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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河纪事》


第一章 西极苍山

西极,大苍山。

苍翠千里,灵物潜藏。

偶尔有兽吼猿啸,或惊起一众飞鸟,或折断一片古木。若是有得天独厚开一片灵识的灵物肆虐一番,山峦震动百兽蛰伏。

然而今日,一片山头万籁俱寂。蛇虫鼠蚁早已钻回了地洞,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大一些的猛兽贴着树根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平日里见了面便少不了你死活我的宿敌,彼此连多看一眼对方的勇气都鼓不起来,莫说耍狠,便是一口大气都不敢长出。

山风不动,枝叶低垂。日头虽烈,四下却只是一片肃杀,阵阵寒意莫名沁出。

层层树影之下,一个身影跌跌撞撞闪过。林木极密,这个身影辗转腾挪,似是丝毫不受阻碍,只一瞬间便重新消失在一片阴影之后。

只是瞬息间隔,那个身影所过之处,几道流光飞掠,破空无声。只是流光掠过之处,无论树木山石还是蛰伏的百兽,俱是被搅成一团齑粉。若是从上空往下看去,一道焦黑尾迹从极远处延伸至此,所过之处好不凄惨。

再追一段,几道流光减缓了速度,显出身形,是一名虬髯老者,一名英武中年,加上一名妇人。

中年人手上一副罗盘,俱是白玉雕成,罗盘正中悬空浮着小小一根牛毛细针,透出一阵阵流光溢彩,只是此刻光彩渐熄,直至暗淡无光,然后隐没入罗盘之内,再不见任何奇特之处。

虬髯老者见此,重重哼了一声:“混账!就这么让他跑了!”

中年人皱着眉头,试图让玉罗盘再产生出来一些动静,只是徒劳无功。

那美貌妇人倒是不急不躁:“我等谋划许久,没想到被他得了果子。只是没有口诀,即使是那人也镇压不住那股剑意太久。一路追来,他不御空而走,想来便是要分神与剑意相抗。靠一双腿,又能跑到哪去?”

她声音如铃,入耳有宁神静气之效,那老者原先怒火冲天,这一路而来的破坏也多半是他泄愤之举,此刻心魔渐退,逐渐息怒,向着妇人微微躬身:“谢长公主。”又转向中年人:“铁匠,接下来怎么办?”

被称作长公主的妇人也转向那个被叫做铁匠的中年人,她虽沾着公主二字,但眼前这个铁匠,才是谋划之人。

铁匠收起罗盘,眉头仍是皱着。他的声音就如同打铁一般粗粝:“如长公主言,他跑不出方圆三千里。七日内必有剑意外泄,那时便是毕功之日。”

话毕,长公主当先,铁匠随后,重新化作流光向天际飞出。

虬髯老者转身,一掌下压,轰然声中,百丈以内,地面光滑如镜。他双眼微眯,随后也化作一道流光,呼啸而起。

大苍山外围,有零散山村,山民依山吃山。大苍山内物产极盛,靠外围的地方药材食材已是产出颇丰,若是经验丰富又吃得了苦,进山至半月左右脚程的距离,便有上年份的灵药可采摘。

早年间有猎民结队深入到大苍山更深处,只要舍得代价敢对那些深山猛兽下手,一趟下来,连皮带骨带肉,总能有不菲的收获。

至于更深的地方,相传有品质绝高的矿产、上千年万年的灵药、乃至可通人言的灵兽,只要有命带出来一鳞半爪,就是一辈子吃穿不愁。

山林间一条羊肠小道。

说是小道,在山林间已是少见。小道一头连接一座年轻小村,另一头入山数里便分岔开来,再往里延伸不远,便被草木掩去不见。

小道之上,一名少年郎背着几乎和身高相当的背篓,平路则且行且歌,崎路手脚并用,虽幸苦却不狼狈。间或捡到野果看到野菜,便丢进背篓。

背篓底薄薄一层收获,看样子少年郎才刚刚进山,前方且有路要行,有路要开。

草木渐盛,鸟鸣愈噪。少年郎进山半日,脚步依旧轻快。

大人们在最开始的岔路口转去猎场,说是猎场,其实是一道山溪汇聚的山涧,以此为中心,再延伸开来,便是草食野兽出没频繁之地。只为肉食,则到此为止。若是延最粗的溪水上溯,便渐见血食猛兽,猛兽肉质粗糙老硬,一身筋骨却是做兵器的上佳材质,比之大多铜铁都还要更优。

再往里便无人敢去——愣头青埋骨其间不在少数。

未到猎龄的少年们走的路,虽也渐渐深入山中,实际上还是外围。偶有小兽出没,打一打也算练习身手。主要还是野果野菜,另外还要找寻药材。若是大人们负伤归来,还得要少年们采的药材救命。一月一次的集市,药材也是行商们很重要的目标之一。

至于独身前行,则是传统——若连采药都要结伴,实在算不得上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第二章 捡到一个人

天光流转,少年郎背篓里面的收获已经过半,也到了打道回府的时候。再晚,山林之中暗下来,路难走,方向难辨,一旦迷路,少年郎倒是不担心过不去这一夜,只是害娘亲要担心了。

娘亲是村里最好的绣女,一手双面绣远近闻名。村里早年间并不兴绣艺,衣料多是朴素无华的品类,饰物则更多的是兽骨石珠。娘亲后来建了绣坊,拉着其他的村中女眷一起刺绣,算是给这一片凭空添了一抹亮色。

少年郎的父亲则是村子里数得上的猎人,单枪匹马猎杀一头刚成年的碧眼剑齿虎的成绩令人咂舌。那两只大牙做成了两串护身符,一个拿来做了定情的信物,另一个此刻正挂在少年的脖颈间,伴着少年日积月累的摩挲而光可鉴人。两只大牙更是互相有感应,一支折断,另一只也必然不存,娘亲便是依着这层缘故,对少年郎偶然为之的晚归稍稍放纵。

恋恋不舍再看一眼前方,虽然还有心深入,但确实日头已晚。越是深入,自然收获越丰,不过再往里面,危险也更多。大人们一辈一辈将环伺的猛兽驱赶到了丛林深处,但也保不齐会有一些又游荡到丛林边缘的,这就不是现在的长宁可以应付得了的了。

长宁一天天的脚力见长,臂膀日渐结实,也一天天的敢向林子更深入的地方探索,那些高不可攀的巨木之上的果实,也能攀援而上摘到了。药店掌柜前些日子画出的药材图样,今日运气不错,少年郎找到两株,一株已经躺在背篓里,一株年份尚浅不堪用,记下了地点,过些日子再来采,每一株都能换足足十天的米面,一念及此,少年郎脸上便泛起笑容。

再长大一些,打熬力气,强健体魄,早日举起村口那块巨石,拉开那张长臂弓,然后跟着父亲去猎场,待到自己独立打到第一头猎物,便算是正式成为了大人。这便是少年郎当下最大也是唯一的目标。

转身刚要离去,却听林木一阵窸窣,少年郎耳力过人,往发出响动的地方望去。

一张极年轻,看起来比少年郎大不了多少的干净的脸,然后是颀长的身材。细织的棉布短衣齐整,虽然沾了些尘土,但怎么看怎么不像会是从山林间穿行的样子。不过从他倒下的姿势看起来,还真是一路披荆斩棘到这里,然后终于体力不支。

颓然倒下时,这个突兀出现的年轻人看到了一脸惊诧、背着大背篓的少年郎,然后放心地昏睡过去。少年郎没有注意到的是,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青紫之光勾勒出一副玄而又玄的纹路,在重重树影之下黯淡难辨,却将他瞧了个通通透透。

山中见有难,自然能帮则帮。

村子里的习俗便是如此简单。没有做他想,少年冲上前去,赶在对方结结实实撞在地上之前扶住,然后缓缓靠在最近的一颗树脚下。

饮下几口山泉水,对方的精神好了很多。深呼吸几次,略微平复一点乱成一团糟的气息,那人看着少年郎,眼神明亮,问道:“我叫叶岚,你叫什么名字?”

“长宁,我姓姒,整个村子都姓姒。”

自称叶岚的年轻人眼神亮了一亮,然而只是一瞬间便又黯淡下去。长宁看得出来,对方恐怕不只是劳累,多半也有伤在身。父亲有几次狩猎归来,便是这样强撑着作无事状,不过每次都被娘亲骂逞强。

卸下背篓,长宁从里面翻出来几个野果,递给叶岚,示意他先垫垫肚子。再翻出来几株药草,药草是山中常见的种类,一株无论冬夏都是长青,所以简单直白被唤作长青草,内服可益气固本,外敷对于不重的外伤愈合则有奇效。打猎的汉子们最喜欢在口中含着一片长青草叶子,有什么突发情况,嚼碎吞下,可助一口气息更加绵长。

拿手掸掸药草上沾着的泥土,摘下几片叶子递给叶岚。不一定对症,但是多少能缓解一下当前的窘境。

长宁取药草的时候,叶岚已经两三口吞掉了野果,野果饱含着的水分对于长途奔行之后的他极是有用,吃的是心满意足。拿到长宁递过来的长青草之后,叶岚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长宁只当是对方不知道药草功效,解释了几句,叶岚笑得微妙:“长生草药性极烈,没有性平的药材缓和,常人哪里受得了这药效,难为你们能这么直接吃下去。”也不等长宁再说什么,一口把所有的叶子喂到嘴里,嚼也不嚼,囫囵吞下去,阖上眼运气调息起来。

不知道该离去还是继续守着叶岚,长宁索性坐在一边分拣背篓里面的收获。采摘的时候只管闷着头往里丢,各种药草野果混成一团,看起来乱七八糟。

第三章 休息,休息一下

日头已近黄昏,山林之中层层叠叠的枝叶遮蔽着天空,看起来更比黄昏要暗一些。以往也不是没有过山中过夜的经历,只是不提前和娘亲说,回去难免要被责备。眼下却没有别的法子,山林之中走夜路实在是太不安全。

熟练地生起一堆火,再支起一个架子热着干粮,也不知是不是闻到了香味,调息的叶岚终于重新睁开眼。

“多谢。”虽然对叶岚来讲,无论是长生草还是野果子,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东西,平日里哪会在这种品质的药草上多花精力多看一眼,但此时此刻,确确实实是帮了不小的忙。

“看到山里有人迷路遇险,村里人都是会帮的,用不着谢我。”长宁有点羞赧。

“这片山林里面经常有人迷路?”叶岚好奇道。

“也没有经常,不过一年到头总有三五回。山里的东西比山边上好太多。”边回答着,长宁边翻着干粮,让火候均匀一些。

“你可知道山中有什么?”话一出口,叶岚也觉得奇怪。他就是从山中闯出,牵扯到的秘辛轻易不可示人,否则行踪暴露,恐怕绝难善了。眼前的少年如此澄澈,他这一问自然而然,甚至毫无直觉示警。

“百年的灵兽,千年的灵药,万年的灵石?”一边回忆着村里老人讲过的传说,长宁小心翼翼地回答。

“灵兽灵药灵石,哪里寻不得。十万大苍山,里面藏着的可不止这么些东西。”

“嗯……那千年的灵兽,万年的灵药,更多年份的灵石?”长宁尽力想象着更恢弘一点的事物,却只能说出来这些令他自己都发笑的东西。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十万苍山,埋八个字,哪一个都是天地改色的东西啊。”叶岚仰起头,仿佛在炫耀着什么一般。

长宁当然听不懂这些。好奇归好奇,然而干粮也已经热透,他赶紧离火。来之前本身就没有打算在林间过夜,随身带着的干粮的分量分成两人份稍微有点勉强,他可不敢烤糊了害两个人晚上都只能咽野果子。野果子虽然酸甜可口,充作一餐却委实不美。

丢给叶岚一半,叶岚随手接过,然后被烫的直叫。

“千字文,书斋里的先生讲过的。怎么会埋在山里?”咬下一口热热的干粮,长宁心满意足,顺着叶岚的话问下去。他不怎么好奇这些东西,倒是更担心娘亲现在会不会着急。

两人就这么一问一答,天色逐渐暗到彻底。长宁毕竟体力有限,一天下来累的通透,嘴里嘟囔着应着声,昏昏沉沉睡去。

叶岚精神愈发好了。千里奔逃消耗了不少体力,然而毕竟是修行之人,只要一口道力不坠,稍作调息就能恢复得七七八八。

闭目稍作感应,那道雄浑剑意安然停留在气海,然而即使剑意本身没有暴走,其中锋锐之意也逼迫他不得不分出九分心神在镇压上。好处自然不少,就如同真真切切和留下这道剑意的那位对过一招,只要气海不被刺穿,每时每刻叶岚都能感觉到境界在缓慢提升。

追击的三个人不会想到,叶岚会有办法和这道剑意相安无事,否则必不会只三人就敢追出来。恐怕谋划之人,起码得有半数出手,方才敢说有万全的把握击杀叶岚。而若想活捉,那恐怕是痴人说梦了。

一周天运行完毕,夜深林静。似是有感应一般,林间诸多夜间出没的猛兽有意无意间都避开了二人休息的地方。

叶岚结束了内观。那剑意此刻蛰伏如同不存在一般。若不是方才运气行过气海时还能感受到,叶岚恐怕还以为剑意早已逸散不见。

他的脸色交织着凝重和疑惑。逃逸至此,并非全部是在他计划之内。

潜行数日,终于在那几人从那处古迹起出剑意之时一举暴起,吞纳远遁一气呵成,其间之顺利似乎出乎意料。

但遁出十数里地,异象陡生。

剑意有自己的意识一般,隐隐指向某个方向。若是叶岚顺着这种指引前行,剑意便相安无事,甚至叶岚可以借着锋锐破开天地间冥冥的某种束缚,与自己所用的遁法两相助益,速度何止翻倍?可若是偏离开一段距离,锋锐无匹的剑意便仿佛要破气海而出,叶岚也只是一开始尝试强行改变了一点点方向,气海中剑意便开始胡冲乱撞,就差直接破体而出,其中痛苦自不言而喻。

来不及想清楚其间缘由,甚至来不及思考太多。剑意仿佛也没有太大准头,指引着叶岚东奔西跑,有时候甚至前后两个方向完全相反。但好在追击的三人很快便只能在极远处勉强跟住,到最后索性完全追丢,叶岚才敢放下心由着剑意胡来。

因为这个少年?叶岚迷惑不解。

道力几乎消耗殆尽之时,也正好是他走出山林看到少年的那一刻。随口问下来,少年仿佛对修行或者山中秘传全然不知的样子,哪像是会和这道剑意有半点干系。

至于一个姒字,虽是古姓,但封神之后分支何止千百,实在是没有可能出现什么大人物转世之类的桥段。

也就是因为远在西极老林,不沾因果,加之年幼,一片赤子之心这点可圈可点,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资质。几座深山之中,几幢别院之内,一宗一派倾心培育的苗子,哪个不是清净无垢的种子。

彻底沉默下来的剑意再也没有任何反馈,甚至叶岚冒险企图模仿灌顶之术引动剑意移入长宁体内,也换不来剑意半点动静,只得作罢。

仿佛这一路大闹东闯西撞下来,只是为了看这个少年郎一眼一般。

第四章 小朋友,你可见过?

日头初升,长宁准时醒来。

从很小开始,他就习惯了早起。顺着父亲教下来的法子呼吸醒神,再打过一套轻灵的拳法套路,全身筋骨便完全舒展开,足以应付接下来一整天上山下河下来的劳累。

然后长宁才想起昨晚好像捡了一个人。

叶岚已经不在先前躺着的地方,看来纵是有伤在身也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能够自己行动,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先行离去。他躺过的地方还放着几棵品质上佳的长生草,看来算是谢礼了。

既然已经能够摘取这种品质的长生草,看来伤势已经恢复的差不多。长宁便不再担心。收拾好东西准备下山的时候,林中流光掠过,长宁只觉一阵目眩,再定睛看去,三个与山林格格不入的人已经出现在了他面前。

一个短衣打扮的中年人,肌肉虬结,面相倒是英武不凡。他手中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罗盘,罗盘上却没有磁针,从长宁的角度看过去,上面密密麻麻画着的符文也是完全看不懂的样式。

另一个是虬髯的老者,背后白布包着什么东西,高高竖起。他的眼睛眯着,盯着长宁看的时候,长宁感觉仿佛是被一条毒蛇盯着一般。

最后一个是一名端庄瑞丽的妇人。妇人看不出年纪,一身华服层层叠叠,云鬓高耸,各式发饰流光溢彩,而她自身的贵气还要甚于那些珠宝。虽然站在中年人和老者身后,但感觉当她站在那里的时候,整个这片天地间,所有的焦点都在她身上。

正是最初追踪着叶岚的三人。

嗯……没有娘亲好看。长宁看看那名妇人,在心里下的最终的结论却是这样令人哭笑不得。叶岚没有和他讲过逃遁和追踪的事情,长宁自然也不会无端讲叶岚和眼前三人联系到一块去。看着这三人,除了虬髯老者让长宁有些不舒服以外,他竟半点害怕也没有。

“小朋友,我三人正在追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你可曾有见过?”虬髯老者三两句描述出一个人的形象。

叶岚当日只是在遁法内一闪而过,停留不过瞬息间便接着远遁,这虬髯老者居然就能记下叶岚身形样貌的特征,目力匪夷所思。长宁听着虬髯老者描述,心里几乎完全和叶岚对应起来。

心里固然有波澜,长宁表面上却不露声色。杀人不眨眼他是不信的,昨夜长聊下来,他对叶岚心存好感,而且一大早起来还能记得采药材来还人情的人,又能坏到哪里去?新丢在背篓里那种品质的长生草,绝不是随便走走就能在路边碰到的。

长宁还来不及回答,那中年人不耐烦道:“山野间不知所谓的一个野孩子而已,问了也是白问。此处已是我划出范围的边缘,再磨蹭下去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虬髯老者却不以为意:“即是边缘,那贼子想来必然在附近调息过,你怎知道便没人撞见过?”

中年人道:“那就搜魂便是,问有什么用,浪费时间。”

长宁虽不明白眼前这些人在说什么,却还是猜得到搜魂二字是何意思。若真是和话本传奇中一样的事物,那他有心瞒下见过叶岚的事实,却要如何应对搜魂一劫呢……到此刻,他所想的,竟然还是叶岚也许依然带伤,可不能让眼前三人知道了他的行踪才好,然后才想到,若是搜魂,会不会要了自己的小命?

虬髯老者点头道:“也是,我怎么就忘了这茬。真是在山中许久,本事不用就生疏。”然后右手食指中指并起,在前方挥舞,随着手的动作,一个鬼气森森的符文扭曲着浮现在空中。

长宁此刻想转身逃跑,双脚却仿佛变成树桩一般,丝毫动弹不得。那符文自然产生一股牵引之力,长宁只觉有什么东西要从脑袋里破颅而出,剧痛难当。

恍惚间从小到大的经历跑马灯一般在眼前闪过,强制回忆起这些琐碎事情超负荷地压榨着长宁的心力,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毫无疑问地,如果由着这种回忆继续下去,恐怕他小小年纪,就得灯枯油尽,哪怕搜魂要不了他的命,恐怕也逃不了变成白痴这么个结果。

他颈间挂着的兽牙明灭不定。

在山头的另一边,一群身穿猎装的汉子们正循着小路前行,缀在最后面的一个,身量高出其他人一头还多。他突然停下脚步,望着某个方向。小腿上的肌肉骤然收紧,一阵晦涩的杀意一闪而过,周遭林间的鸟鸣兽语在这一瞬间同时一滞,然后杀意消失不见,一切恢复如常。

前面走着的同伴回过头,看到他突然定立,刚想问发生了什么,那汉子却微微摇头,笑道:“无事,继续走。”

村庄之中,一名绣娘握着一颗浮现出裂纹的兽牙。清丽的容颜此刻完全被刺骨寒意笼罩,手中的细针不安地高速震颤。她手指微弹,一根细针无声掠出。身边几名一同绣花的姑娘们丝毫没有察觉,依然继续穿针引线。

第五章 一针西来

勾起长宁海量回忆的牵引之力突然消失,过度疲乏所产生的倦意渐渐淹没他的意识。

“还好,睡一觉就能好转。”

一双手扶着长宁缓缓躺平在地面,长宁陷入睡眠之前,看到叶岚带着歉意的脸。长宁嘴唇嚅动,用尽力气也只能吐出一个词。

“快跑。”

叶岚长身立起。他的表情很奇怪。

是那种做错了事的自责和见到某种极稀罕事物的欣喜所混杂在一起,还填着一些强行镇压痛苦的抽搐。

叶岚一夜未眠。剑意已经平复,只是长宁这一桩因果不好了断。想了想也只能先采一些长生草补上少年拿给他的。虽然追兵甩开已经极远,为防万一,他还是早早上路离开,担心祸及无辜。

没想到奔出十数里,剑意忽然复又暴起。毫无防备之下几乎差点被这股剑意切开气海。多亏这剑意只是示警,点到而止。叶岚却不敢怠慢,立刻返程。于是就看到长宁被搜魂的一幕。

铁匠手中的白玉罗盘光华四溢,当中重新浮现出来一根磁针,指着的正是叶岚。

“你本来能跑掉的。”铁匠收起罗盘,双手一翻,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柄锤子。

“东西交出来,给你个好死。”虬髯老者随手拍散搜魂符文,双手兜在袖子里,手指却不住扭曲,一个个细碎符文重新画出,然后隐没在大袖之下。

长公主从一开始就泰然不动,看到叶岚之后却是微微颔首,仿佛在打招呼一般。只是她站在其余二人身后,这个小动作只有叶岚看到。

想到了某个可能,叶岚心下稍定。一打三还要护着长宁,恐怕今日非死不可。若是一打二,那自然多少有回转的余地。

念及此,他索性不多说话,手从背后一拂,一柄古朴长剑便出现在手中。

铁匠看到长剑的那一刻,眉头皱起。他认得这个形制,用这种剑的那一门出了名的难缠,打了小的出来大的,打了大的出来老的,若是连老的都有本事打了,那一门就暗戳戳记恨上十年、百年,然后终有一天攒够力气,返回身来狠狠捅回这一剑。

血宗的一位曾经惊才绝艳的老祖,悍然压制半壁正道,年轻时斩了剑冢不知多少天才却无人可治。然后在将近飞升之时,剑冢一道飞剑战书直接下到血池。来战的是剑冢年轻一代一位一直岌岌无名的弟子,剑法却惊世骇俗,甚至有看到过他留下的剑痕的人说,他的剑已经有了剑祖的味道。

那一战的过程没有人看到,但结果是那位老祖自封血池底,直到死都再未踏出血宗大门一步。而那名弟子,仿佛也只为这一战而生,战后飘然而去,重又隐于剑冢再不为人知。

虬髯老者也认出了叶岚的宗门,却阴惴惴一笑:“杀了他,碎了他的魂,一群老的不知道谁下的手,谈何报复。”

“好,合力,若他跑了,我就先杀了你,再跑去极北躲着。”

说话间,铁匠向前踏出一步,一锤轰下!

漫空天火席卷而来,燥热之意四起。虬髯老者大袖一挥,那些细碎如蚊蝇一般的符文却是通体阴寒,只围绕在袖子周围。

然而在叶岚看来,这藏在阴暗处的符文的威胁却远远大于声势浩大的天火。

剑动,势起,星河倒卷。

漫天天火生生被一剑逼退!

叶岚却退了一步:“鬼画符?”

先前他站立之处,鬼影一闪即殁。

“是鬼画符,乖乖让老夫的鬼娃娃们吃了吧!”怪笑之间,因幡竖起,天火退去,鬼火燎原!

退去的天火尽数回到铁匠锤子里去,铁匠跃起,又是一锤,声势内敛,叶岚却知道,这一锤比刚才那一锤的力量,却是足足翻了一倍!

这便是铁匠的叠劲,锤锤劲力相叠,任你是如何铜头铁臂道法通天,被砸到就是和一个器物坯子一样的下场。

一锤,又一锤。

叶岚退一步,再一步!

借着遁法闪避不难,但身边长宁却免不了要被砸成一团肉泥。他只能硬碰硬拼刀。

然而每一锤间隙,又有小鬼出没,逼得他无法续劲,气势此消彼长,竟是落了个挨打的局面。

唯有长公主不露声色地退了半步。

铁匠抡着他的锤子。

小鬼在四方伺机而动。

天边极远处一道锋芒掠过。

铁匠的锤子颓然跌落,方才汹涌澎湃如火山的气息只是转眼之间便消散。

至死他都不明白,是什么杀了他。

长公主却看到了。

那是一根细若牛毛的绣花针,在街边一文钱能买到十根。

虬髯老者脸上泛起恐惧之色,不知是不是被这破空的一针吓破了胆。铁匠都躲不过去,换成是他,下场不会有半点差别。

然而他没有机会去想假如了。

一道浩然宏大的剑意从叶岚处起,然后在虬髯老者身后极远处敛去。那一刻虬髯老者仿佛看到生平所捏碎的每一个魂魄里面包含着的生死别离喜怒哀乐。

海量的回忆一瞬间撑爆了他的神魂。他的躯壳如同一滩烂泥一般倒下。

挥手扇了扇不存在的灰尘——那些灰尘早随着剑意被碾成了齑粉。长公主赞叹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只是荒留下的一道剑意便如此,其余七样,实在是令人神往。”

叶岚平复着动荡的气息。那道剑意不知为何突然松动,叶岚顺势引出,这一剑鲸吞一般将叶岚好不容易重新积攒的所有道力席卷一空。

叶岚现在是真的只是站着就竭尽全力,哪还有力气去答长公主的话。好在剑意重新蛰伏下来,没有继续躁动。

长公主随手丢出一个锦匣:“上好的归元丹,最适合搏命之后补气海的亏空。”

叶岚接过,揣在怀里,问长公主:“你知事不可为,还要逆天而动?”

“事在人为,天哪管得了。”长公主如古井无波般的神色显出桀骜的光彩。

“我做不了主,得跟长辈们谈。”叶岚很不雅观地拄着剑,坐到地上。

“袖手旁观便是相帮。若是出手,本宫身侧有你们一个位置。”说完这话,长公主转身离去,铁匠和虬髯老者的尸体,多看一眼都不曾。

第六章 粗茶淡饭

长宁转醒已是下午。

长公主给的归元丹,叶岚切出二分来,拿水化开灌给了长宁。长宁有一些调息的基础,这才能受的住这等品级的药力,否则若是全然的普通人,就只能靠着自己的体力,水磨石的功夫来补神魂的消耗了。

看到叶岚完好的样子,长宁相信危机已过。追兵既然已经解除,叶岚乐得护长宁一程,送他回家之后再返山门。

叶岚伤重,还施展不了遁法,长宁倒是恢复得快,二人捡捷径步行回到村子。

回村时炊烟已起,饭菜的香气在阡陌间缭绕,有鸡鸣犬吠从院落间土墙后传来。路上有人看到二人,也不奇怪叶岚是谁,只和长宁点点头,若是长辈,大多还过来摸摸长宁脑袋,慈爱之情溢于言表。

在叶岚眼中,这种人间烟火气已经许久不曾体验。踏上修道之途,成天高来高去,餐饮山风雨露吐纳天地元气,山门深在世外,偶尔踏入人间,也都有人伺候。踏在这种砖石路上,四周种种情景,有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长宁家在村子靠近中心的地方,同样砖土的院子,门半掩着。厨房的地方炊烟袅袅。

快跑几步,长宁跑进院子,人还未进门,“娘亲我回来了”的呼喊就先撞了进去。

叶岚想了想,还是跟着长宁一起进去。

踏入院子,看到长宁正随着一名女子从厨房出来,女子宠溺地摸着长宁的头,长宁则挽着女子的手臂。正堂也走出来一位身量极高的汉子,看起来如同一座小山。

叶岚向二人拱手行礼,只称自己在山上遇险,多亏了长宁给的药材才捡回性命,特地前来道谢。长宁怕爹娘担心,路上特地请求叶岚将今日的险境隐去不谈。

“远来是客,先吃饭。过了今晚,明天带足干粮再上路。”汉子憨直地笑笑,把叶岚迎了进去,招呼长宁泡点茶水,然后让内人再多烧几个菜。“叫我阿海就成,内人单名一个牧字。”

片刻之后,四人已经围在一张粗木方桌边,桌上的菜式虽然简单,每样却都透着细致,明明是农家平平常常的食材,却是比很多有名的酒家做出来的美味许多。这一餐叶岚吃得极是有胃口,添饭两次方才恋恋不舍搁下筷子——不是他吃不了了,只是再多添一碗,恐怕这个食量就会被人当作怪物了……

饭毕,长宁帮着娘亲收拾桌子,阿海摸出来一壶酒,就着刚才的茶碗满满倒了两碗。

“哟,什么时候学会藏酒了?”长宁娘亲带着点戏弄地调笑道。

看得出来这一家子是女人说了算,因为长宁娘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阿海的身子明显缩了缩。

然而低头闻到酒味,他便又转回坦然,一张脸喜上眉梢,像是能这么喝一大碗是多么了不得的美事一样。

虽不喜自家汉子喝酒,长宁娘还是细细切出一盘肉片,又白水煮出来花生端上。

“山上野兽的肉,白水煮加点盐,下酒倒是不错。”阿海夹起一片,吃的酣畅淋漓。

叶岚哈哈一笑,也学着阿海的样子一大口肉一大口酒,一并在口中嚼着。肉极其鲜嫩,白水煮却正是没有用别的佐料盖过肉本身的风味,实在是妙。

“看你文文弱弱的样子,跑来这大苍山里干啥?还迷了路?”汉子抹把嘴,随口问。

“哈哈,海叔见笑了。山里各样天才地宝,也是过来碰碰运气,说不定找到什么好东西呢。”

“无非是山中走兽土里药材,大苍山就这点好,愿意出膀子力气,总归饿不到肚子。”又是一口酒,阿海接着问:“那你找着想找的东西了没?”

若是寻常人这么问,叶岚当然打个哈哈敷衍过去,然而无论是长宁还是眼前汉子,都让他心生好感,索性爽快答道:“找到了,明天就回家,跟家里报告。”

阿海点点头:“找着了就好,怕就怕白跑一趟,有人还把命搭进去,亏得厉害。”

叶岚,也不知是不是意有所指,只是附和着,心念一转,继而问:“来山里挖宝贝的人很多?”

“多。年年有。进去的多出来的少。大苍山什么地方,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哪有那么容易。”

“那就是还有出来的?”

“是啊,总有一两个运气好的,也是村子的地方好,进山出山都得路过。能挖到宝贝的人,都不差那点钱在村里补给点干粮器物。口风倒是都紧,出来的喜气洋洋,就是不说挖着了啥。”

叶岚沉吟片刻。他不担心有人真挖出来了那八个字。一个荒字就差不多牵扯进来天下半数宗门的势力,若不是他这一门天然契合这个字,恐怕剑意刚起出来,为着分赃这一茬,当时就得血流成河。

剑意到手,连长公主都立时抛出善意。最末尾的一个字就足以影响天下大势,更何况是其余几个字?

就在叶岚沉默之时,一阵轰鸣在院子里响起。

第七章 砂锅大的拳头

心中一惊,叶岚长剑已经入手,推开门就冲了出去。边冲出去边叫苦,八分药力的归元丹,尚不够帮他回复万全,此时若是再有争斗,怕是凶多吉少。他一个人倒是不惧,大不了再奔逃个三千里,可是眼下这一村子人,要想不被波及到,却是千难万难了。

一进院子,叶岚一颗心就沉了下来。

林林总总八个人,俱是丝毫不隐藏自己的气息。院子面积不小,这八个人站在其间却仿佛填满了整个空间,气息相互碰撞之下,地面已然支离破碎,土墙更是早已不见踪迹。

“东西,交出来。”居中的一人也用剑,剑锋指着叶岚,剑锋之上一点剑芒,刺得叶岚眉心生痛。

惨然一笑,叶岚心知今天怕是再难逃脱,只能提议道:“不如我们进山打过,免得束手束脚?”

右首一人却讥笑道:“没了这么些凡人绊住手脚,由着你剑遁吗?你当我们傻?”他的气机却不指向叶岚,而是直接铺开在整片院落,显然一旦出手,是冲着夷平院落而来,叶岚也许防的住,可是长宁一家人,却立时就会遇害,这一手是要直接打消叶岚反抗的心思,歹毒至极。

“没想到你居然能杀得了铁匠和瘟鬼,还从长公主手下逃出来。不过你还得守着东西,六步的修为又能剩下多少?我等虽是一众五步,想来留下你也是足够了。”

“长公主让你们来的?”

“哼,靠不住的女人。铁匠瘟鬼命石碎了,她倒好,一句话没有就回了盛京。”

叶岚不再答话,压低声音对身侧跟出来的阿海说:“一会我会燃烧剑元,会有一瞬间扰乱此间气机,我没猜错的话你是体修,只是多半未跨出那一步。到时候带着妻儿快跑,能跑多远,看命吧……”他看阿海身量,心知多半也是曾经有过炼体的底子却因为种种缘由只能遗憾止步的那一类,能拖一刻让他们逃脱,也算是自己尽力了。

“能不打吗?”阿海的声音依然憨直,像是买菜的时候让人饶一文钱一般。

“蠢货。”八人中传来讥笑,“看我先杀你妻儿,你再来问大爷能不能不打!”

说话间,一个矮胖身影贴着地面向卧房滑去,一瞬间的速度之快,连叶岚都来不及反应。

气海内剑意依旧如一潭死水,能够调动的气息堪堪只够再出一击。就在叶岚试图燃烧剑元困兽一搏的时候,眼前人影一闪。

那矮胖身影已经嵌入了地面,半点气息全无。

阿海在裤子上擦擦拳头:“全是油,你怎么吃这么胖的。”

五步修为,不堪一击。

满场骇然。

“阁下是何人?”为首的剑修小心问道。那矮胖之人修为虽只是五步初,但场上无人敢说一击便可击杀。

“刚才不问,现在想起来问了?你问老子,老子可不打算答了。”

又是一拳,直击那剑修面门。那剑修回剑欲挡,一声脆响接着一声闷响。这一拳竟是崩断了剑,再砸碎了剑修脑袋,拳路从头到尾丝毫阻滞都没有!

“乖乖……怪物啊……”叶岚傻了眼,不自觉赞叹。刚才他还觉得对方只是个未入门的普通武夫,现在看起来……怕是还要强过自己一筹。这等人物,躲在西极做什么?

“前辈……这可能只是个误会……”方才气机笼罩全场的那个人看到连续两人如鸡子一般被拍死,终于颤声道。

“误会……”阿海身形再闪,还是一拳,“你知道盖这房子我花了多大功夫不?你还想给夷平了?”

三拳,三命。

“七步!!至少是七步!!!”余下五人早已吓破了胆,歇斯底里地嘶吼着,哪还顾得上追讨剑意,只是分头运起遁法,只求下一刻那拳头不要落在自己身上。

阿海没有再追,只是卧房的地方射出五根牛毛绣针,夜空中五条银光直取五颗头颅。

然后天地俱寂。

“吵到宁儿睡觉了。”牧夫人的声音淡然传出。

“前辈……”现在看来恐怕从白天争斗之时,自己就已经被这一对鬼神般的夫妇注意到。只是对方境界太高,他完全没有看出这一对夫妇的深浅。

“无事,继续喝酒。”阿海不以为意。

卧室传来一声冷哼,他嘿嘿一笑:“今天不是破例嘛。”

第八章 四海牧歌

“这几人命石同时碎掉,恐怕有人迟早会追查到这里。二位前辈功参造化,但若是对方再行下作手段,恐怕寡不敌众……”叶岚认出其中几个人的宗门,不乏某些极擅长暗中伤人的旁门。重新坐定到方桌前,忍不住提醒道。

“你再叫一句前辈,牧儿怕会忍不住给你脑袋上也开个洞。”

一阵冷汗打湿背后,叶岚向着卧室方向行礼告罪。好在卧室方向安静如初,没有什么响动。

那一针,叶岚自忖,即使是自己没有丝毫损伤,甚至准备万全的全盛之时,恐怕也绝对抵挡不住啊……

“那几人都是什么门派,说来听听。”阿海再饮一大碗酒。

叶岚只得依着自己所知道的,一五一十把此间前因后果道来。只是对方很多谋划连他的宗门也难以尽数捉摸,他又不敢妄加猜测。

相传大苍山中埋着八件极厉害的事物,任何一件都威能莫测,前几个甚至有改天换地的大能。无论是宗门散修,甚至皇朝,无不觊觎这种力量。只是每一样事物,传说都纷纷云云,真相随着年岁被拆散到不同的传说中或索性遗忘。

荒字是极久远之前一位剑道宗师的名字,这位剑道宗师叱咤风云的时候,剑冢都尚未建立,乃是实打实的传说中的人物。他晚年最后一段时间的经历无人知晓,只知道他胜遍天下剑之后,苦悟最后一剑而不得,为了更进一步,辗转进了西极大苍山寻求机缘,这之后便再无半点音讯。

若不是他斩出的剑痕如今还横亘在藏拙峰之巅,恐怕很多人要将这个人的存在视为多少年只口口相传的一段故事了。

前一阵子有人挖出了荒字背后的一点秘辛,前前后后死了半个宗门的人之后,才意识到这种秘密远不是一宗一派可以独占的。于是就集结了天下的偏门外道,无论好处最后谁拿去,总之先挖出来再说。

剑冢亦正亦邪,最重要的是以剑道立宗,获得了消息之后,自然少不了想掺和一把,就派出了叶岚前来。本意只是想探察一番,对于能不能夺得重宝没有太多执念。毕竟自家剑阁之内无论是门人悟出还是打遍天下赢来的各种剑谱浩若烟海,一部溯河剑诀更是穷尽多少弟子终生岁月来参透。

荒意这种飘渺的东西,剑冢还真的不是特别重视。若得到了自然好,得不到,那便等得到的人练成,悟透,然后再打败他,赢回来。

结果没想到还真被叶岚成了事。

那几门外道为他人做嫁衣,事后少不了报复一番。若事情止于叶岚,那剑冢素来凶名积威之下也不会有太大波澜,扯皮一番也就罢了。何况本就是一众外道,和剑冢这种更偏向正道的宗派见面便是喊打喊杀的,抢了便是抢了,无非是在积怨之上再加一笔罢了。

但眼前这一家子一通乱打弄死的这些年轻一辈的弟子,看模样都是门内数一数二的精英,甚至先前那个用剑的,更是那一门下一任门主的候选。如此深仇大恨,恐怕之后的报复会血腥疯狂很多。

“嗯,你说他们要报复?”阿海摸摸脑袋。

“鬼门,血宗,无义门,瑕疵必报。其余几家,也不会善罢甘休。”

蘸着酒,阿海在桌子上标出几个位置,正是方才叶岚所说的那几家势力所在。

“宁儿你帮我照看一下,可以的话帮我带去剑冢吧,有谁看得上他收为弟子也行。我去和这几家讲讲理,自己被惦记上没关系,但是宁儿还小,我除了静气的法门也没开始教他别的,他还不能打,万一被惦记上了,不舒服。”

叶岚目瞪口呆。

“咋,你觉得我打不过?”

“没有……”

“放心,牧儿一块去,她比我还凶。”

然后一根绣针冲着阿海指甲盖飞射而来,他赶紧缩手,绣针在桌子上刺出一个对穿,然后地面上出现一个突兀的小孔,不知道其深几许。

叶岚心下悚然,想到白天被他和长公主有意无意忽略掉的那惊艳一针,突然明白眼前是切切实实两位真正走到更远处的隐世之人。这种人一旦出山,总少不了一番惊涛骇浪。

仿佛是大梦初醒一般,他想到了某种可能。

一村人都姓姒,自称阿海的汉子,还有阿海口中的“牧儿”。

四海牧歌。

叶岚打了个哆嗦,再抬头看向阿海时,仿佛是看着猫的老鼠一般。

天地良心,这两尊杀神,竟是就这么被他遇见了。

而且还蹭了人家一顿饭。

顺带还要拐走人家的宝贝儿子。

就这一点,足够他吹一辈子了。

第九章 托付于你,吾去也

翌日早晨,阿海夫妇已经收拾好行囊。

他二人的东西不多,只是几件换洗衣物。

给长宁的倒是满满当当塞着烙饼干肉,还有四季衣衫,几本百家典籍的册子,不是私塾内常见的入门读物,而是各家皆有,法、墨、杂等等,不一而足,被翻得旧旧的,却看得出来被保护得很小心,连一个折角都没有。其中涉猎之杂,连叶岚都不由得连连咂舌。

“孩他娘,咱们不至于去那么久吧……”阿海看着内人一件一件往行囊里塞东西,不由得低声道。

“哼,十天也好十年也罢,我就是想宁儿衣食不愁,我这个当娘的有错?”

“没错,没错……就是东西多,宁儿怕是背不动……”

牧夫人侧眼看看叶岚。

叶岚陪笑道:“我这里倒是有芥子,装这些还是没问题的。”

“那孩子不是还能用剑冢的嘛……”

“是啊是啊,牧夫人您就放心吧。”叶岚赶紧借着话茬。

牧夫人满意地笑笑,却又正色道:“我虽然疼宁儿,但小孩子要多历练的道理还是懂。宁儿心性太善良,我和海哥修行的功法一个阴毒一个霸烈,都不适合他,也就一直压着没教他。他爹早年间用的静心口诀,就是一套呼吸的法门教给了他打基础。他能碰到你,便是和剑冢有缘,到时候鬼老看他资质能入内冢自然好,入不了内冢,在外堂学些自保的本事也不错,不强求。我就是希望这孩子能平平安安一辈子,道山巍崎,不好走啊……”

剑冢分内冢外堂,对应别的宗门内门外门,只是剑冢内外不看资质,只看心志,这么多年来,有得是资质平平却道心坚定,在外堂走出一片天地的弟子。

而鬼老是剑冢辈份极高的护道人,隐姓埋名在内冢最深处已有岁月,连剑冢自家弟子,知道他名号的都寥寥无几。

听得牧夫人接连提起,叶岚也明白对方一是拜托,二则也是隐隐有警告的意味。毕竟要将儿子托付给一个才认识没多久的人,阿海这种性子倒是无所谓,牧夫人爱子心切,多小心都不为过。

知晓鬼老的人,要么是各种老怪物,早年间干过架也喝过酒,岁月流转成了各个宗派压箱底的前辈元老,要么就是如同面前这对夫妇一般,曾经掀起滔天巨浪惹下泼天的麻烦,偏偏打遍天下还能全身而退的。

谁知道他们以前是和鬼老有什么样的交情。

叶岚心怀着尊敬之意,此刻更是恭敬一揖:“定不负二位所托。”

长宁一直在一边静静看着。父母告诉他要出趟远门,处理一些事情,他心智本就远较同年人成熟,多少猜到和这两天一连串的事情有关,强自镇定,也不显出丝毫的娇气。

父亲在他心目中一直是最强的那个猎人,只要出马必定没有打不倒的。敌人再强,有那头穿山而来的碧眼剑齿虎厉害吗?那头肆虐数个村子的凶物,不是一样倒在了父亲的手下。而对母亲,他从来都有着一种谜一样的坚信,只要母亲决定的,就一定是对的。

若父母真的有事,那就尽一切力,在剑冢学好剑法,十年,百年,复仇。

话本传奇里面的修仙问道既然是真的,而自己又将要踏上这条道路,那么剩下的选择便只有一个,那就是走得更远一点,再远一点。

直到自己可以帮到父母,可以面对着不讲道理的凶徒,让他们乖乖听自己讲道理。

目送着叶岚带着长宁消失在村口小路的尽头,阿海和牧夫人面上一直挂着的温柔笑意渐渐消失不见。

那种刺骨的寒意重新环绕在牧夫人四周,只是一瞬间,又尽数收敛在内。

“我不入世只十余载,什么臭鱼烂虾就都敢在我面前嚣张了么。左司魂,无命,还有旁的一干人,一阵子不敲打,教出来的徒子徒孙们个顶个的有眼无珠。”她冷冷道。

阿海不作声,一如那个平常闷闷的猎人模样,然而这并不代表着他就如表面上那样无喜无悲。深藏在四肢百骸中的那股气力渐渐苏醒,如同在深潭之中蛰伏着的凶恶蛟龙睁开双眼,又仿佛年深日久的河堤终于裂开了一个口子,噼里啪啦的骨节爆鸣沉闷地从他身体各处响起,伴着气血运行,竟成雷霆之音!

乌云密布,天幕低垂。二人只是蓄势不发,气机已引动天象,一怒之威,竟至于斯!

村中有人推开窗,望望天,自言自语道:“要下雨了啊……”

第十章 我渴了想吃饼

离家之初,长宁还很沉默。走过数十里地,回头望去,大苍山依旧巍峨,那座小村庄却早已经隐没在地平线之下了。

二人走在官道之上,偶尔有牛车吱扭吱扭着擦身而过,车头的车夫哼着小曲,好不惬意。

还有各色行人,或行色匆匆,或悠然自在。

然而所有人遇到二人,总免不了回头多看两眼。

原因无他。西极这种地方,面容精致如长宁这种的少年郎委实难得一见,那种温和的气质也远非一群只顾打熬力气的武夫农人们可比。只是在村子里,大家早已经司空见惯,一旦走出来,自然成为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而叶岚则更是不凡。那种浊世翩翩公子的挺拔,在任何地方都是少女们争相竞逐的对象。腰畔斜挎一支长剑,更是衬出他的英武。这家伙也丝毫不收敛,只要和异性对上脸,就习惯性送出一个温柔笑容,惹得几个路过的大妈都面红耳赤。

长宁哪里受得了这种场景,正好满肚子好奇,便挑起话题:“剑冢在哪里?”

叶岚总算收起那股子风流气息。他的表情变得充满了崇敬和自豪。他微微仰起头,视线越过层层山峦云层,投向远在不知何方的某一处。

他说:“剑冢,在河边。”

世上有太多的河。

走出村子的路上,二人跨过一条细细的小河。村里人取水浣衣,都在这里。长宁对这条小河自然极熟悉。

小河流出不远,注入一条大一些的河流。河流隔不出太远,就有一串浮板被手臂粗的麻绳连起来,宽的浮桥,甚至可以过牛车。

大河奔腾,注入更大的河水。有远来的旅人说,河水湍急,只有整块巨石堆砌成的大桥才承得住长年累月的冲击。

而叶岚只说,在河边。

那这片天下,就只意味着那一条河。

西起天山,奔流而下不知几万里。一路东行,一往无前。

一条河,就是一把剑,就是一式剑招。

剑冢隐于其侧。

剑冢弟子,以其势磨练己身,以其水洗练己剑。

无论何人拦路,一剑斩之!

哪惧天地变色,一剑破之!

长宁心向往之。

“那叶大哥你呢,何人拦路,都能一剑斩了吗?”

叶岚苦笑:“你也看到了,昨晚的那几个人联手,我就打不过啊。”

“他们说自己是五步,你是六步,这又是什么?”

叶岚表情有些不自然,心想,你有那么生猛的一对爹娘,居然能压得住不告诉你这些事情,实在是不容易。他口中却不稍停:

“修道如登山。常人站在山脚,找不到路。有的甚至看不到山。

“然而当你看到了登山的那条小道,试图跨出登山的脚步,这一步踏实了,就是所谓的一步的修为。只是这一步千难万难,纵使有人带领,不得其要领而终生困于山脚的人也不在少数。

“跨出一步,就有两步、三步。然后你看到山间常人终其一生看不到的风景,体验到常人终其一生都不会有的经历。这三步乃是万千法门基础中的基础,一步错,便再也没机会往后走下去。

“所以三步以下,除了散修,大宗门的弟子大多在门内夯实基础,很少有在这个境界出来历练的。

“破得了三步的障,就有资格继续往下走。四步五步六步,已经行至山腰,放在哪里都是雄踞一方的人物。大多数人终其一生,能走到这里,就已是极限。天大地大,凭着这个境界,去不了的地方也已经寥寥无几。

“天资、毅力、运气,齐备一身,才有那么点机会跨出第七步。这一步走出去,就是另一番风景。进,可开宗立派,退,亦能逍遥一世。

“八步,纵云破海,只是寻常。

“至于九步,有史以来,走到这一步的也不过两手可数。说是神明一般,也丝毫不为过。”

叶岚收起向往的表情,看向一脸痴呆的长宁:“你就别想那么多了,有你爹娘给你打得基础,加上剑冢的调教,即使再惫懒,五步六步也不会有问题的。只是若你想走得更远,却只能看你自己的了。”

“九步……就已经登顶了吗?”

“不知道。没人知道。道山多高,从没有人真正到过顶。九步的神人,这些高高在上的存在,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已经可以诠释天地大道,却没有几个留下过关于这个境界之上的只言片语。”

随手摸摸长宁脑袋,叶岚又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邻家兄长:“一群小气鬼。长宁乖,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说这么多我都渴了,咱们先吃点烙饼夹肉吧。”

第十一章 乘舟,且歌

一道玄黄,自天上而来。

瀑布滚落之势,若万钧雷霆,又仿佛千军万马冲锋。

水气升腾,直冲云霄,深吸一口气,满是黄土的腥味。

一支竹筏,随波逐流。每当与湍流擦身而过,长宁总觉得那朵浪花会彻底拍碎这小小一支竹筏,将二人卷入无尽的激流底端,永远再不见天日。

叶岚却一副自在,站在竹筏最前端,纵使再大的波澜,也难在他的衣角沾上一点水花。

二人已在河上漂流数日,叶岚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一动不动。长宁带着的干粮已经见底,河水如此湍急,也没法子从里面捞鱼果腹。长宁觉得眼前仿佛出现了幻影,幻影变成了一座简简单单的茅庐,门口一个胡子头发一团乱的老头子,正静静注视着二人。

“快来见过鬼老。”叶岚终于从入定的状态脱离开,拎起长宁放在那个老头子面前,按着长宁脑袋一揖。

一股子铁与火的气息不讲道理地冲进了长宁鼻子,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醒过神,反应过来这不是幻境,而是真实的一个老头,站在一座破破烂烂的茅庐之前。

近看才发现,这老头子身量比叶岚还要高出一头,肩膀更是有叶岚两个那么宽。须发虬结,根根如钢针一般。那股铁与火的气息便是从这老头子身上散发出来,说不出的凛冽。

叶岚叫这个老头子鬼老,想来就是娘亲离别前托付的那个人。

方才是叶岚按着他的脑袋,此刻长宁重新一揖及地,极是恭敬。

鬼老微微点头:“底子不坏,就是楞了点。身子骨还是单薄,学打铁还是练剑?”

后面这句是对着长宁说的。

长宁恭敬道:“娘亲说,若是鬼老看的上,便练剑,看不上,便打铁。”

“耍剑多威风,剑仙高来高去,千里之外取人首级。打铁,你觉得有意思?”

长宁哪能料到鬼老丢出这么一句,不过他的回答也是自然而然:“村里有猎人,有铁匠。铁匠不起眼,猎人的武器却都是铁匠打的。”

他是真的这么想。农具,铆钉、箭头,披挂着的护心板。村里的老铁匠什么都能打,还都打得极好。他小时候没少在铁匠铺子里帮忙,半是叮叮咚咚觉得有趣,半是真的尊敬。父亲上山打猎,手臂上的那对镔铁手甲,就是长宁学着打的。说是手甲,其实就是两片正好衬着手臂弧度的弯制铁板穿上鞣制的皮绳,一边歪歪扭扭刻了一个虎头。论成色自然远比不上老铁匠的手艺,父亲却一直用着,还当成是宝贝,天天擦得锃亮。

“那好,喜欢打铁,那就去打铁。都想着耍剑,出去一趟就崩坏几把剑,一群败家的崽子们。”

“鬼老……”叶岚一惊,欲要阻拦,却被鬼老一眼瞪过来,立时觉得全身僵住,一点气息都无法调动。

鬼老挥挥手,茅庐里转出一名年轻弟子,引长宁到后面去休息。然后才收回气机,示意叶岚讲话。

“进内冢还是外堂,门内总是先做评定才下定论,为何今日鬼老如此决策?”

“你还想说,这孩子的父母都不简单,勿要轻下定论,对不对?”鬼老背着双手,转向面前奔腾不息的河水。

叶岚默然。

剑冢入口另有其路,他之所以如此耗心力沿河而下直接找鬼老,也多半是因为那对夫妇迫人威压给他留下极深印象。况且长宁底子不坏,心志纯粹,未尝不是进内冢修行的好苗子。

“嘿嘿,你懂个屁。内冢什么样子你不知道?那两个人自己的修为多强,为什么不自己教?还不是担心儿子学成一个杀坯。打铁最熬性子,心性有了就什么都有了。”鬼老嘀咕着又骂了叶岚一句,却没有什么责备的意思,然后换了个话题,“荒意是个好东西,本来只是派你去盯着点那群外道有什么企图,没想到你居然真的把那东西拐了回来。”

“侥幸而已。”叶岚见鬼老不愿在长宁的事情上多做纠结,便顺着鬼老的话接了下来,“那日荒意出土,锋芒遮云蔽日。周遭一群外道不乏成名剑修,有两个想仗着自己有把好剑就贸然上去试图收服的,当时就被荒意斩杀。徒儿凑上前去一开始并无夺人之美的心思,只是想看看凭自己的修为,能走到荒意多近的距离。哪想荒意竟然被惊动,透体而入。事后想来,多半是门内心法和荒意有些渊源,荒意本身又没有灵智,自然就寄居在有熟悉气息的地方。而且……荒意似乎有意将弟子引到长宁身边……”

鬼老打断了叶岚的话:“找到了你就是你的机缘,光明正大的拿着就是,旁的不要多想。多想想那些老混球为他人做嫁衣的样子,呵呵,真是痛快。不过看你现在的样子,恐怕被这荒意折磨得不轻吧?”

“九成心力,都在对抗荒意逸散的锋锐之上。”

“不错,六步修为的九成心力能和荒意逸散出来的一点锋锐相抗,已是了不起。这段日子你就别到处跑了,待到破开境界跨入七步,能受的住荒意了,再出外行走吧。”

叶岚应下来,辞别了鬼老,自去自己的住处善后。

四下终于清静下来,鬼老缓缓吐出一口气。长河之上,一道丈余深裂痕突兀出现,良久才有水流重新填满,然后奔流如常。

“四海牧歌,荒神剑意。捡了不得了的麻烦回来……这孩子,真是的……”鬼老脸上的表情,却是桀骜睥睨。

第十二章 锻堂

给长宁引路的是剑冢的一名外堂弟子,年纪很轻。长宁跟着现在要叫师兄的弟子先是领了一块刻着名字的腰牌,然后凭着腰牌领了一身门内制式衣衫,两本薄薄的小册子,一本册子里记载着门规和剑冢建宗至今的大事记,另一本则是入门心诀,侧重于静心养气感应天地道力,乃是其他各种功法的奠基之法。

长宁算得上有一点调息的基础,加之鬼老已有安排,领用了东西,歇息了一晚,第二天便有锻堂的接引师兄前来带他熟悉环境。

剑冢外堂六支,内冢三支,各有所专,鬼老所讲的打铁的,便是外堂中的锻堂,所有弟子手中兵刃,俱是由此处弟子所造。

宗名虽是剑冢,却并未在每名弟子入门之初就赐下佩剑。入门弟子先奠基,之后便可以按照惯例由师长依评定决定入哪一支修习,再由师长根据每个人的习惯定制兵刃,实际到手的剑,长短阔窄不一而足。

剑冢的剑意脱胎于门前大河,一往无前,便是遇见高一步的敌人,也从来不怯,只是一剑先斩出去再说。硬碰硬之下,难免有损伤甚至崩毁。故而有鬼老先前那句抱怨——四步之前,佩剑无法收入气海温养,一旦受损,就只能再送还锻堂手工修复。

甚至四步之后脱去凡壳的剑,若是受损严重,又不一定花得了那么多工夫水磨石温养修复,便也非得重凝剑形,交由锻堂弟子修复才成。

锻堂正殿距离门内弟子所住之所有些距离,那接引师兄边带着长宁走,边给长宁介绍着一路走来的各剑峰和峰间隐没的一些有趣轶闻。长宁本来还很有些紧张,听着接引师兄说故事,便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喏,那就是锻堂大殿了。”接引师兄停下脚步,伸出一只手指向前方。

所谓大殿,并不是长宁设想中的气势恢宏的巨大建筑。

一处千丈巨峰临河,山体内中被完全掏空。朝着长宁来处的方向,半面山崖被齐整切开,露出山体之中的空腔。截面光滑如镜,乃是是由大神通者一剑劈开。

山体空腔之内,赤红流光明灭流动如同脉搏,贯穿整个山体一直往下延伸到地脉,引地火到炉芯之内。炉芯再分出不同的火眼,送入山体之内遍布的锻炉之中。

另一边,大河之水通过一个同样切口光滑的水渠引入山体,汇集在山体偏下的蓄水池中,然后再有法阵从其中凝练出来玄水寒精,送入各个火眼旁边的淬火池中。

只在山外远远一望,长宁的双眼便被刺痛得不自觉闭了起来。

一极寒一极热还则罢了,这座遮云蔽日的山峰之内,不知诞生过多少利剑,逸散出来的剑意积年累月,毫不掩饰地向四面八方散发出迫人的锋锐,甚至隔着大老远,长宁的皮肤上便隐隐感觉到要被切开一般!

“凝神守心,剑意不会伤到你的。”说罢,接引师兄头也不回,迈开步子走向山体。长宁深呼吸了几次,鼓起勇气跟上。

果然,当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那一开始还肆虐仿佛要撕裂他身体的剑意倏忽如同流水一般分开,袭来的不再是暴躁霸烈的剑,而变成了化雨的春风。

“没错,就是这样。剑冢弟子最不怕的就是剑意,更何况是锻堂。和这些剑意好好相处吧,对你大有裨益。”接引师兄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进入山体之后,长宁才注意到,距离炉芯最近的那一处火眼烧得正旺,热力撒发出来,空气中带着一股焦灼的味道。火眼边上一个汉子赤着上身,正抡起大锤在烧红的锻件上面捶打。

引路师兄示意长宁噤声,仔细看着这个汉子的动作。

长宁以前也在铁匠铺里捶打过东西,但是他从未见过有谁的捶击带着这种玄妙的美感。击打配合着地火脉动,锤子举起,四周散佚的剑意便雀跃汇集,锤子落下,这些汇集的剑意便被锤炼入锻件之中。

一柄剑坯逐渐成型,那股子张狂无忌的铁血之意在整个山体内肆意流淌,却不损坏任何陈设,实在是妙到巅毫。

最后一锤落下,山外怒涛一吼,山内地脉一震,那剑坯最外一层颜色杂驳的外壳砰然碎裂,露出里面赤红的剑体。汉子猛地将这剑体刺入面前淬火池中,并没有长宁熟悉的刺啦声响起,反而一阵大雾之中,兵戈相交之音清亮悦耳。

汉子一挥手,以掌风吹散烟雾,缓缓拔出剑来。只见锋锐天然而成,剑形古朴,方才那种张扬的气机尽皆敛入剑身,看起来已和一柄凡剑无甚两样。

长宁却知道,这是锋芒内敛的藏拙之相。村里的那个铁匠曾提到过,偌大江湖,那些神乎奇迹的匠人们,有能锻出神华不显却极致锋锐的兵刃的存在,此刻在眼前看到,长宁只觉着实震撼。

随手一丢,那柄剑便被汉子丢到不远处的一座高台之上。高台上凌空还悬着不少形制各不相同的剑,有的如同刚才那把剑一般看起来平平无奇,有的则释放出虽晦涩却凌冽的战意,仿佛随时可以毙敌于剑下。

身边的师兄只当是长宁初见此等景象,被震撼到了心神,看得入迷。而那火眼旁刚锻完那柄利刃的汉子,看着长宁此刻的样子,眼里却微微亮了亮。

那汉子从一旁的架子上拿过一件黑袍披上,纵身一跃,从锻造台之上直接落到长宁面前。身边师兄先行礼道:“见过湛卢师叔。”得到许可之后,便转身离去,走前看看长宁,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

被唤作湛卢师叔的这汉子上下审视着长宁,长宁被越看越不自在。许久之后,湛卢咧开嘴一笑:“这么单薄的身子骨也来学打铁,不怕抡不动这百斤重的锻山锤?”

长宁从小到大,实际上长得一直极快,远超同龄人。只是在湛卢这种身形面前,的的确确连单薄两个字的形容都勉强。只是未等他答话,湛卢手中锻山锤便丢了过来,随之传来的是一句话:“最远处的火眼,上面那块坯料,日落之前,一千锤。出得了形就留下,出不了或者坚持不住,便哪来回哪去吧。”

第十三章 第一步

长宁勉强接过锻山锤,后退两步,第三步时硬生生止住退势,再抬头看时,湛卢师叔已然不见了踪影。

锻山锤比起他平时打铁用的那锤子小出来一圈,重量却足有上百斤。若不是长宁平日里翻山越岭搬石为戏,身子骨打熬的很有些底子,就凭这丢过来的一把锤子,足够要了他的小命。

这也许就是入门的考验了吧,长宁这样想着。

湛卢师叔所指的那口火眼距离炉芯甚远,其间还要爬上爬下好一段距离。拖着这么个百余斤的重物,待到终于挪动到了火眼边上,长宁已经是满身大汗淋漓,手掌小臂隐隐有了酸痛的感觉。

这一处火眼的火势平和稳定,却同样热力逼人,本就浑身是汗的长宁,只是站在一边,就觉得闷热难当,汗浆更是汩汩冒出。

比村子里的铁匠铺,可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石砧之上,端端正正摆着一块长宽大概和手臂相当的材料,看着像是铁,但是仅仅是一块未经锤炼的料坯,便已经寒光闪闪,入手的触感滑腻如玉,哪里是凡物的样子?

略微回忆了一下见过的长剑的样子,又回忆了一下帮工之时在旁看村里那位老铁匠打镰刀时候的过程,长宁深深吸气一口气,鼓起全身的力气,将锻山锤高高举过头顶,再卯足力气往下砸去,坯料砰然一声巨响,声音在空空荡荡的山体内不断回响,听着便像是叠浪惊涛,一波一波,良久才平复下去。

长宁的注意力全在手中的锻山锤和眼前的坯料上面,自然不会注意到,应和着这锻山锤的落下,山体内本来凌乱四散自由游荡的剑意,微不可查地滞了一滞,重新开始游荡的时候,隐约间有以坯料为中心的意思。

打铁趁热。长宁宁心静气,调匀呼吸,比照着方才旁观湛卢打铁时候的韵律节奏,调动起全身力气,一锤一锤抡起,落下。十几锤时,长宁还觉得气力充沛,以父亲教的呼吸之法调息,在下一锤之前还可以调匀动荡的气机。

只几十锤开外,气息便已后继无力。他试着不断调整,但是那坯料传来的反震之力总是微妙地反冲在他下一锤发力最关键的那一瞬。

若一定要说的话,与其说是长宁在用手中的锻山锤捶打坯料,不如说坯料亦正在通过某种玄而又玄的方式,借着地脉与山体中的剑意,锤打着长宁的身体!

纵使现在的长宁并不懂这其中的奥妙,可是他还是能够通过身体的反馈感觉得到,若是这层层叠叠的反震和自己的力量叠加起来,恐怕不说一千锤,只一半的量,就够他筋骨崩裂,变成一滩肉泥。

百锤。完全是一股子倔劲支撑着长宁。再温和的人都会有脾气,长宁从小到大得的评价都是乖巧,但这不代表他软弱。特别是这种硬碰硬的对抗,在震得他五内动荡的同时,也激起了他潜藏起来的刚硬气势。

只是这种气势势必不能长久,长宁能感觉到,无论是体力还是精神,他都已经逼近极限。

停一下吧。就停一下。休息一下再继续好了。这样的想法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而这种念头一旦产生,就如同入魔一般不断在长宁脑中回荡。

机械地重复着动作,每一次都比前一次付出更大的努力,同时承受更多的反震。

他已经可以感觉得到骨头上开始出现了细小的裂缝。

而毛孔之中流出的汗水之中,已经混杂了殷红的血珠。

那种如同冥府鬼蜮之中的喃喃低语也越来越清晰。

反正山腹之内无人,没人看得到自己偷懒的。

反正日落之时尚远,只耽搁这一会不妨碍的。

他几乎就要顺从于这种冲动,丢下锻山锤,躺平在地面,好好地喘气,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只要稍稍休息一下就好。

然而他终究是没有丢开手中的锻山锤。

山体之内的剑意愈加凌冽,逐渐竟是有首尾相接形成一团暴风的倾向,暴风眼直指长宁和那块坯料。

模仿着湛卢样子的每一锤此时仿佛有了自己意志,脱离开长宁的思想,引导着长宁的双手乃至全部身心对抗着凭空产生出的这许多心魔杂念。

他记起剑冢入门心诀引的那句奔流到海不复还。

他记起随着叶岚于河上漂流时见的那破天惊涛。

父亲教他呼吸法门的时候,说过一句一气呵成。

地脉搏动,大河奔行,剑意肆虐,穿过那一块已经彻底变形了的料坯,也穿过长宁小小的身躯。

锻山锤和坯料撞击时的轰鸣在山体内回荡成一片狂澜。

道山脚下那条蜿蜒的小路上笼罩着的浓雾被这一片狂澜冲刷,渐渐淡去,散开。

长宁的胸腔鼓动。他的呼吸不自觉变得绵长而有力。心跳,气血的脉动,随着锻山锤的捶打,全部合在同一个韵律之下。

穿过长宁身体的剑意,他每一次呼吸时吸入的炽热气息,有一些永远沉积下来,留在了他的体内。

“九百九十八……”

“咚!”

“九百九十九……”

“咚!!”

“一千!”

最后一锤,仿佛要将所有气力吐出一般,长宁不计代价地运起全部力量,向着那已经看不出原本样子的坯料轰出。

巨大的共鸣在山腹之内回荡。

剑台之上的那些剑仿佛在窃窃私语。

日头隐去了最后一点光芒,绯红色的晚霞转瞬即逝,然后星夜笼罩,连奔流的大河都仿佛平静下来。

锻山锤跌落在一边,长宁的身体晃了晃。他试图稳住身形,终究力不可支,颓然倒下。

疲倦如同跌落三千丈的瀑布一般重重压下,将终于松了一口气的长宁拖入最深沉的梦境。

湛卢反掌向天,从这一片重归凌乱的剑意中拘出一片,一捏,便化作一颗赤红丹药。他手指轻弹,丹药落在长宁眉心然后碎裂,药力化作丝丝无形丝线笼罩在长宁周身,随着长宁绵长的呼吸而起落。

他竟是一直站在长宁身后,看着这个少年抡出第一锤,第二锤,一直到最后一锤。

湛卢叹出一口气,望向某个方向。

“鬼老啊,你倒是丢过来了有意思的小家伙啊……”

湛卢另一只手并指一引,从淬火池引出一捧玄水寒精,浇在了石砧之上。刺啦声响,白雾散去,一柄模样粗糙的长剑静静躺在那里。

不远处的茅庐之内,鬼老畅快淋漓地吸溜完一碗面,将空碗往一边一丢,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

第十四章 通识教育

长宁艰难地睁开眼睛,听到外面叮叮当当的声响,才想起来自己已经算是正式的锻堂弟子。

他欲要起身,只觉周身酸痛难当。这才想起来前一天几乎胡来一般地抡了整整一千回锻山锤,那股深入骨髓的反震之力此刻还隐隐在体内鼓荡。

习惯性地呼吸吐纳时,长宁呆住了。

气海有风起云涌。

长宁心意稍动,气海之中的那片风云便分散开来汇入四肢百骸,充盈在经脉之中。刚醒时遍布周身的酸痛随着这股气息的流转而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仿佛无穷无尽的力气。

长宁丝毫不怀疑,此时的他若要搬起村头那块巨石,会极其轻松。

起身来,长宁发现自己刚才躺的地方是一处挨着锻堂的独门小院,乃是正式弟子制式分配的住所。想来是昨晚他沉沉睡去之后,有人把他搬到这里。

看来,自己算是通过了考验,正式成为了一名剑冢锻堂弟子。

推开门出到院子里,湛卢师叔不知从何时便已背着手立在那。院子并不大,但也是足够容纳十几人在内活动的大小,可此刻湛卢师叔一人的身形,就给长宁一种将院子占得满满当当得错觉。

听到推门得声响,湛卢师叔转过身来,扬扬下巴,问长宁:“一步的感觉如何?”

长宁恍然。

昨日可算是厚积薄发。

从小站桩打拳,加上有呼吸之法配合,其实本就是在水磨石工夫打基础。然而这些年来,一则并没有人教过他要如何正确修行,二则其积虽厚,却没有一个契机让这种积累爆发出来。昨天那一千锤,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引动了他心底血性,又辅以外界种种因素,一鼓作气将他推入了一步的境界。

说快吧,以他的年纪已是晚了。各个宗门着力培养的那些弟子,五岁之前不窥得一步境界便算是失败,一律降格当作普通弟子对待。

可若说是慢,在无人提点的状态下,仅凭自己愣头愣脑撞进一步境界的,那更是凤毛麟角。论难得,比之那些重点培养的弟子犹有过之。

在他气海舒卷无常的那片风云,便是他的第一道后天道力。

只是现在的长宁,徒有一步的境界,却完全不知道要如何调动这个境界的力量。充其量只能凭借一口道力带来的长久耐力和一膀子力量和人对拳脚,可谓守着宝山却无法利用其价值。

看到长宁发呆,湛卢也不催促,静静等着长宁理清楚自己的现状。

没用多久,长宁抬起头来,一五一十向湛卢说了自己的情况。

湛卢伸出手来,掌心向天。伴着一声清鸣,掌心处的空气变得扭曲起来,然后逐渐化作一柄剑的样子。

“后天道力,辅以溯河剑诀,你感受一下。”说话间,湛卢在那剑形道力上一弹,剑形道力缓缓飞到长宁面前。

剑形道力纯粹而宁静,然而长宁仔细看向这柄精致小剑之时,却又隐约可以感觉到其间深藏的铁血磅礴之意。

湛卢向一侧巨石一指,“去!”

那剑形道力倏忽飞出,于无声间穿透巨石,只留下一个深不可见底的小小圆洞。

“这便是我派剑诀的用法之一。

“其实天下所有修行的心诀道法,不外乎是吐纳道力于内,和运用道力于外。

“道力纯粹,干净,不沾因果,没有任何特性,离体即散,重归天地。

“心诀道法,便是引三千大道之意,加之于道力之上,令道力可存于天地之中,或引动大道玄机,或直接以道力杀敌,或加诸于自身或器物作为强化。

“论境界,引大道玄机为上,直接以道力杀敌为中,加诸于身为为末。

“若是论难易,当然是反过来。

“我们剑冢,下三步以内,是以三尺长剑承道力,养剑意,近身必杀,合人字境。

“你能感受到道力补足气力,便是这三步内的基础。

“四步之上,或引动剑芒于方寸,或御剑行于百里之外,心念所及,杀机皆可至。

“这三步,合的是一个地字境。

“刚才那一道剑芒,就是到了这中三步之后就会修习的杀招。

“七步以远,上三步,可化剑域,剑域之内,便是自己的天地。

“七八九,已有吾身即天的气象,合的便也是这个天字境。

“我剑冢开山祖师,便是以整片剑冢为域,剑冢之内,天地大道避易,唯余剑道。

“然后万剑臣服。

“昔年成名一战,以一己之力挑战天下剑客。然后缴所有敌手之剑,葬于剑域。

“开山祖师,名宗无量,世称剑祖。

“而葬剑之所,人称——剑冢。”

覆掌为天下敌,长宁能够想象那时那人的不可一世。

湛卢停了停,仿佛也是为了让长宁平复那种激昂之意。

然后他看向长宁,接着说。

“鬼老安排你到锻堂,一开始我以为是甩了个麻烦过来,现在看来,你确实正适合这里。锻剑只是换了种法子修行,锻剑亦是锻自身,你应当已经有所体会。懂得剑是如何而来,才能知道自己的道往何处去。每柄剑都有自己的脾性,藏有自己的剑意。仔细去体味吧。”

长宁恭敬行礼。

第十五章 开学

剑冢的教习方式和别的宗门有很大不同。

当年开山祖师宗无量葬天下剑后,将这些剑上承载的剑诀剑意以通天手段剥离出来,汇集成册,筑一阁楼藏之。开宗以来,代代也多是精进之辈,无论是在外行走还是自行体悟,若有所得,也会一并放入剑阁。积年累月,剑阁所藏道典之多已经难以估量。

湛卢所讲的每柄剑脾性不同剑意各异,引申开来,便是每个用剑之人性格习惯都并非一个模子刻出来。甚至同样的调息运气之法,每个人实际运用起来,道力运转的细节都各不相同。剑冢施教也是索性开放剑阁,一干弟子各自能体悟得了何种道典,自行用玉板摹出一份来便是。剑诀道典无高深肤浅之分,毕竟若是不能在前人路上走出自己的路,那么再高深的剑诀,也只是能让人走到前人所在的位置而无法更进一步。

对于剑冢众人来讲,还不如走自己的道路,哪怕囿于某个境界,然后花费漫长的岁月闭关枯悟。

可能与不可能,乃是质的差别。

除开六堂三冢每日新进弟子必修的早课之外,大部分时间,一众弟子都是找一处自己习惯的地方自行体悟,也有找到了自己之道的弟子,甚至连师长的宣讲也彻彻底底抛开,于剑峰之间行走体悟,甚至索性出门行走天下。

故而每天早上,剑冢之内各堂冢的主殿之内都是人声鼎沸,中午一过,大家便散布在八百里剑冢各处,各堂主殿便冷清下来。

长宁每日早起,除开运行一周天父亲传下的呼吸法门之外,自然也还多了去锻堂山腹之内锤炼剑坯的课业。第一日千锤锻体一步破入山之事已被传开,而他打出的那柄灰扑扑的长剑也被赐下作为自己的佩剑。

论品级,这把长剑也只是最末流的入门武具,沾了材料和锻造环境的光,丢出去到俗世算是削铁如泥为人争抢的利器。但是对于剑修们来讲,这只是从最普通的坯子里扒拉出来一个剑的形状而已,哪怕淬火乃是由湛卢代为完成,但是完成度依然很低。

然而对长宁来讲,这把剑无比喜人,无比亲切。每日悬在腰间,触手可及,总能让他生出更多的力气来修行。

湛卢也说过,长宁打这柄剑时,心境精神与锻堂山体内的地脉河水剑意产生了微妙的共鸣。剑是粗制,却胜在心意相通,可以在长宁修行之时助他更容易体悟剑意,是用其他人锻出来的剑所远不能及的地方。而四步之后,若想佩剑蜕去凡壳纳入气海,这柄剑心意相通的剑也可以省去不少波折。

所以每当长宁捧出这柄长剑,小心擦拭摩挲的时候,旁边这些日子已经相熟的师兄师姐们便总是笑着打趣长宁道:“小长宁,看你这么喜欢这剑,要不要在今年的论剑上面露露脸,让大家看看咱们锻堂人才济济?”

“今年的论剑不是正赶上十年一次的天下论,各个剑修宗门都会来,哪里轮得到我来献丑。”

“哈哈哈哈,境界这种事,摸不准道路,十年百年寸步难进,可若是寻着了契机,一日一步也不是没有先例,这都是说不准的事情,对自己有信心一点。”

长宁跟着嘿嘿一笑,也不当真。

早有门内弟子讨论,论剑是五年一次大家互相印证剑道所得的盛会,几乎全部弟子们都会在这场盛会里一展身手。获胜者还能够有挑战师长的资格,这种可以直接与境界高深者对阵全力厮杀的机会极是难得。一场论剑下来,修为道法更进一步者不在少数,更是不乏有人当场顿悟破境。

而天下论,却是充满凶险。

毕竟,一座剑阁内,确实存了不少别派独门的剑诀。虽然是一代代弟子正大光明比剑赢来,可是别派却总不甘心自家传承就这么遗落在外。

有的门派想拿回剑冢千年前葬下的本门传承,也有散修试图在天下论中胜出,然后一探剑阁,找到一门通天的捷径。各路不世出的惊才绝艳之辈云集于此,安着一个“论”字,却几乎就是一场划定规矩的生死厮杀。

剑冢大大方方定下这天下论的规矩,一者是不愿与天下剑修彻底翻脸,更多一层的,则是以天下剑修为磨刀石。

宝剑锋从磨砺出。剑冢弟子对天下论的痴狂程度,更胜于论剑。论剑纵使再全力以赴,终究有同门之谊,手下多少有收敛。哪怕一招不慎,还有师长出手护道,重伤常有,生死却罕见。

而天下论,分胜负,亦论生死!生死之间,方见大道!

不是没有天纵之才陨落在天下论的演武台上,但更多的是有人从这试炼中砥砺了自身。

然后在日后长久的岁月之中,一次又一次替剑冢证明了,谁才是剑之一道执牛耳之宗。

那些在生死间砥砺出来的锋芒,纵使在以后踏入天下,投身在无数凶险犹有过之的厮杀之中,亦难有人可掩其神采。

第十六章 山中岁月

除开早课,长宁大部分时间都躲在自己的小院里默默巩固境界。

踏入一步境界,便相当于过了修道者所谓的启蒙,就已经有了去剑阁内挑选心仪道典参详的资格。剑阁之内,即是人挑选道典,也是道典挑选传人。有的道典极其活跃,几乎每隔几年就会感应到新进弟子,留下传承,有的道典却始终沉默无言,不知是一直等不到合心意的传人,还是依然为当年的败落而愤懑。

宗无量当年也留下两道剑意。一道镇守于剑阁最顶层,威服楼内一众剑意。这道剑意并不是为了传承,而是作为剑冢护宗的最后一剑,配合剑冢护山剑阵,威能堪称直入十步。

立宗这么些年来,这道剑意一直沉睡于剑阁顶层之内,偶尔有弟子慕名登顶瞻仰,甚至也不乏有人尝试从中悟剑,不过全部一无所获。

另一道却化繁为简,成为了每名弟子入门必修的基础剑诀,也就是湛卢所演示的溯河剑诀。这套剑诀乍看之下所阐释之义浅显无比,千二十四字通读一遍便可成诵,一步开始便能照章修习,至多二三步外,内中含义便能领悟得七七八八。看似只是品级最低的哪一类道典,然而每当修行到某些关键的节点,剑冢弟子又总能从这套基础剑诀中得到不同的体悟,与自身所得两相印证,往往可以助力打通关节,更进一步。

剑冢弟子之所以有底气收天下剑诀道典却仅仅以这些剑诀道典作为辅助,无时无刻不在试图闯出自己的道,所仰仗的便是这篇溯河剑诀。

长宁投入最大经历的,自然也便是这篇剑诀了。

行若蛟龙出水,静如苍松伫立,攻时雷霆破空,守时坚若磐石。

剑招并不繁复,寥寥无几数式挥出,却纳钩、抹、点、挑、砍、劈、刺一众基础剑式于其中。正所谓世上剑法繁多,而对敌之时的万千变化,却皆是衍化于这些基础剑式。

更玄奥之处在于,一套剑法走完,重新推演一次时,方才的剑意不歇,反而又进一步加诸于这一次推演的招式之中,层层相叠,如大河奔流一般生生不息,叠浪惊涛,与当日里长宁模仿湛卢的节奏挥动锻山锤时所引动的劲力相叠,同宗同源。

剑冢弟子对敌厮杀,因着剑修的杀力惊人,通常都是三五招内间分晓。但是若是有人想着拖过了这三五招,徐徐图之,那便会被之后层层叠叠的剑意打到彻底怀疑人生。

以长宁目前的修为,溯河剑诀推演至第三次,道力便会被消耗一空,同时道力反震也使得长宁筋骨酸软,手中剑也愈发沉重,无论心神都不足以支撑剑招推演,只得打坐缓缓恢复。

一吞一吐之间,剑意锤炼精神意志,也锤炼皮肉筋骨。

一步锻皮,二步粹骨,三步洗髓,步步递进,然后方可蜕去凡壳,入地境,成地仙。

不过长宁此刻倒是并没有想那么远,主要还是遵父母之意,一切以强身健体为上。

然而虽是做如此想,长宁修行却半点不马虎。湛卢师叔布置下的课业堪称苛刻,他却没有一次不是全心全意认真完成,只要得了空闲的时候,几乎都不歇息,只是一遍一遍重复着推演,打坐,推演,打坐这种枯燥的修行,连那群醉心剑道的剑疯子们也不得不叹一句佩服。

这也是为何他年纪极小,进门时间短,却极是受门内其他弟子宠爱的缘故之一。

间或有早入门的锻堂师兄师姐前来探望这个最晚入门的小师弟,手中总会提着巡查回来顺手从附近城镇里买的点心。大河之水虽浑浊,澄清之后却极为甘甜,煮茶也好炊饭也罢,格外清香。大河边的城镇之内,出产的点心更是闻名遐迩。

长宁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回礼,不过却是跟着娘亲学得一手好菜,总是能引得人食指大动。师兄师姐们每每带了点心过来,总会额外再捎带一些食材,长宁乐得下厨烧菜招待同门。小院内聚着的三五同门或谈论外出遇到的轶事,或交流修行路上所得与所惑,这时候长宁在临时隔开的厨房内颠勺,小院内香气四溢,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若说有憾事,便也只在维古师兄带回来的佳酿上。

师兄们混在一起豪饮一通,偶尔鹿师姐和迟师姐也一起凑个热闹。

长宁在家时,娘亲管得极严,连父亲都不见得有酒喝,更何况是他。虽然不搀酒,但是看着师兄们如吞日月,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哪能没有好奇,伸手讨酒想尝尝到底是什么滋味,却总会也被迟师姐笑骂一句“小孩子喝什么酒”,如此一来,即使是在座入门最早的陶师兄,便也不好拐骗着长宁喝酒了。

第十七章 食味

长宁所住小院之内,隔一段时间便有三五同门聚集饮酒论道,几乎已经是锻堂这半年来的固定日程了。剑冢弟子说不得多,也不算少,不过撒在千峰之间,再刨去外出行走的那些,长宁能够经常见得着的,便也不过两掌之数了。

这一日,长宁一如往常在院内练剑,一式收尾气息敛去之后,便听得咚咚砸门之声响起。

“小长宁,开门啊开门啊,我们来吃午饭啦!”不等长宁开门,鹿鸣的声音便已经穿过大门传了进来。

开门,如预料之中的,鹿鸣在前,陶然与维古二位师兄并排,再后面是迟曼师姐。

四人俱是门中前辈,陶然师兄与长宁出身差不多,也是山野猎户之子。幼年便被路过的剑冢长老看上了资质,带入宗门修行。算起入门年纪,比现在的长宁还要小不少。他如今已是五步上境的修为,在年轻一辈仅次于几位早早就入了六步的妖孽,并且也破境在即。一手剑诀承地地道道的大河之意,不蔓不枝,论基础之扎实,同辈中数一数二。

维古师兄则是读书人出身,因着仰慕诗剑仙青莲居士的传奇,拜入山门。修行走的是以文载剑的路子,用的也不是寻常的三尺秋水,而是以笔书符剑,霸道不足,缠斗却是好手。诗剑阵一旦书毕,万剑齐发,如飞瀑三千里。

鹿鸣名义上是师姐,其实比长宁的年纪还要小一些,不过仗着入门早几天,当初见面第一句话却是极为坚持地要长宁叫自己师姐,半点回转余地都没有。

迟师姐则是州中巨富之女,家族与剑冢关系匪浅。有传言迟家一家便接下来了剑冢两成还多的出入往来,迟家每代更是有名额不经评定直接拜入剑冢门下。迟师姐天资超绝,以及笄之年问道四步,可谓前途无量。迟家老祖为此更是不计代价砸下海量资源,只盼有一日她可以踏入七步,那时放眼西北全州,迟家的生意便无处做不得了。

四人轻车熟路地进来院内,自己搬了桌椅坐下,便拿出备好的米酒点心排开摆好。长宁笑着看他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也转身入厨房,弄了几个简单的下酒菜端出来,坐在一边挑喜欢的点心吃。

“长宁,我观院内尚存剑意未散,凝而不乱,看起来比我们上次过来,你又进步了不少。”维古见长宁坐定,赞许道。

“那是,小长宁这么努力,进境当然明显,哪像维古师兄你,每天就是写诗写字,也不练剑。”鹿鸣一手抓着一块点心,好不容易咽下去嘴里的,嘟囔着说。

“笔为剑,墨为意,诗便是剑招。我无时无刻不在练剑,鹿师妹又何出此言呢?”

鹿鸣忙着吃手里的点心,皱皱鼻子没有理维古。

倒是迟曼噗嗤一笑道:“维古师兄由内及外,长宁师弟由外及内,便是各取其道了,小鹿你再多些时日,自然也便会有自己的道,和自己的理解了。”

“她可清楚得很。她就是记恨我上次下山没给她买绿豆糕。君不见她这些日子,哪里有半点尊重师兄的样子。”维古手中折扇拍着脑门,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哼。”

“都是小孩子……小长宁啊,我这隔几日就来白吃白喝一通,着实好不惭愧。看你一步境界日益夯实,我观长河落日,新近悟得一道剑意。不如就拿这道剑意充一道下酒菜,若能助你早日踏出二步,我也不至于吃了白食回去睡不着觉。”

说话的是陶然师兄。

“嚯,平日里问你讨要点心得,非得好酒伺候着才肯漏出来那么一星半点。今天怎的这么大方,直接拿一道剑意来下酒?”维古师兄吃惊不小,故作气愤道。

“别的不说,你要是也能见天请我这么一桌子好菜,我也拿剑意来下饭。”

“上次醉仙居你白吃我一顿全席,你可半个谢字都没给我啊。”

“那是你比剑输给我的,你还好意思说?”陶师兄说一句话喝一口酒,维古师兄被顶的哭笑不得,只能对着长宁做鬼脸。

长宁拱手道:“陶师兄指教剑意,长宁虽造诣尚浅,亦当全心全意领悟。”

陶然本是嬉笑怒骂俱是平常之人,长宁无论心性脾气都令他极为赞赏。这段日子相处下来,越来越喜欢这个踏实低调的小师弟。更何况在他看来,自己作为前辈,这些新近师弟们基础未牢固之际,他代师授业解惑本就是职责之内的事情。

环顾一众师弟师妹,默默感受着背后大河奔流之声越过山峰滚滚传来,陶然握住剑柄。

长宁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豪迈之气。

追光剑出鞘,剑音如歌,长吟一声。天空倏忽暗了一暗,于这片昏暗之中,又有一点寒芒从中挤出来,正若落日将沉之时,最后余晖返照时的那一抹绚烂。偏偏这抹绚烂并不像真的落日那般后继无力,反而闪耀之后接着光华大作,竟有暗夜返昼的霸道气象。一剑恢弘磅礴,最终裹挟着那片昏暗直入天际。

第十八章 你看这一剑

天光舒卷,良久不散。远一些的剑峰之间,隐约间陆陆续续也有几道剑意升起又落下,似是对同道中人这惊艳一剑遥相致意。

“六步?!”维古此刻是真的惊讶。这倏忽的昏暗看似黯淡恍惚一闪即逝,却着实是以自身之道影响了周围环境。

地境最后一步的整个六步境界便是不断磨练自身之道,由自身到天地。只待真正能够在周围打下自身之道的楔子,道力运转不绝,从天地间往复循环,在周围打下的楔子自然成为剑域的基石,便可顺其自然踏入七步。

说起来似乎是很简单的道力,可偏偏无数人就生生被困在这里,再也寸步难进。

长宁忽然想起来,叶岚师兄似乎也是六步?纵然是他这样的天纵英才,在荒意的加持下,想要晋入七步,也不得不闭关枯坐。

近一些的,眼前维古的路子便是间接模仿天字境的剑域,只是还需要大量自身道力支撑剑阵运转。且剑符一旦被破,剑阵自然受损,距离剑域那等圜转如意还有不小的差距。此刻见到陶然这一剑,维古自然感觉到了其中不一样的气象,哪里能不惊讶?

陶然这一剑明显已经有了动摇周边天地的影子,便说是开始了六步的修习也不为过。

“差得远,勉强借温养的剑意有点样子而已。”陶然收剑回气海,边笑边摇头,然后转向长宁,问:“如何?”

长宁还没来得及回答,鹿鸣抢白道:“你就是炫耀嘛,五步上快六步的剑意,你让长宁师弟怎么悟?”说到师弟两个字的时候,她总会加重语调,仿佛在强调一般,“不如这样,你把剑意降到二步再舞一次,这样长宁师弟才方看得真切嘛。”

“尽开玩笑,几步就是几步,剑招可以简化,剑意哪有那么容易打折扣。我若真能做到,岂不是和宗祖师一样厉害了。”陶然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来,逗得鹿鸣哈哈直乐。

迟师姐却不发一言,看她眉头微凝的样子,竟是以四步之境,跨越一步从那一剑中品味到了些东西。

这倒也是情理之中。她的天资本就极佳,迟家又不会满大街敲锣打鼓宣扬这一点,外人只道是她沾了迟家和剑冢关系密切的光才拜得进剑冢的山门。只有众师长和平日里亲近的人才知道她的四步走得多扎实,此刻观剑意有所得,自然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陶然示意众人不要吵闹,免得影响她体悟。观人剑意而几乎立刻有所得,这种状态并不常有。虽然距离顿悟还远,却也足够从中获益匪浅。长宁隐隐觉得面前得迟师姐有哪里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仿佛更加飘渺出尘,然而只瞬息之间这种感觉便消失不见。

迟曼沉默片刻后便恢复如常,向陶然长揖及地道谢。陶然正受了这一礼,极是开心。他又转向长宁,道:“现在看不太懂没关系,转天我把剑意拓了给你。你既然决意在本门溯河剑诀上多下功夫,这一式剑意中蕴涵的道正好可以和溯河相互印证着来体悟。你也知道,这是本门立宗之本,好东西,千万别被杂七杂八的那些花哨剑诀迷了眼,头脑一热给丢了。”

“自然不会。”长宁正色,亦是恭敬行礼,谢过陶然师兄。

陶然摆摆手,道:“无妨。师兄师兄,被叫一声师兄,便总得照顾好师弟师妹们。一式剑意而已,算不得什么宝贝的东西。天下论四步以下弟子参加不了,下一次的论剑你却是可以试一试。那时候诸多剑意大放异彩,现在打好了基础,到时才能受益更多。”

长宁点点头。

见天色已晚,陶然和维古勾着肩提溜着没喝完的酒一并离去,边走边商量着去哪座云台上接着喝。迟曼要回去消化体悟,鹿鸣明显还没吃饱肚子,却也被拉着不情不愿的也和长宁道了别。

夜风渐起,长宁依旧伫立在小院之内。

风声,水声,蝉鸣声混在一起。

这一剑如同推窗望月,令日日只是闷头在自己小院子内练剑的长宁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剑修之间的交谈,有时候一式剑意胜过千言万语。陶然的这一剑,现在的长宁还看不懂,却不妨碍他看明白。

这位看起来粗犷的师兄,没有仗着自己是前辈的身份直接过来说教,而是借着这起于山峦隐于碎云,缭乱天光和歌长河的一剑告诉长宁,天下如此盛景,草木山水有真义,但前提是你愿意推开门出去看看。

凉意渐起,长宁抬头看看高悬于空的一轮皎月,紧紧衣服,转身回屋。

第十九章 诡谋

离开剑冢不知多远的一处洞穴之内,一团绿茵茵鬼火无声燃烧。火焰翻腾时隐约可见有痛苦嘶嚎面孔在其中一闪而过,竟映得周遭寒气逼人,一点没有火焰的温热之意。

几个黑氅大袍围得严严实实的人影相互隔开一段距离,围绕在鬼火四周,默然无语,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时间推移,几个黑影却不见任何不耐烦的意思。

终于在洞府外将近日落之时,有一个黑影踉跄闪入。进得洞穴,黑影手向身后一抚,洞口似水波荡漾一阵,从外面看来,便已经和周遭山体没有了任何差别。

惨绿色鬼火火焰周围刚好还有一个空位,那新进来的黑影也不和其余人打招呼,只是跌坐下来,调息良久,方才缓缓张目,立起身来。

“无宗主,何以如此狼狈?”话是关切的话,语气中却满是幸灾乐祸。说话得这道黑影藏在洞府最深处,显然是身份地位最高之人。

“左盟主见笑了。四海牧歌此番重出天下,携手攻山,仓促之下,我有命逃出来已是侥幸,若只是样子上看起来狼狈一些,实在算得上是万幸。”

“呵呵,我早告诉你,你山门护山大阵只是个花架子,看着构思巧妙,蛮力强破,不过瞬息。”

“哼,谁想到这两个瘟神连最外围的预警阵法都未触动,就直接攻了进来。换你,你防的住?”

说话间,被称作无宗主的那个黑影手指一弹,一颗说不出材质的珠子被弹进了鬼火。鬼火摇曳了几下,忽而窜起到丈余高,直到洞顶方才稳定了下来。鬼火内里缕缕火焰变换,竟是勾勒出一幅幅画面,虽无色彩,画面中人物景物却都是栩栩如生。

画面之中,一对男女正大杀四方,看面目长相,正是长宁父母,姒海与牧夫人。虽然鬼火只摹画出来其形而不见其意,可从他二人的一举手一投足之间,依然隐隐可以感觉到那股子摧枯拉朽的气势。

偶而有几个围立数人模糊认得的,已是六步往上的人影在其中闪过,竟然在姒海与牧夫人手下连一合都撑不住,瞬间被斩落当场。

鬼火画面的最后,是姒海仿佛察觉到有人窥视,骤然转身,一步跺地,身形如流星一般欺近。鬼火摇曳,正对着这一幕的那个瘦小黑影,竟是不自觉退了半步。

若不是心知这二人出山的缘由底细,更是惊惧这二人不知何时便会杀上自家山门,围观的几人中有走刚猛一路的,看到这一拳的霸烈,几乎要叫出好来。

“嘿嘿,一趟大苍山回来,荒意没搞到手不说,还惹出来这一对杀星。说是门下年轻一辈精锐齐出,结果一个都没回来,全被埋在了那片荒山里。丢人。”距离鬼火最远处的那个黑影出言便是刺。

他倒是逞了口舌之快,可这一圈立着的哪有易与之辈?特别是有几家刚陨落了门内的种子,甚至还有下任门主的备选,四海牧歌尚未攻来之时,便已经如惊弓之鸟,被这句话一刺,几乎当场就要翻脸。饶是顾忌着这之后还有非得共同谋划的事情而不便出手,只这一瞬间愤然爆发出的气机交织,便逼得说话的那人闷哼一声倒退几步。

“住手!”被称作左盟主的那人低喝一声。

动荡的气息逐渐平复,出言相激的那黑影也缓缓回到原地,不再挑衅。

为首被称作左盟主的,便是鬼门左司魂了。一众人中,论修为数他最高,论宗门,鬼门势力亦是最大,故而纵使左司魂性格极端乖戾,也还是被奉为几大外道宗派此番联盟的盟主。

左司魂见众人冷静下来,方才缓缓继续说道:“仇要报,却不可操之过急。定要让那二人付出足够的代价。厉儿命石碎裂之后,我又派人去他惨死之地探查。剑冢的那小崽子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勾搭上了四海牧歌的独子,厉儿一行想来并不知内情,就当是普通人拦道随手欲灭之,没想到啊……”

“我的宏儿死得惨啊!!”一个老妪之声凄厉悲痛。纵使凭在列众人的修为之深,亦不由得心神一震,甚至有人只觉神魂欲裂,魂魄险些被这一声惨叫震出躯壳!

“哭丧婆,收声!”鬼门最是擅长沟通幽冥,左司魂这一句暗含镇魂之意,一时间那股子萦绕的凄厉哭声被镇压变成了普普通通的低泣,在列众人顿觉轻松许多。

“他们杀了我的宏儿,毁了我准备了这么多年的转生之壳,我要生炼了他们的宝贝儿子做活傀,然后驱使着这头活傀自尽在四海牧歌二人面前,方解我心头之痛!”

“那二人的独子已被带到剑冢,以剑冢护山大阵的威能,想要再抓他出来,恐怕只是痴人说梦。”

“活的不行,死了的也勉强可以。无论如何,定要他们尝尝我所受之痛!”

“话是这么说,哭丧婆你倒是去杀啊。”方才出言嘲讽之人实在忍不住,又刺一句。

四下寂然。

若是在这里的所有外道宗派心意合一,共同进退,也不见得会无法抗衡剑冢。可是对于这一帮子各自心怀鬼胎的老狐狸来讲,要合力打上剑冢山门?开玩笑吧。恐怕未至剑冢,只内讧便要损掉三成门人了。

“剑冢天下论将至,届时有各宗派应邀前往挑战。山内人多且杂,剑冢必不能一一顾全。倒时动用暗子,只为诛杀,此事当有七成把握。”

“那二人呢?总不能杀了小的,然后坐等那二人发疯?”

“幽冥之门已开,我将引那二人入幽冥大阵。介时以极北全境做人牲,当可仰仗幽冥大阵困杀他二人。”

“‘当可’?那若是他们脱困呢?若是你的人牲消耗赶不上他们破阵呢?若是他们道山之上再进一步呢?他二人当年杀穿七宗,必死之局之下破境一举反杀已有先例,你怎知如今不会重演?”

“哪有那么容易?”

“万一呢?!”吐出这三个字的那黑影竟是似被吓破了胆,连声音都嘶哑着。

“……”

“……”

“你也说了,若是事成,他二人必然疯魔。幽冥大阵,只要心乱,神魂自然万劫不复。”左司魂的声音幽幽传来,似是来自地狱最深的阴影之内。

第二十章 好像懂了一些

长宁打了一个喷嚏,从睡梦中醒来。

天色尚早。

自拜入剑冢修行以来,他还是头一回这么早就醒过来。一步境界之下,道力开始反补肉身,对神魂的淬炼却还没开始,一直到三步境界时才能以修行代睡眠,精神如流水不竭。

这个阶段下,通常是体力充沛,苦练而不疲劳,精神却未比能跟的上体力的消耗。许多人愈加勤勉,便愈是容易心神倦怠,反而欲速则不达。

大宗门之内通常都会早早和弟子们强调这一点,而那些野道散修却未必能够知道,走了弯路而不自知。

所以一日修行之后,借山峦之间的地脉灵韵修养心神,进而有一个充足的睡眠,也是下一日可以刻苦修行的保证。

静息片刻,长宁起身,着衫,洁面,佩剑。

走出小院,四下仍是一片寂静。天光尚未大放,周围还是一片灰蒙蒙的雾气。

雾气之间,群峰绰约飘渺,隐约可见。

而峰峦之间,又有雾气缓慢流淌,如同悬河一般,同时挟着轻灵与厚重这两种韵味。

这么久以来,长宁只是在小院内修行,去剑炉听讲道,心无旁骛,导致剑冢屹立之处一片壮阔美景,除开刚入门时被带着走马观花看过几座主殿以外,他竟是没有好好看一看自家宗门到底是如何模样。

昨日陶然师兄一式长河落日,其中道韵着实令人心旷神怡,也让长宁知道仅仅闭门造车,靠着自己内观体悟来修行终究还是有所局限。世上万千景物,无不是三千大道的具现。修行者从万千景物之中摹画下其中蕴含着的那些道韵,融会贯通到自身所悟之道中,乃是所有传承孕育之始。

剑祖宗无量于此处借大河之意悟得最后一剑并从此创立宗门,千年以来剑冢之景与剑冢剑意早已互相渗透密不可分。剑冢溯河剑诀固然是这道韵极致简化的结果,可若是没有这峰峦剑指刺破天际,长河奔流一往无前的景致与之相辅相成,又何来这剑冢之后的百世基业?

一山一水俱是道韵,一花一木亦藏世界。

这些道理,剑阁之中的那些道典里记载了很多。可是纸上得来终觉浅,若没有真的想通了,又怎么会明白其中隐藏的深意?

山间还有雾气,可长宁却觉得,一直以来仿佛蒙在眼前的一层布幔被揭开。他好像有些明白为何占据剑阁之内很重要一部分位置的典籍之中,全是些古往今来描写赞叹剑冢风光的诗文画作。

那并不是文人酸腐或是单纯的惊叹于美景,而是真切地感受到了天地之间的这片壮阔,然后化为自身道韵剑意。

一念及此,长宁忽然想看看与陶然师兄剑下的那道落日相对应的长河日升,又该是如何的景色?

头一次,长宁随性而行,不再追求每一步踏落都要暗合气息,甚至脚下未踩着溯河剑诀中的步法,只是随着念头随意跨出。

就像是以前惬意行走在山间的小道之中,四下张望着寻一颗颗野果,一株株药草。

锻堂所在之山体外侧,有小路盘旋蜿蜒向上,直通剑炉顶峰。

山道虽险,于走惯了山路的长宁来讲,和平地也没有多大差别。

一边是不舍昼夜逝者如斯的河水涛涛,另一边则是经受了日积月累地火热力而显出琉璃质地的剑炉山体。山体之间偶有剑意刺穿之空洞,以剑目观去,甚至看得到山体之内涌动的地脉熔岩和刚刚被凝炼出的玄水寒精。

而这样的山体之上,却依然有植被丛生,低矮却苍劲,显示出生命力的强悍与不折。

缓步这样走了小半个时辰之后,长宁已经身处山顶。

果然,山脚之下看峰峦,只见得到层峦叠翠,叹服山之巍峨之余,毕竟视线被遮挡,难见全貌。

可若是立足山巅,入目尽是刺破云雾的山峰,便又是全然不同的一番景象。

胸中一股澎湃之意如同要撞破身体一般激荡着,长宁几乎就要忍不住长啸出来!

腰间长剑颤动,他手指一勾,长剑应声出鞘,仓啷啷若九霄龙吟一般。

面东方,长剑舞动,寒光耀山峰。

剑炉之中有无数剑意。

剑峰之间有无数剑意。

剑冢之内一草一木,俱是剑意。

于此间舞剑,便是与天地论道。

一套溯河剑诀,被长宁娓娓道来与天地听,而天地和之以风起,云舒,日升!

溯河叠浪,这一套剑诀被长宁推演至第五遍之后,居然依然存有余力!

长宁缓缓收束剑意,而峰顶之上,已然天朗气清。

第二十一章 讲道理

有脚步声响起。

湛卢如往常一般一身玄黄色大氅,长剑并未收入气海,而是斜斜负在身后。他踏着那条方才长宁上来的山道,缓缓走来。

长宁见礼道:“师父早。”

湛卢微微点头:“初涉修行,难免抱着心法剑诀痴悟,闷头只知练剑。看着努力,却容易囿于眼下,实无益于长远。你这么快能想明白,不错。”

“多亏陶然师兄提点。若不是那日他示以一式长河落日,弟子恐怕还要一直闷头苦修,不知何时可以堪破。”

“这是心障,只能自己悟,陶然最是有心,以剑意示警,助你一臂之力。这种事情别人没法明白着说。其他门派多有入门便道破此关者,然而阅历未到,说了也是白说。悟道,悟的还是自己的道。别人来告诉你的,到底还是身外之物。”

“那剑阁之内所藏道典传承,又要如何取舍?”长宁谨慎提出疑问。

“问得好。这就好比你在大苍山中行路,刚一进山的时候,总要跟着别人踏出的路来走。再进一步,自己辨得方位,凭着罗盘指路也能前行。直到你对山林了若指掌,自然可以抛开这些指引,自己找到方向,找到路。”

“所以修行也是如此,前人所留之传承,终究只是指路的罗盘,却不能成为自己的路?”

湛卢流露出赞赏之意:“不错。剑祖剑意何等玄奥,他却只留下从中简化至极的几剑以作传承。以此为基石,天下所有剑意,不过是这道剑意的补充而已。而纵使是剑祖的剑意,亦是后世我等修行路上的罗盘,永远不可替代我等自己的路。”

“那岂不是说,连剑祖剑意,都还未道尽剑道真义?”长宁从湛卢的话中听出一些难以置信的端倪,不由得脱口问道。

“你觉得大道是什么?”湛卢眼中亮了亮,反问长宁。

“日升月落,春去秋来。云雾升腾,流水就下。我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大道的表象。”长宁斟酌着用词,缓缓说道,“而剑之一道,穷极万千剑招,也许只是为了找寻这终极的一剑。”

“你自己悟出来的还是书上看的?”湛卢笑道。

“书上看的……”长宁老老实实说。

“看来的能记住也不错。此番叶岚去大苍山夺来的荒意,乃是剑祖当年八步进九步时苦求不得的一剑,实在是造化弄人。剑祖后来以大决心大毅力,破而后立。剑阁最顶层的那一剑,便是他所破入九步时悟得的最后一剑,也因此他邀战了天下剑客,试图从中找出九步之上更多的变化。可惜葬尽天下剑,剑祖都没能找到那终极的一剑。变化万千也好,大道一剑也罢,未见大道真面目之前,没人知道那一处的风景如何。”

“那究竟是万千变化,还是道生于一剑?”长宁见湛卢心情甚好,自己也不由得轻松起来,信口胡猜道。

“贫嘴,莫要说模棱两可的话。”说着这话,湛卢却还是笑意盈然,“修道最忌讳的便是妄图面面俱到。当下悟到什么便是什么,无论是道尽万千变化还是道生于一剑,说起来好听,若不是从心出,迟早要做出抉择,而道心一旦动摇,后果不堪设想。”

“弟子记下了。”长宁恭敬道。

“用不着记下,说到底这也只是我所悟得的道。也许你以后会走上一条全然不同的路。大道之下,凡事皆有可能。莫要被我的道扰了你的道。”

“是。”

“但也别好高骛远。道山巍峨,却也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是。”

“剑祖八步尚可破立,你亦不必步步谨慎。悟到了,便跨出去。你看这大河从天山奔流到海,气势如此磅礴,说到底不过应了一往无前四个字。瞻前顾后生怕踏错,还不如回家种地。”

“是。”

湛卢翻了翻白眼:“早知道摆张桌子在这里,你在里头我在外头。”

“啊?”

“啊个屁。剑冢的晨曦是好景致,剑冢以外,见不到的。好好看看吧。”

奔流而下的玄黄河水隐没在天地交界,放眼望去,远处一片雾气渐渐褪去,剑冢峰峦叠翠。长宁微微眯起眼,借着道力强化过的双眼倔强地盯着那一轮渐行渐高的红日,直到双目终于承受不住那片耀眼光芒。

闭起双眼,那红日的影像还留在脑海之内。

残像缓缓消失,长宁重新睁开眼,身边立着的湛卢已经离去。

第二十二章 千峰承剑

从那天往后,长宁深居简出的习惯是变了不少。

以前在西极,大苍山绵延千万里,虽是壮阔以极,长宁却没什么机会好好领略其中风光。在村子周围和半月内脚程的林子里行走便几乎占了山民们全部的生活,只有行脚商们定期前来,交换大苍山的产出,同时带来外界的必需品。

几本画册读物,便是小山村内的孩子们了解外面大千世界为数不多的窗口之一。不过好在村头上有一家私塾。说是私塾,其实就是一个姓李的白胡子老头在村里的青壮进山之时,带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孩子们讲故事读经典,兴头起了便自个人一个人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吟诗,还不许围着的小孩子们跑开不听,这连开蒙都算不上。

长宁倒是好学,早早翻完了李先生为一群小毛孩准备的浅显读物,便只能从隔段时间才来的行脚商那里讨得一半部纸张已经泛黄发旧的书回来,如获至宝地细细研读。

他离家之时,娘亲往他包里塞的,便是从这些年他的那些收藏里面捡出来的。

从大苍山到剑冢,他一半心思在想家上,一半心思在想象剑冢内的生活上,加上大河波涛好不骇人,又没顾上好好看看一路景色。

到了剑冢之后则更不用说。拗着一根筋钻着牛角尖的长宁只顾着对着剑诀修炼,这期间的山川湖海和人间烟火,他懵懵懂懂间不知错过了多少。现在想来,确实是一宗憾事。

剑冢盘踞在大河咽喉之处。上游流水不断汇集,河面不断拓宽,然后再流入这片险峰之中,河道遍骤然收紧。一众山峰像是从大地之下刺出一般,将平整的大地斩得支离破碎。河流便在这破碎的大地之间一路蜿蜒,水流激湍。若要渡河,或者仗着修为御空而去,或者向上游或者向下游走出几百里地,出了这片险峰的范围,河床重新开阔,水流平缓之后,才有渡夫出没,撑着一尾窄舟,送人往来。而若是车马,则还要走远些,到了官道之上,才有官造的石桥可走。

剑祖当年于此明道,葬天下剑,再传天下剑。从此剑冢在这片险地之中异军突起,成为修道界的巨擘。这片山峰河水,多少年来受剑冢多少弟子剑意砥砺,早已隐隐有了几分先天剑意。后天到先天,云泥之别。这也是为何剑冢虽并不广开门庭招收弟子,却代代人才辈出的原因之一。

其间多少惊才绝艳,多少荡气回肠。

早课结束之后,若是陶然师兄他们不来小院折腾,长宁做完例行的课业修炼,就在剑冢之内四处走走。

剑冢之内并没有什么神秘莫测或者戒律森严的禁地,山峰之中偶有几处被禁制圈起来的地方,多半也只是在此处闭关的人设下,用来隔绝内外避免无心的干扰而已。

除此之外,三千里剑冢,无处不曾留下过一代代弟子的足迹。

长宁行走其间,几乎每座山峰之上都能看到曾有前人悟剑留下的痕迹。

或是简简单单一道剑痕,经年累月依旧凌冽迫人,或是兴致所至挥挥洒洒于崖壁之上刻下的句句诗词,长宁只是观看便几乎被引动道力,直欲长啸。

这些剑意不断被岁月打磨,久远的岁月之中又有新的剑意不断被留下。

崖壁之上,泥土之间,甚至山涧的一捧流水,水边的一掐新芽,长宁总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与前人所留下的剑意不期而遇。

剑修之间的对话,剑招的意义远胜过言语。

行走于山峰之间的长宁,恍惚间觉得是在跨越了无尽的时空,和一代代剑冢之中的惊才绝艳之辈把酒言欢。

遍攀剑冢九百九十九峰,尽阅千年剑意传承。

这一片破碎大地之上如一柄柄长剑直刺天际的壮阔景象,也直接被剑冢弟子们干脆地称作——千峰承剑。

而千峰之中,最后的那一峰,自然便是——山登绝顶我为峰。

山山水水之间,长宁总能看到有人或独坐剑峰或三五成群。看服装形制,竟是六堂三冢尽皆有之。或许彼此间并不认识,却不妨碍聚在一起弹剑为歌。

想来是因着天下论的缘故,久在外奔波的门内弟子们,也已经逐渐返还。

有师兄甚至师门长辈看到长宁这种初入门没多久,境界尚浅的新鲜面孔,也不吝于放缓手中剑,徐徐推演剑招,方便长宁多领悟一些他们的剑意。无论看不看得懂,长宁都以礼还之。

但也有师姐们看到这个容貌精致气息纯粹的小后辈,四下张望见没有旁人,便仗着自己修为稳压长宁一头,欺近身来捏一把脸就跑的。长宁纵然再是进境神速,但是哪里能和这群已经有着足够厮杀经验的师姐们相比?剑遁步法跑不出几步,便被追上。倒也是因为这个,长宁这几日来的身法突飞猛进,被人问起,却只能哭笑不得不知如何回答。

第二十三章 第一仗

又是一日,长宁所住的小院里已经或坐或立挤进来不少人,大多是前些日子在剑峰之间乱转的时候遇到的同辈师兄师姐。剑冢新进弟子本就极少,长宁又不是依惯例入门,回宗门之后的一群人除了平日里论剑以外,穷极无聊,左右无事,竟然就都吵吵嚷嚷着,借着同门之间要多亲近的名头,拉伙过来蹭饭。

这一院子的人,没几个是还需要吃饭来维系体力的。只是在外风餐露宿,回宗门之后难得有一个由头,能把这么一群人聚在一起的。

且不说锻堂本堂的师兄师姐,也不论牖堂契堂这些平日里就在门内极活跃的外堂弟子,那院落一角,甚至还并肩站着两名剑袍躺着暗红云纹的内冢剑狱弟子,虽然收敛了平日里的那惊天杀气,但只是站在那里,那边的温度没有来地便比别处低了不少。

长宁倒是不在乎这些。在他看来无论是和煦如春风还是冷冽如寒冬,只要感受到的那道剑意是中正平和,就不存在什么隔阂。温了酒递上去,倒是比这些入门年久的弟子们更像是此间主人。

不过毕竟有人蹭了饭会脸红,于是小院内各式剑意此起彼伏,名头全是让这位小师弟感悟一下万般剑意好做借鉴。只是天空中本就没有几朵云彩,这些剑意肆意挥洒之下,那几朵云转瞬之间就被斩得七零八落。

剑峰之间刻画的剑意也好,群峰之间萦绕的天然剑意也罢,若论意境自然是高远,但是少了从人手中使出的这一份灵动。

看着这斩碎乱云的一道道剑意,长宁哪里能不知道这是极好的机缘,敞开了神念尽情感悟。他于剑之一道的体悟尚粗浅,但是胜在心志坚定和长于推演,加上一众前辈演示之时也会加以讲解,竟是一时间也能将这些或霸烈或阴柔的剑意摹画得七七八八,像模像样。

“看来我门今年是捡了个宝贝啊,悟性如此之高,体悟如此之快,上一个有这种天资的是谁来着?记得是伐堂的叶岚?”院落边,负手而立的契堂师兄余白赞叹道。

“叶岚?哈哈哈,是那个花间的小郡主追了六千里,放言要么娶我要么杀了你的叶岚?”问话的是一位牖堂的师姐郑鸢。

“对对对对,就是叶师兄。我前些日子还遇到过花间的人,因着叶师兄的缘故,都不给我好脸色看。还说剑冢的男弟子都是大猪蹄子……”

“呵,你觉得你们不是?”

“郑师姐你可不能这么凭空污人清白啊,我找莫师叔告状去……”

“去,尽管去,她老人家正眼瞧你一眼,本姑娘就算输,如何?”

“切……”

“话说回来啊小长宁,你天资好,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再加上这么一张惹人嫉妒的脸,以后可不能随便拈花惹草啊,这种篓子捅下来了,连师长们都不好意思出面弹压的……”

“叶师兄他……做了什么……”长宁胆颤心惊地问。

“咳,无非是当年在极北雪原之内那些遇险啊相互扶持啊什么的老套路,他倒是坦坦荡荡,人家小郡主可不这么想。之前还打上山门了一次,在大阵外点了名要见叶岚……”

“后来呢?”

“被花间劝回去了呗……话说回来,叶师兄也不是不喜欢人家,就是……”

“就是什么?”

“你自己去问他啊,你们这群大猪蹄子心里想什么我哪知道。偌大一个剑冢,被一个五步小丫头堵在门口,一天一夜没人敢冒头,这笔帐可得算在你们头上的。”

最后一句话不知怎的,郑鸢是对着长宁说的。

长宁缩了缩脖子,哪里敢回嘴。算算日子,好像叶师兄去西极的时候,就是花间小郡主堵门之后不久,回了剑冢叶师兄立刻闭关,想来这里面多少也有些关联。

“可惜了,小长宁入门时间太短,修为到不了四步,参加不了天下论。听闻那几宗这些年都收了不错的弟子,错过了这次,下次想要较量,便又是一个十年了。”

“反正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演示剑意不如直接对攻,长宁,要不要先来打一场,免得到时候天下论打起来,你在台下看得手痒痒?”

实战中最能磨练人,这一点长宁当然知道,只是他自觉无论招式还是道韵都还极其粗浅,现在要拿出来比斗,这不是班门弄斧是什么。

一边一直笑着不说话的陶然师兄这时候走上前来,拍拍长宁肩膀道:“去吧,有多大力气使多大力气。尽力而为从来没有丢人两个字。”

第二十四章 向着星辰大海踏出的第一步以及

小院外是片平整的台地,此刻台地边围绕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剑冢弟子们,而台地中间的位置上,一边是长宁,另一边,便是之前并肩站在小院一角的两名剑狱弟子之一,落长钧。

落长钧对着长宁点点头道:“我会只使用人字境的手段,但是不会压制剑意。”

长宁自然明白。只限于人字境,就是说落长钧不会用出御剑或者剑气一类的手段,只近身拼杀,道力也以三步之内气海可以储备的量为准。不压制剑意,便是提醒长宁,他会将长宁视为和自己同级的对手,反应、经验、推演俱不会有半点折扣,实打实的是五步的水准。

只从明面上的实力看来,这明显是欺负人的打法,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这是对对手抱有足够的尊重才会持有的态度。若是一上来就说“让你三招”,“让你一手一脚”的,那显然已经将对方划作到弱者的那条线内了。

剑冢弟子或许会这么对外人,却绝对不会这么对待同门。

落长钧细细打量着长宁。

同为剑冢弟子,观其剑意知其人。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认为,人字境的境界是决定长宁实力的天花板。

内冢剑狱,是以最铁血的手段镇压对常世也好对修道者也好而言,最穷凶极恶的那些恶徒为目标的。不出手则已,出手则多半死活不论——无论是自己,还是对方。对于他们,丝毫的轻敌,几乎一定就意味着自己的败亡。

此刻由出身剑狱的落长钧作为试剑长宁的对手,也是因为天下论本身的氛围就是生死之间。天下论后,弟子门又要各司其职各为其事,这千金难换的一战,自然要以最严肃的态度来对待。

“小长宁加油啊!!”是鹿鸣的声音。有她开头,便又有一阵一阵的加油声传来。细听下去,倒是女弟子居多。

余白痛心疾首地抚着额头,连连叹道:“完了……完了……”

长宁此刻已经将周围人群的声音忽略掉。他的全部心神关注的,也同样只剩下现在十丈之外站着的落长钧。

先前在小院之内,剑狱的两名弟子都收敛着杀气,而此刻,落长钧已经完全将对那股杀气的压制,彻底放开。

这是他们剑意的根本。

大河一路摧枯拉朽,冲刷而去,哪管得了是山石泥土还是车马走兽。

挡路的,一浪拍死就完了。

长宁静静感受着从这股刺骨杀气之中传来的彻骨寒意,心中没有来地又浮现出来溯河剑诀中的几片断章。

他很是喜欢这种味道的剑意。

那柄灰扑扑的长剑缓缓出鞘。

围观的弟子们如同声音被截断一般,齐整地安静下来。

落长钧嘴角扯出一个微笑,只是这个本身很是好看的微笑,配着他一身肃杀,委实说不上赏心悦目。

“那便来。”

“来”字未落,长宁已然穿过十丈距离,毫不花哨地,一剑刺出。

落长钧并指弹向剑尖。

却落在了空处。

长宁剑行半途,似是早已料到落长钧的应对,在剑锋距离落长钧三尺之地,骤然变招,正是溯河剑诀中再基础不过的一式夜归人。

这一剑取义河上船夫,每日撑橹渡河,日暮时栓舟归家之意,杀机不在出剑,反而在收剑。

落长钧心中赞叹,这一式变招以退为进,应对已经算得上精妙。

只是同为剑冢弟子,对于溯河剑诀又如何能不熟悉?

他手腕一抖,一柄软剑已然在握。向下一兜一卷,竟是缠在了长宁剑上,截住了这式夜归人接下来的变化,生生将收剑时隐藏的杀机消弭于无形。

若是不限制在人字境,落长钧在这一式之后,至少有十种方法缴了长宁的剑,甚至直接结束战斗。

然而这只是生死厮杀日久之后自然而然的一个念头,此刻的应对又当不同。

束住长宁的剑,落长钧左手并指做剑,向着长宁肩头贯去,便是又一式基础剑招白虹贯日。这一式剑指有落长钧五步的身体强度打底,威力比之以剑用出,也不遑多让。

长宁要么弃剑,要么便只能硬吃这一指。

而长宁选择了第三条路!

他同样左手化剑指,身形一矮,从下往上,竟然也是白虹贯日!只是这一贯,瞄准的是落长钧出剑指的左腕。

以二人出手的角度,在落长钧剑指刺中长宁之前,长宁的这一指将会更先一步刺中落长钧的手腕。

此时便显示出了剑狱五步的老辣。落长钧脚下震地,这一剑指的速度陡然又快了三分,竟是持了以伤换伤的打算,拼的就是以自己左腕为代价,无力化长宁的一整条左臂。

“嘭”“嘭”两记闷响传来。

长宁耷拉着左肩,落长钧扶住左腕,二人竟是同时命中对方,吃痛分开来。

“嗯……锻堂不仅锻剑,也同样锻体,不过锤炼到这等地步……是我疏忽了。”落长钧看向长宁的眼神中又多了一些赞叹。他这一指只凭肉身强度,和长宁拼了一个不相伯仲。纵使对方是锻堂出身,但是考虑到方才人字境的修为,长宁这体魄锤炼的,也着实有些结实得夸张了点。

“再来。”落长钧觉得,自己的兴致,好像有一点被勾起来了。

第二十五章 水墨和笔触的碎片

“啧啧,你们锻堂的人,平日里是不是锻完了剑,就把自己搁在台子上面,让别的师兄弟姐妹们抡圆了锻山锤捶打的?”余白戳了戳站在旁边的维古。

“这么不风雅的事情,你是怎么想出来的?”维古瞪圆了眼睛。

“不然小长宁怎么能和落长钧拼剑指打平?落师弟可是实打实的刀口上磨练出来的体魄。”

“你也说了,长宁资质很好。他本就比其他人更用功,在剑冢这么个地方,厚积薄发很正常。落长钧又说了不用地境的手段,拼剑指打平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嘛。”

“那他的进境也有点吓人啊……”余白说着,扬扬下巴。

场中的二人拼杀得正酣畅淋漓。

围立的都是四步往上的弟子,平日里无论比斗还是厮杀,都已经习惯了悬于半空,以道力为指掌御剑拼杀,辗转腾挪间便是以里为单位计数,更有已经摸到七步边缘的,上穷碧落,划千里方圆为战场。此刻看着这二人回归最原始的近身搏杀,竟是看出来了一种妖异的美感。

攻杀只在须臾,退防只在刹那。

两人之间,最远的距离也不过拉开到一丈都不到,近则更是贴身短打。以他们道力加持过的速度,跨越这点距离,从看到对方出招到做出反应之间,做出足够思考再应对的时间都不够。

剑光几乎是贴身擦过,凶险只在毫厘之间。

落长钧是凭着这些年在巡查之时一战又一战积攒下来的本能反应,长宁又是仰仗着什么?纵使落长钧压制了境界,可是能打到现在这样平分秋色,围立之人对于长宁的实力,已经完全换了一个评价。

“简直是为剑而生的人……”

“不……应该是为战而生。你看长宁现在的出手,和此战最开始时相比,就已经成熟了不少。方才我们演示剑意,你看,现在他化用的便是林师弟刚刚演示过的断崖残雪……这一式化了孤云峰那篇七律……这一式是溯河剑诀里面的天长水阔,然后又是夜归人,但是已经和最开始的那一式夜归人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乖乖……叶师兄福缘深厚啊,去一趟西南惹了花间小郡主,去一趟西极拐回来这么一个小怪物……”

“余师兄,我听到了哦,我一会去和叶师兄告状。”

“鹿大小姐,我错了,我下次给你带南州的桂花糕好不好……”

“再加上镜酥。”

“好好好,一定一定。”

而场上比斗两人,此刻内心却又各不相同。

落长钧带着十足的惊讶。他知道长宁并没有什么实战经验,平日里积累的多了,遇上一次足够强度的实战,可以极好地促进融会贯通。但是眼前长宁这个融会贯通的进度,实在是令人吃惊。

他从长宁的剑招中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影子,这些影子属于不同的主人,来源于不同的感悟,蕴含着不同的道韵剑意。长宁用出来模仿居多,但是却已经根据战况有了不同的变化。

只是模仿的像,便已经是了不得的一件事情了,更何况还要临战不断调整变化。

落长钧愈加好奇,若是给长宁足够的时间,这一战里,长宁可以成长到何种程度?

而长宁这边,已经沉浸在了一个全然不同的心境之中。

他强记下了许多道典剑诀中的记载,强记下了千峰之间隐没的那些道韵,也强记下了小院之内众位师兄师姐演示的剑意。

这些东西于他来讲,本身要么是太过玄奥一时无法理解,要么是半懂不懂,凭空一招横亘在面前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可是随着和落长钧的一次次交锋,随着他一剑一剑刺出,那些先前无法理解的剑意道韵化作一道道剑路轨迹逐渐清晰起来,再随着长宁的心念电转之下如水到渠成一般用出。

这些剑意和道韵如同一副巨大山水长卷上面剥落下的笔触墨迹。散落在地上时,长宁并不知道哪一笔应该属于青山,哪一笔应该属于绿水,哪一笔是茂林修竹,哪一笔又是浮云薄雾。可是当长宁循着某一笔落下的地方开始逐渐展开整个画卷之时,随着眼前一笔一划的明晰,他似乎可以猜得到那被剥离开的空白上,墨色应该走过什么样的一条轨迹。

然后这些散落的笔触墨迹,便可以安放在最合适的地方。

“长宁好像坚持不住了。”郑鸢推了推陶然。

的确。毕竟体力与道力皆是有限,如此高强度的对攻之下,落长钧气定神闲呼吸绵长,可是长宁的气息已经开始有了短促的迹象。事实上比之体力的消耗,长宁神魂上的消耗更是远远超出,此时,也确实到了后继无力的地步。

“要喊停吗?再这样下去他会不会受伤?”

“……不用,练落九天,其势已成,拦了反而不好。”。陶然回想起来长宁入门时候的样子。他相信,这不是长宁的极限,又或许,纵然是极限,凭着长宁的心性,也完全可以渡过。况且他也已经看出来,长宁已经将溯河剑诀拆散化用在了对攻之中,气势正层层叠加,只待最后将这股气势全部宣泄出来了。

“六次……不,七次了吗……”落长钧心里默算着数字。他也已经看出来,长宁的攻守之中藏着一股子执拗的法度,将溯河的叠浪之势埋在交锋之中,“对战局的把控之力如此之强,不来剑狱,实在是可惜啊……鬼老怎么想的……”

就在他这一分神的刹那,长宁的剑势停顿了有那么一瞬。

然后仿佛所有人都听到了长河冲开阻碍肆意奔流的声音。

那是长宁气血接近沸腾的声音。

七层叠浪,澎湃而至。就连落长钧也不得不摆出一个完整的守势。

剑炉之内,湛卢停下了手里的锤子,嘿嘿笑了笑,接着抡了起来。

第二十六章 茅屋为剑风所破歌

长宁回过神的时候,只觉浑身酸软,头昏脑胀。

“如何?”陶然问。

“很……痛快。”

“哈哈哈哈哈!!果然是我剑冢弟子的答复。”

“就是就是,余白维古,你俩输了,给钱。”

落长钧半蹲在长宁身边,按住长宁脉搏略品片刻,道:“无妨,消耗过度,歇一歇就好了。”然后露出一个很柔和的微笑:“打的非常好。”

“何止是非常好,最后那一剑真是太漂亮了。”鹿鸣显得很是骄傲,仿佛刚才那一战是她亲自下场打出来的一般。

“最后一剑?”长宁这才想起来,自己沉浸在那种心境之下,反复推演溯河剑诀的剑路,参详着这些日子见到的记下的那些道韵剑意,身体自然而然便跟着心神而动。依稀记得是将溯河剑诀推演到第六次,还是第七次的时候,终于难以继续蓄势,才将所有剑势压在那一剑中斩了出去。

还好周围的都是修为精深的师兄师姐,自己这班门弄斧的一剑,想来也不至于会误伤到其他人。

也好在自己只是道力心神亏空,很快就能恢复,不至于只能躺在床上盯着正午高悬的太阳等伤愈。

等等……躺在床上盯着太阳?

那我那么大一片房顶呢?先前还在这里的,方方正正,干干净净,遮风避雨挡太阳的房顶哪里去了?

“自然是被你一剑砍飞了啊,不然你以为呢?”鹿鸣一脸认真。

“啊?!”

“你最后的那一剑斩出之后,失去了道力的控制,长剑也脱手飞出。本来伤不着人的,鹿鸣大惊小怪地拔剑上去抡圆了抽了一剑。你残留的剑意加上鹿鸣的力气,后果就是现在这样子了。对了,外面的墙也塌了一截。”郑鸢心有余悸地又看了鹿鸣一眼,“余白说的没错,你们锻堂人的力气确实不讲道理。”

“哼!我不是又把长宁的剑捡回啦了嘛!”鹿鸣理直气壮。

修道之人不畏寒暑,但直接被这么曝晒着实不美,维古以道力牵引来茅草枯枝,先草草覆在破损的屋顶上充作权宜之计,之后再寻门内的匠人修复。

长宁看得目瞪口呆,维古只安慰他道,四五步时,这些都是反掌之事。却不知长宁心里只是暗想,自己走时家里不知道怎么回事消失不见得院墙,这下算是有了着落。

正当长宁瞎想的时候,一阵清亮的剑啸从极远处传来。小院内的众人应声安静下来。

陶然拍拍长宁的肩膀:“是宗主的召集剑令。三日之后,在承天剑台,听到剑令的弟子都要出席。看日子,应该是宣布论剑开始了。”

“我以为论剑的日子是固定的,难道每次开始的时候都不一样?”

“平时是固定的日子,其实形式上的意义更大一些。这些日子你到处走,甚至在这座小院子里,论剑不就已经开始了?只是有一些奖惩和律令之类的事务,大家聚起来方便商量。不过若是遇上和天下论合并的那一年,就看诸派何时齐聚,到那时再宣布开始。来者不善,你明白的,不能指望人人守时。有的明摆着摆谱晚到,我们也不好说什么。不过早两天晚两天,差别不大。”

“这种时候还要摆谱?”

“可不是这种时候摆,其余的时候哪有机会?每十年也就这么几天可以扬眉吐气,旁的时候同阶没几个能和咱们剑冢弟子打的,四七步以外,剑冢跨一步单挑还能五五开。嘿,小家子气,活该被压着打。”陶然口气中透露出来十足的不屑。

“这你可说的不对了,各宗有各宗的道法,剑之一道首重攻杀,自然对战起来无往而不利。其他宗门也总有在自己钻研一道上有独到之处,却是不能这么直接比的。”维古说。

“说得有道理,你欠我的那顿酒什么时候还?”陶然斜着眼睛瞪维古。

先前聚集在长宁小院中的人差不多散完了。长宁与落长钧这一战虽不一定能给他们带来什么感悟,却是实打实地给了他们很大的触动。加之召集令起,所以大家便都散去,为三日后的天下论做准备。

摩挲着怀中长剑,长宁脑中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推演着方才和落长钧的一战。越是推演,他心中越是感谢落长钧。对方有不止一次可以直接破掉他的剑招,进而直接结束战斗,可是落长钧却循循善诱地引导着长宁用出更多的剑招,在实战中验证这些招式。

不,不止是落长钧,还有来了剑冢之后所有接触到的人。在山中拆解剑意的,弹剑而歌的,来小院子里蹭酒蹭饭的……蹭酒蹭饭的先放在一边不说好了……

“爹,娘,这里都是很好的人,我也过的很好……”

第二十七章 如期而至与错过的盛会

承天剑台距离开锻堂还有些距离,锻堂弟子集结之后,湛卢祭起旗剑,一只精巧剑舟便出现在众人脚下。随着一声呼啸,剑舟便已经载着众人攀上了云霄。

边在风中穿行,长宁边听着陶然和一众师兄讲往年天下论的盛况。什么风云门进境最快的天才被剑冢同阶弟子一剑击落云霄啦,天心阁那个老瞎子当做接班人培养的小哑巴天下论之后差点叛出师门拜入剑冢啦,血灵教的暗子企图刺杀剑冢宗主结果蠢到拿剑当凶器最后连人带剑被钉到了门前大河河底之类的。甚至还有一位先代的猛人师兄打到半截拐走了人家的圣女,人家拦他不住便央宗主出手,宗主出手是出手了,一剑鞘把那二人拍到了数万里外,那猛人师兄边飞边喊“谢宗主成全”。多年以后那二人的独子在江湖上搅出好大一团风波,最后重又拜入了剑冢。

“对了,入的还是锻堂。”前面一个师兄转过脸来,贱兮兮补了一句。

当然,也有挚友陨落,兄弟折戟的悲剧。

当年压制半壁正道的那位血宗老祖,年轻时还是一位岌岌无名的散修。却在天下论剑台上连杀七名剑冢最优秀的弟子,几乎杀得剑冢传承断绝,然后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天下从此堕入一片血色的幽暗。

“但愿别再出这么一个走歪了路的天才。”维古叹道。

“是啊,刑冢里现在还有当年亲历过的长老。纵然已近坐化,但那种威压,你只要看一眼,神魂都要被切碎。就是这等狠人,当年那个血宗老祖甚至觉得没有杀他们的兴致。难以想象若是那年陨落的那些位前辈还活着,如今的剑冢会是何等精彩。”一位师兄感叹。

长宁无法理解这种耻辱的过往竟然没有被尘封深埋,而是就这么放在外面任人谈论。陶然看出他的迷惑,说:“耻辱被埋起来才是耻辱。拿出来让人看见,让人难受,就像鞭子在背后抽打,才令得后辈弟子有动力不断精进。”他转过身按着长宁的肩膀:“一时意气之争皆是虚妄。大河奔行千万里才看到海,而我等只有在道山之上攀得更高走得更远,说话才有人听,做事才有人服,少时受的欺辱才能加倍还回去。”

长宁没有类似经历,并不很懂陶然说的话背后藏着的重量。但这不妨碍他从里面听出来了那种难以言喻的坚忍。这和剑冢尊崇的剑意并不相左,反而正是这种韧性才支持着剑冢走到现在——一剑刺不中不要紧,回鞘,蓄势,再刺便是。

“不过啊,血祖再强,最后终究还是被我剑冢前辈击碎了道种,一辈子狗苟在血池子底,再也没能出来过。”眼看着剑台在望,陶然那种喟叹已经打消一空,转而化作一道冲天锐意。

血祖七杀成名时,想来刺碎他道种的那名剑冢弟子也还岌岌无名一如血祖少时,丝毫不入他眼。多少年的隐忍过后,这名剑冢弟子终于在最后关头也是血祖血焰最盛之时一雪前耻。

他没有杀血祖。

但这比下杀手还让天下胆寒。

他离去时,快意的大笑震散了血宗之上积压千年的血云,令得血宗就这么暴露在天下眼前再不存任何秘密。

那一年的天下论,无人敢在剑台拔剑。

“后来那位前辈呢?”

“回了剑冢,继续练剑。再后来成了教习,教人练剑。”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陶然转过头来笑。

长宁觉得阳光有一点刺眼。

他眯起眼睛。

剑台已在眼前。

那些前来挑战的宗派、散修,带着审视或挑衅的眼光看向这一群剑冢的弟子。

混合着畏惧和敌意的气息不加掩饰地撞过来。

然后剑意四起,在剑台之中凝聚成一,撞碎了天空飘着的最后一片云。

剑冢宗主息无涯端坐于剑台一端的九层高台之上,背靠着剑冢最高的落霞峰。

整个剑台仿佛是他的座椅,而落霞峰则是高耸入云的椅背。

他伸出手,便如同从九天之上探下的巨掌。

巨掌并指,轻轻弹在那由剑冢弟子们凝成的冲天剑意上。

清脆的剑鸣声传来。

就如弹剑而歌一般,那剑鸣在剑冢九百九十九峰间回荡,激起无数飞鸟,惊动无数走兽,甚至大河为止一荡,天地为之一震。

高台之上列坐着参与天下论的众宗门地位最高的一群老不死。无论是雄霸一方的宗主还是隐世不出的长老,见此一弹,无不为止肃然。

南州之主长叹:“本以为修行这么多年,还有能赶得上息宗主的时候,现在看来却是愈发难忘项背。”

“天下论将开,让他们把剑意留在正事上面而已,不足为意。”息无涯的声音平和如常。

第二十八章 觊觎之物

息无涯口中所谓正事,自然是在剑台之上比斗论道。

列坐有几位心中苦笑,单看这冲天的一股剑意,恐怕此番讨教,自家弟子们多半还是铩羽而归的结果。

剑冢霸绝天下已久,从天下论之前集结的弟子们中间漏出来的这股子气势,便已经压得一些不甚强大的小宗门喘不过气来。

只是如若真的能在天下论上盖过剑冢一头,那宗门崛起,便也指日可待。

几个小宗门合纵连横,合力拔得头筹,再去考虑之后如何分那一道传承的事情,这并不是没有先例。

这是一场豪赌,拿最精锐的弟子入局,来赌一个百年千年的变局。

成,无论是下场弟子对阵所悟,还是最后能取走的那道传承,都足够诞生威服天下的天才。

败,则又是一个十年的默默无闻和隐忍蓄势。

坐在九层台稍远处的是马帮的长老,为首一人鹤发童颜,面目清攫,拈起一缕长须,却是微笑道:“息宗主有次进境也是意料之中。荒神剑意是连剑祖都梦寐以求的东西,此番十二外道合力花大力气从大苍山中起出,却是为剑冢做了嫁衣裳。如今天下久已不出九步,就怕息宗主会是这百年来的头一人啊,哈哈哈哈。”

那马帮长老看着极客气,语气也全是示弱之相,说此话时却运了道力,几句话传遍整个剑台,另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长宁眉头皱起。他一颗心通通透透,哪能听不出这背后藏着的恶意?那些外道吃了亏,自然没有满天下宣扬的道理,叶岚回到剑冢之后也直接闭了关,荒意下落被谨慎地限制在有限的几个人知道的范围。

马帮半帮半匪,甚至生意所到之处不乏有外道的分舵,有手段拿到这个消息并不稀罕,那马帮长老却偏偏在天下论之际用这种方式捅出来,明摆着就是要激得各宗派以死相搏!

若是平常剑冢传承就罢了,惜才惜命的宗门大不了在最后关头认输,到时候有师长出手相拦,护得性命自然无忧。

可是若是按照天下论传统,这道荒意也在选择的范围内的话,难以想象会有多少人为此血溅五步。

连当年剑祖都如此看重的东西,就如那马帮长老所言,荒意,几乎就是直入九步的梯子,也是天下剑修乃至修短兵者公认都垂涎欲滴的传承。

有多少年修道界没有出现过九步了?若此时有人可以顺理破入九步,不,哪怕只是有望破入九步,那天下的格局,必然会为之重写。

恐怕届时为了争夺这个梯子,厮杀之下,损失最大的,莫过于剑冢弟子。

长宁心底记下了马帮这一门,再看剑台一侧松散站立在一起的,麻衣白头巾的马帮弟子,不由升起极大的警惕。

随着马帮长老这句话落下,剑台之上震惊之声大作,紧接着,一道道战意几乎凝成实质。若是从上空看下来,一个浑浊道力漩涡正缓缓成型,以剑冢弟子为中心徐徐旋转,如磨盘一样欲要将剑冢弟子们磨成一团血水!

而剑冢弟子脚下微动,直接于这一片惊涛骇浪之中站成剑阵,剑不曾出鞘,便这么挡住了这一波波杀意冲击,如在水浪中屹立不动的磐石。

长宁等修为尚浅的弟子正好被护在剑阵中央,外圈的师兄师姐们甚至还有余裕,有意漏过几丝杀意进来,直将这如海恶意化作磨剑石,助内圈的弟子砥砺自身。

九层台上,那马帮长老如老僧入定,垂目静坐,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而真正的无定寺僧,双手合十默念佛号。

南州之主看着结成剑阵的剑冢弟子,啧啧称赞。

丐帮的长老只顾吃面前的果子,咀嚼吞咽发出极响的吧唧声来。

极东的几门剑修蠢蠢欲动,强行压住了当场拔剑的冲动。

一众散人各怀鬼胎,暗地里眉目传信。

息无涯视线向着九层台下的剑台,却不知望着如何遥远的地方。

“东西就在这里,想要,来拿。”

昔年剑祖草创剑冢,名头刚起,寻仇的夺宝的想给一个下马威的络绎不绝。于是他索性安排下十年一次的天下论,放下豪言,“宗某的道统、身家、和尔等被镇压的剑,全都在宗某脚下,想要,来拿!”

纵使后来天下论逐渐演变,许多门派退出,又有许多门派参与,但终究脱离不开剑修夺取传承的传统。

今日面对着如此相似的情景,息无涯亦是简简单单一句。

剑台上的漩涡消散,无数篆文次第从地面浮现,斗转星移一瞬间,一片演武台出现在落霞峰前的半空中。众宗门弟子正好环绕一圈,而上首便是剑冢弟子。

“老规矩,差一步之内,尽管来战。”

第二十九章 观战

差一步之内,是天下论的老规矩。

挑战者指名剑冢弟子一对一厮杀,既可以指名高自己一步境界的,也可以指名低自己一步境界的。

四步为限,一二三步旁观不下场。

这是一种极强的自信,甚至是自负。

剑道杀伐,论战力已是诸道之中前列,剑冢一脉相承,以此种方式向整片天下宣告,一对一单挑,唯吾独尊!

往年天下论,向高一步者下战书的寥寥无几,敢行此事的尽皆是名动一时的绝世天才。更多的是平境相斗,虽大道不同,但体悟和道力相差无多,正是最能激发潜力的对阵。

向低一步者下站书的则几乎没有。胜之不武,败则更是颜面扫地。有意思的是,千年以来,所有行此挑战者无一获胜。有高人一语道破天机:“修道本就是逆天而行挑战天地的事情,若是连向上位挑战的魄力都没有,发出战书的时候心境便已经落了下乘。以下乘对上乘,结果如何,自然不言而喻。”

只是今年的情况,因着马帮长老的那一句话,产生了极大变化。

下场的第一人,便是极东一门剑修的五步弟子。着乱木甲,握一柄齐人高的长刀,神情倨傲,随手一指,便挑了契堂的一名四步弟子。这等于是首先撕破了面皮,赤裸裸显露出为了拿到最后优胜不择手段的面目。

各宗弟子窃窃私语。

长宁留心观察下,竟是发现有几个宗门的弟子一副放下心来的表情,自不用说,也是打算挑战低一步却抹不开面子,被极东剑修开这么个头,恐怕今次的天下论,想仗着境界压制的不会在少数。

这几日宗内行走,即使未能和所有人混熟,长宁却也多少认下来了诸位师兄师姐的长相。他认得被挑战的那位师兄,当日在他对着一座崖壁上的剑书发愣的时候,这位师兄正好路过,还舞了其中的几个字,助长宁体悟其中意境。

长宁记得这位师兄姓陆,单名一个焕字。

陆焕面色如往常一般严肃,几乎是被指名的同时便毫不犹豫地走向演武台。

然后和极东的那名剑修相对而立。

虽只四步修为,却有渊渟岳峙之意。

那极东剑修话不多说,手一抚,齐人高的长剑出鞘,双手合握,举剑过顶,行的竟然是刀路,发足急奔,瞬息之间,长剑已劈至陆焕面门!

陆焕反应极快,脚下错步,身形向左一侧,堪堪避开长剑下劈之势,然后借着这一剑引动的剑风向外滑出。

极东剑修一剑劈空,立时变招,改下劈为横扫。他剑本就长出通常的剑一大截,再辅以剑芒,这一剑扫出,竟是将半个演武台笼罩在内,其中自然包括陆焕后退之路。

陆焕却丝毫不乱,左手后负,轻轻在背后剑匣底部一敲。

一柄长剑落到陆焕手中。

说是长剑,和那极东剑修手中之剑比起来,却显得有些秀气。

然而这并不妨碍陆焕拼剑。

陆焕后退之势骤然止住,左手持剑画出一道弧线,朴实无华地就这么和那柄长剑撞击在一起。

两柄剑一触即分。

两人身形退出数步,站定。

而两人出剑时的剑啸声此时才刚刚传入到演武台外围观的众人耳中。

所谓电光火石,不过如此。

剑与剑相碰的尖锐声响在群峰间回荡。

长宁感觉到背后衣衫微湿,他只是稍稍在脑海中推演了一下刚才这一劈一躲一拼剑,却发现,除了极致的快以外,三招之中竟是再没有任何花哨的技巧。

然后二人从静极再动!

交锋之势愈发迅猛,演武台上很快就只剩下剑与剑交击之声与模糊的身影。

长宁看不清二人的动作,却能够清清楚楚感受到演武台上那激射四散的剑意。

如此凌烈,如此锐利,如此势不可挡。

爆鸣声起。两个身影分开,再次站定。

极东剑修毕竟高出一步,除了气息稍急,看不出刚才那激烈的比斗给他造成了什么伤害。

而陆焕面色微白,衣襟处多出数道细小裂痕。他深吸几口气,面色好转许多,表情却愈加严肃。

维古一直站在长宁身边,长宁听到他低声说:“瞬息换一百二十七招,近身对攻招式已喂尽,是动真格的时候了。”

长宁略微不解,明明在他看来二人对战已是白热化,这样还不是动真格的吗?再看向演武台,旋即便释然。

台上变数陡生。

极东剑修后退数步,一直退到演武台边缘才停止。

他的剑重新回鞘。

然后身体压低到几乎贴到地面。

风止。

有不详的气息蔓延开来。

长宁眼前一花。

他不确定刚才是不是看到了那极东剑修出剑,抑或是只是他太过专注,在烈日之下产生了幻觉。

然后一阵密集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

极东剑修的剑依旧在鞘,可坚固的演武台地面上,从他到陆焕之间,凭空多出无数白色划痕。

陆焕背后的剑匣已经不见,身周十二柄长剑悬浮,散开成不同的角度,然后瞬间便摇摇欲坠。

一人之道心,契万剑,以为剑舟,溯道河。这便是契堂所选的登道山之途。

四步境界只是初涉御剑,道心和道力便支撑得起十二柄长剑同时御空,不单如此,还看破了对手攻势,防住了大半剑芒。陆焕的剑道,不可谓不精彩。

然而这堪称神乎其技的御剑之法,毕竟受限于陆焕的修为,大放异彩也仅仅在一瞬间而已。

然后陆焕胸前出现一道伤口。

极薄,极长,斜贯而过。

陆焕颓然倒下,身周的十二柄剑失去了凭依,落在地上发出陆续的叮铃哐啷的声音。

他挡住了大部分攻势,却终究挡不住全部。

有剑冢弟子上前,将陆焕抬下场。

好在那十二柄剑挡住了多数剑意,陆焕所挨的那一剑看着骇人,却多是皮肉之伤,与性命无虞。

长宁不知为何,觉得胸间一股逆火攻心,直欲炸裂。陶然按住他肩头,以剑意助长宁静心。

“千年以降,剑冢便是这么一步步过来的。五步上,恐怕已经有了入六步的契机,为了这场天下论,压着境界到了现在。遇上这么个敌手,陆师弟能打成这么个结果已经极好。而且恐怕陆师弟伤好之后,五步便唾手可得。”

长宁默运口诀调整呼吸,顺着陶然剑意压下逆火:“话是这么说,看到此情此景便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刚入门第一次看到天下论时,也是如你一般。不平,气愤,只看得自家人胜,不想见自家人输。”

“也是如今日一般,敌手都充满这种恶意?”

“哪一次不是呢?”

长宁默然。

“记住我说过的,收剑是为了更好地刺出去。就这一点而言,那极东剑修的最后一剑,倒是颇有几分意思。”

“我懂……”

“伤春悲秋不是我辈之风。你有那股压不下的逆火,不如便以之为薪柴,燃你于道山之上前行之志。”

“我一直觉得,我不去犯人,人也不会来犯我。现在看来,怀璧便是其罪。守着宝山,自然永远不缺意欲前来分一杯羹之人。”

“你要慢慢习惯。然后习惯了之后,再把来犯之人一个一个斩落。修道便是如此,一路斗上去,然后等有一天你发现没有人敢接招了,便是你走到了绝顶了。”

长宁扭头看着那九层高台,若有所思。

高台之上,息无涯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微微一笑。

第三十章 我的战斗

余下的战斗,竟然三成都是上境打下境,这已经远远超出往年任何一次天下论。纵使是平境相争,亦是火药味十足,仿佛是有深仇大恨一般。小半日下来,已有十数位剑冢弟子负伤,伤最重者被一剑刺穿小腹,几乎擦着气海的边缘而过,若是再偏半分,立时便是道力崩散身死道消。

剑冢弟子全部被打出真火,开始几人还稍微存着点到为止的念头,到了后面,上手就是重招。剑修杀力何等可怕,剑冢剑意又是那种一往无前的风格,以搏命的气势打出,旁观的众人看得是心惊胆战。

演武台最外一圈有护宗大阵衍生出的护壁,被一道道剑气道力冲击得摇摇欲坠,虽然心知要攻破这护壁,非得八步以上全力施为,但一些境界低点的各派弟子依然难免被演武台上的气势冲击得道心波动。有一些索性向自家师长告退,回到休息的地方调息。

剑台之上剩下的便逐渐只有五步以上的弟子,长宁这样依然坚持着留着不走的已是寥寥无几。而试图尽力跟上演武台内对攻的节奏,甚至试着在内心推演的低境界弟子,恐怕只长宁一家,再无人敢如此了。

亲历过一场和五步境界的对攻,长宁心里哪能不知道,这种几乎性命相搏的打法,观瞻下来于自身修行极有益处。纵使境界相差过大,但是但凡能抓到只鳞半爪的一点道韵也是收获极大。只是万一贪功冒进,道心失守,道力失控,被这些远高于自己控制能力以外的道韵引动道力潮汐,经脉寸断还是轻的,神魂受损,几乎无力回天。

直到此时,长宁才领会到父亲教给自己的那呼吸法门是何等有用。每当被演武台上自家师兄的剑意抑或是对方门派的各路道意引动得道心动荡之时,那长久以来已经形成习惯的呼吸之法总能令长宁全身的气血在几乎就差一步便崩溃的边缘之际稳定下来,从而恢复清明。那些高深道韵纵使一时无法理解,但其中所描绘的天道至理看过和没看过便是天壤之别。

待到底蕴足够,这些道韵便自然而然可以充作攀山的助力,如同长宁入门之时厚积薄发的那一千锤,又或者是与落长钧的那一战,水到渠成。

长宁的汗几乎已经湿透了内衫,指节因为握拳过紧而泛着不正常的苍白,气海之中的道力早已震荡平息反复循环,乱七八糟得不成样子,堪堪维持在不将气海崩毁的界限以内。

也正是因为先前积攒下来的剑意借着和落长钧一战而释放出来,长宁的修为得以更进一步,才能承受得起这种程度的冲击动荡。

经脉随着道力的冲刷而愈加坚韧,神魂亦随着道力近乎野蛮奔流所带来的阵阵剧痛而愈发凝实。

然而毕竟长宁才修行不久,纵然那呼吸法门如何神异,以他如今的体质,跨如此大的境界来感悟终究还是力有不逮。

又一次强行压下一口逆血之后,长宁终于也向湛卢告退。一侧的陶然带着赞赏重重拍拍长宁肩膀。方才长宁气息一阵阵紊乱,他在一侧时刻准备助长宁镇压,只是在他出手之前,那紊乱气息便又平复。抛开长宁可能身怀的传承不讲,单是能忍下来道力冲刷经脉之痛,便已经疏为不易了,陶然当年在这一关上面也没少吃亏,自然懂得其中之苦。

离开剑台,平日里本就冷清的山道之上,今日更加显得寂寥。身后是阵阵兵器交击和剑气破空之声,除此以外便只有山风吹过石隙的呜呜呀呀声。再走出一段路,甚至连比斗声都已经遥不可闻。

长宁神魂未定,时不时还会沉浸回刚才场场比斗之中,脑袋一阵阵恍惚失神,脚下却不停,有时依着习惯施展剑遁,信步而来,待到终于回过神之时,长宁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剑冢九百九十九峰中位置极偏地形颇险的观末峰。

观末峰声名并不显,前人剑痕寥寥,亦不与各主峰要道相连,除了一山怪石以外,连草木都甚是稀疏。

长宁站定,却不返回。

天色已暮,万籁俱寂。然而即使是观末峰,此刻也寂静得过分了一点。

直觉带来一丝危险的预警。

颈后寒意一闪而逝,长宁矮身翻滚出数尺,原先站立的位置赫然插着一支羽箭。羽箭飞来无声,入土过半,却无道力残留,显然射箭者有着足够强悍的力量。

然而长宁心下也因此稍定。

不以道力御兵而袭,来敌当是三步以内,尚不是必死之局。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哪派弟子,因何而袭,长宁却不打算多问。翻滚之时,长剑便出鞘入手,横在身前,起了一个守势。

周围寂静依旧,并没有接踵而至疾风暴雨般的追击。

长宁丝毫没有松懈。当初还在西极的小山村里的时候,大人们便已经讲过,山中狩猎,任何情况下都不要以为自己处于一个安全的境况之下。太多猛兽只等人稍有懈怠,便抓住这一点点的破绽,从最隐秘的藏身处突袭而来。

此刻亦然。

不知过了多久,来敌仿佛终于失去了耐性,第二枚羽箭从和刚才完全相反的方向激射而至。早有准备的长宁只挥剑一拨,那羽箭便失去了准头飞向一边。

不等对方反应,长宁长剑挑起一颗石子,便弹向羽箭飞来的方向。

如泥牛入海,没有任何反应。

猎手与猎物的互相试探,于无声中悄然展开。

第三十一章 猎人,猎物

三个人,修为都在二步左右,也许近三步,有配合,但是默契有限。

在山石间腾挪一刻钟,长宁以三次与死亡擦身而过为饵,确定下来了对袭击者的这些推断。

无论来者何人,势在必得要击杀自己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虽然看起来现在的羽箭全是为了消耗长宁的体力和意志,带着一丝猎人玩弄猎物的戏谑味道,但是其中有两次,在长宁有意露出较大破绽的时候,立刻便有飞射而来的羽箭分别瞄准了长宁的神庭和气海。

至少有一个人心中急躁,不欲久战。

那么便至少有另一个人,似乎很享受这种驱赶的扭曲快意,反而希望战局拖得久一点。

长宁默默又记下了这两点。

压低身体,环视一周,长宁的目光扫过地面上斜插着的箭尾。

完全一样的尾羽,但是其中的一些,最末端被细微地搓开了一些。这是一个不怎么好的射箭习惯,击发时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准头和速度。

而有着这种被搓开的尾羽的箭,入地更深一寸。

其中一人,更擅近战,羽箭想来只是临时一用。

新的推断被加了进来。

长宁缩在一块石头后面。然而这个掩体并不能代表着一时的安全。

藏在夜色中的暗杀者无时无刻不在变换方位,此时也一定有人正在外侧绕圈,迂回到可以看到长宁的位置,然后继续开弓射击,不给长宁休整调息的时间。

到底还是畏惧剑冢的剑法,哪怕是以三打一,哪怕已经摸到了三步的边,暗杀者依旧避免直接正面对抗,而是选择了这种驱赶猎物消耗其体力心志的方法。

长宁也试过突围,但是每次都有羽箭钉死了唯一的退路。

不仅熟悉地形,更精于野战。看来是天下论之时,提前告退,便早早过来布局。

也许还要加一条,其中有一人可以一定程度上影响到长宁的思维,这样才能在长宁耗尽心神在感悟演武台上剑意之后,钻空子将长宁引诱到这个伏击圈内。

那么这样的话,就是先有两人前来安排,留一人诱敌。战法应该先前讨论过,才能立刻加入战局。

一个针对自己的杀局布置缓缓在长宁脑中展开,一些可以确定的或者依旧存疑的点,一一标记在了这个杀局之上。

地方选的好,平日根本不会有人来。

时机选的也好,低修为的弟子初见天下论战局被震荡心神,哪里来得及恢复。

换一个人入局,也许在这种精心布置之下,会很快焦躁不安或者冲动,开始犯错,然后受伤,损失体力道力,进入最恶性的循环,最后被布局者戏弄到死。

但是长宁不会。

他时刻依照着呼吸法门调整着自己,甚至道力的恢复还要快于消耗。而多亏了当初在剑峰之间调戏自己的师姐们,长宁此刻的遁法,也已经有了远远超出了一个正常的人字境修为的剑修该有的速度和灵动。

冷静、冷静。

这是考验耐心的时候。

老猎人为了看上的猎物可以埋伏一整天甚至更久,现在只是对峙了小半个时辰而已。

长宁从一开始,就没有把自己放在猎物的位置上来看待。

虽然这里还是剑冢的范围,长宁完全可以依靠自己超乎对方预料的耐久和冷静不断拖延时间,直到门中有人察觉到事情不对,然后启动大阵巡山。

但是现在长宁的心中,完全不是这样的打算。

方才的那口逆火,长宁可还没有完全压下去。

来杀我?做好身死道消的觉悟了吗?

如同一个真正的猎手一般,长宁抱着剑,在此刻躲藏的山石之后默默算着呼吸。

“十七、十八、十九……”

第二十息时,左侧一支羽箭无声射来,瞄准的正是长宁肩头。

已有准备的长宁微微前倾,让开箭路,由着羽箭钉入了背后的石头。

“入石两寸,你是第三个人。”长宁在心底低低说道。再一次躲闪的同时,他脑中刚才勾画出的观末峰此处的地形图之上,已经多有了几个泛泛的标记。而每一次羽箭袭来,这些标记有的更加清晰,有的又归于模糊,有的则干脆被抹去。

角度、速度、间隔的时间、地形……还有更多的因素叠加起来,为长宁勾画出来了粗浅的来袭者的位置和手法习惯。

这些推演之法不在任何一本道典剑诀之中记录,只是当时在村子里,听着大人们打猎归来,围坐闲谈那些最狡猾的猎物时,漏出的只言片语中,长宁默默记在心中的。

那时候他只是一心想要快点变成和爹爹那样厉害的猎人,多打些猎物补贴家用,所以听的格外用心。

而此刻,这些细碎的片段随着时间的推移被慢慢组织在了一起,如同一只看不见的手,不知不觉中将战局拨动。

第三十二章 围猎

“咻!咻!咻!”

三支羽箭并排而来,隐隐构成一个弧形,分别指向长宁,以及他可能的闪躲方位。

阴影中,还有箭头指向其他的地方,显然是要等长宁躲开了这三支羽箭,闪避之中无法借力之时,补刀之用。

围杀已有半个时辰。

席良的目光没有离开过长宁。纵使长宁有几次躲到了山石之后暂时隔断了视线锁定,他依旧可以很快在长宁下一次出现时重新找到他。

他耐心地寻找着时机,极有效率地击发着手中羽箭。

他的羽箭总能迫使长宁做出体力消耗最大的闪避动作,甚至有几次几乎命中。

很烦人的身法。席良在内心想着。剑冢的这群人全是近身搏杀,身法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眼前这个蚊子一样的长宁看起来好像比预料之中的身法还要敏捷一些。

你是猴子吗?老老实实被我射中不好吗?

先前长宁毫无防备,常良还可以用惑魂之法粗略影响到出神状态下的长宁,然而此时对方已然是战备状态,他的惑魂之法已经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了,哪怕只是稍稍拖慢一点长宁的速度,也做不到。

临时派来和他搭伙协助的两人——他根本懒得记那两个人的名字,就叫临甲和临乙好了——也几乎派不上像样的用途。

一个几乎没碰过羽箭,射出的箭力道还行,准头偏得不是一星半点,另一个仗着自己身法好,尽射出些花哨而不适用的箭路。

方才击发的那三支,看似威胁极大,但是在常良看起来,却也仅仅是稍微能拖住一点长宁的手脚。

真正管用的,还得靠自己来。

他预估了长宁躲闪那三支箭的方位,预先调整好了击发的角度。

来吧,这一箭,一定会让你见血的。他这样想着。

然而长宁并没有闪躲。

仿佛未卜先知一般,长宁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三支箭中,正射向眉心的一支。

好弓,好箭。

以长宁的指力,这支箭被他捏住之后,依然向前旋转着突进了半寸有余,才耗尽了劲头停了下来。

没有闪躲,剩下两只封住进退的箭自然也没了用处,刺入地面,无声地沉默下来。

“抓到你了。”长宁的声音低沉,如同从深渊之中回荡而来。

下一刻,长宁消失在了原地。

不,不是消失,只是他的身法太快,以至于常良只是将目光从先前预估的落点拉回来的这么一瞬间,长宁便已经突进了十数丈远,地面被他这一步踏碎的裂石,构成了一张蛛网的模样。

怎么……可能……常良心中有那么一丝的动摇。

而一声惊呼伴随着喉咙被切断的“喝呼”声,在安静的夜色中显得尤为刺耳。

那个方向上的是临乙?那个卖弄身法的家伙?为什么他没能逃开?他就这么……死了?不不不,长宁又是如何知道临乙的位置的?须知临乙这三箭射出,早已经换了位置,就是常良自己,不看到下一箭都不知道临乙具体去了哪里,顶多推测出来一个大致的方向,长宁是如何做到的?就算他知道,临乙的身法……躲不开吗?!

轰!

这是长宁重新跳落回原地的声音。他不复一开始躲闪之时缩紧身体减小目标范围的样子,而是站直在那片龟裂碎石中心。

轻轻挽个剑花,甩落了尚沾染在剑锋上的血珠。长宁的视线从一侧移到另一侧,只在两个位置略作停顿。

常良有那么一瞬间以为,长宁真的看到了自己。

破空之声传来。

是临甲的羽箭。

这一箭的势头更沉,力道更足,甚至常良敢肯定,这样的一箭击发出来,那张通臂弓弦,会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量而直接崩断!

果然,羽箭在前,临甲那足足比长宁高出一头的身形紧随在后,赫然是流星赶月,以霸蛮之力,强取硬攻之势。

世上有弓道。弓道修为有成者,一张弓几支箭,便能万军避易。

但显然临甲不是。

所以他射出的这一箭纵使力量极大速度极快,脱了手,说到底也就只是普普通通的羽箭而已。

长宁长剑平伸,缓缓向前推去。

剑锋轻巧地将那只羽箭切开两半,被切开的羽箭依旧带着极大的速度,擦着长宁两鬓飞出,带落几根黑发。

但是临甲不在乎长宁破开了这一箭。

他本就没有打算用这一箭伤到长宁。

真正的杀招在他蓄势已久的这一锤上。

足带踝,踝带膝,膝带胯,胯带脊柱,力量层层上传,直到拳锋!

你出招已老,如何躲我这一拳,如何接我这一拳?!

锋芒闪动。

然后临甲跌落在了碎石之中。

他的胸腹之间有一道凉意。

长宁一剑回鞘。

正是那式夜归人。

第三十三章 末路

长宁站在略显狼藉的碎石之中。

虽然心有不甘,但是常良知道,这次的刺杀,已然是失败了。

不过没有关系,山长水阔,来日方长。自己的惑魂之法只是粗浅入门,待到可以哪怕在战时也可以扰动到长宁神魂之时,对方便只能是自己的箭下亡魂了。

又或者,可以用师尊赐下的匕首了结了长宁——不不不,这个的损耗实在是太大了,没有抓到足够的牺牲之前,这把匕首还是先存着不用好了。

只是长宁此番的表现,已经远远超出了师尊的估计,想来若要继续布局,还要更加细致才好。

这样想着,常良弓着身子,缓缓向夜色中后退。

长宁转过身来,正对着常良的方向。

“就这么走了吗?”

仿佛是好友相聚片刻后,不得不重新踏上各自的旅途一般,带着不舍带着怀念的疑问。

只是这句疑问,落在常良耳中,却是令他如堕冰窖。

怎么会?!他怎么可能知道我的方位?!我已在此蛰伏了七十息以上没有出手,他凭什么敢确认我就在这里?!

不对,他甚至知道我们一共来了三个人?

常良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乱了。这个杀局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一直到此刻,仿佛布局的是长宁,而落入局中被嘲弄围杀的,是他们三人。

怀着一丝侥幸,想着长宁也许只是诈敌,常良小步继续后退。

然后一颗石子钉在了他下一步的落脚处。

若是他这一步踩实了,恐怕这一只脚便要被打个对穿。

“虽然不知道你们是谁,但是既然以我为目标,那目标不死你们便退,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长宁怀抱着长剑,一步一步走向常良。

方才的那颗石头便是他在地上震起弹出。

并不是诈敌,长宁在最后一刻,是真正掌握了来袭三人全部的方位距离的。

只一迟疑,常良便恢复如常。

算上先前的围杀,再加上悍然袭杀临乙正面强杀临甲,他相信纵使长宁进境再快,体力道力也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而常良自己,谨慎地换着狙杀位置,有节奏地控制着羽箭击发与调息,他除了心里面有些动摇以外,道力和体力几乎没有怎么消耗。

更何况自己现在已经摸得到三步的门槛。虽然人字境内这三步之间的战力差别不是那么大,但是高一步便有高一步的优势。

以为我是和临甲临乙一样的废物?天真。

可以一战,常良确定了现在的状况。

“原先是打算先回禀师门的,不过现在看起来,似乎直接杀了你再回去,会更合适一些。”常良完成了心底的实力对比,直起身来,施施然对着长宁说道。

“你的师门是?”

“哈,你临死的那一瞬间,我会告诉你的。”

三枚羽箭倏忽间从常良背后弹出,落入他早已经张开的弓上。两丈距离,如此之近,羽箭疾射而出,正取长宁身上三处要害。

这三枚羽箭弹出之时,早有更多羽箭在常良背后露出尾羽,而常良手指颤动,波动弓弦如同在拨动某种乐器一般,发出尖锐的啸叫,如野鬼夜哭一般。

这等距离这等射速,自然不可与先前开阔场地下同日而语。

长宁立剑身前,以剑为盾,生生弹开了三支羽箭,也被这三支羽箭上面附着的沛然大力震退了两步。

落足未稳之时,又有那弓弦所成的鬼哭传来,正是一口气方坠,第二口气未提之时,这时机把握之准,连长宁都不由得赞叹。

只是长宁的气息绵长,亦远超当前表面上的境界,索性压住一口气,凝神静息,生生又硬抗了这一记针对神魂的鬼哭。

常良出手在先,又得以喘息拉开了距离,羽箭若连珠之炮射出不绝,更是辅以毫无规律的弦音鬼哭,只是一瞬间,竟然有了压制住长宁的势态。

只要长宁无法欺近身,让他保持着这种被动局面,常良有十足把握耗死长宁。

长宁却不这样想。

连珠羽箭的力道虽沉,却不是完全无法格挡.至于鬼哭,使人烦躁倒是真的,不过运起呼吸之法,那股子烦躁便也随之退去,唯独听着有点刺耳而已。

箭落如雨,如此密集的攒射对于羽箭的消耗极其剧烈,纵使常良已经备下了足够的羽箭,甚至将那些射落的重新拾起复用,他背后的箭袋也很快见了底。

于他料想不符的是,长宁的守势一直稳若磐石,看来寻常的弦音鬼哭果然已经影响不到持有十足戒备的一名剑修。

无妨,他还有后手。

箭雨稀落下来的一瞬间,长宁把握到了一个一闪而逝的空隙。

踏足,疾奔。

长剑随之出鞘。

常良一笑,手中通臂弓划出半个圈,向外射出一箭。这一箭不行直路,反而在空中绕了一圈,而常良自己,也已经从腰间拔出了一柄寒芒晦涩的匕首。

令长宁意外的是,常良调转匕首,刺向了自己的心口。

一种不好的预感笼罩了长宁。

一阵刺耳的尖啸以常良为中心,无视长宁转为守势的剑,直刺长宁神庭,其势,不可挡!

而那支羽箭绕过一圈,毫无阻滞地刺入长宁已经毫无防备的后心。

常良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柄贪婪吸食者他心头血的匕首拔出。刺耳的尖啸声变成了不甘的吼叫,然后消失。

终于……终于……

常良踉跄着走向已经跌跪在地的长宁。

在付出了两个协力者,近乎一半心头血的代价之后,这个情报中最多不过二步的剑冢弟子终于败落了。

若不是最后常良当机立断,祭出了师尊赐下的禁忌之物,借以施展出了现在的他还完全无法驾驭的鬼啸,恐怕连自己,也得折在了这里。

不过现在,剩下的事情就是取下长宁的首级,拿回去复命。

匕首很锋利,不过若是斩首,或许重量更大一些的剑会合适一点?

常良这样想着,俯下身去,想去捡几乎已经从长宁手中跌落下来的长剑。

低头的一瞬间,他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一眼。

然后他看到长宁清亮的双眼。

同境之下,这个距离,没有人能躲过剑冢的剑。

没有人。

第三十四章 收拾残局

“所以你就这么胡来?!”

忍不住大声嚷嚷出来的是鹿鸣师姐。刺入长宁肩膀的箭矢已经被取出,她正心疼地拿细棉布包扎着伤口。

击杀席良之后,长宁放出了剑冢弟子的求援剑讯。今日比斗早已结束,不大的观末峰下的这一处平地,竟是不多时便围满了门内弟子。本就在比斗之中憋了一口火,此刻有剑讯示警,剑冢的各位师兄师姐们来时俱是杀气腾腾。没有在遇袭中如何的长宁,反而是被各位师兄师姐的煞气冲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好不凄凉。

最终还是湛卢赶走了多余的弟子,又遣了人收拾残局,把席良三人尸身和一众残留之物带去牖堂详加查探,只留了锻堂内几名和长宁相熟的弟子照应。

陶然要顾着天下论今日比斗锻堂内的善后事宜,此刻长宁身边便只剩下黑着脸的维古、鹿鸣,还有迟曼这三人。

鹿鸣几乎是要把长宁整个遇袭的全部细节都要盘问出来。

锻体早在他入门没多久就已经完成,锻堂修行的方式对于修道者本体强度的锤炼融入了锤炼兵刃的过程之内。通常来讲,锻堂弟子锻造出第一柄成型的长剑的时候,自身便已经随着铁与火的冲击完成了最初的蜕变,即使不靠道力反补,此刻的锻堂弟子也有着徒手裂石的体质,即是为后续修行打下最基础的根本。

长宁在这段日子闷头苦修也不是没有益处,最明显的就是他打熬的超出同境修道者平均水平的身体强度。席良最后的杀招不可谓不狠辣,魔音乱心和一手神乎奇迹的射术两相配合,一内一外,换作别人绝对会被这套组合技不说击杀当场,也至少落得个重伤的下场。

也就是长宁,内有呼吸之法稳住心神,外有打熬得一身好皮骨,才能在那一瞬间如暴风一般得神魂冲击中勉强守住了一点清明,算出了那箭矢飞射的路线,然后运足道力护住要害,甚至还能借着前冲之势稍微让开了心脏的位置。

饶是如此,这一箭依旧扎扎实实地钉在了肩胛骨上,然后随着长宁最后蓄势的一剑,又扯出来数寸长的一个伤口。在用道力完全止住伤口之前,汩汩流出的血液早就染红了半幅衣衫,看上去倒是吓人的紧。

不止是鹿鸣,就连维古和迟曼都在心疼这个入门最晚的小师弟,哪怕他们心里清楚,只是伤及皮肉,实际上辅以苏生丹,恐怕要不了半日,这伤便已经可以恢复如初了。

“只是皮外伤,何况最终还是引出来了对方的破绽。”长宁的声音细若蚊蝇,面对三位师兄师姐明显一副底气不足的样子。

“太过凶险,不过反杀的确实不错。”维古由衷地对长宁表达了自己的赞许。

“只是听你说最后敌人直攻神魂,过后你得好生调息,莫要留下隐患、影响修行。”迟师姐面色略显凝重,显然是担心长宁修为尚浅,神魂也未稳固,若是被那歹毒秘法伤了根基,恐怕遗祸无穷。

长宁点点头:“谢师姐提醒,剑阁之中有炼心的口诀,我有观摩过。若是必要,当好生研习。”

方才一战,着实损耗极大,但其实最主要的还是道力的消耗。下午在剑台之上体悟,本就是勉力为之,虽然所得匪浅,但毕竟长宁境界有限,道力激荡之下还未完全平复。在这种状态之下直面生死,说是透支了心神也不为过。

“下次再有这种情况,该及时求援便及时求援。剑冢讲求不惧来敌,但是不惧也不是莽撞。这次对方明显有备而来,你修为时间尚短,万一有点三长两短,反而得不偿失。”

连维古都这么说,长宁此刻倒是确实意识到自己行了多险的一着。

的确,他凭借着近乎野兽的直觉和压榨神魂的算计,看起来稳稳地控制了战局,但是毕竟不知对方有多少后手。就比如最后的那一记魔音,若不是那呼吸之法在紧要关头发挥作用,在无形啸叫冲入神庭重穴正要肆虐之时,一直随着呼吸之法温养却一直被长宁忽略的澎湃魂力悍然反扑,将那些啸叫剿灭当场,护住了长宁,保得他道心清明,不为外邪所惑,恐怕最终的战况,不会是如此。

此刻长宁已经清楚知道,父亲虽然未传下自己什么功法,这一篇呼吸之法却比什么都来的宝贵得多。一方面怕自己的道法太过霸烈不合自己儿子的性情,一方面又以这篇呼吸之法助自己儿子打下坚实基础,这个外表粗糙的汉子对待儿子时展露的内心着实细腻以极。

几人陪长宁回到住处,又护法长宁运行道力一个周天,见长宁确实并无大恙,才放心离去,离去前千叮咛万嘱咐,若是再有人来袭杀,务必要第一时间激发剑讯示警,可不要再愣头愣脑杀将上去了。

长宁应下,还打趣道:“这里已经是弟子聚集的核心区域了,若是真有人能突破层层探查袭来,我哪里敢正面硬拼?自然是要有多快跑多快的。”

第三十五章 好习惯,早养成

待得众人都离开,已是夜深。

小院重新归于宁静,长宁却无法平静下来。

首日天下论发生了太多事。马帮释出荒意下落,东极的剑修蠢蠢欲动野心昭然若揭,诸派弟子不惜以境界强压以求博得最终入剑阁选传承的机缘,这些事情地下暗流汹涌,想来却也是剑冢千年以降习以为常的算计。而且这些算计所牵扯到的天地太过高远,现在的长宁即使想要关注,也远远不够资格。

倒是混在前来挑战弟子之中,企图杀死自己的杀手,却是年纪尚轻的长宁前所未经历过的挑战。

是与自己来剑冢的原因相关吗?抑或只是别派对于剑冢暗算的开始?

长宁早就从父亲传下的呼吸法门猜到家里那看起来整天乐呵呵的父亲和温柔的母亲亦是修道之人,而且境界恐怕极高,却对于他二人到底是何身份来历一无所知。他旁敲侧击地问过叶岚和一众师长,得到的回应却是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这让他愈加好奇自家父母的来历。恶人应当不至于,但想来也绝对不是什么易于之辈,否则也不会让剑冢这等地方出来的人都颇有忌惮。

这些年在西极大苍山下平平静静的小山村里,三人生活安宁惬意。父亲虽是村里最强大的猎人,但是现在看来这全村最强和他真正的实力相比恐怕不及万一,母亲更是整日安静做绣工,人缘口碑极好,深得村里那些老人们的疼爱,丝毫看不出是有什么修为在身的样子。

直到长宁从大苍山捡回来一个叶岚,一家人的生活无声间彻底天翻地覆。

父母只道是办事远行,将自己托付给剑冢,但是少年早熟的长宁哪里能猜不到,背后必然牵扯到危机四伏的隐情。追击那些人口中所说的荒意这些日子以来他也多少了解到一些,那是足以令得所有剑修疯狂的一条通天大道,招来如何的觊觎都是情理之中。

是以从长宁入门之时开始,便一刻也不敢懈怠,拼了命的往前赶,试图在道山之上走得更快走得更远。不求插手到这等层次的争夺,只求能在风波之中有足够的自保之力,不至于成为父母的拖累和软肋。

宁心静气,运起剑诀。长宁感受着气海之中又重新充盈的道力,随着剑诀引导穿行在经脉之中,徐徐化入四肢百骸,然后自皮肉至骨血冲刷并改造着自己的身体,最终连同骨髓一柄都会被道力所彻底洗伐一遍。

修为是长宁全部的仰仗。

仅仅入门不到一年的他,已接连迈出两步,甚至连第三步,都已经渐显雏形。长宁有把握在接下来的一年之内走完这一步。

世人修道,拨开迷雾见大道至径以入门难,引道力锻体粹骨伐髓、固守本心矢志不移更难,把握道韵领悟自己所悟之道的真义,同时不被天道具象的万千幻象迷惑心智更是难上加难。这每一难,都拦下了无数在道山之上苦苦追索之人,甚至完全不乏悟道失败身死道消的可怜人。

父亲传下的呼吸之法令得长宁在面对这些难关之时得以守心明志,于万千可能之中抓住一点属于自己的明悟。若是长宁有着此等助力,还补不足这些年未修行的缺口,那连他自己都会觉得自己愚鲁无比不可救药了。

长宁却不知,修行路上,比各种法门更加重要的却正是他这片为了修行而修行、不思其余的赤子之心。

多少天才一开始崭露头角,修行破境如吃饭喝水,然后心高气傲耽于赞誉丧失本心从而进境减缓甚至索性停滞不前,又或者每踏出一步便踟蹰不定、总觉得自己所悟之道有失上乘,更有那些沉溺于自己超然的力量而肆意为非作歹之徒。

唯有对大道,对自己一片赤诚,方才能统御自身的道力和道心。如何引动天地道力,这一点的法门从一步到九步都未曾有丝毫改变。而世上万千法门,千变万幻,说到底终究是教人怎么看明白自己,看明白天地,然后看明白脚下这条漫漫长路,唯此而已。

长宁此刻的心境便暗合了这一点,故而一路修行竟几乎未有难关,偶有钻牛角尖之处,稍微有人点拨便足以让他重新踏上正途。

只是行路太过顺利,长宁心下终究多少存有不安。不能参加天下论,少了一个检验自己修行的机会,所以今日遇到袭杀,长宁才铤而走险,试图以生死来试探自己的极限。

如猎人一般深思熟虑,细细铺垫,最终以少胜多。

这是对于长宁这些日子修行的最大肯定。

即使已经获胜,长宁依然沉下心来重新细细推演刚才的一战。

不断推演——这几乎成为了他的本能。

应战之时情势迫急,很多地方随机应变,虽不能说做错,但也并不算完满。此刻脱身出来,以彻底冷静下来的心态复盘整个过程,找出敌人各处之前未发现的细微破绽,寻找更加妥当的应对,甚至站在敌人的角度寻找自己犯下的各种错误,寻求一击必杀之途。

反复于不同处境之中博弈、推演,长宁应战的经验此刻还极其匮乏,唯有从已有的这一点点经历里面梳理学习,方才能多一点感悟,多一点应对。

第三十六章 上谋

落霞峰山腹之内,一座大殿灯火通明。

说是大殿,实际是山体之内平整加固所形成的一处巨大空间。大殿四壁并不齐整,细看下来,能看到无数剑刃切削的痕迹,竟是有人以刚猛无铸的剑势生生在这巨大山峰之内挖出来这么一处秘境。切削痕迹无一不是透出悠远古朴的气息,透露出的风格各有不同,分明是代代都有人继续拓宽。

剑冢建宗千年,落霞峰本就是宗门气运汇聚之处,加之多少代弟子剑意累积,土木山石早就在这种气运剑意之中淬炼得坚固非常,寻常高手运足道力也只能在上面留下浅浅一道痕迹。剑冢中人却还有人能在落霞峰山腹之内不断拓出这么一处所在,剑意之锋锐着实惊世骇俗。

大殿四壁隔出一定距离便斜插着一把剑,远看尚察觉不出异象,近看时,每一把剑长度都足有数丈,宽足足抵得上两扇门板并排,厚也过尺。巨剑材质非石非铁,泛着一股子奇异的光华,就是这些光华照亮了整个大殿,不留一丝死角。

大殿穹顶看上去却是漆黑一片。落霞峰固然雄伟以极,以修道者眼力却也不至于一眼收不到眼底,可是这藏身于落霞峰内的大殿穹顶却仿佛高远不见其边界,向上方无限延伸直至天宇,凝神看去,甚至隐约令人有一种直接注视着星空的错觉,然后无可避免地产生在如此宏大天地之中自身无限渺小的感觉,神魂激荡难以自持。

大殿地面则是整齐的平地,从四壁向内,地砖围成一圈圈同心圆,最中心的地面则保持着山石原色,上面插着一柄古剑。

古剑形制看起来甚是朴素,比现在剑冢弟子所用的形制更加简单粗糙,看起来不像是修道中人会用的那种风格,反倒像是凡俗铁匠们粗制的武具。甚至这柄剑本身喑哑无华,若不是出现在落霞峰大殿的正中心,恐怕任何人都只会当这柄剑是凡俗之中平平无奇的寻常武具,修道人怕是多看一眼都嫌浪费时间。

而真正知道这柄剑来历的人,却无一不会在初见之时对它致以最发自内心的敬意。

因为剑脊靠近剑锷的位置,歪歪扭扭刻着三个字。

宗无量。

传说中剑冢那位将天下剑修踩在脚下的惊世老祖,踏上漫漫求道之路伊始,便是从村头铁匠铺子里花三两银子打了一把长剑,从此仗剑天涯,三尺秋水拼出一世威名。

当年他在那柄长剑上刻下自己名字的时候,可曾想到这三个字会成为多少剑修心目中无上的存在?

在这柄长剑之前,大殿之中,立着数道人影。

宗主息无涯,剑狱镇狱鬼老,锻堂掌堂湛卢,牖堂执枢莫轻言。

除开宗主,一尊冢主两尊堂主齐至,已是极具分量的场面。

息无涯立在最内侧,依旧是白天那种云淡风轻的样子。鬼老和湛卢俱是玄色大氅分立两侧,目光凝重。

三人目光聚集之处,赫然便是席良的尸身。

尸身悬空而立,形容如若尚有生机,缕缕道力从他周身大穴穿行出入,看上去竟是在吐纳一般。

在席良尸身之后,正引动道力的便是牖堂执枢莫轻言。

第一眼看过去时,没有人会相信这么一个看起来温婉如水的女子会是剑冢内执掌一堂的大人物,就如同没有人会相信这么一双青葱似玉的纤纤素手握上剑时可以杀得封住了幽冥十年南下之途。

牖堂是剑冢耳目,一应查探之事俱是牖堂弟子负责。

莫轻言还是一名普通弟子的时候,接到过去北境确认幽冥动向的任务。本是例行的查探确认,却不想幽冥异动,隔绝人鬼的幽冥之门不知为何张开一条缝隙,鬼兵冥将循着气息入侵凡俗。莫轻言到达极北冰原之时,幽冥已南侵百余里,过处生人绝迹,多少家破人亡。

鬼气隔绝之下,剑讯无法传出,当时只有五步的莫轻言悍然拔剑死据步天关,一战便是十年。

然后十年连破三境,立地步天。

幽冥被重新杀入距幽冥之门十数里地的时候,剑讯终于传出。

剑冢驰援到达之时,看到的便是漫天的剑意纵横,死死封住幽冥之门。莫轻言周身侵染鬼气,杀气盈野,令人不敢直视。

然后她转身,挥剑。如同斩断天地,一身鬼气应声碎裂。

北境的一些村庄,至今还供着一位女菩萨,手中一柄长剑无鞘,面容温婉,目光却锋锐无匹。

而今的莫轻言只是寻常的一袭素色长衫,指尖连着数缕道力,便是这些道力穿行在席良尸身大穴之间。

与幽冥鏖战十年,她对于神魂的理解甚至不亚于某些终生浸淫于神魂一道的鬼修。天下论之际有修行杀伤神魂一道的外敌袭杀本门弟子,纵使杀手修为低微,为保万全,她还是选择亲自出手搜魂,以免被杀手背后的某些存在出手,抹去因果扰动天机。

道力逐渐平息,席良尸身重新落在地上。莫轻言挥手一拂,剑火燃起,将尸身彻底化为一片灰烬。

没有息无涯三人预料中的神魂被轮回之力牵引的冥冥波动传出。

莫轻言摇摇头:“神魂已被抹去,有魂印的迹象。应当是入山之前便被人在神魂上动了手脚。无论刺杀是否成功,他们的神魂都留不到天下论结束。”

“按那孩子所述,像是哭丧一门的手段。杀手三人全是是随着马帮进的山,马帮却说从没有过这么号弟子。”湛卢眼睛微微眯起。被刺杀的是他座下弟子,他能压得住怒火没有直接血洗了马帮上下,完全是因为还顾忌着天下论的规矩。

“马帮此行的做派一开始就有异。本是一帮子土匪组建的松散门派,打听得到荒意下落就已经不易。在天下论上点破,太过做作,不是他们的风格。”鬼老于剑冢内极是德高望重,想得也极深。

“马帮勾结外道?他们有这个胆子?”湛卢问道。

“有没有胆子是一回事,他们这么做,是想要得到什么结果?点破荒意下落坐山观虎斗尚能理解,针对一个才入门的弟子又是为何?”莫轻言忽然抬头问了一句。

“你在外行走,并不知那孩子的来历。叶岚去西极带回荒意,其间受了四海牧歌夫妇的帮助。这孩子便是四海牧歌的后人。按着叶岚回报,那几门这一辈的弟子,可是被四海牧歌杀了个干干净净。为了绝后患,四海牧歌重新出山,现在恐怕正在不知道哪一门的山头‘讲道理’呢。”

“倒是也放心把儿子孤零零扔在剑冢?”莫轻言眉毛一挑。

“牧夫人于因果造诣极深,姒海更是修佛道轮回。他们这么做,想来必有道理。堂堂剑冢若是护不住一个小孩子,那还真是威名扫地。再说,单就凭着帮忙镇压了荒意这一点,剑冢和四海牧歌现下的因果就已经匪浅。叶岚以六步修为容得下荒意在气海内,他自己看不清楚因果,我还看不明白么。压箱底的四海酿都拿了出来,灌醉了荒意,也就是那个酒鬼想得出来。”

听得鬼老这么说,莫轻言叹道:“可怜的孩子,也不知道摊着这么对爹娘,是幸还是不幸。”

“幸也罢不幸也罢,入得剑冢拜到锻堂,便是我门弟子。打我门弟子的主意便是要挑战我卢某人。即是挑战我卢某人,那被我毙于剑下便不算滥下杀手。”湛卢伸出左手,对空做出弹剑的动作。剑修本就没有几个是好说话的主,他湛卢更是杀坯一个,能约束的住他三尺长剑的人也就只有息无涯等寥寥无几的几个,此刻说这话,息无涯哪能不知道他早就按耐不住想要出手。

“历来天下论皆是来者不善,以之为砥砺已是传统,哪一次背后没有些阴谋诡计。来了便接着。自剑祖以降,比这凶险的境遇都遇上过,此番亦不足为惧。只是事涉四海牧歌,其间更深远的因果不得不细加考虑。”息无涯缓缓说道,只是言语之中透着的却不是要犹豫考虑的语气,最后那句话反而倒像是将要捅娄子之前的托词。

三人闻言也不再多说,各自散去。息无涯盘腿坐在大殿中央那柄古朴长剑前,一身道力收敛至不见,一人一剑看上去便如同凡铁与俗人。他的目光低垂,嘴角微微翘起:“想试试我剑冢的剑还快否?那便提大好头颅来试吧。”

第三十七章 战况

长宁理所当然地错过了后面几天的天下论。

一方面是第一日他强行推演比斗已是损耗了太多心神,再多看即是贪多,非但无益,反而徒耗心神。另一方面则是一场生死之后他一直在复盘,别人的比斗精妙绝伦,但委实不如自己亲历,二者结合,于他大有裨益,越早消化越好。

后几日鹿鸣时常来探望长宁,带着讲些天下论上比斗的情形。她没有长宁这等彪悍的神识,看不了太细太深,但是偏偏她有着一副好口才,比斗也被她讲得津津有味,不下于江湖说书人的那些故事。

首日之后,比斗渐渐白热化,剑冢弟子也渐入佳境,一战之后无论输赢,俱是各有所获,甚至有人前脚下了剑台后脚就找了一座山峰闭关冲境,九百九十九峰之上时有剑意破空而起,也不知是那位师兄师姐更进一步。

甚至剑冢还开放了数座山峰供来挑战的门派弟子体悟,足见心胸。

有喜亦有悲,这几日重伤的弟子也不在少数,毕竟荒意的诱惑大得吓人,总有几门几派的弟子悍不畏死以伤换伤,做出一副搏命的架势,纵使不能战胜,也要拼了命从剑冢身上咬下一块肉的样子。那些外派弟子每每越是在生死关头爆出惊人战力,医阁之内竟是从第二日开始便躺满了重伤弟子,有剑冢的,亦有那些挑战者的。这一点上剑冢倒是一视同仁,只要能救治,便是最好的伤药供应着,完全不见偏颇,更没有一点因为不是自家弟子便心疼药石的样子,反而让那些外派弟子觉得过意不去。

剑台上近乎不死不休的对头,抬到医阁之内反而相谈甚欢互通心得者竟不在少数。长宁听的一脸难以置信,鹿鸣却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表示年轻人你还是要学习一个。剑冢立宗这么多年,可不只是仗着杀力冠绝坐稳的霸主位置。

好在鏖战数日,终究没有闹出人命。这也是各派弟子打生打死,师门长辈之间却还能谈笑甚欢的缘由。第一日观武台上的剑拔弩张变成了不会摆上台面的暗流汹涌,表面上大家一副和乐,融洽之至。至于暗地里有什么人怀着什么鬼胎有着什么谋划,在尚未捅破之前,剑冢师长只当这暗流不存在。

陶然和维古在第五日便被指名挑战,迟曼也在第七日落场比斗。陶然凭纯粹的大河剑意,只用了三招便击败对手。迟曼的对手乃是一个名声不显的散修,以强打弱试图浑水摸鱼,却不想迟曼虽只四步,比斗时却步步为营,从一开始的颓势稳稳撑到中局翻盘,造出一个破绽逼得对方弃剑认输,令得台上一众师长俱是夸赞其心思细腻谋算深远,倒是和长宁的风格很是类似。

而维古那一战却凶险得多。他对上的是正是马帮门下的一名弟子,修为同是五步,杀力却出奇的凶悍,一柄长刀走剑路,含的气势却是大漠之上部族交锋时的行伍战意,偏偏这三种完全不搭的形、招、意在那马帮弟子手上圆润自然,全然没有拼凑的生硬之感。

更加令人意外的是那马帮弟子的攻杀经验。那处处透着老练的杀法令人不由得怀疑他是打刚从娘胎里出来便立刻拿刀和人拼杀一直到长大。

修为相当的情况下,经验的差距决定了胜负的归属。那马帮弟子下手极重,胜局已定的情况下还兀自在维古身上连捅三刀,好在维古竭力闪避让开了要害,还反手顺带刺出一剑,权当收了利息。

维古被抬下场时,湛卢在一边的怒意几乎要化为惊涛涌出,只是鬼老一直在旁压制才最终没有发作。自从知道马帮可能与外道勾结之后,剑冢弟子便被告知要在比斗时多加小心马帮弟子。湛卢哪能看不出来,和维古比斗的那弟子一身修为俱是由高人灌顶而成,只是碍于那马帮弟子自身修为而无法尽数发挥。但即使只论对于大道体悟和运用的经验,也不是维古可以抗衡得了的。

至此湛卢完全确定,马帮是作为某个强大存在的马前卒,被丢来剑冢做第一步的谋划和突破的棋子。

“不可冲动。若不引出背后谋划之人,纵使你现在杀光了马帮上下,也只是徒劳。这次是马帮,下次便是别的替死鬼。”鬼老袖着手,幽幽道。

湛卢抬眼扫过那些低眉垂目做心观的马帮师长,不再作声。

第三十八章 探望

长宁在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阁探望维古。

令他哭笑不得的是,纵使身上多了三个透明窟窿,维古从医阁醒来的第一件事却是拎着一葫芦酒,逐一凑到伤重动弹不得的同门边上边得瑟边大口灌酒。医阁轮值的弟子们拿维古没办法,师长们又抽不出身来管教,门内压抑了这么多天,难得有人搅活气氛,平日能约束维古一二的师兄师姐们只在边上看着他折腾,平静的医阁竟是被维古一个人搞得鸡飞狗跳。

鹿鸣气得跺脚:“白费了我还担心他,他倒是玩的开心。”

长宁不敢违逆了鹿鸣,却也没胆子跟着她一起指责维古。

看到长宁和鹿鸣出现在门口,维古摇摇晃晃地过来打招呼。他伤到了经脉,暂时被封了道力,饶是修道之人已洗筋伐髓体质比之常人翻天覆地,依旧被这一通海饮搞得微醺,跌跌撞撞不知到底是因为伤重还是醉酒。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长宁已经知道维古脾性,倒是不觉得意外。

维古边走,边举起酒葫芦晃了晃。长宁还没来得及打招呼,旁边鹿鸣便仿佛一支离弦重弩箭撞向维古。

维古纵使比鹿鸣高出两步境界,奈何此时道力被封,习惯性就要撤步,却未能调动起半点道力,随着鹿鸣那一撞之力,四仰八叉摔翻倒在地。鹿鸣一点不客气,藕色锻靴在维古脸上结结实实踩过去,方才翩然转身道:“哎呀,刚才莫不是猜到了水果皮?是谁这么不讲究,吃剩的东西就乱丢?”

旁边有方才看着维古得瑟却不得一口酒水的师兄,耐不住小孩子脾性出言调笑:“维古师兄这脸上妆容倒是精致,莫不是前些日子下山快活,看到了乐州城内花魁的面貌,自己便要学着画上一画?”

“花魁?”长宁一脸迷茫。他自幼在山村长大,哪里听过这些乱七八糟的词。

“师弟有兴致?那帮为兄拿点酒来,为兄好好教教你这里面的门道!”

然后鹿鸣弩再度击发,那出言调笑的师兄脸上便印上了与维古别无二致的鞋印。

长宁略带歉意向那位师兄拱拱手,然后伸手拉起维古。

“你没事啦?”明明此刻伤重的是维古,他却先出言问长宁。

“本就是轻伤,没那么严重。听鹿师姐说你伤了经脉,过来看看,顺便带了些吃的。”说着,长宁提起手边食盒,搁在手边桌子上。

维古迫不及待打开食盒,便闻到扑鼻的香气。

几道家常小菜盛在浅浅的小碟内排得齐整,虽是长宁仓促之下烹调,要小火慢炊的菜式用道力助火候讨了巧以求速成,却色香味一点不落下,看得人食指大动。

“懂我啊。光喝酒哪过瘾,还得有下酒菜就着。”说着,维古抄起筷子夹起一大片蒜泥白肉喂到口中,再灌一大口酒,吧唧吧唧嚼得震天响。

“维古!你不厚道!!”有人大喊。

“想吃你来抢啊。”说着话,维古嘴上却不停,一口一口紧挨着往里塞。

他是真的饿了。正常情况下由道力支撑着身体的运转,修道者入得四步便几乎可以完全辟谷,美食佳酿多是当作消遣,绝少有继续按照一日三餐的规律继续吃饭的。而维古此刻无法运转道力,强悍以极的身体只能依靠丹药的效力自我恢复,肠胃便恢复了最原始的本能,要从食物中汲取足够的养分以供应巨量的身体消耗。

长宁做的菜大鱼大肉倒是占了多数,蒜泥白肉只是开胃,清蒸河鲈肉质鲜嫩,红烧肉连瘦肉都是入口即化,肥肉仿佛被拘束在方寸之间的流水一般透明而微微颤动。食盒下层是上好花雕和泥封着一整只叫花鸡,砸开泥壳,热气扑面,层层荷叶包裹着酥烂鸡肉。维古伸手去扯鸡腿,哪想只稍一用力,骨肉便分离开来,手中只扯出来干干净净一根鸡骨。他也顾不得形象,直接上手又捞一块便吞了下去,狼吞虎咽一通,最后结结实实打了个饱嗝。

一屋子伤患不乏同病相怜被封了道力的,此刻只想提剑冲上去生切了维古。

长宁也觉得不好意思。他准备饭菜的时候并没想太多,只想着做了维古爱吃的几样以作慰问,现在看来恐怕得回去重新开伙。毕竟一屋子师兄眼睛里要喷出火来都还好说,装个糊涂假装看不见倒还能搪塞过去,有几位师姐故意做出一副幽怨的表情,纵是知道她们是蓄意逗自己,却也实难消受。

医阁的一位师姐总算是上来解围。

“后院有厨房,不过食材没备那么齐全,师弟若是要用,便随我来。”

“如此甚好。”

“情况特殊,本就是要开伙做饭的。师弟肯帮忙,倒是省了我们不少事情。”

转头看看鹿鸣,她正努力从维古的攻势下抢出来点肉来,被维古一只手按着她的脑袋。长宁便也不招呼她,随着医阁的师姐前往后院,才走出几步,鹿鸣便抓着一整只鸡腿,边啃蹦蹦跳跳跟上来:“长宁长宁,我也去帮忙。”

长宁一副白日见鬼的表情。

鹿鸣在他这里混吃混喝这么久,哪一次进过厨房了?说她会做菜,长宁是一百个不相信的,这时节转性想去厨房,长宁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丫头是要搞什么幺蛾子。

不过腹诽归腹诽,长宁还是由着鹿鸣跟着自己。反正大不了到时候只让鹿鸣打下手,总不至于真炸了医阁的后厨。

年轻人,见的太少,想的太简单。

所以当长宁看到鹿鸣拔剑如临大敌一般劈向一整颗白菜,剑峰之上一缕剑芒隐约泛起不祥的光晕的时候,他知道,今天外面医阁躺着的全部师兄师姐的晚饭,算是断了念想了。

只来得及勉强拿手臂挡住面门,激射而来的白菜酱就劈头盖脸泼将过来。厨房四壁均匀涂着薄薄一层细腻青葱的白菜,在正对着砧板的那面墙上还空出来一个娇俏可爱的人形轮廓。

“鹿鸣师姐……我来切菜吧,那边有一筐土豆,帮我搬过来好不好?”

“嗯……也好……好大的筐……我一个一个丢给你吧!”

“啊?”

砰!土豆酱!

“师姐……帮忙拿几个盘子……”

嗖!鹿氏飞盘!

“师姐……你就帮忙看锅吧,那边水烧开了你直接告诉我……”

“好吧……这么一大锅水,烧得好慢……对了小长宁,是不是可以拿道力助燃啊?”

“可以是可以,就是要注意别太用力了,不然……”

维古正在清理最后几块肉,酒也差不多见底。不过长宁在后厨忙活,很快就会有新的酒肉续上。平日里有陶然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在人前是一副谦和样子,私下里坐在桌子前面能仗着修为压人一头,不给维古多留哪怕一口肉。今天没人再抢得过维古,那还不敞开了吃?

然后随着最后一口酒下肚,一声轰鸣响起。

长宁灰头土脸,从后厨飞奔而出。看这身法,怕不是已经得了溯河剑步的精髓。

后面是鹿鸣,脸上一片黑,紧跟在长宁身后,表情委屈,看着泫然欲泣。

厨房那边浓烟滚滚,屋舍垮塌之声噼啪响起。

剑阁一众弟子面目呆滞。

等饭吃的人一脸绝望。

酒从维古鼻子呛出来,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对不住了师兄师姐们,鹿鸣先行告退……”

一骑绝尘,不过如此。

第三十九章 像一片雪花落下

天下论如火如荼拼杀之际,北境之南,步天关口。

一处险峻雪峰之巅,一个一身白衣的娇小少女,抱着膝盖,蹲坐在这片雪地里。她的面色苍白,和凝重如墨披散开来的黑发形成鲜明对比。

而令人印象最深的,却是那一双眸子。浓密而纤长的睫毛之下,双眸之中清澈无比,眸底却又同时映照出贪瞋痴怨各色情绪。这些情绪混杂在一起,若在常人眼中出现,怕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在这个小姑娘眼中却偏偏显得肃穆庄严,循着某种难以言说的规律流转,随着这种流转,她眼中更有大慈悲之意透出,有世间悲喜轮转于内。

若不是她背后鬼门门主左司魂跪拜在地,恐怕真要让人以为这又是一尊转世的佛子,来渡人间一切苦厄。

“禀冥主,棋子已经落下,鬼门关只待天时到位便可洞开,幽冥入主人间世已经去掉了最后一重阻碍。”

左司魂的态度恭谨到了极点。此刻他不再是叱咤外道的那个风云盟主,只是一个最谦卑的仆从。他连头都不敢抬起,甚至仿佛惧怕这一片风雪,他的声音都带着细微的颤抖。

被称作冥主的那个少女没有回头,眼神低垂,不知道落在多远之外的天际。

“一百年前,冥主座下的大先锋,就是在这里陨落。”声音就像冰层之下最冷冽的水。

一百年前,莫轻言正是从步天关下开始,一人一剑,一步步将幽冥鬼部逼回了幽冥之门。她剑下斩落的第一个具名鬼将,正是冥主口中的那名先锋。

接下来的十年间,鬼将陨落又何止数十?最后便是冥帅化身亦败下阵去,狼狈逃回幽冥。此后百年,鬼部再也不在人间界有任何动作,而鬼部内亦经过了不知多少动荡,先代冥主不知是陨落还是让位,此刻执掌冥印之人,便是这位看起来柔弱的小姑娘。

幽冥之门关闭,少了从幽冥界渗透到人间界的鬼气,以鬼门为首的一众外道日子实在是不好过。野鬼不再,游魂骤减,缺少了必要的幽冥道力和鬼气支持,日常的修为进境减缓,法宝更是威力骤降。

所以当这名自称冥主的小姑娘出现在于北境修行的左司魂面前时,感应到她有意释放出的一点点如海般深远的幽冥之息,左司魂便理所当然地奉其为主,鞍前马后,甘心为之驱策。

步天关早已重归人间界控制,关后一座雄城,更是有各派长老轮值,守城大阵被层层加固,纵是七八步的大能,入城亦自身难保。

雪峰几乎已经看得到步天关,以遁法论,几乎只是一步之遥。凭左司魂在外道中的名望,若是被关内轮值镇守知道他就在这一步之遥的地方出现,恐怕镇守绝对不会错过这个绝佳的机会,要试一试能否拿下这个心腹之患。

而若是被人知道了冥主在此,恐怕连各宗派那些隐世不出的老骨头都会出手。

风雪肆虐,二人的气息甚至存在感都却薄弱到几乎不存在,仿佛两块石雕一般。

少女微微歪着脑袋,说了刚才那句话之后便不再作声。左司魂的禀报像是丝毫无法让她关注,她只是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句当年事。

人说人老了之后就变得喜欢怀念,也不知她是见多了生死,还是本身就已经存在过太长的岁月。

抱着膝盖的手抬起一根如同玉雕的手指,微微向外一划。左司魂也不知是如何看到这个小小的动作,无声遁去在风雪中。

白衣白雪,很快便融为一体,峰顶便再也看不出有任何异状。冥主依旧维持抱膝蹲坐的姿势,眼神看向步天关后遥远的南方,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许久之后,她起身抖落身上积着的风雪,向着南方跨出一步,出现在数丈之外的空中,再一步,便悬浮在步天城上空,身形再隐去,重新出现时已经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裳,踏在城中一条不起眼的小路之上。如瀑黑发收束起来扎在脑后,简单盘成平常少女的发髻。再转过一个路口,便融入在人群之中。

步天城城防大阵没有任何反应,城中坐镇的那位南州七步上境长老也没有丝毫察觉。城内承平日久,从步天关北去的行商络绎不绝,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落雪纷飞,一片烟火气却冲散了寒意,丝毫不见冬日边境会有的萧条。一个小姑娘蹦蹦跳跳在店家间穿行,一只手抱着一个布兜,里面装着各种点心吃食,另一只手拿着一串糖葫芦嚼得开心。

第四十章 不寻常的地方

医阁终于人满为患之时,天下论亦迎来了血色黯淡的尾声。

重伤数十,轻伤过百。数名弟子尚昏迷不醒,生死难料,有三人不得不被沉于剑阁最底层无间境地脉之中,以期以浓郁天地道韵冲刷体内彻底失控的道力,从而避免自爆当场的厄运。至于能不能转醒恢复,谁也不敢保证。

宗门中备用的伤药消耗极快,有几味罕见的灵药纵是省着用,最后也几乎空了库存。

初时剑阁内尚可闻论道与谈笑,到后来除了医阁弟子行走活动之外,便罕有人声。与最惨烈的那几回天下论相比,今次无人陨落当场已经是极为幸运,但是和众派弟子打到如此惨烈,恐怕在宗门历史上也少不了要写下一笔。

低境界的弟子早早被淘汰下来,只剩下最高六步的那些放在任何地方都几乎可以镇守一方的精锐在拼杀。

每一场比斗,可以说都没有真正的胜者。

败,固然身受重伤,胜,却也都是惨胜。

高台之上观战的各派师长们面色阴沉地看着每一场比斗。他们的宗派并不像剑冢这般底蕴深厚,带出来的弟子无不是门内备受宠爱的那些精英。能战到最后的,哪个不是下一辈中宗派栋梁?剑台之上每重伤一个,都不亚于在他们心头上割下一道口子。

只是心疼归心疼,想到若是获胜,那道荒意便可归于自家囊中,这些师长却又隐隐盼得剑台之上争得再惨烈一些。许多境界已经停滞许久的老骨头,都指望着这一道荒意助自己在道山之上更进一步。一个天才弟子,终究还是比不上自己的修为。

修道者再不囿于凡俗欲望,道山便是他们的全部。传承固然重要,但无论如何都比不上自己眼前的登天之梯。

尚有多名弟子活跃的宗派眉目稍稍舒展,而只有寥寥数人堪堪一战的宗派几乎眼中要喷出火来。他们尚不自知,自己那眉眼间神态,像极了俗世之中孤注一掷的那些赌徒。

息无涯一直端坐于高台中央,一言不发。先是弟子遇袭,后是马帮杀出一名灌顶弟子,一应表征如此明显,再嗅不出潜藏着的那些暗流,他这么些年的江湖也就白行走了。

护山大阵已经接入地脉,六堂三冢掌事和众长老暗暗汇集,保有战力的弟子在外围环伺待命。

这是宗派战争的架势。

以剑冢积威之盛,本不用如此谨慎小心,然而息无涯今日卜算,总觉得道心悸动难安,这就极为罕见。修道者通达天地,心有所感往往就是天地运转的映照,到了息无涯这个境界更是如此,哪怕是心底莫名冒出来任何琐碎念头,几乎都有某种因果牵绊,越是于己身危机四伏,这种杂念便越是牵引道心得厉害。

虽然息无涯心底之念还没有到极严重的地步,但他此刻坐镇剑冢,阖宗气运相连,通达的大道与宗派相关,这便非同小可,故而他谨慎以极,门内几乎摆出了一副生死之战的准备。

只是不知这场因果,又要落在何处。

他转头看了看无定寺的那些和尚。

佛门并无剑修,来此只是观礼。每回的天下论打生打死,修行者戾气大作化入天地。剑冢之内尚可自行平复,只是各宗派离去时免不了要在剑冢宗门外的范围里遗留一些,无定寺僧便许宏愿度化天地间残留的这些业障,以免由业生魔,祸乱人间。

因果报应之理乃是佛门研修的重中之重,息无涯却并不想假由他们测算。这些和尚固执得很,只要事不乱天下苍生,绝不轻易出手。若执意相求,也可以,做足功德来换。不过事关剑冢宗派气运,这要拿功德来填,恐怕未来剑冢百年,除了积德行善,就不要做任何其余的事情了。

既然无定寺僧尚可持清静观,想来事情不会发展到太过凶险的地步,也算让息无涯稍稍安心下来。

他却不知道那无定寺此番带队的罗汉堂首座内心也是难持清静。

无定寺承佛门大传承,代代弟子发宏愿渡世上一切苦厄罪孽。剑冢天下论缘起陈年积怨,虽然比斗杀戮只限于修道者范围之内,但是冥冥之中,由此牵连的因果却如同一张网,将半壁天下笼罩在内。修道者消耗的资源堪称海量,一举一动与凡俗干系也是重大。死伤的是各门派弟子,最后这些损耗有绝大一部分还得摊到这些宗派驻地四周的俗世上。

这些年的比斗杀孽不如以前那般深重,但是无定寺住持每每说起天下论,总是眉头深锁,实在不像是会在这等佛法精深的高僧脸上出现的表情。

无定寺住持并未向人说起过所忧何事,只是日渐扩大了做怒目金刚相执佛门护法职的罗汉堂。

然而对于罗汉堂首座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只有当外邪入侵,须得佛门舍慈悲心之时,才需要他这样的主攻伐之僧众行走天下。只有外邪被镇压,才有经堂渡化亡魂教化人心的机会。

罗汉堂的扩充缓慢而不露声色,可对于他这个住持的师弟来说,这经年累月的变化,他看得清明。

此番罗汉堂代替了经堂出现在天下论,领队的又是他这个罗汉堂首座,这次天下论之下藏着的暗流之汹涌不言自明。只是他的一身修为都在镇邪上,于因果一道的修为只能算是粗浅,此间些许风波在他看来只是些许阴谋,尚干涉不到苍生,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别于当年的地方。

第四十一章 冥帅

决战之日终于到来。各宗派以战绩论,保留至多三名至少一名弟子,与别派做车轮战,每派每日只有一战。

这对于一路优势的宗派来说,自然极为有利。三名弟子相互轮换,不至于疲于奔命,即使有人失去战力,也有替补之人。

而对于劣势宗派来说,这一安排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只靠一人翻盘这种事,若真有如此惊才绝艳的弟子,也不至于沦落到战至唯余一名弟子这种地步。

剑台之上,比之第一日,凄清了许多。太多弟子在先前的比斗中黯然离场,甚至连站在这里观看最终战的力气都已经失去。剑台之上还能聚集起来的不过零零星星数人而已,集结数十人的宗派,都可以堪称强悍。

长宁站在剑宗的区域内环视一圈,有些惊讶地发现一直被提防着的马帮居然集结了数量可观的人数,白巾裹头背负长剑长刀,看上去声势甚是浩大,和一开始那种游兵散勇的样子相差极为明显,一眼望去仿佛不复同一个宗门。

首日之后他去观战的次数不多,结合门内师兄师姐们的谈论,细细回忆下来,马帮虽然一开始就出言挑衅,可是实际上的出战次数竟是前来挑战的宗门中最少的,折损的弟子更是寥寥无几。这使得马帮的战绩并不是很好,终战也只堪堪占住一名弟子的名额。

此刻马帮那名终战弟子便站在剑台中央,和其余比斗者并立,面向落霞峰观礼高台,仰头看着高台之上坐着的一众师长。

长宁隐隐感觉到不太舒服。

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那名马帮弟子的侧脸。与其余比斗者不同,那名马帮弟子的眼神中并无锐意,更没有马帮积年已久沉积下来的匪气。

若是一心追究,那种眼神太过波澜不惊,长宁只在剑宗师长的眼里看到过那种淡然。那必然是久经世事,站在山巅俯视众生才会有的眼神。

一介五步马帮弟子,如何能有如此气度?

只是师长们都没有说什么,长宁便只当自己见识浅薄,不再多生事端。

息无涯从观礼高台上站立起身来,就要宣布终战开始。

异变却陡生。

一股阴寒气息如同雪崩一般从场间那名马帮弟子体内爆出,他的身体在第一时间冰结成一座冰雕,然后砰然碎裂成齑粉!

随着这股阴寒气息,剑台之上,一个与那名马帮弟子面目迥异的中年男子出现在原地。

他的身体仿若水波一般透明,一双眼睛泛起鬼火一般的幽光。他的身上是一副全身甲胄,看上去破破烂烂,仿佛沙场百战之后残存下来的野鬼一般。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牖堂执枢莫轻言微带惊讶却凝重万分的声音传来:

“冥帅沙魁,你怎么会在这里?”

“好久不见了,莫执枢。当年惊艳一面,又是百年,别来无恙。”

冥帅?场间俱是修道之人,谁人没听说过冥帅的凶名?纵是百年前被莫轻言击退,但他冥界第一杀星的名号震慑人间的世间却还要追溯到更长远的过往!百年之前那一次幽冥之祸以前,冥帅率鬼兵纵横北境,每一场交锋,都几乎如磨盘一般要大量的人间修士填在这一场杀戮之中。无论是兵法还是单挑,人间能正面硬撼冥帅的都凤毛麟角。

更何况冥帅背靠幽冥之门,形势不好之时退入其中,除非人间修士冒着肉身崩毁神魂被幽冥吞噬的危险突入幽冥追杀,否则几乎完全拿冥帅没有任何办法。

而入得幽冥,便几乎是相当于自杀。

百年前那一战的细节无人知道,只是偶尔从北境传来的消息证实,幽冥之中似乎发生了极大的动乱,冥帅和他麾下鬼兵这一销声匿迹就是百年,此刻又在剑冢之中重现,所有人心头都压上了一团沉重的阴云。

此番冥帅出现,看他身形,似乎只是一尊分身,可这场间这种冻结神魂的寒意比之真身降临还要不遑多让。莫非百年间,冥帅又更进一步?那这对于已经许久未见绝顶战力的人间来说,绝对是最坏的一个消息。

“阁下屈尊降临剑冢,恐怕应该不只是为了打个招呼吧。”息无涯并未贸然出手,只是默默驱动剑冢护宗大阵。即使此处降临的只是一尊分身,剿灭了他,对于冥帅本身的损耗也是极大。然而敢就这样堂而皇之出现在众人面前,若说是没有任何图谋,恐怕没有人会傻傻相信。

歪着脑袋想了想,冥帅却是无奈地苦笑:“若我说,来了就是想打个招呼,息宗主又不肯信,那该怎么办?”

第四十二章 无望的希望

剑台之上的气氛凝重至极,观礼高台上的宗门师长们早已经祭出了自家兵刃。无定寺罗汉堂首座更是在背后现出十丈怒目金刚法相,法相八臂,其中七臂执佛门七宝,最后一臂竖掌立于身前,而若第八臂手中修出第八件佛宝,便是罗汉堂首座修为圆满,晋入九步之时。

有人识得这尊法相,不由得惊呼出声。纵使只有七件佛宝,对付一尊冥帅化身,亦是足够了。

终战比斗的弟子早已在冥帅现身的第一时间退回宗门集结地,冥帅由着他们离去,并无丝毫追击之意。

他寒冷如深渊一般的视线缓缓环视了一眼周围各宗派弟子,视线扫过长宁之时却若有若无地停留了极短一瞬。

长宁神庭之内,随着冥帅这一眼,一阵惊涛骇浪骤然升起,他只觉眼前一黑,差点跌倒在地。好在他神魂自然产生对抗之力,堪堪与这股惊涛骇浪对撞得旗鼓相当,才没让长宁当场神识被拍碎变成一个痴呆之人。只是对抗俱是发生在神庭之内,等于是将灵魂袒露在外搏杀,饶是长宁意志远较常人坚韧,亦是苦痛万分,牙关紧咬之下,细细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渗出。

看着周围同门丝毫不见异样,一阵寒意笼罩长宁全身。他不知自己和冥帅有何干系,此等人物居然屈尊对自己一个小小的二步弟子出手。可若是冥帅落下的真是一道攻击,以长宁的修为,又如何能堪堪抵抗?

不等长宁细想,冥帅的声音又幽幽传来:

“幽冥百年未有动作,想来人间这些年过得不错。我确实是来打个招呼,告诉你们幽冥已有布局,还望你们多加当心。”

冥帅不说这话倒好,说完这话,却令所有人心生疑惑。幽冥犯境,哪一次不是突然冲破幽冥之门奔袭南下,此刻不但正面下了战书,还出现在剑冢这等万难脱身的地方,他是转了性了?至于这多加当心四个字,没有任何人会拿来当作关切。

“幽冥这次又有何企图?”明知对方不可能回答,南州之主却还是好奇多问了一句。

冥帅脸上露出一个玩味地笑容。他挥了挥手。

如同万千琉璃落地破碎。

马帮弟子,尽数化为冰雕,碎裂。

他们原本站立之地残留下来的,全部都是冥帅的形象。

感受着这如深渊一般的气息,观礼台上的所有人面色变得极其难看。

马帮长老缓缓立起身来。他向着剑台之上的无数冥帅拜倒在地,然后骤然气息全无。

“死了……”

南州之主眉头紧蹙。

“就是这样。我主已经厌倦了不知要打到何日的消耗战,那不如索性透过幽冥之门送过来如我一般修为的部众,夺魂也好惑心也罢。对我等来讲,操纵人心还是更简单一点。”

“本尊?”

“幽冥之门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牢靠。”

“马帮上下尽落你手?”

“一些是,一些不是。”

“人心多疑。”

“所以更好同室操戈。”

众人沉默。不是没有人想过幽冥会以如此手段祸乱人间,外道便是最好的例子。可当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眼前,发生在本以为绝不可能委身幽冥的宗门之中的时候,就不得不考虑,人心这种东西,经得起多少蛊惑,经得起多少猜疑。

马帮上下被渗透,甚至冥帅的意志在马帮之中强大到可以将所有处于他控制之下的傀儡组成这么一支前来剑冢挑战的队伍,最后近乎示威一般崩碎在众人眼前。那其余的宗门呢?行走在山水之间的散人呢?苦求突破而不得的那些绝望的人呢?

冥帅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当幽冥部众中的那些巅峰存在,哪怕最乐观估计仅是冥帅一人,当他降临在人间,想要找到愿意承载他意志的傀儡,本就不是什么难事。

神魂之间只要极细微的一丝隙罅,幽冥便可以逐渐蚕食进而掌控一个人的全部意志。心存侥幸拜倒在幽冥所呈现的全然不同的另一种天道之下,从而带来全新的体悟然后更进一步,结果便是丧失自我,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因为某个微不足道的缘由,化作天地间一蓬细碎的齑粉。

每一个冥帅的分身都保持着绝对的安静。如此众多面目一致气息相同的存在定立场间,营造出极其诡异的气氛。

息无涯一手缓缓抬起,护宗大阵缓缓运转。

无数剑意起于群峰,起于云层,起于奔流的长河,起于天地之间无形的大道。

冥帅微笑着看着息无涯的动作,眼中充满了对这化天地为剑匣的大阵的倾佩。

“我部若主天下,剑冢当为中枢。”

无数剑意穿行于剑台之上,将冥帅的分身搅碎成最原始的天地道力。

罗汉堂首座收起法相,念往生咒。

无定寺僧众和之。

息无涯并未阻止他们,任由佛唱回荡在群峰之间,为枉死的马帮弟子超度。

观礼高台之上,那名马帮长老的遗体被平放于一座玉台之上。此刻他的面目归于平静。

息无涯忽然想起,多年前行走天下时似乎见过这位长老一面。

时光荏苒岁月流逝,这位长老终究还是没能再多踏出一步。原来在莫大的绝望面前,人果然是会向最危险的存在寻求帮助、祈求重新点燃希望的。

第四十三章 结束的剑,开始的剑

天下论落得如此收场,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幽冥如此布局,直指人心暗面,无人可以安枕无忧。

众门派匆匆整队,师长门不惜以大神通撷云为舟,载弟子直奔自家山门,回宗商议对策。

尚不知幽冥影响了多少人,亦不知接下来会有如何的风波。此时的人间只能靠已有的蛛丝马迹等无定寺住持推算其后的因果。

剑冢拿出数份传承分与众门派,一则天下论最终未有胜者,二则值此多事之秋,多一份传承相互印证,就多一点可能成长出可与幽冥匹敌的人间修士。

长宁又一次见到了从闭关中暂时出关的叶岚。他的气息愈加晦涩,面色带着掩饰不住的疲倦,眼神却更加明亮。

诸派取传承之时,剑冢依然请出了荒意,足见对此次幽冥之乱的重视和谨慎。可惜那道剑意太过浩瀚,从叶岚气海之中浮现出来的瞬间,各派弟子被剑意洪流冲击得东倒西歪,甚至无法近前百步。虽心有不甘,各宗派也只得作罢,转而从剑阁取了其他的传承带走。

临行前,南州之主向剑冢方向拱一拱手:“息宗主慷慨,南州来日必有回报。”

其余宗门亦作此承诺。他们此番所得已远超预期,甚至多少取回了当年祖辈丢失的传承。在幽冥犯境的环境下,宗派隔阂本就不再重要,这一次承情,能够不再延续世仇,自然顺水推舟。

等送走各宗派,剑冢之内总算是长舒一口气。无论是之前的剑拔弩张还是谈笑筵宴,是起于峰峦落于云端的各色剑意,抑或是最后时刻透出的在最阴暗处蠕动的压抑迫近的危机,暂时都被搁置一边。

群峰之间的各处洞府被占去大半,俱是与天下论中有所得的弟子闭关所用。连鹿鸣都感觉到了三步破入四步的契机,来找长宁要了好一顿美食,然后隐入了居安峰。整个剑冢一下子清静了许多,连带着长宁的小院子也冷清下来,再不见天下论之前那种日日笙歌的奇妙场景。

长宁乐得如此。他本就是个不争的性子,热闹也是如此冷清也是如此,该做的事情都不会落下。天下论发生许多事,细想下来最重要的那些自己却暂时无力参与其中。回忆起最后浸没自己的那如海般刺骨寒意,长宁不由得微微后怕。

虽然依然不明就里,但毫无疑问的,若是冥帅的那一眼带着哪怕稍微多一点点的恶意,恐怕虽然在场师长众多,也无人可以救得他性命。

自己的修为看似进境极快,可是在接下来的祸乱之中,恐怕离开了宗门,连自保都不足。此时得他虽然还没有胸怀壮阔到以天下安危为己任,但若真是要让他躲在宗门里只做一个缩头乌龟,却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剑修最讲剑心通明,更何况是剑冢这样一往无前的传承。若有邪祟犯上人间,出剑诛魔乃是我道本分,哪有半点躲避的道理?与天地夺造化尚且不惧,区区幽冥又如何能让这些剑修的剑心弯折?

修行……长宁的内心越来越坚定了这样的信念。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若是不想在惊涛骇浪中被撕扯成碎片,就只能变得更加强大。

每日晨课依旧,并没有因为众多弟子闭关而中止。晨课之后,长宁便徜徉在剑冢千峰之间。偶尔可见宗门大阵在峰峦之上圈出的禁制,其间便有闭关修行的弟子。这禁制隔绝内外,一者防止外人误闯打扰了禁制之内的弟子悟道,二者其中的弟子若有所得,亦可全力施为,不用怕剑意失控伤及无辜,三者大阵笼罩之下,剑冢内弟子若要互相联络,只要心神沉入大阵之中便可借大阵之力感应彼此,防止错过要事,四者禁制自然牵引周遭地脉道力加以精粹,破境之时冲关所需的道力以海量计,有大阵牵引而来的这些道力补足,是极大的助力。

此时的千峰之间,道力浓郁,在一些地方甚至凝成了如同雾气一般的景象,远看飘渺如同仙境。那千峰崖壁上刻写的剑书在这浓郁道力的浸染之下,恢复了往日刚被写下时的灵动,甚至有几处修为极精深的前辈高人所留的剑书引动道力,凭空凝成一个个模糊人形演武,扩散出一阵阵凌冽剑意。

循着剑意前行,长宁静静观摩着这些剑书。此时与天下论之前相比,他的所感所得又不相同。

虽然修为并未大进,但是先前毕竟眼界未开,哪怕是有师兄师姐为他演武示范,长宁也往往看得云里雾里不明就里,看得到其形领略不到其意,更遑论看明白这些剑意究竟为何如此行走。

此时经历过一场生死,又亲眼看到四五步甚至六步剑修实战,还仗着自己神魂坚韧强行推演过其中一二,再看得这些剑书,长宁时而会有茅塞顿开之感。

哪一式被哪一位师兄师姐用过,原来是为了应付何种情况,又是经何种铺垫使出,使出之后又是如何延续剑势;

哪一式看着眼熟,原来是经过了怎样的变化,这变化是临机应变还是有意为之,变化之后又是如何行走如何对敌;

哪一式却正好用在自己推演之时的某一处,前后接续起来似可扭转情势。

长宁沉浸在这种明悟之中难以自拔,不由自主地拔剑比划。初时他的剑路尚且粗糙,剑意尚且稚拙,剑行一半往往被不同的推演所打断,剑势残缺破损。随着他一次次的演武,剑路剑意俱是逐渐成熟稳健下来。

峰峦间的道力随着长宁剑路被扰动,看似全无章法,实则循着某种玄而又玄的轨迹运转。这些运转的道力缠绕在长宁剑上,亦随着长宁的动作在他的窍穴之间出入。每次出入都带出一些长宁体内的杂质,令得他的筋骨皮肉甚至髓血都更加凝炼。

“有意思。”峰峦间一个低沉声音喃喃道,“嘿嘿,便让本座来帮你这娃娃一把。”

长宁却恍若未觉,兀自演练着剑路。

道力倏忽改变了运转路线。长宁只觉得天地间仿佛出现了一柄剑,一柄无形无质却实实在在存在的剑。这柄剑行路飘忽不定,在自己某一式或初生或已老之时缠绕在自己的剑上,形成一股绵绵不绝的力道反冲而来。

他不得不调整剑路做出应对。

偏偏这柄剑刚时雄浑无匹,柔时却化作一缕清风。若是分出神来刻意感知,天地之间却又没有了这柄剑。

长宁只当是自己演武引动了峰间所蛰伏的前人剑意,正好自己悟剑缺少一个对手,这无名剑意拿来砥砺自身最好不过。

心神尽数投入剑意之中,长宁再不分心它用,只一门心思体悟剑意,然后一剑一剑刺出,那无名剑意从初时的试探逐渐变做了认真对战,到最后每一剑都沉重无比却又灵动万分。面对无名剑意,长宁仿佛产生出自己是站在大河之中,以手中一柄长剑匹敌奔流之水的错觉。

人可以斩断河流吗?也许那些修为极高的修道者可以挥手斩断河流劈碎山峦,但是现在的长宁却完全不具备这样的力量。

无名剑意连绵不绝,击破一道又来一道。长宁感觉得出来,这剑意隐隐勾画出一整套攻伐杀戮之法,若真是生死厮杀之间,恐怕自己已经死了不知多少次。也就是也许自己实力不济又或是年深日久,这道剑意的来源并未能展现出其全部的威力,长宁才能堪堪坚持在生死边缘。

第四十四章 抬起的手,落下的子

山林之间距离长宁不远的地方,一团青气悬浮在一棵古树旁边。这团青气间或变换形态,斩向长宁的剑意就变换一次路数。看那青气雀跃的样子,仿佛很是享受在这种比斗厮杀的游戏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长宁的精神早已被压榨到了极限,身体窍穴吞吐道力亦感到阵阵沉重酸涩。若是他分心看一眼,便可知他的每一次吞吐,周围丈许范围内,大阵凝炼出的浓郁道力俱是被吸纳一空,吐出的则是带着肉身杂质的浊气。可是周围道力浓郁,那些浊气瞬间就被洗刷殆尽,他一门心思又全在对抗那道不知疲倦的无名剑意之上,哪有余力注意到这点异常。

终于,在长宁精神濒临耗竭的那一瞬间,那无名剑意消失不见。

一剑刺空,长宁不由得踉踉跄跄踏出几步,气海的空虚此刻终于传遍全身,久违的脱力感翻涌而上,他终于跌倒在地,竟是就这么昏了过去。

一个细小漩涡在他倒下的身体之上形成,凝炼的道力被牵引着聚拢过来。

在他最后一剑刺出的轨迹之上,牵引而至的道力围绕着本是剑锋经行的地方雀跃欢腾,良久才逐渐散去。

青气翻涌一阵然后消散,原地显现出一个人影。那人影一身青色长袍仿佛是道力凝成,表面上流转着令人目眩的光华。他的面上则是无数剑招变换,细看之下如同在一方天地之中有无数人正在演武,只一瞬间的招式变换就足够寻常剑修苦悟许久。

道与身合。

这赫然是一尊剑道修为甚至超过息无涯的,不知要往上倒多少辈的老前辈。

那青色人影缓缓踱步到昏倒在地的长宁身边。虽然面目无法看清,却依旧使人感觉到他的眉头微微蹙起。这种感觉实在是诡异非常,却是的的确确的以我心动天地的大道手段。

而这,只是他举手投足间,无意识传达而出的影响。

衣袖下显出一只同样如面目一般被玄奥剑意笼罩的手,在长宁上方隔空一抓,长宁的身体便瞬间变得透明。

只是透明归透明,显现出来的却不是长宁身下地面的景象,而是一片青玄二色交织的云海般气象,云海深处,一个古朴玄奥的文字悬浮期中静立不定。这种古文字应该已经失去了传承,如今已不在任何地方见到有人使用。

颇显得诡秘得是,本身看上去庄严肃穆的符文笔画之上,隐隐缠着一缕显出惨淡绿色的气机。这绿色气机如若有生命一般蠕动,细看之下似乎在寻找破绽,意图啃噬被缠绕着的符文。

青色人影发出轻轻的嗤笑声:“不入流的小把戏。若是你本尊在此使出,也许还能瞒过老夫。只是一尊分身便如此胆大,在剑冢起事,真当我们这些老骨头都不存在吗。”

他手指勾动,那蠕动着的惨绿气机显然惊恐至极,抽搐起来,抽搐间阵阵苦痛的神魂波动扩散出来,徒劳撞击在周遭大阵之上消弭于无形。

眼见着惨绿气机就要被彻底剥离出来,那青色人影却停止了手上动作。

他稍加思索,低喃道:“你以我剑冢弟子为棋子,那本座便也以此子还以颜色。此子资质算不得绝佳,心性却是第一流,倒是很合我剑冢的脾气,不知道小息这次又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么个苗子。既是好苗子,又岂能坐由你幽冥来毁了去?”

那惨绿气机被提拉到青影面前,一道宏大浩然到极致的气机轰然冲出,将那气机砸得粉碎,只留些微一缕残留着原本气息的残片。四周道力涌动,瞬间便重铸了一道与方才别无二样,却泛着茵茵生机的气机,颜色也一改方才的惨淡,变成了明亮的翠绿之色。

手指一弹,那气机重回到符文之间,缠绕在符文笔画之上。此时的气机再无先前那种啃噬的贪婪之相,反而如同峰峦之上丛生的林木一般,摇曳如被微风拂动,显出一副三千世界和谐之相。只在这气机最深处,一抹惨绿被镇压其间,如同峰峦叠翠之间隐没的凶兽,择人而噬。

做完这些,青影手一抹,那片青玄云海隐去,显出长宁的身形。此刻的长宁面目平和,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无所知,更不知自己曾被放置在何等凶险的境地门口,只待步步深入。

长宁资质算不得出众,只是方才山崖间演武的姿态显出一股坚韧,青影才以剑意相试。青影显然经历过长久的岁月,不知见过多少天才人物,很清楚天赋虽然重要,也只相当于在漫漫道山之上预先开凿了相对好走的一条小道。能走多远,还是首重心性。

这坚韧之志正是修道经年的这些老怪物们最看重的事情。

也不知是看到剑冢弟子仍是如当年一般一往直前,还是有意无意能阴幽冥一道,青影周遭显出欢愉的氛围,连向长宁聚拢的道力都活跃了许多。他静静站立在那里,一直到长宁吐纳道力趋于平稳,方才化作一道清风,消散在峰峦之间。

第四十五章 内观

长宁昏迷之时,所见又有不同。

他的意识随着倒地而沉入一片虚空。

完全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低头亦看不到双手或者其他肢体。修道时有内视或者心观一说,长宁心知自己是误打误撞进入了这种玄奥境地。这种境地按说并不是人字境的修道者可以达到的,不过若是考虑到剑冢之内富集的道力和漫山遍野的剑意,有此助力,歪打正着也不是没有可能。

气海神庭之景尽皆展开在眼前,在内观之中,修道者自身有何处瑕疵甚至歧途,此刻便全部显露无余。若是将近破境,更是能掌握自己当下进境入微,这是内观价值所在。

修道者以力破法,逆天夺道,对自己境界的掌控大都以道力运行周天时的道力反馈为依据,能进入倒内视之中,便不亚于在这大力之上加了一些入微的控制力。

眼前一片宁静深海,茫茫无涯。回忆着在剑阁中典籍里面的内观记载,长宁立刻明白了,这片深海便是神魂意识驻留的神庭所在。

剑阁之内有关神魂的典籍并不少,但其中言语大多晦涩无比,以长宁当时的境界并不能理解很多,此刻他的神魂静静悬浮在神庭魂海之上,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只是感受着神庭魂海传来的静谧安宁之意,长宁觉得周身满是放松,便卸下戒备,少有的不在心中推演剑路,而是凝视这片深海。

深海无波涛时安静得令人心安。

从一介山村少年转眼变成了一个与天地夺造化的修道者,长宁其实一直隐隐有些别扭。

他总觉得自己就应该天天进山采药,年岁大一些就随大人去狩猎,背回村子整饬猎物,肉拿来分给大伙,皮骨则洗净,等待行商前来收货,换取其他生活必需品。若是能打到灵兽,那便是一整年的衣食无忧,安安稳稳,岂不快哉?

待得再大一些,顺理成章地娶妻、生子,若是儿子就教他打猎,是女儿就宠上天去。

回家有妻子烹好羹汤,儿女嬉戏打闹迎接自己归来。

对了,嬉戏归嬉戏,也得教他们识字知礼。玩闹时开怀,需要守礼时也要能安安稳稳坐在下来。村头那个老私塾先生会教孩子们一遍一遍读诗书礼乐,读异人游记,读山海奇志。

有一天孩子长大了,自己也渐渐老去,便坐在村头目送孩子们进山、回还。

也许有一天自己终于看得到人生的尾巴,那时也惬意恬淡。

膝下子孙环绕,身上被太阳晒得温暖。午后小憩,也许便就此睡去。

这一生如此度过,平淡却也欢愉。

长宁闭起眼睛。纯粹的意识并做不到这一点,他虽然做出了闭上眼睛这个动作,眼前的深海却还是看得清清楚楚,并没有被眼皮遮住。

再就势做出向后仰面躺倒这个动作,眼前的景象便从深海转向了无尽的深空。

那里虚无缥缈,虽然是在自己神庭之内,长宁却不知道这深空的尽头会是什么。

好奇心一起,长宁的意识纵身一跃,飘飘然向那片深空飞去。

不知飞了多久,那片深空却恍若没有丝毫接近。再低头时,深海看起来和自己相对的距离也还是如先前一般。

并不是自己没有动,而是此间天地太过辽阔深远。

神魂之密,本就是一代代修行者苦思未明之物。

重新将意识投入深海,浸没其中,长宁才发现这片海中如此寂寥,除了自己,竟是没有任何其余活物。

本来便当如此。

神庭就是一个人的小世界,哪里会容得下旁物?

席良针对神魂的杀伤被瞬间惊起的骇浪拍碎,冥帅轻描淡写的一眼令得这里的魂海翻滚近乎沸腾。幽冥外道的手段说起来千变万化,但是本质上都是针对修行者一丝本源真灵而发起攻击。神庭陷落,自然从此身不由己,要么成为他人的牵线木偶,要么干脆身死道消。

这是修道者最重要的所在,是与天地夺造化的漫漫修道路上,一个人孤身执拗攀援道山的最重要仰仗。

心中隐约有一种明悟,魂海便荡起一阵阵涟漪,以悬浮在空中的长宁为圆心,远远传开到不知在何处的边际。

若是长宁飞起的足够高,离这片深海足够远,高远到足够将整片深海尽揽于眼,他定然可以看到,这片深海的海底,正是一个古朴玄奥的古符文。

这符文便是一个人的命数之基,是一个人存于天地之中,和天地大道相连的楔子。

随着他的明悟,这楔子微微颤动,便是这颤动,引动了魂海之上的涟漪。

古符文之上缠绕着某种本不属于神庭魂海的东西,然后倏忽间消散,又重新凝结。

某种本应该在长宁修行更久之后才会建立起来的联系,正默默地滋生出来。

在山峦间凝视长宁的青影没有看到此情此景,否则他一定会感叹一句后生可畏。

而对发生的这一切没有任何概念的长宁,只当这是魂海之中一点微不足道的波澜,不足为意。

魂海深沉无际,神庭高远无尽。

在魂海神穹之间,一座小小土丘之上,一棵青翠树苗正展开枝叶,透出盎然生机。

魂海,神穹,意树。

是为道家三清。

第四十六章 转醒

“啪!啪!”

长宁只觉得脑袋上火辣辣得痛,就好像被一整棵参天巨木倒下来正中脑壳。

幽幽转醒,一张眼便看到鹿鸣师姐那志得意满的俏脸。

应该是半天都叫不醒长宁,她直接抡起大巴掌冲着长宁的脑袋便拍。昏睡中的长宁全无防备,她此刻的腕力大得吓人,两巴掌拍下去竟是将林间栖鸟都惊飞一片,扑棱扑棱好不热闹。也就是长宁一身皮糙肉厚,否则恐怕脑袋当时就会变成烂西瓜飞溅四下。

“长宁你可以啊,师姐我忙着破境,你在山间找了个好地方睡大觉?”鹿鸣柳眉倒竖,腮帮子气鼓鼓的,颇为可爱。

长宁这才反应过来。

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周围的道力依然浓郁,大阵运转如常,由此看来应该时日不长。昏睡之前的诸景在脑海中闪过,但也许是自己体力透支过分,一动脑子还是昏昏沉沉。

“鹿师姐不是在闭关?”他懵懵地问。

“是闭关啊,闭关成功了不就出关了?”说话间,鹿鸣指尖燃起一点火苗,在长宁面前晃了晃。

长宁看得真切,这哪里是普普通通的火苗,分明是道力外放所形成的剑火锋芒。只是鹿鸣点燃的剑火锋芒并未承载剑意,所以外放的道力并无定形,呈现出来这种明灭不定的样子。

鹿鸣面色一凛,指尖火苗骤然凝实,化作一点剑芒。她挥臂起身外划,剑芒划出一道弧线。

山风起,林逾静。

衣带翻飞。

一道剑芒划破层云。

看上去好不威风。

当然,前提是忽略鹿鸣脸上强行憋住的“夸我夸我夸我”的表情。

长宁微微一愣,然后巨大的危机感唤醒了他最本能的求生欲:“鹿师姐进境如此神速,怕是称为剑冢当代弟子第一人也不为过!”

表情严肃,语气坚定,是在陈述一件证据确凿的事实。

“那是,长宁你眼力愈加卓绝了。”鹿鸣双手环抱在胸前,不住点头。

长宁此刻心里却只有一个想法,那便是此生永远都不会再让鹿师姐踏入厨房一步了。

鹿鸣当然不知道长宁心里在盘算什么,兀自得意:“四步就可以出宗门历练了哦,一代女侠横空出世,江湖之上风波再起,什么幽冥全部束手就擒。嗯嗯,就这么计划好了,长宁你羡慕不羡慕?”

“羡慕羡慕……”长宁努力整理着脑袋,先前和无名剑意的厮杀还未复盘,他其实也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看到鹿鸣那威风凛凛的一剑,瞬间便习惯性地就地盘坐着开始理思路。

“正好回归的各位师兄师姐们大都在闭关,宗门里面有些历练缺人去做,本女侠就勉为其难从简单的开始,不过以本女侠的身手,马上就能处理那些棘手的历练了。”

“历练历练……”第三十招的一式渔舟唱晚剑势再沉一寸,至三十二招撤步,以退为进,蓄势白虹贯日,便不至于在接下来的十四招中艰难应付冒进的劣势。

“可惜了,长宁你现在还没到四步,不然师姐可以带着你一起去见见世面。你不是说一直在小山村里长大没看过大城镇嘛,迟曼师姐她们家就在苍疏关,那可是个可大的关隘了,正好给你见见世面。她家厨子做的狮子头也可好吃了,诶不过你做的好像也不逊色吧?不过最好吃的还是迟爷爷从江南高薪聘回的糕点师,那白玉云片糕,啧啧……”

“云片糕……”七十招为界,无名剑意灵动许多,自己的应对有点被动,被带入了对方的节奏之中,故而被步步紧逼,道力吐纳失衡,消耗大于补充便是从此时开始。

“长宁你也想吃啊?不过说实话你做的菜可是不亚于那些大酒楼的,到时候你开一间,肯定生意火爆,那时候我去品鉴,然后本女侠行走天下的时候给你宣传。本女侠什么声望?到时候看在咱俩的交情上面就不问你要宣传费了,你给本女侠留着一个桌子,本女侠行走天下随时累了随时回来吃,就算你报答了。”

“报答报答……”对了,好像自己还沉入神庭来着,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呢?记不得了,那时候实在是太累了,累到虽然不觉得累,却实实在在精神都飘忽了。

“长!宁!”

“啊?”长宁终于回过神来,也意识到此刻确实不是一个适合复盘的时机。

然而为时已晚。

束手束脚之下对战一个盛怒之中的四步剑修是如何的体验?

可能就是被满山遍野追着打又不敢还手没胆子放狠话求饶还无用的那种无奈而憋屈的感觉吧……

第四十七章 定下了要出任务

一路被追杀到锻堂主殿之下,远远看到湛卢赤着上身在一方锻炉之前锻铸,鹿鸣才停下手来,长宁总算长舒一口气。

方才一路奔逃,倒是活动开了筋骨。道力淬炼之下长宁获益匪浅,能从鹿鸣手下逃得一命便是证明。此刻一番翻山越岭,正好助长宁熟悉精进过的身体,举手投足之间更加自如灵动。

巨大山腹之内空空荡荡,在锻炉边忙活的锻堂弟子两手可数,天下论时损耗的兵刃修复还在继续,但是进度甚是缓慢。也就是剑冢弟子闭关时可仰仗大阵加持借千峰剑意修行,不然光是这么些损伤的兵刃,就够拖着剑冢这一辈弟子的修行速度拖个一年半载了。

长宁之前修为尚浅,还不足以应付兵刃的修复,现在又进一步,已经可以承担四步弟子手中轻损兵刃的修补了。他一路先来主殿报到,也是想看看有没有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做,毕竟这段时间的积累已经换成了修为,而锻造则是除了生死战外磨砺自己控制力的重要途经。

湛卢落下一锤,将补料完全锤炼入面前兵刃之中,引河水淬火,反手一丢,那修补完成的长剑便悬在剑台之上。之后剑主人若要寻,只消借大阵感应便知修复已完成,十分方便。

伸手自锻炉边的支架上拿起玄色长衣披上,湛卢转过头来,对着长宁和鹿鸣微微点头,道:“不错。”

鹿鸣雀跃,两手背后,脑袋扬起,笑颜如花。

长宁规规矩矩行礼,然后说明了来意。

湛卢上下扫了扫长宁,点头说:“也好,现在闭关之人众多,你能来帮忙再好不过。只是修复和新铸又不相同。新铸从无到有,然而用的材料再稀罕,铸造失败也只是损了材料和铸师的一点辛劳,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修复却是要在他人已经心意相通的剑上动锤子,丝毫不慎都会有损剑与剑主人的修行,须得万分小心。本来刚开始都是要在样坯之上练习,不过若是你来,我还是能够信得过的。”

说话间,一侧缓缓浮起一柄破损的长剑。说是破损,实际上也只是格挡之时在剑脊上留下了些许划痕,加些原料粉末捶打融入剑身,稍加琢磨就可以。若是剑身被崩碎,还侥幸存得一线剑灵,那便得至少高出剑品级一步的铸师重新熔铸才有修复的希望,这是连湛卢都觉得头大的情况。

长宁接过剑,和鹿鸣打了招呼,就兀自往一处空着的锻炉去,依着锻经所讲开始修复。

湛卢看着长宁心神投入锻造,转头看着鹿鸣,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你就是这么试探自家师弟的修为进度的?”

“没啊,我又不像你们这些老人家,有事没事探查人家修为,我就是四步了之后出来找长宁玩,正好撞见他睡懒觉,就叫醒他,然后带他过来给您老人家请安啦。”鹿鸣说话间还盈盈行礼,一副娇俏懂事的可爱样子。

“护宗大阵现在可是运转着的,四步修为岂是等闲,你一路闹出那么大动静,恐怕现在半个宗门都知道你出关第一件事情就是追杀同门师弟了……”

鹿鸣吐吐舌头:“他先睡懒觉来着的……”

湛卢放弃了和鹿鸣再讲道理。剑冢门风本并不是什么死板的只讲规矩不近人情,长辈晚辈持礼却不拘礼,鹿鸣又是这么个跳脱性子,在剑冢之内颇受大家宠爱,湛卢也拿她没有什么办法。

“四步了,看你这个样子,是想出去历练?”湛卢明智地换了话题。

“师父懂我。”

“想去祸害哪?”

“祸害苍疏关……欸不是,是去苍疏关行侠仗义代剑冢行道!”

“哦,想去吃你迟师姐家。”

“那不能,就是过去探望。师姐不是还在闭关嘛,闭关完师姐就五步了,我提前跟迟老爷子知会一声让他准备宴席。当然啦迟老爷子要是顺便让我品鉴一二,那我作为一个晚辈当然是当仁不让责无旁贷的嘛。”

“……”

“嘿嘿嘿。”鹿鸣笑的无辜。

“什么时候走?”

“明天。”

“你都去过伐堂了?”

“顺道嘛,闭关的地方离那边近,就顺便看了看有什么历练,然后就找了个合眼缘的。”

“是合胃口的吧……”

“师父英明。”

“走的时候带上长宁。”

“嗯……啊?三步以下不是不能出门历练的嘛?”

湛卢视线微微转向长宁的方向,那边长宁正细细研磨着一点寒铁粉末。

“带他去就是了。苍疏关一路剑冢都还照顾得上,大危险不会有。他不适合闷头修行,厮打杀伐才是最适合他的修行方式……”然后湛卢恶作剧般扯扯嘴角,“再说了,不是有你这个四步,还护不住一个三步的师弟?”

鹿鸣气质瞬间变化,冷冽中透出无比的坚定:“定不辱师门所托。”

饶是以湛卢的修为,也不由得觉得被一口口水呛住,差点没换过一口气来。

第四十八章 开炉,锻剑

休息过一夜,长宁感觉到自己的状态又重回万全。

旁边的桌子上放着昨夜收拾好的一个行囊,只是几件换洗衣衫,再也没法更简单了。行囊边上平放着的是自己的那把灰扑扑的长剑。

昨天完成几桩小修小补后,湛卢丢给他一块龙云钢,让他铸炼入自己的剑中。

长宁的剑还是刚入门只是自己锻造而成。说是锻造,此时想起来只是胡乱抡着锤子凭着一腔执拗从铁坯中堪堪打出一个剑形来,虽然也能演武能厮杀,但也是难为锻堂众师兄师姐肯承认这是一柄剑。

随着长宁修为精进,这柄剑虽然暂时使得顺手,却迟早会无法承受长宁出招和厮杀时的力道,更难以在不远的将来承载道力的灌注。正好长宁铸师之技也更上层楼,湛卢便让长宁趁早重铸兵刃,为之后的修行早做准备。

龙云钢是剑冢之内下三步人境乃至中三步地境都常用的铸造材料,出于凡铁矿脉深处与地脉交汇之处,开采出来之后再以道力为薪燃火精粹而成。其性质坚韧,和道力有极好适性。唯一美中不足的则是依然依托凡铁而生,对于修道者来讲重量实在太轻。于凡俗之人看来,坚韧且轻便乃是绝佳的特质,但修道之人用起来,锻铸之时非得层层叠锻才能打出趁手重量的兵刃,这便无形中增加了难度。

龙云钢名字中的龙取义于地脉,云便是直言其轻了。天然沾染道韵却又不似彻底的道材那般难于获取和铸炼,故而虽有瑕疵,龙云钢还是成了颇受修行者青睐的材料之一。

用龙云钢重铸自己那柄灰扑扑的长剑,是当下长宁上佳的选择。

开炉铸剑于长宁来讲已是轻车熟路,更何况如今的他控制力也今非昔比。只是这是自己随身已久的兵刃,喂入锻炉之时心头还是会有一丝紧张和期冀。

小心翼翼将心神沉入长剑,感受着其间最细微的结构,引动地火,熔炼软化。龙云钢在地火的炽热高温之下也逐渐化作一团钢液。地阶的锻法可以引动道力附着在材质之上,不过现在的长宁,还是只能按部就班地将长剑浸入龙云钢融成的钢液之中,然后以剑炉峰中剑意为引,一点一点将龙云钢液灌注到长剑之中的缝隙之中——这些贯穿武具全身的细微缝隙是锻造之时无可避免的瑕疵,纵使再好的材料再高明的锤炼之法,投入再多的心神应用再多的技巧,这些瑕疵依旧避无可避,只是多寡的差别而已。

随着技巧与用料的一点一点进步,这些缝隙会一点一点被填充,旧剑体所用的材质也会被逐渐替换。这个过程漫长而枯燥,对于锻堂弟子或者任何匠门来讲,用宗门之内的炉鼎,借炉内积年累积下来的道韵,可以极大减少这个过程中的不确定因素。而对于不会锻造熔炼之法的修道者来讲,便只能仰仗地境之后将武具收入气海之中,再经由道火细细淬炼来完成这个过程。

一整块手臂大小的龙云钢最终全部被熔铸到长宁的长剑之中之后,整柄长剑的体积并没有增加,反而显得更加纤细修长。毕竟成剑之时长宁也只是勉强称得上是修为入门,技艺委实只能算得上是粗糙,此刻的重铸不仅仅是炼入了新的材料,也同时淬炼出了不少剑体中的杂质,这些杂质被炉火一烧,甚至连余烬都没能留下,化于无形。

握住锻山锤,熟悉的质感与重量传入手中。接下来便是将新料与旧物锤炼融为一体的时候了。默默运起道力,感受着剑炉之内腾跃穿行的剑意,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炉火高温,感受着手中长剑最细微处的反馈,长宁精确而迅捷地捶打着剑体,每次捶打都带起小小一股道韵漩涡,然后重重叠叠,在身前小小的范围内形成了一个更大的漩涡,漩涡的中心自然便是那柄长剑。

被漩涡卷入的道力也好剑意也罢,不仅锤炼着长剑,亦锤炼着长宁自身。

这一次重铸并未花太多时间,待到最后出炉淬火,重新握剑入手之时,那种熟悉感让他心中安定。并指一弹剑身,剑鸣清亮悠长,已是一把不错的道兵了。只待日后寻获更多道材,铸师之技再进,辅以自身道力道韵温养,便是一柄心意相通的证道之物。

收回思绪,静息,收剑。

日头初生,暖意洒满全身。锻炉峰林木茂盛,泥土与草木香气若有若无。有鸟鸣蝉唱,随着清凉山风拂过身侧。更远处大河奔流之声依稀可闻,衬在这静谧晨间。

正是一日好光阴。

定立原地,调息静气。直到晨钟悠扬传荡开来,心神随之被洗涤清澈。

然后院门被推开,鹿鸣背着一个同样小小的行囊走进来。

“走啦走啦,鹿鸣大女侠驰骋江湖行侠仗义的故事从今天开始咯!”

“可是我们此行不是要探查至苍疏关沿途百里方圆是否有幽冥渗透的迹象吗?”

“对啊,幽冥渗透,被咱们发现,然后大举杀退,这不就是行侠仗义啦?”

“是哦……可是要怎么探查?如果是那日马帮弟子那样,我们不就无从得知吗?”

“那不是毫无防备嘛,人家进山挑战,我们总不能一个个用大阵扫过一遍,多小家子气。”

“那怎么办?”

“所以莫师叔和湛卢师父合力炼制了这件法宝啊。”说着,鹿鸣从随身绣囊中摸出来一块圆润的青色石头递给长宁:“莫师叔从北境回来的时候自身沾染了冥气,她用自身冥气为引,加上子母蜉蝣,构思了这种探查冥气的知幽珠。”

长宁伸手接过。这块石头入手冰凉刺骨,此刻微微泛起一点绿光,但是一闪而逝。

鹿鸣接着说:“你看这绿光,周遭冥气越重,绿光就越是明亮。前几日在落霞峰剑台之上,马帮弟子被害,咱们都沾染了冥气,所以咱们拿着它它也会发出绿光。但若是真正被幽冥浸染的人,莫师叔推测此物应该可以感应出来。”

“原来如此……光华大放之时便是幽冥迫近之所,真方便。”

“不过莫师叔说了,这只是她的一个构思,咱们此行也正好帮她验证。若是管用自然最好,若是这法宝一路都没反应,要么是幽冥还没胆子在剑冢周围落子,要么是这法宝对没有如同马帮弟子那般现出本相的蛰伏着的幽冥部众无效。”鹿鸣收起这块青色石头,拍拍手,做出总结:“所以咱们此行就是行侠仗义一路往北到苍疏关,再行侠仗义一路回来,明白?”

“明白……”

第四十九章 下山咯

剑冢在修道界凶名赫赫,但是正门却意外地建在一座相当平常的凡俗小镇之后,小镇名字就叫剑口镇,剑冢大门口,简单直白。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下行,过了一块刻着“剑冢”二字的石碑,转入一条大道,便是铺面而来的人间烟火。

碑上的字是普通教书先生的笔法,刻字的也是寻常石匠,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假冒剑冢之名的某个土匪山寨。

而踏入这条大道,更是再也半点感受不到剑冢千峰之内萦绕的那股锋锐剑意,恍惚间仿佛踏入另一个世界。若不是身上穿着绣有剑冢纹饰的长衫,背后背着的剑传来坚硬冰冷的触感,长宁怕是会以为剑冢日月只是黄粱一梦。

鹿鸣拍拍长宁肩膀:“习惯就好啦,剑意都被护宗大阵约束着,感受不到是正常。”

“平时出入都是这里?”长宁茫然道。

“对呀,你是直接被叶师兄走水路带来的,但是陆上的话一向是这里出入。镇子是真的寻常人间,剑祖坚持修道者不应摒弃烟火,剑冢就这么一代代继承下来了。剑冢门口,安全得不得了,过往行商慢慢以这个镇子为中转站,再后来散修啊大商号啊各种各样的人都聚集到了这里,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啦。”

大道之上人群熙攘,虽不至于摩肩擦踵,但是对于一个小镇来说,这些人还是多得不像话了一点。长宁四下张望,发现原来道路两边全是各式小店,从跌打伤药到刀剑兵刃一应俱全,甚至有院子挂着武馆镖局等等各式招牌。

从剑冢入口出来的二人极为扎眼,但是行人应该早已经习惯了看到剑冢弟子,往来颔首致意,恭敬却不卑不亢。

“看到了吧,剑冢在凡俗还是很得好感的。”

鹿鸣边走边在道旁小摊上挑挑拣拣。剑冢之上天才地宝不计其数,锻堂更是直接在用这些道材铸炼,路边这些货色当然入不了她的法眼。不过毕竟是小姑娘心性,花花绿绿做工精致的小玩意儿也足够让鹿鸣驻足。

好在她还是记得自己下山是要做什么,没有挪不动脚。

长宁极有耐性地跟在后面。他虽然生于山村长于山村,但是每月赶集父亲都带着他去,逢年过节庙会之类更是没少见识,此刻觉得亲切万分,不由得也逐渐放松下来。

路边小摊和门店主人早已熟识剑冢标识,热情招徕着二人。在他们眼中,这些高来高去的修道神仙,若是看上什么,出手阔绰,待他们这些凡俗之人也是脾气极好,日子久了,小镇之内竟是形成了少见的凡俗和修道者河井不犯,甚至私交甚好的景象,这在别处也是极少见的。

有车夫见识多,看到二人不是御剑飞天而是步行,就凑上前去道:“两位神仙可是要巡查?我们顺达驿马健车稳,周遭千里都有咱们的驿站,赶路最是方便快捷。两位神仙若是有要用到的,直行便是,驿站就在前面不远。”说完,小意拉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随行数步,按例等待问话,若是无人搭理,便绝不纠缠。

长宁有些不习惯被人这么对待,停下脚步侧身转头言说若有需要便去看看,微笑道谢,那车夫如同受了极大的震慑一般,弯腰点头,连连道岂敢岂敢,也不再跟随,告退离去。长宁一时间被这个车夫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明明是善意,如何吓到了对方?

还是鹿鸣看他面色困惑,缓缓道:

“凡俗里其实修道者和凡人的隔阂很大的。你别看这个镇子表面上大家其乐融融,其实每一个人在面对我们这些修道者时,内心最深处都藏着一点惧怕。俗世皇朝凭着国运镇守天下,修道的宗派却直接与天夺造化。平日里看起来秋毫无犯,实际上修道者消耗的海量资源对于俗世来讲负担极大,加之境界稍高的修道者若是犯世,举手投足俱是血流成河,寻常捕头甚至驻军都完全不是对手,非得请动同是修道者的供奉才能收服。

“现在的你我如果行凶,河州的供奉反掌便能拿下。可若是陶然师兄维古师兄,就非得请动周边至少三州供奉齐至,或者索性从京中请供奉来。叶岚师兄如果大闹一通,恐怕只要剑冢师长不出手,其他宗派又不愿和剑冢撕破脸,天下都只能由着他。

“这种无法反抗的杀星,面上再是带笑,举止再是亲近,凡俗之人也不可能完全放下戒备。甚至有些外道,脸上笑得最是和煦,对凡人下手却最是狠毒。虽然剑冢不是这样的,但是在凡俗眼中,修道人之间又有什么差别呢?”

鹿鸣边走,边鼓动道力传音入密,手上挑挑拣拣不停,说出的话却极其沉重。

“师父说过,你的道心最是通明,内里本质最是清澈干净,屠戮凡俗的事情自然不可能做得出来。但是最干净的也最容易沾上污迹。席良那一战之后,我们都能感觉的出来你身上背负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修道者手上不可能不沾染血腥,但是我们挥出的每一剑都必须要有挥出的理由。

“说这话的意思其实简单。你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俗世再也不可能如同当年那般对待你。不必心怀芥蒂,修自己的道,行自己的事就好。我等与天地夺造化,也为天地护苍生。

“说行侠仗义的时候,我可是认真的。”

鹿鸣最后选定了一小串珊瑚手链。一串凡俗之物,只是翻山越岭从海上运至中原,所以在俗世格外珍贵。

“好看吗?”鹿鸣戴上,举起手在长宁面前晃了晃。

“嗯,好看。”

第五十章 大路朝北

最后两人还是从顺达驿找了一队行商带路。

行商们积年累月行走于固定的商道上,对于沿途周围的村庄聚落最是熟悉。有人烟便有生老病死,幽冥若是往凡俗渗透,这些地方正合他们的口味,故而这些地方也是此行长宁和鹿鸣二人要重点查探的目标。

这一队行商共三人,领头的是一个木姓老人,在兄弟中行二,所以单名一个仲字。老人木仲已在行商这个行当做了半辈子,脚步几乎遍及半个河州。

行商队伍里的车夫,幼时便成了孤儿,被木仲收养,视如己出,起了木顺这么一个名字,实指望他一生顺顺利利平平安安,这个名字也令得长宁倍感亲切。

木顺从小随着行商奔走,脸上还是一副青涩的样子,身子骨却极其结实,百十斤的大包抗上马车一点大气不喘。

最后一人却是木仲独女,年纪还比木顺大一些,面上带着点久经风吹日晒的沧桑,却遮不住女儿家的俏丽。单名一个巧字,一行三人所有吃穿都是她在照拂,正正应了她的名字。

剑口镇到苍疏关是一条成熟的商路,往来大小行商不少,能耐得下性子沿途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走下去做生意却不多,老人木仲便是其中之一。也托了剑冢的福,即使偏离官道,但只要不是偏的太远,也不怕突遭匪患,人财两空。

老人年轻时候心气还旺,孤身就敢闯天下。有了女儿之后,行商风格便逐渐保守。后来又收养了木顺,凭着积蓄安定了一段日子,待到两个孩子都大一些,才又开始沿着剑口镇到苍疏关这一条路重拾本行,一直到现在。

跟了老人一辈子的老马已经年迈,再也负担不起远途拉车的担子。老人与马感情极深,便将老马留在家中,让老伴喂养。此番来顺达驿,寻摸着再买一匹来用,然而这时节正是车马使用的旺季,一时间老人能负担得起的马匹竟是一匹也没有剩下。

愁苦之间,顺达驿中伙计找上他,说是有两位神仙正在找带路的,只是行路多向偏远之处,而且时间耽搁的也会久,若是有人愿意应下,绝不会短了酬劳。也就是老人和顺达驿打了半辈子交道,和这里的伙计相熟,这等好事才会先找到老人身上。

老人自然不会不应。

心里担心那二位神仙会是如何跋扈,见面却发现是和自家一双儿女年纪相仿的样子,二人面目精致以极,言谈之中颇为客气,老人心中才安定下来。毕竟这些神仙高来高去,往往只是一道流光一闪而逝,因着在剑口镇中转的关系,这些年看是看到过不少,但以老人的身份,真正面对面打交道的,这还是头一遭。

车马备齐,货物装好。往日只是一匹瘦马拉着一架篷车赶路,现在变成了相当健壮的两匹马各拉一辆车。一辆是老人的老旧篷车,木顺赶车,坐着老人和巧儿,后面跟着的是一辆精致的四轮马车,赶车的正是长宁。

上路之初,老人还壮着胆子问长宁二人是否有目的地,若是有,商队便先往二人的目的地去,免得耽误时间。长宁摆摆手道不用,说只要按照商队一贯的路线走便是,若有事自然会告知,然后就回到车上继续赶车。看他架势极其娴熟的样子,老人虽然心中疑惑,但哪敢说出来。

身后有了两位神仙坐镇,神仙还指名说要去偏远之地,老人心下自然多少又燃起了年少时的那股子冲劲,也想趁此机会再去险远之地再看看。那些地方通常有着更稀罕的山珍地宝,对于别处稀疏平常的生活用品也更加看重,一出一进,往往便是丰厚的利润。更重要的是,这种重回年轻时候的那股子心气,这么想着,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也舒展开,巧儿看着父亲的表情,也自然随着开怀,话也慢慢多了起来,篷车中有一阵没一阵的传来谈笑声。

长宁听着前方阵阵笑声,无端端想起了爹娘。前面一家人虽然难免风餐露宿,却终归是风也在一起雨也在一起,自己成了凡人口中既羡慕又敬畏的神仙,却不得不家人相隔,并且渐渐卷入更加凶险的漩涡之中。

一路前行,木仲多少还有些拘谨,木顺一直是木讷样子,木巧却飞快地和鹿鸣熟络起来。到后来一日之内一半多时间,鹿鸣都跟着木巧挤在前车里面,听木顺讲着年轻时候行商的经历。

她毕竟还是小女孩心性,那些绿林草莽之事最是对她的胃口。木顺走南闯北做生意,嘴皮子上的功夫最是利索,一桩桩凶险从他口中讲出是一波三折,回味无穷,莫说是鹿鸣,就连在后面赶车,偶尔听到飘过来的只言片语的长宁,都听的津津有味。

木顺讲故事讲累时,鹿鸣便拉着木巧在路边不深的林间乱窜。说来难得,木巧看着娇娇小小,却能跟着鹿鸣在密密麻麻的树木之间穿行无碍,她仿佛天生对于草木之中的道力有某种感应,总能凭着直觉找到一些连长宁和鹿鸣都觉得品级颇佳的药材。

“哇木巧姐姐,不如你去剑冢拜师试试吧,医阁的师姐们肯定喜欢死你了。”鹿鸣看着不几日便在车内堆成一小堆的药草,不由得感叹。

木巧笑笑,只当是鹿鸣在说笑,也不当真。整理好药材,便自去准备口粮。木家说什么也不肯让长宁这个他们眼中的神仙下厨。

一开始长宁还担心鹿鸣挑嘴吃不惯,不成想木巧的手艺虽然不如长宁,但是也独有风味,略带粗犷的调味下,鹿鸣的吃相不比吃长宁做的菜时好多少。

第五十一章 遇险

马车车轮滚滚,不知碾过多长的道路。

途径几个村庄,长宁与鹿鸣二人仔细探查,也并未发现有什么幽冥的痕迹,偶尔可见已经无人烟的屋舍,倒是看起来遭遗弃不久。木仲解释道这是常事,这些小的聚落依水而结,老弱妇孺都算上,通常十几人的规模也已经算得上是大的。在某个地方搭几处简易的棚子就是家,运气好的话,没有什么天灾人祸,往来行商又有能循着人行动的痕迹找到他们的,互通有无,便能就此安定下来。若是运气不好遇上些猛兽土匪,要么过不太久就又要搬迁,要么索性就这么全部悄无声息地葬身山野,再无人记得他们曾经活过。

当长宁问及为何这些人宁愿冒着葬身荒野的危险也不愿意去城镇里讨一份生活时,木仲只是长叹一口气道:“都是遭了灾的流民,哪里去收留他们。”

而长宁追问是何灾祸时,木仲极难启齿,被一再追问才答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如此数日下来,越是前行,长宁便觉得周围的气氛越是冰冷,也不知是见多了这些空荡荡的屋舍,还是太过深入林间的缘故。

又是一日暮色渐沉,长宁感觉到了某些不协调的因素。

身后鹿鸣的声音传来:“你也感觉到了?”

“嗯……暮色太久,山林太静。”

一阵雾起,前方木仲三人逐渐隐没在大雾之中,他们的谈笑声也随着背影的隐没而突兀地截断。

周遭瞬间陷入诡异的寂静之中。

长宁长剑横立在胸前,摆出一个守势。

鹿鸣拿出知幽珠,这颗小石头此时晦涩无光,安静如同道边随处可见的一颗普通石子。

“不是幽冥,不过剑冢山下行凶,胆子也够大的。”鹿鸣边感叹着,收起知幽珠,然后手一划,一柄小剑悬浮在身前。这是四步修为之后的御剑神通,周身百丈以内,飞剑皆可瞬息达到,随着修为再升,这个距离还会增加。

鹿鸣的心神已经沉入到飞剑之内。她初入四步不久,御剑尚未纯熟,本体乃是当下破绽所在,不过有长宁护法,两相互补。

浓雾依然沉寂。对方极有耐心,打定了主意要慢慢消耗长宁和鹿鸣的道力和心神。

长宁倒是完全不惧,他有着一个猎人应有的完美的冷静和耐心。鹿鸣面前的小剑沉浮不定,寒光点点,已经耐不住要出剑杀敌。

浓雾几不可查地鼓动了一下。然而这点动静已经足够被长宁和鹿鸣感知到。

一个人影渐渐浮动出来,踉踉跄跄地逐渐逼进。

长宁皱皱眉头。

这个人影身上几乎没有道力的反应,生命力也薄弱到了极致,但是他前行过程之中不断发出骨节摩擦的咔擦声,显然有着不俗的力量。

不等长宁思考更多,这个人影突然发足疾奔,一步踏碎地面,如同劲弩一般轰杀而至!

长宁前踏数步,身形一矮,剑横在肩头,逆着对方前冲之势拧身一抹,那身影生生凭着自己前冲之力被长宁长剑切开两段,滑倒在地,犁出一道不浅的痕迹。

缓缓退回原地,长宁眉头微微皱起。

刚才交锋看似写意,实际上剑峰划过那人影之时,如同败革一般的手感令得长宁持剑都几乎不稳。

瞬间长宁便下了判断,二步上境甚至三步下境的肉身,没有招式,没有道力,纯靠蛮劲。对于道韵还未大成的长宁二人来讲,是最棘手的敌人。

而且看样子,这只是一具用过既弃的傀儡。

不出所料,浓雾中影影幢幢显出更多踉踉跄跄的人影。

长宁和鹿鸣面色凝重。

悄无声息地运送如此多的傀儡,还一路逼进到距离剑冢如此近的地方,虽然不知对方是何人,但是显然就是为了针对剑冢弟子而来,那今日便是必杀之局。

毫不犹豫地,鹿鸣向天空打出一道剑讯。此时完全不是逞能的时候,能够驱使如此多傀儡,布下另二人毫无只觉便陷入的迷雾,对方绝对不是易与之辈。

然而剑讯只飞起不远,便仿佛撞上了某种墙壁,破碎开来,变成细碎的流光,无力落下。

似乎被这流光刺激到,浓雾之中的人影短暂顿了一顿,然后一齐向着长宁鹿鸣二人扑来!

地面被踏碎的咔擦声不断传来,虽然修为比鹿鸣差一步,长宁却先于鹿鸣开始突击,足尖只在地面轻点一记,便投身到那傀儡群中!

身影翻飞,剑光四射!这些傀儡虽然力大势沉,却完全是以力压人毫无章法,长宁长剑舞开,招招借势而出。傀儡与其说是被击毙,不如说全是自己冲到长宁剑锋之上而死。

长宁辗转腾挪之间已颇有道韵。这种以最小自身消耗换取最大杀伤敌人的打法正是脱胎于剑阁中的一部叫做秋点兵的剑诀,雏形是凡间领兵将领之间流传的长兵谱,被一名踏入修道之途的辛氏大将改良,成了应对群攻的一门杀法。只是这位辛将军踏入修道之途时年岁已暮,于道山之上行走不远便遗憾故去,这门法门的改良也未尽全功。

剑冢收集天下剑诀之时,一位弟子因这门法门其中对自身力量和技艺运用的精妙而将其带回,收在剑阁之内。长宁在剑阁内随意翻阅之时,凑巧看到了这部杀法,感觉到其中豪迈之气扑面而来,铁血之意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甘,令得长宁大为所动,故而认真研读了许久。此刻用出,正是其所。

长宁如同突入敌阵的先锋。身法如风,孤身为军,穿行于敌阵间隙之中,剑光如雷。每每寒光一闪,便必然有一具傀儡颓然倒地。一时间连鹿鸣御剑的杀伐速度,比之长宁的绞杀速度都落于下风。只是这傀儡的数量实在太多,从四面八方围攻上来。长宁和鹿鸣二人道力毕竟有限,此处又不比剑冢之中的道力浓郁,当下斩杀效率虽高却势不能久,拖下去必然是两人道力耗尽,落得象被鼠噬的下场。

第五十二章 战阵如虎狼群

鹿鸣已经有些焦躁,御剑愈加大开大合。只是看起来声势浩大,消耗也是不少。长宁却是比那些傀儡更像傀儡,精确高效地绞杀着不断从浓雾中涌出的傀儡。鹿鸣一直分出一丝心神关注着长宁,心下愈加惊讶。

这个从小山村走出来的少年郎,竟是有如此沉着稳定的心境,也难怪进境可以如此之快,入门不久便直破三步。

不过毕竟还是差了些实战经验。

面对这种似乎无穷无尽的攻势,一个人的精神通常会先于体力被压榨到极致。

无处不在,前后左右夹击,无论斩杀多少,迷雾之中都会再涌出来同样甚至更多数目的傀儡。

比起与某个确定的并且强大到令人绝望的个体对战,这种陷入茫茫如海般敌阵之中所产生的无望会更加消耗一个人的心神。

鹿鸣摸摸怀中的某物,犹豫着是否要拿出来。那是拜入剑冢之前,临行时母亲所赠的一样保命法宝,其中藏了一道威力超绝的杀意,只要她用心神引动,杀意立时暴走,相当于灌注杀意之人的全力出手,眼下的危机反掌可化解。

然而看着长宁近乎执拗的运剑于那些肉身强度不在他之下的傀儡之中,稳定收割着这些不速之敌,鹿鸣觉得再坚持一下也许更好。若是真的到了无可逆转的被动局面,到时再动用这张底牌也还来得及。

长宁于傀儡群中却几乎完全无暇分心,偶尔借着辗转腾挪之际回身看一眼鹿鸣,确认她无事,已是极限。

最初的那一具傀儡的强度应当是这一群中最高的,之后围攻上来的这些明显逊色一点,剑锋切入也稍微容易一些。

所以长宁所有的斩杀都几乎不需要第二次出手。

然而当数量到了一定的地步,需要出手几次这种事情,便失去了任何意义。

反正无论击杀多少,敌人的数量都不会有丝毫的减少。

鹿鸣明白,并不存在什么杀不完的敌人,无非是迷雾之中有某种手段将那些残骸回收,然后修复损伤,再重新投放回战局之中。

长宁同样也能够推断出来,这种傀儡不可能真正的无穷无尽。事实上虽然并不知道如何炼制傀儡,但是长宁隐隐能够猜到,这种强度的傀儡,炼制起来要么要投入足够的时间,要么要投入足够的道材,绝非速成。

唯一不知道的,是对方有多少耐心,又备下了多少这种傀儡。单凭已经折损的傀儡来看,已经超过了他和鹿鸣二人理当具备的价值。若不是针对二人而来,实在难以想象谁会为了杀一个三步一个四步两名剑修,做如此的谋划、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破解之法其实简单而直白,只要杀得比重铸得快就好。

但就是这么简单直白的应对手段,以长宁和鹿鸣现在的境界,却终究差了那么一点。

长宁小心地控制着自己每一次错步,每一次出剑的角度、速度、位置,精确地计算着自己气海之中残余道力可以支撑的时间,神魂之内计算着这些傀儡下一步、下两步甚至更远的攻杀方位、力量,推演着要如何攻杀、防御。

道力在他周身吞吐不休。

这并不是道力外放杀敌,只是纯粹的随着气息游走而与天地交互。周围游离的细碎道力以长宁为中心卷动,随着他的身法而扬起烟尘。

若是细细观之,这滚滚烟尘随着长宁的攻杀,逐渐勾勒出虎狼之形。虎狼以长宁为首,如兵卒随将领。

随只一人战,却似千军往!

敌众我寡,饶是长宁如此计算,身上亦难免被攻势带到。有几处筋骨隐隐作痛,细微而切实地影响着他的每一次出剑,但长宁却觉得酣畅淋漓。

道力渐空,身体愈发沉重,长宁清楚地知道自己会在何时到达真正的极限。然后过了那个时候,他的道力便无法支撑手中长剑,更无法对这些傀儡造成致命的伤害。一旦这个时候到来,而这些傀儡依然是这种无穷无尽的样子,那便真的是回天乏术。

但他也同时感觉得到,在自己到达极限之前,杀力和剑意将一直稳步攀升,直到到达三步杀力的极致,他甚至相信,倒时候哪怕是四步境界的敌手,亦不见得能接住长宁极限边缘的最后一剑!

溯河剑诀不仅仅是迅速推演带来战力的急速提升,在长宁呼吸法门的加持之下,也带来了持久战状况下,哪怕战至最后一刻,同样可以保证全盛战力的优势。

鹿鸣不再御剑。她的道力虽然比长宁充沛,却没有长宁那种细致入微的推演,御剑斩杀之下道力逐渐耗尽,转而以剑意化剑芒,突入长宁身侧与长宁并肩共同搏杀。

当她近至长宁身边十尺距离之内,便惊讶地发现,自己手中之剑似乎被某种刚猛无前的意蕴影响。细细体悟之下,竟是以长宁为主,有某种气机在牵引,若是与长宁怀着某种同仇敌忾的战意,那在这种气机牵引之下,入战阵之人与长宁的配合将更加默契,杀伐也更加强力。

三步击败乃至击杀四步,这种事情对于剑冢弟子来讲,并不是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但是凭着三步的道韵直接影响到四步,甚至还能带来战力的加成,这就非同小可。

剑修首重道心,便是在这个前提之下,鹿鸣都能感觉得到以长宁为中心的这股气机,若真是让长宁率领一群兵士,恐怕两军对垒,战阵起时,剑峰所指,必将所向披靡。

脑袋里转着这些有的没的,鹿鸣估计了道力的消耗情况,握紧了怀中的法宝,便要注入神识。

第五十三章 清水为念

“南无我佛。”

一声佛唱如洪钟一般滚滚传来。

那些疯魔的傀儡随着这句佛唱停下了动作,茫然呆立原地。长宁感受到这些傀儡之中有什么东西悄然消散.

然后这些方才还状若疯狂的傀儡一个接一个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失去了所有动静。

碎裂声响起,倒地的傀儡化作一捧飞灰。

浓雾渐渐隐去,天色竟是依然明亮,远未到日暮。

日头渐斜,原来也只是迷雾之中的障眼法。

若是一路走入迷雾,恐怕不知不觉之中在幻境里越陷越深,也难逃最终变作傀儡的下场。

林间转出一个僧人,一身朱红色僧衣,赤足踏在草木泥土之间,却不沾染一点污秽。他面色平和,眉心一点朱砂,衬在如玉般的皮肤之上,显得宝相庄严。

“多谢大师出手相救。”长宁和鹿鸣二人拱手行礼谢道。

那僧人双手合十回礼,唱一句佛号,念道慈悲为怀。

“大师可知道这迷雾和傀儡的底细?”长宁疑惑道。

“外道,惑魂,活傀。”

只短短六字,凶险万千。

惑魂是阵,活傀是阵中杀机。悄无声息地一点一点迷惑人的认知,用布阵人布下的现实替换掉入阵之人感知的现实,若是神魂不稳之人,恐怕从此便沉沦其中再难回到真正的现实之中。

而在惑魂阵中失去自我之人,便成了布阵人拿来对付没有在阵中迷失之人的武器。只要稍微引动大阵,自然产生无尽幻象引得迷失之人为自己攻杀。最终随着入阵之深,神魂彻底泯灭,沦落为不生不死的活傀儡,供人驱使。

此刻惑魂阵破,这些活傀儡的神魂却早已消散,绝无可能再从大阵之中脱离。随着大阵散去,支撑他们形神不灭的基石破碎,他们自身便如先前那样彻底化为齑粉。

刚才杀阵之中长宁和鹿鸣不知斩杀了多少这种活傀,这也意味着惑魂阵已经吞噬了如此多的无辜之人。此地如此偏僻,那丧心病狂的歹人费如此大精力抓无辜之人入阵,再经过不知多长时间的惑魂炼化,终于把这些无辜之人变成为了大阵的一部分,化作了傀儡。

长宁忽然想到什么,又急忙问道:“那与我们一路的三名行商呢?”

“在前方不远处昏睡,幸而未陷太深,醒来之后应当无恙。不过贫僧观其神识,亦有被迷惑的迹象。恐怕是有人先出手惑了这三人的神智,借他们之手,才将你二人引入阵中。”

“布阵之人已遁?”

“应当是,贫僧并未感知到有别的气息。”

“外道潜入距离剑冢如此近的地方,不知意图何为……”鹿鸣喃喃道。

僧人再念一句佛唱,也道不知。他只是感知到此处有极大怨气,出家人超度亡魂怨灵本是分内之事,不想撞破了惑魂之阵。而关于此阵中更深的缘由,他并不比长宁鹿鸣二人多知道什么。

“以活人入阵祭炼,此举大伤天和,实在是罪孽。”清思低声念着往生咒。

虽然阵中活傀的神魂早已经被炼去,但是这股怨念萦绕不散,若是放着不管,总会再滋生出来些什么害物。

长宁沉默不语。他回想到前几日路过的那些遗弃的屋舍,说不定现在此处葬身的冤魂便有其中之人,长宁心头一阵无名火也渐渐燃起起。虽然有呼吸之法镇压心神,但是这股子杀意却也不是轻易可以压得下去的。

那僧人见状,又是一句佛唱,佛唱入耳清心,令得长宁神魂一震,也化解了他心底无明怒火。

心底重新清明的长宁又是一礼,道:“是我失态了,还要多谢大师出手相助。”

“灵台清明是万法之基。施主悲天悯人自是上善,只是外道亦多籍此乱人心志,施主还当多加小心才是。”

先前长宁在阵中对于那凶徒在此布阵的目的有所猜测,此时也一并讲了出来。最开始他以为这大阵是专为了狙杀他和鹿鸣二人设下,但是又仔细想想,他和鹿鸣二人从剑冢出来才短短数日,看这大阵架势,必是布下已有时日。若是狙杀,怕是很早之前便有伏笔。

若真是能布局到这种地步之人,真要针对他二人,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显然这是无指向针对任意剑冢外出的弟子的某个陷阱,简单粗暴。布下阵法,再随意抓一些无辜之人丢进去,便成了一处杀局。距离剑冢如此之近,能御剑的高境界弟子自然不会陷入大阵,而需要步行的也一定是三四步初出茅庐的弟子,而这个境界的剑冢弟子,便是这个大阵要猎杀的目标。

鹿鸣听后怒极。

这是在剑冢家门口堵门打脸的行径,更不用说只为了这不一定会成功的杀局,有多少无辜之人白白葬送了性命。此时大阵已破,剑讯再无阻隔,她反掌向天一拍,一道玉符飞射而起,在空中碎裂开来,便化作一道流光划向剑冢群峰之间。

“我和师弟二人此次历练便是要查探幽冥动向,在此布局之人不见得一定是幽冥之徒,但既然被我们撞到,便总要为这些枉死之人讨个说法。我已经通知了师门,此事必要有个说法。我与师弟也绝对要将此事查清。虽然萍水相逢,但还是斗胆请大师相助。”

鹿鸣一揖及地恳请道。

那僧人躬身回礼:“贫僧行走在外,本就是救济苍生而来。便是施主不出言相请,此事贫僧也是一定要查明元凶的。”

长宁于鹿鸣齐齐拱手道谢。

木家三人依然在昏睡之中,那马匹倒是无恙,在原地不耐烦地刨着泥土。

那僧人与长宁二人已经通过姓名,是无定寺经堂清字辈弟子,法号清思,辈分与长宁和鹿鸣相仿,年纪稍长。

清思引长宁鹿鸣二人来到安置木家三人之处,念起一篇经文,经文出口,三人身上泛起薄薄一层毫光,然后有某种青黑之气在毫光之中映照出来,扭曲挣扎着消弭于无形。

一篇经文念完,三人面上血色渐复,呼吸也逐渐平稳。再过数息,木顺转醒,木巧和老人木仲随后。

长宁怕惑魂大阵这种东西太过骇人,恐惊吓到他们,只说方才有迷魂阵作祟,其中杀机一带而过,并未详说。他规劝三人道:“此刻恐怕官道以外早已密布迷阵,像这样的深山之中更是凶险四伏。接下来若是再前进,难保不会再陷入危机,好在原路走来的迷阵已破,三位沿路返回,至少可保一家平安。”

老人木仲长叹一声道:“本以为暮年之时,还能走一遭险远之地,为我这闺女多攒下一星半点儿嫁妆,看来终究是天不我予。不过这数日托了神仙的洪福,采摘收集的收获都足够了,小老儿也知人不可贪婪,既然三位神仙都说了前路凶险,那我们这便返还,只求家人平安。还盼三位神仙吉人天相,能顺顺利利破除这些害人的东西。”

拿出纸笔,老人木仲将心中所记着的周遭百里各处零星村庄聚落的方位一一画出。他坚持说即使自己无法带着长宁一行走遍这些地方,能留下个概图权当指引也好过什么都不留。

临行之时,长宁执意要老人一并带走车马,老人也不矫情,谢过长宁,便招呼着木顺和木巧原路返还。

第五十四章 寻阵

木家三人已经去得远了,长宁一行一直到木家三人气息彻底淡出感知范围,才转身离去。修道者脚程极快,沿着木仲标记出的一个稍大一些的村子的方向,腾跃开来,比车马只快不慢。这片终于被净化了的邪祟之地,渐渐又隐没在了山林之间的静谧之间。

在长宁三人远去之后很长时间之后,一片阴影从一棵丝毫不起眼的树下蠕动着升起,最终化成了一个朦胧人形。

“呵,幸亏我反应快,不然真得被那秃子给抓着。不过师父的法宝果然厉害,这才运行月余便已经有了困杀四步的威能。就是这人牲是个问题,没一定的数量,困住的人一多就赶不上杀的。哎……这片的流民抓得没剩几个,看来还得换个地方继续。对了……那小子叫长宁?不知道是不是师父想要的那个小崽子。嘿嘿,若真是他,抓了回去,师父一开心,不知道还会赐下什么宝贝。”

他的笑声尖利却压抑,只传开丈余便消散在林木之间。这丈余之内,笑声一起,虫蚁俱是惊惧至极,纷纷四下逃窜开来,说不出得诡异。

挥手一招,先前惑魂阵中心所在之处,一颗极不起眼的小石头摇摇晃晃飞过来,落在此人手心。这石头在地面上时还只是灰扑扑看不出任何特殊之处,待到落入他手心时,邪气便滚滚翻腾,几乎要炸裂开一般。

轻抚着这颗石头,他仿佛对着心爱之人说情话一般,语调温柔至极:“不急,不急,这回没吃饱,下次有的是血食。前面就是一座大城,那里有更多的神魂,保证你吃得尽兴。”

一阵风起,吹乱树叶,也打碎了日头投下的阴影,待得风重新平静下来时,那诡异人形早已消失,不见了踪影。

而另一边,奔行的长宁忽然心有所感,只觉被某种阴冷的恶意笼罩。这种阴寒之感并未持续太久,转瞬即逝,长宁再主动感知,便什么都不剩了。

见到长宁放缓了速度,鹿鸣以为是长宁受到刚才那些人枉死之事的冲击,心下还难以安定,加上道力消耗甚大,一时气力不济,便也一起放缓了下来。

说到心下难安,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虽然都说是居无定所的游民,但毕竟是一个个生前都尽全力挣扎着求生存的活生生的人。许多都是被莫名卷入修道者之间的争斗,然后白白丢了家园。颠沛流离好容易找到一个看似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又横遭此劫。命若浮萍,连神魂都被吞噬泯灭,连来生也许都再无指望。一念及此,她也同样觉得一阵阵压抑。

抬头看看走在最前方的清思僧,鹿鸣低声问道:“大师,这些惑魂阵中枉死之人,真的就再也没有任何来生可言了吗?”

清思僧缓缓答道:“凡我众生,神魂寄宿肉身,身死则魂散,魂散则回归幽冥,于幽冥之内受魂力滋养,再重回凡世托生。若是神魂受损,或是生前执念极深,就往往难以入幽冥,成为孤魂野鬼。无定寺中僧众行走天下,为的也便是尽量渡化这些亡魂,助其早登往生,莫在凡世徘徊。贫僧方才破阵,并未感应到任何神魂的迹象,想来在布阵之时便被人为剥离,不知是被收到了哪里,还是索性拿来祭炼邪宝。若是能找到元凶,也许可知那些神魂的下落,如果运气好,保了一点魂魄本源,贫僧或许可以将他们送入幽冥,再入轮回。”

言下之意自然也清楚,如若这些枉死之人的神魂已经被彻底泯灭,那就真的是回天无力了。

鹿鸣回头道:“长宁……”

“我明白……方才有一瞬间,我感受到了极大的恶意。如果猜的不错,便是那布阵之人察觉到大阵被毁,心头动念。如此强的恶念,只要再感知到一次或者两次,我便有把握能够推算出来他的大概方向……既然是为了阴杀剑冢出门历练的低境界弟子,那惑魂阵想必不会只布下一个。这阵法要拿活人做祭,便一定要布在接近聚落的地方。一个聚落至多十几人,要攒够方才阵内那么多活傀的数目,我依照木仲留下的地图推算过,方圆百里内能搜集得到这么多无辜之人,可拱布阵的地方只有不过三处,我们一一查探过去,总会有所发现。”

鹿鸣已知长宁推算的细致,却依然被他能在如此短时间内就理出头绪而震惊。清思僧更是回首双手合十道:“长宁施主心思如此缜密,贫僧自叹弗如。”

长宁摇摇头,道:“我们破了他的阵,他恼羞成怒是当然,并不需要多少推算。唯一一点在于,既然我们可以互相感知到,必定距离不会太远,接下来便是如何引蛇出洞了。”

鹿鸣和清思僧俱是点头赞同。

惑魂大阵不发动时几乎无气息外泄,只有当猎物进入其中之后,大阵开始运转才会有邪气散出。清思僧一脉无定寺佛修对这种气息最为敏感。方圆百里,对于长宁三人来说,若要踏遍也不过只需一两日的功夫,加上探查耗去的时间,也不过在三日左右。

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果然,第二日清晨,一行三人在长宁划定的一个范围内,又找到了第二个惑魂阵。鹿鸣斩出一剑引动大阵。这一引动不要紧,方才还看着宁静而与世无争的一小片林子,瞬间蜕去了笼罩在外的层层幻境,显出了一片阴气森森,鬼雾四起的本相。

长宁与鹿鸣还是第一次从外面看大阵里面,只见其中人影幢幢,如无头苍蝇一般四下游荡,动作僵硬扭曲。其中有几人面上甚至带着一丝幸福而满足的笑容,就像沉浸在某种巨大的喜悦当中。

惑魂二字果然不假。

扭曲了牺牲品的身躯,吞噬了牺牲品的神魂,然后给他们一个虚假的梦境,让他们沉溺其中无法醒来,驯顺地被大阵转化为一具具傀儡。

鹿鸣转头看看清思僧,清思僧微微摇头。

这座阵中之人的神魂也同样被事先转移,留在这里不过是被大阵吞噬转化之后,供大阵驱使这些躯壳的一些神魂残片而已。

清思僧面色肃然,双掌合十,一声佛唱。

第五十五章 商队如流财如水

如长宁所预料,大阵被破去之后不久,便隐隐有一道恶念轻抚而过。这道恶念极轻极淡,若不是他已有准备,宁息入定,又让鹿鸣和清思僧联手强行暂时压制住周遭道力运转,还真抓不住这转瞬即逝的闪念。

张目抬头,长宁视线投向一个方向。

这道跨越不知多少距离而至的恶念,还是被长宁找到了头绪。

老人木仲所留下的概图早已被他记在心中,此刻稍一比对,长宁便猜到了这道恶念落在了哪里。

此去再有百余里,便是此间一座枢纽,往来商队如流财如水,城名便是两个字——商河。

只是这种地方,已经属于人间皇朝正式分封过的城镇,与皇朝气运相连。哪怕是再嚣张跋扈的外道,至多在其中“错手误杀”三五凡人,然后仗着师门凶名或是索性付出一笔赔偿蒙混过关,可若是要布下惑魂阵,在这城镇中大肆屠杀,便等同于直接挑衅整个皇朝,甚至相当于阖宗向皇朝宣战。

历代不是没有这样的猛人,但等待他们的永远是无休无止的追杀。这种追杀甚至不仅来自于皇朝本身,亦来自于动心于皇朝开下的天价悬赏的修道者和他们身后的宗门。

那凶徒莫不是全然不知皇朝规矩?又或者是某处积年的老妖怪?又或者……本身便是要引长宁至这城镇之中,然后布局意图陷害嫁祸给长宁?

长宁虽单纯却绝对不蠢,脑中无数可能性转过,将顾虑一一讲给鹿鸣和清思僧听,清思僧只道长宁考虑周全,鹿鸣却跳过来,小拳头敲敲长宁脑袋道:“你真的是从西极小山村里出来的吗?你这脑袋里面转的坏水可比宫里的那群女眷斗起来还要不逊色啊。”

“宫里是什么样子?娘亲从小就告诉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所谓嫁祸之类人心险恶的东西,娘亲或多或少都提点过我的,算不得什么深奥的东西吧?”

鹿鸣撇撇嘴。她可是知道牧夫人当年的赫赫威名,便是连腹诽都万万不敢,生怕那一位心有所感,回头问罪下来,她哪能兜得住?不信的话看看面前长宁,隔着多远的恶意落下,竟是都能感知得到,还反过来追踪到了对方,谁知道这一家一脉相承,还有什么古怪本事。

转头看见清思僧正若有所思看着自己,鹿鸣嗔道:“小和尚不念经,盯着女儿家看什么看。”

清思僧也不恼,微笑着低头双手合十,又念一句佛号。

确定了方向,长宁三人不再耽搁。遁法全力运转,奔行去往前方商河城。三人心内俱是焦急,担心迟上一时半刻,生出更多变故。故而不计道力消耗之下,百余里距离半日多便至。

远远看着城门口人头熙攘,车马出入,一切如常,三人又绕城一圈细细探查,并不见有什么异象,方才稍稍定下心来,决定入城之后再做打算。

一男一女一僧的组合并不怎么低调,加上三人相貌在凡俗之人看起来真若神仙下凡。为免多生事端,清思僧戴上斗笠,拄一柄白锡禅杖,轻轻在地上一跺,扬起一阵灰尘沾染在僧衣之上,活脱脱便是一个风尘仆仆的行脚僧模样,先行入城。

城门守卫对于行脚僧早已习以为常。这年头谁家有个丧灾娶嫁的,都免不了请得僧人念经祈福作法,这些僧人或多或少都有真正的佛法修为在身,走到哪里都是最为尊贵的客人,守卫几乎是恭恭敬敬地请着清思僧入城。

长宁和鹿鸣也做乔装,扮作前来采买的商号儿女。和木仲同行数日,行商坐商之中的黑话二人也是听了不少,此刻面对守卫盘问,对答如流,按例缴纳了费用,也顺顺利利入得城去。

作为此地方圆三百里唯一的正封重镇,商河城的规模远非剑口镇这种行商往来自发停留结成的小镇可比。

剑口镇虽在剑冢庇护之下,但是剑冢有意控制着镇子的规模。商河城则完全相反。承担着西去北上最后一道补给站的重任,商河城发展极快,多得是大商号进驻,城池规模巨量无算。

进得城门,一条主干道直插入地平线,其阔可容四辆马车并行疾驰。主干道隔开一段距离,便是一条两车并行的支路延伸开来,之后再在其上不断划分成更小的小道,如常人的血脉一般深入城池的每一个角落。

道路上人来人往,主干道之上更是车马不绝,如此宽阔的道路上竟然都有时显出拥堵之相。道路将城内切开成一个个方方正正的豆腐块,这些豆腐块功用各不相同,有的其间有商号驻扎,有的则立着酒家客栈,也有镖局武馆,不一而足。越靠近主干道和东西两坊市的自然是那些财力势力都最雄厚的,但也有一些神秘莫测的隐藏在城池深处,或风雅或私密的去处数不胜数。屋顶檐角鳞次栉比,整齐排开,一眼望去,层层叠叠,不见边际。

长宁自小在山村长大,见过西极连绵无穷的群山和枝叶遮天蔽日的密林,却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大的城池。这和剑冢的那种雄伟深远又有不同,而是纯粹由凡人一砖一石堆砌出来的结晶。

他一眼望去不由得被震撼住,鹿鸣看见他的样子,噗呲一声笑出来:“果然还是乡下的土包子,这点城镇就把你吓成这样。各州州府大观,皇朝皇城雄伟,被你见到,还不得吓死你。”

第五十六章 盼谁谁来,经不起念叨

商河城的主干道之上行人众多,摩肩擦踵。长宁与鹿鸣二人并肩行走在人群之中,随着人潮缓慢移动。

进城之前二人焦急的心境,待到真正身处城中之后,反而逐渐安定下来。

城防大阵缓慢运转,如此多的商号武馆,其中不乏财大气粗者,同样是巨资请动修行者作为供奉保护自己。

二人在街上前进不过一刻钟左右的时间,便见到有不下五名境界不等的修行者施施然擦身而过,虽然只是一步二步的修为,和剑冢弟子比起来完全不入流,并且资质平常,潜力几乎耗尽,但却也是货真价实的修道者,实际拼杀起来也丝毫不含糊,比之凡俗武夫着实已经是天壤之别。

更让长宁目瞪口呆的是其中一波不知是谁家公子,凡俗之人一个,左拥右抱着的赫然是两位三步女修,趾高气昂地在一众家奴簇拥开道下路过。

长宁与那两位三步女修气机交叠之时,他明显感觉得到一股子酥媚入骨的氛围。再看看那公子哥眼底带着青黑,不问便知,是沉溺在这绵绵无尽温柔乡之中不可自拔,怕是迟早要将家业败光。

那两位女修眼中水波流转,可这秋水看起来却绝非易取,长宁还有正事要做,自然更不可能多管闲事,双方气机一触即分,便井水不犯河水。

正大光明走在外面的修道者尚且如此,想来那些隐于城池各处深宅大院之中潜修的也肯定只多不少,虽然境界不见得多高,但胜在数量。城内某处有了变故,即使大阵不查,这些修道者也不见得感知不到。

不过正是如此,长宁和鹿鸣反而疑惑更盛。

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商河城都绝对不是一个适合修行者行凶的地方。就算真的被那凶徒瞒天过海悄然布下了惑魂大阵,长久运转之下总会露出些破绽来,不管是有人莫名失踪,还是道力异常汇集,都足够引起人的警惕。

这种正封大城之内,惑魂阵最多吞噬百十余人,甚至还没有放在野外然后抓捕村庄聚落之中的人来得效率高。

选商河城布阵,究竟是为了什么?

况且长宁感受中的那道阴寒恶意也再没有出现过。线索突兀地断在了半空,长宁总不能大张旗鼓杀到镇守府直接宣扬开来有人要对商河城不利。就算有剑冢弟子这个身份撑着,恐怕也没人会相信他。

清思僧入城之后不知去了哪里,长宁张望了半天,无论是斗笠还是光头,一个都没有见着。不过看着街道上人群的架势,想来即使清思想在某处等待二人,不过片刻便也会被这人潮冲散。

长宁和鹿鸣索性不再找他。反正入城前三人已经商量好了暗记,稍加留心便总能聚首。

鹿鸣摸出来知幽珠,渡了道力进去,然后珠子表面便微微放出光亮。

两人对望一眼,心知这是幽冥之力隐约就在附近的迹象。

左拐右绕,两人总算从人群最密集的那几条街市之中脱离开来,走上了一条行人稀疏的小道。几条街走下来,知幽珠始终维持着似乎随时会熄灭的样子,却偏偏又能够维持住最后一点光亮。直到绕进了这一条不知名的小道,知幽珠的光华缓缓趋于稳定。

小道看起来久疏打理的样子,道旁早年间应该开过一些小店,现在关张的关张,还开着的也是门可罗雀。地面上有的砖石破损碎裂,也不见修缮,一脚踩上去松动而不踏实。夹道的小楼遮蔽住天空,纵使现在是午后,也几乎投不进来什么阳光。一阵不知起于何处的冷风缓缓穿过小道,令人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

鹿鸣看向长宁,脸上混合着紧张和疑惑。她可以面不改色的在一群活傀之中御剑大杀四方,但是这种阴森的场景对于女孩子来讲杀伤力实在是太大了。

长宁双肩沉下,双臂放松,虚握剑鞘,随时可以出剑。

“阁下一路引在下至此,现在可以出来一见了?”长宁沉声道。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二人后方响起:“老身在这里。两位,道路狭窄,可否借过一下?”

转身看时,一个佝偻着的老太太拄着一根粗木拐棍,一身粗布麻衣,看上去平平无奇,和街边任何一个晒着太阳磕着瓜子的老太太都并无不同。

可是当那老太太一脸笑眯眯地低头向前踱出一步之后,知幽珠突然大放光华。

长宁和鹿鸣几乎是第一时间沿小道飞退。

从那老太太佝偻的身躯里爆发出来的阴寒冥息瞬间冻结了小道地面和墙壁。

明明是夏日正午,寒冷却更甚三九严冬。

那老太太缓缓走近。她瘦小还佝偻,但是只从慑人的气势上来讲,比周围任何一座小楼都更显得遮天蔽日一些。

“此为封玄阵,可阻护城大阵二十四息。两位少年人,和老身过几招,老身就告诉你们,你们所寻找之物的线索,如何?”

长宁眉头紧锁。

他能够听得出这老太太言下之意。

若是撑不过这二十四息,性命不保,自然无所谓线索不线索。

不等长宁回答,一道冰锥迎面袭来,不带起半点声响。冰锥未至,长宁眉心以能感觉得到阵阵锐痛!

长剑立起,叮一声响,堪堪格开冰锥。

而长宁只觉握剑之手随着这撞击变得酸麻无比,更有寒僵之感正缓缓沿着握剑之手向上蔓延。

道力不计后果地奔流开来,艰难地将这股寒意逼了出去。

第五十七章 死人的叹,活,人的剑

余二十息。

那老太太笑得颇见兴致:“少年人,好反应。接接这一招试试呢?”

她手中拐杖在地上轻轻一跺,无数薄冰凌空出现,还不等长宁看清,便一齐飞射而出,如同暴雨一般劈头盖脸袭来。

不,暴雨远不足以形容这一场寒冰,它们彼此互不连接,气势却和合统一,更像是一堵冰墙碾压而来。薄冰破空,尖啸声连成一片,轰隆作响,震得二人耳朵发麻。

丈余距离转瞬即过,这些冰片几乎是刚一出现在空中,便已经迫近至二人面前!

长宁万万不敢以自己肉身来试这些薄冰的硬度,长剑带起一声清吟出鞘,起手便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守势,正是极基础的一门剑诀中的一式固若金汤。

剑锋连成一片,剑刃切削冰片之声不绝,似是在一堵冰墙之中硬生生凿出来一个堪堪供一人通过的甬道。被切碎的冰片化作细小冰晶,打在脸上,纵然威力已经被削弱了绝大多数,可长宁觉得几乎要切下来一层皮肉。

鹿鸣御剑之下,也并不怎么轻松,同样是选无可选的一式固若金汤,小剑飞舞,构成一堵剑光之墙,与那些冰片狠狠对撞了一记。冰片固然碎裂四散开来,可鹿鸣道力操控之下的小剑也一时失去了稳定,歪歪斜斜飞出去,插在地上。

余下的冰片擦着二人身体险而又险掠过,然后扎入二人身后墙壁中、地面里,发出一连串噗噗的声响。长宁借着余光一看,竟是片片全部没入砖石,只留下一个个黑黢黢的薄薄窟窿。

余十息。

总归算是接住了这一招。

然而接住归接住,仅仅是这一次交锋,巨大冲击力之下,长宁握剑的手便已经微微颤抖起来,握着剑柄的姿势也些微有些变了形。再有这么一次冲击,恐怕长剑也会不受控制脱手而出。

虽不知这老太太境界究竟如何,可只看这薄冰之中蕴涵的巨力,每一片都绝不下于一名三步体修全力出手,如此多的冰片袭来,便几乎相当于同时被几十上百个三步体修正面轰击。倒不如说长宁和鹿鸣能于这沛然巨力之中努力稳住身形,已经是极其不错的表现。

再看那老太太,全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刚才那雷霆万钧的一场冰雨打出,于她来讲不过是吃饭喝水一般寻常。

三成力?一成力?若真是她动了杀心,二十四息之内,杀长宁与鹿鸣,怕不是没有任何挑战。

她打出一击,不再动手,只是好整以暇地观察着二人应对。看着长宁堪堪打落逼开了这些冰片,又看到鹿鸣方才御剑在身前隔出一道被冰片冲击得摇摇欲坠的剑墙,面上无喜无悲。

长宁看着对方得表情,心中不由得产生一个错觉:也许这老太太出手之时,便已经拿捏到了他和鹿鸣的极限。

这一招打出,正好逼得二人不得不使出全力对抗,再无法留任何余力,却也堪堪不会要了二人的性命。

如此高深莫测的修为,再加上能够引起知幽珠的察觉,长宁内心警惕万分。

无论她出现说能够提供关于惑魂阵的线索一事是真是假,亦或藏着任何图谋,都值得长宁和鹿鸣拿出十分的警觉。

鹿鸣的面色同样难看。

方才的攻势铺天盖地而来,她从气海祭出飞剑的速度甚至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然而几乎在第一次飞剑与冰片接触之时,她道力与飞剑的联系就被冲击得摇摇欲坠。全力稳住飞剑之时,她只觉得气海上几乎是大河决堤,道力如同流水一般倾泻出去,不过是转瞬之间,她的道力便已经消耗得七七八八。在剑冢之内修炼时,道力浓郁,在别的地方也依然还能多多少少牵引到游离道力补充消耗,然而此刻周围大阵冰封,大阵几乎全部被冥息填满,她哪敢吐纳?

那老太太静静等着长宁和鹿鸣稍作调息,然后幽幽道:“老身年轻时偶得了一式剑招,一直想向剑冢讨教。不知二位谁愿意赏老身一个光?”

鹿鸣小剑尚未召回,长宁自然想也不想便接了一句:“便由晚辈来接招吧。”

鹿鸣急道:“你疯了!我境界比你高出一步,你干嘛要和我抢?!”

长宁不回答。

因为那老太太已经摆出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剑招起势。

她以拐充作剑,然后周围冥息便全数沾染上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剑意。

“这是死人问活人的一剑,老身管它叫做——奈何叹。”

在剑冢之中,长宁没有少见过剑招。

事实上以剑冢师长的慷慨和剑阁典籍的丰富,所有剑冢弟子与剑这一字上的眼界都无比宽广。各种曾经在天下惹出或大或小风波的剑招如同不要钱一般,想看就多少都能看到。各种剑意剑势,只要道心足以承载就都能够拿来参详比照印证己道。

然而长宁从未见过如此……特殊的一剑。

一剑起总是为了杀敌,这一剑却仿佛从无尽幽深冥府之中飘渺而至,颠倒了生死。

它以一支平平无奇的拐所承载,所以欠了些锋利。

应当是没有经过长年累月的使用和调整,这一剑颇显得有些粗糙。

但是这一剑的剑路行的缓,却无比稳定。

长宁面色无比凝重。

缓缓递来的这一剑没有灌注任何道力,甚至本身剑势都带着一股子缥缈不定的味道。

这是冥府的味道。

没有人可以在面对冥府的时候还能不动声色。

长宁这一刻的精神意志前所未有地集中。他平举起剑,同样缓缓递出。

身后是人间烟火。

叮。

金属的剑尖和木头的拐棍相触碰,却发出了如石如玉碰撞的清脆声响。

然后剑与拐一触即分。

生与死擦肩而过。

冥息敛,寒冰化。

“剑冢的娃儿,这桩买卖,可以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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