生命的游行 - xp1024.com
《生命的游行》


正文 旅行

这是最后一次游行

每个聊印

都渗出血红的凄美

生命

在最后的瞬间

荡开今人心醉的茗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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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很早以前,妻子便一直向往那座村庄。只因考虑我的工作过于繁忙,没有启齿。当埋头苦干了十年的工作终于暂告一个段落,我向她提出到哪儿去看看时,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去那座村庄。

还在童年,我便听人提起过那座村庄,在这儿,我们暂且称它为“”。

祖母是一个特别擅长讲故事的人,她非常喜欢给孩子们讲关于小红帽和大灰狼、点心之家和魔女、金斧头等等之类的童话。而且,可以说萦绕在我童年时期的,那些属于孩子们应该听到的童话几乎全是从祖母口中听来的。

村的童话正是这类奇妙的童话之一。我至今仍记忆犹新。

到了读书的年龄,在小学图书馆里,我偶然发现祖母讲述的童话原版。不知是在我身上多年以来受到的教育起到了作用,还是由于单纯地喜爱祖母的缘故,我发现了祖母在讲述童话时习惯采用的独特模式:她常常将原始的童话按照自己的喜好添枝加叶,加以渲染。不用说,村的童话也毫无二致。当时我曾为证实这一点而四处搜索。但是,对于一个刚刚进入生长发育期且精力旺盛的小男孩儿来说,没过多久,兴趣很快就转移到和其他同龄少年们一起玩耍的棒球或模型飞机上,而祖母的那些童话便一直被我抛置脑后。

得知村竟然是现实中存在的一处地方,已是我成人之后。

记忆中,我并没有对这个听来的消息表现出太多的感慨。因为据说那里只是一个位于湖北畔的普通村落,除了这一点,再也谈不上其他可称道的特色。何况,从中世纪以来,那里便消息闭塞,与外界少有来往。

但是,我仍然将信将疑,果真存在这样的地方吗?当然从常识判断,我无可置疑。我认为,那儿至多不过是从久远的历史中走出,经过村民口口相传,夸大的一种述说罢了。

但为什么我又会突然改变上述的想法,并留意起那个地方呢?这不仅仅来自妻子的提议,而且据说,近来,那儿已悄然掀起了一股观光热。前往一探究竟的游客多半和我一样,抱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既然有那么多传说,瞧瞧也无伤大雅。于是,便踏上了旅程。可是,归来的人们却往往像被狐狸迷住一般,怅然若失,失魂落魄。

去过的观光团里有一对夫妇是妻子的挚友,妻子追着他们刨根问底,试图从他们嘴里套出一些那个地方的景况。不曾想,得到的答复只有一句话:“真的!”然后就再也不肯吐露半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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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只对我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她丈夫也一样,打定主意什么也不肯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等车的时候,妻子歪着脑袋,显出一副不解的神态。

“还有,为什么偏偏晚上发车?白天就不行吗?”

此时,我正忙着四处张望。

前往那里的观光车只有一趟,是晚上的末班车。而且,现在已近深夜。在宽敞的长途车站内,指定的候车处是最不起眼的一处角落。

“似乎被人知道村子的地点,就会招来麻烦似的……”

“现在说这些干吗,地图上不是标得很清楚嘛!”

“村子又没有多大,什么人乐意去那儿玩!”妻子啰唆不停。

“你又想改变主意了吗?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而且人家那儿又没有禁止游人前往。”

“组团工作由村子直接经管,并没有把参观其他村庄纳入日程。而且,允许游客进村的时间还不固定,一个团最多也只允许20名成员……”

“反正我们就在那儿待上一个晚上。平时村里的人都忙着干活儿,估计也没法接待观光团!”我想了想,接着说了一句。

“再说,想去的人多的是。现在可是凭抽签决定是否能参团的。而且别忘了。我们可是经人介绍才被优先考虑的。”

周围还站着几个人,人们大多一副谨慎的,鬼鬼祟祟的模样儿,相互之间偷偷窥视着。

“这些人嘀嘀咕咕的,商量什么呢?难道打算晚上干点什么勾当?”

“嘘……”我连忙止住妻子,示意她,“看,车来了!”

远处闪烁起车灯的亮光,终于,一辆老旧的中型汽车吭哧吭哧地,夹杂着刺耳的杂音向车站方向驶来,不久,缓缓地停在众人面前,等候多时的人们纷纷挺直了身子。

那是一辆异常老旧,令人很容易联想到古老与苍凉的一部车。我依稀记起当年的情景:我抬头向车里望去,暮色笼罩中,祖母正颤巍巍地从车上走下来。

车门开启,一个面色黯淡、手腕上套着绿色腕章的中年男子走了下来,“请问是去的客人吗?”

站在前面的人点点头。

“好的,请尽快上车!”

中年男子手持名册,一面核对客人,一面催促着,几乎在最后一名游客刚刚踏上车的一瞬间,车门“吧嗒”一声关闭了,司机猛地一踩油门,车体“呼”地一下便冲了出去。这一切,来得实在太快了。

“怎么这么着急?……”

我隐隐感到一丝不快,打算向站在司机一侧的中年男子搭讪,还没来得说话,只见他恭恭敬敬地向车内的乘客们鞠了一躬,然后环视了一圈,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大家好,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村村公所的工作人员,我叫户田。近来,我们村的旅行观光和我们村的这趟旅行线路逐步升温,到村观光的游客络绎不绝,在此,谨代表欢迎诸位光临……”

“你们的观光路线人气不错嘛!”

一个坐在我们前面,穿着举止气派,看上去像个有钱人的男子,半嘲讽地对户田说。

“……对大家的到访我们表示诚挚的欢迎,但是说实话,对于向外界开放旅游,我们村的意见并不统一。”

听到这句出人意料的开场白,目光集中在户田身上的全车游客,一时间都愣住了。户田的表情更为奇特,他虽然面带微笑,却有一种说不清的率真。

“但是,村的存在确实需要有些东西来支撑,所以我们才想出这个办法。”

“打扰一下……”妻子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我从朋友那里听说,不允许把村子的位置告诉别人,这是为什么?”

户田的脸上再次浮现一丝淡淡的苦笑。

“这样做是为客人们着想。”

我不由自主地和妻子对视了一眼,为客人着想?什么意思?

这时,后座传来一个含蓄的声音。

“真的。就是……”那人随即便停住不说了。

众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户田,没错儿,人们都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户田不由得沉默下来,然后,郑重地低下头,向众人表示歉意。

“真的很抱歉。我现在不能讲,诸位看了自然会明白!”得到这么清楚的答复,人们再也不便开口了。户田看了看手表。然后补充道,“已经很晚了,请大家暂时休息一下。座位上有毛毯,按计划,明早天亮时分会抵达目的地。现在,车内要熄灯了。晚安!”

随即,不容分说便关掉了车内的照明,顿时,周围的一切陷入黑暗之中。

我不由得感到一丝不安,户田脸上那复杂的表情也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车外漆黑一片,一点儿也看不清现在身处何地,只觉得车子在黑暗中行驶,道路颠簸不平,随着车子的左右摇动,身体也不由得一起一伏。这是打算把我们带往何方?会不会一下车,全身上下便被扒得精光,然后再也回不去了……我惴惴不安地胡猜乱想着,意识也渐渐模糊,不久便昏昏睡去。

咿,好像从哪儿传来一片波涛翻滚的声音,我被满车吵吵嚷嚷的乘客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你快起来,看!看!”

妻子的声音透着一股兴奋劲儿,在耳边嗡嗡作响。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活动活动身体,顺她手指的方向朝车窗外望去。

在太阳尚未升起的晨暮中,远处有什么东西隐约可见。

“咦?那是什么?”

只见狭长道路的尽头坐落着一片树林,树林对面的丘陵正中,一根柱状的物体拔地而起。向上望去,柱子顶端绽开成五瓣,并形成一个奇妙的弧度。

“手!”

一个乘客兴奋地嚷道。

不错,那是一只手。巨大的手掌像要攫住什么似的,从地面斜刺伸向天空,孤立高耸而上,那是一只灰色的、粗粝的巨大石手。

“真的是手吗?还是一个石雕?”

“不像是从地下长出来的!没准儿是从哪儿运过来,找雕刻家刻的!”

这时,后座窸窣的低语传人耳畔。

嗯,我比较赞成后座的意见,那东西不大像是从地下长出来的。

但是,户田和司机对这一切不置可否,他们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两人脸上的表情更令人费解,还很快地交换着什么意见。

“……这可难办了。突然间,那儿……该不会……”

“才一个晚上就变成那样……要么说晚上不能离人,得报告村长,危险……”

“但是……少两个人的话……”

他们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到底在说什么,一点儿也听不明白。

“这地方真奇特,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山庄。”

妻子看着在丘陵对面铺展的村落,咕哝道,这一点,我完全赞同。

“地形也很奇特,就像一个遗失的世界。”

村落四周耸立着陡峭如屏风的山峦,嶙峋的怪石随处可见——说它不像山谷,却隐匿在圆柱状山体的底部。

“你觉得像不像火山喷发后留下的远古世界的一角?这种地形结构,难怪和周围的村子不通信息。”

“说不定现在我们进来的这条路,是进村的唯一入口。”我和妻子交换着看法。

随着车子前行,周围的一切也越来越清晰。随着村子里不同寻常的景观渐渐显露,乘客们也渐渐屏住呼吸,紧张起来。

丘陵和道路上,随处可见那种奇妙的柱子。

看来看去,全是手的形状,而且毫无例外,一律指向天空,而耷拉下来的都是拳头。

那东西,既不像田地,也不像路崖,一个个傲然高耸,直插天空。位置间隔不同,有的密密挨在一处,从远处望去,犹如巨大的海蜇。这景象太奇特了!

“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搬来的?”

“别出心裁地安在这种地方,怎么想的?”

后座的乘客颇有点怀疑精神,一副不以为然的腔调,弦外之音像在说,这个观光不过是一个特意设计的骗局罢了——故意搞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激起游客的兴趣,借此达到吸引游客的目的。

曲折迂回处,道路在石手组成的墙壁尽头继续延伸,看来马上就要进入村子的正面了。那里,正是刚才从远处眺望时,最初看到的那只巨大的石手。

石手从道路的一侧斜插而上,不偏不倚,恰好从侧面挡住进村的道路。等车开近时一看,硕大的石块和地面之间竟然裂开一个大大的三角形缝隙。

“这样能过去吗?”

“勉勉强强,估计得擦着边儿!”

户田和司机嘀嘀咕咕地交换意见,然后,只见司机慢慢地减速,接下来,一点一点向前蹭着。乘客们无一例外,不由自主地缩着脑袋,蜷起身子,紧张地等待着。刺啦刺啦……刺啦刺啦……车顶响起一阵阵摩擦的刺耳噪音,终于,车从石手下挤挤挨挨地蹭着钻了过去。人们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户田代替司机向人们点了点头,恭恭敬敬地表示谢意,然后开口说道,“谨此,我代表,欢迎诸位到此一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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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客人都被带到村公所的一间招待室里。

小小的餐桌上备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此外,还摆着咖啡和茶。

正面的黑板上贴着村子的地图,地图上有一处打上了醒目的×字,怎么看都觉得像刚才立着石柱的地方。此外,还有一些其他的划×的位置。但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地图右上角刻着的昨天的日期。

我想起了祖母曾经娓娓道来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其他有一个巨人国。有一天,那里飘起了雪花,雪不停地下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能吃的食物都吃光了,巨人们一个接一个死去。最后,只剩下一家人。这家人在雪地里挖出一个很大的洞躺了进去,他们决定在沉睡中默默等待巨人时代的重新降临。时光流逝,在这个巨人家族曾经沉睡过的地面上,人们建起了一座村庄。而沉睡在地下的巨人们,时常会做一些怀念过去的梦。于是,村子里常常有巨人们的手冒出来。那些手看起来就像一些由石头堆砌而成的柱子。于是,村民们四处散播流言:看呐!巨人们又梦见过去的事了……

难道,果真有地下睡着巨人的村庄吗?但是,当我重新把视线转向那些形状各异的石手时,眼前隐隐浮现出躺在地底,身材硕大的巨人们,他们或平躺着,或在梦呓之中翻身探出手……

户田一边和我们一起用餐,一边向客人说明注意事项。

“从现在开始,我将带领大家逐个观赏村里的石头,其间有一些庭院或田地属于私人所有,这些地方请诸位谨慎留步。对您来说,这只是一次短暂的观光旅行,而对村民们来讲,则是他们赖以生活的家园。所以请不要贸然搭讪,或造成一些意外的不必要的喧哗,谢谢!”

多数客人没有异议,但有人提出了问题,“请问我们住的地方在哪儿?行李需要安置一下。”

“行李暂由我们保管,大家不用担心。至于住宿,现在还没有确定。傍晚时分应该可以安排好。”

“还没有确定?”

“是这样——一般情况下,从下午开始新长出来的石头比较多,如果不根据当时的情况判断,我们无法为诸位提供住宿的场所……”

户田的话声刚落,整个房间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客人们惊慌失措地叫着,纷纷站起。

“请大家镇静,一会儿就没事了。”户田的声音还是显得那么不紧不慢、从容有度,安抚着客人们的情绪。

“唉,那……那是什么?”有人惊叫。

房间还在微微地晃动着,偶然向窗外看去,我注意到户外的景色似乎也在变化着。

“今天早上,村公所地基下面有石头冒出来,明天可能会直接冲垮地基,所以,村里人现在正在派拖车移开村公所。”户田若无其事地解释说。

“什么?!”

“不用担心,我们这里的人操作起来很娴熟的。”

户田的回答和客人们的疑虑牛头不对马嘴,简直扯不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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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户田的引导下,观光开始了。

村里随处可见拖车穿梭于待转移的住宅和店铺之间。打眼看去,整个村子就像配备了机械装置的玩具一样。

据户田说,村里所有的建筑风格都是效仿火撑子(炉上支锅用的一种灶具)建造的,在距离地面一定距离的地基上搭建起高脚屋式的房屋。看起来就像因为不知道石头会从哪儿冒出来,所以很早就形成了这种特殊的建筑风格。村民们每天早晚都要确认地基下是否有石头冒出来,一旦发现,便立即上报村委会,并借来拖车,开始搬家。有的房屋稍微错开一点儿距离即可;有的则不行,由于石头从屋子正下方冒出,这时,就只能移动整个房子,选择村里的其他地方重新安家。

“但问题是,石头生长的速度快慢无法预知。”户田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有人插问了一句,“村口的那根石柱,长到那么大用了多久?”

“两个晚上!”

户田的一番话,引起一片哗然。

“昨天早上刚冒出三根手指,而且只看到指尖。谁知才过了一个晚上就长成那么大,连我们也万万没有料到。有的石头则长得很慢,往往一个月过去才刚刚冒出点儿尖儿,一般情况下,大都需要长五六天。”

客人们面面相觑,对户田说的一切都半信半疑,一面走一面转着脑袋瞄着那些石柱。有一条名为“猜拳小道”的地方,放眼望去,沿着坡道两面,清一色形如“石头——剪子——布”般的石手排成一列,齐刷刷地排开,景象蔚为壮观。另一处被命名名“对折广场”的地方则更为奇特,两根冲天而起的石指和斜刺过来的石手交叉,恰好握在一起,形成一个折叠的怪异形状。

“石头像这样疯长下去,那村子里岂不是全被石头占了?”有人不解地问道。

户田点了点头,“这些石柱各自都有一定的寿命,个别的石柱相当长寿,它们会无限期地长在某个地方;但普通的石柱,一般只要经过几个月到半年的光景就会自然倒塌。”

这样的解释,地图上的日期标志就不言自明了。也就是说,村里住宅的位置和石柱所在的位置因日期不同发生变化,所以,村里就没有固定的地图了。

中途经过一些地方,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破碎的石手,村民正忙着把它们收集起来,加工制成类似砖瓦的东西。不用说,那些石材都是一些已经倒塌的,或者石柱的三分之二业已碎裂的石头,用这些石料制成石材或许也是村长久以来形成的传统吧。这些制成的石材,既能用来修补被新长出来的石柱破坏的石墙,还可以充作建造新家所需的材料。据村里有学问的人讲:这样做也能将村里石头的数量控制在合理范围。

那么,石头的生长或长出的位置有规律可循吗?有人问。

户田摇了摇头,“村子对多年的数据进行过分析,但是直到现在仍没有找到可以遵循的规律。今后也一样,没有人知道什么时间,石头会从哪儿冒出来。”

“地下的情况怎么样?没有人挖开试试吗?”

仍旧是那个怀疑者发问道。

瞬间,户田的目光黯淡下来,但马上又恢复了平静。他再次摇摇头,答道,“很久以前,村子里的一位长老曾经试着挖过,可是不管怎么挖,最终石头还是会冒出来。后来,就没有人那么做了。据说挖开的地下只能看到古老的岩石,除了弄明白石头是从岩石里长出来的外,其他的仍一无所知。”

听他讲得这么肯定,怀疑者略微露出一丝不满,然而也只好沉默着作罢了。

世界上竟然存在如此奇妙的景观:有的石柱刚刚长出一半,有的生长速度很快,有的生长缓慢,而长出来的石手却多达30根之多。沿途所见,景色各异。最后,户田带领观光团向村子的最深处走去。

那是一片葱郁茂密、狭小而阴郁的黑森林。其中,赫然竖立着一只硕大的石手,手掌张开,伸向空中,仿佛时刻准备接受来自上天的馈赠一般。从远处眺望,拔地而起的石手仿佛笼罩着神秘的黑光,耸立在众石之间,显得格外卓尔不群。

“这块石柱应该是村里最古老的石头了,迄今为止,它从来没有倒塌过。村里有一种说法,婴儿出生时,只要把孩子放在这块石头上,就能保佑他平安健康地长大。”

说到这里,户田虔诚地双手合十,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神秘虔诚,也许被他的举动感染,游客们也纷纷效仿,向石头恭谨地施礼。

冬天的暮色卷走了最后一抹夕阳。干瘪但密如天幕一般的树林朦朦胧胧地遮掩了石手。石手似一位历尽苍桑的老者,在默默地述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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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光团在村里的餐厅里歇脚,一面慢慢用餐,一面听村里的老人们说闲话。

听着那些和长出来的石头交织在一起的奇闻轶事,不由得令我再次回忆起祖母讲的故事。

村里有一个老妇人,住在一栋小巧的房子里。有一天早晨,当她推开门想抬脚走出去,发现了一件意外的事。老人居住的房子居然被地下长出的一只巨大石掌高高托起。更奇怪的是,仅仅一个晚上,石掌竟然长到10米。这所房子也拔地而起,悬在半空。眼见老妇人只要一只脚踏到门外,就随时可能摔下来。最后,村里的消防队紧急出动,搭上梯子,这才把她救出来。

村里老人的闲话比祖母的故事还要神奇。出生在这座村庄的孩子们,如果哪个做了坏事,他家的地底下就会长出石柱来——冥冥中,似乎以此警告那家的孩子。

此外,据说如果有哪个村民的牙齿脱落,没关系,只要向刚刚长出一半的石指撞去,不久就能长出结实的新牙来。

最令人奇异的是:在这座村庄出生的人,如果想搬到其他地方,过不了多久,新居的庭院里也会冒出石头来。因此,村人们很少迁往别处。而且,因为村子里总有新的石柱冒出来,即使有人希望离开这里,也难以实现。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为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可是,为什么这几年,村里想举办短途观光旅行呢?”

我忍不住问道。

听了我的问题,老人们缄默下来,一语不发。后来,其中一个人开口说,“时代所趋啊!环境闭塞久了,村里的人与外界打交道的机会少了,村子的生存能力就渐渐衰弱了。”

“人也越来越少。”

坐在一旁的一位低低地插了一句。

“年长的人多起来了,有的人甚至来不及躲避长出来的石头……”

“你这么说,我反对……”

“有什么办法,现在还有什么不能说……”

也许是酒精在体内发挥作用的缘故,老人们纷纷开始抱怨。

在一旁坐着的户田,急忙站起来阻拦,“是啊。正是时代所趋。我们村子的农业收成也算到头了。村里也希望利用其他途径增加一些收入。虽然这儿比不上城里,但至少有一些现成的资源可利用。为了能让外面的人有幸观赏我们这儿特有的风景,同时,也能为村里补贴一部分财政,所以,我们决定开办这条短途观光旅行线。”

听到这冠冕堂皇的话,客人们知道“闲话”到头了,就各自举起酒杯,痛饮起来。白天看到的风格迥异的景色,让客人们个个兴奋不已,沉浸在对刚才沿途所见景物的回味之中,至于老人们和户田话中隐含的深意,这时,也实在无需过多深究了。

晚宴一直持续到很晚。

客人们各自沉沉睡去。夜里,我突然被什么人悄悄走进来的响动惊醒,“出什么事了?”

其他客人也睡眼惺忪地从被窝中慢慢爬起来。

一行人晚上的住宿被安排在两个宽敞的房间里,男女分开,分别备好了床褥等寝具。因为观光以及夜行车的缘故,人们都累坏了,几乎一挨枕头,便倒头睡下。

我从床上坐起身,恰好望见两个身影走进来,正是那两位富有怀疑精神的客人,定睛一看,两人的裤腿上沾满了斑斑驳驳的泥巴。

“你们干吗去了?”我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问,两位怀疑家则悻悻地答道,“都是用来搞鬼的骗人把戏。那些石头是埋进去的,才挖到地下1米深就断了,底下根本是平的!”

说到这里,两人的眼中放出异样的光来。

其他的客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只听一个人呆呆地问了一句,“你们俩跑出去,就为了挖那东西?”

接下来,其他的人也连连打着呵欠,不耐烦地接过话来,“这有什么不好。管他骗人,还是确有其事。我们到这儿来,不就是为了图个新鲜。反正奇特的东西也看到了,钱也花出去了,大家玩得高兴。总之,我觉得没什么好遗憾的,管他什么呢!”

“可是,咱们被涮了。”

两人看上去还是怒不可遏,我也忍不住打起呵欠,随声附和刚才那位仁兄的意见。

撇下两个人继续喋喋不休的争论,其余的客人们重新钻回暖融融的被窝,不久又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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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分,“砰”的一声巨响撕破晨曦的沉寂,有什么东西被撕碎了!房间里到处弥漫着灰尘和木屑,四处飘散。还畅游在梦中的人们吃了一惊,纷纷跳起来。

“地震?!”

“喂,没事儿吧?”

等灰尘渐渐散去,我们才注意到房间里赫然立起一件异样的东西,一只巨大的石手冷冰冰地伸了出来。

再仔细看去,两位怀疑家的床铺早已翻过来,可怜他们两个,像从床上被掷出去一般,正埋在木屑里动弹不得。石手的位置不偏不倚,恰好从两人床铺之间钻出,这时已经迫及屋顶了。

其余的人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慢慢地从刚才的惊吓中醒过神儿来,呆呆地抬头仰望破土而出的石手。那只手,端端正正地直插屋脊。

村子的人都来了,动手修缮被破坏的旅馆,观光团的人们也参与进来,等忙完一阵休息下来时,已经是晚上。我们再次登上夜行车,告别了这座村庄。临近拂晓时分,车终于抵达城里,观光团就此解散。

离开时,户田再次叮嘱道,“请诸位千万不要对他人泄露村的位置,更不要提及您在村里的经历。巨人们一直躲在背后,监听人们所说的每一句话,不管您身在何地,他们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千万不要抱着侥幸心理,否则,诸位家里的地面就会经历同样的遭遇!”

客人们都默默无言地低着头,连两位怀疑家也垂下了头,一语不发。

这些就是我们在村的全部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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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我和妻子尚未对那座村庄的经历是真实抑或还是幻觉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但是,从短暂的观光旅行中感受到的快乐记忆犹新。不过,也许因为曾经亲眼目睹巨大的石手冲破地面、拔地而起的骇人情景,那真切的一幕仿佛在冥冥中仍蕴含着警示,至今我们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过在那座村庄的所见所闻。

某日清晨,突然间,正在读报的妻子失声叫起来。

“怎么了?”我诧异地问她。

“这两个人,不是那次旅行时同行的人吗?”

我接过妻子递过来的报纸,眼光向报纸扫去。报上赫然登着两个人的照片。不错,那照片不是别人的,正是从床上被掷出去的两位怀疑家的。

据报道称,两人于同一天,莫名其妙地从人间蒸发了。

“人间蒸发?”

“太奇怪了!”

妻子耸了耸肩,很快便兴味索然地撇开这个问题,洗起衣服来。

我一面注视着那篇报道,一面紧张地思索着。

这两个人会不会返回村了?或者,他们因为某种力量的胁迫而不得不回到村?

这时,我不禁想起那些半醺的老人们不经意间透露的只言片语。

……从村里走出去的人们,他们移居的地方常常有石头长出来。

恐怕,这两个人不知出于什么念头,把村里的石头偷偷带出村子,打算当做护身符,而一旦石头被带往村外,它们为了索回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必然会出现在那些被带到的地方。

直觉告诉我,我的推测不会有错。

他们一定把石头的碎片带出来了。

两人虽然遭受了那样的不测,仍然对亲身经历的事件抱有一种怀疑甚至某种玩世不恭的心态。为了证明是否存在骗局,他们把石头偷偷带出来,打算做个彻底调查。

我叼起一支香烟,继续思索着。

接下来,其实隐藏在一系列诡秘事件幕后的——是那座村庄的真实目的。

我不由自主地把手插在开襟羊毛衫的口袋里,四处摸索着,试图找到打火机。

……村里的人口不断减少,老人们越来越多,人们时常躲避不及那些新生出来的石头,甚至有人不幸被石头击中,并因此丧命,类似情况不断增多。而且,村子和外界之几乎完全隔绝,必须有新的人口补充进来,于是,才开设了这条观光旅行线路,面向都市的人们开放。也就是说,现金收入并非村子的真正目的,他们早已想到观光客中有些人会悄悄地带着石头离开,而一旦石头被带出村外,石头就会追着带走它们的人不放。结果,凡是不幸带出石头的人最后都为势所迫,重新返回村庄。这样一来,村里的人口就能增加了。

我的手继续摸索着,终于摸到了打火机,但在打火机旁,我触到了一枚坚硬的物体。

我曾经打算拿它来供在心爱的祖母坟前。

一道冷森森的气息,直向心口袭来。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取出那枚坚硬的物体端详。

那是我在村石料工厂的一个角落里拾到的,一枚小小的石块碎片。

我缓缓地转过头,朝明亮的庭院望去。

从妻子精心培植的水仙之间,三根巨大的石指毫无顾忌地舒展开来……

正文 西班牙的苔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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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说明她和西班牙苔藓之间的关系,还得先从她的机器人说起。

当然,不是所有的机器人都与科学紧密相关。这个机器人,充其量,不过是摆放在博物馆入口处的那种廉价的、传统的玩具而已。

四方形的面孔、四方形的身体和钩形的手,这是上万个人脑海里浮现的那种再平常不过的一种玩具。就是对这样一个玩具,她却表现出了无比的兴趣。

机器人是如何到她的手里的?这个问题的答案,由于没有人亲眼所见,已无从得知。但是,从事件发生时前前后后的情景推测起来,应该是一段极其不愉快的经历。

在刚刚上幼儿园不久之后的盂兰盆节,她跟着母亲回到了乡下。

那是一个绿意浓浓的,群山也为之沸腾的喧嚣的下午。

跟在几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堂兄背后,她蹒跚地走在尘埃漫天的乡间小路上。但是,不用想也知道,对这样一个小小的、碍手碍脚的丫头,堂兄们丝毫提不起耐心;当然,更无所谓欢迎。开始,还时不时唤上一声,互相招呼着别把这丫头落下了。后来,忙着在河里嬉戏打闹的少年们,早把这丫头忘得一干二净。他们甚至不知道从什么时辰起,不见了她的人影。

当一帮男孩子注意到她不见了,太阳已经落下西山。

他们慌里慌张奔回家,把情况报告给已等得焦急万分的她妈妈。这下可不得了了,家中立刻炸开了锅。正当人们闹得人仰马翻时,她竟然自己回来了。

母亲和少年们这才放下心来。当眼光扫到她身上时,母亲便注意到她手里握着一个物件。

凝神一瞧,是一个小小的机器人玩具,一看就知道,是个很便宜的玩具。

少女手里握着那个机器人,一声不响地立在门外。

怎么啦?母亲奇怪地询问着夜幕里的她,可她仍一声不响,没有半句回答。

于是,母亲便踢踏着拖鞋向门外迎去,唤她快点儿进来。一愣神,便看到昏暗的街灯之下,石阶上淌着一摊黑色的东西。

血。

这孩子,受伤啦?想到这里,母亲吓了一跳。待到慌忙把她拖到身边时,仔细一端详,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浓郁的阴影袭上身来,使得母亲彻底呆住了……

血,殷红的血,正从她蓝色的裙子下面,顺着脚趾缓缓地流淌着。

直到那时为止,对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她完全没有意识——自己的身体遭遇了怎样令人不快的事。她也绝没有认识到在今后漫长的人生道路上,那将是再也擦不去的,强加于她身上的奇耻大辱。但是,在那一瞬间她却注意到了,母亲的眼中,那被撕扯开的,一道深深的恐怖与绝望,而且正缓慢地,从母亲的面孔上呈现出来。

当明白发生了什么,在场的大人们都沉默了,再也不发一言。

可是,这件事后来又是怎么传开的?也许是少年们的多言多语,不过别忘了,在那匆忙的深夜,将少女悄悄送往医院的那一幕,可是村里人都曾亲眼目睹的。

就这样,由于那件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儿,由于投向她们的怜悯目光,以及窃窃私语,女孩儿和她的母亲,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这块烙印,再也拭不去了,它如同噩梦一般伴随着她们,是悬在她们头顶的耻辱。

当年与女孩儿走散的少年们,同样因为这件事,在心中投下浓重的阴影。不过要让他们真正理解那件事意味着什么,或许还有待时日。或许其中的某一个人,在回首往事的时候,也会感到一丝的罪恶或愧疚。但是,这些内容与本文关系不大了,我们完全可以把它先搁置一边。说到底,男性就无从知晓所谓女性身上所经历的耻辱究竟意味着什么。

自此,不难推想,女孩儿的父亲会采取一副怎样的态度了。

得知女儿的遭遇,父亲投向女儿的视线,立刻变为犹如面对一股“肮脏”的浊流。

谁是“肮脏”的浊流?不用问,当然是他的女儿。

再者,女儿变成了“肮脏”的浊流,作为女儿的母亲必定也难辞其咎。简单地说,在父亲眼里,母亲也一并变成了“肮脏”的浊流——母亲,所谓母亲的职责就是在女儿出嫁之前,完全承担起应有的责任,直到将女儿以最高的神圣清白嫁出去。既然有辱了使命,就是失职,就是没用。父亲断然地给出了这个裁决。

“你到底都忙活些什么?”父亲挖苦地说,“女儿现在成了残次品。本来应该能卖个高价儿,今后呢?可好,只有被人狠狠地压价儿了,你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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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的悲惨命运和西班牙的苔藓之间,到底存在什么样的因果关系?也许有人忍不住要问,听我说,不要那么着急。为何女儿对那个机器人始终那般执着?首先故事需要从这股执着的最后一幕讲起。

当然,在发生这件事后,她的母亲对那个机器人表现出无法遏制的厌恶,恨不得马上把这个不祥的破烂玩意儿当垃圾扔掉。可是,女儿却死死地抱着机器人,不肯丢手。最后,母亲还是被女儿那股顽强的精神彻底搞疲惫了,好了,随你的便吧!

数年之后,母亲终于知道了她那股执著背后隐藏的理由。

再次,她和母亲踏上了返乡的旅途。

这一次,是为了看护濒死的祖父。

房间里充满着濒死的苦寂,像电影画面一样。但令人万万料想不到的一幕就在此刻拉开了。

模糊下去的意识渐渐吞噬着老人,也吞噬着守护在床前的家人。夜半时分,终于如火种熄灭般,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摸了摸脉搏,医生向众人宣布,“人走了”。

周围充斥着哀痛的啜泣。

母亲一边用手绢拭泪,一边催促她快些向祖父做最后的告别。

她一下站起来,走上前去。这时,母亲注意到——今天,女儿手里仍然握着那个机器人。

或许,她在用她特有的方式向祖父做最后的告别吧,母亲想。

下一个瞬间,只见她高高举起手里攥得紧紧的机器人,使出浑身力气,发狂般向祖父的面部砸下去。

起初,灵床前站立的人们都懵了,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做出如此怪异的举动。

然而,她完全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一下,又一下,手里抡着机器人,疯狂地,竭尽全身力气朝那张亡者的老脸砸去,骨头被砸陷下去的声音咔嚓作响,那个破旧的、古老的机器人身上溅满了鲜血……终于,人们回过神来,慌里慌张地冲上前,拽开了她。

现场的所有人,全都意会了那件往事的真相,明白了那个用于封口的机器人的来历,以及那个曾经给她带来一切屈辱,那卑鄙的、始终不敢露面的人到底是谁了。然而,为什么不是玩偶而是机器人呢?这已成了永久的谜。

机器人散了架,在某种意义上,作为曾经赋予的角色,它就此结束了使命。

但是,世间永远存在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人们看待死者的目光永远是仁慈的,带有温情的,而对待生者则是冰冷的,无情的。

人们很快便将一瞬间的震惊抛于脑后,并为那个曾经对尚且处于人生起点的孙女儿犯下不可饶恕之罪的老者,安静地掩上棺木的盖子(遗体面部做了最大的修复,而且据说,在葬礼仪式举行期间,棺木的盖子再也没有揭开过)。

然而,可怜的少女不仅从此后要面对漫长而惨痛的人生,更要承担起来自各方严厉的谴责目光——它们好像在说,是这个孩子对遗体大不敬,是这个孩子损坏了亲人的遗骸。母女俩被村里传统格局下的各类群体刻意躲避,终于,彻底被摒弃和疏离了。

这个世间,即使存在如此的不公,但为什么偏偏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要在我身上打上如此深的烙印?每想到这里,少女都备感心酸。不但如此,在今后漫长的人生道路上,这种苦痛也将无休止地,如鬼魅般抓住她,令她逃脱不得。这苦痛,从她还是一个幼小的孩子时起,便已饱尝得淋漓尽致。

机器人消失了。

好了,该轮到西班牙的苔藓登场了。

不,想起那一幕的情景,或许为时尚早。

在此之前,我们需要跟随她青春年少时的足迹走上一遭。

总体来看,她度过了一个“平淡无实”的青春时代。或许用“平安无事”这个词来概括也还说得过去。和幼年时那场暴风雨相比,她的青春时代,算得上是一段悠然自得,风平浪静的时光。

但是,或许这只是一种聊以自愚的想法。眼睛不擦亮,当然注意不到更小的细节,而那里,却固执地存在着一些无法掩盖的伤疤。

对此,还需花些笔墨。

从人们落在她身上的眼光里,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这完全是一个随便的、轻浮的女孩儿。对这个女孩儿,慢待点无所谓,即使肆意地踩上几脚也算不得什么。人们对她持有的这种态度,她在内心深处是知晓的。又何止知晓,连她自己也对此毫不置疑。而这到底是因为她本性卑贱,抑或是由于年幼时悲惨的遭遇,至今无从考证。

但是不管怎么说,从表面上看,明显遭人疏远或受人怠慢的迹象并不存在。然而,在她周围却总有一种似有似无、若隐若现的不稳定笼罩着,且久久不散。那是怎样一种不悦的空气?是一种说不清的轻蔑,一种无法言明的纷扰,而且,所有人都能隐约感到,只是始终没有人真正表露出来。如果能直言道出,甚至引起一些明确的情感反应或摩擦也痛快;然而正是这种无言的不经意,注定了她身上,那种微妙的、令人压抑的不幸。

她的身边,总有男人不请自来。在她的周围飘动着一种“迷魂的暗香”,男人嗅到后,便觉得可以随随便便,不用介意。首先,这个女人无所谓,可以轻慢地对待,何况她原本就是那种可以随便躺下,寂寞的需要男人的女人。

的确,和男人交往时她一概来者不拒,她就是那种女人。

男人闻风而至,她来者不拒。双方你情我愿的结果是她的身边始终不缺男人。但是,她并未因此而感到满足。大概,女孩儿长成女人,需要面对的就是这种事!男人的形象在她心里被勾画成什么样子呢——令人扫兴,只是一些为所欲为,欲望无止的动物。而所有的成年女性,则必须无休止地忍受这种“礼遇”。

某种意义上讲,这的确是事实。既然她能如此轻易地接受这一切,其他人也无可厚非了。或许一直持续下去,日子也就这样下去了。

然而,这时,一个男人出现了。

男人,是她在附近餐馆里认识的。在一家食品工厂供职,从老顾客口里听到的有关他的评价,都是很好的,说他乐于助人,而且可以信赖。

如果将这个男人分门别类,那么把他归人第三种男人或许更恰当。他,对她抱有同情心,能感受到她内心的寂寞,或者说,带着古道侠肠来到了她的身边。人世间,对他这类人赋予了一种称呼——善人。

作为善人的他,开始只和她保持联系。他是这样搭讪的:有什么事尽管对我说,不必客气。而且,他常常鼓励她参加地区的活动。

起初,她疑惑了。到此为止,她从来没有体会过所谓的被人尊敬,被人善待的感觉。即便看到对方那亲切的笑容,她内心里也会涌起某种困惑,或手足无措。此前,那些靠近她的第三种男人,开始都是以一种神圣的保护面孔出现在她面前,并亲切地围坐在她的身边。然而不过几天,便会被她内心潜在的特异质所触动,从此便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待她再望去时,对方的眼光就化作带有轻蔑的暧昧了。结果,她只好重新起身,识相地走回世间人为她量身定制的位置上。

但是,这个男人的韧性真强。

他会定期向她打招呼,时常用温和的笑脸欢迎她。

这个男人和以前的那些家伙可不一样!她暗暗觉得。渐渐地,戒备地墙被拆除了,两人之间再没有了隔阂。这时,即便无意中她做了什么奇怪的梦,也无损于她的坚定……

问题的核心在于:这个男人并非真正的善人。只不过他以为自己是善人罢了。

他和真正的善人相比,或许具有相似的成分,但实际上,却存在本质的不同。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这是因为,这个男人只是为了确认自己的善良才刻意向人们示好的。

对他来讲,这如同在做一场数字计算的游戏——有多少人曾经归服于他,有多少人将心中的烦恼拿来对他倾心相诉,又有多少人称赞他是一位具有高尚品德的人。这些都被他罗列成了数字,那些数字宛如夜空中闪闪发光的星星,成功点缀在肩膀上的勋章。所有这些星星的作用都是用来证明他的善良。他陶醉在收集星星的过程中,一旦空闲下来,便没完没了地数着星星,一颗,两颗……

对于这个男人来说,她,只是那些星星之中的一颗而已。而她的价值的特殊,就在于她是一颗罕见的,平常不易碰到的星星。既然收集星星是目的,这中间必然会存在一些困难。那么,他热情地,坚韧不舍地向她打招呼,对她微笑,也就理所当然了。

不管怎么说,两个人的关系扯近了。

她,开始一个劲儿地向这个男人诉说自己的身世,说为什么她总是遭人摒弃?为什么她从来不能受到来自他人的重视?原因,便是幼年时经历的不幸,那段记忆令她无时无刻不活在阴影中。

到此为止,她把心里隐藏的,从未对外人提起过的、加以省略(特别是与犯下罪恶的那个人的关系)的往事一桩一件地都抖了出来,统统交给了这个男人。对她来说,这是要多少勇气,多少犹豫,才敢吐露的心声啊!

但是,对男人来讲却并非如此。

啊,不错。

他的反应完全是冷漠的,他只停留在倾听的层面上,从不肯向前迈出一步。

这怎么能让人接受?于是,谜底揭开了。

因为这一瞬间,他的玻璃橱窗里,已多了一枚星星。

于是他伟岸的外表下隐藏的那个真正的形象,便在淡然的回应中被揭穿了。

唉,你这不过是儿时的一个经历,再也寻常不过了。

倘若他是真正的善人,此时一定会站出来,对她这历经了多少思想挣扎才吐露出的,倾诉衷肠的话做出积极的反应,其中重要性想必没人不懂。而她也一样,渴望对方会对她的话做出非常值得期待的反应。此刻,她正咽下唾沫,睁大双眼,急切地等待着。

但是,如前文所述,这个男人并非真正的善人,他的善人形象,不过是他自己的虚饰。至于对方说了些什么,那些话如朝日的晨露般,转瞬即逝了,而且不在他所需要的星星里。他已经获得了满足,而对她,兴趣已索然了。

但是,尽管如此,他明白还需要适时地回答一点点,于是,对一直等待着回答的她,这样答道,“唉,那种事,你就权当被狗咬了,就行了。”

这是假善人原形毕露的套话,男人连想也没想,便顺嘴溜了出来,完全没有顾忌到对方的感情。这种糊弄人的,无论在哪儿都能听得到的套话对一直饰演善人角色的男人来说,简直是匪夷所思,不可理喻。这种套话,明显没有走脑子。

她的反应怎样呢?她当然无法理解。不,她不能接受不能忍受这样的回答。

重新审视到此为止两人之间的关系,今后,本应出现某种新生的转机。“我听到的,应该是一种更具活力的,更能打动人心的回答,可是……”她想。

当回音返回她的心灵时,只是轻慢的一丁点儿声。

那种可以脱口而出的台词,她曾不止一次地听到过。那时,她就已经明白:这不过是用来应付她这种境遇可怜女人的台词罢了,她能掂量出其中的分量。可是,这个男人,她期望的男人仍把这种话照搬了过来。为什么?她无法理解。

“那种事,权当被狗咬了。”

这里所说的,“权当被狗咬了”,到底指的是什么?

一、没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

二、不就是一个突发事件嘛。

三、的确是一件让人特别顾忌、无法容忍、遭受了巨大苦痛的事儿。

她拆解着,脑海中浮现出以上三种解释。是这样吗?她在想。

她没有体会过被狗咬的感觉,但是,那种遭遇或许真的非常可怕。如果他——这个男人被狗咬过,他一定能体会到和自己一样的痛苦和恐惧。因此,“被咬”的含义,应该是第三种。

她的心里涌出一丝微弱的希望。

于是,她缓缓地问男人,“你——被狗咬过吗?”

处在这种特殊时刻,男人还把握着一线生机。如果男人的回答是“有过”的话,那么,他和她,或许尚可继续维持此前辛辛苦苦构筑起来的信任。如果,男人的膝盖上恰巧留有一块旧时的伤疤,能够用来表明自己被狗咬过的经历,或许对她来说,说服力会更强,感人的效果也更佳。

然而,此时,男人几乎连想也没想,脱口便说了一句,“没有”。接着,顺带又补充一句,“那种让人不痛快的事儿,有谁还愿意会记在心里!”

一听到这句话,她彻头彻尾地灰了心。这个男人的回答,完全不是她所期待的第三种的含义。那么,除了第一,便是第二了,此外,再无其他解释。

她的心可怜地挣扎,再一次覆上了生命中那种尘封已久的绝望与颓丧。

这时的两人,躺在同一张床上。

一方心满意足,另一方根本无法理解。

男人畅快地躺着,呼呼大睡起来。谜底揭开了,从明天开始,他该采摘其他的星星了。或许此时,男人正在酣睡中做着星星的美梦。梦中的那张面孔毫无戒备,甚至露着一丝丝浅笑。

但是,此时,她的心情却无论如何再也谈不上平静了。曾经,心里怀着无比的期待,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等待相互倾诉衷肠。近来她甚至也曾屡屡迟疑,甚至多次打算放弃,然而,记忆中或甜蜜或苦涩的浪花,最终摧垮了她防线……

一次又一次,被那些可怕的痛苦困扰着、折磨着。终于,她认为到了该算总账,把它们一一驱逐出去的时候了。

现在,拍打岩石的波涛声滚滚而来,一遍又一遍,正劈头盖脸朝她袭来。她忍受着一切苦痛,渐渐地,苦痛化作情绪——一股难以形容的,曾经在幼年时期感受到的某种情绪。

深夜,男人蓦地睁开双眼。

一阵剧痛袭来,脑袋被电光劈过般的痛楚。

他糊里糊涂地乱作一团,这钻心的疼痛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意识游走的一刻,他感到了强烈的疼痛。现在,在这个地方,难道我会遭遇什么意外?

突然间,他明白过来,那疼痛来自自己的耳朵。

那疼痛,像是被谁狠狠地咬住不放一样。

男人撕心裂肺地大叫着。抡开手臂乱砸乱打着,试图把咬住自己耳朵的女人推开,把压在身上的身体撞开。但是,女人坚决不肯松口,反而更狠地咬紧了他的耳朵,几乎要连根部一起齐齐咬掉。血腥味弥漫在房间里,越来越多的血流了出来。男人发狂地号叫,被恐怖和混乱充斥着的脑袋上流着温热的血液,全身的血液凶猛地涌向他的耳朵,从伤口处咕嘟咕嘟地冒了出来——那是支持生命的鲜血。

男人完全陷入恐慌之中。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感到这样撕心裂肺的疼?然而,现在,他已经没有太多时间考虑这个问题了。无论如何,现在肉体感到的苦痛,和这巨大的苦痛给他造成的巨大恐惧,以前所未有的势头冲击着他。但是,他越拼力推开她,她就咬得越紧,咬住耳朵的力气也更大。眼看着,他柔软的耳垂儿便被她囫囵个咬掉了。

“啊……”高昂而尖锐的、仿佛要刺穿耳膜般的声音猛响起,耳朵被撕开了。在他的耳垂被咬下来的瞬间,炫目的血光在瞬间爆裂。

血狂躁地从断耳处奔涌而出,撕扯下来的耳朵也汩汩地冒着鲜红的血。男人惊恐万状,挣扎着爬起来,按着自己的断耳,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狂叫着,从房间里飞奔着逃了出去。

哗啷啷一下声响。

随即死寂再次包围了房间。

良久,她精神恍惚地瘫坐在坐垫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喷溅在四周墙壁上的鲜红,渐渐变成了一种凝固的黑色。

好一会儿,她缓缓站起身子,朝厨房的洗碗槽边挪。然后,对着放在角落里的厨余垃圾桶,“呸”的一口吐出了已经咬得不成形状的耳垂。耳垂噗的落在茶叶屑上,犹如一朵开败的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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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她将敞开的大门关上,锁好,继而漱了漱口,刷完牙,整理了一下,取出干净的床单铺好,安静地躺下来。

当然,那个男人再也不曾向别人打听过她的事。

她也不曾跨进附近的那家餐馆。而男人,恐怕也绝不会再踏进那里。此后,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的身影,也许那人早已悄然搬离了吧!

他不会再长出一个新的耳垂来。

或许,那个男人很久之后会慢慢地意识到为什么会失去耳垂——这是因为他自己不谨慎的话语招致的后果。也许,他会深深地悔悟,以后再也不能毫无诚意地拿套话搪塞人了。但他不会把这件事儿对他人提及,因为“被狗咬了一口”到底是不光彩的事儿……

但是,对于让他获得如此宝贵教训的人,他绝对不会表示感谢。

而此后,她所得到的,是更多的避讳和情感的幻灭。

好了,让读者诸君久等了,终于,要进入西班牙苔藓的时间了。

这是来自她的说明。

在西班牙,生长着一种极为罕见的苔藓。不,或许,在西班牙,那种东西并不罕见。

她一面思索,一面缓缓地叙述着。

那是一种秉性格外活跃的苔藓。它们喜欢生长在高高的地方,顺着电线杆攀附而上,缠绕在电线之上,又从空中垂落下来。极为引人注目。

据说,在西班牙的乡村田舍之中,随处可见这种垂下来的青绿植物。

唉!若说那是苔藓,它和生长在日本本土的苔藓差异还很大。这里的苔藓乱蓬蓬的,长得颇似茶色和灰色混杂而成的毛线团。

一想到苔藓攀如毛茸茸的虫子附在电线杆上,不知怎的心里便会浮出一股飘飘然的轻松,禁不住面带微笑,去远眺那奇异的风景。

她轻轻地笑了。

干燥的平原上,零零星星地点缀着几根电线杆。电线杆上长着乱蓬蓬的苔藓,像幼儿园生日宴会上装点的各种的吊饰。想起儿时的时光,她仍禁不住欢欣起来。

在谈到西班牙的苔藓时,她显得格外兴奋。

“在那点缀着几根电线杆的平原之上,有一座小小的房舍。”她继续说道。

那间房舍里,住着一个肥胖的大个头男人。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他打从孩子起便一直住在那儿。房舍的门,永远半敞着。从打开一半的缝隙向里瞧,能看到桌子和椅子被刻意摆放在某个位置,以便男人能随时看到屋外田野里攀附在电线杆上,那耷拉下来的乱蓬蓬的苔藓。

男人总是坐在那儿,一面忙着手里的活儿,一面眺望屋外电线上的风景。那是他唯一的乐趣。

男人的工作是什么呢?

男人是做玩具的。制作小小的机器人,然后,卖给世界各地的孩子们。

这个机器人能动。

她安静地,却毫不隐瞒地说道。

其实,男人住在那里,是为了筹集材料。机器人的动力来自垂挂在电线杆上的苔藓。苔藓从电线中吸取了电能,始终处于充电状态。所以,只要采集一点苔藓,填入机器人的身体,机器人就不再需要电池了。苔藓充当儿童玩具的电池,就算用上一年也不碍事。

园艺师使用的那种手柄长长的剪刀,知道吗?手柄背上那玩意儿,就是从电线杆上垂下来的苔藓上剪取的。为了避免触电,特意挑选塑料包裹手柄的剪刀。是啊!电可是危险的玩意儿,不小心,风筝被电线挂住时,人绝对不能爬上去取。还记得她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每年到了假期,总会听到来自大人们类似的警告。

男人采摘好苔藓,堆到一个专用的大篮子里。然后,带着它返回房舍,为了能把这些东西塞到机器人的身体里,必须用剪刀剪成均匀的形状,并将剪好的苔藓一块一块分开。为了避免漏电,还要用小塑料袋将一块一块的苔藓绝缘开来,然后,集中放在用绝缘体制成的抽屉里。多少年了,男人一直忙着这项工作,重复着每一道工序。房舍的墙壁上,挂满从世界各地寄来的孩子们的信,一叠一叠被装饰得花花绿绿的信件。

但是,这种苔藓有电能的秘密,除了这个男人再没有他人知道。如果被其他人知道了,转眼间,苔藓就会被盗采一空。所以,这是一件秘密。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保守秘密,真是一件困难的事。

她的眼神变得恍惚起来。

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拥有这样一个机器人。虽然里面只有一块小小的、干掉的苔藓,但好长一段时间里,它都能动,还能说话,有趣极了。拥有那样一个机器人的孩子,除了我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进口到这个国家的机器人,据说并不多。

一直,我把它带在身边寸步不离,终于,它彻底坏掉了。

她遗憾的表情透着古怪,然而,立刻便换上了一副笑颜。

但是,这个关于苔藓的秘密一直被很好地保守了下来。如果那个大个头男人不能再做机器人的话,该多可怜呐!他的心愿,就是永不停地把机器人做下去。

说到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如果这孩子出生了,我一定给他买一个新的。

她挺着即将临产的大大的肚子,爱怜地低头注视着。

以上,便是她和西班牙苔藓之间的故事。对她来说其中的涵义有多么重要!絮絮叨叨地唠叨了这么久,还请读者见谅。

现在,她过着幸福而平静的婚姻生活。还在花店工作的时候,她和现在的丈夫便相识了。

即将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宝贝儿,看样子应该是个男娃娃!

正文 牧蝶人的春天、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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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是亡者的季节。

当挨过漫长的冬季,溪水转暖,就迎来了柔软的嫩芽舒展在枝头的一刻。终于,亡者之花盛开的季节到来了。

令人怀念的亡者啊!令人翘首以待的春!

等待这一刻到来的人们,身着白衣,手持各色风幡,静静地走向荒野,走向田间。

那也是牧蝶的季节。

牧蝶人居住的后院有一座小小的温室,温室里培育着各种蝴蝶。牧蝶人满足地看着油亮的叶子,那里,珍珠白的蝴蝶卵在叶片背后排成一字。

现在,年长的老人正带着孙儿走在拜访牧蝶人的路上。

那是远离镇子的一处由黑色石块堆成的宅院,门外的牌子上刻着黑色的蝴蝶。

此时,牧蝶人正在厨房忙碌着,为蝴蝶们准备蜜糖水。听到门铃响,他停下手中的工作,悄无声息地将视线投向窗外。拜访的人增加了,春天来了。

牧蝶人一面望着墙壁上的日历,一面同老人商量着进山的日子。

水烧得沸腾起来,他往杯中沏入花茶。昏暗的客厅立刻便满布了醉人的茶香,在空气中流淌。

忽然,牧蝶人注意到一旁正聚精会神地仰头望着他的小小的少年。

怎样才能做一个牧蝶人?

少年的眼神格外认真。牧蝶人对他微笑着,一面朝茶碗里沏茶,一面答道:

首先是养花,因为你得让蝴蝶们聚在一起。

然后呢?

然后是观察蝴蝶飞舞的地方,学会找到蝴蝶飞行的道路。

然后呢?

你要学会倾听山的声音。

再然后呢?

前面的事都学会了,你就是一个牧蝶人了。

少年咕嘟一声咽下一小口茶,然后凝望着窗台边的盆景,或者,他是在看窗外的后院?牧蝶人顺着少年的视线望去。

怎样才能做一个牧蝶人?

在被甘甜香气笼罩的温室里,一群蝴蝶抖动着黑天鹅绒般的翅翼翩跹起舞!看着蝶群曼妙的飞舞,少年欢快地叫喊着,伸出双臂向上仰望。在山道上,少年一会儿追逐蝶群,一会儿又把耳朵凑到树干上,听潺潺的流水声……

在牧蝶人的记忆中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少年,他成了一名牧蝶人。他培育过花儿,追逐过蝴蝶,聆听过来自大山的声音,后来,他成了一名牧蝶人。要成为一名优秀的牧蝶人,他就必需具备师傅对他附耳私语的四个条件。终于,他当上了一名牧蝶人。

春天是亡者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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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天空宁静而清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静默而冰冷的气息,柔弱的阳光浸润着田野。

村外的小桥旁,聚着一群人。

被黑色宽檐帽遮住面孔的牧蝶人手中提着一只小小的虫笼,正在祈求逝者安宁。身着白色衣装的逝者家人将他围在中央,随着他的念祷默默唱和。

接下来,牧蝶人打开虫笼,抖手放出从温室带来的蝴蝶。

黑色的蝴蝶上下翻飞,翩跹舞动。

望着渐飞渐远的蝶群,牧蝶人注视了半晌,然后,拔脚跟追去。在他的身后,一个短短的队伍向田中蹒跚。

队伍一色白衣,走在最前方的牧蝶人一袭黑衣,黑色宽檐帽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几乎看不清他脸上的任何表情。向他提出牧蝶要求的老人,向空中扬起九色风幡,威严地走在家人前面。

山风拂过,风幡偏移,刷拉刷拉地舞动着。

蝴蝶在稍远处飞舞,它们乘着风势,逆着时光的脚步,扇动着黑色的翅翼,带领队伍走进群山。

蝴蝶双双起舞,不同的牧蝶人放出的蝴蝶数量也不尽相同,有多有少。但是,这个牧蝶人的习惯是让一对蝴蝶在队伍的最前方引路。

牧蝶人的帽檐被风吹得飘起来。不用说,风总会让他感到不快——这似乎是山发出的怒气;有时,无论他怎样努力,蝴蝶也不肯朝山里飞。那时,牧蝶人只好改日再来,改变方向,重新放出蝶群。

今天,蝶群能飞吗?

牧蝶人握住垂在胸前的长长的坠饰。那是一种用白色圆石串在一起的,模仿蝴蝶卵形状的信物。牧蝶人用手指数着白石,祈求蝶群为人们顺利引路。

牧蝶人仰望飞舞的蝴蝶,揣测着前行的道路。

蝶群像在朝东飞。

蝶群并非总停留在人们的视线之内,而牧蝶人的职责就是猜测蝶群的去向,带领人们循迹去往那个地方。

蝶群扇动着翅翼飞过有刺的灌木丛。

不见了蝶群的身影,人们的脸上泛出一丝不安。他们继续向前走,终于,跟上了淡然前行的牧蝶人。

山的坡度舒缓有致,数个丘陵纵横叠错。进山的道路有很多条,远远传来叮叮当当的铃声。人们知道:今天是众多牧蝶人选择进山的日子。

队伍缓缓进入山中,空气倏然变得柔和起来。轻轻吹过的风在耳边私语,阳光透过幼嫩的枝叶,星星点点洒成一片,斑斑斓斓,四处飘溢着醉人的花香。

逝者家人纷纷舒了一口气,接着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紧张的神色。

从这里开始,他们将进入另一世界,一个迥异于世间的地方。

花香中,牧蝶人感受到一种振动,一种覆盖和包裹在大地以及森林之上的灵动之音。

他下意识地想:我第一次听到声息是什么时候呢?

当他最初看见蝴蝶前行的一刻,周围的一切又变得妙趣横生。他记得那是闲暇时跟师傅一起进山的日子。

有一天,他蓦地看到了条纹般的模样。那一瞬间,他便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轻轻地浮起,飘在半空中。现实与意识在梦幻般错位,或浓或淡,清晰又混沌。

他眩晕而慌乱,弄不清自己的脑海里和身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而那一刻,师傅却静静地开口问道:怎么,你听到了?

是的,那是山的声音,山有山的声音,那声音化作波浪,一波一波地袭向幼年时的牧蝶人。

当经历过多次那种奇妙的感觉,当波浪被低低的声音和悄然掠过的声息所取代,牧蝶人耳中的声息便染上了一层奇妙的色彩。那色彩或许用淡淡的底色形容更恰当,宛如印着粗犷古纹的薄绢,显出的缥缈的底色。

今天也一样,山里充溢着声息,从远方涌来,一波又一波,在牧蝶人的心中层层荡漾。亡者们在等待,等待着造访者。

牧蝶人轻轻闭上双眼,让自己的意识集中起来。

山的声音在为他们引导通向亡者的道路,而另一种声音也糅合进来,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让他们离目的地渐行渐远。

牧蝶人现在孤身一人。

声音消失,地面消失,山也消失了。

在洁白无瑕的世界里,只剩下牧蝶人和他的蝴蝶们。牧蝶人能看到在高处攀升飞舞的,身姿纠缠在一起的蝶群。

道路没错,蝴蝶们的道路在天空中,它们回应着来自山的声音。

色彩回来了,伴着声响,牧蝶人一时间踌躇了。声音中不全是美妙的,偶尔,也有出人意料的,令心冰冷的声音掺杂其中。

林间的小道形成平缓的上坡,面对包裹在馥郁花香中的树木,人们的表情随同记忆的回归,脚步开始彷徨。他们想起了逝者往昔的身影,他们在树梢间寻觅逝者的面容。

进入山中,若能感知蝶群的去向,剩下的就是紧紧跟上它们了。

牧蝶人几乎一直闭着双眼在山路中前行。

从刚才起,他始终能感受到一种声音。那是一种从不同角度传来的,如同一条游动的丝线的低吟,低吟声静静地朝他涌来。他早就注意到那声音了,只是不想去理睬它。

突然,牧蝶人觉得心的某处被针刺般作痛。那种痛反复刺着他,是他十分熟悉的那种痛。

“在这里,就在这里,今天不能去,今天去不了那里。”

牧蝶人心里默念着,那细小而微弱的声音抗议般在他的身体里述说:“还不到时候,现在还不能去那儿!”牧蝶人竭力从自己的身体里将那个声音驱除。

声音消失了,一切又恢复了寂静,牧蝶人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他看到了蝴蝶,它们正飞向声音到达的那个地方。

牧蝶人从上衣中取出摇铃,摇动了一下。

跟在他身后的逝者家人纷纷挺直身躯,他们领悟到,目的地就快到了。

人们踩在脚下的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息,四周弥漫着新生嫩草的清香,和人们身上的汗味交织在一起。

牧蝶人再次感受到一种色彩,如乳白的蕾丝花边般闪耀的色彩。

那是美丽的、品质优雅的色彩。他想:这朵花儿必定会开得格外绚丽。

前行的道路变窄了,陡然直上,人们气喘吁吁地在地面上攀爬。

突然,道路一下豁然开朗,人们不约而同地仰起头向上眺望。

接着,一起发出长长的赞叹。

一棵大树上盛开着白色的花朵,在开阔的丘陵地中心高耸挺拔。所有人都直觉就是那里了!

一条细细的羊肠小道绵延着通向那棵树。之前,或许已有无数人造访过这里。人们默默地迎着那棵树走去。牧蝶人的目光追随着在枝丫上休息的蝶群。它们先于人们到达了那里。

人们来到花儿盛开的大树下。在这美丽而洁白的花丛中,去年安息在此的老人的妻子已化为花儿绽放。牧蝶人能感到绽放的花儿充溢着流光之影,将人们层层包裹起来。

他看到那个小小的少年蓦地仰起了头,心里不觉一动。

少年正打量着四周,目光怯生生地向树上望。

唉,这孩子,竟然能感受到流光的存在!牧蝶人打心眼里赞叹。的确,对于牧蝶人这个行当来说,能感受到流光之影说明他的确有禀赋。

仪式开始了,人们在大树前张开祭奠的帷幕,竖起风幡。

牧蝶人献上祈祷,人们跟随他唱和;牧蝶人摇动铃声,人们配合铃声吟唱。

仪式结束了,人们逐渐离去。牧蝶人只身留在那里,从现在起,将由他一人完成剩下的仪式。

牧蝶人直立在大树的根部,将帽子置于地面,闭上眼睛,一手握着坠饰,一手触摸树干,在持续的默祷声中,他的掌心渐渐变热。

他感到树干变得绵软而无力,似乎融化了一般。随即,他弯腰进入树中,在昏暗的树干中,他舞动双臂游走着,寻找发出光芒的花儿。在前方,他感受到了光影,随即,洁白生光的花儿映入了他的眼帘。他轻轻地拨开树杈游向那里,伸过手,摘取流光,然后,向大树的根部潜下身去。

在阴暗潮湿的世界里,有亡者之花聚集的场所。

牧蝶人蜷起身体深深潜下,随即望到一线流光。现在,流光突变,已被一缕柔和的月白光芒替代。那是一处清清凉凉的,沐浴着宁静色泽的海洋。朦胧中可见四处闪烁着忽明忽灭的光辉,那是由其他牧蝶人祈祷沉人海底的亡者之花。

牧蝶人站立在海面上,良久不动,花儿则缓缓地向海底沉下。起初花儿还轻飘飘地浮动在海面上,终于,一丝声息也没有,便向海底潜去了。

牧蝶人目送着花儿,直到它的影子彻底消逝,这才转身浮出海面,告别这片银色的海洋。他游到湿润的大树根部,从阴暗的树干中爬出。

那里,正站着一个一手握着坠饰,一手触摸树干专心致志地祈祷着的自己。

短短一瞬间,从外部世界看到的自己,便和刚从树干中爬出的,蒙着牧蝶人外衣的自己合为一体了。

牧蝶人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这一刻,他终于放下心来。

他发自内心感谢花儿平安沉人银色的海洋,牧蝶人扣上自己带来的帽子。

他仰望炫目的天空,召唤停在树梢上的蝶群。

黑色的蝴蝶们被流动的光芒嵌上一层美丽的光晕,翩跹着,飞舞着,悠悠地盘旋着落下来,飘进牧蝶人的虫笼。

牧蝶人很满足,但也略感疲惫,再次仰起头眺望天空。

春天是亡者的季节。

这个季节,才刚刚拉开帷幕。

<er h3">03</h3>

太阳缓缓地移动着。

花儿盛开,花儿凋落。虫儿、鸟儿、野兽们忙于建造自家的巢穴。

日子过去了。

牧蝶人计算着前来造访的人们和相宜的日子,或出门,或进山,或放蝶,或追蝶,或找花,或潜入地下的海洋。

他在温室里养育蝴蝶,调制蜜糖水,修整虫笼。

他泡上一壶花茶,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客房里度过闲暇的时光。

从那时起,少年造访的身影便多了起来。

两人或一起除草,或一起晒制干花,或一起在后园编织虫笼。

我能做一个牧蝶人吗?

少年踌躇不安地问他。

牧蝶人微微露出笑靥,并不作答。这个问题,不是他能解答得了的。

或许明白了他的意思,少年垂下头默然不语。

好吧,跟我一起去求蝴蝶吧!牧蝶人主动提出。

求?

少年不解其意,牧蝶人点了点头。

对,去山里求蝴蝶。

两人结伴外出。

风和日丽,天气晴好。这一天,山中也遍布铃声。

清凉的铃声从远方传来,一声接一声地晕开,从他的耳际滑过,继而又倏然不见。

牧蝶人今天也能感受到那细微的声音隐隐传入他的耳际,那是一种密密匝匝的声音,“在这里,今天不宜前往!”

牧蝶人心里暗暗回应,于是,那声音便轻叹着没了踪影。

丘陵已被长得高高的夏草掩盖了,羽虱结成的柱状巢穴遍布各处。少年欢呼雀跃,钻进草丛中。

野生的蝴蝶如色彩斑斓的五彩纸屑四处飞舞,它们仿佛从天边遥远的地方飘来,仿佛刹那间就会落英缤纷地降下无数祝福。

牧蝶人想为少年求得属于他的蝴蝶。对,牧蝶人必须从山中野生栖息的蝴蝶中求得属于自己的蝶群。

少年能否成为一名牧蝶人,现在谁也不知道。虽然孩子身上有着牧蝶人的潜质,但真正成为一名牧蝶人,对他是否算一件好事?牧蝶人还在犹豫。或许,在人生的道路上选择做一名平凡的农人或一个木匠,从事普通的工作对他更好。但是,从早到晚这个孩子却总能寻出蝶群飞舞的道路,也听得到来自山的声息。

少年兴高采烈地布下捕蝶的网。

牧蝶人所做的只是帮助他。

从翩翩落下的蝴蝶中,少年拢人手中的是一只散发着太阳果实般色彩的蝴蝶。

少年玫瑰色的面颊熠熠生辉,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崭新的虫笼。

那是一只与他极其相配的蝴蝶,牧蝶人想。

聆听着铃声,两人乘着夕阳的余晖踏上返程的路。

“牧蝶人很寂寞吗?”

少年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脸上是一副郑重其事的大人表情。

牧蝶人的面孔不易察觉地微微颤动了一下。

少年盯着脚下,却略带不满地说,“一提出要做一名牧蝶人,您就说,我会变成一个寂寞的人!”

春天是亡者的季节。

从天空飘下冥界纸钱的碎屑,还有在荒野中悠悠荡着的招魂幡。

那一天将在什么时候来?这可是满足成为牧蝶人最后一个条件的日子。

“是的,据说只有那样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牧蝶人。”

牧蝶人一面注视风吹过来的方向,一面答道。

“为什么?”

“因为只有那样,你才能用心聆听到来自大山的声音。坐在喧闹房间里的人是听不见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的,也听不见对面田野里传来的犬吠声,对吧?和这个道理一样,只有当你坐在静谧的房间里,才能听到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啜泣声。”

少年不安地望着牧蝶人,牧蝶人则面露微笑,此外再无一言。或许对于少年来说,明白他话中的涵义还需要再等上一段时间。

不知从何时起,少年的小手抓紧了牧蝶人的上衣。

抱着小小的虫笼,两人回到了家里。

<er h3">04</h3>

夏天来了。

亡者的季节还在继续。

山的声音越发高亢,在力量愈发强大的阳光炙烤下,山在绿色中燃烧,花儿无拘无束地盛开在每个角落。

黎明时分,牧蝶人做了一个梦。来自山的召唤声催促着他,为什么春的季节已经过去,还看不到逝者家人们的身影?声音在诅咒那些薄情的家人,并为孤身栖息于山中的自己哀叹。所有这些声音,都让牧蝶人睡不安稳。

即使白天,牧蝶人也会做梦。在没有确定进山的日子里,他能感受到召唤他的声音和一股又一股涌来的力量在无休止冲击着他。

进入盛夏时分,人们终于进山了。不知怎的,人们脸上都流露出相似的神情,个个面色无华,眼神游散乱。这些日子以来,他们都被深夜的梦境所扰,辗转反侧、无法人眠。终于,他们下定决心来山中祭拜亡者。

选择这个时期进山是相当难熬的,人们步伐沉重,爬山时发出的喘息声夹杂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回声。蝶群同样疲惫不堪,飞起来有气无力。

被火辣辣的日头照着,逝者家人们个个焦灼不安。

当然牧蝶人也汗流浃背。

今天大山的性情暴戾乖僻,来自山的声音更令人惊恐不安。

牧蝶人频繁地攥住坠饰,惶惶然地数着上面的白色圆石。

在路上行走的人们个个面容阴郁,看起来颇像那些经历过无数纷争,不慎惨失性命的亡者。更有甚者,有的人在进山前就已面色惨白,几乎挪不动脚步了。

蝶群已飞抵声音的尽头。

汗水从牧蝶人的额头上不停地往下淌,黑色的阴冷气息从他身体的某个部位缓缓涌上,如山崩地裂般的诅咒撼动了整个森林。

牧蝶人的脚步变得踉跄起来。

或许也感到了这里恐惧而骇人的氛围,跟在牧蝶人身后的逝者家人们个个颤动身躯,抱住脑袋,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即便如此,牧蝶人还得去往那里。如果不将那朵亡者之花沉人海底,今后他便再也不能进山了。

他咬紧牙关,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行,脸上灼热难忍。

终于,他看到了那里。

一瞬间,树仿佛熊熊燃烧起来,那是血一般的色泽,还有长着人手模样的带毒的花丛。

牧蝶人拼命祈祷着,尽力安抚从树上滴答滴答淌下来的诅咒,不知经过多久的劝慰,他才鼓起勇气,潜入树干。

他终于触到那朵亡者之花了,一朵如燃烧般炽热的花儿。

牧蝶人忍受着痛楚,偏过头,一边和炽热搏斗,一边潜入地底。

他潜入昏暗的银色海洋,花儿继续在水面燃烧着。牧蝶人注视着难以燃尽的花儿,诚恳地献上祈祷。终于,花儿沉寂下来,缓缓地朝黄泉世界悠然坠去。

牧蝶人从未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在这片海上飘然矗立过。

终于,如夏末燃放的焰火般,炽热的火燃尽了,尚未尽兴的花儿坠人海底。

潜出树外的一瞬间,牧蝶人被刺目的阳光炙烤着,一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身躯也将一并燃尽。

再一定神,他注意到自己在外面世界的手腕竟然还被那个少年拽着。孩子的面孔苍白如纸,正拼命地拽着牧蝶人的手。

孩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少年并不说话,只是嘤嘤地哭出声来。断断续续地向牧蝶人哭诉:自己感到了来自山的不同寻常的气息,于是便一溜烟地飞奔到这儿来。

性命是保住了,望着少年泪眼婆娑的模样,牧蝶人觉得自己终于能呼出一口气了。或许,我险些不能从那片海洋重返这个尘世了,他想。

唤回疲惫的脱了力的蝶群,两人手牵着手一起走在下山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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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流逝,岁月如梭。

亡者们喘息,哭嚎的季节即将落下帷幕。

迎来夏末,牧蝶人的身体明显消瘦下来,他在为进山做准备。

今天所有的牧蝶人将一起进山,一起安抚那些无人造访的亡者,一起沉下那些剩下的无人理睬的花朵。这一天,他们不用蝶群陪伴。

山中随处响起相互召唤的铃声。

牧蝶人也晃动自己手中的铃儿呼应。

他放开嗓子大声念着祈祷冥文。祈祷声和山的声音唱和,在森林上空回旋。突然,牧蝶人停下脚步。注意到远处跟来的少年小小的身影。

牧蝶人绷紧面孔摇摇头,示意孩子回去。可是,少年毫无离开的意思。

两人对视良久,终于,牧蝶人做出了让步。他扬了扬手,示意孩子不要被其他牧蝶人注意到。

少年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用力点点头,轻快地向他奔来。

铃声和着牧蝶人的声音在山中的各个角落此起彼伏,少年饶有兴趣地睁大双眼望着、听着,忙活个不停。牧蝶人严厉地告诫孩子不得离开自己半步。

呼喊着、撼动着,带着凄惨的呻吟声,天外之音弥散群山。那些不愿沉入地下的亡者和把它们送往沉寂之路的牧蝶人们顽强地抗争。

祈祷声越来越大,以撕裂之势轰鸣着。牧蝶人摸索着坠饰的手震颤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树摇动着,花儿散去。分辨不清是风,还是声音的疾风呼啸着扫过树梢。

花儿们散去了,它们惊慌失措地四散溃退。为逝去的夏季,为属于自己的季节哀悼着。花儿们扬起悲鸣声,一朵接一朵沉寂下去。

终于到了夕阳西下时分,渐渐地,山静寂下来。

铃儿的声音,还有祈祷的声音也低下来,各种声音像小鸟的啾啾声,又像河面浮起的涟漪一个接一个消逝不见。

阳光的余威也弱了下来。

山,再次重返静谧。

铃声已经听不到了。还有那些诅咒的声音。

一直攀着牧蝶人手的少年,这时仿佛从梦中醒过来一般,在路边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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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过去了。

夕阳西下,微风过处,牧蝶人顿觉耳边清朗无比。

当所有的声音消逝不见,剩下的只是那个从前他听惯的小小的声音。

牧蝶人朝那个声音发出的方向微微颔首。

他明白了。就在这里。终于,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现在,他要动身前往那里了。

牧蝶人深深地吸下一口略微清凉的空气,迈开脚步。

那不是回家的路。少年诧异地仰起脸,随即不假思索地跟在他的身后。

牧蝶人已经摘下了帽子,他觉得背上轻松无比。

这是要去哪儿?少年歪着脑袋。远方,能看到其他牧蝶人归来的身影。

牧蝶人的步伐走远了,似乎不愿等下去。他像是忘了少年的存在,而少年却不愿放弃,拼命跟在他的身后紧追不舍。

少年气喘吁吁地拨开繁茂的草丛,努力追着牧蝶人。

他看到牧蝶人的身影了,于是,停下脚步。

牧蝶人平素总是扎在一起的长发现在已经散开,正迎风飘舞。此刻,他站在一处丘陵之上。

他的面前是一株小小的树。树几乎全部被叶子覆盖着。其中,绽放着一朵孤零零的小蓝花。

他轻轻地抚摸着那朵花,缓缓地吻着它。

花儿或许早就开败了,只为等待这一刻的到来,蓝色的花瓣啪的一下张开,然后,就随着清凉的风飘落下去。

少年的目光追随着飘落的花瓣,很快那花瓣就消逝不见了。

牧蝶人还站在那里,良久,他像是想起什么朝少年转过身来,微微一笑,然后对孩子说:回去吧!

那是谁的花?少年问道。

牧蝶人只是微笑,并不作答。

少年一面走,一面不时转回身去看那株小小的树。

牧蝶人任长发飘舞着,俯身走下坡去。

现在还没有必要让少年知道什么——因为据说只有当他失去最爱的人时,才能成为一名优秀的牧蝶人。

好像听到什么了?

少年不安起来,再次转回身看了看,向牧蝶人问道。

什么也没有!牧蝶人回答。

正文 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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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捡烟头的事都做烦了。

明美这么想的时候,从她被分派到那地方起,日子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开始,还有过几款抽着不错的香烟。就算不得已只抽烟头,她至多能对付着抽几口,然后再将剩下的烟蒂熄灭。明美对酒或吃的东西都没多大兴趣,唯独对香烟来者不拒。只要能抽上烟,管这地方叫天堂她也愿意。

“唉——真想回去呐!再不给我家比比喂食的话……”

正守在隔壁位置上的鲇子姐嘟嘟哝哝地发着牢骚。

“比比是什么啊?”

坐在鲇子姐隔壁,正在修指甲的麻耶妹饶有兴趣地抬起头来。

“是我家养的一只鹦鹉。那小东西可娇气了,照顾它稍不到位就跟人闹别扭。现在我把它托付给店里的小伙计照看着,但那孩子有没有好好喂它就不好说了!”

“呀,是不是真的要来?”

麻耶妹冒出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声音中透着不安。

“不知道!但是,如果真来的话,东边或许就该结束了吧。反正不管待在哪边,如果没人掏钱付账还不是一样。”

“把掏钱付账和东边的命运放在一起相提并论,只有鲇子姐想得出来。”

“唉呀,你说什么呐,明美!”

鲇子姐的脸色陡然一变,露出凶狠的表情。明美心里咯噔一下,糟了!别看鲇子姐平常待人和善,哪儿也找不出第二个胸襟这么宽阔的女人。可是,一旦被触怒了,她立刻就会变成一个母夜叉般凶悍的女人。

“难道我说得不对?政府又不替咱们垫酒钱。只要有人愿意掏钱替我付账,管他哪门子呢,是西边、还是东边,哪怕从土星来的人都无所谓。在掏钱付账这种事上人人平等。客人只有两种:一种掏钱付账,一种不掏。”

“对,对,您说得没错儿!”明美诚恳地点了点头。

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在明美身旁,学生打工仔小凉正忙着晾晒洗好的衣物。他先把钉在军用隔离栅后面的琴线绷紧,然后,再把t恤和毛巾等洗好的衣物平整地晾开。远远望去,让人联想到很早以前,老爷爷们把竹荚鱼晒干后晾在绳上的场景。小凉是一个一丝不苟的男孩儿,他生活清苦,从不浪费时间。

“喂,小凉!”

“嗯,怎么啦?”

小凉的回答总是那么干脆利索。听到来自年轻男孩儿的干脆回复,总让人产生一种得了什么好处的感觉。

“你们学校现在还不让学生进吗?什么时候能恢复上课?”

“不知道。”

小凉笑眯眯地回答道,同时拽过一把折叠椅坐下,翻开参考书。他在学校读法学,现在的目标是通过司法考试。

“你真了不起。老是那么认真学习。”

小凉笑起来,一只手将自动铅笔骨碌碌地转了个个儿。

“我胆子小,又穷。再不努力干点什么,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不过,如果有一天东边和西边统一了,律师这种职业一定抢手。”

“要是小凉将来当了律师,能娶我当老婆的话……”

麻耶妹一面端详着自己的指甲,一面自顾自地小声说道。

“鲇子姐,你看这个怎么样?”

她把刚刚涂上一层指甲油的手伸给一旁的鲇子姐,鲇子姐皱了皱眉,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

鲇子姐的老花眼越来越厉害了,明美暗想。

“你觉不觉得有点太花哨了?”

“这儿,指甲彻底干了,看上去还不错!”

麻耶妹在军用隔离栅上摊开双手。十个橙色的指甲并在一起,看上去真像孩子们吃的罐装水果糖。

“就是说,和指甲晾干的道理一样,皮肤失去了水分。”

坐在麻耶妹身旁的萤子轻声插了一句,此刻,她的脑袋上扣着一顶大大的麦秸草帽,披着一件对襟毛衣。

“讨厌,说什么呐!”

麻耶妹吊下脸来。和身穿t恤、素面朝天的麻耶妹恰好相反,为了防止日晒,萤子把一张面孔涂得面目难辨。这时,她正在神经质地把玩一副太阳镜。

“告诉你麻耶,防晒必须从年轻时候开始哦!否则,黑色素在皮肤上就会一年接一年地沉积下来,连眼睛和嘴唇都会被晒伤的。”

“萤子皮肤白,我呢,本来就黑,最讨厌往脸上又涂化妆水,又涂防晒霜。黏糊糊的,皮肤都透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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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承蒙关照啦!”熟悉的送酸奶的阿婆来了。

四周响起一阵取零钱时叮当作响的声音,鲇子姐买的是原味,明美买的是椰子味。

时光在闲散中度过,望着天上的白云飘过,让人顿生倦意。

又到了桥上的警卫换班的时间了。一切都是惯常的仪式,队员们迈着同样整齐的步伐走过来,从上到下就像被谁用一根直线穿在一起拽着一样。

“唉,假如……”

鲇子姐突然间像想到了什么。

“假如我越过那座桥会怎么样?”

明美正用手在公用桌上摆着的巨大烟灰缸里摸来摸去。从今天早晨开始,她这个动作已经重复了好几遍。刚才,她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根稍长的烟蒂,于是,一面继续摸来摸去,一面问。

“您干吗要去那儿?”

鲇子姐微微耸耸肩。

“我就是想走上桥去看看对面的风景。冲那个警官大哥笑一笑,然后飞快地穿过桥。如果我那么做,会发生什么?”

“首先您就得被警卫扣压。”

“然后呢?”

“然后,对面就有枪子朝您飞过来啦!”

“可是,那桥既不属于东边,也不属于西边。”

“根据规定,桥上属于治外法权区。”

萤子插了一句。

“治外法权?”

麻耶妹愣了一下。

“意思是说:不管东边的法律还是西边的法律都不适用吗?”

“跟挂有醒目蓝色牌照的车辆是一个道理!”

鲇子姐一面啜着牛奶饮料,一面咕哝道。

“唉,萤子你是代替谁来这儿的?”

鲇子姐翻着值班表向萤子问道。

萤子犹豫了一下,随即低声答道。

“是兼平君。”

一听这话,鲇子姐的眼睛瞪了起来。

“兼平?你……还没和那个男人分手吗?”

萤子认真起来。

“不是的,我能拿到在军用隔离栅值勤所得的报酬。而且,他现在也挺不容易的。老婆死了,底下还有两个孩子,孩子年龄也小。小唯那孩子还患上了过敏症……”

鲇子姐叹了一口气,麻耶妹和明美两人也同情地看着萤子。萤子的男人运真不怎么的。一看她那样,就让人觉得:对于女人来讲,个性善良却平凡的男人真是再糟不过了。

“……萤子?”

这时,远处响起一个男人诚惶诚恐的声音。

众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去。

看上去,在他那边值勤的人员大都像从某大银行调派来的人手,个个气势轩昂,唯独他是一副从激烈竞争中败下阵的模样,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活力。周围的值勤人员几乎没人愿意理他。

“难道,你是藤原君?”

萤子喃喃地念叨,于是,男人面露感激之色,深深地点了点头。

“我想起来了,您是和我在笹本研究班一起上过课的藤原君。唉呀,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碰到您!”

“是。好久不见,真是太巧了!”

两个人一下子像决了堤的洪水,滔滔不绝地交谈起来。

“研究班?”

小凉惊诧地打量着萤子和藤原两人。

明美悄悄地咕哝道,“萤子可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曾经以第一名考出来的人才呐!”

“唉?什么?”

小凉一愣,刚要开口问她,又慌忙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明美苦笑着,像在为萤子感叹:为什么这女孩儿要干这一行?

“唉!别看她嘴上说什么一线体验生活,还不是想早点安顿家里人,多弄点钱花!萤子她爸爸早早就没了,妈妈又落下一身病,双胞胎的兄弟吧,还躲在家里不出来。”

“是吗?”

小凉带着复杂的表情将视线投向萤子。

此时,叫藤原的男人已经泪流满面了,萤子的眼里则满是同情,正静静地听着对方的倾诉。明美有一种不舒服的预感:完了,看样子萤子又撞上一个倒霉蛋男人了。

“真是的,真不知道她打算这样到什么时候!”

鲇子姐冷冷地注视着凑近军用隔离栅的萤子,附和了一句。

“瞧她这样!”

明美用火点着好不容易才摸到的一根烟。

“如果对面大举进攻的话,这边可就一点办法都没了,咱们手里可没有什么武器,在这儿坐着值勤,不过是摆个样子给人看,弄得还得朝九晚五地值班,搞得像傻瓜一样虚张声势。如果装装样子那么重要的话,不如搞几个人体模型摆着呐。哼,在这儿值班的那点儿工钱,连付清洁费都不够!”

“那种传言是真的吗?据说西边已经准备要大举进攻了!”

麻耶妹问。

“谣言,肯定是谣言!到今儿个为止,那种谣言不知道传过多少遍,没有一个是真的。首先,如果真要打仗,怎么就给站岗的配那两个警卫。”

鲇子姐愤愤地说着。

“可是,从战略角度讲,我觉得这座桥的位置还很重要!”

小凉罕见地加了一句。

“如果桥的位置重要,干吗才派那几个兵把守?”

“嗯,可能还没人注意到这一点吧。不过,如果我是西边,肯定会争取早日把这座桥拿下,占领这里的据点。那样一来,很快就能掐断咱们东边用来输送士兵的两大枢纽。”

“嗯,起码得守住桥嘛!”

明美说完,“噗”的吐了一个烟圈。

“但是,想想就不舒服。在这种时候,让我们几个女人坐在这儿……在军用隔离栅值勤的任务应该交给男人才对,那样才能显现出他们的价值……”

麻耶妹嘟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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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提了,游手好闲的男人们,要么他就说已经找到妈妈桑替他值勤了,要么就是对政府抱怨说他们已经连续值勤值过三次了。”

“对对,那种偷懒的家伙表面上摆出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儿,剥夺别人的时间还装作满不在乎。”明美也表示赞同。

“还有呐,听说最近还有人专做这档子生意,专门出租或出售妈妈桑,帮人家值勤呢。对吧?”

“什么?”鲇子姐像被挑起了兴趣。

“挺好的嘛!反正谁值勤也没人知道,爱怎么卖怎么卖好啦!”

“是啊!”麻耶妹连连颔首。

“‘佐仓’的妈妈桑好像也是那么想的。据说她因为滥用帮人值勤的权利,被客人揭发了,这样一来,大家都越来越不信任对方。最近,甚至有人出面要求信用调查所介入,调查妈妈桑到底有没有在值勤。”

“真傻!”

明美嗤嗤地笑起来。

云在头顶缓缓地流动着。不知从哪儿传来广播的声音,鲇子姐在脸上遮了一块毛巾打起盹来。为了不破坏梳好的发髻,她练出了一手绝活:坐在椅子上也能睡着。

“小凉,你去过西边吗?”

明美使劲按了按已经熄灭的烟头,开口问道。

“没有。”小凉的脸从参考书上挪开,面对明美认真地答道。

“我去过。我还在奈良看过大佛。”

“真的吗?佛像大吗?”

“嗯,很大!”小凉的眼睛眯缝起来。

“我真想去看看!过去,学校是不是经常组织学生们参加修学旅行呢?”

“好像是。”

短暂的沉默后,小凉小心翼翼地再次追问道。

“您在西边有什么家人吗?”

“嗯,我家人住在那边。”

明美直视前方答道。

“只有明美您一个人在这边?”

“是。”

“您有兄弟吗?”

“有个弟弟。”

“在西边?”

“嗯,他在小学教书。”

“是吗?和明美长得像吗?”

“人家都说像。”

鲇子姐睁开眼睛,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一面看表一面挠着脖梗儿。

“唉呦,都3点了,该喝茶了!”

“是。”

麻耶妹答应着,从大提包里拎出暖瓶,明美也取出塑料器皿。没看到吃茶点时搭配的酱菜,鲇子姐沉下脸来。

“小凉,你不一起来点吗?”

麻耶妹笑着搭讪道。小凉爽快地点了点头。

“总是打扰大家,那我就不客气了。”

空气里冒着徐徐上升的热气,现在是众人用茶的时间了。有的人在吃方便面,远处还飘来一股炒荞麦面的香气。好像听谁说起过:军用隔离栅值勤人员使用的轻便电炉是拿会社的经费垫的。

“萤子在哪儿?”

鲇子姐朝四下张望着。

萤子还在入神地听藤原君说什么,两个人说话的时间真够长的。和刚才相比,她脸上的表情更加严肃,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到藤原的故事中。不过现在,换成萤子在落泪了。

“完了,她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鲇子姐摆了摆手,朝众人转回头来。

“喂,明美,今儿个的腌咸萝卜怎么这么难吃?”

“对不起,常去的那家店今天休息。”

明美乖乖地低下头。

“不是味源那家店的腌咸萝卜,还真不成。”

鲇子姐嗞溜嗞溜地喝着茶。

“鲇子姐,我差点忘了,这个是小新放在我这儿的。”

“嗯,什么?”

“是香皂。小新从伦敦买的。”

明美把一团包得圆圆的纸包递给鲇子姐。小新是个技术超一流的美容师。虽然鲇子姐也常常去其他美容院,但是,一提起小新她还是很满意的。

“呵,好香的味儿。代我谢谢他。”

“小新让我转告您,有空的话,下次一起喝酒。”

“好啊,是联欢吧?小新这孩子,大家都夸他能干,我很高兴见他哦!”

“警卫也挺不容易的,在那种地方一站就是一天,一动也不能动。”

麻耶妹低声说。

此刻,她正呆呆地远眺着站在桥上一动不动的警卫。

“好啦!那些人跟咱们比拿的薪水不知高出多少,站在那儿也应该。”

鲇子姐的语气漠不关心。

“唉?”

忽然,麻耶妹提高了声音。

“那是什么?”

“桥上有人。”

“唉,那人不是警卫吗?”

“嗯,好像是个普通人,看,他正朝这边跑呐!”

大家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

的确,有谁跑过来了。混凝土桥上,隐约间可见一个男人的身影正朝这边跑过来。

军用隔离栅内侧的其他人似乎也注意到那个身影。一个人,紧接着,又有一个人站起身来看,四周乱哄哄的。

“怎么回事?”

“那人是老百姓吗?”

嘈杂声越来越大,人们手搭在军用隔离栅上乱哄哄地聚在一起。

警卫们也注意到桥上异样的动静,纷纷端起枪朝桥上瞄准。

人影没有半点停留,迅速地朝桥这边奔过来,看上去像是一个年轻的男子。

“站住!”

警卫们端起枪对准他,大声喊道。

“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

警卫们的面色大变。其中一个在向某处通报现场的紧急情况。

警笛响了起来。零零散散的警卫从值班室里奔出来。

即便如此,年轻男子仍然没有停下脚步。现在,他已经跑过了桥中央,正在接近这边。

“……英司!”

明美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响,嘴里喃喃低唤道,紧接着,突然扯开嗓子尖声叫了起来。

“英司!”

众人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纷纷将目光投向明美。此刻,明美面色惨白,定定地看着桥上。

“那男孩儿,难道……”

鲇子姐望了望桥上的身影,又转回头看看明美。

“是明美妹子的兄弟?”

“英司!”

明美几乎失控了,拔腿就要从军用隔离栅上跨过去,大伙儿慌不迭地拽住了她。

不知打哪儿突然间冒出许多人来,警卫们一个接一个地飞奔出来。之前悠然自得的情景蓦地一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忙乱的气氛。

“英司!英司!”

明美面色惨白,挣脱了众人拽着她的手撒腿就跑。

“明美妹子,别这样,镇静一点儿。”

“明美,不敢越过军用隔离栅呐!否则你会被关到监狱里,至少判三年监禁的。”

不知什么时候萤子匆匆跑了回来,这时正声嘶力竭地朝明美喊道。

“一直见不着他们,两年了,爸爸的身体好像很差……”

明美连哭带喊地嚷着,面孔涨得通红。终于,男子停下来,和用枪对准自己的警卫们争执起来,现场的气氛看起来十分不妙。桥这面,也有许多警卫们正冷冷冰冰地端着枪。

“干吗那么傻!冲过去,你会吃枪子的!”

鲇子姐皱起眉头啧啧咂嘴,同时,使劲地晃着手臂喊道,“回来!你不要命啦!”

“英司!爸爸他老人家……”

明美也在哭喊着,但是,她的声音根本传不到桥上。男子摆出了一副豁出去的架势,拼命地向警卫们解释着什么,可惜警卫兵直摇头。接着,便听到端枪的声音。警卫们开始放声大喊起来。青年男子踉踉跄跄地举起双手。

“别!别开枪!”

“回来!快回来!傻子!”

明美撕心裂肺的叫喊和鲇子姐粗鲁的骂声交织在一起。

“别开枪呐!”

明美疯狂地喊着。

鲇子姐再不犹豫,说时迟那时快,抓起一个物件便砸了过去。

一个圆圆的物体“啪”的一下,不偏不倚地正砸在距离男子最近的一个警卫的皮带上。

警卫被这冷不防的一击吓了一跳,急忙转过头来。其他士兵也一齐转回头看。

“快,现在!”

鲇子姐大声喊道。

突然间,青年男子像是清醒过来。他拿出最快的速度,头也不回拔腿就向回跑,眼看着身影就小了下去。

警卫兵慌忙转身去追,可是,男子已经跑远了。

此时,他已经越过桥中央,应该已经返回到对面的地界。

警卫兵无可奈何,只好眼巴巴地盯着他的背影。

<er h3">04</h3>

“……明美!”

大伙儿这时才顾得上转回身来看明美。

明美的脸还是惨白无色,泪水正静静地从她的脸颊上滑落。

鲇子姐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温和地拍拍她的肩膀。

“对不起,明美。特意送给我的香皂被我扔出去了,代我给小新道个歉吧!”

“嗯,嗯……”

明美呜咽着,缓缓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鲇子姐。”

如大潮退去般警卫们渐渐散去了。

男子的身影此时已经到了桥那边。隐约间能看到对面的警卫扣住他的手腕,左右两人将他夹在中间带走了。

从刚才起,挤在军用隔离栅内凑热闹的人群,看见那头的光景都垂下头,众人沉默无言地返回各自的工作岗位。不久,空气又恢复了宁静。

藤原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挪不开步子。

“……好厉害。刚才扔出的那一下少说也有150米距离,控制能力真了不起。”

“鲇子姐曾经是民间棒球队的精英呢!你知道棒球巨人队吗?他们物色人选时挑中过鲇子姐呢。”

萤子骄傲地点点头。

“民间棒球队?”

藤原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崇拜地望着鲇子姐。

四周再次恢复了宁静。

“小凉,行了吗?”

麻耶妹冲刚刚直起身的小凉关心地问道。

“嗯,谢谢。”

小凉脸上挂着一丝静静的微笑。回到自己通常坐的椅子上,顺手翻开教科书。

大伙儿开始七手八脚地收拾热水瓶、塑料器皿,将这些东西一一归位。

日头渐渐地西斜了。

明美在烟灰缸里摸索着。

“小凉?”

“是,怎么啦?”

小凉彬彬有礼地应声道。

“奈良的大佛一尊大概值多少钱呢?”

小凉抬起头,若有所思地考虑着。

“嗯,咱们应该买得起吧。”

“咱们买回来一个放在店里怎么样?”

“放哪儿合适呐……”

洁白的云儿在天空中悠然自得地飘荡着。

快了,值勤的时间就快结束了!

正文 蛇和彩虹

<er top">01</h3>

啊!姐姐,如血的夕阳西落。

那样的色彩,我们在一生中只见过两次。

黄昏的世界如同与死亡作别,风屏起呼吸,树和大地则披上一层不祥的色彩。

这样的时分,任何人都会因这静寂而崩溃。饭馆的女佣人会揣上一把刺杀店主的切肉刀;圣职者为了占有独自祈祷的孤女悄悄拉拢窗帘;平日上了锁的抽屉和匣子里的内容,今天竟会被用于茶余饭后的谈资;隐匿的书信、遗忘的情史,在微弱干咳的开场白中揭开私语的帷幕。

啊!姐姐,请你把目光投向那样的色彩。

那样的色彩,我们在一生中只见过两次。

在这样的恢弘的落日余晖中,我们安静地凋谢。在如血的景色中,我们失却了青翠和汁液,躯体上开始散发出腐朽的气息。所以,请你一定告诉我那时的故事,那个曾让这色彩漫过眼帘的,夕阳时分的故事。

<er h3">02</h3>

亲爱的妹妹,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为何要在这美丽的夕阳上染上一层不祥的色彩,不要用不吉之言贬低自己。夕阳如血?这样的玩笑也须适度,你的眼睛是否蒙上了一层暗淡的纱幕?

你看,那宝石般澄澈的天空中闪烁着如南国鸟儿翅翼般斑斓的色彩。离夜幕降临之际为时尚早,如水晶般通透的太阳刚刚在下落。

对了,从很早以前开始,你就喜欢胡思乱想。无论见到横穿道路的猫儿,还是仓库屋檐下哀鸣的鸟儿,你都会面色苍白、战栗不已。即便我对你说不用担心,你也会紧紧地拽着我的衣衫不肯松手。

不要用你那双不安的眼睛看着我,我受不了你那双注视眼睛。当你凝望着我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便会蒙上一层雾霭,似乎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黑色琴弦弹拨的禅音。

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夕阳?到底是哪一天?

我和你一直相亲相爱、和和睦睦,或如幼犬般吵吵闹闹,或如山楂花盛开般开心和悦。

是啊,我们或吟诗,或作曲。在祖母生日那天,你我二人还携手献上一幕短剧。在场的人无不称赞我们这对可爱的姐妹。你的面色红润如蔷薇,我则屈膝蹲下,配合你摆出花的造型。那也是一个美丽的黄昏。难道,你说的不是那时吗?

<er h3">03</h3>

啊!姐姐。我何尝见过你说的色彩。

不,你在说谎。那样的色彩我仅仅见过两次。

那一天,我当然不会忘记。在祖母生日那天,我们身着洁白的衣裙放声歌唱。玻璃花瓶如夏日宁静的湖水般泛出粼粼波光,灿烂的笑靥浮上我们的面颊。

地板上伏卧着一条狗,喏!就是那条黑色的大狗,姐姐总喜欢把它当枕头靠着。多温顺的一条狗啊,不论我们怎么招惹它,它都不会生气。我能想起当时的情景:姐姐靠着那条狗,色泽丰美的黑发散开一边。那条狗叫什么来着?当我还睡不着的时候,姐姐却早已靠着那条狗儿来了倦意。那是一条奔跑起来势如闪电的狗,姐姐却敢靠着它打盹儿。但是,我说的并非是那天。

枪是姐姐开的。但我说的不是黑狗趴在地板上休息的那天。

是姐姐对那条狗开了枪,但是为什么?姐姐是生气被撒欢儿的狗弄脏了出门穿的衣裙,还是不喜欢它更亲近我?或者,因为我和茶色头发的表哥一起跑出去玩耍了吗?

所以,我说的不是那天。

多么令人怀念啊,那个长着茶色头发的表哥。虽然他住在遥远的地方,和我们很少见面,但他那明亮的眼睛、修长高挑的身材,总会引来众人的目光,我、附近的女孩子们,还有姐姐,不都是那样吗?

那个初夏清爽的午后,我们走出了家门。那时完全没见到姐姐的踪影,请相信我们绝对没有抛下你的意思。只是当我们在家中四处寻找你时,碰巧你不在。在柔风的召唤下,表哥没有耐心再等下去。

在闪烁着青色光辉的草原上,表哥茶色的头发随风拂动。我们朝对方互掷着树枝,无拘无束地玩耍,狗欢快地在我们中间窜来窜去。表哥捡起一根小小的树枝扔出去,树枝打着旋在空中飞舞。狗一溜烟地追了上去。

枪声响了。

在初夏明朗的天空中响起了清脆的枪声。

窜向空中的狗还保持着跳跃的姿势便“扑通”一声跌了下来,落在了草坪上,油亮光泽的黑色鬃毛上流出了红色的液体。谁开枪射杀了那条狗?谁从远处瞄准了那条黑狗?我们呆呆地俯身看着它,狗身上流出鲜红的液体,身体震颤着不停地抽搐。我们一直看着它,直到它再也不动了。太惨绝了!我们手牵着手,眼中噙满泪水,为一个在我们面前陡然消逝的生命做最后的道别。

人们在农园的一角为狗举行了葬礼,大家为它献上了最后的祈祷。

啊!那个黄昏不是这样的,它和我记忆中的两个黄昏截然不同。

那时,我从身边默默祈祷的姐姐的衣服上闻到了火药的味道。

我记得那股味道——射杀那条狗的是姐姐你吧!可是,是真的吗?真的是姐姐举枪射杀了那条狗吗?或许,这只是意外事件,或许,姐姐举枪对准的目标并不是狗,而是其他的什么?啊!那条狗的名字叫什么呢?

<er h3">04</h3>

亲爱的妹妹,你总是在做梦。

不快的梦、可怕的梦,噩梦填满了你的漫漫长夜。难道你忘了?我总是抚摸着你的头发,拍着你的后背,坐在你身旁为你哼起催眠曲。你躺在相邻的床上,枕着小小的塞满紫丁香花的枕头。你总是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你总是做噩梦,然后,便把梦境误当成真实。

为了把你从噩梦中解脱出来我费尽心思。每天早晨,听你讲述完梦中的故事,我就帮你编织一个与这个梦有关的快乐结局的故事,这一切都是为了抚平你那不安的心。

是的,现在想起来,或许是那个习惯造就了你我编故事的能力。日日夜夜,属于你我二人的故事就这样形成了。这都是在你我二人独处的时间中一点一滴孕育出来的。

黑色的狗?哪儿有那样一条狗。祖母最讨厌狗了,她绝对不允许人们把狗放进屋来。你一定记错了,我怎么会射杀一条狗呢?还有,我压根儿就没有碰过枪那种东西。

你真是个爱做梦的孩子,那条黑色的狗只是在你梦中的一个角色。

但是,确实有过一个小小的留着黑发的姑娘,她总喜欢粘在我们身边,用沾着砂糖的黏糊糊的手指在我们的衣裙上蹭。

那孩子也喜欢粘着表哥不放,就像一只嗡嗡直叫的苍蝇围着表哥飞来飞去,大家都好厌烦她。

确实,那年夏天发生了一场由焰火爆炸引起的事故。小小的黑发姑娘伸手去摸了那只装满焰火的木箱,用的是她那双黏糊糊的、沾满砂糖的小手。

我没有听到什么清脆的枪声。我听到的是一阵钝重的爆炸声从遥远的地面传来,大家惊慌失措地抬头向屋顶望去,枝形吊灯的玻璃吊饰互相碰撞着,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似乎有些不情愿的样子。

小小的黑发姑娘的头部燃起了火花,就像一个点燃的火柴棒,烧成黑色炭灰般的脑袋变得干巴巴的。

所以,我没有听到什么枪击的声音,黑色的狗也不会趴在地板上。

对吧!亲爱的妹妹。

当你凝视着我时,我会不安的。你看到的噩梦会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似乎顺着你黑色的目光直人我的心。我的脑海里会蒙上一层雾霭,似乎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黑色琴弦拨动的声响,心便会被沉重的巨石压着,沉入深深的泥沼之中。

<er h3">05</h3>

啊!姐姐,世界在血色中燃烧。

这样的色彩,我到底在哪儿见过?

我的心境如此焦躁、难耐。

但是,我真真切切地记得,我曾在那扇窗边看见过这样的色彩。

有谁站在那儿?窗旁矗立着二人,背影依稀可辨。男的身形修长,女的体态窈窕。那样的场景,我记得清清楚楚。

浩瀚世界中,似乎唯有他二人相依相偎。那如诗如画般的场景,令人欲置于古老的画框中。

说来奇怪,每当我记起那二人时,膝下就有一条蛇向我爬来。

那是一条纤细的小蛇,背上嵌着红色的条纹。它执意从我的左足攀援而上,摆动着身体攀到我的膝盖上来。我惊魂不定、身上发痒。多么伶俐的一条蛇,它似乎对我了如指掌,从很早起便知道我。

这条蛇没有毒,它也绝不会咬我一口。但是为什么它要爬上我的膝盖,然后不知何时又从我的视线里消逝不见。

等等,仔细想想,除了膝盖,蛇还爬到过各种各样的地方。

我记起这样的场景:地面上散落着无数花瓣,蛇在花瓣上游移。在天鹅绒般的花瓣上,蛇身上的红色条纹卓然生辉。我仿佛在观看一场奇异的魔术表演,那令人近乎窒息的氤氲花香从散落在地上的花瓣里飘过来,沾染在我们的衣裙和头发上。

那么多花瓣啊!那光景宛如一幅静物画。各色的花瓣、花茎和花叶散发出浓郁欲滴的香气。然而明明是些植物,为何竟沾染着野兽的气息?

等等,花瓣上躺着谁?

那是姐姐吗?奇怪,为何那人和姐姐长得如此相像,还和另外一人双双抱在一起。她和一个长着茶色头发的青年紧紧地抱在一起,横卧在花瓣上。但是奇怪,为何二人一动不动,以互拥的姿势静止不动于画面呢?他们的指尖上染上了一抹茶色,那是为什么?

房间旋转起来,以横卧在花瓣之中的二人为中心,越转越快。

奇怪,蛇在房间中爬来爬去,那么多条红色的蛇。

<er h3">06</h3>

啊!可爱的人儿。

难道现在你还在重复做着那个相同的梦。

记得吗,我们曾以你看到的梦中情景为摹本,编出了一幕短小的话剧。

你可记得“花瓣编成的垫子”?那一个拂晓起来时还记得,转眼又会被忘却的梦——我们用它排了短剧。

在月光映照下,一对恋人躺在蓝色花瓣上,他们不愿从梦中醒来。

恋人们始终没有从梦中醒来,他们在梦中看到了同一个夜色下的彩虹。这就是故事的内容。我还清楚地记得,你对我说起那个梦的清晨。

——对啊!那是祖母去世的早晨。在我们谈论关于那个梦的话题时,祖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父亲慌忙地跑来叫我们的时候,我们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论那个梦——

你说,“我看到了夜晚的彩虹。”

你一直注视着我,那时,你的脸上丝毫没有恐惧之色。你一直凝视着我,说你看到了夜晚的彩虹。

你接着叙述。

在你的梦境里,我横躺在花瓣上,和谁抱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样。我们的身体冰冷,花瓣的香气直冲鼻孔,飘向了你的脑海。冥冥中,你觉得自己的指尖儿开始变得像冰块一样冰冷,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了。

你一直讲下去……直到父亲来叫我们。

你对我说:“那人是我的恋人。但是,二人像死去一般沉睡着,我们冰冷的身体抱在一处,一起梦见夜晚的彩虹。多么奇妙!我看着躺在花瓣上的二人,置身梦外,却又能看见他们梦到的夜晚的彩虹。在夜幕笼罩下,美丽的七色彩虹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静静地挂在夜空中。我们二人闭上双眼感受着那番美景。”

我盯着你,聆听你的诉说。

在紫丁香花缝制的枕头上,在薄暮的晨光照耀下。

……直到父亲跑来叫我们,直到祖母闭上眼睛……

<er h3">07</h3>

奇怪,姐姐。

我想起了那场梦:那静谧的夜色照耀下的彩虹,那像死去一般躺着的二人。

我眺望着躺在花瓣上的二人,也看到了二人梦境中浮现的夜色下的彩虹。但是奇怪,那时蛇爬了出来,无数条红色小蛇从躺在花瓣上的二人身上爬出来,仔细看时,红色的蛇缠绕在那女子的脖子上。那张面孔我见过,是一张虽然很熟悉,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面孔。

唉!总觉得那张脸酷似姐姐。

那女的是谁?莫非她在那一天死去了?在那一天死去的人到底是谁呢?是你和我很亲近的人吗?

是的,是那一天,我看到了那种灿烂的色彩。

躺在那里的二人渐渐腐朽了。

他们和花瓣一起失却了色彩和汁液,渐渐地腐败直至干枯。在那处地面上,他们被赤红的晚霞覆盖。那个失去了色彩的房间又沉浸在了血一般的色彩中。是的,自从那天起,那种色彩始终留在我的眼帘中挥之不去。

姐姐,请你告诉我发生在那一天的故事。

<er h3">08</h3>

唉!现在我已经记不得了,可爱的妹妹。

事情变得怎样,跟你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这个房间里,我们曾尽情地做过各种各样的游戏,那个作曲家也常常前来拜访。对,就是那个有着一双榛黑般眼眸的男子,他把你称作“我的知更鸟”。他多么喜欢散步,而他带给你的礼物,常常是散步途中由他亲手采摘的花儿。

你想起来了吗?在我们演出话剧的那个夜晚,在这间狭窄的房间里,挤满了好多前来庆祝的人。那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夜晚。我们把大家带来的花束抛向空中,让花瓣从天花板上倾泻而下,串起我们童年时的梦。

多开心啊!房间的各个角落都上演着浪漫的爱情,人们或在窗边观看焰火,或举杯畅饮。欢快的旋律在房间里荡漾,冰块缓缓地滑向杯底。

七色的焰火。我们手持花儿向窗外抛去。那个夏日的夜晚多么令人怀念。

对了,你看到的一定是这晚焰火的色彩。

快活的音乐、年青人的嬉闹、节日的氛围,还有骚动的夜色下炫丽的焰火。焰火令我们的身体黯然无色,在好奇地睁大双眼的我们身上染上同样绚烂的色彩。

有谁曾经说过。

……在古老的中国,蛇和虹原本是用同一个汉字来表示的。蛇在地面上匍匐,虹则是在天际匍匐的蛇的化身。当听人这样说起时,我曾经浮想联翩:红色的小蛇缠绕在夜晚的彩虹上,从彩虹的底部匍匐而上,如菟丝花般无声无息地缠在大树上,蛇和夜晚的彩虹慢慢地纠结在一起。

为什么呢?对蛇来说,和彩虹的纠缠是爱还是恨,没有人知道。蛇只懂得纠缠,只懂得把身体长时间地缠绕在彩虹上。

终于,蛇的身体无力地松开,蛇和虹一起失却了光彩,双双坠人黑暗的深渊。

在那里,留下来的,只有静寂。

怎么样,这个故事美吗?

把它用在我们编排的剧目中如何?

——是啊!那个夜晚,在被焰火的色彩浸染的房间里,两个人走了进来。他们带着若无其事的微笑走进我们的房间。直到那时,我们还被蒙在鼓里。参加我们宴会的两个人,一个是爸爸,一个是爸爸带来的和我们年纪相仿的姑娘。在妈妈的身躯被棺椁掩盖后不久,这个女人的身影便开始出现。爸爸对我们什么也没有说。那人就微笑着,在那个夜晚走进了我们的房间。她的手指上戴着爸爸刚给她买的戒指,戒指在绚烂的色彩浸染的房间里,灼灼生辉……

<er h3">09</h3>

唉,那个作曲家吗?我记得很清楚。

姐姐并不喜欢那人,对吧?

姐姐曾经说过:真恨不得把那双榛子一般的眼睛挖出来看看清楚。

然而,他是多么和善的人儿啊!我们常常一同在午后漫步。他为我吹奏自己谱写的曲子,为我低声吹起口哨,那流畅悦耳的声音让我心荡神移。

他喜欢在林荫小路蔓生的灌木丛中,亲手替我摘下一朵美丽的花儿。他犹豫着伸手从枝头摘下应季的花儿,然后交到我的手中。

我将那花儿移到唇边时,他的脸上便会泛起一丝红晕。唉,那双羞涩的眼睛,我多么喜欢。

啊,不行。

那温和的双目、柔和的声音,连同花儿带来的感触一起从指间滑过去。

每当我想起他那双榛子般的双眸,膝下便有一条游蛇蜿蜒爬上。

那是一条红色条纹的蛇。

那条蛇从很早以前便知晓我的一切,它是一条细小而无毒的蛇。

为何他的眼睛消失了呢?那时,红色的蛇从我的左足攀缘而上。

春季。和煦的风,适合散步的小路。

然而,就在那条小路上,发生了一个令人惊恐万状的故事。那时,正值季节更替的时节,正是下一个季节的花儿即将盛开的时候。

和善的作曲家,那天也迈着同样轻快的步伐走在平日经常散步的小路上。

是即将盛开下一个季节的花儿的小路。

像平常一样,他四处寻着要带给我的花儿。他走下小路、拨开草丛,朝繁茂的密草深处走去。初开的丁香花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优雅地悬挂在枝头,他俯身向丁香花探去。

那是一条荒凉的乡间小路,既无牧草丛生,也不是农人耕作的土地。

为什么草丛中会出现那种东西?是谁把那东西布设在小路边上?

他发出一声惨叫。巨大的捕兽夹死死地夹住了他的脚、他的骨头。当沉重的铁杆以凶暴的力量夹住他的瞬间,他的手便从初开的丁香花枝头松开了。望着从足底冒出的鲜血,他发出凄惨的哀叫。

啊,发生过那场恐怖的事情吗?

这不是真的吧?这个场景一定也是梦境。我在冰冷的夜风吹拂中颤抖,这一定是我从年少时起便常做的噩梦。不好!那条红色的蛇又从我左边的足底爬了上来。

我已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除了映入眼帘的血色残阳。

<er h3">10</h3>

美丽的黄昏。

你为何要玷污这美丽的景色?

看,多么好的风景啊。

看着看着,天空愈发湛蓝清澈,天外之音在地平线上响起。这么庄严而令人肃敬的黄昏,怎么能被你昔日的梦境破坏?

听你那么说,我想起来了:我只见过一次这样美丽的黄昏。

我曾经像眺望这美丽的黄昏一样,眺望过如画中人一般站在窗边的一对男女。

对,那天,我们就站在这里。

从午后起,我们悄悄地藏在这里。我知道:对面的凉台看不到这个位置,可是,从这里却能把凉台的一切景致尽收眼底。

我们一起远远地望着那二人的背影。

高挑的背影旁倚着一个纤弱的躯体,在夕阳金辉的映照下,女的手上戴的戒指熠熠发光。

二人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

我们站在昏暗的房间里,小心翼翼地窥伺着。

我们紧张万分,在昏暗中紧紧地拉着对方的手,宛如夜色中纠缠在一起的蛇与虹。

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们二人的结婚仪式下周就要举行。

我们一面互相诉说黎明时分的梦境,一面暗自筹划一个“大事件”。

我们选择了那个日子,一个仿佛提前约定的晴好的日子。互相爱慕的人儿岂会放弃在这种好天气见面的机会。

那一天,我们彼此不发一言,无需多言已心照不宣——我们早已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为了不失去我们爱的人,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我们一遍接一遍地练习。

在遥远的沼泽地里,在采石场的一隅,我们一遍接一遍地反复练习。

美丽的黄昏时分。

那一天,像今天这样,我们眺望着那美丽的黄昏,望着黄昏掩映下依偎在一起的两个身影。

然后,我们扣动了扳机。

清脆的枪声响彻天空,如焰火般喷发。

<er h3">11</h3>

啊,姐姐,血色般的夕阳已经沉寂。

那样的色彩,我们在一生中仅仅见过两次。

为何我的胸中这样骚动不已?莫非年少时做过的噩梦现在还在向我靠近?连我们写下的诗篇,还有我们在舞台上读出的台词也无法压抑我不安的心。

我们在守护什么?红色的蛇正在朝哪儿爬去?

那条蛇现在已经不再攀上我的膝盖。它从我左边的足底匍匐而去,也不扭动身躯。此前经常攀上我足底的那条蛇,终于抛下我,爬向他方。

<er h3">12</h3>

可爱的妹妹,蛇已经不在了。

为什么?因为它已经随着夜晚的彩虹一起跌人了深深的暗夜。它失却了色彩,在黑暗中永远消失了。为什么蛇要和虹纠缠在一起没有人知道。是爱还是恨?蛇并不具有分辨爱恨的能力。

但是,蛇使出浑身力量和虹纠缠在一起,直到它们共同耗尽所有的力量,彻底坠入黑暗深渊。

啊,可爱的人儿,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当你凝视着我时,我便会被不安笼罩,我的脑海里便会蒙上一层雾霭,似乎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黑色琴弦拨动的声音。

再也听不到你说起黎明时分的梦境。

我躺在小小的紫丁香缝制的枕头上,再也不会醒来。

我再也不能为你的梦编织快乐的结局,我已经跌人黑暗。

我们失却了色彩和汁液,在这里静静地等待着腐朽、乃至干枯。

<er h3">13</h3>

啊,血色的夕阳沉寂下来。

姐姐,有谁来了!

在燃烧的血色夕阳中,有人正朝这边走来。

令人怀念的气息扑面而来。似乎从很久以前起便认识那人。那人的存在就是为了守护我们,我想,只要他在,就能帮我找回那条蛇,就能帮我把姐姐梦境中浮现的夜晚的彩虹重新找回。

啊,姐姐,血色夕阳中,那个对你我二人非常重要的人正朝这边走来——

<er h3">14</h3>

“看,这夕阳多可怕啊!”

“起风了,快进去吧。”

在绝美而凄艳的血色夕阳下,一男一女站在凉台上,在黄昏的风中瑟瑟发抖,于是,两人缓缓走回屋里。

“唉呀,她们在咿呀什么呐,连话也不会说。”

女的“嗤”的一声笑起来。

房间的一角摆着一张小小的床,出生数月的双胞胎姐妹正在咿咿呀呀地比划着什么。

男人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他伸出巨大的手把两个小家伙高高地举起。

男人抱着婴儿喃喃自语——沐浴在夕阳的光辉下。

“看,世界多美啊。咱们和这个夕阳来个约定,爸爸一定要把这个美丽的世界捧在手心,送给我的宝贝们。”

婴儿们睁开柔嫩的双眼,望着绝美而凄艳的夕阳。

过去和未来的梦正缓缓地穿过她们的眼眸。

正文 晚宴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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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晚饭总是在7点开始。

当然,到晚饭开始之前,我们有的是时间,大家或者在外面玩耍,或者一起好好做功课。哥哥特别爱较真,妹妹还是个小丫头,让这三个人凑在一起做家庭作业,还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但是,要想一边压住喜欢到处乱跑的妹妹,一边做作业真是件难事。我必须和哥哥一起,一边提防着妹妹,一边听哥哥给我讲算术题。对啦!我的本意其实在这儿,哥哥的学习棒极了。

附近这一带没有什么孩子能和我们玩到一起,有时我也觉得挺孤单的。老实说,偶尔我也想和兄妹以外的孩子一起玩耍。

可是,如果那些孩子真的加入我们中间的话,又会是什么样子呢?想到这儿我也有点惴惴不安。我们兄妹三个好歹还能勉强凑在一起玩耍——我想或许正是因为我们的个性各不相同才能玩到一块儿。不知道以后妹妹长大了,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儿呢?真是无从猜起。或许还不如早早分开,各自去往不同的地方,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可是,三个孩子的想法差异太大,有时反而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总之,这一阵子“突如其来的状况”变得愈发不可收拾。哥哥老爱钻牛角尖,而且什么都要刨根问底,这一来可累坏我了。我一再恳求说:哥哥你能不能想象一点什么轻松好懂的东西出来?

哥哥对我连连赔着不是,“对不起,对不起!不知怎么搞得,我老是忍不住冒出一些怪念头。”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反倒找起我的不是来。

“再说,你这小子‘头顶还没毛’的时候(小时候)可比我闹腾多了。”

哥哥这句话一出口,我顿时觉得自己矮了一截。没错儿,问题的确出在我身上。我生性好动,喜欢活物,所以才闲不住……

但是,最麻烦的还是妹妹。虽然只是咿呀学语的小丫头,但是这丫头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我们兄弟俩完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虽然我们一直“小心行事”,但在外人看来,总觉得我们注意力不够集中、不听别人说话,或者说我们对人爱搭不理、故意摆酷——那些人从来不懂得我们为此做出的努力。我们是出于为大家着想,才故意充耳不闻的。

嗯,做作业的时候那真是没话说,一般都能保持风平浪静。兄妹三人默不作声、各干各的。哥哥和我早有思想准备——最近很少出过差错——我们的口袋里一直备着胡椒粉。

最让人头疼的就是看电视的时候了。看电视时大家总是凑在一起,哥哥和我喜欢的电视节目比较一致,而妹妹呢,就算看不懂,也喜欢抢占在最前排的座位上凑热闹。

看电视的时候,总是希望电视里的大人们不要总是出其不意地说些“新鲜词儿”,如果都改用我们这些小孩儿能听懂的话就好了。

更糟糕的是看古装电视剧和新闻的时候。看着看着,电视里冷不丁地蹦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们一下就懵了。对了,“莫名其妙”这个词儿就已经让我晕头转向了。

“莫名其妙”是第一个我弄不明白的词儿,当时的情形怎么样我一点也记不得了,只知道那时哥哥和我慌里慌张的,只会瞎咋呼。

那还是发生在很早以前的事——那时,爸爸刚刚撇下我们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然后,爷爷就来到我家帮忙——啊,爷爷!

马上就到6点了!今天也一样,爷爷会推开我家后门的栅栏,面色红润,乐呵呵地走进屋来。显然,今天他已经喝了一杯了,这老头儿!

“干了一盅”——你知道这个词儿是什么意思吗?起初我也不明白,为了弄懂这个词儿的意思,我曾经费尽心思。

嗯,爷爷是来给我们做饭的。爷爷真不愧是一个开过餐馆的人,他做饭十分迅速,味道好极了。要不是爷爷,我们和妈妈肯定会早就饿死了。爷爷做饭的手艺那叫一绝啊,可是,妈妈对做饭却一窍不通!虽然爷爷已经把餐馆转让给比他年纪更轻的人了,但是每天他还是习惯性地去店里转上一圈。一走进店里,爷爷会先和老顾客喝上一杯,然后再晃晃悠悠地踱到我家来。

爷爷这个人天性开朗,对琐碎的小事从不在意。有时候,他连我家兄弟姓甚名谁都忘得一干二净。就是这么个大大咧咧的人,却帮了我家的大忙。

爷爷真不愧是爷爷,他懂得很多我们不知道的新鲜词儿。而且,爷爷的嗓门又大又亮,有时把我们唬得慌里慌张的,可是爷爷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唉,今儿个我们做什么菜呢?”

“今儿个你们这些小家伙有没有乖乖的啊?”

脸膛赤红的爷爷一面跨进屋来,一面向我们问道。

我们心花怒放地迎接着爷爷,我们好喜欢爷爷!爷爷给我们做饭吃,爷爷总是扭动着像毛绒玩具一样硕大的身躯,也从来不怕我们给他闯祸。这样的爷爷,我们怎会有理由讨厌呢?

爷爷的习惯是拧开广播后,一边收听当天的新闻一边做饭。爷爷把从超市买回来的东西利索地取出来,该搁进冰箱的搁进冰箱,要用的立刻扔到洗碗槽里。我们的任务就是跟在他的后面整理这个整理那个。若论洗盘子、刷锅的事,不是吹的,我和哥哥都是一把好手。

我想起来了,广播可是个危险的物件。

虽说电视、电影上也会经常蹦出一些我们没听过的词儿,可是只要看一眼屏幕画面,我们也能把内容猜个八九不离十。最擅长搞突然袭击的就属广播了。有时候,我们真希望爷爷把广播的声音关得小一点儿,可是,爷爷的耳朵有点背,他总是把音量拧得很大。瞧,我们刚刚才悄悄地把音量拧低,一转身,又被爷爷调高了。

唉,真愁人!这会儿播出的还是一段与政治相关的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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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因受人委托受贿罪名成立,被提起公诉的国会众议院议员Y在党总部召开记者招待会,声明自己与此前报道的国际会议中心建设招标案无关,而且相关的指控都是一派胡言——

<er h3">03</h3>

唉呦呦…

我连忙瞅了瞅妹妹,此刻,她正坐在桌边的角落里忙着胡描乱画。太好啦!妹妹没听见这段话。

但是,我却早已被几个新词儿搅得如在云里雾里了。

委托受贿、提起公诉、建设招标、一派胡言……

不行,不行,这么多新词我可理解不了。

“受贿”是什么?为什么要“公诉”?“公诉”——从发音推断这个词儿像是某种鸟儿的名字,我猜来猜去不明白。“建设招标”又是什么?这个词儿好像是什么白白的、突然探出头来的妖怪……

我刚想到这儿,突然,从桌子中央“嗖”的一下冒出一个白色的脑袋。

那个脑袋有足球那么大,像牛奶糖一样白,平板板、冷冰冰的,光滑得让人真想在上面舔一口,唉呀,妖怪怎么长着三只眼?

我傻乎乎地瞅着那张脸。

此时,爷爷正一边用鼻子哼着歌,一边忙活着洗菜,根本没注意到我们这边。这时的情景好似一个虚幻世界!

恍惚中,那个妖怪待在桌子正中央,身子只要抖一下,身躯便会增大一圈。

“妈呀!”

我慌了神儿。妖怪的身子是铁的,脑袋则软塌塌的像个年糕团子,看起来,它的半个身子就像一大块用积木搭成的结结实实的铁疙瘩。

我惊恐地望着哥哥,正在做作业的哥哥也看着我。

果然,哥哥也在想象“建设招标”这个词儿是什么意思。此刻,他一定钻在“建设”的牛角尖里,琢磨着“建设”是不是铁块或者钢筋混凝土之类的东西,而我则在琢磨后面“招标”二字。

我们俩慌慌张张地从口袋里掏出胡椒瓶,揪开盖子凑在鼻子上闻了一闻。一会儿,我就打出一个大大的喷嚏来。

那个已经长到屋顶吊灯附近的妖怪——“嗖”的一下便没了影子。

我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爷爷猛然间回过头来。

“爷爷今儿个见到好久没有碰过面的老熟人啦!”

我们俩慌不迭地望着爷爷,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爷爷真像一只上了年纪的老猫,如果在他那张笑眯眯的脸上,再配上几根胡须,一定棒极了。

“那小子过去是个船员,跟一般人吃东西不一样。他最爱吃鱼,专拣‘奇特’的鱼吃。他还说脸长得越难看的鱼,肉越好吃。”

爷爷说着,扑哧一声笑起来。

“奇特”,这个词我知道,我以前查过。

即使这样,我还是开始提心吊胆起来。

“那小子说:有些鱼是有毒的。毒鱼的种类繁多,只要吃下它们,人就会感到身体发麻。可是,人们还是忍不住嘴馋。其实,因为贪吃那些毒鱼,送了命的人已经不止一个两个了,傻吧?可是,人呐,天生就贪吃。明知对身体不好,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就算知道弄不好连性命也得搭上,还是忍不住以身试险。”

爷爷一面忙着搅动锅子,一面就着小炉子的火点燃一支烟,美美地吸上一口。

当然,爷爷偶尔也会朝我们兄弟俩这边瞟一眼。要知道,在小孩子呆的地方是不能吸烟的。为此,爷爷曾被妈妈狠狠地批评过。

“那小子竟然还说出了我喜欢吃的那种鱼所具有的毒素。”

爷爷像在考虑什么。

“他好像对那种毒素在意得不得了,跟念咒似的反复唠叨了好几遍,那个词儿叫……叫……”

我顿觉不妙。这种不妙的感觉越来越清晰。是啊,谁都会碰上几次危险的,我暗想。

“是un……”爷爷喃喃自语。

我是不是应该堵住耳朵不听?不不,只要大家都没听到就好办。哥哥只要埋头做他的作业就行,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听听那个名字。糟糕的是,这时,我想哥哥一定也竖着耳朵,正等着听那个新词儿呢。

爷爷的脸突然一亮。

“对啦,那个词儿叫河豚毒素!河豚毒素!”

顿时,我的身体像被冻住一般。

“河豚毒素”——

我头一次听到这个词儿。

这个词儿听起来有极强的瞬间冲击力,一旦听过一次,一生都忘记不了。

还有,它所带来的震撼也是一流的,跟在电视剧武打场景里出场的英雄人物一样。

想都不用想,哥哥也听得一清二楚了。爷爷念叨这个新词儿时嗓门大得出奇,而且还把它重复了两遍。

看样子,因为想起了这个词儿,爷爷似乎对自己满意极了。于是,他重新转过身去,一边哼着歌,一边用笊篱撇掉料理上的浮沫。

“……豚”

一听到那个稚嫩的声音,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忙不迭地转身向后看去,妹妹正仰着脸,口齿不清地嚷嚷着。

糟糕!连妹妹也听到这个词儿了。而且,她还在反复地念叨着。

还没等哥哥和我掏出胡椒瓶,地面就“咣”的一声凸出一大块,接着,我从椅子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下来。

眼看着,从地上冒出一只茶褐色的像箱子一样的物件。

顿时,地板像搭在一条船上一样左摆右晃起来,我和哥哥张开双臂,死死地趴在地上。

“喂——”

哥哥试图去捡散落一地的笔记本和铅笔,结果告吹。

“给那丫头喷胡椒!”

我也叫嚷着,可是地面仍起伏不停,震得我脑袋直晕。

“河豚毒素。”妹妹天真无邪地叫着。

嘿,妹妹一加入,还真见效,现场的超强阵容上演了。现在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说妹妹是最危险的人物了吧?

但是,这次现身的物件又代表什么意思啊?

这时,一个像超大泥巴团一样的巧克力色怪物冒了出来,不,说它像一只茶色的章鱼更贴切。

我一联想起“泥巴”倒是明白了,可是,从怪物的头顶又冒出一大堆棒状的刺头,中间混杂的铁炮、梭镖和刀,正一个劲儿地朝外飞,还有“铿铿铿铿”直响的铜钹。此外,巨大的椰子树也长了出来,泥巴章鱼足部的吸盘像裙摆一样四处飘舞,延伸到厨房的犄角旮旯,则变成了许许多多的蕾丝花边,像金光闪闪的缎带一样缠绕一起。不知什么缘故,几只羊倒在泥巴团边上像沼泽一样的地方,此刻,它们正“咩咩”地哀叫。

“这都是些什么呀,哥哥,你在想什么啊?”

我一边拼命拽着一只朝爷爷跑去的羊的尾巴,一边扯开嗓门冲哥哥吼道。

“今天,我在学校上越南地理和历史课啦。”

哥哥可怜巴巴地答道。我则被脚下咩咩乱叫、动来动去的羊儿闹得不可开交。

“越南?”

“越南也有‘河豚’这个词儿。”哥哥补充道。

“河豚”,哦!原来如此。

“越南有椰子树吗?”

“那儿有热带丛林。”

“这些羊都是打哪儿来的?”

“羊和丝带肯定是妹妹想象出来的,快给她喷胡椒!”

金光闪闪的缎带像蝴蝶一样在空中翩翩飞舞,妹妹怎么会想象出这些东西来呢?但是,既然这只跑出来吓人的巨大凶恶的茶色章鱼是妹妹“招来的”,无论如何都得给她喷胡椒。

“丫头!喂,到这边来……”

我冲她喊道,妹妹根本没听见。真不明白刚才她是怎么听到“河豚毒素”那个词儿的。

虽然我特别喜欢吃羊肉,可是,面对眼前这堆一只接一只冒出来的羊群也是吃不消的。我拼命推开羊群,朝妹妹身边挤去。

天呐,屋子里已经是“羊”满为患了。此外,泥巴正一团一团地朝地面上抛来,我们的衣服上都沾满了泥巴。这副模样,如果被妈妈撞见,一定会昏倒过去。

我一直在想,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爷爷转过身来该怎么办?奇怪的是,爷爷连头也不回一下。正忙着做菜的爷爷好像什么也听不见。

茶色的章鱼、椰子树、铜钹,还有羊……我郁闷了:如果妹妹再长大一点,又会想象出什么更大的怪物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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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妹妹正起劲地玩着。这可把我们哥俩儿累坏了。她入迷地追着金色的缎带玩,哪里顾得上注意我们俩。

你们在泥巴海里游过泳吗?告诉你们吧:那滋味真不好受。我曾经穿着衣服在学校的游泳池里游过泳,但那比在泥巴里游泳容易100倍。

哥哥好不容易才抓住了妹妹的裙子。

妹妹好像连被哥哥抓住都没意识到,哥哥强拉硬拽地把她拖了过来,然后朝着她的脸“噗”地一下,洒了一把胡椒面儿。

阿嚏,阿嚏……妹妹开始打喷嚏。

突然间,羊都没了踪影,缎带也消失了一大半,只剩下两三根在周围悠悠地飘着。

“好啦!”

可是,泥巴沼泽、章鱼和椰子树还在。

章鱼正像科幻电影里的怪物一样,扭着身躯朝我们一步步逼近。

我和哥哥同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爷爷转过身来,问了一句。

“你妈妈的工作怎么样了?哟!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呀?”

看着坐在地板上的我们,爷爷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铅笔掉了,我们正在找。”

我和哥哥一边拾铅笔和本子,一边冲着爷爷笑。

刚在泥巴沼泽里游了一圈儿,这会儿还要装扮成一幅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这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今天,妈妈比平时更辛苦。这一阵子妈妈感冒了,她说应该比原定计划晚两天完成。”

我摆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模样,重新坐在椅子上,哥哥也一样。

“今天我们还没见着妈妈。从昨天开始她就把自己关在二楼,估计差一点就干完了!”

哥哥冷静地答道。

“是吗?你们妈妈干的那一行也不容易,如果她的书能卖得更火一些就好啦。爷爷店里也有一个名气蛮大的教授,他总是斯斯文文地喝酒,直到酒店打烊。人家看起来可不像是你们妈妈的同行。”

爷爷有些失落地尝了尝汤。

“没办法,这姑娘从小就喜欢幻想。”

爷爷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

“小时候,她总喜欢一个人,或者拿着本子画画,或者把自己写的故事讲给别人听。”

看起来,爷爷还是把妈妈当成骄傲的。

妈妈是个小说家,专写推理小说。现在她正在写一套会讲小猫小狗故事的老婆婆侦探团的系列连载。听妈妈说,这个系列连载的销量“现在名列第一”。可是,每月都有一个“交稿截止期限”。话说,“截止期限”这个词过去也曾在我们家引发过一场骚乱。每到月底,妈妈都会像现在这样,把自己关在二楼闷头写初稿。平时我们一家人总聚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早餐,吃完饭后妈妈才会把在一旁玩耍的我们从二楼打发下去。昨天晚上大概妈妈又熬夜了!

妈妈一工作就表现出拼命三郎的劲头儿,那骇人的模样深深印在我们的记忆里,因此我们绝对不敢踏上二楼半步。

“你们这几个小家伙就踏踏实实的,省点儿心。你们妈妈那么喜欢幻想,可你们不能跟着学!”

我想:爷爷一定以为,我们兄妹几个一定不爱幻想。

妹妹凑了过来,想爬到我坐的椅子上,我让她爬到我的膝盖上坐好。

“好喽,好喽。好吃的炖锅子马上就出锅喽!”

爷爷一边尝着一边满意地点点头。

“你们爸爸走的时候,我心里七上八下的,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当时你们还都是小娃娃,你们妈妈就知道哭,连着哭了几周,也不给你们喂奶。那时候,真难熬呐!这姑娘什么也不会干。”

爷爷开始准备蔬菜沙拉。

从热气腾腾的炖锅子里冒出来的香气弥漫在整个房间。一到这个时候,我就觉得幸福极了。从我这里望去,爷爷宽阔的脊背仿佛都闪烁着晶莹的光。

“现在好啦,你们的妈妈坚强多了,她的干劲儿足得像火车头,连你们这些小家伙也长得个顶个的好。爷爷还能和你们凑在一块儿吃饭,高兴呐!”

爷爷又“哧”地一下笑出声来。

“就是嘛,想想看,咱们家从爷爷这辈人开始,哪个不是乐天派。对吧?”

爷爷转过身来笑呵呵地望着我们。

我们几个正并排坐在桌旁等着开饭。

“乐天派?”

我们头一次听到这个新鲜词儿。

“乐天派?”

这又是一个意外袭击。刚才,我们已经被一个“河豚毒素”搞得头晕脑涨,但此时,戒备心早已被诱人的饭菜香味儿冲没了。真想不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天千万别再冒出什么意外袭击的新词儿啦!

“乐天派?”

这个词儿听上去冲击力真强,过“耳”不忘。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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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听见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嗡嗡”的声音,好像飞机从远方飞过的声音。

那声音巨大又厚重,听,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地靠近了。似乎有一件巨大的金属物破风而来。

房间的窗户被震得咯咯作响。

这时,爷爷正大声唱着歌,似乎什么也没听见。我们则在心里隐隐地琢磨着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咣!”

后院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我家的后院原本空旷旷的,什么也没有,可是,现在那儿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我们一起战战兢兢地回头看。

透过后窗户上挂着的白色蕾丝花边窗帘,我们看到了那东西。

我明白了。那东西的壳儿闪耀着绚丽的色彩,原来是一架巨大的蜻蜓形飞机。

飞机头朝下栽在草坪上,机体在冒烟,折断的尾翼上好像沾着雨后滴滴水珠,水珠闪耀着晶莹透亮的七色光芒。

“啊!”

妹妹摇摇晃晃地迎着窗户走去。这丫头好像特别喜欢亮闪闪的东西。

这时,只听二楼的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随着踢踢踏踏的拖鞋声响起,一个人拖着疲惫的脚步走了下来。

妹妹眼睛一亮,大声喊着“妈妈,妈妈!”像头小鹿一样就冲了过去。

披着开衫毛衣的妈妈出现了。

“嗨,小家伙儿们,你们还好吗?爸爸,又让您辛苦了!”

带着黑眼圈的妈妈俯下身抱起妹妹。

不用问,昨晚妈妈肯定没睡。她脸色灰暗,头发乱蓬蓬的,像是疲惫极了。

“你的稿子写得怎么样了?”

“不行!”

妈妈抱着妹妹,叹了一口气在桌旁坐下。

“唉,谁在后院?”

妈妈的眼睛在眼镜镜片后一个劲地眨。她视力不好,这些日子度数又增加了,但她连配一副新眼镜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是妈妈的心理作用吧!后院什么也没有。”

哥哥若无其事地插了一句。

对呀,都快吃饭了,这会儿可不是和妈妈一起到后院看风景的时候。现在的紧要任务是盯紧饭桌,然后若无其事地阻挡与吃饭不相关的话题。哥哥的计策成功了,妈妈再也不看后院了。

刚才为消灭妹妹想象出来的羊,已经把胡椒用完了。

现在,对后院的那个“乐天派”怪物,我们只能等吃完晚饭,爷爷回去前,用黑胡椒代替来喷了。

“是吗?可能真是心理作用吧。刚才我仿佛看见后院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闪亮,怎么回事?”

妈妈好像很失望,接过爷爷递过来的汤盆时显得有气无力的。

“怎么,没灵感啦?怪不得你看上去有点神经过敏!”

“没有的事,妈妈不神经过敏!”

我一面怜惜地看着妈妈,一面急切地替她辩护道。

妈妈笑了,从桌旁探起身,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这一家子人,真让人羡慕!”爷爷嘟囔着。

妈妈从橱柜里取出玻璃杯。

“像爸爸一样,不用费心思地在稿纸上编造一些幻想出来的东西也不错。”

妈妈往爷爷的杯子里斟上酒,然后,给自己的杯子里也斟上少许。

“不见得!”

哥哥小声地咕哝道,除了我,谁也没有听见他的这句话。

我也有同感:当脑海中想象的东西冷不丁地变成现实出现在眼前时,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对吧?妈妈。

“好了,我们要做晚饭前的祈祷啦!”

爷爷示意道,接着,我们也合掌祈祷起来。

今天也一样,我家的晚饭从7点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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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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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幼时起他就害怕看到缝隙。

对于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恐惧的,他已经记不得了。最早的记忆恐怕是他站在自家后院的仓库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扇敞开一道缝隙的门往里看。

他害怕极了,他窥视着从仓库里透出的昏黄灯光,那道狭窄的缝隙令他惊恐不已。他的眼睛始终不敢离开那儿,如果可能,他巴不得自己立刻把目光从那道缝隙移开,转身就跑,但是,他的身体既动弹不得,又不敢移开视线,他一动不动地僵直着身躯盯着那道缝隙。

从他小学毕业后仓库就被拆除了。仓库太老了,壁板斑斑驳驳,破旧不堪,甚至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腐朽。仓库里杂乱地堆放着早已不再使用的农具,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远古而又苍凉。曾经插着门闩的两扇门扉,再无法关严,总是敞着一道5公分左右的缝隙,那里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见。

母亲是这样说的:自从他懂事起,每逢走过仓库前时,他总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这孩子大概是被仓库吓着了,母亲想。

所以,在幼年时期,每当他过于胡闹时,母亲就用关进仓库来惩罚他。奇怪的是:他既不抗拒也不害怕,而是呆在仓库里任由身子一歪,便呼呼大睡起来。

尽管父母对此颇为诧异,但对于这件事,他是能够理解自己的。

我害怕的只是缝隙罢了。

拉不严的窗帘,为了空气流通略微开启的窗户,还有敞着盖的纸箱……

对所有这些东西,他都觉得害怕。但是,他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每当看到那些缝隙时,他就会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接着连耳朵背后也隐隐作痛,然后,一股乱糟糟的令人发麻的感觉便袭上身来,从他胃部翻涌而上。

令这种恐惧进一步加剧的导火索是他从近邻的一位老婆婆那里听到的一则民间故事:

……在一个黑暗的夜晚,妖怪想闯入一户人家,它对拒绝开门的主人恳求道,“请打开一条缝吧,打开一条缝,行行好吧!”主人踌躇着拿不定主意,终于被妖怪和善的声音打动了,随即拉开一道门缝。于是,妖怪从缝隙中捅进一根手指,一下便别开了大门……

听到这一段时,他浑身上下筛糠似地颤抖起来。以前,他从未听人讲过这样恐惧的故事,而他觉得这个故事比任何东西都令他更感到恐惧。

<er h3">02</h3>

从那时起,只要看到宽度恰好能容下一根手指粗细的缝隙,他就惊恐不已。

学校教室的拉门只打开一道小小的缝隙。

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的他会被那缝吓得不得了。即使在上课时,他也会按捺不住内心的恐惧,隔一会儿便朝那儿偷偷瞄上一眼。

他知道那儿什么也没有。现在所有教室都在上课,走廊里没有一个学生,但是,他总觉得那里面有什么东西。从那道微微开启的缝里,随时可能有某个可怕的东西会飞身闯出,朝他扑来。

他不停地窥伺着那道缝隙。当他再次将视线投向那里时,隐约间,他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一根苍白的手指。苍白的手指固执地从那道狭窄的缝隙里伸出来,然后,“咣……”的一声巨响,一个令人心惊胆寒的东西纵身一跃而出。他胡思乱想地猜测着,不知道那个不知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的恐惧究竟是打哪儿来的呢?他困惑不已。

人的恐惧都是有根源的,不是吗?

比如害怕蜘蛛,害怕尖的东西,害怕雷电或狗,害怕红色,害怕小丑……人为什么害怕这些都是有理由的。

那么,我害怕缝隙又是什么原因呢?

无论他再怎么绞尽脑汁地想自己产生恐惧的缘由,或向母亲询问关于他幼年时的点点滴滴,对于问题出在哪儿,他仍一无所知。

既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他只好从躲避缝隙的方法上着手了。他用曲别针把房间的窗帘都别起来,把门关得严严的。如果实在无法避免,他就干脆坐在视线不会触及到缝隙的地方。

于是,他渐渐喜欢上自然界的景物。放眼望去,覆盖着植物的田野是看不到缝隙的。自然界的景物连绵不断,仿佛一幅望不到尽头的长幅画卷。每逢闲暇时分,他便去那里,在没有人工雕琢痕迹的原野漫步。

或许我害怕的是裂缝吧,他想。

世界本该连接在一起,正如时光本该不断地流淌。当它们发生断裂时,时间上的空白、世界事物的裂变或许都是非常可怕的。

但是,它们真的会发生断裂吗,裂缝的对面又是什么呢?

<er h3">03</h3>

一天下午,在教室里。他像平常一样,时不时回过头去,忧虑地看看背后敞开一道缝隙的拉门。

为什么其他人不害怕缝隙?他望着正聚精会神听课的其他人,心里不由得冒出一团火。老师的声音在教室中回荡,而他的意识却集中在缝隙上。没有人注意拉门上的那道缝隙,他也拼命告诫自己不要再关心缝隙的事情,可是,敏感的神经却固执地将他再次牵回那个狭小的空间。

镇静,没有人留意那道缝隙,缝隙没有什么可怕。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东西闯出来过。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没有必要再害怕幼时听到的那些传说,他暗想。

但是,下一个瞬间,他的身体仍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他觉察到一道视线。

他感到有人正盯着他,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他敢断定:那道视线正慢慢地移向他,如芒刺般刺人他的脊背。幼年时他盯着仓库的恐惧感再次袭上心头。

不可能,到现在为止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有今天,没有什么东西闯出来,他敢肯定。

他鼓足勇气,猛地回过头,目光落在门上。

门上冒出一根手指。

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长期以来他一直想象的某种东西就矗立在那扇拉门的背后。他曾经做过的噩梦,曾经听说过的场景就在眼前出现了。

那根苍白的手指搭在缝隙上,一下便推开了门。他强忍着把惊叫吞回肚里,随即身子一软,不由自主地瘫倒在地。

哗啦一声,听到门响,学生们一齐转回头去。

拉门处,站着一个腰身纤细的白皙少女。

老师停下来,严肃地打量着她。

“对不起,我中途碰上事故,所以迟到了。”

少女面无表情,淡淡地开口解释道,接下来,她环视着整间教室,好像在观察一件稀罕的东西。

<er h3">04</h3>

这个面无表情的转校女生,面无表情地走进了他们的生活。

对这个皮肤白皙、长发飘飘,又沉默寡言的少女,校园中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谣言。而她对那些诋毁却置若罔闻,无论在哪儿她总是孤身一人。没过多久,传播谣言的人便兴味索然了,于是,她真的成了一个孤独的人。

在一次周末散步的途中,他注意到她原来就住在自家附近。

当时他正在散步,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默默地走在山野上,那人正是那个长发飘飘的少女。孤身一人的少女置身于荒野上,一眼望去好像一个来自天外的孤独生灵。

微风拂过少女飘散的长发,在迟开的红叶中宛如一抹用画笔勾勒出的速描。

突然间,少女朝他的方向看过来,她盯着停下脚步,正茫然地望着自己的他。迎着那道来自远方的目光,他的身体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

少女一言不发地瞪着他,她的视线中蕴含着一股强大的力量。他突然想起那天她透过拉门的缝隙盯着他看时的情景。

少女踩着干枯的落叶,朝他走来。

那个瞬间,他想转身逃开,可是身体却像被钉在地面一样动弹不得。

“你是那个有仓库人家的孩子吧?”

像平常一样,少女面无表情地开口问道。

“什么?”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不知所措。

“小时候我就住在那户人家附近。爸爸死后,我跟着妈妈回老家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又回来了。”

少女说话的口吻像是在叙述他人的故事,她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投向他。

“我没印象。”

他只能这么回答。

“我见过你,你经常站在仓库前面。”

一听到这句话,他的身体便可笑地抖动起来。

他暗自思忖着:我曾经站在仓库门前,满怀恐惧盯着缝隙,当时的情形竟然被眼前的少女看到了。

少女一直注视着他,像在观察什么。终于,她冷漠地将脸偏向一边,随即转身离去。

<er h3">05</h3>

“住在附近的女孩儿?”他对母亲谈起这次偶遇,于是,母亲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好像在她爸爸死后,她家就搬走了。”他原本是同母亲闲聊,谁知母亲的脸色竞“刷”地一下变了。

“难道,是那个……”他注意到母亲的话刚说到一半,便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犹豫片刻之后,终于,母亲像想通了似的又补充道,“总之,也不知从谁那儿听来的,那个案子太惨了。据报道说:被害人的身体被肢解,手脚都被扯断了。当时,那个案子曾轰动一时,直到最后也没有抓住凶手,而第一个看到现场惨状的是前来寻找爸爸的被害人的亲生女儿。”

一股冰冷的气息从他的脚底向胸口蔓延。

少女面无表情,那双似乎抛弃了尘世间的一切的眼睛在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

“杀人案就发生在我们家仓库的后面。”

母亲补充了一句。

现在,那个仓库已经不存在了,就是那个有着黑黝黝缝隙的仓库。

“你是那个有仓库人家的孩子吧?”她的声音在他耳边萦绕着。

仓库门上的缝隙。

原来那里果真隐藏着什么,残忍而令人恐怖的某种东西从那里冒出来,把少女的父亲肢解……

在他的脑海里,关于仓库那阴暗缝隙的恐惧渐渐复苏。

<er h3">06</h3>

所有的一切在平淡中慢慢度过。

连同那些说不出口的,压抑在他心中的恐惧。

就这样,渐渐地,在对黑暗缝隙抱着恐惧心理的岁月里,他渐渐长大成人。他也曾在散步途中邂逅那个少女,但两人之间再也不曾交谈过。就这样,他迎来了毕业。

他去了都市,开始在那里工作。

都市仿佛一组庞大的工作机器,在那里,他的角色仅仅是其中一个运转着的齿轮,平淡无奇,无足挂齿。他淹没在冗长而单调的背景中,重复着相同的每一天。作为一个齿轮,他不需要思考,当然也没有恐怖。从某种意义上讲,对他而言那是一段平静的时光。他精神麻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延续自己的生命。

但是,缝隙怎会轻易放过他。

<er h3">07</h3>

事情的起因缘于一个被雨浸湿的清晨。

在度过两周的婚假后,他像往日一样走在上班的路上。被雨水打湿的充满凉意的街道吞噬着每个行人的体温,那是一个冰冷的初秋的早晨。

人们低着头匆匆地向前赶路,汽车喇叭声像在山谷中低回一样在大楼间此起彼伏,他走在常走的路上。

当他正打算越过信号灯时,忽觉脚下被什么绊住了,低头一看,原来是鞋带开了。

他走到人行横道的一角,蹲下身去系鞋带。

突然,他感到一簇奇异的光,在他的脑海中划过一道小小裂缝。

那一刻,他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置身于幼年时,蹲在后院的仓库前系鞋带时的世界。

午后燥热的空气和骄阳轻轻拂过他的鼻翼,那是故乡秋天的气息。

那种情景,他已经很久不曾想过了。但是现在仓库两扇门扉之间的缝隙就在他的眼前晃动。

幽寂的黑暗就在那条缝隙中间闪动。

短短一瞬间过后,他的周围便被一片凄惨的呻吟声包围了。

在他打算穿越的信号灯处,两辆公交车迎头相撞,烟尘和火焰混在一起冲天而起。满脸血污的上班族们惨叫着,正拼命地从撞碎的车窗往外爬,人行横道上还有摔倒的女人的身影。

惨叫声和哀嚎声交织着,其中一辆车已经在爆炸声中燃起熊熊大火,风助火势,火借风威,浓烟和烈火滚滚而起。

远处,尖锐的警笛声越来越近。

他呆呆地望着燃烧的汽车。

汽车裹挟在火焰中,内部一片漆黑。

车门敞着一道狭窄的缝隙,车内漆黑一片。透过一根手指宽度的缝隙,他看到了熟悉的漆黑。缝隙间夹着一根手指,很明显,手指的主人已经丢了性命,血液从苍白的手指上不断地涌出。

他仰首发出犹如野兽般凄厉的叫声。

归根结底,恐惧从来没有离开过他。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恐惧,原以为那些只是幻想而已。一直以来做的努力都是愚蠢的。为什么他还忘不了恐惧?

<er h3">08</h3>

充满恐惧的生活又开始了。

夹在自动扶梯里的衬衫,文件夹中狭小的缝隙,没有关严的抽屉,以及从百叶窗中透进来的光。

所有的这一切都成了他恐惧的根源。在他看来,都市就是一个充斥缝隙的世界。在街道上、在建筑物中、在路边的排水口,此外还有工地里检修的井盖,这个充满缝隙的世界没有一处不与他相联。

办公室的角落里堆着一些纸箱,从那些纸箱的缝隙间,他被映人眼帘的苍白手指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同事们取笑他,还从纸箱里拎出露出一角的工作手套吓唬他。瞧瞧,这东西像不像幽灵干枯的手臂?你到底在怕什么?

一旦在潜意识中认定那里存在着什么,他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往那里看,这种情形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即使在短暂的新婚旅行期间,他也忍不住感到害怕。宾馆昏暗的壁橱、点缀着可爱图案的窗帘缝隙、私家车的行李箱,甚至妻子戴的披肩的褶皱,所有这一切都令他胆战不已。

对于今后即将迎来的新生活,他开始感到灰心丧气。该死的缝隙又要来找他麻烦了,他确信。有时,他竟恨不得把妻子连同在内的所有的一切都统统从他身边赶走。

连新搬进去的公寓也成了烦恼的根源。

家里餐厅地面上有一块木板,和其他地方相比,那块木板的缝隙更宽。

而且,那道缝隙恰好能容纳一根手指。

每当用餐时,那道缝隙便会进入他的视野。他总是抢在妻子之前,在靠近洗碗池的座位上坐下。

那道缝隙令他越来越焦躁不安。

日子一天天过去,餐桌的桌腿处也裂开了一道黑暗的缝隙。

如同猛烈的海风扫过,将田野里的麦穗吹黄了,他的新生活也破裂了。

妻子似乎无法理解他在恐惧什么。尽管她常常注意到丈夫盯着地面发呆,但并不清楚他究竟在看什么,她错误地认为丈夫那么做是在刻意躲避自己。

他知道妻子误会他了,但是,他没有向她坦白自己的行为是出于对地板的恐惧。他觉得,如果向妻子坦白一切,地面就会断裂,桌子、椅子,连同他的日常生活都会陷入无底的深渊。

一个周六的早晨,他独自一人站在餐厅里。

天色灰蒙蒙的,餐厅笼罩在阴冷的灯光下。现在,掌勺的主妇已经不见了,餐厅也变得索然无味。

早在一个月前妻子就离开了家,从那以后,便再也没有归来。

今天也一样。

桌子和椅子靠墙摆着。

他睁开疲惫的双眼,低头望着地板上那道最大的缝隙,地上搁着一桶白色的腻子粉。

今天,我必须把这道缝隙填上。只要把这道该死的东西封上,从明天起我就能活下去了。

他忙活起来。

他把厚厚的腻子涂在地板上,一大片地板不久就变白了。他专心致志地干着,注意不放过每一道缝隙。

他觉得心情逐渐开朗起来,洁白的地面让他感到开心多了。

腻子多的是,而且都是他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

午餐的时间过了,临近黄昏时,他还在忙着,完全没有疲劳的感觉。他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正在做一件正确无比的事情。

需要涂抹的地方太多了,他手拎着桶,仰头站起身来。

窗户的缝隙、窗帘的缝隙,还有壁橱的缝隙。

凡是视线所及之处,他一处接一处地用腻子涂满。白色的线条在房间中纵横交错,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停下。

他从未感到过这样爽快。

我早该这么做了,他想,今后我再也不必担心缝隙了,我要亲手把这些恐惧的根源全部塞满,亲手开拓属于我自己的人生。

当他在浴室中忙着涂抹破碎的瓷砖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此时,家已经笼罩在清一色的洁白之中。

“喂……”他的声音从未这么洪亮,他得意洋洋地拿起电话,心境好得仿佛受到了来自全世界的祝福,不管电话那头是谁,他都想告诉对方自己此刻的心情。

那是一通长途电话,声音中夹杂着“沙沙”的噪音。

对方告诉他:住在乡下的母亲不幸去世了。

<er h3">09</h3>

他竖起外套的领子,将纽扣严严实实地扣上,动身启程赶往故乡。

车窗外的风景缓缓地向后退去,时光仿佛再次回到了从前。

很早以前,他的父亲便离开了人世,母亲则孤身一人住在老屋中。

难道我还是无法从对缝隙的恐惧中逃开吗?

看着人们给棺椁填土,他呆呆地沉思着。

忽然,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残留的白色腻子。

这也是缝隙准备用来对付我的阴谋吗?难道我一生都无法从缝隙中逃出去吗?

……那个凶案就发生在我们家仓库的后面。

母亲的脸上还挂着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但她已默默地长眠了。

仓库不存在了,再也没有人整理老屋的小院。或早或晚,这处宅子将被卖掉。

天空中飘起阴冷的雨,他朝那座从幼时起,每逢周末便喜欢独自一人散步的荒野走去,山上景色如旧。在三五个疏疏落落的前来吊唁的客人中,他发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是那个他曾在荒野中邂逅,并有过一次简短交谈的少女,现在已是成熟的女人了。

他不禁感到惊讶,同时又感觉这样的重逢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女人站在那里,脸上依然挂着昔日与他交谈时的表情。

他朝她走过去。那时,她曾主动向他走来。他明白,现在该轮到他主动了。

“好久不见。”

“是。”

“你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我一直住在这儿。”

“是吗?”

“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大概是心脏病发作。她在后院通向厨房的入口处昏倒了,被人发现时已经没有意识了。”

“后院?”

她若有所思地朝他家的方向望去。

他也朝那个方向看去,两人一起眺望着那个早已不存在的仓库。

不知是谁先迈开脚步,在这个临近冬末的时节中,两人缓缓地向山野走去。

“你爸爸最后……”他停下来。

“为什么会那样?”

直到这时,女子依然面无表情。她不动声色的样子令他既感到一丝对往昔的怀念,又心生羡慕。

她生活得怎么样,是一个人吗?他正在考虑自己是否应该开口向她询问,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你知道吗?”

突然,女子低声问道。

“什么?”

“你找的东西,可能我也一直在找。”

女子一本正经地答道。他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应该回答什么。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或许是看见仓库的缘故。”

此时,从女子穿的靴子下响起难听的干草声。

“你在找的是这个吧?”

女子嘟哝着。

“什么?”

他仰起脸来,眼前是她的面孔。

她的面孔上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缺口。

是他一直寻找的黑暗。

女子笑了,她第一次露出笑容。在她小巧洁白的牙缝间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道缺口,那个一直令他怀念的、惊恐不已的小小的黑暗。

随后,从那儿有什么东西走了出来。那东西正是杀害她父亲的凶手,是他一直等待着的,一直无休止地梦见过的。

“对,是这个。”

他低声咕哝着。

从那以后,男人便没了音讯。

正文 中奖者

<er top">01</h3>

男人撕开那个平淡无奇的信封,从里面露出一张便签。随即,一段印刷体的文字便映入他的眼帘。

恭喜您,您幸运地获得了本年度后半期尾号为7的大奖。

特此通知您,兑奖日期为11月1日至14日。

具体细则请参考信中的随附件。

<er h3">02</h3>

立刻,男人睁大了眼睛,接着身体便微微抖动起来。

是真的吗?我中奖了!想不到这种好事竟然会落到我头上。

他愕然地把那张便签翻来覆去地读了好几遍,然后把视线再次投向信封上的发件人。看上去,这封信和那种随处可见的健康食品邮寄广告并没什么两样。

他早就听人说过:对尾号7的中奖者,兑奖通知将采用秘密邮寄的方式,或以私人信件形式寄出,或以保险单的形式寄出。但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寄给自己的兑奖通知竟采用了平信的方式。

良久,男人好像被钉在原地般一动不动地站着。

这信会不会寄错了?

突然间,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于是,男人慌忙重新看了看收信人姓名和地址,没错!邮政编码和住址完整,他的全名也被端端正正地印在信封上。仔细一看,连信内的便签和开头也印着他的名字和住址。首先,与另外一个人重名的可能性被排除了,这封信确实是寄给他的。

我中奖了,我的兑奖尾号是7。

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从他的足底缓缓涌上心头,与此同时,他觉得自己的体温却慢慢降了下来,脚底一阵阵发凉,潮湿不堪。

“恭喜您!”?

突然,他对这张印刷的兑奖通知单感到一阵强烈的愤怒。算了,已经这样了,不计较那么多了。

蓦地,他想起了今天的日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11月1日,正是今天!

仿佛凭空挨了一棒,他一下子就挺直了脊背。

兑奖日期已经开始。从现在起,他必须考虑一下接下来的两周时间该怎么安排,这才是最安全的。

他屏息朝四下张望。

收取信件是他每天必做的事。老婆这会儿应该正呆在后屋的仓房里忙着喂鸡,收信的人除了我以外,没有第二个人。首先,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我收到这封信的事,这一点儿很关键。他本想索性把这封信撕碎丢掉,可是,如果被谁发现信的残骸,得知了细节,可就得不偿失了。平静,应该保持冷静,只要像平日一样,该怎么过还怎么过,那么,就没有人能猜到我中奖了。

想到这里,男人迅速地把信塞进毛衣内侧,抓起其余信件转身就朝家赶。忽然,他注意到有个白影儿一闪即逝。

他的心里咯噔一下,于是不由自主地向后看去。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不对,有人在动?是邻居家的谁?

他觉得脊背一阵发冷。

糟了,我被人看到了。

一个声音在他心中绝望地喊着。

我藏信的时候被人看到了。那家伙一定猜我在干吗?在这样一段特殊的时期里,把寄给自己的信偷偷藏起来的人能在干吗?

那家伙一定会想:他该不会是中奖者吧!

男人在心里暗暗叫苦。

我怎么这么傻,现在有必要站在这种地方藏信吗?我应该像平常一样,把收到的信带回家才对。回到家里以后,爱怎么藏就怎么藏,时间多的是。干吗在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鬼鬼祟祟地藏信,这不等于在众人面前宣称我中奖了一样愚蠢嘛!。

别慌!他安慰着自己,我不一定被人看到了,我只是像平常一样来取信,然后回家去。

男人强迫自己放慢脚步,慢慢地走到自家门口,但是,连他也觉得自己走路的样子很不自然,他表情僵硬,简直到了滑稽的地步。

他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家里每一个可能藏信的角落。

把信夹在信里?但他立刻枪毙了这个想法。

信中藏信。这个方法谁说过来着?可是不行,自己的老婆也知道这个。

或者,我把信贴在抽屉背后?可是,一旦拉开抽屉时被卡住,就一定会引起她的注意。

要么塞到墙板后面?可是家里的房子是简易房,万一什么时候墙体剥落……

藏到仓库的工具箱里?不行,那样的话,第一个就会被老婆发现。

或者,埋到田里的什么地方,塞到树窟窿里,压在栅栏底下?不行,那样信容易被雨水泡坏,或者被狗呀猪呀之类的牲畜用嘴拱出来,谁知那些牲口会把信拖到哪儿,到时候恐怕连影儿也找不到了。

把信缝到拉链里?不,万一被老婆摸到,我的秘密就彻底暴露了。

现在,他觉得平日里走惯的路似乎漫长得没了尽头。

好容易走进家,他凑在窗棂上,哆哆嗦嗦地向外张望着。

风景依旧,附近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屋外是一派农闲时节悠然的田园风光。

男人的心稍微放松一些。

一定是心理作用,没准我只是看走眼了。

“你在那儿看什么呐?”

冷不丁,一个不悦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男人心里不由得一紧。

此刻,老婆正绷着脸,手里提着洗了一半的衣服,像门神一样威风凛凛地杵在他身后,用犀利的目光扫视着他。男人愈发不安起来,他拼命地控制着自己,搪塞道,“看天呗。”

只听“哼”的一声,“你有那闲工夫,不如到后院去把栅栏修好。”撂下这句话,老婆一拧身便朝厨房走去。

“你怎么不去好好喂鸡?!”

男人强作愤然地回了一句,心里却暗自庆幸自己险些没说出来。

唉呀呀,真没想到,老婆竟然在家里。

一边想着,男人一边抓起帽子扣在脑袋上,然而突然又犯起疑来。

这女人,难道我看信那会儿被她看见啦?

他急忙回头向厨房看去。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幕情景:老婆正透过窗户监视着他,她的眼里闪着刺目的寒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里的一举一动。

这种想象简直幻化成了现实,在他眼前晃动。

这些日子以来,他和老婆的关系不甚融洽,几乎跌人最低谷。还有,最近也不知道是她哥哥的生意经营惨淡,还是为了给孩子们交学费,老婆总是一个劲地向他要求,想套出一点儿钱来。怎奈他毫不理睬,断然拒绝。

现在这种情况,如果被她知道我“中奖”的事儿……

他禁不住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不仅要小心邻居,对家里人也不能掉以轻心啊。

想到这儿,他觉得揣在怀里的信件变得冷冰冰的,正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我到底该怎么处理这封信?如果藏在家里,被老婆发现了怎么办?如果我是她,会不会趁此机会想把我干掉?

他慢吞吞地扣上帽子,穿上褂子,开始做下田前的准备,尽管此刻他六神无主。

尾号为7的奖金,只要还没被人领走,钱就会转入下一轮尾号7的账户。没错儿,在他的印象中,近两期的奖金始终没人领取,而且,似乎媒体也报道过这件事。在兑奖期间,几名“中奖者”始终没有露面,这意味着,本期的奖金数额一定相当高!

男人的身子颤抖着。

对老婆来说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简直是一石二鸟:一,把讨厌的丈夫干掉,二,还能得到一大笔钱。想都不用想,如果我是她的话……

上哪儿找比这更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女人不知道正背着我怎么美呢!

他的眼前影影绰绰地晃动着老婆在厨房里乐得转圈儿的样子。她会怎么干掉我呢,是磨刀霍霍,还是在床上布设什么机关,或者……

男人一面推着架子车,一面朝屋后的田里走。

他恨恨地仰起头来,望着天空。

空中一丝风也没有,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如果怀里没有揣着这封信,他的心情本该如这秋色一般爽郎。

“哟,精神不错啊!”

冷不丁地,背后有人跟他搭话,男人又是一惊。

他转回身,在逆光中看见一个胖墩墩的身影挡在路上。

<er h3">03</h3>

“别吓唬人。”

路边儿,有个老头儿正牵着一条狗朝这边踱过来,男人皱起眉头。

“劳驾,借个火儿。”

老人摘下帽子,朝他打了声招呼,接着用肥大的手指夹着一根烟,缓缓地抬起手来。

“成。”

男人点着火递过去。小狗又蹦又跳地蹿过来,围着他的脚直转。

老人像是心情不错,美美地抽了一口烟,然后有意无意地搭讪道。

“这么说,快到尾号7兑奖的季节啦。最近这段时间,还没有一个人领奖,这得多少钱呐!”

“是啊,我也听说过这码事。不过,在咱们这种乡下,估计一辈子也轮不上,交好运的事都让城里的人占了。”

男人故作漠不关心,接着,又耸了耸肩膀。

“那倒不一定。”

老人轻轻地扬了扬眉梢,看着男人,男人的心不再平静了。

这老头,干吗偏挑今天这种日子跟我说这个?平日里我跟他也没什么交情,干吗特意停下来跟我搭茬。

老人一面吸着烟,一面慢慢悠悠地开口道,“老早的时候,俺家亲戚里有人就中过奖。一收到信,那小子就吓得脸色煞白,跑来找俺商量。那小子真没出息,要不是俺一个劲儿地给他打气,让他像平常一样装作啥事也没有,他早就被人杀了。”

“被人杀了!”一听到这句,男人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拼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老人从嘴里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

“过去,咱们这地方多好,大伙儿逍遥自在,没什么欲望,而且那点奖金也没几个钱。可惜啊,见钱眼开的风气不知道啥时候起就吹过来喽。再看看现在,保不准咱们这一带也出了中奖的主儿。没准儿这会儿他正坐立不安呢,不知道怎么办好呐。唉,这世道啊!”

突然,男人注意到老人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

白色的衬衫,我取信那会儿就有一个白影儿一闪即逝。难道,那人身穿白衬衫?

难道是这个老头,那会儿我撕开信看的时候,是他在盯着我?

男人怀疑地盯着面前的老人。

“一般来讲,中奖的主儿应该已经收到兑奖单啦。那家伙现在一定吓得筛糠似的,两周时间呐,没准儿他连夜里都睡不着觉。”

老人继续兴高采烈地说着。

男人死死地盯住老人的脸,似乎打算从那张脸上找出点什么。可是,从那双昏花的老眼里,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难道老头儿真知道些什么?所以,他才故意在这儿拿话套我?

男人不知道。此刻,他再也无法故作平静了。“可能是吧!”他装作毫不在意地接了一句,赶紧跟老人道别,随即迈开脚步打算离开。老人也不再说什么,只是一直注视着朝田里走去的他。半晌,男人都无法平静下来。

我被看到了,今早就被人看到了吗?

男人拖着脚步,缓缓地朝小小的高丘走去。

他走进一个人影也没有的田里,开始翻土,终于,他觉得自己心里踏实多了。然而没过多久,他就为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田里干活儿再度恐惧起来。

他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此刻,他越想越怕,开始担心有人从背后袭击他。或许有人正躲在暗处窥伺着他的一举一动,正等待着寻找时机,猛地朝他背后一击,然后拍手称快。

冷汗不断地从他身上冒出来。

怎么办?在这种一个人也没有的地方干农活儿似乎很容易成为目标。但是,如果这时候躲在家里不出门,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我“中奖”了嘛。

男人不停地刨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注意到自己一直在翻同一块地。

这可不行,万一被谁看见了,一定会寻思我怎么半天也不挪动位置。镇静,镇静,要像平常一样。

男人的身上一面流着冷汗,一面一个劲儿地翻地。

就两周时间,索性我找个地方躲起来吧?对,进城找个便宜旅店躲起来算啦。

越想他越觉得心里乱。

可是,怎么跟别人解释呢?在这种时候,假如两周都找不着他,那不是摆明着告诉人家怎么回事了嘛。此外,旅店也是个问题。在这种时候,一个躲在屋里两周不出门的客人,明摆着是从天而降的“中奖者”;再说,无论如何下层旅店的人也不会放过一个自投罗网的“中奖者”,没准儿旅店老板会雇上几个流氓,先下手把他干掉。而且,在人生地不熟,连一个熟人都没有的城里,情况真是难以想象……

镇定。

男人拼命调整着呼吸。

再好好想想,估计也没有我想的那么糟糕。

他自言自语地安慰自己。

做最坏的打算,即便叔叔和老婆得知自己中奖的消息,他需要戒备的不过是这两个人,况且他们也不可能向外人泄露这件事。的确,至少凭空朝他开黑枪的可能性不存在,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人赤手空拳地干掉他这个“中奖者”——如果不那样的话,他(她)是拿不到奖金的。

突然,男人忍不住想再次掏出揣在怀里的信看看,可是一想到可能会被谁看到,他还是竭力忍住了。

没错儿,此前他的确听说过一起阴谋败露的案子,当然,奖金也彻底没了。所以,只要提防着不让叔叔和老婆两人靠近他就好;再说,现在他和老婆是分房睡的,防备她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如果老婆主动示好回到他床上,就说明这女人一定猜到了什么。

想着想着,男人平静多了。

不能再想了,再想,我就要得疑心病啦!况且,叔叔和老婆两人是否知道这件事还不好说,说不定,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呢。

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知怎的,他现在觉得眼前亮堂起来。

渐渐地,他的心情放松下来,手里干着的农活也恢复了往日的节奏。

这么说,我是安全的。别看刚才那老头儿说这说那,鬼才知道那是多少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何况,在这穷乡僻壤,有谁动过“中奖”的念头。只要我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眨眼,两周时间就会过去了。

<er h3">04</h3>

到了黄昏时分,像往常一样,农忙的一天结束了。

男人“从容地”度过了这秋高气爽的一天。

他像往常一样拖着疲惫的身子,推着架子车朝家走去。

唉呀,真累。

快走近家时,远远地,他看到老婆正站在屋门口张望。

而且,周围似乎人声嘈杂。

“怎么啦?”

男人问道。老婆扬扬下巴,露出一脸阴险。

“你看那个!”

他随着她的视线看去,不远处,聚集着许多人,地上有一摊血。

男人的心里咯噔一下,他随即紧张地望着老婆。

“出什么事啦?”

“真吓人。在这种乡下,好像还有人中了尾号7的奖,结果被谁发现后捅死了,这才是开奖的第一天。”

“什么?!”

男人大吃一惊,呆呆地站着。

难道这么巧吗?在这种乡下,竟然出了两个中奖者?

不远处,人越聚越多。

竟然发生了血案。才第一天中奖者就暴露了,才第一天那人就被捅死了。

男人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猛然间,他瞥见有人朝他奔过来。

是刚才的老人,老人面色惨白。

“危险!”

老人大喊。男人一惊,本能地将身体一偏,急忙闭着眼睛躲开。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脖子被什么东西“噌”一下擦过,紧接着的是一阵尖锐的刺痛。

“吭”地传来一声钝响,像是击中了什么。随后,他听见身后“砰”的一声,仿佛一件沉重的物体倒下的声音,随后周围重归寂静。

男人哆哆嗦嗦地睁开眼睛,手搭在自己的脖子上摸了摸,似乎触到了血,他的脖子像被什么东西擦破了。

老人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站在男人面前。

他面色煞白,正怔怔地盯着男人的身后。

男人战战兢兢地扭过头看去。

老婆仰面倒在地上,瞪着眼珠,已经断了气。

她的脖子上插着一把断了柄的镰刀尖,手里还攥着刀柄和剩余的刀刃。

“难道?!”

男人目瞪口呆。

“好险!”

老人小声嘟哝了一句。

男人一面用手哆哆嗦嗦地按着自己的脖子,一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和先前一样,不远处的人越聚越多,终于,医生出现了。

“那边到底怎么了?”

男人问道,老人敷衍着点点头。

“有个孕妇在路边要生了,是药铺家的姑娘。”

“怪不得,流了那么多血。”

“你老婆大概一下就瞅准了机会,这会儿跟你说尾号7的中奖者的事儿,保准你会分神。”

老人面无表情地答道,眼睛却一直盯着扑倒在地上的女尸。

男人却连瞅都不瞅一眼。这女人竟然骗自己分神,一想起刚才她举着镰刀朝自己冲过来的情景,他就惊恐不已。

“我老婆……您知道,对吗?我,我中奖了!”

话刚一出口,他顿觉心里轻松了不少。

老人脸上露出悲伤的神情,继而他慢吞吞地摇了摇头。

“你老婆跟人说起这件事时,偶然间被俺听到了。”

说这句话时,老人眺望着镇外的树林。

“真巧!不过那声音是谁俺没听出来,为了查明这事俺花了太长时间。”

听到这里,男人眼前浮现出一副老婆正和某人商量着谋害自己的情景:老婆眼中闪着刺目的寒光,眼神充满杀意。

“给你寄信的是你老婆他哥,估计他们在印刷上下了不少工夫。你老婆想这事大概不是一天两天了,无论如何她就想干掉你。好容易让她等到了这个机会,找个“中奖者”的引子送你上西天。在她的理论里,在兑奖期杀掉‘中奖者’不算是罪,这也成为了她的借口,并且俨然要用她哥给你寄来的信当做证据。

原来我“中奖”是一个设好的圈套,一切都是为了除掉我。

男人愕然失色。

“俺在路上跟你搭话,就是想提醒你注意,看上去,你压根儿没明白。”

老人的声音嘶哑而低沉。

原来,今早老人家和我搭话是为了这个。

“这么说,这信是……”

男人说着,从胸口掏出那封信来。

“假的。”

男人哆哆嗦嗦地翻开信的背面。

他仔细一看,信上竟然盖着邻村邮局的邮戳。本该由国家发行的彩票,结果却成了由邻村只有三个工作人员的小邮局搞的鬼把戏。

“在这种穷乡僻壤,谁见过什么真的中奖通知。”

老人悲伤地摇着头。

“所以,俺家的那个亲戚也被蒙了。”

“什么?”

“他拿到的尾号7的兑奖通知,是俺跟几个朋友合伙作弄他,寄给他的假信。”

男人呆呆地瞪着老人。

老人一直俯视着地面。

“那小子真是个胆小鬼。虽然胆小,人却十分善良,兄弟间碰上什么麻烦事他都出头帮忙。收到尾号7的兑奖券时,他吓得一个劲儿地哆嗦。万一谁来杀他的话该怎么办?!一想到这儿他就坐立不安。本来只想跟他开个玩笑,俺几个只想用‘中奖者’的消息逗逗他罢了。”

“哇哇……”不远处,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在空中飘荡着,“哦……”欢呼声响作一片。

老人睬也不睬那些因新生儿的降生而欢呼雀跃的人群,他接着叙述道。

男人忽然觉得,自己和老人的周围似乎已被一道无形的屏障给隔开了,他们似乎陷入了另一个世界中。

“俺几个完全没有料到,那小子吓得彻底慌了神,竟然上吊了。真有那么可怕吗?”

男人无言以对,只是盯着老人。

然而,老人面无表情地朝男人转过头。

“你去叫警察,告诉他们出事了。镰刀这玩意儿不长眼,碰到石头上折断后,刀尖扎到人了。这种事没人预料得到,纯属意外,对吧?”

男人艰难地点点头,慢吞吞地迈开步子。

老人一扬手,示意他停下。

“等一下,先借个火儿。”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

男人的手指还是颤个不停,他费劲地点着火,凑上去。

老人一把扯过男人还握在手里的信,连同烟一起“刷”地一下点着了。

眼看着,信燃了起来。

老人手一松,还冒着火星的一团灰烬便悠悠地朝地面飘落下去。

终于,只剩下一撮儿灰……

正文 蜗牛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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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拉开门,正用低低的声音喊着什么。

于是,坐在店里的几名客人脸上顿时漫过一层阴云,人们开始嘀嘀咕咕地议论起什么。之前温煦的气氛霎时间就变了,店里的空气也仿佛变得有些不安。

我独自一人坐在店内最深的角落里,对人们交谈的内容一无所知。其实,即便我能清晰地听到人们的声音,也因为语言不通,一样也听不懂。

我茫然地啜着杯中的葡萄酒。这时,店主人凑了过来,他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朝我比划着,像在热心地向我推荐什么。可是,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是说,今晚请别出去……”

一个客气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顺着声音望去,与我相隔的餐桌旁坐着一个女人,此刻,她放下手里的报纸,正注视着我。

原来是她帮我解了围,把店主人的话翻译给我。于是,我开口向她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再次回过头,看了看更加起劲地对我说个不停的店主人,然后将视线投向那个女人。

“他说:公布蜗牛警报了。”她平静地答道。

尽管我知道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有失礼节,但还是忍不住睁大双眼望着她。随后,我下意识地低下头,目光随即落到摆在餐桌上的盘子上。真巧!我刚刚吃完一盘烤蜗牛。

不管发生了什么,首先得让店主人放心。想到这里,我转过脸对店主人使劲点头。

其实,孤身一人身在旅途,我并不打算稍后出去走走,泡泡吧。对于自己能够找到一家雅致而颇感舒适的旅馆住下,而且旅馆旁边恰巧邻接这样一家不错的西餐馆,我已经很满足了。一想起临时栖身的房间,我立刻产生了归意。

店主人似乎松了一口气,他脸上浮出一丝浅浅的微笑,然后感激地朝那个女人点了点头,也算是打招呼,随即起身离开。

一切都恢复了原状,店里又重新热闹起来。

“你不介意我坐下来吧?”

我局促地向她开口搭讪。

“没关系,请。”

女人微笑着示意我坐到她身旁的座位。我端起玻璃杯,静静地朝她走去。

“蜗牛警报,刚才你是那么说的吧?如果我没听错的话。”

“是,我是那么说的。”

“我不太懂这儿的方言,不过,是指那东西吧。”

我一面接过她的话,一面看着自己刚才坐过的位置,那儿的餐桌上摆着一个茶色的陶瓷碟子。

“对,正是那种蜗牛。”

女人一副爱信不信的表情。

“这一带,每年都会发出几次蜗牛警报,但是,蜗牛真正爬出来的情形,恐怕好几年也碰不上一次。况且,即便它们真的爬出来,要不了多久也会立刻返回巢穴,所以,看到它们的人很少。今夜恐怕也一样,充其量只是一个警报,应该不要紧。”

我的目光始终不曾移开她的脸。

“通常什么时候发出警报呢?”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则耸耸肩。

“根据之前的经验判断,应该需要参考各类的数据。比如,沼泽地的水位变化,或者蛙群逃离的现象等等,我想大概是指这些吧。通常情况下,警报是由镇上的长老们公布的,具体情况我就不清楚了。”

她的面孔已不再年轻,但仍不失为一张透着知性的美丽的脸。或许因为知道我不谙当地语言的缘故,她似乎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本地的食客们渐渐没了先前用餐时的从容与镇静,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结账,然后起身匆匆离去。无疑,人们对从现在开始即将出现的什么保持着高度的戒备,即将到来的将是飓风,还是蜗牛呢?现在,留下来的只有住在这里的客人了。

“您是第一次到这儿来吗?”

她似乎看穿了我心中的疑惑,于是改变了话题。

“嗯,是啊。”

我思来想去,还是回答得模糊些比较好。尽管我并不打算对她隐瞒什么。

“你知道一位叫做Singh Ray的作家吗?”

她面色一怔,点了点头,随即扬了扬手中的书,我立刻便注意到那本书的封面。

“《涨潮的风景》。”

那正是Singh Ray的最后一部作品,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真是巧遇!真没想到我竟然会在这儿和一位阅读Singh Ray作品的女士相遇。”

我兴奋不已,于是,也为她叫上一客酒。然后自我介绍道,“我正在撰写关于Singh Ray的传记,我是追寻他的足迹来到此地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您和其他到这儿来的游客看上去不大一样。”

她一面同我碰了碰杯,一面深深地点了点头。

这是一片古老的地区,周围分布着绵延的沼泽、湖泊和森林。艺术家们为了追求灵感或寻求凝思,往往特意来这儿短住,知道这里的人都深谙此地的妙处。Singh Ray也曾在经历长年的流浪生活后,踏上了这片土地。

“你也是Singh Ray的粉丝吗?”

当我问到这儿时,她缓缓地摇摇头,否定了我的猜测。

“不!这里是我出生的故乡,但是,故乡并未给我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大学毕业后,我就离开了这里,前往您所在的国家工作。我一直不曾回来过,连父母去世的时候也没有赶回来。现在,这里已经没有我的家了,十多年了,不知怎么,突然间我想回来看看。”

“是吗?那么,你也住在这家旅馆?”

“是的,蜗牛警报对我来说已经是多年前的事儿了。真让人怀念!”

说着说着,她若无其事地扭过头,向窗外望去。

“它们会悄悄地从沼泽地里爬过来。”

她低语着,仿佛说给自己听一般。

“没有人知道它们有多少只。有些时候,它们会爬过沼泽、爬过森林,静静地朝镇子爬来。它们的到来总发生在夜里。它们悄无声息,人们能感受到的只有一种迹象,一种说不清的奇妙迹象。不过当它们爬来时,人们总能感觉得到。那种浓重的迹象紧紧地制约着束缚着夜晚,将夜彻底变成一种异质的存在。只要见过一次,你就永远不会忘记。”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仿佛沉浸在梦魇中一般,一面低低地嘟哝着。

她的声音和言语仿佛魔咒,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恐怖。

在一个语言不通的异国旅馆与一个单身妇人邂逅,她的话可信吗?这会不会是她惯用的招揽客人的伎俩,或者是她精心设计的诱惑人的手段?或者,她只是一个痴迷于蜗牛警报的怪人?

可是,她的确在阅读Singh Ray的著作,在这座镇上,我从未对人提及我来到此地的目的,而且,因为对这位作家的作品已了如指掌,我也不需要为了了解作家而主动与人攀谈。无论如何,她不可能特意准备一本Singh Ray的书,坐在这里等着与我邂逅。

望着我踌躇不定的样子,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般,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冷笑,“没什么,它们没有任何恶意。只是由于身躯过于巨大,会压碎所有的存在,覆盖所有的一切罢了,只要别阻挡它们的去路就好。事实上,家畜、小狗,还有幼小的孩子都曾被密密麻麻挤在路上的蜗牛群彻底淹没过。”

说完,她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

从窗外看去,远方的天际黑压压的,街上仅有一灯荧然,微弱地浮现出些许光晕。

“所有的人都躲在家里,但是,没有一个人睡着,连孩子们也一直醒着。人们能感觉到它们正穿越小镇,也能感觉到那种特殊的氛围。然后,一直等到它们爬回沼泽,孩子们才会不耐其烦地从家里一涌而出。那时还是黎明前时分,等一会儿,它们爬过的痕迹就会消失不见。它们爬过的痕迹仿佛彩虹一般,在黎明前的薄暮中堪称最美的风景。”

“天空渐渐亮起来,在少数几条街道被晨光照耀的瞬间,石阶上闪烁着它们留下来的如彩虹般晶莹剔透的光泽,好似用彩虹织就的布匹般绵延不断。它们爬过的痕迹无限延伸开来,当它们离去后,天空中飘散着如雨丝般湿润的空气,不,确切地说,是雨住不久后的味道。像夜晚下过雨刚刚放晴一般,那种气息笼罩在黎明前小镇的上空。从酣睡中醒来的孩子们会哭泣着埋怨大人为什么不唤醒他们,他们后悔没能亲自体会黎明前那丝丝甜润的,如风停雨驻后奇妙的风光。没有闻到那种气息的孩子,会遭到其他孩子们的嘲笑的。”

她的声音里透出一股热情。

我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情景。

黎明前,森林对面渐渐地亮了起来,濡湿的石阶的两旁冉冉呈现出一道道沟壑。

孩子们揉着惺忪的睡眼,身着睡衣站在镇子的角落里。

似乎为了迎接黎明前即将升起的太阳般,各色奇异的光华毕现,石阶上绵延着一道道黏液的光带,仿佛一条条通向童话世界的银光的大道。

“它们生性非常害羞,不喜欢被人看到,即使能看到它们,也至多不过一两只。它们极少爬到镇子里来,通常它们只爬到森林的人口处,便折回巢穴了。”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您对Singh Ray作品的什么地方感兴趣?”

她啜了一小口酒,声音恢复了平静,接着向我问道。

我眨了眨眼。

我的思绪还停留在想象中的石阶上,一时没有回过神来。考虑了一会儿,我答道,“……我想应该是他撰写的作品中所蕴涵的寓意,以及萦绕在他内心深处的孤独的流浪感。没有比旅行艺术家更能打动如我一样的男性读者了。早年,我也曾向往过做一名身在旅途的艺术家,后来明白了自己缺乏艺术细胞,所以,现在我只能通过追随Singh Ray的足迹来满足早年的愿望。”

我自嘲地说完这句话,低沉地笑起来。

“寓意?您说吸引您的是Singh Ray作品中的寓意,您觉得Singh Ray的作品不够真实吗?”她认真地反问道。

我点了点头:“嗯,他的作品宛如抽象画。比如《蓝鸟》、《三个小妖精》、《铜麒麟》、《葡萄酒的沼泽》,这些作品都采用象征的手法描绘那些现实中并不存在的风景和动物,这是人们对他作出的定论,我似乎也这么认为。在撒手人寰前,他在哪儿度过了最后的时光?《涨潮的风景》一文又是在什么背景下写出来的?对这些问题业内持有不同的观点,至今争论还在继续。在对他进行长期研究后,我得出了结论,那是因为他惯于采用非现实主义的写法,而且对此深信不疑。”

我热心地向她解释道。她却只是含糊其辞地答道,“也许是吧,虽然我也觉得他的作品具有超现实主义特征。”

“《涨潮的风景》也是?”

“是。”

我们都沉默下来,将瓶中的残酒斟入杯中。

“没有哪部作品比这篇更为清晰。只要镇上的人们读过,大家立刻都能领会到。”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

这句话令我略微感到一丝不快,言外之意,像在指责我不过是个不知情的外乡人罢了。

“在我的记忆里,它们大批地聚集在一起的情景似乎只出现过一次。”

她的话里充满了孤独。

“它们那样倾巢而出的情景,在我的记忆中似乎是第一次见到。不,或许很早以前也曾发生过,不过,人们传说的也只有那一次。”

店里稀稀落落的客人身影中,除了我和她以外,还坐着另外一对年迈的老夫妇,此刻,他们正安静地,面无表情地互相说着什么。

“到了夜里,它们很快就会到来。所有的蜗牛排起整齐的队伍,成群结队的,一个跟着一个爬过来。传说中的那场空袭,就是那场把这座小镇、各处的城市,连同这块大陆统统焚烧殆尽的大空袭……”

短短一瞬间,她默不作声,随后她舔了舔嘴唇,接着说下去。

“那是一场凄惨无比的空袭,天空被炮火映得通红,巨大的火球在空中穿梭而过。”

她的眼光再次变得炽热起来。

“你能想象出吗?小镇被蹂躏后,它们来了。它们知道毁灭就发生在小镇附近,或许它们正是为了通知人们毁灭迫近才来到的。然后,它们携手并肩迎着战争的硝烟冲上去。热爱宁静和黑暗的它们,在燃烧的烈焰中前行。它们忍受着灼痛,痛苦不堪地翻滚着、蠕动着;它们背负着巨大的壳,弯曲的巨壳如火海中黑色的波浪,涌动翻转,前扑后继。它们抱成一大团,长长的触角直抵教堂的钟。那种景象实在触目惊心!

“其实,是它们守护了这座小镇。它们用自己的身体抵挡了炽热的火焰,镇上人们储存大米和麦子的仓库、教堂、学校,所有的一切都被它们的身体密密实实地覆盖了。它们用自己那厚重而湿润的身体,完完全全地包裹着、覆盖着这里的一切,一声不响地忍耐着。从它们身体的黏液中散发出甜润的香气,和火焰燃烧的气息融合在一起,将小镇笼罩在令人窒息的痛苦中。它们忍受着烈焰的炙烤,身体被烤得火辣辣的,那种痛苦令人无法想象。渐渐地,在夜空之下,它们体内的水分开始蒸发,那湿热的气息如烈日下的云烟氤氲而上,整个小镇笼罩在赤红的热浪中。

“终于,它们背上的壳裂了,一点一点地皱缩起来。它们壳内的体液升腾了。即便如此,它们还是咬紧牙关忍耐着,它们发出人们听不到的声音。它们摆动着触角,一面扭动身躯,一面抱在一起,它们覆盖在学校的窗户、墙壁和屋顶上。终于,连它们的壳也爆裂开,迸发出优美动听的曲子,那些如林中新生小鹿般柔软的条纹状的壳被炽热的火焰吞噬殆尽,烧焦的碎片在火焰中爆裂成粉末,从夜空中如雨一般倾泻而下。它们的痕迹没有了,它们的壳碎裂了,体液里的水分蒸干了,只剩下一块像膜一般的茶色残骸。透过残骸,我们可以看到它们用生命替我们坚守的小小的村落,尽管,熊熊的火焰还在燃烧。”

我的眼前似乎闪动着燃烧的森林,夜空中尽是四散飞溅的火星。

咕嘟咕嘟,从哪儿传来一阵不太文雅的声音,我偏着头向旁边望去,此时,她正面无表情地喝着水。

“请您遵照招牌上写的内容,不要外出。”

刚才她那燃着热情的眸子再次冷漠如尘。此刻,她像注视着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一样看着我,似乎在提醒我注意店主人正忙着拉下百叶窗。

“读完这本书后,我就深信不疑了。Singh Ray一定到过这里。”

她一面说,一面用手轻抚着放在餐桌上的书。

“《涨潮的风景》,只看题目就明白了。”

“为什么?”

我急于知道原因,于是开口问道。

她微微一笑。

“它们到来时,我的感觉就是那样。Singh Ray的描写恰到好处,的确,它们造访小镇的情形宛如涨潮。”

望着她谜一般的笑容,我竟感到一丝奇特的满足。

不管她是骗子还是高级交际花,或者是一个奇特的女人,都没有关系。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如此美丽,不由得触动了我的心。今晚,在Singh Ray传记中,我要好好地为她添上一笔。

“你打算在故乡逗留多长时间?”

我一面在餐券的收据上签字,一面问她。

“我想,是等它们到来之后。”

她侧着头,淡淡地答道。似乎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那么,应该是今夜了?”

我半开玩笑地调侃了一句,她蓦然间变得认真起来,凝神盯着我。

“我不想回来了。”

“是回这儿吗?”

“嗯。我再也不想回来了。家里太穷了,爸爸妈妈总是争吵不休,小时候我总是挨打,还没有饭吃,我一点儿也不想呆在这儿。”

“但是,现在你回来了。”

“嗯。”

店主人忙着用板子加固街面店铺的大门。即将到来的会是什么呢?难道是强劲的飓风吗?

“什么梦?”

“我梦见了夜里的彩虹,那一定是这里的彩虹。我想它们一定要来了,当我睡醒后,立刻便想起来了。从前我的祖父也做过一个同样的梦。”

“哦,真有趣。”

“当时,我的祖父因为工作关系各地奔波,当他做完这个梦后便立刻赶回来了。然后,那天夜里就发生了。”

“发生什么了?”

她的笑容愈发奇妙。

“空袭之夜啊!它们大量地出现了,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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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寂静如水。

返回房间,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呷着烈酒,一边读书,一边把她说过的话断断续续地写在备忘薄上。

随后,我揭开窗帘,悄悄地向窗外眺望。

在昏黄的街灯照耀下,石阶融入黑暗的静谧之中,街上连一个孩子也看不到。虽然被夜幕笼罩,然而这种情景也透着一丝不寻常。对面的酒吧也早早地关门歇息了,无论朝哪个方向望去,视线所及之处,都是一片闭店的光景。

我倚在沙发上读书,不知何时竞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奇特的梦。

是一个关于Singh Ray的梦。

我只在照片上见过他。

照片上是他的侧面像,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略带讥讽和虚无的表情。他出身复杂,终生不曾经历婚姻,他很少微笑,是一直在旅途中漂泊的男人。

在梦中,我变成了Singh Rayo。

变成Singh Ray的我矗立在黎明前的小镇中。

森林掩映的地平线,逐渐亮起被树梢割裂成抽丝一样的光,石阶上留下蜗牛们闪耀着七色光芒的痕迹。

小镇上,只有我一人矗立。

我被欢喜和鼓舞包围着,在颤抖中抬头眺望着天空。

那里有它们巨大的存在。

它们闪烁着滑润的光泽,如静静蠕动的巨塔般耸立在我面前。

在黎明前的小镇上空,流淌着从它们身上散发出的丝丝甘甜,令人心荡神驰。

它们那超越一切的肉体上负着如小山般的壳,壳上那美丽的螺旋形曲线油亮鲜明。

多么美丽的生灵啊!这些静态的,却富含生命力的生灵;这些庄严的,却蕴含着哲学意味的生灵。

我被它们的伟大所撼动,为自己的猥小而颤抖,我矗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它们朝着我缓缓地行进着。它们的身体柔软无比,它们缓慢而努力地前行着。将道路挤得密密实实,它们壳下柔软的身体将小镇一楼的窗户完全覆盖。

我站在街道中央,眺望着它们朝我这边爬来。

我看到了,它们带着平静、慈爱,它们的身体中充满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睿智。

它们的触角微微地抖动着,发出青绿相间的光芒。

我心荡神驰地眺望着朝我爬过来的它们,虽然眼睛只看到了一只,但心里却无法描述的“它们”的存在。这存在无穷无尽,绝非一只。我能够感受到它们的存在,它们遍布四处,遍布所有的地方。

我为这前所未有的体验战栗不已。

快!快!

我张开双臂,等待着那个瞬间的到来。

它们甘甜的气息涌入我的鼻翼,它们湿润而粘腻地将我包裹起来。

它们形成一道甘美的屏障,如闪烁着异彩的湿润将我包裹;它们有一点凉意,却略微透出一丝温暖;它们平滑地贴在我的身上,将我舒适地包裹其中。

我从未如此愉快。

我的脸上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

Singh Ray被它们淹没了。

这是Singh Ray临终的时刻。

我和他融为一体,Singh Ray已抛下这个世界远去。

<er h3">03</h3>

我感到了什么,于是唰的一下睁开双眼。

梦中对Singh Ray的感触和他的欢欣还在神经上徘徊,我的唇边还凝固着未及收回的笑。

我慌乱地从沙发上起身,重新坐好。

玻璃杯底的冰块已经融尽。

但是,我还是感到了什么,似乎有什么不同。

我揉揉眼睛,站起身来。觉得有些心绪不宁,空气中似有一股异样的气息,仿佛在降雪的清晨睁开双眼时的感觉。

我思索片刻,轻轻扯开窗帘。

小镇漆黑一片,寂静无边。

有什么东西在动?

我愣了一下,凝神望去。

在对面人家的屋顶上,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黑暗中隐约可见一个椭圆形的暗影,在屋顶上缓缓地移动着。

远方传来警报的声音。

低沉而清晰的警报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响彻夜空。

那圆形的东西并非一只,我凝神细看,别处还有若干只在蠕动着。

警报。

果然,那不是普通的警报,而是空袭警报。

它们蜂拥而至,它们来到了小镇。

我夺步奔出走廊,疾步跑下楼梯。

空袭的警报声还在响。

突然,天空大亮。

一楼内侧全被封死了,我无法跑到屋外,谁也没有起来。

我再次跑回楼梯,返回房间,推开窗户,房间的窗户并未被封住。

地平线已经被炫目的光芒覆盖,散发着世间罕有的色彩。

在光芒的照耀下,它们正迎着那奇异的光缓缓地前行。它们散发着湿润的光泽,摆动着庄严的触角,一只接一只走在队列中,朝路面缓缓地前进着。

涨潮了!

突然间,我明白了Singh Ray笔下这个词的涵义。

它们充满这个世间。

绚烂的光芒愈发浓重了。

正文 杀人者的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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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您身体还好吗?

好久没和您联系了,作为一名曾有幸受教于您的学生,我比任何人都感到欣慰。

看到发信人的署名时,或许您会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我是一面想象着您那副吃惊的神情,一面完成了这封信的。数年前您便辞去了教职,移居到尊夫人的故乡,想必,现在您每日都在悠然自得中闲适地度过。据说那地方气候温暖怡人,宜于久居。我曾经颇想前往一晤,无奈始终未曾腾出机会。

<er h3">02</h3>

光阴如箭,转瞬之间,冬天便匆匆地到来了。

原本温暖的房间,寒气却一丝丝地从墙壁里透出来。

如此静谧的夜晚,四周的一切还淹没在沉睡的寂寞中,这般世界,为何我只能满怀凄凉、孤身一人。

只有钢笔写字的声音刷刷地响着,几十年的岁月,就这样回到昔日的童年时光。

<er h3">03</h3>

曾经生长在乡间的淳朴的我,早年就没了父亲,简言之,先生的教导胜似一切,从某种意义上,先生取代了我父亲的位置。在人生的早年,有幸与您相知相遇。先生的教诲是开启人生门扉的钥匙。正因为遵循了您的教诲,我才得以遵循人生的信念,行步于生命的漫漫长路上。

<er h3">04</h3>

近来,我常常忆起父亲离开的一刻。

那一刻,我有重获新生的感觉。

童年时的记忆,有时竟可以变得如此鲜明。从那时的一刻算起,我已走完了十年的光景,但那个房间,发生在那个房间中的一幕,十年如一日地铭刻在我心中,以致再难忘记。

那是个怎样的房间啊!腐臭得冒着酸气的酒味,廉价的香烟呛人的味道,乱得一塌糊涂的房间,咖啡桌上肮脏不堪的烟灰缸,污浊的酒垢,被污迹沾染的皱成一团的衬衫,以及如猪圈般的被褥……如果我胆敢踏进他的那个领地,必定招致劈头盖脸的一顿暴揍。但是,我狭窄的可怜的家,通向洗手间的道路注定得通过父亲的寝室。我常常被胆怯和畏缩笼罩着,提心吊胆地等待莫名的责打。

天真无邪的妹妹曾不知轻重地到处乱跑,被父亲狠狠收拾了一顿。可怜的孩子,半个耳朵再也听不到世间任何美妙的声音。此后,她坚决不与父亲的目光交汇,不再靠近那里一步。她整天像一只胆小的兔儿般战战兢兢,生活在可怕的阴影下。倘若听及父亲的咆哮,她会吓得尖声哭叫起来。恐惧去洗手间的心理,令这可怜的孩子留下了睡时遗尿的毛病。

那天的事情我依然记得清清楚楚:少年的身影矗立着,良久地站在房间里注视着那个已变了形,脱了相的暴徒。那个身着破烂的衬衫的骇人的暴徒,早已断了气,横歪在床上,双手无力地耷拉下来。

妹妹不知在哪里哇哇地放声痛哭。那声音,竟像传自某个遥远的地方。那时,我在干什么?为何不曾走向她的身边。

那时,妈妈还没有下班回来,而先生,一听到近邻的人说起,便立即赶到我的栖身之处,抓住站在那里,呆若木鸡的我,牵着我的手,将我带走。

先生的手,那双大大的手,传递给我的感触,超越了时空,时至今日,仍旧鲜明炽热。

那一瞬间,我深深信任着先生;那一瞬间,我将先生的教诲永远记在了心中。

<er h3">05</h3>

对于父亲的死,甚至连警察也懒得过多盘查。死亡结论是:因喉部异物引发的呼吸道窒息而亡。即便在近邻中,父亲也因打老婆、揍孩子的恶名,以及从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酒品惹人嫌恶,其存在与否,实在无可无不可,连死了也没人有兴趣悼念他。

对母亲来说,父亲的死,是个不小的打击,毕竟失去了生活的伴侣。但是她也能长呼一口气了。从前当我赶回家时,总能看到清晰地留于母亲脸上的被暴打后的青斑。我当时庆幸:今后,殴打母亲的人再也不存在了。

感谢您先生,让我静下心来,安慰母亲,佑护妹妹,还帮我处理了丧事。打那之后,母亲也时常念叨着先生的好处。

与暴徒为伴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母亲,妹妹和我三个人开始了平静简朴的生活,我们互相扶持着度过每一天。至少现在的每一天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我们甚至可以略微腾出一点儿时间,为明天构想一点什么了。所以那一天,可以称之为我的重生之日。

现在,我仍能深切地感受着先生的手当时带给我的感觉。

那时,当先生的手握起我的手的那一刻,脸色蓦地变了。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良久,然后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牵着我决绝离开。

先生您一定注意到了——我手里紧紧攥着什么……在那间有靠垫的房间里。

我死死地按住压在父亲脸上的靠垫绝不放手,一面听着着父亲被呕吐物淤结的坚难呼吸声。

父亲死后,僵直的手一直伸展不开。最后,终于软绵绵地耷拉下来。

先生,您看到了我脸上的表情,我手中握着的靠垫,掉落在地上的那只破旧不堪的靠垫。您盯着那些,仅仅盯着,似乎已经明白了一切。但是,那时,先生——您告诉我:“为了成就真正的善”这样一句饱含哲理的教诲。

是的,先生,您日常便灌输给我这个道理,“徒有其表的善,抵不得真正的善。”“逢得某时,行那时那刻最需要的善。”那时,先生,您亲自实践,告诉我您教诲的哲理中蕴含的意义。您说,亲手在妻子和孩子们身上植根痛苦的暴君,让这个暴徒得到他应有的下场,就是所谓的真正的“善”。

因此,我懂得了一个道理——要亲手开拓一个属于自己的未来,是绝没有所谓的后悔的,要用自己深信的“成就真正的善”这一真理开辟属于自己的人生和未来。

先生,您还记得M神父的那件事吗?

当然了,您又怎能不记得那件事呢?尚不提那颇具象征意义的突然的死亡,光说惨遭侮辱的孩子的数目之多,也足以成为当时轰动全村的丑闻。

深受广大信徒拥戴、推崇和信赖的一名圣职者,竟然是这样一个家伙。实际上,M神父——一个彻头彻尾的坏蛋,是一个对孩子们犯下猥亵恶行的禽兽。消息一出,令人哑然。而这条披着羊皮的狼甚至还威胁孩子们,不准她们把秘密泄露出去。他用所谓的“会遭受来自上天的惩罚”来吓唬她们。这不是罪恶,又是什么?幸运的是,我没有遭到那样的礼遇。起初,我甚至无法相信那是一件事实。那时,我也曾被那家伙儒雅大方的待人接物所蒙蔽。

但是,我亲眼目睹到了他的恶行——友人被那个恶魔拖入了泥沼。

无论谁告发,都没人相信吧。只有来自孩子嘴里的证言,大人们才会真正相信。可是,告发的孩子们将遭受何等的伤害。

我划着虔诚的十字架,趁着黄昏时分,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教堂。

来到了那块恶魔格外中意的,多次将孩子们按倒在地的罪恶之地,那块以可怜的孩子们为牺牲品的祭坛背后的神圣之所。

然后,我注意到那里的确是一处堪称绝佳的宝地——倘若竖立在正面的十字架突然倒下来,藏匿在那里的目标一定会被击中。

我一点一点地拧开将十字架固定起来的螺丝,看清楚固定在圣主青铜像头部的顶冠的,是一根巨大粗壮的铁钉。

能否遂愿只有神圣的上苍知道,然而,我坚信着这一刻一定会到来。为了成就真正意义的善,主啊,必定会替我实现这心愿。

哦!感谢神圣的主——那时,M神父拖到祭坛背后的,是一个年仅五岁,尚且年幼的小女孩儿。当他即将对那年幼的少女实施侵犯的瞬间,真的,上天对他进行了愤怒的谴责——随着沉重的十字架的轰然倒下,圣主头部的顶冠戳穿了这条狼的脑袋。

神父的死是如此的壮观,尖声哭叫的少女的声音,引来了前来寻找她的家人的身影。神父生前犯下的种种罪恶因此而败露,被假象蒙蔽的人们终于发现了骇人听闻的事实。太晚了,到那时为止,多少孩子已经沦为狼口下的牺牲品。但愿,那些成为牺牲品的孩子们能够重新找回属于自己的人生。

<er h3">06</h3>

那场焰火大会也是独一无二。

您还记得吗?

t家的三兄弟,加在一起,傲慢又凶暴的三兄弟。的确,t家资产雄厚,在那个地方,也是堪称富甲一方的大户,权力在握。而在品性上,他们低劣的人品令人发指。

那时,t家兄弟们的恶行,真是较其父辈有过之而无不及。还在少年时代,他们便将欺负弱小的孩子引为乐事。升人高中后,三兄弟更变本加厉,偷盗,打架,对年轻的少女横施暴行,令她们在不眠中伤心哭泣。三兄弟对恶行乐此而不疲。而作为他们的父辈,却想尽办法,暗中手脚,尽力掩盖三兄弟的罪行;不但如此,他们还四处奔走,企图让这三个人接替自己在镇上无人取代的地位。

我家那可怜的妹妹,同样是受害者中的一员。

可怜的孩子,被当成供这帮有钱的公子哥们消遣的玩意儿。与此同时,小镇之中,三兄弟四处散播关于她的流言蜚语。由于实在无法堪此羞辱,可怜的孩子,终于用上吊的方式完结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事情并未因为可怜的少女的离去而宣告终结。相反,蒙在头上的污名愈加沉重,悬挂在头顶的中伤更不请自来,利剑深深地伤害了母亲。我亲爱的母亲,就这样长久地生活在悲伤而沉重的阴影下。我们何尝不想洗脱清白,无奈菲薄之力怎能对抗可畏的人言?可怜的姑娘,只能含恨在阴暗的地下暗自垂泪。

现实何等残酷,权力和金钱的力量又何等强大,竟能将所有的一切掩盖在无边的沉默之下。

但是,真能允许这样吗?众多痛苦的人在暗影的笼罩下伤心垂泣,我怎能坐视不理,任由这帮家伙横行呢?

我——接受先生深刻熏陶的人,绝对不允许事态继续发展了。

<er h3">07</h3>

焰火大会,终于让我等来了行“善”的机会。

浅滩那边的树林,一向是三兄弟用来蹂躏少女们的据点。而焰火大会当天,为了寻找“猎物”,他们也一定会经过那片浅滩。

川原之上,燃放焰火的准备业已开始。

每年,燃放焰火的程序都极为复杂,用来移动点火装置的发电机和电缆等设备都会在河滩上摆得满满当当。乐谱、扬声器、照明等各类装置也安放得井井有条。

是的。方法绝对简单:

那三个愚笨的家伙儿走过浅滩时,跌进不知何时被剥去了表面绝缘体的铜线电缆堆中。这仅仅是一场意外的漏电事故,不过,电压可绝对比平常更大更惊人。

人体原本极易导电,这个道理,中学的教科书上已写得一清二楚。而得以亲眼目睹那种光景,在我却是平生头一遭。

八音盒,知道那东西吗?三个人活像八音盒上的偶人,双手乱颤,跳起绝妙的舞蹈。可惜,他们的舞姿如此短暂,仅仅持续了数秒,身体便冒起了浓烟。接着,一个压一个叠罗汉般摞在一块,终于四仰八叉地扑倒,不动了。

夜色沉沉的黑暗之中,当有人发现倒在那里的三兄弟时,时间早已过去了许久。焰火大会结束了,在收拾整理器材时,才有人注意到河滩上有人倒在那儿。顿时,嘈杂声此起彼伏。

我站在河岸上,远眺着那番奇景:在那腾空而起的焰火映照下,三兄弟张开手臂倒了下去。

一场不幸的“事故”夺去了罪恶的生命,从今往后,他们再也不会对任何人构成伤害了。

那番远眺,今生今世誓难忘记。再也不会有可怜的姑娘,因这帮无赖而伤心哭泣,也再不会发生无聊的金钱纷争。我怎能不被莫大的满足感包围,怎能忘记那被焰火照亮的明亮而璀璨的夜空。

不出所料,一举丧失三子之痛的打击,令为人父母的t家大掌柜顷刻间鬓发染霜,信誓旦旦想要统辖街道的欲望也随之消失不见。原来,那般恶徒也有怜惜他们性命的父母。远望鬓发苍苍的t家父母,何尝不令我心生怜恤!但转念一想,从今往后,小镇将远离那三人蹂躏的魔爪,便又将这世间的一切所谓同情感统统抛之脑后了。

古来事事终难全,有所得处,必有所失。这般哀痛,均需为了成就“真正意义的善”而退避三舍。既然牺牲难以避免,我也只好做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了。

<er h3">08</h3>

成人后,我离开了小镇。

在一面工作一面完成大学学业的那一年,母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许是看到儿子终于可以自食其力了,可以安心离去了吧,我以为。本想让母亲等到我成家立业的那一天,不过即使只到今天,也还是值得安慰的吧。

离开小镇之后,我依旧不断探索。

为了诚实,为了善良,为了始终不渝地奉行来自先生的教诲,即便沦为阶下囚我也在所不辞。固然,选择可以被众人接受的“作案”对象极为不易,需要我更加耐心,更为冷静,更为思虑良深地把握全盘。不过,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我竟然从未看走过眼。

但是,令人遗憾的事常常发生。出乎意料的是,现在,我竟然被囚禁于这个地方。

我知道,先生您必定看到了那则启事——我的妻子竟然告发了我。平日里,我曾对她解释过我的想法,深信能获得她的理解。可惜,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

诚然,剥夺他人的生命属于“恶”的行为。但是,保持双手的洁净,未必便能迎来和平。我获得了来自世间的感谢,而我,也确实是一个罪责在身的人。我为维持世间的和平殚精竭虑,结果,也不得不被收监在这座牢房里。实现真正的“善”,是如此的不易。我只好置身于无边的矛盾之中,奋勇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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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岂能后悔,我是接受过先生教诲的弟子。

那个有蓝色靠垫的房子。

先生牵着我的手,带我离开了那间屋子。路过沿途的沟渠,替我洗净了双手。

我开心不已,暗自庆幸。这是罪恶?不,不是。那不过是彼时彼地的“善举”罢了。

我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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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分外清澈。真的,今夜异常静寂。

置身于单间囚室中的我,耳边仅有笔尖划过纸的声音。

刑法的执行,大概将在数日内完成,即便夜色深重时我披衣起身,也不会再听到谁的怪责。

死亡有什么可怖?但思及自己尚未完成的一件事,我便甚觉悔恨。

或许,先生会将这封信视为我用来索命的文书,倘若那样,我一定要申辩——并非您所想的那样。

这仅仅是一封表明谢意的信函,致给予我一生前途的先生。现在,我须得再次向您表达我的谢意,怀着感谢之情走完属于我最后的人生之路。

谢谢您!先生。

属于我的充实的人生,实则起步于先生给予的教诲。

但是,关于我卑微一生的见证——这是我此生最后的欲求——愿交由先生完成。

我之所以被定罪,就是因为我杀害了那位臭名昭著而又神通广大的律师大人。只要有钱拿,那个唯利是图的律师可以将任何恶贯满盈的罪犯洗刷得干干净净!而我,不过是履行了“善”罢了。

从先生您那里,我只想获得您内心深处对我努力的认可。那样,我就心满意足,长眠而无憾了。

125国道向北行驶,出了Y溪谷,是一片满目凄凉,蔓草不生的岩石山。车辆驶过此处时,没有人愿意多加停留。那是一处空旷无人的荒野。

顺着Y溪谷攀爬上去,穿过一片绵延不断的名为“老人花园”的灌木丛,走过低洼地,眼前便是一座名为“神之鼻”的奇妙石山。翻过那座石山,映人眼帘左方的就是一座形如双峰驼的小山了。

双峰驼之间是一处深不见底的洞穴。从何时起有了那样一处诡异的所在,无从猜测。不知它们到底是老祖宗留下的遗迹抑或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又或者是什么。这些都已无从可考。从表面望去,完全找不到人口。但是,只要用心寻找,您必能找到。

那里,就是我实现“善”的地方。

想来,或许其中过半数的尸骸都已化为枯骨,如果我记得不错,应该有25具左右。那些骸骨或者是在逃的犯人,或者是潜伏在国内的恐怖分子,反正全都是些恶贯满盈、臭名昭著的家伙。他们随身携带的物品完好无缺地留在骸骨旁边。对他们有所了解的人只要看到那些遗物,应该一眼就能认出他们是谁。

关于处理那些家伙儿用的凶器,我早已将它们集中在一处,埋在“神之鼻”的山脚之下。不过是些刀枪类的物件。而那些被勒死的家伙,我则让凶器原封不动地套在他们的脖子上,以便您亲眼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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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曾经是我最能静下心来,喜欢偶尔歇歇脚的场所。

闲暇时分,我会前往那里,在“神之鼻”度过完全属于一个人的时光。在静谧的夜晚,当孤身一人仰望如水的月光,我常常回忆起自己曾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时,在河岸边仰望绚烂的焰火,度过的悠然自得的时光。

先生,请您务必去那里看看,想来您一定能明白我内心的感知。每当想起在那里仰望苍穹的情景,不知怎地,我便对现在独处囚室之中,仰望同样月色的凄凉生出一种奇妙而不真实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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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常常来这儿探望我。我知道,没有什么比这次的案件更刺痛她的心了。虽然我只是自始至终地完成着我的使命,但我清楚地知道她对我的所作所为心痛无比,这憔悴甚至瘦损了她的娇容。她信奉的善和我信奉的善不同。一个善良的女子,可惜她不懂得自己信奉的只是徒有其表的善,而意识不到并非她的过错,对此我只有深深的歉疚。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出那种事?为什么像你这么认真诚实的人竟会犯下杀人的罪行?

她痛苦而无助,一遍又一遍向我追问。

我已经拒绝向她解释了。认真和诚实——我信奉的真理,正因为此,我必须按照它们一丝不苟地行动。即使这样解释,她也无法理解我的心。

至此,我没有向第二人提起关于蓝色靠垫的往事,不会有人理解的。好了,就让这件事沉睡在我的心底,但愿它永远不再醒来。

那么,先生您是否曾经后悔过呢?

您是否曾经有过一丝悔意,后悔那一天,不应该牵着我的手将我带离那间放着靠垫的房间?

那样,接下来会如何呢?如果那时先生告发了我,我的人生是否会有所改观呢?

法律一定会酌情对我从轻处罚吧!如果他们从当时我所处的家庭环境来考虑的话。

但是,如果先生您告发了我,我的人生将会变得怎样?请设想一下吧!一个背着弑父罪名的少年,会因为您的告发,在心底种下一颗永不信任的种子。对,不再相信任何人。而我那亲爱的母亲,也一定会痛苦地挣扎在对儿子的内疚和罪恶感中无法自拔。维系母子亲情的纽带也会永远摇摆不定。我的人生必将在不幸中度过吧。

是的,我会变成一个自私的人,一个一心只想发财的人,一个内心阴郁,面孔冷漠,不再相信任何人,但是不会触犯法律——只要不触犯法律就行的人。想想看:那样的人生,除了凄惨二字,还有别的词可以形容吗?

相形之下,我选择了一条相信别人,也可以相信自己的人生。这样的人生怎么会凄惨,怎么会不幸?能这样解释,就最好了吧。

先生,我是一个不幸的人吗?我不知道。至少,当我拿这个问题询问自己时,心底有一个声音仿佛在告诉我,我不是一个不幸的人。人生,真是奇妙的东西。

好了,写了这么多,感谢您耐着性子看完我写的最后的话。

谢谢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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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归正传,现在,我想最后对您倾诉几句真心话。

正因为信奉了先生对我的教诲,我才拥有了幸福而充实的人生,所以,即便仅仅一次,我还是衷心期望能对先生有所回报——让先生也亲自体验一下“为了成就真正的善”的幸福。

传言四散,我听说了。

那是来自和我交往了很久,一个值得信赖的友人告诉我的。

听说:先生您夫人的情况相当糟糕。

她没完没了地四处走动,到处散播关于先生您的闲言碎语,还动辄对先生拳脚相向,不让先生有一刻静下心休息的时间。当夫人的拳头击中先生的眼睛时,您的一只眼睛就再也看不到什么了。

除此之外,在夫人娘家的乡下,夫人的老母亲还卧病在床,已经陷入了植物人状态。据说连服侍照顾也均由先生一人完成。

先生。

深深地感谢您,为了我,先生玷污了自己的双手。为代替我解脱罪名的先生,再次向您表示深深的感谢。

在这最后的一程,我思忖着为先生您尽最后一点微薄之力。

在接到我这封信后一周左右,值得信赖的一个朋友会代我把药物寄往您居住的地方。这种药物的神奇之处在于既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也没有半点痛苦。从外表看上去,服药的人完全如同自然死亡。

没有寄信人,先生接到的只是粉末状的药物。关于用药剂量,信中应该写得一清二楚。供您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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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罪恶吗?

或者,是某种情形下的真实的善吗?

决定孰是孰非的该是谁呢?

我相信先生。被先生认可的善才是真正的善。

感谢您读完最后一个字。

或许,这是我寄给先生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

祝您身体康健。永别!

来自您善良的弟子

怀着深深的感激

正文 携手一起到终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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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洋溢着春意的明朗的早晨,弗雷德从梦中睁开双眼。

虽然心里不乐意,但弗雷德知道天已经亮了。他“刷”的一下拉开窗帘,气势恢宏的管弦乐一下响了起来。

管弦乐的恢宏气势撼动着住在附近的邻居们,但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一篇幸福的故事。幸福故事的开场必然需要华美的音乐作烘托,但是,对沉浸在梦境中的人来说,刺耳的短笛声并不适意,而且,窗户还未打开,弗雷德还没有打算起床的样子,他闭着眼睛,还在凝神等待着什么。

为什么序曲总要拉得这样长。在影片《西区故事》中,人们不得不耐心地等待序曲的结束——如同电视发生故障时,人们只得耐着性子呆呆地盯着同一个画面。相较之下,弗雷德的情况要好很多。本篇中,序曲并不算长,因为是短篇。那还磨蹭什么,快一点进入主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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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序曲结束时,窗户“啪”的一下被推开了。弗雷德思忖着时间,穿着条纹状西式睡衣大大地展开双臂,对着窗户微微一笑。他原本打算多睡一会儿,但是,故事的序幕已经拉开,我们必须把好听的故事让给读者一同分享。

但是,刚刚起床的弗雷德必须唱出最初的音符。虽说刚刚睁开眼睛立即放声歌唱有些强人所难,但是不用担心,我们的主人公还躺在床上时,便已酝酿好要唱的曲子了。好了,弗雷德从床上蹦起来,下面,是唱第一支曲子的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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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这样?是何缘故?一样的太阳,今天和往常却有不同。为什么这样?是何缘故?一样的早晨,今天和往常却有不同。我心追逐,甜蜜的预感,阳光的照射,柔和的山风,一切让我心潮涌动。啊,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果然。弗雷德的歌喉美妙无比,完全配得上故事主人公这一角色。他用甜美而明亮的歌喉为故事拉启清晨的序幕,他梳洗沐浴,身影时而出现在洗手间,时而忙碌着为自己准备早餐的烤吐司面包,他继续歌唱,歌声回荡在房间的每个角落。

一曲美妙的间奏曲响起,弗雷德拎起公文包,将帽子扣在脑袋上,然后蹬蹬蹬地从公寓楼的楼梯奔出。在第二件事情开始之前,他必须赶到车站。

——好了。赶上了。弗雷德在经常光顾的那家店里买了一份报纸,排在候车的队伍中,现在,是唱第二支曲子的时候了。

<er h3">04</h3>

“为什么这样?是何缘故?一样的街道,今天和往常却有不同。为什么这样?是何缘故?一样的汽车,今天和往常却有不同。我心追逐,甜蜜的预感,汽车的鸣笛声、自行车的车铃声,让我心思涌动。啊,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弗雷德放声歌唱时,周围的乘客却是一副佯作不理的模样。当然,我们知道他们是这篇故事的组成角色。当乘客们上了汽车,手抓住拉手吊环的时候,弗雷德还在继续歌唱。所有的乘客都彬彬有礼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

请设想一下这样的场景:一个人站在公交车的车厢中放声歌唱,如果他的歌喉并不美妙,或许周围的乘客早已纷纷避开,这就是关键。音乐,只有真正的音乐才能让所有的人站在他的周围,默默品味他的艺术。

汽车在市中心停下,人们一个接一个从车上走下。

人群中,弗雷德踏着轻快的舞步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像他这样轻快地交替脚步,踏着节拍走路的方式可不简单,既得有好的肌肉韧度,也得有持久的耐力。但是,对弗雷德这样年轻的小伙子来说,他的舞蹈经历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即便这样边舞边走又能算得了什么。当他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早已一边想象着歌舞片的节奏,一面踏着水洼舞蹈,欢快地任脚下溅起水花。

好了,现在弗雷德已经到达工作单位的大楼前了。在这里,弗雷德必须就自己的职业向读者做一个大致的介绍。当然,他的工作不是唱歌。如果有人问为什么不是唱歌呢?回答起来可就难了。总之,本篇的故事主题是音乐。在音乐的世界中,自我介绍还是交给歌声完成好了。

弗雷德奔放有力地拉开办公楼的大门,一面精神饱满地向前台的姑娘打招呼,一面放声唱道,“我是律师,一个新入行的律师。我初涉此道,只是一个最低的小职员。”

<er h3">05</h3>

弗雷德按下电梯的按钮,滑进其中,当然,他在电梯中接着歌唱。伴奏通过电梯里的液晶屏传播出来,是式节奏愈来愈明快的乐曲。

“我是律师,一个新入行的律师。我初涉此道,只是一个最低的小职员。”

走进办公室所在的楼层,弗雷德精力充沛地推门而人,他向前辈们一一致意,然后整理起一本书又一本书。他依然面带微笑,继续唱着。

“我是一名律师,我实现了自幼年时便做的梦,热血的律师,正义的伙伴,令人窒息的法庭,最后关头的大逆转。”

这时,前辈们作为合唱队的伴唱也加入了进来。

(吝啬的委托人,麻烦的委托人,撒谎的委托人。这些就是现实。)

<er h3">06</h3>

办公桌上的一摞摞书籍在整理的“咚咚”声中此起彼伏,恰好配合上弗雷德的歌喉。但是,弗雷德还是分辨得出第4个伴唱者——比卢跑调的声音,尽管他们的歌声在形式上堪称完美。

可是,跑调的歌声必将影响接下来的合唱。于是,弗雷德“刷”地一纵身跃上桌子。尽管事后他不得不“哼哧哼哧”地使劲擦拭自己的皮鞋在办公桌上留下的痕迹。他记得当自己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外婆也曾严厉地斥责过他这种顽皮的举动,一想起当时的情景他的心中就会隐隐作痛,但是,这是音乐,音乐怎能令人按捺得住不去放声歌唱?

<er h3">07</h3>

“我是律师,即将实现我的梦想。在轰动世间的案件中,那担任律师的人物是谁?啊,他是精明强干的律师弗雷德!摄像机的镁光灯闪动着,焦距对准的人物是谁?啊,这次还是弗雷德。”

(诽谤中伤,闲言杂语,永远的恶人。这些就是现实。)

“香槟酒与顶层豪华的公寓,雪茄烟之外还有高级轿车,我的梦想即将实现,我是一名律师。”

(吝啬的委托人,麻烦的委托人,撒谎的委托人。这些就是现实。)

<er h3">08</h3>

站在桌上放声高歌的弗雷德的一旁,前辈们正在搬其他办公桌,以便腾出一个空间来。从现在开始是群舞的时间了。工作?先让它们见鬼去吧,受够了。这是剧情的设置。办公桌占着地方,大家可没法跳舞。

前辈们一面呼哧呼哧地喘气,一面哼唷哼唷地搬着桌子。他们配合着间奏曲跳起舞来。他们脚步笨重、抬不起腿的笨样儿令人发笑。世间的人未必个个都是得天独厚的舞蹈者,所以即便舞步拙劣也没有办法。

职员们反复地歌唱着,电话叮铃铃地响起来。舞兴正浓之时,随它响好了。他们虽然注意到电话铃在响,但是,演奏还在继续。

突然,旋律转成小调,定音鼓声咚咚有力,低音提琴声起伏不定,只听“嘭”的一声巨响,一个硕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老板登场了。那张虚伪的面孔上集合了美国影星和日本影星片在剧中的夸张表情——没错儿,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反派角色。

老板焦躁万分。工作堆积如山,原指望职员们像牛马一样快快给他干活,这些人竟然胆敢搬开椅子在这里跳舞!

老板面露狰狞之色,手舞皮鞭。不,不要那么做。这是音乐,痛骂也应该用音乐表达,老板狂喊着高声唱道:“工作!快快动手干你们的工作。工作!快快去嗅出金钱的气息。工作!快快去给我接手新的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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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笨重的身躯慢吞吞地踱来踱去。看着老板的眼色,有的人开始拾起掉落的书籍,有的人开始移动笨重的桌子。毕竟,老板身躯如此硕大,撞撞这个,碰碰那个,大家的心情怎能不烦乱。

“我们不是天使。所谓的正义者只存在于虚幻的电影世界。正义怎能填饱我们的肚皮?听贫穷的人哭诉衷肠,怎能付得起汽油费?”

老板真的生气了。但是,稍后我们还是要和弗雷德一起站在桌上舞蹈。

“我们不是天使。破碎婚姻案件中的私下收买,欺诈案件中的名誉诽谤,我们要嗅出案件的气息。”

老板呼哧呼哧地扛着肥大的身躯跃上弗雷德站着的桌子,他的血压也噌噌地往上升,这张桌子是他在创业之初买来的,是用桃木制成的昂贵物件。看着桌上蹭上了弗雷德的鞋印,老板的血压怎能不上升。

弗雷德继续放声歌唱,汗水浸湿了他的衬衫,到后来已经是汗如雨下。但是,只要和老板携手合作的二重唱没有结束,歌声就不能停下。老板的手抓着弗雷德,弗雷德也不放老板的手。但这流淌的汗水,实在令人不好受。众人在卖力地伴唱。这个时候,电话的响声听起来愈发尖锐,上班时间早已经过了,电话响得这么频繁,必有亟待解决的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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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律师,我实现了自幼年时便做的梦,热血的律师,正义的伙伴,庄严的法庭,最后关头的大逆转。”

“我们不是天使。所谓的正义者只存在于虚幻的电影世界。正义怎能填饱我们的肚皮?”

(吝啬的委托人,麻烦的委托人,撒谎的委托人。这些就是现实。)

“我是一名律师,我的梦想即将实现,香槟酒与顶层豪华的公寓,雪茄烟之外还有高级轿车。”

“我们不是天使。破碎婚姻案件中的私下收买,欺诈案件中的名誉诽谤,我们要嗅出案件的气息。”

(吝啬的委托人,麻烦的委托人,撒谎的委托人。这些就是现实。)

终于要结束了,决定的棒槌掌握在老板手中。砰!低音提琴的演奏中止。弗雷德和老板面对面站在桌子上对峙,曲终人散已成定局。

两人跪倒在桌子上,调整着呼吸。在他们身后,前辈们正手忙脚乱地拿起电话,低下头去,擦拭汗珠,从地板上拾起散乱的文件整理。从清晨就开始这么沉重的体力运动,即使有音乐为伴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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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午的时间弗雷德光顾着放松跳舞跳得筋疲力尽的脚丫,什么都没做;前辈们也是双脚透湿,一面还要一件一件确认错过的电话内容,跟踪处理,真是忙得不可开交。老板怎么样了?被唤来的医生匆匆赶到,正在决定让他接受点滴治疗。

可是,因为这是音乐剧,情节只能这样安排。

加油!弗雷德。下一幕中,即将到来的爱情正等待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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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德披上外套,是用午餐的时间了。

前往通常用餐的那家店需要拐过一个十字路口。这时,“咣”的一声,弗雷德的头被一个人撞到,他的身体随即被弹了出去。或许因为疲劳,他有点站立不稳,脚下也踉踉跄跄。

弗雷德正打算发几句牢骚时,却注意到地上倒着一位年轻的姑娘。

年轻的姑娘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奔到弗雷德身旁。

“对不起,先生!我只顾着看别的地方,您没有受伤吧?”

姑娘温婉的话语像一阵电流,瞬间流遍了弗雷德的身体。

那是一双怎样的面庞啊!羞涩而紧张的茶色眼眸、蔷薇色的面颊、柔软红润的嘴唇、浅黑色的头发、娇小而不失匀称的身材,还有那淡蓝色的裙装中包裹的美丽身躯。总之,站在弗雷德面前的是一个可爱的、令他怦然心动的姑娘。

四周顿时为之一亮。

这时,由金属管乐演奏的一支活泼短曲瞬间响起。

从刚才开始,在他们身后一直传来嘎吱嘎吱的响声,那是拎着照明灯具亦步亦趋跟上来的剧组摄制人员。在恋人邂逅的一瞬间,世界必定闪耀着明亮的光辉。选择这样的时机配乐实在绝妙。摄制组的人们松了一口气。

在姑娘身后,一名身着防风短外衣的摄制人员正在撒花瓣。为了衬托可爱的姑娘,哪能缺少美丽的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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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我们不得不多费一点儿笔墨为参与配乐的三十多名管弦乐队成员写上一笔。想想吧,从清晨起,他们便辛辛苦苦地等候在弗雷德住的公寓外,在跟着公交车前进的摄影车中,在办公室狭小的走廊里,他们被挤得如同沙丁鱼一般,但仍要继续演奏。他们知道温度和湿度的剧烈变化对乐器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或许现在,在乐队中,有人正皱着眉头、有苦难言。

但是,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我们的故事必须发展下去。

弗雷德的心跳砰砰地加速了,他的目光里闪现着异样的光彩。

他装作无意地一手握住姑娘的素手,一面站起身来。

“不,不怪你。也怪我心不在焉,是我的错。但是,能告诉我你在向别处瞧什么?你瞧的那个家伙到底在哪儿?”

“这……”

弗雷德的俏皮话令姑娘的面孔腾起一片红云,年轻的姑娘似乎并非无意于他。太妙了。

但是,很快姑娘便恢复了平静,她环视着周围,脸庞掠过一丝不安的阴云。

“对了,我必须去寻找迈克尔了。”

“迈克尔?”

弗雷德挑了挑眉毛。

“嗯,刚才我们走出宾馆时无意间走散了!”

姑娘的眼神在四下寻找,“一定是环境陌生的缘故。那孩子太敏感了。再不快点找到它的话……”

“孩子?你有孩子?”

弗雷德忘情地喊起来。姑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噗嗤一声笑起来。

“讨厌!我看起来有那么老吗?迈克尔是我养的宠物,它一直同我生活在国外。上周我们才一起回到这里。”

“哦,原来如此。”

弗雷德嘘了一口气,一手抚摸着自己的胸口。

“我怎能对一位被烦恼困扰的小姐不闻不问。好了,让我帮你一起找迈克尔吧!可是,能告诉我你的芳名吗?”

“我叫阿霓。”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了小镇。

在窃窃私语的两人身后,摄制组成员陆陆续续地跟了上来。年轻的人儿啊,为何总是这样心血来潮!摄制组的人儿啊,无奈地忽而停下稍息,忽而拿起摄制器材,跟上二人的步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另一方面,在短暂的交谈中,弗雷德更加坚信:这位美丽的阿霓恰恰是他倾心的那种姑娘。爱慕之情越来越强烈地涌上他的心头,或许这正是命中注定的邂逅。对了,清晨起来时的预感原来在冥冥中已预示着与这位美丽姑娘的相逢。

“我们是否在公园稍作歇息?”

“好啊!我也走得倦了。”

一人双双步入公园。

看到尾随在他们身后的一大堆摄制组成员,公园里原本平静的游人纷纷露出讶异的表情。哦!原来在拍摄音乐剧。意识到这一点,人们重新恢复了淡然的表情,随他们去好了。

二人并排坐在长椅上。

负责灯光的队伍万般无奈,只好跨入花坛。树木的枝条被碰折了,花坛中间的花儿被践踏了。没法儿啊,如果不这样,就照不清两人的面孔。

弗雷德和阿霓神色亲密地谈笑着,与此同时弗雷德始终在暗自揣测时机,好向姑娘表白自己爱慕的心意。

他原本应该握住姑娘的手儿倾情相告,却被一种无形的负荷压制住了;他想表白,却偏偏张不开嘴来。在音乐的世界里,爱的告白应该交给音乐完成。

导演也频频扫视着弗雷德,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出现。

这时,阿霓主动开口,为我们的剧情发展解了围。

“真奇怪!”她将被雾气笼罩的大大的眼眸投向弗雷德。

“我似乎曾经在哪儿见过你,莫非我和你的相逢早已命中注定。”

于是,弗雷德终于鼓起勇气,握住了姑娘纤细的手。

导演的指挥棒轻轻一点,弗雷德朗朗地放声唱道:

“我和你,何曾是初次相逢。你那双眼眸,在我的记忆中绝不陌生;你那嘴唇,仿佛我在出生前便在哪儿见过。哦,亲爱的你。”

阿霓随声和唱,她的歌喉竟然如此曼妙。

“我和你,何曾是初次相逢。你的声音,在我的记忆中绝不陌生。你的手,彷佛我在出生前便在哪儿见过。哦,亲爱的你。”

二人手牵着手站起来,齐声歌唱。

“这样的情景,仿佛早已命中注定。所以,我能与你相逢。从今往后,所有的‘第一次’,我都要和你在一起。你是我的未来。”

“这样的情景,仿佛早已命中注定。所以,我们能够相逢。从今往后,所有的‘第一次’,我都要和你在一起,你是我的未来。”

多么美妙的音符,甚至让美国著名音乐人也变得黯然失色了。这是多么罗曼蒂克的叙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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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开始跳舞。阿霓叫苦道,“这可怎么办,我不擅长跳交际舞。”

“没关系,你一定行。”

二人低低地传递着爱慕的私语。

“我更加喜欢跳踢踏舞。”

“下一曲就是。”

此时,公园已经成为二人的舞台,他们的身影在公园里一圈接一圈地旋转着。

下午还有工作,弗雷德没有忘记,不过,此时身边有这样美丽的姑娘相伴,他怎愿返回办公室。也许他会被老板扣除薪水,但是,音乐还在继续……

终于,二人出了公园,走向小镇。

他们在人行横道上翩然起舞。信号灯变红了,但是,二人正在演绎高难度的舞蹈托举动作,汽车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堵着。刺耳的汽车喇叭声接连不断地响着,从他们身后传来汽车追尾的撞击声。

“你们在干吗?少在这儿胡闹!”

“快点滚开。”

“快叫救护车。”

四周喧嚣的叫骂声乱成一片,间奏曲压过了一切。

这时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阵阵传来,人们陆陆续续地聚拢过来。那种情景怎能不让人觉得意外?连正在倾情舞蹈的二人也停下脚步,演奏中断了。

摄制组的人们乱哄哄的,“怎么了?”

“喂,那是什么?”

放眼远眺,从道路中央,一头巨大的狮子奔了过来。

真让人胆战心惊!狮子的鬃毛迎风飘动,露出吃人般的眼光吼叫着,连米高梅公司的商标也比不过它引人注目。

“哦,迈克尔!是我的迈克尔!”

弗雷德的面孔“刷”地一下变得苍白,而阿霓却欢声雀跃、兴奋不已。

弗雷德心里扑通一跳,愣愣地望着阿霓。

“什么?”

“太好了!你没事儿吧。可怜的孩子,现在还瑟瑟发抖。”

“那,那是你的宠物?”

“对,上周我刚把它从非洲带回来,它是我在非洲从小养大的宝贝。”

“危险,阿霓!”

弗雷德甚至来不及阻止,阿霓已经拔腿飞奔到狮子面前。

突然,狮子放声歌唱起来。

“我如此孤独,我的热带大草原——我住惯的家乡在哪儿?在这里,只有混凝土制造的楼群,我的朋友,我的家族,一个人也没有。”

多么出色的男中音。弗雷德惊呆了。

“怎么狮子也会唱歌?”

狮子哼起了鼻音。

“嗨,这是音乐剧嘛,所以得这样。在音乐剧中动物同样会歌唱。你看那迪斯尼乐园,再看那马戏团。”

“有道理!”弗雷德沉思地点点头。狮子继续唱到,“我如此孤独,人类岂能体会我的孤独,他们连自己的孤独都不知道。我住惯的故乡在哪里?这异国他乡的土地,都市中的沙漠。啊,我这个孤独的异乡人。”

“日头就要落了,美丽的魔幻时刻看不到了,这可不适合音乐剧!”

“是啊,那就快快谢幕吧。终曲怎么办好呢?”

弗雷德和阿霓中间夹着狮子,二人一边跳舞一边商量。

“对,让迈克尔站在我们中间,用左右两人对称的姿势演完最后一场,好了,我们看着那边导演的信号,用歌舞表演作个结果!”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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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子似乎并不擅长跳舞,那就由它负责歌唱。弗雷德和阿霓优雅地跳起来,狮子和他们排成一条直线。

阿霓喘着气,不满地发泄起来。

“这不过是一个小说,没人听得见我们的歌声,为什么我们非得这么费劲儿?”

“嘘,小声点!作者大概很喜欢音乐。刚才在办公室上演的一幕完全是在抄袭电影。好啦,快结束了。并排站好,摆好姿势,看导演的信号。”

“演完以后,我们去那家叫‘东尼’的店吃饭吧?这种演出真让人难以忍受!”

“到我的公寓去怎么样?我真的很喜欢你!”

“好吧,去你那儿也好。”

出色的谢幕姿态、款款的造型,两个人,连同一头狮子,定格在了谢幕的一瞬。

突然,流淌着终曲的音乐被空中直升机嘈杂的响声覆盖了。

两人抬头向天空望去,空中,特警队的反恐特战队员正一个接一个顺着绳子滑了下来。

“这是干什么?”

“这些粗野的家伙,我们好不容易才确定好了终曲。”

“趴下!从狮子身边撤开!”

地面上,手里端着枪,身穿防弹衣的士兵们大声地叫嚷着。警车鸣笛声尖锐而刺耳,警官们从车上纷纷地跳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儿?终曲还没有结束?”

剧情简简单单地结束,被击毙的两个人,还有一头狮子。

一个叠着一个,二人摇摇晃晃地倒在了路上。

是啊,音乐剧和现实之间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即便是在一个短篇故事中,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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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王国,亡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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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发出怒吼,似乎一面诅咒一面不停地向前疾驰。

巨大的车轮从不停下,它们啃噬和摩擦着铁轨,溅起层层火花儿,仿佛是一场场无情的稍纵即逝的梦。

在这条无穷无尽的铁路上,王国正在疾驰。在它身上搭载着几万民众,在漆黑的暗夜中,在不安和失望的薄暮中。

铁路在广阔的大地上划出纵横交错的一道道线,如同历史的遗迹和大地融为一体,看上去仿佛成了土地记忆的一部分。

在这条铁路上,王圉疾驰着,它宛如一头巨大的野兽。

它提升着速度,扬起悲鸣的汽笛。在密林中、在荒野上,它一面痛苦地扭动身躯,一面向前疾驰。

王国从持续的疾驰中获得不断前进的动力,因此,不管是失去速度,还是停止,都意味着王国的终结。

有人把王国那疾驰的姿态比作空中掌管电闪雷鸣的神,或比作掌管喷云吐雾的蛇,或比作长有翅膀的龙。的确,王国发出的咆哮声,或扭动长长的身躯,或匍匐在地面上,多像一条巨大的闪动着黑色光泽的龙。

那种壮烈的情景,让看到它的人心潮澎湃;那异样凶猛的姿态,让远观者肃然起敬。王国绝不允许自己衰老,没有继承者的王国凝神定意,在战场上挥刀斩棘、势如破竹。王国也

201是一座光辉的墓室,漂泊的人民矗立在远方,面向它双掌合十。

这样的体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什么时代起形成的?没有一个定论。

追溯起来应该在很久很久以前,比王国创立者的出现更早的年代,当这个驱动物被人们发现时。

过去,当这个驱动物变成“王国”前,它只是一个巨大的车厢。

它隐蔽在繁茂的森林中,遍体放出灼灼的黑色光芒,随即被人们发现。在关于“王国”早年的史料记载中,“发现者”是地位很高的人,他们的出身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环。有一种说法认为他们是无上的“神”。因为关于天神子孙降临人间的神话传说在史料记载中处处可见,因而,这种说法被当做正史得到了保存。

那么,从密林中挖掘出来的驱动物“王国”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据传,驱动物“王国”被发现的时候,它就是完好无损的。

当它被人们发现时,人们确定它是历史文明的遗迹。原因在于:当时关于“神祗”的传说已遍布天下,没有人不知道。而“王国”的顶部恰恰刻着许多人们从未见过的符号。

但是,随着对这件物体真实全貌的进一步综观,人们得出了一个判断:与其说它是一个遗物,或许用“驱动物”来定义它更贴切。

它厚重无隙、造型坚固巨大的直方形车厢一节接一节连在一起。

每节车厢由12组窗户组成,车厢再由180个“连接部”连系在一起。

“发现者”们花费了5年零6个月的时间把“王国”挖掘出来。

在整个挖掘过程中,人们用劈刀或砍刀斩开密林,拨去砂土,拽去缠绕其上的葛藤,终于,“王国”一点一点暴露在阳光下。

发现它的全过程被人们记录为《发现记》,并以叙事诗的形式保留了下来,其内容好像一首歌颂某个英雄的叙事诗。不过,具体的记载是否正确已无从可考。

不过,有些事情是千真万确的。比如,在起初被发现时,“王国”就保持着完整的外观;此外,先人们想尽了各种办法,试图揭开那些刻在王国顶部的符号所代表的涵义(到今天为止,那些符号所代表的涵义仍未揭开,大部分内容都是人们的揣测)。

只有一句古语被人们破解了,那是刻在“王国”车头木板上的一句古语。

“疾驰吧,直到化作一道青烟!”

这句话是“王国”的国策,虽然只有这么一句。若问这句话代表什么意思,这正是“驱动物王国”存在至今所要证明的意义。

“王国”,从人们最初发现它时起,就从来没有被移动过。那时,没有人想过要用它干什么。

后来,“王国”开始出现人家,也是因为挖掘“王国”经历了太多的岁月,据说,自从埋头于挖掘工作的“发现者”住在里面开始,那一带就有人定居下来。

最初,“王国”巨大的空间曾令人们感到无比畏惧。

“王国”内部空空如野,一个个不透明的窗户形成一个巨大而空旷的车厢,其旷古罕见的人工造型令人们无比畏惧。据传说:人只要在里面呆上一天,就会被诅咒。因此,后来在那里参与挖掘工作的居民,有人出于对车厢内部的恐惧,宁可选择露天宿营。

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因为一个偶然因素,居民们被迫进入“王国”,并在那里定居下来。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偶然因素呢?

气候变化或疫病滋生。

有一年,“外部”世界连续下起了几个月的暴雨,洪水四处泛滥,村落纷纷面临绝境,生活已经维持不下去了。危机迫使人们不得不寻找新的居住地。

庄稼无法收割,即使收割好了,也会因为暴雨霉变腐烂。造化弄人,雪上加霜的是可供饮用的水源已不足,这导致瘟疫暴发。一开始只有几个稀稀落落的病例,没多久便大规模蔓延开来。被丢弃的尸体堆积如山,于是,那里又形成新的疫病感染源,灾难不断扩大。

在这种情况下,东逃西窜、疲惫彷徨的幸存者们想起了“王国”。

人们窃窃私语地议论着:据说只要走进那个象征着将世间万物还原为“无”的“王国”,疫病就不敢再靠近人们。

事到如今,人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那里。

渐渐地,巨大的空间中开始住进居民。后来,他们发现那些空间密封性很好,作为居住地再合适不过。

于是,人们开始纷纷抢占属于自己的地盘,最早到达的人们怀着警戒和守护地界的心理,对稍后进入的人们怒目相对。在无规则的“内部”世界里,到处弥漫着火药味,犯罪和恶行肆无忌惮地蔓延。

这时,“圣士三兄弟”站了出来。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据说他们来自“外部”世界西方的尽头。三兄弟是一母所生,这一点确凿无疑。无论面容还是身材,三兄弟都惊人地相似。他们只有一点区别,三个人眼睛的颜色各不相同。长兄是黑色,二哥是蓝色,三弟是绿色。

尽管他们初来乍到,但在众人看来,三兄弟的存在却极为特殊。

没过多长时间,他们便俘获了众人的心。三兄弟带领着众人在这个曾经被割据成一块块的“内部”世界里,建立起“王国”,他们也必将登上“内部”世界最高权力的王位。

从这时起,“王国”历史的序幕便揭开了。

“圣士三兄弟”,不,现在已经是“圣士三贤王”了,他们的名字被镌刻在“王国”的历史里。

“圣士三贤王”分别开拓出三拨“个体”(可理解为车厢——译者注),他们各自住在“个体”的最高阶层。

只有这三拨个体中住着居民,而且,每个“个体”中还有不少地方没有住满。

“圣士三贤王”在各自的“个体”中谋求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个体”中最下等的阶层,主管引进水源耕种土地、试验栽植粮食作物、研制发酵工艺,保证酒和调味品等人们的日常所需。

其上的阶层,主管建设纺织、工具、建材等制造工厂,并改造相关设施。

更高的阶层,主管开拓市场。在市场上,人们可以进行物与物之间的交换和交易。

居住区阶层的地位更高。

所谓的阶层,就是任何世界都存在的,用来证明人们社会地位的那种东西。渐渐地,财力雄厚起来的子民开始将目光投向比自己更高的那一阶层。

不知不觉间,在占据最高阶层的“王”的居住地的势力范围内,一群发誓效忠于王的“贵族”阶层便形成了,王国内部形成了金字塔式的等级结构。

当“个体”中自给自足的目标实现,金字塔式的等级结构模式固定下来以后,人口开始逐步增长,三个“个体”变得狭窄起来。“圣士三贤王”开始考虑向下一个“个体”移民的计划。他们已经日渐衰老,明白自己到了不得不退位,将“王国”的王权让出的时候了。于是,他们将三个“个体”传给他们各自养育的长子——新王储,此外的其他子孙,则被有计划地安排到新开拓的“个体”中。

从招募年轻的移民群体、创造新“个体”自给自足的基础开始,他们再次重复了以前的模式。他们在最底层引入土地、树木、树苗,引进曾在三个“个体”中试制成功的技术,把这些成果应用到新的“个体”中。移民的规模一步步地扩大,就这样,经历了交替更迭的一代又一代移民,从新“个体”中又派生出更多新的“个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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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从什么时候开始拥有了动力,这一点人们非常清楚。

动力同样是由人们“发现”的,这一“发现”的过程充满了戏剧性元素。

经过王国的“连接部”,从“个体”到“个体”的移民速度不断推进。那时,已经到了人们在为进入49号“个体”移民做准备的阶段了。

49号“个体”与此前所有的“个体”存在本质的不同,对此,新移民者很快便注意到了。

在49号“个体”最深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房间。这个房间和各阶层均不相通,被单独隔开。奉命侦查的移民者首先发现了这个问题。

在这间房子的门扉上刻着许多人们从未见过的符号。

门上没有加锁,移民者们怀着警戒心,战战兢兢地踏进那间被冰冷空气笼罩的房间。

当人们走进屋里的一瞬间,他们赫然发现面前有一座巨大的“炉”。

那座物体呈球形,形态惊人,大得足能贯穿十二个阶层,如果硬要说明那是什么的话,或许只能用“炉”来称呼它。根据“王国”子民此前积累的所有对产业知识的了解,他们认为:这件物体应该是某种动力的来源。

紧接着问题出现了,如果物体是某种动力的来源,那么,怎样让它运转起来?使用什么让它运转?还有,它能带动什么?

赶赴现场的技术人员想尽办法,对那座物体做了各种各样的调查,然而,他们始终没有找到类似操作盘的部位,所以,他们不知道怎么操作那个东西。

几周时间飞快地过去,“炉”竟然动了起来,起因只是缘于一个非常偶然的巧合。

有一天,技术人员中的一个人带着自家的小孩子到了那个房间。

孩子抬起头,仰望着那个穿越十二阶层,如天空一般辽远的房顶,情不自禁地放声呼喊起来。或许,小家伙儿只是想确认自己的声音能否通达到高高的屋顶,而且回声能否返回地面。

奇迹发生了。孩子期望看到的事情没有发生。然而更加出人意料的事却发生了——突然间,“炉”一下亮起了灯,并微微震动起来。

接下来,在巨大的房间中,一处接一处地方的灯亮了起来,之前悄然无声的室内瞬间灯火通明,人们明白过来:什么东西开始“动”了。

研究者们全都怔住了,人们将身体靠在一起,茫然地仰望着这震动着的世界。

“炉”越来越亮,这时,人们注意到:什么物体启动了。

“像巨龙从沉寂的睡梦中睁开双目一样。”他们在史料记载中留下这样的描述。

然后,“炉”中的什么东西猛地旋转起来。

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东西在旋转。但是,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什么东西正以难以形容的疾速飞快地旋转着。

震动的势头越来越强。

到底发生了什么?到他们明白过来时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

他们没有留意到自己所在的“个体”本身也在变得不稳定。

此时,“王国”陷入一片恐慌。世界震动了,末日就要降临了,人们纷纷猜测着,尖叫声和哭号声响成一片。

当时的第几代王者们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态想不出一点办法,他们只是搓着手站在寝宫里焦虑万分。先祖们并未给他们留下应对不测事态的方法。

居住在窗户附近的子民们首先注意到连接在一起的“个体”动了起来。窗外的景色动起来了!当发现这件事时,他们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后来,他们终于认识到并非窗外的景物在动,而是他们自己居住的王国在动。但是,为了确认这件事实,需要经过更多子民的认可和同意,而这样一来,必然要花费大量宝贵的时间。

“王国”动起来了。等到大多数人认识到了这一事实时,又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

从发现之初起,“王国”就由巨大的车轮支撑着,车体下铺设着两条铁轨。但是,当时没有人想过这种构造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存在。那时,人们给出的解释是:这种结构是为了避免巨大的“王国”沉入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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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王国”疾驰起来。

在“王国”内部,在某种程度上人们仍然可以自给自足。因此,暂时没有对子民们的生活造成太大影响。但是,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之间的交易或往来却因为王国突如其来的变化而不得不宣告中断。这一打击是沉重的,更严重的是对“内部”子民们精神上的打击,人们对此忐忑不安。

不过,相比之下,眼下还有最为紧迫的问题。现在是,“王国”究竟会驶向哪里?有没有办法控制住那座巨大的“炉”?从现在起会不会发生撞击,甚至存在坠入深渊的危险?

王者们惊恐万状,他们担心未知的撞击会使“王国”遭到毁灭,因为那就意味着王国世界的终结。

同时,另一种观点不胫而走:当维持“炉”的持续运转的燃料耗尽的那一刻,“王国”自然会停下来。因为,如果要持续带动这庞大的“王国”,没有庞大的能量补给,是不可能完成的。

这种理所当然的观点很快就得到了众人的赞同,人们纷纷寄望于此。

但是,“王国”没有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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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王国”开始疾驰时起,已经过去了几个月。

“炉”体光芒四射,比以前愈发明亮,“炉”中的什么物体也在高速旋转。一天中,子民们会频繁地前往那里查看。他们望着“炉”体的光芒,聆听那旋转的声音。而“王国”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

另一方面,他们也没有发现任何可能撞击到什么障碍物的预兆。疾驰的目的地是哪儿?没有人知道。

日子一天接一天地过去,负责观察“炉”的技术员们又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当前方出现障碍物时,“炉”具备在事前自动发现的能力。

而且,似乎在“王国”最前端的部分,设有自动排除障碍物的清障设备。

尽管直到此刻,从来没有人见过“王国”的最前端长得什么模样。

因为,到此为止,人们把进入未移民的“个体”看做禁忌之事。

但是,为了了解“王国”的能力和今后不可预知的未来,对最前端情况的调查迫在眉睫。

调查队组织起来了,成员们花费了几天时间,朝最前端匍匐前进。

他们看到最前端是一个小小的个体,没有阶层,内部空荡荡的。

成员们呆住了。

最前端什么也没有。

前方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铁路,除此之外,就是巨大的窗户。

“王国”用于清除障碍物的机械,似乎安置在人们肉眼看不见的某个地方。人们根本没有机会看到清障时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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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再次有人察觉到一件惊人的事实,窗外闪过的风景不断重复着,和过去他们看过的物体毫无二致。

也就是说:这条铁路既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它是在一个平面上一圈接一圈地重复疾驰。

“王国”在一个循环的圈上疾驰。

通过测量,人们得出下述结论:大概每半年一次,“王国”会返回原始的起点,然后重复下一个循环。

面对这样的结果,人们该怎么考虑呢?为什么“王国”不在任何地方停止,而是一圈接一圈地循环往复呢?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在高速疾驰的“王国”中,终于,人们开始适应了这样的环境。

似乎“炉”一旦被发动起来,就能将它自身的动能转化为动力,继而进一步推动“炉”体运转。也就是说,“王国”是一种具有永久动能的装置。

一座持续发光、持续旋转的“炉”。

那里成了人们祈祷的场所,“炉”成为人们祈祷的对象。对于成为人们敬奉对象的“炉”,王族们也不敢忽视它的存在,连王国最神圣的祭祀活动也安排在那里举行。

已习惯了在疾驰的“王国”中生活的子民们,也曾尝试着同“外部”世界来往,但是,疾驰的“王国”在“外部”世界人们的眼中已经变成了令人畏惧的事物。关于它的可怕流言家喻户晓,“王国”被孤立了。

“王国”成了疾驰传说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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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疾驰中,“王国”的人口不减反增。

又经历了数代人,激增的人口不断填充着,阶层被分裂开来。“个体”与“个体”间的对抗、两代人之间的等级差别、阶层内部间的矛盾,这些问题都使“王国”的情况变得越来越复杂。

其中,最大的问题发生在成立“王国”之初时的三个“个体”和后来衍生出来的“个体”间的不和。

由“圣士三贤王”直接统治的三个“个体”高高在上,他们为自己的血统和渊源骄傲。在所有“个体”中,他们的产业能力和子民受教育的程度也最高,所以,他们不屑于和那些随时代潮流衍生出来的新“个体”来往。

即使在其他“个体”间,新兴的“王”各自统治能力也存在一定差距。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后,各个“个体”的王室统治也出现了差别。这样一来,必然导致统治状况不佳的“个体”对势力强大、治安好的“个体”心怀嫉妒或羡慕,部分子民希望迁往更好的“个体”,而更好“个体”的部分子民则拒绝新来者入迁。

此外,在王族间也出现了争夺权力和派系间的斗争。

王族们想方设法或者和势力强大的“个体”结成同盟,或者掠夺势力弱小的王所在的“个体”,一时间,血雨腥风,阴谋权术如漩涡般席卷各处。

现在,所有的“个体”都已经被激增的人口填满了,再也没有新的地方可供人们移民了。那么,新增的王族们该去哪里寻找属于他们的领地?这个问题困扰着所有的“个体”。

血腥的杀戮事件不时发生。有的王族杀掉了自己的王叔,有的则是兄弟相残。长老们只能一遍遍祈祷和怀念旧时“圣士三贤王”的岁月。

王室间的争斗在不知不觉间在子民们中间投下了深深的暗影。

“王国”的空气中充斥着杀戮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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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发生了一件象征性的事件。

王族中的一个成员,因为对自己的未来彻底丧失了信心,他从最高层的窗户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的身体坠落在地面上,一动不动,这一幕,被众多子民看到了。

对“王国”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巨大的打击事件。

厌世情绪在“王国”中蔓延开来,“王国”的子民们开始萌生一种新意识:抛弃“王国”。

从那时起,从“王国”跳出去的人不断涌现。上至上了年纪的老人,下至年轻人,选择逃离“王国”的人越来越多。在那些低等阶层的子民中,选择跳出去的人中幸存下来的似乎为数不少。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外部”世界怎样生活,至于幸存下来的他们对“外部”世界的人们怎样描述“王国”,更是语焉不详。

一时间,由于企图逃离“王国”的子民越来越多,王族们开始在窗户旁边派人把守,严禁人们抛弃“王国”。其中一些“个体”甚至发生劳动力人数锐减到警戒线的状况。

更糟糕的是,在“王国”创立前,袭击人们的瘟疫又卷土重来,疯狂地逼迫着这个摇摇欲坠的“王国”。

由于劳动人口急剧减少,卫生疏于管理,结果在最下层的子民中爆发了瘟疫,瘟疫疯狂蔓延着,很快就传播到高一级、更高一级的阶层,在“个体”内迅速流行。

为了逃脱疫病的魔爪,人们如洪水般冲向“连接部”。人们惊恐万状的叫喊声、企图砸破封锁线的铁锤声响成一片,足足持续了一个月左右,终于重归寂静。如文字记载:死亡的沉默充斥着一个又一个“个体”。

终于,封条被揭开了。此时,时间已经过去了数年,因瘟疫死亡的人群早已化为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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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王国”仍然一成不变地发出狰狞的怒号,在一圈又一圈永无休止的循环中疾驰。

那座人们顶礼膜拜的对象,在某种意义上,如同“神灵”般存在的“炉”,发出越来越耀眼的光芒,继续高速旋转着。

黑色的龙一个劲儿地重复着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循环。

关于一年疾驰两圈的恶魔的故事,渐渐成为一种神话,在“外部”世界交口相传。“外部”的人们以它为题材,或创作诗歌,或撰写民间故事,或绘画。

“王国”的子民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担心有一天王国会停下来。

从前,人们曾经为“王国”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而忧心忡忡,甚至期望它有朝一日能停下来。但是现在,人们却为相反的担忧苦恼不已:如果一旦王国停下来,会不会发生不测?

子民们纷纷祈求“王国”千万不要停。

他们祈求“王国”永远疾驰下去。

“疾驰吧,直到化作一道青烟!”

的的确确,这句从发现之初起刻在车头上的文字,这句作为国策的名言像它字面的“王国”(双轨王国)一样,一如既往地诠释着自身存在的意义。

在“王国”中诞生过历史学家、哲学家,向后人们孜孜不倦地传递着他们的思想。

他们不知疲倦地阐述着“永不停止的疾驰”这句话的涵义,虽然他们自己也始终不解其意。

为什么“王国”在同一条铁路上无休止地循环、无休止地高速旋转、无休止地发出光芒?这些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们始终未曾给出答案。

但是,在现实中,“炉”持续旋转,“王国”晃动着巨大的黑色身躯,疯狂地疾驰着。对这个现实、这个真实的存在,怎么解释才合理?探索其意义所在,恐怕只能交给虚无的思考了。

学者们关于上述问题的思辨从未停止,但是,人们始终无法得出确切的答案。

疾驰的“王国”开始衰老了。

新出生的孩子越来越少,劳动力的缺口已达到顶点。同时,老龄人口的比例越来越高,无法指望从“外部”世界获得支援的“王国”渐渐丧失了它的活力。

王族们再也无力描述未来了。

渐渐地,他们被“王国”即将毁灭的预感占据了心神。

“圣士三贤王”的后裔向历史学家讲述着关于古老过去的点点滴滴:发现时的“王国”、挖掘出的“王国”、疾驰前的“王国”、开始疾驰的“王国”等等所有的一切。

即便如此,他们也在苦苦祈祷,但愿“王国”千万不要停下。

人们已经不允许“王国”停下,停下来就意味着“王国”的终结。

他们越来越狂热地把“炉”视为崇拜的图腾。他们生活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围在“炉”旁,对它顶礼膜拜。

不知不觉地,子民们中止了生产活动。

能够参与劳动的人口急剧减少,他们只剩下了维持“个体”生存的能力。

稀稀落落的几个联盟从“个体”脱离出来,在“个体”的角落里有气无力地维持着生计。此外,就是一些或躺或卧、或终日无所事事、或苟延残喘等待终结的人们。

<er h3">09</h3>

即便如此,“王国”还在疾驰。

在铁路上,“王国”从未放松手里的缰绳。它嘶鸣着,像恶魔一般,像雷神一般。

终于,子民消失了,王族也消失了。由他们亲手创造的一切在“王国”中腐朽、枯干。

现在,“王国”已经成为一座巨大的棺椁、一块庞大的墓碑。

里面只剩下“王国”存在过的痕迹,经过漫长岁月的侵蚀,连最后的痕迹也逐渐风化,乃至消失殆尽。

终于,和人们发现它的时候一样,“王国”仅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车厢。

即便如此,“王国”依然保持着它原本的状态,疯狂地疾驰着,重复那永无休止的循环。

在那里,既没有内容,也没有意义——只有铭刻在我们心中的“疾驰吧,直到化作一道青烟!”这句古老的箴言,随着胜利时刻的欢呼声永远地持续……

正文 双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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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钟声愀然响起。

像往常一样,那声音缓慢而庄严,却带着一丝不祥。

今天的劳作已经结束。

少女们纷纷仰起头,看了看挂在墙壁上的钟表,钟声掠过耳际。

正专心致志地忙着刺绣的摩纳失望地揉了揉自己酸疼的肩膀,而凝神对着针眼穿线的夏娃则苦恼万分地把针别在布上,然后懒洋洋地张开嘴,疲惫地打着呵欠。

刷着白粉墙的房间被透过窗棂夕阳染得朦朦胧胧,她们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却多少感到一丝孤寂。

“唉,好累!”

摩纳坐在椅子上,像上了年纪的人一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衣冠不整地将两腿蜷曲起来。

“喂,该走了,迟到的话又得挨骂了。”

我开口对摩纳说。夏娃百无无聊地低声咕哝了一句,“饶了我吧。”于是,摩纳摆出一副闷闷的样子,不大情愿地站起身,跟着我走出回廊。

从这间屋子出发,前往小镇中心的中央广场距离并不太远。

回廊的天花板由众多拱形结构的柱子支撑着,如果去掉其中的三根,就能望见远处的钟楼。

随处可见少女们的身影,她们正陆陆续续地从屋子里走出来。

每当这些身着白衫,从上而下套着黑色袍子的少女们姗姗走出时,我总会产生一种错觉,眼前似乎被晃动着的剪影画遮住了一般,陷入白色和黑色糅合的世界。在白色的广场上,少女们黑色的身影游动着,时隐时现。这时,我的心便似沉人噩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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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当……”

钟楼上,“三姐妹”之一的萨马手里拎着一柄钟,此时正是从那里传出尖锐而刺耳的钟声。同时,另一位姐妹雅蜜开始清点在广场集中的人数,还有一位姆玛正在确认手持的神谕。快点!再不尽快集合的话,萨马就要震怒了。钟声响得更急了。

虽然少女们把她们称作“三姐妹”,但她们是否是亲姐妹谁也不知道。大家只是觉得她们面容相似,也有人认为她们之间并无血缘关系。只知道,和我们相比,她们三个的确年长了许多。或许比我们年长一轮,或许三轮,除此之外,我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好,现在开始祈祷。为了明天,为了圣母!”

萨马大声地念诵着,她伸开双臂,震慑地瞪着我们每一个人。钟楼在夕阳的逆光中耀眼夺目,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她那瞪大的双目正扫视着广场上每一个细小的角落,任何人都能感到这种威慑。

我们慌慌张张地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开始默默地祈祷。

快一点儿!快快晋级前面的房间。

快一点儿!争取早日“完工”。

我们认真地祈祷着,但是,心里却在想,但愿早日离开这座小镇。为了能离开这里,我们必须早日“完工”。我来到这个小镇,家里仅收到了少许微薄的佣金。那点可怜的钱,连买面包都不够。我真想离开这座小镇,多帮人干点活儿,好给家里寄一些钱回去。但是,据说离开这里最短也要两个月,而从我初到此地时算起,我仅仅度过了短短两周时间。

“今天,有人即将‘完工’!”

姆玛骄傲地宣布。当少女们听到“完工”这个词时都惊呆了,是啊,这是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渴望。

顿时,欢呼声响彻广场。

那个幸运的少女是谁?

“‘完工’者是夏娃村的阿悠!”

“哦!”一瞬间,热烈而充满期待的欢呼声此起彼伏。这些欢声想必是那些认识“阿悠”的少女们发出来的。我踮起脚尖,想看一眼那个名叫“阿悠”的少女,可是她的身影早已被少女们团团围住,早就看不见了。

“嘘,安静!”

听到萨马的斥责,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下面,我将宣布今天的神谕。”

萨马加重了语气。

少女们纷纷屏住呼吸,凝神望着她。

“大库村的伊东,晋级三间屋;同村的米蒂,晋级一间屋;米特村的咯乐,晋级一间屋……”

萨马朗朗地宣读着神谕,声音有板有眼,带着固定的节奏。少女们都在焦虑不安地等待着宣读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到来。

通常情况下,我们都会晋级前面的房间,不过,也有的人运气不好。

“四道村的利玛,退后两间屋。”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沮丧地叫起来。

不用问,这些声音无疑是认识“利玛”的女孩子们发出来的。

每月1号,这座小镇将迎来年满13岁的新来少女,同一时期进入小镇的少女彼此之间都认识。

“同村的伊莉,休息一次。”

又有人泄气地轻声应道。

“西里村的阿妮,晋级六间屋。”

周围欢声雷动。

大家的目光纷纷落在我身上。

我的眼前仿佛敞开了一扇光明之门。六间屋!在经过一个晚上能够晋级的数字中,六间屋是最多的啊,好开心!我的面孔刷地一下漾起了红晕。

“真走运!”

摩纳充满嫉妒和敌意的声音传人我的耳际。这幸运是属于我的,所以,我对她的话只当充耳不闻。

萨马还在继续宣布神谕。我则陶醉在晋级六间屋的梦中,心花怒放。

突然,一个冰冷的声音打破了一切。

“卡特村的萨莉,返回起点。”

一瞬间,周围的空气凝固了。

女孩子们悄无声息地朝四下张望。

在广场的角落里,有一个女孩儿正嘤嘤地哭泣着。

众人的视线纷纷聚焦在她身上。

那里有一个身材娇小的梳着发辫的少女,此刻正低着头不断地啜泣着。那个身影看上去有点眼熟,我拼命地回忆着。不,不会错的,难道又是她!

“又是萨莉。”

“怎么回事?已经连着三次了。”

四处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据说很少有人被命令“返回起点”,而到现在为止,名叫“萨莉”的女孩儿已经连着遭受过三次这样的噩运。像刚来这座小镇时一样,她不得不重新收拾行李,退回那座距离门口最近的、令人生厌的房间。从来到小镇时起,她已经在这里度过了半年时光。如果再次“返回起点”,即便最快她能在一个月内“完工”,也已经迟了。

“你们知道吗,据说有一个女孩儿受到来自天国的诅咒,命中注定她将永远无法离开这里。”

“我听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会被贬回‘起点’,永远也走不出小镇。哪怕变成一个老婆婆,她也会继续遭受噩运,直到最后变成一个幽灵。还有,据说在‘起点’的墙壁上映着一个影子,那个影子就是她变成一个头发蓬乱的老婆婆时的模样。”

少女们小声窃语起来。

站在萨莉周围的少女们纷纷安慰着她,此时,萨马仍不紧不慢地宣告着神谕。接着,姆玛合上宣告神谕的簿子,我们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今天的神谕到此结束。

在宣告完所有入神谕的过程中,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等到仪式结束时已经日近黄昏了。

少女们一个跟着一个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

垂头丧气的萨莉也在好友们的陪伴下离开了广场。从现在开始,她必须收拾行李,搬着椅子回到遥远的“起点”。每当我想到她的处境时,心里便会涌起一股淡淡的哀伤。还好,我不是她。一想到这里,我又感到一丝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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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此前一直劳作的房间,开始整理东西。我把装有自己衣物的行李和被子一并整理好,搁在刚进小镇时领取的一只带小桌的木椅上。此刻,大家已经开始搬家了。

回廊里晃动着来来往往的少女们的身影,我的心再次沉人剪影画般的世界。

夏娃晋级两间屋,而摩纳则晋级一间屋。

在她们羡慕的注视下,我走进晋级的第六屋。

此前,有时我晋级的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有时则是一个挤着八个人的狭小空间。

当我抬脚走进此次晋级的房间时,注意到这里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人。

那个女孩儿身体瘦削,个头高挑,僵硬的红发一直垂到肩膀。

“打扰一下,我进屋了。”

我主动向她打着招呼,而她却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粗鲁地嘟囔了一句,“进来吧。”似乎并不友好。

“这个房间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一面放下椅子,将带来的行李堆在地板上,一面打量着四周。

“就是那个。”

少女冷淡地指了指房间的一角。

那里,放着一只盛满清水的器皿,此外还有几只装有毛笔的箱子。看上去,这个房间的工作是在墙壁上用水作画。

“是作画啊?”

我松了一口气。每个房间都分派有不同的工作,还在三天前,我一直在从事刺绣,已经打心眼里腻烦了那种重复的劳作。

此外,“休息间”分为“一次休息间”和“二次休息间”两种,被指定进入“休息间”的少女不需要从事任何劳作,也不用参加傍晚的“神谕”指示,她只在“休息间”度过一晚即可。

哗啷哗啷哗啷……

平板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响了起来。

到“姐妹”们分派晚餐的时间了。在她们分派晚餐的同时,所有少女必须按照神谕指示搬到新房间,在这段时间内,“姐妹”们正好用来巡视并确认少女们是否遵循神谕指示在行动。

在我们草草结束了简单的晚餐后,同室少女突然开了口。

“你到这里多久了?”

她冷冷地问道。我愣了一下,半晌才意识到她是在问我。

“嗯,差不多两周了。”

“什么?你可真快,我已经在这儿度过了三周。”

少女把目光投向器皿,一边喃喃地自语道。

“是吗?你是从哪个村晋级来的?我是西里村的阿妮。”

“我是阿东村的喜喜。”

红发少女连自报姓名都像在自言自语。

“你有过‘一次休息’吗?有没有‘退回’过?对了,你大概不会‘返回起点’,现在你不是在这儿嘛。”

喜喜叽里咕噜地说着,又像是在问我。

“对,我没有经历过那些情况,我想晋级,我一定要晋级。”

“是吗!”

喜喜的声音沙哑而阴郁,听起来,她好像并不羡慕我,甚至更像在替我担忧。我觉得很诧异,于是问她,“我想早日‘完工’,你呢,难道不想早日离开这儿吗?”

直到这时,喜喜才第一次转过头来直视着我。

“喂,你知道‘完工’是什么意思吗?”

“唉?”

一时间我不知所措,还是第一次有人问我这样的问题。

“听说‘完工’能得到奖赏,是很有面子的事。过去,我们村也有过‘完工’的女孩儿,她带着很多礼物回家去了。”

“嗯,是有那样的女孩儿。我们村过去也出过那样的女孩儿,还有人领到过牛。”

“所以大家都期待着那一天早日到来,我当然也是。”

“是吗?”

喜喜再次将目光落到器皿上,她的声音变得更为阴郁了。

“其实我也和你一样,既没有经过‘休息’,也没有‘退回’,更没有返回‘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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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当一天的工作结束时,我和喜喜结伴走向广场。

和往常一样,“三姐妹”站在钟楼上,开始宣告一天的神谕。

喜喜像是藏着什么心事,她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神谕,神情很不寻常。周围其他的少女则眼睛闪闪发光,一副兴奋和期待的样子。

忽然,我想起昨晚喜喜那阴郁的话语。

不知为什么,如果某个女孩儿既没有“休息”,也没有“退回”,就意味着她能在最短时间内“完工”。“完工”就意味着可以领到丰厚的恩赐回家了,难道喜喜不想离开这儿吗?

“阿东村的喜喜,晋级一间屋。”

喜喜的目光怯生生的,眼睛瞬间睁得老大。

似乎被她的战栗所传染,我也禁不住发抖起来。

“西里村的阿妮,晋级一间屋。”

蓦地,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和喜喜一样,明天我们俩还在同一个房间。

我提到嗓子眼的心不由得放了下来。

“我们在一起!”

我悄悄地望着喜喜说,谁知竟看到一张惊恐万状的脸。此刻,喜喜像看到了什么毛骨悚然的东西一般正盯着我,或许注意到我过于惊愕的样子,她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即撂下一句“是”,便背过脸去。

隔壁房间的工作是纺线。

在一天中,仅仅重复这道工序是相当累人的,但和前一天相比,或许这间屋子的活儿更好干一些。我一直在暗中观察着喜喜,不知何故她显得无精打采。用餐时,我本打算试探着问问她,可她始终低着头不肯抬起来。

用餐结束后,梳洗一番,我拉开房间一角的寝具躺下来。在熄灯前,我一直试图找个机会向喜喜问个明白。

“喜喜,我们现在呆的这间屋子距离‘完工’大概还剩多长时间?”

终于,我小心翼翼地打开话匣子。喜喜似乎醒了过来,她翻了一个身,像在望着我。

“应该度过一半了。”

喜喜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从她的声音中我听得出有一种不安,而她流露出的这种不安,其实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起就顽固地存在于她身上,不过被她表面的粗鲁掩盖了。

“骰子的最高级别是‘六’,如果每天晋级‘六间屋’,最短四周就走完了,我曾听人这么说过。”

“四周?”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晋级“六间屋”,到现在为止,我仅仅晋级过一次“六间屋”。在四周的时间内“完工”对我来说是不可能了。

“你不想离开这儿吗,你讨厌‘完工’是吗?”

“不是。”

黑暗中的喜喜立刻否定了我的问题。

“想,我早就想逃出这鬼地方了,但是,眼下我可不想。”

喜喜的声音再次透出一丝疯狂和恐惧。

我觉得背部一冷,不由自主地向她望去。在漆黑的夜色中,我看到的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你的想法真矛盾!”

喜喜没有回答我,房间里的气氛沉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我还在等。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必须等待喜喜告诉我这个问题的答案。

“领到丰厚的赏赐回家,哼!‘完工’肯定是一个诱饵。”

终于,缄默不语的喜喜开口了。她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什么诱饵?”

“这样一来,就等于告诉大家:‘完工’意味着好运。‘也让我们村的女孩儿去吧!’大家都这么期待着,但是,没有人知道有的人即使‘完工’,也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为什么?”

冰冷的寒气一点点地渗入我的身躯。

“因为真正的‘完工’就是那些巫婆一直在等的事。”

“真正的‘完工’和假的‘完工’哪儿不一样?”

“‘姐妹’那帮家伙。”

喜喜说出“那帮家伙”时,声音里透出强烈的憎恶,让我为之一惊。这时,我想起萨马那瞪得像铜铃一般的目光,不觉毛骨悚然。

“从早到晚,她们不停地摇着骰子。在神圣的地下墓地里,她们一边念咒,一边占卜,‘姐妹’们利用我们的命运来占卜国家的未来。”

“然后呢?用我们来占卜,怎么占卜?”

我的声音沙哑起来。

“我不知道。只有那些中途不会停止的,一直晋级到最后的女孩儿才会被她们选中,‘姐妹’们利用她们来干什么……”

“干什么?”

“我不知道!”

喜喜的语调突然一变,她断然拒绝回答我的问题。似乎正因为她清楚地知道那个答案,所以刻意否定一般。

“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她们再也没有回到村里。我姐姐就是那样,姐姐一直热切地盼望着快快‘完工’,但是,她再也没有回来。这些,都是我从她们村的女孩儿那儿听来的。我姐姐才用了五周时间就‘完工’了。”

喜喜低低的声音在我的耳际回响着。

她的那些话到底意味着什么?我竟然不敢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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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找到与喜喜交谈的机会,我们各向不同的房间晋级。

但是,每天我都会留神去听与喜喜相关的神谕,我想喜喜一定和我一样,也关注着我得到的神谕。虽然我们不在同一个房间,但是,每当听完有关我们的神谕后,我们都会情不自禁地交换视线。

此外,虽然晋级房间的数字不同,但有一点我们惊人地相似——我和喜喜从未停止晋级。不同的是,我的速度更快,甚至超过了喜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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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的钟声。

“三姐妹”的声音。

少女们的或喜或忧。

石阶上,回廊里,如剪影画般穿梭不息的黑白相间的少女。

随着晋级的房间号逐渐靠前,我知道“完工”即将来临。

我所在房间的墙壁上刻着从遥远的古代流传下来的祝辞和歌谣,我所从事的工作已升级为只要闭起双眼,为神祈祷就可以了。

和“退回起点”的方向相反,“完工”在小镇的相对方位,是镇子里最高的位置。

那里被馥郁的樨花香所笼罩,是一座小巧的城池。

少女们从回廊里、从广场上、从房间的窗棂中凝望着那座小巧的城池,有多少人为它心荡神驰啊!

在那里有伟大的“圣母”,只要晋级到“完工”,就能获得圣母的祝福,就能获得许多丰厚的赏赐。

少女们的脸颊燃起赤色的红晕,她们沉浸在飘飘然的幻想中,盼望着自己有朝一日登上那里。

我倾听着她们天真烂漫的,洋溢着热情的声音,心情却跌入冰冷的谷底。

我还在不断晋级,这些日子以来,虽然每次我只能晋级一个房间,但是,诸如“休息”、“退回”,或者“退回原点”的惩罚却一次也没有降临到我身上。

喜喜也和我一样。

在回廊里,我偶尔与匆匆擦身而过的喜喜碰到过几次,她依然一副阴郁不快的样子。

从和喜喜同村的少女那儿,我听到了关于她的故事。

据说,喜喜的老家被誉为“强运之家”。从遥远的古代起,拈阄也好,赌博也罢,都是她家的强项,她家世世代代承担村里重要的职务,家族后代的血液中都流淌着相同的血。喜喜的姐姐再也没有返回家乡,据人们相传,女孩儿成了“国家的巫女”,被村人誉为“最幸运的姑娘”。可是,喜喜担忧的事情却从来没有人考虑过。和姐姐一样,在这座小镇上,喜喜一次也没有遭受过挫折,她一直顺利地晋级。和她同村的其他少女,往往用羡慕和嫉妒的眼光关注着她。甚至有的女孩儿认为:喜喜生硬的态度中有一种傲慢。

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们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但是,在回廊的一角上,有一次,当萨莉垂头默默走过时,我看见喜喜眼中露出的羡慕的神色。那时,萨莉已经历过三次“返回起点”,并不断地在“晋级”与“退后”之间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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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的钟声响了起来。

在钟楼巨大的逆光映照下,浮现出“三姐妹”的身影。

“三姐妹”朗朗地宣读着神谕。

我在小镇上度过的时间已进入了第四周。此外,喜喜和我都在不断地晋级。

如影画般翩然飘过的少女们,构成了映在我心头那挥之不去的噩梦。

不知何时,萨莉的身影消失不见了。

终于,她遭遇了第五次“返回起点”。

少女们中间悄悄地流传着一种说法:

在这座小镇里,如果有人遭遇五次“返回起点”,她将被无情地逐出小镇。

<er h3">08</h3>

萨莉是不幸,还是幸运?

“和我们相比,她是幸运的。”

站在我身旁的喜喜轻声说道,她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我不由得仔细地看看她,但是,她似乎并未注意我,不,她似乎已经不再注意周围的世界。

“不,在某种意义上萨莉也许同样不幸。她五次遭受‘返回起点’,这太偶然了。今后,她将进入墓地,成为第二批‘姐妹’……”

喜喜轻声咕哝着,她的脚步显得格外的滞重。

<er h3">09</h3>

很快,我就要接近那座“完工”之城了。

那座飘散着静谧香气的神圣而小巧的城池,似乎触手可及。

回廊周围也栽种着美丽的樨花,我的房间里飘散着柔和而令人陶醉的香气。

今天晋级的房间里只有我孤身一人。

我在这里的工作是沐浴,让身体保持绝对洁净。

我知道,在与我相隔两个房间的房子里,有喜喜在。

我也猜得到,距离“完工”之城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个房间。

从距离那座城的远近来看,到达那里,现在只剩下了五个房间。

明天,或许是我,或许是喜喜,即将迎来“完工”。

喜喜的眼中透着虚幻和迷茫,无论谁对她说话,她都没有反应。我也一样,心中盘桓不安,一天比一天更为强烈,似波浪般翻涌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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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幸?还是幸运?

不管是问自己,还是问身边的少女们,都得不到答案。而这里的规矩又绝对禁止少女向“姐妹”询问。于是,剩下的只有焦躁和漫长的等待。

黄昏的钟声,如丧音般敲响。

我迟缓地抬起头,倾听着钟声。

喜喜的表情一定和我一样,无疑她也听到了这个钟声。不,或许她连这钟声也听不到。

少女们陆陆续续地朝广场走去。

不知从何时起,我的身体随着心脏咚咚震响的声音颤抖起来。

宣告神谕的时间就要到了,我的心几乎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它愈发猛烈地跳动着,似乎要疯狂地蹦出来。

在巨大的逆光映照中,“三姐妹”高声宣读着神谕。

“今天,有人即将‘完工’。”

周围欢声雷动。

“三姐妹”的脸上流露着自豪,在黄昏余光的映照下,她们脸上的笑容竟因带着残酷而扭曲。

那是喜喜,不会错的,那一定是喜喜。

我的直觉告诉我。

此时,广场上的欢呼声被一种乱哄哄的吵嚷声代替。

“唉呀!”

“有人在往钟楼上爬。”

“唉,那是不敬啊!”

“那人是谁?”

搭在钟楼外侧的梯子上,有一个身影正拼命地向上爬去。

在夕阳的映射下,一头鲜艳的红发灼灼生辉。

“喜喜。”

“是喜喜。”

“三姐妹”骚动起来,她们一边叫嚷着,一边挥拳向喜喜砸去,似乎要把她驱赶下去。可是,喜喜还是顽强地攥紧梯子向上爬着。她超过“三姐妹”身边,径直登上了钟楼的最高点。

那个瞬间,喜喜的眼睛里透着无尽的空虚,她仰起头,缓缓地注视着天空。

下一个瞬间,喜喜展开双臂,迎着天空轻轻地纵身跃下。

广场里响起惊叫声,少女们不约而同地捂住了双眼。

恐惧的叫喊声和“姐妹”们杂乱的声音将我包围起来。

其中,我听到有人冷冷地宣告神谕的声音。

“‘完工’的人是西里村的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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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本文是一篇以“双陆”棋盘为原型,将人物(少女们)比作黑白棋子的玄幻故事。提前走进棋盘最后六条刻线以内的少女,即宣告“完工”(全胜),而一切的阴谋就藏在“完工”的背景下,巫婆“三姐妹”将“完工”的少女送上祭坛……

日本的双陆是唐朝时传入的,因此,其格式和行棋方法完全照搬唐式。根据书中所述,一套双陆主要包括棋盘,黑白棋子各十五枚,骰子二枚。其中棋盘上面刻有对等的十二条竖线;骰子呈六面体,分别刻有从一到六的数值。玩时,首先掷出二骰,骰子顶面所显示的值是几,便行进几步。先将全部己方十五枚棋子走进最后的六条刻线以内者,即获全胜。

日本双陆中首先将所有棋子移入己方内盘即算胜利,所需时间较短。另外,日本双陆也不允许占据连续六个点(所谓“占据某个点”是指该点至少有两枚己方的棋子)。——译者注

正文 夜想曲

<er top">01</h3>

夜色尚浅,暮色苍茫。

空气中还透着一股热闹的气息,但宁静寂寥的虫鸣声已轻轻响起。时值夏季,从枝头繁茂的叶片间散发出甘美的香气,在空中弥漫。

街区的一角处有一座巨大的老宅,老宅中有一处宽敞的庭院。放眼望去,那园子宽阔得一眼望不到边。凝神而观,可以看出庭院经过了精心修饰,整个老宅蕴含着一种深邃的意趣。

老宅中悄然无声,几乎所有的房间都沉浸在黑暗中,只是从一楼角落的几个地方透出些许光亮。

其中一个房间的正门开得极高,几乎直抵天花板,两扇窗户对开,其中一扇敞着。

屋内镶嵌着精致图案的蕾丝窗帘正迎风微微飘动,风儿悠悠地吹进昏暗的房间深处。

屋内空无一人,浓重的沉寂笼罩着整个房间。

屋内靠墙处有一个书架,书架的高得逼近天花板。书架上堆着满满的书,有可用于引经据典的古典读本,有囊括古今中外思想的哲学书籍,也有伟大先贤的诗作。每本书似乎都在向人们讲述着房间主人的思想轨迹,每本书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好似在一曲紧张的旋律中各自饰演各自的角色。

在已经磨得光亮的橱柜上摆着一台留声机,正对着橱柜玻璃门的是一些摆放得密密实实的唱片,这些东西似乎表明住在这里的人格外热衷于音乐。

窗台前有一张又气派又宽敞的独板书桌。

或许此前主人已经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如果你倚身坐下,就能清楚地看到书桌上有几处小小的圆晕,像是被人的手腕和肘部磨过的痕迹,那圆晕上反射出乌木淡淡的光泽。

书桌上摆着几种用过的工具书,最外侧的书靠着一个小巧的书挡。

书桌正中是一叠夹好的草稿纸,草稿纸上压着一把雕有猫头鹰图案的镇纸,草稿纸的一角偶尔被轻轻掠过的风拂起一个角来。

在皮革制成的笔架里,漂亮的自来水笔和削好的铅笔摆放得整齐有序,笔杆上隐隐留下主人用过的痕迹。

房间的皮椅上也透着被岁月侵蚀过的痕迹。

搁在皮椅上的天鹅绒坐垫完全塌陷下去,表面已经磨起一层绒毛。椅背上搭着一条皱巴巴的围毯和一件嵌有纤细的蔓藤花纹的红色睡袍,从睡袍图案的设计和尺寸看,主人应该是一名高龄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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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

突然,房间里响起一种似有若无的声息,那声息与衣物的摩擦声或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极为相似,如果不侧耳细听几乎听不出来。

太美了,这个房间简直完美无缺、无可挑剔。

真的!这么完美的房间,我们已经很久没碰上了。

又响起其他的声音。

不错吧?是昨天我偶然发现的。

最初的声音颇为自豪地说道。

唉呀呀!你可帮了大忙了。从早到晚,我跑来跑去找个不停,早就累得筋疲力尽了。

我也有些累了。这阵子住的地方,要么采光太亮,要么太热闹,总也静不下心来。

从几个声音判断,似乎一共有三个人。最初说话的是一名年轻的女子,其余两人,一个是年轻的男子,一位年纪略长。

<er h3">03</h3>

这间房子的主人真不错,房间里有一种真实的艺术气息。我们已经很久不曾好好工作了,我都忍不住了!

这张有漂亮自来水笔的桌子得让给我。啊!是漆木制的,一定是从东方运来的。

这个烟斗让我用好了,多么纯正的香味。是海泡石,我得好好爱惜它。

我愿意坐在窗边,风吹过,一定是个心情不错的夜晚。

初夏的花儿散发着香气飘进来,房间里飘散着一股淡淡的甜香。

一时间,说话的人们似乎沉浸在花香中,欣赏着这个秩序井然的房间。

我们好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是啊!

现在有书的房间太罕见了,人们的房间里总是摆设着一些奇怪的盒子(家具)。我们看到的房间里除了盒子还是盒子。或者是一些组合的盒子,或者是一堆小盒子。

房间里的人不是唱歌就是跳舞,在那种环境下,我们的声音都被淹没了。

就在不久前,我们看到的书也只用于装饰,人们根本看也不看。当新书的书页还紧紧地贴在一起时,就被人们当做摆设摆在房间里。这种做法竟然蔚然成风,真是可气!现在想想,与其那样对待书籍,还不如没有它们。

和你说的情况相比,我觉得人们已经不再坚持了。

不再坚持,你的意思是?

即使我们特意让人们听到我们的声音,效果总是无法持续很久。

唉,你说得是啊!

据说一段时期,在法国和美国,那些听到我们声音的人相继自杀,甚至他们留下的作品也寥寥无几。

或许人们不相信我们的存在吧!

可是,过去相信我们存在的人曾经那么多。起初只需让他们听到我们的声音,后来,他们就能自行发现蕴藏在自己体内的声音,渐渐地,他们就拥有了自主创造的能力。

在过去,我们是被召唤的对象,只有得到来自人的召唤,我们才成为存在。现在,一切都本末倒置了。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如果这样下去,难道人们就不再需要我们了吗?我们听不到召唤,即使我们主动向人们搭话,也没有人理睬。

或许作为存在,我们将面临终结。

也许是吧!

一瞬间,令人难堪的沉默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嗨!一个声音明快地响起来,似乎在劝慰众人。

<er h3">04</h3>

这个房间一定没问题。这儿有这么多书,如果住在这儿的人能够读懂这些书,他一定愿意接受我们带给他的礼物。

真让人欣慰,如果我们早点来到这儿就好了,不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想他一定是个思想深刻、堂堂正正的学者。

嘘!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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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廊里响起脚步声。

有人在门外停住,接着,屋门被打开了。

走进屋来的是一个面孔和善的青年。他手里端着一只盘子,盘子上搁着一杯冒热气的红茶和一只斟满琥珀色酒的玻璃杯。

青年将手中的盘子放在橱柜前的咖啡桌上,再将玻璃杯轻轻地搁在书桌上。接下来,他从橱柜中取出一张唱片,轻轻地置于唱机上,然后拨动了唱针。

顿时,房间里流淌着肖邦的音乐。

喂,难道是这个人?

他这么年轻,太让人意外了!

他不像这个房间的主人。

几个困惑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青年吃了一惊,他不安地朝四下张望着。

随后,他扭过头,无精打采地坐在咖啡桌前的一把小椅子上。

他对面前沏好的红茶瞧也不瞧一眼,只是怔怔地望着书桌上的玻璃杯。

不对!这个人不是房间的主人。

嗯,这个年轻人应该正在等候房间的主人,或许他是主人的随从。

或者是儿子?

不,不对。

他看起来好像很寂寞。

三个人怀着对房间主人的期待继续等下去。

青年还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茶已经冷了,唱片也停了下来。

还是没有人出现。

青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随即静静地站起身,将唱片放回原位。

他目光黯淡地拖着慢吞吞的步子朝书桌走去,眼神始终不曾离开那只玻璃杯。过了一会儿,他的眼中湿润起来,他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主人”,接下来就拭了拭泪,将玻璃杯重新收回盘子,起身打算离去。

<er h3">06</h3>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没人来?

真奇怪!

这时,青年肩膀一震,他再次回过身来环视着房间。

“谁,谁在这儿?”

他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好久没有这种事了。

是啊!

“谁?给我出来。”

青年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

嗯,你是看不到我们的,我们的形象是由那些能听到我们声音的人创造出来的。

我们不是所谓实际的存在。

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想象我们!

“你们不是实际的存在?让我随心所欲地想象?你们是什么人?”

青年面带诧异,他警惕地抬起头,向天花板四处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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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赋予我们形形色色的名字,有的把我们叫作“灵感”,有的把我们称为“礼物”,或者管我们叫“思想”,等等。

我嘛,人们赋予我各种各样的女神形象,有人叫我“诗神”,有人叫我“缪斯”。

譬如启示、灵感、天启、造访、降临等,人类用各种各样的词汇来描述我们。

“也就是说,你们是赋予人类艺术灵感的存在吗?”

对!可以那么说。

这个人的理解力真强,这也很罕见。大多数人即使听到我们的声音也不愿承认,他们或者变得疯疯癫癫,或者兴奋不已,或者激动得不知所措。

是啊!而且他竟然一语道破我们的本质。他这么年轻,真了不起。

而且他的表现也很老成!

等等,有点奇怪哦。书桌的纹理,跟多年前相比一点变化都没有——玻璃杯放置的位置都丝毫没有变化。

有道理。唉,这个人,这个人……

难道,奇怪,这个青年难道不是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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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不是人,我是一个机器。从我为主人,不,为这个家做事时起,大概已经过去了三十年。”

青年坦然地点了点头。

几个惊讶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

真想不到,怎么看他都像人。

刚才他不是流泪了吗?那种表情,那种动作,只有人类才会那样。

可是,你的主人现在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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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的神情变得忧郁起来。

“主人已经不在了,早在十二年前他就辞世了。他是一位伟大的历史学家,德高望重、受人拥戴。我作为一个机器人助手,或者帮他做一些辅助性工作,或者陪他聊天。对我而言,他是我的父亲,是我的师长,是我的世界的全部。”

青年静静地将目光投向窗外。

“主人虽然不在了,但我不会改变他生前的习惯。每逢夜晚临睡前,他总是习惯听一支曲子,并唤我过来。我喝茶,他则一边品威士忌,一边和我谈天。这间屋子、这张唱片、还有我,所有的一切都保持着主人在世时的模样,只缺少了主人,而我依然无法适应这种孤独。”

顿时,三个人的眼前似乎浮现出昔日的光景。

在静谧的夜晚,音乐缓缓地流淌着,老学者和年轻的机器人助手坐在椅子上,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后,两人安静地交谈着。他们举起玻璃杯和咖啡杯啜饮,空气中洋溢着和谐、缜密和充满知性的气息。

“当妻子年少,儿子还在襁褓中,主人便撒手人寰了。以后,我再也没有寻觅新的栖身之所,我要守着主人。主人曾经拿我当儿子看待,他把这个家托付给我,此外,还有一个学习人文科学的年轻人搬进来,于是,便由我来照料他们和这个家。”

那么,这里还住着其他人了?

青年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现在没有谁住在这里。没有哪个年轻人通得过主人制定的考核,也没有人能忍受寂寞和持续的思考。有才能的青年学者在企业丰厚的金钱诱惑下离开,他们忙于工作,渐渐放弃了学业。这里曾经门庭若市、熙熙攘攘,到了去年春天,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现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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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孤身一人?

“不,我还有对主人的思念为伴。我不会衰老,也不会损坏。受主人的遗言之托,我可以一直在这里住下去。”

是吗?

那些声音显得格外失望,其中还夹杂着淡淡的叹息。

“抱歉,让你们的造访落空了。请你们再去其他什么地方寻找合适的人选吧!”

真遗憾,真想见你的主人一面。

让我们在这里休息一阵好吗?我们跑来跑去,已经相当疲惫了,这个房间多么适意啊!

“不必客气!好久没有人和我这样交谈了,我也很开心。如果主人还在世,见到你们一定会很高兴。对了,主人生前也曾有过写小说的打算。”

是吗?

“是的!虽然他一直忙于编撰历史著作,但早在青年时期,他也曾热衷于文学、小说和诗歌。他有过从事文学创作的想法,他还对我说过,出于兴趣,他打算在闲暇时尝试写作。但就在那时,他的身体突然垮了。”

真可惜!我们来得太迟了。

他走得太早了。这么多藏书,怎能不让人怀恋过去。我们曾经见过很多这样的人,可是……

对了,年轻人,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请讲!”

在这座宅邸中学习的人,由谁负责考核?

“是我。”

你?难道,你读过这里所有的书?

“当然!主人曾教给我很多知识。选择助手的标准非常严格,我必须按照主人制定的标准对学生进行考核。主人曾反复叮嘱过我,如果学生不具备最低限度的知识、不勤奋努力、人格不够谦虚,思想不够灵动,是不允许他毕业的。”

你在想什么?

等等,嗯,一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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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一个等得不耐烦的声音响了起来。

什么一定是这样?

你别急。

从一开始,我们就应该把注意力放在能听到我们声音的地方。

青年耸了耸肩。

“您不用惊讶,我的感觉原本就设置得比人类敏锐。”

我刚才说过,我们的形象是由人类创造的,是由那些能听到我们声音的人按照自己的想象创造出来的出。究其根源,现在这种情形也一样。

“究其根源?”青年不解。

嗯,能听到声音的对象,仅限于那些需要我们存在的人。如果在这个人的隔壁住着一个与他不同的人,那么,即便我们和他交谈,隔壁的人也听不到我们的声音,这就是我们存在的原因。能够听到我们的声音的人,往往被世上的人视作精神异常,或者被误认为生病或神志不清。因此,他往往会受到歧视,或遭受周围人的冷遇。

“那么,为什么我能听到你们的声音?我并非人类!”

这个嘛,现在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唉,难道现在他正在考虑和我们相同的问题?

我也觉得,难道人类已经……

是的,人类已经听不到我们的声音了。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需要我们存在。

啊,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我们消失了?

不,现在这个青年不是听到我们的声音了嘛。

这个人?

对,他是由机械组成的人,我说的是他所属的种族。

青年大吃一惊,接着就呆住了。

“我?我只是一个机器,从事不了艺术,我不过是一个复杂程序的集合体罢了。虽然我每天在书桌的同一位置摆上同一个玻璃杯,但是我创造不了什么。”

是吗?可是,人类一样是由非常复杂的程序进化而来的,他们因为脑部电波的活动产生知性。如果你和他们之间有区别,区别在哪儿?你拥有这么多知识,经过比较研究,能对年轻的学者进行考核。这不是思考的过程吗?你难道不是在创造吗?

“不。那些工作不过是由组成我身体的程序在发挥作用罢了。我只是一个机器,只是一个仿照助手制造出来的机器。”

但是,你却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嗯,这是事实,我们来到了这里。或许我们与你的相逢存在着某种必然。

“难道,难道我身体的某个部分出故障了吗?或者我的程序错误了?所以,我才能听到你们的声音。”

唉呀!你现在的反应和人类毫无二致。刚才你还能作出那样冷静的判断,现在你的思维已经开始混乱了。

没关系,别担心!你被我们选中了,我们会好好地教给你,不用担心。从很久很久以前,所有人都曾经历过你现在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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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这一定是个梦。一定是哪个指令失控,所以我才做了这场错误的梦。”

呵呵,你还能做梦?你已经越来越让我们觉得可靠了。

好了,坐在那儿吧!不,不是那张小小的椅子,是你的主人曾经坐过的座位。在那扇窗前,那张巨大的书桌上,有一沓草稿纸。

青年战战兢兢地环视着四周,终于他将视线投向搭着围毯的椅子上,随后,他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好了,坐在那儿吧。从今天起那个位置将属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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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

一瞬间,青年茫然地眺望着天空。他面色苍白,目光局促不安,悄悄地交叉着双手,缓缓地朝那张椅子走去。

他抚摸着椅子上的睡袍,一时间有些犹豫,随即便慢慢地拉开椅子,静静地在椅子上坐下来。

好了,拿起那只自来水笔。

铅笔也好。

把镇尺移开。

青年按照那些声音的指示拿起铅笔,将镇尺从草稿上移开。

风儿轻轻地吹进屋内,他本能地压住他拿起的草稿。

青年吓了一跳,于是,他再次睁着惊恐的眼睛抬头仰望屋顶。

他不住地哆嗦着。

“什么?我该干什么?”

你只需要回忆。

那个声音显得格外冷静。现在,三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已经进入青年体内、青年的脑海,在那些集成电路中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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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现在为止,你已经度过漫长的岁月。当你作为一个机器人助手被制造出来的一刻,你得以和人生的老师,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相逢。在无数岁月中你们交流过思想,你的面颊曾感受过风和光,感受过春天的气息和夏天的瞬息无常。请你慢慢地回忆那些更迭的岁月,在这沓草稿上记录那些点点滴滴。

青年的手颤抖着,他缓缓地移动铅笔,在纸上滑出一行行字迹。

作为一个新生的生命,他开始写下崭新的一页。

从遥远的昔日起持续存在的真正的灵感,从存在的内侧和外侧降临,将一并指引着他。

正文 后后记

最近,早川书屋把一些难得的玄幻作家短篇小说集重印出版,这些作品让很多人感触良深,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黑色的封面,色彩鲜明的环衬,简明洗练的设计,在拿到手的瞬间,一种喜悦与恐惧并存的感觉便袭上心头,那一刻,至今令我难以忘怀。

(S)、(John Collier)的那些令人怀念的作品,那些在奇妙和超自然的氛围中成就的短篇小说集,作为悬疑类小说,其艺术魅力对今天的人们依然带来巨大的撼动。

于是,我的心蠢蠢欲动,是否自己也该着手写一部类似的具有超越国界魅力的玄幻类短篇小说集呢?打着这个旗号,不久,我开始向一家名为“J诺贝尔”的杂志社投稿。

原本不善短篇的我直到真正执笔之时,才发现这是件苦差事。还好,辛勤耕耘的同时一定伴随着知识的递进。不管当初冒出编写短篇小说全集时的念头多么疯狂或自视伟大,现在总算深深体会到其中的不易了。整整三年半时间,我埋头苦作,每每穷尽想象,撂下笔再也写不下去……

坚持,只要坚持下去,必定会迎来结束的一天。此次,我在这部小说集最后加进一片新发表的短文,盘算起来,好歹凑成了一本完整的书,心情相当舒畅。从执笔最初,脑海里一直有一个念头反复催促着我,把这些短文集中起来,于是,这本书终于按当初发表的顺序得以同广大读者见面了。

封面的照片,是2004年我前往捷克共和国时,偶然在书摊前驻足时,发现的一本满载着奇妙照片的摄影集,看到那本册子的瞬间,我就产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奇异的摄影集品味不俗,和自己的短篇小说风格倒是相配),因此反射似的买了夏来。购买时压根没有想到以后竟会用来做自己书籍的封面,世事真是奇妙。

本来打算在各短篇前加上几笔导言,思前想后,这本书毕竟不同于其他的短篇集,并非将曾发表在各类刊物上的文章集中起来所成,因此,还是期望广大读者能把这本书当做一个整体来读。

最后,我不得不对这本书的命名提一句。

蓦然回首人生时,我想起自己生平最仰慕的艺术大师之一——(Py)的一个演出剧目。在完成系列连载短篇后,最终我决定以这个题目为自己的短篇集命名,以示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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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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