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美人夜来 - xp1024.com
《深宫美人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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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瑶台仙境

迎亲的队伍,停在江畔。

自船头远远望过去,一派华丽。那顶篷上着五彩琉璃珠的,散发着浅金色夕阳般的柔光,大约就是安车吧。

果真名不虚传。

但见那镂金的花窗半开半闭,隐约透出鹅黄的薄纱,车毂绘有精细的花纹,车轭前有龙凤图样的装饰,俨然一座袖珍的宫殿。而驾车的牲畜,据闻是尸涂国所进贡的骈蹄牛,毛为青色,可日行三百里,疾如马,稳如驴。待乘上去,才晓得车身四周还挂有百子铃。那铃儿叮叮当当,随着队伍的一路前行,发出欢快的声响。

这样隆重的场面,老百姓们更是好奇。常常有围观的人立在道路两旁,伸长了脖子想要看清楚安车内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路人甲说,她的容貌可比褒姒妲己,倾国倾城,令当今的天子一见销魂;路人乙说,她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花了大量的金银疏通,才得到入宫的资格;这时候路人丙便摇头,摆出一副百事通的姿态,道:

“薛灵芸,常山籍,父亲为赞乡亭长,出身并不富贵。亦少读书,最擅长的就是织补刺绣一类的女工活。说来,就是容貌较为出众的一个普通乡野女子罢了。”

沿途的议论,薛灵芸都只当耳旁风。没有什么比宣泄自己离乡背井阔别亲人的忧伤更重要了。她怀里捧着父亲赠她的玉唾壶,眼泪吧嗒吧嗒的,直落进壶底。

缥色的壶,壁上有雕刻的杜鹃图样。

薛灵芸用纤纤柔荑抚摩着那粗糙的纹理,总是想,杜鹃啼血,会不会也如她此时此刻这般凄凉?

但感伤与现实总得各自放一旁。皇上的盛情与宠幸,自安车迎亲的时候起,薛灵芸就摆进了心里。她是皇上钦点的美人,封衔虽小,但排场却大。前来传旨的郡守大人说,入宫之后一旦得皇上宠幸,最起码也是要封个修容或昭仪的。

还说,后宫佳丽成群,皇上却从未如此铺张地迎娶任何一位嫔妃,足见他对你的重视。这全赖你模样生得好,眉眼间有甄妃的神韵。皇上对甄妃的痴迷,普天下有谁人不知晓。你仔细想,若你也能像甄妃那样,定是不枉此生了。

呵呵,像甄妃那样,谈何容易。

薛灵芸一想到这里,蹙了眉,回顾自己的出身经历,大约是没有哪一项能及甄宓的百分之一吧。甄宓是与大小乔齐名的美人,蕙质兰心,五韵精通,其才情与胸襟更非普通的女子能比。关于她的传闻在民间已经太多太多,几乎是有褒无贬,想必这世间再也不会有哪个女子能与她比肩,享有万人景仰的殊荣了。

而自己呢?

只不过是在命运的安排下糊里糊涂地就走上了这样一条路。没有青梅竹马的恋人,无须生离死别,仅仅是舍不得父母亲人,对那未知的前途心怀忧戚。所以哭,只能哭。也反复地提醒着自己,到了洛阳就应当笑,笑靥如花,笑着叩谢皇恩浩荡,笑着去为自己在后宫谋求最安逸的生存方式。这应当是一种妥善的处理态度吧,何谓委屈,何谓甘愿,何谓幸福,统统都抛开了。没有办法去计较了。那些都是云端的雨,是俗尘的风,摸不到,握不牢。剩下的,只是这实实在在的躯体,也许,她真的即将不属于自己,而成为那华丽的坟墓里一道腐朽的暗影。

想着这些,分明是想替自己宽心,排解那难受的五味杂陈,但薛灵芸反倒哭得更厉害了。

好像生生地要把那安车都哭裂。

天色渐渐暗了。

风声呜咽。

安车进入洛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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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的香草气味犹在,百子铃依旧叮叮当当。薛灵芸轻轻地抹开了眼角最后一点泪,推开花窗,外面是凌晨安静的夜色。

这时候,只见一根根的红烛,排列在道路两旁。那些跃动的火苗笼罩着整个洛阳城,自己犹如行走在除夕的烟花里,又或者是绸布的灯笼海。薛灵芸惊得呆了,随从讨好地笑言,这也是皇上的意思,其实自城外十里起,就开始这样布置。

再行了一段路。

抵达皇城。城墙上同样是红烛高照,一眼望去犹如传说中的瑶台仙境。薛灵芸越发痴醉。虽然眼睛里还布着血丝,但又忍不住微微张开了嘴,露出欣喜的笑容来。目光仿佛是江河倾泻难收。可看着看着,又突然怔住。

在最高的一座塔楼,顶层有几支蜡烛被风吹灭了,因而能看见清晰的缺口。而那个缺口里,竟然显现出两个模糊的影子来。他们先是贴在一起,而后又分开,看上去,就像其中的一个人将另一个人像铁球似的抛落下去。

落下数十米高的塔楼。在黑夜里,如死亡的陨星。

薛灵芸吓得大呼停车,指着塔楼说你们有没有看见那边楼上有人掉下来。两旁的侍卫皆茫然地摇头。薛灵芸急道:“我是真的看见了。如此骇人的事情,谁都不能袖手旁观是不是?还请你们将安车绕过去探个究竟吧。”

从宫里出来迎接的太监贾公公道:“薛美人入宫的行程早已拟定,哪条路可以走,几时走,都是有严格规定的,小人做不了这个主,这会儿,按照皇上的意思,必须在戌时以前将美人送至叠香园。那是皇上吩咐暂时给美人居住的。”

“哦。”薛灵芸悻悻地应了一声,再望一眼那塔楼,又坐进了车内。可心里总是想着,非常不安,仿佛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个坠落的影子。而出乎意料的是,等到安顿妥当了,才有消息说皇上并不在洛阳宫里,而是携着皇后到了许昌。

归期不定。

薛灵芸并未在意,将父亲的玉唾壶摆放好,就在叠香园里踱了一阵,然后打量起头顶那片幽静的夜色来。

睡也睡得浅。仿佛是床板太硬,锦被太软,枕头又高了,连帐子的颜色都那么刺眼。翻来覆去,发红发黑的眼圈颜色又深了一层。

翌日。

叠香园静悄悄的。只有几名安排过来伺候薛美人饮食起居的小宫女。她们见了她,机械地行礼,脸上就像贴着一成不变的油彩画。薛灵芸心道无趣,实在闷得慌,想自己在常山的时候,无拘无束,做任何事都看几时兴起,也不用顾礼仪,而周围的人总是和颜悦色,纵然有什么,都率性地摆在脸上,怎么也不会是现在这样,在平和的表象下,压抑着激流暗涌,仿佛随时都要爆发。她便又想起昨夜塔楼上掉下去的人影,将眉眼轻轻一挑,索性走出叠香园,凭着记忆,寻那塔楼而去。

皇宫里,满眼的陌生。

那塔楼看上去像是这里最高的建筑,有些残破了,檐角有蜘蛛网和生锈的铜铃,瓦片也稀稀拉拉。周围的地面,还长起了荒草。隔很远才有一条阁道,巡逻的士兵鱼贯而行。

薛灵芸在塔楼底下徘徊着,这时候她已经分不清当时的人影是从哪个方向落下来的了。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像在侦察某起悬疑事件,那坠楼的人是谁?另一个黑影又是谁?他们之间有怎样的关系?是暗杀吗?原因为何呢?等等等等。这些念头在脑子里,就像昨夜漫天的烛光一样跃动,薛灵芸开始有点血液沸腾的感觉。

对了,血液——

这个时候薛灵芸正好看见近处的草丛有一摊风干的血迹。暗红的,混着泥沙凝在枯黄的草茎上。她俯下身去看,突然嗅到一股似茉莉又似檀香的气味,那应该是女子所用的香粉或香囊才能发出的,只是过于浓烈了,若是一次性全都用在身上,只怕反而会将周围的人熏走。再仔细看,密密的草丛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隐隐地透出金属的色泽。

那是一块令牌。

令牌上,刻有“黄初”、“羽林骑”等字样。薛灵芸知道黄初是如今的年号,而羽林骑,应该是令牌主人的身份吧。只是,这宫里最多的大概就是宫女、太监和羽林骑了,成百上千个人,怎么能知道丢了令牌的究竟是哪一个呢?

薛灵芸尚没有成形的激动,瞬间消退。她将令牌用手绢包起来,揣进怀里,本想沿着原路返回叠香园,可她似乎迷路了,走到御花园,看见假山池塘,曲径通幽,但偏偏就是分不清它们各自连着哪里。她有点沮丧,像游魂似的荡来晃去。

经过一座重檐的圆亭,薛灵芸看见一群穿白纱的女子,娉婷袅娜,站在圆亭外的空地,排得整整齐齐的,跟在一位穿着桃红色华丽宫服的女子身后,学着她的步伐和动作起舞。圆亭里是宫廷的乐师,或站或坐,吹拉弹唱,将一支轻快的曲子演奏得淋漓尽致。

那场景着实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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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灵芸不由得轻笑起来,站在走廊的转角,目不转睛地看着。曲终时,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宫女们轻盈的舞姿喝彩,还是欣赏乐师精湛的技艺,她都忍不住拍了拍掌,就像以前在家乡看见惊险的飞刀绝技一样。

“啪啪啪——”

那三两下掌声余音还在,却听见脚下一阵碎裂的声响。低头看,原来是不小心碰翻了栏杆上一盆紫色的秋兰。花盆的碎片和泥土散落一地。顿时,亭内亭外的人目光整齐地转了过来。薛灵芸有些窘,吐了吐舌头,赔笑道:“对不起,我不想打扰你们的。”

说罢,听见一声冷笑,那领舞的女子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一干宫女亦紧随其后。她道:“这沿路栽种的,可是莫夫人最心爱的兰花,你竟打碎了它,哼,莫非是向天借了胆?”

这是一次并不愉快的初遇。

薛灵芸对面前嚣张跋扈的女子实在没有好感,看她不仅说话的时候带刺,骨子里的风骚更是惹人厌烦。但薛灵芸不想多生事端,便低头看了看倒地的秋兰,莞尔笑道:“只是盆碎了,花还是活的,我重新栽种了,再还给你就是。”

话虽这么说,可心里气不顺呀,好像不宣泄出来就会窝出一身的病,于是她便又脸带戏谑地道:“哦,不对,不是还给你,是还给那位莫夫人。你不是莫夫人吧?”

“啪!”

竟然是一个耳光,火辣辣地落在薛灵芸的脸上。其中一个宫女幸灾乐祸,嬉笑道:“哪来的这么不知死活的丫头,竟敢顶撞陈昭仪。”

陈昭仪?

薛灵芸虽然刚入宫,不熟知宫中人事,但她也晓得昭仪是比自己的美人头衔高出了好几个台阶的。再看这女子,一对狭长的丹凤眼,漆黑的眼珠似桂圆的核,再描上细长的眼线,那瞳孔里射出来的光尽是不饶人的凌厉。桃腮粉脸,薄薄的唇,尖削的下颌,也是一张标准的美人脸。眼角芝麻般大小的黑痣,虽然突出,却恰好反衬了肌肤的光洁无瑕。她上身着浅粉色带月白暗纹的对襟衫子,宽大的袖口用白色绸缎做出明显的镶边,下身着一袭桃红与浅粉相间的条纹长裙,将纤细的骨架子衬托得极好,腰间系霜色的帛带,且垂着一块镂空的玉,想必也是价值连城。从她身旁趾高气扬的宫女口中得知,她是后宫较为得宠的几名佳丽之一,姓陈,名尚衣,最善歌舞,因而颇得皇上的欢心,去年此时,便封了昭仪。

薛灵芸知道,纵然自己有再多的不服气,大概也只能忍了。可是这会儿要她向这位陈昭仪行礼也是不可能的。她索性置若罔闻,蹲下身去,打算将兰花和着一点泥土捧起来。谁知道陈尚衣凤眼一瞪,竟咬牙切齿地对着薛灵芸踢了一脚。那一脚踢得薛灵芸膝盖发麻,整个人都斜着扑倒在地上,只觉手肘的外侧一阵冰凉,竟是给花盆的碎片划出了两道口子。

分明是无心,还先道了歉,又承诺会重新栽种这盆花,完璧归赵,凭什么自己还要挨这女人一耳光?一耳光不够,还附加了拳脚,不仅摔得狼狈,还疼得要命。想到这里,她的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却还是倔犟地咬着嘴唇,皱着眉,压抑着肩膀轻微的震颤。她想,她虽然出身并不富贵,可在家的时候,爹娘和众位长辈,哪一个舍得如此待她。若是因这所谓的身份高低就委屈了自己,那可着实不是她入宫的目的。于是她便再一咬牙,将那些快要决堤的眼泪都吞回了肚子里,然后猛地站起来,手里抓着一把泥,霍地朝着陈尚衣砸去。

陈尚衣自入宫以来从未遇见有人敢这样羞辱她,被狠狠地吓了一跳不说,原本她就娇生惯养,更加受不得这些秽物,气得哇哇地跳着脚,随即扑过来撕扯薛灵芸的衣裳。两个人稀里哗啦地扭成一团。周围的宫女们慌了,一窝蜂围上来,好不容易将她们分开,有的为陈尚衣擦脸整髻理衫,有的试图劝阻两人,更有的索性就代替了陈尚衣,对薛灵芸又是辱骂又是拉扯。

这时候,传来一声喝止。

“住手!”

回廊的那端走过来一个人。

薛灵芸忍了疼,怯生生地抬头看。只见那款步而来的男子,看似近三十的年岁,气质成熟,已完全不见稚气,仅仅是一个举手,一个蹙眉,也难掩其优雅和绰约。那份庄严,不怒自威。周围张牙舞爪的宫女们顿时也都噤若寒蝉。他的身份并不难猜。像这般俊朗斯文,能够将刚柔并济很自然地融于一身的男子,除了曹家文武兼备德智过人的三公子,还能有谁。薛灵芸没有想到自己入宫还没来得及面见当今的天子,却反倒先看见了传言中另一个神话般的人物。

曹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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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灵芸的身子也不疼了,火辣辣的暴躁情绪都在一个温柔的眼波里收敛。她有点失态地看着曹植,毫不遮掩自己灼灼滚烫的目光。曹植似乎也意识到那目光的唐突,好像自己就是那月宫里的玉兔,掉进了什么猛虎豺狼的洞穴,他有点尴尬,回看薛灵芸一眼,眼神里隐约有求饶的意思,似是想要拿布把自己遮起来。薛灵芸的脸刷地红了,赶忙将头低下,一颗心简直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在未入宫以前,有关曹氏兄弟和甄宓之间的传闻,在民间早已传得轰轰烈烈。虽然其中不免有夸大的成分,也因为传来传去而失了本真,但薛灵芸却是字字句句都记在心里的。曹植的才情横溢是她敬慕的,曹植的深情无奈是她痛惜的。

而甄宓,那个传说中足可与大小乔媲美的女子,她貌若天仙,心似菩萨,聪慧机智,英勇无畏。她与曹植心有灵犀,无奈先帝硬是将她许配给了其大哥曹丕,亦是如今的天子。

甄宓因此被迫与曹植分开。

他们的感情是发乎情止乎理的,是心灵的契合与思想的交流。他们就像观音座下的金童玉女。很多人都觉得惋惜。尤其是曹丕霸道鲁莽的武夫性格,更加不衬甄宓的温婉和才情。后来宫中屡屡传出甄宓与曹丕不和的消息,不久后,曹丕将甄宓贬至邺城,最后,因甄宓那首讽刺怨恨的诗以及木偶诅咒的事,让曹丕彻底恼怒,赐了鸩酒,将其毒死。

这不是神话,却胜似神话。薛灵芸初闻的时候,听得满脸是泪。她仿佛可以看见曹植为情而伤的憔悴寂寞,她恨不得自己可以变成他身边最低等的仆人,为他递一方拭泪的手帕,或者,为他斟一杯浇愁的烈酒。

而现在,他就在她的面前,用那么温和的眼神凝望着她。她总是忍不住抬头看他,看过又觉唐突,便又将头慌张地低下,然后,再抬头。反反复复。

此时,曹植喝止了这场荒唐的殴斗,陈尚衣再泼辣,也不得不作罢。而她的蛮横在宫中早就人尽皆知,反感她的人,很自然就会将心思偏向另一方。曹植看着薛灵芸狼狈的模样,微微俯下身来,伸手将她扶起,问道:“你没事吧?”

薛灵芸笑道没事,可伤口的疼痛却忽略不了。她无意识地将手护在胸前,发出细小的呻吟。曹植便勾起了嘴角,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道:“赶紧擦擦吧,伤口沾了泥,容易溃烂。”可是看她含胸弓背的委屈模样,不由得心生怜惜,索性就自己动手,一边为她将伤口的污血轻轻地抹开,一边问,“你怎能跟陈昭仪起冲突呢?难道是新来的宫女不知道她的恶名?”

薛灵芸一听恶名两个字,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道:“这可不像侯爷您应该说的话。”曹植一愣,他没有想到区区一名宫女也能够如此大胆地与他说笑,他不禁想起甄妃,年少时的她,似乎也是这般天真率直的模样。

心中又是一叹。

但早已习惯了压抑自己感情的他马上一脸微笑地道:“这也不是一个宫女应该说的话。”薛灵芸扬了扬眉,咂嘴道:“我不是宫女。我是新入宫的美人。”

“啊——”

曹植突然有如被针刺了一下,抽回手,惊愕道:“你就是那从常山来的女子?”薛灵芸只道自己竟有了些名气,就连鄄城侯也晓得她入宫的事情,心中窃喜,点头道:“我叫薛灵芸。”

可是,话至此,就再没了下文。

曹植慌慌忙忙地走了。薛灵芸怔了怔,看那背影,总觉得带着恐惧和逃离的意味。但为什么呢?自己可不是洪水猛兽,亦非鼠蚁蛇蝎啊。

凝神间,她蹙着眉,握紧了染着血渍和污泥的手帕。

第二章七日余香

彼时,黄初二年。秋。

帝登基之后,封曹植为鄄城侯,所以,他并非长居于洛阳。此番前来,不过是兴之所至。他就跟薛灵芸一样,到了皇宫才听说兄长临时去了许昌。但他莫名地觉得轻松。

月色浅。

疏影横斜。

曹植在窗前站着,忽而想到白日里在御花园撞见的那名女子,不由怅然。究竟是从何时起,他那么避忌接触后宫里任何一位嫔妃的呢?全都是因为宓儿的关系吧。

宓儿,宓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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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称呼多柔软啊。往事还历历在目。那时候他们心照神交,早已经将彼此引为终生的知己。他唤她宓儿,她便喊他子建,两人都以为在不久的将来他们是要拜天地结为夫妻的。那时候,父亲曹操亦十分欣赏宓儿的聪慧与才情,他曾说这世间的女子没有谁能比宓儿更加适合做母仪天下的皇后,他希望她能够辅佐新君治理朝政,而这新君,却不是自己,是大哥曹丕。

后来。

他再也不能够亲切地唤她宓儿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辛酸的称谓。嫂嫂。可笑的是大哥登基之后还没来得及将宓儿封做皇后,他的心就乱了。他的身边开始围绕着一个接一个的后宫佳丽。多疑的他甚至总怀疑自己与宓儿在私下仍有往来,做了见不得光的事。他将宓儿冷落,再贬至邺城,他却流连洛阳或许昌的红花绿柳。

骄傲的宓儿呵,水晶骨头,琉璃心,她定然万般委屈,难过,所以才作了《塘上行》,言辞间对自己的丈夫饱含怨愤和讥讽。与此同时,在那时还是嬛夫人的郭后,诬陷宓儿用木偶诅咒谋害大哥,大哥盛怒之下相信了此事,赐下毒酒,彻底地将她的生命了结。

这些事,挫骨扬灰也难忘。

对大哥曹丕是心存怨恨的吧?不仅怨恨,也忌惮。他毕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代帝王,自己的生死也操控在他的手上。他们都是心思澄明的男子,所谓一山难容二虎,这道理,早在彼此降生的那一刻起,就深深地烙进这万仞的宫墙。曹丕善武,曹植能文。谋军布阵,甚至指点江山,曹丕都驾轻就熟,可是,反对曹丕的人说他刚愎自用,器量小且多疑,而拥护他的人,则觉得曹植优柔寡断,缺少统领江山的霸气。朝廷内外,仿佛不约而同地分成了两派。只不过,在民间,三公子曹植的仁德谦逊,却为他赢得了不少的美名。先帝曹操对于挑选谁继承皇位犹豫不决,亦是因为如此,曹丕与曹植之间,随着此事的悬而未决,便愈加剑拔弩张。更不曾想到的,是甄宓的出现。与其说她是一根导火线,倒不如说她是曹丕公然向曹植宣战的借口。渐渐地,兄弟间的默契荡然无存,剩下的不过是虚伪和礼仪。

想想当日,七步成诗: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字字泣血,句句锥心,却也不过是二十个形同符号的文字,打动不了谁,根本没有实际的意义。曹植负着手,望向窗外寂寞的明月,兀自叹息。

帝尤未归。

薛灵芸独自一人居住在不大不小的叠香园,身边连个贴身的婢女也没有,终日无所事事,才两三天的工夫,就已经闷得慌。

夜里。

明月清辉仿若在地上铺了一层霜。偶尔有奇怪的鸟叫声,风声,像女子的呜咽。薛灵芸半梦半醒间仿佛又看到了当日坠楼的黑影,悬浮在空中,在她的头顶,躲不开,又砸不下来。

她惊起一身的冷汗。

翌日。

薛灵芸去了苜蓿园。那是曹植在宫中暂居的地方。虽然她这样贸然地闯入很唐突,可是除了曹植,这里再没有一个人可以跟她算做认识。她拿出令牌,指着令牌上的血迹,将当夜目睹的事情说了。曹植诧异得很:“你为何要告诉我?”

“不知道。”薛灵芸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偷偷地想,总不能告诉你,是因为我信任你,而我信任你的原因不是因为你曾经替我解围,而是因为我仰慕你的宽厚仁慈,文采风流,亦动情于你和甄妃的故事,你是我在没有入宫以前就牢记在心底的一个人。

曹植皱眉:“但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这些事,并非我应该插手的。”

“哪怕人命关天?”

“嗯。”

薛灵芸一怔,表情有些僵硬了。是失望吧,没想到自己当做神仙一样崇拜着的人,竟然如此懦弱怕事。她觉得她好像是一个过早地从睡梦里惊醒的人,虽然看见了她梦中的霞光万丈,但那光芒,却在一点一点减淡,消退。她悻悻地正欲拿回令牌,却见曹植又将令牌仔细地嗅了嗅,跟着脸色也变了,问:“这香气,是从你身上染的?”薛灵芸接过令牌,也在鼻子底下晃了晃,道:“不是。在我捡到令牌的那个草堆里,也有这样的味道。嗯,像茉莉,也像檀香……”

“七日香。”

曹植突然接过话,怔怔地呢喃。此时,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以茉莉、红莲、芍药等十二种花的花瓣,经过加工,晒干之后,研成独一无二的香粉,轻薄得几乎看不见颗粒,但撒在身上香气却能够足足停留七日,这世间想必除了甄宓,再没有谁懂得这款香粉的制作方法。那么,坠楼人,黑影,血迹,令牌,这些和七日香又有怎样的关联呢?

他改变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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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很想弄清楚这件事情背后隐匿的真相。他重新接过令牌,说:“我会派人打探看看侍卫当中有谁不见了令牌。”

“嗯。”薛灵芸瞪着曹植,她好像看见那团快要褪色的霞光又重新鲜艳起来。虽然对曹植前后态度的转变有些不理解,但是,他答应了她,他的形象再度丰满伟岸起来。她想,她果真是没有看错他的。他不是那活在云端的神,他也有徘徊,担忧,闪烁。她甚至回想起第一次与他在御花园里见面时的情形,他那么温和可亲,好得让她不敢相信,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幸运,可以遇见如此珍贵又如此真实的一个人。她欢欢喜喜地道了谢,身体里的血液又沸腾起来了。这段时间她总觉得自己会遇见很多事,生活充满了无限的可能,而骨子里刨根问底好管闲事的性格,在沉寂多年以后,仿佛终于要爆发了。她想,皇宫也许会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皇宫也是一个充满秘密,但又藏不住秘密的地方。很快,曹植调查羽林骑中令牌遗失的事情,开始被一小部分的人知道。

自然,那令牌的主人就有些心虚了。

这一日,薛灵芸游过御花园,突然从假山背后慌张地冲出来一个人,将她撞了个仰面朝天。她定睛一看,是个中等身材的男子,竟着一袭黑衣,蒙着面,活像个山贼。她想要大喊有刺客,黑衣人却先一步捂了她的嘴巴。这要是换了别人,就算不吓昏过去,也会乖乖地并拢了脚跟动也不敢动一下,可薛灵芸却非常用力地挣扎,头、手、脚纷纷派上了用场。

黑衣人很显然并不是太擅长应付此种情况,只好拖着薛灵芸,往假山背后那口枯井里塞,薛灵芸只觉胳膊和肩膀都被拽得生疼。忽然,她又闻到了七日香的味道,抬眼望去,只见黑衣人的手腕内侧有一块扇形的胎记,然后,她感觉身体一沉,两眼发黑,昏了过去。

阴暗。

寒冷。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她突然惊醒时,太阳已升得老高。薛灵芸在枯井的井底站着,抬头望了望,阳光刺得她眼睛发痛。她想看看有没有青藤或绳梯一类的东西可以让她爬上去,结果,走了两步,竟看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

准确地说,那是个死人。

薛灵芸的心里咯噔一下,蹑手蹑脚地凑过去看,就着昏暗的光线,只见那妇人蓬头垢面,衣衫凌乱,奇怪的是,她死前的表情不是恐惧或愤怒,而是惊愕。她的身子底下有一摊凝固的血迹。因为阳光正好落在那个位置,薛灵芸便将她的头轻轻侧过来,便看见她后脑明显的伤痕。薛灵芸没想到自己竟然勇敢到忘了尖叫,除了些许的反胃,她的好奇心似乎胜过了恐惧。

此时,地面上隐约传来脚步声。薛灵芸立刻跳起来,大声地喊着:“喂,喂,有没有人啊?我们被困在井底了。”

“是谁?”

上面的人回应了,但声音是严厉的,带着满满的戒备。

绳梯放下,薛灵芸慢慢爬了上来,眼看着整个人已经脱离暗影,沐浴在清澈的阳光里,却一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裙边摔倒。

好在一双强有力的臂弯扶住了她,与此同时,她亦再次嗅到七日香的味道。她略带犹疑,抬头看——世间竟有如此俊美的男子。

浓黑的眉衬着轻陷的眼窝,那眸子就如同暗夜一般深邃。眼波流转,璀璨如星。白皙的肌肤就像无瑕的美玉。黑色漆纱笼冠,碧绿大袖衫,袖口与襟前都匝着白色的狐皮,既显儒雅华贵,又透着飒飒的英气。看样子那男子不过是弱冠之年,却没有同龄男子的轻佻浮躁,就那样谦和地站在那里,仿佛满园的清风都将他缭绕,曳着他的眉心,鬓角,衣襟,还有腰间挂着的那块玉璧。这一瞬间,似一切都融化在七日香缠绵的脂粉里,耀着淡淡的光晕。她像学步的雏鸟似的摔过去,正摔在对方前来相迎的怀抱里,她一抬头,就对上那人绝美的面庞。

唯独他的表情有些惊慌。

因为在放绳梯以前就询问了井中人的名字身份,知道这女子是皇上千里迢迢迎回来的,所以他丝毫不敢怠慢。但此刻与她面对面,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惊讶于她的美貌。或者,还有她清脆的嗓音,曼妙的身段,甚至是不同于深宫女子的天真。所以他才惊慌。待她站稳,他立刻向后退了一步,尴尬地问:“薛美人,你没事吧?”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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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灵芸站定,这才发现对方的身材亦是颀长健硕。她不算娇小,却仅仅到他下颌的位置。面前这人有着宽厚的肩膀,散发的是稳重与安全的气息。凝神间,男子轻轻地蹙眉,问:“刚才你说,我们?”

“嗯。哦。”薛灵芸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指着井口说,“下面还有一个。”但不等他前去探视,又接着问,“你是谁?”

男子答:“羽林中郎将苍见优。”

苍见优是碰巧经过的。身为羽林中郎将,所有的羽林骑均由他指挥。因为曾破获过两起后宫悬案,亦是皇后的救命恩人,皇后便给了他特权,让他可以在后宫自由地出入,以确保后宫的安全。

可是——

显然有许多隐藏在表象之下的风平浪静,都因为这口枯井而动荡。井中的女子,是被册封为贵嫔的段巧笑。根据现场的环境和她身体的其余部分都没有伤口或流血的痕迹来看,苍见优初步判定她是落入井中撞伤了后脑以至失血过多而死。其僵硬的程度则显示她大约是在一天之前遇害。苍见优知道,曹丕颇为宠爱这位贵嫔,而皇后亦对后宫看管甚严,想来,这件事怎么都不能轻易作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薛灵芸几乎可以断定,枯井中的女尸跟她曾看见从高楼坠落的影子没有任何的关联,因为她的身上没有七日香。而高空坠落必然会有较严重的伤痕或骨裂,不会只伤及后脑。反倒是那个神秘的黑衣人以及苍见优,他们俩竟不约而同地染了七日香。他们都曾经去过塔楼?在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高楼,枯井。两个地方,两件事。彼此是互不相干,还是暗有关联?薛灵芸思忖着,托着腮,趴在栏杆上,看面前疏影横斜,落满了深秋的寂寥。

渐渐地,七日就过了。御花园宁静如常。曾经出现过尸体的那口井,也没有人再敢靠近。

薛灵芸却去了。假山和竹林将那块空地遮掩得极好,仿佛悠然的南山的一角,跟整个花园的格调颇有些不同。她总是觉得自己遗漏了某些或许可以称做线索的东西,但一时间也说不上来。她在井边坐下,晃着腿,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周。片刻之后,她看见井口外沿的石壁上有几点暗淡的红。她连忙跳下去,蹲下来仔细地看,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那是什么?”

薛灵芸不慌不忙,道:“血迹。”

“哦?”来人三两步过来,走得急了,也未料到薛灵芸会忽然站起身,两人险些撞上。

“呵,苍少将。”薛灵芸即使不转身,也知道那人是苍见优,“你也来了。”

苍见优道:“嗯。我来看看是否有遗漏的线索。那是血迹吗?”他指着刚才薛灵芸抚过的石壁,若有所思。

“是的。”

薛灵芸总算弄清楚自己心中那点疑惑来自何处。同为坠井,她可以只伤及皮毛,段贵嫔又怎会这么轻易就死了呢:“如果说段贵嫔是坠入井中之后失血至死,她的血迹想必不会染到井外来吧。所以,这血迹很有可能是别人留下的,也许正是杀害她的人。又或者,她根本就是在别处遇害,凶手杀了她,再将她弃尸井里,但却不慎将血迹染到了井口。”

“嗯,薛美人的推断,的确有些道理。可是,为什么一定是他杀,而不是自杀?”苍见优饶有兴致地盯着薛灵芸,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薛灵芸撅了撅嘴,道:“谁会自杀呢?这样轻的年纪,大好的未来,还有安逸的生活,她能舍得吗?她进宫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因为皇宫里的井涂金戴玉,躺着更舒服吧。”

苍见优忍俊不禁,道:“美人的见解真是独特。”

薛灵芸觉得他话里似乎有讥讽的意味,眉眼一挑,便岔开了话题,问:“苍少将,我能否看看你的令牌?”

“为何?”苍见优愕然。

薛灵芸笑道:“只是好奇。”那弯弯的眉眼,仿佛傍晚过早爬上树梢的弦月,就着夕阳尚未褪尽的余晖,为层叠的山峦镀上朦胧的光晕。苍见优不再追问,掏出令牌,递给薛灵芸。薛灵芸看了一阵,问:“羽林骑的每个人都有这样一块令牌吗?”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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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丢了,是不是再重新领一块就是?”

苍见优轻笑:“说来容易,但遗失令牌也是要受罚的。而且重新申领须得经过一定的程序,要向光禄勋大人禀报,记录在案。”

“哦。”

薛灵芸不敢再问,怕引起苍见优的怀疑。回到叠香园,见有两名宫女在门口站着,便问她们发生了何事,宫女齐声道:“皇上正从许昌起驾回京。贾公公命奴婢们伺候美人梳洗更衣,等候召见。”

秋风庭院。烛明香暗。

宫女们贴身细致的伺候让薛灵芸感到不自在。看着镜中的自己,金雀钗,红粉面,大袖衫,丝罗裙,虽精致却繁琐。

她有些紧张。

仿佛是等待检阅一般。

很快就要看见那传说中威严的帝王了吧。得皇上宠幸,分明是入宫的女子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是,为什么自己却这样紧张?好像将一颗心都掏了出来,放在手上,搁哪里都不是。他会是怎样一个人呢?高矮肥瘦,容貌如何。他会像常言说的那样,霸道如山中的老虎,心思复杂喜怒不定难以伺候吗?这一见,究竟是福还是祸?

妆容都打点妥当了,宫女们纷纷退出门去。屋子里凄冷而干燥,薛灵芸忐忑地坐着,觉得自己四肢都很僵硬了,却还不知要坐到几时。她暗暗地叹气,朦胧间,听到脚步声在门外徘徊一阵,却似乎又要远去。

是谁呢?

薛灵芸赶忙站起来,提着裙裾追出去。只见那已经背转了身正要远去的男子脚步略有停顿,她轻轻地唤了一声:“侯爷。”

曹植便款款地回转身来。

“是我。”他走到薛灵芸的面前,伸出手,递过那块从塔楼下捡来的令牌,道,“我想还给你。皇上就快回宫了,宫里的事情,我不方便插手。”薛灵芸柳眉一蹙,道:“侯爷没有查出任何蛛丝马迹?如果——如果每个人都有令牌,那或许还更容易,便只要问光禄勋大人翻查记录,看看是谁在最近重新申领过即可。”

但是,宫中的规矩,无论曹植还是那丢令牌的人,都比薛灵芸更熟悉。所以,曹植虽也查过,但失主竟学盗匪行窃,暗闯苜蓿园,令曹植一无所获。曹植将有人潜入苜蓿园的事情告诉了薛灵芸,薛灵芸转念一想,惊道:“那人可是穿黑衣,蒙着面?”

“你如何知道?”

“我遇见他了。”薛灵芸道,“那会儿,他的身上还带着七日香。如果不是他把我扔到井里,我也不会看见段贵嫔的尸体,这事儿想必你也听说了。”

“嗯。”曹植正色道,“就如你所见,这宫里有许多的事,公开的,没公开的,不是谁都管得了。况且,你能说清楚自己想要追查的究竟是什么吗?七日香?坠楼人?还是什么阴谋?暗杀?现在我们除了令牌,再没有别的线索,这样查下去是毫无意义的。再者,皇兄和我之间已经有很深的误会,我不想再做什么惹他注意的事情。所谓伴君如伴虎,你越早记得这句话,也许就能够避开越多的麻烦。”

薛灵芸哑口无言。

是啊。究竟在追查什么呢?有何意义?难道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不安分的好奇心?他是身份尴尬的鄄城侯,遭亲兄的猜疑排挤。他隐忍,谨慎,本来就不容易,怎么还能因为自己小小的私欲给他带去更多的麻烦。说到底,这件事情跟他没有关系,何必陷他于两难的境地。不如,就此作罢了。想着这些,薛灵芸将嘴唇咬得死紧,再抬头看曹植,对方似是有意回避她的目光。

“你,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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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说着,悠悠地转了身,负手而去。那一句好自为之,恳切却疏远,他想,那大概是他可以给她的最深刻的忠告了。出身帝王之家,有心却无力,是他此生最难抗拒的遗憾。他听见风吹铜铃的声音,就好像女子的笑声一样清脆。他想,但愿她以后一直能那样笑就好了。他微微一低头,没入转角。

薛灵芸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直到他的影子彻底消失掉。她也听到风吹铜铃的声音,可是,她觉得那声音凄厉,仿如呜咽。她攥紧了衣袖,有一阵刺骨的寒意席卷全身。她好像听到整齐的脚步声了。也许,他们就要来迎接她,将她像贡品一样送去皇上的面前了吧。

第三章美人夜来

召见。侍寝。萧萧飒飒的天气。明明灭灭的光。惶惶恐恐。战战兢兢。这是薛灵芸初次见到那匿在云端里,神袛一般的男子时的心情。

曹丕。

清冷的宫殿里,他正襟危坐。阔袖的衫子搭在膝前,华贵,但不刻意。轻纱薄帐的暗影,投在他刚毅的轮廓上,自有一派威严。薛灵芸曾想过他或许是五大三粗横眉竖目的,也想过他或许脑满肠肥臃肿猥琐,可偏偏就是不敢奢望他是眼前这个模样:算不上英俊,五官却干净;算不上年轻,已过而立,但君王的气度与魄力却仿佛正适合他;即便是坐着,也能看出他魁梧修长的线条。如果说曹植的飘逸俊朗仿若云中仙鹤,那么,曹丕的威严,就好比旷野的骏马。

“你抬起头来。”

曹丕淡淡地抬了抬手,看着殿前跪地请安的女子。但见她一袭火红的衫子,用料是轻薄光滑的丝缎,依稀可见娇嫩的肌肤。待她站起身,婀娜的曲线玲珑浮凸,显露无遗。风轻轻吹来,那裙摆和背后的乌丝、额前的刘海,荡漾出一曲静默的舞。泪滴状的衣袖时而张开,时而垂下,腰间荼白的帛带时隐时现,那里包裹的,是盈盈不堪一握的纤弱。

“你害怕吗?”

她不答。

“你害怕朕?”

她还是不答。

因为不知道应该怎样答。面对堂堂一国之君,说不害怕是假的,更何况自己还要对这深浅难测的人交付自己的初夜。个中滋味如何?全然无措。可是,若承认了自己害怕,又会不会坏了他的兴致,扫了他的威严,惹他龙颜不悦?

薛灵芸突然觉得跟眼前这样举世无双的男子打交道还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她用以思考的大脑很艰难地才能设定出下一步要怎么说,怎么做。入宫以前父母的叮咛犹在耳畔,切忌任性妄为,切忌惹恼了有权势有地位的人,尤其是皇上,万不可逆他的意思,须得处处顺从,忍让,要用尽一切方法博他欢心。等等等等。简直就像吵闹的苍蝇一样在头顶盘旋。

咳咳——

薛灵芸不由得晃了晃头,仿佛要将苍蝇们赶走,或者示意它们说话小声一点。曹丕见此情形,愕然道:“你在做什么?”

“啊?”薛灵芸意识到自己走了神,支吾道,“这里,这里有蚊子咬我……”一边说,一边涨红了脸,手脚无处放,先前端正的姿态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但不想曹丕竟笑了,朗朗的笑声,在宫殿里清脆地回响。

然后便是侍寝。

这男子带着细细的胡楂,像儿时山头摘来的狗尾巴草,挠着颈窝,背脊,后腰,又轻轻地沿着手臂向上,从肩头,至锁骨。她觉得痒,想笑,但不敢,于是便像提线的木偶一般僵着,任由他牵引。一身红衣就落在床边,和她一样,安静地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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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皎皎。

后来他疲累地睡去。她细看他的眉眼,手指探过他均匀的鼻息。移至唇畔,指尖终是忍不住落下来,碰了碰那些胡楂。

他便醒了。

“朕喜欢你。”他说。握着她的手,摩挲着她的指尖,笑容浮上脸,他低垂着眼睑,目光如水温柔。

“为什么?”

“需要原因吗?”

因为她是这沉闷的宫殿里,难得的简单与生气。甚至是她的惶恐,羞怯,还有偶尔流露出的幼稚和笨拙——

都弥足珍贵。

因为她是回宫以后,第一个令自己开怀大笑的人。

曹丕自许昌回来,首先听说的,就是御花园枯井底的那桩命案。段巧笑的死令他伤感。毕竟是曾经讨过他欢心的女子,虽然口碑向来不好,刻薄尖酸,脾气古怪,自己也曾将她冷落至一旁,但就这样死了,又觉得未免太可惜。更何况皇宫怎么说也是威严神圣的地方,有人在他的眼皮底下死去,不论是自杀还是他杀,总觉得面子上挂不住。

曹丕问薛灵芸:“段贵嫔的死,是你先发现的?”

“嗯。”

“害怕吗?”

“好像,忘了。”薛灵芸挠头道。曹丕笑道:“可你今天却想起要害怕了?”

“嗯。人已经死了,也不是太可怕吧。”

“朕是说,你怕朕。刚才。现在。”

还在纠缠于那个问题呢。薛灵芸撅了撅嘴,心想,总不能照实说,我害怕,是因为担心你的刁钻古怪喜怒无常吧。她眼珠子骨碌一转,便道:“我只是,只是没有见过皇上。”这话将曹丕逗得更乐了,他揽着她,朗笑道:“见过之后就要记得,在皇上面前要自称臣妾,不能张口闭口都说我。”

“哦。”薛灵芸点头。

曹丕又道:“朕为你精心地安排了迎接的仪式,还喜欢吧。可惜啊,原本以为朕可以亲自到宫门外看着你,宝马香车走过来,谁料许昌却出了些状况。朕曾经做梦,梦见自己在烛台设宴,遥见烟尘滚滚,云雾弥漫,车骑便迤逦而至。然后,朕赐‘夜来’做你的新名字。夜来,薛夜来。你和朕一同乘坐雕玉皇辇入宫,朕再封你为昭仪。”

“夜来?”

“嗯。”曹丕道,“朕依旧赐你夜来,可好?”

随即,圣旨下,封薛灵芸为昭仪,赐名夜来。彼时的后宫,以皇后为首,皇后之下,顺次有夫人、贵嫔、淑媛、昭仪、修容、婕妤、容华、美人等。昭仪这封号不算轻,甚至有许多入宫多年的女子,也未必能获封。同时,皇帝亦下旨,将叠香园重整翻新,添了许多名贵的装饰,更名夜来阁,置宫女八人,太监六名。

昔日冷清清的殿堂,突然变了个模样。

而曹丕亦将宫中最好的宫女给了薛灵芸,作为她的贴身侍婢。低眉顺眼的女子,比薛灵芸略长了几岁,模样端正,身段丰腴。

名叫,红萱。

红萱曾是伺候甄妃的,心思缜密,又圆滑周到。薛灵芸本以为这样的一个人应该热情乖巧,极容易相处,谁知她却面容寡淡,说话也不多,水汪汪的眸子似初冬的薄雾,朦朦胧胧,总也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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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灵芸想要消除这种陌生感,便主动与红萱攀谈,哪知道,一说起她的旧主子甄宓,红萱便缄口,眉目间阵阵阴霾,道:“宓夫人已死,陛下也不许谁再议论她,薛昭仪当谨言慎行,莫失了陛下对您的宠爱。”三两句话,将薛灵芸想继续再问的念头也打消了。

某日。

宫里有几位淑媛邀薛灵芸逛御花园,无非是因为她来时排场大,而皇上又异常宠爱她,淑媛们一来是想看看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二来也有拉拢之意。薛灵芸没有考虑太多,大大咧咧地便去了。她是一个人去的,因为红萱恰好病了,面色苍白,身体时暖时寒,看样子憔悴得很。薛灵芸还用自己的名义为她召了太医,临走时又留了一名小宫女在屋里照应着。

谁知当日,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嫔妃们各自散了。

薛灵芸回到夜来阁,在游廊处,却见红萱正和一名侍卫交谈。那侍卫比红萱高了半个头,中等身材,从侧面看去,大概二十七八岁,不但眼神里含着焦虑,就连动作也满是怜惜。他为红萱拉紧了披风,显然是怕她受凉,又不时地低头絮语,整理她零散的头发,或用手指轻抚其面颊。

薛灵芸假意咳嗽了两声,走过去。那侍卫显得非常慌乱,低着头,道:“小人见过薛昭仪。”

“嗯。”薛灵芸轻笑,用余光打量着旁边的红萱,问,“你是谁?”但侍卫还没有张口回答,红萱就抢先开了口。

“短歌。他是短歌。”红萱说,“是宫中的羽林骑,也是奴婢的同乡。”

“是的。”短歌低头附和,随后就匆匆地作揖退了出去。薛灵芸仍站在游廊里,红萱看着她,一副等待审问盘查的模样。

谁知,薛灵芸只是问:“你的身子好些了吗?”红萱愕然:“好多了。多谢昭仪关心。”

“那就好。”薛灵芸莞尔,又望望廊外灰蒙蒙的天,道,“这雨怕是会落出更多的寒意来,你且回屋里歇着,多添两件衣裳,别再着了凉。”说罢,笑盈盈地便要走。红萱想唤住她,想问她为何不质疑自己跟短歌的关系,可是,既然说了是同乡,就算未能掩盖过去,起码也熄了话题,对方既然无心追究,自己又何必拱手相赠。

一阵冷风吹过。

红萱轻叹几声。天色愈加阴沉。

苍见优仍在全力地追查段巧笑的死因。她的身体虽然没有破皮流血的外伤,但肩头却有淤青,前臂也有指甲划出的几道红印。

苍见优曾盘问过段巧笑的贴身侍女云翘。

据云翘所言,当日,段巧笑是要往撷芳楼向昭仪陈尚衣兴师问罪的。因为段巧笑听见些流言飞语,说她如何污蔑算计陈尚衣。她们两人素来不和,宫里许多人都知道。她们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的次数,也并非三两句话就能列举得清。而起初云翘是和段巧笑一起前往撷芳楼的,只是在中途段巧笑发觉她忘记带皇上御赐的碧玉簪,对她而言将碧玉簪插在头上能给自己增添气势,没有碧玉簪,哪怕是自己的封衔高过陈尚衣,却也总觉得斗不过她泼辣的性子,所以她便差云翘去拿碧玉簪,谁知道云翘再返回就已经寻不见她,还以为她独自往撷芳楼去了,但撷芳楼的宫女却说不曾见过段贵嫔。云翘虽然疑惑,可也没想到事情会严重到那样的地步。她诚惶诚恐地等了一夜,直到第二天,苍见优带着段巧笑的死讯前去盘问她,她当即吓得双腿发软,哭哭啼啼的,连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了。

陈尚衣却坦然。

不仅坦然,还颇为幸灾乐祸。苍见优彬彬有礼地向她问话,她却顾左右而言他。那阵子已过冬至,天气愈加寒凉,满园的梅花开得正酣畅,芳香四溢,她便随手摘了一枝,抛进苍见优的怀里,掩着嘴,笑得弯下身去。

苍见优对这位昭仪又怕又厌恶,若不是为了追查凶案,他断然不会站在她的面前。而陈尚衣存心要戏弄苍见优,才抛去梅花,又说要请他品评自己新近的舞蹈,不待苍见优同意,就甩开了大袖,妖娆地扭动起来。

分明是故意,却扮做无心。

只见她膝盖一软,整个人都跌进了苍见优的怀里。那轻薄的霓裳,仿佛知情识趣,主动散开滑落,露出一截香肩,白皙清嫩,倚在苍见优胸前,如早春饱满的玉兰。可惜,这般香艳,却是致命的毒药。苍见优惶然不知所措,周身僵硬,唯有两条腿不住地往后退,但那软绵绵的身子却不肯放过他,他退一步,她便跟两步,越发黏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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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不远处传来拉长的声音:“皇上驾到——”

陈尚衣顿时汗毛倒竖,自动从苍见优的怀里弹开,满脸淫媚的笑意顷刻间没了踪影。可在慌乱间还来不及整理好凌乱的衣裳,曹丕已到了近前。苍见优面颊的潮红尚未褪去,头也不敢抬,那窘迫的样子,仿佛做了错事的孩童,俨然不似他平日的严肃。

曹丕看着陈尚衣,蹙眉道:“苍少将何以在此。”

苍见优正欲做答,却听见背后的游廊传来窸窣的人声。

“奴婢早劝过昭仪莫要如此。”

“呸,说得自己跟神算似的,你若再坚决一点,拦了我,不就没事了。这下可如何是好?”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语气听来十分焦灼。大家便循了声音看去,只见转角处的地面映着两道交错的黑影。

太监立刻翘起了兰花指:“谁在那里!好大的胆子。”

“哎呀——”两道影子一阵战栗,畏畏缩缩地从转角出来。曹丕和苍见优等人一看,竟是薛灵芸和她的婢女红萱。

众人皆惊。

而此时的薛灵芸,满脸讨好又尴尬的笑容,与往常的她颇为不同。她向曹丕行过礼,不待曹丕发问,便故作委屈道:“夜来不敢了,夜来以后都不敢戏弄陈昭仪,皇上,您千万不要责罚夜来。”

“啊?”

莫说曹丕不解,就连苍见优和陈尚衣,也是一头的雾水。薛灵芸又道:“是夜来小气,因为曾和姐姐有过一次争执,总觉气不顺,于是就想要作弄她。刚才害得姐姐险些摔倒的那些小珠子,是夜来让红萱故意扔在地上的。”

薛灵芸这样一说,大家顺势低头看,才发现原来地上真的有许多灰色的圆形小瓦砾,打磨得很光滑。可苍见优和陈尚衣却知道,这些瓦砾在曹丕到来以前是不存在的。他们多少有些会意,知道薛灵芸是想要替他们解围,陈尚衣便立刻接道:“我说呢,怎么好端端地走着也会摔倒,原来都是薛昭仪的一番心思,皇上,方才幸亏是苍少将扶了臣妾一把,否则,这一摔,只怕两三个月都不能伺候皇上了。”

薛灵芸分明恨得咬牙切齿,却还要继续扮出虔诚悔过的样子。原来她无意间将陈尚衣刚才的言行举止都看了去,她怕曹丕疑心重,误会苍见优,可是也担心径直说出实情会欠说服力,又或者反倒越描越黑,便索性将过失都揽在自己的身上,毕竟,在皇上的面前,很少有人愿意自揭其短,更何况她是新近受宠的嫔妃,就更不会有人怀疑她会牺牲自己贤良温驯的形象来制造一个可大可小的谎言。但见她眉眼一蹙,竟真的落下泪来:“夜来知错了,皇上,夜来自幼读书少,不识大体,哪怕是在乡间被野狗咬了,都会抡着棒子漫山遍野追赶它的。”

谁都能听出,这话是拐着弯子将陈尚衣比喻成了野狗。宫女太监们纷纷抿紧了嘴,尽量不笑出来。曹丕却乐了。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薛灵芸的恶作剧虽然有失体统,但曹丕偏觉得有几分憨实可爱,脑子里浮现出年纪小小的薛灵芸扎着牛角辫,提着裙裾光脚丫飞奔的模样,思维的重心,自然也从陈尚衣和苍见优的身上转移开,最后索性携了薛灵芸赏游御花园去了。

苍见优一直僵直地站着,垂头看着满地救命的珠子,仿佛它们光滑的表面都映出自己尴尬的脸。偶尔偷眼看向薛灵芸。她故作怯懦,也似模似样,委屈地撅着嘴,眉眼间有乞怜,让人看了都不知好气还是好笑。

那感激就一点一点地在心头汇聚起来。

他看着薛灵芸离开的背影,暗暗地叹了一声气,自己也不知道是何故。想他们彼此其实缘浅,相交不过数十天,但她却这样帮他,着实难能可贵。他幽幽地转身便走,甚至没有顾全礼仪向陈尚衣行礼,只想要赶紧脱离这是非之地。

陈尚衣尤在懊恼着,在原地跺脚干瞪眼,那模样好不滑稽。直待曹丕等人走远了,转过脸,她才发现苍见优也没了踪影。这御花园里的东西,顿时都变得碍眼起来,最后,只好将一腔的怒火都向着身边的宫女撒了。

大雪初降。

皇城内,银装素裹,如世外桃源。某日,曹丕兴致勃勃地要带薛灵芸赏雪,说是常山的雪景总不比洛阳美。薛灵芸虽然生性怕冷,亦未见得对所谓的雪景有多么喜爱,但曹丕的话是圣旨,她不得不遵从。

在御花园的北面,有一片人造的青石山,山脊高耸,绵延如袖珍的长城。山顶以石阶相连,筑有各式亭台楼阁,本意就是供帝王及皇室中人赏景远眺之用。每隔一段距离,还有羽林骑的侍卫把守。旌旗飘扬,猎猎作响。

景色,倒是出乎意料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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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灵芸登高时,也看见了苍见优,很远很小的一个人,在御花园近北面的假山附近,带三五随从,各自低头绕着山石搜寻着什么。又过了一会儿,苍见优在假山的穿道口停下来,蹲着,摸索打量着路面和石壁。难道跟段贵嫔的死有关?薛灵芸的精神为之一振,她希望苍见优能赶快揭开段贵嫔之死的谜团,好让她看清楚背后隐藏了怎样的真相。虽然这些看似都和她无关,但她就是想知道,她的好奇心总是无休无止。同时,她也环顾四周,她的旁边正好站着一名羽林骑侍卫。有朦胧的念头在脑海里闪过,她却不动声色。

赏雪之后,薛灵芸特意找到苍见优,问他,段贵嫔的死可有线索。苍见优原本不想透露,薛灵芸却眼珠一转,道:“我可是抹黑自己来替你解围,你怎能知恩不图报?况且——”她狡黠一笑,“你若说了,也许我还能给你不错的建议呢?”

建议,苍见优可要可不要的,但是,想起当日薛灵芸替自己解围,就觉得心头暖暖的,仿佛冰山都融化了。他想要开口,想要说话,想要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她,那是一种无可抗拒的奇怪感觉,甚至让他有些紧张。但他却要故作镇定,将眉心微微拧紧,沉声道:“我们在假山的附近找到血迹,还有一片衣袖,怀疑是凶手跟段贵嫔纠缠之际留下的。”

“假山离枯井可远?”

“不远,有小路很快就能到。”

薛灵芸莞尔道:“昨日,我与皇上登楼看雪景。美是美,但总觉苍白了点,少了生气。”她故意放慢语速,扯远了话题,不时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苍见优。苍见优果真着急了,问:“那又怎样?”薛灵芸掩嘴笑道:“你这人,一板一眼的,有时候凶得很,有时候,又傻得很。”苍见优立刻想到陈尚衣捉弄他的那次,心有余悸,倒怕眼前这女子也依样画葫芦地对他,他不禁微微红了脸,退步低头,道:“薛昭仪倘若没有别的事情,微臣就此告退。”

“好了好了……”薛灵芸掩着嘴,嘻嘻笑道,“我不逗你了。我昨日在敬仙亭上看见你,那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假山的全貌。”

“那又如何?”苍见优脸色一变。

薛灵芸道:“那里不是一直都有侍卫把守着吗?也就是说,段贵嫔死的当日,在敬仙亭附近当值的守卫,也许看见了什么也说不定。”

可是,当苍见优听从薛灵芸的建议,找到当日在敬仙亭当值的守卫时,守卫却摇头,说他视力不好,也未曾留意过假山的方向。线索还是中断了。而那片撕碎的衣袖,只是一块很普通的布料,无论色彩,质地,那样的布料在宫里都十分常见,所以也无从追查。

曹植已离京。

在洛阳城的风雪最猛烈的那个冬日,薛灵芸无意间听闻了此事,她突然觉得心中空荡荡的,任由簌簌的雪片落了满肩。

他,走了?几时还会来?这样想着,竟有些舍不得,想要再看见他,那俊逸却又心存羁绊的模样,教自己从敬仰里生出怜惜来。

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他依然在云端。

就那样恍惚地想着叹着,薛灵芸渐渐觉得口渴,便唤红萱。半晌,来了一个跌跌撞撞的小宫女。她说,红萱到浣衣房去了。去浣衣房做什么?薛灵芸蹙眉。就算是去浣衣房,按规矩,也是要向她禀明了才可以去的。再看那个小宫女神色慌张,一副畏缩的模样,薛灵芸索性诈她:“咦,红萱分明说是到御膳房去了,怎么这会儿又变浣衣房了?难不成是你想要说谎骗我?”

小宫女膝盖一软,跪地道:“不关奴婢的事,是红萱姐姐交代奴婢这样说的。她,她好像是到紫堇宫去了。”

“紫堇宫?段贵嫔不是住那里吗?”

“是的。”小宫女伏地答道,“红萱姐姐说她去去就回,如果昭仪要找她,就让奴婢暂时拖延着,可是,可是她都去了大半日了,也不见回。平常她不会这样的。”

“平常?”薛灵芸柳眉一蹙,“她时常到紫堇宫去吗?她去干什么?”

小宫女道:“也不是经常,只是有过几次,听宫女们议论说,她和段贵嫔的宫女云翘过从甚密,也就是言谈交心,相互慰问一类的吧。”既然如此,何必弄得神神秘秘,好像很怕被人知道?薛灵芸想了想,挥退了小宫女,索性自己也往紫堇宫的方向去了。

紫堇宫是几位夫人和贵嫔居住的地方,较夜来阁和撷芳楼,自是更华丽气派。段巧笑的住处在宫殿的最南面,也是红墙绿瓦的别致的庭院,只不过此刻显得格外萧条。薛灵芸轻轻地走了过去,走到门口,发现那大门是敞开的,一眼望进去,空旷无人。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心突突地跳着,再往里走,发现偏厅的帷幔后面,露出一双白色的绣花鞋。

云翘!

竟是云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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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只见过一次,但薛灵芸肯定,此时面色发黑纹丝不动地横躺在那里的,正是段巧笑的贴身侍婢云翘。

她死了。

双目圆睁。脸上还有尚未消退的红肿,仿佛是死前狠狠地哭过。

而那里,没有红萱。

第四章案中谜情

“怎么又是你?”

天晓得苍见优说这句话的时候,有多震惊多无奈,甚至还有些许哭笑不得。彼时,他就站在薛灵芸的背后,望着她。

还有死去的云翘。

他本来是想再查问一些关于段贵嫔的事,便来了紫堇宫,但怎知尚未踏进门,便看见薛灵芸像木头桩子似的站在那里。然后入目的便是躺在地上断了气的云翘。薛灵芸起初又惊又怕,听到苍见优的声音,稍稍安定了些,转回头看到他错愕的表情,似乎还带着苛责与审视,而自己在他的眼里就像犯了过错的孩子,她的顽劣劲又冒了出来,笑道:“是我啊。我跟这种事情有缘,躲也躲不过呀。”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地上云翘的尸体。

这时候,门外传来脚步声。也许是巡逻的侍卫,也许是经过的宫女或太监。薛灵芸只感到面前如一阵风刮过,门迅速地被合上,然后苍见优突然抱住了她,将她推到帷幔的后面,用手掩着她的嘴。

腰际灼热。

男子的手掌原是那般宽厚,暖热,即便只是轻轻地贴着,也将薛灵芸惹得周身发烫。但是,分明有些紧张,有些慌,莫名地觉得心痒,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待片刻之后,脚步声远去了,苍见优松开了手,退后,两个人才窘迫地看了对方一眼。

薛灵芸狡黠地一笑,先开了口:“你的心为什么跳得那么厉害,像打鼓似的,你在害怕吗?”她故意这样说,只是想打破尴尬的气氛,但苍见优却更窘了,恨不能拿块板子将脸遮住。他强辩:“我何须害怕,昭仪才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人。”

薛灵芸看了看云翘的尸体,一脸不服气地说:“你是说,我是疑凶?我若是疑凶,那你刚才掩护我,就是包庇我,你也一样有罪。”

苍见优是怎么也辩不过薛灵芸的伶牙俐齿的,他涨红了脸:“我知道你不是凶手,不让他们发现你,是免得再生枝节。”

薛灵芸撅着嘴,目光逼人:“可你凭什么断定我不是凶手?如果恰好是我杀了云翘,你就算不是包庇纵容,起码也得被判个糊涂罪。”苍见优想了想,突然笑了,道:“你为何要杀她呢?难道是皇宫的匕首比外间锋利?还是那些刑法可以将你的罪定得更风光?”

“哈哈。聪明。”

薛灵芸一听,苍见优竟学了她的那一套说辞。她觉得有趣,也有些不好意思,啧啧道:“我现在才晓得,原来你也会说笑话。”

至此,事情看似越发复杂,但却也因此露了更多的端倪。苍见优在云翘的房间里找到了一个包袱。包袱里,有日常的衣物、银票和少量值钱的首饰,仿佛预备逃离。

逃,逃出皇宫吗?

为何要逃?

薛灵芸狐疑了半晌,只听苍见优问道:“昭仪,能否帮属下一个忙?”“嗯,你且说来听听?”女子的眼眸亮晶晶的,闪着无畏的好奇的光。

未几,后宫的人都知道了,薛昭仪探访紫堇宫的时候,撞见有人谋害段贵嫔的贴身宫女云翘。可惜刺客百密一疏,以为云翘真的死了,却偏偏薛昭仪及时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这会儿,云翘就在夜来阁中休养,虽然仍昏迷着,但情况十分乐观。

那几日,都见夜来阁的宫女太监们忙进忙出,谈论的也全是云翘的伤,以及事情会不会跟段贵嫔的死有关。太医来来回回,一日两诊或三诊,开出的方子里,尽是上等的好药。薛灵芸逢人便说只要云翘醒了就能够指认凶手,届时她也算颇有功劳,终是报答了皇上的圣恩,言辞动作都是一派贪婪得意的模样。

这戏做得逼真,可她的骨子里却委屈,免不得要抱怨苍见优怎么给自己安排了这样一个角色,谄媚,长舌,还招摇。

而且一旦这虚张声势请君入瓮的布局奏了效,自己也有可能身陷险境。

但更困扰的是,红萱始终也没有出现。没有回到夜来阁,也没有在紫堇宫。有宫女看见过她的确是和云翘碰上了面,但后来的事情谁都不知道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不可避免地去猜想,云翘之死,也许跟红萱有关。

第二天。

第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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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暮云低沉,到弦月清漾,终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但夜来阁却不太平。阴冷的一阵风,吹灭了案上的烛台。

房内死寂一片。

突然有黑影自窗口撞进来,迅疾地,阴煞地,猛地伫立在床边,绯红的幔帐被缓缓拉起,露出黄色的锦被。

手起。

刀落。

那尖利的狭长的薄铁,嵌了三分之一在锦被里,黑暗中犹能见破裂而出的雪白的鹅毛。可是,床上哪里有什么人。不过是两只垫底的绣花枕头而已。正待犹疑,角落里竟又腾起一片光,照亮了大半间屋子,伴随而来的还有一个严肃的自信的声音:

“我们已等候你多时了。”

黑衣的刺客很明显大吃了一惊,慌忙地回转身,蒙面的布巾也未能遮掩住他的畏惧和愁苦。那一刻,苍见优站在横梁的阴影里,更添了几分威严和飒爽。七八名侍卫也已经悄无声息地排开,将刺客围困在正中央。

刺客犹如困兽,除了一股狠劲,他的武功几乎比不上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他很快就被制服,并被扯掉了蒙面巾。

那是一张很普通很大众的脸。

但侍卫当中突然就有人出声,惊愕道:“岁同!你是——岁同?!”

刺客低垂了眼。

默认。

苍见优心中一动,蹙紧了眉。几日之前,他曾查问过一名在敬仙亭附近站岗的侍卫。他问他有没有看见段贵嫔经过假山附近,或者那里有发生过不寻常的事情,那侍卫一口咬定说没有,说自己未曾留意,而且眼力也不好。而那侍卫,赫然是眼前的黑衣刺客。

云翘的尸身还停放在紫堇宫的暗室,用透明的棺木密封着,清晰可见犹如熟睡一般的脸。岁同望着她,怔了许久,叹息道:“我原本也不想这么做的。”

彼时。

岁同缚着铁链,一步一步地挪到棺木前。是他再三地恳求苍见优让他再看看云翘。他可以在云翘的面前说出真相。他说段贵嫔的死是云翘错手,而他则为了自保亦误杀了云翘。谜团豁然解开。正待苍见优准备盘问详细的经过时,暗室的门突然开了。

来的是薛灵芸。

看守的侍卫还没有来得及向中郎将大人解释这位昭仪是如何蛮横嚣张地闯进来,苍见优就已经挥了手,示意他们退下。薛灵芸笑眯眯的,也不说话,盯着岁同,倒是将犯人弄得紧张起来,一下子不知道再从哪里说起。

苍见优无奈道:“昭仪能否暂且回避?”

薛灵芸皱了皱眉:“我不说话,也不打岔,一来是想知道真相,毕竟我也算牵连在这案子里了,二来便是要打听红萱的下落。”

“红萱?”岁同迟疑道,“她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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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同的样子看起来既怯懦又虚弱,不像是在伪装。薛灵芸和苍见优彼此对望一眼,虽无言语,但视线的交汇却仿佛可以超越声音的表象,彼此心领神会。苍见优微微一笑,便要岁同先将段巧笑和云翘之间的事情说了。

原来,云翘和岁同在私下是一对情意相投的恋人,虽然后宫素来禁止宫女和侍卫发生感情,但在暗地里这样的事早就屡见不鲜。妃嫔们若是宽容一点,则可以扮做不知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非得要计较,那小宫女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段巧笑便是因为知道了云翘跟岁同的私情,对云翘苛责刁难。尽管云翘委曲求全,心里也从没有踏实过,但偏偏情深不悔,怎么也无法遏止住自己对岁同的痴迷和想念,所以,就常常趁段巧笑不注意的时候,仍然冒险跟岁同私会。终于有一次,段巧笑还是发现了。她前所未有地毒打和辱骂云翘,那些伤,至死也留在云翘的身上,只是用厚厚的冬衣掩盖了,旁人才没有看出来。而段巧笑亦扬言要揭发他们,免得将来事情败露了反倒牵连她,污了她在皇上心目中的形象。这也把云翘逼急了,她一路追着段巧笑,到了假山的附近便又是跪地又是拉扯,哭哭啼啼地哀求,最后,竟一不小心推得段巧笑撞在了假山尖利的棱角上,恰好撞破了后脑,足以让其致命。云翘慌了,看四下无人,于是拿手帕紧紧地抵着伤口,将段巧笑抛入井中。因为她出身农家,身体结实,力气也大,所以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但始终还是没能完全止住流血,多多少少落了线索。

而当时发生的一切,岁同看得清清楚楚,当时他正在敬仙亭当值,居高临下地目睹了整个过程。当段巧笑的尸身刚被发现,他就跟云翘商议了对策,预备尽快逃离皇宫,以免夜长梦多。然而,听说皇上回宫以后非常重视此案,岁同便开始动摇。起初,他见了云翘的伤,也知道事情弄成这样多少是因为他,他感动于云翘所受的苦和对他的深情,信誓旦旦地要保云翘的平安,不辜负她,给她恬淡安逸的生活。可是,后来想想,杀人的不是他,他原本可以置身事外,而皇宫守卫森严,事情又查得紧,在这样危急的关头逃跑,实在不是明智的决定,弄不好连自己的性命都给赔进去。

所以,最后的最后,岁同退缩了。他到紫堇宫找云翘的那一日,恰好是他们约定了要潜逃的日子,云翘满心期待,可他却说,他不走了。云翘提心吊胆地过了这么些日子,早就按捺不住,听他这么一说,情绪立刻失控。她哭着嚷着求他带她走,说她不想死在皇宫里,声音非常大,吓得他连忙去捂她的嘴巴,当他松开手时,才发现原来慢慢安静下来的人已经窒息而亡。慌乱中他唯有撒腿就跑。因为来的时候就自觉见不得光,所以一路遮遮掩掩,没有人发现他,也没有人知道他曾出现在紫堇宫。

至于后来,虽然他也怀疑过云翘未死的消息是陷阱,但连日来暗中观察夜来阁的动向,又觉得不像在作假。更何况皇上曹丕也曾亲临探视,就更增添了几分可信度。说到这里,见薛灵芸的脸上露出些许得意,岁同便猜到定是她说服了皇上,让夜来阁跟羽林骑合演了这场戏,但后悔却晚矣。他伏在透明的棺盖上,仔细端详着里面的女子,心中凄然,不知道要做何表情。

“那,红萱呢?”

薛灵芸再次发问。岁同却漠然,道:“我从未见过她。她怎会和这件事情有关?”岁同认得红萱,一方面是因为云翘跟红萱的交情。她们都是从南方来的女子,在这如牢笼一般的宫廷中,慢慢地从陌生到熟悉,继而成为交心的姐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们都和羽林骑中的人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偶尔会相互代为传递一些物件和口信。但岁同没有撒谎,他到紫堇宫的时候,除了云翘,任何人都没有看见。他不知道红萱的下落。那么,红萱到底去了哪里?

因为破案有功,获得奖赏的,不单是苍见优,也有薛灵芸。曹丕对她又爱又宠的几句夸奖,以及金银玉器绫罗绸缎的赏赐,惹来不少宫人的艳羡或忌妒。

可薛灵芸的心事却没有因此而放下。

段贵嫔的死虽然水落石出了,但那个深夜坠楼的人呢?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自己的幻觉?若是幻觉,那地面的血渍和令牌怎么解释?七日香怎么解释?若是真实的,那坠楼的人到底是生还是死?这里面究竟暗藏了怎样的玄机?

许多谜团困扰着薛灵芸。

尤其是红萱。

从她离开夜来阁到现在,已经四天了,整个人杳无音信。如果她真的去过紫堇宫,她会不会是在那里失踪的?

薛灵芸怔怔地坐着,想得入了神,旁边有宫女将御赐的美酒呈到面前,她也忘了举杯谢恩。曹丕春风满面,对此并没有放在心上。倒是苍见优注意到薛灵芸一副心中似有盘算的模样,对她更留意了几分,待到宴会散了,她不露痕迹地尾随着她,果然见她唤退了一众随从,蹑手蹑脚地往紫堇宫的方向去了。

昔日金镶玉,此刻冷落寂寥。

薛灵芸站在当初发现云翘尸体的地方,环顾四周,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究竟能有什么发现。半晌,隐约听到了吱吱的响声,她心头一紧,慌忙朝地下看,果然是一只灰溜溜的老鼠,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蹿了出来。

顿时——

只听得原本鸦雀无声的地方,犹如爆破似的,腾起一声尖厉的嘶喊。门内的人急得跳脚,惹得门外的人也蓦然紧张,倏地冲了进来。

刺破耳膜的叫喊。

左躲右闪的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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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见优只感到晕头转向,像不倒翁似的站着,恍然有点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方,待缓过了神,才发现自己的怀里多出了一件东西。

准确地说,是一个人。

薛灵芸白皙柔软的胳膊,像藤蔓一样环绕着他。螓首蛾眉,犹如袖珍的瓷器,倚在胸口;金灿灿的头饰,映着瘦削的下巴;乌黑的青丝,仿佛一匹顺滑的锦缎。那是他第二次与她保持如此亲密的距离,亲密得,连一点缝隙也不留下。他的心又开始打鼓了。咚咚咚。好像地动了,山也摇了。他真痛恨自己每次都在对方的面前露出或深或浅的窘态,好像一个喝醉了酒的疯子,又像手足无措的傻子。他就那么抱着她,双臂圈成环,分不开。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像遭了雷击似的,跳着退了好几步,连连道:“昭仪,昭仪,不可……”然后,直感到语塞,也不知道再说什么,脸涨了通红。

薛灵芸亦是尴尬,理了理衫子,狠狠地咽一口唾沫,缩着脖子,低头不语。这次她不取笑他的心跳像打鼓了,因为她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又何尝不是咚咚咚像撞钟似的响,她还庆幸面前这呆子没有以牙还牙来取笑她呢。她扭过头,却见那老鼠竟还在角落里悠闲地静默着,再次打了个寒战。苍见优连忙从盆栽里掏了一枚小石子,动作迅猛但优雅地不偏不倚打在了老鼠的身上,老鼠吱吱地叫了两声,便像撞昏了头,侧着躺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这时,苍见优注意到,老鼠的四肢好像都沾了闪光的粉末,若隐若现地透露出橙黄的色泽。

那是一种女子用的香粉,不但馥郁的气味可以随着莲步摇曳飘动,还能够抹在发丝里,皮肤上,使整个人都带着澄亮的色泽,仿佛镀了金。当然这喜好也是因人而异,有的女子反倒觉得用这香粉太过招摇,所以,这香粉在宫里也并非随处可见。

譬如,紫堇宫原就是没有的。因为段贵嫔不喜欢,跟随她的宫女,也就一律禁用此物。可老鼠为何会沾上香粉?

莫非是这紫堇宫暗藏悬机?

地窖?

密室?

暗阁?

苍见优想着,立刻朝着宫殿更深的地方走。薛灵芸不明就里,加紧了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饶有兴致。

两个时辰过后。

他们在宫女的住处发现了一间隐藏在夹墙里的小密室。密室里没有灯,只有外面透进来的稀疏的光线。通风的气口是古董架里的小暗格,用摆设遮住了,很难轻易发现。当密室的门打开,他们看见蜷缩在角落里口干唇白的女子,虚弱得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那果然是红萱。

这么多天,她被困在密室里,没吃没喝,不见天日。因为密室的门无法从里打开,她只能靠随身的一袋香粉对外界求救。她希望墙角的老鼠洞里的小生物能够带出她被困于此的讯息,希望有人能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可她知道这希望很渺茫,她无法不悲观,但却始终坚持着,直到脱困,仿佛都虚幻得如置身于一场美梦里。

命是捡回来了。

可一旦想起当日发生的事,始终要欷?#91;。当日,红萱到紫堇宫探望云翘,因念及两人姐妹一场,怕段贵嫔的死对云翘有什么坏的影响,谁知道到了那里竟发现云翘在匆忙地收拾包袱,战战兢兢,形迹可疑。红萱未多思索便上前喊住了云翘,云翘一慌,趁着红萱不备袭击了她,将她打昏在地,然后丢进密室里。所以,岁同到的时候没有看见红萱,而后来发生的事情,红萱也便不知情了。听闻云翘的死讯,红萱不禁一阵难过。

回到夜来阁的第二天,有谨小慎微的男子偷偷从后院进来,是来看望红萱的。红萱拖着病怏怏的身子,听到窗户外面窸窣的声音唤她,她的精神便恢复了不少。

“短歌。”

甫一见面,就如同稚嫩的雏鸟,有点撒娇又有点委屈地钻进了男子的怀里。短歌抚着红萱的背,道:“我都听说了,这些天,真是苦了你。只怪我没用,没有早些找到你。”说罢,眉头深深地蹙起来。红萱便抬头封了他的嘴,道:“我不怪你,我都明白,这皇宫,不是你我这等卑微的宫女侍卫可以来去自如的地方。只要我还活着,我们还能在一起,别的,就无须计较了,对吗?”

“嗯。”

短歌点点头,揽着红萱,一派欣慰满足的神态。过了一会儿,红萱似想起了什么,抬头问:“短歌,既然我们都身不由己,有一天,你会像岁同对待云翘那样抛开我,弃我于不顾吗?”

短歌一怔。

仿佛是有意无意地打起了冷战,他说:“不会。红萱,我跟岁同不一样。你相信我。”

红萱不禁嫣然一笑:“看把你紧张的。”说着,轻轻地点了短歌的眉心。突然听见两声咳嗽,一看,竟是薛灵芸。

手里还端着热腾腾的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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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萱和短歌触电似的弹开了,各自站得一本正经,行礼道:“见过薛昭仪。”薛灵芸微微一笑,偏着头,说:“我来得真不是时候。”

一句话,说得红萱满面霞光。但也正是这羞赧,破天荒地昭示了红萱对薛灵芸的顺从和恭敬。她们之间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少了防备和疏远。然后短歌急忙告辞,薛灵芸也不挽留。谁知道,她竟没有留意地上的台阶,突然被绊倒了,摔得不重,但托盘掉了,茶点和陶瓷碎了满地。

短歌赶忙过来搀扶,恭敬地问:“薛昭仪您没事吧?”

“没事。”薛灵芸摇头,搭着短歌的手站起来,不经意地,瞥见一块扇形的胎记。

在短歌手腕的内侧。

位置,大小,形状,颜色,都和当日推薛灵芸落井的蒙面刺客那块一模一样。

第五章火珠龙鸾

薛灵芸召见短歌,红萱并不知情。这日,她莲步轻移,双手还端着一碗新鲜的燕窝粥,却在房门外突然停下脚步。

一听,此时说话的人分明就是短歌,而微张的门缝恰好能清楚地看见薛灵芸的表情和动作。但见她拿出一块羽林骑的令牌,问:“这可是你的?”

短歌没有说话。

薛灵芸又道:“这是我进宫的那天,在宫门附近的一处塔楼底下捡到的。”短歌闻言一怔,红萱更是手心冒汗,差点连燕窝粥都倒了满地。薛灵芸听见轻微的碗勺碰撞的声音,往门外一瞟,不动声色,又问短歌:“你的令牌呢?”

短歌支吾道:“匆忙间,忘了带在身上。”

“哦,忘了?”薛灵芸似漫不经心,摆了摆手,道,“你下去吧。”红萱连忙退到回廊的转角,看着短歌离开了,然后听见屋内传来朗朗的声音:“红萱,你进来吧。”

红萱一怔,叹息着进去:“昭仪,原来您早知道我在外面。”

薛灵芸表情严肃,道:“你了解他吗?短歌,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红萱咬着唇,低头道:“昭仪这话是否有别的意思?”薛灵芸想了想,将坠楼的黑影和七日香以及枯井边的刺客这些事全都对红萱说了,红萱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急急告退,回到自己的屋里,心咚咚地跳得越发厉害。

事件的始末,迄今,唯有红萱和短歌知道了。如果要完整而有条理地追溯,还得说到几年前甄妃遭郭后陷害一事。

红萱虽是奴婢,但甄妃为人和善,待她有如亲姊妹,私底下两人仿若闺中的密友,同享心事,无话不谈。所以红萱对甄妃的感情深厚得很,甄妃之死,对她来讲无疑是致命的打击。她深知甄妃同曹植从未有过僭越的行为,纵然彼此欣赏,甚至爱慕,却也相互尊重,谨守礼教。当年,木偶诅咒确有其事,但甄妃全然不知情。她在邺城满腹的委屈幽怨尚难以发泄,那边却来了圣旨,说她有悖做妃子的贤良,惑乱朝纲,谋害天子云云。她伤心绝望,便知自己时日已无多。可唯一不甘心的,便是加诸在她头上这莫须有的罪名。她是含恨而走的。

红萱哭了三日三夜。

然后辗转得知原来甄妃的死另有内情。木偶诅咒乃是郭后刻意陷害,甄妃与曹植的传言亦是郭后散布及挑唆。

可红萱区区一介宫女,怎能和那有城府有权势的郭后相斗。她绞尽了脑汁,想出的唯一办法就是以死谏帝王。

她知道薛灵芸的入宫,曹丕是极重视的——燃香草,备安车,建烛台——那也是皇宫中难得的大阵势。既然如此,在喜庆盛大的仪式中见血,断然是很忌讳的,又尤其是,从最为打眼的塔楼上跳下来,全身擦满甄妃最爱的七日香,怀里揣着详述郭后陷害甄妃事实的血书,想必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引起皇上的重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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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到底由谁来完成?亦即是——由谁来用自己的命换取一个真相,平反甄妃的冤情,迟迟未能有定论。

因为,除了红萱以外,还有一个人,一个曾受甄妃救命之恩的小宫女,她叫青棉。她甚至不到十五岁。那时候,她从郭后的心腹宫女绿荃那里偷听来关于木偶诅咒嫁祸甄妃一事,毫不犹豫地告诉了红萱。她将红萱称做姐姐,乖巧伶俐得连甄妃在世时也相当喜欢她。她说,那诅咒的木偶是按照民间一个神秘部落的传说而制造的,做工十分考究,衣料用什么颜色,站立的姿势,手指的形状甚至眉眼间的距离,都有特定的限制,也是因为这样,曹丕才更相信这木偶的恶毒,以及甄妃的处心积虑。所以,这样的木偶,宫里面是不会有的,一般的工匠也做不出来,只能通过京城奇坊斋的生意人从外地带回来。但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售卖,而买主们在拿到货品之后需要签一份买卖交易书,也就是这份交易书,成为了这整件阴谋里唯一的疏忽,因为绿荃签了自己的名字。事后她想要销毁这交易书,但奇坊斋坚持自己的原则,声称不会泄露顾客的秘密,但也不能坏了百年的规矩。而绿荃也不敢亮出自己的身份或用郭后的权力施压,因为那样会让她们败露。于是只能暗中偷取。可奇坊斋竟然像是铜墙铁壁,绿荃收买的人,始终未能得逞。

青棉便说,只要皇上愿意重新调查这件事,命奇坊斋拿出当日的交易书,便可戳穿郭后的阴谋,还甄妃一个公道。青棉字字铿锵,她说红萱不能死,因为她要留着命为甄妃说话,要看着郭后是怎样凄凉的下场。她说,她愿做那坠楼的人,以死来为甄妃申诉。

红萱自然不肯。

一来是怜惜青棉小小的年纪,二来到底也是觉得这件事情就像自己的家事,不应该再牵连无辜的人。两人争执不下。

最后只好抓阄来决定。

结果还是落在红萱的头上。红萱松了一口气,道:“一旦我的死讯传到皇上的耳朵里,你便将你所知道的都告诉他,无论如何,奇坊斋一定要查。夫人的清白,就看你我二人此番的造化了。”青棉含泪点头。

然而,最终跳下塔楼的,却还是青棉。或者说,她不是自己有意识地跳下去的,而是在昏迷之后,被人从楼顶扔下去的。

扔她的人,就是短歌。

但红萱迄今依然不知道真相。短歌瞒着她。一直瞒着。因而他在心里装了一面镜子,照出自己卑微可耻的一面。短歌亦不好过。从他知道她们全盘的计划的时候,他就从未好过。他爱红萱,所以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恋人去送死。尽管最后决定由红萱以死谏帝王,但短歌却做了手脚。在薛灵芸入宫的当天,他在酒里放入迷药,灌醉了红萱和青棉,然后将青棉从塔楼扔下来,再告诉红萱说酒里的迷药是青棉下的,说青棉始终还是不忍心看着红萱死,执意要代替她。

红萱信了。

无论是青棉的赤诚,还是自己的恋人的坦诚,她都信了。事情已成定局。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留着自己的有用之躯,等待青棉的死被揭发,然后站出来向皇上说明一切。她以为这是很顺理成章的步骤,可是她没有想到青棉坠楼之后,尸体不见了,皇宫里还是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歌舞升平,更加没有想到皇上会在薛灵芸入宫的当天突然去了许昌——倘若他不去许昌,按照原定的计划,在烛台上看着安车缓缓驶入皇城,他就能够很清晰地看见那座塔楼,正对着他,有人穿着甄妃的衣裳,从上面毅然坠落。

塔楼底下的令牌,是短歌趁夜扔下青棉的时候不慎遗落的。事后他也曾回现场遍寻而不获,后来竟然听说鄄城侯曹植在暗中打探羽林骑丢失令牌一事,他感到不妥,所以想要偷盗出来,来个死无对证。可他不仅偷盗未遂,还在逃跑的途中撞上薛灵芸,慌乱中推她落井,阴差阳错地牵出了又一桩命案。

也正是段贵嫔的这桩命案,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掩盖了青棉坠楼的风波。就连爱管闲事的薛灵芸似乎也更热衷于研究段贵嫔的死。短歌稍稍松了一口气。虽然他和红萱都不知道青棉的尸体究竟去了哪里,又是谁在背后刻意隐瞒这件事情,但一时间,他们都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夜凉风寒。

红萱站在窗前,想了许多,想短歌的令牌为何会出现在青棉坠楼的现场,想这几年短歌对自己的种种,又想到薛灵芸的问话——

你了解他吗?

是啊。了解吗?她自问。觉得有点难以回答。他们的祖籍都在闽南,因而甫一相见,就多了几分亲切,而最初的谈话,亦是从家乡说起。算一算那大概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三年,用来接触一个人,究竟能了解他几成?红萱感到茫然。

不一会儿,微雨纷纷。红萱总觉得心慌,索性披了衣裳,提着灯笼出门去了。却未发现,廊柱背后有阴影闪过。

阴影悄悄地尾随她。

直到她跟短歌碰了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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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包不住火。

短歌想,他到底是瞒不住红萱的。更何况,倘若继续背负着内疚,在每一次看见红萱的时候,心头都掠过几丝惶恐,倒不如向她坦言了,反正,青棉的死,是无法改变的定局。时间。他只需要时间来取得红萱的原谅。既然他们相爱,没有什么是不能化解的。

所以,当红萱噙着泪,分明软弱的眼神还要强作犀利,字字钝重地问他,薛昭仪手上的令牌到底是不是你的,你的令牌为何会在青棉出事的塔楼,你去过塔楼吗,去做什么,你到底还有什么隐瞒了我。等等等等,一连串的疑问,问得他不能不低头。

他和盘托出。

窗外的雨势越来越凶猛,敲击着屋顶的瓦片,如泣如诉。他不敢去看红萱的眼睛,甚至用背对着她。他说:“我都是为了你,红萱,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请你原谅我。”

红萱摇头,哭泣,后退:“呵,为了我。为了我,你阳奉阴违遮盖真相,为了我,你偷龙转凤害死青棉。原谅你?我也想。可是,我如何还能再信任你?”说罢,她拂了拂袖,踉跄着夺门而出。任由短歌声嘶力竭地唤她,她头也不回。

短歌便站在漫天的雨幕里,怔怔地站着,望着她的背影消失的方向。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裳,却比不得此时他心里的瓢泼和寒凉。他呆若木鸡。他甚至没有察觉到,房门外回廊的转角处,站了一个人,隔着厚重的雨帘子,幽幽地叹息了几声。

那是薛灵芸。

她故意将自己对短歌的怀疑告诉红萱,她知道,一旦红萱沉不住气向短歌对质,真相多多少少就能浮出水面。所以她监视着红萱,跟踪她,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很多疑团都解开了,但是,唯一无法解释的,是青棉坠楼后失踪的原因。她总觉得那背后仍然是有一个大秘密的,阴森得像藏了一只恶犬,随时会扑上来。

红萱似乎更顺从了,对薛灵芸的话更多了,还时常能看见笑脸。两个人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只是各自心里都藏了秘密,谨慎地回避着,怕露出马脚遭对方的猜疑。而薛灵芸总觉得红萱平和的表面下,是暗藏了波涛的,因为短歌毕竟是她全心全意爱恋和信赖的人,却做出那样的事,她伤心难过甚至气急败坏都是正常的,可她笑脸盈盈若无其事反倒令人担忧。

过几日。

曹丕赐了一副精美的头钗给薛灵芸,名曰:火珠龙鸾钗。几颗赤色的珠子,晶莹剔透,妖娆地盘旋着,如女子的水蛇腰。

事情很快传遍了整个后宫。

薛灵芸还不明白何以区区的一点小赏赐就能造成如此轰动的效果,红萱便告诉她,因为皇上是不会轻易赏赐谁的。后宫佳丽众多,但得到过他的赏赐的,算上薛灵芸,也只有十二人。除了皇后郭氏,已死的甄妃和段贵嫔,还有如今正得宠的莫琼树、陈尚衣,另外便是李贵嫔、阴贵嫔、蒋淑媛、敬淑媛、潘淑媛和仇昭仪。

“哇——”薛灵芸听罢红萱的叙述,吐了吐舌头,把玩起头钗,满脸得意的表情。这不能不让她骄傲。她初来乍到竟然能和这些后宫里声名赫赫的女人们并驾齐驱,成为大家谈论羡慕的对象,这仿佛就预示了她将愈加风光,前途无可限量。

然则得意却总是虚荣的作祟,谁都有虚荣心,但内心真正的荒凉,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尽述。入宫以前就受了许多训,家里的人都说,入了宫门便要削尖脑袋向上爬,要在荆棘丛生的后宫占住一席之地,哪管什么情与爱,有的只是名和利,薛灵芸常常用这样的训示来麻痹自己,投入这风风雨雨的生活。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笑靥如花,怔了怔,终究还是收敛了。

红萱在背后仍不忘警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昭仪想必懂得这个道理,从今后在宫里,更应当谨言慎行,切莫招摇才好呢。”

薛灵芸淡然一笑。那笑容不同于以往的轻松爽朗,似是嘴角开了,心却还关着,倒是多出几分沉稳端庄来。

虽然招摇素来就不是薛灵芸的风格,但她比别人有更多的好奇,更多的无畏,或者说,是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顽劣,鲁莽。这样的性子,依旧是后宫中的大忌。从开始到现在,她一步一步地,将自己陷于各样的风波中,且还都是不寻常的风波,她的人生仿佛注定了是无法安静的。

没几天,火珠龙鸾钗丢了。薛灵芸全然想不起来她是在哪里弄丢了这御赐的宝贝。总之就是突然发现自己的首饰匣子里空空如也,甚至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将钗收在那匣子里的。夜来阁顿时热闹起来,上上下下将屋里屋外掀了个底朝天。纵然红萱精明,要大家瞒着这消息,怕传到皇上耳朵里惹怒了龙颜,可人多嘴杂,还是泄露了。

偏还是泄露到陈尚衣那里。

如此难得的机会,陈尚衣欢喜得不得了,忙不迭地向曹丕告了状。那几天,曹丕正为在许昌扩建行宫的事情跟几位大臣颇有争议,心中烦闷,一听说薛灵芸弄丢了自己赏赐的火珠龙鸾钗,气不打一处来,立刻差人传来薛灵芸,狠狠地斥责了她。陈尚衣就在一旁看着,谄媚的笑容很是狰狞。薛灵芸后来念叨着陈尚衣简直就像个恶毒的巫女,直希望她有一天也像自己那样,挨骂受罚,其倒霉样最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谁知道,薛灵芸的诅咒仿佛真的应验了。

撷芳楼失窃。

贵重的金银首饰丢了不少,其中包括皇上御赐给陈尚衣的翠锦银钩鞋。

因为陈尚衣善舞,那特制的舞鞋不但能彰显她一双纤足的娇嫩乖巧,也可以让她的舞步更加婀娜诱人。可鞋一丢,她便沮丧透了,发脾气责怪撷芳楼的宫女太监们,铜镜玉器摔了一地。后来无端端地想起薛灵芸,竟怀疑是对方在报复自己,于是柳眉一竖,带了三五随从,一脸煞气地向着夜来阁而去了。

自然是无理取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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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结果。

但薛灵芸对这陈昭仪的厌烦更盛了。两个人就像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

再过了几日。

虽然扩建行宫仍然遭到一些大臣的反对,可曹丕的心情似乎转好了,他派人来传话,说在御花园摆了酒宴,传召薛灵芸。

呸——

薛灵芸冷冷地啐一口,当初骂得自己狗血淋头几乎要哭鼻子,这委屈还没咽下呢,这会儿一通口谕过来什么都抵消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她在庭院里懒懒地坐着,看风景萧索,琉璃瓦片在灰蒙蒙的天空底下像没有睡醒的鸭子。红萱过来催,昭仪是时候沐浴梳洗了,她仍是不动,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红萱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便说道:“皇上的谕旨,是给您一个台阶下,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昭仪,见好就收这个道理谁都懂,切莫使小姐脾气,坏了自己大好的前程。若是再惹怒皇上,就怕是真的要遂了那些忌妒人的心,想翻身可就难了。”

薛灵芸一怔,看着红萱,良久,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道:“替我准备吧——”

那时,红萱才察觉自己的话似乎说得过重了,这任性大胆的薛昭仪,有的时候像顽皮的小女孩,让她忍不住出言提点,可她毕竟也是主子,有地位尊卑的差别,也许,她纵然心思再澄明,也应该收敛,或者至少在说话的语气上更温柔,更妥善一点。梳妆的时候,看薛灵芸始终默不做声,她便主动开了腔,道:“听说近来后宫失窃的事件又添了几桩,李贵嫔、蒋淑媛、潘淑媛,都丢了皇上御赐的宝贝呢。”

“啊?”

这方法果然奏效,薛灵芸顿时来了精神,嘀咕道:“哪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谁知道呢,不过大家都怕受责罚,也没敢公开,只是交好的宫女们在私底下当做闲话议论罢了。”红萱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一盒绯红的胭脂,轻轻地在薛灵芸的面颊上晕开,那技法犹为娴熟,白皙的肌肤,顿时变得生动起来。

第六章绯色胭脂

御花园内。

还隔得很远,就已经可以听到宫廷的乐师们清雅的吹奏,似乎还有醇香的美酒,顺着风势,迎面飘过来。

薛灵芸一袭曳地的裙裳,淡淡的水粉色,在这萧条的季节显得更为清冷,却也有一种脱俗的高贵。绕过曲折的烟雨廊,尚未走到尽头,突然,感觉双腿犹如灌了铅,沉重得迈不开步子,脑袋里嗡嗡地炸成一片,眼前发黑——

栽倒在地。

身后的两名宫女慌了手脚。红萱抱着薛灵芸,使劲地摇她唤她,她却双眼紧闭已然不省人事。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烟雨廊迎面急匆匆地走过来一个人,走到近前,立刻问,这是怎么了?

红萱抬头一看,竟是曹植。她连忙回答:“侯爷,昭仪不知何故突然昏倒了,原本是要到惊梦亭陪皇上饮酒的。”

“嗯。”曹植看了看四周,不见有巡逻的卫队,他便抱起薛灵芸,对红萱道,“你去告诉皇上就说昭仪病了,我带她回夜来阁传太医。”

“是。”两个人便一东一西急忙地分开了。

薛灵芸在曹植的怀抱里,眼皮轻微抬起,很快再度沉重地落下。她的梦瞬间变得旖旎,仿佛有一团柔软的云,将心里的疼都缠绵包裹了,嘴角浮现出似无还有的笑。曹植没有注意,只是百般焦急地跨着步子,怀中的人儿似稚兔一般,轻轻的,软软的,好像连呼吸都带着香气。

这时,因久候薛灵芸不至的曹丕却已然踱步走出了惊梦亭。他站的地方,恰好能看见烟雨廊。他看见曹植抱着昏迷的薛灵芸步态匆忙,心中一紧,道莫非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可再看曹植的神态动作,没有陌生和尴尬,好像同薛灵芸已经熟稔得没有距离了。他所有的担忧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犹如当头棒喝的震怒。他浓眉一凛,心道,他们是几时认识的?他们之间是否还有别的什么是他不曾看见的?会是像甄宓与他那样,形远而神近吗?为何,为何朕钟爱的女子,偏就要跟他扯上关系?这一浪接一浪的颠簸情绪,好像要把胸腔都撑裂了。握到紧得不能再紧的拳头,也生生地握出汗来。便啪地一掌劈在坚硬的石块上,响亮的声音,带着野性的咆哮。

太医的诊断,竟然是中毒。望闻问切全是中毒的迹象,但什么毒,从哪里来,却无法得知。薛灵芸虚弱地半躺在榻上,起初还疑心是自己烧糊涂了,生了幻觉,因为根本想不到曹植会出现,而且是在她的身边,没想到醒来之后第一眼就看见他。

“侯爷?”

“是你?真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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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我回夜来阁的人也是你?你怎么会在京城?”

薛灵芸挣扎着想要从床上坐起来,但却已经没有那份力气,反倒是将枕头也撞落了。曹植便替她捡起来,重新放在头下。低身的时候彼此眉眼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近得可以看清楚肌肤的纹理。薛灵芸虽是病着,但那扑通扑通的心跳却比正常人还快。她羞红了脸,傻傻地望着对方近在咫尺的脸。曹植似乎也意识到彼此都有失态,赶忙重新端正了身子,故作严肃地解释起自己此番进京的原因。他是为了扩建许昌行宫一事而来的,因为丞相和御史大人皆反对此等劳民伤财的奢侈行为,但曹丕却似乎有些固执,事情僵持不下,丞相便希望他能想办法说服自己的兄长放弃这念头。虽然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必将加剧他们兄弟关系的恶化,但如果能阻止如此铺张浪费的工程,为了江山永固,也算值得。

“可惜我不懂得这些大道理,不能为侯爷献策。”薛灵芸幽幽地叹了一声。她大概是病得糊涂了,连平日里谨慎小心尽量避而不说的话也说出了口。她说,“如果是甄妃,她想必是可以解侯爷的愁眉,替侯爷分忧的吧。”

曹植的脸色微微一变。他并没有生气,只是被薛灵芸这样一句嗟叹牵起了回忆与愁思。她说得没有错,倘若宓儿仍在,也许她还能说服大哥以天下苍生为念,可如今,有了那些解不开的过往,他也只能势单力弱地在做着未必有效的挣扎。想着想着,薛灵芸已经闭上眼睛,重新昏睡了过去。曹植一低头,便将她弯弯的睫毛也看得分明。她是这样苍白,比平日更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美。曹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目光过于专注了,连忙起身,拂了拂衣裳。正好红萱端了解毒的汤药进来,说是太医的方子,能暂时稳住毒性,却不能根治。曹植又叹了几声,再三叮嘱红萱好生照顾着,然后脚步沉重地离开了。

太医们夜以继日,绞尽脑汁地研究解毒的办法。薛灵芸连续两天以汤药替代饮食,依然未有好转。精神萎靡,脸色煞白,甚至有些恶化了。

偏在那时,陈尚衣和蒋淑媛、李贵嫔也相继病倒了,症状竟和薛灵芸一样。到第三天的时候,甚至连皇后也出现了中毒的迹象。

这下,后宫犹如一锅滚水,热闹得不成样子。

种种传言也此起彼伏。

第三天傍晚的时候,苍见优便来了夜来阁。他受皇后郭氏的懿旨,要尽力追查这件事情。所以他想要问问薛灵芸,在中毒之前是否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比如说是否吃了什么可疑的东西。只不过一眼看见病怏怏的薛灵芸,她那苍白虚弱的样子,似乎比其余几位宫人都要严重,苍见优的眉头便没有解开过,后来甚至不忍心要她多说一个字。

薛灵芸像即将枯萎的花朵一般,低垂,羸弱,双眼浑浊,气若游丝,但态度却热情,很努力地支撑着自己,颤巍巍地问:“皇后是不是也丢了她御赐的宝贝,金缕夜光杯?”

苍见优默然。

他虽然知道薛灵芸所言属实,但郭后吩咐了,不可外泄,他便只字也不能提。可薛灵芸却说,中毒的陈尚衣、蒋淑媛和李贵嫔,跟她一样,都是不见了皇上御赐的宝贝,这当中的巧合也未免太巧了些,兴许是有某些关联的。

“你不说,但你心里可能明白,到底皇后是不是跟我们一样,你便给自己留个底,若愿意,往这方向查一查也无不可。”

苍见优的尴尬更深了。他有些怨自己所谓的原则或戒条,又或是这深宫庭院里的谨慎规矩。他亦不想对薛灵芸隐瞒。那种迫切向前、靠拢、剖析的感觉,像一股无形的牵引力在引诱着他。他只好傻傻地向后退,做出疏远的样子。薛灵芸的眉头瞬间皱起来,也许是急了,咳了起来,闷重的几声,像拳头敲打在苍见优的心上。他的愁眉亦不展起来。两个人,四撇眉,愁更愁,赤裸相对。他说:“你好生休养,不要让病情再恶化了。”

一个字,你,而不是昭仪,不是那虚妄的名头,堪堪地拂过薛灵芸的耳膜。她微略一怔,看向对方,苦涩地笑了笑,道:“我会的。你放心。”

她回他一个你。

同样,不是苍少将,不是虚妄的名头,竟似暖流似清泉,注入他的心上。他也微微笑起来,那笑容,亦是艰涩,带着柔软的疼惜。

翌日。

薛灵芸昏沉沉地睡着,红萱进来,端了一盆热水,准备给她洗脸用。可是一走到近前,红萱猛地吓了一跳。只见病榻上的女子眼角和下巴都出现了红斑,像伤疤或者胎记一样。那情形恐怖却又似曾相识。她倒退两步,掩着嘴,然后逃命似的奔出了夜来阁。

跑到苜蓿园。

中途几乎没有停歇。

曹植彼时正在草拟奏折,看见红萱,先是一惊,然后便听她结结巴巴地说:“侯,侯爷,一样了,一样了。”

什么一样了?

曹植愕然,等着红萱说下文。红萱气喘吁吁,抚着心口,道:“那无法追查的毒,在中毒后的第四天,面上开始出现红斑,先是在眼角,然后下巴,紧接着蔓延至全身。侯爷,您想到了什么?”

“宓儿——”

曹植打起了冷战,后退几步,盯住红萱问:“你是说,薛昭仪的病状,跟当时宓夫人中毒的情况一模一样?”

“嗯。”红萱重重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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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甄宓曾患过一次莫名的病,若不是红萱提起,曹植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次妃嫔们中毒,会跟当年的事情有关。当年甄宓中毒之时,太医们日夜会诊,却没能研究出一套有效的救治方法,她几乎要丧命。所有的人都绝望了,甚至张罗着要为她办理身后事。她却又奇迹般地康复了。大家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个中玄机。但她既然活了下来,别的事,也都不值得追究了。

想到这里曹植猛然惊醒,道:“是了。当年宓儿中毒,便发生在她的金镂玉带枕丢失后不久。哎呀,我竟然忽略了这其中的关联。”

金镂玉带枕,是曹丕送给甄宓的,那时候他还没有登基做帝王,那也是向来严肃高傲的他,第一次处心积虑地讨取女子的欢心。纵然身边不乏香艳的美色,娇柔谄媚,投怀送抱,但没有谁能像甄宓,牵着他的心魂,主宰了他的喜乐。

事到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地回想当时甄宓中毒的情形,希望能从中梳理出可行的解毒办法。但这很渺茫。

曹植感到力不从心。

而苍见优觉得薛灵芸的说法不无道理,出现中毒迹象的妃嫔们,都曾得过皇上御赐的小玩意,而当它们丢失了以后,三两天的时间内,她们不约而同地病倒,甚至是看起来非常严重,命悬一线。苍见优何尝不着急——

既着急那有恩于他,赏识他提拔他的皇后郭氏,也着急宫闱的治乱,担心会有更多人受害。但是,仅仅如此吗?

苍见优未曾细想。

遇窃的妃嫔中,唯有潘淑媛尚未染病。如果两件事情是有关联的,那么,潘淑媛必定有哪里跟其他几位不同。十二位受宠的妃嫔,除了已经死去的甄妃和段贵嫔,尚未丢失御赐宝物的,就只剩下四人:莫夫人、阴贵嫔、敬淑媛、仇昭仪。

那神秘的偷盗者,会从她们当中继续挑选下手的对象吗?

苍见优只好在暗中加派人手,密切地监视这四位嫔妃的寝宫,同时亦想方设法追查出中毒事件背后的秘密。

第五天。

第六天。

风平浪静。第七天,曹丕也知道了御赐宝物失窃的消息,但那显然已经很次要了,比不过那么多条濒死的人命带来的危机。他的心里,是几位嫔妃包括自己的皇后的生死。他已经为此事低迷了好几天,食难咽,寝难安,不断地督促太医研究解毒的方子,也勒令宫中各部加强防御,挖出幕后的黑手。

就在第八天。

苍见优巡至紫堇宫明月楼,那是仇昭仪兰涉的住处。夜已深,周围鸦雀无声,只有一轮下弦月挂在光秃秃的树梢上。突然,尖厉的呼喊声打破了沉寂:

“有刺客——”

苍见优心头一紧,握着腰间的佩剑,脚步如飞。在庭院里,他看见一道黑影从屋顶掠过,立刻脚尖一点,踏上几枝干枯的腊梅,跟着跃了上去。

死死地追着。

黑影的身形即使隔得远也能看出玲珑纤细,那是一名女子。她的轻功并不太出色,但步伐却怪异,仿佛是很有来头又自成一派的。苍见优追着她,从紫堇宫一路到西面的韶芸殿,最后,终在旖秀宫附近将她拦了下来。

女子素面朝天,不施脂粉,但深邃的轮廓,漆黑的眉眼,依然楚楚动人,仿佛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美得烫手。她的头发是天生的黎草色,有轻微的卷曲,像海藻般垂着,遮住了颧骨和腮,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因而将阴森的脸色衬托得更加怕人。

苍见优怔忡了片刻,语带试探地问道:“您是,容妃?”

容妃。容婕霜。有一半胡人血统的汉族女子。她的父亲在一次战乱中意外地救了曹操一命,曹操为报恩答应许他一个愿望,他便要将女儿嫁给当时还只是汉朝五官中郎将的曹丕。那大约是在十年以前。可曹操带走了十五岁的容婕霜,却只是将她当做丫鬟安置在曹丕的身边。

神女有心。

襄王无梦。

就算初时曹丕还没有结识甄宓,他也仍然对容婕霜毫不在意。但容婕霜却守在曹丕的身边,三年,五年,默默地为他做尽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直到曹丕逼迫献帝禅位的前夕遭遇刺客行刺,她为他挡下几乎致命的袭击,他方才有些许的感动,接纳了她,且感恩图报地允诺给她富足并受呵护的生活。

然而,没有感情的基础做铺垫,曹丕很快就厌了。登基后他封容婕霜为淑媛,那是地位仅次于皇后、夫人和贵嫔的封号,在他看来已是仁至义尽,也算是报答了她。但她却感到受冷落受抛弃的侮辱,想尽了办法希望再次获得曹丕的宠幸,然而始终未能如愿。

她因而嫉恨那些分享了她的爱人的女子,尤其是甄宓,她在所有人的眼中几近完美,恍如天上降下来的神妃仙子。她可以获得金镂玉带枕,而自己却只能记着一个空头的承诺——曹丕曾说要派人打造天下最精美的胡笳送给她,他便要夜夜枕着她悠扬的乐曲入眠——缠绵之际,信口开河,她却当了真。所以,她偷走金镂玉带枕,这么多年,一直藏在身边,甚至幻想那是曹丕送给她的,抱在怀里就像抱住了往昔的欢愉。

她是民间来的女子,学过武艺,并且还懂得一些旁门左道的江湖伎俩。她在盗宝的同时亦留下暗藏玄机的毒药,这便是昔日甄宓和如今薛灵芸等人中毒的原因,但她却死守着,不肯说出下毒和解毒的方法。即便已经像半个死囚,被捆绑着,押解到曹丕的面前,软硬兼施,最后被折磨得只剩下半条命,她还是不说,就痴痴地笑着,看着那些横眉怒对她的人,也包括她所爱的人。

她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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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所居住的琅环香榭,是最靠近冷宫的一幢庭院,终日都可以听见那些幽怨的疯癫的哭闹声,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再加上长期的积怨,她也变得有些癫狂,神志恍惚,喜怒无常,甚至早将自己看作冷宫的一员了。

似乎谁都拿她没有办法。

曹丕看着一件件摆在面前的宝物:薛灵芸的火珠龙鸾钗,陈尚衣的翠锦银钩鞋,皇后郭氏的金缕夜光杯……

甚至还有当年赐予甄宓的金镂玉带枕。

他的心里面,一会儿是火辣的怒气,一会儿又是低迷的悲凉。再看堂下跪着的容婕霜,那瘦削苍白的模样,跟记忆中的大不一样。可是,记忆中的从前,是什么样子呢?他其实已不能在脑海里描绘出当年的容婕霜了。当年的他,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儿,身处花丛,难免心猿意马,对周遭那些美丽的女子,他宠幸过,怜惜过,说不清恩深情浅,说不清来龙去脉,仿佛露水之于朝花。他是高高在上的王者,可是谁又懂得他锦衣华服之下的敏感。他沮丧地摆了摆手,道:“先带她下去吧。”

容婕霜突然仰天大笑:“好,好,就算你现在不杀我,我也不会告诉你解毒的秘方。我要她们统统都来为我陪葬。可怜的女人,生得再美又如何,终日就知穿衣打扮迷惑帝王,她们是罪有应得,哈哈,罪有应得……”

容妃的事情,红萱都告诉给了薛灵芸,只不过薛灵芸那时候最记挂自己的生死,对于那些遗憾怅恨或者原本可以延伸出的感慨,已经没有心思去整理了。

恍惚间,薛灵芸又看到了曹植,一袭白衣,道骨仙风,在她的床边且站且坐,温柔的眼神笼罩着她,像提早到来的春天。

是了,春天。

连蝴蝶都翩跹起来,怎说不是春天。侯爷,她颤巍巍地说,真漂亮啊,这些蝴蝶,五彩斑斓的,我们去捉蝴蝶好吗?

当然好了。曹植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托着她温凉的掌心,并肩款步走出门去。门外花开成海。阳光带着迷蒙的金粉色,蝴蝶穿花过,光影交错。她试着旋转,奔跑,笑声如银铃弥漫在暧昧的空气里。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环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

“宓儿。”

“宓儿。”

咔——

竟是黄粱一梦。曹植猛地从躺椅上惊醒。殊不知,与他同时,夜来阁内薛灵芸亦是骤然张开眼睛,满脸冷汗涔涔。

那到底是谁的梦?

谁知道。

只不过曹植因而回想起甄宓中毒的那些时日,某一天她生出幻觉,说看见漫天的蝴蝶,旖旎的花海,而精神又出奇地好,说想到御花园扑蝶。那时候身边伺候的人甚至以为她回光返照,暗自垂泪,但为了遂她的心愿,也带齐了人手和装备,浩浩荡荡地去了。那也是隆冬时节,一片白茫。满世界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斑斓五彩,她踉踉跄跄地挣脱了婢女的搀扶,但没走几步突然失了衡,恰好又在斜坡,竟然就那么滚到底下的枯木丛里。

白皙的肌肤,被划出好几道血淋淋的口子。

难道是宓儿报梦?这场景会有怎样的暗示呢?宓儿啊宓儿,以你的菩萨心肠,是断然不愿意看见她们就那么无辜死去的吧。你若在天有灵,就告诉子建,要怎样才能化解这场灾劫。曹植喃喃地在心里念叨,走出苜蓿园,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东面的嬖山。他还能清晰地辨认出当初甄宓失足跌落的地方,还清晰地记得因为曹丕在场,他纵然万般紧张,却只能站着看着,轻轻蹙着眉,掩盖自己的难过和痛惜。

唉——

曹植轻叹,负着手站着。风吹着他的衣襟。满眼荒芜。但突然间他看到小山坡下那些枯萎的草木,有几株张牙舞爪的,暗褐色中隐隐透出珠光白,他忍不住喊了起来:

“百解木!”

那是一种不长叶不开花的植物,只能在严寒的冬日存活。其锋利的圆刺扎破人的皮肤,可以将体内毒素以鲜血的形式流放出来。

当然了,虽名为百解,却不是真的对任何毒都有效。曹植不能确定当日甄宓之所以逃过大难,是不是就是因为百解木刺伤了她,但眼下的情况,有胜于无,他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而在那同时,苍见优亦破解了容妃之毒的配方,太医们便配制出解毒的药丸,陆续送去了各位嫔妃的寝宫。

夜来阁是苍见优亲自去的。他揣着那小小的瓷瓶,药丸撞着瓶壁,叮当叮当响,仿佛他激动的心跳。

大门敞开着。

庭院里,风熏日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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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见优的前脚跨上拱门下的第一级台阶,笑犹在脸,却突然看到薛灵芸已在庭院里站着,精神奕奕,笑若春花。她的对面是斯文俊俏的曹植。她时而低头,时而仰望,眸子里是闪烁的晶莹。那种光亮,在平常根本无法看见,甚至是在曹丕的面前,也不曾见过薛灵芸有那样发自内心的喜悦。苍见优不由得竟感到失落,愉悦的心情丢了大半,但仍是疾步跨进来,朗声作揖道:“羽林中郎将苍见优,见过侯爷,薛昭仪。”

薛灵芸一侧过脸便笑了,道:“你来得正好,侯爷已经寻到解毒的药方,你这就拿去给太医,救治皇后和李贵嫔她们吧。”苍见优不动声色:“属下也正为此事而来,太医们刚刚研究出了解毒的方子。”说着,掏出怀里的小瓷瓶,递给曹植,一面解释,“原来毒是混在胭脂里的,只要一擦上皮肤,便会由外而内地渗透至经脉和血液。”

曹植愕然:“你是怎样发现的?”

“既然容淑媛承认了偷盗和下毒皆是她所为,我便去了潘淑媛的梦华轩,我想她是几位嫔妃当中唯一一位未曾中毒的。初见到潘淑媛,我还冷不防地吓了一跳,看她脸色煞白,披头散发的,还以为她也中了毒,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她家乡的习俗,在每年父母生忌的当月,都要素颜斋戒。当时我仍然一无所获,但总觉得有什么被忽略了。”

尤其是容婕霜在大殿上说的最后一句话:可怜的女人,生得再美又如何,终日就知穿衣打扮迷惑帝王,她们是罪有应得。那会儿苍见优便觉得话语里面似有所指,带着无情的炫耀,也带着谜样的杀机。但他猜不透,冥思苦想,一会儿想到病榻上的薛灵芸,一会儿想到牢狱中的容婕霜,还有素颜的潘淑媛,一张张苍白的脸,像无数幻影交叠在面前。

“再后来呢?”

薛灵芸兴致勃勃地追问苍见优,那活泼喜悦的模样,竟没有大病初愈的疲态。苍见优淡然一笑,继续说道:

“我正要离开梦华轩,有宫女却不慎打碎了一面梳妆镜,连带着将雪花膏胭脂盒什么的都碰落在地上。胭脂绯色的粉末撒在几片雪花膏上,雪花膏竟然瞬间变成墨汁一样的碳黑色。我的脑子里顿时闪过一些念头,再向诸位嫔妃索要了胭脂来求证,果然那些未曾有失窃案发生的嫔妃所使用的胭脂碰上雪花膏是不会有变黑的情况发生的。后来太医们便根据胭脂里的毒素成分配兑出解药,就是这瓶子里的小药丸。”

“呃,侯爷,您又是如何找到解毒方法的呢?”

苍见优说罢,看看曹植,又看看薛灵芸,但他们却彼此对视,笑而不答,好像谁也没有要解疑答惑的意思,又好像,在他们之间,有一种秘而不宣的默契,是旁人无法触碰的,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苍见优的失落感更增,仿佛他比这庭院里的假山绿树都更多余。却还要扮做谦和,用一种会心的笑容来应对,道:“侯爷,昭仪,属下这就告退了。”

“嗯。”薛灵芸高兴地点了头,仿佛巴不得苍见优快一点走,就连目光也只在他的脚尖做了最短暂的停留。

苍见优的步子很慢,有意无意地,窥探着背后的动静。快要跨出门口的时候,他听见背后传来曹植的笑叹:“呵,都说那容妃痴癫,可她却晓得将毒放在胭脂里,布局也算巧妙了,普通的人还未必能有这般心思呢。”

薛灵芸便附和:“是啊,但可惜她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侯爷有甄妃托梦,竟以百解木破了她的杀人局。只不过她谋害甄妃已是两三年的事情了,何以沉寂这一段时间,最近才又卷土重来呢?”

“哈哈,兴许她是想要收手的,偏偏你又来了,最近宫里上上下下都说皇上宠你宠得厉害,她的妒火因而越烧越旺了也说不定。唉,总之她那样的一个人,是不能以常理来推断的,事情过去也就罢了,没必要再追究。”

……

苍见优的嘴角扬起一抹讪笑。纵然他在所有的人眼中,是擒获真凶破解奇毒的英雄,但薛灵芸却没有看见他,没有感激他。她对曹植那样殷殷切切的,彼此之间好像有着某种不寻常的气场。而自己,成了尘成了灰,被曹植的光芒所掩盖,渺小得几乎可以抹杀掉。这种严重的失落与失衡,带给他无尽的惆怅。

浮云蔽日。

第七章金镂玉带

那还是第一次,皇后郭氏单独召见薛灵芸。

在晚香楼——皇后观四季景色赏日月星辰的地方,可以看见整座懿宁宫,还有大半个御花园,清早从东面的嬖山可以看日出,黄昏便朝西面的冼色湖看日落,北面还有蜿蜒的青石山,亭台楼榭相映成趣,尤其是夜晚燃亮了灯火烛台,仿若一条赤色的龙,在浩渺的夜空底下盘旋着,衬着繁星点点明月皎皎,美得难以言喻。

但是,薛灵芸对甄妃的印象根深蒂固,因此,先入为主便对郭后颇有芥蒂。郭后原名嬛,字女王,能为六宫之首,自然也有她的一番能耐。可是,在薛灵芸看来,她的后位,却是谋权争宠得来的,甚至是踩着后宫那些无辜的女子的尸骨一步步攀上去的。她不喜欢她,极度地不喜欢,景色再美,机会再难得,她心中却没有真正的喜悦。笑容和应对都极为公式化,仿佛一只不情愿的木偶。还有一桌的珍馐菜肴,精酿的醇酒,也都形如虚设。

郭后扬眉淡笑:“听苍少将说,他能够揭穿容妃的阴谋,还是受了你的启发。今日哀家召你来,一是这些失窃的宝物都在哀家这里,皇上要哀家替他逐一地归还给大家,二来也顺道备了美酒佳肴,好好地与你畅饮一番。你入宫也有一段时日了,哀家却没有来得及去看你,不知你在宫中是否还习惯?”

薛灵芸行礼道:“皇后体恤,夜来受宠若惊。若说不习惯,那便是夜来出身低微,却在突然间穿了绫罗绸缎,吃了海味山珍,恍如在一个繁华的梦里。夜来只怕自己读书少,不懂宫中的规矩,这些日子诚惶诚恐的,已是尽量在向各位贵嫔淑媛们学习了。”话说得乖巧,就连自己都忍不住惊叹——原来我也可以这般温柔娴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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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后似乎很满意薛灵芸的言语态度,笑容更盛了。接着又闲话了一阵,她问:“你可还要什么赏赐?”

“夜来不敢。”薛灵芸就像条件反射一般迅速地回绝了。可是刚说完就有些后悔。她其实并非什么都不想要的。但郭后隐约地察觉了她神态间的犹豫,便又给她一个台阶,重申道:“这次的事情,你也有功,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这也是哀家治理后宫的原则。”

“那……夜来想要那金镂玉带枕。”

可以说,换了别的嫔妃,都不敢在郭后的面前昭然地显示出自己对金镂玉带枕的喜爱。因为那原是属于甄妃的物件,以甄妃跟郭后的关系,谁若表现出一丝一毫对甄妃的崇敬或怀缅,其结果大概只能是遭到郭后的警惕甚至敌视。

但薛灵芸偏要反其道而行。

她故意抬高声调,好让自己看上去有些顽皮和愚蠢,眉眼间还带着一股不设防的贪婪。就好像她压根不知道郭后与甄妃的那些传言,而只是一个头脑简单不懂得察言观色的市井小妇人。她在赌。若胜了,获得金镂玉带枕倒在其次,重要的是能给郭后留下无知蠢笨的印象,使自己在对方的眼里不足为患;但若是败了,郭后若是看穿她的小聪明,她以后的日子就未必顺坦了。她说:“听说那枕头是皇上赐给甄妃的,夜来倒不管什么真妃假妃的,枕头做得精致,夜来看了就喜欢。”

薛灵芸那样一说,所有在场的人几乎都屏住了呼吸,暗暗地替她捏了一把汗。她虽然也紧张,却还是继续扮演无知。

郭后沉默了好半晌,将薛灵芸看了又看,最终,微微一笑,道:“哀家准了。”好像这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影响到郭后的心情,她仍继续和薛灵芸高谈畅饮,直到夜深。一旁服侍的红萱却看得胆战心惊。红萱认为郭后断然不会这样好说话,就她对甄妃所做的那些事情来看,她的笑只能是笑里藏刀,她的和善也会成为另一段积怨的开始。

回到夜来阁,红萱仍愁眉深锁。薛灵芸看在眼里,知道她是为自己在郭后面前的表现而忧心,便不动声色,道:“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昭仪——”红萱唤道,“为何要这金镂玉带枕?”

薛灵芸狡黠一笑,道:“好奇呗。”红萱自然不信,道:“昭仪不说也便罢了,只是,怕得罪了皇后也未可知。”薛灵芸亦收敛了玩笑的表情,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红萱,你不必担心我。呃,也谢谢你担心我。”

红萱一愣。心想,她的确是从来没有以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心态来跟薛灵芸讲话。就好像面前的女子不是比自己地位高了许多的主子,而是家中惹了祸的小妹妹。她顿时有些迷糊,张了张嘴,也不晓得再说什么,便微微行了礼,退出门去。

薛灵芸将火珠龙鸾钗随意地放在梳妆台上,抱起金镂玉带枕,前前后后仔细地打量了,目光时而幽怨,时而呆滞。仿佛可以想象当年的甄妃是如何夜夜枕着它入眠,也可以想象曹植是如何对着缱绻星空思之而不得见。

凝霜依玉除。

清风飘飞阁。

说到底,冒那样大的风险,也都是为了他。曹植。想要将金镂玉带枕相赠,又或者说是归还。就仿佛周幽王燃烽火只为博褒姒一笑。

而不在乎自己的行为有多荒谬。

薛灵芸很清楚,她对曹植,有少女对自己心上人的仰慕,也有追崇者对偶像的疼惜,那仿佛是爱情,但又不全是——她不曾想过占有他,或者要他任何的回报——他是清风明月,可以长久地萦绕,却只能远眺。

翌日。

薛灵芸独自去了苜蓿园。曹植似在打点行装。薛灵芸惊愕起来连礼数也忘记了,开口便问:“你要走了吗?”

“嗯。”曹植点头,“皇上已答应不再扩建许昌行宫,但却对我此番擅自回京颇有不满,我即刻便动身回鄄城了。”

“唉。”薛灵芸轻轻一叹,讪笑道,“亏了我来得正是时候,否则,侯爷就见不着这金镂玉带枕了。”曹植一听金镂玉带枕,顿时愕然,望着薛灵芸手中的黄布包,那神态仿佛是看见了久违的故人。薛灵芸将布包打开,翡翠的灰绿将她的脸映得憔悴苍白。她说,“我是专程来将它送给侯爷的。”

曹植缓缓接过,捧在怀里。

良久无言。

薛灵芸深吸了一口气,莞尔笑道:“我不打搅侯爷了。侯爷,您多保重。”曹植点头,仍是盯着怀里的金镂玉带枕。薛灵芸眼神一黯,故意放慢了速度,一步一步朝着苜蓿园的大门走。突然她听见曹植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保重。”

薛灵芸的嘴角漾起一抹浅浅的微笑,似即将绽放的春花,冲破层叠的雾霭,打碎了湖面最后一缕冰霜。

春暖。

晴丝袅袅。柳烟成阵。

原本用来燃红烛迎接薛灵芸入宫的高台,在这时就成了绝佳的观景场所。宫中要大摆筵席,满朝文武皆列席,后宫的嫔妃们也不例外。还有民间的戏班子和杂耍艺人同为宴会助兴,确实好不热闹。曹丕因此心情大好,说话声音朗朗,醇香的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宴会从清早持续到夜深。

仍然有香艳的女子如荡秋千一般在半空悬着,频频地向四周撒下鲜花和糖果。她的模样生得精巧,但缺乏特色,仿佛丢在人堆里看一眼便忘记了。只是偶尔勾魂摄魄的一个笑容,才能稍稍引起看客们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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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

那长袖里抛出的红丝带,不知怎的就像串了一根棒子,甚至是一柄尖利的长矛,毫无偏差地向着城楼上的曹丕冲射而去。荡秋千的女子以左脚点右脚的借力方式凌空跃起,亦是笔直地向着城楼飞去。火红的裙裳同空气摩擦出的力道是强劲而凶狠的,带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腾腾杀气。

酒宴顿时乱了套。

曹丕本也是久经沙场的武将,这样的阵仗他自认驾轻就熟,毫不慌张地躲避女子的攻击。但走道狭窄,场面混乱,他施展不开,颇有些潦草奔逃的意味。楼台下的广场亦在瞬间乱做一团。几乎整个杂耍班的人都撕去了面纱,挥舞着刀剑,朝着前来镇压的羽林骑侍卫砍杀,有的甚至胡乱地对看台上的官员们下手,惹得求饶和惨叫的声音连连。

那样的混乱持续了两三个时辰。场面总算逐渐被控制。人员的伤亡不算太严重。皇上曹丕安然无事。而那些冒充杂耍艺人的刺客们,粗略算来竟然有四十余人。其中,有二十三人当场死亡,七人被俘,余下的则各自逃散了。

经过严刑逼供,俘虏们道出他们本是袁绍的旧部,早年官渡之战袁绍惨败,从此一蹶不振。袁家对曹家的嫉恨由来已久,所以他们妄想刺杀皇帝,覆灭曹家的江山。

暴徒中,领头的老者名叫金骁,便是那假扮的杂耍班的班主。而那行刺曹丕的女子,则是金骁的女儿,金艳妮。

他们都逃了。

曹丕盛怒之下责怪羽林骑护主不力,且没有调查清楚那一班人的身份来历就让他们进宫表演,身为羽林中郎将,苍见优的疏忽职守罪自然不小,而雪上加霜的是,羽林骑当中有人偷偷地向曹丕告密,说自己亲眼看见苍少将擒住了金骁和金艳妮,但不知怎的又将他们放走了。

曹丕的多疑,相较于他的父亲曹操,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他没有实质的证据,证明苍见优的确那样做了,但他自从听过那样的进言,便先入为主地觉得苍见优开始在神态间有闪躲,言辞间有回避。他试探他也没个结果,最后,只好勒令他,务必在十天以内捉拿叛党,否则,便要治他疏忽渎职的罪名。卑微的臣子低头应下。

眉眼间,是一道深不可测的暗伤。

“苍少将。”即便偶然间碰到,薛灵芸还是忍不住出声,“宫中传言说你在酒宴当天放走了刺客,是真的吗?”

苍见优停了步子,看着小径里走出的女子:“毫无根据的传言,薛昭仪也信?”

绯衣的姑娘神态凝重,跟往日的嬉笑愉悦颇为不同,道:“若非毫无根据,而是亲眼所见呢?”语出,苍见优的表情骤然收紧,而跟随在一旁的宫女红萱亦震惊不小。原来薛灵芸在混乱之时碰巧从楼台上看见阴影中的小巷,她看到苍见优的剑已然抵上了老者金骁的喉头,却又再交谈了几声,他便罢了手,眼睁睁地看着金骁带着女儿消失在巷子的尽头。那一幕着实让薛灵芸忧心不小,却没想到有人非但和她一样看见了,还在皇上面前告了御状。

“你说,你并非故意放走刺客,那何以这两天羽林骑在京城中的搜索毫无章法,全然没有效果,这难道不是你故意的吗?你在犹豫什么?是拖延时间,还是,你根本就连自己的性命安危也不顾,想让刺客逃走?他们究竟是什么人,跟你有什么关系,让你甘愿为他们犯欺君之罪?”

苍见优默不做声。

薛灵芸却连珠炮似的紧紧地质问他。

煦风微暖,花香袭人。气氛却紧张得很,辜负了这一派大好春光。良久,苍见优才道:“皇宫之中,切忌自诩聪明。薛昭仪,事不关己,己便无须劳心。”

“呵。”薛灵芸似笑似叹,道,“我提醒你,是不想你因一时的意气毁了自己大好的前程。起码,我是将你当做朋友的。”

朋友。

她说,朋友。立刻有如千斤重压在了苍见优薄凉的身体上。男子忍不住心头一颤。那份感动与震撼是难以形容的。毕竟这里是危机四伏的皇宫,莫说友情爱情,就连亲情亦未必有几分重量。但这女子,却这样关心他,他甚至快要忘记之前的不快。

而他也同样忘记了,当薛灵芸说她亲眼看见他放走金氏父女的时候,他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告密的人会不会就是薛灵芸。那是源于他对她的信任吧,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早将薛灵芸当做了朋友——甚至比朋友更多——只是他没有梳理,没有说破,反倒是由薛灵芸口中说出来,犹如点睛的一笔。他眼神一颤,低头道:“我是认识他们的。”

就这样轻飘飘地说出来,不再隐瞒,也没有惧怕这秘密泄露了,会危及自己,反倒还松了一口气。他说:“我十余岁的时候,还在四处流浪,有一次几乎被恶霸当街打死,是金大叔救了我。他还收留我,教我防身的功夫。若不是他,便没有如今的我。那几年我跟他们走南闯北,后来因战祸而失散了。却没想到他竟是袁绍的旧部,而重逢竟是这样的场景。我欠他的,不能不还。”

“你放过他们一次,便算是还了吧。”

苍见优苦笑,问:“倘若是你,你会手刃自己的救命恩人吗?”薛灵芸一怔,犹疑道:“但若你故意放走他们,也是徇私,是欺君,你不可不义,难道,就可以不忠吗?”

“也许,天意注定有此一劫。”苍见优的口气,俨然就是带着屈服的卑微,他说,“我自有分寸。”但那分寸在薛灵芸看来就是他宁可独自承担所有的罪名,也不肯亲手捉拿金氏父女。她冲口而出,道:“是因为金艳妮?”

情窦初开的年纪,烂漫的少女,与血气方刚的少年,相伴朝夕,很难让人不联想到彼此间或许还有一些难以言说的故事。

苍见优心中一漾,道:“我们是曾相爱过。”

爱这个字,从齿缝里轻轻地飘出来,好像带着无比的温柔。薛灵芸吃惊地看着苍见优,不禁想,他爱一个人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呢?还是跟平日的他一样,低沉,严肃,处处小心吗?他会带她于烂漫的山花之中看落霞孤骛吗?会泛舟翠绿的烟水任她枕在肩头,甚至为她吟诗唱曲吗?又或者,千军万马也不惧怕,将她一力挡在身后,挥剑抵御所有的险与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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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灵芸知道自己想得太多了,但那思维却偏顽皮地不受控制。她只好咬紧了牙,拼命地让自己回到原来的话题。也许恰好是因为那样一阵天马行空的荡漾,她的脑海里突然有一些零碎的念头出现,一点一点地拼合在一起,她突然出口问他:“倘若我遇险,你也会不顾一切地来救我吗?”

答案是肯定的。

而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的犹豫。苍见优铿锵地说:“会。”那笃定的眼神,就像一阵花的幽香,拂过薛灵芸的眼角眉梢。她微微一笑,笑容里还有几许羞涩。

又过了几日。

听闻郭后每年三月都要到城外的灵隐寺斋戒礼佛,原以为今年因刺客一事,这惯例便要取消,谁知道却照旧。

一来,是不想让百姓以为皇宫里的人都怕了刺客,有损天子的威严;二来,是郭后自己坚持,想要趁机布下陷阱,倘若刺客再来,便将他们一网打尽。曹丕犹豫了许久,还是答应,紧接着就开始暗中部署起来。

许给苍见优的十日,眼看已经过了大半。

第七日。

薛灵芸专程到御书房求见,说自己亦是信佛之人,想要陪皇后一同前往灵隐寺。曹丕大惊,道万万不可。

但薛灵芸却是铁了心,若不说服曹丕得到他的同意,她怎么也不肯离开。她说她亦是请示过皇后的,因为礼佛之期前前后后几乎要持续一整个月,往年都有嫔妃陪同皇后前往,今年特殊,是大家都怕了,没有谁敢主动揽下这活儿,皇后对她这一举动很是赞赏,可如果皇上不同意,消息走漏了出去,岂非影响大家的士气,说皇上对自己的兵马和布局没有信心,连区区十余名小贼都怕了。

曹丕无奈,宠溺地拉着薛灵芸的手,道:“既然如此,朕就加派人手保护你,你要答应朕,千万千万小心。”

“嗯。”薛灵芸点头,“加派谁呢?听说皇上此次的部署,没有让苍少将参与?”

曹丕一听,皱了眉头,道:“他有他的限期。”

薛灵芸道:“若十日也没能抓获刺客,皇上真的要治他的罪吗?我看他平日谨小慎微的,也不敢对皇上有异心。皇上可否听听夜来的意见?”

“你说。”

“十日的期限太短,人家也许还会说皇上您故意刁难呢。不如就撤消了,再让苍少将带领他的羽林骑,在灵隐寺外多做一层防守。而皇上也可派人暗中监视他,看他究竟有没有徇私。若徇私了,要处置他,也有理有据,好过现在凭空猜疑;若是他能抓获刺客,那么嫌疑自然就能排除;再若刺客落网,却又不是由他所擒获的,那么,到时只要一审问,同样也可以知道他跟刺客之间到底有没有关系。皇上您看,这法子可好?”

“嗯,不算太好,倒也可行。”曹丕说罢,朗声笑着,将薛灵芸像瓷偶一样温柔地揽在怀里,“不管朕的计划如何,你记着,朕一定要你平安。”

第八章古刹灵隐

京城里的人都知道,自曹丕登基以来,每年的三月,灵隐寺都会闭门谢绝一切香客。寺内寺外警戒非常森严。

皇后念佛吃斋,一住便是整月。

而这一次,程序照旧,不同的只是守卫较往年更森严了,里三层,外三层,号称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而自然,寺里面的人,也不可随意外出。

那样的状况,只能够用一个字来形容,闷。那几乎成了薛灵芸的口头禅。每次她在佛堂背后的那棵大榕树底下转来转去地嚷嚷着好闷好无聊的时候,那模样就像几岁的小孩子因得不到一块糖而气鼓鼓的,苍见优想笑但也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就只能在嘴角轻轻一抹带过。苍见优是按曹丕的意思,专门保护薛灵芸的。但他心知,以他羽林中郎将的身份,这样的保护无疑是大材小用。

这几日,天气颇为清冷。

白日里灰蒙蒙的,透着些许凉意。而夜晚则月暗星藏,到哪里都是漆黑一片,仿佛有山雨欲来的阴沉。大家都觉得心慌,莫名其妙地忐忑。

某夜。一阵疾风过后,刺客果然出现了。

苍见优亦狠狠地惊讶了一番,他们竟然能突破重重的守卫,悄无声息地闯入,那本事真不可小觑。西厢房前面的空地倏地挤满了人,都拿着明晃晃的火把,刀剑在手,将黑衣人围困在中央。

显然行刺是失败的。

刺客们穷凶极恶,当日刺杀曹丕吃了败仗,而今连皇后亦不放过。他们像诡异的黑猫,从房梁上蹿下来,举着剑,对着白色幔帐里突起的棉被猛砍。顿时飘起了漫天的鹅毛,串联在暗处的铜铃亦哗啦作响。紧接着,门开了。

密密麻麻的侍卫涌进来。双方立刻短兵相接。

剑影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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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才有了刺客们遭围困在厢房外空地上的一幕。皇后郭氏款款地走出,唇角带笑,目光狠厉:“给哀家拿下活口,留着,慢慢地审。”

这一声令下,激斗重又开始。薛灵芸在旁边站着,苍见优护着她,却没有让自己的人参与同刺客的搏斗。有一个瞬间金艳妮的黑纱掉下来,无意识地瞥了苍见优一眼,纵然隔得远,苍见优仍是有些动容。那似无还有的一点怔忡,疼惜,却教皇后郭氏看在眼里。薛灵芸见状,更是锁紧了眉。

回想酒宴当日。

起初,苍见优并没有认出金艳妮。他们分别已有五六年。记忆中金艳妮是朴素天真的女子,不施粉黛,飒爽干练。但那秋千上一袭火红的妖冶,几乎已将整张脸藏在浓重的胭脂底下。再加上隔了一定的距离,苍见优想都没有想过那个人会是他认识的。

到刺杀开始。场面混乱。苍见优毫不犹豫地指挥羽林骑捉拿乱党,而自己亦加入了战斗。就在进进退退的纠缠间,他的对手不知何时换成了领头的金骁。

似曾相识的脸,刹那间映入眼帘。在那狭长的小巷中,一切戛然而止。

谁会想到故人变敌人。除了满目的疮痍,就只剩无言怔忡。墙外的光影唤醒了他们。苍见优道:“你们快走。”

收了剑,甚至不问为什么。

金艳妮闪亮的眸子笼着他俊逸的轮廓,一阵难过在彼此心头翻涌。她知道他的苦心,眉眼间亦是充满了感激,所以也担心此举会给他带去无穷尽的烦恼。所以,这一次,在来灵隐寺之前,金艳妮便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同他正面交锋,尽量划清两个人之间的界限。

打斗持续不断。

只见一道道的白光闪烁,像流星的余辉,也像寂灭的焰火。当电光火石照亮苍见优灰暗的眸子,他看见黑衣女子如苍鹰般掠起,朝着他的方向快而准地落下来。他下意识地提了剑抵抗。两人在火花迸出的瞬间各自凌空退后了三丈。

“保护薛昭仪。”

苍见优声如洪钟,说了,却不动,只做出一个防御的姿势。他竟始终不能狠心与金家父女正面交战。人影交错间金艳妮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他亦紧盯着对方。突然,只见那道黑影再度腾空,但没有向着他,而是越过他,直逼薛灵芸而去。

如此一来,苍见优不得不出手了。他纵然顾及当年的恩情,不忧心自己的处境,但他也决计不会牵连旁人。

尤其是,薛灵芸。

他开始将守势转为攻势,但仍然不使用致命的招数,而意在逼金艳妮退步。突然间刺客的阵营里有人高喊了一声“金爷”。金艳妮扭头一看,只见自己的父亲已然负了多处伤,许多羽林骑侍卫围着他,他脚步踉跄,甚至连防御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如何是好?金艳妮顿时醒悟到自己似乎太过于专注和苍见优的这出戏,竟忽略了同伴的安危。情急之下她发现薛灵芸左侧的防守侍卫明显比右侧更少,稀稀拉拉的,有好几个空缺。她便猛然冲过去,犹如灵巧的蛇,倏地盘旋到薛灵芸的身边。

薛灵芸成了俘虏。

朝廷的兵马因而都不敢轻举妄动,眼睁睁看着刺客挟持薛灵芸,策马扬鞭而走。苍见优怔怔地站在寺门口的官道上,握紧了拳头,手心里已然是冷汗涔涔。回想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懊悔,他的忍让,退避,他自认为仁义的举动,在薛灵芸的影子被黑暗吞没的刹那,变得荒唐可笑。他犹记得薛灵芸惊慌害怕的模样,她泪盈盈的眸子,颤巍巍的身子,她紧咬的嘴唇,紧握的拳头。

是了。

拳头!

苍见优猛然一个激灵,仿佛想起了什么,立刻往寺院里跑。厢房外的空地,一片狼藉,四处是断掉的兵器,死者伤者七零八落。红萱站在那里,偷偷地掉泪,看到苍见优,轻拭了眼角,便问:“现在如何是好?”

苍见优反问:“薛昭仪腰上挂的锦囊是什么?”

“锦囊不就是锦囊吗?”红萱愕然,心想这苍少将难道是急糊涂了,说话也没个条理。苍见优摇头,重复道:“我是说,锦囊里装的什么?”

“是金粉。”红萱说道,“薛昭仪知道我喜欢金粉,常常都带在身上,所以问我要了一些,缝在锦囊里面了。”

果然没看错。

苍见优心道,难怪她的左手偷偷地握紧了又张开,指间隐隐约约有闪亮的金属色,还故意碰着腰间的锦囊——他以前从未看见过她将锦囊那么繁琐的饰物挂在身上,那原来是对自己的暗示。因为他们曾一起通过金粉寻回了红萱的下落,倘若他还记得——他当然记得——那么,这一次,同样以金粉做指引,她希望他能救回自己。

这是暗语。

只属于苍见优和薛灵芸的默契。

但苍见优却不愿公然带着人马前去围剿,他希望能将伤亡减到最低,既能平安地救出薛灵芸,又能说服金骁放弃和朝廷的对抗。

当然了,薛灵芸眼下的情况如何,苍见优还不知道。他们会伤害她吗?她是猫在角落里哭泣,还是已经伤痕累累,甚至,甚至被刺客的尖刀穿破了心脏?苍见优不敢想,一想,就仿佛受刑。他偷偷地牵了马,趁夜色离开了灵隐寺。马儿一路疾驰,仿佛是他将所有的痛苦和恐惧都加注在了踏雪的四蹄上。

金骁原是想一刀杀了薛灵芸的。既然他们已摆脱了官兵的围困,就无须再带着这样一个累赘。但金艳妮却反对,道:“爹,我们暂且留着她,兴许还能派上用场。”

“什么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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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金艳妮语塞。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其实很不愿以老弱妇孺做要挟,那样似乎有损他高傲勇猛的形象。金骁便冷笑道:“你是替那小子担心吧。狗皇帝的宠妃若是死了,他负责看护她,定必要受牵连。”

彼时。

薛灵芸五花大绑地蜷在树底下。刚才马背上的颠簸几乎要将她的脾胃都倒出来。好在她还有一些清醒,沿路留了记号,如今就巴巴地盼着苍见优能追赶上来,救她逃出生天了。她开始有些后悔,甚至是迷惑,迷惑她为什么要用这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

渐至黎明。

山中晨光熹微。突然一匹骏马的嘶鸣划破了树林的沉寂。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马儿的头高高仰起,挥舞着前蹄,千丝万缕的金线在背后簇拥着。马背上的少年衣袂飘飘,俊朗的五官依稀可见。薛灵芸顿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那赫然是苍见优。

金骁一脸冷漠,喝道:“你是来放我们走,还是要再战一场?”刚说完,金艳妮便挡在父亲的面前,仰头道:“我爹受了伤,你放我们走,我保证不会伤害这位薛昭仪。”

苍见优翻身下马,道:“金大叔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放你们走,当是还这恩情。但你可否先放了她?我是一个人来的,我保证,没有带一兵一卒。”说着,他看了看狼狈的薛灵芸,看见她晶莹的眸子,想她必定哭过了,心里又泛起一阵疼惜。

刺客当中有人立刻说道:“既然他是一个人来的,我们何必怕他,杀了他,也杀了这狗皇帝的宠妃,算是为咱们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对。”

赞同的声音接二连三。金艳妮想要反驳,但她年纪轻,没有说服力,众人看她父亲的面子称她一声小姐,可论资排辈,她却是最末的一个。她只能用乞求的眼神看着父亲,希望他能念在往昔的情分上,别再为难苍见优。

金骁沉默了一会儿。那肃杀的气氛就像一种暴躁的催化剂,鞘里的刀剑都在蠢蠢欲动。最终,金骁挥了挥手,示意背后的人给薛灵芸松绑。薛灵芸心里的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苍见优和金艳妮亦是各自舒了一口气。

绳子松开了。

薛灵芸站定,还有些难以置信,她试探着,一步一步朝着苍见优走。一直到他面前,才确信自己是真的已经脱了险。

他会保护她。她深信。

突然,小树林的四周传来呐喊声,伴随着急速的马蹄声,还有细碎的金属声音。苍见优知道那是羽林骑的令牌和刀鞘摩擦时发出的,他惊愕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信错你了。”

金骁似哭似笑,怒喝着。金艳妮的神情亦瞬间黯然,瞪着苍见优,一语不发,只是狠狠地瞪着。苍见优欲辩解,却不知道从何说起。薛灵芸似乎在笑,那笑容是狡黠得意的。而羽林骑瞬间就遍布了树林的四周,对那班受了伤早已精疲力竭的刺客们,摆出严阵以待的姿势。

这一次。

撕杀。拼砍。风卷残云。落叶飞花。

鲜血和哭号像一张张狰狞的幕布,铺满视线里的每一个角落。苍见优感到心痛,尤其是,当羽林骑的大风刀割破了金艳妮的脸时,他几乎要飞身冲上去。

薛灵芸拉住了他。

很用力,两只手像钳子一样,卡住他的胳膊。

“他们是叛党。”她说,“你若再执意相助,就是对朝廷公然的背叛,是对皇上的不忠。孰是孰非,你难道还分不清楚?”

他怔忡。

犹如呆滞的木桩,站着,站着,一直到结束。金艳妮和金骁皆束手就擒。羽林骑当中,最前头的一个侍卫,抱拳站出来,低头道:“多亏了苍少将的妙计,我们才能如此顺利地捉拿叛党。以后,属下对中郎将大人再无半点怀疑之心。”

“是。”

其余的人皆低头高声附和。

苍见优恍然有些明白,看着薛灵芸,缄口,但眼睛里仿佛装了许多的话,神情异常犀利。回京的途中,前来迎接的马车里,只有薛灵芸和苍见优,他便冷冷地开了腔,道:“这都是你故意安排的?你要皇上安排我来保护你,再故意给机会让刺客挟持你,你知道我如果来救你必定不会带一兵一卒,所以吩咐了他们暗地里跟踪我,一旦你脱险,他们就会毫无顾忌地冲上来。呵,你是否也过了一回瘾,跟他们说,凡抵抗者格杀勿论。”

薛灵芸咬着唇,像受责罚的孩子:“我这么做,是不想你一错再错。你可知道,皇上这次是借机试探你,看你对他到底是否忠心。你若能抓获刺客,便能换回他对你的信任。”

苍见优看着面前的女子,回想起数天前在御花园,她问他,倘若我遇险,你会不顾一切来救我吗?他便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说,会。是不是从那时起,她就已经有了主意,要拿自己作饵,来逼迫我对金大叔他们动手?说起来,她也是为了我。这件事情,如果不能给皇上一个满意的交代,就算他没有证据可治我的罪,也难保会再信任我,以后我在宫中的日子未必好过。更何况,当时的情势那么危险,她几乎将自己的生死都交托出去了,就为了给我制造立功的机会,我怎么还要责怪她。她那么柔弱的女子,浑身是伤,一定很痛吧。

想着想着,苍见优的眼神软下去,别过头,没有再说话。

薛灵芸掀开马车的帘子,望着前方领路的侍卫,恰好那个人也回过头来,正看见了她,但视线立刻弹开。

好像有些慌忙和不情愿。

那个人是短歌。刚才当众高喊“属下对中郎将大人再无半点怀疑之心”的,也是他。他曾经偷偷地私会红萱,但总被薛灵芸撞见;他为了红萱害死宫女青棉,弄丢令牌又被薛灵芸捡到,至今仍被她扣留着。所以,她“威胁”他,倘若不按照她说的去做,便要将他的秘密公开。说起来这次的计划能够成功,他也有些许的功劳,起码他成功地瞒骗了其余和他同行的侍卫,让他们相信捉拿刺客真的是苍见优布的局。

马车渐行至城门。

突然,传来几声惊愕的呼喊。薛灵芸赶忙掀开帘子问发生何事,却听侍卫们答道,刺客自尽了。苍见优猛地跃下马车,奔过去,却看到金骁和金艳妮垂着头,鲜血从嘴角延伸至脖颈。

他们是咬舌自尽的。

薛灵芸亦跟过来,囚车里猩红的血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微微别过脸,却看到苍见优低垂着头,右手的拳头紧握,身体明显在颤抖。那模样有些可怕,仿佛一座炽热的随时要喷发的火山。薛灵芸不由得退后了几步。

然后,再也不敢去看那双赤红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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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天衣无缝

终究还是这皇宫里的春色更饱满怡人。薛灵芸踏入夜来阁,渐渐地舒了一口气,却又听到门外传来一声:

“皇上驾到。”

薛灵芸赶忙出外迎接,膝盖还没碰地,曹丕便扶了她,道:“快起来让朕看看,伤到哪里了?”恰好握住的手肘的位置就有一处疼,薛灵芸眉头一皱,缩了缩肩,道:“都是小伤,不碍事。”曹丕随即拂了拂袖:“小伤?你忘了出宫之前朕跟你说过什么?你怎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还有那苍少将,竟然利用你来设局,朕要好好治他的罪。”

“皇上。”薛灵芸扑通一声跪下来,“苍少将没有拿臣妾来设局,是臣妾遭刺客要挟之后,苍少将将计就计,假意对刺客示好才救了臣妾,他是臣妾的恩人,皇上若要治他的罪,臣妾,臣妾怎能心安?”

曹丕眉头一皱:“是吗?”

“嗯。”薛灵芸点点头,满眼期待地看着曹丕。她其实已经有一套半真半假的说辞,想要替苍见优解释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她没有跟苍见优核对过,因为自从金家父女在囚车上咬舌自尽,苍见优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他那哀痛低沉的模样让她感到害怕,连呼吸都不太敢发出声音。所以,倘若稍后苍见优在曹丕面前的说辞跟她说的不一致,那样反而弄巧成拙,她便只好尽量少提及,将更多的余地都留给苍见优,希望他能将经过叙述得圆满。

而实际上,苍见优的确做到了。他说酒宴上有人指责他放走刺客,完全是无稽之谈。他只是遭了刺客的暗算,才失手令他们逃走。但那也的确是他的疏忽,所以如果皇上因此降罪,他亦甘愿受罚。后来他在灵隐寺保护薛昭仪不力,导致她被刺客掳走,更是他的不应该。他假装只身前往与刺客谈判,实则安排了人手在暗处观望,一旦他骗取了刺客的信任,救出薛昭仪,他的人马便冲出来,将刺客一举擒获。

这个说法合情合理。

而刺客当中仅有的两名俘虏都在押送的途中死亡,死无对证,再加上短歌等羽林骑侍卫的说辞,苍见优得到了赦免。由于功大于过,他还得到了百两黄金的奖赏。只是,那些沉甸甸的元宝聚在一起太过耀眼,他不敢看,不敢碰,只用大红的布遮着,远看去就像一摊凝固的血。

四月。姹紫嫣红的花,开遍了皇宫里的各个角落。尤其是晚香楼,犹如浸沐在花海,花香层叠,浅浅深深。

郭后又在那里召见薛灵芸。

七八个宫女,捧了数十卷画轴,成两行排开站着。薛灵芸一去,郭后便对她说:“你看那些画像上的女子,都是朝中各大臣的千金,你觉得好的,挑一两个和哀家说说。”

薛灵芸愕然。

“皇后,您这是挑来做什么?”

郭后淡笑,道:“听闻你跟三皇叔的关系不错,你大概了解他的禀性喜好吧,哀家看他已过而立之年,却还是孤身一人,想要为他挑选一位名门闺秀做伴。”说着,端起茶杯,吹开了水面上一点浮沫,“这事情啊,皇上也是同意的,已经下了诏书,让三皇叔回京城来。”

什么?

薛灵芸一个激灵,心中五味杂陈。但必须尽量克制住,保持平淡的脸色:“皇后不知是听谁说的,夜来跟鄄城侯爷只不过有几面之缘而已。”

“哦?”郭后不动声色,“哀家听闻你将金镂玉带枕送给了三皇叔?”

果然——

薛灵芸猜对了。皇后此举,重点不在那些画轴,不在她能给出什么意见,而是在于追究金镂玉带枕的去向。只是没想到自己那么低调谨慎,却还是有人知道她将金镂玉带枕送给曹植一事,如今这事传到皇后的耳朵里,也难怪她诸多猜疑。她便扮作无辜,低头道:“金镂玉带枕是皇后赐给夜来的,夜来怎敢私自转送,如今那宝贝还在夜来阁里好生放着呢,夜来喜欢得不得了,就连睡觉也舍不得枕着它,怕磨坏了。皇后若是不信,夜来这就让红萱去拿来给您看看。夜来跟侯爷的关系浅得很,无亲无挂的,怎敢为了他惹皇后不高兴呢。”

“呵呵,看把你急的。你别多心,我也是随口问问,既然没送就算了。其实那不过是一件旧物,哀家给了你,便是你的了,你想要送给谁,怎么处置都可以。哀家以后都不过问了。”郭后说着,拉着薛灵芸的手,满面笑容。

薛灵芸不由得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金镂玉带枕的宝贵,在于它的意义,它对于某些人来讲是特殊的,但它的做工和用料都很平常,所以,薛灵芸将真的那只送给曹植,同时也偷偷地做了另一只一模一样的放着,所以,就算眼下郭后真的要她将枕头拿过来,她也有赝品可交差。她不慌不忙,气定神闲,可是,离开晚香楼之后,心情却低郁得很。

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他?

他的深情与才情,他的聪明和大义,他的隐忍跟落寞,像夜空一轮朗月,像深海的明珠,像巅峰的奇葩。

像绝壁上最旖旎的花。

他是这世间一切一切的精华。他不应该寂寞独身,怀揣往事空劳牵挂。应该有万千宠爱萦绕着衬托着他。最好有太平盛世的歌舞,装点他胸中瑰丽的词赋。还有娴静如水的女子,收点他清朗的笑容。可是,到底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他?

最后选定的,是客曹尚书卢笛之女,卢雨蝉。由始到终,曹植没有半点反对的意思,总是说,听凭皇上或皇后做主。

曹丕难得地在御花园摆了酒席,跟曹植同桌对饮,酣畅淋漓,仿佛此前种种的过节,都像水酒那般流淌蒸发了。曹植是珍惜的,但也知道这样的氛围不会持续不久——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从他当日七步成诗,他便知道,个中字句的作用,仅仅在于感慨,而不是挽回。

料得比翼鸟。

同携入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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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曹植匆匆地来,匆匆地离开。薛灵芸没有见到他。

也许,彼此见面的机会已经越来越渺茫了,关系也要越来越疏远。想一想,多么可惜啊。她对他,分明只是单纯地爱慕,没有一点越轨的念头,但她却连看着他说着他都要遭来暗中的非议。而今,只愿那卢家的女儿,有足够的美貌与聪慧,能解他愁眉,使他欣慰吧。至于甄妃的死,当中隐情,他不知道,也许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薛灵芸忧心地想着,娥眉深锁。御花园春景正浓郁,却入不了眼,像一面枯燥的屏障。这时候,依稀听见有女子的歌声传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那声音婉转如出谷的黄莺,配上流畅的曲调,意境清幽,仿佛在姹紫嫣红的顶端开出最绚烂最耀眼的一枝。

勾魂摄魄足矣。

薛灵芸入了迷,随着歌声走,只见圆亭里,坐着衣着华贵的女子,看背影,想必是妩媚婀娜之姿。她抚着古筝,自弹自唱,时而抬起头眺望远方,似在等待着谁。后宫的嫔妃薛灵芸几乎都见过了,但熟悉到能够从背影辨认的却不多,只不过此时这个人究竟是谁反倒不重要,只要她的琴弹得好,歌唱得妙,她欣赏过也就罢了。

歌声戛然而止。

仿佛是圆亭内的女子察觉有人在暗处偷听,回过脸来,一眼便望见了薛灵芸。薛灵芸这才看清楚,原来那着一袭华袍弹唱之人,竟是传闻中冷傲孤僻的莫夫人莫琼树。在一些酒宴等公开的场合,薛灵芸不是没有见过她。犹记得,第一次是在皇上曹丕与各位嫔妃在敬仙亭赏雪景的时候,亦是自己刚受封后不久,莫琼树姗姗来迟,但见她一袭葱绿,自皑皑雪白的背景中走出,恍如落入凡尘的精灵。可仔细地看,她的五官其实并非太出众,只能说端庄清秀,是中上之姿。但看着她总觉得有一些难以名状的特别,或许在眼神,或许在笑容,组装起来,就仿佛有一股直抵人心的力量。听说,曹丕宠

她,三年如一日,从未有过厌烦。御花园里有一片兰花林,是曹丕为了讨她欢心特地安排工匠种植的,以前薛灵芸也不慎打翻过她的兰花,还因为那样跟陈尚衣有了争执。而她天生一副好嗓子,谙熟音律,歌声有如天籁,这一点,现在总算是见识了,的确所言非虚。

薛灵芸便理了理衫子,从桃树背后站出来,沿着小径走到莫琼树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夜来见过莫夫人。”

“嗯。”几乎只用了鼻子发声。寡淡的眉眼,神态倨傲。

莫琼树的宫女浮烟出了声:“夫人,既然这唱歌的雅兴被人打断了,就请回宫里歇着吧,您身子弱,当心吹风受凉。”虽态度温和,却言语高傲,跟莫琼树的表情倒是彼此呼应。莫琼树便点了点头,示意旁边的小宫女将古筝收好了,再微略地低了低身子,小心翼翼地提着裙边,由浮烟搀着,缓缓地走出了圆亭。薛灵芸注意到,她的面上是颇有愠色的。她甚至没有给薛灵芸一个正眼。

这时红萱亦跟了上来,问道:“昭仪,那不是莫夫人吗?”

“嗯,是啊。”薛灵芸做无奈状,“我好像惹她生气了。”

“呵,她就是那样的,高兴不高兴,您从她的脸上是瞧不出来的。”红萱一面笑,一面将披风给薛灵芸搭上,“今日天气凉,您注意着点儿。”刚说完,就见走到小路转角的一行人,做了些许停顿,原来是有一株桃树的枝丫划到了莫琼树的肩,青莲色的衣裳裂出一道细小的缝。从她刚才起身的姿势,薛灵芸猜想,她必定很爱惜这件衣裳,于是眼珠子一转,欢喜地笑道:“我应该向她赔个不是才对。”

所谓的赔不是,就是用上好的丝绸做出一朵青莲色的兰花,含苞待放,惟妙惟肖。连红萱都惊叹:“昭仪的女红竟然这样好,这朵兰花如果摆在窗台上,只怕连蝴蝶蜜蜂都要吸引过来呢。如此精巧的手工,堪称针神了。”

薛灵芸得意地扬了扬眉:“带上它,我们去见莫夫人。”

“是。”

莫琼树居住的景岚宫,在后宫的西南面,正对皇后的懿宁宫。宫内遍植兰花,偶尔有柳树及洋槐相间,最别致的当属那座巨石堆砌的假山,足有两三层楼高,山中亭台水榭俱全,仿若浓缩了的江南庭院。莫琼树没有料到薛灵芸会来,颇为惊讶。薛灵芸开门见山,道:“那天是夜来鲁莽,扫了夫人的雅兴,今日特来赔罪。”

“赔罪?本宫可未怪责你。”莫琼树说话,亦像她钟爱的兰花,清幽幽的,好像风一吹就要将那些字句都吹散。

薛灵芸道:“夫人宽宏大量,自然不会跟夜来计较。是夜来自己过意不去,那天,看夫人临走的时候被树枝划破了衣裳,夫人很喜欢那件衣裳吧?”

“嗯?”那又如何。

薛灵芸道:“夜来可以为夫人将衣裳补好。”

站在旁边的宫女浮烟便又说话了:“补?薛昭仪说得轻巧,那衣裳可是用最细致的蚕丝做的,破了就是破了,再怎么缝,还是要留疤痕的。”

薛灵芸一笑,示意红萱递上那朵事先预备好的兰花:“这是夜来自己做的,可以用来缝在破口的地方,断然不会留任何缝补的痕迹。”薛灵芸胸有成竹,暖暖地笑着,看着莫琼树,莫琼树亦看着她,时而又看看那朵兰花,好一会儿,才舒了一口气,道:“你试试吧。”

两天后,那衣裳犹如新做的,摆在莫琼树的面前。上面原本已经裂开的口子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朵栩栩如生的兰花。

就仿佛摘了最新鲜的那一朵别在肩上。

典雅,又不失风韵。

莫琼树虽然没有过多地赞赏或酬谢薛灵芸,但薛灵芸从她的神态看出,她是非常满意的。却想不到搁下了衣裳她竟然转身说了一句:“浮烟,前阵子听陈妹妹说,好像接连试了几位工匠都没有找到满意的人选做舞衣,是吗?”

“是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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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琼树便看定了薛灵芸,面带微笑:“不知道你能否再替我做个顺水人情?”

薛灵芸知道莫琼树口中的陈妹妹想必就是跟她最过不去的陈尚衣,顿时起了不妙的预感,却只能硬着头皮道:“夫人交代的,夜来必定竭尽所能。”

“太好了。”莫琼树笑道,“便麻烦妹妹替她做件舞衣,相信凭妹妹这手工,陈妹妹一定满意的。”

“夜来遵从夫人的安排。”薛灵芸行礼道。可是,这躬却鞠得心不甘情不愿,说得难听点,好比偷鸡不成蚀把米,本来一心想要讨好莫琼树,在这危机四伏的后宫,少一个敌人犹如多一个朋友,谁知道非但看不穿对方的心思,还被将了一军。这莫夫人难道不晓得她跟陈尚衣是水火不容的吗?她是有心还是无意,一时半会也难猜测。薛灵芸想着即将要面对那刁蛮跋扈的陈尚衣,心里就起了鸡皮疙瘩。早知道如此,便不要自作聪明地去讨好莫琼树了。看来,这有理也说不清的深宫内院,是越发不适合她这样横冲直撞的性子了。

情况和想象的一样。

陈尚衣将尾巴翘到了天上,对薛灵芸冷嘲热讽,诸多挑剔。那几天,撷芳楼就像一根刺,怎么看怎么扎眼,薛灵芸有万般的不情愿,可还是不得不跨进那门槛,和陈尚衣讨论舞衣的款式、材料、颜色等,每每离开的时候都是脸红脖子粗的,一口闷气堵在心里,几乎就快要缓不过来。偏偏曹丕忙于政事无暇顾及她,她想要撒娇告状,都没有张口的对象。

某一次。

陈尚衣故意要薛灵芸在她面前将舞衣的领子做好,还假惺惺地准备了美酒瓜果,在旁边陪着,说了些夸奖的关心的话,薛灵芸亦好言好语地应对着她,越发地讨厌自己的隐忍虚伪。怎料,陈尚衣起身的时候,脚底打滑,一个趔趄撞向薛灵芸,薛灵芸手里的银针立刻扎进了掌心里。

伤口虽小。

疼痛却钻心。

如爆破一般从手掌迅速蔓延至全身,前额和后背都直冒冷汗。薛灵芸终是再也无法按捺得住,倏地站起来,咬着牙瞪着陈尚衣:“你故意的——”

陈尚衣满不在乎:“哎哟,我可是无心的,妹妹千万别想歪了。”那幸灾乐祸的表情看得薛灵芸更来气,拳头一紧,便挥了上去。

“啪!”

拳头落在陈尚衣娇嫩的面颊上。也许是太过用力,女子竟然没有站稳,向后一退就撞上刚才坐的石凳子,结果摔了个仰面朝天。两旁的宫女赶忙七手八脚地将她扶起来,只有红萱默默地站着,面带担忧,可心里又忍不住暗自痛快。

这是第二次,薛灵芸跟陈尚衣像两个抢夺布偶的小孩,扭在一起,毫无仪态地大打出手,僻静的院子顿时喧闹起来。

突然,传来一声尖厉的呵斥:“你们在做什么!”

大家循声望去,竟是郭后带着几位嫔妃,火冒三丈地站在那里。她们是刚听说薛灵芸替陈尚衣做舞衣的事情,便想着来看看这新来的昭仪的针线女工是否有如传言的那般出神入化,谁知道甫一踏进撷芳楼,看到的却是这样的一幕,不禁可气又可笑。

不过皇后是真的动怒了。

懿宁宫中,她不由分说地将薛灵芸和陈尚衣狠狠地训斥了一番,然后询问事情的始末,薛灵芸抢先说了,还亮出自己手心的针眼和血渍。陈尚衣仍狡辩,说自己无心,是薛灵芸对她怀恨。两个人差点又争吵起来。

郭后盛怒之下狠狠拍案道:“够了。你们这是要闹到什么时候,教大家看笑话吗?你——”她指指陈尚衣,“要做舞衣,找别的工匠做去。退下吧。”

“皇后——”

陈尚衣还想说情,却被郭后一个冷眼吓退了,只得作了揖,悻悻地退了出去。薛灵芸仍垂着头站着,郭后看了她几眼,又看看她的手:“是莫夫人让你给陈昭仪做舞衣的?”

“是。”

郭后眉心微蹙,道:“这次的事情,哀家便不追究了,但若还有下次,哀家定当重罚。”说着,顿了顿,转了更为平和的语调,道,“在后宫里,你应当学会凡事都要忍让,不可太露锋芒。”

薛灵芸怔了怔,应道:“夜来谨记皇后的教诲。”

回到夜来阁,薛灵芸仍在想,这郭后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她可以为权势为夺宠陷害甄妃,手段残忍不留余地;也可以不惜用自己做饵布局捉拿刺客,那种慨然和威仪,非一般的女子能及;她能将这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她虽常常不是最得宠的那一个,却拥有皇上不变的信任与关爱。今次,她不但没有责罚自己,还中止了做舞衣这件事情,对自己而言就如同变相的嘉奖。她竟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狠辣强势不近人情。

怎会如此呢?薛灵芸轻轻一叹。身旁的红萱替她卸了头顶的装饰,解了发髻,道:“昭仪别再为白天的事情困扰了,早些就寝吧。”

“嗯。”

红萱退出门外,望着薛灵芸的背影,亦是叹息。唉,这乖张的女子,要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收敛自己的脾气呢?

这时候,隐约觉得旁边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闪闪烁烁。红萱试探着走过去,忽见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她差点要高喊有刺客,但那眼睛的主人却出了声:“红萱,是我。”

“短歌?”

“嗯。”男子从树的阴影里走出来,面带尴尬,“我,我突然想看看你。”

他们已经好久没有相见了。那份牵肠挂肚的思念,俨然是一种折磨。可是,因为青棉的事情,红萱没有办法释怀,对短歌,纵然情犹在,理智却将他生生地隔开。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咬着唇,故作严肃道:“既然看过了,就走吧,免得薛昭仪发现。”说罢,转身欲走。短歌却着急地一把拉住她:“红萱,你难道再不肯给我机会了吗?”

红萱愕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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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你,我无法克制自己。”说到激动处,短歌竟从背后抱住了红萱,沉重的鼻息,摩挲在她的耳鬓,“除了青棉的事情,我再没有什么是隐瞒你的。你相信我,不要将我驱逐出你的生命,好不好?”

一瞬间的低头。

啪嗒。有眼泪滴在男子的手背。温柔的怀抱,被轻轻地推开。她道,你该走了。仍是不肯点头,却也没有摇头。自然,意味着态度已经软了许多。男子心中疼痛,但也有隐约带着希望的欢喜。他松开握紧她的手,道,我等你。等你回心转意。说罢,抽身离去。

弦月半空。

稀疏的星星坠在天边。

红萱站在原地,脑海里,满是曾经那些恩爱愉悦的画面。凉风一阵阵地吹过来,她不由得微微一颤。无意间,看到地上一点闪烁的荧光。

那是短歌随身的玉牌,定是刚才不小心掉落了。

红萱连忙拾起来朝着大门外追去,也不管到底追不追得上,就仿佛是给自己借口再多看他一眼。走了没多久,竟看到短歌躲躲藏藏的,匿在假山的背后。红萱心中狐疑,走过去,正要开口问他在做什么,他却先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回过头,一把将红萱拉进怀里,捂了她的嘴巴,示意她噤声。

红萱瞪着眼睛,会意地点头。

肢体的接触让他们有一瞬间灼热的尴尬,但很快就收敛了。透过假山的空隙望过去,那繁茂的柳树底下,竟站着一男一女,亲密地倚靠着对方。红萱心头一紧,看清了,那三十出头的男子,赫然是宫里的太医鲁延良。

而华贵典雅的女子,竟是莫琼树。

第十章倾国倾城

关于鲁延良,对他的评价多是正面的。说他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说他妙手回春医德高尚。有许多的妃嫔甚至指名道姓,只要鲁太医替自己诊病,仿佛他的药一吃就好。因此,鲁延良在宫廷里已然享有颇高的声誉。

是不是,就因为这声誉,给了他方便,以至他如此大胆呢?

红萱皱着眉,心扑扑地跳。短歌还在旁边。依旧是那漆黑的悠长夜晚。短歌说,此事千万不可声张,只当做根本没来过这里,什么也没看到过,免得惹祸。

红萱点了点头。

后来回到夜来阁,悄悄地便睡下了,果真没有对任何人,尤其是薛灵芸提及当晚的所见,否则,以她那样不忌讳的个性,还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过了没几日。

晴朗的天气,原本是应该装点富贵与祥和的,但皇宫里却突然起了波澜。据说有太监经过御花园背后的冼色湖,看到一具漂浮的尸体,打捞上来一瞧,赫然是那仁心妙手的太医。

鲁延良。

鲁延良死了。

尸体被水泡得发胀,肺部亦有大量的积水,因而推断他是溺水而亡。而握成拳头的右手,攥着一根红绳,红绳上垂着暗红色带幽蓝血丝的琉璃鸳鸯。

是一对鸳鸯当中的一只。

那物件,曾是南方进贡的宝物——赤琉灵犀扣,寓意夫妻比翼白头,心神相通——那时候曹丕宠爱新入宫的西蜀女子仇兰涉,封她做昭仪,并将这灵犀扣赐给了她,让她成为这后宫里十二位得到皇上御赐宝物的嫔妃之一。

可如今,好端端的稀有物,反倒成了矛头的所在。

仇兰涉成了最具嫌疑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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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致的情况,是红萱从宫女太监们的口中,东拼西凑以后,回来向薛灵芸汇报的。

“昭仪您可猜到,负责盘问仇昭仪的,是谁人呢?”

薛灵芸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苍见优那张英俊的脸:“除了他,谁还会无聊到,专管这些劳什子的后宫凶案呢?”可是说完,却想起自己似乎也总参与这些所谓劳什子的事情,不由得柳眉一蹙,直想把刚才的话收回去。红萱倒没有在意薛灵芸细微的神态变化,也不卖关子了,便继续将打探来的消息说出来。

盘问并没有太大的收效。因为仇兰涉总是带着一般嫔妃固有的骄矜和刁蛮,她说,前些日子游园的时候,赤琉灵犀扣便掉了,也不知是在哪里掉的,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又怕皇上知道了会怪罪她,因而不敢声张。话说得简略,将自己跟鲁太医的事情立刻划开了界限。是真是假,都没有证据能证明。苍见优也不知信还是不信好,满腹的疑惑,无从着手。

没几日。

郭后颁了懿旨,要羽林骑掘地三尺,搜索后宫,势必要将另一半赤琉灵犀扣找出来。她对后宫的治乱颇为看重,尤其是近来连连起风波,便铁了心要狠狠地纠察。

最后,另外那半块琉璃鸳鸯,是在撷芳楼宫女熹微的枕头底下找到的。

宫女熹微当场吓得两腿发软,扑通一声跪下去,直喊自己无辜,说自己压根不知道这鸳鸯是从哪里来的。熹微是陈尚衣的心腹,她自然极力地维护她,说熹微向来都是跟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去杀人。

她们也的确没有说谎。

因为鲁延良死的时候,熹微跟着陈尚衣,正巧在莫琼树的景岚宫做客。正当郭后雷霆震怒,严厉地盘问陈尚衣和熹微的时候,莫琼树施施然地来了懿宁宫,将当天的情形说了,这才替她们主仆二人洗脱了嫌疑。

郭后亦哑口无言。

若说莫琼树的性格不讨喜,那最不讨的,便是郭后的喜。郭后总觉得她高傲,说话不留余地,常常是冷嘲夹着热讽,一派目中无人的姿态。可是她却也没有证据证明莫琼树说的是假话,最后只能暂时作罢。不过陈尚衣受的惊吓着实不小,回到撷芳楼,狠狠地将熹微处罚了,并且要她坦白那鸳鸯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熹微哭哭啼啼,道:“昭仪,莫夫人也说了,鲁太医的死宫中谁人不知,若真是奴婢所为,奴婢怎么还会留着那鸳鸯,等着人来搜。奴婢真是毫不知情的,不晓得那鸳鸯怎么会跑到奴婢的房间里去了呀。”

“如此说来,难道是有人故意栽赃?”陈尚衣怒道。

熹微道:“奴婢只是一名小小的宫女,平日里跟着昭仪,除了撷芳楼的宫女,很少跟外面的人接触,奴婢觉得,这嫁祸的事情,断然不会是冲着奴婢来的。或许是有人想借此机会陷害昭仪也说不定。”

陈尚衣盯着熹微,瞳孔时而放大,时而缩小,最后,脑子里似飘出一个人影。她站起来,摆手道:“你且先去休息。”

“是。”

熹微退出房间。陈尚衣咬牙切齿地扬了扬眉,狠狠地吐出一个名字:“薛灵芸。”说到栽赃陷害,在陈尚衣的脑子里,头号嫌疑对象便是薛灵芸了。但其实压根也说不过去。陈尚衣不知道薛灵芸可以用什么法子偷偷地潜入撷芳楼,将鸳鸯摆在一个宫女的枕头底下,况且,若真是要栽赃,怎么也不比塞进她这个昭仪主子的枕头底下来得直接。但陈尚衣心里发气,怒火烧红了眼睛,纵然自己的推理漏洞百出,却还是将薛灵芸恨了个十足,总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她在趁机暗害她。

然而,那赤琉灵犀扣,其实是撷芳楼的一个小宫女在无意中捡到的,起初,她只知是富贵的宝贝,却不晓得其来历,满心以为可以找机会偷偷地带出宫,卖个好价钱。可是,从鲁延良的死,到羽林骑搜查后宫找琉璃鸳鸯,小宫女才醒悟原来自己捡到的不是发财的宝物,而是通向鬼门关的钥匙。偏巧那天她受了熹微的气,于是就想要故意整她,将鸳鸯偷偷地藏在她枕头底下,结果,就惹出那么大的一场风波。

案情悬而未决。

迷离深宫,这似乎并非太诡异的事情。歌舞照旧。表面的平静,压制住了内里的波澜。那日,曹丕带了一众妃子在御花园赏春色。

时值暮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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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中,亭台楼阁,峥嵘缥缈。万紫千红的花,开得遍地妖娆。再摆上一桌佳肴,脂粉混着美酒的醇香,风光无限。

曹丕坐正中的位置,左右分别是郭后与莫夫人。薛灵芸坐在敬淑媛的旁边,对面是陈尚衣。那女子可以对着任何人笑得花枝招展,可是一旦目光落到薛灵芸的身上了,立刻就能在笑容里多加两把利刃,像是恨不得薛灵芸喝下吃下的全都淬着封喉的毒。

薛灵芸旁边的座位是空的。

本来是预备给仇昭仪的,可她因身体不适向皇后告了假。陈尚衣便说了:“这样的酒宴,仇昭仪素来不爱缺席,如今这一病,想必后悔都来不及。”

众妃嫔便嗔她:“别人的事情,关你什么事。”

在座有大半的人皆对这陈昭仪的聒噪跋扈颇为不满,因而总是巴不得她能收敛了她那把敲锣似的大嗓门。但她们也都知道陈尚衣除了无理取闹就没有做过太伟大的事情,她是典型的自认聪明却聪明不足,这样的人,在后宫是最容易被看穿,也最不容易构成威胁的。

那一日,春风和煦,其乐融融。

曹丕时不时地开怀大笑。众妃嫔亦是表现得谦恭友爱。睦宁的气息感染着景色亦醉人。刚入夜,皎皎的明月便上了梢头。即使曲终人散去,留下的也是一地芬芳。

疏影暗香。

唯有紫堇宫明月楼,漆黑一片,透着诡异和幽怨。那便是仇兰涉的住所。宫中传言,紫堇宫风水欠佳,因而住进去的妃嫔们无论初时怎样风光,总难以维系,她们就像一条条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又可惜,寂寞地住在那里,不算失势,但也无法大红大紫。譬如已经死去的段巧笑,以及这位仇昭仪。

仇兰涉已年近三十了。比不得陈尚衣、薛灵芸的年轻美貌,也不及皇后、莫夫人的才情端庄。所以,陈尚衣说,每次像那样的酒宴,仇兰涉必定盛装出席,为的就是想重新引起曹丕的注意。可是这一次她没有出现。

谁都不清楚个中内情。

仇兰涉坐在梳妆镜前,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眼眶中,是盈盈的泪水。比起数天前,她此时已平静了许多。

数天前。

某个酣梦初醒的清晨,仇兰涉突然发现镜中的自己变得枯黄,犹如一个晒干的橙子,而且原本光滑的肌肤上,多了许多红色的颗粒,像小孩子出水痘一样,但却没有痛痒的感觉。她慌起来用指甲去挤,结果,那些颗粒破了,流出水,皮肤变得粗糙发红,她的脸就像一片加速生长的草地,开了越来越多刺眼的花。

仇兰涉吓得尖叫起来,摔破了铜镜,胭脂水粉推落一地。

谁都知道,在后宫,容貌对于一个女子的重要。原本就已经失势的她,如果连容貌也毁了,无疑是雪上加霜。

宫女们亦是吓慌了手脚,跌跌撞撞要去找太医。

仇兰涉红着眼睛,喝住了宫女,似哭非哭地怔了半晌,咬牙切齿道:“去找鲁延良鲁太医,要他夜晚三更时分入宫来,在冼色湖畔的竹林等我。切记,不可声张。”

那是鲁延良被人发现浮尸于冼色湖上的前一天。

而事实上,仇兰涉与鲁延良,在私下里碰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仇兰涉回想他们第一次在冼色湖畔见面的情形,也是这么深的夜,鲁延良穿过竹影暗香,款款地走到她面前,她还有些微的怔忡,虽然他不如曹丕那样魁梧威严,也不如宫中许多年轻俊俏的侍卫那么青涩可人,但他却有他飘然的气质,她不由得看痴了。

鲁延良道:“仇昭仪,您要的东西,下官带来了。”说着,便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布袋,“老规矩,初次交易,宫女是不能替主子出面的。所以,只好劳烦您亲自来一趟。下官这是为了好确认,以免有宫女欺瞒着,在背后暗箱操作,希望昭仪能谅解。日后,若昭仪还要这东西,便直接告诉下官,下官可以亲自送去明月楼。”那鲁延良倒也狡猾,他在宫中贩卖五石散若被发现,是杀头的大罪,所以便自己定了规矩,初次交易,必须得由主子们亲自与他见面,那样他便能掌握究竟是哪些嫔妃顶着欺君的罪在服用五石散。她们知道他是交易的源头,他便也知道她们有那样一条不可告人的秘密,彼此相互牵制着,谁都有筹码,便都小心翼翼地保守这个秘密,自然有保障得多。

后来,在那样的基础上,往来交易就更频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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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延良给仇兰涉的,乃是宫中明令禁止任何人服用的五石散。纯白的粉末,只要轻轻地放在鼻子底下吸上几口,立刻就能使人如临仙境,忘掉所有的哀愁烦恼。但那却也是致命的毒药。一旦吸上了,就如同掉进无底洞,难以自拔,若强行戒除,其痛苦犹如割肉剜心;若不慎吸食过多,亦有可能暴毙。而长期地倚赖这种药粉,只会使人意志消沉,身体亦逐渐地被磨蚀,变得孱弱,随时可能死亡。

因此,皇令早已昭告了天下,禁止售卖及吸食五石散。

然而宫中的嫔妃里,仇兰涉不是唯一一个沉迷于五石散的,她们借药粉麻痹自己,从而不去想这深宫暗无天日的生活,不必为了寂寞而痛苦。五石散就好比是皇上的一个幻影,吸食了,闭上眼睛,就如同跟那勇猛威严的男子交缠。

夜夜贪欢。

这种情况,在暗地里已经持续了近一年。直到两个月前,鲁延良告诉仇兰涉,他正在研制一种新的药粉,可以混合在五石散里,服食之后,不但能给人飘飘欲仙的快感,又可以令女子的容颜焕发光彩,青春永驻。

仇兰涉无法不心动。

起初,药粉吃下去并没有任何不妥,她甚至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变年轻了。可是,如今情况突然急转直下,仇兰涉唯有偷偷地约见鲁延良,想要他医治或给出一个解释。但因为他们之间的交易跟五石散有关,若是堂皇地要鲁延良以太医的身份到明月楼诊病,怕引起别人的关注,从而泄露了她的病因。她只能在冼色湖等他。

鲁延良如约前来。

三更时分,鲁延良行至湖边,看见仇兰涉,便狡黠地一笑,蹑手蹑脚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她,呢喃地唤,美人。

仇兰涉心头一震,回想几个月前的某天,鲁延良送五石散到明月楼,恰好她正在榻上迷醉得云里雾里,后来不知怎的竟交缠到一起去,因而开始了彼此间暗渡陈仓的关系。之后,往来更是频密,有时候在明月楼,有时候甚至就在这僻静无人的野地。

彼时。

仇兰涉轻轻地转过身,就着月光,鲁延良被狠狠地吓了一跳,惊道:“你的脸……”仇兰涉目光凛冽,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是,是那些五石散?”鲁延良战战兢兢。

仇兰涉怒道:“你若是不能医好我的脸,我便没有必要再活下去,到时候,我索性将你的事情全抖出去,要你给我陪葬。”

鲁延良害怕得很,只想先稳住仇兰涉,便答应她尽快找出解决的办法。然后欲拂开仇兰涉的手,三十六计走为上。可仇兰涉却还是抓着他,说一些威胁的话。他不耐烦了,用了力气,抓了仇兰涉的手向后摔,没注意到堤岸湿滑,仇兰涉一个趔趄便往水里跌去。他连忙伸手去拉,这一拉,就将两个人的位置调换了,他自己反倒落进了水中。大概是因为纠缠的力道,他落水的地方和堤岸隔开五六米远,他是旱鸭子,扑腾得水花四溅,仍然抓不到一根救命的稻草。仇兰涉亦不懂水性,只能站着眼看着他挣扎得没了力气,沉入湖水里。

等仇兰涉失魂落魄地回到明月楼,才发现自己佩戴的御赐之物赤琉灵犀扣只剩下一半挂在腰上,另外那半已不知所终。她料想是跟鲁延良纠缠的时候弄掉了,可是眼看已到五更天,她担心若再回头去找,会被人发现,索性就将剩余的这半只鸳鸯拿到御花园随处扔了,心想,若是以后被谁问起,就一口咬定那灵犀扣早已丢失,无从对证,谁也奈何不了。

只是。

午夜梦回,总要看到鲁延良落水的那一幕,他的绝望,怨恨,都在冰凉的湖水里挣扎。再看看自己,用尽了办法都不见恢复的容颜,仇兰涉整个人已然崩溃,所剩的,只有那一堆白色的粉末。她遮蔽了明月楼里所有能映照出自己模样的东西,时而哭,时而笑,又不准任何人请太医或者将消息泄露出去,终日躺在榻上,吸食五石散。

这一日。

小宫女进来收拾打扫,看到仇兰涉半人半鬼的邋遢模样,便想要好心劝她,道:“昭仪,容貌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虽然重要,却并非全部。再是倾国倾城的女子,容貌也是最留不住的。好比那新入宫的薛昭仪,眼下虽然风光,哼,但再过几年,总是要衰退了去。”

小宫女不懂得安慰人,原本一番好意,可是在仇兰涉听来却句句带刺。她踉跄着从榻上下来,指着小宫女,怒道:“你说,薛灵芸到底有多美!小贱人,吃里爬外,竟说她倾国倾城。好,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如何倾国倾城。”

说罢,拿起桌上的茶壶,朝着跪地求饶的小宫女狠狠地砸去。光滑的碎片,散发着凛冽的寒光,犹如一柄刀剑的锋芒。

翌日清晨。薛灵芸带着红萱,闲庭信步地游着御花园。水粉色的衫子浸在春末夏初的薄雾里,带着幽凉的柔软。

薛灵芸道:“红萱,这园子里,是不是除了兰花,别的花都能任意采摘的?”

红萱忍俊不禁,道:“是的。除了莫夫人,就再没听说哪位嫔妃惜花如命了。”薛灵芸便扬了扬眉,开玩笑道:“不如我也去向皇上讨个情,就说我喜欢……喜欢……什么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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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红萱嬉笑着接道,“菊花清雅。所谓人淡如菊。”

薛灵芸摇头:“不好。那是清明上坟的时候用的。”

说罢,两个人都盯着对方,掩着嘴弯腰笑起来。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回荡在清晨幽静的花园里。即便隔得很远,也能听得真切,让人不由心中轻轻一漾。这时候,薛灵芸看到迎面走过来一名女子,用纱巾蒙着脸,步伐很急促,落脚也似乎很用力。

薛灵芸正纳闷,对方已经走到面前,突然,竟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杏眼圆睁,朝着薛灵芸狠狠地扑过来。

这措手不及,谁会想到。

薛灵芸慌得赤手迎过去,抵住了对方的胳膊,但匕首还是落下来,就在手背上,划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红萱从背后扑过去抱着那女子的腰,但那女子犹如发了疯一般,力气大得出奇,竟然将红萱甩开去。红萱撞到旁边的石头上,疼得几乎站不起来,只能嘶声喊着,有刺客,有刺客。

蒙面的女子撇开了红萱,便又向着薛灵芸扑过去,一边还喃喃地低吼着:“小狐狸精,我要毁了你这张脸,看你还怎么迷惑皇上。”

“啊——”薛灵芸趔趄着跌坐在地上,眼看躲闪不及,只能抱头尖叫。但是,一切似乎突然静止了。薛灵芸从指缝里向外看,看到的脸,已然换成了苍见优,只见他满脸惊惶地低下身来,道:“属下来迟,薛昭仪受惊了。”

薛灵芸心中一动,几乎要哭出来,再看刚才行凶的女子,此时像个沙包一样摔倒在旁边,脸上的薄纱已经掉下,露出苍老蜡黄又带着红色沟壑的皴裂皮肤,薛灵芸吓了一跳,轻道:“那是仇昭仪吗?”

可此时苍见优却全然不管那发了疯的人究竟是谁,只从怀里掏出平日随身带着的金创药,捧着薛灵芸的手,道:“别动,这伤口若不及时处理,会化脓的。”

薛灵芸一怔,看着苍见优轻蹙的眉心,那严肃甚至凝重的表情,将他的模样衬托得更加英俊。她忽然有些失神,脑子里瞬间挤满了跟他有关的画面。不自觉地,脸竟也微微红起来。便在他们都以为相安无事疏忽大意的时候,满怀怨恨的女子踉跄着站了起来,并且依然用那锋利的匕首,冲着他们呼啸而来。

苍见优是背对着仇兰涉的。

当薛灵芸的一个“小”字刚出口时,他仍然聚精会神地替那道不属于他的伤口而心疼。所以,第二个“心”字还在嘴边,再要抵挡已经来不及。

还只是回转了身,匕首却已经扑到面前,不偏不倚地,插进了苍见优的胸膛。

血色暗红。

从淡青的衣襟里,如瀑布顺流而下,染红了面前一大片。苍见优双膝一软,跪下去。薛灵芸扶着他,几乎将他揽进怀里。这时候,哪怕是有无数的刀剑远远近近地刺过来,她也不要再抵挡了。

就那样,将男子死死地揽在怀里。

泪雨倾盆。

仇兰涉通红的双眼露出更愉悦的凶光,再次举了刀,却突然听见一声怒喝。她扭头看,赫然是她日思夜想的帝王。

她的动作有片刻的停顿。

曹丕随行的侍卫已然奔涌上前,将她制住,将苍见优和薛灵芸紧紧地环在当中。曹丕急忙走过来,一面喝道“传太医”,一面将薛灵芸扶起来,痛心道:“朕来迟了。”旁边遭大风刀架了脖子的仇兰涉声嘶力竭,呼喊着吾皇万岁,可曹丕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薛灵芸呆呆地看着逐渐昏迷的苍见优,连片刻也舍不得将目光挪开。红萱趁着众人不备,偷偷地扯了扯她的衣角,她方才恍恍惚惚地清醒过来,对曹丕道:“臣妾受的只是小伤,不打紧。”说罢,声音哽咽起来,“可是,苍少将为了救臣妾……”

曹丕连忙安慰:“太医马上就到了。夜来,先随朕回宫休息。”

不。不。一千个不。一万个不。薛灵芸使劲地摇头,刚刚止住的泪水,便又落下来。太医怎么还没有到呢?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了,血越流越多,有一些,甚至开始凝固。他会死吗?这一次,就在自己的面前,闭紧了双眼再也睁不开?

心那么痛。

痛得像有火在烧。

可是,旁边站着的,是权倾天下的帝王。怎么可以在他的面前为了别的男子痛苦失态。这一点薛灵芸几乎要忘记了,若不是红萱再次暗示了她,她只怕要哭倒在苍见优的身上。她只能拼命地忍了,由着曹丕将她搀扶起来,缓缓地走远了去。

一路走,一路仍然止不住地回头。

盈盈如秋水的双眸,似蕴藏了无比深邃无比激烈的情愫,将那受伤的男子紧紧地缠绕。于是,男子在闭上眼睛的一刻,迷糊的脑海里,便将那眼神,满满地装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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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如泣。

是夜。

夜阑人静。薛灵芸站在窗前,望着头顶惨白的月光,眼中的忧虑,浓得化不开。渐渐听到脚步声传来,她心头一紧,便赶忙迎上去,还没有瞧见人,话已然出口:“红萱,可有打听到什么消息?”

红萱推门进来,拂了拂衣袖,道:“昭仪且放心,听宫女们说,那一刀并没有伤及心脏,太医们有把握能医好他。”

薛灵芸悬着的心稍稍平稳了,可是,紧张担忧,却也不见消退:“红萱,我想去看看他。”

“出宫?”红萱一阵激灵,“万万不可。昭仪,擅自出宫若是被皇上知道了,受的责罚可不小。”“那我便去问皇上,求得他的批准。”“保护宫中安全,原本就是苍少将的职责所在,他救了您,您可以奖赏酬谢他,但是却没有听说哪个妃子为了这等事情离宫探望。况且,况且——”红萱急冲冲地说到这里,语气缓下来,吞吐道,“昭仪难道不觉得,在御花园的时候,你们靠得太近,太过亲密了吗?”

薛灵芸愕然。

又听红萱说道:“皇上的疑心重,您是知道的。当初甄妃和鄄城侯,无中生有,他亦能生出怀疑,所以,奴婢始终认为,昭仪应该避忌一下才好。”

可是。

可是那心跳得厉害,眼皮也跳得厉害,仿佛是有巨大的灾难就要降临了。站着坐着心思都不在这皇宫里,怎么办呢?薛灵芸沉思半晌,道:“我问心无愧,何必怕他怀疑。”那意思,便是铁了心要走这么一趟。

红萱知道薛灵芸的倔犟,唯有顺着她,道:“不如由奴婢代昭仪前往?”薛灵芸没有吭声。沉默或许比反驳更显温柔。

她们大概都知道,如此,便是极限了。

第十一章深宫暗涌

中郎将府,自然比不得皇族达官府邸的显赫。只是平常的宅子,简洁,清雅。家丁亦不多,显得安静而井然有序。

管家领着红萱进去的时候,苍见优在卧房里半躺着。上身缠了白纱带,还染着褪色的血渍。

红萱行了礼,将自己此行的目的尤其是薛灵芸的问候逐一解释了,浅笑着望着苍见优。苍见优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

门外进来两名丫鬟,作揖道:“大人是时候换药了。”

管家便上前扶着苍见优起身,颇为吃力的模样,可以想象那刀伤定然不轻。红萱默默地退开,本想退出门外,却听啪啦一声,扭头看,原来是毛躁的小丫鬟不慎撞翻了床边的高架,摔坏了架子上黑色的檀香木盒,盒子里,零零碎碎的东西滚落一地。

红萱连忙蹲下来帮着收拾,可是,突然,目光凝固了,动作僵滞,连表情,也是极力修饰着,才不至于惊讶得面目全非。

那样的一幕,在回宫的途中,就像梦魇似的纠缠着。

直到回了夜来阁,看见薛灵芸,红萱想也没想,脱口便道:“我看见了,看见了。”薛灵芸以为她所指的是苍见优,急忙问:“他的伤势如何?”

红萱摇头,狠狠地咽一口唾沫:“昭仪,还记得青棉吗?”

薛灵芸莫名其妙:“记得,又如何?”

“青棉死时,擦着甄妃最爱的七日香,怀里揣着详述郭后陷害甄妃的事实的血书,这是我们的计划,昭仪可还记得清楚?”红萱太过着急,因而有些语无伦次,“青棉的尸体不见了,在现场留下七日香,还有短歌的令牌,那血书,血书也跟着尸体一起失踪了,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青棉坠楼的事件。可是,奴婢,奴婢在苍少将的府上,却见到了那封血书。”

薛灵芸大惊:“你可是看仔细了?”

红萱揶揄道:“信封上的字还是我写的,我怎会不认得。若不是我亲眼看见,哪里会想到,那血书竟收在苍少将床头的檀香木匣子里。”

薛灵芸狠狠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红萱站了半晌,亦是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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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窗外几点雀鸟的鸣叫声,冲淡了这份沉重。薛灵芸轻声问:“苍少将,他的伤,怎样了?”

红萱面无表情:“仍是有些虚弱,但确实已经没有大碍了。说是再过两天便可以下床走动,最多半月即可痊愈。”

“哦。”薛灵芸只应了一声。

本来还想要重重地松一口气,或者至少感慨一句那便好了,但偏偏听见这样一个消息,将眼看着要获得的喜悦和平静驱赶得没了踪影。

半月之后。

已渐渐地到了炎热的酷暑季节。花香依旧满园。薛灵芸原本是应了皇上的传诏,到冼色湖观一场小型的水戏,经过九曲游廊,看到一个黄色的方型小布包掉在地上,她俯身拾起,正纳闷地打量着,却听身后的红萱惊悚地啊了一声。

“怎么了?”薛灵芸问。

红宣指着黄布包:“您看这布包背面写着的,可是皇上的生辰八字?”她这么一说,薛灵芸再仔细瞧,这布包背后写着的,竟然真是曹丕的生辰八字。薛灵芸忙问道:“你可知这东西是何用处?”红萱的脸色早已经变了,青青白白,战战兢兢地说道:“只怕,只怕是下诅咒用的。”

诅咒?

薛灵芸惊骇地捏着那布包,她素来不信鬼邪之说,但这布包,纵然不奏效,却也能说明后宫里有人想要加害帝王。她感到心悸。这时,便见郭后带了宫女行色匆匆地过来,径直走到她面前,将她手里的布包夺了去。

“这布包是皇后娘娘的?”

“嗯。”郭后冷冷地瞪着薛灵芸,道,“今日的事情,你便当做什么也没看见,你可记好了?”

薛灵芸恭顺地低了头,但心中的忐忑却时时刻刻都沸腾着。后来,那水戏看得也不踏实,尤其要刻意地避开郭后的视线,仿佛一碰上去,就如同受了一个火辣辣的耳光。

然而。

她们都没有想到的是,御花园那一幕,早已经被当时恰好经过的陈尚衣暗暗看在眼里。她欢喜激动不已,因为那对她来讲可谓是绝好的报复薛灵芸的机会。她便私下里教宫女散布谣言,说皇后用妖术谋害帝王,才半天的工夫,流言几乎传遍了整个后宫,亦传到曹丕的耳朵里。

曹丕龙颜大怒。

随即派人前去搜索,真的在懿宁宫搜出一块紫檀木的碑牌,用小方鼎立着,系红布,背面刻了曹丕的生辰八字。而在郭后的身上,亦搜出那黄色的布包。东西呈到曹丕的面前,曹丕瞪圆了双眼,盯着郭后问道:“你如何解释?”

郭后深吸了一口气,反问道:“皇上真的相信传言,以为臣妾想要诅咒皇上?”

这女子凌厉的目光里透着坦然和无畏,还有戏谑和揶揄,曹丕不由得心中一动,但什么也没说,便继续等着她的解释。她缓缓道:“这叫灵犀木。臣妾早年在民间的时候,遇见过一群湘西人。他们说,将丈夫的生辰八字刻于木上,并且随身带着特制的黄色布包,可以使丈夫对妻子宠爱有加。这是他们流传了几百年的习俗,皇上若是有怀疑,便可立刻差人去湘西问个究竟,看臣妾有没有说谎。”然后,说着说着,眼神逐渐暗淡下来,“皇上有多久不曾来过懿宁宫,想必您自己也不记得了吧。”

曹丕顿时愕然。原本烧得正旺的怒火,竟也熄灭了。半晌,摆了摆手,道:“这次的事情,朕便不追究了,但你身为后宫之首,当谨言慎行,尤其不可沾染这些荒诞的民间异术。”话毕,望着郭后,那眼神极为认真,堂下的女子亦仰面看定了他,眉宇间充满期待,可是最终谁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那日,郭后回到懿宁宫,面带愁容,拨弄着一株新开的茉莉。依稀地回想起跟曹丕的初相识,尽管那时候他们中间还隔了才艺双绝的美人甄宓,她在他的眼中如同透明,但她却是深深地将他看进了心底去。

这时,贴身的宫女绿荃喜滋滋地进来了,行礼道:“娘娘,皇上派人来传话,说是今夜会来懿宁宫。”刚说完,就听啪的一声响——

娇嫩的茉莉已经折在手里。那白色的花骨朵,蜷缩着,像一张即将要展开的笑脸。女子的柔荑轻轻抚过,在嘴角,绽开一抹欣慰的笑。

她终于等到他了。

只不过,在等候皇上的御驾亲临之前,还有一件事情,是不可不做的。那会儿,薛灵芸还在思忖着究竟是谁泄露了黄布包的事情,右边的眼皮接连地跳,坐立都不安。

结果,皇后便带着人过来了。

气势汹汹。

一改往常的冷静和蔼。

薛灵芸急急地行礼,却遭郭后一声令下喝止:“哀家生平最恨煽风点火搬弄是非的女子,哀家警告过你,那天的事情,你要当做没看见没听见,你却偏要跟哀家作对,若是不好好地教训你,这六宫之中,可还有法纪。来人哪,给我好好地掌嘴。”

说罢,同来的两名侍卫便将薛灵芸反手押住,阴阳怪气的太监站到薛灵芸面前,幸灾乐祸地卷起了袖子。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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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记耳光便是铆足了力气,落在面颊上,疼得连头皮都发麻。红萱带着夜来阁的宫女纷纷跪在地上向郭后求情。薛灵芸却是咬紧了牙关,恨恨地道:“夜来不敢违逆皇后的意思,更没有在暗处散布谣言中伤皇后,夜来是冤枉的。”

可是,谁又知道当时在场的,除了懿宁宫及夜来阁的人,还会有第三者呢。郭后认定了薛灵芸,任她怎样控诉,拿不出实质的证据来,也很难替自己脱罪。郭后仍声色俱厉地喝道:“继续给我掌嘴。”

“是。”

太监俨然将这事情当成了一种乐趣,每次都是欢天喜地地狠狠掌掴下去。薛灵芸的双颊红肿,嘴角还渗出血渍来。

足足地掌了一百下嘴,方才罢手。

薛灵芸的脸,肿得像贴了一片桃瓣。事情很快传到曹丕的耳朵里。那威严肃穆的帝王,听罢太监的讲述,已觉火起,后来匆匆地去往夜来阁,看见薛灵芸委屈的模样,更加心疼不已。他揽着薛灵芸,声音极尽温柔:“皇后性子急躁,让你受委屈了。别哭,朕会好好地疼惜你。”

可薛灵芸要的不是疼惜!

是公道。是信任。

她倔犟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落在曹丕的眉宇间:“皇上,您相信夜来吗?”

曹丕顿时语塞。若说疼爱,是一定的。但这宫中女子的心思复杂,是非繁多,他不是不清楚,因而宁可都交给皇后去处理,也不愿堂堂一国之君纠缠于宫闱的明争暗斗里,所以,素来对这类事情左耳进,右耳出,宁可装得不计较不在乎,也不愿陷进去,去理出什么头绪来。说穿了,他对宫中许多妃嫔的品格都不甚了解,哪怕那个人夜夜都伴在枕边,终日谄媚温存,始终,也仅仅是流于这些浮华的表面。

对薛灵芸,亦如此。

所以他答不上来自己到底信不信她。他只将她看作一朵需要呵护的花,一枚晶莹可人的珠子,好好地爱惜着,他想,也足够了。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像死去的甄妃那样,值得他去揣摩深究,值得他剖心掏肺地倾诚以待。

薛灵芸便委屈地皱了眉头:“难道连皇上也觉得夜来是阴险卑鄙之人?”曹丕便回了神,赔笑着搂着薛灵芸,摇头道:“哪里的话,朕相信你,朕相信你就是了。”可这态度依然是敷衍,薛灵芸不是看不出来。于是心中的委屈更加翻涌,撅着嘴,开始不说一句话。

曹丕也有些沉默了。

在想起甄妃的时候,他的魂魄便常常不由自主地漂浮起来,心中软软绵绵的一处,生出难以忘怀的疼痛。

薛灵芸渐渐觉察到身边男子的异样,半是狐疑半是怯懦地将嘴唇一咬,双眉微蹙,问:“皇上您有心事?”

呵。心事。存在了多少时日已经根深蒂固的心事了。是说不得,解不开的。但是转脸看到怀中女子面容狼狈,却还要巴巴地望着自己,仿佛是在期待自己将心扉敞开。那纯澈的眼神,是多么难能可贵。他不禁心中一动,力道又紧了三分,像是要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血液里。

那一夜,夜色澄明。

曹丕宿于夜来阁中,芙蓉帐暖春宵如千金,几度云雨巫山的缠绵,将世间风月都比得暗淡无光。他忘记了,他原本已经派人传话要摆驾懿宁宫的。而那盛装的郭后在宫门前伫立了一炷香又一炷香的时间,看月隐花残,最终,仍是空等。

再过了两天。

薛灵芸脸上的红肿渐渐消退了,只留下轻微的印痕。而那时,苍见优的伤势亦痊愈,刚回宫复职,便听见有人议论皇后掌掴薛灵芸一事,他不禁心中记挂,便特地兜了圈,去了夜来阁。

可是,嘴上却说,只是顺路经过。

薛灵芸一看见苍见优,便想起红萱说在中郎将府看见血书一事,心里顿时堵得慌。她决意要向他问个明白,好过搁在心里胡乱猜测。她便邀他在院子里坐着,悠悠地说道:“我进宫的那天夜里,看到有人从宫门附近最高的一座塔楼上掉下来。苍少将可知道此事?”

苍见优脸色微变,低头喝了一口茶,道:“昭仪是眼花了吧?”

“那血书你又如何解释?”

薛灵芸突然激动起来,站着望着苍见优。苍见优眼神一凛,没想到薛灵芸竟会提起血书一事。再想起那天红萱来探望他的时候所发生的事,心中明白了八成,便压低了嗓音,道:“事不关己,己不劳心。昭仪入宫这么久了,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薛灵芸皱着眉头:“我只是,想听实话。”

苍见优错愕,却还是口硬,道:“说得出口的,未必是实话。”薛灵芸却瞪大了眼睛,严肃道:“但说的人是你,听的人,是我。”仿佛就是在间接地询问对方,难道你对我也不肯说实话吗。苍见优只觉得心里有一种软绵绵的疼痛,站起身,道:“血书是我藏起来的,尸体也是我派人暗中运走,并且,我命令当天在场的侍卫不可将消息泄露,所以,这么久了,那件事情,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突然沉默。

苍见优还是说了。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在薛灵芸的面前,他总是藏不住话,他真怕她要他将心挖了,将舌头割了,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要照做呢。

薛灵芸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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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在青棉坠楼的当天凌晨,便已经有羽林骑在巡逻的时候发现了,他们通报了苍见优,苍见优赶到现场,在青棉的身上搜出尚未开启的一封信,他看过内容,知道矛头是指向皇后的,他便派人趁夜将尸体移出宫外,并且勒令不可将此事泄露出去。红萱和短歌都曾以为是躲在暗处的恶势力从中做了手脚,害怕触到更大的阴谋,因而不敢再轻举妄动,谁知道,那未知的神秘人原来就是苍见优,而他的目的,也不过是想要维护皇后。而当初薛灵芸之所以会在苍见优的身上嗅到七日香的味道,也正是因为他接触过青棉的尸体。

而苍见优冒着知情不报的风险将事情压下来,如此这般地维护皇后,也是因为皇后素来便欣赏并器重他。

他说:“皇后于我,有知遇之恩。”

当初,虽说苍见优曾在混乱中救过郭后的性命,但后来若不是郭后屡次地提拔,他便不会有今日羽林中郎将这个头衔。他并不居功,反倒感恩,对郭后敬重拥护有加。他反问薛灵芸:“如今皇后母仪天下,将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又怎能为了那一封不知是真是假的告密信,再兴起轩然的大波呢?”

“但若那信的内容是真的呢?”薛灵芸依然步步紧逼,“如果真是皇后诬陷甄妃,难道就要颠倒黑白掩盖真相?这样做,对甄妃公平吗?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哪怕她是皇后,也不能逃脱。”

又是一阵沉默。

苍见优自知理亏,已然无从辩驳。谈话去到最尴尬的境地,只余下无边的暗涌,各怀心事的思量与纠缠。

最终不欢而散。

这时候,他们却都没有察觉,躲在院墙的背后,在雕花的镂空窗格后露出一副沉重表情的女子,手中一壶沁凉的酒,已然握得隐隐发烫。

锦带杂花钿,罗衣垂绿川。

鸾凤池的荷花都开放的时候,满目皆是肥硕的白与稚嫩的粉,碧绿莲叶接天,不断有蜻蜓蝴蝶竞相飞舞,那景致,美得令人窒息。

薛灵芸远远地便看见了凉亭里的莫琼树,面前的石桌上铺了一张洁白的丝绢,用玉镯子压着上角,旁边有笔墨和砚台。薛灵芸见她握笔轻轻地蘸了墨,却突然皱起眉头,道:“浮烟,这墨不够浓呢。”

浮烟道:“奴婢已经尽量少兑水了,大约是这墨不好吧。”

“在磨墨的时候加入洗衣用的胰子,便可使墨更浓而不易化。”薛灵芸一边说着,一边款款地步入凉亭,行礼道,“薛灵芸见过莫夫人。”

莫琼树狐疑:“此法本宫从未听说。”

“夜来旧时在家乡曾替书塾做过杂务,老夫子便是那样教的,夜来看过,的确是比只加清水磨出来的墨更为浓郁。”

莫琼树嫣然一笑,对浮烟道:“你可记好了?”

“是。”浮烟点头。

不过薛灵芸倒是对这难得的笑容多了几分期待,这大概还是第一次莫琼树收起了她的冷傲,以赞赏的口气说话:“在书塾做杂务?呵,在后宫之中,像薛昭仪这样不隐瞒自己低微出身的人,倒真是不多见。”

薛灵芸便笑:“夜来本就是乡野女子,何必隐瞒。皇上知道,宫里有许多人也是知道的。”

莫琼树站起身,让浮烟收了笔墨,道:“本宫累了,薛昭仪请自便。”薛灵芸正欲行礼,却见面前的美人儿脚步一颤,如风筝般向后倒去。宫女们都慌了,七手八脚地将莫琼树搀着,薛灵芸亦赶忙差红萱去传太医,自己便跟着去了景岚宫。

没多久,太医便到了。

诊断过后,太医面露喜色,道:“莫夫人身怀龙种,可喜,可喜啊。”

顿时,景岚宫一片欢腾。

薛灵芸则是没来由地激动,仿佛那怀孕的人就是她自己。她拉着莫琼树的手,道:“太好了,皇上知道了定必龙颜大悦。”

莫琼树只虚弱地笑了笑。待人都散去了,她轻轻地闭上眼睛,这些日子缠绕在心头的画面再次涌上来,那浮尸于湖面上的男子,曾经生动的音容笑貌,渐渐在脑海里铺展开。

谁都不知道,她和他是有过一段情的。

至少,在她看来,那是以真心交托的一段男女之爱。炽烈,纯净,没有瑕疵。她爱他。那是隐藏在她的心底最深最惊骇的秘密。

他的名字——

鲁延良。

深深刻刻。字字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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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当日仇兰涉行刺薛灵芸失手被擒,不但情绪非常激动,连神志也混乱不清。她在受盘问的时候说出了自己跟鲁延良买卖五石散的交易,而她的宫女则交代了两个人之间还有越轨的苟且行为,这些事很快就在后宫里传开了,自然传到了莫琼树的耳朵里。她开始哭泣,失眠,烦躁,因为自己交托了真心给那衣冠楚楚的男子,却没有想到对方原来是这样的低贱卑劣。

深宫寂寞。

但是,对于某些女子而言,那坐拥天下的帝王,身边粉黛众多,要靠长久的忍耐与等待,方能够得来一次眷顾。她们不甘这寂寞,渴望更多的欢愉。但莫琼树却并非如此,她对鲁延良,是真真切切的,出于爱。

宁可抛弃这尊贵的地位,华丽的生活,哪怕冒着欺君的死罪,仅仅换来一个眼神的温柔,却也是她爱的,她心甘情愿。

然而鲁延良没有给她同等的回报。

那些流言飞语,击破了她仅存的希望。她这才明白原来自己不过是那男子的一场消遣,一个笑话,她如何能不痛心。

但后悔已经没有意义。

她更加想不到自己会在这时候被验出怀有身孕。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这腹中的胎儿,究竟是属于曹丕,还是属于鲁延良。她的心绪激动,睡梦里连连出现紧张恐怖的画面,她的额头渗出冷汗,偶尔呼喊,伸出手在空气里胡乱地抓,突然,碰到一双温柔的手。她便醒了。

睁开眼睛,是曹丕喜滋滋地坐在床边。他望着她,眼睛里有从容的愉悦。

莫琼树对曹丕,也许没有多少爱意,但却觉满满的亲切和依赖。因为鲁延良的存在,她的心中是有愧疚的。她欲起身行礼,曹丕却扶了她,道,免了。

她轻轻点头。

“你安心地休养着,切忌劳累,朕会常来看你的。”曹丕道。

莫琼树莞然一笑,道:“臣妾没有那样娇弱,过些时日,在皇后的寿宴上,臣妾还要在众大臣面前抚琴助兴呢,皇上难道忘记了。”

曹丕听了不禁皱眉道:“这样的琐事,便不要去想了。”

莫琼树道:“这是皇后的安排,臣妾可不想因此惹她不高兴,好让人家有机会在背后说臣妾娇生惯养呢。”

曹丕哈哈大笑,摇头道:“朕就知你倔犟,但你得答应朕,凡事小心,不可操劳。”

“嗯。”

又几日。

薛灵芸去到景岚宫,恰好莫琼树与陈尚衣正在为寿宴上的表演排练。在荫凉的宫殿里,莫琼树细细地抚着琴,婉转的曲调,同她的娴静柔美相映成趣。陈尚衣就着琴音起舞,步履轻盈,身姿婆娑。两个人搭配得天衣无缝。

薛灵芸不忍打断,便在门外站着。

陈尚衣看见她,立刻停了下来,摆出一张黑脸。莫琼树不动声色。薛灵芸进来行了礼,道:“夜来带了些补品给夫人。”

“呵,景岚宫里难道还缺补品。”陈尚衣冷嘲热讽。

薛灵芸故意装作没听见,对莫琼树道:“礼虽轻,却是夜来小小的心意。”莫琼树微微一笑,示意宫女将补品接过来。陈尚衣颇为不满,跺着脚道:“姐姐有了身孕,不宜操劳,尚衣这就回撷芳楼去,姐姐好生休息。”

“嗯。”莫琼树简洁地应了。看着陈尚衣离开的背影,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唉,她总是这样。”然后又看了看薛灵芸,自言自语道,“陈妹妹虽然尖酸霸道,不容易相处,却也是简单之人。反倒是那些表面慈善温和的,却不容易看出内里的玄机。”

“是。”

薛灵芸低头,做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以前,她不明白何以莫琼树会跟陈尚衣那样的女子相处得来,以为是陈尚衣溜须拍马笼络了她,如今才知道原来她自有她的想法,是自己误解了她。而此时也依稀地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是有意在教她切勿被表面的假象所蒙蔽。她开始觉得在众人非议下的莫夫人其实并不是那样孤傲难相处,心里便有些微的温暖弥漫开。

皇后寿宴。

一众王公大臣皆列席,场面奢华而热闹。薛灵芸和嫔妃们随着曹丕一同到场,在座位上端正地坐了,望着四周,突然,眼神有些颤抖。

她看见羽扇纶巾儒雅倜傥的男子。

那不是曹植是谁。

没想到他竟然也回来了。彼时的他,由皇上下旨,鄄城侯改封鄄城王,但对他来讲却没有任何的意义,他看上去依旧那样寂寞,忧伤。当初,郭后撮合他与客曹尚书卢笛之女卢玉蝉,他带着卢玉蝉离京,却不晓得现在怎样了。

薛灵芸思绪翻涌,只觉越发地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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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阵优雅的琴音传来,似疾风冲破了封闭的沉思。薛灵芸抬起头,看见莫琼树端坐露台之上,十指翩跹飞舞;陈尚衣则着一袭豆绿轻纱,如蝴蝶般灵活柔媚。

“裳裳者华,其叶湑兮,我觏之子,我心写兮。我心写兮,是以有誉处兮。

裳裳者华,芸其黄矣。我觏之子,维其有章矣。维其有章矣,是以有庆兮。”

唱的是《诗经?小雅》的名段。声如天籁,余音绕梁,惹来四座喝彩赞赏不断。觥筹交错间,曹植的视线有一瞬间飘过来,正对上薛灵芸的,她便朝他笑了笑,举着杯,将辛辣的美酒仰头饮尽。再看时,曹植的目光却早已挪向别处。

酒宴散后。

薛灵芸遇见曹植,便唤了他:“王爷。”曹植停步,道:“薛昭仪。”很生疏的礼貌。薛灵芸浅笑道:“王爷此番回京是要待多久呢?”

曹植回答:“尚未可知。”

薛灵芸看着他的眼睛,那幽深的一潭,仿佛少了些波澜,就连说话都简洁仓促。她心中怅然,行礼道:“夜来先告退了。”

“嗯。”

这个字,从鼻子里发出,满是敷衍。甚至不待薛灵芸离开,自己的身影便已经消失在远处。薛灵芸呆呆地站着,想要叹息,那一口气却在身体里,良久难以呼出。红萱在一旁催促她:“昭仪,这天色看来是要下雨了,咱们赶紧回了吧。”

薛灵芸仰面看了看层叠的阴云,轻声道:“有没有觉得,是哪里不一样了?”

“天气?”

“王爷。”薛灵芸转过脸来看着红萱,“我总觉得,他和以前不同了,可是,到底哪里不同,却说不上来。”

红萱摇头,道:“想必是昭仪多心了。”

“是吗?”薛灵芸呢喃。步子又轻又慢,走了好一阵,方才回到夜来阁。这时候,灰蒙蒙的天空果真落起雨来。

紧接着,一道闪电划过。惊雷四起。黑云翻墨,白雨跳珠。雨势骤然汹涌。

第十二章灰飞烟灭

消息是在某日清晨传来的。

薛灵芸睡眼惺忪,穿着长袍,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凌乱的发髻正等着人来梳理。这时,红萱忙手忙脚地跑进来,喘着粗气,道:“昭仪,昭仪。王爷行刺皇上,已经被押入天牢了。”

薛灵芸腾地从座椅上站起来,拉着红萱,问:“哪个王爷?”

红萱缩了缩肩:“还能有哪个王爷?”

薛灵芸只觉得有一股气流从身体里泄去,手上的珠钗咣当落地,怔了半晌,方才狠狠地吸一口气,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红萱便将狩猎场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

狩猎,是早已听说的。起初,皇后借着寿辰,劝说曹丕邀请各亲王回京,意图缓和兄弟间或紧张或疏离的关系,所以,豪华的酒宴,与众同乐,包括狩猎,都是一种笼络人心的方式。谁知,那空阔豪华的皇家猎场,竟差点酿成一宗血案。

曹丕与曹植为了追赶一头麋鹿,先后奔入白桦林。可就在各自搭弓射箭的时候,曹植瞄准的,却不是那麋鹿,而是曹丕的心脏。

而彼时,作为羽林中郎将监管猎场安全的苍见优,便在不远处看见曹植举臂拉弓,他的眼神麻木而凶狠。苍见优紧张得渗了满手满脸的汗,大喝一声,那声音惊动了曹丕,因而在箭离弦的同时,曹丕立即闪躲,飞速的凶器偏离了心脏,刺中肩头,曹丕从马背上跌下来,却幸而保住了命。

曹植束手被擒。

整个过程,在场许多人都可见证,无法造假,曹植弑君叛逆的罪名不容辩驳,当即便被押入了天牢。

天牢不是任何人想去便能去的,尤其是后宫的嫔妃。没有皇上的手谕,任何人都不能随意出入。可是薛灵芸想去探望曹植,很想很想,也想问清楚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看是否有可以说情的苦衷。她怎么也不相信温厚善良的他会无端端地行刺自己的兄长。

曹丕却在火头上。

一听说薛灵芸想要入天牢探望曹植,他便涨红了脸,瞪着眼睛望着薛灵芸,表情极凶狠,说道:“看来,你不止是关心朕啊。”

薛灵芸倔犟地仰起头:“皇上,臣妾与王爷素有交情,臣妾想要探望他,只是出于对朋友的道义,皇上若有其他的猜想,臣妾亦没有办法。但清者自清,臣妾自问问心无愧。况且,王爷为何要行刺皇上,皇上难道就不想知道其中的缘由,或许王爷能够念在和臣妾的交情,将实情说出呢?”

“荒唐——”曹丕拍案,“我堂堂一国之君,审问一个囚犯,竟然要靠一名女子,宣扬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薛灵芸不做声了,依然骄傲地仰着头,看着那高高在上的帝王,眼神里,有不同于其他人的直接和无畏。曹丕沉默着,视线落在别处。那气氛异常紧张,连周围的太监们都暗自捏了一把汗。谁知道,曹丕竟然又开口道:“你去吧。你最好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若是朕发现你有任何的异心,朕定然不会放过你。”

“谢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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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灵芸行礼退出了殿堂。远离了背后阴冷追随着的视线,远离了那华丽的琼楼玉宇,她狠狠地舒了一口气。可是,她知道,因为这场争论,这场奋不顾身的探望,从此,在她与曹丕之间有了裂痕,一道只会越来越大的裂痕,无法愈合,它预示着从前那些得宠风光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她是为了曹植。万般无奈之下的,一个或许可以称得上愚蠢的行为。值得吗?她自问。回荡于七窍之间的声音便回答她,值。

是的。勇敢而磊落地值。骄傲而不后悔地值。

她倔犟地扬起了嘴角。

当即,薛灵芸便带了曹丕的手谕去往天牢。那阴森潮湿的地方,时不时地飘荡着囚犯们的哀号。关押曹植的囚室在最里边,囚室外面正站了一名哭哭啼啼的女子,确切地说,是半跪着的,她抚着曹植的脸,眼神里满是疼惜。薛灵芸来的时候,她几乎不说话了,只是哭,薛灵芸只听到最后的三个字,对不起,然后她转头看了看薛灵芸,擦干眼泪,也不行礼,便匆匆地低头走了。

薛灵芸认得她。

她便是郭后做主赐给曹植的卢家女儿玉蝉。

薛灵芸轻叹一声,走到牢房外,透过圆柱的间隙看到曹植,他疲惫地坐着,望向自己,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她便唤:“王爷。”

曹植应了声,走过来:“你来了。”

“你为何要行刺皇上?”她迫不及待。曹植却轻描淡写地笑了笑,道:“既然已成定局,又何必诸多解释。”

薛灵芸摇头:“我不相信,更不明白。”

曹植仍笑:“你无须明白。”但那笑容敷衍,冷淡,和记忆中的温柔谦恭截然不同。薛灵芸心中一痛,道:“王爷,你为何好像故意要将我推开?”

“推开?”曹植笑道,“你何曾靠近过?”

什么?那疼痛的感觉更强烈了。眼前的男子竟然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就仿佛将她硬生生地推进了冰天雪地里。她的眉心拧出两道深深的褶痕,看着曹植,看着他眼睛里一圈猩红的血丝。目色一黯,她对身后的红萱道了声:“我们走吧。”

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路都紧紧地握着拳头,咬着牙,竭力将所谓的悲伤抛开。这时,红萱幽怨地叹道:“您为了王爷而顶撞皇上,可王爷却这样对您,奴婢实在替昭仪不值。”薛灵芸听罢,便站住了脚,忽然笑了,问道:“你想说什么?”

这大概就是彼此相处的时日长了而形成的默契吧。红萱知道,以薛灵芸的脾气,越是反常的事情她便越要追根究底,所以她故意用话来激她,想听她说出此刻心里的盘算。薛灵芸亦领会了她的意思,便笑眯眯地看着她,直截了当:“稍后准备些礼物,咱们去探望一个人。”

“是。”红萱的嘴角,泛起一抹忍俊不禁的笑意。她已经越来越喜欢这位年轻气盛的主子了,喜欢看她扬扬自得的骄傲模样,喜欢与她闲话宫中的是非,甚至,甚至有点喜欢与她一起介入大大小小的风波里面,经历那些新鲜的刺激的也是自找的麻烦。那种紧张忐忑甚至惊心动魄的感觉,是从前跟随甄妃的时候从未有过的。奇怪得很,她原本是明哲保身的怕事之人,但偏就是跟了这样一个主子,仿佛将她骨子里好管闲事的经脉都疏通了。

卢雨蝉住在曹植的苜蓿园。那园子和从前几乎没有两样,简洁,清雅,只在书房的墙壁上多挂了两幅字画。薛灵芸刚跨进去,正在伏案阅读的卢雨蝉便急忙起身:“怎么也没有人通传一声。民女见过薛昭仪。”

“你认得我?”薛灵芸的意思是,你既然认得我,何以在天牢的时候视若无睹地便走掉了?卢雨蝉会意,解释道:“那日在天牢我们见过了,当时不知道是薛昭仪,出去之后向门口的狱卒打听了才知道,民女无知,冒犯之处还望昭仪见谅。”

薛灵芸笑眯眯地搀着她起身,道:“我素来不拘礼节,卢小姐无须客套。”说罢,又顿了顿,道,“我是应该称你做卢小姐,还是……”卢雨蝉摆手:“民女跟随王爷,只是伺候他的饮食起居,我们,我们并未成亲。”

薛灵芸尴尬地笑了笑,道:“王爷却是很关心卢小姐呢,也是他托我来看你的。”

“哦?”

“上次在天牢里,王爷说他不能在身边照顾你,心中有愧,因而要我多来苜蓿园看看你。”薛灵芸说罢,仔细地盯着卢雨蝉的眼睛。眼睛是最容易泄露人心思的。卢雨蝉的眼睛明亮而温和,却在提到曹植对她的关心的一瞬间,黯了一下。虽然细微,薛灵芸却都看得清楚。这时,卢雨蝉作了揖,道:“薛昭仪,民女近来身体不适,不便待客,若是昭仪不怪罪,民女想要回房休息了。”

薛灵芸莞尔一笑:“你好生休养,我过些时日再来看你。”

走出苜蓿园,薛灵芸便迫不及待地要红萱去找苍见优,在夜来阁会面。红萱动作利索,薛灵芸刚回去,苍见优便跟了进来。客套的礼数之后,薛灵芸便问:“狩猎那天,是你亲眼看见王爷放的箭?”苍见优点头:“也是微臣亲手捉拿的他。”

“可有不寻常?”

“嗯?”苍见优皱眉,心想,何谓不寻常,但薛灵芸这样一提,他倒想起,曹植不仅端坐于马背上,镇定地任由自己扣住他的肩,而且,还幽幽地念了一句诗。这情景让他感觉非常滑稽,因而印象很深刻。薛灵芸听罢亦是纳闷,随口问他,念的是哪句诗。他想了想,道:“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这是汉代的乐府,抒发妻子思念远征的丈夫的闺怨。何以曹植要念这句诗,还是在那样莫名其妙的情况之下?

薛灵芸心中狐疑。

突然,她想起刚才在苜蓿园中曹植的书房内,挂着的其中一幅字画,便正是画的诗中场景,而左上角的两行题字,也恰好就是写的这句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莫非,这里面有什么关联?薛灵芸想来想去,便又想到卢雨蝉,她便问苍见优:“你可否替我留意一个人?”

“谁?”

“客曹尚书的女儿卢雨蝉。”

“为何?”

“我也不能解释,只觉得,她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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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苍见优竟露了愠色,有无奈也有不满,道:“皇宫里面还有谁是薛昭仪觉得怪怪的,要不要我都一起留意了?”

薛灵芸听出话里的讽刺,顿时来了气:“你若不查,我自己查便是。”

“你……”苍见优真是急了。想一想若真是她不管天高地厚地查,不晓得又要惹出什么祸端来。他一时语塞,不能再反对,可也犹豫着不愿答应。他那踟蹰为难的模样惹得薛灵芸不禁暗暗发笑,先前无伤大雅的怒气便消了,反倒是一股顽皮的劲又上来,便盯着苍见优,眼神一斜,微撅着嘴,问:“我怎么?我生得很好看,你不能拒绝我是不是?”

苍见优真想在这刁蛮昭仪的脑门上敲三下,可是男女有别,君臣更是有界,他只得将头一低,强作恭敬。那便是同意了。薛灵芸忍不住再次偷笑。

那之后,苍见优便暗中监视着苜蓿园和卢雨蝉的一举一动。不过,开头的几天,除了发现那女子作息规律,饮食及着装都非常讲究之外,并无任何的进展。她甚至没有再进天牢探望过曹植。后来,某天,她施施然地出了宫,回了客曹尚书府,在自己家中逗留了两三个时辰,便又离开了。

苍见优渐渐地觉得不耐烦,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听由薛灵芸的摆布,做这样无聊的事情。但他却没有想到,自己尚未查出当中的破绽,却反倒先暴露了。

卢雨蝉起初并不知道她受到了监视,直至她离宫回家探望父亲的那天,在父亲的书房里,卢家有食客进来汇报,说看见羽林骑的中郎将大人一路都尾随着小姐,卢笛因而震怒,卢雨蝉却反倒安慰父亲,说,女儿自有办法。

卢笛便奸猾地笑了。

谁会想到,素来尽忠职守的客曹尚书卢笛,原来并非他表面看来的那样简单。如果说,将女儿安排到鄄城王曹植的身边,是他始料未及的,那么行刺一事,便是他借此机会,早有预谋了。

卢雨蝉自小爱读医书,无论是正统的名篇名著,还是各地的散集偏方,她都粗略通晓。她用几种寻常的草药配置成能迷惑人心的药,给曹植服下,让曹植变得木讷,呆滞,然后她犹如催眠一般在他的耳边灌输自己的意愿,待到当日的药性散了,曹植便恢复正常,可实际上,他会变得越来越残酷和冷漠。久而久之,那些意愿也仿佛成了曹植自己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那样的想法,只知道,有了那样的想法便要付诸行动。

而那想法,那意愿,便是行刺曹丕。

每一次,卢雨蝉都将药放入曹植的茶水中,常常是曹植在书房写字阅读或办理公务的时候,喝过茶水就变得神思恍惚,然后呆呆地坐着,任由卢雨蝉在他的耳边叨念着那些魔咒一般的言语,眼睛麻木地盯着墙壁上的挂画。

那挂画是卢雨蝉的一个怪癖,无论在京城家中,还是随了曹植,她都会将两幅挂画带着,所以现在带到了苜蓿园里来。时间长了,挂画上的诗句,也像催眠一般进入了曹植的记忆。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薛灵芸依旧不动声色地前往苜蓿园,卢雨蝉扮出一副热情的模样,拉着薛灵芸直将好话说尽。有时,还要关了房门,两个人单独在屋子里,说是要说些女儿家的私房话,俨然将薛灵芸当做了闺中密友。

薛灵芸不禁暗自得意。

可是,每一次,支开了红萱,薛灵芸却不知道卢雨蝉正在故技重施。她将催眠的药放入饮用的茶水,薛灵芸喝下之后,待到再清醒过来,根本无法回忆起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可说话却越来越刁钻了,态度傲慢,甚至有一次将红萱骂了个狗血淋头。

某一日。

薛灵芸差红萱传了苍见优,在夜来阁里,设酒宴款待。红萱与苍见优皆感觉茫然,但却不能不遵从。那满桌的佳肴,喷香扑鼻,精美得无可挑剔。苍见优却没有吃几口,问了多次她此举的用意到底何在,薛灵芸却总是笑而不答。

从白昼到黄昏,再到天黑,酒菜都凉了。薛灵芸施施然地站起来,端了杯子,走到苍见优面前,道:“这一杯,我敬你。”

苍见优哑口无言,亦举了杯子。那冰凉的陶瓷刚触到嘴边上,突然,眼前凶光一闪,只见薛灵芸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小锋利的匕首,朝着苍见优的腹部用力地刺去——

惊诧的呼喊声震碎了安静的夜空。

鲜血,如迅速生长的藤蔓染上女子白皙的双手。

那匕首咣当一声落地。女子呆呆地伫立在暗香疏影的园子里,煞白的月光,照出她妩媚的轮廓,美如天仙。

良久。

良久。她昏倒在地。

那便是卢雨蝉对父亲所说的,女儿自有办法。她知道苍见优对她起疑,也觉察出薛灵芸对她的殷勤过于诡异,她便用对付曹植的方法催眠了薛灵芸,使她迷失,灌输给她刺杀苍见优的意识。然后,便有了薛灵芸行刺苍见优的那一幕。

那一幕,惊心动魄。

薛灵芸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安然地躺在床榻上。夜来阁中里里外外幽深静谧,仿佛是一座无人的空宅。

昨日发生的事情,突然在脑海里翻腾。薛灵芸胸中一痛,蓦地坐起,双眼瞬间变得红肿,满满的都是哀戚。然后就那么坐着,时而看自己白皙的双手,时而望向窗外的庭院。而当时将匕首插进苍见优腹部的那一幕,就像挥之不去的恶魔的爪子,勒住了她的脖子,堵着她的呼吸。她猛地号啕痛哭起来,嘴里还呢喃着,他死了。

他死了。

是我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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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念头像疯了一样敲击着薛灵芸,她感觉自己好像要被泥沼淹没了。她按着胸口慢慢地趴下去,伏在床边,不管怎么用力地咬住嘴唇,眼泪却还是无声奔涌,湿了白净的床单。她蜷缩着抱着自己的膝盖,像一只濒死的尺蠖。

这时候,红萱推门进来,见状,忙奔过来扶起薛灵芸:“昭仪,您怎么了?”说话间,红萱看着薛灵芸的眼睛,她的眼睛里,之前有一圈浓浓的红血丝,此时已经消退了。薛灵芸抽泣着,抱着红萱:“告诉我,他没有死,他还活着,告诉我——”

可是,红萱停顿了半晌,哽咽着,却还是说:“苍少将经太医抢救无效,当夜,当夜便死了。”

说罢,一阵静默。

如陷在沉寂的死水深潭,仿佛九霄之上的琼楼玉宇也都纷纷坍塌陨落。薛灵芸咬着嘴唇,咬出了血,却也不让自己发出哭泣的声音。但那眼泪,却仿佛是带着血,殷红,灼烫。红萱看得直心疼,便安慰地说道:“太医也给昭仪检视过了,证实您的体内有一种可迷惑人心的毒药,药性驱使您在自身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做出一些反常的举动,再加上——”

“再加上什么?”

红萱眼神闪烁,道:“苍少将临死前向皇上说情,皇上同意不追究,昭仪方可免于受责。”

“他,替我求情?”薛灵芸冷笑着坐直了身子,泪水冲刷过的地方,在白皙的脸上留下两道浅浅的痕印。

“嗯。”

“呵,求情啊——”这两个字撞进耳膜,薛灵芸凄然地笑了,笑得却比哭还要悲戚。她呢喃着说,“是我杀了他,他为什么还要替我求情?我应该死,死一千次一万次。红萱,我杀了他啊……”可是,纵然自己真的死了千万次,那个人,也是不能复活了吧。这无比清晰而残忍的念头一遍一遍侵袭着濒临崩溃的意识,她觉得自己是那么虚弱,那么无助,好像在一梦之间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陪伴守护在身边的朋友,还有那颗大无畏的鲜活的心脏。

红萱站在旁边,咬紧了嘴唇,握着拳头捏着满手心的汗。半晌,她补充道:“昨日,皇上已下旨无罪释放了王爷。”

语出,静默不减。

仿佛这样一个原本能够令薛灵芸振奋的消息,像鸡肋一般寡淡无味。她的悲伤,太深,太重了。

她呆滞地坐着。

脑海里交替播放的画面,那白衣挺拔的俊俏容颜,始终,也只是苍见优一个人。那么清晰。那么弥足珍贵。回想彼此从初识以来的种种奇遇和摩擦,那份关怀与默契,那些争执与矛盾,全都戛然而止。再不能续演。

她的心那么痛。

她从未如此,希望自己的世界灰飞烟灭。

纵是追忆。

也枉然。

红萱又唤了两声,薛灵芸方才渐渐地缓了一口气,道:“你刚才说什么?”

“皇上无罪释放了王爷。”红萱重复道。

是了,曹植。如今这一切,全是因为他。因为自己好管闲事的个性,累得苍见优丢了性命。她情何以堪?而且,为什么曾经自己以为无比重要的一个人,他脱困了,安然了,却也没有让她有一丁点的喜悦呢?

薛灵芸勉强地收住了泪,诧异地问道:“为何突然就释放他了?”“因为太医在王爷的身上也发现了跟昭仪所中一样的毒,皇上暂时解禁了王爷,说是待查明真相再重新决定如何处置,但王爷这会儿只能留在京城,哪儿也去不得。”

“太医为何无端端地去诊断王爷是否中毒?”

红萱低头道:“是奴婢。因为奴婢随昭仪去天牢探望过王爷,看见王爷的神态举止,还有眼睛里的红血丝,这些都跟昭仪的状况相差无几。所以,奴婢就大胆地请求皇上也给王爷诊断,他竟同意了。”薛灵芸听罢红萱的讲述,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只觉得平日里的红萱循规蹈矩,不相干的事情决不多插一句话,今次竟难得地做了一回多事的人。她没有多想,只是说:“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昭仪?”

“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说罢,红萱皱着眉头行了礼。走了两三步又停下来,回头道,“昭仪和王爷吃过太医开出的药方以后,毒已经解了。昭仪安心休养,别的事情,无须想得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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