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历史上的白话文完结全本 - xp1024.com
水浒传-历史上的白话文完结全本

作者:施耐庵

内容简介:

作为历史上的章回小说,《水浒传》以白话文的形式写成,主要讲述的是:北宋时期,天下时局混乱,朝廷腐败不堪,奸人当道,百姓苦不堪言。一批又一批绿林好汉被逼出走江湖,走上梁山。落草为寇,救济江湖百姓,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劫富济贫,后来逐步齐聚山东梁山,以宋江为首,发展壮大,直至受到朝廷招安,东征西讨。属于四大名著之一。本网站前面也有不一样的版本,比如:《简写水浒传》、《水浒传完美版_TXT格式》,欢迎下载阅读!

内容标签:招安 绿林好汉 劫富济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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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张天师祈禳瘟疫 洪太尉误走妖魔



话说大宋仁宗天子在位,嘉佑三年三月三日五更三点,天子驾坐紫哀殿,受百官朝贺。但见:

祥云迷凤阁,瑞气罩龙楼。含烟御柳拂篮旗,带露宫花迎剑戟。天香影里,玉吞珠履聚丹墀;仙乐声中,绣袄锦衣扶御驾。珍珠帘卷,黄金殿上现金舆;凤羽扇开,白王阶前停宝辇。隐隐净鞭三下响,层层文武两班齐。

当有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只见班部丛中,宰相赵哲、参政文彦博出班奏曰:“目今京师瘟疫盛行,伤损军民甚多。伏望陛下释罪宽恩,省刑薄税,祈禳天灾,救济万民。”天子听奏,急敕翰林院随即草诏:一面降赦天下罪囚,应有民间税赋悉皆赦免;一面命在京宫观寺院,修设好事禳灾。不料其年瘟疫转盛。仁宗天子闻知,龙体不安,复会百官计议。向那班部中,有一大臣越班启奏。天子看时,乃是参知政事范仲淹。

拜罢起居,奏曰。“目今天灾盛行,军民涂炭,日夕不能聊生。以臣愚意,要禳此灾,可宣嗣汉天师星夜临朝,就京师禁院修设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奏闻上帝,可以禳保民间瘟疫。”仁宗天子准奏。急令翰林学士草诏一道,天子御笔亲书,并降御香一柱,钦差内外提点殿前太尉洪信为天使,前往江西信州龙虎山,宣请嗣汉天师张真人星夜来朝,祈禳瘟疫。就金殿上焚起御香,亲将丹诏付与洪大尉,即便登程前去。

洪信领了圣敕,辞别天于,背了诏书,盛了御香,带了数十人,上了铺马,一行部从,离了东京,取路径投信州贵溪县来。但见:

遥山叠翠,远木澄清。奇花绽锦绣铺林,嫩柳舞金丝拂地。风和日暖,时过野店山村;路直沙平,夜宿邮亭驿馆。罗衣荡漾红尘内,骏马驱驰紫陌中。

且说太尉洪信资擎御书,一行人从上了路途,不止一日,来到江西信州。大小官员出郭迎接,随即差人报知龙虎山上清宫住持道众,准备接诏。次日,众官同送太尉到于龙虎山下。只见上清宫许多道众,鸣钟击鼓,香花灯烛,幢幡宝盖,一派仙乐,都下山来迎接丹诏,直至上清宫前下马。太尉看那宫殿时,端的是好座上清宫。但见:

青松屈曲,翠柏阴森。门悬敕额金书,户列灵符玉篆。虚皇坛畔,依稀垂柳名花;炼药炉边,掩映苍松老桧。左壁厢天丁力士,参随着大乙真君;右势下玉女金童,簇捧定紫微大帝。披发仗剑,北方真武踏龟蛇;权履顶冠,南极老人伏龙虎。前排二十八宿星君,后列三十二帝天子。阶砌下流水语谩,墙院后好山环绕。鹤生丹顶,龟长绿毛。树梢头献果苍猿,莎草内衔芝白鹿。三清殿上,呜金钟道士步虚;四圣堂前,敲玉磐真人礼斗,献香台砌,彩霞光射碧琉璃;召将瑶坛,赤日影摇红玛淄。早来门外祥云现,疑是天师送老君。

当下上至住持真人,下及道童侍从,前迎后引,接至三清殿上,请将诏书居中供养着。洪太尉便问监宫真人道:“天师今在何处?”住持真人向前禀道:“好教大尉得知:这代祖师号曰虚靖天师,性好清高,倦于迎送,自向龙虎山顶,结一茅庵,修真养性,因此不住本宫。”太尉道:“目今天子宣诏,如何得见?”真人答道:“诏敕权供在殿上,贫道等亦不敢开读。且请太尉到方丈献茶,再烦计议。”当时将丹诏供养在三清殿上,与众官都到方丈,太尉居中坐下,执事人等献茶,就进斋供,水陆俱备。

斋罢,大尉再问真人道:“既然天师在山顶庵中,何不着人请将下来相见,开宣丹诏?”真人禀道:“这代祖师虽在山顶,其实道行非常,能驾雾兴云,踪迹不定。贫道等如常亦难得见,怎生教人请得来?”太尉道:“似此如何得见!目今京师瘟疫盛行,今上天子特遣下官,捧御书丹诏,亲奉龙香,来请天师,要做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以避天灾,救济万民。似此怎生奈何?”真人禀道:“天子要救万民,只除是大尉办一点志诚心,斋戒沐浴,更换布衣,休带从人,自背诏书,焚烧御香,步行上山礼拜,叩请天师,方许得见。如若心不志诚,空走一遭,亦难得见。”大尉听说,便道:“俺从京师食素到此,如何心不志诚?既然恁地,依着你说,明日绝早上山。”当晚各自权歇。

次日五更时分,众道士起来,备下香汤,请大尉起来沐浴,换了一身新鲜布衣,脚下穿上麻鞋草履,吃了素斋,取过丹诏,用黄罗包袱背在脊梁上,手里提着银手炉,徐徐地烧着御香。许多道众人等,送到后山,指与路径。真人又禀道:“太尉要救万民,休生退悔之心!只顾志诚上去。”太尉别了众人,口诵天尊宝号,纵步上山来。

将至半山,望见大顶直侵霄汉,果然好座大山。正是:

根盘地角,顶接天心。远观磨断乱云痕,近看平吞明月魄。高低不等谓之山,侧石通道谓之蛐,孤岭崎岖谓之路,上面平极谓之顶,头圆下壮谓之峦,藏虎藏豹谓之穴,隐风隐云谓之岩,高人隐居谓之洞,有境有界谓之府,樵人出没谓之径,能通车马谓之道,流水有声谓之洞,古渡源头谓之溪,岩崖滴水谓之泉。左壁为掩,右壁为映。出的是云,纳的是雾。锥尖象小,崎峻似峭,悬空似险,削磁如平。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瀑布斜飞,藤萝倒挂。虎啸时风主谷口,猿啼时月坠山腰。恰似青黛杂成千块玉,碧纱笼罩万堆烟。

这洪太尉独自一个,行了一回,盘坡转径,揽葛攀藤。

约莫走过了数个山头,三二里多路,看看脚酸腿软,正走不动,口里不说,肚里踌躇,心中想道:“我是朝廷贵官,在京师时重拥而卧,列鼎而食,尚兀自倦怠,何曾穿草鞋,走这般山路!知他天师在哪里?却教下官受这般苦!”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掇着肩气喘。

只见山凹里起一阵风,风过处,向那松树背后奔雷也似吼一声,扑地跳出一个吊睛白额锦毛大虫来。洪太尉吃了一惊,叫声:“阿吁!”扑地望后便倒。偷眼看那大虫时,但见:

毛披一带黄金色,爪露银钩十八只。睛如闪电尾如鞭,口似血盆牙似就。伸腰展臂势狰狞,摆尾摇头声霹雳。山中狐兔尽潜藏,涧下樟袍皆敛迹。

那大虫望着洪太尉,左盘右旋,咆哮了一回,托地望后山坡下跳了去。洪大尉倒在树根底下,唬的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厮打,那心头一似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的响,浑身却如中风麻木,两腿一似斗败公鸡,口里连声叫苦。大虫去了一盏茶时,方才爬将起来,再收拾地上香炉,还把龙香烧着,再上山来,务要寻见天师。又行过三五十步,口里叹了数口气,怨道:“皇帝御限,差俺来这里,教我受这场惊恐!”说犹未了,只觉得那里又一阵风。吹得毒气直冲将来。太尉定睛看时,山边竹藤里箴绞地响,抢出一条吊桶大小、雪花也似蛇来。太尉见了,又吃一惊,撇了手炉,叫一声:“我今番死也!”望后便倒在盘舵石边。微睁开眼看那蛇时,但见:

昂首惊风起,掣目电光生。动荡则拆峡倒冈,呼吸则吹云吐雾。鳞甲乱分千片玉,尾梢斜卷一堆银。那条大蛇径抢到盘舵石边,朝着洪大尉盘做一堆,两只眼迸出金光,张开巨口,吐出舌头,喷那毒气在洪太尉脸上。惊得太尉三魂荡荡,七魄悠悠。那蛇看了洪大尉一回,望山下一溜,却早不见了。大尉方才爬得起来,说道:“惭愧!惊杀下官!”看身上时,寒粟子比滑灿儿大小。口里骂那道士:“叵耐无礼,戏弄下官,教俺受这般惊恐!若山上寻不见天师,下去和他别有话说。”再拿了银手炉,整顿身上诏敕并衣服中帧,却待再要上山去。

正欲移步,只听得松树背后隐隐地笛声吹响,渐渐近来。大尉定睛看时,但见那一个道童,倒骑着一头黄牛,横吹着一管铁笛,转出山凹来。太尉看那道童时,但见:头缩两枚丫舍,身穿一领青衣。腰间绦结草来编,脚下芒鞋麻间隔。明眸皓齿,飘飘并不染尘埃;绿鬓朱颜,耿耿全然无俗态。

昔日吕侗宾有首牧童诗道得好:

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只见那个道童,笑吟吟地骑着黄牛,横吹着那管铁笛,正过山来。洪大尉见了,便唤那个道童:”你从哪里来?认得我么?”道童不睬,只顾吹笛。大尉连问数声,道童呵呵大笑,拿着铁笛,指着洪大尉说道:“你来此问,莫非要见天师么?”太尉大惊,便道:“你是牧童,如何得知?”道童笑道:“我早间在草庵中伏侍天师,听得天师说道:“今上皇帝差个洪太尉责擎丹诏御香,到来山中,宣我往东京做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祈攘天下瘟疫。我如今乘鹤驾云去也。”这早晚想是去了,不在庵中。你休上去,山内毒虫猛兽极多,恐伤害了你性命。”大尉再问道:“你休要说谎?”道童笑了一声,也不回应,又吹着铁笛转过山坡去了。太尉寻思道:“这小的如何尽知此事?想是天师分付他,已定是了。”欲侍再上山去,“方才惊唬的苦,争些儿送了性命,不如下山去罢。”

大尉拿着提炉,再寻旧路,奔下山来。众道士接着,请至方丈坐下,真人便问太尉道:“曾见天师了么?”大尉说道:“我是朝廷中贵官,如何教俺走得山路,吃了这般辛苦,争些儿送了性命!为头上至半山里,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惊得下官魂魄都没了。又行不过一个山嘴,竹藤里抢出一条雪花大蛇来,盘做一堆,拦住去路。若不是俺福分大,如何得性命回京?尽是你这道众,戏弄下官!”真人复道:”贫道等怎敢轻慢大臣?这是祖师试抨太尉之心。本山虽有蛇虎,并不伤人,”太尉又道:“我正走不动,方欲再上山坡,只见松树傍边转出一个道童,骑着一头黄牛,吹着管铁笛,正过山来。我便问他:‘那里来?识得

俺么?’,他道:‘已都知了。’说天师分付,早晨乘鹤驾云望东京去了,下官因此回来。”

真人道:“太尉可惜错过,这个牧童正是天师!”大尉道:“他既是天师,如何这等狠催?”真人答道:“这代天师非同小可,虽然年幼,其实道行非常。他是额外之人,四方显化,极是灵验。世人皆称为道通祖师。”洪太尉道:“我直如此有眼不识真师,当面错过!”真人道:“太尉且请放心,既然祖师法旨道是去了,比及太尉回京之日,这场醮事祖师已都完了。”大尉见说,方才放心。真人一面教安排筵宴,管待大尉;请将丹诏收藏于御书匣内,留在上清宫中,龙香就三清殿上烧了。当日方大排斋供,设宴饮酌。至晚席罢,止宿到晓。

次日早膳以后,真人道众并提点执事人等请太尉游山。太尉大喜。许多人从跟随着,步行出方丈,前面两个道童引路,行至宫前宫后,看玩许多景致。三清殿上,富贵不可尽言。左廊下,九天殿、紫微殿、北极殿;右廊下,太乙殿、三官殴、驱邪殿,诸宫看遍。

行到右廊后一所去处,洪太尉看时,另外一所殿宇:一遭都是捣椒红泥墙,正面两扇朱红棍予,门上使着胳膊大锁钛着,交叉上面贴着十数道封皮,封皮上又是重重叠叠使着朱印。棺前一面朱红漆金字牌额,上书四个金字,写道:“伏魔之殿”。大尉指着门道:“此殿是甚么去处?”真人答道:“此乃是前代老祖天师,锁镇魔王之殿,”太尉又问道:“如何上面重重叠叠贴着许多封皮?”真人答道:“此是老祖大唐洞玄国师封锁魔王在此。但是经传一代天师,亲手便添一道封皮,使其子子孙孙下敢妄开。走了魔君,非常利害。今经八九代祖师,誓不敢开。锁用铜汁浇铸,谁知里面的事,小道自来往持本宫三十余年,也只听

闻。”

洪太尉听了,心中惊怪,想道:“我且试看魔王一看。”便对真人说道:“你且开门来,我看魔王甚么模样。”真人告道:“大尉,此殿决下敢开!先祖天师叮咛告戒:‘今后潜入,不许擅开。”大尉笑道:“胡说!你等要妄生怪事,煽惑百姓良民,故意安排这等去处,假称锁镇魔王,显耀你们道术。我读一鉴之书,何曾见锁魔之法?神鬼之道,处隔幽冥,我不信有魔王在内。快快与我打开,我看魔王如何。”真人三回五次禀说:“此殿开不得,恐惹利害,有伤于人。”大尉大怒,指着道众说道:“你等不开与我看,回到朝廷,先奏你们众道土阻挡宣诏,违别圣旨,不令我见天师的罪犯;后奏你等私设此殿,假称锁镇魔王,煽惑军民百姓。把你都追了度牒,刺配远恶军州受苦。”真人等惧怕太尉权势,只得唤几个火工道人来,先把封皮揭了,将铁锤打开大锁。

众人把门推开,看里面对,黑洞洞地,但见:昏昏默默,杏奋冥冥。数百年不见太阳光,亿万载难瞻明月影。不分南北,怎辨东西。黑烟召霄扑人寒,冷气阴阴侵体颤。人迹下到之处,妖精往来之乡。闪开双目有如盲,伸出两手不见掌。常如三十夜,却似五更时。

众人一齐都到殿内,黑暗暗不见一物。太尉教从人取十数个人把点着,将来打一照时,四边并无别物,只中央一个石碑,约高五六尺,下面石龟跌坐,大半陷在泥里。照那碑阉上时,前面都是龙章凤篆,天书符篆,人皆不识。照那碑后时,却有四个真字大书,凿着“遇洪而开”。却不是一来天罡星合当出世,二来宋朝必显忠良,三来凑巧遇着洪信。岂不是天数!洪太尉看了这四个字,大喜,便对真人说道:“你等阻当我,却怎地数百年前已注我姓字在此?‘遇洪而开’,分明是教我开看,却何妨!我想这个魔王,都只在石碑底下。汝等从人与我多唤几个火工人等,将锄头铁锹来掘开。”真人慌忙谏道:“大尉,不可掘动!恐有利害,伤犯于人,不当稳便。”太尉大怒,喝道:“你等道众,省得甚么!上面分明凿着遇我教开,你如何阻当?快与我唤人来开。”真人又三回五次禀道:“恐有不好。”太尉那里肯听?只得聚集众人,先把石碑放倒,一齐并力掘那石龟,半日方才掘得起。又掘下去,约有三四尺深,见一片大青石板,可方丈围。洪太尉叫再掘起来。真人又苦禀道:“不可掘动!”太尉那里肯听?众人只得把石板一齐挖起,看时,石板底下却是一个万丈深浅地穴。只见穴内刮刺刺一声响亮,那响非同小可,恰似:

天摧地塌,岳撼山崩。钱塘江上,潮头浪拥出海门来;泰华山头,巨灵神一劈山峰碎。共工奋怒,去盔撞倒了不周山;力士施咸,飞锤击碎了始皇辇。一风憎折于竿竹,十万军中半夜雷。

那一声响亮过处,只见一道黑气,从穴里滚将起来,掀塌了半个殿角。那道黑气直冲上半天里,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望四面八方去了。众人吃了一惊,发声喊,都走了,撇下锄头铁锹,尽从殿内奔将出来,推倒撷翻无数。惊得洪太尉目睁口呆,罔知所措,面色如上。

奔到廊下,只见真人向前叫苦不迭。太尉间道:“走了的却是甚么妖魔?”那真人言不过数句,话不过一席,说出这个缘由。有分教:一朝皇帝,夜眠不稳,昼食忘餐。直使宛子城中藏猛虎,蓼儿洼内聚神蛟。

毕竟尤虎山真人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一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话说故宋,哲宗皇帝在时,其时去仁宗天子已远,东京,开封府,汴梁,宣武军便有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业,只好刺枪使棒,最踢得好脚气?。

京师人口顺,不叫高二,却都叫他做高?。

后来发迹,便将气?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改作姓高,名俅。这人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亦胡乱学诗书词赋;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不会,只在东京城里城外帮闲。

因帮了一个生铁王员外儿子使钱,每日三瓦两舍,风花雪月,被他父亲在开封府里告了一纸文状,把高俅断了二十脊杖,送配出界发放,东京城里人民不许容他在家宿食。

高俅无计奈何,只得来淮西,临淮州,投奔一个开赌坊的闲汉柳大郎,名唤柳世权。他平生专好惜客养闲人,招纳四方干隔涝子。

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

后来哲宗天子因拜南郊,感得风调雨顺,放宽恩,大赦天下,那高俅在临淮州因得了赦宥罪犯,思量要回东京。这柳世权却和东京城里金梁桥下开生药铺的董将仕是亲戚,写了一封书札,收拾些人事盘缠,赍发高俅回东京投奔董将仕家过活。

当时高俅辞了柳大郎,背上包裹,离了临淮州,迤逦回到东京,迳来金梁桥下董生药家下了这一封书。

董将仕一见高俅,看了柳世权来书,自肚里寻思道:“这高俅,我家如何安得着遮着他?若是个志诚老实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教孩儿们学些好;他却是个帮闲破落户,没信的人,亦且当初有过犯来,被断配的人,旧性必不肯改,若留住在家中,倒惹得孩儿们不学好了。”

待不收留他,又撇不过柳大郎面皮,当时只得权且欢天喜地相留在家宿歇,每日酒食管待。

住了十数日,董将仕思量出一个路数,将出一套衣服,写了一封书简,对高俅说道:“小人家下萤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后误了足下。我转荐足下与小苏学士处,久后也得个出身。足下意内如何?”高俅大喜,谢了董将仕。董将仕使个人将着书简,引领高俅迳到学士府内。门吏转报。小苏学士出来见了高俅,看了来书。知道高俅原是帮闲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这里如何安着得他?不如做个人情,他去驸马晋王府里做个亲随;人都唤他做小王都太尉,他便欢喜这样的人。”

当时回了董将仕书札,留高俅在府里住了一夜。次日,写了一封书呈,使个干人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处。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驸马。他喜爱风流人物,正用这样的人;一见小苏学士差人持书送这高俅来,拜见了便喜;收留高俅在府内做了个亲随。

自此,高俅遭际在王都尉府中,出入如同家人一般。

自古道:“日远日疏,日亲日近。”

不一日,小王都太尉庆生辰,分付府中安排筵宴;专请小舅端王。

这端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御弟,现掌东驾,排号九大王,是个聪明俊俏人物。

这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一般不爱;即如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踢球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

当日,王都尉府中准备筵宴,水陆俱备。请端王居中坐定,太尉对席相陪。酒进数杯,食供两套,那端王起身净手,偶来书院里少歇,猛见书案上一对儿羊脂玉碾成的镇纸狮子,极是做得好,细巧玲珑。端王拿起狮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王都尉见端王心爱,便说道:“再有一个玉龙笔架,也是这个匠人一手做的,却不在手头,明日取来,一并相送。”

端王大喜道:“深谢厚意;想那笔架必是更妙。”王都尉道:“明日取出来送至宫中便见。”

端王又谢了。两个依旧入席。饮宴至暮,尽醉方散。端王相别回宫去了。

次日,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龙笔架和两个镇纸玉狮子,着一个小靶子盛了,用黄罗包袱包了,写了一封书呈,却使高俅送去。

高俅领了王都尉钧旨,将着两般玉玩器,怀中揣着书呈,迳投端王宫中来。

把门官吏转报与院公。没多时,院公出来问道:“你是那个府里来的人?”

高俅施礼罢,答道:“小人是王驸马府中特送玉玩器来进大王。”

院公道:“殿下在庭心里和小黄门踢气?,你自过去。”

高俅道:“相烦引进。”

院公引到庭门。高俅看时,见端王头戴软纱唐巾;身穿紫绣龙袍;腰系文武双穗条;把绣龙袍前襟拽

起扎揣在条儿边;足穿一双嵌金线飞凤靴;三五个小黄门相伴着蹴气?。

高俅不敢过去冲撞,立在从人背后伺侯。

也是高俅合当发迹,时运到来;那个气?腾地起来,端王接个不着,向人丛里直滚到高俅身边。

那高俅见气?来,也是一时的胆量,使个“鸳鸯拐,”踢还端王。

端王见了大喜,便问道:“你是甚人?”

高俅向前跪下道:“小的是王都尉亲随;受东人使令,送两般玉玩器来进献大王。有书呈在此拜上。”

端王听罢,笑道:“姐夫真如此挂心?”

高俅取出书呈进上。端王开盒子看了玩器。都递与堂候官收了去。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却先问高俅道:“你原来会踢气??你唤做甚么?”高俅叉手跪覆道:“小的叫高俅,胡乱踢得几脚。”端王道:“好,你便下场来踢一回耍。”高俅拜道:“小的是何等样人,敢与恩王下脚!”端王道:“这是齐云社,名为天下圆,但何伤。”高俅再拜道:“怎敢。”三回五次告辞,端王定要他,高俅只得叩头谢罪,解膝下场。

才几脚,端王喝采,高俅只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来奉承端王,那身分,模样,这气?一似鳔胶黏在身上的!端王大喜,那肯放高俅回府去,就留在宫中过了一夜;次日,排个筵会,专请王都尉宫中赴宴。

却说王都尉当日晚不见高俅回来,正疑思间,只见次日门子报道:“九大王差人来传令旨,请太尉到宫中赴宴。”

王都尉出来见了干人,看了令旨,随即上马,来到九大王府前,下了马,入宫来见了端王。

端王大喜,称谢两般玉玩器,入席,饮宴间,端王说道:“这高俅踢得两脚好气?,孤欲索此人做亲随,如何?”

王都尉答道:“既殿下欲用此人,就留在宫中伏侍殿下。”

端王欢喜,执杯相谢。二人又闲话一回,至晚席散,王都尉自回驸马府去,不在话下。

且说端王自从索得高俅做伴之后,留在宫中宿食。

高俅自此遭际端王每日跟随,寸步不离。未两个月,哲宗皇帝晏驾,没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议,册立端王为天子,立帝号曰徽宗,便是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

登基之后,一向无事,忽一日,与高俅道:“朕欲要抬举你,但要有边功方可升迁,先教枢密院与你入名。”只是做随驾迁转的人。后来没半年之间,直抬举高俅做到殿帅府太尉职事。

高俅得做太尉,拣选吉日良辰去殿帅府里到任。

所有一应合属公吏,衙将,都军,监军,马步人等,尽来参拜,各呈手本,开报花名。

高殿帅一一点过,於内只欠一名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半月之前,已有病状在官,患病未痊。——不曾入衙门管事。

高殿帅大怒,喝道:“胡说!既有手本呈来,却不是那厮抗拒官府,搪塞下官?此人即是推病在家!快与我拿来!”

随即差人到王进家来捉拿王进。

且说这王进却无妻子,只有一个老母,年已六旬之上。

牌头与教头王进说道:“如今高殿帅新来上任,点你不着,军正司禀说染病在家,见有患病状在官,高殿帅焦躁,那里肯信,定要拿你,只道是教头诈病在家。教头只得去走一遭;若还不去,定连累小人了。”

王进听罢,只得捱着病来;进殿帅府前,参见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个喏,起来立在一边。

高俅道:“你那厮便是都军教头王升的儿子?”

王进禀道:“小人便是。”

高俅喝道:“这厮!你爷是街上使花棒卖药的!你省得甚么武艺?前官没眼,参你做个教头,如何敢小觑我,不伏俺点视!你托谁的势要推病在家安闲快乐?”王进告道:“小人怎敢;其实患病未痊。”

高太尉骂道:“贼配军!你既害病,如何来得?”

王进又告道:“太尉呼唤,不敢不来。”

高殿帅大怒∶喝令:“左右!拿下!加力与我打这厮!”

众多牙将都是和王进好的,只得与军正司同告道:“今日是太尉上任好日头,权免此人这一次。”

高太尉喝道:“你这贼配军!且看众将之面饶恕你今日!明日却和你理会!”王进谢罪罢,起来抬头看了,认得是高俅;出得衙门,叹口气道:“我的性命今番难保了!俺道是甚么高殿帅,却原来正是东京帮闲的圆社高二!比先时曾学使棒,被我父亲一棒打翻,三四个月将息不起。有此之仇,他今日发迹,得做殿帅府太尉,正待要报仇。我不想正属他管!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俺如何与他争得?怎生奈何是好?”回到家中,闷闷不已,对娘说知此事。母子二人抱头而哭。娘道:“我儿,“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只恐没处走!”

王进道:“母亲说得是。儿子寻思,也是这般计较。只有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镇守边庭,他手下军官多有曾到京师的,爱儿子使枪棒,何不逃去投奔他们?那里是用人去处,足可安身立命。”

当下母子二人商议定了。

其母又道:“我儿,和你要私走,只恐门前两个牌军,是殿帅府拨来伏侍你的,若他得知,须走不脱。”

王进道:“不妨。母亲放心,儿子自有道理措置他。”

当下日晚未昏,王进先叫张牌入来,分付道:“你先吃了些晚饭,我使你一处去干事。”

张牌道:“教头使小人那里去?”

王进道:“我因前日患病许下酸枣门外岳庙里香愿,明日早要去烧炷头香。你可今晚先去分付庙祝,教他来日早些开庙门,等我来烧炷头香,就要三牲献刘李王。你就庙里歇了等我。”

张牌答应,先吃了晚饭,叫了安置。望庙中去了。

当夜母子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细软银两,做一担儿打挟了;又装两个料袋袱驼,拴在马上的。

等到五更,天色未明,王进叫起李牌,分付道:“你与我将这些银两去岳庙里和张牌买个三牲煮熟在那里等候;我买些纸烛,随后便来。”

李牌将银子望庙中去了。

王进自去备了马,牵出后槽,将料袋袱驼搭上,把索子拴缚牢了,牵在后门外,扶娘上了马;家中粗重都弃了;锁上前后门。

挑了担儿,跟在马后,趁五更天色未明,乘势出了西华门,取路望延安府来。且说牌军买了福物煮熟,在庙等到已牌,也不见来。

李牌心焦,走回到家中寻时,只见锁了门,两头无路,寻了半日并无有人。

看看待晚,岳庙里张牌疑忌,一直奔回家来,又和李牌寻了一黄昏。

看看黑了,两个见他当夜不归,又不见了他老娘。次日,两个牌军又去他亲戚之家访问,亦无寻处。

两个恐怕连累,只得去殿帅府首告:“王教头弃家在逃,母子不知去向。”

高太尉见告,大怒道:“贼配军在逃,看那厮待走那里去!”

随即押下文书,行开诸州各府捉拿逃军王进。二人首告,免其罪责,不在话下。

且说王教头母子二人自离了东京,免不了饥餐渴饮,夜住晓行。

在路一月有馀,忽一日,天色将晚,王进挑着担儿跟在娘的马后,口里与母亲说道:“天可怜见!惭愧了我母子两个脱了这天罗地网之厄!此去延安府不远了,高太尉便要差拿我也拿不着了!”

母子二人欢喜,在路上不觉错过了宿头,“走了这一晚,不遇着一处村坊,那里去投宿是好?”正没理会处,只见远远地林子里闪出一道灯光来。王进看了,道:“好了!遮莫去那里陪个小心,借宿一宵,明日早行。”

当时转入林子里来看时,却是一所大庄院,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却有二三百株大柳树。

当时王教头来到庄前,敲门多时,只见一个庄客出来。王进放下担儿,与他施礼。庄客道:“来俺庄上有甚事?”

王进答道:“实不相瞒,小人母子二人贪行了些路程,错过了宿店,来到这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明日早行,依例拜纳房金。万望周全方便!”

庄客答道:“既是如此,且等一等,待我去问庄主太公。肯时但歇不妨。”

王进又道:“大哥方便。”

庄客入去多时,出来说道:“庄主太公教你两个入来。”

王进请娘下了马。王进挑着担儿,就牵了马,随庄客到里面打麦场上,歇下担儿,把马拴在柳树上。母子二人,直到草堂上来见太公。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须发皆白,头戴遮尘暖帽,身穿直缝宽衫,腰系皂丝条,足穿熟皮靴。王进见了便拜。太公连忙道:“客人休拜。你们是行路的人,辛苦风霜,且坐一坐。”

王进子母二叙礼罢,都坐定。

太公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如何昏晚到此?”

王进答道:“小人姓张,原是京师人。因为消折了本钱,无可营用,要去延安府投奔亲眷。不想今日路上贪行了程途,错过了宿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来日早行,房金依例拜纳。”

太公道:“不妨。如今世上人那个顶着房屋走哩。你母子二位敢未打火?”叫庄客:“安排饭来。”

没多时,就厅上放开条桌子。庄客托出一桶盘,四样菜蔬,一盘牛肉,铺放桌上,先烫酒来筛下。太公道:“村落中无甚相待,休得见怪。”

王进起身谢道:“小人母子无故相扰,此恩难报。”

太公道:“休这般说,且请吃酒。”

一面劝了五七杯酒,搬出饭来,二人吃了,收拾碗碟,太公起身引王进母子到客房里安歇。

王进告道:“小人母亲骑的头口,相烦寄养,草料望乞应付,一并拜酬。”

太公道:“这个不妨。我家也有头口骡马,教庄客牵出后槽,一发喂养。”

王进谢了,挑那担儿到客房里来。庄客点上灯火,一面提汤来洗了脚。太公自回里面去了。王进母子二人谢了庄客,掩上房门,收拾歇息。

次日,睡到天晓,不见起来。庄主太公来到客房前过,听得王进老母在房里声唤。太公问道:“客官,天晓好起了?”

王进听得,慌忙出房来见太公,施礼说道:“小人起多时了。夜来多多搅扰,甚是不当。”

太公问道:“谁人如此声唤?”

王进道:“实不相瞒太公说,老母鞍马劳倦,昨夜心痛病发。”

太公道:“即然如此,客人休要烦恼,教你老母且在老夫庄上住几日。我有个医心痛的方,叫庄客去县里撮药来与你老母亲吃。教他放心慢慢地将息。”

王进谢了。话休絮叨。自此,王进母子二人在太公庄上服药,住了五七日。觉道母亲病奔痊了,王进收拾要行。当日因来后槽看马,只见空地上一个后生脱着,刺着一身青龙,银盘也似一个面皮,约有十八九岁,拿条棒在那里使。

王进看了半晌,不觉失口道:“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绽,嬴不得真好汉。”

那后生听了大怒,喝道:“你是甚么人,敢来笑话我的本事!俺经了七八个有名的师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叉一叉么?”

说犹未了,太公到来喝那后生:“不得无礼!”

那后生道:“叵耐这厮笑话我的棒法!”

太公道:“客人莫不会使枪棒?”

王进道:“颇晓得些。敢问长上,这后生是宅上何人?”

太公道:“是老汉的儿子。”

王进道:“既然是宅内小官人,若爱学时,小人点拨他端正,如何?”

太公道:“恁地时十分好。”

便教那后生:“来拜师父。”

那后生那里肯拜,心中越怒道:“阿爹,休听这厮胡说!若吃他嬴得我这条棒时,我便拜他为师!”

王进道:“小官人若是不当真时,较量一棒耍子。”

那后生就空地当中把一条棒使得风车儿似转,向王进道:“你来!你来!怕你不算好汉!”

王进只是笑,不肯动手。

太公道:“客官,既是肯教小顽时,使一棒,何妨?”

王进笑道:“恐冲撞了令郎时,须不好看。”

太公道:“这个不妨;若是打折了手脚,亦是他自作自受。”

王进道:“恕无礼。”去枪架上拿了一条棒在手里,来到空地上使个旗鼓。

那后生看了一看,拿条棒滚将入来,迳奔王进。王进托地拖了棒便走。那后生轮着棒又赶入来。王进回身把棒望空地里劈将下来。那后生见棒劈来,用棒来隔。王进却不打下来,对棒一掣,却望后生怀里直搠将来,只一缴。那后生的棒丢在一边,扑地望后倒了。王进连忙撇了棒,向前扶住,道:“休怪,休怪。”

那后生爬将起来,便去傍边掇条凳子纳王进坐,便拜道:“我枉自经了许多师家,原来不直半分!师父,没奈何,只得请教!”

王进道:“我母子二人连日在此搅扰宅上,无恩可报,当以效力。”

太公大喜,教那后生穿了衣裳,一同来后堂坐下;叫庄客杀一个羊,安排了酒食果品之类,就请王进的母亲一同赴席。四个人坐定,一面把盏。太公起身劝了一杯酒,说道:“师父如此高强,必是个教头;小儿有眼不识泰山。”王进笑道:“好不厮欺,俏不厮瞒。小人不姓张,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的便是。这枪棒终日抟弄。为因新任一个高太尉,原被先父打翻,今做殿帅府太尉,怀挟旧仇,要奈何王进,小人不合属他所管,和他争不得,只得母子二人逃上延安府去投托老种经略相公勾当。不想来到这里,得遇长上父子二位如此看待;又蒙救了老母病疾,连日管顾,甚是不当。既然令郎肯学时,小人一力奉教。只是令郎学的都是花棒,只好看,上阵无用。小人从新点拨他。”

太公见说了,便道:“我儿,可知输了?快来再拜师父。”那后生又拜了王进。太公道:“教头在上:老汉祖居在这华阴县界,前面便是少华山。这村便唤做史家村,村中总有三四百家都姓史。老汉的儿子从小不务农业,只爱刺枪使棒;母亲说他不得,一气死了。老汉只得随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钱财投师父教他;又请高手匠人与他剌了这身花绣,肩膀胸膛,总有九条龙。满县人口顺,都叫他做九纹龙史进。教头今日既到这里,一发成全了他亦好。老汉自当重重酬谢。”王进大喜道:“太公放心;既然如此说时,小人一发教了令郎方去。”

自当日为始,吃了酒食,留住王教头母子二人在庄上。史进每日求王教头点拨十八般武艺,一一从头指教。史太公自去华阴县中承当里正,不在话下。

不觉荏苒光阴,早过半年之上。史进十八般武艺:矛,锤,弓,弩,铳,鞭,简,剑,链,挝斧,钺并戈,戟,牌,棒与枪,扒,一一学得精熟。多得王进尽心指教,点拨得件件都有奥妙。王进见他学得精熟了,自思在此虽好,只是不了;一日,想起来,相辞要上延安府去。

史进那里肯放,说道:“师父只在此间过了。小弟奉养你母子二人以终天年,多少是好。”

王进道:“贤弟,多蒙你好心,在此十分之好;只恐高太尉追捕到来,负累了你,不当稳便;以此两难。我一心要去延安府投着在老种经略处勾当。那里是镇守边庭,用人之际,足可安身立命。”

史进并太公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一个席筵送行,托出一盘两个段子,一百两花银谢师。

王进收拾了担儿。备了马,母子二人相辞史太公。王进请娘乘了马,望延安府路途进发。

史进叫庄客挑了担儿,亲送十里之程,心中难舍。史进当时拜别了师父,洒泪分手,和庄客自回。

王教头依旧自挑了担儿,跟着马,母子二人自取关西路上去了。

不说王进去投军役,只说史进回到庄上,每日只是打熬气力;亦且壮年,又没老小,半夜三更起来演习武艺,白日里只在庄射弓走马。

不到半载之间,史进父亲太公染病,数日不起。史进使人远近请医士看治,不能痊可。呜呼哀哉,太公殁了。史进一面备棺椁盛殓,请僧修设好事,追斋理七,拔太公;又请道士建立斋醮,超度升天,整做了十数坛好事功果道场,选了吉日良时,出丧安葬,满庄四百史家庄户都来送丧挂孝,埋殡在村西山上祖坟内了。

史进家自此无人管业。史进又不肯务农,只要寻人使家生,较量枪棒。

自史太公死后,又早过了三四个月日。

时当六月中旬,炎天正热,那一日,史进无可消遣,提个交床坐在打麦场柳阴树下乘凉。对面松林透过风来,史进喝采道:“好凉风!”

正乘凉哩,只见一个人探头探脑在那里张望。

史进喝道:“作怪!谁在那里张俺庄上?”

史进跳起身来,转过树背后,打一看时,认得是猎户李吉。

史进喝道:“李吉,张我庄内做甚么?莫不是来相脚头!”

李吉向前声诺道:“大郎,小人要寻庄上矮邱乙郎吃碗酒,因见大郎在此乘凉,不敢过来冲撞。”

史进道:“我且问你∶往常时你只是担些野味来我庄上卖,我又不曾亏了你,如何一向不将来卖与我?敢是欺负我没钱?”

李吉答道:“小人怎敢?一向没有野味,以此不敢来。”

史进道:“胡说!偌大一个少华山,恁地广阔,不信没有个獐儿,兔儿?”

李吉道:“大郎原来不知。如今山上添了一伙强人,扎下一个山寨,聚集着五七百个小喽罗,有百十匹好马。为头那个大王唤作‘神机军师’朱武,第二个唤做‘跳涧虎’陈达,第三个唤做‘白花蛇’杨春:这三个为头打家劫舍。华阴县里禁他不得,出三千贯赏钱,召人拿他。谁敢上去拿他?因此上,小人们不敢上山打捕野味,哪讨来卖!”

史进道:“我也听得说有强人。不想那厮们如此大弄。必然要恼人。李吉,你今后有野味时寻些来。”

李苦唱个喏自去了。

史进归到厅前,寻思这厮们大弄,必要来薅恼村坊。既然如此便叫庄客拣两头肥水牛来杀了,庄内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烧了一陌“顺溜纸”,便叫庄客去请这当村里三四百史家村户都到家中草堂上序齿坐下,教庄客一面把盏劝酒。史进对众人说道:“我听得少华山上有三个强人,聚集着五七百小喽罗打家劫舍。这厮们既然大弄,必然早晚要来俺村中罗噪。我今特请你众人来商议。倘若那厮们来时,各家准备。我庄上打起梆子,你众人可各执枪棒前来救应;你各家有事,亦是如此。递相救护,共保村坊。如果强人自来,都是我来理会。”

众人道:“我等村农只靠大郎做主,梆子响时,谁敢不来。”

当晚众人谢酒,各自分散回家,准备器械。

自此,史进修整门户墙垣,安排庄院,设立几处梆子,拴束衣甲,整频刀马,防贼寇,不在话下。

且说少华山寨中三个头领坐定商议。为头的神机军师朱武,那人原是定远人氏,能使两口双刀,虽无十分本事。却精通阵法,广有谋略;第二个好汉,姓陈,名达,原是邺城人氏,使一条出白点钢枪;第三个好汉,姓杨,名春,蒲州解良县人氏,使一口大杆刀。当日朱武与陈达、杨春说道:“如今我听知华阴县里出三千赏钱,召人捉我们,诚恐来时要与他厮杀。只是山寨钱粮欠少,如何不去劫掳些来,以供山寨之用?聚积些粮食在寨里,防备官军来时,好和他打熬。”

跳涧虎陈达道:“说得是。如今便去华阴县里先问他借粮,看他如何。”

白花蛇杨春道:“不要华阴县去;只去蒲城县,万无一失。”

陈达道:“蒲城县人户稀少,钱粮不多,不如只打华阴县;那里人民丰富,钱粮广有。”

杨春道:“哥哥不知。若是打华阴县时,须从史家村过。那个九纹龙史进是个大虫,不可去撩拨他。他如何肯放我们过去?”

陈达道:“兄弟懦弱!一个村坊,过去不得,怎地敢抵敌官军?”

杨春道:“哥哥,不可小了他!那人端的了得!”

朱武道:“我也曾闻他十分英雄,说这人真有本事。兄弟,休去罢。”

陈达叫将起来,说道:“你两个闭了鸟嘴!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只是一个人,须不是三头六臂?我不信!”喝叫小喽罗:“快备我的马来!如今便先去打史家庄,后取华阴县!”

朱武、杨春再三谏劝。陈达那里肯听,随即披挂上马,点了一百四五十小喽罗,鸣锣擂鼓,下山望史家村去了。

且说史进正在庄前整制刀马,只见庄客报知此事。史进听得,就庄上敲起梆子来。那庄前,庄后,庄东,庄西,三四百家庄户,听得梆子响,都拖枪曳棒,聚起三四百人,一齐都到史家庄上。看了史进,头戴一字巾,身披朱红甲;上穿青锦袄,下着抹绿靴;腰系皮搭,前后铁掩心;一张弓,一壶箭,手里拿一把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庄客牵过那匹火炭赤马。史进上了马,绰了刀,前面摆着三四十壮健的庄客,后面列着八九十村蠢的乡夫及史家庄户,都跟在后头,一齐呐喊,直到村北路口。

那少华山陈达引了人马飞奔到山坡下,将小喽罗摆开。

史进看时,见陈达头戴干红凹面巾,身披里金生铁甲;上穿一领红衲袄,脚穿一对吊墩靴;腰系七尺攒线搭;坐骑一匹高头白马;手中横着丈八点钢矛。小喽罗趁势便呐喊。二员将就马上相见。陈达在马上看着史进,欠身施礼。

史进喝道:“汝等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犯着弥天大罪,都是该死的人!你也须有耳朵!好大胆!直来太岁头上动土!”

陈达在马上答道:“俺山寨里欠少些粮,欲往华阴县借粮;经由贵庄,假一条路,并不敢动一根草。可放我们过去,回来自当拜谢。”

史进道:“胡说!俺家现当里正,正要拿你这伙贼;今日倒来经由我村中过却不拿你,倒放你过去,本县知道,须连累於我。”

陈达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相烦借一条路。”

史进道:“甚么闲话!我便肯时,有一个不肯!你问得他肯便去!”

陈达道:“好汉,叫我问谁?”

史进道:“你问得我手里这口刀肯,便放你去!”

陈达大怒道:“赶人不要赶上!休得要逞精神!”

史进也怒,轮手中刀,骤坐下马,来战陈达。陈达也拍马挺枪来迎史进。两个交马,斗了多时,史进卖个破绽,让陈达把枪望心窝里搠来;史进却把腰闪,陈达和枪撷入怀里来;史进轻舒猿臂,款扭狼腰,只一挟,把陈达轻轻摘离了嵌花鞍,款款揪住了线搭,只一丢,丢落地,那匹战马拨风也似去了。

史进叫庄客把陈达绑了。

众人把小喽罗一赶都走了。

史进回到庄上,把陈达绑在庭心内柱上,等待一发拿了那贼首,一并解官请赏;且把酒来赏了众人,教且权散。众人喝采:“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杰!”

休说众人欢喜饮酒。却说朱武、杨春,两个正在寨里猜疑,捉摸不定,且教小喽罗再去探听消息。只见回去的人牵着空马,奔到山前,只叫道:“苦也!陈家哥哥不听二位哥哥所说,送了性命!”

朱武问其缘故。小喽罗备说交锋一节,“怎当史进英雄!”

朱武道:“我的言语不听,果有此祸!”

杨春道:“我们尽数都去与他死并,如何?”

朱武道:“亦是不可;他尚自输了,你如何并得他过?我有一条苦计,若救他不得,我和你都休。”

杨春问道:“如何苦计?”

朱武附耳低言说道:“只除恁地……”杨春道:“好计!我和你便去!事不宜迟!”

再说史进正在庄上忿怒未消,只见庄客飞报道:“山寨里朱武,杨春自来了。”

史进道:“这厮合休!我教他两个一发解官!快牵过马来!”

一面打起梆子。众人早都到来。史进上了马,正待出庄门,只见朱武、杨春,步行已到庄前,两个双双跪下,擎着四行眼泪。

史进下马来喝道:“你两个跪下如何说?”

朱武哭道:“小人等三个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当初发愿道,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虽不及关,张,刘备的义气,其心则同。今日小弟陈达不听好言,误犯虎威,已被英雄擒捉在贵庄,无计恳求,今来迳就死。望英雄将我三人一发解官请赏,誓不皱眉。我等就英雄手内请死,并无怨心!”

史进听了,寻思道:“他们直恁义气!我若拿他去解官请赏时,反教天下好汉们耻笑我不英雄。自古道:‘大虫不吃伏肉。’”史进道:“你两个且跟我进来。”

朱武、杨春,并无惧怯,随了史进,直到后厅前跪下,又教史进绑缚。史进三四五次叫起来。他两个那里肯起来?

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史进道:“你们既然如此义气深重,我若送了你们,不是好汉。我放陈达还你,如何?”

朱武道:“休得连累了英雄,不当稳便,宁可把我们解官请赏。”

史进道:“如何使得。你肯吃我酒食么?”

朱武道:“一死尚然不惧,何况酒肉乎!”

当时史进大喜,解放陈达,就后厅上座置酒设席管待三人。朱武,杨春,陈达,拜谢大恩。酒至数杯,少添春色。酒罢,三人谢了史进,回山去了。史进送出庄门,自回庄上。

却说朱武等三人归到寨中坐下,朱武道:“我们非这条苦计,怎得性命在此?虽然救了一人,却也难得史大郎为义气上放了我们。过几日备些礼物送去,谢他救命之恩。”

话休絮繁,过了十数日,朱武等三人收拾得三十两蒜条金,使两个小喽罗送去史家庄上,当夜敲门。庄客报知,史进火急披衣,来到庄前,问小喽罗:“有甚话说?”

小喽罗道:“三个头领再三拜覆:特使进献些薄礼,酬谢大郎不杀之恩。不要推却,望乞笑留。”

取出金子递与。史进初时推却,次后寻思道:“既然好意送来,受之为当。”叫庄客置酒管待小校吃了半夜酒,把些零碎银两赏了小校回山。

又过半月馀,朱武等三人在寨中商议掳掠得好大珠子,又使小喽罗连夜送来庄上。

史进受了,不在话下。

又过了半月,史进寻思道:“也难得这三个敬重我,我也备些礼物回奉他。”次日,叫庄客寻个裁缝,自去县里买了三疋红绵,裁成三领锦袄子;又拣肥羊煮了三个,将大盒子盛了,委两个庄客送去。

史进庄上有个为头的庄客王四,此人颇能答应官府,口舌利便,满庄人都叫他做“赛伯当”史进教他与一个得力的庄客,挑了盒担,直送到山下。

小喽罗问了备细,引到山寨里见了朱武等。三个头领大喜,受了锦袄子并肥羊酒礼,把十两银子赏了庄客,每人吃了十数碗酒,下山同归庄内,见了史进,说道:“山上头领多多上覆”。

史进自此常常与朱武等三人往来。

不时间,只是王四去山寨里送物事,不只一日。寨里头领也频频地使人送金银来与史进。

荏苒光阴,时遇八月中秋到来。史进要和三人说话,约至十五夜来庄上赏月饮酒,先使庄客王四带一封请书直至少华山上请朱武,陈达,杨春,来庄上赴席。王四驰书迳到山寨里,见了三位头领,下了来书。

朱武看了大喜。三个应允,随即写封回书,赏了王四五两银子,吃了十来碗酒。王四下得山来,正撞着时常送物事来的小喽罗,一把抱住,那里肯放,又拖去山路边村酒店里吃了十数碗酒。王四相别了回庄,一面走着,被山风一吹,酒却涌上来,踉踉跄跄,一步一颠;走不得十里之路,见座林子,奔到里面,望着那绿茸茸莎草地上扑地倒了。

原来扑兔李吉正在那坡下张兔儿,认得是史家庄上王四,赶入林子里来扶他,那里扶得动,只见王四搭里掉出银子来。

李吉寻思道:“这厮醉了,那里讨得许多?何不拿他些?”

也是天罡星合当聚会,自是生出机会来∶李吉解那搭,望地下只一抖,那封回书和银子都抖出来。

李吉拿起,颇识几字;将书拆开看时,见面写着少华山朱武,陈达,杨春;中间多有兼文武的言语,却不识得,只认得三个字。

李吉道:“我做猎户,几时能彀发迹?算命道我今年有大财,却在这里!华阴县里现出三千贯赏钱捕捉他三个贼人。叵耐史进那厮,前日我去他庄上寻矮邱乙郎,他道我来相脚头屣盘,你原来倒和贼人来往!”

银子并书都拿去了,径去华阴县里来出首。

却说庄客王四一觉直睡到二更方醒,觉得看见月光微微照在身上,吃了一惊,跳将起来,却见四边都是松树;便去腰里摸时,搭和书都不见了;四下里寻时,只见空搭在莎草上。

王四只管叫苦,寻思道:“银子不打紧,这封回书却怎生得好?正不知被甚人拿去了?”眉头一纵,计上心来,自道:“若回去庄上说脱了回书,大郎必然焦躁,定是赶我出来;不如只说不曾有回书,那里查照?”计较定了,飞也似取路归来庄上,却好五更天气。

史进见王四回来,问道:“你缘何方才归来?”

王四道:“托主人福荫,寨中三个头领都不肯放,留住王四吃了半夜酒,因此回来迟了。”

史进又问:“曾有回书么?”

王四道:“三个头领要写回书,却是小人道:‘三位头领既然准时赴席,何必回书?小人又有杯酒,路上恐有些失支脱节,不是耍处。’”史进听了大喜,说道:“不枉了诸人叫你‘赛伯当!’真个了得!”

王四应道:“小人怎敢差迟,路上不曾住脚,一直奔回庄上。”

史进道:“既然如此,教人去县里买些果品案酒伺候。”

不觉中秋节至。是日晴明得好。史进当日分付家中庄客宰了一腔大羊,杀了百十个鸡鹅,准备下酒食筵宴。看看天色晚来,少华山上朱武,陈达,杨春,三个头领分付小喽罗看守寨栅,只带三五个做伴,将了朴刀,各跨口腰刀,不骑鞍马,步行下山,迳来到史家庄上。史进接着,各叙礼罢,请入后园。庄内己安排下筵宴。史进请三位头领上坐,史进对席相陪,便叫庄客把前后庄门拴了,一面饮酒。庄内庄客轮流把盏,一边割羊劝酒。酒至数杯,却早东边推起那轮明月。史进和三个头领叙说旧话新言。只听得墙外一声喊起,火把乱明。

史进大惊,跳起身来道:“三位贤友且坐,待我去看!”

喝叫庄客:“不要开门!”

掇条梯子上墙打一看时,只见是华阴县尉在马上,引着两个都头,带着三四百士兵,围住庄院。

史进及三个头领只管叫苦。

外面火光中照见钢叉,朴刀,五股寸,留客住,摆得似麻林一般。

两个都头口里叫道:“不要走了强贼!”

不是这伙人来捉史并三个头领,怎地教史进先杀了一二个人,结识了十数个好汉?直教:芦花深处屯兵士,荷叶荡中治战船。毕竟史进与三个头领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四十五回 病关索大翠屏山 拚命三火烧祝家店
话说当下众邻舍结住王公,直到蓟州府里首告。知府升厅。一行人跪下告道:“这老子挑着一担糕粥,泼翻在地下。看时,有两个死在粥里:一个是和尚,一个是头陀。俱各身上不着一丝。头陀身边有刀一把。”老子告道:“老汉每日常卖糕粥糜营生,只是五更出来赶趁。今朝得起早了些个,和这铁头猴子只顾走,不看下面,一交绊翻,碗碟都打碎了。相公可怜!只见血渌渌的两个死尸,又一惊!叫起邻舍来,倒被扯住到官!望相公明镜办察!” 知府随即取了供词,行下公文,委当方里甲带了忤作公人,押了邻舍王公一干公等,下来简验尸首,明白回报。众人登场看检已了,回州禀复知府:“被杀死僧人系报恩寺槠黎裴如海。傍边头陀系是寺后胡道。和尚不穿一丝,身上三四道搠伤致命方死。胡道身边见有凶刀一把。只见顶上有勒死伤痕一道,系是胡道掣刀搠死和尚,惧罪自行勒死。”知府叫拘本寺僧,鞫问缘故,俱各不知情繇。知府也没个决断。当案孔目禀道:“眼见得这和尚裸形赤体,必是和那头陀干甚么不公不法的事,互相杀死,不干王公之事。邻舍都教召保听候;尸首着仰本寺住持,即备棺木盛殓,放在别处;立个互相杀死的文书便了。”知府道:“也说得是。”随即发落了一干人等,不在话下。前头巷里,那些好事的子弟做成一只曲儿,唱道:

堪笑报恩和尚,撞着前生孽障;将善男瞒了,信女勾来,要他喜舍肉身,慈悲欢畅。怎极乐观音方接引,蚤血盆地狱塑来出相?想‘色空空色,空色色空,’他全不记多心经上。到如今,徒弟度生回,连长老盘街巷。 若容得头陀,头陀容得,和合多僧,同房共住,未到得无常勾帐。只道目莲救母上西天,从不见这贼秃为娘身丧! 后头巷里,也有几个好事的子弟,听得前头巷里唱着,不服气,便也做只临江仙唱出来赛他,道: 淫戒破时招杀报,因缘不爽分毫。本来面目忒蹊跷:一丝真不挂,立地放屠刀! 大和尚今朝圆寂了,小和尚昨夜狂骚。头陀刎颈见相交,为争同穴死,誓愿不相饶。 两只曲,条条巷都唱动了。那妇人听得,目瞪口呆,不敢说,只是肚里暗暗地叫苦。杨雄在蓟州府里,有人告道杀死和尚头陀,心里早知了些个,寻思:“此一事准是石秀做出来的。我前日一时间错怪了他。我今日闲些,且去寻他,问他个真实。”正走过州桥前来,只听背后有人叫道:“哥哥,那里去?”杨雄回过头来,见是石秀,便道:“兄弟,我正没寻你处。”石秀道:“哥哥,且来我下处,和你说话。”把杨雄引到客店里小房内,说道:“哥哥,兄弟不说谎么?”杨雄道:“兄弟,你休怪我。是我一时之愚蠢,酒后失言,反被那婆娘猜破了,说兄弟许多不是。我今特来寻贤弟,负荆请罪。”石秀道:“哥哥,兄弟虽是个不才小人,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如何肯做别样之事?怕哥哥日后中了奸计,因此来寻哥哥,有表记教哥哥看。”将出和尚头陀的衣裳:“尽剥在此!” 杨雄看了,心头火起,便道:“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这贱人,出这口恶气!”石秀笑道:“你又来了!你既是公门中勾当的人,如何不知法度?你又不曾拿得他真奸,如何杀得人?倘或是小弟胡说时,不错杀了人?”杨雄道:“似此怎生罢休得?”石秀道:“哥哥,只依着兄弟的言语,教你做个好男子。”杨雄道:“贤弟,你怎地教我做个好男子?”石秀道:“此间东门外有一座翠屏山,好生僻静。哥哥到明日,只说道:‘我多时不曾烧香,我今来和大嫂同去。’把那妇人赚将出来,就带了迎儿同到山上。小弟先在那里

等候着,当头对面,把这是非都对得明白了。哥哥那时写与一纸休书,弃了这妇人,不是上着?”杨雄道:“兄弟何必说得?你身上清洁,我已知了。都是那妇人说谎!”石秀道:“不然;我也要哥哥知道他往来真实的事。”杨雄道:“既然兄弟如此高见,必然不差。我明日准定和那贱人来,你休要误了。”石秀道:“小弟不来时,所言俱是虚谬。” 杨雄当下别了石秀,离了客店,且去府里办事;至晚回家,并不提起,亦不说甚,只和每日一般;次

日,天明起来,对那妇人说道:“我昨夜梦见神人怪我,说有旧愿不曾还得。向日许下东门外岳庙里那炷香愿,未曾还得。今日我闲些,要去还了。须和你同去。”那妇人道:“你便去还了罢。要我去何用?”杨雄道:“这心愿是当初说亲时许下的,必须要和你同去。”那妇人道:“既是恁地,我们早些吃了素饭,烧汤洗浴了去。”杨雄道:“我去买香纸,雇轿子。你便洗浴了,梳头插带了等。我就叫迎儿也去走一遭。”杨雄又来客店里相约石秀:“饭罢便来,兄弟休失信。”石秀道:“哥哥,你若得来时,只教在半山里下了轿,你三个步行上来。我自在上面一个僻处等你。不要带闲人上来。” 杨雄约了石秀,买了纸烛归来,吃了早饭。那妇人不知有此事,只顾打扮的整整齐齐。迎儿也插带了。轿夫扛轿子,早在门前伺候。杨雄道:“泰山看家,我和大嫂烧香了便回。”潘公道:“多烧香。早去早回。”那妇人上了轿子,迎儿跟着,杨雄也随在后面。出得东门来,杨雄低低分付轿夫道:“与我上翠

屏山去,我自多还你些轿钱。”不到两个时辰,早来到翠屏山上。 原来这座翠屏山在蓟州东门外二十里,都是人家的乱坟;上面一望,尽是青草白杨。并无屋舍寺院。当下杨雄把妇人到半山,叫轿夫歇下轿子,拔去管,搭起轿,叫那妇人出轿来。妇人问道:“怎地来这山

里?”杨雄道:“你只顾且上去。轿夫,只在这里等候,不要来,少刻一发打发你酒钱。”

轿夫道:“这个不妨,小人只在此间伺候便了。”杨雄引着那妇人并迎儿,三个人上了四五层山坡,只见石秀坐在上面。那妇人道:“香纸如何不将来?”杨雄道:“我自先使人将上去了。”将那妇人一引,引到一处古墓里。石秀便把包里腰刀棒都放在树根前来,道:“嫂嫂拜揖。”那妇人连忙应道:“叔叔怎地也在这里?”一头说,一面肚里吃了一惊。石秀道:“在此专等多时。”杨雄道:“你前日对我说道,叔叔多遍把言语调戏你,又将手摸着你胸前,问你有孕也未,今日这里无人,你俩个对得明白。”那妇人道:“哎呀!过了的事,只顾说甚么?”石秀睁着眼道:“嫂嫂!你怎么说?”那妇人道:“叔叔,你没事自把儿提做甚么?” 石秀道:“嫂嫂!嘻!”便打开包里,取出海渚黎并头陀的衣服来,撤放地下,道:“你认得么?”那妇人看了,飞红了脸,无言可对。石秀飕地掣出腰刀,便与杨雄说道:“此事只问迎儿!”杨雄便揪过那丫头,跪在前面,喝道:“你这小贱人,快好好实说!如何在和尚房里入奸,如何约会把香桌儿为号,如何教头陀来敲木鱼,实对我说,饶你这条性命!但瞒了一句,先把你剁做肉泥!”迎儿叫道:“官人!不干我事,不要杀我。我说与你。”如何僧房中酒;如何上楼看佛牙;如何赶他下楼看潘公酒醒;第三日如何头陀来后门化斋饭;如何教我取铜钱布施与他;如何娘子和他约定,但是官人当牢上宿,要我掇香桌儿放出后门外,便是暗号,头陀来看了去报知和尚;如何海渚黎扮做俗人,带顶头巾入来,娘子扯去了露出光头来;如何五更听敲木鱼响,要看开后门放他出去;如何娘子许我一副钏镯,一套衣裳,我只得随顺了;如何往来已不止数十遭,后来便杀了,如何又与我几件首饰,教我对官人说石叔叔把言语调戏一节,“这个我眼里不曾见,因此不敢说。只此是实,并无虚谬。” 迎儿说罢,石秀便道:“哥哥,得知么?我般言语须不是兄弟教他如此说!请哥哥却问嫂嫂备细缘繇!”杨雄揪过那妇人来,喝道:“贼贱人!丫头已都招了,你便一些儿休赖,再把实情对我说,饶你这贱人一条性命!”那妇人说道:“我的不是了!你看我旧日夫妻之面,饶恕了我这一遍!”石秀道:“哥哥,含糊不得!须要问嫂嫂一个从头备细原由!”杨雄喝道:“贱人!你快说!”那妇人只得把和尚二年前如何起意;如何来结拜我父做干爷;做好事日,如何先来下礼;我递茶与他,如何只管看我笑;如何石叔叔出来了,连忙去了;如何我出去拈香,只管捱近身来;半夜如何到布前我的手,便教我还了愿好;如何叫我是娘子,骗我看佛牙;如何求我图个长便;何何教我反问你,便捻得石叔叔出去;如何定要我把迎儿也与他,说:不时我便不来了:一一都说了。 石秀道:“你怎地对哥哥倒说我来调戏你?”那妇人道:“前日他醉了骂我,我见他骂得跷蹊,我只猜是叔叔看见破绽,说与他;也是前两三夜,他先教道我如此说,这早晨把来支吾;实是叔叔并不曾恁地。”石秀道:“今日三面说得明白了,任从哥哥心下如何措置。”杨雄道:“兄弟,你与我拔了这贱人的头面,剥了衣裳,然后我自伏侍他!”石秀便把妇人头面首饰衣服都剥了。杨雄割两条裙带把妇人绑在树上。石秀把迎儿的首饰也去了,递过刀来,说道:“哥哥,这个小贱人留他做甚么!一发斩草除根!”杨雄应道:“果然!兄弟,把刀来,我自动手!”迎儿见头势不好,待要叫。杨雄手起一刀,挥作两段。那妇人在树上叫道:“叔叔,劝一劝!”石秀道:“嫂嫂!不是我!”杨雄向前,把刀先挖出舌头,一刀便割了,且教那妇人叫不得。杨雄却指着骂道:“你这贼贱人!我一时误听不明,险些被你瞒过了!一者坏了我兄弟情分,

二乃久后必然被你害了性命!我想你这婆娘,心肝五脏怎地生着!我且看一看!”一刀从心窝里直割到小肚子下,取出心肝五脏,挂在松树上。杨雄又将这妇人七件事分开了,却将钗钏首饰都拴在包里里了。 杨雄道:“兄弟,你且来,和你商量一个长便。如今一个奸夫,一个淫妇,都已杀了,只是我和你投那里去安身?”石秀道:“兄弟自有个所在,请哥哥便行。”杨雄道:“是那里去?”石秀道:“哥哥杀了人,兄弟又杀人,不去投梁山泊入夥,投那里去?”杨雄道:“且住。我和你又不曾认得他那里一个人,如何便肯收录我们?”石秀道:“哥哥差矣。如今天下江湖上皆闻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好汉。谁不知道?放着我和你一身好武艺,愁甚不收留?”杨雄道:“凡事先难后易,免得后患。我却不合是公人,只恐他疑心,不肯安着我们。”石秀道:“他不是押司出身?我教哥哥一发放心:前着,哥哥认义兄弟那一日,先在酒店里和我酒的那两人,一个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戴宗,一个是锦豹子杨林。他与兄弟十两一锭银子,尚兀自在包里,因此可去投托他。”杨雄道:“既有这条门路,我去收拾了些盘缠便走。”石秀道:“哥哥,你也这般搭缠。倘或入城事发,如何脱身?放着包里里见有若干钗钏首饰,兄弟又有些银两,再有人同去也彀用了;何须又去取讨?惹起是非来,如何解救?这事少时便发,不可迟滞,我们只好望山后

走。” 石秀便背上包里,拿了棒;杨雄插了腰刀在身边,提了朴刀。待要离古墓,只见松树后走出一个人来,叫道:“清平世界,荡荡乾坤,把人割了,却去投奔梁山泊入夥!我听得多时了!”杨雄,石秀看时,那人纳头便拜。杨雄认得。这人姓时,名迁,祖贯是高唐州人氏;流落在此,只一地里做些飞檐走壁跳篱骗马的勾当;曾在蓟州府里官司,是杨雄救了;人都叫他做鼓上蚤。当时杨雄便问时迁:“你如何在这里?”时迁道:“节级哥哥听禀:小人近日没甚道路,在这山里掘些古坟,觅两分东西。因见哥哥在此行事,不敢出来冲撞。听说去投梁山泊入夥,小人如今在此,只做得些偷鸡盗狗的勾当,几时是了?跟随得二位哥哥上山去,不好?未知尊意肯带挈小人否?”石秀道:“既是好汉中人物,他那里如今招纳壮士,那争你一个?若如此说时,我们一同去。”时迁道:“小人认得小路去。”当下引了杨雄,石秀三个人自取小路下后山投梁山泊去了。 却说这两个轿夫在半山里等到红日平西,不见三个下来;分付了,又不敢上去;挨不过了,不免信步寻上山来。只见一群老鸦成团打块在古墓上。两个轿夫上去看时,原来是老鸦夺那肚肠,以此聒噪。轿夫看了,着一惊,慌忙回家报与潘公,一同去蓟州府里首告。知府随即差委一员县尉带了忤作行人来翠屏山检验尸首。已了,回复知府,禀道:“检得一妇人潘巧云割在松树边;使女迎儿杀死在古墓下;坟边遗下一堆妇人与和尚头陀衣服。”知府听了,想起前日海和尚头陀的事,备细询问潘公。那老子把这僧房酒醉一节和这石秀出去的缘由细说了一遍。知府道:“眼见得这妇人与和尚通奸。那女使头陀做脚。想石秀那厮路见不平,杀死头陀、和尚;杨雄这厮今日杀了妇人女使无疑。既是如此。只拿得杨雄,石秀,便知端的。”当即行移文书,捕获杨雄,石秀。其余轿夫等,各放回听候。潘公自去买棺木,将尸首殡葬,不在话下。 再说杨雄,石秀,时迁,离了蓟州地面,在路夜宿晓行,不则一日,行到郓州地面;过得香林,早望见一座高山。不觉天色渐渐晚了,看见前面一所靠溪客店。三个人行到门首,店小二待关门,只见这三个人撞将入来。小二问道:“客人,来路远,以此晚了?”时迁道:“我们今日走了一百里以上路程,因此到得晚了。”小二哥放他三个入来安歇,问道:“客人,不曾打火么?”时迁道:“我们自理会。”小二道:“今日没客歇,有两只锅干净,客人自用不妨。”时迁问道:“店里有酒肉卖么?”小二道:“今日早起有些肉,都被近村人家买了去,只剩得一壶酒在这里,并无下饭。”时迁道:“也罢;先借五升米来做饭,却再理会。”小二哥取出米来与时迁,就起一锅饭来。 石秀自在房中安顿行李。杨雄取出一只钗儿,把与店小二,先回他这酒来,明日一发算帐。小二哥收了钗儿,便去里面掇出那酒来开了,将一碟儿熟菜放在桌子上。时迁先提一桶汤来叫杨雄、石秀洗了手,一面筛酒来,就来请小二哥一处坐地吃酒;放下四只大碗,斟下酒来。石秀看见店中檐下插着十数把好朴刀,问小二道:“你家店里怎的有这军器?”小二哥应道:“都是主人家留在这里。”石秀道:“你家主人是甚么

样人?”小二道:“客人,你是江湖上走的人,如何不知我这里的名字?前面那座高山便唤做独龙山。山前有一座凛巍巍冈子便唤做独龙冈。上面便是主人家住宅。这里方圆三十里,唤做祝家庄;庄主太公祝朝奉有三个儿子,称为‘祝氏三杰。’庄前庄后有五七百人家,都是佃户。各家分下两把朴刀与他。这里唤作祝家店。常有数十个家人来店里上宿,以此分下朴刀在这里。”石秀道:“他分军器在店里何用?”小二道:“此间离梁山泊不远,只恐他那里里贼人来借粮,因此准备下。”石秀道:“与你些银两,回与我一把朴刀用,如何?”小二哥道:“这个使不得,器械上都编着字号。我小人动不得主人家的棍棒。我这主人法度不

轻。”石秀道:“我自取笑你,你便慌。且只顾饮酒。”小二道:“小人饮不得了,先去歇了。客人自便,宽饮几杯。”小二哥去了。 杨雄,石秀,又自吃了一回酒。只见时迁道:“哥哥,要肉么?”杨雄道:“店小二说没了肉卖,你又那里得来?”时迁嘻嘻的笑着去提出一只老大公鸡来。杨雄问道:“那里得这鸡来?”时迁道:“小弟却去后面净水,见这只鸡在笼里,寻思没甚下酒,被我悄悄把去溪边杀了,提桶汤去后面,就那里拨得干净,烧熟了,把来与二位哥哥。”杨雄道:“你这厮还是这等贼手贼!”石秀笑道:“还未改本行!”三个笑了

一回,把这鸡来手撕开了,一面盛饭来。 只见那店小二略睡一睡,放心不下,爬将起来,前后去照管;只见厨桌上有些鸡毛和鸡骨头,却去看时,半锅肥汁。小二慌忙去后面笼里看时,不见了鸡,连忙出来问道:“客人,你们好不达道理!如何偷了我店里报晓的鸡?”时迁道:“见鬼了!耶!耶!我自路上买得这只鸡来,何曾见你的鸡!”小二道:“我店里的那里去了?”时迁道:“敢被野猫拖了,黄猩子吃了,鹞鹰扑去了?我怎地得知?”小二道:“我的鸡在笼里,不是你偷了是谁?”石秀道:“不要争。直几个钱,赔了你便罢。”店小二道:“我的是报晓鸡,店内少他不得。你便赔我十两银子也不济,只要还我鸡!”石秀大怒道:“你诈哄谁!老爷不赔你便怎的!”店小二笑道:“客人,你们休要在这里讨野火!只我店里不比别处客店:你到庄上便做梁山泊贼寇解了去请赏!”石秀听了,大骂道:“便是梁山泊好汉,你怎么解了我去请赏?”杨雄也怒道:“好意还你些钱,不赔你怎地我去?”小二叫一声:“有贼!”只见店里赤条条地走出三五个大汉来,迳奔杨雄,石秀来。被石秀手起,一拳一个,都打翻了。小二哥正待要叫,被时迁一拳打肿了脸,做声不得。这几个大汉都从后门走了。杨雄道:“兄弟,这们一定去报人来,我们快吃了饭走了罢。三个当下吃饱了,把包裹分开背了,穿上麻鞋跨了腰刀,各人去架子上拣了一条好朴刀。石秀道:“左右只是左右,不可放过了他!”便去前寻了把草,点个火,望里面四下烧着。看那草房被风一煽,刮刮杂杂烧起来。那火顷刻间天也似般大。三个拽开脚步,望大路便走。 三个人行了两个更次,只见前面后面火把不计其数;约有一二百人,发着喊,赶将来。石秀道:“且不要慌,我们且拣小路走。”杨雄道:“且住!一个来杀一个!两个来杀一双!待天色明朗即走!”说犹未了,四下里合拢来。杨雄当先,石秀在后,时迁在中,三个挺着朴刀来战庄客。那夥人初时不知,轮着棒赶来,杨雄手起朴刀,早戳翻了五七个,前面的便走,后面的急待要退。石秀赶入去,又戳翻了六七人。四下里庄客见说杀伤了十数人,都是要性命的,思量不是头,都退去了。三个得一步赶一步。正走之间,喊声又起。枯草里舒出两把挠来,正把时迁一挠搭住,拖入草窝里去了。石秀急转身来救时迁,背后又舒出两把挠来,得杨雄眼快,便把朴刀一拨拨开,望草里便戳。都走了。 两个见捉了时迁,怕深入重地,亦无心恋战:“顾不得时迁了,且四下里寻路走罢。”见远远的火把乱明,小路又无丛林树木,得有路便走,一直望东边去了。众庄客四下里赶不着,自救了带伤的人去,将时迁背剪绑了,押送祝家庄来。 且说杨雄、石秀,走到天明,望见一座村落酒店。石秀道:“哥哥,前头酒肆里买碗酒饭了去,就问路程。”两个便望村店里来,倚了朴刀坐下,叫酒保取些来,就做些饭。酒保一面下菜蔬,烫将酒来。方欲待,只见外面一个大汉走入来,生得脸方腮,眼鲜耳大,貌丑形,穿一领茶褐衫,戴一顶万字头巾,系一条白绢搭膊下面穿一双油膀靴叫道:“大官人教你们挑了担来庄上纳。”店主人连忙应道:“装了担,少刻便送到庄上。那人分付了,便转身;又说道:“快挑来!”待出门,正从杨雄,石秀前面过。杨雄认得他。便叫一声“小郎,你如何在这里,不看我一看?”那人回转头来看了一看,也认得,便叫道:“恩人如何来到这里?”望着杨雄便拜。不是杨雄撞见了这个人,有分教:三庄盟誓成虚谬,众虎咆哮起祸殃。毕竟杨雄,石秀,遇见的那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四十六回 扑天雕两修生死书 宋公明一打祝家庄
话说当时杨雄扶起那人来叫与石秀相见。石秀便问道;“这位兄弟是谁?”杨雄道:“这个兄弟,姓杜,名兴,祖贯是中山府人氏。因为面颜生得,以此人都叫他做鬼脸儿。上年间,做买卖来到蓟州,因一口气上打死了同夥的客人,官司监在蓟州府里,杨雄见他说起拳棒都省得,一力维持救了他。不想今日在此相会。”杜兴便问道;“恩人为何公事来到这里?”杨雄附耳低言道;“我在蓟州杀了人命,欲要投梁山泊去入夥。昨晚在祝家店投宿,因同一个来的火伴时迁偷了他店里报晓鸡,一时与店小二闹将起来,性起,把他店里都烧了。我三个连夜逃走。不提防背后赶来。我兄弟两个搠翻了他几个,不想乱草中间舒出两把挠,把时迁搭了去。我两个乱撞到此。正要问路,不想遇见贤弟。”杜兴道;“恩人不要慌。我叫放时迁还你。”杨雄道;“贤弟少坐,同饮一杯。”三人坐下,当下饮酒。杜兴便道;“小弟自从离了蓟州,多得恩人的恩惠;来到这里,感承此间一个大官人见爱,收录小弟在家中做个主管,每日拨万论千尽托付与杜兴身上,甚是信任,以此不想回乡去。” 杨雄道:“这大官人是谁?”杜兴道;“此间独龙冈前面有三座人冈,列着三个村坊;中间是祝家庄,西边是扈家庄,东边是李家庄。这三处庄上,三村里算来总有一二万军马人家。惟有祝家庄最是豪杰。为头家长唤做祝朝奉,有三个儿子名为祝氏三杰;长子祝龙,次子祝虎,三子祝彪。又有一个教师,唤做铁棒栾廷玉,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庄上自有一二千了得的庄客。西边那个扈家庄。庄主扈太公,有个儿子,唤做飞天虎扈成,也十分了得。惟有一个女儿最英雄,名唤一丈青扈三娘;使两口日月双刀,马上刀法了得。这里东村上是杜兴的主人,姓李名应,能使一条浑铁点钢,背铁飞刀五口,百步取人,神出鬼没。这三村结下生死誓愿,同心共意;但有吉凶,递相救应。惟恐梁山泊好汉过来借粮,因此三村准备下抵敌他。如今小弟引二位到庄上见了李大官人,求书去搭救时迁。” 杨雄又问道;“你那李大官人。莫不是江湖上唤扑天雕的李应?”杜兴道;“正是他。”石秀道;“江湖上只听得独龙冈有个扑天雕李应是好汉,原来在这里。多闻他真个了得,是好男子,我们去走一遭。”杨

雄便唤酒保计算酒钱。三个离了村店。便引杨雄,石秀来到李家庄上。杨雄看时,真个好大庄院。外面周迥一遭港;粉墙傍岸,有数百株合抱不交的大柳树,门外一座吊桥接着庄门;入得门,来到厅前,两边有二十余座枪架,明晃晃的都插满军器。杜兴道;“两位哥哥在此少等。待小弟入去报知,请大官人出来相见。” 杜兴人去不多时,同李应从里面出来。杜兴引杨雄,石秀上厅拜见。李应连忙答礼,便教上厅请坐。杨雄,石秀再三谦让,方坐了。 李应便教取酒来且相待。杨雄,石秀两个再拜道;“望乞大官人致书与祝家庄来救时迁性命,生死不敢有忘。”李应教请门馆先生来商议,修了一封书缄,填写名讳,使个图书印记,便差一个副主管,备一匹快马,去到那祝家庄,取这个人来。那副主管领了东人书札,上马去了。杨雄、石秀拜谢罢。李应道;“二位壮士放心。小人书去,便当放来。”杨雄、石秀又谢了。李应道;“且请去后堂,少叙三杯等待。”两个随进里面,就具早膳相待。饭罢,喝了茶,李应问些枪法;见杨雄,石秀说得有理,心中甚喜。 已牌时分,那个副主管回来。李应唤到后堂,问道;“去取的这人在那里?”主管答道;“小人亲见朝奉下了书,倒有放还之心,后来走出祝氏三杰,反焦躁起来,书也不回,人也不放,定要解上州去。”李应失惊道;“他和我三家村里结生死之交,书到便当依允。如何恁地起来?必是你说得不好,以致如此!杜主管,你须自去走一遭,亲见祝朝奉,说个仔细缘由。”杜兴道;“小人愿去。只求东人亲笔书缄,到那里方肯放。”李应道;“说得是。”急取一幅花笺纸来,李应亲自写了书札,封皮面上,使一个讳字图书,把与杜兴接了。后槽牵过一匹快马,备上鞍辔,拿了鞭子,便出庄门,上马加鞭,奔祝家庄去了。李应道:“二位放心,我这亲笔书去,少刻定当放还。”杨雄,石秀深谢了。留在后堂,饮酒等待。 看看天色待晚,不见杜兴回来。李应心中疑惑,再教人去接。只见庄客报道;“杜主管回来了。”李应便道;“几个人回来?”庄客道;“只是主管独自一个跑将回来。”李应摇着头道;“又入怪!往常这不是这等兜搭,今日缘何恁地?”走出前厅。杨雄、石秀都跟出来。只见杜兴下了马,入得庄门,见他模样,气得紫涨了面皮,咨牙露嘴,半晌说不得话。李应道;“你且言备细缘故,怎么地来?”杜兴气定了,方道:“小人奉了东人书札,到他那里第三重门下,好遇见祝龙,祝虎,祝彪弟兄三个坐在那里。小人声了三个喏。祝彪喝道‘你又来则甚?’小人躬身禀道‘东人有书在此,拜上。’祝彪那厮变了脸,骂道‘你那主人恁地不晓人事!早晌使个泼男女来这里下书,要讨那个梁山泊贼人时迁!如今我正要解上州里去,又来怎地?’小人说道‘这个时迁不是梁山泊夥内人数;他是自蓟州来的客人,要投见敝庄东人。不想误烧了

官人店屋,明日东人自当依旧盖还。万望俯看薄面,高抬贵手,宽恕,宽恕。’祝家三个都叫道‘不还!不还!’小人又道‘官人请看,东人亲笔书札在此。’祝彪那厮接过书去,也不拆开来看,就手扯得粉碎,喝叫把小人直叉出庄门。祝彪,祝虎发话道‘休要惹老爷性发!把你那——小人本不敢尽言,实被那三个畜生无礼,说‘把你那李-也做梁山泊强寇解了去!’又喝叫庄客拿了小人,被小人飞马走了。于路上气死小人!叵耐那厮,枉与他许多年结生死之交,今日全无些仁义!” 李应听罢,心头那把无明业火高举三千丈,按捺不下,大呼;“庄客!快备我那马来!”杨雄,石秀谏道;“大、大官人息怒。休为小人们便坏了贵处义气。”李应那里肯听,便去房中披上一副黄金锁子甲,前后兽面掩心,掩一领大红袍,背胯边插着飞刀五把,拿了点钢枪,戴上凤翅盔,出到庄前,点起三百悍勇庄客,杜兴也披一副甲,持把上马,带领二十余骑马军。杨雄,石秀也抓扎起,挺着朴刀,跟着李应的马,迳奔祝家庄来。日渐衔山时分,早到独龙冈前,便将人马排开。 原来祝家庄又盖得好:占着这座独龙山冈,四下一遭港,那庄正造在冈上,有三层城墙,都是顽石垒砌的,约高二丈;前后两座庄门,两条吊桥;墙里四边都盖窝铺,四下里遍插着刀军器;门楼上排着战鼓铜锣。 李应勒马在庄前大叫;“祝家三子!怎敢毁谤老爷!”只见庄门开处,拥出五六十骑马来。当先一骑似火炭赤的马上坐着祝朝奉第三子祝彪。李应指着大骂道:“你这厮口边奶腥未退,头上胎发犹存!你爷与我结生死之交,誓愿同心共意,保护村坊!你家有事情,要取人时,早来早放;要取物件,无有不奉!我今一个平人,二次付书来讨,你如何扯了我的书札,耻辱我名?是何道理?”祝彪道:“俺家虽和你结生死之交,誓愿同心协意,共捉梁山泊反贼,扫清山寨!你如何结连反贼,意在谋叛?”李应喝道:“你说他是梁山泊甚人?你这厮平人做贼,当得何罪?”祝彪道:“贼人时迁已自招了,你休要在这里胡说乱道!摭掩不过!你去便去!不去时,连你捉了也做贼人解送!” 李应大怒,拍坐下马,挺手中枪,便奔祝彪。祝彪纵马去战李应。两个就独龙冈前,一来一往,一下一下,斗了十七八合。祝彪战李应不过,拨回马便走。李应纵马赶将去。祝彪把枪横担在马上,左手拈弓,右手取箭,搭上箭,拽满弓,觑得较亲,背翻身一箭,李应急躲时,臂上早着。李应翻筋斗坠下马来。祝彪便勒马来抢。杨雄、石秀见了,大喝一声,挺两把朴刀直奔祝彪马前杀将来。祝彪抵当不住,急勒回马便走;早被杨雄一朴刀戳在马后股上;那马负疼,壁直立起来,险些儿把祝彪掀在马下;得随从马上的人都搭上箭射来。杨雄,石秀见了,自思又无衣甲遮身,只得退回不赶。杜兴早自把李应救起上马先去了。杨雄,石秀跟了众庄客也走了。祝家庄人马赶了二三里路,见天色晚来,也自回去了。 杜兴扶着李应,回到庄前,下了马,同入后堂坐定,宅眷都出来看视,拔了箭矢,伏侍卸了衣甲,便把金疮药敷了疮口,连夜在后堂商议。杨雄、石秀与杜兴说道;“既是大官人被那厮无礼,又中了箭,时迁亦不能彀出来,都是我等连累大官人了。我弟兄两个只得上梁山泊去恳告晁、宋二公并众头领来与大官人报

雠,就救时迁。”李应道:“非是我不用心,实出无奈,两位壮士只得休怪。”叫杜兴取些金银相赠。杨雄,石秀那里肯受。李应道;“江湖之上,二位不必推。”两个方收受,拜辞了李应。杜兴送出村口,指与大路。杜兴作别了,自回李家庄,不在话下。 且说杨雄,石秀取路投梁山泊来,早望见远远一处新造的酒店,那酒旗儿直挑出来。两个到店里买些酒,就问路程。这酒店是梁山泊新添设做眼的酒店,正是石勇掌管。两个一面吃酒,一头动问酒保上梁山泊路程。 石勇见他两个非常,便来答应道:“这两位客人从那里来?要问上山去怎地?”杨雄道:“我们从蓟州来。”石勇猛可想起道:“莫非足下是石秀么?”杨雄道;“我乃是杨雄。这个兄弟是石秀。大哥如何得知石秀名字?”石勇慌忙道:“小子不认得。前者,戴宗哥哥到蓟州回来,多曾称说兄长,闻名久矣。今得上山,且喜,且喜。”三个礼罢,杨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对石勇说了,石勇随即叫酒保置办分例酒来相待,推开后面水亭上窗子,拽起弓,放了一枝响箭。见对港芦苇丛中早有小喽罗摇过船来。

石勇便邀二位上船,直送到鸭嘴滩上岸。石勇已自先使人上山去报知,早见戴宗、杨林下山来迎接。俱各礼罢,一同上至大寨里。众头领知道有好汉上山,都来聚会大寨坐下。戴宗、杨林引杨雄、石秀上厅参见晁盖、宋江并众头领,相见已罢,晁盖细问两个形迹。杨雄、石秀把本身武艺投托入夥先说了。众人大喜,让位而坐。 杨雄渐渐说道:“有个来投托大寨同入夥的时迁,不合偷了祝家店里报晓鸡,一时争闹起来,石秀放火,烧了他店屋,时迁被捉。李应二次修书去讨,怎当祝家三子监持不放,誓要捉山寨里好汉,且又千般辱骂。叵耐那十分无礼!”不说万事皆休。才然说罢,晁盖大怒,喝叫:“孩儿们!将这两个与我斩讫报来!”宋江慌忙道:“哥哥息怒。两个壮士不远千里来此协助,如何要斩他?”晁盖道:“俺梁山泊好汉自从并王伦之后,便以忠义为主,全施恩德于民,一个个兄弟下山去,不曾折挫锐气。新旧上山的兄弟们各各都有豪杰的光彩。这两个把梁山泊好汉的名目去偷鸡,因此连累我等受辱!今日先斩了这两个,将这尸首级去那里号令。我亲领军马去洗荡那个村坊,不要输了锐气!孩儿们!快斩了报来!” 宋江劝住道:“不然。哥哥不听这两位贤弟所说,那个鼓上蚤时迁,他原是此等人,以致惹起祝家那来?岂是这二位贤弟要玷辱山寨!我也每每听得有人说,祝家庄那要和俺山寨对敌了。哥哥权且息怒。即日山寨人马数多,钱粮缺少,非是我等要去寻他,那倒来吹毛求疵,因此正好乘势去拿那。若打得此庄,倒有三五年粮食。非是我们生事害他,其实那厮无礼!只是哥哥山寨之主,岂可轻动?小可不才,领一支军马,启请几位贤弟们下山去打祝家庄。若不洗荡得那个村坊,誓不还山。一是不能被这厮折了锐气;二乃免此小辈,被他耻辱;三则得许多粮食,以供山寨之用;四者,就请李应上山入夥。”吴学究道:“公明哥哥之言最好。岂可山寨自斩手足之人?”戴宗便道:“宁可斩了兄弟,不可绝了贤路。”众头领力劝,晁盖方免了二人。杨雄、石秀也自谢罪。 宋江抚谕道:“贤弟休生异心。此是山寨号令,不得不如此。便是宋江,倘有过犯,也须斩首,不敢容情。如今新近又立了铁面孔目裴宣做军政司,赏功罚罪,已有定例。贤弟只得恕罪,恕罪。”杨雄、石秀谢罪已了,晁盖叫去坐在杨林之下。山寨里都唤小喽罗来参贺新头领已毕,一面杀牛宰马,且做庆喜筵席;拨定两所房屋教杨雄、石秀安歇,每人拨十个小喽罗伏侍。当晚席散,次日再备筵席会聚,商量议事。 宋江教唤铁面孔目裴宣计较下山人数,启请诸位头领同宋江去打祝家庄,定要洗荡了那个村坊。商量已定,除晁盖头领镇守山寨不动外,留下吴学究,刘唐并阮家三弟兄吕方、郭盛护持大寨。原拨定守滩守关守酒店有职事员俱各不动。又拨新到头领孟康管造船只,顶替马麟监督战船。写下告示,将下山打祝家庄头领分作两起: 头一拨宋江、花荣、李俊、穆弘、李逵、杨雄、石秀、黄信、欧鹏、杨林带领三千小喽罗,三百马军,被挂已了,下山前进。 第二拨便是林冲、秦明、戴宗、张横、张顺、马麟、邓飞、王矮虎、白胜也带三千小喽罗,三百马军,随后接应。 再着金沙滩鸭嘴滩二小寨,只教宋万、郑天寿把守,就行接应粮草。晁盖送路已了,自回山寨。 且说宋江并众头领迳奔祝家庄来,于路无话,早来到独龙冈前。尚有一里多路,前军下了寨栅。宋江在

中军帐里坐下,便和花荣商议道:“我听得说,祝家庄里路径甚杂,未可进兵。且先使两个人去探听路途曲折;知得顺逆路程,进兵,与他对敌。”李逵便道:“哥哥,兄弟闲了多时。不曾杀得一人,我便先去走一遭。”宋江道;“兄弟,你去不得。若是破阵冲敌,用着你先去;这是做细作的勾当,用你不着。”李逵笑道:“量这个鸟庄,何须哥哥费力!只兄弟自带三二百个孩儿们杀将去,把这个鸟庄上人都砍了!何须要人先去打听!”宋江喝道;“你这厮休胡说!且一壁去,叫你便来!”李逵走开去了,自说道;“打死几个苍蝇,也何须大惊小怪!”宋江便唤石秀来,说道;“兄弟曾到彼处,可和杨林走一遭。” 石秀道:“如今哥哥许多人马到这里,他庄上如何不堤备;我们扮作甚么样人入去好?”杨林便道:

“我自打扮了解魇的法师去,身边藏了短刀,手里擎着法环,于路摇将入去。你只听我法环响,不要离了我前后。”石秀道:“我在蓟州,原曾卖柴,我只是挑一担柴进去卖便了。身边藏了暗器,有些缓急,扁担也用得着。”杨林道:“好,好。我和你计较了,今夜打点,五更起来便行。” 到得明日,石秀挑着柴先入去。行不到二十来里,只见路径曲折多杂,四下里湾环相似;树木丛密,难认路头。石秀便歇下柴担不走。听得背后法环响得渐近,石秀看时,是杨林头戴一个破笠子,身穿一领旧法衣,手里擎着法环,于路摇将进来。石秀见没人,叫住杨林,说道:“此处路径湾杂,不知那里是我前日跟随李应来时的路。天色已晚,他们众人烂熟奔走,正看不仔细。”杨林道:“不要管他路径曲直,只顾拣大路走便了。”

石秀又挑了柴,只顾望大路便走,见前面一村人家,数处酒店肉店。石秀挑着柴,便望酒店门前歇了。只见各店内都把刀插在门前;每人身上穿一领黄背心,写个大“祝”字;往来的人亦各如此。石秀见了,便看着一个年老的人,唱个喏,拜揖道;“丈人,请问此间是何风俗?为甚都把刀插在当门?”那老人道:“你是那里来的客人?原来不知,只可快走。”石秀道:“小人是山东贩枣子的客人,消折了本钱,回乡不得,因此担柴来这里卖。不知此间乡俗地理。”老人道:“只可快走,别处躲避。这里早晚要大杀也!”石秀道:“此间这等好村坊去处,恁地要大杀?”老人道;“客人,你敢真个不知?我说与你:俺这里唤做祝家村。冈上便是祝朝奉衙里。如今恶了梁山泊好汉,见今引领军马在村口,要来厮杀;怕我这村路杂,未敢入来,见今驻在外面,如今祝家庄上行号令下来;每户人家要我们精壮后生准备着。但有号令传来,便要去策应。” 石秀道;“丈人村中总有多少人家?”老人道;“只我这祝家村,也有一二万人家。东西还有两村人接应;东村唤做扑天雕李应李大官人;西村唤扈太公庄,有个女儿,唤做扈三娘,绰号一丈青,十分了得。”石秀道:“似此如何怕梁山泊做甚么?”那老人道:“不妨,便是我初来时,不知路的,也要捉了。”石秀道;“丈人,怎地初来要捉了?”老人道:“我这里的路,有旧人说道:‘好个祝家庄,尽是盘陀路!容易入得来,只是出不去!’”石秀听罢,便哭起来,扑翻身便拜;向那老人道;“小人是个江湖上折了本钱归乡不得的人!或卖了柴出去撞见厮杀,走不脱,不是苦?爷爷,恁地可怜见!小人情愿把这担柴相送爷爷,只指小人出去的路罢!”那老人道;“我如何白要你的柴;我就买你的。你且入来,请你些酒饭。”石秀便谢了,挑着柴,跟那老人入到屋里。那老人筛下两碗白酒,盛一碗糕糜,叫石秀吃了。石秀再拜谢道;“爷爷!指教出去的路径!” 那老人道:“你便从村里走去,只看有白杨树便可转湾。不问路道广狭,但有白杨树的转湾便是活路;没那树时都是死路。如有别的树木转湾也不是活路。若还走差了,左来右去,只走不出去。更兼死路里地下埋藏着竹签铁蒺藜;若是走差了,踏着飞签,准定捉了,待走那里去!”石秀拜谢了,便问:“爷爷高姓?”那老人道;“这村里姓祝的最多;惟有我覆姓锺离,土居在此。”石秀道:“酒饭小人都彀了,改日当厚报。” 正说之间,只听得外面闹吵。石秀听得道;“拿了一个细作!”石秀吃了一惊,跟那老人出来看时,只见七八十个军人背绑着一个人过来。石秀看时,是杨林,剥得赤条条的,索子绑着。石秀看了,只暗暗地叫苦,悄悄假问老人道:“这个拿了的是甚么人?为甚事绑了他?”那老人道:“你不见说他是宋江那里来的细作?”石秀又问道:“怎地把他拿了?”那老人道:“说这厮也好大胆,独自一个来做细作,打扮做个解魇法师,闪入村里来。又不认得这路,只拣大路走了,左来右去,只走了死路;又不晓的白杨树转湾抹角的消息,人见他走得差了,来路蹊跷,就报与庄上官人们来捉他。这厮又掣出刀来。手起,伤了四五个人。当不住这里人多,一发上,因此拿了。有人认得他从来是贼,叫做锦豹子杨林。” 说言未了,只听得前面喝道,说是“庄上三官人巡绰过来!”石秀在壁缝里张时,看得前面摆着二十对缨枪,后面四五个人骑着马,都弯弓插箭;又有三五对青白哨马,中间拥着一个年少壮士,坐在一匹雪白马上,全副披挂,跨了弓箭,手执一条银。石秀自认得他,特地问老人道;“过去相公是谁?”那老人道;“这个人正是祝朝奉第三子,唤做祝彪,定着西村扈家庄一丈青为妻。弟兄三个只有他第一了得!”石秀

拜谢道:“老爷爷!指点寻出去!”那老人道;“今日晚了,前面倘或厮杀,枉送了你送命。”石秀道;“爷爷救小可一命则个!”那老人道:“你且在我家歇一夜。明日打听没事,便可出去。”石秀拜谢了,坐在他家。 只听得门前四五替报马报将来,排门分付道:“你那百姓;今夜只看红灯为号,齐心并力捉拿梁山泊贼人解官请赏。”叫过去了。石秀问道:“这个人是谁?”那老人道:“这个官人是本处捕盗巡检。今夜约会要捉宋江。”石秀见说,心中自忖了一回,讨个火把,叫了安置,自去屋后草窝里睡了。 却说宋江军马在村口屯驻,不见杨林、石秀出来回报,随后又使欧鹏去到村口,出来回报道:“听得那里讲动,说道捉了一个细作。小弟见路径又杂,难认,不敢深入重地。”宋江听罢,忿怒道:“如何等得回报了进兵!又拿了一个细作,必然陷了两个兄弟!我们今夜只顾进兵,杀将入去,也要救他两个兄弟,未知你众头领意下如何?”只见李逵便道:“我先杀入去,看是如何!” 宋江听得,随即便传将令,教军士都披挂了。李逵,杨雄前一队做先锋。李俊领一队做合后。穆弘居左,黄信居右。宋江、花荣、欧鹏等,中军头领。摇旗呐喊,擂鼓鸣锣,大刀阔斧,杀奔祝家庄来。比及杀到独龙冈上,是黄昏时候,宋江催趱前军打庄,先锋李逵脱得赤条条的,挥两把夹钢板斧,火拉拉地杀向前来。到得庄前看时,已把吊桥高高地拽起了,庄门里不见一点火。李逵便要下水过去。杨雄扯住,道:“使不得。关闭庄门,必有计策。待哥哥来,别有商议。”李逵那里忍耐得住,拍着双斧,隔岸大骂道:“那鸟祝太公老贼!你出来!黑旋风爷爷在这里!”庄上只是不应。宋江中军人马到来,杨雄接着,报说庄上并不见人马,亦无动静。宋江勒马看时,庄上不见刀枪人马,心中疑忌,猛省道:“我的不是了——天书上明明戒说‘临敌休急暴’。”是我一时见不到,只要救两个兄弟,以此连夜进兵;不期深入重地,直到了他庄前,不见敌军。他必有计策,快教三军且退。”李逵叫道:“哥哥!军马到这里了,休要退兵!我与你先杀过去!你们都跟我来!”说犹未了,庄上早知。只听得祝家庄里,一个号炮直飞起半天里去。那独龙冈上,千百把火把一齐点着;那门楼上弓箭如雨点般射将来。宋江急取旧路回马。只见后军头领李俊人马先发起喊来,说道;“来的旧路都阻塞了!必有埋伏!”宋江教军马四下里寻路走。李逵挥起双斧,往来寻人杀,不见一个敌军。(可怜李大哥!)只见独龙冈山顶上又放一个炮来。响声未绝,四下里喊声震地,惊得宋公明目瞪口呆,罔知所措:你便有文韬武略,怎逃出地网天罗?正是:安排缚虎擒龙计,要捉惊天动地人。毕竟宋公明并众头领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四十七回 一丈青单捉王矮虎 宋公明二打祝家庄
话说当下宋江在马上看时,四下里都有埋伏军马,且教小喽罗只往大路杀将去,只听得三军屯塞住了。众人都叫起苦起。宋江问道:“怎么叫苦?”众军都道:“前面都是盘陀头,走了一遭,又转到这里。”宋江道:“教军马望火把亮处有房屋人家取路山去。”又走不多时,只见前军又发起喊来,叫道:“甫能望火把亮处取路,又有苦竹签铁蒺藜,遍地撒满鹿角,都塞了路口!”宋江道:“莫非天丧我也!”正在慌急之际,只听得左军中间,穆弘队里闹动,报道:“石秀来了!”宋江看时,见石秀捻着口刀,奔到马前,道:“哥哥休慌,兄弟已知路了!暗传下将令,教三军只看有白杨树便转湾走去,不要管他路广路狭!”宋江催趱人马只看有白杨树便转。约走过五六里路,只见前面人马越添得多了。宋江疑忌,便唤石秀,问道:“兄弟,怎么前面贼兵众广?”石秀道:“他有灯烛为号。”花荣在马上看见,把手指与宋江,道:“哥哥,你看见那树影里这碗烛灯么?只看我等投东,他便把那烛灯望东扯;若是我们投西,他便把烛灯望西扯。只那些儿,想来便是号令。”宋江道:“怎地奈何得他那碗灯?”花荣道:“有何难哉!”便拈弓搭箭,纵马向前,望着影中只一箭,不端不正,恰好把那碗红灯射将下来。四下里埋伏军兵,不见了那碗红灯,便都自乱撺起来。宋江叫石秀引路,且杀出村口去。只听得前山喊声连天,一带火把纵横撩乱。宋江教前军扎住,且使石秀领路去探。石秀去不多时,回来报道:“是山寨中第二拨马军到了,接应杀散伏兵!”宋江听罢,进兵夹攻,夺路奔出村口。祝家庄人马四散去了。会合着林冲、秦明等众人军马同在村口驻扎,恰好天明,去高阜处下了寨栅,整点人马,数内不见了镇三山黄信。

宋江大惊,询问缘故。有昨夜跟去的军人见的来说道:“黄头领听着哥哥将令,前去探路,不堤防芦苇丛中舒出两把挠,拖翻马,被五七个人活捉去了,救护不得。”宋江听罢,大怒,要杀随行军汉,如何不早报来。林冲、花荣劝住宋江。众人纳闷道:“庄又不曾打得,倒折了两个兄弟。似此怎生奈何!”杨雄道:“此间有三个村坊结并。所有东村李大官人前日已被祝彪那射了一箭,见今在庄上养病。哥哥何不去与他计议?”宋江道:“我正忘了也。他便知此处地理虚实。”分付教取一对缎匹羊酒,选一骑好马并鞍辔,亲自上门去求见。

林冲,秦明权守栅寨。宋江带同花荣,杨雄,石秀上了马,随行三百马军,取路投李家庄来。到得庄前,早见门楼紧闭,吊桥高拽起了;墙里摆列着许多庄兵人马,门楼上早擂起鼓来。宋江在马上叫道:“俺是梁山泊义士宋江,特来谒见大官人,别无他意,休要堤备。”庄门上杜兴看见有杨雄,石秀在彼,慌忙开了庄门,放只小船过来,与宋江声喏。宋江慌忙下马来答礼。杨雄,石秀近前禀道;“这位兄弟便是引小弟两个见大官人的,唤做鬼脸儿杜兴。”宋江道:“原来是杜主管。相烦足下对李大官人说:俺梁山泊宋江久闻大官人大名,无缘不曾拜会。今因祝家庄要和俺们做对头,经过此间,特献彩缎名马羊酒薄礼,只求一见,别无他意。”杜兴领了言语,再渡过庄来,直到厅前。李应带伤披被坐在床上。杜兴把宋江要求见的言语说了。李应道:“他是梁山泊造反的人,我如何与他见?无私有意。你可回他话道——只说我卧病在床,动止不得,难以相见;改日得拜会;所赐礼物,不敢祗受。”

杜兴再渡过来见宋江,禀道:“俺东人再三拜上头领:本欲亲身迎迓,奈缘中伤,患躯在床,不能相见,改日专当拜会。适来所赐礼物并不敢受。”宋江道:“我知你东人的意了:我因打祝家庄失利,欲求相见则个;他恐祝家庄见怪,不肯出来相见。”杜兴道:“非是如此,委实患病。小人虽是中山人氏,到此多年了,颇知此间虚实事情。中间是祝家庄,东是俺李家庄,西是扈家庄:这三村庄上誓愿结生死之交,有事互相救应。今番恶了俺东人,自不去救应。只恐西村扈家庄上要来相助;他庄上别的不打紧;只有一个女将,唤做一丈青扈三娘,使两口日月刀,好生了得。是祝家庄第三子祝彪定为妻室,早晚要娶。若是将军要打祝家庄时,不须堤备东边,只要紧防西路。祝家庄上前后有两座庄门:一座在独龙冈前,一座在独龙冈后。若打前门,不济事。须是两个夹攻,方可破得。前门打紧路杂难认,一遭都是盘陀路径,广狭不等。但有白杨树便可转湾,方是活路,如无此树便是死路。”石秀道:“他如今都把白杨树斫伐去了,将何为记?”杜兴道:“虽然斫伐了树,如何起得根尽?也须有树根在彼。只宜白日进兵攻打,黑夜不可进去。”宋江听罢,谢了杜兴,一行人马回寨里来。林冲等接着,都到大寨里坐下。宋江把李应不肯出见,并杜兴说的话对众头领说了。
水浒传 正文 第四十八回 解珍解宝双越狱 孙立孙新大劫牢
话说当时吴学究对宋公明道:“今日有个机会,是石勇面上来投入夥的人,又与栾廷玉那厮最好,亦是杨林、邓飞的至爱相识。他知道哥哥打祝家庄不利,特献这条计策来入夥,以为进身之礼,随后便至。五日之内可行此计,是好么?”宋江听了,大喜道:“妙哉!”方笑逐颜开。 原来这段话正和宋公明初打祝家庄时一同事发。乃是山东海边有个州郡,唤做登州。登州城外有一座山,山上多有豺狼虎豹,出来伤人:因此,登州知府拘集猎户,当厅委了杖限文书捉捕登州山上大虫,又仰山前山后之家也要捕虎文状:限外不行解官,痛责枷号不恕。 且说登州山下有一家猎户,弟兄两个:哥哥唤做解珍,兄弟唤做解宝。弟兄两个都使浑铁点钢叉,有一身惊人的武艺。当州里的猎户们都让他俩第一。那解珍绰号唤做两头蛇,这解宝绰号叫做双尾蝎。二人父母俱亡,不曾婚娶。那哥哥七尺以上身材,紫棠色面皮,腰细膀阔。这兄弟更是利害,也有七尺以上的身材,面圆身黑,两只腿上刺着飞天夜叉;有时性起,恨不得拔树摇山,腾天倒地。那兄弟两个当官受了甘限文书,回到家中,整顿窝弓药箭,弩子铛叉,穿了豹皮裤,虎皮套体,拿了钢叉;两个迳奔登州山上,下了窝弓,去树上等了一日,不济事,收拾窝弓下去。次日,又带了干粮,再上山伺候。看看天晚,兄弟两个把窝弓下了,爬上树去,直等到五更,又没动静。两个移了窝弓,来西山边下了,坐到天明,又等不着。两个心焦,说道:“限三日内要纳大虫,迟时须用受责,是怎地好!”两个到第三日夜,伏至四更时分,不觉身体因倦,两个背靠着且睡,未曾合眼,忽听得窝弓发响。两个跳将起来,拿了钢叉,四下里看时,只见一个大虫中了药箭,在那地上滚。两个捻着钢叉向前来。那大虫见了人来,带着箭便走。两个追将向前去,不到半山里时,药力透来,那大虫当不住,吼了一声,骨碌碌滚将下山去了。解宝道:“好了!我认得这山是毛太公庄后园里,我和你下去他家取讨大虫。”当时兄弟两个提了钢叉迳下山来投毛太公庄上敲门。

此时方天明,两个敲开庄门入去,庄客报与太公知道。多时,毛太公出来。解珍,解宝放下钢叉,声了喏,说道:“伯伯,多时不见,今日特来拜扰。”毛太公道:“贤侄如何来得这这等早?有甚话说?”解珍道:“无事不敢惊动伯伯睡寝,如今小侄因为官司委了甘限文书,要捕获大虫,一连等了三日;今早五更射得一个,不想从后山滚下在伯伯园里。望烦借一路取大虫则个。”毛太公道:“不妨。既是落在我园里,二位且少坐。敢是肚饥了?用些早饭去取。”叫庄客且去安排早膳来相待。当时劝二位吃了酒饭。解珍,解宝起身谢道:“感承伯伯厚意,望烦去取大虫还小侄。”毛太公道:“既是在我庄后,怕怎地?且坐喝茶,去取未迟。”解珍、解宝不敢相违,只得又坐下。庄客拿茶来敬二位了。毛太公道:“如今和贤侄去取大虫。”解珍、解宝道:“深谢伯伯。”毛太公引了二人,入到庄后,方叫庄客把钥匙来开门,百般开不开。毛太公道:“这园多时不曾有人来开,敢是锁簧了锈了,因此开不得。去取铁锤来打开罢了。”庄客身边取出铁锤,打开了锁,众人都入园里去看时,遍山边去看,寻不见。毛太公道:“贤侄,你两个莫不错看了,认不仔细,敢不曾落在我园里?”解珍道:“恁地得我两个错看了?是这里生长的人,如何认不得?”毛太公道:“你自寻便了,有时自拿去。”解宝道:“哥哥,你且来看。这里一带草滚得平平地都倒了,又有血迹在上头。如何说不在这里?必是伯伯家庄客藏过了。”毛太公道:“你休这等说;我家庄上的人如何得知大虫在园里,便又藏得过?你也须看见方才当面敲开锁来,和你两个一同入园里来寻。你如何这般说话?”解珍道:“伯伯你须还我这个大虫去解官。”太公道:“你两个好无道理!我好意请你酒饭,你颠倒赖我大虫!”解宝道:“有甚么赖处!你家也见当里正,官府中也委了甘限文书;没本事去捉,倒来就我见成,你倒将去请赏,教我兄弟两个吃限棒!”毛太公道:“你吃限棒,干我甚事!”解珍,解宝睁起眼来,便道:“你敢教我搜么?”毛太公道:“我家比你家!各有内外!你看这两个叫化头倒来无礼!”解宝抢近厅前,寻不见,心中火起,便在厅前打将起来。解珍也就厅前攀折拦杆,打将入去。毛太公叫道:“解珍、解宝白昼抢劫!”那两个打碎了厅前桌椅,见庄上都有准备,两个便拔步出门,指着庄上,骂着:“你赖我大虫,和你官司里去理会!”那两个正骂之间,只见两三匹马投庄上来,引着一夥伴当。解珍认得是毛太公儿子毛仲义,接着说道:“你家庄上庄客捉过了我大虫,你爹不讨还我,颠倒要打我弟兄两个!”毛仲义道:“这村人不省事,我父亲必是被他们瞒过了;你两个不要发怒,随我到家里,讨还你便了。”解珍、解宝谢了。 毛仲义叫开庄门,教他两个进去。待得解珍、解宝入得门来,便叫关上庄门,喝一声“下手!”两廊下走出二三十个庄客。恰才马后带来的都是做公的。那兄弟两个措手不及。众人一齐上,把解珍、解宝绑了。毛仲义道:“我家昨夜射得一个大虫,如何来白赖我的?乘势抢掳我家财,打碎家中什物,当得何罪?解上本州,也与本州除了一害!” 原来毛仲义五更时先把大虫解上州里去了;带了若干做公的来捉解珍、解宝。不想他这两个不识局面,正中了他的计策,分说不得。毛太公教把两个使的钢叉做一包赃物,扛了计多打碎的家伙什物,将解珍、解宝剥得赤条条地,背剪绑了,解上州里来。本州有个六案孔目,姓王,名正,是毛太公的女婿,已自先去知府面前禀说了,把解珍、解宝押到厅前,不繇分说,困翻便打;定要他两个招做“混赖大虫,各执钢叉,因而抢掳财物。”解珍、解宝拷不过,只得依他招了。知府教取两面二十五斤的重枷来枷了,钉下大牢里去。毛太公,毛仲义自回庄上商议道:“这两个男女放他不得!不如一发结了他,免致后患。”当时父子二人自来州里分付孔目王正:“与我一发斩草除根,了此一案。我这里自行与知府透打关节。” 却说解珍,解宝押到死囚牢里,引至亭心上来见这个节级。为头那人姓包,名吉,已自得了毛太公银两并听信王孔目之言,教对付他两个性命。便来亭心里坐下。小牢子对他两个说道:“快过来跪在亭子前!”包节级喝道:“你两个便是甚么两头蛇,双尾蝎,是你么?”解珍道:“虽然别人叫小人这等混名,实不曾陷害良善。”包节级喝道:“你这两个畜生!今番我手里教你‘两头蛇’做‘一头蛇,’‘双尾蝎’做‘单尾蝎!’且与我押入大牢里去!”那一个小牢子把他两个带在牢里来。见没人,那小节级便道:“你两个认得我么?我是你哥哥的妻舅。”解珍道:“我只亲弟兄两个,别无那个哥哥。”那小牢子道:“你两个须是孙提辖的弟兄?”解珍道:“孙提辖是我姑舅哥哥。我不曾与你相会。足下莫非是乐和舅?”那小节级道:“正是;我姓乐,名和,祖贯茅州人氏。先祖挈家到此,将姐姐嫁与孙提辖为妻。我自在此州里勾当,做小牢子。人见我唱得好,都叫我做铁叫子乐和。姐夫见我好武艺,也教我学了几路拳法在身。” 原来这乐和是一个聪明伶俐的人:诸般乐品学着便会;作事道头知尾;说起枪棒武艺,如糖似蜜价爱。为见解珍,解宝是个好汉,有心要救他;只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只报得他一个信。乐和道:“好教你两个得知:如今包节级得受了毛太公钱财,必然要害你两个性命;你两个是怎生好?”解珍道:“你不说孙提辖则休:你既说起他来,今央你寄一个信。”乐和道:“你教我寄信与谁?”解珍道:“我有个姐姐,是我爷面上的,与孙提辖兄弟为妻,见在东门外十里牌住。他是我姑娘的女儿,叫做母大虫顾大嫂,开个酒店,家里又杀牛开赌。我那姐姐有三二十人近他不得。姐夫孙新这等本事也输与他。只有那个姐姐和我弟兄两个最好。孙新孙立的姑娘是我母亲;以此,他两个又是我姑舅哥哥。央烦你暗地寄个信与他,把我的事说知,姐姐必然自来救我。”乐和听罢,分付说:“贤亲,你两个且宽心着。”先去藏些烧饼肉食,来牢里开了门,把与解珍,解宝了,推了事故,锁了牢门,教别个小节级看守了门,一迳奔到东门外,望十里牌来。 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悬挂着牛羊等肉;后面屋下,一簇人在那里赌博。乐和见酒店里一个妇人坐在柜上,心知便是顾大嫂,走向前,唱个喏,道:“此间姓孙么?”顾大嫂慌忙答道:“便是。足下要沽酒,要买肉?如要赌钱,后面请坐。”乐和道:“小人便是孙提辖妻舅乐和的便是。”顾大嫂笑道:“原来却是乐和舅。可知尊颜和姆姆一般模样。且请里面拜茶。”乐和跟进里面客位里坐下。顾大嫂便动问道:“闻知得舅舅在州里勾当,家里穷忙少闲,不曾相会。今日甚风吹得到此?”乐和道:“小人若无事,也不敢来相恼。今日厅上偶然发下两个罪人进来,虽不曾相会,多闻他的大名:一个是两头蛇解珍,一个是双尾蝎解宝。”顾大嫂道:“这两个是我的兄弟!不知因甚罪犯下在牢里?”乐和道:“他两个因射得一个大虫,被本乡一个财主毛太公赖了,又把他两个强扭做贼,抢掳家财,解入州里中。他又上上下下都使了钱物,早晚间,要教包节级牢里做翻他两个,结果了性命。小人路见不平,独大难救。只想一者占亲,二乃义气为重,特地与他通个消息。他说道,只除是姐姐便救得他。若不早早用心着力,难以救拔。”顾大嫂听罢,一片声叫起苦来,便叫火家:“快去寻得二哥家来说话!”这个火家去不多时,寻得孙新归来与乐和相见。原来这孙新,祖是琼州人氏,军马子孙;因调来登州驻扎,弟兄就此为家。

孙新生得身长力壮,全学得他哥哥的本事,使得几路好鞭;因此人多把他弟兄两个比尉迟恭,叫他做小尉迟。顾大嫂把上件事对孙新说了。孙新道:“既然如此,教舅舅先回去。他两个已下在牢里,全望舅舅看觑则个。我夫妻商量个长便道理,迳来相投。”乐和道:“但有用着小人处,尽可出力向前。”顾大嫂置酒相待已了,将出一包碎银,付与乐和道:“烦舅舅将去牢里,散与众人并小牢子们,好生周全他弟兄两个。”乐和谢了,收了银两,自回牢里来替他使用,不在话下。 且说顾大嫂和孙新商议道:“你有甚么道理救我两兄弟?”孙新道:“毛太公那有钱有势;他防你两个兄弟出来,须不肯干休,定要做翻了他两个,似此必然死在他手。若不去劫牢,别样也救他不得。”顾大嫂道:“我和你今夜便去。”孙新笑道:“你好卤!我和你也要算个长便,劫了牢,也要个去向。若不得我那哥哥和这两个人时,行不得这件事。”顾大嫂道:“这两个是谁?”孙新道:“便是那叔侄两个,最好赌

的邹渊、邹闰;如今见在登云山台峪聚众打劫。他和我最好。若得他两个相帮,此事便成。”顾大嫂道:“登云山离这里不远,你可连夜请他叔侄两个来商议。”孙新道:“我如今便去,你可收拾了酒食肴馔,我去定请得来。”顾大嫂分付火家宰了一口猪,铺下数盘品按酒,排下桌子。天色黄昏时候,只见孙新引了两筹好汉归来。那个为头的姓邹,名渊,原来是莱州人氏;自小最好赌钱,闲汉出身;为人忠良慷慨;更兼一身好武艺,性气高强,不肯容人,江湖上唤他出林龙。第二个好汉,名唤邹闰,是他侄儿;年纪与叔叔彷佛,二人争差不多;身材长大,天生一等异相,脑后一个肉瘤;往常但和人争,性起来,一头撞去;忽然一日,一头撞折了涧边一株松树,看的人都惊呆了;因此都唤他做独角龙。 当时顾大嫂见了,请入后面屋下坐地,把上件事告诉与他,次后商量劫牢一节。邹渊道:“我那里虽有八九十人,只有二十个心腹的。明日干了这件事,便是这里安身不得了。我有个去处,我也有心要去多时,只不知你夫妇二人肯去么?”顾大嫂道:“遮莫甚么去处,都随你去,只要救了我两个兄弟!”邹渊道:“如今梁山泊十分兴旺,宋公明大肯招贤纳士。他手下见有我的三个相识在彼:一个是锦豹子杨林,一个是火眼狻猊邓飞,一个是石将军石勇。都在那里入夥了多时。我们救了你两个兄弟,都一发上梁山泊投奔入夥去,如何?”顾大嫂道:“最好!有一个不去的,我便乱戳死他!”邹闰道:“还有一件:我们倘或得了人,诚恐登州有些军马追来,如之奈何?”孙新道:“我的亲哥哥见做本州军马提辖。如今登州只有他一个了得;几番草寇临城,都是他杀散了,到处闻名。我明日自去请他来,要他依允便了。”邹渊道:“只怕他不肯落草。”孙新说道:“我自有良法。”当夜饮了半夜酒,歇到天明,留下两个好汉在家里,却使一个火家,带领了一两个人,推辆车子,“快去城中营里请哥哥孙提辖并嫂嫂乐大娘子。说道:“家中大嫂害病沉重,便烦来家看觑。’”顾大嫂又分付火家道:“只说我病重临危,有几句紧要的话,须是便来,只有一番相见嘱付。”火家推车儿去了。孙新专在门前侍候,等接哥哥。 饭罢时分,远远望见车儿来了,载着乐大娘子,背后孙提辖骑着马,十数个军汉跟着,望十里牌来。孙新入去报与顾大嫂得知,说:“哥嫂来了。”顾太嫂分付道:“只依我!如此行事。”孙新出来接见哥嫂,且请大哥大嫂下了车儿,回到房里看视弟媳妇病症。孙提辖下了马,入门来,端的好条大汉!淡黄面皮,落腮胡须,八尺以上身材,姓孙,名立,绰号病尉迟;射得硬弓,骑得劣马;使一管长枪,腕上悬一条虎眼竹节钢鞭;海边人见了,望风便跌。 当下病尉迟孙立下马来,进得门,便问道:“兄弟,婶子害甚么病?”孙新答道:“他害的症候甚是蹊跷。请哥哥到里面说话。”孙立便入来。孙新分付火家着这夥跟马的军士去对门店里饮酒。便教火家牵过马,请孙立入到里面来坐下。良久,孙新道:“请哥哥嫂嫂去房里看病。”孙立同乐大娘入进房里,见没有病人。孙立问道:“婶子病在那里房内?”只见外面走入顾大嫂来;邹渊,邹闰跟在背后。孙立道:“婶子,你正是害什么病?”顾大嫂道:“伯伯拜了。我害些救兄弟的病!”孙立道:“又作怪!救甚么兄弟?”顾大嫂道:“伯伯!你不要推聋装哑!你在城中岂不知道他两个?是我兄弟偏不是你的兄弟!”孙立道:“我并不知因由。是那两个兄弟?”顾大嫂道:“伯伯在上。今日事急,只得直言拜禀:这解珍、解宝被登云山下毛太公与同王孔目设计陷害,早晚要谋他两个性命。我如今和这两个好汉商量已定,要去城中劫牢,救出他两个兄弟,都投梁山泊入夥去。恐怕明日事发,先负累伯伯;因此我只推患病,请伯伯姆姆到此,说个长便。若是伯伯不肯去时,我们自去山梁山泊去。如今天下有甚分晓!走了的到没事,见在的到官司!常言道:近火先焦。伯伯便替我们官司、坐牢,那时没人送饭来救你。伯伯尊意如何?”孙立道:“我是登州的军官,怎地敢做这等事?”顾大嫂道:“既是伯伯不肯,我今日便和伯伯并个你死我活!”顾大嫂身边便挈出两把刀来。邹渊、邹闰各拔出短刀在手。孙立叫道:“婶子且住!休要急行。待我从长计较,慢慢地商量。”乐大娘子惊得半晌做声不得。顾大嫂又道:“既是伯伯不肯去时,即便先送姆姆前行!我们自去下手!”孙立道:“虽要如此行时,也待我归家去收拾包裹行李,看个虚实,方可行事。”顾大嫂道:“伯伯,你的乐阿舅透风与我们了!一就去劫牢,一就去取行李不迟。”孙立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众人既是如此行了,我怎地推得?终不成日后倒要替你们吃官司?罢!罢!罢!都做一处商议了行!”先叫邹渊登云山寨里收拾起财物马匹,带了那二十个心腹的人,来店里取齐。邹渊去了。又使孙新入城里来问乐和讨信,就约会了,暗通消息解珍,解宝得知。次日,登云山寨里邹渊收拾金银已了,自和那起人到来相助;孙新家里也有七八个知心腹的火家,并孙立带来的十数个军汉:共有四十余人。孙新宰了两口猪,一腔羊,众人尽了一饱。顾大嫂贴肉藏了尖刀,扮做个送饭的妇人先去。孙新跟着孙立,邹渊领了邹闰,各带了火家,分作两路入去。却说登州府牢里包节级得了毛太公钱物,只要陷害解珍,解宝的性命。当日乐和拿着水火棍正立在牢门里狮子口边,只听得拽铃子响。乐和道:“甚么人?”顾大嫂道:“送饭的妇人。”乐和已自瞧科了,便来开门放顾大嫂入来,再关了门将过廊下去。包节级正在亭心里看见,便喝道:“这妇人是甚么人?敢进牢里来送饭!自古‘狱不通风!’”乐和道:“这是解珍,解宝的姐姐自送来饭。”包节级喝道:“休要叫他入去!你们自与他送进去便了”乐和讨了饭,去开了牢门,把与他两个。解珍,解宝问道:“舅舅,夜来所言的事如何?”乐和道:“你姐姐入来了。只等前后相应。”乐和便把匣床与他两个开了。只听得小牢子入来报道:“孙提辖敲门,要走入来。”包节级道:“他自是营管,来我牢里,有何事干!休要开门!”顾大嫂一跫跫下亭心边去,外面又叫道:“孙提辖焦躁了打门。”包节级忿怒,便下亭心来。顾大嫂大叫一声“我的兄弟在那里,”身便挈出两把明晃晃尖分来。包节级见不是头,望亭心外便走。解珍,解宝,提起枷从牢眼里钻将出来,正迎着包节级。包节级措手不及,被解宝一枷梢打去,把脑盖劈得粉碎。当时顾大嫂手起,早戳翻了三五个小牢子,一齐发喊,从牢里打将出来。孙新两把个把住牢门,见四个从牢里出来,一发望州衙前便走。邹渊,邹闰早从州衙里提出王孔目头来。一行人大喊,步行者在前,孙提辖骑着马,弯着弓,搭着箭,在后面。街上人家都关上门,不敢出来。州里做公的人认得是孙提辖,谁敢向前拦当。众人簇拥着孙立奔山城门去,一直望十里牌来,扶乐大娘子上了车儿,顾大嫂上了马,帮着便行。解珍,解宝对众道:“叵耐毛太公老贼家!如何不报了仇去!”孙立道:“说得是。”便令兄弟孙新,与舅舅乐和,“先护持车儿前行着,我们随后赶来。”孙新,乐和簇拥着车儿先行了。 孙立引着解珍,解宝,邹渊,邹闰并火家伴当一迳奔毛太公庄上来,正值毛仲义与太公在庄上庆寿饮酒,不曾提备。一夥好汉呐声喊杀将入去,就把毛太公,毛仲义并一门老小尽皆杀了,不留一个;去卧房里搜简得十数金银财宝,后院牵得七八匹马,把四匹梢带载。解珍,解宝拣几件好的衣服穿了;将庄院一把火齐放起烧了。各人上马,带了一行人,赶不到三十里路,早赶上车仗人马,一处上路行程。于路庄户人家又夺得三五匹好马,一行星夜奔上梁山泊去。 不一二日,来到石勇酒店里。那邹渊与他相见了,问起杨林,邓飞二人。石勇说起:“宋公明去打祝家庄,二人都跟去,两次失利。听得报来说,杨林,邓飞俱被陷在那里,不知如何。备闻祝家庄三子豪杰,又有教师铁棒栾廷玉相助,因此二次打不破那庄子。”孙立听罢,大笑道:“我等众人来投大寨入夥,正没半分功劳。献此一条计,去打破祝家庄,为进身之报,如何?”石勇大喜道:“愿闻良策。”孙立道:“栾廷玉和我是一个师父教的武艺。我学的,他也知道;他学的武艺,我也尽知。我们今日只做登州对调来郓州守把,经过来此相望,他必然出来迎接我们;进身入去,里应外合,必成大事。此计如何?”正与石勇说计未了,只见小校报道:“吴学究下山来,前往祝家庄救应去。”石勇听得,便叫小校快去报知军师,请来这里相见。说犹未了,已有军马来到店前,前面乃是吕方、郭盛并阮氏三雄;随后军师吴用带领五百余人马到来。石勇接入店内,引着这一行人都相见了,备说投托入夥。献计一节。吴用听了大喜。说道:“既然众位好汉肯作成山寨,且休上山,便烦疾往祝家庄,行此一事,成全这段功劳,如何?”孙立等众人皆喜,一齐都依允了。吴用道:“小生如今人马先去。众位好汉随后一发便来。”吴学究商议已定,先来宋江寨中,见宋公明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吴用置酒与宋江解闷,备说起“石勇、杨林、邓飞三个的一起相识是登州兵马提辖病尉迟孙立,和这祝家庄教师栾廷玉是一个师父教的。今来共有八人,投大寨入夥。特献这条计策,以为进身之报。今已计较定了;里应外合,如此行事。随后便来参见兄长。”宋江听说罢,大喜,把愁闷都撇在九霄云外,忙教寨内安排置酒,等来相待。 却说孙立教自己的伴当人等跟着车仗人马投一处歇下,只带了解珍、解宝、邹渊、邹闰、孙新、顾大嫂、乐和共是八人,来参宋江。都讲礼已毕,宋江置酒设席等待,不在话下。 吴学究暗传号令与众人,教第三日如此行,第五日如此行。分付已了,孙立等众人领了计策,一行人自来和车仗人马投祝家庄进身行事。再说吴学究道:“启动戴院长到山寨里走一遭,快与我取将这四个头领来,我自有用他处。”不是教戴宗连夜来取这四个人来,有分教;水泊重添新羽翼,山庄无复旧衣冠。毕竟吴学究取那四个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五十回 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误失小衙内
话说宋江主张一丈青与王英配为夫妇,众人都称赞宋公明仁德,当日又设席庆贺。正饮宴间只见朱贵酒店里使人上山来,报道:“林子前大路上一夥客人经过,小喽罗出去拦截,数内一个称是郓城县都头雷横。朱头领邀请住了,见在店里饮分例酒食,先使小校报知。”晁盖、宋江听了大喜,随即同军师吴用三个下山迎接。朱贵早把船送至金沙滩上岸。宋江见了,慌忙下拜,道:“久别尊颜,常切思想。今日缘何经过贱处?”雷横连忙答礼道:“小弟蒙本县差遣往东昌府分干回来,经过路口,小喽罗拦讨买路钱,小弟提起贱名,因此朱兄坚意留住。”宋江道:“天与之幸!”请到大寨,教众头领都相见了,置酒管待。一连住了五日,每日与宋江闲话。 晁盖动问朱仝消息。雷横答道:“朱仝见今参做本县当牢节级,新任知县好生欢喜。”宋江宛曲把话来说雷棋上山入夥。雷棋推辞;“老母年高,不能相从。待小弟送母终年之後,再来相投。”雷横当下拜辞了下山。宋江等再三苦留不住。众头领各以金帛相赠;宋江、晁盖自不必说。雷棋得了一大包金银下山,众头领都送至路口辞别,把船渡过大路,自回郓城县了,不在话下。 且说晁盖、宋江回至大寨聚义厅上,起请军师吴学究定议山寨职事。吴用已与宋公明商议已定,次日会合众头领听号令。先拨外面守店头领,宋江道:“孙新、顾大嫂原是开酒店之家,著令夫妇二人替回童威、童猛别用。”再令时迁去帮助石勇,乐和去帮助朱贵,郑天寿去帮助李立。东西南北四座店内卖酒卖肉,每店内设有两个头领,招待四方入夥好汉。一丈青王矮虎,後山下寨,监督马匹。金沙滩小寨,童威、童猛弟兄两个守把。鸭嘴滩小寨,邹渊、邹闰叔侄两个守把。山前大路,黄信、燕顺部领马军下寨守护。解珍、解宝守把山前第一关。杜迁、宋万守把宛子城第二关。刘唐、穆弘守把大寨口第三关。阮家三雄守把山南水寨。孟康仍前监造战船。李应、杜兴蒋敬总管山寨钱粮金帛。陶宗旺、薜永监筑梁山泊内城垣雁台。侯健专管监造衣袍铠甲旌旗战袄。朱富,宋清提调筵宴。穆春、李云监造屋宇寨栅。萧让、金大坚掌管一应宾客书信公文。

裴宣专管军政,司赏功罚罪。其余吕方、郭盛、孙立、欧鹏、邓飞、杨林、白胜分调大寨八面安歇。晁盖、宋江、吴用居於山顶寨内。花荣、秦明居旒山左寨内。林冲、戴宗居於山右寨内。李俊、李逵居於山前,张横、张顺居於山後。杨雄、石秀守护聚义厅两侧。一班头领分拨已定,每日轮流一位头领做筵宴庆贺。山寨体统甚是齐整。 再说雷棋离了梁山泊,背了包裹,提了朴刀,取路回到郓城县。到家参见老母,更换些衣服,带了回文,迳投县里来拜见了知县,回了话,销缴公文批帖,且自归家暂歇;依旧每日县中书画卯酉,听侯差使。因一日行到县衙东首,只听得背後有人叫道:“都头几时回来?”雷横回过脸来看时,却是本县一个帮闲的

李小二。雷横答道:“我才前日来家。”李小二道:“都头出去了许多时,不知此处近日有个东京新来打踅的行院,色艺双绝,叫做白秀英。那妮子来参都头,值公差出外不在。如今见在勾栏里,说唱诸般宫调。每日有那一般打散,或是戏舞,或是吹弹,或是歌唱,赚得那人山人海价看。都头如何不去看一看?端的是好个粉头!” 雷横听了,又遇心闲,便和那李小二到勾栏里来看。只见门首挂著许多金字帐额,旗杆吊著等身靠背。入到里面,便去青龙头上第一住坐了。看戏台上,做笑乐院本。那李小二,人丛里撇了雷横,自出外面赶碗头脑去了。院本下来,只见一个老儿里著磕脑儿头巾,穿著一领茶褐罗衫,系一条皂条,拿把扇子上来开科

道:“老汉是东京人氏,白玉乔的便是。如今年迈,只凭女儿秀英歌舞吹弹,普天下伏侍看官。”锣声响处,那白秀英早上戏台,参拜四方;拈起锣棒,如撒豆般点动;拍下一声界方,念出四句七言诗道:新鸟啾啾旧鸟归,老羊赢瘦小羊肥。人生衣食真难事,不及鸳鸯处处飞!雷横听了,喝声彩。那白秀英便道:“今日秀英招牌上明写著这场话本,是一段风流蕴藉的格范,唤做‘豫章城双渐赶苏卿。’”说了开话又唱,唱了又说,合棚价众人喝乎不绝。那白秀英唱到务头,这白玉乔按喝道:“‘虽无买马博金艺,要动听明监事人。’看官喝乎是过去了,我儿,且下回一回,下来便是衬交鼓儿的院本。”白秀英拿起盘子,指著道:“财门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过,旺地上行。手到面前,休教空过。”白玉乔道:“我儿且走一遭,看官都待赏你。”白秀英托著盘子,先到雷横面前。雷横便去身边袋里摸时,不想并无一文。雷横道:“今日忘了,不曾带得些出来,明日一发赏你。”白秀英笑道:“‘头醋不酽二醋薄。’官人坐当其位,可出个标首。”雷横通红了面皮,道:“我一时不曾带得出来,非是我拾不得。”白秀英道:“官人既是来听唱,如何不记得带钱出来?”雷横道:“我赏你三五两银子,也不打紧;却恨今日忘记带来。”白秀英道:“官人今日眼见一文也无,提甚三五两银子!正是教俺‘望梅止喝,’‘画饼充饥!’”白玉乔叫道:“我儿,你自没眼,不看城里人村里人,只顾问他讨甚麽!且过去问晓事的恩官告个标首。”雷横道:“我怎地不是晓事的?”白玉乔道:“你若省得这子弟门庭时,狗头上生角!”众人齐和起来。雷横大怒,便骂道:“这忤奴,怎敢辱我!”白玉乔道:“便骂你这三家村使牛的,打甚麽紧!”有认得的,喝道:“使不得!这个是本县雷都头。”白玉乔道:“只怕是‘驴筋头!’”雷横那里忍耐得住,从坐椅上直跳下戏台来揪住白玉乔,一拳一掌,便打得唇绽齿落。众人见打得凶,都来解拆,又劝雷横自回去了。勾栏里人一尽都散。 原来这白秀英和那新任知县衙旧在东京两个来往,今日特地在郓城县开勾栏。那花娘见父亲被雷横打了,又带重伤,叫一乘轿子,迳到知县衙内诉告:“雷横欧打父亲,搅散勾栏,意在欺骗奴家!”

知县听了,大恕道:“快写状来!”这个唤做“枕边灵。”

便教白玉乔写了状子,验了伤痕,指定证见。本处县里有人都和雷横好的,替他去知县处打关节。怎当那婆娘守定在县内,撒娇撒痴,不由知县不行;立等知县差人把雷横捉拿到官,当厅责打,取了招状,将具枷来枷了,押出去号令示众。那婆娘要逞好手,又去把知县行说了,定要把雷横号令在勾栏门首。第二日那婆娘再去做场,知县教把雷横号令在勾栏门首。这一班禁子人等都是雷棋一般的公人,如何肯扒他。这婆娘寻思一会:“既是出名奈何了他,只是一怪!”走出勾栏门去茶坊里坐下,叫禁子过去,发话道:“你们都和他有首尾,却放他自在!知县相公教你们扒他,你倒做人情!少刻我对知县说了,看道奈何得你们不!” 禁子道:“娘子不必发怒,我们自去扒他便了。”白秀英道:“恁地时,我自将钱赏你。

”禁子们只得来对雷横说道:“兄长,没奈何且胡乱一回。”把雷横扒在街上。人闹里,恰好雷横的母亲正来送饭;看见儿子吃他扒在那里,便哭起来,骂那禁子们道:“你众人也和我儿一般在衙门里出入的人,钱财真这般好使!谁保得常没事!”

禁子答道:“我那老娘听我说:我们本也要容情,怎禁被原告人监定在这里要扒,我们也没做道理处。不时便要去和知县说,苦害我们,因此上做不得面皮。”那婆婆道:“几曾见原告人自监著被告号令的道理!”禁子们又低低道:“老娘,他和知县来往得好,一句话便送了我们,因此两难。”那婆婆一面自去解索。一头口里骂道:“这个贼贱人直恁的倚势!我自解了!”那婆婆那里有好气,便指责道;“你这千人骑万人压乱人入的贱母狗!做甚麽倒骂我!”白秀英听得,柳眉倒竖,星眼圆睁,大骂道:“老咬虫!乞贫婆!贱人怎敢骂我!”婆婆道:“我骂你,待怎的?你须不是郓城县知县!”白秀英大怒,抢向前,只一掌,把那婆婆打个踉跄,那婆婆却待挣扎,白秀再赶入去,老大耳光子只顾打。这雷横己是衔愤在心,又见母亲吃打,一时怒从心发,扯起枷来,望著白秀英脑盖上,只一枷梢,打个正著,劈开了脑盖,扑地倒了。众人看时,脑浆迸流,眼珠突出,动弹不得,情知死了。

众人见打死了白秀英,就押带了雷横,一发来县里首告,见知县备诉前事。知县随即差人押雷横下来,会集厢官,拘唤里正邻佑人等,对尸检验已了,都押回县来。雷横面都招承了,并无难意,他娘自保领回家听侯。把雷横了下在牢里。当牢节级却是美髯公朱仝;见发下雷横来,也没做奈何处,只得安排些酒食管待,教小牢子打扫一间净房,安顿了雷横。少间,他娘来牢里送饭,哭著哀告朱仝道:“老身年纪六旬之上,眼睁睁地只看著这个孩儿!望烦节级哥哥看日常间弟兄面上,可怜见我这个孩儿,看觑,看觑!”朱仝道:“老娘自请放心归去。今後饭食,不必来送,小人自管待他。倘有方便处,可以救之。”雷横娘道:“哥哥救得孩儿,是重生父母!若孩儿有些好歹,老身性命也便休了!”

朱仝道:“小人专记在心。老娘不必挂念。”那婆婆拜谢去了。朱仝寻思了一日,没做道理救他处;又自央人去知县处打关节,上下替他使用人情。那知县虽然爱朱仝,只是恨这雷横打死了他婊子白秀英,也容不得他说了;又怎奈白玉乔那厮催并叠成文案,要知县断教雷横偿命;囚在牢里,六十日限满,断结解上济州。主案押司抱了文卷先行,却教朱仝解送雷横。朱仝引了十数个小牢子,监押雷横,离了郓城县。约行了十数里地,见个酒店。朱仝道:“我等众人就此吃两碗酒去。”众人都到店里吃洒。朱仝独自带过雷横,只做水火,来後面僻静处,开了枷,放了雷横,分付道:“贤弟自回,快去取了老母,星夜去别处逃难。这里我自替你吃官司。”雷横道:“小弟走了自不妨,必须要连累了哥哥。”

朱仝道:“兄弟,你不知;知县怪你打死了他婊子,把这文案都做死了,解到州里,必是要你偿命。我放了你,我须不该死罪。况兼我又无父母挂念,家私尽可赔偿。你顾前程万里,快去。”雷棋拜谢了,便从後门小路奔回家里,收拾了细软包裹,引了老母,星夜自投梁山泊入夥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朱仝拿这空枷撺在草里,出来对众小牢子说道:“吃雷横走了,却是怎地好!”众人道:“我们快赶去他家里捉!”朱仝故意延迟了半晌,料著雷横去得远了,才引众人来县里出首。朱仝道:“小人自不小心,路上雷横走了,在逃无获,情愿甘罪无辞。”知县本爱朱仝,有心将就出脱他,白玉乔要赴上司陈告朱仝故意脱放雷横,知县只得把朱仝所犯情由申将济州去。朱仝家中自著人去上州里使钱透了,却解朱仝到济州来。当厅审录明白,断了二十脊杖,刺配沧州牢城。朱仝只得带上行枷。两个防送公人领了文案,押道朱仝上路,家闲自有人送衣服盘缠,先发了两个公人。当下离了郓城县,迤逦望沧州横海邵来,於路无话。到得沧州,入进城中,投州衙里来,正值知府升厅。两个公人押朱仝在厅阶下,呈上公文。知府看了见朱仝一表非俗,貌如重枣,美髯过腹,知府先有八分欢喜,便教:“这个犯人休发下牢城营里,只留在本府听候使唤。”当下除了行枷,便与了回文,两个公人相辞了自回。 只说朱仝自在府中,每日只在厅前伺候呼唤。那沧州府里,押番虞侯,门子承局节级牢子,都送了

些人情;又见朱仝和气,因此上都欢喜他。忽一日,本官知府正在厅上坐堂,朱仝在阶下待立。知府唤朱仝上厅问道:“你缘何放了雷横,自遭配在这里?”朱仝禀道:“小人怎敢故放了雷横;只是一时间不小心,被他走了。”知府道:“你也不必得此重罪?”朱仝道:“被原告人执定要小人如此招做故放,以此问得重了。”

知府道:“雷横如何打死了那娼妓?”朱仝把雷横上项的事情细说了一遍。知府道:“你敢见孝道,为义气上放了他?”朱仝道:“小人怎敢欺公罔上。”正问之间,只见屏风背後转出一个小衙内来,年方四岁,生得端严美貌,乃是知府亲子,知府爱惜,如金似玉。那小衙内见了朱仝,迳走过来便要他抱。朱仝只得抱起小衙内在怀里。那小衙内双手扯住朱仝长髯,说道:“我只要这胡子抱!”知府道:“孩儿快放了手,休要罗叱!”小衙内又道:“我只要这胡子抱!和我去耍!”朱仝禀道:“小人抱衙内去府前闲走,耍一回了来。”知府道:“孩儿既是要你抱,你和他去耍一回了来。”朱仝抱了小衙内,出府衙前来,买些细糖果子与他吃;转了一遭,再抱入府里来。知府看见,问衙内道:“孩儿那里去来?”小衙内道:“这

胡子和我街上看耍,又买糖和果子请我吃。”知府说道:“你那里得钱买物事与孩儿吃?”朱仝禀道:“微表小人孝顺之心,何足挂齿。”知府教取酒来与朱仝吃。

府里侍婢捧著银瓶困盒筛酒,连与朱仝吃了三大赏锺。知府道:“早晚孩儿要你耍时,你可自行去抱他耍去。”朱仝道:“恩相台旨,怎敢有违。”自此为始,每日来和小衙内上街闲耍。朱仝囊箧又有,只要本官见喜,小衙内面上,尽自赔费。

时过半月之後,便是七月十五日,--盂兰盆大斋之日,各处点放河灯,修设好事。当日天晚,堂里侍婢子叫道:“朱都头,小衙内今夜要去看河灯。夫人分付,你可抱他去看一看。”朱仝道:“小人抱去。”那小衙内穿一领纱衫儿,头上角儿拴两条珠子头须,从里面走出来。朱仝托在肩头上,转出府衙门前来,望地藏寺里去看点放河灯。那时才交初更时分,朱仝肩背著小衙内,寺看了一遭,来水陆堂放生池边看放灯。那小衙内爬在栏杆上,看了笑耍。只见背後有人拽朱仝袖子,道:“哥哥,借一步说话。”朱仝回头看时,却是雷横,吃了一惊,便道:“小衙内,且下来坐在这里。我去买糖来与你吃,切不要走动。”小衙内道:“你快来,我要桥上看河灯。”朱仝道:“我便来也。”转身与雷横说话。朱仝道:“贤弟因何到此?”雷横扯朱仝到静处,拜道:“自从哥哥救了性命,和老母无处归著,只得上梁山泊投奔了宋公明入夥。宋公明亦甚思想哥哥旧日放他的恩念,晁天王和众头领皆感激不浅,因此特地教吴军师同兄弟前来相探。”朱仝道:“吴先生见在何处?”背後转过吴学究道:“吴用在此。”言罢便拜。朱仝慌忙答礼道:“多时不见,先生一向安乐?”吴学究道:“山寨里众头领多多致意,今番教吴用和雷都头特来相请足下上山,同聚大义。到此多日了,不敢相见。今夜伺候得著,请仁兄便挪尊步,同赴山寨,以满晁、宋二公之意。”朱仝听罢,半晌答应不得,便道:“先生差矣。这话休题,恐被外人听了不好。雷横兄弟,他自犯了该死的罪,我

因义气放了他,他出头不得,上山入夥。我自为他配在这里,天可怜见,一年半载,挣扎还乡,复为良民,我如何肯做这等的事?你二位便可请回,休在此间惹口面不好。”雷横道:“哥哥在此,无非只是在人之下伏侍他人,非大丈夫男子汉的勾当。不是小弟纠合上山,端的晁、宋二公仰望哥哥久矣,休得迟延有误。”

朱仝道:“兄弟,你是甚麽言语!你不想,我为你母老家寒上放了你去,今日你到来陷为不义!”吴学究道:“既然都头不肯去时,我们自告退,相辞了去休。”朱仝道:“说我贱名,上覆众位头领。”一同到桥边,朱仝回来,不见了小衙内,叫起苦来,两头没路去寻。雷横扯住朱仝道:“哥哥休寻,多管是我带来的两个伴当,听得哥哥不肯去,因此到抱了小衙内去了。我们一同去寻。”朱仝道:“兄弟,不是耍处!若这个小衙内有些好歹,知府相公的性命也便休了!”雷横道:“哥哥,且跟我来。”朱仝帮住雷横,吴用三个离了地藏寺,迳出城外,朱仝心慌,便问道:“你伴当抱小衙内在那里?”雷横道:“哥哥且走到我下处。包还你小衙内。”朱仝道:“迟了时,恐知府相公见怪。”吴用道:“我那带来的两个伴当是没晓的,一定直抱到我们的下处去了。”朱仝道:“你那伴当姓甚名谁?”雷横答道:“我也不认得,只听闻叫做黑旋风。”朱仝失惊道:“莫不是江州杀人的李逵麽?”吴用道:“便是此人。”朱仝跌叫苦,慌忙便赶。离城约走到二十里,只见李逵在前面叫道:“我在这里。”朱仝抢近前来问道:“小衙内放在那里?”李

逵唱个喏道:“拜揖,节级哥哥,小衙内有在这里。”朱仝道:“你好好的抱出来还我!”李逵指著头上道:“小衙内头须儿在我头上!”朱仝看了,慌问:“小衙内正在何处?”

李逵道:“被我拿些麻药抹在口里,直抱出城来,如今睡在林子里,你自请去看。”朱仝乘著月色明朗,迳抢入林子里寻时,只见小衙内倒在地上。朱仝便把手去扶时,只见头劈成两半个,己死在那里。当时朱仝心下大怒,奔出林子来,早不见了三个人;四下里望时只见黑旋风远远地拍著双斧,叫道:“来!来!来!”朱仝性起,奋不顾身,拽扎起布衫,大踏步起将来。李逵回身便走,背後朱仝赶来。那李逵是穿山度岭惯走的人,朱仝如何赶得上,先自喘做一块。李逵在前面,又叫:“来!来!来!”朱仝恨不得不得一口气吞了他,只是赶他不上。天色渐明,李逵在前面急赶急走,慢赶慢行,不赶不走。看看赶入一个大庄院里去了,朱仝看了道:“那厮既有下落,我和他干休不得!”朱仝直赶入庄院内厅前去,见里面两边都插著许多军器。朱仝道:“想必也是官宦之家”立住了,高声叫道:“庄里有人麽?”只见屏风背後转出一个人来,--那人是谁?正是小旋风柴进。--问道:“的是谁?”朱仝见那人趋走如龙,神仪照日,慌忙施礼答道:“小人是郓城县当牢节级朱仝,犯罪刺配到此。昨晚因和知府小衙内出来看放河灯,被黑旋风杀了小衙内。见今走在贵庄,望烦添力捉拿送官。”柴进道:“既是美髯公,且请坐。”朱仝道:“小人不敢拜问官人高姓?”迤进答道:“小可小旋风便是。”朱仝道:“久闻柴大官人。”--连忙下拜道,--“不期今日得识尊颜。”

柴进说道:“美髯公亦久闻名,且请後堂说话。”朱仝随著柴进直到里面。朱仝道:“黑旋风那厮如何敢迳入贵庄躲避?”柴进道:“容覆:小可小旋风专爱结识江湖好汉。为是家间祖上有陈桥让位之功,先朝曾剌赐丹书铁券,但有做下不是的人,停藏在家,无人敢搜。近间有个爱友,和足下亦是旧友,目今在梁山泊做头领,名唤及时雨宋公明,写一封密书,令吴学究,雷横,黑旋风俱在敝庄安歇,礼请足下上山,同聚大议。因见足下推阻不从,故意教李逵杀害了小衙内,先绝了足下归路,只得上山坐把交椅。--吴先生,雷横,如何不出来陪话?”只见吴用,雷横从侧首阁子里出来,望著朱仝便拜,说道:“兄长,望乞恕罪!皆是宋公明哥哥将令分付如此。若到山寨,自有分晓。”朱仝道:“是则是你们弟兄好情意,只是忒毒些个!”柴进一力相劝。朱仝道:“我去则去,只教我见黑旋风面罢。”柴进道:“李大哥,你也快出来陪话。”李逵也从侧首出来,唱个大喏。朱仝见了,心头一把无名烈火,高三千丈,按纳不下,起身抢近前来,要和李逵性命相搏。柴进,雷横,吴用三个苦死劝住。朱仝道:“若要我上山时,依得我一件事,我便去!”

吴用道:“休说一件事,遮莫几十件也都依你。愿闻那一件事”。不争朱仝说出这件事来,有分教:大闹高唐州,惹动梁山泊。直教:招贤国戚遭刑法,好客皇亲丧土坑。毕竟朱仝说出甚麽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五十三回 入云龙斗法破高廉 黑旋风下井救柴进
话说当下罗真人道:“弟子,你往日学的法术只与高廉一般。吾今特授与汝‘五雷天心正法,’依此而行。可救宋江,保国安民,替天行道,你的老母,我自使人早晚看视,勿得忧念。汝本上应天闲星数,以此暂容汝去走一遭;切须专持从前学道之心,休被人摇动,误了自己跟下大事。”公孙胜跪受了诀法,便和戴宗,李逵拜辞了罗真人,别了众道伴下山。归到家中,收拾了宝剑二口并铁冠道衣等物了当,拜辞老母,离山上路。 行过了三四十里路程,戴宗道:“小可先去报知哥哥,先生和李逵大路上来,却得再来相接。”公孙胜道:“正好。贤弟先往报知,吾亦趱行来也。”戴宗分付李逵道:“於路上小心伏侍先生,但有些差池,教你受苦。”李逵道:“他和罗真人一般的法术,我如何敢轻慢了他!”戴宗拴上甲马,作起“神行法”来,预先去了。 说公孙胜和李逵两个离了二仙山九宫县,取大路而行,到晚寻店安歇。李逵惧怕罗真人法术,十分小心伏侍公孙胜,那里敢使性。两个行了三日,来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做武冈镇,只见街市人烟辏集。公孙胜道:“这两日於路走得困倦,买碗素菜素酒吃了行。”李逵道“也好。”见驿路旁一个小酒店,两个人来店里坐下。公孙胜坐了上首;李逵解了腰包,下首坐下,叫过卖一面打酒,就安排些素馔来吃。公孙胜道:“你这里有甚素点心卖?”过卖道:“我店里只卖酒肉没有素点心;市面人家有枣糕卖。”李逵道:“我去买些来。”便去包裹取了铜钱,迳投市镇上来买了一包枣糕。却待回来,只听得路旁侧首,有人喝采道:“好气力!”李逵看时,一夥人围一个大汉,把铁瓜在那里使,众人看了喝采他。李逵看那大汉时,七尺以上身材,面皮有麻,鼻子上一条大路。李逵看那铁时,约有三十来斤。那汉使得发了,一瓜正在压街石上,把那石头打做粉碎,众人喝采。李逵忍不住,便把枣糕揣在怀里,便来拿那铁。那汉喝道:“你是甚麽鸟人,敢来拿我的!”李逵道:“你使得甚麽鸟好,教众人喝采!看了倒污眼!你看老爷使一回教众人看。”那汉道:“我值与你,你若使不动时,且吃我一顿子拳了去!”李逵接过瓜,如弄弹丸一般,使了一回,轻轻放下,面又不红,心头不跳,口内不喘。那汉看了,倒身便拜,说道:“愿求哥哥大名。”李逵道:“你家在那里住?”那汉道:“只在前面便是。”引了李逵到一个所在,见一把锁锁著门。那汉钥匙开了门,请李逵到里面坐地。李逵看他房里都是铁砧,火炉,钳,凿,家伙,寻思道:“这人必是个打铁匠人,山寨里正用得著,何不叫他也去入夥?”李逵又道:“汉子,你通个姓名,教我知道。”那汉道:“小人姓汤,名隆,父亲原是延安府知寨官,因为打铁上,遭际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叙用。近年父亲在任亡故,小人贪赌,流落在江湖上,因此在此间打铁度日。入骨好使枪棒;为是自家浑身有麻点,人都叫小人做金钱豹子。敢问哥哥高姓大名?”李逵道:“我便是梁山泊好汉黑旋风李逵。”汤隆听了再拜道:“多闻哥哥威名,谁想今日偶然得遇!”李逵道:“你在这几时得发迹!不如跟我上梁山泊入夥,教你也做个头领。”汤隆道:“若得哥哥不弃,肯带携兄弟时,愿随鞭镫。”就拜李逵为兄。李逵认汤隆为弟。汤隆道:“我又无家人伴当,同哥哥去市镇上吃三杯淡酒,表结拜之意。今晚歇一夜,明日早行。”李逵道:“我有个师父在前面酒店里,等我买棘糕去吃了便行,耽搁不得,只可如今便行。”汤隆道:“如何这般要紧?”李逵道:“你不知。宋公明哥哥见今在高唐州界厮杀,只等我这师父到来救应。”汤隆道“这个师父是谁?”李逵道:“你且休问,快收拾了去。”汤隆急急拴了包裹盘缠银两,戴上毡儿,跨了口腰刀,提条朴刀,弃了家中破房旧屋,粗重家伙,跟了李逵,直到酒店里来见公孙胜。公孙胜埋怨道:“你如何去了许多时?再来迟些,我依前回去了!”李逵不敢做声回话,吊过汤隆拜了公孙胜,备说结义一事。公孙胜见说他是打铁出身,心中也喜。李逵取出棘糕,叫过卖将去整理。三个一同饮了几杯酒,吃了棘糕,算还酒钱。李逵、汤隆各背上包裹,与公孙胜离了武冈镇,迤逦望高唐州来。 三个於路,三停中走了两停多路,那日早好迎著戴宗来接。公孙胜见了大喜,连忙问道:“近日相战如何?”戴宗道:“高廉那厮近日箭疮平复,每日引兵来搦战。哥哥坚守不敢出敌,只等先生到来。”公孙胜道:“这个容易。”李逵引著汤隆拜见戴宗,说了备细。四人一处奔高唐州来。离寨五里远,早有吕方,郭盛引一百余军马迎接著。四人都上了马,一同到寨。宋江,吴用等出寨迎接。各施礼罢,摆了接风酒,叙问间阔之情,请入中军帐内。众头领亦来作庆。李逵引过汤隆来参见宋江,吴用并众头领等。讲礼己罢,寨中且做庆贺筵席。次日,中军帐上,宋江,吴用,公孙胜商议破高廉一事。 公孙胜道:“主将传令,且著拔寨都起。看敌军如何,小弟自有区处。”当日宋江传令各寨一齐引军起身,直抵高唐州城壕,下寨己定。次早五更造饭,军人都披挂衣甲。宋公明,吴学究,公孙胜三骑马直到军前,摇旗擂鼓,呐喊筛锣,杀到城下来。 再说知府高廉在城中箭疮己痊,隔夜小军来报知宋江军马又到,早晨都披挂了衣甲,便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将引三百神兵并大小将校出城迎敌。两军渐近,旗鼓相望,各摆开阵势。两阵里花腔鼍鼓擂,杂彩绣旗摇。宋江阵门开处,分出十骑马来,雁翅般摆开在两边。左手下五将:花荣,秦明,朱仝,欧鹏,吕方;右手下五将是:林冲,孙立,邓飞,马麟,郭盛;中间三个总军主将,三骑马出到阵前。看对阵金鼓全鸣,门旗开处,也有二三十个军官簇拥著高唐州知府高廉出在阵前,立马门旗之下,厉声喝骂道:“你那水洼草贼!既有心要来厮杀,定要见个输赢!走的不是好汉!”宋江问一声“谁人出马立斩此贼?”小李广花荣挺枪跃马,直至垓心。高廉见了,喝问道:“谁与我直取此贼去?”那统制官队里转出一员上将,唤做薛元辉,使两口双刀,骑一匹劣马,飞出垓心,来战花荣,两个在阵前斗了数合,花荣拨回马,望本营便走。薛元辉纵马舞刀,尽力来赶。花荣略带住了马,拈弓取箭,扭转身躯,只一箭,把薛元辉头重脚轻射下马去。两军齐呐声喊。 高廉在马上见了大怒,急去马鞍前取下那面聚兽铜牌,把剑去击。那里敲得三下,只见神兵队里卷起一阵黄砂来,罩得天昏地黑,日色无光。喊声起处,豺狼虎豹怪兽毒虫就这黄砂内卷将出来。众军恰待都起,公孙胜在马上早挈出那一把松文古定剑来,指著敌军,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只见一道金光射去,那夥怪兽毒虫都就黄砂中乱纷纷坠於阵前。众军人看时,却都是白纸剪的虎豹走兽,黄砂皆荡散不起。宋江看了,鞭梢一指,大小三军一齐掩杀过去;但见人亡马倒,旗鼓交横。高廉急把神兵退走入城。宋江军马赶到城下,城上急拽起吊桥,闭上城门,擂木炮石如雨般打将下来。 宋江叫且鸣金,收聚军马下寨,整点人数,各获大胜,回帐称谢公孙先生神功道德,随即赏劳三军。次日,分兵四面围城,尽力攻打。公孙胜对宋江,吴用道:“昨夜虽是杀败敌军大半,眼见得那三百神兵退入城中去了。今日攻击得紧,那厮夜间必来偷营劫寨。今晚可收军一处,至夜深,分去四面埋伏。这里虚扎寨栅,教众将只听霹雳响,看寨中火起,一齐进兵。”传令己了,当日攻城至未牌时分,都收四面军兵还寨,在营中大吹大擂饮酒。看看天色渐晚,众头领暗暗分拨开去,四面埋伏己定。 且说宋江,吴用,公孙胜,花荣,秦明,吕方,郭盛上土城坡等候。是夜高廉果然点起三百神兵,背上各带铁葫芦,於内藏著硫磺焰硝,烟火药料;各人俱执利刃,铁扫帚,口内都衔著芦哨。二更前後,大开城门,放下吊桥,高廉当先,驱领神兵前进,背後带三十余骑,奔杀前来。离寨渐近,高廉在马上作起妖法,,早黑气冲天,狂风大作,飞砂走石,播土扬尘。三百神兵取火种,去那葫芦口上点著,一声芦哨齐响,黑气中间,火光罩身,大刀阔斧,滚入寨里来,高埠处,公孙胜仗剑作法,就空寨中平地上刮刺刺起个霹雳。三百神兵急待停步,只见那空寨中火起,火焰乱飞,上下通红。无路可出。四面伏兵齐起,围定寨栅,黑处偏见。三百神兵不曾走得一个,都被杀在阵里。高廉急引了三十余骑奔走回城。背後一枝军马追赶将来,乃是豹子头林冲。看看赶上,急叫得放下吊桥。高廉只带得八九骑入城,其余尽被林冲和人连马生擒活了去。高廉退到城中,尽点百姓上城守护。高廉军马神兵被宋江,林冲杀个尽绝。 次日,宋江又引军马四面围城甚急。高廉寻思:“我数年学得法术,不想今日被他破了!似此如之奈何?”只得使人去邻近州府求救。急急修书二封,教去东昌寇州,“二处离此不远。这两个知府都是我哥哥抬举的人。教星夜起兵来接应。”差了两个帐前统制官,擎书信,放开西门,杀将出来,投西夺路去了。众将正待去追赶,吴用传令:“且放他出去,可以将计就计。”宋江问道:“军师如何作用?”吴学究道:“城中兵微将寡,所以他去求救。我这里可使两枝人马,诈作救应军兵,於路混战:高廉必然开门助战,乘势一面取城,把高廉引入小路,必然擒获。”宋江听了大喜,令戴宗回梁山泊另取两枝军马,分作两路而来。 且说高廉每夜在城中空阔处堆积柴草,竟天价放火为号,城上只望救兵到来。过了数日,守城军兵望见宋江阵中不战自乱,急忙报知。高廉听了,连忙披挂上城瞻望,只见两路人马,战尘蔽日,喊杀连天,冲奔前来;四面围城军马,四散奔走。高廉知是两路救军到了,尽点在城军马,大开城门,分头掩杀出去。 且说高廉撞到宋江阵前,看见宋江引著花荣、秦明三骑马望小路而走。高廉引了人马急去追赶,急听得山坡後连珠炮响,心中疑惑,便收转人马回来。两边锣响,左手下小温侯,右手下赛仁贵,各引五百人马冲将出来。高廉急夺路走时,部下军马折其大半;奔走脱得垓心时,望见城上已都是梁山泊旗号;举眼再看,无一处是救应军马;只得引著败卒残兵,投山僻小路而走。行不到十里之外,山背後撞出一彪人马,当先拥出病尉迟,拦住去路,厉声高叫:“我等你多时!好好下马受缚!”高廉引军便回。背後早有一彪人马截住去路,当先马上是美髯公。两头夹攻将来,四面截了去路,高廉只得弃了马,步走上山。那四下里部军一齐赶上山去。高廉慌忙,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起!”驾一片黑云,冉冉胜腾空,直上山顶。只见山坡边转出公孙胜来;见了,便把剑在马上望空作用,只中也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将剑望上一指,只见高廉从云中倒撞下来,侧首抢过插翅虎雷横,一朴刀把高廉挥做两段。雷横提了首级,都下山来,先使人去飞报主帅。 宋江已知杀了高廉,收军进高唐州城内,先传下将令,休得伤害百姓;一面出榜安民,秋毫无犯;且去大牢中救出柴大官人来。那当牢节级,押狱禁子,已都走了,止有三五十个罪囚,尽数开了枷锁释放,数中只不见柴大官人一个,宋江心中忧闷。寻到一处监房内,却监著柴皇亲一家老小;又一座牢内,监著沧州提捉到柴进一家老小,同监在彼——为是连日厮杀,未曾取问发落。只是没寻柴大官人处。吴学究教唤集高唐州押狱禁子问时,数内有一个禀道:“小人是当牢节级蔺仁。前日蒙知府高廉所委,专一牢固监守柴进,不得有失;又分付道:‘但有凶吉,你可便下手。’”三日之前知府高廉要取柴进出来施刑,小人为见本人是个好男子,不忍下手,只推道:‘本人病至八分,不必下手。’後又催并得紧,小人回称:‘柴进已死。’因是连日厮杀,知府不闲,小人恐他差人下来看视,必见罪责;昨日引柴进去後面枯井边,开了枷锁,推放里面躲避,如今不知存亡。”宋江听了,慌忙著蔺仁引入。直到後牢枯井边望时,见里面黑洞洞地,不知多少深浅;上面叫时,那得人应?把索子放下去探时,约有八九丈深。宋江道:“柴大官人眼见得都是没了!”宋江垂泪。吴学究道:“主帅且休烦恼。谁人敢下去探望一遭,便见有无。”说犹未了,转过黑旋风李逵来,大叫道“等我下去!”宋江道:“正好。当初也是你送了他,今日正宜报本。”李逵笑道:“我下去不怕,你们莫要割断了绳索!”吴学究道:“你也庀奸猾!”且取一个大蔑箩,把索子络了,接长索头,扎起一个架子,把索挂在上面。李逵脱得赤条条的,手拿两把板斧,坐在箩里,放下井里去。索上缚两个铜铃。渐渐放到底下,李逵从箩里爬将出来,去井底下摸时,摸著一堆,却是骸骨。李逵道:“爷娘!甚鸟东西在这里,”又去这边摸时,底下湿漉漉,没下脚处。李逵把双斧拔放箩里,两手去摸底下,四面却宽;一摸摸著一个人,做一堆儿蹲在水坑里。李逵叫一声“柴大官人,”那里见动,摇动铜铃。众人扯将上来,只李逵一个,备细说了下面的事。宋江道:“你可再下去,先把柴大官人放在箩里,先发上来,却再放箩下来取你。”李逵道:“哥哥不知,我去蓟州著了两道儿,今番休撞第三遍。”宋江笑道:“我如何肯弄你!你快下去。”李逵只得再坐箩里,又下井去。到得底下,李逵爬将箩外去,却把柴大官人拖在箩里,摇动索上铜铃。上面听得,早扯起来。到上面,众人大喜。及见柴进头破额裂,两腿皮肉打烂,眼目略开又闭,众人甚是凄惨,叫请医生调治。李逵在井底下发喊大叫。宋江听得,急叫把箩放将下去,取他上来。李逵到得上面,发作道:“你们也不是好人!便不把箩放下来救我!”宋江道:“我们只顾看柴大官人,因此忘了你,休怪。”宋江就令众人把柴进扛扶上车睡了;把两家老小并夺转许多家财,共有二十余辆车子,叫李逵,雷横先护送上梁山泊去,就把高廉一家老小良贱三四十口,处斩於市;赏谢了蔺仁;再把府库财帛仓粮米并高廉所有家私,尽数装载上山。大小将校,离了高唐州,得胜回梁山泊。所过州县,秋毫无犯。 在路已经数日,回到大寨。柴进扶病起来,称谢晁,宋二公并众头领。晁盖教请柴大官人就山顶宋公明歇处,另建一所房子与柴进并家眷安歇。晁盖,宋江等众人大喜。自高唐州回来,又添得柴进,汤隆两头领,且作庆贺筵席,不在话下。 再说东昌寇州两处已知高唐州杀了高廉,失陷了城池,只得写表,差人申奏朝廷;又有高唐州逃难官员,都到京师说知事实。高太尉听了,知道杀死他兄弟高廉,次日五更,在待漏院中,专等景阳钟响。百官各具公服,直临丹墀,伺候朝见。当日五更三点,道君皇帝升殿。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天子驾坐。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朝。”高太尉出班奏道:“今有济州梁山泊贼首晁盖,宋江累造大恶;打劫城池,抢掳仓廒,聚集凶徒恶党,现在济州杀害官军,闹了江州无为军;今又将高唐州官民杀戮一空,仓廒库藏尽被掳去。此是心腹大患,若不早行诛剿,他日养成贼势,难以制伏。伏乞圣断。”天子闻奏大惊,随即降下圣旨,就委高太尉选将调兵,前去剿捕,务将扫清水泊,杀绝种类。高太尉又奏道:“量此草寇,不必兴举大兵。臣保一人,可去收服。”天子道:“卿若举用,必无差错,即令起行。飞捷报功,加官赐赏,高迁任用。”高太尉奏道:“此人乃开国之初,河东名将呼延赞嫡派子孙,单名唤个灼字;使两条铜鞭,有万夫不当之勇;见受汝宁都统制,手下多有精兵勇将。臣保举此人,可以征剿梁山泊。可授兵马指挥使,领马步精锐军士,克日扫清山寨,班师还朝。”天子准奏,降下圣旨:著枢密院即便差人勒旨前往汝宁州星夜宣取。 当日朝罢,高太尉就於殿帅府著枢密院拨一员军官,擎圣旨前去宣取。当日起行,限时定日,要呼延灼赴京听命。 却说呼延灼在汝宁州统军司坐衙,听得门人报道:“有圣旨,特来宣取将军赴京,有委用的事。”呼延灼与本州官员出郭迎接到统军司,开读已罢,设宴管待使臣;火急收拾了头盔衣甲,鞍马器械,带引三四十从人,一同使命,离了汝宁州,星夜赴京。於路无话,早到京师城内殿司府前下马,来见高太尉。当日高俅正在殿帅府坐衙。门吏报道:“汝宁州宣到呼延灼,见在门外。”高太尉大喜,叫唤进来参见。高太尉问慰已毕,与之赏赐;次日早朝,引见道君皇帝。天子看见呼延灼一表非俗,喜动天颜,就赐踢雪乌骓一匹。那马,浑身墨锭似黑,四蹄雪练价白,因此名为“踢雪乌骓。”那马,日行千里。奉圣旨赐与呼延灼骑坐。呼延灼谢恩已罢,随高太尉再到殿帅府,商议起军剿捕梁山泊一事。呼延灼道:“禀明恩相:小人觑探梁山泊,兵多将广,马劣枪长,不可轻敌小觑。乞保二将为先锋?”不争呼延灼举保此二将,有分教:功名未上凌烟阁,姓字先标聚义厅。毕竟呼延灼对高太尉保出谁来,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五十六回 徐宁教使钩镰枪 宋江大破连环马
话说晁盖,宋江、吴用、公孙胜,与众头领就聚义厅启请徐宁教钩镰枪法。众人看徐宁时,果是一表好人物,六尺五六长身体,团团的一个白脸,三牙细黑髭髯,十分腰围膀阔。

选军已罢,便下聚义厅来,拿起一把钩镰枪自使一回。众人见了喝采。徐宁便教众军道:‘但凡马上使这般军器,就腰胯里做步上来,上中七路,三钩四拨,一搠一分,共使九个变法。若是步行使这钩镰枪,亦最得用。先使人步四拨,荡开门户;十二步一变;十六步大转臼。分钩镰搠缴二十四步,挪上攒下,钩东拨西;三十六步,浑身盖护,夺硬斗强。此是“钩镰枪正法。”’有诗诀为证:四拨三钩通七路,共分九变合神机。二十四步挪前後,一十六翻大转围。徐宁将正法一路路教演,教众头领看。众军汉见了徐宁使钩镰枪,都喜欢。就当日为始,将选拣精锐壮健之人晓夜习学。又教步军藏林伏草,钩蹄拽腿:下面三路暗法。不到半月之间,教成山寨五七百人。宋江并众头领看了大喜,准备破敌。 却说呼延灼自从折了彭圯、凌振,每日只把马军来水边搦战。山寨中只教水军头领牢守各处滩头,水底钉了暗桩。呼延灼虽是在山西山北两路山哨,决不能彀到山寨边。梁山泊叫凌制造了诸般水炮,克日定时下山对敌。学使钩镰枪军士已都成熟。宋江道:‘不才浅见,未知合众位心意否?’吴用便道:‘愿闻其祥。’宋江道:‘明日并不用一骑马军,众头领都是步战。孙,吴兵法云利於山林沮泽。今将步军下山,分作十队诱敌;但见军马冲掩将来,都望芦苇荆棘林中乱走。却先把钩镰枪军士埋伏在彼,每十个会使钩镰枪的,间著十个挠钩手,但见马到,一搅钩翻,便把挠钩搭将入去捉了。平川窄路也如此埋伏。此法如何?’吴学究道:‘正应如此藏兵捉将。’徐宁道:‘钩镰枪并挠钩,正是此法。’宋江当日分拨十队步军人马。刘唐、杜迁,引一队,邹渊、穆春引一队,杨雄、陶宗旺引一队,朱仝、邓飞引一队,解珍、解宝引一队

,邹渊、邹闰引一队,一丈青、王矮虎引一队,薛永,马麟引一队,燕顺、郑天寿引一队,杨林、李云引一队:这十队步军先行下山诱引敌军。再差李俊、张横、张顺、三阮、童威、童猛、孟康九个九个水军头领,乘驾战船接应;再叫花荣、秦明、李应、柴进、孙立、欧鹏,六个头领乘马引军,只在山边搦战,凌、杜兴专放号炮;叫徐宁、汤隆总行招吊使钩镰枪军士。中军宋江、吴用、公孙胜,戴宗、吕方、郭盛总制军马指挥号令;其余头领俱各守寨。 宋江分拨已定。是夜三更,先载使钩镰枪军士过渡,四面去分头埋伏已定。四更,渡十队步军过去。凌振,杜兴,载过风火炮架,搁上火炮。徐宁,汤隆,各执号带渡水。平明时分,宋江守中军人马隔水擂鼓呐喊摇旗。呼延灼正在中军帐内,听得探子报知,传令便差先锋韩滔先来出哨,随即销上连环甲马。呼延灼全身披挂,骑了踢雪乌骓马,仗著双鞭,大驱军马杀奔梁山泊来。隔水望见宋江引著许多人马,呼延灼教摆开马军。先锋韩滔来与呼延灼商议道:‘正南上一队步军不知多少的。’呼延灼道:‘休问他多少,只顾把连环马冲将去!’韩滔引著五百马军飞哨出去,又见东南上一队军兵起来。正欲分兵去哨,只西南上又拥起一队旗号,招旗呐喊。韩滔再引军回来,对呼延灼道:‘南边三队贼都是梁山泊旗号。’呼延灼道:‘这厮许多时不出来厮杀,必有计策。’说言未了,只听得北边一声炮响,呼延灼骂道:‘这炮必是凌振从贼,教他施放!’众人平南一望,只见北边又拥起三队旗号。呼延灼对韩滔道:‘此必是贼人奸计!我和你把人马分为两路:我去杀北边人马,你去杀南边人马。’正分兵之际,只见西边又是四队人马起来,呼延灼心慌;又听得正北上连珠炮响,一带直接到土坡上。那一个母炮周围接著四十九个子炮,名‘子母炮,’响处风威大作。呼延灼军兵不战自乱,急和韩滔各引马步军兵四下冲突。这十队步军,东赶东走,西赶西走。呼延灼看了大怒,引兵望北冲将来。宋江军兵尽投芦苇中乱走。呼延灼大驱连环马,卷地而来,那甲马一齐跑发,收勒不住,尽望败苇折芦之中枯草荒林之内跑了去。只听里面忽哨响处,钩镰枪一齐举手,先钩倒两边马,中间的甲马便自咆哮起来。那挠钩手军士一齐搭住,芦苇中只顾缚人。呼延灼见中了钩镰枪计,便勒马回南边去赶韩滔。背後风火炮当头打将下来;这边那边,漫山遍野,都是步军追赶著。韩滔呼延灼部领的连环甲马乱滚滚都颠入荒草芦苇之中,尽被捉了。二人情知中了计策,纵马去四面跟寻马军夺路奔走时,更兼那几条路上麻林般摆著梁山泊旗号;不敢投那几条路走,一直便望西北上来。行不到五六里路,早拥出一队强

人,当先两个好汉拦路--一个是没遮拦穆弘,一个是小遮拦穆春。--捻两条朴刀,大喝道:‘败将休走!’呼延灼忿怒,舞起双鞭,纵马直取穆弘,穆春。略斗四五合,穆春便走。呼延灼只怕中了计,不来追赶,望正大路而走。山坡下又转出一队强人。当先两个好汉拦路;一个是两头蛇解珍,一个双尾蝎解宝。各钢叉,直奔前来。呼延灼舞起双鞭来战两个。斗不到五七合,解珍解宝拔步便走。呼延灼赶不过半里多路,两边钻出二十四把钩镰枪,著地卷将来。呼延灼无心恋战,拨转马头望东北上大路便走;又撞著王矮虎,一丈青--夫妻二人--截住去路。呼延灼见路迳不平,四下兼有荆棘遮拦,拍马舞鞭,杀开路直冲过去。王矮虎,一丈青赶了一直赶不上,呼延灼自投东北上去了,杀得大败亏输,两零星乱。宋江鸣金收军回山,各请功赏。三千连环甲马,有停半被钩镰枪拨倒,伤损了马蹄,剥去皮甲,把来做菜马;二停多好马,牵上山去喂养,作坐马。带甲军士都被生擒上山。五千步军,被三面围得紧急,有望中军躲的,都被钩镰枪拖翻捉了;望水边逃命的,尽被水军头领围里上船去,拽过滩头,拘捉上山。先前被拿去的马匹并捉去军士尽行复夺回寨。把呼延灼寨栅尽数拆来,水边泊内,搭盖小寨。再造两处做眼酒店房屋等项,仍前著孙新,顾大嫂,石勇,时迁两处开店。刘唐,杜迁拿得韩滔,把来绑缚解到山寨。宋江见了,亲解其缚,请上厅来,以礼陪话,相待筵宴,令彭圯,凌说他入夥。韩滔也是七十二煞之数,自然意气相投,就梁山泊做了头领。宋江便教修书,使人往陈州投取韩滔老小来山寨中完聚。宋江喜得破了连环马,又得了许多军马衣甲盔刀,每日做筵席庆功;仍旧调拨各路守把,提防官兵,不在话下。 却说呼延灼折了许多官军人马,不敢回京,独自一个骑著那匹踢雪乌骓马,把衣甲拴在马上,於路逃难;又无盘缠;解下束腰金带,卖来盘缠。在路寻思道:‘不想今日闪得我如此!却是去投谁好?’猛然想起:‘青州慕容知府旧与我有一面相识,何不去那里投奔他?打慕容贵妃的关节,那时再引军来报雠不迟!’在路行了二日,当晚又饥又渴,见路傍一个村酒店,呼延灼下马,把马拴住在门前树上;入来店内,把鞭子放在桌上,坐下了,叫酒保取酒肉来吃。酒保道:‘小人这里只卖酒。要肉时,村里才杀羊;若要,小人去回买。’呼延灼把腰里料袋解下来,取出些金带倒换的碎银两,把与酒保,道:‘你可回一斤羊肉与我煮了,就对付草料,喂养我这匹马。今夜只就你这里宿一宵,明日自投青州府里去。’酒保道:‘官人,此间宿不妨,只是没好床帐。’呼延灼道:‘我出军的人,但有歇处便罢。’酒保拿了银子自去买羊肉。呼延灼把马背上捎的衣甲取将下来,松了肚带,坐在门前。等了半晌,只见酒保提一块羊肉归来。呼延灼便叫煮了,回三筋面来打饼,打两角酒来。酒保一面煮肉打饼,一面烧汤与呼延灼洗了,便把马牵放屋後小屋下。酒保一面切草煮料,呼延灼先讨热酒吃了一回。少刻肉熟,呼延灼酒保也与他些酒肉吃了,分付道:‘我是朝廷军官,为因收捕梁山泊失利,待往青州投慕容知府。你好生与我喂养这匹马——是今上御赐的,名为“踢雪乌骓。”明日我重重赏你。’酒保道:‘感承相公。却有一件事教相公得知;离此间不远有座山,唤做桃花山。山上有一夥强人,为头的是打虎将李忠,第二个是小霸王周通。聚集著五七百小喽罗,打家劫舍,时常来搅恼村坊。官司累次著仰捕盗官军来收捕他不得。相公夜间须用小心醒睡。’呼延灼说道:‘我有万夫不当之勇,便道那厮们全夥都来也待怎生!只与我好生喂养这匹马。’吃了一回酒肉饼子。酒保就店里打了一铺,安排呼延灼睡了。一者呼延灼连日心闷,二乃又多了几杯酒,就和衣而卧。一觉直睡到三更方醒,只听得屋後酒保在那里叫屈起来。呼延灼听得,连忙跳将起来,提了双鞭,走去屋後问道:‘你如何叫屈?’酒保道:‘小人起来上草,只见篱笆推翻,被人将相公的马偷将去了!远远地望见田塍上火把尚明,一定是那里去了!’呼延灼道:‘那里却是何处?’酒保道:‘眼见那条路上正是桃花山小喽罗偷得去了!’呼延灼吃了一惊,便叫酒保引路,就田塍上赶了二三里。火把看看不见,正不知投那里去了。呼延灼说道:‘若无了御赐的马,却怎的是好!’酒保道:‘相公明日须去州里告了,差官军来剿捕,方能夺回这匹马。’呼延灼闷闷不已,坐到天明,叫酒保挑了衣甲,迳投青州;来到城里时,天色已晚了,且在客店里歇了一夜;次日天晓,迳到府堂阶下,参拜了慕容知府。 知府大惊,问道:‘闻知将军收捕梁山泊草寇,如何竟到此间?’呼延灼只得把上项诉说了一遍。慕容知府听了道:‘虽是将军折了许多人马,此非慢功之罪,中了贼人奸计,亦无奈何。下官所辖地面多被草寇侵害。将军到此,可先扫清桃花山,夺取那匹御赐的马;就连那二龙山,白虎山两处强人一发剿捕了时,下官自当一力保奏,再教将军引兵复雠,如何?’呼延灼再拜道:‘深谢恩相主张。若蒙如此,誓当效死报德!’慕容知府教请呼延灼去客里暂歇,一面更衣宿食。那挑甲酒保,自叫他回去了。 一住三日,呼延灼急欲要这匹御赐马,又来禀复知府,便教点军。慕容知府便点马步军二千,借与呼延灼,又与了一匹青鬃马。呼延灼谢了恩相,披挂上马,带领军兵前去夺马,迳迳桃花山进发。 且说桃花山上打虎将李忠与小霸王周通自得了这匹踢雪乌骓马,每日在山上庆喜饮酒。当日有伏路小喽罗报道:‘青州军马来也!’小霸王周通起来道:‘哥哥守寨,兄弟去退官军。’便点起一百喽罗,绰枪上马,下山来迎敌官军。 却说呼延灼引起二千兵马来到山前,摆开阵势。呼延灼出马厉声高叫:‘强贼早来受缚!’小霸王周通将小喽罗一字摆开,便挺枪出马。呼延灼见了,便纵马向前来战。周通也跃马来迎。二马相交,斗不到六七合,周通气力不加,拨转马头,往山上便走。呼延灼赶了一直,怕有计策,急下山来扎住寨栅,等候再战。

且说周通回寨,见了李忠,诉说:‘呼延灼武艺高强,遮拦不住,只得且退上山。倘或赶到寨前来,如之奈何!’李忠道:‘我闻二龙山宝珠寺花和尚鲁智深在彼,多有人伴;更兼有个甚麽青面兽杨志,又新有个行者武松,多有万年不当之勇。不如写一封书,使小喽罗去那里求救。若解得危难,拚得投托大寨,月终纳他些进奉也好。’周通道:‘小弟也多知他那里豪杰;只恐那和尚记当初之事,不肯来救。’李忠笑道:‘不然,也是个直性的人,使人到彼,必然亲引军来救我。’周通道:‘哥哥也说得是。’就写了一封书,差两个了事的小喽罗,从山坡滚将下去,取路投二龙山来。行了两日,早到山下,那里小喽罗问了备细来情。 且说宝珠寺里,大殿上坐著三个头领:为首是花和尚鲁智深,第二是青面兽杨志,第三是行者二郎武松

。前面山门下,坐著四个小头领:一徊是金眼彪施恩,原是孟州牢城施管营的儿子,为因武松杀了张都监一家人口,官司著落他家追捉凶身,以此连夜挈家逃走在江湖上,後来父母俱亡,打听得武松在二龙山,连夜投奔入夥;一个是操刀鬼曹正,原是同鲁智深,杨志夺取宝珠寺,杀了邓龙,後来入夥;一个是菜园子张青,一个是母夜叉孙二娘,夫妻两个,原是孟州道十字坡卖人肉镘头的,因鲁智深,武松连连寄书招他,亦来投奔入夥。曹正听得说桃花山有书,先来问了详细,直上殿上禀复三个大头领知道。智深道:‘洒家当初离五台山时,到一个桃花村投宿,好生打了那撮乌一顿。那厮为认得洒家,倒请上山去吃了一日酒,结识洒家为兄,便留俺做个寨主。俺见这厮们悭吝,被俺偷了若干金银酒器撒开他。如今却来求救,且放那小喽罗上关来,看他说甚麽。’曹正去不多时,把那喽罗引到殿下,唱了喏,说道:‘青州慕容知府近日收得个进征梁山泊失利的双鞭呼延灼。如今慕容知府先教扫荡俺这里桃花山,二龙山,白虎山几座山寨,借军与他收捕梁山泊复雠。俺的头领今启请大头领将军下山相救;明朝无事了时,情愿来纳进奉。’杨志道:‘俺们各守山寨,保护山头,本不去救应的是。洒家一者怕坏了江湖上豪杰;二者恐那厮得了桃花山便小觑了洒家这里;可留下张青、孙二娘、施恩、曹正看守寨栅,俺三个亲自走一遭。’随即点起五百小喽罗,六十余骑军马。各带了衣甲军器,迳往桃花山来。 说李忠知二龙山消息,自引了三百小喽罗下山策应。呼延灼闻知,急领所部军马,拦路列阵,舞鞭出马,来与李忠相杀。原来李忠祖贯濠州定远人氏,家中祖传,靠使枪棒为生;人见他身材壮健,因此呼他做打虎将。当时下山来与呼延灼交战,如何敌得呼延灼过;斗了十合之上,见不是头,拨开军器便走。呼延灼见他本事低微,纵马赶上山来。小霸王周通正在半山里看见,便飞下鹅卵石来。呼延灼慌忙回马下山来,只见官军迭头呐喊。呼延灼便问道:‘为何呐喊?’後军答道:‘远望见一彪军马飞奔而来!’呼延灼听了,便来後军队里看时。见尘头起处,当头一个胖大和尚,骑了一匹白马,正是花和尚鲁智深,在马上大喝道:‘那个是梁山泊杀败的撮鸟,敢来俺这里唬吓人!’呼延灼道:‘先杀你这个秃驴,豁我心中怒气!’鲁智深轮动铁禅仗,呼延灼舞起双鞭,二马相交,两边呐喊。斗至四五十合不分胜败。呼延灼暗暗喝采道:‘这个和尚倒恁地了得!’两边鸣金,各自收军暂歇。 呼延灼少停,按耐不得,再纵马出阵,大叫:‘贼和尚!再出来与你定个输赢,见个胜败!’鲁智深待正要出马,杨志叫道:‘大哥少歇,看洒家去捉这厮!’舞刀出马来与呼延灼交锋。两个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呼延灼又暗暗采道:‘怎的那里走出这两个来!恁地了得!不是绿林中手段!’杨志也见呼延灼武艺高强,卖个破绽,拨回马,跑回本阵。呼延灼也勒转马头,不来追赶。两边各自收军。 鲁智深便和杨志商议道:‘俺们初到此处,不宜逼近下寨。且退二十里,明日却再来厮杀。’带领小喽罗,自过附近山冈下寨去了。 且说呼延灼在帐中纳闷,心内想道:‘指望到此势如破竹,便拿了这夥草寇,怎知又逢著这般对手!我直如此命薄!’正没摆布处,只见慕容知府使人唤道:‘叫将军且领兵回来保守城中。今有白虎山,强人孔明,孔亮引人马来青州劫牢。怕府库有失,特令来请将军回城守备。’呼延灼听了,就这机会,带领军马,连夜回青州去了。 次日,鲁智深和杨志,武松又引了小喽罗摇旗呐喊,直到山下来看时,一个军马也无了,倒吃了一惊。山上李忠、周通,引人下来拜请三立头领上到山寨里,杀羊宰马,筵席相待,一面使人下山探听前路消息。 且说呼延灼引军回到城下,见一彪军马,正来到城边。为头的乃是白虎山下孔太公儿子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两个因和本乡一个财主争竞,把他一门良贱尽都杀了,聚集起五七百人,占住白虎山,打家劫舍;因为青州城里有他的叔叔孔宾,被慕容知府捉下,监在牢里,孔明、孔亮特地点起山寨小喽罗来打青州,要救叔叔出去。正迎著呼延灼军马,两边拥著,敌住厮杀。呼延灼便出马到阵前。慕容知在城楼上观看,见孔明当先枪出马,直取呼延灼。两马相交,斗到二十余合,呼延灼要在知府跟前显本事;又值孔明武艺低微,只办得架隔遮拦;斗到间深里,呼延灼就马上把孔明活捉了去,孔亮只得引了小喽罗便走。慕容知府城楼上指著,叫呼延灼引兵去赶,官兵一俺,活捉得百十余人。孔亮大败,四散奔走,至晚寻个古庙安歇。 却说呼延灼活捉得孔明,解入城中,来见慕容知府。知府大喜,叫把孔明大枷钉下牢里,和孔宾一处监收。一面赏劳三军,一面管待呼延灼,备问桃花山消息。呼延灼道:‘本待是“瓮中捉氅,手到拿来,”无端又被一夥强人前来救应。数内一个和尚,一个青脸大汉,二次交锋,各无胜败。这个武艺不比寻常,不是绿林中手段;因此未曾拿得。’慕容知府道:‘这个和尚便是延安府老种经略帐前军官提辖鲁达;今次落发为僧,唤做花和尚鲁智深。这一个青脸大汉亦是东京殿帅府制使官,唤做青面兽杨志。再有一个行者,唤做武松,原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这三个占住了二龙山,打家劫舍,累次拒敌官军,杀了三五个捕盗官,直至如今,未曾捉得!’呼延灼道:‘我见这厮们武艺精熟,原是杨制使,鲁提辖,真名不虚传!——恩相放心,呼延灼今日在此,少不得一个个活捉了解官!’知府大喜,设筵管待己了,且请客房内歇,不在话下。

却说孔亮引了败残人马,正行之间,猛可里树林中撞出一彪人马,当先一筹好汉,便是行者武松。孔亮慌忙滚鞍下马,便拜道:‘壮士无恙?’武松连忙答应,扶起问道:‘闻知足下弟兄们占住白虎山聚义,几次要来拜望;一者不得下山,二乃路途不顺,以此茌得相见。今日有事到此?’孔亮把救叔叔孔宾陷兄之事告诉了一遍。

武松道:‘足下休慌。我有六七个弟兄,现在二龙山聚义。今为桃花山,李忠,周通,被青州官军攻击得紧,来我山寨求救。鲁,杨二头领同了孩儿们先来与呼延灼交战,两个厮并了一日,不知何故,呼延灼忽然夜间去了。桃花山留我弟兄三人筵宴,把这踢雪马送与我们。今我部领头队人马回山,他二位随後便到。我叫他去打青州,救你叔兄如何?’孔亮拜谢武松。等了半晌,只见鲁智深,杨志两个并马都到。武松引孔亮拜见二位,备说:‘那时我与宋江在他庄上相会,多有相扰。今日俺们可以义气为重,聚集三山人马,攻打青州,杀了慕容知府,擒获呼延灼,各取府库钱粮,以供山寨之用,如何?’鲁智深道:‘洒家也是这般思想。便使人去桃花山报知,叫李忠,周通,引孩儿们来,俺三处一同去打青州。’杨志便道:‘青州城池坚固,人马强壮;又有呼延灼那厮英勇;不是俺自灭威风,若要攻打青州时,只除非依我一言,指日可得。’武松道:‘哥哥,愿闻其略。’那杨志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青州百姓,家家瓦裂烟飞;水浒英雄,个个摩拳擦掌。毕竟杨志对武松说出怎地打青州,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五十七回 三山聚义打青州 众虎同心归水泊
话说武松引孔亮拜告鲁智深,杨志求救哥哥孔明并叔叔孔宾,鲁智深便要聚集三山人马前去攻打。杨志道:‘若要打青州,须用大队军马,方可得济。俺知梁山泊宋公明大名,江湖上都唤他做及时雨宋江,更兼呼延灼是他那里雠人。俺们弟兄和孔家弟兄的人马,都并做一处;洒家这里,再等桃花山人马齐备,一面且去攻打青州。孔亮兄弟,你亲身星夜去梁山泊请下宋公明来并力攻城,此为上计。亦且宋三郎与你至厚。你们弟兄心下如何?’鲁智深道:‘正是如此。我只见今日也有人说宋三郎好,明日也有人说宋三郎好,可惜洒家不曾相会。众人说他的名字,聒得洒家耳朵也聋了,想必其人是个真男子,以至天下闻名。前番和花知寨在清风山时,洒家有心要去和他厮会。及至洒家去时,又听得说道去了;以此无缘,不得相见。孔亮兄弟,你要救你哥哥时,快亲自去那里告请他来。洒家等先在这里和那撮鸟厮杀!’孔亮交付小喽罗与了鲁智深,只带一个伴当,扮做客商,星夜投梁山泊来。 且说鲁智深、杨志、武松二人去山寨里唤将施恩,曹正,再带一二百人下山来相助。桃花山李忠、周通,得了消息,便带本山人马,尽数点起,只留三五十个小喽罗看守寨栅,其余都带下山来青州城下聚集,一同攻打城池,不在话下。

却说孔亮自离了青州,迤逦来到梁山泊边催命判官李立酒店里买酒吃,问路。李立见他两个来得面生,便请坐地地问道:‘客人从那里来?’孔亮道:‘从青州来。’李立问道:‘客人要去梁山泊寻谁?’孔亮答道:‘有个相识在山上,特来寻他。’李立道:‘山上寨中都是大王住处。你如可去得!’孔亮道:‘便是要寻宋大王。’李立道:‘即是来寻宋头领,我这里有分例。’便叫火家快去安排分例酒来相待。孔亮道:‘素不相识,如何见款?’李立道:‘客官不知:但是来寻山寨头领,必然是社火中人故旧交友,岂敢有失支应?便当去报。’孔亮道:‘小人便是白虎山前庄户孔亮的便是。’李立道:‘曾听得宋公明哥哥说大名来,今日且喜上山。’二人饮罢分例酒,随即开窗,就水亭上放了一枝响箭,见对港芦苇深早有小喽罗棹过船来,到水亭下。李立便请孔亮下了船,一同摇到金沙滩上岸,同上关来。孔亮看见三关雄壮,枪刀剑如林,心下想道:‘听得说梁山泊兴旺,不想做下这等大事业!’已有小喽罗先去报知,宋江慌忙下来迎接。孔亮见了,连忙下拜。宋江问道:‘贤弟缘何到此?’孔亮拜罢,放声大哭。宋江道:‘贤弟心中有何危厄不决之难,但请尽说不妨。便当不避水火,一力与汝相助。贤弟且请起来。’孔亮道:‘自从师父离别之後,老父亡化,哥哥孔明与本乡上户争些闲气起来,杀了他一家老小,官司来捕捉得紧;因此反上白虎山,聚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青州城里却有叔叔孔宾被慕容知府捉了,重枷钉在狱中,因此,我弟兄两个去打城子,指望取叔叔孔宾。谁想去到城下,正撞了那个使双鞭的呼延灼。哥哥与他交锋,致被他捉了,解送青州,下在牢里,存亡未保。小弟又被他追杀一阵。次日,正撞著武松,他便引我去拜见同伴的;一个是花和尚鲁智深,一个是青面兽杨志。他二人一见如故,便迥议救兄一事。他道:‘我请鲁、杨二头领并桃花山李忠、周通聚集二山人马攻打青州。你可连夜快去梁山泊内告你师父宋公明来救你叔兄两个。’以此今日一迳到此。’宋江道:‘此是易为之事,你且放心。’ 宋江便引孔亮参见晁盖、吴用、公孙胜,并众头领,备说呼延灼走在青州,投奔慕容知府,今来捉了孔明,以此孔亮来到,恳告求救。晁盖道:‘既然他两处好汉尚兀自仗义行仁,今者,三郎和他至爱交友,如何不去?——三郎贤弟,你连次下山多遍,今番权且守寨,愚兄替你走一遭。’宋江道:‘哥哥是山寨之主,不可轻动。这个是兄弟的事。既是他远来相投,小可若是不去,恐他兄弟们心下不安;小可情愿请几位弟兄同走一遭。’说言未了,厅上厅下一齐都道:“愿效犬马之劳,跟随同去。” 宋江大喜,当日设筵管待孔亮。饮筵中间,宋江唤铁面孔目斐宣定拨下山人数,分作五军起行:前军便差花荣、秦明、燕顺、王矮虎,开路作先锋;第二队便差穆弘、杨雄、解宝;中军便是主将宋江、吴用、吕方、郭盛;第四队便是朱仝、柴进、李俊、张横;後军便差孙立、杨林、欧鹏、凌振、催军作合後。梁山泊点起五军,共计二十个头领,马步军兵三千人马。其余头领,自守晁盖守把寨栅。 当下宋江别了晁盖,自同孔亮下山前进。所过州县,秋毫无犯。已到青州,孔亮先到鲁智深等军中报知,众好汉安排迎接。宋江中军到了,武松引鲁智深、杨志、李忠、周通、施恩、曹正,都来相见了。宋江让鲁智深坐地。鲁智深道:“久闻阿哥大名,无缘不曾拜会,今日且喜认得阿哥。”宋江答道:“不才何足道哉!江湖上义士甚称吾师清德;今日得识慈颜。平生甚幸。”杨志起身再拜道:“杨志旧日经过梁山泊,多蒙山寨重义相留:为是洒家愚迷,不曾肯住。今日幸得义士壮观山寨。此是天下第一好事。”宋江答道:“制使威名,播於江湖,只恨宋江相见太晚!”鲁智深便令左右置酒招待,一一相见了。 次日,宋江问青州一节,近日胜败如何。杨志道:“自从孔亮去了,前後也交锋三五次,各无输赢。如今青州只凭呼延灼一个;若是拿下此人,觑此城子,如汤泼雪”。吴学究笑道:“此人不可力敌,可用智擒。”宋江道:“用何智可获此人?”吴学究道:“只除如此如此”宋江大喜道:“此计大妙!”当日分拨

了人马。 次早起军,前到青州城下,四面尽著军马围住,擂鼓摇旗呐喊弱战。城里慕容知府见报,慌忙教请呼延灼商议道:“今次群贼又去报知梁山泊宋江到来,似此如之奈何?”呼延灼道:“恩相放心。群贼到来,先失地利。这厮们只好在水泊里张狂,今却擅离巢穴,一个来捉一个,那厮们如何施展得?请恩相上城看呼延灼厮杀。”呼延灼连忙披挂衣甲上马,叫开城门,放下吊桥,领了一千人马,近城摆开。宋江阵中一将出马。那人手舞狼牙棍,厉声高骂知府:“滥官害民贼徒!把我全家诛戮,今日正好报仇雪恨!”慕容知府认得秦明,便骂道:“你这厮是朝廷命官,国家不会负你,缘何便敢造反?若拿住你时,碎尸万段!呼将军,可先下手拿这贼!”呼延灼听了,舞起双鞭,纵马直取秦明。秦明也出马,舞动狼牙大棍来迎呼延灼。二将交马,正是对手,直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 慕容知府见斗得多时,恐怕呼延灼有失,慌忙鸣金,收军入城。秦明,也不追赶,退回本阵,宋江教众头领军校且退十五里下寨。 却说呼延灼回到城中,下马来见慕容知府,说道:“小将正要取那秦明,恩相如可收军?”知府道:“我见你斗了许多合,但恐劳困:因此收军暂歇。秦明那厮原是我这里统制,与花荣一同背反,这厮亦不可轻敌”。呼延灼道:“恩相放心,小将必要擒此背义之贼!适间和他斗时,棍法已自乱了。来日教恩师看我立斩此贼!”知府道:“既是将军如此英雄,来日若临敌之时,可杀开条路,送三个人出去:一个教他去东京求救;两个教他去邻近府州会合起兵,相助剿捕”。呼延灼道:“恩相高见极明。”当日知府写了求救文书,选了三个军官,都赍发了当。 只说呼延灼回到歇处,卸了衣甲暂歇,天色未明,只听得军校来报:“城北门外土坡上有三骑私自在那里观望:中间一个穿红袍骑白马的;两边两个。只认右边那个是小李广花荣,左边那个道装打扮。”呼延灼道:“那个穿红的是宋江了。道装的必是军师吴用。你们休惊动了他,便点一百马军,跟我捉这三个!”呼延灼连忙披挂上马,提了双鞭,带领一百余骑军马,悄悄地开了北门,放下吊桥,引军赶上坡来,只见三个正自呆了脸看城。呼延灼拍马上坡,三个勒转马头,慢慢走去。呼延灼奋力赶到前面几株枯树边厢,只见三个齐齐的勒住马。呼延灼方才赶到枯树边,只听得呐声喊。呼延灼正踏著陷坑,人马都跌将下坑去了。两边走出五六十个挠钩手,先把呼延灼钩起来,绑缚了去,後面牵著那匹马。其余马军赶来,花荣射倒当头五七个,後面的勒转马一哄都走了。 宋江回到寨里,那左右群刀手却把呼延灼推将过来。宋江见了,连忙起身,喝叫快解了绳索,亲自扶呼延灼上帐坐定。宋江拜见。呼延灼道:“何故如此?”宋江道:“小可宋江怎敢背负朝廷?盖为官吏污滥,威逼得紧,误犯大罪,因此权借水泊里随时避难,只待朝廷赦罪招安。不想起动将军,致劳神力。实慕将军虎威,今者误有冒犯切乞恕罪。”呼延灼道:“被擒之人,万死尚轻,义士何故重礼陪话?”宋江道:“量宋江怎敢坏得将军性命?皇天可表寸心。只是恳告哀求。”呼延灼道:“兄长尊意莫非教呼延灼往东京告请招安,到山赦罪?”宋江道:“将军如何去得?高太尉那厮是心地偏窄之徒,忘人大恩,记人小过。将军折了许多军马钱粮,他如何不见你罪责?如今韩滔、彭屺、凌振,已多在敝山入夥。倘蒙将军不弃山寨微贱,宋情愿让位与将军;等朝廷见用,受了招安,那时尽忠报国,未为晚矣。呼延灼沈吟了半晌,一者是宋江礼数甚恭,二者见宋江语言有理,叹了一口气,跪下在地道:“非是呼延灼不忠於国,实感兄长义气过人,不容呼延灼不依!愿随鞭镫,决无还理。”宋江大喜,请呼延灼和众头领相见了。叫问李忠、周通讨这匹踢雪骓马还将军坐骑。 众人再议救孔明之计。吴用道:“只除非教呼延将军赚开城门,唾手可得。──更兼绝了这呼灼将军念头。”宋江听了,来与呼延灼陪话道:“非是宋江贪劫城池,实因孔明叔侄陷在缧绁之中,非将军赚开城门,必不可得。”呼延灼答道:“小弟既蒙兄长收录,理当效力。”当晚点起秦明、花荣、孙立、燕顺、吕方、郭盛、解珍、解宝、欧鹏、王英:十个头领,都扮作军士模样,跟了呼延灼,共是十一骑军马,来到城边,直至壕堑上,大呼:“城上开门!我逃得性命回来!”城上人听得是呼延灼声音,慌忙报与慕容知府。此时知府为折了呼延灼,正纳闷间,听得报说呼延灼逃得回来,心中欢喜,连忙上马,奔到城上;望见呼延灼有十数骑马跟著,又不见面颜,只认得呼延灼声音。知府问道:“将军如何走得回来?”呼延灼道:“我被那厮的陷坑捉了我寨里,却有原跟我的头目,暗地盗这匹马与我骑,就跟我来了。”知府只听得呼延灼说了,便叫军士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十个头领跟到城门里,迎著知府,早被秦明一棍,把慕容知府打下马来。解珍、解宝便放起火来;欧鹏、王矮虎,奔上城把上军士杀散。宋江大队人马,见城上火起,一齐拥将入来。宋江急急传令:休教残害百姓,且收仓库钱粮。就大牢里救出孔明并他叔叔孔宾一家老小,便教救

灭了火,把慕容知府一家老幼,尽皆斩首,抄扎家私,分赏众军。天明,计点在城百姓被火烧之家,给散粮米救济。把府库金帛,仓廒米粮,装载五六百车;又得了二百余匹好马;就青州府里,做个庆喜筵席,请三山头领同归大寨。李忠、周通、使人回桃花山尽数收拾人马钱粮下山,放火烧毁寨栅。鲁智深也使施恩,曹正,回二龙山与张青,孙二娘,收拾人马钱粮,也烧了宝珠寨栅。数日之间,三山人马都皆完备。 宋江领了大队人马,班师回山;先叫花荣,秦明,呼延灼、朱仝,四将开路。所过州县,分毫不扰。乡村百姓,扶老挈幼,烧香罗拜迎接,数日之间,已到梁山泊边。众多水军头领具舟迎接。晁盖引领山寨马步头领,都在金沙滩迎接,直到大寨,向聚义厅上,列位坐定。大排筵席,庆贺新到山寨头领。呼延灼、鲁智深、杨志、武松、施恩、曹正、张青、孙二娘、李忠、周通、孔明、孔亮:共十二位新上山头领。坐间林冲说起相谢鲁智深相救一事。鲁智深动问道:“洒家自与教头别後,无日不念阿嫂,近来有信息否?”林冲道:“自火拼王伦之後,使人回家搬取老小,已知拙妇被高太尉所逼,随即自缢而死;妻父亦为忧疑染病而亡”。杨志举起旧日王伦手内山前相会之事。众人皆道:“此皆注定,非偶然也!”晁盖说起黄泥冈劫取生辰纲一事,众皆大笑。次日轮流做筵席,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见山寨又添了许多人马,如何不喜,便叫汤隆做铁匠总管,提督打造诸般军器并铁叶连环甲

等;侯健管做旌旗袍服总管,添造三才九曜四斗五方二十八宿等旗,飞龙飞虎飞熊飞豹旗,黄金白旄,朱缨早盖;山边四面筑起墩台,重造西路二处酒店,招接往来上山好汉,一就探听飞报军情。顾大嫂夫妇看守;山东路酒店依旧朱贵,乐和;山北路酒店还是李立,时迁。三关上添造寨栅,分调头看守,部领已定,各各遵依,不在话下。 忽一日,花和尚鲁智深来对宋江明道:“智深有个相识,是李忠兄弟徒弟,唤叫九纹龙史进,见在华州华阴县少华山上,和那一个神机军师朱武,又有一个跳涧虎陈达,一个白花蛇杨春,四个在那里聚义。洒家尝思念他。自从瓦官寺与他别了,无一日不在心上。今洒家要去那里探望一遭,就取他四个同来入夥,未知

尊意如何?”宋江道:“我也曾闻得史进大名,若得吾师请他来,最好。虽然如此,不可独自行,可烦武松兄弟相伴走一遭:他是行者,一般出家人。正好同行。”

武松应道:“我和师兄去。”当日便收拾腰包行李。鲁智深只做禅和子打扮,武松装做随侍行者。两个相辞了众头领下山,过了金沙滩,晓行夜住,不止一日,来到华州华阴县界,迳投少华山来。且说宋江自鲁智深,武松去後,一时容他下山,常自放心不下;便唤神行太保戴宗随後跟来探听消息。 再说鲁智深两个来到少华山下,伏路小喽罗出来拦住,问道:“你两个出家人那里来?”武松便答道:“这山上有史大官人麽?”小喽罗说道:“既是要寻史大王的,且在这里少等。我上山报知,头领便下来迎接。”武松道:“你只说鲁智深到来相探。”小喽罗去不多时,只见神机军师朱武并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三个下山来接鲁智深,武松,却不见有史进。鲁智深便问道:“史大官人在那里?却如何不见他?”朱武近前上覆道:“吾师不是延安府鲁提辖麽?”鲁智深道:“洒家便是。这行者便是景阳冈打虎都头武松。”三个慌忙翦拂道:“闻名久矣!听知二位在二龙山扎寨,今日缘何到此?”鲁智深道:“我们如今不在二龙山了,投托梁山泊宋公明大寨入夥,今者特来寻史大官人。”朱武道:“既是二位到此,且请到山寨中,容小可备细告诉。”鲁智深道:“有话便说。史家兄弟又不见,谁鸟耐烦到你山上去!”武松道:“师兄是个急性的人,有话便说甚好。”朱武道:“小人等三个在此山寨,自从史大官人上山以後,好生兴旺。近日史大官人下山,因撞见一个画匠,原是北京大名府人氏,姓王,名义;因许下西岳华山金天圣帝庙内装画影壁,前去还愿。因为带将一个女儿,名唤玉娇枝同行,却被本州贺太守,原是蔡太师门人;那厮为官贪滥,非理害民。一日因来庙里行香,不想见了玉娇有些颜色,累次著人来说,要取他为妾。王义不从,太守将他女儿强夺了去,却把王义剌配远恶军州。路过这里,正撞见史大官人,告说这件事。史大官人把王义救在山上,将两个防送公人杀了,直去府里要行刺贺太守;被人知觉,倒吃拿了,见监在牢里。又要聚起军马,扫荡山寨。我等正在这里无计可施!”鲁智深听了道:“这撮鸟敢如此无礼物倒恁麽利害!洒家便去结果了那厮!”朱武道:“且请二位到寨里商议。”鲁智深立意不肯。武松一手挽住禅杖,一手指著道:“哥哥不见日色已到树梢尽头?”鲁智深看一看,吼了一声,愤著气,只得都到山寨里坐下。朱武便叫王义出来拜见,再诉太守贪酷害民,强占良家女子。三人一面杀牛宰马,管待鲁智深,武松。鲁智深道:“史家兄弟不在这里,酒是一滴不吃!要便睡一夜,明日却去州里打死那厮罢!”武松道:“哥哥不得造次。我和你星夜回梁山泊去,报宋公明,领大队人马来打华州,方可救得史大官人。”鲁智深叫道:“等我们去山寨里叫得人来,史家兄弟性命不知那里去了!”武松道:“便打杀了太守也怎地救得史大官人?武松却决不肯放哥哥去。”朱武又劝道:“师兄且息怒。武都头实论得是。”鲁智深焦躁起来,便道:“都是你这般性慢,直娘贼送了我史家兄弟!只今性命在他人里,还要饮酒细商!”众人那里劝得他呷一半盏。当晚和衣歇宿,明早,起个四更,提了禅杖,带了戒刀,不知那里去了。武松道:“不听人说,此去必然有失。”朱武随即差两个精细小喽罗前去打听消息。 却说鲁智深奔到华州城里,路傍借问州衙在那里。人指道:“只过州桥,投东便是。”鲁智深却好来到浮桥上,只见人都道:“和尚且躲一躲,太守相公过来!”鲁智深道:“我正要寻他,却正好撞在洒家手里!那厮多敢是当死!”贺太守头踏一对对摆将过来,看见太守那乘轿子,却是媛轿;轿窗两边,各有十

个虞候簇拥著,人人手执鞭枪铁链,守护两下,鲁智深看了寻思道:“不好打那撮鸟;若打不著,倒吃他笑!”贺太守却在轿窗眼里,看见了鲁智深欲进不进,过了渭桥,到府中下了轿便叫两个虞候分付道:“你与我去请桥上那个胖大和尚到府里赴斋。”虞候领了言语,来到桥上,对鲁智深道:“太守相公请你赴斋。”鲁智深想道:“这厮合当死在洒家手里!我却才正要打他,只怕打不著,让他过去了。我要寻他,他却来请洒家!”鲁智深便随了虞候迳到府里。太守己自分付下了,一见鲁智深进到厅前,太守叫放了禅杖,去了戒刀,请後堂赴斋。鲁智深初时不肯。众人说道:“你是出家人,好不晓事!府堂深处,如何许你带刀杖入去?”鲁智深想道:“只我两个拳头也打谇了那厮脑袋!”廊下放了禅杖,戒刀,跟虞候入来。贺

太守正在後堂,把手一招,喝声‘捉下这秃贼!’两边壁衣内走出三四十个做公的来,横拖倒拽,捉了鲁智深。你便是哪吒太子,怎逃地网天罗?火首金刚,难脱龙潭虎窟!正是:飞蛾投火身倾丧,怒吞钓饵命必伤。毕竟鲁智深被贺太守拿下,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五十九回 公孙胜芒砀山降魔 晁天王曾头市中箭
话说公孙胜对宋江,吴用,献出那个阵图,道:“是汉末三分,诸葛孔明摆石为阵之法:四面八方,分八八六十四队,中间大将居之;左旋右转,按天地风云之机,龙虎鸟蛇之状;待他下山冲入阵来,两军齐开,有如伺候;等他一入阵,只看七星号带起处,把阵变为长蛇之势。贫道作起道法,教这三人在阵中,前後无路,左右无门。却於坎地上掘一陷坑,直逼此三人到於那里。两边埋伏下挠钩手,准备捉将。”宋江听了大喜,便传将令,叫大小将校依令而行。再用八员猛将守阵。那八员:呼延灼、朱仝、花荣、徐宁、穆弘、孙立、史进、黄信。却教柴进、吕方、郭盛,权摄中军。宋江、吴用、公孙胜带领陈达麾旗。叫朱武指引五个军士在近山高坡上看对阵报事。 是日已牌时分,众军近山摆开阵势,摇旗擂鼓搦战。只见芒砀山下有三二十面锣声震地价响;三个头领一齐来到山下,便将三千余人摆开:左右两边,项充、李衮;中间拥出那个混世魔王樊瑞,骑一匹马,立於阵前。那樊瑞虽会使些妖法,却不识阵势;看了宋江军马,四面八方,团团密密,心中暗喜道:“你若摆阵,中我计了!”分付项充、李衮:“若见风起,你两个便引五百滚刀手杀入阵去。”项充李衮得令,各执定蛮牌,挺著标枪飞剑,只等樊瑞作法。只见樊瑞立在马上,挽定流星,右手仗著混世魔王宝剑,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却早狂风四起,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日色无光。项充、李衮呐喊声,带了五百滚刀手杀将过去。宋江军马见杀将过来,便分开做两下。项充、李衮一搅入阵,两下里强弓硬弩射住,来人只带得四五十人入来,其余的回本阵去了。宋江望见项充、李衮已入阵里,便叫阵达把七星号旗只一招,那座阵势,纷纷滚滚,变作长蛇之阵。项充,李衮正在阵里,东赶西走,左盘右转,寻路不见。高坡上朱武把小旗在那里指引:他两个投东,朱武便望东指;若是投西,便望西指。原来公孙胜在高处看了,已先拔出那松文古定剑来,口中念动咒语,喝声道:“疾!”便借著那风,尽随著项充,李衮脚边乱卷。 两个在阵中,只见天昏地暗,日色无光,四边并不见一个军马,一望都是黑气,後面跟的都不见了。项充、李衮心慌起来,只要夺路出阵,百般地寻归路处。正走之间,忽然雷震一声,两个在阵叫苦不迭,一齐陷了双足,翻筋斗颠陷马坑里去。两边挠钩手,早把两个将起来,便把麻绳绑缚了,解上山坡请功。宋江把鞭梢一指,三军一齐掩杀过去。樊瑞引军马奔走上山,三千人马,折了大半。 宋江收军,众头领都在帐前坐下。军健早解项充,李衮,到於麾下。忙叫解了绳索,亲自把盏,说道:“二位壮士,其实休怪;临敌之际,不如此不得。小可宋江久闻三位壮士大名,欲来拜请上山,同聚大义;盖因不得其便,因此错过。倘蒙不弃,同归山寨,不胜万幸。”两个听了,拜伏在地,道:“久闻及时雨大名,只是小弟等无缘,不曾拜识。原来兄长果有大义!我等两个不识好人,要与天地相拗;今日既被擒获,万死尚轻,反以礼待。若蒙不杀,誓当效死报答大恩。樊瑞那人,无我两个,如何行得?义士头领,若肯放我们一个回去,就说樊瑞来投拜,不知头领尊意如何?” 宋江便道:“壮士不必留一人在此为当。便请两个回贵寨。宋江来日传候佳音。两个拜谢道:真乃大丈夫!若是樊瑞不从投降,我等擒来,奉献头领麾下。”宋江听说大喜,请入中军,待了酒食,换了两套新衣,取两匹好马,呼小喽罗拿了枪牌,亲送二人下坡回寨。两个於路,在马上感恩不尽;来到芒砀山下,小喽罗见了大惊,接上山寨。樊瑞问两个来意如何。项充,李衮道:“我逆天之人。合该万死!”樊瑞道:“兄弟,如何说话?两个便把宋江如此义气说了一遍。”樊瑞道:“既然宋公明如此大义,我等不可逆天,来早都下山投拜。”两个道:“我们也为如此而来。”当夜把寨内收拾已了,次日天晓,三个一齐下山,直到宋江寨前,拜伏在地。宋江扶起三人,请入帐中坐定。三个见了宋江,没半点相疑,彼此倾心吐胆,诉说平生之事。三人拜请众头领都到芒砀山寨中,杀牛宰马,管待宋公明等众多头领,一面赏劳三军。饮宴已罢,樊瑞就拜公孙胜为师。宋江立主教公孙胜传授“五雷天心正法”与樊瑞。樊瑞大喜,数日之间,牵牛拽马,卷了山寨钱粮,驮了行李,收聚人马,烧毁了寨栅,跟宋江等班师回梁山泊,於路无话。 宋江同众好汉军马已到梁山泊边,却欲过渡;只见芦苇岸边大路上一个大汉望著宋江便拜。慌忙下马扶住,问道:“足下姓甚名谁?何处人氏?”那汉答道:“小人姓段,双名景住。人见小人赤发黄须,都唤小人为‘金毛犬’。祖贯是涿州人氏。生平只靠去北边地面盗马。今春去到枪竿岭北边,盗得一匹好马,雪练也似价白,浑身并无一根杂毛。头至尾,长一丈,蹄至脊,高八尺。那马一日能行千里,北方有名,唤做‘照夜玉狮子’,乃是大金王子骑坐的,於在枪竿岭下,被小人盗得来。江湖上只闻及时雨大名,无路可见,欲将此马前来进献与头领,权表我进身之意。不期来到凌州西南上曾头市过,被那‘曾家五虎’夺去了。小人称说梁山泊宋公明的,不想那厮多有污秽的言语,小人不敢尽说。逃走得脱,特来告知。”宋江看

这人时,虽是骨瘦形粗,却也一表非俗。心中暗喜,便道:“既然如此,且回到山寨里商议。”带了段景住,一同都下船,到金沙滩上岸。晁天王并众头领接到聚义厅上。宋江教樊瑞,项充,李衮和众头领相见。段景住一同都参拜了。打起聒听鼓来,且做庆贺筵席。 宋江见山寨连添了许多人马,四方豪杰望风而来,因此叫李云,陶宗旺监工,添造房屋并四边寨栅。段景住又说起那匹马的好马,宋江叫神行太保戴宗去曾头市探听那匹马的下落。戴宗去了四五日,回来对众头领说道:“这个曾头市上共有三千余家。内有一家唤做曾家府。这老子原是大金国人,名为曾长者,生下五个孩儿,号为曾家五虎:大的儿子唤做曾涂,第二个唤做曾密,第三个唤做曾索,第四个唤做曾魁,第五个唤做曾升,又有一个教师史文恭,一个副教师苏定。去那曾头市上,聚集著五七千人马,扎下寨栅,造下五十余辆陷车,发愿要与我们势不两立,定要捉尽我山寨中头领,做个对头。那匹千里玉狮子见今与教师史文恭骑坐。更有一般堪恨那厮之处——杜撰几句这语,教市上小儿们都唱道:‘摇动铁铃,神鬼尽皆惊。铁车并铁锁,上下有尖钉。扫荡梁山清水泊,剿除晁盖上东京!生擒及时雨,活捉智多星!曾家生五虎!天下尽闻名!’没一个不唱,真是令人忍耐不得!”晁盖听罢,心中大怒道:“这畜生怎敢如此无礼!我须亲自走一遭!不捉得这畜生,誓不回山!”宋江道:“哥哥是山寨之主,不可轻动,小弟愿往。”晁盖道:“不是我要夺你的功劳。你下山多遍了,厮杀劳困。我今替你走一遭。下次有事,却是贤弟去。”宋江苦劝不听。晁盖忿怒,便点五千人马,启请二十个头领相助下山;其余都和宋公明保守山寨。当日晁盖便点林冲、呼延灼、徐宁、穆弘、张横、杨雄、石秀、孙立、黄信、燕顺、邓飞、欧鹏、刘唐、阮小五、阮小二、阮小七、白胜、杜迁、宋万:共是二十个领,部领三军人马下山。宋江与吴用,公孙策众头领就山下金沙滩饯行。饮酒之间,忽起一阵狂风,正把晁盖新制的认军旗半腰吹折。众人见了,尽皆失色。吴学究谏道:“哥哥才出军,风吹折认旗,於军不利。不若停待几日,却去和那厮理会。”晁盖道:“天地风云,何足为怪?趁此春暖之时,不去拿他,直待养成那厮气势,却去进兵,那时迟了。你且休阻我;遮莫怎地,要去走一遭!”吴用一个那里别拗得住,晁盖引兵渡水去了。 宋江回到山寨,密叫戴宗下山去探听消息。且说晁盖领著五千人马二十个头领来到曾头市相近,对面下了寨栅。次日,先引众头领上马去看曾头市。众多好汉立马正看之间,只见柳林中飞出一彪人马来,约有七八百人。当先一个好汉,便是曾家第四子曾魁,高声喝道:“你等梁山泊反国草寇!我正要来拿你解官请赏,原来天赐其便!还不下马受缚,更待何时!”晁盖大怒,回头一看,早有一将出马去战曾魁。那人是梁山泊初结义的好汉豹子头林冲。两个交马,斗了二十余合,曾魁料道斗林冲不过,掣枪回马便往柳林中走,林冲勒马不赶。晁盖引转军马回寨,商议打曾头市之策。林冲道:“来日直去市口搦战,就看虚实如何,再作商议。”次日平明,引领五千人马向曾头市口平川旷野之地列成阵势,擂鼓呐喊。曾头市上炮声处,大队人马出来,一字儿摆著七个好汉:中间便是都教师史文恭;上首副教师苏定,下首便是曾家长子曾涂;左边曾密,曾魁;右边曾升,曾索:都是全身披挂。教师史文恭弯弓插箭,坐下便是千里玉狮子马,手里使一枝方天画戟。三通鼓罢,只见曾家阵里推出数辆陷车,放在阵前,曾涂指著对阵,骂道:“反国草贼,见我陷车麽?我曾家府里杀你死的,不算好汉!我一个个直要捉你活的,装载陷车里解下东京,方显是五虎手段!你们趁早纳降,还有商议!”晁盖听了大怒,挺枪出马,直奔曾涂;众将一发掩杀过去,两军混战,曾家军马一步步退入退村里。林冲,呼延灼,东西赶杀,却见路途不好,急退回收兵。当日两边各折了些人马。晁盖回到寨中,心中甚忧。众将劝道:“哥哥且宽心,休得愁闷,有伤贵体。往常宋公明哥哥出军,亦曾失利,好歹得胜回寨。今日混战,各折了些军马,又不曾输了与他,何须忧闷?”晁盖只是郁郁不乐。 一连三日搦战,曾头市并不曾见一个,第四日,忽有两个僧人直到晁盖寨里投拜。军人引到中军帐前,两僧人跪下告道:“小僧是曾头市上东边法华寺里监寺僧人;今被曾家五虎不时常来本寺作践罗造,索要金银财无所不至!小僧尽知他的备细出没去处,只今特来拜请头领入去劫寨。剿除了他时,当坊有幸!”晁盖见说大喜,便请两个僧人坐了,置酒相待。独有林冲谏道:“哥哥休得听信,其中莫非有诈。”晁盖道:“他两个出家人,怎肯妄语?我梁山泊久行仁义之道,所过之处并不扰民;他两个与我何仇,却来掇赚?况兼曾家未必赢得我们大军,何故相疑?兄弟休生疑心,误了大事。我今晚自去走一遭。”林冲苦谏,道:“哥哥必要去时,林冲分一半人马去劫寨,哥哥只在外面接应。”晁盖道:“我不自去,谁肯向前?你却留一半军马在外接应。”林冲道:“哥哥带谁人去?”晁盖道:“点十个头领分二千五百人马入去。”十个头领是:刘唐、呼延灼、阮小二、欧鹏、阮小五、燕顺、阮小七、杜迁、白胜、宋万。当晚造饭吃了,马摘铃,军衔枚,夜色将黑,便悄悄地跟了两个僧人直奔法华寺来。晁盖看时,却是一座古寺。晁盖下马,入到寺内,见没僧众,问那两个僧人道:“怎地这个大寺院没一个和尚?”僧人道:“便是曾家畜生薅恼,不得已,各自归俗去了;只有长老并几个侍者,自在塔院里居住。头领暂且屯住了人马,等更深些,小僧直引到那厮寨里。”晁盖道:“他的寨在那里?”和尚道:“他有四个寨栅,只是北寨里便是曾家兄弟屯军之处。若只打那个寨子时,这三个寨便罢了。”晁盖道:“那个时分可去?”和尚道:“如今只是二更天气,且待三更时分,他无准备。”初时听得曾头市上时,整整齐齐打更鼓响;又听了半个更次,绝不闻更点之声。僧人道:“这厮想是都睡了。如今可去。僧人当先引路。”晁盖带同诸将上马,领兵离了法华寺,跟著便走。

行不到五里多路,黑影处不见了两个僧人,前军不敢行动;看四处时,又且路径甚杂,都不见有人家。军士却慌起来,报与晁盖知道。呼延灼便叫急回旧路。走不到百十步,只见四下里金鼓齐鸣,喊声震地,一望都是火把。晁盖众将引军夺路而走,才转得两个弯,撞见一彪军马,当头乱箭射将来,扑的一箭,正中晁盖脸上,倒撞下马来;却得三阮,刘唐,白胜五个头领死并将去,救得晁盖上马,杀出村中来。村口林冲等引军接应。刚才敌得个住。两军混战,直杀到天明,各自归寨。林冲回来点军,三阮、宋万、杜迁,水里逃得自家性命;带去二千五百人马止剩得一千二三百人,跟欧鹏都回到寨中。众头领且来看晁盖时,那枝箭正射在面颊上;急拔得箭出,晕倒了;看那箭时,上有“史文恭”字。林冲叫取金疮药敷贴上。 原来却是一枝药箭。晁盖中了箭毒,已自言语不得。林冲叫扶上车子,便差刘唐,三阮,杜迁,宋万,先送回山寨。其余十四个头领在寨中商议:“今番晁天王哥哥下山来,不想遭这一场,正应了风折认旗之兆。我等极该收兵,一齐回去。但是必须等公明哥哥将令下来,方可回军,岂可半途撇了曾头市自去?”当晚二更时分,天色微明,十四个头领都在寨中嗟咨不安,进退无措,忽听伏路小校慌急来报:“前面四五路军马杀来,火把不计其数!” 林冲听了,一齐上马。三面上山,火把齐明,照见如同白日,四下里呐喊到寨前。林冲领了众头领,不去抵敌,拔寨都起,回马便走。曾家军马背後卷杀将来。两军且战且走。走过了五六十里,方才得脱;计点人兵,又折了五七百人;大败亏输,急取旧路,望梁山泊回来。 众头领回到水浒寨上山,都来看视晁头领时,已自水米不能入口,饮食不进,浑身虚肿。宋江守定在床前蹄哭,众头领都守在帐前看视。当日夜至三更,晁盖身体沉重,转头看著宋江,嘱咐道:“贤弟莫怪我说:若那个捉得射死我的,便教他做梁山泊主。”言罢,众头领都听了晁盖遗嘱。宋江见晁盖已死,放声大哭,如丧考妣。众头领扶策宋江出来主事。吴用,公孙胜劝道:“哥哥且省烦恼;生死人之分定,何故痛伤?且请理会大事。”宋江哭罢,便教把香汤浴了尸首,装殓衣服巾帻,停在聚义厅上。众头领都来举哀祭祀。一面合造内棺外椁,选了吉时,盛放在正厅上,建起灵帏,中间设个神主,上写道:“梁山泊主天王晁公神主。”山寨中头领,自宋公明以下,都带重孝;小头目并众小喽罗亦带孝头巾。林冲却把枝誓箭,就供养在灵前。寨内扬起长,请附近寺阮僧众上山做功德,追荐晁天王。宋江每日领众举哀,无心管理山寨事务。林冲与吴用,公孙胜并众头领商议立宋公明为梁山泊主,诸人拱听号令。 次日清晨,香花灯烛,林冲为首,与众等请出宋公明在聚义厅上坐定。林冲开话道:“哥哥听禀;国一日可无君,家一日不可无主。晁头领是归天去了,山寨中事业,岂可无主?四海之内,皆闻哥哥大名;来日吉日良辰,请哥哥为山寨之主,诸人拱听号令。”宋江道:“晁天王临死时嘱咐:‘如有人捉得史文恭者,便立为梁山泊主。’此话众头领皆知。誓箭在彼,岂可忘了?又不曾报得雠,雪得恨,如何便居得此位?”吴学究道:“晁天王虽如此说,今日又未曾捉那人,山寨中岂可一日无主?若哥哥不坐时,其余便都是哥哥手下之人,谁人敢当此位?况兼众人多是哥哥心腹,亦无人敢有他说。哥哥便可权且尊临此位坐一坐,待日後别有计较。”宋江道:“军师言之极当;今日小可权当此位,待日後报雠雪恨已了,拿住史文恭的,不拘何人,须当此位。”黑旋风李逵在侧边叫道:“哥哥休说做梁山泊主,便做个大宋皇帝你也肯!”宋江大怒道:“这黑厮又来胡说!再若如此乱言,先割了你这厮舌头!”李逵道:“我又不教哥哥不做;说请哥哥做皇帝,倒要先割我舌头!”吴学究道:“这厮不识时务的人,众人不到得和他一般见识。且请息怒,主张大事”。 宋江焚香已罢,林冲、吴用扶到主位,居中正面坐了第一把椅子。上首军师吴用,下首公孙胜。左一带林冲为头,右一带呼延灼居长。众人参拜了,两边坐下。宋江便说道:“小可今日权居此位,全赖众兄弟扶助,回心合意,共为股肱,一同替天行道。如今山寨人马数多,非比往日,可请众兄弟分做六寨驻扎。聚义厅今改为忠义堂。前後左右立四个旱寨。後山两个小寨,前三座关隘,山下一个水寨,两滩两个小寨,今日各请弟兄分投去管。忠义堂上是我权居尊位,第二位军师吴学究,第三位法师公孙胜,第四位花荣,第五位秦明,第六位吕方,第七位郭盛。左军寨内:第一位林冲,第二位刘唐,第三位史进,第四位杨雄,第五位石秀,第六位宋万。右军寨内:第一位呼延灼,第二位朱仝,第三位戴宗,第四位穆弘,第五位李逵,第六位欧鹏,第七位穆春。前军寨内:第一位李应,第二位徐宁,第三位鲁智深,第四位武松,第五位杨志,第六位马麟,第七位施恩。後军寨内:第一位柴进,第二位孙立,第三位黄信,第四位韩滔,第五位彭圯,第六位邓飞,第七位薛永。水军寨内:第一位李俊,第二位阮小五,第三位阮小五,第四位阮小七,第五位张横,第六位张顺,第七位童威,第八位童猛。六寨计四十三员头领。山前第一关令雷横、樊瑞守把;第二关令解珍、解宝守把;第三关令项充、李衮守把;金沙滩小寨令燕顺、郑天寿、孔明、孔亮四个守把;鸭嘴滩小寨令李忠、周通、邹闰四个守把。山後两个小寨,左一个旱寨令王矮虎、一丈青、曹正;右一个旱寨令朱武、陈达、杨春:六人守把。忠义堂内,左一带房中:掌文卷,萧让;掌赏罚,裴宣;掌印信,金大坚;掌算钱粮,蒋敬。右一带房中:管炮,凌振;管造船,孟康;管造衣甲,侯健;管筑城垣,陶宗旺。忠义堂後两厢房中管事人员:坚造房屋,李云;铁匠总管,汤隆;监造酒醋,朱富;监备筵宴,宋清;掌管什物,杜兴,白胜。山下四路作眼酒店,原拨定朱贵,乐和,时迁,李立,孙新,顾大嫂,张青,孙二娘。管北地收买马匹,杨林,石勇,段景住。分拨已定,各自遵守,毋得违犯。”梁山泊水寨内,大小头领,自从宋公明为寨主,尽皆一心,拱听约束。 一日,宋江聚众商议:“本要与晁天王报雠,兴兵去打曾头市,却思庶民居丧,尚且不可轻动,我们岂可不待百日之後举兵?”众头领依宋江之言,守在山寨,每日修设好事,只做功果,追荐晁盖。一日,请到一僧,法名大圆,乃是北京大名府在城龙华寺法主;只为游方来到济南,经过梁山泊,就请在寨内做道场。因吃斋闲语间,宋江问起北京风土人物。那大圆和尚说道:“头领如何不闻河北玉麒麟之名?”宋江听了,猛然省起,说道:“你看我们未老,却恁地忘事!北京城里是有个卢员外,双名俊义,绰号玉麒麟;是河北三绝;祖居北京人氏;一身好武艺,棍棒天下无对!梁山泊寨中若得此人时,小可心上还有甚麽烦恼不释?”吴用笑道:“哥哥何故自丧志气?若要此人上山,有何难哉!”宋江答道:“他是北京大名府第一等长者,如何能够得他来落草?”吴学究道:“吴用也在心多时了,不想一向忘却。小生略施小计,便教本人上山。”宋江便道:“人称足下为智多星,端的名不虚传!敢问军师用甚计策,赚得本人上山?”吴用不慌不忙说出这段计来,有分教卢俊义:撇却锦簇珠围,来试龙潭虎穴。正是:只为一人归水浒,致令百姓受兵戈。毕竟吴学究怎麽赚卢俊义上山,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六十回 吴用智赚玉麒麟 张顺夜闹金沙渡
话说这龙华寺和尚说出三绝玉麒麟卢俊义名字与宋江。吴用道:“小生凭三寸不烂之舌,直往北京说卢俊义上山,如探囊取物,手到拈来;只是少一个奇形怪状的伴当和我同去。”说犹未了,只见黑旋风李逵高声叫道:“军师哥哥,小弟与你走一遭!”宋江喝道:“兄弟,你这性子怎去得?”李逵道:“别遭,你道我生得丑,嫌我,不要我去。”宋江道:“不是嫌你;如今大名府做公的极多,倘或被人看破,枉送了你的性命。”李逵叫道:“不妨!我不去也,料别人中得军师的意!”吴用道:“你若依得我三件事,便带你去;若依不得,只在寨中坐地。”李逵道:“莫说三件,便是三十件,也依你!”吴用道:“第一件,你的酒性如烈火,自今日去便断了酒,回来你却开;第二件,於路上做道童打扮,随著我,我但叫你,不要违拗;第三件,最难,你从明日开始,并不要说话,只做哑子一般:依得这三件,便带你去。”李逵道:“不吃酒,做道童,都依得;闭著这个嘴不说话,却是憋杀我!”吴用道:“你若开口,便惹出事来。”李逵道:“也容易,我只口里衔著一文铜钱便了!”众头领都笑。那里劝得住?当日忠义堂上做筵席送路,至晚各自去歇息。 次日清早,吴用收拾了一包行李,教李逵打扮做道童,挑担下山。宋江与众头领都在金沙滩送行,再三付吩吴用小心在意,休教李逵有失。吴用、李逵别了众人下山。宋江等回寨。且说吴用,李逵二人往北京去,行了四五日路程,每日天晚投店安歇,平明打火上路。於路上,吴用被李逵呕得苦。行了几日,赶到北京城外店肆里歇下。当晚李逵去厨下做饭,一拳打得店小二吐血。小二哥来房里告诉吴用道:“你家哑道童忒狠;小人烧火迟了些,就打得小二吐血!”吴用慌忙与他陪话,把十数贯钱与他将息,自埋怨李逵,不在话下。过了一夜,次日天明起来,安排些饭食吃了,吴用唤李逵入房中分付道:“你这厮苦死要来,一路呕死我也!今日入城,不是耍处,你休送了我性命!”李逵道:“我难道不省得?”吴用道:“我再和你打个暗号:若是我把头来一摇时,你便不可动弹。”李逵应承了。两个就店里打扮入城:吴用戴一顶乌纱抹眉头巾,穿一领皂沿边白绢道服,系一条杂彩公绦,著一双方头青布履,手里拿一副渗金熟铜铃杵;李逵戗几根蓬松黄发,绾两枚浑骨丫髻,穿一领布短褐袍,勒一条杂色短须绦,穿一只蹬山透士靴,担一条过头木拐榛,挑著个纸招儿,上写著“讲命谈天,卦金一两。”两个打扮了,锁上房门,离了店肆,望北京城南门来。此时天下各处盗贼生发,各州府县俱有军马守把。此处北京是河北第一个去处,更兼又是梁中书统领大军镇守,如何不摆得整齐? 且说吴用、李逵两个,摇摇摆摆,却好来到城门下。守门的约有四十五军士,簇捧著一个把门的官人在那里坐定。吴用向前施礼。军士问道:“秀才那里来?”吴用道:“小生姓张,名用。这个道童姓李。江湖上卖卦营生,今来大郡与人讲命。”身边取出假文引,教军士看了。众人道:“这个道童的鸟眼像贼一般看人!”李逵听得,正待要发作;吴用慌忙把头来摇,李逵便低了头。吴用向前把门军士陪话道:“小生一言难尽!这个道童,又聋又哑,只有一分蛮气力;却是家生的孩儿,没奈何带他出来。这厮不省人事,望乞恕罪!”辞了便行。李逵跟在背後,脚高步低,望市心里来。吴用手中摇铃杵,口里念著口号道:“甘罗发早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不齐,范丹贫穷石崇富,八字生来各有时。此乃时也,运也,命也。知生知死,知

贵知贱。若要问前程,先赐银一两。”说罢,又摇铃杵。北京城内小儿,约有五六十个,跟著看了笑。 却好转到卢员外解库门首,一头摇头,一头唱著,去了复又回来,小儿们哄动越多了。卢员外正在解库前厅前坐地,看著那一班主管收解,只听街上喧闹,唤当值的问道:“如何街上热闹?”当值的报覆道:“员外,端的好笑!街上一个别处来的算命先生在街上卖卦,要银一两算一命,谁人舍得?後头一个跟的道童且是生惨濑,走又走得没样范,小的们跟定了笑。”卢俊义:“既出大言,必有广学。当值的,与我请他来。”当值的慌忙去叫道:“先生,员外有请。”吴用道:“是那个员外请我?”当值的道:“卢员外相请。”吴用便与道童跟著转来,揭起帘子,入到厅前,教李逵只在鹅项椅上坐定等候。吴用转过前来向卢员外施礼。卢俊义欠身答著,问道:“先生贵乡何处,尊姓高名?”吴用答道:“小生姓张,名用,别号天口:祖贯山东人氏。能算皇极先天神数,知人生死贵贱。卦金白银一两,方才排算。”卢俊义请入後堂小阁儿里,分宾坐定;茶汤已罢,叫当值的取过白银一两,奉作命金:“烦先生看贱造则个。”吴用道:“请贵庚月日下算。”卢俊义道:“先生,君子问灾不问福;不必道在下豪富,只求推算在下行藏。在下今年三十二岁。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吴用取出一把铁算子来,搭了一回,拿起算子一拍,大叫一声“怪哉!”卢俊义失惊问道:“贱造主何吉凶?”吴用道:“员外必当见怪。岂可直言!”卢俊义道:“正要先生与迷人指路,但说不妨。”吴用道:“员外这命,目下不出百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家私不能保守,死於刀剑之下。”卢俊义笑道:“先生差矣。卢某生於北京,长在豪富;祖宗无犯法之男,亲族无再婚之女;更兼俊义作事讲慎,非理不为,非财不取:如何能有血光之灾?”吴用改容变色,急取原银付还,起身便走,嗟叹而言:“天下原来都要阿谀谄妄!罢!罢!分明指与平川路,却把忠言当恶言。小生告退。”卢俊义道:“先生息怒;卢某偶然戏言,愿得终听指教。”吴用道:“从来直言,原不易信。”卢俊义道:“卢某专听,愿勿隐匿。”吴用道:“员外贵造,一切都行好运;独今年时犯岁星,正交恶限;恰在百日之内,要见身首异处。此乃生来分定,不可逃也。”卢俊义道:“可以回避否?”吴用再把铁算子搭了一回,沉吟自语,道:“只除非去东南方巽地一千里之外,可以免此大难;然亦还有惊恐,却不得大体。”卢俊义道:“若是免得此难,当以厚报。”吴用道:“贵造有四句卦歌,小生说与员外写於壁上;日後应验,方知小生妙处。”卢俊义叫取笔砚来,便去白壁上平头自写。吴用口歌四句道:“芦花滩上有扁舟,俊杰黄昏独自游。义到尽头原是命,反躬逃难必无忧。”

当时卢俊义写罢,吴用收拾算子,作揖便行。卢俊义留道:“先生少坐,过午了去。”吴用答道:“多蒙员外厚意,小生恐误卖卦,改日有处拜会。”抽身便起。卢俊义送到门首。李逵拿了棒,走出门外。吴学究别了卢俊义,引了李逵,迳出城来;回到店中,算还房宿饭钱,收拾行李,包裹,李逵挑出卦牌。出离店肆,对李逵说道:“大事了也!我们星夜赶回山寨,安排迎接卢员外去。他早晚便来也!” 且不说吴用,李逵还寨。却说卢俊义自送吴用出门之後,每日傍晚立在厅前,独自个看著天,忽忽不乐;亦有时自语自言,正不知甚麽意思。这一日却耐不得,便叫当值的去唤众主管商议事务。少刻,都到。那一个为头管家私的主管,姓李,名固。这李固原是东京人,因来北京投奔相识不著,冻倒在卢员外门前,卢员外救了他性命,养在家中;因见他勤谨,写得算得,教他管顾家间事务;五年之内,直抬举他做了都管,一应里外家私都在他身上;手下管著四五十个行管干;一家内外都称他做李都管。当日大小管事之人都随李固来堂前声喏。 卢员外看了一遭,便道:“怎生不见我那一个人?”说犹未了,阶前走过一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三牙掩口髭须,十分腰细膀阔,戴一顶木瓜心攒头巾,穿一领银丝纱团领白衫,系一条蜘蛛斑红线压腰,著一双土黄皮油膀夹靴;脑後一对挨兽金环,鬓畔斜簪四季花朵。这人是北京土居人氏,自小父母双亡,卢员外家中养得他大。为见他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卢员外叫一个高手匠人与他绣了这身遍体花绣,却似玉亭柱上铺著阮翠。若赛锦体,由你是谁,都输与他。不止一身好花绣,更兼吹得弹得,唱得舞得,拆白道字,顶真续麻,无有不能,无有不会;亦是说得诸路乡谈,省得诸行百艺的市语。更且一身本事,无人比得,拿著一张川弩,只用三枝短箭,郊外落生,并不放空,箭到物落;晚间入城,少杀也有百十虫蚁。若赛锦标社,那里利物管取都是他的。亦且此人百伶百俐,道头知尾。本身姓燕,排行第一,官名单讳个青字。北京城里人口顺,都叫他做浪子燕青。原来他却是卢员外一个心腹之人,也上厅声喏了,做两行立住:李固立在左边。燕青立在右边。 卢俊义开言道:“我夜来算了一命,道我有百日血光之灾,只除非出去东南上一千里之外躲逃。因想东南方有个去处,是泰安州,那里有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帝金殿,管天下人民生死灾厄。我一者,去那里烧炷香,消灾灭罪;二者,躲过这场灾晦;三者做些买卖,观看外方景致。李固,你与我觅十辆太平车子,装十辆山东货物,你就收拾行李,跟我去走一遭。燕青小乙看管家库房钥匙,只今日便与李固交割。我三日之内便要起身。”李固道:“主人误矣。常言道:‘卖卜卖卦,转回说话。’休听那算命的胡言乱语,只在家中,怕做甚麽?”卢俊义道:“我命中注定了。你休逆我。若有灾来,悔却晚矣。”燕青道:“主人在上,须听小乙愚言:这一条路,去山东泰安州,正打梁山泊边过。近年泊内是宋江一夥强人在那里打家劫舍,官兵捕盗,近他不得。主人要去烧香,等太平了去。休言夜来那个算命的胡讲。倒敢是梁山泊歹人,假装阴阳人来煽惑主人。小乙可惜夜来不在家里;若在家时,三言两语,盘倒那先生,倒敢有场好笑!”卢俊义道:“你们不要胡说,谁人敢来赚我!梁山泊那夥贼男女打甚麽紧!我看他如何同草芥,兀自要去特地捉他,把日前学成武艺显扬於天下,也算个男子大丈夫!”说犹未了,屏风背後,走出娘子贾氏来,也劝道:“丈夫,我听你说多时了。自古道:出外一里,不如屋里。休听那算命的胡说,撇下海阔一个家业,耽惊受怕,去虎穴龙潭做买卖。你且只在家里收拾别室,清心寡欲,高居静坐,自然无事。”卢俊义道:“你妇人家省得甚麽!我既主意定了,你都不得多言多语。”燕青又道:“小人靠主人福荫,学得些个棒法在身。不是小乙说嘴,帮著主人去走一遭,路上便有些个草寇出来,小人也敢发落得三五十个开去。留下李都管看家,小人伏侍主人走一遭。”卢俊义道:“便是我买卖上不省得,要带李固去;他须省得,便替我大半气力;因此留你在看守。自有别人管帐,只教你做个桩主。”李固道:“小人近日有些脚气的症候,十分走不得多路。”卢俊义听了,大怒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我要你跟我去走一遭,你便有许多推故!若是那一个再阻我的,教他知我拳头的滋味!” 李固吓得只看娘子,娘子便漾漾地走进去,燕青亦更不用说。众人散了,李固只得忍气吞声,自去安排行李,讨了十辆太平车子,唤了十个脚夫,四五十拽头口,把行李装上车子,行货拴缚完备。卢俊义自去结束。第三日烧了神福,给散了家中大男小女,一个个都分付了,当晚先叫李固吊两个当值的尽收拾了出城。李固去了。娘子看了车仗,流泪而入。次日五更,卢俊义起来,沐浴罢,更换一身新衣服,吃了早膳,取出器械,到後堂里辞别了祖先香火;临时出门上路,分付娘子:“好生看家,多便三个月,少只四五十日便回。”

贾氏道:“丈夫路上小心,频寄书信回来!”说罢,燕青流泪拜别。卢俊义分付道:“小乙在家,凡事向前,不可以出去三瓦两舍打哄。”燕青道:“主人如此出行,小乙怎敢怠慢?” 卢俊义提了棍棒,出到城外。李固接著。卢俊义道:“你引两个伴当先去。但有乾净客店,先做下饭等候:车仗脚夫,到来便吃,省得耽搁了路程。”李固也提条杆棒,先和两个伴当去了。卢俊义和数个当值的,随後押著车仗行;但见途中山明水秀,路阔坡平,心中欢喜道:“我若是在家,那里见这般景致!”行了四十余里,李固接著主人;吃点心中饭罢,李固又先去了。再行四五十里,到客店里,李固接著车仗人马宿食。卢俊义来到店房内,倚了棍棒,挂了毡笠儿,解下腰刀,换了鞋袜宿食,皆不必说。次日清早起来,打火做饭,众人吃了,收拾车辆头口,上路又行。自此在路夜宿晓行,已经数日,来到一个客店里宿食。天明要行,只见店小二哥对卢俊义说道:“好教官人得知:离小人店不得二十里路,正打梁山泊边口子前过去。山上宋公明大王,虽然不害来往客人,官人须是悄悄过去,休得大惊小怪。”卢俊义听了道:“原来如此。”便叫当值的取下衣箱,打开锁,去里面提出一个包,包内取出四面白绢旗;问小二哥了四竹竿,每一枝缚起一面旗来,每面栲栳大小七个字,写道:“慷慨北京卢俊义,金装玉匣来探地。太平车子不空回,收取此山奇货去!”李固,当值的,脚夫,店小二,看了,一齐叫起苦来。 店小二问道:“官人莫不和山上宋大王是亲麽?”卢俊义道:“我自是北京财主,却和这贼们有甚麽亲!我特地要来捉宋江这厮!”小二哥道:“官人低声些!不要连累小人!不是耍处!你便有一万人马,也近他不得!”卢俊义道:“放屁!你这厮们都合那贼人做一路!”店小二掩耳不迭。众脚夫都痴呆了。李固和当值的跪在地下告道:“主人,可怜见众人,留了这条性命回乡去,强似做罗天大醮!”卢俊义喝道:“你省得甚麽!这等燕雀,安敢和鸿鹄厮拼?我思量平生学得一身本事,不曾逢著买主!今日幸然逢此机会,不就这里发卖,更待何时?我那车子上叉袋里不是货物,却是准备下袋熟麻索!倘若这贼们当死合亡,撞在我手里,一朴刀一个砍翻,你们众人与我便缚在车子里!货物撇了不打紧,且收拾车子装贼;把这贼首解上京师,请功受赏,方表我平生之志。若你们一个不肯去的,只就这里把你们先杀了解!”前面摆四辆车子,上插了四把绢旗;後面六辆车子,随後了行。

那李固和众人,哭哭啼啼,只得依他。卢俊义取出朴刀,装在杆棒上,三个丫儿扣牢了,赶著车子奔梁山泊路上来。众人见了崎岖山路,行一步怕一步。卢俊义只顾赶著要行。 从清早起来,行到已牌时分,远远地望见一座大林,有千百株合抱不交的大树。却好行到林子边,只听得一声呼哨响,吓得李固和两个当值的没躲处。卢俊义教把车仗押在一边。车夫众人都躲在车子下叫苦。卢俊义喝道:“我若搠翻,你们与我便缚!”说犹未了,只见林子边走四五百小喽罗来;听得後面锣声响处,又有四五百小喽罗截住後路,林子里一声炮响,托地跳出一筹好汉,手搭双斧,厉声高叫:“卢员外!认得哑道童麽?”卢俊义猛省,喝道:“我时常有心要来拿你这夥强盗,今日特地到此!快教宋江下山投拜!倘或执迷,我片时间教你人人皆死,个个不留!”李逵大笑道:“员外,你今日被俺军师算定了命,快来坐把交椅!”卢俊义大怒,著手中朴刀来斗李逵。李逵轮起双斧来迎。两个斗不到三合,李逵托地跳出圈子外来。转过身望林子里便走。卢俊义著朴刀随後赶去。李逵在林木丛中东闪西躲,引得卢俊义性发,破一步,抢入林来。李逵飞奔乱松林中去了。 卢俊义赶过林子这里,一个人也不见了;却待回身,只听得松林傍转出一夥人来,一个人高声大叫:“员外不要走!难得到此,认认洒家去!”卢俊义看时,却是一个胖大和尚,身穿直裰,倒提铁禅杖。卢俊义喝道:“你是那里来的和尚?”鲁智深大笑道:“洒家便是花和尚鲁智深!今奉军将令,著俺来迎接员外避难!”卢俊义焦躁,大骂:“秃驴敢如此无礼!”著朴刀,直取鲁智深。鲁智深轮起铁禅杖来迎。两个斗不到三合,鲁智深拨开朴刀,回身便走。 卢俊义赶将去。正赶之间,喽罗里走出行者武松,轮两口戒刀,直奔将来叫道:“员外!只随我去,不到得有血光之分!”卢俊义不赶智深,迳取武松。又不到三合,武松拔步便走。卢俊义哈哈大笑道:“我不赶你!你这厮们何足道哉!”说犹未了,只见山坡下一个人在那里叫道:“卢员外,你不要夸口!岂不闻人怕落荡,铁怕落炉?军师定下计策,犹如落地定了八字。你待走那里去?”卢俊义喝道:“你这厮是谁?”那人笑道:“小可只是赤发鬼刘唐。”卢俊义骂道:“草贼休走!”手中朴刀,直取刘唐。方才斗得三合,剌斜里一个人大叫道:“员外,没遮拦穆弘在此!”当时刘唐穆弘两个,两条朴刀,双斗卢俊义。正斗之间,不到三合,只听得背後脚步响。卢俊义喝声“著”刘唐,穆弘跳退数步。 卢俊义急转身看背後那人时,却是扑天李应。三个头领,丁字脚围定。卢俊义全然不慌,越斗越健,正好步斗,只听得山顶一声锣响,三个头领,各自卖个破绽,一齐拔步走了。 卢俊义此时也自一身臭汗,不去赶他;却出林子外来寻车仗人伴时,十辆车子,人和头口,都不见了。卢俊义便向高阜处四下里打一望,只见远远地山坡下一夥小喽罗把车仗头口赶在前面;将李固一千人,连连串串,缚在後面;鸣锣擂鼓,解投松树那边去。卢俊义望见,心头火炽,鼻里烟生,提著朴刀,直赶将去。约莫离山坡不远,只见两筹好汉喝一声道:“那里去!”一个是美髯公朱仝,一个是插翅虎雷横。卢俊义见了,高声骂道:“你这夥草贼!好好把车仗人马还我!”朱仝手捻长髯大笑道:“卢员外,你还恁地不晓事件!我常听俺军师说:‘一盘星辰,只有飞来,没有飞去。’事已如此,不如坐把交椅。”卢俊义听了大怒,挺起朴刀,直奔二人。朱仝,雷横各将兵器相迎。斗不到三合,两个回身便走。卢俊义寻思道:“须是赶翻一个,却才讨得车仗!” 舍著性命,赶转山坡,两个好汉都不见了,只听得山顶上击鼓吹笛;仰面看时,风刮起那面杏黄旗来,上面绣著“替天行道”四字;转过来打一望,望见红罗销金伞下盖著宋江,左有吴用,右有公孙胜。一行部从六七十人,一齐声喏道:“员外,且喜无恙”卢俊义见了越怒,指名叫骂。山上吴用劝道:“员外,且请息怒。宋公明久慕威名,特令吴某亲诣门墙,迎员外上山,一同替天行道,请休见外。”卢俊义大骂:“无端草贼,怎敢赚我!”宋江背後转过小李广花荣,拈弓取箭,看著卢俊义,喝道:“卢员外休要逞能,先教你看花荣神箭!”说犹未了,飕地一箭,正射落卢俊义头上毡笠儿的红缨,吃了一惊,回身便走。山上鼓声震地,只见霹雳火秦明,豹子头林冲,引一彪军马,摇旗呐喊,从东山边杀出来;又见双鞭将呼延灼,金枪手徐宁,也领一彪军马,摇旗呐喊,从山西边杀出来;吓得卢俊义走头没路。看看天又晚,脚又痛,肚又饥,正是慌不择路,望山僻小径只顾走。 约莫黄昏时分,平烟如水,蛮雾沉山;月少星多,不分丛莽。看看走到一处,不是尽头,须是地尽处。抬头一望,但见满目芦花,浩浩大水。卢俊义立住脚,仰天长叹道:“是我不听人言,今日果有此祸!”正烦恼间,只见芦苇里面一个渔人,摇著一只小船出来。那渔人倚定小船叫道:“客官好大胆!这是梁山泊出没的去处,半夜三更,怎地来到这里!”卢俊义道:“便是我迷踪失路,寻不著宿头。你救我则个!”渔人道:“此间大宽转有一个市井,却用走三十余里向开路程;更兼路杂,最是难认;若是水路去时,只有三五里远近。你拾得十贯钱与我,我便把船载你过去。”卢俊义道:“你若渡得我过去,寻得市井客店,我多与你些银两!”那渔人摇船傍岸,扶卢俊义下船,把铁篙撑开。 约行三五里水面,只听得前面芦苇丛中橹声响,一只小船飞也似来;船上有两个人:前面一个赤条条拿著一条木篙,後面的人横定篙,口里唱著山歌道: 英雄不会读书,只合梁山泊里居。准备窝弓收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 卢俊义听得,吃弓一惊,不敢做声。又听得左边芦苇丛中,也是两个人摇一只小船出来:後面的摇著橹,有咿哑之声;前面的横定篙,口里也唱山道歌: 虽然我是泼皮身,杀贼原来不杀人。手拍胸前青豹子,眼看船里玉麒麟。 卢俊义听了,只叫得苦。只见当中一只小船,飞也似摇将来,船头上立著一个人,倒提铁钻木篙,口里亦唱著山歌道: 芦花滩上有扁舟,俊杰黄昏独自游。义到尽头原是命,反躬逃难必无忧。 歌砍罢,三只船一齐唱喏:中间是阮小二,左边是阮小五,右边是阮小七。那三只小船一齐撞将来。卢俊义心内自想又不识水性,便声叫渔人:“快与我拢船近岸!”那渔人哈哈大笑,对卢俊义说道:“上是青天,下是绿水;我生在浔阳江,来上梁山泊;三更不改名,四更不改姓,绰号混江龙李俊的便是!员外还不肯降,枉送了你性命!”卢俊义大惊,喝一声:“不是你,便是我!”拿著朴刀,望卢俊义心窝里搠将来。李俊见朴刀搠将来,拿定棹牌,一个背抛筋斗,扑搠的翻下水去了。那只船滴溜溜在水面转,朴刀又搠将下去了。只见船尾一个人从水底下钻出来,叫一声:“我是浪里白条张顺!”把手挟住船梢,脚踏戈浪,把船只一侧,船底朝天,英雄落水。正是:铺排打凤捞龙计,坑陷惊天动地人,毕竟卢俊义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六十一回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场石秀跳楼
话说这卢俊义虽是了得,却不会水;被浪里白条张顺扳翻小船,到撞下水去。张顺却在水底下拦腰抱住,钻过对岸来。

只见岸上早点起火把,有五六十人在那里等,接上岸来,团团围住,解了腰刀,尽脱了湿衣服,便要将索绑缚。只见神行太保戴宗传令,高叫将来:“不得伤犯了卢员外贵体!”

只见一人捧出一袱锦衣绣袄与卢俊义穿了。只见八个小喽罗抬过一乘轿。推卢员外上轿便行。只见远远地早有二三十对红纱灯笼,照著一簇人马,动著鼓乐,前来迎接;为头宋江、吴用、公孙胜,後面都是众头领。只见一齐下马。卢俊义慌忙下轿,宋江先跪,後面众头领排排地都跪下。卢俊义亦跪在地下道:“既被擒捉,只求早死!”宋江道:“且请员外上轿。”众人一齐上马,动著鼓乐,迎上三关,直到忠义堂前下马,请卢俊义到厅上,明晃晃地点著灯烛。宋江向前陪话,道:“小可久闻员外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幸得拜识,大慰平生!却才众兄弟甚是冒渎,万乞恕罪。”吴用向前道:“昨奉兄长之命,特今吴某亲诣门墙,以卖卦为由,赚员外上山,共聚大义,一同替天行道。”宋江便请卢俊义坐第一把交椅。卢俊义大笑道:“卢某昔日在家,实无死法;卢某今日到此,并无生望。要杀便杀,何得相戏!”宋江陪笑道:“岂敢相戏?实慕员外盛德,要从实难!”吴用道:“来日却又商议。”当时置酒备食管待。卢俊义无计奈何,只得默默饮数杯,小喽罗请去後堂歇了。 次日,宋江杀牛宰马,大排筵宴,请出卢员外来赴席;再三再四偎留在中间坐了。酒至数巡,宋江起身把盏陪话道:“夜来甚是冲撞,幸望宽恕。虽然山寨窄小,不堪歇马,员外可看‘忠义’二字之面。宋江情愿让位,休得推却。”卢俊义道:“咄!头领差矣!卢某一身无罪,薄有家私;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若不提起‘忠义’两字,今日还胡乱饮此一杯;若是说起‘忠义’来时,卢某头颈热血可以便溅此处!”吴用道:“员外既然不肯,难道逼勒?只留得员外身,留不得员外。只是众兄弟难得员外到;既然不肯入夥,且请小寨略住数日,却送回还宅。”卢俊义道:“头领既留卢某不住,何不便放下山?实恐家中老小不知这般消息。”吴用道:“这事容易,先教固送了车仗回去,员外迟去几日,却何妨?”吴用便问李都管:“你的车仗货物都有麽?”李固应道:“一些儿不少。”宋江叫取两个大银,把与李固;两个小钱,打发当值的那十个车脚,共与他白银十两。众人拜谢。卢俊义分付李固道:“我的苦,你都知了;你回家中说与娘子,不要忧心。我若不死,可以回来。”李固道:“头领如此错爱,主人多住两月,但不妨事。”辞了。便下忠义堂去。吴用随即起身说道:“员外宽心少坐,小生发送贵都管下山便来。”

吴用一骑马,原先到金沙滩等候。少刻,李固和两个当值的并车仗头口人伴都下山来。吴用将引五百小喽罗围在两边,坐在柳阴树下,便唤李固近前说道:“你的主人已和我们商议定了,今坐第二把交椅。此乃未曾上山时预先写下四句反诗在家里壁上。我叫你们知道:壁下三十八个字,每一句头上出一个字。‘芦花滩上有扁舟’,头上‘芦’字,‘俊杰黄昏独自游’,头上‘俊’字;‘义士手提三尺剑’,头上‘义’字;‘反时斩逆臣头’,头上‘反’字:这四句诗包藏‘卢俊义反’四字。今日上山,你们怎知?本待把你众人杀了,显得我梁山泊行短。今日姑放你们回去,便可布告京城:主人决不回来!”李固等只顾下拜。吴用教把船送过渡口,一行人上路奔回北京。 话分两头。不说李固等归家。且说吴用回到忠义堂上,再入筵席,各自默默饮酒,至夜而散。次日,山寨里再排筵会庆贺。卢俊义道:“感承众头领不杀;但卢某杀了倒好罢休,不杀便是度日如年;今日告辞。”宋江道:“小可不才,幸识员外;来宋江体已备一小酌,对面论心一会,望勿推却。”又过了一日。次日,宋江请;次日,吴用请;又次日,公孙胜请。话休絮烦,三十余个上厅头领每日轮一个做筵席。光阴荏苒,日月如流,早过一月有余。卢俊义性发,又要告别。宋江道:“非是不留员外,争奈急急要回;来日忠义堂上安排薄酒送行。”次日,宋江又梯己送路。只见众领领都道:“俺哥哥敬员外十分,俺等众人当敬员外十二分!偏我哥哥饯行便吃:‘砖儿何厚,瓦儿何薄!’”李逵在内大叫道:“我受了多少气闷,直往北京请得你来,却不容我饯行了去;我和你眉尾相结,性命相扑!”吴学究大笑道:“不曾见这般请客的,我劝员外鉴你众薄意,再住几时。”更不觉又过四五日。卢俊义坚意要行。只见神机军师朱武将引一班头领直到忠义堂上,开话道:"我等虽是以次弟兄,也曾与哥哥出气力,偏我们酒中藏著毒药?卢员外若是见怪,不肯吃我们的,我自不妨,只怕小兄弟们做出事来,老大不便!”吴用起身便道:“你们都不要烦恼,我与你央及员外再住几时,有何不可?常言道:‘将酒劝人,本无恶意。’”卢俊义抑众人不过,只得又住了几。前後却好三五十日。自离北京是五月的话,不觉在梁山泊早过了两个多月。但见金风淅淅,玉露冷冷,早是深秋时分。卢俊义一心要归,对宋江诉说。宋江笑道:“这个容易,来日金沙滩送行。”卢俊义大喜。次日,还把旧时衣裳刀棒送还员外,一行对众头领都送下山。宋江把一盘金银相送。卢俊义笑道:“山寨之物,从何而来,卢某好受?若无盘缠,如何回去,卢某好却?但得度到北京,其余也是无用。”宋江等众头领直送过金沙滩,作别自回,不在话下。 不说宋江回寨。只说卢俊义拽开脚步,星夜奔波,行了旬日,方到北京;日已薄暮,赶不入城,就在店中歇了一夜。次日早晨,卢俊义离了村居飞奔入城;尚有一里多路,只见一人,头巾破碎,衣裳褴褛,看著卢俊义,伏地便哭。卢俊义抬眼看时,却是浪子燕青,便问:“小乙,你怎地这般模样?”燕青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卢俊义转过土墙侧首,细问缘故。燕青说道:“自从主人去後,不过半月,李固回来对娘子说:‘主人归顺了梁山泊宋江,坐了第二把交椅。’当是便去官司首告了。他已和娘子做了一路,嗔怪燕青违拗,将一房私,尽行封了,赶出城外;更兼分付一应亲戚相识:但有人安著燕青在家歇的,他便舍半个家私和他打官司:因此,小乙在城中安不得身,只得来城外求乞度日。小乙非是飞不得别处去;因为深知主人必不落草,故此忍这残喘,在这里候见主人一面。若主人果自山泊里来,可听小乙言语,再回梁山泊去,别

做个商议。若入城中,必中圈套!”卢俊义喝道:“我的娘子不是这般人,你这厮休来放屁!”燕青又道:“主人脑後无眼,怎知就里?主人平昔只顾打熬气力,不亲女色;娘子旧日和李固原有私情;今日推门相就,做了夫妻,主人回去,必遭毒手!”卢俊义大怒,喝骂燕青道:“我家五代在北京住,谁不识得!量李固有几颗头,敢做恁勾当!莫不是你歹事来,今日到来反说明!我到家中问出虚实,必不和你干休!”燕青痛哭,爬倒地下,拖住员外衣服。卢俊义一脚踢倒燕青,大踏步,便入城来。奔到城内,迳入家中,只见大小主管都吃一惊。李固慌忙前来迎接,请到堂上,纳头便拜。卢俊义便问:“燕青安在?”李固答道:“主人且休问,端的一言难尽!辛苦风霜,待歇息定了却说。”贾氏从屏风後哭将出来。

卢俊义说道:“娘子见了,且说燕青小乙怎地来?”贾氏道:“丈夫且休问,端的一言难尽!辛苦风霜,待歇息定了却说。”卢俊义心中疑虑,定死要问燕青来历。李固便道:“主人且请换了衣服,拜了祠堂,吃了早膳,那时诉说不迟。”一边安排饭食与卢员外吃。方才举著,只听得前门门喊声齐起,二三百个做公的抢将入来,卢俊义惊得呆了;就被做公的绑了,一步一棍,直打到留守司来。其时梁中书正在公厅,左右两行,排列狼虎一般公人七八十个,把卢俊义拿到当面。李固和贾氏也跪在侧边。厅上梁中书大喝道:“你这厮是北京本处良民,如何却去投降梁山泊落草,坐了第二把交椅?如今倒来里勾外连,要打北京!今被擒来,有何理说?”卢俊义道:“小人一时愚蠢,被梁山泊吴用,假做卖卜先生来家,口出讹言,煽惑良心,掇赚到梁山泊,软监了两个多月。今日幸得脱身归家,并无歹意,望恩相明镜。”梁中书喝道:“如何说得过去!你在梁山泊中,若不通情,如何住了许多时?见放著你的妻子并李固告状出首,怎地是虚?”李固道:“主人既到这里,招伏了罢。家中壁上见写下藏头反诗,便是老大的证见。不必多说。”贾氏道:“不是我们要害你,只怕你连累我。常言道:‘一人造反,九族全诛!’”卢俊义跪在厅下,叫起屈来。李固道:“主人不必叫屈。是真难灭,是假难除。早早招了,免致吃苦。”贾氏道:“丈夫,虚事难入公门,实事难以抵对。你若做出事来,送了我的性命。不奈有情皮肉,无情仗子,你便招了。也只吃得有数的官司。”李固上下都使了钱。张孔目上厅禀道:“这个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梁中书道:“说得是!”喝叫一声:“打!”左右公人把卢俊义捆翻在地,不繇分说,打得皮开绽,鲜血迸流,昏晕去了三四次。卢俊义打熬不过,仰天叹道:“果然命中合当横死!我今屈招了罢!”张孔目当下取了招状,讨一面一百斤死囚枷钉了,押去大牢里监禁。府前府後看的人都不忍见。当日推入牢门,押到庭心内,跪在面前,狱子炕上坐著。那个两院押牢节级兼充行刑刽子姓蔡,名福,北京土居人氏;因为他手段高强,人呼他为“铁臂”。旁边立著这个嫡亲兄弟小押狱,生来爱带一枝花,河北人顺口都叫他做“一枝花”蔡庆。

那人拄著一条水火棍,立在哥哥侧边。蔡福道:“你且把这个死囚带在那一间牢里,我家去走一遭便来。”蔡庆把卢俊义且带去了。蔡福起身,出离牢门来,只见司前墙下转过一个人来,手里提著饭罐,满面挂泪。蔡福认得是浪子燕青。

蔡福问道:“燕小乙哥,你做甚麽?”燕青跪在地下,眼泪如抛珠撒豆,告道:“节级哥哥!可怜见小的主人卢俊义员外吃屈官司,又无送饭的钱财!小人城外叫化得这半罐子饭,权与主人充饥!节级哥哥,怎地做个方便”说不了,气早咽在,爬倒在地。蔡福道:“我知此事,你自去送饭把与他吃。”燕青拜谢了,自进牢里去送饭。蔡福行过州桥来,只见一个茶博士,叫住唱喏道:“节级,有个客人在小人茶房内楼上,专等节级说话。”蔡福来到楼下看时,正是主管李固。各施礼罢,蔡福道:“主管有何见教?”李固道:“奸不厮瞒,俏不厮欺;小人的事都在节级肚里。今夜晚间只要光前绝後。无甚孝顺,五十两蒜条金在此,送与节级。厅上官吏,小人自去打点。”蔡福笑道:“你不见正厅戒石上刻著‘下民易虐,上苍难欺?’你那瞒心昧己勾当,怕我不知!你又占了他家私,谋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两金子与我,结果了他性命,日後提刑官下马,我吃不得这等官司!”李固道:“只是节级嫌少,小人再添五十两。”蔡福道:“李主管,你‘割猫儿尾,拌猫儿饭!’北京有名恁地一个卢员外,只值得这一百两金子?你若要我倒地,也不是我诈你,只把五百两金子与我!”李固便道:“金子在这里,便都送与节级,只要今夜完成此事。”蔡福收了金子,藏在身边,起身道:“明日早来扛尸。”李固拜谢,欢喜去了。 蔡福回到家里,却才进门,只见一人揭起芦帘,跟将入来,叫一声:“蔡节级相见。”蔡福看时,但见那一个人生得十标致,且是打扮整齐:身穿鸦翅青圆领,腰系羊指玉闹妆;头带俊莪冠。足蹑珍珠履。那人进得门,看著蔡福便拜。蔡福慌忙答礼,便问:“官人高姓?有何见教?”那人道:“可借里面说话。”蔡福便请入来一个商议阁里分宾坐下。那人开话道:“节级休要吃惊;在下便是沧州横海郡人氏,姓柴,名进,大周皇帝嫡派子孙,绰号子旋风的便是。只因好义疏财,结识天下好汉,不幸犯罪,流落梁山泊。今奉宋公明哥哥将令,差遣前来,打听卢员外消息。谁知被赃官污吏,淫妇奸夫,通情陷害,监在死囚牢里,一命悬丝,尽在足下之手。不避生死,特来到宅告知:若是留得卢员外性命在世,佛眼相看,不忘大德;但有半米儿差错,兵临城下,将至濠边,无贤无愚,无老无幼,打破城池,尽皆斩首!久闻足下是个仗义全忠的好汉,无物相送,今将一千两黄金薄礼在此。倘若要捉柴进,就此便请绳索,誓不皱眉。”蔡福听罢,吓得一身冷汗,半晌答应不得。柴进起身道:“好汉做事,休要踌躇,便请一决。”蔡福道:“且请壮士回步。小人自有措置。”柴进便拜道:“既蒙语诺,当报大恩。”出门唤个从人,取出黄金,递与蔡福,唱个喏便走。外面从人乃是神行太保戴宗,又是一个不会走的! 蔡福得了这个消息,摆拨不下;思量半晌,回到牢中,把上项的事,却对兄弟说一遍。蔡庆道:“哥哥生平最断决,量这些小事,有何难哉?常言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既然有一千两金子在此,我和你替他上下使用。梁中书,张孔目,都是好利之徒接了贿赂,必然周全卢俊义性命。葫芦提配将出去,救得救不得,自有他梁山泊好汉,俺们干的事便完了。”蔡福道:“兄弟这一论正合我意。你且把卢员外安顿好处,早晚把此好酒食将息他,传个消息与他。”蔡福,蔡庆两个议定了,暗地里把金子买上告下,关节己定。次日,李固不见动静,前来蔡福家催并。蔡庆回说:“我们正要下手结果他,中书相公不肯,已叫人分付要留他性命。你自去上面使用,嘱付下来,我这里何难?”李固随既又央人去上面使用。中间过钱人去嘱托,梁中书道:“这是押狱节级的勾当,难道教我下手?过一两日,教他自死。”两下里厮推。张孔目已得了金子,只管把文案拖延了日期。蔡福就里又打关节,教极轻发落。张孔目将了文案来禀,梁中书道:“这事如何决断?”张孔目道:“小吏看来,卢俊义虽有原告,却无实迹;虽是在梁山泊住了许多时,这个是扶同诖误,难同真犯。只宜脊杖四十,剌配三千里。不知相公心下如何?”梁中书道:“孔目见得极明,正与下官相合。”随唤蔡福牢中取出卢俊义来,就当厅除了长枷;读了招状文案,决了四十脊杖,换一具二十斤铁叶盘头枷,就厅前钉了;便差董超,薛霸管押前去。直配沙门岛。 原来这董超,薛霸自从开封府做公人,押解林冲去沧州,路上害不得林冲,回来被高太尉寻事剌配北京。梁中书因见他两个能干,就留在留守司勾当。今日又差他两个监押卢俊义。当下董超,薛霸领了公文,带了卢员外离了州衙,把卢俊义监在使臣房里,各自归家收拾行李,包裹,即便起程。李固得知,只得叫苦;便叫人来请两个防送公人说话。董超,薛霸到得那里酒店内,李固接著,请阁儿里坐下,一面铺排酒食管待。三杯酒罢,李固开言说道:“实不相瞒,卢员外是我雠家。今配去沙门岛,路途遥远,他又没一文,教你两个空费了盘缠。急待回来,也待三四个月。我没甚的相送,两锭大银,权为压手。多只两程,少无数里,就便的去处,结果了他性命,揭取脸上金印回来表证,教我知道,每人再送五十两蒜条金与你。你们只动得一张文书;留守司房里,我自理会。”董超,薛霸两个相视。董超道:“只怕行不得?”薛霸便道:“哥哥,这李官人,有名一个好男子,我便也把件事结识了他,若有急难之处,要他照管。”李固道:“我不是忘恩失义的人,慢慢地报答你两个。” 董超,薛霸收了银子,相别归家,收拾包裹,连夜起身。卢俊义道:“小人今日受刑,杖疮作痛,容在明日上路罢!”薛霸骂道:“你便闭了鸟嘴!老爷自晦气,撞著你这穷神!沙门岛往回六千里有余,费多少盘缠!你又没一文,教我们如何摆布!”卢俊义诉道:“念小人负屈含冤,上下看视则个!”董超骂道:“你这财主们,闲常一毛不拔;今日天开眼,报应得快!你不要怨怅,我们相帮你走。”卢俊义忍气吞声,只得走动。行出东门,董超,薛霸把衣包,雨伞,都挂在卢员外枷头上,两个一路上做好做恶,管押了行。看看天色傍晚,约行了十四五里,前面一个村镇,寻觅客店安歇。当时小二哥引到後面房里,安放了包里。薛霸说道:“老爷们苦杀,是个公人,那里倒来伏侍罪人?你若要吃饭,快去烧火!”卢俊义只得带著枷来到厨下,问小二哥讨了个草柴,缚做一块,来灶前烧火。小二哥替他淘米做饭,洗刷碗盏。卢俊义是财主出身,这般事却不会做,草柴火把又湿,又烧不著,一齐灭了;甫能尽力一吹,被灰眯了眼睛。董超又喃喃呐呐的骂。做得饭熟,两个都盛去了,卢俊义并不敢讨吃。两个自吃了一回,剩下些残汤冷饭,与卢俊义吃了。薛霸又不住声骂了一回,吃了晚饭,又叫卢俊义去烧脚汤。等得汤滚,卢俊义方敢去房里坐地。两个自洗了脚,掇一盆百煎滚汤赚卢俊义洗脚。方才脱得草鞋,被薛霸扯两条腿纳在滚汤里,大痛难禁。薛霸道:“老爷伏侍你,颠倒做嘴脸!”两个公人自去炕上睡了;把一条铁索将卢员外锁在房门背後。声唤到四更,两个公人起来,叫小二哥做饭,自吃饱了,收拾包裹要行。卢俊义看脚时,都是燎浆泡,点地不得。当日秋雨纷纷,路上又滑,卢俊义一步一颠,薛霸执起水火棍,拦腰便打,董超假意去劝,一路上埋冤叫苦。离了村店,约行了十余里,到一座大林。

卢俊义道:“小人其实走不动了,可怜见权歇一歇!”两个做公带入林子里,正是东方渐明,未有人行。薛霸道:“我两个起得早了,好生因倦;欲要就林子里睡一睡,只怕你走了。”卢俊义道:“小人插翅也飞不去!”薛霸道:“莫要著你道儿,且等老爷缚一缚!”腰间解上麻索来,兜住卢俊义肚皮去那松树上只一勒,反拽过脚来绑在树上。薛霸对董超道:“大哥,你去林子外立著;若有人来撞著;咳嗽为号。”董超道:“兄弟,放手快些个。”薛霸道:“你放心去看著外面。”说罢,起水火棍,看著卢员外道:“你休怪我两个:你家主管教我们路上结果你。便到沙门岛也是死,不如及早打发了!你到阴司地府不要怨我们。明年今日是你周年!”卢俊义听了,泪如雨下,低头受死。薛霸两只手起水火棍望著卢员外脑门上劈将下来。 董超在外面,只听得一声扑地响,只道完事了,慌忙走入来看时,卢员外依旧缚在树上;薛霸倒仰卧在树下,水火棍撇在一边。董超道:“却又作怪!莫不使得力猛,倒吃一交?”用手扶时,那里扶得动,只见薛霸口里出血,心窝里露出三四寸长一枝小小箭杆,却待要叫,只见东北角树上,坐著一个人。听得叫声“

著”!撇手响处,董超脖项上早中了一箭,两脚蹬空,扑地也倒了。那人托地从树上跳将下来,拔出解腕尖刀,割绳断索,劈碎盘头枷,就树边抱住卢员外放声大哭。卢俊义闪眼看时,认得是浪子燕青,叫道:“小乙!莫不是魂魄和你相见麽?”燕青道:“小乙直从留守司前跟定这厮两个到此。不想这厮果然来这林子里下手。如今被小乙两弩箭结果了,主人见麽?”卢俊义道:“虽然你强救了我性命,却射死了这两个公人。这罪越添得重,待走那里去的是?”燕青道:“当初都是宋公明苦了主人;今日不上梁山泊时,别无去处。”卢俊义道:“只是我杖疮发作,脚皮破损,点地不得!”燕青道:“事不宜迟,我背著主人去。”心慌手乱,便踢开两个死尸,带著弓,插了腰刀,执了水火棍,背著卢俊义,一直望东便走;十到十数里,早驮不动,见了个小小村店,入到里面,寻房住下;叫做饭来,权且充饥。两个暂时安歇这里。 却说过往的看见林子里射死两个公人在彼,近处社长报与里正得知,却来大名府里首告,随即差官下来检验,却是留守司公人董超,薛霸。回复梁中书,著落大名府缉捕观察,限了日期,要捉凶身。做公的人都来看了,“论这箭,眼见得是浪子燕青的。事不宜迟!”

一二百做公的分头去一到处贴了告示,说那两个模样,晓谕远近村房道店,市镇人家,挨捕捉。却说卢俊义正在店房将息杖疮,正走不动,只得在那里且住。店小二听得有杀人公事,无有一个不说;又见画他两个模样,小二心疑,却走去告本处社长:“我店里有两个人,好生脚叉,不知是也不是。”社长转报做公的去了。

却说燕青为无下饭,拿了弓去近边处寻几个虫蚁吃;却待回来,只听得满村里发喊。燕青躲在树林里张时,看见一二百做公的,枪刀围匝,把卢俊义缚在车子上,推将过去。燕青要抢出去时,又无军器,只叫得苦;寻思道:“若不去梁山泊报与宋公明得知,叫他来救,却不是我误了主人性命?”当时取路。行了半夜,肚里又饥,身边又没一文;走到一个土冈子上,丛丛杂杂,有些树木,就林子里睡到天明,心中忧闷,只听得树上喜鹊咕咕噪噪,寻思道:“若是射得下来,村坊人家讨些水煮爆得熟,也得充饥。”走出林子外抬头看时,那喜鹊朝著燕青噪。

燕青轻轻取出弓,暗暗问天买卦,望空祈祷,说道:“燕青只有这一枝箭了!若是救得主人性命,箭到,灵鹊坠空;若是主人命运合休,箭到,灵鹊飞去。”搭上箭,叫声“如意子,不要误我!”弦响处,正中喜鹊後尾,带了那枝箭直飞下冈子去。燕青大踏步赶下冈子去,不见喜鹊,却见两个人从前面走来:前头的,带顶猪嘴头巾,脑後两个金裹银环,上穿香罗衫,腰系销金膊,穿半膝软袜麻鞋,提一条齐眉棍棒;後面的,白范阳遮尘笠子,茶褐攒线衫,腰系红缠袋,脚穿踢土皮鞋,背了衣包,提条短棒,跨口腰刀。这两个来的人,正和燕青打个肩厮拍。燕青转回身看一看,寻思:“我正没盘缠,何不两拳打倒他两个,夺了包裹,却好上梁山泊?”揣了弓,抽身回来。这两个低著头只顾走。燕青赶上,把後面带毡笠儿的後心一拳;扑地打倒。却待拽拳再打那前面的,却被那汉手起棒落,正中燕青左腿,打翻在地。後面那汉子爬将起来,踏住燕青,掣出腰刀,劈面门便剁。燕青大叫道:“好汉!我死不妨,可怜无人报信!”那汉便不下刀,收住了手,提起燕青,问道:“你这厮报甚麽信?”燕青道:“你问我待怎地?”前面那汉把燕青一拖,却

露出手腕上花绣,慌忙问道:“你不是卢员外家甚麽浪子燕青?”燕青想道:“左右是死,索性说了教他捉去,和主人阴魂做一处!”便道:“我正是卢员外家浪子燕青!”二人见说,一齐看一看道:“早是不杀了你,原来正是燕小乙哥!你认得我两个麽?我是梁山泊头领病关索杨雄,他便是拚命三郎不秀。”杨雄道:“我两个今奉哥哥将令,差往北京,打听卢员外消息。军师与戴院长亦随後下山,专候通报。”燕青听得是杨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对两个说了。杨雄道:“既是如此说时,我和小乙哥哥上山寨报知哥哥,别做个道理;你可自去北京打听消息,便来回报。”石秀道:“最好。”便取身边烧饼乾肉与燕青吃,把包裹与燕青背了,跟著杨雄连夜上梁山泊来。 见了宋江,燕青把上项事备细说了遍。宋江大惊,便会众头领商议良策。且说石秀只带自己随身衣服,来到北京城外,天色已晚,入不得城,就城外歇了一宿,次日早饭罢,入得城来,但见人人嗟叹,个个伤情。石秀心疑,来到市心里,问市户人家时,只见一个老丈回言道:“客人,你不知,我这北京有个卢员外,等地财主,因被梁山泊贼人掳掠前去,逃得回来,倒吃了一场屈官司,迭配沙门岛,又不知怎地路人坏了两个公人;昨夜来,今日午时三刻,解来这里市曹上斩他!客人可看一看。”石秀听罢,兜头一杓冰水;急走到市曹,却见一个酒楼,石秀便来酒楼上,临街占个阁儿坐下。酒保前来问道:“客官,还是请人,还是独自酌杯?”石秀睁著怪眼道:“大碗酒,大块肉,只顾卖来,问甚麽鸟!”酒保倒吃了惊,打两角酒,切一盘牛肉将来,石秀大碗大块,吃了一回。坐不多时,只听得楼下街上热闹,石秀便去楼窗外看时,只见家家闭户,铺铺关门。酒保上楼来道:“客官醉也?楼下出人公事!快算了酒钱,别处去回避!”石秀道:“我怕甚麽鸟!你快走下去,莫要地讨老爷打!”酒保不敢做声,下楼去了。不多时,只听得街上锣鼓喧天价来。石秀在楼窗外看时,十字路口,周回围住法场,十数对刀棒刽子,前排後拥,把卢俊义绑押到楼前跪下。铁臂蔡福拿著法刀;一枝花蔡庆扶著枷梢说道:“卢员外,你自精细著。不是我兄弟两个救你不得,事做拙了。前面五圣堂里,我己安排上你的坐位了,你可以一块去那里领受。”说罢,人丛里一声叫道:“午时三刻到了。”一边开枷。蔡庆早住了头,蔡福早掣出法刀在手。当案孔目高声读罢犯由牌。众人齐和一声。楼上石秀只就一声和里,掣出腰刀在手,应声大叫:“梁山泊好汉全夥在此!”蔡福蔡庆撇了卢员外,扯了绳索先走。石秀楼上跳将下来,手举钢刀,杀人似砍瓜切菜,走不迭的,杀翻十数个;一只手拖住卢俊义,投南便走。

原来这石秀不认得北京的路,便差卢俊义惊得呆了,越走不动。梁中书听得报来,大惊,便点帐前头目,引了人马,分头去把城门关上;差前後做公的围将拢来。随你好汉英雄,怎出高城峻垒?正是:分开陆地无牙爪,飞上青天久羽毛。毕竟卢员外同石秀当上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六十二回 宋江兵打大名城 关胜议取梁山泊
说话当时石秀和卢俊义两个在城内走投没路,四下里人马合来,众做公的把挠钓套索一齐上,可怜寡不敌众,两个当下尽被捉了,解到梁中书面前,叫押过劫法场的贼来。石秀押在厅下,睁圆怪眼,高声大骂:“你这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我听著哥哥将令:早晚便引军来打城子,踏为平地,把你砍为三截!先教老爷来和你们说知!”石秀在厅前千奴才万奴才价骂。厅上众人都呆了。梁中书听了,沈吟半晌,叫取大枷来,且把二人枷了,监放死囚牢里,分付蔡福在意看管,休教有失。蔡福要结识梁山泊好汉,把两个做一处牢里关锁著,忙将好酒与他两个吃;因此不曾吃苦。 却说梁中书唤本州新任王太守当厅发落,就城中计点被伤人数,杀死的七八十个,跌伤头面磕折腿脚者不计其数,报名在官。梁中书支给官钱医治烧化了当。次日,城里城外报说将来:“收得梁山泊没头帖子数十张,不敢隐瞒,只得呈上。”梁中书看了,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帖子上写道:“梁山泊义士宋江,仰示大名府官吏:员外卢俊义者,天下豪杰之士,吾今启请上山,一同替天行道,如何妄狗奸贿,屈害善良!吾令石秀先来报知,不期反被擒捉。如是存得一人性命,献出淫妇奸夫,吾无多求;傥若故伤羽翼,屈坏股肱,便当拔寨兴师,同心雪恨!大兵到处,玉石俱焚!剿除奸诈,殄灭愚顽,天地咸扶,鬼神共佑!谈笑而来,鼓舞而去。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安分良民,清慎官吏,切勿惊惶,各安职业。谕众知悉。” 当时梁中书看毕,惊得面如土色,剖决不下,既时便唤王太守到来商议:“此事如何剖决?”王太守是个善儒之人,听得说了这话,便禀梁中书道:“梁山泊这一夥,朝廷几次尚且捕他不得,何况我这里一郡之力量?倘若这亡命之徒引兵到来,朝廷救兵不迭,那时悔之晚矣!若论小官愚见:且姑存此二人性命,一面写表申奏朝廷;二即奉书呈上蔡太师恩相知道;三者可教本处军马出城下寨,堤备不虞:如此可保大名无事,军民不伤。若将这两个一时杀坏,诚恐寇兵临城,一者无兵解,二者朝廷见怪,三乃百姓惊慌,城中扰乱,深为未便。”梁中书听了道:“知府言之极当。”先唤押牢节级蔡福来,便道:“这两个贼徒,非同小可。你若是拘束得紧,诚恐丧命;若教你宽松,又怕走了。你弟兄两个,早早晚晚,可紧可慢,在意坚固管候发落,休得时刻怠慢。”蔡福听了,心中暗喜,“如此发放,正中下怀。”领了钧旨,自去牢中安慰两个,不在话下。 只说梁中书唤兵马都监大刀闻达,天王李成,两个都到厅前商议。梁中书备说梁山泊没头告示,王太守所言之事。两个都监听罢,李成便道:“量这夥草寇如何敢擅离巢穴!相公何必有劳神思?李某不才,食禄多矣;无功报德,愿施犬马之劳,统领军卒,离城下寨。草寇不来,别作商议;如若那夥强寇,年衰命尽,擅离巢穴,领众前来,不是小将夸口,定令此贼片甲不回!”梁中书听了大喜,随即取金花绣缎赏劳二将。

两个辞谢,别了梁中书,各回营寨安歇。次日,李成升帐,唤大小官军上帐商议。傍边走过一人,威风凛凛,相貌堂堂,便是急先锋索超又出头相见。李成传令道:“宋江草寇,早晚临城,要来打俺大名。你可点本部军兵离三十里下寨:我随後却领军来。”索超得了令,次日,点起本部军兵,至三十五里地名飞虎峪靠山下了寨栅。次日,李成引领正偏将,离城二十五里地名槐树坡下了寨栅。周围密布枪刀,四下深藏鹿角,三面掘下陷坑,众军摩拳擦掌,诸将协力同心,只等梁山泊军马到来,便要建功。 话分两头,原来这没头帖子却是吴学究闻得燕青杨雄报信。又叫戴宗打听得卢员外石秀都被擒捉,因此虚写告示向没人处撇上,及桥梁道路上贴放,只要保全卢俊义石秀二人性命。戴宗回到梁山泊,把上项事备细与众头领说知。

宋江听罢大惊,就忠义堂打鼓集众,大小头领各依次序而坐。宋江开话对吴学究道:“当初军师好计启请卢员外上山,今日不想却叫他受苦;又陷了石秀兄弟;再用何计可救?”吴用道:“兄长放心。小生不才,趁此机会,要取大名钱粮,以供山寨之用。明日是个吉辰,请兄长分一半头领把守山寨;其余尽随出去攻打城池。”宋江当下便唤铁面孔目裴宣派拨大小军兵来日起程。黑旋风李逵道:“我这两把大斧多时不曾发市;听得打州劫县,他也在厅边欢喜!哥哥拨与我五百小喽罗,抢到大名,把那梁中书砍做肉地,拿住李固和那婆娘,碎尸万段救出卢员外石二郎,也使我哑道吐口宿气!又教我做彻,却不快活?”宋江道:“兄弟虽然勇猛,这所在,非比别处州府。那梁中书又是蔡太师女婿;更兼手下有李成,闻达,都是万夫不当之勇:不可轻敌。”李逵大叫道:“哥哥前日晓得我生性口快,便要我去妆做哑了;今日晓得我欢喜杀人,便不教我去做个先锋!依你这样用人之时,却不是屈杀了铁牛!”吴用道:“既然你要去,便教做先锋。点与五百好汉相随,就充头阵。来日下山。” 当晚宋江和吴用商议,拨定了人数。裴宣写了告示,送到各寨,各依拨次施行,不得时刻有误。此时秋末冬初天气,征夫容易披挂,战马久己肥满;军卒久不临阵,皆生战斗之心;正是有事为荣,无不欢天喜地,收拾枪刀,拴束鞍马,吹风忽哨,时刻下山。第一拨:当先哨路黑旋风李逵,部领小喽罗五百。第二拨:两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部领小喽罗一千。第三拨:女头领一丈青扈三娘,副将母夜叉孙二娘,母大虫顾大嫂,部领小喽罗一千。第四拨:扑天雕李应,副将九纹龙史进,小尉迟孙新,部领小喽罗一千。中军主将都头领宋江,军师吴用;簇帐头领四员:小温候吕方,赛仁贵郭盛,病尉迟孙立,镇三山黄信。前军头领霹雳火秦明,副将百胜将韩滔,天目将彭圯。後军头领豹子头林冲,副将铁笛仙马麟,火眼狻猊邓飞。左军头领双鞭呼延灼,副将摩云金翅欧鹏,锦毛虎燕顺。右军头领小李广花荣,副将跳涧陈达,白花蛇杨春。并带炮手轰天雷凌振;接应粮草,探听军情头领一员,神行太保戴宗。 军兵分拨已定,平明,各头领依次而行,当日进发。只留下副军师公孙胜并刘唐,朱仝,穆弘四个头领统领马步军兵守把山寨。三关水寨中自有李俊等把守,不话在下。 却说索超正在飞虎峪寨中坐地,只见流星马前来报说:“宋江军马,大小人兵,不计其数,离寨约有二三十里,将近到来!”索超听得,飞报李成,槐树坡寨内。李成听了,一面报马入城,一面自备了战马,直到前寨。索超接著,说了备细。

次日五更造饭,天明拔寨都起,前到庾家村,列成阵势,摆开一万五千人马。李成,索超,全副披挂,门旗下勒住战马。平东一望,远远地尘土起处,约有五百余人,飞奔前来;当前一员好汉,乃是黑旋风李逵,手拿双斧,高声大叫:“认得梁山泊好汉黑爷爷麽?”李成在马上看了,与索超大笑道:“每日只说梁山泊好汉,原来只是这等腌臜草寇,何足为道!先锋,你看麽?何不先捉此贼?”索超笑道:“不须小将,有人建功。”言未绝,索超马後一员首将,姓王,名定,手捻长枪,引领部下一百马军,飞奔冲将过来。李逵被马军一冲,当下四散奔走。索超引军直赶过庾家村时,只见山坡背後锣鼓喧天,早撞出两彪军马,左有解珍、孔亮,右有孔明、解宝,各领五百小喽罗冲杀将来。索超见他有接应军马,方才吃惊,不来追赶,勒马便回。李成问道:“如何不拿贼来?”索超道:“赶过山去,正要拿他,原来这厮们倒有接应人马,伏兵齐起,难以下手。”李成道:“这等草寇,何足惧哉!”将引前部军兵,尽数杀过庾家村来。只见前面摇旗呐喊,擂鼓鸣锣,另是一彪军马,当先一骑马上,既是一员女将,引军红旗上金书大字“女将一丈青”,左手顾大嫂,右手孙二娘,引一千余军马,尽是七长八短汉,四山五岳人。李成看了道:“这等军人,作何用处!先锋与我向前迎敌,我却分兵剿捕四下草寇!”索超领了将令,手拿金蘸斧,拍坐下马,杀奔前来。一丈青勒马回头,望山凹里便走。李成分开人马,四下赶杀。忽然当头一彪人马,喊声动地,却是扑天雕李应,左有史进,右有孙新,著地卷来。李成急忙退回庾家村时,左冲出解珍,孔亮,右冲出孔明、解宝,部领人马,重复杀转。三员女将拨转马头,随後杀来,赶得李成等四分五落。将及近寨,黑旋风李逵当先拦住。李成,索超冲开人马,夺路而去;比及至寨,大折无数。

宋江军马也不追赶,一面收兵暂歇,扎下营寨。却说李成,索超慌忙差人入城报知梁中书。梁中书连夜再差闻达速领本部军马前来助战。李成接著,就槐树坡寨内商议退兵之策。

闻达笑道:“疥癞之疾,何足挂意!”当夜商议定了:明日四更造饭,五更披挂,平明进兵。战鼓二通,拔寨都起,前到庾家村。只见宋江军马泼风也似价来。闻达便教将军马摆开,强弓硬弩,射住阵脚。宋江阵中早己捧出一员大将,红旗银字,大书“霹雳火秦明”;勒马阵前,厉声大叫:“大名滥官污吏听著手!多时要打你这城子,诚恐害了百姓良民。好好将卢俊义、石秀送将出来,淫妇奸夫一同解出,我便退兵罢战,誓不相侵!若是执迷不悟,亦须有话早说!”闻达听了大怒,便问:“谁去力擒此贼?”说犹未了,索超早已出马;立在阵前,高声喝道:“你这厮是朝廷命官,国家有何负你?你好人不做,却落为贼!我今拿住你时,碎尸万段!”秦明听了这话,一发炉中添炭,火上烧油,拍马向前,轮狼牙棍直奔将来。索超纵马直居秦明。二匹劣马相交,两个急人发愤,众军呐喊,斗过二十余合,不分胜败。前军队里转过韩滔,就马上拈弓搭箭,觑得索超较亲,飕地只一箭,正中索超左臂,撇了大斧,回马望本阵便走。宋江鞭梢一指,大小三军一齐卷杀过去。正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大败亏输。直追过庾家村,随即夺了槐树小寨。当晚闻

达直奔飞虎峪,计点军兵,三停去一。宋江就槐树坡寨内屯。

吴用道:“军兵败走,心中必怯;若不乘势追赶,诚恐养成勇气,急忙难得。”宋江道:“军师之言极当。”随即传令:当晚就将精锐得胜军马,分作四路,连夜进发,杀奔将来。 再说闻达飞奔到飞虎峪,方在寨中坐了喘息。小校来报,东边山上一带火起,闻达带领军兵上马投东看时,只见遍山遍野通红;西边山上又是一带火起,闻达便引军兵急投西时,听得马後喊声震地,当先首将小李广花荣,引副将杨春,陈达,从东边火里直冲出来。两路并力追来,後面喊声越大,火光越明,又是首将霹雳火秦明,引副将韩滔,彭圯,人喊马嘶,不计其数。闻达军马大乱,拔寨都起。只见前面喊声又发,火光晃耀。闻达引军夺路,只听得震天震地一齐炮响。却是轰天雷凌振将带副手从小路直转飞虎峪那边放起这炮。炮响里一片火把,火光里一彪军马拦路,乃是首将豹子头林冲衰副将马麟、邓飞,截住归路。四下里战鼓齐鸣,烈火竞举,众军乱窜,各自逃生。闻达手舞大刀,苦战夺路,恰好撞著李成,合兵一处,且战且走;直到天明,方至城下。梁中书得这个消息,惊得三魂失二,七魄剩一,连忙点军出接败残人马,紧闭城门,坚守不出。 次日,宋江军马追来,直抵东门上寨,准备攻城。 且说梁中书在留守司聚众商议如何解救。李成道:“贼兵临城,事在危急;若是迟延,必至失陷。相公可修告急家书,差心腹之人,星夜赶上京师与蔡太师知道,早奏朝廷,调遣精兵前来救应,此是上策;第二作紧行文关报邻近府县,亦教早早调兵接应;第三,北京城内著仰大名府起差民夫上城,同心协助,守护城池,准备擂木炮石,强弩硬弓,灰瓶金汁,晓夜堤备:如此,可保无虞。”梁中书道:“家书随便修下。谁人去走一遭?”当日差下首将王定,全副披挂,又差数个军马,领了密书放开城门吊桥,望东京飞报声息,及关报邻近府分,发兵救应;先仰王太守起集民夫上城守护,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分调众将,引军围城,东西北三面下寨,只空南门不围,每日引军攻打;一面向山寨中催取粮草,为久屯之计,务要打破大名,救取卢员外,石秀二人。李成,闻达连日提兵出城交战,不能取胜;索超箭疮将息未得痊可。 不说宋江军兵打城。且说首将王定领密书,三人骑马,直到东京太师府前下马。门吏转报入去,太师教唤王定进来。直到後当拜罢。呈上密书。蔡太师拆开封皮看了,大惊,问其备细。王定把卢俊义的事一一说来,“如今宋江领兵围城,声劳浩大,不可抵敌。”庾家村,槐树坡,飞虎峪,三处厮杀,尽皆说罢。

蔡京道:“鞍马劳困,你且去馆驿内安下,待我会官商议。”王定又禀道:“太师恩相:大名危如累卵,破在但夕;倘或失陷,河北县郡如之奈何?望太师相早早发兵剿除!”蔡京道:“不必多说,你且退去。”王定去了。太师随即差当日府干请枢密院官急来商议军情重事。不移时,东厅枢密使童贯,引三衙太尉,都到节堂参见太师,蔡京把大名危急之事备细说了一遍,“如今将何计策,用何良将,可退贼兵,以保城郭?”说罢,众官互相厮觑,各有惧色。只见那步军太尉背後。转出一人,乃衙门防御保义使,姓宣,名赞,掌管兵马。此人生得面如锅底,鼻孔朝天,卷发赤须,彪形八尺,使口钢刀,武艺出众;先前在王府曾做郡马,人呼为“丑郡马”;因对连珠箭赢了番将,邵王爱他武艺,招做女婿;谁想郡主嫌他丑陋,怀恨而亡,因此不得重用,只做得个兵马保护使。童贯是阿谀谄妄之徒,与他不能相下,常有嫌疑之心。当时却忍不住,出班来禀太师道:“小将当初在乡中,有个相识;此乃是汉末三分义勇武安王嫡派子孙,姓关,名胜;生得规模与上云长相似,使一口青龙偃月刀,人称为‘大刀关胜’;见做蒲东巡检,屈在下僚。此人幼读兵书,深通武艺,有万夫不当之勇;若以礼币请他,拜为上将,可以扫清水寨,殄灭狂徒,保国安民。乞取钧旨。”蔡京听罢大喜,就差宣赞为使,了文书鞍马,连夜星火前往蒲东礼请关胜赴京计议。众官皆退。 话休絮繁。宣赞领了文书,上马进发,带将三五个从人,不则一日,来到蒲东巡检司前下马。当日关胜正和郝思文在衙内论说古今兴废之事,闻说东京有使命至,关胜忙与郝思文出来迎接。各施礼罢,请到厅上坐地。关胜问道:“故人久不见,今日何事远劳亲自到此?”宣赞回言:“为因梁山泊草寇攻打大名,宣某在太师面前一力保举兄长有安邦定国之策,降兵斩将之才,特奉朝廷圣旨,太师钧命,彩币鞍马礼请起。兄长勿得推却,便请收拾赴京。”关胜听了大喜,与宣赞说道:“这个兄弟,姓郝,名思文,是我拜义兄长。当初他母亲梦井木犴投胎,因而有孕,後生此人,因此,人唤他做井木犴。这兄弟,十八般武艺无有不能,可惜至今屈沉在此;只今同去协力报国,有何不可?”

宣赞喜诺,就行催请程。当下关胜分付老小,一同郝思文,将引关西汉十数个人,收拾刀马盔甲行李,跟随宣赞,连夜起程。来到东京,迳投太师府前下马。门吏转报,蔡太师得知,教唤进。宣赞引关胜,郝思文直到节堂。拜见已罢,立在阶下。蔡太师看了关胜,端的好表人材:堂堂八尺五六身躯,细细三柳髭须两眉入鬓,凤眼朝天;面如重枣,唇若涂朱,太师大喜,便问:“将军青春少多?”

关胜答道:“小将三十有二。”蔡太师道:“梁山泊草寇围困大名,请问将军,施何妙策以解其围?”关胜禀道:“久闻草寇占住水泊,惊群动众;今擅离巢穴,自取其祸。若救大名,虚劳人力;乞假精兵数万,先取梁山,後拿贼寇,教他首尾不能相顾。”太师见说,大喜,与宣赞道:“此乃围魏救赵之计,正合吾心。”随即唤枢密院官调拨山东,河北精锐军兵一万五千;教郝思文为先锋,宣赞为後合,关胜为领兵指挥使;步军太尉段常接应粮草。犒赏三军,限日下起程。大刀阔斧,杀奔梁山泊来。直教:龙离大海,不能驾雾腾云;虎到平川,怎办张牙舞爪?正是:贪观天上中秋月,失却盘中照殿珠。毕竟宋江军马怎地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六十三回 呼延灼月夜赚关胜 宋公明雪天擒索超
蒲东关胜当日辞了太师,统领一万五千人马,分为三队,离了东京,望梁山泊来。 话分两头。且说宋江与同众将每日攻打城池,李成,闻达那里敢出对阵。索超箭疮深重,又未平复,更无人出战。宋江见攻打城子不破,心中纳闷:离山已久,不见输赢。是夜在中军帐里闷坐,默上灯烛,取出玄女天书,正看之间,忽小校报说:“军师来见。”吴用到得中军帐内,与宋江道:“我等众军围许多时,如何杳无救军来到,城中又不出战?向有三骑马奔出城去,必是梁中书使人去京师告急。他丈人蔡太师必然上紧遣兵,中间必有良将。倘用围魏救赵之计:且不来解此处之危,反去取我梁山泊大寨,如之奈何?兄长不可不虑。我等先著军士收拾,未可都退。”正说之间,只见神行太保戴宗到来报说:“东京蔡太师拜请关菩萨玄孙蒲东郡大刀关胜,引一彪军马,飞奔梁山泊来。寨中头领主张不定,请兄长早早收兵回来,且解梁山之难!”吴用道:“虽然如此,不可急还。今夜晚间,先教步兵前行,留下两支军马,就飞虎峪两边埋伏。城中知我等退军,必然追赶;若不如此,我兵先乱。” 宋江道:“军师言之极当。”传令便差小李广花荣引五百军兵去飞虎峪左边埋伏;豹子头林冲引五百军兵去飞虎峪右边埋伏。再叫双鞭呼延灼引二十五骑马军,带著凌振,将了风火等炮,离城十里远近;但见追兵过来,随即施放号炮,令两下伏兵齐去并杀追兵。一面传令前队退兵,要如雨散云行,遇兵勿战,慢慢退回。步军队里,半夜起来,次第而行;直至次日已牌前後方才尽退。城上望见宋江兵马,手拖旗帜,肩担刀斧,纷纷滚滚拔寨都起,有还山之状。城上看了仔细,报与中书知道:“想是京师救军去取他梁山泊,这厮们恐失巢穴,慌忙归去。可以乘劫追杀,必擒宋江。”说犹未了,城外报马到来,东京文字,约会引兵去取贼巢;他若退兵,可以速追。梁中书便叫李成,闻达各带一支军马从东西两路追赶,只听得背後火炮齐响。李成,闻达吃了一惊,勒住战马看时,後面旗对刺,战鼓乱鸣。李成,闻达措手不及,左手下撞出小李广花荣,右手撞出豹子头林冲,各引五百军马,两边杀来。李成,闻达知道中计,火速回军。前面又撞山呼延灼,引著一支军马,死并一阵。杀得李成,闻达头盔不见,衣甲飘零,退入城中,闭门不出。 宋江军马次第方回。渐近梁山泊,却好迎著丑郡马宣赞拦路。宋江约住军兵,权且上寨;暗地使人从从偏僻小路赴水上报知,约会水陆军兵两下救应。且说水寨内船火儿张横与兄弟浪里白条张顺商议道:“我和你弟兄两个,自来寨中,不曾建功。现今蒲东大刀关胜三路调军,打我寨栅,不若我和你两个先去劫了他寨,捉得关胜,立这件大功。众兄弟面上好争口气。”张顺道:“哥哥,我和你只管得些水军;倘或不相救应,枉惹人耻笑。”张横道:“你若这般把细,何年月日能够建功?你不去便罢,我今夜自去!”张顺苦谏不听,当夜张横点了小船五十余只,每船上只有三五人,浑身都是软甲,手执苦竹枪,各带蓼叶刀,趁著月光微明,寒露寂静,把小船直至旱路。此时约有二更时分。 却说关胜正在中军帐里点灯看书。有伏路小校悄悄来报:“芦花荡里,约有小船四五十只,人人各执长枪,尽去芦苇里两边埋伏,不知何意,特来报知。”关胜听了,微微冷笑,回顾贴旁首将,低低说了一句。 且说张横将引三二百人,从芦苇中间藏踪蹑迹,直到寨边,拔开鹿角,迳奔中军,望见帐中灯烛荧煌,关胜手捻髭髯,坐著看书,张横暗喜,手拿长枪,抢入帐房里来。旁边一声锣响,众军喊动,如天崩地塌,山倒江翻,吓得张横拖长枪转身便走。四下里伏兵乱起,张横同二三百人。不曾走得一个,尽数被缚,推到帐前。关胜看了,笑道:“无端草贼,安敢张我!”喝把张横陷车盛了,其余的尽数监著;直等捉了宋江,一并解上京师。 不说关胜捉了张横。却说水寨阮头领正在寨中商议使人去宋江哥哥处听令。只见张顺到来报说:“我哥哥因不听小弟苦谏,去劫关胜营寨,不料被捉,囚车监了!”阮小七听了,叫将起来,说道:“我兄弟们同生同死,吉凶相救!你是他嫡亲兄弟,却怎地教他独自去,被人捉了?你不去救,我弟兄三个自去救他!”张顺道:“为不曾得哥哥将令,却不敢轻动。”阮小七道:“若等将令来时,你哥哥吃他剁做泥了!”阮小二、阮小五都道:“说得是!”张顺说他三个不过,只得依他。当夜四更,点起大小水寨头领,各驾船一百余只,一齐杀奔关胜寨来。岸上小军望见水面上战船如蚂蚁相似,都傍岸边,慌忙报知主帅。

关胜笑道:“无见识奴!”回顾首将,低低说了一句。却说三阮在前张顺在後,呐声喊,抢人寨来。只见寨内灯烛荧煌,并无一人。三阮大惊,转身便走。帐前一声锣响,左右两边,马军步军,分作数路,簸箕掌,栲栳圈,重重叠叠围裹将来。张顺见不是头,扑通跳下水去。三阮夺路得到水边,後军却早赶上,挠钓齐下,套索飞来,早把活阎罗阮小七横拖倒拽捉去了。阮小二、阮小五、张顺却得混江龙李俊带领童威童猛死救回去。 不说阮小七被捉,囚在陷车之中。且说水军报上梁山泊来,刘唐便使张顺从水里直到宋江寨中报说这个消息;宋江便与吴用商议怎退得关胜。吴用道:“来日决战,且看胜败如何。”正定计间,猛听得战鼓乱起,却是丑郡马宣赞部领三军直到大寨。宋江举众出迎,看了宣赞在门旗上勒战,便问:“兄弟,那个出马?”只见小李广花荣持枪直取宣赞。宣赞舞刀来迎。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斗到十合,花荣卖个破绽,回马便走。宣赞赶来,花荣带住钢枪,拈弓取箭,射在刀面上。花荣见箭不中,再取出第二枝箭,看得较近,望宣赞胸膛上射来。宣赞镫里藏身,又射个空。宣赞见他弓箭高强,不敢追赶,霍地勒回马跑回本阵。花荣见不赶,连忙勒转马头,望宣赞赶来;又取第三枝箭,望得宣赞後心较近,再射一箭。只听铛地一声响,正射在背後护心镜上。宣赞慌忙驰回阵,使人报与关胜。关胜得知,便唤小校:“快牵我那马来!”霍地立起身,绰青龙刀,骑火炭马,门旗开处,直临阵前。宋江看见关胜天表亭亭,与吴用指指点点喝采,回头又高声对众将道:“将军英雄,名不虚传!”只这一句,林冲大怒,叫道:“我等弟兄,自上梁山,大小五七十阵,未尝挫锐气,今日何故灭自己威风!”说罢,挺枪出马来取关胜。关胜见了大喝道:“水泊草寇,我不直得便凌逼你!单唤宋江出来,吾要问他何故背反朝廷!”宋江在门旗上听了,喝住林冲,纵马亲自出阵,欠身与关胜施礼,说道:“郓城小吏宋江谨参,一惟将军问罪。”关胜喝道:“汝为小吏,安敢背叛朝廷?”宋江答道:“盖为朝廷不明,纵容奸臣当道,不许忠良进身,布满滥官污吏,陷害天下百姓。宋江等替天行道,并无异心。”关胜喝道:“分明草贼!替何天?行何道?天兵在此,还巧言令色!若不下马受缚,著你粉骨碎身!”猛可里霹雳火秦明听得,大叫一声,舞狼牙棍,纵马直抢过来;林冲也大叫一声,挺枪出马,飞抢过来。两将双取关胜。关胜一齐迎住。

三骑马向征尘影里,转灯般厮杀。宋江忽然指指点点,便教鸣金收军。林冲,秦明回马,一齐叫道:“正待擒捉这厮,兄长何故收军罢战?”宋江高声道:“贤弟,我忠义自守;以两取一,非所愿也。纵使一时捉他,亦令其心不服。吾看大刀义勇之将,世本忠臣;乃祖为神,家家家庙。若得到此人上山,宋江情愿让位。”林冲,秦明变色各退。当日两边各自收兵。且说关胜回到寨中,下马卸甲,心中暗忖道:“我力斗二将不过,看看输与他了,宋江倒收了军马,不知是何意思?”便叫小军推陷车中张横,阮小七过来,问道:“宋江是个郓城县小吏,你这厮们如何伏他?”

阮小七应道:“俺哥哥,山东,河北大名,叫做及时雨呼保义宋公明。你这厮,不知忠义之人,如何省得!”关胜低头不语,且教推过陷车。当晚坐卧不安,走出中军看月,寒色满天,霜华遍地;关胜嗟叹不已。有伏路小校前来报说:“有个胡须将军,匹马单鞭,要见元帅。”关胜道:“你不问他是谁?”小校道:“他又没衣甲军器,并不肯说姓名,只言要见元帅。”关胜道:“既是如此,与我唤来。”没多时,来到帐中,拜见关胜。关胜回顾首将,剔灯再看,形貌他略认得,便问那人是谁。那人道:“乞退左右。”关胜大笑道:“大将身居百万军中,若还不是一德一心,安能用兵如指?吾帐上帐下,无大无小,尽是机密之人;你有话,但说不妨。”那人道:“小将呼延灼的便是。前日曾与朝廷统领连环马军征进梁山泊。谁想中贼奸计,失陷了军机,不得还京见驾。昨听得将军到来,真乃不胜之喜。早间阵上,林冲,秦明待捉将军,宋江火急收军,诚恐伤犯足下。此人素有归顺之意,独奈众贼不从。方才暗与呼延灼商议,正要驱使众人归顺。将军若是听从,明日夜间,轻弓短箭,骑著快马,从小路直人贼寨,生擒林冲等寇,解走京师,不惟将军建立大功,亦令宋江与小将得赎重罪。”关胜听了大喜。请入帐中,置酒相待。呼延灼备说宋江专以忠义为主,不幸陷落贼巢,关胜掀髯饮酒,拍膝嗟叹不题。

却说次日宋江举兵搦战。关胜与呼延灼商议:“晚间虽有此计,今日不可不先赢此将。”呼延灼借副衣甲穿了,上马都到阵前。宋江独自骂呼延灼道:“山寨不曾亏负你半分,因何夤夜私去!”呼延灼道:“无知小吏,成何大事!”宋江便令镇三山黄信出马,直奔呼延灼。两马相交,斗不到十合,呼延灼手起一鞭,把黄信打落马下。关胜大喜,令大小三军一齐掩杀。呼延灼道:“不可追掩:吴用那厮广有神机;若还赶杀,恐贼有计。”关胜听了,火急收军,都回本寨;到中军帐里,置酒相得,动问镇三山黄信如何。呼延灼道:“此人原是朝廷命官,青州都监,与秦明、花荣一时落草平日多与宋江意思不合。今日要他出马正要打杀此贼,宋江阵上众军抢出来扛了回去。”关胜大喜,传下将令教宣赞,郝思文两路接应;自引五百马军,轻弓短箭,叫呼延灼引路,至夜二更起身;三更前後,直奔宋江寨中,炮响为号,里应外合,一齐进兵。是夜月光如昼。黄昏时候,披挂已了,马摘鸾铃,人披软战,军卒衔枚疾走来一齐乘马,呼延灼当先引路,众人跟著。

转过山径,约行了半个更次,前面撞见三五十个小军,低声问道:“来的不是呼将军麽?”呼延灼喝道:“休言语!随在我马後走!”呼延灼纵马先行。关胜乘马在後。又转过一层山嘴,只见呼延灼把枪尖一指,远远地一盏红灯。关胜勒住马。问道:“有红灯处是那里?”呼延灼道:“那里便是宋公明中军。”急催动人马。将近红灯,忽听得一声炮响,众军跟定关胜,杀奔前来。到红灯之下看时,不见一个;便唤呼延灼时,亦不见了;关胜大惊,知道中计,慌忙回马。听得四边山上一齐鼓响锣鸣。正是慌不择路,众军各自逃生。关胜连忙回马时,只剩得数骑马军跟著。转出山嘴,又听得脑後树林边一声炮响,四下里挠钓齐出,把关胜拖下雕鞍,夺了刀马,卸去衣甲,前推後拥,拿投大寨里来。 却说林冲,花荣自引一支军马,截住郝思文。月明之下,三马相交,斗无二三十合,郝思文气力不加,回马便走。肋後撞出个女将一丈青扈娘,撒起红锦索,把郝思文拖下马来。步军向前,一齐捉住,解投大寨。话分两处。这边秦明,孙立引一支军马去捉宣赞,当路劈面撞住。宣赞拍马大骂:“草贼匹夫!当吾者此,避我者生!”秦明大怒,跃马挥狼牙棍直取宣赞。二马相交,约斗数合,孙立侧首过来,宣赞慌张,刀法不依古格,被秦明一棍搠下马来,三军齐喊一声,向前捉住。再有扑天李应引领大小军兵,抢奔关胜寨内来,先救了张横,阮小七,并被擒水军人等,夺去一应粮草马匹,却去招安四下败残人马。 宋江会众上山,此时东方渐明。忠义堂上分开坐次,早把关胜,宣赞,郝思文分头解来。宋江见了,慌忙下堂,喝退军卒,亲解其缚;把关胜在正中交椅上,纳头便拜叩首伏罪,说道:“亡命狂徒,冒犯虎威,望乞恕罪!”呼延灼亦向前来伏罪道:“小可既蒙将令,不敢不依。万望将军免恕虚诳之罪!”关胜看了一班头领,义气深重,回顾宣赞,郝思文道:“我们被擒在此,所事若何?”二人答道:“并听将令。”关胜道:“无面还京,愿赐早死!”宋江道:“何故发此言?将军,倘蒙不弃微贱,可以一同替天行道;若是不肯,不敢苦留,只今便送回京。”关胜道:“人称忠义宋公明,果然有之!人生世上,君知我报君,友知我报友。今日既已心动,愿住帐下为一小卒。”宋江大喜;当日一面设筵庆贺,一边使人招安逃窜败军,又得了五七千人马;军内有老幼者,随即给散银两,便放回家;一边差薛永书往蒲东搬取关胜老幼,都不在话下。 宋江正饮宴间,默然想起卢员外,石秀陷在北京,潸然泪下。吴用道:“兄长不必忧心,吴用自有措置。只过今晚,来日再起军兵,去打大名,必然成事。”关胜便起身说道:“关某无可报答爱我之恩,愿为前部。”宋江大喜,次日早晨传令,就教宣赞郝思文为副,拨回旧有军马,便为前部先锋;其余原打大名头领不缺一个,添差李俊、张顺将带水战盔甲随去,以次再望大名进发。这里却说梁中书在城中,正与索超起病饮酒。是日,日无晶光,朔风乱吼,只见探马报道:“关胜、宣赞、郝思文并众军马俱被宋江捉去,已入夥了!梁山泊军马现今又到!”梁中书听得,得目瞪口呆,杯翻筷落。只见索超禀道:“前番中贼冷箭,今番定复此雠!”梁中书便斟热酒,立赏索超,教快引本部人马出城迎敌。李成、闻达随後调军接应。其时正是仲冬天气,连日大风,天地变色,马蹄冻合,铁甲如冰。索超出席提斧,直至飞虎峪下寨。次日,宋江引前部吕方、郭盛上高阜看关胜厮杀。三通战鼓罢,这里关胜出阵。对面索超出马。

当时索超见了关胜,却不认得。随征军卒说道:“这个来的便是新背叛的大刀关胜。”索超听了,并不打话,直抢过来,迳奔关胜。关胜也拍舞刀来迎。两人斗无十合,李成却在中军看见索超战关胜不下,自舞双刀出阵,夹攻关胜。这边宣赞、郝思文见了,各持兵器,前来助战。五骑马搅做一块。宋江在高阜看见,鞭梢一指,大军卷杀过去。李成军马大败亏输,连夜退入城去。宋江催兵直抵城下扎营寨。

次日彤云压阵,天惨地裂,索超独引一支军马出城冲突。吴用见了,便教军校迎敌觑战:他若追来,乘势便退。因此,索超得了一阵,欢喜入城。当晚云势越重,风色越紧。吴用出帐看时,却早成团打滚,降下一天大雪。吴用便差步军去大名城外靠山边河狭处掘成陷坑。上用土盖。那雪降了一夜,平明看时,约已没过马膝。

却说索超策马上城,望见宋江军马各有惧色,东西策立不定,当下便点三百军马蓦地冲出城来。宋江军马四散奔波而走;却教水军头领李俊、张顺、身披软战,勒马横枪,前来迎敌。却才与索超交马,弃枪便走,特引索超奔陷坑边来。索超是个性急的。那里照顾?那里一边是路,一边是涧。李俊弃马跳入涧中,向著前面,口里叫道:“宋公明哥哥快走!”索超听了,不顾身体,飞马撞过阵来。山背後一声炮响,索超连人和马跌将下去。後面伏兵齐起。这索超便有三头六臂,也须七损八伤。正是:烂银深盖藏圈套,碎玉平铺作陷坑。毕竟急先锋索超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六十四回 托塔天王梦中显圣 浪里白条水上报冤
却说宋江因这一场大雪,定出计策,擒拿索超。其余军马都逃入城去,报说索超被擒。梁中书听得这个消息,不由他不慌,传令教众将只是坚守,不许出战;意欲便杀卢俊义、石秀,又恐激了宋江,朝廷急无兵马救应,其祸愈速;只得教监守著二人,再行申报京师,听凭太师处分。 且说宋江到寨,中军帐上坐下,早有伏兵解索超到麾下。宋江见了大喜,喝退军健,亲解其缚,请入帐中,置酒相待,用好言抚慰道:“你看我众兄弟们一大半都是朝廷军官。若是将军不弃,愿求协助宋江,一同替天行道。”杨志向前另自叙礼,诉说别後相念。两人执手洒泪,事已到此,不得不服。宋江大喜。再教置酒帐中作贺。次日商议打城,一连数日,急不得破,宋江闷闷不乐。 是夜独坐帐中,忽然一阵冷风,刮得灯光如豆;风过处,灯影下,闪闪走出一人。宋江抬头看时,却是天王晁盖,却进不进,叫道:“兄弟,你在这里做甚麽?”宋江吃了一惊,急起身问道:“哥哥从何而来?冤雠不曾报得,中心日夜不安;又因连日有事,一向不曾致祭;今日显灵,必有见责。”晁盖道:“兄弟不知,我与你心腹弟兄,我今特来救你。如今背上之事发了,只除江南地灵星可免无事,兄弟曾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今不快走时,更待甚麽?倘有疏失,如之奈何!休怨我不来救你。”宋江意欲再问明白,赶向前去说道:“哥哥,阴魂到此,望说真实!”晁盖道:“兄弟,你休要多说,只顾安排回去,不要缠障。我便去也。”宋江撒然觉来,却是“南柯一梦”,便请吴用来到中军帐中;宋江备述前梦。吴用道:“既是天王显圣,不可不信其有。目今天寒地冻,军马亦难久住,正宜权且回山,守待冬尽春初,雪消冰解,那时再来打城,亦未为晚。”宋江道:“军师之言难是,只是卢员外和石秀兄弟,陷在缧绁,度日如年,只望我等兄弟来救。不争我们回去,诚恐这厮们害他性命。此事进退两难,如之奈何?”当夜计议不定。 次日,只见宋江神思疲卷,身体发热;头如斧劈,一卧不起。众头领都到帐中看视。宋江道:“只觉背上好生热疼。”众人看时,只见鏊子一般红肿起来。吴用道:“此疾非痈即疽;吾看方书,豆粉可以护心,毒气不能侵犯。快觅此物,安排与哥哥吃。只是大军所压之地,急切无有医人!”只见浪里白条张顺说道:“小弟旧在浔江时,因母得患背疾,百药不能得治,後请建康府安道全,手到病除,自此小弟感他恩德,但得些银两,便著人送去请他。令见兄长如此病症,只除非是此人医得。只是此去东途路远,急速不能便到。为哥哥的事,只得星夜前去。”吴用道:“兄长梦晁天王所言,百日之灾,只除江南地灵星可治,莫非正应此人?”宋江道:“兄弟,你若有这个人,快与我去,休辞生受;只以义气为重,星夜去请此人,救我一命!”吴用叫取蒜金一百两与医人,再将二三十两碎银作盘缠,分付张顺:“只今便行,好歹定要和他同来,切勿有误。我今拔寨回山,和他山寨里相会。兄弟是必作急快来!”

张顺别了众人,背上包裹,望前便去。且说军师吴用传令诸将:火速收军,罢战回山。车子上载宋江,只今连夜起发。大名府内,曾经我伏兵之计,只猜我又诱他,定是不敢来追。

一边吴用退兵不题。却说梁中书见报宋江兵又去了,正是不知何意。李成,闻达道:“吴用那厮诡计极多,只可坚守,不宜追赶。” 话分两头。且说张顺要救宋江,连夜趱行,时值冬尽,无雨即雪,路上好生艰难。张顺冒著风雪,舍命而行,独自一个奔至扬子江边,看那渡船时,并无一只,张顺只叫得苦。没奈何,沿著江边又走,只见败苇里面有些烟起,张顺叫道:“梢公,快把渡船来载我!”只见芦苇里簌簌的响,走出一个人来,头戴箬笠,身披蓑衣,问道:“客人要那里去?”张顺道:“我要渡江去建康府干事至紧,多与你些船钱,渡我则个。”那梢公道:“载你不妨;只是今日晚了便过江去,也没歇处。你只在我船里歇了,到四更风静雪止,我却渡你过去,只要多出些船钱与我。”张顺道:“也说得是。”便与梢公钻入芦苇里来,见滩边缆著一只小船,蓬底下,一个瘦後生在那里向火。梢公扶张顺。下船,走入舱里,把身上湿衣裳脱下来,叫那小後生就火上烘焙。张顺自打开衣包,取出绵被,和身一卷,倒在舱里,叫梢公道:“这里有酒卖麽?买些来吃也好。”梢公道:“酒却没买处,要饭便吃一碗。”张顺再坐起来,吃了一碗饭,放倒头睡。一来连日辛苦,二来十分托大,初更左侧,不觉睡著。

那瘦生一头双手向著火盆,一头把嘴努著张顺,一头口里轻轻叫那梢公道:“大哥,你见麽?”梢公盘将来去头边只一捏,觉道是金帛之物,把手摇道:“你去把船放开,去江心里下手不迟。”那後生推开蓬,跳上岸,解了缆,跳上船把竹篙点开,搭下橹,咿咿呀呀地摇出江心里来。梢公在船舱里取缆船索,轻轻地把张顺捆缚做一块,便去船梢板底下取出板刀来。张顺却好觉来,双手被缚,挣挫不得。梢公手拿板刀,按在他身上。张顺告道:“好汉!你饶我性命,都把金子与你!”

梢公道:“金子也要,你的性命也要!”张顺连声叫道:“你只教我囫囵死,冤魂便不来缠你!”梢公道:“这个却使得!”放下板刀,把张顺扑通的丢下水去。

那梢公便去打开包来看时,见了许多金银,倒吃一吓;把眉头只一皱,便叫那瘦後生道:“五哥进来,和你说话。”那人钻入舱里来,被梢公一手揪住,一刀落得,砍得伶仃,推下水去。梢公打并了船中血迹,自摇船去了。 却说张顺是个水底伏得三五夜的人,一时被推下水,就江底咬断索子,赴水过南岸时,见树林中隐隐有些灯光;张顺爬上岸,水渌渌地转入林子里,看时,却是一个酒店,半夜里起来做酒,破壁缝透出火来。张顺叫开门时,见个老丈,纳头便拜。老丈道:“你莫不是江中被人劫了,跳水逃命的麽?”张顺道:“实不相瞒老丈,小人从山东来,要去建康府干事,晚来隔江觅船,不想撞著两个歹人,把小子应有衣服金银尽都劫了,窜入江中。小人却会赴水,逃得性命。公公救度则个!”

老丈见说,领张顺入後屋中,把个衲头与他替下湿衣服来烘,烫些热酒与他吃。老丈道:“汉子,你姓甚麽?山东人来这里干何事?”张顺道:“小人姓张;建康府太医是我兄弟,特来探望他。”老丈道:“你从山东来,曾经梁山泊道?”张顺道:“正从那里经过。”老丈道:“他山上宋头领,不劫来往客人,又不杀人性命,只是替天行道?”张顺道:“宋头领专以忠义为主,不害良民,只怪滥官污吏。”老丈道:“老汉听得说:宋江这夥,端的仁义,只是救贫济老,那里似我这里草贼!若待他来这里,百姓都快活,不吃这夥滥官污吏薅恼!”张顺听罢道:“公公不要吃惊,小人便是浪里白条张顺;因为俺哥哥宋公明害发背疮,教我将一百两黄金来请安道全。谁想托大,在船中睡著,被这两个贼男女缚了双手,窜下江里;被我咬断绳索,到得这里。”老丈道:“你既是那里好汉,我教儿子出来,和你相见。”不多时,後面走出一个瘦後生来,看著张顺便拜道:“小人久闻哥哥大名,只是无缘,不曾拜识。小人姓王,排行第六。因为走跳得快,人人都唤小人做活闪婆王定六。平生只好赴水使棒,多曾投师,不得传受,权在江边卖酒度日。却才哥哥被两个劫了的,小人都认得:一个是‘截江鬼’张旺;那一个瘦後生却是华亭县人,唤做‘油里鳅’孙五。这两个男女,时常在这江里劫人。哥哥放心,在此住几日,等这厮来吃酒,我与哥哥报雠。”张顺道:“感承哥哥好意。我为兄长宋公明,恨不得一日奔回寨里。只等天明,便入城去请安太医,回来却相会。”当下王定六将出自己一包新衣裳,都与张顺换了,杀鸡置酒相待,不在话下。 次日天晴雪消,王定六再把十数两银子与张顺,且教内建康府来。张顺进得城中,迳到槐桥下,看见安道全正门前货药。张顺进得门,望著安道全,纳头便拜。安道全看见张顺,便问道:“兄弟多年不见,甚麽风吹得到此?”张顺随至里面,把这闹江洲跟宋江上山的事一一告诉了;後说宋江现患背疮,特地来请神医,杨子江中,险些儿送了性命,因此空手而来,都实诉了。安道全道:“若论宋公明,天下义士,去医好他最是要紧。只是拙妇亡过,家中别无亲人,离远不得;以此难出。”张顺苦苦要求道:“若是兄长推却不去,张顺也不回山!”安道全道:“再作商议。”张顺百般哀告,安道全方才应允。原来安道全新和建康府一个烟花娼妓唤做李巧奴时常往来,正是打得火热。当晚就带张顺同去他家,安排酒吃。

李巧奴拜张顺为叔叔。三杯五盏,酒至半酣,安道全对巧奴说道:“我今晚就你这里宿歇,明日早,和这兄弟去山东地面走一遭;多只是一个月,少至二十余日,便回来看你。”

那李巧奴道:“我却不要你去,你若不依我口,再也休上我门!”安道全道:“我药囊都己收拾了,只要动身,明日便走。你且宽心,我便去也不到耽搁。”李巧奴撒娇撒痴,倒在安道全怀里,说道:“你若还不念我,去了,我只咒得你肉片片儿飞!”张顺听了这话,恨不得一口水吞了这婆娘。

看看天色晚了,安道全大醉倒了,扶去巧奴房里,睡在床上。巧奴却来发付张顺,道:“你自归去,我家又没睡处。”

张顺道:“我待哥哥酒醒同去。”巧奴发遣他不动,只得安他在门首小房里歇。张顺心中忧煎,那里睡得著。初更时分,有人敲门,张顺在壁缝里张时,只见一个人闪将入来,便与虔婆说话。那婆子问道:“你许多时不来,却在那里?今晚太医醉倒在房里,却怎生奈何?”那人道:“我有十两金子,送与姐姐打些钗环;老娘怎地做个方便,教他和我厮会则个。”虔婆道:“你只在我房里,我叫女儿来。”张顺在灯影下张时,却正是截江鬼张旺。近来这厮,但是江中寻得些财,便来他家使。张顺见了,按不在火起;再细听时,只见虔婆安排酒食在房里,叫巧奴相伴张旺。张顺本待要抢入去,却又怕弄坏了事,走了这贼。约莫三更时分厨下两个使唤的也醉了;虔婆东倒西歪,却在灯前打醉眼子。张顺悄悄开了房门,折到厨下,见一把厨刀,油晃晃放在灶上;看这虔婆倒在侧首板凳上。张顺走将入来,拿起厨刀先杀了虔婆;要杀使唤的时,原来厨刀不甚快,砍了一个人,刀口早倦了。那两个正待要叫,却好一把劈柴斧正在手边,绰起来一斧一个,砍杀了。房中婆娘听得,慌忙开门,正迎著张顺,手起斧落,劈胸膛砍翻在地。张旺灯影下见砍翻婆娘,

推开後窗,跳墙便走。张顺懊恼无及,忽然想著武松自述之事,随即割下衣襟,沾血去粉墙写道:“杀人者,我安道全也!”一连写了数十余处。捱到五更将明,只听得安道全在房里酒醒,便叫“我那人。”张顺道:“哥哥不要做声,我教你看那人!”安道全起来,看见四处死尸,吓得浑身麻木,颤做一团。张顺道:“哥哥,你再看你写的麽?”安道全:“你苦了我也!”张顺道:“只有两条路,从你行。若是声张起来,我自走了,哥哥却用去偿命;若还你要没事,家中取了药囊,连夜迳上梁山泊,救我哥哥:这两件,随你行!”安道全道:“兄弟!你忒这般短命见识!” 趁天未明,张顺卷了盘缠,同安道全回家,开锁推门,取了药;出城来,迳到王定六酒店里。王定六接著,说道:“昨日张旺从这里走过,可惜不遇见哥哥。”张顺道:“我也曾遇见那厮,可惜措手不及。正是要干大事,那里且报小雠。”说言未了,王定六报道:“张旺那厮来也!”张顺道:“且不要惊他,看他投那里去!”只见张旺去滩头看船。王定六叫道:“张大哥,你留船来载我两个亲眷过去。”张旺道:“要趁船,快来!”王定六报与张顺。张顺对安道全道:“安兄,你可借衣与小弟穿,小弟衣裳却换与兄长穿了,才去趁船。”安道全道:“此是何意?”张顺道:“自有主张,兄长莫问。”安道全脱下衣服与张顺换穿了;张顺戴上头巾,遮尘暖笠影身;王定六取了药囊。走到船边,张旺拢船傍岸,三个人上船。张顺爬入後悄,揭起板,板刀尚在;悄然拿了,再入船舱里。张旺把船摇开,咿哑之声,又到江心里面。张顺脱去上盖,叫一声“梢公快来!你看船舱里有血迹!”张旺道:“客人休要取笑。”一头说,一头钻入舱里来;被张顺搭地揪住,喝一声:“强贼!认得前日雪天趁船的客人麽!”张旺看了,做声不得。张顺喝道:“你这厮谋了我一百两黄金,又要害我性命!你那个瘦後生那里去了?”张旺道:“好汉,小人见金子多了,怕他要分,我便少了;因此杀死,丢入江里去了。”张顺道:“你这强贼!老爷生在浔阳江边,长在小孤山下,做卖鱼牙子,天下传名!只因闹了江州,占住梁山泊里,随从宋公明,纵横天下,谁不惧我!你这厮骗我下船,缚住双手,丢下江心,不是我会识水时,却不送了性命!今日冤雠相见,饶你不得!”就势只一拖,提在船舱中,取才船索把手脚淦马攒蹄捆缚做一块,看著那扬子大江,直丢下去,喝一声道:“也免了你一刀!”王定六看了,十分叹息。

张顺就船内搜出前日金子并零碎银两,都收拾包裹里,三人棹船到岸,对王定六道:“贤弟恩义,生死难忘!你若不弃,便可同父亲收拾起酒店,赶上梁山泊来,一同归顺大义,未知你心下如何?”王定六道:“哥哥所言,正合小弟之心。”说罢分别。张顺和安道全换转衣服,就北岸上路。王定六作辞二人,复上小船,自摇回家,收拾行李赶来。 且说张顺与同安道全下得北岸,背了药囊,移身便走。那安道全是个文墨的人,不会走路;行不得三十余里,早走不动。张顺请入村店,买酒相待。正吃之间,只见外面一个客人走到面前,叫声:“兄弟,如何这般迟误!”张顺看时,却是神行太保戴宗,扮做客人赶来。张顺慌忙教与安道全相见了,便问宋公明哥哥消息。戴宗道:“目今宋哥哥神思昏迷,水米不进,看看待死!”张顺闻言,泪如雨下。安道全道:“皮肉血色如何?”戴宗答道:“肌肤憔悴,终夜叫唤,疼痛不止,性命早晚难保!”安道全道:“若是皮肉身体得知疼痛,便可医治;只怕误了日期。”戴宗道:“这个容易。”取两个甲马,拴在安道全腿上。戴宗自背了药囊,分付张顺:“你自慢来,我同太医前去。”两个离了村店,作起神行法,先去了。 且说这张顺在本处村店里一连安歇了两三日,只见王定六背了包裹,同父亲,果然过来。张顺接见,心中大喜,说道:“我专在此等你。”王定六大惊道:“哥哥何由得还在这里?那安太医何在?”张顺道:“神行太保戴宗接来迎著,已和他先行去了。”王定六却和张顺并父亲一同起身,投梁山泊来。 且说戴宗引著安道全,作起神法,连夜赶到梁山泊;寨中大小头领接著,拥到宋江卧榻内,就床上看时,口内一丝两气。安道全先诊了脉息,说道:“众头领休慌,脉体无事。身躯虽是沉重,大体不妨。不是安某说口,只十日之间,便要复旧。”众人见说,一齐便拜。安道全先把艾培引出毒气,然後用药:外使敷贴之饵,内用长托之剂。五日之间,渐渐皮肤红白,肉体滋润。不过十日,虽然疮口未完,却得饮食如旧。只见张顺引著王定六父子二人,拜见宋江并众头领,诉说江中被劫,水上报冤之事。众皆称叹:“险些误了兄长之患!”宋江才得病好,便又对众洒泪,商量要打大名,救卢员外,石秀。安道全谏道:“将军疮口未完,不可轻动;动则急难痊可。”吴用道:“不劳兄长挂心,只顾自己将息,调理体中元气。吴用虽然不才,只就目今春初时候,定要打破大名城池,救取卢员外,石秀二人性命,擒拿淫妇奸夫,以满兄长报仇之意。”宋江道:“若得军师真报此仇,宋江虽死瞑目!”吴用便就忠义堂上传令。有分教:大名城内,变成火窟枪林;留守司前,翻作尸山血海。正是:谈笑鬼神皆丧胆,指挥豪杰尽倾心。毕竟军师吴用怎地去打大名,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六十五回 时迁火烧翠云楼 吴用智取大名府
话说吴用对宋江道:“令日幸喜得兄长无事,又得安太医在寨中看视贵疾,此是梁山泊万千之幸。比及兄长卧病之时,小生累累使人去大名探听消息,梁中书昼夜忧惊,只恐俺军马临城。又使人直往大名城里城外各处遍贴无头告示,晓谕居民勿得疑虑: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大军到郡,自有对头:因此,梁中书越怀鬼胎。又闻蔡太师见说降了关胜,天子之前更不敢提:只是主张招安。大家无事,因累累寄书与梁中书,教且留卢俊义,石秀二人性命,好做手脚。”宋江见说,便要催趱军马下山去打大名。吴用道:“即令冬尽春初,早晚元宵节近。大名年例大张灯火。我欲趁此机会,先令城中埋伏,外面驱兵大进,里应外合,可以破之。”宋江道:“此计大妙!便请军师发落。”吴用道:“为头最要紧的是城中放火为号。你众兄弟中谁敢与我先去城中放火?”只见阶下走过一人道:“小弟愿往。”众人看时,却是鼓上蚤时迁。时迁道:“小弟幼年间曾到大名,城内有楼,唤做翠云楼,楼上楼下大小有百十个阁子。眼见得元宵之夜必然喧哄。小弟潜地入城,到得元宵节夜,只盘去翠云楼上,放起火来为号,军师可自调遣人马入来。”吴用道:“我心正待如此。你明日天晓,先下山去。只在元宵夜一更时候,楼上放起火来,便是你的功劳。”时迁应允,得令去了。吴用次日却调解珍,解宝扮做猎户去大名城内官员府里献纳野味;正月十五日夜间,只见火起为号,便去留守司截住报事官兵。

两个得令去了。再调杜迁,宋万,扮做卖米客人,推辆车子,去中宿歇;元宵夜,只看号起时,却来先夺东门。两个得令去了。再调孔明,孔亮扮做仆者前去大名城内闹市里房檐下宿歇,只看楼前火起,便要往来接应。两个得令去了。再调李应,史进扮做客人去大名东门外安歇,只看城中号火起时,先斩把门军士,夺下东门,好做出路。两个得令去了。再调鲁智深,武松扮做行脚僧前去大名城外庵院挂搭,只看城中号火起时,便去南门外截住大军,冲击去路。两个得令去了。再调邹渊,邹闰扮做卖灯客人直往大名城中寻客店安歇,只看楼中火起,便去司狱司前策应。两个得令去了。再调刘唐,杨雄扮做公人直去大名州衙前宿歇,只看号火时,便去截住一应报事人员,令他首尾不能救应。两个得令去了。

再调公孙胜先生扮做云游道人,却教凌振扮做道童跟著,将带风火轰天炮等数百个,直去大名城内净处守待,只看号火起时施放。两个得令去了。再调张顺跟随燕青从水门里入城,迳奔卢员外家单捉淫扫奸夫。再调王矮虎,孙新,张青,扈二娘,顾大嫂,孙二娘扮做三对村里夫妇内城看灯,寻至卢俊义家中放火。再调柴进带乐和,扮做军官,直去蔡节级家中,要保救二人性命。众头领俱各得令去了。此是正月初六。不说梁山泊好汉依次各各下山进发。 且说大名梁中书唤过李成,闻达,王太守等一干官员商议放灯一事。梁中书道:“年例城中大张灯火,庆贺二宵,与民同乐,全似东京体例;如今被梁山泊贼人两次侵境,只恐放灯因而惹祸。下官意欲住歇放灯,你众官心下如何计议?”闻达便道:“想此贼人潜地退去,没头告示乱贴,此是计穷,必无主意,相公何必多虑?若还今年不放灯时,这厮们细作探知,必然被他耻笑。可以传下钧旨晓示居民:比上年多设花灯,添扮社火,市中心添搭两座鳌山,依照东京体例,通宵不禁,十三至十七,放灯五夜。教府尹点视居民勿令缺少;相公亲自行春,务要与民同乐。闻某亲领一彪军马出城,去飞虎峪驻扎,以防贼人奸计;再著李都监亲引铁马军,穿城巡逻,勿令居民惊扰。”梁中书见说大喜。众官商议已定,随即出榜晓谕居民。这北京大名府是河北头一个大郡;冲要去处却有诸路买卖,云屯雾集,只听放灯,都来赶趁。在城坊隅巷陌该管厢官每日点视,只得装扮社火;豪富之家催促悬挂花灯。远者三二百买,近者也过百十里之外,便有客商,年年将灯到城货卖。家家门前扎起灯栅,都要赛挂好灯,巧样烟火;户内缚起山棚,摆放五色屏风炮灯,四边都挂名人书画并奇异古董玩器之物;在城大街小巷,家家都要点灯。大名府留守司州桥边搭起一座鳌山,上面盘红黄大龙两条,每片麟甲上点灯一盏,口喷净水。去州桥河内周围上下点灯不计其数。铜佛寺前扎起一座鳌山,上面盘青龙一条,周回也有千百盏花灯。翠云楼前也扎起一座鳌山,上面盘著一条白龙,四面灯火,不计其数。原来这座酒楼,名贯河北,号为第一;上有三檐滴水,雕梁绣柱,极是造得好;楼上楼下,有百十处阁子,终朝鼓乐喧天,每日笙歌聒耳。城中各处宫观寺院佛殿法堂中,各设灯火,庆贺丰年。三瓦两舍,更不必说。 那梁山泊探细人,得了这个消息,报上山来。吴用得知大喜,去对宋江说知备细。宋江便要亲自领兵去打大名。安道全谏曰:“将军疮口未完,切不可轻动;稍若怒气相侵,实难痊可。”吴用道:“小生替哥哥走一遭。”随即与铁面孔目裴宣点拨八路军马:第一队,大刀关胜引领宣赞,郝思文为前部,镇三山黄信在後策应,都是马军。第二队,豹子头林冲引领马麟,邓飞为前部,小李广花荣在後策应,都是马军。第三队,双鞭呼延灼引领韩滔,彭圯为前部,病尉迟孙立在後策应,都是马军。第四队,霹雳火秦明引领欧鹏,燕青为前部,跳涧虎陈达在後策应,都是马军。第五队调步军师头领没遮拦穆弘将引杜兴,郑天寿。第六队,步军头领黑旋风李逵将引李立,曹正。第七队,步军头领插翅虎雷横将引施恩,穆春。第八队,步军头领混世魔王樊瑞,将引项充,李衮。这八路马步军兵,各自取路即今便要起行,毋得时刻有误。正月十五日,二更为期,都要到大名城下。

马军步军一齐进发。那八路人马依令下山。其余头领尽跟宋江保守山寨。 且说时迁越墙入城,城中客店内却不著单身客人。他自由的街上闲走,到晚来东岳庙神座底下安身。正月十三日,却在城内往来观看那搭缚灯棚,悬挂灯火。正看之间,只见解珍,解宝挑著野味,在城中往来观看;又撞见杜迁,宋万两个从瓦子里走将出来。时迁当日先去翠云楼上打一个尖,只见孔明披著头发,身穿羊皮破衣,右手拄一条杖子,左手拿个碗,腌腌臜臜,在那里求乞,见了时迁,打抹他去背说话。时迁道:“哥哥,你这般一个汉子,红红白白皮面,不像叫化的。城中做公的多,倘或被他看破,须误了大事。哥哥可以躲闪回避。”说不了,又见个丐者从墙边来;看时,却是孔亮。时迁道:“哥哥,你又露出雪也似白面来,亦不像忍饥受饿的人;这般模样,必然决撒!”却才道罢,背後两个人,劈角儿揪住,喝道:“你们做得好事!”回头看时,却是杨雄,刘唐。时迁道:“你惊杀我也!”杨雄道:“都跟我来。”带去僻静处埋怨道:“你三个好分晓!却怎地在那里说话?倒是我两个看见;倘若被他眼明手快的公人看破,却不误了大事?我两个都已见了,弟兄们不必再上街去。”孔明道:“邹渊,邹闰昨日街上卖灯,鲁智深,武松已在城外庵里。再不必多说,只顾临期各自行事。”五个说了,都出到一个寺前。正撞见一个先生,从寺里出来。

众人抬头看时,却是入云公孙胜;背後凌振,扮作道童跟著。七个人都点头会意,各自去了。看看相近上元。梁中书先令大刀闻达将引军马出城,去飞虎峪驻扎,以防贼寇。十四日,却令李天王李成亲引铁骑马军五百,全副披挂,城巡视。次日正是月十五日。是日好生晴明,梁中书满心欢喜。

未到黄昏,一轮明月却涌上来,照得六街三市,熔作金银一片。士女挨肩叠背。烟火花炮比前越添得盛了。是晚,节级蔡福分付教兄弟蔡庆看守著大牢,“我自回家看看便来。” 方才进得家门,只见两个人闪将入来,前面那个军官打扮,後面仆者模样。灯火之下看时,蔡福认得是小旋风柴进,後面的却不晓得是铁叫子乐和。蔡节级便请入里面去,现成杯盘,随即管待。柴进道:“不必赐酒。在下到此,有件紧事相央。卢员外,石秀全得足下相觑,称谢难尽。令晚小子欲就大牢里,赶此元宵热闹,看望一遭。望你相烦引进,休得推却。”蔡福是个公人,早猜了八分;欲待不依,诚恐打破城池,都不见了好处,又陷了老小一家性命;只得担著血海的干系,便取些旧衣裳,教他两个换了,也扮做公人,换了巾帻;带柴进,乐和迳奔牢中去了。初更左右,王矮虎,一丈青,孙新,顾大嫂,张青,孙二娘,三对儿村里夫妇,乔乔画画,装扮做乡村人,挨在人丛里,便入东门去了;公孙胜带同凌振,挑著荆蒌,去城隍庙里廊下坐地;这城隍庙只在州衙侧边。邹渊,邹闰挑著灯在城中闲走;杜迁,宋万各推一辆车子,迳到梁中书衙前,闪在人闹处;原来梁中书衙只在东门里大街住。刘唐,杨雄,各提著水火棍,身边都自有暗器,来州桥上两边坐定;燕青领了张顺,自从水门里入城,静处埋伏:都不在话下。 不移时,楼上鼓打二更。却说时迁挟著一个篮儿,里面都是硫磺,焰硝,放火的药头,篮儿上插朵闹蛾儿走入翠云楼後;走上楼去,只见阁子内,吹笙萧,动鼓板,掀云闹社,子弟们闹闹嚷嚷,都在楼上打哄赏灯。时迁上到楼上,只做卖闹娥的,各去阁子里去看。撞见解珍,解宝,拖著钢叉,叉上挂著兔儿,在阁子前走。时迁便道:“更次到了。怎生不见外面动掸?”解珍道:“我两个方才在楼前,见探马过去,多管兵马到了。你只顾去行事。”言犹未了,只见楼前都发起喊来,说道:“梁山泊军马到西门外了!”解珍分付时迁:“你自快去!我自去留守司前接应!”奔到留守司前,只见败残军马一齐奔入城来,说道:“闻大刀吃了栽也!梁山泊贼寇引军都到城下也!”李成正在城上巡逻,听见说了,飞马来到留守司前,教点军兵,分付闭上城门,守护本州。却说王太守亲引随从百余人,长枷铁锁,在街镇压;听得报说这话,慌忙回留守司前。却说梁中书正在衙前醉了闲坐,初听报说,尚自不甚慌;次後没半个更次,流星探马接连报来,吓得一言不吐,单叫:“备马!备马!”说言未了,只见翠云楼上烈焰冲天,火光夺目,十分浩大。梁中书见了,急上得马,却待要去看时,只见两条大汉,推两辆车子,放在当路,便去取盏挂的灯来,望车子点著,随即火起。梁中书要出东门时,两条大汉口称:“李应,史进在此!”手捻朴刀,大踏步杀来。把门官军吓得走了,手边的伤了十数个。杜迁,宋万却好接著出来,四个合做一处,把住东门。梁中书见不是头势,带领随行伴当,飞奔南门。却听南门传说道:“一个胖大和尚。轮动铁禅杖:一个虎面行者,掣出双戒刀;发喊杀入城来!”梁中书回马,再到留守司前,只见解珍,解宝,手捻钢叉,在那里东冲西撞;急待回州衙,不敢近前。

王太守却好过来,刘唐,杨雄两条水火棍齐下,打得脑浆迸流,眼珠突出,死於街前;虞侯押番,各逃残生去了。梁中书急急回马奔西门,只听得城隍庙里火炮齐响,轰天震地。

邹渊,邹闰,手拿竹竿,只顾就檐下放起火来;南瓦子前,王矮虎,一丈青杀将过来,孙新,顾大嫂身边掣出暗器,就那里协助;铜佛寺前,张青,孙二娘入去,爬上鳌山,放起火起。此时大名城内百姓黎民,一个个鼠窜狼奔,一家家神号鬼哭,四下里十数处火光冲天,四方不辨。却说梁中书奔到西门。接著李成军兵,急到南门城上,勒住马在鼓楼上看时,只见城下军马摆满,旗号写“大刀关胜”,火焰光中,抖擞精神,施逞骁勇;左有韩滔,右有彭圯,黄信在後催动人马,雁翅般横杀将来,已到门下。 梁中书出不得城去,和李成躲至北门城下,望见火明亮,军马不知其数,却是豹子头林冲,跃马横枪,左有马麟,右有邓飞,花荣在後催动人马,飞奔将来。再转东门,一连火把丛中,只见没遮拦穆弘,左有杜兴,右有郑天寿,三筹好汉当先,手捻朴刀,引领一千余人,杀入城来。梁中书迳奔南门,舍命夺路而走。吊桥边火把齐明,只见黑旋风李逵,左有李立,右有曹正,李逵浑身脱剥,手拿双斧,从城濠里飞杀过来;李立,曹正,一齐俱到。李成当先,杀开条血路,奔出城来,护著梁中书便走。只见左手下杀声震响,火把丛中,军马无数,却是双鞭呼延灼,拍动坐下马,舞动手中鞭,迳抢梁中书。李成手举双刀,前来迎敌。那时李成无心恋战,拨马便走。左有韩滔,右有彭圯,两肋里撞来,孙立在後催动人马,并力杀来。正斗间,背後赶上小李广花荣,拈弓搭箭,射中李成副将,翻身落马。李成见了,飞马奔走。未及半箭之地,只见右手下锣鼓乱鸣,火光夺目,却是霹雳火秦明,跃马舞棍,引著燕顺,欧鹏,背後陈达,又杀将来。李成浑身是血,且走且战,护著梁中书,冲路而去。 话分两头。却说城中之事。宋万去杀梁中书一门良贱。刘唐,杨雄去杀王太守一家老小。孔明,孔亮已从司狱司後墙爬将入去。邹渊,邹闰却在司狱司前接住往来之人。大牢里柴进,乐和看见号起了,便对蔡福,蔡庆道:“你弟兄两个见也不见?更待几时?”蔡庆在门边看时,邹渊,邹闰便撞开牢门,大叫道:“梁中泊好汉全夥在此!好好送出卢员外,石秀哥哥来!”蔡庆慌忙报蔡福时,孔明孔亮早从牢屋上跳将下来。不由他兄弟两个肯与不肯,柴进身边取出器械,便去开枷,放了卢俊义,石秀。柴进说与蔡福:“你快跟我去家中保护老小!”一齐都出牢门来。邹渊,邹闰接著,合做一处。蔡福,蔡庆跟随柴进,来家中保全老小。卢俊义将引石秀,孔明,孔亮,邹渊,邹闰,五个兄弟,迳奔家中来捉李固,贾氏。却说李固听得梁山泊好汉引军马入城,又见四下里火起,正在家中有些眼跳,便和贾氏商量,收拾了一包金珠细软背了,便出门奔走。只听得排门一带都倒,正不知多少人抢将入来。李固和贾氏慌忙回身,便望里面开了後门,走过墙边,迳投河下来寻躲避处。只见岸下张顺大叫:“那婆娘走那里去!”李固心慌,便跳下船中去躲;却待攒入舱里,又见一个人伸出手来,劈髯儿揪住,喝道:“李固!你认得我麽?”李固听得是燕青声音,慌忙叫道:“小乙哥!我不曾和你有甚冤雠。你休得揪我上岸!”岸上张顺早把婆娘挟在肋下,拖到船边。

燕青拿了李固,都望东门来了。再说卢俊义奔到家中,不见李固和那婆娘,且叫众人把应有家私金银财宝都搬来装在车子上,往梁山泊给散。却说柴进和蔡福到家中收拾家资老小,同上山寨。蔡福道:“大官人可救一城百姓,休教残害。”柴进见说,便去寻军师吴用。比及寻著,吴用急传下号令去时,城中将及损伤一半。当时天色大明,吴用,柴进在城内鸣金收军。众头领却接著卢俊义外并石秀都到留守司相见,备说牢中多亏蔡福,蔡庆弟兄两个看觑,已逃得残生。燕青,张青早把李固,贾氏解来。卢俊义见了,且教燕青监下,自行看管,听候发落,不在话下。

再说李成保护梁中书出城逃难,正撞著闻达领著败残军马回来,合兵一处,投南便走。正走之间,前军发起喊来,却是混世魔王樊瑞,左有项充,右有李衮,三筹步军好汉,舞动飞刀,飞枪,直杀将来:背後又是插翅虎雷横将引施恩、穆春各引一千步军,前来截住退路。正是:狱囚遇赦重回禁,病客逢医又上床。毕竟梁中书一行人马怎地结煞,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六十六回 宋江赏步三军 关胜降水火二将
话说当下梁中书,李成,闻达慌速合得败残军马,投南便走。正行之间,又撞著两队伏兵,前後掩杀。李成,闻达护著梁中书,并力死战,撞透重围,逃得性命,投西一直去了。

樊瑞引项充,李衮追赶不上,自与雷横、施恩、穆春等大名府里听令。再说军师吴用在城中传下将令,一面出榜安民,一面救灭了火;梁中书李成闻达王太守各家老小,杀的杀了,走的走了,也不来追究;便把大名府库藏打开,应有金银宝物都装载上车子;又开仓廒,将粮米济满城百姓了,余者亦装载上车,将梁山泊贮用;号令众头领人马都皆完备,把李固、贾氏钉在陷车内。将军马标拨作三队梁山泊来,却叫戴宗先去报宋公明。宋江会集诸将,下山迎接,都到忠义堂上。宋江见了卢俊义,纳头便拜。卢俊义慌忙答礼。宋江道:“宋江不揣,欲请员外上山同聚大义,不想却陷此难,几致倾送,寸心如割。皇天垂佑,今日再得相见!”卢俊义拜谢道:“上托兄长虎威,下感众头领义气,齐心并力,救拔贱体,肝脑涂地,难以报答!”便请蔡福、蔡庆拜见宋江,言说:“在下若非此二人,安得残生到此!”当下宋江要卢员外坐第一把交椅。卢俊义大惊道:“卢某是何等人,敢为山寨之主?但得与兄长执鞭随镫,做一小卒,报答救命之恩,实为万幸!”宋江再三拜请。卢俊义那里肯坐。 只见李逵叫道:“哥哥偏不直性!(说得是说得好。)前日肯坐坐了,今日又让别人!这把鸟交椅便真个是金子做的?只管让来让去,不要讨我杀将起来!”宋江大喝道:“你这厮!——”卢俊义慌忙拜道:“若是兄长苦苦相让,著卢某安身不牢。”李逵又叫道:“若是哥哥做皇帝,卢员外做个丞相,我们今日都住在金殿里,也值得这般鸟乱;无过只是水泊子里做个强盗,不如仍旧了罢!(是呵是呵。无非是强盗头子,而已)”宋江气得话说不出。吴用劝道:“且教卢员外东边耳房安歇,宾客相待;等日後有功,却再让位。”宋江方才住了,就叫燕青一处安歇,另拨房屋,叫蔡福,蔡庆安顿老小。关胜家眷,薛永已取到山寨。宋江便叫大设筵宴,犒赏马步水三军,令大小头目并众喽罗军健各自成团作队去吃酒。忠义堂上,设宴庆贺;大小头领,相谦相让,饮酒作乐。卢俊义起身道:“淫妇奸夫,擒捉在此,听候发落。”

宋江道:“我正忘了,叫他两个过来!”众军把陷车打开,拖在堂前,李固绑在左边将军柱上,贾氏绑在右边将军上。

宋江道:“休问问这厮罪恶,请员外自行发落。”卢员外拿短刀,自下堂来,大骂泼妇贼奴,就将二人割腹剜心,凌迟处死;抛弃尸首,上堂来拜谢众人。众头领尽皆作贺,称赞不已。 且不说梁山泊大设筵宴,犒赏马步三军。却说大名梁中书探听得梁山泊军马退去,再和李成,闻达,引领败残军马入城来看觑老小时,十损八九,众皆号哭不已。比及邻郡起军追赶梁山泊人马时,已自去得远了,且教各自收军。梁中书的夫人躲在後花园中逃得性命,便叫丈夫写表申奏朝廷;写书教太师知道,早早调兵遣将,剿除贼寇报仇。抄写民间被杀死者五千余人,中伤者不计其数(是宋江吴用忠义处。为要入伙一个卢员外,先叫他家破人亡,再叫满城百姓遭殃);各部军马总折却三万有余。首将了奏文密书上路,不则一日,来到东京太师府前下马;门吏转报,太师教唤入来,首将直至节堂下拜见了,呈上密书申奏,诉说打破大名,贼寇浩大,不能抵敌。蔡京初意亦欲苟且招安,功归梁中书身上,自己亦有荣宠,今日事体败坏,难以遮掩,便欲主战,因大怒道:“且教首将退去!”

次日五更,景阳钟响,待漏院中集文武群臣,蔡太师为首,直临玉阶,面奏道君皇帝。天子览奏大惊。有谏议大夫赵鼎出班奏道:“前者往往调兵征剿,皆折兵将,盖因失其地利,以致如此。以臣愚意:不若降赦罪招安,诏取赴阙,命作良臣,以防边境之害。”蔡京听了大怒,喝叱道:“汝为谏议大夫,反灭朝廷纲纪,猖獗小人!罪合赐死!”天子道:“如此,目下便令出朝。”当下革了赵鼎官爵,罢为庶人。当朝谁敢再奏?天子又问蔡京道:“似此贼势猖獗,可遣谁人剿捕?”蔡太师奏道:“臣量这等草贼,安用大军?臣举凌州有二将:一人姓单名延,一人姓魏名定国:现任本州团练使。伏乞降下圣旨,星夜差人调此一枝人马,克日扫清梁山泊。”天子大喜,随即降写兵符著枢密院调遣。天子驾起,百官退朝。众官暗笑。次日,

蔡京会省院差捧圣旨兵符投凌州来。 再说宋江水浒寨内将大名所得的府库金宝钱物给赏与马步三军,连日杀牛宰马,大排筵宴,庆赏卢员外;虽无煮凤烹龙,端的肉山酒海。众头领酒至半酣,吴用对宋江说道:“今为卢员外打破大名,(非也非也。不是为卢员外,只是为黑三郎)杀损人民,劫掠府库,赶得梁中书等离城逃走,他岂不写表申奏朝廷?况他丈人是当朝太师,怎肯干罢?必然起军发马来征讨。”宋江道:“军师所虑,最为得理。何不使人连夜去大名探听虚实,我这里好做准备?”吴用笑道:“小人已差人去了,将次到也。”正在筵会之间,商议未了,只见原差探事人到来,说:“大名府梁中书果然申奏朝廷,要调兵征剿。有谏议大夫赵鼎,奏请招安,致被蔡京喝骂,削了赵鼎官职。如今奏过天子,差人往凌州调遣单延,魏定国──两个团练使──起本州军马前来征讨。”

宋江便道:“似此如何迎敌?”吴用道:“等他来时,一发捉了!”关胜起身道:“关胜自从上山,深感仁兄厚待,从不曾出得半分气力。单延、魏定国,蒲城多曾相会,久知单延那厮善用‘决水浸兵之法,’人皆称为‘圣水将军’,魏定国这厮精熟‘火攻之法,’上阵专用火器取人,因此呼为‘神火将军’。小弟不才,愿借五千军兵,不等他二将起行,先在凌州路上接住,他若肯降时,带上山来;若不肯降,必当擒来奉献兄长,——亦不须用众领张弓挟矢,费力劳神。不知尊意若何?”

宋江大喜,便叫宣赞、郝思文二将就跟著一同前去。关胜带了五千军马,来日下山。次早,宋江与众头领在金沙滩寨前饯行,关胜三人引兵去了。众头领到忠义堂上,吴用便对宋江说道:“关胜此去,未保其心;可以再差良将,随後监督,就行接应。”宋江道:“吾观关胜,义气凛然,始终如一,军师不必多疑。”吴用道:“只恐他比不似兄长之心(吴用可恶);可叫林,杨志领兵,孙立,黄信为副将,带领五千人马,随即下山。”李逵便道:“我也去走一遭。”宋江道:“此一去用你不著,自有良将建功。”李逵道:“兄弟若闲,便要生病;若不叫我去时,独自也要去走一遭!”宋江喝道:“你若不听我的军令,割了你头!”李逵见说,闷闷不已,不堂去了。

不说林冲,杨志领兵下山接应关胜。次日,只见小校来报:“黑旋风李逵,昨夜二更,拿了两把板斧,不知那里去了。”宋江见报,只叫得苦:“是我夜来冲撞了他这几句言语多管是投别处了!(宋江可恶)”吴用道:“兄长,非也:他虽卤,义气倒重,不到得投别处去。多管是过两日便来。兄长放心。”宋江心慌,先使戴宗去赶;後著时迁、李云、乐和、王定六四个首将分四路去寻。 且说李逵是夜提著两把斧下山,抄小路迳投凌州去,一路上自寻思道:“这两个鸟将军,何消得许多军马征他!我且抢入城中,一斧一个,都砍杀了,也教哥哥吃一惊!也和他们争得一口气!”走了半日,走得肚饥,把腰里摸一摸,原来仓慌下山,不曾带得盘缠,寻思道:“多时不曾做买卖,只得寻个鸟出气的!”正走之间,看见路旁一个酒店,李逵便入去里,连打了三角酒,二斤肉吃了,起身便走。酒保拦住讨钱,李逵道:“待我前头去寻得些买卖,却把来还你。”说罢,便动身。只见外面走入彪形大汉来,喝道:“你这黑厮好大胆!谁开的酒店。你来白吃,不肯还钱!”李逵睁眼道:“老爷不拣那里只是白吃!”那汉道:“我对你说时,惊得你尿流屁滚!老爷是梁山泊好汉韩伯龙的便是!本钱都是宋江哥哥的!”李逵听了暗笑:“我山寨里那里认得这个鸟人!” 原来韩伯龙曾在江湖上打家劫舍,要来上梁山泊入夥,却投奔了旱地忽律朱贵,要他引见宋江。因是宋公明发背疮在寨中,又调兵遣将。多忙少闲,不曾见得,朱贵权且教他在村中卖酒。当时李逵在腰间拔出一把斧,看著韩伯龙道:“把斧头为当。”韩伯龙不知是计,舒手来接,被李逵手起,望面门上只一斧。可怜韩伯龙不曾上得梁山,死在李逵之手!两三个火家,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脚,望深村里走了。李逵就地下掳掠盘缠,放火烧了草屋,望凌州便走。 行不得一日,正走之间,官道傍边,只见走过一条大汉,直上直下相李逵。李逵见那人看他,便道:“你那厮看老爷怎地?”那汉便答道:“你是谁的老爷?”李逵便抢将入来。那汉子手起一拳,打个塔墩。李逵寻思道:“这个汉子倒使得好拳!”坐在地下,仰著脸,问道:“你这汉子姓甚名谁?”那汉道:“老爷没姓,要厮打便和你厮打!你敢起来!”李逵大怒,正待跳将起来,被那汉子,肋窝里只一脚,又踢了一交。李逵叫道:“赢你不得!”爬将起来便走。那汉叫住问道:“这黑汉子,你姓甚名谁?那里人氏?”李逵道:“今日输与你,不好说出。——又可惜你是条好汉,不忍瞒你:梁山伯黑旋风李逵的便是我!”那汉道:“你端的是不是?不要说慌。”李逵道:“你不信,只看我这两把斧。”那汉道:“你既是梁山泊好汉,独自一个投里去?"李逵道:"我和哥哥别口气,要投凌州去杀那姓单姓魏的两个!"那汉道:"我听得你梁山泊已有军马去了。你且说是谁?"李逵道:"先是大刀关胜,随後便是豹子头林,青面兽杨志领军策应。"那汉听了,纳头便拜。李逵道:"你便与我说罢,端的姓甚名谁?"那汉道:“小人原是中山府人氏,祖传三代,相扑为生,却才手脚,父子相传,不教徒弟。平生最无面目,到处投人不著;山东、河北都叫我做没面目焦挺。近日打听得寇州地面有座山,名为枯树山;山上有个强人,平生只好杀人,世人把他比做丧门神,姓鲍,名旭。他在那山里打家劫舍。我如今待要去那里入夥。”李逵道:“你有这本事,如何不来投奔俺哥哥宋公明?”焦挺道:“我多时要奔大寨入夥,却没条门路。今日得遇兄长,愿随哥哥。”李逵道:“我和宋公明哥哥争口气下了山来,不杀得一个人,空著双手,怎地回去?你和我去枯树山,说了鲍旭同去凌州,杀得单,魏二将,便好回山。”焦挺道:“凌州一府城池,许多军马在彼,我和你只两个,便有十分本事,也不济事,枉送了性命;不如单去枯树山说了鲍旭,且去大寨入夥,此为上计。”两个正说之间,背後时迁赶将来,叫道:“哥哥忧得你苦,便请回山。如今分四路去赶你也!”

李逵引著焦挺且教与时迁厮见了。时迁道:“宋公明哥哥等你”李逵道:“你且住!我和焦挺商量了:先去枯树山说了鲍旭,方才回来。”时迁道:“使不得;哥哥等你,即便回寨。”李逵道:“你若不跟我去,你自先回寨报与哥哥知道,我便回也。”时迁惧怕李逵,自回山寨去了。焦挺却和李逵自投寇州来,望枯树山去了。 话分两头,却说关胜与同宣赞,郝思文引领五千军马来,相近凌州下寨。 凌州太守接得东京调兵的旨并蔡太师付,随请兵马团练单延,魏定国商议,二将受了兵符,随即选点军兵,关领器械,拴束鞍马,整顿粮草,指日起行。忽闻报说:“蒲东大刀关胜引军到来侵犯本州。”单廷、魏定国听得,大怒,便收拾军马,出城迎敌。两军相迎,旗鼓相望。门旗下关胜出马。那边阵内,鼓声响处,转出一员将来,戴一顶浑铁打就四方铁帽,顶上撒一颗斗来大小黑缨;披一付熊皮砌就嵌缝沿边乌油铠甲,穿一领皂罗绣就点翠团秃袖征袍;著一双斜皮踢镫嵌线云跟靴;系一条碧钉就叠胜狮蛮带;一张一壶箭;骑一匹深乌马,使一条黑杆枪;前面打一把引军按北方毒县旗,上书七个银字:“圣水将军单廷,”又见这边鸾铃响处,又转出一员将来,戴一顶红缀嵌点金束发盔,顶卜撒二把扫长短赤缨;披一副摆连吞兽面猊铠;穿一领绣云霞飞怪兽绛袍,著一双刺麒麟间翡翠云缝锦跟靴;带一张描金雀画宝雕弓;悬一凤翎凿山狼牙箭,骑坐一匹胭脂马;手使一口熟钢刀;前面打一把引军按南方红绣旗,上书七个银字,“神火将军魏定国。”两员虎将一齐出到阵前。 关胜见了,在马上说道:“二位将军,别来久矣。”单廷,魏定国大笑,指著关胜骂道:“无才小辈,背反狂夫!上负朝廷之恩,下辱祖宗名目,不知廉耻!引军到来,有何理说?”关胜答道:“你二将差矣,目今主上昏昧,奸臣弄权,非亲不用,非雠不弹。兄长宋公明,仁义忠信,替天行道,特令关某招请二位将军,倘蒙不弃,便请过来,同归山寨。”单、魏二将听得大怒,骤马齐出;一个是遥天一朵乌云,一个如近处一团烈火,飞出阵前。关胜却待去迎敌,左手下飞出宣赞,右手下奔出郝思文,两对儿在阵前厮杀,刀对刀,迸万道寒光,枪搠枪,起一天杀气。关胜提刀立在阵前,看了良久,啧啧叹赏不绝。正斗之间,只见水火二将一齐拨转马头望本阵便走。郝思文,宣赞随即追赶,冲入阵中。只见魏定国转入左边,单廷转过右边。一时宣赞赶著魏定国,郝思文追住单廷。说时迟,那时快;却说宣赞正赶之间,只见四五百步军,都是红旗红甲,一字儿围里将来,挠钓套索。一齐举发,和人连马,活捉去了。 再说郝思文追到右边,却见五百来步军,尽是黑旗黑甲,一字儿里转来,脑後一发齐上,把郝思文生擒活捉去了。一面把人解入凌州;一面仍率五百精兵转过来。关胜倒吃一惊,举手无措,望後便退。随即单廷、魏定国拍马在背後追来。关胜正走之间,只见前面冲出二将,关胜看时,左有林冲,右有杨志,从两肋窝里撞将出来,杀散凌州军马。关胜收住本部残军,与林冲,杨志相见,合兵一处。随後孙立,黄信一同见了,权且下寨。 却说水火二将捉得宣赞、郝思文,得胜回到城中。张太守接著,置酒作贺;一面教做造陷车,装了二人,差一员偏将,带领三百步军,连夜解上东京,申达朝廷。且说偏将带领三百人马,监押宣赞,郝思文上东京来。迤逦前行,来到一个去处,只见满山枯树,遍地芦芽,一声锣响,撞出一夥强人,当先一个,手把双斧,声喝如雷,正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後面带著这个好汉,正是没面目焦挺。两个好汉引著小喽罗,拦著去路,也不打话,便抢陷车,偏将待要走,背後又撞出一个人来,脸如锅铁,双睛暴露。这个好汉正是丧门神鲍旭,向前把偏将,手起剑落,砍下马来。其余人等撇下陷车,尽皆逃命去了。李逵看时,却是宣赞、郝思文,便问了备细来由。宣赞亦问李逵:“你却怎生在此?”李逵便道:“为是哥哥不肯教我来厮杀,独自个私走下山来,先杀了韩伯龙,後撞见焦挺,引我到此。多承鲍家兄弟一见如故,便如我山上一般接待。却才商议,正欲去打凌州,却有小喽罗山头上望见夥人马监押车到来。只道是官兵捕盗,不想却是你二位。”鲍旭邀请到寨内,杀牛置酒相待。 郝思文道:“兄弟既然有心上梁山泊入夥,不若将引本部人马,就同去凌州并力攻打,此为上策。”鲍旭道:“小可与李兄如此商议;足下之言,说得最是。我山寨之中也有三二百匹好马。”带领五七百小喽罗,五筹好汉一齐来打凌州。却说逃难军士奔回来与张太守,说道:“半路里有强人,夺了陷车,杀了偏将!”单廷魏定国听得大怒,便道:“这番拿著,便在这里施刑!”只听得城外关胜引兵搦战。单廷争先出马,开城门,放下吊桥,引五百黑甲军,飞奔出城迎敌;门旗开处,大骂关胜:“辱国败将!何不就死!”关胜听了,舞刀拍马来斗。两个不到五十余合,关胜勒转马头,慌忙便走。单廷随即赶将来,约赶十余里,关胜回头喝道:“你这厮不下马受降,更待何时!”单廷挺枪直取关胜後心。关胜使出神威,拖起刀背,只一拍,喝一声“下去!”单廷跌下马来。关胜下马,向前扶起,叫道:“将军恕罪!”单廷惶恐伏地,乞命受降。关胜道:“某在宋公明哥哥面前多曾举保你;特来相招二位将军,同举大义。”单廷答道:“不才愿效犬马之力,同共替天行道。”两个说罢,并马而行。林冲见二人并马行来,便问其故。关胜不说输赢,答道:“山僻之内,诉旧论新,招请归降。”林冲等众皆大喜。单廷回至阵前,大叫一声,五百黑甲军兵一齐过来;其余人马,奔入城中去了,连忙报知太守。 魏定国听了,大怒,次日,领起军马,出城交战。单廷与同关胜、林直临阵前。只见门旗开处,神火将军出马,见单廷顺了关胜,大骂:“忘恩背主,不才小人!”关胜微笑,拍马向前迎敌。二马相交,军器并举。两将不到十合,魏定国望本阵便走。关胜却欲要追,单廷大叫道:“将军不可去赶!”关胜连忙勒住战马。说犹未了,凌州阵内早飞出五百火兵,身穿绛衣,手执火器;前後拥出有五十辆火车,车上都装满芦苇引火之物;军士背上各拴铁葫芦一个,内藏硫磺,焰硝,五色烟药;一齐点著,飞抢出来,人近人倒,马遇马伤。关胜军兵四散奔走,退四十余里扎住。 魏定国收转军马回城,看见本州烘烘火起,烈烈烟生。原来却是黑旋风李逵同焦挺、鲍旭,带领枯树山人马,却去凌州背後打破北门,杀入城中,劫掳仓库钱粮,放起火来。魏定国见了,不敢入城,慌速回军;被关胜随後赶上追杀,首尾不能相顾。凌州已失,魏定国只得退走,奔中陵县屯驻。关胜引军马把县四下围住,便令诸将调兵攻打。魏定国闭门不出。单廷便对关胜、林等众位说道:“此人是一勇之夫,攻击得紧,他宁死,必不辱。事宽即完,急难成效。小弟愿往县中,不避刀斧,用好言招抚此人,束手来降,免动干戈。”关胜见说,大喜,随即叫单廷单人马到县。小校报知,魏定国出来相见了。单廷用好言说道:“如今朝廷不明,天下大乱,天子昏昧,奸臣弄权,我等归顺宋公明,且居水泊;久後奸臣退位,那时去邪归正,未为晚也。”魏定国听罢,沈吟半晌,说道:“若是要我归顺,须是关胜亲自来请,我便投降;他若是不来,我宁死不辱!”单廷即便上马,回来报与关胜,关胜见说,便道:“关某何足为重,却承将军谬爱?”匹马单刀,别了众人及单廷便去。林冲谏道:“兄长,人心难忖,三思而行。”关胜道:“旧时朋友,何妨?”直到县衙。魏定国接著,大喜,愿拜投降;同叙旧情,设筵管待;当日带领五百火兵,都来大寨;与林冲、杨志并众头领俱各相见已了,即便收军回梁山泊来。宋江早使戴宗接著,对李逵说道:“只为你偷走下山,教众兄弟赶了许多路!如今时迁,乐和,李云,王定六四个人先回山去了。我如今先去报知哥哥,免致悬望。” 不说戴宗先去了。且说关胜等军马回到金沙滩,水军头领棹船接济军陆续渡过,只见一个人,气急败坏跑将来。众人看时,却是金毛犬段景住。林冲便问道:“你和杨林、石勇去北地里买马,如何这等慌速跑来?”

段景住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宋江调拨军兵,来打这个去处,重报旧雠,再雪前恨。正是:情知语是钩和线,从顺钓出是非来。毕竟段景住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六十七回 宋公明夜打曾头市 卢俊义活捉史文恭
话说时段景住跑来,对林冲等说道:“我与杨林、石勇前往北地买马,到彼选得壮窜有筋力好毛片骏马,买了二百余匹;回至青州地面,被一夥强人,为头一个唤做‘险道神’郁保四,聚集二百余人,尽数把马劫夺,解送曾头市去了!石勇、杨林不知去向。小弟连夜逃来,报知此事。”

林冲见说,教且回山寨与哥哥相见了,却商议此事。众人且过渡来,都到忠义堂上,见了宋江。关胜引单廷、魏定国与大小头领俱各相见了。李逵把下山杀了韩伯龙,遇见焦挺、鲍旭,同去打破凌州之事,说了一遍。宋江听罢,又添四个好汉,正在欢喜。段景住备说夺马一事。

宋江听了,大怒道:“前者夺我马匹,至今不曾报仇。晁天王又反遭他射死。今天如此无礼,若不去剿这厮,惹人耻笑不小!”吴用道:“即日春暖无事,正好厮杀取乐。前者天王失其地利,如今必用智取。且教时迁,他会飞檐走壁,可去探听消息一遭,回来却作商量。”

时迁听命去了。无三二日,只见杨林、石勇逃得回寨,备说曾头市史文恭口出大言,要与梁出泊势不两立。宋江见说,便要起兵。吴用道:“再待时迁回报却去未迟。”宋江怒气填胸,要报此雠,片时忍耐不住,又使戴宗飞去打听,立等回报。

不过数日,却是戴宗先回来说:“这曾头市要与凌州报雠,欲起军马。见今曾头市口扎下大寨,又在法华寺内做中军帐,数百里遍插旌旗,不知何路可进。”

次日,时迁回寨报说:“小弟直到曾头市里面探知备细。见今扎下五个寨栅。曾头市前面,二千余人守住村口。总寨内是教师史文恭执掌,北寨是曾涂与副教师苏定,南寨是次子曾密,西寨是三子曾索,东寨是四子曾魁,中寨是第五子曾升与父亲曾弄守把。这个青州郁保四,身长一丈,腰阔数围,绰号‘险道神’,将这夺的许多马匹都喂养在法华寺内。”

吴用听罢,便教会集诸将一同商议:“既然他设五个寨栅,我这里分调五支军将,可作五路去打。”卢俊义便起身道:“卢某得蒙救命上山,未能报答;今愿尽命向前,未知尊意若何?”宋江便问吴用道:“员外如肯下山,可屈为前部否?”吴用道:“员外初到山寨,未经战阵,山岭崎岖,乘马不便,不可为前部先锋;别引一支军马,前去平川埋伏,只听中军炮响,便来接应。”

宋江大喜,叫卢员外带同燕青,引领五百步军,平川小路听号。再分调五路军马:曾头市正南大寨,差马军头领霹雳火秦明、小李广花荣,副将马麟、邓飞,引军三千攻打;曾头市正东大寨,差步军头领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副将孔明、孔亮,引军三千攻打;曾头市正北大寨,差马军头领青面兽杨志、九纹龙史进,副将杨春、陈达,引军三千攻打;曾头市正西大寨,差步军头领美髯公朱仝、插翅虎雷横,副将邹渊、邹润,引军三千攻打;曾头市正中总寨,都头领宋公明,军师吴用、公孙胜,随行副将吕方、郭盛、解珍、解宝、戴宗、时迁,领军五千攻打。

合後步军头领黑旋风李逵、混世魔王樊瑞,副将项充、李衮,引马步军兵五千。其余头领各守山寨。

不说宋江部领五军兵将大进。且说曾头市探事人探知备细,报入寨中。曾长官听了,便请教师史文恭、苏定商议军情重事。史文恭道:“梁山泊军马来时,只是多使陷坑,方才捉得他强兵猛将。这夥草寇,须是这条计,以为上策。”曾长官便差庄客人等,将了锄头铁锹,去村口掘下陷坑数十处,上面虚浮土盖,四下里埋伏了军兵,只等敌军到来;又去曾头市北路也掘下数十处陷坑。

比及宋江军马起行时,吴用预先暗使时迁又去打听。数日之间,时迁回来报说:“曾头市寨南寨北部尽掘下陷坑,不计其数,只等俺军马到来。”

吴用见说,大笑道:“不足为奇!”引军前进,来到曾头市相近。此时日午时分,前队望见一骑马来,项带铜铃,尾拴雉尾;马上一人,青巾白袍,手执短枪。前队望见,便要追赶。吴用止住。便教军马就此下寨,四面掘了濠堑,下了铁蒺藜。传下令去,教五军各自分头下寨,一般掘下濠堑,下了蒺藜。

一住三日,曾头市不出交战。吴用再使时迁扮作伏路小军,去曾头市寨中探听他不知何意;所有陷坑,暗暗地记著离寨多少路远,总有几处。

时迁去了一日,都知备细,暗地使了记号,回报军师。次日,吴用传令,教前队步军各执铁锄,分作两队;又把粮车,一百有余,装载芦苇乾柴,藏在中军。当晚传令,与各寨诸军头领。来日巳牌,只听东西两路步军先去打寨。再教攻打曾头市北寨的杨志、史进,把马军一字儿摆开,只在那里擂鼓摇旗,虚张声势,切不可进。吴用传令已了。

再说曾头市史文恭只要引宋江军马打寨,便赶入陷坑。寨前路狭,待走那里去?次日巳牌,只听寨前炮响,军兵大队都到南门。次後只见东寨边来报道:“一个和尚轮著铁禅杖,一个行者舞起双戒刀,攻打前後!”史文恭道:“这两个必是梁山泊鲁智深、武松。”却恐有失,便分人去帮助曾魁。只见西寨边,又来报道:“一个长髯大汉,一个虎面大汉,旗号上写著‘美髯公朱仝’、‘插翅虎雷横’,前来攻打甚急!”史文恭听了,又分拨人去帮助曾索。又听得寨前炮响。史文恭按兵不动,只要等他入来塌了陷坑,山下伏兵齐起,接应捉人。

这里吴用却调马军从山背後两路抄到寨前,前面步军只顾看寨,又不敢去;两边伏兵都摆在寨前;背後吴用军马赶来,尽数逼下坑去。史文恭却待出来,吴用鞭梢一指,军寨中锣响,一齐推出百余辆车子来,尽数把火点著,上面芦苇、乾柴、硫磺、焰硝,一齐著起,烟火迷天。比及史文恭军马出来,尽被火车横拦当住,只得回避。急待退军。公孙胜早在阵中,挥剑作法,刮起大风,卷那火焰烧入南门,早把敌楼排栅尽行烧毁。已自得胜,鸣金收军,四下里入寨,当晚权歇。史文恭连夜修整寨门。两下当住。

次日,曾涂对史文恭计议道:“若不先斩贼首,难以追灭。”嘱付教师史文恭牢守寨栅。曾涂率领军兵,披挂上马,出阵搦战。宋江在中军,闻知曾涂搦战,带领吕方、郭盛,相随出到前军。门旗影里看见曾涂,心头怒起,用鞭指道:“谁与我先捉这厮,报往日之雠?”

小温候吕方,拍坐下马,挺手中方天画戟,直取曾涂。两马交锋,二器并举。到三十合以上,郭盛在门旗下,看见两个中间,将及输了一个。原来吕方本事敌不得曾涂;三十合已前,兀自抵敌不住;三十合已後,戟法乱了,只办得遮架躲闪。郭盛只恐吕方有失,便骤坐下马,捻手中方天画戟,飞出阵来,夹攻曾涂。三骑马在阵前绞做一团。原来两枝戟上都拴著金钱豹尾。

吕方、郭盛要捉曾涂,两枝戟齐举,曾涂眼明,便用枪只一拨,却被两条豹尾搅住朱缨,夺扯不开。三个各要掣出军器使用。小李广花荣在阵中看见,恐怕输了两个,便纵马出来,左手拈起雕弓,右手急取箭,搭上箭,拽满弓,望著曾涂射来。这曾涂却好掣出枪来,那两枝戟兀自搅做一团。

说时迟,那时疾:曾涂掣枪,便望吕方项根搠来。花荣箭早先到,正中曾涂左臂,翻身落马。吕方、郭盛,双戟并施,曾涂死於非命。十数骑马军飞奔回来报知史文恭,转报中寨。曾长官听得大哭。

只见旁边恼犯了一个壮士曾升,武艺绝高,使两口飞刀,人莫敢近;当时听了大怒,咬牙切齿,喝叫:“备我马来!要与哥哥报雠!”曾长官拦当不住。全身披挂,绰刀上马,直奔前寨。

史文恭接著,劝道:“小将军不可轻敌。宋江军中智勇猛将极多。若论史某愚意,只宜坚守五寨,暗地使人前往凌州,便教飞奏朝廷,调兵选将,多拨官军,分作两处征剿:一打梁山泊,一保曾头市。令贼无心恋战,必欲退兵急奔回山。那时史某不才,与汝兄弟一同追杀,必获大功。”

说言未了,北寨副教师苏定到来。见说坚守一节,也道:“梁山泊吴用那厮诡计多谋,不可轻敌;只宜退守。待救兵到来,从长商议。”曾升叫道:“杀我哥哥,此冤不报,真强盗也!直等养成贼势,退敌则难!”史文恭、苏定,阻当不住。曾升上马,带领数十骑马军,飞奔出寨搦战。

宋江闻知,传令前军迎敌。当时秦明得令,舞起狼牙棍,正要出阵这曾升;只见黑旋风李逵,手□板斧,直奔军前,不问事由,抢出垓心。对阵有人认得,说道:“这个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

曾升见了,便叫放箭。原来李逵但是上阵,便要脱膊,全得项充、李衮蛮牌遮护;此时独自抢来,被曾升一箭,腿上正著,身如泰山,倒在地下。曾升背後,马军齐抢过来。宋江阵上,秦明、花荣飞马向前死救;背後马麟、邓飞、吕方、郭盛一齐接应归阵。曾升见了宋江阵上人多,不敢再战,以此领兵还寨。宋江也自收军驻扎。

次日,史文恭、苏定只是主张不要对阵。怎禁得曾升催并道:“要报兄雠!”史文恭无奈,只得披挂上马。那匹马便是先前夺的段景住的千里龙驹“照夜玉狮子马”。宋江引诸将摆开阵势迎敌,对阵史文恭出马。宋江看见好马,心头火起,便令前军迎敌。秦明得令,飞奔坐下马来迎。二骑相交,军器并举。约二十余合,秦明力怯,望本阵便走。史文恭奋勇赶来,神枪到处,秦明後腿股上早著,倒栽下马来。吕方、郭盛、马麟、邓飞四将齐出死命来救。虽然救得秦明,军兵折了一阵;收回败军,离寨十里驻扎。

宋江叫把车子载了秦明,一面使人送回山寨将息;密与吴用商量,教取大刀关胜、金枪手徐宁,并要单廷、魏定国,四位下山,同来协助。

宋江又自己焚香祈祷,暗卜一课。吴用看了卦象,便道:“恭喜大事无损,今夜倒主有贼兵入寨。”宋江道:“可以早作准备。”吴用道:“请兄长放心,只顾传下号令。先去报与三寨头领,今夜起东西二寨,便教解珍在左,解宝在右,其余军马各於四下里埋伏。”已定。

是夜,天清月白,风静云闲。史文恭在寨中对曾升道:“贼兵今日输了两将,必然惧怯,乘虚正好劫寨。”曾升见说,便教请北寨苏定,南寨曾密,西寨曾索,引兵前来,一同劫寨。二更左侧潜地出哨,马摘鸾铃,人披软战,直到宋江中军寨内;见四下无人,劫著空寨,急叫中计,转身便走。左手下撞出两头蛇解珍,右手下撞出双尾蝎解宝,後面便是小李广花荣,一发赶上。曾索在黑地里被解珍一钢叉搠於马下。放起火来,後寨发喊,东西两边,进兵攻打寨栅,混战了半夜。史文恭夺路得回。

曾长官又见折了曾索,烦恼倍增。次日,要史文恭写书投降。史文恭也有八分惧怯,随即写书,速差一人擎,直到宋江大寨。小校报知曾头市有人下书。宋江传令,教唤入来。小校将书呈上。宋江拆开看时,写道:曾头市主曾弄顿首再拜宋公明统军头领麾下:前者小男无知、倚仗小勇,冒犯虎威。向日天王下山,理合就当归附,无端部卒施放冷箭,罪累深重,百口何辞?然窃自原,非本意也。今顽犬已亡,遣使请和。如蒙罢战休兵,愿将原夺马匹尽数纳还;更金帛犒劳三军,免致两伤。谨此奉书,伏乞察。

宋江看罢来书,目顾吴用,满面大怒,扯书骂道:“杀吾兄长,焉肯干休!只待洗荡村坊是吾本愿!”下书人俯伏在地,凛颤不已。吴用慌忙劝道:“兄长差矣!我等相争,皆为气耳;既是曾家差人下书讲和,岂为一时之忿,以失大义?”随即便写回书,取银十两赏了来使。回还本寨,将书呈上。曾长官与史文恭拆开看时,上面写道:“梁山泊主将宋江手书回示曾头市主曾弄:自古无信之国终必亡,无礼之人终必死,无义之财终必夺,无勇之将终必败。理之自然,无足奇者。梁山泊与曾头市,自来无雠,各守边界。总缘尔行一时之恶,遂惹今日之冤。若要讲和,便须发还二次原夺马匹,并要夺马凶徒郁保四,犒劳军士金帛。忠诚既笃,礼数休轻。如或更变,别有定夺。”

曾长官与史文恭看了俱各惊忧。次日曾长官又使人来说:“若要郁保四,亦请一人质当。”宋江、吴用随即便差时迁、李逵、樊瑞、项充、李衮五人前去为信。临行时,吴用叫过时迁,附耳低言:“倘或有变,如此如此……。” 不说五人去了。却说关胜、徐宁、单廷、魏定国到了;当时见了众人,就在中军扎住。且说时迁引四个好汉来见曾长官。时迁向前说道:“奉哥哥将令,差时迁引李逵等四人前来讲和。”史文恭道:“吴用差这五个人来,未必无谋。”李逵大怒,揪住史文恭便打。曾长官慌忙劝住。时迁道:“李逵虽然粗卤,却是俺宋公明哥哥心腹之人:特使他来,休得疑惑。”曾长官心中要讲和,不听史文恭之言,便教置酒相待,请去法华寺寨中安歇,拨五百军人前後围住;却使曾升带同郁保四来宋江大寨讲和。二人到中军相见了,随後将原夺二次马匹并金帛一车送到大寨。

宋江看罢道:“这马都是後次夺的,正有先前段景住送来那匹千里白龙驹‘照夜玉狮子马’,如何不见将来?”曾升道:“是师父史文恭乘坐著,以此不曾将来。”宋江道:“你疾忙快写书去,教早早牵那匹马来还我!”

曾升便写书,叫从人还寨,讨这匹马来。史文恭听得,回道:“别的马将去不吝,这匹马却不与他!”从人往复去了几遭,宋江定死要这匹马。史文恭使人来说道:“若还定要我这匹马时,著他即便退军,我便送来还他!”

宋江听得这话便与吴用商量。尚然未决,忽有人来报道:“青州、凌州两路有军马到来。”宋江道:“那厮们知得,必然变卦。”暗传下号令,就差关胜、单廷、魏定国去迎青州军马,花荣、马麟、邓飞去迎凌州军马。暗地叫出郁保四来,用好言抚恤他,十分恩义相待,说道:“你若肯建这场功劳,山寨里也教你做个头领。夺马之雠,折箭为誓,一齐都罢。你若不从,曾头市破在旦夕。任从你心。”

郁保四听言,情愿投拜,从命帐下。吴用授计与郁保四道:“你只做私逃还寨,与史文恭说道:‘我和曾升去宋江寨中讲和,打听得真实了;如今宋江大意,只要赚这匹千里马,实无心讲和;若还与了他,必然翻变。如今听得青州、凌州两路救兵到了,十分心慌。正好乘势用计,不可有误。’他若信从了,我自有处置。”郁保四领了言语,直到史文恭寨里,把前事具说了一遍。

史文恭领了郁保四来见曾长官,备说宋江无心讲和,可以乘势劫他寨栅。曾长官道:“我那曾升尚在那里,若还翻变,必然被他杀害。”史文恭道:“打破他寨,好歹救了。今晚传令与各寨,尽数都起,先劫宋江大寨;如断去蛇首,众贼无用,回来却杀李逵等五人未迟。”曾长官道:“教师可谓善用良计。”当下传令与北寨苏定,东寨曾魁,南寨曾密,一同劫寨。郁保四却闪来法华寺大寨内,看了李逵等五人,暗与时迁走透这个消息。

再说宋江同吴用说道:“未知此计若何?”吴用道:“若是郁保四不回,便是中俺之计。他若今晚来劫我寨,我等退伏两边,却教鲁智深、武松引步军杀入他东寨,朱仝、雷横引步军杀入他西寨,却令杨志、史进引马军截杀北寨:此名‘番犬伏窝之计’,百发百中。”

当晚却说史文恭带了苏定、曾密、曾魁尽数起发。是夜,月色朦胧,星辰昏暗。史文恭、苏定当先,曾密、曾魁押後,马摘鸾铃,人披软战,尽都来到宋江总寨。只见寨门不关,寨内并无一人,又不见些动静。情知中计,即便回身。急望本寨去时,只见曾头市里锣鸣炮响,却是时迁爬去法华寺钟楼上撞起钟来;东西两门,火炮齐响,喊声大举,正不知多少军马杀将入来。

却说法华寺中,李逵、樊瑞、项充、李衮一齐发作,杀将出来。史文恭等急回到寨时,寻路不见。曾长官见寨中大闹,又听得梁山泊大军两路杀将入来,就在寨里自缢而死。曾密迳奔西寨,被朱仝一朴刀搠死。曾魁要奔东寨时,乱军中马踏为泥。苏定死命奔出北门,却有无数陷坑,背後鲁智深、武松赶杀将来,前逢杨志、史进,一时乱箭射死。後头撞来的人马都□入陷坑中去,重重叠叠,陷死不知其数。

且说史文恭得这千里马行得快,杀出西门,落荒而走。此时黑雾遮天,不分南北。约行了二十余里,不知何处,只听得树林背後,一声锣响,撞出四五百军来。当先一将,手提杆棒,望马脚便打。那匹马是千里龙驹,见棒来时,从头上跳过去了。

史文恭正走之间。只见阴云冉冉,冷气飕飕,黑雾漫漫,狂风飒飒,虚空之中,四边都是晁盖阴魂缠住。史文恭再回旧路,却撞著浪子燕青;又转过玉麒麟卢俊义来,喝一声:"强贼!待走那里去!"腿股上只一朴刀搠下马来,便把绳索绑了,解投曾头市来。燕青牵了那匹千里龙驹,迳到大寨。宋江看了,心中一喜一恼。(恼。用得好!)先把曾升就本处斩首;曾家一门老少尽数不留;抄掳到金银财宝,米麦粮食,尽行装载上车,回梁山泊给散各都头领,犒赏三军。

且说关胜领军杀退青州军马,花荣领军杀散凌州军马,都回来了。大小头领不缺一个,已得了这匹千里龙驹“照夜玉狮子马”;其余物件尽不必说。陷车内囚了史文恭,便收拾军马,回梁山泊来。所过州县村坊并无侵扰。回到山寨忠义堂上,都来参见晁盖之灵。林冲请宋江传令,教圣手书生箫让作了祭文;令大小头领,人人挂孝,个个举哀;将史文恭剖腹剜心,享祭晁盖。

已罢。宋江就忠义堂上与众弟兄商议立梁山泊之主。

吴用便道:“兄长为尊,卢员外为次。其余众弟兄,各依旧位。”宋江道:“向者晁天王遗言:‘但有人捉得史文恭者,不拣是谁,便为梁山泊之主。’今日,卢员外生擒此贼,赴山祭献晁兄,报雠雪恨,正当为尊。不必多说。”卢俊义道:“小弟德薄才,怎敢承当此位?若得居末,尚自过分。”宋江道:“非宋某多谦,有三件不如员外处:第一件,宋江身材黑矮,员外堂堂一表,凛一躯,众人无能得及。第二件,宋江出身小吏,犯罪在逃,感蒙众兄弟不弃,暂居尊位;员外生於富贵之家,长有豪杰之誉,又非众人所能得及。第三件,宋江文不能安邦,武不能附众,手无缚之力,身无寸箭之功;员外力敌万人,通今博古,一发众人无能得及。员外有如此才德,正当为山寨之主。他时归顺朝廷,建功立业,官爵升迁,能使弟兄们尽生光彩。宋江主张已定,休得推托。”

卢俊义拜於地下,说道:"兄长枉自多谈;卢某宁死,实难从命。"吴用又道:“兄长为尊,卢员外为次,皆人所伏。兄长若如是再三推让,恐冷了众人之心。”

原来吴用已把眼视众人,故出此语。只见黑旋风李逵大叫道:“我在江州,舍身拼命,跟将你来,众人都饶让你一步!我自天也不怕!你只管让来让去假甚鸟!我便杀将起来各自散火!”武松见吴用以目示人,也上前叫道:“哥哥手下许多军官都是受过朝廷诰命的:他只是让哥哥,如何肯从别人?”刘唐便道:“我们起初七个上山,那时便有让哥哥为尊之意。今日却让後来人。”鲁智深大叫道:“若还兄长要这许多礼数,洒家们各自撒开!”宋江道:“你众人不必多说,我别有个道理。看天意是如何,方才可定。”吴用道:“有何高见?便请一言。”宋江道:“有两件事。”正是教:梁山泊内,重添两个英雄;东平府中,又惹一场灾祸。直教:天罡尽数投山寨,地煞空群聚水泊。毕竟宋江说出那两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六十八回 东平府误陷九纹龙 宋公明义释双枪将
话说宋江不负晁盖遗言,要把主位,让与卢员外。众人不伏。宋江又道:“目今山寨钱粮缺少,梁山泊东,有两个州府,却有钱粮:一处是东平府,一处是东昌府。我们自来不曾搅扰他那里百姓。今去问他借粮,可写下两个阄儿,我和卢员外各拈一处。如先打破城子的,便做梁山泊主,如何?”吴用道:"也好。"卢俊义道:"休如此说。只是哥哥为梁山泊主,某听从差遣。"

此时不由卢俊义,当下便唤铁面孔目裴宣,写下两个阄儿。焚香对天祈祷已罢,各拈一个。宋江拈著东平府,卢俊义拈著东昌府。众皆无语。

当日设筵饮酒中间,宋江传令,调拨人马。宋江部下:林冲、花荣、刘唐、史进、徐宁、燕顺、吕方、郭盛、韩滔、彭屺、孔明、孔亮、解珍、解宝、王矮虎、一丈青、张青、孙二娘、孙新、顾大嫂、石勇、郁保四、王定六、段景住,大小头领二十五员,马步军兵一万;水军头领三员,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领水军驾船接应。卢俊义部下:吴用、公孙胜、关胜、呼延灼、朱仝、雷横、索超、杨志、单廷、魏定国、宣赞、郝思文、燕青、杨林、欧鹏、凌振、马麟、邓飞、施恩、樊瑞、项充、李衮、时迁、白胜,大小头领二十五员,马步军兵一万;水军头领三员,李俊、童威、童猛,引水手驾船接应。其余头领并中伤者看守寨栅。

分派已定。宋江与众头领去打东平府;卢俊义与众头领去打东昌府。众多头领各自下山。此是三月初一日的话,日暖风和,草青沙软,正好厮杀。

却说宋江领兵前到东平府,离城只有四十里路,地名安山镇,扎住军马。宋江道:“东平府太守程万里和一个兵马都监,乃是河东上党郡人氏。此人姓董,名平,善使双枪,人皆称为‘双枪将’;有万夫不当之勇。虽然去打他城子,也和他通些礼数,差两个人,一封战书去那里下。若肯归降,免致动兵;若不听从,那时大行杀戮,使人无怨。谁敢与我先去下书?”

只见部下走过郁保四道:“小人认得董平,情愿去下书。”又见部下转过王定六道:“小弟新来,也并不曾与山寨中出力,今日情愿帮他去走一遭。”宋江大喜,随即写了战书与郁保四、王定六两个去下。书上只说借粮一事。

且说东平府程太守闻知宋江起军马到了安山镇驻扎,便请本州兵马都监双枪将董平商议军情重事。

正坐间,门人报道:“宋江差人下战书。”程太守教唤至。郁保四、王定六当堂厮见了,将书呈上。程万里看罢来书,对董都监说道:“要借本府钱粮,此事如何?”董平听了大怒,叫推出去,即便斩首。程太守说道:“不可!自古‘两国相战,不斩来使’。於礼不当。只将二人各打二十讯棍,发回原寨,看他如何。”

董平怒气未息,喝把郁保四、王定六一索捆翻,打得皮开肉绽,推出城去。两个回到大寨,哭告宋江说:“董平那厮无礼,好生眇视大寨!”

宋江见打了两个,怒气填胸,便要平吞州郡。先叫郁保四、王定六上车,回山将息。只见纹龙史进起身说道:“小弟旧在东平府时,与院子里一个娼妓有交,唤做李睡兰,往来情熟。我如今多将些金银,潜地入城,借他家里安歇。约时定日,哥哥可打城池。只待董平出来交战,我便爬去更鼓楼上放起火来。里应外合,可成大事。”宋江道:“最好。”史进随即收拾金银,安在包袱里,身边藏了暗器,拜辞起身。宋江道:“兄弟善觑方便,我且顿兵不动。”

且说史进转入城中,迳到西瓦子李睡兰家。大伯见是史进,吃了一惊;接入里面,叫女儿出来厮见。李睡兰引去楼上坐了,便问史进道:“一向如何不见你头影?听得你在梁山泊做了大王,官司出榜捉你。这两日街上乱哄哄地,说宋江要来打城借粮,你如何却到这里?”史进道:“我实不瞒你说:我如今在梁山泊做了头领,不曾有功。如今哥哥要来打城借粮,我把你家备细说了。我如今特地来做细作,有一包金银相送与你,切不可走漏了消息。明日事完,一发带你一家上山快活。”李睡兰葫芦提应承,收了金银,且安排些酒肉相待,却来和大伯商量道:“他往常做客时,是个好人,在我家出入不妨。如今他做了歹人,倘或事发,不是耍处。”大伯说道:“梁山泊宋江这夥好汉,不是好惹的;但打城池,无有不破。若还出了言语,他们有日打破城子入来,和我们不干罢!”

虔婆便骂道:“老蠢物!你省得甚麽人事!自古道:‘蜂刺入怀,解衣去赶。’天下通例,自首者即免本罪!你快去东平府里首告,拿了他去,省得日後负累不好!”大伯道:“他把许多金银与我家,不与他担些干系,买我们做甚麽?”

虔婆骂道:‘老畜生!你这般说,却似放屁!我这行院人家坑陷了千千万万的人,岂争他一个!你若不去首告,我亲自去衙前叫屈,和你也说在里面!’大伯道:‘你不要性发,且叫女儿款住他,休得“打草惊蛇”,吃他走了。待我去报与做公的先来拿了,却去首官。’ 且说史进见这李睡兰上楼来,觉得面色红白不定。史进便问道:‘你家莫不有甚事,这般失惊打怪?’李睡兰道:‘却才上胡梯,踏了个空,争些儿跌了一交,因此心慌撩乱。’ 争不过一盏茶时,只听得胡梯边脚步响,有人奔上来;窗外呐声喊,数十个做公的抢到楼上把史进似抱头狮子绑将下楼来,迳解到东平府里厅上。程太守看了大骂道:‘你这厮胆包身体!怎敢独自个来做细作?若不是李睡兰父亲首告,误了我一府良民!快招你的情由,宋江教你来怎地?’ 史进只不言语。董平便道:‘这等贼骨头,不打如何肯招!’程太守喝道:‘与我加力打这厮!’两边走过狱卒牢子,先将冷水来喷腿上,两腿各打一百大棍。史进由他拷打,只不言语。董平道:‘且把这厮长枷木送在死囚里,等拿了宋江,一并解京施行!’ 却说宋江自从史进去了,备细写书与吴用知道。吴用看了宋公明来书,说史进去娼妓李睡兰家做细作,大惊。急与卢俊义说知,连夜来见宋江,问道:‘谁叫史进去来?’宋江道:‘他自愿去。说这李行首是他旧日的婊子,好生情重,因此前去。’ 吴用道:‘兄长欠些主张,若吴某在此,决不教去。从来娼妓之家,迎新送旧,陷了多少好人。更兼水性无定,纵有恩情,也难出虔婆之手。此人今去必然吃亏!’ 宋江便问吴用请计。吴用便叫顾大嫂:‘劳烦你去走一遭;可扮做贫婆,潜入城中,只做求乞的。若有些动静,火急便回。若是史进陷在牢中,你可去告狱卒,只说:“有旧情恩念,我要与他送一口饭。”入牢中,暗与史进说知:“我们月尽夜,黄昏前後,必来打城。你可就水火之处安排脱身之计。”月尽夜,你就城中放火为号,此间进兵,方好成事。——兄长可先打汶上县,百姓必然都奔东平府;却叫顾大嫂杂在数内,乘势入城,便无人知觉。’ 吴用设计已罢,上马便回东昌府去了。宋江点起解珍、解宝,引五百余人,攻打汶上县。果然百姓扶老携幼,鼠窜狼奔,都奔东平府来。

却说顾大嫂头髻蓬松,衣服蓝缕,杂在众人里面,入城来,街求乞。到州衙前,打听得史进果然在牢中。次日,提著饭罐,只在司狱司前往来伺候。见一个年老公人从牢里出来,顾大嫂看著便拜,泪如雨下。那年老公人问道:‘你这贫婆哭做甚麽?’顾大嫂道:‘牢中监的史大郎是我旧的主人,自从离了,又早十年。只说道在江湖上做买卖,不知为甚事陷在牢里?眼见得无人送饭。老身叫化得这一口儿饭,特要与他充饥。哥哥怎生可怜见,引进则个。强如造七层宝塔!’那公人道:‘他是梁山泊强人,犯著该死的罪,谁敢带你入去。’顾大嫂道:‘便是一刀一剐,自教他瞑目而受。只可怜见引老身入去送这口儿饭,也显得旧日之情!’说罢又哭。

那老公人寻思道:‘若是个男子汉,难带他入去;一个妇人家,有甚利害!’当时引顾大嫂直入牢中来,看见史进项带沉枷,腰缠铁索。史进见了顾大嫂,吃了一惊,做声不得。顾大嫂一头假啼哭,一头喂饭。别的节级便来喝道:‘这是该死的歹人!“狱不通风”,谁放你来送饭!即忙出去,饶你两棍!’顾大嫂更住不得,只说得:‘月尽夜……叫你……自挣扎。’ 史进再要问时,顾大嫂被小节级打出牢门。史进只听得‘月尽夜’三个字。原来那个三月却是大尽。到二十九,史进在牢中,见两个节级说话,问道:‘今朝是几时?’那个小节级却错记了,回说道:‘今日是月尽,夜晚些买帖孤魂纸来烧。’史进得了这话,巴不得晚。一个小节级吃得半醉,带史进到水火坑边,史进哄小节级道:‘背後的是谁?’赚得他回头,挣脱了枷,只一枷梢,把那小节级面上正著一下,打倒在地。就拾砖头敲开木,睁著鹘眼,抢到亭心里;几个公人都酒醉了被史进迎头打著,死的死了,走的走了。拔开牢门,只等外面救应。又把牢中应有罪人尽数放了,总有五六十人,就在牢内发起喊来。

有人报知太守。程万里惊得面如土色,连忙便请兵马都监商议。董平道:‘城中必有细作,且差多人围困了这贼!我却乘此机会,领军出城,去捉宋江;相公便紧守城池,搓数十公人围定牢门,休教走了!’董平上马,点军去了。程太守便点起一应节级、虞候、押番,各执枪棒,去太牢前呐喊。史进在牢里不敢轻去。外厢的人又不敢进去。顾大嫂只叫得苦。

却说都监董平,点起兵马,四更上马,杀奔宋江寨来。伏路小军报知宋江。宋江道:‘此必是顾大嫂在城中又吃亏了。他既杀来,准备迎敌。’号令一下,诸军都起。当时天色方明,却好接著董平军马。两下摆开阵势。董平出马——原来董平心灵机巧,三教九流,无所不通;品竹调弦,无有不会;山东、河北皆号他为‘风流双枪将’。

宋江在阵前看了董平这表人品,一见便喜。又见他箭壶中插一面小旗,上写一联道:‘英雄双枪将,风流万户侯。’宋江遣韩滔出马迎敌。韩滔手执铁槊,直取董平。董平那对铁枪,神出鬼没,人不可当。宋江再叫金枪手徐宁仗镰枪前去替回韩滔。徐宁飞马便出,接住董平厮杀。两个在战场上战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败。交战良久,宋江恐怕徐宁有失,便教鸣金收军。徐宁勒马回来,董平手举双枪,直追杀入阵来。宋江乘势鞭梢一展,四下军兵一齐围住。

宋江勒马上高阜处看望,只见董平围在阵内。他若投东,宋江便把号旗望东指,军马向东来围他;他若投西,号旗便望西指,军马便向西来围他。董平在阵中横冲直撞,两枝枪,直杀到申牌巳後,冲开条路,杀出去了。宋江不赶。董平因见交战不胜,当晚收军回城去了。宋江连夜起兵,直抵城下,团团调兵围住。顾大嫂在城中未敢放火,史进又不敢出来。两下拒住。

原来程太守有个女儿,十分颜色,董平无妻。累累使人去求为亲,程万里不允。因此,日常间有些言和意不和。董平当晚领军入城;其日,使个就里的人,乘势来问这头亲事。程太守回说:‘我是文官,他是武官,相赘为婿,正当其理。只是如今贼寇临城,事在危急,若还便许,被人耻笑。待得退了贼兵,保护城池无事,那时议亲,亦未为晚。’那人把这话回复董平。董平虽是口里应道:‘说得是’,只是心中踌躇,不十分欢喜,恐怕他日後不肯。

这里宋江连夜攻打得紧,太守催请出战。董平大怒,披挂上马,带领三军,出城交战。宋江亲在阵前门旗下,喝道:‘量你这个寡将,怎当我手下雄兵十万,猛将千员;汝但早来就降,可以免汝一死!’董平大怒,回道:‘文面小吏,该死狂徒,怎敢乱言!’说罢,手举双枪,直奔宋江。左有林冲,右有花荣,两将齐出,各使军器来战董平。约数合,两将便走。宋江军马佯败,四散而奔。

董平要逞骁勇,拍马赶来。宋江等却好退到寿春县界。宋江前面走,董平後面追。离城有十数里,前至一个村镇,两边都是草屋,中间一条驿路。董平不知是计,只顾纵马赶来。宋江因见董平了得,隔夜已使王矮虎、一丈青、张青、孙二娘四个带一百余人,先在草屋两边埋伏,却拴数条绊马索在路上,又用薄土遮盖,只等来时鸣锣为号,绊马索齐起,准备捉这董平。

董平正赶之间,来到那里,只听得背後孔明、孔亮大叫:‘勿伤吾主!’却好到草屋前,一声锣响,两边门扇齐开,拽起绳索。那马却待回头,背後绊马索齐起,将马绊倒,董平落马。

左边撞出一丈青、王矮虎,右边走出张青、孙二娘,一齐都上,把董平捉了。头盔、衣甲、双枪、只马,尽数夺了。两个女头领将董平捉住,用麻绳背翦绑了。两个女将,各执钢刀,监押董平来见宋江。

却说宋江过了草屋,勒住马,立在绿杨树下,迎见这两个女头领解著董平。宋江随即喝退两个女将:‘我教你去相请董平将军,谁教你们绑缚他来!’二女将诺诺而退。宋江慌忙下马,自来解其绳索,便脱护甲锦袍,与董平穿著,纳头便拜。董平慌忙答礼。

宋江道:‘倘蒙将军不弃微贱,就为山寨之主。’董平答道:‘小将被擒之人,万死犹轻。若得容恕安身,已为万幸!若言山寨为主,小将受惊不小。’宋江道:‘敝寨缺少粮食,特来东平府借粮,别无他意。’董平道:‘程万里那厮原是童贯门下门馆先生;得此美任,安得不害百姓?若是兄长肯容董平回去,赚开城门,杀入城中,共取钱粮,以为报效。’ 宋江大喜。便令一行人将过盔甲枪马,还了董平,披挂上马。董平在前,宋江军马在後,卷起旗,都往东平城下。董平军马在前,大叫:‘城上快开城门!’把门军士将火把照时,认得是董都监,随即大开城门,放下吊桥。

董平拍马先入,砍断铁锁;背後宋江等长驱人马杀入城来。都到东平府里。急传将令:不许杀害百姓、放火烧人房屋。董平迳奔私衙,杀了程太守一家人口,夺了这女儿。宋江先叫开了大牢,救出史进。便开府库,尽数取了金银财帛;大开仓廒,装载粮米上车;先使人护送上梁山泊金沙滩,交割与三阮头领接递上山。史进自引人去瓦子西里李睡兰家,把虔婆老幼,一门大小,碎尸万段。宋江将太守家私散居民,仍给沿街告示,晓谕百姓:害民州官已自杀戳;汝等良民各安生理。告示已罢,收拾回军。大小将校再到安山镇,只见白日鼠白胜飞奔前来,报说东昌府交战之事。

宋江听罢,神眉剔竖,怪眼圆睁,大叫:‘众多兄弟不要回山,且跟我来!’正是:重驱水泊英雄将,再夺东昌锦绣城。

毕竟宋江复引军马怎地救应,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六十九回 没羽箭飞石打英雄 宋公明弃粮擒壮士
话说宋江打了东平府,收军回到安山镇,正待要回山寨,只见白胜前来报说,卢俊义去打东昌府连输了两阵:‘城中有个猛将,姓张,名清,原是彰德府人,虎骑出身。善会飞石打人,百发百中,人呼为“没羽箭”。手下两员副将:一个唤做“花项虎”龚旺,浑身上刺著虎斑,项上吞著虎头,马上会使飞枪;一个唤做“中箭虎”丁得孙,面颊连项都有疤痕,马上会使飞叉。卢员外提兵临境,一连十日,不出厮杀。前日张清出城交锋,郝思文出马迎敌,战无数合,张清便走,郝思文赶去,被他额角上打中一石子,跌下马来,却得燕青一弩箭射中张清战马,因此救得郝思文性命,输了一阵。次日,混世魔王樊瑞,引项充、李衮,舞牌去迎,不期被丁得孙从肋窝里飞出标叉,正中项充;因此又输一阵。二人见在船中养病。军师特令小弟来请哥哥早去救应。’宋江见说,叹道:‘卢俊义直如此无缘!特地教吴学究、公孙胜都去帮他,只想要他见阵成功,坐这第一把交椅,谁想又逢敌手!既然如此,我等众兄弟引兵都去救应。’当时传令,便起三军。诸将上马,跟随宋江直到东昌境界。卢俊义等接著,具说前事,权且下寨。

正商议间,小军来报:‘没羽箭张清搦战。’宋江领众便起,向平川旷野摆开阵势;大小头领一齐上马,随到门旗下。三通鼓罢,张清在马上荡起征尘,往来驰走;门旗影里,左边闪出那个花项虎龚旺,右边闪出这个中箭虎丁得孙。三骑马来到阵前。张清手指宋江,骂道:‘水洼草贼,愿决一阵!’宋江问道:‘谁可去战此人?’只见阵里一个英雄,忿怒跃马,手舞镰枪,出到阵前。宋江看时,乃是金枪手徐宁。宋江暗喜,便道:‘此人正是对手。’徐宁飞马直取张清,两马相交,双枪并举。

不到五合,张清便走,徐宁赶去。张清把左手虚提长枪,右手便向锦囊中摸出石子,扭回身,觑得徐宁面门较近,只石石子,眉心早中,翻身落马。龚旺、丁得孙便来捉人。宋江阵上人多,早有吕方、郭盛,两骑马,两枝戟,救回本阵。宋江等大惊,尽皆失色。再问:‘那个头领接著厮杀?’ 宋江言未尽,马後一将飞出,看时,却是锦毛虎燕顺。宋江却待阻当,那骑马已自去了。燕顺接住张清,无数合,遮拦不住,拨回马便走。张清望後赶来,手取石子,看燕顺後心一掷,打在镗甲护心镜上,铮然有声,伏鞍而走。宋江阵上一人大叫:‘匹夫何足惧哉!’拍马提槊飞出阵去。宋江看时,乃是百胜将韩滔,不打话,便战张清。两马方交,喊声大举。

韩滔要在宋江面前显能,抖擞精神,大战张清。不到十合,张清便走。韩滔疑他飞石打来,不去追赶。张清回头,不见赶来,翻身勒马便转。韩滔却待挺槊来迎,被张清暗藏石子,手起,望韩滔鼻凹里打中,只见鲜血迸流,逃回本阵。彭屺见了大怒;不等宋公明将令,手舞三尖两刃刀,飞马直取张清。两个未曾交马,被张清暗藏石子在手,手起,正中彭屺面颊,丢了三尖两刃刀,奔马回阵。

宋江见输了数将,心内惊惶,便要将军马收转。只见卢俊义背後一人大叫:‘今日将威风折了,来日怎地厮杀!且看石子打得我麽?’宋江看时,乃是丑郡马宣赞,拍马舞刀,直奔张清。张清便道:‘一个来,一个走!两个来,两个逃!你知我飞石手段麽?’宣赞道:‘你打得别人,怎近得我!’ 说言未了,张清手起,一石子正中宣赞嘴边,翻身落马。

龚旺、丁得孙却待来捉,怎当宋江阵上人多,众将救了回阵。

宋江见了,怒气冲天,掣剑在手,割袍为誓:‘我若不得此人,誓不回军!’呼延灼见宋江设誓,便道:‘兄长此言,要我们弟兄何用?’就拍踢雪乌骓,直临阵前,大骂张清:‘“小儿得宠,一力一勇”!认得大将呼延灼麽?’张清便道:‘辱国败将,也遭吾毒手!’言未绝,一石子飞来。呼延灼见石子飞来,急把鞭来隔时,却中在手腕上,早著一下;便使不动钢鞭,回归本阵。

宋江道:‘马军头领,都被损伤。步军头领,谁敢捉得这厮?’只见部下刘唐,手捻朴刀,挺身出战。张清见了大笑,骂道:‘你这败将!马军尚且输了,何况步卒!’刘唐大怒,迳奔张清。张清不战,跑马归阵。刘唐赶去,人马相迎。刘唐手疾,一朴刀砍去,却砍著张清战马。那马後蹄直踢起来,刘唐面门上扫著马尾,双眼生花,早被张清只一石子打倒在地;急待挣扎,阵中走出军来,横拖倒拽,拿入阵中去了。

宋江大叫:‘那个去救刘唐?’只见青面兽杨志便拍马舞刀直取张清。张清虚把枪来迎。杨志一刀砍去,张清镫里藏身,杨志却砍了个空。张清手拿石子,喝声道:‘著!’石子从肋窝里飞将过去。张清又一石子,铮的打在盔上,得杨志胆丧心寒,伏鞍归阵。

宋江看了,辗转寻思:‘若是今番输了锐气,怎生回梁山泊!谁与我出得这口气?’朱仝听得,目视雷横说道:‘一个不济事,我两个同去夹攻!’朱仝居左,雷横居右,两条朴刀,杀出阵前。张清笑道:‘一个不济,又添一个!由你十个,更待如何!’全无惧色。在马上藏两个石子在手。雷横先到;张清手起,势如“招宝七郎”,雷横额上早中一石子,扑然倒地。朱仝急来快救,项上又一石子打著。关胜在阵上看见中伤,大挺神威,轮起青龙刀,纵开赤兔马,来救朱仝、雷横。刚抢得两个奔走还阵,张清又一石子打来。关胜急把刀一隔,正中著刀口,迸出火光。关胜无心恋战,勒马便回。

双枪将董平见了,心中暗忖:‘我今新降宋江,若不显我些武艺,上山去必无光彩。’手提双枪,飞马出阵。张清看见,大骂董平:‘我和你邻近州府,唇齿之邦,共同灭贼,正当其理!你今缘何反背朝廷?岂不自羞!’董平大怒,直取张清。两马相交,军器并举;两条枪阵上交加,四只臂环中撩乱。约五七合,张清拨马便走。董平道:‘别人中你石子,怎近得我!’ 张清带住枪杆,去锦囊中,摸出一个石子,右手才起,石子早到。董平眼明手快,拨过了石子。张清见打不著,再取第二个石子,又打将去,董平又闪过了。两个石子打不著,张清却早心慌。那马尾相衔,张清走到阵门左侧,董平望後心刺一枪来。

张清一闪,镫里藏身,董平却搠了空;那条枪却搠将过来;董平的马和张清的马,两厮并著,张清便撇了枪,双手把董平和枪连臂膊只一拖,却拖不动,两个搅做一块。

宋江阵上索超望见,轮动大斧,便来解救。对阵龚旺、丁得孙两骑马齐出,截住索超厮杀。张清、董平又分拆不开;索超、龚旺、丁得孙三匹马搅做一团。林冲、花荣、吕方、郭盛四将一齐尽出,两条枪,两枝戟,来救董平、索超。

张清见不是势头,弃了董平,跑马入阵。董平不舍,直撞入去,却忘了堤备石子。张清见董平追来,暗藏石子在手,待他马近,喝声著:‘著!’董平急躲,那石子抹耳根上擦过去了,董平便回。索超撇了龚旺、丁得孙,也赶入阵来。张清停住枪,轻取石子,望索超打来。索超急躲不迭,打在脸上,鲜血迸流,提斧回阵。却说林冲、花荣把龚旺截住在一边,吕方、郭盛把丁得孙也截住在一边。龚旺心慌,便把飞枪将来,却不著花荣、林冲。龚旺先没了军器,被林冲、花荣活捉归阵。这边丁得孙舞动飞叉,死命抵敌吕方、郭盛,不堤防浪子燕青在阵门里看见,暗忖道:‘我这里,被他片时连打一十五员大将;若拿他一个偏将不得,有何面目?’放下杆棒,身边取出弩弓,搭上弦,放一箭去,一声响,正中了丁得孙马蹄,那马便倒,却被吕方、郭盛捉过阵来。张清要来救时,寡不敌众,只得了刘唐,且回东昌府去。

太守在城上看见张清前後打了梁山泊一十五员大将;虽然折了龚旺、丁得孙,也拿得这个刘唐;回到州衙,把盏相贺。先把刘唐长枷送狱,却再商议。

且说说宋江收军回来,把龚旺、丁得孙先送上梁山泊。宋江再与卢俊义、吴用道:‘我闻五代时,大梁王彦章,日不移影,连打唐将三十六员。今日张清无一时,连打我一十五员大将,真是不在此人之下,也当是个猛将。’ 众人无语。宋江又道:‘我看此人,全仗龚旺、丁得孙为羽翼。如今羽翼被擒,可用良策,捉获此人。’吴用道:‘兄长放心。小生见了此将出没,久已安排定了。(毒辣呵。你却早已安排定了!)虽然如此,且把中伤头领送回山寨,却教鲁智深、武松、孙立、黄信、李立,尽数引领水军,安排车仗船只,水陆并进,船只相迎,赚出张清,便成大事。’吴用分拨已定。

再说张清在城内与太守商议道:‘虽是赢了两阵,贼势根本未除,可使人去探听虚实,却作道理。’只见探事人来回报:‘寨後西北上,不知那里将许多粮米,有百十辆车子;河内又有粮车船,大小有五百余只;水陆并进,船马同来。沿路有几个头领监督。’太守道:‘这厮们莫非有计?恐遭他毒手。再差人去打听,端的果是粮草也不是?’ 次日,小军回报说:‘车上都是粮草,尚且撒下米来。水中船只虽是遮盖著,尽有米布袋露将出来。’张清道:‘今晚出城,先截岸上车子,後去取他水中船只。太守助战一鼓而得。’ 太守道:‘此计甚妙,只可善觑方便。’叫军汉饱餐酒食,尽行披挂,稍驮锦袋,张清手执长枪,引一千军兵,悄悄地出城。

是夜月色微明,星光满天。行不到十里,望见一簇车子,旗上明写:‘水浒寨忠义粮’。

张清看了,见鲁智深担著禅仗,皂直裰拽扎起,当头先走。张清道:‘这秃驴脑袋上著我一下石子。’鲁智深担著禅杖,此时自望见了,只做不知,大踏步只顾走,却忘了堤防他石子。

正走之间,张清在马上喝声:‘著!’一石子正飞在鲁智深头上,打得鲜血迸流,望後便倒。张清军马一齐呐喊,都抢将来。武松急挺两口戒刀,死去救回鲁智深,撇了粮车便走。

张清夺得粮车,见果是粮米,心中欢喜,不来追赶鲁智深,且押送粮草。推入城来。太守见了大喜,自行收管。张清要再抢河中米船。太守道:‘将军善觑方便。’张清上马,转过南门。此时望见河港内粮船不计其数。张清便叫开城门,一齐呐喊,抢到河边,都是阴云布满,黑雾遮天;马步军兵回头看时,你我对面不见。此是公孙胜行持道法。

张清看见,心慌眼暗,却待要回,进退无路。四下里喊声乱起,正不知军兵从那里来。林冲引铁骑军兵,将张清连人和马都赶下水去了。河内却是李俊、张横、张顺、三阮、两童,八个水军头领,一字儿摆在那里。张清挣扎不脱,被阮氏三雄捉住,绳缠索绑,送入寨中。水军头领飞报宋江。吴用便催大小头领连夜打城。太守独自一个,怎生支吾得住。听得城外四面炮响,城门开了,吓得太守无路可逃。宋江军马杀入城中,先救了刘唐;次後便开仓库,就将钱粮一分发送梁山泊,一分给散居民。太守平日清廉,饶了不杀。

宋江等都在州衙里聚集众人会面。只见水军头领,早把张清解来。众多弟兄被他打伤,咬牙切齿,尽要来杀张清。宋江见解将来,亲自直下堂阶迎接,便陪话道:“误犯虎威,请勿挂意!”邀上厅来。说言未了,只见阶下鲁智深,使手帕包著头,著铁禅杖,迳奔来要打张清。宋江隔住,连声喝退。张清见宋江如此义气,叩头下拜受降。宋江取酒奠地,折箭为誓:“众弟兄若要如此报雠,皇天不佑,死於刀剑之下。”众人听了,谁敢再言。

设誓已罢,众人大笑,尽皆欢喜;收拾军马,都要回山。

只见张清在宋公明面前举荐东昌府一个兽医:"覆姓皇甫,名端。此人善能相马,知得头口寒暑病证,下药用针,无不痊可,真有伯乐之才。原是幽州人氏;为他碧眼黄须,貌若番人,以此人称为‘紫髯伯’。梁山泊亦有用他处。可唤此人带引妻小一同上山。"宋江闻言,大喜:"若是皇甫端宜去相聚,大称心怀。"

张清见宋江相爱甚厚,随即便去,唤到兽医皇甫端来拜见宋江并众头领。宋江看他一表非俗,碧眼重瞳,紫髯过腹,夸奖不已。

皇甫端见了宋江如此义气,心中甚喜,愿从大义。宋江大喜。

抚慰已了,传下号令,诸多头领,收拾车仗粮食金银,一齐进发;把这两府钱粮运回山寨。前後诸军都起。於路无话。早回到梁山泊忠义堂上。宋江叫放出龚旺、丁得孙来亦用好言抚慰。二人叩头拜降。又添了皇甫端在山寨,专工医兽;董平、张清亦为山寨头领。宋江欢喜,忙叫排宴庆贺。都在忠义堂上各依次序而坐。宋江看了众多头领,却好一百单八员。宋江开言说道:‘我等弟兄自从上山相聚,但到处,并无失,皆是上天护佑,非人之能。今来扶我为尊,皆托众弟兄英勇。我今有句言语,烦你众弟兄共听。’吴用便道:‘愿请兄长约束。’宋江对著众头领开口,说这个主意下来。正是,有分教:三十六天罡符定数,七十二地煞合玄机。毕竟宋公明说出甚麽主意,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七十回 忠义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惊恶梦
话说宋公明一打东平,两打东昌,回归山寨,计点大小头领,共有一百单八员,心中大喜。遂对众弟兄道:‘宋江自从闹了江州,上山之後,皆托赖众弟兄英雄扶助,立我为头。今者,共聚得一百八员头领,心中甚喜。自从晁盖哥哥归天之後,但引兵马下山,公然保全,此是上天护佑,非人之能。纵有被掳之人,陷於缧绁,或是中伤回来,且都无事。今者,一百八人,皆在面前聚会,端的古往今来,实为罕有。从前兵刃到处,杀害生灵,无可禳谢。我心中欲建一罗天大醮,报答天地神明眷佑之恩。一则祈保众弟兄身心安乐;二则惟愿朝廷早降恩光,赦免逆天大罪,众当竭力捐躯,尽忠报国,死而後已;三则上荐晁天王,早生天界,世世生生,再得相见。就行超度横亡、恶死、火烧、水溺,一应无辜被害之人,俱得善道。我欲

行此一事,未知众兄弟意下若何?’ 众头领都称道:‘此是善果好事,哥哥主见不差。’吴用便道:‘先请公孙胜一清,主行醮事。然得令人下山,四远邀请得道高士,就带醮器赴寨。仍使人收买一应香烛、纸马、花、祭仪、素馔、净食,并合用一应物件。’ 商议选定四月十五日为始,七昼夜好事。山寨广施钱财,督并干办。日期已近,向那忠义堂前,挂起长四首。堂上扎缚三层高台。堂内铺设七宝三清圣像。两班设二十八宿,十二宫辰,一切主醮星官真宰。堂外仍设监坛崔、卢、邓、窦神将。摆列已定,设放醮器齐备。请到道众,连公孙胜,共是四十九员。

是日晴明得好,天和气朗,月白风清。宋江、卢俊义为首,吴用与众头领为次拈香。公孙胜作高功,主行斋事,关发一应文书符命;与那四十八员道众,每日三朝,至第七日满散:宋江要求上天报应,特教公孙胜专拜青词,夺闻天帝,每日三朝。

却好至第七日,三更时分,公孙胜在虚皇坛第一层,众道士在第二层,宋江等众头领在第三层,众小头目并将校都在坛下,众皆恳求上苍,务要拜求报应。

是夜三更时候,只听得天上一声响,如裂帛相似,正是西北乾方天门上。众人看时,直竖金盘,两头尖,中间阔,又唤做‘天门开’,又唤做‘天眼开’;里面毫光,射人眼目,云彩缭绕,从中间卷出一块火来,如栲栳之形,直滚下虚皇坛来。那团火坛滚了一遭,竟钻入正南地下去了。

此时天眼已合,众道士下坛来。宋江随即叫人将铁锹铁锄头,掘开泥土,跟寻火块。那地下掘不到三尺深浅,只见一个石碣,正面两侧,各有天书文字。

当下宋江且教化纸,满散平明,斋众道士,各赠与金帛之物,以充衬资。方才取过石碣,看时,上面乃是龙章凤篆,蝌蚪之书,人皆不识。众道士内,有一人姓何,法讳玄通,对宋江说道:‘小道家间祖上留下一册文书,专能辨验天书。那上面都是自古蝌蚪文字,以此贫道善能辨认。译将出来,便知端的。’ 宋江听了大喜,连忙捧过石碣,教何道士看了,良久,说道:‘此石都是义士大名,镌在上面。侧首一边是“替天行道”四字,一边是“忠义双全”四字。顶上皆有星辰南北二斗,下面却是尊号。若不见责,当以从头一一敷宣。’ 宋江道:‘幸得高士指迷,缘分不浅。倘蒙见教,实感大德。唯恐上天,见责之言,请勿藏匿。万望尽情剖灵,休遗片言。’ 宋江唤过圣手书生萧让,用黄纸誊写。何道士乃言:‘前面有天书三十六行,皆是天罡星;背後也有天书七十二行,皆是地煞星。下面注著众义士的姓名。’观看良久,教萧让从头至後,尽数抄誊。

石碣前面。书梁山泊天罡星三十六员:

天魁星呼保义宋江 天罡星玉麒麟卢俊义

天机星智多星吴用 天闲星入云龙公孙胜

天勇星大刀关胜 天雄星豹子头林冲

天猛星霹雳火秦明 天威星双鞭呼延灼

天英星小李广花荣 天贵星小旋风柴进

天富星扑天 李应 天满星美髯公朱仝

天孤星花和尚鲁智深 天伤星行者武松

天立星双枪将董平 天捷星没羽箭张清

天暗星青面兽杨志 天佑星金枪手徐宁

天空星急先锋索超 天速星神行太保戴宗

天异星赤发鬼刘唐 天杀星黑旋风李逵

天微星九纹龙史进 天究星没遮拦穆弘

天退星插翅虎雷横 天寿星混江龙李俊

天剑星立地太岁阮小二 天平星船火儿张横

天罪星短命二郎阮小五 天损星浪里白条张顺

天败星活阎罗阮小七 天牢星病关索杨雄

天慧星拼命三郎石秀 天暴星两头蛇解珍

天哭星双尾蝎解宝 天巧星浪子燕青

石碣背面 书地煞星七十二员:

地魁星神机军师朱武 地煞星镇三山黄信

地勇星病尉迟孙立 地杰星丑郡马宣赞

地雄星井木犴郝思文 地威星百胜将军韩滔

地英星天目将彭 地奇星圣水将军单廷

地猛星神火将军魏定国 地文星圣手书生萧让

地正星铁面孔目裴宣 地辟星摩云金翅欧鹏

地阖星火眼狻猊邓飞 地强星锦毛虎燕顺

地暗星锦豹子杨林 地轴星轰天雷凌振

地会神算子蒋敬 地佐星小温侯吕方

地佑星赛仁贵郭盛 地灵星神医安道全

地兽星紫髯伯皇甫端 地微星矮脚虎王英

地慧星一丈青扈三娘 地暴星丧门神鲍旭

地默星混世魔王樊瑞 地猖星毛头星孔明

地狂星独火星孔亮 地飞星八臂哪吒项充

地走星飞天大圣李衮 地巧星玉臂匠金大坚

地明星铁笛仙马麟 地进星出洞蛟童威

地退星翻江蜃童猛 地满星玉蟠竿孟康

地遂星通臂猿侯健 地周星跳涧虎陈达

地隐星白花蛇杨春 地异星白面郎君郑天寿

地理星九尾龟陶宗旺 地俊星铁扇子宋清

地乐星铁叫子乐和 地捷星花项虎龚旺

地速星中箭虎丁得孙 地镇星小遮拦穆春

地稽星操刀鬼曹正 地魔星云里金刚宋万

地妖星摸著天杜迁 地幽星病大虫薛永

地伏星金眼彪施恩 地僻星打虎将李忠

地空星小霸王周通 地孤星金钱豹子汤隆

地全星鬼脸儿杜兴 地短星出林龙邹渊

地角星独角龙邹润 地囚星旱地忽律朱贵

地藏星笑面虎朱富 地平星铁臂膊蔡福

地损星一枝花蔡庆 地奴星催命判官李立

地察星青眼虎李云 地恶星没面目焦挺

地丑星石将军石勇 地数星小尉迟孙新

地阴星母大虫顾大嫂 地刑星菜园子张青

地壮星母夜叉孙二娘 地劣星活闪婆王定六

地健星险道神郁保四 地耗星白日鼠白胜

地贼星鼓上蚤时迁 地狗星金毛犬段景住

当时何道士辨验天书,教萧让写录出来。读罢,众人看了,俱惊讶不已。宋江与众头领道:‘鄙猥小吏,原来上应星魁,众多弟兄也原来都是一会之人。上天显应,合当聚义。今已数足,分定次序,众头领各守其位,各休争执,不可逆了天言。’众人皆道:‘天地之意,理数所定,谁敢违拗!’宋江遂取黄金五十两酬谢何道士。其余道众,收得经资,收拾醮器四散下山去了。

(好。叫你卢员外等不得不服!)

且不说众道士,回家去了。只说宋江与军师吴学究、朱武等计议:堂上要立一面牌额,大书‘忠义堂’三字。(刀上的血迹还没洗干呢,就大书忠义了)断金亭也换过大牌匾。前面册立三关。忠义堂後建筑雁台一座。顶上正面,大厅一所,东西各设两房:正厅供养,晁天王灵位;东边房内,宋江、吴用、吕方、郭盛;西边房内,卢俊义,公孙胜、孔明、孔亮。

第二坡,左一带房内:朱武、黄信、孙立、萧让、裴宣;右一带房内:戴宗、燕青、张清、安道全、皇甫端。忠义堂左边:掌管钱粮仓廒收放,柴进、李应、蒋敬、凌振;右边:花荣、樊瑞、项充、李衮。山前南路第一关,解珍、解宝守把;第二关,鲁智深、武松守把;第三关,朱仝、雷横守把;东山一关,史进、刘唐守把;西山一关,杨雄、石秀守把;北山一关,穆弘、李逵守把。

六关之外,置立八寨:有四旱寨,四水寨。正南旱寨:秦明、索超、欧鹏、邓飞;正东旱寨:关胜、徐宁、宣赞、郝思文;正西旱寨:林冲、董平、单廷、魏定国;正北旱寨:呼延灼、杨志、韩滔、彭。东南水寨:李俊、阮小二;西南水寨:张横、张顺;东北水寨:阮小五、童威;西北水寨:阮小七、童猛。

其余各有执事。从新置立旌旗等项。山顶上,立一面杏黄旗,上书‘替天行道’四字。忠义堂前,绣字红旗二面,一书‘山东呼保义’,一书‘河北玉麒麟’。外设飞龙、飞虎旗、飞熊、飞豹旗,青龙、白虎旗,朱雀、玄武旗,黄钺,白旄,青,皂盖,绯缨,黑纛;中军器械外,又有四斗五方旗,三才九曜旗,二十八宿旗,六十四卦旗,周天九宫八卦旗,一百二十四面镇天旗,尽是侯健制造。金大坚铸造兵符印信。

一切完备。选定吉日良时,杀牛宰马,祭献天地神明。挂上‘忠义堂’、‘断金亭’牌额,立起‘替天行道’杏黄旗。

当日宋江大设筵宴,亲捧兵符印信,颁布号令:诸多大小兄弟,各各管领,悉宜遵守,毋得违误,有伤义气。如有故违不遵者,定依军法治之,决不轻恕。

计开:梁山泊总兵都头领二员:呼保义宋江、玉麒麟卢俊义。

掌管机密军师二员:智多星吴用、入云龙公孙胜。一同参赞军务头领,神机军师朱武。

掌管钱粮头领二员:小旋风柴进、扑天李应。

马军五虎将五员:大刀关胜、豹子头林冲、霹雳火秦明、双鞭呼延灼、双枪将董平。

马军八骠骑兼先锋使八员:小李广花荣、金枪手徐宁、青面兽杨志、急先锋索超、没羽箭张清、美髯公朱仝、九纹龙史进、没遮拦穆弘。

马军小彪将兼远探出哨头领一十六员:镇三山黄信、病尉迟孙立、丑郡马宣赞、井木犴郝思文、百胜将军韩滔、天目将彭、圣水将军单廷、神火将魏定国、摩云金翅欧鹏、火眼狻猊邓飞、锦毛虎燕顺、铁笛仙马麟、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锦豹子杨林、小霸王周通。

步军头领一十员: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赤发鬼刘唐、插翅虎雷横、黑旋风李逵、浪子燕青、病关索杨雄、拼命三郎石秀、两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

步军将校一十七员:混世魔王樊瑞、丧门神鲍旭、八臂哪吒项充、飞天大圣李衮、病大虫薛永、金眼彪施恩、小遮拦穆春、打虎将李忠、白面郎君郑天寿、云里金刚宋万、摸著天杜迁、出林龙邹渊、独角龙邹润、花项虎龚旺、中箭虎丁得孙、没面目焦挺、石将军石勇。

四寨水军头领八员:混江龙李俊、船火儿张横、浪里白条张顺、立地太岁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活阎罗阮小七、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

四店打听声息,邀接来宾头领八员:东山酒店小尉迟孙新、母大虫顾大嫂;西山酒店菜园子张青、母夜叉孙二娘;南山酒店旱地忽律朱贵、鬼脸儿杜兴;北山酒店催命判官李立、活闪婆王定六。

总探声息头领一员:神行太保戴宗。

军中走报机密步军头领四员:铁叫子乐和、鼓上蚤时迁、金毛犬段景住、白日鼠白胜。

守护中军马饶将二员: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

守护中军步军饶将二员: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

专管行刑刽子二员:铁臂膊蔡福、一枝花蔡庆。

专掌三军内探事马军头领二员:矮脚虎王英、一丈青扈三娘。

掌管监造诸事头领一十六员:行文走檄调兵遣将石员,圣手书生萧让;定功赏罚军政司一员,铁面孔目裴宣;考算钱粮支出纳入一员,神算子蒋敬;监造大小战船一员,玉竿孟康;专造一应兵符印信一员,玉臂匠金大坚;专造一应旌旗袍袄一员,通臂猿侯健;专治一应马匹兽医一员,紫髯伯皇甫端;专治诸疾内外科医士一员,神医安道全;监督打造一应军器铁筵一员,金钱豹子汤隆;专造一应大小号炮一员,轰天雷凌振;起造修缉房舍一员,青眼虎李云;屠宰牛马猪羊牲口一员,操刀鬼曹正;排设筵宴一员,铁扇子宋清;监造供应一切酒筵一员,笑面虎朱富;监筑梁山泊一应城垣一员,九尾龟陶宗旺;专一把捧“帅”字旗一员,险道神郁保四。

宣和二年四月吉旦,梁山泊大聚会,分调人员告示。

当日梁山泊宋公明传令已了,分调众头领已定,各各领了兵符印信。筵宴已毕,人皆大醉,众头领各归所拨房舍。中间有未定执事者,都於雁台前後驻扎听调。号令已定,各各遵守。

明日宋江鸣鼓集众,都到堂上,焚一炉香,又对众人道:“今非昔比,我有片言:我等既是天星地曜相会,必须对天盟誓,各无异心,生死相托,患难相扶,一同扶助宋江,仰答上天之意。”众皆大喜,齐声道:“是。”各人拈香已罢,一齐跪在堂上。宋江为首,誓曰:维宣和二年四月二十三日,梁山泊义士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花荣、柴进、李应、朱仝、鲁智深、武松、董平、张清、杨志、徐宁、索超、戴宗、刘唐、李逵、史进、穆弘、雷横、李俊、阮小二、张横、阮小五、张顺、阮小七、杨雄、解珍、解宝、燕青、朱武、黄信、孙立、宣赞、郝思文、韩滔、彭屺、单廷、魏定国、萧让、裴宣、欧鹏、邓飞、燕顺、杨林、凌振、蒋敬、吕方、郭盛、安道全、皇甫端、王英、扈三娘、鲍旭、樊瑞、孔明、孔亮、项充、李衮、金大坚、马麟、童威、童猛、孟康、候健、陈达、杨春、郑天寿、陶宗旺、宋清、乐和、龚旺、丁得孙、穆春、曹正、宋万、杜迁、薛永、施恩、李忠、周通、汤隆、杜兴、邹渊、邹润、朱贵、朱富、蔡福、蔡庆、李立、李云、焦挺、石勇、孙新、顾大嫂、张青、孙二娘、王定六、郁保四、白胜、时迁、段景住。

——同秉至诚,共立大誓。

窃念江等昔分异地,今聚一堂;准星辰为弟兄,指天地作父母。一百八人,人无同面,面面峥嵘;一百八人,人合一心,心心皎洁。乐必同乐,忧必同忧;生不同生,死必同死。既列名於天上,无贻笑於人间。一日之声气既孚。终身之肝胆无二。倘有存心不仁,削绝大义,外是内非,有始无终者,天昭其上,鬼阚其旁;刀剑斩其身,雷霆灭其迹;永远沈於地狱,万世不得人身!报应分明,神天共察!

誓毕,众人同声发愿:“但愿生生相会,世世相逢,永无间阻,有如今日!”当日众人歃血饮酒,大醉而散。

看官听说:这里方是梁山泊大聚义处。是夜卢俊义归卧帐中,便得一梦,梦见一人,其身甚长,手挽宝弓,自称“我是嵇康,要与大宗皇帝收捕贼人,故单身到此。汝等及早各各自缚,免得费我手脚!”

卢俊义梦中听了此言,不觉怒从心发,便提朴刀,大踏步赶上,直戳过去,却戳不著。原来刀头先已折了。卢俊义心慌,便弃手中折刀,再去刀架上拣时,只见许多刀、枪、剑、戟,也有缺的,也有折的,齐齐都坏,更无一件可以抵敌。

那人早已赶到背後。卢俊义一时无措,只得提起右手拳头,劈面打去,却那人只一弓梢,卢俊义右臂早断,扑地跌倒。那人便从腰里解下绳索,捆缚做一块,拖去一个所在。

正中间排设公案。那人南面正坐,把卢俊义推在堂下草里,似欲勘问之状。只听得门外却有无数人哭声震地。那人叫道:“有话便都进来!”只见无数人一齐哭著,膝行进来。

卢俊义看时,却都绑缚著,便是宋江等一百七人。卢俊义梦中大惊,便问段景住道:“这是甚麽缘故?谁人擒获将来?”

段景住却跪在後面,与卢俊义正近,低低告道:“哥哥得知员外被捉,急切无计来救,便与军师商议,只除非行此一条苦肉计策,情愿归附朝廷,庶几保全员外性命。”

说言未了,只见那人拍案骂道:“万死枉贼!你等造下弥天大罪,朝廷屡次前来收捕,你等公然拒杀无数官军!今日却来摇尾乞怜,希图逃脱刀斧!我若今日赦免你们时,後日再何法去治天下?况且狼子野心,正自信你不得!我那刽子手何在?”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声令下,避衣里蜂拥出行刑刽子二百一十六人,两个服侍一个,将宋江、卢俊义等一百单八个好汉在於堂下草里一齐处斩。

卢俊义梦中吓得魂不附体;微微闪开眼看堂上时,却有一个牌额,大书“天下太平”四个青字。诗曰:太平天子当中坐,清慎官员四海分。但见肥羊宁父老,不闻嘶马动将军。

叨承礼乐为家世,欲以讴歌寄快文。不学东南无讳日,却吟西北有浮云。

大抵为人土一丘,百年偌个得齐头!完租安稳尊於帝,负曝奇温胜若裘。

子建高才空号虎,庄主於达以为牛。夜寒薄醉摇柔翰,语不惊人也便休!
水浒传 正文 第七十一回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 宋公明慷慨话宿愿
话说《水浒正传》末回:“忠义堂石碣受天文”之後,梁山泊一百零八壮士均已上应天象,排定位置。当时何道士辩验天书,教萧让写录出来,读罢,众人看了,俱惊讶不已。宋江与众头领道:“鄙猥小吏,原来上应星魁,众多弟兄也原来都是一会之人。上天显应,合当聚义。今已数足,上苍分定位数为大小一等天罡地煞星辰,都已分定次序,众头领各守其位,各休争执,不可逆了天言。”众人皆道:“天地之意,物理数定,谁敢违拗?”宋江遂取黄金五十两,酬谢何道士。其余道众收得经资,收拾醮器,四散下山去了。

且不说众道士回家去了,只说宋江与军师吴学究,朱武等计议,堂上要立一面牌额,大书“忠义堂”三字;断金亭也换个大牌扁,前面册立三关。忠堂後建筑点将台一座,顶上正面大厅一所,东西各设两房。正厅供养晁天王灵位,东边房内,宋江 、吴用、吕方、郭盛;西边房内,卢俊义、公孙胜、孔明、孔亮。第二坡左一代房内,朱武、黄信、孙立、萧让、裴宣;右一代房内,戴宗、燕青、张清、安道全、皇甫端。忠义堂左边,掌管钱粮仓廒收放,柴进 、李应、蒋敬、凌振;右边花荣、樊瑞、项充、李衮。山前南路第一关,解珍、解宝守把;第二关,鲁智深、武松守把;第三关,朱仝、雷横守把。东山一关,史进、刘唐守把;西山一关,杨雄 、石秀守把;北山一关,穆弘、李逵守把。六关之外,置立八寨:有四旱寨,四水寨。正南旱寨,秦明、索超、欧鹏、邓飞;正东旱寨,关胜、徐宁、宣赞,郝思文;正西旱寨,林冲,董平 、单廷,魏定国;正北旱寨,呼延灼、杨志、韩滔,彭屺。东南水寨,李俊、阮小二;西南水寨,张横、张顺;东北水寨,阮小五、童威;西北水寨,阮小七、童猛。其余各 有执事。

从新置立旌旗等项。山顶上立一面杏黄旗,上书“替天行道"四字。忠义堂前绣字红旗二面:一书"山东呼保义",一书"河北玉麒麟"。外设飞龙飞虎旗、飞熊飞豹旗,青龙白虎旗 、朱雀玄武旗,黄钺白旄,青伞皂盖,绯缨黑纛,中军器械外,又有四斗五方旗,三才九濯旗,二十八宿旗,六十四卦旗,周天九宫八卦旗,一百二十四面镇天旗。尽是侯健制造。金大坚铸造兵符印信。一切完备。选定吉日良时,杀牛宰马,祭献天地神明,挂上忠义堂断金亭牌额,立起“替天行道”杏黄旗。

宋江当日大设筵宴,亲捧兵符印信,颁布号令:“诸多大小兄弟,各各管领,悉宜遵守,毋得违误,有伤义气;如有故违不遵者,定依军法治之,决不轻恕。

计开:

梁山泊总兵都头领二员:呼保义宋江、玉麒麟卢俊义。

掌管机密军师二员:智多星吴用、入云龙公孙胜。

一同参赞军务头领:神机军师朱武。

掌管钱粮头领二员:小旋风柴进、扑天雕李应

马军五虎将五员:大刀关胜、豹子头林冲、双鞭呼延灼、霹雳火秦明、双枪将董平

马军八骠骑兼先锋使八员:小李广花荣、金枪手徐宁、青面兽杨志、急先锋索超、没羽箭张清 美髯公朱仝、九纹龙史进、没遮拦穆弘

马军小彪将兼远探出哨头领一十六员:

“镇三山”黄信 “病尉迟”孙立

“丑郡马”宣赞 “井木犴”郝思文

“百胜将”韩滔 “天目将”彭屺

“圣水将”单廷 “神火将”魏定国

“摩云金翅”欧鹏 “火眼狻猊”邓飞

“锦毛虎”燕顺 “铁笛仙”马麟

“跳涧虎”陈达 “白花蛇”杨春

“锦豹子”杨林 “小霸王”周通

步军头领一十员:

“花和尚”鲁智深 “行者”武松

“赤发鬼”刘唐 “插翅虎”雷横

“黑旋风”李逵 “浪子”燕青

“病关索”杨雄 “拼命三郎”石秀

“两头蛇”解珍 “双尾蝎”解宝

步军将校一十七员:

“混世魔王”樊瑞 “丧门神”鲍旭

“八臂哪吒”项充 “飞天大圣”李衮

“病大虫”薛永 “金眼彪”施恩

“小遮拦”穆春 “打虎将”李忠

“白面郎君”郑天寿 “云里金刚”宋万

“摸著天”杜迁 “出林龙”邹渊

“独角龙”邹润 “花项虎”龚旺

“中箭虎”丁得孙 “没面目”焦挺

“石将军”石勇

四寨水军头领八员:

“混江龙”李俊 “船火儿”张横

“浪里白条”张顺 “立地太岁”阮小二

“短命二郎”阮小五 “活阎罗”阮小七

“出洞蛟”童威 “翻江蜃”童猛

四店打听声息,邀接来宾头领八员:

东山酒店

“小尉迟”孙新 “母大虫”顾大嫂

西山酒店

“菜园子”张青 “母夜叉”孙二娘

南山酒店

“旱地忽律”朱贵 “鬼脸儿”杜兴

北山酒店

“催命判官”李立 “活闪婆”王定六

总探声息头领一员:

“神行太保”戴宗

军中走报机密步军头领四员:

“铁叫子”乐和 “鼓上蚤”时迁

“金毛犬”段景住 “白日鼠”白胜

守护中军马饶将二员:

“小温侯”吕方 “赛仁贵”郭盛

守护中军步军饶将二员:

“毛头星”孔明 “独火星”孔亮

专管行刑刽子二员:

“铁臂膊”蔡福 “一枝花”蔡庆

专掌三军内探事马军头领二员:

“矮脚虎”王英 “一丈青”扈三娘

掌管监造诸事头领一十六员:

行文走檄调兵遣将一员:圣手书生萧让

定功赏罚军政司一员:铁面孔目裴宣

考算钱粮支出纳入一员: “神算子”蒋敬

监造大小战船一员: “玉蟠竿”孟康

专造一应兵符印信一员 “玉臂匠”金大坚

专造一应旗袍袄一员 “通臂猿”侯健

专治一应马匹兽医一员 “紫髯伯”皇甫端

专治诸疾内外科医士一员 “神医”安道全

监督打造一应军器铁筵一员 “金钱豹”汤隆

专造一应大小号炮一员 “轰天雷”凌振

起造修缉房舍一员 “青眼虎”李云

屠宰牛马猪羊牲口一员 “操刀鬼”曹正

排设筵宴一员 “铁扇子”宋清

监造供应一切酒醋一员 “笑面虎”朱富

监筑梁山泊一应城垣一员 “九尾龟”陶宗旺

专一把捧帅字旗一员 “险道神”郁保四

宣和二年四月初一日,梁山泊大聚会,分调人员告示。

当日梁山泊宋公明传令已了,分调众头领已定,各各领了兵符印信,筵宴已毕,人皆大醉,众头领各归所拨寨分。中间有未定执事者,都於将台前後驻扎听调。

梁山泊忠义堂上号令已定,各各遵守。宋江拣了吉日良时,焚一炉香,鸣鼓聚众,都到堂上。宋江对众道:“今非昔比,我有片言。今日既是天星地曜相会,必须对天盟誓,各无异心,死生相托,患难相扶,一同保国安民。”众皆大喜。

各人拈香已罢,一齐跪在堂上。宋江为首誓曰:“宋江鄙猥小吏,无学无能,荷天地之盖载,感日月之照临,聚弟兄於梁山,结英雄於水泊,共一百八人,上符天数,下合人心。自今已後,若是各人存心不仁,削绝大义,万望天地行诛,神人共戮,万世不得人身,亿载永沉末劫。但愿共存忠义於心,同著功勋於国,替天行道,保境安民。神天鉴察,报应昭彰。”誓毕,众皆同声其愿,但愿生生相会,世世相逢,永无断阻。当日歃血誓盟,尽醉方散。看官听说,这里方才是梁山泊大聚义处,有诗为证:

光耀飞离士窟闲,天罡地煞降尘寰。

说时豪气侵肌冷,讲处英雄透胆寒。

仗义疏财归水泊,报雠雪恨上梁山。

堂前一卷天文字,休与诸公仔细看。

起头分拨已定,话不重言。原来泊子里好汉,但闲便下山,或带人马,或只是数个头领各自取路去。途次中若是客商车辆人马,任从经过;若是上任官员,箱里搜出金银来时,全家不留,所得之物,解送山寨,纳库公用,其余些小,就便分了折莫。便是百十里,三二百里,若有钱粮广积害民的大户,便引人去公然搬取上山,谁敢阻当。但打听得有那欺压良善暴富小人,积 攒得些家私,不论远近,令人便去尽数收拾上山。如此之为,大小何止千百余处。为是无人可以当抵,又不怕你叫起撞天屈来,因 此不曾显露,所以无有话说。

再说宋江自盟誓之後,一向不曾下山,不觉炎威已过,又早秋凉,重阳节近。宋江便叫宋清安排大筵席,会众兄弟同赏菊花,唤做“菊花之会”。但有下山的兄弟们,不论远近,都要招回寨来赴筵。至日,肉山酒海,先行给散马步水三军一应小头目人等,各令自去打团儿吃酒。 且说忠义堂上遍插菊花,各依次坐,分头把盏。堂前两边筛锣击鼓,大吹大擂,语笑喧哗,觥筹交错,众头领开怀痛饮。马麟品箫,乐和唱曲,燕青弹筝,各取其乐。不觉日暮,宋江大醉,叫取纸笔来,一时乘著酒兴作《满江红》一词。写毕,令乐和单唱这首词,道是:

喜遇重阳,更佳酿今朝新熟。见碧水丹山,黄芦苦竹。头上恁教添白发,须边不可无黄菊。愿樽前长叙,弟兄情如金玉。统豺虎,御边幅;号令明,军威肃。中心愿平虏,保民安国。日月常悬忠烈胆,风尘障却奸邪目。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

乐和唱这个词,正唱到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只见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却冷了弟兄们的心!”“黑旋风”便睁圆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鸟安!”只一脚,把桌子踢起,颠做粉碎。宋江大喝道:“这黑厮怎敢如此无礼?左右与我推去,斩讫报来!”众人都跪下告道:“这人酒後发狂,哥哥宽恕。”宋江答道:“众贤弟请起,且把这厮监下。”众人皆喜。有几个当刑小校,向前来请李逵,李逵道:“你怕我敢挣扎。哥哥杀我也不怨,剐我也不恨,除了他,天也不怕。”说了,便随著小校去监房里睡。

宋江听了他说,不觉酒醒,忽然发悲。吴用劝道:“兄长既设此会,人皆欢乐饮酒,他是粗卤的人一时醉後冲撞,何必挂怀,且陪众兄弟尽此一乐。”宋江道:“我在江州醉後,误吟了反诗,得他气力来,今日又作《满江红》词,险些儿坏了他性命!早是得众兄弟谏救了。他与我身上情分最重,因此泪下。”便叫武松:“兄弟,你也是个晓事的人,我主张招安,要改邪归正,为国家臣子,如何便冷了众人的心?”鲁智深便道:“只今满朝文武,多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皂了,洗杀怎得乾净?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宋江道:“众弟兄听说:今皇上至圣至明,只被奸臣闭塞,暂时昏昧,有日云开见日,知我等替天行道,不扰良民,赦罪招安,同心报国,青史留名,有何不美!因此只愿早早招安,别无他意。”众皆称谢不已。当日饮酒,终不畅怀,席散各回本寨。

次日清晨,众人来看李逵时,尚兀自未醒,众头领睡里唤起来说道:“你昨日大醉,骂了哥哥,今日要杀你。”李逵道:“我梦里也不敢骂他,他要杀我时,便由他杀了罢。”众弟兄引著李逵,去堂上见宋江请罪。宋江喝道:“我手下许多人马,都是你这般无礼,不乱了法度?且看众兄弟之面,寄下你项上一刀,再犯必不轻恕。”李逵喏喏连声而退,众人皆散。

一向无事,渐近岁终。那一日久雪初晴,只见山下有人来报,离寨七八里,拿得莱州解灯上东京去的一行人,在关外听候将令。宋江道:“休要执缚,好生叫上关来。”没多时,解到堂前:两个公人,八九个灯匠,五辆车子。为头的一个告道:“小人是莱州承差公人,这几个都是灯匠。年例,东京著落本州,要灯三架,今年又添两架,乃是玉栅玲珑九华灯。”宋江随即赏与酒食,叫取出灯来看。那做灯匠人将那玉栅灯挂起,安上四边结带,上下通计九九八十一盏,从忠义堂上挂起,直垂到地。宋江道:“我本待都留了你的,惟恐教你吃苦,不当稳便,只留下这碗九华灯在此,其余的你们自解官去。酬烦之资,白银二十两。”众人再拜,恳谢不已,下山去了。

宋江教把这碗灯点在晁天王孝堂内。次日,对众头领说道:“我生长在山东,不曾到京师,闻知今上大张灯火,与民同乐,庆赏元宵,自冬至後,便造起灯,至今才完,我如今要和几个兄弟私去看灯一遭便回。”吴用谏道:“不可,如今东京做公的最多,倘有疏失,如之奈何!”宋江道:“我日间只在客店里藏身,夜晚入城看灯,有何虑焉?”众人苦谏不住,宋江坚执要行。正是 :猛虎直临丹凤阙,杀星夜犯卧牛城。毕竟宋江怎地去东京看灯,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七十三回 黑旋风乔捉鬼 梁山泊双献头
话说当下李逵从客店里抢将出来,手执双斧,要奔城边劈门,被燕青抱住腰胯,只一交颠个脚捎天。燕青拖将起来,望小路便走,李逵只得随他。为何李逵怕燕青?原来燕青小厮扑天下第一,因此宋公明著令燕青相守李逵。李逵若不随他,燕青小厮扑手到一交。李逵多曾著他手脚,以此怕他,只得随顺。燕青和

李逵不敢从大路上走,恐有军马追来,难以抵敌,只得大宽转奔陈留县路来。李逵再穿上衣裳,把大斧藏在衣襟底下,又因没了头巾,却把焦黄发分开,绾做两个丫髻。行到天明,燕青身边有钱,村店中买些酒肉吃了,拽开脚步趱行。次日天晓,东京城中好场热闹,高大尉引军出城,追赶不上自回。李师师只推不知,

杨太尉也自归家将息,抄点城中被伤人数,计有四五百人,推倒跌损者,不计其数。高太尉会同枢密院童贯,都到太师府商议,启奏早早调兵剿捕。

且说李逵和燕青两个在路,行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做四柳村。不觉天晚,两个便投一个大庄院来,敲开门,直进到草厅上。庄主狄太公出来迎接,看见李逵绾著两个丫髻,却不见穿道袍,面貌生得又丑,正不知是甚麽人。太公随口问燕青道:“这位是那里来的师父?燕青笑道:“这师父是个跷蹊人,你们都不省得他。胡乱趁些晚饭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李逵只不做声。太公听得这话,倒地便拜李逵,说道:“师父,救弟子则个。”李逵道:“你要我救你甚事,实对我说。”那太公道:“我家一百余口,夫妻两个,嫡亲止有一个女儿,年二十余岁,半年之前,著了一个邪祟,只在房中,茶饭并不出来讨吃。若还有人去叫她,砖石乱打出来,家中人都被她打伤了,累累请将法官来,也捉她不得。” 李逵道:“太公,我是蓟州罗真人的徒弟,会得腾云驾雾,专能捉鬼,你若舍得东西,我与你今夜捉鬼。如今先要一鸡一羊祭祀神将。”太公道:“鸡羊我家尽有,酒自不必得说。”李逵道:“你拣得膘肥的宰了,烂煮将来,好酒更要几瓶,便可安排,今夜三更与你捉鬼。”太公道:“师父如要书符纸札,老汉

家中也有。”李逵道:“我的法只是一样,都没什麽鸟符,身到房里,便揪出鬼来。”燕青忍笑不住。老儿只道他是好话,安排了半夜,鸡羊都煮得熟了,摆在厅上。李逵叫讨十个大碗,滚热酒十瓶,做一巡筛,明晃晃点著两枝蜡烛,焰腾腾烧著一炉好香。李逵掇条凳子,坐在当中,并不念甚言语。腰间拔出大斧,砍

开肥羊,大块价扯将下来吃。又叫燕青道:“小乙哥,你也来吃些。”燕青冷笑,那里肯来吃。

李逵吃得饱了,饮过五六碗好酒,看得太公呆了。李逵便叫众庄客:“你们都来散福。”捻指间撤了残肉。李逵道:“快舀桶汤来与我们洗手洗脚。”无移时,洗了手脚,问太公讨茶吃了。又问燕青道:“你曾吃饭也不曾?”燕青道:“吃得饱了。”李逵对太公道:“酒又醉,肉又饱,明日要走路程,老爷们去

睡。”太公道:“却是苦也!这鬼几时捉得?”李逵道:“你真个要我捉鬼,著人引我到你女儿房里去。”太公道:“便是神道如今在房中,砖石乱打出来,谁人敢去?” 李逵拔两把板斧在手,叫人将火把远远照著。李逵大踏步直抢到房边,只见房内隐隐的有灯。李逵把眼看时,见一个後生搂著一个妇人在那里说话。李逵一脚踢开了房门,斧到处,只见砍得火光爆散,霹雳交加。定睛打一看时,原来把灯盏砍翻了。那後生却待要走,被李逵大喝一声,斧起处,早把後生砍翻。这

婆娘便钻入床底下躲了。李逵把那汉子先一斧砍下头来,提在床上,把斧敲著床边喝道:“婆娘,你快出来。若不钻出来时,和床都剁的粉碎。”婆娘连声叫道:“你饶我性命,我出来。”却才钻出头来,被李逵揪住头发,直拖到死尸边问道:“我杀的那厮是谁?”婆娘道:“是我奸夫王小二。”李逵又问道:“砖头

饭食,那里得来?”婆娘道:“这是我把金银头面与他,三二更从墙上运将入来。”李逵道:“这等肮脏婆娘,要你何用!”揪到床边,一斧砍下头来,把两个人头拴做一处,再提婆娘尸首和汉子身尸相并,李逵道:“吃得饱,正没消食处。”就解下上半截衣裳,拿起双斧,看著两个死尸,一上一下,恰似发擂的乱剁

了一阵。

李逵笑道:“眼见这两个不得活了。”插起大斧,提著人头,大叫出厅前来:“两个鬼我都捉了。”撇下人头,满庄里人都吃一惊,都来看时,认得这个是太公的女儿,那个人头,无人认得。数内一个庄客相了一回,认出道:“有些像东村头会黏雀儿的王小二。”李逵道:“这个庄客到眼乖!”太公道:“师父怎生得知?”李逵道:“你女儿躲在床底下,被我揪出来问时,说道:‘他是奸夫王小二,吃的饮食,都是他运来。’问了备细,方才下手。”太公哭道:“师父,留得我女儿也罢。”李逵骂道:“打脊老牛,女儿偷了汉子,兀自要留她!你恁地哭时,倒要赖我不谢。我明日却和你说话。”燕青寻了个房,和李逵自去歇息。太公却引人点著灯烛,入房里去看时,照见两个没头尸首,剁做十来段,丢在地下。太公太婆烦恼啼哭,便叫人扛出後面,去烧化了。李逵睡到天明,跳将起来,对太公道:“昨夜与你捉了鬼,你如何不谢?”太公只得收拾酒食相待,李逵、燕青吃了便行。狄太公自理家事,不在话下。

且说李逵和燕青离了四柳村,依前上路,此时草枯地阔,木落山空,於路无话。两个因大宽转梁山泊北,到寨尚有七八十里,巴不到山,离荆门镇不远。当日天晚,两个奔到一个大庄院敲门,燕青道:“俺们寻客店中歇去。”李逵道:“这大户人家,却不强似客店多少!”说犹未了,庄客出来,对说道:“我主

太公正烦恼哩!你两个别处去歇。”李逵直走入去,燕青拖扯不住,直到草厅上。李逵口里叫道:“过往客人借宿一宵,打甚鸟紧!便道太公烦恼!我正要和烦恼的说话。”里面太公张时,看见李逵生得凶恶,暗地教人出来接纳,请去厅外侧首,有间耳房,叫他两个安歇,造些饭食,与他两个吃,著他里面去睡。多样

时,搬出饭来,两个吃了,就便歇息。

李逵当夜没些酒,在土炕子上翻来覆去睡不著,只听得太公太婆在里面哽哽咽咽的哭,李逵心焦,那双眼怎地得合。巴到天明,跳将起来,便向厅前问道:“你家甚麽人,哭这一夜,搅得老爷睡不著。”太公听了,只得出来答道:“我家有个女儿,年方一十八岁,被人强夺了去,以此烦恼。”李逵道:“又来作怪!夺你女儿的是谁?”太公道:“我与你说他姓名,惊得你屁滚尿流!他是梁山泊头领宋江,有一百单八个好汉,不算小军。”李逵道:“我且问你:他是几个来?”太公道:“两日前,他和一个小後生各骑著一匹马来。”李逵便叫燕青:“小乙哥,你来听这老儿说的话,俺哥哥原来口是心非,不是好人了也。”燕青道:“大哥莫要造次,定没这事!”李逵道:“他在东京兀自去李师师家去,到这里怕不做出来!”李逵便对太公说道:“你庄里有饭,讨些我们吃。我实对你说,则我便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这个便是‘浪子’燕青。既是宋江夺了你的女儿,我去讨来还你。”太公拜谢了,李逵,燕青迳望梁山泊来,直到忠义堂上。

宋江见了李逵,燕青回来,便问道:“兄弟,你两个那里来?错了许多路,如今方到?”李逵那里答应,睁圆怪眼,拔出大斧,先砍倒了杏黄旗,把“替天行道”四个字扯做粉碎,众人都吃一惊。宋江喝道:“黑厮又做甚麽?”李逵拿了双斧,抢上堂来,迳奔宋江。

当有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五虎将,慌忙拦住,夺了大斧,揪下堂来。宋江大怒,喝道:“这厮又来作怪!你且说我的过失。”李逵气做一团,那里说得出。燕青向前道:“哥哥听禀一路上备细:他在东京城外客店里跳将出来,拿著双斧,要去劈门,被我一交颠翻,拖将起来,说与他:‘哥哥已自去

了,独自一个风甚麽?’恰才信小弟说,不敢从大路走。他又没了头巾,把头发绾做两个丫髻。正来到四柳村狄太公庄上,他去做法官捉鬼,正拿了他女儿并奸夫两个,都剁做肉酱。後来却从大路西边上山,他定要大宽转,将近荆门镇,当日天晚了,便去刘太公庄上投宿。只听得太公两口儿一夜啼哭,他睡不著,巴得

天明,起去问他。刘太公说道:‘两日前梁山泊宋江和一个年纪小的後生,骑著两匹马到庄上来,老儿听得说是替天行道的人,因此叫这十八岁的女儿出来把酒,吃到半夜,两个把他女儿夺了去。’李逵大哥听了这话,便道是实,我再三解说道:‘俺哥哥不是这般的人,多有依草附木,假名托姓的在外头胡做。’李大

哥道:‘我见他在东京时,兀自恋著唱的李师师不肯放,不是他是谁?因此来发作。” 宋江听罢,便道:“这般屈事,怎地得知?如何不说?”李逵道:“我闲常把你做好汉,你原来却是畜生!你做得这等好事!”宋江喝道:“你且听我说!我和三二千军马回来,两匹马落路时,须瞒不得众人。若还抢得一个妇人,必然只在寨里!你却去我房里搜看。”李逵道:“哥哥,你说甚麽鸟闲话!山寨里

都是你手下的人,护你的多,那里不藏过了!我当初敬你是个不贪色欲的好汉,你原来是酒色之徒:杀了阎婆惜,便是小样;去东京养李师师,便是大样。你不要赖,早早把女儿送还老刘,倒有个商量。你若不把女儿还他时,我早做,早杀了你,晚做,晚杀了你。”宋江道:“你且不要闹嚷,那刘太公不死,庄客都在

,俺们同去面对。若还对翻了,就那里舒著脖子,受你板斧;如若对不翻,你这厮没上下,当得何罪?”李逵道:“我若还拿你不著,便输这颗头与你!”宋江道:“最好,你众兄弟都是证见。”便叫“铁面孔目”裴宣写了赌赛军令状二纸,两个各书了字,宋江的把与李逵收了,李逵的把与宋江收了。

李逵又道:“这後生不是别人,只是柴进。”柴进道:“我便同去。”李逵道:“不怕你不来。若到那里对翻了之时,不怕你柴大官人是米大官人,也吃我几斧。”柴进道:“这个不妨,你先去那里等。我们前去时,又怕有跷蹊。”李逵道:“正是。”便唤了燕青:“俺两个依前先去,他若不来,便是心虚,回

来罢休不得。” 燕表与李逵再到刘太公庄上,太公接见,问道:“好汉,所事如何?”李逵道:“如今我那宋江,他自来教你认他,你和太婆并庄客都仔细认也。若还是时,只管实说,不要怕他,我自替你主。”只见庄客报道:“有十数骑马来到庄上了。”李逵道:“正是了,侧边屯住了人马,只教宋江,柴进入来。”宋江,

柴进迳到草厅上坐下。李逵提著板斧立在侧边,只等老儿叫声是,李逵便要下手。那刘太公近前来拜了宋江。李逵问老儿道:“这个是夺你女儿的不是?”那老儿睁开眶昏眼,打起老精神,定睛看了道:“不是。”宋江对李逵道:“你却如何?”李逵道:“你两个先著眼觑他,这老儿惧怕你,便不敢说是。”宋江道:“你叫满庄人都来认我。”李逵随即叫到众庄客人等认时,齐声叫道:“不是。”宋江道:“刘太公,我便是梁山泊宋江,这位兄弟,便是柴进。你的女儿,都是吃假名托姓的骗将去了。你若打听得出来,报上山寨,我与你做主。”宋江对李逵道:“这里不和你说话,你回来寨里,自有辩理。” 宋江,柴进自与一行人马,先回大寨里去。燕青道:“李大哥,怎地好?”李逵道:“只是我性紧上,错做了事。既然输了这颗头,我自一刀割将下来,你把去献与哥哥便了。”燕青道:“你没来由寻死做甚麽?我教你一个法则,唤做‘负荆请罪’。”李逵道:“怎地是负荆?”燕青道:“自把衣服脱了,将麻

绳绑缚了,脊梁上背著一把荆枝,拜伏在忠义堂前,告道:‘由哥哥打多少。’他自然不忍下手。这个唤做负荆请罪。”李逵道:“好却好,只是有些惶恐,不如割了头去乾净。”燕青道:“山寨里都是你兄弟,何人笑你?”李逵没奈何,只得同燕青回寨来,负荆请罪。

却说宋江,柴进先归到忠义堂上,和众兄弟们正说李逵的事,只见“黑旋风”脱得赤条条地,背上负著一把荆杖,跪在堂前,低著头,口里不做一声。宋江笑道:“你那黑厮,怎地负荆?只这等饶了你不成!”李逵道:“兄弟的不是了!哥哥拣大棍打几十罢!”宋江道:“我和你赌砍头,你如何却来负荆?”李逵道:“哥哥既是不肯饶我,把刀来割这颗头去,也是了。”当下众人都替李逵陪话。宋江道:“若要我饶,只教他捉得那两个假宋江,讨得刘太公女儿来还他,这等方才饶你。”李逵听了,跳将起来,说道:“我去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宋江道:“他是两个好汉,又有两副鞍马,你只独自一个,如何近傍得他?再叫燕青和你同去。”燕青道:“哥哥差遣,小弟愿往。”便去房中取了弩子,绰了齐眉棍,随著李逵,再到刘太公庄上。

燕青细问他来情,刘太公说道:“日平西时来,三更里去了,不知所在,又不敢跟去。那为头的生的矮小,黑瘦面皮,第二个夹壮身材,短须大眼。”二人问了备细,便叫:“太公放心,好歹要救女儿还你!我哥哥宋公明的将令,务要我两个寻将来,不敢违误。”便叫煮下乾肉,做下蒸饼,各把料袋装了,拴在身边,离了刘太公庄上。先去正北上寻,但见荒僻无人烟去处。走了一两日,绝不见些消耗。却去正东上,又寻了两日,直到凌州高唐界内,又无消息。李逵心焦面热,却回来望西边寻去。又寻了两日,绝无些动静。

当晚两个且向山边一个古庙中供床上宿歇,李逵那里睡得著,爬起来坐地。只听得庙外有人走的响,李逵跳将起来,开了庙门看时,只见一条汉子,提著把朴刀,转过庙後山脚下上去,李逵在背後跟去。燕青听得,拿了弩弓,提了杆棍,随後跟来,叫道:“李大哥,不要赶,我自有道理。”是夜月色朦胧,燕青递杆棍与了李逵,远远望见那汉低著头只顾走。燕青赶近,搭上箭弩弦稳放,叫声:“如意子,不要误我。”只一箭,正中那汉的右腿,扑地倒了。李逵赶上,劈衣领掀住,直拿到古庙中,喝问道:“你把刘太公的女儿抢的那里去了?”那汉告道:“好汉,小人不知此事,不曾抢甚麽刘太公女儿。小人只是这里剪径,做些小买卖,那里敢大弄,抢夺人家子女!” 李逵把那汉捆做一块,提起斧来喝道:“你若不实说,砍你做二十段。”那汉叫道:“且放小人起来商议。”燕青道:“汉子,我且与你拔了这箭。”放将起来问道:“刘太公女儿,端的是甚麽人抢了去?只是你这里剪径的,你岂可不知些风声!”那汉道:“小人胡猜,未知真实,离此间西北上约有十五里,有一座山,唤做牛头山,山上旧有一个道院,近来新被两个强人:一个姓王,名江,一个姓董,名海。这两个都是绿林中草贼。先把道士道童都杀了,随从只有五七个伴当,占住了道院,专一来打劫。但到处只称是宋江,多敢是这两个抢了去。”燕青道:“这话有些来历,汉子,你休怕我!我便是梁山泊‘浪子’燕青,他便是‘黑旋风’李逵。我与你调理箭疮,你便引我两个到那里去。”那人道:“小人愿往。” 燕青去寻朴刀还了他,又与他扎缚了疮口,趁著月色微明,燕青,李逵扶著他走过十五里来路,到那山看时,苦不甚高,果似牛头之状。三个上得山来,天尚未明,来到山头看时,团团一道土墙,里面约有二十来间房子。李逵道:“我与你先跳入墙去。”燕青道:“且等天明却理会。”李逵那里忍耐得,腾地跳将过去了。只听得里面有人喝声,门开处,早有人出来,便挺朴刀来奔李逵。燕青生怕撅撒了事,拄著杆棒,也跳过墙来。那中箭的汉子一道烟走了。燕青见这出来的好汉正斗李逵,潜身暗行,一棒正中那好汉脸颊骨上,倒入李逵怀里来,被李逵後心只一斧,砍翻在地,里面绝不见一个人出来。燕青道:“这厮必有後路走了,我与你去截住後门,你却把著前门,不要胡乱入去。” 且说燕青来到後门墙外,伏在黑暗处,只见後门开处,早有一条汉子拿了钥匙,来开後面墙门。燕青转将过去,那汉见了,自房檐便走出前门来。燕青大叫:“前门截住。”李逵抢将过来,只一斧,劈胸膛砍倒,便把两颗头都割下来,拴做一处。李逵性起,砍将入去,泥神也似,都推倒了。那几个伴当躲在殿前,

被李逵赶去,一斧一个,都杀了。来到房中看时,果然见那个女儿在床上呜呜的啼哭。看那女子,云鬓花颜,其实美丽。

燕青问道:“你莫不是刘太公女儿麽?”那女子答道:“奴家在十数日之前,被这两个贼掳在这里,每夜轮一个将奴家奸宿。奴家昼夜泪雨成行,要寻死处,被他监看得紧。今日得将军搭救,便是重生父母,再养爹娘。”燕青道:“他有两匹马,在那里放著?”女子道:“只在东边房内。”燕青备上鞍子,牵出

门外,便来收拾房中积 下的黄白之资,约有三五千两。燕青便叫那女子上了马,将金银包了,和人头抓了,拴在一匹马上。李逵缚了个草把,就灶下残灯,把草房四边点著烧起。他两个开了墙门,步送女子下山,直到刘太公庄上。

爹娘见了女子,十分欢喜,烦恼都没了,尽来拜谢两位头领。燕青道:“你不要谢我两个,你来寨里拜谢俺哥哥宋公明。”两个酒食都不肯吃,一家骑了一匹马,飞奔山上来。回到寨中,红日衔山之际,都到三关之上,两个牵著马,驼著金银,提了人头,迳到忠义堂上,拜见宋江,燕青将前事细细说了一遍。宋

江大喜,叫把人头埋了,金银收入库中,马放去战马群内喂养。次日,设筵宴与燕青,李逵作贺。刘太公也收拾金银上山,来到忠义堂上,拜谢宋江。宋江那里肯受,与了酒饭,教送下山回庄去了,不在话下,梁山泊自是无话,不觉时光迅速。

一日宋江正坐,只见关下解一夥人到来,说道:“拿到一夥牛子,有七八个车箱,又有几束哨棒。”宋江看时,这夥人都是彪形大汉,跪在堂前告道:“小人等几个直从凤翔府来,今上泰安州烧香。目今三月二十八日天齐圣帝降诞之辰,我每都去台上使棒,一连三日,何止有千百对在那里。今年有个扑手好汉,是太原府人氏,姓任,名原,身长一丈,自号‘擎天柱’,口出大言,说道:‘相扑世间无对手,争交天下我夺魁。’闻他两年曾在庙上争交,不曾有对手,白白地拿了若干利物,今年又贴招儿,单搦天下人相扑。小人等因这个人来,一者烧香,二乃为看任原本事,三来也要偷学他几路好棒,伏望大王慈悲则个。” 宋江听了,便叫小校:“快送这夥人下山去,分毫不得侵犯。今後遇有往来烧香的人,休要惊吓他,任从过往。”那夥人得了性命,拜谢下山去了。只见燕青起身禀覆宋江,说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惊动了泰安州,大闹了祥符县。 正是东岳庙中双虎斗,嘉宁殿上二龙争。毕竟燕青说出甚麽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七十四回 燕青智扑擎天柱 李逵寿张乔坐衙
话说这燕青,他虽是三十六星之末,却机巧心灵,多见广识,了身达命,都强似那三十五个。当日燕青禀宋江道:“小乙自幼跟著卢员外学得这身相扑,江湖上不曾逢著对手,今日幸遇此机会,三月二十八日又近了,小乙并不要带一人,自去献台上,好歹攀他颠一交。若是输了颠死,永无怨心;倘或赢时,也与

哥哥增些光彩。这日必然有一场好闹,哥哥却使人救应。”宋江说道:“贤弟,闻知那人身长一丈,貌若金刚,约有千百斤气力,你这般瘦小身材,纵有本事,怎地近傍得他?”燕青道:“不怕他长大身材,只恐他不著圈套。常言道:‘相扑的有力使力,无力用智。’非是燕青敢说口,临机应变,看景生情,不倒的输

与他那呆汉。”卢俊义便道:“我这小乙,端的自小学成好一身相扑,随他心意,叫他去。至期,卢某自去接应他回来。”宋江问道:“几时可行?”燕青答道:“今日是三月二十四日了,来日拜辞哥哥下山,路上略宿一宵,二十六日赶到庙上,二十七日在那里打探一日,二十八日却好和那厮放对。” 当日无事,次日宋江置酒与燕青送行。众人看燕青时,打扮得村村朴朴,将一身花绣把衲袄包得不见,扮做山东货郎,腰里插著一把串铃儿,挑一条高肩杂货担子,诸人看了都笑。宋江道:“你既然装做货郎担儿,你且唱个山东《货郎转调歌》与我众人听。”燕青一手捻串铃,一手打板,唱出《货郎太平歌》,与山东人不差分毫来去,众人又笑。酒至半酣,燕青辞了众头领下山,过了金沙滩,取路往泰安州来。

当日天晚,正待要寻店安歇,只听得背後有人叫道:“燕小乙哥,等我一等。”燕青歇下担子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燕青道:“你赶来怎地?”李逵道:“你相伴我去荆门镇走了两遭,我见你独自个来,放心不下,不曾对哥哥说知,偷走下山,特来帮你。”燕青道:“我这里用你不著,你快早早回去。”李逵焦躁起来,说道:“你便是真个了得的好汉!我好意来帮你,你倒翻成恶意!我却偏要去!”燕青寻思,怕坏了义气,便对李逵说道:“和你去不争。那里圣帝生日,都是四山五岳的人聚会,认得你的颇多,你依的我三件事,便和你同去。”李逵道:“依得。”燕青道:“从今路上和你前後各自走,一脚到客店里,入得店门,你便自不要出来,这是第一件了。第二件,到得庙上客店里,你只推病,把被包了头脸,假做打 睡,更不要做声。第三件,当日庙上,你挨在稠人中看争交时,不要大惊小怪。大哥,依得麽?”李逵道;“有甚难处!都依你便了。” 当晚两个投客店安歇。次日五更起来,还了房钱,同行到前面打火吃了饭,燕青道:“李大哥,你先走半里,我随後来也。”那条路上,只见烧香的人来往不绝,多有讲说任原的本事,两年在泰岳无对,今年又经三年了。燕青听得,有在心里。申牌时候将近,庙上傍边众人都立定脚,仰面在那里看。燕青歇下担儿,分开人丛,也挨向前看时,只见两条红标柱,恰与坊巷牌额一般相似,上立一面粉牌,写道:“太原相扑‘擎天柱’任原。”傍边两行小字道:“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苍龙。”燕青看了,便扯匾担,将牌打得粉碎,也不说什麽,再挑了担儿,望庙上去了。看的众人,多有好事的,飞报任原说,今年有劈牌放对的。

且说燕青前面迎著李逵,便来寻客店安歇。原来庙上好生热闹,不算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只客店也有一千四五百家,延接天下香官。到菩萨圣节之时,也没安著人处,许多客店,都歇满了。燕青,李逵只得就市梢头赁一所客店安下,把担子歇了,取一条夹被,教李逵睡著。店小二来问道:“大哥是山东货郎,来庙上赶趁,怕敢出房钱不起?”燕青打著乡谈说道:“你好小觑人!一间小房,值得多少,便比一间大房钱。没处去了,别人出多少房钱,我也出多少还你。”店小二道:“大哥休怪,正是要紧的日子,先说得明白最好。”燕青道:“我自来做买卖,倒不打紧,那里不去歇了,不想路上撞见了这个乡中亲戚,现患气病,因此只得要讨你店中歇。我先与你五贯铜钱,央及你就锅中替我安排些茶饭,临起身一发酬谢你。”小二哥接了铜钱,自去门前安排茶饭,不在话下。

没多时候,只听得店门外热闹,二三十条大汉走入店里来,问小二哥道:“劈牌定对的好汉,在那房里安歇?”店小二道:“我这里没有。”那夥人道:“都说在你店中。”小二哥道:“只有两眼房,空著一眼,一眼是个山东货郎,扶著一个病汉赁了。”那一夥人道:“正是那个货郎儿劈牌定对。”店小二道:“休道别人取笑!那货郎儿是一个小小後生,做得甚用!”那夥人齐道:“你只引我们去张一张。”店小二指道:“那角落头房里便是。”众人来看时,见紧闭著房门,都去锁子眼里张时,见里面床上两个人脚厮抵睡著。

众人寻思不下,数内有一个道:“既是敢来劈牌,要做天下对手,不是小可的人,怕人算他,以定是假装害病的。”众人道:“正是了,都不要猜,临期便见。”不到黄昏前後,店里何止三二十夥人来打听,分说得店小二口唇也破了。当晚搬饭与二人吃,只见李逵从被窝里钻出头来,小二哥见了,吃一惊,叫声:“阿呀!这个是争交的爷爷了!”燕青道:“争交的不是他,他自病患在身,我便是迳来争交的。”小二哥道:“你休要瞒我,我看任原吞得你在肚里。”燕青道:“你休笑我,我自有法度,教你们大笑一场,回来多把利物赏你。”小二哥看著他们吃了晚饭,收了碗碟,自去厨头洗刮,心中只是不信。

次日,燕青和李逵吃了些早饭,吩咐道:“哥哥,你自拴了房门高睡。”燕青却随了众人,来到岱岳庙里看时,果然是天下第一。

当时燕青游玩了一遭,却出草参亭参拜了四拜,问烧香的道:“这相扑任教师在那里歇?”便有好事人说:“在迎思桥下那个大客店里便是,他教著二三百个上足徒弟。”燕青听了,迳来迎思桥下看时,见桥边栏杆子上坐著二三十个相扑子弟,面前遍插铺金旗牌,锦绣帐额,等身靠背。燕青闪入客店里去,看见

任原坐在亭心上,直乃有揭谛仪容,金刚貌相。坦开胸脯,显存孝打虎之威;侧坐胡床,有霸王拔山之势。在那里看徒弟相扑。数内有人认得燕青曾劈牌来,暗暗报与任原。只见任原跳将起来,扇著膀子,口里说道:“今年那个合死的,来我手里纳命。”燕青低了头,急出店门,听得里面都笑。急回到自己下处,安排

些酒食,与李逵同吃了一回。李逵道:“这们睡,闷死我也!”燕青道:“只有今日一晚,明日便见雌雄。”当时闲话,都不必说。

三更前後,听得一派鼓乐响,乃是庙上众香官与圣帝上寿。四更前後,燕青,李逵起来,问店小二先讨汤洗了面,梳光了头,脱去了里面衲袄,下面牢拴了腿套护膝,匾扎起了熟绢水□,穿了多耳麻鞋,上穿汗衫搭膊,系了腰。两个吃了早饭,叫小二吩咐道:“房中的行李,你与我照管。”店小二应道:“并无失脱,早早得胜回来。”只这小客店里,也有三二十个烧香的,都对燕青道:“後生,你自斟酌,不要枉送了性命。”燕青道:“当下小人喝采之时,众人可与小人夺些利物。”众人都有先去了的。李逵道:“我带了这两把板斧去也好。”燕青道:“这个却使不得,被人看破,误了大事。” 当时两个杂在人队里,先去廊下,做一块儿伏了。那日烧香的人,真乃亚肩叠背,偌大一个东岳庙,一涌便满了,屋脊梁上都是看的人。朝著嘉宁殿,扎缚起山棚,棚上都是金银器皿,锦绣缎匹,门外拴著五头骏马,全付鞍辔。知州禁住烧香的人,看这当年相扑献圣一个年老的部署,拿著竹批,上得献台,参神已

罢,便请今年相扑的对手,出马争交。说言未了,只见人如潮涌,却早十数对哨棒过来,前面列著四把绣旗。那任原坐在轿上,这轿前轿後三二十对花搭膊的好汉,前遮後拥,来到献台上。部署请下轿来,开了几句温暖的呵会。任原道:“我两年到岱岳,夺了头筹,白白拿了若干利物,今年必用脱膊。”说罢,见一个

拿水桶的上来。任原的徒弟,都在献台边,一周遭都密密地立著。且说任原先解了搭膊,除了巾帻,虚笼著蜀锦袄子,喝了一声参神喏,受了两口神水,脱下锦袄,百十万人齐喝一声采。看那任原时,怎生打扮:

头绾一窝穿心红角子,腰系一条绛罗翠袖三串带儿,拴十二个玉蝴蝶牙子扣儿。主腰上排数对金鸳鸯踅褶衬衣。护膝中有铜裆铜裤,缴臁内有铁片铁环。扎腕牢拴,踢鞋紧系。世间驾海擎天柱,岳下降魔斩将人。

那部署道:“教师两年在庙上不曾有对手,今年是第三番了,教师有甚言语,安覆天下众香官?”任原道:“四百座军州,七千余县治,好事香官,恭敬圣帝,都助将利物来,任原两年白受了,今年辞了圣帝还乡,再也不上山来了。东至日出,西至日没,两轮日月,一合乾坤,南及南蛮,北及幽燕,敢有出来和我争利物的麽?”说犹未了,燕青捺著两边人的肩臂,口中叫道:“有有!”从人背上直飞抢到献台上来。众人齐发声喊。那部署接著问道:“汉子,你姓甚名谁?那里人氏?你从何处来?”燕青道:“我是山东张货郎,特地来和他争利物。”那部署道:“汉子,性命只在眼前,你省得麽?你有保人也无?”燕青道:“我就是保人,死了要谁偿命?”部署道:“你且脱膊下来看。”燕青除了头巾,光光的梳著两个角儿,脱下草鞋,赤了双脚,蹲在献台一边,解了腿绑护膝,跳将起来,把布衫脱将下来,吐个架子,则见庙里的看官如搅海翻江相似,迭头价喝采,众人都呆了。

任原看了他这花绣,急健身材,心里到有五分怯他。殿门外月台上本州太守坐在那里弹压,前後锦衣公吏环立七八十对,随即使人来叫燕青下献台,来到面前。太守见了他这身花绣,一似玉亭柱上铺著软翠,心中大喜,问道:“汉子,你是那里人氏?因何到此?”燕青道:“小人姓张,排行第一,山东莱州人氏,听得任原招天下人相扑,特来和他争交。”知州道:“前面那匹全副鞍马,是我出的利物,把与任原;山棚上应有物件,我主张分一半与你,你两个分了罢,我自抬举你在我身边。”燕青道:“相公,这利物到不打紧,只要颠翻他,教众人取笑,图一声喝采。”知州道:“他是一个金刚般一条大汉,你敢近他不得!”燕青道:“死而无怨。”再上献台来,要与任原定对。

部署问他先要了文书,怀中取出相扑社条,读了一遍,对燕青道:“你省得麽?不许暗算。”燕青冷笑道:“他身上都有准备,我单单只这个水棍儿,暗算他甚麽?”知州又叫部署来吩咐道:“这般一个汉子,俊俏後生,可惜了!你去与他分了这扑。”部署随即上献台,又对燕青道:“汉子,你留了性命还乡去

罢!我与你分了这扑。”燕青道:“你好不晓事,知是我赢我输!”众人都和起来,只见分开了数万香官,两边排得似鱼鳞一般,廊庑屋脊上也都坐满,只怕遮著了这相扑。任原此时有心,恨不得把燕青丢去九霄云外,跌死了他。部署道:“既然你两个要相扑,今年且赛这对献圣,都要小心著,各各在意。” 净净地献台上只三个人。此时宿露尽收,旭日初起,部署拿著竹批,两边吩咐已了,叫声“看扑。”这个相扑,一来一往,最要说得分明。说时迟,那时疾,正如空中星移电掣相似,些些儿迟慢不得。当时燕青做一块儿蹲在右边,任原先在左边立个门户,燕青只不动弹。初时献台上各占一半,中间心里合交。任原见燕青不动弹,看看逼过右边来,燕青只觑他下三路。任原暗忖道:“这人必来弄我下三面。你看我不消动手,只一脚踢这厮下献台去。”任原看著逼将入来,虚将左脚卖个破绽,燕青叫一声“不要来。”任原却待奔他,被燕青去任原左胁下穿将过去。任原性起,急转身又来拿燕青,被燕青虚跃一跃,又在右胁下钻过

去。大汉转身终是不便,三换换得脚步乱了。燕青却抢将入去。用右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裆,用肩胛顶住他胸脯,把任原直托将起来,头重脚轻,借力便旋四五旋,旋到献台边,叫一声“下去!”把任原头在下脚在上,直撺下献台来。这一扑,名唤做“鹁鸽旋”,数万的香官看了,齐声喝采。那任原的徒弟

们见颠翻了他师父,先把山棚拽倒,乱抢了利物。众人乱喝打时,那二三十徒弟抢入献台来。知州那里治押得住,不想傍边恼犯了这个太岁,却是“黑旋风”李逵看见了,睁圆怪眼,倒竖虎须,面前别无器械,便把杉刺子掐葱般拔断,拿两条杉木在手,直打将来。

香官数内有人认得李逵的,说将出名姓来,外面做公人的齐入庙里大叫道:“休教走了梁山泊‘黑旋风’!”那知府听得这话,从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底下丢失了七魄,便望後殿走了。四下里的人涌并围将来,庙里香官,各自奔走。李逵看任原时,跌得昏晕,倒在献台边口内只有些游气。李逵揭块石板,把任

原头打得粉碎。两个从庙里打将出来,门外弓箭乱射入来,燕青,李逵只得爬上屋去,揭瓦乱打。

不多时,只听得庙门前喊声大举,有人杀将入来。当头一个,头戴白范阳毡笠儿,身穿白段子袄,跨口腰刀,挺条朴刀,那汉是北京“玉麒麟”卢俊义。後面带著史进,穆弘,鲁智深,武松,解珍,解宝七筹好汉,引一千余人,杀开庙门,入来策应。燕青,李逵见了,便从屋上跳将下来,跟著大队便走。李逵便去客店里拿了双斧,赶来厮杀。这府里整点得官军来时,那夥好汉,已自去得远了。官兵已知梁山泊人众难敌,不敢来追赶。却说卢俊义便叫李逵收拾回去,行了半日,路上又不见了李逵。卢俊义又笑道:“正是招灾惹祸,必须使人寻他上山。”穆弘道:“我去寻他回寨。”卢俊义道:“最好。” 且不说卢俊义引众还山,却说李逵手持双斧,直到寿张县。当日午衙方散,李逵来到县衙门口,大叫入来:“梁山泊‘黑旋风’爹爹在此!”吓得县中人手足都麻木了,动弹不得。原来这寿张县贴著梁山泊最近,若听得“黑旋风”李逵五个字,端的医得小儿夜啼惊哭,今日亲身到来,如何不怕!当时李逵迳去知县椅子上坐了,口中叫道:“著两个出来说话,不来时,便放火。”廊下房内众人商量:“只得著几个出去答应;不然,怎地得他去?”数内两个吏员出来厅上拜了四拜,跪著道:“头领到此,必有指使。”李逵道:“我不来打搅你县里人,因往这里经过,闲耍一遭,请出你知县来,我和他厮见。” 两个去了,出来回话道:“知县相公却才见头领来,开了後门,不知走往那里去了。”李逵不信,自转入後堂房里来寻。李逵看时,那行头衣衫匣子在那里放著。李逵扭开锁,取出行头,领上展角,将来戴了,把绿袍公服穿上,把角带系了,再寻朝靴,换了麻鞋,拿著槐简,走出厅前,大叫道:“吏典人等都

来参见。”众人没奈何,只得上去答应。李逵道:“我这般打扮也好麽?”众人道:“十分相称。”李逵道:“你们令史只候都与我到衙了,便去;若不依我,这县都翻做白地。”众人怕他,只得聚集些公吏人来,擎著牙杖骨朵,打了三通擂鼓,向前声喏。李逵呵呵大笑,又道:“你众人内也著两个来告状。”吏人道:“头领坐在此地,谁敢来告状?”李逵道:“可知人不来告状,你这里自著两个装做告状的来告。我又不伤他,只是取一回笑耍。” 公吏人等商量了一会,只得著两个牢子装做厮打的来告状,县门外百姓都放来看。两个跪在厅前,这个告道:“相公可怜见,他打了小人。”那个告:“他骂了小人,我才打他。”李逵道:“那个是吃打的?”原告道:“小人是吃打的。”又问道:“那个是打了他的?”被告道:“他先骂了,小人是打他来。”李逵道:“这个打了人的是好汉,先放了他去。这个不长进的,怎地吃人打了,与我枷号在衙门前示众。”李逵起身,把绿袍抓扎起,槐简揣在腰里,掣出大斧,直看著枷了那个原告人,号令在县门前,方才大踏步去了,也不脱那衣靴。县门前看的百姓,那里忍得住笑。正在寿张县前走过东,走过西,忽听得一处学堂读书之声,李逵揭起帘子,走将入去,吓得那先生跳窗走了,众学生们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躲的躲,李逵大笑。出门来,正撞著穆弘。穆弘叫道:“众人忧得你苦,你却在这里疯!快上山去!”那里由他,拖著便走。李逵只得离了寿张县,迳奔梁山泊来,有诗为证:

牧民县令每猖狂,自幼先生教不良。应遣铁牛巡历到,公堂闹了闹书堂。

二人渡过金沙滩,来到寨里,众人见了李逵这般打扮都笑。到得忠义堂上,宋江正与燕青庆喜,只见李逵放下绿袍,去了双斧,摇摇摆摆,直至堂前,执著槐简,来拜宋江。拜不得两拜,把这绿袍踏裂,绊倒在地,众人都笑。宋江骂道:“你这厮忒大胆!不曾著我知道,私走下山,这是该死的罪过!但到处便惹起事端,今日对众弟兄说过,再不饶你!”李逵喏喏连声而退。梁山泊自此人马平安,都无甚事,每日在山寨中教演武艺,操练人马,令会水者上船习学。各寨中添造军器,衣袍,铠甲,枪刀,弓箭,牌弩,旗帜,不在话下。

且说泰安州备将前事申奏东京,进奏院中,又有收得各处州县申奏表文,皆为宋江等反乱,骚扰地方。此时道君皇帝有一个月不曾临朝视事,当日早朝,正是三下静鞭鸣御阙,两班文武列金阶,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进奏院卿出班奏曰:“臣院中收得各处州县累次表文,皆为宋江等部领贼寇,公然直进府州,劫掠库藏,抢掳仓廒,杀害军民,贪厌无足,所到之处,无人可敌。若不早为剿捕,日後必成大患。”天子乃云:“上元夜此寇闹了京国,今又往各处骚扰,何况那里附近州郡?朕已累次差遣枢密院进兵,至今不见回奏。”

傍有御史大夫崔靖出班奏曰:“臣闻梁山泊上立一面大旗,上书‘替天行道’四字,此是曜民之术。民心既服,不可加兵。即目辽兵犯境,各处军马遮掩不及,若要起兵征伐,深为不便。以臣愚意,此等山间亡命之徒,皆犯官刑,无路可避,遂乃啸聚山林,恣为不道。若降一封丹诏,光禄寺颁给御酒珍羞,差一

员大臣,直到梁山泊,好言抚谕,招安来降,假此以敌辽兵,公私两便。伏乞陛下圣鉴。”天子云:“卿言甚当,正合朕意。”便差殿前太尉陈宗善为使,擎丹诏御酒,前去招安梁山泊大小人。是日朝中陈太尉领了诏书,回家收拾。不争陈太尉奉诏招安,有分教:香醪翻做烧身药,丹诏应为引战书。毕竟陈太尉怎地来招安宋江,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七十五回 活阎罗倒船偷御酒 黑旋风扯诏骂钦差
话说陈宗善领了诏书,回到府中,收拾起身,多有人来作贺:“太尉此行,一为国家干事,二为百姓分忧,军民除患。梁山泊以忠义为主,只待朝廷招安,太尉可著些甜言美语,加意抚恤。”正话间,只见太师府干人来请说道:“太师相邀太尉说话。”陈宗善上轿,直到新宋门大街太师府前下轿,干人直引进节堂内书院中,见了太师,侧边坐下。茶汤已罢,蔡太师问道:“听得天子差你去梁山泊招安,特请你来说知:到那里不要失了朝廷纲纪,乱了国家法度。你曾闻《论语》有云:‘行己有耻,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谓使矣。’”陈太尉道:“宗善尽知,承太师指教。”蔡京又道:“我叫这个干人跟你去。他多省得法度,怕你见不到处,就与你提拨。”陈太尉道:“深谢恩相厚意。”辞了太师,引著干人,离了相府,上轿回家。

方才歇定,门吏来报,高殿帅下马。陈太尉慌忙出来迎接,请到厅上坐定,叙问寒温已毕,高太尉道:“今日朝廷商量招安宋江一事,若是高俅在内,必然阻住。此贼累辱朝廷,罪恶滔天,今更赦宥罪犯,引入京城,必成後患。欲待回奏,玉音已出,且看大意如何。若还此贼仍昧良心,怠慢圣旨,太尉早早回京,不才奏过天子,整点大军,亲身到彼,剪草除根,是吾之愿。太尉此去,下官手下有个虞候,能言快语,问一答十,好与太尉提拨事情。”陈太尉谢道:“感蒙殿帅忧心。”高俅起身,陈太尉送至府前,上马去了。

次日,蔡太师府张干办,高殿帅府李虞候,二人都到了。陈太尉拴束马匹,整点人数,将十瓶御酒,装在龙凤担内挑了,前插黄旗。陈太尉上马,亲随五六人,张干办,李虞候都乘马匹,丹诏背在前面,引一行人出新宋门。以下官员,亦有送路的,都回去了。迤逦来到济州。太守张叔夜接著,请到府中设筵相待,动问招安一节,陈太尉都说了备细。

张叔夜道:“论某愚意,招安一事最好;只是一件,太尉到那里,须是陪些和气,用甜言美语,抚恤他众人,好共歹,只要成全大事。他数内有几个性如烈火的汉子,倘或一言半语冲撞了他,便坏了大事。”张干办,李虞候道:“放著我两个跟著太尉,定不致差迟。太守,你只管教小心和气,须坏了朝廷纲纪,小辈人常压著,不得一半;若放他头起,便做模样。”张叔夜道:“这两个是甚麽人?”陈太尉道:“这一个人是蔡太师府内干办,这一个是高太尉府里虞候。”张叔夜道:“只好教这两位干办不去罢!”陈太尉道:“他是蔡府高府心腹人,不带他去,必然疑心。”张叔夜道:“下官这话,只是要好,恐怕劳而无功。”张干办道:“放著我两个,万丈水无涓滴漏。”张叔夜再不敢言语。一面安排酒宴管待,送至馆驿内安歇。次日,济州先使人去梁山泊报知。

却说宋江每日在忠义堂上聚众相会,商议军情,早有细作人报知此事,未见真实,心中甚喜。当日小喽罗领著济州报信的直到忠义堂上,说道:“朝廷今差一个太尉陈宗善,将十瓶御酒,赦罪招安丹诏一道,已到济州城内,这里准备迎接。”宋江大喜,遂取酒食,并彩缎二疋,花银十两,打发报信人先回。

宋江与众人道:“我们受了招安,得为国家臣子,不枉吃了许多时磨难!今日方成正果!”吴用笑道:“论吴某的意,这番必然招安不成;纵使招安,也看得俺们如草芥。等这厮引将大军来到,教他著些毒手,杀得他人亡马倒,梦里也怕,那时方受招安,才有些气度。”宋江道:“你们若如此说时,须坏了‘忠义’二字。”林冲道:“朝廷中贵官来时,有多少装幺,中间未必是好事。”关胜便道:“诏书上必然写著些恐吓的言语,来惊我们。”徐宁又道:“来的人必然是高太尉门下。”宋江道:“你们都休要疑心,且只顾安排接诏。”先令宋清,曹正准备筵席,委柴进都管提调,务要十分齐整,铺设下太尉座次,列五色绢缎,堂上堂下,搭彩悬花。先使裴宣、萧让、吕方、郭盛预前下山,离二十里伏道迎接。水军头领准备大船傍岸。吴用传令:“你们尽依我行,不如此行不得。” 且说萧让引著三个随行,带引五六人,并无寸铁,将著酒果,在二十里外迎接。陈太尉当日在途中,张干办,李虞候不乘马匹,在马前步行,背後从人,何只二三百,济州的军官约有十数骑,前面摆列导引人、马。龙凤担内挑著御酒,骑马的背著诏匣。济州牢子,前後也有五六十人,都要去梁山泊内,指望觅个小

富贵。萧让、裴宣、吕方、郭盛在半路上接著,都俯伏道傍迎接。那张干办便问道:“你那宋江大似谁?皇帝诏书到来,如何不亲自来接?甚是欺君!——这夥本是该死的人,怎受得朝廷招安?请太尉回去。”萧让、裴宣、吕方、郭盛俯伏在地,请罪道:“自来朝廷不曾有诏到寨,未见真实。宋江与大小头领都在金沙滩迎接,万望太尉暂息雷霆之怒,只要与国家成全好事,恕免则个。”李虞候便道:“不成全好事,也不愁你这夥贼飞上天去了。” 当时吕方,郭盛道:“是何言语!只如此轻看人!”萧让、裴宣只得恳请用些他捧去酒果,又不肯吃。众人相随来到水边,梁山泊已摆著三只战船在彼,一只装载马匹,一只装裴宣等一干人,一只请太尉下船,并随从一应人等,先把诏书御酒放在船头上。那只船正是“活阎罗”阮小七监督。

当日阮小七坐在船梢上,分拨二十余个军健棹船,一家带一口腰刀。陈太尉初下船时,昂昂然傍若无人,坐在中间。阮小七招呼众人,把船棹动,两边水手齐唱起歌来。李虞候便骂道:“村驴,贵人在此,全无忌惮!”那水手那里睬他,只顾唱歌。李虞候拿起藤条,来打两边水手,众人并无惧色。有几个为头的

回话道:“我们自唱歌,干你甚事。”李虞候道:“杀不尽的反贼,怎敢回我话?”便把藤条去打,两边水手都跳在水里去了。阮小七在艄上说道:“直这般打我水手下水里去了,这船如何得去?”只见上流头两只快船下来接。原来阮小七预先积下两舱水,见後头来船相近,阮小七便去拔了栏子,叫一声“船漏了!”水早滚上舱里来,急叫救时,船里有一尺多水。那两只船挈将拢来,众人急救陈太尉过船去。各人把船只顾摇开,那里来顾御酒诏书?两只快船先行去了。

阮小七叫上水手来,舀了舱里水,把展布都拭抹了,却叫水手道:“你且掇一瓶御酒过来,我先尝一尝滋味。”一个水手便去担中取一瓶酒出来,解了封头,递与阮小七。阮小七接过来,闻得喷鼻馨香,阮小七道:“只怕有毒,我且做个不著,先尝些个。”也无碗瓢和瓶,便呷,一饮而尽。阮小七吃了一瓶道:“有些滋味。”一瓶那里济事,再取一瓶来,又一饮而尽。吃得口滑,一连吃了四瓶。阮小七道:“怎地好?”水手道:“船梢头有一桶白酒在那里。”阮小七道:“与我取舀水的瓢来,我都教你们到口。”将那六瓶御酒,都分与水手众人吃了,却装上十瓶村醪水白酒,还把原封头缚了,再放在龙凤担内,飞也似摇著船来,赶到金沙滩,却好上岸。宋江等都在那里迎接,香花灯烛,鸣金擂鼓,并山寨里鼓乐,一齐都响,将御酒摆在桌子上,每一桌令四个人侍候;诏书也在一个桌子上供著。

陈太尉上岸,宋江等接著,纳头便拜。宋江道:“文面小吏,罪恶弥天,屈辱贵人到此,接待不及,望乞恕罪。”李虞候道:“太尉是朝廷大贵人大臣,来招安你们,非同小可!如何把这等漏船,差那不晓事的村贼乘驾,险些儿误了大贵人性命!”宋江道:“我这里有的是好船,怎敢把漏船来载贵人!”张干办道:“太尉衣襟上兀自湿了,你如何耍赖!”宋江背後五虎将紧随定,不离左右,又有八骠骑将簇拥前後,见这李虞候,张干办在宋江面前指手划脚,你来我去,都有心要杀这厮,只是碍著宋江一个,不敢下手。

当日宋江请太尉上山,开读诏书,四五次谗请得上轿。牵过两匹马来,与张干办,李虞候骑。这两个男女,不知身已多大,装煞臭幺,宋江央及得上马行了,令众人大吹大擂,迎上三关来。宋江等一百余个头领,都跟在後面,直迎至忠义堂前,一齐下马,请太尉上堂,正面放著御酒诏匣,陈太尉,张干办,李虞

候立在左边,萧让,裴宣立在右边。宋江叫点众头领时,一百七人,於内单只不见了李逵。此时是四月间天气,都穿夹罗战袄,跪在堂上,拱听开读。陈太尉於诏书匣内取出诏书,度与萧让。裴宣赞礼。众将拜罢,萧让展开诏书,高声读道:

制曰: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五帝凭礼乐而有疆封,三皇用杀伐而定天下。事从顺逆,人有贤愚。朕承祖宗之大业,开日月之光辉,普天率土,罔不臣伏。近为尔宋江等啸聚山林,劫据郡邑,本欲用彰天讨伐,诚恐劳我生民。今差太尉陈宗善前来招安,诏书到日,即将应有钱粮、军器、马匹、船只,目下纳官,拆毁巢穴,率领赴京,原免本罪。倘或仍昧良心,违戾诏制,天兵一至,龆龀不留。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宣和三年孟夏四月日诏示

萧让却才读罢,宋江以下皆有怒色;只见“黑旋风”李逵从梁上跳将下来,就萧让手里夺过诏书,扯的粉碎,便来揪住陈太尉,拽拳便打。此时宋江、卢俊义皆横身抱住,那里肯放他下手。恰才解拆得开,李虞候喝道:“这厮是甚麽人,敢如此大胆!”李逵正没寻人打处,劈头揪住李虞候便打,喝道:“写来的诏书,是谁说的话?”张干办道:“这……是……皇帝圣旨。”李逵道:“你那皇帝,正不知我这里众好汉,来招安老爷们,倒要做大!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你莫要来恼犯著黑爹爹,好歹把你那写诏的官员尽都杀了!”众人都来劝解,把“黑旋风”推下堂去。

宋江道:“太尉且宽心,休想有半星儿差池。且取御酒,教众人沾恩。”随即取过一副嵌宝金花锺,令裴宣取一瓶御洒,倾在银酒海内,看时,却是村醪白酒;再将九瓶都打开,倾在酒海内,却是一般的淡薄村醪。众人见了,尽都骇然,一个个都走下堂去。鲁智提著铁禅杖,高声叫骂:“入娘撮鸟!忒煞是欺负

人!把水酒做御酒来哄俺们吃!”“赤发鬼”刘唐也挺著朴刀杀上来,“行者”武松掣出双戒刀,“没遮拦”穆弘,“九纹龙”史进,一齐发作。六个水军头领都骂下关去了。宋江见不是话,横身在里面拦挡,急传将令,叫轿马护送太尉下山,休教伤犯。

此时四下大小头领,一大半闹将起来,宋江、卢俊义只得亲身上马,将太尉并开诏一干人数护送下三关,再拜伏罪:“非宋江等无心归降,实是草诏的官员不知我梁山泊的弯曲。若以数句善言抚恤,我等尽忠报国,万死无怨。太尉若回到朝廷,善言则个。”急急送过渡口,这一干人吓得屁滚尿流,飞奔济州去了。

却说宋江回到忠义堂上,再聚众头领筵席,宋江道:“虽是朝廷诏旨不明,你们众人也忒性躁。”吴用道:“哥哥,你休执迷!招安须自有日,如何怪得众兄弟们发怒?朝廷忒不将人为念!如今闲话都打叠起,兄长且传将令:马军拴束马匹,步军安排军器,水军整顿船只,早晚必有大军前来征讨。一两阵杀得他人亡马倒,片甲不回,梦著也怕,那时却再商量。”众人道:“军师言之极当。”是日散席,各归本帐。

且说陈太尉回到济州,把梁山泊开诏一事,诉与张叔夜。张叔夜道:“敢是你们多说甚言语来!”陈太尉道:“我几曾敢发一言!”张叔夜道:“既是如此,枉费了心力,坏了事情,太尉急急回京,奏知圣上,事不宜迟。” 陈太尉,张干办,李虞候一行人从星夜回京来,见了蔡太师,备说梁山泊贼寇扯诏毁谤一节。蔡京听了大怒道:“这夥草寇,安敢如此无礼!堂堂天朝,如何教你这夥横行!”陈太尉哭道:“若不是太师福荫,小官粉骨碎身在梁山泊!今日死里逃生,再见恩相!”太师随即叫请童枢密,高杨二太尉,都来相府,商议军情重事。无片时,都请到太师府白虎堂内,众官坐下,蔡太师教唤过张干办,李虞候,备说梁山泊扯诏毁谤一事。杨太尉道:“这夥贼徒如何主张招安他?当初是那一个官奏来?”高太尉道:“那日我若在朝内,必然阻住,如何肯行此事!”童枢密道:“鼠窃狗偷之徒,何足虑哉!区区不才,亲引一支军马,限时定日,扫清水泊而回。”众官道:“来日奏闻。”当下都散。

次日早朝,众官三呼万岁,君臣礼毕,蔡太师出班,将此事上奏天子。天子大怒,问道:“当日谁奏寡人主张招安?”侍臣给事中奏道:“此日是御史大夫崔靖所言。”天子教拿崔靖送大理寺问罪。天子又问蔡京道:“此贼为害多时,差何人可以收剿?”蔡太师奏道:“非以重兵,不能收伏。以臣愚意,必得枢密院官亲率大军,前去剿扫,可以刻日取胜。”天子教宣枢密使童贯问道:“卿肯领兵收捕梁山泊草蔻麽?”童贯跪下奏曰:“古人有云:‘孝当竭力,忠则尽命’,臣愿效犬马之劳,以除心腹之患。”高俅,杨戬亦皆保举。天子随即降下圣旨,赐与金印兵符,拜东厅枢密使童贯为大元帅,任从各处选调军马,前去剿捕梁山泊贼寇,择日出师起行。正是:登坛攘臂称元帅,败阵攒眉似小儿。毕竟童枢密怎地出师,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七十六回 吴加亮布四斗五方旗 宋公明排九宫八卦阵
话说枢密使童贯受了天子统军大元帅之职,径到枢密院中,便发调兵符验,要拨东京管下八路军州各起军一万,就差本处兵马都监统率;又於京师御林军内选点二万,守护中军。枢密院下一应事务,尽委副枢密使掌管。御营中选两员良将,为左羽右翼。号令已定,不旬日间,诸事完备。一应接续军粮,并是高太尉差人趱运。那八路军马:

睢州兵马都监段鹏举

郑州兵马都监陈 翥

陈州兵马都监吴秉彝

唐州兵马都监韩天麟

许州兵马都监李 明

邓州兵马都监王 义

洳州兵马都监马万里

嵩州兵马都监周 信

御营中选到左羽右翼良将二员为中军,那二人:

御前飞龙大将酆 美

御前飞虎大将毕 胜

童贯掌握中军为主帅,号令大小三军齐备,武库拨降军器,选定吉日出师,高、杨二太尉设筵饯行,朝廷著仰中书省一面赏军。且说童贯已领众将,次日先驱军马出城,然後拜辞天子,飞身上马,出这新曹门,来五里短亭,只见高、杨二太尉率领众官,先在那里等候。童贯下马,高太尉执盏擎杯,与童贯道:“枢密相公此行,与朝廷必建大功,早奏凯歌。此寇潜伏水洼,只须先截四边粮草,坚固寨栅,诱此贼下山,然後进兵。那时一个个生擒活捉,庶不负朝廷委用。”童贯道:“重蒙教诲,不敢有忘。”各饮罢酒,杨太尉也来执盏与童贯道:“枢相素读兵书,深知韬略,剿擒此寇,易如反掌;争奈此贼潜伏水泊,地利未便,枢相到彼,必有良策。”童贯道:“下官到彼,见机而作,自有法度。”高杨二太尉一齐进酒贺道:“都门之外,悬望凯旋。” 相别之後,各自上马。有各衙门合属官员送路的,不知其数:或近送,或远送,次第回京,皆不必说。大小三军,一齐进发,各随队伍,甚是严整。前军四队,先锋总领行军;後军四队,合後将军监督;左右八路军马,羽翼旗牌催督;童贯镇握中军,总统马步,御林军二万,都是御营选拣的人。童贯执鞭,指点军兵进发。

当日童贯离了东京,迤逦前进,不一二日,已到济州界分。太守张叔夜出城迎接,大军屯住城外。只见童贯引轻骑入城,至州衙前下马。张叔夜邀请至堂上,拜罢起居已了,侍立在面前。童枢密道:“水洼草贼,杀害良民,邀劫商旅,造恶非止一端,往往剿捕,盖为不得其人,致容滋蔓。吾今统率大军十万,战将百员,刻日要扫清山寨,擒拿众贼,以安兆民。”张叔夜答道:“枢相在上,此寇潜伏水泊,虽然是山林狂寇,中间多有智谋勇烈之士,枢相勿以怒气自激,引军长驱,必用良谋,可成功绩。”童贯听了大怒,骂道:“都似你这等懦弱匹夫,畏刀避剑,贪生怕死,误了国家大事,以致养成贼势。吾今到此,有何惧哉!”张叔夜那里再敢言语,且备酒食供送。童枢密随即出城,次日驱领大军,近梁山泊下寨。

且说宋江等已有细作人探知多日了。宋江与吴用已自铁桶般商量下计策,只等大军到来,告示诸将,各要遵依,毋得差错。

再说童枢密调拨军兵,点差睢州兵马都监段鹏举为正先锋,郑州都监陈翥为副先锋,陈州都监吴秉彝为正合後,许州都监李明为副合後,唐州都监韩天麟,邓州都监王义二人为左哨,洳州都监马万里,嵩州都监周信二人为右哨,龙虎二将酆美,毕胜为中军羽翼,童贯为元帅,总领大军,全身披挂,亲自监督。战鼓三通,诸军尽起。

行不过十里之外,尘土起处,早有敌军哨路,来的渐近,鸾铃响处,约有三十余骑哨马,都戴青包巾,各穿绿战袄,马上尽系著红缨,每边拴挂数十个铜铃,後插一把雉尾,都是钏银细杆长枪,轻弓短箭。

为头一将乃“巡哨都头领没羽箭张清”,左有龚旺,右有丁得孙。直哨到童贯军前,相离不远,只隔百十步,勒马便回。前军先锋二将,不得军令,不敢乱动,报至中军,主帅童贯亲到军前,观犹未尽,张清又哨将来。童贯欲待遣人追战,左右说道:“此人鞍後锦袋中都是石子,丢不放空,不可追赶。”张清连哨了三遭,不见童贯进兵,返回,行不到五里,只见山背後锣声响动,早转出五百步军来,当先四个步军头领,乃是黑旋风李逵,混世魔王樊瑞,八臂那叱项充,飞天大圣李衮,直奔前来。

那五百步军就山坡下一字儿摆开,两边团牌齐齐扎住。童贯领军在前见了,便将玉尘尾一招,大队军马冲击前去。李逵、樊瑞引步军分开两路,都倒提著蛮牌,踅过山脚便走。童贯大军赶出山嘴,只见一派平川旷野之地,就把军马列成阵势,遥望李逵、樊瑞度岭穿林,都不见了。童贯中军立起攒木将台,令拨法官二员上去,左招右递,一起一伏,摆作四门斗底阵。阵势才完,只听得山後炮响,就後山飞出一彪军马来。童贯令左右拢住战马,自上将台看时,只见山东一路军马涌出来:前一队军马红旗,第二队杂彩旗,第三队青旗,第四队又是杂彩旗。只见山西一路人马也涌来:前一队人马是杂彩旗,第二队白旗,第三队又是杂彩旗,第四队 旗,旗背後尽是黄旗。大队军将,急先涌来,占住中央,里面列成阵势。远观未实,近觑分明,正南上这队人马,尽都是火焰红旗,红甲红袍,朱缨赤马,前面一把引军红旗,上面金销南斗六星,下绣朱雀之状,那把旗招展动处,红旗中涌出一员大将,怎生结束,但见:

盔顶朱缨飘一颗,猩猩袍上花千朵。狸蛮带束紫玉围,狻猊甲露黄金锁。狼牙木棍铁钉排,龙驹遍体胭脂裹。红旗招展半天霞,正按南方丙丁火。

号旗上写得分明:“先锋大将‘霹雳火’秦明。”左右两员副将:左是“圣水将”单廷 ,右边是“神火将”魏定国。三员大将,手握兵器,都骑赤马,立於阵前。东壁一队人马,尽是青旗,青甲,青袍,青缨,青马,前面一把引军青旗,上面金销东斗四星,下绣青龙之状。 那把旗招展动处,青旗中涌出一员大将,怎生扮扮,但见:

蓝靛包巾光满目,翡翠征袍花一簇。

铠甲穿连兽吐环,宝刀闪烁龙吞玉。

青骢遍体粉团花,战袄护身鹦鹉绿。

碧云旗动远山明,正按东方甲乙木。

号旗上写得分明:“左军大将‘大刀’关胜。”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丑郡马”宣赞,右手是“井木犴”郝思文。三员大将,手□兵器,都骑青马,立於阵前。西壁一队人马,尽是白旗,白甲,白袍,白缨,白马,前面一把引军白旗,上面金销西斗五星,下绣白虎之状。那把旗招展动处,白旗中涌出一员大将

,怎生结束,但见:

漠漠寒云护太阴,梨花万朵叠层琛。素色罗袍光闪闪,

烂银铠甲冷森森。赛霜骏马骑狮子,出白长枪□绿沉。

一簇旗动飘雪练,正按西方庚辛金。

号旗上写得分明:“右军大将豹子头林冲。”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镇三山黄信,右手是病尉迟孙立。三员大将,手执兵器,都骑白马,立於阵前。後面一簇人马,尽是黑旗,黑甲,黑袍,黑缨,黑马,前面一把引军黑旗,上面金销北斗七星,下绣玄武之状。那把旗招展动处,黑旗中涌出一员大将,怎生打扮?但见:

堂堂卷地乌云起,铁骑强弓势莫比。

黑罗袍穿龙虎躯,乌油甲挂豺狼体。

鞭似乌龙舞两条,马如泼墨行千里。

七星旗动玄武摇,正按北方壬癸水。

号旗上写得分明:“合後大将双鞭呼廷灼。”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百胜将韩滔,右手是天目将彭屺。三员大将,手持兵器,都骑黑马,立於阵前。 东南方门旗影里一队军马,青旗,红甲,前面一把引绣旗,上面金销巽卦,下绣飞龙。那一把旗招展动处,捧出一员大将,怎生结束?但见:

擐甲披袍出战场,手中拈著两条枪。雕弓鸾凤壶中插,

宝剑沙鱼鞘内藏。束雾衣飘黄锦带,腾空马顿紫丝缰。

青旗红焰龙蛇动,独据东南守巽方。

号旗上写得分明:?“虎军大将双枪将董平。”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摩云金翅欧鹏,右手是火眼狻猊邓飞,手握兵器,都骑战马,立於阵前。 西南方门旗影里一队军马,红旗,白甲,前面一把引军绣旗,上面金销坤卦,下绣飞熊。那把旗招展动处,捧出一员大将,怎生打扮,但见:

当先涌出英雄将,凛凛威风添气象。

鱼麟铁甲紧遮身,凤翅金盔拴护项。

冲波战马似龙形,开山大斧如弓样。

红旗白甲火云飞,正据西南坤位上。

号旗上写得分明:“骠骑大将急先锋索超。”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锦毛虎燕顺,右手是铁笛仙马麟。三员大将,手握兵器,都骑战马,立於阵前。 东北方门旗影里一队军马,黑旗,青甲,前面一把引军绣旗,上面金销艮卦,下绣飞豹。那把旗招展动处,捧出一员大将,怎生结束?但见:

虎坐雕鞍胆气昂,弯弓插箭鬼神慌。朱缨银盖遮刀面,

绒缕金铃贴马傍。盔顶穰花红错落,甲穿柳叶翠遮藏。

黑旗青甲烟尘内,东北天山守艮方。

号旗上写得分明:“骠骑大将九纹龙史进。”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跳涧虎陈达,右手是白花蛇杨春。三员大将,手把兵器,都骑战马,立於阵前。 西北方门旗影里一队军马,白旗,黑甲,前面一把引军旗,上面金销乾卦,下绣飞虎。那把旗招展动处,捧出一员大将,怎生打扮,但见:

雕鞍玉勒马嘶风,介胄棱层黑雾蒙。

豹尾壶中银镞箭,飞鱼袋内铁胎弓。

甲边翠缕穿双凤,刀面金花嵌小龙。

一簇白旗飘黑甲,天门西北是乾宫。

号旗上写得分明:“骠骑大将青面兽杨志。”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锦豹子杨林,右手是小霸王周通。三员大将,手把兵器,都骑战马,立於阵前。 八方摆布的铁桶相似,阵门里马军随马队,步军随步队,各持钢刀、大斧、阔剑、长枪,旗号齐整,队伍威严。去那八阵中央,只见团团一遭,都是杏黄旗,间著六十四面长脚旗,上面金销六十四卦,亦分四门。南门都是马军,正南上黄旗影里,捧出两员上将,一般结束,但见:

熟铜锣间花腔鼓,簇簇攒攒分队伍。

戗金铠甲赭黄袍,剪绒战袄葵花舞。

垓心两骑马如龙,阵内一双人似虎。

周围守定杏黄旗,正按中央戊己土。

那两员首将都骑黄马,上首是美髯公朱仝,下首是插翅虎雷横,一遭人马,尽都是黄旗、黄袍、铜甲、黄马、黄缨。中央阵四门:东门是金眼彪施恩,西门是白面郎君郑天寿,南门是云里金刚宋万,北门是病大虫薛永。那黄旗中间,立著那面“替天行道”杏黄旗,旗杆上拴著四条绒绳,四个长壮军士晃定。中间马上有那一个守旗的壮士,怎生模样?但见:

冠簪鱼尾圈金线,甲皱龙鳞护锦衣。凛凛身躯长一丈,中军守定杏黄旗。

这个守旗的壮士,便是险道神郁保四。那簇黄旗後,便是一丛炮架,立著那个炮手轰天雷凌振,带著副手二十余人,围著炮架。架子後一带,都摆著挠钩套索,准备捉将的器械,挠钩手後,又是一遭杂彩旗,团团便是七重围子手,四面立著二十八面绣旗,上面销金二十八宿星辰,中间立著一面堆绒绣就真珠圈边,脚缀金铃,顶插雉尾,鹅黄帅字旗。那一个守旗的壮士怎生模样,但见:

铠甲斜拴海兽皮,绛罗巾帻插花枝。天杀气人难犯,守定中军帅字旗。

这个守旗的壮士,便是没面目焦挺。去那帅字旗边,设立两个护旗的将士,都骑战马,一般结束,手执钢枪,腰悬利剑,一个是毛头星孔明,一个是独火星孔亮。马前马後,排著二十四个把狼牙棍的铁甲军士。後面两把领战绣旗,两边排著二十四枝方天画戟。左手十二枝画戟丛中,捧著一员骁将,怎生打扮,但见:

踞鞍立马天风里,铠甲辉煌光焰起。麒麟束带称狼腰,

獬豸吞胸当虎体。冠上明珠嵌晓星,鞘中宝剑藏秋水。

方天画戟雪霜寒,风动金钱豹子尾。

绣旗上写得分明:小温候吕方。 那右手十二枝画戟丛中,也捧著一员骁将,怎生打扮,但见:

三叉宝冠珠灿烂,两条雉尾锦斓斑。柿红战袄遮银镜,

柳绿征裙压绣鞍。束带双跨鱼獭尾,护心甲挂小连环。

手持画杆方天戟,飘动金钱五色 。

绣旗上写得分明:赛仁贵郭盛。两员将各持画戟,立马两边。画戟中间,一簇钢叉,两员步军骁将,一般结束,但见:

虎皮磕脑豹皮□,衬甲衣笼细织金。手内钢叉光闪闪,腰间利剑冷森森。

一个是两头蛇解珍,一个是双尾蝎解宝。弟兄两个,各执著三股莲花叉,引著一行步战军士,守护著中军。随後两匹锦鞍马上,两员文士,掌管定赏功罚罪的人。左手那一个,乌纱帽,白罗袍,胸藏锦绣,笔走龙蛇,乃是梁山泊掌文案的秀士圣手书生萧让;右手那一个,绿纱巾,紫罗衫,气贯长虹,目如秋水,乃是梁山泊掌吏事的豪杰铁面孔目裴宣。这两个马後,摆著紫衣持节的人,二十四个当路,将二十四把麻札刀。那刀林中立著两个锦衣三串行刑刽子,怎生结束,有《西江月》为证:

一个皮主腰,乾红簇就;一个罗踢串,彩色装成。一个双环扑兽创金明,一个头巾畔花枝掩映。一个白纱衫遮笼锦体,一个将秃袖半露鸦青。一个将漏尘斩鬼法刀挣,一个把水火棍手中提定。

上手是铁臂膊蔡福,下手是一枝花蔡庆:弟兄两个,立於阵前,左右都是擎刀手。背後两边摆著二十四枝金枪银枪,每边设立一员大将领队。左边十二枝金枪队里,马上一员骁将,手执金枪,侧坐战马。怎生打扮,但见:

锦鞍骏马紫丝缰,金翠花枝压鬓旁。

雀画弓悬一弯月,龙泉剑挂九秋霜。

绣袍巧制鹦哥绿,战服轻裁柳叶黄。

顶上樱花红灿烂,手拈铁杆缕金枪。

这员骁将,乃是梁山泊金枪手徐宁。右手十二枝银枪队里,马上一员骁将,手执银枪,也侧坐骏马。怎生披挂?但见:

蜀锦鞍鞯宝镫光,五明骏马玉玎珰。虎筋弦扣雕弓硬,

燕尾梢攒箭羽长。绿锦袍明金孔雀,红绣带束紫鸳鸯。

参差半露黄金甲,手执银丝铁杆枪。

这员骁将,乃是梁山泊小李广花荣。两势下都是风流威猛二将:金枪手,银枪手,各带绣罗巾,鬓边都插翠叶金花。左手十二个金枪手穿绿,右手十二个银枪手穿紫。背後又锦衣对对,花帽双双,纳袍簇簇,锦袄攒攒。两壁厢碧幢翠 ,朱幡 盖,黄钺白旄,青莎紫电。两行二十四把钺斧,二十四对鞭挝。

中间一字儿三把销金伞盖,三匹绣鞍骏马,正中马前,立著两个英雄。左手那个壮士,端的是仪容济楚,世上无双,便是梁山泊能行快走的头领神行太保戴宗,手持鹅黄令字绣旗,专管大军中往来飞报军情,调兵遣将,一应事务。右手那个对立的壮士,便是梁山泊风流子弟,能干机密的头领浪子燕青,背著强弓,插著利剑,手提著齐眉杆棒,专一护持中军。远望著中军,去那右边销金青罗伞盖底下,绣鞍马上,坐著那个道德高人,有名羽士。便是梁山泊呼风唤雨,役使鬼神,行法真师入云龙公孙胜,马上背著两口宝剑,手中按定紫丝缰。去那左边销金青罗伞盖底下,锦鞍马上,坐著那个足智多谋,全胜军师吴用。手擎羽扇,腰悬两条铜链。去那正中销金大红罗伞盖底下,那照夜玉狮子金鞍马上,坐著那个有仁有义统军大元帅。

这个正是梁山泊主,济州郓城县人氏,山东及时雨呼保义宋公明,全身结束,自仗宝剑,坐骑金鞍白马,立於阵中监战,掌握中军。马後大戟长戈,锦鞍骏马,整整齐齐,三五十员牙将,都骑战马,手执长枪,全副弓箭。马後又设二十四枝画角,全部军鼓大乐。阵後又设两队游兵,伏於两侧,以为护持中军羽翼。左是没遮拦穆弘,引兄弟小遮拦穆春,管领马步军一千五百人;右是赤发鬼刘唐,引著九尾龟陶宗旺,管领马步军一千五百人,伏在两胁。後阵又是一队阴兵,簇拥著马上三个女头领:中间是一丈青扈三娘,左边是母大虫顾大嫂,右边是母夜叉孙二娘;押阵後是那三个丈夫:中间矮脚虎王英,左是小尉迟孙新,右乃菜园子张青,总管马步军兵三千。

枢密使童贯在阵中将台上,定睛看了梁山泊兵马,无移时,摆成这个九宫八卦阵势,军马豪杰,将士英雄,惊得魂飞魄散,心胆俱落,不住声道:“可知但来此间收捕的官军,便大败回,原来如此利害!”看了半晌,只听得宋江军中催战的锣鼓不住声发擂。童贯且下将台,骑上战马,再出前军来诸将中间道:“那个敢厮杀的出去打话?”先锋队里转过一员猛将,挺身跃马而出,就马上欠身禀童贯道:“小将愿往,乞取钧旨。”看乃是郑州都监陈翥,白袍银甲,青马绛缨,使一口大杆刀,见充副先锋之职。童贯便教军中金鼓旗下发三通擂,将台上把红旗招展兵马,陈翥从门旗下飞马出阵,两军一齐呐喊。陈翥兜住马,横著刀,厉声大叫:“无端草寇,背逆狂徒,天兵到此,尚不投降,直待骨肉为泥,悔之何及!” 宋江正南阵中先锋头领虎将秦明,飞马出阵,更不打话,舞起狼牙棍,直取陈翥。两马相交,兵器并举,一个使棍的当头便打,一个使刀的劈面砍来。二将来来往往,翻翻复复,斗了二十余合,秦明卖个破绽,放陈翥赶将入来,一刀欲砍个空。秦明趁势,手起棍落,把陈翥连盔带顶,正中天灵,陈翥翻身死於马下。秦明的两员副将,单廷,魏定国,飞马直冲出阵来,先抢了那匹好马,接应秦明去了。东南方门旗里虎将双枪将董平,见秦明得了头功,在马上寻思:“大军已踏动锐气,不就这里抢将过去,捉了童贯,更待何时!”大叫一声,如阵前起个霹雳,两手持两条枪,把马一拍,直撞过阵来。童贯见了,勒回马望中军便走。西南方门旗里骠骑将急先锋索超也叫道:“不就这里捉了童贯,更待何时!”手轮大斧,杀过阵来。中央秦明见了两边冲杀过去,也招动本队红旗军马,一齐抢入阵中,来捉童贯。正是:数只皂雕追紫燕,一群猛虎啖羊羔。毕竟枢密使童贯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七十八回 十节度议取梁山泊 宋公明一败高太尉
再说梁山泊好汉,自从两赢童贯之後,宋江、吴用商议,必用著一个人,去东京探听消息虚实,上山回报,预先准备军马交锋。言之未绝,只见神行太保戴宗道:“小弟愿往。”宋江道:“探听军情,多亏煞兄弟一个。虽然贤弟去得,必须也用一个相帮去最好。”李逵便道:“兄弟帮哥哥去走一遭。”宋江笑道:“你便是那个不惹事的黑旋风!”李逵道:“今番去时,不惹事便了。”宋江喝退,一壁再问:“有那个兄弟敢去走一遭?”“赤发鬼”刘唐禀道:“小弟帮戴宗哥哥去如何?”宋江大喜道:“好!”当日两个收拾了行装,便下山去。

且不说戴宗,刘唐来东京打听消息,却说童贯和毕胜沿路收聚得败残军马四万余人,比到东京,於路教众多管军的头领,各自部领所属军马,回营寨去了,只带御营军马入城来。童贯卸了戎装衣甲,迳投高太尉府中去商议。两个见了,各叙礼罢,请入後堂深处坐定。童贯把大折两阵,结果了八路军官,并许多军马,酆美又被活捉去了,似此如之奈何,一一都告诉了。高太尉道:“枢相不要烦恼,这件事只瞒了今上天子便了,谁敢胡奏!我和你去告禀太师,再作个道理。” 童贯和高俅上了马,迳投蔡太师府内来。已有报知童枢密回了,蔡京料道不胜,又听得和高俅同来,蔡京教唤入书院来厮见。童贯拜了太师,泪如雨下。蔡京道:“且休烦恼,我备知你折了军马之事。”高俅道:“贼居水泊,非船不能征进,枢密只以马步军征剿,因此失利,中贼诡计。”童贯诉说折兵败阵之事,蔡京道:“你折了许多军马,费了许多钱粮,又折了八路军官,这事怎敢教圣上得知!”童贯再拜道:“望乞太师遮盖,救命则个!”蔡京道:“明日只奏道天气暑热,军士不服水土,权且罢战退兵。倘或震怒说道:‘似此心腹大患,不去剿灭,後必为殃。’如此时,恁众官却怎地回答。” 高俅道:“非是高俅夸口,若还太师肯保高俅领兵亲去那里征讨,一鼓可平。”蔡京道:“若得太尉肯自去,可知是好,明日便当保奏太尉为帅。”高俅又禀道:“只有一件,须得圣旨任便起军,并随造船只;或是拘刷原用官船民船,或备官价,收买木料,打造战船;水陆并进,船骑同行,方可指日成功。”蔡京道:“这事容易。”正话间,门吏报道:“酆美回来了。”童贯大喜。太师教唤进进来,问其缘故。酆美拜罢,叙说宋江但是活捉上山去的,尽数放回,不肯杀害,又与盘缠,令回乡里,因此小将得见钧颜。高俅道:“这是贼人诡计,故意慢我国家。今後不点近处军马,直去山东,河北拣选得用的人,跟高俅去。”蔡京道:“既然如此计议定了,来日内里相见,面奏天子。”各自回府去了。

次日五更三点,都在侍班阁子里相聚。朝鼓响时,各依品从,分列丹墀,拜舞起居已毕,文武分班,列於玉阶之下,只见蔡太师出班奏道:“昨遣枢密使童贯统率大军,进征梁山泊草寇,近因炎热,军马不服水土,抑且贼居去水洼,非船不行,马步军兵,急不能进,因此权且罢战,各回营寨暂歇,别候圣旨。”天子乃云:“似此炎热,再不复去矣!”蔡京奏道:“童贯可於泰乙宫听罪,别令一人为帅,再去征伐,乞请圣旨。”天子曰:“此寇乃是心腹大患,不可不除,谁与寡人分忧?” 高俅出班奏曰:“微臣不材,愿效犬马之劳,去征剿此寇,伏取圣旨。”天子云:“既然卿肯与寡人分忧,任卿择选军马。”高俅又奏:“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非仗舟船,不能前进,臣乞圣旨,於梁山泊近处,采伐木植,督工匠造船,或用官钱收买民船,以为战伐之用。”天子曰:“委卿执掌,从卿处置,可

行即行,慎勿害民。”高俅奏道:“微臣安敢!只容宽限,以图成功。”天子令取锦袍金甲,赐与高俅,另选吉日出师。

当日百官朝退,童贯,高俅送太师到府,便唤中书省关房掾史,传奉圣旨,定夺拨军。高太尉道:“前者有十节度使,多曾与国家建功,或征鬼方,或伐西夏,并金辽等处,武艺精熟,请降钧帖,差拨为将。”蔡太师依允,便发十道扎付文书,仰各部领所属精兵一万,前赴济州取齐,听候调用。十个节度使非同小可,每人领军一万。那十路军马:

河南河北节度使王 焕

上党太原节度使徐 京

京北弘农节度使王文德

颖州汝南节度使梅 展

中山安平节度使张 开

江夏零陵节度使杨 温

云中雁门节度使韩存保

陇西汉阳节度使李从吉

琅琊彭城节度使项元镇

清河天水节度使荆 忠

原来这十路军马,都是曾经训练精兵,更兼这十节度使,旧日都是绿林丛中出身,後来受了招安,直做到许大官职,都是精锐勇猛之人,非是一时建了些少功名。当日中书省定了程限,发十道公文,要这十路军马如期都到济州,迟慢者定依军令处置。金陵建康府有一枝水军,为头统制官,唤做刘梦龙。那人初生

之时,其母梦见一条黑龙飞入腹中,感而遂生;及至长大,善知水性,曾在西川峡江讨贼有功,升做军官都统制,统领一万五千水军,阵船五百只,守住江南。高太尉要取这枝水军并船只星夜前来听调,又差一个心腹人,唤做牛邦喜,也做到步军校尉,教他去沿江上下并一应河道内拘刷船只,都要来济州取齐,交割调

用。高太尉帐前牙将极多,於内两个最了得:一个唤做党世英,一个唤做党世雄。弟兄二人,现做统制官,各有万夫不当之勇。高太尉又去御营内选拨精兵一万五千,通共各处军马一十三万,先於诸路差官供送粮草,沿途交纳。高太尉连日整顿衣甲,制造旌旗,未及登程。

却说戴宗,刘唐在东京住了几日,打探得备细消息,星夜回还山寨,报说此事。宋江听得高太尉亲自领兵,调天下军马一十三万,十节度使统领前来,心中惊恐,便和吴用商议。吴用道:“仁兄勿忧,小生也久闻这十节度的名,多与朝廷建功,只是当初无他的敌手,以此只显他的豪杰。如今放著这一班好弟兄,如狼似虎的人,那十节度已是过时的人了,兄长何足惧哉!比及他十路军来,先教他吃我一惊。”宋江道:“军师如何惊他?”吴用道:“他十路军马都到济州取齐,我这里先差两个快厮杀的,去济州相近,接著来军,先杀一阵——这是报信与高俅知道。”宋江道:“叫谁去好?”吴用道:“差‘没羽箭’张清,‘双枪将’董平;此二人可去。”宋江差二将各带一千马军,前去巡哨济州,相迎截杀各路军马;又拨水军头领,准备泊子里夺船。山寨中头领预先调拨已定。

再说高太尉在京师俄延了二十余日,天子降诏,催促起军,高俅先发御营军马出城,又选教坊司歌儿舞女三十余人,随军消遣。至日祭旗,辞驾登程,却好一月光景。时值初秋天气,大小官员都在长亭饯别。高太尉戎装披挂,骑一匹金鞍战马,前面摆著五匹玉辔雕鞍从马,左右两边,排著党世英,党世雄弟兄两个,背後许多殿帅统制官,统军提辖,兵马防备团练等官,参随在後。

那高太尉部领大军出城,来到长亭前下马,与众官作别,饮罢饯行酒,攀鞍上马,登程望济州进发。於路上纵容军士,尽去村中纵横掳掠,黎民受害,非止一端。

却说十路军马陆续都到济州,有节度使王文德领著京兆等处一路军马,星夜奔济州来,离州尚有四十余里。当日催动人马,赶到一个去处,地名凤尾坡,坡下一座大林。前军却好抹过林子,只听得一棒锣声响处,林子背後山坡脚边转出一彪军马来,当先一将拦路。那员将顶盔挂甲,插箭弯弓,去那弓袋箭壶内侧

插著小小两面黄旗,旗上各有五个金字写道:“英雄双枪将,风流万户侯”两手执两杆钢枪。

董平勒定战马,截住大路喝道:“来的是那里兵马?不早早下马受缚,更待何时?”这王文德兜住马,呵呵大笑道:“瓶儿罐儿也有两个耳朵,你须曾闻我等十节度使累建大功,名扬天下!不识我大将王文德麽?”董平大笑,喝道:“只你便是杀晚爷的大顽。”王文德听了大怒,骂道:“反国草寇,怎敢辱吾!”拍马挺枪,直取董平,董平也挺双枪来迎。两将战到三十合,不分胜败。王文德料道赢不得董平,喝一声“少歇再战”,各归本阵。王文德吩咐众军,休要恋战,直冲过去。王文德在前,三军在後,大发声喊,杀将过去。董平後面引军追赶,将过林子,正走之间,前面又冲出一彪军马来。为首一员上将,正是没羽箭张清,在马上大喝一声:“休走!”手中拈定一个石子打将来,望王文德头上便著。急待躲时,石子打中盔顶,王文德伏鞍而走,跑马奔逃。两将赶来,看看赶上,只见侧首冲过一队军来。王文德看时,却是一般的节度使杨温军马,齐来救应。董平、张清不敢来追,自回去了。

两路军马同入济州歇定,太守张叔夜接待各路军马。数日之间,前路报来,高太尉大军到了,十节度出城迎接,都相见了太尉,一齐护送入城,把州衙权为帅府,安歇下了。高太尉传下号令,教十路军马,都向城外屯驻,候刘梦龙水军到来,一同进发。这十路军马,各自下寨,近山砍伐木植,人家搬掳门梁,搭盖窝铺,十分害民。高太尉自在城中帅府内,定夺征进人马:无银两使用者,都克头哨出阵交锋;有银两者,留在中军,虚功滥报。似此奸弊,非止一端。

高太尉在济州不过一二日,刘梦龙战船到了,参谒帅府礼毕,高俅随即便唤十节度使都到厅前,共议良策。王焕等禀复道:“太尉先教马步军去探路,引贼出战,然後却调水路战船,去劫贼巢,令其两下不能相顾,可获群贼矣!”高太尉从其所言。当时分拨王焕、徐京为前部先锋,王文德、梅展为合後,张开、杨温为左军,韩存保、李从吉为右军,项元镇、荆忠为前後救应使,党世雄引领三千精兵,上船协助刘梦龙水军船只,就行监战。诸军尽皆得令,整束了三日,请高太尉看阅诸路军马。高太尉亲自出城,一一点看了,便遣大小三军,并水军,一齐进发,迳望梁山泊来。

且说董平、张清回寨,说知备细,宋江与众头领统率大军,下山不远,早见官军到来。前军射住阵脚,两边拒定人马,只见先锋王焕出阵,使一条长枪,在马上厉声高叫:“无端草寇,该死村夫,认得大将王焕麽?”对阵绣旗开处,宋江亲自出马,与王焕声喏道:“王节度,你年纪高大了,不堪与国家出力,当枪对敌,恐有些一差二误,枉送了你一世清名。回去罢!另教年纪小的出来战。”王焕听得大怒,骂道:“你这厮是个文面俗吏,安敢抗拒天兵!”宋江答道:“王节度,你休逞好手,我这一班儿替天行道的好汉,不到得输与你!”王焕便挺枪戳将过来。宋江马後,早有一将,鸾铃响处,挺枪出阵。宋江看时,却是“豹子头”林冲来战王焕。两马相交,众军助喊,高太尉自临阵前,勒住马看。只听得两军呐喊喝采,果是马军踏镫耸身看,步卒掀盔举眼观。

约有七八十合,不分胜败。两边各自鸣金,二将分开,各归本阵。 只见节度使荆忠到前军,马上欠身,禀覆高太尉道:“小将愿与贼人决一阵,乞请钧旨。”高太尉便教荆忠出马交战。宋江马後鸾铃响处,呼延灼来迎。荆忠使一口大杆刀,骑一匹瓜黄马,二将交锋,约二十合,被呼延灼卖个破绽,隔过大刀,顺手提起钢鞭来,只一下,打个衬手,正著荆忠脑袋,打得脑浆迸流,眼珠突出,死於马下。 高俅看见折了一个节度使,火急便差项元镇。骤马挺枪,飞出阵前,大喝:“草贼敢战吾麽?”宋江马後,“双枪将”董平撞出阵前,来战项元镇。两个战不到十合,项元镇霍地勒回马,拖了枪便走。董平拍马去赶,项元镇不入阵去,绕著阵脚,落荒而走。董平飞马去追,项元镇带住枪,左手拈弓,右手搭箭,拽满弓,翻身背射一箭。董平听得弓弦响,将手去隔,一箭正中右臂,弃了枪,拨回马便走。项元镇挂著弓,捻著箭,倒赶将来。呼延灼,林冲见了,两骑马各出,救得董平归阵。高太尉指挥大军混战,宋江先教救了董平回山,後面军马,遮拦不住,都四散奔走。高太尉直赶到水边,却调人去接应水路船只。

且说刘梦龙和党世雄布领水军,乘驾船只,迤逦前投梁山泊深处来,只见茫茫荡荡,尽是芦苇蒹葭,密密遮定港汊。这里官船,樯篙不断,相连十余里水面。正行之间,只听得山坡上一声炮响,四面八方,小船齐出,那官船上军士,先有五分惧怯,看了这等芦苇深处,尽皆慌了;怎禁得芦苇里面埋伏著小船,齐出冲断大队!官船前後不相救应,大半官军,弃船而走。梁山泊好汉,看见官军阵脚乱了,一齐鸣鼓摇船,直冲上来。

刘梦龙和党世雄急回船时,原来经过的浅港内,都被梁山泊好汉用小船装载柴草,砍伐山中木植,填塞断了,那橹桨竟摇不动。众多军卒,尽弃了船只下水。刘梦龙脱下戎装披挂,爬过水岸,拣小路走了。这党世雄不肯弃船,只顾叫水军寻港汊深处摇去,不到二里,只见前面三只小船,船上是阮氏三雄,各人手执蓼叶枪,挨近船边来,众多驾船军士,都跳下水里去了。党世雄自持铁搠,立在船头上,与阮小二交锋,阮小二也跳下水里去,阮小五,阮小七两个逼近身来。党世雄见不是头,撇了铁搠,也跳下水里去了。见水底下钻出船火儿张横来,一手揪住头发,一手提定腰胯,滴溜溜丢上芦苇根头;先有十数个小喽罗躲在那里,铙 套索搭住,活捉上水浒寨来。

却说高太尉见水面上船只,都纷纷滚滚,乱投山边去了,船上缚著的,尽是刘梦龙水军手旗号,情知水路里又折了一阵,忙传军令,且教收兵,回济州去,别作道理。五军比及要退,又值天晚,只听得四下里火炮不住价响,宋江军马,不知几路杀将来。高太尉只叫得苦了也。正是:阴陵失路逢神弩,赤壁鏖兵遇怪风。毕竟高太尉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七十九回 刘唐放火烧战船 宋江两败高太尉
话说当下高太尉望见水路军士,情知不济,正欲回军,只听得四边炮响,急收聚众将,夺路而走。原来梁山泊只把号炮四下里施放,却无伏兵,只吓得高太尉心惊胆战,鼠窜狼奔,连夜收军回济州。计点步军,折陷不多;水军折其大半,战船没一只回来;刘梦龙逃难得回;军士会水的,逃得性命,不会水的,都死在水中。高太尉军威折挫,锐气摧残,且向城中屯驻军马,等候牛邦喜拘刷船到;再差人公文去催,不论是何船只,堪中的尽数拘拿,解赴济州,整顿征进。

却说水浒寨中,宋江先和董平上山,拔了剑矢,唤神医安道全用药调治。安道全使金疮药敷住疮口,在寨中养病。吴用收住众头领上山,水军头领张横,解党世雄到忠义堂上请功。宋江教且押去後寨软监著,将夺到的船只,尽数都收入水寨,分派与各头领去了。

再说高太尉在济州城中,会集诸将,商议收剿梁山之策,数内上党节度使徐京禀道:“徐某幼年游历江湖,使枪卖药之时,曾与一人交游。那人深通韬略,善晓兵机,有孙吴之才调,诸葛之智谋,姓闻名焕章,现在东京城外安仁村教学。若得此人来为参谋,可以敌吴用之诡计。”高太尉听说,便差首将一员,带缎疋鞍马,星夜回东京,礼请这教村学秀才闻焕章来,为军前参谋;便要早赴济州,一同参赞军务。那员首将回京去,不得三五日,城外报来,宋江军马,直到城边搦战。高太尉听了大怒,随即点就本部军兵,出城迎敌,就令各寨节度使同出交锋。

却说宋江军马见高太尉提兵至近,急忙退十五里外平川旷野之地。高太尉引军赶去,宋江兵马已向山坡边摆成阵势,红旗队里,捧出一员猛将,号旗上写得分明,乃是双鞭呼延灼。兜住马,横著枪,立在阵前。高太尉看见道:“这厮便是统领连环马时,背反朝廷的。”便差云中节度使韩存保出马迎敌。这韩存保善使一枝方天画戟。两个在阵前,更不打话,一个使戟去搠,一个用枪来迎。两个战到五十余合,呼延灼卖个破绽,闪出去,拍著马,望山坡下便走。韩存保紧要干功,跑著马赶来。八个马蹄翻盏撒钹相似,约赶过五七里无人之处,看看赶上,呼延灼勒回马,带转枪,舞起双鞭来迎。两个又斗十数合之上,用双鞭分开画戟,回马又走。

韩存保寻思,这厮枪又赢不得我,鞭又赢不得我,我不就这里赶上,活拿这贼,更待何时!抢将近来,赶转一个山嘴,有两条路,竟不知呼延灼何处去了。韩存保勒马上坡来望时,只见呼延灼顺著一条溪走。存保大叫:“泼贼,你走那里去!快下马来受降,饶你命!”呼延灼不走,却大骂存保。韩存保却大宽转来抄呼延灼後路。两个却好在溪边相迎著。一边是山,一边是溪,只中间一条路,两匹马盘旋不得。呼延灼道:“你不降我,更待何时!”韩存保道:“你是我手里败将,倒要我降你。”呼延灼道:“我漏你到这里,正要活捉你。你性命只在顷刻!”韩存保道:“我正来活捉你!”两个旧气又起。韩存保挺著长戟,望呼延灼前心两胁软肚上,雨点般搠将来。呼延灼用枪左拨右逼,泼风般搠入去。

两个又战了三十来合。正斗到浓深处,韩存保一戟,望呼延灼软胁搠来,呼延灼一枪,望韩存保前心刺去。两个各把身躯一闪,两般军器,都从胁下搠来。呼延灼挟住韩存保戟杆,韩存保扭住呼延灼枪杆;两个都在马上,你扯我拽,挟住腰胯,用力相争。韩存保的马,後蹄先塌下溪里去了,呼延灼连人和马,也拽下溪里去了。两个在水中扭做一块。那两匹马溅起水来,一人一身水。呼延灼弃了手里的枪,挟住他的戟杆,急去掣鞭时,韩存保也撇了他的枪杆,双手按住呼延灼两条臂;你掀我扯,两个都滚下水去。那两匹马迸星也似跑上岸来,望山边去了。两个在溪水中都滚没了军器,头上戴的盔没了,身上衣甲飘零,两个只把空拳来在水中厮打,一递一拳,正在水深里,又拖上浅水里来。正解拆不开,岸上一彪军马赶到,为头的是没羽箭张清。众人下手,活了韩存保。差人急去寻那走了的两匹战马,只见那马却听得马嘶人喊,也跑回来寻队,因此收住。又去溪中捞起军器,还了呼延灼,带湿上马,却把韩存保背剪缚在马上,一齐都奔峪口。

只见前面一彪军马,来寻韩存保,两家却好当住。为头两员节度使:一个是梅展,一个是张开。因见水渌渌地马上缚著韩存保,梅展大怒,舞三尖两刃刀,直取张清。交马不到三合,张清便走,梅展赶来,张清轻舒猿臂,款扭狼腰,只一石子飞来,正打中梅展额角,鲜血迸流,撇了手中刀,双手掩面。张清急便回马,却被张开搭上箭,拽满弓,一箭射来,张清把马头一提,正射中马眼,那马便倒。张清跳在一边,捻著枪便来步战。那张清原来只有飞石打将的本身,枪法上却慢。张开先救了梅展,次後来战张清。马上这条枪,神出鬼没,张清只办得架隔。遮拦不住,拖了枪,便走入马军队里躲闪。张开枪马到处,杀得五六十

马军,四分五落,再夺得韩存保。却待回来,只见喊声大举,峪口两彪军到:一队是霹雳火秦明,一队是大刀关胜,两个猛将杀来。张开只保得梅展走了,众军两路杀入来,又夺了韩存保。张清抢了一匹马,呼延灼使尽气力,只好众厮杀,一齐掩击到官军队前,乘势冲动,退回济州。梁山泊军马也不追赶,只将韩存保连夜解上山寨来。

宋江等坐在忠义堂上,见缚到韩存保来,喝退军士,亲解其索,请坐厅上,殷勤相待。韩存保感激无地,就请出党世雄相见,一同管待。宋江道:“二位将军,切勿相疑,宋江等并无异心,只被滥官污吏,逼得如此。若蒙朝廷赦罪招安,情愿与国家出力。”韩存保道:“前者陈太尉来山招安,如何不乘机会去邪归正?”宋江答道:“便是朝廷诏书,写得不明,更兼用村醪倒换御酒,因此弟兄众人,心皆不伏。那两个张干办,李虞候,擅作威福,耻辱众将……”韩存保道:“只因中间无好人维持,误了国家大事。” 宋江设筵管待已了,次日,具备鞍马,送出谷口。这两个在路上说宋江许多好处,回到济州城外,却好晚了。次早入城,来见高太尉,说宋江把二将放回之事。高俅大怒道:“这是贼人诡计,慢我军心。你这二人,有何面目见吾!左右与我推出,斩讫报来!”王焕等众官都跪下告道:“非干此二人之事,乃是宋江,吴用之计。若斩此二人,反被贼人耻笑。”高太尉被众人苦告,饶了两个性命,削去本身职事,发回东京泰乙宫听罪。

原来这韩存保是韩忠彦的侄儿。忠彦乃是国老太师,朝廷官员,多有出他门下。有个门馆教授,姓郑名居忠,原是韩忠彦举的人,见任御史大夫。韩存保把上件事告诉他;居忠上轿,带了存保来见尚书余深,同议此事。余深道:“须是禀得太师,方可面奏。”二人来见蔡京说:“宋江本无异心,只望朝廷招安。”蔡京道:“前者毁诏谤上,如此无礼,不可招安,只可剿捕!”二人禀说:“前番招安,惜为去人,不布朝德意,用心抚恤;不用嘉言,专说利害,以此不能成事。”蔡京方允。约至次日早朝,道君天子升殿,蔡京奏准再降诏书,令人招安。天子曰:“现今高太尉使人来请安仁村闻焕章为参谋,早赴军前委用,就差此人伴使前去。如肯来降,悉免本罪;如仍不伏,就著高俅定限,日下剿捕尽绝还京。”蔡太师写成草诏,一面取闻焕章赴省筵宴。原来这闻焕章是有名文士,朝廷大臣,多有知识的,俱备酒食迎接。席终各散,一边收拾起行。 且不说闻焕章同天使出京,却说高太尉在济州心中烦恼。门吏报道:“牛邦喜到来!”高太尉便教唤进,拜罢问道:“船只如何?”邦喜禀道:“於路拘刷得大小船一千五百余只,都到闸下。”太尉大喜。赏了牛邦喜,便传号令,教把船都放入阔港,每三只一排钉住,上用板铺,船尾用铁环锁定;盖数发步军上船,其余马军,近水护送船只。比及编排得军士上船,训练得熟,已得半月之久,梁山泊尽都知了。吴用唤刘唐受计,掌管水路建功。众多水军头领,各各准备小船,船头上排排钉住铁叶,船舱里装载芦苇乾柴,柴中灌著硫黄焰硝引火之物,屯住在小港内。却教炮手凌振,於四望高山上,放炮为号;又於水边树木丛杂之处,都缚旌旗於树上,每一处设金鼓火炮,虚屯人马,假设营垒,请公孙胜作法祭风。旱地上分三队军马接应。

却说高太尉在济州催起军马,水路统军,却是牛邦喜,又同刘梦龙并党世英这三个掌管。高太尉披挂了,发三通擂鼓,水港里船开,旱路上马发,船行似箭,马去如飞,杀奔梁山泊来。先说水路里船只,连篙不断,金鼓齐鸣,迤逦杀入梁山泊深处,并不见一只船,看看渐近金沙滩,只见荷花荡里,两只打鱼船,每只船上只两个人,拍手大笑。头船上刘梦龙便叫放箭乱射,渔人都跳下水底去了。刘梦龙急催动战船,渐近金沙滩头。一带阴阴的都是细柳,柳树上拴著两头黄牛,绿莎草上睡著三四个牧童,远远地又有一个牧童,倒骑著一头黄牛,口中呜呜咽咽吹著一管笛子来。刘梦龙便教先锋悍勇的首先登岸。那几个牧童跳起来,呵呵大笑,尽穿入柳阴深处去了。

前阵五七百人抢上岸去。那柳阴树中,一声炮响,两边战鼓齐鸣:左边就冲出一队红甲军,为头是“霹雳火”秦明;右边冲出一队黑甲军,为头是“双鞭”呼延灼,各带五百军马,截出水边。刘梦龙急招呼军士下船时,已折了大半军校。牛邦喜听得前军喊起,便教後船且退。只听得山上连珠炮响,芦苇中飕飕有声,却是公孙胜披发仗剑,踏罡布斗,在山顶上祭风。初时穿林透树,次後走石飞砂,须臾白浪掀天,顷刻黑云覆地,红日无光,狂风大作。刘梦龙急教棹船回时,只见芦苇丛中,藕花深处,小港狭汊,都棹出小船来,钻入大船队里。鼓声响处,一齐点著火把,霎时间,大火竟起,烈焰飞天,四分五落,都穿在大船内。前後官船,一齐烧著。

刘梦龙见满港火飞,战船都烧著了,只得弃了头盔衣甲跳下水去,又不敢傍岸,拣港深水阔处,赴将开去逃命。芦林里面一个人,独驾著小船,直迎将来,刘梦龙便钻入水底下去了。却好有一个人拦腰抱住,拖上船来。驾船的是“出洞蛟”童威,拦腰抱的是“混江龙”李俊。却说牛邦喜见四下官船队里火著,也弃了戎装披挂,却待下水,船梢上钻起一个人来,拿著铙钩,劈头搭住,倒拖下水里去。那人是“船火儿”张横。这梁山泊内杀得尸横水面,血溅波心,焦头烂额者,不计其数。只有党世英摇著小船,正走之间,芦林两边,弩箭弓矢齐发,射死水中。众多军卒,会水的逃得性命回去;不会水的,尽皆 死;生擒活捉者,都解投大寨。李俊捉得刘梦龙,张横捉得牛邦喜,欲待解上山寨,惟恐宋江又放了。两个好汉自商量,把这二人,就路边结果了性命,割下首级,送上山来。

再说高太尉引领军马在水边策应,只听得连珠炮响,鼓声不绝,料道是水面上厮杀,骤著马,前来靠山临水探望。只见纷纷军士,都从水里逃命,爬上岸来。高俅认得是自家军校,问其缘故,说被放火烧尽船只,俱各不知所在。高太尉听了,心内越慌。但望见喊声不断,黑烟满空,急引军回旧路时,山前鼓声响处,冲出一队马军,拦路当先。急先锋索超,轮起开山大斧,骤马抢近前来。高太尉身边节度使王焕,挺枪便出,与索超交战。不到五合,索超拨回马便走。高太尉引军追赶,转过山嘴,早不见了索超。正走间,背後豹子头林冲,引军赶来,又杀一阵。再走不过六七里,又是“青面兽”杨志,引军赶来,又杀一阵。又奔不到八九里,背後“美髯公”朱仝赶上来,又杀一阵。这是吴用使的追赶之计:不去前面拦截,只在背後赶杀——败军无心恋战,只顾奔走,救护不得後军。因此高太尉被赶得慌,飞奔济州,比及入得城时,已自三更。又听得城外寨中火起,喊声不绝,原来被石秀,杨雄埋伏下五百步军,放了三五把火,潜地去了。惊得高太尉魂不附体,连使人探视,回报去了,方才放心。整点军马,折其大半。

高俅正在忧闷间,远探报道:“天使到来。”高俅遂引军马,并节度使出城迎接,见了天使,就说降诏招安一事。都与闻焕章参谋使相见了,同进城中帅府商议。高太尉先讨抄白备照观看。待不招安来,又连折了两阵,拘刷得许多船只,又被尽行烧毁;待要招安来,恰又羞回京师;心下踌躇,数日主张不定。不想济州有一个老吏,姓王名瑾,那人平生克毒,人尽呼为“剜心王”却是济州府拨在帅府供给的吏员。因见了诏书抄白,更打听得高太尉心内迟疑不决,遂来帅府,呈献利便事件,禀说:“贵人不必沉吟,小吏看见诏上已有活路:这个写草诏的翰林待诏,必与贵人好,先开下一个後门了。”高太尉见说大惊,便问道:“你怎见得先开下後门?”王瑾禀道:“诏书上最要紧是中间一行。道是:‘除宋江卢俊义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此一句是囫囵话。如今开读时,却分作两句读,将‘除宋江’另做一句,‘卢俊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另做一句;赚他漏到城里,捉下为头宋江一个,把来杀了,却将他手下众人,尽数拆散,分调开去。自古道:‘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但没了宋江,其余的做得甚用?此论不知恩相意下若何?”

高俅大喜,随即升王瑾为帅府长史,便请闻参谋说知此事。闻焕章谏道:“堂堂天使,只可以正理相待,不可行诡诈於人。倘或宋江以下有智谋之人识破,翻变起来,深为未便。”高太尉道:“非也!自古兵书有云:‘兵行诡道。’岂可用得正大?”闻参谋道:“然虽兵行诡道,这一事是圣旨,乃以取信天下。

自古王言如纶如 ,因此号为玉音,不可移改。今若如此,後有知者,难以此为准信。”高太尉道:“且顾眼下,却又理会。”遂不听闻焕章之言。先遣一人往梁山泊报知,令宋江等全夥,前来济州城下,听天子诏书,赦免罪犯。

却说宋江又赢了高太尉这一阵。烧了的船,令小校搬运做柴,不曾烧的,拘收入水寨。但是活捉的军将,尽数陆续放回济州。当日宋江与大小头领正在忠义堂上商议,小校报道:“济州府差人上山来报道:‘朝廷特遣天使,颁降诏书,赦罪招安,加官赐爵,特来报喜。’”宋江听罢,喜从天降,笑逐颜开,便叫

请那报事人到堂上问时,那人说道:“朝廷降诏,特来招安。高太尉差小人前来,报请大小头领,都要到济州城下行礼,开读诏书。并无异议,勿请疑惑。”宋江叫请军师商议定了,且取银两缎疋,赏赐来人,先发付回济州去了。

宋江传下号令,大小头领,尽教收拾去听开读诏书。卢俊义道:“兄长且未可性急,诚恐这是高太尉的见识,兄长不宜便去。”宋江道:“你们若如此疑心时,如何能勾归正?还是好歹去走一遭。”吴用笑道:“高俅那厮,被我们杀得胆寒心碎,便有十分的计策,也施展不得。放著众兄弟一班好汉,不要疑心,只顾跟随宋公明哥哥下山。我这里先差李逵,引著樊瑞、鲍旭、项充、李衮,将带步军一千,埋伏在济州东路;再差扈三娘,引著顾大嫂、孙二娘、王矮虎、孙新、张青,将带步军一千,埋伏在济州西路:若听得连珠炮响,杀奔北门来取齐。”吴用分调已定,众头领都下山,只留水军头领看守寨栅。只因高太尉要用诈术,诱引这夥英雄下山,不听闻参谋谏劝,谁想只就济州城下,翻为九里山前。正是:只因一纸君王诏,惹起全班壮士心。毕竟众好汉怎地大闹济州,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八十一回 燕青月夜遇道君 戴宗定计出乐和
话说梁山泊好汉,水战三败高俅,尽擒捉上山。宋公明不肯杀害,尽数放还。高太尉许多人马回京,就带萧让、乐和前往京师,听候招安一事,却留下参谋闻焕章在梁山泊里。那高俅在梁山泊时,亲口说道:“我回到朝廷,亲引萧让等,面见天子,便当力奏保举,火速差人前来招安。”因此上就叫乐和为伴,

与萧让一同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梁山泊众头目商议,宋江道:“我看高俅此去,未知真实。”吴用笑道:“我观此人,生得蜂目蛇形,是个转面忘恩之人。他折了许多军马,废了朝廷许多钱粮,回到京师,必然推病不出,朦胧奏过天子,权将军士歇息,萧让、乐和软监在府里。若要等招安,空劳神力!”宋江道:“似此怎生奈何?招安犹可,又且陷了二人。”吴用道:“哥哥再选两个乖觉的人,多将金宝前去京师,探听消息,就行钻刺关节,把衷情达知今上,令高太尉藏匿不得:此为上计。” 燕青便起身说道:“旧年闹了东京,是小弟去李师师家入肩。不想这一场大闹,他家已自猜了八分。只有一件,他却是天子心爱的人,官家那里疑他。他自必然奏说:‘梁山泊知得陛下在此私行,故来惊吓,已是遮过了。’”如今小弟多把些金珠去那里入肩,枕头上关节最快。小弟可长可短,见机而作。”宋江道:“贤弟此去,须担干系!”戴宗便道:“小弟帮他去走一遭。”“神机军师”朱武道:“兄长昔日打华州时,尝与宿太尉有恩。此人是个好心的人。若得本官於天子前早晚题奏,亦是顺事。”宋江想起九天玄女之言,“遇宿重重喜”,莫非正应著此人身上。便请闻参谋来堂上同坐。

宋江道:“相公曾认得太尉宿元景麽?”闻焕章道:“他是在下同窗朋友,如今和圣上寸步不离。此人极是仁慈宽厚,待人接物,一团和气。”宋江道;“实不瞒相公说:我等疑高太尉回京,必然不奏招安一节。宿太尉旧日在华州降香,曾与宋江有一面之识。今要使人去他那里打个关节,求他添力,早晚於天子处题奏,共成此事。”闻参谋答道:“将军既然如此,在下当修尺书奉去。”宋江大喜。随即教取纸笔来,一面焚起好香,取出玄女课,望空祈祷,卜得个上上大吉之兆。随即置酒,与戴宗、燕青送行。收拾金珠细软之物,两大笼子,书信随身藏了,仍带了开封府印信公文。两个扮作公人,辞了头领下山,渡过金沙滩,望东京进发。戴宗托著雨伞,背著个包裹。燕青把水火棍挑著笼子,拽扎起罗衫,腰系著缠袋,脚下都是腿 护膝,八搭麻鞋。於路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

不则一日,来到东京,不由顺路入城,却转过万寿门来。两个到得城门边,把门军挡住。燕青放下笼子,打著乡谈说道:“你做甚麽挡我?”军汉道:“殿帅府有钧旨,梁山泊诸色人等,恐有夹带入城,因此著仰各门,但有外乡客人出入,好生盘诘。”燕青笑道:“你便是了事的公人,将著自家人,只管盘问。俺两个从小在开封府勾当,这门下不知出入了几万遭,你颠倒只管盘问,梁山泊人,眼睁睁的都放他过去了。”便向身边取出假公文,劈面丢将去道:“你看,这是开封府公文不是?”那监门官听得喝道:“既是开封府公文,只管问他怎地?放他入去!”燕青一把抓了公文,揣在怀里,挑起笼子便走。戴宗也冷笑了一声。两个迳奔开封府前来,寻个客店安歇了。

次日,燕青换领布衫穿了,将搭膊系了腰,换顶头巾,歪戴著,只做小闲模样。笼内取了一帕子金珠,吩咐戴宗道:“哥哥,小弟今日去李师师家干事,倘有些撅撒,哥哥自快回去。”吩咐戴宗了当,一直取路,迳奔李师师家来。到得门前看时,依旧曲槛雕栏,绿窗朱户,比先时又修得好。燕青便揭起斑竹帘子,从侧首边转将入来,早闻得异香馥郁。入到客位前,见周回吊挂,名贤书画;檐下放著三二十盆怪石苍松;坐榻尽是雕花香楠木;坐褥尽铺锦绣。燕青微微地咳嗽一声,丫鬟出来见了,便传报李妈妈出来。看见是燕青,吃了一惊,便道:“你如何又来此间?”燕青道:“请出娘子来,小人自有话说。”李妈妈道:“你前番连累我家,坏了房子。你有话便话。”燕青道:“须是娘子出来,方才说的。” 李师师在帘子後听了多时,转将出来。燕青看时,别是一般风韵:但见容貌似海棠滋晓露,腰肢如杨柳袅东风,浑如阆苑琼姬,绝胜桂宫仙姊。当下李师师轻移莲步,款蹙湘裙,走到客位里面。燕青起身,把那帕子放在桌上,先拜了李妈妈四拜,後拜李行首两拜。李师师谦让道:“免礼!俺年纪幼小,难以受拜。”燕青拜罢,起身道:“前者惊恐,小人等安身无处。”李师师道:“你休瞒我,你当初说道是:‘张闲,那两个是山东客人。’临期闹了一场,不是我巧言奏过官家,别的人时,却不满门遭祸!他留下词中两句,道是:“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我那时便自疑惑,正待要问,谁想驾到,後又闹了这场,不曾问得。今喜汝来,且释我心中之疑。你不要隐瞒,实对我说知;若不明言,绝无干休!” 燕青道:“小人实诉衷曲,花魁娘子,休要吃惊!前番来的那个黑矮身材,为头坐的,正是‘呼保义’宋江;第二位坐的白俊面皮,三牙髭须那个,便是柴世宗嫡派子孙,‘小旋风’柴进;这公人打扮,立在面前的,便是‘神行太保’戴宗;门首和杨太尉厮打的,正是‘黑旋风’李逵;小人是北京大名府人氏,人都唤小人做‘浪子’燕青。当初俺哥哥来东京求见娘子,教小人诈作张闲,来宅上入肩。俺哥哥要见尊颜,非图买笑迎欢,只是久闻娘子遭际今上,以此亲自特来告诉衷曲,指望将替天行道,保国安民之心,上达天听,早得招安,免致生灵受苦。若蒙如此,则娘子是梁山泊数万人之恩主也!如今被奸臣当道,谗佞专权,闭塞贤路,下情不能上达,因此上来寻这条门路,不想惊吓娘子。今俺哥哥无可拜送,有些少微物在此,万望笑留。”燕青便打开帕子,摊在桌上,都是金珠宝贝器皿。那虔婆爱的是财,一见便喜,忙叫婢子收拾过了,便请燕青进里面小阁儿内坐地,安排好细食茶果,殷勤相待。原来李师师家,皇帝不时间来,因此上公子王孙,富豪子弟,谁敢来他家讨茶吃!

且说当时铺下盘馔酒果,李师师亲自相待。燕青道:“小人是个该死的人,如何敢对‘花魁娘子’坐地?”李师师道:“休恁地说!你这一班义士,久闻大名,只是奈缘中间无有好人,与汝们众位作成,因此上屈沉水泊。”燕青道:“前番陈太尉来招安,诏书上并无抚恤的言语,更兼抵换了御酒。第三番领诏招安,正是诏上要紧字样,故意读破句读:“除宋江,卢俊义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因此上,又不曾归顺。童枢密引将军来,只两阵,杀得片甲不归。次後高太尉役天下民夫,造船征进,只三阵,人马折其大半,高太尉被俺哥哥活捉上山,不肯杀害,重重管待,送回京师,生擒人数,尽都放还。他在梁山泊说了大誓,如回到朝廷,奏过天子,便来招安,因此带了梁山泊两个人来,一个是秀才萧让,一个是能唱乐和,眼见得把这两人藏在家里,不肯令他出来;损兵折将,必然瞒著天子。” 李师师道:“他这等破耗钱粮,损折兵将,如何敢奏?这话我尽知了。且饮数杯,别作商议。”燕青道:“小人天性不能饮酒。”李师师道:“路远风霜到此,开怀也饮几杯。”燕青被央不过,一杯两盏,只得陪侍。原来这李师师是个风尘妓女,水性的人,见了燕青这表人物,能言快说,口舌利便,倒有心看上他。酒席之间,用些话来嘲惹他;数杯酒後,一言半语,便来撩拨。燕青是个百伶百俐的人,如何不省得?他却是好汉胸襟,怕误了哥哥大事,那里敢来承惹?

李师师道:“久闻得哥哥诸般乐艺,酒边闲听,愿闻也好。”燕青答道:“小人颇学得些本事,怎敢在娘子跟前卖弄?”李师师道:“我便先吹一曲,教哥哥听!”便唤丫鬟取箫来,锦袋内掣出那管凤箫。李师师接来,口中轻轻吹动,端的是穿云裂石之声。燕青听了,喝采不已。李师师吹了一曲,递过箫来,与燕青道:“哥哥也吹一曲,与我听则个!”燕青却要那婆娘欢喜,只得把出本事来,接过箫,便呜呜咽咽,也吹一曲。李师师听了,不住声喝采说道:“哥哥原来恁地吹得好箫!”李师师取过阮来,拨个小小的曲儿,教燕青听,果然是玉佩齐鸣,黄莺对啭,余韵悠扬。燕青拜谢道:“小人也唱个曲儿,服侍娘子。”顿开咽喉便唱,端的是声清韵美,字正腔真。唱罢又拜。李师师执盏擎杯,亲与燕青回酒谢唱,口儿里悠悠放出些妖娆声嗽,来惹燕青;燕青紧紧的低了头,唯喏而已。

数杯之後,李师师笑道:“闻知哥哥好身纹绣,愿求一观如何?”燕青笑道:“小人贱体,虽有些花绣,怎敢在娘子跟前揎衣裸体?”李师师说道:“锦体社家子弟,那里去问揎衣裸体!”三回五次,定要讨看。燕青只得脱膊下来,李师师看了,十分大喜,把尖尖玉手,便摸他身上。燕青慌忙穿了衣裳。李师师再与燕青把盏,又把言语来调他。燕青恐怕他动手动脚,难以回避,心生一计,便动问道:“娘子今年贵庚多少?”李师师答道:“师师今年二十有七。”燕青说道:“小人今年二十有五,却小两年。娘子既然错爱,愿拜为姊姊!”燕青便起身,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八拜。这八拜是拜住那妇人一点邪心,中间里好干大事;若是第二个,在酒色之中的,也把大事坏了。因此上单显燕青心如铁石,端的是好男子。当时燕青又请李妈妈来,也拜了,拜做乾娘。

燕青辞回,李师师道:“小哥只在我家下,休去店东宿。”燕青道:“既蒙错爱,小人回店中,取了些东西便来。”李师师道:“休教我这里专望。”燕青道:“店中离此间不远,少刻便到。”燕青暂别了李师师,迳到客店中,把上件事和戴宗说了。戴宗道:“如此最好!只恐兄弟心猿意马,拴缚不定。”燕青道:“大丈夫处世,若为酒色而忘其本,此与禽兽何异?燕青但有此心,死於万剑之下!”戴宗笑道:“你我都是好汉,何必说誓!”燕青道:“如何不说誓,兄长必然生疑!”戴宗道:“你当速去,善觑方便,早干了事便回,休教我久等。宿太尉的书,也等你来下。”燕青收拾一包零碎金珠细软之物,再回李师师家,将一半送与李妈妈,一半散与全家大小,无一个不欢喜。便向客位侧边,收拾一间房,教燕青安歇,合家大小,都叫叔叔。

也是缘法凑巧,至夜,却好有人来报,天子今晚到来。燕青听得,便去拜告李师师道:“姊姊做个方便,今夜教小弟得见圣颜,告得纸御笔赦书,赦了小弟罪犯,出自姊姊之德!”李师师道:“今晚定教你见天子一面,你却把些本事,动达天颜,赦书何愁没有?”看看天晚,月色朦胧,花香馥郁,兰麝芬芳,只见道君皇帝,引著一个小黄门,扮做白衣秀士,从地道中迳到李师师家後门来。到得合子里坐下,便教前後关闭了门户,明晃晃点起灯烛荧煌。李师师冠梳插带,整肃衣裳,前来接驾。拜舞起居,寒温已了,天子命去其整妆衣服,相待寡人。李师师承旨,去其服色,迎驾入房。家间已准备下诸般细果,异品肴馔,摆在面前。

李师师举杯上劝天子,天子大喜,叫:“爱卿近前,一处坐地!”李师师见天子龙颜大喜,向前奏道:“贱人有个姑舅兄弟,从小流落外方,今日才归,要见圣上,未敢擅便,乞取我王圣鉴。”天子道:“既然是你兄弟,便宣将来见寡人,有何妨?”婢子遂唤燕青直到房内,面见天子。燕青纳头便拜。官家看了燕青一表人物,先自大喜。李师师叫燕青吹萧,服侍圣上饮酒,少刻又拨一回阮,然後叫燕青唱曲。燕青再拜奏道:“所记无非是淫词艳曲,如何敢服侍圣上?”官家道:“寡人私行妓馆,其意正要听艳曲消闷,卿当勿疑。”燕青借过象板,再拜罢,对李师师道:“音韵差错,望姊姊见教。”燕青顿开喉咽,手拿象板,唱渔家傲一曲,道是:

一别家山音信杳,百种相思,肠断何时了。燕子不来花又老,一春瘦的腰儿小。薄幸郎君何日到,想自当初,莫要相逢好。好梦欲成还又觉,绿窗但觉莺啼晓。

燕青唱罢,真乃是新莺乍啭,清韵悠扬。天子甚喜,命教再唱。燕青拜倒在地,奏道:“臣有一只减字木兰花,上达天听。”天子道:“好,寡人愿闻!”燕青拜罢,遂唱减字木兰花一曲,道是:

听哀告,听哀告!贱躯流落谁知道,谁知道,极天罔地,罪恶难分颠倒。有人提出火坑中,肝胆常存忠孝,常存忠孝,有朝须把大恩人报!

燕青唱罢,天子失惊,便问:“卿何故有此曲?”燕青大哭,拜在地下。天子转疑,便道:“卿且诉胸中之事,寡人与卿理会。”燕青奏道:“臣有迷天之罪,不敢上奏!”天子曰:“赦卿无罪,但奏不妨!”燕青奏道:“臣自幼飘泊江湖,流落山东,跟随客商,路经梁山泊过,致被劫掳上山,一住三年。今年方得脱身逃命,走回京师,虽然见得姊姊,则是不敢上街行走。倘或有人认得,通与做公的,此时如何分说?”李师师便奏道:“我兄弟心中,只有此苦,望陛下做主则个!”天子笑道:“此事容易,你是李行首兄弟,谁敢拿你!”燕青以目送情与李师师。李师师撒娇撒痴,奏天子道:“我只要陛下亲书一道赦书,赦免我兄弟,他才放心。”天子云:“又无御宝在此,如何写得?”李师师又奏道:“陛下亲书御笔,便强似玉宝天符。救济兄弟做的护身符时,也是贱人遭际圣时。”天子被逼不过,只得命取纸笔。婢子随即捧过文房四宝。燕青磨得墨浓,李师师递过紫毫象管,天子拂开花嫩黄纸,横内大书一行。临写,又问燕青道:“寡人忘卿姓氏。”燕青道:“男女唤做燕青。”天子便写御书道:

神霄王府真主宣和羽士虚靖道君皇帝,特赦燕青本身一应无罪,诸司不许拿问!

写罢,下面押个御书花字。燕青再拜,叩头受命,李师师执盏擎杯谢恩。天子便问:“汝在梁山泊,必知那里备细。”燕青奏道:“宋江这夥,旗上大书“替天行道”,堂设“忠义”为名,不敢侵占州府,不肯扰害良民,单杀赃官污吏才佞之人,只是早望招安,愿与国家出力。”天子乃曰:“寡人前者两番降诏,遣人招安,如何抗拒,不伏归降?”燕青奏道:“头一番招安,诏书上并无抚恤招谕之言,更兼抵换了御酒,尽是村醪,以此变了事情。第二番招安,故把诏书读破句读,要除宋江,暗藏弊幸,因此变了事情。童枢密引军到来,只两阵,杀得片甲不回。高太尉提督军马,又役天下民夫,修造战船征进,不曾得梁山泊一根折箭;只三阵,杀得手脚无措,军马折其三停,自己亦被活捉上山,许了招安,方才放回,又带了山上二人在此,却留下闻参谋在彼质当。” 天子听罢,便叹道:“寡人怎知此事!童贯回京时奏说:‘军士不服暑热,暂且收兵罢战。’高俅回京奏道:‘病患不能征进,权且罢战回京。’”李师师奏道:“陛下虽然圣明,身居九重,却被奸臣闭塞贤路,如之奈何?”天子嗟叹不已。约有更深,燕青拿了赦书,叩头安置,自去歇息。天子与李师师上榻同寝,当夜五更,自有内侍黄门接将去了。燕青起来,推道清早干事,迳来客店里,把说过的话,对戴宗一一说知。戴宗道:“既然如此,多是幸事。我两个去下宿太尉的书。”燕青道:“饭罢便去。” 两个吃了些早饭,打挟了一笼子金珠细软之物,拿了书信,迳投宿太尉府中来。街坊上借问人时,说太尉在内里未归。燕青道:“这早晚正是退朝时分,如何未归?”街坊人道:“宿太尉是今上心爱的近侍官员,早晚与天子寸步不离,归早归晚,难以指定。”正说之间,有人报道:“这不是太尉来也!”燕青大喜,便对戴宗道:“哥哥,你只在此衙门前伺候,我自去见太尉去。”燕青近前,看见一簇锦衣花帽从人,拥著轿子。燕青就当街跪下,便道:“小人有书札上呈太尉。”宿太尉见了,叫道:“跟将进来!”燕青随到厅前。太尉下了轿子,便投侧首书院里坐下。太尉叫燕青入来,便问道:“你是那里来的干人?”燕青道:“小人从山东来,今有闻参谋书札上呈。”太尉道:“那个闻参谋?”燕青便向怀中取出书,呈递上去。宿太尉看了封皮,说道:“我道是那个闻参谋,原来是我幼年间同窗的闻焕章!”遂拆开书来看时,写道:

侍生闻焕章沐手百拜奉书太尉恩相钧座前:贱子自髫年时,出入间墙,已三十载矣!昨蒙高殿帅召至军前,参谋大事。奈缘劝谏不从,忠言不听,三番败绩,言之甚羞。高太尉与贱子,一同被掳,陷於缧 ,义士宋公明,宽裕仁慈,不忍加害。今高殿帅带领梁山萧让,乐和赴京,欲请招安,留贱子在此质当。万望恩相不惜齿牙,早晚於天子前题奏,速降招安之典,俾令义士宋公明等,早得释罪获恩,建功立业,国家幸甚,天下幸甚!救取贱子,实领再生之赐。拂楮拳拳,幸垂照察。

宣和四年春正月 日 焕章再拜奉上

宿太尉看了书,大惊,便问道:“你是谁?”燕青答道:“男女是梁山泊‘浪子’燕青。”随即出来,取了笼子,迳到书院里。燕青禀道:“太尉在华州降香时,多曾服侍太尉来,恩相缘何忘了。宋江哥哥有些微物相送,聊表我哥哥寸心。每日占卜课内,只著求太尉提拔救济。宋江等满眼只望太尉来招安;若得恩相早晚於天子前题奏此事,则梁山泊十万人之众,皆感大恩!哥哥责著限次,男女便回。”燕青拜辞了,便出府来,宿太尉使人收了金珠宝物,已有在心。

且说燕青便和戴宗回店中商议:“这两件事都有些次第,只是萧让、乐和在高太尉府中,怎生得出?”戴宗道:“我和你依旧扮作山人,去高太尉府前伺候。等他府里有人出来,把些金银贿赂与他,赚得一个厮见。通了消息,便有商量。”当时两个换了结束,带将金银,迳投太平桥来,在衙门前窥望了一回。只见府里一个年纪小的虞候,摇摆将出来,燕青便向前与他施礼。那虞候道:“你是甚人?”燕青道:“请干办到茶肆中说话。”两个到阁子内,与戴宗相见了,同坐吃茶。燕青道:“实不瞒干办说:前者太尉从梁山泊带来那两个人,一个跟的叫做乐和,与我这哥哥是亲眷,思量要见他一见,因此上相央干办。”虞候道:“你两个且休说,节堂深处的勾当,谁理会得?”戴宗便向袖内取出一锭大银,放在桌子上,对虞候道:“足下只引得乐和出来,相见一面,不要出衙门,便送这锭银子与足下。”那人见了财物,一时利动人心,便道:“端的有这两个人在里面。太尉钧旨,只教养在後花园里歇宿。我与你唤他出来,说了话,你休失信,把银子与我。”戴宗道:“这个自然。”那人便起身吩咐道:“你两个只在此茶坊里等我。”那人急急入府去了。

戴宗,燕青两个在茶房中,等不到半个时辰,只见那小虞候慌慌出来说道:“先把银子来,乐和已叫出在耳房里了。”戴宗与燕青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就把银子与他。虞候得了银子,便引燕青耳房里来见乐和。那虞候道:“你两个快说了话便去!”燕青便与乐和道:“我同戴宗在这里定计,赚得你两个出去。”乐和道:“直把我两个养在後花园中,墙垣又高,无计可出,折花梯子,尽都藏过了,如何能勾出来。燕青道:“靠墙有树麽?”乐和道:“旁边一遭,都是大柳树。”燕青道:“今夜晚间,只听咳嗽为号。我在外面,漾过两条索去,你就相近的柳树上,把索子绞缚了。我两个在墙外,各把一条索子扯住,你两个就从索上盘将出来。四更为期,不可失误。”那虞候便道:“你两个只管说甚的?快去罢!”乐和自入去了,暗暗通报了萧让,燕青急急去与戴宗说知,当日至夜伺候著。

且说燕青,戴宗两个,就街上买了两条索子,藏在身边,先去高太尉府後看了落脚处。原来离府後是条河,河边却有两只空船缆著,离岸不远。两个便就空船里伏了,看看听得更鼓已打四更,两个便上岸来,著墙後咳嗽,只听得墙里应声咳嗽,两边都已会意,燕青便把索来漾将过去。约莫里面拴缚牢了,两个在外面对绞定,紧紧地拽住索头。只见乐和先盘出来,随後便是萧让,两个都溜将下来,却把索子丢入墙内去了。却去敲开客店门,房中取了行李,就店中打火,做了早饭吃,算了房宿钱。四个来到城门边,等门开时,一涌出来,望梁山泊回报消息。不是这四个回来,有分教:宿太尉单奏此事,梁山泊全受招安。毕竟宿太尉怎生奏请圣旨,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八十二回 梁山泊分金大买市 宋公明全夥受招安
话说燕青在李师师家遇见道君皇帝,告得一道本身赦书,次後见了宿太尉,又和戴宗定计,去高太尉府中,赚出萧让、乐和。四个人等城门开时,随即出城,迳赶回梁山泊来,报知上项事务。 且说李师师当夜不见燕青来家,心中亦有些疑虑。却说高太尉府中亲随人,次日供送茶饭与萧让、乐和,就房中不见了二人,慌忙报知都管。都管便来花园中看时,只见柳树边拴著两条绳索,已知走了二人,只得报知太尉。高俅听罢,吃了一惊,越添忧闷,只在府中推病不出。

次日五更,道君皇帝设朝,驾坐文德殿。文武两班齐,天子宣命卷帘,旨令左右近臣,宣枢密使童贯出班。问道:“你去岁统十万大军,亲为招讨,征进梁山泊,胜败如何?”童贯跪下,便奏道:“臣旧岁统率大军,前去征进,非不效力,奈缘暑热,军士不伏水土,患病者众,十死二三,臣见军马艰难,以此权且

收兵罢战,各归本营操练。所有“御林军”,於路病患,多有损折。次後降诏,此夥贼人,不伏招抚。及高俅以舟师征进,亦中途抱病而返。”天子大怒,喝道:“都是汝等妒贤嫉能,奸佞之臣,瞒著寡人行事!你去岁统兵征伐梁山泊,如何只两阵,被寇兵杀的人马辟易,片甲只骑无还,遂令王师败绩。次後高俅那厮,废了州邵多少钱粮,陷害了许多兵船,折了若干军马,自己又被寇活捉上山,宋江等不肯杀害,放将回来。寡人闻宋江这夥,不侵州府,不掠良民,只待招安,与国家出力,都是汝等不才贪佞之臣,枉受朝廷爵禄,坏了国家大事!汝掌管枢密,岂不自惭!本当拿问,姑免这次,再犯不饶!”童贯默默无言,退在一边。

天子又问:“你大臣中,谁可前去招抚梁山泊宋江等一班人众?”圣宣未了,有殿前太尉宿元景出班跪下,奏道:“臣虽不才,愿往一遭。”天子大喜:“寡人御笔亲书丹诏。”便叫备上御案,拂开诏纸,天子就御案上亲书丹诏。左右近臣,奉过御宝,天子自行用讫。又命库藏官,教取金牌三十六面,银牌七十二面,红锦三十六疋,绿锦七十二疋,黄封御酒一百八瓶,尽付与宿太尉。又赠正从表里二十四疋,金字招安御旗一面,限次日便行。宿太尉就文德殿辞了天子。百官朝罢,童枢密羞惭满面,回府推病,不敢入朝。高太尉闻知,恐惧无措,亦不敢入朝。

且说宿太尉打担了御酒,金银牌面,段疋,表里之物,上马出城,打起御赐金字黄旗,众官相送出南薰门,投济州进发,不在话下。 却说燕青,戴宗,萧让,乐和四个,连夜到山寨,把上件事都说与宋公明并头领知道。燕青便取出道君皇帝御笔亲写赦书,与宋江等众人看了。吴用道:“此回必有佳音!”宋江焚起好香,取出九天玄女课来,望空祈祷祝告了,卜得个上上大吉之兆。宋江大喜,此事必成。再烦戴宗,燕青前去探听虚实,作急回报,好做准备。戴宗,燕青去了数日,回来报说:“朝廷差宿太尉亲奉丹诏,更有御酒,金银牌面,红绿锦段,表里,前来招安,早晚到也!”宋江听罢,大喜,在忠义堂上,忙传将令,分拨人员,从梁山泊直抵济州地面,扎缚起二十四座山棚,上面都是结彩悬花,下面陈设笙箫鼓乐;各处附近州郡,雇倩乐人,分拨於各山棚去处,迎接诏书。每一座山棚上,拨一个小头目监管。一壁教人分投买办果品,海味,按酒,乾食等项,准备筵宴茶饭席面。

且说宿太尉奉诏来梁山泊招安,一干人马,迤逦都到济州。太守张叔夜出郭迎接入城,馆驿中安下。太守起居宿太尉已毕,把过接风酒。张叔夜禀道:“朝廷颁诏来招安,已是二次,盖因不得其人,误了国家大事。今者太尉此行,必与国家立大功也!”宿太尉乃言:“天子近闻梁山泊一夥,以义为主,不侵州郡,不害良民,口称替天行道,今差下官捧到天子御笔亲书丹诏,并赐金牌三十六面,银牌七十二面,红锦三十六疋,绿锦七十二疋,黄封御酒一百八瓶,表里二十四疋,来此招安,礼物轻否?”张叔夜道:“这一班人,非在礼物轻重,要图忠义报国,扬名後代。若得太尉早来如此,也不教国家损兵折将,虚耗了钱粮。此一夥义士归降之後,必与朝廷建功立业。”宿太尉道:“下官在此专待,有烦太守亲往山寨报知,著令准备迎接。”张叔夜答道:“小官愿往。”随即上马出城,带了十数个从人,迳投梁山泊来。

到得山下,早有小头目接著,报上寨里来。宋江听罢,慌忙下山,迎接张太守上山,到忠义堂上,相见罢,张叔夜道:“义士恭喜!朝廷特遣殿前宿太尉,擎丹诏,御笔亲书,前来招安。并赐金牌,表里,御酒,段疋,见在济州城内。义士可以准备迎接诏旨。”宋江大喜,以手加额道:“宋江等再生之幸!”当时留请张太守茶饭。张叔夜道:“非是下官拒意,惟恐太尉见怪回迟。”宋江道:“略奉一杯,非敢为礼。”张叔夜坚执便行。宋江忙教托出一盘金银相送。张太守见了,便道:“这个决不敢受!”宋江道:“些少微物,聊表寸心。若事毕之後,尚容图报。”张叔夜道:“深感义士厚意,且留於大寨,却来请领,亦未为晚。” 宋江便差大小军师,吴用,朱武,并萧让,乐和四个,跟随张太守下山,直往济州来,参见宿太尉。约至後日,众多大小头目,离寨三十里外,伏道相迎。当时吴用等跟随太守张叔夜连夜下山,直到济州。次日,来馆驿中,参见宿太尉,拜罢,跪在面前。宿太尉教平身起来,俱各命坐。四个谦让,那里敢坐。太尉问其姓氏,吴用答道:“小生吴用,在下朱武、萧让、乐和,奉兄长宋公明命,特来迎接恩相。兄长与弟兄,後日离寨三十里外,伏道迎接。”宿太尉大喜,便道:“加亮先生,自从华州一别之後,已经数载,谁想今日得与重会!下官知汝弟兄之心,素怀忠义,只被奸臣闭塞,谗佞专权,使汝众人,下情不能上达。目今天子悉已知之,特命下官捧到天子御笔亲书丹诏,金银牌面,红绿锦段,御酒,表里,前来招安。汝等勿疑,尽心受领。”吴用等再拜称谢道:“山野狂夫,有劳恩相降临。感蒙天恩,皆出太尉之赐。众弟兄刻骨铭心,难以补报。”张叔夜一面设宴管待。

到第三日清晨,济州装起香车三座,将御酒另一处龙凤盒内装著;金银牌面,红绿锦段,另一处扛抬;御书丹诏,龙亭内安放。宿太尉上了马,靠龙亭东行,太守张叔夜骑马在後相陪;吴用等四人,乘马跟著;大小人伴,一齐簇拥。前面马上,打著御赐销金黄旗,金鼓旗 队伍开路,出了济州,迤逦前行。未及十里,早迎著山棚。宿太尉在马上看了,见上面结彩悬花,下面笙箫鼓乐,迫道迎接。再行不过数十里,又是结彩山棚。前面望见香烟接道,宋江、卢俊义跪在面前,背後众头领齐齐都跪在地下,迎接恩诏。宿太尉道:“都教上马。”一同迎至水边,那梁山泊千百只战船,一齐渡将过去,直至金沙滩上岸。三关之上,三关之下,鼓乐喧天,军士导从,仪卫不断,异香缭绕,直至忠义堂前下马。香车龙亭,安放忠义堂上。中间设著三个几案,都用黄罗龙凤桌围著。正中设万岁龙牌,将御书丹诏,放在中间,金银牌面,放在左边,红绿锦段,放在右边,御酒表里,亦放於前。金炉内焚著好香。宋江,卢俊义邀请宿太尉,张太守上堂设坐。左边立著萧让,乐和,右边立著裴宣,燕青。宋江,卢俊义等,都跪在堂前。裴宣喝拜。拜罢,萧让开读诏文。

制曰:朕自即位以来,用仁义以治天下,公赏罚以定干戈,求贤未尝少怠,爱民如恐不及,遐迩赤子,咸知朕心。切念宋江,卢俊义等,素怀忠义,不施暴虐,归顺之心已久,报效之志凛然。虽有犯科,各有所由,察其衷情,深可怜悯。今特差殿前太尉宿元景,捧诏书亲到梁山水泊,将宋江等大小人员所犯罪恶,尽行赦免。给降金牌三十六面,红锦三十六疋,赐与宋江等上头领;银牌七十二面,绿锦七十二疋,赐与宋江部下头目。赦书到日,莫负朕心,早早归顺,必当重用。故兹诏赦,想宜悉知。

宣和四年春二月 日诏示

萧让读罢丹诏,宋江等三呼万岁,再拜谢恩已毕,宿太尉取过金银牌面,红绿锦段,令裴宣依次照名给散已罢。叫开御酒,取过银酒海,都倾在里面,随即取过镟杓舀酒,就堂前温热,倾在银壶内。宿太尉执著金锺,斟过一杯酒来,对众头领道:“宿元景虽奉君命,特将御酒到此,命赐众头领,诚恐义士见疑,元景先饮此杯,与众义士看,勿得疑虑。”众头领称谢不已。宿太尉饮毕,再斟酒来,先劝宋江,宋江举杯跪饮。然後卢俊义,吴用,公孙胜,陆续饮酒,遍劝一百单八名头领,俱饮一杯。宋江传命,教收起御酒,却请太尉居中而坐,众头领拜覆起居。宋江进前称谢道:“宋江昨者西岳得识台颜,多感太尉恩厚,於天子左右,力奏救拔,宋江等再见天日之光,铭心刻骨,不敢有忘。” 宿太尉道:“元景虽知义士等忠义凛然,替天行道,奈缘不知就里委曲之事,因此,天子左右未敢题奏,以致耽误了许多时。前者收得闻参谋书,又蒙厚礼,方知有此衷情。其日天子在披香殿上,官家与元景闲论,问起义士,以此元景奏知此事。不期天子已知备细,与某所奏相同。次日,天子驾坐文德殿,就百官之前,痛责童枢密,深怪高太尉,累次无功;亲命取过文房四宝,天子御笔亲书丹诏,特差宿某,亲到大寨,启请众头领。烦望义士早早收拾朝京,休负圣天子宣召抚安之意。”众皆大喜,拜手称谢。礼毕,张太守推说地方有事,别了太尉,自回城内去了。

这里且说宋江,教请出闻参谋相见,宿太尉欣然话旧,满堂欢喜。当请宿太尉居中上坐,闻参谋对席相陪。堂上堂下,皆列位次,大设筵宴,轮番把盏。厅前大吹大擂。虽无炮龙烹凤,端的是肉山酒海。当日尽皆大醉,各扶归幕次安歇。次日又排筵,各各倾心露胆,讲说平生之怀。第三日,再排席面,请宿太尉游山,至暮尽醉方散。倏尔已经数日,宿太尉要回,宋江等坚意相留。宿太尉道:“义士不知就里,元景奉天子圣旨而来,到此数日之久,荷蒙英雄慨然归顺,大义俱全。若不急回,诚恐奸臣相妒,别生异议。”宋江等道:“太尉既然如此,不敢苦留。今日尽此一醉,来早拜送恩相下山。”当时会集大小头领,尽来集义饮宴。吃酒中间,众皆称谢。宿太尉又用好言抚恤,至晚方散。

次日早晨,安排车马,宋江亲捧一盘金珠,到宿太尉幕次,再拜上献。宿太尉那里肯受。宋江再三献纳,方才收了。打叠衣箱,拴束行李鞍马,准备起程。其余跟来人数,连日自是朱武,乐和管待,依例饮馔,酒量高低,并皆厚赠金银财帛,众人皆喜。仍将金宝赠送闻参谋,亦不肯受。宋江坚执奉承,才肯收纳。宋江遂请闻参谋随同宿太尉回京师。梁山泊大小头领,金鼓细乐,相送太尉下山,渡过金沙滩,俱送过三十里外,众皆下马,与宿太尉把盏饯行。宋江当先执盏擎杯道:“太尉恩相回见天颜,善言保奏。”宿太尉回道:“义士但且放心,只早早收拾朝京为上。军马若到京师来,可先使人到我府中通报。俺先奏闻天子,使人持节来迎,方见十分公气。”宋江道:“恩相容覆:小河水洼,自从王伦上山开创之後,却是晁盖上山,今至宋江,已经数载,附近居民,扰害不浅。”小可愚意,今欲罄竭资财,买市十日,收拾已了,便当尽数朝京,安敢迟滞。亦望太尉将此愚衷,上达天听,以宽限次。”宿太尉应允,别了众人,带了开诏,一干人马,自投济州而去。

宋江等却回大寨,到忠义堂上,鸣鼓聚众;大小头领坐下,诸多军校都到堂前。宋江传令:“众弟兄在此,自从王伦开创山寨以来,次後晁天王上山建业,如此兴旺。我自江州得众兄弟相救到此,推我为尊,已经数载。今日喜得朝廷招安,重见天日之面,早晚要去朝京,与国家出力。今来汝等众人,但得府库之物,纳於库中公用,其余所得之资,并从均分。我等一百八人,上应天星,生死一处。今者天子宽恩降诏,赦罪招安,大小众人,尽皆释其所犯。我等一百八人,早晚朝京面圣,莫负天子洪恩。汝等军校,也有自来落草的,也有随众上山的,亦有军官失陷的,亦有掳掠来的。今次我等受了招安,俱赴朝廷。你等如愿去的,作数上名进发;如不愿去的,就这里报名相辞。我自赍发你等下山,任从生理。”宋江号令已罢,著落裴宣,萧让照数上名。号令一下,三军各各自去商议。当下辞去的,也有三五千人,宋江皆赏钱物,赍发去了;愿随去充军者,作数报官。次日,宋江又令萧让写了告示,差人四散去贴,晓示临近州郡乡镇村坊,各各报知,仍请诸人到山买市十日。其告示曰:

梁山泊义士宋江等,谨以大义布告四方。向因聚众山林,多扰四方百姓。今日幸蒙天子宽仁厚德,特降诏书,赦免本罪,招安归降,朝暮朝觐,无以酬谢,就本身买市十日。倘蒙不外, 价前来,一一报答,并无虚谬。特此告知,远近居民,勿疑辞避,惠然光临,不胜万幸。

宣和四年三月 日梁山泊义士宋江等谨请

萧让写毕告示,差人去附近州郡,及四散村坊,尽行贴遍。发库内金珠宝贝,彩段绫罗,纱缎等项,分散各头领,并军校人员,另选一分,为上国进奉,其余堆集山寨,尽行招人买市十日,於三月初三日为始,至十三日止,宰下牛羊,酝造酒醴,但到山寨里买市的人,尽以酒食管待,犒劳从人,至期,四方居民,担囊负笈,雾集云屯,俱至山寨。宋江传令,以一举十,俱各欢喜,拜谢下山。一连十日,每日如此。十日已外,住罢买市,号令大小,收拾赴京朝觐。宋江便要起送各家老小还乡。吴用谏道:“兄长未可。且留众宝眷在此山寨。待我等朝觐面君之後,承恩已定,那时发遣各家老小还乡未迟。”宋江听罢道:“军师之言极当。”再传将令,教头领即便收拾,整顿军士。

宋江等随即火速起身,早到济州,谢了太守张叔夜。太守即设筵,管待众多义士,赏劳三军人马。宋江等辞了张太守,出城进发,带领众多军马,迳投东京来。先令戴宗,燕青前来京师宿太尉府中报知。太尉见说,随即便入内里,奏知天子,宋江等众军马朝京。天子闻奏大喜,便差太尉并御驾指挥使一员,手持旌旄节钺,出城迎接。当下宿太尉领圣旨出郭。且说宋江军马在路,甚是摆的整齐。前面打著两面红旗;一面上书“顺天”二字,一面上书“护国”二字。众头领都是戎装披挂,惟有吴学究纶巾羽服,公孙胜鹤氅道袍,鲁智深烈火僧衣,武行者香皂直裰。在路非止一日,来到京师城外,前逢御驾指挥使,持节迎著军马。宋江闻知,领众头领前来参见宿太尉已毕,且把军马屯驻新曹门外,下了寨栅,听候圣旨。

且说宿太尉并御驾指挥使入城,回奏天子说:“宋江等军马,俱屯在新曹门外,听候圣旨。”天子乃曰:“寡人久闻梁山泊宋江等有一百八人,上应天星,更兼英雄勇猛。今已归降,到於京师。寡人来日,引百官登宣德楼。可教宋江等,俱依临敌披挂戎装服色,休带大队人马,只将三五百马步军进城,自东过西,寡人亲要观看。也教在城军民,知此英雄豪杰,为国良臣。然後却令卸其衣甲,除去军器,都穿所赐锦袍,从东华门而入,就文德殿朝见。”御驾指挥使直至行营寨前,口传圣旨,与宋江等知道。

次日,宋江传令,教“铁面孔目”裴宣,选拣彪形大汉,五七百步军,前面打著金鼓旗 ,後面摆著枪刀斧钺,中间竖著“顺天”,“护国”二面红旗,军士各悬刀剑弓矢,众人各各都穿本身披挂,戎装袍甲,摆成队伍,从东郭门而入。只见东京百姓军民,扶老挈幼,迫路观看,如睹天神。是时天子引百官在宣德楼上,临轩观看。见前面摆列金鼓旗 ,枪刀斧钺,各分队伍;中有踏白马军,打起“顺天”,“护国”二面红旗,外有二三十骑马上随军鼓乐;後面众多好汉,簇簇而行。

且说道君皇帝,同百官在宣德楼上,看了梁山泊宋江等这一行部从,喜动龙颜,心中大悦,与百官道:“此辈好汉,真英雄也!”叹羡不已。命殿头官传旨,教宋江等各换御赐锦袍见帝。殿头官领命,传与宋江等,向东华门外脱去戎装惯带,穿了御赐红绿锦袍,誓带金银牌面,各带朝天巾帻,抹绿朝靴。惟公孙胜将红锦裁成道袍,鲁智深缝做僧衣,武行者改作直裰,皆不忘君赐也。宋江,卢俊义为首,吴用,公孙胜为次,引领众人,从东华门而入。当日整肃朝仪,陈设鸾驾,辰牌时候,天子驾升文德殿。仪礼司官,引宋江等依次入朝,排班行礼。殿头官赞拜舞起居,三呼万岁已毕,天子欣喜,诏令宣上文德殿来,照依班次赐坐。命排御筵:诏光禄寺摆宴,良酝署进酒,珍羞署造食,掌醢署造饭,大官署供膳,教坊司奏乐。天子亲御宝座陪宴。

且说天子赐宋江等筵宴,至暮方散。谢恩已罢,宋江等俱各簪花出内,在西华门外,各各上马,回归本寨。次日入城,礼仪司引至文德殿谢恩,喜动龙颜,天子欲加官爵,诏令宋江等来日受职。宋江等谢恩,出朝回寨,不在话下。又说枢密院官,具本上奏:“新降之人,未效功劳,不可辄便加爵,可待日後征讨,建立功勋,量加官赏。现今数万之众,逼城下寨,甚为不宜。陛下可将宋江等所部军马,原是京师有被陷之将,仍还本处,外路军兵,各归原所。其余人众,分作五路,山东、河北,分调开去,此为上策。” 次日,天子命御驾指挥使,直至宋江营中,口传圣旨,令宋江等分开军马,各归原所。众头领听得心中不悦,回道:“我等投降朝廷,都不曾见些官爵,便要将俺弟兄等分遣调开。俺等众头领,生死相随,誓不相舍!端的要如此,我们只得再回梁山泊去。”宋江急忙止住,遂用忠言恳求来使,烦乞善言回奏。那指挥使回到朝廷,那里敢隐蔽,只得把上项所言,奏闻天子。天子大惊,急宣枢密院官计议。有枢密使童贯奏道:“这厮们虽降,其心不改,终贻大患。以臣愚意,不若陛下传旨,赚入京城,将此一百八人,尽数剿除,然後分散他的军马,以绝国家之患。”天子听罢,圣意沉吟未决。向那御屏风背後,转出一大臣,紫袍象简,高声喝道:“四边狼烟未息,中间又起祸胎,都是汝等庸恶之臣,坏了圣朝天下。”正是:只凭立国安邦口,来救惊天动地人。毕竟御屏风後喝的那员大臣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八十四回 宋公明兵打蓟州城 卢俊义大战玉田县
话说洞仙侍郎见檀州已失,只得奔走出城,同咬儿惟康拥护而行。正撞著林冲,关胜,大杀一阵,那里有心恋战,望刺斜里,死命撞出去。关胜,林冲要抢城子,也不来追赶,且奔入城。

却说宋江引大队军马入檀州,赶散番军,一面出榜,安抚百姓军民,秋毫不许有犯。传令教把战船尽数收入城中。一面赏劳三军,及将在城辽国所用官员,有姓者仍前委用,无姓番官,尽行发遣出城,还於沙漠。一面写表申奏朝廷,得了檀州,尽将府库财帛金宝,解赴京师,写书申呈宿太尉,提奏此事。

天子闻奏,龙颜大喜。随即降旨,钦差东京府同知赵安抚统领二万御营军马,前来监战。却说宋江等听的报来,引众将出郭远远迎接,入到檀州府内歇下,权为行军帅府。诸将头目,尽来参见。施礼已毕。原来这赵安抚,祖是赵家宗派,为人宽仁厚德,作事端方,亦是宿太尉於天子前保奏,特差此人上边,监督兵马。这安抚见了宋江仁德,十分欢喜,说道:“圣上已知你等众将用心,军士劳苦,特差下官前来军前监督,就赏赐金银缎疋二十五车,但有奇功,申奏朝廷,请降官封。将军今已得了州郡,下官再当申达朝廷。众将皆须尽忠竭力,早成大功,班师回京,天子必当重用。”宋江等拜谢道:“请烦安抚相公,镇守檀

州,小将等分兵攻取辽国紧要州郡,教他首尾不能相顾。”一面将赏赐给散军将,一面勒回各路军马听调,攻取辽国州郡。有杨雄禀道:“前面便是蓟州相近。此处是个大郡,钱粮极广,米麦丰盈,乃是辽国库藏。打了蓟州,诸处可取。”宋江听罢,便请军师吴用商议。

却说洞仙侍郎与咬儿惟康正往东走,撞见楚明玉、曹明济引著些败残军马,一同投奔蓟州。入的城来,见了御弟大王耶律得重,诉说:“宋江兵将浩大,内有一个使石子的蛮子,十分了得。那石子百发百中,不放一个空,最会打人。两位皇侄并小将阿里奇,尽是被他石子打死了。”耶律大王道:“既是这般,你且在这里帮俺杀那蛮子。”说犹未了,只见流星探马报将来,说道:“宋江兵分两路,来打蓟州,一路杀至平峪县,一路杀至玉田县。”御弟大王听了,随即便教“洞仙侍郎,将引本部军马,把住平峪县口,不要和他厮杀。俺先引兵,且拿了玉田县的蛮子,却从背後抄将过来,平峪县的蛮子,走往那里去?一边关报 霸州、幽州,教两路军马,前来接应。”

原来这蓟州,却是辽国狼主差御弟耶律得重守把。部领四个孩儿:长子宗云,次子宗电,三子宗雷,四子宗霖。手下十数员战将,一个总兵大将,唤做宝密圣,一个副总兵,唤做天山勇,守住著蓟州城池。当时御弟大王,嘱咐宝密圣守城,亲引大军,将带四个孩儿,并副总兵天山勇,飞奔玉田县来。

且说宋江引兵前至平峪县,见前面把住关隘,未敢进兵,就平峪县西屯驻。……却说卢俊义引许多战将,三万人马,前到玉田县,早与辽兵相近。卢俊义便与军师朱武商议道:“目今与辽兵相近,只是吴人不识越境,到他地理生疏,何策可取?”朱武答道:“若论愚意,未知他地理,诸军不可擅进;可将队伍摆

为长蛇之势,首尾相应,循环无端:如此则不愁地理生疏。”卢先锋道:“军师所言,正合吾意。”遂乃催兵前进。远远望见辽兵盖地而来。

那御弟大王耶律得重,引兵先到玉田县,将军马摆开阵势。宋军中朱武上云梯看了下来,回报卢先锋道:“番人布的阵,乃是‘五虎靠山阵’不足为奇。”朱武再上将台,把号旗招动,左盘右旋,调拨众军,也摆一个阵势。卢俊义看了不识,问道:“此是何阵势?”朱武道:“此乃是‘鲲化为鹏阵。’”卢俊义道:“何为‘鲲化为鹏?’”朱武道:“北海有鱼,其名曰鲲,能化大鹏,一飞九万里。此阵远观近看,只是个小阵,若来攻时,便变做大阵,因此唤做‘鲲化为鹏。’”卢俊义听了,称赞不已。

对阵敌军鼓响,门旗开处,那御弟大王,亲自出马,四个孩儿,分在左右,都是一般披挂,中间御弟大王,两边四个小将军,身上两肩胛,都悬著小小明镜,镜边对嵌著红缨。四口宝刀,四骑快马,齐齐摆在阵前。那御弟大王背後,又是层层摆列,自有许多战将。那四员小将军高声大叫:“汝等草贼,何敢犯吾边界?”卢俊义听得,便问道:“两军临敌,那个英雄当先出战?”说犹未了,只见大刀关胜,舞起青龙偃月刀,争先出马。那边番将耶律宗云,舞刀拍马,来迎关胜。两个战不上五合,耶律宗霖拍马舞刀,便来协助。呼延灼见了,举起双鞭,直出迎住厮杀。那两个耶律宗电耶律宗雷弟兄,挺刀跃马,齐出交战。这里徐宁,索超,各举兵器相迎。四对儿在阵前厮杀,绞做一团,打做一块。

正斗之间,没羽箭张清看见,悄悄的纵马趱向阵前,却有檀州败残的军士,认得张清,慌忙报知御弟大王道:“这对阵穿绿战袍的蛮子,便是惯飞石子的。他如今趱马出阵来,又使前番手段。”天山勇听了便道:“大王放心,教这蛮子吃俺一弩箭!”原来那天山勇,马上惯使漆抹弩,一尺来长铁翎箭,有名唤做“一点油。”那天山勇在马上把了事环带住,趱马出阵,教两个副将在前面影射著,三骑马悄悄直趱至阵前。张清又先见了,偷取石子在手,看著那番官当头的,只一石子,急叫“著!”早从盔上擦过。那天山勇却闪在这将马背後,安的箭稳,扣的弦正,觑著张清较亲,直射将来。张清叫声“阿也!”急躲时,射中咽喉,翻身落马。双枪将董平,九纹龙史进,将引解珍、解宝,死命去救回。卢先锋看,急教拔出箭来,血流不止,项上便束缚兜住。随即叫邹渊,邹润扶张清上车子,护送回檀州,教神医安道全调治。

车子却才去了,只见阵前喊声又起,报道:“西北上有一彪军马,飞奔杀来,并不打话,横冲直撞,赶入阵中。”卢俊义见箭射了张清,无心恋战;四将各佯输诈败,退回去了。四个番将,乘势赶来;西北上来的番军,刺斜里又杀将来;对阵的大队番军,山倒也似,踊跃将来,那里变的阵法。三军众将,隔的七断八续,你我不能相救,只留卢俊义一骑马,一条枪,倒杀过那边去了。天色傍晚,四个小将军却好回来,正迎著卢俊义。一骑马,一条枪,力敌四个番将,并无半点惧怯。斗了一个时辰,卢俊义得便处,卖个破绽,耶律宗霖把刀砍将入来,被卢俊义大喝一声,那番将措手不及,著一枪,刺下马去。那三个小将,各吃了一惊,皆有惧色,无心恋战,拍马去了。卢俊义下马,拔刀割了耶律宗霖首级,拴在马项下。翻身上马,望南而行,又撞见一夥辽兵,约有一千余人。被卢俊义又撞杀入去,辽兵四散奔走。再行不到数里,又撞见一彪军马。

此夜月黑,不辨是何处的人马,只听的语音,却是宋朝人说话。卢俊义便问来军是谁?却是呼延灼答应。卢俊义大喜,合兵一处。呼延灼道:“被辽兵冲散,不相救应。小将撞开阵势,和韩滔,彭玘直杀到此,不知诸将如何?”卢俊义又说:“适才力敌四将,被我杀了一个,三个走了。次後又撞著一千余人,亦被我杀散。来到这里,不想迎著将军。”两个并马,带著从人,望南而行。不过十数里路,前面早有军马拦路。呼延灼道:“黑夜怎地厮杀,待天明决一死战!”对阵听的,便问道:“来者莫非呼延灼将军?”呼延灼认得声音是大刀关胜,便叫道:“卢头领在此!”众头领都下马,且来草地上坐下。卢俊义、呼延灼说了本身之事。关胜道:“阵前失利,你我不相救应。我和宣赞,郝思文,单廷珪,魏定国五骑马,寻条路走,然後收拾得军兵一千余人,来到这里。不识地理,只在此伏路,待天明却行。不想撞著哥哥。”合兵一处,众人捱到天晓,迤逦望南再行。

将次到玉田县,见一彪人马哨路。看时,却是“双枪将”董平,“金枪手”徐宁弟兄们,都扎驻玉田县中,辽兵尽行赶散,说道:“侯健,白胜两个,去报宋公明,只不见了解珍、解宝、杨林、石勇。”卢俊义教且进兵。在玉田县界,检点众将军校,不见了五千余人,心中烦恼。巳牌时分,有人报道:“解珍、解宝、杨林、石勇将领二千余人来了。”卢俊义又唤来问时,解珍道:“俺四个倒撞过去了!深入重地,迷踪失路,急切不敢回转。今早又撞见辽兵,大杀了一场,方才到得这里。”卢俊义叫将耶律宗霖首级,於玉田县号令,抚谕三军百姓。

未到黄昏前後,军士们正要收拾安歇,只见伏路小校来报道:“辽兵不知多少,四面把县围了。”卢俊义听得大惊,引了燕青上城看时,远近火把,有十里厚薄。一个小将军,当先指点,正是耶律宗云,骑著一匹劣马,在火把中间,摧趱三军。燕青道:“昨日张清中他一冷箭,今日回礼则个!”燕青取出弩子,一箭射去,正中番将鼻凹,番将落马。众兵急救时,宗云已自伤闷不醒。番军早退五里。

卢俊义于县中与众将商议:“虽然放了一冷箭,辽兵稍退,天明必来攻围,裹的铁桶相似,怎生救解?”朱武道:“宋公明若得知这个消息,必然来救;里应外合,方可免难。”众人捱到天明,望见辽兵四面摆的无缝。只见东南上尘土起,兵马数万人而来,众将皆望南兵。朱武道:“此必是宋公明军马到了!等他收军,齐望南杀去,这里尽数起兵,随後一掩。”

且说对阵辽兵,从辰时直围到未牌,正待困倦,却被宋江军马杀来,抵挡不住,尽数收拾都去。朱武道:“不就这里追赶,更待何时?”卢俊义当即传令,开县四门,尽领军马,出城追杀,辽兵大败,杀的星落云散,七断八续,辽兵四散败走。宋江赶的辽兵去远,到天明鸣金收军,进玉田县,与卢先锋合兵一处,诉说攻打蓟州。

留下柴进、李应、李俊、张横、张顺、阮家三弟兄、王矮虎、一丈青、孙新、顾大嫂、张青、孙二娘,裴宣、萧让、宋乐和安道全、皇甫端、童威、童猛、王定六,都随赵枢密在檀州守御,其余诸将,分作左右二军。宋先锋总领左军人马四十八员:军师吴用、公孙胜、林冲、花荣、秦明、黄信、朱仝、雷横、刘唐、李逵、鲁智深、武松、杨雄、石秀、孙新、孙立、欧鹏、邓飞、吕方、郭盛、樊瑞、鲍旭、项充、李衮,穆弘、穆春、孔明、孔亮、燕顺、马麟、施恩、薛永、宋万、杜迁、朱贵、朱富、凌震、汤隆、蔡福、蔡庆、戴宗、蒋敬、金大坚、段景住、时迁、郁保四、孟康。卢先锋驻领右军人马三十七员:军师朱武、关胜、呼延灼、董平、张清、索超、徐宁、燕青、史进、解珍、解宝、韩滔、彭玘、宣赞、郝思文、单廷珪、魏定国、陈达、杨春、李忠、周通、陶宗旺、郑天寿、龚旺、丁得孙、邹渊、邹润、李立、李云、焦挺、石勇、侯健、杜兴、曹正、杨林、白胜。分兵已罢,作两路来取蓟州:宋先锋引军取平峪县进发,卢俊义引兵取玉田县进发。赵安抚与二十三将,镇守檀州,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见军士连日辛苦。且教暂歇;攻打蓟州,自有计较了。先使人往檀州,问张清箭疮如何?“神医”安道全使人回话道:“虽然外损皮肉,却不伤内,请主将放心。调理的脓水乾时,自然无事。即日炎天,军士多病,已禀过赵枢密相公,遣萧让、宋清,前往东京收买药饵,就向太医院关支暑药。皇甫端亦要关给官局内啖马的药材物料,都委萧让、宋清去了。就报先锋知道。”宋江听得,心中颇喜,再与卢先锋计较,先打蓟州。

宋江道:“我未知你在玉田县受围时,已自先商量下计了。有公孙胜原是蓟州人,杨雄亦曾在那府里做节级,石秀,时迁亦在那里住的久远。前日杀退辽兵,我教时迁,石秀,也只做败残军马,杂在里面,必然都投蓟州城内驻扎。他两个若入得城中,自有去处。时迁曾献计道:“蓟州城有一座大寺,唤叫宝严寺,廊下有法轮宝藏,中间是大雄宝殿,前有一座宝塔,直耸云霄。”石秀说道:“教他去宝塔顶上躲著,每日饭食,我自对付来与他吃。只等城外哥哥军马攻打得紧急时,然後却就宝严寺塔上,放起火来为号。”时迁自是个惯飞檐走壁的人,那里不躲了身子?石秀临期自去州衙内放火,他两个商量已定,自去了。我这里一面收拾进兵。”

次日,宋江引兵,撇了平峪县,与卢俊义合兵一处,催起军马,迳奔蓟州来。

且说御弟大王自折了两个孩儿,不胜懊恨,便同大将宝密圣,天山勇,洞仙侍郎等商议道:“前次涿州、霸州两路救兵,各自分散前去。如今宋江合兵在玉田县,早晚进兵,来打蓟州,似此怎生奈何?”大将宝密圣道:“宋江兵若不来,万事皆休。若是那夥蛮子来时,小将自出去与他相敌;若不活拿他几个,这厮们那里肯退?”洞仙侍郎道:“那蛮子队有那个穿绿袍的,惯使石子,好生利害,可以提防他。”天山勇道:“这个蛮子,已被俺一弩箭,射中咽喉,多是死了也!”洞仙侍郎道:“除了这个蛮子,别的都不打紧!”正商议间,小校来报,宋江军马,杀奔蓟州来。御弟大王连忙整点三军人马,教宝密圣,天山勇火速

出城迎敌。离城三十里外,与宋江对敌。

各自摆开阵势,番将宝密圣横槊出马。宋江在阵前见了,便问道:“斩将夺旗,乃见头功!”说犹未了,只见豹子头林冲,便出阵前来,与番将宝密圣大战。两个斗了三十余合,不分胜败。林冲要见头功,持丈八蛇矛,斗到间深里,暴雷也似大叫一声,拨过长枪,用蛇矛去宝密圣脖项上刺中一矛,搠下马去。宋江大喜。两军发喊。番将天山勇见刺了宝密圣,横枪便出。宋江阵里,徐宁挺钩镰枪直迎将来。二马相交, 不到二十来合,被徐宁手起一枪,把天山勇搠於马下。宋江见连赢了二将,心中大喜,催军混战。辽兵大败,望蓟州奔走。宋江军马赶了十数里,收兵回来。

当日宋江扎下营寨,赏劳三军,次日传令,拔寨都起,直抵蓟州。第三日,御弟大王,见折了二员大将,十分惊慌,又见报道:“宋军到了!”忙与洞仙侍郎道:“你可引这支军马,出城迎敌,替俺分忧也好。”洞仙侍郎不敢不依,只得引了咬儿惟康,楚明玉,曹明济,领起一千军马,就城下摆开。宋江军马渐

近城边,雁翅般排将来。门旗开处,索超横担大斧,出马阵前。番兵队里,咬儿惟康便抢出阵来。两个并不打话,二将相交,斗到二十余合。番将终是胆怯,无心恋战,只得要走。索超纵马赶上,双手轮起大斧,觑著番将脑门上劈将下来,把这咬儿惟康脑袋,劈做两半个。洞仙侍郎见了,慌忙叫楚明玉、曹明济,快去策应。这两个已自八分胆怯,因吃逼不过,只得挺起手中枪,向前出阵。

宋江军中九纹龙史进,见番军中二将双出,便舞刀拍马,直取二将。史进逞起英雄,手起刀落,先将楚明玉砍於马下。这曹明济急待要走,史进赶上一刀,也砍於马下。史进纵马杀入辽军阵内,宋江见了,鞭梢一指,驱兵大进,直杀到吊桥边。耶律得重见了,越添愁闷,便教紧闭城门,各将上城紧守。一面申奏狼主,一面差人往霸州,幽州求救。

且说宋江与吴用计议道:“似此城中紧守,如何摆布?”吴用道:“既城中已有石秀,时迁在里面,如何耽拦的长远?教四面竖起云梯炮架,即便攻城。再教凌振将火炮四下里施放,打将入去。攻击得紧,其城必破。”宋江即便传令,四面连夜攻城。

再说御弟大王,见宋兵四下里攻击得紧,尽驱蓟州在城百姓,上城守护。当下石秀在城中宝严寺内,守了多日,不见动静。只见时迁来报道:“城外哥哥军马,打得城子紧。我们不就这里放火,更待何时?”石秀见说了,便和时迁商议,先从宝塔上放起一把火来,然後去佛殿上烧著。时迁道:“你快去州衙内放火。在南门要紧的去处,火著起来,外面见了,定然加力攻城,愁他不破。”两个商量了,都自有引火的药头,火刀,火石,火筒,烟煤,藏在身边。

当日晚来,宋江军马打城甚紧。却说时迁,他是个飞檐走壁的人,跳墙越城,如登平地。当时先去宝严寺塔上,点起一把火来。那宝塔最高,火起时,城里城外,那里不看见火。光照的三十余里远近,似火钻一般。然後却来佛殿上放火。那两把火起,城中鼎沸起来。百姓人民,家家老幼慌忙,户户儿啼女哭,大小逃生。石秀直爬去蓟州衙门庭屋上□风板里,点起火来。蓟州城中,见三处火起,知有细作,百姓那里有心守护城池,已都阻挡不住,各自逃归看家。没多时,山门里又一把火起,却是时迁出宝严寺来,又放了一把火。那御弟大王,见了城中无半个更次,四五路火起,知宋江有人在城里。慌慌急急,收拾军马,带了老小,并两个孩儿,装载上车,开了北门便走。宋江见城中军马慌乱,催促军兵,卷杀入城。城里城外,喊杀连天,早夺了南门。洞仙侍郎见寡不敌众,只得跟随御弟大王,投北门而走。

宋江引大队军马,入蓟州城来,便传下将令,先教救灭了四边风火。天明出榜,安抚蓟州百姓。将三军人马,尽数收入蓟州屯驻,赏劳三军诸将。功绩簿上,标写石秀、时迁功次,便行文书,申覆赵安抚知道得了蓟州大郡,请相公前来驻扎。赵安抚回文书来说道:“我在檀州,权且屯扎,教宋先锋且守住蓟州。即日炎暑,天气暄热,未可动兵。待到天气微凉,再作计议。”宋江得了回文,便教卢俊义分领原拨军将,於玉田县屯扎,其余大队军兵,守驻蓟州。待到天气微凉,别行听调。

却说御弟大王耶律得重与洞仙侍郎,将带老小,奔回幽州,直至燕京,来见大辽狼主。且说辽国狼主,升坐金殿,聚集文武两班臣僚,朝参已毕。有合门大使奏道:“蓟州御弟大王,回至门下。”狼主闻奏,忙教宣召,宣至殿下。那耶律得重与洞仙侍郎,俯伏御阶之下,放声大哭。狼主道:“俺的爱弟,且休烦恼!有甚事务,当以尽情奏知寡人。”那耶律得重奏道:“宋朝童子皇帝,差调宋江领兵前来征讨,军马势大,难以抵敌。送了臣的两个孩儿,杀了檀州四员大将。宋军席卷而来,又失陷了蓟州,特来殿前请死!”

大辽国狼主听了,传圣旨道:“卿且起来,俺在这里好生商议。”狼主道:“引兵的那蛮子,是甚人?这等喽罗!”班部中右丞相太师褚坚,出班奏道:“臣闻宋江这夥,原是梁山泊水浒寨草寇,却不肯杀害良民,专一替天行道,只杀滥官污吏,诈害百姓的人。後来童贯、高俅,引兵前去收捕,被宋江只五阵,杀的片甲不回。他这夥好汉,剿捕他不得。童子皇帝遣使三番降诏去招安,他後来都投降了。只把宋江封为先锋使,又不曾实授官职,其余都是白身人。今日差将他来,便和俺们厮杀。他道有一百八人,应天上星宿。这夥人好生了得,狼主休要小觑了他!”狼主道:“你这等话说时,恁地怎生是好?”班部丛中转出一员官,乃是欧阳侍郎,罗袍拂地,象简当胸,奏道:“狼主万岁!臣虽不才,愿献小计,可退宋兵。”狼主大喜道:“你既有好的见识,当下便说。”欧阳侍郎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宋江名标青史,事载丹书。正是护国谋成欺吕望,顺天功就赛张良。毕竟欧阳侍郎奏出甚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八十五回 宋公明夜度益津关 吴学究智取文安县
话说当下欧阳侍郎奏道:“宋江这夥,都是梁山泊英雄好汉。如今宋朝童子皇帝,被蔡京、童贯、高俅、杨戬四个贼臣弄权,嫉贤妒能,闭塞贤路,非亲不进,非财不用,久後如何容的他们!论臣愚意,狼主可加官爵,重赐金帛,多赏轻裘肥马。臣愿为使臣,说他来降俺大辽国。狼主若得这夥军马来,觑中原如同反掌。臣不敢自专,乞狼主圣鉴。”狼主听罢,便道:“你也说的是。你就为使臣,将带一百八骑好马,一百八疋好缎子,诏命一道,封宋江为镇国大将军,总领辽兵大元帅;赐与金一提,银一秤,权当信物;教把众头目的姓名,都抄将来,尽数封他官爵。” 只见班部中兀颜都统军出来启奏狼主道:“宋江这一夥草贼,招安他做甚?放著奴婢手下,有二十八宿将军,十一曜大将,有的是强兵猛将,怕不赢他?若是这夥蛮子不退呵,奴才亲自引兵去剿杀这厮。”国主道:“你便是了的好汉,如插翅大虫。再添的这夥呵!你又加生两翅。你且休得阻当。”辽主不听兀颜之言,再有谁敢多言?原来这兀颜光都统军,正是辽国第一员上将,十八般武艺,无有不通,兵书战策,尽皆熟闲。年方三十五六,堂堂一表,凛凛一躯,八尺有余身材,面白唇红,须黄眼碧,威仪猛勇。上阵时,仗条浑铁点钢枪,杀到浓处,不时掣出腰间铁简,使的铮铮有声,端的是有万夫不当之勇。

且不说兀颜统军谏奏,却说那欧阳侍郎领了辽主圣旨,将了许多礼物马匹,上了马,迳投蓟州来。宋江正在蓟州作养军士,听所辽国有使命至,未审来意吉凶,遂取“玄女”之课,当下一卜,卜得个上上之兆。便与吴用商议道:“卦中上上之兆,多是辽国来招安我们,似此如之奈何?”吴用道:“若是如此时,正可将计就计,受了他招安。将此蓟州与卢先锋管了,却取他霸州。若更得了他霸州,不愁他辽国不破。即今取了他檀州,先去辽国一只左手。此事容易,只是放些先难後易,令他不疑。”且说那欧阳侍郎已到城下,宋江传令,教开城门,放他进来。欧阳侍郎入到城中,至州衙前下马,直到厅上。叙礼罢,分宾主而坐。宋江便问:“侍郎来意何干?”欧阳侍郎道:“有件小事,上达钧听,乞屏左右。”宋江遂将左右喝退,请进後堂深处说话。

欧阳侍郎至後堂,欠身与宋江道:“俺大辽国,久闻将军大名,争奈山遥水远,无由拜见威颜。又闻将军在梁山大寨,替天行道,众弟兄同心协力。今日宋朝奸臣们闭塞贤路,有金帛投於门下者,便得高官重用;无贿赂者,再有大功於国,空被沉埋,不得升赏。如此奸党弄权,谗佞侥幸,嫉贤妒能,赏罚不明,以致天下大乱。江南、两浙、山东、河北,盗贼并起,草寇猖狂,良民受其涂炭,难以聊生。今将军统十万精兵,赤心归顺,止得先锋之职,又无升受品爵;众弟兄劬劳报国,俱各白身之士,遂命引兵直抵沙漠,受此劳苦,与国建功,朝廷又无恩赐。此皆奸臣之计。若沿途掳掠金珠宝贝,令人馈送浸润与蔡京、童贯、高俅、杨戬四个贼臣,可保官爵,恩命立至。若还不肯如此行事,将军纵使赤心报国,建大功勋,回到朝廷,反坐罪犯。今大辽国主,特遣小官奉诏命一道,封将军为辽邦镇国大将军,总领兵马大元帅。赠金一提,银一秤,彩段一百八疋,名马一百八骑。便要抄录一百八位头领姓名,赴国照名钦授官爵。非来诱说将军,此是国主久闻将军盛德,特遣欧某前来,预请将军众将,同意协心,辅助本国。” 宋江听罢,便答道:“侍郎言之极是。争奈宋江出身微贱,郓城小吏,犯罪在逃,权居梁山水泊,避难逃灾。宋天子三番降诏,赦罪招安,虽然官小职微,亦未曾立得功绩,以报朝廷赦罪之恩。今蒙狼主赐我以厚爵,赠之以重赏;然虽如此,未敢拜受,请侍郎且回。即今溽暑炎热,权令军马停歇,暂且借国王这两个城子屯兵,守待早晚秋凉,再作商议。”欧阳侍郎道:“将军不弃,权且受下金帛彩缎鞍马。俺回去,慢慢地再来说话,未为晚矣!”宋江道:“侍郎不知我等一百八人,耳目最多,倘或走透消息,先惹其祸。”欧阳侍郎道:“兵权执掌,尽在将军手内,谁敢不从?”宋江道:“侍郎不知就里。我等弟兄中间,多有性直刚勇之士。等我调和端正,众所同心,却慢慢地回话,亦未为迟。” 於是令备酒肴相待,送欧阳侍郎出城上马去了。宋江却请军师吴用商议道:“适来辽国侍郎这一席话如何?”吴用听了,长叹一声,低首不语,肚里沉吟。宋江便问道:“军师何故叹气?”吴用答道:“我寻思起来,只是兄长以忠义为主,小弟不敢多言。我想欧阳侍郎所说这一席话,端的是有理。目今宋朝天子,至圣至明,果被蔡京、童贯、高俅、杨戬四个奸臣专权,主上听信。设使日後纵有成功,必无升赏。我等三番招安,兄长为尊,只得先锋虚职。若论我小子愚意,弃宋从辽,岂不为胜,只是负了兄长忠义之心。” 宋江听罢,便道:“军师差矣!若从辽国,此事切不可提。纵使宋朝负我,我忠心不负宋朝。久後纵无功赏,也得青史上留名。若背正顺逆,天不容恕!吾辈当尽忠报国,死而後已!”吴用道:“若是兄长存忠义於心,只就这条计上,可以取他霸州——目今盛暑炎天,且当暂停,将养军马。”宋江,吴用计议已定,且不与众人说。同众将屯驻蓟州,待过暑热。

次日,与公孙胜在中军闲话,宋江问道:“久闻先生师父罗真人,乃盛世之高士。前番因打高唐州,要破高廉邪法,背地使戴宗,李逵来寻足下说:“尊师罗真人,术法灵验。”敢烦贤弟,来日引宋江去法座前,焚香参拜,一洗尘俗。未知尊意如何?”公孙胜便道:“贫道亦欲归望老母,参省本师。为见兄长连日屯兵未定,不敢开言。今日正要禀仁兄,不想兄长要去。来日清晨,同往参礼本师,贫道就行省视老母。” 次日,宋江暂委军师掌管军马。收拾了名香净果,金珠彩段,将带花荣、戴宗、吕方、郭盛、燕顺、马麟六个头领。宋江与公孙胜共八骑马,带领五千步卒,取路投九宫县二仙山来。宋江等在马上,离了蓟州,来到山峰深处。但见青松满径,炎暑全无,端的好座佳丽之山。公孙胜在马上道:“有名唤做呼鱼鼻山。” 当下公孙胜同宋江直至紫虚观前,众人下马,整顿衣巾。小校托著信香礼物,迳到观里鹤轩前面。观里道众,见了公孙胜,俱各向前施礼,同来见宋江,亦施礼罢。公孙胜便问:“吾师何在?”道众道:“师父近日只在後面退居静坐,少曾到观。”公孙胜听了,便和宋公明迳投後山退居内来。转进观後,崎岖径路,曲折阶衢。行不到一里之间,但见荆棘为篱,外面都是青松翠柏,篱内尽是瑶草琪花。中有三间雪洞,罗真人在内端坐诵经。童子知有客来,开门相接。公孙胜先进草庵鹤轩前,礼拜本师已毕,便禀道:“弟子旧友、山东宋公明,受了招安,今奉诏命,封先锋之职,统兵来破辽虏,今到蓟州,特地来参礼我师,见在此间。”罗真人见说,便教请进。

宋江进得草庵,罗真人降阶迎接。宋江再三恳请罗真人,坐受拜礼。罗真人道:“将军国家上将,贫道乃山野村夫,何敢当此?”宋江坚意谦让,要礼拜他。罗真人方才肯坐。宋江先取信香焚烧,参礼了八拜,便呼花荣等六个头领,俱各礼拜已了。罗真人都教看坐,命童子烹茶献食已罢。罗真人乃曰:“将军上应星魁,外合列曜,一同替天行道,今则归顺宋朝,此清名万载不磨矣!”宋江道:“江乃郓城小吏,逃罪上山,蒙四方豪杰错敬,望风而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恩如骨肉,情若股肱。天垂景象,方知上应天星地曜,会合一处。今奉诏命,统领大兵,征进辽国,迳涉仙境,夙生有缘,得一瞻拜。万望真人指迷前程之事,不胜万幸。”罗真人道:“蒙将军不弃,折节下问。出家人违俗已久,心如死灰,无可效忠,幸勿督过。”宋江再拜求教。

罗真人道:“将军少坐,当具素斋。天色已晚,就此荒山草榻,权宿一宵,来早回马。未知尊意若何?”宋江便道:“宋江正欲我师指教,点悟愚迷,安忍便去。”随即唤从人托过金珠彩段,上献罗真人。罗真人乃曰:“贫道僻居野叟,寄形宇内,纵使受此金珠,亦无用处。随身自有布袍遮体,绫锦彩段,亦不曾穿。将军统数万之师,军前赏赐,日费浩繁,所赐之物,乞请纳回。”宋江再拜,望请收纳。罗真人坚执不受,当即供献素斋,斋罢,又吃了茶。罗真人令公孙胜回家省母,明早却来,随将军回城。

当晚留宋江庵中闲话。宋江把心腹之事,备细告知罗真人,愿求指迷。罗真人道:“将军一点忠义之心,与天地均同,神明必相护佑。他日生当封侯,死当庙食,决无疑虑。只是将军一生命薄,不得全美。”宋江告道:“我师,莫非宋江此身不得善终?”罗真人道:“非也!将军亡必正寝,死必归坟。只是所生

命薄,为人到处多磨,忧中少乐。得意浓时,便当退步,切勿久恋富贵。”宋江再告:“我师,富贵非宋江之意,但愿弟兄常常完聚,虽居贫贱,亦满微心。只求大家安乐。”罗真人笑道:“大限到来,岂容汝等留恋乎?”宋江再拜,求罗真人法语。罗真人命童子取过纸笔,写下八句法语,度与宋江。那八句说道是:

忠心者少,义气者稀。

幽燕功毕,明月虚辉。

始逢冬暮,鸿雁分飞。

吴头楚尾,官禄同归。

宋江看毕,不晓其意,再拜恳告:“乞我师金口剖决,指引迷愚。”罗真人道:“此乃天机,不可泄漏。他日应时,将军自知。夜深更静,请将军观内暂宿一宵,来日再会。贫道当年寝寐,未曾还的,再欲赴梦去也。将军勿罪!”宋江收了八句法语,藏在身边,辞了罗真人,来观内宿歇。众道众接至方丈,宿了

一宵。

次日清晨,来参真人,其时公孙胜已到草庵。罗真人叫备素馔斋饭相待。早馔已毕,罗真人再与宋江道:“将军在上,贫道一言可禀。小徒公孙胜,本从贫道山中出家,远绝尘俗,正当其理。奈缘是一会下星辰,不由他不来。今俗缘日短,道行日长。若今日便留下,在此伏侍贫道,却不见了弟兄往日情分。从今日跟将军去干大功,如奏凯还京,此时相辞,却望将军还放。一者使贫道有传道之人,二乃免他老母倚门之望。将军忠义之士,必举忠义之行。未知将军雅意肯纳贫道否?” 宋江道:“师父法旨,弟子安敢不听?况公孙先生与江弟兄,去住从他,焉敢阻当?”罗真人同公孙胜都打个稽首道:“谢承将军金诺。”当下众人,拜辞罗真人。罗真人直送宋江等出庵相别。罗真人道:“将军善加保重,早得封侯建节。”宋江拜别,出到观前。所有乘坐马匹,在观中喂养,从人已牵在观外俟候。众道士送宋江等出到观外相别。宋江教军马至半山平坦之处,与公孙胜等一同上马,再回蓟州。

一路无话,早到城中,州衙前下马。李逵接著说道:“哥哥去望罗真人,怎生不带兄弟去走一遭!”戴宗道:“罗真人说,你要杀他,好生怪你!”李逵道:“他也奈何的我也勾了!”众人都笑。

宋江入进衙内,众人都到後堂。宋江取出罗真人那八句法语,递与吴用看详,不晓其意,众人反覆看了,亦不省的。公孙胜道:“兄长,此乃天机玄语,不可泄漏。收取过了,终身受用,休得只顾猜疑。师父法语,过後方知。”宋江遂从其说,藏於天书之内。

自此之後,屯驻军马,在蓟州一月有余,并无军情之事。至七月半後,檀州赵枢密行文书到来,说奉朝廷圣旨,催兵出战。宋江接得枢密院扎付,便与军师吴用计议,前到玉田县,合会卢俊义等,操练军马,整顿军器,分拨人员已定,再回蓟州,祭祀旗纛,选日出师。闻左右报道:“辽国有使来到。”宋江出接,却是欧阳侍郎,便请入後堂。叙礼已罢,宋江问道:“侍郎来意如何?”欧阳侍郎道:“乞退左右!”宋江随即喝散军士。侍郎乃言:“俺大辽国主,好生慕公之德。若蒙将军慨然归顺,肯助大辽,必当建节封侯。全望早成大义,免俺国主悬望之心。” 宋江答道:“这里也无外人,亦当尽忠告诉:侍郎不知前番足下来时,众军皆知其意。内中有一半人,不肯归顺。若是宋江便随侍郎出幽州,朝见狼主时,有副先锋卢俊义,必然引兵追赶,若就那里城下厮并,不见了我弟兄们日前的义气。我今先带些心腹之人,不拣那座城子,借我躲避。他若引兵赶来,知我下落,那时却好回避他。他若不听,却和他厮并,也未迟。他若不知我等下落时,他军马回报东京,必然别生枝节。我等那时朝见狼主,引领大辽军马,却来与他厮杀,未为晚矣!” 欧阳侍郎听了宋江这一席言语,心中甚喜,便回道:“俺这里紧靠霸州,有两个隘口:一个唤做益津关,两边都是险峻高山,中间只一条驿路;一个是文安县,两面都是恶山,过的关口,便是县治。这两座去处,是霸州两扇大门。将军若是如此,可往霸州躲避。此州是俺辽国国舅康里安定守把。将军可就那里,与国舅同住,如何?”宋江道:“若得如此,宋江星夜使人回家,搬取老父,以绝根本。侍郎可暗地使人来引宋江去。只如此说,今夜我等收拾也。”欧阳侍郎大喜,别了宋江,上马去了。

当日宋江令人去请卢俊义,吴用,朱武到蓟州,一同计较智取霸州之策。下来便见宋江,酌量已定,卢俊义领令去了。吴用,朱武暗暗吩咐众将,如此如此而行。宋江带去人数:林冲、花荣、朱仝、刘唐、穆弘、李逵、樊瑞、鲍旭、项充、李衮、吕方、郭盛、孔明、孔亮,共计一十五员头领,止带一万来军校。拨定人数,只等欧阳侍郎来到便行。望了两日,只见欧阳侍郎飞马而来,对宋江道:“俺狼主知道将军实是好心的人,既蒙归顺,怕他宋兵做甚麽?俺大辽国,有的是好兵好将,强人壮马相助。你既然要取令大人,不放心时,且请在霸州与国舅作伴,俺却差人去取未迟。”宋江听了,与侍郎道:“愿去的军将,收拾已完备,几时可行。”欧阳侍郎道:“则今夜便行,请将军传令。” 宋江随即吩咐下去,都教马摘銮铃,军卒衔枚疾走,当晚便行。一面管待来使。黄昏左侧,开城西门便出。欧阳侍郎引数十骑,在前领路。宋江引一支军马,随後便行。约行过二十余里,只见宋江马上猛然失声,叫声:“苦也!”说道:“约下军师吴学究同来归顺大辽,不想来的慌速,不曾等的他来。军马慢行,却快使人取接他来。”当时已是三更左侧,前面已是益津关隘口。欧阳侍郎大喝一声开门。当下把关的军将,开放关口,军马人将,尽数度关,直到霸州。天色将晓,欧阳侍郎请宋江入城,报知国舅康里安定。原来这国舅,是大辽郎主皇后亲兄,为人最有权势,更兼胆勇过人。将著两员侍郎,守住霸州:一个唤做金福侍郎,一个唤做叶清侍郎。听的报道宋江来降,便叫军马且在城外下寨,只教将为头的宋先锋请进城来。欧阳侍郎便同宋江入城,来见定安国舅。

国舅见了宋江,一表非俗,便乃降阶而接,请至後堂,叙礼罢,请在上坐。宋江答道:“国舅乃金枝玉叶,小将是投降之人,怎消受国舅殊礼重待?宋江将何报答?”定安国舅道:“将军名传寰海,威镇中原,声名闻於大辽。俺的国主,好生慕爱。”宋江道:“小将比领国舅的福荫,宋江当尽心报答狼主大恩。”定安国舅大喜,忙叫安排庆贺筵宴。一面又叫椎牛宰马,赏劳三军。城中选了一所宅子,教宋江,花荣等安歇,方才教军马尽数入城屯扎。花荣等众将,都来见了国舅等众人。番将同宋江一处安歇已了,宋江便请欧阳侍郎吩咐道:“可烦侍郎差人报与把关军汉,怕有军师吴用来时,吩咐便可教他进关来,我和他一处安歇。昨夜来得仓卒,不曾等候得他。我一时与足下只顾先来了,正忘了他。军情主事,少他不得。更兼军师文武足备,智谋并优,六韬三略,无有不会。”欧阳侍郎听了,随即便传下言语,差人去与益津关,文安县二处把关军将说知:“但有一个秀才模样的人,姓吴名用,便可放他过来。” 且说文安县得了欧阳侍郎的言语,便差人转出益津关上,报知就里,说与备细。上关来望时,只见尘头蔽日,土雾遮天,有军马奔上关来。把关将士准备擂木炮石,安排对敌,只见山前一骑马上,坐著一人,秀才模样,背後一个行脚僧、一个行者,随後又有数十个百姓,都赶上关来。马到关前,高声大叫:“我是宋江手下军师吴用,欲待来寻兄长,被宋兵追赶得紧,你可开关救我!”把关将道:“想来正是此人!”随即开关,放入吴学究来。只见那两个行脚僧人、行者,也挨入关。关上人当住,那行者早撞在门里了。和尚便道:“俺两个出家人,被军马赶的紧,救咱们则个!”把关的军汉,定要推出关去。那和尚发作,行者焦躁,大叫道:“俺不是出家人,俺是杀人的太岁鲁智深、武松的便是!”花和尚轮起铁禅杖,拦头便打;武行者掣出双戒刀,就便杀人,正如砍瓜切菜一般。那数十个百姓,便是解珍、解宝、李立、李云、杨林、石勇、时迁、段景住、白胜、郁保四这夥人,早奔关里,一发夺了关口。卢俊义引著军兵,都赶到关上,一齐杀入文安县来。把关的官员,那里迎敌的住。这夥都到文安县取齐。

却说吴用飞马奔到霸州城下,守门的番官报入城来。宋江与欧阳侍郎在城边相接,便教引见国舅康里定安。吴用说道:“吴用不合来的迟了些个。正出城来,不想卢俊义知觉,直赶将来,追到关前。小生今入城来,此时不知如何。”又见流星探马报来说道:“宋兵夺了文安县,军马杀近霸州。”定安国舅便教点兵,出城迎敌,宋江道:“未可调兵,等他到城下,宋江自用好言招抚他。如若不从,却和他厮并未迟。”只见探马又报将来说:“宋兵离城不远!”定安国舅与宋江一齐上城看望。见宋兵整整齐齐,都摆列在城下。卢俊义顶盔挂甲,跃马横枪,点军调将,耀武扬威,立马在门旗之下,高声大叫道:“只教反贼宋江出来。”宋江立在城楼下女墙边,指著卢俊义说道:“兄弟,宋室赏罚不明,奸臣当道,谗佞专权,我已顺了大辽国主。汝可同心,也来帮助我,同扶大辽狼主,休失了梁山泊相聚之意。” 卢俊义大骂道:“俺在北京安家乐业,你来赚我上山。宋天子三番降诏,招安我们,有何亏负你处?你怎敢反背朝廷?你那短见无能之徒,早出来打话,见个胜败输赢!”宋江大怒,喝教开城门,便差林冲,花荣,朱仝,穆弘,四将齐出,活拿这厮。卢俊义一见了四将,约住军校,跃马横枪,直取四将,全无惧怯。林冲等四将斗了二十余合,拨回马头,望城中便走。卢俊义把枪一招,後面大队军马,一齐赶杀入来。林冲,花荣占住吊桥,回身再杀,诈败佯输,诱引卢俊义抢入城中。背後三军,齐声呐喊,城中宋江等诸将,一齐兵变,接应入城,四方混杀。定安国舅,气的目睁口呆,罔知所措,与众等侍郎束手被擒。

宋江引军到城中,诸将都至州衙内来,参见宋江。宋江传令,先请上定安国舅,并欧阳侍郎,金福侍郎,叶清侍郎,并皆分坐,以礼相待。宋江道:“汝辽国不知就里,看的俺们差矣!我这夥好汉,非比啸聚山林之辈。一个个乃是列宿之臣,岂肯背主降辽?只要取汝霸州,特地乘此机会。今已成功,国舅等请回本国,切勿忧疑,俺无杀害之心。但是汝等部下之人,并各家老小,俱各还本国。霸州城子,已属天朝,汝等勿得再来争执。今後刀兵到处,无有再容。”宋江号令已了,将城中应有番官,尽数驱遣起身,随从定安国舅,都回幽州。宋江一面出榜安民,令副先锋卢俊义将引一半军马,回守蓟州,宋江等一半军将,守住霸州。差人赍奉军帖,飞报赵枢密,得了霸州。赵安抚听了大喜,一面写表申奏朝廷。

且说安定国舅,与同三个侍郎,带领众人,归到燕京,来见狼主,备细奏说宋江诈降一事,因此被那夥蛮子,占了霸州。辽主听了大怒,喝骂欧阳侍郎:“都是你这奴才佞臣,往来搬弄,折了俺的霸州紧要的城池,教俺燕京如何保守?快与我拿去斩了!”班部中转出兀颜统军,启奏道:“狼主勿忧,量这厮何须国主费力。奴才自有个道理,且免斩欧阳侍郎。若是宋江知得,反被他耻笑。”辽主准奏,赦了欧阳侍郎。

兀颜统军奏道:“奴才引起部下二十八宿将军,十一曜大将,前去布下阵势,把这些蛮子,一鼓儿平收!……”说言未绝,班部中却转出贺统军前来奏道:“狼主不用忧心,奴才自有个见识。常言道:杀鸡焉用牛刀。那里消得正统军自去,只贺某略施小计,教这一夥蛮子,死无葬身之地!”狼主听了,大喜道:“爱卿,愿闻妙策。”贺统军启口摇舌,说这妙计,有分教卢俊义来到一个去处,马无料草,人绝口粮。直教三军骁勇齐消魄,一代英雄竟皱眉。毕竟贺统军道出甚计来,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八十六回 宋公明大战独鹿山 卢俊义兵陷青石峪
话说贺统军,姓贺名重宝,是辽国中兀颜统军部下副统军之职。身长一丈,力敌万人,善行妖法,使一口三尖两刃刀。见今守住幽州,就行提督诸路军马。当时贺重宝奏狼主道:“奴婢这幽州地面,有个去处,唤做青石峪,只一条路入去,四面尽是高山,并无活路。臣拨十数骑人马,引这夥蛮子,直入里面,却调军马外面围住。教这厮前无出路,後无退步,必然饿死。”兀颜统军道:“怎生便得这厮们来?”贺统军道:“他打了俺三个大郡,气满志骄,必然想着幽州。俺这里分兵去诱引他,他必然乘势来赶,引入陷坑山内,走那里去?”兀颜统军道:“你的计策,怕不济事,必还用俺大兵扑杀。且看你去如何?” 当下贺统军辞了国主,带了盔甲刀马,引了一行步从兵卒,回到幽州城内。将军马点起,分作三队:一队守住幽州,二队望霸州,蓟州进发。传令已了,便驱遣两队军马出城。差两个兄弟前去领兵:大兄弟贺拆去打霸州,小兄弟贺云去打蓟州,都不要赢他,只佯输诈败,引入幽州境界,自有计策。

却说宋江等守住霸州,有人来报:“辽兵侵犯蓟州,恐有闪失,望调军兵救护。”宋江道:“既然来打,理合迎敌,就此机会,去取幽州。”宋江留下些少军马,守定霸州,其余大队军兵,拔寨都起。引军前去蓟州,会合卢俊义军马,约日进兵。

且说番将贺拆引兵霸州来,宋江正调军马出来,却好半路里接著。不曾斗得三合,贺拆引军败走,宋江不去追赶。却说贺云去打蓟州,正迎呼延灼,不战自退。

宋江会合卢俊义一同上帐,商议攻取幽州之策。吴用,朱武便道:“幽州分兵两路而来,此必是诱引之计,且未可行。”卢俊义道:“军师错矣!那厮连输了数次,如何是诱敌之计?当取不敢,过後难取,不就这里去取幽州,便待何时?”宋江道:“这厮势穷力尽,有何良策可施?正好乘此机会。”遂不从吴用,朱武之言,引兵往幽州便进。将两处军马,分作大小三路起行。只见前军报来说:“辽兵在前拦住。”宋江到军前看时,山坡後转出一彪皂旗来。宋江便教前军摆开人马,只见那番军番将,分作四路,向山坡前摆开。宋江,卢俊义与众将看时,如黑云涌出千百万人马相似,簇拥著一员番官,横著三尖两刃刀,立马阵前。

前面行军上,写得分明:“大辽副统军贺重宝。”跃马横刀,出於阵前。宋江看了道:“辽国统军,必是上将,谁敢出马?”说犹未了,大刀关胜,舞起青龙偃月刀,纵坐下赤兔马,飞出阵来,也不打话,便与贺统军相拚。斗到三十余合,贺统军气力不如,拨过刀,望本阵便走。关胜骤马追赶,贺统军引了败兵,奔转山坡。宋江便调军马追赶。约有四五十里,听的四下里战鼓齐起。宋江急叫回军时,山坡左边,早撞过一彪番军拦路。宋江急分兵迎敌时,右手下又早撞出一支辽兵。前面贺统军勒兵回来夹攻。宋江兵马,四下救应不迭,被番兵撞做两段。

却说卢俊义引兵在後面厮杀时,不见了前面军马,急寻门路,要杀回来,只见胁窝里又撞出番军来厮拚。辽兵喊杀连天,四下里撞击,左右被番军围住在垓心。卢俊义调拨众将,左右冲突,前後卷杀,寻路出去,众将扬威耀武,抖擞精神,正奔四下里厮杀,忽见阴云闭合,黑雾遮天,恰如黑夜,不分东西南北。卢俊义心慌,急引一支军马,死命杀出昏黑中。听得前面鸾铃声响,纵马引兵杀过去。至一山口,只听得里面人语马嘶,领军赶将入去,只见狂风大作,走石飞沙,对面不见。卢俊义杀到里面,约莫二更前後,方才风静云开,复见一天星斗。众人打一看时,四面尽是高山,左右是悬崖峭壁,只见高山峻岭,无路可登。随行人马,只见徐宁、索超、韩滔、彭玘、陈达、杨春、周通、李忠、邹渊、邹润、杨林、白胜,大小十二个头领,有五千军马。星光之下,待寻归路,四下高山围匝,不能得出。卢俊义道:“军士厮杀了一日,神思困倦,且就这里权歇一宵,暂停战马,明日却寻归路。” 再说宋江正厮杀间,只见黑云四起,走石飞沙,军士对面,都不相见。随军内却有公孙胜在马上见了,知道此是妖法,急拔宝剑在手,就马上作用,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把宝剑指点之处,只见阴云四散,狂风顿息,辽军不战自退。宋江驱兵杀透重围,退到一座高山,迎著本部军马。且把粮车头尾相衔,权做寨栅。计点大小头领,於内不见了卢俊义等一十三人,并五千余军马。至天明,宋江便遣呼延灼、林冲、秦明、关胜,各带军兵,四下里去寻了一日,不知些消息回覆。宋江便取玄女课,焚香占卜已罢,说道:“大象不妨,只是陷在幽阴之处,急切难得出来。”宋江放心不下,遂遣解珍、解宝扮作猎户,绕山来寻,又差时迁、石勇、段景住、曹正,四下里去打探消息。

且说解珍、解宝披上虎皮袍,执了钢叉,只望深山里行。看看天色向晚,两个行到山中,四边只一望,不见人烟,都是乱山叠嶂。解珍、解宝又行了几个山头。是夜月色朦胧,远远地望见山畔一点灯光。弟兄两个道:“那里有灯光之处,必是有人家。我两个且寻去讨些饭吃。”望著灯光处,拽开脚步奔将来。未得一里多路,来到一个去处,傍著树林坡,有作三数间草屋,屋下破壁里,闪出灯光来。解珍、解宝推开扇门,灯光之下,见是个婆婆,年纪六旬之上。弟兄两个,放下钢叉,纳头便拜。那婆婆道:“我只道是俺孩儿来家,不想却是客人到此。客人休拜!你是那里猎户?怎生到此?”解珍道:“小人原是山东人氏,旧日是猎户人家。因来此间做些买卖,不想正撞著军马热闹,连连厮杀,以此消折了本钱,无甚生理。弟兄两个,只得来山中寻讨些野味养口。谁想不识路径,迷踪失迹,来到这里,投宅上暂宿一宵。望老奶奶收留则个!” 那婆婆道:“自古云:‘谁人顶著房子走哩?’我家两个孩儿,也是猎户,敢如今便回来也!客人少坐,我安排些晚饭,与你两个吃。”解珍,解宝谢道:“多感老奶奶!”那婆婆入里面去了。弟兄两个,却坐在门前。不多时,只见门外两个人,扛著一个獐子入来,口里叫道:“娘,你在那里?”只见那婆婆出来道:“孩儿,你们回了。且放下獐子,与这两位客人厮见。”解珍、解宝慌忙下拜。那两个答礼已罢,便问:“客人何处?因甚到此?”解珍、解宝便把却才的话再说一遍。那两个道:“俺祖居在此。俺是刘二,兄弟刘三。父是刘一,(岂有此理?看时倒是三兄弟了!)不幸死了,只有母亲。专靠打猎营生,在此三二十年了。此间路径甚杂,俺们尚有不认的去处。你两个是山东人氏,如何到此间讨得衣饭吃?你休瞒我,你二位敢不是打猎户麽?”解珍、解宝道:“既到这里,如何藏得?实诉与兄长。” 当时解珍、解宝跪在地下说道:“小人们果是山东猎户。弟兄两个,唤做解珍、解宝,在梁山泊跟随宋公明哥哥许多时。今来受了招安,随著哥哥,来破辽国。前日正与贺统军大战,被他冲散,一支军马,不知陷在那里。特差小人弟兄两个来打探消息。”那两个弟兄笑道:“二位既是好汉,且请起,俺指与你路头。你两个且少坐,俺煮一腿獐子肉,暖杯社酒,安排请你二位。”没一个更次,煮的肉来。刘二,刘三,管待解珍、解宝。饮酒之间,动问道:“俺们久闻你梁山泊宋公明替天行道,不损良民,直传闻到俺辽国。”解珍、解宝便答道:“俺哥哥以忠义为主,誓不扰害善良,单杀滥官酷吏,倚强凌弱之人。”那两个道:“俺们只听得说,原来果然如此!”尽皆欢喜,便有相爱不舍之情。

解珍、解宝道:“我那支军马,有十数个头领,三五千兵卒,正不知下落何处。我想也得好一片地来排陷他。”那两个道:“你不知俺这北边地理。只此间是幽州管下,有个去处,唤做青石峪,只有一条路入去,四面尽是悬崖峻壑的高山。若是填塞了那条入去的路,再也出不来。多定只是陷在那里了。此间别无这般宽阔去处。如今你那宋先锋屯军之处,唤做独鹿山。这山前平坦地面,可以厮杀;若山顶上望时,都见四边来的军马。你若要救那支军马,舍命打开青石峪,方才可以救出。那青石峪口,必然多有军马,截断这条路口。此处柏树极多,惟有青石峪口两株大柏树,最大得好,形如伞盖,四面尽皆望见。那大树边正是峪口。更提防一件:贺统军会行妖法,教宋先锋破他这一件要紧。” 解珍、解宝得了这言语,拜谢了刘家兄弟两个,连夜回寨来。宋江见了问道:“你两个打听得些分晓麽?”解珍、解宝却把刘家弟兄的言语,备细说了一遍。宋江失惊,便请军师吴用商议。正说之间,只见小校报道:“段景住、石勇引将白胜来了。”宋江道:“白胜是与卢先锋一同失陷,他此来必是有异。”随即唤来帐下问时,段景住先说:“我和石勇正在高山涧边观望,只见山顶上一个大毡包滚将下来。我两个看时,看看滚到山脚下,却是一团毡衫,里面四围裹定,上用绳索紧拴。直到树边看时,里面却是白胜。” 白胜便道:“卢头领与小弟等十三人,正厮杀间,只见天昏地暗,日色无光,不辨东南西北。只听得人语马嘶之声,卢头领便教只顾杀将入去。谁想深入重地,那里尽是四面高山,无计可出,又无粮草接济,一行人马,实是艰难。卢头领差小弟从山顶上滚将下来,寻路报信。不想正撞著石勇,段景住二人,望哥哥早发救兵前去接应,迟则诸将必然死了。” 宋江听罢,连夜点起军马,令解珍、解宝为头引路,望这大柏树,便是峪口。传令教马步军兵,拚力杀去,务要杀开峪口。人马行到天明,远远的望见山前两株大柏树,果然形如伞盖。当下解珍、解宝引著军马,杀到山前。峪口贺统军,便将军马摆开,两个兄弟争先出战。宋江军将要抢峪口,一齐向前。“豹子头”林冲飞马先到,正迎著贺拆,交马只两合,从肚皮上一枪搠著,把那贺拆搠於马下。步军头领,见马军先到赢了,一发都奔将入去。黑旋风李逵,手抡双斧,一迷里砍杀辽兵,背後便是混世魔王樊瑞、丧门神鲍旭,引著牌手项充、李衮,并众多蛮牌,直杀入辽兵队里。李逵正迎著贺云,抢到马下,一斧砍断马脚,当时倒了,贺云落马。李逵双斧如飞,连人带马,只顾乱剁。辽兵正拥将来,却被樊瑞、鲍旭两下众牌手撞著。

贺统军见折了两个兄弟,便口中念念有词,作起妖法,不知道些甚麽,只见狂风大起,就地生云,黑暗暗罩住山头,昏惨惨迷合谷口。正作用间,宋军中转过公孙胜来,在马上出宝剑在手,口中念不过数句,大喝一声道:“疾!”只见四面狂风,扫退浮云,现出明朗朗一轮红日。马步三军众将向前,舍命拚杀辽兵。贺统军见作法不灵,敌军冲突得紧,自舞刀拍马杀过阵来。只见两军一齐混战,宋兵杀得辽兵东西逃窜。

马军追赶辽兵,步军便去扒开峪口。原来被这辽兵重重叠叠将大块青石,填塞住这条出路。步军扒开峪口,杀进青石峪内。卢俊义见了宋江军马,皆称惭愧。宋江传令,教且休赶辽兵,收军回独鹿山,将息被困人马。卢俊义见了宋江,放声大哭道:“若不得仁兄垂救,几丧了兄弟性命!”宋江、卢俊义同吴用,公孙胜,并马回寨,将息三军,解甲暂歇。

次日,军师吴学究说道:“可乘此机会,就好取幽州。若得了幽州,辽国之亡,唾手可待。”宋江便叫卢俊义等一十三人军马,且回蓟州权歇,宋江自领大小诸将军卒人等,离了独鹿山,前来攻打幽州。

贺统军正退回在城中,为折了两个兄弟,心中好生纳闷。又听得探马报道:“宋江军马来打幽州。”番军越慌。众辽兵上城观望,见东北下一簇红旗,西北下一簇青旗,两彪军马奔幽州来,即报与贺统军。贺统军听得大惊,亲自上城来看时,认得是辽国来的旗号,心中大喜。来的红旗军马,尽写银字,这支军乃是大辽国驸马太真胥庆,只有五千余人。这一支青旗军马,旗上都是金字,尽插雉尾,乃是李金吾大将。原来那个番官,正受黄门侍郎左执金吾上将军,姓李名集,呼为李金吾,乃李陵之後荫,袭金吾之爵。见在雄州屯扎,部下有一万来军马。侵犯大宋边界,正是此辈。听得辽主折了城子,因此调兵前来助战。贺统军见了,使人去报两路军马,且休入城,教去山背後埋伏暂歇,待我军马出城,一面等宋江兵来,左右掩杀。贺统军传报已了,遂引军兵出幽州迎敌。

宋江诸将已近幽州,吴用便道:“若是他闭门不出,便无准备;若是他引兵出城迎敌,必有埋伏。我军可先分兵作三路而进:一路直往幽州进发,迎敌来军;两路如羽翼相似,左右护持。若有埋伏军起,便教这两路军去迎敌。”宋江便拨调关胜带宣赞,郝思文领兵在左,再调呼延灼带单廷 ,魏定国领兵在右,各领一万余人,从山後小路,慢慢而行。宋江等引大军前来,迳往幽州进发。

却说贺统军引兵前来,正迎著宋江军马。两军相对,林冲出马,与贺统军交战。战不到五合,贺统军回马便走。宋江军马追赶,贺统军分兵两路,不入幽州,绕城而走。吴用在马上便叫:“休赶!”说犹未了,左边撞出太真驸马来,已有关胜却好迎住;右边撞出李金吾来,又有呼延灼却好迎住。正来三路军马,逼住大战,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贺统军情知辽兵不胜,欲回幽州时,撞过二将,接住便杀,乃是花荣、秦明。贺统军欲退回西门城边,又撞见双枪将董平,又杀一阵。转过南门,撞见朱仝,又杀一阵。贺统军不敢入城,撞条大路,望北而走。不提防前面撞著镇三山黄信,舞起大刀,直取贺统军。贺统军心慌,措手不及,被黄信一刀,正砍在马头上。贺统军弃马而走,不想胁窝里又撞出杨雄、石秀两步军头领,齐上把贺统军捻翻在肚皮下。宋万挺枪又赶将来。众人只怕争功,坏了义气,就把贺统军乱枪戳死。那队辽兵,已自先散,各自逃生。太真驸马,见统军队里,倒了帅字旗,军校漫散,情知不济,便引了这彪红旗军,从山背後走了。李金吾正战之间,不见了这红旗军,料道不济事,也引了这彪青旗军,望山後退去。

宋江见这三路军兵,尽皆退了,大驱人马,奔来夺取幽州。不动声色,一鼓而收。来到幽州城内,扎驻三军,便出榜安抚百姓。随即差人急往檀州报捷,请赵枢密移兵蓟州守把,就取水军头领,并船只,前来幽州听调,却教副先锋卢俊义分守霸州。前後共得了四个大郡。赵安抚见了来信又大喜。一面申奏朝廷,一面行移蓟霸二州,知会再差水军头领,收拾进发,准备水陆并进。

且说辽主升殿,会集文武番官。左丞相幽西孛瑾,右丞相太师褚坚,统军大将等众,当廷商议:“即自宋江侵夺边界,占了俺四座大郡,早晚必来侵犯皇城,燕京难保。贺统军弟兄三个已亡,汝等文武群臣,当此国家多事之秋,如何处置?”有都统军兀颜光奏道:“狼主勿忧!前者奴婢累次只要自去领兵,往往被人阻挡,以致养成贼势,成此大祸。乞降明旨,任臣选调军马,会合诸处军马,克日兴师,务要擒获宋江等众,恢复原夺城池。”狼主准奏,遂赐出明珠虎牌,金印御旨,黄钺白旄,朱雀皂盖,尽付与兀颜统军。“不问金枝玉叶,皇亲国戚,不拣是何军马,并听爱卿调遣。速便起兵征进!” 兀颜统军领了圣旨兵符,便下教场,会集诸多番将,传下将令,调遣诸处军马,前来策应。却才传令已罢,有统军长子兀颜延寿,直至演武亭上禀道:“父亲一面整点大军,孩儿先带数员猛将,会集太真驸马,李金吾将军二处军马,先到幽州,杀败这蛮子们八分。待父亲来时,瓮中捉鳖,一鼓扫清宋兵。不知父

亲钧意如何?”兀颜统军道:“吾儿见得是。与汝突骑五千,精兵二万,就做先锋,即便会同太真驸马,李金吾,刻下便行。如有捷音,火速飞报。”小将军欣然领了号令,整点三军,迳奔幽州来。正是:万马奔驰天地怕,千军踊跃鬼神惊。毕竟兀颜小将军怎生搦战,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八十七回 宋公明大战幽州 呼延灼力擒番将
且说当时兀颜延寿将引二万余军马,会合了太真驸马,李金吾二将,共领三万五千番军,整顿枪刀弓箭,一应器械完备,摆布起身。早有探子来幽州城里,报知宋江。宋江便请军师吴用商议:“辽兵累败,今次必选精兵猛将,前来厮杀,当以何策应之?”吴用道:“先调兵出城,布下阵势。待辽兵来,慢慢地挑战。他若无能,自然退去。”宋江随即调遣军马出城,离城十里,地名方山,地势平坦,靠山傍水,排下“九官八卦阵”势。

等候间,只见辽兵分做三队而来。兀颜小将军兵马是皂旗,太真驸马是红旗,李金吾军是青旗:三军齐到。见宋江摆成阵势,那兀颜延寿在父亲手下,曾习得阵法,探知玄妙,便令青红旗二军,分在左右,扎下营寨,自去中军,竖起云梯,看了宋兵果是“九宫八卦阵”势,下云梯来,冷笑不止。左右副将问道:“将军何故冷笑?”兀颜延寿道:“量他这个‘九宫八卦阵’,谁不省得?他将此等阵势,瞒人不过。俺却惊他则个!”令众军擂三通画鼓,竖起将台。就台上用两把号旗招展,左右列成阵势已了,下将台来。上马,令首将哨开阵势,亲到阵前,与宋江打话。

兀颜延寿勒马直到阵前,高声叫道:“你摆‘九宫八卦阵’,待要瞒谁?你却识得俺的阵麽?”宋江听的番将要比阵法,叫军中竖起云梯。宋江,吴用,朱武上云梯观望了辽兵阵势,三队相连,左右相顾。朱武早已认得,对宋江道:“此‘太乙三才阵’也。”宋江留下吴用同朱武在将台上,自下云梯来,上马出到阵前,挺鞭直指辽将,喝道:“量你这‘太乙三才阵’,何足为奇!”兀颜小将军道:“你识吾阵,看俺变法,教汝不识。”勒马入中军,再上将台,把号旗招展,变成阵势。吴用,朱武在将台上看了,此乃变作“河洛四象阵。”使人下云梯来,回覆宋江知了。兀颜小将军再出阵门,横戟问道:“还识俺阵否?”宋江答道:“此乃变出‘河洛四象阵。’”那兀颜小将摇著头冷笑,再入阵中,上将台,把号旗左招右展,又变成阵势。吴用,朱武在将台上看了。朱武道:“此乃变作‘循环八卦阵’。”再使人报与宋江知道。那小将军再出阵前,高声问道:“还能识吾阵否?”宋江笑道:“料只是变出‘循环八卦阵’,不足为奇!” 小将军听了,心中自忖道:“俺这几个阵势,都是秘传来的,不期都被此人识破。宋兵之中,必有人物!”兀颜小将军再入阵中,下马上将台,将号旗招展,左右盘旋,变成个阵势:四边都无门路,内藏八八六十四队兵马。朱武再上云梯看了,对吴用说道:“此乃是武侯‘八阵图’,藏了首尾,人皆 不晓。”便着人请宋公明到阵中,上将台,看这阵法。“休欺负他!辽兵这等阵图,皆得传授。此四阵皆从一派传流下来,并无走移。先是‘太乙三才’,生出‘河洛四象’,‘四象’生出‘循环八卦’,‘八卦’生出八八六十四卦,已变为‘八阵图’:此是循环无比,绝高的阵法。”宋江下将台,上战马,直到阵前。小将军搠戟在手,勒马阵前,高声大叫:“能识俺阵否?”宋江喝道:“汝小将年幼学浅,如井底之蛙,只知此等阵法,以为绝高。量这藏头八阵图法瞒谁?瞒吾大宋,小儿也瞒不过!”兀颜小将军道:“你虽识俺阵法,你且排一个奇异的阵势,瞒俺则个!”宋江喝道:“只俺这‘九宫八卦阵’势,虽是浅薄,你敢打麽?”小将军大笑道:“量此等小阵,有何难哉!你军中休放冷箭,看咱打你这个小阵!” 且说兀颜小将军便传将令,教太真驸马、李金吾,各拨一千军,待俺打透阵势,便来策应。传令已罢,众军擂鼓。宋兵已传下将令,教军中整挡三通战鼓,门旗两开,放打阵的小将入来。那兀颜延寿带本部下二十来员牙将,一千披甲马军,用手 弄,当日属火,不从正南离位上来,带了军马,转过右边,从西方兑位上,荡开白旗,杀入阵内,後面的被弓箭手射住,止有一半军马入的去,其余都回本阵。

却说小将军走到阵里,便奔中军,只见中间白荡荡如银墙铁壁,团团围住小将军。那兀颜延寿见了,惊的面如土色,心中暗想,阵里那得这等城子。便教四边且打通旧路,要杀出阵来。众军回头看时,白茫茫如银海相似,满地只听的水响,不见路径。小将军甚慌,引军杀投南门来,只见千团火块,万缕红霞,就地面滚,并不见半个军马。小将军那里敢出南门,刺斜里杀投东门来,只见带叶树木,连枝山柴,交横塞满地下,两边都是鹿角,无路可进。却转过北门来,又见黑气遮天,乌云蔽日,伸手不见五指,如黑暗地狱相似。

那兀颜小将军在阵内,四门无路可出,心中疑道:“此必是宋江行持妖法。休问怎生,只就这里死撞出去。”众军得令,齐声呐喊,杀将出去。旁边撞出一员大将,高声喝道:“黄口小儿,走那里去!”兀颜小将军欲待来战,措手不及,脑门上早飞下一鞭来。那小将军眼明手快,便把方天戟来拦住。只听得双鞭齐下,早把戟杆折做两段。急待挣扎,被那将军扑入怀内,轻舒猿臂,款扭狼腰,把这兀颜小将军活捉过去,拦住後军,都喝下马来。众军黑天摸地,不辨东西,只得下马受降。捉住小将军的,不是别人,正是虎军大将双鞭呼延灼。当时公孙胜在中军作法,见报捉了小将军,便收了法术,阵中仍复如旧,青天白日。

且说太真驸马并李金吾将军,各引兵一千,只等阵中消息,便要来策应;却不想不见些动静,不敢杀过来。宋江出到阵前,高声喝道:“你那两军不降,更待何时?兀颜小将已被吾生擒在此!”喝令刀手簇出阵前。李金吾见了,一骑马,一条枪,直赶过来,要救兀颜延寿。却有霹雳火秦明正当前部,飞起狼牙棒,直取李金吾。二马相交,军器并举,两军齐声呐喊。李金吾先自心中慌了,手段缓急差迟,被奏明当头一棒,连盔透顶,打的粉碎。李金吾颠下马来。太真驸马见李金吾输了,引军便回。宋江催兵掩杀,辽兵大败奔走。夺得战马三千余匹,旗枪剑戟,弃满川谷。宋江引兵迳望燕京进发,直欲长驱席卷,以复王封。

却说辽兵败残人马,逃回辽国,见了兀颜统军,禀说小将军去打宋兵阵势,被他活捉去了;其余牙将,尽皆归降;李金吾亦被他那里一棒打死;太真驸马逃得性命,不知去向。兀颜统军听了大惊,便道:“吾儿自小习学阵法,颇知玄妙。宋江那厮,把甚阵势,捉了吾儿?”左右道:“只是个‘九宫八卦阵’势,又无甚希奇。俺这小将军,布了四个阵势,都被那蛮子识破了。临了,对俺小将军说道:‘你识我九宫八卦阵,你敢来打麽?’俺小将军便领了千百骑马军,从西门打将入去,被他强弓硬弩射住,只有一半人马,能勾入去,不知怎生被他生擒活捉了。” 兀颜统军道:“量这个‘九宫八卦阵’,有甚难打,必是被他变了阵势。”众军道:“俺们在将台上,望见他阵中,队伍不动,旗帜不改,只见上面一派黑云,罩定阵中。”兀颜统军道:“恁的必是妖术。吾不起军,这厮也来。若不取胜,吾当自刎!谁敢与吾作前部先锋,引兵前去?俺驱大队,随後便来。”帐前转过二将齐出,“某等两个,愿为前部。”一个是番官琼妖纳延,一个是燕京骁将,姓寇,双名镇远,兀颜统军大喜,便道:“你两个小心在意,与吾引一万军兵,作前部先锋,逢山开路,遇水叠桥。吾引大军,随後便到。” 且不说琼寇二将起身,作先锋开路,却说兀颜统军,随即整点本部下十一曜大将,二十八宿将军,尽数出征。先说那十一曜大将:

“太阳星”御弟大王耶律得重,引兵五千。

“太阴星”天寿公主答里孛,引女兵五千。

“罗□星”皇侄耶律得荣,引兵三千。

“计都星”皇侄耶律得华,引兵三千。

“紫星”皇侄耶律得忠,引兵三千。

“月孛星”皇侄耶律得信,引兵三千。

“东方青帝水星”大将只儿拂郎,引兵三千。

“西方太白金星”大将乌利可安,引兵三千。

“南方荧惑火星”大将洞仙文荣,引兵三千。

“北方玄武水星”大将曲利出清,引兵三千。

“中央镇星土星”上将都统军兀颜光,总领各飞兵马首

将五千,镇守中坛。

兀颜统军再点部下那二十八宿将军:

“角木蛟”孙忠 “亢金龙”张起

“氐土貉”刘仁 “房日兔”谢武

“心月狐”裴直 “尾火虎”顾永兴

“箕水豹”贾茂 “斗水獬”萧大观

“牛金牛”薛雄 “女土蝠”俞得成

“虚日鼠”徐威 “危月燕”李益

“室火 ”祖兴 “璧水□”成珠那海

“奎木狼”郭永昌 “娄金狗”阿哩义

“胃土雉”高彪 “昂日鸡”顺受高

“毕月乌”国永泰 “觜火猴”潘异

“参水猿”周豹 “井水犴”童里合

“鬼金羊”王景 “柳土獐”雷春

“星日马”卡君保 “张月鹿”李复

“翼火蛇”狄圣 “轸水蚓”班古儿

那兀颜光整点就十一曜大将,二十八宿将军,引起大队军马精兵二十余万,倾国而起,奉请狼主御驾亲征。

且不说兀颜统军兴起大队之师,卷地而来。再说先锋琼寇二将,引一万人马,先来进兵。早有细作报与宋江,这场厮杀不小。宋江听了大惊,传下将令,一面教取卢俊义部下尽数军马,一面又取檀州、蓟州旧有人员,都来听调。就请赵枢密前来监战。再要水军头目,将带水手人员,尽数登岸,都到霸州取齐,陆路进发。

水军头领护持赵枢密在後而来,应有军马,尽在幽州。宋江等接见赵枢密,参拜已罢,赵枢密道:“将军如此劳神,国之柱石,名传万载。下官回朝,於天子前必当重保。”宋江答道:“无能小将,不足挂齿。上托天子洪福,下赖元帅虎威,偶成小功,非人能也!今有探细人报来就里,闻知辽国兀颜统军,起二十万军马,倾国而来。兴亡胜败,决此一战。持请枢相另立营寨,於十五里外屯扎,看宋江施犬马之劳,与众弟兄并力向前,决此一战。”赵枢密道:“将军善觑方便。” 宋江遂辞了赵枢密,与同卢俊义引起大兵,转过幽州地面所属永清县界,把军马屯扎,下了营寨;聚集诸将头领,上帐同坐,商议军情大事。宋江道:“今次兀颜统军亲引辽兵,倾国而来,决非小可!死生胜负,在此一战!汝等众兄弟,皆宜努力向前,勿生退悔。但得微功,上达朝廷,天子恩赏,必当共享。”众皆起身,都道:“兄长之命,谁敢不依!”正商议间,小校报来,有辽国使人下战书来。宋江教唤至帐下,将书呈上。宋江拆书看了,乃是辽国兀颜统军帐前先锋使琼寇二将军,统前部兵马,相期来日决战。宋江就批书尾,回示来日决战,叫与来使酒食,放回本寨。

此时秋尽冬来,军披重铠,马挂皮甲,尽皆得时。次日,五更造饭,平明拔寨,尽数起行。不到四五里,宋兵果与辽兵相迎。遥望皂旗影里,闪出两员先锋旗号来。战鼓喧天,门旗开处,那个琼先锋当先出马。

当下那个琼妖纳延,横枪跃马,立在阵前。宋江在门旗下看了,便问:“谁与此将交战?”当下九纹龙史进提刀跃马,出来与琼将军挑战。战马相交,军器并举。二将斗到三十余合,史进一刀却砍个空,吃了一惊,拨回马望本阵便走。琼先锋纵马赶来。小李广花荣正在宋江背後,见输了史进,便拈起弓,搭上箭,把马挨出阵前,觑得来马较近,飕的只一箭,正中琼先锋面门,翻身落马。史进听得背後坠马,霍地回身,复上一刀,结果了琼妖纳延。

那寇先锋望见砍了琼先锋,怒从心起,跃马提枪,直出阵前,高声大骂:“贼将怎敢暗算吾兄!”当有病尉迟孙立飞马直出,迳来奔寇镇远。军中战鼓喧天,耳畔喊声不绝。那孙立的金枪,神出鬼没。寇先锋 不过二十余合,勒回马便走;不敢回阵,恐怕撞动了阵脚,绕阵东北而走。孙立正要建功,那里肯放,纵马赶去。寇先锋去得远了,孙立在马上带住枪,左手拈弓,右手取箭,搭上箭,拽满弓,觑看寇先锋後心较亲,只一箭,那寇将军听的弓弦响,把身一倒,那枝箭却好射到,顺手只一绰,绰了那枝箭。孙立见了,暗暗地喝采。寇先锋冷笑道:“这厮卖弄弓箭!”便把那枝箭咬在口里,自把枪带在了事环上,急把左手取出硬弓,右手就取那枝箭,搭上弦,扭过身来,望孙立前心窝里一箭射来。孙立早已偷眼见了,在马上左来右去。那枝箭到胸前,把身望後便倒,那枝箭从身上飞过去了。这马收勒不住,只顾跑来。

寇先锋把弓穿在臂上扭回身,且看孙立倒在马上。寇先锋想道:“必是中了!”原来孙立两腿有力,夹住宝铠,倒在马上,故作如此,却不坠下马来。寇先锋勒转马,要来捉孙立。两个马头,却好相迎著,隔不的丈尺来去,孙立却跳将起来,大喝一声。寇先锋吃了一惊,便回道:“你只躲得我箭,须躲不得我枪。”望孙立胸前,尽力一枪搠来,孙立挺起胸脯,受他一枪。枪尖到甲,略侧一侧,那枪从肋窝里放将过去。那寇将军却扑入怀里来。孙立就手提起腕上虎眼钢鞭,向那寇先锋脑袋上飞将下来,削去了半个天灵骨。那寇将军做了半世番官,死於孙立之手,尸骸落於马前。孙立提枪回来阵前。宋江大纵三军,掩过对阵来。辽兵无主,东西乱窜,各自逃生。

宋江正赶之间,听的前面连珠炮响,宋江便教水军头领,先引一枝军卒人马,把住水口。差花荣、秦明、吕方、郭盛骑马上山顶望时,只见垓垓攘攘,番军人马,盖地而来。正是鸣声如雷奔卢骑,扬尘若雾涌胡兵。毕竟来的番军是何处人马,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八十九回 宋公明破阵成功 宿太尉颁恩降诏
话说当下宋江梦中授得九天玄女之法,不忘一句,便请军师吴用计议定了,申禀赵枢密。寨中合造雷车二十四部,都用画板铁叶钉成,下装油柴,上安火炮,连更晓夜,催并完成。商议打阵,会集诸将人马,宋江传令,各各分派:便点按“中央戊己土”黄袍军马,战辽国“水星”阵内,差大将一员,“双枪将”董平,左右撞破 旗军七门,差副将七员,朱仝,史进,欧鹏,邓飞,燕顺,马麟,穆春;再点按“西方庚辛金”白袍军马,战辽国“木星”阵内,差大将一员,“豹子头”林冲,左右撞破青旗军七门,差副将七员,徐宁,穆弘,黄信,孙立,杨春,陈达,杨林;再点按“南方丙丁火”红袍军马,战辽国“金星”阵内,差大将一员,“霹雳火”秦明,左右撞破白旗军七门,差副将七员,刘唐,雷横,单廷 ,魏定国,周通,龚旺,丁得孙;再点按“北方壬癸水”黑袍军马,战辽国“火星”阵内,差大将一员,“双鞭”呼延灼,左右撞破红旗军七门,差副将七员,杨志,索超,韩滔,彭玘,孔明,邹渊,邹润;再点按“东方甲乙木”青袍军马,战辽国“土星”主将阵内,差大将一员,“大刀”关胜,左右撞破中军黄旗主阵人马,差副将八员,花荣,张清,李应,柴进,宣赞,郝思文,施恩,薛永;再差一枝绣旗花袍军,打辽国“太阳”左军阵内,差大将七员,鲁智深,武松,杨雄,石秀,焦挺,汤隆,蔡福;再差一枝素袍银甲军,打辽国“太阴”右军阵中,差大将七员,扈三娘,顾大嫂,孙二娘,王英,孙新,张青,蔡庆;再差打中军一枝悍勇人马,直擒辽主,差大将六员,卢俊义,燕青,吕方,郭盛,解珍,解宝;再遣护送雷车至中军,大将五员,李逵,樊瑞,鲍旭,项充,李衮;其余水军头领,并应有人员尽到阵前协助破阵。阵前还立五方旗帜八面,分拨人员,仍排“九宫八卦阵”势。宋江传令已罢,众将各各遵依;一面建造雷车已了,装载法物,推到阵前。正是计就惊天地,谋成破鬼神。

且说兀颜统军,连日见宋江不出交战,差遣压阵军马,直哨到宋江寨前。宋江连日制造完备,选定日期,是晚起身,来与辽兵相接。一字儿摆开阵势,前面尽把强弓硬弩,射住阵脚,只待天色傍晚。黄昏左侧,只见朔风凛凛,彤云密布,罩合天地,未晚先黑。宋江教众军人等,断芦为笛,衔於口中,□哨为号。

当夜先分出四路兵去,只留黄袍军摆在阵前。这分出四路军马,赶杀哨路番军,绕阵脚而走,杀投北去。

初更左侧,宋江军中连珠炮响。呼延灼打开阵门,杀入後军,直取“火星”。关胜随即杀入中军,直取“土星”主将。林引军杀入左军阵内,直取“木星”。秦明领军撞入右军阵内,直取“金星”。董平便调军攻打头阵,直取“水星”。公孙胜在军中仗剑作法踏罡步斗,‘H起五雷。是夜南风大作,吹得树梢垂地,走石飞沙。一齐点起二十四部雷车,李逵,樊瑞,鲍旭,项充,李衮,将引五百牌手,悍勇军兵,护送雷车,推入辽军阵内。“一丈青”扈三娘,引兵便打入辽兵“太阴”阵车。“花和尚”鲁智深,引兵便打入辽兵“太阳”阵中。“玉麒麟”卢俊义,引领一枝军马,随著雷车,直著雷车,直奔中军。你我自去寻队厮杀。是夜雷车火起,空中霹雳交加,端的是杀得星移斗转,日月无光,鬼哭神号,人兵撩乱。

且说兀颜统军,正在中军遣将,只听得四下里喊大振,四面厮杀。急上马时,雷车已到中军,烈焰涨天,炮声震地,关胜一枝军马,早到帐前。兀颜统军,急取方天画戟,与关胜大战。怎禁“没羽箭”张清,取石子望空中乱打,打的四边牙将,中伤者多逃命散走。李应,柴进,宣赞,郝思文,纵马横刀,乱杀军

将。兀颜统军见身畔没了羽翼,拨回马望北而走,关胜飞马紧追。正是饶君走上焰摩天,脚下腾云须赶上。

花荣在背後见兀颜统军输了,一骑马也追将来,急拈弓搭箭,将兀颜统军射将去。那箭正中兀颜统军後心,听的铮地一声,火光迸散,正射在护心镜上。却待再射,关胜赶上,提起青龙刀,当头便砍。那兀颜统军披著三重铠甲:贴里一层连环铜铁铠,中间一重海兽皮甲,外面方是锁子黄金甲。关胜那一刀砍过,只透的两层。再复一刀,兀颜统军就刀影里闪过,勒马挺方天戟来迎。两个又 了三五合,花荣赶上,觑兀颜统军面门,又放一箭。兀颜统军急躲,那枝箭带耳根穿住凤翅金冠。兀颜统军急走,张清飞马赶上,拈起石子,望头脸上便打。石子飞去,打的兀颜统军扑在马上,拖著画戟而走。关胜赶上,再狠一刀。那青龙刀落处,把兀颜统军连腰截骨带头砍著,颠下马去。花荣抢到,先换了那匹好马。张清赶来,再复一枪,可怜兀颜统军,一世豪杰,一柄刀,一条枪,结果了性命。

却说鲁智深引著武松等六员头领,众将纳声喊,杀入辽兵“太阳”阵内。那耶律得重急待要走,被武松一戒刀,掠断马头,倒撞下马来;揪住头发,一刀取了首级,杀散“太阳”阵势。鲁智深道:“他们再去中军,拿了辽主,便是了事也!” 且说辽兵“太阴”阵中天寿公主,听得四边喊起厮杀,慌忙整顿军器上马,引女兵伺候。只见“一丈青”舞起双刀,纵马引著顾大嫂等六员头领,杀入帐来,正与天寿公主交锋。两个 无数合,“一丈青”放开双刀,抢入公主怀内,劈胸揪住。两个在马上纽做一团,绞做一块。王矮虎赶上,活捉了天寿公主。顾大嫂,孙二娘在阵里杀散女兵;孙新,张青,蔡庆在外面夹攻。可怜玉叶金枝女,却作归降被缚人。

且说卢俊义引兵杀到中军,解珍,解宝先把帅字旗砍翻,乱杀番兵番将。当有护驾大臣与众多牙将,紧护辽国狼主銮驾,往北而走。阵内“罗□”,“月孛”二皇侄,俱被刺死於马下;“计都”皇侄,就马上活拿了;“紫”皇侄,不知去向。大兵重重围住,直杀到四更方息,杀的辽兵二十余万,七损八伤。

将及天明,诸将都回。宋江鸣金收军下寨,传令教生擒活捉之众,各自献功。“一丈青”献“太阴星”天寿公主;卢俊义献“计都星”皇侄耶律得华;朱仝献“水星”曲利出清;欧鹏,邓飞、马麟献“斗水獬”萧大观;杨林,陈达献“心月狐”裴直;单廷珪,魏定国献“胃土雉”高彪;韩滔,彭玘献“柳土獐”雷春,“翼火蛇”狄圣;诸将献首级,不计其数。宋江将生擒八将,尽行解赴赵枢密中军收禁。所得马匹,就行分拨各将骑坐。

且说辽国狼主,慌速退入燕京,急传旨意,坚闭四门,紧守城池,不出对敌。宋江知得辽主退回燕京,便教军马拔寨都起,直追至城下,团团围住。令人请赵枢密,直至後营监临打城。宋江传令,教就燕京城外,团团竖起云梯炮石,扎下寨栅,准备打城。

辽国狼主心慌,会集群臣商议,都道:“事在危急,莫若归降大宋,此为上计。”辽王遂从众议。於是城上早竖起降旗,差人来宋营求告:“年年进牛马,岁岁献珠珍,再不敢侵犯中国。”宋江引著来人,直到後营,拜见赵枢密,通说投降一节。赵枢密听了道:“此乃国家大事,须用取自上裁,我未敢擅便主张。你辽国有心投降,可差的当大臣,亲赴东京,朝见天子。圣旨准你辽国皈依表文,降诏赦罪,方敢退兵罢战。” 来人领了这话,便入城回复狼主。当下国主聚集文武百官,商议此事时,有右丞相太师褚坚出班奏曰:“目今本国兵微将寡,人马皆无,如何迎敌?论臣愚意,微臣亲往宋先锋寨内,许以厚贿。一面令其住兵停战;一面收拾礼物,迳往东京,投买省院诸官,令其於天子之前,善言启奏,别作宛转。目今中国蔡京,童贯,高俅,杨戬四个贼臣专权,童子皇帝,听他四个主张。可把金帛贿赂,与此四人,买其请和,必降诏赦,收兵罢战。”狼主准奏。

次日,丞相褚坚出城来,直到宋先锋寨中。宋江接至帐上,便问来意如何。褚坚先说了国主投降一事,然後许宋先锋金帛玩好之物。宋江听了,说与丞相褚坚道:“俺连日攻城,不愁打你这个城池不破,一发斩草除根,免了萌芽再发。看见你城上竖起降旗,以此停兵罢战。出国交锋,自古国家有投降之理,准你投拜此降,因此按兵不动,容汝赴朝廷请罪献纳。汝今以贿赂相许,觑宋江为何等之人,再勿复言!”褚坚惶恐。宋江又道:“容你修表朝京,取自上裁。俺等按兵不动,待汝速去快来。汝勿迟滞!” 褚坚拜谢了宋先锋,作别出寨,上马回燕京,来奏知国主。众大臣商议已定,次日辽国君臣,收拾玩好之物,金银宝贝,彩绘珍珠,装载上车,差丞相褚坚,并同番官一十五员,前往京师。鞍马三十余骑,修下请罪表章一道,离了燕京,到宋江寨内,参见了宋江。宋江引褚坚来见赵枢密,说知此事:辽国今差丞相褚坚,亲往京师朝见,告罪投降。赵枢密留住褚坚,以礼相待;自来与宋先锋商议,亦动文书,申达天子。就差柴进,萧让 奏,就带行军公文,关会省院,一同相伴丞相褚坚,前往东京。在路不止一日,早到京师,便将十车进奉金宝礼物,车仗人马,於馆驿内安下。柴进,萧让, 捧行车公文,先去省院下了,禀说道:“即日兵马围困燕京,旦夕可破。辽国狼主,於城上竖起降旗,今遣丞相褚坚,前来上表,请罪纳降,告赦罢兵。未敢自专,来请圣旨。”省院官说道:“你且与他馆驿内权时安歇,待俺这里从长计议。” 此时蔡京,童贯,高俅,杨戬,并省院大小官僚,都是好利之徒。却说辽国丞相褚坚并众人先寻门路,见了太师蔡京等四个大臣,次後省院各官处,都有贿赂。各各先以门路,馈送礼物诸官已了。次日早朝,百官朝贺拜舞已毕,枢密使童贯出班奏曰:“有先锋使宋江杀退辽兵,直至燕京,围住城池攻击,旦夕可破。今有辽主早竖降旗,情愿投降,遣使丞相褚坚,奉表称臣,纳降请罪,告赦讲和,求诏退兵罢战,情愿年年进奉,不敢有违。伏乞圣鉴。”天子曰:“以此讲和,休兵罢战,汝等众卿,如何计议?”傍有太师蔡京出班奏曰:“臣等众官,俱各计议:自古及今,四夷未尝尽灭。臣等愚意,可存辽国,作北方之屏障;年年进纳岁币,於国有益。合准投降请罪,休兵罢战,诏回军马,以护京师。臣等未敢擅便,乞陛下圣裁。”天子准奏,传圣旨,令辽国来使面君。当有殿头官传令,宣褚坚等一行来使,都到金殿之下,扬尘拜舞,顿首三呼。侍臣呈上表章,就御案上展开。宣表学士高声读道:

辽国主,臣耶律辉顿首顿首,百拜上言:

臣生居朔漠,长在番邦,不通圣贤之经,罔究纲常之礼

。诈文伪武,左右多狼心狗行之徒;好赂贪财,前後悉

鼠目獐头之辈。小臣昏昧,屯众猖狂,侵犯疆封,以致

天兵讨罪;妄驱士马,动劳王室兴师。量蝼蚁安足撼泰

山,想众水必然归大海。今特遣使臣褚坚冒於天威,纳

土请罪。倘蒙圣上怜悯蕞尔之微生,不废祖宗之遗业,

赦其旧过,开以新图,退守戎狄之番邦,永作天朝之屏

障,老老幼幼,真获再生,子子孙孙,久远感戴。进纳

岁币,誓不敢违!臣等不胜战栗屏营之至!谨上表以闻。

宣和四年冬月 日辽主臣耶律辉 表

徽宗天子御览表文已毕,阶下群臣,称贺天子,命取御酒,以赐来使。丞相褚坚等便取金帛岁币,进在朝前。天子命宝藏库收讫,仍另纳下每年岁币牛马等物。天子回赐段疋表里,光禄寺赐宴;敕令丞相褚坚等先回,待寡人差官自来降诏。褚坚等谢恩,拜辞出朝,且归馆驿。

是日朝散,褚坚又令人再於各官门下,重打关节。蔡京力许,令丞相自回,都在我等四人身上。褚坚谢了太师,自回辽国去了。

却说蔡太师,次日引百官入朝启奏降诏,回下辽国。天子准奏,急敕翰林学士草诏一道,就御前便差太尉宿元景 掣丹诏,直往辽国开读。另敕赵枢密令宋先锋收兵罢战,班师回京;将应有被擒之人,释放还国;原夺城池,仍旧给辽管领;府库器具,交割辽邦归管。天子退朝,百官皆散。次日,省院诸官,都到宿太尉府,约日送行。

再说宿太尉领了诏敕,不敢久停,准备轿马从人,辞了天子,别了省院诸官,就同柴进,萧让,同上辽邦,出京师,望陈桥驿投边塞进发。在路行时,正值严冬之月,彤云密布,瑞雪平铺,粉塑千林,银装万里。宿太尉一行人马,冒雪 风,迤逦前进。雪霁未消,渐临边塞。柴进,萧让先使哨马报知赵枢密,前去通报宋先锋。宋江见哨马飞报,便携酒礼,引众出五十里伏道迎接。接著宿太尉,相见已毕,把了接风酒,各官俱喜。请至寨中,设筵相待,同议朝廷之事。宿太尉言说省院等官,蔡京,童贯,高俅,杨戬,俱各受了辽国贿赂,於天子前极力保奏此事,准其投降,休兵罢战,诏回军马,守备京师。

宋江听了叹道:“非是宋某怨望朝廷,功勋至此,又成虚度。”宿太尉道:“先锋休忧!元景回朝,天子前必当重保。”赵枢密又道:“放著下官为证,怎肯教虚费了将军大功!”宋江禀道:“某等一百八人,竭力报国,并无异心,亦无希恩望赐之念;只得众弟兄同守劳苦,实为幸甚。若得枢相肯做主张,深感厚德。”当日饮宴,众皆欢喜,至晚方散;随即差人一面报知辽国,准备接诏。

次日,宋江拨十员大将,护送宿太尉进辽国颁诏,都是锦袍金甲,戎装革带。那十员上将: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花荣,董平,李应,柴进,吕方,郭盛,引领马步军三千,护持太尉,前遮後拥,摆布入城。燕京百姓,有数百年不见中国军容,闻知太尉到来,尽皆欢喜,排门香花灯烛。辽主亲引百官文武,具服乘马,出南门迎接诏旨,直至金銮殿上。十员大将,立於左右。宿太尉立於龙亭之左。国主同百官,跪於殿前。殿头官喝拜,国主同文武拜罢。辽国侍郎承恩请诏,就殿上开读诏曰:

大宋皇帝制曰:三皇立位,五帝禅宗,虽中华而有主,

岂夷狄之无君?兹尔辽国,不遵天命,数犯疆封,理合

一鼓而灭。朕今览其情词,怜其哀切;悯汝 孤,不忍

加诛,仍存其国。诏书至日,即将军前所擒之将,尽数

释放还国;原夺一应城池,仍旧给还本国管领;所供岁

币,慎勿怠忽。於戏!敬事大国,只畏天地,此藩翰之

职也。尔其钦哉!

宣和四年冬月

当时辽国侍郎开读诏旨已罢,狼主与百官再拜谢恩。行君臣礼毕,抬过诏书龙案,狼主便与宿太尉相见。叙礼已毕,请入後殿,大设华筵,水陆俱备。番官进酒,戎将传杯;歌舞满筵,胡笳耳;燕姬美女,各奏戎乐;羯鼓埙 ,胡旋慢舞。筵宴已终,送宿太尉并众将於馆驿内安歇。是日跟去人员,都有赏劳。

次日,国主命丞相褚坚出城至寨,邀请赵枢密,宋先锋,同入燕京赴宴。宋江便与军师吴用计议不行,只请的赵枢密入城,相陪宿太尉饮宴。是日辽国狼主,大张筵席,管待朝使。葡萄酒熟倾银瓮,黄羊肉美满金盘;异果堆筵,奇花散彩,筵席将终,只见国主金盘捧出玩好之物,上献宿太尉,赵枢密。直饮至更深方散。第三日,辽主会集文武群臣,番戎鼓乐,送太尉,枢密出城还寨;再命丞相褚坚,将牛羊马匹,金银彩缎等项礼物,直至宋先锋军前寨内,大设广会,犒劳三军,重赏众将。

宋江传令,叫取天寿公主一干人口,放回本国;仍将夺过檀州,蓟州,霸州,幽州,依旧给还辽国管领。一面先送宿太尉还京,次後收拾诸将军兵车仗人马,分拨人员先发;中军军马,护送赵枢密起行。宋先锋寨内,自己设宴。一面赏劳水军头目已了,著令乘驾船只,从水路先回东京驻扎听调。

宋江再使人入城中,请出左右二丞相前赴军中说话。当下辽国狼主教左丞相幽西孛瑾,右丞相太师褚坚,来至宋先锋行营,至於中军相见,宋江邀请上帐,分宾而坐。宋江开话道:“俺武将兵临城下,将至壕边,奇功在迩,本不容汝投降;打破城池,尽皆剿灭,正当其理。主帅听从,容汝申达朝廷;皇上怜悯,存恻隐之心,不肯尽情追杀,准汝投降,纳表请罪。今王事已毕,吾待朝京;汝等勿以宋江等辈,不能胜尔,再生反复。年年进贡,不可有缺。吾今班师还国,汝宜谨慎自守,休得故犯!天兵再至,决无轻恕!”二丞相叩首伏罪拜谢。宋江再用好言戒论,二丞相恳谢而去。

宋江却拨一队军兵,与女将“一丈青”等先行;随即唤令随军石匠,采石为碑,令萧让作文,以记其事。金大坚镌石已毕,竖立在永清县东一十五里茅山之下,至今古迹尚存。

宋江却将军马分作五起进发,克日起行。只见鲁智深忽到帐前,合掌作礼,对宋江道:“小弟自从打死了‘镇关西’,逃走到代州雁门县,赵员外送洒家上五台山,投礼智真长老,落发为僧。不想醉後两番闹了禅门,师父送俺来东京大相国寺,投托智清禅师,讨个执事僧做,相国寺里著洒家看守菜园。为救林冲,被高太尉要害,因此落草。得遇哥哥,随从多时,已经数载,思念本师,一向不曾参礼。洒家常想师父说,俺虽是杀人放火的性,久後却得正果真身。今日太平无事,兄弟权时告假数日,欲往五台山参礼本师;就将平昔所得金帛之资,都做布施;再求问师父前程如何。哥哥军马只顾前行,小弟随後便赶来也!”宋江听罢,愕然默上心来,便道:“你既有这个活佛罗汉在彼,何不早说,与俺等同去参礼,求问前程。”当时与众人商议,尽皆要去,惟有公孙胜道教不行。宋江再与军师计议:“留下金大坚、皇甫端、萧让、乐和四个,委同副先锋卢俊义掌管军马,陆续先行。俺们只带一千来人,随从众弟兄,跟著鲁智深,同去参礼智真长老。”宋江等众,当时离了军前。收拾名香,彩帛,表里,金银,上五台山来。正是:暂弃金戈甲马,来游方外丛林。雨花台畔,来访道德高僧;善法堂前,要见燃灯古佛。直教:一语打开名利路,片言踢透死生关。毕竟宋江与鲁智深怎地参禅,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九十回 五台山宋江参禅 双林镇燕青遇故
话说五台山这个智真长老,原来是故宋时一个当世的活佛,知得过去未来之事。数载之前,已知鲁智深是个了身达命之人,只是俗缘未尽,要还杀生之债,因此教他来尘世中走这一遭。本人宿根,还有道心,今日起这个念头,要来参禅投礼本师。宋公明亦是素有善心,因此要同鲁智深来参智真长老。

当下宋江与众将,只带随行人马,同鲁智深来到五台山下,就将人马屯扎下营,先使人上山报知。宋江等众兄弟,都脱去戎装惯带,各穿随身衣服,步行上山。转到山门外,只听寺内撞钟击鼓,众僧出来迎接,向前与宋江,鲁智深等施了礼。数内有认得鲁智深的多,又见齐齐整整这许多头领跟著宋江,尽皆惊讶。堂头首座来禀宋江道:“长老坐禅入定,不能相接将军,切勿见罪。”遂请宋江等先去知客寮内少坐。供茶罢,侍者出来请道:“长老禅定方回,已在方丈专候。启请将军进内。”有宋江等一行百余人,直到方丈,来参智真长老。那长老将众人邀至上堂。各施礼罢,宋江看那和尚时,六旬之上,眉发尽白,骨格清奇,俨然有天台方广出山之相。众人入进方丈之内,宋江便请智真长老上座,焚香礼拜,一行众将,都已拜罢,鲁智深向前插香礼拜。智真长老道:“徒弟一去经年,杀人放火不易。”鲁智深默然无言。宋江向前道:“久闻长老清德,争奈俗缘浅薄,无路拜见尊颜。今因奉诏破辽到此,得以拜见堂头大和尚,平生万幸。智深兄弟,虽是杀人放火,忠心不害良善,今引宋江等众兄弟来参大师。”智真长老道:“常有高僧到此,亦曾间论世事。久闻将军替天行道,忠义根心。吾弟子智深跟著将军,岂有差错?”宋江称谢不已。

鲁智深将出一包金银彩缎来,供献本师。智真长老道:“吾弟子,此物何处得来?无义钱财,决不敢受。”智深禀道:“弟子累经功赏积聚之物,弟子无用,特地将来献纳本师,以充公用。”长老道:“众亦难消。与汝置经一藏,消灭罪恶,早登善果。”鲁智深拜谢已了,宋江亦取金银彩缎,上献智真长老,长老坚执不受。宋江禀说,我师不纳,可令库司办斋,供献本寺僧众。当日就五台山寺中宿歇一宵,长老设素斋相待,不在话下。

且说次日库司办斋完备,五台山寺中法堂上,鸣钟击鼓,智真长老会集众僧於法堂上,讲法参禅。须臾,合寺众僧,都披袈裟坐具,到於法堂中坐下。宋江、鲁智深并众头领,立於两边。引磬响处,两碗红纱灯笼,引长老上升法座。智真长老到法座上,先拈信香祝赞道:“此一炷香,伏愿皇上圣寿齐天,万民乐业。再拈信香一炷,愿今斋主,身心安乐,寿算延长。再拈信香一炷,愿今国安民泰,岁稔年和,三教兴隆,四方宁静。”祝赞已罢,就法座而座;两下众僧,打罢问讯,复皆侍立。宋江向前拈香礼拜毕,合掌近前参禅道:“某有一语,敢问吾师:浮世光阴有限,苦海无边,人身至微,生死最大。”智真长老便答偈

曰:

六根束缚多年,四大牵缠已久。堪嗟石火光中,翻了几

个筋斗。咦!阎浮世界诸众生,泥沙堆里频哮吼。

长老说偈已毕,宋江礼拜侍立。众将都向前拈香礼拜,设誓道:“只愿弟兄同生同死,世世相逢!”焚香已罢,众僧皆退,就请去云堂内赴斋。

众人斋罢,宋江与鲁智深跟随长老来到方丈内。至晚闲话间,宋江求问长老道:“弟子与鲁智深本欲从师数日,指示愚迷,但以统领大军,不敢久恋。我师语录,实不省悟。今者拜辞还京,某等众弟兄此去前程如何,万望吾师明彰点化。”智真长老命取纸笔,写出四句偈语:

当风雁影翩,东阙不团圆。只眼功劳足,双林福寿全。

写毕,递与宋江道:“此是将军一生之事,可以秘藏,久而必应。”宋江看了,不晓其意,又对长老道:“弟子愚蒙,不悟法语,乞吾师明白开解,以释忧疑。”智真长老道:“此乃禅机隐语,汝宜自参,不可明说。”长老说罢,唤过智深近前道:“吾弟子此去,与汝前程永别,正果将临也!与汝四句偈,去收

取终身受用。”偈曰:

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

鲁智深拜受偈语,读了数遍,藏在身边,拜谢本师。又歇了一宵。次日,宋江,鲁智深,并吴用等众头领辞别长老下山,众人便出寺来,智真长老并众僧都送出山门外作别。

不说长老众僧回寺,且说宋江等众将下到五台山下,引起军马,星火赶来。众将回到军前,卢俊义,公孙胜等接著宋江众将,都相见了。宋江便对卢俊义等说五台山众人参禅设誓一事,将出禅语,与卢俊义,公孙胜看了,皆不晓其意。萧让道:“禅机法语,等闲如何省得?”众皆惊讶不已。

宋江传令,催趱军马起程,众将得令,催起三军人马,望东京进发。凡经过地方,军士秋毫无犯,百姓扶老携幼,来看王师;见宋江等众将英雄,人人称奖,个个钦服。宋江等在路行了数日,到一个去处,地名双林镇。当有镇上居民,及近村几个农夫,都走拢来观看。宋江等众兄弟,雁行般排著,一对对并辔而行。正行之间,只见前队里一个头领,滚鞍下马,向左边看的人丛里,扯著一个人叫道:“兄长如何在这里?”两个叙了礼,说著话。宋江的马,渐渐近前,看时,却是“浪子”燕青,和一个人说话。燕青拱手道:“许兄,此位便是宋先锋。” 宋江见那人相貌古怪,风神爽雅,忙下马来,躬身施礼道:“敢问高士大名?”那人望宋江便拜道:“闻名久矣!今日得以拜见。”慌的宋江答拜不迭,连忙扶起道:“小可宋江,何劳如此。”那人道:“小子姓许,名贯忠,祖贯大名府人氏,今移居山野。昔日与燕将军交契,不想一别有十数个年头,不得相聚。後来小子在江湖上,闻得小乙哥在将军麾下,小子欣羡不已。今闻将军破辽凯还,小子特来此处瞻望,得见各位英雄,平生有幸。欲邀燕兄到敝庐略叙,不知将军肯放否?”燕青亦禀道:“小弟与许兄久别,不意在此相遇。既蒙许兄雅意,小弟只得去一遭。哥哥同众将先行,小弟随後赶来。”宋江猛省道:“兄弟燕青,常道先生英雄肝胆;只恨宋某命薄,无缘得遇。今承垂爱,敢邀同往请教。”许贯忠辞谢道:“将军慷慨忠义,许某久欲相侍左右,因老母年过七旬,不敢远离。”宋江道:“恁地时,却不敢相强。”又对燕青说道:“兄弟就回,免得我这里放心不下;况且到京,倘早晚便要朝见。”燕青道:“小弟决不敢违哥哥将令。”又去禀知了卢俊义,两下辞别。

宋江上得马来,前行的众头领,已去了一箭之地,见宋江和贯忠说话,都勒马伺候。当下宋江策马上前,同众将进发。

话分两头:且说燕青唤一个亲随军汉,拴缚了行囊。另备了一匹马,却把自己的骏马,让与许贯忠乘坐。到前面酒店里,脱下戎装冠带,穿了随身便服。两人各上了马,军汉背著包裹,跟随在後,离了双林镇,望西北小路而行。过了些村舍林岗,前面却是山僻曲折的路。两个说些旧日交情,胸中肝胆。出了山僻小路,转过一条大溪,约行了三十余里,许贯忠用手指道:“兀那高峻的山中,方是小弟的敝庐在内。”又行了十数里,才到山中。那山峰峦秀拔,溪涧澄清。燕青正看山景,不觉天色已晚。

原来这座山叫做大 山,上古大禹圣人导河,曾到此处。《书经》上说道:“至於大 ”,这便是个证见。今属大名府浚县地方。话休繁絮。且说许贯忠引了燕青转过几个山嘴,来到一个山凹里,却有三四里方圆平旷的所在。树木丛中,闪著两三处草舍。内中有几间向南傍溪的茅舍。门外竹篱围绕,柴扉半掩,修竹苍松,丹枫翠柏,森密前後。许贯忠指著说道:“这个便是蜗居。”燕青看那竹篱内,一个黄发村童,穿一领布衲袄,向地上收拾些晒乾的松枝 ,堆积於茅檐之下。听得马啼响,立起身往外看了,叫声奇怪:“这里那得有马经过!”仔细看时,後面马上,却是主人。慌忙跑出门外,叉手立著,呆呆地看。原来临行备马时,许贯忠说不用銮铃,以此至近方觉。

二人下了马,走进竹篱。军人把马拴了。二人入得草堂,分宾主坐下。茶罢,贯忠教随来的军人卸下鞍辔,把这两匹马牵到後面草房中,唤童子寻些草料喂养,仍教军人前面耳房内歇息。燕青又去拜见了贯忠的老母。贯忠携著燕青,同到靠东向西的草庐内。推开後窗,却临著一溪清水,两人就倚著窗槛坐地。

贯忠道:“敝庐窄陋,兄长休要笑话!”燕青答道:“山明水秀,令小弟应接不暇,实是难得。”贯忠又问些征辽的事。多样时,童子点上灯来,闭了窗格,掇张桌子,铺下五六碟菜蔬,又搬出一盘 ,一盘鱼,乃家中藏下的两样山果,旋了一壶热酒。贯忠筛了一杯,与燕青道:“特地邀兄到此,村醪野菜,岂堪待客?”燕青称谢道:“相扰却是不当。”数杯酒後,窗外月光如昼。燕青推窗看时,又是一般清致:云轻风静,月白溪清,水影山光,相映一室。燕青夸奖不已道:“昔日在大名府,与兄长最为莫逆。自从兄长应武举後,便不得相见。却寻这个好去处,何等幽雅!像劣弟恁地东征西逐,怎得一日清闲?” 贯忠笑道:“宋公明及各位将军,英雄盖世,上应罡星,今又威服强虏。像许某蜗伏荒山,那里有分毫及得兄等。俺又有几分儿不合时宜处,每每见奸党专权,蒙蔽朝廷,因此无志进取,游荡江河,到几个去处,俺也颇留心。”说罢大笑,洗盏更酌。燕青取白金二十两,送与贯忠道:“些须薄礼,少尽鄙忱。”贯忠坚辞不受。燕青又劝贯忠道:“兄长恁般才略,同小弟到京师觑方便,讨个出身。”贯忠叹口气说道:“今奸邪当道,妒贤嫉能,如鬼如蜮的,都是峨冠博带;忠良正直的,尽被牢笼陷害。小弟的念头久灰。兄长到功成名就之日,也宜寻个退步。自古道:飞鸟尽,良弓藏。”燕青点头嗟叹。两个说至半夜,方才歇息。

次早,洗漱罢,又早摆上饭来,请燕青吃了,便邀燕青去山前山後游玩,燕青登高眺望,只见重峦叠嶂,四面皆山,惟有禽声上下,却无人迹往来。山中居住的人家,颠倒数过,只有二十余家。燕青道:“这里赛过桃源。”燕青贪看山景,当日天晚,又歇了一宵。

次日,燕青辞别贯忠道:“恐宋先锋悬念,就此拜别。”贯忠相送出门。贯忠相送出门。贯忠道:“兄长少待!”无移时,村童托一轴手卷儿出来,贯忠将来递与燕青道:“这是小弟近来的几笔拙画。兄长到京师,细细的看,日後或者亦有用得著处。”燕青谢了,教军人拴缚在行囊内。两个不忍分手,又同行了一二里。燕青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不必远劳,後图再会。”两人各悒怏分手。

燕青望许贯忠回去得远了,方才上马。便教军人也上了马,一齐上路。不则一日,来到东京,恰好宋先锋屯驻军马於陈桥驿,听候圣旨,燕青入营参见不提。

且说先是宿太尉并赵枢密中军人马入城,已将宋江等功劳奏闻天子。报说宋先锋等诸将兵马,班师回军,已到关外。赵枢密前来启奏,说宋江等诸将边庭劳苦之事。天子闻奏,大加称赞,就传圣旨,命皇门侍郎宣宋江等面君朝见,都教披挂入城。宋江等众将,遵奉圣旨,本身披挂,戎装革带,顶盔挂甲,身穿锦袄,悬带金银牌面,从东华门而入,都至文德殿朝见天子,拜舞起居,山呼万岁。皇上看了宋江等众将英雄,尽是锦袍金带,惟有吴用、公孙胜、鲁智深、武松,身著本身服色。天子圣意大喜,乃曰:“寡人多知卿等征进劳苦,边塞用心,中伤者多,寡人甚为忧戚。”宋江再拜奏道:“托圣上洪福齐天,臣等众将,虽有中伤,俱各无事。今逆虏投降,边庭宁息,实陛下威德所致,臣等何劳之有?”再拜称谢。

天子特命省院官计议封爵。太师蔡京,枢密童贯商议奏道:“宋江等官爵,容臣等酌议奏闻。”天子准奏,仍敕光禄寺大设御宴;钦赏宋江锦袍一领,金甲一副,名马一匹,卢俊义以下给赏金帛,尽於内府关支。宋江与众将谢恩已罢,尽出宫禁,都到西华门外,上马回营安歇,听候圣旨。不觉的过了数日,那蔡京,童贯等那里去议甚麽封爵,只顾延挨。

且说宋江正在营中闲坐,与军师吴用议论些古今兴亡得失的事,只见戴宗、石秀,各穿便服来禀道:“小弟辈在营中,兀坐无聊,今日和石秀兄弟,闲走一回,特来禀知兄长。”宋江道:“早些回营,候你每同饮几杯。”戴宗和石秀离了陈桥驿,望北缓步行来。过了几个街坊市井,忽见路傍一个大石碑,碑上有

“造字台”三字,上面又有几行小字,因风雨剥落,不甚分明。戴宗仔细看了道:“却是苍颉造字之处。”石秀笑道:“俺每用不著他。”两个笑著望前又行。到一个去处,偌大一块空地,地上都是瓦砾。正北上有个石牌坊,横著一片石板,上镌“博浪城”三字。戴宗沉吟了一回,说道:“原来此处是汉留侯击始皇的

所在。”戴宗啧啧称赞道:“好个留侯!”石秀道:“只可惜这一椎不中!”两个嗟叹了一回,说著话,只顾望北走去,离营却有二十余里。

石秀道:“俺两个耍这半日,寻那里吃碗酒回营去。”戴宗道:“兀那前面不是个酒店?”两个进了酒店,拣个近窗明亮的座头坐地。戴宗敲著桌子叫道:“将酒来!”酒保搬了五六碟菜蔬,摆在桌上,问道;“官人打多少酒?”石秀道:“先打两角酒,下饭但是下得口的,只顾卖来。”无移时,酒保旋了两角酒,一盘牛肉,一盘羊肉,一盘嫩鸡。两个正在那里吃酒闲话,只见一个汉子,托著雨伞杆棒,背个包裹,拽扎起皂衫,腰系著缠袋,腿绑护膝,八搭麻鞋,走得气急喘促,进了店门,放下伞棒包裹,便向一个座头坐下,叫道:“快将些酒肉来!”过卖旋了一角酒,摆下两三碟菜蔬。那汉道:“不必文诌了,有肉快切一盘来,俺吃了,要赶路进城公干。”拿起酒,大口价吃。戴宗把眼 著,肚里寻思道:“这鸟是个公人,不知甚麽鸟事?”便向那汉拱手问道:“大哥,甚麽事恁般要紧?”那汉一头吃酒吃肉,一头夹七夹八的说出几句话来。有分教,宋公明再建奇功,汾沁地重归大宋。毕竟那汉说出甚麽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九十一回 宋公明兵渡黄河 卢俊义赚城黑夜
话说戴宗,石秀见那汉像个公人打扮,又见他慌慌张张。戴宗问道:“端的是甚么公干?”那汉放下颐,抹抹嘴,对戴宗道:“河北田虎作乱,你也知道么?”戴宗道:“俺每也知一二。”那汉道:“田虎那厮,侵州夺县,官兵不能抵敌。近日打破盖州,早晚便要攻打卫州,城中百姓,日夜惊恐,城外居民,四逃窜。因此本府差俺到省院,投告急公文。”说罢,便起身,背了包里,托着伞棒,急急算还酒钱,出门叹口气道:“真个是官差不自繇,俺们的老小,都在城中。皇天,只愿早早发救兵便好!”拽开步,望京城赶去了。

戴宗,石秀得了这个消息,也算还酒钱,离了酒店,回到营中,见宋先锋报知此事。宋江与吴用商议道:“我等诸将,闲居在此,甚是不宜。不若奏闻天子,我等情愿起兵前去征进。”吴用道:“此事须得宿太尉保奏方可。”当时会集诸将商议,尽皆欢喜。次日,宋江穿了公服,引十数骑入城,直至太尉府前下马。正值太尉在府,令人传报。太尉知道,忙教请进。宋江到堂上再拜起居。宿太尉道:“将军何事光降?”宋江道:“上告恩相,宋某听得河北田虎造反,占据州郡,擅改年号,侵至盖州,早晚来打卫州。宋江等人马久闲,某等情愿部领兵马,前去征讨,尽忠报国。望恩相保奏则个。”宿太尉听了大喜道:“将军等如此忠义,肯替国家出力,宿某当一力保奏。”宋江谢道:“宋江等屡蒙太尉厚恩,虽铭心镂骨,不能补报。”宿太尉又令置酒相待。至晚,宋江回营,与众头领说知。

却说宿太尉次日早朝入内,见天子在披香殿。省院官正奏河北田虎造反,占据五府五十六县,改年建号,自霸称王。目今打破陵州,怀州震罹,申人告急。”天子大惊,向百官文武问道:“卿等谁与寡人出力,剿灭此寇?”箭”只见班部丛中闪出宿太尉,执简当胸,俯伏启奏道:“臣闻田虎斩木揭竿之势,今已燎原,非猛将雄兵,难以剿灭。今有破辽德胜先锋宋江,屯兵城外,乞陛下降敕,遣这枝军马前去征剿,必成大功。”天子大喜,宣召宋江、卢俊义。就封宋江为平北先锋,卢俊义为副。赐以金带金甲等物,正副将佐、大小头目各有赏赐。限日出师,待荡平草寇,再行论功行赏加官进爵。

宋江会集众将商议,令水军头领整顿战船先行,自汴河入黄河,至五原县界,等候大军到来,接济渡河。其余众军将收拾整顿已了,便择吉日,兵分三路向河北进发。五虎八骠骑为前部,十六彪将为后队;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及其余将佐,马步头领,统领中军。当日三声号炮,金鼓乐器齐鸣,离了陈桥驿,望东北进发。

宋江号令严明,行伍整肃,所过州县,秋毫无犯。兵至原武县界,县官出郊迎接,前部哨报水军头领船只只,已在河滨等候渡河。宋江传令李俊等领水兵六百,分为两哨,分哨左右;再拘聚些当地船只,装载马匹车仗。宋江等大兵,次第渡过黄河北岸,便令李俊等统领战船,前至卫州卫河齐取。

宋江兵马前部,行至卫州屯扎。当有卫州官员,置筵设席,等接宋先锋到来,请进城中管待,诉说:“田虎贼兵浩大,不可轻敌。泽州是田虎手下伪枢密钮文忠镇守,差部下张翔、王吉,领兵一万,来攻本州所属辉县,沈安,秦升,领兵一万,来攻怀州属县武涉。求先锋速行解救则个!”宋江听罢,回营与吴用商议,发兵前去救应吴用道:“陵川乃盖州之要地,不若竟领兵去打陵川,则两县之围自解。”当下卢俊义道:“小弟不才,愿领兵去取陵川。”宋江大喜,拨卢俊义马军一万,步兵五百。马军头领,乃是花荣,秦明,董平,索超,黄信,孙立,杨志,史进,朱仝,穆弘。步军头领,乃是李逵,鲍旭,项充,李衮,鲁智深,武松,刘唐,杨雄,石秀。

次日,卢俊义领兵去了。宋江在帐中,再与吴用计议进兵良策。吴用道:“贼兵久骄,卢先锋此去,必然成功。只有一件,三晋山川险峻,须得两个头领做细作,先去打探山川形势,方可进兵。”道犹未了,只见帐前走过燕青禀道:“军师不消费心,山川形势,已有在此。”当下燕青取出一轴手卷,展放桌上。宋江与吴用从头仔细观看,却是三晋山川城池关隘之图:凡何处可以屯札,何处可以埋伏,何处可以杀,细细的都写在上面。

吴用惊问道:“此图何处得来?”燕青对宋江道:“前日破辽班师,回至双林镇,所遇那个姓许双名贯忠的,邀小弟到家,临别时,将此图相赠。说是几笔丑画,弟回到营中闲坐,偶取来展看,知是三晋之图。”宋江道:“你前日回来,正值收拾朝见,忙忙地不曾问得备细。我看此人,也是个好汉,你平日也常对我说他的好处,他如今何所作为?”燕青道:“贯忠博学多才,也好武艺,有肝胆,其余小伎,琴弈丹青,件件都省得。”就将当日相叙的言语,备细说了一遍。吴用道:“诚天下有心人也。”宋江,吴用嗟叹称赞不已。

且说卢俊义领了兵马,先令黄信、孙立,领三千兵去陵川城东五里外埋伏,史进、杨志领三千军去陵川城西五里外埋伏。“今夜五鼓,衔枚摘铃,悄地各去。明日我等进兵,敌人若无准备,我兵已得城池,只看南门旗号,众头领领了军马,徐徐进城。倘敌人有准备,放炮为号,两路一齐杀出接应。”四将领计去了。卢俊义次早五更造饭,平明军马直逼陵川城下。兵分三队,一带儿摆开,摇旗擂鼓搦战。

守城军慌的飞去报知守将董澄及偏将沈骥、耿恭。那董澄是钮文忠部下先锋,身长九尺,膂力过人,使一口三十斤重泼风刀。当下听报宋朝调遣梁山泊兵马,已城下扎营,火急升帐,整点军马,出城迎敌。耿恭谏道:“某闻宋江人马,不可轻敌,只宜坚守。一壁差人去盖州求取救兵到来,内外夹攻,方能取胜。”董澄大怒道:“讵耐那厮,小觑俺这里,怎敢就来攻城!彼远来必疲,待俺出去,教他片甲不回!”耿恭苦谏。董澄不听,道:“既如此,留下一千军马与你城中守护。你去城楼坐着,看俺杀那。”急披挂提刀,同沈骥领兵出城迎敌。

城门开处,放下吊桥,二三千兵马,拥过吊桥。宋军阵里,用强弓硬弩,射住阵脚。只听得鼙鼓响处,陵川阵中捧出一员将来:戴一顶点金束发浑铁盔,顶上撒斗来大小红缨。披一副摆连环琐子铁甲,穿一领绣云霞团花战袍,着一双斜皮嵌线云跟靴,系一条红诊钉就叠胜带。一张弓,一壶箭。骑一匹银色卷毛马,手使一口泼风刀。

董澄立马横刀,大叫道:“水泊草寇,到此送死!”朱仝纵马喝道:“天兵到此,早早下马受缚,免污刀斧!”两军呐喊。朱仝,董澄抢到垓心,两马相交,两器并举。二将礩不过十余合,朱仝拨马望东便走,董澄赶来。东队里花荣挺接住,礩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吊桥上沈骥见董澄不能取胜,轮起出白点钢枪,拍马向前助战。花荣见两个夹攻,拨马望东便走。董澄、沈骥紧紧赶来,花荣回马再战。

耿恭在城头上,看见董澄、沈骥赶去,恐怕有失,正欲鸣鼓收兵,宋军队里忽冲出一彪军马——李逵、鲁智深、鲍旭、项充等十数个头领,飞也似抢过吊桥来。北兵怎当得这样凶猛,不能拦当;耿恭急叫闭门。说时迟,那时快,鲁智深、李逵早已抢入城来。守门军一齐向前,被智深大叫一声,一禅杖打翻了两个,李逵轮斧,劈倒五六个,鲍旭等一拥而入,夺了城门,杀散军士。耿恭见头势不好,急滚下来,望北要走,被步军赶上活捉了。

董澄、沈骥正礩花荣,听得吊桥边喊起,急回马赶去。花荣不去追赶,就了事环带住钢枪,拈弓取箭,望董澄后心飕的一箭。董澄两脚蹬空,扑通的倒撞下马来。卢俊义等招动军马,掩杀过来。沈骥被董平一枪戳死。陵川兵马,杀死大半;其余的四散逃窜去了。众将领兵,一齐进城。“黑旋风”李逵,兀是火剌剌的只顾砍杀,卢俊义连叫:“兄弟,不要杀害百姓。”李逵方肯住手。

卢俊义教军士快于南门竖立认军旗号,好教两路伏兵知道;再分拨军士各门把守。少顷,黄信、孙立,史进、杨志,两路伏兵,一齐都到。花荣献董澄首级,董平献沈骥首级,鲍旭等活捉得耿恭,并部下几个头目解来。卢先锋都教解了绑缚,扶耿恭于客位,分宾主而坐。耿恭拜谢道:“被擒之将,反蒙厚礼相待。”卢俊义扶起道:“将军不出城迎敌,良有深意,岂董澄辈可比。宋先锋招贤纳士,将军若肯归顺天朝,宋先锋必行保奏重用。”耿恭叩头谢道:“既蒙不杀之恩,愿为麾下小卒。”卢俊义大喜,再用好言抚慰了这几个头目,一面出榜安民,一面备办酒食,犒劳军士,置酒管待耿恭及众将。

卢俊义问耿恭盖州城中兵将多寡。耿恭道:“盖州有钮枢密重兵镇守,阳城,沈水,俱在盖州之西;惟高平县去此只六十里远近,城池傍着韩王山,守将张礼、赵能,部下有二万军马。”卢先锋听罢,举杯向耿恭道:“将军满饮此,只今夜卢某便要将军去干一件功劳,万勿推却。”耿恭道:“蒙先锋如此厚恩,耿恭敢不尽心!”俊义喜道:“将军既肯去,卢某拨几个兄弟,并将军部下头目,依着卢某如此如此,即刻就烦起身。”又唤过那新降的六七个头目,各赏酒食银两,功成另行重赏。当下酒罢,卢俊义传令李逵,鲍旭等七个步兵头领,并一百名步兵,穿换了陵川军卒的衣甲旗号;又令史进、杨志,领五百马军,衔枚摘铃,远远地随在耿恭兵后;却令花荣等众将,在城镇守,自己领三千兵,随后接应。

分拨已定,耿恭等领计出城,日色已晚,行至高平城南门外,已是黄昏时候。星光之下,望城上旗帜森密,听城中更鼓严明。耿恭到城下高叫道:“我是陵川守将耿恭,只为董沈二将,不肯听我说话,开门轻敌,以此失陷。我急领了这百余人,开北门从小路潜走至此,望乞放我进城则个!”守城军士,把火照认了,急去报知张礼、赵能。那张礼、赵能亲上城楼,军士打着数把火炬,前后照耀。张礼向下对耿恭道:“虽是自家人马,也要看个明白。”望下仔细辨认,真个是陵川耿恭,领着百余军卒,号衣旗帜,无半点差错。城上军人,多有认得头目的,便指道:“这个是孙如虎。”又道:“这个是李擒龙。”张礼笑道:“放他进来!”只见城门开处,放下吊桥,又令三四十个军士,把住吊桥两边,方放耿恭进城。

后面这那军人,一拥抢进道:“快进去!快进去!后面追赶来了。”也不顾甚么耿将军。把门军士喝道:“这是甚么去处?这般乱窜!”正在那里争让,只见韩王山嘴边火起,飞出一彪军马来,二将当先,大喊“贼将休走!”那耿恭的军卒内,已浑着李逵、鲍旭、项充、李衮、刘唐、杨雄、石秀这七个大虫在内。当时各掣出兵器,发声喊,百余人一齐发作,抢进城来。城中措手不及,那里关得城门迭。城门内外军士,早被他每砍翻数十个,夺了城门。张礼叫苦不迭,急挺下城,来寻耿恭,正撞着石秀。礩了三五合,张礼无心恋战,拖枪便走,被李逵赶上,卡察的一斧,剁为两段。再说韩王山嘴边那彪军,飞到城边,一拥而入,正是史进、杨志,分头赶杀北兵。赵能被乱兵所杀;高平军士,杀死大半;把张礼老小,尽行诛戮。城中百姓,在睡梦里惊醒,号哭振天。须臾,卢先锋领兵也到了,下令守把各门,教十数个军士,分头高叫,不得杀害百姓。天明,出榜安民,赏赐军士,差人飞报宋先锋知道。

为何卢俊义攻破两座城池,恁般容易?恁般神速?却因田虎部下纵横,久无敌手,轻视官军,却不知宋江等众将如此英雄。卢俊义得了这个窍,出其不意,连破二城,所以吴用说卢先锋此去一定成功。

话休絮烦。且说宋江军马屯札卫州城。宋先锋正在帐中议事,忽报卢先锋差人飞报捷音,并乞宋先锋再议进兵之策。宋江大喜,对吴用道:“卢先锋一日连克二城,贼已丧胆。”正说间,又有两路哨军报道:“辉县,武涉两处围城兵马,闻陵川失守,都解围去了。”宋江对吴用道:“军师神算,古今罕有!”欲拔寨西行,与卢先锋合兵一处,计议进兵。吴用道:“卫州左孟门,右太行,南滨大河,西压上党,地当冲要。倘贼人知大兵西去,从昭德提兵南下,我兵东西不能相顾,将如之何?”宋江道:“军师之言最当!”便令关胜、呼延灼、公孙胜,领五千军马,镇守卫州,再令水军头领,李俊、二张、三阮、二童,统领水军船只,泊聚卫河与城内,相为犄角。分拨已定,诸将领命去了。

宋江众将,统领大兵,即日拔寨起行。于路无话。来到高平,卢俊义等出城迎接。宋江道:“兄弟每连克二城,功劳不小,功绩簿上,都一一纪录。”卢俊义领新降将耿恭参见。宋江道:“将军弃邪归正,与宋某等同替国家出力,朝廷自当重用。”耿恭拜谢侍立。宋江以人马乘多,不便入城,就于城外扎寨。即日与吴用,卢俊义商议,如今当去打那个州郡。吴用道:“盖州山高涧深,道路险阻,今已克了两个属县,其势已孤。当先取盖州,以分敌势,然后分兵两路夹攻,威胜可破也。”宋江道:“先生之言,正合我意。”传令柴进同李应去守陵川,替回花荣等六将前来听用,史进同穆弘守高平。柴进等四人遵令去了。当下有“没羽箭”张清禀道:“小将两日感冒风寒,欲于高平暂住,调摄痊可,赴营听用。”宋江便教“神医”安道全,同张清往高平疗治。

次日,花荣等已到,宋江令花荣、秦明、索超、孙立领兵五千为先锋;董平、杨志、朱仝、史进、穆弘、韩滔、彭玘,领兵一万为左翼;黄信、林冲、宣赞、郝思文、欧鹏、邓飞领兵一万为右翼;徐宁、燕顺、马麟、陈达、杨春、杨林、周通、李忠为后队;宋江、卢俊义等其余将佐,统领大兵为中军。这五路雄兵,杀奔盖州来,却似龙离大海,虎出深林。正是:人人要建封侯绩,个个思成荡寇功。毕竟宋江兵马如何攻打盖州,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九十二回 振军威小李广神箭 打盖郡智多星密筹
话说宋江统军兵人马,分五队进发,来打盖州。盖州哨探军人,探听的实,飞报入城来。城中守将钮文忠,原是绿林出身,江湖上打劫的金银财物,尽行资助田虎,同谋造反,占据宋朝州郡,因此官封枢密使之职。惯使一把三尖两刃刀,武艺出众。部下管领着猛将四员,名号四威将,协同镇守盖州。那四员:

“猊威将”方琼 “貔威将”安士荣

“彪威将”褚亨 “熊威将”于玉麟

这四威将手下,各有偏将四员,共偏将一十六员。乃是:

杨端 郭信 苏吉 张翔

方顺 沈安 卢元 王吉

石敬 秦升 莫真 盛本

赫仁 曹洪 石逊 桑英

钮文忠同正偏将佐,统领着三万北兵,据守盖州,近闻陵川,高平失守,一面准备迎敌官军,一面申文去威胜、晋宁两处,告急求救。当下闻报,即遣正将方琼,偏将杨端、郭信、苏吉、张翔,领兵五千,出城迎敌。临行钮文忠道:“将军在意,我随后领兵接应。”

方琼道:“不消枢密吩咐,那两处城池,非缘力不能敌,都中了他诡计。方某今日不杀他几个,誓不回城。”

当下个个披挂上马,领兵出东门,杀奔前来。宋兵前队迎着,摆开阵势,战鼓喧天。北阵里门旗开处,方琼出马,当先四员偏将,簇拥在左右。那方琼头戴卷云冠,披挂龙鳞甲,身穿绿锦袍,腰系狮蛮带,足穿抹绿靴。左挂弓,右悬箭。跨一匹黄马,捻一条浑铁。高叫道:“水泊草寇,怎敢用诡计赚我城池?”宋阵中孙立喝道:“助逆反贼,今天兵到来,尚不知死!”拍马直抢方琼。二将在征尘影里,杀气丛中,礩过三十余合,方琼渐渐力怯。北军阵中,张翔见方琼礩不过孙立,他便拈起弓,搭上箭,把马挨出阵前,向孙立飕的一箭。孙立早已看见,把马头一提,正射中马眼,那马直立起来。孙立跳在一边,捻着枪,便来步礩。那马负痛,望北跑了十数步便倒。张翔见射不倒孙立,飞马提刀,又来助战,却得秦明接住厮杀。孙立欲归阵换马,被方琼一条枪,不离左右的绞住,不能脱身。那边恼犯了“神臂将”花荣,道:“贼将怎敢放暗箭,教他认我一箭!”口里说着,手里的弓,已开得满满地,觑定方琼较亲,飕的只一箭,正中方琼面门,翻身落马。孙立赶上,一枪结果,急回本阵换马去了。

张翔与秦明厮杀:秦明那条棍,不离张翔的顶门上下,张翔只办得架隔遮拦。又见方琼落马,心中惧怯,渐渐输将下来。北阵里郭信拍马捻枪,来助张翔。秦明力敌二将,全无惧怯,三匹马丁字儿摆开,在阵前厮杀。花荣再取第二枝箭,搭上弦,望张翔后心飕的又一箭,喝声道“认箭”,正中张翔后心,射个透明,那枝箭直透前胸而出。张翔头盔倒挂,两脚蹬空,扑通的撞下马来。郭信见张翔中箭,卖个破绽,拨马望本阵便走,秦明紧紧赶去。

此时孙立已换马出阵,同花荣、索超招兵卷杀过来,北兵大乱。那边杨端、郭信、苏吉抵当不住,望后急退。猛听的北兵后面,喊声大振,却是钮文忠恐方琼有失,令安士荣,于玉麟各领五千军马,分两路合杀拢来。这里花荣等四将,急分兵抵敌,却被那杨端、郭信、苏吉勒转兵马,回身杀来,当不得三面夹攻。花荣等四将奋力冲突,看看围在垓心。又听的东边喊杀连天,北军大乱,左是董平等七将,右是黄信等七将,两翼兵马,一齐冲杀过来,北兵大败,杀死者甚多。安士荣、于玉麟等,领兵急拥进城,闭了城门。宋兵追至城下,城上擂木炮石,打将下来,宋兵方退。

须臾,宋先锋等大兵,都到离城五里屯扎。宋江升帐,教萧让标写花荣头功。忽然起一阵怪风,飞土扬尘,从西过东,把旗帜都摇撼的歪邪。吴用道:“这阵风,今夜必主贼兵劫寨,可速准备。”宋江道:“这阵风,真个不比寻常!”便令欧鹏、邓飞、燕顺、马麟,领三千兵于寨左埋伏;王英、陈达、杨春、李忠,领三千兵于寨右埋伏;鲁智深、武松、李逵、鲍旭、项充、李衮,领兵五百,于寨中埋伏:炮响为号,一齐杀出。分拨已了,宋江与吴用秉烛谈兵。 且说钮文忠见折了三将,计点军士,折去二千余名。正在帐中纳闷,当有“貔威将”安士荣献计道:“恩相放心!宋江这夥,连赢了几阵,已是志骄气满,必无准备。今夜安某领一支兵去劫寨,可获全胜,以报今日之仇。”钮枢密道:“将军若去,我当亲自领兵接应;却令于褚二将军,坚守城池。”安士荣大喜道:“若得恩相亲征,必擒宋江。”

计议已定,至二更时分,士荣同偏将沈安、卢元、王吉、石敬,统领五千军马,人披软战,马摘鸾铃,出得城来,衔枚疾走,直至宋兵寨前,发声喊,一拥杀入寨来。见寨门大开,寨中灯烛辉煌,安士荣情知中计,急退不迭。宋寨中一声炮响,左有燕顺等四将,右有王英等四将,一齐奔杀拢来;寨内李逵等六将,领蛮牌步兵,滚杀出寨来。北军大败,四散逃命。沈安被武松一戒刀砍死,王吉被王英杀死。宋兵把安士荣、卢元、石敬人马围在垓心。看看危急,却得钮文忠同偏将曹洪、石逊,领兵救应,混杀一场,各自收兵。

次日,钮文忠计点军士,折去千余;又折了沈安、王吉二将;石逊身带重伤,命在呼吸。正忧闷间,忽报威胜有使命擎令旨到来。钮文忠连忙上马,出北门迎接。使臣进城,宣读令旨,说近来司天监夜观天象,有罡星入犯晋地分野,务宜坚守城池,不得有误。钮文忠诉说宋朝差宋江等兵马前来杀,连破两个城池。宋兵已到这里,昨日厮杀,又折了正偏将佐五员。若得救兵早到,方保无虞。使臣道:“在下离威胜时,尚未有这个消息。行至中路,始听的传说宋朝遣兵到俺这里。”钮文忠设宴管待,馈送礼物,一面准备擂木炮石,强弓硬弩,火箭火器,坚守城池,以待救兵,不在话下。

再说燕顺,王英等众将,杀散劫寨贼兵,得胜回寨。次日,宋江传令,修治器械,准备攻城。令林冲、索超、宣赞、郝思文,领兵一万,攻打东门;徐宁、秦明、韩滔、彭玘,领兵一万,攻打南门;董平、杨志、单廷珪、魏定国,领兵一万,攻打西门;却空着北门,恐有救兵到来,城内冲突,两路受敌。却令史进、朱仝、穆弘、马麟,领兵五千,于城东北高岗下埋伏;黄信、孙立、欧鹏、邓飞,领兵五千,于城西北密林里埋伏;倘贼人调遣救兵至,两路夹击。令花荣、王英、张青、孙新、李立,领马兵一千为游骑,往来四门探听;李逵、鲍旭、项充、李衮、刘唐、雷横,领步兵三百,与花荣等互相策应。分拨已定,众将遵令去了。宋江与卢俊义,吴用等正偏将佐,移扎营寨城东一里外。令李云、汤隆督修云梯飞楼,推赴各营驾用。

却说林冲等四将,在东城建竖云梯飞楼,逼近城垣,令轻捷军士上飞楼,攀援欲上,下面呐喊助威。怎禁的城内火箭如飞蝗般射出来,军士躲避不迭。无移时,那飞楼已被烧毁,吻喇喇倾折下来,军士跌死了五六名,受伤十数名。西南二处攻打,亦被火箭火炮伤损军士。因此一连六七日攻打不下。

宋江见攻城不克,同卢俊义,吴用亲到南门城下,催督攻城。只见花荣等五将,领游骑从西哨探过东来。城楼上于玉麟同偏将杨端、郭信,监督军士守御。杨端望见花荣渐近城楼,便道:“前日被他一连伤了二将,今日与他报仇则个!”急拈起弓,搭上箭,望着花荣前心,飕的一箭射来。花荣听的弓弦响,把身望后一倒,那枝箭却好射到顺手,只一绰绰了那枝箭,咬在口里;起身把枪带在了事环上,左手拈弓,右手就取那枝箭,搭上弦,一箭正中杨端咽喉,扑通望后便倒。

花荣大叫:“鼠辈怎敢放冷箭,教你一个个都死!”把右手去取箭,却待要再射时,只听的城楼上发声喊,几个军士一齐都滚下楼去。于玉麟、郭信吓得面如土色,躲避不迭。花荣冷笑道:“今日认得‘神箭将军’了!”宋江,卢俊义喝采不已。吴用道:“兄长,我等却好同花将军去看视城垣形势。”花荣等拥护着宋江,卢俊义,吴用,绕城周匝看了一遍。

宋江、卢俊义、吴用回到寨中,吴用唤临川降将耿恭,问盖州城中路径。耿恭道:“钮文忠将旧州治做帅府,正当城中。城北有几个庙宇,空处却都是草场。”吴用听罢,对宋江计议,便唤时迁、石秀近前密语道:“如此依计,往花荣军前,密传将令,相机行事。”再唤凌振、解珍、解宝,领二百名军士,携带轰天子母大小号炮,如此前去。教鲁智深、武松,带领金鼓手三百名;刘唐、杨雄、郁保四、段景住,每人带领二百名军士;各备火把,往东南西北,依计而行。又令戴宗往东西南三营,密传号令,只看城中火起,并力攻城。分拨已定,众头领遵令去了。

且说钮文忠日夜指望救兵,毫无消耗,十分忧闷;添拨军士,搬运木石上城坚守。至夜黄昏时分,猛听得北门外喊声振天,鼓角齐鸣。钮文忠驰往北门,上城眺望时,喊声金鼓都息了,却不知何处兵马。正疑虑间,城南喊声又起,金鼓振天。钮文忠令于玉麟坚守北门,自己急驰兵至南城看时,喊声已息,金鼓也不鸣了。钮文忠眺望多时,唯听的宋军南营里,隐隐更鼓之声,静悄悄地,火光儿也没半点。徐徐下城,欲到帅府前点视,猛听东门外连珠炮响,城西呐喊擂鼓喧天价起。钮文忠东奔西逐,直闹到天明。宋兵又来攻城,至夜方退。是夜一鼓时分,又听得鼓角喊声。钮文忠道:“这是疑兵之计,不要睬他,掩这里只坚守城池,看他怎地。”忽报东门火光烛天,火把不计其数,飞楼云梯,逼近城来。钮文忠闻报,驰往东城,同褚亨、石敬,秦升督军士用火箭炮石,正在打射,猛可的一声火炮,响振山谷,把城楼也振动,城内军民,十分惊恐。如是的蒿恼了两夜,天明又来攻城,军士时刻不得合眼,钮文忠也时刻在城巡视。忽望见西北上旌旗蔽日,望东南而来,宋兵中十数骑哨马,飞也似投大寨去了。钮文忠料是救兵,遣于玉麟准备出城接应。

却说西北上那支军马,乃是晋宁守将田虎的兄弟三大王田彪,接了盖州求救文书,便遣部下猛将凤翔、王远,领兵二万,前来救援。已过阳城,望盖州进发,离城尚有十余里,猛听的一炮响,东西高岗下密林中,飞出两彪军来,却是史进、朱仝、穆弘、马麟、黄信、孙立、欧鹏、邓飞八员猛将,一万雄兵,卷杀过来。晋宁兵虽是二万,远来劳困,怎当得这里埋伏了十余日,养成精锐,两路夹攻。晋宁军大败,弃下金鼓、旗、盔甲,马匹无数,军士杀死大半,凤翔、王远脱逃性命,领了败残头目士卒,仍回晋宁去了不题。

再说钮文忠见两军截住厮杀,急遣于玉麟领兵开北门杀出接应,那北门却是无兵攻打。于玉麟领兵出城,过吊桥,遇着花荣游骑从西而来。北军大叫:“神箭将军来了!”慌的急退不迭,一拥乱抢进城去。于玉麟已是在南城吓破了胆,那里敢来交战,也跑进城去。花荣等冲过来,杀死二十余人,不去赶杀,让他进城。城中急急闭门。

那时石秀,时迁穿了北军号衣,已浑入城。进得城门,趁闹哄里溜进小巷。转过那条巷,却有一个神祠,牌额上写道:“当境土地神祠。”时迁、石秀踅进祠来,见一个道人在东壁下向火。那道人看见两个军士进祠来,便道:“长官,外面消息如何?”军人道:“适俺每被于将军点去厮杀,却撞着了那神箭将军,于将军也不敢与他交锋。俺每乱抢入城,却被俺趁闹闪到这里。”便向身边取出两块碎银,递与道人说:“你有藏下的酒,胡乱把两碗我每吃,其实寒冷。”那人笑将起来道:“长官,你不知这几日军情紧急,神道的香火也一些没有,那讨半滴酒来?”便把银递还时迁。石秀推住他的手道:“这点儿你且收着,却再理会。我每连日守城辛苦,时刻不得合眼,今夜权在这里睡了,明早便去。”

那道人摇着手道:“二位长官莫怪!钮将军军令严紧,少顷便来查看。我若留二位在此,都不能个干净。”时迁道:“恁般说,且再处。”石秀便挨在道人身边,也去向火。时迁张望前后无人,对石秀丢个眼色,石秀暗地取出佩刀。那道人只顾向火,被石秀从背后卡察的一刀,割下头来,便把祠门拴了。此时已是酉牌时分,时迁转过神厨后壁,却有门户。户外小小一个天井,屋檐下堆积两堆儿乱草。时迁,石秀搬将出来,遮盖了道人首,开了祠门,从后面天井中爬上屋去。两个伏在脊下,仰看天边明朗朗地现出数十个星来。时迁、石秀挨了一回,再溜下屋来,到祠外探看,并无一个人来往。两个再踅几步,左右张望,邻近虽有几家居民,都静悄悄地闭着门,隐隐有哭泣之声。时迁再踅向南去,转过一带土墙,却是偌大一块空地,上面有数十堆柴草。

时迁暗想道:“这是草料场,如何无军人看守?”原来城中将士,只顾城上御敌,却无暇到此处点视。那看守军人,听的宋军杀散救兵,料城中已不济事,各顾性命,预先藏匿去了。时迁、石秀复身到神祠里,取了火种,把道人尸首上乱草点着;却溜到草场内,两个分头去,一连点上六七处。少顷,草场内烘烘火起,烈炎冲天,那神祠内也烧将起来。草场西侧,一个居民,听得火起,打着火把出来探听。时迁抢过来,劈手夺了火把。石秀道:“待我每去报钮元帅。”居民见两个是军士,那敢与他拗。时迁执着火把,同石秀一迳望南跑去,口里嚷着报元帅,见居民房屋下得手的所在,又上两把火,却丢下火把,踅过一边。两个脱下北军号衣,躲在僻静处。

城中见四五路火起,一时鼎沸起来。钮文忠见草场火起,急领军士驰往救火。城外见城内火起,知是时迁、石秀内应,并力攻打。宋江同吴用带领解珍、解宝驰至城南,吴用道:“那边城垣稍低。”便令秦明等把飞楼逼近城垣。吴用对解珍、解宝道:“贼人丧胆,军士已罢,兄弟努力上城!”解珍带朴刀上飞楼,攀女墙,一跃而上,随后解宝也奋跃上去。两个发声喊,抢下女墙,挥刀乱砍。城上军士,本是困顿惊恐,又见解珍、解宝十分凶猛,都乱窜滚下城去。褚亨见二人上城,挺来礩了十数合,被解宝一朴刀搠翻,解珍赶

上,剁下头来。

此时宋兵从飞楼攀援上城,已有百十余人。解珍、解宝当先,一齐抢杀下城,大叫道:“上前的剁做肉泥!”众人杀死石敬,秦升,砍翻把门军士,夺了城门,放下吊桥,徐宁等众将领兵拥入。徐宁同韩滔领兵杀奔东门,安士荣抵敌不住,被徐宁戳死,夺门放林冲等众将入城。秦明同彭玘领兵抢夺西门,放董平等入城。莫真,赫仁,曹洪,被乱兵所杀。杀的尸横市井,血满街衢。钮文忠见城门已都被夺了,只得上马,弃了城池,同于玉麟领二百余人,出北门而走。未及一里,黑暗里突出“黑旋风”李逵、“花和尚”鲁智深,拦住去路。正是:天罗密布难移步,地网高张怎脱身。毕竟钮文忠、于玉麟性命如何,再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九十三回 李逵梦闹天池 宋江兵分两路
却说钮文忠见盖州已失,只得奔走出城,与同于玉麟、郭信、盛本、桑英保护而行,正撞着李逵,鲁智深,领步兵截住去路。李逵高叫道:“俺奉哥哥将令,等候你这夥败撮鸟多时了!”轮双斧杀来,手起斧落,早把郭信、桑英砍翻。钮文忠吓得魂不附体,措手不及,被鲁智深一禅杖,连盔带头,打得粉碎,撞下马去。二百余人,杀个尽绝。只被于玉麟、盛本,望刺斜里死命撞出去了。鲁智深道:“留下那两个驴头罢!等他去报信。”仍割下三颗首级,夺得鞍马盔甲,一迳进城献纳。

且说宋江大队人马,入盖州城,便传下将令,先教收灭火,不许伤害居民。众将都来献功。宋先锋教军士将首级号令各门。天明出榜,安抚百姓。将三军人马,尽数收入盖州屯驻,赏劳三军诸将。功绩簿上,标写石秀、时迁、解珍、解宝功次。一面写表申奏朝廷,得了盖州,尽将府库财帛金宝,解赴京师,写书由呈宿太尉。此时腊月将终,宋江料理军务,不觉过了三四日,忽报张清病可,同安道全来参见听用。宋江喜道:“甚好。明日元旦,却得聚首。”

次日黎明,众将军公服襥头,宋江率领众兄弟望阙朝贺,行五拜三叩头礼已毕,卸下襥头公服,各穿红锦战袍,九十二个头领,及新降将耿恭,齐齐整整,都来贺节,参拜宋江。宋先锋大排筵席,庆贺宴赏,众兄弟轮次与宋江称觞献寿。酒至数巡,宋江对众将道:“赖众兄弟之力,国家复了三个城池。又值元旦,相聚欢乐,实为罕有。独是公孙胜、呼延灼、关胜、水军头领李俊等八员,及守陵川柴进、李应,守高平史进、穆弘,这十五兄弟,不在面前,甚是悒怏。”当下便唤军中头目,领二百余名军役,各各另外赏劳,教即日担送羊酒,分头去送到卫州,陵川,高平三处守城头领交纳,兼报捷音。吩咐兀是未了,忽报三处守城头领,差人到此候贺都宋先锋将令,戎事在身,不能亲来拜贺。宋江大喜道:“得此信息,就如见面一般。”赏劳来人,陪众兄弟开怀畅饮,尽醉方休。

次日,宋先锋准备出东郊迎春,因这日子时正四刻,又逢立春节候。是夜刮起东北风,浓云密布,纷纷洋洋,降下一天大雪。明日众头领起来看时,但见:

纷纷柳絮,片片鹅毛。空中白鹭群飞,江上素鸥翻覆。飞来庭院,转旋作态因风;映彻戈矛,灿烂增辉荷日。千山玉砌,能令樵子怅迷踪;万户银装,多少幽人成佳句。正是尽道丰年好,丰年瑞若何?边关多荷戟,宜瑞不宜多。

当下“地文星”萧让对众头领说道:“这雪有数般名色:一片的是蜂儿;二片的是鹅毛;三片的是攒三;四片的是聚四;五片唤做梅花;六片唤做六出。这雪本是阴气凝结,所以六出,应着阴数。到立春以后,都是梅花杂片,更无六出了。今日虽已立春,尚在冬春之交,那雪片却是或五或六。”乐和听了这几句议论,便走向檐前,把衣袖儿承受那落下来的雪片看时,真个雪花六出,内一出尚未全去,还有些圭角,内中也有五出的了。乐和连声叫道:“果然!果然!”众人都拥上来看,却被李逵鼻中冲出一阵热气,把那雪花儿銶灭了。众人都大笑,却惊动了宋江,走出来问道:“众兄弟笑甚么?”众人说:“正看雪花,被黑旋风鼻气冲灭了。”宋江也笑道:“我已吩咐置酒在宜春圃,与众兄弟赏玩则个!”

原来这州治东,有个宜春圃,圃中有一座雨香亭,亭前颇有几株桧柏松梅。当晚众头领在雨香亭语笑喧哗,觥筹交错,不觉日暮,点上灯烛。宋江酒酣,闲话中追论起昔日被难时,多亏了众兄弟。“我本郓城小吏,身犯大罪,屡蒙众兄弟于千刀万刃之中,九死一生之内,舍命救出我来。当江州与戴宗兄弟押赴市曹时,万分是个鬼;到今日却得为国家臣子,与国家出力。回思往日之事,真如梦中!”宋江说到此处,不觉潸然泪下。戴宗、花荣,及同难的几个弟兄,听了这般话,也都掉下泪来。

李逵这时多饮了几杯酒,酣醉上来,一头与众人说着话,眼皮儿却渐渐合拢来,便用双臂衬着脸,已是睡去。忽转念道:“外面雪兀是未止。”心里想着,身体未常动弹,却像已走出亭子外的一般。看外面时,又是奇怪:“原来无雪,只管在里面兀坐!待我到那厢去走一回。”离了宜春圃,须臾出了州城,猛可想起:“阿也!忘带了板斧!”把手向腰间摸时,原来插在这里。向前不分南北,莽莽撞撞的,不知行了多少路,却见前面一座高山。无移时,行到山前,只见山凹里走出一个人来,头带折角头巾,身穿淡黄道袍,迎上前来笑道:“将军要闲步时,转过此山,是有得意处。”李逵道:“大哥,这个山名叫做甚么?”那秀士道:“此山唤做‘天池岭’,将军闲玩回来,仍到此处相会。”

李逵依着他,真个转过那山,忽见路傍有一所庄院。只听的庄里大闹,李逵闯将进去,却是十数个人,都执棍棒器械,在那里打桌击凳,把家火什物,打的粉碎。内中一个大汉骂道:“老牛子,快把女儿好好地与我做浑家,万事干休;若说半个不字,教你们都是个死!”李逵从外入来,听了这几句说话,心如火炽,口似猓生,喝道:“你这夥鸟汉,如何强要人家女儿?”那夥人嚷道:“我们是要他女儿,干你屁事!”李逵大怒,拔出板斧砍去。好生作怪,却是不禁砍,只一斧,砍翻了两三个。那几个要走,李逵赶上,一连六七斧,砍的七颠八倒,尸横满地;单只走了一个,望外跑去了。

李逵抢到里面,只见两扇门儿紧紧地闭着,李逵一脚踢开,见里面有个白发老儿,和一个老婆子在那里啼哭。见李逵抢入来,叫道:“不好了,打进来了!”李逵大叫道:“我是路见不平的。前面那夥鸟汉,被我都杀了,你随我来看。”那老儿战战兢兢的跟出来看了,反扯住李逵道:“虽是除了凶人,须连累我吃官司。”李逵笑道:“你那老儿,也不晓得‘黑爷爷’。我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见今同宋公明哥哥,奉诏征讨田虎。他每见在城中饮酒,我不耐烦,出来闲走。莫说那几个鸟汉,就是杀了几千,也打甚么鸟不紧?”那老儿方揩泪道:“恁般却是好也!请将军到里面坐地。”李逵走进去,那边已摆上一桌子酒馔。

老儿扶李逵上面坐了,满满地筛一碗酒,双手捧过来道:“蒙将军救了女儿,满饮此盏。”李逵接过来便,老头儿又来劝。一连了四五碗,只见先前啼哭的老婆子领了一个年少女子上前,叉手双双地道了个万福。婆子便道:“将军在宋先锋部下,又恁般奢遮,如不弃丑陋,情愿把小女配与将军。”李逵听了这句话,跳将起来道:“这样腌脏歪货!却可是我要谋你的女儿,杀了这几个撮鸟?快夹了鸟嘴,不要放那鸟屁!”只一脚,把桌子踢翻,跑出门来。只见那边一个彪形大汉,仗着一条朴刀,大踏步赶上来,大喝一声道:“兀那黑贼,不要走!却才这几个兄弟,如何都把来杀了?我们是要他家女儿,干你甚事?”挺朴刀直抢上来。李逵大怒,轮斧来迎,与那汉礩了二十余合。那汉礩不过,隔开板斧,拖着朴刀,飞也似跑去。李逵紧紧追赶,赶过一个林子,猛见许多宫殿。

那汉奔至殿前,撇了朴刀,在人丛一混,不见了那汉,只听得殿上喝道:“李逵不得无礼!着他来见朝。”李逵猛省道:“这是文德殿,前日随宋哥哥在此见朝,这是皇帝的所在。”又听得殿上说道:“李逵,快俯伏!”李逵藏了板斧,上前观看,只见皇帝远远的坐在殿上,许多官员,排列殿前。李逵端端正正朝上拜了三拜,心中想道:“阿也!少了一拜!”天子问道:“适才你为何杀了许多人?”李逵跪着说道:“这厮们强要占人女儿,臣一时气忿,所以杀了。”天子道:“李逵路见不平,剿除奸党,义勇可嘉,赦汝无罪,敕汝做值殿将军。”李逵心中喜欢道:“原来皇帝恁般明白!”一连磕了十数个头,便起身立于殿

下。

无移时,只见蔡京、童贯、杨戬、高俅四个,一班儿跪下,俯伏奏道:“今有宋江,统领兵马,征讨田虎,逗遛不进,终日饮酒,伏乞皇上治罪。”李逵听了这句话,那把无名火,高举三千丈,按纳不住,把两斧抢上前,一斧一个,劈下头来,大叫道:“皇帝,你不要听那贼臣的说话,我宋哥哥连破了三个城池,见今屯兵盖州,就要出兵,如何恁般欺诳?”众文武见杀了四个大臣,都要来捉李逵。李逵把两斧叫道:“敢来捉我,把那四个做样!”众人因此不敢动手。

李逵大笑道:“快当!快当!那四个贼臣,今日得了当,我去报与宋哥哥知道。”大踏步离了宫殿。猛可的又见一座山。看那山时,却是适遇见秀士的所在。那秀士兀是立在山坡前,又迎将上来笑道:“将军此游得意否?”李逵道:“好教大哥得知,适被俺杀了四个贼臣。”那秀士笑道:“原来如此!我原在汾沁之间,近日偶游于此,知将军等心存忠义,我还有紧要说话与将军说。目今宋先锋征讨田虎,我有十字要诀,可擒田虎。将军须牢牢记着,传与宋先锋知道。”便对李逵念道:“要夷田虎族,须谐‘琼矢镞’。”一连念了五六遍。李逵听他说得有理,便依着他温念这十个字。

那秀士又向树林中指道:“那边有一个年老的婆婆在林中坐地。”李逵转身看时,已不见了那个秀士。李逵道:“他恁地去得快!我且到林子里去看,是甚么人。”抢入林子来,果然有个婆子坐着。李逵近前看时,却原来是铁牛的老娘,呆呆地闭着眼,坐在青石上。李逵向前抱住道:“娘呀!你一向在那里苦?铁牛只道被虎吃了,今日却在这里。”娘道:“吾儿,我原不曾被虎吃。”李逵哭着说道:“铁牛今日受了招安,真个做了官。宋哥哥大兵,见屯北城中,铁牛背娘到城中去。”正在那里说,猛可的一声响亮,林子里跳出一个斑斓猛虎,吼了一声,把尾一剪,向前直扑下来。慌的李逵抡板斧,望虎砍去,用力太猛了,双斧劈个空,一交扑去,却扑在宜春圃雨香亭酒桌上。

宋江与众兄弟追论往日之事,正说到浓深处,初时见李逵伏在桌上打盹,也不在意。猛可听的一声响,却是李逵睡中双手把桌子一拍,碗碟掀翻,溅了两袖羹汁,口里兀是嚷道:“娘,大虫走了!”睁开两眼看时,灯烛辉煌,众兄弟团团坐着,还在那里饮酒。李逵道:“啐!原来是梦,却也快当!”众人都笑道:“甚么梦?恁般得意!”李逵先说梦见我的老娘,原不曾死,正好说话,却被大虫打断。众人都叹息。李逵再说到杀却奸徒,踢翻桌子,那边鲁智深、武松、石秀听了,都拍手道:“快活!”

李逵笑道:“还有快活的哩!”又说到杀了蔡京、童贯、杨戬、高俅四个贼臣,众人拍着手,齐声大叫道:“快活!快活!如此也不枉了做梦!”宋江道:“众兄弟禁声,这是梦中说话,甚么要紧。”李逵正说到兴浓处,揎拳里袖的说道:“打甚么鸟不紧?真个一生不曾做恁般快畅的事。还有一桩奇异梦:一个秀士对我说甚么‘要夷田虎族,须谐琼矢镞。’他说这十个字,乃是破田虎的要诀,教我牢牢记着,传与哥哥。”宋江、吴用,都详解不出。当有安道全听的“琼矢镞”三字,正欲启齿说话,张清以目视之,安道全微笑,遂不开口。吴用道:“此梦颇异,雪霁便可进兵。”当下酒散歇息,一宿无话。

次日雪霁,宋江升帐,与卢俊义、吴学究,计议兵分两路,东西进征:东一路渡壶关,取昭德,繇潞城、榆社,直抵贼巢之后,却从大谷到临县会合;西一路取晋宁,出霍山,取汾阳,繇分休、平遥、祁县,直抵威胜之西北,合兵临县,取威胜,擒田虎。当下分拨两路将佐:

正先锋宋江管领正偏将佐四十七员:

吴用 林銶 索超 徐宁 孙立 张清 戴宗

朱仝 樊瑞 李逵 鲁智深 武松 鲍旭 项充

李衮 单廷 魏定国 马麟 燕顺 解珍 解宝

宋清 王英 扈三娘 孙新 顾大嫂 凌振 汤隆

李云 刘唐 燕青 孟康 王定六 蔡福 蔡庆

朱贵 裴宣 萧让 蒋敬 乐和 金大坚 安道全

郁保四 皇甫端 侯健 段景住 时迁 河北降将耿恭

副先锋卢俊义带领正偏将佐四十员:

朱武 秦明 杨志 黄信 欧鹏 邓飞 雷横

吕方 郭盛 宣赞 郝思文 韩滔 彭舾 穆春

焦挺 郑天寿 杨雄 石秀 邹渊 邹润 张青

孙二娘 李立 陈达 杨春 李忠 孔明 孔亮

杨林 周通 石勇 杜迁 宋万 丁得孙 龚旺

陶宗旺 曹正 薛永 朱富 白胜

宋江分派已定,再与卢俊义商议道:“今从此处,分兵东西征,不知贤弟兵取何处?”卢俊义道:“主将遣兵,听从哥哥严令,安敢拣择?”宋江道:“虽然如此,试看天命。两队分定人数,写成阄子,各拈一处。”当下裴宣写成东西两处阄子,宋江、卢俊义焚香祷告,宋江拈起一阄。只因宋江拈起这个阄来,直教三军队里,再添几个英雄猛将;五龙山前,显出一段奇闻异术。毕竟宋先锋拈着那一处,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九十六回 幻魔君术窘五龙山 入云龙兵围百谷岭
话说宋阵里破乔道清妖术的那个先生,正是“入云龙”公孙胜。他在卫州接了宋先锋将令,即同王英、张清、解珍、解宝星夜赶到军前。入寨参见了宋先锋,恰遇乔道清逞弄妖法,战败樊瑞。那日是二月初八日,干支是戊午,戊属土。当下公孙胜就请天干神将,克破那壬癸水,扫荡妖氛,现出青天白日。宋江、公孙胜两骑马同到阵前,看见乔道清羞惭满面,领军马望南便走。公孙胜对宋江道:“乔道清法败奔走,若放他进城,便根深固柢。兄长疾忙传令,教徐宁、索超,领兵五千,从东路抄至南门,绝住去路;王英、孙新,领兵五千,驰往西门截住。如遇乔道清兵败到来,只截住他进城的路,不必与他杀。”宋江依计传令,分拨众将遵令去了。

此时兀是巳牌时分,宋江同公孙胜统领林冲,张清,汤隆,李云,扈三娘,顾大嫂七个头领,军马二万,赶杀前来。北将雷震等保护乔道清,且战且走。前面又有军马到来,却是孙琪,聂新领兵接应,合兵一处。刚到五龙山寨,听得后面宋兵鸣锣擂鼓,喊杀连天,飞赶上来。孙琪道:“国师入寨驻扎,待孙某等与他决一死战。”乔道清在众将面前夸了口,况且自来行法,不曾遇着对手,今被宋兵追迫,十分羞怒,便对孙琪道:“你们且退后,待我上前拒敌。”即便勒兵列阵,一马当先,雷震等将簇拥左右。乔道清高叫:“水泊草寇,焉得这般欺负人?俺再与你决个胜败。”原来乔道清生长泾原,是极西北地面,与山东道路遥远,不知宋江等众兄弟详细。

当下宋阵里把旗左招右展,一起一伏,列成阵势,两阵相对,吹动画角,战鼓齐鸣。南阵里黄旗磨动,门旗开处,两骑马出阵:中间马上,坐着山东“呼保义”“及时雨”宋公明,左手马上,坐的是“入云龙”公孙一清,手中仗剑,指着乔道清说道:“你那学术,都是外道,不闻正法,快下马归顺!”乔道清仔细看时,正是那破法的先生。

乔道清对公孙胜道:“今日偶尔行法不灵,我如何便降服你?”公孙胜道:“你还敢逞弄那鸟术么?”乔道清喝道:“你也小觑俺,再看俺的法!”乔道清抖搂精神,口中念念有词,把手望费珍一招,只见费珍手中执的那条点钢枪,却似被人劈手一夺的,忽地离了手,如腾蛇般飞起,望公孙胜刺来。公孙胜把剑望秦明一指,那条狼牙棍,早离了手,迎着钢枪,一往一来,风般在空中相礩:两军迭声喝采。猛可的一声响,两军发喊,空中狼牙棍,把钢枪打落下来,咚的一声,倒插在北军战鼓上,把战鼓搠破;那司战鼓的军士,吓得面如土色。那条狼牙棍,依然复在秦明手中,恰似不曾离手一般,宋军笑得眼花没缝。公孙胜喝道:“你这厮在鲁班面前弄大斧!”

乔道清又捏诀念咒,把手望北一招,喝声道:“疾!”只见北军寨后,五龙山凹里,忽的一片黑云飞起,云中现出一条黑龙,张鳞鼓鬣,飞向前来。公孙胜呵呵大笑,把手也望五龙山一招,只见五龙山凹里,如飞电般掣出一条黄龙,半云半雾,迎住黑龙,空中相礩。乔道清又叫:“青龙快来!”只见山顶上飞出一条青龙,随后又有白龙飞出,赶上前迎住。两军看得目瞪口呆。乔道清仗剑大叫:“赤龙快出帮助!”须臾,山凹里又腾出一条赤龙,飞舞前来。五条龙向空中乱舞,正按着金、木、水、火、土五行,互生互克,搅做一团。狂风大起,两阵里捧旗的军士,被风卷动,一连颠翻了数十个。

公孙胜左手仗剑,右手把麈尾望空一掷,那麈尾在空中打个滚,化成鸿雁般一只鸟飞起去。须臾,渐高渐大,扶摇而上,直到九霄空里,化成个大鹏,翼若垂天之云,望着那五条龙扑击下来。只听得刮剌剌的响,却似青天里打个霹雳,把那五条龙扑打得鳞散甲飘。原来五龙山有段灵异,山中常有五色云现。龙神托梦居民,因此起建庙宇,中间供个龙王牌位;又按五方,塑成青、黄、赤、黑、白五条龙,按方向蟠旋于柱,都是泥塑金装,彩画就的。当下被二人用法遣来相礩,被公孙胜用麈尾化成大鹏,将五条泥龙,搏击的粉碎,望北军头上,乱纷纷打将下来。北军发喊,躲避不迭,被那年久干硬的泥块,打得脸破额穿,鲜血迸

流,登时打伤二百余人,军中乱撺。乔道清束手无术,不能解放。半空里落下个黄泥龙尾,把乔道清劈头一下,险些儿将头打破,把个道冠打歪。公孙胜把手一招,大鹏寂然不见,麈尾仍归手中。

乔道清再要使妖术时,被公孙胜运动“五雷正法”的神通,头上现出一尊金甲神人,大喝:“乔冽下马受缚!”乔道清口中喃喃呐呐的念咒,并无一毫儿灵验,慌得乔道清举手无措,拍马望本阵便走。林冲纵马捻矛赶来,大喝:“妖道休走!”北阵里倪麟提刀跃马接住。雷震骤马挺戟助战,这里汤隆飞马,使铁瓜架住,两军迭声呐喊,四员将两对儿在阵前杀。倪麟与林冲礩过二十余合,不分胜败。林冲觑个破绽,一矛搠中马腿,那马便倒,把倪麟颠翻下来,被林冲向心窝卡察的一搠死。雷震正与汤隆战到酣处,见倪麟落马,卖个破绽,拨马便走,被汤隆赶上,把铁瓜照顶门一下,连盔带头打碎,死于马下。宋江将鞭梢一指,张清,李云,扈三娘,顾大嫂,一齐冲杀过来;北军大乱,四散乱撺逃生,杀死者甚众。

孙琪,聂新,费珍,薛灿保护乔道清,弃了五龙山寨,领兵欲进昭德。转过山坡,离城尚有六七里,只听得前面战鼓喧天,喊声大振,东首小路撞出一彪兵来,当先二将,乃是“金枪手”徐宁,“急先锋”索超。两军未及交锋,昭德城内,见城外杀,守将戴美、翁奎领兵五千,开南门出城接应,徐宁、索超分头拒敌。索超分兵二千,向北抵敌,戴美当先,与索超礩十余合,被索超挥金蘸斧,砍为两段。翁奎急领兵入城,索超赶上去,杀死北军一百余人,直赶至南门城下,翁奎兵马已是进城去了。急拽起吊桥,紧闭城门,城上擂木炮石,如雨般打将下来,索超只得回兵。

再说徐宁领兵三千,拦住北军去路。北军虽是折了一阵,此时尚有二万余人,孙琪,聂新二将,敌住徐宁兵马;费珍,薛灿无心恋战,领五千兵马,保护乔道清投西奔走。这里徐宁力敌孙琪,聂新二将,被北军围里上来,正是寡不敌众,看看围在垓心。却得索超,宋江南北两路兵都到,孙琪,聂新当不得三面攻击。聂新被徐宁一金刺中左臂,坠于马下,被人马践踏如泥;孙琪夺路要走,被张清赶上,手起一枪,搠中后心,撞下马来。北兵大败亏输,三万军马,杀死大半。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弃下金鼓旗,盔甲马匹无数,其余兵马,四散逃走去了。

宋江,公孙胜,林冲,张清,汤隆,李云,扈三娘,顾大嫂,与徐宁,索超,合兵一处,共是二万五千,闻乔道清,同费珍,薛灿领五千兵马,望西逃遁,欲上前追赶。此时已是申牌时分,兵马鏖战一日,饥饿困罢,宋先锋正欲收兵回寨食息,忽报军师吴用知宋先锋等兵马鏖战多时,特令樊瑞,单廷珪,魏定国,整点兵马一万,准备火把火炬,前来接应。宋先锋大喜。公孙胜道:“既有这枝军马,兄长同众头领回寨食息,小弟同樊、单、魏三位头领,领兵追赶乔道清,务要降服那厮。”宋江道:“赖贤弟神功,解救灾厄。贤弟远来劳顿,同回大寨歇息了,明日却再理会。乔道清这厮,法破计穷,料无他虞。”

公孙胜道:“兄长有所不知。本师罗真人常对小弟说:‘泾原有个乔冽,他有道骨,曾来访道,我暂且拒他,因他魔心正重,亦是下土生灵造恶,杀运未终。他后来魔心渐退,机缘到来,遇德而服。恰有机缘遇汝,汝可点化他,后来亦得了悟玄微,日后亦有用着他处。’小弟在卫州,遵令前来,于路问妖人来历,张将军说降将耿恭知他备细,道是乔道清即泾县乔冽。适见他的法,与小弟比肩相似,小弟却得本师罗真人传授‘五雷正法’,所以破得他的法。此城叫做昭德,合了本师‘遇德魔降’的法语。若放他逃遁,倘此人堕陷魔障,有违本师法旨。此机会不可错过,小弟即刻就领兵追赶,相机降服他。”只一席话,说得宋江心胸豁然,称谢不已。当下同众将统领军马,回营食息。公孙胜同樊瑞,单廷,魏定国,统领一万军马,追赶乔道清不题。

再说乔道清同费珍,薛灿,领败残兵马五千,奔窜到昭德城西,欲从西门进城,猛听得鼓角齐鸣,前面密林后飞出一彪军来,当先二将,乃是“矮脚虎”王英、“小尉迟”孙新,领五千兵,排开阵势,截住去路。费珍、薛灿抵死冲突。孙新、王英奉公孙一清的令,只不容他进城,却不来赶杀,让他望北去了。城中知乔道清术窘,大败亏输,宋兵势大,惟恐城池有失,紧紧的闭了城门,那里敢出来接应。

无移时,孙新、王英见公孙胜同樊瑞、单廷珪,魏定国,领兵飞赶上来。公孙胜道:“两位头领,且到大寨食息,待贫道自去赶他。”孙新,王英依令回寨。此时已是酉牌时分。却说乔道清同费珍,薛灿,领败残兵,急急如丧家之狗,忙忙似漏网之鱼,望北奔驰。公孙胜同樊瑞,单廷,魏定国,领兵一万,随后紧紧追赶。公孙胜高叫道:“乔道清快下马降顺,休得执迷!”乔道清在前面马上高声答道:“人各为其主,你何故逼我太甚?”此时天色已暮,宋兵燃点火炬火把,火光照耀如白昼一般。乔道清回顾左右,止有费珍,薛灿及三十余骑;其余人马,已四散逃窜去了。

乔道清欲拔剑自刎,费珍慌忙夺住道:“国师不必如此。”用手向前面一座山指道:“此岭可以藏匿。”乔道清计穷力竭,随同二将驰入山岭。原来昭德城东北,有座百草岭,相传神农尝百草处。山中有座神农庙。乔道清同费薛二将,屯扎神农庙中,手下止有十五六骑。只因公孙胜要降服他,所以容他遁入岭中;不然,宋兵赶上,就是一万个乔道清,也杀了。话不絮繁。却说公孙胜知乔道清遁入百草岭,即将兵马分四路,扎立营寨,将百草岭四面围住。至二更时分,忽见东西两路火光大起,却是宋先锋回寨,复令林冲,张清,各领兵五千,连夜哨探到来。与公孙胜合兵一处,共是二万人马,分头扎寨,围困乔道清不题。

且说宋江次日探知乔道清被公孙胜等将兵马围困于百草岭,即与吴学究计议攻城;传令大兵拔寨起营,到昭德城下。宋江分拨将佐到昭德,围的水泻不通。城中守将叶声等,坚守城池。宋兵一连攻打二日,城尚不破。宋江城南寨中,见攻城不下,十分忧闷,李逵等被失陷,不知性命如何,不觉潸然泪下。军师吴用劝道:“兄长不必烦闷,只消用几张纸,此城唾手可得。”宋江忙问道:“军师有何良策?”当下吴学究不慌不忙,叠着两个指头,说出这条计来。有分教:兵不血刃孤城破,将士投戈百姓安。毕竟吴学究说出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九十七回 陈观谏官升安抚 琼英处女做先锋
话说当下吴用对宋江道:“城中军马单弱,前日恃乔道清妖术,今知乔道清败困,外援不至,如何不惊恐。小弟今晨上云梯观望,见守城军士,都有惊惧之色。今当乘其惊惧,开以自新之路,明其利害之机,城中必缚将出降,兵不血刃,此城唾手可得。”宋江大喜道:“军师之谋甚善!”当下计议,写成数十道晓谕的兵檄。其词云:

大宋征北先锋宋江示谕昭德州守城将士军民人等知悉:田虎叛逆,法在必诛,其余胁从,情有可原。守城将士,能反邪归正,改过自新,率领军民,开门降纳,定行保奏朝廷,赦罪录用。如将士怙终不悛,尔等军民,俱系宋朝赤子,速当兴举大义,擒缚将士,归顺天朝。为首的定行重赏,奏请优叙。如执迷逡巡,城破之日,玉石俱焚,孑遗靡有。特谕。

宋江令军士将晓谕拴缚箭矢,四面射入城中;传令各门稍缓攻击,看城中动静。次日平明,只听得城中呐喊振天,四门竖起降旗,守城偏将金鼎、黄钺,聚集军民,杀死副将叶声、牛庚 、冷宁,将三个首级,悬挂竿首,挑示宋军。牢中放出李逵、鲁智深、武松、刘唐、鲍旭、项充、李衮、唐斌,俱用轿扛统领其余将佐,兵马二万,望汾阳进征。戴某昨日于晋宁起程,替孙安也作起神行法。今日于路,已闻得兄长兵围昭德,乔道清被困。比及到城外,又知兄长大兵进城,特来参见哥哥。孙安现在府门外伺候。” 统领其余将佐,兵马二万,望汾阳进征。戴某昨日于晋宁起程,替孙安也作起神行法。今日于路,已闻得兄长兵围昭德,乔道清被困。比及到城外,又知兄长大兵进城,特来参见哥哥。孙安现在府门外伺候。”

宋江大喜,令戴宗引孙安进见。戴宗遵令,领孙安入府,上前参见。宋江看孙安轩昂魁伟,一表非俗,下琓迎接。孙安纳头便拜道:“孙某抗拒大兵,罪该万死!”宋江答拜不迭道:“将军反邪归正,与宋某同灭田虎,回朝报奏朝廷,自当录用。”孙安拜谢起立。宋先锋命坐,置酒管待。孙安道:“乔道清妖术利害,今幸公孙先生解破。”宋江道:“公孙一清欲降服他,授以正法。今围困三四日,尚未有降意。”孙安道:“此人与孙某最厚,当说他来降。”当下宋先锋令戴宗同孙安出北门,到公孙胜寨中。相见已毕,戴宗,孙安将来意备细对公孙胜说了。一清大喜,即令孙安入岭,寻觅乔道清。孙安领命,单骑上岭。

却说乔道清与费珍,薛灿,与十五六个军士,藏匿在神农庙里,与本庙道人借索些粗充。这庙里只有三个道人,被乔道清等将他累月募化积下的饭来,都尽了,又见他人众;只得忍气吞声。是日,乔道清听得城中呐喊,便出庙登高崖了望,见城外兵已解围,门内有人马出入,知宋兵已是入城。正在嗟叹,忽见崖畔树林中,走出一个樵者,腰插柯斧,将扁担做个杖,一步步捉脚儿走上崖来。口中念着个歌儿道:

上山如挽舟,下山如顺流。挽舟当自戒,顺流常自繇。我今上山者,预为下山谋。

乔道清听了这六句樵歌,心中颇觉恍然,便问道:“你知城中消息么?”樵叟道:“金鼎,黄钺杀了副将叶声,已将城池归顺宋朝:宋江兵不血刃,得了昭德。”乔道清道:“原来如此!”那樵者说罢,转过石崖,望山坡后去了。乔道清又见一人一骑,寻路上岭,渐近庙前。乔道清下崖观看,了一惊,原来是殿帅孙安。他为何便到此处?孙安下马,上前叙礼毕,乔道清忙问:“殿帅领兵往晋宁,为何独自到此?岭下有许多军马,如何不拦挡?”孙安道:“好教兄长得知。……”乔道清见孙安不称国师,已有三分疑虑。孙安道:“且到庙中,细细备述。”二人进庙,费珍,薛灿都来相见毕,孙安方把在晋宁被获投降的事,说了一遍。乔道清默然无语。

孙安道:“兄长休要狐疑。宋先锋等十分义气,我等投在麾下,归顺天朝,后来亦得个结果。孙某此来,特为兄长。兄长往时曾访罗真人否?”乔道清忙问:“你如何知道?”孙安道:“罗真人不接见兄长,令童子传命,说你后来‘遇德魔降’,这句话有么?”乔道清连忙答道:“有有。”孙安道:“破兄长法的这个人,你认得么?”乔道清道:“他是我对头:只知他是宋军中人,却不知道他的来历。”孙安道:“则他便是罗真人徒弟,叫做公孙胜,宋先锋的副军师。这句法语,也是他对小弟说的。此城叫做昭德,兄长法破,可不是合了‘遇德魔降’的说话!公孙胜专为真人法旨,要点化你,同归正道,所以将兵马围困,不上山来擒捉。他既法可以胜你,他若要害你,此又何难?兄长不可执迷。”乔道清言下大悟,遂同孙安带领费珍,薛灿下岭,到公孙胜军前。

孙安先入营报知,公孙胜出寨迎接。乔道清入寨,拜伏请罪道:“蒙法师仁爱,为乔某一人,致劳大军,乔某之罪益深!”公孙胜大喜,答拜不迭,以宾礼相待。乔道清见公孙胜如此义气,便道:“乔某有眼不识好人,今日得待法师左右,平生有幸。”公孙胜传令解围,樊瑞等众将,四面拔寨都起。公孙胜率领乔道清,费珍,薛灿入城,参见宋先锋。宋江以礼相待,用好言抚慰。乔道清见宋江谦和,愈加钦服。少顷,樊瑞,单廷,魏定国,林銶,张清都到。宋江传令,将军马尽数收入城中屯驻。

当下宋江置酒庆贺。席间公孙胜对乔道清说:“足下这法,上等不比诸佛菩萨,累劫修来证入虚空三昧,自在神通;中等不比蓬莱三十六洞真仙,准几十年抽添水火,换髓移筋,方得超形度世,游戏造化。你不过凭着符咒,袭取一时,盗窃天地之精英,假借鬼神之运用,在佛家谓之‘金刚禅邪法’,在仙家谓之‘幻术’。若认此法便可超凡入圣,岂非毫厘千里之谬!”乔道清听罢,似梦方觉。当下拜公孙胜为师。宋江等听公孙胜说的明白玄妙,都称赞公孙胜的神功道德。当日酒散,一宿无话。

次日,宋江令萧让写表,申奏朝廷,得了晋宁、昭德二府;写书申呈宿太尉报捷,其卫州、晋宁、昭德、盖州、陵川、高平六府州县缺的官,乞太尉择贤能堪任的,奏请速补,更替将领征进。当下萧让书写停当,宋江令戴宗捧,即日起程。

戴宗遵令,拴缚行囊包里,捧表文书札,选个轻捷军士跟随,辞别宋先锋,作起神行法,次日便到东京。先往宿太尉府中呈递书札,恰遇宿太尉在府。戴宗在府前,寻得个本府杨虞候,先送了些人事银两,然后把书札相烦转达太尉。杨虞候接书入府。少顷,杨虞候出来唤道:“太尉有钧旨,呼唤头领。”戴宗跟随虞候进府,只见太尉正在厅上坐地,拆书观看。戴宗上前参见。

太尉道:“正在紧要的时节,来的恁般凑巧!前日正被蔡京、童贯、高俅,在天子面前,劾奏你哥哥覆军杀将,丧师辱国,大肆诽谤,欲皇上加罪。天子犹豫不决,却被右正言陈上疏,劾蔡京、童贯、高俅诬陷忠良,排挤善类,说汝等兵马,已渡壶关险隘,乞治蔡京等欺妄之罪。以此忤了蔡太师,寻他罪过。昨日奏过天子,说陈撰《尊尧录》;他尊神宗为尧,即寓讪陛下之意,乞治陈讪上之罪。幸的天子不即加罪。今日得汝捷报,不但陈有颜,连我也放下许多忧闷。明日早朝,我将汝奏捷表文上达。”戴宗再拜称谢,出府觅个寓所,安歇听候,不在话下。

且说宿太尉次日早朝入内,道君皇帝在文德殿朝见文武。宿太尉拜舞山呼毕,将宋江捷表奏闻,说宋江等征讨田虎,前后共克复六府州县,今差人捧捷表上闻。天子龙颜欣悦。宿元景又奏道:“正言陈撰《尊尧录》,以先帝神宗为尧,陛下为舜,尊尧何得为罪?陈素刚正不屈,遇事敢言,素有胆略,乞陛下加封陈官爵,敕陈到河北监督兵马,必成大功。”天子准奏,随即降旨:“陈于原官上加升枢密院同知,着他为安抚,统领御营军马二万,前往宋江军前督战;并赏赐银两,犒劳将佐军卒。”当下朝散,宿太尉回到私第,唤戴宗打发回书。戴宗已知有了圣旨,拜辞宿太尉,离了东京,作起神行法,次日已到昭德城中。往返东

京,刚刚四日。

宋江正在整点兵马,商议进征,见戴宗回来,忙问奏闻消息。戴宗将宿太尉回书呈上。宋江拆开看罢,将书中备细,一一对众头领说知。众人都道:“难得陈安抚恁般肝胆,我每也不枉在这里出力。”宋江传令,待接了敕旨,然后进征,众将进征,众将遵令,在城屯驻,不在话下。

却说昭德城北潞城县,是本府属县。城中守将池方,探知乔道清围困时,便星夜差人,到威胜田虎处申报告急。田虎手下伪省院官,接了潞城池方告急申文,正欲奏知田虎,忽报晋宁已失,御弟三大王田彪只逃得性命到此。言说未毕,恰好田彪已到。田彪同省院官入内,拜见田虎。田彪放声大哭说:“宋兵势大,被他打破晋宁城池,杀了儿子田实,臣只逃得性命至此:失地丧师,臣该万死!”说罢又哭。那边省院官又启奏道:“臣适接得潞城守将池方申文,说乔国师已被宋兵围困,昭德危在旦夕。”

田虎闻奏大惊,会集文武众官,右丞相太师卞祥,枢密官范权,统军大将马灵等,当廷商议:“即日宋江侵夺边界,占了我两座大郡,杀死众多兵将,乔道清已被他围困,汝等如何处置?”当有国舅邬梨奏道:“主上勿忧!臣受国恩,愿部领军马,克日兴师,前往昭德,务要擒获宋江等众,恢复原夺城池。”那邬梨国舅,原是威胜富户。邬梨入骨好使棒,两臂有千斤力气,开的好硬弓,惯使一柄五十斤重泼风大刀。田虎知他幼妹大有姿色,便娶来为妻,遂将邬梨封为枢密,称做国舅。当下邬梨国舅又奏道:“臣幼女琼英,近梦神人教授武艺,觉来便是膂力过人。不但武艺精熟,更有一件神异的手段,手飞石子,打击禽鸟,百发百中,近来人都称他做‘琼矢镞’。臣保奏幼女为先锋,必获成功。”田虎随即降旨,封琼英为郡主。邬梨谢恩方毕,又有统军大将马灵奏道:“臣愿部领军马,往汾阳退敌。”田虎大喜,都赐金印虎牌,赏赐明珠珍宝,邬梨,马灵各拨兵三万,速便起兵前去。

不说马灵统领偏牙将佐军马,望汾阳进发。且说邬梨国舅领了王旨兵符,下教场挑选兵马三万,整顿刀弓箭,一应器械。归弟,领了女将琼英为前部先锋,入内辞别田虎,摆布起身。琼英女领父命,统领军马,迳奔昭德来。只因这女将出征,有分教,贞烈女复不共戴天之仇,英雄将成琴瑟伉俪之好。毕竟不知女将军怎生搦战,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九十八回 张清缘配琼英 吴用计鸩邬梨
话说邬梨国舅,令郡主琼英为先锋,自己统领大军随后。那琼英年方一十六岁,容貌如花的一个处女,原非邬梨亲生的。他本宗姓仇,父名申,祖居汾阳府介休县,地名绵上。那绵上,即春秋时晋文公求介之推不获,以绵上为之田,就是这个绵上。那仇申颇有家赀,年已五旬,尚无子嗣;又值丧偶,续娶平遥县宋有烈女儿为继室,生下琼英。年至十岁时,宋有烈身故,宋氏随即同丈夫仇申往奔父丧。那平遥是介休邻县,相去七十余里。宋氏因路远,仓率留琼英在家,吩咐主管叶清夫妇看管伏侍。自己同丈夫行至中途,突出一夥强人,杀了仇申,赶散庄客,将宋氏掳去。庄客逃回,报知叶清。那叶清虽是个主管,倒也有些义气,也会使枪捧。妻子安氏,颇是谨慎,当下叶清报知仇家亲族,一面呈报官司,捕捉强人;一面埋葬家主尸首。仇氏亲族,议立本宗一人,承继家业。叶清同妻安氏两口儿,看管小主女琼英。

过了一年有余,值田虎作乱,占了威胜,遣邬梨分兵掠地,到介休绵上,抢劫赀财,掳掠男妇,那仇氏嗣子,被乱兵所杀,叶清夫妇,及琼英女,都被掳去。那邬梨也无子嗣,见琼英眉清目秀,引来见老婆倪氏。那倪氏从未生育的,一见琼英,便十分爱他,却似亲生的一般。琼英从小聪明,百伶百俐,料道在此不能脱生,又举目无亲,见倪氏爱他,便对倪氏说,向邬梨讨了叶清的妻安氏进来。因此安氏得与琼英坐卧不离。那叶清被掳时,他要脱身逃走,却思想琼英年幼,家主主母,只有这点骨血,我若去了,便不知死活存亡。幸得妻子在彼,倘有机会,同他每脱得患难,家主死在九泉之下,亦是瞑目,因此只得随顺了邬梨。征战有功,邬梨将安氏给还叶清。安氏自此得出入帅府,传递消息与琼英,邬梨又奏过田虎,封叶清做个总管。

叶清后被邬梨差往石室山,采取木石。部下军士,向山冈下指道:“此处有块美石,白赛霜雪,一毫瑕疵儿也没有。土人欲采取他,却被一声霹雳,把几个采石的惊死,半晌方醒。因此人都指相戒,不敢近他。”叶清听说,同军士到冈下看时,众人发声喊,都叫道:“奇怪!适兀是一块白石,却怎么就变做一个妇人的骸。”叶清上前仔细观看,恁般奇怪,原来是主母宋氏的尸首,面貌兀是如生,头面破损处,却似坠冈撞死的。

叶清惊讶涕泣,正在没理会处,却有本部内一个军卒,他原是田虎手下的马圉,当下将宋氏被掳身死的根因,一一备细说道:“昔日大王初起兵的时节,在介休地方,掳了这个女子,欲将他做个压寨夫人。那女子哄大王放了绑缚,行到此处,被那女子将身撺下高冈撞死。大王见他撞死,叫我下冈剥了他的衣服首饰。是小的伏侍他上马,又是小的剥他的衣服,面貌认得仔细,千真万真是他。今已三年有余,骸如何兀是好好地?”叶清听罢,把那无穷的眼泪,都落在肚里去了。便对军士说:“我也认得不错,却是我的旧邻宋老的女儿。”叶清令军士挑土来掩,上前看时,仍旧是块白石。众人十分惊讶叹息,自去干那采石的事。事毕,叶清回到威胜,将田虎杀仇申,掳宋氏,宋氏守节撞死这段事,教安氏密传与琼英知道。

琼英知了这个消息,如万箭攒心,日夜吞声饮泣,珠泪偷弹,思报父母之仇,时刻不忘。从此每夜合眼,便见神人说:“你欲报父母之仇,待我教你武艺。”琼英心灵性巧,觉来都是记得,他便悄地拿根棒,拴了房门,在房中演习。自此日久,武艺精熟,不觉挨至宣和四年的季冬,琼英一夕,偶尔伏几假寐,猛听的一阵风过,便觉异香扑鼻。忽见一个秀士,头戴折角巾,引一个绿袍年少将军,来教琼英飞石子打击。那秀士又对琼英说:“我特往高平,请得‘天捷星’到此,教汝异术,救汝离虎窟,报亲仇。此位将军,又是汝宿世姻缘。”琼英听了“宿世姻缘”四字,羞赧无地,忙将袖儿遮脸。动手,却把桌上剪刀拨动,铿然有声。猛然惊觉,寒月残灯,依然在目,似梦非梦。琼英兀坐,呆想了半晌,方歇息。

次日,琼英尚记得飞石子的法,便向墙边拣取瞈卵般一块圆石,不知高低,试向卧房脊上的鸱尾打去,正打个着,一声响亮,把个鸱尾打的粉碎,乱纷纷抛下地来。却惊动了倪氏,忙来询问。琼英将巧言支吾道:“夜来梦神人说:‘汝父有王侯之分,特来教导你的异术武艺,助汝父成功。’适试将石子飞去,不想正打中了鸱尾。”倪氏惊讶,便将这段话报知邬梨。那邬梨如何肯信,随即唤出琼英询问,便把、刀、剑、戟、棍、棒、叉、钯试他,果然件件精熟。更有飞石子的手段,百发百中。邬梨大惊,想道:“我真个有福分,天赐异人助我。”因此终日教导琼英,驰马试剑。

当下邬梨家中,将琼英的手段传出去,哄动了威胜城中人,都称琼英做“琼矢镞”。此时邬梨欲择佳偶,匹配琼英。琼英对倪氏说道:“若要匹配,只除是一般会打石的;若要配与他人,奴家只是个死。”倪氏对邬梨说了。邬梨见琼英题目太难,把择偶事遂尔停止。今日邬梨想着王侯二字,萌了异心,因此,保奏琼英做先锋,欲乘两家争礩,他于中取事。当下邬梨挑选军兵,拣择将佐,离了威胜;拨精兵五千,令琼英为先锋;自己统领大军,随后进征。

不说邬梨,琼英进兵,却说宋江等在昭德,俟候迎接陈安抚。一连过了十余日,方报陈安抚军马已到。宋江引众将,出郭远远迎接,入到昭德府内歇下,权为行军帅府。诸将头目,尽来参见,施礼已毕。陈安抚虽是素知宋江等忠义,却无繇与宋江觌面相会。今日见宋江谦恭仁厚,愈加钦敬,说道:“圣上知先锋屡建奇功,特差下官到此监督,就赏赐金银缎疋,车载前来给赏。”宋江等拜谢道:“某等感安抚相公极力保奏,今日得受厚恩,皆出相公之赐。某等上受天子之恩,下感相公之德,宋江等虽肝脑涂地,不能补报。”陈安抚道:“将军早建大功,班师回京,天子必当重用。”宋江再拜称谢道:“请烦安抚相公镇守昭德,小将分兵攻取田虎巢穴,教他首尾不能相顾。”陈安抚道:“下官离京时,已奏过圣上,将近日先锋所得州县,见今缺的府县官员,尽已下该部速行推补,勒限起程,不日便到。”

宋江一面将赏赐俵散军将;一面写下军帖,差“神行太保”戴宗,往各府州县镇守头领处传令,俟新官一到,即行交代,勒兵前来听调。到各府州备令已了,再往汾阳探听军情回报。宋江又将河北降将唐斌等功绩,申呈陈安抚,就荐举金鼎、黄钺、镇守壶关抱犊,更替孙立、朱仝等将佐,前来听用。陈安抚一一依允。

忽有流星探马报将来,说道:“田虎差马灵统领将佐军马,往救汾阳,又差邬梨国舅,同琼英郡主,统领将佐,从东杀至襄垣了。”宋江听罢,与吴用商议,分拨将佐迎敌。当下降将乔道清说道:“马灵素有妖术,亦会神行法,暗藏金砖打人,百发百中。小道蒙先锋收录,未曾出得气力,愿与吾师公孙一清,同到汾阳,说他来降。”宋江大喜,即拨军马二千,与公孙胜,乔道清带领前去。二人辞别宋江,即日领军马起程,望汾阳去了不题。

再说宋江传令,索超、徐宁、单廷、魏定国、汤隆、唐斌、耿恭,统领军马二万,攻取潞城县;再令王英、扈三娘、孙新、顾大嫂,领骑兵一千,先行哨探北军虚实。宋江辞了陈安抚,统领吴用、林冲、张清、鲁智深、武松、李逵、鲍旭、樊瑞、项充、李衮、刘唐、解珍、解宝、凌振、裴宣、萧让、宋清、金大坚、安道全、蒋敬、郁保四、王定六、孟康、乐和、段景住、朱贵、皇甫端、侯健、蔡福、蔡庆,及新降将孙安,共正偏将佐三十一员,军马三万五千,离了昭德,望北进发。

前队哨探将佐王英等,已到襄垣县界,五阴山北,早遇北将叶清,盛本哨探到来。两军相撞,擂鼓摇旗。北将盛本,立马当先;宋阵里王英骤马出阵,更不打话,拍马捻,直抢盛本。两军呐喊,盛本挺纵马迎住。二将礩敌十数合之上,扈三娘拍马舞刀,来助丈夫厮杀。盛本敌二将不过,拨马便走。扈三娘纵马赶上,挥刀把盛本砍翻,撞下马来。王英等驱兵掩杀,叶清不敢抵敌,领兵马急退。宋兵追赶上来,杀死军士五百余人,其余四散逃窜。叶清止领得百余骑,奔至襄垣城南二十里外。琼英军马已到扎寨。

原来叶清于半年前被田虎调来,同主将徐威等镇守襄垣。近日听得琼英领兵为先锋,叶清禀过主将徐威,领本部军马哨探,欲乘机相见主女。徐威又令偏将盛本同去,却好被扈三娘杀了,恰遇琼英兵马。当下叶清入寨,参见主女,见主女长大,虽是个女子,也觉威风凛凛,也像个将军。琼英认得是叶清,叱退左右,对叶清道:“我今日虽离虎窟,手下止有五千人马,父母之仇,如何得报。欲脱身逃遁,倘彼知觉,反罹其害。正在踌躇,却得汝来。”叶清道:“小人正在思想计策,却无门路。倘有机会,即来报知。”说还未毕,忽报南军将佐,领兵追杀到来。琼英披挂上马,领军迎敌。

两军相对,旗鼓相望,两边列成阵势。北阵里门旗开处,当先一骑银马上,坐着个少年美貌的女将。

女将马前旗号,写的分明:“平南先锋将郡主琼英。”南阵军将看罢,个个喝采。两阵里花腔鼍鼓喧天,杂彩绣旗蔽日。“矮脚虎”王英,看见是个美貌女子,骤马出阵,挺飞抢琼英,两军呐喊,那琼英拍马捻戟来战。二将礩到十数余合,王矮虎拴不住意马心猿,法都乱了。琼英想道:“这厮可恶!”觑个破绽,只一戟,刺中王英左腿。王英两脚蹬空,头盔倒罩,撞下马来。扈三娘看见伤了丈夫,大骂:“贼拨贱小淫妇儿,焉敢无礼!”飞马抢出来救王英。琼英挺戟,接住厮杀。王英在地挣扎不起,北军拥上,来捉王英,那边孙新、顾大嫂双出,死救回阵。顾大嫂见扈三娘礩琼英不过,使双刀拍马上前助战。

三个女将,六条臂膊,四把钢刀,一枝画戟,各在马上相迎着:正如风飘玉屑,雪撒琼花,两阵军士,看得眼也花了。三女将礩到二十余合,琼英望空虚刺一戟,拖戟拨马便走。扈三娘、顾大嫂一齐赶来。琼英左手带住画戟,右手拈石子,将柳腰扭转,觑定扈三娘,只一石子飞来,正打中右手腕。扈三娘负痛,早撇下一把刀来,拨马便回本阵。顾大嫂见打中扈三娘,撇了琼英,来救扈三娘。琼英勒马赶来,那边孙新大怒,舞双鞭,拍马抢来。未及交锋,早被琼英飞起一石子,的一声,正打中那熟铜狮子盔。孙新大惊,不敢上前,急回本阵,保护王英,扈三娘领兵退去。

琼英正欲驱兵追赶,猛听的一声炮响,此时是二月将终天气,只见柳梢旗乱拂,花外马频嘶,山坡后冲出一彪军来,却是林冲、孙安、及步军头领李逵等。两军相撞,擂鼓摇旗,两阵里迭声呐喊。那边“豹子头”林冲,挺丈八蛇矛,立马当先;这边“琼矢镞”琼英,捻方天画戟纵马上前。林冲见是个女子,大喝道:“那泼贱,怎敢抗拒天兵!”琼英更不打话,捻戟拍马,直抢林銶。林銶挺矛来礩。两马相交,军器并举。礩无数合,琼英遮拦不住,卖个破绽,虚刺一戟,拨马望东便走。林冲纵马追赶。

南阵前孙安看见是琼英旗号,大叫:“林将军不可追赶,恐有暗算。”林冲手段高强,那里肯听,拍马紧紧赶将来。那绿茸茸草地上,八个马蹄翻盏撒钹般,勃喇喇地风团儿也似般走。琼英见林冲赶得至近,把左手虚提画戟,右手便向绣袋中摸出石子,扭回身,觑定林冲面门较近,一石子飞来。林銶眼明手快,将矛柄拨过了石子。琼英见打不着,再拈第二个石子,手起处,真似流星掣电;石子来,吓得鬼哭神惊,又望林冲打来。林冲急躲不迭,打在脸上,鲜血迸流,拖矛回阵。琼英勒马追赶。

孙安正待上前,只见本阵军兵,分开条路,中间飞出五百步军,当先是李逵、鲁智深、武松、解珍、解宝,五员惯步战的猛将。李逵手抡板斧,直抢过来,大叫:“那婆娘不得无礼!”琼英见他来的凶猛,手拈石子,望李逵打去,正中额角。李逵也了一惊,幸得皮老骨硬,只打的疼痛,却是不曾破损。琼英见打不倒李逵,跑马入阵。李逵大怒,虎须倒竖,怪眼圆睁,大吼一声,直撞入去。鲁智深、武松、解珍、解宝,恐李逵有失,一齐冲杀过来。孙安那里阻当得住?琼英见众人赶来,又一石子,早把解珍打翻在地,解宝、鲁智深、武松急来扶救。

这边李逵只顾赶去,琼英见他来得至近,忙飞一石子,又中李逵额角;两次被伤,方鲜血迸流。李逵终是个铁汉,那绽黑脸上,带着鲜红的血,兀是火喇喇地,挥双斧,撞入阵中,把北军乱砍。那边孙安见琼英入阵,招兵冲杀过来,恰好邬梨领着徐威等正偏将佐八员,统领大军已到,两边混杀一场。那边鲁智深、武松救了解珍,翻身杀入北阵去了。解宝扶着哥哥,不便厮杀,被北军赶上,撒起绊索,将解珍、解宝双双儿横拖倒拽,捉入阵中去了。步兵大败奔回。却得孙安奋勇鏖战,只一剑,把北将唐显砍下马来。邬梨被孙安手下军卒放冷箭,射中脖项,邬梨翻身落马,徐威等死救上马。

琼英众将见邬梨中箭,急鸣金收兵。南面宋军又到,当先马上一将,却是“没羽箭”张清,在寨中听流星报马说,北阵里有个飞石子的女将,把扈三娘等打伤。张清听报惊异,禀过宋先锋,急披挂上马,领军到此接应,要认那女先锋。那边琼英已是收兵,保护邬梨,转过长林,望襄垣去了。张清立马惆望。

当下孙安见解珍、解宝被擒,鲁智深、武松、李逵三人杀入阵去,欲招兵追赶,天色又晚,只得同张清保护林冲,收兵回大寨。

宋江正在升帐,令“神医”安道全看治王英。众将上前看王英时,不止伤足,连头面也磕破。安道全敷治已毕,又来疗治林冲。宋江见说陷了解珍、解宝、及李逵等三人,不知下落,十分忧闷。无移时,只见武行者同了李逵,杀得满身血污,入寨来见宋江。武松诉说:“小弟见李逵杀得性起,只顾上前,兄弟帮他杀,杀条血路,冲透北军,直至城下。只见北军绑缚着解珍、解宝,欲进城去,被我二人杀死军士,夺了解珍、解宝,被徐威等大军赶来,复夺去解珍、解宝,我二人又杀开一条血路,空手到此。只不见鲁智深。”宋江听说,满眼垂泪,差人四下跟寻探听鲁智深踪迹。又令安道全敷治李逵。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宋江计点军士,损折三百余名,当下紧闭寨栅,提铃喝令,一宿无话。 次日军士回报,智深并无影响,宋江越添忧闷。再差乐和、段景柱、朱贵、郁四保,各领轻捷军士,分四路寻觅。宋江欲领兵攻城,怎奈头领都被打伤,只得按兵不动。城中经闭城门,也不来厮杀。一连过了两日,只见郁四保获得奸细一名,解进寨来。孙安看那人时,却认得是北军总管叶清。孙安对宋江道:“某闻此人素有意气,他独自出城,必有缘故。” 宋江便叫军士放了绑缚,唤他上前。叶清望宋江磕头不已道:“某有机密事,乞元帅屏退左右,待叶某备细上陈。”宋江道:“我这里弟兄,通是一般肠肚,但说不妨。”叶清方说:“城中邬梨,前日在阵上中了药箭,毒发昏乱,城中医人,疗治无效。叶某趁此,特借访求医人,出城探听消息。”宋江便问:“前日拿我二将,如何处置了?”叶清道:“小人恐伤二位将军,乘邬梨昏乱,小人假传将令,把二位将军,权且监候,如今好好地在那里。”叶清又把仇申夫妇被田虎杀害掳掠,及琼英的上项事,备细述了一遍。说罢,悲恸失声。

宋江见说这段情由,颇觉凄惨。因见叶清是北将,恐有诈谋,正在疑虑,只见安道全上前对宋江道:“真个姻缘天凑,事非偶然!”他便一五一十的说道:“张将军去冬,也梦甚么秀士,请他去教一个女子飞石;又对他说,是将军宿世姻缘。张清觉来,痴想成疾。彼时蒙兄长着小弟同张清往高平疗治他,小弟诊治张清脉息,知道是七情所感,被小弟再三盘问,张将军方肯说出病根,因是手到病痊。今日听叶清这段话,却不是与张将军符合?”宋江听罢,再问降将孙安。孙安答道:“小将颇闻得琼英不是邬梨嫡女。某部下牙将杨芳,与邬梨左右,相交最密,也知琼英备细。叶清这段话,决无虚伪。”叶清又道:“主女琼英,素有报仇雪耻之志。小人见他在阵上连犯虎威,恐城破之日,玉石俱焚。今日小人冒万死到此,恳求元帅。”

吴用听罢,起身熟视叶清一回,便对宋江道:“看他色惨情真,诚义士也!天助兄长成功,天教孝女报仇!”便向宋江附耳低言说道:“我兵虽分三路合围,倘田虎结连金人,我兵两路受敌。纵使金人不出,田虎计穷,必然降金,似此如何成得荡平之功?小生正在策划,欲得个内应。今天假其便,有张将军这段姻缘,只除如此如此,田虎首级只在琼英手中。李逵前梦神人,已有预兆。兄长岂不闻‘要夷田虎族,须谐琼矢镞’这两句么?”宋江省悟,点头依允,即唤张清、安道全、叶清三人,密语受计。三人领计去了。

却说襄垣守城将士,只见叶清回来,高叫:“快开城门!我乃邬府偏将叶清,奉差寻访医人全灵,全羽到此。”守城军士,随即到幕府传鼓通报。须臾,传出令箭,放开城门。叶清带领全灵,全羽进城,到了国舅幕府前,里面传出令来,说唤医人进来看治。叶清即同全灵进府。随行军中,伏侍的伴当人等,禀知郡主琼英,引全灵到内里参见琼英已毕,直到邬梨卧榻前,只见口内一丝两气。全灵先诊了脉息,外使敷贴之药,内用长托之剂。三日之间,渐渐皮肤红白,饮食渐进。不过五日,疮口虽然未完,饮食却已复旧。邬梨大喜,教叶清唤医人全灵入府参见。邬梨对全灵说道:“赖足下神术疗治,疮口今渐平复。日后富贵,与汝

同享。”全灵拜谢道:“全某鄙术,何足道哉?全某有嫡弟全羽,久随全某在江湖上学得一身武艺,见今随全某在此,修治药饵,求相公提拔。”邬梨传令,教全羽入府参见。邬梨看见全羽一表非俗,心下颇是喜欢,令全羽在府外伺候听用。

全灵,全羽拜谢出府,一连又过了四日,忽报宋江领兵攻城,叶清入府报知邬梨,说宋江等兵强将勇,须是郡主,方可退敌。邬梨闻报,随即带领琼英入教场,整点兵马。只见全羽上演武厅禀道:“蒙恩相令小人伺候听用,今闻兵马临城,小人不才,愿领兵出城,教他片甲不回。”当有总管叶清,假意大怒,对全羽道:“你敢出大言,敢与我比试武艺?”全羽笑道:“我十八般武艺,自小习学,今日正要与你比试。”叶清来禀邬梨;邬梨依允,付与马。二人各绰枪上马,在演武厅前,来来往往,番番复复,搅做一团,扭做一块。鞍上人礩人,坐下马礩马,礩了四五十合,不分胜负。

此时琼英在旁侍立,看见全羽面貌,心下惊疑道:“却像那里曾见过的,枪法与我一般。”思想一回,猛然省悟道:“梦中教我飞石的,正是这个面庞,不知会飞石也不。”便捻戟骤马近前,将画戟隔开二人。这里琼英恐叶清伤了全羽,却不知叶清已是一路的人。琼英挺戟,直抢全羽,全羽挺迎住,两个又礩过五十余合。琼英霍地回马,望演武厅上便走,全羽就势里赶将来。琼英拈取石子,回身觑定全羽肋下空处,只一石子飞来。全羽早已瞧科,将右手一绰,轻轻的接在手中。琼英见他接了石子,心下十分惊异,再取第二个石子飞来。全羽见琼英手起,也将手中接的石子应手飞去。只听的一声响亮,正打中琼英飞来的石子:两个石子,打得雪片般落将下来。

那日城中将士徐威等,俱各分守四门,教场中只有牙将校尉。也有猜疑这个人是奸细,因见郡主琼英是金枝玉叶,也和他比试,又是邬梨部下亲密将佐叶清引进来的,他每如何敢来启齿?眼见得城池不济事了,各人自思随风转舵。也是田虎合败,天褫邬梨之魄,使他昏暗。当下唤全羽上厅,赐了衣甲马匹,即令全羽领兵二千,出城迎敌。全羽拜谢,遵令出城,杀退宋兵,进城报捷。邬梨大喜。当日赏劳全羽歇息,一宿无话。

次日,宋兵又到,邬梨又令全羽领兵三千,出城迎敌。从辰至午,鏖战多时,被全羽用石打得宋将乱撺奔逃。全羽招兵掩杀,直赶过五阴山,宋江等抵敌不住,退入昭德去了。全羽得胜回兵,进城报捷,邬梨十分欢喜。叶清道:“今日恩主有了此人,及郡主琼英,何患宋兵将猛,何患大事不成。”叶清又说:“郡主前已有愿,只除是一般会飞石的,方愿匹配。今全将军如此英雄,也不辱了郡主。”当下被叶清再三撺掇,也是琼英夫妇姻缘凑合,赤绳系定,解拆不开的。邬梨依允,择吉于三月十六日,备办各项礼仪筵宴,招赘张清为婿。是日笙歌细乐,锦堆绣簇,筵席酒肴之盛,洞房花烛之美,是不必说。当下傧相赞礼,全羽与琼英披红挂锦,双双儿交拜神灵,后拜邬梨假岳丈。鼓乐喧天,异香扑鼻。引入洞房,山盟海誓。全羽在灯下看那琼英时,与教场内又是不同。有词《元和令》为证:

指头嫩似莲塘藕,腰肢弱比章台柳。凌波步处寸金流,桃腮映带翠眉。今宵灯下一回首,总是玉天仙陟降巫山岫。

当下全羽,琼英,如鱼似水,似漆如胶,又不必说。

当夜全羽在枕上,方把真姓名说出,原来是宋军中正将“没羽箭”张清,这个医士全灵,就是“神医”安道全。琼英也把向来冤苦,备细诉说。两个唧唧哝哝的说了一夜。挨了两日,被他两个里应外合,鸩死邬梨,密唤徐威入府议事,也将他杀了,其余军将皆降。张清、琼英下令:城中有走透消息者,同伍中人并斩;本犯不论军民,皆夷三族。因此滴水不漏。又放出解珍、解宝,同张清、叶清分守四门。安道全同叶清步下军卒,出城到昭德,报知宋先锋。吴用又令李逵、武松,黑夜里保护“圣手书生”萧让,到襄垣相见琼英、张清,搜觅邬梨笔迹,假写邬梨字样,申文书札,令叶清赍领到威胜,报知田虎招赘郡马之事,就于中相机行事。叶清辞别张清、琼英,望威胜去了。

再说宋江在昭德城中,差萧让、安道全去后,又报索超、徐宁等将,攻克潞城,差人来报捷音说:“索超等领兵围潞城,池方坚闭城门,不敢出来接战。徐宁与众将设计,令军士裸形大骂,激怒城中军士。城中人人欲战,池方不能阻当,开门出战。北军奋勇,四门杀出,我军且战且退,诱北军四散离城。却被唐斌从东路领军突出,汤隆从西路引兵撞来;东西二门守城军士,闭门不迭,被汤隆、唐斌二将,领兵杀入城中,夺了城池。徐宁搠翻了池方,其余将佐,杀的杀了,走的走了,杀死北兵五千余人,夺得战马三千余匹,降服了万余军士。索超等将入城,安抚百姓,特此先来报捷。其余军民户口,库藏金银,另行造册呈报。”宋江闻报大喜,即令申呈陈安抚,并标录索超等功次,赏赐来人。即写军帖,着他回报,待各路兵马到来,一齐进兵。军人望潞城回覆去了不题。

却说威胜田虎处俱省院官,见探马络绎来报说:乔道清,孙安都已降服;又报昭德,潞城已破。省院官即日奏知田虎。

田虎大惊,与众多将佐正在计议,忽报襄垣守城偏将叶清□领国舅书札到来。田虎即命宣进。只因这叶清进来,有分教:威胜城中,削平哨聚强徒;武乡县里,活捉谋王反贼。毕竟田虎了邬梨申文,怎么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九十九回 花和尚解脱缘缠井 混江龙水灌太原城
话说田虎接得叶清申文,拆开付与近侍识字的,读与寡人听。书中说:“臣邬梨招赘全羽为婿。此人十分骁勇,杀退宋兵,宋江等退守昭德府。臣邬梨即日再令臣女郡主琼英,同全羽,领兵恢复昭德城。谨遣总管叶清报捷,并以婚配事奉闻,乞大王恕臣擅配之罪。”田虎听罢,减了七分忧色,随即传令,封全羽为中兴平南先锋郡马之职,仍令叶清同两个指挥使,赍领令旨,及花红,锦缎,银两,到襄垣县封赏郡马。叶清拜辞田虎,同两个伪指挥使,望襄垣进发不提。

却说前日“神行太保”戴宗,奉宋公明将令,往各府州县,传遍军帖已毕,投汾阳府卢俊义处探听去了。其各府州县新官,陆续已到。各路守城将佐,随即交与新官治理;诸将统领军马,次第都到昭德府。第一队是卫州守将关胜、呼延灼,同壶关守将孙立、朱仝、燕顺、马麟,抱犊山守将文仲容、崔野,军马到来,入城参见陈安抚、宋江已毕,说水军头领李俊,探听得潞城已克,即同张横、张顺、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童威、童猛,统驾水军船只,自卫河出黄河,由黄河到潞城县东潞水,聚集听调。当下宋江置酒叙阔。

次日,令关胜,呼延灼,文仲容,崔野,领兵马到潞城,传令宋军头领李俊等,协同汝等,及索超等人马,进兵攻取榆社,大谷等县,抄出威胜州贼巢之后,不得縌虞;恐贼计穷,投降金人。关胜等遵令去了。次后,陵川县守城将士李应、柴进,高平县守城将士史进、穆弘,盖州守城将士花荣、董平、杜兴、施恩,各各交代与新官,领军马到来,参见已毕,称说花荣等将,在盖州镇守,北将山士奇从壶关战败,领了败残军士,纠合浮山县军马,来寇盖州,被花荣等两路伏兵齐发,活擒山士奇,杀死二千余人,山士奇遂降;其余军将,四散逃窜。当下花荣等引山士奇另参宋先锋,宋江令置酒接风相叙。宋江等军马,只在昭德城中屯驻,佯示惧怕张清,琼英之意,以坚田虎之心,不在话下。

且说卢俊义等已克汾阳府,田豹败走到孝义县,恰遇马灵兵到。那马灵是涿州人,素有妖术:脚踏风火二轮,日行千里,因此人称他做“神驹子”;又有金砖法,打人最是利害;凡上阵时,额上又现出一只妖眼,因此人又称他做“小华光”:术在乔道清之下。他手下有偏将二员,乃是武能、徐瑾,那二将都学了马灵的妖术。当下马灵与田豹合兵一处,统领武能、徐瑾、索贤、党世隆、凌光、段仁、苗成、陈宣,并三万雄兵,到汾阳城北十里外扎寨。南军将佐,连日与马灵等交战不利。卢俊义引兵退入汾阳城中,不敢与他杀,只愁北军来攻城池。正在纳闷,忽有守东门军士飞报将来,说宋先锋特差公孙胜,乔道清,领兵马二千,前来助战。卢俊义忙教开门请进。相见已毕,卢俊义揖公孙胜上坐,乔道清次之,置酒管待。

卢俊义诉说:“马灵术法利害,被他打伤了雷横、郑天寿、杨雄、石秀、焦挺、邹渊、邹润、龚旺、丁得孙、石勇数员将佐。卢某正在束手无策,却得二位先生到此。”乔道清说道:“小道与吾师为此,禀过宋先锋,特到此拿他。”说还未毕,只见守城军飞报将来,说马灵领兵杀奔东门来,武能,徐瑾领兵杀至西门,田豹同索贤、党世隆、凌光、段仁领兵杀奔北门来。公孙胜听报,说道:“贫道出东门敌马灵,乔贤弟出西门擒武能、徐瑾,卢先锋领兵出北门,迎敌田豹。”卢俊义又教黄信、杨志、欧鹏、邓飞四将统领兵马,助一清先生。当下戴宗闻马灵会神行,也要同公孙胜出去,卢俊义依允。再令陈达,杨春,李忠,周

通,领兵马助乔先生。卢俊义同秦明,宣赞,郝思文,韩滔,彭舾,领兵出北门,迎敌田豹。当日汾阳城外,东西北三面,旗蔽日,金鼓振天,同时喊杀。

不说卢俊义、乔道清两路厮杀,且说“神驹子”马灵,领兵摇旗擂鼓,辱骂搦战,只见城门开处,放下吊桥,南军将佐,拥出城来,将军马一字儿排开,如长蛇之阵。马灵纵马挺戟大喝道:“你们这夥鸟败汉,可速还俺们的城池!若稍延挨,教你片甲不留!”欧鹏、邓飞两马并出,大喝道:“你的死期到了!”欧鹏捻铁,邓飞舞铁链,二人拍马直抢马灵,马灵挺戟来迎。三将礩到十合之上,马灵手取金砖,正欲望欧鹏打来。此时公孙胜已是骤马上前,使剑作法。那时马灵手起,这边公孙胜把剑一指,猛可的霹雳也似一声响亮,只见红光罩满,公孙胜满剑都是火,马灵金砖堕地,就地一滚,即时消灭。

公孙胜真个法术通灵,转眼间,南阵将士浑身是火,把一个长蛇阵,变的火龙相似。马灵金砖法,被公孙胜神火猺了。公孙胜把麈尾招动,军马首尾合杀拢来,北军大败亏输,杀得星落云散,七断八续,军士三停内折了二停。马灵战败逃生,幸得会使神行法,脚踏风火二轮,望东飞去。南阵里“神行太保”戴宗,已是拴缚停当甲马,也作起神行法,手挺朴刀,赶将上去。顷刻间,马灵已去了二十余里,戴宗止行得十六七里,看看望不见马灵了。前面马灵正在飞行,却撞着一个胖大和尚,劈面抢来,把马灵一禅杖打翻,顺手牵羊,早把马灵擒住。

那和尚正在盘问马灵,戴宗早已赶到,只见和尚擒住马灵。戴宗上前看那和尚时,却是“花和尚”鲁智深。戴宗惊问道:“吾师如何到这里?”鲁智深道:“这里是甚么所在?”戴宗道:“此处是汾阳府城东郭。这个是北将马灵,适被公孙一清在阵上破了妖法,小弟追赶上来;那厮行得快,却被吾师擒住,真个从天而降!”鲁智深笑道:“洒家虽不是天上下来,也在地上出来。”当下二人缚了马灵,三人脚踏实地,迳望汾阳府来。

戴宗问鲁智深来历,鲁智深一头走,一头说道:“前日田虎,差一个鸟婆娘到襄垣城外杀。他也会飞石子,便将许多头领打伤,洒家在阵上杀入去,正要拿那鸟婆娘,不堤防茂草丛中,藏着一穴。洒家双脚落空,只一交颠下穴去,半晌方到穴底,幸得不曾跌伤。洒家看穴中时,旁边又有一穴,透出亮光来。洒家走进去观看,却是奇怪,一般有天有月,亦有村庄房舍;其中人民,也是在那里忙忙的营干,见了洒家,都只是笑。洒家也不去问,也只顾抢入去。过了人烟辏集的所在,前面静悄悄的旷野,无人居住。洒家行了多时,只见一个草庵,听的庵中木鱼咯咯地响。洒家走进去看时,与洒家一般的一个和尚,盘膝坐地念经。洒

家问他的出路,那和尚答道:“来从来处来,去从去处去。”洒家不省那两句,焦躁起来。那和尚笑道:“你知道这个所在么。”洒家道:“那里知道恁般鸟所在?”那和尚又笑道:“上至非非想,下至无间地。三千大千,世界广远,人莫能知。”又道:“凡人皆有心,有心必有念;地狱天堂,皆生于念。是故三界惟心,万法惟识,一念不生,则六道俱销,轮回斯绝。”洒家听他这段话说得明白,望那和尚唱了个大喏。那和尚大笑道:“你一入缘缠井,难出欲迷天,我指示你的去路。”那和尚便领洒家出庵,走得三五步,便对洒家说道:“从此分手,日后再会!”用手向前指道:“你前去可得神驹。”洒家回头,不见了那和尚,眼前忽的一亮,又是一般景界,却遇着这个人。洒家见他走的蹊跷,被洒家一禅杖打翻,却不知为何已到这里。此处节气,又与昭德府那边不同:“桃李只有恁般大叶,却无半朵花蕊。”

戴宗笑道:“如今已是三月下旬,桃李多落尽了。”鲁智深不肯信,争让道:“如今正是二月下旬,适才落井,只停得一回儿,却怎么便是三月下旬?”戴宗听说,十分惊异。二人押着马灵,一迳来到汾阳城。

此时公孙胜已是杀退北军,收兵入城。卢俊义,秦明,宣赞,郝思文,韩滔,彭舾,杀了索贤,党世隆,凌光三将,直追田彪,段仁至十里外,杀散北军。田彪同段仁,陈宣,苗成,领败残兵,望北去了。卢俊义收兵回城,又遇乔道清破了武能,徐瑾,同陈达,杨春,李忠,周通,领兵追赶到来。被南军两路合杀,北兵大败,死者甚众。武能被杨春一大刀,砍下马来;徐瑾被郝思文刺死,夺获马匹,衣甲,金鼓,鞍辔无数。卢俊义与乔道清合兵一处,奏凯进城。卢俊义刚到府治,只见鲁智深,戴宗将马灵解来。卢俊义大喜,忙问:“鲁智深为何到此?宋哥哥与邬梨那杀,胜败如何?”鲁智深再将前面堕井及宋江与邬梨交战的

事,细述一遍,卢俊义以下诸将,惊讶不已。

当下卢俊义亲释马灵之缚。马灵在路上已听了鲁智深这段话,又见卢俊义如此意气,拜伏愿降。卢俊义赏劳三军将士。次日,晋宁府守城将佐,已有新官交代,都到汾阳听用。卢俊义教戴宗,马灵往宋先锋处报捷,即日与副军师朱武计议征进不提。

且说马灵传授戴宗日行千里之法,二人一日便到宋先锋军前,入寨参见,备细报捷。宋江听了鲁智深这段话,惊讶喜悦,亲自到陈安抚处,参见报捷,不在话下。

再说田豹同段仁、陈宣、苗成统领败残军卒,急急如丧家之狗,忙忙似漏网之鱼,到威胜见田虎,哭诉那丧师失地之事。又有伪枢密院官,急入内启奏道:“大王,两日流星报马,将羽书雪片也似报来,说统军大将马灵,已被擒拿;关胜、呼延灼兵马,已围榆社县;卢俊义等兵马,已破介休县城池;独有襄垣县邬国舅处,屡有捷音,宋兵不敢正视。”田虎闻报大惊,手足无措。文武多官计议,欲北降金人。当有伪右丞相太师卞祥,叱退多官,启奏道:“宋兵纵有三路,我这威胜,万山环列,粮草足支二年,御林卫驾等精兵二十余万;东有武乡,西有沁源二县,各有精兵五万;后有太原县,祈县,临县,大答县,城池坚固,粮草充足,尚可战守。古语有云:宁为鸡口,毋为牛后。”

田虎踌躇未答,又报总管叶清到来。田虎即令召进,叶清拜舞毕,称说:“郡主郡马,屡次斩获,兵威大振,兵马直抵昭德府。正要围城,因邬国舅偶患风寒,不能管摄兵马。乞大王添差良将精兵,协助郡主郡马,恢复昭德府。”当有都督范权启奏道:“臣闻郡主郡马,甚是骁勇,宋兵不敢正视。若得大王御驾亲征,又有雄兵猛将助他,必成中兴大功。臣愿助太子监国。”田虎准奏。原来范权之女,有倾国之姿;范权献与田虎,田虎十分宠幸;因此,范权说的,无有不从。今日范权受了叶清重赂,又见宋兵势大,他便乘机卖国。

当下田虎拨付卞祥将佐十员,精兵三万,前往迎敌卢俊义,花荣等兵马;又令太尉房学度,也统领将佐十员,精兵三万,往榆社迎敌关胜等兵马;田虎亲自统领伪尚书李天锡、郑之瑞,枢密薛时、林昕,都督胡英、唐显,及殿帅,御林护驾教头,团练使,指挥使,将军,较尉等众,挑选精兵十万,择日祭旗兴师,杀牛宰马,犒赏三军。再传令旨,教兄弟田豹,田彪同都督范权等,及文武多官,辅太子田定监国。叶清得了这个消息,密差心腹,星夜驰至襄垣城中,报知张清、琼英。张清令解珍、解宝,将绳索悬挂出城,星夜往报宋先锋知会去了。

却说卞祥伺候兵符,挑选军马,盘桓了三日,方才统领樊玉明、鱼得源、傅祥、顾恺、寇琛、管琰、冯翊、吕振、吉文炳、安士隆等偏牙各项将佐,军马三万,出了威胜州东门。军分两队:前队是樊玉明、鲁得源、冯翊、顾恺,领兵马五千,刚到沁源县,地名绵山,山坡下一座大林,前军却好抹过林子,只听得一棒锣声响处,林子背后山坡脚边,撞出一彪军来,却是宋公明得了张清消息,密差花荣、董平、林冲、史进、杜兴、穆弘领精勇骑兵五千,人披软战,马摘銮铃,星夜疾驰到此。军中一将,骤马当先,两手执两杆钢枪。此将乃是宋军中第一个惯冲头阵的“双将”董平,大喝道:“来的是那里兵马?不早早受缚,更待何时?”樊玉明大骂:“水泊草寇,何故侵夺俺这里城池?”董平大怒,喝道:“天兵到此,兀是抗拒!”拍马挺双,直抢樊玉明。那边樊玉明纵马捻枪来迎。二将礩到二十余合,樊玉明力怯,遮架不住,被董平一枪刺中咽喉,翻身落马。

那边冯翊大怒,挺条浑铁,飞马直抢董平。“小李广”花荣,骤马接住杀。二将礩到十合之上,花荣拨马望本阵便走。冯翊纵马赶来,却被花荣带住花枪,拈弓搭箭,只一箭,正中冯翊面门,头盔倒卓,两脚蹬空,扑通的撞下马来。花荣拨转马,再一枪,结果了性命。董平、林冲、史进、穆弘、杜兴招动兵马,一齐卷杀过来。顾恺早被林冲搠翻;鱼得源堕马,被人马践踏身死。北兵大败亏输,五千军马,杀死大半,其余四散逃窜。花荣等兵士,夺了金鼓马匹,追杀北兵,至五里外,却遇卞祥大兵到来。

那卞祥是庄家出身,他两条臂膊,有水牛般气力;武艺精熟,乃是贼中上将。当下两军相对,旗鼓相望,两阵里画角齐鸣,鼍鼓迭擂。北将卞祥,立马当先,头顶凤翅金盔,身挂鱼鳞银甲,九尺长短身材,三牙掩口髭须,面方肩阔,眉竖眼圆,跨匹冲波战马,提把开山大斧。左右两边,排着傅祥,管琰,寇琛,吕振四个伪统制官;后面又有伪统军,提辖,兵马防御,团练等官,参随在后。队伍军马,十分摆布得整齐。

南阵里“九纹龙”史进骤马出阵,大喝:“来将何人?快下马受缚,免污刀斧!”卞祥呵呵大笑道:“瓶儿罐儿,也有两个耳朵。你须曾闻得我卞祥的名字么?”史进喝道:“助逆匹夫,天兵到此,兀是抗拒!”拍马舞三尖两刃八环刀,直抢卞祥。卞祥也抡大斧来迎。二马相交,两器并举,刀斧纵横,马蹄撩乱,礩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这边花荣爱卞祥武艺高强,却不肯放冷箭,只拍马挺,上前助战。卞祥力敌二将,又礩了三十余合,不分胜败。北阵中将士,恐卞祥有失,急鸣金收兵。花荣、董平,见天色已晚,又寡不敌众,也不追赶,亦收兵向南,两军自去十余里扎寨。

是夜南风大作,浓云泼墨,夜半,大雨震雷。此时田虎统领众多官员将佐军马,已离了威胜城池百余里,天晚扎寨。帐中自有随行军中内侍姬妾,及范美人在帐中欢宴。是夜也遇了大雨。自此霖雨一连五日不止,上面张盖的天雨盖都漏,下面又是水渌渌的,军士不好炊爨立脚,角弓软,箭翎脱,各营军马,都在营中兀守,不在话下。

且说索超、徐宁、单廷珪、魏定国、汤隆、唐斌、耿恭等将,接得关胜、呼延灼、文仲容、崔野陆兵,及水军头领李俊等水军船只,众将计议,留单廷珪,魏定国镇守潞城,关胜等将佐,水陆并进,船骑同行,打破榆社县,再留索超,汤隆,镇守城池。关胜等众,乘胜长驱,势如破竹,又克了大谷县,杀了守城将佐,其余牙将军兵,降者无算。关胜安抚军民,赏劳将士,差人到宋先锋处报捷。次日,关胜等同时也遇了大雨,在城屯扎,不能前进。忽报:“卢先锋留下宣赞,郝思文,吕方,郭盛,管领兵马,镇守汾阳府。卢俊义等已克了介休,平遥两县,再留韩滔,彭玘镇守介休县,孔明,孔亮镇守平遥县,卢先锋统领众多将佐军马,见围太原县城池,也因雨阻,不能攻打。”恰好水军头领李俊在城,听了此报,忙对关胜说道:“卢先锋等今遇天雨连绵,流水大至,使三军不得稽留,倘贼人选死士出城冲击奈何!小弟有一计,欲到卢先锋处商议。”关胜依允。

当下“混江龙”李俊,即刻辞了关胜出城,教童威、童猛统管水军船只,自己同了二张、三阮,带领水军二千,戴笠披,冒雨冲风,间道疾驰到卢俊义军前,入寨参见。不及寒温,即与卢俊义密语片晌。卢俊义大喜,随即传令军士,冒雨砍木作筏,李俊等分头行事去了不提。

且说太原城中守城将士张雄,伪授殿帅之职,项忠、徐岳伪都统制之职,这三个人是贼中最好杀的。手下军卒,个个凶残淫暴,城中百姓,受暴虐不过,弃了家产,四散逃亡,十停中已去了七八停。张雄等今被大兵围困,负固不服。张雄与项忠,徐岳计议:目今天雨,宋兵欲掠无所,水地不利,薪刍既寡,军无稽留之心,急出击之,必获全胜。此时是四月上旬,张雄正欲分兵出四门,冲击宋兵,忽听得四面锣声振响。张雄忙上敌楼望城外时,只见宋军冒雨穿屐,俱登高阜山冈。张雄正在惊疑,又听得智伯渠边,及东西三处,喊声振天,如千军万马狂奔驰骤之声。霎时间,洪波怒涛飞至,却如秋中八月潮汹涌,天上黄河水泻倾:真个是功过智伯城三板,计胜淮阴沙几囊。毕竟不知这水势如何底止,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一百回 张清琼英双建功 陈瓘宋江同奏捷
话说太原县城池,被“混江龙”李俊,乘大雨后水势暴涨,同二张,三阮,统领水军,约定时刻,分头决引智伯渠及晋水,灌浸太原城池。顷刻间,水势汹涌,但见:

骤然飞急水,忽地起洪波。军卒乘木筏冲来,将士驾天潢飞至。神号鬼哭,昏昏日色无光;岳撼山崩,浩浩波声若怒。城垣尽倒,窝铺皆休。旗随波不见,青红交杂兵戈。汨浪难排,霜雪争叉。僵尸如鱼沉浮,热血与波涛并沸。须臾树木连根起,顷刻□题贴水飞。

当时城中鼎沸,军民将士,见水突至,都是水渌渌的爬墙上屋,攀木抱梁,老弱肥胖的,只好上台上桌。转眼间,连桌凳也浮起来,房屋倾圮,都做了水中鱼。城外李俊,二张,三阮,乘着飞江天浮,逼近城来,恰与城垣高下相等。军士攀缘上城,各执利刃,砍杀守城士卒。又有军士乘木筏冲来,城垣被冲,无不倾倒。

张雄正在城楼上叫苦不迭,被张横,张顺从飞江上城,手执朴刀,喊一声,抢上楼来,一连砍翻了十余个军卒,众人乱窜逃生。张雄躲避不迭,被张横一朴刀砍翻,张顺赶上前,卡察的一刀,剁下头来。比及水势四散退去,城内军民,沉溺的,压杀的,已是无数。梁柱门扇,窗棂什物,骸顺流壅塞南城。城中只有避暑宫,是北齐神武帝所建,基址高固,当下附近军民,一齐抢上去,挨挤践踏,死的也有二千余人,连那高阜及城垣上,一总所存军民,仅千余人。城外百姓,却得卢先锋密唤里保,传谕居民,预先摆布,锣声一响,即时都上高阜。况城外四散空阔,水势去的快,因此城外百姓,不致湮没。

当下“混江龙”李俊,领水军据了西门;“船火儿”张横,同“浪里白跳”张顺,夺了北门;“立地太岁”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占了东门;“活阎罗”阮小七,夺了南门:四门俱竖起宋军旗号。至晚水退,现出平地,李俊等大开城门,请卢先锋等军马入城。城中鸡犬不闻,骸山积。虽是张雄等恶贯满盈,李俊这条计策,也忒惨毒了。那千余人,四散的跪在泥水地上,插烛也似磕头乞命。卢俊义查点这夥人中,只有十数个军卒,其余都是百姓。项忠,徐岳爬在帅府后傍屋的大桧树上,见水退,溜将下来,被南军获住,解到卢先锋处。卢俊义教斩首示众;给发本县府库中银两,赈济城内外被水百姓;差人往宋先锋处报

捷;一面令军士埋葬骸,修城垣居,召民居住。

不说卢俊义在太原县抚绥料理,再说太原未破时,田虎统领十万大军,因雨在铜山南屯扎,探马报来,邬国舅病亡,郡主郡马,即退军到襄垣,殡殓国舅。田虎大惊,差人在襄垣城中传旨,着琼英在城中镇守,全羽前来听用,并问为何差往襄坦人役,都不来回奏。

次日雨霁,平明时分,流星探马飞报将来,说宋江差孙安,马灵,领兵前来拒敌。田虎听报,大怒道:“孙安,马灵,都受我高官厚禄,今日反叛,情理难容。待寡人亲自去问他。卿等努力,如有擒得二人者,千金赏,万户侯。”当下田虎亲自驱兵向前,与宋兵相对。北军观看宋军旗号,原来是“病尉迟”孙立,“铁笛仙”马麟。北阵前金瓜密布,铁斧齐排,剑戟成行,旗叶清,及金吾较尉等将,领着五千败残军马,拥护奔逃。正在危急,忽的又有一彪军马,从东突至。田虎见了,仰天大叹道:“天丧我也!”北军看那彪军马中,当先一个俊庞年少将军,头戴青巾绩,身穿绿战袍,手执梨花,坐匹高头雪白卷毛马,旗号上写的分明,乃是“中兴平南先锋郡马全羽。”那时叶清紧随田虎,看了旗号,奏知田虎。田虎传旨,快教郡马救驾。那全郡马近前,下马跪奏道:“臣启大王:甲胄在身,不能俯伏,臣该应死。”田虎道:“赦卿无罪。”全郡马又奏道:“事在危急,奉请大王到襄垣城中,权避敌锋。待臣同郡主杀退宋兵,再请大王到威胜大内,计议良策,恢复基业。”

田虎大喜,传下令旨,即望襄垣进发。全郡马在后面,抵挡追赶的兵将。田虎等众,已到襄垣城下,背后喊杀连天,追赶将来。襄垣城上守城将士看见,连忙开城门,放吊桥。胡英引兵在前,军士听见后面赶来,一拥抢进城去,也顾不得甚么大王。胡英刚进得城门,猛听得一声梆子响,两边伏兵齐发,将胡英及三千余人,都赶入陷坑中去,被军士把长乱搠,可怜三千余人,不留半个。城中大叫“田虎要活的!”田虎见城中变起,方知是计,急勒马望北奔走。张清,叶清拍马赶来,田虎那匹好马行得快,张清,叶清领军士赶不上,已离了一箭之地,只见田虎马前,忽地起阵旋风,风中见出一个女子,大叫道:“奸贼田虎,我仇

家夫妇,都被汝害了,今日走到那里去?”就女子身旁,又起一阵阴风,望田虎劈面滚来,那女子寂然不见。田虎坐下马,忽然惊跃嘶鸣,田虎落马堕地,被张清,叶清赶上,跳下马来,同军士一拥上前擒住。

唐昌领众挺骤马来救。张清见唐昌抢来,急忙上马,拈一石子飞来,正中唐昌面门,撞下马去。张清大叫道:“我不是甚么全羽,乃是天朝宋先锋部下‘没羽箭’张清。”那时李逵,武松,领五百步兵,从城内抢出来,二人大吼一声,把那殿帅将军,金吾较尉等二千余人,杀的星落云散。张清刺杀了唐昌,缚了田虎,簇拥入城,闭了城门,待宋先锋杀退北兵,方可解去。鲁智深追赶到来,见田虎已捉入城去,鲁智深等复向西杀到铜山侧。此时已是酉牌时分。

宋江等三路军马与北兵鏖战一日,杀死军士二万余人。北军无主,四面八方,乱窜逃生。范美人及姬妾等项,都被乱兵所杀。李天锡,郑之瑞,薛时,林昕,领三万余人,上铜山据住,宋江领兵四面围困。鲁智深来报,田虎已被张清擒捉;宋江以手加额,忙传将令,差军星夜疾驰到襄垣,教武松等坚闭城门,看守田虎,教张清领兵速到威胜,策应琼英等。

原来琼英已奉吴军师密计,同解珍,解宝,乐和,段景住,王定六,郁保四,蔡福,蔡庆,带领五千军马,尽着北军旗号,伏于武乡县城外石盘山侧。琼英等探知田虎与我兵杀,琼英领众人星夜疾驰到威胜城下。是日天晚,已是暮霞敛彩,新月垂白,琼英在城下莺声娇啭叫道:“我乃郡主,保护大王到此,快开城门!”当下守城军卒,飞报王宫内里。田豹、田彪闻报,上马疾驰到南城,忙上城楼观看,果见赭黄伞下,那匹雕鞍银白马上,坐着大王,马前一个女将,旗上大书郡主琼英,后面有尚书都督等官,远远跟随。只见琼英高声叫道:“胡都督等与宋兵战败,我特保护大王到此。教官员速出城接驾!”

田豹等见是田虎,即令开了城门,出城迎接。二人到马前,只听马上的大王大喝道:“武士与寡人拿下二贼。”军士一拥上前,将二人擒住。田豹、田彪大叫:“我二人无罪!”急要挣扎时,已被军士将绳索绑缚了。原来这个田虎,乃是吴用教孙安拣择南军中与田虎一般面貌的一个军卒,依着田虎妆束;后面尚书都督,却是解珍、解宝等数人假扮的。当下众人各掣出兵器,王定六、郁保四、蔡福、蔡庆领五百余人,将田豹、田彪连夜解往襄垣去了。城上见捉了田豹,田彪,又见将二人押解向南,情知有诈,急出城来抢时,却被琼英要杀田定,不顾性命,同解珍、解宝一拥抢入城来。守门将士上前来礩敌,被琼英飞石子打去,一连伤了六七个人,解珍、解宝帮助琼英杀,城外乐和、段景住,急教军士卸下北军打扮,个个是南军号衣,一齐抢入城来,夺了南门。乐和、段景住挺朴刀,领军上城,杀散军士,竖起宋军旗号。

城中一时鼎沸起来,尚有许多伪文武官员,及王亲国戚等众,急引兵来杀。琼英这四千余人深入巢穴,如何抵敌?却得张清领八千余人到来,驱兵入城,见琼英、解珍、解宝与北兵正在鏖战,张清上前飞石,连打四员北将,杀退北军。张清对琼英道:“不该深入重地,又且众寡不敌。”琼英道:“欲报父仇,虽粉骨碎身,亦所不辞!”张清道:“田虎已被我擒捉在襄垣了。”琼英方喜欢。

正欲引兵出城,也是天厌贼众之恶,又得卢俊义打破沁源城池,统领大兵到来,见了南门旗号,急驱兵马入城,与张清合兵一处,赶杀北军。秦明,杨志,杜迁,宋万,领兵夺了东门;欧鹏,邓飞,雷横,杨林,夺了西门;黄信,陈达,杨春,周通,领兵夺了北门;杨雄,石秀,焦挺,穆春,郑天寿,邹渊,邹润,领步兵,大刀阔斧,从王宫前面砍杀入去;龚旺,丁得孙,李立,石勇,陶宗旺,领步兵,从后宰门砍杀入去:杀死王宫内院嫔妃,姬妾,内侍人等无算。田定闻变,自刎身死。张清,琼英,张青,孙二娘,唐斌,文仲容,崔野,耿恭,曹正,薛永,李忠,朱富,时迁,白胜,分头去杀伪尚书,伪殿帅,伪枢密以下

等众,及伪封的王亲国戚等贼徒。

当下宋兵在威胜城中,杀的尸横市井,血满沟渠。卢俊义传令,不得杀害百姓,连忙差人先往宋先锋处报捷。当夜宋兵直闹至五更方息,军将降者甚多。

天明,卢俊义计点将佐,除“神机军师”朱武在沁源城中镇守外,其余将佐,都无伤损。只有降将耿恭,被人马践踏身死。众将都来献功。焦挺将田定死鸵来,琼英咬牙切齿,拔佩刀割了首级,把他骸支解。此时邬梨老婆倪氏已死,琼英寻了叶清妻子安氏,辞别卢俊义,同张清到襄垣,将田虎等押解到宋先锋处。卢俊义正在料理军务,忽有探马报来,说北将房学度将索超、汤隆围困在榆社县。卢俊义即教关胜、秦明,雷横、陈达、杨春、杨林、周通,领兵去解救索超等。

次日,宋江已破李天锡等于铜山,一面差人申报陈安抚说:“贼巢已破,贼首已擒,请安抚到威胜城中料理。”宋江统领大兵,已到威胜城外,卢俊义等迎接入城。宋江出榜,安抚百姓。卢俊义将卞祥解来;宋江见卞祥状貌魁伟,亲释其缚,以礼相待。卞祥见宋江如此义气,感激归降。次日,张清,琼英,叶清将田虎,田豹,田彪,囚载陷车,解送到来。琼英同了张清,双双的拜见伯伯宋先锋;琼英拜谢王英等昔日冒犯之罪。宋江叫将田虎等监在一边,待大军班师,一同解送东京献俘;即教置酒,与张清,琼英庆贺。

当日有威胜属县武乡守城将士方顺等,将军民户口,册籍,仓库钱粮,前来献纳。宋江赏劳毕,仍令方顺依旧镇守。宋江在威胜城一连过了两日,探马报到,说关胜等到榆社县,同索超,汤隆内外夹攻,杀了北将房学度;北军死者五千余人,其余军士都降。宋江大喜,对众将道:“都赖众兄弟之力,得成平寇之功。”即细细标写众将功劳,及张清,琼英擒贼首,捣贼巢的大功。又过了三四日,关胜兵马方到,又报陈安抚兵马也到了。

宋江统领将佐,出郭迎接入城,参见已毕,陈安抚称赞道:“将军等五月之内,成不世之功。下官一闻擒捉贼首,先将表文差人马上驰往京师奏凯,朝廷必当重封官爵。”宋江再拜称谢。

次日,琼英来禀,欲往太原石室山,寻觅母亲骨骸埋葬,宋江即命张清、叶清同去不提。宋江禀过陈安抚,将田虎宫殿院宇,珠轩翠屋,尽行烧毁;又与陈安抚计议,发仓廪,赈济各处遭兵被火居民。修书申呈宿太尉,写表申奏朝廷,差戴宗即日起行。

戴宗擎表文书札,赶上陈安抚差的奏官,一同入进东京,先到宿太尉府前,依先寻了杨虞候,将书呈递。宿太尉大喜,明日早朝,并陈安抚表文,一同上达天听。道君皇帝龙颜喜悦,敕宋江等料理后事,候代班师回京,封官受爵。戴宗得了这消息,即日拜辞宿太尉,离了东京,明日未牌时分,便到威胜城中,报知陈安抚,宋先锋。

陈、宋一面教把生擒到贼徒伪官等众,除留田虎、田豹、田彪,另行解赴东京,其余从贼,都就威胜市曹斩首施行。所有未收去处,乃是晋宁所属蒲解等州县;贼役赃官,得知田虎已被擒获,一半逃散,一半自行投首。陈安抚尽皆准首,复为良民;就行出榜去各处招抚,以安百姓;其余随从贼徒,不伤人者,亦准其自首投降,复为乡民,给还产业田园。克复州县已了,各调守御官军,护境安民,不在话下。

再说道君皇帝已降诏敕,差官赍领到河北颁谕陈宋等。次日,临幸武学,百官先集,蔡京于坐上谭兵,众皆拱听。内中却有一官,仰着面孔,看视屋角,不去睬他。蔡京大怒,连忙查问那官员姓名。正是一人向隅,满坐不乐。只因蔡京查这个官员姓名,直教:天罡地煞临轸翼,猛将雄兵定楚郢。毕竟蔡京查问那官员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一百零一回 谋坟地阴险产逆 蹈春阳妖艳生奸
话说蔡京在武学中查问那不听他谭兵,仰视屋角的这个官员,姓罗名戬,祖贯云南军,达州人,见做武学谕。当下蔡京怒气填胸,正欲发作,因报天子驾到,蔡京遂放下此事,率领百官,迎接圣驾进学,拜舞山呼。道君皇帝讲武已毕,当有武学谕罗戬,不等蔡京开口,上前俯伏,先启奏道:“武学谕小臣罗戬,冒万死,谨将淮西强贼王庆造反情形,上达圣聪。王庆作乱淮西,五年于兹,官军不能抵敌。童贯、蔡攸奉旨往淮西征讨,全军覆没;惧罪隐匿,欺诳陛下,说军士水土不服,权且罢兵,以致养成大患。王庆势愈猖獗,前月又将臣乡云安军攻破,掳掠淫杀,惨毒不忍言说,通共占据八州八十六县。蔡京经体赞元,其子蔡攸,如是覆军杀将,辱国丧师,今日圣驾未临时,犹俨然上坐谭兵,大言不惭,病狂丧心!乞陛下速诛蔡京等误国贼臣,选将发兵,速行征剿,救生民于涂炭,保社稷以无疆,臣民幸甚!天下幸甚!”道君皇帝闻奏大怒,深责蔡京等隐匿之罪。当被蔡京等巧言宛奏天子,不即加罪,起驾还宫。次日,又有亳州太守侯蒙到京听调,上书直言童贯、蔡攸丧师辱国之罪;并荐举宋江等才略过人,屡建奇功,征辽回来,又定河北,今已奏凯班师,目今王庆猖獗,乞陛下降敕,将宋江等先行褒赏,即着这支军马,征讨淮西,必成大功。

徽宗皇帝准奏,随即降旨下省院,议封宋江等官爵。省院官同蔡京等商议,回奏:“王庆打破宛州,昨有禹州、许州、叶县三处申文告急。那三处是东京所属州县,邻近神京,乞陛下敕陈璜、宋江等,不必班师回京,着他统领军马,星夜驰援禹州等处。臣等保举侯蒙为行军参谋。罗戬素有韬略,着他同侯到陈军前听用。宋江等正在征途,未便升受,待淮西奏凯,另行酌议封赏。”原来蔡京知王庆那里兵强将猛,与童贯、杨戬、高俅计议,故意将侯蒙、罗戬送到陈那里,只等宋江等败绩,侯蒙、罗戬,怕他走上天去?那时却不是一网打尽。话不絮繁。却说那四个贼臣的条议,道君皇帝一一准奏,降旨写敕,就着侯蒙、罗戬,奉诏敕,及领赏赐金银、缎疋、袍服、衣甲、马匹、御酒等物,即日起行,驰往河北,宣谕宋江等;又敕该部将河北新复各府州县所缺正佐官员,速行推补,勒限星驰赴任。道君皇帝判断政事已毕,复被王黼、蔡攸二人,劝帝到艮岳娱乐去了不提。

且说侯蒙领诏敕及赏赐将士等物,满满的装载三五十车,离了东京,望河北进发。于路无话,不则一日,过了壶关山,昭德府,来到威胜州,离城尚有二十余里,遇着宋兵押解贼首到来。

却是宋江先接了班师诏敕,恰遇琼英葬母回来;宋江将琼英母子及叶清贞孝节义的事,擒元凶贼首的功,并乔道清,孙安等降顺天朝,有功员役,都备细写表,申奏朝廷,就差张清、琼英、叶清,领兵押解贼首先行。当下张清上前,与侯参谋、罗戬相见已毕。张清得了这个消息,差人驰往陈安抚,宋先锋处报闻。陈、宋率领诸将,出郭迎接,侯蒙等捧圣旨入城,摆列龙亭香案。陈安抚及宋江以下诸将,整整齐齐,朝北跪着,裴宣喝拜。拜罢,侯蒙面南,立于龙亭之左,将诏书宣读道:

制曰:朕以敬天法祖,缵绍洪基,惟赖杰宏股肱,赞大业。迩来边庭多儆,国祚少宁,尔先锋使宋江等,跋履山川,逾越险阻,先成平虏之功,次奏静寇之绩,朕实嘉赖。今特差参谋侯蒙,捧诏书,给赐安抚陈,及宋江、卢俊义等金银、袍缎、名马、衣甲、御酒等物,用彰尔功。兹者又因强贼王庆,作乱淮西,倾覆城池,芟夷人民,虔刘边陲,荡摇西京,仍敕陈为安抚,宋江为平西都先锋,卢俊义为平西副先锋,侯蒙为行军参谋。诏书到日,即统领军马,星驰先救宛州。尔等将士,协力尽忠,功奏荡平,定行封赏。其三军头目,如钦赏未敷,着陈就于河北州县内丰盈库藏中那撮给赏,造册奏闻。尔其钦哉!特谕。

宣和五年四月日

侯蒙读罢丹诏,陈及宋江等山呼万岁,再拜谢恩已毕,侯蒙取过金银缎疋等项,依次照名给散:陈安抚及宋江,卢俊义,各黄金五百两,锦缎十表里,锦袍一套,名马一匹,御酒二瓶;吴用等三十四员,各赏白金二百两,彩缎四表里,御酒一瓶;朱武等七十二员,各白金一百两,御酒一瓶;余下金银,陈安抚设处凑足,?散军兵已毕。宋江复令张清、琼英、叶清押解田虎、田豹、田彪到京师献俘去了。公孙胜来禀:乞兄长修五龙山龙神庙中五条龙像。宋江依允,差匠修塑。

宋江差戴宗,马灵往谕各路守城将士,一等新官到来,即行交接,勒兵前来征王庆。宋江又料理了数日,各处新官皆到,诸路守城将佐,统领军兵,陆续到来。宋江将钦赏银两,?散已毕,宋江令萧让、金大坚镌勒碑石纪事。正值五月五日天中节,宋江教宋清大排筵席,庆贺太平,请陈安抚上坐,新任太守,及侯蒙,罗戬,并本州佐贰等官次之,宋江以下,除张清晋京外,其一百单七人,及河北降将乔道清,孙安,卞祥等一十七员,整整齐齐,排坐两边。

当下席间,陈?、侯蒙、罗戬称赞宋江等功勋;宋江吴用等感激三位知己,或论朝事,或诉衷曲,觥筹交错,灯烛辉煌,直饮至夜半方散。次日,宋江与吴用计议,整点兵马,辞别州官,离了威胜,同陈等众,望南进发。所过地方,秋毫无犯。百姓香花灯烛,络绎道路。

不说宋江等望南征进,再说“没羽箭”张清同琼英、叶清,将陷车囚解田虎等,已到东京,先将宋江书札,呈达宿太尉,并送金珠珍玩。宿太尉转达上皇,天子大嘉琼英母子贞孝,降敕特赠琼英母宋氏为“介休贞节县君”,着彼处有司,建造坊祠,表扬贞节,春秋享祀。封琼英为贞孝宜人,叶清为正排军,钦赏白银五十两,表扬其义;张清复还原职;仍着三人协助宋江,征讨淮西,功成升赏。

道君皇帝敕下法司,将反贼田虎、田豹、田彪,押赴市曹,凌迟碎剐。当下琼英带得父母小像,禀过监斩官,将仇申宋氏小像,悬挂法场中,像前摆张桌子,等到午时三刻,田虎开刀碎剐后,琼英将田虎首级,摆在桌上,滴血祭奠父母,放声大哭。此时琼英这段事,东京已传遍了,当日观者如垛:见琼英哭得悲恸,无不感泣。琼英祭奠已毕,同张清、叶清望阙谢恩。三人离了东京,迳望宛州进发,来助宋江,征讨王庆,不在话下。

却说那王庆原来是东京开封府内一个副排军。父亲王砉,是东京大富户,专一打点衙门,唆结诉讼,放刁把滥,排陷良善,因此人都让他些个。他听信了一个风水先生,看中了一块阴地,当出大贵之子。这块地,就是王砉亲戚人家葬过的,王砉与风水先生设计陷害。王砉出尖,把那家告纸谎状,官司累年,家产荡尽,那家敌王砉不过,离了东京,远方居住。

后来王庆造反,三族皆夷,独此家在远方,官府查出是王砉被害,独得保全。王砉夺了那块坟地,葬过父母,妻子怀孕弥月。王砉梦虎入室,蹲踞堂西,忽被狮兽突入,将虎衔去。王砉觉来,老婆便产王庆。那王庆从小浮浪,到十六七岁,生得身雄力大,不去读书,专好斗?走马,使枪轮棒。那王砉夫妻两口儿,单单养得王庆一个,十分爱恤,自来护短,凭他惯了,到得长大,如何拘管得下。王庆赌的是钱儿,宿的是娼儿,喝的是酒儿。王砉夫妇,也有时训诲他。王庆逆性发作,将父母詈骂,王砉无可奈何,只索由他。过了六七年,把个家产费得罄尽,单靠着一身本事,在本府充做个副排军。一有钱钞在手,三兄四弟,终日大酒大肉价同吃;若是有些不如意时节,拽出拳头便打,所以众人又惧怕他,又喜欢他。

一日,王庆五更入衙画卯,干办完了执事,闲步出城南,到玉津圃游玩。此时是徽宗政和六年,仲春天气,游人如蚁,军马如云,正是:

上苑花开堤柳眠,游人队里杂婵娟。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王庆独自闲耍了一回,向那圃中一棵傍池的垂杨上,将肩胛斜倚着,欲等个相识到来,同去酒肆中吃三杯进城。无移时,只见池北边十来个干办、虞候、伴当、养娘人等,簇着一乘轿子,轿子里面,如花似朵的一个年少女子;那女子要看景致,不用竹帘。那王庆好的是女色,见了这般标致的女子,把个魂灵都吊下来。认得那夥干办虞候,是枢密童贯府中人。

当下王庆远远地跟着轿子,随了那夥人,来到艮岳。那艮岳在京城东北隅,即道君皇帝行所,奇峰怪石,古木珍禽,亭榭池馆,不可胜数。外面朱垣绯户,如禁门一般,有内相禁军看守,等闲人脚指头儿也不敢踅到门前。那簇人歇下轿,养娘扶女子出了轿,迳望艮岳门内,娉娉娜娜,妖妖娆娆走进去。那看门禁军内侍,都让开条路,让她走进去了。

原来那女子是童贯之弟童贳之女,杨戡的外孙。童贯抚养为己女,许配蔡攸之子,却是蔡京的孙儿媳妇了,小名叫做娇秀,年方二八。她禀过童贯,乘天子两日在李师师家娱乐,欲到艮岳游玩。童贯预先吩咐了禁军人役,因此不敢拦阻。那娇秀进去了两个时辰,兀是不见出来。王庆那厮,呆呆地在外面守着,肚里饥饿,踅到东街酒店里,买些酒肉,忙忙地了饮六七杯,恐怕那女子去了,连帐也不算,向便袋里摸出一块二钱重的银子,丢与店小二。王庆再踅到艮岳前,又停了一回,只见那女子同了养娘,轻移莲步,走出艮岳来,且不上轿,看那艮岳外面的景致。王庆踅上前去看那女子时,真个标致,有《混江龙词》为证:

风姿毓秀,那里个金屋堪收?点樱桃小口,横秋水双眸。若不是昨夜晴开新月皎,怎能得今朝肠断小梁州。芳芬绰约蕙兰俦,香飘雅丽芙蓉袖,两下里心猿都被月引花。

王庆看到好处,不觉心头鹿撞,骨软筋麻,好便似雪狮子向火,霎时间酥了半边。那娇秀在人丛里,觑见王庆的相貌:

凤眼浓眉如画,微须白面红颜。顶平额阔满天仓,七尺身材壮健。善会偷香窃玉,惯的卖俏行奸。凝眸呆想立人前,俊俏风流无限。

那娇秀一眼觑着王庆风流,也看上了他。当有干办虞候,喝开众人,养娘扶娇秀上轿,众人簇拥着,转东过西,却到酸枣门外岳庙里来烧香。王庆又跟随到岳庙里,人山人海的,挨挤不开,众人见是童枢密处虞候干办,都让开条路。那娇秀下轿进香,王庆挨踅上前,却是不能近身,又恐随从人等叱苒,假意与庙祝熟,帮他点烛烧香,一双眼不住的溜那娇秀,娇秀也把眼来频觑。原来蔡攸的儿子,生来是憨呆的;那娇秀在家,听得几次媒婆传说是真,日夜叫屈怨恨;今日见了王庆风流俊俏,那小鬼头儿春心也动了。

当下童府中一个董虞候,早已瞧科,认得排军王庆。董虞候把王庆劈脸一掌打去,喝道:“这个是甚么人家的宅眷!你是开封府一个军健,你好大胆,如何也在这里挨挨挤挤。待掩对相公说了,教你这颗颅头,安不牢在颈上!”王庆那敢则声,抱头鼠窜,奔出庙门来,一口唾,叫声道:“碎,我直恁这般呆!癞虾蟆怎想天鹅肉?”当晚忍气吞声,惭愧回家。谁知那娇秀回府,倒是日夜思想,厚贿侍婢,反去问那董虞候,教他说王庆的详细。侍婢与一个薛婆子相熟,同他做了马泊六,悄地勾引王庆从后门进来,人不知,鬼不觉,与娇秀勾搭。王庆那厮,喜出望外,终日饮酒。

光阴荏苒,过了三月,正是乐极生悲。王庆一日得烂醉如泥,在本府正排军张斌面前,露出马脚,遂将此事张扬开去,不免吹在童贯耳朵里。童贯大怒,思想要寻罪过摆拨他,不在话下。

且说王庆因此事发觉,不敢再进童府去了。一日在家闲坐,此时已是五月下旬,天气炎热,王庆掇条板凳,放在天井中乘凉,方起身入屋里去拿扇子,只见那条板凳四脚搬动,从天井中走将入来。王庆喝声道:“奇怪!”飞起右脚,向板凳只一脚踢去。王庆叫声道:“阿也苦也!”不踢时,万事皆休,一踢时,??立至。正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毕竟王庆踢这板凳,为何叫苦起来,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一百零二回 王庆因奸吃官司 龚端被打师军犯
话说王庆见板凳作怪,用脚去踢那板凳,却是用力太猛,闪肭了胁肋,蹲在地下,只叫“苦也苦也!”半晌价动弹不得。

老婆听的声唤,走出来看时,只见板凳倒在一边,丈夫如此模样,便把王庆脸上打了一掌道:“郎当怪物,却终日在外面,不顾家里。今晚到家里,一回儿又做甚么来?”王庆道:“大嫂不要取笑,我闪肭了胁肋,了不的!”那妇人将王庆扶将起来,王庆勾着老婆的肩胛,摇头咬牙的叫道:“阿也,痛的慌!”那妇人骂道:“浪弟子,鸟歪货,你闲常时,只欢喜使腿牵拳,今日弄出来了。”那妇人自觉这句话说错,将纱袖儿掩着口笑。王庆听的“弄出来”三个字,恁般疼痛的时节,也忍不住笑,哈哈的笑起来。那妇人又将王庆打了个耳刮子道:“鸟怪物,你又想了那里去?”

当下妇人扶王庆到床上睡了,敲了一碟核桃肉,旋了一壶热酒,递与王庆了。她自去拴门户扑蚊虫,下帐子,与丈夫歇息。王庆因腰胁十分疼痛,那桩儿动弹不得,是不必说。

一宿无话,次早王庆疼痛兀是不止,肚里思想,如何去官府面前声喏答应?挨到午牌时分,被老婆催他出去赎膏药。

王庆勉强摆到府衙前,与惯医跌打损伤、朝北开铺子卖膏药的钱老儿,买了两个膏药,贴在肋上。钱老儿说道:“都排若要好的快,须是两服疗伤行血的煎剂。”说罢,便撮了两服药,递与王庆。王庆向便袋里取出一块银子,约摸有钱二三分重,讨张纸儿,包了钱。老儿觑着他包银子,假把脸儿朝着东边。王庆将纸包递来道:“先生莫嫌轻亵,将来买凉瓜。”钱老儿道:“都排,朋友家如何计较?这却使不得!”一头还在那里说,那只右手儿,已是接了纸包,揭开药箱盖,把纸包丢下去了。

王庆买了药,方欲起身,只见府西街上,走来一个卖卦先生。头带单纱抹眉头巾,身穿葛布直身,(以下缺文)王庆勾搭了娇秀,日夜不回,把她寡旷的久了,欲心似火般炽焰起来,怎饶得过他,便去爬在王庆身上,做了个“掀翻细柳营。”

两个直睡到次日辰牌时分,方起身。梳洗毕,王庆因腹中空虚,正在早饭,兀是未完,只听得外面叫道:“都排在家么?”妇人向板壁缝看了道:“是两个府中人。”王庆听了这句话,便呆了一呆,只得放下饭碗,抹抹嘴,走将出来,拱拱手问道:“二位光降,有何见教?”那两个公人道:“都排真个受用!清早儿脸上好春色!太爷今早点名,因都排不到,大怒起来。我每兄弟辈替你禀说见怪闪肭的事,他那里肯信?便起了一枝签,差我每两个来请你回话。”把签与王庆看了。王庆道:“如今红了脸,怎好去参见?略停一会儿好。”那两个公人道:“不干我每的事,太爷立等回话。去迟了,须带累我每打。快走!快走!”两个扶着王庆便走。王庆的老婆,慌忙走出来问时,丈夫已是出门去了。两个公人,扶着王庆进了开封府,府尹正坐在堂中虎皮交椅上。两个公人带王庆上前禀道:“奉老爷钧旨,王庆拿到。”王庆勉强朝上磕了四个头。府尹喝道:“王庆,你是个军健,如何怠玩,不来伺候?”王庆又把那见怪闪肭的事,细禀一边道:“实是腰肋疼痛,坐卧不宁,行走不动,非敢怠玩,望相公方便。”府尹听罢,又见王庆脸红,大怒喝道:“你这厮专一酗酒为非,干那不公不法的事,今日又捏妖言,欺诳上官!”喝教扯下去打。

王庆那里分说得开?当下把王庆打得皮开肉绽,要他招认捏造妖书,煽惑愚民,谋为不轨的罪。王庆昨夜被老婆克剥,今日被官府拷打,真是双斧伐木,死去再醒。打不过,只得屈招。府尹录了王庆口词,叫禁子把王庆将刑具枷扭来钉了,押下死囚牢里,要问他个捏造妖书,谋为不轨的死罪。禁子将王庆扛抬入牢去了。原来童贯密使人吩咐了府尹,正要寻罪过摆拨他,可可的撞出这节怪事来。那时府中上下人等,谁不知道娇秀这件勾当,都纷纷扬扬的说开去:“王庆为这节事得罪,如今一定不能个活了。”那时察京、察攸耳朵里颇觉不好听,父子商议,若将王庆结果,此事愈真,丑事一发播传,于是密挽心腹官员,与府尹相知的,教他速将王庆刺配远恶军州,以灭其迹。察京、察攸择日迎娶娇秀成亲,一来遮掩了童贯之羞,二来灭了众人的议论。 且说开封府尹遵奉察太师处心腹密话,随即升厅。那日正是辛酉日,叫牢中提出王庆,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墨匠,刺了面颊,量地方远近,该配西京管下陕州牢城。当厅打下一面十斤半团头铁叶护身枷钉了,贴上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叫孙琳、贺吉,监押前去。三人出开封来,只见王庆的丈人牛大户接着,同王庆、孙琳、贺吉到衙前南街酒店里坐定。牛大户叫酒保搬取酒肉,吃了三杯两盏,牛大户向身边取出一包散碎银两,递与王庆道:“白银三十两,把与你途中使用。”王庆用手接过道:“生受泰山!”牛大户推着王庆的手道:“这等容易!我等闲也不把银两与你,你如今配曲陕州,一千余里,路远山遥,知道你几时回来?你调戏了别人家女儿,却不耽误了自己的妻子!老婆谁人替你养?又无一男半女,田地家产,可以守你,你须立纸休书,自你去后,任从改嫁,日后并无争执。如此,方把银子给你。”王庆平日会花费,思想:“我囊中又无十两半斤银子,这陕西如何去得?”左思右算,要那银两使用,叹了口气道:“罢罢!只得写纸休书。”牛大户一手接纸,一手交银,自回去了。 王庆同了两个公人,到家中来,收拾行囊包裹,老婆已被牛大户接到家中去了,把个门儿锁着。王庆向邻人家借了斧凿,打开门户,到里面看时,凡老婆身上穿的身上戴的,都将了去。王庆又恼怒又凄惨。央间壁一个周老婆子,到家备了酒食,把与公人吃了,将十两银子,送与孙琳、贺吉道:“小人枪棒疼痛,行走不动,将息几日,方好上路。”孙琳、贺吉得了钱,也是应允,怎奈察攸处挽心腹催促公人起身。王庆将家什胡乱变卖了,交还了胡员外家恁房。 此时王庆的父亲王砉,已被儿子气瞎了双眼,另居一处,儿子上门,不打便骂。今日闻儿子遭官司刺配,不觉心痛,教个小厮扶着,走到王庆屋里,叫道:“儿子啊,你不听我的教诲,一直如此。”说罢,那双昏眼内,掉下泪来。王庆从小不曾叫王砉一声爷的,今值此家破人离的时节,心中也酸楚起来,叫声道:“爷,儿子今日遭恁般屈官司,叵耐牛老儿无礼,逼我写下休书的状儿,才把银子与我。”王砉道:“你平日是爱妻子、孝丈人的,今日他如何这等待你?”王庆听了这两句抢白的话,就气愤愤地不来睬爷,径通两个公人出城去了。王砉顿足捶胸道:“是我不该来看这逆种!”复扶了小厮自回,不题。 却说王庆同了孙琳、贺吉离了东京,赁个僻静所在,调治了十余日,棒疮稍愈,公人催促上路,迤逦而行,望陕州投奔。此时正是六月初旬,天气炎热,一日止行得四五十里,在路上免不得睡死人床,喝不滚汤。三个人行了十五六日,过了嵩山。一日正在行走,孙琳用手向西指着远远的山峰说道:“这座山叫做北邙山,属西京管下。”三人说着话,趁早凉,行了二十余里。望见北邙山东,有个市镇,只见四面村农,纷纷的投市中去。那市东人家稀少处,丁字儿列着三株大柏树。树下阴阴,只见一簇人亚肩叠背的围着一个汉子,赤着上身,在那阴凉树下,吆吆喝喝地使棒。三人走到树下歇凉。

王庆走得汗雨淋漓,满身蒸湿,带着护身枷,挨入人业中,掂起脚看那汉使棒。看了一歇儿,王庆不觉失口笑道;“那汉子使的是花棒。”那汉正使到热闹处,听了这句话,收了棒看时,却是个配军。那汉大怒,便骂:“贼配军,俺的棒,远近闻名,你敢开了那鸟口,轻慢我的棒,放出这个屁来!”丢下棒,提起拳头,劈脸就打。只见人丛中走出两个少年汉子来拦住道:“休要动手!”便问王庆道:“足下必是高手。”王庆道:“乱道这一句,惹了那汉子的怒,小人棒也略晓得些儿。”

那边使棒的汉子怒骂道:“贼配军,你敢与我比试罢?”那两个人对王庆道:“你敢与那汉子使合棒,若赢了他,便将这掠下的两贯钱,都送与你。”王庆笑道:“这也使得。”分开众人,向贺吉取了棒,脱了汗衫,拽扎起裙子,掣棒在手。众人都道:“你项上带着个枷儿,却如何轮棒?”王庆道:“只这节儿稀罕。带着行枷赢了他,才算手段。”众人齐声道:“你若带枷赢了,这两贯钱一定与你。”便让开路,放王庆入去。

那使棒的汉,也掣棒在手,使个旗鼓,喝道:“来,来,来!”王庆道:“列位恩官,休要笑话。”那边汉子明欺王庆有枷碍着,吐个门户,唤做“蟒蛇吞象势。”王庆也吐个势,唤做“蜻蜓点水势。”那汉喝一声,便使棒盖将入来。王庆望后一退,那汉赶入一步,提起棒,向王庆顶门,又复一棒打下来。王庆将身向左一闪,那汉的棒打个空,收棒不迭。王庆就那一闪里,向那汉右手一棒劈去,正打着右手腕,把这条棒打落下来;幸得棒下留情,不然把个手腕打断。众人大笑。

王庆上前执着那汉的手道:“冲撞休怪!”那汉右手疼痛,便将左手去取那两贯钱。众人一齐襄将起来道:“那本事低丑,适讲过,这钱应是赢棒的拿!”只见在先出尖上前的两个汉子,劈手夺了那汉两贯钱,把与王庆道:“足下到敝庄一叙。”那使棒的拗众人不过,只得收拾了行仗,望镇上去了。众人都散。

两个汉子邀了王庆,同两个公人,都戴个凉笠子,望南抹过两三座林子,转到一个村坊。林子里有所大庄院,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有二三百株大柳树。庄外新蝉噪柳,庄内乳燕啼梁。两个汉子,邀王庆等三人进了庄院,入到草堂,叙礼罢,各人脱下汗衫麻鞋,分宾主坐下。

庄主问道:“列位都像东京口气。”王庆道了姓名,并说被府尹陷害的事。说罢,请问二位高姓大名。二人大喜。那上面坐的说道:“小可姓龚,单名个端字,这个是舍弟,单名个正字。舍下祖居在此,因此,这里叫做龚家村。这里属西京新安县管下。”说罢,叫庄客替三位濯那湿透的汗衫,先汲凉水来解了暑渴,引三人到上房中洗了澡,草堂内摆上桌子,先吃了现成点心,然后杀鸡宰鸭,煮豆摘桃的置酒管待。

庄客重新摆设,先搬出一碟剥光的蒜头,一碟切断的壮阺,然后搬出茶蔬,果品,鱼肉,鸡鸭之类。龚端请王庆上面坐了,两个公人一代儿坐下,龚端和兄弟在下面备席,庄客筛酒。王庆称谢道:“小人是犯罪囚人,感蒙二位错爱,无端相扰,却是不当。”龚端道:“说那里话!谁人保得没事?那个带着酒食走路的?”

当下猜枚行令,酒至半酣,龚端开口道:“这个敝村,前后左右,也有二百余家,都推愚弟兄做主儿。小可弟兄两个,也好使些拳棒,压服众人。今春二月,东村赛神会,搭台演戏,小可弟兄到那边耍子,与彼村一个人,唤做黄达,因赌钱礩口,被那痛打一顿,俺弟兄两个,也赢不得他。黄达那厮,在人面前夸口称强,俺两个奈何不得他,只得忍气吞声。适见都排棒法十分整密,俺二人愿拜都排为师父,求师父点拨愚弟兄,必当重重酬谢。”王庆听罢,大喜,谦让了一回。龚端兄弟,随即拜王庆为师。当晚直饮至尽醉方休,乘凉歇息。

次日天明,王庆乘着早凉,在打麦场上,点拨龚端拽拳使腿,只见外面一个人,背叉着手,踱将进来,喝道:“那里配军,敢到这里卖弄本事?”只因走进这个人来,有分教:王庆重种祸胎,龚端又结深仇。真是祸从浮浪起,辱因赌博招。毕竟走进龚端庄里这个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一百零三回 张管营因妾弟丧身 范节级为表兄医脸
话说王庆在龚家村龚端庄院内,乘着那杲日初升,清风徐来,在打麦场上柳阴下,点拨龚端兄弟,使拳拽腿,忽的有个大汉子,秃着头,不带巾帻,绾了个髻,穿一领雷州细葛布短敞衫,系一条单纱裙子,拖一双草凉鞋儿,捏着一把三角细蒲扇,仰昂着脸,背叉着手,摆进来,见是个配军在那里点拨。他昨日已知道邙东镇上有个配军,赢了使枪棒的,恐龚端兄弟学了手段,开口对王庆骂道:“你是罪人,如何在路上挨脱,在这里哄骗人家子弟?”王庆只道是龚氏亲戚,不敢回答。

原来这个人正是东村黄达,他也乘早凉,欲到龚家村西尽头柳大郎处讨赌帐,听得龚端村里吆吆喝喝,他平日欺惯了龚家弟兄,因此迳自闯将进来。龚端见是黄达,心头一把无名火,高举三千丈,按纳不住,大骂道:“驴牛射出来的贼亡八!前日赖了我赌钱,今日又上门欺负人!”黄达大怒骂道:“捣你娘的肠子!”丢了蒲扇,提了拳头,抢上前,望龚端劈脸便打。王庆听他两个出言吐气,也猜着是黄达了,假意上前来劝,只一枷,望黄达膀上打去。黄达扑通的颠个脚梢天,挣扎不迭,被龚端、龚正,并两个庄客,一齐上前按住,拳头脚尖,将黄达脊背,胸脯,肩胛,胁肋,膀子,脸颊,头额,四肢,无处不着拳脚,只空得

个吞尖儿。

当下众人将黄达踢打一个没算数,把那葛敞衫,绊裙子,扯得粉碎。黄达口里只叫道:“打得好!打得好!”赤条条的一毫丝线儿也没有在身上,当有防送公人孙琳、贺吉,再三来劝,龚端等方住手。黄达被他每打坏了,只在地上喘气,那里挣扎得起?龚端叫三四个庄客,把黄达扛到东村半路上草地里撇下,赤日中晒了半日。黄达那边的邻舍庄家出来芸草,遇见了,扶他到家,卧床将息,央人写了状词,去新安县投递报官,不在话下。

却说龚端等闹了一个早起,叫庄客搬出酒食,请王庆等早膳。王庆道:“那厮日后必来报仇闹。”龚端道:“这贼亡八穷出鸟来,家里只有一个老婆;左右邻里,只碍他的膂力,今日见那贼亡八打坏了,必不肯替他出力气。若是死了,拚个庄客,偿他的命,便官司,也说不得;若是不死,只是个互相打的官司。今日全赖师父报了仇,师父且喝酒,放心在此,一发把枪棒教导了愚弟兄,必当补报。”龚端取出两锭银,各重五两,送与两个公人,求他再宽几日。孙琳、贺吉得了钱,只得应允。自此一连住了十余日,把棒节,尽传与龚端、龚正。

因公人催促起身,又听得黄达央人到县里告准,龚端取出五十两白银,送与王庆,到陕州使用。起个半夜,收拾行囊包里,天未明时,离了了本庄。龚端叫兄弟带了若干银两,又来护送。于路无话,不则一日,来到陕州。孙琳、贺吉带了王庆到州衙,当厅投下了开封府文牒。州尹看验明白,收了王庆,押了回文,与两个公人回去,不在话下。州尹随即把王庆帖发本处牢城营来,公人收管回话,又不必说。

当下龚正寻个相识,将此银两,替王庆到管营差拨处买上嘱下的使用了。那得管营姓张,双名世开,得了龚正贿赂,将王庆除了行枷,也不打甚么杀威棒,也不来差他做生活,发下单身房内,由他自在出入。

不觉的过了两个月,时遂秋深天气。忽一日,王庆正在单身房里闲坐,只见一个军汉走来说道:“管营相公唤你。”王庆随了军汉,来到点视厅上磕了头。管营张世开说道:“你来这里许多时,不曾差遣你做甚么。我要买一张陈州来的好角弓;那陈州是东京管下,你是东京人,必知价值真假。”说罢,便向袖中摸出一个纸包儿,亲手递与王庆道:“纹银二两,你去买了来回话。”王庆道:“小的理会得。”接了银子,来到单身房里,拆开纸包,看那银子,果是雪白,将等子称时,反重三四分。

王庆出了本营,到府北街市上弓箭铺中,止用得一两七钱银子,买了一张真陈州角弓;将回来,张管营已不在厅上了。王庆将弓交与内宅亲随伴当送进去,喜得落了他三钱银子。

明日张世开又唤王庆到点视厅上说道:“你却干得事来,昨日买的角弓甚好。”王庆道:“相公须教把火来放在弓厢里,不住的焙,方好。”张世开道:“这个晓得。”从此张世开日日差王庆买办食用供应,却是不比前日发出现银来,给了一本帐簿,教王庆将日逐买的,都登记在簿上。那行铺人家,那个肯赊半文?王庆只得取出己财,买了送进衙门内去。张世开嫌好道歉,非打即骂。及至过了十日,将簿呈递,禀支价银,那里有毫忽儿发出来。如是月余,被张管营或五棒,或十棒,或二十,或三十,前前后后,总计打了三百余棒,将两腿都打烂了;把龚端送的五十两银子,赔费得罄尽。

一日,王庆到营西武功牌坊东侧首,一个修合丸散,卖饮片,兼内外科,撮熟药,又杖疮膏药的张医士里,买了几张膏药,贴疗杖疮。张医士一头与王庆贴膏药,一头口里说道:“张管营的舅爷,庞大郎,前日也在这里取膏药,贴治右手腕。他说在邙东镇上跌坏的,咱看他手腕,像个打坏的。”王庆听了这句话,忙问道:“小人在营中,如何从不曾见面?”张医士道:“他是张管营小夫人的同胞兄弟,单讳个元字儿。那庞夫人是张管营最得意的。那庞大郎好的是赌钱,又要使枪棒耍子。亏了这个姐姐,常照顾他。”

王庆听了这一段话,九分猜是前日在柏树下被打的那厮,一定是庞元了;怪不得这张世开寻罪过摆布。王庆别了张医士,回到营中,密地与管营的一个亲随小厮,买酒买肉的请他,慢慢的密问庞元详细。那小的厮说话,与前面张医士一般,更有两句备细的话,说道:“那庞元前日在邙东镇上,被你打坏了,常在管营相公面前恨你。你的毒棒,只恐兀是不能免哩!”

当下王庆问了小备细,回到单身里,叹口气道:“不怕官,只怕管。前日偶尔失口,说了那厮,赢了他棒,却不知道是管营心上人的兄弟。他若摆布得我要紧,只索逃走他处,再作道理。”便悄地到街坊,买了一把解手尖刀,藏在身边,以防不测。如此又过了十数日,幸得管营不来呼唤,棒疮也觉好了些。

忽一日,张管营又叫他买两疋缎子;王庆有事在心,不敢怠惰,急急的买了回营。张管营正坐在点视厅上,王庆上前回话。张世开嫌那缎子颜色不好,尺头又短,花样又是旧的,当下把王庆大骂道:“大胆的奴才!你是个囚徒,本该差你挑水搬石,或锁禁在大链子上;今日差遣你奔走,是十分上 抬举你。你这贼骨头,却是不知好歹!”骂得王庆顿口无言,插烛也似求方便。张世开喝道:“权且寄着这一顿棒,速将缎匹换上好的来,限你今晚回话,若稍迟缓,你须仔细你那条贼性命!”王庆只得脱出身上衣服,向解库中典了两贯钱,添钱买换了好的缎子,抱回营来。跋涉久了,已是上灯后了,只见营门闭着。当值军汉说:“黑夜里谁肯担这干系,放你进去?”王庆分说道:“蒙管营相公遣差的。”那当值军汉哪里肯听。王庆身边尚有剩下的钱,送与当值的,方才放他进去,却是又被他缠了壹回。捧了两匹缎子,来到内宅门外。那守内宅门的说道:“管营相公和大奶奶厮闹,在后面小奶奶房里去了。大奶奶却是厉害的紧,谁敢与你传话,惹是生非?”王庆思想道:“他限着今晚回话,如何又恁般阻拒我?却不是故意要害我,明日那顿恶棒怎脱得过?这条性命,一定送在那贼王八手里,俺被他打了三百余棒,报答那一棒的仇恨也够了。前又受了龚正许多银两,今日直恁般翻脸摆布俺!” 王庆从小恶逆,生身父母也再不来触犯他的。当下逆性一起,道是“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一不做二不休,挨到更余,营中人及众囚徒都睡着了,悄地蹩到内宅后边,爬过墙去,轻轻地拨了后边的门闩,藏过一边。那星光之下照见墙亘内东边有个马厩,西边小小一间屋,看时,乃是个坑厕。王庆掇那马厩里一扇木栅,竖在二重门的墙边,从木栅爬上墙去,从墙上抽起木栅,竖在里面,轻轻溜将下去。先拔了二重门栓,藏过大栅,里面又是墙亘。只听得里边笑语喧哗。王庆踅到墙边,伏着侧耳细听,认得张世开的声音,一个妇人声音,又是一个男子声音,却在那里喝茶闲话。王庆窃听多时,忽听得张世开说道:“舅子,那厮明日来回话,那条性命,只在棒下。”又听得那个男子说道:“我算那厮身边东西,也七八分了。姐夫须决意与我下手,出这口鸟气!”张世开答道:“只在明后日叫你快活罢了!”那妇人道:“也够了,你们只索罢休!”那男子道:“姐姐说哪里话?你莫管!”王庆在外边听他们三个一递一句,说得明白,心里大怒,把一把无名业火,高举三千丈,按耐不住,恨不得有金钢般神力,推倒那粉墙,抢进去杀了那厮们。只听得张世开叫道:“小厮,点灯照我后面去登东侧。”王庆听了这句,连忙擎出那把解腕尖刀,将身一堆儿蹲在那株梅树后,只听得呀的一声,那里面两扇门儿开了。王庆在黑地里观看,却是日逐透递消息的那个小厮,提个行灯,后面张世开摆将出来。不知暗地里有人,望着前,只顾走,到了那二重门边,骂道:“那些奴才们,一个也不小心,如何这早晚不将栓儿栓上?”那小厮开了门,照张世开方才出得二重门,王庆悄悄的挨将上来。张世开听得后面脚步响,回转头来,只见王庆右手擎刀,左手叉开五指,抢上前来。张世开把那心肝五脏,都提在九霄云外,叫声道:“有贼!”说时迟那时快,被王庆早落一刀,把张世开齐耳根连脖子砍着,扑地便倒。那小厮平日虽与王庆厮熟,今日见王庆拿了明晃晃的一把刀,在那里行凶,怎得不怕?却待要走,两只脚一似钉住了的,再要叫时,口里又似哑了似的,喊不出来,端过的是惊得呆了。张世开正在挣命,王庆赶上,照后心又刺一刀,结果了性命。庞元正在姐姐房中酒,听得外面隐隐的声唤,点灯不迭,急跑出来看视。

王庆见里面有人出来,把那提灯的小厮只一脚,那小厮连身带灯跌去,灯火也灭了。庞元只道张世开打小厮,他便叫道:“姐夫,如何打那小厮?”却待上前来劝,被王庆飞抢上前,暗地里望着庞元一刀刺去,正中胁肋;庞元杀猪也似喊了一声,颠翻在地。王庆揪住了头发,一刀割下头来。庞氏听得外面喊声凶险,急叫丫鬟点灯,一同出来照看。王庆看见庞氏出来,也要上前来杀。你道有恁般怪事!说也不信。王庆那时转眼间,便见庞氏背后有十数个亲随伴当,都执器械,赶喊出来。

王庆慌了手脚,抢出外去,开了后门,越过营中后墙,脱下血污衣服,揩净解手刀,藏在身边。听得更鼓,已是三更,王庆乘那街坊人静,踅到城边。那陕州是座土城,城垣不甚高,濠堑不甚深,当夜被王庆越城去了。

且不说王庆越城,再说张世开的妾庞氏,只同得两个丫鬟,点灯出来照看,原无甚么伴当同她出来。她先看见了兄弟庞元血渌渌的头在一边,体在一边,唬得庞氏与丫鬟都面面觑,正如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半晌价说不出话。当下庞氏三个,连跌带滚,战战兢兢的跑进去,声张起来,叫起里面亲随,外面当值的军牢,打着火把,执着器械,都到后面照看。只见二重门外,又杀死张管营,那小厮跌倒在地,尚在挣命,口中吐血,眼见得不能够活了。众人见后门开了,都道是贼在后面来的,一拥到门外照看,火光下照见两疋彩缎,抛在地下,众人齐声道是王庆。连忙查点各囚徒,只有王庆不在。

当下闹动了一营,及左右前后邻舍众人,在营后墙外,照着血污衣服,细细简认,件件都是王庆的。众人都商议,趁着未开城门,去报知州尹,急差人搜捉。此时已是五更时分了。州尹闻报大惊,火速差县尉简验杀死人数,及行凶人出没去处;一面差人教将陕州四门闭紧,点起军兵,并缉捕人员,城中坊厢里正,逐一排门搜捉凶人王庆。

闭门闹了两日,家至户到,逐一挨查,并无影迹。州尹押了文书,委官下该管地方各处乡保都村,排家搜捉,缉捕凶首。写了王庆乡贯,年甲,貌相,模样,画影图形,出一千贯信赏钱。如有人知得王庆下落,赴州告报,随文给赏;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食宿者,事发到官,与犯人同罪。遍行邻近州县,一同缉捕。

且说王庆当夜越出陕州城,抓扎起衣服,从城濠浅处,去过对岸,心中思想道:“虽是逃脱了性命,却往那里去躲避好?”此时是仲冬将近,叶落草枯,星光下看得出路径。王庆当夜转过了三四条小路,方有条大路。急急忙忙的奔走,到红日东升,约行了六七十里,却是望着南方行走,望见前有人家稠密去处。王庆思想身边尚有一贯钱,且到那里买些酒食吃了,再算计投那里去。不多时,走到市里,天气尚早,酒肉店尚未开哩。只有朝东一家屋檐下,挂个安歇客商的破灯笼儿,是那家昨晚不曾收得,门儿兀是半开半掩。

王庆上前,呀的一声推进门去,只见一个人兀自未梳洗,从里面走将出来。王庆看时,认得这个乃是母姨表兄院长范全。他从小随父亲在房州经纪得利,因此就充做本州两院押牢节级。今春三月中,到东京公干,也在家住过几日。当下王庆叫道:“哥哥别来无恙!”范全也道:“是像王庆兄弟。”见他这般模样,脸上又刺了两行金印,正在疑虑,未及回答。

那边王庆见左右无人,托地跪下道:“哥哥救兄弟则个!”范全慌忙扶起道:“你果是王庆兄弟么?”王庆摇手道:“禁声!”范全会意,一把挽住王庆袖子,扯他到客房中,却好范全昨晚拣赁的独宿房儿。范全悄地忙问:“兄弟何故如此模样?”王庆附耳低言的,将那官司刺配陕州的事,述了一遍。次后说张世开报仇忒狠毒,昨夜已是如此如此。范全听罢大惊,踌躇了一回,急急的梳洗吃饭,算还了房钱饭钱,商议教王庆只做军牢跟随的人,离了饭店,投奔房州来。

王庆于路上问范全为何到此,范全说道:“蒙本处州尹,差往陕州州尹处投递书札,昨日方讨得回书,随即离了陕州,因天晚在此歇宿;却不知兄弟正在陕州,又做出恁般的事来。”范全同了王庆,夜止晓行,潜逃到房州。过得两日,陕州行文挨捕凶人王庆。范全捏了两把汗,回家与王庆说知:“城中必不可安身。城外定山堡东,我有几间草房,又有二十余亩田地,是前年买下的。如今发几个庄客在那里耕种,兄弟到那里躲避几日,却再算计。”范全到黑夜里,引王庆出城,到定山堡东,草房内藏匿;却把王庆改姓换名,叫做李德。

范全思想王庆脸上金印不稳;幸得昔年到建康,闻得“神医”安道全的名,用厚币交结他,学得个疗金印的法儿,却将毒药与王庆点去了,后用好药调治,起了红疤,再将金玉细末,涂搽调治,二月有余,那疤痕也消磨了。

光阴荏苒,过了百余日,却是宣和元年的仲春了。官府挨捕的事,已是虎头蛇尾,前紧后慢。王庆脸上没了金印,也渐渐的闯将出来,衣服鞋袜,都是范全周济他。一日,王庆在草房内闷坐,忽听得远远地有喧哗声。王庆便来问庄客,何处恁般热闹。庄客道:“李大官,不知这里西去一里有余,乃是定山堡内段家庄。段氏兄弟,向本州接得个粉头,搭戏台,说唱诸般品调。那粉头是西京来新打踅的行院,色艺双绝,赚得人山人海价看。大官人何不到那里觑一觑?”王庆听了这话,那里耐得脚住?一迳来到定山堡。只因王庆走到这个所在,有分教:配军村妇谐姻眷,地虎民殃毒一方。毕竟王庆到那里观看,真个有粉头说唱也不,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一百零四回 段家庄重招新女婿 房山寨双并旧强人
话说当下王庆闯到定山堡,那里有五六百人家,那戏台却在堡东麦地上。那时粉头还未上台,台下四面,有三四十只桌子,都有人围挤着在那里掷骰赌钱。那掷色的名儿,非止一端,乃是:

六风儿,五么子,火燎毛,朱窝儿。

又有那颠钱的,蹲踞在地上,共有二十余簇人。那颠钱的名儿,也不止一端,乃是:

浑纯儿,三背间,八叉儿。

那些掷色的,在那里呼么喝六,颠钱的在那里唤字叫背;或夹笑带骂,或认真打。那输了的,脱衣典裳,褫巾剥袜,也要去翻本,废事业,忘寝食,到底是个输字;那赢的,意气扬扬,东摆西摇,南闯北踅的寻酒头儿再做,身边便袋里,搭膊里,衣袖里,都是银钱,到后捉本算帐,原来赢不多,赢的都被把梢的,放囊的拈了头儿去。不说赌博光景,更有村姑农妇,丢了锄麦,撇了灌菜,也是三三两两,成群作队,仰着黑泥般脸,露着黄金般齿,呆呆地立着,等那粉头出来。看他一般是爹娘养的,他便如何恁般标致,有若干人看他。当下不但邻近村坊人,城中人也赶出来□看,把那青青的麦地,踏光了十数亩。

话休絮繁,当下王庆闲看了一回,看得技痒,见那戏台里边,人丛里,有个彪形大汉两手靠着桌子,在杌子上坐地。那汉生得圆眼大脸,阔肩细腰,桌上堆着五贯钱,一个色盆,六只骰子,却无主顾与他赌。王庆思想道:“俺自从官司到今日,有十数个月,不曾弄这个道儿了。前日范全哥哥把与我买柴薪的一锭银在此,将来做个梢儿,与那厮掷几掷,赢几贯钱回去买果儿。”

当下王庆取出银子,望桌上一丢,对那汉道:“胡乱掷一回。”那汉一眼着王庆说道:“要掷便来。”说还未毕,早有一个人,向那前面桌子边人丛里挨出来,貌相长大,与那坐下的大汉,彷佛相似。对王庆说道:“秃秃他,这锭银怎好出主?将银来,我有钱在此。你赢了,每贯只要加利二十文。”王庆道:“最好!”与那人打了两贯钱,那人已是每贯先除去二十文。王庆道:“也罢!”随即与那汉讲过掷朱窝儿。方掷得两三盆,随有一人挨下来,出主等掷。

那王庆是东京积赌惯家,他信得盆口真,又会躲闪打浪,又狡猾奸诈,下主作弊;那放囊的,乘闹里踅过那边桌上去了,那挨下来的,说王庆掷得凶,收了主,只替那汉拈头儿。

王庆一口气掷赢了两贯钱,得了采,越掷得出,三红四聚,只管撒出来。那汉性急反本,掷下便是绝塌脚小四不脱手。王庆掷了九点,那汉偏调出倒八来;无一个时辰,把五贯钱输个罄尽。

王庆赢了钱,用绳穿过两贯,放在一边,待寻那汉赎稍,又将那三贯穿缚停当,方欲将肩来负钱,那输的汉子喝道:“你待将钱往那里去?只怕是出炉的热的,熬炙了手。”王庆怒道:“你输与我的,却放那鸟屁?”那汉睁圆怪眼骂道:“狗弟子孩儿,你敢伤老爷!”王庆骂道:“村撮鸟,俺便怕你把拳打在俺肚里拔不出来,不将钱去?”那汉提起双拳,望王庆劈脸打来。王庆侧身一闪,就势接住那汉的手,将右肘向那汉胸脯只一搪,右脚应手,将那汉左脚一勾。

那汉是蛮力,那里解得这跌法,扑通的望后颠翻,面孔朝天,背脊着地。那立拢来看的人,都笑起来。那汉却待挣扎,被王庆上前按住,照实落处只顾打。那在先放囊的走来,也不解劝,也不帮助,只将桌上的钱,都抢去了。王庆大怒,弃了地上汉子,大踏步赶去。只见人丛里闪出一个女子来,大喝道:“那不得无礼!有我在此!”

那女子有二十四五年纪;他脱了外面衫子,卷做一团,丢在一个桌上,里面是箭小袖紧身,鹦哥绿短袄,下穿一条大裆紫夹袖裤儿,踏步上前,提起拳头,望王庆打来。王庆见他是女子,又见他起拳便有破绽,有意耍他,故意不用快跌,也拽双拳吐个门户,摆开解数,与那女子相扑。

那时粉头已上台做笑乐院本,众人见这边男女相扑,一齐走拢来,把两人围在圈子中看。那女子见王庆只办得架隔遮拦,没本事钻进来,他便觑个空,使个“黑虎偷心势”,一拳望王庆劈心打来。王庆将身一侧,那女子打个空,收拳不迭。被王庆就势扭定,只一交,把女子颠翻;刚刚着地,顺手儿又抱起来:这个势,叫做“虎抱头”。王庆道:“莫污了衣服。休怪俺冲撞,你自来寻俺。”那女子毫无羞怒之色,倒把王庆赞道:“啧啧,好拳腿!果是节!”

那边输钱打的,与那放囊抢钱的两个汉子,分开众人,一齐上前喝道:“驴牛射的狗弟子孩儿,恁般胆大!怎敢跌我妹子?”王庆喝骂道:“输败腌脏村乌龟子,抢了俺的钱,反出秽言!”抢上前,拽拳便打。只见一个人从人丛里抢出来,横身隔住了一双半人,六个拳头,口里高叫道:“李大郎,不得无礼!段二哥,段五哥,也休要动手!都是一块土上人,有话便好好地说!”王庆看时,却是范全。三人真个住了手。范全连忙向那女子道:“三娘拜揖。”那女子也道了万福,便问:“李大郎是院长亲戚么?”范全道:“是在下表弟。”那女子道:“出色的好拳脚!”

王庆对范全道:“叵耐那厮自己输了钱,反教同夥儿抢去了。”范全笑道:“这个是二哥五哥的买卖,你如何来闹他?”那边段二,段五四只眼着看妹子。那女子说道:“看范院长面皮,不必和他争闹了。那锭银子来!”段五见妹子劝他,又见妹子奢遮,“是我也是输了”,只得取出那锭原银,递与妹子三娘。那三娘把与范全道:“原银在此,将了去!”说罢,便扯着段二段五,分开众人去了。范全也扯了王庆,一迳回到草庄内。

范全埋怨王庆道:“俺为娘面上,担着血海般胆,留哥哥在此;倘遇恩赦,再与哥哥营谋。你却怎般没坐性!那段二、段五,最刁泼的;那妹子段三娘,更是渗濑,人起他个绰号儿,唤他做‘大虫窝’。良家子弟,不知被他诱扎了多少。他十五岁时,便嫁个老公;那老公果是坌蠢,不上一年,被他炙杀了。他恃了膂力,和段二、段五专一在外寻趁闹,赚那恶心钱儿。邻近村坊,那一处不怕他的?他每接这粉头,专为勾引人来赌博。那一张桌子,不是他圈套里?哥哥,你却到那里惹是招非!倘或露出马脚来,你这场祸害,却是不小。”王庆被范全说得顿口无言。范全起身对王庆道:“我要州里去当值,明日再来看你。”

不说范全进房州城去,且说当晚自歇息,一宿无话。次日,梳洗方毕,只见庄客报道:“段太公来看大郎。”王庆只得到外面迎接,却是皱面银须一个老叟。叙礼罢,分宾主坐定。段太公将王庆从头上直看至脚下,口里说道:“果是魁伟!”便问王庆那里人氏?因何到此?范院长是足下甚么亲戚?曾娶妻也不?王庆听他问得跷蹊,便捏一派假话,支吾说道:“在下西京人氏,父母双亡,妻子也死过了,与范节级是中表兄弟。因旧年范节级有公干到西京,见在下独自一身,没人照顾,特接在下到此。在下颇知些拳棒,待后觑个方便,就在本州讨个出身。”

段太公听罢大喜,便问了王庆的年庚八字,辞别去了。又过多样时,王庆正在疑虑,又有一个人推扉进来,问道:“范院长可在么?这位就是李大郎么?”二人都面面相觑,错愕相顾,都想道:“曾会过来。”叙礼罢,正欲动问,恰好范全也到。三人坐定;范全道:“李先生为何到此?”王庆听了这句,猛可的想着道:“他是卖卦的李助。”那李助也想起来道:“他是东京人,姓王,曾与我问卜。”李助对范全道:“院长,小子一向不曾来亲近得。敢问有个令亲李大郎么?”范全指王庆道:“只这个便是我兄弟李大郎。”

王庆接过口来道:“在下本姓是李,那个王,是外公姓。”李助拍手笑道:“小子好记分。我说是姓王,曾在东京开封府前相会来。”王庆见他说出备细,低头不语。李助对王庆道:“自从别后,回到荆南,遇异人,授以剑术,及看子平的妙诀,因此叫小子做‘金剑先生’。近日在房州,闻此处热闹,特到此赶节做生理。段氏兄弟,知小子有剑术,要小子教导他击刺,所以留小子在家。适段太公回来,把贵造与小子推算,那里有这样好八字?日后贵不可言。目下红鸾照临,应有喜庆之事。段三娘与段太公大喜,欲招赘大郎为婿。小子乘着吉日,特到此为月老。三娘的八字,十分旺夫。适曾合过来;铜盆铁帚,正是一对儿夫妻。作成小子喜酒!”范全听了这一席话,沈吟了一回,心下思想道:“那段氏刁顽,如或不允这头亲事,设或有个破绽,为害不浅。只得将机就机罢!”便对李助道:“原来如此!承段太公,三娘美意。只是这个兄弟蠢,怎好做娇客?”

李助道:“阿也!院长不必太谦了。那边三娘,不住口的称赞大郎哩!”范全道:“如此极妙的了!在下便可替他主婚。”身边取出五两重的一锭银,送与李助道:“村庄没甚东西相待,这些薄意,准个茶果,事成另当重谢。”李助道:“这怎么使得!”范全道:“惶恐,惶恐!只有一句话:先生不必说他有两姓,凡事都望周全。”李助是个星卜家,得了银子,千恩万谢的辞了范全,王庆,来到段家庄回覆,那里管甚么一姓两姓,好人歹人,一味撮合山,骗酒食,赚铜钱。更兼段三娘自己看中意了对头儿,平日一家都怕他的,虽是段太公,也不敢拗他,所以这件事一说就成。

李助两边往来说合,指望多说些聘金,月老方旺相。范全恐怕行聘播扬惹事,讲过两家一概都省。那段太公是做家的,更是喜欢,一迳择日成亲。择了本月二十二日,宰羊杀猪,网鱼捕蛙,只办得大碗酒,大盘肉,请些男亲女戚喜酒,其笙箫鼓吹,洞房花烛,一概都省。范全替王庆做了一身新衣服,送到段家庄上。范全因官府有事,先辞别去了。

王庆与段三娘交拜合卺等项,也是草草完事。段太公摆酒在草堂上,同二十余个亲戚,及自家儿子,新女婿,与媒人李助,在草堂了饮一日酒,至暮方散。众亲戚路近的,都辞谢去了;留下路远走不迭的,乃是姑丈方翰夫妇,表弟丘翔老小,段二的舅子施俊男女。三个男人在外边东厢歇息;那三个女眷,通是不老成的,搬些酒食与王庆,段三娘暖房,嘻嘻哈哈,又喝了一回酒,方收拾歇息。当有丫头老马,到新房中铺盖叠被,请新官人和姐姐安置,丫头从外面拽上了房门,自各知趣去了。

段三娘从小出头露面,况是过来人,惯家儿,也不害甚么羞耻,一迳卸钗环,脱衫子。王庆是个浮浪子弟,他自从官司后,也寡了十数个月。段三娘虽粗眉大眼,不比娇秀牛氏妖娆窈窕,只见他在灯前,敞出胸膛,解下红主腰儿,露出白净净肉乳儿,不觉淫心荡漾,便来搂那妇人。段三娘把王庆一掌打个耳刮子道:“莫要歪缠,恁般要紧!”两个搂抱上床,钻入被窝里,共枕欢娱。

当夜新房外,又有嘴也笑得歪的一桩事儿。那方翰,丘翔,施俊的老婆,通是少年,都喝得脸儿红红地,且不去睡,扯了段二段五的两个老婆,悄地到新房外,隔板侧耳窃听;房中声息,被他每件件都听得仔细。那王庆是个浮浪子,颇知房中术,他见老婆来得,竭力奉承。外面这夥妇人,听到浓深处,不觉罗裙儿也湿透了。

众妇人正在那里嘲笑打诨,你绰我捏,只见段二抢进来大叫道:“怎么好!怎么好!你每也不知利害,兀是在此笑耍!”众妇人都捏了两把汗,却没理会处。段二又喊道:“妹子,三娘,快起来!你床上招了个祸胎也!”段三娘正在得意处,反嗔怪段二,便在床上答道:“夜晚间有甚事,恁般大惊小怪!”段二又喊道:“火燎鸟毛了!你每兀是不知死活!”王庆心中本是有事的人,教老婆穿衣服,一同出房来问,众妇人都跑散了。王庆方出房门,被段二一手扯住,来到前面草堂上,却是范全在那里叫苦叫屈,如热锅上蚂蚁,没走一头处。随后段太公,段五,段三娘都到。

却是新安县龚家村东的黄达,调治好了打伤的病,被他访知王庆踪迹实落处,昨晚到房州报知州尹。州尹张顾行,押了公文,便差都头,领着士兵,来捉凶人王庆,及窝藏人犯范全并段氏人众。范全因与本州当案薛孔目交好,密地里先透了个消息。范全弃了老小,一溜烟走来这里,顷刻便有官兵来也!众人个个都要官司哩!众人跌脚捶胸,好似掀翻了抱瞈窠,弄出许多慌来,却去骂王庆,羞三娘。正在闹吵,只见草堂外东厢里走出算命的“金剑先生”李助,上前说道:“列位若要免祸,须听小子一言!”众人一齐上前拥着来问。

李助道:“事已如此,三十六策,走为上策!”众人道:“走到那里去?”李助道:“只这里西去二十里外,有座房山。”众人道:“那里是强人出没去处。”李助笑道:“列位恁般呆!你每如今还想要做好人?”众人道:“却是怎么?”李助道:“房山寨主廖立,与小子颇是相识。他手下有五六百名喽罗,官兵不能收捕。事不宜迟,快收拾细软等物,都到那里入夥,方避得大祸。”方翰等六个男女,恐怕日后捉亲属连累,又被王庆,段三娘十分撺掇,众人无可如何,只得都上了这条路。

把庄里有的没的细软等物,即便收拾,尽教打叠起了;一壁点起三四十个火把。王庆、段三娘、段二、段五、方翰、丘翔、施俊、李助、范全九个人,都结束齐整,各人跨了腰刀,架上了朴刀,唤集庄客,愿去的共是四十余个,俱拽扎拴缚停当。王庆、李助、范全当头,方翰、丘翔、施俊保护女子在中。幸得那五个女子,都是锄头般的脚,却与男子一般的会走。段三娘、段二、段五在后,把庄上前后都放把火,发声喊,众人都执器械,一哄望西而走。邻舍及近村人家,平日畏段家人物如虎,今日见他每明火执仗,又不知他每备细,都闭着门,那里有一个敢来拦挡。

王庆等方行得四五里,早遇着都头士兵,同了黄达,眼同来捉人。都头上前,早被王庆手起刀落,把一个斩为两段。李助,段三娘等,一拥上前,杀散士兵,黄达也被王庆杀了。

王庆等一行人来到房山寨下,已是五更时分。李助计议,欲先自上山,诉求廖立,方好领众人上山入夥。寨内巡视的小喽罗,见山下火把乱明,即去报知寨主。那廖立疑是官兵,他平日欺惯了官兵没用,连忙起身,披褂绰,开了栅寨,点起小喽罗,下山拒敌。王庆见山上火起,又有许多人下来,先做准备。当下廖立直到山下,看见许多男女,料道不是官兵。廖立挺喝道:“你这夥鸟男女,如何来惊动我山寨,在太岁头上动土?”李助上前躬身道:“大王,是劣弟李助。”随即把王庆犯罪,及杀管营,杀官兵的事,略述一遍。

廖立听李助说得王庆恁般了得,更有段家兄弟帮助,我只一身,恐日后受他晦气,翻着脸对李助道:“我这个小去处,却容不得你每。”王庆听了这句,心下思想:“山寨中只有这个主儿,先除了此人,小喽罗何足为虑?”便挺朴刀,直抢廖立。那廖立大怒,捻枪来迎。段三娘恐王庆有失,挺朴刀来相助。三个人礩了十数合,三个人里倒了一个。正是瓦罐不离井上破,强人必是镝前亡。毕竟三人中倒了那一个,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一百零五回 宋公明避暑疗军兵 乔道清回风烧贼寇
话说王庆,段三娘与廖立礩不过六七合,廖立被王庆觑个破绽,一朴刀搠翻,段三娘赶上,复一刀结果了性命。廖立做了半世强人,到此一场春梦!王庆提朴刀喝道:“如有不愿顺者,廖立为样!”众喽罗见杀了廖立,谁敢抗拒?都投戈拜服。王庆领众上山,来到寨中,此时已是东方发白。那山四面,都是生成的石室,如房屋一般,因此叫做房山,属房州管下。当日王庆安顿了各人老小,计点喽罗,盘查寨中粮草,金银,珍宝,锦帛,布疋等项,杀牛宰马,大赏喽罗,置酒与众人贺庆。众人遂推王庆为寨主,一面打造军器,一面训练喽罗,准备迎敌官兵,不在话下。

且说当夜房州差来擒捉王庆的一行都头土兵人役,被王庆等杀散,有逃奔得脱的,回州报知州尹张顾行说:“王庆等预先知觉,拒敌官兵,都头及报人黄达,都被杀害;那夥凶人,投奔西去。”张顾行大惊,次早计点士兵,杀死三十余名,伤者四十余人。张顾行即日与本州镇守军官计议,添差捕盗官军及营兵,前去追捕。因强人凶狠,官兵又损折了若干。房山寨喽罗日众,王庆等下山来打家劫舍。张顾行见贼势猖獗,一面行下文书,仰属县知会守御本境,拨兵前来,协力收捕;一面再与本州守御兵马都监胡有为计议捕。胡有为整点营中军兵,择日起兵前去捕。

两营军忽然鼓噪起来,却是为两个月无钱米关给,今日扁着肚皮,如何去杀贼?张顾行闻变,只得先将一个月钱米给散。只因这番给散,越激怒了军士,却是为何?当事的,平日不将军士抚恤节制;直到鼓噪,方给发请受,已是骄纵了军心。更有一桩可笑处:今日有事,那扣头常例,又与平日一般猺剥。他每平日受的猺剥气多了,今日一总发出来。军情汹汹,一时发作,把那胡有为杀死。张顾行见势头不好,只护着印信,预先躲避。城中无主,又有本处无赖,附和了叛军,遂将良民焚劫。那强贼王庆,见城中变起,乘势领众多喽罗来打房州。那些叛军及乌合奸徒,反随顺了强人。因此王庆得志,遂被那厮占据了房州为巢穴。那张顾行到底躲避不脱,也被杀害。

王庆劫掳房州仓库钱粮,遣李助、段二、段五、分头于房山寨及各处,立竖招军旗号,买马招军,积草屯粮,远近村镇,都被劫掠。那些游手无赖,及恶逆犯罪的人,纷纷归附。那时龚端、龚正,向被黄达讦告,家产荡尽,闻王庆招军,也来入了夥。邻近州县,只好保守城池,谁人敢将军马捕捉?被强人两月之内,便集聚了二万余人,打破邻近上津县,竹山县,郧乡县三个城池。邻近州县,申报朝廷,朝廷命就彼处发兵捕拿。宋朝官兵,多因粮饷不足,兵失操练,兵不畏将,将不知兵。一闻贼警,先是声张得十分凶猛,使士卒寒心,百姓丧胆;及至临阵对敌,将军怯懦,军士馁弱。怎禁得王庆等贼众,都是拚着性命杀来,官军无不披靡。因此,被王庆越弄得大了,又打破了南丰府。到后东京调来将士,非贿蔡京、童贯,即赂杨戬、高俅,他每得了贿赂,那管甚么庸懦。那将士费了本钱,弄得权柄上手,姿意猺剥军粮,杀良冒功,纵兵掳掠,骚扰地方,反将赤子迫逼从贼。自此贼势渐大,纵兵南下。

李助献计,因他是荆南人,仍扮做星相入城,密纠恶少奸棍,里应外合,袭破荆南城池。遂拜李助为军师,自称“楚王”。遂有江洋大盗,山寨强人,都来附和。三四年间,占据了宋朝六座军州。王庆遂于南丰城中,建造宝殿,内苑,宫阙,僭号改元;也学宋室,设文武职台,省院官僚,内相外将。封李助为军师都丞相,方翰为枢密,段二为护国统军大将,段五为辅国统军都督,范全为殿帅,龚端为宣抚使,龚正为转运使,专管支纳出入,考算钱粮,丘翔为御营使;立段氏为妃。自宣和元年作乱以来,至宣和五年春,那时宋江等正在河北征讨田虎,于壶关相拒之日,那边淮西王庆又打破了云安军及宛州,一总被他占了八座军州。那八座乃是:

南丰、荆南、山南、云安、安德、东川、宛州、西京。

那八处所属州县,共八十六处。王庆又于云安建造行宫,令施俊为留守官,镇守云安军。

初时,王庆令刘敏等侵夺宛州时,那宛州邻近东京,蔡京等瞒不过天子,奏过道君皇帝,敕蔡攸、童贯征讨王庆,来救宛州。蔡攸,童贯,兵无节制,暴虐士卒,军心离散,因此,被刘敏等杀得大败亏输,所以陷了宛州,东京震恐。蔡攸,童贯惧罪,只瞒着天子一个。贼将刘敏,鲁成等,胜了蔡攸,童贯,遂将鲁州,襄州围困。 却说宋江等平定河北班师,复奉诏征讨淮西。真是席不暇暖,马不停蹄!统领大兵二十余万,向南进发。才渡黄河,省院又行文来催促陈安抚,宋江等兵马,星驰来救鲁州,襄州。宋江等冒着暑热,汗马驰驱,繇粟县、汜水一路行来,到阳翟州界。贼人闻宋江兵到来,鲁州,襄州二处,都解围去了。

那时张清,琼英,叶清看剐了田虎,受了皇恩,奉诏协助宋江征讨王庆。张清等离了东京,已到颖昌州半月余了。闻宋先锋兵到,三人到军前迎接。参见毕,备述蒙恩褒封之事。宋江以下,称赞不已。宋江命张清等在军中听用。

宋江请陈安抚,侯参谋,罗武谕等驻扎阳翟城中,自己大军,不便入城。宋江传令,教大军都屯扎于方城山树林深密阴荫处,以避暑热。又因军士跋涉千里,中暑疲困者甚多,教安道全置办药料,医疗军士;再教军士搭盖凉庑,安顿马匹,令皇甫端调治,刻剐鬣毛。吴用道:“大兵屯于丛林,恐敌人用火。”宋江道:“正要他用火。”宋江却教军士再去于本山高岗凉荫树下用竹篷茅草,盖一小小山棚。当有河北降将乔道清会意,来禀宋江道:“乔某感先锋厚恩,今日愿略效微劳。”宋江大喜,密授计于乔道清,往山棚中去了。宋江挑选军士强健者三万人:令张清,琼英管领一万兵马,往东山麓埋伏;令孙安,卞祥也管领一万人马,往西山麓埋伏;只听我中军轰天炮响,一齐杀出。将粮草都堆积于山南平麓,教李应、柴进领五千军士看守。

分拨甫定,忽见公孙胜说道:“兄长筹画甚妙!但如此溽暑,军士往来疲病,倘贼人以精锐突至,我兵虽十倍于众,必不能取胜。待贫道略施小术,先除了众人烦燥,军马凉爽,自然强健。”说罢,便仗剑作法,脚踏魁罡三字,左手雷印,右手剑诀,凝神观想,向巽方取了生气一口,念咒一遍。须臾,凉风飒飒,阴云冉冉,从本山岭岫中喷薄出来,弥漫了方城山一座,二十余万人马,都在凉风爽气之中。除此山外,依旧是销金铄铁般烈日,蜩蝉乱鸣,鸟雀藏匿。宋江以下众人,十分欢喜,称谢公孙胜神功道德。如是六七日,又得安道全疗人,皇甫端调马,军兵马匹,渐渐强健,不在话下。

且说宛州守将刘敏,乃贼中颇有谋略者,贼人称为“刘智伯”。他探知宋江兵马,屯扎山林丛密处避暑。他道:“宋江这夥终是水泊草寇,不知兵法,所以不能成大事。待俺略施小计,管教那二十万军马,焦烂一半!”随即传令,挑选轻捷军士五千人,各备火箭,火炮,火炬;再备战车二千辆,装载芦苇干柴,及硫磺焰硝引火之物;每车一辆,令四人推送。此时是七月中旬新秋天气,刘敏引了鲁成,郑捷,寇猛,顾岑四员副将,及铁骑一万,人披软战,马摘銮铃,在后接应。刘敏留下偏将韩蘩,班泽等,镇守城池。刘敏等众,薄暮离城,恰遇南风大作。

刘敏大喜道:“宋江等这夥人合败!”贼兵行至三更时分,到方城山南二里外,忽然雾气弥漫山谷。刘敏道:“天助俺成功!”教军士在后擂鼓呐喊助威;令五千军士,只向山林深密处,只顾将火箭,火炮,火炬射打焚烧上去;教寇猛,毕胜,催趱推车军士,将火车点着,向山麓下屯粮处烧来。众人正奋勇上前,忽的都叫道:“苦也!苦也!”却有恁般奇事!南风正猛,一霎时,却怎么就转过北风!又听得山上霹雳般一声响亮,被乔道清使了回风返火的法,那些火箭,火炬,都向南边贼阵里飞将来,却似千万条金蛇火龙,烈焰腾腾的向贼兵飞扑将来。贼兵躲避不迭,都烧得焦头烂额。当下宋军中有口号四句,单笑那刘敏,道是:

军机固难测,贼人妄擘划。放火自烧军,好个“刘智伯”。

那时宋先锋教凌振将号炮施放,那炮直飞起半天里振响。东有张清、琼英,西有孙安、卞祥,各领兵冲杀过来。贼兵大败亏输:鲁成被孙安一剑,挥为两段;郑捷被琼英一石子,打下马来,张清再一枪,结果了性命;顾岑被卞祥搠死;寇猛被乱兵所杀;二万三千人马,被火烧兵杀,折了一大半,其余四散逃窜,二千辆车,烧个尽绝;只有刘敏同三四百败残军卒,向前逃奔,到宛州去了。宋军不曾烧毁半茎柴草,也未常损折一个军卒,夺获马匹,衣甲,金鼓甚多。张清,孙安等,得胜回到山寨献功。孙安献鲁成首级;张清,琼英献郑捷首级;卞祥献顾岑首级。宋江各各赏劳,标写乔道清头功,及张清,琼英,孙安,卞祥功次。

吴用道:“兄长妙算,已丧贼胆,但宛州山水盘纡,丘原膏沃,地称陆海,若贼人浮拨兵将,以重兵守之,急切难克。目今金风却暑,玉露生凉,军马都已强健,当垂我军威大振,城中单弱,速往攻之,必克;然须别分兵南北屯扎,以防贼人救兵冲突。”宋江称善,依计传令,教关胜,秦明,杨志,黄信,孙立,宣赞,郝思文,陈达,杨春,周通,统领兵马三万,屯扎宛州之东,以防贼人南来救兵;林冲,呼延灼,董平,索超,韩滔,彭玘,单廷珪 ,魏定国,欧鹏,邓飞,领兵三万,屯扎宛州之西,以拒贼人北来兵马。众将遵令,整点军马去了。

当下有河北降将孙安等一十七员,一齐来禀道:“某等蒙先锋收录,深感先锋优礼。今某等愿为前部,前去攻城,少报厚恩。”宋江依允,遂令张清、琼英统领孙安等十七员将佐,军马五万为前部。那十七员乃是:

孙安、马灵、卞祥、山士奇、唐斌、文仲容、崔焚、金鼎、黄钺、梅玉、金祯、毕胜、潘迅、杨芳、冯升 胡迈、叶清。

张清遵令,统领将佐军兵,望宛州征进去了。

宋江同卢俊义,吴用等,管领其余将佐大兵,拔寨都起,离了方城山,望南进发,到宛州十里外扎寨。令李云,汤隆,陶宗旺监造攻城器具,推送张清等军前备用。张清等众将领兵马将宛州围得水不通。城中守将刘敏,是那夜中了宋江之计,只逃脱得性命。到宛州,即差人往南丰王庆处申报,并行文邻近州县,求取救兵。今日被宋兵围了城池,只令坚守城池,待救兵至,方可出击。宋江攻打城池,一连六七日,城垣坚固,急切不能得下。宛州城北临汝州,贼将张寿领救兵二万前来,被林冲等杀其主将张寿,其余偏牙将士及军卒,都溃散去了。

同日,又有宛州之南,安昌,义阳等县救兵到来,被关胜等大败贼兵,擒其将柏仁、张怡,送到宋江大寨正刑讫。二处斩获甚多。此时李云等已造就攻城器具。孙安,马灵等同心协力,令军士囊土,四面拥堆,逼近城垣;又选勇敢轻捷之士,用飞桥转关辘,越沟堑,渡池濠,军士一齐奋勇登城,遂克宛州,活擒守将刘敏,其余偏牙将佐,杀死二十余名,杀死军士五千余人,降者万人。宋江等大兵入城,将刘敏正法枭示,出榜安民。标写关胜,林冲,张清,并孙安等众将功次。差人到阳翟州陈安抚处报捷,并请陈安抚等移镇宛州。陈安抚闻报大喜,随即同了侯参谋,罗武谕来到宛州。宋江等出郭迎接入城,陈安抚称赞宋江等功勋,是不必说。

宋江在宛州料理军务,过了十余日,此时已是八月初旬,暑气渐退。宋江对吴用计议道:“如今当取那一处城池?”吴用道:“此处南去山南军,南极湖湘,北控关洛,乃是楚蜀咽喉之会。当先取此城,以分贼势。”宋江道:“军师所言,正合我意。”遂留花荣,林冲,宣赞,郝思文,吕方,郭盛,辅助陈安抚等,管领兵马五万,镇守宛州。陈安抚又留了“圣手书生”萧让,传令水军头领李俊等八员,统驾水军船只,繇泌水至山南城北汉江会集。宋江将陆兵分作三队,辞别陈安抚,统领众多将佐,并军马一十五万,离了宛州,杀奔山南军来。真个是:万马奔驰天地怕,千军踊跃鬼神愁。毕竟宋兵如何攻取山南,请听下回分解。



话说宋江分拨人马,水陆并进,船骑同行。陆路分作三队:前队冲锋破敌骁将一十二员,管领兵马一万。那十二员:

董平、秦明、徐宁、索超、张清、琼英、孙安、卞祥、马灵、唐斌、文仲容、崔野。

后队彪将一十四员,管领兵马五万为合后。那十四员:

黄信、孙立、韩滔、彭玘、单廷珪、魏定国、欧鹏、邓飞、燕顺、马麟、陈逵、杨春、周通、杨林。

中队宋江、卢俊义,统领将佐九十余员,军马十万,杀奔山南军来。前队董平等兵马已到隆中山北五里外扎寨,探马报来说,王庆闻知我兵到了,特于这隆中山北麓,新添设雄兵二万,令勇将贺吉、縻貹、郭矸,陈贇统领兵马,在那里镇守。董平等闻报,随即计议,教孙安,卞祥,领兵五千伏于左,马灵,唐斌领兵五千伏于右,只听我军中炮响,一齐杀出。

这里分拨定,那边贼众,已是摇旗擂鼓,呐喊筛锣,前来搦战。两军相对,旗鼓相望,南北列成阵势,各用强弓硬弩,射住阵脚。贼阵里门旗开处,贼将縻出马当先。头顶钢盔,身穿铁铠,弓弯鹊画,箭插雕翎,脸横紫肉,眼睁铜铃。担一把长柄开山大斧,坐一匹高头卷毛黄马。高叫道:“你每这夥是水泊小寇,何故与宋朝无道昏君出力,来到这里送死!”宋军阵里鼍鼓喧天,“急先锋”索超骤马出阵,大喝道:“无端造反的强贼,敢出秽言!待俺劈你一百斧!”挥着金蘸斧,拍马直抢縻。那縻貹也轮斧来迎。两军迭声呐喊,二将抢到核心,两骑相交,双斧并举,礩经五十余合,胜败未分。

那贼将縻貹,果是勇猛。宋阵里“霹雳火”秦明,见索超不能取胜,舞着狼牙棍,骤马抢出阵来助战,贼将陈舞戟来迎。四将在征尘影里,杀气丛中,正礩到热闹处,只听得一声炮响,孙安,卞祥领兵从左边杀来,贼将贺吉分兵接住杀;马灵,唐斌领兵从右边杀来,贼将郭矸分兵接住杀。宋阵里琼英骤马出阵,暗拈石子,觑定陈贇,只一石子飞来,正打着鼻凹,陈贇翻身落马。秦明赶上,照顶门一棍,连头带盔,打得粉碎。那左边孙安与贺吉礩到三十余合,被孙安挥剑,斩于马下;右边唐斌也刺杀了郭矸。縻貹见众人失利,架住了索超金蘸斧,拨马便走。索超,孙安,马灵等,驱兵追赶掩杀,贼兵大败。众将追赶縻貹,刚刚转过山嘴,被贼人暗藏一万兵马在山背后丛林里,贼将耿文,薛赞,领兵抢出林来,与縻貹合兵一处,回身冲杀过来,縻貹当先。宋阵里文仲容要干功勋,挺拍马,来礩縻貹。战礩到十合之上,被縻貹挥斧,将文仲容砍为两截。崔野见砍了文仲容,十分恼怒,跃马提刀,直抢縻贻。二将礩过六七合,唐斌拍马来助。縻貹看见有人来助战,大喝一声,只一斧,将崔野斩于马下,抢来接住唐斌杀。

这边张清,琼英见折了二将,夫妇两个并马双出,张清拈取石子,望縻貹飞来。那縻貹眼明手快,将斧只一拨,一声响亮,正打在斧上,火光爆散,将石子拨下地去了。琼英见丈夫石子不中,忙取石子飞去。縻貹见第二个石子飞来,把头一低,铛的一声,正打在铜盔上。宋阵里徐宁、董平见二个石子都打不中,徐宁、,董平双马并出,一齐并力杀来。縻貹见众将都来,隔住唐斌,拨马便走。唐斌紧紧追赶,却被贼将耿文、薛赞双出接住,被縻貹那跑脱去了。众将只杀了耿文,薛赞,杀散贼兵,夺获马匹,金鼓,衣甲甚多。

董平教军士收拾文仲容,崔野二人尸首埋葬。唐斌见折了二人,放声大哭,亲与军士殡殓二人。董平等九人已将兵马屯扎在隆中山的南麓了。

次日,宋江等两队大兵都到,与董平等合兵一处。宋江见折了二将,十分凄惨,用礼祭奠毕,与吴用商议攻城之策。吴用,朱武上云梯,看了城池形势,下来对宋江道:“这座城坚固,攻打无益。且佯示攻打之意,再看机会。”宋江传令,教一面收拾攻城器械,一面差精细军卒,四面侦探消息。

不说宋江等计议攻城,却说縻貹那厮,只领得二三百骑,逃到山南州城中。守城主将,却是王庆的舅子段二。王庆闻宋朝遣宋江等兵马到来。加封段二为平东大元帅,特教他到此镇守城池。当下縻貹来参见了,诉说宋江等兵勇将猛,折了五将,全军覆没,特来恳告元帅,借兵报仇。原来縻貹等是王庆差出来的,因此说借兵。段二听说大怒道:“你虽不属我管,你覆兵折将,我却杀得你!”喝叫军士绑出,斩讫来报。

只见帐下闪出一人来禀道:“元帅息怒,且留着这个人。”段二看时,却是王庆拨来帐前参军左谋。段二道:“却如何饶他?”左谋道:“某闻縻貹十分骁勇,连斩宋军中二将。宋江等真个兵强勇,只可智取,不可力敌。”段二道:“怎么叫做智取?”左谋道:“宋江等粮草辎重,都屯积宛州,从那边运来。闻宛州兵马单弱,元帅当密差的当人役,往均巩两州守城将佐处,约定时日,教他两路出兵,袭宛州之南,我这里再挑选精兵,就着縻貹将军统领,教他干功赎罪,驰往袭宛州之北。宋江等闻知,恐宛州有失,必退兵去救宛州。乘其退走,我这里再出精兵,两路击之,宋江可擒也。”段二本是个村卤汉,那晓得甚么兵机!今日听了左谋这段话,便依了他,连忙差人往均巩二州约会去了。随即整点军马二万,令縻貹,阙翥,翁飞三将统领,黑夜里悄地出西门,掩旗息鼓,一齐投奔宛州去了。

却说宋江正在营中思算攻城之策,忽见水军头领李俊入寨来禀说:“水军船只,已都到城西北汉江襄水两处屯扎。小弟特来听令。”宋江留李俊在帐中,略饮几杯酒,有侦探军卒来报,说城中如此如此,将兵马去袭宛州了。宋江听罢大惊,急与吴用商议。吴用道:“陈安抚及花将军等,俱有胆略,宛州不必忧虑。只就这个机会,一定要破他这座城池。”便向宋江密语半晌。宋江大喜,即授密计与李俊及步军头领鲍旭等二十员,带领步兵二千,至夜密随李俊去了不提。

再说贼将縻慑等引兵已到宛州,伏路小军报入宛州来。陈安抚教花荣,林冲,领兵马二万,出城迎敌。二将领兵,方出得城,又有流星探马报将来说:“縻貹等约会均州贼人,均州兵马三万,已到城北十里外了。”陈再教吕方,郭盛,领兵马二万,出北门迎敌去了。未及一个时辰,又有飞报说道:“巩州贼人季三思,倪等,统领兵马三万,杀奔到西门来。”众人都相顾错愕道:“城中只有宣赞,郝思文二将,兵马虽有一万,大半是老弱,如何守御?”当有“圣手书生”萧让道:“安抚大人,不必忧虑,萧某有一计。”便叠着两个指头,向众人道:“如此如此,贼众可破。”陈瓘以下众人,都点头称善。陈瓘传令,教宣赞,郝思文挑选强壮军士五千,伏于西门内,待贼退兵,方可出击。二将领计去了。陈再教那些老弱军士,不必守城,都要将旗掩倒,只听西门城楼上炮响,却将旗杠一齐举起来。只许城里走动,不得出城,分拨已定,陈安抚教军士扛抬酒馔,到西门城楼上摆设。陈瓘、侯蒙、罗戬,随即上城楼,笑谈剧饮,叫军士大开城门,等那贼兵到来,多样时,那贼将季三思、倪慴,领着十余员偏将,雄赳赳气昂昂的杀奔到城下来。望见城门大开,三个官员,以个秀才,于城楼上花堆锦簇,大吹大擂的在那里吃酒;四面城垣上,期幡影儿也不见一个。季三思疑讶,不敢上前。倪慴道:“城中必有准备,我们当速退兵勿中他诡计。”季三思急教退军时,只听得城楼上一声炮响,喊声震天,故声震地,旌旗无数的在城垣里来往。贼兵见了主将说话,已是惊疑,今见城中如此,不战自乱。城内宣赞、郝思文领兵杀出城来,贼兵大败,弃下金鼓、旗幡、兵戈、马匹、衣甲无数,斩首万余。季三思、倪慴被乱军所杀,其余军士四散乱窜逃命。宣赞、郝思文得胜,收兵回城,单单只走了縻貹,收兵凯还,方欲进城,听说又有两路贼兵到来,西路兵已赖萧让妙计杀退了,南路吕方、郭盛,尚不知胜负。花荣得了这个消息 ,传令将士疾驰到南路去。吕方、郭盛正在于贼将鏖战,林冲、花荣驱兵 助战,杀得贼兵星落云散,七断八续,崭获甚多。当日三路贼兵死者三万余人,伤者无算。只见尸横郊野,血满田畴。林冲、花荣、吕方、郭盛都收兵入城,与宣赞、郝思文一同来到帅府献捷。陈瓘、侯蒙、罗戬,诸各大喜,称赞萧让之妙策、众将之英雄。众将诺诺连声道:“不敢。”陈安抚叫大排筵席 ,宴赏将士,犒劳三军,标写萧让、林冲等功劳,坚守城池、不在话下。再说段二差縻貹等领兵出城后,次夜,段二在城楼上眺望宋军。此时正是八月中旬望前天气。那轮几望的明月,照耀的如白昼一般。段二看见宋军中旗幡乱动,徐徐的向北退去。段二对左谋道:“想是宋江知道宛州危急,因此退兵。”左谋道:“一定是了。可急点铁骑出城掩击。”段二教钱傧、钱仪二将,整点兵马二万,出城追击宋兵。二将遵令去了。段二向西望时,只见城外襄水,一派月色,水光潺潺溶溶,相映上下。那宋军的三五百只粮船,也渐渐望北撑去。那段二平日掳掠惯了。今夜看见许多粮船,又没有什么水军在上。每船只有六七个水手,在那里撑驾。便叫放开西城水门,令水军总管诸能,统驾五百只战船,放出城来,抢劫粮船。宋军船上望见,连忙将船泊拢岸来。那船上水手,都跳上岸去。那边诸能撑驾战船上前。只听得宋军船帮里一棒锣声响,放出百十只小渔艇来,每船上二人划桨,三四人执着团牌标枪,朴刀短兵,飞也似杀将来。诸能叫水军把火炮火箭打射将来。那渔艇上人抵敌不住,发声喊,都跳下水里去了。贼兵得胜,夺了粮船。诸能叫水手撑驾进城。刚放得一只进城,城内传出将令来,须逐只搜看,方教撑进城来。诸能教军士先将那撑进来的那只船搜看。十数个军士一齐上船来揭那槅板,却似一块木板做就的,莫想揭动分毫。诸能大惊道:“必中了奸计。”忙教将斧凿撬打开来看。“那些城外的船,且莫撑进来。”说还未毕,只见城外后面三四只粮船,无人撑驾,却似顺着潮水的,又似使透顺风的,自荡进来。诸能情知中计,急要上岸时,水底下钻出十数个人来,都是口衔着一把蓼叶刀,正是李俊、二张、三阮、二童这八个英雄。贼兵急待要用兵器来搠时,那李俊一声胡哨,那四五只粮船内暗藏的步军头领,从板下拔去梢子,推开槅板,大喊一声,各执短兵抢出来。却是鲍旭、项充、李俊、李逵、鲁智深、武松、杨雄、石秀、解珍、解宝、龚旺、丁得孙、邹渊、邹润、王定六、白胜、段景住、时迁、石勇、凌振等二十个头领,并千余步兵,一齐发作,奔抢上岸,砍杀贼人。贼兵不能拦当,乱窜奔逃。诸能被童威杀死。城里城外,战船上水军,被李俊等杀死大半,河水通红。李俊等夺了水门。当下鲍旭等那夥大虫,护卫凌振,施放轰天子母号炮,分头去放火杀人。城中一时鼎沸起来。呼兄唤弟,觅子寻爷,号哭振天。段二闻变,急引兵来策应。正撞着武松、刘唐、杨雄、石秀、王定六这一夥。段二被王定六向腿上一朴刀搠翻,活捉住了。鲁智深、李逵等十余个头领,抢至北门,杀散守门将士,开城门,放吊桥。那时宋江兵马,听得城中轰天子母炮响,勒转兵马杀来。正撞着钱傧、钱仪兵马,混杀一场。钱傧被卞祥杀死,钱仪被马灵打翻,被人马踏为肉泥。二万铁骑,杀死大半,孙安、卞祥、马灵等领兵在前,长驱直入,进了北门。众将杀散贼兵,夺了城池。请宋先锋大兵入城。此时已是五更时分。宋江传令,先教军士救灭火焰,不许杀害百姓。天明,出榜安民。众将都将首级前来献功。王定六将段二绑缚解来。宋江差军士押解到陈安抚处发落。左谋被乱兵所杀。其余偏牙将士,杀死的甚多。降服军士万余。宋江令杀牛宰马,赏劳三军将士。标写李俊等诸将功次。差马灵往陈安抚处报捷,并探问贼兵消息。马灵遵令去了。两三个时辰,便来回覆道:“陈安抚闻报,十分欢喜。随即写表差人赍奏朝廷去了。”马灵又说萧让却敌一事。宋江惊道:“倘被贼人识破,奈何!终是秀才见识。”宋江发本处仓廪中米粟,赈济被兵火的百姓。料理诸项军务已毕,宋江正与吴用计议攻打荆南郡之策,忽报陈安抚处奉枢密院赦文,转行文来说:“西京贼寇纵横,标掠东京属县。着宋江等先荡平西京,然后攻剿王庆巢穴。”陈安抚另有私书,说枢密院可笑处。宋江、吴用备悉来意。随即计议分兵,一面攻打荆南,一面去打西京。当有副先锋卢俊义及河北降将,俱愿领兵到西京攻取城池。宋江大喜,拨将佐二十四员,军马五万,与卢俊义统领前去。那二十四员将佐:

副先锋卢俊义,

副军师朱武,

杨志,徐宁,索超,孙立,单廷珪,魏定国,

陈达,杨春,燕青,解珍,解宝,邹渊,

邹润,薛永,李忠,穆春,施恩。

河北降将:

乔道清,马灵,孙安,卞祥,山士奇,唐斌。

卢俊义即日辞别了宋先锋,统领将佐军马,望西京进征去了。宋江令史进、穆弘、欧鹏、邓飞,统领兵马二万,镇守山南城池。宋江对史进等说道:“倘有贼兵至,只宜坚守城池。”宋江统领众多将佐,兵马八万,望荆南杀奔前来。但见那枪刀流水急,人马撮风行。正是:旌旗红展一天霞,刀剑白铺千里雪。毕竟荆南又是如何攻打?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回 燕青秋林渡射雁 宋江东京城献俘
话说当下宋江问降将胡俊有何计策去取东川,安德两处城池。胡俊道:“东川城中守将,是小将的兄弟胡显。小将蒙李将军不杀之恩,愿往东川招兄弟胡显来降。剩下安德孤城,亦将不战而自降矣。”宋江大喜,仍令李俊同去。一面调遣将士,提兵分头去招抚所属未复州县;一面差戴宗表,申奏朝廷,请旨定夺;并领文申呈陈安抚,及上宿太尉书札。宋江令将士到王庆宫中,搜掳了金珠细软,珍宝玉帛,将违禁的龙楼凤阁,翠屋珠轩,及违禁器仗衣服,尽行烧毁;又差人到云安,教张横等将违禁行宫器仗等项,亦皆烧毁。

却说戴宗先将申文到荆南,报呈陈安抚,陈安抚也写了表文,一同上达。戴宗到东京,将书札投递宿太尉,并送礼物。宿太尉将表进呈御览。徽宗皇帝龙颜大喜,即时降下圣旨,行到淮西,将反贼王庆,解赴东京,候旨处决,其余擒下伪妃,伪官等众从贼,都就淮西市曹处斩袅示施行。 淮西百姓,遭王庆暴虐,惟留兵饷若干,计户给散,以赡穷民。其阵亡有功降将,俱从厚赠荫。淮西各州县所缺正佐官员,速推补赴任交代。各州官多有先行被贼胁从,以后归正者,都着陈瓘分别事情轻重,便宜处分。其征讨有功正偏将佐,俱俟还京之日,论功升赏。敕命一下,戴宗先来报知。那陈安抚等,已都到南丰城中了。那时胡俊已是招降了兄弟胡显,将东川军民,版籍,户口,及钱粮,册籍,前来献纳听罪。那安德州贼人,望风归降。云安,东川,安德三处,农不离其田业,贾不离其肆宅,皆李俊之功。王庆占据的八郡八十六州县,都收复了。

自戴宗从东京回到南丰十余日,天使捧诏书,驰驿到来。陈安抚与各官接了圣旨,一一奉行。次早,天使还京;陈瓘令监中取出段氏,李助,及一行叛逆从贼,判了斩字,推出南丰市曹处斩,将首级各门枭示讫。段三娘从小不循闺训,自家择配,做下迷天大罪,如今身首异处,又连累了若干眷属,其父段太公先死于房山寨。

话不絮繁,却说陈安抚宋先锋标录李俊,胡俊,琼英,孙安功次,出榜去各处招抚,以安百姓。八十六州县,复见天日,复为良民,其余随从贼徒不伤人者,拨还产业,复为乡民。西京守将乔道清,马灵,已有新官到任,次第都到南丰。各州县正佐贰官,陆续都到。李俊,二张,三阮,二童,已将州务交代,尽到南丰相叙。陈安抚,众官,及宋江以下一百单八个头领,及河北降将,都在南丰设太平宴,庆贺众将官僚,赏劳三军将佐。

宋江教公孙胜,乔道清主持醮事,打了七日七夜醮事,超渡阵亡军将,及淮西屈死冤魂。醮事方完,忽报孙安患暴疾,卒于营中。宋江悲悼不已,以礼殡殓,葬于龙门山侧。乔道清因孙安死了,十分痛哭,对宋江说道:“孙安与贫道同乡,又与贫道最厚,他为父报仇,因而犯罪,陷身于贼,蒙先锋收录他,指望日后有个结果,不意他中道而死。贫道得蒙先锋收录,亦是他来指迷。今日他死,贫道何以为情。乔某蒙二位先锋厚恩,铭心镂骨,终难补报。愿乞骸骨归田野,以延残喘。”马灵见乔道清要去,也来拜辞宋江:“恳求先锋允放马某与乔法师同往。”

宋江听说,惨然不乐,因二人坚意要去,十分挽留不住,宋江只得允放。乃置酒饯别。公孙胜在傍只不做声。乔道清,马灵拜辞了宋江,公孙胜,又去拜辞了陈安抚。二人飘然去了。后来乔道清,马灵都到罗真人处,从师学道,以终天年。

陈安抚招抚赈济淮西诸郡军民已毕。那淮西乃淮渎之西,因此,宋人叫宛州、南丰等处是淮西。陈安抚传令,教先锋头目,收拾朝京。军令传下,宋江一面先发中军军马,护送陈安抚,侯参谋,罗武谕起行,一面着令水军头领,乘驾船只,从水路先回东京,驻扎听调。宋江教萧让撰文,金大坚镌石勒碑,以记其事,立石于南丰城东龙门山下,至今古迹尚存。降将胡俊,胡显置酒钱别宋先锋。后来宋江入朝,将胡俊,胡显反邪归正,招降二将之功,奏过天子,特授胡俊,胡显为东川水军团练之职,此是后话。

当下宋江将兵马分作五起进发,克日起行,军士除留下各州县镇守外,其间亦有乞归田里者。现今兵马共十余万,离了南丰,取路望东京来。军有纪律,所过地方,秋毫无犯;百姓香花灯烛价拜送。于路行了数日,到一个去处,地名秋林渡。那秋林渡在宛州属下内乡县秋林山之南。那山泉石佳丽,宋江在马上遥看山景,仰观天上,见空中数行雁,不依次序,高低乱飞,都有惊鸣之意。宋江见了,心疑作怪;又听的前军喝采,使人去问缘由,飞马回报,原来是“浪子”燕青,初学弓箭,向空中射,箭箭不空。却须臾之间,射下十数只鸿,因此诸将惊讶不已。

宋江教唤燕青来。只见燕青弯弓插箭,即飞马而来,背后马上捎带死数只,来见宋江,下马离鞍,立在一边。宋公明问道:“恰你射来?”燕青答道:“小弟初学弓箭,见空中一群雁过,偶然射之,不想箭箭皆中。”

宋江道:“为军的人,学射弓箭,是本事的事。射的亲是你能处。我想宾鸿避寒,离了天山,衔芦过关,趁江南地,求食稻梁,初春方回。此宾鸿仁义之禽,或数十,或三五十只,递相谦让,尊者在前,卑者在后,次序而飞,不越群伴;遇晚宿歇,亦有当更之报。且雄失其雌,雌失其雄,至死不配。此禽仁义礼智信,五常俱备:空中遥见死,尽有哀鸣之意,失伴孙,并无侵犯,此为仁也;一失雌雄,死而不配,此为义也;依次而飞,不越前后,此为礼也;预避鹰雕,衔芦过关,此为智也;秋南春北,不越而来,此为信也。此禽五常足备之物,岂忍害之。天上一群鸿相呼而过,正如我等弟兄一般。你却射了那数只,比俺兄弟中失了几个,众人心内如何?兄弟今后不可害此礼义之禽。”燕青默默无语,悔罪不及。宋江有感于心,在马上口占诗一首:

山岭崎岖水眇茫,横空阵两三行。忽然失却双飞伴,月冷风清也断肠。

宋江心中,郁郁不乐。当夜吴用等,设酒备肴,尽醉方休。次日天明,俱各上马,望南而行。路上行程,正值暮冬,景物凄凉。宋江于路,此心终有所感。不则一日,回到京师,屯驻军马于陈桥驿,听候圣旨。

且说先是陈安抚并侯参谋中军人马入城,已将宋江等功劳,奏闻天子,报说宋先锋等诸将兵马,班师回京,已到关外。陈安抚前来启奏,说宋江等诸将征战劳苦之事,天子闻奏,大加称赞。陈瓘、侯蒙、罗戬各封升官爵。钦赏银两缎疋,传下圣旨,命黄门侍郎,宣宋江等面君朝见,都教披挂入城。正是:

去时三十六,回来十八双。纵横千万里,谈笑却还乡。

且说宋江等众将一百八人,遵奉圣旨,本身披挂。戎装革带,顶盔挂甲,身穿锦袄,悬带金银牌面,从东华门而入,都至文德殿朝见天子,拜舞起居,山呼万岁。皇上看了宋江等众将英雄,尽是锦袍金带,惟有吴用、公孙胜、鲁智深、武松身着本身服色,天子圣意大喜,乃曰:“寡人多知卿等征进劳苦,讨寇用心,中伤者多,寡人甚为忧戚。”宋江再拜奏道:“托圣上洪福齐天,臣等众将虽有金伤,俱各无事。今元凶授首,淮西平定,实陛下威德所致,臣等何劳之有。”再拜称谢奏道:“臣等奉旨,将王庆献俘阙下,候旨定夺。”天子降旨:“着法司会官,将王庆凌迟处决。”宋江将萧嘉穗用奇计克复城池,保全生灵,有功不伐,超然高举。天子称奖道:“皆卿等忠诚感动!”命省院官访取萧嘉穗赴京握用。宋江叩头称谢。那些省院官,那个肯替朝廷出力,访问贤良?此是后话。

是日,天子特命省院等官计议封爵。太师蔡京、枢密童贯商议奏道:“目今天下尚未静平,不可升迁。且加宋江为“保义郎”,带御器械,正受“皇城使”;副先锋卢俊义加为“宣武郎”,带御器械,行宫“团练使”;吴用等三十四员,加封为“正将军”;朱武等七十二员,加封为“偏将军”;支给金银,赏赐三军人等。”天子准奏,仍敕与省院众官,加封爵禄,与宋江等支给赏赐,宋江等就于文德殿顿首谢恩。天子命光禄封大设御宴,钦赏宋江锦袍一领,金甲一副,名马一匹;卢俊义以下,赏赐有差:尽于内府关支。宋江与众将谢恩已罢,尽出宫禁,都到西华门外,上马回营。一行众将,出的城来,直至行营安歇,听候朝廷委用。

当日法司奉旨会官,写了犯由牌,打开囚车,取出王庆,判了“剐”字,拥到市曹。看的人压肩叠背,也有唾骂的,也有嗟叹的。那王庆之父王砉及前妻丈人等诸亲眷属,已于王庆初反时收捕,诛夷殆尽。今日只有王庆一个,簇拥在刀剑林中。两声破鼓响,一棒碎锣鸣,刀排白雪,纛展乌云。刽子手叫起恶杀都来,恰好午时三刻,将王庆押到十字路头,读罢犯由,如法凌迟处死。

再说宋江众人,受恩回营,次日,只见公孙胜直至行营中军帐内,与宋江等众人,打了稽首,便禀宋江道:“向日本师罗真人嘱咐小道,令送兄长还京之后,便回山中。今日兄长功成名遂,贫道就今拜别仁兄,辞别众位,便归山中,从师学道,侍养老母,以终天年。”

宋江见公孙胜说起前言,不便翻悔,潸然泪下,便对公孙胜道:“我想昔日弟兄相聚,如花始开;今日弟兄分别,如花零落。吾虽不敢负汝前言,心中岂忍分别?”公孙胜道:“若是小道半途撇了仁兄,便是寡情薄意。今来仁兄功成名遂,只得曲允。”宋江再四挽留不住,便乃设一筵宴,令众弟兄相别,筵上举杯,众皆叹息,人人堕泪,各以金帛相赆。公孙胜推却不受,众兄弟只顾打拴在包里。次日,众皆相别。公孙胜穿上麻鞋,背上包裹,打个稽首,望北登程去了。宋江连日思忆,泪如雨下,郁郁不乐。

时下又值正旦节相近,诸官准备朝贺。蔡太师恐宋江人等都来朝贺,天子见了,必当重用;随即奏闻天子,降下圣旨,使人当住,只教宋江、卢俊义两个有职人员,随班朝贺,其余出征官员,俱系白身,恐有惊御,尽皆免礼。是日正旦,百官朝贺,宋江、卢俊义俱各公服,都在待漏院伺候早朝,随班行礼。是日驾坐紫宸殿受朝,宋江、卢俊义随班拜罢,于两班侍下,不待上殿。仰观殿上,玉簪珠履,紫绶金章,往来称觞献寿,自天明直至午牌,方始得沾谢恩御酒。百官朝散,天子驾起。宋江、卢俊义接着内卸了公服啐头,上马回营,面有愁颜赧色。

众将见宋江面带忧容,心闷不乐,都来贺节。百余人拜罢,立于两边,宋江低首不语。吴用问道:“兄长今日朝贺天子回来,何以愁闷?”宋江叹口气道:“想我生来八字浅薄,命运蹇滞。破辽平寇,东征西讨,受了许多劳苦,今日连累众兄弟无功,因此愁闷。”吴用答道:“兄长既知造化未通,何故不乐?万事分有,不必多忧。”“黑旋风”李逵道:“哥哥,好没寻思!当初在梁山泊里,不受一个的气,却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讨得招安了,却惹烦恼。放着兄弟们都在这里,再上梁山泊去,却不快活!”宋江大喝道:“这黑禽兽又来无礼!如今做了国家臣子,都是朝廷良臣。你这不省得道理,反心尚兀自未除!”李逵又应道:“哥哥不听我说,明朝有的气受哩!”众人都笑,且捧酒与宋江添寿。饮到二更,各自散了。

次日引十数骑马入城,到宿太尉,赵枢密,并省院各言官处贺节,往来城中,观看者甚众。就里有人对蔡京说知此事。次日,奏过天子,传旨教省院出禁约,于各城门上张挂:“但凡一应出征官员将军头目,许于城外下营屯扎,听候调遣;非奉上司明文呼唤,不许擅自入城!如违,定依军令拟罪施行。”差人迳来陈桥门外张挂榜文。有人看了,迳来报知宋江。宋江转添愁闷,众将得知,亦皆焦躁,尽有反心,只碍宋江一个。

且说水军头领特地来请军师吴用商议事务。吴用去到船中,见了李俊、张横、张顺、阮家三昆仲,俱对军师说道:“朝廷失信,奸臣弄权,闭塞贤路。俺哥哥破了大辽,灭田虎,如今又平了王庆,只得个‘皇城使’做,又未曾升赏我等众人。如今倒出榜文,来禁约我等,不许入城。我想那夥奸臣,渐渐的待要拆散我们弟兄,各调开去。今请军师自做个主张;若和哥哥商量,断然不肯。就这里杀将起来,把东京劫掠一空,再回梁山泊去,只是落草倒好。”

吴用道:“宋公明兄长,断然不肯。你众人枉费了力气。自古道蛇无头不行,我如何敢自主张?这话须是哥哥肯时,方行得;他若不肯做主张,你们要反,也反不出去!”六个水军头领,见吴用不敢主张,都做声不得。吴用回至中军寨中,来与宋江闲话,计较军情,便道:“仁兄往常千自由,百自在,众多弟兄亦皆快活。自从受了招安,与国家出力,为国家臣子,不想倒受拘束,不能任用,兄弟们都有怨心。”

宋江听罢,失惊:“莫不谁在你行说甚来?”吴用道:“此是人之常情,更待多说?古人云:‘富与贵人之所欲;贫与贱,人之所恶。’观形察色,见貌知情。”宋江道:“军师,若是弟兄们但有异心,我当死于九泉,忠心不改!”次日早起,会集诸将,商议军机,大小人等都到帐前,宋江开话道:“俺是郓城小吏出身。又犯大罪,托赖你众弟兄扶持,尊我为头,今日得为臣子。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虽然朝廷出榜禁治,理合如此。汝诸将士,无故不得入城。我等山间林下,卤莽军汉极多;倘或因而惹事,必然以法治罪,却又坏了声名。如今不许我等入城去,倒是幸事。你们众人,若嫌拘束,但有异心,先当斩我首级,然后你们自去行事;不然,吾亦无颜居世,必当自刎而死,一任你们自为!”众人听了宋江之言,俱各垂泪设誓而散。

宋江诸将,自此之后,无事也不入城。看看上元节至,东京年例,大张灯火,庆赏元宵,诸路尽做灯火,于各衙门点放。且说宋江营内“浪子”燕青,自与乐和商议:“如为东京点放花灯火戏,庆赏丰年,今上天子,与民同乐。我两个更换些衣服,潜地入城,看了便回。”只见有人说道:“你们看灯,也带挈我则个!”燕青看见,却是“黑旋风”李逵。李逵道:“你们瞒着我,商量看灯,我已听了多时。”燕青道:“和你去不打紧;只你性子不好,必要惹出事来。现今省院出榜,禁治我们,不许入城。倘若和你入城去看灯,惹出事端,正中了他省院之计。”李逵道:“我今番再不惹事便了,都依着你行!”燕青道:“明日换了衣巾,都打扮做客人相似,和你入城去。”李逵大喜。

次日都打扮做客人,伺候燕青,同入城去。不期乐和惧怕李逵,潜与时迁先入城去了。燕青脱不开,只得和李逵入城看灯,不敢从陈桥门入去,大宽转却从封丘门入城。两个手挽着,正投桑家瓦来。来到瓦子前,听的勾栏内锣响,李逵定要入去,燕青只得和他挨在人丛里,听的上面说平话,正说《三国志》,说到关云长刮骨疗毒。当时有云长左臂中箭,箭毒入骨。华陀道:“若要此疾毒消,可立一桐柱,上置铁环,将臂膊穿将过去,用索拴牢,割开皮肉,去骨三分,除却箭毒,却用油线缝拢,外用敷药贴了,内用长托之剂,不过半月,可以平复如初;因此极难治疗。”

关公大笑道:“大丈夫死生不惧,何况只手?不用铜柱铁环,只此便割何妨!”随即叫取棋盘,与客弈棋,伸起左臂,命华陀刮骨取毒,面不改色,谈笑自若…… 正说到这里,李逵在人丛中高叫道:“这个正是好男子!”众人失惊,都看李逵,燕青慌忙拦道:“李大哥,你怎地好村!勾栏瓦舍,如何这等大惊小怪!”李逵道:“说到这里,不由人喝采!”燕青拖了李逵便走。两个离了桑家瓦,转过串道,只见一个汉子飞砖掷瓦,去打一户人家。那人家道:“清平世界,荡荡干坤,散了二次,不肯还钱,颠倒打我屋里。”

“黑旋风”听了,路见不平,便要去打。燕青务死抱住,李逵睁着双眼,要和他打的意思。那汉子便道:“俺自和他有帐讨钱,干你甚事?即日要跟张招讨下江南出征去,你他惹我。到那里去也是死,要打便和你打,死在这里,也得一口好棺材。”李逵道:“却是甚么下江南?不曾听的点兵调将。”燕青且劝开了闹,两个挽着,转出串道,离了小巷,见一个小小茶肆,两个入去里面,寻副座头,坐了茶。对席有个老者,便请会茶,闲口论闲话。燕青道:“请问老丈:却巷口一个军汉打,他说道要跟张招讨下江南,早晚要去出征,请问端的那里去出征?”那老人道:“客人原来不知。如今江南草寇方腊反了,占了八州二十五

县,从睦州起,直至润州,自号为一国,早晚来打扬州。因此朝廷已差下张招讨,刘都督去捕。”

燕青,李逵听了这话,慌忙还了茶钱,离了小巷,迳奔出城,回到营中,来见军师吴学究,报知此事。吴用见说,心中大喜,来对宋先锋说知江南方腊造反,朝廷已遣张招讨领兵。宋江听了道:“我等诸将军马,闲居在此,甚是不宜;不若使人去告知宿太尉,令其于天子前保奏,我等情愿起兵,前去征进。”当时会集诸将商议,尽皆欢喜。次日,宋江换了些衣服,带领燕青,自来说此一事。迳入城中,直至大尉府前下马。正值太尉在府,令人传报,太尉闻知,忙教请进。宋江来到堂上,再拜起居。宿太尉道:“将军何事,更衣而来?”

宋江禀道:“近因省院出榜,但凡出征官军,非奉呼唤,不敢擅自入城。今日小将私步至此,上告恩相。听的江南方腊造反,占据州郡,擅改年号,侵至润州,早晚渡江,来打扬州。宋江等人马久闲,在此屯扎不宜。某等情愿部领兵马,前去征剿。尽忠报国,望恩相于天子前提奏则个!”宿太尉听了大喜道:“将军之言,正合吾意。下官当以一力保奏。将军请回,来早宿某具本奏闻,天子必当重用。”宋江辞了太尉,自回营寨,与众兄弟说知。

却说宿太尉次日早朝入内,见天子在披香殿与百官文武计事,正说江南方腊作耗,占据八州二十五县,改年建号,如此作反,自霸称尊,目今早晚兵犯扬州。天子乃曰:“已命张招讨,刘都督征进,未见次第。”宿太尉越班奏曰:“想此草寇,既成大患,陛下已遣张总兵,刘都督,再差征西得胜宋先锋,这两支军马为前部,当可去除,必干大功。”天子闻奏大喜,急令使臣宣省院官听圣旨。当下张招讨从耿二参谋,亦行保奏,要调宋江这一干人马为前部先锋。省院官到殿,领了圣旨,随即宣取宋先锋、卢先锋,直到披香殿下,朝见天子。

拜舞已毕,天子降敕封宋江为平南都总管,征讨方腊正先锋,封卢俊义为兵马副总管,平南副先锋;各赐金带一条,锦袍一领,金甲一副,名马一骑,彩缎二十五表里;其余正偏将佐,各赐缎疋银两,待有功次,照名升赏,加受官爵;三军头目,给赐银两:都就于内务府关支,定限目下出师起行。宋江,卢俊义领了圣旨,就辞了天子。皇上乃曰:“卿等数内,有个能镌玉石印信金大坚,又有个能识良马皇甫端,留此二人,驾前听用。”宋江,卢俊义承旨,再拜谢恩,出内上马回营。

宋江,卢俊义两个在马上欢喜,并马而行。出的城来,只见街市上一个汉子,手里拿着一件东西,两条巧棒,中穿小索,以手牵动,那物便响。宋江见了,却不识的,使军士唤那汉子问道:“此是何物?”那汉子答道:“此是胡敲也。用手牵动,自然有声。”

宋江在马上与卢俊义笑道:“这胡敲正比着我和你,空有冲天的本事,无人提挈,何能振响。”卢俊义道:“兄长何故发此言?据我等胸中学识,不在古今名将之下;如无本事,枉自有人提挈,亦作何用?”宋江道:“贤弟差矣!我等若非宿太尉一力保奏,如何能勾天子重用,为人不可忘本!”卢俊义自觉失言,不敢回话。

两个回到营寨,升帐而坐,当时会集诸将,除女将琼英因怀孕染病,留下东京,着叶清夫妇服侍,请医调治外,其余将佐尽教收拾鞍马衣甲,准备起身,征讨方腊。后来琼英病痊,弥月,产下一个面方耳大的儿子,取名叫做张节。次后闻得丈夫被贼将厉天闺杀死于独松关,琼英哀恸昏绝,随即同叶清夫妇,亲自到独松关,扶柩到张清故乡彰德府安葬。叶清又因病故,琼英同安氏老妪,苦守孤儿。张节长大,跟吴珍大败金兀术于和尚原,杀得兀术亟须髯而遁。因此张节得封官爵,归家养母,以终天年,奏请表扬其母贞节。此是琼英等贞节孝义的结果。

话休絮繁。次日,内府关到赏赐缎疋银两,分俵诸将,给散三军头目。宋江便就起送金大坚,皇甫端去御前听用。一面调拨战船先行,着令水军头领整顿篙橹风帆,撑驾望大江进发,传令与马军头领,整顿弓、箭、刀、衣袍、铠甲;水陆并进,船骑同行,收拾起程。只见蔡太师差府干到营,索取“圣手书生”萧让,要他代笔。次日,王都尉自来问宋江求要“铁叫子”乐和——闻此人善能歌唱,要他府里使令。宋江只得依允,随即又望送了二人去讫。宋江自此去了五个弟兄,心中好生郁郁不乐。当与卢俊义计议定了,号令诸军,准备出师。

却说这江南方腊造反已久,积渐而成,不想弄到许大事业。此人原是歙州山中樵夫,因去溪边净手,水中照见自己头戴平天冠,身穿衮龙袍,以此向人说自家有天子福分。因朱献在吴中徵取花石纲,百姓大怨,人人思乱,方腊乘机造反,就清溪县内帮源洞中,起造宝殿,内苑,宫阙,睦州,歙州亦各有行宫,设文武职台,省院官僚,内相外将,一应大臣。睦州即今时建德,宋改为严州;歙州即今时婺源,宋改为徽州;这方腊直从这里古到润州,今镇江是也。共该八州二十五县。

那八州:歙州,睦州,杭州,苏州,常州,湖州,宣州,润州。那二十五县:都是这八州管下。此时嘉兴,松江,崇德,海宁,皆是县治。方腊自为国王,独霸一方,非同小可。原来方腊上应天书,《推背图》上道:“十千加一点,冬尽始称尊。纵横过浙水,显迹在吴兴。”那十千,是万也;头加一点,乃方字也。冬尽,乃腊也;称尊者,乃南面为君也。正应方腊二字。占据江南八郡,隔着长江天堑,又比淮西差多少来去?再说宋江选将出师,相辞了省院诸官,当有宿太尉、赵枢密请来送行,赏劳三军。水军头领,已把战船从泗水入淮河,望淮安军坝,俱到扬州起齐。宋江、卢俊义谢了宿太尉、赵枢密,将人马分作五起,取旱路投扬州来。于路无话,前军已到淮安县屯扎。当有本州官员,置筵设席来接待宋江。诉说:“方腊贼兵浩大,不可轻敌。前面就是扬子大江,此是江南第一个险隘之处。隔江却是闰州。如今是方腊手下枢密吕师囊并十二个统制官守把住江岸。若不得闰州为家,难以抵敌。”宋江听了,便请军师吴用计较良策,即目前面大江拦截,须用水军船只向前。吴用道:“扬子江中,有金、焦二山,靠着闰州城郭。可叫几个弟兄前去探路,打听隔江消息,用何船只,可以渡江。”宋江传令,叫唤水军头领来:“你众兄弟,谁人与我先去探路,打听隔江消息?”只见帐下转过四员战将,尽皆愿往。不是这几个来探路,有分教:横尸似北固山高,流血染扬子江赤。直教大军飞渡乌龙阵,战舰平吞白雁滩。毕竟宋江军马怎地去收方腊,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回 卢俊义分兵宣州道 宋公明大战毗陵郡
话说元帅邢政和关胜交马,战不到十四五合,被关胜手起一刀,砍于马下。呼延灼见砍了邢政,大驱人马,卷杀将去,六个统制官望南而走。吕枢密见本部军兵大败亏输,弃了丹徒县,领了伤残军马,望常州府而走。宋兵十员大将,夺了县治,报捷于宋先锋知道,部领大队军兵,前进丹徒县驻扎,赏劳三军,飞报张招讨,移兵镇守润州。次日,中军从耿二参谋送赏赐到丹徒县,宋江祗受,给赐众将。

宋江请卢俊义计议调兵征进,宋江道:“目今宣湖二州,亦是贼寇方腊占据,我今与你分兵拨将,作两路征进,写下两个阄子,对天拈取。”当下宋江阄得常苏二处,卢俊义阄得宣湖二处,宋江便叫“铁面孔目”裴宣把众将均分。除杨志患病不能征进,寄留丹徒外,其余将校拨开两路。宋先锋分领将佐攻打常苏二处,正偏将共计四十二人,正将一十三员,偏将二十九员:

正将:先锋使“呼保义”宋江,军师“智多星”吴用,“扑天雕”李应,“大刀”关胜,“小李广”花荣,“霹雳火”秦明,“金手”徐宁,“美髯公”朱仝,“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九纹龙”史进,“黑旋风”李逵,“神行太保”戴宗。偏将:“镇三山”黄信,“病尉迟”孙立,“井木犴”郝思文“丑郡马”宣赞,“百胜将”韩滔,“天目将”彭?,“混世魔王”樊瑞,“铁笛仙”马麟,“锦毛虎”燕顺,“八臂那叱”项充,“飞天大圣”李衮,“丧门神”鲍旭,“矮脚虎”王英,“一丈青”扈三娘,“锦豹子”杨林,“金眼彪”施恩,“鬼脸儿”杜兴,“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轰天雷”凌振,“铁臂膊”蔡福,“一枝花”蔡庆,“金毛犬”段景住,“通臂猿”侯健,“神算子”蒋敬,“神医”安道全,“险道神”郁保四,“铁扇子”宋清,“铁面孔目”裴宣。——大小正偏将佐四十二员,随行精兵三万人马,宋先锋总领。

副先锋卢俊义亦分将佐攻打宣湖二处,正偏将佐共四十七员,正将一十四员,偏将三十三员,朱武偏将之首,受军师之职。

正将:副先锋“玉麒麟”卢俊义,军师“神机”朱武,“小旋风”柴进,“豹子头”林冲,“双枪将”董平,“双鞭”呼延灼,“急先锋”索超,“没遮拦”穆弘,“病关索”杨雄,“插翅虎”雷横,“两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没羽箭”张清,“赤发鬼”刘唐,“浪子”燕青,偏将“圣水将”单延?,“神火将”魏定国,“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摩云金翅”欧鹏,“火眼狻猊”邓飞,“打虎将”李忠,“小霸王”周通,“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病大虫”薛永,“摸着天”杜迁,“小遮拦”穆春,“出林龙”邹渊,“独角龙”邹润,“催命判官”李立,“青眼虎”李云,“石将军”石勇,“旱地忽律”朱贵,“笑面虎”朱富,“小尉迟”孙新,“母大虫”顾大嫂,“菜园子”张青,“母夜叉”孙二娘,“白面郎君”郑天寿,“金钱豹子”汤隆,“操刀鬼”曹正,“白日鼠”白胜,“花项虎”龚旺,“中箭虎”丁得孙,“活闪婆”王定六,“鼓上蚤”时迁。

——大小正偏将佐四十七员,随征精兵三万人马,卢俊义管领。

其余水军首领,自是一夥,为因童威,童猛差去焦山,寻见了石秀,阮小七,回报道:“石秀,阮小七来到江边,杀了一家老小,夺得一只快船,前到焦山寺内。寺主知道是梁山泊好汉,留在寺中宿食。后知张顺干了功劳,打听得焦山下船,取茆港,好去攻伐江阴、太仓,沿海州县,使人申将文书来,索请水军头领,并要战具船只。”宋江即差李俊等八员,拨与水军五千,跟随石秀、阮小七等,共取水路,计正偏将一十员。那十员?正将七员,偏将三员:

“拚命三郎”石秀,“混江龙”李俊,“船火儿”张横,“浪里白条”张顺,“立地太岁”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活阎罗”阮小七,“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玉竿”孟康。

——大小正偏将佐一十员,水军精兵五千,战船一百只。

看官听说,宋江自丹徒分兵,共是九十九人,已自不满百数。大战船都拨与水军头领攻打江阴、太仓,小战船却俱入丹徒,都在里港,随军攻打常州。

话说吕师囊引了六个统制官,退保常州陵郡。这常州原有守城统制官钱振鹏,手下两员副将:一个是晋陵县上濠人氏,姓金名节;一个是钱振鹏心腹之人许定。钱振鹏原是清溪县都头出身,协助方腊,累得城池,升做常州制置使。听得吕枢密失利,折了润州,一路退回常州,随即引金节、许定,开门迎接,请入州治管待已了,商议迎战之策。钱振鹏道:“枢相放心。钱某不才,愿施犬马之劳,直杀的宋江那们大败过江,恢复润州,方遂吾愿!”吕枢密抚慰道:“若得制置如此用心,何虑国家不安?成功之后吕某当极力保奏,高迁重爵。”当日筵宴,不在话下。

且说宋先锋领起分定人马,攻打常苏二州,拨马军长驱大进,望陵郡来。为头正将一员关胜,部领十员将佐。那十人:秦明、徐宁、黄信、孙立、郝思文、宣赞、韩滔、彭?、马麟、燕顺;正偏将佐共计十一员,引马军三千,直取常州城下,摇旗擂鼓搦战。吕枢密看了道:“谁敢去退敌军?”钱振鹏备了战马道:“钱某当以效力向前。”吕枢密随即拨六个统制官相助。六个是:应明、张近仁、赵毅、沈、高可立、范畴。七员将带领五千人马,开了城门,放下吊桥。钱振鹏使口拨风刀,骑一匹卷毛赤兔马,当先出城。

关胜见了,把军马暂退一步,让钱振鹏列成阵势,六个统制官,分在两下。对阵关胜当先立马横刀,厉声高叫:“反贼听着!汝等助一匹夫谋反,损害生灵,人神共怒!今日天兵临境,尚不知死,敢来与我拒敌!我等不把你这贼徒诛尽杀绝,誓不回兵!钱振鹏听了大怒,骂道:“量你等一夥,是梁山泊草寇,不知天时,却不思图王霸业,倒去降无道昏君,要来和俺大国相拚。我今直杀得你片甲不回才罢!”关胜大怒,舞起青龙偃月刀,直冲将来;钱振鹏使动泼风刀,迎杀将去。两员将杀,?了三十合之上,钱振鹏渐渐力怯,抵挡不住。

南军门旗下两个统制官看见钱振鹏力怯,挺两条,一齐出马,前去夹攻。关胜上首赵毅,下首范畴。宋军门旗下,恼犯了两员偏将,一个舞动丧门剑,一个使起虎眼鞭,抢出马来,乃是“镇三山”黄信,“病尉迟”孙立。六员将,三对儿在阵前杀。吕枢密急使许定,金节出城助战。两将得令,各持兵器,都上马直到阵前,见赵毅战黄信,范畴战孙立,却也都是对手。?到间深里,赵毅、范畴渐折便宜;许定、金节各使一口大刀出阵。宋军阵中韩滔、彭?二将,双双来迎。韩滔战住金节,彭?战住许定,五对儿在阵前杀。

原来金节素有归降大宋之心,故意要本队阵乱,略?数合,拨回马望本阵先走;韩滔乘势追将去。南军阵上高可立,看见金节被韩滔追赶得紧急,取雕弓,搭上硬箭,满满地拽开,飕的一箭,把韩滔面颊上射着,倒撞下马来。这里秦明急把马一拍,轮起狼牙棍前来救时,早被那里张近仁抢出来,咽喉上一枪,结果了性命。

彭?和韩滔是一正一副的兄弟,见他身死,急要报雠,撇了许定,直奔阵上,去寻高可立。许定赶来,却得秦明敌住。高可立看见彭?赶来,挺枪便迎。不提防张近仁从肋窝里撞将出来,把彭?一枪搠下马去。关胜见损了二将,心中忿怒,恨不得杀进常州,使转神威,把钱振鹏一刀,也剁于马下。待要抢他那骑赤兔卷毛马,不提防自己坐下赤兔马,一脚前失,倒把关胜掀下马来,南阵上高可立、张近仁两骑马便来抢关胜,却得徐宁引宣赞、郝思文二将齐出,救得关胜回归本阵。吕枢密大驱人马,卷杀出城,关胜众将失利,望北退走,南兵追赶二十余里。

此日关胜折了些人马,引军回见宋江,诉说折了韩滔、彭?。宋江大哭道:“谁想渡江已来,损折我五个兄弟。莫非皇天有怒,不容宋江收捕方腊,以致损兵折将?”吴用劝道:“主帅差矣!输赢胜败,兵家常事,不足为怪,此是两个将军禄绝之日,以致如此。请先锋免忧,且理大事。”只见帐前转过李逵便说道:“着几个认得杀俺兄弟的人,引我去杀那贼徒,替我两个哥哥报仇!”宋江传令,教来日打起一面白旗,亲自引众将,直至城边,与贼交锋,决个胜负。次日,宋公明领起大队人马,水陆并进,船骑相迎,拔寨都起。“黑旋风”李逵,引着鲍旭、项充、李衮,带领五百悍勇步军,先来出哨,直到常州城下。

吕枢密见折了钱振鹏心下甚忧,连发了三道飞报文书,去苏州三大王方貌处求救,一面写表申奏朝廷。又听得报道:“城下有五百步军打城,认旗上写的是‘黑旋风’李逵。”吕枢密道:“这是梁山泊第一个凶徒,惯杀人的好汉,谁敢与我先去拿他?”帐前转过两个得胜获功的统制官高可立、张近仁。吕枢密道:“你两个若拿得这个贼人,我当一力保奏,加官重赏。”

张高二统制,各绰枪上马,带领一千马步兵,出城迎敌。“黑旋风”李逵见了,便把五百步军一字儿摆开,手抡两把板斧,立在阵前;“丧门神”鲍旭,仗着一口大阔板刀,随于侧首;项充、李衮两个,各人手挽着蛮牌,右手拿着铁标,四个人各披前后掩心铁甲,列于阵前。高张二统制正是得胜狸猫强似虎,行时鸦鹊便欺雕,统着一千军马,靠城排开。

宋军内有几个探子,却认得高可立、张近仁两个,是杀韩滔、彭?的,便指与“黑旋风”道:“这两个领军的,便是杀俺韩彭二将军的!”李逵听了这说,也不打话,拿起两把板斧,直抢过对阵去。鲍旭见李逵杀过对阵,急呼项充、李衮舞起蛮牌,便去策应。四个齐发一声喊,滚过对阵。高可立、张近仁了吃一惊,措手不及,急待回马,那两个蛮牌,早滚到马颌下,高可立、张近仁在马上把望下搠时,项充、李衮把牌迎住。

李逵斧起,早砍翻高可立马脚,高可立颠下马来。项充叫道:“留下活的”时,李逵是个好杀人的汉子,那里忍耐得住,早一斧砍下头来。鲍旭从马上揪下张近仁,一刀也割了头,四个在阵里乱杀。“黑旋风”把高可立的头缚在腰里,轮起两把板斧,不问天地,横身在里面砍杀,杀得一千马步军,退入城去,也杀了三四百人,直到吊桥边。李逵和鲍旭两个,便要杀入城去,项充、李衮死当回来。城上擂木炮石,早打下来。四个回到阵前,五百军兵,依原一字摆开,那里敢轻动?本是也要来混战,怕“黑旋风”不分清白,见的便砍,因此不敢近前。

尘头起处,宋先锋军马已到,李逵鲍旭,各献首级,众将认得是高可立,张近仁的头,都了一惊道:“如何获得雠人首级?”两个说:“杀了许多人众,本待要捉活的来,一时手痒,忍耐不住,就便杀了。”宋江道:“既有雠人首级,可于白旗下,望空祭祀韩彭二将。”宋江又哭了一场,放倒白旗,赏了李逵、鲍旭、项充、李衮四人,便进兵到常州城下。

且说吕枢密在城中心慌,便与金节、许定,并四个统制官,商议退宋江之策。诸将见李逵等杀了这一阵,众人都胆颤心寒,不敢出战。问了数声,如箭穿嘴,钩搭鱼腮,默默无言,无人敢应。吕枢密心内纳闷,教人上城看时,宋江军马,三面围住常州,尽在城下擂鼓摇旗,呐喊搦战。吕枢密叫众将,且各上城守护。众将退去,吕枢密自在后堂寻思,无计可施,唤集亲随左右心腹人商量,自欲弃城逃走,不在话下。

且说守将金节回到自己家中,与其妻秦玉兰说道:“如今宋先锋围住城池,三面攻击。我等城中粮食缺少,不经久困;倘或打破城池,我等那时,皆为刀下之鬼。”秦玉兰答道:“你素有忠孝之心,归降之意,更兼原是宋朝旧官,朝廷不曾有甚负汝,不若去邪归正,擒捉吕师囊,献与宋先锋,便是进身之计。”金节道:“他手下见有四个统制官,各有军马。许定这厮,又与我不睦,与吕师囊又是心腹之人。我恐事未必谐,反惹其祸。”其妻道:“你只密密地,寅夜修一封书缄,拴在箭上,射出城去,和宋先锋达知里应外合取城。你来日出战,诈败佯输,引诱入城,便是你的功劳。”金节道:“贤妻此言极当,依汝行之。”

次日,宋江领兵攻城得紧,枢密聚众商议,金节答道:“常州城池高广,只宜守,不可敌。众将且坚守,等待苏州救兵来到,方可会合出战。”吕枢密道:“此言极是!”公拨众将:应明、赵毅守把东门;沈扑、范畴守把北门;金节守把西门;许定守把南门。调拨已定,各自领兵坚守。当晚金节写了私书,拴在箭上,待夜深人静,在城上望着西门外探路军人射将下去。那军校拾得箭矢,慌忙报入寨里来。守西寨正将“花和尚”鲁智深同“行者”武松两个见了,随即使偏将杜兴将了,飞报东北门大寨里来。宋江、吴用点着明烛,在帐里议事,杜兴呈上金节的私书,宋江看了大喜,便传令教三寨中知会。

次日,三寨内头领,三面攻城。吕枢密在战楼上,正观见宋江阵里“轰天雷”凌振,扎起炮架,却放了一个风火炮,直飞起去,正打在敌楼角上,骨碌碌一声响,平塌了半边。吕枢密急走,救得性命下城来,催督四门守将,出城搦战。擂了三通战鼓,大开城门,放下吊桥,北门沈扑,范畴引军出战。宋军中“大刀”关胜,坐下钱振鹏的卷毛赤兔马,出于阵前,与范畴交战。两个正待相持,西门金节又引出一彪军来搦战。宋江阵上“病尉迟”孙立出马。

两个交战,?不到三合,金节诈败,拨转马头便走。孙立当先,燕顺、马麟为次,鲁智深、武松、孔明、孔亮、施恩、杜兴,一发进兵。金节便退入城,孙立已赶入城门边,占住西门。城中闹起,知道大宋军马,已从西门进城了。那时百姓都被方腊残害不过,怨气冲天,听得宋军入城,尽出来助战。城中早竖起宋先锋旗号,范畴、沈扑见了城中事变,急待奔入城去,保全老小时,左边冲出王矮虎、一丈青,早把范畴捉了。右边冲出宣赞、郝思文两个,一齐向前,把沈扑一枪刺下马去,众军活捉了。宋江、吴用大驱人马入城,四下里搜捉南兵,尽行诛杀。吕枢密引了许定,自投南门而走,死命夺路,众军追赶不上,自回常州听令,论功升赏。赵毅躲在百姓人家,被百姓捉来献出。应明乱军中杀死,获得首级。宋江来到州治,便出榜安抚,百姓扶老携幼,诣州拜谢。宋江抚慰百姓,复为良民,众将各来请功。

金节赴州治拜见宋江,宋江亲自下阶迎接金节,上厅请坐。金节感激无限,复为宋朝良臣,此皆其妻赞成之功,不在话下。宋江叫把范畴、沈扑、赵毅三个,陷车盛了,写道申状,就叫金节亲自解赴润州张招讨中军帐前。金节领了公文,监押三将,前赴润州交割。比及去时,宋江已自先叫“神行太保”戴宗,飞报文书,保举金节到中军了。张招讨见宋江申覆金节如此忠义,后金节到润州,张招讨大喜,赏赐金节金银,段疋,鞍马,酒礼。有副都督刘光世,就留了金节,升做行军都统,留于军前听用。后来金节跟随刘光世大破金兀术四太子,多立功劳,直做到亲军指挥使,至中山阵亡。

且说宋江在常州屯驻军马,使戴宗去宣州,湖州卢先锋处,飞报调兵消息,一面又有探马报来说,吕枢密逃回无锡县,又会合苏州救兵,正欲前来迎敌。宋江闻知,便调马军步军,正偏将佐十员头领,拨与军兵一万,望南迎敌。那十员将佐:关胜、秦明、朱仝、李应、鲁智深、武松、李逵、鲍旭、项充、李衮。当下关胜等领起前部军兵人马,与同众将辞了宋先锋,离城去了。

且说戴宗探听宣湖二州进兵的消息,与同柴进回见宋江,报说副先锋卢俊义得了宣州,特使柴大官人到来报捷。宋江甚喜。柴进到州治,参拜已了,宋江把了接风酒,同入后堂坐下,动问卢先锋破宣州备细缘由。柴进将出申达文书,与宋江看了,备说打宣州一事。

方腊部下镇守宣州经略使家余庆,手下统制官六员,都是歙州睦州人氏。那六人:李韶、韩明、杜敬臣、鲁安、潘、程胜祖。当日家余庆分调六个统制,做三路出城对阵,卢先锋也分三路军兵迎敌。中间是呼延灼和李韶交战,董平共韩明相持。战到十合,韩明被董平两刺死,李韶遁去,中路军马大败。左军是林冲和杜敬臣交战,索超与鲁安相持。林冲蛇矛刺死杜敬臣,索超斧劈死鲁安。右军是张清和潘交战,穆弘共程胜祖相持。张清一石子打下潘,“打虎将”李忠赶出去杀了。程胜祖弃马逃回。此日连胜四将,贼兵退入城去。

卢先锋急驱众将夺城,赶到门边,不提防贼兵城上,飞下一片磨扇来,打死俺一个偏将。城上箭如雨点一般射下来,那箭矢都有毒药,射中俺两个偏将,止及到寨,俱各身死。卢先锋因见折了三将,连夜政城。守东门贼将不紧,因此得了宣州。乱军中杀死了李韶,家余庆领了些败残军兵,望湖州去了。

智深困于阵上,不知去向;磨扇打死了“白面郎君”郑天寿;两个中药箭的是“操刀鬼”曹正,“活闪婆”王定六。宋江听得又折了三个兄弟,大哭一声,蓦然倒地,未知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不举。正是:花开又被风吹落,月皎那堪云雾遮。毕竟宋江昏晕倒了,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回 混江龙太湖小结义 宋公明苏州大会垓
话说当下众将救起宋江,半晌方才苏醒,对吴用等说道:“我们今番必然收伏不得方腊了!自从渡江以来,如此不利,连连损折了我八个弟兄!”吴用劝道:“主帅休说此言,恐懈军心。当初破大辽之时,大小完全回京,皆是天数。今番折了兄弟们,此是各人寿数。眼见得渡江以来,连得了三个大郡,润州、常州、宣州。此乃皆是天子洪福齐天,主将之虎威,如何不利!先锋何故自丧志气?”宋江道:“虽然天数将尽,我想一百八人,上应列宿,又合天文所载,兄弟们如手足之亲。今日听了这般凶信,不由我不伤心!”吴用再劝道:“主将请休烦恼,勿伤贵体。且请理会调兵接应,攻打无锡县。”宋江道:“留下柴大官人与我做伴。别写军帖,使戴院长与我送去,回覆卢先锋,着令进兵攻打湖州,早至杭州聚会。”吴用教裴宣写了军帖回覆,使戴宗往宣州去了。

却说吕师囊引着许定,逃回至无锡县,正迎着苏州三大王发来救应军兵,为头是六军指挥使卫忠,带十数个牙将,引兵一万,来救常州,合兵一处,守住无锡县。吕枢密诉说金节献城一事,卫忠道:“枢密宽心,小将必然再要恢复常州。”只见探马报道:“宋军至近,早作准备。”卫忠便引兵上马,出北门外迎敌,早见宋兵军马势大,为头是黑旋风李逵,引着鲍旭、项充、李衮当先,直杀过来。卫忠力怯,军马不曾摆成行列,大败而走,急退入无锡县时,四个早随马后,赶入县治。吕枢密便奔南门而走。关胜引着兵马,已夺了无锡县。卫忠、许定亦望南门走了,都回苏州去了。关胜等得了县治,便差人飞报宋先锋。宋江与众

头领都到无锡县,便出榜安抚了本处百姓,复为良民,引大队军马,都屯住在本县,却使人申请张、刘二总兵镇守常州。

且说吕枢密会同卫忠、许定三个,引了败残军马,奔苏州城来告三大王求救,诉说宋军势大,迎敌不住,兵马席卷而来,以致失陷城池。三大王大怒,喝令武士:“将吕师囊斩讫报来。”卫忠等告说:“宋江部下军将,皆是惯战兵马,多有勇烈好汉了得的人,更兼步卒,都是梁山泊小喽罗,多曾惯斗,因此难敌。”方貌道:“权且寄下你项上一刀,与你五千军马,首先出哨。我自分拨大将,随后便来策应。”吕师囊拜谢了,全身披挂,手执丈八蛇矛,上马引军,首先出城。却说三大王聚集手下八员战将,名为八骠骑,一个个都是身长力壮,武艺精熟的人。那八员:

飞龙大将军刘,飞虎大将军张威,飞熊大将军徐方,飞豹大将军郭世广,飞天大将军邬福,飞云大将军苟正,飞山大将军甄诚,飞水大将军昌盛。

当下方貌,亲自披挂,手持方天画戟,上马出阵,监督中军人马,前来交战。马前摆列着那八员大将,背后整整齐齐有三、二十个副将,引五万南兵人马,出阊阖门来,迎敌宋军。前部吕师囊引着卫忠、许定,已过寒山寺了,望无锡县而来。宋江已使人探知,尽引许多正偏将佐,把军马调出无锡县,前进十里余路。两军相遇,旗鼓相望,各列成阵势。

吕师囊忿那口气,跃坐下马,横手中矛,亲自出阵,要与宋江交战。宋江在门旗下见了,回头问道:“谁人敢拿此贼?”说犹未了,金枪手徐宁挺起手中金枪,骤坐下马,出到阵前,便和吕师囊交战。二将交锋,左右助喊,约战了二十余合,吕师囊露出破绽来,被徐宁肋下刺着一枪,搠下马去。两军一齐呐喊。黑旋风李逵手挥双斧,丧门神鲍旭挺仗飞刀,项充、李衮各舞枪牌,杀过阵来,南兵大乱。宋江驱兵赶杀,正迎着方貌大队人马,两边各把弓箭射住阵脚,各列成阵势。南军阵上,一字摆开八将。 方貌在中军听得说杀了吕师囊,心中大怒,便横戟出马来,大骂宋江道:“量你等只是梁山泊一夥打家劫舍的草贼!宋朝合败,封你为先锋,领兵侵入吾地,我今直把你诛尽杀绝,方才罢兵!”宋江在马上指道:“你这只是睦州一夥村夫,量你有甚福禄,妄要图王霸业,不如及早投降,免汝一死!天兵到此,尚

自巧言抗拒!我若不把你杀尽,誓不回军!”方貌喝道:“且休与你论口,我手下有八员猛将在此,你敢拨八个出来杀么?”宋江笑道:“若是我两个并你一个,也不算好汉。你使八个出来,我使八员首将,和你比试本事,便见输赢。但是杀下马的,各自抬回本阵,不许暗箭伤人,亦不许抢掠尸首。如若不见输赢,亦不得混战,明日再约厮杀。”方邈听了,便叫八将出来,各执兵器,纵马向前。宋江道:“俱将相让马军出战。”说犹未了,八将齐出:关胜、花荣、秦明、朱仝、黄信、孙立、郝思文,齐齐跃马上前。号炮响过,十六员战将各自捉对儿厮杀。关胜战刘思,秦明战张威,花荣战徐方,徐宁战邬福,朱仝战苟正,黄信战郭世广,孙立战甄诚,郝思文战昌盛。这十六员猛将,都是英雄,用心相敌,斗到三十合之上,美髯公朱仝,一枪把苟正刺下马来。两阵上各自鸣金收军,七对将军分开。两下各回本阵。三大王方貌,见折了一员大将,寻思不利,引兵退回苏州城内。宋江当日催趱军马,直近寒山寺下寨,升赏朱仝。裴宣写了军状,申覆张招讨,不在话下。

且说三大王方貌退兵入城,坚守不出,分调诸将,守把各门,深栽鹿角,城上列着踏弩、硬弓、擂木、炮石,窝铺内熔煎金汁,女边堆垛灰瓶,准备牢守城池。次日,宋江见南兵不出,引了花荣、徐宁、黄信、孙立,带领三千余骑马军,前来看城。见苏州城郭,一周遭都是水港环绕,墙垣坚固,想道:“急切不能够打得城破。”回到寨中,和吴用计议攻城之策。有人报道:“水军头领李俊,从江阴来见主将。”宋江教请入帐中。见了李俊,宋江便问沿海消息。李俊答道:“自从拨领水军,一同石秀等杀至江阴、太仓沿海等处,守将严勇、副将李玉部领水军船只,出战交锋。严勇在船上被阮小二一枪搠下水去,李玉已被乱箭射死,因此得了江阴、太仓。即目石秀、张横、张顺去取嘉定,三阮去取常熟,小弟特来报捷。”宋江见说大喜,赏赐了李俊,着令自往常州,去见张、刘二招讨,投下申状。 且说这李俊迳投常州来,见了张招讨、刘都督,备说收复了江阴、太仓海岛去处,杀了贼将严勇、李玉。张招讨给与了赏赐,令回宋先锋处听调。李俊回到寒山寺寨中,来见宋先锋。宋江因见苏州城外,水面空阔,必用水军船只杀,因此就留下李俊,教整点船只,准备行事。李俊说道:“容俊去看水面阔狭,如何用兵,却作道理。”宋江道:“是。”李俊去了两日,回来说道:“此城正南上相近太湖,兄弟欲得备舟一只,投宜兴小港,私入太湖里去,出吴江,探听南边消息,然后可以进兵,四面夹攻,方可得破。”宋江道:“贤弟此言极当!只是没有副手与你同去。”随即便拨李大官人带同孔明、孔亮、施恩、杜兴四个,去江阴、太仓、昆山、常熟、嘉定等处,协助水军,收复沿海县治,便可替回童威、童猛,来帮助李俊行事。李应领了军帖,辞别宋江,引四员偏将,投江阴去了。不过两日,童威、童猛回来,参见宋先锋。宋江抚慰了,就叫随从李俊,乘驾小船,前去探听南边消息。

且说李俊带了童威、童猛,驾起一叶扁舟,两个水手摇橹,五个人迳奔宜兴小港里去,盘旋直入太湖中来。看那太湖时,果然水天空阔,万顷一碧。 当下李俊和童威、李猛并两个水手,驾着一叶小船,迳奔太湖,渐近吴江,远远望见一派渔船,约有四、五十只。李俊道:“我等只做买鱼,去那里打听一遭。”五个人一迳摇到那打鱼船边,李俊问道:“渔翁,有大鲤鱼吗?”

渔人道:“你们要大鲤鱼,随我家里去卖与你。”李俊摇着船,跟那几只鱼船去。没多时,渐渐到一个处所。看时,团团一遭,都是驼腰柳树,篱落中有二十余家。那渔人先把船来缆了,随即引李俊、童威、童猛三人上岸,到一个庄院里。一脚入得庄门,那人嗽了一声,两边钻出七、八条大汉,都拿着挠钩,把李俊三人一齐搭住,迳捉入庄里去,不问事情,便把三人都绑在桩木上。李俊把眼看时,只见草厅上坐着四个好汉。为头那个赤须黄发,穿着领青绸衲袄;第二个瘦长短髯,穿着一领黑绿盘领木绵衫;第三个黑面长须;第四个骨脸阔腮扇圈胡须。两个都一般穿着领青衲袄子,头上各带黑蚢笠儿,身边都倚着军器。为头那个喝问李俊道:“你等这们,都是那里人氏?来我这湖泊里做甚么?”李俊应道:“俺是扬州人,来这里做客,特来买鱼。”那第四个骨脸的道:“哥哥休问他,眼见得是细作了。只顾与我取他心肝来吃酒。”李俊听得这话,寻思道:“我在浔阳江上,做了许多年私商,梁山泊内又妆了几年的好汉,却不想今日结果性命在这里!罢,罢,罢!。”叹了口气,看着童威、童猛道:“今日是我连累了兄弟两个,做鬼也只是一处去!”童威、童猛道:“哥哥休说这话,我们便死也够了。只是死在这里,埋没了兄长大名。”三面觑着,腆起胸脯受死。 那四个好汉,却看了他们三个说了一回,互相觑道:“这个为头的人,必不是以下之人。”那为头的好汉又问道:“你三个正是何等样人?可通个姓名,教我们知道。”李俊又应道:“你们要杀便杀。我等姓名,至死也不说与你,枉惹的好汉们耻笑!”那为头的见说了这话,便跳起来,把刀都割断了绳索,放起这三个人来。四个渔人,都扶他至屋内请坐。为头那个纳头便拜,说道:“我等做了一世强人,不曾见你这般好义气人物!好汉,三位老兄正是何处人氏?愿闻大名姓字。”李俊道:“眼见得你四位大哥,必是个好汉。便说与你,随你们拿我三个那里去。我三个是梁山泊宋公明手下副将。我是混江龙李俊。这两个兄弟,一个是出洞蛟童威,一个是翻江蜃童猛。今来受了朝廷招安,新破辽国,班师回京,又奉敕命,来收方腊。你若是方腊手下人员,便解我三人去请赏。休想我们挣扎!” 那四个听罢,纳头便拜,齐齐跪道:“有眼不识泰山,却才甚是冒渎,休怪!休怪!俺四个兄弟,非是方腊手下,都在绿林丛中讨衣吃饭。今来寻得这个去处,地名唤做榆柳庄,四下里都是深港,非船莫能进。俺四个只着打鱼的做眼,太湖里面寻些衣食。近来一冬,都学得些水势,因此无人敢来侵傍。俺们也久闻你梁山泊宋公明招集天下好汉,并兄长大名,亦闻有个浪里白跳张顺,不想今日得遇哥哥!”李俊道:“张顺是我弟兄,亦做同班水军头领,现在江阴地面,收捕贼人。改日同他来,却和你们相会。愿求你等四位大名。”为头那一个道:“小弟们因在绿林丛中走,都有异名,哥哥勿笑!小弟是赤须龙费保,一个是卷毛虎倪云,一个是太湖蛟卜青,一个是瘦脸熊狄成。”李俊听说了四个姓名,大喜道:“列位从此不必相疑,喜得是一家人!俺哥哥宋公明现做收方腊正先锋,即目要取苏州,不得次弟,特差我三个人来探路。今既得遇你四位好汉,可随我去见俺先锋,都保你们做官,待收了方腊,朝廷升用。”费保道:“容覆:若是我四个要做官时,方腊手下,也得个统制做了多时。所以不愿为官,只求快活。若是哥哥要我四人帮助时,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若说保我做官时,其实不要。”李俊道:“既是恁地,我等只就这里结义为兄弟如何?”四个好汉见说大喜,便叫宰了一口猪、一□羊,致酒设席,结拜李俊为兄。李俊叫童威、童猛都结义了。

七个人在榆柳庄上商议,说宋公明要取苏州一事。:“方貌又不肯出战,城池四面是水,无路可攻,舟船港狭,难以准敌,似此怎得城子破?”费保道:“哥哥且宽心住两日。杭州不时间有方腊手下人来苏州公干,可以乘势智取城郭。小弟使几个打鱼的去缉听,若还有人来时,便定计策。”李俊道:“此言极妙!”费保便唤几个渔人,先行去了,自同李俊每日在庄上饮酒。在那里住了两、三日,只见打鱼的回来报道:“平望镇上,有十数只递运船只,船尾上都插着黄旗,旗上写着:‘承造王府衣甲’,眼见的是杭州解来的。每只船上,只有五七人。”李俊道:“既有这个机会,万望兄弟们助力。”费保道:“只今便往。”李俊道:“但若是那船上走了一个,其计不谐了。”费保道:“哥哥放心,都在兄弟身上。”随即聚集六七十只打鱼小船。七筹好汉,各坐一只,其余都是渔人,各藏了暗器,尽从小港透入大江,四散接将去。当夜星月满天,那十只官船,都湾在江东龙王庙前。费保船先到,忽起一声号哨,六七十只鱼船,一齐拢来,各自帮住大船。那官船里人急钻出来,早被挠搭住,三个、五个,做一串儿缚了。及至跳得下水的,都被挠搭上船来。尽把小船带住官船,都移入太湖深处,直到榆柳庄时,已是四更天气。闲杂之人,都缚做一串,把大石头坠定,抛在太湖里淹死。捉得两个为头的来问时,原来是守把杭州方腊大太子南安王方天定手下库官,特奉令旨,押送新造完铁甲三千副,解赴苏州三大王方貌处交割。李俊问了姓名,要了一应关防文书,也把两个库官杀了。李俊道:“须是我亲自去和哥哥商议,方可行此一件事。”费保道:“我着人把船渡哥哥,从小港里到军前觉近便。”就叫两个渔人,摇一只快船送出去。李俊分付童威、童猛,并费保等,且教把衣甲船只,悄悄藏在庄后港内,休得吃人知觉了。费保道:“无事。”自来打并船只。

却说李俊和两个渔人,驾起一叶快船,迳取小港,掉到军前寒山寺上岸。至来寨中,见了宋先锋,备说前事。吴用听了大喜道:“若是如此,苏州唾手可得!便请主将传令,就差李逵、鲍旭、项充、李衮,带领冲阵牌手二百人,跟随李俊回太湖庄上,与费保等四位好汉,如此行计,约在第二日进发。”李俊领了军令,带同一行人,直到太湖边来。三个先过湖去,却把船只接取李逵等一干人,都到榆柳庄上。李俊引着李逵、鲍旭、项充、李衮四个,和费保等相见了。费保看见李逵这般相貌,都皆骇然。邀取二百余人,在庄上置备酒食相待。到第三日,众人商议定了。费保扮做解衣甲正库官,倪云扮做副使,都穿了南官的号衣,将带了一应关防文书,众渔人都装做官船上艄公水手,却藏黑旋风等二百余人将校在船舱里;卜青、狄成押着后船,都带了放火的器械。却欲要行动,只见渔人又来报道:“湖面上有一只船,在那里摇来摇去。” 李俊道:“又来作怪!”急急自去看时,船头上立着两个人,看来却是神行太保戴宗和轰天雷凌振。李俊□了一声号哨,那只船飞也似奔来庄上,到得岸边,上岸来,都相见了。李俊问:“二位何来?甚事见报?”戴宗道:“哥哥急使李逵来了,正忘却一件大事,特地差我与凌振一百号炮在船里,湖面上寻赶不上,这里又不敢拢来傍岸,教兄弟明早卯时进城,到得里面,便放这一百个火炮为号。”李俊道:“最好!”便就船里,搬过炮笼炮架来,都藏埋衣甲船内。费保等闻知是戴宗,又置酒设席管待。凌振带来十个炮手,都埋伏摆在第三只船内。当夜四更,离庄望苏州来,五更已后,到得城下。 守门军士,在城上望见南国旗号,慌忙报知管门大将,却是飞豹大将军郭世广,亲自上城来问了小校备细,接取关防文书,吊上城来看了。郭世广使人至三大王府里,辩看了来文,又差人来监视,却才教放入城门。郭世广直在水门边坐地,再叫人下船看时,满满地堆着铁甲号衣,因此一只只都放入城去。放过十只船了,便关水门。三大王差来的监视官员,引着五百军,在岸上跟定,便着湾住了船。李逵、鲍旭、项充、李衮,从船舱里钻出来。监视官见了四个人,形容粗丑,急待问是甚人时,项充、李衮早舞起团牌,飞出一把刀来,把监视官剁下马去。那五百军欲待上船,被李逵掣起双斧,早跳在岸上,一连砍翻十数个,那五百军

人走了。船里众好汉,并牌手二百余人,一齐上岸,便放起火来。凌振就岸边撒开炮架,搬出号炮,连放了十数个。那炮震得城楼也动,四下里打将入去。三大王方貌正在府中计议,听的火炮接连响,惊得魂不附体。各门守将,听得城中炮响不绝,各引兵奔城中来。各门飞报,南军都被冷箭射死,宋军已上城了。苏州城内鼎沸起来,正不知多少宋军入城。黑旋风李逵和鲍旭引着两个牌手,在城里横冲直撞,追杀南兵。李俊、戴宗引着费保四人,护持凌振,只顾放炮。宋江已调三路军将取城。宋兵杀入城来,南军漫散,各自逃生。

且说三大王方貌急急披挂上马,引了五、七百铁甲军,夺路待要杀出南门,不想正撞见黑旋风李逵这一夥,杀得铁甲军东西乱窜,四散奔走。小巷里又撞出鲁智深,抡起铁禅杖打将来。方貌抵当不住,独自跃马,再回府来。乌鹊桥下转出武松,赶上一刀,掠断了马脚,方貌倒栽将下来,被武松再复一刀砍了,提首级迳来中军,参见先锋请功。此时宋江已进城中王府坐下,令诸将各自去城里搜杀南军,尽皆捉获。单只走了刘一个,领了些败残军兵,投秀州去了。

宋江到王府坐下,便传下号令,休教杀害良民百姓,一面教救灭了四下里火,便出安民文榜,晓谕军民。次后聚集诸将,到府请功。武松杀了方貌,朱仝生擒徐方,史进生擒了甄诚,孙立鞭打死张威,李俊枪刺死昌盛,樊瑞杀死邬福,宣赞和郭世广鏖战,你我相伤,都死于饮马桥下,其余都擒得牙将,解来请功。宋江见折了丑郡马宣赞,伤悼不已,便使人安排花棺彩譎,迎去虎丘山下殡葬。把方貌首级,并徐方、甄诚,解赴常州张招讨军前施行。张招讨就将徐方、甄诚碎剐于市,方貌首级,解赴京师。回将许多赏赐,来苏州给散众将。张招讨移文申状,请刘光世镇守苏州,却令宋先锋沿便进兵,收捕贼寇。只见探马报道:“刘都督、耿参谋来守苏州。”当日众将都跟着宋先锋迎接刘光世等官入城王府安下。参贺已了,宋江众将,自来州治议事,使人去探沿海水军头领消息如何。却早报说,沿海诸处县治,听得苏州已破,群贼各自逃散,海僻县道,尽皆平静了。宋江大喜,申达文书到中军报捷,请张招讨晓谕旧官复职,另拨中军统制,前去各处守御安民,退回水军头领正偏将佐,来苏州调用。数日之间,统制等官,各自分投去了。水军头领都回苏州,诉说三阮打常熟,折了施恩;又去攻取昆山,折了孔亮;石秀、李应等尽皆回了;施恩、孔亮不识水性,一时落水,俱被淹死。宋江见又折了二将,心中大忧,嗟叹不已。武松念起旧日恩义,也大哭了一场。

且说费保等四人来辞宋先锋,要回去。宋江坚意相留,不肯,重赏了四人,再令李俊送保等同榆柳庄去。李俊当时又和童威、童猛送费保等四人到榆柳庄上,费保等又治酒设席相款。饮酒中间,费保起身与李俊把盏,说出几句言语来,有分教:李俊离却中原之境,别立化外之基。正是:了身达命蟾离壳,立业成名鱼化龙。毕竟费保与李俊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回 宁海军宋江吊孝 涌金门张顺归神
话说当下费保对李俊道:“小弟虽是个愚卤匹夫,曾闻聪明人道:‘世事有成必有败,为人有兴必有衰。’哥哥在梁山泊,勋业到今,已经数十余载,更兼百战百胜。去破辽国时,不曾损折了一个兄弟。今番收方腊,眼见挫动锐气,天数不久。为何小弟不愿为官?为因世情不好。有日太平之后,一个个必然来侵害你性命。自古道:‘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此言极妙!今我四人,既已结义了,哥哥三人,何不趁此气数未尽之时,寻个了身达命之处,对付些钱财,打了一只大船,聚集几人水手,江海内寻个净办处安身,以终天年,岂不美哉!”李俊听罢,说道:“重蒙教导,指引愚迷,十分全美。只是方腊未曾剿得,宋公明恩义难抛,行此一步未得。今日便随贤弟去了,全不见平生相聚的义气。若是众位肯姑待李俊,容待收伏方腊之后,李俊引两个兄弟,迳来相投,万望带挈。是必贤弟们先准备下这条门路。若负今日之言,天实厌之,非为男子也!”那四个道:“我等准备下船只,专望哥哥到来,切不可负约!”李俊、费保结义饮酒都约定了,誓不负盟。

次日,李俊辞别了费保四人,自和童威、童猛回来参见宋先锋,俱说费保等四人不愿为官,只愿打鱼快活。宋江又嗟叹了一回,传令整点水陆军兵起程。吴江县已无贼寇,直取平望镇,长驱而进,前望秀州而来。本州守将段恺闻知苏州方貌已死,只思量收拾走路。使人探知大军离城不远,遥望水陆路上,旌旗蔽日,船马相连,吓得魂消胆丧。前队大将关胜、秦明已到城下,便分调水军船只,围住西门。段恺在城上叫道:“不须攻击,准备纳降。”随即开放城门,段恺香花灯烛,牵羊担酒,迎接宋先锋入城,直到州治歇下。段恺为首参见了,宋江抚慰段恺,复为良臣,便出榜安民。段恺称说:“恺等原是睦州良民,累被方腊残害,不得已投顺部下。今得天兵到此,安敢不降?”宋江备问:“杭州宁海军城池,是甚人守据?有多少人马良将?”段恺禀道:“杭州城郭阔远,人烟稠密,东北旱路,南面大江,西面是湖,乃是方腊大太子南安王方天定守把,部下有七万余军马,二十四员战将,四个元帅,共是二十八员。为首两个,最了得,一个是歙州僧人,名号宝光如来,俗姓邓,法名元觉,使一条禅杖,乃是浑铁打就的,可重五十余斤,人皆称为国师。又一个,乃是福州人氏,姓石名宝,惯使一个流星锤,百发百中,又能使一口宝刀,名为劈风刀,可以裁铜截铁,遮莫三层铠甲,如劈风一般过去。外有二十六员,都是遴选之将,亦皆悍勇。主帅切不可轻敌。”宋江听罢,赏了段恺,便教去张招讨军前,说知备细。后来段恺就跟了张招讨行军,守把苏州,却委副都督刘光世来秀州守御,宋先锋却移兵在李亭下寨。当与诸将筵宴赏军,商议调兵攻取杭州之策。只见小旋风柴进起身道:“柴某自蒙兄长高唐州救命已来,一向累蒙仁兄顾爱,坐享荣华,不曾报得恩义。今愿深入方腊贼巢,去做细作,或得一阵功勋,报效朝廷,也与兄长有光。未知尊意肯容否?”宋江大喜道:“若得大官人肯去直入贼巢,知得里面溪山曲折,可以进兵,生擒贼首方腊,解上京师,方表微功,同享富贵。只恐贤弟路程劳苦,去不得。”柴进道:“情愿舍死一往,只是得燕青为伴同行最好。此人晓得诸路乡谈,更兼见机而作。”宋江道:“贤弟之言,无不依允。只是燕青拨在卢先锋部下,便可行文取来。”正商议未了,闻人报道:“卢先锋特使燕青到来报捷。”宋江见报,大喜说道:“贤弟此行,必成大功矣!恰限燕青到来,也是吉兆。”柴进也喜。

燕青到寨中,上帐拜罢宋江,吃了酒食。问道:“贤弟水路来?旱路来?”燕青答道:“乘船到此。”宋江又问道:“戴宗回时,说道已进兵攻取湖州,其事如何?”燕青禀道:“自离宣州,卢先锋分兵两处:先锋自引一半军马攻打湖州,杀死伪留守弓温并手下副将五员,收伏了湖州,杀散了贼兵,安抚了百姓,一面行文申覆张招讨,拨统制守御,特令燕青来报捷。主将所分这一半人马,叫林冲引领前去,攻取独松关,都到杭州聚会。小弟来时,听得说独松关路上每日杀,取不得关,先锋又同朱武去了,嘱付委呼延灼将军统领军兵,守住湖州,待中军招讨调拨得统制到来,护境安民,才一面进兵,攻取德清县,到杭州会合。”宋江又问道:“湖州守御取德清,并调去独松关杀,两处分的人将,你且说与我姓名,共是几人去,并几人跟呼延灼来。”燕青道:“有单在此。

分去独松关厮杀取关,现有正偏将佐二十三员:

先锋卢俊义 朱武 林銶 董平 张清

解珍 解宝 吕方 郭盛 欧鹏

邓飞 李忠 周通 邹渊 邹润

孙新 顾大嫂 李立 白胜 汤隆

朱贵 朱富 时迁

现在湖州守御,即日进兵德清县,现有正偏将佐一十九员:

呼延灼 索超 穆弘 雷横 杨雄

刘唐 单廷 魏定国 陈达 杨春

薛永 杜迁 穆春 李云 石勇

龚旺 丁得孙 张青 孙二娘

——这两处将佐,通计四十二员。小弟来时,那里商议定了,目下进兵。”宋江道:“既然如此,两路进兵攻取最好。却才柴大官人,要和你去方腊贼巢里面去做细作,你敢去么?”燕青道:“主帅差遣,安敢不从?小弟愿陪侍柴大官人去。”柴进甚喜,便道:“我扮做个白衣秀才,你扮做个仆者,一主一仆,背着琴剑书箱上路去,无人疑忌。直去海边寻船,使过越州。却取小路去诸暨县,就那里穿过山路,取睦州不远了。”商议已定,择一吉日,柴进、燕青辞了宋江,收拾琴剑书箱,自投海边,寻船过去,不在话下。

且说军师吴用再与宋江道:“杭州南半边,有钱塘大江,通达海岛。若得几个人驾小船从海边去进赭山门,到南门外江边,放起号炮,痭立号旗,城中必慌。你水军中头领,谁人去走一遭?”说犹未了,张横、三阮道:“我们都去。”宋江道:“杭州西路,又靠着湖泊,亦要水军用渡,你等不可都去。”吴用道:“只可叫张横同阮小七,驾船将引侯健、段景住去。”当时拨了四个人,引着三十余个水手,将带了十数个火炮号旗,自来海边寻船,望钱塘江里进发。

再说宋江分调兵将已了,回到秀州,计议进兵,攻取杭州,忽听得东京有使命捧御酒赏赐到州。宋江引大小将校,迎接入城,谢恩已罢,作御酒供宴,管待天使。饮酒中间,天使又将出太医院奏准,为上皇乍感小疾,索取神医安道全回京,驾前委用,降下圣旨,就令来取。宋江不敢阻当。次日,管待天使已了,就行起送安道全赴京。宋江等送出十里长亭饯行,安道全自同天使回京。

再说宋江把颁降到赏赐,分俵众将,择日祭旗起军,辞别刘都督、耿参谋,上马进兵,水陆并行,船骑同发。路至崇德县,守将闻知,奔回杭州去了。

且说方腊太子方天定,聚集诸将在行宫议事。今时龙翔宫基址,乃是旧日行宫。方天定手下有四员大将。那四员:

宝光如来国师邓元觉 南离大将军元帅石宝

镇国大将军厉天闰 护国大将军司行方

这四个皆称元帅大将军名号,是方腊加封。又有二十四员偏将。那二十四员:

厉天佑、吴值、赵毅、黄爱、晁中、汤逢士、王绩、薛斗南、冷恭、张俭、元兴、姚义、温克让、茅迪 、王仁、崔廉明、徐白、张道原、凤仪、张韬、苏泾、米泉、贝应夔。

——这二十四个,皆封为将军。共是二十八员,在方天定行宫,聚集计议。方天定说道:“即目宋江水陆并进,过江南来,平折了与他三个大郡。止有杭州,是南国之屏障。若有亏失,睦州焉能保守?前者司天太监浦文英,奏是‘罡星侵入吴地,为祸不小’,正是这夥人了。今来犯吾境界,汝等诸官,各受重爵,务必赤心报国,休生怠慢。”众将启奏方天定道:“主上宽心!放着许多精兵良将,未曾与宋江对敌。目今虽是折陷了数处州郡,皆是不得其人,以致如此。今闻宋江、卢俊义分兵三路,来取杭州,殿下与国师谨守宁海军城郭,作万年基业。臣等众将,各各分调迎敌。”太子方天定大喜,传下令旨,也分三路军马,前去策应,只留国师邓元觉同保城池。分去那三元帅?乃是:

护国元帅司行方,引四员首将,救应德清:薛斗南 黄爱 徐白 米泉;

镇国元帅厉天闰,引四员首将,救应独松关:厉天佑 张俭 张韬 姚义

南离元帅石宝,引八员首将总军,出郭迎敌大队人马:

温克让 赵毅 冷恭 王仁 张道原 吴值 廉明 凤仪

三员大将,分调三路,各引军三万。分拨人马已定,各赐金帛,催促起身。元帅司行方引了一枝军马,救应德清州,望余杭州进发。

且不说两路军马策应去了。却说这宋先锋大队军兵,迤逦前进,来至临平山,望见山顶一面红旗,在那里磨动。宋江当下差花荣、秦明,先来哨路,随即催趱战船车过长安坝来。花荣、秦明两个,带领了一千军马,转过山嘴,早迎着南军石宝军马。手下两员首将当先,望见花荣、秦明,一齐出马。一个是王仁,一个是凤仪,各挺一条长枪,便奔将来。宋军中花荣、秦明,便把军马摆开出战。秦明手舞狼牙大棍,直取凤仪,花荣挺枪来战王仁,四马相交,斗过十合,不分胜败。秦明、花荣观见南军后有接应,都喝一声:“少歇!”各回马还阵。花荣道:“且休恋战,快去报哥哥来,别作商议。”后军随即飞报去中军。宋江引朱仝、徐宁、黄信、孙立四将,直到阵前。南军王仁、凤仪,再出马交锋,大骂:“败将敢再出来交战!”秦明大怒,舞起狼牙棍,纵马而出,和凤仪再战。王仁却搦花荣出战。只见徐宁一骑马,便挺枪杀去。花荣与徐宁是一副一正——金枪手、银枪手,花荣随即也纵马,便出在徐宁背后,拈弓取箭在手,不等徐宁、王仁交手,觑得较亲,只一箭,把王仁射下马去,南军尽皆失色。凤仪见王仁被箭射下马来,吃了一惊,措手不及,被秦明当头一棍打着,栽下马去,南兵漫散奔走。宋军冲杀过去,石宝抵当不住,退回皋亭山来,直近东新桥下寨。当日天晚,策立不定,南兵且退入城去。次日,宋先锋军马已过了皋亭山,直抵东新桥下寨,传令教分调本部军兵,作三路夹攻杭州。那三路军兵将佐是谁?

一路分拨步军头领正偏将,从汤镇路去取东门,是:

朱仝 史进 鲁智深 武松 王英 扈三娘

一路分拨水军头领正偏将,从北新桥取古塘,截西路,打靠湖城门:

李俊 张顺 阮小二 阮小五 孟康

中路马、步、水三军,分作三队进发,取北关门、艮山门。前队正偏将是:

关胜 花荣 秦明 徐宁 郝思文 凌振

第二队总兵主将宋先锋、军师吴用,部领人马。正偏将是:

戴宗 李逵 石秀 黄信 孙立 樊瑞

鲍旭 项充 李衮 马麟 裴宣 蒋敬

燕顺 宋清 蔡福 蔡庆 郁保四

第三队水路陆路助战策应。正偏将是:

李应 孔明 杜兴 杨林 童威 童猛

当日宋江分拨大小三军已定,各自进发。

且说中路大队军兵前队关胜,直哨到东新桥,不见一个南军。关胜心疑,退回桥外,使人回覆宋先锋。宋江听了,使戴宗传令,分付道:“且未可轻进。每日轮两个头领出哨。”头一日,是花荣、秦明,第二日徐宁、郝思文,一连哨了数日,又不见出战。此日又该徐宁、郝思文,两个带了数十骑马,直哨到北关门来,见城门大开着,两个来到吊桥边看时,城上一声擂鼓响,城里早撞出一彪军马来。徐宁、郝思文急回马时,城西偏路喊声又起,一百余骑马军,冲在前面。徐宁并力死战,杀出马军队里,回头不见了郝思文。再回来看时,见数员将校,把郝思文活捉了入城去。徐宁急待回身,项上早中了一箭,带着箭飞马走时,六将背后赶来,路上正逢着关胜,救得回来,血晕倒了。六员南将,已被关胜杀退,自回城里去了,慌忙报与宋先锋知道。宋江急来看徐宁时,七窍流血。宋江垂泪,便唤随军医士治疗,拔去箭矢,用金药敷贴。宋江且教扶下战船内将息,自来看视。当夜三四次发昏,方知中了药箭。宋江仰天叹道:“神医安道全已被取回京师,此间又无良医可救,必损吾股肱也!”伤感不已。吴用来请宋江回寨,主议军情,勿以兄弟之情,误了

国家重事。宋江使人送徐宁到秀州去养病,不想箭中药毒,调治不痊。且说宋江又差人去军中打听郝思文消息,次日,只见小军来报道:“杭州北关门城上,把竹竿挑起郝思文头来示众。”方知道被方天定碎剐了,宋江见报,好生伤感。后半月徐宁已死,申文来报。宋江因折了二将,按兵不动,且守住大路。

却说李俊等引兵到北新桥住扎,分军直到古塘深山去处探路,听得飞报道:“折了郝思文,徐宁中箭而死。”李俊与张顺商议道:“寻思我等这条路道,第一要紧,是去独松关、湖州、德清二处冲要路口。抑且贼兵都在这里出没,我们若当住他咽喉道路,被他两面来夹攻,我等兵少,难以迎敌。不若一发杀入西山深处,却好屯扎。西湖水面好做我们战场。山西后面,通接西溪,却又好做退步。”便使小校,报知先锋,请取军令。次后引兵直过桃源岭西山深处,在今时灵隐寺屯驻。山北面西溪山口,亦扎小寨,在今时古塘深处。前军却来唐家瓦出哨。当日张顺对李俊说道:“南兵都已收入杭州城里去了。我们在此屯兵,今经半

月之久,不见出战,只在山里,几时能够获功。小弟今欲从湖里没水过去,从水门中暗入城去,放火为号。哥哥便可进兵取他水门,就报与主将先锋,教三路一齐打城。”李俊道:“此计虽好,恐兄弟独力难成。”张顺道:“便把这命报答先锋哥哥许多年好情分,也不多了。”李俊道:“兄弟且慢去,待我先报与哥哥,整点人马策应。”张顺道:“我这里一面行事,哥哥一面使人去报。比及兄弟到得城里,先锋哥哥已自知了。”当晚张顺身边藏了一把蓼叶尖刀,饱吃了一顿酒食,来到西湖岸边,看见那三面青山,一湖绿水,远望城廓,四座禁门,临着湖岸。那四座门:钱塘门、涌金门、清波门、钱湖门。看官听说,原来这杭州旧宋以前,唤做清河镇。钱王手里,改为杭州宁海军,设立十座城门:东有菜市门、荐桥门;南有候潮门、嘉会门;西有钱湖门、清波门、涌金门、钱塘门;北有北关门、艮山门。高宗车驾南渡之后,建都于此,唤做花花临安府,又添了三座城门。目今方腊占据时,还是钱王旧都。城子方圆八十里,虽不比南渡以后,安排得十分的富贵,从来江山秀丽,人物奢华,所以相传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这西湖,故宋时果是景致无比,说之不尽。张顺来到西陵桥上,看了半晌。时当春暖,西湖水色拖蓝,四面山光叠翠。张顺看了道:“我身生在浔阳江上,大风巨浪,经了万千,何曾见这一湖好水,便死在这里,也做个快活鬼!”说罢,脱下布衫,放在桥下,头上挽着个穿心红的髻儿,下面腰生绢水裙,系一条搭膊,挂一口尖刀,赤着脚,钻下湖里去,却从水底下摸将过湖来。此时已是初更天气,月色微明,张顺摸近涌金门边,探起头来,在水面上听时,城上更鼓,却打一更四点。城外静悄悄地,没一个人。城上女墙边,有四五个人在那里探望。张顺再伏在水里去了,又等半回,再探起头来看时,女墙边悄不见一个人。张顺摸到水口边看时,一带都是铁窗棂隔着。摸里面时,都是水栅护定,上有绳索,索上缚着一串铜铃。张顺见窗棂牢固,不能够入城,舒只手入去,扯那水栅时,牵得索子上铃响,城上人早发起喊来。张顺从水底下,再钻入湖里伏了。听得城上人马下来,看那水栅时,又不见有人,都在城上说道:“铃子响得跷蹊,莫不是个大鱼,顺水游来,撞动水栅。”众军汉看了一回,并不见一物,又各自去睡了。张顺再听时,城楼上已打三更,打了好一回更点,想必军人各自去东倒西歪睡熟了。张顺再钻向城边去,料是水栅里入不得城。爬上岸来看时,那城上不见一个人在上面,便欲要爬上城去,且又寻思道:“倘或城上有人,却不干折了性命,我且试探一试探。”摸些土块,掷上城去。有不曾睡的军士,叫将起来,再下来看水门栅时,又没动静。再上城来敌楼上看湖面上时,又没一只船只。原来西湖上船只,已奉方天定令旨,都收入清波门外和净慈港内,别门俱不许泊船。众人道:“却是作怪?”口里说道:“定是个鬼!我们各自睡去,休要睬他!”口里虽说,却不去睡,尽伏在女墙边。张顺又听了一更次不见动静,却钻到城边来听,上面更鼓不响。张顺不敢便上去,又把些土石抛掷上城去,又没动静。张顺寻思道:“已是四更,将及天亮,不上城去,更待几时?”却才爬到半城,只听得上面一声梆子响,众军一齐起。张顺从半城上跳下水池里去,待要趁水没时,城上踏弩、硬弓、苦竹箭、鹅卵石,一齐都射打下来。可怜张顺英雄,就涌金门外水池中身死。

话分两头,却说宋江日间已接了李俊飞报,说张顺没水入城,放火为号,便转报与东门军士去了。当夜宋江在帐中和吴用议事,到四更,觉道神思困倦,退了左右,在帐中伏几而卧。猛然一阵冷风,宋江起身看时,只见灯烛无光,寒气逼人。定睛看时,见一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立于冷气之中。看那人时,浑身血污着,低低道:“小弟跟随哥哥许多年,恩爱至厚。今以杀身报答,死于涌金门下枪箭之中,今特来辞别哥哥。”宋江道:“这个不是张顺兄弟?”回过脸来这边,又见三、四个,都是鲜血满身,看不仔细。宋江大哭一声,蓦然觉来,乃是南柯一梦。帐外左右,听得哭声,入来看时,宋江道:“怪哉!”叫请军师圆梦。吴用道:“兄长却才困倦暂时,有何异梦?”宋江道:“适间冷气过处,分明见张顺一身血污,立在此间,告道:‘小弟跟着哥哥许多年,蒙恩至厚。今以杀身报答,死于涌金门下枪箭之中,特来辞别。’转过脸来,这面又立着三、四个带血的人,看不分晓,就哭觉来。”吴用道:“早间李俊报说,张顺要过湖里去,越城放火为号,莫不只是兄长记心,却得这恶梦?”宋江道:“只想张顺是个精灵的人,却然死于无辜。”吴用道:“西湖到城边,必是险隘,想端的送了性命。张顺魂来,与兄长托梦。”宋江道:“若如此时,这三、四个又是甚人?”和吴学究议论不定,坐而待旦,绝不见城中动静,心中越疑。看看午后,只见李俊使人飞报将来说:“张顺去涌金门越城,被箭射死于水中,现今西湖城上把竹竿挑起头来,挂着号令。”宋江见报了,又哭的昏倒,吴用等众将亦皆伤感。原来张顺为人甚好,深得弟兄情分。宋江道:“我丧了父母,也不如此伤悼,不由我连心透骨苦痛!”吴用及众将劝道;“哥哥以国家大事为念,休为弟兄之情,自伤贵体。”宋江道:“我必须亲自到湖边,与他吊孝。”吴用谏道:“兄长不可亲临险地,若贼兵知得,必来攻击。”宋江道:“我自有计较。”随即点李逵、鲍旭、项充、李衮四个,引五百步军去探路,宋江随后带了石秀、戴宗、樊瑞、马麟,引五百军士,暗暗地从西山小路里去李俊寨里。李俊等接着,请到灵隐寺中方丈内歇下。宋江又哭了一场,便请本寺僧人,就寺里诵经,追荐张顺。 次日天晚,宋江叫小军去湖边扬一首白,上写道:“亡弟正将张顺之魂。”插于水边。西陵桥上,排下许多祭物,却分付李逵道:“如此如此。”埋伏在北山路口,樊瑞、马麟、石秀左右埋伏,戴宗随在身边。只等天色相近一更时分,宋江挂了白袍,金盔上盖着一层孝绢,同戴宗并五、七个僧人,却从小行山转到西陵桥上。军校已都列下黑猪、白羊、金银祭物,点起灯烛荧煌,焚起香来。宋江在当中证盟,朝着涌金门下哭奠,戴宗立在侧边。先是僧人摇铃诵咒,摄招呼名,祝赞张顺魂魄,降坠神。次后戴宗宣读祭文,宋江亲自把酒浇奠,仰天望东而哭。正哭之间,只听得桥下两边,一声喊起,南北两山,一齐鼓响,两彪军马来拿宋江。正是:只因恩义如天大,惹起兵戈卷地来。毕竟宋江、戴宗怎地迎敌?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回 张顺魂捉方天定 宋江智取宁海军
话说宋江和戴宗正在西陆桥上祭奠张顺,已有人报知方天定,差下十员首将,分作两路,来拿宋江,杀出城来。南山五将,是吴值、赵毅、晁中、元兴、苏泾;北山路也差五员首将,是温克让、崔、廉明、茅迪、汤逢士。南北两路,共十员首将,各引三千人马,半夜前后开门,两头军兵一齐杀出来。宋江正和戴宗奠酒化纸,只听得桥下喊声大举。左有樊瑞、马麟,右有石秀,各引五千人埋伏,听得前路火起,一齐也举起火来,两路分开,赶杀南北两山军马。南兵见有准备,急回旧路。两边宋兵追赶。温克让引着四将,急回过河去时,不提防保叔塔山背后,撞出阮小二、阮小五、孟康,引五千军杀出来,正截断了归路,活捉了茅迪,乱枪戳死汤逢士。南山吴值也引着四将,迎着宋兵追赶,急退回来,不提防定香桥正撞着李逵、鲍旭、项充、李衮,引五百步队军杀出来。那两个牌手,直抢入怀里来,手舞蛮牌,飞刀出鞘,早剁倒元兴,鲍旭刀砍死苏泾,李逵斧劈死赵毅,军兵大半杀下湖里去了,都被淹死。投到城里救军出来时,宋江军马已都入山里去了,都到灵隐寺取齐,各自请功受赏。两路夺得好马五百余匹。宋江分付留下石秀、樊瑞、马麟,相帮李俊等同管西湖山寨,准备攻城。宋江只带了戴宗、李逵等回□亭山寨中。吴用等接入中军帐坐下,宋江对军师说道:“我如此行计,也得他四将之首,活捉了茅迪,将来解赴张招讨军前,暂首施行。”

宋江在寨中,惟不知独松关、德清二处消息,便差戴宗去探,急来回报。戴宗去了数日,回来寨中,参白先锋,说知卢先锋已过独松关了,早晚便到此间。宋江听了,忧喜相半,就问兵将如何。戴宗答道:“我都知那里杀的备细,更有公文在此。先锋请休烦恼。”

宋江道:“莫非又损了我几个弟兄?你休隐避我,与我实说情由。”戴宗道:“卢先锋自从去取独松关,那关两边,都是高山,只中间一条路。山上盖着关所,关边有一株大树,可高数十余丈,望得诸处皆见。下面尽是丛丛杂杂松树。关上守把三员贼将,为首的唤做吴升,第二个是蒋印,第三个是卫亨。初时连日下关,和林冲厮杀,被林冲蛇矛戳伤蒋印。吴升不敢下关,只在关上守护,次后厉天闰又引四将到关救应,乃是厉天佑、张俭、张韬、姚义四将。次日下关来杀,贼兵内厉天佑首先出马,和吕方相持,约斗五、六十合,被吕方一戟刺死厉天佑,贼兵上关去了,并不下来。连日在关下等了数日,卢先锋为见山岭峻,却差欧鹏、邓飞、李忠、周通四个上山探路,不提防厉天闰要替兄弟复仇,引贼兵冲下关来,首先一刀,斩了周通。李忠带伤走了。若是救应得迟时,都是休了的。救得三将回寨。次日,双枪将董平焦躁要去复仇,勒马在关下大骂贼将,不提防关上一火炮打下来,炮风正伤了董平左臂,回到寨里,就使枪不得,把夹板绑了臂膊。次日定要去报仇,卢先锋当住了不曾去。过了一夜,臂膊料好,不教卢先锋知道,自和张清商议了,两个不骑马,先行上关来。关上走下厉天闰、张韬来交战。董平要捉厉天闰,步行使枪,厉天闰也使长枪来迎,与董平斗了十合。董平心里只要杀,争奈左手使枪不应,只得退步。厉天闰赶下关来,张清便挺枪去搠

厉天闰。厉天闰却闪去松树背后,张清手中那条枪,却搠在松树上。急要拨时,搠牢了,拽不脱,被厉天闰还一枪来,腹上正着,戳倒在地,董平见搠倒张清,急使双枪去战时,不提防张韬却在背后拦腰一刀,把董平剁做两段。卢先锋得知,急去救应,兵已上关去了,下面又无计可施。得了孙新、顾大嫂夫妻二人,扮了逃难百姓,去到深山里,寻得一条小路,引着李立、汤隆、时迁、白胜四个,从小路过到关上,半夜里却摸上关,放起火来。贼将见关上火起,知有宋兵已透过关,一齐弃了关隘便走。卢先锋上关点兵将时,孙新、顾大嫂活捉得原守关将吴升,李立、汤隆活捉得原守关将蒋印,时迁、白胜活捉得原守关将卫亨。将此三人,都解赴张招讨军前去了。收拾得董平、张清、周通三人尸骸,葬于关上。卢先锋追过关四十五里,赶上贼兵,与厉天闰交战,约斗了三十余合,被卢先锋杀死厉天闰,止存张俭、张韬、姚义,引着败残军马,勉强迎敌,得便退回,只在早晚便到。主帅不信,可看公文。”宋江看了公文,心中添闷,眼泪如泉。

吴用道:“既是卢先锋得胜了,可调军将去夹攻,南兵必败,就行接应湖州呼延灼那路军马。”宋江应道:“言之极当!”便调李逵、鲍旭、项充、李衮,引三千步军,从山路接将去。黑旋风引了军兵,欢天喜地去了。且说宋江军马,攻打东门,正将朱仝等原拨五千马步军兵,从汤镇路上村中,奔到菜市门外,攻取东门。那时东路沿江,都是人家村居道店,赛过城中,茫茫荡荡,田园地段。当时来到城边,把军马排开,鲁智深首先出阵,步行搦战,提着铁禅杖,直来城下大骂:“蛮撮鸟们,出来和你杀!”那城上见是个和尚挑战,慌忙报入太子宫中来。当有宝光国师邓元觉,听的是个和尚勒战,便起身奏太子道:“小僧闻梁山泊有这个和尚,名为鲁智深,惯使一条铁禅杖,请殿下去东门城上,看小僧和他步斗几合。”方天定见说大喜,传令旨,遂引八员猛将,同元帅石宝,都来菜市门城上,看国师迎敌。当下方天定和石宝在敌楼上坐定,八员战将簇拥在两边,看宝光国师战时,那宝光和尚怎生结束,但见:

穿一领烈火猩红直裰,系一条虎勇打就圆□,挂一串七宝璎珞数珠,着一双九环鹿皮僧鞋。衬里是香线金兽掩心,双手使铮光浑铁禅杖。

当时开城门,放吊桥,那宝光国师邓元觉引五百刀手步军,飞奔出来。鲁智深见了道:“原来南军也有这秃驴出来。洒家教那吃俺一百禅杖!”也不打话,抡起禅杖,便奔将来。宝光国师也使禅杖来迎。两个一齐都使禅杖相并。

这鲁智深和宝光国师,斗过五十余合,不分胜败。方天定在敌楼上看了,与石宝道:“只说梁山泊有个花和尚鲁智深,不想原来如此了得,名不虚传!斗了这许多时,不曾折半点儿便宜与宝光和尚。”石宝答道:“小将也看得呆了,不曾见这一对敌手。”正说之间,只听得飞马又报道:“北关门下,又有军到城下。”石宝慌忙起身去了。且说城下宋军中,行者武松见鲁智深战宝光不下,恐有疏失,心中焦躁,便舞起双戒刀,飞出阵来,直取宝光。宝光见他两个并一个,拖了禅杖,望城里便走。武松奋勇直赶杀去,忽地城门里突出一员猛将,乃是方天定手下贝应夔,便挺枪跃马,接住武松杀。两个正在吊桥上撞着,被武松闪个过,撇了手中戒刀,抢住他枪,只一拽,连人和军器拖下马来,咔察的一刀,把贝应夔剁下头来。鲁智深随后接应了回来,方天定急叫拽起吊桥,收兵入城,这里朱仝也叫引军退十里下寨,使人去报捷宋先锋知会。当日宋江引军到北关门搦战,石宝带了流星锤上马,手里横着劈风刀,开了城门,出来迎敌。宋军阵上大刀关胜出马,与石宝交战。两个斗到二十余合,石宝拨回马便走,关胜急勒住马,也回本阵。宋江问道:“缘何不去追赶?”关胜道:“石宝刀法,不在关胜之下,虽然回马,必定有计。”吴用道:“段恺曾说,此人惯使流星锤,回马诈输,漏人深入重地。”宋江道:“若去追赶,定遭毒手。”且收军回寨,一面差人去赏赐武松。

却说李逵等引着步军,去接应卢先锋,来到山路里,正撞着张俭等败军,并力冲杀入去,乱军中杀死姚义。有张俭、张韬二人,再奔回关上那条路去,正逢着卢先锋,大杀一阵,便望深山小路而走。背后追赶得紧急,只得弃了马,奔走山下逃命。不期竹中钻出两个人来,各拿一把钢叉,张俭、张韬措手不及,被两个拿叉戳翻,直捉下山来。原来戳翻张俭、张韬的,是解珍、解宝。卢先锋见拿二人到来,大喜,与李逵等合兵一处,会同众将,同到□亭山大寨中来,参见宋先锋等,诉说折了董平、张清、周通一事,彼各伤感,诸将尽来参拜了宋江,合兵一处下寨。次日,教把张俭解赴苏州张招讨军前,枭首示众。将张韬就寨前割腹剜心,遥空祭奠董平、张清、周通了当。宋先锋与吴用计议道:“启请卢先锋领本部人马,去接应德清县路上呼延灼等这支军,同到此间,计合取城。”卢俊义得令,便点本部兵马起程,取路望奉口镇进发。三军路上,到得奉口,正迎着司行方败残军兵回来。卢俊义接着,大杀一阵,司行方坠水而死,其余各自逃散去了。呼延灼参见卢先锋,合兵一处,回来□亭山总寨,参见宋先锋等,诸将会合计议。宋江见两路军马都到了杭州,那宣州、湖州、独松关等处,皆是张招讨、从参谋自调统制前去各处护境安民,不在话下。宋江看呼延灼部内,不见了雷横、龚旺二人。呼延灼诉说:“雷横在德清县南门外,和司行方交锋,斗到三十合.被司行方砍下马去。龚旺因和黄爱交战,赶过溪来,和人连马,陷倒在溪里,被南军乱枪戳死。米泉却是索超一斧劈死。黄爱、徐白,众将向前活捉在此。司行方赶逐在水里淹死。薛永南乱军中逃难,不知去向。”宋江听得又折了雷横、龚旺两个兄弟,泪如雨下,对众将道:“前日张顺与我托梦时,见右边立着三、四个血污衣襟之人,在我面前现形,正是董平、张清、周通、雷横、龚旺这夥阴魂了。我若得了杭州宁海军时,重重地请僧人设斋,做好事,追荐超度众兄弟。”将黄爱、徐白解赴张招讨军前斩首,不在话下。

当日宋江叫杀牛宰马,宴劳众军。次日,与吴用计议定了,分拨正偏将佐,攻打杭州。副先锋卢俊义,带领正偏将一十二员,攻打候潮门:

林冲 呼延灼 刘唐 解珍 解宝

单廷 魏定国 陈达 杨春 杜迁

李云 石勇

花荣等正偏将一十四员,攻打艮山门:

花荣 秦明 朱武 黄信 孙立 李忠

邹渊 邹润 李立 白胜 汤隆 穆春

朱贵 朱富

穆弘等正偏将十一员,去西山寨内,帮助李俊等,攻打靠湖门:

李俊 阮小二 阮小五 孟康 石秀

樊瑞 马麟 穆弘 杨雄 薛永

丁得孙

孙新等正偏将八员,去东门寨帮助朱仝攻打菜市、荐桥等门:

朱仝 史进 鲁智深 武松 孙新

顾大嫂 张青 孙二娘

东门寨内,取回偏将八员,兼同李应等,管领各寨探事,各处策应:

李应 孔明 杨林 杜兴 童威 童猛

王英 扈三娘

正先锋使宋江带领正偏将二十一员,攻打北关门大路:

吴用 关胜 索超 戴宗 李逵 吕方

郭盛 欧鹏 邓飞 燕顺 凌振 鲍旭

项充 李衮 宋清 裴宣 蒋敬 蔡福

蔡庆 时迁 郁保四

当下宋江调拨将佐,取四面城门。

宋江等部领大队人马,直近北关门城下勒战。城上鼓响锣鸣,大开城门,放下吊桥,石宝首先出马来战。宋军阵上,急先锋索超平生性急,挥起大斧,也不打话,飞奔出来,便斗石宝。两马相交,二将猛战,未及十合,石宝卖个破绽,回马便走。索超追赶,关胜急叫休去时,索超脸上着一锤,打下马去。邓飞急去救时,石宝马到,邓飞措手不及,又被石宝一刀,砍做两段。城中宝光国师,引了数员猛将,冲杀出来,宋兵大败,望北而走。却得花荣、秦明等刺斜里杀将来,冲退南军,救得宋江回寨。石宝得胜,欢天喜地,回城中去了。

宋江等回到□亭山大寨歇下,升帐而坐,又见折了索超、邓飞二将,心中好生纳闷。吴用谏道:“城中有此猛将,只宜智取,不可对敌。”宋江道:“似此损兵折将,用何计可取?”吴用道:“先锋计会各门了当,再引军攻打北关门。城里兵马,必然出来迎敌,我却佯输诈败,诱引贼兵,远离城郭,放炮为号,各门一齐打城。但得一门军马进城,便放起火来应号,贼兵必然各不相顾,可获大功。”宋江便唤戴宗传令知会。次日,令关胜引些少军马,去北关门城下勒战。城上鼓响,石宝引军出城,和关胜交马。战不过十合,关胜急退。石宝军兵赶来,凌振便放起炮来。号炮起时,各门都发起喊来,一齐攻城。

且说副先锋卢俊义引着林冲等调兵攻打候潮门,军马来到城下,见城门不关,下着吊桥。刘唐要夺头功,一骑马,一把刀,直抢入城去。城上看见刘唐飞马奔来,一斧砍断绳索,坠下闸板,可怜悍勇刘唐,连马和人同死于门下。原来杭州城子,乃钱王建都,制立三重门:关外一重闸板,中间两扇铁叶大门,里面又是一层排栅门。刘唐抢到城门下,上面早放下闸板来。两边又有埋伏军兵,刘唐如何不死!林冲、呼延灼见折了刘唐,领兵回营,报覆卢俊义。各门都入不去,只得且退,使人飞报宋先锋大寨知道。宋江听得又折了刘唐,被候潮门闸死,痛哭道:“屈死了这个兄弟!自郓城县结义,跟着晁天王上梁山泊,受了许多年辛苦,不曾快乐。大小百十场出战交锋,出百死,得一生,未尝折了锐气。谁想今日却死于此处!”军师吴用道:“此非良法。这计不成,倒送了一个兄弟。且教各门退军,别作道理。”宋江心焦,急欲要报仇雪恨,嗟叹不已。部下黑旋风便道:“哥哥放心,我明日和鲍旭、项充、李衮四人,好歹要拿石宝那厮!”宋江道:“那人英雄了得,你如何近傍得他?”李逵道:“我不信,我明日不捉得他,不来见哥哥面。”宋江道:“你只小心在意,休觑得等闲。”黑旋风李逵回到自己帐房里,筛下大碗酒、大盘肉,请鲍旭、项充、李衮来吃酒,说道:“我四个,从来做一路杀。今日我在先锋哥哥面前,砍了大嘴,明日要捉石宝那厮,你三个不要心懒。”鲍旭道:“哥哥今日也教马军向前,明日也教马军向前,今晚我等约定了,来日务要齐心向前,捉石宝那厮。我们四个都争口气!”次日早晨,李逵等四人,吃得醉饱了,都拿军器出寨,请先锋哥哥看杀。宋江见四个都半醉,便道:“你四个兄弟,休把性命作戏!”李逵道:“哥哥,休小觑我们!”宋江道:“只愿你们应得口便好!”宋江上马,带同关胜、欧鹏、吕方、郭盛四个马军将佐,来到北关门下,擂鼓摇旗搦战。李逵火杂杂地,抡着双斧,立在马前;鲍旭挺着板刀,睁着怪眼,只待杀;项充、李衮各挽一面团牌,插着飞刀二十四把,挺铁枪伏在两侧。只见城上鼓响锣鸣,石宝骑着一匹瓜黄马,拿着劈风刀,引两员首将,出城来迎敌,上首吴值,下首廉明。三员将却才出得城来,李逵是个不怕天地的人,大吼了一声,四个直奔到石宝马头前来。石宝便把劈风刀去迎时,早来到怀里。

李逵一斧,砍断马脚,石宝便跳下来,望马军群里躲了。鲍旭早把廉明一刀,砍下马来。两个牌手,早飞出刀来,空中似玉鱼乱跃,银叶交加。宋江把马军冲到城边时,城上擂木、炮石,乱打下来。宋江怕有疏失,急令退军,不想鲍旭早钻入城门里去了,宋江只叫得苦。石宝却伏在城门里面,看见鲍旭抢将入来,刺斜里只一刀,早把鲍旭砍做两断。项充、李衮急护得李逵回来。宋江军马,退还本寨,又见折了鲍旭,宋江越添愁闷,李逵也哭奔回寨里来。吴用道:“此计亦非良策。虽是斩得他一将,却折了李逵的副手。”

正是众人烦恼间,只见解珍、解宝到寨来报事。宋江问其备细时,解珍禀道:“小弟和解宝,直哨到南门外二十余里,地名范村,见江边泊着一连有数十只船,下去问时,原来是富阳县袁评事解粮船。小弟欲要把他杀了,本人哭道:‘我等皆是大宋良民,累被方腊不时科敛,但有不从者,全家杀害。我等今得天兵到来剪除,只指望再见太平之日,谁想又遭横亡。’小弟见他说的情切,不忍杀他,又问他道:‘你缘何却来此处?’他说:‘为近奉方天定令旨,行下各县,要刷洗村坊,着科敛白粮五万石。老汉为头,敛得五千石,先解来交纳。今到此间,为大军围城杀,不敢前去,屯泊在此。’小弟得了备细,特来报知主将。”吴用大喜道:“此乃天赐其便,这些粮船上,定要立功。便请先锋传令,就是你两个弟兄为头,带将炮手凌振,并杜迁、李云、石勇、邹渊、邹润、李立、白胜、穆春、汤隆,王英、扈三娘,孙新、顾大嫂,张青、孙二娘三对夫妻,扮作艄公、艄婆,都不要言语,混杂在艄后,一搅进得城去,便放连珠炮为号,我这里自调兵来策应。”解珍、解宝唤袁评事上岸来,传下宋先锋言语道:“你等既宋国良民,可依此行计。事成之后,必有重赏。”此时不由袁评事不从,许多将校,已都下船。却把船上艄公人等,都只留在船上杂用,却把艄公衣服脱来,与王英、孙新、张青穿了,装扮做艄公。扈三娘、顾大嫂、孙二娘三人女将,扮做艄婆,小校人等都做摇船水手。军器、众将都埋藏在船舱里,把那船一齐都放到江岸边。此时各门围哨的宋军,也都不远。袁评事上岸,解珍、解宝和那数个艄公跟着,直到城下叫门。城上得知,问了备细来情,报入太子宫中。方天定便差吴值开城门,直来江边,点了船只,回到城中,奏知方天定。方天定差下六员将,引一万军出城,拦住东北角上,着袁评事搬运粮米,入城交纳。此时众将人等,都杂在艄公、水手人内,混同搬粮运米入城,三个女将也随入城里去了。五千粮食,须臾之间,都搬运已了。六员首将却统引军入城中。宋兵分投而来,复围住城郭,离城三、二里,列着阵势。当夜二更时分,凌振取出九箱子母等炮,直去吴山顶上,放将起来;众将各取火把,到处点着。城中不一时,鼎沸起来,正不知多少宋军在城里。方天定在宫中,听了大惊,急急披挂上马时,各门城上军士,已都逃命去了。宋兵大振,各自争功夺城。

且说城西山内李俊等,得了将令,引军杀到净慈港,夺得船只,便从湖里使将过来涌金门上岸。众将分投去抢各处水门,李云、石秀首先登城。就夜城中混战,止存南门不围,亡命败军都从那门下奔走。却说方天定上得马,四下里寻不着一员将校,止有几个步军跟着,出南门奔走,忙忙似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走得到五云山下,只见江里走起一个人来,口里衔着一把刀,赤条条跳上岸来。方天定在马上见来得凶,便打马要走。可奈那匹马作怪,百般打也不动,却似有人笼住嚼环的一般。那汉抢到马前,把方天定扯下马来,一刀便割了头,却骑了方天定的马,一手提了头,一手执刀,奔回杭州城来。林冲、呼延灼领兵

赶到六和塔时,恰好正迎着那汉。二将认得是船火儿张横,吃了一惊。呼延灼便叫:“贤弟那里来?”张横也不应,一骑马直跑入城里去。此时宋先锋军马大队已都入城了,就在方天定宫中为帅府,众将校都守住行宫。望见张横一骑马跑将来,众人皆吃一惊。张横直到宋江面前,滚鞍下马,把头和刀,撇在地下,纳头拜了两拜,便哭起来,宋江慌忙抱住张横道:“兄弟,你从那里来?阮小七又在何处?”张横道:“我不是张横。”宋江道:“你不是张横,却是谁?”张横道:“小弟是张顺。因在涌金门外,被枪箭攒死,一点幽魂,不离水里飘荡,感得西湖震泽龙君,收做金华太保,留于水府龙宫为神。今日哥哥打破了城池,兄弟

一魂缠住方天定,半夜里随出城去,见哥哥张横在大江里,来借哥哥身壳,飞奔上岸,跟在五云山脚下,杀了这贼,迳奔来见哥哥。”说了,蓦然倒地。宋江亲自扶起,张横睁开眼,看了宋江并众将,刀剑如林,军士丛满,张横道:“我莫不在黄泉见哥哥么?”宋江哭道:“却才你与兄弟张顺附体,杀了方天定这贼,你不曾死,我等都是阳人,你可精细着。”张横道:“恁地说时,我的兄弟已死了!”宋江道:“张顺因要从西湖水底下去水门,入城放火,不想至涌金门外越城,被人知觉,枪箭攒死在彼。”张横听了,大哭一声:“兄弟!”蓦然倒了。众人看张横时,四肢不举,两眼朦胧,七魄悠悠,三魂杳杳。正是:未从五道将军去,定是无常二鬼催。毕竟张横闷倒,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回 卢俊义分兵歙州道 宋公明大战乌龙岭
话说当下张横听得道没了他兄弟张顺,烦恼得昏晕了半晌,却救得苏醒。宋江道:“且扶在帐房里调治,却再问他海上事务。”宋江令裴宣、蒋敬写录众将功劳,辰巳时分,都在营前聚集。李俊、石秀生擒吴值,三员女将生擒张道原,林冲蛇矛戳死冷恭,解珍、解宝杀了崔,只走了石宝、邓元觉、王绩、晁中、温克让五人。宋江便出榜安抚百姓,赏劳三军,把吴值、张道原解赴张招讨军前,斩首施行。献粮袁评事申文保举作富阳县令,张招讨处关领空头官诰,不在话下。 众将都到城中歇下,左右报道:“阮小七从江里上岸,入城来了。”宋江唤到帐前问时,说道:“小弟和张横并侯健、段景住带领水手,海边觅得船只,行至海盐等处,指望便使入钱塘江来。不期风水不顺,打出大洋里去了。急使得回来,又被风打破了船,众人都落在水里。侯健、段景住不识水性,落下去死在海中,众多水手各自逃生四散去了。小弟赴水到海口,进得赭山门,被潮直漾到半山,赴水回来。却见张横哥哥在五云山江里,本待要上岸来,又不知他在那地里。昨夜望见城中火起,又听得连珠炮响,想必是哥哥在杭州城厮杀,以此从江里上岸来。不知张横曾到岸也不曾?”宋江说张横之事,与阮小七知道,令和他自己两个哥哥相见了,依前管领水军头领船只。宋江传令,先调水军头领,去江里收拾江船,伺候征进睦州。想起张顺如此通灵显圣,去涌金门外,靠西湖边,建立庙宇,题名“金华太保”,宋江亲去祭奠。后来收伏方腊,有功于朝,宋江回京,奏知此事,特奉圣旨,敕封为“金华将军”,庙食杭州。

再说宋江在行宫内,因思渡江以来,损折许多将佐,心中十分悲怆,却去净慈寺修设水陆道场七昼夜,判施斛食,济拔沈冥,超度众将,各设灵位享祭。做了好事已毕,将方天定宫中一应禁物,尽皆毁坏,所有金银、宝贝、罗缎等项,分赏诸将军校。杭州城百姓俱宁,设宴庆赏,当与军师从长计议,调兵收复睦州。此时已是四月尽间,忽闻报道:“副都督刘光世并东京天使,都到杭州。”宋江当下引众将出北关门迎接入城,就行宫开读圣旨:“敕先锋使宋江等收剿方腊,累建大功,敕赐皇封御酒三十五瓶,锦衣三十五领,赏赐正将。其余偏将,照名支给赏赐缎匹。”原来朝廷只知公孙胜不曾渡江,收剿方腊,却不知折了许多头领。宋江见了三十五员锦衣、御酒,蓦然伤心,泪不能止。天使问时,宋江把折了众将的话,对天使说知。天使道:“如此折将,朝廷怎知?下官回京,必当奏闻。”那时设宴款待天使,刘光世主席,其余大小将佐,各依次序而坐。御赐酒宴,各各沾恩。现亡正偏将佐,留下锦衣、御酒赏赐,次日设位,遥空享祭。宋江将一瓶御酒、一领锦衣,去张顺庙里,呼名享祭。锦衣就穿泥神身上,其余的都只遥空焚化。天使住了几日,送回京师。

不觉迅速光阴,早过了数十日。张招讨差文书来,催促先锋进兵。宋江与吴用请卢俊义商议:“此去睦州,沿江直抵贼巢。此去歙州,却从昱岭关小路而去。今从此处分兵征剿,不知贤弟兵取何处?”卢俊义道:“主兵遣将,听从哥哥严令,安敢选择?”宋江道:“虽然如此,试看天命。”作两队分定人数,写成两处阄子,焚香祈祷,各阄一处。宋江拈阄得睦州,卢俊义拈阄得歙州。宋江道:“方腊贼巢,正是清溪县帮源洞中。贤弟取了歙州,可屯住军马,申文飞报知会,约日同攻清溪贼洞。”卢俊义便请宋公明酌量分调将佐军校。

先锋使宋江带领正偏将佐三十六员,攻取睦州并乌龙岭:

军师吴用 关胜 花荣 秦明 李应

戴宗 朱仝 李逵 鲁智深 武松

解珍 解宝 吕方 郭盛 樊瑞

马麟 燕顺 宋清 项充 李衮

王英 扈三娘 凌振 杜兴 蔡福

蔡庆 裴宣 蒋敬 郁保四

水军头领正偏将佐七员,部领船只,随军征进睦州:

李俊 阮小二 阮小五 阮小七 童猛

童威 孟康

副先锋卢俊义管领正偏将佐二十八员,收取歙州并昱岭关:

军师朱武 林冲 呼延灼 史进 杨雄

石秀 单廷 魏定国 孙立 黄信

欧鹏 杜迁 陈达 杨春 李忠

薛永 邹渊 李立 李云 邹润

汤隆 石勇 时迁 丁得孙 孙新

顾大嫂 张青 孙二娘

当下卢先锋部领正偏将校,共计二十九员,随行军兵三万人马,择日辞了刘都督,别了宋江,引兵望杭州取山路,经过临安县,进发登程去了。却说宋江等整顿船只军马,分拨正偏将校,选日祭旗出师,水陆并进,船骑相迎。此时杭州城内瘟疫盛行,已病倒六员将佐:是张横、穆弘、孔明、朱贵、杨林、白胜。患体未痊,不能征进,就拨穆春、朱富看视病人,共是八员,寄留杭州。其余众将,尽随宋江攻取睦州,共计三十七员,取路沿江望富阳县进发。

且不说两路军马起程,再说柴进同燕青,自秀州李亭别了宋先锋,行至海盐县前,到海边趁船,使过越州,迤逦来到诸暨县,渡过渔浦,前到睦州界上。把关隘将校拦住,柴进告道:“某乃是中原一秀士,能知天文地理,善会阴阳,识得六甲风云,辨别三光气色,九流三教,无所不通,遥望江南有天子气而来,何故闭塞贤路?”把关将校,听得柴进言语不俗,便问姓名。柴进道:“某乃姓柯名引,一主一仆,投上国而来,别无他故。”守将见说,留住柴进,差人迳来睦州,报知右丞相祖士远、参政沈寿、佥书桓逸、元帅谭高,四个跟前禀了。便使人接取柴进至睦州相见,各叙礼罢,柴进一段话,耸动那四个,更兼柴进一表非俗,那里坦然不疑。右丞相祖士远大喜,便叫佥书桓逸,引柴进去清溪大内朝觐。原来睦州、歙州,方腊都有行宫大殿,内却有五府六部总制在清溪县帮源洞中。且说柴进、燕青跟随桓逸,来到清溪帝都,先来参见左丞相娄敏中。柴进高谈阔论,一片言语,娄敏中大喜,就留柴进在相府管待。看了柴进、燕青出言不俗,知书通礼,先自有八分欢喜。这娄敏中原是清溪县教学的先生,虽有些文章,苦不甚高,被柴进这一段话,说得他大喜。过了一宿,次日早朝,等候方腊王子升殿,内列着侍御、嫔妃、彩女,外列九卿四相、文武两班、殿前武士,金瓜长随侍从。当有左丞相娄敏中出班启奏:“中原是孔夫子之乡。今有一贤士,姓柯名引,文武兼资,智勇足备,善识天文地理,能辨六甲风云,贯通天地气色,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不通达,望天子气而来,现在朝门外,伺候我主传宣。”方腊道:“既有贤士到来,便令白衣朝见。”各门大使传宣,引柴进到于殿下。拜舞起居,山呼万岁已毕,宣入前。方腊看见柴进一表非俗,有龙子龙孙气象,先有八分喜气。方腊问道:“贤士所言,望天子气而来,在于何处?”柴进奏道:“臣柯引贱居中原,父母双亡,只身学业,传先贤之秘诀,授祖师之玄文。近日夜观干象,见帝星明朗,正照东吴。因此不辞千里之

劳,望气而来。特至江南,又见一缕五色天子之气,起自睦州。今得瞻天子圣颜,抱龙凤之姿,挺天日之表,正应此气。臣不胜欣幸之至!”言讫再拜。方腊道:“寡人虽有东南地土之分,近被宋江等侵夺城池,将近吾地,如之奈何?”柴进奏道:“臣闻古人有言:‘得之易,失之易;得之难,失之难。’今陛下东南之境,开基以来,席卷长驱,得了许多州郡。今虽被宋江侵了数处,不久气运复归于圣上。陛下非止江南之境,他日中原社稷,亦属陛下。”方腊见此等言语,心中大喜,敕赐锦墩命坐,管待御宴,加封为中书侍郎。自此柴进每日得近方腊,无非用些阿谀美言谄佞,以取其事。未经半月,方腊及内外官僚,无一人不喜柴进。次后,方腊见柴进署事公平,尽心喜爱,却令左丞相娄敏中做媒,把金芝公主招赘柴进为驸马,封官主爵都尉。燕青改名云璧,人都称为云奉尉。柴进自从与公主成亲之后,出入宫殿,都知内外备细。方腊但有军情重事,便宣柴进至内宫计议。柴进时常奏说:“陛下气色真正,只被罡星冲犯,尚有半年不安,直待并得宋江手下无了一员战将,罡星退度,陛下复兴基业,席卷长驱,直占中原之地。”方腊道:“寡人手下爱将数员,尽被宋江杀死,似此奈何?”柴进又奏道:“臣夜观天象,陛下气数,将星虽多数十位,不为正气,未久必亡。却有二十八宿星象,正来辅助陛下,复兴基业。宋江夥内,亦有十数员来降。此也是数中星宿,尽是陛下开疆展土之臣也!”方腊听了大喜。

且不说柴进做了驸马,却说宋江部领大队人马军兵,离了杭州,望富阳县进发,时有宝光国师邓元觉并元帅石宝、王绩、晁中、温克让五个,引了败残军马,守住富阳县关隘,却使人来睦州求救。右丞相祖士远当差两员亲军指挥使,引一万军马,前来策应。正指挥白钦、副指挥景德,两个都有万夫不当之勇,来到富阳县,和宝光国师等合兵一处,占住山头。宋江等大队军马,已到七里湾,水军引着马军,一发前进。石宝见了,上马带流星锤,拿劈风刀,离了富阳县山头,来迎宋江。关胜正欲出马,吕方叫道:“兄长少停,看吕方和这厮斗几合。”宋江在门旗影里看时,吕方一骑马,一枝戟,直取石宝,那石宝使劈风刀相迎。两个斗到五十合,吕方力怯,郭盛见了,便持戟纵马,前来夹攻,那石宝一口刀,战两枝戟,没半分漏泄。正斗到酣处,南边宝光国师急鸣锣收军。原来见大江里战船乘着顺风,都上滩来,却来傍岸。怕他两处夹攻,因此鸣锣收军。吕方、郭盛缠住厮杀,那里肯放。石宝又斗了三、五合,宋兵阵上,朱仝一骑马、一条枪,又去夹攻。石宝战不过三将,分开兵器便走。宋江鞭梢一指,直杀过富阳山岭。石宝军马,于路屯扎不住,直到桐庐县界内。宋江连夜进兵,过白蜂岭下寨。当夜差遣解珍、解宝、燕顺、王矮虎、一丈青取东路,李逵、项充、李衮、樊瑞、马麟取西路,各带一千步军,去桐庐县劫寨,江里却教李俊、三阮、二童、孟康七人取水路进兵。且说解珍等引着军兵杀到桐庐县时,已是三更天气。宝光国师正和石宝计议军务,猛听的一声炮响,众人上马不迭。急看时,三路火起,诸将跟着石宝,只顾逃命,那里敢来迎敌。三路军马,横冲直撞杀将来。温克让上得马迟,便望小路而走,正撞着王矮虎、一丈青。他夫妻二人一发上,把温克让横拖倒拽,活捉去了。李逵和项充、李衮、樊瑞、马麟只顾在县里杀人放火。宋江见报,催趱军兵,拔寨都起,直到桐庐县驻屯军马。王矮虎、一丈青献温克让请功。宋江教把温克让解赴杭州张招讨前斩首,不在话下。

次日,宋江调兵,水陆并进,直到乌龙岭下,过岭便是睦州。此时宝光国师引着众将,都上岭去把关隘,屯驻军马。那乌龙关隘,正靠长江,山峻水急,上立关防,下排战舰。宋江军马近岭下屯驻,扎了寨栅。步军中差李逵、项充、李衮,引五百牌手,出哨探路。到得乌龙岭下,上面擂木、炮石,打将下来,不能前进,无计可施,回报宋先锋。宋江又差阮小二、孟康、童猛、童威四个,先掉一半战船上滩。当下阮小二带了两个副将,引一千水军,分作一百只船上,摇旗擂鼓,唱着山歌,渐近乌龙岭边来。原来乌龙岭下,那面靠山,却是方腊的水寨。那寨里也屯着五百只战船,船上有五千来水军。为头的四个水军总管,名号浙江四龙。那四龙:

玉爪龙都总管成贵

锦鳞龙副总管翟源

冲波龙左副管乔正

戏珠龙右副管谢福 这四个总管,原是钱塘江里艄公,投奔方腊,却受三品职事。当日阮小二等,乘驾船只,从急流下水,摇上滩去。南军水寨里四个总管,已自知了,准备下五十连火排。原来这火排,只是大松杉木穿成,排上都堆草把,草把内暗藏着硫黄、焰硝引火之物,把竹索编住,排在滩头。这里阮小二和孟康、童威、童猛四个,只顾摇上滩去。那四个水军总管在上面看见了,各打一面干红号旗,驾四只快船,顺水摇将下来。阮小二看见,喝令水手放箭,那四只快船便回。阮小二便叫乘势赶上滩去,四只快船,傍滩住了,四个总管,却跳上岸,许多水手们也都走了。阮小二望见滩上水寨里船广,不敢上去,正在迟疑间,只见乌龙岭上把旗一招,金鼓齐鸣,火排一齐点着,望下滩顺风冲将下来,背后大船一齐喊起,都是长枪、挠,尽随火排下来。童威、童猛见势大难近,便把船傍岸,弃了船只,爬过山边,上了山,寻路回寨。阮小二和孟康,兀自在船上迎敌,火排连烧将来。阮小二急下水时,后船赶上,一挠搭住。阮小二心慌,怕吃他拿去受辱,扯出腰刀,自刎而亡。孟康见不是头,急要下水时,火排上火炮齐发,一炮正打中孟康头盔,透顶打做肉泥。四个水军总管,却上火船,杀将下来。李俊和阮小五、阮小七都在后船,见前船失利,沿江岸杀来,只得急忙转船,便随顺水放下桐庐岸来。再说乌龙岭上宝光国师并元帅石宝,见水军总管得胜,乘势引军杀下岭来。水深不能相赶,路远不能相追,宋兵复退在桐庐驻扎,南兵也收军上乌龙岭去了。

宋江在桐庐扎驻寨栅,又见折了阮小二、孟康,在帐中烦恼,寝食俱废,梦寐不安。吴用与众将苦劝不得。阮小七、阮小五,挂孝已了,自来谏劝宋江道:“我哥哥今日为国家大事,折了性命,也强似死在梁山泊,埋没了名目。先锋主兵不须烦恼,且请理国家大事。我弟兄两个,自去复仇。”宋江听了,稍稍回颜。次日,仍复整点军马,再要进兵。吴用谏道:“兄长未可急性,且再寻思计策,度岭未迟。”只见解珍、解宝便道:“我弟兄两个,原是猎户出身,巴山度岭得惯,我两个装做此间猎户,爬上山去,放起一把火来,教那贼兵大惊,必然弃了关去。”吴用道:“此计虽好,只恐这山险峻,难以进步,倘或失脚,性命难保。”解珍、解宝便道:“我弟兄两个,自登州越狱上梁山泊,托哥哥福荫,做了许多年好汉,又受了国家诰命,穿了锦袄子,今日为朝廷,便粉骨碎身,报答仁兄,也不为多。”宋江道:“贤弟休说这凶话!只愿早早干了大功回京,朝廷不肯亏负我们。你只顾尽心竭力,与国家出力。”解珍、解宝便去拴束,穿了虎皮套袄,腰里各跨一口快刀,提了钢叉。两个来辞了宋江,便取小路望乌龙岭上来。此时才有一更天气,路上撞着两个伏路小军。二人结果了两个,到得岭下时,已有二更。听得岭上寨内,更鼓分明,两个不敢从大路走,攀藤揽葛,一步步爬上岭来。是夜月光明朗,如同白日,两个三停爬了二停之上,望见岭上灯光闪闪。两个伏在岭门边听时,上面更鼓,已打四更。解珍暗暗地叫兄弟道:“夜又短,天色无多时了。我两个上去罢。”两个又攀援上去。正爬到岩壁崎岖之处,悬崖险峻之中,两个只顾爬上去,手脚都不闲,却把搭膊拴住钢叉,拖在背后,刮得竹藤乱响,山岭上早吃人看见了。解珍正爬在山凹处,只听得上面叫声:“着!”一挠钩正搭住解珍头髻。解珍急去腰里拔得刀出来时,上面已把他提得脚悬了。解珍心慌,连忙一刀,砍断挠钩,却从空里坠下来。可怜解珍做了半世好汉,从这百十丈高岩上,倒撞下来,死于非命。下面都是狼牙乱石,粉碎了身躯。解宝见哥哥颠将下去,急退步下岭时,上头早滚下大小石块,并短弩弓箭,从竹藤里射来。可怜解宝为了一世猎户,做一块儿射死在乌龙岭边,竹藤丛里,两个身死。

天明,岭上差人下来,将解珍、解宝尸首,就风化在岭上。探子听得备细,报与宋先锋知道,解珍、解宝己死在乌龙岭。宋江听得又折了解珍、解宝,哭得几番昏晕,便唤关胜、花荣点兵取乌龙岭关隘,与四个兄弟报仇。吴用谏道:“仁兄不可性急,已死者皆是天命。若要取关,不可造次。须用神机妙策,智取其关,方可调兵遣将。”宋江怒道:“谁想把我们弟兄手足,三停损了一停。不忍那贼们把我兄弟风化在岭上,今夜必须提兵先去,夺尸首回来,俱棺?埋葬。”吴用阻道:“贼兵将风化,诚恐有计,兄长未可造次。”宋江那里肯听军师谏劝,随即点起三千精兵,带领关胜、花荣、吕方、郭盛四将,连夜进兵,到乌龙岭时,已是二更时分。小校报道:“前面风化起两个人在那里,敢是解珍、解宝的尸首。”宋江纵马亲自来看时,见两株树上,把竹竿挑起两个尸首,树上削去了一片皮,写两行大字在上,月黑不见分晓。宋江令讨放炮火种,吹起灯来看时,上面写道:“宋江早晚也号令在此处。”宋江看了大怒,却传令人上树去取尸首,只见四下里火把齐起,金鼓乱鸣,团团军马围住。当前岭上,早乱箭射来。江里船内水军,都纷纷上岸来。宋江见了,叫声苦,不知高低。急退军时,石宝当先截住去路,转过侧首,又是邓元觉杀将下来。直使:规模有似马陵道,光景浑如落凤坡。毕竟宋江军马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回 睦州城箭射邓元觉 乌龙岭神助宋公明
话说宋江因要救取解珍、解宝的,到于乌龙岭下,正中了石宝计策。四下里伏兵齐起,前有石宝军马,后有邓元觉截住回路。石宝厉声高叫:“宋江不下马受降,更待何时?”关胜大怒,拍马抡刀战石宝。两将交锋未定,后面喊声又起。脑背后却是四个水军总管,一齐登岸,会同王绩、晁中,从岭上杀将下来。花荣急出,当住后队,便和王绩交战。斗无数合,花荣便走。王绩、晁中乘势赶来,被花荣手起,急放连珠二箭,射中二将,翻身落马。

众军呐声喊,不敢向前,退后便走。四个水军总管,见一连射死王绩、晁中,不敢向前,因此花荣抵敌得住。刺斜里又撞出两阵军来:一队是指挥白钦,一队是指挥景德。这里宋江阵中二将齐出,吕方便迎住白钦交战,郭盛便与景德相持,四下里分头杀,敌对死战。宋江正慌促间,只听得南军后面,喊杀连天,众军奔走。原来却是李逵引两个牌手--项充、李衮,一千步军,从石宝马军后面杀来。邓元觉引军却待来救应时,背后撞过鲁智深、武松,两口戒刀,横剁直砍,浑铁禅杖,一冲一戳,两个引一千步军,直杀入来。随后又是秦明、李应、朱仝、燕顺、马麟、樊瑞、一丈青、王矮虎,各带马军步军,舍死撞杀入来。四面宋

兵,杀散石宝、邓元觉军马,救得宋江等回桐庐县去,石宝也自收兵上岭去了。宋江在寨中称谢众将:“若非我兄弟相救,宋江已与解珍、解宝同为泉下之鬼。”吴用道:“为是兄长此去,不合愚意,惟恐有失,便遣众将相援。”宋江称谢不已。

且说乌龙岭上石宝、邓元觉两个元帅,在寨中商议道:“即目宋江兵马,退在桐庐县驻扎,倘或被他私越小路,度过岭后,睦州咫尺危矣。不若国师亲往清溪大内,面见天子,奏请添调军马,守护这条岭隘,可保长久。”邓元觉道:“元帅之言极当,小僧便往。”邓元觉随即上马,先来到睦州,见了右丞相祖士远说:“宋江兵强人猛,势不可当,军马席卷而来,诚恐有失。小僧特来奏请添兵遣将,保守关隘。”祖士远听了,便同邓元觉上马,离了睦州,一同到清溪县帮源洞中,先见了左丞相娄敏中说过了,奏请添调军马。次日早朝,方腊升殿,左右二丞相,一同邓元觉,朝见拜舞已毕,邓元觉向前起居万岁,便奏道:“臣僧元觉领着圣旨,与太子同守杭州。不想宋江军马,兵强将勇,席卷而来,势难迎敌,致被袁评事引诱入城,以致失陷杭州,太子贪战,出奔而亡。今来元觉与元帅石宝,退守乌龙岭关隘,近日连斩宋江四将,声势颇振。即目宋江已进兵到桐庐驻扎,诚恐早晚贼人私越小路,透过关来,岭隘难保。请陛下早选良将,添调精锐军马,同保乌龙岭关隘,以图退贼,克复城池。”方腊道:“各处军兵,已都调尽。近日又为歙州昱岭上关隘甚紧,又分去了数万军兵。止有御林军马,寡人要护御大内,如何四散调得开去?”邓元觉又奏道:“陛下不发救兵,臣僧无奈。若是宋兵度岭之后,睦州焉能保守?”左丞相娄敏中出班奏曰:“这乌龙岭

关隘,亦是要紧去处。臣知御林军兵,总有三万,可分一万,跟国师去保守关隘。乞我王圣鉴。”方腊不听娄敏中之言,坚执不肯调拨御林军马,去救乌龙岭。当日朝罢,众人出内。娄丞相与众官商议,只教祖丞相睦州分一员将,拨五千军,与国师去保乌龙岭。因此,邓元觉同祖士远回睦州来,选了五千精锐军马,首将一员夏侯成,回到乌龙岭寨内,与石宝说知此事。石宝道:“既是朝廷不拨御林军马,我等且守住关隘,不可出战。着四个水军总管,牢守滩头江岸边,但有船来,便去杀退,不可进兵。”

且不说宝光国师同石宝、白钦、景德、夏侯成五个守住乌龙岭关隘。却说宋江自折了将佐,只在桐庐县驻扎,按兵不动。一住二十余日,不出交战,忽有探马报道:“朝廷又差童枢密赍赏赐已到杭州。听知分兵两路,童枢密转差大将王禀,?分赏赐,投昱岭关卢先锋军前去了。童枢密即目便到。”宋江见报,便与吴用众将,都离县二十里迎接。来到县治里,开读圣旨,便将赏赐分给众将。宋江等参拜童枢密,随即设宴管待。童枢密问道:“征进之间,多听得损折将佐。”宋江垂泪禀道:“往年跟随赵枢相,北征辽虏,兵将全胜,端的不曾折了一个将校。自从奉敕来征方腊,未离京师,首先去了公孙胜,驾前又留下了数人,进兵渡得江来,但到一处,必折损数人。近又有八、九个将佐,病倒在杭州,存亡未保。前面乌龙岭杀二次,又折了几将。盖因山险水急,难以对阵,急切不能打透关隘。正在忧惶之际,幸得恩相到此。”童枢密道:“今上天子,多知先锋建立大功,后闻损折将佐,特差下官引大将王禀、赵谭,前来助阵。已使王禀赏赐往卢先锋处,分?给散众将去了。”随唤赵谭与宋江等相见,俱于桐庐县驻扎,饮宴管待已了。

次日,童枢密整点军马,欲要去打乌龙岭关隘。吴用谏道:“恩相未可轻动。且差燕顺、马麟去溪僻小径去处,寻览当村土居百姓,问其向道,别求小路,度得关那边去。两面夹攻,彼此不能相顾,此关唾手可得。”宋江道:“此言极妙。”随即差遣马麟、燕顺,引数十个军健,去村落中,寻访百姓问路。去了一日,至晚,引将一个老儿来见宋江。宋江问道:“这老者是甚人?”马麟道:“这老的是本处土居人户,都知这里路径溪山。”宋江道:“老者,你可指引我一条路径,过乌龙岭去,我自重重赏你。”老儿告道:“老汉祖居是此间百姓,累被方腊残害,无处逃躲,幸得天兵到此,万民有福,再见太平。老汉指引一条小路:过乌龙岭去,便是东管,取睦州不远,便到北门,却转过西门,便是乌龙岭。”宋江听了大喜,随即叫取银物,赏了引路老儿,留在寨中,又着人与酒饭管待。次日,宋江请启童枢密守把桐庐县,自领正偏将一十二员,取小路进发。那十二员,是花荣、秦明、鲁智深、武松、戴宗、李逵、樊瑞、王英、扈三娘、项充、李衮、凌振。随行马步军兵一万人数,跟着引路老儿便行。马摘銮铃,军士衔枚疾走。至小牛岭,已有一夥军兵拦路。宋江便叫李逵、项充、李衮冲杀入去,约有三、五百守路贼兵,都被李逵等杀尽。四更前后,已到东管。本处守把将伍应星,听得宋兵已透过东管,思量部下只有二千人马,如何迎敌得,当时一哄都走了。迳回睦州,报与祖丞相等知道:“今被宋江军兵,私越小路,已透过乌龙岭这边,尽到东管来了。”祖士远听了大惊,急聚众将商议。宋江已令炮手凌振放起连珠炮。乌龙岭上寨中石宝等听得大惊,急使指挥白钦引军探时,见宋江旗号,遍天遍地,摆满山林。急退回岭上寨中,报与石宝等。石宝便道:“既然朝廷不发救兵,我等只坚守关隘,不要去救。”邓元觉便道:“元帅差矣!如今若不调兵救应睦州,也自由可。倘或内苑有失,我等亦不能保。你不去时,我自去救应睦州。”石宝苦劝不住。邓元觉点了五千人马,绰了禅杖,带领夏侯成下岭去了。

且说宋江引兵到了东管,且不去打睦州,先来取乌龙岭关隘,却好正撞着邓元觉。军马渐近,两军相迎,邓元觉当先出马挑战。花荣看见,便向宋江耳边低低道:“此人则除如此如此可获。”宋江点头道是,就嘱付了秦明。两将都会意了。秦明首先出马,便和邓元觉交战。斗到五、六合,秦明回马便走,众军各自东西四散。邓元觉看见秦明输了,倒撇了秦明,迳奔来捉宋江。原来花荣已准备了,护持着宋江,只待邓元觉来得较近,花荣满满地攀着弓,觑得亲切,照面门上飕地一箭。弓开满月,箭发流星,正中邓元觉面门,坠下马去,被众军杀死。一齐卷杀拢来,南兵大败,夏侯成抵敌不住,便奔睦州去了,宋兵直杀到乌龙岭上,擂木、炮石,打将下来,不能上去。宋兵却杀转来,先打睦州。

且说祖丞相见首将夏侯成逃来报说:“宋兵已度过东管,杀了邓国师,即日来打睦州。”祖士远听了,便差人同夏侯成去清溪大内,请娄丞相入朝启奏:“现今宋兵已从小路透过到东管,前来攻打睦州甚急,乞我王早发军兵救应,迟延必至失陷。”方腊听了大惊,急宣殿前太尉郑彪,点与一万五千御林军马,星夜去救睦州。郑彪奏道:“臣领圣旨,乞请天师同行策应,可敌宋江。”方腊准奏,便宣灵应天师包道乙。当时宣诏天师,直至殿下面君。包道乙打了稽首。方腊传旨道:“今被宋江兵马,看看侵犯寡人地面,累次陷了城池兵将。即目宋兵俱到睦州,可望天师阐扬道法,护国救民,以保江山社稷。”包天师奏道:“主上宽心,贫道不才,邾胸中之学识,仗陛下之洪福,一扫宋江兵马。”方腊大喜赐坐,设宴管待。包道乙饮罢,辞帝出朝。包天师便和郑彪、夏侯成商议起军。

原来这包道乙祖是金华山中人,幼年出家,学左道之法。向后跟了方腊,谋叛造反,但遇交锋,必使妖法害人,有一口宝剑,号为玄元混天剑,能飞百步取人。协助方腊,行不仁之事。因此尊为灵应天师。那郑彪原是婺州兰溪县都头出身,自幼使得枪棒惯熟,遭际方腊,做到殿帅太尉。酷爱道法,礼拜包道乙为师,学得他许多法术在身,但遇杀之处,必有云气相随。因此,人呼为郑魔君。这夏候成,亦是婺州山中人,原是猎户出身,惯使钢叉,自来随着祖丞相管领睦州。当日三个在殿帅府中,商议起军,门吏报道:“有司天太监浦文英来见。”天师问其来故,浦文英说道:“闻知天师与太尉将军三位,提兵去和宋兵战。文英夜观干象,南方将星,皆是无光,宋江等将星,尚有一半明朗者。天师此行虽好,只恐不利。何不回奏主上,商量投拜为上,且解一国之厄。”包天师听了大怒,掣出玄元混天剑,把这浦文英一剑挥为两段,急动文书,申奏方腊去讫。当下便遣郑彪为先锋,调前部军马出城前进。包天师为中军,夏侯成为合后,军马进发,来救睦州。

且说宋江兵将,攻打睦州,未见次第,忽闻探马报来,清溪救军到了。宋江听罢,便差王矮虎、一丈青两个出哨迎敌。夫妻二人,带领三千马军,投清溪路上来,正迎着郑彪,首先出马,便与王矮虎交战。两个更不打话,排开阵势,交马便斗。才到八、九合,只见郑彪口里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就头盔顶上,流出一道黑气来。黑气之中,立着一个金甲天神,手持降魔宝杵,从半空里打将下来。王矮虎看见,吃了一惊,手忙脚乱,失了枪法,被郑魔君一枪,戳下马去。一丈青看见戳了他丈夫落马,急舞双刀去救时,郑彪便来交战。略战一合,郑彪回马便走。一丈青要报丈夫之仇,急赶将来。郑魔君歇住铁枪,舒手去身边锦袋内,摸出一块镀金铜砖,扭回身,看着一丈青面门上只一砖,打落下马而死。可怜能战佳人,到此一场春梦。那郑魔君招转军马,却赶宋兵。宋兵大败,回见宋江,诉说王矮虎、一丈青都被郑魔君戳打伤死,带去军兵,折其大半。宋江听得又折了王矮虎、一丈青,心中大怒,急点起军马,引了李逵、项充、李衮,带了五千人马,前去迎敌。早见郑魔君军马已到。宋江怒气填胸,当先出马,大喝郑彪道:“逆贼怎敢杀吾二将!”郑彪便提枪出马,要战宋江。李逵见了大怒,掣起两把板斧,便飞奔出去,项充、李兖急舞蛮牌遮护,三个直冲杀入郑彪怀里去。那魔君回马便走,三个直赶入南兵阵里去。宋江恐折了李逵,急招起五千

人马,一齐掩杀,南兵四散奔走。宋江且叫鸣金收兵,两个牌手当得李逵回来,只见四下里乌云罩合,黑气漫天,不分南北东西,白昼如夜。宋江军马,前无去路,黑茫茫不见一物,自乱起来。宋江仰天叹曰:“莫非吾当死债此地矣!”从巳牌直到未牌,方才黑雾消散,微有些亮光,看见一周遭都是金甲大汉,团团围住。宋江见了惊倒在地,口中只说:“乞赐早死”,不敢仰面,耳边但听得风雨之声。手下将士,一个个都伏地受死。须臾,风雨过处,宋江却不见刀斧砍来,有一个来搀道:“请起!”宋江抬头看时,前面却是个秀才(以下缺文)“折了将佐,武松已成了废人,鲁智深又不知去向,不由我不伤感。”吴用劝道:“兄长且宜开怀,即目正是擒捉方腊之时,只以国家大事为重,不可忧损贵体。”宋江指着许多松树,说梦中之事,与军师知道。吴用道:“既然有此灵验之梦,莫非此处坊隅庙宇,有灵显之神,故来护佑兄长。”宋江道:“军师所见极当,就与足下进山寻访。”吴用当与宋江信步行入山林。未及半箭之地,松树林中,早见一所庙宇,金书牌额上写“乌龙神庙”。宋江、吴用入庙上殿看时,吃了一惊,殿上塑的龙君圣像,正和梦中见者无异。宋江再拜恳谢道:“多蒙龙君神圣救护之恩,未能报谢,望乞灵神助威。若平复了方腊,敬当一力申奏朝廷,重建庙宇,加封圣号。”宋江、吴用拜罢下阶,看那石碑时,神乃唐朝一进士,姓邵名俊,应举不第,坠江而死,天帝怜其忠直,赐作龙神。本处人民祈风得风,祈雨得雨,以此建立庙宇,四时享祭。宋江看了,随即叫取乌猪、白羊,祭祀已毕,出庙来再看备细,见周遭松树显化,可谓异事。直至如今,严州北门外,有乌龙大王庙,亦名万松林。

且说宋江谢了龙君庇佑之恩,出庙上马,回到中军寨内,便与吴用商议打睦州之策。坐至半夜,宋江觉道神思困倦,伏几而卧,只闻一人报曰:“有邵秀才相访。”宋江急忙起身,出帐迎接时,只见邵龙君长揖宋江道:“昨日若非小生救护,义士已被包道乙作起邪法,松树化人,擒获足下矣。适间深感祭奠之礼,特来致谢,就行报知睦州来日可破,方腊十三旬日可擒。”宋江正待邀请入帐再问间,忽被风声一搅,撒然觉来,又是一梦。宋江急请军师圆梦,说知其事。吴用道:“既是龙君如此显灵,来日便可进兵,攻打睦州。”宋江道:“言之极当。”至天明,传下军令,点起大队人马,攻取睦州,便差燕顺、马麟,守住乌龙岭这条大路,却调关胜、花荣、秦明、朱仝四员正将,当先进兵,来取睦州,便望北门攻打,却令凌振施放九厢子母等火炮,直打入城去。那火炮飞将起去,震的天崩地动,岳撼山摇,城中军马,惊得魂消魄丧,不杀自乱。且说包天师、郑魔君后军,已被鲁智深杀散,追赶夏侯成,不知下落。那时已将军马退入城中屯驻,却和右丞相祖士远、参政沈寿、佥书桓逸、元帅谭高、守将伍应星等商议;“宋兵已至,何以解救?”祖士远道:“兵临城下,将至濠边,若不死战,何以解之!打破城池,必被擒获,事在危急,尽须向前!”当下郑魔君引着谭高、伍应星,并牙将十数员,领精兵一万,开放城门,与宋江对敌。宋江教把军马略退半箭之地,让他军马出城摆列。那包天师拿着把交椅,坐在城头上,祖丞相、沈参政并桓佥书,皆坐在敌楼上看。郑魔君便挺跃枪马出阵。宋江阵上大刀关胜,出马舞刀,来战郑彪。二将交马,斗不数合,那郑彪如何敌得关胜,只办得架隔遮拦,左右躲闪。这包道乙正在城头上看了,便作妖法,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念着那助咒法,吹口气去,郑魔君头上滚出一道黑气,黑气中间显出一尊金甲神人,手提降魔杵,望空打将下来。南军队里,荡起昏邓邓黑云来。宋江见了,便唤混世魔王樊瑞来看,急令作法,并自念天书上回风破暗的密咒秘诀。只见关胜头盔上,早卷起一道白云,白云之中,也显出一尊神将,红发青脸,碧眼撩牙,骑一条乌龙,手执铁锤,去战郑魔君头上那尊金甲神人,下面两军呐喊。二将交锋,战无数合,只见上面那骑乌龙的天将,战退了金甲神人。下面关胜一刀,砍了郑魔君于马下。包道乙见宋军中风起雷响,急待起身时,被凌振放起一个轰天炮,一个火弹子,正打中包天师,头和身躯,击得粉碎。南兵大败,乘势杀入睦州,朱仝把元帅谭高一枪,戳在马下,李应飞刀杀死守将伍应星。睦州城下,见一火炮打中了包天师身躯,南军都滚下城去了。宋江军马,已杀入城,众将一发向前,生擒了祖丞相、沈参政、桓佥书,其余牙将,不问姓名,俱被宋兵杀死。

宋江等入城,先把火烧了方腊行宫,所有金帛,就赏与了三军众将,便出榜文安抚了百姓。尚兀自点军未了,探马飞报将来:“西门乌龙岭上,马麟被白钦一标枪标下去,石宝赶上,复了一刀,把马麟剁做两段。燕顺见了,便向前来战时,又被石宝那厮,一流星锤打死。 石宝得胜,即目引军乘势杀来。”宋江听得又折了燕顺、马麟,扼腕痛哭不尽。急差关胜、花荣、秦明、朱仝四将,迎敌石宝、白钦,就要取乌龙岭关隘。不是这四将来乌龙岭厮杀,有分教:清溪县里,削平哨聚贼兵;帮源洞中,活捉草头天子。直教:宋江等名标青史千年在,功播清时万古传。毕竟宋江等怎地迎敌?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回 卢俊义大战昱岭关 宋公明智取清溪洞
话说当下关胜等四将,飞马引军,杀到乌龙岭上,正接着石宝军马。关胜在马上大喝:“贼将安敢杀吾弟兄!”石宝见是关胜,无心恋战。便退上岭去,指挥白钦,却来战关胜。两马相交,军器并举,两个斗不到十合,乌龙岭上急又鸣锣收军。关胜不赶,岭上军兵,自乱起来。原来石宝只顾在岭东厮杀,却不提防岭西已被童枢密大驱人马,杀上岭来。宋军中大将王禀,便和南兵指挥景德杀。两个斗了十合之上,王禀将景德斩于马下。自此吕方、郭盛首先奔上山来夺岭,未及到岭边,山头上早飞下一块大石头,将郭盛和人连马打死在岭边。这面岭东关胜望见岭上大乱,情知岭西有宋兵上岭了,急招众将,一齐都杀上去。两面夹攻,岭上混战。吕方却好迎着白钦,两个交手杀。斗不到三合,白钦一枪搠来,吕方闪个过,白钦那条枪从吕方肋下戳个空。吕方这枝戟,却被白钦拨个倒横。两将在马上,各施展不得,都弃了手中军器,在马上你我相揪住。原来正遇着山岭峻处,那马如何立得脚牢,二将使得力猛,不想连人和马都滚下岭去。这两将做一处□死在那岭下。这边关胜等众将步行,都杀上岭来,两面尽是宋兵,已杀到岭上。石宝看见两边全无去路,恐吃捉了受辱,便用劈风刀自刎而死。宋江众将夺了乌龙岭关隘,关胜急令人报知宋先锋。江里水寨中四个水军总管,见乌龙岭已失,睦州俱陷,都弃了船只,逃过对江,被隔岸百姓,生擒得成贵、谢福,解送献入睦州。走了翟源、乔正,不知去向。宋兵大队,回到睦州。宋江得知,出城迎接。童枢密、刘都督入城屯驻,安营已了,出榜招抚军民复业,南兵投降者勿知其数。宋江尽将仓廒粮米,给散百姓,各归本乡,复为良民。将水军总管成贵、谢福割腹取心,致祭兄弟阮小二、孟康,并在乌龙岭亡过一应将佐,前后死魂,俱皆受享。再叫李俊等水军将佐,管领了许多船只,把获到贼首伪官,解送张招讨军前去了。宋江又见折了吕方、郭盛,惆怅不已,按兵不动,等候卢先锋兵马,同取清溪。

且不说宋江在睦州屯驻,却说副先锋卢俊义,自从杭州分兵之后,统领三万人马,本部下正偏将佐二十八员,引兵取山路,望杭州进发,经过临安镇钱王故都,道近昱岭关前。守关把隘,却是方腊手下一员大将,绰号小养由基庞万春,乃是江南方腊国中第一个会射弓箭的。带领着两员副将:一个唤做雷炯,一个唤做计稷。这两个副将,都蹬的七、八百斤劲弩,各会使一枝蒺藜骨朵,手下有五千人马。三个守把住昱岭关隘,听知宋兵分拨副先锋卢俊义引军到来,已都准备下了对敌器械,只待来军相近。且说卢先锋军马将次近昱岭关前,当日先差史进、石秀、陈达、杨春、李忠、薛永六员将校,带领三千步军,前去出哨。当下史进等六将,都骑战马,其余都是步军,迤逦哨到关下,并不曾撞见一个军马。史进在马上心疑,和众将商议。说言未了,早已来到关前。看时,见关上?着一面彩?白旗,旗下立着那小养由基庞万春,看了史进等大笑,骂道:“你这夥草贼,只好在梁山泊里住,勒宋朝招安诰命,如何敢来我这国土里装好汉!你也曾闻俺小养由基的名字么?我听得你这夥里,有个甚么小李广花荣,着他出来,和我比箭。先教你看我神箭!”说言未了,飕的一箭,正中史进,栽下马去。五将一齐急急向前,救得上马便回。又见山顶上一声锣响,左右两边松树林里,一齐放箭。五员将顾不得史进,各人逃命而走。转得过山嘴,对面两边山坡上,一边是雷炯,一边是计稷,那弩箭如雨一般射将来,总是有十分英雄,也躲不得这般的箭矢。可怜水浒六员将佐,都作南柯一梦。史进、石秀等六人,不曾透一个出来,做一堆儿都被射死在关下。三千步卒,止剩得百余个小军,逃得回来,见卢先锋说知此事。卢先锋听了大惊,如痴似醉,呆了半晌。神机军师朱武为陈达、杨春垂泪已毕,谏道:“先锋且勿烦恼,有误大事,可以别商量一个计策,去夺关斩将,报此仇恨。”卢俊义道:“宋公明兄长特分许多将校与我,今番不曾赢得一阵,首先倒折了六将,更兼三千军卒,止有得百余人回来,似此怎生到歙州相见?”朱武答道:“古人有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我等皆是中原、山东、河北人氏,不曾惯演水战,因此失了地利。须获得本处乡民,指引路径,方才知得他此间山路曲折。”卢先锋道:“军师这之极当,差谁去缉探路径好?”朱武道:“论我愚意,可差鼓上蚤时迁。他是个飞檐走壁的人,好去山中寻路。”卢俊义随即教唤时迁,领了言语,捎带了干粮,跨口腰刀,离寨去了。

且说时迁便望深山去处,只顾走寻路,去了半日,天色已晚,来到一个去处,远远地望见一点灯光明朗。时迁道:“灯光处必有人家。”趁黑地里,摸到灯明之处看时,却是个小小庵堂,里面透出灯光来。时迁来到庵前,便钻入去看时,见里面一个老和尚,在那里坐地诵经。时迁便乃敲他房门,那老和尚唤一个小行者来开门。时迁进到里面,便拜老和尚。那老僧便道:“客官休拜。现今万马千军杀之地,你如何走得到这里?”时迁应道:“实不敢瞒师父说,小人是梁山泊宋江的部下一个偏将时迁的便是。今来奉圣旨剿收方腊,谁想夜来被昱岭关上守把贼将,乱箭射死了我六员首将,无计度关,特差时迁前来寻路,探听有何小

路过关。今从深山旷野,寻到此间,万望师父指迷,有何小径,私越过关,当以厚报。”那老僧道:“此间百姓,俱被方腊残害,无一个不怨恨他。老僧亦靠此间当方百姓施主,舍粮养口。如今村里的人民都逃散了,老僧没有去处,只得在此守死。今日幸得天兵到此,万民有福。将军来收此贼,与民除害,老僧只是不敢多口,恐防贼人知得。今既是天兵处差来的头目,便多口也不妨。我这里却无路过得关去,直到西山岭边,却有一条小路,可过关上。只怕近日也被贼人断了,过去不得。”时迁道:“师父,既然有这条小路,通得关上,只不知可到得贼寨里么?”老和尚道:“这条私路,一迳直到得庞万春寨背后,下岭去,便是过关的路了。只恐贼人已把大石块断了,难得过去。”时迁道:“不妨!既有路径,不怕他断了,我自有措置。既然如此,小人回去报知主将,却来酬谢。”老和尚道:“将军见外人时,休说贫僧多口。”时迁道:“小人是个精细的人,不敢说出老师父来。”

当日辞了老和尚,迳回到寨中,参见卢先锋,说知此事。卢俊义听了大喜,便请军师,计议取关之策。朱武道:“若是有此路径,觑此昱岭关,唾手可得。再差一个人和时迁同去,干此大事。”时迁道:“军师要干甚大事?”朱武道:“最要紧的是放火、放炮。你等身边,将带火炮、火刀、火石,直要去那寨背后,放起号炮火来,便是你干大事了。”时迁道:“既然只是要放火、放炮,别无他事,不须再用别人同去,只兄弟自往便是。再差一个同去,也跟我做不得飞檐走壁的事,倒误了时候。假如我去那里行事,你这里如何到得关边?”朱武道:“这却容易,他那贼人的埋伏,也只好使一遍。我如今不管他埋伏不埋伏,但是于路遇着树木稠密去处,便放火烧将去,任他埋伏不妨。”时迁道:“军师高见极明。”当下收拾了火刀、火石,并引火煤筒,脊梁上用包袱背着大炮,来辞卢先锋便行。卢俊义叫时迁将钱二十两、粮米一石,送与老和尚,就着一个军校挑去。

当日午后,时迁引了这个军校挑米,再寻旧路来到庵里,见了老和尚,说道:“主将先锋,多多拜覆,些小薄礼相送。”便把银两、米粮,都与了和尚。老僧收受了,时迁分付小军自回寨去,却再来告覆老和尚:“望烦指引路径,可着行者引小人去。”那老和尚道:“将军少待,夜深可去,日间恐关上知觉。”当备晚饭待时迁。至夜,却令行者引路,“送将军到于那边。”便教行者即回,休教人知觉。当时小行者领着时迁,离了草庵,便望深山径里寻路,穿林透岭,揽葛攀藤,行过数里山径野坡,月色微明,到一处山岭峻,石壁嵯峨,远远地望见开了个小路口。巅岩上尽把大石堆叠砌断了,高高成壁。小行者道:“将军,关已望见,石叠壁那边便是。过得那石壁,亦有大路。”时迁道:“小行者,你自回去,我已知路途了。”小行者自回,时迁却把飞檐走壁、跳篱骗马的本事出来,这些石壁,拈指爬过去了。望东去时,只见林木之间,半天价都红满了。却是卢先锋和朱武等拔寨都起,一路上放火烧着,望关上来。先使三、五百军人,于路上打并尸首,沿山巴岭,放火开路,使其埋伏军兵,无处藏躲。昱岭关上小养由基庞万春闻知宋兵放火烧林开路,庞万春道:“这是他进兵之法,使吾伏兵不能施展。我等只牢守此关,任汝何能得过?”望见宋兵

渐近关下,带了雷炯、计稷,都来关前守护。却说时迁一步步摸到关上,爬在一株大树顶头,伏在枝叶稠密处,看那庞万春、雷炯、计稷,都将弓箭踏弩,伏在关前伺候,看见宋兵时,一派价把火烧将来。中间林冲、呼延灼立马在关下,大骂:“贼将安敢抗拒天兵?”南兵庞万春等却待要放箭射时,不提防时迁已在关上。那时迁悄悄地溜下树来,转到关后,见两堆柴草,时迁便摸在里面,取出火刀、火石,发出火种,把火炮搁在柴堆上,先把些硫黄、焰硝去烧那边草堆,又来点着这边柴堆。却才方点着火炮,拿那火种带了,直爬上关屋脊上去点着。那两边柴草堆里,一齐火起,火炮震天价响。关上众将,不杀自乱,发起喊来,众军都只顾走,那里有心来迎敌。庞万春和两个副将急来关后救火时,时迁就在屋脊上又放起火炮来。那火炮震得关屋也动,吓得南兵都弃了刀枪、弓箭、衣袍、铠甲,尽望关后奔走。时迁在屋上大叫道:“已有一万宋兵先过关了,汝等急早投降,免汝一死!”庞万春听了,惊得魂不附体,只管跌脚。雷炯、计稷惊得麻木了,动弹不得。林冲、呼延灼首先上山,早赶到关顶,众将都要争先,一齐赶过关去三十余里,追着南兵。孙立生擒得雷炯,魏定国活拿了计稷,单单只走了庞万春。手下军兵,擒捉了大半。宋兵已到关上,屯驻人马。

卢先锋得了昱岭关,厚赏了时迁,将雷炯、计稷,就关上割腹取心,享祭史进、石秀等六人,收拾骸,葬于关上,其余尸首,尽皆烧化。次日,与同诸将,披挂上马,一面行文申覆张招讨,飞报得了昱岭关,一面引军前进,迤逦追赶过关,直到歙州城边下寨。

原来歙州守御,乃是皇叔大王方?,是方腊的亲叔叔,与同两员大将,官封文职,共守歙州。一个是尚书王寅,一个是侍郎高玉,统领十数员战将,屯军二万之众,守住歙州城郭。

原来王尚书是本州山里石匠出身,惯使一条钢枪,坐下有一骑好马,名唤转山飞。那匹战马,登山渡水,如行平地。那高侍郎也是本州士人,故家子孙,会使一条鞭枪。因这两个颇通文墨,方腊加封做文职官爵,管领兵权之事。当有小养由基庞万春败回到歙州,直至行宫,面奏皇叔,告道:“被土居人民透漏,诱引宋兵,私越小路过关。因此众军漫散,难以抵敌。”皇叔方?听了大怒,喝骂庞万春道:“这昱岭关是歙州第一处要紧的壁,今被宋兵已度关隘,早晚便到歙州,怎与他迎敌?”王尚书奏道:“主上且息雷霆之怒。自古道:‘胜负兵家之常,非战之罪。’今殿下权免庞将军本罪,取了军令必胜文状,着他引军,首先出战迎敌,杀退宋兵。如或不胜,二罪俱并。”方?然其言,拨与军五千,跟庞万春出城迎敌,得胜回奏。且说卢俊义度过昱岭关之后,催兵直赶到歙州城下,当日与诸将上前攻打歙州。城门开处,庞万春引军出来交战。两军各列成阵势,庞万春出到阵前勒战。宋军队里欧鹏出马,使根铁枪便和庞万春交战。两个斗不过五合,庞万春败走,欧鹏要显头功,纵马赶去。庞万春扭过身驱,背射一箭。欧鹏手段高强,绰箭在手。原来欧鹏却不提防庞万春能放连珠箭,欧鹏绰了一箭,只顾放心去赶。弓弦响处,庞万春又射第二只箭来,欧鹏早着,坠下马去。城上王尚书、高侍郎,见射中了欧鹏落马,庞万春得胜,引领城中军马,一发赶杀出来。宋军大败,退回三十里下寨,扎驻军马安营。整点兵将时,乱军中又折了菜园子张青。孙二娘见丈夫死了,着令手下军人,寻得尸首烧化,痛哭了一场。卢先锋看了,心中纳闷,思量不是良法,便和朱武计议道:“今日进兵,又折了二将,似此如之奈何?”朱武道:“输赢胜负,兵家常事。今日贼兵见我等退回军马,自逞其能,众贼计议,今晚乘势,必来劫寨。我等可把军马众将,分调开去,四下埋伏。中军缚几只羊在彼,如此如此整顿。叫呼延灼引一支军在左边埋伏,林冲引一支军在右边埋伏,单廷?、魏定国引一支军在背后埋伏。其余偏将,各于四散小路里埋伏。夜间贼兵来时,只看中军火起为号,四下里各自捉人。”卢先锋都发放已了,各各自去守备。且说南国王尚书、高侍郎两个颇有些谋略,便与庞万春等商议,上启皇叔方?道:“今日宋兵败回,退去三十余里屯驻,营寨空虚,军马必然疲倦,何不乘势去劫寨栅,必获全胜。”方道:“你众官从长计议,可行便行。”高侍郎道:“我便和庞将军引兵去劫寨,尚书与殿下,紧守城池。”当夜二将披挂上马,引领军兵前进,马摘銮铃,军士衔枚疾走,前到宋军寨栅。看见营门不开,南兵不敢擅进。初时听得更点分明,向后更鼓便打得乱了。高侍郎勒住马道:“不可进去!”庞万春道:“相公如何不进兵?”高侍郎答道:“听他营里更点不明,必然有计。”庞万春道:“相公误矣!今日兵败胆寒,必须困倦。睡里打更,有甚分晓,因此不明,相公何必见疑,只顾杀去!”高侍郎道:“也见得是。”当下催军劫寨,大刀阔斧,杀将进去。二将入得寨门,直到中军,并不见一个军将,却是柳树上缚着数只羊,羊蹄上拴着鼓槌打鼓,因此更点不明。两将劫者空寨,心中自慌,急叫:“中计!”回身便走,中军内却早火起,只见山头上炮响,又放起火来,四下里伏兵乱起,齐杀将拢来。两将冲开寨门奔走,正迎呼延灼,大喝:“贼将快下马受降,免汝一死!”高侍郎心慌,只要脱身,无心恋战,被呼延灼赶进去,手起双鞭齐下,脑袋骨打碎了半个天灵。庞万春死命撞透重围,得脱性命。正走之间,不提防汤隆伏在路边,被他一镰枪拖倒马脚,活捉了解来。众将已都在山路里赶杀南兵,至天明,都赴寨里来。卢先锋已先到中军坐下,随即下令,点本部将佐时,丁得孙在山路草中,被毒蛇咬了脚,毒气入腹而死。将庞万春割腹剜心,祭献欧鹏并史进等,把首级解赴张招讨军前去了。

次日,卢先锋与同诸将再进兵到歙州城下,见城门不关,城上并无旌旗,城楼上亦无军士。单廷?、魏定国两个要夺头功,引军便杀入城去。后面中军卢先锋赶到时,只叫得苦,那二将已到城门里了。原来王尚书见折了劫寨人马,只诈做弃城而走,城门里却掘下陷坑。二将是一夫之勇,却不提防,首先入来,不想连人和马,都陷在坑里。那陷坑两边,却埋伏着长枪手、弓箭军士,一齐向前戳杀,两将死于坑中。可怜圣水并神火,今日呜呼葬土坑!卢先锋又见折了二将,心中忿怒,急令差遣前部军兵,各人兜土块入城,一面填塞陷坑,一面鏖战杀,杀倒南兵人马,俱填于坑中。当下卢先锋当前,跃马杀入城中,正迎着皇叔方?,交马只一合,卢俊义却忿心头之火,展平生之威,只一朴刀,剁方?于马下。城中军马开城西门,冲突而走。宋兵众将,各各并力向前,剿捕南兵。

却说王尚书正走之间,撞着李云,截住厮杀。王尚书便挺枪向前,李云却是步斗。那王尚书枪起马到,早把李云踏倒。石勇见冲翻了李云,便冲突向前,急来救时,王尚书把条枪神出鬼没,石勇如何抵当得住?王尚书战了数合,得便处把石勇一枪,结果了性命,当下身死。城里却早赶出孙立、黄信、邹渊、邹润四将,截住王尚书杀。那王寅奋勇力敌四将,并无惧怯。不想又撞出林冲赶到,这个又是个会杀的,那王寅便有三头六臂,也敌不过五将。众人齐上,乱戳杀王寅,可怜南国尚书将,今日方知志莫伸!当下五将取了首级,飞马献与卢先锋。卢俊义已在歙州城内行宫歇下,平复了百姓,出榜安民,将军马屯驻在城里,一面差人文报捷张招讨,驰书转达宋先锋,知会进兵。却说宋江等兵将在睦州屯驻,等候军齐,同攻贼洞。收得卢俊义书,报平复了歙州,军将已到城中屯驻,专候进兵,同取贼巢。又见折了史进、石秀、陈达、杨春、李忠、薛永、欧鹏、张青、丁得孙、单廷?、魏定国、李云、石勇一十三人,许多将佐,烦恼不已,痛哭哀伤。军师吴用劝道:“生死人皆分定,主将何必自伤玉体?且请料理国家大事。”宋江道:“虽然如此,不由人不伤感!我想当初石碣天文所载一百八人,谁知到此,渐渐凋零,损吾手足。”吴用劝了宋江烦恼,然后回书与卢先锋,交约日期,起兵攻取清溪县。

且不说宋江回书与卢俊义,约日进兵,却说方腊在清溪帮源洞中大内设朝,与文武百官计议宋江用兵之事。只听见西州败残军马回来,报说歙州已陷,皇叔、尚书、侍郎俱已阵亡了。今宋兵作两路而来,攻取清溪。方腊见报大惊,当下聚集两班大臣商议,方腊道:“汝等众卿,各受官爵,同占州郡城池,共享富贵。岂期今被宋江军马席卷而来,州城俱陷,止有清溪大内。今闻宋兵两路而来,如何迎敌?”当有左丞相娄敏中出班启奏道:“今次宋兵人马,已近神州,内苑宫廷,亦难保守。奈缘兵微将寡,陛下若不御驾亲征,诚恐兵将不肯尽心向前。”方腊道:“卿言极当!”随即传下圣旨,命三省六部、御史台官、枢密院、都督府护驾,二营金吾、龙虎,大小官僚,“都跟随寡人御驾亲征,决此一战。”娄丞相又奏:“差何将帅,可做前部先锋?”方腊道:“着殿前金吾上将军内外诸军都招讨皇侄方杰为正先锋,马步亲军都太尉骠骑上将军杜微为副先锋,部领帮源洞大内护驾御林军一万三千,战将三千余员前进。”原来这方杰是方腊的亲侄儿,是歙州皇叔方?长孙,闻知宋兵卢先锋杀了他公公,要来报仇,他愿为前部先锋。这方杰平生习学,惯使一枝方天画戟,有万夫不当之勇。那杜微原是歙州市中铁匠,会打军器,亦是方腊心腹之人,会使六口飞刀,只是步斗。方腊另行圣旨一道,差御林护驾都教师贺从龙,拨与御林军一万,总督兵马,去敌歙州卢俊义军马。

不说方腊分调人马,两处迎敌,先说宋江大队军马起程,水陆并进,离了睦州,望清溪县而来。水军头领李俊等引领水军船只,撑驾从溪滩里上去。且说吴用与宋江在马上同行,并马商议道:“此行去取清溪帮源,诚恐贼首方腊知觉逃窜,深山旷野,难以得获,若要生擒方腊,解赴京师,面见天子,必须里应外合,认得本人,可以擒获。亦要知方腊去向下落,不致被其走失。”宋江道:“是若如此,须用诈降,将计就计,方可得里应外合。前者柴进与燕青去做细作,至今不见些消耗,今次着谁去好?须是会诈投降的。”吴用道:“若论愚意,只除非教水军头领李俊等,就将船内粮米,去诈献投降,教他那里不疑。方腊那厮,是山僻小人,见了许多粮米、船只,如何不收留了。”宋江道:“军师高见极明。”便唤戴宗,随即传令,从水路直至李俊处,说知如此如此:“教你等众将行计。”李俊等领了计策。戴宗自回中军。

李俊却叫阮小五、阮小七扮做艄公,童威、童猛扮做随行水手,乘驾六十只粮船,船上都插着新换的献粮旗号,却从大溪里使将上去。将近清溪县,只见上水头早有南国战船迎将来,敌军一齐放箭。李俊在船上叫道:“休要放箭,我有话说。俺等都是投拜的人,特将粮米献纳大国,接济军士,万望收录。”对船上头目,看见李俊等船上并无军器,因此就不放箭,使人过船来,问了备细,看了船内粮米,便去报知娄丞相,禀说李俊献粮投降。娄敏中听了,叫唤投拜人上岸来。李俊登岸,见娄丞相,拜罢,娄敏中问道:“汝是宋江手下甚人?有何职役?今番为甚来献粮投拜?”李俊答道:“小人姓李名俊,原是浔阳江上好汉。就江州劫法场,救了宋江性命。他如今受了朝廷招安,得做了先锋,便忘了我等前恩,累次窘辱小人。现今宋江虽然占得大国州郡,手下弟兄,渐次折得没了。他犹自不知进退,威逼小人等水军向前。因此受辱不过,特将他粮米船只,迳自私来献纳,投拜大国。”娄丞相见李俊说了这一席话,就便准信,便引李俊来大内朝见方腊,具说献粮投拜一事。李俊见方腊再拜起居,奏说前事。方腊坦然不疑,且教李俊、阮小五、阮小七、童威、童猛只在清溪管领水寨守船:“待寡人退了宋江军马还朝之时,别有赏赐。”李俊拜谢了,出内自去搬运粮米上岸,进仓交收,不在话下。

再说宋江与吴用分调军马,差关胜、花荣、秦明、朱仝四员正将为前队,引军直进清溪县界,正迎着南国皇侄方杰。两下军兵,各列阵势。南军阵上,方杰横戟出马,杜微步行在后。那杜微横身挂甲,背藏飞刀五把,手中仗口七星宝剑,跟在后面。两将出到阵前。宋江阵上秦明,首先出马,手舞狼牙大棍,直取方杰。那方杰年纪后生,精神一撮,那枝戟使得精熟,和秦明连斗了三十余合,不分胜败。方杰见秦明手段高强,也放出自己平生学识,不容半点空闲。两个正斗到分际,秦明也把出本事来,不放方杰些空处。却不提防杜微那厮,在马后见方杰战秦明不下,从马后闪将出来,掣起飞刀,望秦明脸上早飞将来。秦明急躲飞刀时,却被方杰一方天戟耸下马去,死于非命。可怜霹雳火,灭地竟无声。方杰一戟戳死了秦明,却不敢追过对阵,宋兵小将急把挠钩搭得尸首过来。宋军见说折了秦明,尽皆失色。宋江一面叫备棺?盛贮,一面再调军将出战。且说这方杰得胜夸能,却在阵前高叫:“宋兵再有好汉,快出来杀!”宋江在中军听得报来,急出到阵前,看见对阵方杰背后便是方腊御驾,直来到军前摆开。

那方腊骑着一匹银鬃白马,出到阵前,亲自监战。看见宋江亲在马上,便遣方杰出战,要拿宋江。这边宋兵等众将亦准备迎敌,要擒方腊。南军方杰正要出阵,只听得飞马报道:“御林都教师贺从龙,总督军马,去救歙州,被宋兵卢先锋活捉过阵去了。军马俱已漫散,宋兵已杀到山后。”方腊听了大惊,急传圣旨,便教收军,且保大内。当下方杰且委杜微押住阵脚,却待方腊御驾先行,方杰、杜微随后而退。方腊御驾,回至清溪州界,只听得大内城中,喊起连天,火光遍满,兵马交加,却是李俊、阮小五、阮小七、童威、童猛,在清溪城里放起火来。方腊见了,大驱御林军马,来救城中,入城混战。宋江军马,见南兵退去,随后追杀。赶到清溪,见城中火起,知有李俊等在彼行事,急令众将招起军马,分头杀将入去。此时卢先锋军马也过山了,两下接应,却好?着。四面宋兵,夹攻清溪大内。宋江等诸将,四面八方,杀将入去,各各自去搜捉南军,打破了清溪城郭。方腊却得方杰引军保驾,防护送投帮源洞中去了。

宋江等大队军马,都入清溪县来。众将杀入方腊宫中,收拾违禁器仗、金银宝物,搜检内里库藏,就殿上放起火来,把方腊内外宫殿,尽皆烧毁,府库钱粮,搜索一空。宋江会合卢俊义军马,屯驻在清溪县内,聚集众将,都来请功受赏。整点两处将佐时,长汉郁保四、女将孙二娘,都被杜微飞刀伤死;邹渊、杜迁马军中踏杀;李立、汤隆、蔡福,各带重伤,医治不痊,身死;阮小五先在清溪县,已被娄丞相杀死。众将擒捉得南国伪官九十二员请功,赏赐已了,只不见娄丞相、杜微下落。一面且出榜安民,把那活捉伪官解赴张招讨军前,斩首示众。后有百姓说,娄丞相因杀了阮小五,见大兵打破清溪县,自缢松林而死。杜微那厮,躲在他原养的倡妓王娇娇家,被他社老献将出来。宋江赏了社老,却令人先取了娄丞相首级,叫蔡庆将杜微剖腹剜心,滴血享祭秦明、阮小五、郁保四、孙二娘,并打清溪亡过众将。宋江亲自拈香祭赛已了,次日与同卢俊义起军,直抵帮源洞口围住。

且说方腊只得方杰保驾,走到帮源洞口大内,屯驻人马,坚守洞口,不出迎敌。宋江、卢俊义把军马周回围住了帮源洞,却无计可入。却说方腊在帮源洞,如坐针?。两军困住已经数日,方腊正忧闷间,忽见殿下锦衣?袄一大臣,俯伏在金阶殿下启奏:“我王,臣虽不才,深蒙主上圣恩宽大,无可补报。凭夙昔所学之兵法,仗平日所韫之武功,六韬三略曾闻,七纵七擒曾习。愿借主上一枝军马,立退宋兵,中兴国祚。未知圣意若何?”方腊见了大喜,便传敕令,尽点山洞内府兵马,教此将引兵出洞去,与宋江相持。未知胜败如何,先见威风出众。不是方腊国中又出这个人来引兵,有分教:金阶殿下人头滚,玉砌朝门热血喷。直使扫清巢穴擒方腊,?立功勋显宋江。毕竟方腊国中出来引兵的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回 鲁智深浙江坐化 宋公明衣锦还乡
话说当下方腊殿前启奏,愿领兵出洞征战的,正是东床驸马主爵都尉柯引。方腊见奏,不胜之喜。柯驸马当下同领南兵,带了云璧奉尉,披挂上马出师。方腊将自己金甲锦袍,赐与驸马,又选一骑好马,叫他出战。那柯驸马与同皇侄方杰,引领洞中护御军兵一万人马,驾前上将二十余员,出到帮源洞口,列成阵势。

却说宋江军马困住洞口,已教将佐分调守护。宋江在阵中,因见手下弟兄,三停内折了二停,方腊又未曾拿得,南兵又不出战,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只听得前军报来说:“洞中有军马出来交战。”宋江、卢俊义见报,急令诸将上马,引军出战,摆开阵势,看南军阵里,当先是柯驸马出战。宋江军中,谁不认得是柴进?宋江便令花荣出马迎敌。花荣得令,便横枪跃马,出到阵前,高声喝问:“你那是甚人,敢助反贼,与吾大兵敌对?我若拿住你时,碎尸万段,骨肉为泥!好好下马受降,免汝一命!”柯驸马答道:“我乃山东柯引,谁不闻我大名?量你这厮们,强不过是梁山泊一夥强徒草寇,何足道哉!偏俺不如你们手段?我直把你们杀尽,克复城池,是吾之愿!”宋江与卢俊义在马上听了,寻思柴进口里说的话,知他心里的事。他把“柴”字改作“柯”字,“柴”即是“柯”也。“进”字改作“引”字,“引”即是“进”也。吴用道:“且看花荣与他迎敌。”当下花荣挺枪跃马,来战柯引。两马相交,二般军器并举。两将斗到间深里,绞做一团,扭做一块。柴进低低道:“兄长可且诈败,来日议事。”花荣听了,略战三合,拨回马便走。柯引喝道:“败将,吾不赶你!别有了得的,叫他出来,和俺交战!”花荣跑马回阵,对宋江、卢俊义说知就里。吴用道:“再叫关胜出战交锋。”当时关胜舞起青龙偃月刀,飞马出战,大喝道:“山东小将,敢与吾敌?”那柯驸马挺枪,便来迎敌。两个交锋,全无惧怯。二将斗不到五合,关胜也诈败佯输,走回本阵。柯驸马不赶,只在阵前大喝:“宋兵敢有强将出来,与吾对敌?”宋江再叫朱仝出阵,与柴进交锋。往来杀,只瞒众军。两个斗不过五、七合,朱仝诈败而走。柴进赶来虚搠一枪,朱仝弃马跑归本阵,南军先抢得这匹好马。柯驸马招动南军,抢杀过来,宋江急令诸将引军退去十里下寨。柯驸马引军追赶了一程,收兵退回洞中。

已自有人先去报知方腊,说道:“柯驸马如此英雄,战退宋兵,连胜三将。宋江等又折一阵,杀退十里。”方腊大喜,叫排下御宴,等待驸马卸了戎装披挂,请入后宫赐坐。亲捧金杯,满劝柯驸马道:“不想驸马有此文武双全!寡人只道贤婿只是文才秀士,若早知有此等英雄豪杰,不致折许多州郡。烦望驸马大展奇才,立诛贼将,重兴基业,与寡人共享太平无穷之富贵。”柯引奏道:“主上放心!为臣子当以尽心报效,同兴国祚。明日谨请圣上登山,看柯引厮杀,立斩宋江等辈。”方腊见奏,心中大喜,当夜宴至更深,各还宫中去了。次早,方腊设朝,叫洞中敲牛宰马,令三军都饱食已了,各自披挂上马,出到帮源洞口,摇旗发喊,擂鼓搦战。方腊却领引内侍近臣,登帮源洞山顶,看柯驸马厮杀。

且说宋江当日传令,分付诸将:“今日厮杀,非比他时,正在要紧之际。汝等军将,各各用心,擒获贼首方腊,休得杀害。你众军士,只看南军阵上柴进回马引领,就便杀入洞中,并力追捉方腊,不可违误!”三军诸将得令,各自摩拳擦掌,掣剑拔枪,都要掳掠洞中金帛,尽要活捉方腊,建功请赏。当时宋江诸将,都到洞前,把军马摆开,列成阵势。只见南兵阵上,柯驸马立在门旗之下,正待要出战,只见皇侄方杰立马横戟道:“都尉且押手停骑,看方某先斩宋兵一将,然后都尉出马,用兵对敌。”宋兵望见燕青跟在柴进后头,众将皆喜道:“今日计必成矣!”各人自行准备。且说皇侄方杰,争先纵马搦战。宋江阵上,关胜出马,舞起青龙刀,来与方杰对敌。两将交马,一往一来。一翻一覆,战不过十数合,宋江又遣花荣出阵,共战方杰。方杰见二将来夹攻,全无惧怯,力敌二将。又战数合,虽然难见输赢,也只办得遮拦躲避。宋江队里,再差李应、朱仝骤马出阵,并力追杀。方杰见四将来夹攻,方才拨回马头,望本阵中便走。柯驸马却在门旗下截住,把手一招,宋将关胜、花荣、朱仝、李应四将赶过来。柯驸马便挺起手中铁枪奔来,直取方杰。方杰见头势不好,急下马逃命时,措手不及,早被柴进一枪戳着。背后云奉尉燕青赶上一刀,杀了方杰。南军众将惊得呆了,各自逃生,柯驸马大叫:“吾乃柴进,宋先锋部下正将小旋风的便是!随行云奉尉,即是浪子燕青。今者已知得洞中内外备细。若有人活捉得方腊的,高官任做,俊马拣骑。三军投降者,俱免血刃,抗拒者全家斩首!”回身引领四将,招起大军,杀入洞中。方腊领着内侍近臣,在帮源洞顶上,看见杀了方杰,三军溃乱,情知事急,一脚踢翻了金交椅,便望深山中奔走。宋江领起大队军马,分开五路,杀入洞来,争捉方腊,不想已被方腊逃去,止拿得侍从人员。燕青抢入洞中,叫了数个心腹伴当,去那库里,掳了两担金珠细软出来,就内宫禁苑,放起火来。柴进杀入东宫时,那金芝公主自缢身死。柴进见了,就连宫苑烧化,以下细人,放其各自逃生。众军将都入正宫,杀尽嫔妃彩女、亲军侍御、皇亲国戚,都掳掠了方腊内宫金帛。宋江大纵军将,入宫搜寻方腊。

却说阮小七杀入内苑深宫里面,搜出一箱,却是方腊伪造的太平冠、衮龙袍、碧玉带、白玉、无忧履。阮小七看见上面都是珍珠异宝,龙凤锦文,心里想道:“这是方腊穿的,我便着一着,也不打紧。”便把衮龙袍穿了,系上碧玉带,着了无忧履,戴起平天冠,却把白玉插放怀里,跳上马,手执鞭,跑出宫前。三军众将,只道是方腊,一齐闹动,抢将拢来看时,却是阮小七,众皆大笑。这阮小七也只把做好嬉,骑着马东走西走,看那众将多军抢掳。正在那里闹动,早有童枢密带来的大将王禀、赵谭入洞助战。听得三军闹嚷,只说拿得方腊,迳来争功。却见是阮小七穿了御衣服,戴着天平冠,在那里嬉笑。王禀、赵谭骂道:“你这莫非要学方腊,做这等样子!”阮小七大怒,指着王禀、赵谭道:“你这两个,直得甚鸟!若不是俺哥哥宋公明时,你这两个驴马头,早被方腊已都砍下了!今日我等众将弟兄成了功劳,你们颠倒来欺负!朝廷不知备细,只道是两员大将来协助成功。”王禀、赵谭大怒,便要和阮小七火并。当时阮小七夺了小校枪,便奔上来戳王禀。呼延灼看见,急飞马来隔开,已自有军校报知宋江。飞马到来,见阮小七穿着御衣服,宋江、吴用喝下马来,剥下违禁衣服,丢去一边。宋江陪话解劝。王禀、赵谭二人虽被宋江并众将劝和了,只是记恨于心。

当日帮源洞中,杀的横遍野,流血成渠,按宋鉴所载,斩杀方腊蛮兵二万余级。当下宋江传令,教四下举火,监临烧毁宫殿。龙楼凤阁,内苑深宫,珠轩翠屋,尽皆焚化。当时宋江等众将监看烧毁已了,引军都来洞口屯驻,下了寨栅,计点生擒人数,只有贼首方腊未曾获得。传下将令,教军将沿山搜捉。告示乡民,但有人拿得方腊者,奏闻朝廷,高官任做。知而首者,随即给赏。却说方腊从帮源洞山顶落路而走,便望深山旷野,透岭穿林,脱了赭黄袍,丢去金花啐头,脱下朝靴,穿上草履麻鞋,爬山奔走,要逃性命。连夜退过五座山头,走到一处山凹边,见一个草庵,嵌在山凹里。方腊肚中饥饿,却待正要去茅庵内寻讨些饭吃,只见松树背后转出一个胖大和尚来,一禅杖打翻,便取条绳索绑了。那和尚不是别人,是花和尚鲁智深。拿了方腊,带到草庵中,取了些饭吃,正解出山来,却好迎着搜山的军健,一同绑住捉来见宋先锋。宋江见拿得方腊,大喜,便问道:“吾师,你却如何正等得这贼首着?”鲁智深道:“洒家自从在乌龙岭上万松林里厮杀,追赶夏侯成入深山里去,被洒家杀了贪战贼兵,直赶入乱山深处。却迷了路,遇着个老僧,引领洒家到这茅庵中,嘱咐道:‘柴米菜蔬都有,只在此间等候。但见个长大汉从松林深处来,你便捉住。’夜来望见山前山后火起,洒家看了知道是在厮杀,却不知道此间路径。今早正见这贼爬过上来。被洒家一禅杖打翻,就捉住绑了,不想这厮正是方腊!”宋江又问道:“那一个老僧,今在何处?”鲁智深道:“吩咐了洒家柴米出来,竟不知投哪里去了。”(以下缺文。待补)迷衣锦还乡,谁不称羡!闲事不须挂意,只顾收拾回军。”宋江拜谢了总兵等官,自来号令诸将。张招讨已传下军令,教把生擒到贼徒伪官等众,除留方腊另行解赴东京,其余从贼,都就睦州市曹,斩首施行。所有未收复去处--衢、婺等县贼役赃官,得知方腊已被擒获,一半逃散,一半自行投首。张招讨尽皆准首,复为良民。就行出榜,去各处招抚,以安百姓。其余随从贼徒,不伤人者,亦准其自首投降,复为乡民,拨还产业田园。克复州县已了,各调守御官军,护境安民,不在话下。再说张招讨众官,都在睦州设太平宴,庆贺众将官僚,赏劳三军将校,传令教先锋头目,收拾朝京。军令传下,各各准备行装,陆续登程。

且说先锋使宋江思念亡过众将,潸然泪下。不想患病在杭州的张横、穆弘等六人,朱富、穆春看视,共是八人在彼。后亦各患病身死,止留得杨林、穆春到来,随军征进。想起诸将劳苦,今日太平,当以超度,便就睦州宫观净处,修设超度九幽拔罪好事,做三百六十分罗天大醮,追荐前亡后化列位偏正将佐已了。次日,椎牛宰马,致备牲醴,与同军师吴用等众将,俱到乌龙神庙里,焚帛享祭乌龙大王,谢祈龙君护佑之恩。回至寨中,所有部下正偏将佐阵亡之人,收得骸者,俱令各自安葬已了。宋江与卢俊义收拾军马将校人员,随张招讨回杭州,听候圣旨,班师回京。众多将佐功劳,俱各造册,上了文簿,进呈御前。先写表章,申奏天子。三军齐备,陆续起程。宋江看了部下正偏将佐,止剩得三十六员回军。那三十六人是:

呼保义宋江玉麒麟卢俊义智多星吴用

大刀关胜豹子头林?双鞭呼延灼

小李广花荣小旋风柴进扑天雕李应

美髯公朱仝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

神行太保戴宗黑旋风李逵病关索杨雄

混江龙李俊活阎罗阮小七浪子燕青

神机军师朱武镇三山黄信病尉迟孙立

混世魔王樊瑞轰天雷凌振铁面孔目裴宣

神算子蒋敬鬼脸儿杜兴铁扇子宋清

独角龙邹润一枝花蔡庆锦豹子杨林

小遮拦穆春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

鼓上蚤时迁小尉迟孙新母大虫顾大嫂

当下宋江与同诸将,引兵马离了睦州,前往杭州进发。正是收军锣响千山震,得胜旗开十里红。于路无话,已回到杭州。因张招讨军马在城,宋先锋且屯兵在六和塔驻扎,诸将都在六和寺安歇。先锋使宋江、卢俊义早晚入城听令。

且说鲁智深自与武松在寺中一处歇马听候,看见城外江山秀丽,景物非常,心中欢喜。是夜月白风清,水天共碧,二人正在僧房里,睡至半夜,忽听得江上潮声雷响。鲁智深是关西汉子,不曾省得浙江潮信,只道是战鼓响,贼人生发,跳将起来,摸了禅杖,大喝着,便抢出来。众僧吃了一惊,都来问道:“师父何为如此?赶出何处去?”鲁智深道:“洒家听得战鼓响,待要出去厮杀。”众僧都笑将起来道:“师父错听了!不是战鼓响,乃是钱塘江潮信响。”鲁智深见说,吃了一惊,问道:“师父,怎地唤做潮信响?”寺内众僧,推开窗,指着那潮头,叫鲁智深看,说道:“这潮信日夜两番来,并不违时刻。今朝是八月十五日,合当三更子时潮来。因不失信,谓之潮信。”鲁智深看了,从此心中忽然大悟,拍掌笑道:“俺师父智真长老,曾嘱付与洒家四句偈言,道是‘逢夏而擒’,俺在万松林里杀,活捉了个夏侯成;‘遇腊而执’,俺生擒方腊;今日正应了‘听潮而圆,见信而寂’,俺想既逢潮信,合当圆寂。众和尚,洒家问你,如何唤做圆寂?”寺内众僧答道:“你是出家人,还不省得佛门中圆寂便是死?”鲁智深笑道:“既然死乃唤做圆寂,洒家今已必当圆寂。烦与俺烧桶汤来,洒家沐浴。”寺内众僧,都只道他说耍,又见他这般性格,不敢不依他,只得唤火工烧汤来,与鲁智深洗浴。换了一身御赐的僧衣,便叫部下军校:“去报宋公明先锋哥哥,来看洒家。”又问寺内众僧处讨纸笔,写了一篇颂子,去法堂上捉把禅椅,当中坐了。焚起一炉好香,放了那张纸在禅床上,自叠起两只脚,左脚搭在右脚,自然天性腾空。比及宋公明见报,急引众头领来看时,鲁智深已自坐在禅椅上不动了。颂曰: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宋江与卢俊义看了偈语,嗟叹不已。众多头领都来看视鲁智深,焚香拜礼。城内张招讨并童枢密等众官,亦来拈香拜礼。宋江自取出金帛,?散众僧,做个三昼夜功果,合个朱红龛子盛了,直去请径山住持大惠禅师,来与鲁智深下火。五山十刹禅师,都来诵经。迎出龛子,去六和塔后烧化。那径山大惠禅师手执火把,直来龛子前,指着鲁智深,道几句法语,是:

鲁智深,鲁智深!起身自绿林。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忽地随潮归去,果然无处跟寻。咄!解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作黄金。大惠禅师下了火已了,众僧诵经忏悔,焚化龛子,在六和塔山后,收取骨殖,葬入塔院。所有鲁智深随身多余衣盗,及朝廷赏赐金银,并各官布施,尽都纳入六和寺里,常住公用。浑铁禅杖,并皂布直裰,亦留于寺中供养。当下宋江看视武松,虽然不死,已成废人。武松对宋江说道:“小弟今已残疾,不愿赴京朝觐。尽将身边金银赏赐,都纳此六和寺中,陪堂公用,已作清闲道人,十分好了。哥哥造册,休写小弟进京。”宋江见说:“任从你心!”武松自此,只在六和寺中出家,后至八十善终,这是后话。再说先锋宋江,每日去城中听令,待张招讨中军人马前进,已将军兵入城屯扎。

半月中间,朝廷天使到来,奉圣旨令先锋宋江等班师回京。张招讨,童枢密,都督刘光世,从、耿二参谋,大将王禀、赵谭,中军人马,陆续先回京师去了。宋江等随即收拾军马回京。比及起程,不想林冲染患风病瘫了,杨雄发背疮而死,时迁又感搅肠痧而死。宋江见了感伤不已。丹徒县又申将文书来,报说杨志已死,葬于本县山园。林冲风瘫,又不能痊,就留在六和寺中,教武松看视,后半载而亡。

再说宋江与同诸将,离了杭州,望京师进发,只见浪子燕青,私自来劝主人卢俊义道:“小乙自幼随侍主人,蒙恩感德,一言难尽。今既大事已毕,欲同主人纳还原受官诰,私去隐迹埋名,寻个僻净去处,以终天年。未知主人意下若何?”卢俊义道:“自从梁山泊归顺宋朝已来,俺弟兄们身经百战,勤劳不易,边塞苦楚,弟兄损折,幸存我一家二人性命。正要衣锦还乡,图个封妻荫子,你如何却寻这等没结果?”燕青笑道:“主人差矣!小乙此去,正有结果,只恐主人此去无结果耳。”卢俊义道:“燕青,我不曾存半点异心,朝廷如何负我?”燕青道:“主人岂不闻韩信立下十大功劳,只落得未央宫里斩首,彭越醢为肉酱,英布弓弦药酒?主公,你可寻思,祸到临头难走!”卢俊义道:“我闻韩信三齐擅自称王,教陈造反;彭越杀身亡家,大梁不朝高祖;英布九江受任,要谋汉帝江山。以此汉高帝诈游云梦,令吕后斩之。我虽不曾受这般重爵,亦不曾有此等罪过。”燕青道:“既然主公不听小乙之言,只怕悔之晚矣!小乙本待去辞宋先锋,他是个义重的人,必不肯放,只此辞别主公。”卢俊义道:“你辞我,待要那里去?”燕青道:“也只在主公前后。”卢俊义笑道:“原来也只恁地。看你到那里?”燕青纳头拜了八拜,当夜收拾了一担金珠宝贝挑着,竟不知投何处去了。次日早晨,军人收拾字纸一张,来报覆宋先锋。宋江看那一张字纸时,上面写道是:

辱弟燕青百拜恳告先锋主将麾下:自蒙收录,多感厚恩。效死干功,补报难尽。今自思命薄身微,不堪国家任用,情愿退居山野,为一闲人。本待拜辞,恐主将义气深重,不肯轻放,连夜潜去。今留口号四句拜辞,望乞主帅恕罪:

雁序分飞自可惊,

纳还官诰不求荣。

身边自有君王赦,

脱却风尘过此生。

宋江看了燕青书札,并四句口号,心中郁悒不乐。当时尽收拾损折将佐的官诰牌面,送回京师,缴纳还官。

宋兵人马,迤逦前进,比及行至苏州城外,只见混江龙李俊诈中风疾,倒在床上。手下军人来报宋先锋。宋江见报,亲自领医人来看治,李俊道:“哥哥休误了回军的程限,朝廷见责,亦恐张招讨先回日久。哥哥怜悯李俊时,可以丢下童威、童猛,看视兄弟。待病体痊可,随后赶来朝觐。哥哥军马,请自赴京。”宋江见说,心虽不然,倒不疑虑,只得引军前进。又被张招讨行文催趱,宋江只得留下李俊、童威、童猛三人,自同诸将上马赴京去了。

且说李俊三人竟来寻见费保四个,不负前约,七人都在榆柳庄上商议定了,尽将家私打造船只,从太仓港乘驾出海,自投化外国去了,后来为暹罗国之主。童威、费保等都做了化外官职,自取其乐,另霸海滨,这是李俊的后话。想这宋江等初受招安时,却奉圣旨,都穿御赐的红录锦袄子,悬挂金银牌面,入城朝见。破辽兵之后,回京师时,天子宣命,都是披袍挂甲戎装入朝朝见。今番太平回朝,天子特命文扮,却是啐头公服,入城朝觐。东京百姓看了,只剩得这几个回来,众皆嗟叹不已。宋江等二十七人,来到正阳门下,齐齐下马入朝。侍御史引至丹墀玉阶之下,宋江、卢俊义为首,上前八拜,退后八拜,进中八拜,三八二十四拜,扬尘舞蹈,山呼万岁。君臣礼足,徽宗天子看见宋江等只剩得这些人员,心中嗟念。上皇命都宣上殿,宋江、卢俊

义引领众将,都上金阶,齐跪在珠玑之下。上皇命赐众将平身,左右近臣,早把珠卷卷起。天子乃曰:“朕知卿等众将,收剿江南,多负劳苦。卿等弟兄,损折大半,朕闻不胜伤悼。”宋江垂泪不止,仍自再拜奏曰:“以臣卤纯薄才,肝脑涂地,亦不能报国家大恩。昔日念臣共聚义一百八人,登五台发愿,谁想今日十损其八。谨录人数,未敢擅便具奏,伏望天慈,俯赐圣鉴。”上皇曰:“卿等部下,殁于王事者,朕命各坟加封,不没其功。”宋江再拜,进上表文一通。表曰:

平南都总管正先锋使臣宋江等谨上表:伏念臣江等愚拙庸才,孤陋俗吏,往犯无涯之罪,幸蒙莫大之恩。高天厚地岂能酬,粉骨碎身何足报!股肱竭力,离水泊以除邪;兄弟同心,登五台而发愿。全忠秉义,护国保民。幽州城鏖战辽兵,清溪洞力擒方腊。虽则微功上达,奈缘良将下沈。臣江日夕忧怀,旦暮悲怆。伏望天恩,俯赐圣鉴,使已殁者皆蒙恩泽,在生者得庇洪休。臣江乞归田野,愿作良民,实陛下仁育之赐。臣江等不胜战悚之至!谨录存殁人数,随表上以闻。

阵亡正偏将佐五十九员:

正将十四员:

秦明徐宁董平张清刘唐

史进索超张顺阮小二阮小五

雷横石秀解珍解宝

偏将四十五员:

宋万焦挺陶宗旺韩滔彭?

郑天寿曹正王定六宣赞孔亮

施恩郝思文邓飞周通龚旺

鲍旭段景住侯健孟康王英

扈三娘项充李衮燕顺马麟

单廷?魏定国吕方郭盛欧鹏

陈达杨春郁保四李忠薛永

李云石勇杜迁丁得孙邹渊

李立汤隆蔡福张青孙二娘

于路病故正偏将佐一十员:

正将五员:

林冲杨志张横穆弘杨雄

偏将五员:

孔明朱贵朱富白胜时迁

杭州六和寺坐化正将一员:

鲁智深

折臂不愿恩赐,六和寺出家正将一员:

武松

旧在京回还蓟州出家正将一员:

公孙胜

不愿恩赐,于路上去正偏将四员:

正将二员:燕青李俊

偏将二员:童威童猛

旧留在京师,并取回医士,现在京偏将五员:

安道全皇甫端金大坚萧让乐和

现在朝觐正偏将佐二十七员:

正将一十二员:

宋江卢俊义吴用关胜呼廷灼

花荣柴进李应朱仝戴宗

李逵阮小七

偏将一十五员:

朱武黄信孙立樊瑞凌振

裴宣蒋敬杜兴宋清邹润

蔡庆杨林穆春孙新顾大嫂

宣和五年九月日,先锋使臣宋江、副先锋臣卢俊义等谨上表。

上皇览表,嗟叹不已。乃曰:“卿等一百八人,上应星曜,今止有二十七人见存,又辞去了四个,真乃十去其八矣!”随降圣旨,将这已殁于王事者,正将偏将,各授名爵。正将封为忠武郎,偏将封为义节郎。如有子孙者,就令赴京,照名承袭官爵;如无子孙者,敕赐立庙,所在享祭。惟有张顺显灵有功,敕封金华将军。僧人鲁智深擒获贼寇有功,善终坐化于大刹,加赠义烈照暨禅师。武松对敌有功,伤残折臂,现于六和寺出家,封清忠祖师,赐钱十万贯,以终天年。已故女将二人:扈三娘加赠花阳郡夫人,孙二娘加赠旌德郡君。现在朝觐,除先锋使另封外,正将十员,各授武节将军,诸州统制;偏将十五员,各授武奕郎,诸路都统领;管军管民,省院听调。女将一员顾大嫂,封授东源县君。

先锋使宋江加授武德大夫、楚州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

副先锋卢俊义加授武功大夫、庐州安抚使,兼兵马副总管。

军师吴用授武胜军承宣使。

关胜授大名府正兵马总管。

呼延豹授御营兵马指挥使。

花荣授应天府兵马都统制。

柴进授横海军沧州都统制。

李应授中山府郓州都统制。

朱仝授保定府都统制。

戴宗授衮州府都统制。

李逵授镇江润州都统制。

阮小七授盖天军都统制。

上皇敕命,各各正偏将佐,封官授职,谢恩听命,给付赏赐。偏将一十五员,各赐金银三百两、彩缎五表里。正将一十员,各赐金银五百两、彩缎八表里。先锋使宋江、卢俊义,各赐金银一千两、锦缎十表里、御花袍一套、名马一匹。宋江等谢恩毕,又奏睦州乌龙大王,二次显灵,护国保民,救护军将,以致全胜。上皇准奏,圣敕加封忠靖灵德普佑孚惠龙王。御笔改睦州为严州,歙州为徽州,因是方腊造反之地,各带反文字体。清溪县改为淳安县,帮源洞凿开为山岛。敕委本州官库内支钱,起建乌龙大王庙,御赐牌额,至今古迹尚存。江南但是方腊残破去处,被害人民,普免差徭三年。当日宋江等各各谢恩已了,天子命设太平宴,庆贺功臣。文武百官、九卿四相,同登御宴。是日,贺宴已毕,众将谢恩。宋江又奏:“臣部下自梁山泊受招安,军卒亡过大半,尚有愿还家者,乞陛下圣恩优恤。”天子准奏,降敕:“如愿为军者,赐钱一百贯、绢十匹,于龙猛、虎威二营收操,月支俸粮养赡。如不愿者,赐钱二百贯、绢十匹,各令回乡,为民当差。”宋江又奏:“臣生居郓城县,获罪以来,自不敢还乡,乞圣上宽恩给假,回乡拜扫,省视亲族,却还楚州之任。未敢擅便,乞请圣旨。”上皇闻奏大喜,再赐钱十万贯,作还乡之资。宋江谢恩已罢,辞驾出

朝。次日,中书省作太平宴,管待众将。第三日,枢密院又设宴庆贺太平。其张招讨、刘都督、童枢密,从、耿二参谋,王、赵二大将,朝廷自升重爵,不在此本话内。太乙院题本,奏请圣旨,将方腊于东京市曹上凌迟处死,剐了三日示众。

再说宋江奏请了圣旨,给假回乡省亲。部下军将,愿为军者报名,送发龙猛、虎威二营收操,关给赏赐马军守备;愿为民者,关请银两,各各还乡,为民当差。部下偏将,亦各请受恩赐,听除管军管民,护境为官,关领诰命,各人赴任,与国安民。

宋江分派已了,与众暂别自引兄弟宋清,带领随行军健一、二百人,挑担御物、行李、衣装、赏赐,离了东京,望山东进发。宋江、宋清在马上,衣锦还乡,离了京师,回归故里。于路无话,自来到山东郓城县宋家村。乡中故旧、父老、亲戚,都来迎接宋江,回到庄上。不期宋太公已死,灵柩尚存。宋江、宋清痛哭伤感,不胜哀戚。家眷、庄客,都来拜见宋江。庄院田产、家私什物,宋太公存日,整置得齐备,亦如旧时。宋江在庄上修设好事,请僧命道,修建功果,荐拔亡过父母宗亲。州县官僚,探望不绝。择日选时,亲扶太公灵柩,高原安葬。是日,本州官员、亲邻父老、宾朋眷属,尽来送葬已了,不在话下。宋江思念玄女娘娘愿心未酬,将钱五万贯,命工匠人等,重建九天玄女娘娘庙宇,两廊山门,装饰圣像,彩画两郎,俱已完备。不觉在乡日久,诚恐上皇见责,选日除了孝服,又做了几日道场,次后设一大会,请当村乡尊父老,饮宴酌杯,以叙阔别之情。次日,亲戚亦皆置筵庆贺,不在话下。宋江将庄院交割与次弟宋清,虽受官爵,只在乡中务农,奉祀宗亲香火。将多余钱帛,散惠下民。

宋江在乡中住了数月,辞别乡老故旧,再回东京,与众弟兄相见。众人有搬取老小家眷回京住的,有往任所去的,亦有夫主兄弟殁于王事的,朝廷已自颁降恩赐金帛,令归乡里,优恤其家。宋江自到东京,发遣回乡,都已完足。朝前听命,辞别省院诸官,收拾赴任。只见神行太保戴宗来探宋江,坐间说出一席话来,有分教:宋公明生为郓城县英雄,死作蓼儿洼土地。正是:凛凛清风生庙宇,堂堂遗像在凌烟。毕竟戴宗对宋江说出甚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回 宋公明神聚蓼儿 徽宗帝梦游梁山泊
话说宋江衣锦还乡,还至东京,与众弟兄相会,令其各人收拾行装,前往任所。当有神行太保戴宗来探宋江,二人坐间闲话。只见戴宗起身道:“小弟已蒙圣恩,除授衮州都统制。今情愿纳下官诰,要去泰安州岳庙里,陪堂求闲,过了此生,实为万幸。”宋江道:“贤弟何故行此念头?”戴宗道:“是弟夜梦崔府君勾唤,因此发了这片善心。”宋江道:“贤弟生身,既为神行太保,他日必作岳府灵聪。”自此相别之后,戴宗纳还了官诰,去到泰安州岳庙里,陪堂出家,每日殷勤奉祀圣帝香火,虔诚无忽。后数月,一夕无恙,请众道伴相辞作别,大笑而终。后来在岳庙里累次显灵,州人庙祝,随塑戴宗神像于庙里,胎骨是他真身。

又有阮小七受了诰命,辞别宋江,已往盖天军做都统制职事。未及数月,被大将王禀、赵谭怀挟帮源洞辱骂旧恨,累累于童枢密前诉说阮小七的过失,曾穿着方腊的赭黄袍、龙衣玉带,虽是一时戏耍,终久怀心不良,亦且盖天军地僻人蛮,必致造反。童贯把此事达知蔡京,奏过天子,请降了圣旨,行移公文到彼处,追夺阮小七本身的官诰,复为庶民。阮小七见了,心中也自欢喜,带了老母,回还梁山泊石碣村,依旧打鱼为生,奉养老母,以终天年,后来寿至六十而亡。

且说小旋风柴进在京师,见戴宗纳还官诰,求闲去了,又见说朝廷追夺了阮小七官诰,不合戴了方腊的平天冠、龙衣玉带,意在学他造反,罚为庶民,寻思:“我亦曾在方腊处做驸马,倘或日后奸臣们知得,于天子前谗佞,见责起来,追了诰命,岂不受辱?不如自识时务,免受玷辱。”推称风疾病患,不时举发,难以任用,情愿纳还官诰,求闲为农。辞别众官,再回沧州横海郡为民,自在过活。忽然一日,无疾而终。

李应受中山府都统制,赴任半年,闻知柴进求闲去了,自思也推称风瘫,不能为官,申达省院,缴纳官诰,复还故乡独龙冈村中过活。后与杜兴一处作富豪,俱得善终。

关胜在北京大名府总管兵马,甚得军心,众皆钦伏。一日,操练军马回来,因大醉,失脚落马,得病身

亡。

呼延灼受御营指挥使,每日随驾操备。后领大军,破大金兀术四太子,出军杀至淮西,阵亡。只有朱仝在保定府管军有功,后随刘光世破了大金,直做到太平军节度使。

花荣带同妻小妹子,前赴应天府到任。

吴用自来单身,只带了随行安童,去武胜军到任。

李逵亦是独自带了两个仆从,自来润州到任。再说宋江、卢俊义在京师,都分派了诸将赏赐,各各令其赴任去讫。殁于王事者,止将家眷人口,关给与恩赏钱帛金银,仍各送回故乡,听从其便。再有现在朝京偏将一十五员,除兄弟宋清还乡为农外,杜兴已自跟随李应还乡去了;黄信仍任青州;孙立带同兄弟孙新、顾大嫂,并妻小,自依旧登州任用;邹润不愿为官,回登云山去了;蔡庆跟随关胜,仍回北京为民;裴宣自与杨林商议了,自回饮马川,受职求闲去了;蒋敬思念故乡,愿回潭州为民;朱武自来投授樊瑞道法,两个做了全真先生,云游江湖,去投公孙胜出家,以终天年;穆春自回揭阳镇乡中,复为良民;凌振炮手非凡,仍受火药局御营任用。旧在京师偏将五员:安道全钦取回京,就于太医院做了金紫医官;皇甫端原受御马监大使;金大坚已在内府御宝监为官;萧让在蔡太师府中受职,作门馆先生;乐和在驸马王都尉府中尽老清闲,终身快乐,不在话下。且说宋江自与卢俊义分别之后,各自前去赴任。卢俊义亦无家眷,带了数个随行伴当,自望庐州去了。宋江谢恩辞朝,别了省院诸官,带同几个家人仆从,前往楚州赴任。自此相别,都各分散去了,亦不在话下。且说宋朝原来自太宗传太祖帝位之时,说了誓愿,以致朝代奸佞不清。至今徽宗天子,至圣至明,不期致被奸臣当道,谗佞专权,屈害忠良,深可悯念。当此之时,却是蔡京、童贯、高俅、杨戬四个贼臣,变乱天下,坏国、坏家、坏民。当有殿帅府太尉高俅、杨戬,因见天子重礼厚赐宋江等这夥将校,心内好生不然。两个自来商议道:“这宋江、卢俊义皆是我等仇人,今日倒吃他做了有功之臣,受朝廷这等恩赐,却教他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我等省院官僚,如何不惹人耻笑?自古道:‘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杨戬道:“我有一计,先对付了卢俊义,便是绝了宋江一只臂膊。这人十分英勇,若先对付了宋江,他若得知,必变了事,倒惹出一场不好。”高俅道:“愿闻妙计。”杨戬道:“排出几个庐州军汉,来省院首告卢安抚,招军买马,积草屯粮,意在造反,便与他申呈去太师府启奏,和这蔡太师都瞒了。等太师奏过天子,请旨定夺,却令人赚他来京师。待上皇赐御食与他,于内下了些水银,却坠了那人腰肾,做用不得,便成不得大事。再差天使却赐御酒与宋江吃,酒里也与他下了慢药,只消半月之间,以定没救。”高俅道:“此计大妙!”

两个贼臣计议定了,着心腹人出来寻觅两个庐州土人,写与他状子,叫他去枢密院首告卢安抚,在庐州即日招军买马,积草屯粮,意欲造反,使人常往楚州,结连安抚宋江,通情起义。枢密院却是童贯,亦与宋江等有仇,当即收了原告状子,迳呈来太师府启奏。蔡京见了申文,便会官计议。此时高俅、杨戬俱各在彼,四个奸臣,定了计策,引领原告人,入内启奏天子。上皇曰:“朕想宋江、卢俊义征讨四方虏寇,掌握十万兵权,尚且不生歹念。今已去邪归正,焉肯背反?寡人不曾亏负他,如何敢叛逆朝廷?其中有诈,未审虚实,难以准信。”当有高俅、杨戬在旁奏道:“圣上道理虽然,人心难忖。想必是卢俊义嫌官卑职小,不满其心,复怀反意,不幸被人知觉。”上皇曰:“可唤来寡人亲问,自取实招。”蔡京、童贯又奏道:“卢俊义是一猛兽未保其心。倘若惊动了他,必致走透,深为未便,今后难以收捕。只可赚来京师,陛下亲赐御膳御酒,将圣言抚谕之,窥其虚实动静。若无,不必究问,亦显陛下不负功臣之念。”上皇准奏,随即降下圣旨,差一使命迳往庐州,宣取卢俊义还朝,有委用之事。天使奉命来到庐州,大小官员,出郭迎接,直至州衙,开读已罢。话休絮烦。卢俊义听了圣旨,宣取回朝,便同使命离了庐州,一齐上了铺马来京。于路无话,早至东京皇城司前歇了。次日,早到东华门外,伺候早朝。时有太师蔡京、枢密院童贯、太尉高俅、杨戬,引卢俊义于偏殿,朝见上皇。拜舞已罢,天子道:“寡人欲见卿一面。”又问:“庐州可容身否?”卢俊义再拜奏道:“托赖圣上洪福齐天,彼处军民,亦皆安泰。”上皇又问了些闲话,俄延至午,尚膳厨官奏道:“进呈御膳在此,未敢擅便,乞取圣旨。”此时高俅、杨戬已把水银暗地着放在里面,供呈在御案上。天子当面将膳赐与卢俊义。卢俊义拜受而食。上皇抚谕道:“卿去庐州,务要尽心,安养军士,勿生非意。”卢俊义顿首谢恩,出朝回还庐州,全然不知四个贼臣设计相害。高俅、杨戬相谓曰:“此后大事定矣!”再说卢俊义是夜便回庐州来,觉道腰肾疼痛,动举不得,不能乘马,坐船回来。行至泗州淮河,天数将尽,自然生出事来。其夜因醉,要立在船头上消遣,不想水银坠下腰胯并骨髓里去,册立不牢,亦且酒后失脚,落于淮河深处而死。可怜河北玉麒麟,屈作水中冤抑鬼。从人打捞起首,具棺?殡于泗州高原深处。本州官员动文书申覆省院,不在话下。

且说蔡京、童贯、高俅、杨戬四个贼臣,计较定了,将泗州申达文书,早朝奏闻天子说:“泗州申覆卢安抚行至淮河,因酒醉坠水而死。臣等省院,不敢不奏。今卢俊义已死,只恐宋江心内设疑,别生他事。乞陛下圣鉴,可差天使,御酒往楚州赏赐,以安其心。”上皇沈吟良久,欲道不准,未知其心,意欲准行,诚恐有弊。上皇无奈,终被奸臣谗佞所惑,片口张舌,花言巧语,缓里取事,无不纳受。遂降御酒二樽,差天使一人,往楚州,限目下便行。这使臣亦是高俅、杨戬二贼手下心腹之辈,将御酒内放了慢药在里面,却教天使擎了,迳往楚州来。

且说宋公明自从到楚州为安抚,兼管总领兵马。到任之后,惜军爱民,百姓敬之如父母,军校仰之若神明,讼庭肃然,六事俱备,人心既服,军民钦敬。宋江公事之暇,时常出郭游玩。原来楚州南门外,有个去处,地名唤做蓼儿洼。其山四面都是水港,中有高山一座。其山秀丽,松柏森然,甚有风水。虽然是个小去处,其内山峰环绕,龙虎踞盘,曲折峰峦,陂阶台砌。四围港汊,前后湖荡,俨然是梁山泊水浒寨一般。宋江看了,心中甚喜,自己想道:“我若死于此处,堪为阴宅。但若身闲,常去游玩,乐情消遣。”

话休絮烦。自此宋江到任以来,将及半载,时是宣和六年首夏初旬,忽听得朝廷降赐御酒到来,与众出郭迎接。入到公廨,开读圣旨已罢,天使捧过御酒,教宋安抚饮毕。宋江亦将御酒回劝天使,天使推称自来不会饮酒。御酒宴罢,天使回京。宋江备礼,馈送天使,天使不受而去。宋江自饮御酒之后,觉道肚腹疼痛,心中疑虑,想被下药在酒里。却自急令从人打听那来使时,于路馆驿,却又饮酒。宋江已知中了奸计,必是贼臣们下了药酒,乃叹曰:“我自幼学儒,长而通吏,不幸失身于罪人,并不曾行半点异心之事。今日天子轻听谗佞,赐我药酒,得罪何辜。我死不争,只有李逵现任润州都统制,他若闻知朝廷行此奸弊,必然再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清名忠义之事坏了。只除是如此行方可。”连夜使人往润州唤取李逵星夜到楚州,别有商议。且说李逵自到润州为都统制,只是心中闷倦,与众终日饮酒,只爱贪杯。听得宋江差人到来有请,李逵道:“哥哥取我,必有话说。”便同干人下了船,直到楚州,迳入州治,拜见宋江罢。宋江道:“兄弟,自从分散之后,日夜只是想念众人。吴用军师在武胜军又远,花知寨在应天府,又不知消耗,只有兄弟在润州镇江较近,特请你来商量一件大事。”李逵道:“哥哥,甚么大事?”宋江道:“你且饮酒!”宋江请进后厅,现成杯盘,随即管待李逵,吃了半晌酒食。将至半酣,宋江便道:“贤弟不知,我听得朝廷差人药酒来,赐与我吃。如死,却是怎的好?”李逵大叫一声:“哥哥,反了罢!”

宋江道:“兄弟,军马尽都没了,兄弟们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李逵道:“我镇江有三千军马,哥哥这里楚州军马,尽点起来,并这百姓,都尽数起去,并气力招军买马杀将去!只是再上梁山泊倒快活!强似在这奸臣们手下受气!”宋江道:“兄弟且慢着,再有计较。”原来那接风酒内,已下了慢药。当夜李逵饮酒了,次日,具舟相送。李逵道:“哥哥几时起义兵,我那里也起军来接应。”宋江道:“兄弟,你休怪我!前日朝廷差天使,赐药酒与我服了,死在旦夕。我为人一世,只主张‘忠义’二字,不肯半点欺心。今日朝廷赐死无辜,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我死之后,恐怕你造反,坏了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忠义之名。因此,请将你来,相见一面。昨日酒中,已与了你慢药服了,回至润州必死。你死之后,可来此处楚州南门外,有个蓼儿洼,风景尽与梁山泊无异,和你阴魂相聚。我死之后,尸首定葬于此处,我已看定了也!”言讫,堕泪如雨。李逵见说,亦垂泪道:“罢,罢,罢!生时伏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个小鬼!”言讫泪下,便觉道身体有些沈重。当时洒泪,拜别了宋江下船。回到润州,果然药发身死。李逵临死之时,嘱咐从人:“我死了,可千万将我灵柩去楚州南门外蓼儿和哥哥一处埋葬。”嘱罢而死。从人置备棺?盛贮,不负其言,扶柩而往。再说宋江自从与李逵别后,心中伤感,思念吴用、花荣,不得会面。是夜药发临危,嘱咐从人亲随之辈:“可依我言,将我灵柩,安葬此间南门外蓼儿高原深处,必报你众人之德。乞依我嘱!”言讫而逝。宋江从人置备棺?,依礼殡葬。楚州官吏听从其言,不负遗嘱,当与亲随人从、本州吏胥老幼,扶宋公明灵柩,葬于蓼儿。数日之后,李逵灵柩,亦从润州到来,葬于宋江墓侧,不在话下。且说宋清在家患病,闻知家人回来,报说哥哥宋江已故在楚州,病在郓城,不能前来津送。后又闻说葬于本州南门外蓼儿,只令得家人到来祭祀,看视坟茔,修完备,回覆宋清,不在话下。

却说武胜军承宣使军师吴用,自到任之后,常常心中不乐,每每思念宋公明相爱之心。忽一日,心情恍惚,寝寐不安。至夜,梦见宋江、李逵二人,扯住衣服,说道:“军师,我等以忠义为主,替天行道,于心不曾负了天子。今朝廷赐饮药酒,我死无辜。身亡之后,现已葬于楚州南门外蓼儿深处。军师若想旧日之交情,可到坟茔,亲来看视一遭。”吴用要问备细,撒然觉来,乃是南柯一梦。吴用泪如雨下,坐而待旦。得了此梦,寝食不安。次日,便收拾行李,迳往楚州来。不带从人,独自奔来。前至楚州,果然宋江已死,只闻彼处人民无不嗟叹。吴用安排祭仪,直至南门外蓼儿,寻到坟茔,置祭宋公明、李逵,就于墓前,以手掴其坟冢,哭道:“仁兄英灵不昧,乞为昭鉴。吴用是一村中学究,始随晁盖,后遇仁兄,救护一命,坐享荣华。到今数十余载,皆赖兄之德。今日既为国家而死,托梦显灵与我,兄弟无以报答,愿得将此良梦,与仁兄同会于九泉之下。”言罢痛哭。正欲自缢,只见花荣从船上飞奔到于墓前,见了吴用,各吃一惊。吴学究便问道:“贤弟在应天府为官,缘何得知宋兄已丧?”花荣道:“兄弟自从分散到任之后,无日身心得安,常想念众兄之情。因夜得一异梦,梦见宋公明哥哥和李逵前来,扯住小弟,诉说朝廷赐饮药酒鸩死,现葬于楚州南门外蓼儿高原之上。兄弟如不弃旧,可到坟前,看望一遭。因此,小弟掷了家间,不避驱驰,星夜到此。”吴用道:“我得异梦,亦是如此,与贤弟无异,因此而来。今得贤弟到此最好,吴某心中想念宋公明恩义难舍,交情难报,正欲就此处自缢而死,魂魄与仁兄同聚一处。身后之事,托与贤弟。”花荣道:“军师既有此心,小弟便当随从,亦与仁兄同归一处。”

吴用道:“我指望贤弟看见我死之后,葬我于此,你如何也行此事?”花荣道:“小弟寻思宋兄长仁义难舍,思念难忘。我等在梁山泊时,已是大罪之人,幸然不死。感得天子赦罪招安,北讨南征,建立功勋。今已姓扬名显,天下皆闻。朝廷既已生疑,必然来寻风流罪过。倘若被他奸谋所施,误受刑戮,那时悔之无及。如今随仁兄同死于黄泉,也留得个清名于世!”吴用道:“贤弟,你听我说,我只单身,又无家眷,死却何妨?你今现有幼子娇妻,使其何依?”花荣道:“此事无妨,自有囊箧足以?口。妻室之家,亦自有人料理。”两个大哭一场,双双悬于树上,自缢而死。船上从人久等,不见本官出来,都到坟前看时,只见吴用、花荣,自缢身死。慌忙报与本州官僚,置备棺?,葬于蓼儿洼宋江墓侧,宛然东西四丘。楚州百姓,感念宋江仁德,忠义两全,建立祠堂,四时享祭,里人祈祷,无不感应。

且不说宋江在蓼儿洼累累显灵,所求立应。却说道君皇帝,在东京内院,自从赐御酒与宋江之后,圣意累累设疑,又不知宋江消息,常只挂念于怀。每日被高俅、杨戬议论奢华受用所惑,只要闭塞贤路,谋害忠良。忽然一日,上皇在内宫闲玩,猛然思想起李师师,就从地道中,和两个小黄门,迳来到他后园中,拽动铃索。李师师慌忙迎接圣驾,到于卧房内坐定。上皇便叫前后关闭了门户。李师师盛妆向前起居已罢,天子道:“寡人近感微疾,现令神医安道全看治,有数十日不曾来与爱卿相会,思慕之甚!今一见卿,朕怀不胜悦乐!”李师师奏道:“深蒙陛下眷爱之心,贱人愧感莫尽!”房内铺设酒肴,与上皇饮酌取乐。才饮过数杯,只见上皇神思困倦。点的灯烛荧煌,忽然就房里起一阵冷风,上皇见个穿黄衫的立在面前。上皇惊起问道:“你是甚人,直来到这里?”那穿黄衫的人奏道:“臣乃是梁山泊宋江部下神行太保戴宗。”上皇道:“你缘何到此?”戴宗奏道:“臣兄宋江,只在左右,启请陛下车驾同行。”上皇曰:“轻屈寡人车驾何往?”戴宗道:“自有清秀好去处,请陛下游玩。”上皇听罢此语,便起身随戴宗出得后院来,见马车足备,载宗请上皇乘马而行。但见如云似雾,耳闻风雨之声,到一个去处。但见:

漫漫烟水,隐隐云山。不观日月光明,只见水天一色。红瑟瑟满满目蓼花,绿依依一洲芦叶。双双鸿雁,哀鸣在沙渚矶头;对对??,倦宿在败荷汀畔。霜枫簇簇,似离人点染泪波;风柳疏疏,如怨妇蹙颦眉黛。淡月寒星长夜景,凉风冷露九秋天。

当下上皇在马上观之不足,问戴宗道:“此是何处,要寡人到此?”戴宗指着山上关路道:“请陛下行去,到彼便知。”上皇纵马登山,行过三重关道,至第三座关前,见有上百人,俯伏在地,尽是披袍挂铠,戎装革带,金盔金甲之将。上皇大惊,连问道:“卿等皆是何人?”只见为头一个,凤翅金盔,锦袍金甲,向前奏道:“臣乃梁山泊宋江是也。”上皇曰:“寡人已教卿在楚州为安抚使,却缘何在此?”宋江奏道:“臣等谨请陛下到忠义堂上,容臣细诉衷曲枉死之冤。”上皇到忠义堂前下马,上堂坐定,看堂下时,烟雾中拜伏着许多人。上皇犹豫不定。只见宋江上阶,跪膝向前,垂泪启奏。上皇道:“卿何故泪下?”宋江奏道:“臣等虽曾抗拒天兵,却素秉忠义,并无分毫异心。自蒙陛下敕命招安之后,先退辽兵,次平三寇,弟兄手足,十损其八。臣蒙陛下命守楚州,到任已来,与军民水米无交,天地共知。今陛下赐臣药酒,臣死无憾,但恐李逵怀恨,辄起异心。特令人去润州唤李逵到来,亲与药酒鸩死。吴用、花荣,亦为忠义而来,在臣冢上,自缢而亡。臣等四人,同葬于楚州南门外蓼儿洼。里人怜悯,建立祠堂于墓前。今臣等阴魂不散,俱聚于此,伸告陛下,诉平生衷曲,始终无异。乞陛下圣鉴。”上皇听了大惊曰:“寡人亲差天使,亲赐黄封御酒,不知是何人换了药酒赐卿?”宋江奏道:“陛下可问来使,便知奸弊所出。”上皇看见三关寨栅雄壮,惨然问曰:“此是何所,卿等聚会于此?”宋江奏曰:“此是臣等旧日聚义梁山泊也。”上皇又曰:“卿等已死,当往受生,何故相聚于此?”宋江奏道:“天帝哀怜臣等忠义,蒙玉帝符牒敕命,封为梁山泊都土地。众将已会于此,有屈难伸,特令戴宗屈万乘之主,亲临水泊,恳告平日衷曲。”上皇曰:“卿等何不诣九重深院,显告寡人?”宋江奏道:“臣乃幽阴魂魄,怎得到凤阙龙楼?今者陛下出离宫禁,屈邀至此。”上皇曰:“寡人可以观玩否?”宋江等再拜谢恩。上皇下堂,回首观看堂上牌额,上书“忠义堂”三字,上皇点头下阶。忽见宋江背后转过李逵,手抡双斧,厉声高叫道:“皇帝老儿!你怎地听信四个贼臣挑拨,屈坏我们性命?今日厮见,正好报仇!”说罢,迳奔上皇。天子吃这一惊,撒然觉来,乃是南柯一梦,浑身冷汗。闪开双眼,见灯烛荧煌,李师师犹然未寝。上皇问曰:“寡人恰在何处去来?”李师师奏道:“陛下适间伏枕而卧。”上皇却把梦中神异之事,对李师师一一说知。李师师又奏曰:“凡人正直者,必然为神。莫非宋江端的已死,是他故显神灵,托梦与陛下?”上皇曰:“寡人来日,必当举问此事。若果然死了,必须与他建立庙宇,敕封烈侯。”李师师奏曰:“若圣上果然加封,显陛下不负功臣之德。”上皇当夜嗟叹不已。

次日临朝,传圣旨,会群臣于偏殿。当有蔡京、童贯、高俅、杨戬等,只虑恐圣上问宋江之事,已出宫去了。只有宿太尉等几位大臣,在彼侍侧,上皇便问宿元景曰:“卿知楚州安抚宋江消息否?”宿太尉奏道:“臣虽一向不知宋安抚消息,臣昨夜得一异梦,甚是奇怪。”上皇曰:“卿得异梦,可奏与寡人知道。”宿太尉奏曰:“臣梦见宋江,亲到私宅,戎装锦带,顶盔明甲,见臣诉说,陛下以药酒见赐而亡。楚人怜其忠义,葬在楚州南门外蓼儿洼内,建立祠堂,四时享祭。”上皇听罢,便颠头道:“此诚异事。与朕梦一般。”又分付宿元景道:“卿可差心腹之人,往楚州体察此事有无,急来回报。”宿太尉道:“是。”便领了圣旨,自出宫禁。归到私宅,便差心腹之人,前去楚州探听宋江消息,不在话下。次日,上皇驾坐文德殿,见高俅、杨戬在侧,圣旨问道:“汝等省院,近日知楚州宋江消息否?”二人不敢启奏,各言不知。上皇辗转心疑,龙体不乐。且说宿太尉干人,已到楚州打探回来,备说宋江蒙御赐饮药酒而死。已丧之后,楚人感其忠义,今葬于楚州蓼儿洼高山之上。更有吴用、花荣、李逵三人,一处埋葬。百姓哀怜,盖造祠堂于墓前,春秋祭赛,虔诚奉祀,士庶祈祷,极有灵验。宿太尉听了,慌忙引领干人入内,备将此事,回奏天子。上皇见说,不胜伤感。次日早朝,天子大怒,责骂高俅、杨戬:“败国奸臣,坏寡人天下!”二人俯伏在地,叩头谢罪。蔡京、童贯亦向前奏道:“人之生死,皆由注定。省院未有来文,不敢妄奏。昨夜楚州才有申文到院,臣等正欲启奏。”上皇终被四贼曲为掩饰,不加其罪,当即喝退高俅、杨戬,便教追要原御酒使臣。不期天使自离楚州回还,已死于路。

宿太尉次日见上皇于偏殿,再以宋江忠义显灵之事,奏闻天子。上皇准宣宋江亲弟宋清,承袭宋江名爵。不期宋清已感风疾在身,不能为官,上表辞谢,只愿郓城为农。上皇怜其孝道,赐钱十万贯、田三千亩,以赡其家。待有子嗣,朝廷录用。后来宋清生一子宋安平,应过科举,官至秘书学士,这是后话。

再说上皇具宿太尉所奏,亲书圣旨,敕封宋江为忠烈义济灵应侯,仍敕赐钱于梁山泊,起盖庙宇,大建祠堂,妆塑宋江等殁于王事诸多将佐神像。敕赐殿宇牌额,御笔亲书“靖忠之庙”。济州奉敕,于梁山泊起造庙宇。

后来宋公明累累显灵,百姓四时享祭不绝。梁山泊内祈风得风,祷雨得雨。楚州蓼儿洼亦显灵验。彼处人民,重建大殿,添设两廊,奏请赐额。妆塑神像三十六员于正殿,两廊仍塑七十二将。年年享祭,万民顶礼,至今古迹尚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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