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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子心》


正文 译序

一九七八年 伦敦

十一月二十七日。

已经有两个礼拜,无法联络到伦敦大学法律系的名誉教授爱德华·纳森。

在夹杂着雪的雨中,两名大学职员连同爱德华的同事查尔斯·莫里斯,和警方一同进入纳森位于肯辛顿花园区西边、小巧整洁的家里。纳森的妻子已在数年前亡故,于是他将附近的一栋房子让给了女儿、女婿夫妇,自己搬到这里居住。

“这几天的确是没有看到教授的人影。”管理员说道。他一只手握着马克杯,一边慌慌张张地来回寻找纳森家的钥匙。还插在马克杯里的汤匙,发出当当的声响。杯子里装的好像是红茶,但莫里斯一凑近,就闻到了很浓的酒味。

管理员试了好几把钥匙,才终于将门打开。屋内收拾得十分整齐,整齐得令人讶异,让人一点也感觉不到曾有人在此居住。

爱德华一向喜欢整齐、安静,不过,这也未免太干净了吧?

“爱德华?”

莫里斯大声对着空气喊。声音渐远渐小,穿过阴暗的楼梯,没入楼梯上方的天花板,没有任何回应。外套被雨淋湿的两名警官,利落地把门打开,往一楼的饭厅和浴室窥探,感觉不出什么异样。

莫里斯和那个长得像可卡犬、一脸困惑的职员面面相觑。

“书房是在楼上吧?”

“应该是吧!”

仿佛要催促职员采取行动似的,莫里斯率先往楼上走去。他仿佛可以看到爱德华对自己发出的脚步声,露出“你难道就不能小声一点吗?”的苦笑。总觉得他的笑容有几分落寞,想到这里,莫里斯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感到内疚与不安。

二楼半的卧室也非常整齐。床铺仅有些许凹陷,连翻身的痕迹都看不出来,当莫里斯看到这副情景时,开始有了不祥的预感。简直就像是不想留下自己曾经存在的证据——他好像早已收拾好行李,打算随时消失一样。难道,那个沉默的男子,过去曾犯下什么罪行吗?

最上面一层被认为是书房的房间,房门紧闭着。

“爱德华!是我,莫里斯。你在里面吗?”

莫里斯又唤了一次,还是没有响应,不像有人在的样子。莫里斯试着把门打开,但门是锁着的。好像被人当面拒绝似的,他不由得心中一惊。莫里斯一行人望向躲在警察后面、悄悄朝这边窥探的管理员。那个红着脸、块头矮小的男子,本能地缩了缩脖子。

“这房间的钥匙呢?”

在莫里斯的逼问下,男子又慌了起来。挂在生锈匙环上的一大串钥匙铿锵铿锵直响,他的手在发抖。看他手忙脚乱、忙东忙西地,却只是弄出一堆噪音,莫里斯一把将钥匙圈从他手中抢走,挑出和钥匙孔尺寸相符的钥匙,敏捷地插入孔中,一一测试。

老旧的钥匙圈有一块久经磨损的方板,突然,他看到板上刻着的徽章图样。

好怪的徽章——黑色釉料已然褪色的徽章,很难看出其中的图样。中间隔着一方盾牌,一边是独角兽,那另一边又是什么?

他才刚想着这个问题,突然,嗒的一声,锁被打开了。

门毫无预警地敞开。

淡淡的甜香传来,仿佛初夏蔷薇含苞待放时的香气。

虽然莫里斯心里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但房间竟然是空的?

感觉好像被人虚晃了一招,一行人发出微弱的呻吟。

虽然是个小房间,但也只有这个房间充满人的气息。

一张有扶手的椅子,斜斜地面对桌子摆放。椅垫的天鹅绒因为长期地摩擦,已经呈现白色。有一张格子花纹的盖毯,还有一件绿色羊毛衫。椅脚前方有双红色拖鞋方向不一地搁着。

桌上放着眼镜、钢笔、写了一半的信纸,还有白色咖啡杯和碟子,里面是冷掉的红茶。

是玫瑰花茶。刚刚那一瞬间闻到的香气,可能就是它吧!

莫里斯慢慢将鼻子凑近杯缘。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其中一名警官神色严肃地四处探看。

“简直就像从这个房间消失了似的。”

室内的摆设很少。仅有的装饰,就是墙壁上那五帧小小的复制画。每幅画的年代都不一样,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共通点,其中不乏著名的画作。咦?爱德华喜欢画吗?莫里斯轮流审视着每幅画。

突然,他注意到椅子的阴影处有块手帕。

白色的蕾丝手帕。

上面绣着雅致的艺术字。是爱德华的东西吧?

“会是什么意思呢?”

警察和行政人员正围在书桌前,莫里斯也凑近,一探究竟。

印有徽章图样的便笺上,单写了一个字,很像是爱德华的笔迹。莫里斯注意到便条纸上的徽章图案与刚刚看见的徽章很像。这和独角兽相对的是什么呢?是手持镰刀的女子?

“这可能是某人的昵称或什么的吧?”

莫里斯的视线转向只写了一个字的便笺。

“专有名词吧?”

“有没有可能是小说的书名呢?”

“我没听过爱德华会写小说啊,虽然他生性浪漫是没错啦。”

“接下来该怎么办,教授?”

“先联络他的女儿吧。”

莫里斯透过狭小的边窗望着户外。

外头笼罩在一片静默中。原本夹杂着雪的雨,不知何时已变成点点白雪。

正文 埃尔哈特小姐的到来

“没关系,我没事,我认得路。”

轰隆隆的声响益发激昂,群众的呼喊声愈发高亢。

是呀。如果一开始这样做就好了。为了寻找葬身之地,自己不知犹豫了几天,始终无法痛下决心。就这样疲惫至极,绝望至极,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吧!这对现在的自己正合适。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院子里的空气好像也震了一下——

人群大批大批地涌进,每个人的双眼都因好奇心而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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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

爱德华慢慢爬起身来。

四周一片寂静。唯一可以听到的,是小鸟迷离的叫声,但似乎也失色许多。

好险,好险。如果被当作走失儿童给警察抓到的话就糟糕了。

“是我呀!伊丽莎白呀!这次是十二岁,也许你一时认不出来。”少女十分肯定地看着爱德华的眼睛说道。

不安的沉默持续着。

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向自己的后心,是在那之后。

急忙想将记忆赶出脑海的少女,身体晃动着;就在此时,她忽然感到呼吸困难而停下脚步,忍不住像老人一样闷声咳嗽。

这种痛苦,也许对将来的自己有某种含意?那一瞬间,他又产生一大片如黑色十字架的战斗机从被烧得一片赤红的天空呼啸而过的错觉。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一回事?

看见少女拼命抬头,查看每个人的脸,一对和善的年轻情侣向她问道。少女慌张地大摇其头,逃入人群里。身后还传来“喂”“等一下”的声音。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水蓝色的洋装,因为掉落的碎石,已经变成了灰色。

呻吟从唇边逸出。

到底有什么好看的?美国女子浪费燃料大老远飞到这里,有这么有趣吗?不就是有个有钱的丈夫,所以她才可以把飞行当作嗜好吗?大家有必要特地跑来这儿,看这样的女子吗?这样的女子!

爱德华将少女抱在怀里,一动也不动地愣在原地。

好难过,好难过,好可怕。妈妈!妈妈!你快回来!

少年好像这才注意到少女紧抓着不放的爱德华,脸色一凛:“你是?”

少女“啊”地轻呼一声,紧抓住爱德华。

“那时你已是伦敦大学的优秀教授。温厚的眼神,是个很亲切、很杰出的人。你对手足无措的我,说出了今天的事,还担心我会记不住。我们两人的相遇,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老天保佑,今天总算找到你了。这下我可以把手帕交给你了。”

少女有些迟疑。

“伊丽莎白,过来,别理这个男的。你和他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一直观察少女的少年突然伸出手,触摸她的额头。他一脸惊愕。

他将手帕退还给少女,少女不得已接了过来。她睁大眼睛,怯怯地看着他。

“怎么办,爸爸?”

少女终于说出自己的恐慌,以及从刚才就一直萦绕在心中的疑问。

周遭聚集了一堆人,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喇叭声响起。

“喔,我刚和他们走散了。”少女结巴地含糊应道。

聚集的群众似乎正等待着什么,他们的脸上闪着兴奋的光采,热烈地高谈阔论。仿佛到处都有一圈圈小漩涡在转动着。

两人吓了一跳,往声音的方向望去。

“你说什么?”

“喂,小女孩,你一个人吗?”

那认真到吓人的表情是如此肃穆,爱德华不知该作何反应。

男子的声音引起了周围群众的好奇,大家纷纷向这边投以关注的目光。

安全逃离之后,少女停下来喘了口气。就在此时,喉咙深处又有呼吸困难的感觉。心脏因为惶恐不安而隐隐作痛。怎么办?在这种地方!

这次?

他整个人向前扑倒。卡车的影子从身后掠过,后方传来沉重的撞击声,还有持续不断、刺耳的刹车声。

少女全身抽搐,爱德华也和她一起颤抖起来。

“欢迎你,‘林白小姐’!”少女轻轻念道。

少女痛苦地移动沾满泥土的手指。爱德华握住那只手,出乎意料地,少女用力反握住他的。一想到这是少女用尽全力挤出的最后力量,他的心被刺痛了。

埃莫斯语带威胁地伸出手,好像给了对方莫大的恩惠。

机场一隅、行人罕至的器材堆放场中,爱德华坐在木箱上,对身边低着头的少女问道。声音中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少女停下脚步,慎重地从大衣口袋取出一个附有镜子的旧化妆盒。一想到终于可以和他见面,昨夜兴奋得难以入眠。兴奋之余,她偷偷借走了珍的口红。珍现在大概在生气吧?

注释:

是我听错了吧?不过,在这人群中,难保就有几百个叫爱德华的。

“你的朋友?”爱德华问。

“哦,你们听听,这少女好像可以预知未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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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喂,你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不管他说什么,爱德华都只感到恶心。他拼命压抑住怒火,如果身边没有这个紧抓着自己的少女,他一定会想狠狠揍这个男的一顿。

女儿一脸怔忡、脸泛红潮的表情,让她更感恐惧。

“嗯,这下……你就会……对我有印象了。”

感情宣泄过后,接踵而来的是无力的虚脱。

爱德华撑开干涩的双眼看着伊丽莎白。

种种疑惑,排山倒海般地涌进爱德华的脑中。

爱、德、华。

宽阔的背影。虽然身上的灰外套和周遭群众的几乎相同,但只有那个背影透着银色的光,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飘扬。

不忍再看到少女痛苦的脸,爱德华不由别过脸去。

爱德华赶忙藏起少女,用黑色外套的帽兜遮住她的头。小姑娘体型娇小,只要不露出金发,任谁都不会看出是她吧?闹哄哄的声音还在持续着,趁着混乱,他得以不慌不忙地离开现场。浮躁的人墙一会儿偏左,一会儿往右,他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

他到这里来干吗呢?是因为怀念人的气味,还是想凑热闹?

“笨蛋!你在做什么?”他用颤抖的声音喊着。

爱德华的嘴角再度浮现自嘲的笑容。

“啊?”他有听见少女讲的话,但还是想再确认一次。

是他。

似曾相识的叫唤传来。

就在此时,不知是不是偶然,人潮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从这头可以一直看到那头。

他们在怀疑自己。失业的年轻人哄骗有钱小女孩,打算绑架她。他们眼中的爱德华,肯定是这种令人作呕的卑劣男子。

耳畔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少女吓了一跳。

“嗯,伊丽莎白给爱德华,爱德华给伊丽莎白。”

少女不由得停下脚步。全身无力,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四十五年、之后,你会、把它、交给我。你、要来、找我,别忘了。”

那个雇佣小姑娘泪如雨下,不停发抖。

少女惊慌不已,不停地往后退。然而,少年的责任感好像益发被激起了。他向少女逼近。

她的心思,已经被每晚出现的梦境——那个黑发男子——给占满了。

少女东倒西歪地跑过去。

“爱德华——”

少女拼命移动她的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爱德华探入少女的口袋,掏出一条白色的手帕。

爱德华伸手探入被泥巴沾湿的外套口袋。“咚!”口红滚到水洼里,滴答滴答地淋着雨。看见这副情景,少女微微地笑了。

爱德华的眼睛闪闪发光,口气很不好。少女一脸惊慌失措地注视着他。

哀号和怒吼。石砌的墙壁坍塌了,震动和剧烈的声响交错着。

“怎么了?好像是迷路了。这里人这么多,就算走散了,也认不出谁是谁吧?”

他忍不住转身向后。

“谁会获胜呢?”小头锐面的年轻男子问道,让人联想起一刻也静不下来的松鼠。他似乎不是真心想知道答案,只是想和这位美丽的少女攀谈。

但,众人却感到不安。少女静静地站着,淡淡讲述未来的事。她像恶魔一样裹着黑色外套,以女神般的美丽容颜对他们说。

一开始他看到的是一位年轻女子,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金发姑娘。她一身雪白的洋装,朝自己跑来,她的秀发就像是春天的灿烂阳光。

“爸爸,她就是伊丽莎白,她在发高烧。”

“喂,伊丽莎白。如果——如果你说的话是真的,为什么是你和我呢?”爱德华以平静的语调问道。

是呀,并不是只有我觉得痛苦,每个人都是如此。现在,我终于懂了。

不知什么时候,少女的音量放大了,让旁边的红脸男子听到他们的谈话,对她提出质疑。

终于要下雨了吗?

“我、等、不到、爱蜜、莉亚、降、落了。”

耳边传来这些对话。他发现自己拒绝去听少女讲述的内容,想要借故转移目标。但是,少女依然继续说着。

爱德华吓了一跳,随之看到眼前这位男子的脸。两人目不转睛地互相瞪视。

“是的。”少女简短回答。爱德华用眼睛向少女示意,要她别再和男子讲下去,但少女却不为所动。

是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只觉得好像有谁在远处呼唤着他。

男士们发出讶异的声音,现场一片哗然。

轰隆轰隆,远处传来天摇地动的雷声。为了倾听雷声,大家稍微安静了片刻,但不一会儿又鼓噪起来。在场的人谁也没有想回去的意思。

爱德华微微一笑,语调生硬地说:“难道你以为我会相信这些?”

“二十岁左右,黑发、黑眼,沉静、立体的五官,身高约有六呎。”少女看着他说出这番话。

“没关系,让我说,我就要死了。我真的很满足,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幸福的了。”

嘴唇不停地颤抖。目睹她倒卧在地的冲击,至今仍未完全散去。快要爆开的脑袋,就好像有钟在里面敲一样。不,这不是真的。这孩子不会因为保护我而死去!

不变的喧嚣将他团团包围。

少年充满责任感,一脸坚毅地说道。他大概比自己大两岁吧?这位出身良好的少年似乎也颇有教养,他看见面色苍白的少女,油然生起了照顾弱小的义务感。少女着急了。

如果记错了该怎么办?不,他确实是这么说的。当爱蜜莉亚·埃尔哈特从来的那一天,他会在这里,会一个人痴痴地等候她的到来。

一九三二年 伦敦近郊

爱德华摇着少女。临终前,少女喃喃低语着什么,似乎哼着某个旋律。

她认真的声音如钟声,在脑海回荡着。

少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不是的,我不是害怕。我是做了很奇怪的梦。

令人讨厌的风不停地吹着,此时脸颊真正感觉到第一滴雨。

她的眼睑缓缓垂了下来。

Oil on vas

少女被拥堵的人群挤得向后退,但她还是费尽力气朝这边前进。

他看见一位少女朝自己跑来,发光的小脸突然映入眼帘。

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那个人了。

爱德华搜寻着类似的记忆。

少年频频打量他,似乎在评价他的身份和外表。爱德华心中怒火渐升,又想起玛丽当时的那一张脸。

纤瘦的身体好像枯枝般轻盈。金色头发下,是一张小巧的脸庞。

“把她交给警察!”

在遇见你的那一瞬间,我的喜悦就好像世界绽出金光一样。

不好,一点都不好。像这样没用、应该任其自生自灭的男人,你救他干吗?无比的愤怒和绝望贯穿爱德华全身,但他强忍了下来。

“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所以请不要再来骚扰我。如果你只是我的幻觉,就请你放过我吧。我已经够痛苦的了,父母、朋友都没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这样该可以了吧?”

“不是这样的。这些话,是你年老的时候告诉我的。”少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不可以,不可以,自己就要被这女孩说服了。

“你完全不相信我说的话。不,你根本连听都不听。你封闭自己的心,不听一个脑筋有问题的女孩讲话。”

突然,伊丽莎白的话在脑海中响起。

“——我忽然觉得好寂寞。”她小声说。

难不成我已经疯了?莫非这一切都是假的,我沉迷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寂寞?”

“埃莫斯先生。”

为什么会这样呢?

“是那个人,是那台卡车撞到的!”

刹时,众多的纷扰好像离自己远去。

相互凝视的两人一脸尴尬,慌张地别开了视线。埃莫斯清了清喉咙,力持镇定地问:“你在做什么?怎么会在这里?大家都在找你呢!你父亲的事真叫人遗憾。”

车子尖锐的喇叭声。运送大批货物的卡车,一辆接着一辆,横冲直撞而来。雨、引擎声、喇叭声。就世界末日而言,这算相当热闹的了。

瞬间,世界沉寂无声。

“要从这里走出去可要花一番工夫。你叫什么名字?”

“热到发烫了呢!不行,再继续待下去,你会得肺炎的。”

“我很想知道耶,我公司的股票到时会变成什么样?”

果然,自己曾经像这样仰望着天空。小时候——闪着银光的飞船。

男子抵了抵眼镜,就要弯下腰来。忽然,他注意到少女身边的爱德华。

少女无视这些目光,静静地站在原地。

“是的。英国不单只是这样,不久皇室就会陷入一片混乱。”

就这样,他跌跌撞撞地往金发的方向跑去。泥巴溅到脸上,鞋子、裤子全都湿透了。

她的声音几乎已经出不来,眼睛就快看不到了。为什么?为什么?父亲死的时候,还有母亲死的时候,他都不曾流眼泪——

“爱德华,请你将这孩子交给我们。今天我就放过你。看在你父亲的份上,在这里遇到你的事,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的。”

“留着黑色胡须的矮个子——”

少女不发一语,只是紧抓住爱德华。

他感到一阵晕眩。好像有只大眼睛正俯瞰着这片汉瓦斯机场,观察着包含他们在内的所有人。

“是光呢!”

夏日的余晖,映照在庭院里。

1932

她用颤抖的手将化妆盒打开,雨水滴落在镜子上,划出一道道水痕。从镜中,她看到自己苍白的脸孔。别急,要沉住气。少女以不纯熟的技巧涂着口红。

我该不会是看见鬼了吧?不管怎么想,这么一位穿着讲究的美丽女孩来到这种地方,接近一个没钱又没朋友的落魄男子,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欢迎你,林白小姐?伟大的美国飞行家林白的孩子被绑架撕票,是三月才发生的事。真是太可怕了!舆论为此感到愤怒、震惊。好人家的女孩,应该不会到这种地方来才对。大白天的,在机场碰到鬼魂?这是种很怪的感觉。就连狄更斯也想不出这样的情境吧?孑然一身、吓得发抖、身无分文的男子。是呀,接近这样一个身无分文的男人,对这个少女究竟有何好处呢?是被谁指使利用了吧?或是她单单只是一个爱撒谎的姑娘呢?

“——你要、记住喔。”

“没关系,我没事。我经常这样。”

少女突然摸向口袋。

然后中庭恢复以往的寂静。

“我说伊丽莎白——”

少女的话让爱德华兴起某种感触,但他实在想不出来那是什么。被这么可爱的少女搭讪,感觉并不讨厌,不过,他有预感会惹来一堆麻烦。她大概是在等亲戚吧?真没想到会有人这么蠢,约在这种地方。他们大概不知道彼此的长相吧?该如何让她了解呢?如果被真正的爱德华看到,凭自己现在这副德性,就算被当成拐带人口的歹徒也百口莫辩。

不远处,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外套,瘫软地倒在那儿。落在水洼里的金色头发被水濡湿了。

脸颊泛红的少年一边喘气,一边走到少女面前。

爱德华偷偷看了一下少女帽兜下的脸庞,她的睫毛还挂着雨滴。

“清淡得很。自从二月以来,突然一下子都不进货了。课征那么不合理的关税,任谁都受不了。说什么要拯救本国产业,再这么萧条下去,大家全饿死是迟早的事。”

“戴维,就是她吧?”

她拼命睁开双眼,外面是一片波涛汹涌、不停摇曳的艳橘色火海。坍塌了的建筑物黑影,在赤红的空中不停晃动。

只剩枝叶的蔷薇丛中,一个小女孩静静漫步着。

不愧是我的爱德华,他一点都没变。单纯、诚实,虽然笨拙却是温柔的。

这几天,自己就好像阴沟里的老鼠看见猫一样,四处躲藏。财产管理人和债主陆续登门造访,最后连亲戚朋友都不掩其为难的脸色。勤奋诚实的父亲从一八九零年代起,胼手胝足创立的小贸易公司,在经济大恐慌之后,一下子陷入了困境。父亲拼命奔走,筹措资金,但最后还是和多数银行一样,面临倒闭的命运。父亲在失意中过世了,温柔善良的母亲原本身体就不好,但为了生活,不得不外出工作,没想到竟卷入酒客闹事的纷争中,被一名疯狂的男子给踢中头部,不久也去世了。不仅如此,猖獗一时的,接连夺走他弟妹三人的性命,因此,父母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爱德华的身上。可是,要继续念大学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更何况父亲积欠的债务像雪球愈滚愈大,自己早被榨干了。如果他再这样继续躲债、四处流浪,到最后只能沦为一名矿工或是码头挑夫。光只是这么想,就让他感到无比的绝望和屈辱,心好像快要崩溃了。伤心失意的他,一连好几日净在别人不容易发现的地方游荡。

从云的那端,发出好像要让一切消失的隆隆声响。

疑问陡然从心中升起。

少女担心的只有这个。

“是呀,讨债的人一大堆。托您的福,我流落到这种地方来了。”

“留着它,因为四十五年后你应该会再把它交回我的手上。”

“伊丽莎白。伊丽莎白!”

“哪个男的?”红脸男子不自觉地问。

啜泣中的少女想向母亲说明自己的梦境,但尚年幼的她,实在无法用言语将那种感情表达出来。所谓的“伤心”“怀念”“深切的失落感”,对她而言实在太深奥了。

少女脸上打着“你有在听吗?”的问号,瞥了一眼爱德华的侧脸。

alter Ric(1860-1942)

母亲放开女儿,看着女儿的脸,那眼神沉浸在心荡神驰的幻想里。

不知不觉中,天色愈来愈暗。天边压着厚厚的云层,四周充满山雨欲来的不安气氛。

“有意思。”

可是,那名男子似乎对少女产生了兴趣。

即使意识逐渐远去,少女还是想起来了。

“还很远!”

他一边用右手无意识地拨开扰乱视线的长发,一面将左手探入大衣的口袋,猛然想起烟已经抽完了,于是握紧拳头,将左手留在口袋里。

少女的不祥预言让在场的男士变换着不安的视线。恐慌、罢工、失业,光这些就够令世人痛苦的了。欧洲各国全都疲弱不振,拼命想恢复元气,只有德国虎视眈眈地伺机报复,冷眼评估周围的局势。大家都在德国的注视下,恐惧地过生活。

“伊丽莎白,伊丽莎白!”

女子被壅塞的人潮往回挤,用尽力气叫唤着。手中的车票掉落在地上,立刻遭到群众的践踏。

转眼又将季末。

爱德华已经累了。他早已千疮百孔,因自己的持续武装疲惫不堪。

这次群众的喧哗更大声了。

“这个?”

突然,脑海中响起柔美的旋律。

少女心中一团混乱,在瓦砾中爬行。膝盖刺痛不已,石头的碎片割伤了皮肤,血汩汩流出,有点温热的感觉。

轰隆轰隆,四周如天摇地动般雷声大作。

哇——人群的喧哗声,如汹涌的波涛漫过地平线,将周遭一切淹没。之前涟漪般的狂热和兴奋,累积成一股即将爆发的能量,就要从机场释放出来。

喉咙愈来愈难受,鼻子一阵刺痛,视线逐渐模糊。

“啊?”这次换少女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尖锐的笑声震痛耳膜。旁边有位留着胡须、来头不小的中年男子,正抱着肚子大笑。那笑声惹恼了他,他最讨厌梳理整齐的红胡子。人好像愈来愈多了,这些人不知从哪里来的。

再一下子,就算这样的时光只有一下子也没有关系。虽然分不清是自己神经错乱,还是那女孩神经错乱,抑或两个神经错乱的人不小心碰在一起。只要能像现在这样,就算要在这堆混乱里一直站着也无所谓。

少女依旧低着头,弹动放在膝上的雪白手指。一只手则紧抓住爱德华的臂膀,不让他离开自己。

就在那时。

一听到这里,爱德华的态度转为强硬。

“真是荣幸呀。我还是头一遭听到这样的话。让你这样的美女这么说,大概没有男人会不高兴吧!”

仿佛在观察他的错乱似的,少女就这么站着,动也不动。接着她从口袋内取出白色手帕。

爱德华的思绪不停转动,恍如大梦初醒。

“不过,根据你说的话,我知道今天是你第一次和我见面。若这一天我们没有遇到彼此,之后就再也不会有发展了。所以今天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和你相会——可以见到你真好。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少女轻轻碰触爱德华握着自己臂膀的手。

想起最后一刻他对自己露出的美丽笑容,她就感到心痛。那就是他。

爱德华讶异地张大嘴巴。

爱德华的意识已经完全清醒了。就陪这少女一同幻想又何妨呢?光凭她预言自己会成为一位优秀的老师,就已经算是交上了好运。再陪她一会儿,等爱蜜莉亚·埃尔哈特抵达时,再趁她不注意偷偷溜掉好了。

那个人,是谁呢?虽然自己总是在梦中呼唤他,却一直想不起他的名字。

tate,London 2003

“爱德华,不好意思,把你弄糊涂了。这不是我的本意。忽然有个不认识的女孩跑来跟你说了这样的话,你会不相信也是理所当然的。你并不是在幻想,有问题的是我。不过,求求你,就当我是奇怪的女孩,再听我说几句话好吗?”少女低声呓语。

爱德华一把抓住少女的手,想把她拖离现场。

拼命吐出这些话的爱德华好像在自言自语,少女一脸心痛地看着他。

爱德华仿佛做梦般望着手帕上的刺绣。

突然间,缝隙彼端出现某个男人的背影。

远方出现小小的闪电,混乱的人群中惊声四起。

是德军的炸弹吧?

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蔷薇花刺。

其实她不太喜欢飞机。轰声四起,仿佛黑色十字架的战机布满天空,这副景象猛然从记忆深处苏醒。

少女自顾自地说道。

爱德华对少女的话置若罔闻。没错,这少女肯定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她还挺聪明的。虽听人家说现在的小孩愈来愈早熟了,但她连遣词用句都像个老练的欢场女子。能编出这么一大篇谎话,实在了不起。

少女回忆似的想了一下。

小姑娘拾起掉落在水洼里的口红。

“伊丽莎白。真的不要紧,谢谢你的关心。”少女向后退。

糟了,爱德华心想。大家开始相信她了。原先只是半带趣味、半带嘲弄,但如今大家都被这个只不过想消磨时间的少女唬得一愣一愣的。

少女低语着,母亲一脸迷惘。果然,每天生活在这种终日大门紧掩的紧张气氛中,对孩子的精神状态会有不好的影响。不安和恐惧化身成为黑发男子,在女儿的梦境中出现。如果听丈夫的话,早点到母亲那儿去就不会……妇人的心沉痛不已,紧紧将女儿拥在怀里。少女仿佛感觉到了母亲的懊悔内疚,她回答说:不是的,那是个很优秀的人,温文儒雅,见到他会有种幸福的感觉。

“德国会慢慢并吞欧洲,谁也无法阻止,大家只能袖手旁观。”

爱德华一边流泪,一边看着天空。

到处都是陌生人。身体冻僵了。饥饿早已超过界线,意识逐渐模糊。

她进到屋里,里面也充满烟雾。不一会儿,意识渐渐模糊。

她害怕去想这个问题。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如果一切都是枉然的话?错过了这次,就不会有下一次机会。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永远——

身穿骆驼绒外套的魁梧男子在少年身后问道。少年一副松了口气的神情,紧抓住那个男的。

愤怒、绝望,都已经是过去式了。如今心中剩下的,就只有空洞、虚无。

母亲去车站领取车票。终于,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到祖母家去了。

“你最清楚事情并不是这样,不是吗?不,不要,爱德华,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不要说话。没事的,医生很快就来了。你不要说话比较好。”

埃莫斯用冷峻的声音叱责道。吓了一跳的伊丽莎白望着埃莫斯,接着又看向爱德华。

就在此时,“锵”的一声,金属般的怪声在空中响起。

少女不肯妥协地看着爱德华。

要记住喔,爱德华。

“我一直、很快乐。”少女用尽最后一口气说道。不知这股力量是从哪儿来的?

众人的询问如利刃般飞来,口气充满着恐惧和不友善。

“笨蛋!你想找死吗?”

Miss Earhar's Arrival

“这家伙是间谍!”有人率先发难地喊道,众人齐声附和。

“那是谁呢?或者你是受雇于某家侦探社?”爱德华向别过头的少女问道。

“只要兴登堡将军还在就不可能吧?”

男士们开始议论纷纷。

但是,接下来的那一瞬间,他的确感到背后有些异样。

她来这里还有另一个重要的目的。

可怕的寂静笼罩着灰色的天空。爱德华全身趴在地上,听着雨的声音。只有雨控制着这个世界。

我梦见一个黑头发的男人。

黑烟遮蔽了天空,遥远的高空中有好多飞机在飞。

万一自己已经和他擦身而过了呢?会不会两个人即使面对面也认不出来,就这么错过了呢?据他所言,他的相貌和我知道的他相当不一样。二十岁左右的他,是个秀气高挑的男子,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珠。这样的年轻人,在这里到底会有多少个呢?

少女按着胸口。一转眼,她的脸上失去了血色。

<small>...Dropped from my Black Spitfire to my funeral barge...</small>

就在这短短时间内,他所展现的容颜一一在脑海浮现。尽管形容憔悴、满脸胡茬,但他还是他。就连这么颓废的外表,也遮掩不住他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美好气质。

少女抬头看了爱德华一眼。那双眼睛已经恢复正常了。

背后又冷又湿。发烫的汗水不一会儿全化为冰冷的寒意,头剧烈抽痛着。尽管如此,少女依然没有停下脚步。她不停地拨开人群,想逃离现场。

“你是打哪儿来的?”

爱德华吓了一跳。

脑子里一片空白。

头戴鸭舌帽、身材纤细的少年发现了少女,朝这边跑来。他的身后跟着一名体格壮硕的男子,是他的父亲吧?

“太好了,你没事吧?”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事?”

“张伯伦……丘吉尔……啊,在那之前是鲍德温。”

“有时,也会有见不到的时候。上一次,我还不到十岁就死掉了。结果是在死前的最后一刻,才想起非得和你见上一面不可。就是一九四四年伦敦大空袭的那次——那次真是惨烈——天空一片火红,像黑色十字架的战斗机大量飞来……”

“怎么了?你想要做什么?”

脑中一片混乱,什么也无法思考。

难不成……?

女子披散着头发,死命地挣脱别人的手。

她身穿黑色大衣和黑色皮靴。大衣是高级的克什米尔材质,帽兜下披泄着闪闪发光的金发。苍白的脸小巧细致,略带灰色的碧绿瞳孔仓皇、专注地向四周张望。或许是寒冷的缘故,她的唇没有血色,不过两颊透着的红晕,为她那气质不凡的美丽容颜涂上色彩。

汉瓦斯机场涌入了大批群众。不时可见《每日随笔》的记者,拿着像是银色望远镜的闪光灯柱,在人群里穿梭着。大家好像已经知道气候会很恶劣,宽敞的广场上,放眼望去尽是灰色的塑料雨衣和雨帽。

爱德华用杀气腾腾的目光瞪向埃莫斯,但埃莫斯不为所动。他深信自己是正义的一方。其实,在这种情况下,任谁都会支持埃莫斯的做法。无业游民在机场认识了有钱小姐,单就这项事实加以推断,人们会产生怎样的想法,是显而易见的。爱德华和这少女的对话内容,并没有人知道,而且就算知道了,大概也没人会相信吧?

少女不发一语,默默地盯着他。

即使下起大雨,人们依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从人潮开始聚集至今,已经过了两个小时,机场内依旧人声鼎沸,乱成一片。不时可见准备典礼的工作人员出入其间,然而,从他们不慌不忙的样子看来,距离典礼开始恐怕还要好一段时间。

隔壁男子的刺鼻烟味让爱德华回过神来。

“没有人获胜。”少女声音干涩地回答。

“我是她的朋友。”

那会是谁?梦里的那个人——

“不好意思,我讨厌雷声,因为它会让我想起很多事。”

他就这么呆呆地站着,黑色的眼眸不露任何表情,可是心里早就后悔到这儿来了。

雨还在不停地下,世界依旧在运转。

好想摆脱一切,获得轻松自在。

眼前的两张脸充满轻视和怀疑,最近他一直看到这种表情。虽然他已经看到不要看了,还是无法习惯。脸颊因为屈辱而发热。

不安的沉默。爱德华感觉到埃莫斯父子两人朝自己射来的森冷目光,不由得抬起头来。

少女的表情好像被背叛了一般。她死命盯着爱德华的眼睛。

少女陷入了危急的情况。在充满浓烟的一片阴暗中,她靠着记忆找寻出口。

少女表情镇定地望着爱德华。

“也许是某人的意思——是神的旨意?捉弄?失误?总之,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远处又出现了闪电的光芒,瞬间,广阔的机场显得一片明亮。

在梦里出现的男子很奇妙,他在各种场景出现的样子,或年老、或年轻,有各种不同的年龄,不过,那些应该全都是他,只是外表有些微的差异,所以看起来好像是长得很像的另一人。而且,梦中自己总是和他遥遥相对,那个自己和平常的自己,似乎也判若两人。

“喂,做什么?你想干吗?”爱德华非常吃惊,连忙将少女拉开。

爱德华的心情平静下来。回顾以往,自己可曾有过这样的热情?就连在大学用功的那段日子,他也不曾深入思考自己学习的理由,只一味将知识塞入脑中。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一定会用不同的态度去学习。只是,已经太晚了。

这不是很好吗?不知多久没感受到别人对他的热情了。让不带半点市侩、轻蔑的眼神盯着看,不是很好吗?

“你要去哪里呀!不能往那儿去!那儿已经是一片瓦砾,走不通了。一旦风向改变,这里瞬间也会变成一片火海的!”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爱德华觉得害怕了。这少女到底是谁?前一刻自己才被她的美貌所吸引,而今这容貌却让他感到不祥。

这是侮蔑王室的言论,是十分不祥的发言。因为这番话的严重性,全场的空气都冻结了。

“小女孩,你认错人了。虽然我也叫爱德华。”爱德华用尽量不让少女难堪的温柔语调对她说道。

“幸好,我想起来了。幸好,来得及——幸好。”

他这么想着,正打算转身向前的时候,少女来到眼前,一把托住了他的手。

爱德华在心里呐喊着。

爱德华傻傻的、失魂落魄般目送三人离去。他缓缓抱住头,像是要把自己隐藏起来那样僵在原地不动。咬紧牙关的他,拼命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去感受。

才刚要松口气时,少女开口了。

少女笑了。血,不停地从她的额头和嘴角渗出。

歇斯底里的责问声,还有司机慌乱不已的声音。

已经对人生绝望的自己,自称来自于未来的少女,还有现场这大批群众,全都在等待某样东西,也同样看到了闪电,同样被那一瞬间的光芒照射着。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不是很奇妙的景象吗?这一天、这一幕,对遥远的未来而言,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呢?

“伊丽莎白!”

“英国什么都没做,什么也不能做。直到收音机传来那个声音的那一天为止——如果大英帝国真有千年荣景的话——如今这个时代正是我们最值得夸耀的时代。”少女口中顺畅地流出这些话。

“你为什么要这样胡闹?”

好热!救我!

她感到无比绝望,就好像掉进泥淖里一样。原本她以为自己一定找得到他,只要看上一眼,她就能认出是他。她实在太天真了。

少女的脸已经不光是惨白而已,简直像是戴了一副扁平的面具。她一边咳嗽,一边缓缓跨步向前。雨水渗进靴子里,冻僵了双脚,脚趾头已经麻痹。五月都已经快结束了,怎么还是这么冷?

“我不知道啊。我只听说你这时候已经休学了。”

“伊丽莎白,终于找到你了!发烧成那样还到处乱跑,真是胡来。”

“小孩子!小孩子被撞到了!”

难道……

爱德华环住少女的肩膀,就要跨出步伐,但少女却动也不动。她盯着他,低声说道:“爱德华·纳森。”

“拿去。收好,别弄丢,答应我。”

迎面而来的一群男人将徘徊不前的他推开。

爱德华的声音已经哽咽。

他耸了耸肩。在这种地方,应该不会遇见熟人;在这种地方,也没有人会前来相认。

少女转身就要返回屋内。

不知不觉中,她碰触到了门把。就在她迫不及待把门打开的那一瞬间,热气猛烈地侵入家中,喉咙中一股灼伤般的痛楚迸裂开来。

就在这时,传来少年高亢的呼喊声。

“伊丽莎白,你去吧,去找你的父母吧!”

爱德华挥去心中的疑惑。

好热。妈妈!这里好热!

“反正我已经没救了。连医生都说,我要是能再活一个月就很不错了。”

“我知道了,你是吉塔维克商行派来的。真是太过分了!竟然利用这么小的孩子,找到这里来了。”

“我?不可能。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你,更不可能和你说过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吧?或是捡到我的信?”

“我女儿还在家,她还一个人在家里呀!”

埃莫斯故意干咳了几声。

爱德华紧紧握着手帕,身体不停地颤抖。

少女说服着自己。应该不会错,他说得很清楚,他会遵守和我的约定。

“爱德华!”

“噢!噢,怎么会这样?我如果带你来就好了。一开始我如果带着你来就没事了……”

虽然努力要自己不去想,但其实她心里还挂着个很大的问号。那问题就是,当他出现在眼前时,自己是不是可以一眼就认出是他?一想到这里,她更感到焦躁不安。

然而,爱德华的脑袋还是一片混乱。此外,对眼前这个少女感到的害怕,开始一点一点地加深。虽然被包围在这么多人中间,但爱德华却强烈感觉到自己是孤单的。

两人之间的险恶气氛,让少年、少女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是现在。只要放任身体不管就好了,只要这样。

看到爱德华怀里的少女,两人一瞬间静止不动,接着失声尖叫。

不会吧?

少女别过身体,似乎想把脸藏起来。

思绪被打断的爱德华慌张地回答:“那是小孩子的幻想啦。这孩子是编故事的高手,你就当作没听到吧!是这样吧,伊丽莎白?”爱德华刻意装出笑脸,征求少女的附和。

爱德华不看埃莫斯的脸回答。少女的手指紧抓着自己的手腕,紧到发痛。

“这实在是太荒谬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不得不佩服你丰富的想象力。你是不是读了维吉尼亚·吴尔芙的作品?《欧兰朵》我也看过呀!”

“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我没想到这里竟然会有这么多人。”少女用颤抖的声音低语。

“不要紧。幸好我想起来了。刚刚,一和你分开,我就想起来了。初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曾告诉我——你说,那天你原本打算自杀,独自一人正在找寻死的地方。”

“——是吉塔维克商行吧?”低沉的声音压抑地问道。

“你到底是谁?是德国的间谍吗?”

对了,就在上次大战的空袭日——银色的飞船从德国飞来。虽然也曾跨海去征服别的国家,但英国人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被从天而降的怪物攻击。虽然英军立刻发射高射炮还击,却不能损伤齐柏林飞船分毫,恐惧深深渗入英国人民的心里。那时,他还只是个小孩。在空中飞行的银色飞船,他想起自己曾经无邪地仰望过它。没错,当时他也是这么想。不,是感觉到。烙印在眼底的这副景象,等到自己长大成人之后,会有何种意义呢?如今他才发现,昔日的景象正是驱动自己学习历史的契机。那么,失去一切的自己,为何最后会晃到这种地方来呢?

“我觉得和伊旺那伙人比较起来,法西斯党还可爱多了。”

“爱德华,这孩子是哪儿来的?你知道她的家人吗?”

“嗯,它原本是你给我的东西,上面绣有名字的缩写。”

脸好像快冻僵了,爱德华踉跄地站了起来。

眼前站着一位头戴格纹鸭舌帽、身材纤瘦的男孩子。合身体面的茶色苏格兰呢大衣,慧黠的棕色眼睛,都显示着他的家世良好。少年与抬起头的少女正面相对,“啊”地吃了一惊,露出略带羞赧的表情。

即使到约克夏,还是会梦见那个人吧?

他原想自嘲一番,但自己的脸好像连笑的表情都忘记了,只感觉到许久没动的肌肉抽搐着。肌肉一抽动,连几天没刮的胡子也跟着摆动。自己现在的模样肯定十分可怕吧?一想到这里,玛丽那光鲜的服饰和轻视的目光,瞬间在脑中苏醒,胸口隐隐作痛。别再想了,他不是早就忘了吗?

但,再看一眼,变成了身穿黑色外套的十二三岁女孩。少女的容貌非常美丽,但长得和刚才那一瞬间看到的女子幻影有些不同。

这时少女看了天空一眼。灰色的天空,下着雨的天空。

爱德华想回答是,但知道回答也无济于事。

高声喧扰的人们。充满期待与兴奋的热气,连同霏霏霪雨和煤油味,一起将他包围。真是令人讨厌的气味,这气味引得人心浮气躁。无处宣泄的苦痛郁闷,渴望眼前刺激的瞬间欲望,还有一触即发的不安冲动,这三种能量撞在一块儿,汇成一股漩涡。

“真的会来吧?”

“不是我的错,是那孩子突然冲过来,我看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难消的怒气在心底沸腾。当时家里债台高筑,三餐不继,他知道这种情形,连父亲的药也不愿意提供了。父亲病情最危急的时候,母亲还到他家门外求他,但他却假装不在家,如此人品的医生——竟然会在这种地方碰到他。

两人的视线交缠在一起。

同样的闪电亮光,照出依偎在一起的两人。什么话也不说,只静静看着远方的两人。

少女偷偷往后看。

年纪大概十岁左右吧?纤细的身躯柔弱欲折,柔亮金发包围下的小巧容颜,已经可以看出将来貌美的雏形。

她的话已经说不连贯了。在停顿的间隔中,夹杂着吁吁的喘气声。

眼睛缓缓睁开了。毫无生气的灰绿色眼珠看向他,因为认出是他而闪过一丝喜悦的光芒。

街上争先恐后逃难的人群里,男子们奋力拦阻一位想往回走的瘦弱女子。

“我们也不知道她家住在哪里。通知警方后,立刻将她送去我们的医院吧。”

隔天一早,母亲急忙展开逃难的准备,少女好像局外人般,看着母亲忙进忙出。

少女心底的某个角落,如此深信着。但凭什么这么肯定,自己并不知道。

穿梭不息的人、人、人。发出尖锐引擎声响,从面前呼啸而过的卡车。喇叭声、雨声、远处的雷声。什么都不要再想,什么都不要再感受了。

真是奇怪的体验。每次一梦见那个梦,心中就溢满焦急与悲伤,不由得想叫出声来。难以言语的感情涨满胸口。听到哭声的母亲总是苍白着脸,赶来探视在睡梦中哭醒的女儿,神情比遇到空袭还要紧张。

她的口气很认真。她那小大人的说话方式,让爱德华吓得目瞪口呆。这个姑娘好像蛮顽固的,非得趁早将她交到某人手上才行。

爱德华轻轻地笑了,他觉得自己可以开怀地笑了。并非讽刺、自嘲,而是真正的笑。听到这样的笑声,少女畏缩地抬头看他。她发觉那笑容是发自内心的,而他的表情就像蓓蕾绽放,慢慢放松了。

少女没有拭去脸上的泪痕,继续走着。

“到处不都一样吗?大家都只顾着保护自己的经济。刚开始要是有人插手就好了,就连一向独善其身的美国也惨兮兮。政府只要考虑英国人民的利益就好了嘛!”

“混乱?”有人用令人战栗的冰冷语气问道。

人群中,一位脸色惨白的高雅女子和一个像佣人的小姑娘飞奔而出。

少女似乎没有看穿爱德华的想法。她依旧握着他的手,继续说道。

没有时间哭泣了,再扩大范围找一次吧!少女用手揉了揉眼睛。

小女孩的目光看似巡视着蔷薇花刺,但仔细观察,她的视线没有焦点,恍惚的眼神中,浮现不安与忧虑。她一面走着,一面想着昨晚的梦境。

“真棒,我的幻觉真了不起。就安慰人而言,这真是上上之策。那曾经是我的梦想,我的父母也曾经梦想过我会成为一个受人敬仰的伟大人物。但,现在的我,连明天的生活费都没有了。我每天舍不得就寝,努力用功,但大学还是把我赶了出来。到底要怎么做,才会变成那个了不起的人呢?”

那一刻该怎么形容好呢?

“在这种地方,一个人会被踩扁的,很危险!我带着你走吧?我叫戴维。”

“好大的手,我有好久没有看到你的手了。我喜欢你的手。”

白色的蕾丝手帕,看起来蛮高级的。手帕的一角绣着字:

不知从何时开始,男士们的眼神变得凶恶起来。

只剩他一个人。他大惊地四处张望。

“今天……是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日子,我想要打扮得漂亮……一点。”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少女将手伸入大衣的内袋,手帕还整齐地叠放在里面。拍了拍放着手帕的口袋,少女觉得比较放心了。

爱德华目不转睛盯着那金发。

“对,我是今天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好,我知道了。在这群人的外面,应该会有警察在维持秩序才对,我去帮你问问看好了。你说那个人叫爱德华?他姓什么?”

少女继续说着。每一次开口,那张小小樱唇就溢出血来。

“我好像被以为是要诱拐你的坏人了。我不想被人这样误会,已经有一堆人追着我跑了。”爱德华尽可能平静地说。刹时,少女的眼眶泛满泪水。

手帕,还没交给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爱德华?”

“永远。伊莉莎——给、爱德华——,献上——。我的爱德——华,我的——狮子心。”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摇摇欲坠。

少女绝望地看着爱德华的脸,轻轻摇了摇头。

爱德华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是默默地站着。

摇动空气的爆破声和撞击力。砰——砰——的响声,在远处此起彼落地没入地面。

“爱德华!”

少女用做梦般的眼神,傻傻地看着爱德华。她的视线焦点开始模糊。

他伸出颤抖的手,慢慢扶少女坐起。

回转头的少年只看见少女的背影在眼前一晃,就混入了人群里面。

围着少女的人群渐渐升起不安的感觉,莫名其妙的不安。对方只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这样的小姑娘即使说得再有自信,也只会让人一笑置之而已,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两个人动也不动,就这么默默地依偎在一起。周遭嘈杂的对话包围住他们,又从他们身边溜过。

爱德华刻意不露出任何表情。

“要记住喔,爱德华,千万别忘了喔。”

看见少年大声叫喊,少女朝反方向逃跑。

尽管如此,他压根儿也没想过那名少女会是冲着自己来的。这样小的女孩独自在这种地方徘徊。她的亲人到底在哪里?她是来参观的吧?看她的服饰这么高级,肯定是好人家的女孩。要是被人家绑架了,该怎么办?他只是愣愣地想着这些。

“啊?还是个美人呢!从这样的姑娘口中讲出的预言,要我接受也没问题啦。”

接着,惊呼声此起彼落。

突然,少女感觉到蔷薇的刺似乎震了一下。

埃莫斯发现一位警察,正带他过来。少年“呼”地长吁一口气,转头望向少女。

每个人都一脸惊恐地看着少女。之前大家还拼命想靠近她,现在却慢慢地往后退,在保持一定距离的情况下,将她团团围住。

“我已经和你见过好几次面了。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也不知道。虽然我也想知道原因,但没有人可以告诉我。你好像也不知道理由。这一次,是我比较早回想起来。我想,一定是因为时间太少了。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总是十分短暂。但,一定会——我们知道彼此一定会再遇到对方。只是,会以什么样的形式相逢却是个谜。”

“距现在大约四十五年之后,我和你会在伦敦相遇。我因为公事拜访你——而你早就认识我了。那时,你对我说了今天的事。”

“哦,一九四四年呀。又会爆发另一场战争吗?”

近处划出一道闪电。瞬间,群众都在白光的辉映下。

真的吗?他真的会在这人群中吗?

来到机场外面,人潮依旧挤得水泄不通。

“你怎么了?你的家人呢?”

“该不会是今天,在这里认识的吧?”

爱德华用手拨开她脸上的头发。惨白的额头上,血正汩汩流出。

爱德华耸了耸肩。

“口袋。”少女又说了一次。

“很烫耶。如果继续待在这种地方,会变成肺炎的。你父母他们人呢?”埃莫斯尽量用温柔的语气对少女说。

别开玩笑了,怎会惹上这种麻烦?

“可是,我很庆幸对象是你。每当找到你的时候,我都在想:啊!能遇见你真好。每一次,每一次。在遇见你的那一瞬间,我的喜悦就好像世界绽出金光一样。”

欢喜与绝望——和他对望时的情感,即使白天也占据她的心,挥之不去。

“这是我的口红。小姐好像很期待今天的到来,一整天坐立不安——说个不停——那份紧张,简直就像是要和爱人相见。她从小就接二连三地生病,一个朋友也没有。”

埃莫斯低声询问。站在一旁的少年,对爱德华投以无言的谴责目光。

他继续看着不断变化表情的厚厚云层。

“我也不知道。”少女的视线又落在地上。

难道,这个孩子是想要逃避现实吗?

不在了。少女吃了一惊。

脸颊、刘海已飘出烧焦的气味。汗水和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的一切因为热气和火焰变得摇晃扭曲。视线的那一方,好像有人站在那里。

“到时、将是、我们的、初次、相会。”

她如天神降临般到来。从乌云的那一端,从海平面的那一端,乘着铁制机器的美丽女子。

至少在那一瞬间,两人的心意是相通的?

“你在说什么?”

她的目光一瞬间离得好远、好远。

他反射性地抱起按住胸口、摇摇欲坠的少女。她的身体纤细欲折,披泄在帽兜外的金发,轻轻飘动着。

啊,好像摩西渡红海时,海水被分开来的情景。

“对这场飞行盛事而言,还真是不妙呀!”

少女死命抓紧爱德华。爱德华面无表情地看着少年,在爱德华的注视下,少年勃然大怒,而且有趣的是,他的脸上同时浮现出嫉妒的神情。原来如此,他喜欢这个女孩呀。

雷声停止了,围绕着少女的人群全都噤声不语,四周鸦雀无声。

以前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

少女开始全身痉挛。爱德华不假思索地加强手腕的力道。

不可思议!

“明天——五月二十三日,《每日随笔》会出现这样的标题。明天当你看到那个,就会想起我说的事。到那时,你就会相信我说的话了。”少女耐心地继续说道。

意识渐渐远去。雨滴用力打在脸颊上。

“抓住她!”

“只有那些家伙才会知道得那么清楚。你回去吧,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你们不是已经把我家榨得一干二净了?现在的我再也付不出一分一毫了。你看,我连大学都没法读了,什么都没有了。竟然追到这种地方来,你还要继续跟下去吗?”

“没事的,我的体温一直都是这么高的。”

“没关系的。这样我今天来到这里就值得了。”

“怀柔政策将会失败,德国趁此坐大,不论英国还是法国,它都不放在眼里,死亡的人数只会不断增加。”少女几近大喊地说完后,环视着人群。

他果然来这里了!我找到他了!

“终于,交给你了。看,伊丽莎白,给爱德华。”

“是希特勒吗?怎么可能?不过,这次选举他确实赢了不少席次。”

“你是说真的吗?我可不这么认为。那个意大利人是属于深藏不露型的,这种小心翼翼的人最可怕了,我不喜欢那个男的。”

少女一脸认真地盯着爱德华。他悄悄将手帕收下,上面沾着血渍和泥污。

少女踉跄地站起身来,想走出庭院。此时,空气中又再次响起震耳欲聋的声音。

爱德华蛮不在乎地回答。少年好像生气了,同时,他也开始怀疑,为何不是兄妹关系的男人会和这样的小女孩在一起。

泪不停掉落。

少女点了点头:“皇室将发生举世震惊的丑闻。”

全身就要失去平衡了。

群众缓步而行,慢慢往机场聚集,一个少女突然现身,只身在人群里穿梭。

爱德华一脸困惑地看着少女的脸。

“都不是!”

“啊!”一拿到手帕,少女马上安心地叹了口气。

正后方远处的器材堆放场,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

“我也不好过呀。如今这种局面,连当医生的都不快活。你也早点回去才是。教会的人正为了不知该如何安排你父母的墓而伤脑筋呢!这个年代大家都很辛苦,并不是只有你一个过得苦而已。要偿还你父亲欠下的债务大概很难吧?可是你这样四处躲避也解决不了问题呀。”

从他的眼神里,她领悟到,他已经不想和自己在一起了。

听到这些话,爱德华第一次感觉到她是多么虚弱。她的皮肤很薄,颈项好像可以摸得到骨头。

“喂,小妹妹,让我看看。”

爱德华仿佛在那张脸上,看到了最初见到的那名年轻女子。在他眼中,少女幻化成各种年龄层的女人,有小女孩、母亲、老婆婆、女神。

“别说话了,伊丽莎白。”

“你在犹豫什么?只要你告诉我,我就会知道。不好意思,刚才发了脾气,还对你这么小的孩子大声说话。是谁呢?难道是大学里的人?或是佛瑞德店里的人告诉你的?”爱德华一边询问,一边在脑中设想各种可能性。

手拿担架的男子正往这边过来。

小女孩轻轻用指尖摸着蔷薇的刺,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散步闲晃。结在水蓝色洋装后腰上的缎带,迎风摇曳。

“——伊丽莎白。”

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大错?是不是忘了什么重大的事?

“快来人啊!”

“小姐!”

少女用手掩着嘴,弯着身体。但是,浓烟不放过她,不断侵入她的眼睛和鼻腔。她感到痛苦不已,泪水直流。

百思不解的脑袋,突然迸出另一个疑惑。

开始怀疑自己变得有点奇怪之后,之前用仅存的自尊心砌成的心中壁垒,也应声崩塌。不一会儿工夫,这些残瓦碎片刺进了心里,把心撕裂,汩汩地淌出血来——寒冷的早晨,在卧房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父亲;在充斥劣酒、浓烟的昏暗酒店里,母亲倒卧在地板上,满脸倦容地死去;玛丽高傲地抬起下巴,棕色的眼珠鄙夷地打量他的衣服和鞋子;一边唠叨抱怨,一边对家中家具进行估价的吉塔维克商行的胖子。

即使站得这么近,她好像还是没发现自己认错人的样子。虽然她一脸聪明相,不过说不定是那种主观很强的人。

少女一边喘气,一边仰起头望着自己。略带灰色的碧绿眼珠隐隐泛着泪光。多么有气质的脸庞啊!不论五官、轮廓,还是露在帽兜外的金发,都散发着她与生俱来的澄澈光芒。他有多久没看过这样纯净无邪、真挚诚恳的容颜了。爱德华想到自己头也没梳、胡子也没刮,不禁羞愧起来。不久,他又对自己还存有这样的情绪感到深恶痛绝。

“大家都在找你——你从医院偷溜出来——依你的情况,我实在不能带你到机场来——结果一不注意,你就不见了——太太都快急疯了。”

“就要下雨了。没问题吧?这下可怎么降落呀?”

一直以来的酷寒感觉,一下子全变成了欢喜。

小姑娘一个劲儿地自言自语着。

好了!好了!她总算察觉到了。

爱德华发出冷冷的笑声。

“她生病了,在发高烧。若不尽快治疗的话,会很麻烦的。伊丽莎白,我们走吧,雨也愈下愈大了。”少年用认真的口吻,语带威胁地说道。

少女依然凝视着他。那眼神让人想起在一旁照顾孩子天真玩耍的母亲。一看到那个眼神,爱德华的罪恶感就被挑起。

“意大利会向非洲进军。”

爱德华已经许久不曾碰触他人的手,他感到不知所措。同时,他也感到讶异,自己竟陶醉在那滑过自己粗糙掌心的柔软触感中。

每当找到你的时候,我都在想:啊!能遇见你真好。每一次,每一次。

两人像要扑过去似的飞奔至少女身旁。

寒冷的雨持续下着,雷声依旧不停响起。

“我数着手指,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没见到你之前,我绝对不能死,所以我每天都乖乖躺着,难吃的药也全吞下去。”

如怒涛的声浪中,爱德华紧搂住少女的遗体,一动也不动地抬头看着天空。

大家都是来看远自美国飞来的吧?连我也想一睹风采,说不定真能见上一面:罩着丝质头巾的金色短发。欢迎你,林白小姐!在空中飞翔是怎样的感觉?能飞得比齐柏林飞船还高吗?想必噪音一定很大吧?飞行员好像都会戴耳栓喔?手握操纵杆连续十小时以上,会怎么样呢?会发抖吗?屁股一定很痛。会不会觉得很可怕呢?会不会很寂寞呢?或者,根本没时间去想这些?

“有光!”

“到时,英国的首相会由谁接任呢?”一位绅士特别认真地问道,他似乎想打断爱德华的奋力阻拦。

她不敢看他,小声回答:“——是你告诉我的。”

四十五年之后。

“鲍德温?”

雨势慢慢变大了。

“这种天气,好像会迟一点。”

啊!不知道手帕还在不在?

焦急不断从背心窜起。忍不住热泪盈眶的她挤进人群,拼命确认每个男人的脸。

“够了。”

“伊丽莎白,我不是你的爱德华呀,我并不认识你。你是不是约了人在这儿见面呢?你父母呢?”爱德华耐着性子,看着少女碧绿的瞳孔说道。

“——喂,你在说什么,小姑娘?一九四四年?伦敦大空袭?你指的是这次的战争吧?”

“喂,伊丽莎白,够了吧?我已经知道你很会编故事了。大家都快要信以为真了。可以回去了吧?”

“爱德华,我知道现在的你很痛苦。但没事的,之后你会重新站起来,将来的你会有一番作为的,不要自暴自弃。”

“我爸爸是医生。他应该就在那边,我叫他来。爸爸!爸爸!快来!这里有个病人!”

爱德华因为她看穿自己的心思而心惊,羞愧得无地自容。是呀,没错。那现在该怎么办?他自问自答。

怎么会这样?原本明天就要去奶奶家了。

卡车一一停下,吧嗒吧嗒的开门声响起。人从四面八方跑来,大家吓得议论纷纷。

“口袋。”

人们开始感到恐惧。不安的情绪好像涟漪一样泛开,穿过一圈圈人墙。爱德华自己也觉得恐怖。本以为是小猫咪的少女,摇身一变成了只大老虎,而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束手无策。为什么她可以说得这么有自信?那不像是信口胡诌的,好像真的掌握了世界局势。为什么?难道这不是少女的幻想?爱德华的恐惧更深一层。如果少女的话都是真的,那么之前自己充耳不闻的那些话也——

老爸早晚奔波劳苦,你大少爷却还优雅地研读历史呢!你的身份可不再是大少爷了。看来是我奢望过头了,现在就算你匍匐在地上当乞丐,也是连利息都凑不出来;看你长得还不错,不如在剧院前站一站,也许会有个无聊的富婆出钱买你;爱德华,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们不是好朋友吗?爱德华,昨天那个男的又来了哟!这一个礼拜,已经是第三次了,我们很困扰啊;我母亲已经不高兴了,爱德华,不要再来找我们了。你大概大学也读不下去了吧?

听到少女如此叫唤的他吓了一跳。

“生意还好吗?”

那个梦——已经连续出现了一个礼拜。

在埃莫斯父子的搀扶下,少女蹒跚地走着,因为警方这个字眼,让她清醒过来。果真联络了警方,那会怎么样?只会引起莫大的骚动罢了。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好不容易才见到爱德华,如今全泡汤了。

少女的脸因为疼痛而扭曲,但她还是露出了微笑。

少女不在意地继续说着,每个人都一脸愕然。

作势扑向前想抓住她的男士,还有因害怕想要逃离的群众,现场乱成一团。在哀号与怒吼声中,刷的一声,雨开始落下。

在终于想起那个名字的瞬间,少女失去了意识。小小的身躯,在浓烟与烈焰中一下子就消失了。爆炸声益发激烈、益发狰狞地占据整片天空。

母亲说要到下次蔷薇花开时,才会再回到伦敦。

只有自己像个异类。如果隔着一段距离的人看过来,大概只有我一个人显得特别灰暗吧?

埃莫斯摆出一副专业的脸孔,向爱德华问道。看来,他恨不得能赶快离开这里,只是当着儿子的面,不能就这样撒手不管。

眼看卡车已逼近自己。

女子趴在少女身上痛哭。

“你是在哪里认识这孩子的?”

少女就这么睁开眼睛,瘫软无力地蹲坐到地上。

为什么会落到这般田地?自己好像总是这样。明明知道不受欢迎,但还是忍不住去了;明明知道她已经是别人的人了,却还去找她;明明知道已经不再是朋友,却还期待听到安慰的话语。总是这样,太天真了。多么天真、愚蠢的男人!

她把手帕递给了他。

她在脑中想着这样的事情。

“下一次的战争不是当前的战争所能比拟的——不管是伤亡人数,或是造成的损害。不单只有欧洲国家,连亚洲大部分区域都会被卷入,世界一片杀戮。和前一次的战争相同,没有任何一方获胜。”

所以,这个少女或许是自己妄想出来的。自己在跳脱常轨、逃避现实之际,虚构了这么一位可爱的向导?来自未来的女孩。还真是浪漫呀,爱德华!大概是因为你喜欢幻想吧?你中意这种类型的吗?你不是喜欢玛丽那种有着美艳红发的泼辣姑娘吗?啊,想起那个抛弃你的女孩,你们曾是青梅竹马,曾经山盟海誓,后来她却嫁给了一个放高利贷的。要逃走之前,你为了想见她一面去拜访她,没想到她却将你视若敝屣。该不会你在不知不觉中,刻意选了形貌与她相反的姑娘吧?

他不自觉地回过头,望向少女的脸。少女静静看着他。

“危——险!”

猛烈的地震及爆炸声,瞬间震聋少女的耳朵。她整个人趴倒在地上。

泪痕满布的脸上,双眼无力地垂下,少女迟缓地站了起来。少年挨近少女,握住她的手。少女回头向爱德华看了一眼,然后就被埃莫斯父子架着似的离开了。埃莫斯父子两人对爱德华看也不看一眼。

到现在他还是不信呀!那些有可能是真的吗?不过,少女找上他,到底有何目的呢?他能够体会少女的热情和认真是针对他而来的。

他得把这个孩子送回去,这样才算是功德圆满。

放低身子,我得到外面去!

“伊丽莎白!”

尽管如此,疲累和焦急依旧折磨着她。人潮一波波涌来,似乎没有停止的迹象。香水、发油、烟草、威士忌的味道,被雨淋湿的外套味道,潮湿的皮革味道,她就要让这些气味给熏昏了。如果他不断在人群里移动的话,那该怎么办?两个人都在走动的话,碰到面的几率就更低了。就算不致如此,像我这么瘦小的女孩,光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就已经够吃力的了,要抬头一一检视帽子下的每一张脸也很费神,照这样下去,肯定得花上好几个小时,我能坚持到最后吗?

“喂,让一让!”

“你已经从大学休学了吧?”少女低下头,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是说真的。每一次,每一次,我都是这么想的。每一次我都觉得自己好幸福。”少女重复强调。

这时,爱德华感觉到背后怪怪的。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也不知道。”

当时的天空黑压压的,瞬间转成一片火红。

喔,没事、没事,你是做噩梦了。每天这样战战兢兢地过日子,会做噩梦也是不可避免的。对不起,伊丽莎白。爸爸因为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做,不能离开伦敦。虽然他一直劝我们要外出避难,但妈妈实在不想让为国家辛劳的爸爸一个人待在这儿。不过,别担心,联军就要解放巴黎了,很快一切都会好转了。

“那个男的很快就会成为德国首相了。”少女更加肯定地说道。

“也对,我只顾着高兴就把一切都忘了。今天是我俩的第一次见面。对不起,是我的疏忽。”

四溅的碎石纷纷打在她的头上,还有背上,好痛!白色和黑色的浓烟遮蔽了视线。她不停咳嗽,脑中一片混乱,四处寻找出路。

爱德华吃惊不已。

黑色的瞳孔、黑色的头发。我一直深爱着的——不停等待着有朝一日能够相会的那个人——

群众欢呼着、骚动着,大家正引颈期盼。等待一名女子从乌云那头现身;一名从海洋对岸驾着铁块,从天而降的美丽女子。

“没有人?”

爱德华无法了解少女话中的意思,整个人愣住了。

少女用手指轻轻抚触着爱德华的指甲。

少女虚弱地咳嗽。

“——说真的,我还以为会来不及呢。我一直吵着想看爱蜜莉亚·埃尔哈特,才能转到附近的医院。虽然大家都很反对,但因为知道我已经没救了,最后只好顺我的意。为什么非转到这附近的医院不可呢?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体力可以走到这里。”

泛满泪水的双眼回头一看,院子环绕起来的家已有一半被炸毁,猛烈的火还不停往上窜烧。“啪、啪”,四周充满东西燃爆的可怕声响。

女子不停流泪,红着眼睛叫道。

“快逃啊!教会要倒塌了!”

好像是少女的母亲。她那头金发被雨淋湿了,和少女有些神似。

这句话在脑中一闪。

少女呵呵地笑了。

“那,你是听谁说的?”

“救救她!来人啊!请救救我女儿!”

痛彻心扉的叫喊声,埋没在揣着包袱、惊恐下仓皇逃命的人群里。

接着,她的眼睛和嘴唇就这么永远闭上了。

“够了,伊丽莎白,别再胡说八道了!你只会让大家更加混乱而已。”

和人潮行进的方向正好相反,逆行的爱德华像个幽灵,拖着沉重脚步继续前进。

“她是我个人的朋友,我没见过她的家人。”

笑声此起彼落,围住少女的人墙不断扩大,爱德华不知该怎么办。他四下张望,想找个缝隙逃走,但无聊的人群把焦点全集中到这边。趁早离开才是上策,他的本能这么告诉他。坏事即将发生的预感挥之不去。

正文 春

一八七一年

La Primavera

1868-73

“可以去那户农家,帮我要杯水吗?”

Jean Franillet(1814-1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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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seed'Orsay,Paris

Po by SCALA

才刚打了一个小喷嚏,就预感到那再熟悉不过的头痛即将袭来。

佛兰苏瓦的脸,不自觉地扭曲。

星期六终于到了。一早起床,我就发现自己的心脏咚咚地跳。我甚至担心自己的心跳声会被旁边的朋友听见。像那样急切盼望夜晚到来的经验,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下落不明——家里的东西已经卖光了。说老实话,被领养之前,我曾经回去家里一次,当时我和弟弟是为了拿些必要的衣物。但是,伯父一直盯着我们,怕我们带走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我根本没办法将外祖父的日记拿出来。不过,我最后又将外祖父的日记打开了一次,而且,在里面发现了这个。”

这凛冽的寒风好像更强了。

从刚刚开始,天气一直变化无常。前一秒才以为会降下一场骤雨,一瞬间,蓝天又从云缝里探出头来。让人心慌意乱的风,奔驰在早春的原野中。

为了忘记头痛,他努力去想其他的事,脚步也尽可能放慢,采取不使上半身摇晃的平稳姿势,走在被雨淋湿的土地上。这几年,烦人的头痛和眼疾一直困扰着他。只要一开始痛起来,他就什么也无法思考,什么都做不了。眼睛不断流出泪水,强忍疼痛的紧张心情,让他直冒冷汗,腋下都被濡湿了。连握住铅笔、画一道线也无法随心所欲。即使好不容易挨过了疼痛,和疼痛相抗的疲劳,也让他全身沉重、精疲力竭。心力交瘁的情况下,眼前的画布变得遥不可及。奥特曼托付的一系列作品,迟迟未有进展。

佛兰苏瓦立刻坐起身来。

虽然大地还残留冬天的影子,但脚下的泥土和野草却散发着生机勃勃的气息。鼻子、太阳穴还有颈部,都可以感受到春天的呼吸。那是孩提时代就闻惯了的、沉淀在记忆深处的气味。大地是如此的宁静,但从远方传来的消息,却夹杂着血的味道。

这几年来,佛兰苏瓦亲眼目睹妹妹还有亲友的惨死,对他而言,巴黎的杀戮和斗争都只不过是一场虚幻。

他一边感受映在脸颊的温暖阳光,一边漫步在泥泞路上。

低垂的天空有一抹乌云,正急速扩散开来。

又要下雨了。

佛兰苏瓦一想到此,开始想找个避雨的地方,稍稍加快了脚步。

虽然头痛才刚开始发作,但好像还没痛到很严重的地步。这帮了他一个大忙,他开始加快脚步,在田间小道中疾行。

小小的紫罗兰三三两两地在草丛间点缀出鲜艳的色彩。那惹人怜爱的顽强生命力,令人心折。

她和那少女长得一模一样。不过,虽然一模一样,但看起来好像是另一个人。而且,她比那个在梦里死去的少女年长很多。

爬上平缓的山丘后,一整排整齐的树木出现在眼前。

说完话的青年显得分外轻松。

已经下雨了?

他小跑步地奔下山坡,看到一棵枝叶茂密、绿荫广布的树木。那是棵有相当树龄的苹果树。因为树龄太高,人们似乎已不再对它进行采收,也没有为它修整枝叶,因此,它的树枝十分粗壮,树叶也丰满肥厚。

啊!那儿正好可以避雨。

佛兰苏瓦将手搁在头上,朝苹果树的方向跑去。哗啦啦的雨声在背后追赶着。

他一边拂拭肩上的雨水,一边躲进树荫里。这时他才注意到已经有人先在树下躲雨了。

眼睛看到的第一件东西,是裹住双脚的绷带。虽然上面的血渍已干、变成了茶色,但看起来伤势一定相当严重。

她心荡神驰地低声回应着。听到这个声音时,我隐约感到有些不对劲,但因为太过激动,当时并没有多想。

此话一出,躲在幽暗树荫下的年轻男子立刻转过头来。

“请随意。天气真是变化无常啊!”

她用纤纤细指,接过我从口袋里取出的纸张。

当眼睛习惯阴暗后,在树荫下静静坐着的男子样貌清楚映入眼帘。

坐在那儿的是一位年轻士兵。肩膀上已经磨坏了的徽章,看了令人心疼。他是和普鲁士打仗的士兵吧?一定是身负重伤才会被送回来的。为什么在这里出现呢?

“——我刚治疗完毕,现在正要返回巴黎。”

大概是看出佛兰苏瓦的疑问吧,士兵淡淡低语。

“这本日记——可以留着吗?”

“治疗完毕?看不出已经痊愈的样子呀?”

士兵的脸上浮起了浅浅的笑。

“可以走路就已经算是好的了。巴黎现在相当混乱。最悲惨的是,军队还得在市民面前,承认自己惨败给普鲁士的屈辱。像我这种最底层的士兵,好像非得为这片血海收拾善后不可。”

佛兰苏瓦对那平淡的语气产生了好感。他所认识的军人一向是血气方刚、好勇斗狠,眼前的这位却有些不同。

“战争似乎很惨烈啊!”

佛兰苏瓦若无其事地问。士兵微微颔首。

“嗯,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混战——普鲁士的士兵似乎比想象中还训练有素,是支精良的部队——参谋长还有将军都不一样了——时代已经变了。”士兵慢吞吞地小声说道。

“说起我们在色当做的事,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冲锋陷阵罢了。明明阵仗都还没排好,情势也尚未掌握,就这么一味地横冲直撞。上级心中根本没谱,只会命令我们趁黑夜突袭。很多年轻士兵就这样白白牺牲了。我还能活下来,算是幸运的了。”

士兵眼神冰冷地泛起自嘲的微笑。

不知如何搭腔的佛兰苏瓦沉默地看着士兵的侧脸。

两人陷入沉默,猛烈敲打农园的雨声将他们团团包围。

细小的水流穿过草丛,往低处流去。看来雨是不会停了。

佛兰苏瓦发现这个士兵比自己一开始的印象还要年轻。也许他才十几岁,虽然他的体格已经是成年男子的模样,但那下颚的曲线和眉宇之间,还残留着少年的稚气。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珠,光滑白皙的肌肤。虽然有些憔悴,但一看即知是位俊美的青年。更特别的是,那与生俱来的聪慧,为他的容貌平添一股气质。

突然间,佛兰苏瓦有股想为他作画的冲动。但,今天素描簿没有带在身上。近年来,他的兴趣移转至风景画及风景中的人物上,想画某一特定人物的念头,已经很久没出现了。至少,他想把这张侧脸记下来。佛兰苏瓦一眼也不眨地看着隔壁的青年。

既然要回巴黎,为什么会跑到这乡下来呢?是他的故乡吗?还是——难不成,他是逃兵?

佛兰苏瓦心中浮现了疑问。

仿佛在数着雨珠似的,青年一动也不动地望着被雨覆盖的农园。正当佛兰苏瓦心怀疑惑地看着他的同时,青年的表情浮现出一种如梦初醒的领悟。

“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呢?”

佛兰苏瓦尽量不用盘问的语气,若无其事地问道。

没有回应。

不知是否惹对方不悦了?他担心地看向青年。“咦?啊?”青年发出恍惚的声音,似乎没有将他的问题听进去。

“这是什么?”

“——我在这里等人。”青年心不在焉地回答。

有个女孩这么叫我。我立刻爬起来,看到仓库的天窗下站着一名少女。

佛兰苏瓦小声重复着。这下我懂了。原来如此,是心上人吧?返回杀戮战场之前,为了要见心上人一面,特地来到这里?有意思。这样英俊聪慧的青年,他的爱人会是怎样的女性?他无意打扰一对恋人的约会,但如果是这小子的心上人,他倒很想看一眼。

大概是察觉了佛兰苏瓦的好奇心,青年侧着脸微微笑了。

曾经记在脑中关于外祖父梦境的相关记述,全部昭然浮现。母亲写在纸上,字迹娟秀的文字。

“应该可以见到,是什么意思?”

“直到今天我都还没见过她。也许,今天,在这里,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在这里?第一次?”

母亲用力吞了口唾液,念出那一部分。

“很奇怪吧?”

青年回头看向佛兰苏瓦,好像连自己都难以置信地笑了起来。美丽的笑颜中掩藏着几许虚幻,使佛兰苏瓦感觉到事情并不单纯。虽说自己好奇得不得了,但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毕竟有点顾忌。所以,他闭口不言,看向从树叶滴落的雨点。

“——你是个画家吧?”青年依旧看着前方,唐突地问道。

佛兰苏瓦略带讶异地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

佛兰苏瓦完全被好奇心给虏获了。为什么会这样呢?这种事可能发生吗?是双亲定下的亲事吧?也许因为要赶赴战场,所以婚期被耽搁了。

四周弥漫青草的气味,他竟能察觉到这点。佛兰苏瓦不禁佩服青年的敏锐。

“大概是我对味道比较敏感吧——我对血的气味、死亡的气味也很敏锐。这样的士兵成不了什么大事——比一般人更早感受到恐惧,比谁都先知道自己朋友的死讯。战场上有恐怖的气味。恐怖的气味比任何东西都要浓烈——比血、比死亡都还要浓烈。味道是有颜色的,恐怖的颜色是透明的蓝色。色当的天空晴朗无云,十分美丽,但天空下方的地面——却是透明寒冷的蓝色。”

青年一脸恍惚,呐呐地低语。听起来条理清楚,却又相当虚幻不实。佛兰苏瓦对这个落差愈来愈感兴趣。

“而且,气味会刺激记忆。”青年忽然叹了口气。

“你没有过这种经验吗?闻到什么令人怀念的味道时,过去的情景就会浮现眼前?”

“你身上有松节油的味道。因为我一个画画的朋友也有同样的味道。”

“的确——因为我家是务农的,每当一闻到干草堆的味道,我就会回忆起孩提时的岁月。像这种草被雨淋湿的气味也是,它让我想起和弟弟们互相追逐的夏日时光。”佛兰苏瓦望着眼前的冬季残景低语。

“喔——真是幸福的回忆呀!”青年眼睛眯成一线,头略略偏斜。

是这个声音,是他的伊丽莎白没错。生动、知性,隐含着澎湃热情的声音——现在的他是因为怎样的狂喜而全身颤抖啊?一想到这里,佛兰苏瓦也感觉自己的心头涌上了喜悦。

“我也有段回忆——不知道该怎么说比较好——事实上,我有好多好多不该属于我的记忆。”

青年困惑地欲言又止,开始娓娓道出一切。

我的故乡在鲁昂。外公听说是个英国人,父亲是从事毛织品买卖的商人,而母亲的家族多为学者出身,她本身也很喜欢阅读,经常告诉我很多书本上的知识。我喜爱幻想的性格多半承自母亲,而踏实严肃的一面,则多半是来自于父亲。

我也有个幸福的童年——双亲对我疼爱有加、呵护备至。父亲要我继承他的事业,但就个人而言,我希望将来能攻读历史。母亲暗地里支持我的志向,她请娘家的外甥当我的家教,还经常带我去学识渊博的伯父家里。在我之下还有弟弟、妹妹,他们两个和父亲相似,都善于社交、喜欢人群,所以母亲和我一致认为,家里的事业让他们两个其中一个继承就可以了。

说起我的“她”是从何时出现的,我也记不太清楚。

我开始有印象的时候,是十岁左右。

刚才提过,我有个小三岁的妹妹,她名叫安妮。她有一头栗色的棕发,还有一双明亮的金色眼睛,是个早熟又可爱的姑娘。我们常和农家的小孩,躲在附近农舍的仓库玩耍。阳光从仓库的屋顶、墙壁的缝隙射入橘色的光芒,稻草屑在光晕中纷纷飞舞,那一幕我还记忆犹新。

整齐的文字密密麻麻地挤满页面。和我同名的外祖父。当然,我看不懂这本用英文书写的日记,母亲的英文很不错,只见她目光熟稔地在字里行间游走,可以看出这本日记她已经读过好多遍了。

“爱德华!”

当时我原本以为是安妮站在那里。我心想可能是因为从天窗射进来的阳光映在安妮的头发上,所以安妮的头发才会变成金色的。

但,事实并非如此。站在那儿的,确确实实是一位天使般、拥有一头金发的美丽少女。她的年龄看起来比当时的我大上两三岁,身上穿的是厚重的黑色大衣,头发湿淋淋的。少女一直看着我。她的脸上洋溢着欣喜的神情,脸颊有着玫瑰色的红晕,欢喜万分地凝视我的脸。带点灰色、沉静的碧绿瞳孔,含着泪水,好像下一秒就要夺眶而出。我也忘了眼前的景象与现实脱节,变得恍惚起来。看了那少女一眼,我整个人都被她吸引住了。

女孩立刻将视线转回青年身上。

听到再一次的叫唤,我整个人惊醒过来。定睛一看,站在那儿的是一脸呆愕的安妮。我四下张望,但前一秒看到的少女已不见踪影。

“你一直站在这里吗?”

听我这么问,妹妹用力点了点头。而且,她似乎带着几分怯意,窥视着我的眼睛。

“怎么了?你看起来好像见到了幽灵。”

“为什么今天会在这儿和你相遇?”

说实话,我本身并不是一个很虔诚的人。当然,我也去教堂,用餐前也会祷告,也会为弟妹们的幸福祈求上帝。可是,虽然感觉到我们的生活是由所谓的神支配,但看到神职人员因为金钱而贪污、因为私欲而争权夺利后,我唯一体认到的是,真正的那个神已与世人渐行渐远,变成泡影了。所以,我不再关心所谓的奇迹,也不相信奇迹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个少女是幽灵吗?我感到相当懊恼。那只不过是黄昏打盹时的一场梦吧?但,那声音和妹妹的不一样,我听得非常清楚。还有那神情、那眼睛。每当我回想起少女的身影,就会浑然忘我,甚至觉得即使是幽灵也罢,只要能再见她一面就好了。

“是呀,前往学校住宿前,你不是说过你做的梦吗?从那之后我就拼命回想,自己是不是曾经对你说过外祖父的梦境。但是,我阅读你外祖父日记的事,从来不曾向任何人提起。所以,我不认为你是从我这儿听来的。而且,这本日记是用英文写的,你小时候根本不可能偷偷拿去看。”

青年看着佛兰苏瓦。黑色的眼珠凝视着他,佛兰苏瓦忽然觉得不安。青年再次将视线转向前方,向雨看去。此刻,在青年的脑海里,到底浮现怎样的情景?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是因为第一次离开家人,即将展开新的生活,精神紧张。我变得很不易熟睡,并且每个晚上都做同样的梦。

该怎么形容好呢?我身在一个宽广的地方。那个地方聚集好多好多人。当时的气候十分恶劣,远处的地平线还不时发出闪电的亮光。

人多得令人害怕。男女老少,大家都兴奋地仰望天空。他们大概是在等待什么吧?可是,到底是什么,我并不知道。而且,每个人的穿着打扮都很奇怪。头戴灰色的小帽,身上包着灰色的布料,男士们颈子上结着奇形怪状的领结。更令人惊讶的是,女士们穿着紧密合身的衣服,膝盖以下的部分都露在外面。现场人声嘈杂,大家都提高音量交谈,至于谈话的内容听得不是很清楚。

然而,奔跑的同时,脑海的思绪也不停转动。

我受伤了。有日历浮现眼前。三月十七日。这个日期浮现脑海。

我每个晚上都梦见那个梦。在梦中,我心情沮丧,漫无目的地来回徘徊。我总是怀着忧郁的心情醒来。当时,我们小孩子睡在同一张床上,尤其是安妮和我特别亲近,我到外地求学的事让她觉得十分寂寞,所以每晚都会紧紧地搂着我入睡。

每次到了早晨,妹妹就会一脸不安地告诉我,说我被噩梦魇住了。

然后——然后我绝望地在其中徘徊。梦中的我已经长大。当时心里的感觉,就好像痛苦塞满整个胸口,就要爆炸似的。如果成为大人是那么辛苦的事,那我宁愿不要长大。在梦中,我一边知觉到这是梦,一边想着这个问题。

和之前的梦一样,梦中的我在广场上徘徊。群众笑语喧哗着。没有一个人留意我、关心我。我的孤独比先前更深、更重,摇摇晃晃地在人群中徘徊。

然而就在下一瞬间,我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爱德华!”

我立即转过头去。人墙分隔开来,我看见少女就站在遥远的那端。

那个少女,我永远也忘不了。身穿黑色外套的金发少女,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神情,向我飞奔而来。

那时,我只感到慌张失措。梦里的我,好像并不认识她。她那样热情地向我跑来,为什么梦中的我会不认识她呢?这么美丽的少女,为什么我会不想响应她呢?那天的梦,就在保持着这些疑问的情况下结束了。

隔天早晨,妹妹依然一脸担心地看着我。

“所谓一偿宿愿,也会让人像现在这样四肢无力呀。”

听到她这么一说,我吓了一跳,赶紧去照镜子。没错,确实有些黑色阴影,这不该出现在正值发育的少年脸上。看到那张脸,我开始觉得害怕。难道,我被什么鬼魅缠住了?那个梦,那个少女到底是什么?我开始变得害怕做梦。还记得那天我找了附近的孩子四处乱逛,为的就是让身体疲惫不堪,可以倒头就睡。

“你让我见到你。在我的梦中出现。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那天的梦并没有接续前晚的梦,中间好像跳过一段时间。

“为什么?”

青年温柔地为女孩擦拭脸上的脏污,女孩就这么定住不动。不久,她战战兢兢地伸出双手,包住自己脸颊上的那只手。她扁着嘴,泪水瞬间滑落。

我当时呆住了。这个名字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伊丽莎白?”

我反问道。妹妹脸上带着愠色说:“今天早上爱德华一边做梦一边哭呢。伊丽莎白!伊丽莎白!他一直哭喊着这个名字。”

“收到信之后,我就一直盼望这天的到来。每个晚上,我一面想着你,一面将对你的思念化成诗句——你愿意收下吗?”

然而,更令人讶异的是,母亲露出万分震惊的神情。

“爱德华,是真的吗?”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过于认真的神情,连弟弟和安妮都吓了一跳。

“有没有叫名字我是不记得啦——不过我的确是梦见了一位金发女孩。在梦中那个女孩子死掉了。”

我不知所措地回答。母亲听完定住不动,好像正认真思考着什么。

一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母亲为何有那样的反应。

不过,我反而觉得松了口气。也许是受到鼓励,知道不是只有自己才会这样。

然而,就在入学后半年。

我又看见幽灵了。

那一次也是白天,大约下午两点左右。

我当时刚用完午餐,要从餐厅出来。餐厅的大门平常一直是开着的,那天因为从早上就一直刮着强风,不时夹着雨,为了不让风吹进来,门被关了起来。我迫不及待想利用午休时间和朋友一起玩,第一个去将门打开。

一打开门,我吓得愣在原地。

为什么这个时候要让我看外祖父的日记呢?我看着母亲,而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刷拉刷拉地翻着外祖父的日记。

“为什么?”

“爱德华!爱德华,你还好吗?”

另外,她的穿着打扮就像之前梦中那些女士一般,清一色是露出小腿的茶色洋装。

我一直站在原地不动。

而那位年轻女子表情沉稳地向我伸出手。

“您好,教授。蒙您接见是我的荣幸,我是伊丽莎白·鲍恩。”她微微笑着说。

然而,和校长谈过之后,我还见过她好多次。每当我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把门打开,那个身穿茶色洋装的年轻女子,就会出现在门的那一端。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只要一集中注意力,我就看不到她。打开这扇门,说不定伊丽莎白就会出现在那儿。每次一这么想,她就不会出现,但是,每当注意力被其他事情拉走,门一开,就会继续看到她站在那里。她总是伸出手,向我微微笑,重复着同样的台词。

“伊丽莎白。”

前方,在苹果树下睡着的年轻男子映入眼帘。

“喂!伊丽莎白是谁呀!”

“怎么啦?梦到心上人啦?”

“嘿!爱德华的女朋友叫作伊丽莎白呀!”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站在餐厅的走廊,一大群损友正大声揶揄我。伊丽莎白、伊丽莎白、伊丽莎白!

外祖父是梦见未来了。

不管她是谁,我开始偷偷讨厌起她来。为了躲避朋友的穷追不舍、疯狂取笑,我变得想要远离那个深深吸引着我的少女。虽然她美丽且深具魅力,但她并不存在于真实世界。为什么她会出现在我眼前呢?可是,她的的确确叫了我的名字。她知道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很久之前有见过面吧?小的时候,在某个地方见过吧?但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她会叫我“教授”呢?这个称呼对我来说一点都不相称。

当时我十分懊恼,也很痛苦。虽然讨厌她的幻影,但对她的爱恋还是没有减少。我迈入了思春期。每当同学谈起街上遇见的少女或是故乡的青梅竹马时,我就会想起伊丽莎白的眼睛。为了害怕他们又加油添醋、说东说西地取笑我,我只好假装对他们说的事很感兴趣的样子。然而,每当要他们带我去看大家口中的美丽少女时,心里也很清楚,对我展露微笑的伊丽莎白,比她们美上好几万倍。的确,结果一切都只是传言。那些女孩是长得可爱,但她们都骄纵傲慢,要不就是粗野不堪,都比不上我的伊丽莎白高雅秀气。虽然我也想和她说说话,想碰触她那美丽的秀发,但她只是个不存在的幻影。她大概真是个魔物吧?是恶魔为了让我逃避现实而呈现给我的幻影吧?

因为不知该怎么办,我在礼拜堂向大学的校长求助。我一五一十地向他诉说从小看到的幻影。然而,校长似乎也不知如何是好。结果,他对这一切所下的结论,依旧是少年的憧憬、迷惘造成的妄想,只不过他用了比较委婉的说明方式。我感到沮丧、失望。他的判断和一般人一样:她只是个虚幻人物。

“听起来真是奇怪。会不会是你父亲弄错人,把她和别人混在一起了?”

“您好,教授。蒙您接见是我的荣幸,我是伊丽莎白·鲍恩。”每一次都是到这当口她就消失不见。

“为什么是我?你为什么在我眼前出现?”

看到她身影的那一瞬间,我也曾这样大声问她,但她好像听不到我说话似的,只是微微对着我笑。也有同学因为我对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大叫,一脸惊吓地看着我。

然而,在那样的日子里,我收到了一封信。

女性的字迹,上面写着:

校长告诉我,在其他学生面前,他不得不对我有所处分。对他的决定,我只是简短允诺。接着,我暂时先返回入学以来还不曾回去的鲁昂。

读了这封信后,我又惊又喜,那种心情是谁也无法想象的。梦境终于要成真了,可以和我的伊丽莎白见面了。这封信不会是同学的恶作剧。虽然大家都知道我的梦中情人叫作伊丽莎白,但应该没有人知道她姓鲍恩才对。我高兴得要流下泪来,实在迫不及待周六夜晚的到来。我写着要献给她的诗,度过每个不能成眠的夜。我不厌其烦地写下一行行笨拙的文句,拼命想以此慰藉自己忐忑不安的心。其实仔细想来,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疑点,但对当时的我而言,已经无法回头多想了。

“是的。”佛兰苏瓦由衷地点点头。

远处传来粗犷精悍的男子叫声。两人猛然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过了一会儿,我偷偷溜下床,摸黑走到外面。初夏的风凉爽宜人,在星空下轻轻拂过我的脸颊。树林中,枝叶摇曳,沙沙作响,感觉好似在向我招手。

母亲翻到日记的最后部分。泛黄的空白,暗示着祖父的生命即将进入尾声,那画面深深映在我的眼里。

“伊丽莎白?”

我用颤抖的声音呼唤着。想起来,口中喊出这个名字,向她呼唤,这还是第一次。

“我已经无法再忍受下去了。星期六夜里,我们在后门的树林里见一面吧!伊丽莎白·鲍恩。”

“我好想好想和你见面呀!”

某个晴朗的傍晚,我像往常一样在仓库嬉戏。那天十分闷热,我很快就感到疲倦,在仓库的稻草堆上睡着了。当时我昏昏沉沉,突然感觉到好像有谁在叫我,于是醒了过来。

“我也是呀,爱德华!”

雨好像要停了,雷声却诡异地响个不停。

伊丽莎白·鲍恩。

像女神般美丽。不,她就是女神,随着阳光一起降临这座农场的女神。

“噢!爱德华。我——我——”

无视于我的混乱,战争开始了。不一会儿工夫,战场上哀鸿遍野,呻吟声、金属撞击声此起彼落。

疼痛的感觉逐渐远离,同时他也感到幸福。

我低头看向她的脸,但她却怎么也不肯把头抬起来。我想她也许是害羞吧,我说了很多很多,不知为何她就是不回答。

“爱德华。”

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她终于抬头看着我。我的呼吸几乎要停止了!在我眼前的,是校长的女儿凯瑟琳。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张脸。

“对不起,爱德华。我不得不这么做,如果不这么做,你大概不会来见我吧?”

凯瑟琳依然紧抱着我不放。我的脑袋一片混乱。的确,我是听过传闻,说经常来学校探望校长的凯瑟琳对我有爱慕之意,但她人长得漂亮、自视又高,经常被一群巴结奉承的学生包围,所以我对这传闻并不当一回事。凯瑟琳大概是偷听到我和校长的谈话吧?因为伊丽莎白·鲍恩这个名字,我只有告诉校长一人而已。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徽章瞧。中间的盾牌已经破损不堪,左右两边的护卫也很模糊,但还是可以认出一侧的护卫是独角兽。细部几乎已很难辨识,不过,上方丝带中的字仍能判读。母亲用手指着那个丝带。

她果真不存在吗?她果真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少女吗?只有这个冲击在我体内流窜。

他们依旧难舍难分。两人之间好像有道深深的鸿沟,并渐渐失去了光采。

这是今年第一场真正的雪。

佛兰苏瓦发出一声轻叹。

我失望的表情,大概深深伤害了她。在我认识的女孩中,她是贤淑而美丽的。爱慕她的学生,多如繁星。这个女孩舍弃自己的尊严如此恳求我,而我却这样愣着不动。

前方有一个年轻女子站在那里。

丢下这么一句话,她就走开了。然而,我依然深陷伊丽莎白不存在的残酷打击中,连追她的力气都没有。

但是,她没有原谅我。她对校长父亲说我死缠着她、叫她出来,还对她动粗。她把我那晚交给她的诗当成证据。之后那段日子,流言在学校传了开来,我被人中伤,被老师痛骂。我没有做任何辩驳。就事实而言,我的确违反了校规,半夜外出和她见面。校长叫我过去时,我依然什么也没说。伊丽莎白不存在的事实占据我整个脑袋,我无法思考其他的事。

校长好像感觉到是自己的女儿说谎。他略略察觉事有蹊跷。见我什么都不说,他大叹了一口气。我不是不了解凯瑟琳的心情,无法向对方传达自己的爱意,就这一点而言,我们算是同病相怜。一想到这里,我就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那时的我,才想起妹妹也是女人。她大概是嫉妒我梦里的那个女孩子吧?

面对垂头丧气回到家中的我,母亲和安妮一句话也没说就接受了。多半是校长已经将整个事件的详情,私底下向双亲解释过了吧?

当时我才刚满十七岁。父亲要做生意,人留在巴黎,弟弟前往其他学校就读,也不在家里。安妮已经完全长大,不再像以前一样缠着我,只是保持距离地观察我。

“爱德华,我要给你看样东西。”母亲突然叫我。

我觉得很意外。因为母亲要让我看什么,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母亲走向厨房角落一个放有老旧东西的橱柜。小时候,母亲曾经抱着我,坐在这个橱柜前的椅子上说故事给我听。

母亲从橱柜里拿出一本书,封面由茶色的皮革制成,磨损得很厉害。我第一次看见这本书。母亲用手捧着它,目不转睛地看着它的封面。

那一瞬间,我的脑海突然闪过某个思绪。

见我一脸惊讶地询问,母亲看着我,脸上浮现温柔的笑容。

“这是你外祖父的日记喔。”

我当时感到有些讶异。我曾听说外祖父很疼母亲,并把自己珍藏的书籍全都给了她,但不知道他连日记都让母亲继承了。

“爱德华!”

“我是在外祖父日记的封皮夹层里发现的。虽然我的梦里不曾出现,但外祖父的日记里曾经描述一个濒死的少女将手帕交给他的梦,我发现它之后,偷偷将它带了出来。我一直收在口袋里,连上战场时都带着它。”

“我很喜欢这本日记,结婚以来,我一有空就会拿出来反复阅读。那感觉就好像你外祖父在身边和我说话一样,总是那么令人怀念。”

母亲翻着书页,脸上泛起温柔的微笑。

“你真的是长得和你外祖父一模一样啊。”

母亲抬起头目不转睛看着我的脸。

看吧。那些嘲笑我傻的同学,那些不相信伊丽莎白的存在的人。我的伊丽莎白比谁都美,她比谁都伟大。因为直到这一世结束,她始终是我的伊丽莎白——

母亲宠溺地抚着我的头。我觉得自己就像幼儿一样,有些难为情起来。

“——我一直以为你外祖父看到的,只是梦而已。”

母亲的表情转为严肃,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梦?”

“嗯。每当我读这本日记时,就觉得不可思议。我猜想,是不是因为你外祖父喜爱戏剧,所以才写下了这些创作。”

“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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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我吃了一惊。

这些文字,好像从书页中浮上来似的,窜入了我的眼中。我知道这是人名,也知道该怎么读。

看到我僵住不动,母亲好像确定了什么。

“根据这本日记上写的——你外祖父晚年,好像不停反复做着各种梦境,全是和一位女性有关的梦,那位女性的名字就叫作——伊丽莎白。当然,那不是你外祖母的名字。”母亲低声说道。

母亲口中说出这个名字那一瞬间,我感到身体一阵哆嗦地抖了起来。

“和我的梦一样。”

种种思绪从脑海掠过,我呆在原地。凯瑟琳为她欺骗我的事道歉,低声诉说着对我的爱慕,但我完全没有听见。占据我整个脑袋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伊丽莎白不存在的这个事实。

“那是为什么呢?”

我恍惚地问。母亲摇了摇头。当然,那不是母亲可以解释的。

“你外祖父梦见过很多情况。不过他并没有很详细地描述——比如说,这里。”

母亲用手指着日记某一页,令我惊吓的一页。母亲将那段读给我听:

<small>做了个白日梦。一将门打开,她就伫立在眼前。名叫伊丽莎白·鲍恩。</small>

茶色的洋装。我认得的女孩。年约二十五六岁。

我再度受到冲击。完全一样,和我同样的梦境——而且外祖父也是在白天看到的。怎么会有这种事?祖孙隔代看到相同的幻象?

不知道母亲是否察觉我内心的冲击,她继续浏览着页面。我发现那本日记好像早就做好了记号,页面中夹着短短的棉线。母亲大概打算等我回来,就要告诉我这些吧。

灵魂凌驾一切。时间往往存在我们里面。

她的身材曼妙,仪态优美,气质高雅,而且看得出她灵慧聪颖。

坐在温室里的伊丽莎白。老年。

在那纯净无邪的黑眼珠注视下,佛兰苏瓦用力点了点头。

我的头偏了偏。我的梦里并没有出现过这个。

母亲继续翻着日记。不久,她表情凝重地将手停在某一页上。

宽广的地方。好多人聚集。人声鼎沸。

地面是平坦的石材。正在下雨。

“我不清楚这是什么徽章,为什么它会被刻在这个地方,我也不知道。”

我竖起耳朵凝神细听。这的的确确是我去学校之前做的梦。母亲继续读下去:

<small>向我跑来的小女孩。紧紧抱着我。在梦里我还不认识她。她向我解释了些什么。无法理解。我和伊丽莎白走在一起。人群正在等待着。</small>

我的梦少了后半部分。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在我的梦境里,后半部分好像不见了。

“你干吗要对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女孩那样?”

我的胸口感到紧缩的痛楚。

果然,外祖父也梦到了这些。梦到那个美丽的少女在自己的怀里死去。外祖父当时也是为此感到混乱不已吧?感到难过的同时,我的心里也慢慢有了比较踏实的感觉。

“这些你也梦见过吗?”

母亲向脸色发青的我问道。我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刚开始兴奋地翻着日记的母亲,表情已经不再那么热衷了。大概是因为自己目睹了无法解释的事吧?自己的父亲,和自己的儿子,梦到了相同的梦。而且,梦中出现了同一位女性,并且在梦中都看见这名女性死去。不管怎么想,这都不会让人觉得是好兆头。

尽管如此,我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的手。事已至此,非得把其他梦境听完不可。大概是感觉到我的急切吧,母亲一脸认命地翻开了下一页。

在空中飞翔的白鸽。群众的欢呼声。这是何时的伊丽莎白呢?看起来是相当久远的年代。

男子在半路停下,望着乌云缓慢移动的早春天空。

母亲看见我的反应,又往下翻开另一页。

“啊,是彩虹。”

我再次偏了偏头。记忆中并没有这一段。这个梦还有延续,母亲接着往下念。

我受伤了。有日历浮现眼前。三月十七日。这个日期浮现脑海。

双脚疼痛。雨声。雷声。横越整片平坦丘陵的农场。苹果树。

天空有两道彩虹。好像从彩虹下走出来似的,伊丽莎白来了。她一身雪白。

像女神般美丽。脸上洋溢着受到祝福的欢喜。

这个梦到这里结束。但,这些没有出现在我的梦中。

母亲叹了口气。

“还有一个。不过,这不是梦,是最后的结局。”

那是个可怕的梦——我梦到雨中,那个少女在我的怀里断气。在梦里,我绝望地哭了。少女似乎遭遇了严重的意外。她的身体瘫软,鬓角和嘴唇都淌着血。尽管如此,她还是对我笑。虽然流着血,她的美貌却未减少半分。她用那就要消失的视线,一直望着我。我觉得好悲伤,好悲伤,在梦里泣不成声。

真是幸福。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终于,我见到了伊丽莎白。虽然年华已逝,但她依然美丽。

之后大约过了两年,我即将前往位于的住宿学校就读。

灵魂凌驾一切。时间往往存在我们里面。

生命是未来的果实,是驶回过去的一叶轻舟。

外祖父的日记到此告一段落。

我和母亲不由垂下肩膀,两人都感觉疲惫。

“爱德华,你的眼睛下面已经冒出黑眼圈了哦。”

就在我开始做梦的第四天晚上。

“嗯,其他部分他都清楚载明是自己的梦境。但这个不一样,这是你外祖父在见了伊丽莎白之后写下的。”

“这最后的文句是什么意思呢?”

我将日记拿过来,盯着那段文字瞧。

这段简短的记述,也是毫无头绪。我又稍稍歪了歪脑袋。

生命是未来的果实,是驶回过去的一叶轻舟。

“嗯——我没听过这段话。说不定,他只是引用某段文句而已。”

母亲从我的手中拿回日记,用手指着封面。

“你看这个。”

封面上有个好像一开始就刻在上面但已磨损的徽章。

“等人?”

“你知道这上面写的箴言是什么吗?上面是这么写的——灵魂凌驾一切。时间往往存在我们里面。”

“是同样的句子啊。”

在白色的绚光中,那笑容渐渐淡去。

他用嘶哑的声音问道。少女低下头。

对我而言,外祖父的日记突然变得十分重要。

晴空万里。平原上到处都是军队、军队。一大群身穿蓝色军服的士兵。战争一触即发。颓倒的士兵。满山遍野的尸体。蔚蓝的天空。

我畏缩地向母亲问道。母亲毫不迟疑地摇头拒绝。

“这可不行。我死的时候,会将它留给你,但目前它是我的。因为我想帮你不受梦境所扰,今天才会让你看这本日记。你忘了那个梦里的女孩吧。虽然我也感觉到,那的确是个不可思议的因缘,但对你而言,活在这世上的人,是更值得珍惜的。”

母亲说的我都了解。事实上,和母亲谈话的过程中,我的的确确可以感觉到,之前占据我大片思绪的那个少女,已经渐渐冻结,渐渐远离了。那时候的我以为,我可以把有关少女的那些梦忘记,回到普通的生活。但另一方面,我还在留恋那些梦境,这也是事实。因此,我和母亲约定,不再提做梦的事,不再去想那些梦,但条件就是拜托母亲将外祖父日记中的一小部分,翻译书写下来。母亲一开始不太愿意,然而基于这个抄本可以当作我约束自己的规范,最后她还是妥协了。于是,我和母亲的约定就此实行。我反复阅读着母亲翻译的文字,几乎已经记在脑子里了,但那些内容,我绝口不再提。

伊丽莎白被什么巨物撞到了。她是为了要救我。她在我怀里死去。我懊悔、痛哭。她交给我一条手帕。好悲伤的梦。

可是,命运的流转是难以预料的。

就在我再次开始习惯学校生活的时候,在巴黎经商的父亲因罹患当时流行的霍乱而回到家中。因为一开始症状轻微,就不太注意,结果,妹妹和母亲吃了父亲带回的土产也受到感染,没多久病情恶化,三人相继去世。这些实在发生得太快。由于太过突然,我得到噩耗后,依然难以相信。还来不及悲伤,我就被学校退学,叫了回去,和弟弟一起由伯父收养。然而,伯父一开始就只是为了夺取父亲的财产而已,所以很快把我和弟弟当作下人使唤。最后,我们连三餐都无以为继。我偷偷写信给舅舅,让弟弟带在身上,两个人分开逃跑。这是去年六月的事。当时,与普鲁士的战争迫在眉睫,我自愿从军,想把军饷送给舅舅,让他照顾弟弟,但一直没有联络上弟弟或舅舅。

女孩笑中带泪,轻轻倚在苹果树上。

专注听着这番话的佛兰苏瓦也垂下肩膀。

雨势是变小了,但还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这故事太不可思议了。和外祖父同样的梦境——同样的少女。

青年好像很疲惫,双手交叉放在膝上,专注地看着远方。

一开始,我感到十分愤怒。为自己的无能,为指挥官的无能。我气我们的将军、皇帝发动这场毫无胜算的战争,气法国的人民在一时激愤下,高喊开战的口号。但,终于我也懒得去生气了,我的情感已经麻痹。你知道吗?直到昨天为止还在你身边笑着的人,因为愚蠢的突击命令,就这样如蝼蚁般死去。虽然接收到的命令很明显是误判情势所致,忠贞的低阶士兵为了服从命令,还是不得不白白丢掉性命。在心已经麻痹的情况下,我只是照着指令跑来跑去。只要敌人一出现,就攻击、突刺,然后逃跑。我的情感、良心,全都萎缩了,成了彻底的杀人工具。自己变成这样,我并不觉得难过,毕竟战争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不想说什么天真的话。但,如果牺牲只是一种浪费,那就另当别论了。

青年稍稍看了佛兰苏瓦一眼。

透过逐渐被雪晕染成白色的窗子,望向窗外灰蒙的天空,查尔斯·莫里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摄政公园车站附近某家拥挤、窒闷的咖啡座里。

青年从胸前内侧的口袋取出一条华丽的蕾丝手帕。由泛黄的情形可以猜出,这条手帕已历经相当久远的岁月。

佛兰苏瓦接过手帕一看,虽然古旧,但很有质感,是一件高级品。

突然,一角的刺绣吸引住他的目光。

雨声。雷声。横越整片平坦丘陵的农场。苹果树。

滴答滴答,冰冷的雨珠打在脸颊上。

她将我的身体搂得更紧。我用力呼吸,努力想让心情稳定下来。当最初的激动过去,脑海浮现了好多问题想问她。

“真是不可思议的故事呀!”佛兰苏瓦低声说。

青年对这位诚恳的听众报以温柔的微笑。

“你无法相信它是真的也没有关系,就当作躲雨时的消遣吧!”

青年好像很累似的扭动肩膀,重新坐正。佛兰苏瓦也跟着这么做。

他的话,实在不像是捏造的。如果这些都是真的,神到底开了怎样的玩笑?他让这些发生是为了什么呢?

这些思绪在脑中打转时,佛兰苏瓦突然想起青年一开始说的话。

“你刚才说,你在这里等你的女神。那,这个你要等的女神不就是——”

佛兰苏瓦一边问,一边感觉背后蹿起奇妙的预感。

伊丽莎白?

青年的脸伏在膝盖上,闭着眼睛笑了。

不会吧?这种事应该不会发生才对。

发现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佛兰苏瓦苦笑了一下。

“——其实,这个故事还有后续。你想听吗?”

青年用深邃的眸子看着佛兰苏瓦。一脸试探又带着玩味的表情。

佛兰苏瓦出现刹那的迷惘。难道是自己不该听的话吗?难道,他要说的是亵渎上帝、被指为异端的言语吗?

也许现在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是恶魔的化身也不一定。佛兰苏瓦战战兢兢地看着青年。然而,他只看到如水澄澈、带着哀伤的眸子。

那不就是自己眼前这一幕吗?

青年好像松了口气,接着神情落寞地说了下面的话。

和普鲁士的战争,如我刚才所言,超乎想象的惨烈且鲁莽。

曾在战场扬名的将军虽然不计其数,但他们都已成为只会沉缅于当年勇的老人。更别提我们那位和拿破仑同名同姓,最后却逃往英国的皇帝了。纪律、指挥系统都尚未整合,兵士没受过训练也不会使用武器,对上训练有素、战备补给快速的普鲁士军队,法国根本没有胜算。

幽灵。妹妹这句话,让我猛然醒悟。我刚才遇见的,是幽灵吗?

或许,还有余力去愤怒、去漠视都还算是好的。

不久之后,如同我刚才提到过的,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有一天,我突然感受到恐怖的气息。战场上四处弥漫着可怕的味道。嗅到那种气味的瞬间,它立刻在我的体内膨胀。于是,我变得坐立难安,知道自己已被卷入恐惧的漩涡。光是站在战场上,面对敌军,我就产生被推下万丈深渊的极度恐惧。接下来的瞬间,只要一想到长枪或刺刀会忽然出现,我的身体就被冷汗或热汗湿透,不停地发抖。一旦恐怖的气味充满肺腔,就不是那么容易可以去除的了。我的脑海浮现最坏的状况,产生自己已经浑身浴血的错觉。我这个人,已被伤得支离破碎,不听使唤的身体暴露在战场上、空气中,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在疯狂中产生的幻影四下流窜。

色当一役,就是如此让我感到恐惧。

在过度恐惧中,单是承受这些恐惧就已经让体力和精神耗尽,整个人好像快要蒸发。我吓得动弹不得。

令人目眩的恐惧让我全身汗毛竖立,抬头看着天空。

就在那时。我突然感到奇妙的思念。

美丽的蔚蓝天空。

我忽然看不见了。我心里有数,眼前会是怎样的光景。这一天终于来了吗?我心里这么想着。我以为自己是因为太恐惧而精神错乱了。

但,过了一会儿之后,我注意到自己是冷静的。我不停地回想,自己在什么时候、某个地方,曾经看过眼前这一幕。

蔚蓝的天空依旧晴朗无云。

我抬头仰望天空,眼前尽是广阔的平原。正前方,穿着蓝色军装的普鲁士士兵井然排列,正伺机而动。

我挨近椅子上的母亲,探头看向外祖父的日记。虽然看不懂,但我还是想知道母亲在说什么。

是外祖父的日记。

那里面曾描写过这样的情景。

青年笑着摇摇头。

“爱德华。爱德华,我一定会——”女孩一脸坚决地看着青年。青年温柔响应女孩的视线,但他的表情不是那么肯定。

“这样就结束了吗?这不是外祖父的梦?”

青年用感动的声音低语。佛兰苏瓦顺着青年手指的方向看去。

我问母亲。她一脸疲累地点点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面不停地刺击,一面思考着。

普鲁士军队在高台上摆放了数量惊人的炮台。炮弹如雨点落下,火舌和烟尘遮住了视线,脚下尽是凹凸不平的坑洞,我一个踉跄向地面扑倒。

就在那一刹那,我明白了。

这是上天给我的启示。为此陷入恍惚的我爬起来,再度向前冲去。

他尽量不移动头部,抬眼看了一下天空。

我满腔忧郁,一个人在当中徘徊。伊丽莎白在哪儿?

他梦到将来我会碰到的事。我的梦大概也是如此吧?我梦见将来我的子孙——虽然八字还没有一撇——会经历的事。比方说,我——

正当我这么想的瞬间,突然感觉到双脚灼伤般的疼痛。

想向前进,身体却不听使唤。只有上半身可以移动,我当场倒了下去。被击中了。我感觉双腿正不断涌出鲜血。怪的是,我反而觉得舒服。双脚变温暖了,身体好像飘浮在宇宙间。我有种错觉,仿佛原先的恐惧和血一起从体内流出,流到地面上去了。

当意识迅速远离的时候,我想起外祖父日记里的一段话——

闪电的亮光一闪,两人同时被吓得震了一下。

<small>我没有死。战事结束后,我的长官发现我一息尚存。他将我抬了出来,拼命急救。</small>

<small>躺在痛苦呻吟、发出脓疮恶臭的重度伤员中,我脑袋里想的只有一件事——也许——也许,我也可以见到我的伊丽莎白。</small>

滴滴答答,雨的声音变得稀稀落落。天边的云层散开,露出,些许阳光。远处传来隆隆作响的雷声。

佛兰苏瓦屏住气息听青年说话。

“我知道了。”

“——然后呢?”

佛兰苏瓦用紧张的声音问道:“然后呢?”

青年用恍然若失的声音继续说道:

“当我可以下床的时候,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复原到可以扶着东西走路,又花了两个月。之后又过了一个月,我才能自己行走。我努力训练自己走路。因为无论如何,我非得会走不可——我要去见她。然后,我终于可以走动了。”

我心跳加速地走入林中,看到树荫下有个人轻轻抬起头。

“我逃跑了。”

在青年的眼里,肯定清楚浮现母亲翻译自外祖父日记的那些文字。

“爱德华——”

“——你知道今天是几号吗?”

缓缓地,青年看向佛兰苏瓦。

只要不更严重就是万幸了。

两人的手分开,那条白色的手帕还留在女孩手中。

是的,那一瞬间他了解了。当他发觉将天空劈成两半的闪电,就要打在他们头顶的瞬间——他了解,自己是为了这一瞬间而活着的。他之所以在今天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要守护她,不被那道光伤害。

远处雷声大作,好像顺着地表传来。

“靠着这个线索,我知道自己该去哪里。那就是我母亲下葬的墓地。我不分昼夜地赶路,在废弃的破屋过夜,一心一意朝着瑟堡前进。”

佛兰苏瓦看向士兵的腿部,口气略带迟疑地问道。仔细一看,那上面还有新渗出的血渍,离所谓的完全康复还有一大段距离呢。

青年冷不防地冒出一句:

片刻沉默后,一阵天摇地动。闪电好像打中远处某个地方。

“他是我的——丈夫。我是英国人——上个礼拜才刚举行婚礼,为了造访他的故乡,才会来到这儿。”

“是的,就是如此。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我们?的确,刚才见到你的那一瞬间,我感觉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同样的喜悦。但是,接下来那一刻,我们又得面临比以往更甚的别离之苦。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非得承受这些?”

青年的前方,美丽的风景延伸着。这不就是他外祖父曾经梦过的景象吗?

青年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接着慢慢走向这边,朝佛兰苏瓦所在的苹果树前进。看他走路的样子,佛兰苏瓦觉得有些异样。

突然,云层分开了,炫目的阳光照射在地面上。

佛兰苏瓦看到青年的轮廓被阳光包围着。青年眯着眼睛,抬头看向天空。

阳光映衬着青年雕像般的侧脸。佛兰苏瓦不觉十指交握。不知为何,他有股冲动,想对着他的背影膜拜。

阳光照射下,农场整个风景的色调变得鲜活翠绿起来。

这当中的变化有如天壤之别,可让观察者的情绪从谷底翻升。

“没错。就是今天。外祖父已经留给我一个重要的线索——三月十七日。这一天,是我母亲的忌日。”

我看见树影下的那个人略略点了点头,那金发在月光的辉映下闪耀着。我不假思索向她跑去。而她,也从树下狂奔出来,紧紧抱住我。我激动地哭了。

他感觉心的悸动。

天空有两道彩虹。

那一瞬间,佛兰苏瓦有种恐怖的感觉。他没来由地感到害怕。他有预感,眼前就要发生自己无法理解的事。为此,他背脊发凉。

青年仰头望天。女孩的脸揪成一团。

那个宽阔的广场,地面全是石质的,坚固无比。明明不是石板,却又那么平整,这种石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地平线那端,也有一个不曾看过的黑色大铁块,大概是什么新式的武器吧?

青年叨叨絮絮地念着,恐怕是他祖父日记中记载的话吧?

天空有两道彩虹。好像从彩虹下走出来似的。

两人的视线移向彩虹下方。同一时间,他们都感觉到有个人在那里。

佛兰苏瓦的目光凝住了。青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彩虹下方的茂密树林。

接下来的瞬间,树林用力晃动了起来。

佛兰苏瓦自青年身后站起,屏息以待。

这一切就好像演戏一样,一位身材曼妙的女孩出现了。

只见她打着赤脚,手挽裙摆,阳光映着雪白的洋装。

眼前这一幕好像是魔术,没有半点真实感。

天空有两道彩虹。好像从彩虹下走出来似的,伊丽莎白来了。

头顶双道彩虹的女孩,双唇微启,睁大眼睛。不一会儿,那张脸溢满了激动、欣喜之情。佛兰苏瓦全身泛起鸡皮疙瘩。

女孩慢慢朝这边跑来。

像女神般美丽。不,这样的词汇,还不足以形容她的美。

柔细轻扬的金发,好像从内侧透出光芒。羞怯又有几分惊奇的笑脸晶莹剔透,娇艳得令人不敢正视。

佛兰苏瓦半怀恐惧,缓缓点了头。

佛兰苏瓦心生畏惧。

别过来,别向这边跑来。她不可能存在这个世界,不可能是真的。太可怕了,是神要对我展现某种奇迹吧?她是想在我这个什么也画不出来、空对美景却无能为力的可悲老画家面前,炫耀这一幕永远无法在画布上呈现的美吗?

佛兰苏瓦不自觉地以手掩面,往树荫深处退去。

这时,一直呆立原地的青年,总算踉跄跨出脚步。说不定他也因为那女孩的庄严神圣而敬畏不已。

“爱德华!”

听到这声呼唤,青年的身体抖了起来。

然而,我还是做梦了。

青年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在一小段距离外的小苹果树下,与那个女孩相会了。

佛兰苏瓦这才发觉自己流下了眼泪。不同于以往因为疼痛而流的泪水,那是温馨的眼泪。

面对面站着的两人,与其说是一幅画,不如说是两尊神话的雕像。

“爱德华,真的是你。这一次又见到你了。”

女孩用感动不已的神情,望着青年。青年不发一言,只是一个劲儿地低头看着女孩。

“终于,见到面了。我的伊丽莎白,我已经等了好几年了。”

青年不连贯地低语。

“你的脚!受伤了吗?”

瞧见青年的腿,少女脸上覆上了阴影。

“没关系,已经好了。为了和你相会而治好了。”

两人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彼此都没有打算伸手碰触对方。他们两个好像只顾着陶醉于对方在自己眼前这项事实。而且,只有他俩站立的地方,好像被神祝福似的,散发着光芒。

“啊!真没想到可以见到面。马儿受到雷的惊吓,只好暂时休息,等待马儿安静下来。李奥波德和车夫因为要照顾马匹,叫我到附近走走,我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来了。当这片风景映入眼帘的那一瞬间,我就可以确定是这里,我的身体颤抖不已。我心想,这片农场似乎曾在梦里见过。难道,就是这里吗?我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个地方见到你。”

女孩泪流满面。青年如梦初醒,观察女孩的表情。

“李奥波德是谁?”

女孩吃惊地睁大眼睛,但很快又垂下了眼睑。

晴空万里。平原上到处都是军队、军队。一大群身穿蓝色军服的士兵。战争一触即发。颓倒的士兵。满山遍野的尸体。蔚蓝的天空。

青年的脸一下子刷白了。

勉强说出这几句话后,女孩背过脸去。青年的表情又是惭愧,又是哀伤。

乌云依旧笼罩着天空,固执的太阳却还是从云层透出几道光芒,拓展自己的领域。仿佛替黑色的云层及明亮的天空架起桥梁,相叠的彩虹大大地高挂天际。

“他大我二十岁,我们只见过一次面。但是,为了父亲的事业。”

后来,在接下来那段日子里,她的影子慢慢在脑海中淡去。对十岁左右的少年而言,还有很多非记不可、非做不可的事在眼前盘旋。不知不觉中,她的身影被遗忘在心底的某个角落。

好像有一阵冷风吹过。

“为什么、我们、会这样?”

隔天醒来后,我比前天晚上更觉得筋疲力竭。一脸担心的妹妹,在早晨的餐桌上向我问道:“喂,伊丽莎白是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可是,我想见你。你也是这样吧?我们相逢了无数次,却无法在一起。然而,从分离的那一刻起,我们又期待着下一次的相逢——出生前如此,死后也是如此。我不知道理由——但,就是想见你。难道不是这样?”

望着天空的青年叹了口气。

虽然极力克制,声音依旧泄漏了自己的不平、愤恨。

青年回过头来,朝佛兰苏瓦一瞥,眼中浮现的却是绮丽的梦想,这让佛兰苏瓦大吃一惊。原来——这个青年根本没注意到我的存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那无关政治,好像也不是刹那的神游。到底,他在想什么呢?

“那一定是——”

突然间,一个巨大的闪电在头顶爆开。世界笼罩在沉默的白光中。

天空好像被剖成两半,裂痕的末端就对准苹果树而来。

佛兰苏瓦在白色世界里目睹了一切。

而且,我懂了。

就在青年将女孩推开的当口,震耳欲聋的巨大雷响,充斥整个世界。

佛兰苏瓦发现自己伏倒在地上。

烧焦的臭味。四周仿佛被大火烧过,弥漫着一层薄烟。

裂成两半的苹果树,还不停向上冒着白烟。

佛兰苏瓦寻找两人的身影。

当世界又找回色彩、恢复寂静时,倒在地面的女孩缓缓爬起来。看到倒卧在旁的青年,女孩的脸色倏地刷白。

熄灯之后,我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一想到就可以和她见面了,我的身体兴奋得发抖。纵使今时今日,我还记得那时自己幸福的模样。或许,那一瞬间是我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吧?

女孩惊喊地跑向青年。雪白的洋装被泥土溅污了。

“——我没事。”

过了一会儿,青年缓缓站起身来。瞬间,他全身痉挛,不停眨眼,猛喘着气,军服背后可见烧焦的痕迹。佛兰苏瓦吓呆了,但看样子似乎不碍事。

“爱德华。噢,对不起。都是我——都是我靠着树干才会这样。”

女孩哭泣着,抓住青年的手臂。

“放心。只是耳朵有点怪怪的。啊,吓我一跳。”

青年平静地笑着,不觉盖住女孩紧握着自己的手。两人静止不动。

彼此的表情都很严肃。

青年握着女孩的手一会儿,随即轻轻放开,伸手探入胸前的口袋,取出一条蕾丝手帕。

“你的衣服弄脏了,脸上也沾到泥巴。”

“在这里,我应该可以见到她才对——我的女神。”

“——伊丽莎白!”

“你外祖父的日记现在在哪里呢?”佛兰苏瓦问道。

“伊丽莎白!你在哪里?”

两人依旧紧握着手,缓缓站起。

青年满意地点点头。

声音愈来愈近。两人的脸上浮现焦急的神情。

我顺着那声音重复叫了一声那个名字,突然间那女子就在我眼前消失不见,四周响起了哇的起哄声。

“嗯,一定会再见的。”他的声音仿佛已参透一切。

女孩揉着眼睛,焦急地呢喃。

母亲的目光突然停在某个页面。我好像在看什么可怕怪物似的,屏住呼吸,盯着日记瞧。

“伊丽莎白!”

威胁的声音,眼看就要逼近这里。女孩咽了一口唾液,大声叫唤。

佛兰苏瓦看着青年的背影,同时望向青年前方那片原野。仿佛初次看到一样,他惊愕不已,全身毛孔竖立。

“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大理石雕像般线条分明的轮廓,笑起来是那样俊美,身材挺拔。连爱做梦的毛病都一模一样。”

两人之间所拥有的某种东西,好像被破坏了。

在两人面对面的那一瞬间,互相牵动、辉映的东西,眼看就要消散了。

过度的震惊让我连恐惧都忘了。

青年大吃一惊,抢过来把女孩拉开,将她推离树干。

我拥着她的肩,断断续续地耳语。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快要飞起来了。

女孩红着眼问道。青年微微笑了。

“等我们下次见面时,我再告诉你。”

青年稍稍用力,将女孩向外推。

“我在这里!我马上就回去,刚才被雷吓着了!”

“要好好活下去,伊丽莎白。”

青年看着女孩的双眼,清楚地说道。

“为什么?”

青年终于无法忍受地别开脸,看向地面。

然而,还是无法停止加速蔓延的绝望。

光明的世界变得灰暗。也许是无法适应这么大的落差吧?女孩眼神呆滞望着天空。

“爱德华。”

伊丽莎白·鲍恩的第一个字母是E。

“我的狮子心。”

仿佛余烬般的低语。女孩紧握住手帕,像个罪人慌张地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青年按捺不住地抬起视线,追随女孩的身影。

少女频频回首,每迈出一步,双脚就如同系了锁链般沉重,只见她渐渐走远。

青年站在被雷劈开的苹果树旁,像石头一样,一动也不动。

佛兰苏瓦焦急地盯着那宽阔的背影瞧。此时此刻,他会用怎样的表情目送少女离开呢?——想到这里,他就难过得不忍再看。

为什么有这么残忍的事?

只有这样匆匆的一眼。多年来魂萦梦系,冒着从战地潜逃的危险,千辛万苦来到这里,所得的报偿只有这样而已。片刻的相会,短暂的相逢。

佛兰苏瓦别过脸,视线落在地上。

为什么要这么残忍?神的安排有时真是残酷得难以置信。

一连几日飘下夹着雪的雨,昨夜雨变成了雪,一直下到今天都没停。

寂静的农场上,只剩青年一个人。他静止不动站在原地已经好一会儿了。

天边的两道彩虹,曾几何时变成了一道,而且两端慢慢变淡,有如幻影般正在消失。

一根小草、一片花瓣都是上帝的精心杰作。在这些自然万物里,正有我要描绘的事物。

认出是佛兰苏瓦,他回以浅浅的微笑。那笑容无邪、俊美。

佛兰苏瓦的心,被这个笑容给打动了。

“你是证人哦。你知道我,还有我外祖父,我们都没有说谎了吧?”

青年一边微笑,一边缓缓说着。

佛兰苏瓦不停地点头。

“唔,是真的,是真的。”佛兰苏瓦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一味重复。

“我怎么觉得今天一天,好像已经把好几年的份一起过完了。”

青年按着胸口,摇摇欲坠地在树荫处坐下。总觉得有股烧焦的臭味。

听他这么一问,佛兰苏瓦一脸愕然。他好像喘不过气来地张着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轻声说道:“是三月十七日。”

青年打了个哈欠,靠着树干。

“——我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我和母亲直盯着那个徽章瞧。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可以呀,是什么事?”

“伊丽莎白!”

“水?”

“嗯。一直被我的女神盯着,我觉得口干舌燥。虽然我比你年轻许多,还是会觉得难为情。我从今天早上就一直紧张得吃不下、喝不下,此时此刻已经浑身无力了。”

“这个容易。只要水就好了吗?要不要吃点什么?”

“抱歉打扰了!我可以在这儿躲一下吗?”

“——所以我,”青年低语着,慢慢从苹果树下站了起来,“来到这个地方。”

“不了,只要水就好了。”

青年从佛兰苏瓦手中取过手帕,又盯着上面的刺绣看了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在胸前的口袋里。

佛兰苏瓦移动庞大的身躯站了起来。长时间坐着,让他的身体整个麻木了。

青年看着男子远去的背影,继续按着胸口。

刚才那一下雷击,的确贯透了他的内脏——这种非比寻常的痛楚,让他彻底了解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身穿黑色外套,双手交扣于后,在人烟稀少的田间小径上低头散步的男子,看上去大约五十七八岁吧?但他没有衰老的样态,体格结实壮硕,柔和的脸庞蓄着蓬松的胡子。

故事到此结束,青年轻轻叹了口气。

我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不久之后,我又可以回到学校上课。虽然最初依然遭受很多攻讦,但学生中已经有人察觉是凯瑟琳在撒谎,而且我也不管这些流言飞语,专心用功读书,慢慢地随着时光的流转,没有人再说什么了。

“——我知道。”青年用沉稳的声音低语。

彩虹几乎要从天空消失了。

阳光,在眼底舞动着。

青年笑了,他是幸福的。

他知道自己即使回去巴黎,也会因为违反军纪遭受处分。就算不致如此,现在军队里剩下的只是毫无担当的嗜血之徒。在那样的环境下,纵使自己厚着脸皮回去,会受到怎样的待遇也是可以想见的。相形之下,自己如今躺在这受到祝福的美丽景致中,是多么美好的事啊。

女孩呼唤着这个名字。青年依旧别开视线。

提着装了水的小水壶,男人慢慢走在步道上。

拜这件事所赐,从此我女朋友的名字,就叫伊丽莎白。只要我一发呆,朋友们就会立刻起哄。因为他们一直追问她的事,我一时气愤,照实回答说,我只在梦中见过她,她并不存在。结果他们更加嬉闹,说我是个愚蠢少年,苦恋着自己幻想出来的少女。

安心了是吧?毕竟,为了等这一天,他已经撑了许多年。

“我刚刚说的一定,指的是这件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是,我的心将永远和你在一起,我的灵魂将永远爱着你!”

蓝色的亮光渐渐没入其中。

那透明、鲜活的色彩叫男子看迷了。

两年后的一八七三年五月,老迈的画家尚·佛兰苏瓦·米勒,完成了毕生的风景杰作——。

“这里也有啊——”

那声音沉着稳重、气宇不凡,佛兰苏瓦略感讶异。

明明每年都会下雪,但不知怎么地,他就是很怀念雪的味道。被雪濡湿的外套味道,以及外套被暖气烘干的味道。明明是已经看惯的风景,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情却不相同。

爱德华失踪了。

脑海里突然浮现爱德华家中那几乎叫人不舒服的纤尘不染和整齐。

毫无皱折的床单、冰镇的玫瑰花茶、雪白的手帕。

以及手帕上绣的一行字。

锵当、锵当,店门上的铃铛响了。

莫里斯回过神,抬头一看,一名头发沾着亮闪闪雪花的女子走了进来。看到莫里斯后,她轻轻点了个头,拂去肩上的残雪。

来者是爱德华·纳森的女儿艾丽斯。莫里斯站了起来,朝她的座位走去。仔细一想,自从对方的婚礼过后,两人就没再见过面了。听说她已经生了两个小孩。从前艾丽斯是个一脸稚气、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如今却显得沉稳大方,透着一股威仪。

“对不起,我父亲的事让您多费心了。”艾丽斯局促不安地鞠了个躬。

“不,我什么事也没做。枉费我一直待在教授身边,却没帮上忙,真抱歉!”

“这该打哪儿说起?我到现在都还不相信像我父亲那样的人会一句话也没说就消失了。不过,若说他卷入什么麻烦事件里,又更叫人难以置信了。”

艾丽斯点了咖啡后,一直皱着眉,用手支着额头。

“我也是。”附和点头的同时,莫里斯不禁感到有点愧疚。他想起当初去拜访爱德华时,心中兴起的不祥预感。事情真是这样吗?或许其中有什么复杂的隐情是爱德华不可对他人言的?另一方面,说老实话,他心里也有点讶异艾丽斯会特地约自己到这个地方谈。明明在电话里,他已经告诉对方,他和教务处商议好该如何处理缺课的问题;此外,爱德华最近的状况、失踪的时间,他也详细交代了。结果,昨晚她突然打电话来,说希望今天能够碰面。

两人很快就无话可讲。暂保沉默的艾丽斯举起杯子又放下,终于她低声说道:“其实——我收到一封信,是家父寄来的。”

“咦?”莫里斯惊讶地抬起头。爱德华果然是主动失踪的?

艾丽斯似乎察觉了莫里斯的想法,“不,邮戳是十天前的。哪,有一天不是下了很大的雨?墨汁渗了水,地址全糊了,因此信被送到镇上另一户同名同姓的人家家里。正好那家人出差去了,很晚才发现这封信。昨天他回来,去领取邮件的时候,隐约觉得那封信应该是寄给我们的。之前也曾发生寄错信的事件,因此他知道附近有户人家和他们同名同姓。于是,他还特地把信送来。不过,我看过后还是搞不清楚。”

“里面写了些什么?”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莫里斯不由得倾身向前。

“信里说要我帮他找找看年轻女孩喜欢的东西。”艾丽斯从手提袋里将信取出。

莫里斯迅速浏览了一遍。

<small>约翰和小萝卜头们都还好吧?我知道你有很多事要忙,可是能否帮我物色一份礼物?对方是二十四五岁的职业妇女。拜托你帮我找找什么东西是有品位又具纪念价值的。她是我终于找到的救命恩人,如果你能以我的名义直接送到这个地址的话,就太感激了。</small>

呵呵地笑。看着我。

凯瑟琳紧抓住我的手臂,看着我的脸。终于,她的脸因为受不了打击而扭曲起来。转眼间,她整个脸变得通红,泪水从眼眶滴落。

平淡无奇的一封信,旁边写着礼品寄送的地址:

<small>《时报杂志》社会艺文部 伊丽莎白·鲍恩</small>

“她是《时报杂志》的记者?”莫里斯看到收件人的名字,不禁提高声量。艾丽斯点了点头。

“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女性,又是终于找到的救命恩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很难理解对吧?所以我也试着打电话给对方,告诉她父亲失踪的事。她说和我父亲已认识多年,可是她明明比我还小上好几岁,所以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突然,莫里斯想起白色手帕上的刺绣。

“结果,对方怎么说?”面对莫里斯的问题,艾丽斯轻轻地摇了摇头。

“对方也不清楚的样子。没错,她的确认识我父亲。两个礼拜前,她曾到父亲任教的大学,采访父亲最近刚发表的著作。不过,她说那次是她和家父初次见面,在那之前,他们从来没见过对方。”

于是,女神就这么离去了。

E的前缀。

莫里斯茫然地望着窗外。

雪好像愈下愈大了。

<hr />

注释:

正文 伊梵尼切的回忆

我梦见燕子在空中飞舞。

呀,怎么会这样?我趋身向前,想帮她把剑拔出来。然而,她却迟缓地摇着手,拒绝了我,站到盾的左边。紧接着她也变成平面、粗线条的画像,嘴里喊着令人费解的话语。什么?你在说什么?

“杰弗里,你还在想白天那个梦啊?”隔壁的克劳德一边问我,一边朝对面的玛蒂达频送秋波。玛蒂达假装没看到。

Black cel

我露出苦笑说:“没错,伤亡确实是太惨重了——不过,还是活着的人比较可怕,至少对我来讲是这样。”

Alphonse Mucha(1860-1939)

<img src="p:///book/plate.pic/plate_229187_1.jpg" />

伊丽莎白惊醒地抬起头,往茶壶里注入热水。热气氤氲中,她仿佛闻到玫瑰花茶的味道。纳森教授招待的玫瑰花茶,散发着柔顺的香气。

隆纳德傻了眼。其他人也都不讲话地望着玛蒂达。

“你心神恍偬,似乎没注意到自己从口袋掏出了刀子。你用刀子抵着艾蕾诺亚的背心,在她的耳畔不知说些什么。”

刹时,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憎恶炸了开来。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我拿出外套内的枪指着他。尖叫声四起,大家一起站了起来。我看到一直躲在附近探头探脑的混血男孩张大了嘴。

在梦里我看到了——我和独角兽一同乘着扁舟。

已经十二月了呀?日子过得真快。她抬头看向日历,发现自己的视力又退化了,连忙伸手拿起眼镜。

终于有另一名男子不着痕迹地朝他靠近。乍见之下,这个男人和其他工人并无不同,只不过,那锐利的眼神当场泄了底。

隐约听到模糊的回应,门打开。

他想起昨晚是读着的小说睡着的,连床边的小台灯都是在无意识中关掉的。咖啡桌上,喝剩的啤酒在茶色玻璃瓶里透着光,朝阳刺眼的光线从窗户射了进来。

这幅细长的画面,像是窗户的框架里,有个女人交握双手、闭上眼睛,露出上半身。画的右下角有着好像石雕的文字,背景则是朦胧飘浮的塔形建筑及往读者方向飞来的无数燕群。

全身都被汗水浸透。黏糊的汗液卡在颈部松弛的纹路里,他悄悄将它拭去。虽然自己已在这里迎接过好几个早晨,可是每次一张开眼,面对这个有着美国早期建筑风格的房间,他还是觉得很困惑。

“这我就不知道了,这也是我梦到的。再这样下去,说不定我可以去做灵媒呢!”我无可奈何地两手一摊。

“我不能说。”

“那种事才不可能发生呢!”

两人尽释前嫌,相处也颇为融洽。

冲了个澡,总算觉得比较舒服了。唉,虽然他早有心理准备,却没想到天气会这么热。他一直以为自己的身体比别人强壮,不过这种热耗费的体力未免也太惊人了。已经三天了,如今他的身体依然努力适应中。他知道衰老的肉体正拼命运作,为了要融入这个环境而混乱身体的秩序。这时候只有尽量减少动作,静观其变就是了。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身体交给这恶劣的热带气候。至少,这段时间什么都不要想。

有人敲门的声音。

我一边听着克劳德和玛蒂达的对话,一边端详素描本上的图形。我无法产生亲眼目睹的真实感受。这该不会是我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吧?又或许这是某种暗示,想告诉我一些讯息?

早晨终于再度来临。

玛蒂达那一头热的样子,如小女孩般可爱,让我终于有点从噩梦醒来的感觉。

我和他陷入令入难受的沉默。

“请你告诉我。他在哪里?叫什么名字?”

隆纳德又说话了:“你不可以开枪,因为他不是爱德华。”

“麦可,像这种情况,弗洛伊德博士会怎么说,不相干的两个人做了相同的梦?”克劳德兴味盎然地询问地质学家。似乎察觉不出对方有一半是在开玩笑,麦可一脸正经地回答:“你们两人过去肯定曾在哪里交会过,只是连你们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当你们两个碰面的时候,彼此的心想起了这段回忆,于是借用共同的梦境,告诉你们这个事实。”

“早安!您好吗?”清脆的女低音驱散了早晨的忧郁。

身体无法动弹,眼角却看到一个女人站着。

“你一直呆呆地盯着放映机,只是拿着刀子抵住艾蕾诺亚的背心。”

我想起来了——当时我正在街上走着——为了让心情平复,我走入最近的展览会场——反正只要不碰到熟人,去哪儿都一样——为了甩开那个打击,从那场震惊中逃出来。

“你们一直期待那天的到来。你还记得出差旅行途中,自己和艾蕾诺亚为何会在纽约停留吗?你还记得你们为何到剧院吗?”

玛蒂达的眼里似乎有什么一闪而逝,接着她脸色一正地凑近说:“也对。再也没有比活人更可怕的了,只有人才会吃人。”趁她说话的同时,我偷偷瞄了她的侧脸,什么表情都没有。

玛蒂达耸了耸肩。活到这把岁数,还能让年轻女孩感到吃惊,老实说,蛮有成就感的。这孩子天生是个直肠子,我猜她大概三十岁吧。丰盈的黑发配上分明、生动的大眼睛,长得美极了。我个性率直,因此特别喜欢同样率直的人或是聪明到能一眼看穿这种特性的人。而她呢,似乎也知道我欣赏她的牛脾气,所以只要一看到我,就会马上黏过来。

失去色彩的世界里,我独自坐在椅子上,等待黑夜的来临。

我杵在沙龙里,等待那名男子采取行动。

玛蒂达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还活着?”

“小时候我的志愿就是当一名画家,不过,老早就放弃了,现在画画只是为了娱乐自己。有一阵子,我很欣赏慕夏华丽的画风,所以临摹了他的很多作品。去年在展览会场上,我也偷偷地——啊,就是这个。”

“《巴拿马星报》报导我?”我不记得曾上过当地的报纸。

男人通常会出去工作,不管是华盛顿、南安普敦或巴拿马都一样,只是外面的风景不同罢了。今天我更强烈感受到,自己早被屏除在这种生产活动之外,是真的老了。

“我才是爱德华。”

“——隆纳德。”一直没有讲话的玛蒂达突然若有所思地开口。

“在这种地方,能好到哪里去?说了你或许不信,我妈和我不同,可是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我想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或许没办法介绍给大家认识了。”

帽子的阴影仿佛将男子的脸切成两半,一半是黑,一半是白。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学设计的时候,我略有涉猎。有一阵子我觉得图案很有趣,也做了不少研究。不过,徽章的解释因人而异,不可能有完整的一套说法,因此,很多时候我也搞不太清楚。比方说这个象征波旁王朝的百合好了——法文称为Fleur de lis——根本没有人知道是否一开始设计时就是以百合为模板。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图案很早以前就有了。至于苏格兰的象征是蓟花,那个花真的是蓟花吗?又为什么蓟花代表苏格兰呢?也没有人知道。”

“啊?”

“你读了那封信——会有所误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俩的会面总是十分短暂,因此信里的文字被解读成别的意思,也是有可能的。你受到很大打击,不想承认眼前的事实。关于这点我觉得很抱歉,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和她商量了好多次,觉得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不过,她认为为了避免使你难受,还是不要让你知道比较好。”

想起咖啡还没喝完,我赶忙以杯就口,结果只喝到满嘴的渣。

“王冠也有差别吗?”克劳德一边摇动杯子,一边询问。

“这本书确实很精彩,不过得天才才读得来,像我就无法融入情境,产生共鸣,这下我真的知道自己的才能有多少了。”

“咦?”怎么又扯到慕夏的画了?我暗自皱起眉头。

黑白的世界,没有颜色的世界。雨滴的声音,雷雨的声音。

回头一看,肩上披着白色外套、嘴上留着胡髭的男子,露出一脸好奇的笑容,站在我的身后。来人也是旅馆的客人,不过,并非我的同好。我记得他是叫克劳德吧。白西装配上醒目的蓝衬衫,真奇怪,他好像都不会流汗的样子。头上戴着崭新的巴拿马帽,乍看之下,这个人的确潇洒,不过,总觉得少了什么。全身上下穿戴的都是上等货,打扮亦十分得体;五官也显露出他继承了高贵的血统,祖先的来头肯定不小。几句话谈下来,我觉得他既有教养,头脑也不错。不过,就像流落到这里的其他人一样,他的灵魂也被空虚和颓废给占据了——这是我的感觉。

“你说如果他还活着,会躲到哪里?”

我在梦里看见的……

“怎么样?您看了不会觉得很可怕吗?人类像蝼蚁般聚集,放任自己的贪欲横行,妄想改变神赐的土地。每次只要看到这副景象,我就可以了解为何上帝非要毁掉通天塔了。”

这句话一出就什么都不用说了,她已承认自己的不贞。

玛蒂达呜咽地哭了出来。

“有一阵子谣传他还活着,说什么棺材里装的全是石头。”我说这句话纯粹是陪对方闲嗑牙,没想到克劳德却笑也不笑。

是因为康拉德的关系吗?那个奇怪的梦?不过,梦中所见好像是欧洲某个古老的小镇,令人好生怀念。

“不管怎样,它非完成不可吧?若再不竣工就说不过去了。这也是时势所趋,即便踩着鲜血也要继续走下去。今后不管还要付出多大的牺牲和代价,就算浑身是伤吧!要倒也要倒在终点才行。”

“哈,哈。”疲倦的笑声从我唇间逸出。笑声愈来愈响,愈来愈大。

脚踢到某样东西。

“杰弗里·霍华德,伦敦排名前五大的富商之一。”克劳德故意放慢速度念道,从口袋里掏出雪茄盒。

隆纳德摘下眼镜,深邃的黑眸看着我。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就这样失神地看着对方。

“艾蕾诺亚十几岁的时候有一个情人。他们彼此相爱,却得不到大家的祝福。为什么呢?因为当时那个男人已被证实得了不治之症。可是艾蕾诺亚还是不顾周遭人的反对,一直到最后都陪在那个男人身边,为他生下一个孩子。只不过,她独自一人无法抚养小孩,结果,孩子被男方的亲戚抱走。后来,认养孩子的那家人移民到了美国。之后她和你相爱,结了婚,自此过着幸福、美好的人生。”

这个男的知道什么?

就在此时,一向冷静的爱德华突然声音有点颤抖。

“我不知道——因为徽章的图案充满各式各样古怪的东西。像被蛇吞食的小孩,或有三只脚的小岛,是众所皆知的。此外,尸骸遍布的坟场里被箭射穿的头啦,或是连七眼女这么稀奇的图案,我都看过。可是,胸口插着一把剑的女人,我连听都没听过。独角兽通常代表纯洁、永远或时间——或许这三个圆象征着完整、永恒也说不定。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不过,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个徽章几乎没有改动的痕迹。在当今的卢森堡大公(2000~)和英格兰王室,类似这样的徽章通常都很华丽,盾内的区块会切割得更细,图案也会更加复杂。像这么简单的徽章,唯一的可能就是它是新设计的,要不然是它只传了一代。不过,最近王室又没有什么变动可以打造这样的徽章,取得新徽章的许可也愈来愈困难。我猜想,这很可能是古代某个王孙的徽章,身为皇家庶子的他绝子绝孙,才会变成这样。”

怎么办?天好像还没亮呢。

男子缓缓地摇了摇头,收起玩世不恭的笑容,语气认真地说:“不,真抱歉。您好像不知道自己是个名人,连《巴拿马星报》都曾报导过您。”

“我无意打扰你。所以,也请你不要来妨碍我,因为我好不容易才追到这里。”

“这种事,他到底是如何得知的呢?”一直竖着耳朵聆听的艾伦问道。

这次我是真的把不高兴写在脸上,“这是我私人的旅行。正如你所说的,我已经退休了,来这里只为了亲眼目睹世纪的大工程。”

“令慈的情况还好吧?”

伊梵尼切的回忆。妻子身亡那一天。

我在脑中迅速将所有事情转了一遍:是什么时候的报纸?旅馆里的客人都看了吗?还有谁察觉我的事?脑海里浮现无数面孔。

终于,那名男子仔细查看周遭的情况后,从旅馆晃了出来。

看见我面有愠色,克劳德显得手足无措。原本我以为他是条毒蛇,没想到心地还不坏嘛!

“你听说过冯·莱纳哈这个人吗?”为了扭转气氛,克劳德赶紧改变话题,顺便点燃了雪茄,冲鼻的浓香瞬间变得更为强烈。

照片中我那严肃的表情,在月光下看来好像浮起的石膏像。

我感觉全身就像是个空荡荡的布袋。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副空壳。明天,明天我就要离开巴拿马,离开这片被诅咒的土地,这片除了亡魂,空无一物的土地。

“你好像真的不记得了,那天自己做了什么。”

“真是太好了。”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栋公寓超乎想象的老旧,看样子,室内的空气肯定混合着从缝隙吹进的户外冷风。她有想过搬家,不过,到哪儿去找离公司近又便宜的房子?只是一想到即将到来的严冬,怕冷的她不禁忧郁起来。帮窗户缝上两层帘幕,把门四周的缝隙全用厚布堵住怎么样?只要不让风渗进来,应该就不会这么冷了。

突然,我感觉到背后有人。

“这只是假设。如果你是他,你会怎么办?”

看他一脸认真,我真不晓得如何是好。

“怎么办呢?大概会隐姓埋名,买一个假身份吧。如果有那么多钱,应该不难办到吧?”

“有道理,这样做也不错——那么,比方说躲在这巴拿马,你觉得怎么样?”

是什么吵醒我?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不觉得这么做反而出人意料吗?”

“多谢您的关心!她有轻微的脱水症状。忽然来到这么热的地方,也难怪会生病了。现在脸色总算是好多了,前一阵子我还在烦恼,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呢!”

梦一步步复活了。站在门廊的女子,掌中的球体。

突然,我注意到他那件鲜艳的蓝色衬衫前襟,浮出几点汗湿的印子。不知为何,我松了口气,原来他也觉得热。

呼——呼,哪里传来的噪音?

“轮回转世这个字眼并不贴切,况且我也不是神秘主义者。OK,我换个方式说好了。难道你们没有这样的经验吗?虽然是初次见面的人,却感到非常熟悉,好像自己已经认识对方很久了。就在两人面对面的那一瞬间,心中百感交集。有没有人有这种经验?”隆纳德一点也没有气急败坏的样子,依然很有礼貌地陈述自己的意见。看不出来他外表木讷,内心倒很坚强。

“没关系,大家都觉得很纳闷吧?其实,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大家会到这里来。不过,就算我说了,你们也不相信吧?因为我的理由是很难叫人相信的。”

室内一片昏暗,充耳只闻猛烈的雨声。红、黄、绿的三色世界转眼变成黑白剪影。

我喝着蔬菜熬煮的辣汤。饭菜很可口,烟、酒等各项高级消费品,一概不缺。在运河一带,很难受到这么好的招待。就算花了大把银子,顶多也只能跟虚有其表的人接上头。不过,谣传帕斯科先生里外都吃得开,就这点看来,住在这里的房客恐怕都有点背景吧?不过,也有可能他们真的只是注重享受的观光客而已。

“有个女的站在门口。”

“记忆这东西可有趣了。只有这个不能忘,只有这个非做不可,虽然心里一直这么想,事到临头却忘得一干二净。一直在做的事,突然要诉诸语言,突然要加以解释,这时千言万语全没了,脑中只剩一片空白。杰弗里,那天对你而言是如此重要的日子,因此你才会忘了它。”

“这里?怎么可能?未免太明日张胆了吧?”

看到他格外亲切的样子,我真是吓了一跳。好像他非常了解我似的。不过,初次见面的大人物对自己表示亲切,这感觉还蛮不错的。我甚至有种得救了的感觉,不由得露出微笑。

我开始打起了瞌睡。

“我老实说好了。杀害我妻子的凶手就在这里面。你们当中有人就是一年前在纽约大都会饭店三零五室,刺杀我妻子后逃亡的凶手。我一直在追捕那个男人,那个男的好像也发现了我的意图。够了,我们不要再互相欺骗了。拜托你,就招认了吧!我已经累了,想尽快做个了结。到底你们谁是凶手?”

灰色的苍穹里,无数的燕子成群、无声地盘旋着。

“是吗?真可惜,我还想听隆纳德把故事说完呢。”

又是午后雷阵雨的时间。

“对了,我听说新兴国家日本也有这样的徽章喔。”

“你为什么要杀她——我的妻子?”

不知雨何时停的。转头一看,窗外的门廊下并没有人在那里。雨水依然滴滴答答作响,不过,露出脸的太阳已开始发散令人炫目的光芒。

“不,应该还没有,他自己说过还没有。”

当我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不过,渐渐地现实的气氛渗透了我的身躯。

“我想起来了,去年在纽约!”玛蒂达兴奋地看着我。面对她的兴奋,我不知所措。

我们其他人默默吃着饭,忽然克劳德好像想起什么,望着隆纳德。“对了,隆纳德,你可不可以把昨天的故事讲完?那个——超越男女命定的邂逅?杰弗里也想知道吧?”

我的情绪就像沸腾的开水,激动不已,眼看就要穿破黑暗的墙壁,流泻出来。

“好浪漫的男人,简直就是诗人。”

然而,我的脑中充满不安,正像沸水咕噜咕噜地煮着。

玛蒂达叨叨地念了一堆,不过,她好像终于发现我心不在焉了。

“哎呀,你该不会在睡觉吧?对不起,我把你吵醒了?”

前面的人突然沉稳地问道。

“哈!”克劳德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一边晃到我的身边。

“日本?”

“看见你发飙的样子,我心中也盘算今天该做个了结。再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嘛!”

已经醒来的克劳德不客气地望着我和玛蒂达:“拜托,别讲那么没营养的话好吗?”

玛蒂达显得有些心虚。

我呆呆地盯着窗外。

现在是所谓用餐时间,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内容没什么重点。住宿的房客名单会有些微异动,然而,像今天这样的组合已经连续出现好几天了。成员总共有九个:史密斯夫妇、玛蒂达和她的母亲、技师吉姆和隆纳德、地质学家麦可、自称商人的克劳德,还有我。这其中玛蒂达的母亲一搬来就躺在床上,所以大家还没见过面。知道各人是谁后,我们总是有意无意地刺探彼此的来历,这是我的感觉,当然我也是这样。因为里面有人一直在查探别人。

“令人无法相信的理由?”

“这种事情?”克劳德反问隆纳德。

爱德华脸色苍白,并没有看着任何人讲话。

“我们是从伦敦来的。在佛罗里达停留了几天,又跑来这里,似乎已经绕过半个地球了。”

“轰隆”一声,天崩地裂,世界被毁坏殆尽。

背叛者,你是不是一直欺骗我?

“不好意思,我听到你们的谈话,看来这种事情真的存在吧?”隆纳德期期艾艾地问。坐他隔壁的吉姆也望向这边,我感到整桌人首次融为一体。

“因为它在遥远的东方吧?我也是人家告诉我之后,才翻开地图看个仔细,没想到在这个世界,竟然会有这样的国家!虽然以前就听说它的形状奇怪,有很多特别的绘画和艺术品专门描绘绑着发辫的女人——”

“——时代正加速运转,今后的转速还会更快吧?运河完成后,连战争的模式也会改变。像现在运河还在修呢,就已经有状况出现了。搞不好运河修好,第一个使用的就是军队。”

“那么,你昨晚干吗要那样做?”

满脸通红、咬牙切齿的吉姆。

“那天你在旅馆发现我用蜡封好的信。我和她很久才见上一面,也难怪她会疏忽了。再加上她一向非常谨慎,很清楚自己的行为对你造成的伤害。”

缓慢规律的指针刚跨过每天的八分之五,天空就突然暗了下来。仿佛帮窗台的花浇水似的,“哗”的一声,下起倾盆大雨。

我屏住呼吸往下看,门框下方露出一件白色的物品。

怎么会做那种梦呢?大概是刚来这里,精神太紧张了。

焦虑过后,我转而一想:有什么好紧张的?这样不也很有趣?只是,我在看别人,别人也在观察我,这种事还是要谨记在心才好。

“不——那是因为那个梦实在太真实了。我在这里已经连续梦过好几次,我在想怎么会这样。”

我等了一下,这才挣扎站起,往门那头走去。

“哎呀,听来怪恐怖的。”艾伦夸张地皱起脸。我也刻意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抱歉,让您受惊了。”

“您要不要试试催眠疗法?”至今都不讲话的地质学家突然开口。大家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四十几岁、表情呆板的男子热心地倾身向前。

“喔。”我不置可否地回答。仔细一想,他的话还真奇怪,他不是说“初次会面”,而是说“相逢”。

艾蕾诺亚——艾蕾诺亚!

“在你梦中出现的是这个女性?”

这时,好像一直在思考的玛蒂达说话了:“杰弗里,真奇怪。你那个梦,我也觉得好熟悉喔,好像最近曾在哪里见过。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呢?”

玛蒂达把书递了过来。

“呵呵呵,你的好奇心被我挑起了,是吧?时间一到,我自然会告诉你。我跟妈妈约好要保密一个礼拜。不过,放心吧!我可没做亏心事,这点请你务必要相信。”玛蒂达发出干笑的声音。

我只觉得一团混乱,不由得把视线移向桌上摆的红花。

“知道了啦!”我很想这么说,却不发一语,悄悄把手放到外套的胸前。

我的身体愈来愈僵硬,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她把水壶放到锅炉上,顺便点了一根烟。只要他人在场,她就不抽,所以没有人知道她会抽烟,连学生时代的情人乔许也没看过她抽烟的样子。何况她抽得不多,房间或衣服都不会留下烟味。因此,大家都以为她是不抽烟的女人吧?

我吓了一跳,不由得转头看他。

“您听过弗洛伊德博士的研究吗?这位博士很伟大呦。一直出现的女子代表过去某个你无法实现的愿望,只是你把它忘了。你的那个梦暗示在你的心中有着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压抑。所谓的梦正是观照心灵的镜子。”

随着黎明的到来,转瞬间,地表所有生物全被关进这个炎热的牢笼里。

“——伊丽莎白?你在那里吗?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经过几个世代?那根本是另外一回事!恕我无法回答。”麦可不客气地回应。

隆纳德似乎正努力寻找适当的字眼,“不过,您不觉得这并非完全不可能吗?兔子一眼就能认出自己的天敌,鸟类总是在同类型的树木上筑巢,这一切光靠本能就能解释清楚吗?某种程度上,这些动物都继承、累积了好几代的记忆,才造成它们今日的习性。连隔代遗传这个说法都出现了,因此相隔几个世代才苏醒的记忆应该也会有吧?”青年不流畅的语调,反倒引得全桌人专注倾听。

有人上楼的脚步声传来。玛蒂达敲了敲门,她好像正在哭的样子。

“轮回转世?你们以为现在是什么年代?人类就要动手把巴拿马地峡切开了。好青年怎么可以怪力乱神,神秘主义代表的是精神的倒退。”保罗刻意发出呵呵的窃笑声。

“从早就拼命灌凉的东西,反而消耗更多体力。”

“隆纳德,按照世人的说法,这就叫作一见钟情。你要说的是这个吧?”克劳德轻笑道。

这些话的意思,我不是很懂。

热带的夜晚又湿又黑。我感觉好像有人竖起耳朵在窗外偷听,又好像有人站在阴暗的角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看。

“啊!”玛蒂达突然大叫一声,众人又把焦点放回我们这边。随着脸庞的转动,气流忽然产生波动,烛火也摇晃了一下。

“没错。虽然我没在盾上画出来,不过每个圆还各分成四个区块。第一和第三区块里是百合衬着蓝色的背景,第二、第四区块里则各有三匹狮子。”

“这个时代连英、日两国都能结为同盟了,世事难料呦。”

“纽约?”

Ivancice,Brno try Museum

“你还要杀我吗?”

“捷克斯洛伐克。”面对保罗不太热中的提问,克劳德简短回答。

“对不起,这是我发呆时随便乱画的。在画家的素描本上涂鸦,我也未免太大胆了。”我急忙拿起笔,想把画涂掉,没想到玛蒂达一把将簿子抢了过去。

“照他们家乡的念法,要读姆哈才对。”

三个相同的物体往中央聚拢,这有点像梯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线卷?酒杯?帽子?心里某处响起了警铃,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有什么恐怖的事情要发生了。在女子掌心舞动的三颗球体和这个徽记到底有何关系?

步伐快速,一点停留都没有。

我只是在做困兽之斗。软弱无力的双手,好不容易才把素描本合上。

事情愈来愈棘手了。我该不该放下一切,明天一早就搭火车回去呢?

玛蒂达展示素描本的某页,结果大家看了都发出“喔”的惊叹。

“坐在那列火车上,我可是不停地发抖。不是说每造一根枕木就得牺牲一个工人吗?一想到我们一路开心走来的铁路,竟是由无数奄奄一息的尸体铺成的,我就感到恶心、愧疚、不舒服。不过,巴拿马铁路跟这个魔鬼运河相比,可真是小儿科了。沾满血腥的历史——它根本就是吃人运河。真有必要做到那样的牺牲吗?喂,你感觉不到吗?这里的怨气很重,打从西班牙殖民时代开始,不计其数的死人一直恨到现在。”表情略显夸张的玛蒂达观察我的反应。

隆纳德缓缓摇头。他好像在说自己的事一样,眼神充满幸福。

看到它的瞬间,我感到一种梦境成真的震撼。怎么会有这种事?在这个离乡背井的热带夜晚,我竟然会透过烛光,看到自己的梦被画成画!

克劳德目光停在空中,问说:“你是不是怀疑你的妻子和那名男子有染?”

“我梦到的确实是这个——这个字是?”我声音沙哑地用手指着画面右下方的文字。

玛蒂达不慌不忙回答:“这幅画叫作《伊梵尼切的回忆》,这里写的就是那个地名。听说它位在捷克南方,是慕夏的故乡,这个则是伊梵尼切的教堂。”

忽然,在蜡烛的火光中,纽约的纷乱复活了。

玛蒂达想了想:“大概是市徽吧。”

不久,旋绕的球体慢慢转化成别的形状。

“有没有哪里不符的?”

“喔,如果以后英国的王室和天皇的子孙联姻了,那该怎么办?”

帽子底下捉弄戏谑的眼睛正在观察我的反应。我强自镇定,不露出任何表情。

“呼,今天也好热。杰弗里,等一下可不可以借我一本书,让我假装置身文明社会里,不无聊地打发下午时光?好了,我必须端柠檬水给母亲了。”

隆纳德挡在吉姆前面。清澈的瞳孔仿佛要穿透我的眼睛,让我退缩了一下。我用下巴往旁边一指:“闪开!”

借着啜饮烈酒,对黑暗的恐惧终于慢慢平息。

杰弗里全身颤栗,同一时间也醒了。

我盯着克劳德的脸,上面完全没有平日看惯的不羁笑容。

“那这个图案呢?”我又指向左下角的圆圈。

在天空飞舞的燕子,教堂的尖塔。

克劳德故意在一旁起哄,隆纳德轻笑着。突然,我发现这个青年长得非常俊美,连同性看了也会被吸引。

“这么说,史密斯夫妇——”

难道这幅画之所以深印在我的记忆里,不是因为燕子、教堂、少女,而是因为这个标记?

克劳德尴尬地看着爱德华的脸,爱德华微微地笑了。

“噢。”

隆纳德“喔”地点了点头:“这种情况也是有的。不过,不光是这样,我所说的超越男女命定的邂逅,是更广泛的——我说不上来。”面对辞穷的隆纳德,麦可不假辞色地质问:“难道说你自己有这样的经验?”

如今仔细想来,那名女子和妻子长得好像。令人怀念的艾蕾诺亚,无辜惨死的艾蕾诺亚。这是怎么回事?我竟然把妻子的容貌忘得一干二净。她曾伴随我这么多年,对我全心全意付出,我竟然把她忘了。

突然间我觉得呼吸困难。这一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妻子在行动。不过,事实上,我是为了自己——为了逃避害死妻子的自己,才会如此辛苦奔波。

“听你的语气,好像不相信它会完成的样子。”

那说不定正是妻子想说的话——为了对付我将她赶到心灵的角落,妻子从另一个世界捎来了消息。

“原来如此。”克劳德以刚发现新玩具的眼神盯着邻座的男人。

“是谁?”我的声音比想象中镇定。

“妨碍?”

脑海里,慕夏画作一角的奇怪标记烙印着。

“谢谢。兔崽子拔腿跑了?不怕,我已有万全准备,至少有二十个人会在路上堵他。瓮中捉鳖,我们可以安心睡觉了。”

思考。她猛然想起下午打来的那通电话。

一个是玛蒂达,她好像受到非常大的刺激。有几秒钟,我在心里想着为何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不过,下一秒我立刻把目光转向另一个人。

听到他的喃喃自语,我的心头顿了一下。难不成他曾从谁口中听过我的事?如果真是这样,那个人肯定没说我的坏话。也因为这样,我才能成功获得采访机会?虽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不过,我想我应该感谢他才是。

终于,细微的簌簌声响起,人走了。

算了,她和我应该是同路人吧!

似乎是年轻女孩。她的脸上罩着布,看不到她的表情。目睹她缓步走来的身影,我吓了一大跳。她的胸口深深插着一把巨剑。

帽子底下传出又似困惑又似着恼的声音:“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猛地醒来,我正全身冒汗地坐在沙发上。

“我逃了。因为有人看见我进入房间,追兵马上就会赶到。我既不能束手就擒,又无法说出真相,只好向吉姆表明一切。他告诉我,自己刚签了约将前往巴拿马工作,要我随他一起去。我心想换个环境,让情绪平复也不错,于是改名换姓,将头发染成茶色,戴上眼镜。我还想到投宿的地方得避开他人耳目才行,于是靠关系住进了这家旅馆。也因此,在美国怎么找都找不到我,而你似乎一直暗中追查我。我并不清楚你的意图,难道你已经猜到我是艾蕾诺亚的私生子?我一直在等你来,想知道你为何找我——把报纸塞进你房间的也是我,因为我想逼你早日采取行动——于是事情演变成今天这个局面。现在我已经知道,你之所以找我是为了杀我,因为你以为是我杀了艾蕾诺亚。”

在我眼前浮现徽章的样子。

接着,他仿佛自言自语,开始讲起奇怪的话——

“那种人最难对付了。她不会一下大胜,也不会一下大输;她会经过好多回,按部就班地累积点数,获得最后的胜利。”

我吓了一跳。

这番话深得我心。

说得这么好听,你懂得什么?爱情吗?夫妻吗?婚姻生活吗?一男一女凭着信赖的微弱光芒,在惊涛骇浪里共度数十载人生。这其中的酸甜苦辣,你知道多少?什么都比不上的幸福?永生不灭的两个灵魂?不管两人的感情基础多么稳固,不管你有多么信任对方,这些都会转眼崩塌的,岁月的残酷你能够想象吗?

“杰弗里,心情平复了吗?”玛蒂达面向我,露出安抚的笑容,让我不由得放松了。

爱德华露出有苦难言的神情。邻座的吉姆面红耳赤,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被爱德华拦了下来。

“没关系,反正也没什么人要看。”

我整个人陷进沙发里。

“那两个年轻人呢?”

“已经睡了吧?他们一早要起来嘛!这两人的感情还真好,像兄弟一样。这么耿直的年轻人怎么会到这里来,真搞不懂。”

自己不是已经醒了吗?怎么梦里的声音还继续着?抬头往天花板一看,黑色的风扇正规律地转动着。

“早安,杰弗里。”玛蒂达出现了,不过,表情有点晦暗。

正察觉物体的轮廓开始闪闪发光呢,没想到,下一秒它们全现身了,叫人心烦的白昼世界出现。

“嗯,那个故事还蛮有趣的,等明天晚餐再问他好了。”

突然,坐得比较远的年轻男子映入眼帘。拥有一头褐色亮发的聪明青年,镜片后的眼神透着一股智慧。每天都和邻座的黑发少年一同出门的年轻技师,他是隆纳德?不,或许是吉姆?

“这我可没办法。我要是喝咖啡的话,说不定它会在我的血管里变成浓稠的焦油。对了,今天您有何安排?”

“您好,教授。蒙您接见是我的荣幸,我是伊丽莎白·鲍恩。”

“怎么回事?你的前世记忆苏醒了?”

我慢慢把杯子举到唇边。

“相形之下,大小姐就是另外一种人了。”

“这可有趣了。他是想制造你我之间的冲突吧?若真要取得我的雪茄,不管是谁、在什么时候都可轻易办到。他大概是偷了我藏在房间的报纸吧。”

“嗯。”我点点头,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怎么会忘了呢?妻子去世那天,我曾在纽约看过这幅画。”

玛蒂达把手上的素描本拿给我看,封面的角落有一幅小小的速写。

“唔,我也想知道。”

一九零五年 巴拿马

停下来——别来!请你不要来!别硬生生扰醒我的梦,拜托你。

“当时,纽约正放映世界首部剧情电影,因为大受欢迎而长期映演的《火车大盗》。”

就算声音发抖,我也不在乎,现在我只想知道答案。

“捷克?难怪他的名字这么诡异。”

当对方让你措手不及时,最忌讳的就是胡乱开口、轻举妄动。我隐忍不发,不想让对方察觉我的惊骇。暗暗做个深呼吸之后,我若无其事地问:“我们曾在哪里见过吗?”

“搜查?那你是?”我忽然有种全身力气尽失的感觉。

她和她的母亲一同寄住在这间旅馆。两个女人跑到这种地方来干吗?我觉得很纳闷,不过,旅馆内似乎弥漫着一种气氛,探触彼此的隐私是一种忌讳。

“我还好。不好意思一直借用你的素描本。”

克劳德露出牙齿,叼着雪茄。不过,他的嘴唇上翻并不是因为笑,而是咬牙切齿的缘故。

“呀,抱歉,我无意刺探你的隐私。”

昨晚那个疯丫头不见了,一下子变成成熟的大人。

“人类的奋斗。”我不露任何表情地回答。

玛蒂达露出一贯的笑容,进到里面去。

“你们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一直压在心底的疑问倏地脱口而出。

在四面都是古籍的房间里,他转过头来看向自己的神情。

他们两人不看对方地并排站着,叽哩咕噜不知说些什么。

爱德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那镇定的视线让我觉得遗忘在心底的恐惧初次苏醒。

“我会考虑。”我冷淡地回答。

“嗯,盾的下面。我想想——是了,有一条船,一条小船。此外,盾的上面还戴着顶王冠。”

“王冠?什么样的王冠?”

我想报复的其实是她。可是,她已经过世了。因此,我只能追捕她的情夫;我要将那个男的碎尸万段才甘心。世人都把这件事当作强盗杀人,当然也有人看到妻子邀请年轻男子进入屋内,不过,这些人全让我用金钱和压力给摆平了。杰弗里·霍华德那贞淑的妻子,他儿子的温柔母亲,竟和小她一轮的年轻男子在饭店幽会,因她苦苦纠缠而引发对方的杀机——这种事绝对不能传出去!

Memory of Ivancice

“你好像很清楚的样子?”

“嗯,亲王和皇帝不同,就连圣职者因地位高低所戴的冠冕也有差别。就这个王冠看来,少说也有王子的层级。不过,这个徽章我真的没见过。你有没有梦到什么箴言?”

冷静的那个我仔细观看那幅画,玛蒂达的技巧确实不错。不管是笔法、构图都无可挑剔。在别人不注意的极短时间内能把原画临摹得这么像,真是不简单。

不管怎样,我确实是被他激怒了。这样一来,我也只好奋战到底。

我的手一直伸着,好酸。指尖握住的黑色铁块愈来愈沉重。

“这个被剑刺穿的女人又代表什么?”克劳德的兴趣好像也被挑起了,他以学生询问老师的纯真语气问道。

爱德华的表情十分痛苦。

果然,那家伙就在这群人里面,和我住在同一间旅馆,同一桌子吃饭,若无其事地听我讲话,优雅地啜着汤。

女子突然举起一只手,手掌上有东西飘浮着,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在空中飞旋。银色的球体——透着金属光泽的圆球轻飘飘地在女子的手上转动。这是什么?我好像曾在哪里见过。三颗球在女子手上兜兜地转——我在梦中曾经见过。

“这些话应该我来讲才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房门一开,四面八方吹来的冷风贯穿全身,让人直打寒颤。

我要继续追查吗,还是什么都不做,就此收手呢?昨天在餐桌上,当我提到妻子的时候,有没有人神色怪异呢?或者那种人根本不为所动?

水永远那么混浊,站在一旁根本看不出哪儿深、哪儿浅。

忽然间,我觉得很疲倦,说话有气无力。刚开始我心想只要找到那个家伙,就立刻杀了他,不过,现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了。突然,我想到有一个问题得先问清楚。

面对我的低声控诉,隆纳德——不,爱德华悲伤地瞥了我一眼。

我一边听着克劳德和玛蒂达的唇枪舌战,一边观察两名年轻技师。无烦无恼的两个人,听说其中一人还有未婚妻留在美国。照理讲,他们已经不算是小伙子了,不过,还是给人一派悠闲的感觉。当然,会到这种边陲地带来的,也只有毫无家累、向往冒险犯难的青年吧?他们平易近人、不摆架子,甚至在听保罗叨念陈年往事时,还能得体地附和几句。说老实话,我蛮佩服的。

我感到莫名地不适,全身汗水淋漓,还夹杂着紧张的冷汗。

“啊?”

“也对,说不定有一天日本的图纹会融入王室的徽章。”玛蒂达轻笑道,转动手中的笔。

“他们并非真正的夫妻,好像是堂兄妹的样子。长期以来,他们一直在自己国家从事非法交易。现在恐怕已经被逮了。”

我凭直觉感觉到,有人站在门的后面。

“这下你安心了吧,杰弗里?”

我的背脊一阵发凉,心脏怦怦地跳着。

“呼——”的声音愈来愈大……

从两人的互动,我想起褐色头发、戴眼镜的那个是隆纳德;黑发、不脱少年稚气的是吉姆。从他们每天都准时出门上班的情况判断,应该是很认真的技师吧。我还真想见识一下他们工作的样子。这么年轻,就付得起住在这里的费用,也颇令我惊讶——他们到底是何方神圣?

周末去教授家看看吧?

平常大家总是维持表面的平和,但今天冷漠好像关不住似的,蔓延整个餐桌。在餐桌上交谈的只剩反复叨念的艾伦、不听别人讲话的保罗,以及拼命强调催眠疗法对现代人有多重要的麦可。

“没什么特别的,打算去看看运河的工程。”

艾蕾诺亚的嘴唇缓慢颤动着:“对不起,亲爱的,原谅我。”

我沉重地将枪搁在桌上,跌坐到椅子里。

“为什么?搜查已经结束了。明天我将和你搭乘同一列火车,回到自己的国家。”

“是你把刊有我照片的《巴拿马星报》塞进我的房间的吧?因为这样,我气血上冲,心想你肯定是故意撩拨我。”

“那你为何改名换姓,为何要逃?”

通过工人们忙进忙出的混乱工地,男子若无其事地来到工地办公室后面。他东张西望,好像正在等人的样子。

我好像又做梦了。怎么会这样?接下来我会变成什么样?难道我已经分辨不出梦境和现实了吗?我曾多次目睹好友在退休后的瞬间老化,可是自己一直以为,像我这种有远大目标的人是不可能碰到那种事的。或许我会让这间涂着绿漆的挑高旅馆给一点一点地逼疯。不,就在此刻,或许我早就已经疯了。

半夜塞进来的报纸,让昨夜已然丧气的我,再度陷入恐慌。

“多亏你一早就喝得下这个,这里简直像在窑里一样。”看见我手上端着咖啡杯盘,玛蒂达惊讶地提高音量。

令人窒息的早晨空气更加煽动了我的情绪。

对不起,亲爱的,原谅我。

一楼宽广的沙龙里,房客们各自以喜欢的方式窝着。平常这种时候有南国的色彩美化调和,不过,现在所有色彩都被雨洗掉了,更显得我们是一群被摒除在世界之外的异乡孤客。

对不起,亲爱的,原谅我。

之后,这间旅馆为一名唤作帕斯科的男人所有,其间肯定经历了很多转折,不过我没兴趣知道。帕斯科到底是何方神圣没人晓得,是不是真有这么个人存在都还是个疑问。不过,我现在能住在这里,确实是拜大名鼎鼎的帕斯科所赐。

“我妈的情况愈来愈糟了。她现在是喝水啦,可是却什么也吃不下。偏偏这种地方连个医生都没有,唉,早知道该连医生也一起带来的。”

虽然外面黑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我还是忍不住往门廊瞥去。

他递出香味刺鼻的雪茄,我沉默地接受。

玛蒂达好像很惊讶地看着我,我立刻后悔了。

大企业家杰弗里·霍华德秘密造访巴拿马运河。

虽然她这么告诉自己,不知为何心里却发出另一个质疑的声音。

她伸直僵硬的身体。

“你依旧茫然地站着,只顾盯住放映机。受伤的艾蕾诺亚十分机警,虽然她已经站不稳了,却还是用外套盖住被刀刺伤的身体,强忍痛苦、力持镇定地独自回到饭店。当我跟在她后面奔入房间时,她已经意识模糊了。”

我立即转头,盯住黑暗中的房门。

滂沱的大雨,黑白的世界,门廊下站着身穿长裙的女子。

突然,爱德华像孩童一样,顽皮地侧着脸。渐渐地,他露出笑中带泪的奇异笑容。

“咦?结束了?”我转头看他。这时,从厨房出来的混血男孩跑到克劳德身边。

“那您呢?您相信吗?”

他踩在灼热的泥土上,悠闲地走着。不过,离开旅馆有一段距离后,他的脚步忽然加快。为了避免跟丢,我也快步赶上。

“明天,”我以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低语,“明天我就离开这里。”

远方突然出现一面白色的盾牌,球一边飞一边往盾牌靠近。

耳边传来刀叉碰击的铿锵声响,就着无数摇曳的烛火,食器透着金属的光芒。模糊重叠的影子映在昏暗的墙壁上。

一番交谈后,乔装工人的男子悄悄消失在人群里。

留下男子独自思考,表情阴沉。终于他开始往前来的路上走去。

我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

克劳德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不理他,径自往旅馆走去。

就在返回旅馆途中,我下定决心,快步朝他的背后走近。

“你母亲还好吧?”

“好了,我得出门去谈生意了。”听他说得意兴阑珊,根本不像是要去谈生意的样子。看见他往回走,我从背后叫住他:“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我全身肌肉都僵硬了。

“被你发现了?”

两人一在沙发上坐下,周围的空气马上随之开朗,我的恐惧也一点一点消散。

“你是业余,我可是职业的。”克劳德拿出雪茄。

1903

黑色的人影,是个女人。

“你为何要这么做?”

艾蕾诺亚的不忠、不贞。

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马蹄声,声音愈来愈近。原来是闪着银色光芒的独角兽,独角兽扬起前腿,站在盾牌的右侧。就在祂站定的瞬间,独角兽变成平面的画像。

帽檐深深盖住眼睛的两名年轻人相偕走了出来,被太阳晒成赤褐的手臂筋肉纠结。两人大概都才三十出头吧?我和他们只打过招呼,没真正交谈过。在这里,工人们一天得工作十个小时,技师则是十二小时。

我拿起它,移近窗子,就着月光展读。

玛蒂达十分得意地点头,自信满满地看着我:“你八成是看了那张画吧?我也看过,所以才有印象。对了,说不定我的素描本里找得到。各位,失陪一下。”

糟糕,说不定维也纳爱乐的照片已经印在我的脸上!

不过,对他,我还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说老实话,我一看到他就被他给吸引住了。虽然他比我大上几十岁,几乎可以做我爷爷了,可是在我的眼里他是那么迷人,那份知性和感性是至今我所认识的年轻小伙子没有的。不好意思,就连我最喜欢的乔许和他比起来,也只不过像个蠢蛋。

“说老实话,在住宿名单里看见你的名字时,我曾经怀疑你也涉入这起弊案。不好意思,我连你的底细也清查了。”

他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不过,我发现你在查的好像是另外一件事。杰弗里·霍华德会追查什么呢?根据我得到的情报,他一直在找妻子艾蕾诺亚被杀当天,住在同一家饭店的年轻男子。当时,这起事件被认定为强盗杀人案件,至今凶手仍未找到。可是,不知为什么,杰弗里·霍华德似乎认得凶手的长相。”

我的脸一阵发烫。至今为止,我一直没讲出来,独自埋在心底的秘密,好像硬生生被摊在太阳底下。

倒卧在地毯上的艾蕾诺亚。

蹲在她的上方,手上沾满鲜血的年轻男子。

滴答、滴答、滴答,只有雨滴的声音在脑中回响,长裙飘飘的女子站在门口。

“事实上,你很有耐心地过滤嫌疑者。然后,你终于查到最有嫌疑的那个人逃到巴拿马来了,甚至知道他住进帕斯科这号人物开的旅馆。于是你透过一切渠道,让自己也住了进来。”

她一直盯着我画。

“我还不知道,应该说,我还没决定。我先把他揪出来,再看他的态度,决定该怎么做。”

睡衣紧紧贴覆身体的触感让杰弗里皱起眉头,同一时间他从床上爬起。他知道只要出声叫唤,阿尼就会立刻端咖啡进来,不过,他选择将手垂放在两膝间,暂时静坐发呆。朝阳在双手浮起的青筋和斑点上,印出一条条纹路。他仍处于半梦半醒之间。

克劳德坐在我身边,默默地抽着烟。

他们在说什么啊?

“嗯,我读书时有一位朋友,总讲一些奇怪的话——”

我心想“这男人讲话还真不客气”,不禁瞄了一下他的侧脸。

“你们听过这个人吗?去年搬到美国,如今在纽约从事舞台设计的画家。人家可是的代表人物喔!”

她将开襟毛衣拉紧,披好短外套,推开膝上的毛毯,从椅子上站起,把煤油暖炉的温度调高一点。一靠近窗户,脸就感到一团冰冷。风从窗沿的空隙窜入,把布帘吹得鼓胀起来。她知道窗外正下着夹着雪的雨,最近的天气一直这样。

克劳德一边思索,一边用威胁的口吻说道:“事情愈来愈复杂了。总之,请你不要轻举妄动,你的行动也会影响到我的工作。你的猎物好像已经知道你是为了什么到这里来,而我的猎物还不知道我是谁呢!这就是问题所在。”

看到对方惊慌不已的响应,玛蒂达用力吞了口口水:“你的那个朋友,现在在哪里?”

“嗯,对资金筹措一直不顺的美国政府和被美国人煽动、疯狂涌入此地的巴拿马人而言,像你这样的投资行家来到这里可是很好的宣传。听说是你在华盛顿的朋友泄漏了你的行踪。”

然而,当她端着茶壶和保温瓶慢慢走上阶梯时,心底却坚信,这个周末自己肯定会把这个念头付诸实行。

“先生!”他从背后叫住我,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她的说法的确搅得我一头雾水,比先前更加好奇,不过,我又不好继续追问下去。

当然,我未作任何回答。

“哎呀,吉姆和隆纳德要去上班了,技师这份工作好像还蛮有趣的嘛!”

黑白的世界。我静静坐在房间里,让自己沉浸在雨声中。

一夜辗转反侧,最后我还是睡着了。

“早安,玛蒂达,昨天真是谢谢你。怎么回事?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隆纳德环顾在座所有人,表情腼腆地开口:“我大学时代的朋友是个喜欢做梦的怪人。简单讲,就是他还没出生之前,就已注定在遥远的未来会遇到某位女子,他是这么说的。”

“我想起来了。”

克劳德的声音在脑中盘旋不去。我一直害怕哪天、有谁会讲出这种话来。不管怎样,我自己绝对不会这么说。

“嗯,有趣。”

玛蒂达蹙着眉,正在读我借给她的《蓝波》;退役军人保罗·史密斯和他的太太艾伦,好像化石般握着纸牌,整个人缩在沙发里。沙龙的角落,“谈生意”回来的克劳德用巴拿马帽盖住脸,正在打盹;在他旁边,头发稀疏、一板一眼、看来很老实的男子,好像正安静地写着什么。我和这个男人还没有机会谈上话,依史密斯夫妇的说法,对方好像是地质学者。不知是不擅长与人交际,还是真有那么忙,总之,他对其他房客完全不感兴趣。

离开工地后,路上变得罕无人迹。

接着,是无限欢喜、优雅轻柔的声音。这种声音我已经好久没听到了,曾经,在遥远的往昔,初次吐露爱意时的呢喃细语。

已经冷静下来的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一身的汗迅速冷却下来。

<hr />

克劳德自己又拿了一根,把火点上。

是的,克劳德。我知道她背叛了我,我恨她背叛了我,所以我必须在这里解决那个男的。为了我的荣誉,为了我和她共度的岁月,也为了我往后孤单的日子。

猛烈的雨拼命击打旅馆。

爱德华一脸疲倦。

“嗯。我的朋友和亲戚有人去过日本,那个人把他从日本带回来的布料和家具拿给我看,设计之精美实在叫人惊讶。跟我们做的完全不一样,不会省东略西的,好歹人家也是个历史古国嘛。只是,日本的徽章是以家族为单位,听说同样的设计会代代相传地一直沿用下去。而在英国,随着世代的交替,图案的细部会有少许变动,总是经常改变,这点是不一样的地方。”

深浓的黑暗笼罩整个夜晚。

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趴在卧室书桌上的伊丽莎白·鲍恩睁开了眼,全身都冻僵了。

访问的过程也十分顺利。他淡淡地告诉我,因为家道中落曾做过一阵苦力,后来经过一番苦学才成为历史学家。他讲的话很令我感动,深深打动我的心。

注释:

麦可和保罗矫情地轻叹口气;玛蒂达和我则四目相觑,低头猛喝自己的汤。

仪式结束了。

“那个——几百年前相逢的记忆,会经过几个世代后才苏醒。”

或许真是这样,或许真是因为我的过于执着?

类似徽章的东西。我突然想起,那是方才梦中的情境。似乎是我在无意识中画下的。

隆纳德讶异地看着我和克劳德。我很自然地露出微笑,点了点头。

坊间盛传,纳森教授已失踪多日。因为这样,致使她的报导也延后了发表时间。

“砰”的一声,球往盾牌撞去,被摄进盾牌的三个圆里。

“我们接受法国政府的委托,追查被冯·莱纳哈男爵卷走的九百万法郎。这世上根本没有帕斯科这号人物,他的真实姓名是柯内尼斯·赫兹。据说他已逃离法国,如今正在庞马斯疗养。法国政府已经查扣他的身份证。我的工作就是负责追查男爵转给赫兹的两百万法郎。我发现凡是与男爵、赫兹有来往的人都会陆续住进这家旅馆,因为他们想要藉此取得联系。后来,我又知道曾收过赫兹支票的某个人一直住在这里,于是也扮成客人混了进来。”

“艾蕾诺亚一瞬间全明白了。你发现我写给她的信,还读了那封信。你会怎么想她?她感到绝望,因为她已彻底失去你的信任。她的瞳孔都凝住了。”

这条运河就好像是个无底沼泽,吞没了庞大的金钱和无数人命。与资金扯上关系的贪污及弊案跨越国界,搞得各国政局动荡不安,其中的真相只有错综复杂、诡谲难辨足以形容。

看到克劳德给的小费,小孩露出雪白的牙齿,开心地跑开了。

为什么我对这幅画会特别有印象呢?如今想起,会场里有各式各样的画,其中多的是色彩丰富、华丽的大作品。但我记得的反倒是这张朴素的画,因为当时的心境所致吗?

很多事情让她觉得好奇怪。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时的绝望。不管是谁,只要来到这里就快活不起来,脸上只剩倦怠的表情。只要踏出户外一步,就会让高温潮湿、黏腻闷重的空气给掠倒,好像有一头刚吃饱的野兽在自己身旁喘气,令人毛骨悚然。现在这头怪兽还很饱,因此才放过自己,等到哪天它肚子饿了,锐利的牙齿马上会毫不留情地扑咬上来——他感觉周围的气氛好像如此宣告着。

“你想怎么样?是你杀了我的妻子吗?”我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

克劳德未显露任何表情。这个男人为何跟我提起这些?虽然他的英语说得不错,不过应该是法国人吧?当真只是为了化解尴尬的场面,随便找话题讲吗?

“我不懂。他们不是注定无法结合吗?只能擦肩而过。这代表什么呢?代表着欢喜过后马上就得面临悲伤。既然无法结为夫妻,那和单相思又有什么不同?”艾伦用高亢的声音绝望地说。

谁?谁站在窗外?

“这全托你的福。”

我感到周围的人正屏息以待。

“嗯,妨碍我的搜查。”

成堆的字典和数据被挤到书桌一角,皱巴巴的剪报贴着自己的脸颊。

妻子也了解这点吧?

“已经把所有事业交给两个儿子打理,不管做生意的手法还是待人处世,都受到世人的敬重。公司运作正常?稳定成长,照理说应该悠闲自在地过活才是,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呢?”

我怎么可能知道?

疏浚船默默地载运着泥沙,往下吃水的程度几乎就要翻覆。

“哦,没想到大小姐还喜欢画画啊。”

灰色天空中飞舞的燕子触动了我心深处。

慵懒的下午。眼看着世界再度为红、黄、绿三原色覆盖。

“讨厌,你在做白日梦吧?”嘴里这么说的玛蒂达,眼中却露出害怕的神情,“丛林里有一大堆死去的冤魂在附近徘徊,杰弗里,你刚刚八成是撞见野鬼了。”

接着就是一片沉默。看着隆纳德低垂的脸,那一瞬间,我体内的无名怒火爆发了。

“够了,这场闹剧可以停止了!”

我知道大家全看向我,也感受到克劳德带着警告的视线,不过,我刻意不理他。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好像气球快要胀破一样。

“这种想法也是有的。”隆纳德毫无心机地笑了。

“话说回来,这么重要的日子,我怎么会忘了,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忍不住说出丧气话。克劳德不语地笑了。

我独自留在沙龙,研究玛蒂达的素描。

蒸气怪手来回运作的声音,现场监工技师的呐喊,全让蛇行蜿蜒的河流给吸了进去。

“我知道你的名字,就算你现在使用假名也没有用。一直扮演别人,你也累了吧?怎么样,也该是你现身的时候了,爱德华·纳森?”

吓一大跳、身体产生剧烈震动的人有两个。

Drawing on Paper 450×270mm

“咦?这个图是你画的吗,杰弗里?”

“啊——你是说那个死掉的男人,就是从的儿子手里骗走九百万法郎的骗子?他自称男爵是假的吧?”

接着,我感觉有人靠近我。

“你完全误会了。她为什么会跟你说要你原谅她?你又为什么记得慕夏的画?”

“或许是这样吧。在这种叫人窒息的热带空气里,沉睡已久的年少灵魂可能苏醒了也不一定。我确实有一种脱离现实的感觉。”克劳德嘻皮笑脸地说。

“不可原谅!”

我的视线为左下方的奇妙标记吸引。

啜泣的玛蒂达站在餐厅入口。

“你不能对吉姆开枪,霍华德先生。”

克劳德停了一下,正面看着我,“昨天你收到一封电报,对吧?那个凶手的名字应该就在上面。当然,他在这里用的是另外一个名字。”说到这里,克劳德的眉头突然纠结起来,“你打算怎么办?把他交给巴拿马刑警,还是自己动用私刑?”

一股呛鼻的香味飘散而出。

“真是的,谁都料想不到啊!那么小、形状那么奇怪的岛国竟然会获胜。我愈看愈觉得怪异,那个国家。”

“您还真是严厉啊。”克劳德苦笑。

“你说的是轮回转世吗?”克劳德表情慎重地问道。隆纳德显得一脸困惑。

我不知道直接的原因是什么;我只知道在那一瞬间,体内某样东西炸开了。是因为他那纯洁的笑容吗?还是因为年轻人的乐观主义?又或是童话般的梦幻故事让衰老的灵魂感到不悦?

我拼命忍住就要爆发的怒火,一边转头看她,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难道她也不舒服吗?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隆纳德,好像看着什么恐怖的东西。隆纳德似乎也很吃惊地回望她。

透过听筒,她可以想象,连教授千金自己都觉得这个问题很玄。

当我这么说的同时,克劳德突然转过头来,表情十分严肃。和昨天披着白色外套、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截然不同。

“我觉得很不安,一直跟在你们后面。你说你对放映机有兴趣,于是你们走到拥挤的会场后方。艾蕾诺亚兴致高昂地看着电影,而你——你只是呆呆地盯着放映机。”

晚餐桌上,不知是不是我神经过敏的关系,飘浮着一股紧张的气氛。或许只有我才有这样的感觉。克劳德已经恢复平常吊儿郎当的模样,只不过依然有些不安。我是从他偷偷窥探我的眼神得知的。

为什么?他不是行踪不明吗?就算到他家也见不到他吧?更何况,我根本没有去看他的必要。

“霍华德先生,可否听我解释?如果听完之后还是无法原谅,就请你把我杀了。”隆纳德极有耐性地说。

房间里炙热的空气蒸腾,壁纸上的玫瑰好像都要凋谢了。

“为了维护她的名誉。”

“噢,是梦的预兆啊。只是这个徽章还真奇怪,左边护卫的是独角兽,右边护卫的是——这是什么?修士吗?”玛蒂达从我手中取过笔,开始替那个徽章修饰补画。

看来他也有相同的疑问。克劳德从手推车上拿起酒瓶,帮自己和玛蒂达倒酒。

“你起初看到的就是那个徽章,那是我们家传的特殊徽章。我写信给她的时候,通常不会署名,只用那个徽章封印。”

你是不是怀疑你的妻子和那名男子有染?

不过,就在他转过头来的那一瞬间,她明白事情并非自己所想。

不过,仔细一想,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母亲——这样的念头突然浮现。该不会,没有人见过她的母亲吧?如果这只是她瞎编的,她的母亲根本不存在,那么这位姑娘就是了不起的演员了。只是,她干吗这样做?

这种感觉真是诡异。虽然我的身体和情感都已失去了温度,脑中却浮现鲜明的印象,就好像有人正慢慢把厚重的棺材盖撬开一样。

玛蒂达脸色不好。她母亲好像依然没有好转。

爱德华的眼神突然转暗。我感到自己的心有各种不同声音。

“那家伙是哪里人啊?”

“因为我也投下了不少资本。”

“细节我记不清楚了。”我从玛蒂达手中拿回笔,画出用圆形宝石串成弧形的王冠。

“不,没关系。我倒是想知道,这是什么徽章?”玛蒂达津津有味地端详着拙劣的图画。

他在说什么?这个年轻人!这个杀人凶手,这个应该趴在地上、祈求我原谅的男子。

我一边冷眼察看玛蒂达的神情,一边为自己的卑鄙想法感到厌恶。

“早啊,玛蒂达。”

“我从早上就一直盯着饭店,远远地观察你和她——艾蕾诺亚,我的母亲。”

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我再度望向夜晚黑暗的庭院。

互道晚安后,一直在沙龙后面打牌的史密斯夫妇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和他们对打的玛蒂达及克劳德则拿着酒杯,往我这边移动。

“妈妈,我把你的王子带来了。”

这个男人到底想说什么?

“不管对谁,她总是倾注所有热情,这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吧?她一直很担心被人领养的我,而我虽然不能和她住在一起,但寄养的家庭对我也很不错。对于有她这么一位伟大的母亲,我一直觉得很骄傲。只可惜我们一年只能见几次面。”

热带的天空总是阴沉不语地对着宇宙万物冷笑。扭曲的蓝色阴影隐藏着随时会下起倾盆大雨的不稳定云团。

“我才没有。为什么是我?”

在座的每个人看来都很激动。我轮流审视他们的表情,却还是看不出凶手是谁。克劳德一脸迷惑,玛蒂达吓得目瞪口呆。保罗和艾伦的嘴一张一合,麦可呆掉了,吉姆和隆纳德则互相对望。

“咦?那里是哪里?”

换好衣服后,我假装出门办事,却转到仓库后方,窥探旅馆的动静。

剧院。我和艾蕾诺亚去了剧院?

隆纳德用坚定、神奇的目光看着我,我手上的枪正对准他,不过,他一点也不为所动。我感觉脑中的温度咻地下降了。等我惊醒过来,不禁全身打着哆嗦,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想起好像听到雨滴的声音,不,不是雨滴,那会是什么声音?胶卷转动的声音,放映机“哒哒”的声音。我想起仿佛听到很猛烈的雷雨。不,不是雷雨。那是喝彩声。一群人看了电影之后,兴奋、鼓掌的声音。

突如其来的表白使得餐厅鸦雀无声。

愈来愈不耐烦的我站了起来,用力往桌上一拍。“哐当!”玻璃杯倒了。

“什么事?”

这不是梦。又或许我是在梦中思考?

隔着背后嵌入墙壁的窗户,滑落门廊的雨水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猛烈的大雨声中,这个声音听来特别清晰。

“别开玩笑了。你应该也很清楚吧,一年前在纽约的旅馆杀害艾蕾诺亚·霍华德的是三十岁左右的黑发男子。就算我再怎么装年轻,也不能看来像是三十岁吧!”克劳德声音沙哑地点燃雪茄。

“你说什么?”

“躲在巴拿马?”

沉默。

“杰弗里,谢谢,还给你。”

“当时的景况,依然历历在目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艾蕾诺亚露出匪夷所思的微笑,转身面对你,牢牢将你抱住。她就这样过了很久都没有动。”

在场的人全都吓得无法动弹。

连坐在这里都变成我的日常作息了。人类好像很喜欢养成习惯。

怒火中烧的吉姆一脚把椅子踢开,粗暴地站了起来。黑头发、黑眼睛,他转过头瞪着我。

“我逃了。当作母亲是被强盗所害,我只能这样做。”

爱德华自言自语般继续说道:“你不记得了吧?走出剧院后,你进入慕夏作品的展览会场。你好像拼命想否定现实,想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眼里只有转动的放映机。欣赏慕夏那幅画时,你也只看到画作一角的徽章——在你眼中,那就是卷动的胶卷。你什么都没看到,精彩的电影,投身尖刀的艾蕾诺亚,慕夏的画。”

“动的人是艾蕾诺亚。”

“真看不出来,那位太太这么厉害。”

“我刚开始也不想理他。不过,他描述得那么具体,渐渐我也就相信了。照他所说,他和那个女子注定无法结合;只是,至今他们已邂逅了无数次,每一次都交错而过。老天这样安排到底有何用意,他们也不清楚。不过,在交会的瞬间,两人都可以感觉到,他(她)就是自己在等的人。那一刹那的幸福是什么都比不上的。他们一方面为自己是永生不灭的两个灵魂觉得惊讶,一方面又为自己能超越宇宙定则感到喜悦。”

接着我俩四目相接,感觉好像初次见面。

“怎么说呢?总之这个男人做了很多亏心事就对了。听说那九百万法郎的去向到现在还查不出来。”克劳德轻佻地叼着烟,两手直直插在长裤的口袋里。

“噢,是了,今天是我俩的初次相逢。”

停下来!求求你停下来!请你饶了我吧!

我悄悄把脸别开。

被黑夜笼罩的我正在思考。

隆纳德好像一直在听我们的谈话,看得出来他很感兴趣。

爱德华专注地看了我一眼:“您多保重。等我离开巴拿马,请允许我到她的墓前悼念。”

“是啊。您和您母亲看来都那么娇弱,这趟旅行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就连我,光是站着头就昏了。谁叫天气这么热嘛!我做梦也想不到,活到这把岁数,竟然还跑到这种地方来,都怪我先生太固执了。我呀,腰一向不好,听说长途乘坐火车对腰有不良影响,可是,有什么办法?我先生要是没有我,什么也做不了——对了,你们是打哪儿来的?”

爱德华沉重地迈开步伐,突然又抬起头,向双手抱胸站着的克劳德说:“克劳德,盗用了你的雪茄真对不起,因为我也想知道你防备我的理由。”

门廊处传来规律的雨声。

“我没有杀她。”

爱德华停下脚步,盯着玛蒂达的脸:“刚才看见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了——她在二楼是吧?你可不可以带我去见她?”

玛蒂达红着一双眼,拼命点头:“好、好,爱德华——你竟然就是爱德华。我——我一直以为妈妈骗我;妈相信只要来到这里,就可以见到爱德华。妈妈已经病了好久,根本不能来巴拿马,医生和亲戚都大力反对。爸爸几年前就过世了。‘一个礼拜就好,一个礼拜内若见不到爱德华,我们就回去。’妈这样答应我。可是,等了好几天,依然不见那人的影子。来到这里之前,妈一直硬撑着,但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几乎就要放弃了。”

“别这样,霍华德先生!”

我感觉好像头被人重击了一下。

周围的人这才想到似的叹了口气。

就这样,今天这件事好不容易化为语言,结果那根刺一举戳向我的心脏。锐利的刺毫不留情地撕裂我的心脏,转瞬间温热的血流得到处都是。

克劳德悄悄走近,将手枪拿起,拍了拍我的肩膀:“要不要来一根?”

我呆呆地站在盾牌前面。

是梦?

“你要把我交给巴拿马警察吗?”

“你在看什么呢?”男子颇感兴趣地问道。

站在门廊下的女子。

克劳德附耳过去,对方马上耳语:“史密斯先生他们收拾行李,从后门走了。”

“喔,是怎样的梦?可否说来听听。”玛蒂达探出身子。她怕是已经厌烦和艾伦之间的交谈吧?我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讲。看得出来,大伙儿正竖起耳朵,期待我讲下去。算了,反正也没啥好隐瞒的。我苦笑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梦。我梦见灰色的天空里有很多燕子在飞,没有声音地飞翔,总之数量很多就是了。远方可以看见黑色的教堂尖塔高高耸立。然后,一个绑着发辫的女人站在那里。大概就是这样。在白天的梦里,那个女的就站在旅馆的门廊下,所以我才吓了一跳。”

克劳德一脸惊讶,往下看着正在抽的烟卷。

慌乱失措的隆纳德欲言又止地低下头。

猛然抬起头,蓝空正俯视着自己,仿佛在嘲笑这小小的悸动。

那家伙,到底有何打算?若非他刻意挑衅,说不定我会摸着鼻子就这么回去,可他非得让我知道他清楚我的身份来历。到底他想怎么样?想跟我硬碰硬吗?或者连我也想干掉?

一向活力十足的两名年轻技师今天好像也无精打采,或许是工作碰到瓶颈了?

“咦?”

眼前浮现那位教授温文儒雅的样子。

这里的料理融合了美国和西班牙的风格。运河沿岸的城市既不像美国,也不像西班牙,它们转生自诡异混沌,是个四不像的综合体。自从来到这里,今天我第一次有这么深刻的感受,或许是周遭的漆黑造成的。

我掩着脸,肩膀颤动,无法止住笑。怎么会这么滑稽?怎么会有这样的苦笑,连眼泪都要流下来呢?这是我在巴拿马,也是人生中的最后笑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发出不成语句的呻吟声,定在原地。

呀,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坐在阶梯上,沉默地抽着烟。香烟是她个人独享的乐趣,她不喜欢让别人看到。此外,她也只有在需要静心思考的时候,才会抽上一根。

“我一拿起报纸,就闻到你那雪茄的味道。”

水滚了。

我也是其中一人,梦中所见正呈现在本子上。

事发当时,我憎恨的并不是那个男人,而是一直信赖有加的妻子。

“大概是拉丁语吧,这也没办法。真好玩,有意思。等我回到伦敦,要马上到图书馆去查。”

这次换克劳德感到惊讶了:“那样做?”

爱德华的声音沙哑起来。

千万不能出错。都已经熬夜成这样,要是明天得了感冒不就什么都完了?那个指挥神经兮兮的,如果让他看到自己的鼻子抽抽噎噎,肯定不会接受采访了。

房间里只剩燃烧殆尽的烛火无力摇晃着。

白天看到的那个女人。就算是梦,未免也太真实了。

还有将近一百页的资料要读,伊丽莎白沮丧地伸了个懒腰。没办法,本来人家就看不太起年轻姑娘,要是自己再不努力用功,采访得七零八落,肯定会被列为拒绝往来户。临阵磨枪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只好尽自己的力量努力了。

真想喝一杯浓浓的红茶。只是,天气这么冷,保温瓶里的热水恐怕都凉了吧?下楼烧开水实在麻烦,不过,她就是想喝热茶。如果不喝的话,恐怕没看几页,自己又会睡着了。

“我知道,我充满赌徒性格,人生就是赌博嘛。”

“应该有吧,可是我完全听不懂,还蛮长的呢。”

男子露齿而笑,毫不在乎地继续说道:“怎样?这次运河总算要完成了吧?”

再一次,那幅慕夏的画、那枚奇妙的徽章慢慢在我脑中浮现。

我一边看着光灿夺目的世界,一边喝着热咖啡。

是纳森教授的千金打来的,内容很奇怪。

我向窗子那边瞄去。

“不,才不是,是少女。少女的脸被白布遮住了。还有,不知为何她的胸口插着巨剑。”

“你看过信之后,心情非常激动,不过,还是拼命克制住自己。我一直跟在你们后面。霍华德先生,你还记得那天自己做了什么吗?你和艾蕾诺亚离开饭店,走到附近的剧院。你根本心不在焉。你不记得了吧?走出饭店房间时,你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把小餐车上的刀子顺手放进口袋。我看到了这个动作,发现你把亮亮的东西放入口袋。”

不知什么时候,其他客人已从餐厅散去。

“从梦里,他是这么说的。他好像会在梦里看到过去及未来自己和她相逢的景象。”

我怎么会知道?何以见得我和那个人会认识很久呢?若真要说起来,五年前我还是个光会吃冰淇淋和变换发型的小丫头。

从我懂事以来,教授就已经是个名人了。初次拜访他时,我非常紧张。

如今我感到害怕。枉费我准备得那么周全,摒除一切杂念、不计任何后果地来到这里。这份害怕是怎么一回事?眼看就要抵达终点了,为何我的心会如此不安呢?这几十年来,我一直相信自己;我一直相信胜利和成功,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也总能保持平常心,继续扩展事业版图。这样的我,竟然会因为看到一个标记而对自己的存在失去信心!

丛林不时寻找吞噬人类的机会,运河一带正是它的最前线。一望无际的绿色战场上,凶暴的巨人们似乎正闹着脾气、踢蹬翻滚。仿佛要撕裂这浓密的墨绿,远处鸟兽发出凄厉的叫声。

真的是这样吗?我真的可以如此断言吗?

“我去问吉姆和隆纳德,看看有没有医生可以介绍给我。”玛蒂达甩动一头浓密的黑发,进到屋子里。

“到底是什么?她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敲了门,进入房间,但对方一直背对着她,使她非常不安。自己会不会走错房间了?或者因为工作被打断,对方正在表现他的不悦?

一星期前的《巴拿马星报》。

“在法国还有英国,除非十分显赫的家族,否则是用不起这么尊贵的图案的。哎呀,早知道我就多认识一点有来头的门第了。”

永远不变的蓝和绿,逼人陷入神晕目眩的绝望中。

“是你吗?杀人凶手!”

他缓慢地站了起来,盯着我看。他的表情似有无限感慨,可是我压根儿想不出会有什么理由让他露出这样的神情,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含意吗?我绞尽脑汁思索。

和我想的一样。

房门打开了,不怕生的黑白混血男孩毕恭毕敬地说:“老爷,您的电报。”

看见我一脸疑惑,教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轻轻笑了。

“好、好,就算这样也没关系。请你别生气,我无意调查你,请见谅。要是让帕斯科先生知道我得罪了其他客人,又要赶我走了。如何?请把这件事忘了吧!只因我特别会记人的脸,所以无意间注意到了。你看,旅馆里不是没人来跟你套交情吗?”男子以安抚的口吻说道,将雪茄取出,叼在嘴里。

是谁,在那里?

不,我又没有错,我只是想抓到杀害妻子的凶手罢了。

我做了什么?

“笑死人了!”我大喊一声后不住猛咳。苦涩的汗和泪水刺痛我的眼睛,头就快要裂开了。那感觉好像有人抓住自己的肩膀,拼命摇晃。

远方耸立的黑影,沙沙的细微声响,这让人心头郁结的苦闷。

“咚!”半夜的声响,把我惊醒。

说话者的眼神十分认真,大家好像不知道如何反应。原来如此,原来他是这种男人。还是别随之起舞比较妥当吧?我努力维持脸上的笑容。

突然产生这样的念头,伊丽莎白自己也很惊讶。

对不起,我有件事想要请教你,你和我父亲认识很久了吗?

我呆呆望着天花板上挑高的彩绘,深深体会到这家旅馆的年代果然蛮久远的。听说最早是法国人怀着希望来到巴拿马开垦,当中有人看出了商机,在这里盖了间豪华的高级妓院。只是,店里的妓女并没有做到生意,因为大部分人抵达数周后不久就死了。夺走她们生命的,是模仿故国景观、盖在前庭的小池塘,种满美丽花草的可爱池塘正好是孕育黄热病病媒蚊的温床。

玛蒂达轻巧地站起来,离开餐厅。不一会儿,她单手拿着一大本素描本回来。

“不——没这回事。刚刚是不是有人站在那里?”

“运河!运河呀,确实是个伟大、了不起的工程,可男人为何如此热中成为‘伟人’呢?你们所谓的一生事业,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个被神诅咒的地方罢了。”玛蒂达蹙起秀丽的眉,雪白细嫩的皮肤多了几道纹路,项链的坠子在宽松的衬衫领口摇晃着。从初次见面开始,她就和其他贵妇人不同,只穿利落的麻纱长裤。

“胸口插着巨剑?”玛蒂达一边皱眉,一边把省略掉的线条画进徽章里,“应该是这样吧?真是奇怪的徽章,盾里面还有三个圆。”

正文 天球的和声

一六零零三年  伦敦

她想起老师的话。年幼的自己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身体好重。虽然她还在呼吸,不过湿热黏腻的空气叫她每喘一口气都觉得痛苦。

“为什么?”

她的记忆无意中苏醒了。

Bernardo Buoi(1536-1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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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瞬间,小草沾着雨水的味道轻轻搔挠鼻子,她上气不接下气,沿路跑下辽阔的果园。身体变轻盈了,肌肉充满力量,我成了一位少女?

随风扬起的头发变得有点重,她不明白为何用手拂过的触感会那么柔顺。

目送着那只白鸽远去的身影,炫光中,竟忘了身在何处。刹时,她茫然无助地站着。

就好像一开始什么都不存在似的,静谧的山丘慢慢隐入黑夜之中。

珍珠光泽的长袍裹住身体,白色的蕾丝和灿烂的宝石缠绕着颈子。

女子悄悄地左右张望,想确认自己所在的位置。

门?怎么看都像是门呢!

没错,我确实认识这个男人。只是,在哪里认识的呢?我那些握有强权的贵族亲戚,眼中总是闪着猜疑和贪婪,他们之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吗?

她一脸讶异地盯着眼前的男子,“我的梦?”

“那是?”他们两人都傻住了。

“怎么会?照你的说法,我们不是已经见过好几次面了?我总是一副孤单的样子吗?”

好长一段时间,她就这么孤零零地站着。

“我们始终无法长相厮守,因为这是你所盼望的。”

“您不记得了吗,陛下?”

即使如此,她的腰杆依然挺得老直。绝对不能靠到椅背上——总是无意识伸直的背脊,即使年纪大了仍然端正挺立。

她拼命叫嚷。继母胀大的肚子将两人愈隔愈开。

风暖暖地吹着,鸟儿的啼叫如同音乐一样,在空中缭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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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不懂。”她假装不感兴趣的样子,解开发饰,往太阳底下走去。云雀鸣叫着,它正站在枝头上讴歌春天。

姐弟俩穿过圣职者组成的行伍。她走在亨利八世的皇太子——年幼的爱德华六世后面。

砰!砰!

她表情恍惚地抬头一看。

你的血是红色的吗?就像白鸽的血一样?

凛冽的冷风愈吹愈大。

风从舞台那边吹来。飕飕刮来的风,冲散了云,吹动好像玩具摆着姿势、一直站着的人们衣襟。

突然,有个沉稳的声音钻进自己的耳里,她惊醒地回头看。

她迟缓地走下山坡,突然发现自己的正前方立着一扇门。

晴朗的蓝天似乎也在祝福这个日子。这可不是瞎说,今天全国各地都欢欣鼓舞地期盼那一刻的到来。

男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语气带着不安。

她喘着气,额头和腋下滴着汗水。太阳西斜了,山顶的橡树镶着一圈金色的轮廓。心脏跳得好快,好像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男子抬起头,往这边看来。可是,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因为他的上半边脸罩着一张小面具。

1589

“不要误会,我是你的老朋友。”

他们两个到哪里去了?失去肉体的两条孤魂会去哪里?她望着窗子出神地想。

“什么不见了,陛下?”

你说得没错,她心想。像现在这样,跟一位陌生的男人,一位陌生又英俊的男人并肩同行的我,也不过是个女人。更何况,就算一国之君也有孤单的时候——与平民百姓一样。她看得很豁达。

一扇门就这么出现在野外的草地上。

她一边感觉风扫过脸颊,一边思索着。

“你把天球劈开了。”

好像没有人听到她惊喊的声音。回廊尽头、风吹拂而过的院落,依然一片寂静。她一边庆幸没有造成混乱,一边却又想着这个中庭果然不安全,要是真有个万一,侍女们也听不到她的呼喊。

她激励自己,爬上丘陵。

“她好像是个很不错的人。只是她真的是因为难产而死的吗?”

“你到底是谁?”

眼前是她朝思暮想的容颜。

山丘那头传来令人怀念的声音。

“那是什么东西?”

她隐约知道自己的金色长发在黑夜中伸展,寻找那个男子。

“你早晚会知道的,请忍耐一下。”

一瞬间,那张满布皱纹、毫无表情的脸似乎泛起了微笑。

“怎么了?”不安的阴影在她的胸中膨胀。

“陛下?陛下!”

“是吗?太好了。”

玛丽的脸因为愤怒而严重扭曲。

静谧的风景,和平美丽的世界。这里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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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尽头的男孩似乎发现了她的存在。他转过头来,可爱的蓝色眼睛一直盯着她看:“伊丽莎白,是你在那里吗?”

“赶快开始吧!接下来会演什么?”

恶毒的咒骂从天而降。

终于,两个球似乎丧失了相吸的引力,“砰”地撞在一起后弹开了。

她瞪大眼睛,环视黑夜,身体却没有移动。也许她看起来好像一动也没动,可是,实际上自己正以惊人的速度转动——她也有这样的感觉。

因为逆光的关系,她看不清楚对方的脸,不过,她感觉到自己好像认识他很久了。虽然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她却能体会他是欢迎自己的。

正当陪侍在旁的人纷纷打起瞌睡的时候。

“咚!”背后忽然撞到什么东西。

“你不记得了吗?”

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依然在昏暗的走廊里和男子并肩而行。

继母在遥远的另一头无力地伸出手,她的眼眶凹陷,端庄凛然的面容变得憔悴,痛苦的唇因不停呕吐而歪斜扭曲,下巴沾着肮脏的吐泻物。

头发盘得一丝不苟、两手交握胸前的凯瑟琳·帕尔正在呼唤她。

她觉得很兴奋。

你的血是红色的吗?就像白鸽的血一样?

男子轻轻摇头:“我们哪里也不去,我只是想和你聊聊。”

太阳在橡树间闪着金色光芒。

“那你为何不嫁给他?”

“嗯,有一点。”

他得快一点才行。真没想到会在那里碰到比利,那家伙不是应该在杰米家吗?

恐怖的空虚和失落感让她感到绝望。

大男人用脸颊摩挲着怀里的婴儿。小娃娃格格地笑,男子也满面春风,高兴得合不拢嘴。

好像童话故事的男女主角喔!就像从学校演的舞台剧里走出来一样!

她痛苦尖叫,猛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旁的男子安抚似的握紧她的手,她把他的手甩开。从舞台吹来的风愈来愈强。

“这孩子不会懂的,身为女人的本分。”

她颤颤地爬上斜坡,显得惶恐不安。

“因为我是你的一部分。”

“陛下。”

俊美的爱德华。大理石般的肌肤,轮廓鲜明的五官,精悍却又敏感的黑色眼珠。露出安详笑容的他,一直在橡树底下等着她。

就要见面了,我们就要见面了,只要绕过这一片树林。

“记得什么?”

“求你大发慈悲!”

V&A Images toria and Albert Museum London

这里是哪里?是某个南方的国度吧?白色的窗子,白色的墙壁。她看见笔直的光束正猛烈击打地面。

事实上,她的脸颊和眼眶都还是干的。明媚的春光中,年轻貌美的她漫步爬上山坡。不知什么时候,伴随于旁的男子也比刚刚在回廊看到时更加年轻。云雀的歌声在空中回荡。

“不过,现在的你却显得孤单。”

她的背抵着墙壁,用手塞住耳朵。

她突然恢复神智。

你的身上也染着红色的血吗?就像被斩首的白鸽一样?

她用不解的目光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好几倍的男子。

“啊。”

猛然回过神来。

震耳欲聋的炮声响起,天空正在施放烟火。天色什么时候暗的?她感觉周围有很多人,大家嬉笑喧闹,玻璃杯碰在一起,音乐从窗口流泻而出。

剩下的只有黑暗。

男子侧着脸轻柔地笑了。

两人无语地望着对方。

她一边调整紊乱的呼吸,一边把手贴着树干而走。戴着面具的男子从另一边过来,用自己的手盖住她的。因为他背着光,她完全看不见他的表情。

去!要是有台脚踏车就好了。不过,今天一早老哥就先把它骑走了。现在老哥肯定在某个凉爽的树荫下,环着安妮塔的肩膀,仰望天空吧?肯尼不太喜欢安妮塔。她长得是很可爱啦,不过声音实在恐怖。每次只要一听见那个声音,他就会忍不住盯着她的背,看看是不是有哪根螺丝松了。最好笑的是,安妮塔闭口开口总是那一句:“噢,好浪漫喔!”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走着。终于,爱德华停了下来。她也跟着停下脚步,抬头看他。

“我们曾像这样在树下相会。短暂的春天,在两道彩虹之下,你是那么美,就像女神般。只要一想起你在彩虹下奔跑的样子,至今仍教我心动不已。”

是有怎样?她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

“嗯,真是晴天霹雳。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因为生产去世。继母会失去生命就因为她是个女人?”

爱德华热切且陶醉地说着,眼睛看着远方。

她扑哧一笑,淘气地瞪着身边的男子。

就在此时,平静的地面开始晃动。

“也对。真要认真说起来,我该算是那一类人吧。陛下的事,我也是看书才知道的。”男子想了一下才回答。

在高塔阴暗的房间里,她借着从小窗射进来的光线画画。

“您曾后悔身为女人吗?”

庄严的梵唱笼罩着她。声音的压力让她想起痛苦的回忆,她感觉诸神好像在责备她。“是你先把丧钟敲响的!”——她觉得他们这样怪她。

她一边往前走,一边思考着。

迎面吹来和煦的微风。咦,这是什么味道?

“喔,‘烟火者伯纳多’是吧?”

“喂!”她好像少女一样,舞动双手,召唤着对方。

她猛然回头一看,披散着头发、双目充血如炬的女子扑上前来。

正当她想这么说的时候,不知谁从背后抓住了她的肩膀。

她缓步走上中庭的石阶。

她颠仆地往爱德华的怀里奔去。“喀!”好像有东西扣到了一块儿。

充满威严却垂垂老矣的妇人。

“十几年前,在佛罗伦萨的世纪婚礼上演出的幕间剧,负责舞台制作的是。”

“我们的事。”

他们其中一人是女王晚年的大臣。他偷偷走出房间,朝站在走廊角落的男子招手。

围着中庭的回廊,不知是谁跪在阴暗的角落里。一头黑发的男子。

她奔跑着。

“这里是哪里?”她环顾四周,不记得曾看过这么美丽的地方。

“我的梦里?”

“你哭了吗?”

她干笑道:“我?我哪有什么力量?如果有的话,就只是这个过分沉重却毫无作用的头衔。这个头衔代表的力量全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大家却红着眼拼命要来抢夺,真是一群笨蛋!”

眼前,被她劈中的天球正慢慢一分为二。

“没错,正因为如此,你才没办法和我长期相处,因为你要的是灵魂的完美结合。”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有罪恶感?你是千古少有的女中豪杰啊。”

绕着树走;绕着树走一圈,我们就会遇到。

“是国王了。”玛丽喃喃复述一次。

“那,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吧?”

“啊?”

“你怕死吗?”男子冷静地问。她茫然地看着前方,回廊正前方现出一个椭圆的光影。

爱德华露出安心的笑容听着。

“你还没报上你的姓名呢!”

“嗯,它们被分开了。”

两人低沉的跫音交叠在一起,产生共鸣。

他俩蹲了下来,紧紧搂住对方。

这就是所谓的罗曼蒂克吧?

凌空劈下的巨响把她的心撕裂了。

她闭上眼睛,觉得眼皮愈来愈沉,愈来愈重。

“你不这么认为吧?”耳畔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掩着脸的她抬起头。这里依旧是昏暗的走廊,只是不知什么时候,男子悄悄和她并肩走在一起。

花是权威的象征,是表演的小道具。没错,花确实使自己看来更加美丽,然而,那也只不过是一种武器。不只是花,包括华丽的服饰、如云的秀发、灿烂的笑容,这些全都是为了活下来所用的手段而已。连人民的赞赏和爱戴也都是自己值得生存的正当理由之一。

她怎么会忘了呢?

“东西愈是切割,结合在一起的力量就会愈大。将一根长树枝折断,可以做成一束树枝。用两股丝线捻成的绳子绝对比用一股丝线强韧。蜜蜂到远地求偶,才能飞得远;两只手的距离拉开,才能握得紧。”

“不,没什么。您看过莎士比亚的戏吗?”

美俄两国间的激烈军备竞争,以人类成功登陆月球的阿波罗计划为引爆点,就此展开了。

面无表情、双眼空洞的巨人轻轻举起巨斧。

结束了,全都结束了。女王已经不在了,伟大的时代终于画下句点。

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打断了她的思绪。

等等我!

正当她要大喊的时候,男子迅速抬起手,制止了她的行动。

“可是,”地上的安妮吐气似的说,“现在你是国王了。”

啊——她失声尖叫,往旁边闪躲。头颅把脸转向她,双眼熠熠发光。惨白的脸孔,是妈妈。她的生母,安妮·波琳。

男子的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露出寂寞、悲哀的微笑。那个笑让她有些在意,不过,最后还是好奇占了上风。

“嗯,所以我们总是聚少离多。无瑕的灵魂纯粹地结合在一起是你的心愿。可是,所谓的纯粹结合经常会产生矛盾。你的灵魂不愿归属于任何人,因此只要一和他人结合,就会开始污浊,失去光采。因为分隔两地,你才能保持纯粹;只有刹那的邂逅,才能让你的灵魂发光。”

不,不要,我已经厌倦了。我讨厌杀人,也讨厌被杀。

我怎么会忘了那个如梦的夜晚?难道那个化装舞会也是一场梦?当时,我四十二岁(应该吧)。

“啊,球!”

她感觉到这就是所谓的“生命”。

“时间的里面。”

“好高兴。没想到还能看到英格兰的春天。不,这是我的第一次,像这样在春天的原野里尽情奔跑。”

我马上过去。她神色稍敛地应道,可是心里依然无法抑止见到凯瑟琳·帕尔的喜悦。她加快脚步,凯瑟琳·帕尔的脸上也洋溢着慈爱的笑容。她喜欢这张脸,充满智慧、体贴的笑脸。在她至今认识的女人里,从来没看过这样的脸。她投入凯瑟琳·帕尔的怀里,环着自己肩膀的手臂传来沉稳的力量,让她感到几近晕陶的喜悦。

老妇人忽然喃喃念着什么,让医师和仕女惊跳起来。

一个人在丘陵上奔跑着。

“所谓的心境祥和吧。我就只会这么说,因为,我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受。”

不,不是这样。

“陛下!”惊声四起。

“那你呢?和孤单的我走在一起的你不会觉得孤单吗?”

“鸟?”

“谁是我们?”

“该你上场了。”

希望能够永远这样散步下去。两人手牵着手,感受心灵的祥和,吹着黄昏的风。她不自觉地握紧对方的手。

头颅在地上打转的安妮,嘴巴一开一合地动着。

“结婚典礼吧?”

她苦笑着。

她和爱德华一起念着那段文字。

“在当时的情况下,是不可能的。你<strike>wwrike>根本不了解我们的婚姻是怎么一回事。婚姻只是权力斗争的一个手段,我爱他也好,不爱他也罢,最后他终将被卷入充满血腥的权力争夺里。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的婚姻可以不算数,只要能够达成目的,不管离婚的理由或是再婚的许可都可以编造,这就是我们的世界。”

“原来如此。也对,这时四大悲剧已经完成了。”

站在舞台前的男子“喔”地点了下头。

“啪!”清脆的声音响起,青年的面具裂成两半,掉在草地上。

“那,你了解我的心情吗?孤军奋斗,靠自己活下来的心情?不知什么时候会有刀子从后面捅来,不知什么时候会被下毒,天天提心吊胆,没有人可以信任,连说句话都要小心翼翼,这种日子你能了解吗?你可知道在众目睽睽下,这顶王冠有多重?”

眼看着少年就要冲到情人身边,忽然,他发现少女的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

在这苍茫无所依的世界里,她已停止思考,任由精神麻痹。

“经过思索,我发觉——并非我去找她,通常都是她来找我。她可以任意和我接触——也就是说,一直在梦游的不是我,而是她。”

一直悬在半空的巨人缓缓降落,朝球体移动,手中的巨斧透着森森冷光。

“纵使不择手段。”

“成功了!”

“血腥玛丽”站在自己面前。人如其名,她浑身血污,从头顶流下的血液让她的脸也染成了红色。

她正站在洒满阳光的庭院,发现自己一直注视着遮挡太阳的手指。

猜,下次会轮到谁?谁会变成染血的鸽子?

啊,总算到了。我一直在找你,一直想跟你见面。

男子正担心地注视着自己。虽然对方的脸上依旧戴着面具,可是她可以感觉到他为她担心。

她开始轻轻发抖:“所以呢?”

“嗯,在和两场婚礼上。”

“伊丽莎白,你会出席爱德华的受洗典礼吧?”

“我可以再问你一次吗?你是否后悔身为女人?”

疲倦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她不由得双手合十,好像祈祷似的朝玛丽跪下。

她猛然停下脚步,对方释出的森冷气息让她起了戒心。

这是怎么回事?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还梦见童年的噩梦。我不是已经逃离那个诅咒了吗?

“就是留恋过去吧。”

“我没有那种工夫,哪来的时间去后悔?不过,我不后悔我就是我。只要我对过去稍有留恋,或是如我所想真的回到从前,那么我就会像盐柱一样垮掉。”

“住口!别胡说八道!”她仰起脸,扭曲着唇,“我根本不在乎别人的事。我没有为人民着想过,连家人也没有。只要不弄脏自已的手,要我怎么做都行。为了让自己活下去,我拼命地努力,不是为了国家,而是为自己。嫁给国家的女子?处女女王?那全是骗人的,我只是不想痛苦罢了,只是不想麻烦罢了。每天说着模棱两可的话,露出暧昧不明的笑容,这些都只是为了要活下去。笑吧!玛丽,你是对的!”

好不容易爬到橡树的根部,她叹了口气,抚着树干的坚硬纹路。

“伊丽莎白,法文老师已经来了呦。”

“你觉得孤单吗?”

“成功了!”

“亏你说得出来,你不是就杀了我吗?那些教众又怎么说?撒谎也要有个限度!”

“请别担心,我绝对不会伤害您的。”男子好像能读出她的心思,用一贯的冷静语气保证道。

“不,没这回事。”

爱德华难过地低语,那个表情刺痛了她的心。

至今为止,她从来没有为自己种过一朵花,一次都没有。

“我没想到竟然会是你。我听过你的名字,可是,并不知道这就是开端。”

她没有多想就往前靠近,可是男子依然毫不惊怕地望着她。

“所以,你才会出现在回廊是吧?为何戴着面具?”

“偶尔,在你的梦里。”

“伊丽莎白,知识对你的将来很有帮助,语言可以守护你一辈子。伊丽莎白,我们虽然弱小,却可以仔细观察四周,多加思考。一个人就算年纪再小,也能想出保护自己的方法。”

“什么审判?那些罪名全是你编派的。你早已答应继承我的王位,把我赶下台后,自己再风风光光地上场,这些全是你的计谋。”

她发现自己说话的语调愈来愈温柔,就好像当公主时的轻柔优雅。

年轻美丽,飘逸脱俗,看似一幅画的两人。

突然,火光冲天,天摇地动。

天空无比澄澈。她的心一阵悸动,尘封已久的情感开始发酵。

“为什么呢?因为我是你的一部分,所以我不会孤单。”

她吃惊地望着身旁的男子,再度揣测:这个男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他会在回廊等我?

走着、走着,厚重的窗帘后面伸出一只手,把她拉了进去。

母后!

“怪人。怎么像学究一样?难不成我该叫你一声老师?”

“就是字面的意思。”

“你的手受伤了吗?”

有东西悄悄滚落脚边,是一只毛线球。廊柱后方窜出一位小男孩追着球跑。她睁大了双眼。

烟火一发发打上天空,宾客脸上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假发配提袋,外套加帽子。

“她没有对象也是你想不透的原因之一吧?”

面对书架的大书桌前,有一个老人坐在那里,闷不作声地背对着她。

他们开始安静散步。黄昏的山丘上,携手共步的剪影透着橙色的光辉。

是凯瑟琳·霍华德,被判以通奸罪名的王妃。只是,她早已失去昔日的光采,摇尾乞怜的她就好像一副骷髅,憔悴得不成人形。

父亲的轮廓散发着光芒。

白色的闪光已经走到太阳的位置。

喜怒不形于色已经成为她的第二本能。只要她不说,谁都别想从她这里套出口风;只要她不留下字迹,谁都别想抓到她的证据。就这样,至今为止的人生虽然辛苦,她总算也挺过来了。众多侍从中,有几位是她精心挑选、值得信任的,不过,宫廷里经常有贵族的耳目,妄想利用各种手段,窥探她的一举一动。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表情,不消片刻,不管夜有多深、路有多远,马上就会传到苏格兰各诸侯耳中。然而,把众人屏退,一个人独处,却意味着另外一种危险。暗杀或是谋反,为今已经表面化或尚未表面化的危机,正在台面下蠢蠢欲动,令人防不胜防。不只国内,就算跨过多佛海峡,各种结盟也是诡谲多变的。凭着自小养成的谋略和过人的意志力,她得以经历大风大浪独撑到现在,然而,对她而言,能在这座古老的小庭院里,一个人来回踱步个几分钟,却比什么都还要珍贵。这种时间是绝对必要的。

“原来如此,难怪既豪华又新奇。这到底在隐喻什么?我最讨厌故弄玄虚了。”

大厅后方,突兀地摆着两张椅子。她挑了其中一张坐下。

她哈哈大笑出声,枯萎的心好像稍微有点活力了。“用功。是啊,说得好。没错,或许我真是块读书的料子。不过,这一切全是继母凯瑟琳·帕尔的功劳。能够遇见她,是我一生的造化——真希望她能活久一点。”

她眯起眼睛,望着那座城堡。好像曾在哪里见过。没错,很久以前她曾去过那里。

男子敏捷地站起来,率先往前方走去。

她生日那天弟弟送来的手帕,听说是特地请侍女缝的。她很喜欢它,一直贴身带着。

呀!那是,那个小男孩是——

他们挤进大厅的人海,加入盛大的绕圈运动。影子收缩伸展,几千支蜡烛的火光摇曳。两人不停旋转,无止无尽地绕着圈子。笑声、喝彩声。罗伯特的笑脸在转,她的笑脸也在转。圆周运动持续着,嘈杂的人声渐渐远去。

她不顾一切地一直往前走。

“……华。”

“你应该知道的。”

“嗯,我爱过他。”

“我是谁?”

小女孩的她、年轻的她、垂垂老矣的她,同一时间,同一场所,头也不回地奔跑着。

“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只要它还存在的一天,就能永远飞翔下去。直到天涯海角,直到地老天荒。”

“爱德华!下次,什么时候?”

正当众人以为那副躯体好像稍往被窝里沉时,没想到,下一秒,床铺却变轻了。

男子牵着她的手,往大厅后面走去。

“这次你要让我看什么?”

“想起来了吗?”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糖果记得放进口袋里吧?本来还想冲去杂货店买冰淇淋的,可是已经没有那个时间了。

。曾经,邀请我来这里做客。如今,故人已去……

“喔,原来你要请我看戏呀?是不是最近很红的莎士比亚啊?”

“哼,什么嘛!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别人要碰一根手指也不行?美丽?端庄?真是笑死人了,占据皇位这么久,竟然连个屁也生不出来!莫非你没有感觉?也不曾有过感觉?”

“伊丽莎白!”

“所以我们不可能长相厮守。”

她痛苦地看着他。男子身上飘着桂花的香味,令人怀念的桂花香。她在塔中的时候,也只有这个香味会无时无刻陪伴她。

“我没看过,不过听人讲过,大概猜得出是怎么一回事。不过,那个应该不是一个人写的——我想应该先由某人拟好大纲,或许这个人就是我们身边的亲信——他提供巨细靡遗的丑闻,再由一群人分工合作去写。因为光凭一介演员是无法取得这些秘辛的。”

“你想起来了吗?”

“因为你的母亲,我的母后才会被父皇废掉,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嗯,是的,你的梦。伊丽莎白,你也该想起我了,我是你的一部分,存在你的时间里面。”男子耐着性子说。

“灵魂!”

啊,求求你,赶快来,赶快来到我的身边。我已经快要没有时间了。为什么身体会那么重,就好像被绑在床上一样?滞重的空气让她冒出一身冷汗,又黏又湿。她感到焦急、无奈,却动弹不得。

“——记住了,爱德华。”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什么意思?”

“就像罗得的妻子?”

撒!幕帘左右分开,四周亮了起来。不一会儿,舞台已恍如白昼。好厉害,这是怎么打光的?

“我们曾见过面,几千次、几万次,你不记得了吗?”

“伊丽莎白,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笨得终生不嫁?你看看我,虽然我变成这样,可我还是幸福的。我是亨利的妻子,是生下你的母亲。你说,除了为人妻、为人母之外,我们还有什么好做的?你也生个孩子吧?生个继承人,生个支配我们的男人。然后再把流落到各国,无时无刻等着继承王位的落魄王孙给杀掉,将自己的孩子拱上宝座。世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快乐的?啊?去吧,咬住那些家伙的喉咙,把他们杀掉,将那些威胁你孩儿皇位的家伙,一个也不留地全部杀光!”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扇门。

手持巨斧、悬在半空的她凝视着球体的变化。

他已经迟到很久了。

“好厉害,这是什么剧的布景?”

这一天,都铎王朝宣告结束,新时代的序幕开启了。然而,同一天,一名女子的梦开启了另一个故事,却没有人知道。

好像被农场的风推着走一样,肯尼没命似的跑。

父皇的声音。

“好棒啊!没想到我还有这种感情。”

而我会去哪里?如果就这样死在塔中,我的灵魂会去哪里?或许会飘出这个窗子,像鸽子一样飞得高高的?若真是那样,该有多好!能飞到外面去,总比像现在这样被囚禁在阴暗中要好多了。

不知什么时候,男子也坐了下来,轻贴着她的耳朵说话。

怀着兴奋的心情,她不放过舞台任一细节。雄壮威武的男众宛如雕像般矗立,云雾不停从后方涌来,似乎源源不绝。还有,这个风也是。天花板附近,类似闪电的红光、蓝光,忽明忽灭地闪动。乍现的光打在悬于半空、手拿巨斧的巨人身上,让他有如素描,一会儿黑一会儿白。

爱德华缓缓绽开笑脸。就像两人初次见面时,他对她露出的那个笑容,那么令人安心。

她低下头,看向自己的下方。

佛罗伦萨。这个跨越全盛时期,宛若老妪的城市——就好像是我。意大利的重心移往罗马,麦迪奇家族的风光早已不再。就连那么繁盛、绚烂的文化也禁不起时代的考验。如今,时代的中心陆续移往中欧,一切正在褪色、崩坏当中。

突然,一股虚脱的感觉向她袭来。是的,一切都变了。不管再怎么挣扎,命运早已决定。

从容就死。

地面上已画好线。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西班牙、维吉尼亚、放逐国外、称王、伦敦高塔、判决、死亡,被线框住的狭小空间里,孩童扭曲的字迹写着这几个字。“咚”的一声,少年踢出的石子落在“死亡”的格子里。

她无助地叫喊,泪涌了上来。在无边的黑暗中,她的泪水不断地、不断地滑落脸颊。怎么会这样?不是已经好几年没流过泪了吗?甚至连凯瑟琳·帕尔死的时候,我都没哭啊。

只要穿过这片茂林。

大伙儿窥视老妇的脸。

“火箭?不会刚才那出戏还没演完吧?”

风拂过整片山丘,紫色的花海摇曳着。

是父皇。

这和我的母亲有何关系,只能说你的母亲流年不利吧。我妈还被父皇处死了。你找错人了,如果要恨的话,应该恨父皇才对。

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老师说:

“我们曾经见过。”

“嗯。”

“就是掌管人类宇宙的东西。”

她紧紧抱住他。风吹得如此之大,但球体却好像完全不受影响,静静浮在空中。

爱德华的黑色眼珠凝视着她。

无邪的宏亮歌声在耳畔响起。女子赶忙捂住自己的耳朵。啊,别唱了,别再唱这首歌了。求求你发发慈悲,别在我面前唱这首歌了。我讨厌它,我的眼前一片黑暗,纠结的胃就好像被什么抓住一样痛苦不堪。她仿佛听见厚重的门在身后关上的声音。求求你,别再唱了!

不知从哪传来温柔的歌声。

“您想看吗?”

“为什么?明明是把东西剖开、捣毁的斧头,为什么可以结合两极?”她的声音几乎是叫嚷了。

周围没有半个人影,景物渐渐与黑夜融为一体。

她觉得有点难为情,不过,她很清楚对方说的并不是眼前的自己,而是在记忆里和他相遇的女子。神话一般的女子,那名女子当然不会是活在现实世界的她。

令人窒息的不只是夏日野草的呛鼻气味。

这两人似乎是凭空出现的,因为在此之前,他们没见到还有谁在农场上。如果他们早就在那里的话,刚刚他跨过栅栏的时候就会看到了。

“德国的轰炸机。你将死于一九四四年的伦敦大空袭。”

好像有东西被切开。她不知道是什么开了,似乎有一只巨手撑破了舞台的天花板。

山丘下,一大群人站在那里,男女老少,大家全都面无表情地瞪着她。年幼的弟弟爱德华,在伦敦塔失踪的爱德华五世和他的弟弟理查德,父皇、母后、凯瑟琳·帕尔和玛丽。在断头台殒命、因疾病去世,还来不及确认自己存在的价值就从历史扉页中消失的人们;全身染满鲜血,像棋子一样被舍弃的人们。

“在时间的里面。”

下一秒,当她睁开眼时,自己竟握着沉重的巨斧,飘在半空中。

我在这里。

音乐、人声都已经听不到了,大厅的气温愈来愈低。

这是他唯一了解的。他忠诚服侍着年老的女王,伟大的伊丽莎白一世,美丽聪明的女王。他再也不会遇见这样的女性吧?英格兰、联合政权接下来会怎么样?

巨大的球体慢慢地分成两个小球。

“哦,陛下真是明察秋毫,后世也有这样的说法。”

“在哪里?”

什么时候她才能在开满石南的山丘上,无人打扰地尽情奔跑?就她一个,在无人的山坡上一直跑到日落黄昏。

“你是国王了。”

无垠无涯的黑暗。月亮不停地变换、移动,仿佛活动的影像;宛若白色粉尘的星星缀满遥远的子夜。

周遭再度恢复平静,风变冷了。

雄浑的合唱声从天而降,形成一堵厚重的音墙。完美诠释的音阶让她鸡皮疙瘩竖起,打了个寒颤,浑身宛如电流通过。

“啊,那是——”

有声音钻进自己的脑袋。

她的表情转为讶异。好一段时间,她就这么盯着那个男人。没错,这个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可是她却想不起来他是谁。如果没记错,今天应该不在才对。

她张开双手,往宇宙飞去。

“这里,就在你的下面。”

她愈来愈不安。爱德华那镇定认真的眼神告诉她,他坚信自己说的是正确的。

以前肯尼经常模仿安妮塔的动作,不过自从让老哥狠狠修理之后,他已经不敢了。老哥曾经挤眉弄眼地告诉他,女孩子有多么喜欢罗曼蒂克,为了制造罗曼蒂克的情景,她们什么都愿意做。这些他都记得,可是,他实在不懂怎样才算浪漫,因此,他只能从厨房专放糖果的罐子里,拿出两根棒棒糖。一根草莓的,一根香瓜的。肯尼一边想着吉儿会选择哪种口味,一边跑开小路,跨过旁边的栅栏。他估算着,直接切过肯特先生的农场会比较快。

亮闪闪的斧头渐渐逼近银色的球体。

安妮的面容愈来愈狰狞,口沫横飞、扯开喉咙地对她叫骂。她冷汗直流,害怕地不停往后退。

越过山丘后,森林的后方赫然出现一座古堡。

“分开了。”

球愈飞愈远,不一会儿就只剩一个小白点,消失了踪影。

她没有刻意找他。罗伯特,曾经是她的最爱,却叫她完全遗忘。

对于她的疑惑,男子不予回应,却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这样问我?我看起来很孤单吗?”

肯尼连滚带爬地在草原上跑着。

“你说的是什么话?竟敢怪罪这么好的父亲,英格兰的国王?真没想到,你会说出这么可怕的话。”

“冤情——也对,那样说也可以。你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听我讲讲话?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现在我已能了解老师话中的意思。死确实是一种安息,是一种解脱。不过,要死得漂亮真的好难,换句话说,死得不漂亮的人真是不幸。盖棺才能论定,而我绝对要死得漂亮,绝对不容失败。我必须考虑身后留下的人,必须考虑这个国家、教会,甚至海洋的另一边。”

不可触摸、被遗忘渐至腐朽的独角兽;裂痕绽出、覆满青苔的喷水池;未经修剪、恣意乱长的野花。这种不经修饰的自然正是她钟爱的。更何况,现在国库也没有多余的钱来供养这个年久失修的老旧庭院。

男子现在变得有如小狗大小,不过,他还是在很下面的地方。但声音已经可以听得清楚了。

“啊!”两人同时惊叫,望着天空。

“给我的?”吉儿以万分感动的声音轻问道。

昏暗的回廊,回荡天井的跫跫足音,发霉的腐败气味。我一直在这片黑暗中摸索,一路胆战心惊地走来。

鸽子缓缓飞过天际。

再一下下,再忍耐一下下。

抑郁的空气一直持续到半夜。闻讯赶来的大臣为了牵制彼此的行动,不时互相瞪视,清清嗓子,等待那不知何时会到来的一刻。

正面,相隔有点远的地方,男子正站在那里。不,是飘在那里。

啪!灯光突然打亮。厅堂的正面有一座舞台,深红布幔悬挂在半空中。

“你的梦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吧?”

七彩云雾不停地变幻缤纷的色彩,这竟是从舞台流泻出来的,让她大为折服。怎么会有这么高明的技术?

突然,她感觉到环着自己的手臂失去了力量。同时,在自己和继母之间,有某样东西正逐渐膨胀。继母的肚子愈来愈大。

城堡里灯火通明,暖洋洋的橘色。欢乐、喧嚣的能量直达天井,穿透墙壁。

胸口胀胀的。涌上心头的幸福预感,有人守候的被爱感受,让她的心雀跃着。只差一点,她的心脏就要爆开了。

“每次我只要见到你,就觉得‘啊,能遇上你真好!’”

她取出白色的手帕。

没有人在旁边。大家都到哪里去了?总是如影随形、簇拥着她的宫女,还有总是毕恭毕敬、低着头的侍卫呢?

一张开眼就看到密密麻麻的黑色十字架穿过厚重的云层。

从侍女那儿听来的话,一直在她脑中盘旋不去。某天,年轻的国王爱德华五世和他的弟弟约克公爵理查德,突然从伦敦高塔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是服毒自尽,还是被刺身亡。

不知什么时候,她发现自己跟在男子后面。昏暗中,隐约可见发出低沉跫音、走在前方的男子背影。如果他突然回过头来攻击我,那可怎么办?她用目光测量彼此的距离,确保这个男子就算突施奇袭也不致伤害到自己。

“一九四四年。”

复述对方话语的同时,她也忙着闪躲。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是什么时候变成小女孩了?火药的味道,灼烧的感觉,呛人的浓烟。

两人拨开身旁的长草,爬上小山丘。悬在老橡树顶端的太阳射出猛烈的光芒,刹时一片空白,什么都看不到。在那片炫光中,她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过,她想不起来。

“在时间的里面。”

火焰燃爆的声音夺走了她的意识。

“因为我总要到最后一秒才能想起所有的事。”

“不要!”

“那是什么?打雷吗?”她害怕地问。

她混入人群中,游泳似的横越杂沓的大厅。

她慢慢恢复记忆。

反正,肯特一家人现在肯定正守着电视吧?

在塔中,她仰望着天空。穿越天际的鸽子,缓慢移动的云朵。

刺客?

远处的苹果树下,一颗金色的头在闪动。

她迫不及待往前奔跑。

往下一看,一颗毛线球正在打转。

“去哪里?”

她抬头仰望天空。待在阴暗的高塔里,只能看到一小块四方的蓝天。她想变成鸟,想在空中飞翔,她总是定定地望着天上的一点。

“伊丽莎白也来参加吧?为了可爱的弟弟。伊丽莎白也一同接受凯瑟琳的指导吧?就一起?为了弟弟。”

“请回答我,伊丽莎白。”

他俩停止了动作。

“总算是国王了。”

“嗯。”

“我的名字?”

有人影浮在半空中,是用钢索吊上去的吧?还是垫着东西上去的?

不知为何,那说话的语调让她心生犹豫。

“像女神般?我很羡慕被你这样称赞的女孩。我虽然是一位国王,却不是什么女神。”

不知从哪儿传来孩童高亢的歌声。

“来人,快来人!有人闯进来了,立刻逮捕他!”

伫立树下的黑发青年。

她唤道:

“不过,那个‘伊丽莎白’到底是谁?这个美女总是突如其来地出现,瞬间就夺走了我的心。”

一片漆黑,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一个人被关在雨声的牢笼中。

有感觉没感觉那么重要吗?又有什么差别?还不是只能汗流浃背地安睡片刻?为了这片刻的安宁,你们出卖了什么?提供自己的肚子当道具,到头来也只不过是流血斗争的一颗棋子,你们所做的也只不过是散布灾祸的种子,制造另一场纷争的材料罢了!

注释:

“咦?”

男子想了一想。

她蹒跚地走了起来。

青年轻声问她,他的表情显得有些落寞。她揪着脸,不住点头:

是的,是的,是的。

“别再唱那首歌了!”

她追赶着那匹圣洁的生物,忽然,脚被东西勾住而绊倒。

“难不成这里是——”

“什么?什么是天球?”

不安的闪光,是暴风雨的前兆,还是暴风雨已经过去?

“不过,在我不断反刍记忆的过程中,我知道这件事绝对不是这一两天才发生的——我的记忆全部混在一起,里面有未来、有过去,顺序大乱。我觉得非常奇怪,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专属的徽章。左边的少女用布蒙着眼,胸前插着一把利剑。

待在其他房间的大臣们一听到女王驾崩的消息,全都站了起来。这群人兴奋地窃窃私语,不一会儿工夫,已各自展开行动。

挑高的天花板和舞台两侧,穿着特殊服饰的人排排站着。这是哪一国的服装?有点东方调,还露出脚踝。

“就算这样也无所谓。没错,我确实很痛苦。相对于重逢的美好,紧接而来的离别不啻是绝望的深渊。你还记得吗?你曾在我的怀中死去——那时的绝望和恐惧。至今我依然忘不了,不过,就算这样——”

躺在床上的老妇人不停昏睡。她的脸皱巴巴的,毫无血色。形容憔悴的侍女,不时伸出手,替她拭去额上的汗水。

她对着舞台喊叫。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高亢笑声,使神圣的梵唱变了调,充满笑闹。

Il L'Armonia Dellasfere

“我,喜欢香瓜的。”

两人的视线交缠在一起。从前她就一直在想,当不断寻找的东西终于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人类会产生什么样的感觉?

“嗯,谁都知道喔。这个名字威震天下,千古留芳。”

“灵魂!”

眼前,戴着面具的青年就站在那里,她已经认识他很久了。

“伊丽莎白。”

“怎么可能!”

澄净的蓝天下,紫色山丘无尽延伸。阳光欢唱的森林,自树叶缝隙筛落的光点在地面摇晃。淡紫色的石南释放馨香,她尽情呼吸,让它充满胸臆。

肯尼用力地挥着手。

“嗯,别卖关子。”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她轻声叫喊。帘幕后的男子用食指抵着唇,露出可爱亲切的容颜。两人相视而笑,拥吻在一起。

全身发光的独角兽缓步奔上山丘。美丽的圣兽来到两人身边,用无邪的眼睛看着他们。

“我想听你说。”

不过,那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谁在那里?”她不自觉地提高音量。平常她不会这样说话,因为这种声音会让空气产生微妙的震动,使周围的人吓得跪拜在地。

门“啪哒”一声关上,同一时间,山上的一切全部消失。曾经在那里的那扇门已经不见了,孤单伫立的少女也失去踪影。

爱德华略微扬起嘴角。

白色的鸽子,逃命似的往蓝空飞去。

巨球本身带着柔软的黏性。最初它裂成两半,但一旦分割后,两个半圆就好像被拉扯似的开始膨胀,变成两只光滑的独立圆球。

妈妈,妈妈,你在哪里?

风抚着两人的脸颊。这是什么时候的风?春天?夏天?早上?傍晚?去年还是明年?

浓烟不断喷出,白色塔形的物体一飞冲天。

飘过眼前的头发,饱含水分且有重量。闪闪发光的金发,而非司空见惯的枯细黄发。生命从里面透出光芒。

“聊聊?”她怔怔地重复对方的话语。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闲聊,讲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勾心斗角、讨价还价、退让、威胁、逼迫、引诱、宽宥、哀求、将计就计,在这样的生活里,哪里还有空去闲聊?

“火箭吧。”

那个男人到哪里去了?

银色的球体互相追逐似的开始打转,不停重复绕圈的动作。

“是什么?”

“不,应该不是。”

请你体谅我,我并不想杀你。我犹豫了好几年,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你活着。我不想知道那些总有一日会消散的流言,也给了你公平审判的机会。可是,你是那么的顽固,把我给的机会全浪费了。

突然,叽——震耳欲聋的噪音从天而降。她捂住耳朵,吓得反射性地缩起身体。猛烈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响起。

凯利拼命地向前奔驰。为了把继位的公文送到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的手中。

“你看,那就是天球。”男子高喊道。

为何她会偏爱这个乏善可陈的小庭院呢?她自己也不知道。窄小干涸的喷水池、四处横生的野玫瑰、破旧寒酸的独角兽石像。要不要把喷水池的水转开?曾有人这样提议,不过,她拒绝了。这样就可以了,她还记得当她这么说时,众人面面相觑的神情。

“你忘了我吗?”男子不为所动地继续蹲伏原地。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往干涸的喷水池走去。

“别这样,爱德华!”她对天大喊。

光影在晃动,从树缝筛落的阳光在地上交织成网子,桂花的浓香扑鼻而来。

“你看!”爱德华指着前方的一点。

她在紫色的花海里奔跑,耳畔传来温柔的私语。她实在太兴奋了。一边喘气,一边好脾气地回答:

定神一看,巨大的球体正浮在舞台中央,闪着银光,在空中来回打转。她看不出里面有任何机关。巨大的球体——无比神秘、好像有生命的不祥圆球微微晃动地悬浮在舞台上,偶尔它会因上面的闪光而变红、变蓝。

她在黑夜里大叫。面对毫无响应的巨大黑幕,她一边抽泣,一边呐喊着。

“来,伊丽莎白,请你回答我。”

“死未必就是悲惨、不名誉的,有时死也是一种解脱,代表一种胜利。”

反复的叨念如同不断冒出的泡泡,让她掩住自己的耳朵,紧闭双眼。

男子一脸认真地开口:“您是个聪明人。我听说您非常刻苦,想必从小就没日没夜地用功吧?”他自顾自地说道。

流坠的烟火缓慢地划过整个夜空。

“只有我的灵魂是我自己的,谁都别想束缚它,谁都别想干涉它。我的灵魂没有任何头衔,祖先、王位、教会、父母或是男女情爱都不能左右它。只有我的灵魂——”

“来吧,”爱德华低语,“请再说一遍。把那句能让我提起勇气的话语再说一遍,它能帮我度过漫长的等待岁月,直到下次的相逢。”

“我们来跳格子。”

她用力吞着口水,目睹这一幕。武装侍卫踩着沉重的步伐,仿佛黑旋风般从她身旁经过,他们追凯瑟琳去了。

“对不起,爱德华,我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我不属于任何人,也不属于国家,就算肉体被毁灭也一样。”

她尖叫着把那个女人推开。女子跌跌撞撞地往光影中的父亲奔去,父亲手里抱着婴儿,背过身子,拉开自己和她的距离。

“我有东西想让你看。”

“你在说什么?你不是爱德华吗?是我一直在找的人啊。”

她一脸纳闷地盯着他瞧:“你是不是有什么冤情,或是想举报谁,所以才戴上面具?”

爱德华温柔地笑着。然而不知为何,那个笑容看起来好遥远。

半夜之后,一片寂静的宫殿里。

那两人的服装确实很怪异。年轻的女子穿着纯白长裙,男子胸前别着飘逸的白缎带,身上罩着黑色的斗篷。

啜泣声传出,在女眷之间互相感染。

“我并不孤单。”

记住了,爱德华。是的,记住了,别忘了我。请记住这个总是把你推落地狱,总是跳不开轮回,总是得不到神的宽宥的我。

“我——”

她偷偷往后一看。

大厅四个角落都点着大蜡烛,可是,烛光终究无法照亮整间屋子。昏暗的厅房里,两人的影子跃动着。

“他们是谁?怎么那副打扮?”吉儿低声问道。

“嗯,那些被解放的灵魂其实也是你灵魂的一部分。这些全加起来就变成你的爱德华了。”

“我的?”

少年龇牙咧嘴地叫嚷,原本天使般的容颜翻然改变。她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脸。不、不,不是我,我还活着,玛丽姐妹也还活着,请你先把宝座让给皇妹吧!这是我的衷心企盼,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让我活着就行了,只要你们别来打扰我就行了。我不想像珍一样让人从塔丘揪出来,不想蒙着眼,跪在冰冷坚硬的刑场。珍,她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她被拥上皇位,在非自愿的情况下继承大统,却只做了九天女王,就被冠以叛乱者的罪名,押赴塔丘刑场。

要走去哪里?能回到哪儿去?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是,是,我知道。因为您的教导,我才能活到现在。比父皇、可爱的皇弟、皇妹、你、甚至任何人都要久。谢谢你,凯瑟琳妈妈,真的谢谢你。

奇怪的男人。

“那我该怎么办?因为这样,你一再受到伤害,我让你一再承受别离的痛苦。”她的声音抖颤着。

“拜托了。”塞西尔小声说道,目送骑士骑着传送密件的快马离去。

“没关系。”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说?就让我们一直待在这里吧!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

“您大发慈悲!大发慈悲!我求你了,亲爱的。”

爱德华沉默了几秒,垂下眼睛,低声呢喃道:“我能变成你的梦,真是太好了!我能成为你的爱德华,真是太好了!就算是梦,就算只有一瞬间,都没有关系,因为我比谁都爱着梦见我的你啊!”

橡树的树荫下有人站在那里。她的心头一紧,无法呼吸。

她突然注意到爱德华的手正流着血。

她盯着自己的头发看,后来又注意到自己的手。一个斑点也没有,光滑细嫩有如瓷器般的手指,这是谁的?

“喔,刚刚被面具划伤的。”爱德华看向自己正在流血的手指。

爱德华用唇语诉说着:我也是。

“那是谁的声音?是谁的梦?又是谁的思考片段?这些东西好像一直重复出现在不同的空间、时间。渐渐地,我终于理出了头绪。”

男子依然戴着面具。只是,说也奇怪,她竟然能看出他的表情是平静的。

“时间已经不多了。”

过程中,爱德华一直盯着那方手帕,但他突然好像发现什么似的,看向远方。

“换你了!”

地平线那头,一头独角兽正踩着稳健的步伐穿越森林而来。

她环顾四周,就着烟火的火光,隐约可见锦衣华服的宾客。

“啊,不见了。”

“什么?”她害怕地问。

在从石墙刮下的沙土上,她用手指描画着徽章。

“觉得如何?”

烟火照亮整个天空,此地成为不夜之城。满山的宾客就像闻到蜂蜜的蚂蚁,从四面八方涌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们好像曾在哪里见过。”

咦?那里怎么会有城堡?

他们连刚刚见到的怪异二人组都忘了,少男少女高兴地欢呼,跳了起来。

她背贴着墙壁,全身不住颤抖地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

“凌驾所有。”

“是,我想过解放他们——解放他们灵魂已经净化的部分。”

祷念的声音变大了。无数王子、女人、少女的她、存在于各个时代的她一同念着:

肯尼满脑子都是吉儿的金发和那件水蓝格子的洋装,他很喜欢吉儿那件洋装。

“没有。”她低声应道。

一片漆黑。

男子镇静地低语。

逐渐沉下的早春太阳在大玻璃窗上映出影子。

回廊的出口豁然洞开。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发现自己正在空旷的大厅里,跟着戴面具的年轻男子旋转。

“我才没有那种力量,陛下,真正拥有力量的是您呀!”

爱德华用力挤出声音,呢喃着:我也是。

“——陛下?”

“什么?”

“那么,那会是谁的梦呢?我下定决心要找到那个人——我长期放逐,游走在几千几万人的梦里,偶然之中,我进入你的梦。”

她才刚喊完,爱德华就已挨着独角兽,开始离她远去。他一边回头看她,一边走下黄昏的山丘。她一动也不能动。

下次,什么时候?在时间的缝隙里,没有姓名的男女再次相逢。

终于,只剩她一个人伫立在山坡上。

“你说谎。”

你好。

她用手指写下箴言。

玛丽的眼中泛着不甘的泪水。

往下一看,被砍下的头颅在她的脚边打转。

察觉异状的肯尼顺着女友的视线望去。

“不见了,不见了。”她像小孩一样扁着嘴,哀哀哭泣。

“——那样真的可以吗,陛下?”

颅内发热发涨,炽热的火正在燃烧;心脏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

敲了两下。

“不,对我而言,你就是女神。”

里面是个很大的书房,书架一直延伸到天花板。

你的身上也染着红色的血吗?就像被斩首的白鸽一样?

“凌驾所有。”

老人慢慢转过头来。

她出声询问。结果,弟弟却仰起脸,乖戾地喊着:“接下来换你!”

喔,英格兰,我的狮子心。

“后悔,什么是后悔?”

头上有一群鸽子飞过的感觉又回来了。

“啊!”

猜,下次会轮到谁?谁会变成染血的鸽子?

“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嗯,是我在这里,我的小弟弟。比谁都尊贵的弟弟,父皇千盼万盼的儿子,为了你,好几个女人流了血。

巨大的太阳即将沉落。

罗伯特?

寝室里挤满了人,大家好像在等待什么,全都不敢呼吸。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迎接终将到来的那一刻。

她感觉烟火的火光在自己的脸庞映出驳杂的斑点。

一边舔着棒棒糖,一边目送火箭远去,直到看不见火光为止的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刚刚那两个打扮怪异的人是什么时候从山坡上消失的。

回廊尽头的光影突然消失。“啊!”黑暗中传来临死的哀号。

“爱德华。”

“伊丽莎白,仔细想想,为什么你会叫我爱德华?”

男子有如豆粒大小,即使如此,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他。

“咦?你说什么?”

她将身后的门掩上,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晴朗的初秋,宫殿中庭,微风中混杂着桂花的香气。没什么好怕的。她总算明白过来,刚刚只不过是梦到了过去。有一瞬间,她凝视着自己那布满细小皱纹和淡褐斑点的手指,仿佛它是别人的东西。“啪哒”一声,手垂落到膝盖上,她感觉自己就好像枯朽的树枝。

“你是不是施展了什么魔法?”她临时想起,向男子问道。

她伸出手,温柔地帮爱德华包扎。

“这个嘛——会是哪里呢?我也不知道。这大概是你不自觉中找来和我见面的地方吧。”

珍珠色长袍似乎变轻盈,阳光熨暖脸颊。

宽广的大厅里,摩肩接踵的宾客正在跳舞。在烛火的照耀下,戴着面具的宾客宛如星星,不停绕着大厅旋转。随着他们的舞动,墙壁上映出变幻多端的影子,女士们的珠宝晶灿闪动。

她不由得笑着站起来:“罗伯特,你的行前测验考得如何?怎么你还在这里蘑菇,像小孩一样淘气?”

她呜咽哭泣着,在瓦砾堆中寻找出口。

好,我很乐意。

男子轻轻地点了点头,接过塞西尔递来的不起眼书信,消失在黑夜中。

“——我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那样的疑惑。”爱德华平静地说。

为什么?为什么她非死不可?那根本不是她的错,不是吗?

他什么都不想,只是朝目标苏格兰迈进。

凯利用他已经麻痹的心驾驭着马。

“胡说,我希望能够永远和你在一起。”

她觉得一阵恐慌,好像有什么东西进入自己的身体。在我的里面——

她惊讶地抬起头,往球滚来的方向看去,年幼的弟弟正蹲在地上。

“在哪里?你现在人在哪里?”

嗯,好啊。从前我们总是玩在一起,就连你的受洗典礼,也是我替你捧上礼服。

佛罗里达的天空离得远远的,又蓝又高。

“那个男人是‘命运’。他手上拿的是将宇宙的两极结合在一起的斧头。”男子的声音依旧非常冷静,在她的耳畔私语。

陡峭的坡度令人吃不消,更别提天气有多热了。

少女的脸安心地绽开笑容。

欢喜的预感。

独角兽,代表着纯洁。五官盖住、胸口插剑的女孩,没有头衔也没有名字的女孩,就算肉体灰飞烟灭,也不出卖自己的灵魂——

我要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吗?说不定人家正要回家呢?

“那男人是谁?”

夜幕下,骑士罗伯特·凯利不顾一切往前奔驰。

巨大的地表震动从远处排山倒海而来,接着是连续不断的轰隆声。

the Spheres

夏日的午后,纯真的季节,无忧无虑的阳光。

心脏和呼吸同时行动,催促着少年。

消息的散布就好像涟漪一样,传出走廊,蔓延至整个皇宫。

“纵使沾满鲜血。”

焦急的脸庞突然往这边看来。

再一次,她惊吓地睁开眼睛。

惨叫声又长又凄厉,久久不肯散去。

喜悦涌上肯尼的心头。他会永远记得这一刻。夏日午后,往树下等待的少女奔去的喜悦,在他的体内燃烧。

爱德华转过身来面对她,握住她的肩膀。她看见自己映在他那亮黑的瞳孔上。

“请进。”低沉平稳的声音传来。对方似乎是个年老的长者,她有点紧张地把门打开。

她尖叫道:

绿草如茵的农场矮坡上,站着一对男女。

“不。”她简短回答。

“你根本无法了解我的感受是吧?你说我该怎么办?你和我有什么差别?还不是都一样。反正早晚都要化为历史的一页鲜血,都是别人舍弃的棋子。你的母亲赶走我的母亲,你要我怎样原谅仇人的女儿?要我怎样能让你救我?我恨你,攻击你,谋求正当的皇位继承权,这是我天生的使命,是我活下去的信念。我的这种心情,你能够了解吗?”

“你就是这样。不过,请仔细观赏,这是专门为你演出的。”

脚底好像踢到了东西。

“请问——”女子嗫嚅道。

“砰”的一声,继母的肚子忽然爆开,血和内脏四处喷散。地上横躺着巨大的胎儿,全身裹着喷出的分泌物——不,不是这样,白色独角兽的尸体倒卧在血泊中——咦?它就这么从眼前站起,使劲摇动全身,把黏在身上的血和内脏甩开。闪着银色光辉的神兽,就此往山顶奔去。

她望向那个男子。再也没有比那更清醒的眼神了,然而,在这样的眼神中,似乎隐含着绝望。

为了弟弟,为了弟弟。她觉得有点恍惚。当时的父亲是多么气派威严啊!高大的身躯,充满自信的眼睛,浓密的头发,阳刚味十足的胡子。

四周只有重重黑幕。

从光影中透出的笑声,遮住她模糊的回答。

“呀,伊丽莎白。”

在白色浓烟的环绕下,白色的机体闪着橘色火光,笔直地往天空冲去。

目睹神圣的新时代在自己面前展开,两人忘了言语,凝视着渐行渐远的飞行物体。

骄傲的情绪溢满胸怀,脸颊因感动而发烫,吉儿甚至还流了几滴眼泪!

“是真的。”

肯尼瞥着吉儿激动的侧脸,悄悄把棒棒糖从口袋里拿出来。

“每一次,每一次。”她的声音颤抖,“在遇见你的那一瞬间,我的喜悦就好像世界绽出金光一样。”

“什么?”她紧抓住爱德华的手臂不放,想从他的眼里找到答案。

肯尼突然伸手,想要握住吉儿的手。

玛丽姐妹!

肯尼失望地缩回手,把香瓜棒棒糖递给吉儿。

男子露出佩服的神情,可惜她并不了解其中的意思。其实,对方讲些什么都无关紧要,她只顾张着孩童般的纯真眼睛盯着舞台。

“好像是这样。”

她的脑袋一片空白。

她偏着头不太了解:“看书?我的事?”

她感到不安。

她整个人都乱了,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即将发生,声音不由得尖锐起来。

“你爱过他吗?”

“什么样的感觉?”爱德华低语。

变成少女的她转过身,奋力朝声音的源头跑去。

雨停了。阴暗的天空一角,仍可见云在移动。湿润的空气漾着春天的气息,两道彩虹横跨天空,群鸟在那端盘旋。

她显得有点期待。她相信这名男子使用了魔法,让自己看见某些东西。

“就快到了吧?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她以细小的声音虚弱地问道。

正文 记忆

一八五五年 牛津

Memories/Du laennis

1889

Fernand Khnopff(1858-1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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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似乎想进院子,却犹豫地看着自己的鞋子,我也跟着看向自己的脚。靴子踩在泥巴里,附近地面上只有我自己的脚印,刚刚见到的女孩并没有留下任何足迹。

Bruxelles-Koninklijke Musea voor Se

Kunsten van Belgie,Brussel

连花也梦到了?

最近,只要一回过神,他就会发现自己一直在想这些事。

“哎呀,警察那边的人已经来好几次了呢。不过,大致上似乎告一段落,已经没事了。”

他抬起头,望着书房窗边摆的红色天竺葵。

橘色的彩光衬着绿色的山毛榉树林,宛若笔下的风景。

话说回来,后面的庭院几乎都还没整理呢!他不想像法国人一样,把院子弄得太过工整,不过,稍微整理一下,至少午后可以在院子里喝上一杯茶。

听说以前的屋主是伦敦一个肥皂商人,好像特别喜欢附庸风雅,所以院子里做了一大堆造景。虽然现在这些全被夏日的野草覆盖,不过,根据牧师的说法,里面有个小池塘,还有石造的凉亭。艾伦也说看到一个爬满长春藤的小屋子。

附近的农家都会在家里栽种天竺葵。最初我们找上这个村子的时候,就被那可爱的风景给迷住了。后来我们决定买下牧师馆隔壁的石造小屋,当时我和艾伦就商量着,将来也要在自己的窗边种这种红色的花。

这里的时间过得很慢。只要一远离伦敦的喧嚣,就不会想到如今那污浊的空气和沾满煤灰的街道依然存在着。

我们的邻居都是这一带的农场主人,喜欢住在气派的大房子里。只要从窗外传来“咚、咚”的木槌声,我们就知道小伙子们正在敲打松脱的马车车轮。他们总是神采奕奕地工作着。傍晚时分,他们开心地享用主人宴请的烈啤酒,发出爽朗的笑声。

等候邮差到来是一件乐事。邮政制度的建立真叫人感激,虽然我不想再搬回伦敦,不过,花上一便士就能和伦敦的友人互通书信,感觉踏实多了。如果跟法国联络也能这么方便就好了。自从邮政开创以来,邮差成为令人敬重的职业。每次只要看到蓄着体面胡子的邮递员从山丘那头过来,艾伦就会马上冲出去,看看有没有孩子们寄来的信。

为了帮单调的生活添点色彩,我开始期盼那个梦的到来。

而我梦到的梦又属于它们之中哪一个?

研究历史的我就像个大钟摆。原本应该背对现实,挖掘陈腐的过去,却在摆动之间,发现自己又荡回现代。

随着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来临,世界的变动也愈来愈快。工业革命开始了,产生雇主和劳工的关系,很难想象劳工的力量会日益高涨。以人权为武器的时代终于来临。不久的将来,他们将会争取到很多东西吧?虽然,这个过程无比艰辛,可是前仆后继的无数劳工是不可能放弃的。只要主张人权,一切都名正言顺。为了增加谈判的筹码,他们绝不可能削减这项战备。日趋狭小的世界,每个人分到的资源只会愈来愈少。从工人到首相,大家都争着主张个人的权利,直到把对方的血吸干为止。世界就要陷入混乱了。创新的技术不断被研发出来,每次只要听到这种消息,他就会想,爆发世界大战是迟早的事。

然而,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仍然有人像他们一样过着不变的生活。

规律转动的水车,厨房墙角堆着女士们用麦草编织的篮子,参加板球比赛时男士们的吆喝声。

他觉得人类的意识就好像泡沫,它绝对不可能一直延续下去。或许全体人类的意识汇集在一起,如同一股巨流,而个人的意识只不过是水中沉浮的小泡泡而已。无数泡沫浮出波涛汹涌的水流表面,倏地消失了。而现在他所存在的这个世界,或许就是那巨大意识梦见的一个大梦也说不定。

红茶已经冷了,手也完全停止了动作。

看来是写不下去了。我轻轻叹口气,抚着光滑的皮革封面。

在感觉疼痛的同时,有东西浮现眼前。

今天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似乎浪漫过了头。

我们之所以决定告别伦敦的生活,是因为妻子艾伦在街上遭抢,被人打伤所致。虽然她没丢掉什么重要的东西,却有好一阵子不敢出门,就连有人来按门铃,都会一脸惊恐。当时我已从学校退休,孩子们也都独立了,所以觉得没必要再住在治安这么坏的地方。

教授如此低语,静静地笑了。

当时太阳正要下山,爬满长春藤的石造房舍,以及把屋子围在中间的杂乱庭院,全都镀上一层柔和的橘光。

看到这个景色的瞬间,我知道它就是我们在找的房子。妻子艾伦好像也有这样的感觉,因为连我都感受到她的心慌意乱。

我们就好像孩子一样,在屋子里东转西转。这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光我们老夫妻两个住,并不需要很大的空间。

我在焦急、期盼中,度过了每一天。

眼前站着一位年轻女子。

我吓了一跳,心想是住在附近的邻居吧。

好想见她。即使一眼也好,好想见见她。好想看看她那女神般威风凛然、庄严的身影。

我没办法说清楚自己当时的心情。我确实感到惊讶,不过,怀念的情绪却占了大半。我感觉自己好像认识对方似的。

女子的美丽和聪慧写在脸上。

“您好,教授。蒙您接见是我的荣幸,我是伊丽莎白·鲍恩。”

女孩这么说着,向我伸出了右手。至今我没收过女学生,该不会是哪个徒弟的妻子吧?

“啊?”我愣了一下,打算把手伸出去。

看到她一脸错愕的表情,这次换管理员觉得讶异。

艾伦走近我的背后,我猛然回过神来。

眼前半个人都没有。

我吓傻了,走进庭院,前后巡了一遍。那女孩到哪儿去了?刚刚还站在眼前的女孩呢?

“哇,这里真是泥泞不堪。是因为早上下了雨吧?”

艾伦沉着镇静,但语气坚定果断。

“啊?”

做了如此真实的白日梦,让我觉得有点可怕;可是,也因为梦中的主角过于真实,致使我一点都不怕她,真是不可思议。

当时,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要像现在这样把事情写成日记。

搬家的杂事一堆,我很快就把那个白日梦忘得一干二净。出席亲友举办的欢送会,处理乱七八糟的杂物,一一向新邻居打招呼,就这样,时间嗖地过去了。

就在我总算适应新生活的时候,第二个梦出现了。这次是在深夜,我坐在沙发上,正在打盹。

我梦到自己坐在灯火通明的地方。

在我对面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女人,她让我觉得好熟悉,好怀念。她的年龄应该很大了,我看到她浓密的银发闪着光,不过,因为逆光的关系,我看不见她的脸。

灿烂的灯光从上面打下来;整面的玻璃墙,就好像万国博览会的水晶宫一样。

这里是哪里?眼前的女子又是谁?

我拼命地搜寻记忆。

突然眼皮一阵刺痛,我赶紧抬手遮住自己的脸,就在这时我醒了。

吓了一跳的我连忙爬起。

屋里黑得不太寻常,随着夜晚的寂静渗进体内,我总算了解刚刚看见的是梦。

梦?梦。刚刚那真的是梦吗?

惊恐之中,我徒劳地四处张望。

虽然脑中一片紊乱,但我还是不停思索着各种可能性。于是,我心中尚存的一丝理性告诉我一个事实。

刚刚梦到的那个女子,跟之前白日梦时出现的那个女人是同一个人。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有把握,然而,我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第一次出现的女子是年轻的,这次是年老的,不过,她俩是同一人。

人类是一种习惯性的动物。

难不成我开始痴呆了?

这是我想到的第一个可能性。一个人能否判断自己是不是痴呆,我是不晓得啦,不过,我很难接受这种说法。更何况我的记忆并没有出现中断或丧失的情形。相反地,我甚至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新的记忆正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酝酿着。当然,我从未体验过这种事。于是,我决定不再分析,就用处理一般工作的方法,让自己看到的东西重新呈现吧!

以上就是这本皮革日记的由来。

从那之后,日记的篇幅页数缓慢却也踏实地往前推进。

我已经不像一开始会做白日梦了,不过,每到夜晚她就会出现。

那名女子到底是谁?为何她会出现在我的梦中?

虽然梦的事让我挂心,时间依然缓慢流逝。

待在这英国一角的宁静院落里,会让人觉得世间的纷扰好像都是假的。

我读书,撰写关于历史的文章,艾伦泡茶、种花。我们早晚会到村里散步,一点一点地整理庭院。我们打算在通往庭院的那扇门外铺一条石板路,因此只要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就会把石板一块块埋进土里。

很自然地,我们融入了这个村子。我们会亲切地与村民互打招呼,到村里的小酒馆坐坐,礼拜天时参加教会的祷告,甚至有时还会讲历史故事给小朋友听。

伊丽莎白看着教授的脸,催促他往下说。

艾伦好像比较担心嫁到法国的小女儿。女婿是个家境富裕的毛织品商人,又很有责任感,所以到最后我们只能答应这门婚事。不过,艾伦自始至终都是反对的。远渡多佛海峡,人生地不熟的,身为英国人的女儿会不会受到欺负?她大概是担心这个吧?我们晚年才生了这个女儿,因此特别疼爱。记得她出嫁的时候,我俩还抱在一起痛哭呢!不过,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读着女儿不时捎来的书信,我们知道坚强的她在鲁昂过得很好。孙儿陆续出生,她早已是孩子的母亲了。

好像是某个很遥远的地方。总觉得那个地方不是英国。

或许她根本是我自己创造的?身为历史记录者、思考者的我,长年在自己的心中架构了这么个虚幻人物,也许这个女孩就是我被压抑的梦想也说不定。

当我开始这么想后,写日记就成了我的秘密乐趣。

出现在梦中的美丽女子。一想到她的存在只为了我一人,我的心就欢欣雀跃,虽然都这把年纪了。

“我们去教会试试看吧?”

我试着用舌尖复诵这个名字,我梦中的女子,只为我一个人而来的女子。

好像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我开始焦急地等待梦中女子的到来。年轻时,根本没空睡觉的我,现在却一进书房就很自然地打起瞌睡。

然而,这断断续续的梦境却在某天傍晚透着不安的色彩。

我来到某个很宽阔的地方。

脚下是一块块铺平的石板,广场的范围很大、很大,一大堆人挤在那里。他们戴着帽子,穿着外套,非常兴奋地骚动着。人群里也有不少女性,是赛马场吧?不过,没看到马战跑道,只有满坑满谷的人。他们等待的目标好像还没到,因此大家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我孤独地走着,穿过这片混乱。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颤抖了起来。

梦中的我很年轻,对世界感到悲观、绝望,我这么感觉。

我想要大叫,却喊不出声。没有半个人理我。

我既孤独又凄惨,感觉这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虽然我知道周围很热闹,却半点声音也听不到,只有景物不断流过眼前。雨的冰冷、孤独的痛苦慢慢侵蚀我的心。

突然,一个少女穿过人群,向我跑来。年龄约十二三岁的美丽少女。

是伊丽莎白!正在做梦的我觉得胸口一阵小鹿乱撞。不过,梦中正在独行的我却还不知道这名少女的存在。梦里的我觉得莫名其妙,因为少女好像拼命想对我解释什么。然而,我只是惊慌失措地用冷淡的态度面对她。我们开始边走边谈。周围的群众依然在等待着,情绪愈来愈兴奋。

两人无视于四周的喧扰,继续谈论着,不过,我听不到他们谈话的内容。我一边做着梦,一边竖起耳朵聆听,可惜只看到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我一边做着梦,一边暗叫可惜。

场面陡然生变,我感觉到一股很强的冲击力。

伊丽莎白好像被某个庞然大物撞到,发生意外了?

那是从艾伦口中发出来的。

鲜血从少女的嘴角流出,她躺在我的怀里。

那种体验真是太恐怖了。我意识到少女的生命就要从我的手中消失。

我的胸口痛得好像快爆开,不断涌上的后悔和绝望让我不住颤抖。

厨房的地板上,白色器皿的碎片散落一地。

我奋力叫喊,可是,根本没人听到我的声音。

少女拼着最后一口气,把白手帕递给了我。

那个梦真是太悲伤了。虽然知道它是梦,我却无法控制地痛哭失声。

“老公!老公!”黑夜中,我被妻子摇醒。

艾伦脸色苍白地看着我。

“啊。”我轻轻叹了口气,深沉的哀伤依然驻留心头。我一方面安心于噩梦终被打断,一方面却又希望能继续把少女搂在怀里,情绪很乱。

“是梦。”

突然间,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曾经在哪儿有过这样的体验呢?

“唔。”

我把头靠回枕头上,艾伦好像又睡着了。

听到她发出的呼吸声后,我继续回想心中残存的影像。

梦中少女的死带来的冲击,让我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她好像被什么吓到,一脸深受打击的样子。

喝完早餐的红茶,我正在看伦敦送来的报纸,不经意地注意到妻子正在替向外推出的小窗挂上窗帘。

因为碰巧来到附近,所以想顺便造访一下纳森教授家,怎么这个管理员会知道我的事呢?

我记得看过那块窗帘。

那是我们决定搬家后,妻子在伦敦缝的。

所以,她开始缝的时候,应该还没看过这间房子才对。

我端详着举起细瘦手臂、悬挂窗帘的妻子。

难道她只是把尺寸改了?有可能在还没见过这扇窗之前,就缝了这么刚好的窗帘吗?很明显地,这扇窗是设计突出的边窗。

“大小刚好呢!你真厉害,连这种形状的窗子,都能做出合适的窗帘。”我敬佩地出声赞美,艾伦不解地望向这边。

“爱德华,怎么了?院子里有什么新鲜事?”

“你不是在伦敦就开始缝了吗?我是说你能算得那么准真不简单。”

讲完后,我正打算起身到书房,这时妻子的表情让我吃了一惊。

艾伦的脸整个僵掉了。

艾伦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

我以为她身体不舒服,想上前关心,可是她却突然别过头,“不,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忘了准备牧师馆茶会要用的茶点。”

艾伦忙着掩饰自己的慌张,随即钻进厨房去了。

我喃喃叨念着:三月十七日。

刚刚妻子的表情是怎么一回事?

我还记得第一次被介绍给艾伦时的事。

只会做学问的我是个老古板,父亲的朋友不着痕迹地想要撮合我们。

我对她的第一印象不差,觉得她是个严谨、端庄的好女孩。当时她显得有点畏缩,总喜欢躲在别人后面。仔细一看,她还真是个美人胚子,不过,她对自己的美好像一点也没察觉,加上穿着打扮又老土,总是穿着老人才会穿的颜色和样式。不过,我自己也不太注重外表,所以我们正好是半斤八两。

第一次约会跑到牛津博物馆,现在想起这个,我们两人都还会笑;不过,对当时的我们而言,那是很适当的场所。看着展览的物品,我们有聊不完的话题。只要和她谈过话,就会发现这个女孩非常聪明,年纪轻轻却很用功。很自然地,我们互相吸引,随着交往的时间愈久,她的转变愈大。当我们决定结婚时,她已经出落为一朵盛开的花了。想当初我们刚交往的时候,一些朋友还嘲笑她老土。“真没想到她会是那样的美人!”现在他们全后悔了。

只是,偶尔她会出现非常不安的表情。

“艾伦?”

没什么。

她总是这么回答,露出笑脸。

谁都会有这样的时候吧?不知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又该往哪里去。大家不是都会有觉得寂寞的时候吗?

我偷偷看着她熟睡的脸庞。

后来小孩出生,我也忙着工作,每天被杂事追着跑的艾伦似乎就没再发生过那样的情形。不过,搬来这里后,我发现她又和刚结婚时一样,脸上经常挂着不安的表情。

自从梦到少女死去之后,我有好一阵子没再梦见她。

下过一阵雨后,秋天来了,草木也开始换上新装。

庭院的石板路渐次往前延伸,我们也开始进到里面,分头整理园里的花木。因为庭院实在太大了,光凭我们两人之力,不可能三两下就把它整理好。夏天过后,植物不再那么茂密,我们终于可以把脚踏到院子里。

“看来整理这个院子还要花上很多时间。”

利用早上散步的时候,我们顺便把新的石板埋进土里。

“你看,就是那里,那个就是牧师先生说的凉亭。”

顺着妻子指去的方向,我看见树林深处有一栋长方体建筑,上面爬满了长春藤。

“只要等草再枯一点,我们就可以过去了吧?”

放眼望去,尽是身着蓝色军服的士兵。

我梦见白鸽在空中飞翔。

蔚蓝的天空里,一大群鸽子飞舞着。

都几岁了还在想这种事!

看不见她的身影。但,总觉得,她就在某个地方。

人群聚集,欢声雷动。到处都是人,他们的声音,充满了喜悦之情。

这一次的声音可以听得很清楚。每个人嘴里都在喊着万岁、万岁。

是她。这是群众对她的欢呼声。

经过朋友的辗转介绍,我决定搬到这个村子。我们前前后后跑来好几次,寻找合适的房子,最后终于遇见现在的家。

这到底是哪里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群众拥护她呢?虽然怀着疑问,自己的内心还是充满欢喜。

群众歌颂着她。

歌颂着我的伊丽莎白。

“你看了我的日记?”

只要我一求她说,她就用小时候一直生病、记不太起来的理由避开话题。

她的双亲是非常正直的老实人,但他们也不太提起艾伦小时候的事。他们只说那时候她总是一直发烧,两老担心得不得了,成天烦恼这孩子是否可以养得大。因为一直活在可能失去这个孩子的恐惧中,所以当时的事也记不太清楚了。

“你闭嘴!”

她那不安的表情,大概与童年生活有所关联吧?

那表情下隐含的讯息,是否和她还有她父母都不愿提起的过去有关呢?

散步在夕阳西照的庭院里,我心里正踌躇着该怎么开口。

她到底有何不安?当她看着如此静谧的黄昏景致时,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将庭院淹没的草,已逐渐转为灰色。而灰色的草皮,没多久就变成萎缩的枯草。

在某个初秋的晴朗日子,附近几个年轻人来帮忙,将爬满凉亭的长春藤清除掉。这些年轻人平日锻炼出来的劳动力可真不容小觑。不一会儿工夫,他们就将阻碍道路的茂密枝叶劈开了。

“哦?”手抓长春藤的红脸青年低声叫嚷。

“这不是凉亭嘛——是间温室吧。”

“啊?”

在一旁看着他们工作的我们听了这句话,不由得瞪大眼睛。

“对呀。现在我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来了!”

随着藤蔓被一一清除,小巧整洁的玻璃屋呈现在眼前。

返回投宿的旅馆后,我还是在想自己看见的东西,不过,脑袋一团混乱,始终想不出答案。我实在无法相信自己是在做白日梦,可偏偏门外只有我的脚印。那种时候,踩在那样的泥巴里,就算是个体重很轻的小孩也肯定会留下脚印。或许,我该承认那个女孩真的不存在。

她的目光被那个徽章吸引住了。好像是独角兽和身披长袍的人。

我们趋前探看。

虽然玻璃相当脏,但并没有因为藤蔓的攀爬覆盖而产生裂痕。只要好好整理一番,应该就可以立即使用。

“可能是途中被扔下车的吧?忙着赶路的强盗大概没发觉小孩还有呼吸。他们是晚上遇袭的。”

艾伦的眼睛发亮。

我想也不想地闭上眼睛,举起手来制止她的谈话。

我总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温室。

那个梦是在我有点发烧时梦到的。

蔚蓝的天空。晴朗无云的美丽蓝天。

艾伦双眼通红。她单薄干枯的嘴唇颤抖着。

宽阔平坦的草原,无尽往前延伸。

“之前的主人真有心!”

战争。这是战争。眼下,战事就要爆发。

伊丽莎白呢?

我在梦中问道。

她会在哪里呢?这种战争的场合,她在这里做什么?

环顾平原四周,我了解到她并不在这儿。

那么,为什么?这跟那个梦没有关联吧?

这个没有她的梦,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还搞不清状况,战争就开始了。如怒涛般向前推进的士兵。脸部扭曲,因恐惧而眼睛充血的突击军队。痛苦哀号、枪剑交锋、鲜血四溅,陆续倒下的青年们。

转眼间,平原充满血的气味,火药和硝烟的气味在风中飘散。

堆积如山的尸体。鲜血和哀号,咒骂和咆哮。

然而,即使烟雾弥漫,天空还是一样的蓝。

在晴朗澄澈的天空下,永无止尽的战争正在进行。

这阵子太忙,把要买唱片的事全忘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被杀?此时此刻丧失性命有何荣耀可言?停止吧!立即停止那场战争。无益的战争。它所索取的代价实在太高了。

就在此时,我突然醒了过来。

全身微微冒汗。身体沉重,头部发烫,关节疼痛。

还是规规矩矩地躺着吧。

我唤了声艾伦,才想起她外出参加教会的茶会去了。

工作日志也好,备忘录也罢,我用日记记事的习惯已经持续几十年。身为一位历史学家,我希望能留下纪录对后人有所帮助,所以才会一直写到现在。不过,说老实话,那些都是经过修饰的东西。当我开始写这本新日记时,我是为了自己,为了平复心中莫名的骚动,因此,我早知道会记得支离破碎。因为,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里面的内容。

梦又继续。

好痛。脚好痛。不知该怎么形容的痛。

我在梦中哀号。脚似乎受了重伤。

总觉得他好像从白天就一直在喝酒的样子。

这是什么?这个数字是?

不知是谁写了一个数字。一而再、再而三,一直在纸上重复写着相同的数字。

我终于了解那代表日期的月、日。

三月。三月十七日。

纤细的手不停地反复写着那些数字。

三月十七日。

这个日期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突然感到背脊发凉。

突然,眼前雷声大作。我不由得全身紧绷。

看不见的裂痕把明明最亲近的两人拉开了。面对这种状况,妻子益发不知所措。我虽然知道,却也无能为力。

平缓的山丘上长着翠绿的青草。正前方是苹果树。青草的气息扑鼻而来。

天空阴暗。阴晴不定的天气,云层迅速移动。

仔细一看,天边出现了彩虹,而且是两道彩虹。

白色的鸟群飞过,好像从彩虹底下穿过似的。这一幕似乎正在祝福着什么。

我觉得情绪激昂。心脏剧烈地跳动,有股想要放声大哭的冲动。

终于来了。她很快就要来了。

我的伊丽莎白。

那一瞬间,我在梦中领悟到了。我领悟到了我的命运,我自己和伊丽莎白的命运。

艾伦的身体瞬间颤抖了起来,塌陷的眼窝不断涌出泪水。

此时此刻,胸口溢满了就要炸开的喜悦。好想大叫,好想大声哭出来。

没错。她终于要来了。我的伊丽莎白就要穿过那道彩虹。

“啪!”突然出现了一道光。

她就在那里。

艾伦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睁大双眼。

世上最美的女孩,穿着白裙跑过来。

那张脸满是喜悦,因为要与恋人相会而兴奋地散发光芒。

啊,是呀,我们又相见了。在时间的缝隙里,在芸芸众生的意识洪流中。我们被赋予生命,一直活到现在,就是仅仅为了这短暂的瞬间。

不过,这个女孩未免也太新潮了。就连在伦敦,也没看过哪个女孩这样打扮。那身打扮实在怪异,颜色朴素却很大胆,她穿着膝盖以下全部裸露的茶色短裙。

在梦中得到莫大满足的我,体温升得更高,陷入了昏睡的状态。

终于我的烧退了。我勉强坐起身体,振笔疾书。

或许是大病初愈的关系吧?我觉得有些虚脱。

窗外的天空明朗辽阔,小鸟的鸣叫声传来。

一直在病榻旁照顾我的艾伦,过来收走盛粥的盘子。确认过我真的没事之后,她说想睡一下就走了。那瘦弱的肩膀看起来有说不出的疲倦。

我偷偷爬下床,坐在书桌前将最后梦见的那个梦写下来,然后静静将日记本合上。

自从了解那个梦,还有人生的意义后,我感觉自己的内在有了某种转变。

我的人生已经所剩无几了。但,很快地,伊丽莎白就要在我眼前出现。那个美丽的女子,我超越时空的恋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等候那一刻的到来。我的心像少年扑通直跳。然而,在镜中看见自己的时候,我又想到以如此年迈的躯体和她重逢,会是怎样的情景。

于是,在我的眼中,就连这么美丽的田园生活,也显得逊色。

心爱的妻子,如画的黄昏,以及那小巧的温室,都让人提不起劲儿了。

她会以怎样的形式在我面前出现呢?是有一天她突然来家里找我吗?

或是因为什么意外将两人牵在一起呢?

不过,我有自信,当那一刻来临时,我一定会知道。

Musees royaux des Beaux-Arts de Belgique,

我不知道会是何时,但那一天肯定在不远的将来。只要一想到那一瞬间,我就坐立难安。我该作出怎样的表情呢?我该对她说些什么呢?我的思绪纷乱,脸颊发烫。

我高昂的情绪再也掩饰不住,这让我和妻子之间发生意想不到的微妙变化。

妻子敏感地察觉,我的心思被什么东西给占满了。

为了想知道那是什么,她开始偷偷观察我。

然而,尽管相处的时间这么多,她还是无法查知谁从她那里夺走了我的心。因为她不可能看见我的梦。

另一方面,我开始对妻子无时不在的窥探视线感到不悦。在同一个屋檐下,自己好像二十四小时都受到监视一样。渐渐地,我闷在心里的怒气愈胀愈大。

“啊?”

妻子忧心忡忡地看着我的脸。也许她是想从我的表情看出我的心情,但她永远无法理解我心境的变化。不久,她变得提心吊胆、惶惶不安,总是用年轻时经常露出的畏缩表情窥探着我。那表情让我更加心烦,更想疏远她。我对妻子的爱是毋庸置疑的,但这种疏离感是为什么呢?对她感到疏离让我开始讨厌起自己,而这种自我厌恶感又让我更想逃离她。

不知何时开始,我们不再一起散步了。

在她的巧手下,温室日渐辉煌耀眼。

艾伦在温室度过晚秋的午后,这成了一个习惯。

而我就一个人一边漫步在无趣的街道上,一边梦想着与伊丽莎白相会的日子。

有天晚上,我外出到好久没去的小酒馆坐坐,一回到家中,正好撞见艾伦从我的书房出来。

艾伦僵立原地,盯着我的脸瞧。

那一瞬间,我突然领悟到她在我的书房做什么。

她一定看了那本日记。

我虽然也怀着不亚于她的好奇心,却又没来由地心烦。

不自觉中,我的声音充满质问的口气。

艾伦眼眶红了,别过脸去。我看到她的太阳穴上因年老而浮现的淡褐斑点。

中国有个寓言叫黄粱一梦,在煮顿饭的短暂时光里,就梦见自己的一生。最近我经常想起这个故事。每当像现在这样,手握着笔,望着窗际的天竺葵时,我就会想到自己的一生短得好像是一杯红茶凉掉的时间。至今为止积累的庞大岁月都到哪里去了?当我这么思索时间的去向时,我的意识又存在于哪里?

是因为傍晚的风太舒服了,还是花期将尽的蔷薇开得太香?

“伊丽莎白是谁?”艾伦生硬地低问。

我也很少再去打开那本皮革日记了。

“那个女的到底是谁?你的心到底是被谁给夺走了?我们两个一直相依为命,那女的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艾伦不太提起自己小时候的事。

我用自己都认不出的声音咆哮着。艾伦一言不发,跌跌撞撞地跑回卧室。

艾伦在温室里将盆栽排列整齐。她一个劲儿拼命地播种,好像在种植从别处分来的球根。

我在书房一边看书,一边想着和伊丽莎白相会的日子。

即使和艾伦的关系已经变成这样,我整个脑袋还是只想着她。

真希望那天能够早日到来。之后会怎样都没有关系,在相见的那一瞬间失去生命也无所谓。如今你到底在哪里呢?怎么还不出现在我面前?

从前在伦敦教书时的老同事约好了要带妻子到这边来玩。

因为要招待他们晚餐,我和许久不曾交谈的艾伦说话,商量一些准备工作。然而,我们的对话空洞,总觉得彼此好像很见外。

为了取出成套的餐具,我伸手要将厨房的壁橱打开。但试了之后才发现壁橱的门是锁着的。我轻轻啐了一口。

“艾伦,餐柜的钥匙借我。”

“餐柜的钥匙?”正在炖东西的艾伦问道。

我提高声量:“哎,就是厨房角落那个嘛!”

“啊!钥匙放在那扇边窗的天竺葵花盆里。从我小时候就一直搁在那儿的。啊,是因为约翰曾经打破过一次!”

哐一声,什么东西打破的声音。

我立刻转头看向妻子。

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好好想过这件事。但来到这儿之后,看到艾伦那种不安表情的机会增多了,我也因此再度想到她的童年生活。

“没事吧?”

我连忙要跑上前去,但妻子的表情让我停下脚步。

那似曾相识的表情。仿佛时间暂时停住了的脸。

当时我心里想,自己是不是会一口气喘不过来,就这样倒下去。

“艾伦,你刚刚说什么?”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站在一片宽阔的农场里。那是个照顾妥当、收成丰硕的农场。

“我住过这里。”

艾伦低语。我怀疑自己的耳朵。

用草绿色棉布缝制的美丽窗帘,正好适合这种早晚转凉的季节,暖色调的色彩看上去也很舒服。或许它也能防止风从缝隙吹进来吧?窗帘的长度正好合那扇边窗,就像量身订做的一样。我暗中惊叹妻子的缜密周到,另一方面又觉得纳闷。

艾伦的身体开始颤抖了起来。

“我,曾经住在这间屋子里。”

“这间屋子?难道?所以你是在伦敦出生的啰?”

“之前是我忘记了。”

“忘记了?”

牧师好像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似的,不停点头。

艾伦紧抓着我不放,开始抽抽噎噎,激动地哭了起来。

“我对八岁之前的事一点记忆也没有——好像是遭遇到什么变故。在伦敦郊外,我满头是血,走在路旁,被经过的马车救起。我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被人送进了医院。虽然后来伤是治好了,但我对以前的一切却想不起来。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救我的商人是个好人,他在报纸上刊登寻人的广告,却还是找不到我的家人。于是,他将我介绍给客户中的一对夫妇,那对夫妇无法生育,却很想有个孩子,他们就是我现在的父母。我父母对我疼爱有加、呵护备至。我也觉得他们是我真正的亲人。但,我总觉得不安。我到底是谁?我的家人到底在哪里?我为什么会受伤、失去记忆呢?”

艾伦哭累了,静静地说着。

威士忌加水稀释后,我们两人一点一点啜饮。

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像这样隔着餐桌坐在一起说话了。

我感觉到横在心里的芥蒂正慢慢消失。

难怪。所以她父母和她才会不提童年的往事。所以她有时才会流露不安的神色。

“有时候我好像就要想起来了。我想你也有注意到,每当看到夕阳西照的天空,我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记忆深处浮现。”

艾伦的身体轻震了一下。

我轻轻伸出手,包住她那十指交握的嶙峋双手。

我在梦里用力地点头。领悟、了解、确认自己生存的目的后,我感受到真正的幸福。

停止吧!为何要白白牺牲年轻的生命?为什么要让这么年幼的孩子死去?你看!他们都还只是未经世事的纯真孩子呀!

艾伦的声音颤抖着。

我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两个人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时间,却做梦也没想过会听到这样一番话。长久以来她一直独自承受着痛苦。如果她说出这样的经历,也许连婚也结不成吧?她一直为那段没有记忆的过去担心受怕。

“之前的事你回想起来了吗?你的亲生父母?还有你遭遇了什么意外?”

我不由得兴奋起来,一个劲儿发问。

惊觉艾伦不发一语,我连忙坐正。

“对不起,你还一片混乱,我却……”

“不,我终于有种心安的感觉了。但是,也仅只如此而已。我只记得有个名叫约翰的弟弟,只记得我住过这间屋子,还有餐柜钥匙放在花盆里的事。虽然我依稀记得有父亲和母亲,但失去记忆时的种种还没完全想起来。”

艾伦抬起脸盯着我瞧。虽然她的面容憔悴,但的确恢复平静。那种恐惧的表情已经不在。她正逐渐找回失去的自我。

“一定还有人记得你父母才对。”

艾伦神色紧张,略略点了点头。

怎么会有如此优秀的男性?虽然他的年岁已大,但怎么还是这么俊美,深具魅力?

阳光射入屋内,好心的牧师难掩一脸讶异的神情。他忙碌的手指交叠,有点拘谨地看着艾伦。

“怎么会有这种事?你怎么可能会是那位布莱德雷先生的女儿?”

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他明白过来我们并不是在开玩笑。

“我们也很讶异呀,无论如何,请你暂时替我们保密,不要告诉村里的人。我们想视情况,等时机恰当时亲口说明这件事。”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我当场傻了眼,一个人愣在客厅。

“话虽如此,我对布莱德雷先生也不是很清楚呢!总而言之,那个人一搬来这儿就碰上了那场灾难。”

“灾难?”

我们的身体向前倾。

“嗯,布莱德雷先生十分喜爱园艺,兴致勃勃地在这个村子里买了自己的房子,还盖了间温室。他的买卖事业在伦敦,但园艺工作却在这里,所以必须来回奔走于两地。他好像收集了很多珍奇的植物。”

只要看过那间温室及宽广的庭院,就会认同牧师说的话。

“他家里有个美丽的妻子,还有两个年幼的小孩,是一对姐弟。我还没听说他们叫什么名字呢!才刚说了下个礼拜终于可以拜访村里每户人家,结果就在回伦敦的途中遭到强盗打劫。”

我知道为什么艾伦听到强盗这个名词会惊恐万分了。

“那是一场残忍的屠杀。受害者的头部遭到棍棒猛烈痛击,马车里到处都是鲜血,行李被抢走之后,连人带车整个被推落山谷。因为那个地方不太有人去,尸体过了半年才被人发现。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遭到野狗和鸟类的啃食,所以虽然只找到三具尸体,人们还是认定另一具尸体大概是被拖到其他地方去了。”

“那么,那个就是艾伦。”

也因为喝了酒的关系,我不自觉地放大声量。

教授露出阳光般和蔼的笑脸,请伊丽莎白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然后,他自己也在椅子上坐正,双手交叉放在腹部上方。

我伸手搂住不停啜泣的她。那瘦弱的肩膀令人心痛。

“就在那里,我遇见了你。你是为了要见我一面而来的。为了救我,你奋不顾身地来到那里。”

“因此,那个家之后一直没有人住。那个庭院就这样荒芜了。”

“没想到,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我们——”我不禁发出感叹万千的呼声。

“这是神的指引呀。发生这样的巧合,真令人感到惊异。”

牧师若有所感地不住点头。

我和艾伦走在回家的路上,精神有些恍惚。

太阳在高空中闪耀,阳光照着初冬的村庄。

周遭的景物看起来都不一样了。

命运。

我的命运。艾伦的命运。两个人被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牵引着,最后来到了这里。

“你做了什么?”

梦中的女孩该怎么说好呢?现在我和妻子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白衣的女子,已经打动不了我的心。

她也许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吧?会有那么一天吗?活到这把岁数,既然之前什么也没发生,也许那始终不过是一场梦而已。我只是梦见了在另一世和我相遇的她,也许这一世她没有必要出现。

幻想着与梦中的女子相会,一个人欣喜雀跃的自己,真是愚蠢至极。

这句话在脑海响起。

我看着走在身旁的艾伦。

我能理解,她在遭遇抢劫后是如何的惊恐害怕。曾经遭受强盗袭击的记忆,还残存她的体内。

胸口隐隐作痛。我伤她太深了。从今以后,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生活吗?

虽然尚未和好如初,但已经恢复之前的和谐气氛了。

我们两人又再次结为一体。即使在她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还挂记着那本日记,但我相信已大致恢复原来的样子。

艾伦的脸上再也看不见那恐惧的神情。大概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存在,不再感到不安了吧。

每日晨昏我们一起在庭院散步,一起整理温室。

我觉得有点害怕。

如果现在伊丽莎白出现的话。如果她用那灿烂的笑容在我眼前出现的话。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该回答什么好呢?我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呢?

那种焦急等待的日子,对现在的我而言,甚至是一种沉重的负荷。我对此时此刻的生活感到满足,和妻子在一起的每一天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这种生活被破坏了,以后该怎么生活下去?即使和命中注定的她见了面,整颗心被她吸引,但之后还是要面对痛苦的离别。受过这种打击之后,艾伦还会再次接纳我吗?我还能够和她一起过日子吗?

我害怕了。害怕她来找我,害怕和她邂逅。我无法相信那个曾经沉迷在幻想里、致使妻子受到伤害的自己。

降下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瑞雪。

大概过不了多久,雪就会覆盖这个庭院,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啊,是真的耶。这么小的温室,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

树木掉落整身的叶子,为能耐过寒冬做好准备。

我的伊丽莎白还是没有出现。命运的女神。命中注定的相会。

望着窗外枯寂的庭院,我开始思索,也许这是对我的一种惩罚。

像这样一面担心一面等待伊丽莎白出现的处境,是对伤害妻子的我所作的惩罚。也许,这也是命中早就注定好的一部分。

我像小鸟一样安安分分地过日子。

艾伦已经不会再出现不安的表情了,或倒不如说她变得愈来愈心不在焉。每次唤她,她都要过一会儿才会发觉,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

我坐回沙发上,试着分析这项事实。

每当我有些担心地叫她,她就会回以灿烂无邪的笑容。

“真不可思议。我刚才才梦见小时候耶。和弟弟在一起玩耍的记忆,在院子里来回奔跑的记忆,依着某种节奏逐渐充满整个身体。好像才一不留神就被吸进记忆里去了。”

听着她如此回答,我觉得她好像有些离我远去,这让我感到不安。

这一幕。

某一个寒冷的早晨,我发作了。

早晨一觉醒来要爬起身子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胸口像被利刃刺入般的痛楚。

我们两人踏在覆盖白雪的石板道上,在雪上留下足迹,慢慢走向那间小小的温室。

独自按着胸口,屏住呼吸,等待时间的到来,那个过程好像一辈子那么久。在接下来的一秒钟,疼痛突然消失了。

我全身瘫软无力,背心冷汗直冒。

艾伦在身边静静睡着。

将包装好的唱片挟在腋下,她迈向冬天的街道。

我有预感。此后,这种疼痛一定会不断发作。而且最后这个疼痛一定会要了自己的命。于是,某天艾伦醒过来时,她会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

再也不曾梦见过她。

我们已经将命运掌握在手中,再也不会放手了,这是我们的命运,不属于其他任何人。像今天这样,它确实就在彼此的手中。

她会来吧?在我所剩无几的生命里,我们真的会有相见的时候吧?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境很不可思议地有种看破红尘的达观。

出现也好,不出现也罢。因为这一切在我命中早已注定。

半夜开始降下冷冽的寒雨,不久就没了声响,雨变成了雪。

夜里我被一阵呻吟声吵醒,本以为是自己发出的,但我感觉不出身体有任何异状。

管理员随意进进出出,一副对这地方很熟的样子,啪嗒啪嗒上了楼梯,从上面的房间拿了一条白色手帕,又走下来。

我害怕地跃身而起。

她正陷入深深的梦魇中。

一看到她那笼罩在死亡下的脸,我心中涌现无比的孤独。也许先我而去的人是她。也许天明时醒来,发觉只剩下自己孤单一人的是我。

那是种绝望的恐惧。好像全身力量都泄尽的恐惧。令人想要逃避的恐惧。

一回过神,我动手将艾伦摇醒。

在空旷的庭院里,砌起一条通往温室的石板路。

“——爱德华?”

“你做了什么?”

我再也受不了那个眼神了。

我偷偷别过视线。心中充满苦涩。

果然,我们还是不行。和好如初,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即使现在,她还是不原谅我。

“你做噩梦了。”

我沙哑着声音说道,若无其事地别过脸去,钻进被窝里。

然而,我的心正因为无比的失落而不停下沉。今晚我体悟到自己注定要失去什么,也体悟到了自己是如何的绝望。

艾伦还记得那本日记的事吧?她还在介意我的梦吧?

庭院里覆盖了一整片白茫茫的雪,在阳光的辉映下闪闪发亮。

我醒过来,心情异常平静。

看了看身边,艾伦已经起床。

飘来一阵阵红茶的香味。

“今天早上我们在温室喝茶吧!外面很暖和呢!”

听到艾伦沉着平静的声音,我知道那一刻到了。

“好呀!”

我微笑点了点头。

温室中有如天堂般温暖。

我不是不能理解她讲的话,不过,光那样就会令人如此不安吗?我实在感到不解。

我们中间隔着小折叠桌,面对面坐着。

泪水从她的眼眶滴落。我想我自己大概也是如此。我的心不由自主地跳动,身体颤抖着,怎么也停不下来。溢满胸口的热血,从身体某处静静流泻出来。

香浓的红茶注入杯中。

每天都过得平静安稳。

艾伦苍白着脸一下子全醒了。一发觉出现在眼前的是我,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我。那眼神完全是一副在看陌生人的感觉,着实令我受伤不已。

时候终于到了。接着艾伦一定是要跟我告别了。我就要孤零零地悄然返回伦敦吗?而她,一个人在从小生长的这个家生活。

似乎可以看到等在眼前的孤单岁月。

“爱德华。”

艾伦用庄严的声音开口说。

我发觉不对劲是在梦到少女死去的数日之后。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我不好,全都是我的错。”

我低声说。虽然已经死心绝望了,心中还是隐隐作痛。

“不是的,爱德华。请听我说完。”

“第一次看到这间房子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有些回想起来。那个时候也是日落时分,整个屋子沉浸在夕阳余晖下——我当时不是一个人没来由地感到心神不宁吗?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原因。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情绪呢?窗帘那件事也是,在你告诉我之前,我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恐怕是在听你说要找房子,提到这个村子的时候,我就开始动手缝制窗帘了。听到村子的名字,我已经回想起自己的家。我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想着,一定要为那扇向外凸出的窗户装窗帘。还有——还有那个餐柜的钥匙也是。我脑海浮现弟弟伸手将钥匙放进盆里的影像——约翰。没错,我有一个弟弟叫作约翰。”

我战战兢兢地看着她的眼睛。

看到那种表情,我也发现事有蹊跷。

受制于她的气势,我不再出声。

“——我梦见了。这个地方,我一直梦见它。”

艾伦的视线落在遥远的某处,开始说道,“在梦里面,有一个总是会遇见的人。一头黑发,身材高挑的男子。是个十分优秀的人。他总是一直救我,总是在我的梦中哭泣着。”

我陡然抬头看着她的脸。

艾伦没有在看我。

那满是皱纹的小脸,正穿过我,看着远远的某个地方。

“我爱那个人。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如此。虽然我只见过他几次。虽然等在我们前方的永远是痛苦的离别。但我爱他。”

“噢,是了,今天是我俩的初次相逢。”

难道!难道?怎么会这样?

“我们总是在超越时间、空间的情况下邂逅彼此。我们之所以活着,是不是就为了这短暂的一瞥?”

“艾伦,你?”

“好像很可怕喔,你还喊救命呢!”艾伦露出放心的表情。

“笨蛋。我真是个大笨蛋。我一直记不起自己。原本的自己。我失去了自己原本该有的记忆。我梦见过的。和弟弟在一起游玩的梦境。弟弟好几次呼唤着我真正的名字,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察觉呢?我们两人一起生活了这么长的岁月,我们这样相依为命了这么久,这样彼此关爱着对方,两个人就这样近在咫尺,我却……”

啊,这是好久不曾梦到的,关于她的梦。

不,不要,谁来救她?求求你,救救她,别让她死,别让伊丽莎白死!谁来救救这个快要死掉的女孩!

“呵,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围着披肩的艾伦温柔地笑着。

我曾经在梦里见过。

我不经意打开通往后院的门,突然——

“我真正的名字是——”

未即听完,我便站起身来。

我看过好几次,只要听到傍晚的钟声,或是大雨倾盆的夜晚,她就会不安地搓着手,站着发呆。每次我都忍不住问她,到底是什么令她如此不安。

同时,脑海中也浮现纳森教授那和蔼可亲的模样。

“啊,等你很久了。是鲍恩小姐吧!”

当管理员如此确认时,伊丽莎白怀疑自己的耳朵。

“咦?”

管理员听到这样的响应也不以为意,依然取出一大串钥匙。

家里面已经有些霉味。没有主人在的屋子,不一会儿就成了失去人味的空屋。

伊丽莎白觉得一头雾水。

那瞳孔里,浮现非比寻常的决心。

“详细情形我是不清楚啦,只是依照教授的吩咐办事而已。”

我的爱人。我的命运。像这样在温室里面对面,背着光线,阳光下她那闪亮的银发。

只要他的头一低下来,就飘来威士忌的气味。

管理员找出钥匙。老旧的钥匙环上刻着奇怪的徽章。

管理员察觉她的目光,了解似的点了点头。

“啊,这个呀。很特别吧?这是纳森教授亲手做的哦。听说这是护身符,他亲口告诉我的。”

“喔,是护身符呀。”

“真是太好了,我们在这儿种些花吧!”

真是特别的图案。待会儿回社里查查有没有相关资料好了。

翌晨雪停了,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教授真的不在了。

伊丽莎白开始对这个事实有了真实感。

“你看,是这个吧?”

第一个梦是我初次见到这栋房子时做的。

伊丽莎白呆在原地。

天空灰蒙蒙,冷雨哗啦啦地下着。

老旧的蕾丝手帕,质地很好。

伊丽莎白轻轻接过手帕,看着缝在手帕一角的刺绣。

伊丽莎白歪着脑袋。

“喂,这样满意了吧?好了,出去了,出去了。”

管理员事情一办完就催着伊丽莎白离开。

“啊,请问,纳森教授对这手帕有提过什么吗?”

伊丽莎白小心翼翼地问道。

因为教授还是目不转睛盯着她瞧,伊丽莎白有些心慌。

“他说,如果有一个名叫鲍恩的女人来找他,就把这条手帕交给她。”

“把这条手帕,交给我?”

“对呀。我的任务就到这儿为止了。就这样,我告辞了。”

管理员匆匆忙忙消失了踪影,伊丽莎白就这样孤零零一个人被留在屋外。

是的,我见过。

艾伦静静将杯子向我递过来。

“您好,教授。蒙您接见是我的荣幸,我是伊丽莎白·鲍恩。”

他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

紧紧盯着伊丽莎白瞧的那双眼睛,散发着温暖。

那几乎是无限感慨的表情。

伊丽莎白呆然若失地看着他的脸。因为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用这样的表情看着自己。

“——就和我想的一样。”教授低语。

伊丽莎白不假思索地凝神细听,但她实在不知道什么东西和他想的一样。

不仅如此。我伤了独自承受痛苦的妻子,亲手放弃安稳的日子,竟然还厚着脸皮想要靠近妻子,真是可耻。

一看到她那副表情,他好像发觉什么似的笑了。

伊丽莎白,是她的名字。

啊?伊丽莎白含糊地应了一声。

“哎呀,不知不觉就怀念起从前了。那,我们开始工作吧!”

“你看,是间小小的温室耶。不过里面的花全部都死掉了。”

“好,那么,我就从教授成长的过程开始问起了。”

伊丽莎白好像松了一口气,伸手取出记事本开始进行访谈。

教授的健谈,让伊丽莎白渐渐放松下来。她也慢慢进入状况,当察觉到时,整个访谈已经进行了将近两个小时。

随着那直爽坦率的说话方式,沉稳睿智的表情,还有听教授这大半辈子对学问的专注与执着,伊丽莎自觉得自己被他深深吸引。

倒卧在雨中的伊丽莎白。我直觉地感受到她是为了救我,是代我承受了这起意外。

那一瞬间,她几乎已经爱上他了。

接下来的话已经没有听的必要了。

伊丽莎白双颊酡红,眼睛发亮,将手伸向教授。

教授轻轻与她握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双眼。

他的眼中闪过某种复杂的情绪。

“——我也是。”

伊丽莎白感觉对方的语气怪怪的,她回望教授。

“是啊,我也有同感。”好像在叹气般,教授低语着。

艾伦低声唤我,目不转睛盯着我瞧。那目光炯炯的眼神,那略带责备的眼神。

教授脸上泛起了浅浅的笑。

“那一天,是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日子。在那个挤满了兴奋群众的汉瓦斯机场。”

教授的视线落在远方,断断续续说着,“那是历史性的一天,大家都十分狂热。爱蜜莉亚·埃尔哈特就要从黑潭飞来,每个人都引颈期盼着。”

爱蜜莉亚·埃尔哈特。那是著名的女飞行家。到底是几年前的事呢?

在心里,疑问如同漩涡旋绕不已。虽然教授的话着实令她心慌,伊丽莎白却已经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教授的双眼别开了。非听不可。我现在,已经是非听不可了。

“但是,我却孤零零一个人。为什么会走向那种地方我也不知道。我失去了亲人,被心爱的人背叛,漫无目的游走,一个人在人群里徘徊。”

教授的眼里泄露一股阴郁。

“那一天,我打算寻死。就这样,为了寻找葬身之所,孤单徘徊着。没有梦想,没有希望,求学的道路已然中断,我绝望无比。然而,我连想在某处静静死去的心愿也无法实现,不知不觉中,我被卷入那样拥挤的人群里。”

那双眼一瞬间闭合,再张开时,已经变得沉着冷静。

“听了您这番话,真令我受益良多,谢谢您。今天这一切,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为什么会有一股想哭的冲动?

“我是怎样的喜悦呀!我是如何的感激呀!谢谢你。因为你,才有今天的我。谢谢你,伊丽莎白。”

突然间他好像全身的力量都泄去了一般。

教授无力地瘫软在椅子上。

伊丽莎白不知所措地站起身来。

“能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忍住关节的不适,我到厨房喝了杯水,换上睡衣之后,笨拙地躺回床上。

“应该说这话的人是我才对。保重。我们下次再见面吧——我的狮子心。”

我的狮子心。

伊丽莎白紧紧握住放在外套口袋里的白色手帕,在寒冷的街道上走着。

纳森教授会到哪儿去了呢?的确,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确实好像有所觉悟。他是觉悟到了什么?他是自动消失的吧?又为了什么?

——是要去和谁相会?

突然间,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浮现。

他穿越了时间、空间,寻找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所以,教授的肉体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

发现自己在想这些略嫌傻气的事,伊丽莎白一个人伸了伸舌头,脸颊泛红。

我们两人曾经有好几次在纷乱的地方相遇,而这次又是短暂的重逢。

伊丽莎白加快脚步。

可是,她觉得还可以再见面。她相信,在某天的某个地方,自己会再和那个俊美并充满魅力的男性不期而遇。

这大概是对我的惩罚之一吧。

伊丽莎白一个人窃窃地笑着,一面走在拥挤的街道上。

经过唱片行门前时,里面传来了华丽的女声吟唱,她停下脚步。

噢~英格兰。

我的狮子心。

啊,是的第二张专辑。

她瞄了瞄店里堆放的唱片。

管理员一脸困惑地看着她。又传来一阵威士忌的气味,伊丽莎白不自觉地憋住呼吸。

的热卖让人记忆犹新,但她还是比较喜欢第二张。比较合她的口味,充满英式摇滚的调调。店里的扩音器传来的歌曲,她低声哼唱着。

顺便把它买下来吧!

伊丽莎白走进店里。

几分钟后,她已经将纳森教授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女神般的年轻女孩。满脸笑容的女孩。

朝着她的岁月、她的未来前进。

一名单身年轻女子,轻快地往约会的咖啡馆走去,消失在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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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后后记

曾经有个活动叫东京音乐祭,每年到了那个时期,电视都有现场转播。

当我还是初中生的时候,曾在那个节目听到来自英国的凯特·布什(Kate Bus),堪称凯特的代表作,而我从以前就对“狮子心”这个名字,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共鸣。我一直在想,总有一天要拿它当小说的书名。

此外,我一直想写一部爱情剧。说到爱情剧,总免不了阴错阳差、失之交臂的桥段,不过,现代人要发生这种事,确实也不简单,恐怕只有科幻小说才可能吧。

有一天,我到东京都美术馆参观泰特艺廊(tate Gallery)展览,参观过程中一幅画突然映入眼帘。那是一幅名为《埃尔哈特小姐的到来》的横幅画作,我一眼就看出它是科幻影片的某幕场景。

于是我开始动笔,创作了这部小说。这段渊源可追溯到凯特·布什发表的一九七八年,那张专辑是一切的关键。

此外,这本小说也代表我个人对罗伯特·纳森(Robert Natrait of Jennie)的崇敬之意。因此,主角爱德华·纳森的名字当然是由他而来。顺道一提,则是取自英国某位哥德派作家的名字。每次只要读英国王室的历史,就会出现一大堆爱德华、伊丽莎白,总搞得我晕头转向。

英文、历史都不好的我,是在很多人的帮助下,才写成了这部小说,真是感激不尽。有关徽章的学问,森护先生的著作颇有参考价值。此外,为了写这本书,我还特地拜读了以所著的《世界年表》(Asimov's Che orld)(丸善出版),获得意想不到的收获。这本《世界年表》真是破天荒的杰作,博学强记的艾西莫夫把从宇宙诞生以来,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为止的历史,全编成了一本书。我衷心推荐,和我一样对历史伤脑筋的朋友一定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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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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