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连城 - xp1024.com
《沈连城》


第001章:嫡女

打了胜仗的士兵正排着队,眉飞色舞急不可耐地谈论着营帐里的尤物,原是来自临安落败官侯之家的嫡女千金,他们的统领却提着裤子阔步走了出来,就地啐了一口,“真他妈晦气!老子还没干呢人就死了!”

“真他妈晦气!老子还没干呢人就死了!”沈连城耳边萦绕着这句粗言秽语,渐渐地便只觉自己堕入到黑暗的深渊,整个人都在下沉,一直下沉,下沉……

不知过了多久,人中处刺痛得厉害。

身体不再下坠了,突然没了动静,好似漂浮着。周围还是黑暗的,但却乍现着光亮。恍惚之间,她又觉得自己还好端端地躺在床上……只是这床,嗯,比那冰凉的木板舒服多了。

“阿蛮?你醒了阿蛮?”是父亲在轻唤自己的闺名?

好不容易弹开眼皮,沈连城当真看到了他的父亲沈忠书。

“阿父!”眼泪霎满盈眶,她坐起身,一把抱住父亲,激动得心中直骂娘,半晌才呜咽道:“早知到了九泉之下真能相见,我就不会苦苦撑到这时候了……”

“阿蛮你说什么胡话?什么九泉之下?”沈忠书听了女儿的胡话甚是疼惜,旋即拍拍她的后背,安抚道:“没事了,何大夫说了,只要醒过来就算捡回一条命了。”

沈连城方才发觉不对,也方才注意到,屋子里还立着继母黄氏、和善堂的何大夫,还有自己的贴身奴子青菱与玉荷,再往门廊处看,更是有不少的丫鬟仆妇随时听候主子差遣。她们的年纪,分明是十几年前的样子,而她身处之地,正是自己生时的闺房。

她错愕万分,不自觉松开了搂着父亲的手,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声音在问:这是怎么回事?

她拉住父亲,不可置信地问:“死了还能住生时的房子?”

沈忠书光想着女儿捡回来一条命已是谢天谢地的高兴。听女儿这么问,他不由得发笑,拍拍她的臂弯,“我沈忠书的心头肉,岂是这么容易就被人害死的?活着!我的阿蛮可不还活得好好的!?”

忽而他又冷了脸,气恨道:“待我找出那恶毒之人,我定要剥其皮剔其骨,叫他不得好死!”

“待我找出那恶毒之人,我定要剥其皮剔其骨,叫他不得好死!”

十四岁那年,沈连城中了蛊毒,得救后醒来,父亲说的正是这句话。

“夫君说得极是。”继母黄氏上前,亦是咬牙切齿的决心,“待抓到那歹毒之人,定不要他好死!老天保佑,幸得阿蛮福大命大捡回一条命,若她真的没了,我这做母亲的可还怎么活下去……”说罢眼圈一红,眼里便泛起了一层水雾。

她的假意慈爱,不也跟那年那天一模一样么?天知道给沈连城施以蛊毒的,正是她这个继母?

正是这个继母的作为,毁了她一生。

沈连城望着黄氏的神情,满是恨意。

黄氏触及她这样的目光,心里一下咯噔:这丫头知道了什么不成?转念又觉得不可能。她忙向沈忠书靠了靠,做出忧心忡忡的样子低声言语了几句,随后将何大夫招至跟前,嘱咐他再给沈连城好好瞧瞧。

沈连城不知道父亲和继母,以及何大夫说了些什么,她的思绪乱极了,内心甚至是惊恐的,脑子里满是一个念头:死而复生?回到从前!

这样的邪事倒听说书的讲过,但竟是真的?竟还发生在她身上了……可为何偏偏是回到这个时间节点?她一生的噩梦,正是从继母的蛊毒开始的。

如果没有继母下的蛊毒,作为晋阳公沈忠书原配正妻唯一的嫡女,她的身份何其尊贵!尽管她的父亲生性自由,未在朝中谋得官职,只得了个晋阳公的虚爵,落府临安城,但她的祖父沈括,是辅佐过大周三代帝王的忠君老臣,战时骁勇有谋,不战时辅弼天子,文治国家,官拜正九命太傅,权倾一时。她的伯父和叔父们,更是个个封侯拜将。她外祖王家,亦是京都的高门大户,根基深厚,她的姨母,还是宫里将天子养大成人的太妃殿下。

而她,自幼常伴祖父身边,十年中有七年在祖父家,阅卷无数,耳濡目染了祖父的正义和谋略,素常被夸赞称“有男儿气概”。她甚至熟读兵书,常与祖父讨论边关战事和兵法,时有惊人之语,令祖父茅塞顿开。因姨母的关系,她还常到宫中走动,结识了皇帝和几位公主。从京都到临安,认得她的人都会尊她一声“女公子”。

名门嫡女,皇亲国戚,身边尽是宠她爱她护她之人,她本可轻而易举就能嫁得一户好人家,当一家主母,儿孙满堂,受人敬重。可正因了继母的蛊毒,死没死成,却患上了淫丨欲之症,一天也离不得男人。

这一病就是两年!两年后病愈又如何?糟粕之身,什么希望都没了。嫁人?喜欢的,她不配,不喜欢的,她不愿。为此,再是爱她宠她的亲人,也只能将她小心翼翼地藏着,小心翼翼地庇护。

斗转星移,二十六岁那年冬,三叔开罪荣亲王,为其党羽所害,落了个叛国之罪,株连九族,世间便不再有人庇护得了她……

往事历历在目,满腔的悲痛、愤恨,都化作眼泪和颤栗,呈现在人前。

“阿蛮,你这是怎么了?”沈忠书见状双手抓住她的臂弯,一边责问和善堂的何大夫:“你不是说我家阿蛮没事了?”

沈连城心跳得厉害,她想把心中的惊恐告诉父亲,但嘴张了张神智陡然清醒:现在多说一句,都会被当成是疯的吧?

她终于平复了心绪,“阿父,我没事。我只是……以为我死了。”

“你没死,你怎么会死呢?”沈忠书心疼不已,好生地宽慰了她一番。

沈连城连连点头,一边擦净眼泪,一边躺回到床上,“阿父,我乏得很,想歇着。”想了想又道:“我还有些饿,想吃些好的。”

原本她说乏了,沈忠书还有些不放心,但听她说想吃东西了,他又放心了。让何大夫仔细再诊了脉,确定无有大碍,再叮嘱几句房里的奴子们,他便带着黄氏等人出去了。

“女公子,您真没事了?”青菱同玉荷一起放下帷帐,一边担忧地问沈连城。

“没事。”沈连城侧身躺着,隔着帷帐神情有些呆滞地看青菱和玉荷。

她这两个近身的奴子,最是衷心,也最是心疼主子的。她们都是沈家的家生子,受过教养,长得也水灵,主子又是晋阳公府的嫡长女,将来若不跟着主子陪嫁,也能做一房世家子的妾室,若不挑剔门第,下嫁给寒门子弟为妻也是绰绰有余的。

可就在那一天,被污通敌叛国,父辈及有官阶的兄弟皆被处斩,其余男丁充军,女眷尽数被卖为奴为妓。沈连城更是被卖为营妓,她的这两个奴子,被卖到何处去落了个什么下场也无从得知……

那一切,不是梦境!她重活了!她相信自己是重活了。老天爷给她重活的机会,定是要她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改变沈氏一族的命运吧。

第002章:行动

隔着帷帐看主子静躺于床塌不言不语神情怪异的样子,青菱和玉荷相顾看一眼面色变得更加凝重起来。

玉荷年纪比沈连城小半岁,还多有几分孩子气,平日里又受沈连城活脱的性子影响,在沈连城跟前说话也便直率。

见沈连城这副样子,她便忍不住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问:“女公子,可要奴即刻去把几位小娘子请来,任凭女公子盘问一番?看看可是她们几个做的手脚,害得女公子您这次险些丢了性命!依奴看,六娘子是嫌疑最大的,再就是三娘子和五娘子,还有八娘子……”

“不是她们。”

“女公子知道是谁?”玉荷吃惊,更是屈了身将帷帐掀开一条缝看沈连城。

沈连城面无颜色,见玉荷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不禁伸手,久违而宠溺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玉荷吃疼,“嗷””一声放下帷幔,直起了身。

是真真切切的存在,再没有惊恐和不安了,唯有庆幸。沈连城笑了一下,吩咐道:““你们先下去,我要想想。”

她要好好地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是,女公子好生歇会儿。”青菱忙有些嗔怒地拉了冒失的玉荷往外屋走了去。

玉荷揉着脑门,顾步回头心有不甘。

瞅她可爱而真切的模样,沈连城嘴角弯弯,如鼓的心跳,也渐渐平复了。

玉荷与青菱为自己被人害了醒来还这般平静感到奇怪是正常的。依她的脾性……上一世被下蛊毒从阎王殿转了一圈醒来,她气不过自己竟遭了暗算,下床就带人把府上翻了个底朝天,只不过并未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罢了。

继母黄氏做得那样隐秘,哪里会给她留下什么线索?若不是到了沈家被抄家那日,黄氏整个人崩溃再无求生的意志,因为一丝歉疚哭着向沈连城道出了真相,沈连城再活一世也恐怕不知道真正害自己的人是她啊!毕竟在她看来,继母从头到尾,真的待她极好。

原来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

这笔账,她是要算的。只不过当务之急,当是找出那造蛊之人,真正而彻底地解了体内蛊毒。

这一世,她可不想像上一世那样活在世人的笑话里。

“你身上的蛊毒,是我让陈嬷嬷从苗疆人那里找来,放在蔡姬为你做的香叶豆腐里的。陈嬷嬷说,蛊毒侵身,昏死七日悄然而逝,半点痛苦也不会有……没想到和善堂的何大夫对巫蛊之术恰有研习,倒救了你一命……不,命是救了,却也害了你。他的救治之方,让毒蛊转成了欲蛊,从此你就……阿母也很后悔,可一切都晚了……”

细细回想上一世继母黄氏最后道出真相时的那些话,沈连城心里已拿定主意。

离毒蛊转为欲蛊,大发淫丨欲之症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但愿在此之前,还有转圜的机会。

她打起精神起身下床,四下环顾了一番,手指摸着房里熟悉的物什,心中不免又涌出激动来。

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竟是前所未有的喜欢和珍惜——上一世,还处于这个年纪的她尚且遗憾自己不是男儿身,一度对自己精致美丽的容貌是有几分嫌弃之心的。

她唤一声青菱和玉荷,心情不错道:“帮我梳妆。”

“女公子您怎么起来了?”青菱玉荷上前,有些担忧,但比起看她那样躺在床上,她起来了,她们又觉得放心了些。

玉荷更是鬼灵精发问:“女公子可是想好了,要去逮那害您之人?”说话间竟有些兴奋。

青菱知主子心情不错,便不管玉荷的聒噪,只安静地为沈连城梳妆。她倒也想听听,主子接下来到底作何打算。

“我要出门,玉荷你去拿套胡服来。”

玉荷应声便跑开了。

听沈连城如是吩咐,本要给她梳女儿发髻的青菱立马做了更改,要给她束冠扎马尾,一边关心道:“女公子刚好些就去外头,可要当心些。既是有人对女公子下毒手没能得逞,恐怕还会有下步动作,女公子可大意不得。”

“此次出去,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的。”沈连城从铜镜中看了一眼青菱,“此事关系重大,待会就你一人随同。”

听言“关系重大”,青菱手上的动作滞了滞,不消多想也便明白,此事不宜张扬。玉荷正好拿了衣裳来,她更是没有多问。

沈连城又吩咐玉荷:“衣服放着,你再去一趟落霞苑,请我阿母带陈嬷嬷即刻到城东的彩云巷巷口,让她们在那儿等我,我随后就到。”

“女公子去城东彩云巷做什么?”玉荷听了吩咐并不即刻去办,而是不解问询。

“彩云巷是苗疆人聚集生活之地。”青菱随口说了一句,算是提醒玉荷,也省得她纠缠沈连城。

经了青菱一提醒,玉荷立马认定沈连城是要去找苗疆人算账。她想了想觉得不妥,忙道:“女公子,蛊毒跟苗疆人脱不了干系不难想到,但关键还是谁把苗疆人的蛊毒用在了女公子身上啊。女公子平素接触的吃食用度,可都是内宅安排好的,女公子出行,也未曾接触过什么可疑之人。依奴看,害您之人,定在内宅……”

玉荷年纪虽却是个自恃聪敏的。一口气说了一大堆,不见沈连城认同,她倒有些急了,“女公子,您倒是想想,奴说的到底在不在理嘛?”

“在理在理,当然在理。”沈连城笑着应了她。

玉荷心里还是觉得郁闷,“那既然在理,女公子何必舍近求远,以身犯险呢?奴可听说了,苗疆人个个心怀鬼胎,那害人的手法……”她啧了啧舌,不无恫吓接着道,“被害的人都不知何时中招的!”

“没那么吓人。”沈连城笑了笑,“你快去落霞苑传话吧!”

“可是……”

“玉荷,女公子宽和你就不知深浅了!”青菱瞥了玉荷一眼,低声喝斥了一句,“让你去请夫人,哪来这许多闲话?”

沈连城抿嘴而笑,没有吱声,算是莫允了青菱的训诫之言。

玉荷见状吐了吐舌,方才出门去办事。而她最后说的那些话,则是被青菱听到了心坎里。

青菱不停手上为沈连城打扮的动作,劝问道:“女公子,彩云巷非去不可吗?”

沈连城点头,“非去不可。”

上一世,家府十几名护卫就是在今日盘查到彩云巷苗疆人那里去的,结果不知怎地都被蛊毒所害,纵蛊之人逃之夭夭了。人们都说苗疆人惹不得,惹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

她决意去彩云巷,一是不想那苗疆人跑了,二也不想家府十几条人命白白丧生,三来……呵呵,她无凭无据的,不能在父亲面前把黄氏给收拾了,却是有法子,让她吃些苦头。

第003章:不瞒

不消多时,沈连城在青菱的打扮之下,展现出了一个清爽利落、精神倍致的面貌。

开襟胡服,马靴、束冠,不遮掩自己是女儿身,却又扮出男儿的风姿与英气。这是沈连城外出时惯有的装扮。

这个民族融合的时代,大户人家的女子这么装扮并不会惹人非议,只不过,穿衣打扮也挑人的,并非所有的女儿家这般装扮都能像沈连城一样得体而不凡。

沈连城毕竟是美男子沈忠书的女儿啊。沈忠书的美名,临安城人尽皆知。他的儿女,自然没有哪一个在长相上落后的。沈连城更是得他“真传”,貌美倾城,便是一身胡服装扮走在外头,也会有不少人顾步回头,瞻仰其色!

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忆起那些被人欣羡的时光,沈连城更是在心里暗暗催促自己:找到彻底化解蛊毒的方子,做一辈子让人仰慕的人。

而就在她带着青菱正欲出门的时候,下房做好菜肴送来了。

结束上一世的生命之前,沈连城从临安一直到塞外,三个多月的路途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到死嘴里也没沾上一点油沫子。这下精致美味当前,她肚子不饿,嘴上也馋了。于是,她决意小吃几口再出门。

尝着美味,想着上一世的苦,好几次差点掉下泪来。

最后那三个多月前往军营充当营妓的路途,她是对自己心爱的那个男人抱有一线希望才勉强苟活的。

他说会想办法带她离开,可直到她被带到了军营,他也没能赶来。她知道,定是他的家人将他拦下了,所以她不怪他,只从容地选择在供奉士兵之前割断自己的咽喉,结束一切,一了百了。

现下想来,早知那三个多月的等待是没有结果的,她一定选择在沈家被抄家的那一天就死去。

“女公子,您怎么了?”青菱看到主子眼里的晶莹,再是性子沉稳,也免不了惊呼出声,引得在旁伺候的奴子们纷纷侧目。在她的印象中,沈连城从未有过这样悲苦之态。

“辣……太辣了!不吃了。”沈连城放下碗筷,而后起身,“我们走吧。”

可是,沈连城打小是辣不怕的。青菱张了张嘴跟上,意欲出了牡丹阁再问询。刚走出牡丹阁,却是迎面看到了二娘子沈如秀。

十三岁不到的沈如秀,因着身材高挑、胸有波涛,小脸清瘦,又有浑身的淑女气质,看起来倒像是沈连城的姐姐。不过,平日里端庄淑仪的她,这会儿却是雨打过的梨花,大风扫过的浮萍。

她的母亲正是蔡姬。沈连城两天前中蛊毒昏死过去之前吃过的食物,香叶豆腐,是蔡姬差人送来的。

原本蔡姬一室与沈连城并没什么情分,恰不逢时地送她一碗香叶豆腐,沈连城吃的时候就知道对方是有所求的。

蔡姬,可不是一个无事献殷勤的人。

上一世,沈连城还没来得及知道蔡姬的意图,蔡姬就被“自主招供”是在香叶豆腐里放蛊毒的人了。她的女儿沈如秀原本还拼命地替母亲喊冤,听到母亲招供的消息立时就晕过去了,后来背着生母弑嫡的声名,整日郁郁寡欢,索性病倒了,药也不肯吃,结果连十三岁生辰都没挨过去……

再见沈如秀,沈连城几乎有些愧疚。若不是上一世查不出个所以然便大意地相信了蔡姬的供词,她的二妹妹也不会是那样的下场。

“姊姊,你身中蛊毒定不是我阿娘做的!虽然我也不知她为何好端端地做了香叶豆腐要给你送一碗,但我阿娘……我阿娘怎会给姊姊下蛊毒呢?我阿娘连蛊毒是什么都不知道……”

沈如秀眼睑浮肿,鼻头通红,形容憔悴,一张脸刀削过般的瘦。

“我知道。”沈连城言简意赅,说出口却有些后悔。她该声色温和些,带点温柔和笑意的。可惜,平日里与这些庶弟庶妹们走得实在不近,这下也做不出来热情。

而听了她这句话,沈如秀霎时止住了抽泣,睁大眼睛无比兴奋地抓起了她的手,“姊姊你相信不是我阿娘做的?”

她的手上,混着自己的鼻涕和眼泪。这一抓,让沈连城双手一紧,微蹙了眉头。“嗯,我知道不是她……”目光落在对方手上,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暗道,亲近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沈如秀终于发觉自己有多失礼了,忙掏出手绢给沈连城擦拭,并一个劲儿道歉。

沈连城接过她的手绢,还是觉得自己擦会比较仔细,一边道:“你回去吧,晚点儿我会让阿母放了蔡姨姨的。”

蔡姬被关在落霞苑的柴房,怕是吃了不少苦头。

见沈如秀破涕为笑后离开,沈连城的嘴角也荡起了一个弧度。不过,钳着手里混有鼻涕和眼泪的帕子,她又忍不住摇了摇头,“噫”了一声嫌恶地将帕子丢给了青菱。

青菱接着,也是一脸吃了翔的表情。但帕子是二娘子的,她也不好随手扔了,洗干净还得还人家的,不得不忍了忍揣进衣兜里。

经这么一闹,青菱也便没再说沈连城先前吃饭掉眼泪的事了。她只抛出心中疑惑问:“女公子,害您之人究竟是谁啊?您去彩云巷又是做什么?奴知道,您去彩云巷定不是为了拿人的……”

“你怎知我去彩云巷不是为了拿人?”沈连城阔步走着,并不停留。

青菱紧紧跟随,道:“若是拿人,女公子不会只请了夫人带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同去,而是会将事情的原委告诉尊公的。”

“那是为何呢?”沈连城忽然停步,转头看青菱,“我偏偏只让我阿母带了陈嬷嬷一同去彩云巷?”

青菱被这突如其来的本是自己心里早有的疑问给问得愣怔了。她脑中飞快地想着,终于压低声音,有些怀疑地反问沈连城:“难道,给女公子施以蛊毒的,真是六娘子授意?”

晋阳公府六娘子沈碧君是黄氏的亲生女儿,小沈连城两岁,却是府里众位小娘子当中,最为嫉恨沈连城的。她才六岁的时候就跟身边的奴子说过一句狠话,待她长大了,一定要把沈连城弄死!

沈碧君恨透了沈连城,只因她的生母黄氏对沈连城太好了,比对她和她的同胞弟弟还好。

沈连城遭了暗算,多少人都怀疑是沈碧君的辣手狠心。

上一世的沈连城本也是这么想的。

“不是她。”这一世,她心里再是清明不过。

“那……”青菱只觉自己的心砰砰直跳,终是忍不住问:“是谁呢?”

“阿母。”沈连城道出这两个字,却是异常的平静。

“夫人?”青菱心中轰然,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夫人平素里对女公子呵护备至,岂会……”

“待会你就知道了。”沈连城打断她的话,重新迈开了步子。

青菱紧紧地跟着,脑中思绪万千。

她不相信黄氏会对沈连城下这样的毒手,但她又那样坚定地相信,沈连城这么说定也不是无中生有。

黄氏不乏对沈连城好的理由,却也,不乏害死她的理由!

沈连城的母亲王氏是在生她时难产死的。过了一年祭,沈忠书方才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续了弦娶了黄氏。

黄氏虽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嫡女,但与皇室外戚王氏作比,自然是比不得的。入了沈家的门,她克己守礼,可说是不曾犯过一丝的差错,待王氏的遗孤也是关怀备至,甚至在外人看来都比待自己的一双儿女要好。

明明可以隐忍一辈子,可偏偏过了十三年,黄氏怀了第三个孩子,七个月的时候却胎死腹中险些令她也失了性命。这不过是前几个月才发生的事儿。当时府里的人都在担心,看着还未出生就已死去、生出来已没有气息的孩子,黄氏会想不开活不下去。

听了这个消息,住在京都的老祖宗也八百里加急派人送来了慰问信,可黄氏的夫君晋阳公带着沈连城在郊野狩猎,却没立即赶回府,只因沈连城骑马摔了跤,崴了脚,回程慢了。

这件事,黄氏难道不会嫉恨于心?

如是想着,青菱忙叫住沈连城,“女公子,若真是夫人所为,您怎还敢私下与之接触?您就不怕她再行凶狠?”

“谅她也不敢。”沈连城哼笑一声,“更何况,我并非一人前往……青菱,”忽而一声意味深长地轻唤,她回头认真看青菱道:“无论待会我跟黄氏说了什么,你都要记得,没有我的准允,不可传到任何其他人耳里,玉荷也不行。”

青菱连连点头。

“玉荷是个没心没肺的,青菱你不一样,性子稳重,做事仔细。以后许多事,还要你多担当。”

沈连城言辞诚恳,于青菱看来,像是突然间长大了。若说玉荷作为奴子是个没心没肺的整天聒噪得什么话都敢说,沈连城作为主子,又何尝不是个没心没肺的,什么出格的事儿都能做?

青菱年长些,一直以来都是多担当的那一个。

不过,这会子沈连城突然煞有介事地讲这番话,青菱倒有些手足无措。半晌她才回话道:“只要是为女公子好的,奴便是死,也是应该的。”

“哪里要死这么严重?”沈连城轻笑出声,心中一片暖意。

她知道,青菱跟着自己,像大姊姊一样,为自己****不少心。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更愿意信赖她,什么事也不瞒她。

第004章:谈话

临安城东,彩云巷巷口。

沈连城远远地看到了黄氏。二十八岁的年纪,风韵正好,她那白净年轻的脸上,满是和善。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向她讨要吃的,她毫不犹豫便让陈嬷嬷分了他们几个铜子。

多么讽刺!人,总是容易对弱者施以怜悯与同情,对风光无限的人,则心生妒意,甚至歹毒之心。

黄氏亦看到沈连城了,与陈嬷嬷交换了一个眼色便是一脸不解地迎上前去,嗔怪道:“阿蛮你这身子刚好些怎就出来瞎跑了?把阿母唤到此处究竟因了何事啊?”

“因了何事?”沈连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目光扫过一眼陈嬷嬷,“因了何事阿母和陈嬷嬷不最是清楚?”

“阿蛮何出此言?!”黄氏心头一惊,拉着沈连城的手也不自觉松开了。

“带我去见那个苗疆人。”沈连城望着黄氏,目光灼灼。对方会露出怎样的惊惧之色她似乎并无兴趣。

白净温和的脸顿时失了血色,身后的陈嬷嬷也惊愕地张了张嘴。

“不带我见那个苗疆人?”沈连城并不理会她们的困惑,径直从颈上摘下生母王氏留给自己的羊脂玉环,交到青菱手中,郑重吩咐:“回府,若我有个三长两短,就把这个拿给我阿父,把你和那奴子知道的都告诉他。”

青菱这奴子知道些什么?沈连城口里“那奴子”又是哪个奴子?黄氏和陈嬷嬷齐齐联想。

青菱心中莫名,但她知道沈连城话语之中另有深意,接了玉环便折返了方向。

“站住!”果然,黄氏叫住了青菱,旋即吓唬沈连城道:“告诉你阿父,你今天可就真的回不去了!”

青菱方才确认无疑,给沈连城施以蛊毒的当真是黄氏!

而黄氏说罢狠话,双手就开始颤栗了,鱼死网破,并非她想要的结果。

“夫人……”陈嬷嬷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冲动,而后上前一步,两眼冒着精光对沈连城道:“大娘子可不好胡乱污蔑了谁,这种事可是要讲证据的。”

“蔡姨姨给我做的香叶豆腐被你这奴子做过手脚,这事儿你当真以为无人知晓吗?事到如今,你们是不是还在计划如何让蔡姨姨做那替罪羊?”

上一世,所有的罪证都指向了父亲的妾室,二妹妹沈如秀的母亲蔡姬。平素里巧言令色实际上没什么头脑的蔡姬,从一开始的抵死不认到最后的畏罪自杀,想必都是陈嬷嬷促成。

陈嬷嬷到底是黄氏随嫁过来的奴子,再是心思狠毒却有颗护主的心。知道沈连城掌握了什么人证,便觉再多狡辩之辞已是无益,于是挺身上前,揽下所有的罪行。“是奴做的,跟夫人无关,大娘子要追究,就追究奴一人吧!”

“就凭你一个奴子,也胆敢设计害我?”沈连城冷不丁瞧一眼在陈嬷嬷身后早已面如死灰的黄氏。

“是奴做的!就是奴做的!”陈嬷嬷却是咬牙,坚定道,“奴早看大娘子不痛快了。大娘子虽常年在京都太傅府生活,但便是远在百里之外,尊公心中牵挂的,也尽是大娘子!”

“因了大娘子,夫人这十三年来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别的也便忍了,可头前怀了七个月的孩子被告知胎死腹中,引产出来还是个好看的小郎君……夫人心底的痛尊公知道多少?夫人要拿剪子自杀,若不是奴及时拦下恐怕也跟着小郎君一并去了……”

陈嬷嬷说至伤心处,也替黄氏老泪纵横,忿忿,“那个时候尊公在哪儿?与才从京都回来的大娘子在郊野狩猎!得了消息没有即刻赶回家府,直拖延至第二天……就因为大娘子摔了跤崴了脚?实在令人寒心!大娘子的崴脚之痛,难道大过夫人的失子之痛吗?大娘子是尊公的孩儿,别的孩儿就不是尊公的孩儿了?”

果然是这件事刺激到黄氏了。

“即便如此,岂能把怨愤都发泄在我家女公子头上?”青菱只怕陈嬷嬷一番话说得人家以为她们害人有道理,忙出言反驳,“要怪,也只能怪……只能怪尊公粗心大意。”

粗心大意?简直薄情寡义!可是,陈嬷嬷不能这么想,黄氏更不能这么想。沈忠书是谁?是黄氏的夫君,她的天,她的地。因此,这笔账自然落在沈连城头上,心中的怨恨若要宣泄,也自然只能宣泄在沈连城身上。

“阿父对阿母薄情,阿母就对我施以蛊毒?这是何道理?”沈连城望着黄氏,不免讥诮。她们不敢说她父亲薄情寡义,她却敢说。

的确,生母王氏,才是父亲从始至终爱到骨髓的那个人。他的风流倜傥、处处留情,不过是失去至爱后找点乐子罢了。她人若对他寄以深情,他必还之以冷漠无情。

想及此,沈连城也没先前凌厉了,反倒多出了几分语重心长。“于阿母而言,是阿父不对。但阿父待阿母,比待那些个妾室和外室,还是大不一样的。阿母大可不必自寻烦恼,偏执地把我看作眼中钉肉中刺!”

黄氏早已泪如雨下,由先前陈嬷嬷道出委屈时的激动与悲痛,逐渐平静下来了,全然一副自暴自弃的打算。

沈连城忽而吐了口气,漫不经心道出一句“罢了。”

罢了?黄氏霎时止住了泪。

“阿母若是折了,阿父还会再给我娶一个继母。”沈连城一本正经,“若是娶了一个心思更加歹毒的,我还怕对付不来。与其如此,我还是跟阿母继续这母子情深吧!阿母,您意下如何?”

她在黄氏脸上的目光,由冷淡转为狡黠。这不仅让黄氏和陈嬷嬷震惊,也让青菱感到十分的惊讶。

“你……”黄氏不相信地向她靠了靠,紧紧地盯着她,警惕问:“你要耍什么花招?”

知道真相却不揭发,根本不是沈连城一贯的处事作风!她怎么会就此“罢了”?

“有了这个把柄在手,阿母日后可要把我哄高兴了。”沈连城笑着,算是跟黄氏做了个交易。

上一世得知真相后,她还未来得及痛恨黄氏,黄氏便已香消玉损,重活醒来再见黄氏的惺惺作态,她恨不得马上将她生吞活剥了,可此时此刻拆穿了相对,她反而觉得,撕了她,未必比留着她爽快,也未必比留着她有好处。

作为晋阳公府的当家主母,黄氏主持中聩自有一套本事,任是晋阳公凭着一副好皮囊风流成性拈花惹草四处留情,她都能处理妥善。子女的教养与婚嫁,她也基本能做到以家门的脸面为重。

且留着她,一边让她继续为晋阳公府劳心劳力,一边因为忌惮自己把她害自己的事说出去而活得战战兢兢。这,难道不是最好的报复?

第005章:绑了

一波平去,黄氏和陈嬷嬷答应带沈连城去见那个苗疆人。可她们不明白,沈连城都不追究她二人的罪行了,还要找那苗疆人作甚?

“卖奴蛊毒的那个苗疆人,住在彩云巷最里头。那面阴暗潮湿,肮脏混乱,实在不是夫人和大娘子该去的地方……”陈嬷嬷虚与委蛇,说话拐弯抹角。

黄氏终于接了她的话问沈连城:“阿蛮因何偏要见那苗疆人不可?”

“恐怕我体内的蛊毒未有除尽,特来请那苗疆人给我一个正确的药方子。”沈连城不避讳,直言说出自己的意图。

“怎么会?何大夫的医术可是宫里的太医都称好的,他说你没事了,就该是没事了,阿蛮何须担忧?”黄氏宽慰沈连城的话,听着好似授意陈嬷嬷施蛊之人当真不是她似的。

沈连城没有理会,只深沉地瞧了陈嬷嬷一眼。

陈嬷嬷一吓,低了头忙在前头引路。

终于来到那个苗疆人家里了。

诺大的屋子,却是堆放着不少的杂物和瓶瓶罐罐,简直让人没有落脚之地。而屋子的主人,盘坐在角落里,背向着门口,戴着斗笠,知道有人来了,也不回头看一眼,只用那历经苍茫的声音问:“要何用途?”

陈嬷嬷遂低声解释:“他是个造蛊的疯人,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没人见过他的正脸。上次奴来,他也是这样问话的。奴听人说,来买蛊的人道出用途,他便会报出蛊的名字和价钱。买的人留下银两,按名字到那边屋里取了对应的蛊即可。”

陈嬷嬷指了指隔壁房间。那里摆满了架子,而架子上陈列有序放着大大小小的瓷瓶,每一个瓷瓶下方,都写了蛊的名字。

“那你给我下的,是什么蛊?”沈连城问陈嬷嬷。

“是……是七日毙。”陈嬷嬷低声下气,脸色很有些难堪。

“若不是来做买卖的,就请回吧。”有人在家门口废话,苗疆人有些不耐烦。

“七日毙的解药,有吗?”沈连城抬高了嗓音问苗疆人。

突地,一根天蚕丝缠上了她的手腕,另一头牵引着的,正是苗疆人——悬丝切脉!

默了片刻,苗疆人收回天蚕丝,沉吟道:“你身上并无蛊毒流窜,请回吧!”

黄氏和陈嬷嬷听了苗疆人的话皆松了口气,青菱则抑制不住露出了几分欣喜,“女公子这下可安心了。”

可沈连城并不安心,反倒疑心更甚。毒蛊转为欲蛊,是和善堂的何大夫说的,也是好几位天下名医说的。一人之言不足为信,多人言之,便教人不得不信。

“会否藏匿了起来,隔一段时间还会发作?”沈连城试探着问了苗疆人,想了想索性道:“我还是买一瓶能解七日毙的药吧……”

只听“啪”的一声,苗疆人随手扔了个瓷瓶在沈连城跟前砸了个粉碎,怒道:“我说你体内没有蛊毒便是没有!想我半生与蛊为伴,还会看错不成?你再要叨扰,休怪我在你身上施蛊,叫你生不如死!”

沈连城闻言骇然,这苗疆人的脾气,果然古怪。

青菱护到前头,也很有些不安。黄氏则被陈嬷嬷拉着后退了几步,一副随时准备跑路的架势。

正当此时,晋阳公府的护卫长洪祁带了一个十几人的卫队来了。

终于是来了。

“你们来此作甚?”黄氏见洪祁带人来,很有些惊慌,只怕他们是来抓自己的。

在彩云巷见到当家主母黄氏和大娘子沈连城,洪祁等人很是吃惊。面对黄氏问话,洪祁便如实相告:“夫人,我等奉尊公之命查查大娘子身中蛊毒一事,想必此事与苗疆人脱不了干系。听闻屋内之人乃彩云巷最擅施蛊之人,便想拿了回府问话。”

黄氏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必了。”沈连城却是上前,“我可听说了,苗疆人做买卖向来是讲江湖规矩的,你们抓了他也问不出个结果来。依我看……”睨了陈嬷嬷一眼,勾起了唇角,“绑了陈嬷嬷,就什么事儿都清楚了。”

陈嬷嬷闻言大惊!本以为沈连城不再追究了,却在这个时候轻易地就将人抛了出去……

“阿蛮,你……”黄氏蹙眉看沈连城,却是忽而想明白了——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沈连城岂会轻易地放过她。

“还愣着做什么?”见洪祁等人不明所以,沈连城便催促了一声。

既然大娘子发话,当家主母又无异议,洪祁虽有困惑,却也一声令下,当真让人将陈嬷嬷拿下了。

“阿母,”沈连城走近黄氏,微微踮脚在她耳边耳语,“陈嬷嬷心思太过狠毒了,留她在您身边,总有一日要把您带坏的。再者,想要掩盖您犯下的糊涂事儿,总得有人站出来。否则,阿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黄氏的眼泪在眼里打了个转,终于强忍了去。她不舍地看了一眼陈嬷嬷,终于点了点头,任凭洪祁等人将陈嬷嬷带走,而后劝告沈连城:“咱们也回去吧!这苗疆人还是别惹了。”

“是啊女公子,咱们回去吧!”青菱也上前,一边警惕屋里苗疆人的举动,一边劝道:“只怕他被惹急了,当真会给咱施以蛊毒。”

沈连城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继续冒险,终于听劝,离开了。

苗疆人的住所很快安静下来。

一位相貌绝美的年轻男子由内室走出,不急不徐来到门口,望一眼沈连城一行的背影,将门关了起来。

他着一袭白色布衣,浑身上下除了手中一把玉笛,再没几个值钱的。他漆黑如墨的长发,没有玉冠装饰,只用白色布带随意地束着。便是如此,他出尘的模样和颀长的身形,还是让他出落得像个仙人。

“适才那位小娘子要七日毙的解药,你因何不给?”

“主公不认得她?”苗疆人侧目,很有些意外,而后道:“她就是沈括最疼爱的那个孙女,沈连城,主公要我害的人。”

听得“沈连城”三个字,白衣男子双眸之间顿时闪过一抹惊异之色。

她就是沈连城!十四岁的沈连城,原是那副机灵娇俏的样子。

第006章:偷听

“我想不明白,主公为何要在这黄毛丫头身上费尽周章?主公甚至没见过她。”苗疆人终于道出心中早有的困惑。

“没见过?”白衣男子兀地笑了。

他怎会没见过沈连城!只不过,他见过的沈连城是为别人的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成熟美丽、聪明大方……她救过他的命。为了她,他可以放下对她祖父沈括的仇恨,可她一边答应愿意跟了他,一边却拿匕首刺进了他的脖颈……

重生前的事,仿若发生在昨日。回过神时,苗疆人已放下手中活儿摘了斗笠走至他跟前。

“我时日不多了。”苗疆人话语变得沉重,“希望最后帮主公做的这件事,不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

看着苗疆人花白的胡子和脸颊上那道醒目的刀疤,白衣男子微蹙了眉头,告诉他:“要一个人死很容易,而我,不会让沈括那么容易就死了。他让我国破家亡,我当还他一个家破人亡才是。”

听言,苗疆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那主公接下来有何打算?从沈括这个孙女下手吗?”

却说走出彩云巷的沈连城越想越觉得作为买卖人的苗疆人可疑。

第一,上一世苗疆人明明有很多巫蛊之法可以阻拦洪祁等人的纠缠,却偏偏头次被纠缠就采用了杀人的手段,而后抛家逃亡。这分明不是一个买卖人该有的手段。

第二,这一世管他要七日毙的解药,他竟不肯卖给她,当真是因为她怀疑了他的判断能力而恼羞成怒吗?

如是想着,她决意折返彩云巷。

为了以防万一,她胡乱编了个说辞,并不让青菱和黄氏等人知道她是要回头找那苗疆人。

“他让我国破家亡,我当还他一个家破人亡才是。”

来到苗疆人屋前,她见大门紧闭,乍听得屋内一个男子说出这般狠厉的话语,不由得收起正欲扣门求见的手,贴近墙根蹲下了身子。

“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从沈括这个孙女下手吗?”是苗疆人的声音。

听得“沈括”二字,沈连城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的祖父。“沈括这个孙女”,会否就是自己?

她胆战心惊,渴望听到下文,可屋里的男子并未回答苗疆人的话。

“也罢!”苗疆人叹了口气,“我就不多问了,想必主公心中自有打算。”

“你何时动身回苗疆?”白衣男子果然转了话头。

“就明日吧!落叶总是要归根的,但愿我这身子能够熬到那时候。”

屋内陷入沉寂。沈连城恐怕男子会从屋里出来,便往墙角挪了挪身子,却不料踩到一块瓦片,发出了声响。心下咯噔之时,苗疆人已打开屋门将她逮了个正着。

而看到苗疆人骇人的脸孔,她又被生生地吓了一悸。

“是你?你都听到了?”苗疆人的眼目,如老鹰一样瞪着,好似随时会伸出利爪,扼住她的咽喉。

沈连城怕归怕,一双眼睛却是直往屋里背身向着自己的男子看,一边噙着笑支吾着问苗疆人:“你……你明日就要回苗疆去了?我……我来,我来还是想买七日毙的解药……心里实在不放心。”

她想,若苗疆人再露凶狠,她必拔腿就跑,却不料苗疆人只是狐疑地看她。“我说过,你体内没有蛊毒流窜,不必服药。”声色冰冷了些而已。

沈连城心下不由得松了松。

“这位小娘子想要七日毙的解药,给她便是。”屋里的男子突然说话了。他话语轻巧,好似能做得了苗疆人的主似的。不过,他接下来的话却要让沈连城为难了。他道:“只不过小娘子可要想清楚了,无端服下七日毙的解药,可是会遭了反噬的。”

“什么反噬?”沈连城脱口而问。

“七日毙的解药是一种噬毒的蛊虫,”苗疆人接过白衣男子的话,“体内若有毒蛊,两两即可相融,体内若无毒蛊,蛊虫便会以你的五脏六腑为食。”

沈连城听罢,脸上骇然失色。

“小娘子若不信,可在彩云巷随便找一个苗疆人打听打听。”屋里的男子又说话了。

见沈连城吃吓,苗疆人于是挑衅问她:“你还买吗?”

沈连城看一眼屋里的男子,又看一眼眼前苗疆人吓人的脸孔,想了想答:“买。”

苗疆人有些意外,但还是回屋给她拿药蛊去了。

沈连城见屋内白衣男子始终背身对着自己,便悄然往前,试图看看他的正脸,却不料刚迈出步子,男子便要往里屋的方向去——他分明在回避自己!

沈连城忙叫住他,“郎君因何不敢正面对我?”再看他的身形,竟有些熟悉感,不禁问,“可是我认得的?”

“我认得你,你还不认得我。”男子重新迈开步子往里屋走,一边还道:“时机一到,自然就认得了。”

知他话中有话,沈连城还想纠缠,可拿了七日毙药蛊的苗疆人凶恶地将她拦下了。她只得付钱买药,而后离开。

怀揣着对白衣男子的狐疑,她果真在彩云巷找了几个其他苗疆人,问了问七日毙和解七日毙的药蛊一事,得到的答案,却是与前头听到的无异。

她有些灰心。

想了想,她又拿着解药往和善堂的方向走了去。她想让何大夫给她拿个主意,这解药,到底是吃还是不吃。

“女公子因何认为体内蛊毒未有尽除呢?”何大夫一面研究解七日毙的药蛊,一面很有些不解地问沈连城。

说蛊毒已除是他,说蛊毒在无形之中转为无药可医的欲蛊也是他!沈连城不禁腹诽几句,半天才挤出一个大笑脸来,“我就是感觉还未除尽。”

“感觉?感觉岂能作数的?”何大夫抬高嗓门,嘴角的胡须也颤了颤,对于沈连城凭感觉看待用药一事,深觉自己身为医者一切顺应医理的严肃性受到了不尊重。只是,介于对方的身份,他沉了沉气,还是耐着性子道:“女公子体内是不可能有残存的,我用的药,跟这瓶子里的蛊虫作用相当,女公子只管放心便是。”

作用相当却不代表作用一样!沈连城心烦意乱,终于恼了。“何大夫此事怨你!知我中了蛊毒,为何不第一时间找苗疆人给我看治?若因你配的药把我给治坏了你赔得起吗?”

第007章:冒险

何大夫被沈连城一番话给呛得血气上涌,若不是看在对方身份贵重,他定要暴跳如雷的。

“诊断出是蛊毒,第一时间找苗疆人看治的确可行。可当时女公子危在旦夕,我又诊出来结果,自然而然是要给女公子配药的。女公子如何偏要怀疑我的医术呢?”耐着性子解释,心绪也冷静下来了,他更是恭谨而自信道:“我可以毫不吹嘘地说,临安城能诊出女公子所中之毒乃蛊毒的医者,恐怕唯有我何某,能给女公子解毒的,除了苗疆人,也恐怕唯有我。”

“我不是怀疑你的医术,而是……”毒蛊转为欲蛊,是他自己说的啊!沈连城甚至想起那个时候,他一心向自己和父亲请罪时,惭愧后悔恨不得一头撞死的样子来。

“罢了。”这个何大夫过于自信,沈连城知跟他多做争论已无意义,想想还是拿了七日毙的解药,告辞离开。

她心里头几乎塞着一团乱麻。

都说她体内并无蛊毒,可上一世,她就是因了这蛊毒变得yin丨欲不能自控!现下,她明知还会受其所害,却又不敢大意地服下解药。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来至一处过往行人不多的拱桥上,望着水中晃动的倒影,她烦闷地皱起了眉头。两岸树荫上的蝉鸣声,也越发地恼人。

桥下缓缓行过一艘游船。

船头摆一方小桌,坐着一对世家的姐弟,七八岁的模样,衣着华贵,吃着点心和糖果,有说有笑的。

一旁伺候的嬷嬷劝道:“八娘子、九公子,你们可要少吃些糖,当心刚换的牙齿又被虫咬了去。”

“不是带了盐水吗?”女孩儿不以为意道,“拿来给我们漱漱口就是了。”

“我要吃完所有的糖再漱口!”男孩儿嚷嚷。

吃糖拿盐水漱口……吃一颗糖就漱口,和吃几颗糖再漱口,结果其实都是一样的。那么,再吃一回七日毙,而后再服用解药,就不会有后患了吧!

沈连城一拍脑门,有种豁然开朗的欣喜,当即决定再去一趟彩云巷。

游船屋蓬里钻出一位风雅公子,手执的折扇还未打开,腰身还未直起,恰见桥上一身胡服着装却异常别致而又分外貌美的女子,不由得心头一震。

女子跑开了,他才挺直身板,摇着折扇至船头,望着女子的身影问伺候的嬷嬷:“那是哪家的小娘子?临安城像她这般着装的,好似不多。”

嬷嬷由着他目光的方向仔细瞧了瞧,很快断定是沈连城,笑道:“表公子,她是晋阳公府的大娘子,天子太傅的孙女,王太妃的侄女,身份贵重不说,样貌在临安城的世家贵女当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那依嬷嬷看,我开国郡公府与她晋阳公府可算得门当户对?”

若论封爵,晋阳公府与开国郡公府,那是晋阳公府高攀了。毕竟晋阳公不过因了太傅荫封而来的虚爵,在临安城官拜闲职,并没什么好说的。但若论太傅府与开国郡公府,那一个是正九命实打实的太傅,开国郡公却只是正七命的柱国府,倒是开国郡公府高攀了。

嬷嬷微愣,飞快地捡了好的方向想,连连作答:“算得,算得。”

风雅公子摇着折扇,微眯的桃花眼笑笑的,满是得意。好看的样貌,早已惹得河岸两旁的小娘子们注目,甚至有胆儿大的,朝他抛来花束。

“表公子这样的,定也只有晋阳公府大娘子那样的妙人才配得上。待回府后,奴定将表公子的心意告知大夫人。”

公子胸有成竹,笑而不语。

却说沈连城再回到彩云巷,已近黄昏。太阳在西边天红彤彤的挂着,好似随时要烧起来一般。她没再看到那个可疑的白衣男子,便径直问苗疆人买七日毙。

“你买七日毙做甚?”苗疆人不免问她。

“苗疆人做买卖,不是向来不问因由?”沈连城不回他的话,径直呛了回去。

苗疆人心有疑惑,却也将七日毙卖给了她。

沈连城前脚离开,白衣男子就从外头回来了,听得沈连城买了七日毙一事,原本清冷的脸容浮出了几分惊疑之色。

“她还去过和善堂。”话语是冷的,揣着不解与琢磨。

他跟了沈连城一路,只想看看她会否服下七日毙的解药。

他想不出,沈连城是出于什么缘故会怀疑自己体内的蛊毒未有除尽。他也想不到她买了七日毙又是要做什么。

他发现自己太不了解沈连城了!十四岁的沈连城。

西边山头果真被落日烧成了红霞满天,映得临安城也一片红光,直至夜幕徐徐落下。

沈连城躺在床上,紧闭双眼体温寒凉,同死人无异。

她不想跟上一世一样活得没有尊严,唯有冒险一试了。

青菱小心翼翼地给她喂下七日毙的解药,而后一直守在她床边,心惊胆战地半刻也不敢合眼。

她也不明白主子为何那样信不过何大夫的医术。她还没想好如何规劝,主子便已服下七日毙昏死过去了。她害怕极了,心想要是主子出什么岔子,她也会跟着去死。

这个时候,后宅的长辈们都聚在了黄氏所居的落霞苑,沈忠书也在。

见沈忠书绷着脸,十几房妾室都端着,连大气也不敢出。她们早听到些风声,黄氏从娘家带来的陈嬷嬷被护卫长洪祁给抓了。个个等看黄氏的好戏,却也担心一个不小心会沾染什么嫌疑。

沈忠书身边伺候的奴子雅琴从外头急急走进屋,走至沈忠书跟前方才告诉他:“尊公让奴去请大娘子,大娘子却已歇下在床了。大娘子让奴传话予尊公,陈嬷嬷一事,切莫牵连夫人,也看在陈嬷嬷一心为主的份儿上,轻罚。”

“噢?阿蛮确实这样讲?”沈忠书很有些意外。

“是,大娘子亲口说的。”

“既是如此,那大家就散了吧!”沈忠书叹了口气,有些不满地看一眼黄氏。待众位妾室陆续离开后,他的神色越发难看起来。

雅琴机灵,给了屋里其他伺候的人一个眼神的示意,大家便随着她一道退下了。

黄氏心中早已翻起惊涛骇浪。见屋里已无旁人,她便起身,跪到了沈忠书跟前,流着眼泪道:“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平素里在陈氏跟前表露不满,若不是因了那次失子之痛我就寻死觅活的,她也不会对阿蛮狠下杀手。”

无论如何,她是不能承认陈嬷嬷害沈连城是她授意的,即便她的夫君心中有怀疑,她也决不能认。

而她的话,成功地平复了沈忠书对她的怒气。

第008章:家人

说到底,沈忠书是有责任的。是他对妻子的忽视,导致了这次的家宅不宁。

他释怀地呼出一口气,将黄氏从地上扶了起来,不无歉疚道:“尔后我会把心思多放在家里。”

黄氏感念万分。望着沈忠书好看的眉眼一如当年,如同有魔力一般吸引人,她心头暖融融的庆幸,庆幸自己觅得这么一个心怀宽广的好郎君。

“你也替我好生照顾阿蛮,她生下来阿沁就死了,你就是她的母亲。”阿沁是沈连城生母王氏的小名,沈忠书不止一次在黄氏跟前这样称她。

黄氏扯了扯嘴角,不知自己为何要跟一个死去的人置气,拭了拭泪,终于应承道:“夫君多虑了,我本也一直待阿蛮如亲生女儿一样的。”

“日后一如既往就好。”沈忠书一手揽在她的腰际,才发觉自她怀了那七个月大就死于腹中的孩儿后,他已有一年多未曾与她同房,这期间也没有真正地好生宽慰过她,心中更觉亏欠,想想便道:“今夜我就宿在落霞苑,夫人可方便?”

“方便,方便的……”

二十八岁的年纪,年轻而成熟的身体,若不是夫君有那么多的妾室和外室,她本该时常能够与之共枕同眠的……他能留下,她几乎感动得再哭一次。

天光微亮时,牡丹阁主室,沈连城醒了。

她只觉自己睡了一场深沉的觉!这样的深沉,是一种没有梦靥没有乱象的深沉,过后通体爽快,头脑也分外清明。

青菱还是睡着了,就趴在她的床侧。

沈连城推了推她,吓得她猛地弹了起来,嘴里还惊慌地喊着“女公子”。

“女公子您醒了!”看到沈连城高兴的笑脸,青菱的眼圈立时就红了,很快吧嗒地掉下泪来,一边拭泪一边道:“女公子可把奴吓死了……”

“不吓不吓。”沈连城像哄孩童一般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

这是沈连城从未对她做过的事儿,青菱一刹恍惚。

因为性情相似,从前沈连城总是更亲近玉荷一些,有什么事儿,她也更喜欢跟玉荷说道,有什么需要拿主意的,她也更相信玉荷的法子。这回遇上这么大的事儿,她竟这般信赖自己,青菱是有些受宠若惊的。

受宠若惊的滋味,青菱初尝,细细想来,竟是那般甜蜜。

天光大亮,屋前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唱着歌儿,让心情好的人儿心情更好了些。

玉荷一边伺候沈连城,一边将昨夜在落霞苑发生的事儿说给了沈连城听。她还做出自己的猜测道:“依奴看,陈嬷嬷定不是单纯地护主心切!她极有可能受六娘子蛊惑,才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儿来!六娘子的心多黑啊,从小就盼着女公子您出点什么事儿才好!”

她又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告诉沈连城:“奴听下房的人说,前几天女公子您中毒昏迷不醒,六娘子就天天祷告,咒您来着。”

玉荷说的,倒不是空穴来风。

六娘子沈碧君上一世可是恨透了沈连城的,小的时候记恨她,咒她死乃常有的事。后来沈连城得了yin丨欲之症,她又侮辱她,在世家贵女跟前嘲讽她,嫁了人,她也以有这么个姊姊为耻。沈家被抄家,得知沈连城被罚为营妓的时候,她恐怕也没有对她生出丝毫的怜悯吧。

但回头想想,沈碧君的坏,其实总是写在脸上,昭之于声,从头至尾,却未曾对沈连城做过什么阴诡之事。

因此,对于玉荷的言论,她现在并不苟同,也便没有理会。

“青菱,多给我施点胭脂。”大难不死,气色还是有些差的。待会去向继母黄氏请安,免不了要与弟弟妹妹们碰面,她可不希望大家看到她惨无人色的样子,而后在背地里议论。

不过,想来也是许久未见的家人啊。

她有十三个妹妹,八个弟弟,还有一个长兄。六妹妹和八弟弟是黄氏生的,与沈连城一样,属嫡出。其他的都是妾室和死去的外室生的,属庶出。

不得不叹,沈忠书着实是个风流的。

落霞苑内,继母黄氏心情大好。前头折了一个陈嬷嬷,后头却得了沈忠书一夜温存,沈连城也好端端地坐在她的花厅里,她以为事情总算是过去了。

今日,她对沈连城格外的热情,惹得六娘子沈碧君没坐多久就气呼呼地跑了。

黄氏埋怨了几句,和往常一样没理会,只叫沈连城别往心里去。

“阿母也要多将心思放在六妹妹和八弟身上才是。”沈连城直言劝告黄氏,“六妹妹和八弟是阿母亲生,阿母却待我更好,他们会吃味的。”瞟见几位姨娘讶异的神色,她忙挑高了调子,有些傲慢道:“我可不想他们日后嫉恨我,坏了情分。”

“阿蛮说的是,倒是我这做母亲的思虑不周。”

“夫人,”外头进来一个奴子,说道,“长公子来了。”

是沈连城的长兄沈庆之。

他是沈忠书娶王氏之前身边的大丫头所生,大沈连城一岁半。

沈忠书娶王氏后,怕王氏不悦,迟迟未给其母一个名分,以至于其母郁郁而终。如此,沈庆之就如同外室出的孩子,在晋国公府抬不起头来。

直至随着年龄渐长,他学习刻苦,又长得相貌堂堂,为人知礼,沈忠书方才给她的生母追加了妾室的名分,让他在晋阳公府有一席容身之地。

然而,在这个“子诬母为妾,弟黜兄为奴”的时代,生母本为奴,死了才追为妾,沈庆之不可避免的,还是成了沈家活得最为谨小慎微的那个男丁。

他这个时候来黄氏的落霞苑是有些不寻常的。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学堂听先生授课才是。

“大郎你如何从学堂回来了?”他一进门,黄氏便问了。

“染了风寒,身子有些不适,便向先生告了假,回来了。”沈庆之答了话,方才把手中请帖送至黄氏跟前,递给她道:“适才遇到冯管家,知我要来落霞苑,便让我把这帖子呈交予阿母。”

第009章:长兄

黄氏看帖子的时候,沈庆之的目光投向了沈连城,却不料沈连城破天荒也看着自己,正是四目相接。他猛地吓了一悸。

沈连城冲他笑了一下,他才向她几不可察地微点了点下颔。

沈连城知道,她的这个长兄骨子里是自卑的,尽管将来他能考得不错的功名,可他对他生母的身份始终过不去。从他尽可能地远离沈连城,但他的目光,却又总是忍不住地落在她身上。

“长兄身体不适,不如阿蛮送长兄回清雅轩吧。”沈连城提出主意,说着还朝沈庆之走了去。

她竟要自降身份与那奴子生的其实连庶子也称不上的沈庆之亲近?!众人皆不知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就连她的奴子青菱和玉荷也感到分外的诧异。

的确,沈连城上一世可没将这些个庶室兄弟和妹妹们放在眼里。

这一世,她的想法不同了。

沈庆之将来考得不错的功名,但因太过在意自己的身份而影响了自信,从而也影响了仕途。这一世,沈连城想帮帮他,也期望某一天,他能帮到沈家免遭祸害。

“长兄,我们走吧?”见沈庆之明明惊异万分却不表露于形色只是愣着不走的样子,沈连城催促了一声。

“等等。”亦是一脸诧异的黄氏回了神,这才合起手中帖子,叫住沈连城,告诉她:“这帖子是韩家的请帖。后日是韩家九公子八周岁生辰,韩大夫人请咱们去参加他的生日宴。”

又是一场只有嫡妻嫡子嫡女才会被邀请的宴席。

韩家是临安城的大家族,虽然沈连城的父亲与韩家人没什么交情,沈连城的叔伯和祖父,却与韩家的男儿们都是官场上的老相识。因此,女眷之间时常走动也是寻常。

说起来,沈连城跟韩家三公子韩阙也是熟识。韩家于她,并不陌生。但生日宴这种事甚是无趣,她本不想去的。但看一眼身旁的长兄,心中却生了一个想法。

满口答应了黄氏会一同赴宴,接着她便请求:“也带上长兄吧!”

不等吃惊的黄氏考虑,她又望向沈庆之,一脸纯善地告诉他:“我介绍韩家三公子给长兄认识。”

既然沈连城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黄氏自不会拦阻,当即笑容可掬地附和,“也好,大郎后日便随我们同去吧!与那些个世家公子哥儿结识结识也是好的。”

黄氏都准允了,沈庆之便没什么好推脱的。只不过,初次去参加这样的宴席,他想着都有些紧张和不安。而沈连城突然而来的示好,更是让他原本就有些不适的身体越发地想出虚汗。

出得落霞苑,他身体打了个摆,险些跌倒,幸得沈连城和他那在外头等候的书童及时上前搀扶了一把。

“长兄这么不舒服,怕是要请个大夫上门瞧瞧。”沈连城不无关心道。

“用不着,”沈庆之忙说,“回去喝些热水,睡一觉就好了。”

原本暗暗打量沈连城有些不明所以的书童听了沈庆之这么说,不禁“嗤”声,低低地嘀咕了一句什么话。

沈连城看他一脸稚气,却又机灵的模样,不禁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竹简。”

沈连城只觉这名字有些别致,而后吩咐道:“你随玉荷去一趟和善堂,把何大夫请到清雅轩。”

“大娘子出药钱吗?”竹简却是睁大眼睛煞有介事地问沈连城,还道:“公子的月钱都拿来买书了,吃不起药……”

“休要胡言。”沈庆之阻了快嘴竹简的话,再看沈连城,羞得已是满脸通红,直红到了脖颈处。

“玉荷,你赶紧带竹简去请何大夫吧。”沈连城当即做下吩咐。

竹简闻言大喜,几乎跳起来跟着玉荷就去了。

沈连城只听得他问过玉荷的年纪便一口一个“玉荷姊姊”地叫开了,说着“大娘子今日怎么这么好,竟肯帮我们公子请大夫”的声音越来越远。

“大妹妹见笑了。”沈庆之的脸上还有些微红,倒显得他粉面桃花一般的好看。

沈连城素来爱男人的美色,见沈庆之这般模样,不禁赞道:“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个个生得好模样,长兄却是最像阿父的那一个。阿父年少的时候,是不是就是长兄这副样子?”

话锋转至他们的父亲身上,气氛倒是一下子变得轻松了。

清雅轩位于晋阳公府后宅最为偏僻的一处,二主一仆足足走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才到。

沈连城是头一次来,见门前屋后长满了竹子,只觉很衬“清雅轩”这个名字。进屋她却惊讶地发现,屋里环境颇有些简陋,几乎不及青菱和玉荷的居所。院子里也显得有些冷清,来来回回,统计不过六个奴子。

“大娘子您请喝茶。”端茶上来的是沈庆之的乳母黄嬷嬷。

黄嬷嬷当年是看沈庆之身世可怜,才求了黄氏留在清雅轩伺候的。这一伺候就是十五六年,而她自己唯一的儿子早夭了,她更是把沈庆之当亲骨肉一般对待。

沈连城送了生了病的沈庆之回清雅轩,她感动不已,茶泡的是平常沈庆之都舍不得喝的好茶,眉开眼笑的样子,尽是殷勤。

看出沈庆之强撑着身体陪自己,劝他去歇息他又不听,沈连城便没有多做逗留,而是嘱咐黄嬷嬷:“待会大夫看过,是好是坏你都让人给我带个话。往后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到牡丹阁找我。”

黄嬷嬷连连是谢,待沈连城出门,终于感动得掉眼泪了。这十多年来,后宅哪有谁像大娘子这般关怀过长公子啊。

出得清雅轩,沈连城忍不住回眸看了看,心生叹息。

“想不到长公子的生活这般清苦。”青菱心里也不落忍。

“府里那几个没娘的庶弟庶妹,过的只怕也是这般无人问津的日子。”沈连城心中莫名涌出一股子酸涩来。

上一世,她从未在意过这些。

回到牡丹阁,她便让青菱收拾了些钱财和绸缎布匹,以及平常从父亲和继母那儿得来的好用的好玩的,分一分理一理,差人尽数送往几个没了娘亲的庶弟庶妹那儿去了。

第010章:韩家

看了大夫吃了药,沈庆之的身体第二日就好了起来,一早便到牡丹阁道谢了。

而这天上午,牡丹阁门前可是热闹非常。那些个没有娘亲疼的庶妹庶弟或亲自或由乳母抱着上门,纷纷来谢沈连城的施恩了。

这让沈连城很有些不好意思。她习惯了别人的嫉妒与假意逢迎,倒不习惯别人的诚意感谢。不过,她心里还是雀跃的。

黄氏作为当家主母听说此事,立马严查自省,生怕是自己身边的人不好好办事,怠慢了那些庶子庶女们。她可不想因此招惹沈连城不快。事后她还跑到沈连城那儿与之解释了一番,直至确定沈连城没有怪罪于她方才放心。

她又让奴子将准备好的新衣裳呈上来,告诉沈连城道:“这是我让人连夜赶制的,阿蛮你快去试试,看合不合身。合身的话明日去韩府就穿这套。”

是一件雪白绸缎制成的开襟礼服,裙摆和袖口处绣有红梅点缀,又镶有金线滚边,煞是好看。

沈连城试过,正合适。青菱玉荷也都说好看。

“还不错,就是女儿气太重了,不便我与那些个世家公子说话。”穿得太女儿气了,那些个世家公子哥就光看她美色了,“明日我还是穿胡服吧!”

“万万使不得。”黄氏忙告劝,“韩家九公子乃韩大夫人晚年得子,疼在心尖尖上的,便是八周岁生日宴,也请了不少京都的亲朋。阿蛮你也不小了,该是时候婚嫁了。我听说啊,这次来的多是女眷……”

言及此处,沈连城也明白了。无非是要给京都的贵妇们留个名门淑女的好印象,就算她们回去不动上门求亲的念头,有合适的男儿,总有人会想到她的。

临安城少有与晋阳公府门当户对的人家,便是有,那也没有适龄的男儿。又加上祖父和二伯三叔,以及外祖家都在京都,沈连城若嫁人,十有**是会嫁往京都的。

若换作是上一世,沈连城是不会管这些的。她行为出格惯了,犹如她的父亲自由惯了,她内心骄傲,想的尽是“你不接受这样的我,我还不稀罕你”。这一世可就不一样了。她深刻领会过婚嫁并非两情相悦即可,而是两个家族的门当户对,父母看法,媒妁之言。

更何况,她心仪的那户人家,对繁文缛节尤为看中?

“那阿母可知,武成侯府会有人来吗?”上一世沈连城爱慕了一辈子却不敢爱的那个男子,便是武成侯府的二公子薛戎。

黄氏一时倒想不出武成侯府的来历,心道定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便讪讪答:“这我倒不清楚……阿蛮跟武成侯府有熟识?”

沈连城笑了一下,没答黄氏的话,忽而转了话头:“这衣裳我明日会穿,多谢阿母。”

她一向如此,黄氏也习惯了,心中记下“武成侯府”几个字,并不多问。

翌日又是个艳阳天,韩府门庭若市,显得格外的热。但这丝毫不影响宾客们高兴的劲头。

韩府花园,早有外地来的小公子哥儿们,跟新结识的朋友玩得热络。

宴席还未开始,见过韩府的长辈,寒暄了几句,黄氏便准允沈连城、沈碧君等人去后园找韩家的孩子们玩了。

沈碧君自然跟沈连城走不到一块儿,得了黄氏的准允,便拉着八弟弟沈乾庭先一步跑了,生怕别人不知沈家两位嫡女不和似的。

沈连城则是带着长兄沈庆之,唤了在场伺候的一个奴子,直言问:“你家三公子在哪儿?”

奴子有些犹豫,似是不甚清楚,但她知道沈连城的身份,不敢怠慢,便道:“不如女公子到后园的凉亭稍候?奴这就去请三公子,让三公子到亭里找您。”

“也好。”沈连城便带了沈庆之,往韩府后园走了去。

她不知道韩大夫人已在须臾之间将她上下打量了好几回。

待她走后,韩大夫人更是将目光投向黄氏,问她道:“沈夫人,你家大娘子该是出阁之龄了吧?可有中意的人家?”

黄氏在外人看来,不过是晋阳公府的填房,在这些贵夫人之间,向来默默无闻,忽地韩大夫人跟她说话了,一说话就是沈连城的婚嫁,不由得心头一紧。

她想了想,忙噙笑道:“我家阿蛮的婚事还轮不得我与他父亲做主。”

此言一出,在座的贵夫人们,认得她的不认得她的,都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

“这却是为何?”韩大夫人也是惊奇,“自古以来,儿女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夫人怎说沈大娘子的婚事是你和晋国公都做不得主的?”

黄氏忙解释:“我家阿蛮一向得她祖父重视,她祖父老早就发话了,阿蛮的婚嫁,他说了算。”提到沈连城的祖父,掌管全**政的天子太傅,黄氏骄傲得眼里自带流光溢彩。

怕在场贵夫人不知道沈连城的祖父是谁,她又悠悠道:“只是阿蛮的祖父在朝辅弼天子,实在繁忙,怕是一时还没想起孙女儿已到了婚嫁之龄……下回去京都探望,我倒要提醒一下我大人公(公公)和大家(婆婆)。”

韩大夫人施然一笑,接了她的话,“沈太傅辅弼天子,却还惦念着沈大娘子,足见他对沈大娘子的重视。”

韩大夫人此言一出,那几个来自京都的贵夫人眼睛立马亮了。原来黄氏说的那辅弼天子的人物,竟是沈太傅!她的那个女儿,竟是沈太傅最为重视的那个孙女。

“早就听人说沈太傅有个极为疼爱的孙女,原是沈夫人的长女。”这就有人愿意与黄氏攀谈了。

“我听说宫里的王太妃还是沈大娘子的姨母,对沈大娘子也是格外的爱护。”

话题说着说着就歪掉了,不知道的也豁然明白了,黄氏不过是沈连城的继母。这让黄氏有一刹的不悦。不过,到底京都的贵夫人们都是明白人,继母也是沈连城正经的母亲,也是小觑不得的。

这头黄氏备受关注,后园里的沈连城却是被一家美公子给缠上了。

第011章:世子

美公子姿容卓越,一双细长的桃花眼,黑白分明不染凡尘浊色,却又在某个不经意间流露出让人难以看透的精明与锐利。他身形颀长,折扇轻摇间,风度翩然,骄傲贵重。

偶遇,沈连城因他的相貌出众而多看一眼,却并未驻足。他则因多看了“好似比自己还俊美三分”的沈庆之,一刹认出沈庆之身边的小娘子就是沈连城而惊喜地停了脚步。

“这不是沈家大娘子?”沈连城今日着装,倒与那日所见大有不同。他暗暗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看着眼前的淑女,心中更是满意。

沈连城倒不认识眼前人。上一世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个人!

上一世的这次韩府家宴,她没有参加,会错过一些人和事乃是必然,但眼前的人是如何认得她的?

“你是?”对美男子,总能有更多的耐心。

“京都开国郡公世子李霁,木子李,光风霁月的霁。”李霁彬彬有礼,还道,“韩大夫人乃是我姨母,此次来临安,因我表弟的生辰而来。”

“噢……京都开国郡公?”倒不曾听闻过。想她一年十二个月有七八个月生活在京都,对京都的大户也是数得出名头的。开国郡公听起来这么厉害的爵位,她竟是不知。

“家府本在暨阳,上个月才迁至京都的。”李霁忙做解释。

原是这么回事,沈连城作笑,旋即问:“那公子怎认得我?”

“前两日陪着表弟表妹游临安城,恰见沈大娘子一身胡装打扮立于桥上,英姿飒爽甚为特别。此后我对娘子……”李霁笑了笑,话语竟轻佻了起来,“便是日思夜想,以至于食不知味夜不能眠了。”

他本以为沈连城听了这话会和寻常女儿家一样羞得红了耳根红了脸,却不料沈连城竟是脸不红心不跳,甚至直言相问:“那李世子这是对我有了爱慕之心?喜欢上了?”

李霁全然没注意到她眼里的不屑和轻视,被她一问,越发来了兴趣。“喜欢,只一眼便喜欢上了。”

“若论男女之情,李世子恐怕要失望了。”沈连城这下看李霁,只觉对方自信太满、话语轻浮,再无看美男的心情。

“我沈连城心目中的男儿,有着绝美的相貌和好身材。你嘛……”故作上下打量对方之态,待对方下意识昂首挺胸很是得意的时候,却皱了皱眉,摇了摇头,一脸嫌弃道:“实在一般。更何况,我沈连城心目中的男儿,还当是英武盖世的大英雄,进可浴战沙场,退可图报安良。”

她将自己心中所喜和盘托出,毫无女儿家该有的矜持,就是一旁的沈庆之听了,也很有些意外。

李霁知道自己是被明言拒绝了,但沈连城这番话,却是激起了他征服的**。他挤出一声笑来,试探问:“想必娘子心中已有所属?”

沈连城的思绪,早已回到上一世与武成侯府二公子薛戎初识的时候。

“我看你还待嫁闺中,却早已失节于人,养了三个面首,还跟天子有染,又强行与我发生这等关系……实在不是什么好女子!”

初识,薛戎是瞧不起她的。可回想起来,她却觉得被自己“强迫”后一脸怒气说这番话的他,是那样一个正人君子,那样招人喜欢。

她的嘴角,不自觉露出了点点甜笑,告诉李霁:“没错,我心中已有所属。”

“噢?不知是哪家的公子?”李霁倒要听听看,是什么人比他还优秀,竟先一步夺了沈连城的芳心。

沈连城暗想,不妨告诉这个李世子,说不定他会把自己的心思传到武成侯府去呢?如是想着,她便说了。“武成侯府二公子,薛戎。”

听言,李霁却是不由得笑出声来。举家迁至京都之前,他对京都称得上大户的人家可是做了功课的,恰对这武成侯府了解一二。

他话语悠然,“武成侯不过是一介武夫,前两年立了军功才封的侯爵,实无根基,更别说世袭侯爵的是薛家大公子,薛二公子能有何出息?娘子莫不是明珠暗投了?”

这些个根基深厚的世家公子,就是瞧不起那些凭着军功或是文才赢得声明而挤进贵族圈子的。在他们眼里,寒门就该世世代代为寒门,一朝有人突出,那也是麻雀穿了凤凰的外衣,本质是变不了的。

在认识薛戎之前,沈连城也是这么想的。认识薛戎之后,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此刻,她甚至不乐意听人说道瞧不起薛戎的话。

“根基都是世代累积的,李世子怎知薛家再经历三四代会是何等光景?”她的样子变得有些冷漠。不待李霁再有言辞,她欠了欠身便当是告辞,离开了。

李霁并不气恼。望着沈连城离去的身影,细细的桃花眼微眯了眯,倒很喜欢这挫败的感觉。

见沈连城走远了,他的仆僮阿则忍不住上前,嗤道:“这个沈大娘子,真是眼睛长到天上去了,依奴看,也没什么好的,不值世子……唉哟!”

“啪”一声响,李霁将拢着的扇子敲在了他的脑门,却是丝毫无有愠怒之色。“你懂什么。”

他重新摇起折扇,全然一副不在意,悠然自在的样子。望着沈连城的背影,他的唇角还荡开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弧度。

李家家大业大,可父辈五个兄弟,目前为止后嗣之中却独有他一个男丁。姊妹无数,从小到大,他就像王一样,要什么没有,哪里尝过“拒绝”的滋味?这下初尝,倒觉得这滋味尤其特别,尤其让他生了挑衅的欲丨望。

沈连城能感到李霁自信的目光还在追逐自己,不禁问沈庆之:“长兄,你可知开国郡公是何来历?”

“倒是略知一二。”沈庆之回头看一眼李霁,而后不急不徐解释:“开国郡公一爵开国皇帝时就有了,早先是有封地的,直至先皇时期,才转了虚爵。想那李世子一家迁至京都,定是因为他父亲,开国郡公前不久升了正七命柱国府的缘故。”

不过是正七命的官阶,比武成侯高一阶而已,开国郡公也不过是徒有虚名,他李世子哪来那么大的优越感?

察觉到沈连城不屑的神色,沈庆之不禁笑了笑道:“大妹妹有所不知,柱国府的官阶虽比不得祖父正九命太傅,却也是天子身边的大红人,他的长女,前些日子还被天子纳入后宫,封了李夫人。”

李夫人……李皇后!?是那个经由多年努力,从李夫人到李贤妃再到李贵妃,最终斗赢天子第一任皇后阿史那沐云,荣登皇后宝座的那个李皇后吗?是同一个人吗?

上一世,沈连城的三叔正是由这个李皇后的父亲构陷,才被荣亲王一党污了叛国之罪的!

沈连城顿步,眼里甚至有些惶恐问沈庆之:“开国郡公,可是李威?”上一世她来不及知道李威是什么爵位什么官阶,只知他叫李威,是当时的国丈!

沈庆之见沈连城不寻常的反应,微愣了愣,而后点头,“正是。”

沈连城的脸色刷一下白了。

她回头看李霁,恰见韩家三公子韩阙着一袭浅蓝色锦衣赶来,正与李霁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高兴的事。说话间看到沈连城,大声招呼了一声“沈阿蛮”便拉扯了李霁一并朝凉亭的方向走了来。

韩阙比李霁小两岁,本也是个头儿长得快的,可站在身形颀长的李霁身旁,却是矮去了大半个脑袋。大大的眼眸,漆黑,更显他的稚气和单纯。

他拉扯李霁的动作,更有几分孩童般的无赖。便是李霁解释过与沈连城认识过了,他也还是坚持。

“表公子,奴家公子适才真跟那沈大娘子认识过了。”李霁的仆僮阿则也急了,道,“再跑过去,岂不是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去去去,你懂个屁?有我在哪还有什么热脸和冷屁股?”韩阙执意,并喝斥了阿则,不准他跟着。

第012章:无礼

再面对沈连城,李霁倒没有半点尴尬。轻摇着折扇,如沐春风一般笑着,仿若之前的不快未曾发生过。

然而,他在她看自己的眼神之中,很快发现了几分防备,甚至是别的,莫可名状的情愫……

他依然笑着,心里却生了疑惑。

惯常精于察人行色的沈庆之早已发觉沈连城的异样,忙上前一步,向韩阙施礼道:“我乃阿蛮的长兄,早闻三公子才名,幸会,幸会。”

韩阙的目光早被沈庆之吸引。他围着他转了一圈,不由兴叹:“公子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再观其容,更是赞不绝口,“瞧,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眉如笔画……真是比那貌美的女儿家还要美上三五分啊。”

沈连城方才回神,听着韩阙一句接一句的赞美之言,不由得笑话他:“用当初赞美我的词又来赞美我长兄,还是盗用前人之作……你在外的才名到底是虚名。”

韩阙听言脸一红,两手负背装出大人的样子,回呛道:“拿这些词赞美你,那是奉承,现下拿来赞美你长兄,倒显不足。话说回来,”他话锋一转,有些不怀好意问沈连城,“以前我怎不知你还有这么个相貌俊美的长兄?莫不是贤尊君(你父亲)在外头……”

他话没说全,见沈庆之的脸色比沈连城的难看,立马意识到这玩笑开得不好,忙上前勾住沈庆之的臂膀,如同好兄弟一般推搡他道:“走,我带你去见见我那些朋友!”

“这……”沈庆之犹豫。他不好将沈连城与李家世子单独留下。

“去吧。”沈连城却向他点头,而后一本正经提醒韩阙:“你可不准让你那些朋友欺负了我长兄。”

“是是是,我韩三公子的朋友,谁敢欺负呀。”韩阙虽然没心没肺,却也明白沈连城所指。

待他们走后,李霁不禁轻笑,“一个外室的兄弟,定然有着什么不得了的长处,才至于阿蛮你这般护着。”

阿蛮……是他能叫的吗?

沈连城走进凉亭,望着水上一大片绿油油的荷花,努力地压制了内心对李霁的厌恶,只有些不悦地提醒道:“李世子好生无礼。”

她没有跳脚,倒让李霁失望。

“我哪里无礼了?”

高大的身形,突然从后面将沈连城笼罩了起来。沈连城像受惊的小猫,立时炸了毛似的转过身,却见李霁一脸玩味。

“流氓!”她轻骂一声,鄙夷地意欲从一旁躲开。李霁却伸出双手落在凉亭栏杆上,将小小的她整个给围住了。

“你要无耻到什么程度?”还没有人像这样唐突过她!坏人的儿子果然也没什么好的!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

李霁诡邪一笑,“你希望是什么程度?”弯了腰更是凑近她,任凭说话的气息扑到她脸上。

这么近,闻着淡淡的女儿香,他倒真的想亲她一口。

沈连城没想到一个世家公子,竟这般的恬不知耻!光天化日之下,竟……哼!他真是太不了解她沈连城了。

她松了松衣袖里的拳头,故做得有些怯懦道:“你……你退到一边。我愿单独与你相处,是有些话要同你说的。”

“噢?什么话?”李霁本以为韩阙带着沈庆之离开后,沈连城也会走,倒没料到她会留下来。原来,她是有话与自己说啊!

“你先退开……”

李霁笑了笑,终于从栏杆上移开一条手臂,靠至一旁,好有耐心地等沈连城说话。

“原本,我是考虑交你这个朋友才留下来的,可没想到你竟是这么一个……登徒子!”声音抬高的同时,沈连城使出吃奶的力气猛地推了李霁一把。

只听“噗通”一声,毫无防备的李霁一下子翻进了池塘里,压坏了好一片绿油油的荷叶。

遇到水,什么翩翩风度、诡邪惑人、流氓无赖尽数都没了,唯有本能的挣扎和求救,嚷嚷着“我不会游水”。可笑的是湖水根本不深,他的腿脚陷进令人恶心的污泥,冷静下来便能站定了。

“世子!”他的仆僮阿则见此一幕狂奔而来,二话不说便扎进了池塘里,又溅了李霁好一身脏污。

“下边凉快吧?哈哈!”看李霁狼狈的样子,浑身湿透又脏又臭,几根水草混着一头湿哒哒的墨发胡乱地黏在那张……嗯,的确俊美无暇的脸上,沈连城笑得不知有多解气。

“世子……”阿则也在水中站定了,望着自家主子,脑中竟是一片空白。这还是他的主子吗?他反正从未见过。

李霁抹掉耷拉在脸上的头发和污水,浑然一副余惊未了的样子,面色可谓惨白。而看到身上的脏污以及自己所处之地,他不由得厌恶地打了个颤栗……

天知道他是个有洁癖的,从小到大最不能忍的便是一个脏字。

“沈连城!”道貌岸然的世家公子,果真要发怒了不是?

“李世子,后会无期。”沈连城看他,如看猪圈里打过滚沾了一身猪粪的猪,嫌恶地捂了捂鼻敛了笑,一本正经跟他道了别。

“沈连城!!!……”

将李霁的咆哮声抛到脑后,沈连城阔步离开了韩府后园。

原本,她的确是想勉强跟李霁发展一下“友谊”,以便日后了解他父亲李威的动向的,却不料他登徒子的德性暴露无遗,她实在勉强不来。既然朋友不好做,那就随性而为,结下梁子也罢。

为了让韩大夫人也知道李世子惹了自己的不痛快,她不等宴席开始便告辞离开了。

她想,经这一闹,李世子登徒子的名声是要坐实的。

韩府宴席一结束,黄氏便匆匆赶回家,来到了沈连城的牡丹阁。

“他们都在传,说李世子想轻薄于你,被你推到水里去了?”不听沈连城反驳,她便做出一副气愤之色,接着道:“那个李世子,也不看看你祖父是谁,跑到临安城来竟有眼不识泰山胆敢欺负到你头上!”

“夫人莫气,女公子可是好欺负的?那李世子一上前就被女公子给推到水里,吓得腿都软了好半天才浮出水面……”玉荷倒了茶水奉上,将沈连城简单向她说道的事儿描述得像是自己亲眼所见一般生动。

“他们传的,可都是李世子的不是?”沈连城看着黄氏,别有意味地问她。

黄氏微愣了愣,一时倒没反应过来沈连城这么问的道理。她点点头,实话实说:“韩大夫人还向我赔了不是,让我劝你别往心里去呢。”

沈连城适才满意地露出一点笑容来。

第013章:娶她

这件事是会经由那些个贵夫人之口传到京都去的,迟早沈连城的祖父和叔伯们也会有所耳闻。开国郡公世子敢轻薄晋阳公府的嫡长女,不是开国郡公教子无方是什么?

上一世,叔伯们跟国丈李威是有着同袍之谊的。李皇后能顺利被册封,也因得到了祖父和叔伯等人的支持。这一世,沈连城可要让祖父和叔伯们提防着点儿李威这个人。

韩府,韩大夫人的居所。

李霁已换了一身干净的锦衣,端坐于韩大夫人对面,形容风雅,面色也是一贯的温和。倒是一旁坐着的韩阙,神色显得很有几分不安,仿佛是他做错了事儿似的。

良久,一直深皱眉头的韩大夫人终于开口训话了。

“霁儿今次行事实在是糊涂!与谁家娘子玩笑不好,要去招惹晋阳公府的沈大娘子?沈大娘子在临安城可是出了名的‘沈阿蛮’,她沈家养他根本就是当男儿养的!她是任由人欺负的吗?”

“可不是?”韩阙忍不住笑,瞅一眼李霁便低头咕哝,“沈连城这个名字听着就不是女儿家的……”又瞥见韩大夫人正襟危坐的样子,他的话戛然而止。

果然如他所料,下一刻韩大夫人就拍桌子训他了:“三郎这事儿你有责任!好端端的放着你表兄跟沈大娘子独处做什么?”

“不是表兄说喜欢她我才……”

韩大夫人更是来气,抬高了嗓门道:“知道你表兄喜欢她你还放他们独处?你表兄是头一次与她接触,你也是头一天才认识她吗?那池塘里的水幸得是不够深,淹不死人,但若有个好歹……”

顿了顿,她又看向李霁,话语变得温柔了许多,接着道:“若有个好歹,你叫我这做姨母的如何向你父亲母亲交代啊?”说着眼圈也红了,随即竟还落了眼泪。

见韩大夫人都哭了,一直不动声色的李霁忙倾身安抚:“是霁儿错了,霁儿不对,让姨母您受惊了。”

“我是心疼你……”韩大夫人拭了拭泪,“难得来一次姨母家,还被人给推到水里去了……狼狈的样子不知被多少人瞧了去!都说是你轻薄了沈大娘子……这传出去多难听啊!”

“没那么难听,姨母您别往心里去便是。”李霁劝。

“这还不够难听啊?”韩阙忍不住瞪大眼睛,而后又是哧哧地笑,“要是轻薄了也便罢了,到底是轻薄不成反被推入水,这传出去,我都觉得面子上……”正笑得身板儿前仆后仰的,撞上韩大夫人严肃的脸,立马闭了嘴。

李霁微蹙了眉头,也瞪了韩阙一眼,忽而又不以为意地转了话题问他:“明儿我便动身回京都了,你可要去我家玩些时日?”

“你这么快就要走了?”韩大夫人闻言很有些不舍,转念想了想却是一声叹息,“也罢。出了这事,早些回去,也免得你父亲母亲担心挂念。”

“那阿母,我呢?您可准我随表兄去京都玩个十天半月的?”韩阙一脸期盼问韩大夫人。

“去吧!在家你也不会老实待着。”

韩阙高兴起身,走到韩大夫人身后又是给她捶背又是给她捏肩,好不殷勤。待韩大夫人被哄得高兴了,他才敢跟李霁离开。

来到屋外,李霁一手负背,一手摇着折扇,突然问韩阙:“我把沈阿蛮娶回家给你做表嫂如何?”

韩阙惊得嘴巴张成了一个小圆,很快笑了,摇头道:“依我看,你没希望了。”

“何出此言?”李霁顿步而问。

“且不说沈阿蛮现在对你有误会,认为你就是个登徒子,她祖父那一关你也是绝然过不了的。”

李霁默默然,沉思片刻,嘴角又诡邪地翘了起来。他深沉地看一眼韩阙,却没再多言,只重新迈开步子。

韩阙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直发毛,愣了半晌方才跟上。“不是,表兄你什么意思啊?你还能有法子说服当朝太傅不成?”

“从小到大,还没什么事儿能难倒我李霁的。”李霁脚步不停,自信满满。“沈家阿蛮,我要定了。”

这一日,在彩云巷苗疆人住处落脚的白衣男子,也听闻了京都开国郡公世子李霁轻薄沈连城不成,反被沈连城推到水里一事。

沈连城倾城之色,又是太傅沈括的孙女,必有不少世家公子倾慕,但这种事……很快便不会在她身上发生了。

如是想着,白衣男子的眼眸,越发的深沉。

这一夜,悠长的笛声缭绕在寂静的夜空,听起来是那样的空灵而孤寂。

因着沈连城的吩咐在彩云巷蹲了三天的洪祁,听得笛声是从苗疆人的住所里发出来的,便知自己守了这两天的人就在里头。

他下定决心,这次就是上房揭瓦也要看清他的面貌才行。

他蹿上墙垣,爬上屋顶,循着笛声来的方向,终于看到那白衣男子就在苗疆人的后院,立于夹竹桃下,吹着幽怨的笛音。

然而,他还是看不到他的正脸!他唯有耐心地等,等他吹完笛子,等他转身。

第三天了,大娘子不过让他在不产生正面冲突的情况下,看清这个白衣男子的脸,记下,找临安城最好的画匠画好画像交给她,他却花了三天的时间。再慢,他自己都要着急了。

终于,笛声停了。白衣男子转身,并微微抬头,看了看朗朗星辰。洪祁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脸。那张脸,一面白净如雪,美如画中仙,一面溃烂难堪,丑如老树皮。

洪祁看了,大吃一惊是一回事,还险些恶心得呕出来。他没有想到,大娘子让他蹲守的男子,竟是这般模样。他又看了几眼,方才小心翼翼地离开。

白衣男子回屋,嘴角露出一抹森然的笑。

翌日一早,沈连城收到了洪祁送来的画像。

打开画卷,她几乎被画中人丑陋的脸孔给吓着。她微微蹙眉,实在想不出此人是谁。或许,祖父知道呢?

白衣男子那句“他让我国破家亡,我当还他一个家破人亡”,以及苗疆人问的那句“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从沈括这个孙女下手吗?”始终在沈连城耳边挥之不去。直觉让她判定,那白衣男子跟祖父定是结下了什么仇怨。

她卷起画卷,交代青菱帮着收好。

她想,应当找机会快些到京都看看祖父才是,可实际上她和六妹妹沈碧君、八弟沈乾庭两兄妹十多天前才随父亲从太傅府探望过祖父祖母回来。这下没什么不得了的由头,又要跑去京都,解释起来总有些麻烦。

第014章:避暑

急于将事情告诉祖父沈括,倒不是担忧祖父和叔伯们的安危。上一世的这些年,祖父和叔伯们可是个个风光无限的。沈连城不过着急揭开白衣男子的来历罢了。

临安城乃京畿之城,离京都少则十几日,多则二十日的路程,倒是不远。再三思虑过后,沈连城终于做下决定——酷暑将至,该是时候出去避暑了。去南宁别庄的话,不正好离京很近?

她很快来到父亲的居所宜修苑。

宜修苑内,沈忠书与继母黄氏正在花厅里说话。却不知二人聊些什么那么投入,以至于沈连城喊了一声“阿父阿母”,他们也没听见。

沈连城上前,才听得沈忠书说了一句“好歹也是我的孩子,流着我沈氏的血,你明日便派几个人跑一趟,去把她接到府中来吧。”

沈忠书凭着一副出尘的好皮囊和这世家子的出身,向来风流,自王氏去世后,他就很难管得住自己的下半身了,在外头不知留了多少情债。府里已有的十三个女儿,八个男儿,就有六个是他在外头的私生子女。

沈连城无奈摇头,心道父亲说这话,定是府上又要多出第七个私生的孩子了。

这时,沈忠书和黄氏方才注意到她来了。黄氏忙展开笑颜,迎出几步温和道:“阿蛮来了。”

沈连城虚情假意地笑了笑,礼貌地唤了她一声“阿母”。

沈忠书则蹙了眉头,迎至沈连城跟前,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跟你阿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这回又是什么人?”沈连城辗转坐到茶几边,利落地倒了一杯茶便是豪饮而尽,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也是对父亲的风流债习以为常了。

“永州一名歌姬,前几天去世了,留下了一个孩子,是我的,才十二岁不到。”沈忠书娓娓说着,“她娘给她取名怜儿。”

上一世,这个妹妹来临安城途径郫县,遭遇了山贼,被掳走做了压寨夫人,不日便自缢身亡了。

一个外室出的庶妹,沈连城本不关心,可既然老天爷让她重活一世,又让她听得了父亲与黄氏的谈话,叫她想起了这桩事,她就没理由袖手旁观了。

她直言告诉沈忠书:“听说郫县一带常有山贼出没,阿父派去接的人务必带她绕经易县回来,再让洪祁挑几个身手好的,好生护着妹妹。”

沈连城这么说,沈忠书甚为高兴。每次有外室离世,他接子女回家最怕的就是沈连城不待见,倒没想到她这回会如此爽快地接纳。

一旁的黄氏满心以为沈连城会发发嫡长女的威风埋怨她父亲几句,自己也能顺带着出出气,却不料她不紧爽快接纳,出口还关心起人家的安危来,胸口立时堵得难受。

沈连城知道黄氏心不在焉,于是刻意叮嘱她:“阿母可不能小瞧了阿蛮得来的消息,郫县的确常有盗贼出没,接妹妹回府,切不可经过那里。若有个好歹……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阿母知道了。”黄氏挤出一个笑容来,旋即看一眼沈忠书,道:“我这就去安排,也不打扰你父女二人说话……”

“阿母别走。”沈连城却叫住她,“我来找阿父,是想问问今夏避暑一事的。不知阿父阿母今年可有避暑的好去处?”

往年沈忠书都会让黄氏带几个喜欢的儿女和姨娘出去别庄避避临安城的酷热的,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而当沈忠书摸着下巴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沈连城先一步拿了主意,“去南宁别庄如何?我听下房的奴子们说,今年南宁别庄的水蜜桃长得又大又甜!”

沈忠书一听就乐了,心道自己的阿蛮已是出阁之龄却还是小孩子心性,故作嗔怪之色。“你都要嫁人的年纪了,怎还只知道吃吃吃的?”

“趁着还没嫁,才要多吃不是?”黄氏忙笑声附和,还道:“既是阿蛮想去南宁,去便是了。”

沈忠书呵呵地笑,心头已是另一番滋味。女大不中留,迟早是要嫁的。

沈连城霎时明白沈忠书的心思,心内不由得一颤。

想来上一世她到死都是晋阳公府的人,虽然是老姑娘,却是沈忠书从始至终都疼爱着的女儿。这一世她打定主意要嫁给京都武成侯府二公子薛戎,到时候便是薛家的人,就再不能常常陪伴父亲了。

“那去了南宁别庄,可不能贪吃。桃子吃多了心里会难受……”

这人还没去,沈忠书已开始再三叮嘱了。

行程定在了三日后。

黄氏是个聪明的,不需要沈连城招呼,她在拟定去别庄避暑的名单当中,特意增添了几个生母已逝的庶出子女。

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拟好名单,她便到沈连城处邀功了。

“你长兄有学业在身,不然我也会把他添进去的。”见沈连城看自己拟的名单无有不满的样子,黄氏又特意做了解释。

沈连城将名单递还给黄氏,却是仔细地瞧了她片刻。“阿母。”托着下巴,微眯了眼睛,故作深沉地唤了一声。

黄氏被这一唤,心头立马紧了紧,迟疑问:“还有何不妥吗?阿蛮只管说,我回头就改……”

沈连城挥挥手,让青菱玉荷等人都退下。黄氏更是心慌,也让自己的奴子退了去。

“阿母不必对我这般谨慎的。只要我活得好好的,那件事儿便不会有人传出去。”唇角微翘,沈连城话中有话。见黄氏连连点头耳聪心明的样子,她又道:“阿母是晋阳公府的当家主母,自不必什么事儿都听从我的,您想拿什么主意只管拿了。此次阿母的安排,就尤为有气度。”

听言,黄氏终于松了口气。她此番来,可不就是想听沈连城一句好话的?却不料白白地受了威胁,也受了惊。

“阿母是不是觉得,面对我很辛苦?”

沈连城突然而来的话语,让刚放松下来的黄氏又变得犹如惊弓之鸟。

见她这样,沈连城不由得发笑。她的这个继母,本不是什么做了丧尽天良之事还能活得坦荡的人,尔后面对自己,怕也只能是这般小心谨慎了。她不妨告诉她:“待我出嫁了,阿母便不会这般辛苦了。”

第015章:安排

的确,沈连城嫁出去了,黄氏就不用活得这么狼狈了。早先若不是被心头的恨冲昏了头,让她生了那等歹毒之心,也不至于落得现如今授人以柄的下场……

忍了十三年,为何不再忍个半载一年的?沈连城迟早是要嫁人的啊。这般想着,黄氏真是后悔莫及。

往事已矣,接下来,好好留意沈连城婚嫁之事,早些把这个人精嫁出去才是要紧。

“阿母不辛苦,阿母真心待阿蛮,便不会辛苦……”自然,这样的客套话还是要讲的。

沈连城懒得听她说这些口不对心的话,想她应该受了启发,很快便将她打发了。

而黄氏的名单一公布,整个后宅就炸了锅一般热闹起来。

自然,那些从未想过能有这等机会去外地避暑的人,都知道是托了沈连城的福,遂都跑到牡丹阁感谢。

不那么擅长扮演姐妹情深的沈连城好不容易打发了这个又打发了那个,想着终于打发干净了,沈庆之的仆僮简竹却是有些鬼祟地跑了来。

他皱着一张满是稚气的脸,像是谁惹了他不痛快似的。

“你这样子,莫不是做事不仔细挨了长公子的打骂?”玉荷笑着引他入屋见沈连城,一边不忘打趣他。

“长公子岂会舍得打我?”简竹低声回过玉荷翻了个白眼,而后便进屋向沈连城伏了礼,却是半晌不说话。

“你有事还不赶紧说?”青菱见状催促,“我家女公子可是累了半天了。”

“奴斗胆想问问大娘子,为何去南宁别庄不让奴家公子同去?”

“长兄不上学,想去别庄避暑吗?”沈连城惊疑问。

“可以跟夫子请假呀!”简竹顿时睁大了眼睛,满怀渴望道,“奴家公子的功课可是一等一的好,便是半年不跟夫子学习考试也能得第一的!”

“莫不是你自己想去别庄才跑来说这趟的?”玉荷忍不住笑他,毕竟,他有些激动的反应的确招了这种嫌疑。

“岂能啊!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啊。”简竹大惊失色,不过,很快却又挠了挠头,忠实而憨笑道:“我的确是很想去的……”

对上沈连城一本正经看自己的眼眸,他又是一吓,忙又老实说话。“大娘子,您就让奴家公子同去吧?虽然此番来是奴自作主张,但奴家公子听得去南宁别庄的名单上没有他,着实失落了许久。”

是了,于沈庆之而言,在晋阳公府生活了十五年有余,可却连临安城的城门都未曾走出去过。此次去南宁别庄,多好的机会啊。

沈连城如是想着,终于对简竹道:“你回去让我长兄准备行李吧!夫子那边,我会请求阿母差人去说清楚。”

此言一出,简竹高兴得脸都涨红了,几乎是蹦着跳着离开牡丹阁的。

出行之日,总共五辆华盖车驾,后跟两辆从车,好不气派地等在了晋阳公府大门口。

沈连城一向孤高,身份又贵重,独有一辆车走在第二个位置,黄氏则带了自己一双儿女走在最前头。后头姨娘们和庶弟庶妹们一路高兴得很,甚至有胆大的唱起了曲子,雅兴好的做起了诗词。

上一世,沈连城只觉这些人聒噪。这一世,她却无比的庆幸,自己有这么多兄弟姊妹。

她的心情好极了。

一路停停歇歇,半月之后一行人便抵达了南宁别庄。

别庄依山傍水,漫山遍野的桃子,娇艳欲滴,一口咬下去,甜蜜的汁液止不住地往下淌,着实是南宁一品。

黄氏望着满山的桃儿对沈连城说:“这么些桃子,你阿父今年是吃不着鲜货了。”她心里想的,口里念叨的,倒都是沈忠书。

“阿父吃不着,祖父和叔伯们勉强倒是可以。”沈连城突兀地说。

“嗯?”黄氏不解地看她。

“阿母让奴子们摘些七分熟的桃儿,好好装几箱子,我明天打算跟长兄一起送去京都。”

“你要去京都?”黄氏很意外,心里更是反对的。她把人带到南宁来,可不想人跑出去出什么岔子。

“此去京都,快的话两天便能到。”沈连城说,“桃子七分熟送去,该是不会坏的。”

黄氏还是面露难色,“送桃的话可以差几个奴子去的,阿蛮你何须……”

“阿母不放心的话多派几个护卫护送便是,旁的就不要多说了。”沈连城深沉地看了黄氏一眼,话语有些不耐。

“也好也好。”黄氏忙允诺了,“我让洪祁亲自带人护送你们来回。”

她深知沈连城决意的事,旁人若再唠叨,势必要惹她不痛快,忙就顺了她的意。

沈庆之得知自己要随沈连城去京都给祖父和叔伯家送桃儿,惊喜之情不言于表。

祖父和叔伯们的形象,在他心里是那样高不可攀。他一个奴子生的庶子,偶尔见了面也是少被问津的。他甚至怀疑,此番随沈连城去京都,祖父和叔伯们一时都想不到他也是他们的血脉。

想及此,不由得神色黯然。他心头也多出了几分忧虑。“大妹妹,我跟着去会否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长兄可是晋阳公府的长子。”沈连城知他的心思,忙引他往好的方面想。

可沈庆之想的,却是“到底是个庶子”,出去重要场合,总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沈连城想了想,终于把自己思虑再三的事说给沈庆之听:“长兄总碍于这重身份活不痛快,其实不必如此的。长兄长得好,才情好,多跟那些世家子们结识,才子的名声一传扬,祖父和叔伯们也会高看你一眼。上次去韩府,临安城不就有人传你的好了吗?”

“多亏大妹妹叮嘱,那些世家嫡公子们才不敢拿我出身侮我,但……”沈庆之苦笑摇头,“到底大家心知肚名。”

见他这样,沈连城几乎着急,但还是耐着性子道:“长兄,你好好努力,誉满天下的那一天,便不会有人记得你是个奴子生的庶子。母凭子贵,一切,其实都掌控在长兄自己这里。更何况,你永远是晋阳公府的长公子,我沈连城唯一的长兄。”

一句话激得沈庆之心头震颤,一股子酸涩感更是涌向鼻头,眼圈也难以抑制地红了红。

是啊,考取功名,建功立业,待到誉满天下之时,他的母亲是个奴子又如何?

气氛颇有些肃然,沈连城连忙作笑,拍了拍胸脯浑身仗义道:“在长兄成为人上人之前,长兄莫怕,有我沈连城一日,谁胆敢欺侮你!”

看着眼前身材娇俏的女孩儿,沈庆之的眼里终于升腾了一层雾气,只是很快被自己那温暖的笑容化解了。虽然不知她那次为何突然亲近自己,但他知道,她是真心待自己好的。

恰一阵风吹过,掀起他白色的衣袂和发带。青丝万缕,正是温润如玉释怀而笑的样子,沈连城心中喜欢极了,不由得生叹:“长兄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儿。”

她已不是头一次这样如同一个花痴一样称自己好看了。这女孩儿,却是自己的亲妹妹。沈庆之简直哭笑不得。

第016章:偶遇

去京都的路上,沈连城少不了向沈庆之讨教书本上的知识和奇闻轶事。一个听得津津有味,一个说得意气风发,好不快活。

玉荷与简竹臭味相投,你一言我一语的互损互呛,更是给路途增添了许多乐趣。就是惯常稳重的青菱,也觉得身心格外的放松。

唯有洪祁带着他的几个属下,一路都绷着脸保持着十二万分的警惕,生怕有什么危险的情况会发生,直至进了京都的城门,方才稍稍放松了些。

京都的繁华,沈连城和青菱玉荷等人都不是头一次见,头一次见这景象的,唯有沈庆之和简竹。

沈庆之目光熠熠,掀起车驾的窗帘看了又看。简竹则在外头连声是叹,毫不掩饰自己初次进京都的雀跃之心,以及少见多怪之心,从而遭了玉荷好一番笑话。

“不如我们下去走走?”沈连城知沈庆之初来一处新的地方,内心定然有稀奇,便提出下车陪陪他。

沈庆之稍有犹豫,终是点头应了。

兄妹二人一出现,便引来了许多羞涩而炙热的目光。二人自是不以为意的,这样的目光,他们在临安城也经常触碰。

而就在二人边走边看的时候,一个十六七岁如青菱一般成熟稳重的女子快步走了过来。她衣着讲究却不奢华,梳的发髻也是京都大户人家的奴子惯有的发髻。她一上来,便是不失礼仪问询沈庆之的来历。

沈庆之这是被哪家小娘子相中了?

沈连城循着奴子来的方向,果真看到一位个头跟自己相当的小娘子,手执桃花扇半遮着脸面一个劲儿往这边瞧。想来,这位小娘子便是这奴子的主子了。

看她肤如凝脂,体态尚可,沈连城便仔细地瞧了瞧,终于见到桃花扇后的皓齿明眸,不禁向沈庆之挑了挑眉,而后问跟前的奴子:“你是哪家的?”

“武成侯府。”

听得这四个字,沈连城的笑霎时僵了僵,心头更是少跳了一拍,忍不住问:“你家娘子是?”

“我家娘子是武成侯府三娘子,名作薛云。”

“那……”

沈连城还要打听,沈庆之却是微摇了头拦了她,而后对那奴子歉意道:“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途经京都,不日便要离去。”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看一眼薛云。

他的话再是明了不过,那奴子咬着嘴唇,不得不走开了去。

“长兄,你看也没看那小娘子一眼。”沈连城深觉遗憾,目光还追着薛云沮丧的背影,“我看了,挺好看的……”

“我们上车去吧。”沈庆之生怕招摇,再遭了什么人。说罢,他顾自往车驾里钻了去。

沈连城看着薛云的背影,想着桃花扇后那张好看的脸,不由得想起薛戎来。

薛戎也是个英俊的男儿,只不过,他的英俊与沈庆之不一样。他就像个英雄,一身武功,时刻备战沙场。经年习武,导致他身形健壮,皮肤也呈显出好看的麦色,挥汗如雨的时候,尤其魅惑人心……

好想他啊,如果可以,沈连城想去见见他。但不知他,会否像上一世那样爱上自己?

进到车内,她噙着笑,仍是心有所思的样子。

沈庆之知她对薛二公子芳心大动,不免有些担忧她。想了想,他终于问:“大妹妹对薛二公子,当真……”

“沈阿蛮?”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车架外响了起来。

沈连城探头一瞧,竟是看到了韩家三公子韩阙。他正与开国郡公世子李霁一起,几步便走了来。

李霁一身光鲜亮丽,仍是拿着那把折扇,摇啊摇的装作是翩翩君子的模样。沈连城只看一眼便是嫌恶。

原本意外见到沈连城,李霁心头还有一刹的激动,见他嫌恶自己的那一眼神情,他原本想笑的脸霎时僵住了。倒是韩阙,撑着车轱辘,歪着身子便是嘴角噙笑问:“你怎么也来京都了?”

沈庆之答了韩阙的话:“我们来京都,是给我们祖父和叔伯们送南宁的桃子来了。”看一眼韩阙身后的李霁,也微点了点下颔,算是招呼了。

“你们去过南宁了?”韩阙问着便朝后头从车里张望。想着南宁的水蜜桃,嘴有些馋了。

沈连城看出韩阙小馋猫的心思,当即下车追了过去,一把从后面抓住他的衣裳,硬将他探进从车里的身子给拽了出来,毫不客气道:“这些可不是你能染指的。”

韩阙被拽的有些狼狈,整了整衣裳,挺身道:“大不了我再去一趟太傅府,向尊祖父讨要几个便是。”

“你去过太傅府?你去太傅府做什么?”沈连城惊疑而问。

这一问,韩阙立时老实了,看一眼李霁,之后却又是忍俊不禁的样子。

沈连城方才把询问的目光投向李霁,“你们去找我祖父做什么?我祖父竟然见过你们俩吗?”

辅弼天子的祖父,那么多公务要忙,哪来的兴致去见这两个少小子?可听韩阙的意思,他们的关系似是已经到了他管祖父要桃子,祖父也会分他的程度!

看沈连城不明所以有些心急要发火的样子,李霁心感畅快,终于露出了得意的笑。“尊祖父已默许我开国郡公府向你晋阳公府下聘了。”

“下聘?”沈连城的心情,可说是好端端走在街上被人泼了一盆洗脚水。

韩阙终于笑出声来,还躲到李霁身后大声道:“我表兄想娶你为妻!”

沈连城只觉自己两只耳朵分明发出了“嗡嗡”的声响,浑身的汗毛也都立了起来。心头,更是有一把烈火,越烧越旺。

“如何?嫁予我为妻,高兴吗?”李霁故意而来的问询,分明是挑衅。他手摇折扇的动作,越发轻快了。

见沈连城脸色难看至极,早已蹙了眉头下得车来的沈庆之怕她临街发威,忙走上前,也是忍了心中不快,尚且好言好语劝李霁道:“李世子,我知道上回在韩府,我大妹妹将你推入水中有失礼仪,但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李世子若想以此报仇泄恨,实在失了稳重。”

“横竖我都是要娶妻的,娶谁不行?”李霁出言不逊,目光落在沈连城脸上,似是在等待看她气得发疯的样子。

沈连城却在这个时候缓和了脾气,哂笑道:“我沈连城嫁鸡嫁狗不会嫁你李世子。”

“这可不是你能做主的。”李霁不以为然地笑。

沈连城睥睨视之,很快拉了沈庆之回到了马车内。

第017章:祖父

来了太傅府,见了祖父沈括和祖母萧氏,沈连城对李霁胡闹一事却是只字未提。她乖巧地献上了从南宁带来的水蜜桃,又将沈庆之推到了祖父和祖母跟前,对他的才学好一番称赞。

沈括看沈庆之的样貌像极了儿子沈忠书,多看两眼自是难免的,又听得沈连城夸他好,一时来了兴致,竟拿文章考他。

沈庆之初次这般近距离面对祖父,心头有些紧张也是自然的。不过,面对沈括的提问,他都答得一等一的好,倒不辜负沈连城对他的期望。

沈连城一边给祖母萧氏捏肩捶背,一边听祖父和长兄谈论学术,好不惬意。

沈括摸着花白的胡子,听了沈庆之对一些文章的独到见解,连连称好,终于眉开眼笑地夸道:“你们父亲不学无术,倒生了你这么个好儿子!此番来就不要回去了,留下,争取考到国子学堂去。”

听言,沈庆之仿若在梦中,一时惊喜,竟不知所措。

“我早该带长兄来看祖父才是。”祖父当场留下沈庆之,是沈连城也没有想到的。能有这样的结果,她很高兴,有一种立了头功的感觉。

沈庆之适才回神,连连谢过祖父意欲栽培之恩。他想,他的人生从此便不一样了。再看沈连城,他更是感激她。

“祖父,祖母,你们吃桃吧!我跟长兄下去歇着了。”沈连城说罢告辞的话,却是凑到祖父跟前,俯身在他耳边低语,神秘道:“晚上我去书房找您,有不得了的事儿。”

“好啊,好。”沈括一脸的高兴,他最喜欢的,便是沈连城这般古灵精怪的样子了。沈氏孙字辈,再没有一个女儿性子如她一般活脱。

出了花厅,沈庆之异常郑重其事地向沈连城道了谢,还说:“若不是因了大妹妹,我沈庆之哪里能有今日?”

“别这么说。”沈连城微微而笑,“长兄本来优秀,没有我,凭着自己的努力考取功名也是迟早的事儿。”

沈庆之谦虚摇头,笑着,终还是问沈连城:“大妹妹如何不与祖父说道李世子的事?”

“李世子那种人……”沈连城思虑着,神色有些阴沉,忽而又有些狡黠,“就让他枉费心思闹去吧!”

最好是闹得沈李两家长辈们也翻了脸,连同袍之谊也发展不下去。

沈庆之不明所以,但也没有多问。他只觉沈连城是个有主意的,用不着他为之操心。

是夜,沈连城抱着彩云巷白衣男子的画卷,来到了沈括的书房。

“祖父可识得此人?”摊开画卷,沈连城开门见山。

沈括看到画卷上的人,眉头立时皱了起来。他看一眼沈连城,又将一只手挡住了画卷上男子那半脸的疮痍,瞳孔也放大了些。

沈连城忙将自己的遭遇和这画卷的来历说给了祖父听,希望能提醒他让他想起些什么人来。

“陈后主?”沈括道出这三个字,是满怀不信的。

“陈国后主?”沈连城惊疑地看祖父。

“他十六年前就死了,是我斩下他的头颅,挂在了城墙外头。”

传说中的陈国后主,空有仪表,然却软弱无能,荒淫无道,终遭了亡国的命运。但他十六年前就已经死了,那么,画卷上的人,是他的后人嚒?

“当年,不知是谁在陈国的皇宫放了一把大火,两岁的小皇子陈襄不见了。”

这么说来,画卷之人的身份便可以解释了。绝美的容颜,却落了一边脸的疤痕。他,就是陈国的那个二皇子吧?

他回来复仇了。或许,沈家后来遭来灭顶之灾,跟他也有关系,只是沈连城这个后宅之人并不知情罢了。

可是……

“我认得你,你还不认得我。”

“时机一到,自然就认得了。”

若按着他说的发展,上一世他该是在沈连城的生活里出现过的。可回想起来,沈连城绝没见过一边脸是那副模样的男子。

我在明敌在暗,陈国的余孽犹如一座大山,重重地压在了沈连城心头。

她想,既已确定对方是向沈家复仇的陈国遗孤,那索性找人把他抓起来好了,免得日后都活得提心吊胆的。当然,她也隐隐地感觉到,想捉住一个即便丑陋成那样也要活下去的人,定不是一件什么容易的事儿。

而此事,也是一件不适合她一个女儿家出面去做的事。她当即对沈括道:“祖父这就派一队人马,去彩云巷将他捉了吧?”

“此事不急,”沈括思虑之后却道,“待我上报了朝廷,天子自会派人去的。”

沈连城总觉得,迟则生变。但她也不打算多说什么,毕竟祖父做事,自有他的分寸和道理。

“此事阿蛮就莫再记挂心头了,祖父自会处理好的。”见沈连城小小年纪因了这事儿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沈括忙笑着劝她,“你想在京都玩些天或是回南宁避暑都可以,高高兴兴的!”

“那阿蛮自然要在京都多玩几日的!我还想去宫里看看我姨母。”沈连城展开笑颜,做出一副伶俐又乖巧的小女孩的样子。

“好。明日一早我便给太妃殿下传个话。”

王太妃与先皇只生了一个公主,早已远嫁了,只因当今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这才在宫里有些地位。而沈连城自出生便没了母亲,作为王氏一母同胞的姊姊,她对沈连城这个外甥女就格外地爱护。沈连城与她感情深厚也是必然,只要来京都,她都会入宫去探望。

翌日上午,宫里便来了轿子,是接沈连城的。

和往常一样,王太妃仍是派了伺候自己多年的郭寺人出宫迎沈连城。

“女公子这回回临安老家,待的时日倒是不长。”郭寺人与沈连城算是老相识了,见了面笑得脸上都起了褶子。

“怎么每次接我入宫接烦了,想我在临安城多待些时日?最好不回来你就清净了。”沈连城双手背到身后,故作不悦。

“岂敢岂敢?”郭寺人尖着嗓子,仍是乐呵地笑。“女公子日日在慈安宫里头陪着太妃殿下才好呢!”

“几天不见,你又胖了,哈哈!”沈连城打趣过郭寺人,方才笑着入轿。

出发时这般高兴,沈连城万万想不到,上一世的劫数会在同样的时间,发生在宫里。

第018章:天子

慈安宫正殿,王太妃早已让人好吃好喝的候着了,惯常点的迦南香也换成了珍贵的龙涎香。空气里香气四溢,正是沈连城喜欢的味道。

每次看到王太妃,沈连城都跟见到母亲一样,什么身份礼仪都是可以不在意的,一头扎进对方的怀抱才是要紧。

这一次有些不同。

沈连城扎进身材微腴的王太妃怀里,眼圈竟暗自红了,鼻头也有些酸涩。上一世沈氏满门被株连,王太妃定是向天子求过情的,只是后来……沈连城被送往军营的路上,就听得了太妃薨逝的消息。

王太妃一向注意养生,身体本是极好的。突然薨逝,定是因了外甥女和沈家的事与荣亲王一党闹翻了……

“这回来得倒是勤快。”王太妃欢喜地拍着沈连城的后背,却是不无埋怨道:“早知这就来了,月头还回去做甚?索性在京都多住些日子就好了。这来回奔波的,路途多辛苦啊。”

满满的怜爱,跟母亲又有何差别。

“是啊,我一回去就又想念姨母了。”沈连城赖在王太妃怀里,拼命地压制自己的情绪。

王太妃听了她撒娇的话,心头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嘴上却嗔道:“就你一张嘴,惯会说假话。上回要走的时候还说宫里无聊透顶,姨母可是怎么也没留住你。”

“一码归一码,姨母我可是一分开就会想的。”沈连城方才从王太妃怀里退开,转成拉她的手。

她一脸是笑,在王太妃看来,像极了自己那早逝的妹妹。

想到自己的妹妹,王太妃更是心疼起这个外甥女来。她牵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又是爱抚又是仔仔细细地瞧她,“越来越好看了,像极了你母亲。”

“姨母说我像母亲,叔伯们却都说我像父亲。”沈连城说着,随手从一旁的桌上拿了块点心塞进嘴里,满意地吃了起来。

吃着点心和水果,说着没完没了的闲话,很快便到中午了。有宫娥来报说,天子午间会到慈安宫陪太妃殿下用膳。

“该是知道你来了,也想看看你。”对于天子要来这件事,王太妃并不意外,甚至有些高兴。她还别有深意道:“天子待你,可不比常人。”

王太妃盼着沈连城成为天子的枕边人,同自己在后宫享那没有穷尽的荣华富贵,心思昭然。

而想着那个小时候还跟自己一起玩过蛐蛐,八岁便登基为帝,由祖父辅弼长大成人,后又迫于荣亲王一党的压力,下旨灭了沈氏满门的天子宇文烈,沈连城心里不由得生出了十万分的嫌恶。

上一世,她得了yin欲之症,破罐破摔,一次入宫天子宇文烈有意撩拨,她还与他发生了那等关系。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她才知道自己一直当兄长看的人,也对她存了好色的心思——不是喜欢她这个人,而是好奇她的身体。毕竟他心知肚明,她的情况是不可能纳进宫封出一个位分的。

单凭这件事,她嫌恶他。更何况后来,他面对那些所谓的“铁证”和御史们对祖父、叔伯的讨伐,他竟没有半点办法,明知沈氏冤枉,却还是下了那道圣旨。对她,更是毫无情义,将她罪为营妓!再别说姨母的突然薨逝了……她几乎恨他。

但不知后来朝堂上没了沈氏一族,荣亲王、李威等奸臣当道,他这个天子做得可舒坦?大周,又有没有在他手上亡了国?

想及此,沈连城内心不由得讥诮。

宇文烈驾到的时候,她强压着心里的嫌恶,努力绽开素常有的好颜色,可到底是有些不同的。

宇文烈是什么人?生于后宫这样险恶的环境,与兄弟争生死,又由朝臣摆弄命运。小小年纪登上帝位又如何?

少时他做不了国家的主,甚至处处受约束,连自己喜欢什么做什么也不能随心所欲,直至成年后,太傅开始让他**处理政务,他才真正找到了做一国之君的感觉。

他生来是敏感的。一个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存了什么心思,他只瞧一眼便能瞧出不寻常来。

“可是谁惹了阿蛮不高兴?”他着一身青黑色便服,单手负背,挺拔而立,深邃的眼眸含着笑,话语里却平添了几分君主的威严。

听他这么一问,王太妃不由得心疑地看一眼沈连城,而后笑道:“阿蛮不是好好的,陛下何出此言啊?”

“是啊,”沈连城也忙装莫名,“阿蛮哪里有不高兴的样子?”

“那便是孤王看错了。”宇文烈方才坐下身来,同时示意王太妃和沈连城入座,准备用午膳。

久违的天子,怀着诸多成见,沈连城也还是忍不住窥视。

坐在跟前用膳的宇文烈,头发尽数束于玉冠之中,簪着金龙,干净利落而高贵。浓浓的两道眉,像笔画的一般直指两鬓,双目微低,下颔却始终抬着。他端正而坐,举手弄箸,毫不拖泥带水,吃饭跟批阅奏章一样认真,透着些许威严。

他突然放下碗筷,一本正经看沈连城。“孤王早跟你说过,孤王当了天子,也准你直视,为何还要窥视?”

沈连城一吓,浑身上下几乎出了一层细汗。她想了想抬头,不避他的目光故作狡黠之态,“陛下长得太俊,阿蛮不敢直视,害羞……”接着便是呵呵地笑。

一句奉承的话,半是玩笑,倒惹得宇文烈和王太妃都乐了。

“现在不害羞了?”见沈连城高昂着头,宇文烈不禁玩味地回击。但他是知道的,沈连城心里有事!

“羞过了自然就不羞了。”沈连城扒着饭应着,终于找回了与宇文烈相处该有的姿态,心下也放松了些。

宇文烈笑着,终还是怀着关心告诉沈连城:“若是谁惹了阿蛮你不高兴,可定要告诉孤王。孤王为你做主。”

他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王太妃听了,心中自是欢喜。沈连城扒饭的手顿了顿,心里的嫌恶也少了几分。

“午后孤王不忙,可要孤王陪陪你?”

宇文烈这么说,王太妃更是高兴,正要附和说御花园景致好,却不料沈连城轻吐了一句“不用,阿蛮午后便出宫了。”

“这么快就要走了?”王太妃有些吃惊。

“阿蛮本打算明日便回南宁别庄的。”沈连城解释。

王太妃看看宇文烈,见他不言语,便劝道:“在京都多待几日再走不好吗?”

“不了。”沈连城噙笑,却不多做解释。

“你此番来京都,就是特地为了给尊祖父和叔伯们送南宁的水蜜桃?”宇文烈细思之下,却是越发地觉得沈连城古怪。

想来,祖父还未将陈国余孽尚在彩云巷的事儿上达天听。不然,宇文烈岂会不知她来京都的目的?

可能祖父禀报此事的时候,并未把自己牵扯进去吧?是了,定然是这样的。她毕竟是个女孩儿。

而面对宇文烈这样的提问,她突生了一个主意,斩断姨母的念想,也给自己寻一段良缘。

第019章:发作

经过再三思虑,沈连城卖着关子回了宇文烈的话道:“阿蛮此番来京都,倒真是别有用心的。”

“噢?”

“阿蛮听说,武成侯府二公子勇武非凡,此次来京都,就是为了看他一眼。”沈连城脸不红心不跳,胆大地道出了自己的心思。

宇文烈知道武成侯,却不知其二公子是个勇武非凡的。从不问朝堂之事,也少与那些诰命夫人往来的王太妃,更是连武成侯府的门朝哪边开都不清楚。

且不论这些,她只觉沈连城当着天子的面说这等事,太出格了。更何况,她本是盼着沈连城与天子好的。为此,沈连城说出这番话,害得她心里都有些着急了。

她意欲拦阻沈连城说下去,宇文烈却是饶有兴致地开口问:“那看到了?可有令你失望?”

“正如阿蛮听来的那样,武成侯府二公子,相貌英俊不说,还有一身的武功,将来定能跟武成侯一样驰骋疆场,保家卫国。”

见沈连城真情流露,眼里对那武成侯府二公子满是喜欢,宇文烈微垂了眼睑,旋即又含着笑问:“那阿蛮想做他的妻子?”

沈连城点头,双颊浮现出的红晕,是毫不做作的。

宇文烈会意地笑,却并没有热情又爽快地允诺沈连城,会帮她促成这桩好事儿。倒是王太妃出于本能直犯嘀咕。

“我倒要看看那武成侯府二公子是何等人物,竟惹得阿蛮你这样倾心。若没你说的那么好,我可是首个不准允的。”

“姨母尽管叫人去打听。”沈连城很高兴能有人出面去触发这件事,“若姨母也觉得他好,还望姨母为阿蛮做主。”

“……看了再说,看了再说。”王太妃犹疑地目光扫过宇文烈,倒有些看不懂了——天子究竟对她的阿蛮有意还是无意?

“既然阿蛮午后就要出宫了,那孤王便不打扰你与太妃叙话了。”宇文烈起身,这就要离去。

他离开时的样子,有些肃然。

送走他后,王太妃忙拉了沈连城的手,嗔怪道:“阿蛮糊涂,怎在天子跟前说这些儿女情长之事?你可知……”

她话语至此,却无下文。

“知道什么?”沈连城问。

“罢了。”王太妃叹声,摇了摇头,笑道:“起初我瞧着天子似是对你有意,适才私心想了,你入宫来,享一世荣华,我也有个伴……现下好了,你都有心上人了,天子对你就是有些意思,也不好强你所难了不是?”

“天子后宫那么多女人为他争风吃醋,他即便对我有意,又能有几分深情?”沈连城不妨劝劝姨母放下这门心思,“阿蛮要嫁的男儿,必当是一心一意只对我一人好的。”

王太妃对自己的心思并不执泥,更何况沈连城言明自己志在一心人,携手到白头,她更不会强求她接受自己的意愿了。她释然而笑,方才郑重地问起沈连城与武成侯府二公子的相识来。

沈连城正想着怎么编,却突然感到体内隐隐升腾起了一股熟悉的感觉。

**!

犹如狗尾巴草,一下一下骚扰身体的敏感神经,身体里更是有千万只小虫子在古肉里徘徊游走,只需半盏茶的功夫,便会升腾为**之火,让她浑身燥i热难受……

算算日子,上一世也正是这一天发生的!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会发生?

沈连城的身体几乎颤栗,额头也出了一层的细汗。

“阿蛮,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王太妃见状忙是上前,一边给她擦汗一边要人去太医院请太医。

“别碰我……”沈连城将王太妃推开。这个时候,越是接触别人的触碰,身体的**越是来得快些。

“姨母,”她看着王太妃,眼里已是水雾翻腾,“快送我出宫。”

“阿蛮……你怎么了啊?怎么好端端的……”见沈连城这副样子,王太妃几乎手足无措。

“送我出宫,求您了姨母!”沈连城嗓音霎时抬高,一时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她闭了闭目,强忍着心底万千情绪和身体的挑衅,“姨母先别问了,日后我再与您解释。”

王太妃再不敢耽搁,忙唤了郭寺人,叫他送沈连城出宫去。

青菱与玉荷一直在慈安宫的耳房等候,本悠闲地跟宫娥们聊着宫里宫外那些事儿,听得沈连城身体不适,忙冲了出来。

“女公子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玉荷嘴快,连连问询。

“别问。”沈连城径直钻入轿中,只觉多说一句话都会让她更加难受一分。

郭寺人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催着抬轿子的宫人,几乎小跑起来。青菱玉荷紧紧地跟着,神色皆是焦躁不安。

从后宫通往宫门口的路上,李霁和韩阙巧得了恩准探望过李夫人也要出宫。见一顶轿子火急火燎地从后头跑来,二人都顿步退至了一边。

“那不是沈阿蛮身边的两个奴子?”韩阙指了指青菱与玉荷道。

“想是沈阿蛮也来宫里探望太妃殿下了。”李霁嘴角微翘,立时挡在了路中间,要与沈连城搭讪几句。

李夫人乃天子新宠,郭寺人对她的这个弟弟并不陌生。见他挡道,他忙施了礼,和言道:“李世子,还请李世子借道。”

“噢,我与沈家大娘子乃是熟识……”

“滚开!”沈连城在轿子里发出了一声粗暴的低吼。

李霁脸上笑意尽失,他分明听出来,沈连城嗓音里带着嘶哑。他忙问郭寺人:“她怎么了?”

郭寺人欲言又止,沈连城却已催促了。他不敢耽搁,忙令宫人绕道先行,而后冲李霁作别,只解释一句“女公子她身体不适”便疾步跑开了。

怎样的不适才会如此?李霁与韩阙面面相觑,皆紧步跟上。

近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宫门口还未到,沈连城已是百爪挠心的难受。她蜷缩着,两手交握死死地抱着自己。

上一世发病她正巧在家中,父亲迫不得已将她打昏了。她醒来的时候身体里的**有增无减,而她房里,谨慎而腼腆地站了一个十六岁大小的少年郎。

是父亲给她安排的。

“欲火不除,便会一直难受下去,直到精疲力竭而亡。”

父亲听了何大夫的话,别无选择。

现在呢?她该怎么办?

她不想像上一世那样活着……可她连下一刻的命运都无法掌控!

回到太傅府,让人把自己绑在床上,或是打昏,然后又能等待谁的救赎?祖父未必会像父亲那样,给自己找来一人慰藉,甚至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

她忍不住捶打自己,牙齿紧咬下唇,出血了。眼泪簌簌地流着,让她看不清未来。她好恨,这样的重生,究竟有何意义!?这样的重生,她宁愿不要!倒不如死得干净利落……

青菱玉荷隐约听得轿子里传出了几声呜咽和啜泣,皆是心惊肉跳。

“女公子,您到底怎么了啊……”玉荷都吓哭了,“郭寺人我家女公子究竟怎么了,在太妃殿下那儿出了什么岔子啊?”

“我……我也实在不知情啊。”

“女公子您哪里不舒服您再忍忍,前头就是南宫门了。”青菱眼里也尽是惶恐,但却不得不强作镇定。

“送我从西城门出,再行半里路有一间破庙,去那里……”沈连城终于说话了,声色哑然,甚至带着颤动。她又吩咐道:“青菱,你一出宫门便去武成侯府,请薛二公子……到破庙见我。”

这一世,她或许又无脸面嫁作他人妇了。但她想把自己最宝贵的处子之身,给心中最爱的那个人。

第020章:天意

武成侯府正在城西,青菱速度快的话,沈连城到了城西门外的破庙,薛戎也该能到。

抵达城西门外的破庙,已过去了小半个时辰。沈嫣强忍到这个时候,已近极限。

她独自一人跌跌撞撞进了破庙,不让任何人靠近,只吩咐郭寺人道:“一会儿薛二公子来了,让他进来。你们在外头,把门关死,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离开……”

郭寺人自然是不明所以的。沈连城身体不适不看太医也不回太傅府,而是做这些违反常理的事情,他实在难能理解。但他毕竟是宫里待过几十年的人,任是心头千重疑惑,他也没有多问一句,只忠诚地应了是,让沈连城放心。

“女公子……”玉荷也是不明所以,害怕得紧。“女公子,让奴进去看看您吧?”

“不要……青菱还没带薛二公子来吗……”沈连城透过门缝往外头看一眼,恰见到了匆匆跟过来的李霁和韩阙二人。

她心道不妙,却未来得及做出反应,李霁三步并作两步,直将门推开闯进了庙里。

“你怎么了?”看着蜷缩在地上满脸是汗的沈连城已是双眼红肿,面色惨白,李霁兀地吓了一跳。他躬身向她伸手,想探探她是不是发烧了。

“别碰我!”沈连城却是疾言厉色,尖着嗓音乱舞双手,“你走开!走开啊!”

她生怕他触到自己的那一下,会让自己即刻失守,从此万劫不复。

李霁的动作滞住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青菱气喘吁吁地来了,却是她一个人。

“女公子,薛二公子不在府上……”

后面的话沈连城就没听清了,她只觉脑中轰然,一刹死了一般。怪只怪,天意如此!

“那个薛戎能给你看病不成?”李霁一时来了脾气,猛地上前,一把将沈连城从地上捞起来,想带她去看大夫……

触碰到沈连城的那一刻,他只觉她像个燃烧的火球。而她迎着自己的目光,竟由原有的抵触转为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渴求?

她的脸,近在咫尺,急促的呼吸,就扑打在自己的脖颈处。而她的胸口,起伏不定,就在自己怀中……

“不是病,是毒。”在他怀中,蠢蠢欲动的沈连城直直地望着他,嘴唇发颤道,“你帮我解吧?”

“如何解得?”李霁着了魔一般,只觉她身体的温度烫得自己浑身也燥丨热起来,后背都汗湿了。

“门关上……”沈连城说罢,将头埋到他怀中,双手紧紧地抓了他腰侧的衣裳。

李霁心跳如鼓,见外头的人个个吃惊,不由得看了郭寺人问:“她莫不是在宫里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他本想说催qing的药物。

此刻,她要他帮她“解毒”?不就意味着……

嗯,且不论因由,此刻,他是很乐意为之效劳的!也只有他。

“谁也别进来!”他猛地关了门。

“女公子!”不明状况的青菱和玉荷自然不依,忙要推门进去。

郭寺人却拦了她二人,面露难色冲她二人摇了摇头。

说起来,李霁虽然惯会挑逗女孩子家家的,但多的是亲亲小嘴拉拉小手,倒还未要过谁的清白。这下想着春丨宫图里的事,他心中更是怦然直跳。不过,他转念又想,既然早已决意要娶沈连城为妻,生米煮成熟饭倒也正好。

可是,抱着沈连城在这又脏又破的破庙里,有洁癖的他竟觉得无处安放。他转悠了两圈,一时急得厉害。想了想问沈连城:“你能否再坚持坚持?不如回城去我家……”

坚持个屁!沈连城腹诽一句却没说什么,只攀着他的脖颈,抬头吻上他的嘴唇,阻了他的话语。身子在颤栗,牙齿也在打架,本一个吻,竟变成了啃咬……索性放开了,强忍着道:“你再要啰嗦,我可要喊你表弟进来了……”

李霁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显得有些“笨拙”的吻给惹得身心亢奋,当即将她放在了一处草堆上。目光灼灼,浑身大热,倾身,直想教教她,怎么才是接丨吻。

而就在他要动作不动作之际,沈连城又气又急,直接抓着他的腰封就要解他的衣衫了。

“你……你别急……”

“婆婆妈妈的!”沈连城推了他,直接骑到了他身上。

“你是何人?”外头却是响起了韩阙好一声大喝。

接着,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和人的惨叫声,门就被人从外头一脚踹开了。

一个男子,带着一匹白马,出现在破庙门口,一言不发,直奔沈连城而来。

他戴着帏帽,没人看得到他的正脸。

骑在李霁身上的沈连城眼神迷离地望过去,看他一身白色布衣,霎时想到了临安城彩云巷的那一位。

他来了,冲着自己来了不是吗?他知道自己今日会发病!他知道一切!所以,这一切是他从中捣鬼!

“你想做什么?放开她!”

李霁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来人便将沈连城一把抱在了怀中,反身便要离开。

“你要带她去哪儿!?”韩阙忍着身上的痛张开双臂拦在门口,好一副侠肝义胆。

然而,一把小刀嗖地飞了过去,直插进他的肩窝。

他不过十六岁少年,当即趔趄一步又惊又吓地靠坐在了门槛上。

“滚开。”白衣男子再看一眼外面郭寺人等人,声色里尽是肃杀之气。

沈连城分明看见,青菱玉荷早已倒在地上,不知死活。

“放开她。”李霁站直了身子,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握紧折扇,神情异常的冷静,浑然一副要与眼前白衣男子大战一场的气势。“想带阿蛮走,先打赢我再说。”

“表兄你可别招他!”韩阙见状却是急声大呼,“他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唉哟!咝……”伤口扯动,疼得他龇牙咧嘴。

“李世子可会些拳脚?”搀着他的郭寺人急忙问韩阙。

“三脚猫功夫连我都打不过!”不然,又岂能轻易地被沈连城推到水里去?

所以,李霁现在跑来迎战白衣男子,是要打肿脸充胖子吗?且不管这些,沈连城的忍耐已经到极限了!再忍下去,她恐要将抱着自己的白衣男子给“就地正法”了……

“带我走……”望着白衣男子,她终于开口了。

“不准!”李霁猛地扑过来,没有什么惊鸿一瞥的招数,却是扑在地上一把抱住了白衣男子的腿脚……令人瞠目结舌。

第021章:在劫

沈连城的意志所剩无几,精神也开始恍惚了。她不由自主地在白衣男子怀里乱蹭,直要撕扯他的衣裳……

白衣男子再不耽搁,一脚踢在李霁胸口。李霁吃疼,却是抱着他的腿不放。白衣男子见状,更是大力地踢踹了好多下。终于摆脱,揽了沈连城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郭寺人等心急如焚,猛地往前追。李霁忍着胸口的痛跑在最前头,可还是让骑着马的跑得没了踪影。他双拳紧握,胸口一阵翻腾,喉咙一甜,竟是吐出了一口鲜血。

待到郭寺人和韩阙等人跟上来,他已弯身扶住一株老树。

“李世子……”

“表兄你没事吧?”韩阙捂着肩窝的刀伤,心急不已。

“郭寺人,”李霁却是顾不上身体的难受,直利落地吩咐,“快去太傅府,将此事告知太傅,让他派人……”

“好好好,我这就去。”郭寺人半刻也不敢犹豫。

李霁缓了缓,又对韩阙道:“你快回我家,让我阿父派些人出来。”

“啊?我都这样了……”见李霁瞪了自己一眼,韩阙的话也就没了。想着沈连城还是自己的朋友,他更没什么好说的。

李霁则继续朝白衣男子离开的方向找了去。心想,沈连城那副样子被带走,怕是清白难守了。但他此刻担心的倒不是这个,而是唯恐那人伤及她的性命。

林间小道,白衣男子抱着沈连城突然跃起,一脚借力马背跳上了树梢,踏着树枝一路疾驰,往密林深处跑了好远。而那马匹吃了一脚,嘶鸣一声沿着道路跑得更快了。

密林深处,树大草长,阳光,透着枝叶照射进来,光线摇曳。

而此时的沈连城,眼里除了男人的身体早无外物。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深处何地,她也不在意,她更不在意自己厮缠的是什么人。

她只知道,此生,在劫难逃。

根本不需要强迫,她自己解了衣衫,还要解男人的衣衫……可是,男人却把她推开了!

“不是为了这个吗……”她不可置信而又焦急地看他一眼,不管不顾又朝他扑了过去,如狼似虎。

他擒住她的双臂,嘴角在帏帽后面笑出了一个得意又讽刺的弧度。

这就是他乐意观鉴的沈连城!

上一世他真心实意爱过她,她却亲手要了自己的性命。这一世,他要毁了她,亲手,从头到尾。

终于,他摘去了头上的帏帽,露出一张戴了银色面具的脸来。

那下面,不就是藏着半张丑陋的脸吗?他倒是怕她看了恶心!沈连城内心讥诮,脸上却无力嘲讽。

他揽她入怀,抱着她一下旋转扯下她绣有一朵禅客花的桃红色亵衣,直将她按倒在草丛之中,退了她的亵裤……动作熟稔也毫无怜香惜玉。

几乎是生硬的。

然而,沈连城毫不抗拒,也是熟稔的,迎合……直至那一下撕心裂肺的痛楚,让她的神智一刹清明。她咬着牙没有叫出声,却还是落了泪。

并非不能承受这深刻的刺痛,而是,从此她还是上一世的那个自己,那个自己也掌控不了的自己。嫁一个郎君,举案齐眉,再得三两儿女,老来含饴弄孙……仍是与她无关。

她抱着男人结识的臂膀,肌肤相缠,耳鬓厮磨,任凭下面的硬物一下接着一下撞击,任凭自己的身体一下一下地颤栗……痛吗?不知道痛了……那里已是不自主的痉挛,身体的欲丨火尽情地释放。

但这还不够的!远远不够。

而他,已被她的紧窄、灼热,还有那一下一下如同一把肉剪开合的动作给惹得精i关不守了。痛恨、报复、身体的本能,使得他将那股暖流深深地留下,算是在她体内永远烙上自己的印记。

于她而言,这便是永远的羞辱和伤疤吧!

可是,当他欲行退出她的身体结束这一切的时候,眼泪早已干涸只剩满面潮丨红的沈连城一把搂住了他的脖颈,忽地紧贴他的胸膛仰起头吻上他的薄唇……

他惊于她的举动,美目微睁。双唇触碰的瞬间,时光停滞,思绪也断了,忘记仇恨和报复,只觉唇齿间的灼热和酥麻感传遍全身。灵舌游走,他的阳锋更是重新扬起,蠢蠢欲动……

她攀附着他,抱着他,在他颈下轻咬,挑衅他的热血,拨弄他的神经。

这一世,他也是初尝禁果,哪里经得住这般动作?本能的涌动,势必掀起另一番**……

不知为何,他恨她,恶她,这一刻却喜欢她在自己身下不自觉发出喘息的样子。尽管,没有上一世那般成熟惑人,也没有上一世的矜持和委屈,现在的她,别有一番味道,稚嫩、初开,正是含苞待放的时候。

此役一战,三两回合竟耗去了近一个时辰!斜阳透着树荫照射在胴丨体上,金灿灿的黄,不热,零星点缀着。

精疲力尽躺在地上,男人竟感到了久违的宁静。满腹的仇恨,似乎可以在这一刻短暂的忘却。

沈连城身体得到满足,心却被掏空一般,撕扯开一个大窟窿,再也无法弥补了。无力地拿过散乱的衣物,盖住自己的身体,她并不想着逃离,反倒眼神空洞望着大树梢头。听着傍晚的蝉鸣声,只觉是它们的嘲笑。

“接下来有何打算?陈国二皇子,陈襄。”

她毫无波澜的话语,打破了良久的沉寂,也打破了男人心头久违的平和。

他嘴角嗤笑,沈括的记性不算差,还记得父皇的样貌,猜出自己是那时消失的二皇子。

不过,他本来的长相,却是与父皇很有些不同的。但现在,并不是让沈连城知道自己真实容颜的时候。

“以为毁了我,就是向我祖父报仇雪恨吗?”沈连城没见他言语,便坐起身用衣物遮挡着胸前看他。恰见他嘴角嗤笑的弧度,平静的心头立时涌起了怒意,不禁哂笑。“陈后主荒淫无道而亡国,果然他的二皇子也是个蠢货!”

陈襄闻言眸光一冷,腾身起来掐住沈连城细长的脖子,将她按在了身下。“我若不高兴,可是会杀了你!”

第022章:不洁

杀她?怎么可能?要杀,他早就杀了!何必弯弯绕绕在她身上玩这么些把戏?沈连城的脖颈虽被掐得有些疼,但她一点也不怕,唯有憎恶。

慢慢地,他松开了她,修长白净的手指轻挑她的下颔,笑道:“男人胯下的滋味可好?尔后每天,除了来月事那几日,你可都离不得它。”

沈连城咬着牙没有说话,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小小的身体,也气恨得发起颤来。

她竟不觉得惊恐?甚至不问问原因……像是早已知道一切一般!陈襄试探的目光微滞了滞。

但见她痛苦愤恨的模样,他还是觉得解气,终于放肆地笑了一声。“这不是很好吗?我倒要看看,尊祖父和贤家君,往后会如何待你。”

沈连城抱着衣物的手不自觉抓握成一团。她最恨的,莫过于从此还是成了沈氏的耻辱。

“是不是想死了一了百了?”陈襄断定她有这样的心思,因此不妨提醒她:“活着吧,你还可慢慢与我周旋,我也可慢慢陪你玩。死了无趣,我可是会大开杀戒的。”

沈连城忽地笑出声来,她打掉他在自己脸上轻浮的手,擦了一把眼泪,直直地看他道:“我陪你,直到你死!”

加重的语气,便是恶毒的诅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能掌控自己的身体就失去所有的机会了吗?只要沈家不落败,父亲还是会爱她,祖父也还是会疼她,她依然是晋阳公府的嫡长女,宫里王太妃也依然是她的姨母!

“你走吧。”陈襄突然退到一旁,淡淡地吐出这几个字来。

沈连城眉头微蹙,一刹以为自己听岔了。他让自己走?而不管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都麻利地穿起自己的衣裳来。

她方才意识到,自己的下身火辣辣的有多痛,动一步都像是被撕扯一般!

她蹙着眉,强忍着痛,想走,四下看看,却不知自己从哪个方向来的。

也已穿好衣服的陈襄见她蓬着一头乱发,走路的姿势也不对,分明是被人蹂躏过千百遍的样子,嘴角又是浮起一抹讥笑。

“我该往哪边走?”沈连城回眸看他,蹙着眉,也只能问他。

陈襄更是觉得好笑,到底还是给她指了一个方向。

她走后,他暗暗地跟着,直至看她走上了来时的那条道,他才决意离去。目光却见她停住了脚步。

她仔仔细细地,用手梳理了头发,又仔仔细细地整了整衣衫,而后昂首挺胸,故作得不曾发生过什么一样。只不过,走路的姿势还是有些怪就是了。

陈襄脸上本有的得意之色渐渐消失了。随着沈连城小小的身影离去,他薄唇紧抿,成了一条孤冷的线。

李霁第一个发现了衣衫完整的沈连城。

他激动地抓着她,将她仔细地瞧了又瞧,一脸凝重问:“你没事?”

他关切的眼神,好似她真是他什么人一样。而实际上,在沈连城看来,她跟他并未熟到这一步。只是,他满头是汗,衣襟湿透,定是在烈日下寻了她许久。他这副样子,她很难做得冷漠。

“送我回太傅府可好?”算是请求。见李霁二话不说就点头答应了,她便伸出一只手,扶上了他的臂弯。

李霁方才知道,她受伤了,忙问:“你哪里不舒服?那骑马的可对你……”他很关心这件事,但又觉得不好直言相问。

沈连城笑了笑,抽出挽着他的手,仰起头望着他,一脸认真道:“你,难道看不出来吗?看不出来,也该想得到的。”

她红肿的眼睛,咬破的嘴唇,被掳走时又是那样的情况……这还用问吗?呵,李霁也觉得自己可笑。他心头一震,是对陈襄的恨,也是对沈连城的心疼。

突然,他一把抱住她,将她紧紧地箍在怀里,低头在她耳边轻咛,告诉她:“没关系,我不在意这些,你也别在意。”几乎是温柔的,没有一分的纨绔。

沈连城大为惊异。尽管这个民族大融合的时代,民风算得开放,但出身大户的人家对这等事还是保守的。这个李霁,发疯都没有限度的吗?

“不过,我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侮你之人找出来!”李霁恶狠狠的决心,冷厉的话语,绝不是说说而已。

沈连城推了推他,分明地告诉他:“我已是不洁之身。”

“不洁我也要。”李霁声音不大,却是异常坚定,“昨日我已让家尊着手三书六礼去晋阳公府求亲了,你是我要娶的妻子。”

感动吗?沈连城有一刹的感动,但更多的,是觉得可笑。且不论在这种情况下跟自己说这种话的人,是上一世害得自己家族覆灭的那个人的儿子,他也根本不了解,娶她为妻是怎样的意义!

她迈开步子,不再扶他,也不要他凑过来的搀扶。任是他好说歹说尽是表明自己不在意她失节一事,她也没有理会他。

沈连城想,他不过是一个被宠坏了的李世子,不知天高地厚,亦不知人言可畏,甚至,把一时意气当成一生的认可。

见到同样在外寻着自己的洪祁一行人,她便不再让他跟随了。

回到太傅府,她没有向祖父和祖母隐瞒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甚至告诉他们:“陈襄说,往后我每日都离不得男人……”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泪瞬间决了堤。

这是在爱自己的亲人跟前,无需掩饰的懦弱和绝望。

祖母萧氏起身上前,紧紧地将她抱在了怀里,一时间老泪众横。

沈括神色肃然,忽地一拳敲在桌上:“枉我还想放他一马,都未向天子奏明他的行踪!”

原来,为了不赶尽杀绝,他还未跟天子宇文烈提到陈国余孽一事,也没对他采取行动。当然,便是采取了行动,派人去彩云巷也不过是扑一场空。可是,即便孙女遭此一劫非他能防范,他也万分后悔,自己曾对那陈襄动过一丝的恻隐之心。

“可怜我们阿蛮,日后要如何做人呐……”萧氏含泪看一眼沈括,又是抱着沈连城痛哭起来。

“怎么就不能做人了?”一向对老妻温和的沈括突然喝斥了她道,“大不了给她僻一个庄子,养几个面首!只要我这个做祖父的活着一日,还能让她受了委屈不成?便是我尘归黄土,四郎还能亏待了自己女儿”

相伴几十载,萧氏还是头一次见他这般疾言厉色。

沈括又道:“南朝刘宋山阴公主没有病还养了那么些面首呢!更何况……若真如陈襄所言,阿蛮也是别无选择。”

呵,上一世父亲给自己养了三个面首,这等出格之举,原来不止他做得出来。祖父虽然年过五旬,想法倒不庸腐。也难怪,上一世自己便是成了那副德行,祖父也没有埋怨过自己一句。

沈连城突然没那么难过了。

未来,好好地帮着守住这个家,守住沈氏一族,她或可一世无忧。最不济,也不过是不好嫁人,不好生儿育女罢了。爱她的人和她爱的人都活得好好的,便足矣。

第023章:拒绝

天快黑了。太傅府派出去的人回报说,赶到沈连城所说的那片林子,陈襄早已失了踪迹。

陈襄必定是个聪敏有本事的,不然,天子脚下,岂容得他上天入地?那么多人出去捉他,太傅府的人,开国郡公府的人都出动了,可偏就连他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找到。

是夜,沈括还派信得过的家奴做了另一件事——给孙女买了两个出身干净的面首,翌日一早便送到了孙女房里。

这两个面首,与上一世父亲沈括给沈连城买的一样俊,一个叫越石,一个叫幼度。

越石看着孔武有力,为人却不苟言笑。幼度爱笑,主动热情,却是个阴柔的。两个人的出现,让沈连城不由得想起上一世自己最为钟爱的那个面首来。

子隐。

子隐是个绝美的男子,在沈连城看来,比自己的长兄沈庆之还要美上几分。他不冷漠,也不阴柔,他温润如玉,不像个面首,倒像个大户人家身份贵重的公子。

最为重要的是,他体力好,总能让她痛快到极致……也正是因了他,她身体里的欲蛊,才随着yin液排出,两年后便痊愈了。

这一世,沈连城还想让父亲寻到他。

她未与幼度越石多做交流,几乎只冲他二人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便让他们退下了。

祖父挑的人,自然是干净无虞的。

“这两个人,你先带在身边。”沈括面色凝重,“我会请宫里的太医来给你看治,许或有法子的,未必如那陈襄所言。”

沈连城心内苦笑,面容平静没有做声。

沈括瞧见一眼,忙又宽慰道:“宫里太医也看不好的话,我便是寻遍天下名医,也要给你看治。还有懂得巫蛊之术的苗疆人,我已派人去寻了。总有办法的。”

上一世,什么样的医者没看过?便是懂得巫蛊之术的苗疆人也说,唯有顺其自然!

“阿蛮……”

沈括几乎不敢再看孙女的眼睛,这下郑重的看去,话语不由得顿住了。他心头千斤重,深觉孙女遭此一劫,皆因自己当年斩杀陈国后主而造的孽!

他半身戎马,不知杀了多少人,手里沾了多少血。为了国家,为了大周江山稳固,该杀的,不该杀的,他都杀过。如今他老了,那些杀孽竟报在了自己的孙女身上!

他的这个孙女,才十四岁啊!正是出阁之龄,本可寻一户好人家,为人妻母,享一世光华……却因他的杀戮,毁了。

名节,对于一个女人有多重要!他知道的。尽管他承诺能护她一世周全,但那到底弥补不了什么。

而看着祖父浮肿的眼睛,以及自责万分像是一夜之间老去了许多的脸容,沈连城便猜到了他的心思。

不待他开口,她忙劝他:“祖父莫要自责,此事不怪您。陈后主荒淫无道,该杀的。”

沈括心里的话也不用说了,他的乖孙冰雪聪明,什么道理都懂,也不枉他一直以来那么疼她。但正是她的大度和明事理,让他心里更加的五味杂陈。

而这个时候,门房有人传话来说,开国郡公世子李霁登门求见。

昨日是李霁第一个发现沈连城的。沈连城出事,他费了不少心思。头前他多次登门造访太傅府,便是为了表明自己有意娶沈连城为妻的心迹。沈括也是经过一番考验和一番查证才认可了这个人。

在沈括看来,李霁花花公子的派头在外头虽是有的,行事有些出格,但到底还是个心性正派的。他的父亲李威虽还是个正七命柱国府,但以其学识和见地,前途定是无量的,更何况,他的女儿现如今还是天子极为宠爱的李夫人?

用老妻萧氏的话说,李霁根本就是家世好、出身好,又是独子,他们的阿蛮嫁过去便是世子夫人,将来还省了那些个妯娌之间的勾心斗角,自在逍遥。这样的人家,可是好寻的?

可这天变得太快了!他们的阿蛮……

“将他打发了吧!”沈括吩咐来报的奴子,还狠下心道:“叫他日后都不要来了。”

沈连城对待李霁一事,倒是彻头彻尾的漠然。

宫里郭寺人也带着王太妃的关怀来了,见沈连城无有大碍,便传了王太妃另一道口谕:“太妃殿下说,若女公子不要紧,想即刻见见女公子。”

说罢他又补充了一句:“这其实也是天子的意思。”

无论出于什么关系,宇文烈对沈连城也是有些关心的。宫里虽不知沈连城究竟发生了何事,仅是知道她被人掳了去的消息便足够震惊的了。

然而,沈连城并不想去面对他们。

她当着郭寺人的面,对沈括道:“祖父,明日我便启程回临安城了。我姨母那边,您就让祖母入宫一趟,去说道清楚吧。”

沈括皱眉,“让你祖母去说清楚这件事是没问题的,但你何须着急回临安去?祖父要为你请宫里的太医……”

见郭寺人还在,话便没有说全,想想还是先将其打发了。“郭寺人,烦劳你先且回去禀予太妃殿下和天子,阿蛮经昨日之事受了惊吓,此刻便不同你入宫去了。太妃殿下和天子处,稍后老夫自当携内子亲自去说与清楚。”

郭寺人会意,很快便告辞离去了。

沈连城还是执意早些回临安城。她不希望没有意义的逗留,让太傅府难堪。若不尽快离去,太傅府养了两个面首一事,迟早会传到外人耳里去。

“至于太医,祖父必有法子请得动他们去临安城。何况,我吃过些什么药,他们也需了解清楚,才好给我看治。”

言及此,她又一次憎恨地想起和善堂人人称颂的何大夫来。她想,若这一世他还像上一世那样自责几罪想要撞墙以死谢罪,她一定不让父亲拦着。

“也罢。”沈括见沈连城去意已决,便不再拦阻,允诺道:“我会给你父亲书信,也会与你姨母述说清楚。此事因我而起……阿蛮你往后有何委屈,定要告知祖父。祖父为你做主!”

“嗯。”沈连城心中酸涩地点了点头。

这一世的境况跟上一世还是有些不同的。上一世以为只是内宅的勾心斗角,这一世却揭开了幕后的黑手陈襄。事情牵涉上一代的恩怨,祖父不可避免地置身其中,对沈连城的爱护,自然更甚些。

面对前世今生都这般爱护自己的祖父,沈连城面对他的时候,再不用像上一世那样羞愧得抬不起头了。上一世因为羞愧,她甚至少到太傅府走动,跟疼爱自己的叔伯们,也都疏离了。

这一世,她不必如此。当然,适时离开,是为了顾及他们的颜面。

而令沈连城意外的是,一日过去,她身体的欲蛊却并未如期而至。

上一世可不是这样的!

难道,跟自己后来冒险又吃了一次七日毙和真正对应的解药有关?

第024章:幸事

沈连城有一刹的欣喜,但很快又转成了焦虑。昨日之事,足以证明她身体里的确藏有欲蛊的……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

沈括和萧氏知沈连城至此都没有传唤那两个面首,终于忍不住敲了她的屋门。

“阿蛮你没事?陈襄所言并非是真的!”沈括一双精明的眼目在烛火下发着锐利的光。

“我也不知这是为何。按说……”沈连城想了想道:“明日我暂且不回临安城了,再看看。祖父您白间不是说帮我寻来懂得巫蛊之术的苗疆人?我倒想让他瞧瞧。”

“好,好!我再让人请去。”沈括激动地说着,与老妻萧氏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希望。

翌日一早,京都三位德高望重懂得巫蛊之术的苗疆人被请到了太傅府。

他们对沈连城又是诊脉,又是放血,做了好一番旁人看不懂的事,终于得出了同一个结论:沈连城体内,并无蛊毒。

此结论一出,沈括和萧氏眼中皆是欣喜。沈连城也觉得惊喜,但更多的却是惊疑。“莫不是隐藏了,诸位诊断不出?”

其中一花白胡子的老者闻言做笑道:“老夫这辈子还未见过能在人体隐匿行迹的蛊毒。娘子说的七日毙和欲蛊,都是不可能藏匿于人体不现其形的。”

另外几人纷纷点头附和。

“那昨日之事……”

“老夫以为,蛊能杀蛊,却不能生蛊。七日毙转为欲蛊一事本是无稽之谈。若非说昨日娘子体内确有欲蛊作祟,那……呵呵,”老者又是发笑,“老夫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了。但老夫敢拿项上人头做保,现下娘子体内,绝无欲蛊。”

他说的这么肯定,其他人也都肯定,倒真叫沈连城不得不信。

她陷入沉思,没再言语。

而当几位苗疆高人被沈括打发了就要离去之时,她突然叫住那位老者,上前道:“老先生,七日毙不能转为欲蛊,七日毙的解药也杀不死欲蛊。那……您说蛊能杀蛊,若我在中了欲蛊之后,又服用七日毙之蛊和其药蛊,会如何?”

老者想了想,却没有妄作论断。“这个问题,老夫还需回去研习一番。待有了答案,老夫再来回娘子话如何?”

“好。”沈连城高兴。她倒想看看,到底是哪里生了枝节。

蛊能杀蛊,不能生蛊。若按照这个逻辑,那她中了欲蛊,定是和善堂何大夫自己琢磨出的解药有问题。

“阿蛮,你没事真是太好了!”祖父沈括高兴不已,“想那陈国余孽也不过危言耸听,吓唬我们罢了!”

沈连城倒清楚,陈襄并非危言耸听。只不过,因她事后服了七日毙又服了七日毙的解药,事情从此脱离了他的掌控而已。

想及此,她心情不禁大好。

祖母萧氏却是一声叹息,遗憾道:“可惜阿蛮经了昨日一事,失节于人已成事实,再想嫁一户好人家,能做选择的就少了。”

“这还用选?”沈括不以为意,“我看那李世子便是绝佳人选。”

“他现在喜欢阿蛮,当然什么都不在意。”萧氏却并不赞同沈括,“男人的心呐,是会变的。日久月深,若那李世子再拿这事拿捏咱们阿蛮,可就后悔晚矣!”

沈括默然,知老妻的话有几分道理。但想了想还是摇头:“不会。那个孩子的人品,我信得过。”

“你信得过有何用……”

“祖父祖母,”沈连城看他二人争论不休,不禁娇嗔一声道,“阿蛮刚发生这种事,婚嫁之事便暂不考虑了罢?”

沈括萧氏相视看一眼,倒都点头表示认同。

“也罢!等昨日之事彻底遮掩了去再做打算吧。”沈括见沈连城并未因昨日之事受到大的打击,心头也安了些,还道:“阿蛮聪敏貌美,是我沈括的孙女,还嫁不得一户好人家?”

见他骄傲自信的口气,萧氏心头一松,也没那么担忧了。恍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她忙提醒沈括道:“那阿蛮没事了,你还不把那两个面首送走?留在府中成何体统?”

沈括点头,深以为然。

“不忙。”沈连城却是插嘴,看了沈括道:“那陈襄行踪不定,若知我身体无碍了,怕是很快会有下一步动作。人在暗,我在明,只怕防不胜防。倒不如留着这两个面首,以掩人耳目。”

“这……”

“这如何使得?”萧氏不答应,“这要传出去,可就说不清了。”

“我还是会带着他们早些回临安城去的。”回到临安城,她倒要布下一个天罗地网,等着陈襄往里头跳。

想她祖父运筹帷幄,辅弼天子,对奇门遁甲之术颇有研修。她自小跟在祖父身边,不说学到一二,倒也耳濡目染。对于捉陈襄一事,她心底已大概有了主意。

只是离开临安城之前,她想见一个人。武成侯府薛二公子,薛戎。

上一世,他能接受自己糟粕之身,这一世,她只是失了处子之身,他更是不会在意的吧?只是,想要在一朝一夕之间结识他,并让他像上一世那样爱上自己,似乎并非易事。

来到武成侯府,给门房递了帖子,半刻之后却得到一句话:“二公子正在练武场习武,不便见沈大娘子。”

毕竟不认识,无缘无故的,被谢绝也是常情。玉荷则有些不高兴,上前对那传话的家奴道:“你可告诉你家二公子了,我家女公子是打太傅府来的?”

“你这帖子上不写了嘛!我家二公子说了不见就是不见。”那家奴见玉荷拿太傅府压人的气势,不由得没好气来。

“那便罢了。”沈连城忙拦了玉荷,好颜道:“既是你家二公子不得空,我明日再来。”

那传话的家奴却是皱了眉,想了想不无好意劝道:“沈大娘子,您就省省心吧!我家二公子是不会见您的。”

“这却是为何?”沈连城不解。

“京都里的贵夫人之间都在传,您爱慕我家二公子。侯爷和侯夫人知道了,倒是有意撮合,早前正打算请三书六礼到您晋阳公府求亲去,可前两天不知怎地……倒是突然作罢了。”

那家奴顿了顿,接着道:“但此前我家二公子其实喜欢的是骠骑大将军府的周二娘子,因了侯爷和侯夫人看上了您,才强让他断了对周二娘子的念头。而周二娘子偏生在前几日许了右光禄大夫何家的长子,害得我家二公子再无机会了。您想想,我家二公子能愿见您吗?”

第025章:薛戎

原来,沈连城放言爱慕薛戎的确引起了武成侯府的注意,但前两日突然作罢……莫不是她“遭遇歹徒,失了名节”一事被武成侯府那两位长辈知道了?

武成侯府的长辈,上一世最为在意的就是这些了。这一世突然避而远之,定是因为听了什么风声吧?

但这都是其次。沈连城倒不知薛戎还爱慕过什么骠骑大将军的女儿呢!周家二娘子,上一世她从未听说过……

想来,头前发病的时候,她让青菱来请薛戎去西城外的破庙没请到,许或是他让家奴有意推辞不见的。

“你再去告诉你家二公子,他不见我,我便不走了。”沈连城更加觉得,非见薛戎一面不可了。

家奴拗不过她,也不敢与她较劲,无奈回去禀话了。却在这时,薛二娘子薛云巧从外头回来了。她身边带着的,还是那日在街头询问沈庆之来历的那个奴子。两人朝沈连城看一眼,便把她想了起来。

得知沈连城是沈太傅的孙女,而那沈庆之,正是她的庶长兄,薛云不由得雀跃欢喜,当即便引了沈连城到府中叙话。

薛云性情开朗,谈吐轻快直爽,难怪那日在街头,有胆识向一个陌路人便表了爱慕之意。

“你喜欢我二兄,我喜欢你长兄。我们俩都是性情中人,正是聊得来的!”薛云兴奋非常,一双纯净的眸子发着光,精致的脸上还透着婴儿肥,可爱极了。

立时,她还透露了要撮合沈连城与薛戎之意。她似乎并不知道,沈连城被人污了清白一事。

她还道:“若真成了好事儿,你我沈薛两家,亲上加亲岂不再好不过?”

“二妹妹怎这般没羞没臊,说什么亲上加亲?”一个熟悉的声音迎头响了起来,满是不悦。

来人着一袭金线勾勒的黑色便袍,手执佩剑,高大的身躯堂堂而立,头发紧束,剑眉入鬓,冷峻面庞,精致的轮廓仿佛笔画。

这便是他了,薛戎。

前世今生,再见他一面,沈连城的心头,像是被人推了一下,隐隐地悸动,隐隐地痛楚。她望着他,几乎忘记呼吸,忘记周遭一切。

看了沈连城一眼,礼貌地点了一下下颔,但下一刻听薛云说她是沈连城的时候,他的目光便缩紧了,甚至夹杂着些许嫌恶,而后便是看也不看,径直叱责薛云道:“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她……”

“趁着阿父阿母还不知道,快送她走。”声音冰冷,说罢反身便要离去。

“就因为我破坏了你跟周家二娘子的好事?”沈连城急忙开口,而后没好气解释,“我哪里知道你跟周家二娘子……你竟一早喜欢过周家二娘子。”

声音越发地低了,有一种被骗的感觉。毕竟,上一世她从不知这件事!

薛戎转身,心道与眼前之人从未见过,却不知她如何放言说爱慕自己?害他与他的珠儿彻底地有缘无分。他真气恨啊,这个莫名其妙的沈连城!

“你跟我来。”他冷冷看她一眼,重新迈开了步子。

沈连城紧紧跟着他,一直来到武成侯府前院一株老樟树下。

这里阴凉、僻静,离侯府正门也近。

薛戎沉默了许久方才正面沈连城,毫不客气问她:“你找我究竟有何事?这次尽数说清楚,尔后便不要纠缠了。”

“前两天我让你到西城门外的破庙一见,你是故意推辞对吗?”沈连城很想确定这件事。

薛戎是从父母那儿听了些风言风语的。为此,沈连城突然问他这件事,他倒有些惭愧。“我不知会发生那种事。”

果然是故意推辞!凭着他一身武功,那天若是他去了,她也不至于会被陈襄掳走。

自然,这件事怪不上他,但沈连城心里,到底还是为这种阴差阳错感到了些许不痛快。

她于心中苦笑,直言问他:“你对我……毫无好感?”

上一世说爱慕自己,愿为自己放弃身份和前程的人,这一世却并不认识自己。

她多想有什么办法,让他和自己一样也拥有上一世的记忆啊!告诉他上一世他对自己的爱吗?她只要一开口,他便会把她当疯子撵出去吧。

“若只是为了说这句,那你还是请回吧。”好感不好感的,薛戎谈都不想谈。

“绝不考虑?”沈连城深知,多说旁的都是无益。

“沈大娘子不洁之身,还哪来的底气问我这种问题?”薛戎突然而来的狠话,重重地刺激了沈连城的神智。他还道:“便是我会考虑,你之污名,也是进不了我侯府大门的。”

听言,沈连城的脸好似被人打了一巴掌,火辣辣的难受。

上一世他爱她,即便她人尽可夫,他也不曾抱怨一句!现在,为了把她推开,他竟口出恶言了。

如此恶言,沈连城断断不能承受。她哂然而笑,轻吐字句,“以前,你可不是这样。”

说罢,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反身朝侯府大门的方向走了去。

“以前,你可不是这样。”

薛戎再三回忆从前,怎么也想不起沈连城三个字。望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他的眉头不由得紧锁了起来。冷峻的面庞,映着随风摇曳的树荫,许久没有动静。

沈连城气愤地告诉自己,前世没有的姻缘,这一世……既是如此,她也不要热脸倒贴,苦苦强求。

她的脸色是异常难看的,吓得青菱和玉荷半句也不敢问,就是连大气也不敢出。直至她坐入轿中,二人才交换了一下眼色。玉荷更是对着武成侯府,作势啐了一口。

回到太傅府,早间那位苗疆老者又来了。他手里拿了三个药瓶子,分别是七日毙以及七日毙解药,还有欲蛊。

他面色欣喜,非要见沈括和沈连城不可。

“欲蛊本是九大不可化解蛊毒之一,因了娘子一言,老夫回去做了好一番研修,竟发现这三个瓶子里的蛊,有着十分微妙的关系。”

老者一脸神秘,将手里的三个瓶子放到了桌前案几上,并拿了两个空杯子摆好,而后向沈括和沈连城招了招手道:“沈大人,沈娘子,你们都过来看。”

第026章:轻浮

苗疆老者先在一个茶杯中先后倒入七日毙和欲蛊,随后又在另一个茶杯中先后倒入七日毙、欲蛊和七日毙的解药。

约略一盏茶的功夫过去,第一个茶杯里全无变化,第二个茶杯却是像烧开的水一样滚沸起来!滚沸了约有小半个时辰之后,杯子里的液体却是越来越少,最后化作了一块黑乎乎的膏状物,唯有上头少量液体还浮于表面。

“看到了?”老者摸了摸花白的胡子,看一眼沈括,又看一眼沈连城,“三者先后放入杯中,不出一个时辰便会化为此物。而这黑色的膏状物对人体全无害处,唯有上头这透明液体,是为没能完全灭去的欲蛊。”

无需老者点明,这透明液体,便是沈连城前天yin欲之行大作的根源!因为是极少极少的遗留,所以那一次便随着yin液排出了。

“原来欲蛊,也并非不可解除之蛊。”老者一进门表现欣喜,正是因为这个。转念他又觉得在沈连城跟前表现得太过得意有失妥当,忙敛了笑,露出一些凝重之色道:“沈娘子倒是歪打正着,免了这欲蛊继续在体内作祟。”

他言外之意,是沈连城应该感到庆幸才是。

的确如此,沈连城的确是庆幸的。毕竟比起上一世,她现在只是失了处子之身而已。

不过,此刻的她却是高兴不起来。毕竟,薛戎明言拒绝了她,而且用那样残酷的话语,伤害了她。

她是有些恼的。

沈括打发了苗疆老者,见沈连城不高兴的样子,便劝她道:“事已至此,阿蛮你就不要把那件事记在心上了。大家不说,那件事,便可当成是一场噩梦。所幸,知道的人也并不多不是吗?”

“可武成侯府偏偏知道了。”沈连城呢喃出声。

“武成侯府?”沈括莫名,不知孙女如何提到这家门户。

“无妨。”沈连城突然冲沈括绽开了一个无所谓的笑颜,利落起身,告辞了祖父,这就要回房去了。

沈括看她乐观豁达,心下便松了松。至于武成侯府,他倒要派人打听打听,这家人是如何知道孙女的秘事的。

翌日一早,沈连城当真作别太傅府,携了越石和幼度两位面首,坐上了回临安城的马车。

长兄沈庆之一直送她到城门口,依依惜别之时,却有着更多说不出口的言语。

他虽不具体地知道发生了何事,但他知道,那两个面首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沈连城并未告诉他,两个面首的存在,不过是掩“陈襄”耳目。

“大妹妹一路保重。”怀揣着疼惜和怜悯,他唯有这句话,再不好多说旁的。

“长兄好好努力,争取考一个好功名。”沈连城勉励他。

沈庆之心头一震,想了想终于吐露自己的决心,“我会的。考取功名,挣一个前程似锦,来日护大妹妹一世周全。”

沈连城点头微笑,有他这句话,她便是多了一重依靠。

终须一别。

一行车驾行至京都城外的时候,后头却追来了一匹马,远观马上坐着一俊美非常的男子,正是开国郡公世子李霁。

沈连城不想与之纠缠,索性不见他,径直吩咐了护卫洪祁要把他撵走。可那人岂是个听劝的?洪祁也不好对他大打出手。

他还是拦在了沈连城的马车前,因为气愤而沉声:“沈阿蛮你不是一向行事出格不畏世俗?这下怎只知逃避了?”

风吹动马车的帘门,露出一角。沈连城透着这点缝隙,看见这一刻李霁的脸容是那样严肃,那样认真,还带着满腔的愠怒。

她不禁觉得好笑,这个纨绔子,竟做得这般煞有介事。

“你可知我后面那辆车里头坐的什么人?”她掀开帘门,定定地看他。

李霁愣了愣神,朝后面的车驾望去,恰见一美得似女人的男子正看戏似的从马车里瞧自己。而这美男身后,还坐了另一个面无表情但同样俊逸的青年。

他们是什么人?正疑惑不解,突听得沈连城说“他二人是我的面首”,他心头不由得咯噔一下,随即是狂跳不平。

不理解、愤怒、嫉恨,顿时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

他跳下马来,上前几步便抓了沈连城扶着帘门的手,“何至于此?”

他几乎暴跳如雷,就差能看到额头上的青筋了。

沈连城抽了抽手,未能抽出,反被抓得更紧了。她想,若不与之把话说绝了,他怕是会纠缠到底的。

而为了摆脱他,她不惜对他扯谎。

“我有病,尔后一日也离不得男人。”看他气愤的样子霎时变转成惊愕和不可置信,她不妨解释再多一点,“前天我第一次发病的样子,你是见过的。”

“岂有这样的病?你骗我!”李霁不愿意相信她的话,抓着她的手不自觉用力,都弄疼她了。

沈连城“咝”的一声蹙眉,忽而笑了,向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你不就是一时新鲜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得到吗?下次去临安城,大不了我让你伺候一回。”

若他当真是一片诚挚之心,那这样的言辞,也够羞辱和嘲讽他的。而若他正如她所言,不过一时意气,那这言辞也正好合适。

果然,他松开了抓着她的手,转身。沈连城以为他要知难而退了,却不料他猛地反身拉扯了自己直将自己拖出马车,挟住,冷声恐吓冲上前来的洪祁等人:“别过来!恐怕我会伤了你们女公子。”

洪祁等人不敢贸然,又见沈连城示意他们后退,他们更不敢冒进。

“都退下吧!”沈连城想他李霁也做不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倒是一脸轻松,“李世子自有分寸,不会真的伤及我。”

李霁将沈连城掳上马,旋即便策马往一旁林子的方向赶了去。

马背上,沈连城整个身子都被箍在李霁的怀里。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新好闻的气息。看着远处的葱郁,她不禁笑道:“李世子这就等不及了想要伺候我吗?可我现在还不想呢……”

“闭嘴!”李霁怒不可遏,将马蹬得更快了些。

他不希望从她嘴里说出半点轻浮的话语。他自己也曾轻浮过,但那都只是玩笑,可现下沈连城说的话,却是真的轻浮,他不喜欢。就是她说这些话时轻佻的语气,也足够让他感到刺耳的了。

沈连城却是满面是笑,对于他要把自己带去哪里,似乎并无担忧和畏惧。

第027章:嫁我

不知行了多少路,李霁在林子里迂回绕道,早已甩掉了一路猛追的洪祁等人,终于带沈连城在林子深处一间破旧的木屋前停了下来。

这片林子他很熟悉。这间外观看起来有些破旧的木屋,则是他常素在此林间狩猎时的栖息之地。木屋里头被人收拾得干净整洁,桌椅、茶具、榻榻米……应有尽有,可谓雅致。

“这是你的世外桃源?”沈连城观摩着,见李霁对这里甚是熟悉的样子,自能猜到一二。

李霁却是不理会,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根绳索,要把沈连城给绑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沈连城方才有些慌了,“发什么疯?!”

身材娇小的她,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自然躲不过身形高大的李霁。只消他几下子动作,她便被缚了手脚。结结实实的,挣扎一下都疼得厉害。

旋即,他将她丢在了榻榻米上,自己则坐到桌边,顾自喝起茶来,还倒了一杯,送到她跟前。“想是于嬷嬷新烧的,还温着呢。”

于嬷嬷家是林子附近的庄户,本在开国郡公府干活的,被李霁唤来照看自己的木屋已近一年了。她每日早间都会来木屋打扫,甚至烧好茶水,以备李世子突然造访。

此时李霁已平复心中怒气,呈现出惯有的姿态,悠悠然将茶水凑到了沈连城嘴边。

沈连城自然偏过头去,气愤地要他放开自己。“你有话好说,绑了我算怎么回事?”

李霁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蹲身在她跟前,有些不怀好意道:“你不是离不得男人吗?我倒要看看把你绑起来,你还怎么离不得男人。”说着气上心头,起身,一屁股坐回到了桌边。

上一世,沈连城也试过发病时让奴子们把自己绑在床上。那样的难受,如万千虫蚁叮咬全身,从体内延展到体外每一处肌肤,岂是寻常人能体会和承受的?会让她不能承受而发疯,而咬舌想自杀,而昏厥,亦会让她因为难受从短暂的昏厥中苏醒,继续承受……最是折磨人心智的。

回想起来,沈连城忍不住打了个颤栗。

多好,她现在是一个正常人了。但她绝不想这样被绑着浪费时间!可是,任是她如何劝说李霁,李霁都听不进去。

她开始后悔自己编了这样的谎言。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得告诉李霁:“我头前是骗你的,那么说,只是想摆脱你罢了。”

李霁眸光涌动,蹙眉看沈连城,又是气恨又是怀疑,“此言当真?不是诓我给你松绑?”

见沈连城认真点头,他不由得勾起了唇角,走至她跟前,高兴道:“你没事就太好了!”但他的笑又突然敛了去,“那你带了那两个面首是……”

沈连城也如实与他说了,并叮嘱他保密,而后又让他给自己松绑,放了自己。

李霁却是摇头,凑近了些,不失认真和郑重问:“阿蛮,做我妻子可好?”

他话语里透着天真,信心满满的脸容,令沈连城一刹失了心神。李威怎会有这么个好儿子?纯善,不谙世俗,竟要娶一个不洁之人?

“恐怕贤家尊不能答应。”沈连城很快发笑,不以为意道,“我失节一事,还是有些人知道的。你要娶我,就不怕开国郡公府难堪?你不要脸面,贤家尊也不要?”

“这点你无需担心。”李霁当真以为沈连城是顾虑这些,忙道,“我乃家中独子,家尊什么都听我的,我坚持要娶你为妻,他们也奈何不了我。更何况,你失节一事并非你作风不好,而是恶人陷害,便是有些风言风语传出去了,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可我不喜欢你啊。”沈连城脱口而出。李威是什么人?上一世害得她沈氏灭门的人,定不是什么好人!她岂能做他的儿媳?

李霁愣了愣,但很快当没听见沈连城的话一样,还是畅想未来,浑然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

“你嫁给我,我一定待你好!一生一世,只待你一人好,把你捧在手心里,揣在心窝窝里,不离不弃。你我二人,便是惹人艳羡的金童玉女,自在逍遥的眷侣神仙……”

知他性子天真执拗,沈连城也不想与之争了,想了想道:“你先帮我松绑。”

“那你可会考虑嫁给我?”李霁大有一副沈连城不答应就要软磨硬泡到底的架势,说着还用折扇为沈连城扇起风来。

“我会考虑。”沈连城睨了他一眼。

“好!”有了这句话便是有希望了。李霁高兴,立时合起折扇收到腰间,忙要为她解开绳索。

沈连城得了自由,起身活动了几下筋骨,却是一反先前折服之态,快速拿了桌上的茶壶,愠色对李霁道:“你竟敢绑我,实在可恶!我虽不洁之身,但便是去庙里做尼姑,也不会嫁你的。”

“你……你出尔反尔!”李霁本以为放了她能与她好好谈谈,却不料她一得了自由就马上换了一副嘴脸,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一时也不管她手里拿了“凶器”,大步上前,直想捉住她。

沈连城也没想到他竟毫无顾忌,情急之下也只好朝他扔出手中茶壶。李霁避之不及,茶叶和茶水淋了一身。而趁此机会,沈连城更是夺门而出,欲行骑上他的马逃之夭夭。

“沈阿蛮你站住!”

沈连城脚下跑得贼快,上马的动作也异常流利。“我傻才听你的……”

话音未落,身子却是被人从后面扯住了。她惊呼一声,万万没想到李霁这么快竟跟上来了……定睛一看,却发现拉扯自己下马的并非李霁,而是陈襄!

一身白色布衣,头戴帏帽不以面目示人的陈襄。

“李霁救我!”她当下只这一个念头。

可李霁刚奔出木屋,陈襄脚下一动,一颗石子飞起,直击李霁面门。李霁话都未来得及说一句,立时倒下了。

再看陈襄,沈连城整个人也忍不住发抖。

她孤身一人,怕极了他。“你要做什么?”

“两日不见,想你了。”陈襄阴声而笑,说罢抓了她的臂弯,一直将她朝木屋里拖曳了去……

第028章:杀念

陈襄动作粗蛮,直将沈连城摔在了榻榻米上,旋即反身至门口,插上了门栓。趁此机会,沈连城逃至窗边,开窗,想跳窗而逃。但时间根本不够充裕,陈襄很快抓到她,并在拉扯间扯掉了她的腰封。

衣裳顿时松懈。

沈连城紧裹衣裳,双手护在胸前,本能后退。

陈襄则不紧不慢摘下了帏帽,露出银色面具,步步逼近。“今日欲蛊还未发作吧?正巧碰到,那就由我来帮你解。”

沈连城紧抿双唇,倒没有说求饶的话,直至后背抵在墙上,他欺身而来,她才呼喊道:“我一早与两个面首交合过……你就不嫌我身子脏吗?”

“我当你是青楼里最下等的娼妓。”陈襄嗤笑一声,突然伸手,扯去了她胸前的遮挡。

那稚嫩初开的的地方霎时现形于日光之下,沈连城捂住侧身,本能地还想再逃。但陈襄麻利地伸出双臂,将她箍在了怀里。

他长身而立,勾着唇角,俯视着看她,又凑到她耳边,呵着热气道:“你可要把我伺候好了。”

一只手,已在她身上开始了邪恶的游移和抚摩……

“混蛋!”明知在劫难逃,沈连城便是没有挣扎,却也拼命拍打着陈襄,用指甲抓他,掐他,用牙齿咬他……只要能伤到他分毫,她都不遗余力。

他被惹急了,索性免了那些前戏。突然扛起她,将她按倒在了榻榻米上,钳住她挠人的双手直要单刀直入……可是,太干了,进不去。

“你老实点儿……”他覆上她的唇,却没敢进去探索,那双牙齿,是要咬人的。

他唯有从她的耳际,沿着颈项,一直舔吻到她胸前。细长的手指,更是摸进她的花园,找到那粒细小的珍珠,轻轻地揉搓起来……

她的身体,果然生发了本能的反应。胸前的肉脯高高翘起,那片花园,也如在晨间下了露水。她喉咙里更是在某个不经意间迸发出一声低吟。

他得意地笑了,找到那个幽穴,身子一用力便重重地挤了进去。

“啊……”沈连城忍不住叫出声来,一下神智清明。这是一种尺寸不合的胀痛。那一下她分明看到,他爽快地闭上了眼睛。他的颈上,是自己指甲挠过的痕迹,几乎渗着血。

他律i动着,发现她咬着唇瞧自己,不由得放慢了动作,伏在她身上,在她耳边问:“你看什么?”

沈连城看着木屋的屋顶,故意笑了一声,轻蔑道:“我看你……比我那两个面首差远了。”

陈襄原本得意的脸容突然绷紧了些。他挑起她的下颔,愠怒而问:“你小小年纪,怎一点羞耻感也没有?”

“被猪拱了之后,便不知羞耻感为何了。”沈连城直直看他,目光里毫不示弱,嘴角则勾起一抹讥诮。

惊觉自己险些上了她的当,陈襄“哼”一声,笑道:“好一副伶牙俐齿。”但心里,多少是有些不好受的。

他加快动作,唯有听到她隐忍不住发出的吟声,看到她身体不自主的颤栗,他才觉得自己真的报复了她。

好一番**过去,她下体发生了痉挛,浑身的力气都在那之后化为乌有。但他还厮缠着她,骑在她身上。带着面具的脸,不时随着身体的动作而反着斜阳的光茫,是那样刺眼。

忽一下生猛地挺入,一声低吟冲破他的喉结。他俯身,不无疲累地趴在了她的肩头。

他汗流浃背,黏黏地贴着她的身子。她嫌恶至极。一把做工精细的小刀,显露在一旁散乱的他的衣物当中,她不由得心生杀念。

指尖悄然,好不容易将小刀握进了手里,去了刀鞘。心想,只需朝着他的脖颈划拉一下,他就会死了……正如自己上一世那样,血流干净而死!

运了浑身的力气,手起,刀落……却在距离半尺的地方,被他突地挡住了。刀尖刺伤他的手腕,很快流下血来。

血,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沈连城的脸上,温热的,如同毒药一般,令人恐惧。

“我对你,岂会没有防范?”陈襄勾了勾唇角,上一世,他就是被她这么杀死的。这一世,他还能重蹈覆辙不成?

他掰开她的手,拿到小刀,放了回去。

“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沈连城恨恨出声,看他的眼神,犹如刀刃,早将他杀了千次万次。

这一刻,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也如同刀刃一样,发着渗人的寒光。

上一世从一开始的时候,她就在想亲手杀了自己吧?从始至终,她对自己没有半点爱,唯有恨。这一世,又何尝不是?

却是突然笑了,他起身,穿上衣服,心里头突然生了另一个想法。

她还小,他还有的是时间陪她慢慢玩。难道,她就真的绝无可能爱上自己?

他要得到她所有的爱,而后让她在知道自己真心错付之后痛苦地活着。

沈连城也已穿好衣裳,此刻已是异常平静,脸容之上,看不出半分被侮辱过的后怕。

她这副样子,实在令陈襄不满。他靠近她,猛地扣紧她的腰身,吻上她的颈项。

“放开我!”

她的抵触和抗拒,还有愤怒,才让他感到满意。

正当此时,门被人从外头撞开了。陈襄侮辱沈连城的动作随即停止。

是李霁。他终于醒了。

见此一幕,他脸色铁青,大骂“畜生!放开阿蛮!”

陈襄嘴角噙笑退至一边,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沈连城:“我还会找你。”说罢走向屋门,离开了。

沈连城只觉陈襄那句“我还会找你”,犹如上一世存于体内的欲蛊,随时让她变得软弱可欺,毫无还手的余地。

她双手捂上前额,身心俱疲地蹲坐在了地上。

李霁见状,一时却是不知所措。他张了张口,懊恼地欲言又止。终于走至沈连城跟前,蹲身,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都怪我不好!怪我没本事……”

“别碰我。”沈连城冷声。

“阿蛮……”瞧到她眼中的疲惫和暗含的泪光,李霁心如刀绞地痛。

他放开她,一拳重重地捶在木地板上。手骨关节,顿时擦破了皮,渗了血。好看的容颜,早已扭曲,失了往日的颜色。

他才发现自己原是这么一个无能之辈!文不能谋略护人,武不可击退强敌,根本就是个酒囊饭袋。

看一眼他渗血的手,沈连城目光仍是冰冷。“若不是他把你打晕,你根本只能看着我被欺侮。”

一句冰冷的话语,无疑是在李霁几欲崩溃的心上补上一刀。

第029章:托付

沈连城再不看李霁,胡乱地整理了衣衫,起身,绝然往屋外走了去。走至门口的时候,她不忘丢下一句:“别再缠我了,回家去,好好做你的李世子。”

终于骑了他的马,扬长而去。她也知道,这事怪不上李霁,但被陈襄那样羞辱过,她实在没有心力应付谁的纠缠了。她唯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早日回到临安城,部署好一切,逮住陈襄。

她的车驾还在原地等候,而洪祁带出去找寻她的人还没有回来。

青菱玉荷见她一身血迹斑驳,皆是骇然。

“女公子您受伤了?”玉荷惊惧而问,“您伤着哪儿了?”

“不是我的血。”沈连城坐进车里,却无心多做解释。

青菱玉荷等人皆以为是李霁的血,不好多问,便齐齐噤了声。心道,管他李世子是死是活,欺负自家女公子那便是活该!

洪祁带着人马回来,已是两刻钟之后。他一回来,还来不及说什么,沈连城便在车内一本正经地做下吩咐:“洪祁,你挑几个身手好的近身护我。”

“是!”洪祁重重地应声。

沈连城被李霁掳走,回来又不肯示人,想必是受了莫大的委屈的。他后悔莫及,即便没有她发话,接下来他也要谨慎再谨慎,任是什么王宫贵胄来,他也不会客气一分的。

再有半天路,前头就是秦州城了。

一行人抵达秦州时,秦州的夜市也散场了,街头分外冷清。他们投进几家客栈,都说住不下他们这么些人,更无上房。最后在紫云客栈,被告知还有两间上房,一间下房。他们遂决意留宿了。

而李霁失魂落魄地回到开国郡公府,夜也深了。

家奴见他回来了,忙上前告诉他:“白间太傅府来人,请世子到太傅府一叙。”

听言,他黯淡无光的眸子顿时亮了,“太傅要见我?”不待家奴反应,他也不管现下是什么时候,迈步便往太傅府的方向赶了去。

沈括见李霁脑门淤青,手上有伤,袖子上又有血渍,很是吃了一惊。

直到这时,李霁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样子有多糟糕。而看一眼手上的伤和袖口的脏污,他不由得皱起了眉,满是嫌恶。

“快去,取一盆热水和毛巾来。”沈括是上过疆场的人,自不把这点皮外小伤放在眼里。但他知道李霁素爱干净,见不得脏污,这才有这样的吩咐。吩咐罢,他才问李霁:“李世子如何受伤了?”

李霁被问得心中一骇,想了想倒没把沈连城在出城后发生的事告诉沈括。一来,事情已经发生,沈括便是知道了,也不过徒生愤慨;二来,让沈括知道自己被人毫不费力就打趴了,也并非什么光彩事。

为此,他随便找了个说辞,搪塞了去,反而问沈括:“但不知大人白间派人喊我到府上,所谓何事?”

沈括一开始还很有些不好意思,犹豫再三,直至家奴拿了热水来给李霁擦拭过伤口,他才下定决心,一本正经看李霁,认认真真地问他:“你对我家阿蛮,可还有意?”

他早就听说,这个李世子知道自己的孙女被人污了身子,也还一个劲儿往前凑呢!既然阿蛮的情况没那么糟糕,他何不早早地让这李世子将其迎娶回家?

而他这么一问,李霁自然是又惊又喜,心头立时生了希望。

“有意!当然有意!”他连忙道,“我李霁可不管那些个流言蜚语世俗愚见,是我早早就认可的女人……我必定是要娶回家的!”说着起身,对着沈括便是深深地做了一揖,“还望大人成全。”

“好孩子!老夫没有看错!”沈括起身,高兴地朝着他臂膀上就是一拍。

或许是力度大了些,竟是拍得李霁身子都弯了弯。他忙扶了一把,又是做笑,“那晋国公府,可就等你开国郡公府下聘了。”

“不瞒大人说,我已让家尊安排三书六礼一事了。”

听言,沈括更是满意地点头,不乏皱纹的脸上乐开了花。虽然答应过孙女不急她婚嫁一事,但后来细想之下,还是想试问试问这个李世子。既然这个李世子矢志不渝,他当然希望这事情越早办越好了。

“只不过……”李霁脸上却浮出了难色。“阿蛮对我成见颇深,我怕她不愿嫁我为妻。”

“放心!我给她选的人家,她还能不听?”沈括不以为然,脸上更是露出一抹狡黠之色,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来,递给李霁道:“其实老夫早有准备。”

李霁接过信,见上头写着沈连城亲启几个字,很有些疑惑。

“我家阿蛮嘛……性情是要比寻常人家的女孩儿骄傲些。想让她心甘情愿地嫁你,你还得下点功夫。”沈括拍了拍李霁的臂弯,一脸是笑接着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不妨拿着这封书信去追我家阿蛮,一路护好她。相信这一路相处,她会对你生出好感的。”

李霁简直喜出望外。有了沈括这封书信,沈连城再要赶他走,他也可以赖着了。更何况,正如沈括所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相信,只要他坚持,沈连城对他的看法,定能发生转变。

回到开国郡公府,李霁半刻也没耽误。火急火燎地让仆僮阿则收拾了行李,带了赤风赤羽两名一等家府护卫,便拖着表弟韩阙要连夜出城。

“你去追那沈阿蛮,叫上我做甚?我这肩上还有刀伤未愈呢。”韩阙叫苦不迭,实在不想这么快就回临安城去。

“你那点伤也叫伤?”李霁不满,“我受了内伤,都吐血了也没吱一声。”

“可我在京都还没玩够呢!我不想回去……”

“不行。”李霁想,韩阙与沈连城本是相熟,人又机灵,此去一路,或许能帮到自己一二。为此,他非带着他不可。

“表兄你实在……”

“赤风赤羽。”李霁强硬起来是容不得人说二话的,韩阙再要啰嗦,他便唤了赤风赤羽二人,直将他抬进车驾里。

“我还没收拾行李呢!”

“阿则已帮你收拾好了。”

“……”

第030章:章救人

秦州,紫云客栈。

累了一天,沈连城很快睡下了。青菱玉荷在她屋里打了地铺,也很快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房顶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声。洪祁睡得很浅,霎时惊醒了。他拿了佩剑,叫了两个兄弟,很快来到了沈连城的房前,警惕地看着。

对面,几个黑衣人飞檐走壁,鬼鬼祟祟地不时揭开一块瓦片,像是在搜寻什么。

想来,这面屋顶上也是这伙人在动作。洪祁看他们着装统一,身手了得,便知他们不是一般的毛贼。再说了,也没有什么毛贼会像这样集体出动的。

他们人多势众,洪祁并无心招惹。他只要守着屋里的沈连城就好。

然而,他却不知自己谨守的屋子,早已混入了身份不明之人。

翌日一早醒来,沈连城被浓重的血腥味给熏醒了。她嗅了嗅自己的身上,以为是昨日沾染的陈襄的血未有洗净,不禁嫌恶地摇了摇头,吩咐青菱玉荷为自己打水来。

双脚踩到地上,却是踩上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双脚立时缩了回去,低眸一看更是发出一声惊呼。分明是一个男人的手臂,从床底伸出来,一动不动的……

青菱玉荷听得叫声走至前来,见状也是“啊”地一声大叫。

屋里的动静引得洪祁带人破门而入,“女公子,发生何事了?”

“床下有人!”玉荷指着床底下满面惊恐。

洪祁忙带人上前,将那人从床底拖曳了出来。男子也是一身黑衣,浑身血迹,趴在地上,已是奄奄一息了。

想了想,洪祁忙将昨夜之事告知了沈连城,还做下判断,“想必那些黑衣人就是为了寻他,他却躲在了女公子的床底下。”

沈连城这才走下床,辗转至男子跟前,见了他的侧脸却是心头一惊。

此人,她上一世便认得!她让洪祁给他翻了个身,再看一眼他的正脸,她更是确信,他是子隐。

没错,上一世她极为喜欢的那个面首,子隐。

她二话不说,忙叫洪祁等人将他抬到床上去,又让青菱去请大夫,还不准他们声张。

让玉荷打了一盆水来,一边看青菱为他擦拭,一边想到了上一世的事。

上一世,子隐在成为自己的面首之前,竟经历了什么杀身之祸吗?想起他不似一个面首,看起来却像个贵公子的模样,偶尔会在她跟前暴露几分她看不懂的忧郁之色,原是个有故事的。

这一世,这样相遇,倒是始料未及的。

擦净的脸容,可谓精致。白净的皮肤,毫无瑕疵,一双剑眉,因为痛苦而微微蹙着,眼睛眯成两条线,只稍打开,便将是最美的点缀。他鼻梁高挺,薄唇紧抿,虽是毫无血气的样子,却还是显着摄人的英气。

他的身材该是与面首越石相当的。大夫来为他诊治的时候,沈连城便向越石要了一套干净的衣裳,以备他醒来时穿。

大夫说,子隐除了右侧胸口一道剑伤只差半寸便会危及性命,其他皆是皮外伤。到底是看治及时,止了血,捡回了一条命,只是一时半会儿的,怕是醒不来。

有些客人退了房,紫云客栈总算有多余的上房了。沈连城下达吩咐,换几间上房,再逗留三五日。

而就在这时,李霁一行人找来了。他带着韩阙,兴冲冲地来到了沈连城房里。

“你们怎么来了?”沈连城有些诧异。目光扫过韩阙,落在李霁脸上,又问:“你还跟着我做甚?”

而见她床上躺着一名陌生但却又尤为貌美的男子,李霁却是不答她的话,反问她:“他是何人?”

“洪护卫,请他二人出去。”

沈连城却是一声吩咐,不想与之多言。

“你敢。”见洪祁上前,李霁却是瞪了他一眼,而后拿出沈括写给沈连城的书信来,在手中扬了扬,得意道:“我开国郡公府已在着手三书六礼之事,就连沈太傅也准允了。你们女公子很快会成为我妻子,而我,就是你们姑爷。谁敢放肆?”

见他手中书信上的确是祖父的笔迹,沈连城蹙眉,上前几步拿了信,拆开默读了一遍。

祖父之意,还真是把自己许给这李世子了。信中,祖父甚至还劝她给自己一个认识李霁的机会。

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脸色,可谓难看。

玉荷一心以为自家主子早前在京都城外受了李霁欺负,这会儿便是挺身上前,怒道:“李世子休要胡言乱语,我家尊太公若知你欺负了我家女公子,定然不会把她许给你的!”

“洪护卫,你还愣着做什么?”一向稳重的青菱也催促洪祁赶人了。

洪祁看了沈连城一眼,见她没有改变主意,便重新迈开了步子。

“来人呐!”李霁却是大呼一声,门外便进来了两名黑衣青年。

二人身材和相貌一模一样,是双生子。

“赤风赤羽?”洪祁惊疑一声,竟是认识二人。

“洪祁师兄。”二人异口同声,连笑容都是一样。

沈连城看向洪祁,洪祁忙与之解释:“赤风赤羽二人是我师伯的关门弟子,功夫了得……”

“与你比呢?”玉荷急急问,倒是问出了沈连城的心声。

“二人合力,自在我之上。”洪祁脸上,露出了几分惭愧之色。

闻言,李霁的头抬得更高了,再看沈连城,目光之中几乎暗含挑衅。

沈连城睨他一眼,随即轻描淡写道:“既是熟识,那便免动干戈了罢。不过……”毫无友善的视线落在李霁脸上,“你别烦我。”

她并非忌惮谁打不过谁,只不过,李霁并非十恶不赦,她也要好好想想,好好看看,到底该如何待他。毕竟,他的父亲是李威,长姐是李夫人。若能掌握好他,将来也许可以免了他父亲对她三叔的构陷,免了她沈氏灭门惨祸。

但若真如李霁所言,开国郡公府已请三书六礼下聘晋阳公府,到时候她若不嫁,李沈两家势必成仇。原本,她是做了这样的打算,索性让祖父和叔伯们一早对李威这个人有所防备的。但现在,因了对李霁的了解,她则认为这是下策。

想及此,她忙看李霁一眼,郑重道:“我要与你谈谈,跟我来。”说罢迈开了步子。

她主动提出要与自己谈话,李霁又是欣喜又是紧张。收到韩阙鼓励的眼神,他忙随沈连城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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