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情未了 - xp1024.com
《深圳情未了》


第八章 他乡零落苦悲凄

来深圳的第一份工作,像这样说没就没了。把自己的文件简单收拾了下,地铁换乘公交到家的时候,南园村的小巷子已经上灯了,但跟南新路的街灯比起来,仍旧是显得昏暗。又饿又冻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偏不巧又这两天来了姨妈,身体、心里没有一样是舒服的,想来想去想不出个究竟,职场的勾心斗角、大城市里人情的淡泊冷漠,一切的一切,简直像是把她当成了外来的物种来欺负她。

隔着破木门,听合租的两对夫妻有说有笑地吃完饭、收拾碗筷的时候,二房东的大姐突然放低了声音,像是已经想了好久的样子,半肯定半询问地对她男人讲道:“小妹住的也快满一个月了,要不下个月开始涨她一百元房租?”

“合适么?”

“有啥不合适的。我们也是租人家的房子,能从旁人身上扣一点就当是给我们自己省了的。”

“主要是,我看她一个姑娘家怪不容易的。”

“不容易个屁,我前回在阳台上晾衣服的时候,还看见她跟江西不要脸的鸡婆有说有笑地打问事情,没准儿也是一路的货色,靠卖肉过活的,不知道比咱轻松哪里去了。”

茹欣听着听着,越发听不下去了,真相推开门去同这大姐撕扯一回;想想被人误解的情形和自己当下的窘境,她真想放开了声音去痛苦一回,此时此刻,她虽然在尽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两行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门外的女人瞥见茹欣的房门似乎没锁,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同时见她男人不同她沆瀣在一起,也觉得没了意思,便停止了疯语。伴随着一阵冲厕所的水响,继而又是粗犷的关门的声音,便跟她男人一道儿去工厂上夜班去了。

屋外本来刮着风的,又夹杂着小摩的乱穿巷子时紧促的鸣笛声、一阵接着一阵,昏暗的出租屋里却同坟场一般地死寂。这坟窟似的小屋子里、躺在床上的茹欣,连灯都没舍得拉上,透过门缝往里面瞧去,她那刚哭完的脸颊跟窗外新上的芽月一样地惨白。

“个死女人,平常半夜里折腾自己男人的时候*不断,这会儿竟然黑我说我去做外围,还要涨我房租,真是臭不要脸!”

在这物欲横流的大城市里,类此的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比起小巷里那几个除了贪懒不想劳作外的、其余的几个索衣求食的站街女来,这一种零落,总还不至于糟糕到哪里去。茹欣裹着年轻人该有的那份纯真,左右来回地想了一通,心里的怨气终究还是敌不过空饿的肚子,这会子刚才失了业,如果仅因为二房东的一句话,若再负气去换掉房子,任性一回,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前后频繁地折腾,人和钱都受不了。想想前不久找工作那会儿,真不该因为担心面子顾不住而买了驴家的包,手机里昨天通知还信用卡的短信还没有删除。“怎么办,已经透支近两万了。哎,先去吃饭好了!”

黯灯浅照下那家炒饭摊前削瘦的身影,浓厚的齐鲁话里夹杂着川音、略微染了点生涩的广东味儿,叫了份双蛋加火腿炒饭,仍旧是先付了钱,坐在一旁布满油渍的桌前,一边玩着手机,一边等着她的炒饭。只同往常不一样的是,今儿并没有跟炒饭的阿姨申明说要打包,大约是因太饿,就着桌上的那罐泡萝卜皮,茹欣把今天的炒饭吃了个精光。

南园村的正街上,有几个小妹正在派发着近处一家超市周年庆的海报,茹欣因为不想早早地回到出租屋,就顺手接过一张,往超市方向走了去。一路上,茹欣总觉得有人在身后跟着她,等她走到超市的门外,借着广告灯箱的光亮回头望去,果然有一位男子在她身后,看上去三十出头的样子,体型微胖、像是提前发了福的样子,拎了一个不曾见过牌子的公文包,腕上戴着一块方形的手表,脸上隐约看得见的有几处不晓得是痘还是疤痕的黑印。乍看上去,倒也还算绅士,只一开口时不该露出了坏笑,继而又是一副有话想讲但又讲不出来的样子,憋了一会儿,终于说了出来:

“美女,加个微信呗。”

“神经病!”

茹欣被他吓了一跳,哪里还顾得跟他礼貌。

“我叫马长喜,就住你对面那栋楼,也在车公庙上班,见你好几回了……”

他话还没有说完,茹欣便跑开了。

“丑八婆,有啥好傲的,还不晓得夜里被多少个男人换个睡。”

受惊之余,犯不着为一个陌生人生气,但一想起房东大姐要涨房租、要换工作的事情,茹欣就一肚子的气,尤其还有过几天要还的信用卡,就算把这两三个月的工资都顶上,还不够填。这下怎么办?自从在大学认识了文宇后,她就再也没有花过家里的一分钱,这会儿找家里要钱,茹欣拉不下脸,她知道家中的寡母赚钱不容易;舅舅呢,虽然不缺这点钱,但是又绕不开舅妈;哪怕就算是舅妈同意了,他们也会以此为条件、要求茹欣回老家工作,在这一点上,茹欣绝对是不会屈服的。事到如今,只能找朋友借了,她首先想到的时高总和小辉,在深圳这边人生地不熟、能借给钱的,也只有他俩。小辉刚毕业,手上没有积蓄,茹欣是清楚的,找他借个一两千问题不大,算去下月的房租,茹欣还需要九千块钱,小辉即便是想了法子给她弄出这些钱来,可茹欣这边还不清楚自己啥时候能够找到合适的工作、啥时候才能这笔钱还给人家。高总呢,找他挪借这点小钱,肯定问题不大,但是想到上一回的“小三”风波、想到高总老婆的盛气凌人的态势,茹欣真心不敢再跟他有任何过结。

纠结了半天,两处都不是好,但是,为了生存,她不得不打开微信、给高总发去了借钱的消息。

高总看到茹欣发来的消息以后,二话没回,当即给她转了一万块钱过去。等茹欣确认收了钱,这才回转话题、问起她的现状来,还就上次他妻子的事情特别地给茹欣道了个歉。

好不容易遇着一个关心她、肯帮她的人,茹欣便打消了内心所有的顾虑,把自己最近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向高总倾吐出来。高总听说后,越发觉得心疼,又连着这用微信给茹欣转了几笔账,还说抽空要请茹欣吃个饭,给她一些其他的帮助。

这一位高总,听说是怕老婆的。也难怪他约茹欣出来的时候,选的是工作时间。中年男人的情感生活一旦甩脱了家庭的束缚,有时候怪诞得真有点让人难以捉摸,尤其是像高总这样事业有成的男人,很容易沉湎于自我设定的圈套中,每以为自己各方面都力求完美的时候,却常是晕头转向、恰恰离完美越来越远。他妻子其实很爱他,家境、长相、学识各方面都不差,只因为几年前高总第一次出轨的时候同他闹了一回,以后虽然有了孩子,两人心里仍各自怀有耿介。上回因为茹欣的事,两人在家里又大闹了一回,好在高总还有点良心、考虑到女儿还小,这次算是长了教训,不想再被人误会或是拿了把柄。

第九章 不情之请不求人

两人相约在蛇口一家叫花啬里的咖啡馆,这咖啡馆内的布置颇有点地中海的味道,四面墙上都贴满了各色的便签,半卷开来的签条上褪了色即将看不清的文字,大约是人求愿的痕迹;前台左侧摆了一盆盛开的蝴蝶兰,右边一个兔子造型的香氛机正突突突地吐着雾气,弥漫在空气中的除了兰花味的香氛外,还有乔瓦尼式的小曲儿,舒舒缓缓地,让人迷醉其中。时间虽然已经到了下午的三点多钟、又不逢周末,小店的生意却还过得去。旁人一对一对偎坐在那里漫聊着天的,多半是追求时尚的情侣,只有茹欣和高总对坐在小圆桌的两侧,像是在谈着某桩生意。

在等咖啡的空当里,两人简单聊了各自的境况。兴许是刚丢了工作、在领导面前没有了顾忌,面对高总,茹欣不再像过去那样腼腆。这会子,她甚至把高总当成了自己的男闺蜜,尽情地吐露着自己最近遭遇的各种惨状。当她讲到自己失业后的各种窘况时,高总不止一次地打断她,让她不要太心急,说他可以动动自己的关系为茹欣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

眼前的这个男人,让茹欣心生了种种幻想,她已然忘记了他是一个有妻室的人,也忘记了她自身现在的处境。她想给他一切,却又给不了一切,只能暂时沉迷于这一种兄妹式恋情的享受中不能自拔。高总的一举一动无不流露出中年成熟、成功人士应有的完美一切,这年轻女人所奢望的一切,立马使近来漂泊无依、行将破碎的茹欣内心的小船找到了温馨的港湾;看着对坐的这个男人,她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初恋来,然而,比起四五年前的情窦初开,这会儿的爱情多了一份在她看来是绝对的安全感。杯中的咖啡已经凉透了的时候,她仍旧放纵在自我的遐思当中,她把高总想象成了一只健美的白天鹅,而她自己则是这天鹅旁边不起眼的一只雏鹭,在白天鹅的呵护下,她没有了恐惧,初尝了浮水的乐趣。不知不觉中,她的全身潮润开来;在花啬里短暂的邂逅过后,被临时的暗恋冲昏了头脑的茹欣,感觉她的春天又来啦!

高总并不是简单地承诺,动用他在芸仙会的人脉,第二天,茹欣就接到了一位自称是高总朋友的金姓男人秘书打来的电话,电话里不曾提到过半句关于面试或者岗职的事情,只问她有没有意向来公司聊一聊。

这一位金总,原来跟高总一样,都是芸仙会的大老板。至于这芸仙会,因为是由几个大佬一起出资营办的私家水会,且又处在了大南山南麓风景最好的墅区里,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芸仙会同别的高档会所不同的地方,不单因为它是由几个大佬私家运营,更主要在于里面找来的都是些不仅有好身段、还善经营通管理的高颜值姑娘;而且这些姑娘们更换的频率特别快,姐妹们间还没混熟起来,也许就有已经要走了的。芸仙会对于这几位老板来讲,可有着一般人不可捉摸的重要性,平常除了自娱,偶尔也会接待一些重要的官商两界的朋友,比那些洋酒会、游艇会什么的,不知道高端到哪里去。

倒也不是说什么大话,创办深圳游艇会的金总不就是一个明摆的例子么,坐拥蛇口邮轮母港公司上亿的资产,旗下游艇不知道有多少艘,年轻的时候,还常带三五个靓女一起出海去钓钓鱼,这会儿怕是见到海参、鲍鱼都会过敏的。两三年前,深圳楼市看好的时候,又跟他的私交——招商局的一把手要了两块地,在海滨最好的一带起了几片楼,也多亏炒房团的助力,让他赚的盆满钵满。现在,上了年纪,按照他自己的说法,钱对他来讲,真就是弊大于利了的。

这回让秘书给茹欣在邮轮公司弄个职位,并不是看上了茹欣的美貌或者才能,主要是碍于高总的情面。当他的助理建议他不该乱用人的时候,金总语重心长地跟他讲到:“钱可以少赚些,甚至不赚,这厅长的女婿哪里能得罪呢?不过是给她弄个闲差,每月把个三五万的工资罢了,算不得什么。你也不必在这事情上耗太多的心思,这事儿交给秘书小王去搞就行了,你要盯着地铁九号线二期招标的事情;还有,建设上海邮轮港的项目也得催紧点,真不行就多花点钱,把老头子那边关系也买通了。我们做大生意的,要明了轻重,我刚跟你讲的这两个事情不要拖!”

有了这一种情面夹在里面,茹欣的这一份工作比上一份得来轻松了很多,而且工资也比之前的翻了好几番。金总的助手因为不敢违拗金总的意思,在茹欣的薪资这一块儿并不敢多做主张,但是考虑到邮轮公司的工资水准、担心其他员工会有情绪,就适当的变通了些:

“礼宾部主管,工资构成分两部分,基本工资加年终奖励,基本工资一万五,年终奖励视公司年度业绩和员工个人平时表现而定。”

王小姐聊完,把薪资待遇这一块儿的东西跟茹欣交代后,茹欣简直难以相信,瞬间觉得自己被幸福宠坏了。拿着邮轮公司的合同回家的路上,茹欣全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的那副欢呼雀跃的样子,简直比小时候得了妈妈糖吃的孩子还要开心,她突然觉得自己过去所罹受的一切苦难和不公,都好似为了今天的结果而准备的,便不再抱怨了。

第十章 平步青云假亦真

回到南园村的出租屋里,面对二房东贪婪的嘴脸,她不在愤懑了。为了发一个朋友圈记录自己当下难以掩饰的快乐,茹欣调着手机里的各种滤镜,对着镜头、拍出各种靓丽的样子。

沉浸在欢喜中的这贫民窟里的小丫头,仿佛暂时忘记了饥饿、忘记了一切苦恼。她饭也不吃,只想跳过了时间的轮轴、早早地过完了这个礼拜,等下周一正式入职的日子。

本来没钱的时候,是还可以控制得住自己不买衣服、不买化妆品的;正是困难的时候,却难得有高总出手相救、不管是借还是帮助,手头现在毕竟是宽裕的,爱美的她又怎么能控制得住自己呢?

“女人不心疼自己谁心疼自己?赚了钱,不去买买买,那要钱有什么用。况且,难得金总这么看重我,我别的暂时回报不了,至少也应该换一身新、把自己妆扮得漂漂亮亮的,权当是取悦他一回罢了。再说,换了一份新工作,本就该换一副新气象去面对……”

她心里这样宽慰着自己,胡诌出来的一堆逻辑还没有说完,两脚便已经踏向了去荔秀服装城的路上。说好了只买一件包臀裙外加一件薄毛衣的,但茹欣哪里能够控制得住自己,一大包一小包地柃在手中,好在她自己并不嫌重。

钱来得太快了,有时候反倒不是一件好事,就像现在,支使着茹欣脑中的意念,除了持续不断地回忆过去、回想起她大学那会儿因为有了一个土豪男朋友可以过着挥金如土的日子外,一股邪恶的思潮正不断地向她涌进——女人何必过得那么艰难,找个有钱的男人嫁了,不就一了百了了嘛,为什么还要自己去奋斗?女人啊,你的人生大可不必太过折腾,不必要为了各种琐事而成为生活的奴隶,你只需要下点心思、学会怎么去奴役男人就行了。

邮轮公司的工作跟她想象中的还是有不少的差别,像茹欣这样一个刚毕业没有多久的大学生,职场留给她有太多值得深入探索的空间;借着高总和金总的私交,初来邮轮公司就捞着个礼宾部主管的职位,难免会使她觉得有些措手不及,尤其是在团队管理和客户关系沟通这两块上,在过去她都是不曾接触过的。团队领导的信任危机,在她还没有到任前就已经冲上她自己的头顶了,满脑子的焦虑像暗黑的夜一样笼罩在她的面前。

至于客户关系管理这一块儿呢,她过去听都没有听说过,私以为同生意场上的客户沟通谈判并无两样;其实呢,邮轮公司的客户关系管理以私人客户服务沟通为主,企业客户在邮轮公司出现的频次相对较小、除了年终的企业年会和公司庆典日偶尔会接触到少许企业客户。邮轮消费的私人客户呢,个个都是多金的主儿,又多少有点脾气,伺候起来并不容易;用户体验的好坏呢,又直接影响到客户的消费欲望,直接跟邮轮的业绩关联。茹欣本以为是捡了个便宜、占得个闲差的,这会儿才想明白原来并不是那么简单。

但好在茹欣之前有过前台的工作经历,与人打交道上虽算不得她的长处,但也不是没有她的巧儿,又加上过去给高总沏茶倒水时,从他那儿偷学来的管理经验,一朝像了模样地照着去做,对于管理邮轮公司她手下一群不必要太专业的后勤人员来,还真就有点游刃有余的样子。

茹欣心理正恐慌着的,是担心金总会赶着她新官上任的头一天来考察她工作的情况;同时,正与她这恐慌的心思矛盾着的,对这一位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金总,她又满怀期待地想结识一下。

而事实呢,大约是自己想太多,其实她现在在邮轮公司的一切,不过是金总跟高总私下里交情上你来我往的小礼物罢了。她不清楚去年金总在湾厦强拆拿地弄死了一户人家、为此碰了红线,险些丢掉一切,最后多亏高总动用他丈人的关系摆平了这一切。她也不清楚,那晚的饭局上,觥筹交错,金总答应高总肯为茹欣在他的邮轮公司找个位置后,高总当场送了金总一张玛瑙上色的稀有唐卡。

她听得的消息,只是秘书小王嘴里说道的那样:

“薛主管,今天第一天上班,还算适应吧?”

“嗯嗯。”

“我们金总深知您是高总的朋友,对你还是很重视的,本来说好今天抽空过来看看的,只是因为太忙,没了时间。改天等他忙闲了,我带你去见见他。”

“不要紧的。”

“对了,这是我的个人名片,您这边有什么需求的话,随时跟我联系。”

“好的,谢谢您。”

接过王秘书名片的那一刹,茹欣仿佛从她诡异的眼神中洞察出了一个职场老手对一个新人的戏谑,让毫无准备的茹欣变得不知所措。

从小王秘书的微笑中,茹欣看不到她对她的尊重,也看不懂她编织金总很忙这一谎言背后的真实意图;这一种微妙的感觉,有如御前的公公对薄幸后被打入冷宫妃子的传话,又像是被人蒙遮了双眼、上演了新式的狐假虎威。

第十一章 初来乍到宾上客

尚且沉浸在履得新职喜悦中的茹欣,等秘书小王传完话走人以后,便不再去想才刚发生的那些疑虑和不快,很快就调整了姿态,全身心投入到邮轮公司的新工作中去。

公司的小领导们先前从秘书小王那儿探听得些许关于茹欣的消息,只听说新来的这位礼宾部的主管有顶头的上司在上面关照着,具体是什么样的交情、连小王都不知道,摸不清底细的时候,便使劲儿地往好处恭维着。今儿这么一来,盛装打扮的气势,简直像极了大老板的小秘,连同负责邮轮公司的余总也都谦让着,以为是金总故意安插过来的人员,便四处小心翼翼地做着事;早上遇着她的时候,当着公司一众人的面,主动地跟茹欣问早,仿佛因为夹杂了大老板的情面、两人好比是关系不一般的朋友。

加上各种技师,礼宾部以前将近一百号人,原先的主管前两天因为听闻了茹欣空降的传闻,带了她的一波人马去了公主号游轮。去掉常年跟船的那些,如今归属茹欣手下的人员,其实并不多,这样一来,管理上便省了事儿。

倘若不出港的话,邮轮上的事情落到礼宾部门去忙活的算也不是很多,除非赶上五一十一的节假日,或者逢着人家婚寿、包场摆了酒席,这时候会额外地折腾了些,但这样的情况其实并不多。

茹欣来邮轮公司上班将近一个多月只遇到过一回,系蛇口街道办主任嫁女儿,她娘家算不得阔绰、不过是在蛇口有着二三十处房产,身为街道办主任的她爹,开的还是十几年前的虎头奔;嫁的这个潮州佬据说很有钱,早些年做酒楼生意,后来赚了钱转行玩珠宝,在深港两地开了不少店铺。高总送给金总的那幅唐卡,便是从这潮州郎官老爹手上弄来的;他儿子婚宴这天,自然也没忘记请上高总。

婚宴当天,茹欣去隔间的贵宾席探视酒水情况,敲门应声进去后,便瞥着有个熟悉的面孔,恍惚中觉得像是高总;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高总便从席位中站了起来,瞅着时机,便招呼了茹欣过来,对在座的各位介绍道:

“来,给各位老总一下,这位美女叫薛茹欣,是金总邮轮公司的负责人。”

说完又向茹欣挨个地引荐“这是潮州商会的吴总,这是利达集团的刘总,这是新郎官的父亲、姻福喜珠宝集团的陈董……”

郎官的父亲是个老江湖,见茹欣姿色不错,忙凑过去要握手,茹欣顿时羞红了脸,想拒绝但当下的场景又拒绝不了,便只好伸过手去让老东西玩捏了以会儿。陈老头尝到了甜头,又动了坏心思,拿起酒杯正欲让茹欣陪着喝上一两杯的时候,高总见茹欣脸色难堪,立马过来化解:“薛经理,今儿是陈董家陈公子大喜的日子,这酒你若是能喝、就陪着喝一个,若不能喝、也不能勉强”。

本来不好说出口的话,叫高总这么一引,回拒的话顺势便讲了出来:

“陈总,恭喜发财!小妹我不胜酒量,外头还有事情,今天这良辰好酒就由在座的金总、吴总、刘总陪着喝吧!你们尽兴!”

陈老头讨了没趣,赶着儿子婚礼的好日子、又有座旁的几位大佬在场,控制住了将发待发的小脾气,一张垂褶的老脸晕着红不红黄不黄的酒色、佯笑着,客套地给茹欣回了句“供黑桦才”。茹欣见机忙抽身退了初来。

没要一根烟的功夫,高总借口说打个电话,也从酒桌上撤身腾了初来。一出门,就招呼过来一个服务员装扮的小妹问道:

“小妹,你们礼宾部的薛经理现在在哪儿?”

“您是她什么人,找她有事?”

“我是她朋友,也是你们金总的好朋友。”

“哦,刚见她往娱乐中心方向走去,应该是回她办公室了。”

“好的,谢谢你。”

方才酒桌上被陈老头那么地一扰,这会儿还在生着气,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嘴里不知道小声抱怨着什么。正是烦闷的时候,忽而听到高总在叫她。

“小欣,刚才的事情,我向你道歉。”

“高总,你怎么过来了?”

“酒桌上太闷,出来散散心;怎么,我的到来,你不欢迎?”

“哪里的话,您在这边坐,我去给你倒杯水。”

“不用了,我现在不渴。”

“才刚喝了那么多白酒,怎么会不渴呢!”

“陈老头天生就那个德行,你别往心里去啊。”

“我没多想。”

“那就好。”

“给,您的水,船上毛尖最近忘记补货,我给您泡的是今春的碧螺春,高总您将就着喝。”茹欣边说,边把一杯热茶给高总端去,她因担心一次性纸杯会烫手,就拿了自己平时喝水的杯子。

高总接过了茶,吹了吹,一股清爽的香气扑面而来,不晓得是茶的香味还是茶杯的香味儿;忍着烫,喝了一大口,而后开口说道:

“邮轮公司的工作还能适应吧?”

“挺好的。”

“上回跟金总一起吃饭,聊到你的这个话题,担心你会适应不了呢。现在看来,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你现在能适应就好。”

“能得到这份工作,多亏了高总的抬举,哪天您得了闲,我请你吃饭好了,中餐、西餐随您挑。”

“好嘞,那我可得借机‘宰’你一回。”

“应该的,每次跟您一起吃饭都是您抢着买单,都不给我机会;高总,这一回您可不能跟我抢了。”

“哈哈哈哈,不抢,不和你抢。对了,公司得金总你见到了没?”

“还没呢,听小王秘书说,他一直在忙,抽不开身;上回他好不容易来一次邮轮公司呢,偏又赶上我临时有事出去,影儿都没有见着。”

“今天陈公子婚宴,金总在忙、是他夫人过来的,刚才一桌吃饭的那位女士、我叫她于总的就是。改天方便的话,我一定引你认识一下,毕竟也是你的老板,现在混个眼熟,以后在他手下办事方便。”

“嗯嗯。”

两人聊着聊着,杯中的茶水也喝得差不多了,茹欣正欲接过高总手里的杯子给他续水的时候,被高总拒了去,他半开着玩笑对茹欣说道:

“小欣,才喝了你一杯水,就不渴了,你在这茶里添了什么好东西,刚闻着就很香的,比我过去喝过的都好。”

“可能是茶叶的原因吧,您要是喜欢,我这儿还有一小包没开封的,我一会儿帮你放你车上好了。”

“不麻烦,好茶留着以后喝。那边估计等我也等急了,小欣,我先过去了,有什么事情,要记得给我打电话。”

“嗯嗯,下次请你吃饭的时候一定提前电话约您。”

“微信也行,电话有时候不方便。”

“好。”

“那我先过去了。”

“慢走,高总。”

第十二章 惹得陈叟左右迎

高总走后不久,茹欣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想了很多事情。跟高总的这一次见面,又让她有了几个月前的那种感觉。她足以找到成千上万个理由去说服自己、使自己相信,高总身上自带的这一种绅士风度、这一种中年成功人士身上少见的温文谦和、这一种由内而外对人对己的关怀体贴,以及因此而来的诱惑,对女性而言,是逾越了年龄和个性的;至少,她能够用己身最真实的体验感受得到,高总对于她来讲是无法抗拒的。霎时间,一个大胆的念头充斥在茹欣脑内——“我比她年轻、比她漂亮,我现在也有我自己的事业,有我的独立性;而且,高总不止一次两次地对我暗示过,他平日里对我的关照,绝非是出于兄妹式的友情。我为什么不去和她竞争。”

但当她想起上回高总夫人大闹公司,高总委屈地躲在自己办公室内沉默着一言不发不发时的情景,茹欣心里又没有足够的底气。不仅仅是因为担心她鲁莽地挑明了事态后,她的这一种“小三行为”会受到世人的批判,更因为她也曾从静儿等人嘴里听得高总是女婿的事实。在巨大的阶层优势面前,她必须要认清楚一些既定的事实和差距。上回的人肉和恐吓给她带来的困扰,虽则只是冰山一角式的暴露,却足以使她畏缩了。这个时候,她需要的不是“鸡蛋碰石头”式的壮举和勇气。像她这样一个浮游在深圳、无依无靠的年轻姑娘,她现在所享有的一切都来之不易,在她做任何事情之前,都有必要想清楚随之而来的后果。况且,她家里已经为此般不理智的冒失行为付出过沉痛的代价。想想寄住在舅舅家的寡母,想想自己在邮轮公司来之不易的这一切,虽仍旧情不自禁地会想太多,但茹欣不得不打消了刚才的歪念。

那陈老头儿在女色上也真有他的痴狂劲儿,自打在儿子婚宴上偶然认识了茹欣以后,这已经是连着第三天来邮轮公司找茹欣了。

一开始来的时候,见了人,只对其说要找薛总。船上的小职员们,对这位脖颈挂满金链、两手扣满扳指的人,以及他口中时不时念叨的“薛总”,还真就摸不着头脑。

偏他走运,今儿早上又来的时候,碰巧遇到余总在甲板上训话。之前船上逢着大型庆典、够得着金总的关系,需要金总陪着出席的时候,作为本邮轮经理人的余总偶尔也会沾点光;少有的那么几次崭露头角的机会的时候,陈老头儿基本都在,所以,一来二往也就彼此混了个脸熟。但因为身份差距过大,私下里不曾有过来往。

“小余,小余,你过来,我跟你打听一个人。”

只爬了一层舷梯的陈老头儿,刚从游泳池旁探出花白头发、还没有走上甲板来,这会儿已经是气喘吁吁的了。也许因为前两天的白忙活,这会子真就着了急的,顾不着余总正在给水手们训话,便当着众人的面喊开了。

这船上敢当众叫“小余”的人,除了金总,似乎还真没有别人。

突发了尴尬症,正忖着这声音不像是金总的余总,已经气得涨红了脸、立马调转了头来。瞧见是姻福喜珠宝集团的多金的陈爷,先在头脑中想想陈家公子前几天的宴席钱财务处并没有给其算错,确定他不是过来找茬的以后,马上喜笑颜开地恭迎道:

“哎呦,陈大老板,大清早地,啥风把您给吹来了!瞧您这脸色,越发地红润了,简直比我们年轻辈的还精神。”

“小余,你来,你来,我问你个人儿。”

“好,好,好。”

忙着应了三声后,对身后的一众水手们说着“你们先下去吧”,便屁颠屁颠地朝陈老头这边跑了过来。

“陈爷,你想找谁?”

“我想找你们船上的一个小妹。”

“莫不是看上了?”

“嘿嘿。”

“陈爷,您不会是在开玩笑吧,我这船上有谁能入得您的法眼?难道是三四天前贵公子婚宴上瞅着的?”

“没,没。对,对。”

“若是宴席上的人,我可保不住能帮得到您老哦。”

“帮得到,帮得到。也算不得上说是在婚宴上瞧着的,我听说是你们船上的人。”

“听谁说的?”

“玉山集团的金总。”

“哦,金总啊。”

“嗯嗯。”

“这小妹叫什么名字呢?”

“名字叫什么我忘了,听玉山的金总那会儿介绍说叫薛什么来着……”

“陈爷,你说的是薛茹欣吧?”

“对对对,就是她。”

“那这事儿可不好办啊,哎!”

“怎么了,小余?难道这小薛已经有了婆家?就算有,也不怕,我有的是钱,拿钱砸得她父母同意为止。”

“她是金总的人!”

“哼哼,金有财这个屌毛,这回不能便宜了他,我亲自找他说去。”

余总见陈老头儿气在头上,马上要走的样子,赶忙使了个眼色,让一旁的小肖跑去邮轮母港的地下车库去把陈老头儿的车子开出地面来,小肖拿了车钥匙,在地库里找了半天,没有找着一个花白老爷子开的车子,。若不是摁了车钥匙,他怎么都不敢相信,停在自己身边的这辆鲜红的保时捷敞篷911竟然会是陈老头儿的车。

第十三章 为郎情谊又生尘

气急败坏的陈老头儿,还没有走下邮轮来,就迫不及待地打响了金总的电话,金总那边还没有起床,是秘书小王接的电话。陈老头一听电话那头不是金有财的声音,暂时压住了满肚子的恼火,但又想尽早了解茹欣跟金有财关系的事实,忍了半天最后还是问了出来;

“小王,邮轮公司的薛茹欣是不是你们金总的情妇?”

“陈总,您一定是弄错了,她是玉山集团高总的人。三个月前的一个饭桌上,高总向我们金总介绍,金总碍于面子,才在邮轮公司给了她一个礼宾部头儿的位置。”

“啥,高玉良这小子搞得鬼?”

“她跟高总具体什么关系,我也弄不明白,反正不是我们金总的人。陈总,我建议您还是找玉山的金总问个明白吧!”

电话“咚咚”地响了两声,小王秘书还没有反应过来,电话的另外一头便已经挂断了。

高总这边,才刚从地库里停了车、正等着电梯的时候,电话便响了。一见来电显示是陈老头的电话,

“高玉良你个衰仔,太不识抬举咗,明知我钟意薛细妹,你点解要同我争佢,系你比我有、定系比我好犀利呀?”

“陈总,你一定系误会我喇。”

“误会个屎窟,我哋一阵系芸仙会见面倾。”

“吼嘅,一阵见。”

刚等来的电梯,开了门,却不得不回转了头、开车赶往芸仙会。等红绿灯的片刻,高总脑中忽然回想起陈老头方才在电话里凶他的情景,心中顿觉不爽。他现在真有点后悔,后悔不该推荐陈家公子在金总的游轮上举办婚宴、后悔不该在婚宴的酒席上把茹欣介绍给了陈老头;当他想象着茹欣以后将会卷入权贵的各种风波、沦为他们你争我抢的玩物,就像现在陈老头这样的情形的时候,高总甚至有点小后悔、后悔不该把茹欣介绍来邮轮工作。

后悔之余,让他担心的远远不止这些。自从上次的绯闻风波发生以后,厅长的女儿为了避免以后再会有类似的情况发生,花钱买通了公司的前台。她明确地告诉静儿,“只要高总早上十点钟以后还不到公司、下午四点钟前离开公司的,无比第一时间打电话告知她。”

时间已经过了上午的十点半钟,静儿借泡茶的机会往高总的办公司跑了两三回,仍旧见不到人,连手包也不在。她真为高总感到担心,虽然不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而且每一次的结果也都没有发生什么,但静儿心中有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担心高总妻子会突然地出现在公司,毕竟拿了人家的钱,若是出了麻烦,真就不好跟人解释。她又不想让高总发现她替人监督他的事实,她想打他电话问明情况,但又找不着一个合适的话题或者借口。静儿上下忐忑着的心,只好为他做着各种祈祷。

正愣着神儿的时候,公司人力资源部的小玉走出来问她道:

“静儿,中午的外卖点了没?”

“啊!”

被小玉突然打断,茹欣“啊”的一声,方从刚才的纠结不安中缓过神来。

“你楞啥呢,来姨妈了不舒服么?”

“没。小玉,你刚问我啥来着?”

“我问你叫外卖了没,都十一点了,再不叫,赶午饭时间都送不来了。”

“啊,十一点钟了?”

小玉无意中的一句话,对静儿而言,堪称是醍醐灌顶。她的脑海中不自觉地回想着高总夫人那一句警告她的话——“我这钱也不是让你白拿的,如果出了事情,一个小时以后你还没有发现、没有预先通知我,你也给我等着。”

“静儿,你到底点不点啊?”

“点,你帮我随便点一份就好,我现在给高总夫人打个电话。”

“啥,给谁?给高总夫人打电话?”

“不,不,我说错了。”

静儿一不小心说漏了嘴的话,此时此刻,也揭示了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电话还是打通了,高总夫人那头还是感到了有点意外。静儿为了给高总开脱,说她特地去楼下车库里面问过保安,保安师傅说高总今天有停车记录,也是刚走没多久,应该是中午有应酬。

高总夫人没等静儿说完便挂了电话,转而打给高总,却一直“您呼叫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电话打不进的空当,又赶忙托人查了下高总车子的定位。

高总这边挂了陈老头催着去芸仙会的电话,见他妻子一连打了六个电话进来,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赶忙回了过去,在电话里把自己所在的位置,还有中午陈老头约他见面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对他妻子汇报了去。他妻子见高总报的位置跟定位中的一样、且这位珠宝大佬她也熟识,也就打消了心中的疑虑。

芸仙会刚组建的时候,陈老头本来也想入会,但金总、高总一行的人担心他身体吃不消,实则是因为他的太扣气,金总一辈的每人出资上千万,唯有他说要拿小几十万,当初几个理事就没有同意他的加入。

恰恰是因为这个,当他一大早驱车赶来芸仙会的时候,门口的马仔们拦着、死活不让他进。最后报了高总、金总的名字后,小兄弟们才起了恭敬心,给他搬来一把太妃椅来坐着,尽管他再三强调他和金总、高总关系如何如何地好,这波年轻的小兄弟们依旧不肯让他进。气得陈老头想开车去撞他们。既受了气,干脆太妃椅也不坐了,回到车子上抽着烟。偏赶上高总在路上堵车,陈老头儿这边大约是等得久了,所以才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地催着。

第十四章 欢颜背后有居心

高总一到,陈老头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但是处在了别人的地盘儿,又不好轻易地发了火。况且,他心里也明白,就薛小妹这事儿,不能杵着来,越是冲着、越是解决不了问题;正如他心中忖着的那样,“高玉良这小子,有他丈人仰着,得罪了他,我以后在商场也不好混下去;薛小妹虽然可我心意,但无非就一女人,比他好的总归还有,本不应该跟玉良这小仔争的。但是,弄到今天,该丢的脸已经丢了,倒不如再忍一忍、去搏问个结果;好的坏的,无非花她一两笔小钱罢了,我现在都老了,难得遇着一个爱的,又何必在乎这些呢?”

“陈总。”

正愣着神的,高总突然摇了车窗、从里面探出头来,同陈老头打着招呼,险些惊着他老人家了。

“你小子终于来了。”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这时,守门的几个马仔,跑上前来开车门的开车门、待泊车的去泊车,各自忙活起来。

芸仙会的姑娘们,因为昨儿夜里受人折腾,闹到很晚才睡觉,这会儿都还沉浸在各自的迷梦里;忽而听领头的妈咪传话说高总来了,立马卯足了精神,纷纷爬起、扑到镜子前化起妆来,紧赶慢赶、收拾了三五分钟,正准备出来陪客的时候,又听闻没有任务,便各自又垂头丧气地往自家的被窝里躺了去。

被高总带着进了芸仙会的陈老头,一见了会所的装饰,仿佛是有所准备的样子,一个劲儿地抱怨着高总的不够义气、埋怨当初不该拒绝他加入芸仙会。

当初不让陈老头入会的原因,高总心里比谁都清楚,但是又不好意思在陈老头跟前讲了实话;老早的事情了,这个时候呢,又不方便编一个借口去忽悠他,便只好强颜欢笑地给他赔不是,想以此来终结话题。

却哪知,他这么一谦让,反而让陈老头占了上风,不仅不领高总的情,还变本加厉、趁机挑起了茹欣这事头:

“你小子,芸仙会这茬事儿不够意思也就算了,偏偏薛小妹这事情,你怎么又想搞得那么不够意思呢?”

“陈总,小薛这件事,不是你想象的这个样子。”

“那是个什么样子嘛?你小子还真别糊我,金总的秘书小王亲口跟我说的,这事儿跟你绝对脱不开干系。”

“小薛不是我的人,只是我一朋友。”

“那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但是,陈总,小薛你不能碰。”

“既然不是你高玉良的人,怎么就不能碰了?”

“她是李书记的人。”

“李书记?哪个李书记?”

“在深圳,只有一个李书记,还能有谁?”

“你小子可别糊弄我。”

“我咋敢糊弄您呢,陈总?”

“哎……”

陈老头才一听说薛小妹是书记的人,热起的春心真就像是被人突然间泼了凉水;连着哀叹了一阵儿,仿佛于这一种无奈过后、霎时间又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似的,委婉地补充着,话语中又难掩他的愤怒:

“既然是李书记的人,那也就算了,怪我倒霉。呸,真他娘的不要脸,一个纪高官,将近六十的人找这么一年轻漂亮的小妹作小,真是不像话!”

“您别生气……”

还没等高总说完,陈老头便垂头丧气地调转了头,开着他的小敞篷、一脚轰大了油门儿跑开了。车子驶出芸仙会大门的时候,因为打弯打得急,险些冲撞到一个看门的小兄弟身上。这小兄弟受了惊吓,也管不着是谁了,直接开口破骂了两句:

“盲迫老头子,我丢你老母,开咁快,急住去死啊!”

本以为事情没有那么好处理的,没想,借了纪高官的虎威,真就快速地了结了。

第十五章 闲言风语次第起

就这二人的争篡,在茹欣那里,简直同暗夜里的微风一样,因为看不见也听不着,连感觉也是若有若无般地微弱。邮轮公司的余总,自从今儿早上见识了陈老爷子对茹欣的痴状,现在,茹欣的身份在他脑中更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便以为她是大佬们的“掌中宝”,终归得罪不得。计谋了很久的一套试图通过打压茹欣的气势来巩固自身在邮轮统治地位的方案,暂时又不得不抛却掉。

反观船上其他的职员,对待陈老头儿这件事情,大抵是因为知之不多,大都又是另外的一种审视态度。尤其是桑洗部的那几个小妹,风尘的事情大约是见得太多而一出都没有摊上过自己的样子,对于茹欣现在的“春风得意”又哪里能不心生醋意呢?传来传去,起初也还只是各种揣测,有人拿茹欣的薪资扯料,还有人为了出风头,凭空捏造了“证据”说亲眼见茹欣上了金总的车子,因此暗底下便传茹欣是金总的“小”。

不过,这一种疯言很快就不攻自破,因为自打茹欣入职以后,金总从未有来过邮轮,倘若照此推下去便讲不通;也有另外的说法——一个跟小王秘书关系不错的员工据说从小王秘书那儿得到了一些猛料,于是乎,这八卦的方向就立马佐正了些:

“哦,原来是姓高的那个老板。”

“哪个高老板?”

“就是上回陈老板儿子婚宴上,吃了一半跑出来问薛经理在哪儿的那个,你还又印象不?”

“是他啊!”

“嗯嗯,就是他,据说还是什么高官的女婿呢。”

“我呸,人模人样的、长得倒还不赖。”

“哎,你说现在的男人都怎么了,像他这样的,好好的一高官女儿不珍惜,干嘛在外面搞这事情,真是叫人搞不懂。”

“也不能全怪他,现在的女孩子们也不比我们过去那般地矜持了,只认钱!为了贪享好的物质条件,什么没底线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不说咱在船上见到的这些,就聊我跟前的,昨儿打电话回家去,我一邻居家的小姑娘、小名儿我还记得叫”桂花“的,打小就生得水灵,在上海上大学后更是出落得窈窕标致,毕了业直接留在了当地工作,年年回家的时候金银粉饰、大手大脚的,我们老家人都以为她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都很羡慕,谁知道竟然也是做了小,半月前叫人家老婆怼上,找道上的人毁了容、手臂还被打断了一根,现在瘫在她娘家。而且那男人都五六十了,据说连外孙都有了,长得还丑,仅仅贪图人家在上海有房子。你说,像她这样的,划得来么?我真是搞不懂。”

“这种人不可怜,像深圳这样的大城市很多的。机灵些的,趁年轻多攒些钱,找个老实男人接盘,孬好最后还能安个家;运气差的,把青春钱都砸在了化妆品、包包上,最后落得人财两空;更糟糕的,就像你邻居那样,捱到最后,受到巨大的伤害,甚至于还有因此丢掉性命的。”

“你说她们究竟图什么?”

“图什么?要么懒、要么不敢直面现实,做白日梦、想走生活的‘捷径’呗!”

“不过,我觉得咱们小薛经理不像这样的人。”

“像不像,不是你我说了算,你还没听汀红她们爆的料呢,更夸张!”

“汀红她们说了啥?”

“别问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你自己去问她好了。”

“那算了。”

经历了陈老头这一回的闹剧以后,茹欣明显地感觉到一船上的人对她的态度照比先前有了明显的变化。尤其是以汀红为代表的桑洗部的那几个技师。现在,从她们身上完全看不到那一种下属对上级的尊重。这让茹欣感到很不舒服,她不自觉地会联想起数月前在金融公司做前台时的情景。

上次,因她的几个无聊的同事瞎闹出来的她和高总的绯闻,给她造成的影响至今仍在影响着她。对于这种无聊的传闻,搁在过去,茹欣本来是不屑一顾的;但是,现在不同了,人言可畏,最终打倒你的可能就是风传的一句话。她深知邮轮公司的这份工作对她的重要意义,她不敢折腾、也没有机会再留给她去折腾了。她如果清楚高总为了她所做出的各种付出,连同为了帮忙摆脱陈老头儿纠缠险被他妻子又一次拿住手脚这件事,她的心里定然会充满了自责。况且,她现在又是这船上的一个领导,带着礼宾部的几十号队伍,总不应该像小孩子一样去意气用事。

“员工私下里说闲话,随她说就是了,只叫是不碍了大事儿就行。”茹欣心里这么想着,但总觉得还有点欠妥当,纠结了好一阵子,仍旧寻思着该不该就这事情给自己澄清一下。

因为桑洗部那几个难缠的小妹,给客人做服务的时候,时不时地会接触到金总认识的一些朋友,一旦往外乱传了她的绯闻、传到金总或者高总那儿,岂不是又将会给她惹出是非来?

所以,茹欣下定决心要把当下这种不好的势头扼杀掉,就她和金总的关系、以及陈老头儿的事情,现在有必要给船上的员工们解释一下。

第十六章 小王一借证清明

恰巧,这天早上,小王秘书赶在余总给中高层管理人员开早会的时候过来取邮轮公司上月的财报,拿了材料正要走的时候,被茹欣使了个眼色。小王秘书知道茹欣有事情托她,自己虽然赶时间,但深知薛茹欣是高总的关系户,得罪不得,所以就当着例会的各位同事们的面,借口说金总对茹欣所管的礼宾部有特别的交待、便移步到会议室的门外去说话。本来是没有什么的,倒弄得正开着会的各位都有点摸不着头脑;尤其是余总,紧张地额头都沁出了汗珠,又莫名奇妙地生出恐惧心来、疑心茹欣这次是要抢了她的位置的。到这个关头,他哪里还能坐得住,受了内心的躁动的影响,两脚也蠢蠢欲动着、有想立马跑到门外去一探究竟的冲动。;

小王秘书以为茹欣有什么紧要的事情托她帮忙,便问她道:

“薛经理,这里的工作有哪些地方需要我配合么?”

“没有,王秘书。”

“那您今天找我干嘛?”

“想找你帮个忙。”

“要我做什么?”

“一个不情之请,还望王秘书别介意。”

“您说。”

“也没什么,就上回珠宝公司陈总的事情;其实,王秘书,你也是清楚的,我跟他过去连认都不认识,只知道他跟我一样,都是金总和高总的朋友。现在公司里的少数同事私下里胡诌出各种八卦,按理来讲,清者自清,我本来是并不在意这件事的,但是我发现,最近船上的一些客户也在议论着这事情,这势头若是不就此掐断,长此以往下去,我担心会对邮轮公司的声誉造成不好的影响,到时候势必会影响到我们的生意。所以,我希望今天能请您出面,针对这件事情给大家作一个公开的解释和说明,正好船上各个部门的负责人也都在这儿。”

“哪几个人传的?”

“王秘书,这个就不必要去追究了,只求今儿当着大伙的面儿讲出了实情、以后别再乱传就是了。”

“好,这个没问题。”

小王秘书从茹欣身上看出了她的诚心和干劲儿,听完她的这番诉求后,立马回转了身、推开会议室的玻璃门,假以上级命令的形式,把茹欣心中的痛点毫无保留地讲了出来。与会的各位听了“指示”后,都像是吃了药的,立马对茹欣生起了同情心。尤其是余总,大约是得知自家在邮轮公司的位子没人来抢,表现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说要查出疯言的源头、以还茹欣一个公道;又好似比茹欣更受尽委屈的样子,当场搞起形式主义,提议通过成立一个文化小组、要把这个实情查个水落石出。

散会后,各部门的领导还真就重视着把这件事情给落实下去了。船上的员工们因为听说一旦被逮住对人评头论足,就会处以好几百的罚款,彼此间都谨慎得很,见了面只装作是不认识的样子,即便是饭点儿聚在了一起,也都躲着谁似的、说话之前都有必要左右前后地探寻几遍。

这事情给茹欣带去的好处,自然不必去讲。陈老头儿那边,自从上次在芸仙会听高总说出了茹欣背后的人物,也就此认了输、不再自讨没趣,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过邮轮公司了。上回潮汕商会在邮轮公司举办三十周年庆典,商会里面有头面的几个领导先是通过微信、电话邀约,后来又托人上门来请,都没能请动;周年庆当天,陈老头借口身体不舒服,让他儿子来参加的宴席,并特别嘱咐他儿子、就他自己因身体不舒服而缺席庆典的事情要当面给商会的几个大佬赔个不是。

因为没有了陈老头的搅扰,茹欣总算清静了几个月。这几个月中间,她已经把游轮上大大小小的实情摸熟了,从礼宾部餐具的整理,到秋冬季航线的规划、甚至于船机零部件的维养。工作外的处人待事上,也越来越成熟老练,一船上的人,除了余总经理天天担心会被她抢了位子、对其心存防范外,船上其他的员工都已经完全接纳并开始尊重茹欣了。

余总见茹欣在船上混得风生水起,心里除了嫉妒还是嫉妒,他不止一次地在小王秘书面前抱怨,希望小王秘书可以替他说通金总、把薛茹欣调到别的公司去。为此他动尽一切脑子,小王秘书喜欢吃龙潭会所的桶鲜鱼,他就托人专程去河南买最鲜最大的鱼;小王秘书想换车,他就去车店里按照小王秘书喜欢的颜色给她张罗;做得更出格的时候,他曾跑到深圳某大学的贴吧里面发帖谎称找兼职、实则给小王秘书找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鲜肉来服侍她。金总这边听惯了小王秘书在他耳边夸茹欣的各种好,起初不是没有动过心,但当他看了看自己手头的几个大项目、没有一个是合规合法的时候,便立马阻绝了自己这一念头。因为在他制定的游戏规则里,不惹是生非比什么都好,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高层管理的手下,是可以影响到大局的,每一个岗位的调整都应该谨慎一些;我现在老了,不想太操心,也没有太多的精力跟那些年轻人较劲儿;我欣赏有才能的人。但是,在我手下干事情,你必须要听我的。我宁愿用一个能力不出众,但情商不低的人,只要你能够听明白我的意思,按照我的想法放开去做事情就行。像薛小妹这样的人,年轻有为,把我的邮轮打理得有条有致,我承认她是个人才;可她现在连婚都没有结,毕竟太年轻,没吃过大苦、也没犯过大错,不谙晓商场世道,我现在还信不过她,在邮轮公司内部、往上调可以,往外调我不同意。当初,我承高总的要求,把她放在邮轮公司里搞搞管理,现在看来,她做得挺好。关于她岗位调动的事情,你们以后不要再跟我提了,现在时机不到,等时机到的时候,我自然有我的安排。”

如此一来,小王秘书和余总这边便只好暂时死了心。

经过长期的观察,其实余总发现茹欣并没有要抢走他邮轮负责人这一位置的意图,都只怪自己想太多。现如今,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后,他觉得跟茹欣相处起来,其实并不难。

在公司里没有人为难以后,茹欣顿觉轻松了很多,工作之外,她现在已经有了时间和心思去忙别的事情。

第十七章 寻助反得不虞隙

自从上月末因为乱涨房租的事情跟二房东的大姐大吵了一架以后,负着气的茹欣当晚便从贫民窟里搬了出来,搬住到邮轮公司一间由仓库改成的小客房里。游轮上的小窝虽然小了些、且又没有光线,却也有它的好处,一是省去了每月的房租,二来告别了合租生活的混乱和搅扰;同时,上下班都在一个船上、来回方便;而且,下了班或者早上起了早,可以走到甲板上去同客人们混在一起,吹吹海风,过着舒适且惬意的生活。海上世界和南海艺库离邮轮母港也不远,下了船、走几分钟的路程就到,闲时去那儿逛逛街也方便。

现在,工作稳定了、钱也有了,唯一让茹欣犯难的就是感情上的问题。撇开家庭因素,她自己的条件并不差,但男生缘一直都不行。她妈在老家给她介绍的三五个头儿,去年过年回家的时候,见过面、也留了彼此的联系方式,但是聊着聊着就觉得不合适;像高总这样、她真正看得上的呢,偏又遇不着。

有时候,她也在想,会不会是因为自己的性格太过于内向,让人觉得她冷得像一块寒冰、轻易接近不得。为此,她尽可能地尝试着去突破自己,主动去跟各种年龄层的人交流,但坚持到最后,还是没有好的结果。

由此一来,她便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工作环境太过于特殊,来船上消费的客户中,很少能够接触到适龄的男青年。但是,她显然不会去为了某种尝试而放弃她在邮轮公司的这份工作。她只能尽可能地多给自己腾出一些时间,在工作之余,脱下她的工作服,走下船去、走到深圳的大街小巷上去,像其他的万千青年男女一样,让自己不至于显得那么特别。

落到最后,结果还都是一样。

能够让她宽慰自己的,是她和高总妻子之间判若云泥的落差,正是因为这一种落差的存在,才她坚信高总选择他现在的妻子,并不是因为她比自己优秀。但茹欣心里很清楚,她不该去抱怨自己的家庭。

自打陈老头儿的事情发生以后,为了避嫌,高总也已经好久没有来船上看茹欣了。茹欣知道他的难处,又不好意思主动去见他,两人只偶尔在微信上聊着。

有一回茹欣向高总打趣道:

“高总,有没有合适的小伙儿介绍?”

一开始高总没有弄明白,以为茹欣想找她帮忙挖人,又似乎很明白其意、却故意要装着糊涂的样子:

“你船上用什么人,直接跟小王秘书提需求就是啦。”

“高总,你,你估计误会了我的意思了。”

茹欣见高总没能弄懂她的意思,感情上的事情呢,自己又不好意思直接开了口,便支支吾吾地说着。

“哈哈哈哈,你要啥样的人?难不成要我给你介绍个男朋友?”

“嗯嗯。”

“那这事儿不好办哦,你要求太高,这忙我怕是帮不了。”

“我没啥要求。”

“那你想要啥样子的?”

“像你这样的。”

“哈哈哈哈,要我这一无是处的老东西干嘛,在家都当不了主的人。傻姑娘,你还年轻,应该找个好的。”

“良哥,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你是认真的,但是,这样好了,人我给你留意着。”

兴许是想到了自家的痛处,将要说出口的话,又被高总咽了下去。

第十八章 奴身卖作却心安

这晚,高总一个人在芸仙会喝了很多酒,他一想到白天茹欣对他讲的那番话,心里便堵得难受。他试图把自己灌醉,醉后借着酒精的势力,将自己心中的委屈连同茹欣给她带来的失落感一起吐掉。

他过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一个原本陌生的女人如此痴情过,他至今都还没能想明白自己到底图她什么,也搞不清楚当茹欣托他帮忙介绍对象的时候,他自己心里缘何会堵得慌。他不知道是叫茹欣那少女般的纯心给迷惑了,还是被自己贫贱的同情心给绑架;这一种不清明的感觉,裹挟着适度的怅然、纠缠在高总的内心深处,突然使他觉得有些痛苦;回想过去的一年,自己只像是中了她的毒,不惜一切地为她做着付出。

为了茹欣,他可以不顾他妻子的感受,跟她闹别扭,弄得老丈人那边处的不愉快;为了茹欣,他甘愿大花了价钱买来唐卡、在金总面前拉低自己的身份,只为帮她求得一份工作;为了茹欣,大清早的、他可以连工作都不顾,编出“书记”的谎言去蒙混陈老头。

越是这样想着,他便越觉得自己之前所有的付出都不值得。

尤其当他想起芸仙会里面的那些小姑娘们,为了生存不惜出卖自己的青春、极力去讨好他人,而对比眼前一切得来容易的茹欣,这一种天壤之别的背后给到他的、是更多的失望和触动。只在一念之间,他忽而对现在的茹欣感到失望,也对自己当初的鲁莽决策感到失望。虽然他清楚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不能回到过去,但他还是想对此做一些改变。

一种偏激的想法已经出现在高总的脑海中。

惯做生意的人,想问题做事情的时候,常带有一种投资心态。当高总意识到他在茹欣身上的投入已经偏离了自己的预期的结果时,他便尽可能地想着能够从她身上捞着点什么。

眼下,茹欣身上可以捞的,除了她的身体,也真就没有什么。现在若是跟她摊了牌,从她身上索回当初的投入,显然是不大可能的,就算茹欣倾尽了她所有的积蓄、甚至搭上她背后的家庭,可能连那一副唐卡都抵不回来,更不用提别的关系上的消耗。

一想到这儿,高总的眉头不觉又皱了起来。

“哎,我怎么还没有吃够女人的亏啊!为了她,我捞得了什么?我捞得了什么!真心不值得啊!”

如此牢骚了几句,大约也觉得没了什么意思,端起的酒杯又被他慢慢地放下;脚杯落地的声音,把整个酒屋衬托得更加沉寂。复古的落地灯,大约也是通得了人性的,放射出来的光束有如夜星般地柔和。灯影里的高总,微微地埋了头,脸上的神情有如暴风雨过后的平静。空气里充满了黑钻香槟的味道,仿佛奥利维尔·库克也隔着时空陪他一起沉醉似的。

一旁看酒的雪莼,也不敢再倒酒了,静待在一旁,老早就想插话的样子……

“高总,你没事儿吧?”

“我没事儿。”

“对了,有件事想跟您提前透露一下。”

“什么事情?”

“经侦的刘局长下午过来找过您,来时脸色不好,我问他找高总做什么,他没有应我。”

“经侦?”

“嗯嗯。不过,看他那阵势,不像是约饭这么简单,怕不是好事。估计是上回那个陈老头儿搞了鬼,我托人打听到他和陈老头私交不错。”

“这个我清楚,是上个月后海拆迁拿地的事情。哎,又是这个茹欣惹的事,我真悔我当初的不该……”

“茹欣是谁?”

“你别问了,改天带过来给你们认识一下。莼儿,你别在这儿忙了,快去安排余师傅开车送我回去。”

“嗯嗯,我这就去办。”

借助酒精的作用,这晚高总对茹欣的态度已然有了很明显的变化。过去他格外关照的女人,今天聊了微信以后竟使他莫名地生起烦来。

若不是雪莼的的提醒,关于刘局长这一回的找茬儿,他还真没怎么当回事。有关拆迁的补偿款,其实早已经到位了的,起初就狮子大开口的那几户人家,当听说邻居们已经拿到安置房和拆补款项时,本来也都陆陆续续地签了字、领了钱,后来不知道听了谁的唆使,竟然联名起来集体毁约。拖了工期且不说,还让经侦的人落了便宜,这一回的打理估计又要破费不少。具体是不是陈老头儿在背后搞鬼,现在也不好说,但肯定跟茹欣的事情有点关系。

都说女人心狠,男人一旦狠起心来,也是不得了。昨儿上午还是好端端的两个人,这会子心里便彼此有了耿介。

这晚,若不是高总电话里说好的约茹欣出来喝茶、给她介绍对象,实则把她骗到了芸仙会去,茹欣压根儿就觉察不到高总对她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变化。现在,高总的心思和想法,对茹欣来讲,不比过去那么好猜了。包括这芸仙会,她之前从没有涉足过如此高档的地方,没听高总谈及过、也不知道芸仙会背后的老板其实就是高总本人,更想不到今晚高总会拿她开涮、把她献给刘局长。

眼前这会所看上去倒更像是人家的私宅来,但若看了芸仙会里每个人的脸上所呈现出来的那一种或是颓废或是麻木苍凉的神色来,压根儿又跟家能够给到人的舒适和安全感没有半点关联。

同一屋子里的两个女人,茹欣是局促不安地坐着的、心里没个底儿,而雪莼却神怡淡定地站在一旁、仿佛若无其事又像是一切洞悉的样子;同样酒杯里盛着的酒,刘局长的是醇酿的浆,茹欣却是被人下过了*。

起效后的蒙药,让茹欣瞬间迷失了自我,她误把眼前这个男人错认成梦里迷恋已久的高总,借了酒劲儿、药劲儿,扑入人怀。而躲在门外、把这一切尽看在眼里的那个男人,这会子又变得比谁都陌生。

刘总的欲望总算是满足了,高总、甚至于清醒后的茹欣,也都觉得各自是占了便宜的。在这朦胧夜色的背后,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心里各自打着算盘,仿佛又不像是彼此心照不宣,浑沌着的兴许只有局外的人。

第十九章 失魂落魄为哪般

刘局长办完了事,满脸的喜色虽然隐敛了些,却仍旧是一副笑合拢的样子;被酒精愠红的面庞,有如人家厨房里叫水烫了皮的红番茄,踉踉跄跄地被高总扶着,两脚大约已经是迷失了方向。

可脑子又分明是清醒着的,满带了酒腔地对高总说拆迁拿地的事情不必担心;说完,又眯了眼、诡笑着,突然捂了手、把嘴凑到高总的耳边悄悄地说道:“今晚这小妹真不错,往后再有好的,可别私藏了,记得带上老弟我。”

高总“哈哈哈哈”地陪笑着,一连说道“没问题,没问题”。

“喂,小妹,这儿要关门了。”

若不是经雪莼这么一提醒,茹欣还真就徜徉在她和高总私欢的梦境里,睁眼看看房间的布局,分明不是在自己租住的小房间里。刚才混了红酒灌进胃去的蒙药大约已经减了效,便开口问雪莼:

“这是哪儿?良哥呢?”

雪莼见她这样没有礼貌地直呼着高总的名字,心里颇觉得有点不快,便不愿意理睬地应答着:

“这里是芸仙会,良哥是谁?”

“高总啊!”

“高总跟你刚陪玩的刘局长住的不远,他俩一道开车回去了。”

“刘局长?刚才不是良哥!”

茹欣听雪莼这么一说,脑子瞬间发懵了,勉强回想起喝酒前的情景,这会儿已经悔得不成了样子。联想起高总这两天对她态度的变化,又想起刘局长满副猥琐的样子,茹欣几近奔溃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心头对高总一股歇斯底里的怨气直涌出来。她慌忙掏出手机来给高总打电话,试图第一时间给自己讨回个说法,哪知一而再地拨过去都没能打通。气急败坏之下,茹欣把自己的手机摔得粉碎。门外的小弟们听到了声响后,慌忙跑了进来,见茹欣红了眼、像是想闹事的模样,没等雪莼示意,便走上前来把茹欣架着拖了出去。

常年守在芸仙会大门外拉生意的出租车师傅,见茹欣被人从里面丢了出来,忙起了火、一脚油门轰上前去。

“小妹,送哪儿去?”

茹欣干只顾着哭,并没有理会这师傅。出租车司机以为茹欣没有听清楚,摇下了副驾的车窗,又喊了一句:

“小妹,去哪儿?”

司机师傅见茹欣暂时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将车熄了火,坐着玩起了手机。

伶仃洋上空的月光已经把黑夜照得很晚了,偏又赶在了农历十五的前后,明处暗着的暗处明着的,照得南山脚下的一草一木都有迹可循,也照见了芸仙会外满脸委屈的茹欣。

而当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她的母亲,也还没有睡去,正在那年台风出事的港湾边儿给茹欣爹烧着忌日的纸钱。月色妩媚,一南一北的海边的两个城市,不一样的天气,母女俩的心情倒很相像。

“小妹,你到底走不走啊?”

出租车师傅连着打了几个呵欠,手机也不再玩了,大约是等困了,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又重新打响了车子。

茹欣晃过神来,包里衣袋里、四处翻找着自己的手机,找寻不着的样子,想起了什么、又觉得有些不对劲,赶忙从地上爬坐起来,拉开了出租车副驾的车门。

“去哪儿。”

“回家?”

“你家在哪里?”

“问那么多干嘛?”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拉你回去啊!”

出租车师傅觉察到茹欣对他存在误解,又因等她这单生意拖得太久、耽搁了赚钱的时间,且还有点犯困的样子,便不想再主动下去。随机又熄了火,两人静坐在车子里,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彼此沉默了好一会儿,茹欣这才发现自己的不对来,忙补充道:

“师傅,帮我送到湾厦村南牌坊。”

“哎,早问你干嘛去了。”

虽然略有点抱怨的样子,不过这师傅后来还是启动了车子。

车子经过渔村二路的时候,海风凉飕飕地往车子里灌,茹欣的头发被海风吹得也同自己的心情一样糟乱一团。时间已经到了午夜后的一点半钟,海滨的住宅小区几乎没有了灯火,只有海面上夜捕的渔船还零星地闪烁着稀疏的灯火。伴着若有若无的轮机的声响,竟使她回想起十数年前他父亲出事前的那几个夜晚来。马路两侧的灯光仿佛被时光动了手脚,一束一束地砸向车窗,好像在有意地提醒着什么。茹欣不自觉地想起了她的父亲,当她意识到今晚正是她父亲的祭日的时候,她竟失声地哭了起来。

“小妹,你怎么了?”

热情的出租车师傅一边开车一边问着她。

茹欣没顾得去理会他,仍旧失声地痛苦着。

出租车师傅见她还是伤心地哭着,好似起了同情心,把车靠边停下,给她递了几张纸巾,开始劝道:

“小妹,干你们这一行的,受点委屈是很正常的,毕竟你们卖肉来钱快,不像我们,一天十几个小时满街地转、赚的是辛苦钱。现在有钱的老板,哪个没有点脾气……”

“刚说啥,你才卖肉的呢!”

被出租车师傅起了误会,茹欣简直觉得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不留情面地反驳了过去。

开出租车的小师傅,被茹欣这么一回,好心当作了驴肝肺,想想今天接单的经过,心头觉得不单只是自讨了没趣,更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委屈,俨然是要爆发的样子。

“你她娘的一个外围有啥得瑟的,给人卖都成,还不给人说了。”

“你才他妈的外围呢!”

“下车,赶紧给我下车。”

茹欣听司机这么一说,猛地推开车窗,负气走了出去,没走上几步路,又突然被出租车师傅用车别住。

司机师傅也正气在头上,车子的火都没熄、跑走下车来,怒火中烧般地对茹欣吼道:

“死八婆,想坐霸王车呢,赶紧付钱!”

茹欣想到自己的钱包、手机都被落在了芸仙会,一时半会竟然没了主意;两眼往四周扫了一圈,见街道上空无一人,时间又赶在了午夜,尤其当她从眼前这陌生男人狰狞尽显的脸上解读到更多的不怀好意的时候,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茹欣不敢想象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欠人车钱、不知所措的时候,便只好拉低了自己的声音,半乞讨又半带着祈求似的对眼前的司机哭腔着:

“大哥,我错了。”

“错了,臭八婆,你竟然知道错了?”

“大哥,对不起,我真的没钱。”

“没钱?那你有什么!”

司机师傅见茹欣这副衣衫不整的样子,大约已经知道索回车费无望,忽而就起了坏心思,隐去了脸上的怒色、一改笑颜地对茹欣说道:

“这样好了,你也让我爽一回,这车费就算是扯平了。”

“大哥,球求你,饶了我吧!”

司机师傅哪里管得着她这些,上前一手扯住茹欣的抹胸、另一只手勾住她的腰,连拖带拉、几乎是将她抱了起来地往车子后门拖;茹欣拼了命地挣扎着,趁他开车门的时候,从他胳膊肘下滑脱了,光着脚、三下两下跑了很远。

这司机因为车子没熄火,便没再去追她……

第二十章 为人作嫁倒贴还

刚才的一折腾,算是彻底醒了酒、药晕的头也不再疼了,只因为跑的太快,这会儿觉得不舒服的反而是肚子,醋糟糟地只想吐。好在这贫民窟的附近,拐角旮旯的街巷里没有路灯,不然早就被人掳了去。

这司机也是一个穷鬼,因为十几几十块的车钱,险些害出了人命。茹欣若不是因为跑得快,这会儿怕是已经成为他胯下的玩物了。

茹欣现在回想起刚才的一幕,越想越觉得可怕。走在回家的路上,总疑心身后有人在跟着她;鞋子也跑丢了,光着脚,不敢回头、也不敢跑。

终于到了家,左右上下地摸遍了全身的衣袋都没能找着钥匙,便只好去打房东的门。

房东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肇庆公婆,女人好打麻将,年轻的时候来深圳下海、在牌桌上认识了湾厦村的会计。后来不晓得怎么的了,就有疯言传出她跟人睡了觉,大抵还是牌桌上欠了人家钱;有那么一回风声,据说差点还弄出了孩子。肇庆公前忍后忍,这一回哪还忍得了,一气之下,带着他数十个肇庆的同乡,差点砸了人家村子里的祠堂。会计老早探得了消息,在南山上面躲了几天,最后被人捉着下山的时候,已经饿的剩下了皮头骨。村长没了法子,便只好妥了协——以口头约定的形式,将会计名下的三间宅第划给了人家。七八年前,肇庆公看清了租房的势头,借钱在此基础上起了一栋八层的小楼,每月坐地收取租金。

最近几年,深圳房价高企,房子的租金也水涨船高。老俩口收入多了后,感情也好了很多。

只是,肇庆婆仍旧好赌……

肇庆公不再去管她,每晚只抱着自己惯养的狗睡觉。

才没睡上一会儿,狗听得楼下的敲门声响,连着撕咬了几声、从被子里窜出来,便往楼下跑。肇庆公忙拉亮了灯、披着衣服,往楼下赶了去。

一开门,起初没有辨认出来,披头散发的样子、鞋子没穿、衣服也被人撕扯得有些破烂。肇庆公以为遇见了鬼,忙又关上了门。

“房东,是我!小薛。”

茹欣见情况不妙,忙开了口。

肇庆公听声音有几分熟悉,又掉转了头,隔着防盗门的空隙往茹欣脸上看了看,果真是502房间的小薛。

平日里见她穿着整齐,很爱美的一小姑娘,今晚突然变了这副模样,有几分心疼又带了几分疑问地给她开了门。

“小妹,你这是咋啦?”

“没怎么,我过去眼睛瞎,碰到了渣男。”

“不要紧吧?”

“我没事。”

叫房东这么一问,茹欣强颜挤出“我没事”这三个字来。

其实,她的内心这会儿早已又崩溃了。想想平日交接不多的这朴实忠厚的房东大叔,再对比人面兽心的高总。仿佛又有几滴热泪将从她的眼眶里流出来。

“吴叔,房门的备用钥匙借我用一下。”

“好,好,我这就上去给你拿。”

茹欣借来了钥匙,打开了贫民窟的房门。

小屋不大,倒很整洁,地板不碍脚的空落里,都用废旧的盆罐儿载满了各色的花草。房间里的家私并不多,只靠窗横了一张铁架床,床上堆着十几件昨晚赴约前试穿的新旧衣服、稍稍显得有点凌乱。一袭暗紫色的、像晚宴礼服又像是睡裙的连衣裙耷拉在床沿,也好似被人冷落的样子。

床的两侧,摆着两个木制的床头柜,靠墙的这边一个,上面安置着一个蕾丝边灯罩的复古台灯、台灯下零星放着几样化妆品;另外一个,抽屉里塞满了各种管理类的书。

窗外的夜色比起刚才来,又凄冷了许多。窗子正对着的不远处的那条街,虽临着南海玫瑰园的富人区,但因四周租住着不少高薪的外籍船工、常有贪财的小妹深夜在此揽客,因此,酒吧、烧烤一类的生意就比别的地儿旺了些,便是入了下半夜的四五点钟,还余留有三四分的热闹劲儿。

吴叔收归了钥匙,也熄灯睡去。

日间嘈杂的这贫民窟里,听得见搓麻将声音的地方、看不见灯光,见得着灯光的小屋子里、又同死一般地沉寂。

昏黄的灯光,打在人的脸上,仿佛又添了几分憔悴色。

茹欣从抽屉中摸出一个旧手机来,充电开机后给余总发了条请假的消息,不下一会儿,就把头蒙在被子里睡了去。

能被闹钟唤醒的都是有梦想的人。

半夜回来的时候,明明记得是关了闹钟的,大约是忘了自己手机已丢的事实,早上醒来的时候虽然很困,却还是踩着闹钟前后的点儿起了床。在卫生间里化完了妆,依旧盖不住茹欣呵欠连天的睡意。

现在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切,真莫名地觉得有点好笑起来。首先,自己心思不正、对人有非分之想;最关键的是这高总,小人之心隐藏得太深了,权当是自己瞎了眼,白给人捡了便宜。

时间若是放到了五六年前,这样的遭遇落在了自己身上,怕是想死的心都有。如今,站在邮轮的甲板上,越过栏杆往下一跳便可以洗刷了自己的委屈,轻生的念头跟勇气反倒没有了。

“委屈?像我这穷极潦倒又满怀了空梦的外乡人,有幸苟活在深圳这大城市里,哪里又能算得上是委屈?不过是青春躁动、吃尽了亏后的自我安慰罢了!委屈?除了自己,还会有谁认为你委屈呢?”

海风微微地吹着,母港的海水也是极平静的,红极的日头像一颗被拉长的橡皮筋里的弹丸一样,横在深圳湾跨海大桥的上空,蓄势待发,随时准备着照暖一桥两岸的深港两座城市。时间伴着刚会走路的孩子的步伐,也忍着入冬以后新花旧叶的最后挣扎,慢悠悠地晃着,似乎并不急于筛去茹欣昨夜的伤痕。

“薛总,找你找了好半天、你手机也打不通,终于在这儿把您给找到了。”

财务室新来的实习小丫头,没有打量茹欣的脸色,光只顾着忙她自己的事情,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

“什么事情?”

“有一批新鲜的三文鱼刚到货了,余总不在,麻烦您签个字,财务等着给人付款。”

“哪儿的货?”

“挪威特罗姆瑟空运过来的,好像是小王秘书介绍的供应商。”

“好的,我知道了。”

这小丫头递过来笔,等茹欣签了字,将要走转开的时候又忽儿被茹欣叫了住:

“哎,对了……”

“高总,还有什么事?”

“帮我采购一部手机,入部门的账,货到了我签字。”

“好的!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

“我这就去办。”

茹欣仿佛从这实习小丫头身上找回了自己当年的影子——干练、直爽、干脆利落;她虽说不上喜欢自己现在的模样,但是,对过往的那一种天真、实诚背后,实则被人冠以“无能”、在生活面前近乎垂死挣扎的姿态,更不使她满意。这不是她歆羡的品质,也不是她怀念的生活,她想要的是大城市里光彩、光鲜的一切。

现在,在她眼里,脚踏实地并不是什么好事儿;生活对人本身就是一种很轻浮的态度,它不会因为你的努力去额外地给你补偿些什么。那些老套的励志故事,不过同毒药一样,只会自我安慰似的麻痹着自己,让你越陷越深。

“她高玉良有什么能耐?还不是因为找了个高官的女儿。就他那个德行,又老又衰、每天枸杞红茶煨养着的身体,还能折腾个几年。我薛茹欣真是犯贱,让这种小人给骗了,不该、真是不该啊!不行,这个亏我以后一定要让他加倍偿还回来。”

第二十一章 前非不改遇恩人

蛇口的邮轮,每年一到了农历的八九月份、天气渐渐转凉的时候,因为季节性旅游的带动,客舱里的生意也开始进入了旺季。

本地及周边,对于季度、年度的绩效考核,大抵也都没有了压力,胆儿也比春夏的两季肥开了些,常能在蛇口的港湾里瞧见他们的身影。这其中就有一位派头向来极为低调、甚至于把自己的名姓隐藏得鲜有人知的徐姓领导,虽则中庭开秃了不少、其实年龄并不大。他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不单表现在着装上的朴实低调,就场子的选择上也同别的豪客不一般。上了船的人,非赌即嫖的居多,而这位徐姓官员的每次光临多半都是图个吃,有时候起了兴,想喝点红酒的时候,也会点两个小妹。

茹欣和他的相识,其实便缘于这酒和酒后的故事。

那天傍晚,邮轮满载了客人去横滨度假,将要收锚离港的时候,余总的电话忽然打到驾驶舱,说要把开船的时间往后推延十分钟。水手们满带着怨气,一个劲儿地吐槽着,后来才知道有一个徐姓的钻石级会员临时登船。

金总旗下的孤岛邮轮公司,在蛇口邮轮母港同价段的众多邮轮公司中,出了名的是以提供优质服务著称。且不说是钻石级会员,就是低一个级别的铂金会员,给到客户的承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也都是有求必应。

这回登船,同前几次的一样,上来就要四支romanee,一个人连着喝了几杯,大概是觉得没趣、间或也有了四五分醉的样子,就嚷着叫礼宾部的主管过来,给他挑几个陪酒的小妹。茹欣叫来了几波人,一字排开,经他示意后,最后留下了两个。

当中有一个名字叫茜茜的湖南籍妹子,不单人长得漂亮、又是高学历的海归,而且性格也好。茹欣就是从她那儿打听到的有关这位徐姓领导的一切。

“徐明,北京人,离异,膝下一子,来深圳两年,据说近期在深圳有特殊任务”

起初,对于权位如此之高的领导,茹欣心里对他只是敬而远之。不过,在后续的几次交流中,茹欣发现她和徐明的距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遥不可及;如果把他司长的头衔和身份去掉,他不过同普通人一样。唯独比普通人更带光环的,是他谈吐间多了些谦逊和幽默,这一种雅致的绅士气,足以挑逗起中年女人对他的想法。茹欣和快便加了他微信好友,两人虽不经常见面,却在微信里面聊得火热。

原来,徐明和金总是认识的。而且,她后来才知道,徐明手里的那张钻石卡、以及他在游轮上的所有消费,都是金总的友情支持。

也难怪,他头两回来的时候,大忙人金总也都是无一例外地同在船上。

平日做人虽低调,但以常人的眼光来看,他的朋友圈里却显得有些个性张扬,时常见得他跟省市级别的领导在一起的新闻和照片。

“毕竟,还是圈子不同,兴许人家也只是工作需要,为了对上展示自己的工作而已。”

茹欣心里这么想着,并没有觉得自卑,反却进一步拉近了她跟徐明两人之间的距离。

“明哥,你朋友圈的那些人你都认识吗?”

“那么多人哪里会都认识!级别高一点的记得名字,区一级的小干部还有中小企业的老板们、多半都是没有印象的。”

“哦,我还以为你都认识呢。”

“哈哈,工作需要罢了。”

经茹欣这么一问,徐明回翻自己的朋友圈,真就回想不起照片里的那些人究竟姓啥名谁来。

对于茹欣的莽撞,他并没有多想,更不会揣测到茹欣真正的目的。同大哥关心小妹似的回答着,轻描淡写地回答着。

眼下,官场中的那一种敏感的意识早已经不复存在;他并不想捕捉她的意图,只关心着问道:

“怎么了,小薛?”

“你认识高玉良吗,明哥?”

“高玉良?”

徐明顿了顿,仿佛有些印象,但又想不起来是谁,忙补问了一句:

“哪个高玉良?”

“玉山集团的……”

“没听说过,做什么的?”

“一个金融公司的小老板,前高官的女婿。”

“哦,这就不认识了,不过省里的领导、还有金融办的那些人都认识。”

“他也是我们金总的朋友。”

“也没什么,你们金总朋友多。”

“嗯嗯。”

“哎,对了,小薛,你问他做什么?如果需要的话,我找人帮你查查他的底?”

“不用了,明哥,我就问问。”

这一晚,他俩聊了好久,徐明这边不以为意、聊完天便睡了去。另一头的茹欣却想了好久,捱到很晚才睡着。

芸仙会那晚的遭遇其实已经过去了数月,但因为仇恨的种子已经发了芽,在茹欣的眼里还同刚刚发生的一样。她想好了各种“复仇”的法子,又一一将这些念头打消。直到她跟徐明打通了关系、了解到徐明的身份后,这一种本不大现实的“复仇”想法在茹欣脑中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

时下,国家对金融行业的监管越来越严,隔不了几天就有新闻爆料说某某公司被查。南山的中小规模金融公司,历经了一轮又一轮的摸底清查以后,停业整顿的不在少数;茹欣从静儿的朋友圈里得知,玉山集团为了降低运营风险,也已经在本月中旬展开了一轮裁员计划。

高总的业务在别的领域虽则还广有布局,但受玉山集团业绩下滑的影响、其产业支撑工具的作用越来越弱,生意越来越不好做。逼不得已的情形下,已经将深圳湾近处的四套物业变了现。

这一种突来的颓势,也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芸仙会。

“树倒猢狲散”,生意不顺的时候,平素往来热闹的朋友自然少了。会所这边,玩的就是圈子内外的资源和人脉,人少了、生意自然也差了下去。芸仙会那些高颜值、高学历的女流,多半是有着国际知名商学院mba学历的海归派,眼光高、开销也大,当初进入芸仙会,图的就是能够借助会所的权贵们平步青云。哪料,这阵儿三五天见不到一个客人,便是微信、电话给人打去,预先约好了要来的老客人们,也很难守足其信用。

长此下去,姑娘们的口粮自然也就陆陆续续地断了。

有先见之明的,调整调整自己的状态,床榻前跟客户把枕边话灌满,仰仗着熟人关系,去企业里谋个助理、董秘的职位,虽说日子苦了些,但毕竟是正路子,咬咬牙、断了包包首饰等大的开支,工资加信用卡勉强能够过活自己;那些一心求稳、想跟着高总寻求转机的,弄到最后,实则并没有等得一个好的结果;只有表面乖巧、往日生意不好的几个,既不愿意往外吃苦,又不想傻傻等待的,瞒了姐妹去外面接点私活,跟人老板日久生了情,于不经意间往往能够成功上位。

第二十二章 河东三十又河西

“小薛,玉山集团的高总出事了,你知道吗?”

这早小王秘书来邮轮公司办事,不晓得从哪儿听来的消息,不巧在卫生间里遇着了茹欣,便毫无顾忌地问道:

茹欣站在洗手台前,只顾着整理自己的妆容,一副莫不关心的样子。

“惨着呢,据说是省纪委的人先查了他丈人,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扯着他了,也一并给薅了进去。”

“哦。”

“你不晓得么?”

小王秘书显得有些吃惊。

茹欣仍旧理着她的妆。

小王秘书按捺不住,又补充说:

“金总念及高总的朋友一场,连夜找人疏通关系都没作用,估计是很严重;照现在的态势看下去,公司怕是也要破产,都来不及给女人孩子留下点什么,怪可怜的。”

“他是有好一阵子没有上船了。”

“你跟他的关系不是很好么,他最近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会不了解呢?”

“客人太多,他来的少也就联系得少了,就没怎么上心。”

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清楚高总现在的遭遇。这一出由她导演的好戏,从前两周自她跟徐明坐私艇出海、整宿不归那回就开始了。

枕边的计划,原本只是想弄掉玉山集团。徐明的人查来查去,玉山集团的业务经营上没有出过任何问题,公司以往的公私账款上也显有纰漏。后来,从公司的股权结构上,查明到出资六千万的第三大股东是他丈母娘,便追溯到他丈人贪腐的旧账上来。这丈婿背后的利益关系不理还好,但若抽丝剥茧地理来,还真就弄出了大问题。

偏是弄巧成拙,徐明因为查处特区近两年来最大的贪腐案立了功,官位又往上升了一级,据说不久就要回调北京。对茹欣这边,别前的温情自然就补续起来,这阵儿来船上消遣的时间也比过往多了起来。

虽说两人都是单身,但他对茹欣的感情,实则并不像茹欣所设想的那样、能够层层蜕变直至修成正果,毕竟是在女人堆里趟过的人、又有过一两次的婚姻经历。他对婚姻的避嫌、甚至可以说成是恐惧,一方面源于他己身职业的敏感性;另一方面,以他固有且狭隘的爱情观,却以为女人在他婚姻中的价值不足以让他尝试去组建一个家庭。自茹欣加他微信的那天起,他就感受到了茹欣背后的动机,只是被性与情的温水滋养着,与之相处的过程中没有撕破罢了。

日子久了,倒也不至于去撕破。

坦白了讲,徐明也在用心玩弄着这个新得的“小宠”——年轻漂亮、为人直爽,也多亏了茹欣的牵引,他才得以从“玉山集团”的案子中捞到好处,想如果按照他现在的状态,熬到退休几乎都是没有可能的升职梦,只机缘巧合地在一两周就实现了。

有时候,他也害怕这一种惊喜来得过容易、太过突然,这几晚睡觉的时候做着相似的怪梦,不免让他患得患失起来。因此,他要回调的事情便一直没跟茹欣讲过。嘴上虽说不怕,心里却是左右纠结。

“这小狐狸若是得了细情,真闹着跟我去了北京,我这该如何安排呢?二把手好做,一把手难当啊,胡副司长眼馋这个位子很久了,如今轻易给到了我,还指不着他会怎么揪我的尾巴呢?”

“哎,也犯不着这么苦愁着。小薛这么势力,倒是个好事儿,她要啥我给她啥就是了;总之,北京是不会让她跟着去的。”

既得了徐明的这般宠嬖,茹欣好处自然没有少捞。以前舍不得也不敢买的包包、化妆品,这会儿去到专柜都不必试用、直接让人给打包起来;好马配好鞍,衣品提上来以后,身材看着也比先前风韵了不少,走路的架势,全然没有了海滨小渔村乡下妹的土味儿;邮轮的社交场上更不必说,过去在一旁帮客人倒酒,现在只管带着头儿、陪一群大佬们吃吃喝喝,甭管这客人是生是熟、来头儿如何,断然是压不过司长的。

茹欣在船上收到的追捧,可把船上做业务的小妹们给馋坏了,就连船客背后为数不少的某区、某局的太太辈们也起了妒。

余总这边,多少摸到了些茹欣身后徐明的底细,因此,工作上比以前更仰仗着她,便是整日整夜地花酒饭局、没了正业,也不敢有所干涉。而这一种“不务正业”的背后,反平添了不少好处——因为茹欣和徐明的关系,官场、生意场上更多的新客愿意摸路子上船,得益于这点,邮轮公司的生意比先前又好了些。

一切尽使她满意的背后,真正让茹欣觉得有点儿牢骚的,是徐明悄无声息地离开。她曾以为自己苦尽甘来,认识徐明以后,于不经意间遇见了属于她的爱情、甚至于婚姻,到头来这一切却又以徐明的突然消失而化为乌有。

其实,那晚在船上,两人边喝酒边聊着天的时候,徐明暗示过她:

“小薛,你这么漂亮,应该找个年轻的。”

“年轻的靠不住,再说,你也不老。”

“老了,老了,不能耽误你,我迟早有一天会走的。”

“你到哪里,我跟着你。”

“傻姑娘,那地方去了就回不来了……”

“回不来就回不来,只要跟着你,到哪儿我都愿意。”

见茹欣是动了真情的,徐明便不再说了,用两指把酒杯托高了、连着喝了两口酒;犹豫着、又表现出异常淡定的样子,拿不定主意、却又像是已经做好了决定的样子。

这晚,两人在厢房里喝酒到酒店。茹欣对徐明吐露了真情后、因为没有得到想要的答复,心里不畅快,最后醉喝了酒、趴在桌上,被茜茜等人抬回了房间。徐明因为第二天一早还有安排,连夜便下了船。

哪料,这就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面虽不再见着,但微信里还聊着。

被时空隔断开的两人的生活,彼此个不干扰,传续着此前的朋友关系,反而更合时宜了。徐明时不时地会给茹欣发一些红包,茹欣遇到了麻烦、或者想对接某些资源的时候,也会主动联系徐明。凡徐明能够帮得上的,几乎没有一次让茹欣感到失望;连同金总竞选深港商会会长那回,也多亏茹欣托徐明的关系,才弄得妥当。

金总当选两地商会会长后,为表示对茹欣的谢意,特地将余总调去了别处、把邮轮公司全权交给了茹欣。

这位从海滨小渔村里走出来的姑娘,当初放弃舅舅给她安排的工作、只身一人来到深圳打拼;这一种选择和坚持,现在看来似乎有着十足的意义。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风光过。人近中年,除感情上贫乏了些,几乎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以前,为买一支新款的口红、缩衣节食一两周;现在,房子、车子对她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两周前,托徐明的关系,她还成功报名了广州一所知名高校的总裁班。

如今,困扰她的,是各种饭局多起来后、时间反倒不够用。

她的寡母好像是事先有所感知似的,同她的每一次通话里,心心念念的都只在催促她早点找一个靠谱的人嫁了,好一早了却了她的心头病;自前年的一场伤寒落下了病根后,身体每况愈下,便是如此、仍旧打足了精神,同星探一般地、拉着她的弟弟一起四处探闻。就差去当地公安局把小县城所有适龄单身汉的信息要到、然后挨个上门推销自家女儿了。好不容易物色到几个、在他舅舅看来觉得还算般配的年轻小伙儿,一经介绍到他外甥女这边,要么入不上她的眼;看着觉得还能聊聊的一两个、一聊到何时要回老家相亲去,常是因为各种理由被推拒掉,或者自己这边好不容易答应了要见面的、最后都莫名地放了人家鸽子。

其实,茹欣的母亲很了解她的这一种个性;连着四五个春节没有回家乡过,除了是工作上真忙腾不开,更有一种她那连她母亲都难以接受的怨情。因为见识了深圳、香港、广州等地的繁华、她埋怨小家乡的落后蔽塞、埋怨她父辈们的无能,埋怨一切不能给予她理想生活背后支撑的客观物质因素。为此,她母亲不止一次在电话中深感自责,也曾尝试着用各种方式去打消她的顾虑;

“欣儿,你回来就好,妈支持你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妈保证不逼你相亲、不催你结婚;妈只是想你了,你有时间就回来看看吧!”

越是这样,茹欣越是不想回去、也不敢回去……

第二十三章 机缘巧合趣相识

当初,徐明介绍茹欣去广州读总裁班的时候,不晓得出于什么样的打算,还牵线认识了同一期学员里面现在本市城规局履职的一位年轻后生沈裕丰。

沈裕丰家境不错,深圳本地人,回调之前传言他曾在徐明手下干过一阵时间,二人关系还不一般;沈裕丰仅有大专学历,后历经各种造化调到市城规局,这一次报名总裁班,据说是为了向上晋升某厅级别的干部。

对于这种贵人,如若没有徐明的介绍,茹欣自然攀扯不着。

可是,到也巧,偏有一回、此前只见了一面的两个人、突然间就混熟识了。

这一天,司机不在,学校里面排了一节必不能不去的课程,茹欣赶时间又打不到车,便在总裁班的深圳同城微信群里问顺风车,正好沈裕丰也在,且又都住在蛇口,就顺路搭沈裕丰的车去广州上课。上完课后,两人还一起吃饭;

沈裕丰有着同辈中年男人里不一样的气质,言行谈吐、为人处世的姿态就足以征服大多数的女性,更别提他背后的身世。茹欣从他身上似曾找回了几年前初见高玉良那会儿的感觉,一见到沈裕丰就仿佛觉得自己浮在了半空中,脑海中混乱得只落得了情情爱爱,身心自然早已为他所臣服了。

沈裕丰倒也是个性情中人,自那晚同茹欣发生关系以后,两人便一发不可收拾。举凡有合适的私人酒会,只要腾得开时间的,沈裕丰总不吝会把茹欣叫着;茹欣呢,因为在游轮上混迹得长久,对人世的精准捕捉也异于寻常女性,取巧逢迎的次数多了,每每也为沈裕丰赚足了面子。长久下去,两人的感情越发的亲近起来,信任也比先前加深了很多。沈裕丰为图方便,干脆直接让茹欣搬进了他在鲸山别墅里购置的私院。

鲸山别墅里的这座沈家院落夹在了大南山的幽谷处,又有独立的围墙隔着、经由别墅路单独取道,比别处的更隐匿了些。在山顶上瞧不见,只站在半山腰一处军用哨所二层小楼的楼顶上才若隐若现地瞅见紫蓝色的瓦顶。幽幽的院落里,不种雅致的盆景、不养精美的奇石,横七竖八地乱摆着几个垃圾箱,好像是故意要伪装成垃圾场的模样;但是,穿过了爬山虎爬满的一道风水墙,进入了室内,真就是云泥的另一片天地,举凡中西最好的家居家装品牌在这里几乎都能看到。一条幽深的室内走廊、挂满了古今中外的名画,通往一眼望不到头的地下酒庄……

刚来的那天,茹欣坐在沈裕丰的迈巴赫里,路途中觉得这四周的环境有几分熟悉,摇下了车窗,才辨得清楚别墅路另一旁的独栋小楼外芸仙会的模样来。

终究还是时间的魔力,这会子再想起芸仙会的事情来,茹欣心里头并没有一丝恐惧感。时光沉湎的印记里,真就让她恋起来的,反不是高玉良以及由高玉良而给她带去的伤心往事,倒是雪莼、樱桃等过往几个同病相怜的小姑娘。她的商业直觉告诉她,这几个姑娘日后能用的到。

借助沈裕丰的关系,茹欣在广州报的总裁班不仅顺利结了业,还先后认识了一波又一波的权贵。邮轮公司这边,托沈裕丰的关系找了一个负责人打理,自己上船的次数也少了,每天只躺在沈裕丰的别墅里喝喝红酒,仿佛真就一步登上了天,日子越发好过起来。

然而,这种生活毕竟不是长久的。

先是沈裕丰借口有各种应酬、忙得腾不开时间来看她,并最终以此来疏远茹欣。再有,茹欣自己这边,先前为了生计各种奔波,遇见沈裕丰后,以为抱得了大树、有了依靠,好不容易喘平了气、闲了下来,如今树倒、没了依靠,闲得越久、反而越发觉得有点难受。

好在芸仙会的几个旧识,平日里微信上还有联系,时常见得她们晒朋友圈。雪莼从芸仙会出走后不久便嫁了人,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日子比先前好了许多;晴儿因为有眼光,早先在杭州买了几处房产,现在升了值、换足了本钱,在西湖边开了一家咖啡店,状态也不差;汀红心细嘴巧、抱着以前的一个老客户,去人公司上班、混上了副总的位置,现在也是了不得。只有璐璐、鲜儿这几个姐妹不济些,一心跟着良哥,以为会有好结果,良哥出事后反而受了拖累,眼睁睁地看着芸仙会关了门;久而久之、没有了盼头,便只好放低了身段、跟了圈内一个叫包经理的人,关内关外满城跑着去酒店给人上门去做服务,客源不稳定且不说,还被包经理抽取了大头儿;有时,但若查得紧了、上头少了客人、没了单子,间或被客户投诉、叫包经理干脆卡了单、甚至直接停它半月一月的业务,就没了经济来源,连房租、化妆品都得靠信用卡维持,这一种日子自然不好过。

以前心高气傲,觉得无论如何总不该在气场上输给人家的小姐妹们,因为当初的选择不一样,现在日子过得好的好、糟糕的糟糕;尤其是璐璐、鲜儿这几个,状态不一样后,心态也比不得先前的傲慢了,“好生活有得盼,苦日子没得熬”,见着其他姐妹们朋友圈里的花式幸福样儿,哪里会不动心?于是,自打分别后以为会老死不相往来的一伙人,这会子又热闹起来。

“红姐,你公司还要不要人?“

小玉这边先按捺不住,问起了汀红来。

“小玉,不好意思啊,刚在开会,才看到消息。我下午问问人事,应该还是缺人的,就怕我这庙小,容不下你这真佛……”

其实,小玉的消息一发出后,汀红就看到了,只是顾虑太多,才借口开会、拖了两三个钟才给人回了消息。好在同一个群里的晴儿补聊了几句,才缓解了群里没人回消息的尴尬:

“小玉,来不来杭州?”

只是摸不出晴儿的真正意图,是好心帮助呢?还是明知小玉不会去杭州才故意地开了玩笑,摆明着说自己的好呢?

假如小玉真的去了杭州呢?

就像晚点加入群聊的思思说的那样:

“小玉,杭州可以啊,挺不错的一个城市!”

实则是她自己想去,毕竟思思自己也闲着,又是无锡人,杭州离得也近。

汀红明白思思的用意,但两人以前在芸仙会的时候,因为私底下争着一位客户、犯下了过节,自然不敢轻易冒了险、将她收下,所以也就没有正面回她。只调侃着说了一句:

“雪莼姐老公是市局里的,她路子多;再说,杭州哪里能跟深圳比,能留在深圳还是留在深圳吧,我现在都后悔来杭州了,一个人,年纪也大了,还是孤零零的,比不得那些幸福的妈妈们。”

“就数你活得最滋润。你这嘴还是一如既往地皮啊,红姐。”

茹欣也插了句。

“悠悠,我这一句话还真行,把‘部长夫人’都炸出来了。”

“什么部长夫人的,我现在也是没人要的单身狗一条,还指望着红姐给介绍呢,听说你们浙江的大老板多。”

“你还用得我介绍,身边追你的男人凑起来开个‘鸭’店都有多,且还多是大老板;姐妹们眼不瞎,夜里睡觉做梦都羡慕着你呢,可别再挖苦你红姐了。”

“姐,难得遇见一个合适的啊。”

“是你太挑了吧,找个过得去的嫁了得了。”

“不好找啊。”

“看人家雪莼,不是过得好好的嘛!”

“做局长夫人,我哪敢想?哈哈哈哈……”

“你们快别拿我打趣了,大家姐妹一场都不容易,快想着法子给璐璐她们几个弄去处。”

雪莼刚才哄孩子睡觉,见她们几个聊着聊嗨了,本来不想搭理的……

第二十四章 重操旧业人不知

汀红刚才的一句玩笑话,反而提醒了茹欣。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不过,细想起来,也确实…

“现在人有、钱有、关系有,只是找场地麻烦了些,消防、工商这边让沈裕丰帮忙通通关系,问题应该也不大。”

茹欣心里暗自这样想着,这一晚几乎没有睡觉。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就安排司机跟沈裕丰的私人助理前去打点关系,把开办会所前的手续都办妥了。房子这边,相中了两处,一处择在了天琴湾,但又嫌有点远;另一处是华侨城创意园,但园子太小、而且隐私保护也不到位。思来想去,觉得这两处都不合适。这一天出去看场地回来的时候,正好路过鲸山别墅,茹欣一眼就相中了芸仙会的老场地,这会子她脑中想的只是钱,对旁的便也没去多想,此后不到一个星期,就安排人整修起来。

这边忙着盯装修,另一边则跟姐妹们套着近乎;这两天,茹欣拢着璐璐她们几个,又是胡吃海喝、又是逛街买包买衣服的,那一晚甚至还将身材最好的小蓉带上了邮轮。仿佛一切都是出于好意、又俨然一切都别有用心的样子。

往日芸仙会的这几个姐妹,人也不傻,老早就看穿了茹欣的计划,但是自打跟了茹欣以后,生活明显比过去改善了很多,便都沉默着不轻易自作了主张,今儿被安排了饭局便去赴局,明儿有人邀请出海就去出海。唯独觉得不自在的,就是私处的时候,以前跟茹欣姐妹称呼的,现在寄人篱下、言行间多了一些顾忌。这一种尴尬,实则没有维持多久,会所装好开业后,一切不体面的东西都瞬间变得体面起来。

新的会所更名为花韵,开业当晚,沈裕丰的一众朋友、邮轮公司的金总、工商局的多位领导都来捧场,这一种热闹的场面几乎要压去了近处海上世界的势头。

花韵的装饰格调,跟沈裕丰的私宅有点像,也是外简内繁;掩映在一众别墅中,因为经久不曾装修、少了烟火气,远远望去、像极了破落派画作家的工作室。但一进了院子,内里的装饰却显然又是别外洞天,法意英美、贵族田园、各式各样的布局,没有一处不使人满意的。唯一叫人觉得不够完美的,便是“花韵”这二字,总觉太过于雅致,少了点“腥味儿”。

“兴许这就是他的魅力所在。”

第二天茹欣私约沈裕丰的庆功宴上,酒饭到了点儿,沈裕丰愠红了脸,迷笑着对茹欣说道。

这名字,其实正是他取的。

他这个人的行事风格真让人摸不懂,有着十足的张扬范儿,有时又低调得像是变了个人。圈子里的小年轻们,喜欢他的喜欢的不得了,讨厌的几乎同他不共戴天。

对外讲来,花韵的老板是茹欣;其实,来客们的心里都清楚,这面子给的是沈裕丰的,便是在游轮上养得久了、谁会记得一个没有出身的姑娘?不过是老板给她面子罢了。茹欣自己虽也明白这点,但她不会跟钱过不去;恰好,沈裕丰最不缺钱,身边的一群领导、朋友们,平日顾及不到的,关系也得简单维持着,偏偏从底层社会打拼起来的人就好这一口、索性就以茹欣的名义把花韵经营下来。

茹欣也是后来才知道,邮轮公司的金总竟然也在外面养小,并且那姑娘同沈裕丰还扯得上是朋友,花韵开业那晚,金总难得撂下了身边的杂事、同她一起出席了晚宴。这老滑头在席间看出了茹欣和沈裕丰的端倪,又不自然地想起玉山高总的遭遇,忽而感觉到了一种背叛。碍于在场的熟人太多,而他自己呢,又没有待太久的意思,便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只在同沈裕丰碰杯的时候,讥讽了茹欣几句:

“看来还是你们好啊!”

“金总高抬老弟了。”

“不高抬,不高抬,老哥我讲的是实话,我们做生意的不能跟你们拿章子的比。”

“不都一样操累?”

“不一样啊,不一样,操累归操累,我们累的不过是钱命,你们财色双收啊,哈哈哈哈。”

沈裕丰揣度出了金总话里的意思,忽而意识到自己有些事情没有做到位、却不甘吃了哑巴亏,便拉下了脸、佯装出一副客气相,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于是,就故意压低了自己的酒杯,不明不白地给金总敬了杯酒,又简单寒暄了几句,似乎在极尽全力地为自己的无辜圆着谎。

“让金总笑话了,您说的是小薛?她不过是我雇在这里打理场子的。”

“沈老弟,你这是明着跟我抢人啊!不过也不该怪你,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这原是我老金混得不行了,留不住小薛啊。”

“金总,你这说的是啥话,我原是不晓得小薛在你手下办事的;这样好了,人还是你的人,我明儿再找人挖寻一个就好了。”

“不不不,沈老弟,我开个玩笑罢了。这事儿听小薛的,以前玉良兄弟没出事的时候,小薛就爱来你这个地方、那会子还叫‘芸仙会’来着,说明她是喜欢你这里的。不像我那船上,枯燥乏味、又没个人气,难免拢不住年轻人的心。我手下办事的人多,找个人把小薛替下来就是了,弄不得那么麻烦。”

“金总,承蒙您割爱,这事我听您的。不过,还是要问问小薛的想法。”

“干杯,老弟!”

金总听着觉得有些无趣了,刚好司机又跑了过来告诉他——梦儿已经提早退出了宴席,这会子正坐在车里犯困呢。

沈裕丰探听了一二,估摸着这“梦儿”就是金总的小,跟金总碰了杯后便没有再留他。

茹欣这边,瞧见金总后、远远地躲开了,隔着二楼的窗户,见金总的幻影彻底消失在夜色里后,才敢下了楼、往沈裕丰身边拢了去。

不晓得是不是酒精的力量,沈裕丰的脸色已经微红了。latache的十年陈算不得久的,不足以把酒局上的“不倒翁”灌醉。

“裕丰,你还好吗?”

沈裕丰见茹欣凑了过来,并没有回她。,

“脸色怪红的,要不要给你弄点水果?”

沈裕丰仍旧不想理她,像是生了气,把酒杯往近处的桌子上一丢,拉着茹欣上了花韵的二楼。

“你在金老三邮轮上班的事情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裕丰,我是跟你提过的。”

“提过?”

“是的。”

“你都在他跟前说了啥?”

“关于我俩的事情,我在他跟前什么都没说。”

茹欣见沈裕丰突发疑心、又莫名其妙地对她发了火,内心早已充满了委屈;但是,如今寄人篱下,关于自己的未来、又对沈裕丰有所企图,生怕他彻底变了心,就画蛇添足般地补说了一句:

“船上很少能见着他”

沈裕丰瞧见茹欣一副委屈样,似乎有了同情心,也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对茹欣说道:

“船上和这里,你现在只能选一个,给你一夜时间,明天想好了告诉我。”

第二十五章 有朝一日得花韵

茹欣听明白了沈裕丰话里的意思,这一种两难的决策,以前她从没有遇到过。

船上和花韵,单就工作场所和性质而言,她会毫无疑问地选择花韵;然而,真正让她纠结的,恰恰就是这一种果断背后可能存在的不确定性。

两边一样地工作,一样地赚钱,不一样的是,两边的老板哪一个更值得托付?草根出身的她、夹在两种不同的权贵之间,没有两者皆宜的选择,更经不起时间和机遇的消耗。茹欣内心里纠结着,为此想了整宿。

回想起跟着金总打拼的这几年,风风雨雨、历经周折,除了爱情,她有了年轻人该有的一切。

然而,正是因为这爱情,才让茹欣最终选择了沈裕丰。

第二天早起对镜妆容的时候,茹欣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开始衰老了,通宵熬夜后的脸色暗黄无光,若不是多扑了几层粉,气色怕是连楼下五十出头的保洁阿姨都比之不上。她从没想象过衰老在她身上会来得这么快,会以一种直接的、可能随时会使她颜面扫地方式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忧虑、焦急,伴随着其他各种表现形式的中年危机,一股脑地向她砸来,尤其是空无一物的情感,以前不以为意甚至让她嗤之以鼻的感情问题,现在反而成了她的燃眉之急。

“裕丰,我想好了,我离不开你。”

她赶忙拿出手机,在微信上给沈裕丰发去了消息。,

沈裕丰这边,因昨晚折腾得有些晚,醒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见茹欣表了态,轻描淡写地给她回了三个字。

“好好干。”

便是这简单的三个字,已经让茹欣砰然跳动的心安稳地落了地。

现在,邮轮公司那边对她而言,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邮轮公司的金总,从昨晚跟沈裕丰的交谈过程中,也大致猜着了茹欣的心思,便连夜找人;挖到的人,据说以前在玉山集团待过,传闻还是高玉良的心腹。

船上的一切,并不曾因为茹欣的离走而有所大变;来往的多还是往来的客,只深圳房价高涨、有钱的人多了后、船上新增了些面孔,由此一来,生意便比先前更隆盛了些。

花韵这边,同船上的一样,虽说都有些夜场的味儿,但毕竟是高端私人会所,来此消费的权贵上了一定的层级、人和事的沟通处理比芸仙会还要麻烦。复杂的看着复杂,简单的依旧简单。

有某局的正太和小三同时来花韵喝酒,定期凑在了一块儿,活出一副姐妹的模样儿,合谋着一起断掉小四、小五的;有为商不正、买了古玩送礼——但不辨得真假、送人怕送坏了事儿,为了一件器物、特地从北京包了专机请专家过来验货的。

还有一群小年轻、无所事事,开着顶级跑车,整夜整夜地厮混在一起,混进来单只是为了讨这里的姑娘或者美酒的;有的明星梦碎、有的创业未果,都一例地赶着潮,然而,华丽的外表掩不住满口的俗语粗言。家中的出身怕是不怎么好、仅仅是因为有点小钱——兴许是祖父辈们发了横财、得了恩荫,或者命比人好、生落到本地佬的家中、房子拆了栋又一栋;怕钱没处花的,四处攀比、才摸得了门道、来了花韵。即便是如此,仍是不受圈子待见;酒水也不敢乱点,有时难免会被人笑话成“业务员”、来为本村的旧改项目拉关系。

沈裕丰门面上虽说把花韵交给了茹欣,但也担心她缺乏经验,老早也安插了自己的人手——让经验老道的刘经理辅佐茹欣打理花韵。为的是怕遇着大小的麻烦,能够第一时间解决。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传言茹欣跟刘经理在管理会所上有许多地方是合不来的;时间久了倒还好一些。

时间磨得去的、往往都是好东西,留下来的、有时反倒并不让人留恋。

沈裕丰的私人会所虽更了名叫花韵,但是,周围的布局,难免还是有些芸仙会的影子。

尤其是当五更客散,寂无杂声的时候,从渔人码头吹来的头一缕晨风,已经有了秋九天的寒意。鲸山别墅的周围,因人行稀少、街头空落但却干净,扫街的便也不急于清扫,更显出一副清冷的样子。

因为新开业不久,老客、新客全都排着队过来尝鲜,花韵里的小姑娘们整宿整宿地忙、一日两日拖落到这个点儿,又是无雨的秋凉夜、正适合睡觉,忙完后就都各回了家去,独只留茹欣一人在花韵。

屋子里狼藉一片,空气里弥漫着香槟的味道。

催人困倦的时候,偏睡不着,便更容易让人联想。

芸仙会的记忆,同这南国的初秋一样使人难以察觉。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对人世间的浓情艳意拿捏不住,一招接不准,便把自己陷了进去,一时半会儿又解不开;就像人性格里最深沉的部分,恰是骨子里入了毒。好在这一种物是人非的结局背后,茹欣落得的,多半还是好的。

那一回的记忆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不觉中使她想起了许多人、许多事。

“倘若高总不耍心思的话,这会儿没准儿真就和他好上了?”

“即便这样,那又能怎样呢?”

一个人喃喃自语地说了一阵。

对于过去的事情、此时又没头没脑儿地设想起来,仿佛觉得没了什么意思,忽而又自家劝慰自家似地补说了一句。

“跟明哥和裕丰比,他高玉良是比不来了。”

茹欣虽尽力压迫着自己不使自己去主动联想,但屋子里同芸仙会相似的布局,仍不能阻止她去胡思乱想。一个人在吧台暗色的角落中待着,越发觉得有些压抑,便往二楼的露天庭院蹴了去。

院中空落处,种了不少东西南北各地各色的花,每天清晨、逢着下雨天或者降了浓露,总会有三五只大蜗牛随花而落。茹欣一见着蜗牛,便不自觉地联想起自己的过往的情景来。倘若当时听了舅舅的话,毕业后直接回到山东的滨海小城,现在怕是同这蜗牛一样过着慢节奏的生活,每天固定时间固定地点去上班,回家后相夫教子、洗衣做饭,把女人一生中最黄金的时间浪费在四无线小城市;年头到年终,拿着少得可怜的工资,且不说买车买房、怕是连自己现在喜欢的一款包包都买不起。

生活就是大抵如此,你不给自己狼狈的机会,便没人能给得了。

“薛总,还不休息啊?”

正愣在阳台上出神儿的茹欣,被这突来的问候吓了一跳。

原来是清洁阿姨来赶着上早班了。

“早,还早着哩!”

“不早嘞,已经五点钟过了。”

“哦。”

茹欣下意识地看了看表,时光确实溜去了几个钟,于是便打着呵欠回屋睡觉去了。

此后的日子大抵都是如此,每天前忙后忙,虽则没能踩紧时间的节奏,但花韵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地兴盛,她人也过得充实。

然而,这一种好景并没有持续下去……

第二十六章 祸从天降晚听闻

“薛总,出大事了。”

“怎么了?”

“电话里说不清楚,你快到会所来!”

电话是从花韵打来的。还没等茹欣问清结果,那头便挂了电话。

茹欣赶忙拨响了司机老吴的电话,老师傅回到家,肩上贴着膏药、刚歇下,实在不想再跑一趟,但他听薛总说话的语气、怕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忙开灯穿好了衣服。

老吴师傅大轰了油门儿、无视一路的红灯绿灯,载着茹欣赶到花韵的时候,警察已经到场了。同往常情况不一样,这回出警的直接是区公安局的队伍;带头的马警督,花韵这边虽跟他也有应酬,但眼下的局面额外显得有些僵持。

“负责人到了没?”

马警督倚在太妃椅上、翘着二郎腿,有专人供着茶水;络腮胡布满的一整张脸颇有些等得不耐烦的样子,被花韵的霓虹灯照着,越发显得有些红润了,像是刚喝过酒、又像是受了气的样子。

“马警督,电话已经打过了,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刘经理见薛总还没有赶过来,忙奉承着答复,语气又比刚才压低了许多。

大约是被出警的阵势吓到,花韵的员工和客人们已经吓得四散,只大堂的休息区还坐着几位年轻人,犯了仇似的、彼此并不说话,脚杯碎了一地,当中的两人衣衫不整的还受了伤。

“马局长,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茹欣下了车,从警察堆里挤着径直走进大堂来。

“你是谁,姓沈的呢?”

茹欣见他这番气势,颇有些不礼貌的样子。前儿几天刚跟裕丰陪他一起吃过饭、餐后的麻将局又故意输他不少,这会儿却装着不认识、耍起架势来,本想不给他脸的,但是瞥着沙发上两位年轻的公子哥,尤其是当中那位打了耳洞、穿着valentino限量款空气棉卫衣,此时脸色最不好看的那位,有几分眼熟的样子,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不像是一般的人物;忽而觉得事情不像是过往闹点小事那么简单,便压制住自家的情绪,对姓马的胖官说:

“沈总这会儿忙不开,安排我过来的。我叫薛茹欣,是这儿的负责人。”

“忙不开?你知道吗,这一回你们伤着太子爷了!”

说这话的同时,一边揣度着那年轻人的情绪,像条狗一样,赶在主人受到委屈的时候,咆哮几声,故意提高了嗓门,表现出一副临危受命的姿态。

“马局长,对不起,都这个点了,我们沈总确实走不开。”

“我不管。你可知道你今晚得罪的人是谁——省厅许副的公子!”

跟许副厅长家公子对坐着的这位,听马局长这么一说,不以为意。反倒是把花韵的刘经理吓了一回,忙抽身躲在卫生间里,打通了沈裕丰的电话。

沈裕丰的电话每到晚上十点半钟就打不进去了,刘经理谙熟这点,拨了他不曾对外公布的私号、打了两遍才打通。刘经理在电话里把这边的情况跟沈裕丰简单描述了一回,原来是因为酒的事。许厅长的公子同另外一个年轻人,为了争买吧台里最后一支boerl&kroff大动手脚;不知名的那位阔少力气大了些,许厅长的公子没占着便宜,一气之下给他父亲打了电话,才闹了这么一出。

几年前,沈裕丰的一位朋友因工程招标的事情捅了事儿、立了案,托沈裕丰去广州疏通关系,沈裕丰为此人求过许厅一回。既打过交道,也就清楚许厅的个性,这一回祸从天降,赶来的一路上都在想着怎么解决。

“呦,沈总,薛小姐不是说你很忙,顾不得嘛?”

沈裕丰察觉出马局长这会儿已经变了嘴脸,强挤出笑脸跟他示意。

茹欣瞧见沈裕丰,赶忙迎了上去。

“裕丰,你怎么来了?”

当着众人的面儿,沈裕丰举起手来,“啪”地一巴掌打在茹欣脸上。

茹欣被他这没来由的巴掌一打,受了委屈,跑到车上让老吴师傅把车开走了。沈裕丰并不去理会她,只顾着许公子这边:

“许少爷,伤着哪儿了?严重不严重?”

许厅长的儿子不了解沈裕丰的背景,以为他也只是花韵的小老板,仍旧摆着架子、不愿意理会他。

这时候,刘经理也凑上前来。

却不想被沈裕丰吼道:

“还愣着干嘛?赶紧叫私人医生过来。”

话没说完,就朝另外一位负了伤的年轻人那儿走去,当了许厅长儿子的面、揪住年轻人的衣服、抡起拳头正要去打他、被马警督拦住了。

许厅长儿子这会儿的气似乎也消得差不多了,站起来整了整头发,被边上的一个马仔搀扶着走到停车场,开着他的跑车离开了。

马警督见状,给身边的两个兄弟使着眼色。

这两位警察便走到闹事这青年跟前,索要他的身份证。年轻人听明白了两位警察的意思,用港腔十足的粤语对马警督说道“我冇呀”。

马警督以为他不配合,示意两位警官用手铐把他铐住,扣起来便往警车上拖。

这时候,年轻人挣扎着。

“我架车点啊?”

听他这么一说,马警督便安排一个警察去帮忙开车。

没想,年轻人的车上还坐着一个人,看样子像是他的马仔,歪在右舵的驾驶位上睡着了。

警察把车窗敲了好几下才敲醒他。

“我大佬系边度?”

警察没管那么多,直接将他拖下了车,顺带取走了车上的驾驶证。压着他的胳膊往马局这边走来。

“马局,还有一个人;都是香港佬,车也是两地车,这是他们的驾驶证。”

这警察一边说着,一边把两人的证件递了过去。

“我管他是哪儿的人,统统都给我带走。”

年轻人的马仔被警察松了手后,借空给香港那边打了电话,还没有说上两句,就被人抢了手机。随后,也被铐住了双手。

这时候,人扣齐了,姓马的胖警官也困了、连打了几个呵欠,就收了队。

沈裕丰这会子也气在头上,并不惦记着茹欣,步了警察的后尘,也开车回家睡去了。

待沈裕丰离开后,刘经理脑海里不自觉地回想方才的情形,忽而又回忆起过往跟沈裕丰一起打拼的种种经历,心里颇不是滋味。安排员工简单地收拾了会所,便也径自开车回家去了。

本以为事情就此结束了,顶多就罚罚款,没想到第二天一早,警察又找上门来,这一回的事态看着像是更加严重了,深圳市局的领导直接出的警。

依了马局长和许家公子的意思,昨晚被带走的那两位,会被警察以寻衅滋事罪关进拘留所里、且至少会待上一阵子的;可是,谁能够料想到,下半夜就给放了出来,据说是上面的紧急指示,而且市民政局的领导还连夜亲自赶过来给人道歉。眼下,真正被关的,怕只是花韵、还有那位行事冒失的胖警督。

原来,昨晚被关的年轻人身份更不简单,是隔岸民政事务局局长的小儿子,年轻人本身也在康文署挂着职。

沈裕丰下半夜就得知了这一消息,知道花韵这边捅下了不小的娄子、事情已经恶化到无法挽回的田地时,就动下了弃卒保车的歪心思,将昨晚的遭遇、连同花韵的一切责任都推给了茹欣。

第二十七章 难得糊涂难得知

茹欣因为昨晚沈裕丰的一巴掌,这会子还在受着气,第二天本来是不打算过来花韵的。但是,一大早便被警察局的电话叫了过来。

自然,关于花韵这边的一切,沈裕丰早已经安排妥当——就昨晚发生的一切,人和事对外的说辞都一致指向了茹欣。

巧妙地很,警察这边倒也挺默契的。

一来到花韵,二话不说,便直接要茹欣的人。

带队的人马也换了,领头的看起来,比昨晚那位胖警督更加刻板。人竟机灵了些,楼上楼下地跑了一通,似乎在找着什么,只在二楼的杂物间里见着了几双女人的高跟鞋,以为会有结果的。

等了好一阵儿,才打了电话。

茹欣赶来的时候,沈裕丰不在,照例还是老刘前后帮忙打点着。

花韵的员工都聚在门口的小园子中,内庭的门都已经贴上了封条。有两个闻风赶来的姑娘、妆都没化,大约是落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想上楼去拿,跟警察好说歹说了半天,仍旧是不得批准。

带队的警官同茹欣好似见过面的,瞧她下了车,就立马迎了上去。

“你是这里的薛总?”

“对,是我。”

“怕是要跟我们走一趟。”

“干什么?”

“配合调查。”

茹欣这才发现花韵的门已贴上了封条,昨晚的警察也都换了人,便心里没底地向这人问道:

“昨天晚上的事情,沈总这边不是已经安排好了吗?”

“薛小姐,怕是没有这么简单。”

这人说话时的语气颇有点儿轻描淡写的味儿,仿佛查封花韵一事跟他没有关系,又似乎对他大有影响的样子。

茹欣见他这副神情,便按捺不住了:

“你们为什么要查封花韵?”

“为什么?薛小姐怕是比我们更清楚!”

茹欣听他这么一说,反变得更加不解了。昨晚挨了沈裕丰的一巴掌、负气离走以后发生的一切,她是真心不知道。

警官瞧她这副模样,不像是在装傻,又问她:

“昨晚被打的人,你不知道是谁吗?”

“许厅长的儿子,这个我知道的。”

“不,我说的不是他。”

“那还有谁?”

话题撂到这儿,茹欣却想起自己来,昨晚沈裕丰确实打了她。不过,这会子她已经不再埋怨沈裕丰的,反而出于本能地为他担心起来。

“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这警官又问她。

“不知道。”

“许厅长儿子打的那位。”

警察大抵不愿意自己说出口,只在想方设法地提示她,像是急于从她口中得到一些什么信息似的。俨然实在设计一个套子,等着她跳……

“哦,我记起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旁边忽而多出了一个人,拿了一个录音机。

“你们为什么要打他?”

“记不清楚了,好像是为了酒。”

茹欣确凿有几分不确定。

“因为酒?”

“对的。”

“打起来的时候,为什么不去拉劝呢?”

“拉他干嘛,会所里打点架再正常不过了。”

两人边走边说着,脚步同样被警官带了节奏;这话说完的时候,已经走到了警车旁边。一个小辅警见状,忙打开了警车的滑拉门。茹欣被两个小警察带上了车,刚才那警官却去了别的车子。

茹欣这才又想起沈裕丰来,对着警官那车喊道:

“沈总呢?”

“哪个沈总?”

“沈裕丰,沈总啊!”

“不清楚。你是这儿的法人,工商上查不到姓沈的。”

听他这么一说,茹欣愕住了。

原来,沈裕丰当初拿回来的营业执照是假的,上面的法人是“沈誉丰”。而花韵真实的法人确是她自己。

那警官见茹欣没了问题,就安排人发动了车子。

到局子里问询的时候,昨晚的胖警督也在,没穿制衣、却换了别的衣服,两手被束缚,同茹欣坐在了一块儿,也是满脸的愁容。

“王队,昨晚出警的时候,我真的没有碰香港那局长的儿子。”

“老局长,这事儿由不得你我啊,人家说你态度不好。”

“我是不知情啊!”

“哎……”

“就算知道他的背景,但我又能怎么办呢!照那架势,两个都是爷,又都气在头上,正冲着的时候,总不能拿许厅长的儿子开涮吧。”

“换谁都难做啊!”

“兄弟,你帮我打听打听,上面啥意思啊?”

“上面没啥意思,市局也很被动,说是要公事公办。好在责任多半判在了会所这边,你顶多就革个职。”

“革职?革了职,我这工作谁来做?我老婆孩子谁养?”

对于老马的后事,王队长从来没想过,也不会为他想这么多,现如今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他转眼看了看茹欣,茹欣也并不想理他,场面一度变得很尴尬。便不自觉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烟,用手指敲了半天才敲出一根、咬在嘴上,正点着火的时候,似乎想起了什么,忙又抽出一根来递给自己的老领导。

马局长并没有接。

王队长自顾自地点着了烟。

“老马,你的工作上面自然有人安排的。”

说完,吐了一个烟圈,整个人瞬间感觉轻松了不少。

对坐的茹欣被呛得咳嗽了几下……

后来,马局长的夫人托人走了关系,老局长象征性地停了职,不久后从南山调去了龙华的消防队;待遇相比先前,虽然差了些,但好庆幸地保全了局。而茹欣就没有这么幸运了,罚了款不说,还被拘役了一个月。

服役期间,手机被寄存在指定的点儿,因看管人员的疏忽,没到一周就断了电,全然一副与世隔绝的境地。在这难捱的三十天里,她每天都盼着有人来给她解围,但这个人迟迟没有出现。

最后来看她的,竟是素日淡交的小玉。那天她正好有事找茹欣,打她电话关机,,就径直去了花韵,从花韵门口保安厅的大叔口中才探得茹欣的遭遇——“被逮好久了,说是要关个把月,估计也快出来了。”

“师傅,你知道关去哪里了吗?”

“不晓得,有钱的关住梅林,没钱的送去九围。”

老师傅似乎也知道些隐情的,顿了顿又说道:

“她傍的大款好像没拿钱去赎她,我估摸着多半是押去梅林了;你真想打听的话,就去南山公安局一趟,那儿问得着。”

“谢谢师傅。”

“哎,对了,姑娘,你是她什么人。”

保安师傅见小玉的穿着还算体面,就这么随口问了句。

“朋友。”

小玉问完话后就走了,其实并不曾去南山公安局里问过。好在她之前的一个客户是南山局里的领导,小玉献得一晚上的殷勤才从他那儿弄到了茹欣满役的日期。

第二十八章 魄落重回方恨迟

小玉站在西乡街头拦了好久的的士,一听说是去九围,司机们都不愿意跑。后来,不得已加高了价格才有人肯去。

因为怕误了时间、小玉起早没顾得吃饭,这会儿肚子正饿得难受,只安静地坐在车上,不愿意说话;司机师傅听说客人是去九围,也不愿意同她聊上一句,就开大了收音机的声音,里面正热播着深圳市政府“来了就是深圳人”的口号。

九围看守所的近处,荒得实在不像个样子。附近原本有些工厂,因为土地租金的高涨,都已经搬去了周边的城市,丢下三三两两的集装箱锈弃在那里;路旁散居着的几户人家,挤在用拿破旧石棉瓦搭成的简易房里,但凡有车子路过,便会驻足看上一会儿,不像是深圳土著的样子。

看守所的两扇铁门长年是锁着的,只在靠近警卫室这边的一扇上贴边儿凿开一个小门、依旧是随时上了锁,而另外的一扇,大概是因为拉得少的缘故,铰链的位置已经有些锈迹。对应着墙内左右的两栋楼,虽则男女分了区,却巧,靠左的一栋关着的多是像茹欣这样几乎无人探视的外地人。

没等上多久,茹欣便出来了,衣着虽比过往朴素不少,但仍旧掩不住她那艳美的气质,在一行的五六个人中,很容易找到。

“欣姐,欣姐。”

小玉瞧见了茹欣,止不住叫了起来。

“小玉,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啊!”

茹欣听她这么一说,情不自禁地流了几滴眼泪。小玉的出现,的确让她感到惊喜、也感到意外,都到了这个时候,她从没想过还会有人惦记着她。

门卫室清点完行李,便放了人。

小玉忙跑过来帮茹欣拎行李。

刚才那辆出租车得知今早有人满释,在门口歇了一会儿,见有人出来就立马打着了火。小玉见状,忙叫司机帮忙把行李塞进了后备箱,拉着茹欣抢先上了车,一路上只顾着跟茹欣聊着,同司机仍旧没有交流。

“欣姐,我本来想拉汀红她们几个一起来接你的,但是问了几次,都说没空,所以我就自己过来了。”

“哎,都这个时候了,她们同我谁还认识谁?不过,好妹妹,你来接我,姐姐很开心。”

“都怪我多嘴。欣姐,其实她们也不好过,雪莼老公犯了事儿也被抓了,晴儿两周前查出乳腺癌,英儿离了婚、还带着个拖油瓶……这个时候,忙不忙不好说,心情怕都是真的。”

“活在当下吧,咱姐妹几个着实都不容易。你呢,小玉,最近怎么样?”

“我?好在回国前考了个cfa,靠着它在车公庙的一家公司里帮人做做项目,每月拿着几万块钱的死工资,节衣缩食着、暂时还饿不死。”

“还住在红树湾么?”

“搬了,搬到隔壁的白石洲住民房去了。你要是不嫌弃,今晚就跟我住一起。”

“不麻烦,玉儿,我在湾厦的房子还没租着呢!”

“哦。忘了跟你说,欣姐,你湾厦村那房子我月初去帮你交房租的时候,包租婆因为你上个月房租没交、已经把房子转租出去了,说打了你好多个电话都没打通;我去的那天晚上,她正好要赶着去打麻将,没同我多说,我只好把你的东西搬去了我那里,但最后押金还是没能要回来。”

“玉儿,谢谢你,押金没要回来就没要回来吧。”

服役期间,小玉为她所做的这一切,霎时间便温暖了茹欣满释后凄凉苦楚的心,透过这一层姐妹情谊,茹欣仿佛又看到了新生和希望、看到了金钱以外更重要的东西。籍此,她似乎已经看淡了沈裕丰给他带来的伤害,并由此而不自觉地联想到了徐明和高玉良、联想起了这一种近乎连环报复背后的因果关系——你一旦或成了他们的工具,成就或则毁灭,只不过在一瞬间罢了。回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成功和失败的背后、机缘巧合或者祸从天降,仿佛一切来的都很容易,其实,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这一切又都不容易。

茹欣眼中的这一种不易,和她那守寡的母亲又不一样,她的母亲节衣缩食,在煎熬中把日子过淡、忍受时间留给她的各种创伤;而她自己呢,凭借自己的努力,衣食无忧后,想往社会的更上一层攀爬,却是因为种种其它的原因,尝尽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般的失落以及苦苦挣扎过后的无奈。

提到她的母亲,这会儿她竟有几分理解她了。一个认知水准有限的中年妇女,承受着穷困和丧夫的窘境,来不及接受年轻人新式思想的洗礼,把儿女的终身大事从道义上绑架给自己,没日没夜地为此犯着急;独苗的女儿过去不理解她,为了证明她自己,常年漂泊在外,活成了邻里们眼中的笑话。因为连着三四年没有回家过春节,有邻居传言她在外面做了别人的小,更有甚者、说她已经死在外面,回不来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没少给她那寡母带去压力。

联想到这里,茹欣早已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哭了起来。

座旁的小玉见状,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来递给她。

“欣姐,你怎么了?”

茹欣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强打着回她:

“没什么……”

其实,她的内心早已经奔溃了。以前忙事业,没时间同她母亲联系,好不容易有了成就,却哪料又遭人算计,在九围这鬼地方关了一个多月。自打去年春节将近的时候,就回不回家过年的问题,在电话里面跟她母亲闹了一回以后,现在回想起来,母女俩已经有十个多月不曾联系了。她的母亲仍旧用着老式的功能手机,她同她的母亲只有电话这一种联系方式,从舅家亲戚微信的朋友圈里面虽则偶尔也能够捕捉到母亲的状态,但是她跟她母亲这血肉的恩情、还忍不住会使她心生思念。尤其是在服役期间、与世隔绝的这段时日里,她连着好几晚上做梦都梦见了她的母亲,而且,尽是些不好的梦。她虽然不相信梦,但是梦里同一的情景,每每让她觉得不心安。因此,她决定拿出手机来给她母亲打个电话。

开机键按了几十秒钟,手机的屏幕仍然没有点亮,茹欣这才想起自己手机早已经断电。

“小玉,充电宝带了没?”

“给,欣姐。”

小玉把早已备好的充电宝递给茹欣,只充了一两分钟、便成功开了机。

开机后,茹欣被屏幕上的提示惊到了。一百八十多条未接来电,几乎全都是她舅舅打过来的,最新的一条,是五分钟前的。微信里面,满屏的未读信息和朋友圈的留言也多是她舅舅和其他亲戚,几乎每个群里都不止一条提醒她的消息。

她正想逐一地打开去看,她舅舅的电话冷不丁地打了进来。

接通了电话,没等她开口,电话的另外一头就传来了他舅舅的哭声:

“小欣,这些天你去哪里了,啊啊啊……”

“舅舅。”

没等她开口,舅舅的哭声又起了势,电话那头,似乎还夹杂着她舅妈的呜咽声:“呜呜,让孩子快回来吧!“

见她舅舅舅妈在哭,电话这头,茹欣也跟着哭了起来:

“舅舅,怎么了?”

“你快回来吧,你妈不在了,啊啊啊啊……“

第二十九章 失亲骨肉亦失痛

舅舅的这个电话,让重获新生后的茹欣霎时间又跌落到更深的谷底。人生似乎总是这样,悲剧往往比惊喜来得更加突然。

她不敢在电话里多问,此时此刻,她舅舅在电话里哭诉着关于她母亲的一切、还有从旁她舅妈的啜泣声,都足以让她心碎,她怯于去接受这么一种现实,怯于去自责当初的选择——害怕因为自己当时的年少无知承担现在更多未知的损失。同时,她仍旧被一种侥幸心理驱使着,忙哭着叫司机调转了头往机场赶去,彷佛自己真就有机会同时间赛跑似的。

近来因为天气的缘故,北飞她家乡的航班比之前的更少了,最近的一班排在了中午的十二点钟。小玉对她放心不下,值完机后一直拉着她的手给她安慰,直到目送茹欣过完安检才肯离去。

她一个人坐在机场的候机室里,看见身边别的旅客家眷亲和的样子,莫名地联想到了自己,回想起一幕幕虚设的幸福情景,过去这情景里只有她父亲一人,此刻却多了她母亲的面孔,她越是这么想着,心里就越发感到无助。她明明清楚自己航班的登机时间还没有到,但每当广播想起的时候,她都会误撞到正在检票的登机口去,她的这一种因为急迫、因为无助的荒唐行为,险些被工作人员误当作精神病发而请了保安。

终于登了机,用过午餐后,航班上的旅客们大约都有点儿倦了,左右说话的声音少了,整个机舱渐渐儿地静了下去,只有前舱的一个小女孩、大约是没有得到同行母亲的答复,用地道的乡音连着问她母亲几回:

“妈妈,妈妈,爸爸到底什么时候来接我们呀?”

从这小女孩的身上,茹欣彷佛看到了她自己的身影,便又情不自禁地落了几行清泪。

好多年都没有回家了,她心里真有点害怕。将落地的时候,客舱里又恢复了飞机起飞那会儿的热闹。这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然而又同她不无关系;好几年没有回家了,在同一客舱里听得的家乡话,甚至让她感到害怕,比这更使她害怕的是即将回到家中空落的一切。

在青岛落地以后换乘大巴赶到家中,天色已经将晚了,海滨小镇被一重重的浓雾锁着,海天一色,同她的心情一样,只一味地惨白。海风柔柔地从海面吹来,夹裹着儿时熟悉的味道,比蛇口的渔人码头要腥去不少,近海的渔村里,有几户早炊的人家,已经上灯了,明晃晃地映在那里,同港口塔台上的大灯作着呼应。大抵是因为天气转冷的缘故,虽则过了休渔期,渔民们的船屋都整齐地停在港湾里,看不见几个出海、归海的人。

她的亲戚四邻们,一早听闻茹欣今儿回来,都半看热闹半带着同情心,早早地候在了她家小院。茹欣的舅舅抱出她姐姐的骨灰盒,含泪跪在堂屋往盆里烧着纸钱,她舅妈同几个邻家妇女在厨房里备着饭。

“来了,来了。”

邻里中有人瞧见陌生却又熟悉的面孔走过来,满带了新鲜劲儿。

但也有人在小声调侃:

“在外面混那么久,也不见混出个啥模样。”

这一语中的似乎说的有点重,便有人看不下去了。

“喏,你可少说两句罢,人家刚死了娘,怪可怜的,你还在这里揶揄人家,邻居间处着,这又是何必呢?”

才刚说话的人莫名被顶了撞,仍旧按捺不住:

“揶揄?有啥好揶揄的,俺讲的不过是事实罢了。有谁家闺女像她这样野的,一毕业就往大城市跑,逢年过节也不归家,打心底看不起俺们乡下人。邻居?你认她作邻居,人家怕是不认你。”

“好了,你消停消停吧,留点口德。”

才刚奚落茹欣的胖嫂子,原不是别人,家境在这十里八乡还算殷实,有一个儿子、比茹欣大了两岁,也是大学生,毕了业后回家跟着他爹做水产生意。三四年前,茹欣的寡母曾经找到他家,想同她结为儿女亲家,本来说好了等闺女过年回家时候相完亲顺势定亲的,没想到茹欣连着几年都没回家。两个孩子在微信上虽偶尔联系,但也没有个明确的结果,话不曾挑开说,却都还单着。这胖嫂子的儿子一见了茹欣的照片,就迷上了,指着要她这种模样的,说白了就非她莫娶。他娘见这样一年两年拖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就另打主意,找别的头儿,但是相来相去,都没个结果;再后来,也就没人愿意来讨没趣了,所以至今还单着。

被人骂着“留点口德”,胖嫂子心里难免窝了气,但是碍于当下的情景,又不好动了嘴角、在人家丧事上惹是非,就又埋了头继续帮主家洗盘子和碗筷。忽而听得了陌生女人的哭声,忙起身往堂屋的人群里凑了过去;却只瞧见茹欣是一个人回来了、同行的没有年轻的男人、且更没有孩子,捡着什么便宜似的,咧着嘴往自家跑去。

舅妈听见了茹欣的哭声,也从厨房里哭喊出来,还有其他亲友的哭声,夹杂了法事的锣乱声。等茹欣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半夜的三四点钟,除几个近亲外,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夜寂得可怕,只听得细微的海浪声。村里每逢休渔期结束后海祭用的木船,自从茹欣的父亲十数年前出海遇难以后,就象征性地弃在离她家的小院里;半空中的牙月也像是起了同情心的、正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赶来吊丧。月照舱中、舱中有月,祭船无声息地横在那里,像是拉长了的月光宝盒、里面装满了美好的回忆,又像是才从海上接完故人回来的小渔船,正躺在那里休息。

法师们做完关灯的法事,已经有些睡意了,乐队里的几个跟班儿也都打着呵欠。这时候,领队的法师问道:

“明儿日子时辰都有,最宜土葬,海葬也行,家属什么意见?”

茹欣舅舅在一旁听着,想给她姐姐土葬、逢年过节多少还有个聚头儿,但见茹欣没有开口,又不好自作主张,就哑了嗓子问茹欣:

“欣儿,你什么意见?”

“海葬吧。”

茹欣抹了抹泪,轻声回道。

另外一个法师像是想到了什么,插了句嘴:

“海葬的话,不好安魂,怕是阴阳两地都有个念头,你要想清楚。”

茹欣舅舅听他这么一说,也开了口:

“欣儿,不行就土葬吧。”

茹欣像是早已经想明白的样子。

“海葬,我爸妈她俩一个在海里一个在土里的话,才会念得荒,都葬去了大海,有伴儿陪着,不孤单。

说完,又止不住落了泪,她舅妈也跟着哭了起来。

她舅舅和法师们便不再多说了。

第二天一早,茹欣乘了村里最大的那艘渔船,在她舅舅、舅妈还有法师的陪同下,含着泪将她母亲的骨灰撒向了她父亲出事的那片海域。

茹欣舅舅知道她的个性,待她母亲的事情忙完以后,

母亲的事情忙完以后,她舅舅虽则很关心她接下来的打算,但又有所顾虑、轻易开不了口,便为此整日整夜地揪着心。

其实,茹欣自己也在为自己的未来犯着愁。

她一连几天游走在故乡的村口、小市镇以及县城的购物中心里观察她离家出走这几年家乡所发生的变化。每到一处她都试图探明这地儿未来的机遇,但没人能听懂她的意思。她走在街上跟陌生人聊天,想听听他们的建议,人家却给不了她建议。她就只好凭自己的直觉做着判断,村口应该开多开几家便利店、镇上最好建个电影院,至于小县城的购物中心、则可以试水深圳最流行的无人超市了。

海滨小城早已不是当处破败的样子,她在成都和深圳见识到的那些流行元素,像雨后的苔藓一样悄无声息地蔓延到她故乡的小市镇中。人们的衣着、言语,甚至于洋溢于脸上的精神态,都老早地脱离了她印象中俗旧的模样。她的高中同学、选择回家发展的大学同乡现如今多已安家立业,过着平淡且又幸福的日子;就连前几年相亲的对象们,除开胖嫂的儿子,也几乎都有了家眷。现如今,孤独的就她一个,冷清的还是她一个。

她舅妈见她这几天四处游走,以为她改了心的,那晚特地包了饺子,在灶台后添着火帮她舅妈煮饺子的时候,她舅妈半带着疑问半带着建议地对她说:

“闺女儿,这回回来了就别走了吧。”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舅妈的问题,其实自己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

她舅妈内心也是清楚的,只不过还心存些许侥幸。因此,那天起了早送她去车站的路上,也就没有过多追问。

第三十章 南园又梦境不同

同五六年前的情形一样,茹欣这一次回深圳,仍旧是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拉了行李箱,一样的深圳西、一样的小摩的,落脚点仍旧是破败的南园村。

小旅馆的招牌换了,住宿价格也翻了一翻,楼下收银的却还是过去的人,只不过比之前发福不少,这会儿正一手奶着孩子、一手打着游戏。巷口的那家肠粉店还在,小夫妻的大女儿——当年还坐着婴儿车的,现如今已经可以帮她爸妈收拾餐盘了。

时间在这里,仿佛是比别处流的慢的,小旅馆、肠粉店、街角旮旯的农民房,这城中村里最有活力的一切,对比四五年前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幻觉。变化是深入到了这座城市的骨髓里的。在这里打拼的每一个人都拼命地追赶着它的节奏、变换着自己的饮食起居,除了每月收租的房东,很少有人能够在这城市里活得轻松。

“欣姐,回来了没?”

茹欣正在楼下的卤水店吃着饭,微信消息响了,打开一看,原来是小玉。欣犹豫了半天,竟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她。

近来的遭遇对茹确乎有着很大的触动,从老家回来以后像是变了个人;尤其是她母亲的意外离世,使她满含了负罪感,这几天,她时常怀疑是自己、是她我行我素的个性害死了她的母亲。她已经没了至亲,身边的朋友、靠的住的,现如今看来、也就只落得了小玉一个。她像是有所顾虑似的,微信里回小玉的消息、编辑了半天又删掉,最后大抵是想明白了:



“小玉,我想好了,我现在一无所有,回深圳也只会连累了你。所以,前天晚上我去车站把回深圳票退了;现在家乡变化很大,留在家乡也挺好的。好妹妹,感谢你过去对我的照顾。”

见了她的消息,小玉愣了半天,不知道是该支持她还是劝阻她,憋了好久,还是回了一句:

“欣姐,我理解你,也支持你的想法;但是,你要答应我,无论在哪儿,都要好好的。”

“好,我答应你。”

其实,茹欣并没有骗小玉,现在资源没了、人脉也断了,以她的现在的情况,她确实找不到像小玉那样体面的工作。小玉是常青藤排名靠前商学院的科班出身,即便是人才遍地得深圳,社会给到她的机会和宽容度也远比普通人要多;而茹欣呢,学历和经历根本不能同人家比,这一种圈层间的代沟,一旦失去了像徐明和沈裕丰这样大佬的帮扶,靠她自己、她永远都逾越不了。

况且,小玉的情况她是清楚的,从红树湾搬去白石洲背后的隐情她比谁都了解,茹欣不想再麻烦她了。

而她自己这边,也真就沦落到了一无所有的地步,除了南海玫瑰园的一套房子,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这仅有的一套房子,是徐明当时帮忙出的首付,房价虽然还在往上涨,但她现在已经供不起房贷,不得不考虑把她卖掉。

在小旅馆睡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她就去了趟房产中介。

接待她的客户经理,是个油腻的江西人、伪装着一身行头,年龄其实已经不小了,同人讲话的时候每每爱嬉皮着相儿;一见到茹欣,就对她起了爱意,倒也不懂得克制,连着两回借口客户有了意愿要约业主出来看房,其实是自家有想法,弄得茹欣对他有些反感。好在人干活实在,还不到一个星期,就把茹欣的房子卖了出去。

当茹欣把她房产经理人的微信拉黑的时候,她才深深地意识到一种难言的孤独和绝望来;她在深圳真的就一个朋友都没有了,仅有的一套物业也被她卖掉,她现在几乎成了一无所有的人。

偏又好似中了邪的,她那已故的父母亲,也连着两晚上托梦给她,叫她不要活得太累。但越是这样,她便越觉得对不起她的父母,尤其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生前对她其实并不曾有过苛刻的要求,过去在茹欣看来她母亲为她所做的一切、都夹杂着她母亲的私心,现如今细想起来,其实都是在为她好。这几天闲着的时候,她每爱胡思乱想,常常因为念她母亲太深而陷入一种无缘由的自责中;而且,每一回的自责过后又会莫名其妙地加重了她的负罪感,使她更加觉得是她自己害死了母亲。所以,夜晚做梦梦见她母亲的时候,她不敢直视她的母亲;梦醒的时候,更不敢回想关于家乡、关于她母亲的一切。

像这样地连着两三天折腾下去,便整个人都憔悴了。

若不是下楼时惊坏了小旅馆主人的孙儿,单从茹欣那好似蒙了霜的脸上去看她整个人,真就辨不出是人是鬼来。

旅馆的老板娘起了疑,像是嫌弃又像是真有些同情她的样子,对她要比别的住客都细致了些,生怕她在自家旅馆里整出事儿似的。第二天晚上,小旅馆的客人们都纷纷下楼吃过了饭,独只不见茹欣,这更使她担心起来,便吃到一半的饭也咽不下去了,忙跑上楼去敲茹欣客房的门:

“姑娘,你怎么了?是失恋了吗?”

茹欣正半醒半睡地躺在床上,反倒被旅馆主人这急促的敲门声给惊醒,心里头千万个不想理会。

没想,屋外的敲门声更紧了。

“你还年轻,想开点。”

话音刚落,敲门声也暂时止住了,门里门外陷入了瞬时的沉默。

却过不了一会儿,一阵摸找钥匙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手忙脚乱着、比刚才的敲门声又紧促了些。原是旅馆的老板娘仍旧听不见里屋的回复,以为茹欣出了事儿。

茹欣听得了钥匙的响动声,以为房东会破门而入,忙应声制止一句,内心实则不想的:

“阿姨,我没事儿。”

旅馆老板娘怦跳的心这才安稳落地。

“姑娘,没事儿就好。你若是真没事儿的话,多出去逛逛哈,宅在屋里怪憋得慌。没啥过不去的坎儿,想开点啊,你还年轻,有啥心事跟阿姨讲,阿姨是过来人。”

说完便调转了头,往楼下走去,还没走上两步,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就额外地提高了嗓音:

“对了,你这间房打明儿起,就有人订了……”

顿了两句,大抵觉得应该把话说得更明白些,就又补充道:

“我这小旅馆里别的房你也看得到、没有空的,你交我楼下的押金,明儿一早我退给你,还请你尽早挪个地儿吧!”

第三十一章 姻缘造化皆有理

南园村小旅馆的老板娘自打昨晚把话说明白了以后,茹欣也像是赌着气似的,一大早就下楼办好了退房手续。

但眼下该去哪里呢?

讨活在这村子里的几万个面孔,当早晚的上下班高峰,像极了蜂箱里蜂虫,从村口的小巷子里进进出出,被各自的生活忙乱了头脚。茹欣拉着行李箱,夹杂在吵嚷的人群当中,同她刚来深圳那会儿一样,再一次地感到了迷茫。

时令已经过了大寒,离立春也差不了几天了,朋友圈里正热闹着的,是春节假期去各地旅行的话题。她本来是没有心思出去游玩的,却被朋友圈里一张拉市海的美景图片惊到,想到自己现在正好没有工作、也没有个去处,便买了深圳直飞丽江的机票,也顺带在古城订好了客栈。

落地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的三点钟,经营客栈的徐姨担心茹欣一个女孩子打车不安全,就安排她儿子去接茹欣,没想自家小子昨晚鬼混到夜里三四点钟、今儿中午赴朋友的生日宴上又喝了酒,徐姨便只好把她那不会开车的老头儿留在家里看店、自己开车去了三义机场。

一见了面,两人就热聊起来:

“姑娘,一个人?”

“是的,阿姨?”

却巧,徐姨还是淄博人,五年前因为儿子赌博欠空了家底,为了躲债才举家搬到了丽江。刚听茹欣的口音,一下就听出了邻乡广饶的味儿,便聊得开了。

“小薛,你是山东人吧,阿姨也是山东的。”

“啊,太巧了,阿姨。”

“俺是淄博桓台的。”

“哦,我算是半个山东人,老家东营广饶,现在在深圳。”

“深圳,大城市啊。”

“的确是个好地方。”

两人光只顾着聊天,尽围绕着山东和广东,不知道又聊了多久的样子;突然,徐姨踩晚刹车了,直接闯了个红灯,好在路口没有行人车辆、也没有监控。

两人不以为意,却聊转了话题。

“看你这样子,不像是来度假的?”

“阿姨,您说笑了,我就是过来散散心。”

“散心?疗伤的吧?”

“哈哈哈哈,骗不过阿姨的。”

客栈老板年似乎从茹欣的脸色上察觉到了什么,以为自己猜中了十之七八。

茹欣便也无意同她争辩,路上沉默了好一会儿。

到家的时候,刘叔也忙赶过来帮她拎行李;徐姨这会儿又要忙别的事情,顾不开,就让刘叔带茹欣上楼去挑房。

茹欣挑定了一间波希米亚风格的卧室,三面都有窗,一面正对着玉龙雪山,另外的两面可以看见木府和古城其它的风貌。

刘叔放下了房门钥匙,转身将走的时候,对茹欣说道:

“闺女,楼下有几个小伙子们一会儿打算去看《丽江千古情》,你要是一个人觉得无聊,我一会儿帮你认识认识。”

“谢谢叔,我刚来,想休息休息,明儿再出去玩。”

“也行,那你好好休息,有啥事儿记得找我,叔就在楼下。”

大约过了四五个小时的样子,屋外的天色已经昏黑了,西窗帘子没有拉紧的缝里透出一抹古城特有的暗黄色的灯光。远处酒吧里的歌声、远近特产店里敲打手鼓的声音,还有石巷里年轻女生们鞋子钉石板头的声音,一阵阵地传来,又一阵阵地淡去。这时候,客栈夫妇的对话声也隔着木地板传上楼来。

“下午那个单,怎么就少结了两晚呢?”

“我不晓得前儿晚上,你给他调了房。”

“不是跟你说了嘛,他隔壁的小伙儿从酒吧里拉来了个女朋友,晚上动静太大、吵着他睡觉,才让我调的;调房那晚,你也在的,咋就忘了呢?”

“我哪里能比得你的记性。”

“哎,他微信你有的吧,试着要,要不回来就算了。反正这两天给他报似团赚的钱也够了。”

“呦,你还钱赚得多?想咱当初来大理讨生活容易吗?”

“老不死的,这还不是怪你!”

“好好好,怪我,我现在就发微信找他要。”

“赶快,可别让人来了账。”

“已经在要了。”

“对了,下午来的那闺女你给推哪儿玩去了?”

“她说她要休息,我就没有多说了。”

“还算的是正儿八经的老乡呢,东营广饶的。”

“那是近。”

“甭管这些,该赚的钱一样要赚。”

“要不你上楼去看她醒了没,等那几个小伙子回来了,带她们一起去酒吧玩玩,我昨儿跟那里的老板喝茶又多谈了十几块钱的返点,不算少了。”

“行,我这就上去。”

徐姨话才说完,走出门去,只瞧见楼上茹欣房里的灯亮着;古城里虽吵,可这院子里却清静,疑心刚才跟老头子聊天声响太大,有所顾忌似的,便站在院子的摇椅边对着茹欣的房间喊了句:

“小薛,你睡醒了吗?”

“阿姨,我刚醒。”

徐姨见茹欣答话的语气还算温和,便趿着拖鞋沿着木楼梯走上楼去;楼梯间下,花白的母猫不晓得从哪儿拐来了一只肥壮的公猫,被主人赶着上楼的脚步声惊醒,连着叫了两声,倒不像是饿了肚子……

“方便吗?”

客栈的女主人礼貌地敲了敲房客的门。

“方便,你进来吧,阿姨。”

徐姨推开了茹欣的房门。

“姑娘,你可穿厚点哈,丽江这天气可比不得你深圳;这儿早晚温差大着呢,晚上睡觉的时候,用不着开空调,但阿姨给你准备的毛毯和被子最好都盖上。”

“听徐姨的。”

“你叔在楼下做饭呢,要不一块儿吃点?”

“不了,谢谢徐姨,我自己带的有零食。”

“吃什么零食,你要不等一等,一会儿那几个小伙儿回来以后,阿姨带你们去古城里面转转;丽江的夜生活可是出了名的,跟着姨走,保证不会让你们失望。”

“大晚上都是人,有啥好逛的,要逛我明儿起早了逛。”

“这你就不懂了吧,来丽江,晚上不出去走走,都对不起满城的花香和荷尔蒙。”

茹欣没有听明白徐姨话里的意思,那些有关邂逅的故事,对她来讲,似乎并不能让她提起兴趣。她的青春,在学生时代都已经耗尽;残存着的一点点情调,她不晓得究竟是给了高玉良、徐明还是沈裕丰,或许这三人都不曾得到过,真正落得她丁点好处的、却是她眷爱着的深圳这座城市。

徐姨见她愣在那里,便不想再多说了,起转身走下楼去,留茹欣一个人在屋子里。

只一个人静静地待了一会儿,仿佛觉得也怪没趣的,便把今天一天的遭遇从早到晚地回想起来。当她把南园村小旅馆的老板娘同古城客栈里她的山东老乡比对起来时,她这才觉得自己的不应该来。待小院里起了几个小伙子们的谈笑声的时候,她便断定是刘叔说的那几个看千古情的小伙伴们回来了。茹欣像是看热闹、又像是急于找她的山东老乡道歉似的,简单地涂了口红,走下了楼。

第三十二章 烂色桃花鬼缠身

徐姨像是例行走动似的,带了一群新鲜的面孔进进出出地逛了好几个酒吧,酒吧的伙计们大抵是听老板安排过、见熟客带了生人过来,仍旧装作一副不大熟识的样子,点单的时候却找着各种理由给人优惠。

丽江的酒吧,闹的居多,同花韵和芸仙会,无论在格调还是客户层次上都没法比,只是一种纯粹的闹、不夹杂有一丝的阴谋。

同行的小伙子们或为工作、或为情感,真就像是压抑了好久似的,这会儿玩得正嗨,喝酒的喝酒、跟麦的跟麦,当中一两个胆大的,借着酒劲,已经开始往邻桌姑娘们身边凑去了。徐姨是个明白人,并不多说,只借上厕所的空当对吧台里静坐着抽烟、主管“托儿”业务的姑娘说道——“穿黄t恤的那个是上海来的,有些料,今晚可以让姑娘带他出去宰上一笔。”

酒托主管倒也客气,见徐姨来,忙坐起身给她递了根烟。

两人正说着话,徐姨客栈里的一个小伙子却突然地走过来加单了;叫了两打风花雪月,又点了一支伏特加。说话的时候神志还算清晰,但两腮已经晕红,看样子酒已经喝到位了。

徐姨担心被他看穿,不再同吧台里的姑娘多说,转身走回到自己的台位。

茹欣一个人静静地倚坐在沙发角落里,不跟吼麦的人唱、也不同喝酒的人闹,借着酒吧昏暗的灯光陷入了沉思,却把刚才的一幕尽看在眼里。

果不其然,不到一瓶酒的功夫,穿黄t恤的小男生便被两个女生带着离开了酒吧。余下的四个人,已经醉倒了两个;另外的两个,不喝酒的仍是倚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喝酒的一个人闷着喝,仿佛也觉得没了乐子,连着打了几个呵欠。徐姨见他还算清醒,忙催着他去结了单。

拉市海并没有茹欣期待的那样美丽,兴许是天气的原因,回程的路上稀稀疏疏地落了点雪。好在沿途的一段,司机为抄近道穿过纳西族的村子,车窗外纳西族女儿们披星戴月的装饰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甚至于让她心生妒意,也想安安静静地在此过活。司机正好是个纳西族的小伙儿,见茹欣盯着村里婆婆们的背肩着了迷,同行的独只她一人没有伴侣,便有了想法似的,饶有兴趣地给她讲着英姑和龙三太子的故事来。

其实,茹欣心里明白,古城、拉市海、纳西族的风情……,这一切的一切,同千里之外她那落后的海滨小城故乡没有本质的区别,只不过在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时候,都呈现出暂时的新鲜、并不使她留恋。她内心真正向往的,还是大都会里的生活;于是,她当晚便订下了第二天一早去大理的火车票。

当她回到客栈把她的临时改动的行程计划告诉徐姨的时候,徐姨像是变了个人,只忙着收拾屋子、不曾主动跟她说话。第二天早上,茹欣本指望着徐姨会送她一程的,不想办完了退房手续,刘叔便告诉她说徐姨一早就去机场接人、不知多久才能回来。茹欣便只好一个人拉了行李箱,打车去了火车站。

寒冬时节,小站冷冷清清的,站外广场的四围因为没有小摊小贩的喧闹,又平添了几分清净。候车厅里外的行人、旅客,也好似染了这小城的气质似的,都表出现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便是已经检过了票,仍复是进进出出。进站后又出站的这些人,实则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多半只想贪晒一会儿晨起的阳光。站内的广播已经在催人上车了,闸机前排队进站的队伍却涌动了好一阵儿……

终于到了发车的时候,大家争着找地儿放行李,车厢里吵闹了一阵儿,不久又沉寂了下去。旅客们大抵都因为起早赶车,没睡足觉,这会子都蔫缩在座椅上休息,只有茹欣一个人、没地儿安放箱子,坐在走廊的折叠椅上,一如多年前多年前从成都离开的那晚一样,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发着呆。

丽江折回大理的慢火车,临时停在一个小村庄旁;没有风,蓝净的半空中,云彩都懒得动。

车到大理的时候,已接近中午,从丽江过来的一车人像是在牢狱里关了很久、饿了很久,急赶着下车去吃饭的样子,老早地排起了长队。然而,火车司机因为临时避车、又像是在故意难为这些人似的,列车停靠的月台,比落客的台阶要低去不少,倘若遇上手脚不便或者两腿偏短的人,若想下车、还真得从高处跳降下来。列车员到底还是经历得多,开了车门以后,便第一个跳下了车、头也不回地往出站口的休息室里走去。车厢里的人越来越少,挤在门口埋怨下车麻烦的吵嚷声也渐渐地消逝下去,茹欣这才推着行李箱向前走去。到了门口,她望望月台、又望望自己沉重的行李箱,迟疑了好一会儿。

正当她对着月台望而却步的时候,一阵清脆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我来帮你吧。”

原来是一个瘦瘦的高个子男生,背着双肩包、戴了副墨镜,紧贴着茹欣身后,像是老早就看出了她的难处似的。

还没等茹欣反应过来,他便顺手将茹欣的行李箱从火车上搬了下来。

茹欣这才看清他的面容来,原来是邻座的那个男生;同她一样、也是一个人,上车后一直塞着耳机听歌、不曾同人讲过一句话,装扮也很是奇特、一身的素色包裹着,外加一顶双色的美职棒帽子,像足了徐姨口中疗伤者的形象。

下了车后,仍旧是这幅装扮,便跟着人群往公交站台方向走去。茹欣拉着箱子跟在他的身后,像是有话要对他说的样子。

火车站口去往大理古城的公交车刚发过一班,待班的车子刚进站下完客、便被从丽江赶来的旅客们挤满。司机因为发车的点儿没到,虽则启动了车子,却并没有要走的样子。茹欣听见了发车声,忙加快了脚步。

才刚帮茹欣拎箱子的高个子男生,从后视镜里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忽而又起了同情心,忙招呼着让司机开了门,三下五除二垮下车门去,把茹欣连人带箱子拉上车来。

“谢谢你。”

茹欣向人道着谢的时候,嘴里大喘着气,两颊也已经晕红了,兴许是因为赶车跑得太累,又像是有几分腼腆的样子。

高个子男生见了她的这副摸样,当着满车的乘客、也害了臊似的,只回了她一个微笑。

这一车的乘客,有不少是去往苍山的、怕是坐错了车,在大湾庄下去了一批,余下的几乎都是去往风花雪月门的。大湾庄的乘客们下完了车,车厢里稍稍稀落了些,茹欣在车子里扫视了一回,刚好,高个子的男生也像是在找寻着什么似的,两人眼神相向的时候,也彼此会心一笑起来。

“我以后为你是去苍山的?”

车到风花雪月后,高个子男生又一次很自觉地走过来拎着大行李箱。茹欣对他起了兴趣,借机问着他,言语间已经少了才刚认识那会儿的羞涩。

那男生经她这么一问,同她开着玩笑:

“我本来是可以去苍山的,但是想到‘任务’还没完成,就跟着你一起先来了古城。”

当他说到“任务”两字的时候,两人都“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对了,我叫黎陌。”

“我姓薛,你可以叫我茹欣或者小薛。”,

“茹欣,哪个茹、哪个欣?”

“含辛茹苦的茹,爱心的心。”

说这话的时候,茹欣心里明摆着是有几分的期待,时间、心境刚刚好。其实,黎陌并不知道茹心的心是欣慰的欣,也无意去揣度茹欣这般骗他的理由,因为他清楚,此趟云南旅行,除了要办正经的事儿、他只是顺道来玩一玩。

“对了,你一个人出来玩么?”

“是的,你不也是?难不成过来疗伤?”

“哈哈哈,疗伤的前提是得有伤可疗啊。”

黎陌听明白了茹欣话里的意思,但同时又从这话里嗅出了别的意思,便自我调侃着,语气竟比刚才还幽默了些。

“你这样子,不可能没有女朋友啊?”

“还能骗你不成。我倒也希望是有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茹欣的脸又红了半边。

黎陌看出了她的囧意,忙改了话题:

“你订的哪家客栈,我先送你过去吧。”

“不麻烦,我自己回去就好。”

“你看着石板路,你一个小姑娘拖一大箱子、能拉得动吗?快打开手机看一看客栈的位置。”

茹欣瞅了瞅自己硕大的行李箱,又看看脚下同搓衣板似的石板路,便无意跟黎陌争了,忙打开手机看自己的订单信息。

“流光花韵客栈,靠近洱海门,距离这里两公里、是有点远呢。”

“我说吧,快给我吧。”

黎陌顺手接过了茹欣手里的箱子。

“你的包包给我吧,我帮你背着。”

两人一路上说笑着,不一会儿便走到了茹欣的客栈。将别时,黎陌像是有些不放心、又好似有些不舍的样子。

“你一小姑娘,晚上别乱走啊;我号码你记一下吧,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加个微信吧。”

同茹欣告别后,黎陌便也就近订了家客栈。

第三十三章 风花雪月风花夜

“黎陌,你醒了吗?”

“我们一起出去找吃的。“

旅途的疲惫似乎很轻易就被这爱情的劲儿给冲掉,黎陌半醒半睡地躺了一会儿、起床去冲澡的时候,微信的消息连着响了两下。

正淋着澡的时候,他两臂上的针孔又开始疼痒难耐了,整个人虽然浑身乏力,但还不算完全失去理智。

“哎,从勐腊夹回来的粉已经不多了,怕是撑不过一个礼拜,不能再吸了;可是,不吸的话,一会儿发了瘾怎么去跟茹欣见面?先嘬一口吧,不过,量还是要控制,那头还欠着喜哥的钱,这回安排我来云南给他接货,说得倒好听——将功补过,我呸,这群害人得犊子。”

一想到这儿,黎陌就起了情绪,他嘴里骂着的喜哥,是一年前认识的。那会儿黎陌还在一家外企做着采购,感情和收入都很稳定,一切都好好的。突然有一天,他温州一位周姓的大学同学、人称“喜哥”的,说自己老家的几个兄弟来深圳出差、约好了晚饭,想找黎陌过去陪酒。黎陌没想太多就答应了,哪知他这大学同窗几年前因为失业的缘故、误入歧途,早已经染上了粉瘾,而他所谓的几个老家的兄弟不过是一路的货色——因为吸干了钱、又断不了瘾,上头便让他们拉新仔。这几个小子起初还拿酒黎陌喝着,喝着喝着就换成了雪碧,他们见黎陌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在黎陌的酒杯里下了浓粉、硬是灌着让他喝了下去。从那以后,黎陌就走上了不归路。后来,工作辞了、女朋友也跟他闹分了手。

“爱情,这年头儿哪里还有爱情?”

一想到这里,黎陌难免有些情绪激动;但是想起今天的遭遇、想想眼下的情形,他忽而又变得异常冷静起来:

“爱情,就算是有,像我这种人怕也是没有资格的了。茹欣啊茹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偏偏还是这个时候?”

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被茹欣的气质所迷倒;但是,当他想起自己的毛病的时候,他像是有些于心不忍的样子。然而,他身体里暗涌着的那股青春劲儿,已经苦恼了他很久,他身体上、心理上对爱的渴求已经由不得让他多想了。

况且,又身处在这躁动的城市,万千个从全国各地赶来的灵魂都像是压抑了许久而不得释放的样子,大家来时各自戴着面具,倘若是遇上聊得来的、看对了眼,便早早地摘去了面具,在或长或短的假期里、用类似的套路或充实或麻痹着自己;两个脆弱的性灵一但有了关系,便不管结果如何,难免会幻想着风花雪月的剧情。然而,现实往往是来的快、去的也快,有动了真情的、最后真就修成了正果,但更多的时候则多半出于距离和聚离的考虑,最终又形同陌路。

“哎,我干嘛要考虑那么多。”

不晓得是真正想明白了,还是因为刚刚梭完粉、变精神了,黎陌这会儿俨然已经没有了顾虑。

“我现在就过去找你。”

茹欣等他消息虽然等了有一会儿,但当她看到黎陌答应了她的邀请的时候,还是很高兴,第一时间给人回了句“好”。消息一回完,马上就翻开自己的化妆包、精致地打扮起来。

“茹欣,大理的酸奶不错,有原味、红枣味、玫瑰花味的,你想喝什么味儿的?”

“我想要玫瑰。”

微信消息刚发过去,茹欣便撤回又重新编辑了句:

“我想要玫瑰味的。”

黎陌知道她是故意的,买完酸奶、顺路买了一支玫瑰。

当黎陌把玫瑰和玫瑰味的酸奶递给茹欣的一刹那,这个中年女人沉寂了多年的青春也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激活了;她像是急于表达、又不知道该如何更好地表达的样子,毫无征兆、紧紧地·抱住了黎陌,在冷风中抱了很久。周围的行人对此没有贪看热闹的、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当,两个年轻的性灵似乎提前约好了时间地点,只等着眼下的这一幕随时上映。

此后的几天,大抵都是这个样子,或是在苍山的云空、或是在洱海草畔,两人形影不离、过着风花雪月的生活。

受到了这爱情的滋润,茹欣似乎早已经忘记了自己苦痛的境况、忘记了前两天在丽江遭遇客栈老板娘的刻薄待遇以及与之关联的琐碎的一切。黎陌这边,毛病虽则没有改掉、但粉瘾比先前降低了不少;倘若他真能狠下心来——无视喜哥一天数十个电话的催促、然后又浪子回头戒掉了自己的粉瘾,跟茹欣一起在苍山洱海的近边安家落户,两人真就可以不羡鸳鸯不羡仙地活着。

茹欣似曾真就有过这样的打算,这天晚上她将她的心事悉数讲给了黎陌;黎陌听起来、好像是在听茹欣讲述她自己的梦境一样,梦里什么都有,她打算把她的钱拿一部分出来买房买车,留足一部分在洱海边开一家客栈,连客栈的名字她都想好了——就叫篱陌;没有孩子之前两人先养一条小狗,春秋的淡季及每天早晚的闲时,两人手牵着手去海边散步……

黎陌一开始不以为意、只半听半不听地听她讲着,但他见茹欣越讲越有精神、以为她在做白日梦;当他正准备拉着茹欣出去逛街、想把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从迷梦中摇醒的时候,茹欣却因为兴奋过度、一下子扑到黎陌胸前、寻求他的怀抱。

不晓得是什么原因,黎陌竟然一把将茹欣推开。

“茹欣,别闹了,我们去周边转转吧。”

“黎陌,我没闹!”

茹欣说这话的时候,仍旧掩饰不住她激动的心情。

然而,黎陌还以为她在发着疯,并不去理会她。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有钱!”

她忙打开自己的手机,又一个拥抱扑将过去,把自己的账户余额展示给黎陌看,像是迫不及待地证明自己不是在胡闹的样子。

这一次黎陌并没有拒绝,反是将她紧紧地抱住。

此时此刻,黎陌的内心五味杂陈着,有惊喜,但更多的是痛苦和悔恨。中宵人静,躺在美人旁边、本该幸福满满的他却辗转反侧,一时半会儿睡不着觉。面对茹欣的爱意,因为他自己的粉瘾,他似乎有千万种自惭形秽的念头、但没有一种念想能使他果断立下戒毒的决心来。他狠死了他的大学同学,恨死了他那一批狐朋狗友,是他们把他害成了现在这副窘样。他真想把自己的毛病讲给茹欣,让她帮忙监督,好老早甩掉这人生的毒瘤;但这只是理想,理想的背后、血淋淋的现实则是他的顾虑,他生怕茹欣知道他的毛病后离他而去。这样一来,他将什么都得不到,他不敢冒这个险。

像这样思来想去了半天,彷佛觉得没有一个好的法子能够解决问题,黎陌简直快要哭了出来。

“都是他们害了我啊。”

黎陌对着客房玻璃穹顶外昏黄的夜空叹了一口长气。

客栈外的冷风也好似在嘲讽他似的,呼啦啦地吹着,比晚起的时候又烈去了不少。西窗的玻璃因为母猫扑春,碎掉了一块,房东还没来得及换上、只拿了一块废纸板半着半挡着,这会子叫寒风给吹着,扑哒扑哒地起了异响。黎陌听着,忙起了身,走上前去把它抽掉。却意外地发现,屋外已经落雪了,地上白茫茫地积了一大片。

“茹欣,快醒醒,屋外下雪了。”

黎陌生在广东、长在广东,雪是第一次见,正兴奋着,想要同茹欣一起分享他的快乐,摇了半天才把茹欣摇醒。

“不就是下个雪么。”

茹欣的山东老家,一到了年底总有几场雪下,并不觉得稀罕。睡眼还是惺忪的、还没有睡够的样子,突然间被黎陌因为下雪的事情吵醒,颇有点不高兴。而她迷蒙时的这一种情绪正好泄在了黎陌的身上,黎陌内心深处才刚为雪所冲淡的焦虑和忧愁再一次受到了刺激,让他对雪的兴趣瞬间全无了。

他瘫坐在床边,盯着茹欣,沉默了好一阵子。

整个房间都因他的沉默而变得异常沉闷起来。

茹欣又昏昏迷迷地睡了一会儿,被呛醒的时候,发现黎陌一个人立在窗前抽着烟,丢在地上的烟头已经有了七八个,屋子里也氲满了烟味儿。

“黎陌,你,你怎么还不睡?”

话没说完,便咳了两下。

黎陌继续抽着他的烟,没有理她。

茹欣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来,趿着拖鞋走到黎陌身后,从背后抱住了他。

“黎陌,你怎么了,有什么心事,跟我说说吧。”

黎陌掐灭了烟,回转身来,搂住了茹欣。

“我没事,你睡吧。”

第三十四章 小别之后间分离

喜哥的电话比前两天打得更勤了,看这这架势、若黎陌不尽早赶回深圳的话,怕是会被人给“请”回去。不巧的是,这两天云南又大范围落了雪、东飞深圳、广州的航班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延误。

因为熬了一宿的夜,精神、意志最低迷的时候,黎陌的粉瘾也隐隐将犯发了。他虽舍不得茹欣,但他心里清楚、他更离不开喜哥。所以,雪后的一大早,他便将两天后的机票退掉、并且借买早餐的空档去附近的车票代售点买了下午经由贵阳转车回深圳的高铁票。

茹欣窃喜着的、是落了雪以后,两人没了去处,正好可以窝在客栈里饱续温情。却万万没有想到,除了一碗地道的大理饵丝、黎陌竟然将他回深圳的车票也一起带了回来。

这碗饵丝黎陌是用了心的,因为担心拎回来的路上提前冷掉,打包的时候,他特意叮嘱早餐店的老板多套了一层保温盒;回到客栈,对于突然改变行程的事情,他好像是有几分愧意、不晓得该如何对茹欣开口的样子,只招呼着茹欣吃早餐、别的话都不敢多提。等茹欣吃到一半、将饱的时候,他才默无声息地将他的车票摊在桌子上。茹欣看到他的车票,感到异常吃惊,饵丝也不再吃了,两眼直直的盯着黎陌、表现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她的眼角分明已经噙满了泪水,却还强打着问黎陌:

“黎陌,你改行程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整个屋子都静了下来,只有桌上的那碗饵丝,在打包盒里憋了很久的样子,隔空冒着热气。

“对不起,茹欣。”

“昨天夜里你喊我看雪的事情,早上已经跟你道了歉的,难道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没有,我没有生你的气。”

“那为什么?”

听他说到这里,茹欣的眼泪已经憋不住了,刷刷落了下来。

黎陌沉默了半天,不晓得该如何去安慰她,隔着饵丝的热气,分明看得出茹欣已经在落着泪了,见她这样,也跟着动了情,便一把将她抱在怀中。

“傻丫头,我只是先你一步回深圳,又不是不要你了。”

“你就是想抛弃我。”

茹欣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止了泪;她从黎陌说话的口气中听出了他的真诚,撅着嘴跟黎陌撒着娇,她那尘封了十数年的少女心瞬间被眼前的这个男人打开了。

黎陌见她这样,心里紧张一时的石头也跟着落了地。

他轻抚着茹欣额头,像是在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宝贝,对不起,我也很舍不得你,但是刚才吃饭的时候,老板突然打电话召集我回去,我推不了。”

“老板,老板,工作有那么重要吗?”

“傻丫头,我不能同你闹,我要考虑到我们的未来。”

“这还差不多。”

“你一个人别在这儿玩太久,我也担心,早点回深圳找我。”

“好”

在高铁站送走了黎陌以后,茹欣当即定下了最早的航班,但因机场落了雪,航班都延到了下半夜。在深圳落地的时候,已接近凌晨的五点钟,茹欣因为不忍心吵到黎陌、却又不晓得该去何处,便一个人蹴在机场的星巴克里连着喝了两大杯咖啡。

其实,黎陌这会儿也是醒着的。他从贵阳转车回深圳,刚一下车就被喜哥的几个马仔绑了去,听这其中的一个黄毛小弟说,因为黎陌的不守规矩,喜哥生了气、当真是要废掉黎陌的几根指头的;巧在淡水来了位大姐级的客户,有头有脸、深港两地都吃得很开,嫌喜哥上回给的货不够地道,这会子正同他闹着脾气、扬言要砸了他的圈子,喜哥一时忙没顾上黎陌这边,只安排几个小弟先将他控制。偏这几个小弟又好面子——像是在炫耀自己同喜哥的交情不一般——关于喜哥的一切、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总比别的兄弟多了点料似的,回来的路上多嘴说了几句,正好黎陌跟这大姐有过一回交情、也给人留了不错的印象,便将功补过、主动给喜哥打电话去解围。无论男女,只叫是面相长得好些、嘴眼又好使的,走哪里都得人爱;没想到这大姐还真好这一口,这会子正在购物公园的酒吧里包了场子,让黎陌为她买醉。

这一切,茹欣自然是不知道的,但电话打了一上午没打通,心里毕竟还是急。

她一个人坐在机场的咖啡店里,从凌晨坐到半晌,看着窗外的日头一丈高过一仗的时候,心里却莫名地一阵酸痛。机场的大厅里,人头攒动着的,尽是些陌生的过客,明知是毫无意义的,她却还在极力地找寻着那一张熟悉、但此刻却又有一点陌生的面孔。

“他应该是不爱我的!我真傻!前天晚上在大理的时候,我就应该相信自己的感觉的,男人果真没有一个好东西。”

脑海中一回想起大理的事情,再看看自己当下的情形,茹欣的两眼又一次噙满了泪水。此时此刻,她真想立马再买上一张机票,好彻底逃离了深圳这座让她伤心的城市。但是,离开了深圳,她能去哪儿呢?北方现在天冷,她是不愿意北飞了;成都,那个埋藏了她四年青春的城市,虽然有时也在怀念,但她下不了决心,她害怕遇见那些她过往熟悉的东西;江浙沪的一带,正是江南品玩冬天的大好时节,但她此刻又哪里会有品玩的心思。一想到这儿,茹欣心里实在觉得难受,就两手抱了头,埋在桌上哭了起来。

“这位女士,您不舒服吗?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店里一位实习生模样的服务员,一早过来接班的时候,见茹欣一个人在靠窗的角落里静坐着喝了两杯美式,就觉得有些异常,但因拿捏不准情况,便只静中观察着。突然瞧见她低声啜泣起来,赶忙走过来给她递了些纸巾。

“我没事,谢谢你。”

茹欣止住了泪水,给服务员小妹回了个微笑,小妹也微笑着回转了身、去为她接了一杯温水。

小妹忙完,回到中庭的水台里,把店里的背景音乐由doruapreotesei的《contemplation》改成了kittylaroar的《ifalllovetooeasily》,小店里的格调瞬间暖了起来。

两杯美式下肚,茹欣整个人不再倦了,才刚换掉的曲子也像是起了作用,使她不再去联想那些不好的东西。她静盯着水台里正忙碌着的小妹的一举一动,茹欣从她身上难免又想到了自己。倘若自己当初不那么要强、不去攀权附贵的话,不管是在老家的小县城教着书,抑或是在成都或者深圳的街边角落里,同千万个同龄男女一样、尽自己所力地打一份工,过着极普通的日子,她的生活里就不会有高玉良、不会有徐明、不会有沈裕丰,也就不会有芸仙会、不会有花韵,不会有这一切给她带来的创痛和伤害。

过了上午九点半钟,店里的行人旅客渐渐多了起来,服务员小妹前后左右地忙活了一阵,再回头来找茹欣的时候,靠窗的这一排座位已经密密麻麻地换了几波新鲜的面容。两只装过美式的杯子,曾经共用着一根吸管,无聊且孤寂地空在那里,像极了《白鲸记》里追逐mobydick寻而不得、立在甲板上焦虑的亚哈船长和他的水手。

第三十五章 红颜有梦无真命

黎陌酒醒以后,对昨晚的人事已经记不清了。

淡水的肥姐倒也挺中意他,临走时给黎陌留了钱,下半夜两人没吃完的散粉也一并丢在了酒店。尤其是这几包散粉,使黎陌获得了极大的物质满足。

对一个病瘾在身的人来讲,若不能投其所好,仿佛一切的帮扶和给予都显得诚意不足。因此,当他一个人躲在阴暗的卫生间里过足了粉瘾后,他脑海中只念想着淡水肥姐的一切好。

然而,当他从一个女人身上得到久违的满足时,也伤透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心。

自以为正是糊涂着的黎陌,窝在卫生间的浴缸里,刚过足了粉瘾,脑子这会儿却比谁都清醒。

“肥姐虽好,但我毕竟只是她的玩物,等哪一天把我玩厌了、她自然会离我而去。茹欣,哎,她什么都好,就是不该对我太好。”

一想到这里,黎陌的良心像是突然得到了救赎,于混混沌沌中想起茹欣的各种好来。

“老天啊,你真是害人,我感激你让我尝尽了人间最美的粉味儿,也感激你让我遇见了茹欣,但是偏偏为什么这个时候让我遇见了她,我人生当中最美的青春还没有过够呢,你为什么急着拿爱情和婚姻来绑架我?我现在没车没房没工作没存款,房租还欠着房东三个月呢,我哪有条件去同人谈恋爱、结婚?”

正当他焦虑得没了方向的时候,房东催租的电话忽而打了过来;似乎这城里的一切都见不得年轻人的好,当你稍稍安逸了一阵儿,便立马又有万千种烦恼在等着你。在泥岗村落脚的这五年,黎陌将房东的无情和贪婪尽看在眼里,他们像是这世间最优越的物种,平日里奢靡无度、习惯了我行我素,大概只有到了收租的这一天才会将他们的金银首饰、名牌包包临时摘掉,褪去光鲜的外表,化身为普通人,然后在收钱的那一阵儿、演着戏似的同租客们诉着苦衷。或是租客打来电话抱怨厨房、卫生间坏了水龙头,一时间打牌忘了、拖延了帮忙报修,或是没缘由地突然将一张涨了租金的小纸条塞进你的门缝里,他亏欠了你时总有他的理由,你却不得亏欠他、即便是真的情非所愿。

就像黎陌当下的处境,倘若不是因为昨晚被老板安排着陪胖姐,他又何至于去拖了房东的租金呢?房东的电话,昨晚就已经打过来了,黎陌那会儿正喝的烂醉、没有接听,却哪料房东竟然会以此为借口、要求黎陌下午三点钟前必须交清房租,并且重新签订合同,押金也由过去的一个月调整为三个月。这可让他如何是好。搬家呢,现在找房子难。补交房租问题是不大,昨晚肥姐临走前给的钱就够付上个月的房租,只是这重签合同、三个月押金的事情,的确有些麻烦。信用卡半年前逾了期,现在套不成了,能怎么办?难不成要找茹欣?

一想到这里,黎陌心中的愤懑之气又平增了几分。

“这该死的房东,这该死的城市。难不成要让我找女人借钱、让我食拖鞋翻?”

他嘴里面虽这样骂着,却还是赶在三点之前老老实实地给房东转了钱,并且发短信跟房东说他今儿有事忙不开、希望续签合同的事情能够拖到明晚。房东收到了钱,好像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续签合同的事情早已被他抛在了脑后。黎陌等房东的短信回复等了很久而不得,便知道这回拖欠房租的事情实则并不大,又像是有些后悔的样子;脑海中翻滚着的,尽是些如何如何去报复房东的法子。

“难不成要让我找女人借钱、让我食拖鞋翻?”

心里虽这么自问着,但他从来没有瞧不起过自己。在屋子里左右前后地打了几圈转,想来想去终究想不出一个好的法子,便只好给茹欣打电话。

窝在南园村小旅馆高楼上的茹欣,刚躺下没多久,便被这连起的三四个电话吵醒。一见是黎陌的电话,好不容易消掉了一半的怨气又瞬间回涨起来,便将电话丢在了一边、把头蒙进被窝里,任由这电话又响了两边。觉得正烦处,掀了被子想去把手机关机的时候,微信弹出两条来自黎陌的语音消息。

黎陌先是态度真诚地给茹欣道了歉,然后将自己昨晚如何被老板安排陪客户喝酒的委屈一五一十地同茹欣讲了去,只是这故事里的男客户代替了淡水的肥姐。说完还附带着一张脸色蜡黄、两宫布满黑眼圈的自拍。

听他这么一说,茹欣立马就软了心,怪他的心思一点儿都没有了,便当即给黎陌回了电话。

“黎陌,你现在在哪儿?我过去找你。”

“公司春节放假,外地的同事们都已经回家,老板安排我值班;我现在上班,你发个定位给我,我下了班去找你。”

说这话的时候,黎陌故意放低了声音,仿佛真就置身于一个办公环境里。

既听他这么一说,茹欣也不不再多问了。挂了电话,立马将自己的位置发给了黎陌,担心他找不到、还特意用文字打了详细的地址。

冬天的阳光也好像是怕冷的,一到了下午的四五点钟,便急着往西天的角落里躲藏。落日的余晖映照在南园村的握手楼里,让旅馆高楼上那间朝西的小房儿得到了一天里最温暖的关照。屋里正坐着一个认真妆扮了很久的女人,将一箱子的衣服胡乱地翻倒在床上,一件接着一件地穿上身、又一件接着一件地脱下。耐着屋里屋外的寒凉,好不容易将一件春秋时节的碎花连衣裙上了身,对着墙角那面涂层已经褪去不少的镜子左右前后地打量了一番,内心正喜出望外的时候,忽然又环顾这小旅馆的破壁,便瞬间觉得这里的一切都配不上自己似的。

就钱和粉的事情,黎陌在微信里同喜哥作了一个简单的交涉,喜哥这边大约是得了肥姐的反馈——对昨天的货品、以及晚的人和事不无满意,也就又准了黎陌一回。

对南园村,黎陌其实并不陌生,同万千个年轻人一样,这里曾是他们来深圳打拼的首个落脚地。当茹欣接到黎陌电话的时候,黎陌已经出现在她小旅馆的楼下。

同三五天前他们两人第二次见面时的情形不同,黎陌将他手里的玫瑰换成了一杯热咖啡。茹欣得知黎陌已经到她楼下的时候,早已是迫不及待了,新上脚的一双高跟鞋将小旅馆的楼梯踩得上下回响。下楼梯的脚步声渐听得越来越近的时候,黎陌反而感到有些有些局促不安,从小旅馆的管理员处问到了茹欣的房间号后他原是想着上楼去看看的,但不晓得是什么原因,这会儿却静坐在楼梯根沿的椅子上,双手紧紧地握住了那杯咖啡。

“你什么时候来的?”

黎陌听了这话,站起身来给她回了一个微笑,并不曾答她。等茹欣走过来时,将手中握着的咖啡递给了她。

“这是美式,有点苦,你要是喝不惯的话,就拿着捂手。”

“喝得惯,喝得惯。”

茹欣接过咖啡,喝了一口。因为喝得太急,烫到了舌头、连着咋了几下。黎陌见她这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深圳城中村里的土著,饱享着城市发展的红利,有产的,靠着早些年抢建起来的一两栋的民房、坐收一本万利,仅凭每月数十万的月租,便可过着人间天上的生活。没产的,往往都占地为蛇、在村里混个一官半职,有代人收租、有直接做二房东的,稍稍机灵些的、同村里的领导搞好了关系,一年到头总能接着三五个或大或小的工程,然后以此牟利。

执输行头、实在不成器的败家仔们,或是打架留了案底、或是玩车掏空了家,没处安插、偏又好吃懒惰的,便整日整夜地瘫在麻将馆里,过着同泡菜一样的生活——一旦离开了固有的环境,便很快就失去所有光鲜;且输了钱还不要紧,只需熬到年底、等集体分了红,就能填空先前的赌债。这些人因为沾染了不好的习气,早已经将父辈们敢拼敢闯、吃苦耐劳的精神褪掉,能耐有限,却向来看不上小买卖,便将经营早午茶档、肠粉点心的生意机会留给了外来人。由此的结果,便往往是外地人租本地人房子,本地人绕不开外地人的生意。所以,一到了春节、外地人集体返乡过年的时候,村子里的商业体系就要瘫痪,房屋空置、店铺关门,以至于吃饭都成了问题。除开每月收租的日子,每年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本地的土著才会念想起外地人的好。

第三十六章 青春遁入葬恶窟

两人沿着东滨路一路逛下去,因为实在找不到适合吃饭的地儿,便走到花园城的一家面食店里静坐着吃了些点心。

黎陌在茹欣面前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但是对于他自己当下的处境,在他看来好像是觉得没有必要、也无处隐瞒的意思。从才刚见面那一刻到现在,他无时不刻在找寻着机会——于得人便宜后,再从头到尾,全方位地审视一番跟前这个女子对他的忠诚。

他贪婪地捕捉着茹欣的笑容,这笑容的背后藏满了他的一个个阴谋。

茹欣全然不知道黎陌心里现在究竟想着什么,眼里看到的只是黎陌对她的专注,便得了满足似的,只傻傻地对着他笑。

一旁收餐的阿姨,大概是新来不久的样子,在间壁的卡座倚了好久,见着有主管模样的人朝她这边走来,忙往近处就餐的客人跟前挪动了手脚,表现出一副尽职尽责的模样、瞎讨客人开心,不晓得是真是假地对黎陌说了一句:

“小伙子,你运气真好,找到了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你看她面相多好,旺夫!”

茹欣听阿姨这么一说,简直乐开了花,先是给这阿姨回了声“谢谢”,然后借了这股高兴劲儿,站起身来就要去买单。

“等一等。”

“怎么了,黎陌。”

“呃,你去吧。”

黎陌像是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讲到了嘴边,却又收了回去。

茹欣很快在收银台付了钱,收银的小妹见她这副打扮,倒不像是个失业的人,以为她会讨要发票,就主动跟她说如果不开发票的话,可以少五块钱或者可以送她一瓶饮料。

茹欣因为自己用不到这发票,就隔了老远问黎陌:

“你公司名称微信发给我,我给你开发票。”

“不需要,不需要。”

黎陌连着回了两句。

茹欣听他这么一说,便对发票和饮料的事情都失去了兴趣;才刚回过了神儿,又兀地想起黎陌刚才像是有些话要同她讲似的。

“黎陌,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你坐过这边来。”

“你说吧。”

“我想…,我想先找你借点钱。”

黎陌担心茹欣对他突然提借钱的话题有些顾虑,忙补充说着:

“前两天同事买房,我把零钱都借给了他,手机里买的理财都还没有到期。”

茹欣没有多想,反却像是给自己捞得了一个表现得机会——真就认定了黎陌似的,傻呵呵地望着他。

“你要多少?”

“五千。”

“我微信转给你。”

“五千不够,我给你转了一万,不够你再跟我说。”

黎陌收了钱,立马还了喜哥六千块钱的欠款;余下的又给房东转了一半,同人好说歹说地磨了半天,算是补交的合同押金。

“喜哥真是个好人,粉钱欠了他这么久才还,抱怨的话一句也没有说。反倒是这老不死的房东,催命鬼似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地打;收了钱后脸变得可真快,几个钟前还凶巴巴地骂着人,这会儿老实多了。哎,茹欣这傻女人要是做我的房东就好了。”

黎陌转完了钱,把喜哥和房东发来的消息又挨个听了一遍,从一方身上得到了满足、却也在另外一方落下了抱怨,但总算是了了心头的两桩大事儿。眼下,账还了,粉有了指望,住宿上也不愁了;想到这里,他的嘴角露出一种浅笑,两眼盯着茹欣看了许久,似乎在打着下一个算盘。

茹欣也盯着他看。

“今晚要不你搬去我那儿住?”

黎陌捏了捏茹欣的小脸,一句话问到了茹欣的心坎儿。

“好,你陪我回去收拾一下东西。”

南园村的小旅馆因为年终住店的客人数量锐减、提不起价格,且当下正值寒九的天气、又不能阻止住户们开热空调,除开了房租和水电,勉强能够保住个本儿;老板娘见茹欣被一个陌生男人带着来办理退房手续,瞧她平日里只是一个人进进出出、就没想太多,只以为是同行来抢客源,便坐不住了。

“小妹啊,你在姐这里再多住几天,我房子价格给你打个折。”

茹欣把押金条和身份证递给黎陌后,只跟在他的身后,一句话不说。

小旅馆的老板娘像是没完没了的样子。

“小妹,年底人皮包兽心的坏人多,你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姐不赚你钱,住一晚送你一晚可好?”

黎陌没有理会她,仍复坚持要退房。

旅馆的老板娘见挽留不住,只好换了个法子。

“退房可以,只是这押金只能退给你一半。”

“凭什么?”

“你这押金条儿上写的退房日期是后天,你这算是提早退房。”

“我要打电话投诉你。”

“吓唬谁呢,你打吧,反正现在也没人管。”

老板娘横在那里,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半的押金扔了过来。

黎陌不服气,还要跟她争,被茹欣一把拉走了。

“小欣,你刚才不该拉我走的,那是我们的钱。”

“算了,黎陌,人家做个生意也不容易。”

“她不容易,我还不容易呢!”

说到这儿,黎陌似乎想把他最近的委屈一股脑儿地吐出来——为了一嘬的粉末,在海岸金宫的大包房里,他是如何被人逼着脱光了衣服、居人胯下,像狗一样当着一众人的面儿爬来爬去,唆着别人脚趾头上的一点残粉。这种惨痛的记忆使他挥之不去,也彻底改变了他对金钱的态度,所以,他痛恨一切来钱比他来得轻便的人、就像他的房东;也痛恨一切在金钱面前活成了寄生虫模样的人,但他并痛恨他自己,虽然他也有拆东墙补西墙、甚至频频找人借钱却不还的毛病。这一切的背后,按照他自己的逻辑,仅仅是因为他自己没有钱。然而,这一切又跟茹欣无关,所以,他忍住了不提。

“好了,黎陌,你能这么想、懂得过日子的节俭就够了。天也晚了,我们现在坐地铁回去吧。”

“打车吧,不差这个钱,你行李这么多,我担心你累着。”

泥岗村虽则也是一个城中村,但房子年限比南山村新、比南园村后建的小高层握手楼也新,周边的饮食配套也不输三四线的小城市。除开黎陌住的房间楼层偏高了些、屋内稍凌乱了些,并不使茹欣觉得有些不满。

真正觉得有些不满的,只是同一栋楼上住着的邻居们。受了房东负面情绪的影响,大家对他的印象都不怎么好。再加上茹欣走楼梯的时候,同黎陌说着话,高跟鞋踢踏的声音、陌生女人大喘着气爬楼的声音、顶楼男人许久不曾归家的声音,一时间熟悉的、不熟悉的声音,霎那间萦染了整个楼道。九点钟有余、十点钟不到的样子,邻居们大都吃过了晚饭又不想早早地洗了澡上床入睡,愁极无聊的时候,听见了楼外的声响,都看热闹似的扒着猫眼往外看。

“他还没死哩,这么些天没见着,我以为他死了呢?”

“说的谁啊?”

“还有谁,楼上那个粉鬼,上次你同他一起去楼下丢垃圾,他撒落在二楼的针头差点扎着你的那个。”

“哦,他呀,别提了,那一回可吓死我了。你看够了没有,也让我看一眼。”

正议论着的,是住在三楼的一对老夫妻,唯一的儿子上大学时候跟同寝室的人出去喝酒,被隔壁桌醉酒的人捅死了,老俩口此后想在生一个、便一直没有怀上,因为怕被老家里的人笑话,领到儿子的抚恤金以后,搬到了深圳。这事儿一晃都好几年了,老俩口同房东老头儿关系不错,老房东有事忙不开的时候,曾委托他俩帮忙收过一次租金,因此,对这一栋楼里的所有租客都有了解。

人年纪大了,倒不是因为胆儿变小的缘故,只是行事风格上偏稳重了些,却不像四楼的一对年轻的小夫妻、也不曾回家过年的,直接敞开了门来看热闹。刚等人步脚迈上楼去便闲话起来:

“楼上那粉鬼,还真有两下子,原本以为他今晚会被房东扫地出门的,没想却安然无事,还带回来这么个漂亮的姑娘,可白惜了人家。”

“你可别瞧不起他,人家自然有他的魅力。现在的男人啊,甭管你再有钱、品性再好,心思放细终究有人爱。不像有些人,婚前一套,婚后一套。”

“你啥意思啊,你是说我粗心还是说我不如他?”

“我没说。”

“你是没说,但心里这样想了。”

“我没有,你冤枉我……”

两人热闹还没有看完,便掐起架来,反成了热闹人眼里的热闹。

第三十七章 是非惊扰出是非

楼下的吵闹声并没有持续很久,巷角没歇业的为数不多的那两三家小店,不知是因为生意比旁处好做些的原因、还是生意难做到没了客,便早早地打了烊;远处近处,听得见的,也只有麻将馆里搓牌的动静、偶尔夹杂着一两阵胡了牌后的吵嚷声。

房东老头儿,平素好听些粤语歌,常常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习惯把音箱音量开到最大。今儿像是迎接了新租客,想给人留下好印象的,还没到他熄灯的点儿,音箱的声音便没了。但却开了一夜的灯。

住在三楼的男人,昨晚将楼下的动静听得清楚,心里虽不愿意往坏处想,但还是担心。第二天一早赶着去买菜的时候,见房东的门没开、敲门也没人应答,便绕到屋后、往楼上望去的时候,才发现老头子房里的灯是亮着的,这会儿心里已经慌乱了。赶忙发微信让她女人下楼去看看,他女人虽则极不情愿地起了床,但想到老房东平时待她俩口还算不错,也就照着他男人的话下楼去敲了敲门。一连敲了几声,仍是没有回想,便顺手去拎、门却开了。

这可怜的老头子,昨晚洗澡的时候突发脑梗,僵坐在马桶上,尸体已经凉了好几个钟了。

三楼的女人忙哭着打电话让他男人回来,又挨个把楼上楼下租客们的房门敲遍,底层卖水的一户人家,连同四楼、五楼各自住着的两对夫妻,再加上黎陌和茹欣,凑齐了一桌儿,簇在老房东的小屋里,商量着老头儿的后事。

楼里楼外静得出奇,寂落得同拆迁场里没签合同的孤楼一样。楼底下有人叫着“买水”,一屋子的人都听见了,又好似都没有听见的样子。

“报警吧!”

沉默了半天,终于有人开口了。

“报警?”

质疑的声音并不止一个。

“没啥可报的!他的老毛病我知道。”

讲这话的,是三楼买菜的男人,对房东的情况似乎比旁人了解了些。

“他还有亲戚吗?”

四楼昨晚打架的男人也关心起来。

“有,一儿一女,我见过他闺女一次。”

三楼的女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老头儿的窗前,在床头柜的一个抽屉里上上下下地翻找起来。翻了好一阵儿,终于找出一个电话簿模样的小本子来。上面记满了村子里各个负责人的电话,还有修水电送煤气师傅、以及周边社康的电话,自然也少不了他儿女亲戚们的号码。

他子女们的号码有些奇怪,同一般人的手机号码不同。三楼的老夫妻手机换来换去地打了几遍都没打通,茹欣接过号码簿一看,都是国际号码。原来,他儿子移民去了加拿大,女儿迁去了香港。

老俩口听茹欣这么一说,似乎不约而同想到了什么。这一种现象,在深圳很常见,本地的住民或是经营酒楼、或是起楼收租,一朝混多了钱,年轻稍稍有点想法的后生,总捺不住要往更大的世界去跑。

“哎,打他姑娘家的电话吧,他儿子就甭指望了。”

见她男人叹着气,住三楼的女人也跟着叹起气来。

“你们不知道,老爷子的病就是他那犊子给气的,十年前的时候,老爷子在这村里还是个体面人物,拢共有三栋楼,被他儿子赌输了钱败去一栋。后来债主从澳门找上门来,传闻还带了家伙儿,自然闹得很凶了,那小子背着他爹把另外的两栋楼抵给了银行,自个儿拿着两三百万现金跑国外去了。讨债的人找他找寻不到,便吃喝拉撒并在了一处、守在老爷子家里,一守就是一个星期。”

“后来怎么的了?”

昨晚掐架的小夫妻,俨然已经把老爷子突发死去的事情忘在了脑后,正听得入神的,反却是老房东儿子落难的故事。

“后来,后来讨债的人便不再来了。至于那败家仔,这几年都不曾听老爷子谈起过,据说也曾往家打回过几个电话,但每一次的号码都不一样。”

“怕是已经断了联系。”

“若真那样倒也还好了,老爷子因他儿子的不成器,犯下了心病。有一段时间,只要见到人家的小孩子,就抱起来亲、一边亲着一边还叫人喊‘爷爷’。他因这问题被街坊邻居投诉了好几回,有次闹得凶的,差点起了冲突。”

“那怪可怜的。”

“可怜,这还不算。倘若老爷子仍旧犯着痴,倒也还好,后来梦醒了,发现儿子不在、更哪里有孙子?突发了自闭症似的、变了个人儿,有一天不晓得从哪儿买回来了个蓝牙音箱,把自家关在屋子里、将声音开到最大,尽放些有年代的歌儿,而且一听就是一整天。同一楼层的租客嫌他太吵,连着搬走了好几个;后来老爷子想明白了,不再在家里放了,骑着个自行车、早出晚归,满大街转悠。歌儿还是那些歌儿,人却变得比先前话更少了。”

说这话的时候,香港这边的电话已经拨通了,接电话的是他郎仔。

不巧的是,他女儿这会子正在国外旅游。女婿倒是很不错,一撂下电话便带着孩子往深圳赶。等他女儿从西班牙赶回来的时候,老爷子的尸体已经在屋子里留了第二个夜。

人情冷到极处的时候,往往于不起眼的人、不起眼的事情上,还留有一些好的东西;住在同一栋楼上的几户人家,平日里见了面都不打招呼的,因房东老头儿的意外死去,聚在了一处,邻里间、夫妻间的情谊都加深了不少。而善举背后,也给这座城市留足了温度——来了是过客,来过又不是客。

这夜比平时又安静了些,倒不是因为城中村里的租客们、因过年返乡减少的缘故,也无怪乎于老房东的突然死去、以及因之而起引发的人们对死亡的沉默和畏惧。新年过后,热闹终归还会热闹。沉默的背后,是彼此都谙熟于心的——房东不在了、房租依旧还在,照这样子下去,还只会有增无减。

而畏惧,似乎只发生在茹欣一个人身上。

对黎陌吸粉的事情,租客们聚在一起给老房东守夜的第二晚,住在三楼的大姐出于好奇、也因彼此有了几分熟识,曾背着黎陌问过茹欣:

“小妹,以前从没有见过你,你跟住顶楼的小伙子啥关系?”

“他是我男朋友。”

“哎,白可惜了!”

“咋了,阿姨?”

“你咋就找了他!”

三楼的大姐见茹欣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心头正思忖着跟前这姑娘是不是也有啥不好的毛病,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又觉得不大像,本不想多管闲事、却又忍不住的样子;

“他吸粉,你晓得不?这毛病是戒不掉的。”

“不会,不会的,你一定是看错了。”

茹欣回人话的时候,同刚搭上话那会儿比起来,心里的底气已经减去了几分。她费力地爬上了楼,苍白的脸色上写满了萎靡和惶恐。黎陌听见了开门的声响,赶忙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瞧着茹欣这副模样,忙关切地问道:

“你怎么了,欣欣?”

茹欣没有回她,径直去了卫生间。

第三十八章 绽破难三离动初心

“这毛病时戒不掉的”,大姐才刚的一句话像魔咒一样,在茹欣的耳际萦绕了好久。

她看看垃圾桶里残留着的针头,又看着镜子中狼狈不堪的自己,回想起近几年自己的苦痛遭遇,好巧遇到了黎陌,以为人生的不幸可以到此结束、正满身心欢地迎接自己的幸福生活的时候,命运却不随人愿地给她整上了这么一出。仿佛一瞬间,她在进退两难的处境中迷失了自我,感情和理智混乱地交杂在一起,她努力地默念着黎陌对她的各种好,但泪眼迷蒙的、尽是些影视片里染了粉后各种不好下场的故事镜头。

黎陌虽则不知道茹欣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对自己刚刚在卫生间做过的一切心里有数,霎时间,变得异常紧张起来。

“小欣,你怎么啦?”

连着问了几声。

见茹欣没有回他,黎陌又关怀道:

“你身体不舒服吗?”

“你给我滚!”

倒是这么一句骂,同醉酒的人打完醒酒针一样,把黎陌从浑噩飘忽的迷态中拉了回来。

卫生间里茹欣的哭声比先前更大了,压过了淋浴的声响,也盖过了楼下房东老头儿女儿的恸哭声。

沉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了。

“我们分手吧!”

茹欣不再哭了,像是想明白了些什么东西。当她拉开卫生间的门锁,正准备夺门出去的时候,黎陌噗地一声跪倒在地上,向前爬了几步后、死死地拽住茹欣的手,竟然像一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茹欣用力甩了几回都不得挣脱,两人就这样僵在那里僵了许久。

“小欣,我错了,你原谅我一次。”

黎陌哭腔着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光。

“原谅?”

茹欣盯着膝下这个瘦弱的男人看了很久,哭红的泪眼里充满了质疑。这一种突来的质疑,比起黎陌带给她的伤害,倒更像是给到了自己。

“我改,我全改!”

黎陌再次央求着。

“改,你改得了吗?这毛病没得改。”

“为了你,我改。”

话没说完,便爬将起来,把茹欣抱得更紧了。

茹欣见他这样,一副要痛改前非的模样,瞬间就软了心,把头埋向有挂钟的那面白墙上,莫名地又溢出了几滴热泪。

时间早已经流过了午夜,村子里寂落得只余下了一两处灯火,被街灯照着最亮的村牌坊下,几个扫街的环卫刚上工,天冷又加上清理车子没来的原因,便聚在了一处,正放大了嗓门儿在唠着家常:

“李姐,过年啷个不回老家吗?”

“家里头莫得人,回去也莫意思。”

“你老汉哩?”

“莫洗我脑壳,我哪个有老汉嘛!”

“哦,你长得这撑抖,咋就没人要嘞?”

“撑抖个锤子,穷,年轻时候又挑,就错过了。”

“你嘞,妹娃儿?”

话音未落,被问的人反问起才刚问她的人来。

“我啊,家里头三个娃娃要读书;男人在工地里头做小工赚不来钱,养不活。却好在这过节工资比平时高,能多赚些。”

“这几天能赚几个钱?”

“能多上好几百哩!”

“也是请不掉假吧?”

从旁的一位中年妇女,穿着长筒的塑胶靴子、背了把锹,突然插了一句。见她那样子,也像是遭排班儿的人冷落了一样。

“哎,不单单是没假,车票也买不到。连着在代售点排了三天都没有抢到票,连一张区间的票都没有。”

“咋不找黄牛呢?”

“听说要加钱。”

“加钱就价钱嘛,你不想回去看看你娃娃们?”

“想,做梦都想。来回一趟,不赚钱还得花钱,划不来。”

“那倒也是。”

“你们几个,别簇在那儿瞎聊天,利索着点儿,把北巷的几个桶都拉回来,隔壁红岗村的几个处理站还没清呢,”

忽然,一个揽活儿头儿模样的人,从一辆脏兮兮的清理车的驾驶室里跳了下来,对着牌坊下的几个人大嚷了句。但似乎管着不止一处地儿,排完了这边的活儿就把车子发走了。

很快,村子里便恢复了寂静。一缕微寒的月光从高空上慵懒地探触下来,像是误入了人间的禁地,同流动的金水一样,泄满了城中村的大小街巷,为蝼蚁般地寄居在这座城市里的深漂一族攒足了淘金梦。

顶楼那间小破屋里躺着的小情侣,这会儿俨然已经消了气,和千万个此刻正奔波不眠着的年轻人一样,无限畅想着未来的一切。

然而,现实却是赤裸裸的。

“小欣,下个月的房租估计要涨。”

“你啥意思,是想让我和你一起分担么?还是以后的房租由我来出?”

“没,没,我没这个意思……”

还没等他解释完,就着未消的余气,茹欣便藉此询问起他来。

“那你啥意思?”

黎陌从未想过当他提到钱的时候,茹欣的神经会这般过敏,全然同几天前认识的那个阔姐不一样。他知道茹欣手里还有着大笔的积蓄,也不止一次地见识过茹欣在金钱面前的态度,奇怪的却是当下的变化,好像她对他的信任瞬间减去了一半。他从未感受过这样静寂的时刻,微妙中有着一丝恐惧和不安,两颗枯寂的性灵在各自的孤独中凭空对峙。奇怪的却是,彼此都本分着、若有所思、不愿意去捅破好的东西。

“小欣,你前天借我的那一万块钱,我明天就还给你。”

说完便翻转了身,和茹欣背对着背,像是受了气后、要下定决心的样子。

茹欣听他这么一说的时候,意识到了自己对黎陌的误会,也察觉到了黎陌坚韧着背后的小心思,沉默了一会儿,又犹有顾虑地对黎陌解释道:

“黎陌,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你拿这钱去做别的事情。”

黎陌沉默了一会儿,又将身体翻转过来。

“我答应过你要戒了我这毛病的,你就不要再提了。“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又比刚才硬了几分。

见他这副模样,茹欣竟然摸不清他的想法来,于钱的事情外,更担心的,则是如此闹僵下去后,她将会失去眼前这个让她等了很久的男人。回想起自己这么些年来的折腾,好不容易找着一处归宿,心里便喃喃劝慰着自己,“他既然答应了我要改掉他这个毛病,我为什么就不能信他一回呢?爱情之间最需要的不就是信任吗?我真不应该再难为他了。”

想到这里,茹欣的眼角已经流出了几滴自责的泪水。

黎陌把这一切尽看在眼里,似乎也心生了一些怜悯和愧意,静静地盯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不想过多地言语。两人像是彼此得到了救赎,抱在一起、抱了一会儿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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