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卷之三·胡术 - xp1024.com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卷之三·胡术》


第二十三章 神秘牡丹

此处是空海的房间——与其这样说,不如说是在红牡丹花朵之中。

更精确地说,是在丹翁的法术境界。

空海安坐在房子一般巨大的牡丹花瓣上。

橘逸势与他并坐在树状般的黄色***旁,对面是丹翁。

此刻,空海刚读完安倍仲麻吕寄给李白的一封信,一个很长的故事。

空海一边细看倭文写成的信,一边口译成唐语念了出来。从头开始,他就如此一路念了下来。

这是描述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之间的奇幻故事。

逸势不发一语。丹翁也沉默着,仰头落座。

“丹翁大师,你在哭吗?”空海问。

俄顷间……四周的红彩已然褪下,回过神后定睛一看,此处已是空海的房间。

灯火摇曳,座上三人中央,飘落一朵残梦般孤零零的红牡丹。

昂首仰天的丹翁垂下头来,用右手指尖擦拭眼角。

“不,它让我想起了怀念的往事。”丹翁抬头。

“丹翁大师,晁衡大人信中出现的丹龙莫非指的是你?”空海问道。

“正是。”

“那,信中所写全是事实?”

“嗯。”丹翁点点头,低声自语:“我全然不知道晁衡大人留下了这样一封信……”写着信文的书卷,仍握在空海手里。

“丹翁大人,这封信的内容你全都知道吗?”

“是的。所有写到的、没写到的,我全都知道……”

“你指的是,同时行踪不明的丹龙、白龙、贵妃,随后也消失行迹的黄鹤去向,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吗——”

“没错。”

“为何你们全都失踪了?”面对空海的提问,丹翁沉默不语。

“丹翁大师——”空海再问。丹翁望了空海一眼,说道:“空海啊,这是我们的秘密。”

“我们?”

“是的。”

“到底谁跟谁呢?”

“是在下丹翁和白龙,黄鹤道士和贵妃。或者再加上玄宗皇帝、高力士的名字。

如果再说下去,还有青龙寺……”

“什么?”

“因为这封信,我终于完全懂了。这全是五十年前的如梦往事。

而且还在持续着。只能说,当时我们所造的因,也终于到了我们不得不收割的时候了。唉,实在是……”丹翁叹息般吐出这些话,唇角浮出微笑,又说:“空海啊,无论经过几年、几十年,人终究无法逃离自己曾做过的行为……”

“——”

“近数十年来,也可以说,我一直在逃避这件事,结果,终究还是躲不开它的牵绊……”丹翁仿佛吞下凝结的苦涩说道。

“白龙啊,你终于决心让这场梦结束了……”不是对空海,也不是对逸势,丹翁自言自语般继续说着。

“梦?”

“那是遥远的梦哪。”丹翁仰天喃喃自语,视线又移至空海身上。

“刚刚你提到白龙这名字——”

“空海,那并非公事,而是私事——”

“丹翁大师,那晚在徐文强棉花田遇见的人影,可是你相熟之人?”

“嗯。”

“那也是私事吗?”

“是的。空海啊,为了回报你帮我念出这封信,我愿意说说那件事。”

“那件事?”

“有关棉花田出土的兵俑。”

“丹翁大师说过,曾经掩埋那些兵俑?”

“正是。”

“那一大批的陶俑?”

“不。”丹翁静静地摇摇头,“我是说,那几尊出土的兵俑。这些俑,原先并非埋藏在那儿。事实上,是我们仿造的。”

“什么——”

“空海,你仔细听好……”说毕,丹翁开始叙述出土兵俑的来龙去脉。

秋天的旷野。放眼望去,遍地都是秋草。

三名男子边走边拨开秋草。

一位是五十出头的男子。头发乌黑,双眸却是黑里带灰的淡色。

鼻梁高挺。

其他两位是少年。约莫十二到十四岁的少年。

年约五十的男子,身着道袍,走在前头。

道士模样的男子,带着两名少年走在路上。

这个男人,正是黄鹤。

两名少年则是丹龙和白龙。

两人原来另有其名,道士为他们取名丹龙、白龙。

有几处地方,细高的菅芒群生,一旦钻进去,几乎不见人影,只能看到摇曳的银色穗杆。

他们拨开芒草前进,速度始终不变。

尽自往前走。

开始起风了。

此刻太阳正往中天移升,秋草仍留存着残余朝露。

行进间,衣袖、衣脚都被露水濡湿,显得有些沉重。

然而,风吹过来,袖口鼓胀,水气便蒸发到空中去了。

白龙和丹龙两位少年,肩上各自扛着一把锹。

前行的方向,往右手边看,便可望见骊山陵。

也就是秦始皇的陵墓。

风一吹起,野草便随之摇动。

除了这三人,四野杳无入迹。

男子身上的衣袖、发梢,也像杂草般随风飘摇。

“再往前走一些就到了。”走在前头的黄鹤简短地喃喃自语。

“你们察觉了吗?”黄鹤接着问身后两人。

“多少吧……”

“是会令脖子竖起寒毛的那种感觉吗?”白龙和丹龙两位少年答道。

“原来你们也察觉了!”黄鹤满足地点点头,再自言自语低声说道:“这地方被下了巨大的咒。”黄鹤一边走一边深呼吸,环视着四周。

“这附近全被下了咒。怎样,感觉到那股巨大力量了吗?”黄鹤发出感叹声:“注意听好,除了我,谁也不知道这事。这秘密绝对不可以透露给任何人。”丹龙和白龙连连点头。

“我发现这事已经十五年了。这咒,原本是对秦始皇骊山陵施法的。始皇帝大约是想利用这咒来守护自己的亡灵。那些活人,似乎也是为了这咒而陪葬的……”黄鹤一边走着,话也多了起来。

“十年前我便打算利用这咒。所以在此处埋下某物,今天我们就是为了挖掘它而来的。”三人在风中前进。

“好,就在这附近。”黄鹤停下脚步,闭目凝神。

他口中念着咒语,一边在草丛中屈膝蹲身、右掌抵地。

“喔,这里,就是这里!”黄鹤站了起来,从头上拔下一根毛发。

嘴唇衔着毛发一端,再屈膝。

这回双掌着地,向前下腰,让口中所衔的毛发另一端触地。

接着,闭上双眼,念起了咒语。

他念的不是大唐咒语,听来似乎是异国之咒。

过了一会儿,双眼慢慢睁开,起身吐出衔在口中的毛发。

“错不了。舌尖麻辣的,一定已触及地咒。”黄鹤望向白龙和丹龙说:“从这里挖吧!”白龙和丹龙不发一语,默默地开始挖掘。黄鹤却躺卧在草丛里,仰头眺望着天空的云朵。

“喏,白龙、丹龙,总有一天,我会用我的法术,去撼动这个国家……”黄鹤偶尔朝着天空自言自语。

有时候口中含嚼着草枝,仰望晴空,吐出草来,喃喃自语:“说到咒,女人的美,也是一种咒。而且不仅让男人心动,甚至可以倾国……”挖掘途中时,一度停下来吃饭。

食毕,丹龙和白龙立刻继续挖掘。

黄鹤有时会探身观望愈挖愈深的地洞,吩咐两人:“还得再宽一点,因为还要挖深。”

“一个挖,另一个将土清出洞外。”不久,吩咐变成叮咛:“快到了,慢慢来,小心下锹,可别弄坏了地下埋藏的东西。”此时,太阳即将西沉。

不一会工夫,丹龙手上的锹触碰到某种坚硬物体。

不是石头。

“是那个,就是那个。”黄鹤起身探看地洞。

终于,从洞里挖出四尊人身大小的陶俑。它们全是披戴甲胄的男子。

四尊之外,周围还埋有相同的俑。

“不,那些是真的。不用挖——”黄鹤要两人停止挖掘。

“惊奇吧?”人在洞穴上方的黄鹤,朝着洞里两人这般说道。

“这附近地下埋有相同的东西,大约有七干多尊。我无意间经过这里,感到地气紊乱而试着查探,才发现有这样的陶俑埋在这里——”黄鹤的声音响亮地回荡在洞里。

“那四尊俑必须带出来。不过,别担心。你们不用做什么了。出来吧!”黄鹤说道。

白龙和丹龙爬出洞外。黄鹤站在洞边,一面往下注视那躺在洞里的四尊陶俑,一面双手结印开始念咒。

“”

随后,又以异国咒语祈愿。

然后——“喔。”

“哇。”白龙和丹龙惊叫出声。

躺卧在洞里的陶俑,四肢突然开始震颤,动起来了。

黄鹤的异国咒语不停念诵着。

四尊陶俑笨拙地碰撞、倾跌,一面各自爬起,手扶洞缘,屡仆屡起,直到爬出洞外。

此刻,四尊俑像正并排在黄鹤面前。

渐沉于地平线上的殷红夕阳,正映照在四尊俑像上。

黄鹤笑了出来,低声却充满欢愉:“十年了。只要十年就能动。正如我所预料。

这四尊仿造的假俑,果然成功聚集此地咒力于一身——”黄鹤得意地放声大笑。

“塑造假俑时,我把自己的头发掺在泥土里,再混入指甲。要是再埋个十年,这些假俑就会像真人一样行动了吧。回答我,大地之子、吾儿啊,给予你们生命,你们高兴吧——”四尊陶俑从唇边发出呼气声。

咻——到底是主动回答的内心话?还是黄鹤施法让他们回答?谁也不知道。

不过,这四尊陶俑会动,还能自行爬出洞外,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夕阳沉落之前,黄鹤命令四尊俑像再下洞躺着。

俑像爬回去之前,洞穴已经弄得浅些了。

“下回得让它们自行爬出洞外,所以不能挖得太深。它们横躺下来之后,上面泥土不要盖得太重。”就这样,地洞又给填埋回去了。

埋好时,星辰已在暗空闪烁着。

“白龙、丹龙啊,早晚它们会派上用场的。”

“是。”

“是。”白龙和丹龙,朝着黄鹤颔首。

星空下,三人好整以暇地跨步离去。

房内静谧无声。

灯火暗淡得仿佛即将熄灭一般,房内充满冷冽的夜气。

“如今知道这件事的,除了我,就只有白龙了。”空海深深吸了一口黑暗中的冷空气说道:“那么,丹翁大师,徐文强棉花田出土的兵俑,全是白龙干的?”

“嗯。”丹翁颔首默认。

“那,关于刘云樵家妖猫的事也……”

“恐怕是——”

“到底为了什么,白龙要做出那样的事——”

“——‘’丹翁没开口回答。他紧闭嘴唇,似乎在思索着某事。

空海望着丹翁,等待他的响应。

“太多令人不解的事了……”丹翁低声喃喃自语。

“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岁月悠悠,过去太久了。玄宗、高力士、晁衡、黄鹤、白龙,以及——”丹翁顿口,闭上双眼,方才感慨万千地说:“贵妃……”接着,丹翁睁开了双眼道:“不过,也有已经知晓的事。”

“——”

“我可以断然肯定一件事……”

“什么事?”

“那是白龙为了引我出来的手段。”

“白龙的手段?”

“倘使秦始皇骊山陵附近出现了兵俑,那俑还会动的话,这消息必然会传到我的耳里。白龙大概认为,只要消息传出,我就一定会现身。”

“原来如此……”空海率直地叫出声:“那,黄鹤道士呢?”

“别问我,空海——”

“——”

“那是我们的私事,也是秘密——”

“——”

“机缘一到,总有说出的一天吧。”丹翁慢条斯理地站在房间中央。

“空海啊,今晚让你听到怀念的往事了。”

“是。”

“这是我和白龙的事。是我们之间必须解决的事……”丹翁朝门口方向走去。

“丹翁大师……”空海在背后唤他,丹翁没有响应,径自推开门走了出去。

“空海!”逸势站了起来,空海以眼神制止他。

“空海啊,岁月之逝,不过瞬间之事……”屋外面传来丹翁的声音。

“别白白浪费了你的才能。”之后,丹翁的声音与动静,就此消失在夜气之中。

空海和逸势面前,仅留下安倍仲麻吕寄给李白的信卷,静静映照着微弱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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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二十四章 第二封信

空海和橘逸势,漫步在日益繁华的长安街头。

他们正前往柳宗元住处。

柳叶的新绿已温煦抽芽,虽离黄土飞扬的季节还有一段日子,景色的春意却更加浓密了。

两人早已习惯唐语、胡语和吐蕃语此起彼落的热闹街景。

走在路上的男男女女,身上的服装也见春意,不时可看到穿着流行胡服、胡靴的女人。

春天真的来了。

“空海,真是不可思议啊。”橘逸势边走边说。

“什么不可思议?”空海答道。

“原来在异国之地,春天也能如此有规律地来临。”逸势一边观望四周景致,一边用着兴奋的语调响应。

“昨夜看到安倍仲麻吕大人的信,不觉感动得直擦眼角。仲麻吕大人当时不知有多寂寞啊。如今离开了故乡,我才深切体会他的心情。每年春天如此按时来临,想必能让仲麻吕大人得到一些宽慰吧。”逸势心有戚戚焉地叹了一口气。

嗯。

嗯。

空海边走也边点着头。

空海怀里正藏着安倍仲麻吕寄给李白的那封信。

“可是,空海,事情果然如你所说那般。”

“我说过了什么?”

“就是徐文强棉花田出土的兵俑和妖猫那事啊。”

“喔。”

“你不是说过,为何对方要那般引入注目,只要仔细思考这个问题就好了?”

“原来是那件事?”

“结果事情真的如你所言——”

“逸势,这是你先察觉的问题。”

“不,空海,是你。”

“哦。”

“丹翁大师不是说,那一定是白龙为了吸引他现身才这么做的?”

“的确这样说过。”

“那,他为何要引出丹翁大师呢?”

“不知道。这大概得问丹翁大师吧。”

“话虽如此——”

“怎么啦?”

“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吗?”

“是不对劲。”逸势点点头。

“空海,你能推测出理由吗?”

“不能。”

“不能吗?”

“虽然无法推测出理由,但我想,那秘密应该和杨玉环——贵妃有关。”

“什么秘密?”

“不知道。”

“你真是个直话直说的男人。”

“对不起。”

“昨夜起,我便为贵妃感到无限哀痛。”

“嗯。”

“承皇帝之命,被迫离开丈夫,嫁给年纪如父的男人,最后,还遭那男人下令赐死。倘若晁衡大人的信为真,她应该不会丧命。可是,她却被活埋在墓穴,虽然事后再挖出,却因此而发疯了。她现在身在何处,到底怎么了,谁也不知道……”

“——”

“真是伤脑筋啊。”

“怎么了?”

“每逢春天,我似乎就会思考这种问题。”空海和逸势并肩漫步。

“话又说回来,这样好吗?”逸势问道。

“什么事?”空海回问。

“一大早,就到柳宗元大人住处拜访。”

“应该不会太失礼吧。”

“可是,他或许还在就寝,也或许根本不在。”

“说的也是。”

“为什么要去找他?”

“因为我挂念着许多事。”

“什么事?”

“譬如说,晁衡大人这封信放在李香兰家里,敌方或许已经知晓这封信的存在。”

“唔。”

“柳宗元大人也很慎重其事,每次都微服出门,不让人知道。这或许是因为内部有间谍。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

“我要是特意通知柳大人,说我为了这个那个想见他一面。让他设法安排见面种种时,很可能还没见到面,就让间谍察觉了。”

“嗯。”

“所以说,如此毫无通知就前往,有时反而更安全。”

“是这样吗?”

“别想得太难。其实,我不过是不想坐马车,只想这样自在地漫步街头罢了。

这才是真心话。”空海继续说道:“喂,逸势,说着说着,眼前似乎就是柳大人的宅邸了。”

“喔——”凝神不语的柳宗元,听完空海的话,情不自禁发出呼声。

“万万没想到晁衡大人的信里,竟然写着这样的事……”柳宗元手握拳头,搁在桌上,紧咬双唇。

此处是柳宗元充当书库的房间。

四面书架上,各种卷帙堆积如山,室内空气,充满新旧墨香、书籍混合而成的气味。

柳宗元让空海和逸势进入后,听说空海已找到信,且已带了过来,这消息令他欣喜万分。

空海将昨夜的事述说一遍,而且像念信给丹翁听一样,对着柳宗元复诵了一遍。

此刻,总算念毕信文。

“果真是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柳宗元难抑兴奋说道:“对大唐朝廷来说,这是秘中之秘。绝不可对外泄露半个字一”

“是。”空海点头。

“不过,这封信是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既然是用倭语写成,那就不可能出自他人笔下了。”

“唔……”

“对了,柳大人,我想请问您一件事——”

“空海先生尽管问——”

“晁衡大人这封信,您是何时、又是以何种方法取得的呢?”

“喔,这个,这个嘛——”柳宗元突然放大声音:“老实说,我也有一些话必须对空海先生说。”柳宗元再度压低放大的音量,并探出身子。

“什么事?”

“其实,晁衡大人的信似乎并不只一封。”

“怎么说?”

“好像另有一封晁衡大人的信,跟这封不同。”

“当真?”

“要提那件事,就得先说明空海先生所问的,这封信为何会落在我手中——”

“是的。”望见柳宗元一脸认真,空海不自觉地也探出身子。

咕噜——逸势发出吞咽口水的声响。

“确实地说,这封信似乎没有寄给李白大人。”柳宗元低声说道。

“是吗?”

“嗯。”

“为什么?”

“请看这封信的落款日期一”柳宗元将信纸打开,用手指着信尾某处。

宝应元年秋封缄“啊哈——”空海望着那段文字,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终于还是喜不自胜地叫了出来。

一旁听在耳里的逸势,不满地望着空海。

“喂,空海。我可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哪。”

“逸势啊,你知道宝应元年是哪一年吗?”

“宝应元年?”

“正如晁衡大人所言,是玄宗太上皇驾崩的那一年。而且,高力士也是死在那一年。”

“肃宗皇帝也是同年驾崩的。”柳宗元补充说道。

“原来——”宝应元年,正确说来,是上元三年四月五日,玄宗驾崩。

也就是公元七六二年。

因为玄宗驾崩,所以改“上元”年号为“宝应”。

玄宗死后十三天,玄宗之子肃宗也在四月十八曰崩殂。两天之后的四月二十日,高力士也撒手尘寰了。

“还有,逸势啊,晁衡大人那封信的收件人李白大人,也是在同一年亡故的。”

“这、这……”逸势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张着嘴巴,眼睛眨个不停。

确实,宝庆元年的十一月,李白也在安徽当涂过世了。

也就是说——“总之,逸势啊,事情大约如此。晁衡大人写这封信时,正是玄宗太上皇、肃宗皇帝、高力士接连亡故,但李白大人尚且在世之时。

不过,这封信还未寄出,李白大人也跟着过世了。结果,这封信便存留在晁衡大人手上,由他自行封缄——”

“原来如此。可是,空海,听你这样讲,仿佛玄宗、肃宗、高力士、李白大人之死,彼此有些关联。”

“我没说有关联啊。”

“可你也没说没有。”

“我觉得可能有。”

“有什么关联呢?”

“不知道。”空海收回下巴,望着逸势。

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歪着头说:“喔,对了,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那的确是玄宗太上皇死后第二年的事——”

“到底什么事呢?”

“安禄山的部下李怀仙杀了史朝义。”说到这里,逸势也明白了。那是因为逸势读过大唐历史,才能了解发生了什么事。

杨贵妃之所以被埋在马嵬坡,起因于安禄山是叛乱主谋。这个安禄山,想立年轻的段夫人所生的安庆恩为太子,而遭儿子安庆绪忌恨,被他亲手杀害。

因为安庆恩若成为太子,安禄山死后,他便成为皇帝,这样一来,安庆绪头一个性命难保。

爱喝酒的安庆绪,后来被手下武将史思明所杀;曾有一段时期,史思明颇有夺回洛阳的态势,却又遭儿子史朝义杀害;而这个史朝义,不久又遭安禄山的部下李怀仙杀害。如此这般,历时九年的“安史之乱”才总算画下了休止符。

结局是一场自我毁灭。

这是玄宗、肃宗、高力士、李白等人死后的隔年,也就是宝应二年所发生的事。

“唔。”逸势情不自禁发出呻吟。

“唉,这真是——”柳宗元也不胜感叹。

“话又说回来——”空海问柳宗元:“玄宗太上皇驾崩,您可知晓什么内情吗?”

“不知道,完全摸不着头绪。听说宦官李辅国不让肃宗、玄宗彼此碰面,而且高力士过世两年前,也因李辅国而被流放湖南。”

“李辅国吗?”

“他将玄宗太上皇从兴庆宫移至西内。结果,太上皇死在神龙殿上。”彼时,玄宗七十八岁。

“据说高力士是在获得恩赦,返回长安途中过世的——”

“正是。”柳宗元点点头,对这位异国留学僧的博学多闻惊讶不已。

两年——高力士远离了玄宗太上皇身边。

终于,君臣可以再度相见。

当高力士兴奋地从被流放的湖南巫州一路来到朗州时,却接到玄宗的死讯。

闻上皇崩,号恸,呕血而卒。

如此记载高力士之死。

高力士接获噩耗,遥望北都,痛哭、吐血,死于此处。

这位曾经与玄宗在宫中共享权力的人物,终究不失其漂亮地悲愤死去。

《高力士传》也有如下文字:七月发自巫山,抵朗州。八月渐愈。谓左右曰:“吾年七十九,可谓寿也。历官开府仪同三司,可谓贵也。贵寿皆具,死而何憾……”此记载或许真实说出了高力士的死因。

高力士流放巫州期间,曾作诗自娱:两京作芹卖,五溪无人采。

夷夏虽不同,气味终不改。

“原来他写过这样的诗——”空海说。

这是高力士咏怀京师的诗作,连空海也不知道这首诗。

柳宗元一边向两人提起高力士之死,一边想起这首诗,顺便吟诵了出来。

“虽非上乘,却自有一种素朴气味。”柳宗元说。

“话又说回来,柳先生——”空海对柳宗元说。

“什么事?”

“先前提起的玄宗太上皇、肃宗皇帝的死因,你可认识知晓其情的人?倘若可以,我愿闻其详。”

“难道真有玄机?”

“目前我也不确定,只是有点在意。”

“明白了。我再问问看有无适当的人。”

“麻烦您了。”

“关于高力士大人、李白大人的事呢?”

“如果有线索的话——”

“我有几位熟识的人四散各方,我写信问问他们,看看有无知道详情的。”在旁默默听闻两人交谈的逸势,叹了一口气:“空海啊,我总觉得这件事好像根底深固。虽然我本就知道帮不上忙,不过,现在我更感觉无能为力了——”逸势丧气地说出这些话来。

“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我可以深入到什么程度。”空海向逸势这么说,然后转向柳宗元:“此事暂且不提,柳大人,你能继续说下去吗?”

“说什么?”

“关于晁衡大人的信,怎么到您手中那件事——”

“喔,对,那件事还没说完。”

“请务必继续说。”

“刚刚说到哪里了?”

“你说到其实另有一封信。”

“喔,正是这事——”柳宗元又向前探出了身子。

“其实,家母的亲戚当中,有一位晁衡大人的亲近之人。”柳宗元坐正身子,伸直背脊后,如此说道。

他的脸颊显得有点僵硬。

逸势也跟着换了坐姿,同样伸直背脊。

只有空海的姿势始终不变。

从一开始,他便挺直上半身,姿态自然。

时间似乎将近中午了。

“她名叫白铃,据说负责照料晁衡大人的种种生活琐事。”

“你是说,晁衡大人身边有名女子在照顾他?”

“没错,就我所知应是如此。”

“然后呢?”

“白铃大约比晁衡大人年轻十岁。大历五年(公元七七零年),晁衡大人七十岁过世时,她还随侍在侧。”

“喔。”空海催促般地点了点头。

“晁衡大人死后,白铃一手打理身家财物,除了留下几件遗物,大多数的物品、宅邸或其他家当,全交给别人了。”

“——”

“白铃所留下的,都是晁衡大人生前的书信文字。其中——”

“包括晁衡大人寄给李白,用倭文写成的那封信?”空海问。

“没错,但不仅止于此。”

“怎么说呢?”

“信不只一封,似乎还有另一封。”

“似乎?”

“家母是这样对我说的。”

“可以再解释一下吗?”

“是的,照顺序说比较容易懂吧。”柳宗元再度探出身子。他望着空海说:“晁衡大人死后,白铃便寄住在家母外家。”

“原来如此。”

“白铃几乎不谈晁衡大人,某次兴致高昂,很罕见地对着当时还年轻的家母,说了好一会晁衡大人的事。”

“唔。”

“据说白铃是在安史之乱时,与追随玄宗太上皇走避蜀地的晁衡大人相识的。

就在她提起这事时,似乎想起了什么,拿出晁衡大人从未示人的书信给家母看。”

“那信还在吗?”逸势问。

“应该还在家母外家。我从那些书信当中,找到了这封倭文文言—一”

“有机会的话,务必让我拜读。”逸势语带好奇地说,又征求同意般望向空海:“你也想看吧?空海……”

“的确——”空海简短答道。

“白铃出示晁衡大人书信时,老夫人看过这封信吗?”

“是的。白铃一封一封取出,并加以解释,最后才拿出这封信。

她说,她也不知道到底写些什么。”柳宗元说。

“不知道?”

“信上是写了文字,但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完全不晓得——”

“这样看来,白铃或许也不知道那信上的文字是倭文?”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也不是完全看不懂,多少应该还懂一些一”

“老夫人如何判断呢?”

“家母说,白铃虽看不懂,但也并非完全不懂……”

“为什么?”

“看这封信时,白铃说了一些话。”

“什么话?”

“家母说,她曾把信打开来看。果然就像你所见,是用倭文写的。当然她看不懂,不过,有些字倒是认得。”

“哪些字?”

“例如杨玉环、玄宗皇帝、长安等人名和专有名词。”

“原来如此——”

“家母对我说,她虽能理解信文写了哪些人的事,至于是有关这些人的什么事,她就不清楚了。”仿佛想起了当时的情境,柳宗元目光飘向远方,继续说道:“当时白铃还对家母说了一些话——”

“先前你提过。”

“家母说,白铃是这么说的——”柳宗元暂且停下话,望向空海和逸势,学起母亲说话神情说:“信中到底写些什么,我不清楚。不过,有件事我倒是非常清楚。我知道信中写的跟哪件事有关……”柳宗元继续说下去:“家母问白铃,是什么事?结果,白铃望向家母——”柳宗元将双手放在自己膝上,以女人声音道:“这里头写了晁衡大人此生惟一迷恋的某位女人的事……”

“迷恋的女人?”

“是的。”

“可是,信里出现的女人,只有一位——”逸势小心翼翼地问道。

“杨玉环——”空海清楚地说出那名字。

“正是贵妃殿下。”柳宗元说。

“所以说,晁衡大人此生惟一迷恋的女人,就是杨贵妃——”逸势道。

“也可以这么说。”柳宗元讲完后,嘴唇紧闭。

“呼——”地一声,逸势吐出积在胸中的大气。

“我也是女人,所以理解这种事——白铃当时是这么说的。”柳宗元说。

“可是,我们所读到的这封信,字里行间却没透露这样的讯息——”

“我先前不是提到还有一封信?”

“什么意思?”

“据说,那时白铃给家母看的,是两卷信。”

“什么?”逸势大叫。

“另一封信在哪里?”空海问。

“不知道。”

“不知道?”

“是。”

“这封信,您是如何到手的?”

“白铃死后,她的遗物留在家母外家。其中一封,就是晁衡大人的信,另一封却怎么也找不到。”

“到底怎么回事?”

“可能是混乱中失散了,也可能还留在某处——”

“或许在白铃生前已经交给谁了,也或许处理掉了——”

“处理掉了?”

“譬如烧成灰烬——”

“烧了?”

“白铃视晁衡为自己的丈夫,他却在信里写着他所惟一深爱的女人,我想,她大概会付诸一炬——”

“很有可能。”柳宗元点点头。

“也或许被偷了——”空海又说。

“总之,我们在这里猜测也没用。我会和家母联络,让她再找找看。”

“老夫人还健康吧。”

“是的。虽然不比从前,但现在还是精力十足地外出走动。”

“老人家贵庚?”

“今年五十有七。”

“有机会的话,我能否拜见老夫人,向她请教一些事?”

“需要的话,我随时都可以安排。”

“若始终没找到那信的话,请务必安排我晋见老人家一”空海说。

“喔,当然没问题。”柳宗元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五章 惠果

身体很热。

像是在无油、无水的锅内,哗啦啦地干炒。

想用冷水润喉,身体却无法动弹。粘稠的汗水像水蛭般,自毛孔中爬出,遍布肌肤。

他知道自己生病了。

身体内部并没有这种不快感。但或许自己的心、肝等五脏六腑,早已开始腐烂了。

呼吸之间,仿佛也能嗅闻到内脏腐朽的臭味。年逾六十的肉体,大概都会如此吧。

这世间,没有能够永叵停驻的事物——他深知这一道理。

肉身会逐渐衰萎,以至机能丧失,这是宇宙不变的真理。

有形的事物终归寂灭——那种寂灭,如今也应验到自己身上罢了。

这躯体,大概再也撑不了几年了。

对于死亡这种现象,他毫无恐惧。

他已经理解,众多有情,均是以“个体”自宇宙出生,而那一“个体”,最终也将回归宇宙。所谓死亡,不过是回归宇宙的一项仪式而已。

至今为止,众多“个体”及众多生命持续反复这项仪式,如今自己也参与其中了——仅此而已。

惠果这般想着。

若说尚有憾事,就是还没有找到适当传人,将自身钻研的胎藏界、金刚界这两部密教大法延续下去,却就此往生了。

说是执着,的确是执着。

深夜——惠果正在睡觉。

熟睡之中,他可以意识到自己那正在睡觉的肉身,也能感知那肉身所感觉的温度。温度并非来自肉身之外,而是自体所衍生出来的温度和腐臭。

他意识清晰地认知这一点。

在这种状态之中,以具有意识的心眼,观照自己肉身的温度及腐臭时,就好像置身于梦中。有如在梦中冷静观察自身行动的另一个自己,现在的自己,正在观照自己的肉体,以及那肉体所感觉出的温度、所释放出的腐臭。

这么说来,这可真是一场梦吗?难道还有另一个我,正梦见在睡梦中冷静凝视自己肉体和意识的自己?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混乱意识。

惠果正在享受这种混乱。

突然——惠果耳边响起细微声音。

“惠果啊……”那声音呼唤着。

“惠果啊……”是耳边响起的声音,抑或直接响自心底的声音?那声音太微弱了,以至无法辨识。

“惠果啊……”那声音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是什么人呢?谁?为什么呼唤我?再说,那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到底何时挨近至如此距离?啊,是那个吗?那个腐朽的臭味。

先前的腐臭——自己所认为的腐臭,正承载着某人的意识,潜入自己内部来了。

不,也许是对方化身为腐臭,逐渐挨近自己。对方化身为腐臭,再宛如从自己体内衍生,无声无息地潜入自己的意识深处。

“你过来……”声音说。

过来?“去哪里?”惠果不由自主地在梦里响应。

不行。

惠果的梦意识又如此暗忖。

倘若响应幻觉或幻听——尤其是由某人刻意操弄的幻觉、幻听,响应的人便会渐入其法术而不可自拔。

可是——一旦拒绝,对方或许就不再呼唤自己了。

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在这青龙寺——而且是吾人惠果的房间,以妖术对自己故弄玄虚——这倒有趣。惠果心想。

“是谁?”惠果问。

“喔……”对方开心大声说道:“我是此现象界的统一者,至高无上者——”所谓现象界,换句话说,是人或生命出生、活着、死亡的世界。

事物生灭、变化的世界。也就是这个宇宙。

“至高无上者啊——”惠果唤道:“该去何处呢?”

“首先,起来,先起来吧。”惠果依言起身,离开床铺站了起来。

裸足触及冰冷的地板。

“过来。”声音说。

惠果朝声音方向走去。

裸足踩在地板,没入夜气之中——夜气冷冽。

虽说春天已近,夜犹寒冷,且结上一层薄霜。

踩在冰块般的石板路,惠果走在廊下。

“过来啊……”他往正殿走去。

苍白的月光,自屋顶斜照到屋檐下。

月光映聚惠果脚下,呈现一片青色。

正殿大门被打开,往内走去——里面点了一盏、两盏灯火。

正面是黄金打造的大日如来座像。

座高约有常人一倍。

佛像左手拇指弯曲,握入左手间,食指直立——而那食指又握住拇指,也就是四指握拇指于掌中的金刚拳。

金刚拳又名智拳印,是大日如来的法界定印。

大日如来——梵语Mahavaimcana,音译成汉字,便是“摩诃毗卢遮那”。

这宇宙的根本原理、真理,均以“大目如来”的佛号称谓。不同于释迦牟尼佛,是一种象征代表,是本来不具肉身的佛。

大殿中心,有一座八叶莲花台座,如来安坐在那儿。

诸佛端坐如来像四周,大殿的东西南北四隅,又配置有守护匹方位的尊神。

东方持国天。

西方广目天。

南方增长天。

北方多闻天。

正殿暗处,诸佛、尊神栩栩如生,在灯火映照中摇晃着。

大日如来的金黄色肌肤,透着灯火红光,将四周的黑暗染成一片金黄。

所有诸佛、尊神在黑暗中,艳丽地呼吸着其金黄色泽。

“惠果,你来了?”大日如来嘴唇蠕动,低声说道。

“原来是您?”惠果问。

“一点没错,呼唤你的正是大日如来。”

“有何要事呢?”

“惠果啊,别急。”大日如来松开智拳印,将双手搁在膝上。

“德宗死了……”如来激活金黄色的嘴唇,说道。

“是的。”

“那是我做的。”

“是您?”

“没错。因为那男人活太久了。”

“这——”

“接下来是。”

“您也打算杀死皇上?”

“这不奇怪。世间生灭,全操在摩诃毗卢遮那的手掌上……”大日如来所言正确无误。

大日如来是左右这宇宙的真理。倘若如此,这世间一切事物,不论人的生死,草木、虫兽的生死,可说都在大日如来的掌握之中。

“我会杀他。你试着守护他吧。”大日如来竖起单膝,徐徐站起。

一瞬之间,四周安坐的诸佛、尊神也跟着站起,本来站立的则全部高举双手,齐声呐喊。

“试着守护吧!”持国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广目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增长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多闻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

“试着守护吧!”

“试着守护吧!”

“试着守护吧!”诸佛、尊神高举双手,两脚踏地作声,高声咯咯嗤笑。

大日如来压在惠果头顶,张开血盆大口狞笑。

惠果若无其事地面向大日如来微笑。

长长的白眉之下,愉悦地眯起双眼。

“如来大人,您可以现身了吧?”惠果仰望大日如来,开始诵念真言。

曩谟母驮野。曩谟达么野。曩谟僧伽野。曩谟苏甘蠛哕。拿嚼婆萨写……这是孔雀明王咒——孔雀明王真言。

惠果低声诵念完孔雀明王真言之时,大日如来依旧默默安坐,并未起身,始终握着智拳印。

诸佛、尊神也端坐原位,或站在原处。一切如故。

冰冷寂静的黑喑中,诸佛、尊神均静默地环绕在大日如来四周。

惟有两盏不知谁点燃的烛火,在烛台上幽幽摇曳。

两支烛火之间——大日如来之前,出现了一个黑影。

大目如来前设有护摩坛,前侧有一供人安坐的台座。那台座上正坐着一个人。

若是平常,那是惠果的位置。隔着护摩坛,面向大日如来而坐。

这才是正规坐法。

可是,那人影却背对大日如来,面向惠果而坐。

黑黝黝的端坐身影——宛如刹那间溶化了的黑暗,盘踞其处。

咯。

咯。

咯。

咯。

黑影坐处传出了低声嗤笑。

“惠果,你在消灾吗?”影子说。

“你……”

“久违了……”

“原来你还活着?”

“当然。”影子回答:“不过,你的日子也不多了。比我年少的你,竟然要先走了——”

“凡事都是天命……”

“你觉得如何?”影子问道。

“什么如何?”

“刚刚所说的事。”

“——”

“我是说真的——”

“你……”

“我要杀掉永贞皇帝。”

“什么?”

“如何?这可是久违了的咒术大战。你用密教的法力,试试看能否救皇帝一命。”

“那,德宗皇帝是——”

“没错,正是我用法术咒死的。”

“即使你不出手,他也会死的……”

“咯、咯、咯……”影子嗤笑道:“永贞之后,是下一个皇帝,再来是下下一个皇帝……”

“为何要如此做?”

“我希望大唐王朝完全灭亡。”

“什么?!”

“不过是几十年前的旧事重演罢了。总之,丹龙终究也会参与这场斗法吧——”

“丹龙……”

“即使你不愿意,永贞皇帝那儿,迟早也会派人来求你,要求你保护。到时候,你能拒绝吗?”影子继续说道:“前次是不空,这次换你上场了,惠果——”

“白龙啊……”惠果呼唤那影子。

“白龙啊。”

“喔。”影子答道。

不知是否多心,影子看似朝惠果靠近过来。

“你呼唤的名字真叫我怀念哪。”

“至今为止,你都在哪里?”惠果问,影子却没作声。

呵呵——只响起低微笑声。

“吾师黄鹤已西归,你的师父不空也已不在人世了……”

“——”

“惠果啊。和你初相见,是什么时候啊?”

“至德二年。”

“四十八年前了。”

“地点是骊山华清宫。”

“诚然。”

“我随不空师父前往。”

“当时你多大?”

“十二岁。”

“这样年少……”影子感慨地自言自语。

“我们彼此都……”惠果也以怀念的声调喃喃自语:“我本来认为刘云樵宅邸的妖猫、徐文强的棉花田事件,都和至德二年的那件事有关,看来,的确是有关联了?”

“嗯。”

“若是如此,青龙寺也脱离不了干系了。”

“确然……”

“为什么你要如此做?”惠果问。

然而,影子并无响应。

一阵长长的沉默。

“那件事不是已经全部结束了?”

“不。”影子答道:“没有,还没结束。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低哑的声音,仿佛泥水煮沸一般。

“你还怨恨?”

“当然……”声音听似叹息,又像故意慢慢地吐出胸中的激动情绪。

咯喔喔喔。

影子呻吟着。

声音充满了哀痛。

惠果以为影子在哭泣。

不久,那声音变成不可思议的低沉响音。

咯。

咯。

咯。

咯。

不知何时,声音又转成低静的笑声。

喀。

喀。

喀。

喀。

影子笑了起来。

然而,在惠果听来,那笑声却仿佛是恸哭。

“我啊,此恨绵绵无绝期……”影子说道:“别忘了这点,惠果。”说毕,影子再度重复:“惠果啊,别忘了这点啊。”影子在灯火中慢慢站了起来。

一头白发。满脸皱纹。

“纵然垂老,发皆白去,皱纹刻划深如溪谷,也切勿忘记啊……”影子如歌咏般说道。

“再怎么年华老去,再怎么时过境迁,人心深处,总存留着无法忘怀的往事哪。”仿如舞蹈一般,影子往前跨了一步。

“生者必灭,乃世间常理……”

“惠果啊,你别胡说了。”

“世间一切事物,连同人的念想,本质上都是空。”

“你说什么?难道,彼时大唐王朝玄宗的盛宴,多少诗人争相吟诵的那首诗,众多乐师所演奏的那首曲子,还有安禄山之乱,全是一场空吗?”

“正是。”

“你是说,那是一场梦,一个幻影?”

“正是……”

“既然如此,正是为了那场梦,那个幻影,我们今日又在此重逢了。”

“这——”

“你听好,惠果。这是一场盛宴。是我们的盛宴。无论是梦也好,幻也好,总之,为了这场盛宴,我们又在此重逢了。丹龙和你、我,三人将再度于牡丹花前相聚,准备演出一场盛宴……”

“盛宴?”

“没错,是盛宴。”影子又跨前一步:“是咒法之宴。我们将竭尽最后的气力,演出这场盛宴。”

“咒法吗?”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在我来说,在你来说,在丹龙来说,还有什么?你就竭尽所能,施展自己所学的咒术吧。你应该也跃跃欲试才对吧。这回,你总算可以尽情施展你从未施用过的咒术了。在临死之前,可以发挥自己的咒术。你难道不觉得高兴?”

“——”惠果的额头上,微微渗出汗水。

“这场盛宴,我们献上的不是玉杯。也不是金冠。更不是华丽的诗文或音乐——”

“那到底会是什么?”

“是唐朝的毁灭……”话说完,影子跃到地板:“舞吧。全力地舞吧。这是我们最后一场盛宴!”

“冬”一声,影子大力踩踏地板。

刹时,两盏灯火熄灭,一团漆黑围裹住惠果。

影子也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宫中骚动不安。

最近怪事接二连三。

顺宗即位不久,便发生下述之事:宴会时,乐师弹奏的月琴突然断弦。

演奏就此中断,换了新弦,重新弹奏,弦再度断掉。不知是弦旧了,还是本身有瑕疵。乐师疑惑地将五根弦全部换新,再度弹奏。

不料,这次五弦竟然同时断了。

顺宗因此心情大坏而离席。

众人传言这是不祥之兆,那乐师从此被禁足入宫。

另有一次,顺宗正准备用膳,突然飞来一只苍蝇。

那苍蝇执拗地在御膳盘旋,而落足于料理之上。那是一只又黑又大的苍蝇。股间露出不祥的金绿色光亮。

顺宗身边的侍从,命人扑杀了这只苍蝇。

皇帝再度用膳时,又飞来一只苍蝇。

和前只一样,这也是又黑又大的苍蝇。

股间闪烁着绿光。

而且,这次是两只。

不知为何,这两只苍蝇依然盘旋、停留在御膳上。

它们再度被扑杀了。

顺宗又要进食时,令人讨厌的翅膀拍动声再度响起,苍蝇又来了。

还是又大又黑的苍蝇。

这次是四只。

苍蝇依然固执地盘绕在皇帝四周,停落在御膳上。

这四只也被扑杀了。

停留在御膳上的苍蝇,扑杀起来毫不费力。

顺宗很不高兴。

他命人换上新食物,终于要好好吃一顿时,又听到那翅膀拍动声,苍蝇飞来了。

这次是八只。又被扑杀了。

然后,十六只苍蝇又飞来了。

无论如何扑杀,苍蝇还是会倍增数目,不停飞来。

而且,只停留在顺宗的御膳上。

苍蝇完全不理睬其他人的食物。实际上,顺宗皇帝所吃的食物并不特别。

同样菜色,也出现在其他盘碟之上。

侍从尝试将其他盘食物换到皇帝面前,苍蝇却一改之前不理睬的态度,一下子笼聚在这些食物上。

最后,苍蝇成群结队而来。

且似乎只对皇帝面前的食物感兴趣而已。

顺宗不再进食,空腹离席。

正要离开时,原本只叮吮着食物的苍蝇队伍,一下子竟转移阵地,嗡嗡嗡地围绕在顺宗四周。

与其说盛怒,不如说他毛骨悚然。

另有一天——夜里,顺宗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虽有睡意,却苦苦无法成眠。

快要睡着之际,一下子又醒了。

迷迷糊糊,做的全是噩梦。

怎么样也睡不着觉。

盖着被子的他,已是汗水满身。

仿佛有只滑溜、温热的巨大水蛭,缠吸住全身。

被子沉甸甸的。

突然,睁眼一看,靠近胸前的被子上,端坐着一只大黑猫,正目不转睛望着顺宗皇帝。

金绿色的眼眸,炯炯发光。

顺宗想要呼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黑暗中,黑猫突然竖起后肢,开始舞蹈。

真是令人惊悚的场景。

黑猫一边跳舞一边凝视着皇帝:“接下来就是你了……”

“哇!”顺宗终于撑起上半身,黑猫却不见踪影了。

据说,这样的事接二连三发生着。

有东西在舔耳朵。

粗糙、温热的东西。

一根湿润滑溜的小舌头。

那舌头慢慢舔完耳朵,又滑粘答答地爬进耳洞。

呼。

老人醒了。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老人在被子里,伸手贴在方才感觉温热的耳朵上。

右耳——濡湿的。

感觉似乎被什么东西舔过。

老人推开被子,抬起上半身。

灯火完全熄灭了。

四周一片幽暗。

不过,阴暗的房内隐约还有点亮光。

意外寒冷的夜气,汩汩流动着。

丝制被褥——墙——墙边搁着一只陶壶。

隐约可看见这些物品。

斜眼侧看。

墙上的圆窗敞开着。

一轮青色月光,从窗口映照在石板地面。

原来是这月光,掩映照亮了灯火熄灭的房间。

难怪夜气冷冷流动着,也难怪即使灯火全灭,也依稀可见屋内情景。

然而——到底是谁打开窗户?昨夜临睡前,应该关得好好的。

突然——老人察觉某事。

有个奇怪的黑色物体蹲在窗户之上。

那是什么?老人情不自禁从卧榻下来,站在地板上。

他满脸皱纹,充满疲倦。

年约七十左右。

留有胡须。

胡须和头发,都像羊毛一样洁白。

一步——二步——老人朝窗口走近。

身穿紫色棉布夜衣。

衣摆拖曳在地板之上。

窗缘约莫有手掌大小的宽度。

似乎有个黑色物体蹲踞在那里。

月光自背后映照在那东西之上。

老人停下脚步。

此时,黑色物体站立了起来。

是只黑猫。

那黑猫竖起后肢直立了起来。

月光下,黑猫的轮廓散发迷蒙的蓝光。

黑猫那对炯炯发光的金绿色眸子,正凝望着老人。

“喔,是你啊……”老人自言自语。

“久违了……”黑猫张嘴悄声说道。

是人的声音。

由于唇齿间泄漏出许多呼气,听来很费力,不过还是能辨识出是人声,而且,说的是唐语。

声音尖高。

锐利的白牙之中,隐约可见蠕动的红色舌头。

原来是那舌头——老人暗忖。

刚刚正是那根舌头舔过自己的耳朵。

“你到哪里去了?为何至今都没跟我联络……”老人说。

“事情太多了,一直都忙着——”黑猫嘴角上扬,无声地笑道。

那是令人不悦的笑容。

“我有话对你说。”老人用干枯声音说道。

“有话?”

“是宫里现在发生的事。”

“什么事?”

“不要装胡涂。会做那样事的,非你莫属……”

“哪样的事?”

“苍蝇在御膳上飞绕,乐师的月琴接连断弦这些事……”

“是吗?”

“你不是还潜入皇上寝宫,威胁皇上吗?听说是只黑猫。”呼咻。

呼咻。

呼咻。

黑猫边吐气边狞笑着。

“你呀,那女人……”黑猫无视于老人的话说道。

“女人?”

“没错。你不是存放了一个信匣在女人家里……”

“信匣?”

“就是你从柳宗元宅邸盗走的信匣。”猫一说完,老人顿时紧张起来。

“那,那是你要我盗,我才盗出来的。你叫我盗出来后,存在香兰那里。我不过照你咐吩去做而已……”

“你还好意思说?偷东西的不正是你吗?”

“那是因为你威胁我,不这样做,就要说出一切……”

“呵呵。”

“把道士周明德丢在那屋子,也是你交代我的。”

“那男人,死了吧……”

“呃,死了。自己跳进沸锅里烫死的。”

“咯咯咯……”

“是你吗?那也是你搞的鬼吗?”

“这个嘛——”

“在皇上寝宫现身的猫,向皇上说:接下来就是你,然后消失踪影。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德宗驾崩,后即李诵……”黑猫唱歌一般地说着。

接着,黑猫抬起一只脚,做出舞蹈般的动作。

“什么?!”

“永贞皇帝大概也听过这句话了吧。那男人应该知道‘接下来就是你’的意思。”李诵——是顺宗登位前的名讳。

他在德宗皇帝驾崩后,继位为大唐皇帝。

顺宗皇帝曾耳闻,德宗驾崩前不久,黑猫出现在金吾卫官员,也就是刘云樵的宅邸里,预言德宗皇帝之死。而且,他也听说了徐文强棉花田里传出确定德宗死讯的暗夜谈话,其后又从地底爬出兵俑等等这些怪事。

后来,长安大街上竖立的布告牌,上面所写的文字,他也知之甚详。

布告牌上写着:“德宗驾崩,后即李诵。”正是黑猫现在口吐之言。

“永贞那家伙,恐怕正提心吊胆着吧……”黑猫表情愉快地说道。

“是你吗?果然是你吗?”

“是又怎样?”

“那么,那个怎么办呢?”老人加重语气问道。

“哪个?”

“梦想。”

“什么梦想?”

“我和你说过的梦想。我们说过,要改变这个都城……”

“不是改变了吗?”

“还没有!我还一事无成。不是才刚动手吗?不,连动手都还没有。我们之间的约定到底怎样了?”

“约定?”

“不是约定好的吗?我和你……”

“我很遵守约定。”

“很遵守约定?”

“如同我们所约定的,我不是已经缩短德宗的寿命了?”

“那么,这回永贞皇帝的事又作何解释?因为有他的存在,我才能改变这个国家啊。”

“改变这个国家?不过是懈围棋的人,何时发迹到这地步了?”

“你打算如何处置皇上?”

“你听好,我所做的承诺,只有一件事,就是缩短德宗皇帝的寿命。至于永贞皇帝,我可没做过任何承诺。”黑猫再次发出低沉嘶哑的笑声。

老人欲向前揪住黑猫,它制止似地伸出前肢,蹲踞了下来。

“慢着。”老人情不自禁停下脚步。

“我教你一个好法子。”

“什么?”

“你听好,明天到宫里,见到永贞时,你可以这样告诉他:皇上,能解决最近纷扰的人,非青龙寺惠果莫属——”

“惠果阿阁梨?”

“没错。把那男人拉出来。”

“——”

“这样就全部到齐了。全部……”

“全部?”

“所有一切。如此准备妥当,就可开始了——”

“开始什么?”

“盛宴。”

“盛宴?”

“对,盛宴……”黑猫语毕,站起身来。

“记住,你可要好好传话。现在能救永贞皇帝的,只有惠果和尚一人——”话一说完,黑猫便从窗口跃入庭院。

老人慌忙赶到窗边,俯视庭院,却已不见黑猫形迹。

庭院里的树木,沐浴在青色月光下,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冷冽夜气之中,正待迎春的植物,像是为了盛宴的到来而甘美芳香地绽放着。

身形瘦削的惠果,悄悄进到屋里,老人还掩着面。

白色灰泥墙壁。

一扇圆窗。

那是极少家具的素朴房间。

地板以方石铺就,其上有一木桌。

隔着桌子,对放两张椅子。

老人坐在其中一张。双肘撑在桌面,把脸埋在双手之间。

“到了——”带领惠果来到这房间的人,招呼一声后,便把门关上了。

门一关上,老人缓缓抬起脸。

“抱歉,劳驾您过来——”老人打算起身。

“您坐着别忙了……”惠果制止老人:“身体不适吗?”

“不,没事。”老人起身,示意惠果坐到对面椅子。

“请坐——”惠果坐定后,仔细端详老人。

老人此刻正慢慢坐回原来的椅子。

王叔文——对惠果而言,并非初次会面。

当今皇帝还是太子之时,老人便随侍在侧。

他是个奕棋高手。

除了教奕棋,也深得皇太子李诵的信任。

德宗皇帝正月驾崩后,皇太子李诵便登上现在的皇位。

现任皇帝背后,正是这位王叔文在操控着。

或者可以说,他是大唐帝国幕后的最高权力者。

新朝体制的人事、政策,他都可以出口干预,并付诸执行。

各种宫廷仪式时,惠果和他打过照面,也曾交谈过无数次。

不过,在这种地方,如此单独见面,却是头一遭。

王叔文应已支开旁人。四周不见人影。

惠果并不讨厌这位老人。

或者说,他喜欢这位老人。

他看似野心勃勃,其实态度温和,待人接物圆融周到。

惠果也猜测得出,王叔文掌握幕后实权,到底想做什么。甚至打算,倘若情况允许,盼能助他一臂之力。

虽然自己没野心,这男人却有,而且还隐藏得很好。

然而,眼见王叔文的脸孔时,惠果为之一惊。

他似乎一口气老了十岁。

身形憔悴。

在惠果来到之前,似乎受到极大的苦脑折磨,脸上皱纹加深许多。

惠果心想,他应该比自己年轻些。

现在却面呈青色,满脸病容。

“要不要叫人过来?”惠果问。

“不,不用。”王叔文举起一只手,左右挥动。

不知是否睡眠不足,他的眼球上缠着几条血丝。

凹陷的眼圈下一片暗黑。

“您的身子似乎欠安——”

“我的事情,我完全明白。旁人怎么看我,我心里也明白。所有事我都很清楚,所以才找你来的,惠果阿阁梨——”

“是的。”惠果点点头。

今早,马车载着一名使者来到青龙寺。

带来了一封王叔文的密函。

打开信函,上面写着:要事待商,务请拨冗见面。如果可能,请与使者前来府下。

喔,原来有事找我。

惠果心想。简单打理一番,将其他事交代弟子后,便乘坐使者马车,来到王叔文宅邸。

只是,他完全没料到,王叔文竟会如此憔悴。

“总之,您有何事呢?”惠果催问王叔文。

王叔文深呼吸数次,调匀气息之后说:“宫里发生的一些事,惠果阿阁梨想必已耳闻——”

“若是皇上身边发生的怪事……”

“嗯,没错。就是为了那事,才请惠果阿阁梨来的。”王叔文向惠果简单说明了皇帝身边发生的怪事。

“那事之后,皇上十分烦恼,渐至食不下咽了。”

“这样不好。”

“所以……”王叔文用衣袖拭去额头上冒出的无数细微汗滴:“所以,宫里有人认为,怪事的起因,是有人施咒欲危害皇上。”

“嗯。”

“若是如此,我想请惠果阿阁梨施行法力,保护皇上,让皇上远离诅咒——”

“此事义不容辞——”

“那就万事拜托您了。”

“不过,我也不能贸然前去宫里。您找我来的事,皇上可知情?”

“皇上知道。关于这事,宫内都认为要破解此咒术,非惠果阿阁梨不可。这事也传到皇上耳里了——”

“速度真快。”

“皇上也认为,只有青龙寺的惠果阿阁梨才办得到。找您来,其实也是皇上的意思。”

“可以的话,能否拜谒皇上?”

“随时都可以。”

“我想先亲自看看,到底是哪一种咒术造成的?之后,准备妥当再到宫里去。”语毕,惠果颔首致意。

果然——惠果低头暗忖。

事情和白龙预言的一模一样。

“宫里早晚会传唤你——”果然没错。

虽然不知道自己还剩几分法力,但也只有尽力而为了。

当他抬起头那一刻,便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既然如此,今天可以觐见皇上吗?”惠果以低沉安稳的声音如此问王叔文。

王叔文现在的官职是翰林学士起居舍人。

工作内容为以文字记录皇帝的言谈。

早先他只是与皇太子对奕的棋手,如今却已贵为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人了。

从官位看,起居舍人只是从六品,不算高官,可是,他的职务是记录皇帝的“言”。

与它相近的职位是起居郎,主司天子的政事及行动记载,也就是记录皇帝的“事”。

起居舍人、起居郎记录下的文字,日后便成为编纂正史的主要材料。

浏览中国历史时,从学术层面来看,那些记录便是“历史”,而所谓史书的编纂,则是国家事业。在世界史中,没有任何民族如同中国民族那般,将所有精力都花费在记载民族历史这一项工作之上。

因此,上述二者官位虽然不高,所扮演的角色却极为重要。

而且,起居舍人因为要记录皇帝的“言”,必须经常随侍身边。

他和皇上说话的机会,自然远多于起居郎。

这时期,最接近顺宗皇帝的臣子,排第一的是女官其次是宦官李忠言。

再来是左散骑常侍王坯。

接着就是王叔文了。

记载,李忠言和午昭容,负责照料顺宗的生活起居,有关政治或人事的定夺,则落在王叔文和王体身上。

和王叔文一样,王坯早先不过是太子李诵的艺事导师,教授李诵书法。德宗死后,李诵登基成为顺宗皇帝,王坯如同奕棋导师王叔文,也被拔擢重用。

去年——也就是空海入唐的贞元二十年八月,李诵中风病倒了。

目前总算恢复了一些,身体却还无法自由使唤,左手几乎无法动弹。

虽然能用言语表达,可是口齿并不灵活。

王坯是吴人。

他说的是吴语——也就是今天的上海话。当时吴语是一种方言,。他常因口音而遭人讪笑。

个子矮小,而且其貌不扬。

自然而然,也就精于笔谈了。

也可以说,病倒的李诵正是看中他的笔谈之才。

不过,实际研拟新政策的,却是翰林学士王叔文所属的翰林院。

换句话说,王叔文是掌握大唐王朝实权之人。

不论是王伍、李忠言或午昭容,他们都只是中介角色,负责将王叔文的意见传达给皇上。

王叔文曾下令废止恶名在外的宫市,也罢免过相当于首都市长的长安京兆尹李实。

王叔文想做的,正是如同决堤洪流一般,浩浩荡荡顺流而下地彻底改革大唐王朝。

上有这样的记载:叔文颇任事自许,微知文义,好言事。

他是个很有自信、有学问且辩才无碍之人。

这个王叔文在午后,陪同惠果来到了紫宸殿。

顺宗皇帝躺卧在四周都是丝绢帷幕的寝台上。

上半身不能自由移动,口齿也不清晰,加上最近的怪事,确实身心交瘁。

地板上铺着胡国地毯,窗口也垂挂着丝绸布幔。

紫檀木桌上,搁着一只美玉与玛瑙镶成的凤凰。

一座雕工精细的象牙——上面镂刻着神仙国图案。描绘自古知名仙人羽化成仙后所在的国度。

胡国壶具、南海贝壳、黄金佛像。

盛装水银的水盘之上,有一只黄金打造的乌龟泅泳其间。这是由被视为长生不老仙药的水银,和象征长寿的乌龟组合而成。

极尽奢侈的寝宫。

寝宫正中央,就是寝台。此刻,顺宗皇帝单独躺卧其上。

帷幕上扬,隐隐可见顺宗的身影。

站在寝台旁的人,是宦官李忠言。

“惠果大师、王叔文大人觐见皇上。”带路的女官低声通报后,随即安静退下。

王叔文和惠果缓步走进寝宫。

宫外有几名士兵守卫着,里面只剩王叔文、惠果、李忠言和顺宗皇帝四人。

之前已先行通报惠果入宫之事。

“臣已将惠果大师带来。”王叔文在入口处停下脚步,恭敬禀报。

“好……”顺宗皇帝不太灵活地说道。

病倒以来,顺宗只能以简短话语应对。一旦对方无法领会他的意思,顺宗便心情大坏。

在这情形下说“好”,是表示来人可以靠近。

王叔文向惠果示意,两人往前走近。

“皇上龙体无恙?”停下脚步,王叔文问李忠言。

李忠言恭敬行礼后,说:“皇上的心情……”王叔文重新转向顺宗。

“叔文啊……”顺宗以不灵活的舌头,结巴说道。

“臣在。”

“做得太过火了。”顺宗说。

王叔文立刻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顺宗的意思是说,皇位更替后改革做得太急促了。

“是——”王叔文沉默地低下头。

“做得太急了,不是吗?”顺宗重复说了一遍。又说:“应该很十艮吧……”这意思是指,那些因改革而被罢黜贬谪之人。

“尤其是李实……”李实是前皇帝德宗时代——也就是两个月前的长安京兆尹。

他是荼毒百姓、横行长安、渎职收贿的中心人物。

可以说,李实是改革派王叔文、柳宗元、刘禹锡、陆淳、吕温、李景俭、韦执谊等人的死对头。

李实深得德宗宠幸,所以拥有莫大权力,正是在李实的威名下,五坊小儿才会进行榨取、残暴之事。

为政猛暴。

《旧唐书》留下如此记载。

他是虐政之主,大量屠杀阻碍他或看不顺眼的人。

德宗一死,李实权力尽失,新取得权力的王叔文等人将他罢黜,贬到通州。

他在通州的位阶是正六品。与京兆尹从三品相较,算是重大降级。

这是迟早会被“赐死”的左迁。

李实的党羽宫市及五坊小儿中,有不少人因恶行暴露而被诛杀。

唐朝子民为此改革莫不鼓掌大叫快哉。

“即使在‘谅暗’之中,李实杀害之人不下数十。”王叔文压低声音说道。

所谓“谅暗”,是指皇帝驾崩之后举国服丧期间。

在这期间,杀人被视为重大罪行,一律死刑处罚。

想到此事,有关李实的人事处置,一点也不出人意表。

“李实失势,百姓欣喜雀跃。”

“我明白。”顺宗答道:“朕所说的,不管是李实或被诛杀之人,大概都很怨恨朕……”

“当有可能。”王叔文斟字酌句答道。

“是他们这些人做的吗?”顺宗问。

顺宗是以大家都知道宫内所发生的怪事为前提,而说出这句话。

顺宗想问的是,自己周遭净发生些不吉祥之事,难道这是因改革而遭诛杀者,或李实党羽所为?“是谁对朕施咒?”顺宗又问道。

“这事暂且……”出声的是一直默默聆听顺宗和王叔文谈话的惠果。他跨前一步,低下头说道:“贫僧惠果。”

“喔,是惠果阿阁梨啊……”

“是。”

“你终于来了……”顺宗从寝台抬起上半身。

李忠言拿来两个丝枕塞在顺宗背下。

顺宗以撑起上半身的姿势,环视众人。

面容憔悴不堪。

因左半身无法行动,连表情也显得僵硬。

他的左半边脸也无法动弹。

脸颊凹陷,肤色干涩而苍白。

虽然包裹在金银丝线刺绣而成的华丽衣裳里,其精气尽失的身躯反而更加引人注目。

眼眸暗淡无光。

乍见之下,不由得令人错愕,这是帝王之尊吗?怎会如此虚弱。

眼前是皱纹浮现,宛如即将死去的病人。

四十岁上下。

未老先衰,完全是一副老人模样了。

“惠果啊,你怎么看这事呢?”顺宗问。

“皇上,您是指,施咒的人是否是为被整肃而心怀恨意的人吗?”

“是的……”

“这也不无可能,不过,我认为还有更深一层的根源。”

“惠果,你是否得知什么?”顺宗的问话,让惠果痛苦地闭上双眼:“是——”颔首答后,再度睁开双眼。

“你知道些什么?”

“这个……”

“说吧。”

“目前不过是我的想象,现在说出来,恐怕皇上会因此心烦。”

“想象的也罢,说吧。这是我自身的事。”顺宗不太灵活地说道。

不知是否因为兴奋,他全身竟微微颤抖起来。

“明白了。今天来觐见皇上,贫僧早有觉悟,要将这件事说出来。不过,在说之前,我能否先确认一件事?确认过后就可说出来了。”

“你想确认什么?”

“我想确认的是,是否真的有人向皇上施咒。”

“噢……”

“假如没有的话,那我即将要说的事,皇上就当它是笑谈吧。”

“如果真有人施咒,那又如何?”

“那皇上就当它是大唐的秘密,请用心倾听。”

“秘密?”

“是的。贫僧也非全盘知情,并无把握说得条理分明,总之,请听我陈述。”

“此事旁人可知情?叔文啊,你听说过吗?”顺宗将视线投向王叔文。

“不,臣未曾听闻。”王叔文额上冒出细微汗滴,行礼致意。

“贫僧从未向旁人提过此事。惟一知情者,是贫僧师父不空阿阎梨。不过,不空师父也和其他人一样,已入鬼籍——”

“已入鬼籍?”

“如玄宗皇帝、晁衡大人、高力士大人……”

“这……”顺宗低呼出声:“这……”惠果说的,是如此出入意表的名字。

“距离今日,那已是五十年前的往事,包括其他人,应该都已作古——”

“为何说是‘应该’?”

“是的。如果还有依然健在者,那么,该人可能就是今日令皇上烦忧的施咒者了……”

“你是说,有人施咒?”

“这正是我讲述事件之前必须确认的事。”

“能确认吗?”

“能。”

“如何确认?”

“可以取皇上一根头发吗?”

“朕的头发?”

“是的。”

“要做什么?”

“人的头发一向对咒术敏感,要向某人施咒时,只要利用头发,效果可以倍增。

而被施咒者,其头发也一定会受到咒术影响。这就是我现在要确认的事。”

“朕准可。要拔十根、二十根都随你。这太容易了。”

“是。”惠果颔首继续问:“可以靠近皇上吗?”

“无妨。”顺宗答道。

惠果走近顺宗寝台,停住脚步。

“皇上,请将头靠向这边。”

“唔。”顺宗语毕,将头靠向惠果那侧。

“失礼了。”惠果伸出双手。左手轻托顺宗的头侧,以右手拇指、食指夹住一根黑发。

“要拔了。”惠果拉回手指,从顺宗头上拔下一根头发。

他以右手食指和拇指捏住这根毛发,往后退了几步。

接着,惠果走到紫檀木桌前,将放在桌上的那只玉制凤凰挪开。

他将左手伸进怀里,取出一尊可搁在手掌上的佛像。那是一尊黄金打造的小佛像。

开屏的孔雀上,安座一尊明王。

原来是佛教尊神孔雀明王像。

“看不清楚。朕也想看一看。”顺宗在寝台上说。

王叔文和李忠言闻言,两人合力将紫檀木桌搬到寝台边,方便顺宗观看。

因李忠言将凤凰像撤下,桌上仅剩下黄澄澄的孔雀明王独坐着。

擦拭净亮的桌面上,映照出黄金色的明王尊像。

“此佛像搁在我每日诵经的房内。在我之前,是不空师父诵经——”惠果以手示意黄金打造的佛像,如此说明:“这尊佛像是不空阿阁梨自天竺带回来的。”

“用佛像做什么?”

“先把皇上的头发,搁在佛像前,然后开始诵念孔雀明王真言。”

“喔……”

“如果皇上没被施咒,头发就不会起变化。”

“如果被施咒了呢?”

“毛发会移动。”

“移动?”

“是的。如果毛发受到恶念或诅咒的影响,便会因为想远离佛像而移动。”

“当真?”

“确然。不过,由于毛发极为细微,所以当我开始诵念真言时,任何人都请不要动。人一动,会扰乱房内空气,使这根毛发移动。

为了避免混淆,请大家都不要动。同样地,也请不要热心探看桌面,或大力呼吸。这事得先和大家说明白。”

“明白了。”顺宗一本正经地点头。

孔雀明王原是天竺——印度本地的神祗。

孔雀这种鸟类,能吃毒蛇、毒虫,乃以这种能力的象征而被崇拜。

因此,孔雀明王是以具有驱逐象征恶鬼、恶魔的毒蛇及毒虫的能力,而被引入佛教,成为尊神之一。

“那么——”惠果将手中头发,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

双手结了个象征孔雀明王的手印之后,便开始低声缓诵孔雀明王真言。

惠果念的是孔雀明王咒。

谟曩悉。谟曩悉。摩诃谟曩悉。阿多拔他。阿伽多拔他。摩怯他。努摩伽怩。

摩怯娑怩……正当诵念真言时——“喔……”出声的是王叔文。

“看哪。”搁在紫檀木桌上的头发动了。

毛发扭动身子般细微地震动了一下。那动作,似乎要远离黄金孔雀明王像一般。

并非因人的气息或风的吹拂而动。

虽然极其微弱,却的确像是出于自我意志般地震动了。

崦。摩庚·迦兰帝。娑·贺。

随着惠果持续诵念真言,惊人的事情发生了。

毛发震动愈来愈大。像一条细长小蛇欲远离火焰般,在紫檀木桌上扭摆,明显地蜿蜒爬行。

“唔——”诵念真言中,见到这景象的惠果也脱口而说:“没想到如此严重——”他大概也没料到毛发的反应如此激烈。

肯定是极强大的咒力在作崇。

让顺宗看到这一幕,惠果瞬间闪现后悔的表情,随即又继续诵念真言。

这时,毛发有如在铁板上烘烤,在桌面上蠕动起来。

正在观看之时,更令人更惊悚的景象,再度映入众人眼帘。

本欲逃离的毛发,像是突然改变意志,想要挑衅金身孔雀明王,开始朝佛像挺近。

宛如毒蛇扬起镰刀形的头部,毛发在桌面蛇行,还缠绕金身孔雀明王,用力紧勒。

“啊?!”王叔文吓得手脚瘫软。脸上露出深度的恐惧。

此时——缠绕在金身孔雀明王像的毛发,突然发出噗哧声响,冒出蓝色火焰燃烧了起来。

不过是刹那之间的事情。

毛发一下子燃烧净尽,化成一缕白烟。

众人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没想到……”惠果也只能如此喃喃自语。

顺宗皇帝则瞪大眼睛,牙齿直打哆嗦,全身颤动。

“我,我……”顺宗说:“我将会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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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二十六章 咒法宫

四月——空海忙得不可开交。

他正忙着准备正式进入青龙寺。

所谓准备,是指外语。

梵语和梵文——也就是印度语。

天竺的语言。

在日本时,空海已经学会梵文。不过,那毕竟是从天竺经由唐国再渡海到日本的。不够充分。

倘若要将密教大法带回日本,必须先井然有序地学会天竺的语言——Sanskrit,也就是梵语。

因为若要将密教归为己有,相对于显教,更需要深入理解梵语。

对于唐语,空海已经比一般唐人精通。梵语也大致学会了。若想在日本用来传承显教,已很够用。不过,密教是新兴佛法,光靠唐语理解,仍然十分困难。因此,学习梵语便不可或缺。譬如,唐语所说的“涅檠”,在梵语,是指烦恼“消除”了的状态。“涅檠”其实是用唐语音译过来的词。然而,在天竺,其本意却指“熄灭”火焰。

“消除”和“熄灭”,意义大不相同。

在日本,“涅檠”被诠释为灭度、寂灭的意思,这和添加了个人意志及行动的词汇,譬如(以自我意志)“消除”烦恼火焰的唐语译词,二者意义完全不同。

如此,若不将这些成为佛教名词之前的天竺语本意,消化为自己的知识,进入青龙寺之后,恐怕还得从学习梵语开始。

空海打算在进入青龙寺之前,先将天竺语完全溶化于自身内部。

毕竟空海的语言能力,异于常人。

空海已向西明寺的志明和尚,还有大猴,学习了天竺语。

一般口语,他已说得和大猴一样好。佛教的专业部分,他的程度也已凌驾志明。

连大猴都曾说出这样赞叹的话:“空海先生,您前世莫非是天竺人?”志明对于空海快速的吸收能力,更是惊奇不已。

说到对于佛教知识或思考方式,空海比志明更有深度。

志明学习天竺语,是拜天竺东渡来唐的婆罗门为师。志明现在则教空海天竺语。

志明对于空海领悟力之快,曾惊叹得说出:“这位师父,您真的是倭国人吗?”正因为本身也是僧侣,同时也是知识分子,所以志明深知必须耗费多少时间及心力,才能具有自己的天竺语能力,所以,他完全能够理解空海的不凡成就。

有一段时目了,柳宗元那儿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之前所言,安倍仲麻吕的第二封信,到底有没有?他应该已问过他的母亲。

若真有其信,应该立见分晓;如果没有,也应该很快有答案才对。

毫无音信,若不是母亲还没找到那封信,就是找到信了却不便交给柳宗元。

若是那封信已交给柳宗元,那么有可能是柳宗元无法联络上空海,要不然,就是他有不想和空海联络的苦衷。

深夜——空海在灯下展读向志明借来的梵文经典。

《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他边看梵文边以梵语低声诵读经文。

有不少教义,就是因如此诵读方才能够心领神会。

以这部《般若心经》来说,用梵语诵读时,空海的感想是:有些段落不正是真言吗?与此同时,他也恍然大悟:果真如此。

这果然是曼陀罗,是真言。当他以原始语言发音时,自然萌生这种感觉。

在空海内心深处,有深表赞同“这是理所当然的”的自己;也有再次确认《般若心经》其实就是真言的自己。

《般若心经》开宗明义说,这个宇宙是由何者组成。又说,是由“五蕴”组成。

色。

受。

想。

行。

识。

此即五蕴。

五蕴当中的所谓“色”,是指宇宙一切物质性的存在。“受”、“想”、“行”、“识”四蕴,则是指人类这一边——也就是在了望宇宙时所产生的感受。换句话说,《般若心经》所要诉说的,就是:所谓“存在”,除了“存在”本身,还必须有观看“存在”的感受,“存在”才能存在于这世上。

而更厉害的是,《般若心经》竟断言,所有的这一切,其实都是“空”。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这个论点多么具有活力啊!《般若心经》指出,这世间一切事物,不论人、马、牛等动物,虫、鱼、花、草或是水、空气、风、石、天、山、海、大地,其本质的相貌,其实都是空。

所有人心作用,男人恋慕女人的情感,女人恋慕男人的情感,甚至连欢喜及悲哀,一切也都是“空”。

人的行为、思想全然是空——《般若心经》如此高明地宣言。

诚然正确无误。

在认知上已告完结。美妙无比。

不过,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般若心经》对于这种终结的阐述,竟然又高呼:那又怎么样呢?色,即是,空——但,那又怎么样呢?对于“色即是空”这种智能,这种美,或这种智能的终结,《般若心经》竟然若无其事一般,而在最后高揭——这就是曼陀罗。

羯谛。羯谛。

波罗羯谛。

波罗僧羯谛。

菩提。

萨婆诃。

《般若心经》以理诉说这世间的真理,却在某处急转直下,突如其来地以这样的真言告终。

《般若心经》甚至将宇宙中存在的真理,也缠缚在这一曼陀罗之中。可以说,曼陀罗自己在说话,曼陀罗本身就是《般若心经》的主体。

这最后的真言,应该是一切生命、一切存在均以同等音量大合唱的部分。

空海继续唱诵《般若心经》。

唱到曼陀罗部分,近身的书桌仿佛也跟着唱和起来。

羯谛。羯谛。

空海一唱诵,书桌及桌上的笔也跟着唱和。

羯谛。羯谛。

当空海唱诵:波罗羯谛。

屋子、天花板、墙壁、地板,最后整栋建筑物也都跟着唱和:波罗羯谛。

空海再唱诵:波罗僧羯谛。

这时,庭园内的草、虫、牡丹花,甚至牛、马、鸟也一起加入唱和,用尽力气大声呼喊:波罗僧羯谛。

空海再唱:菩提。

萨婆诃。

感觉似乎所有生命,乃至微生物、细菌、山川大地、宇宙,也一起呼应唱和。

存在这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应和着空海诵念的真言:菩提!萨婆诃!!当空海诵念完毕,他感觉所有生命都使尽全身力气——几乎要撕裂自己肉身般的力气——以吐出自己灵魂般的气势,跟着一起大喊。

空海耳里可听闻——宇宙合而为一,震天撼地般的大合唱声响。

“真是太壮观了,空海——”倘若橘逸势还在身边,他一定会如此赞叹的大合唱声响,残留在空海耳里。

橘逸势早已不在西明寺。

他搬入位于别坊的儒生宿舍了。

逸势不在,工作虽然进行得比较快,但有他在旁,经常会帮腔附和,尤其当空海综合自己的思绪时,他是个不可或缺的辅佐角色。

平常思考时,就已养成逸势在旁的习惯,即使今天他已离开,空海的内心深处,依然可以描绘出逸势的神情,然后为自己的想法做总结。

此刻,空海内心深处的逸势,正对着空海诵唱的《般若心经》发出赞叹:“真是太壮观了!”将经书搁在书桌上,空海打开侧边的窗户。

夜气沁入,灯火为之摇曳。

已吹起初夏的风了。处处枝开叶展的新绿味道,以及树木的芳香,交融于风中。

夜气宛如甘蜜。

明天,白乐天即将到访。

前来西明寺,是为了观赏牡丹花。时间若允许,还能说说话。

如果没时间,就纯粹欣赏牡丹花吧——他在信上是这么说的。

西明寺向来以牡丹胜地而闻名。牡丹花季,从长安到寺内探访的人络绎于途。

其中不乏出入宫廷的贵客或丽人。

自古以来,唐国子民便偏爱牡丹,远胜于其他花种。唐国子民对于牡丹怀有一种特别的情感,类似日本子民对于樱花的无限爱恋。

长安各地的寺院、庭园,每到牡丹盛开之际,长安人的心情便随之浮动。

空海知晓白乐天的大名,也是由于牡丹的因缘。

白乐天与友人赋别时,曾走访牡丹盛开的西明寺,作诗抒怀。

志明将这首诗拿给空海看,那是最早的印象。

此时的西明寺,正是牡丹盛开的时节,每天都有许多访客到来。

对空海而言,这是他初次在长安与牡丹邂逅。

红、紫、白、淡桃红——还有介于上述颜色之间的所有颜色。

这些花瓣毫不吝惜地绽放着。绚烂的牡丹花群,在初夏微风中摇曳的模样,煞是壮观。

忆及白日的娇艳,甚至令人觉得牡丹花色仿佛也融于夜气之中,在黑暗中隐约闪现。

这时——空海察觉到那动静。

庭院中有某人的动静。

那人,似乎并不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反之,也不存心让人瞧见。

极其自然地在那儿而已。

他正在动着。虽然在动,却不是走动。

奇怪——空海抬起头,朝窗外望去。

眼前是庭院夜色。

月光自天洒落,夜色宛如深浓水底,静默地展现于眼前。

确实有人在那里。

与上回丹翁呼唤自己时的景况似乎又有些不同……空海站了起来。

月光映照之下,牡丹花叶在深深的夜色中散发出青翠光泽。

空海静静地步向花丛。

衣袖、下摆触碰到聚集于花叶上的露水,因濡湿而沉重起来。

而牡丹花,与其说是露水的重量,不如说是花瓣本身的重量,让它像压弯树枝的熟透果实,低垂下来。

空海徐徐穿越其间,往前走去。

深夜——无人醒着。

四周只有无声的清澈黑暗。

黑暗中,牡丹依然艳彩跃然。

那颜色仿佛带着香气。

牡丹虽无桃花、梅花般的芳香,取代香味的却是一身绚丽的色彩。

正如黑暗中还可以闻到梅花芳香那般,在黑暗中似乎也能看到牡丹所绽放的色彩。

突然——藏经堂前——庭院深处有东西在晃动。

是人影。

人影缓慢地动作着。

在做什么呢?虽然在动,却不是走动。

那人影正在舞动着。

似乎是名女子。

月光下的发丝发出银色光泽。

身穿宫人模样的华丽衣裳,女子不停地舞着。

月光中,手臂徐徐向上伸展,白皙的手臂在半空翩然翻转,指尖与月光一起降落。

她的身子缓缓摇晃旋转,脚抬起,踩地有声。

仿佛即将被月光吸去,那身子像是要升上天际。

似乎想要飞天,却无法升上天去。

宛如天女爱恋着天际般舞动着。

空海默不出声,静静地停下脚步,观看着那舞动。

女子丝毫未曾察觉空海的存在。

全心全意投入自身的舞蹈,仿佛自己就是舞蹈本身。

空海不避讳地故意向前走去,靠近那名女子。

然后——空海蓦然发现,那女子并非年轻女人,而是一位老女人。

在月光下舞动的,是一位经过岁月洗礼的老女人。

可是,不知什么原因,稍早前竟没能察觉出来。

虽说是夜晚,却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

照理来说,如此近的距离已足以辨识,却因为始终深信那女子是年轻女人所致。

舞蹈的动作,并非老女人所能为。

是年轻女子才做得出来的。

难道被其动作所迷惑了?现在仔细察看才明白,发丝所散发的银色光泽,并非月光造成,而是她的白发。还可看见脸庞浮现深深的皱纹,脸颊皮肉也垂垂老矣。

这位老婆婆,当已届高龄了吧。

不过,尽管老,却美极了——映入空海眼中的,只有那舞蹈的美。

已到这般年纪的人,怎还能有如此的动作?为什么这位老女人要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场合舞蹈?仿佛饱经风霜的牡丹精,受到现世的月光召唤,被请求演出古老的舞蹈,抑或是自身难以抗拒月光的神秘,而飘然现身——此时——“喂,空海。

是我,逸势。”从后方传来一阵呼叫声。

空海回头一看,橘逸势站在后面的牡丹花丛里。

“空海啊,好个良宵花月夜。月色太美了,我也出来走走,观赏牡丹花。”空海将那声音听成是逸势的声音,将那身影看成是逸势的身影,也不过是瞬间之事。

“如何?我们也来一起赏牡丹吧?”这不是逸势的声音。

而是女子身穿男人装束,模仿男人声调在说话。

唐语口音。

若是逸势,绝不会说出“我是逸势”这样的话。

故意谎称是逸势,其实是对空海下咒。

两人单独相处时,逸势也不会用唐语和他打招呼。

刹那之间,空海已经完全明白了。

即使是瞬间,空海确曾将那声音当作是逸势,除了夜晚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在此之前,空海心灵某部分,一直在扮演、念想逸势这个角色吧。

话虽如此,就算时间如何短暂,能让空海错觉见到逸势,也足以证明对方是个法力高强的人。

那女子,与舞蹈的老女人并非同一人,是个年轻女子。

“是女的——”空海这样说出时,女子的表情突然变僵硬了。

“不愧是空海先生——”女子恢复成普通声音说道:“若是一般人,很容易就被我骗住的。”

“为何要对我下咒?”

“因为有必要。”

“有必要?”

“不过,现在已经没必要了。”语毕,女子一个转身,牡丹花簌簌摇晃。

女子朝牡丹花丛中飞奔而去。

空海本想自后追赶,随即打消此想法。若女子无意做些什么,就此离去,那当然是最好的了。

就算追了上去,也可能有不测之事等在那里。空海对自己的脚力有信心,追去不成问题,不过,若是途中遇袭,便可能会有危险。

更何况,空海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

倘使对方埋伏等待,以刀剑砍杀,空海可就难逃险境了。

刚要踏步向前,空海便打住,望向先前老女人舞蹈之处。

别说是老女人,此刻,连个人影也没有。

原来如此——空海恍然大悟。

所谓必要,原来是指此事。

为了让在庭院舞蹈的老女人,有足够的时间消失踪影。

不过尽管如此,为何老女人要在庭院舞蹈?女子和那老女人之间,是什么关系?这两个女人,又和空海身边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有何关联?呼——空海朝夜气之中微微吐了一口气。

环顾四周,已不见年轻女子、老女人的身影。

只见牡丹花像被月光濡湿般,兀自发光着。

“唉,世事总难称心如意啊……”在空海面前说这话的人,是橘逸势。

今早,好久不见的逸势,突然造访空海。

逸势面色沮丧,毫无生气。

他虽然以儒生身份入学了,终于开始过着真正来到大唐目的的生活,但似乎非常辛苦。

“我啊,当然也不是认为来了之后,只要读读就可以了。只是,学问之外的事,要担忧的实在太多了。”

“是钱的问题吧?”空海问。

“是啊。太花钱了。学费和其他等等,还不只这些花费,为了找门路入学,必须透过各种人推荐介绍,花了不少银子。”逸势伸手搔头继续说道:“准备的钱,已花了三分之一。看样子,根本没法待上二十年。”话虽如此,若身兼工作,就做不成学问,而光做学问,就会将钱财花尽。逸势因此感到苦恼。

“以前说过,我在家乡,名声还不错。大家都说逸势有可取之处,才气洋溢,既能写字,也通汉籍。可是,来到大唐,才知道我不过是名泛泛之辈。况且,比起书法的才能,这里更需要交际的能力——”逸势叹了一口气。

“空海啊,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还有几分自知之明。我可不是昧于自知的愚人。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苦恼。我勉强也算是个有才能的人,所以我看得清楚自己是何许人也。在日本,看到有小聪明的人,我总将他们当作愚人。像藤原葛野麻吕之流便是。他们只是靠着血统爬上那个位置而已。可是,这次我必须拿我看待这些人的眼光,来看待自己。不,我已经如此在看待自己了。来到大唐的我发现,归根究底,我也是和他们是同样程度的人物而已。”逸势直言不讳地对空海吐露内心话。

而且,还一针见血地看透了自己。

“住在小池子里的鱼,突然把它放在大海,告诉它自由自在地游吧。结果,它游来游去,却不出池子大小的范围。可是,空海啊,你不一样……”逸势一本正经地望着空海说:“我比较适合日本。不过,空海啊,你是不是比较适合大唐呢?”逸势注视着空海。

“我对那个曾经事事都瞧不起的日本,如今却怀念得很哪。”逸势一骨碌仰躺到地板上。

双手枕在头下,仰望着天花板。

“还要二十年……”逸势有点丧气:“我大概也会像晁衡大人一样,客死异乡,回不了日本了。”

“想回去就回去吧……”空海说道。

“回去?”逸势再度爬起身来。

空海那句“想回去就回去吧”,对逸势来说,并非一句冷淡的话。

他的语调既安静又沉稳。

仿佛不带感情似地,心里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

“以前,似乎也一直说过这样的话。不过,说到回去,如果日本没有船来,也是徒然。”

“会来。大概会吧。”

“什么时候?”

“最快明年,再晚也是两年后吧。”

“怎么可能?”

“可能。”

“为什么?”

“我已对藤原葛野麻吕下咒了。”

“下咒?”

“德宗皇帝不是驾崩了吗?”

“我知道那件事。可是,那件事为什么是下咒呢?”

“那是下咒的根源。我下的是话咒。”

“话咒?”

“葛野麻吕归去时,不是骑马到渭水吗?”

“嗯。”

“那时候,我靠近马旁,对葛野麻吕说了一番话。”

“什么话?”

“再怎么说,大唐皇帝驾崩,日本使节正好在场。以日本国立场而言,我们总不能就此作罢吧——”

“什么意思?”

“归去后,必须向天皇报告此事,然后重整衣冠,带着恰如其分的礼数以及天皇的悼词,再度前来向永贞皇帝致意。不这么做,日本国会被讪笑,不懂得礼节。

这事您可知晓?”

“嗯。”

“这事必须及时处理——我对葛野麻吕说了这番话。”

“真是高明啊,空海。”逸势的声调掺和着喜悦之情。

“迟早总会有谁搭船来的。到时若想回去,动作就要快,逸势一”

“快什么呢?”

“我是叫你赶快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我嘛——”空海挺起胸膛望着逸势:“在那之前,我必须完全掌握密教。”

“做得到吗?那种事——”

“试着做做看。如果我有这天命的话。”

“天命?”

“这只是一种措词。所谓相信天命,指的是知道自己受到上天的眷顾。”

“你觉得自己受到眷顾?”

“如果有上天的话。”

“如果有呢?”

“上天应该会对我感兴趣。”

“感兴趣?”

“如果是我的话,便会感兴趣。”

“我,是指什么意思?”

“是指如果我是上天的话。”

“空海啊,你这是什么比方?”

“如果我是上天,我大概会很想让人理解我,让人看见我。”

“什么意思?”

“譬如说,我想做的是,观察这个宇宙。以佛法去观察。”

“佛法?”

“因为我想以佛法当中最上乘的密教,去观察这个上天。”空海爽朗地哈哈大笑。

“我不懂你的意思。”逸势面露不满之色。

“你会书法吧。”

“嗯。”逸势点头。

“假如,某天书法写得很精采,你可会将它放在一边,不拿给别人欣赏吗?”

“不,我大概会想拿给谁看看吧。”

“应该不是谁都可以吧?”

“嗯,可能的话,想拿给懂书法的人看。”

“给他看,然后呢?”

“大概想让他褒贬一番。”

“如果被赞美,你会很高兴吧?”

“当然。”

“道理跟这个一样。”

“什么一样?”

“你听好,逸势,书法正是你的才能和技艺。被褒奖这回事,其实就是指你自己被赞扬。”

“——"“上天也一样。存在这世间的现象,全部都是因上天而生。申言之,就是上天所写下的书法,不是吗?”

“嗯。”

“我啊,是想借着密教大法来观看上天所写的书法,并褒奖上天,赞扬上天很伟大。而且,还打算将上天很伟大的这种教义,广传于世。”

“——”

“上天也和人一样。因为有人,才有上天。也可以说,借由人的观察,上天才能存在。说上天伟大,就像是赞美人一样。这是密教的根本。至于其他事,不过是包裹本质的服装罢了。”

“——”逸势早已说不出话来,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空海。

“倘若上天有意志,就会让我发挥吧。”空海若无其事地说。

“你这男人真是的。对你来说,大唐大概也很小吧?”逸势边笑边说。

“都一样。”

“一样?”

“在日本也罢,在这大唐也罢,我都是身处在一样的上天之下。”空海的意思是,在这大地之上,无论置身何处,通过佛法这一原则,自己与宇宙都深深地同上天贯穿在一起。

“真是,拿你无话可说了——”逸势边笑边叹气。

“怎么样?逸势。”空海也微笑地望着逸势。

“什么怎么样?”

“振作些精神了吧。”空海笑道。

“原来你的目的是这个?空海啊。”逸势一边苦笑一边搔着头。

“不过,我现在说的,可不是谎话。”

“怎么说呢?”

“我的确对藤原葛野麻吕说过那些话。大概迟早日本会有船来吧。”

“嗯。”

“总之,不管船来不来,我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可以了。”空海刚说毕,外面传来呼唤声。

“空海先生,白乐天先生求见。”是大猴的声音。

白乐天隔着桌子,与空海、逸势面对而坐。

桌上放着三个喝了一半的茶碗。

三人刚谈完有关牡丹的事和未见面这段时间相继发生的事。

“所以,那以后,事情都没获得任何解决?”白乐天神经质地移动视线,对着空海说道。

“没错,还是老样子。”有关安倍仲麻吕的信,空海尚未对白乐天透露口风。

倘若要说,必须先获得柳宗元同意。

短暂地沉默片刻。

白乐天盯着窗外看。

望见的是牡丹灿烂盛开的庭园。但见赏花游客穿梭其间。

“老实说,空海先生……”白乐天望着窗外说道。

“什么事?”

“我现在正觉得迷惘。”

“为何迷惘?”

“有件事迟迟无法决定。”

“有件事?”

“事实上,我正在写一首长诗——”

“我知道——”

“咦?”

“汉皇重色思倾国……”空海依着诗的韵律吟哦而出。

“您已知晓了吗?”

“在胡玉楼,我曾见过您起首的诗句。”

“正是那首诗。”

“嗯。”

“那是描写玄宗皇帝和贵妃的故事——”

“那又怎么了?”

“关于两人的悲恋故事,您知道吗?”

“是的。”

“就是为了这个而苦恼。”

“——”

“那故事不是很悲惨吗?”

“确实。”空海点点头。

玄宗皇帝夺走了自己儿子的爱妃。

而且两人年纪差了三十岁以上,玄宗皇帝已是个老人。

宠爱杨玉环——也就是杨贵妃,朝纲不振,引起安史之乱,自长安仓皇逃命时,亲自下令赐死杨玉环。

相关纪录是这样描述的。

“贵妃可曾得到幸福?”白乐天问道:“玄宗皇帝可曾得到幸福?”空海、逸势都答不出来。

他们在等待白乐天继续说下去。

杨玉环家族,在安史之乱时被惨杀,杨玉环本人也遭高力士缢死——纪录如此。

“无论如何,这些事我都想写下,我的心却分裂成两半——”

“分成两半?”空海问道。

“我是想,该以当时两人心里所蕴藏的愠怒、哀愁与憎恨为主轴呢,还是——”

“还是?”

“还是将这些感情全部隐藏,只描绘这段看似凄美的悲恋故事一”白乐天的视线又回到空海身上。

“这是一个难题。”

“虽然我倾向于实话实说,将它写成哀憎、怨怼交织的故事一”

“——”

“不过,我还无法确定。总之,在你我目前所面对的问题还未解决之前,我实在无法做出任何决定。”

“空海先生。”白乐天说道。

他把手贴在自己胸前:“我的心里,充塞着各式各样的事物。哎,该怎么说才好呢?”白乐天扭动身子,宛如发狂似地直望着空海:“那是一堆没有名字的生物。有兽、花、虫,甚至更莫名其妙的形体。我必须引诱它们走人语言的栅栏里,为它们命名……”这些生物在自己肉体深处,散发着神秘的磷光。是一群在森林深处迷路的不知名动物,或是一群深海生物——这些生物相互捕食,某些被消灭了,成为其他生物的一部分。

某些则成长茁壮了,它们让自己的躯体近似被自己捕食的生物,变成更巨大的生物,漫步在白乐天内心的暗夜森林。也有些生物在白乐天内心的深海泅游着。这些生物到底呈现何种形状,取名为何,白乐天也一无所知。

这些漆黑的巨大生物,蜿蜒泅游于白乐天肉体深处……“我或许太浓烈了。”白乐天说。

“太浓烈?”空海问。

“情感。”白乐天仿佛想咽下如鲠在喉之刺,扭曲着嘴唇说道:“情感太浓烈了。”

“——”

“我就像是吸尽厨房污水而被晾在一旁的破布。”

“——”

“好想早日洗净,这样才能快活些吧。”

“换句话说,指的是创作这回事——”

“是的。”自乐天点了点头:“我本来以为,将心里的东西都作成诗,或许可以轻松下来一”

“难道不行?”

“不行。再怎么写,也不会减少。完全轻松不起来。只能饮酒而已。我像是被污水与酒渗透的破布了。”白乐天一脸认真,露出微笑。

然后,微笑僵硬了。

白乐天眼前有一面镜子,当他发现镜里映照着自己的神情,突然回神过来。

“说了一堆无聊的话——”白乐天唇上数次浮现的微笑消失了,又恢复平素一贯木讷的神情。

“不说傻话了,没一件是好事。”重振精神般,白乐天望向空海。

“对了,空海先生,关于宫里的事,您已听说了吗——”

“什么事?”

“皇上身边似乎发生了怪事。”

“怪事?”

“乐师的月琴突然断弦,苍蝇老在皇上身边盘旋,不然就是猫开口说话……”

“猫?”

“是的。”白乐天颔首:“前几天,青龙寺的惠果阿阁梨似乎曾入宫觐见皇上。”

“惠果阿阁梨吗?”

“正是。”

“我不知道。”算一算,柳宗元也有一段时日没跟自己联络了。

有关晁衡——也就是安倍仲麻吕的第二封信,迟早应该有消息,不过宫里发生了那样的事件,或许就不是联络的时机了。

“空海先生,我想这件事还是让您知道比较好,才说给您听的。”白乐天直直看着空海的眼睛。

那双眸子,似乎想透过名为“眼”的小洞,窥看空海的内心世界。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好一阵子。

空海默默承受白乐天的窥视。

不久——“空海先生。”白乐天说道:“您也有不少隐情吧……”

“——”

“如果可以透露的时机到来,您能不能将所有的事都告诉我?”

“好的。”空海点头。

“那么,我就失礼了。”白乐天起身说道:“心情变得快活些了。容我先行告辞——”与空海简单话别之后,白乐天告辞离去。

“空海啊,总觉得那个男人真让人喘不过气来。”白乐天一走,逸势如释重负地说道:“有那男人在,总让人感到疲惫。”此前,逸势默不作声,现在却说个不停。

“话又说回来,那男人到底是为何而来,空海——”

“大概是理不出内心的头绪吧。”

“内心?”

“自己想做的事不能称心如意,这时任谁也会到处闲逛瞎走,手忙脚乱的……”

“他不是想写玄宗皇帝和杨玉环的诗吗?”

“汉皇重色思倾国……”空海将白乐天想创作的诗念诵了一小段。

“汉皇啊——”

“指的是汉皇耽溺女色,作梦都想着美人。”

“可是,为什么是汉皇呢?”

“——”

“所谓汉皇,不就是唐朝之前的汉朝皇帝吗——”

“没错。”

“可是,白乐天想写的不是玄宗皇帝和杨贵妃吗?”

“嗯。”

“既然是唐王朝之事,为什么说是汉皇帝?不是应该写成唐皇或唐帝吗?”

“因为乐天先生有所顾忌。”

“顾忌?谁呢?”

“当今的朝廷。”

“——”

“突然在诗的起首,写下唐皇重色的文句,怎可能发表在今日呢?”

“可是,只要继续读下去,总应该懂得他在写什么。了解了,结果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

“为什么?”

“街谈巷议不也是这样?”

“街谈巷议?”

“嗯。当某人正在讲述某人的流言时,因有所顾忌,故意讲成其他城镇其他人所发生的事,这时,凑巧该人来到现场,指责说话者岂有此理——”

“那就等于承认流言的主角是自己了?”

“正是如此。”

“嗯。”

“若非太过分,一般都会置之不理吧。”

“原来如此——”逸势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男人是秘书省官员吗?”

“应该是吧。”

“官员也写诗……”逸势叹道。

“怎么了?”

“看到那男人,我总觉得仿佛看到自己。”

“是吗?”

“你说的,和那男人所说的,我全都明白……”逸势自我解嘲地说:“无法心想事成时,做什么都觉得不对劲,心里也就像剌猬一样……”

“——"“不知不觉中便忘了对别人应该和言悦色……”

“——,,“倘若像李白翁那样才华洋溢,或许还能文思泉涌地作诗,可是——”

“可是怎样?”

“即使拥有那样的才华,从发迹的角度来看,李白翁不也是怀才不遇吗?”说完,逸势搔了搔头继续说道:“空海啊,不行哪。我总是用才能或是发迹来衡量一个人。仔细想想,人的一生幸不幸福,是不能用此来衡量的,不是吗?可是,空海,即使如此,李白翁、玄宗皇帝或是贵妃殿下到底是否幸福,我终究还是在意的啊——”

“逸势啊,你真是个正直的汉子。”

“我吗?”

“嗯。一般人是不会对别人说出这番话的。”

“因为你不是别人。空海,是你我才会这样说。话又说回来,刚刚乐天先生不是说,宫里发生奇怪的事?”

“嗯。”

“猫和苍蝇?”

“看来,事情将要开始了。”

“什么事?”

“五十年前尚未结束的事——”空海说。

“经过五十年还未结束?”

“嗯。”

“玄宗皇帝死了,晁衡大人、高力士大人、李白大人、黄鹤,加上贵妃也都死了,你说还有什么没结束呢?空海啊。”

“人的……”

“人的?”

“该怎么说呢?逸势。”

“空海,问话的人可是我哩。”

“怨怼或憎恨,或是更……”

“更什么?”

“应该是人。”

“人?”

“嗯,终究是在于人。”

“光说是人,我听不懂。”

“是一种情感。”

“情感?”

“情感就是人本身。”

“倘若情感是人本身,那不是永远不会结束?”逸势说道。

“逸势,你说什么?”

“我是说,倘若情感是人本身,只要这世上有人,情感就永远不会结束。”

“逸势,正是如此。”

“譬如,无论谁死亡,或谁出生,或经过数十年、数百年、数千年,情感会一直伴随人而存在,永远不会结束。”

“逸势,你真行。”

“行什么?”

“现在你所说的话。”

“说情感不会结束这回事吗?”

“正是。”

“被你赞美,真开心,不过,这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更加难以理解。”

“是吗?”

“是的。”

“然后呢?”

“所以才需要佛法。”

“佛法?”

“正因为如此,才有佛法,才有密教。”

“密教?”

“正是密教。我特地前来长安想取得的东西。”

“唔。”

“佛法说,这世间物一切皆空。”

“空?”

“是的。”

“什么都没有的意思?”

“不,不是。”

“那是怎样呢?”

“怎么说才好?”

“你刚刚不是说过,一切皆空?”

“是说过。”

“也就是说,现在我所看见的地板,对面的庭园,庭园里生长着的松树、盛开的牡丹花,也全都是空?”

“没错。”

“那么,你又是什么呢?”

“我也是空。”

“那我呢?我这个名为橘逸势的人,我也是空?”

“是空。”

“我是空?”

“你听好,逸势。”

“嗯。”

“你是谁?”

“空海,你在说什么啊,我难道不是橘逸势吗?”

“那么,橘逸势现在在哪里?”

“在这里啊,就在你眼前。”

“那么,我眼前的眼睛是橘逸势吗?”

“不是。”

“那么,鼻子是橘逸势吗?”

“不是。”

“那么,嘴是橘逸势吗?”

“不是,嘴巴不是橘逸势。”

“那么,耳朵是吗?”

“不是。”

“那么,脸颊是吗?额头是吗?头是吗?”

“不是。那些都不是橘逸势。”

“那么,躯体是橘逸势吗?”

“也不是。”

“那么,手臂是橘逸势吗?”

“不是,手臂是手臂。手臂不是橘逸势。”

“那么,脚是橘逸势吗?”

“不是。”

“既然如此,我就夺走你的两只手臂。去掉两只手臂之后,剩下来的是谁?”

“是我啊,橘逸势。”

“那么,再夺走两只脚呢?”

“剩下来的还是我,橘逸势啊。”

“那么,先前你说不是橘逸势的东西,我全部夺走。”

“全部?”

“现在已夺走了两只手臂和两只脚。然后,再夺走躯体。接着再夺走眼睛,其次是耳朵。嘴巴、鼻子、头也通通夺走。结果,剩下的是什么?会剩下橘逸势吗?”

“不,什么都没有了。”

“这不是很奇怪吗?”

“哪里奇怪?”

“我夺走的东西,全都是你先前说不是橘逸势的东西。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会消失不见了?”

“不知道。”

“这就是空。”

“什么?”

“那我再问你一次。”

“嗯。”

“眼睛、耳朵、嘴巴、鼻子、头、躯体、两只手臂、两只脚,全在那里。那是橘逸势吗?”

“是。”

“那么,如果是一具死尸,又当如何?”

“什么?”

“橘逸势的眼睛、耳朵、嘴巴、鼻子、头部、躯体、两只手臂、两只脚,全都在那里。只不过它们依附在死尸之上,又当如何?橘逸势的死尸,是橘逸势吗?”空海问道。

“唔……”逸势呻吟起来:“我是儒者。”

“儒者又怎样?”

“以儒者的立场来说,答案只有一个。橘逸势的死尸,不是橘逸势。”

“那正是空。”

“空?”

“那么,我再试问。”

“又要问?”

“橘逸势到底是什么?到底基于什么,让别人称呼你为橘逸势?”

“唔……”

“基于什么?”

“唔……”

“说呀。”

“空海,你说。既然你问了,就应该知道答案。你快告诉我。”

“是魂魄。”

“魂魄?”

“是的。别人称呼你的魂魄,叫作橘逸势。所谓橘逸势,指的是你的魂魄。”

“晤??嗯。”

“不过,逸势啊。就算是你是橘逸势的魂魄,你能只以魂魄向别人表示,这是橘逸势吗?”

“不、不能。”

“是的。基于此道理,你的魂魄与美丽、悲哀、喜悦这类东西的性质,是相同的。”

“空海啊,你怎么说出如此毫无道理的话呢?”

“绝非毫无道理。”

“我完全摸不者头绪了。”

“你听好,逸势,当你眺望日落时,内心会感受到美丽或悲哀的情绪吧。”

“嗯。”

“那么,你能从那日落之中,单独取出你所感受到的美丽或悲哀,给别人看吗?”

“——”

“怎样?”

“不、不能。”

“道理正是如此因为美丽或哀愁,并非存在于日落之中,而是存在你的内心里。”

“存在哪里都一样,空海。因为不论是在日落中,或是内心里面,无论哪一边,人都无法从中单独取出悲哀或美丽给别人看,这是不可能的事。”

“你这不是很明白了?”

“所以呢?”

“虽然不能取示于人,但美丽或悲哀却确实存在。不过,无论美丽或悲哀,都因为有日落和凝视日落的你的存在,才能存在于这世间。光是日落或你本身,是不够的。”空海凝视着逸势,如此说道。

“换句话说——”逸势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某个物体存在与否,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物体本身与感受到那物体的人心之作用。”

“嗯。”

“那我也是这样哕?”

“没错。”

“所谓橘逸势,指的是橘逸势的身体、手足、脸孔、声音,因为有了这些,才能存在于这世间?”

“正是。”

“这就是佛法所说‘色即是空’的道理吗?”

“世间所有物,皆以这种形式存在着。不论你或牡丹花的存在,都基于空色不可分离的道理,而存在于这世间。”

“唔……”逸势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么了?”

“空海,你刚刚说过,这世间所有一切都是空。”

“嗯,我说过。”

“那么,刚刚说过的人的情感,又是什么呢?浮现在人心的情感,也是空吗?”

“是的,逸势。”

“那么,悲哀是什么?人心被撕裂般的悲哀呢?”

“逸势啊。所谓色,是指这宇宙存在的所有物。那不单是指人、牛、马、牡丹、石、蝶、雨、水、云这些。”

“——”

“浮现在人心的所有一切,也是色。”

“——‘’“男人爱慕女人的情感,女人爱慕男人的情感,那也是色。”

“憎恨也是吗?”

“没错。”

“悲哀也是吗?”

“悲哀也是色。色即是空。”

“色即是空吗?”

“因此,悲哀也是空。”

“空海,倘若如此,倘若悲哀是空,那么,人的悲哀可以消解吗?”逸势问。

空海望着逸势,然后徐徐摇头。

“逸势啊,即使理解了人的悲哀本然是空,也无法消解悲哀。”

“——”

“事情正是如此,逸势。”

“空海啊,你刚刚不是说过,正因为人心的情感无止尽,才需要佛法?”

“说过。”

“倘若悲哀也是情感的一种,那么,不是可以借由佛法消解吗?”

“办不到,逸势。”

“为什么?这么说来,佛法无能为力?”

“没错。佛法无能为力。”

“怎么回事?”

“在统辖这个宇宙的法则面前,所有一切都是无力的。连佛法也不能例外。因为佛法自身已言明,佛法是没有力量的。这就是佛法。”

“——’,“逸势啊,所谓佛法,就是这宇宙的法。那个法与这世间一切紧密贯连。”

“——”

“法也算是答案之一。”

“答案?”

“世间一切都会变化。”

“变化?”

“持续不断地变化。无论任何物事,都无法永恒存在于这个世上。”

“——"“譬如,花会开会落。人无法青春永驻。人会衰老然后死去。非人独然,虫、马、犬、树也一样。”

“我也是吗?我也是这样吗?”

“没错。”

“空海,那你呢?”

“我也是。”

“——”

“不论是谁,青春不可能永远停留于其肉体之上。”

“那么,这张书桌呢?”逸势手指着眼前属于空海的书桌。

“书桌也是。”

“石头呢?”

“石头也一样。”

“那么,山怎样?”

“山也一样,在这法的面前,不可能永远是山。”

“这天地怎样?”

“天地也——”空海断然地说道:“即使天地也是如此,不能经常以一种形式持续——”

“——”

“人会衰老。山跟天地也会衰老。会一直变化。对人来说,山和天地看似永恒存在,那是因为人所生存的时间,和山、天地所生存的时间,有很大的不同。山和天地生存在比人更巨大的时间之中。

因此,人的尺度便无法度量山、天地。”

“——”

“逸势啊。在这法的面前,连佛陀也不例外。”

“这——”

“释尊不也会老、会死吗?连佛陀也逃不开如此的命运。”

“那么,佛法究竟是什么呢?空海。”

“连释尊也会老、会死,这就是佛法。”空海提高声音说道:“你听好,逸势。

就算理解了佛法是这天地之法,也不表示人可以永生。”

“——”

“道理是一样的。”

“什么道理?”

“关于悲哀。”

“喔。”

“也就是说,就算知道悲哀是空的道理,悲哀也无法消解。逸势——”

“什么意思?”

“人会逐渐老、死。任何东西都不能在这世上永存。悲哀也不能因为理解了天地之法而消失。清楚明白这样的道理——”

“会变成怎样?”

“人才可以面对悲哀。”

“——”

“人才可以视悲哀为同类,而接受悲哀。”

“——”

“逸势啊,你放心好了。即使是悲哀,也无法永远持续下去。了解这层道理,人才可以和悲哀共存。”

“——”

“可是,逸势啊。”

“什么?”

“和人的一生相比,悲哀有时会持续得更长久——”

“你指的是什么?”

“贵妃的事。”

“贵妃的事?”

“譬如,贵妃即使能活到百岁、干岁,她所怀抱的悲哀,也将与她持续共生共存……”

“——”

“人不能以山的尺度而生存。”

“怎么说呢?”

“结果,人只能活在人的尺度之中。人只能在人的尺度、人的法中诞生,然后死亡,而非佛法。”

“——”

“换句话说,因此才了有密法。”

“密法?”

“嗯。我干里迢迢来到大唐所求取的密法,其教义就是如何将宇宙的法——佛法活用在人的尺度之中。"“喔。”听了空海的话,逸势仿佛失去了语言能力,只是一径地点头。

正当逸势似乎有话要说,才刚开口,外面便传来呼唤声。

“空海先生——”是大猴的声音。

“什么事?”空海答道。

“又有客人来了。”大猴说道。

“哪位?”

“柳宗元大人那儿的刘禹锡。”

“喔。”

“他似乎带着柳大人的信。”

“快请他到这里来。”空海说。

刘禹锡仿佛生气般紧闭着双唇,绷着脸坐在空海和逸势面前。

脸色不怎么好看。

眼底也有黑眼圈,蓬发覆盖额头。

一眼便可看出他的憔悴,惟有凝视空海的那双眼眸炯炯有神。

“您似乎很疲累。”空海道。

“几乎没合过眼。”刘禹锡说。

“柳大人很忙吗?”

“是的。”

“王叔文大人也为宫里诸事繁忙着吧。”想到柳宗元、刘禹锡都在王叔文手下做事,应该都很忙碌,空海开头便先行问候。

“空海先生,宫里发生的事,您可知晓?”

“如果是指让皇上深感困扰的苍蝇或猫——”

“正是。”

“青龙寺的惠果和尚出面了吧。”

“您已知晓到这地步,我想您应该也可推测到,如今我们所面对的状况。”

“想必很费事吧。如果右手和左手、右眼和左眼经常得同时进行不同的事情,那么,任何工作也无法做得完整。”

“正如您听说。我们现在已经为时不多了。不知还能有多少时间……”

“你指的是皇上还剩多少时间,是吧?”空海话一出口,刘禹锡便露出惊吓的神情,屏气环顾四周。

“是的,空海先生。这事不能随便开口,却正如您所说的一般。

只是,难保不会有人听到我们的谈话。”

“皇上龙体很糟糕吧?”对于空海的话,刘禹锡不发一语,只用眼神肯定而已。

德宗皇帝驾崩后,继承皇位的是儿子李诵。

李诵登基后,改年号为永贞,也就是顺宗。

深深打动顺宗心扉的人,则是教他下棋的王叔文。

王叔文现正推行政治改革。废止宫市,罢黜李实,贬降五坊小儿等等。

这是德宗传位给顺宗之后,才能办到的改革。

不过,继位的顺宗,却是有病之身。

他得了脑溢血。

半边身体已不灵光,非常虚弱。

即使继位成为皇帝,又有多少年的光景?倘若时间允许,改革便能根基稳固地进行,王叔文的地位也可稳如磐石。不过,皇帝体弱多病,在世的日子也不多了,改革所需要的时日还有多少呢?在此状况之下,如今,顺宗皇帝身边又是一片混乱。

有人为了想趁早结束顺宗皇帝的性命而下咒。

王叔文因为政治改革和顺宗被下咒的事,忙得不可开交。与此同时,柳宗元、刘禹锡、韩愈等人也忙得仿佛身子要被拆散一般。

“还没问您有何要事呢。”空海说道:“您是不是带来了柳大人的信?”

“嗯。”刘禹锡点点头,从怀里取出卷好的信件。

“就是这个。”空海收下刘禹锡拿出的那封信。

“这是昨夜柳大人写的。他要我请您当场看完,给予答复。”

“明白了。”空海打开信,开始读取内容。

刘禹锡默默望着读信的空海。

“知道了。”空海读毕抬起头来,颔首说道:“请转告柳大人,说我答应此事。”

“承您帮忙了。”

“七天后的晚上吧。”

“是的。正如空海先生所说,柳大人现在忙得不可开交,不到七天后的晚上,实在抽不出空来。”

“届时我想带这位橘逸势一起去,不知可否?”

“当然可以。”刘禹锡点点头:“那么,我先告辞了。”仿佛已办完事情,刘禹锡从座上起身。

恭恭敬敬地行礼后,刘禹锡立即离去了。

“喂,到底怎么回事啊,空海。”逸势问空海。

“柳大人的信在那里。你先读读。”空海语毕,逸势便伸手去拿书桌上的信。

“我要读了。”

“嗯。”空海点头示意,逸势这才安心地将信打开。

不是一封长信。

不久,逸势将信读完了。逸势抬起头来,问道:“信上所说的,是否就是白铃所拥有、所谓的另一封信呢?”

“没错。”

“信上说,虽然柳老夫人握有那封信,可是现在已不在手上了——而且,而且那封信竟然不是晁衡大人所写的,那、那是——”

“是高力士大人捎给晁衡大人的信。”

“而且,那封信并非失落,或被盗走,而是被买走了——”

“买走的人是——”

“青龙寺的惠果和尚……”

“没错。”

“柳宗元大人说,七天后的晚上想同你会面。他找你的目的,当然就是为了此事吧。”

“大概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空海——”

“我也不太清楚。”

“你打算怎么办?”

“一切就看七天后的晚上。”

“我是说,在那之前你打算怎么办?”

“在那之前,我们这边做好我们该做的事就行了。”

“该做的事?”

“梵语。”

“——”

“不先学会梵语,什么都办不成。另外一件事就是必须写信。”

“写信给谁?”

“青龙寺。”

“给惠果阿阁梨吗?”

“给凤鸣。”

“给凤鸣?”

“终于不得不和惠果阿阁梨碰面了。现在突然求见,他可能正忙着。到底何时求见较好,不妨先问一问凤鸣。”

“——,,“这样一来,反正是凤鸣,他一定可以察觉目的,而捎来青龙寺的各种消息。也会问惠果和尚,说倭国的空海想来拜访,到底什么时日较为方便吧。”

“嗯。”

“因为宫里的事,惠果阿阁梨想必十分繁忙,可能无法马上会面。不过,我们这边也不能悠哉等待。”

“什么意思?”

“为了这次的事,倘使惠果阿阁梨不得不出面的话,他或许会因此而缩短寿命。”

“不是永贞皇帝,而是惠果阿阁梨?”

“没错。”

“为什么呢?”

“听说他现在身体不太好。在这情况下,如果还要施法,一定会影响身体。”

“——”

“再说,为了学习密法,我也不能让惠果阿阁梨的身体遭受过度伤害。”

“嗯、嗯。”

“视状况,或许还得拜托柳大人,帮我们说明那封信的来龙去脉。”

“信?”

“就是晁衡大人寄给李白翁的那封信。或许柳大人已经说出去了。”

“——”

“逸势啊,正如我刚刚所说的,现在正是做我们应该做的事的时候了。”

第二十七章 胡术

长安洋溢一片春天的气息。

这时节,城里人心浮动。

从空海挂单的西明寺到各处赏花胜地,正是牡丹花盛开之际。

人们成群结队,今天走访西明寺,明天赶赴大兴寺,足迹踏遍牡丹盛开的庭园。

那些赏花人的装扮,也逐日轻决、华丽起来。

即使不是胡人,时髦女子也脚蹬长靴,一派胡国风情走在大街之上。

当时汉人穿着波斯衣物,配戴波斯饰物,是流行且前卫的装扮。

此刻,空海和橘逸势正走在人潮之中。

有些郁郁寡欢的逸势,与空海漫步繁华大街上,心情似乎也随之高昂起来了。

“空海啊,我们人在长安吧。”逸势喃喃自语:“与眼前景色相比,同样是京城,京都便显得鄙陋多了。”逸势又恢复先前的说话语气。

空海和逸势步出西明寺的延康坊,朝西市走去。

他们正准备与柳宗元会面。

七天前,刘禹锡前来拜访空海。

他带来了柳宗元的亲笔信,希望七天后晚上会面。

三天前,告知会面地点的联络来了。

刘禹锡又带来了柳宗元的亲笔信。

信上提到,希望会面时间从晚上改为午间。

若是晚上会面,必须在暮鼓鸣响之后。

一旦暮鼓鸣响,街坊大门将全部关闭。

这么一来,两人便不能在坊与坊之间行动了。

由于得在坊门关闭之前到达,因此任何一方,或双方都得在白天出动。

按理说,应该是空海前往忙碌的柳宗元所在的街坊,不过,如此一来,会面后空海便回不去了。’为此,柳宗元必须提供空海夜宿场所。只是,这回为了晁衡的信件而与空海见面一事,柳宗元瞒住了王叔文。因为这封本为柳宗元所有的信,有可能曾遭王叔文窃取过一次。

倘若与空海会面还要提供住所,在这忙碌的时候,他得向王叔文说明理由。

由于必须隐瞒信件的事,他得撒谎,说是为了其他事而与空海会面。

或者他与空海、逸势会面一事,干脆保密到底。

柳宗元所在的街坊,秘密行动不易。因为熟识柳宗元的人比比皆是。会面势必得移往他坊。

可是,这么一来,换成柳宗元回不了家了。

因此,才有改约午间会面之议。

再加上,柳宗元夜里突然有急事,信上如此写着。

由于已和空海约定在先,柳宗元只得尽力重新安排,挪出午间和空海会面。

另一方面,柳宗元本身也出了状况,今天不与空海会面,下次更不知要待何时了。

地点选在西市。

离柳宗元居所稍远,这样反而好。

至少西市人多,人愈多,柳宗元愈不显眼。

柳宗元信上说,只要午间空海在西市附近闲逛,便有人向前招呼他。

既然如此,空海和逸势便说好先到马哈缅都的店看看,于是提早户外春光明媚。

满街的阳光恣意洒落。

生长在道路两侧的槐树,嫩绿新叶掩映成美丽的光影。

逸势已经好久不曾如此大声喧闹。

“老是关在家里真是不行。不过让时间徒然消逝罢了。,’他环顾四周,向空海说起话来:“尽管如此,柳宗元大人也很忙吧。如今皇上龙体欠安,又遇上被妖术诅咒的事——”听到逸势突如其来的叫嚷,“嘘——”一声,空海告诫他这一举动。

“这种事,不该大声嚷嚷。”

“为什么?”

“难保不会让谁听到,如果是官员听到,可就麻烦了。”空海说。

“放心,我还明白这道理。”逸势呵呵笑道:“喂,空海。”逸势的身子凑向空海,悄悄说道:“话又说回来,现在宫里大概天翻地覆了吧。”

“嗯。”空海点点头。

逸势说的是青龙寺凤鸣的来信。

凤鸣捎来信息,是昨天的事。

空海让大猴带信去问凤鸣,说自己想到青龙寺拜访惠果阿闺梨,该怎么办?那封信便是回音。

一丝不苟的字体,恰如凤鸣其人。信中说惠果阿阁梨不在寺里:“何时归返,一无所悉。”甚且提及,不便透露其行踪,倘若阿阁梨回来,将代为探询来寺之事。

逸势也读了那封信。

惠果不在寺里。

行踪也不能说。

由此,凤鸣反而透露了惠果的行踪。

文字如此写,空海定能猜出答案。

而且,不知何时归返云云,也暗示惠果之事尚未了结。

总之,惠果此行应是为了皇帝被下咒而到宫里设法。

他就此入宫而未再返回寺里。

由惠果不知何时归返可知,皇帝所遭受法术十分高强,绝非泛泛。

惠果是密教重镇——青龙寺的高僧,论其法力,即使在长安,也数一数二。

拥有此等法力,惠果对皇帝被下咒一事却束手无策——逸势依此推测:“现在宫里大概天翻地覆了吧。”

“嗯。”空海点了点头。

凤鸣在信文结尾提到,如果要与惠果阿阁梨会面,动作要快些。

由此也可看出,不只皇帝,就连惠果的健康也不甚乐观。

凤鸣才告诉空海:“动作要快些。”

“这次的斗法,或许会折损惠果阿阁梨的寿命。”空海说。

不论与对手斗法胜负如何,事件终了,惠果的精神与肉体恐将遭受重创。

拥有法术而想伤害他人者,本身也会折寿。

对抗法术者,也将因而折损生命。

与生命攸关的法术,不论施与受者,在某种意义上,都是一种生命力的战斗。

如此所需的体力,惠果能承受吗?走着走着,两人已来到西市热闹的街心。

竹笼。

布匹。

丝绸。

也有贩卖肉类、青菜和干果的。

不但鱼,锅、壶也都有得卖。

可以说,在大唐买得到的东西,这里应有尽有。

笔、墨、纸、砚。

活蹦乱跳的鸡。

马。

羊。

牛。

所有东西,都在此地交易。

西域运来的琉璃杯、碗。

饰物。

还有地毯、长靴。

叫卖、讨价还价声此起彼落,好不热闹。

“总觉得这里比往常还要热闹。”逸势说道。

确实如逸势所言。

皇位更迭,政治实权移到王叔文手中之后,市井一片生气蓬勃。

因为盘踞市井、鱼肉百姓的五坊小儿,在王叔文扫荡之下,已经销声匿迹了。

广场之上人头攒动。

“那是什么?”逸势拨开人群一看,原来街头艺人正在表演吞火,并获得热烈喝采。

一边大力喷吐出口中的燃油,一边点燃手上的火引。

于是,那猛烈的火焰便仿佛从口中大量喷出。

“喂,逸势。”空海自背后叫唤逸势。

“怎么了,空海。”

“看那边。”顺着空海的手指望去,那里也是人山人海。

人群围观之处,传出鼓掌声、娇笑声,西域弦乐器正悠扬奏鸣着。

“是胡旋舞。”空海说。

人群最里面,有三名女子正跳着西域之舞。

胡旋舞,顾名思义,是一圈圈地转,转个不停的舞蹈。

波斯舞蹈的一种。

三名跳舞女子,全是蓝眼眸的胡人。

“她们不是马哈缅都的女儿吗?”逸势说。

“是的。”空海答道。

她们的父亲马哈缅都,在这西市贩卖波斯壶、水瓶。

多丽丝纳。

都露顺谷丽。

谷丽缇肯。

三姐妹的名字。

空海、逸势与她们熟识。

两人也没人人群,观看女孩们舞蹈。

随着肢体舞动,她们身上的红、蓝、黄衣摆飘逸翻飞。

对于看惯日本舞蹈的空海与逸势,简直看得目不暇接。

舞蹈终了,群众中有人掷钱给女孩们。

弹奏乐器的胡人,忙着捡拾赏钱。

丰采耀眼、满面春风的谷丽缇肯,从围观人群中发现空海两人的身影。

“啊,是空海先生。”谷丽缇肯像手球一般地弹起,奔向空海。

“空海先生。”谷丽缇肯拉住空海的手臂。

随后发现空海和逸势的多丽丝纳、都露顺谷丽,也赶忙奔至两人面前。

“什么时候来的?”

“每次碰面都很意外哪。”多丽丝纳、都露顺谷丽说道。

“我们有事到西市,刚好有点时间,想到马哈缅都的铺子转一转。”

“喔,那你们正要到父亲那里哕?”多丽丝纳说道。

“是的。”

“我们正巧也告一段落,一起去吧。”谷丽缇肯拉着空海的衣袖。,马哈缅都的店,就在不远处,近在咫尺。

“对了,父亲也想见见空海先生呢。”多丽丝纳说道。

“马哈缅都先生想见我?”

“是的。”

“什么事呢?”

“他没说是为了什么事,不过,应该是那事吧。”多丽丝纳说道。

所谓“那事”——“卡拉潘那事吗?”空海问。

“大概就是那事吧。”五人边谈边走。在店里见到了马哈缅都。

“父亲。”谷丽缇肯趋前打招呼:“空海先生来看您了。”马哈缅都看清楚是空海和逸势:“稀客、稀客——”立刻张开双臂迎向他们。

“您们终于大驾光临了。”

“我们来探望您了。”空海说道。

“刚好。我也想见空海先生。”马哈缅都回答道。

空海、逸势,与马哈缅都相对而坐。

在马哈缅都搭建的帐篷铺子最里处。

地板上铺着地毯,三人坐落其间。

三人面前,茶碗内已注满茶水,温热的水气袅袅上升。

许多陶壶和水瓶环绕三人身旁。

美丽的陶壶和水瓶,散发出蓝色光泽。

拉车声、路人行走声。

说话声、家禽鸣叫声。外面声响纷纷传人帐篷内。

马哈缅都,有一副标准的胡人脸型。

高挺的鼻梁。

花白的络腮胡子。

轮廓分明,深邃的眼窝中,碧绿的眼眸。

“街上好热闹。”空海说。

“对我们而言,那些令人厌恶的家伙没出来闹事,才真是帮了大忙啊。”马哈缅都说道。

当然,“令人厌恶的家伙”指的是五坊小儿。

“我不知道唐人怎么想,对我们来说,换了皇帝,当然是一件好事。”马哈缅都直率地说。

“是的。”面对点头称是的空海,马哈缅都一脸认真地又说道:“刚才跟空海先生提过,我有事要对您说。”

“什么事?”

“卡拉潘的事。”

“我想也是这件事。自从那次之后,您又知道了些什么?”

“嗯。”马哈缅都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倒也不是知道得很清楚,总之,似乎发生了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是的。卡拉潘好像正在收集奇怪的东西。”

“什么奇怪的东西?”空海问道。

“活东西。”

“活东西?”

“虫、蛇、蛙啦什么的——”

“——””还有猫、狗、鼠——”仿佛害怕说出口的话会玷污自己嘴巴似的,马哈缅都眉头紧锁。

“这是半个月内所发生的事……”以此为开场白,马哈缅都开始述说。

所谓卡拉潘,指的是波斯咒师的事。

拜火教尚未普及波斯之前,是以当地土著信仰、邪宗淫祠作为信仰根基。

简单地说,波斯人,也就是伊朗人,在东渡唐国时,将拜火教,也就是袄教带到长安来,而这土著信仰的咒师,也同时来到了唐国。

这讯息是空海从安萨宝那里听来的。

与袄祠——也就是袄教一起来到大唐的波斯人,据说,有时为了满足不欲人知的欲望,会瞒着安萨宝,私下求咒于卡拉潘。

从杨贵妃在马嵬坡的墓穴中,赫然挖出的狗骷髅,其上有一段咒文:污秽此地者,将受诅咒。毁坏此地者,灾祸及身。以大地精灵之名,予彼等以恐怖。

就是以波斯文记载的。

马哈缅都有一熟识阿伦·拉希德,便是求咒于来到大唐的督鲁治咒师之一人。

不过,这男人却因牵扯卡拉潘而命丧黄泉。

道士周明德,是与督鲁治咒师联络的关键人物,然而,阿伦·拉希德和周明德却因欺骗卡拉潘而离奇死亡。

阿伦·拉希德在夜里,被兽类撕喉致死;周明德则在王叔文的外室李香兰宅邸,侵犯李香兰之后,自己走入鼎镬烫煮而亡。

这次,空海和逸势被卷入事端,可以说,背后不时浮现卡拉潘的影子。

阿伦·拉希德和周明德死后,督鲁治咒师曾短暂失踪。但某日起,曾经求咒于督鲁治咒师的人们,竟然分别收到了奇怪的信笺。

信文写着:请大家尽力搜捕下列生物,有人将以高价收购。

蛇。

蟾蜍。

鼠。

猫。

狗。

蜘蛛或蜈蚣。

猪。

牛。

鸡或乌鸦。

蜥蜴。

什么都好,全部带来。

信中语带威胁,此事绝不可对外泄漏;一旦泄漏出去,曾求咒于卡拉潘的人,其姓名将被公诸于世——“发生这样的事。”马哈缅都说道。

“可是,信上不是警告不能泄漏吗?”空海问道。

“是的。”

“那为何马哈缅都先生会知晓此事呢?”

“因为有一男子米马尔·阿里带着信来找我商量。”

“商量?”

“他说,虽然收到该信,不过由于周明德和阿伦·拉希德双双死于非命,他不知道该不该按信中吩咐那样做,正犹豫不决——”

“那他没去哕?”

“不。迟疑到最后,他还是去了。”

“去了?”

“结果阿里险遭不测。”马哈缅都说道。

接到信之后的十几天里,阿里都在犹豫。

过去他曾求咒于卡拉潘。

买卖丝绢是他主要的营生。

他将购人的丝绢或衣裳,带到西市贩卖,这是他最早经营的买卖。

由于买卖很顺利,不知不觉之中,他也做起其他生意。兼卖瓷壶、器皿等。

他将瓷壶、器皿装人木箱,以骆驼或马匹驮运。

可是,这样的运送备极艰辛。

每到傍晚时分,都得将货物自骆驼背上卸下,翌晨再装载运行。

如此周而复始的装卸过程,木箱里的瓷壶、器皿常会破损,有时,甚至破损过半。

为了避免损失,于是,他动念将砂子与瓷壶、器皿同时装入箱里。

这么做,确实可以减少瓷壶、器皿受损,重量却大为增加。此外,装砂入箱,多少也会伤及货物,再怎么说,还是会有一些损失。

米马尔·阿里于是又想出新办法。

他使用木屑和麦秆装货。

秋收后,他以低价收购无用的麦穗、麦秆,将它们晒干,混合大小木屑,和茶壶、器皿装入箱里。

这一装箱方法,用来格外顺利。

不过,却意外出现了仿效者。

阿里虽然秘密行事,却无法长年隐藏而不为人知。

经常出入阿里住所的唐人赵某,得知此法,便开始在长安收购废弃的木材零料,将之刨成木屑,当作装填缓冲物出售。

货物商旅不仅限于西域和大唐的往来。

大唐境内的货运也十分频繁。

虽非发大财,但在货运甚多的长安,倒也可赚进相当钱财。

赵某到处宣称,此法是自己独创,阿里是仿效者。

虽然未曾蒙受庞大损失,阿里却深感懊恼。

购买木屑已不如从前顺手,最后,阿里反倒要向赵某买进木屑、刨屑。虽然他也可以花些时间自己制作,但毕竟,花钱进货还是方便些。

可是,阿里再也无法平息不快的心情,于是透过周明德,求咒于卡拉潘。

阿里求咒的心情,无非想要赵某受伤或生病,让他多少得到教训,并不想置他于死地。

求咒后不到十天,赵家便遭大火。

某晚,刨屑堆突然起火,赵家烧毁大半。赵某本人也因灭火而灼伤左手臂。

不知是咒法奏效或偶然造成,还是卡拉潘自己放的火?总之,发生了这等事,阿里心里直发毛,之后便断绝与卡拉潘接触。然而,这回却还是收到了上述信件。

他不想跟卡拉潘有任何瓜葛。

可是,如果对信件置之不理,不知将会遭到何种可怕报复。更何况,求咒的事若公诸于世,也够令人困扰了。

于是,阿里找某人商量。结果,对方表示自己也收到信了。

那人依照指示,带了八只狗、五只乌鸦、三十五只蟾蜍、六十条蛇前往。

指定交货地点,是某坊内的旧宅废址。

一到该处,已有两名男子站在大楠树下。

多到不可胜数的大陶瓮置放在树下,此外,还有鸟笼、木箱散置其间。

另有数十只狗,被绑在木桩上。

跟那两名男子打过招呼后,便被指使将蛇、蟾蜍放在各自瓮里。

一打开蛇瓮陶盖,里面有无数条蛇交缠蠕动着。腥臭味扑鼻而来,男人将带来的蛇往罐里倒去。

蟾蜍瓮也同样被打开,里面有数量可观的蟾蜍。瞄看一眼,令人嫌恶的臭气冉冉飘升,直扑脸面。

两名男子一一点清蟾蜍、乌鸦、蛇、狗的数量。

数清楚一遍后说道:“这样的话,只能给这些钱。”接着,从怀里拿出一些钱,交给来者。

两人又说,存货已不少,过两天这桩买卖就要结束了。

男人不动声色探听得知,原来收集这些东西并非他们的主意,他们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在此收集活物,每天送到某个秘密地点,可以赚不少钱云云。

那男人对阿里说,如果要交货,明天是最后一天了。

结果,阿里终于下定决心。

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要用来做什么,那跟他无关。

总之,阿里暗忖,反正只要收集活物带去交差,一次就可了事。

若还有钱可拿的话,那就带过去吧。

据说,阿里带东西过去,是两天前夜里的事。

虽然已决定要去,但突然要找到狗、虫等物并不容易。

阿里托人到处搜罗,终于找到两只狗、三条蛇和四只鸡。

当他以马车载运到先前所提的旧宅废址时,已是向晚时刻。

彼时暮鼓敲过,阿里已无法返回家居的街坊。

于是,他决定办完事后,投宿到某个寺院。

不知先前那两名男子是否还在?总之,他在夕暮中前进,终于抵达指定地点。

那是一个土墙围绕的大宅邸。

几株槐、楠老树错落其间。

阿里从半掩的破门走进宅内。

正屋屋顶已毁圮大半,前庭稍远处耸立着巨株老楠树。

应该就是那儿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脚下继续前进,但周遭丝毫不见人影。

别说是人,连马也看不见,更别说应该绑在木桩下的狗群了。

看见楠树底下有许多木桩,便知道是这里没错。

可是,一个人也没有。

既没陶瓮,也无狗群。

难道就这样回去了——倘若今天真是最后期限,那该就此结束了。

他一下子松了口气,但能否就此了事的狐疑与不安,又爬上了心头。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正想查看野草丛生的庭院里有无人迹时,一阵微弱的呻吟声传来。

是人的呻吟声。

感觉像是野兽低吼,恐惧瞬间贯穿背脊,阿里试着循声辨识,在摇晃不断加大的草丛里,有个漆黑的物体。

看似耸立的庭石。

黑影有两个,但立刻可以辨识出来,其中之一绝非庭石之类的东西。因为它正在扭动着。

近步向前,血腥味扑鼻而来。

这是什么?!止步定睛一看,那里有两个人。

两人都是男子。

一人动也不动地瘫倒在地,另一人微弱扭动着身躯。

似乎察觉有人,呻吟的男子用细弱声音喊叫:“救、救、救命啊……”喉咙发出咻咻的嘶鸣声,混杂着一股湿润的嗓音。

穿过跟前一动也不动的尸体,阿里瞧见了那张仰望的脸。

两眼圆睁,嘴巴张大,那男人已死了。

喉咙开裂,似乎是被利刃所割裂。

开裂之处,涌出大量鲜血。

一息尚存的男子也一样。

喉咙裂开了。

不过,似乎微息尚存,自唇边发出勉强可听闻的嘶哑声音。

每一发声,喉咙裂口便会泄出空气,成为湿润声响。

喉咙开口,血沫汩汩冒出。

阿里很想大叫一声逃离现场,最后却胆颤心惊地坐了下来问道:“你怎么了?”

“被、被杀了。喉、喉咙……”终于说出话了,声音极其微弱,仿佛嗫嗫自语似的。

“是谁干的?”

“那、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

“对。我看到了,我——”

“看到?看到了什么?”

“那个。”

“哪个?”

“狗。”

“狗?”

“很多狗被埋在土里——”

“在哪里?”

“土里,那个男的那里。”

“那男的是谁?”阿里问道。

“咿……”仿若悲鸣的声音,从男子唇边流泻而出:“狗被埋在土里,只有头露出地面。我们全都看见了……”

“什么?”

“所以,那男子就把我们……”

喉咙伤口一边冒着血泡,那男子一边和阿里说话。

他声音嘶哑,话也断断续续,几乎听不懂,无法明白其意思。

而且,时间也不长。话还没全部说完,那男子便死了。

即使如此,阿里试着拼凑那男子留下的只字片语,以便了解他的意思,事件来龙去脉大致如下:男子与其同伙,之前便一直担心着。

每天,大量收集狗、蛇、虫,究竟做何打算?自己的雇主,到底想干什么呢?怎么说也觉得毛骨悚然。

雇主是名女人。

两人则是来自外地的游民。

在家乡混不到饭吃,才想到京城找工作,好歹也碰碰运气。

新天子刚登基,忙乱中一定有许多地方需要人手。

来到长安后,却找不到事做。不到十天,仅有的一点点钱也已用尽,只好席地呆坐在东市一隅。正感前途茫然之际,那女人主动向他们打招呼。

“你们俩,肚子饿了吧!”一抬头,是一名看起来三十岁不到的女人。

虽然一身唐装打扮,仔细看却是眼眸碧绿。

像是混有异国血统的杂种。

“我有份好差事。你们嘴巴牢靠吗?”

“当然。”男子立刻说道。

“我想也是。才刚来京城,应该没有熟人吧?”听到这番话,男子点头称是。

“您为什么如此清楚啊?”

“看样子就知道。没有熟识的人,便不会到处说些多余的话。”

“正是。”

“如何?这活儿做不做?”

“我们什么都做,到底是什么活儿?”

“从某处会运来狗、鸟、蛇、虫。我要你们点收这些东西,再运往别处。”

“别处?哪里呢?”

“愿意做的话,我就告诉你们。怎么样?”女人开出的工资,为数不少。

“可是,这活儿绝不能对任何人透露。譬如,东西要运往哪里啦,这么做是为什么啦,都不准问。而且,即使你们问了我也不会说。如果不能遵守约定,就得不到活儿啦。”

“我们做!既然能拿这么多钱,我们当然愿意做。”男子说道。

“听好——如果违反约定,你们可要倒大霉!”总之,想要工作赚钱的两人,完全答应了。

地点是崇德坊。

在崇德坊一处不与他宅接邻的废宅,两人事先备妥陶瓮、拉车,便会有人带来虫、狗或蛇等。

点收那些东西,付过钱,两人再运送到崇德坊其他宅邸。

抵达目的地时,已是大半夜。

上述那名女人出来,要他们将运来的东西放置一旁,然后再将空瓮拉回旧宅,并在该处睡觉。翌日午后,陆续又有人交来虫、蛇等物。

交货的人,偶尔有汉人,不过大多是碧眼胡人。

在不断重复的过程之中,他们开始担心起来。

昨夜——也就是男子对阿里诉说此事的前一晚。

那宅邸到底在进行什么事呢?最后,两人决定一探究竟。

他们一向从正门进去,由于听到狗吠声等自后宅传来,猜测可能正在进行什么事,两人缴交狗、虫之后,便沿着宅邸的围墙,悄悄地绕到后面。

果然不出所料,绕到后面,狗吠声愈来愈大。

吼叫声、狂吠声甚至呻吟哀号声。

正巧围墙外侧耸立好几棵老槐树。

两人于是决定爬到树上好好窥视一番。

他们攀上树干、手抓树梢,其高度,正好可以望见围墙内侧。

两人在围墙上露出头。

提心吊胆地窥视着。

结果,从围墙内院,他们看到了怪异的景象。

庭院里摆着大铁笼,正燃烧着木柴,一片火光往上冲。

火焰映照出某些东西——那是狗的头颅。

从地面上冒出无数颗狗头颅。很多狗被埋在地下,只剩头颅露出地面。

大约有三、四十头吧。

狗还没死。活生生的。

正龇牙咧嘴地呻吟、吼叫。

“啊、啊……”男子禁不住要叫出来,随即将声音咽下。

方才碰见的女人,正站在火焰旁。

低头俯视着狗群。

女人右手握着弯形大刀。

“看、你看……”男子小声对同伙说道:“狗、狗的前面……”每只狗的前面,都放置了某种东西。

在狗鼻子之前有一红黑色块状物。

“是肉吗?”仔细看,似乎是生肉。

而且,那肉与其说是块状物,似乎更像是某种图形。

是文字?看来像是“大”字造型。

不过,定睛再看,才知道那不是文字,而是某种“形状”。

“是人吧?”那是人,没错,就是人。

是两手、两脚摊开的人的样子。

而且,那状似人形的肉块上,还搁着纸张或符咒之类的东西。

再仔细一看,长方形的纸张或符咒上面,写着一些文字。

然而,因为距离太远,虽可看出是文字,却无法辨识到底是什么文字或话语。

仅约略知道,似乎是写了某人的名字。

而且,狗对着鼻前的肉,一直吠个不停。

为什么吠个不停呢?那是因为狗正饥肠辘辘。

肚子饿得想一口咬住眼前的生肉,那欲望转为声音让狗吠个不停。

男人明白了,狗几乎都没喂食。

口吐白沫的狗,一直吠个不停。它们无论如何也想咬住眼前的肉块,所以狂乱、发疯似地吼叫。吠个不停。

狗状狰狞,眼露寒光,张牙垂涎着。

这是何等残酷的行径啊。

瞧见那狗的可冷模样,便可猜想到,已不是一、两天,而是三、四天或五天没喂食半点东西了。

在狗的念头里,除了一口咬住眼前这块肉之外,肯定别无他求。

不久——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就发生在看到那光景的片刻之间。

女人走近一只狗的面前,两手握刀,用力上举。

而后,狠狠地从狗头斜上方砍了下去。

那刀使劲切入狗头之中,将之切割成两半。

血沫横飞,喷洒而出,宛如骤雨般打落在地面上。

仿佛执念附身,狗头向前飞奔,用牙咬住肉块。

牙与牙相互碰撞发出声响,只剩头颅的狗数度啮咬肉块,直到无法动弹。

然后,女人又站到下一只狗的身旁。

再度挥刀斩下狗头。

只剩一颗头的狗,啃食眼前的人形肉块。

转瞬之间,已有四颗狗头落地。

接着——从女人后方、宅邸阴暗处,再度出现入影。

是个全裸的男人。

说是男人,不如说是个老人吧。

那老人现身后,朝女人走近。

女人察觉老人靠近,将刀放下,停止砍狗头的动作。

老人站在女人面前,将嘴唇附在女人耳边,似乎咕哝着什么事。

啊——男人脑海里突然传来不祥预感。

被发现了。

女人转头的瞬间,“趴下!”男子对同伴锐声说道。

女人一定是要朝这里看。

不过,在女人转头前,男子与同伙早已将头趴下了。

被看见了吗?仿佛坠落一般,男子们自树上快速滑下。

狂奔。

狂奔,终于回到原先的废宅。

即使已经回到这里,心悸仍旧无法平息。

事迹败露了吗?!她知道偷窥的是我们吗?如果是,最好马上逃离这里!因为这里,无论老人和女人都已知晓。

假使要对我们报复,或许会趁着夜晚来到这里。

好几次都想——逃走。

可是,逃走便拿不到工资了。

或许,两人知道有人偷窥,但未必知道是我们。

或许,女人转头只是偶然的动作,并不是想搜寻躲在树上的我们。

或许,老人说完话,那女人转头,不过是想转回原来的位置而已。

或许,我们看得胆战心惊,因而误判自己败露形迹了。

一定是这样子。

那样的距离,即使被发现,也不至于看得出是谁在偷窥。

距离既远且喑,辨识人的脸孔应该有困难。

万一不幸被发现,对方也不知道是谁才对。

两人想着这些事,一夜未合眼,便迎向黎明了。

结果,什么事也没发生。

果然,他们没被发现。

心情一变得开朗,两人胆子也壮了起来。

今晚干完最后一次活。

拿了工资,就此告别,一切便结束了。

倘若被问起什么,佯装不知就好了。

即使对方不相信我们的话,至少,他们也应该理解,就算我们看到那些景象,也不会告诉别人。

如此作想之后,两人决定等到傍晚,完成最后一次工作。

可是,那天无人带虫、蛇前来。

夕阳即将西沉之际,有人出现了。

他们立刻知道来者何人。

是那老人。

身躯瘦弱细小。

错不了!他来做什么?两人已商量好说词,再怎么被问起,都要推说不知道昨晚的事,什么也没看见。

可是,两人身子已微微地颤抖起来了。

老人缓步走来,在两人面前停住。

不发一语。

只以可怕的黄色眼眸,凝视两入。

“没、没……”两人说不出话来。

嘴巴无法出声,身体却不自主地激烈颤抖着。

然后——“看到了吧……”短短几个字,像是说给老人自己听。

突然,老人的右手一闪。

某个亮闪闪的东西,自男子们眼前飞过。

是锐利的金属光芒。

一瞬间,同伙男子的下颚,进涌出鲜血,喷洒在老人脸上。

鲜血。

喉咙已被割裂。

发不出声来,同伴向前摔倒,停止呼吸。

接着轮到男子。

咻。

老人来到自己面前时,男人吓得无法动弹。

只能无意识地浮出傻笑。

站在面前的老人,右手又是一闪。

噗哧一声,喉咙割裂了。

鲜血从自己的下颚喷出,洒向老头脸上的瞬间,男子的意识脱离了肉体。

男人完全失去了意识。

恢复知觉时,察觉到阿里朝耳畔呼唤自己:“还好吗?”奄奄一息的他,将事情经过告诉阿里。

说是对着阿里讲话,其实更像发烧的人在胡言乱语。几乎只有一方在说话,说完话,男子便在阿里手臂上断了气。

好不容易带来的狗、虫、蛇,在这情况下已经卖不出去了。

而且,一直待在这里若被看见,也会带来困扰。

于是,阿里抛下两具尸体,飞也似地奔回自己家里。

不敢跟任何人透露风声,这样过了几天,阿里目渐消瘦,几乎到了滴食未进的地步。

可是,关于自己所见到的事情,他却很想找人一吐为快。

不知不觉中,他便出现在马哈缅都的铺子,和马哈缅都打招呼了。

空海和逸势,走在西市的嘈杂人声里。

诚如马哈缅都所言,市集的确比从前热闹许多。商贩叫卖声变大,绝非自我感觉作怪。人群中的笑声似乎也变多了。

在众声喧哗的人群中,空海面有难色地走着。

“逸势啊。这事会愈来愈棘手。”空海说道。

“刚刚马哈缅都所说的事吗?”

“嗯,事情愈来愈有趣了。”

“喂,空海。”

“什么事,逸势。”

“这样的事,不该说出有趣之类的话。”

“是吗?”

“倘若被哪个坏心人听到,不知会被传出什么话来。”

“这只是我们之间的对话,不必担心。”

“不会就好——”逸势语带些许不满地说:“——可是,空海啊。你那样说,真的就没事吗?”

“那样说?”

“你不是对马哈缅都说,别担心吗?”

“嗯,说了。”

“就是那事呀。”

“除了别担心——还有其他说法吗?”空海反问逸势。

“其他说法——”

“大概也只能那样说了。”所谓“那样说”,是指前不久空海对马哈缅都所说的话。

说完米马尔·阿里的事,马哈缅都问空海:“这事情,阿里担心得要死,怎么办才好?”

“不必太担心吧。”空海回答:“当作什么也不知道,没看见、没听过——同平常一样过日子,就是最好的办法了,请您这样转告阿里先生。”

“这样就行了吗?”

“没错。”空海断然回答。

其后,马哈缅都的女儿们也加入闲聊,说了一些市集热闹的话题,不久,空海和逸势便告别马哈缅都的帐篷离去了。

“你听好,逸势,现在卡拉潘没空管这种事。假使阿里没向任何人提起,那么,阿里便有生命危险,但他已经说出去了,所以阿里是安全的。”

“咦、咦——”发出叫声后,逸势问道:“可是,如果阿里说出这事,被卡拉潘知道,难道卡拉潘不会发怒而来惩治他吗?”

“为什么会?”

“因为,就是……”逸势一时语塞。

“倘若卡拉潘知道阿里说出去了,那表示,堵住阿里的嘴也无济于事了。再说,阿里既没有毁弃与卡拉潘的约定,也没有背叛他。”

“嗯。”

“如果我是卡拉潘,在得知阿里已告诉别人,或者,知道他准备要告诉别人的话——”

“怎样?”

“大概会逃走吧。”

“逃走?”

“刻不容缓,从那废宅逃走。”

“是吗?”逸势抬高声音。

“在知道那两人已目睹一切时,便开始准备了吧。”

“——”

“杀那两人之前,应该早已安排妥当逃逸步骤了。”

“你是说——”

“即使现在去到那废宅,恐怕也杳无人迹了。”

“你肯定吗?”

“肯定。”空海明确地点点头:“逸势啊,先前我说有趣,是因为很多事情已开始逐渐明朗了。”

“开始逐渐明朗?”

“嗯。”

“什么事?”

“譬如说,这个卡拉潘可能就是杀了周明德、阿伦·拉希德的督鲁治咒师。”

“本来就是那样吧。”

“还有,逸势啊。督鲁治咒师和我们听过好几次的白龙,恐怕是同一个人——”

“什么?!”

“白龙的名字,你知道吧。”

“听过。是你从丹翁大师那里听来的。”

“没错。”

“不过,可是——”

“先前我就认为可能是这样,结果真是这样。卡拉潘的事和贵妃事件,有诸多牵连。”

“——’,“你听好,我们去挖贵妃墓地时,不是挖出狗骷髅吗?那上面所写的正是波斯文字。”

“我知道。”

“与贵妃事件关系密切的,有黄鹤、白龙、丹龙三人。”

“嗯、嗯。”

“刘云樵宅邸的妖猫事件,徐文强棉花田出土的兵俑,有人诅咒缩短德宗寿命,如今又准备对永贞皇帝下手等等,全都有牵连。”

“皇上被下咒的事也有关联吗?”

“嗯。”空海点头后,望着逸势说:“这次督鲁治咒师收集狗、虫、蛇——”

“怎么样?”

“这是为了下蛊毒。”

“——”

“为了对皇上下咒,督鲁治咒师才收集那些东西。”

“换句话说,对皇上下咒的人是督鲁治咒师?”

“从刚才开始,我就是在说这个啊。”

“那么,那两人就是因为窥探到督鲁治咒师——也就是白龙对皇上下咒的场所,才被杀害了。”

“大概吧。”空海道。

“唔……”逸势叹息般地深深吐出一口气:“空海,我被你这么一说,也似乎有那种感觉了。可是,为什么白龙要做出那样的事?”

“做出哪样的事?”

“想要施咒让皇上减寿。”

“我也不知道。总觉得这件事和贵妃有很深的牵连——”

“而且,王大人应该也有份吧。”

“嗯。”空海点点头:“提起王大人,这市集能够如此热闹,也是拜他之赐。可是……”

“怎么了?”

“关于这件事,我愈来愈觉得王叔文大人的牵连是不好的——”

“我也这么想。”

“今天应该带大猴来。”

“带大猴来?”

“大猴在的话,就可以让他到崇德坊探看一下。”

“说的也是。”

“总之,这件事还是要先告诉柳大人才好。”

“那男人也很辛苦啊——”逸势这么说时——“空海先生。”有人从背后打招呼。

空海和逸势一起回头看,见到韩愈站在眼前。

“喔,是韩愈大人。”空海说。

“请随我来。”韩愈深深一鞠躬。

第二十八章 蛊毒之犬

此处是个小房间。

有炉灶、桌椅。

还有看似装了水的大水缸,锅盆碗筷则搁在墙边架上。

空海和逸势,与柳宗元隔桌对坐。

除了柳宗元,房内还有刘禹锡、韩愈,以及两位年约二十来岁的男子。韩愈坐在柳宗元身旁,那两人则站在窗边和门旁,静默地注视围绕桌边的四个人。

空海和逸势也才刚进到屋内。

方才,韩愈唤住两人,为他们带路。

一开始,韩愈并未带他们来这里。

他先往南走,又往东走,在市内转来转去好一会儿。

不久,一名男子从人群中走近他们,对韩愈说道:“没有跟踪者。”如同靠近时的利落手脚,男子随即又没人人群,失去踪影。

然后,一行人往西走去。

这房子位于西市西边尽头附近。是间土墙环绕的小屋。

韩愈穿过门户,带领空海和逸势进到这个房间。

一进门,柳宗元已等在那里了。

简短寒暄之后,此刻,空海和逸势正面向柳宗元而坐。

“专程要先生走这一趟,深感抱歉。”柳宗元说道。

“请别挂念。我们不在意——”空海答道。

“跟上次一样,这是熟识友人的屋子。我已支开闲杂人等,不会有人打扰。请放心畅所欲言。”柳宗元说。

“那就不客气了,在柳先生说话之前,有件要事得先向您说。”空海答道。

“什么事?”

“皇上状况如何?”

“状况?”

“病情。这几天有何变化吗?”空海说毕,柳宗元表情突然僵住,一直保持回问空海时的模样。

经过颇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柳宗元开口说道:“真是令人震惊。如空海先生所言,皇上病情的确发生变化。”

“是否二、三天前,状况突然转好,身体舒服许多了?”

“正是如此。”

“不过,昨晚或今天起,病情又恶化了吧?”

“没错,确如先生所言。只是,您为何知晓此事?”柳宗元问。

根据柳宗元说明,两天前,卧病在床的永贞皇帝状况好转,至今为止几乎不开口说话的他,竟然“一大早就开口说肚子饿,连吃了好几碗粥,还吃鱼、水果等滋养品”。

众人本来以为这可能是惠果阿阁梨祈祷奏效。

“不料今早又转坏了,恢复到先前的模样。”柳宗元一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一边继续说道:“只是,空海先生为何如此清楚?这是极其秘密的事,很少人知情啊——”

“空海,你刚才没——”逸势硬生生把“没说这事”这几个字给吞了下去。

空海这番话,逸势同感震惊。

在这种场合,有时空海脸上会出现可以说是不够谨慎的表情,那表情仿如笑容。

是一种看似满足的神情,就像小孩因其能力而让大人备感震惊的得意神情。

此时,空海正是如此。

一瞬间,他的嘴角看似即将浮现这种神情,他却巧妙地收敛住,说道:“其实——”空海将不久前从马哈缅都那儿听来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柳宗元。听毕,柳宗元说:“空海先生,这么说来,是那个督鲁治咒师在施法折磨皇上——”

“正是。”

“喔。”

“因被那两名男子窥见,督鲁治咒师才仓皇变换作法场所。”

“”

“当他变换场所之时,诅咒皇上的力量也减弱了。”

“这……”柳宗元不胜感叹地轻呼出声:“您究竟是何等之人啊。光从督鲁治咒师这事,就能联想到皇上的病情?”

“请您尽快行动。”空海道。

“尽快行动?”

“最好赶快派人到崇德坊搜查那废宅。万一督鲁治还留在原处,这事便能在一眨眼功夫解决了。我想,就算报官,他们只怕也无法立刻理解此事的重大。最好还是先通知您。我早就想好,与您碰面时,无论如何,都得先将这事告诉您。”空海刚说毕,柳宗元已站起身,吩咐入口处男子:“子英。”

“是。”名叫子英的男子点点头。

“照你现在听到的话,知道该怎么办吧。”

“是。”

“快去准备——”

“知道了。”子英点头后,以眼神向空海和逸势致意:“失陪了。”随后立即奔出屋外。

“话又说回来——”柳宗元再度转身面对空海和逸势:“有几件事要说,就从晁衡大人的另一封信说起吧。”

“您信上说,那封信是高力士大人所写,并非晁衡大人——”

“是的。经我再次询问家母,家母说记错了,本以为是晁衡大人的信,其实是高力士大人所写才对。两封信放在一起,所以搞错了。

另外,家母也想起另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白铃夫人曾看过高力士写的那封信。”

“噢。”

“她虽然看不懂倭文信,高力士大人那封信却是以汉文写成的。”

“信上写了些什么?”

“家母当时问过白铃夫人,不过,她说信上所写乃不可告人之事,所以也就没告诉家母了。”

“原来如此——”逸势说道。

“白铃夫人死后,那两封信才落到老夫人手中吧。”

“是的。”

“晁衡大人写给李白大人的信留了下来,就是我们上次拜读的那封。”

“没错。”

“至于高力士大人所写那封,您信上说,被青龙寺的惠果阿阁梨买走了——”

“正是此事,我想说的正是此事——”

“那是何时发生的事?”

“白铃夫人死后不久,约莫二十年前了吧。”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空海问道。

“这……”柳宗元用舌头舔湿了嘴唇,开始说了起来。

据说,白铃死后一月有余,有一自称青龙寺僧人者,前来拜访。

那位僧人说,他与白铃生前有一小小机缘——“我应该早些来拜访,得知她亡故,不过是三天前的事。”他自称名叫“惠果”,在白铃的灵前诵经荐亡。

“请问,白铃夫人遗物存放何处?”惠果在诵经后问道。

白铃遗物,实际并没多少,她也没有任何亲戚。所以,身后物全寄放在柳老夫人那儿。

“多半在我这里——”

“其中是否有信件?”

“信?”

“是已故的高力士大人寄给晁衡大人的信,白铃夫人生前曾跟我说好,那封信要托付我——”老夫人仔细讯问之下,得知白铃曾对惠果说过,自己保存着这样一封信。

由于该信涉及大唐王朝秘事,白铃曾让惠果过目,请教他该如何处理才好。

读完那封信,惠果当时如此说道:“这是不得了的信。绝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我在世时还可以做到,死后便不知会如何了。烧掉也是办法,不过有生之年里,我想留在身边,用以追怀晁衡大人。”倘使有朝一日自己过世了,会安排把那封信交付惠果,到时候烧毁与否,全凭他处置……据说,白铃对惠果说过这样的话。

“关于那封信,白铃夫人可曾说过什么?”柳老夫人因此想起白铃生前说过的话。

“我曾听她提起信的事。”

“噢。”

“虽然没听说要把信交给惠果和尚,却知道她手上确实握有这样重要的信。”

“您读过那封信吗?”

“没有。我只听说过,但不知信的内容为何……”

“信在何处呢?”惠果问。

柳老夫人带惠果进入白铃房中,从柜子里取出几封信,再取出一个信匣,说道:“我想应该就是这个了。”打开信匣,里头有一文卷,是白铃的亲笔信,说明自己死后任何人不得阅读信匣里的信件,只能交予青龙寺惠果和尚。

“是这个吗?”柳老夫人递出信匣,惠果稍微拉开文卷,匆匆一瞄说道:“没错,就是这个。”惠果恭敬地收下了那信匣。

“于是,那封信连同信匣—起被惠果阿阁梨带走了。”柳宗元说道。

惠果告辞之际,取出纸包的金子,打算留给老夫人。

“我不能接受这钱。刚刚您说,白铃夫人本来就要把这信匣交给您的。”柳夫人推辞说道。

“由我这个和尚来说可能有点奇怪,就算是供奉给白铃夫人的吧——”惠果如此说完,留下金子,告辞而去。

“原来如此。所以,那封信现在在青龙寺惠果阿阁梨的手上吗?”空海说。

“应该是吧。如果没被烧毁的话——”

“那,您是认为,这次的事跟那封信有关——”

“有关。”

“您跟惠果阿阁梨提过此事吗?”空海问。

柳宗元有点忧愁地摇了摇头说:“还没说。在这节骨眼上,实在不知道这番话该不该说。或者,正因为在这节骨眼上,才该说——”柳宗元顿住话,欲言又止地将视线朝下。

“不过……”柳宗元保持俯视姿势,喃喃说道。

“是王大人吗?”空海开口问道。

“没错,空海先生。正是这样啊。我才为这件事伤神。”柳宗元抬起头来说:“若提起高力士大人的信,也就不得不提晁衡大人的倭文信。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也就不得不涉及王叔文大人或许偷信的事了?”

“是的,正是如此。”

“——”

“到底如何是好,我无法判断。”

“——”

“只好私下找到惠果阿阁梨,向他说明一切,商量如何是好。要不,就是跟王大人明言,要他说出心里话——”

“王大人目前状况如何?”

“很糟糕。”柳宗元断言道:“可以说非常糟糕。食不下咽,瘦得不成人形。

晚上就算上床了,大概也辗转难眠。”如此一来,柳宗元的负担势必加大。他看起来似乎也睡得不多,眼圈都已泛黑了。

“该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您该如何做才好。”空海坦白地说。

“如果惠果阿阁梨没有烧毁高力士大人的信。那么,信应该还留在青龙寺。若能读到那封信,也许会有新发现。”

“惠果阿阁梨知道另一封信的事吗?”

“晁衡大人那封倭文信吗?恐怕还不知道吧——”

“若是这样,我们或许有机会读到惠果阿阁梨的那封信了。”

“此话怎讲?”

“可以告诉惠果阿阁梨,我们手上有一封这样的信,并且拿给他看。至于信上写些什么,柳先生可加以说明。接着再问他,若他手上还握有高力士大人那封信,能不能也让我们看看。”

“说的也是。不过,还是有问题。”

“刚才说的那事吗?”

“王大人或许曾偷走那封信的事,是否该告诉惠果阿阁梨?”

“嗯。”

“另一件是,现在惠果阿阁梨正专心为皇上施法,是否该在这种时候告诉他这种事?”

“此事的判断,不该是我,而是身临现场的柳先生吧。”

“诚然若是。我必须自行判断。”柳宗元咬着嘴唇说。

“对了,惠果阿阁梨此时正在施行何种法术呢?”空海问。

“我们未曾探问过。”柳宗元答道。

“说来也是。万一风声走漏,下咒者知道惠果阿阁梨所施行的法术,他们便可取巧闪避。如此一来,法力也将削弱大半了。”

“真会这样吗?”

“是的。”

“在那咒法之中,大概有许多不为吾人所知的微机妙处吧。”

“正是。譬如说,受咒的一方——以此次而言,如果皇上得知本身被施咒,反而容易受制于咒法了。”

“皇上已得知此事了。”

“若已知晓,恐怕无法忘却吧。当务之急是皇上必须意念坚定,绝不可臣服于咒法。”

“惠果阿阁梨也这么说。”

“嗯。”

“虽然我不晓得他施行的是何种法术,但惠果阿阁梨在皇上寝宫前设坛,法坛正前方置放一尊面目狰狞的佛像,然后,他坐落在像前祈诵。”

“原来……”空海意领神会般点头说道:“法坛中央是不是矗立着这么大的筒状物呢?”他两手交合,在胸前比划大小。

“您怎么知道?”

“惠果阿阁梨正在施行的可能是——”

“且慢,空海先生。如果您要说出法术名称,我们不听也无妨。

万一我们听到了,又以某种形式传到对方耳里,法术威力恐怕会折损吧?”

“是的。”

“既然如此,我们宁可不听。”

“好。”空海点头继续说下去:“不过,有一点需言明在先。如果惠果阿阁梨施行的法术如我所推测,那么,将是极为强烈之法,每一位皇帝仅能施行一次。”

“这真是让人振奋的话啊。”柳宗元点点头后,问道:“对了,空海先生,刚刚您说到——”

“什么事?”

“若能得知对方所施行的咒术,将有方法可使咒力减半——”

“我是说过。”

“若敌方是您先前提到的督鲁治咒师,那么,我们不是已经知道他所施行的咒术了吗?”

“可说已有一些线索了。”

“数量庞大的虫加上狗——可以推测出是何种咒术吗?”

“惠果阿阁梨所施行的若是天竺法术,那么,督鲁治所施展的,很可能是唐国的咒法。”

“我国的咒法?”

“道教咒法之中,有所谓‘蛊毒’和‘魇魅’两种,这次似乎是将两者合而为一了。”所谓“蛊毒”,是借用动物具有的不祥之力向对方下咒的一种咒术。

譬如说,蛇和蛇、鼠和鼠等同类的生物大量搜集一处,放入一个容器里。

然后,原封不动地放着。

不久,饥饿的蛇或鼠会相互咬食,最后幸存的一只将成为施咒的道具。

空海说明蛊毒之法后,又说:“在我们倭国,这被称为‘打式’。”

“那‘魇魅’又是指什么?”

“这种法术是先制作人偶,再将下咒对象的毛发或指甲塞进入偶之中,用以替代对方,再用火烧炙或钉入钉子。”

“督鲁治咒师所用的,是将二者合而为一的咒术?”

“没错。”空海点头说:“而且,它的数量超乎寻常。还有,就是狗。”

“狗?”

“将狗头以下埋入土里,让它饿坏了再斩首。大概是利用狗的执念为咒术的力量。刚才我说这是贵国的法术,可是从狗的用途来看,似乎也融人异国的法术。”

“怎么说呢?”

“大概也有胡国——就是波斯的咒法成分。”空海说道。

“嗯。”柳宗元紧闭嘴唇,交抱双手。

“总觉得对方正在施行的咒术,有些是我推测不出的。”

“真是令人伤透脑筋。”

“您大概非常疲累了。不过,请您撑下去。另外,有件事或者很失礼……”

“什么事?”

“不,这非常僭越的——”

“请您畅言无妨。此时还讲什么失礼,多说益善。”

“不,不是针对柳先生,我是说可能会冒犯惠果阿阁梨。”

“请说吧。”

“照先前的话听来,恐怕惠果阿阁梨也会做同样的事——”

“什么事?”

“准备与皇上等重的生肉,再请皇上赐予数根毛发,埋人肉堆中。”

“喔。”

“然后,将皇上常穿的衣服覆盖肉堆,放置寝宫旁侧一一”

“这是为了转移狗灵的怨念吗?”

“正是如此。”

“我可否先说明这是我个人看法,再向惠果阿阉梨提这事?虽然这样对您非常失礼。”柳宗元考虑到空海迟早得到惠果那儿,才提出此种建议。

“应该没此必要。既然是惠果阿阁梨,他一定会想出更好的方法。”

“明白了,那我就不多管闲事了。”柳宗元说完,再次望着空海,压低嗓音说:“空海先生,其实,今天我另有一事相告。”

“这与空海先生方才所说的事有关。”不知是否难以启齿,柳宗元欲言又止。

“什么事呢?”

“空海先生,至今深受您的照顾。在这种状况下,还要开口向您请托,我实在于心不安……”

“什么事您尽管说吧。”

“向您请教愈多,我愈觉得,这对空海先生来说,是十分危险的事。”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刚才您提到,如果知道对方行了何种咒术,可可以使其威力减半一”

“是的,我说过。”

“就是这件事。”

“——”

“我想请您调查,对方到底是施行何种咒术?”

“——”

“用狗头、蛇、虫等活物的咒术,我们都知道了。可是您说对方似乎打算融人其他咒术。”

“没错。”

“我想请您追查,到底是什么咒术?”

“——”

“而且,皇上被下咒这件事,也请务必保密。这件事如我方才所说,空海先生只怕也会有生命危险。”柳宗元一口气把话说完。

空海闭口不语。

闭上眼睛深深呼气两次之后,才又睁开眼睛,望向逸势。

“空海……”逸势以“你打算如何”的眼神回望着空海。

“你觉得如何?”不料,先开口说出这话的竟是空海。

“你问我,我……”逸势一时吞吞吐吐,答不出话来。

倘若空海对此有所行动,逸势势必也会被牵连。眼前的空海和逸势,虽说已涉人大半,不过,那几乎都是在偶然情况下参与的。

如果此刻允诺了,那等于正式涉入此事。这么一来,正如柳宗元所说,空海将会置身险境。

对逸势来说,也是一样的。

因此,空海不能不考虑逸势的想法,擅自决定动向。倘若空海决定涉入,逸势却表态反对,两人日后便不能像现在这样频繁会面了。

空海探询逸势的想法,自是理所当然。

“不、不好吗?空海。”逸势说道。

“好吗?”

“当然好啊。”

“真的吗?”

“当、当然是真的。”逸势的声音夹杂些许颤抖。

“二百年来,与这一国家秘事牵连如此之深者,安倍仲麻吕大人以外,就是我们两人了。”逸势满脸通红地说道:“况且,这不是为了守护皇上性命吗?身为儒者,为君王所用,不也是理所当然的?”空海凝视着正在说话的逸势,仿佛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他的另一面。

“像我这样的人,也许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即使因此而命丧此地,那不也是一名男儿的本愿吗?”逸势像是未经世故般,说得满脸通红了。

“再、再说……”逸势仰望窗外天空,断然说道:“我们早已牵连进去了——”

“逸势,你说的没错。”待逸势说完,空海答道。

接着,空海望向柳宗元说:“诚如您所听闻。我们虽不知能帮上什么忙,但往后还是跟现在一样。如有效劳之处,随时听候差遣。”

“空海先生,我衷心感谢您。”柳宗元颔首致意,向站立在入口处的男子吩咐道:“赤。”

“是。”名叫赤的男子响应后,走到空海和逸势跟前。

他有一对犹如利刃轻轻划过皮肤般的细长眼睛。

眼眸则有如尖端朝向两人一般的细针。

“我派他与刚刚外出的子英,充当您的随从。他们两人武艺颇精,随侍左右,会令人安心些。倘使有事要与我联络,吩咐任何一人,很快都可联系上的。”柳宗元说道。

“空海先生,有事请尽管吩咐。”赤说道。

“既然如此,或许有一、二件事要麻烦你。可以的话,明日午间请你与子英一同到西明寺来吧。”空海望着赤说道。

“是!”赤左掌叩抵右拳,点头遵命。

空海和逸势往西明寺方向而行。

步履杂沓的人群,行色匆匆,赶在暮鼓鸣响前奔返各自的街坊。

“那样真的好吗?空海。”逸势不时向空海搭话。

“什么啊?”空海反问。

“就是刚刚那事,这样接受托付妥当吗?”逸势用不安的语调问道。

“没问题。”

“可是,不是有生命危险吗?”

“大概有吧。”

“督鲁治咒师不是杀了好些人了吗?有人自煮而死,有人惨遭割喉——”

“都死得很惨。”

“空海啊,看情况,我们或许也会这样惨死,不是吗?”

“嗯。”

“那时我虽然那样说,现在其实害怕得很。答应时也怕——”逸势说话时,第一声暮鼓已开始敲响。

此刻开始,暮鼓会一直响着,一小时之后才停止。待鼓声停歇,各个坊门便即刻关闭。届时,若还在街道走动,将遭受盘查或责罚。

“喏,空海啊,你不害怕吗?”逸势仰赖般地望向空海。

“逸势,你放心。”空海扬起唇角,微笑着说:“我也害怕。”

“你这样说,我就稍稍松口气了。”

“——”

“不过,空海啊,我一点也不后悔——”

“后悔?”

“毕竟此事攸关大唐天子性命。”

“嗯。”

“那时我也说了,倭国人——不,即使是大唐任何人,谁能有机会与此事发生关联?”

“——”

“况且,玄宗皇帝与贵妃的秘密,我们都一清二楚。在倭国时,说什么也想不到自己会碰上这种事。”

“嗯。”

“可是,真的碰上了。”

“——”

“万一因为此事,惨遭不测,无法回到那个小国去,也无所谓了。”愈说声音愈大,逸势突然一本正经地说:“空海,我现在似乎非常兴奋。空海啊,我刚刚也说过,我真的非常害怕。现在体内也还有另一个我,正在后悔为何要建议你接受柳大人请托。可是,同时也有能与此大事牵扯上的骄傲。明明有个对那小国毫不在乎的我,却又有个无限怀念它的我……”逸势的声音逐渐微弱下来。

“喏,空海,明天之后,不知我的心情是否还跟今天一样——”

“我也不知道。”

“或许明天睡醒后,会比今天更后晦答应了那样的请托。”

“——”

“空海啊,我深刻理解一件事了。”

“什么事?”

“虽然我嘴上说涉人大唐的这件大事,其实,涉入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逸势,你在意些什么呢?”

“我只不过是个偶尔与你共处的人罢了。这样的我那般大言不惭,真是不成体统。对此,我很有自知之明。”

“逸势,你放心吧。”

“什么意思?”

“不论大言不惭的逸势,或惊恐的逸势,或说那个国家只是个小国的逸势,或怀念那国家的逸势,以及在我面前望着我的你,全都是橘逸势。无论哪一个,都是你,不是吗?每个逸势的存在,都是必要的啊。”

“——”

“任何人都不能决定,哪个逸势该留下来,哪个又该舍弃。我跟你都不能决定。

因为那些全部整合一起,才正是橘逸势。”

“——”

“停留在大唐期间,有你这样的人在身旁,我真是觉得荣幸。在这个时候,我从未想过哪个逸势是我所需要的,哪个又是我所不需要的——”

“真的吗?”

“所谓敬爱密法,就是敬爱天地——敬爱宇宙间所有一切。不分其中哪些是清净的,哪些是不清净的,或者哪些是正确的,哪些又是错误的。”

“此话怎讲?”

“譬如,那边有开着的桃花吧。”空海手指夕暮大街旁尚未凋零的桃花说道。

“嗯。那又怎样呢?空海——”

“我们脚底下,你瞧,那儿有小石子。”空海停下脚步,手指逸势脚前的小石子。

“你觉得怎样?”空海问道。

“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啊?空海。”逸势也跟着停下脚步。

匆忙赶路的行人,从后方以奇怪眼光打量这两个来自东方的倭人,从两人身旁通过。

“这里的小石子和那里的桃花,哪一个是正确的,哪一个又是错误的?”逸势听毕,瞬间流露一副摸不着头绪的表情,再度问道:“什、什么?”

“逸势啊,我是问你,小石子和桃花,哪个正确,哪个错误?”空海愉快地微笑着,又问了一遍。

“空海,我不太明白,这样问不是有些奇怪吗?”

“噢。”

“小石子和桃花哪个正确、哪个错误,很难作答吧?”

“正是如此,逸势,”空海破颜一笑,再度跨开脚步:“这宇宙所有的一切,其存在并无高下之分。”

“——?”

“这天地间所有的一切,它们的存在可说全是正确的。”

“嗯、嗯……”

“如果桃花的存在是正确的,小石子的存在就不是错误。如果那小石子正确,那么,那桃花也不会错。”

“嗯、嗯……”

“会说有些事是正确,有些事是错误,那不是天地之理,只有人才这么说的。”

“喔。”

“区分事情是对或错,那是人讲的道理。”

“嗯。”

“换言之,如果那小石子是正确无误的,那么,即使是具有毒性的蛇,也是对的。”

“——”

“假使桃花是对的,那么,就算是路边的狗屎,也都是对的。”

“——”

“因为桃花芳香所以是对的,狗屎恶臭所以是错的,这是人讲的道理。”

“嗯、嗯、嗯。”

“密法教义的首要之事,便是向自己的灵魂大喊,这天地间的所有一切都是对的。也就是说,必须双手环抱这宇宙间存在的万事万物——”

“——”

“如此,就能理解了。”

“理解什么?”

“理解双手环抱这宇宙的自我,其实和其他事物一样,同时也整个儿被这宇宙所环抱。”说到这里,空海停了下来,直直望着逸势。

“喂,空海。”逸势说:“听你这么说,我似乎明白了某些道理,不过,愈听也愈胡涂啊——”

“是吗?”

“空海啊,莫非你是将我比作毒蛇?”

“我没这样说。”

“感觉你好像也将我比作狗屎。”

“我也没这样说啊。”

“是吗?”

“我只是说,所有一切的你,存在于此都是对的。”

“可是,你刚刚说不是讲了很复杂的话吗?”

“没有。”

“不是讲了吗?”

“没有。”空海笑道。逸势跟着微笑起来。

“总觉得……”逸势边走边说。

“怎么了,逸势。”

“在莫名其妙的当儿,我似乎又上了你的当。”

“我可没骗你。”

“我只是说感觉而已。不过,你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男子啊,空海——”逸势不胜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哪里不可思议?”

“你不是总能保持平常的你吗?”

“你不也是平常的你吗?”

“别瞎扯。我是想向你致谢。”

“致谢?”

“是啊。你总是跟平常一样,结果,连我也感觉茅塞顿开似的。”

“是吗?”

“事情到此地步,我再度深深感觉……”

“怎么了?”

“总觉得,我们好像已踏进可怕的事情之中了。”逸势以大醉骤醒的神情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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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二十九章 咒术大战

翌日——午前,子英和赤出现在西明寺。

大猴带领两人来到空海的房间。

子英和赤面无笑容,坐在空海与昨晚留宿此地的逸势面前。

赤的目光比昨日更加犀利,双唇紧闭,唇纹更加明显。

不论子英或赤,两人年纪约莫二十五六上下。

“空海先生——”赤紧张地说。

“嗯。”空海面带微笑望着两人。

“果然如先生所料。”

“什么事?”

“肉的事。”

“肉?”

“柳大人已向惠果阿阁梨报告昨天的事,阿阁梨立刻命人准备与皇上等重的生肉。”

“柳大人说,事情正如空海先生所预料。”子英说道。

“这么一来,阿闺梨多少也可以养精蓄锐一下了。”空海答道。

“真的这样啊,空海,你都说中了。”逸势说道。

其实,逸势昨晚才从空海那里听到惠果阿阁梨所施展的法术。

以下就是它的内容。

该法名为“转法轮菩萨摧魔怨敌法”。

也简称“转法轮法”或“摧魔怨敌法”。

它是摧灭这世间存在的一切恶魔或怨敌、至高无上的降伏之法。

一般来说,那不是为个人所作的法,惟有国家遭受危险,或濒临存亡关头时,才可施用此法。

此乃秘法中的秘法,是必置怨敌于死地的绝法。

此法源起自天竺——印度。

密教僧人不空,东渡来唐时传人。不空——也就是惠果阿阁梨的师父,他并非汉人,而是道道地地的天竺人。

不空用唐语所翻译的《转法轮菩萨摧魔怨敌法》,记载了此法的施行步骤。

后来,空海将此书带回日本,成为真言宗野泽十二流派当中首屈一指的安祥寺流派秘法,慎重地传承了下来。

基本上,此法是为了国家社稷,但有时也为个人而进行。在这种情形下,就要采用降伏菩提大敌——无明、烦恼的方法。

具体来说,国家社稷面临危机,就在坛上设置转法轮筒,然后作法。

转法轮筒是以苦楝木制成。根据《转法轮菩萨摧魔怨敌法》一书记载,将苦楝木削成圆形,长十二指、圆周八指。

转法轮简的上下四周,雕绘十六大护或八辐轮图案,筒内则封存折叠的怨敌人偶。

怨偶的双脚必须写上怨家或怨敌的名字。

装入怨敌人偶时,还必须让不动明王像踩着其头部和腹部,脚底写着其姓名。

法坛供奉上转法轮筒之后,接着召请十六大护、王城镇守等诸神,以十八种方式作法护持。

作法终结后,取出怨偶,投入炉火焚烧。

至于本尊为何,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弥勒佛所示现、具有摧魔怨敌之相的大轮金刚;也有人说是摧魔怨敌菩萨本身;更有人说是代表转法轮智的大威德明王,或金刚萨捶、金轮佛顶,甚至说是转法轮筒本身。

“想必还加入了他自己的法功,但我想惠果阿阁梨所施展的,应该是这个——”空海向逸势如此说明。

当时,逸势问空海:“不过,空海啊,这么说来,惠果阿阁梨岂不是要在怨偶上写上名字——”

“大概吧。”

“那也就是说,阿阁梨已知道怨敌的名字了?”

“应该是吧。”

“那他到底是写上督鲁冶咒师的名字,还是白龙的名字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空海闭上眼睛说道:“不过,如果写上真名,法力也会大增——”

“真名?”

“所以逸势啊,假如你与可能对你下咒的家伙碰面时,记得要用假名比较好。”空海笑道。

这是昨晚的事。

“话又说回来——”空海对神情紧张的子英和赤说:“昨天,子英曾到崇德坊督鲁治咒师的宅邸走了一趟吧。”

“去了。”

“结果如何?”

“不见督鲁治咒师踪影。”

“那女人呢?”

“女人也不见了,毫无人影,两人似乎都走了。”

“那,情况如何?”被空海一问,子英微微皱起眉头。

“惨不忍睹,非常骇人。满地都是狗尸或蛇、蟾蜍、蜈蚣的遗骸,暴露在庭院中——”据说,庭院角落里,光是狗头就堆积了上百个。

还有同样数量的狗身残骸,埋藏在庭院地下。

被煮杀或碎裂的蛇尸,约有三百余条。

相同下场的蟾蜍遗体,逼近四百只。

渗透进入土中的狗血气味和腐臭,浓烈地飘浮在空中。

“有件事很怪。”子英说。

“怪事?”

“那里不仅有尸骸,还有活物。”

“活物?”

“瓮里的活蛇,还有二百条左右。蟾蜍大约也接近这个数量一”

“是吗?”

“还有狗。”

“狗?”

“是的。废宅内有十几只狗游荡着,有些还抢食同伴尸骸。”

“原来——”

“这是怎么回事?说起来,不论狗、蛇或蟾蜍,都是施咒的道具。把它们留了下来,莫非想要停止施咒——”

“是吗?都留下来了——”

“狗的数量应该更多才对吧,我想许多狗都逃出去了,只残留一些在宅邸内。”

“大概有几种可能。”

“喔。”

“一是如同子英所说,他们放弃施咒了。”

“是。”

“另一则是,他们放弃之前的咒法,改施其他咒术。”

“因为他们所施行的咒术,已被人知道,确实有可能改用他法。”

“或是故意留下狗、蛇,让人以为他们要改法,其实继续施行原来的咒术——”

“”

“或者只是因为走避不及,无法将大量的狗、蛇运往他处。再说,那些活物一起运走也太惹人注目了。要不,就是已运走一部分,留下部分狗、蛇——”

“到底是哪个呢?”

“现在无需判断。目前的问题是督鲁治咒师到哪里去了?关于这点,你们可有什么线索?”

“没有。”子英摇摇头:“我们不露痕迹地问过附近的人,不过,尚未有人通报状似督鲁治咒师一行人的去向。”

“是吗?”

“我们无法大肆访查。因为皇上被下咒这种事,绝不能公诸于世。”赤有点焦躁地说。

“说的也是。”

“如果有什么新发展,应该会有人来向我或赤通报,到时会立刻转达给空海先生——”

“明白了。”

“对了,昨天您提到关于这件事,有一、两点或可交代我们。”赤问道。

“您尽管吩咐。”子英接着说。

“其实,我现在有种种想法,想要先确认一下。”

“什么事?”

“先前你去过的崇德坊宅邸,你可晓得那间屋主是谁?”

“这个,我想立刻查得出来。”

“那就拜托你了。”

“屋主是谁,其中有问题吗?”

“我刚刚说过了,有种种想法。只是,你们还是不要有先入之见比较好,因此,目前先不说明。人往往只想找出自己想知道的答案,反而看不见其他事——”

“知道了。”子英点头。

“那么,我该做什么才好呢?”

“赤,我先拜托你这件事——”空海从怀里取出一张四折的纸,打开来让大家观看。

上面用汉文写着:天空放晴日,亟思再吃瓜。

“这是?”赤问道。

“我昨晚所写的。”

“所以……”赤一副诧异的神情。

“我想请你们再多写几张,拿到朱雀大街、西市、东市显眼的地方张贴。”

“张贴这个?”

“理由说来话长,能否请两位先帮我办妥这件事?”

“知道了。”赤点头答道。

“接下来要做什么,等办完这事之后再说——”

“是。”两人毕恭毕敬响应。

之后,简短交谈了一下,两人道:“那我们就此告辞了。”说毕,便离开西明寺。

子英和赤离去之后,逸势问空海:“喂,你刚刚交代两人的任务,到底是什么?为何要交代子英那件事呢?”

“你是说,让他调查崇德坊宅邸主人那事吗?”

“正是。”

“你想一想就会明白了。”

“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才要问你啊,空海——”

“听好,逸势,这次事件,虽然大小事情层出不穷,不过却有几个共同符码。”

“符码?”

“所以现在要找人去调查。”

“这我可听得一头雾水了。”

“总之,等调查有了眉目,我再告诉你吧。”

“别卖关子了,空海。”

“我不是卖关子。”

“你这样会让我好奇得发狂呢。”

“你再等等。调查结果出来,我会把一切告诉你——”

“那,你交给赤的纸张是什么?上面写着‘天空放晴日,亟思再吃瓜’。那又是什么意思?”

“那是我写给丹翁大师的信。”

“写给丹翁大师?”

“意思是,空海想找他,请他来访。”

“什么?”

“‘天空放晴日’并无特别意思。只要有‘空’这个字,任何句子都可以。那个‘空’,指的是空海的‘空’。”

“‘亟思再吃瓜’——指的又是什么?”

“不是说过了?就是想再见个面的意思啊。”

“可是,纸上写的是想吃瓜。”

“逸势啊,去年我们踏上这块土地时,不是曾在洛阳从丹翁大师手中得到瓜果吗?”

“那个施法植瓜的老人?”

“是啊。”

“原来如此。”

“明白了吧?任何人读了这封信,都不会明白谁要寄给谁。惟有丹翁大师才知道。”

“那,你跟丹翁大师要谈些什么?”

“目的与请人去调查那屋主是谁一样。”

“啊?”

“总之,我想请教丹翁大师,白龙现在人在何处?”

“丹翁大师知道吗?”

“我也没把握——”空海将视线移至远方空中。

此时,外面传来大猴叫声:“空海先生——”

“怎么了?”空海答道。

“白乐天先生又来见您了。”

“白乐天?”说起白乐天,前几天才来西明寺探访过空海。那天一别,不过几天功夫。

“请他进来。”空海说。

不一会儿,白乐天进空海房里来了。一副心情沉重的模样。

“您怎么了?”空海问。

“我终于下定决心了。”白乐天答道。

“决心?”

“这次,我决心走一趟骊山华清宫。我专程来告诉您。”白乐天难得说得这么利落:“空海先生若是方便,也跟我一起去吧。”

“结果还是在那里。”白乐天向空海低语说道。

“那里,华清宫吗?”

“是的。”白乐天点点头,用试探的眼神望着空海:“玄宗皇帝和贵妃共度的所有场所,请您想想,到底何处最幸福?”

“原来如此,就是华清宫吗?”空海似乎想起某事,望着白乐天,点头说道:“您说的没错。其他地方都不是。此刻若要我说出一处与两人相关的地方,终究还是那里。”

“我打算四天后动身,您也一起去吗?”

“当然。”

“当天一早,我会来这儿找您。这期间,如果您有变卦,请找人捎信来。”说完这些,白乐天又像吐出嘴里小石子一般说道:“那我回去了。”随即起身告辞。

“那就——”

“再会了——”白乐天离去后,逸势开口了:“喂,空海啊。骊山华清官怎么啦?”

“方才不是跟你提过符码的事?”

“符码?”

“我不是说,要子英、赤去调查这件事吗?”

“说了,可你没提到符码的意思。”

“是贵妃殿下。”

“贵妃?”

“这些日子以来所发生的事,全与贵妃殿下有某种牵连。”

“这个我也知道,不过,那又怎么样?”

“为了确认此事,我才请赤和子英帮忙调查。”

“你的意思是说,连崇德坊那宅邸也与贵妃殿下有牵连吗?”

“所以,才要子英帮忙查个清楚——”

“如果有,又会怎样?”

“若有牵连,就可以作为线索,解开为何白龙图谋减损皇上寿命这个谜了。”

“什么?!”

“说到底,还真不愧是……”

“不愧是?”

“我是说白乐天。”

“那男人怎么了?”

“我忽略了骊山华清宫这么明显的符码。那男人却一眼看穿了。”

“他看穿了什么?”

“对玄宗皇帝和杨贵妃殿下而言,华清宫正是他们最熟悉且惬意的地方。”

“——”

“他那般执着创作那首长诗,也难怪他会看穿此事。”空海的意思,讲出来之后,逸势也能心领神会了。

说起来,玄宗皇帝初次听闻儿子寿王之妻——杨玉环的事,正是在骊山的时候。

唐开元二十八年(公元七四零年)十月——玄宗驾临骊山温泉宫之时,首次听说有一绝世美女之事。

听闻此事,玄宗即刻召唤随侍的高力士。

“朕听闻此言,传说当真?”想当然耳,高力士早听说过杨玉环的美貌。

当时,高力士必然恭敬地附和玄宗的话。

“臣听过。”

“连你也听过吗?”此时,玄宗才首次表露兴趣说道:“如果传闻属实,务必让朕一睹其美貌。”皇上想一睹容貌,换句话说,就是要召见的意思。高力士于是将杨玉环一路迎接到骊山来。

据说,玄宗与杨玉环在此初遇,皇上惊为天人,便顺势将她留在身边。

此事见于,当然很可能如此,不过,事实或者多少也有出入。

首先,玄宗皇帝迄今不知儿媳妇杨玉环的美貌——换句话说,在那之前他不曾见过杨玉环,说来有些不合情理。

照说,更早之前玄宗便应已知其美貌,至于他于何时、如何将此美女纳为己有,一定事先就想好对策了。

况且,当时蒙召的杨玉环,立刻被赐名太真,以女道土身份进驻太真宫,事情进行得过于迅速,由此也可反推而知。

无论如何,太真宫位于骊山,此处毫无疑问是杨玉环与玄宗幽会之所。

彼时,玄宗极度热衷神仙道,由此或可推测,玄宗让杨玉环以女道士身份入驻太真宫的主意,当是取意自神仙道。

十月甲子,幸温泉宫。以寿王妃杨氏为道士,号太真。

《新唐书》如此记载。

在远离长安城的骊山,整日沉迷女色,难怪会荒怠国政。

玄宗甚至留下这样的话:“朕得杨贵妃,如获至宝。”

“此外,与贵妃殿下一起失踪的黄鹤、白龙、丹龙,不也是在骊山华清官吗?”空海说。

“啊,正是如此。”

“或许可以说,故事从头到尾全发生在华清官。”

“空海,所谓故事的结尾,是指何时?是五十年前的事吗?或者根本还没结束呢?”

“从现在开始,往后所发生的事,就非我所能掌握的了。”空海说完,面露沉静的微笑。

第三十章 幻法大日如来

尊仁醒了。

最初,尊仁不清楚为何自己会醒来。

他知道自己完全处于深眠状态。

应该不可能轻易醒来。

风声。

虫鸣。

鼠窜声。

树梢摇曳声。

这些声音弄不醒他。不致唤醒沉睡中的他。

可是,如果这是火焰燃烧的声音,即使比虫鸣更微弱,他也会醒过来。因为此等声音极其不同。而且,是可能招来极度危险的声音。

所以,现在自己会醒来,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是火焰燃烧的声音?还是有人踩踏走廊地板所发出的声响?甚至,根本不是任何声音,仅是某种迹象?或者,完全没有任何原因,不过就是半夜醒来而已呢?那样的情形也并非不可能。

一年内总有一两次。

不过,每次醒来后,只要探索一下内心,便知道原因。

可能做了惹厌的梦,或是屋隙吹进一阵寒风,或是惦记着某事,由于这些事所产生的意识微波,自己才会醒来,醒来后也能知道原因。

然而,这次醒来的原因到底为何?他觉得很奇怪。

“怎么回事?”侧耳倾听。探询动静。

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动静。

尊仁推开被褥起身。

若是平目,他会置之不顾。

不会因在半夜醒来,而特意起身。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现在惠果不在寺里。

倘若惠果不在的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将会影响到他目前正在做的事。

惠果如今人在宫内,正在作法护持皇上。

寺里少有人知道这件事。

若出事了,会阻碍惠果的咒术。

尊仁起身。裸足而行。步出室外。

穿过走廊,朝正殿走去。

裸足触及冰冷的地板,体热逐渐消散着。

过廊上方搭有屋顶。左右两侧是庭院。

蓝色月光映照在左右地面上。

尊仁手持钥匙而来。

打开锁后,推动厚重的门扉,踏入正殿。

透过窗口射入的月光,依稀可见其中景象。

正面是尊巨大的大日如来像。

佛像表面包覆着一层金箔。

正散发着微弱黯淡的金光。

“不是这里……”尊仁低声喃喃自语。

这里……有声音传了过来。

不,感觉似乎不是声音。

是无声的声音,在自己内心作响。

是自言自语吗?尊仁暗忖。

迟疑了一会儿,他在灯盏上点火。

一盏小小的灯火。

这盏燃烧的红光,感觉让正殿显得更加阴暗了。

尊仁再度巡视正殿,探寻动静。

不见人影。毫无声响。

倘若有任何动静,那就是灯火微照的金身大日如来了。

宝相庄严。

量感凝然。

统摄这宇宙的存在。

大日如来的存在是绝对性的。

说它是一种迹象,也不为过。

突然——“喂……”大日如来的嘴唇蠕动了。

怎么可能?尊仁这样想着。

大日如来的嘴唇,怎么可能会动?大概是自己看走眼了吧。

因为灯火摇曳,才会看花了。

那声音,也只是感觉听见而已,大概也听错了吧。

仿佛窥见尊仁内心深处,如来又蠕动嘴唇说道:“是我……”什么?!大日如来的嘴唇确实动了,“是我”这句话,也的确传入耳际。

绝不可能的事。

尊仁相信大日如来的存在。

身为一名密教徒,那是自然而然的认知。

他同时也理解它不是人格化之神。

他知道,“大日如来”是人们赋予统摄此一宇宙之原理的名称。

对此原理,他有时会将之视为拥有人格或感情的存在,这时,他会极其自然地在内心向它说话,向那个具有人格的大日如来言说。

像是说:倘是大日如来,对此将作何感想?像是说:反正大目如来能洞察一切事物。

像是说:大日如来应该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吧。

他虽然会如此思考,但那只是为了方便起见,不会有所逾越。

大日如来的存在是一种纯粹的智能,是一种法理的常轨。

更何况眼前的大日如来,是一物体。

是在青铜打造的身躯上贴附金箔的物体。是金属物。

不过,虽然只是金属物,却也是体现大日如来的物体,象征大目如来的物体。

绝非一般金属物。是令人思考它背后原理的必要之物,不能等闲视之。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便可相信,那尊佛像会开口说话。

因为,此刻出现在眼前的,绝非大日如来本身。

只不过,现实情境之中,自己却听见“是我”的声音,还看见大日如来确实蠕动了嘴唇。可是——尊仁更进一步思考。

会不会只是自己这么想,其实并没听见什么声音?大日如来也没有开口。

或者,确实听到了声音,但大日如来的嘴唇并未开阖。

这倒还有可能。

倘若是这样,那又是怎么回事呢?应该是自己出毛病了。

那么,自己出错的原因又是什么呢?是法术?!尊仁如此想着。

有人正在对自己作法。

他知道世上有这种法术。

而且,自己多少也能操弄那样的法术。

自己来这寺里修行,所修习的佛法当中,也包括行使那样的法术。

方土、道士所施行的法术,自己也有能力办到。

如果对方没有任何修行,只是个凡人,那么,刚才自己所体验之事,也同样有办法让别人体验到。

他也可以让人以为本应不会讲话的人偶开口说话了。

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中了类似法术。

就自己所知,能让自己中术的,只有师父惠果阿闺梨一人而已。

或者寿水或来自吐蕃的凤鸣,也有这种能力。

然而,不论寿水或凤鸣,如今都不在寺内。

他们都随同师父惠果阿阁梨在宫里。

一行人是为了护持皇上性命而去的,因为皇上正遭人下咒。

现在,只剩自己负责看守青龙寺。

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人对自己布下这样的法术?而且,自己究竟何时陷入对方法术而不自知?睡觉的时候吗?方才,正是感受到某种奇妙的迹象,方才惊醒过来。

难道醒来那一刹那,就被施法了?还是进入正殿之后?某种动静引诱自己来到正殿,又以若有似无的声音召唤:“在这里……”是那时中术的吗?还是睡觉时,早已被他人施法了?倘若能不动声色地站在睡觉者枕边,那么施行法术便容易得很。

只消在耳边喃哺说出想要施用的咒术内容即可。

可是,有人能对自己这样做吗?能无声无息地靠近自己并施法的人,究竟在哪里?当然,作法的方式,不仅在耳边细语。

也可以温柔抚触身体。

或是轻轻呵气。

之后再配合对方反应而施行法术。

例如,在对方颈部轻轻呵气,只要对方稍微流露寒冷的神情,再向对方说:“好冷啊……”对方便会中术。

也可以说:“起风了。”视状况,更可以说:“下雨了。”接着,一面观察对方反应,一面施法。

突然对年轻女子作法,要她一下子就褪下衣裳,这很困难。因为即使作法了,支配其行动的,还是日常思维。倘若想让年轻女子脱衣,首先要让她觉得热,再让她认为自己来到美丽的水泉旁,最后对她说:“在这里洗个澡好了。”如此,女子才会脱掉衣服。

是睡觉那时吗?尊仁再度如此自问。

恐怕是吧。

对方在自己睡觉时,前来作法。

然而,那法术尚未竟全功。

若以方才年轻女子的例子打比方,虽然被带引到泉水旁,且被命令褪下衣裳,却在最后时刻明白了那里并非水泉边一般。

尊仁在脑里迅捷思考,甚至到了如此地步。

那,要怎么办呢?应该设法彻底破解法术吗?倘若想完全清醒,任何真言都可以,只要闭目静心,唱诵二、三遍就可解开咒术。如此,自己就能觉醒了。

不过——这样好吗?自己若完全觉醒了,届时对方也会逃之天天吧。

这么一来,就无法得知为何对方要特意跑到青龙寺,对自己施咒的原因了。

怎么办呢?那就佯装中术,直接询问对方目的吧?在此状态下,和施法对手交谈,其实带有极大危险。

很可能进一步陷入对方咒术之中。必须格外留意。

做得到吗?大概可以吧——尊仁这样想着。

目前,有利的是,对方一直还以为自己尚未察觉被施法。

应该可以利用这个状况吧?不过,虽说要佯装中术,冷不防地合掌膜拜大日如来,也似乎太做作了。

该采取何种对策才好呢?“是我啊……”大日如来的嘴唇又动了。

“怪哉……”尊仁开口,望着大日如来问道:“所谓‘我’,是指哪一位?”

“就是我嘛。”佛像又说道。

尊仁已明白对方意图了。

他要自己说出“大日如来”这句话。如此,自己就会更加深陷于对方法术之中。

“光说‘我’,无法猜出是谁?”

“你是想要我说出‘大日如来’这四个字吗?”此一回答极其微妙。

虽然说出“大日如来”四个字,却没说自己正是大日如来。

“想要你说或不想要你说,我全没想过。不过是希望你报上名来。”

“你在怀疑我,是吧?”那张嘴又开口了。

没错——此刻绝不能如此回答。

这样回的话,等于授予对方“自己在怀疑”这一把柄。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回答反而等同于自己已认定他就是大日如来。

“你心里在想,大日如来座像没道理会动,还开口说话,是吧?”这是非常巧妙的攻势。

“你心里在想,自己正遭人施用什么法术,是吗?”可是,也不能点头承认这个问题。

“请问尊姓大名——”尊仁如此回道。

大日如来听后大笑:“那,我报上假名可好?”

“请说真名——”

“不行。”大日如来说毕,又说:“虽然不行,还是告诉你吧。”

“请说。”

“我的真名是‘假名为大日如来’。”绝妙好答。

丝毫未见妥协。

“请教大名的事,暂且作罢。”

“唔。”

“能否告知来意?”

“什么来意?”

“想听听看,您特意呼唤我到此的原因?”

“我想要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惠果阿阁梨慎重保管的东西。”

“若说没有,一件没有;若说有,就有很多。”

“不需要很多,我要的只一件。”

“什么东西?”

“文卷。”

“文卷?”

“嗯。”

“文卷也有很多种。是什么样的文卷?”

“不知道。”

“这就怪了——”

“虽然不知道,但惠果阿阁梨确实拥有它。”

“只是,惠果师父目前不在寺里。”

“是在宫里吧。”你知道得可真详细——尊仁本想如此说,却又打消念头了。

因为对方可能不知道惠果到哪里去了。这样说,其实只是想套话而已。

“我可不是在套你话。”

“假名为大日如来”的对手,似乎可以看透尊仁内心。

“我全都知道了。有人想下咒杀害永贞皇帝,是吧?”

“——”

“惠果为了护持永贞而去宫里除咒,是吧?”

“俗世之事,您竟然这么有兴趣——”尊仁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地说道。

“那文卷,惠果阿阁梨不可能带到宫里去——”

“——”

“我猜,一定在这青龙寺某处。”

“——”

“如何,你知道那地方吗?”

“法术如此高明的你,难道不知道?”

“不知道。花些时间,迟早找得到。不过,我不能把时间花在搜寻之上。所以就来问你了。”

“为何你认为我知道那文卷所在?”

“因为如果我是惠果,一定会交代完文卷的事之后才出门。”

“什么意思?”

“假使此刻失火了,你会怎么办?”

“火?”

“如果寺里起火了,延烧到正殿,你会怎么办?”

“——”

“应该会将佛像、经典搬到寺外吧?”

“——”

“可是,那文卷并非经典。其他人不可能知道其重要性,很可能会耽误抢救时间。若是那样,文卷不就烧成灰烬了吗?”

“你是说,惠果师父外出期间,寺里会发生火灾?”

“或许吧。”

“有人会放火?”

“这么说,我倒想起一个好主意——”

“好主意?”

“我来放火吧!”

“假名为大日如来”如此说毕之后,脸庞立即现出熊熊红光。

仔细一看,方才尊仁所点上的灯火,已扩变五倍之大。

“这主意太可怕了——”

“我来放火,烧遍全寺。如此,就能知道实情了。”

“什么实情?”

“惠果到底有无告诉你文卷所在的实情。”

“是吗?”

“如果你知道文卷所在,一旦火势延烧,就会仓皇带着文卷往外跑吧。到时候,我再从你手中抢走,好吗?”尊仁额头,首度浮现细微汗珠。

他开始后晦和侵入者交谈了。

交手的对方或许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家伙。

“你在流汗……”

“假名为大日如来”的对手,以观察尊仁反应为乐的声调说道。

“如何?”声音很骇人:“我来放火好吗?”尊仁无言以对。

失败了——惠果阿阁梨确实把文卷交给自己保管。

当然,上面写些什么,他并不知道。

不过,惠果阿阁梨说,这东西十分重要。

还特别嘱咐,万一寺内失火,务必携出。

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知情者,仅有自己而已。

对方却都晓得了。

他深深明白,这些事并非自己告诉对方的,而是对方告诉自己这些事。

只是,很不可思议地,对方所说全是事实。仿佛自己的内心已被他读透了似的。

“猜到了吧。”听得出来对方声音带有笑意。

尊仁心想,自己竟然和如此厉害的家伙打交道。

究竟何时陷入那家伙的法术之中?不过,自己还有最后的撒手锏。

“放火就麻烦了。”尊仁说道。

“是吧。”

“我可以把文卷带来这里。”尊仁转变语气说道。

“是吗?”

“确实如你所说,我从惠果阿阁梨那儿听过文卷的事。”

“嗯。”

“我也知道文卷在哪里。”

“你很老实。”

“惠果师父还这样对我说过。”

“噢,怎么说——”

“他说,自己外出期间,可能会有人动文卷的主意。”

“是啊。”

“总之,来者绝非生手。有时甚至可能危及性命安全。判断自己不敌时,就赶快将文卷交给他——”

“是吗?”

“不过,交付之前,必须和他有个约定。”

“什么约定?”

“交付时才说。”

“现在不能说吗?”

“稍待片刻。我现在就去取文卷。到底是何种约定,到时候再说。”

“我明白了。”

“假名为大日如来”点了点头。

“那——”尊仁语毕,转身走出了正殿。

穿过狭窄的回廊之后,走进惠果房间。

点亮了灯火。

灯火之中浮现惠果房间模样。

书桌。

上面放着几卷经典。

床铺靠墙处设了一个小佛坛,供奉着一尊小小的大日如来像。

佛像正前方有一火炉。

尊仁伸手自佛像背后取出木箱。

打开箱盖。

里面有一卷文卷。

取出文卷,解开细绳,摊开……尊仁走近佛灯,把摊开的卷轴放在火焰上焚烧。

不一会儿,火焰延烧到卷轴上。

待文卷完全点燃之后,尊仁一面将燃烧中的卷轴摊开,一面放入火炉里。

火焰愈来愈大,卷轴不断燃烧着。

此时——“哼!”火炉对面的大日如来佛像,瞪眼怒视出声喝斥。

佛像虽小,眼睛却像真人一样。

“你在做什么!”小如来佛像问道。

尊仁不发一语,继续将卷轴摊开以方便燃烧。

“等一下,你欺骗我!”颜色暗淡的铜铸大日如来像,从原地站起身来。

这尊大日如来像,高度不过是人的头部大小。

如来像伸手去抢燃烧中的文卷,尊仁以右掌将之击倒。

大日如来向后倒下,在火光映照下,手脚胡乱摇动着。

“你、你!”大日如来翻身站起。

“如何?无法动手了吧。”尊仁边说边扬声大笑。

然后——听到自己的笑声,尊仁醒了过来。

原来他还躺在自己床铺上。

他在床铺上扬声大笑,而且因为自己的笑声,醒过来了。

怪哉——尊仁起身。

在黑暗中思索。

方才那是什么?是梦境吗?如果是梦境,未免太清晰了。记忆如此生动。

起身后,他拿起烛台,点上了火。

手持烛台步出走廊。

往正殿方向走去。

走进正殿。

望向正中那座巨大的大日如来佛像。

一如方才所见,眼前大日如来隐约反射出火焰颜色。

方才——或是在梦中,正是这尊佛像对着自己开口说话。

此刻,即使再怎么凝视,大日如来依然是大日如来。

毫无奇异之处。

自己仍然在法术之中吗?还是已经醒来了?尊仁闭上双眼,反复凝神呼吸,在心中想像月亮影像。

圆形,满月的圆形。

这是名为“月轮观”的密教冥想法。

可以让心波不起,宛如止水。

没问题——他如此想着。

以自我意识扫描内心轮廓,确认没有任何其他意识潜入自己内心。

接下来是惠果的房间。

他步入房内,站在火炉前,望向对面的大日如来像。

看不出有移动的痕迹。

伸手往佛像的背后探索。

如果文卷在这里——没有。

手指落空。

他大吃一惊。

啊,对了——尊仁想起来了。没有是对的。

曾经放在这里的文卷,已被自己取出烧毁了。所以,这里没有也是理所当然。

等一下。

如果文卷没了,方才之事就不是梦境了?不,如果不是梦,那样也好。文卷既被烧毁,对方就会死心了。

只是,叫人不舒服的是,自己何时回到房间睡下,竟毫无记忆。

真是梦吗?还是真的呢?真的话,应该有烧毁文卷的灰烬才对。

尊仁蹲下身,搜寻灰烬。

不,不是在地板。是在火炉里。

那时,自己不是把燃烧中的文卷放进火炉吗?尊仁起身,将灯火罩映火炉。

有了。

炉里有看似文卷燃烧后的灰烬。

灰烬是有了,但文卷残留物呢?虽然火势猛烈,但光那程度,不可能烧毁全部文卷。

应该还留有没完全烧毁的卷轴及其他部分。

难道被人拿走了?尊仁这样想着。

自称“大日如来”的对手,取走了炉内烧余物?若是如此,那也好。

那文卷,其实是为了预防万一,事前预备的另一文卷。

是尊仁所抄写的《般若心经》文卷。

若对方带习烧余物,看到残留文字,应该会立即发现它是伪冒品。

要是发现了,不是会再回到青龙寺吗?然而,对方并无返转的迹象。

尊仁突然不安起来。

莫非真的文卷被人夺走了?尊仁手持烛台走出惠果房间。

朝藏经阁走去。

藏经阁位于正殿西侧,以有屋顶的回廊与正殿连结。

尊仁快步穿过回廊,来到藏经阁前。

虽然门扉深锁,但他从惠果房间取来了钥匙。

入口处并无任何异状。

不过,那是个曾用幻术迷惑自己的对手。很可能趁自己睡觉时,用这把钥匙打开藏经阁,拿走文卷,再把钥匙归还原处。

或者,也可能使用其他方法潜入此地。

必须进去确认一下。

他用钥匙打开门锁,走了进去。

借助烛火前行,望向最里边的架子。

大批经典以卷轴形式,堆积在架上。

要从架上立刻找出那文卷,显然不可能。

必须逐一审视每一卷轴内容才行。

惟有亲自将文卷收藏在这里的人,才能一眼看出其所在。

知道此事的,仅有自己和惠果。

从上面数来第三个架上。

成堆卷轴当中,其中之一就是那文卷。

尊仁伸手取出文卷。

他把烛台搁在架上,双手捧着文卷,以灯光照映。

是这卷没错!惠果曾对他说过,不可阅读内容,因此尊仁无法打开观看,但确实是这卷没错。

松了一口气后,正准备将文卷放回架上——呵。

呵。

呵。

不知从何处传来低微的抿嘴笑声。

那笑声逐渐高扬,然后放声大笑。

“是谁?”尊仁大喊。

“原来藏在这里啊——”有声音传来。

尊仁听到后,回头一看,胆颤心惊。

方才打开的门洞,正挡着一张巨大的脸孔。

是大日如来的脸孔。

一尊巨大的大日如来正站在藏经阁前,正弯着腰从入口处窥视里面。

原来自己还陷于幻术之中,还没醒过来。

大日如来的金色巨脸,反映架上的烛火,正闪闪发光。

大日如来从入口处张望尊仁,得意地笑了出来。

从入口处伸进来大日如来的巨掌。

“交出来。”

“不!”尊仁将握着文卷的右手藏在身后。

刹时,某物抢走右手紧握的文卷。

“啊……”尊仁不禁失声呼叫出来。

他回头望向身后。

黑暗处,蹲踞着一个细小漆黑人影。

“终于拿到手了。”那人影说道。

低沉的嗓音,仿佛泥水煮沸一般。

“你、你……”

“抱歉。这东西我势在必得。”

“还、还给我——”尊仁正想奔过去时,那人影却轻飘飘地浮上半空中。

身体紧贴着天花板。

像大蜘蛛一般,在天花板上不断移动。

“慢、慢着——”尊仁虽然追赶上去,人影却穿过他的头顶,坠落地板之上,然后从已经看不到大日如来脸孔的人口处,向外跑出去了。

“你想逃吗?”尊仁飞也似地追奔出去。

来到回廊,再跳入庭院。

月光下,却看不到任何人。

一个人影也没有。

惟有庭院的花草树木,映照着从天而降的月光,在尊仁周遭闪闪发光。

第三十一胡章 胡神

空海于自己房里,正在纸上写字。

由左而右,横向书写波斯文。

橘逸势在旁观看。

正午——窗外可以望见明丽的西明寺庭院。

书写告一段落时,逸势出声说道:“喂,空海啊,你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吗?”

“约略知道一些。”空海答道。

他的桌上有一本书。

波斯文写成的书。

此刻,空海正将内容抄写在纸上。

那是从拜火教安祭司那儿借来的羊皮书。

“这到底是什么书?”

“有关胡国之神的故事——”

“都写些什么呢?”

“就是写神是光之类的故事。”

“是吗?”

“所以他们才膜拜光源的火——”

“嗯。”

“这光神名为阿胡拉·玛兹达。”

“是吗?”

“简单地说,这一方是善神,另一方则是恶神。”

“然后呢?”

“恶神主司黑暗,而这世间,可说是光神和暗神的战斗场所。”

“唔——”

“现在两方势均力敌,不过,最后似乎是光神赢了。”

“嗯。”逸势赞叹地叫出声。

“很有趣。”空海说道。

“确实有趣。”逸势答。

“虽然有趣,可是还不充分。”空海说。

“什么不充分?”

“光是如此,仍无法充分说明这天地间的一切——”空海答道。

“恶神名为安格拉·曼纽,以前我不是向你说过了?”空海如此说后,逸势答道:“啊,我想起来了。”

“这善恶之神互斗,一方胜利的结果,似乎有些荒诞。”

“荒诞?”

“就像说给小孩听一样。”

“是吗?”

“在天地之间,要说明宇宙法理,给神取名字也不是不行。分成善神和恶神也可以。可是,让其中一方取得胜利,就有点……”

“有点荒诞?”

“嗯。”空海点头说:“这样根本无法解开天地之谜。”

“解谜?”

“反而是义,以解谜来说尚属上乘。”

“摩尼教?”

“琐罗亚斯德之后所出现宗派,与拜火教信仰同一个神。”

“哪里不一样呢?”

“简单说来,就是善神与恶神——阿胡拉·玛兹达与安格拉·曼纽的争斗,并非是哪一方取得胜利,而是两者继续不断纠缠下去。”

“难道这样才合乎天地法理吗?”

“嗯。大凡天地就是这么一回事。所谓阴阳,就是一种正反关系。就像铜钱,既有正面,也有反面。这世上不存在只有正面的铜钱,也没有只有反面的。”

“善与恶也——”

“善与恶,并不是天地法理。”

“什么?”

“善与恶,是人法创造出来的。”

“怎么说呢?”

“这里不是有个砚台吗?”空海用手指着书桌上的砚台。

“是呀,那又怎样?”

“逸势啊,那么,这砚台是善是恶?”空海突然如此问道。

“砚台哪来的善恶?砚台既非善也非恶。砚台不就是砚台吗?”

“没错,这是当然的。”

“所以,又怎样?”

“可是,我拿这个砚台砸你,又如何呢?”空海将砚台拿在手上。

“你饶了我吧。莫非你真想砸我?”

“不会砸你。可是,你不想被砸吧?”

“当然。”

“为什么?”

“如果砸中,就会受伤。即使不受伤,被砸中会痛吧?”

“逸势啊,也就是说,我拿来砸你的砚台,对你来说是不是一种恶?”

“唔,大概是吧。”

“道理与这个一样。”

“——”

“把神区分为善或恶,那是人的法理。用人的法理来解天地之谜倒也还好,可是,若要让一方胜过另一方,而且只让善神存在的状态永远持续下去的话——”空海还未说毕,外面传来呼唤。

“空海先生……”是大猴的声音。

“什么事?”

“子英和赤先生求见——”

“请他们到里边来。”空海话说完不久,便传来慌乱的脚步声,接着子英走进屋来。

“怎么了?”空海问道。

“打听出来了。”子英压低声音说道:“位于崇德坊那宅邸,听说是陈长源这个人的——”

“陈长源是什么来历?”

“玄宗皇帝时,他是金吾卫卫士,安史之乱玄宗幸蜀时,他曾随行同往。”

“那么,他也曾去过马嵬驿?”

“传闻他在马嵬驿杀了杨玉环的姐姐虢国夫人——”

“为什么他将那宅邸弃置不顾,任其荒废?”

“随玄宗皇帝从蜀地归来后不久,陈长源便离奇死亡了。”

“离奇?”

“某晚听到‘对不起’、‘对不起’的声音,佣人外出查看,却见到陈长源坐在庭院里——”据说,陈长源一直坐在庭院的石头前。

双膝着地,双手置地,陈长源跪坐在月光下。

“对不起!”一面这样说,陈长源一面叩头。

以额头触碰石头。

他叩头的速度非同小可。是用尽全身力气,尽可能快速地叩头。

额头碰撞到石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撞上的瞬间,他会觉得晕眩,接着再——“对不起!”继续叩头。

额头撞到石头,发出声响。

接下来又说:“请原谅我。”继续不断用头去撞石头。

佣人看见时,陈长源的额头已皮绽肉裂,血流不止,看样子已持续好一会儿了。

额头碰撞石头的地方,也已血肉模糊一片。

“请原谅我!请原谅我!请原谅我!”他持续不断叩头。

额头皮肤破裂、肉开见骨。每次叩撞,就会发出骨头碰击石头的声音。

“老爷,您在干什么?”佣人走近制止,陈长源听若罔闻,继续用头撞石头,最后头盖骨终于碎裂而死了。

“听说,之后将近五年,他的家人仍住在那儿,可是由于瘟疫或意外伤亡等等,先后一一过世,佣人也跑光了。那宅邸便一直荒芜到现在了。”子英说。

“辛苦你了。”子英简单说完后,空海道。

“之后该怎么做?”子英问。

“还有事情要麻烦你——”

“什么事?”

“马嵬驿叛乱的主使者,他们之后状况如何,能不能请你访查一下?”

“这事急吗?”

“我想愈快愈好。”

“若是宫里相关纪录,现在的话,只要一天时间,我想就够了,其他事恐怕有困难。”

“宫内的记录就够了。”空海点点头,望向赤。

“您交代的事,我这边也办妥了——”

“多谢了,赤这边我也有事拜托。”

“什么事?”

“代我请托柳先生,我想借用几名宫廷乐师。”

“是乐师吗?”

“若是宫庭乐师有困难,就请自行判断,帮我找几位乐师来一”

“要几个人才够——”

“琵琶二人、编钟一人、琴一人、月琴一人、箫一人,大概这些就够了吧。”

“您何时要用呢?”

“三天后的晚上——”

“知道了。”赤点头之后,似乎又想说些什么,张开嘴唇,却又闭上了。

仿佛代赤说出想说的话,逸势开口道:“喂,空海,这种时候,你为何非找乐师不可?如果只是你个人喜好,找乐师丝竹风雅一番,那倒无妨。可是拜托赤办这事,是不是违背常理啊?”

“不,绝非毫无关系。”

“你是说,找乐师也有关?”

“嗯。”

“为什么?”

“这事我说不清楚。即使慢慢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说明白,更何况现在也没那时间了。”空海说。

“没问题。我去找人。”赤回答说。

“既然如此,逸势,我也想拜托你一件事。”空海道。

“我?什么事?”

“你最近还常去胡玉楼吗?”

“胡玉楼?”

“对——”

“有一阵子没去,那又怎么了?”

“很久没去了,要不要去一下呢?”

“喂,空海——”

“好久不见玉莲姐了,不是吗?”

“空海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在这种时刻说这种话,恰当吗?难道去胡玉楼也和这次事件有关?”

“也可以说有关。”

“喂,空海——”

“玉莲姐很会跳舞,是吧?”空海若无其事地回道。

“空海先生。”大猴声音有点僵硬。

“怎么了?”

“我是不是也可以帮一点忙?为何您没交代任何事情给我?”这位巨汉一副不服气的神情,像孩子似地撅起嘴来。

“不,大猴,我也有一事相求。”空海此话一出,立刻瓦解大猴僵硬的脸部线条。

“您尽管吩咐。我什么都愿意做。”

“请你到白乐天先生那里,转告他,说有关三天后出门那事,可否让我空海全权安排?”

“知道了。”

“你再向他说,当天晚上,我想举办一个追怀贵妃的宴会,请乐天先生务必现场吟唱李白的《清平调词》。”

“是,我一定传达到。”

“另外,你再告诉他,既然是难得的宴会,如果他能准备衣冠及配饰,将不胜感激。”

“就这些吗?”

“就这些了。”

“要我做的,就只这些事吗?”

“去乐天先生那里之后,还有许多事要拜托你。大猴,传完话,请立刻回来。”

“是。”空海交代后,大猴高兴地点点头。

众人告辞后,逸势似乎有些不满。

“喂,空海。”

“什么事?”

“我还是不明白你想做什么。”

“何必计较?迟早你都会知道的。”

“不是迟早,我现在就想知道。空海,你老是这样卖关子,这是个坏习惯。”

“我没有卖关子。”

“没有的话,现在就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你打算做什么。”

“——”

“我知道你似乎要在华清宫设宴。可是,如此做是为了什么?”

“我不是说,是为追怀贵妃而设宴。”

“真是这样吗?”

“是啊。”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没办法说清楚。”

“现在大家都回去了。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人。说出来也无所谓吧?你不必瞒着我,就告诉我吧。”

“逸势啊,我并非故意瞒着你。而是自认为说不明白。也不知道能否顺利进行。”

“你说不知道能否顺利进行,是指什么事?”

“就是那场宴会。”

“又是同样的事——”逸势焦急地说完话,这时门前又传来声音。

“空海先生在家吗?”是前不久才告辞的赤。

逸势起身打开门扉,赤正站在门外。

“怎么了?”空海问。

“有不好的消息。”赤嘟囔低语。

“不好的消息?”

“是的。”赤点头后,如此告诉空海:“昨晚有盗贼潜入青龙寺,以妖术盗走先前我们提过的那封信。”

夜晚——空海在梦中听到乐音传来。

箫。

笛。

月琴。

三种乐音在月光下奏鸣。

本来不能目睹的乐音,仿佛上了颜色般可以望见。

或者可以说,那色泽宛如花色般展现。

蓝色花瓣里,可以看见色彩复杂的黄色雌蕊和红色雄蕊。虽说是蓝、黄、红色,却绝非单纯的一种颜色,而是微妙地相互混合,颜色与颜色之间的手脚,均彼此缠绕相拥。

这是箫。

笛是透明的蓝色金属。像一把飞舞在半空的薄刃,在月光下优雅摇曳。

月琴则宛如在月光下簌簌飘落的大小红宝石。红宝石中,偶尔掺杂近乎碧玉绿的一抹蓝。

这些乐音彼此纠缠,在月光下渐次在空中升高。

乐音升天而去。

空海一面观赏这些乐音的色彩、形状,一面认知它们都是乐音。

更深切地说,在那些乐音或色彩上,空海甚至嗅到花的芳香。

滑溜溜的触感。

舌尖有花蜜般的味道。

空海的五蕴,正领受着乐音的刺激。

其实,到底乐音是主体,味道是主体,或者色彩、形状才是主体,梦见此等风景的空海也无从辨明了。

或许空海把色彩、形状当作是乐音或味道吧。

空海以色彩、形状的形式,聆听且凝视那乐音,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是乐音本体。

空海凝视乐音,也凝视着作为乐音本体的自己。

乐音在月光下冉冉升空。

空海本身也飘向天际。

鲜明的愉悦就在自己内心深处,而飞升天际也是一种愉悦的飞升。

内心深处的愉悦越发高涨,自己也就越接近天际;自己越飞升天际,内在的愉悦也就越发高涨。

终于来了——空海暗忖。

可是,却不说出口。

对方在今晚到底打算玩什么把戏,他正期待着。

空海以乐音化身飞升天际,不知不觉中已和云彩齐高。

云海中,有一巨兽蠕动,发出朦胧的蓝色磷光。

不久,它穿过云海,现出身影。是一条龙。

“唷,空海。”龙向幻变成乐音而飞升天际的空海打招呼。

“你要去哪里啊?”龙问。

“要到能到的地方——”空海又变回空海答道。

“听不懂。”

“我想不出其他答案。”

“再上去就不是人界了。不是人能到的地方。”

“如果我是乐音,就不是人。”

“那么,为何你要说人话。如果你说谎,我可会吃掉你。”

“我说人话,是因为你用人话攀谈。是你把我当作是人,所以我暂时以人相现身。要不然,我用乐音对你说话吧。”从空海嘴里纷纷滑落而出的是大小红宝石、月琴的乐音。

不,它已不是空海嘴里滑落的东西,而是琴音本身。

“空海啊,再上去就是须弥山顶忉利天了,是众神居住的世界。”空海没有答腔。

他变成乐音,缓缓飞向天际。

继续往上升,在暗天之中,空海被无数神祗包围着。

是居住在须弥山的三十三天诸神。

主司四方的四神,东方持国天、南方增长天、西方广目天、北方多闻天也在其中。

还有衣裳最为华丽、手持雷电武器金刚杵的神,骑乘巨象。

“我是须弥山顶忉利天的天善见城主人。”那神说道。

“您是帝释天吗?”空海毕恭毕敬行礼。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空海。”

“骑乘巨象,又是忉利天天善见城主人,除了帝释天,没有其他人了。”

“你往哪里去?”

“该往哪里去好呢?”

“再上去,遥远的八万上方有夜摩天,再上去,就只有十六万由旬上方的兜率天了。”这是《俱舍论》上所记载的内容,空海早在日本时便已拜读。

“所谓兜率天,可是弥勒菩萨居住的地方。”

“确实如此。”帝释天答道。

弥勒菩萨,便是那位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将化身为佛陀降临人间解救众生的菩萨。

“既然如此,我想到兜率天,与弥勒菩萨相见。”

“相见做什么?”

“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也解救不了今时众生。为了解救现在众生,我想当面请益弥勒菩萨,再将他的教诲传授今时众生。”

“你想以人身代替佛身,是吗?”

“不,我不是人。”

“你说什么?”

“如果我是美妙的乐音,惟有以乐音的方式奏鸣,或以琴弦的颤抖,将教义传授众生——”听到空海如此说法。

呵。

呵。

呵。

帝释天放声大笑道:“真是个有趣的家伙。”将那声音抛诸脑后,空海又一面鸣响一面继续升天。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真是个有趣的家伙——帝释天的声音往下窜去,直到最后连月光也消失了,所有一切光线都已消失。

虚空之中,惟有空海继续鸣响。

此时,有声音传来。

“是谁在这虚空中拨弄琴弦……”那声音说道。

“是我这美妙的弦音在颤抖。”空海答道。

“那弦音的颤抖,如何称呼?”

“这弦音的颤抖,名为空海。如果颤抖起了变化,我也会是空海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说,你也可以说是你的同乡橘逸势?”

“是的。”

“若你化成不同的颤抖,你也可以说是一头牛吗?”

“是,也可以是那样——”空海答道。

“那么,你有时也是牡丹花,也是飞舞在牡丹花旁的蝴蝶,或是运走蝴蝶尸骸的蝼蚁了吗?”

“是的。我认为自己会是那样的东西。”空海答道:“再说下去,就不光是我了。大凡世间存在的所有物都是琴弦的颤抖,依据那颤抖,任何琴弦的颤抖也可以是其他任何琴弦的颤抖。”

“你是说,这世间所有一切都是一个东西?”

“是。我正是这样说的——”空海明确地点点头。

呵。

呵。

呵。

愉快的笑声再度充满虚空之中。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空海——”闪烁金黄色光芒的存在,从虚空彼方徐徐飘落下来,安坐在空海面前。

“我是弥勒菩萨。”他开口说道。

安放在腿上的双手,正捧着一颗大瓜。

“是你呼唤我来的,空海——”弥勒菩萨说道。

空海点点头。

“你说好想再吃瓜,是吧?”

“是的。”

“这就是瓜。”弥勒菩萨将手上捧着的瓜,递给空海。空海接了下来。

“我说想再吃瓜,其实这是第一次拿到瓜。”空海如此说毕,弥勒菩萨哈哈大笑。

“那时候——”

“是狗头。”

“没错。我看到到处都贴着想和我见面的纸张。”

“天空放晴日,亟思再吃瓜。”弥勒菩萨说的是有关那纸张的事。

“找我有事?”

“是的。”空海恭敬地颔首:“此次,空海想敬邀大家同宴共享诗乐之乐,希望丹翁大师您务必赏光,才在那纸张上那样写着——”

“宴会啊?”

“是的。”

“何时?”

“三天后的晚上。”

“与会有哪些人?”

“首先,是敝人和橘逸势——”

“其他呢?”

“白乐天和几名乐师。”

“还有呢——”

“我不知道,但我想,可能会出现对丹翁大人来说非常熟悉且久违了的面孔吧。”

“空海,你打算玩什么花样?”对此质问,空海没有答腔。

“对了,我尚未告知地点——”空海望着弥勒菩萨说道:“地点是骊山华清宫。”弥勒菩萨突然缄默不语。

虚空中弥漫着长长的沉默。

“我明白了——”弥勒菩萨说道:“那我就去参加这宴会吧。”

“真是过意不去。”

“事情就这样吗?”弥勒菩萨问道。

“还有其他事。”

“什么事?”

“昨晚,青龙寺的某个东西被窃走了——”

“是吗?”

“那是丹翁大师所为吗?”空海问道。

“的确如你所说,是我做的。”化身弥勒菩萨的丹翁说。

“原来您也知道还有另一封信在青龙寺?”

“嗯。”

“为何知道此事?”

“韩愈那里听来的。”

“韩愈?”

“趁那家伙睡觉时,我施法问他。那家伙大概已不记得告诉过我那件事了。因为他已忘得一干二净。”

“原来如此。”

“处于我的法术之中,,还能与我对话者,非常少见。空海啊,你是特别的。”丹翁说道。

弥勒菩萨沉默过后,以试探的眼神望着空海。

“怎么样,空海啊。”

“什么?”

“想看吗?”

“——”

“你想看收藏在青龙寺的那封信吗?”

“是的。”空海一点头,弥勒菩萨便张开嘴巴。

从他的嘴里突然出现一轴文卷。弥勒菩萨以右手抓住卷轴,从嘴里抽出,放在左手之上。

“这是高力士临死前写给晁衡大人的信。”

“高力士大人——”弥勒菩萨将那文卷放到空海面前。

“空海啊,你将这文卷交给青龙寺的惠果。”

“可以吗?”

“报出我的名号,说是从丹翁手里取回的,这样迟早对你有帮助——”

“那我就照办了——”空海行礼致意。

“交到惠果手上之前,要不要看那封信由你自行斟酌。”

“是。”弥勒菩萨感慨地望着颔首的空海,喃喃自语:“只是,没想到会是华清官……”

“是……”空海再度点了点头。

“你实在太厉害了,竟能想到华清宫。不过仔细想想,确实也是如此。刘云樵家、那片棉田、作法的废宅、马嵬驿,这样一路下来,最后就是……”

“华清宫了……”

“没错。白龙那家伙,一直不停呼唤我出来。”

“”

“若能早点察觉,事情或许早就结束了。”语毕,弥勒菩萨又徐徐摇头:“不,那男人大概希望最后的场所还是在华清宫吧。如果任何地方都可以,当时在棉田重逢时,应该也可以了结了的。”

“当时也可以了结的,到底是什么事呢?”

“把我们五十年前所做的梦做一了结。”

“梦……”

“嗯。”弥勒菩萨点点头。

点头时的那双眼睛流下的泪水,垂落脸颊。

“我这样做妥当吗?”空海问道。

“什么意思?”

“丹翁大人——不,还包括玄宗太上皇、高力士、贵妃,以及黄鹤、白龙等,我正要跨步踏入你们的世界之中。”

“你早已踏进来了。”

“说的也是——”空海点点头。

弥勒菩萨短暂沉默后,再度一本正经地开口:“空海啊,你打算玩什么花样?”问题与先前一样。

“只是举办个宴会——”

“宴会?”

“举杯欢饮,吟诗作对,与乐音共舞,一宿醉卧而已……”

“——”

“地点选在骊山华清宫——原因是来自倭国的我,可以代替晁衡大人——”

“喔。”

“代替李白翁的,是当代第一诗人白乐天——”空海说道。

弥勒菩萨用眺望远方般的眼神,望着空海。

“空海啊。”

“是。”

“要快——”弥勒菩萨说道:“像云那样快!”

“——’’“时间会消逝。时间会消逝呀。转眼就是五十年。人的一生,犹如一夜梦境啊。”

“——"“你若有该做的事,就要快——”

“像云一般吗?”

“没错。像云穿过天空一般,快去做。”突然,宛如彩虹消逝般,弥勒菩萨的身影愈来愈显稀薄。

“丹翁大人……”

“空海啊,我会好好享受你所准备的花样——”说毕,弥勒菩萨已经消逝了。

空海醒来一看,脚边孤伶伶地放着一轴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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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中之明教。</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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