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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颂》


第一章 南归浪子北来客

夕阳吐红,黄沙舞天,鸟归巢,狂风恣肆沙如雪。

枯死的井,挣扎的树,尘漫道,浊泪污面人望阙。

夏至日,大风向南,日最长。

渐落的圆日临曝着涸死百年的河道,

龟裂的地,破碎的崖。

高耸的黄土山丘,枯草瑟瑟。

他,就坐在那荒漠中最高的沙丘之上。

零乱的长发遮住了他的面,敞开上身的红色短衣,露出黑铁般坚实的肌肉。

一柄被黄沙埋去利刃的长枪,一匹饥渴劳累躺倒在沙里的马,还有如黑云般盘旋在他身后的群鸦。

这里是沙漠的坟场,也是食人鸦的凶巢。

阴风掠过沙地,白骨森森,似叹往昔,冤屈难诉,阴风再袭沙地,残尸掩去,似伤离别,尤有不甘。

黑压压一片,聒噪不安。

饥饿的群鸦蠢蠢欲动。

只因他身后背着那具半腐的尸,血的腥臭勾动着鸦本能的冲动。

可是,没有一只鸦敢靠近那具腐尸,也没有一只鸦敢靠近那匹疲累倒地的马。

那绽开的血,鼓起的疤,密密麻麻的新伤旧痕。

无边的杀气,从他身上散发。

突然,昏黄的空中传来一声锐利的尖啸。

白色的猎鹰,如惊雷,如疾电,驱散了鸦群,

落在了他的肩头。

他打开酒葫芦,痛饮一口,将余下的酒倒在沙地上喂给白鹰。

银枪破土而出,紧握在手,他站起,高大威猛,如天神下凡。

“很快你就能入土为安了。”

从山丘向下望去,是一条东西向的黄土官道,目之所极,道之所尽,只有昏黄的一色天地。

他盯着山丘下的官道,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肌肉时而紧绷,时而松弛。

一天一夜,他已经在这里等了一天一夜。

背着兄长尸体冲出云王宫的那天,他杀了七十个人。

七十,一个很确定的数字。

这七十人曾是他的手下,也是他的朋友。

他清晰的记着每个人死前的表情。

有惊恐、有愤怒、有畏惧、还有无奈和不甘。

即便有人跪地求饶,但他还是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烬,带我回家!”

“哥,我们还有家吗?”

“有!”

从南到北,纵横大陆一千五百里,十三道雄关,一匹烈马,一柄银枪,一具腐尸。

他是寄居南庐的客,也是北归的浪子。

冷面的杀神,滚烫的血泪,数不尽的伤痕,道不尽的沧桑,杀得天昏地暗,杀得日月无光。

马走到这里便再也走不动了,酒也只剩最后一壶,白鹰带来了东方故人的讯息,于是他决定在这里等。

等那个能让兄长入土为安的人。

这是沙漠中最常见的商队,数十匹骆驼,数十个风尘仆仆的商人,满载的褡裢中装着货物。

驼铃声阵阵,黄沙中趟出一道浅痕。

青年,紫衣纤瘦的青年。

白皙的面,棱角硬朗,英气不凡。

一对星目,两道剑眉。

眉心间一道红色深痕,如黎明时分,红月淡去的殇。

笔挺的身躯摇晃在驼峰之上,风沙写下的落寞,远途留下的疲惫,眉宇间的焦灼如同这盛夏荒漠上的热浪。

黄沙渐渐掩去身后的足迹。

青年彷徨不可知的,除了当下,还有未来。

来自何方?将去何处?

他眉头紧锁,遥望远方,只有迷茫。

“前面就是鬼门关了!”一位虬髯的中年商人催着骆驼,来到紫衣青年的身边大声说道。

“鬼门关?”紫衣青年面有疑惑。

“前面官道两侧都是土丘,风沙蔽目,晚上常有马匪出没,杀人越货,所以叫鬼门关。”虬髯商人指着前方说道。

紫衣青年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已开始西沉。

“你放心!既然拿了你的钱,我们就会保证你的安全,把你平安送到圣域。”虬髯商人有些得意的说道。

紫衣青年微微颔首,勉强的笑容中夹着苦涩和无奈。

“罗老大!前面有沙暴!”

虬髯商人闻言,朝鬼门关方向看去,果然滚滚沙尘正朝这边袭来。

那团沙尘移速极快,隐约间已不足二里。

“是马匪!”罗老大拔出佩刀,“兄弟们,是马匪!”

商人们闻言纷纷拿出武器,严阵以待。

紫衣青年定睛一看,果然沙尘中是一队疾袭而来的刀客。

天将昏黑之际,骏马奔驰,烟尘四起。

弯刀如银月,寒芒四射。

马匪越来越近,咆哮声已随风至耳边。为首壮汉身着虎皮短衣,骑着枣红骏马,一骑当先。

两方相接,银芒闪过的一瞬,三四个商人已人头落地,继而兵戈声起,乱战一团。

这股马匪约有一百余人,个个身形彪悍,勇猛善战,商人们竭战不敌,已有十数人倒下。

罗老大坐在骆驼上,左肩接连续挨了两刀。

他艰难的挥舞着佩刀抵挡着马匪的攻势,步步退守,守卫在紫衣青年身前。

紫衣青年手无寸铁,显得异常文弱。

面对凶残的马匪,虽然面不改色,却已然如同刀俎下的鱼肉,只能无奈抬头望月长叹。

弯刀起,罗老大人头落地。

弯刀再起,紫衣青年无可挡,无可逃,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沙丘之上突然银龙咆哮。

月下一柄银枪夹着狂沙之浪,风驰电掣而来,瞬间洞穿了朝着紫衣青年挥舞弯刀的马匪咽喉。

枪势未尽,又接连洞穿了两名马匪的前胸。

一道赤色身影,如飞火,如流星,双脚轻点银枪尾部,鱼跃而起,腰间双刀拔出,又是两颗马匪头颅落地。

银枪带着沸腾的热血深深的插入黄沙,赤衣男子虚空一抓,银枪破沙而出,凌空而立。

明月夜,火把映空。

银枪赤影,如同鬼魅一般穿梭在马匪中,寒光四起,血溅长空。

顷刻间,马匪已倒下大半。

紫衣青年的目光完全跟不上这黑夜杀戮的血影。

这枪、这双刀、这身法、这赤衣。

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

“遇鬼了!大家快逃!”马匪首领话音未落,赤色身影已落在他的马后,锋利的刀刃划破咽喉,瞬息之间,沙沙声已是鲜血喷涌之声。

一名持着火把的马匪,看到这赤色身影背后居然背着一具骷髅,吓得从马上跌倒在地。

“是鬼,真的是鬼!”

银枪应声而至,从左耳侧洞穿了他的头颅。

马匪开始四下逃逸,但没有人能逃过那勾魂银枪,索命赤影。

余下的十余名马匪见逃命不得,滚下马,纷纷跪倒在地。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赤色的身影停下,那柄银枪也安静的插入黄沙中。

赤衣男子抬头看了骑在骆驼上的紫衣青年一眼,默不作声的低下头拔出腰间短刃,一个箭步冲前,一刀而至,跪在地上的十余名马匪齐刷刷人头落地。

骆驼沉哑的向天叫了数声。

月下大漠,遍地残尸,商人全死了,马匪也全死了,留下的只有紫衣青年和赤衣男子。

赤衣男子丢下手中短刃,猛的跪倒在紫衣青年面前。

紫衣青年翻身下了骆驼,扶住赤衣男子,他双目凝视,想要借着月光看清赤衣男子的脸。

“你是?”

赤衣男子并不作答,身躯微微颤抖。

紫衣青年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激动的大声说道:“单烬?你是烬!单荣师父和你都还好吗?”

单烬已然哽咽不能说话,一个劲的点头。

压抑一千五百里的情绪,埋藏在心失去至亲的痛楚,终于在这一刻宣泄。

“这是单荣师父的银龙枪吧!银龙出沧海,一枪震九州。火凤燎碧天,双刀耀古今。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与烬你再见。”紫衣青年摸着黄沙中的银枪,月光下更显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喜色。

“公子,我还能叫单烬吗?”

“当然能!”紫衣青年笑着说道。

“兄长!你听到了吗?我还是单烬,你还是单荣!终于,终于回家了!”

这一声,声嘶力竭。

单烬说完,解下身后腐尸,放于眼前,把头深深的埋在血沙中放声痛哭。

借着月色和满地的火把,紫衣青年看到单烬面前陈着的腐尸,大惊失色:“烬,单荣师父呢?”

“兄长,见到公子,你终于可以入土为安了。”

紫衣青年轻轻抚摸着腐尸头部的骷髅,失落的说道:“单荣师父,想不到一别八年,再见时你我已阴阳永隔。”

月下的火堆,单荣的尸体在剧烈燃烧。

单烬跪在地上,紫衣青年双手合十,默颂佛经,超度亡灵。

“公子。兄长和我从原老师的信笺里知道了一切”单烬话说了一半便被紫衣青年打断。

“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单烬你以后作何打算?”

“我们两兄弟不是叛徒!”

“我知道。”

“兄长死前想回到公子身边。我想用一生去洗刷掉兄长蒙受冤屈的污名,所以公子让我追随你吧。”

“我已不再是公子,前路很长,你一身本领,又何必委屈随我。”紫衣青年眼神空洞的看着火光。

“志之所向,生之践之。”单烬坚定的一字一句说道。

“浊浪之舟,身不由己,雨中残萍,生死随风。烬,如果我不是明主,你大可自行离去。”

“我一直不懂兄长的愚忠,陷他半生于不义。直到兄长身死,我才明白了这愚,乃是大智,大德。公子,单烬赤心可照肝胆。”

“士可屈身不可夺志。烬,既然你心已决,以后我们既是主仆,亦是兄弟。只是你我身份我已化名崇盛。”

“崇公子,以后我便叫枯荣。”

“枯荣岁岁不烬,崇盛总有重生。好!”

“崇公子,接下来我们该怎么走?”

“一直朝西走!圣朝圣域。”崇盛说完双目燃起希望之光。

“圣域?”

火已将熄,月却分外明亮。

第二章 不堪孤馆闭春寒

春寒料峭,风吹窗扇,微雨打棂。

九种胭脂,十余水粉,心颜难画。

无人解,浓妆意,却道怀春。

怎知,欢颜之后是愁容。

一封封信笺铺开,便是一份份开怀。

最后一封,春分日后,从此了无音讯。

世人皆知,骏国长公主得了一种怪病,嫁不出去的病。

蜻蜓立荷之年,便有无数求婚者接踵而至。

有豪商巨贾之子、名门望族之后,甚至圣域的天潢贵胄,其中不乏俊颜美容,翩翩少年,文武全才。

可骏王一概不见、不理、不回。

眼看蹉跎韶华,一晃长公主已年逾二十一。

长公主是骏王唯一的嫡女,溺爱非常,除了内宫近侍,很少有人见过其真容。

人丑多作怪、疼溺不愿嫁、病在闺中不自理,一时间风言风语不断。

秋画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婢,长公主长得有多好看,她清楚的知道。

虽不知圣域圣皇凌霄阁内的三千佳丽是何等国色天香,但知这骏王宫府上下千余贵妇妃嫔,却无一人能与长公主争辉。

便是月宫之主临凡,织云仙子降世也不过如此吧。

要说有病,这倒不虚。

长公主的确有病,每月十五月圆夜都会望空发呆,寒暑不断,风雨无阻。

长空中一鹤远来,窈窕而舞。

有老宫女说,鹤,便是长公主的心上人。

这习惯从秋画刚被拔擢做长公主侍婢,进了这扶摇宫开始便已经持续了好多年。

“鹤是长公主十岁那年来的扶摇宫。这鹤也有灵性,每月就在扶摇宫里待一天,十五日夜来,十六日夜走。”长公主的奶妈李娘如是说。

说来也怪,今年春分日后第一个圆月夜,鹤只在空中旋舞半晌,未落扶摇宫,便离开。

从此长公主真的病了。

茶不思,饭不想,夜画浓妆,泪洗素面,渐渐消瘦了下去。

可是面对长公主的病,骏王却一反宠溺的旧态,也不问候,也不送医。只是到了今年夏至日才提出宫里演一场巫戏,替长公主驱邪。

这场巫戏,邀请了所有骏国的达官贵人,圣朝的特使还有各封国在骏国的使节。

因为早就传出长公主也会出席观看,所以众人很是期待这位骏王的病公主到底是不是如传闻中那般丑陋不堪。

骏王宫长乐大殿前的广场上彩旗招展,鼓乐飘飘。虽然离巫戏上演还有半个时辰,但是来宾却早已座无虚席。

骏王宫大总管青义特地加强了长乐大殿前的守卫,宫里十有八九的侍卫都被调去大殿前的广场。

“主子啊!今天你可得吃点东西了。要不然让那些达官贵人们看了你的笑话。”秋画端着公主平日里最喜欢吃的点心果子,嘴里念叨着走进了扶摇宫内廷。

“主子!”

内廷的寝房内空无一人。

应该是在书房吧!秋画随即穿过走廊,来到书房,书房对着青竹的窗开着,依然空无一人。

“主子!”秋画心里一慌,在扶摇宫内廷里大声叫喊。

扶摇宫内廷里所剩十余太监侍卫瞬间被召集起来。

“你们有谁看见主子出扶摇宫吗?”秋画着急的问道。

“我们一直在宫门口守卫,未见公主出去啊!”

“完了!主子没了。”秋画失神间摔倒在了地上。

不一会,骏王宫大总管青义闻讯带领大批侍卫赶至扶摇宫。

青义遍查内廷,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之后发现长公主的奶妈李娘也不见了踪影。心中更是焦急。

直到在内廷书房的书桌前,看到长公主亲笔所写的字,这才长出一口气,擦去额头的汗。

只见青红笺上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大字:“父王,勿念!”

“封锁消息!把秋画抓起来!”青义下完指令,便又匆匆赶去报告骏王。

长乐殿前广场上,宾客们正在等待骏王和长公主驾临,丝毫不知骏王宫扶摇宫内发生的事。

“王,请治罪!”

长公主是骏王最宠爱的公主,如今在自己眼皮下出走,青义知道自己罪无可恕。

“起来吧!不怪你。是我要你把宫内守卫调去长乐殿的。”听完青义的报告,骏王平静如昔。

青义大为不解。

“王!现在是不是下令停止巫戏,派所有侍卫去寻找长公主下落?”

“公主出走,若被圣朝使者和各国使节知道,这便是我骏国的大耻。抓捕扶摇宫内所有太监、侍从、宫女,归宗人府永久禁足。封锁消息,巫戏照旧。”骏王边说边整理着自己的衣装。

“可是,王!”青义越发不解。

“对了,命十三带领暗林卫出宫探查长公主下落,发现公主行踪,及时来报。切记不可惊扰,暗中保护,直至公主回宫便可。”骏王摆了摆手,示意青义退下。

“王,要不我去吧。十三毕竟只是宫内第二高手。”

“青义!你不是一个骄狂的人。”骏王说完,面露不喜。

“是!臣告退。”青义惊吓万分,赶忙退下。

骏王的种种表现,让长期深处禁宫的青义感觉这是一潭很深的水,深到任何好奇心都会致人死地。

于是他按照骏王的命令迅速吩咐了下去。

“王,长公主出走,您真的不着急吗?”

青义刚退出长乐殿,一名伶人装扮的男子从屏风后走出,阴阳怪气的跟骏王说道。

“知女莫若父。时局有变,她任性妄为却为我解了一局死棋。不如任她去之。”

“王,长公主无意间的妄为确实破了将死之局,可是困水之龙也许不如虾米。再说,俗世凶险,只凭十三,万一长公主有个三长两短。”

“博弈者需有豪赌之心。你知道青义从来都不是宫内第一高手。”

“臣也不是。您的袖袍褶了。”伶人捂嘴笑着,替骏王整了整衣袖。

骏王走出长乐殿,巫戏开演。

宾客们再三环顾,没有发现长公主的身影,略有些遗憾,看来长公主今天是不会出现了。

“李娘,憋死我了,现在能出去了吗?”

“外面已有一个时辰没有动静了,算时间巫戏也开演了半个时辰。现在出去应该没事。”

扶摇宫内廷寝房内的公主凤床下骨碌碌爬出一老一少两名女子。

“李娘,你咋知道青义不会搜查床底下?”

“青义那个榆木脑袋,再怎么大胆都不会想到以公主你尊贵的身份会藏到床底下。”

“李娘,父王会不会把扶摇宫团团包围起来?”

“不会。王上一定不会声张,现在应该已经派出侍卫出宫找你去了。巫戏开演,正是宫内守卫最薄弱之时。”

“李娘,那咱们马上出宫吧!”

“只是,公主。”

“只是什么?”

“你万金之躯,从未踏足尘世,自难想到此行艰苦,真的值得吗?”

“值得!”

“好!我们出宫,但公主要与奴婢约法三章。”

“你说,李娘。”

“一、出宫后,咱们一定要男装而行。任何时候都不能暴露身份。二、凡事要听奴婢的话。三、一年为期,一年内如果找不到任何线索,我们就回宫。”

“我都答应你。”

骏王宫西门的老宫人正在打哈欠,突然两道黑色身影一闪,越墙而过。老宫人揉了揉眼,一定是自己眼花了。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快的速度。

巫戏已经进行到了结尾部分,骏王举杯笑着向各位宾客敬酒。一名太监匆匆走到骏王身后,耳语半晌。骏王面不改色,笑着点了点头。

第三章 清角吹寒在空城

虞城是骏国的国都。

酉时末,城门将闭,自东方远来一支商队。

整支商队只有两人,风尘仆仆,劳累异常。

跛着脚的骆驼,皮毛上沾着干去的血迹。

看情形必是遇了马匪洗劫。

远来行商的规矩,向来是民不举官不究。

城门守卫拿过城门税,又收起过关黑金,摇头叹息。

十一年前,崇盛曾来过虞城。

那一年崇盛九岁。

当时陪伴在他身边的是已经作故的单荣。

对比今昔往事,古城未改,月明未黯,

只是境遇有异,不免物是人非。

虞城是东方诸封国去圣域必经之商埠名城,八角之型,城开十六门,白虎江穿城而过,分南北城,中央为骏王宫。

南城为商市,异常繁荣,尤其是入夜时分,灯火如昼,车来人往,贸物琳琅,珍馐满目,不管华店或是陋摊,人潮涌动,叫卖声不绝于耳。

北城却不同。

黄昏之后,炊烟散尽,再无烟火之光。

漫步北城之街总能听见叹气唉声,只是皆细若蚊吟。

劳苦贫弱,日夕不饱,苦至深者则无声。

南城的月照不出北城的影。

北城的风吹不过南城的津。

北城有一座九层千年佛塔,名为不度浮屠。

世人皆悔,不度何人?

恶不度?伪不度?

或是贫不度?弱不度?

千年前,造浮屠,立下不世善果老僧已化为尘埃。

再无人能解不度之意。

不度浮屠是中土东部最负盛名的名胜。

无神的时代,出名自然并非其的信仰,而是浮屠本身。

十八丈的高塔,二九之数,数数不尽。

所谓地狱凄苦分十八,天堂有级亦十八。

塔有九层,八角玲珑,琉璃锻造,每角皆有尺余铜铃,铜铃状奇,顶部为碗状之皿,名将精工,珍惜异常。

每入夏,风向转南,风曳铜铃,生,十里可闻。

入冬,若逢落雪,则雪入铜铃顶部之皿承重,纵大风铜铃不动,万籁俱寂,此为无声。

有善音律者,辨析其声,夏音不同于春曲,朝歌不同于晚钟,文人骚客皆以之为大雅之乐。

崇盛和枯荣两人在南城一间旧客栈住下,安顿好骆驼马匹,收拾好细软财物,崇盛独自走出客栈。

枯荣看得出崇盛只是文弱之人,手无缚鸡之力,出于安全,枯荣本想跟随,但崇盛说只想一个人。

月高挂银河,不度塔上早已掌灯,明灯远耀,铃声洗尘。

崇盛缓步行过熙熙攘攘的南城老街,看着江畔花市灯海,江上游船画舫络绎,轻歌盈舞翩翩,江风习习,酒香随风沁鼻,微醺惬意。

纵是好景万千,崇盛的心却如坠石入海。

家国已旧、亲人叛离、恋人无踪。

祸福旦夕,生死不保,更何谈青云壮志。

单烬的出现是阴雨绵绵的天际透出的第一丝微弱的光。

单烬的勇武自不必说,单烬的忠义也无需质疑,只是世事无常,八年后单烬的重新追随是否带着其他目的?

看惯了反目背离,尝遍了人世冷暖,受尽了世态炎凉,即便还年轻,心也会老。

既然一切不可知,万事不能掌握,那么不如顺其自然,就如这清风,虽不懂音律,却也无意间奏出最美的。

不知不觉间,崇盛已经走到了不度塔下。

守塔老僧正在为长明灯添香油,灯光摇曳。

“大师,我看你添了不少香油,可这灯为何还是如此暗淡?”

“油芯老了,再多的油也不会有明光。少年快上塔吧,迟了这灯便灭了。”

旋转的塔梯,昏暗的灯光,明灭间是造像阴冷的面,崇盛只觉有些目眩神迷。

塔顶明灯数盏,伫立一尊佛像,佛像前空无一物。

凭栏而望,整个虞城尽收眼底。

一江之隔,长桥飞度,南城的浮华,北城的凄冷,道尽人间百态。

塔顶而观,高悬月不过咫尺,伸手可握,月尖刺目。

虽是炎夏,可夜风阵阵,还是有些凉意。

这寒意令人清醒,原本灯火阑珊俗世人,此刻却成了寒夜古塔旁观客。

八角铜铃随风而舞,阵阵回荡天际,那乐音如梵音佛语般深邃,如恋人耳语般温润,如山的松涛,如海的波澜,如大地的震颤,如天雷的咆哮。

百种情绪,千种情愫,一次次令人迷痴入幻,可那炎夏凉风却一次次将人拉回现实。

这便是中土著名的“夏夜铜铃佛音声,入梦之人幻亦实”。

此情此景,崇盛不自觉的拿出玉笛,凭栏而奏。

笛音伴随着八角铜铃的节奏娓娓而动,清丽的乐音环绕在空荡的塔顶,显得无比空灵。

铃音、笛声,随风远去,又随风而归,这风便似有了生,有了魂。

凉风渐寒,清音款款,空城入心。

“先生,请问你所奏之乐是白蕖雪山吟吗?”

这声音清亮却略显青涩,崇盛的笛声被打断,一股清香之气钻入他的鼻息,他略有些失望,未能将此曲在不度塔上奏完,着实遗憾。

崇盛缓缓转身,眼前是一位白衣公子,潇洒翩翩,五官清丽,面白如雪。

“怎么你这么年轻?”白衣公子伸指而语,却又顿觉失态,脸上泛出羞涩的红晕。

“公子何出此言?”崇盛没有听懂白衣公子言中之意。

“你的笛声深沉、悲戚,我原以为是一位前辈高人。”

“如此,公子也是懂音律之人。未知公子是否去过离国白蕖雪山?”崇盛听到白衣公子准确的说出曲名,想起家乡圣山,身在异乡不觉间对眼前的陌生人有了几分亲切。

“神往之。”白衣公子走到崇盛旁边,凭栏而望。

崇盛只觉那股清香更为浓重了,难道骏国少年公子都喜熏香?

“此曲乃是离国白蕖雪山山民之乐,公子既然未曾去过,又怎么会识得此曲?”

“感觉。白蕖雪山吟,空灵质朴,俗蕴大雅,喜中带悲,登高而奏,暖风为寒,寒入人心,与这不度浮屠夏夜八角铃最是相配。”白衣公子看着整个虞城,眼中放出光彩来。

“哦?”崇盛眉头紧皱,略有所思。

“这感觉果然没错。没想到第一次在不度浮屠听得此曲居然是先生,不,是小哥所奏。”白衣公子拱手道谢。

“果然世间巧极为缘。”崇盛无奈的笑了笑,原本不该有的思念骤然间涌上心头。

“敢问小哥是离国人?”白衣公子和崇盛有同感,便又好奇问了一句。

崇盛略作思索:“不,我是行商人,只是曾去过离国白蕖雪山而已。”

“如此。方才情急打断小哥笛声,实在抱歉。不知,能否有幸听小哥奏完此曲?”白衣公子用满怀希望的眼神看着崇盛。

“正有此意。”崇盛席地而坐,示意白衣公子在眼前落座。

白衣公子看着地面犹豫了片刻,在崇盛身旁坐下。

崇盛调了调姿势,重新吹奏。

白衣公子双手托面,随着乐感微微摇着头,深邃的眸子如同暗夜的星辰一般美丽。

此时,不度塔之后一场大战。

银芒飞舞,双刀如赤练,短匕如寒星,未及眨眼,双方已交手数和。

但见二人都颇有顾忌,所以出手轻微,生怕惊扰旁人。

“前辈。我们不用再打了。”持短匕者轻盈如燕,一个倒飞连跃数个屋顶。

“我也知你无恶意。今日你我皆有所禁忌,他日不妨放手一战。”持双刀者也收刀回鞘,其人正是枯荣。

“不敢。若放手一战,不出百合,恐怕在下已是前辈刀下之魂。”持短匕者黑衣短衫,整理蒙面。

“壮士过谦了。今日一战误会所起,胜负未分。”

“各为其主,各守其责罢了。敢问前辈大名,他日有缘再见,必与前辈把盏。”

“在下枯荣。草木枯荣。敢问壮士大名?”

“无名无姓,代号十三。”持短匕者话音未落,已然消失在夜色中的屋顶。

崇盛离开客栈后,枯荣不放心,便悄悄跟随其后,直至不度塔暗中保护。

崇盛上塔后不久,一名白衣公子也上了塔。

这位白衣公子确无恶意,只是有黑衣人尾随白衣公子也上了塔,并且一直屏息藏在佛像之后。

枯荣见状故意暴露踪迹,引开黑衣人,两人在塔后民居打了起来。

原来这黑衣人只是这白衣公子的保镖,双方交手数合,便明白误会所在,这才停了手。

代号十三?枯荣思索着,江湖上从未听过这号人物,但这人身手不凡,不该籍籍无名。

这白衣公子到底是什么来路?

“晴雪公子!夜深了。”

塔下忽地传来一声高亢的叫声,这叫声粗犷有力,内气十足。

“真是遗憾,今晚谢谢小哥了。”白衣公子有些不情愿的站起身。

“你叫晴雪?”

“是。对了,小哥你呢?”

“我叫崇盛。”

“那,有缘再见吧。”白衣公子转身下了佛塔。

“晴雪?”崇盛皱眉念叨了几遍,无奈的叹了口气:“夜深了。枯荣咱们也回吧。”

塔离枯荣所在的屋顶确有距离,可枯荣清晰的听到了崇盛的声音,清晰平淡,如在耳边。

不度浮屠,扩声之效,果然妙极。

第四章 流潦西风吹雨到

烛台堆泪,月垂云后。

生平第一次离开王宫,今夜是王宫外的第一夜。

晴雪长公主褪去白衣,李娘服侍她沐浴更衣。

虞城最奢华的客栈,最奢华的房间,自然舒适安逸,但比起扶摇宫还是逊色不少。

“害我吃苦,你小子死定了!”晴雪话虽带嗔,喜却在面。

“我的长公主!这就叫吃苦了?”李娘听着晴雪的自言自语,不觉笑出声来。

“李娘。我从来没有出过宫嘛。”晴雪暗羞掩面。

“长公主要不然咱们明天回宫?”李娘挑起眉头试探着问道。

“不!我一定要找到那背约的臭小子,狠狠给他一巴掌。”晴雪捏紧拳头,咬着牙说道。

“明日我便去打探消息。公主也可以在虞城走走逛逛。”李娘说着替晴雪穿上便衣。

“上街逛?李娘,你不怕父王找到我两?”晴雪着急的摆摆手。

“公主殿下,你以为王上不知道我两在哪里吗?”李娘又笑了笑。

“我们这么小心。再说父王查出我们踪迹,肯定早就抓我回宫了。对了,李娘,今天我在不度塔遇到一个高人。”

“对!那的确是个高人。”

“李娘,你也知道?”

“今天十三差点折在不度塔,我怎么能不知道。”

“十三?十三发现我们了?”

“十三跟随公主上塔,结果被那少年的护卫发现,两人在塔后打了起来。”

“谁胜了?”

“只需再一合,十三必人头落地。还好这孩子不是太骄狂。对方起了杀意,十三却停了手。”

“李娘,你可知那人是谁?”

“赤练一般的双刀,如风中疾火。这样的我刀我倒是知道一人,只是那人八年前已经失踪,应该不会是他。这俗世果然高手辈出。”

“能有这样身手的护卫,那高人的身份一定不简单。”

“嗯,定是非富即贵之人。”

“那高人的笛声真的妙极,与他在一起,我都不自觉的文绉绉的说话,憋坏我了。还好小老虎教会我不少深奥的东西,不然今天丢大人了。”

“一会臭小子,一会小老虎。长公主,怀春少女真善变啊。”

“对了,李娘,如果你跟那高人的护卫打起来,谁胜谁负?”

“没打过,自然不知道。”

“李娘,你说说嘛,你是宫里武功最好的。”

“你别忘了那个不男不女的东西。”

“他哪里能跟李娘比,李娘你快说说,谁厉害点?”

“论武功我倒是不惧,只是那人杀气滔天,如若相争,我不死也残。”

“这么厉害?”

“快睡吧,长公主。夜真的深了。”

烛光熄灭,夜风骤紧,客栈外的男子喝下一口烈酒,干咳了几声。

崇盛没睡,枯荣也没睡。

崇盛借着微弱的烛光故作认真的看着一本书,不难发现他心事重重,本意并未在书上。

枯荣用白巾浸着烈酒,反复擦拭着银枪之刃。

“枯荣。云王府这几年,你可曾听到我的传闻?”崇盛将书合起,打了个哈欠。

“有!”枯荣将银枪尖包裹好,平淡的说道。

“说来听听。”崇盛面带笑意。

“公子是个迂腐书生,顽劣愚笨,闻雷色变,胆小如鼠,体弱多病,无有先祖遗风。”枯荣说完面无表情。

“这传闻倒也中肯,只可惜,纵是如此也未能避祸。枯荣,传闻如此,你又怎敢追随于我?”崇盛接连叹息。

“兄长他说,公子你不是!”枯荣有些激动的说完,站起身推开房门,准备回房。

“公子!兄长已死,我余生唯存辅佐公子之念,是替兄长报恩,也是为我单家尽忠。公子可以存疑,但请鉴枯荣赤心!”

“烬!且慢!”

枯荣脚已迈出房门的脚收了回来。

“明日我们将驼队货物卖掉,换成银票,赶赴圣域昊天城。”崇盛目中有红。

患难落魄之时,最难得,人不离。

“是!”枯荣站在门口,没有回头。

“你不问我们前路何行?”

“不问。公子决定,枯荣照办!”

“到昊天城之后,我们要尽可能的筹集银钱。”崇盛语速变快,有些赶。

听到这里枯荣关上了门,回头在崇盛对面坐下。

“筹集齐足够的银钱,便去无主之地,失落荒原。那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崇盛特地将我们说的很重。

“无主之地?失落荒原!”枯荣反复着崇盛的话,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副未来的蓝图。

“烬,跟我说说你和单荣老师这几年吧!”

“是!”

刚才还略寒的客栈小间,现在却暖了起来。

天边翻出鱼肚白,崇盛醒来,昨晚两人秉烛长谈,居然都趴在桌上睡着了。

此时,枯荣已不见了踪影。

崇盛梳洗完毕,走到后院,发现马槽里的驼队也没了踪影。

感动之情,突如其来。

早起无事,崇盛决定四处走走。

十一年前崇盛曾在虞城的天下第一楼吃过一次早茶,那滋味时常萦绕在心,正好今日一了夙愿。

十一年后,天下第一楼生意依然兴隆,只是氛围却变了,大清早,便有人在天下第一楼吵起架来。

天下第一楼,所谓天下第一,说的并不是菜品酒水,而是文论学评。

传说麒麟圣朝第一学问大家铁血宰相闻伯在去圣域科考前,经常在天下第一楼与墨客骚人辨文论经,留下“一笼素包,八段绝文”的佳话。

闻伯成名之后,此间便以“天下第一楼”冠称,早茶辨文的传统也留了下来,吸引着圣朝东方诸国的文魁学首。

崇盛刚入店,叫骂声已入耳。

“公子,你说老朽说的不对,那么请问你所说的,出自何典籍?见于何文?是哪位大家所言?”一位老学究模样的人摇头晃脑的说道。

“老子就是对的!”

“那你倒是回答老朽啊!”

“老子不回答!老子就是对的!你个迂腐的王八!”

“这位公子,你无依无据,信口雌黄不说,怎么现在还无理骂起人来?”

“打他!”天下第一楼大堂内围观的众人开始起哄。

“对!老子还要打你!”

崇盛好奇,挤入围观,只见一位白衣少年正在狠狠揪着老学究的胡子,那老学究无辜的双手摊开,遍布皱纹的脸变得扭曲。

这位白衣少年,崇盛认识,便是昨夜那斯文公子。

也就是乔装之后的胜雪长公主。

如此反差,崇盛不觉发笑。

“公子饶命,你说错的,便是错的。放开老朽,放开老朽。”老学究面红耳赤,疼痛难忍求起饶来。

“叫你大清早跟我争,早这样不就免去皮肉之苦?”胜雪公主得意的松开手。

“公子。”老学究心疼的捋着掉落的胡须。

“怎么?你还不服?”

“老朽承认错了,那么还请公子书下正确之文。”老学究显然心有不服,却又不敢再明里招惹。

好事的店小二闻风将笔墨放于桌上。

崇盛看了看桌上,一页白宣上面写着两句诗:“盛世降瑞麒麟生,万代太平闻伯功。”

这两句诗出自太史公上官仁安,字句平平,歌颂的乃是麒麟圣朝开国圣皇麒麟帝项少燕和铁血宰相闻伯,见诸于《圣朝史麒麟本纪》开篇。

崇盛顿时明白了双方争论所在。

老学究定是品评《圣朝史》,书写了这两句开篇之诗,而白衣公子却说他写错了。

《圣朝史》经历了圣朝严重的篡改,所以这两句诗自然是错的,崇盛也是从原老师那里获知部分《圣朝史》原文。而原老师虽为隐士,其才学却早已冠绝当朝。

“你倒是写呀!”看着晴雪面对笔墨略有犹豫,堂内围观众人再次起哄。

“写就写!老子怕吗?”晴雪拿起了笔。

崇盛心有好奇,难道这白衣公子也知这《圣朝史》原文?

“哈哈哈!”晴雪写完,堂内哄堂大笑。

“笑个王八犊子!”晴雪羞红了脸。

崇盛也笑了,只见晴雪在第一句大大的划了一个叉,写下了“屠戮浩劫麒麟生。”

这诗本无错,只是这字丑的实在令人忍俊。

“继续啊!”众人再次起哄。

“继续就继续,以为老子不敢吗?”胜雪恼羞成怒,胸中怒火熊熊,几近破口大骂。

“慢!这位公子所书诗句确为原文。众所周知,太史公上官仁安因不满圣朝,得罪闻伯,落得车裂之刑,如此之人又怎会歌颂圣朝。第二句恰好鄙人也知,所以不妨让鄙人写出。”崇盛发声替胜雪解了围。

胜雪闻声望去:“高人小哥,是你!”言毕,立马脸红到耳根,羞愧难当低下了头。

自己刚才的粗俗,崇盛应该全都看到了。

崇盛接笔挥毫,金钩铁划,龙行蛇走。“浮殍千里闻伯功”七个草书大字逸虬得水。

“好!”众人为如此书法喝起彩来,晴雪抬头偷偷瞟了几眼,又将头低下。

“这位公子书法卓然,说的也有道理,上官仁安乃有罪之人。只是如此,便是反诗。”老学究用欣赏的眼光对比着上下两句的字迹。

“怎么?你个老王八要告官不成?”晴雪一听,顿时又有了劲。

“晴雪公子,你有所不知,圣朝东域文风开放,文人之言,此说此止,绝不会因文获罪。”崇盛对着晴雪微微一笑。

“正是!”老学究眯着眼点点头。

“哦。”晴雪脸更红了。

“晴雪公子,既有缘再见,不如移步同座?”

“好!”晴雪感激的看着崇盛。

好戏作罢,众人一哄而散。

气氛有些尴尬,崇盛点了几样精致点心,替晴雪倒了一杯热茶。

“小哥,你替我解围,我请你吃茶吧!”

“好!”崇盛知道刚刚晴雪失了面子,便不阻拒。

“小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粗俗?事实上,是那个老老顽固一直跟我抬杠,惹毛了我,我才这样的!”晴雪认真的解释道。

“公子天性率真,争文斗墨本无伤大雅。”崇盛安慰着晴雪。

“是吗?我就说嘛,那老王八该骂!”晴雪说完察觉自己又说错了,捂住了嘴。

“上次在不度塔,公子乐理见解很高明,今日更是实话直说,在下很是佩服。公子也曾读过《圣朝史》原文?敢问公子是否读过全文本?”

“哪里!都是小”晴雪脱口而出再次捂住了嘴,“小老师教我的。”

“筱老师?筱姓着实罕见。”

“是,是。”

见晴雪不愿多言,崇盛便也不再多问。

“小老师学问渊博,字也很好,你的草书虽然好,但还是比不上小老师的楷书。”晴雪吃下一个包子说道。

“这个自然,在下才疏学浅,必然难及筱老师。”崇盛真诚的说着,却注意到了晴雪的耳垂。

那丰盈的耳垂处居然有孔。

从未听说骏国男子有耳垂打孔的习惯。

“敢问晴雪公子可是圣朝西南利国之人?”

“不是!我是地地道道的骏国虞城人。”晴雪未知崇盛发问的深意,据实而答。

崇盛笑了,心里暗思,果然双兔傍地,难辨雌雄。

“公子,该回去了!”

这声音似曾相识,崇盛回头间,只见一五短粗汉站在他们身后对着晴雪说道。

这五短粗汉耳垂处居然也打了孔,乔装者正是李娘。

李娘随意瞟了崇盛一眼,但那一眼似有无限内力,直扎的崇盛眼疼。

“小二!收钱。”晴雪大声喊道,“崇盛小哥,对吧!”

崇盛笑着点点头。

“日后有缘再见吧!”

“日后有缘再见!”

崇盛目送这主仆二人离去,原来世间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的不止自己。

回到客栈房间,枯荣喝着热茶已久候多时。桌子上放着厚厚一叠银票。

“公子,商贾的货物卖了九千六百两,驼队卖了五千两,马匹卖了四百两。”枯荣指了指银票对着崇盛说道。

“一万五千百两。”崇盛摇着头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叠银票。

“加上原老师给的这两万两,还是远远不够。”

“公子,我不懂易货理财之道。”枯荣严肃的说道。

“无妨,我也不懂。”

“有人懂!”枯荣补充道。

“谁?”

“一个商站学徒。”枯荣还是一脸严肃。

“学徒?”

“嗯,学徒。一个非常精通商道的学徒。如果公子需要,我可以叫他来。”

“可靠吗?”

“我已四处打听过了,这个学徒乃是贱民出身,在虞城长大,从未出过骏国,对于世事一无所知。”

“枯荣,你我二人身处险境,身份特殊。”

“公子,日后若建业,此等人才是必须的!”枯荣说着,讲起早上他去易市发生的事来。

第五章 士子之心贱不移(一)

昨夜,崇盛与枯荣秉烛而谈。

枯荣追忆了兄弟二人流亡在外八年的生活,崇盛也大致说明了自己未来的筹划。

枯荣明白要想完成这个伟愿甚至是野望,起初阶段最重要的便是筹集齐足够的钱。

所谓无利不起早,天还未亮,崇盛依然在酣睡,枯荣没有打扰,独自一人赶着驼队和马匹,带着货物去了早市。

骏国虞城南街的早市,是由骏国营运司组织的。

卖商将自己的货物清点之后交由营运司置所保管,收下签押文票之后就可以在早市寻找买家。

买家则需将银票在营运司质票处兑换成质票,方可寻找卖家进行交易。

买卖双方协商一致后,在营运司市贸所进行交易,由营运司衙门覆印,一单生意便告完成。

银票兑换质票的比例是一比一,而质票兑换银票的比例是十比九,这一成叫做票花。

票花由三部分组成:保障税、安置税、易市税。

骏国是圣朝仅有的两个在刑律之外存在民律的封国。

《骏国民律市易篇》第四条规定:未经骏国营运司组织的买卖皆为黑市交易。黑市交易一旦出现强买强卖、欺诈勒索等行为,骏国官府一概不保护。黑市交易一旦被检举,骏国官方会查没涉易的资金货物。

所谓保障税即是官府保障公平交易和交易安全的税收。

《骏国民律市易篇》第七条规定:凡是交由营运司衙门置所安置的货物,清点之后,开付签押文票。签押文票中所记财物,为骏国官府保障。一旦发生丢失、更易、逸亡等情形,营运司衙门需以高出市场价三成进行赔偿。

所谓安置税,通俗说便是存库费。

《骏国民律市易篇》第九条规定:在圣朝《闻伯律》的允许之下,骏国支持一切在骏国境内,接受营运司衙门监管的有价值交易行为,易市双方不管是匪盗或是敌国,皆可享受公平、公正、公开的交易保护。

所谓易市税,通俗说便是保护费、场地费。

《骏国民律》的律理明显遵循了圣朝头号通缉犯,兵圣南宫盛之子南宫休的“私产至上”的理念。

《骏国民律》颁布之后,骏国虞城一跃成为圣朝东部最大的商埠,产生了交易量剧增、官府收入暴涨、黑市交易消亡等诸多好处。

当然枯荣并不懂《骏国民律》,但营运司衙门有专人负责指引新商。

“骆驼四十匹,盖花!”营运司置所的衙役高声喊道,只见几名衙役在枯荣带来的骆驼身上用红漆盖下印记。

“朱漆箱十个,内装离国白虎沟绸缎,上封!”

衙役们又在枯荣带来的朱漆箱顶贴上可启封条。

“黑漆箱十一个,内装离国白蕖瓷器,上封!”

“旧褡裢八十六个,内装离国半山青茶,上封!”

待所有货物清点完毕,衙役高声呼喊:“入库百廿三!开签押文票!”

一切流程快速而高效,从未做过生意的枯荣看得目瞪口呆。

拿好签押文票,接下来便是寻找合适的买家。

营运司市贸所旁边有各式各样的商铺,门口还有一堆打着各式标旗的流商。

其中最大的一个标旗上写着:财通万里,货易千家,收所有,售一切。

枯荣顺着标旗的方向走去。

“这位客商,请问是买还是卖?”一位机灵的流商伙计上前招呼。

“卖。”枯荣平淡的说道。

“卖何物?”流商伙计满脸堆笑的问道。

枯荣并不作答,只是将签押文票递给流商伙计。

“大老板!这么大宗的生意我得去叫我们东家。”伙计说完将文票交还枯荣,然后一溜烟跑进了不远处的店铺。

不一会,一个留着八字胡的肥胖商人带着伙计,边用手绢擦汗边碎步快跑而来。

“大老板!怠慢了,怠慢了!先去店里喝茶?”

人未至声先到,那声音殷切至极,但枯荣并不吃这一套,冷冷的说到:“不用了!”

“那咱们现在就去验货?”肥胖商人看着枯荣的脸色,脸上的肉挤作一团,眯着眼笑着。

枯荣也不多话,径直转身,向着置所走去。

“快去取算盘,拿账簿,抬秤!”肥胖商人冲着伙计大吼一声,慢跑着紧跟在枯荣身后。

枯荣身材高大,大步流星,肥胖商人跟起来很吃力,不远的一段路跑的气喘吁吁。

进了置所第一百二十三号仓库后,肥胖商人开始带着两个伙计清点货物,枯荣并不跟随,只是站在门口看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肥胖商人拿着算盘走了出来。

“大老板!我已经清点验货完毕,虽然这是一宗大生意,但是也不是太大。”肥胖商人还是殷勤的笑着,试探着枯荣。

“但是,货物都非常好,也正是现在紧俏的时货。”肥胖商人见枯荣一言不发,转了一个语气。

枯荣听着不耐烦的闭上了眼,肥胖商人继续说道:“但是是时货不假,可品质都非优等。”

“但是,品质也不差,最起码算中等。”

一会时间商人连续说了四个但是,枯荣有些上火,咬着牙,捏紧了拳头。

肥胖商人察言观色马上调转话锋:“但是茶叶和瓷器绝对是上品!”

枯荣忽地睁开眼,狠狠的瞪了肥胖商人一眼。

肥胖商人面不改色,依然堆笑:“那大老板,我给你算算,你且听价,若不合适,咱们可以再议。”

“中品跛脚老骆驼四十匹,体弱无力,无生育能力,按市场价一匹为八十两纹银。”商人边说边敲着算盘。

“中品粗布劣绸七十匹,颜色单一,质地粗糙。按照市场价一匹为十两纹银”商人敲算盘的手指飞快,但语速却很慢,他每说一个词便看枯荣的脸色一下。

“行了!你说吧,一共多少钱!”枯荣实在忍不下去了,有生之年真没想到过自己会跟奸商打交道。

“一共是七千六百四十四两零七十文。”商人指着算盘给枯荣看,枯荣厌恶的将头迈去一边。

“我们荣华商号是整个虞城数一数二的大商号,向来童叟无欺,价格公道,好交朋友,不贪蝇利。这次跟大老板是第一次做生意,我也想结交大老板这个朋友,所以我们二一添作五,不算零头。”商人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瞄了枯荣一眼继续说道:“我就给大老板一个整数,八千两白银!大老板觉得可行?”

“老板!亏了!这么大的让利,您还没跟其他掌柜的商量呢!”一旁的伙计着急的阻拦道。

“轮得到你说话吗?我说行就行!”商人故作嗔怒,呵斥伙计道。

枯荣心中自然明白这是奸商的诡道,但是他实在不愿意多在这肮脏的市场逗留,与奸商们勾心斗角,所以准备即刻交易,拿钱马上离开。

枯荣正要点头,突然一枚石子飞射而来,速度并不快,枯荣双指一夹,石子已在手中。

第六章 士子之心贱不移(二)

枯荣朝着石子飞来的方向看去,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乞丐模样的少年正在冲着自己扮鬼脸。

“老龟,来打我呀!来打我呀!”

原来是疯癫少年的恶作剧。

枯荣的忍耐已到了极限,他将石子丢在地上,转身与肥胖商人交易,这市场他是一刻都不想再呆了。

那少年见枯荣没有反应,又丢来一个石子,这一下恰好打在肥胖商人堆油的后脑勺上。

“小杂种!你要反天了!给我揍他!”商人勃然大怒,冲着两个伙计吼道。

两个伙计应声准备去追小乞丐,可是枯荣已先他们一步上前。

只见枯荣三步并作一步,箭步前冲,瞬间就将小乞丐反手擒住,那速度小乞丐都没有反应过来,来不及逃跑。

“疼,疼,疼。”小乞丐大声的喊着。

“老板,你放了我。”

”然后来追我,我有话对你说。”这后半句声音细微到只有身旁的枯荣才能听到。

枯荣随即松手,小乞丐撒腿就跑,枯荣故作追赶不及,跟在身后。

小乞丐的脚力不错,跑的很快。枯荣放慢脚步,一直跟他保持着一定距离。

连续穿过几个街区后,小乞丐终于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老板!”小乞丐只觉喉咙里火一样烧灼,上气不接下气的继续说到:“你是马匪吧!”

“你要跟我说什么?”枯荣冷冷的说道。

“你要么就是傻子,要么就是马匪。正常人哪里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小乞丐说着一脸的抱怨。

“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那肥猪,是荣华商号的大总管,外号羊刀,专宰你这样的肥羊新客。他清点货物的时候,我一直在仓库背后听着呢。虽然没有验过你货物的品级,但是我敢保证他至少少说了三成。我不敢当面说,他要知道我把他的生意搅黄了非打死我不可。”小乞丐一脸认真的对着枯荣说道。

“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讨厌这些奸商!他们这些人富的流油,非要把我们这些穷苦人榨干了不可。”小乞丐捏紧了拳头,忿忿不平的说道。

“你叫什么?”枯荣自从进市场后就紧皱的眉头第一次舒展开来。

“老板,我是贱民,按照《闻伯律》不能有姓名,市场上都叫我花脸小杂种。”

“你知道《闻伯律》?”枯荣突然对这个小乞丐来了兴趣。

“当然知道!市场西门的酸秀才,东口说书的王瞎子,天天说闻伯。就是这家伙坑苦了我们老百姓。”

枯荣也不回话,找了块石头席地而坐,小乞丐瞬间明白了枯荣的意思,蹲在了枯荣的旁边。

“大老板,你知道他们为啥叫我花脸小杂种吗?”

枯荣摇了摇头,对于这个小乞丐他有了难得一见的耐心,也许是因为小乞丐贱民的身份,也许是因为小乞丐对闻伯不满。

“我娘年轻的时候是个窑姐,我娘说她以前当过头牌,我是不信的。我娘在妓院生的我,我亲爹是谁她也不知道。有一天来了一个醉酒的客人,那时候我只有一岁,我娘跑来给我喂奶,怠慢了客人,那客人便拿刀把我娘的脸刮花了。”小乞丐说着无奈的叹了口。

“店里的鸨子见我娘脸花了,不能接客,丢来十两银子将我娘和我赶出了门。我娘无处可去,便带着我在这南街营运司早市的来福客栈做了贱籍洗碗工。我娘和我可苦了,我们两个经常饿肚子。因为我娘是贱籍,所以我生下来就是贱民,注定只能为奴为婢,哪怕做学徒,店里也不要。”小乞丐说着眼睛红了。

枯荣没有插话,只是耐心的听着。

“我娘舍不得我给别人家为奴,我娘说,哪怕是贱民也比奴隶高一个等级,所以我长这么大了,还要她养活。我不想在家整日看着我娘愁眉苦脸,所以整日便在这营运司里溜达,四处看人家做生意,学做生意的门道。老板,你信吗?以后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大商人!”小乞丐加强了语气,立志一般的对枯荣说道。

“你不是最讨厌奸商吗?”

“我讨厌奸商,但是我还是要做个大商人!”

“为何?”

“都是因为钱!我和我娘的苦便是因为钱!我不爱钱,但是我要赚很多钱,然后像对待畜生那样对待钱!”

小乞丐越说越激动,枯荣算了算时辰,崇盛交待的事还未做,这单生意黄了,货物还是得卖出去。

枯荣起身拿出五十两银子递给小乞丐,一想到要再和那些奸商打交道,枯荣脑袋便疼。

“我不要!”小乞丐将枯荣的银子推到一边。

“为何?”

“不是我赚的我不要!”

听到这里,枯荣笑了。这小乞丐果然很有意思,听他诉苦半天也不算浪费时间。

“老板,你还要卖你的货吗?”

“嗯。”

“你放心我吗?我替你把货卖掉!市场上有很多代理经纪,我能做你的经纪吗?”小乞丐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枯荣。

“这样吧,你把你的签押文票给我,然后在营运司置所那里等我,我去找买主,不然我说话那些商人不相信。”

枯荣未做回答,拿出了签押文票递给了小乞丐。

“老板,你不怕我拿着签押文票跑了?这运营司可是认票不认人的!”小乞丐瞪大眼睛,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枯荣。他也是随口说说,没想到枯荣想都没想便把文票给了他。

“你跑了,我杀掉你,把文票拿回来就好了。”枯荣说话的语气依旧平淡至极。

“好!老板,你去置所等我一炷香的时间,只要一炷香就好!”小乞丐说完转身就跑。

看着小乞丐的背影,枯荣想起了自己年幼时。

一炷香后,小乞丐如约而至,他带来了七八个商人。小乞丐也没跟枯荣多废话,只是笑了笑,便开始自己的交易。

“来来来!买茶的荣宝号先去验货。”

不一会,小乞丐跟着商号的商人走出仓库,然后扯了扯袖子,握住了对方的袖管。用袖里吞金之法与商人议价。

“下一个!买瓷器的平升号去验货!”小乞丐得意的高声喊道,正在变声期的嗓子沙哑而尖利。

“你这个小鬼头!”荣宝号的老掌柜无奈的笑了笑,吆喝伙计将仓库里的茶叶抬走。

枯荣安静的站在一边,看着小乞丐。所有的交易在短短的半柱香内全部完成。

小乞丐笑着用双手捧着一叠质票递到枯荣的面前:“大老板,一共卖了一万六千六百六十六两的质票,是个吉利数字!拿质票兑银票,减去一成恰好是一万五千两整。”

“你不用算盘?”

“算盘在这里呢!”小乞丐用清澈的眼神看着枯荣,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老板,现在请把工钱给我!”

枯荣拿出了刚刚被小乞丐拒绝的五十两,小乞丐还是推还给了枯荣。

“老板!五十两是营运司最好的经纪一单生意的酬劳!我最多只能算个经纪学徒,所以我的工钱是十两!王瞎子说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君子便是士人,为士者,贫贱不移!”

枯荣被小乞丐的话触动了,他突然觉得这个小乞丐有骨,跟自己一样!

枯荣拿出十两递给小乞丐,小乞丐一把抓过赶紧放入衣服里:“老板以后您要做生意还找我吧!我家就在营运司西门的窝棚里。您到了问一声花脸小杂种,没一个不认识的。”

“你愿意脱贱籍吗?”枯荣突然问道。

“老板你说什么?”小乞丐的眼睛瞬间红了,全身颤抖不已。

“我说,你愿意脱贱籍吗?”枯荣重复了一遍。

“老板,你说真的吗?”小乞丐扑通一下子跪倒在地,哇哇的哭了起来。

“我可以帮你脱贱籍,如果我家公子愿意收留你,我还可以把你带在身边。”枯荣笑着扶起了小乞丐。

“老板,你没骗我吧!”小乞丐哽咽着,泣不成声。

“不骗!”

“老板,我脱贱籍得一百五十两。我家里存了七两,加上您给的这十两,还得整整一百三十三两。我看还是算了吧,您不用给我这么多。我慢慢存着总有一天能脱籍的。”

“加上你娘的呢?”

枯荣说着,小乞丐扑通一下又跪下了:“爷!”

小乞丐泪如雨下,声嘶力竭的又大声的喊了一声:“爷!”

“脱籍的事我就可以决定,但是把你带在身边还要我家公子同意。你可愿意跟随我家公子?”

“愿意!愿意!爷!我愿意!”小乞丐连哭带笑的说着。

“好!我先去问过我家公子,无论你有没有机缘跟随我家公子,今日傍晚休市之前,我都会来帮你们脱籍。”

崇盛认真的听完枯荣的话,他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枯荣居然能如此详尽的跟他说明情况,看得出枯荣很上心。同时,崇盛也没有放过枯荣所讲的每个细节,他对这个乞丐少年也很有兴趣。

“公子,如果你同意我便把小乞丐带过来见你。”

“不。”崇盛笑着摇摇头,枯荣一脸茫然。“我们一起去给这个小乞丐赎身吧!”

“公子,你何等身份!怎么能屈尊去那种地方?”

“南宫休曾说,万民生而平等。你如此英雄,却能把一个乞丐的事放在心上,那么我也能把你的事放在心上。”

晌午,天降暴雨。

简陋的窝棚四处漏雨,梁断了一截,半边草棚塌了下来。

一个满脸是疤,肤色黝黑的妇人正坐在草棚里用粗麻缝补着一件破的不能再破的麻衣。

“小杂种,快进屋,外面那么大的雨。”

窝棚没有门,只有一个草框,妇人冲着棚外喊道。

“娘,我再等等,这雨停了,那位大老爷就会来。”小乞丐淋在雨中,渴盼的看着巷子口。

“你就跟我年轻时候一样,那些贵人们一时兴起说的话哪里能信呢?别说下雨,就算不下雨,人家也忘了。”妇人停住针线,浑浊的双眼空洞而麻木,她的眼前似乎浮现出曾经那段风光的岁月。

“不!娘,不会的。那位大老爷和其他人不同!他会来!他一定会来,一定会来”小乞丐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变成了自言自语。

雨水将小乞丐彻底淋透,他的身体逐渐冰凉,但他还是坚定的看着巷子口。

突然朦胧的视线中,出现了两位男子。

小乞丐赶紧擦了擦眼,只见一位身材高大纤细的男子,穿着华贵的紫色长袍,器宇轩昂神采奕奕的背着手。另一名身材,魁梧英气不凡的男子正在为他撑着油纸伞。

两人不紧不慢的走在雨中。

“娘!娘啊!他们来了!”小乞丐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他生怕他娘听不到。

妇人不顾风雨冲出草庐,左顾右盼:“哪里?在哪里?”

当她目光定格在崇盛的身影上时,她一把拉倒小乞丐跪倒在泥水中,她的有生之年从未见过气质如此高贵之人。

“快请起!快请起!”崇盛伸出手想要扶起妇人和小乞丐,但是妇人压着小乞丐死活不愿起来。

雨水打湿了崇盛的半边长袍,枯荣握着伞,用钦佩的目光看着崇盛。

兄长说的对,公子果然不同于常人。自己没有跟错人!

“这就是你说的小乞丐?”

“是,公子。”

“小乞丐,这是你和你母亲的贱籍文书。枯荣已经去市场打听了你二人的情况,替你们赎回了贱籍。”崇盛说着将一张泛黄的纸交给了小乞丐。

黄纸被雨淋湿,小乞丐将它紧紧的捏在手心,用力的撕扯,一遍又一遍:“娘啊!这张折磨人的纸终于没了!”

妇人没说话,只是拉着小乞丐一遍又一遍的在雨中磕头,母子两人嚎啕大哭。

“小乞丐赎回贱籍,你已是自由之身。你可愿跟随于我?”崇盛微微的笑着。

“两位老爷!我愿意!”

“这位妇人,你可愿把儿子交给我?”

“愿意!就算让他跟着大老爷做土匪,我也愿意!”老妇人低着头激动的说完,才发觉说错了话,狠狠的甩了自己一个巴掌:“大老爷,我不会说话,你别生气。”

“不会。你儿子跟着我自然不会做那些作奸犯科的事,但是以后的路凶险异常”

“大老爷,你替我和我娘赎了身,我这辈子是死是活都会跟着你!”小乞丐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道。

“小乞丐,你既然已是自由身,那么以后就不能再叫小杂种了。”崇盛笑着点点头。

“大老爷,我知道,我有名有姓!是以前说书的王瞎子偷偷帮我起的。”

“你叫什么?”

“王佐!”

王佐?有意思,王瞎子居然会给小乞丐起这样的名字。崇盛意味深长的看了枯荣一眼。

“明日我们便要离开虞城。这二百两银票你拿着置办些家业,权作生宜之资。以后有时间,我定会叫王佐来看你。”崇盛将一张二百两的银票递给妇人。

妇人跪着接过,紧紧的揣在怀里。

“王佐,快跟你娘道别吧!”枯荣看着崇盛全身已湿透,急忙催促小乞丐。

小乞丐点点头,站起身,然后对着妇人跪下,连磕九个响头:“娘!儿子走了,儿子一定会跟着两位大老爷混出个人样!总有一天儿子会叫你老人家住上最好的房子,吃上最好的饭!等着儿子!”

妇人不等小乞丐磕完,心疼的把小乞丐紧紧抱在怀里:“儿啊!”

母子分别的一刻令人泪目,崇盛的眼也湿润了。

第七章 旧事如梦刚亦柔

这一对刀,名为燎凤,是九岁那年兄长送我的生辰礼物。

“哥,这名字真难听。”

我还记得,第一个死在这双刀之下的人,

但是却记不清,到底有多人,死在这双刀之下。

我和兄长都属龙,他比我大一轮,可他偏给我的双刀起名叫凤。说来好笑,为此我曾伤心了很久。

从记事起,兄长便带着我在京国的码头上做苦力。

兄长告诉我,我们是唐国人,我们的父亲是唐国大将军的后裔。

唐国有一位伟大的国王叫唐仪,还有一位伟大的兵法家叫南宫盛,可惜他们都死了。

就像史书中写的那样,闻伯把唐国的子民全部充了贱籍,所谓贱籍便是不能买卖的牲口,而奴隶是可以买卖的。

幼年的记忆里兄长很高大,他总是笑着,晒得黝黑的皮肤,白的发亮的牙齿。

兄长做工时,我便在码头边玩耍。

我看着工头把一袋又又一袋沉重的货物放在兄长的肩上,重的他直不起腰,重的他一次次摔倒,然后就是一次又一次的毒打。

我从来没有挨过饿,兄长总会变着花样的买好吃的给我。

“哥,你也吃啊!”

“哥不吃,哥已经长大了,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饿着。”兄长说完就笑了。

这一年他不过十六岁。

暴风雨来的前夜,兄长很高兴,工头告诉他们,明天要来一批重要的货物,最能干的人可以有一两银子的赏钱。

我永远忘不了那场暴雨,在我七岁那年的暴雨。

一艘从未见过的大船,带来了整整一船圣域昊天城的瓷器,听说这是京国国王给新妃的贺寿礼。

码头上的劳工们都在拼命的干活,兄长最是卖力,别人跑一趟,他跑两趟,别人抬一箱,他抬两箱。

我坐在木棚的门前,看着奔跑中的兄长,心里想着集市摊子上的糖人。

“哥,快点,再快点,马上我们就有钱了。”

海边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当黑云密布在东方,一场暴风雨从海上席卷而来。

大雨瞬间淹没了我的视线,兄长奔跑的身影变得模糊,还好船上的货已经卸了一大半。

雨中的海滩,松软湿滑,也许是兄长累了,一步没踩稳,重重的摔倒在沙滩上。

两箱瓷器,碎了。

两箱圣域昊天城的瓷器足够让一百个像我们这样的贱民去陪葬。

工头把兄长绑在了木桩上,用钢索狠狠的抽打他。

我又是害怕,又是愤怒,一个劲的哭,但是雨太大了,没有人能听见我的哭喊。

当我冲进暴雨中时,兄长已然成了血人,他看见我,咧开嘴笑了。

“放开我哥。”

我狠狠的咬住了工头的手,但我太弱了,工头一下子便把我摔在泥水里。

我哭着从雨里爬起,拿出小匕首,朝着工头的大腿狠狠的扎了下去。

“你这个小兔崽子。”工头用脚踩住我的脸,钢索抽打了下来。

“不!放开我弟弟!”

兄长居然挣断了绳索,我看到他浑身都在冒着热气。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兄长,燃烧着火,是怒火。

兄长一脚便踢飞工头,码头上的官兵瞬间围了上来。兄长暴喝一声,折断了码头上的旗杆,他将大旗紧紧的缠绕,握住旗杆。

那一刻,我看到了一条龙,一条银龙。

杀人绝不留活口,这是兄长教给我的。

我们从京国逃亡,东躲西藏,辗转一年时间来到了大山深处的离国。

离国是个尚武的国家,不问出身,兄长在这里参了军,做了伍长、什长、副将、参将、先锋。

九岁那年,兄长送给我这对燎凤刀,开始教我武功。

“银龙枪法,赤凤双刀,是我们单家家传的绝学。”

“不!哥,我要做龙,我要学银龙枪!”

“好,好,好。等你把赤凤双刀学会,我就教你银龙枪。”

兄长和我不同,他善良,随和,逆来顺受,不与人争。

虽然他也杀人。

离国那场举世闻名的兵败,兄长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我知道他绝不是懦夫,逃兵。

他只是想把主帅的尸体抬回来,他只是想回来见我一面,可别人不这么想。

又是盛夏的暴雨,兄长跪在雨里。

我站在墙头,还是远远的看着。

当那柄剑拔出时,我紧紧的握住了飞刀。

剑没有落下,一个孩童挡在了剑前,剑尖的血珠瞬间便被冲进雨里,消失不见。

那滴血珠便是公子眉心处的深痕。

第二天,离国发生了一件举国震动的惨案,离城天牢被劫,三百狱卒无一生还。

兄长教过我,杀人绝不留活口。

兄长说,我不该救他,我们单家一直是忠义之门。

我说,你若死了,这世上就再没有单家了。

逃亡的脚步在云国终止,云王招揽了兄长。

兄长和我成为云王宫七十二卫。

所谓云王宫七十二卫,说白了就是杀手。

这一晃便是八年。

接到原老师信笺的那天,又是一场暴雨。

“烬,我们要回离国了。”

“哥,云王不会让我们走的。”

“没事,我去跟他说明情况。我们为云王做了那么多事,我想他一定不会为难我们。”

兄长急匆匆的出了家门,很快消失在夜雨中。

他走后,我整理好细软,拿起了银龙枪和燎凤双刀。

我知道,如果我不去,兄长一定会死在云王宫里。他是一个愚忠的人,即便是死,他也不会向熟识的人还手。

可,终究是晚了。

当我一脚踢开王宫的大门,杀进大殿时,我看到兄长倒在血泊中。

“烬,带我回家!公子需要我们。”

“哥,我们还有家吗?”

“有!公子救过我一命,我们一定要,一定要保护他。”

那一天,我杀了很多人,他们曾和我并肩战斗,他们也曾叫兄长大哥。

我感到虚脱,感到窒息,前所未有的累,挥刀的双手已经麻木,但我知道我不能停。

停下来,我就会倒下。

“哥,我带你回家!”

兄长没有瞑目,他还有未做的事等着我去做,未报的恩等着我去报,未尽的忠等着我去尽。

他是那么高尚的人,这一生不该有污名。

月从南城照到了北城,摇晃在江心的月影,风一吹就碎了。枯荣坐在窗棂上,看着窗外空荡荡的大街,回想着往事,大口的喝着冷酒。

冷酒越喝越暖,几条野狗匆匆跑过长街,隔壁房间传来王佐粗重的鼾声。

今夜的月特别亮。

听着王佐的鼾声,崇盛怎么也睡不着。

今夜没睡的还有晴雪。

晴雪出生时,母后难产而死,之后骏王再未立后。

“你在玩什么?”

“我在玩找母后!”

“找母后?”

“我从来没有见过母后,所以我要找她。”

“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我母后,我们一起找吧!”

那是晴雪和小老虎第一次见面。

虽然骏王几乎把所有对王后的爱寄托给了晴雪,但没有母亲的晴雪还是一直很想有个母后。

“我父王说你父王是老虎,那你是小老虎吗?”

“我父王说你父王是滑头,那你岂不是小滑头?”

“人家不是小滑头,人家是小雪儿公主。”

“你就是小滑头!小滑头。”

老老虎是入夜时分带着小老虎来的骏王宫。

晴雪已经很困了,一个劲的打盹,但是骏王不让她睡。

“小老虎长得可真好看。”

虽然有很多人陪晴雪玩,但晴雪从来没有过朋友。

小老虎不同,小老虎会和晴雪一起玩,会跟晴雪吵架,生气了还会揍晴雪,当然揍完之后还会哄晴雪开心。

短短五天,老老虎要带着小老虎走了,晴雪哭的稀里哗啦:“小老虎,你以后可不能忘了我啊!”

“放心吧,小滑头,以后我会给你写信的!”

“可我不认得字。”

“所以你以后要好好念书。小滑头。”

从那之后,每个月的十五月圆夜,都会有一只白鹤送信而来。

最初,晴雪识字不多,便叫李娘给她念信,一遍一遍的念,念着信入睡,醒来之后又缠着李娘继续念。

“小滑头!最近可好?宫里的白莲开了,可好看了,可惜你看不到”

“小滑头,最近咋样?父王对我越来越冷淡了!唉,我都不知道该找谁玩,要是你在就好了”

“小滑头,告诉你一件大喜事!我做哥哥了!父王又生了一个小弟弟给我,白白胖胖的,可好玩了”

李娘代笔之下,晴雪给小老虎回了第一封信。

“小老虎,我父王给我做了好多好多新衣服,多到穿不完,羡慕吧?还有以后请叫我雪儿公主,我父王知道你父王叫他滑头之后,很生气”

光阴飞逝,时光如梭。

小雪儿变成了大雪儿,越来越美丽,而小老虎则变成了谦谦王子。

“雪公主,见信安康,时常想起幼时与你的快乐时光,春来白蕖盛开,莲花浮水,莲心在池,花白叶绿,心却是红的”

“雪公主,入冬初雪,落地无声,睹物思人,应景有感,故作诗一首:晴有落雪雪不融,冰在心时四时冬”

骏王宫里发生的一切都瞒不过骏王,晴雪的心事也瞒不过骏王。但是骏王却假装不知道,默许着晴雪和小老虎的书信往来。或者说,骏王在极力配合着晴雪,他推却了所有前来骏国求婚的达官贵人。

晴雪和小老虎虽然都没有明确表示过,但在心里却早已把对方当成了人生的另一半。

“小老虎,我有个远房表姐私奔了,你说如果相恋的人不能在一起,那么私奔算罪过吗”

“雪公主,昨日收到来信,十分欣喜。虽然在下并不认同私奔的行为,但你的表姐为情出走,勇气着实令人钦佩”

宫里的嫔妃们曾准备为晴雪张罗婚事,但以骏王的暴怒告终,之后再也没有人敢提起这个禁忌。

转眼十一年过去了。

春来三月,骏王宫里举办赏花会,骏王酒醉,对着晴雪笑着说到:“雪儿,若父王把你许配给小老虎,你可愿意?”

“父王,《闻伯律》中不是明确规定了,诸侯之间不能联姻吗?”晴雪又惊又喜,脸一下子就红了。

“你父王人称谋王,若父王有法子呢?”骏王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

“父王,你说的可是真的。”晴雪激动的差点跳起来。

“哈哈哈,父王醉了。”骏王说完趴倒在桌上。

骏王的话不知是真是假,晴雪却当真了。

四月十五夜,白鹤如期而至,晴雪将准备好的信拿在手中,开心的仰望漫天星辰。

“小老虎,你愿意娶我,让我做你的王妃吗?”

可是白鹤盘旋许久,异常凄厉的在空中啼叫,迟迟不愿落下。

“白鹤,你快下来啊!白鹤,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白鹤终究还是飞走了,晴雪的心沉了下去。

那之后似乎有人封锁了消息,没有一个宫人敢跟晴雪说有关小老虎的事,晴雪多次追问骏王,骏王也避而不谈。

晴雪相思成病,日渐消瘦,这才有了李娘带晴雪出逃骏王宫。

“小老虎啊,小老虎。就算你病了也该有个信儿啊!你如果没死,等我找到你,一定把你打个半死!”

“长公主,天都快亮了,你还在那里念叨呢?明天不去找小老虎了?”李娘翻了个身,半睡半醒的说道。

晴雪赶紧闭上眼睛,用被子蒙住脸装睡。

“小老虎啊!雪儿真的很想你。”晴雪心里想着想着,眼睛竟然湿了。

第八章 故人相逢却不识

日出,暗红天,早霞遮穹。

从骏国虞城到圣朝昊天城大约还有一千六百里的路程。

当崇盛走出房间时,枯荣和王佐已经备好了马匹,其中一匹白马分外惹眼。

这匹纯白的良驹是枯荣特地为崇盛挑选的。

在马市,枯荣一眼便相中了这匹白马,膘肥体健,四蹄有力,性格温顺,目中含情,似能通灵一般。

崇盛上马,遥望着远处的骏王宫,在心中默默作别。

自己曾是那里的座上宾,可如今却再无资格想念那里。

不管怎么说,西行前自己来过虞城,去过不度浮屠,也算对自己有了个交待。

此去,不知多少年后自己才能东归。

虞城西门已开,策马,扬鞭。

崇盛本想着一马当先,一口气冲到城门口。

一来一夜未睡,振作一下精神;二来也试下新马的脚力。

可偏偏这匹白马停在原地不动。

崇盛马鞭再次扬起,白马依然摇晃着马头就是不走。

“公子,要不我们换一下?”枯荣察觉到了异常。

“不用。”崇盛拉紧了缰绳,夹紧马背,狠狠的抽动马鞭。白马嘶吼一声,腾跃而起,疯狂的奔跑起来。

只是方向却反了。

白马四蹄生风,不受控制,直接带着崇盛往东门跑去。

枯荣害怕崇盛有个闪失,站在马镫上,催动马匹,随时准备接住落马的崇盛。

可白马的速度太快了,嘶吼着横穿整条长街,枯荣不管怎么追赶,也望尘莫及。

崇盛弯腰飞驰,紫色长袍随风飘起,原本他还想驯服这匹白马,但现在只是纵马而行,他似乎感受到了马的灵性。

既不能逆,倒不如顺。

远远的已经能看到虞城东门,白马逐渐放慢了速度,在东门口缓缓止步。

“公子,你没受惊吧!”枯荣追赶而至。

崇盛摇了摇头,座下之马再无刚才的狂放,重新变得温顺。

“我们回去吧。”崇盛调转马头说到。

可是白马又不动了,它执拗的弯过马头,怎么也不肯走。无奈之下,崇盛只好下马,拽着缰绳。

白马,还是岿然不动。

“这应该是匹离国马。”崇盛尴尬的对着枯荣笑了笑。

出了虞城东门便是通往离国的官道,难道白马识途,思念离国不愿走?

“我来吧!”枯荣也下了马,准备好好制制这马的顽性。

“崇盛小哥,是你吗?”这声音如此熟悉,崇盛放开缰绳回头一看,男装的晴雪和李娘正牵马站在他身后。

“晴雪公子,真是有缘!”崇盛礼貌的打着招呼。

“是有缘!崇盛小哥,你也这么早就准备出城?”晴雪上下打量着枯荣说道。

“看来晴雪公子也准备出城了。”

“那就巧了,崇盛小哥你来东门,难道也是去离国吗?”

“不,我准备去圣朝昊天城。”

“那你走岔了,去昊天城的官道在西门。”

“哦,谢谢晴雪公子提醒。”崇盛十分尴尬,难道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文弱书生?连一匹马都驾驭不了?

还好天刚蒙蒙亮不辨色,晴雪并未发现崇盛羞红的面。

“偌大的虞城,竟然能与崇盛小哥再三相遇,实在难得。小哥去昊天城赶考?”晴雪并不理会身旁的李娘一个劲的给脸色,只顾着和崇盛闲聊。

“不,我去寻亲。”

“真巧!我去离国,也是去寻亲。”

“晴雪公子有亲在离国?”

“对!我岳父家就在离国。”

听完晴雪这句,崇盛忍不住笑了,清晨的不快一下子没了,分明是女扮男装还说去寻岳父,这晴雪果然是有趣之人。

晴雪并未察觉崇盛的笑意,接着问到:“那崇盛小哥你去昊天城寻什么亲?”

“晴雪公子,咱们该赶路了。”李娘觉得晴雪问的有点多,岔开了话催促道。

“不急,不急。”晴雪摇了摇头。

自相遇以来,这晴雪姑娘率直可爱,崇盛并不反感,两人能在茫茫人海再三邂逅确实有缘。再加上崇盛不想让晴雪姑娘看到自己连一匹马都驾驭不了的窘迫模样,想等晴雪出东门后再走,所以索性也不再赶时间:“我去寻远房表叔。”

“表叔?那就再次别过?”晴雪伸出纤纤玉手,装模作样的抱拳道别。

“再次别过。”

晴雪和李娘两人在崇盛和枯荣的目送之下缓缓出城。

“晴雪公子,且慢!”崇盛忽然大叫一声,晴雪立刻转过马头,扑闪着大眼睛看着他。

“此去离国,途经烟云大漠,凶险异常,尤其是鬼门关,你一个姑娘家千万要小心。”不知为何,离别之时崇盛居然心中有些失落,又想起之前在鬼门关的凶险,一时情急,慌不择言,竟然将晴雪女伴男装的事说穿。

“知道了!崇盛小哥你也是!”听到被人识破,晴雪也不扭捏造作,笑着大声回应道。

李娘在身旁一脸的不满,催促晴雪赶紧上路。

太阳终于从崇山间露出了面,阳光照在晴雪的白衣上,如同白蕖山上的莲。

崇盛一脸怅然的看着晴雪出关。

“崇盛小哥!我这次去离国是寻夫!”远远的从城门外传来银铃般的笑声,接着便是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声。

“公子,这姑娘身份不简单。”枯荣对崇盛说道。

“嗯,女伴男装,身旁那位壮汉也是女扮男装。”

“至少有十个高手跟着她。之前我曾在不度塔与其中一位交手。”

“那她有危险?”

“不,那些人十有八九是在保护她。”

崇盛听完枯荣的话陷入的沉思:十个高手保护?慕容晴,慕容雪儿,晴雪这三者之间只是巧合?

想着想着崇盛笑了,自己原是庸人自扰,天下富贵之人何其万千,同名同姓者又何其万千,仅仅名字里同有一个雪字,便牵强联想,实在可笑。

再说了自己看过这位晴雪的字,跟雪儿那隽秀的书法简直有天壤之别。也许是自己太思念那位十一年未见的故人了。

那位故人养尊处优,他的父王又怎会让她漂泊在外。

如今自己前途未卜,此雪彼雪都只是过客,只能是过客。

“我们走吧。”崇盛无奈的叹了口气,这一回白马动了。

崇盛上马,白马高扬起马头,迎着朝阳,跺着轻快的步子朝着西门走去,西门外是通往昊天城宽阔的官道。

果然是匹通灵的马。

晴雪策马狂奔数里,在虞城东门外的小溪边停了下来。

“公主,我们还是回去吧!”李娘抱怨的说道。

“李娘,你怎么又说这话。”晴雪下马,捧起溪水冰了一下烧灼的脸。

“我们出门才两天就被人识破,你出门才两天就移情别恋,把小老虎丢在一边,奴婢太久没在俗世走动,真的看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咱们不如回去,让你父王给你找个俊朗才子嫁了算了。”李娘言语间略有抱怨。

“我没有移情别恋,李娘。”晴雪认真的说道。

“你没有对刚才那位公子动心?”

“没有。但很奇怪,我感觉他很亲切,就像相识很久很久的朋友一样。”晴雪说着眼前浮现出小老虎的样子。

“公主,那我就更不懂你的心事了。说实话,都过去十一年了,那小老虎也不知道长成啥样了,也许都没有这位崇盛公子好看。”

“不管小老虎长成啥样!我慕容晴雪就认定他了,这辈子我非他不嫁!”晴雪说完翻身上马。

“从离国宫里得到的消息,小老虎得了重病,三月没下卧榻,不能见人。说不定咱们赶到离国时,小老虎已经病死了。”李娘笑着拿话刺激晴雪。

“那我就嫁给死老虎!驾!”

第九章 前路未知马蹄疾

出了虞城,西行一千五百里便是圣域昊天城。

崇盛一行三人,策马而奔。

正是夏初好风光,沿途山花烂漫,姹紫嫣红。

大道宽阔,清风送爽,一望无际的农田,蜂绕蝶缠。

丰收的喜悦印刻在每个劳作的农人脸上。

“公子,前面便是霞蒙关。出了霞蒙关西行十里便是虎跃峡,在虎跃峡可以看到著名的晴王渠。”枯荣指着远处的关隘跟崇盛说道。

晴王渠是当今骏王慕容晴为了彻底根除白虎江水患所修的庞大工程。

白虎江源自离国白蕖雪山,季节性流水,河道九曲回环,常年水患不断,非涝即旱。

传说离国有三虎:山洪、离王、马贼。这白虎山山洪排在第一位。

入夏后,暴雨汇集着白蕖山的融雪,涌入白虎江,深山中的离国便是一片汪洋,白虎江奔流而下,处在中游的骏国自然也难幸免。

现任骏王慕容晴有“天下第一谋王”的美誉,继位后,第一件大事便是修建“晴王渠”。

“晴王渠”疏导了洪流,灌溉了骏国万亩良田,从此江泛区沃野千里,被驯服的“猛虎”,成了育人之水。

修建离国的“晴王渠”曾是崇盛的三大宏愿之一,但如今却变得如同笑话一般。

“枯荣,虎跃峡周围可有村镇?”崇盛看看了天色问道。

“有一李姓村寨。”不久前刚千里送兄落叶归根的枯荣对这条路非常熟悉。

“如此,今晚我们便在李村歇脚。”崇盛对“晴王渠”神往已久,正好借此机会一览雄姿。

出了霞蒙关,远远的已经可以看见虎跃峡。

好一个虎跃峡!

峻岭崇山如刀刻,怪石突兀与天齐,高峡平湖起波澜,大道朝西日落地。

崇盛兴奋之下,连抽数下马鞭,朝着虎跃峡飞奔。

前面的石山如恶虎盘踞,獠牙森森,一张血盆大口正对着“晴王渠”,而虎口之中便是笔直官道。

“恶虎啸江,此虽为石虎,但过虎口尤心有余悸!”崇盛笑着对枯荣和王佐说道。

“二位爷,这条路怪风习习,暗不见天日,真的可怕。”王佐打了个冷战说道。

虎口之路确实阴暗,但虎口外却一片光明。

崇盛三人一边欣赏风景,一边朝着峡外走去。

“站住!”

好粗犷的声音,这一声如虎咆哮,狂风迎面,整个虎跃峡内震耳欲聋。

只见虎口处,有一壮汉横刀策马而立。

这壮汉身约丈余,膀宽腰圆,坦胸赤脚,虬髯黑面,如恶灵临凡。

一柄精铁斩马刀拖地,座下之马似不堪重负,接连喘气。

崇盛正要上前,枯荣已纵马在前。

“敢问壮士因何拦路?”

那壮汉却也不答,自顾自连笑三声。

这笑声震彻山峡,气势澎湃,摧人心肝,王佐只觉腹内翻江倒海,一阵晕眩,差点坠下马去。

“壮士!因何拦路?”枯荣横眉高呼,声音不如虽壮汉粗犷,但却将气势压了回去。

“报仇雪恨!”壮汉对上枯荣的目光,一字一顿的说完又狂浪的大笑起来。

“仇从何来?恨在何处?”枯荣银枪在手,喝断了壮汉。

“一百一十个兄弟的仇!一万两银子的恨!”壮汉勒紧缰绳,斩马刀立于面前与枯荣争锋相对。

原来是在大漠上斩杀的马匪同伙来寻仇,崇盛闻言松了一口气。

枯荣与那壮汉度马,怒目相对。

“纳命来!”壮汉忽地暴喝一声,催马挥刀而来。

壮汉凶猛之余浑身破绽,枯荣枪如游龙直刺要害。

眼看银龙枪一击而中,但壮汉手中斩马刀灵活的峰回路转,结结实实接下了枯荣这一枪。

枪被压在刀下,枯荣只觉那刀锋上如有千钧之力,银龙枪似被泰山压顶,居然动不得分毫。

马匪中居然有此神力之人?枯荣骤生惊讶,分神之间,那斩马刀夹着雷霆万钧之势力,顺着银龙枪柄齐眉砍来。

枯荣不敢再轻敌,腰平马身,躲过这势大力沉的一刀,接着银枪摆尾,背手回枪直刺壮汉咽喉。

壮汉回刀防御不及,敏捷的低头躲过枪尖,顺势将枪柄夹在臂间。

枯荣想要抽枪,可是那银龙枪似在壮汉臂弯间生了根,纹丝不动。

“哈哈哈!”壮汉盯着枯荣,瞪大眼睛狂笑不止。

这一笑,彻底激起了枯荣的杀意,枯荣大喝一声,如龙长吟,借力卸力,座下之马应声被力压倒在地。

同一时银枪脱手而出,化龙在天,腰间双刀齐出,以火凤燎原之势,直飞壮汉。

枪势与刀锋,封死了壮汉所有要害部位,白驹过隙间,数百招式瞬发。

这一招名为千手龙凤,乃是枯荣结合银龙枪和燎凤刀招式之精华自创的绝招。

最初的交手,壮汉的惊天神力,让枯荣明白眼前的对手绝非凡俗,于是全力一击,但求一击必杀。

面对如此攻势,壮汉变了脸色,飞速抡转斩马刀,那百来斤的斩马刀在壮汉手中居然轻若薄纸,在壮汉周身如一道屏障高速飞旋起来。

那刺向要害的招式一一被化解,只是凌厉的刀锋和枪火还是在壮汉身上留下了十余处伤痕。

壮汉血涌堕马,半跪马前。

枯荣杀意已起,后招随发。

“枯荣,慢!”崇盛突然大叫一声,枯荣闻声收回枪势,双刀入鞘。

“好枪!好刀!哈哈哈!沙陀子,你死的不冤。”壮汉起身,大笑着对枯荣说道。

虽然浑身血流如注,但他的声音还是雄浑有力。

崇盛翻身下马,走向壮汉:“壮士,以你的本事怎会屈尊做一介马匪?”

“老子喜欢!”壮汉说着,突然斩马刀脱手而出,如疾电般射向崇盛。

出手之快,枯荣和崇盛根本来不及反应。

只见那刀擦过崇盛的耳侧,正中他身后的树梢,一个黑衣蒙面男子被拦腰斩断,从树上倒了下来。

“哈哈哈!武功算你强,但反应还是老子快吧!”壮汉说着走向黑衣男子的尸体。

原来那黑衣男子一直躲在树上,想要暗中偷袭崇盛,出手之间被壮汉发觉,因而一刀毙命。

倒在地上的黑衣男子,上身保持着死前的姿势,他手中紧紧捏着一把飞刀,刀柄上挂着一封信。

“原来是个送信的,死的冤了。”壮汉收回斩马刀,摇了摇头说道。

崇盛拿过刀柄上的信,扫了一眼:“不冤!感谢壮士救命之恩。”

“谢老子?那就跟老子上山!”

“我们还有要事,日后定来拜访。”崇盛拱手推辞。

“那可不行!我们大当家的要老子来请二位上山小住一日!老子可绝无恶意,你们杀的沙陀子是个败类,老子早就想灭了他!刚刚老子只是戏言,为的是能与这位好汉全力一战!”壮汉突然认真了起来,态度十分诚恳。

“敢问壮士高姓大名?”

“老子便是离骏绿林道上副盟主,七十二连云寨二当家,扑天熊王向猛!”壮汉点穴止完血说道。

崇盛以往深居简出,不闻江湖事,但这名字,枯荣却是知道。

当今圣朝绿林,向猛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只是为何向猛只是自称二当家?究竟何人能做向猛的大当家?

“向当家果然不负盛江湖盛名,手段了得。但是我家公子有要事在身,不便打扰,请向当家让路!”

“论手段还是英雄你厉害!真没想到,老子今日会败在你手上,早知道老子就按照大当家说的,以礼相请了。只是大当家说请,就一定能请到。”向猛说着又开始大笑。

这一笑之下,虎跃峡顶突然冒出千军万马来。

一色赤衣的绿林,如同雨后春笋突然冒了出来,密密麻麻遍布整个虎跃峡。

“请二位贵人上山!请二位贵人上山!”异口同声之语,响彻天际。

崇盛细观之下,发现这些绿林居然是按照六十四卦布阵。

难道这草莽向猛也是懂兵法之人?或者说是那位神秘的大当家所布?

能让向猛这般勇将甘心追随,能布下如此精妙大阵,这位大当家究竟是谁?

疑云之下,枯荣还要推辞,崇盛却摆了摆手。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我且随二当家上山!”

“好!爽快!那二位请了!”

王佐从未见过如此世面,脚下一软瘫坐在地,向猛嫌弃的说了一声:“你也跟着来!”

第十章 王者气量何以衡

向猛一马独行,在前面带路,崇盛三人被绿林众人团簇,大军浩浩荡荡的上了虎跃峡。

崇盛目测了一下,随行者竟有千人之众。

虎跃峡上,山路纵横,茂林密布,怪石林立,奇险异常。

行约数里,涛水之声渐近,再行,一条大河怒奔而至,河宽十数丈,水流湍急,河底暗涛汹涌。

大河所向乃是一绝壁断崖,千丈飞射而下形成瀑布。

此岸彼岸有钢索相连,河心有一渡船,与钢索相接。

“老子回来了!”向猛大喊一声,渡船上的船夫开动大桨,顺着河上钢索划了过来。

船刚接岸,向猛和几个随从跳了上去,王佐也准备跟着上船,却被向猛拦住:“你们等下一趟。”

如此待客之道,枯荣面露不喜之色。

渡船缓缓划到对岸,向猛下了船,那船却不动了。

“喂,船夫,快划过来啊。”王佐向河对岸大喊道,崇盛和枯荣虽未说话,但也没有阻止王佐。

“渡河的办法你们自己想!”向猛说完,抱起一坛酒,坐在地上喝了起来。

“你们大当家不是请我们来的吗?如果船不过来,我们就走了!”王佐边说边看崇盛的脸色,得到默许才说出此般话来。

“大当家叫老子请你们上山,可没说要老子帮你们渡河!你们要走,走便是。好酒!真是好酒。耍枪的英雄你要不要来喝一杯!哈哈哈。”河对岸传来向猛的声音,枯荣怒火燃起。

“公子,我们回去?”枯荣向崇盛问道。

崇盛微笑着摇了摇头。

“那我带你们过去!”枯荣坚定的说道。

“我自然相信枯荣你的轻功,但是要带我两过去就算没有闪失,若不慎水湿衣衫也不免引人笑话。”

“那我们?”

“等!”崇盛说完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

枯荣和王佐自然不明白崇盛这个等字是何意。

簇拥的绿林众人早不知在何时散去,河岸这边只留下崇盛、枯荣、王佐三人。

“公子!公子!”密林中忽地传来老迈的声音。

崇盛三人回头看时只见一白须老翁颤颤巍巍拄拐而来。

“公子,你们三人可是要过河?”

“正是!”崇盛恭敬的作了一个揖。

“这飞沙河,鹅毛浮不起,芦花见底沉。除了这些山大王,能横渡的只有老朽了,老朽便是飞沙河上唯一的船夫。”

“老丈,渡河之资几何?”

“不要钱!老朽这么老了,要钱没用。”

“那老丈可否送我三人渡河?”

“我能横渡,并不是老朽我有能耐,而是老朽有一艘铁甲船,要送你们三人过去自然没有问题,只是你们前面还有几位客人也要去对岸!”

“我们可以等。”崇盛依然恭敬有礼。

“等?就怕你们等不起。”老翁冷笑了一声。

“公子!这老头分明与那山匪是同一路的人,有意在此刁难嘲弄我等,我们又何必跟他多言,我送你渡河吧!”枯荣看穿这把戏,怒不可遏。

崇盛面不改色继续问到:“老丈,如何等不起?”

“你们看!”老翁指了指河上游。

崇盛顺着老翁所指看去,有一男一女两名童子正对着河对岸发呆。

“前面那是张猎户一家四口,去年生了饥荒,张猎户要渡河投靠这虎跃峡的山大王。”

“老爷爷,那让他们渡河就好了。”王佐插了一句话。

“难啊!这张猎户的内人是续弦的,男童是张猎户所生,女童是她内人前房带的,这次闹了饥荒,两人各怀鬼胎,生怕对方丢下自己独自投了山大王。”老翁说完叹了口气。

“老丈,那请问难在何处?”崇盛还是面带微笑。

“山上的向猛大王喜欢养狼,张猎户跟我买了一条活狼准备当做拜山投名状。所以他还要带狼过河。”老翁并不直接回答崇盛的问题,接连叹气。

“那条狼性情极为凶猛,只有老朽驯服的了。可是老朽的船一次只能容纳两人或者一人一狼,多了船就会沉。如果我先带张猎户渡河,把男童和他内人单独留在一边,那么他内人就会把男童溺死,如果我带她内人渡河,把女童和张猎户单独留下,那么张猎户也会将女童溺死。如果我不在狼身边,那么狼就会把他们一家全咬死,两孩子自己又划不了桨。所以难啊!公子如果能帮张猎户一家渡河,那么老朽自然也愿意帮公子渡河。”

崇盛听完顿时明白了,这向猛一介粗人居然也会出这种推理问题故意刁难自己。现在自己已经答应了对方上山,如果知难而退,那么定要这向猛看了笑话,如果让枯荣施展轻功,强行带大家上岸,那么就失去了向猛考验的价值。

崇盛对向猛背后那位大当家越来越有兴趣了,既然对方有意考验试探,那么不如索性解了这个难题。

“公子!这分明是故意刁难试探,您身份尊贵,对方没有试探你的资格。我们何必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下山去吧。”枯荣怒不可遏。

“老丈,稍等片刻,我帮你解了这渡河之疑。”崇盛并不理会枯荣,含笑对老者说完,心里已经开始解题。

王佐也不闲着,蹲在地上用木棍画了一堆奇怪的图形。

“公子!不过是一帮绿林强盗,你何必与他们较真?”枯荣话音未落,崇盛便接过话头。

“老丈,这个简单,分六步便可过河!”

“愿闻其详!”老翁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崇盛。

“老丈先带狼去对岸,自己回来为一;老丈带男童去对岸,顺便把狼带回来为二;张猎户和妇人划船去对岸,妇人独自划船回来为三;老丈带狼过河,让张猎户划船回来为四;张猎户再带妇人去对岸,妇人划船回来为五;妇人再带女童过河,如此六步,张猎户一家皆可渡河。老丈,我说的可行?”

“公子居然顺口便解了这难题?即便聪慧之人解此题,也需费些功夫。公子才思敏捷,老朽实在佩服!”老翁说完笑着捋了捋白须。

“公子!公子!我解出了!”王佐激动的从地上一跃而起,枯荣和崇盛都笑了。原来王佐沉心解题,并没有听见崇盛已经解了半晌。

“贵人渡河!”老翁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气力,突然大喊一声,声音内劲十足。

河面上远远航来一艘黑铁巨船,高约三丈,阔约六丈,船头有应龙之雕像,横于河面,威武霸道。这船可并非只能容纳两人那么简单。

“贵人请上船!”老翁礼让崇盛。

崇盛也不故谦,径自上船。

眨眼间船已渡至对岸,向猛放下酒坛,急忙擦去虬髯上沾的酒水,瞪大眼睛跟崇盛说到:“这么快就渡河了?”

崇盛点点头。

“请!贵人请!”

向猛还是在前面带路,只是这回再没有那耀武扬威之气。

山路崎岖蜿蜒,行约百步,眼前豁然开朗,地平山阔,一条大道直通城寨。

“这便是七十二连云寨总寨揭竿城!”向猛指着城寨说道。

这揭竿城,依山势而建,拔擢于半山,城寨最高层比虎跃峡峰顶还要高。泛黑的古铜包木城门,高大而又雄伟。

城门前的大道约有三里长,两侧皆是穿戴整齐的绿林豪杰高举着赤色旗帜而立。

白玉铺成的城门石阶,层层而上,宛若天梯。

崇盛惊叹之余,感慨山匪城寨居然如此巍然壮观,也算骇人听闻了。

崇盛整整了衣冠,在众目睽睽之下,气定神闲前行。

这城寨横向连绵数十里,每隔数丈便有碉楼岗哨分布,烽火狼烟,台台相望,连弩机括,攻守相持。圣朝最坚固的兵家要塞也不过如此。

入了城寨大门,石阶分八路而行,蜿蜒而上,在高低不同之处分别连接八座山门,崇盛大致一扫,便明白此八门乃是按照先天八卦八门布阵。

八门分为:开门、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死门、惊门。

崇盛正欲往生门之路而行,向猛突然拦住:“贵人走错了,大当家吩咐贵人当走这条路!”

向猛所指俨然是死门方位。

崇盛也不言,按照向猛所指,朝着死门走去。

死门一开,一股血腥气息扑鼻而来。

门内有一铁栅,栅栏内居然有两头雄狮,两头不寻常的雄狮。

这雄狮约有两人高,狮鬃根根竖起如同长箭,狮爪尖利如同钢刀,一双死板呆刻的眼正盯着崇盛看。

“这两头云国狮王,是大当家的宠物。”向猛边说边观察着崇盛,身边随从将一整只羊丢入铁栅。

两头雄狮咆哮一声,将羊扑在爪下,伸出带着倒刺的舌头舔舔了羊身,接着将羊撕裂成两半,转眼间便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浓重的血腥味随即扑鼻而来。

“二当家,不好了!”扔羊的随从哭丧着说完跪在了地上。

“废物,惊慌什么?”

“我刚把大当家要给这位贵人的铁丸信不慎丢入了狮栏。”随从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所谓铁丸信,便是将信装入有机关的铁丸内,便于保密。

“废物!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居然给老子丢了!来人,把王老六丢入狮笼。”

“向寨主且慢。”崇盛看着那随从可怜的样子,恻隐之心顿生。这两头狮王如此凶猛,丢入狮笼中这随从绝无生还可能。

“信已被雄狮吞掉,就算把这随从丢入狮笼也于事无补,只是徒增杀孽而已。”

崇盛刚说完,那雄狮恰巧张开嘴吐出了一个铁丸。

“正好!铁丸被雄狮吐了出来,大当家的信极为重要,贵人如果想救王老六,不如自己去把信取出来。这样也算尊重我们大当家的。”向猛说完看着崇盛哈哈大笑。

“大胆山匪!公子何等身份,你怎敢如此无礼?”枯荣说完手已经伸向了腰间。

“无妨!”崇盛笑着拦住枯荣,“这个简单,开铁栅吧!”

“公子!你万金之躯怎敢以身试险?”枯荣愁云在脸,着急的对崇盛说道。

崇盛不言,笑着拍了拍枯荣的肩膀,要他放心。

向猛给了个脸色,几名山匪将铁栅门打开,两头狮王立即扑向铁栅门,只是那门太小,狮王连头都伸不出来。

崇盛自信满满的盯着狮王,缓缓走向铁闸门,两头狮王退后一步,让出门前位置。

崇盛低头进门,王佐吓得用双手捂住眼,然后又张开指缝,忐忑的看着崇盛。

奇怪的是狮王并没有像扑羊那般扑向崇盛,反而看着崇盛步步后退。

崇盛悠然的走到铁丸前,对着两头狮王笑了笑,弯腰从地上捡起了铁丸。

两头狮王打了个哈欠,再不搭理崇盛,居然卧在铁栏角落睡起觉来。

崇盛出门安然无恙。

“哈哈!贵人好胆色!只是这两头狮王原是宠物,见惯了生人,每日精肉喂饱,从不伤人。”向猛解释道。

听到又是试探嘲弄,枯荣再也压不住心中火气:“你这奸贼匪盗,一次次戏弄于我家公子是何居心?”

“怎么?你想打?”向猛瞪眼反问,“打,老子打不过你。你若不服,可有胆量与老子拼酒?”

“尽管来!”枯荣一把撕住向猛的衣衫。

“慢!老子可没说要跟你拼酒!老子说的是要与这位贵人拼酒。”向猛虽然粗俗可鄙,却也有可爱之处,那滑稽的样子让崇盛笑出了声。

“贵人,拼不?”

“来!尽管来!”崇盛一改往日贵公子的雅相,变得豪气干云。

自到虎跳峡以来,崇盛的种种表现与以往大不同,枯荣也为崇盛的变化深感奇怪。

“贵人请!”

进死门行数十步,前面是一宽阔广场,广场上早已备下了一桌酒宴。

“贵人请入座!”

崇盛正要落座,突然一名女婢端着一盘烧鸡风风火火而来,与崇盛撞了个满怀。

“大胆!拉出去给我杀了。”向猛的脸变了色,一直嘻嘻哈哈的他暴怒不已。

“奴婢,错了,奴婢,不敢了。求二当家饶命啊!”女婢跪在地上哭喊着求饶。

“二当家,你可是要与我拼酒?”崇盛一脸严肃的问道。

“当然,贵人。”

“那就不要滥杀无辜,搅了兴致。”崇盛剑眉一横不怒自威,向猛居然不敢与他对视。

“贵人,只是你的衣服污了。”

“衣服污了换一身便好。”

“来人,为贵人呈上更换衣物!”

一名女婢低着头,用托盘为崇盛呈上衣物。

崇盛一看,犹豫片刻,走到后堂将那衣物换上。

只见这件衣物乃是寻常百姓所穿的粗布麻衣,与崇盛原本那件紫衣金袍简直有天壤之别。

但崇盛天生气质高贵,寻常粗布麻衣穿在身,丝毫不减风采。

向猛又开始大笑,但听得出来这笑声中无丝毫的嘲讽之意,反倒是率真的发自肺腑的欣喜之笑。

“贵人,我知你身份!你今日所言所行,实在令我向猛佩服!来,我向猛先干为敬。”说着向猛举起一十斤大坛,牛饮了起来。

崇盛面带笑意,丝毫不示弱,也抬起一十斤大坛豪饮起来。

这一幕,枯荣万万没想到。如此文弱高贵的公子,居然会身着粗布烂衫,与山贼举坛而饮,置斯文于不顾。震惊之下,对崇盛更多了几分敬服。

公子实在是一个看不透的人。

崇盛与向猛几乎同时喝完坛中之酒。

“好酒!”崇盛快意在面,二话不说又举起一坛。

“贵人,且慢!我们大当家的信你还未拆。何不现在拿来一看。”向猛有些站不稳,目中全是敬意。

“好!”崇盛几下摸透机关,打开了铁丸信。只见上面只写着短短几句话:

“为王者,有智、有勇、有悲悯苍生之情、急民之苦,与民同乐,这便是王之气量。缘分未到,暂不相见。”

第十一章 少年壮志命途舛

枯荣把崇盛扛回房间时,崇盛已烂醉如泥。

枯荣点上灯烛,安顿崇盛睡下。

“二当家!二当家再来!”

“公子,二当家早已不省人事。”

虽然知道崇盛是在说醉话,但枯荣还是应答着。

“烬,还有酒吗?”

“公子,你喝太多了,不能再喝了。”

“是吗?”崇盛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昏暗的灯光中,他对着枯荣笑了笑。

“公子?”枯荣再看崇盛时,发觉他竟然全无醉意,与刚才判若两人。

“带上酒,跟我来!”崇盛说完打开了房间的窗,明月清风,星辰斑斓。

崇盛拿出一把折扇,高高的抛向窗外,然后跟着折扇跳了出去。

这间客房虽然只在揭竿城的中部,但下面的悬崖至少有数十丈,枯荣只觉心中一揪,难道公子酒醉寻死?

“公子!”枯荣大喊一声,运转轻功从窗外跃出。

眼中的景象令枯荣惊讶万分,崇盛并没有坠崖,而是如同飞燕一般在空中穿梭。

折扇飞起,崇盛的脚尖轻点折扇鱼跃十丈,身形快如惊雷,腾势将尽,那折扇便再度飞起,如同登天之阶,崇盛背着手,单脚登踏着折扇,身形优雅,转眼间已在百丈的高空之上。

天无穹,云为空,薄雾浓云纷纷在崇盛身侧擦过,空气的高速摩擦,在夜的领域,绽放出点点火花。

枯荣全力跟随,却怎么也追不上崇盛的身影。

公子只是一个文弱的书生而已,怎会?

终于,崇盛在揭竿城最高的城楼顶停住,虚空半浮,缓缓走落,如同临凡的仙人。

崇盛落地不久后,枯荣也落在了城楼顶。

向下望去,高城危耸,千丈悬崖,星辰只在指手之间。

“公子!”

“烬,原谅我一直以来都没有出手。”一轮巨大的红月下,崇盛对着枯荣微笑着。

“公子,你不是?”短短的一天里崇盛有太多的令人惊讶的转变,一时间枯荣难以接受。

“不是一个废物?如同传闻?”

“公子你的轻功身法居然远在我之上,我实在看不透。”

“烬,你过谦了。带酒了吗?”崇盛说完在楼顶坐下。

不远处,晴王渠碧波万丈,湖面上渔船之火,星星点点。

枯荣在崇盛身旁坐下,递过一壶烈酒。

崇盛接过酒壶,满饮一口:“小时候原老师告诉我在他的家乡有一句老话:大智若愚,大音希声。”

枯荣没有插话,只是喝酒,他知道此时此刻他只需要做一个聆听者,该说的崇盛都会告诉他。

“我的母后名为原宝儿,圣朝公卿家的姬。父王、母后的婚姻是一场政治联姻,原本父王希望从这场婚姻中攫取很多的政治资本。为此他秘密处死了大哥的母亲,他一生最爱的女人,以正室的身份迎娶我的母后。”

原来王侯深宫如此黑暗残酷,枯荣听着长叹一声。

“原老师并不是我母亲随嫁而来的堂兄,他本不姓原,他只是我母亲的护卫,来自很遥远的国度,一个我们难以想象的国度。我出生那天,母后难产而死,父王悲痛万分,他的悲痛并不是来自于对我母后的感情,而是因为他还没有从母后身上得到计划中应得的利益。原老师告诉我,母后对父王感情很深,直到死前她都不知道自己只是一桩政治交易的牺牲品。她是一个可悲的女人。”

“随着政治交易媒介的逝去,母后的本家逐渐疏远了和父王的往来,这段联姻很快便失去了价值,而我作为已然失败的政治联盟的附属品存活了下来,我的出生破坏了父王的野心,从一开始我就是多余的。”

一口涩酒入喉,崇盛顿了顿接着说道。

“我的父王,离王郑寅,天下第一神将郑勇的第三代继承人,有着恶虎之名。母后闭目后,父王将所有的不甘与悔恨发泄了出来,为了这笔交易他亲手杀死了自己最爱的女人,得到的却只有我这样一个无用的子嗣。雷电交加的夜,他挥起长剑,疯狂的乱砍,砍断了西宫大殿的支柱,殿顶塌了下来,襁褓中的我在雨中啼哭。那一夜,很多宫人死在父王的长剑下,但我知道他最想杀死的人是我。”

“婴孩时候着了风,我的身体从小就很虚弱,多病多灾。与健壮武勇、天生神力的大哥郑经相比,我简直有辱郑家的虎名。父王的疼爱从未降临到我身上,哪怕我曾那么的渴望得到他一丝一毫的关注。”

崇盛用极为平淡的语气掩饰着内心中的波澜,但枯荣能够感受到他心中那极为汹涌的情绪起伏。

“变强、变成一个有用的人,哪怕变成父王的一柄剑,一枚棋子。在这个信念的驱策下,我年幼时便在原老师的指导下接受了极为严酷的学习和训练。但是父王在大哥身上那种极为慈爱的眼神,一刻也未曾降临到我的身上。十一年前,政治交易诞生的我成为了另一桩政治交易的媒介:成年后迎娶骏国长公主,完成与骏国的秘密联姻。骏王看中了我圣朝公卿的血脉身份,他的要求是联姻后我必须以入赘的形式留在骏国。我能成为这桩联姻的媒介,只是因为父王舍不得大哥。”

“八年前,麒麟历五十三年,离越战争爆发,作为主帅的大哥因为贪功冒进,陷入越国铁桶包围,十万大军被屠杀,只剩单荣老师一人突出重围带回了大哥的尸首。战后,越国成为圣朝东北部最强大的国家,黑袍军师一战成名。离国一蹶不振,失去最深爱儿子的父王失魂落魄,将所有的罪责迁怒于原本有功的单荣师父。暴雨中大哥的尸体重新流出新鲜血液,那血刺激着父王身上所有的兽性。当他的长剑落下的一刻,年幼的我挡在了单荣师父的身前,留下了眉心这道伤痕。”

听到这里,枯荣被深深的触动了,那一天他就站在不远处离国的宫墙上,目睹着这一幕。枯荣举起酒壶和崇盛碰了一下,一口气喝完了壶中之酒。

“大哥死后,父王变成了一头拔去了獠牙的年迈之虎,没有虎的雄心与霸气,但是虎的残暴却变本加厉。成为离国唯一王子的我,依然没有得到任何父王的垂青,我时常在离宫里听见酒醉的父王叹气,死的为什么不是那个废物。不久后,父王开始专宠湖姬,再不久三弟出生了。直到此时我依然没有放弃去博取父王的好感,十四岁初阵,我率军收复了失陷于越国三年之久的凌云关。当我凯旋而归,得到的并不是歌颂和功勋,在父王眼神中,我看到了比冷漠更为可怕的东西,一种畏惧,一种杀意。功劳被悉数算在了湖姬父亲的身上。你能明白那种眼神吗?”崇盛喝完剩下的酒,苦笑着向枯荣问道。

枯荣严肃的摇了摇头,王侯心理果然非寻常人所能理解。

“那是一种惧怕到极致,生出仇恨的眼神,一种守财奴畏惧失去的眼神,一种垂死之虎,怨毒的眼神,一种任何亲情都能被灼伤的眼神。为了三弟的前途,湖姬一党自然将我当做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无时不刻不希望我死。还好有原老师。原老师跟我说了一个词:韬光养晦。身处险境的我,掩饰着自己的武功,才华,开始变得放浪形骸,变得软弱无能,变得丧失斗志。每当父王笑着说,我那废物儿子时,我的生命便多了一层保障。父王和湖姬对我进行了很多次的试探,结果令他们非常满意,于是渐渐放松了对我的监视。”

“另一方面,我开始了更加刻苦的学习和训练。这一次不再为了父王能够垂青于我,只是为了能够自保,能够活下去。在迷茫的岁月里我曾问原老师,这样戴着面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能终结。原老师告诉我:虎毒不食子,等!与骏国的秘密盟约、母后娘家的微弱牵绊,曾是我能够在离宫活下去的可怜凭借。”

后半夜的风渐渐变凉,枯荣感觉到身旁的崇盛在微微颤抖,枯荣从未想过原来身在王侯之家的公子经历了如此多的坎坷,也开始理解崇盛一直以来掩盖实力隐秘的做派,只是为何崇盛突然不再掩饰,难道只因为酒醉?

“也许是因为我的恶名传入了骏王耳中,骏王不再热衷于离骏两国的盟约,再三推脱着我和雪公主的婚事。今年年初,在圣朝内廷那场巨大的政治风暴之下,母后的娘家获罪,再无昔日的权势,失去利用价值的我被圈禁在离宫,隔绝了一切与外界的联系。父王甚至杀了我养着用来送信的白鹤,焚琴煮鹤这般大煞风景的事,也只有父王做得出来。于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何时身死只看父王的心情。三月,原老师派人将我从离宫中救出,从此踏上了逃亡之路。原本想象中湖姬会派出无数刺客,但奇怪的是,自逃亡后,居然一路平安,直到遇到了你。”

“公子被圈禁后,兄长收到了原老师的信笺,我们两兄弟打算一起来救援公子,没想到兄长先死了。”枯荣说着又想起云王宫那日的屠杀。

“原谅我一直以来都在隐藏真实的自己,因为我怕自己出手会引起湖姬的警觉,从而招致疯狂的追杀。无用之人自然也没有诛杀的价值。但现在,我终于可以卸去面具,做回自己。按原老师的话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种感觉真的妙极。”

“是因为此地远离离国,所以公子不再需要伪装自己?”

“不!是因为那封黑衣刺客送来的信。信是湖姬父亲写的,上面只有一句话:出笼勿归,得享天年,东归必死。果然虎毒不食子。”崇盛说完笑着站了起来,一种久病得愈的神采绽放在他白皙的脸上。

“烬。原老师说,仁王降世,清明的治统下,一切阴霾都会被阳光照耀得无处可藏,百姓会安乐的沐浴在这阳光之下,所有有关伤痛、悲苦的疴疾都会温暖的融化,变成遍布人间的笑容。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曾是我的梦想,哪怕现在身处困境,我也未曾放弃。”

“郑玄殿下,我单烬会追随你东山再起。”

枯荣说完,崇盛笑着伸出了一只手,枯荣愣了一下,也伸出了手,两只手在月下紧紧握住。

“开创前所未有的盛世!”

第十二章 江山运筹在阁中

纵横涵天地,黑白有无中。

有阳光的地方便有阴影。

有些人活在阳光下,有些人只能活在阴影里。

每个人都是棋子,或黑或白,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争斗不止或是合纵连横。

没有棋子能跳出那横竖所圈的框。

这框是人生,也是江湖。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耀在揭竿城上,侍女赶紧挪了挪遮阳伞的位置,阴影中窝在长榻上的他裹紧了黑袍。

他,无比渴望阳光的他,却只能活在阴影里。

那是一种可怕的白,渗人心,凉人血的白。

这白是他的肌肤,他的须发,是他的眉,是他的眼。

他,是一个被时间忘却,同样也忘却了时间的人。岁月漫长,空虚无助。

这揭竿城便是他为自己所修的牢笼,囚人禁心。

隔夜浓茶,涩的发苦,一盘僵局,举棋无解。

“老朋友,我知道你们还活着。老对手,我知道你也还活着,所以我也活着。”

他想着笑了笑,岁月的刀痕并没有在他脸上刻出久迈的年轮,除了那病中的白,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

此刻在揭竿城指点江山阁的阳伞阴影下享受阳光的黑袍男子正是神秘的连云七十二寨大当家。

一身酒气的向猛,莽莽撞撞的跑了进来。

“大当家,昨晚我把离国二王子灌翻了。”

“醉的只有你。”大当家平静的说道。

“我看着他酒醉不醒才回房的!”向猛有些不服气的说道。

“你怎么看这郑玄?”大当家声音极为低沉。

“他不是已经通过了你所有的试炼吗?”

“智、勇、气量。这只是最初的试炼。”大当家摇了摇头。

“还要试?我可演不下去了,我看这小子不错。”向猛有些情急。

“接下来的试炼,不是我能左右的。不试了,让他下山吧。”大当家摆了摆手,干咳了几声。

“那你不见他了?”

“不见了。等他真正胸怀天下的那一天,我们自然会相见。”大当家说完,蒙起黑巾,站起身来。

“大当家的,我们都憋在这揭竿城十多年了,该出去搅搅浑水了。再窝下去,何时是个头。”向猛搀扶过大当家,从天台走回指点江山阁。

“若大势所至,到时候想窝着都窝不了。”

“那要不,我先下山去帮帮那小子?”向猛一脸憨厚的笑容,试探着大当家的口气。

“不用。你替我转告两句话给他,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穷途末路之时,记得杨柳岸边又一村。”

“明白!”

大当家看着向猛风风火火的走出指点江山阁的背影,叹了一口气:“仁王明主,从来都不是天降救世主。”

昨日,向猛说今日日出后便会送崇盛下山。所以崇盛三人备好行李,早早的在客房内等候

“贵人!真是遗憾,大当家因为有事不在这揭竿城,不能与贵人相见。但大当家有话要我转达贵人,他说山重水复什么来着,说穷途末路之时便去杨柳岸又一村。”向猛端起客房内的茶碗大口的喝了起来。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诗原老师曾经提到过,难道这大当家的也知道?崇盛心里暗自思索,接着问了句:“又一村是什么地方?”

“鬼才知道是什么地方!反正大当家说的话,你记得就好。总有天你会知道。贵人,我送你们下山吧!”

“那就有劳向二当家了。”

“把你们接到山上,白白折腾了一日,我向猛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知道你们要去圣朝昊天城,所以我就送你们一程,当做弥补吧!”向猛说完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客房。

出城要顺利的多,四人不一会便来到了揭竿城门前的广场上,只见几百绿林山匪正在广场上摆弄着什么。

“向当家,下山的路,我们识得,你送到这里便好。”崇盛礼貌的说道。

“不!从这里到圣朝京都昊天城还有一千多里,我可以直接送你们到田国南郡龙霞岭,从那里到京都就只剩六百里了。”向猛说完大步流星的走到广场上指挥起山匪来。

“那不是要送五百里?向当家,不劳你如此费心!”崇盛冲着向猛的背影大声喊道。

向猛也不回头,背着身摆了摆手,冲着广场上的山匪说道:“那边几个过来挂上乘辇,还有你们几个快把皮囊展开!”

崇盛三人一头雾水的看着向猛,不是说要送下山吗?为何向猛只顾忙自己的?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一个硕大无朋的白色羊皮囊被撑开,羊皮囊下挂着一个巨大的铝制火炉。火炉下是一个木制无顶的箱子,箱子上挂着一排沙袋,周身画着精美的仕女图。

“生火!”向猛大喊一声,只见侍从在铝制火炉中生起火来,熊熊大火燃烧之下,羊皮囊居然飞了起来。

几百绿林山匪用力扯住连接羊皮囊的皮绳,控制着羊皮囊的高度。

“这是?”崇盛惊讶的问道。

“这是大当家做的飞辇。”向猛一脸得意的说道。

“飞辇?”崇盛不明白向猛的话。

“我也说不明白,张老三你过来,给贵人解释一下这飞辇。”向猛冲着广场上一名绿林山匪喊道。

“是!”张老三快步跑了过来:“贵人,这飞辇乃是我大当家制作的,可以说极具造化之功。”

“捡有用的说!”向猛一脸厌恶的打断了张老三的话。

“是,二当家。大当家说,空气受热会上升,这巨大的羊皮囊内储满了受热的空气,在炉火的加热下,空气不断受热,羊皮囊就会飞起。羊皮囊的大小,决定着下面承载之物的重量。只要这些兵勇放开皮绳,这羊皮囊就会带着木箱腾空而起。贵人,您看。”张老三指着飞辇继续说道。

“这羊皮囊上的活动风帆,是操纵方向用的。而那些大沙袋的作用是改变飞行高度用的。大当家说不同高度的气流方向不同,所以只要由熟悉掌握四季空气高度气流方向的人来操控这飞辇,飞辇便能飞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张老三滔滔不绝的说道。

“别吹!”向猛又一脸不满的打断了张老三。

“是,二当家。因为羊皮囊大小和铝炉燃烧时间的关系,目前我们只能在空中飞行两百多里。因为要洞悉空气中的气流方向,所以能去的地方也很有限。不过去田国南郡龙霞岭是大当家亲自尝试了数次的,完全没有问题。”

“世间竟有如此神奇之物?”崇盛听完顿时来了兴趣。

向猛打开飞辇上的木箱门:“贵人!敢不敢来!”

“有何不敢!”崇盛笑着走上了木箱。

“公子,我可不敢!摔下来就没命了。”王佐一脸惊惧的抗拒着,向猛也不惯着,从背后飞起一脚,将王佐踢翻在地,接着揪着他耳朵生生拽上了飞辇。

“你这小厮胆小如鼠!真不配待在贵人身边。”向猛骂了一句,待枯荣上了飞辇,关上了飞辇木箱的门。

木箱内空间巨大,两排木椅并排而放,崇盛三人,加上向猛和三名操帆的山匪,一共七人落座。

“撤绳!”向猛朝着木箱外的山匪喊道。

山匪们得令,慢慢放开手中皮绳,飞辇渐渐腾空而起。

艳阳刺的人睁不开眼,飞辇荡开层层白云,迎着朝阳,直升天际。

大地逐渐远去,地面上的人微小如蚁,山河似一副画卷徐徐展开。

壮丽的千里江山,连绵不绝,云端处的崇盛只觉江山尽揽入怀,一种豪迈和雄浑的情绪感染着他身上每一处的热血。

一开始王佐龟缩在飞辇的角落瑟瑟发抖,到现在居然也趴在了木箱的窗口处,欣喜的看着窗外的美景。

“大当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崇盛突然问道。

能让向猛这样的英雄屈身侍奉,能够建起如此雄伟的揭竿城,设置那独居匠心的试炼,还有这巧夺天工的飞辇,崇盛发自内心的佩服,在他的认知范围内,没有一人能做到如此。虽然不知道大当家对自己是何用意,但崇盛能够确定大当家是友非敌。

“大当家是一个能够把江山握入股掌的人,是一个能够令天地变色的人。我们家老三说,大当家就是神,不死不老的神。”向猛看着云外的碧空,严肃的说道。

“神?”崇盛也是一脸严肃。

“连云七十二寨,有雄兵二十万,战舰百艘,经纪着半个圣朝的黑市交易,这等实力完全不亚于一个封国,我们就在骏王眼皮子底下,骏王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大当家却只愿意背负山匪之名,窝在这揭竿城中。”向猛说完叹了一口气。

“大当家如此本事,为何甘愿只做一介山匪?”崇盛疑惑的问道。

“大当家在等一个人!”

“等一个人?”崇盛更加疑惑不解追问道。

“对!等一个能够搅动风云,令这江山旧颜换新颜的人。等一个能够为之揭竿而起的人。”

崇盛听完不发一言,看着远方万里长空,圣朝昊天城如在眼前。

碧空下,揭竿城指点江山阁外的长栏处,大当家正抬头看着那远远而去的飞辇。

“大当家,老二私自动用了飞辇,你也不管。”一名英俊清朗的青年男子故作不满的笑着说道。

“困水之龙飞天时,落山之虎终返林。冉冉升起的明灯,注定不会是闪烁刹那的流星。老朋友,你培养了一个有趣的年轻人。”大当家说完,枯白的脸上泛起笑意。

“拭目以待!”青年男子说完,抬头望向那渐飞渐远的飞辇。

第十三章 毒医医国虎云生

飞辇缓缓驶离了虎跃峡的地界,趴在木窗处的王佐突然指着地面喊到:“大爷,我们的马!”

听到王佐的话,崇盛也想起来,上了飞辇后把马匹落下了。虽说几匹马不打紧,但一想到那匹有灵性的白马却着实可惜。

向猛是个粗人,对马却是行家:“贵人放心,我们会妥善安置那匹神驹,待贵人安定下来,一定差人送回。”

崇盛点点头:“如此有劳二当家的了。”

“大爷,你是不是离国人?”平日拘束的王佐,有生之年居然上了一次天,激动之余话多了起来。

“我是离国人”崇盛笑了笑。

“大爷,我就知道离国、骏国还有圣朝,今天你们又说到田国。天下到底有几个国啊!”王佐掐指算着。

“你个小厮连这些都不知道,居然能跟在贵人身边,说出去不怕被人笑话!”向猛一脸的不屑。

“你跟随于我有些事是必须要知道的。二当家还有多久能到田国南郡?”崇盛话锋一转向向猛问道。

“大概还得两个时辰。”

“时间充裕,那我就跟你讲讲这圣朝还有各封国的事,你且记好,我只说一遍。”崇盛微微一笑说道。

“大爷,我最喜欢听人讲事了,你说。”王佐笑着,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势。

“我们所在的地域名为中土大陆,国土四周被无边无际的汪洋包围。历史的纪元从夏时历初年开始,夏时历之前的历史是一片空白,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从夏时历初年到现在一共六百七十九年,其间经历了两个朝代,前朝不朽王朝,当朝麒麟圣朝。”崇盛说着拿出了折扇。

王佐认真的盯着崇盛看,点了点头。

“不朽王朝末代皇帝,灵帝是个痴儿,他在位期间天下军阀拥兵,豪强林立,陷入乱世。乱世枭雄出,一个名叫项少燕的小吏之子不堪压迫,偶遇麒麟,得麒麟之助,挥起麒麟圣剑揭竿而起。起义的狂潮瞬间吞没了整个大陆。投机的军阀、不堪重负的百姓,矢志为民的仁人志士纷纷加入起义的大军。各地响应者在当今昊天城集结,共同拥立项少燕为麒麟圣帝。起义军在短短的五年时间里颠覆了不朽王朝,建立了我们现在的麒麟圣朝。”

“夏时历六百一十年,麒麟圣帝项少燕在昊天城登基,定都昊天城,改其年为麒麟历元年。但是天下并未实现真正的大一统。起义军内部派系繁杂,各地诸侯拥兵自守,地方豪强纷纷割据,为了实现政统为一,和合天下,结束乱世,麒麟圣帝项少燕行分封制以向天下妥协。当年中土大陆三去其二分封开国元勋、有功之臣、名门世家、地方豪强三十封国,史称天下三十王。”

“居然有三十个封国!”王佐听着崇盛的话感慨着,枯荣生气的瞪了他一眼,王佐吐了吐舌头,不再插话。

“麒麟圣帝在位仅七年便罹患月蚀麻风辞世,史称麒麟太祖。月蚀麻风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白化麻风病,所以世间传言,圣帝项少燕是违背了与麒麟的契约受到诅咒而死。圣帝开创了划时代的新朝代,却始终因为天下疴疾难除,又英年早逝,留下了一个和而不统的世间,如何解决藩王之祸成为摆在继任者面前的一个难题。”

“夏时历六百四十九年,麒麟历三十九年,麒麟圣朝第三代皇帝项英继位,史称圣朝武帝。武帝年间,分封制留下的隐患大有动摇圣朝根基的趋势。圣朝皇亲国戚腐朽奢靡,内部斗争愈演愈烈,外部群雄环伺,封王叛乱时有发生,地方暴动不断。武帝项英疲于应付,随生隐遁之心,荒于朝政。此时,三流庸医、第一状元铁血宰相闻伯应运而起。”

“闻伯我知道,王瞎子常说。”王佐又插了一句话,崇盛并不搭理,继续说到:

“铁血宰相闻伯在大厦将倾之际,力挽狂澜,创立毒国为医的施政理念,定下著名的《闻伯律》和蚕食六策,将逐步削藩作为终极目的。所谓毒国为医,便是以毒攻毒,以暴制暴,以乱平乱。首先将圣朝直属的地域定为圣域,将封国所属地域定为国域,划界限治之。在京都昊天城建筑内城凌霄阁,建立只隶属于圣帝的精锐金甲圣军八十万,武帝手握兵符归隐凌霄阁中,圣朝大政归宰辅内阁掌控,封国之政全权归于封王。所有三十封国之间可自行侵略兼并,任何封国之间的战争,无论正义与否,只要不违背《闻伯律》,圣朝皆不干预。圣朝摆出了一副高高在上,天之裁判的姿态,坐山观虎斗。目的便是坐收渔翁之利,利用战争削弱诸封国实力,一旦养肥封国,出现一家独大的局面,便由圣朝出手一举灭掉。”

“那如果各封国都不打仗呢?大家团结一致,联盟起来,那圣朝不是完了?或者说有强国吞并了其他封国变得比圣朝更加强大呢?”王佐思索着崇盛的话问道。

“你跟武帝想到一处去了。”崇盛笑着调侃道,王佐害羞的低下了头。

“毒国为医、《闻伯律》、蚕食六策是一套成熟的、完整的铁腕施政体系。要解答你的问题,便要说到蚕食六策。为了刺激封王之间互相争斗,闻伯在圣朝内阁成立了御番署,归圣帝直属,大养暗卫死士,安插暗线在各封国做官,监控各封国,挑起各封王之间的仇恨矛盾,此为其一;定下铁律,各封国封王间不得通婚、结盟,有违者发配充军,此为其二;将原本田亩百收其十的赋税加重到百收其三十,拖欠赋税两年以上封国,削去其爵位,家属并入奴籍。如此之高的赋税,封国在无力负担之下只能侵略他国,此为其三。封国之间可以自由战争、吞并,但是封国兼并他国数量达到三国以上者,圣帝便会派出金甲圣军会同诸封国联军予以剿灭,此为其四。封国诸侯若无直系子嗣继承王位,则不得自行收养螟蛉之子,当由圣朝指定皇亲国戚继承庙堂,此为其五。圣朝一应摊派徭役、征召诸国兵役,封国必须在第一时间响应参与,有懈怠者,违逆者以造反论处,割爵削位,诛杀六族,此为其六。”

“闻伯新政施行仅二十年,天下三十国只余十二国。除了少数被强国吞并的国家外,其余封国土地都被并入了圣朝圣域。这残存至今的十二国虽然勉力维系国统,但十二王无一不如坐针毡,十二国百姓也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尤其是《闻伯律》分圣域律和国域律,对圣朝百姓区别治理,更是加重了封国百姓的苦难。圣域律,讲求人性,开明开化,施仁政,行德事;而国域律则苛刻严酷,将百姓划分为六个等级,贵、教、富、平、贱、奴。六个等级之间的百姓除了立下战功,或缴纳昂贵的脱籍费用外,永世不得更籍。不平等的待遇和苛捐杂税的重压逼迫着封国百姓叛乱起义,封国实力被不断削弱。也许再过十年,余下的十二藩镇将会彻底灭亡。”

“这闻伯可真缺德,就是那该死的六级制度害苦了我娘和我。”王佐听到这里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由得骂出了口。

“麒麟历四十九年,也就是毒国为医之策施行的第十年。天下封国国君实在不堪忍受苛政,于是在唐国国君唐仪的号召下,九国联盟起事,爆发了圣朝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封国叛乱,唐乱。天下第一兵法家传奇军师南宫盛带着义子南宫休奔走各国为起事摇旗呐喊,运筹帷幄。可是联军内部诸侯各怀鬼胎,各为利益,唐仪军令不畅,南宫盛纵有通天的本事,也难指挥无主心的军队,其中甚至有几国国君悄悄做了闻伯的内应。当联军到达昊天城外时,一场饕餮的屠杀浩劫正在等待着他们。四十万金甲圣军,七支勤王军,以逸待劳,将一百三十万反圣联军,无论战与降尽数绞杀。此役唐仪战死沙场,南宫盛留下著名的《兵法二十三篇》后,自刎而死,南宫休下落不明。鲜血染红了昊天城外的兰桑江,整整三天,都是一片赤水。战后,九个叛乱的封国除了两个内应之国外,国君皆被诛杀九族。唐国作为叛乱发起国,所属一千三百万百姓全被充了贱籍,贩卖到各国。从此各封国再也不敢对抗圣朝统治,一个个坐以待毙,等待最后的削藩之日。”

听到这里,枯荣捏紧了拳头。那场战争是在三十年前。兄长单荣曾说过,他们的父亲,唐国大将军之子单雄便是死于那场战争,那时枯荣尚未记事,也因此战两兄弟充了贱籍漂泊江湖。

“唐乱之后的第九年,麒麟历五十八年,也就是二十一年前,武帝项英病死,将圣朝大位传给了当今圣帝项越。项越继位时,东南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朵猛虎状的红云,圣帝项越以为大吉,大赦天下。同年冬,铁血宰相闻伯在那张武帝御赐的金玉相案前,签下了平生最后一个文书后,咳血而死。这个文书和闻伯所有臭名昭著的政令一样,充满着黑暗和血腥。”

“这个文书便是有关无主之地,失落荒原治理的《泣血令》。如果我没猜错贵人此行目的地便是失落荒原吧。”之前不发一言的向猛突然插过了话头。

崇盛没有回答,脸色变得极为凝重。

第十四章 失落荒原无主地

圣域西南,靠近大海的地方有一片荒原。这片荒原与京国接壤,面积大概是京国的三倍。

一条深不见底的巨大沟壑,两座连云接天的高山,人为的隔断了这片荒原与中土文化的联系。

当第一个探索者的足迹踏上这片荒原时,他的眼前是一座被斩断的石碑,这座石碑上刀痕遍布,依稀可见的古文字上面书写着“诸神黄昏战场”。

没有任何历史书籍记载过这场名为诸神黄昏的战争,所以也就没有人能说清留在这座石碑落款处的王路究竟是何人。

随着越来越多的中土人踏上荒原的土地,这片荒原也变成了麒麟圣朝疆域的一部分。

但是圣朝从未真正统治过这片荒原。

荒原地形以沙漠、草原、林地为主,有两个未开化的原住民部族,地广人稀,土地贫瘠,高山栏路,沟壑阻行,毫无开发利用价值。

虽然麒麟圣朝初建时,曾分封过这片荒原的藩王,但不久荒原的藩王便以身体原因,辞去了封地;而当地的部族又非常封闭,不愿意与中土王朝来往,更别说接受分封。所以委治行不通,自治更行不通,而且要在荒原建立官府衙门,更是耗费巨大得不偿失。荒原成为了无主之地。

久而久之,人们给这片无主之地起名为失落荒原。

直到闻伯颁下《泣血令》。

“大爷,什么是《泣血令》。”王佐原以为崇盛会继续讲下去,却没想到崇盛在听到向猛说出泣血令后便戛然而止,再不发一言,好奇之下王佐忐忑的问了句。

“关于《泣血令》的事老子给你讲,老子说话不似贵人那般弯弯绕绕,带着文气。”向猛原本想说酸气,但一想到崇盛的身份所以改成了文气。

“好,大爷您跟我说说。”

“我给你打个比方,闻伯那家伙对待封国的削藩政策说白了就是一个有裁判的决斗场。你去过昊天城大角斗场吗?”向猛向王佐问道。

“大爷除了虞城,我哪里都没去过。”

“在这场闻伯设置的角斗中,所有的封国就是角斗士,圣朝就是裁判,圣朝不管你封国如何管理属民,只要听话就行,而封国的任务就是互相残杀,而且是只能单打独斗不可结盟的残杀,任何残杀对手超过三个的封国,裁判就会出手将你干掉。直到角斗场上剩下一个封国,或者说几个伤残的封国,作为裁判的圣朝就会将所有参与角斗的封国灭掉。这场角斗,目的只有一个,消灭所有参与者。这便是闻伯的削藩施政,贵人你说我的比方对不?”向猛说完看了看崇盛。

崇盛没想到向猛的比喻居然如此贴切,通俗易懂。向猛似乎比自己更加适合给王佐讲事,于是笑着点了点头。

“而这失落荒原,说白了就是一块腐肉,你不饿吃了会肚子痛,但你如果很饿,这东西又能充饥,天下总有不要命的饿死鬼。闻伯的《泣血令》相当于把失落荒原变成了无裁判的死斗场,没有任何规则,往死里打就行,打死多少都由着你,听懂了没?”

王佐迷茫的摇了摇头。

“真蠢!闻伯那家伙将失落荒原的土地分为了二十个城,明码标价公开出售,买主不分高低贵贱,甚至有罪之人只要买了失落荒原城的人就可以免罪。买了失落荒原城的人,可以在自己的土地上为所欲为,没有任何律法管着你,只要在买城三年后的每年上缴高昂的赋税就行。老子真怀疑闻伯那小子当官之前不是庸医而是奸商,真特么太会赚钱了。”

“这不就是自由出租吗?把房子分间出租出去,只收租钱不管你拿房子做啥。”王佐听到这里恍然大悟。

“对!本来失落荒原地广人稀,没几个鸟人,但是《泣血令》中说了,除圣朝律刑所钦判的死囚,其他死囚只要缴纳三百两纹银,便可免死刺配失落荒原。再加上身在奴籍的人只要不怕死,搬到失落荒原,就会自动脱离奴籍。所以现在失落荒原的人也不少。”

“圣朝律刑所钦判的死囚是什么样的死囚?”王佐好奇的问道。

“造反的!圣帝老儿自己想杀的人。你别特么老是打断老子的话问个不停,讲到哪了了老子都忘了。”向猛恶狠狠地对王佐说道,王佐见状吓得赶紧闭上了嘴。

“说起这失落荒原二十城,真是罪恶的地狱,遍地都是亡命徒。《泣血令》刚颁布,一些有钱的豪绅想要过土皇帝的瘾,一些有钱的贵人因为犯了罪想要脱罪,都跑去买失落荒原的城,有一段时间甚至二十城全卖光了。可是事实上哪有那么简单。对吧,贵人。”向猛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冲着崇盛说道。

“对!失落荒原几乎跟蛮荒没有区别,所谓的城,也许只是一片废墟和碎瓦砾。买了城,做了城主,你还要有能力统辖所属你城的百姓,或者更贴切的说是暴徒。失落荒原强者为尊,买来的城主身份,不会得到圣朝给予的任何形式的保障,每一寸土地都需要你亲自洒下鲜血来换。即便你征服了那些死囚惯犯,你身边还有其他城主虎视眈眈,即便你在内外的残暴中坚持了下来,那些贫弱百姓的供奉,那些贫瘠土地的收成也不足以缴纳昂贵的圣朝赋税。绝大多数的城主都是买了城就跑,也有捱过三年,却因缴纳不起赋税而被剥夺城主身份的人,极少有城主能一直坚持下来。”崇盛接过话头说道,脸上的神情越发的沉重。

“失落荒原维持统治在十年以上的有五位城主。比如欢喜王和鹰巢侯。欢喜王的城,没有任何律法,可以随意杀人劫掠。而鹰巢侯的城,简直比地狱还要可怖,所有人都是奴隶牲畜。除了这些城主,还有数不尽的流民和匪帮,他们游离在人世边缘,与野兽为伍,吃人抢劫,无恶不作。在失落荒原,任何美好都是稀缺的东西,任何恐怖都是随处可见的东西,比如连着爆发数年的瘟疫,比如狂风飞沙和水患,比如荒古时代的残暴凶兽。”

“那岂不是很危险?”王佐发问时脸上隐约有几分兴奋之感。

“何止是危险?要不是当年大当家的救了我,老子差点死在失落荒原!”向猛情绪激动的说道。

“大爷,我原本想着你应该会做很大的生意,没想你要做的生意比我想象的大太多!看来我们要大大的赚一笔了!”王佐说完拍了一下手,看得出来他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

“你这小子居然不怕?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们的话,你的主子接下来很有可能去失落荒原那种鬼地方买城。”向猛有些惊讶的问道。

“不怕!王瞎子说富贵险中求,既然是如此凶险的地方,那么富贵自然少不了!”王佐笑着说道。

“富贵险中求?这倒是,曾有人说能够征服失落荒原的人,便能征服整个中土大陆!不过,小子,失落荒原的黑暗和凶险远不是你能想象的。”向猛拍了拍王佐的肩膀。

“征服失落荒原便能征服中土大陆?大爷就是大爷,原来大爷的心思比我要远太多!”王佐开心的笑了。

“到时候究竟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如果不是身在囹圄,我也不会铤而走险,选择如此东山再起之路。”崇盛苦笑着说道,承认了自己会选择在失落荒原买地的谋划。

“但却是最为简单、直接、有力的东山再起之路。”枯荣说着捏了捏腰间的刀柄,失落荒原曾是一个令他如此豪杰之人也胆怯三分的地方,而现在他们的目标便是那充满着罪恶和凶险的人间地狱。

第十六章 人之兽行兽之性(一)

飞辇缓缓在田国南郡龙霞岭落下,岭上早已有人前来接应向猛。

“贵人,我就送你们到这里。这是连云七十二寨最后的一寨,过了龙霞岭便不是我们连云寨的势力范围。贵人,前路漫漫,请多保重,后会有期。”向猛拱手向崇盛道别。

“后会有期。”

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下山,不知不觉从日中走到了傍晚,红云绕山,暖日西落,远处的村子燃起了炊烟。

“枯荣,今日我们便在这山下的村子借宿一宿,明日再行。”崇盛感觉有些疲累。

枯荣点了点头。

落日后的村庄总有一种令人慵懒的宁谧,黄昏中的麦浪尖上游走着归家的清风,夕阳余晖中的油菜花留不住薄情负心的蜂蝶,悄悄西去的小溪带着方才浣纱姑娘的体香。

田园的美在一个静字,一个悠字。

“泽毓村,诗意的小村,诗意的名字。”村口处的界碑古迈朴素,再往前数步已然可见几座低矮的茅草屋。

“有人吗?”进村后,王佐连叫数声,却无人回应。

接连七八座草屋,都是屋门开着,里面却空无一人。

“大爷,这是个无人村吧。”

“不会,你看那些燃起的炊烟。再往前走走”算时间正是饭点,这些农户家为何全都空无一人,崇盛心中也感到奇怪。

“救救我们!救救我。”一阵微弱的喘息声从不远处的大房子中传出。

崇盛加快脚步,走向大房子。

推开门的一刹,崇盛惊诧万分,只见空无一物的大房子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十人,一股刺鼻的腥臭迎面而来。

这些人有男有女,衣衫褴褛,面容焦黄,枯瘦如柴。

“救救我。”一只皮包骨的干手紧紧的抓住了崇盛的腿,这只手流脓生疮,蛆虫早已将血肉啃食殆尽。

“老丈你们怎么了?”

“救救我。”干裂的嘴唇已经完全没了血色,枯白中是腐烂已久的黑,空洞的双眼深深的陷在眼眶中,那是一种令人绝望窒息的眼神。

“救救我们。”地上躺着的其他人也开始呻吟,微弱而又吵杂,无边的压抑压得崇盛喘不过气,深呼吸下却是令人作呕的恶臭。

崇盛仔细的端详着躺在地上的人。他发觉竟然有不少死尸混在人堆里,一只只肥硕的尸虫从这些死尸的口鼻中爬出,快速的行走在活人的身躯上。

崇盛观察片刻后,将二指搭在了那只紧抓着自己的枯手的脉息上。

“天瘟。”崇盛说着叹了口气。

“公子,有救吗?”枯荣关切的问道。

崇盛摇了摇头,闭着眼轻轻挣脱那只抓着自己腿的手,退出了大房子。

“大爷,那些人?”

“在等死。”之前欢愉的感觉瞬间变成了沉重,崇盛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和悲哀。

顺着村道往前走,房屋多了起来,但跟之前的状况一样,全都人去室空。

“大爷,这个村子的人不会全都……”王佐没有说下去,刚刚那惨绝人寰的一幕令他心有余悸。

眼前狭窄的村间小路,逐渐宽阔了起来,一片空地,一口古井,古井旁的大榕树,此刻正被数百农人围作一团。

“大爷!还好,还有这么多活人呢!”王佐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

崇盛也不答话,带着枯荣走到了围观农人们的身旁。所有的人都鸦雀无声,偶尔能听到几声咳嗽和呻吟。

榕树下空空如也,那么这些人站在树下是在做什么?崇盛满心疑惑。

“来了,来了!”人群中一阵骚动。

只见一个道士模样的人走在前面,两个农人绑缚着一个妇女,一个男童,推推搡搡的向榕树下走来。

“乡亲们,十年前咱们村子被女魃祸害,如今扫把星瘟神又来荼毒大家!女魃和瘟神都是一伙的。大家还记得这个女人吧!”道士拿着桃木剑指着那位被绑缚的妇女问道。

“记得,烧女魃的时候就是她一个劲阻拦大家。”人群中异口同声的说道。

“没错,她就是扫把星瘟神,女魃的同伙,就是她将瘟疫带到了咱们村子。”道士挑起眉毛义愤填膺的说道。

“杀了她!杀了她!”群起激昂。

“我家黄梅老祖昨夜传谶,只要献祭了这女瘟的孽种,将女瘟的肉分食于村民,便可解了这场瘟疫灾祸。”

听到要吃人肉,围观的村民突然有了异样的神色,各个吞咽口水,眼中生光,一种贪婪和饥渴似病疫一般迅速在人群中传染开来。

“娘,我要吃人肉。”一名还在母亲怀抱中的孩童痴痴的看着被绑缚的妇女,嘴角生生的流下了口涎。

崇盛只觉腹内一阵反胃,村民如此表现,难道这村子以前吃过人?

被绑缚的妇女低着头抽泣,她没有反抗,没有挣扎,在无比的绝望面前被吃的恐惧也不过如此。

妇人身旁的男童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样子,他的嘴里塞了东西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的扭动身体,这挣扎看起来是那么的无力。

“这女瘟的肉需活吃才能解病疫,我先切下这第一刀,献于保长。”道士说着一手拿刀,一手揪过被绑缚妇女的头发。

人群中唯一衣着光鲜,大腹便便的男子笑着对道士点了点头。

“这帮畜生!”枯荣愤怒之下正要拔刀却被崇盛按了下去。

“道长,且慢!”

“是谁?”道士正欲挥下的刀停在了半空,循着音,人群中让出一条路,崇盛和道士双目对视。

“你这外乡人,难道要做这女瘟的帮凶?”

“不!这女瘟的肉有毒,如果吃了就会感染瘟疫,而这小童乃是女瘟之子,献祭给黄梅老祖,恐怕会惹他老人家不快。”崇盛面带笑意,一脸真诚的说道。

“你在这里妖言惑众,看来也是这妖物的同伙,来呀!大家一起把他绑了,生吃了他!”道士的话似有魔力一般,说完崇盛三人便被村民团团围住。

“道长,借一步说话。”崇盛也不管围攻上来的村民,只是笑着向道士走去,接着在道士耳边耳语片刻,道士脸上逐渐露出了笑容。

“乡亲们,原来这是我的道友!都是误会,大家切莫无礼。”道士未等崇盛说完,便似宣告一般大声说道。

村民散开,变得恭顺。

“我这位道友神通广大,他愿意拿出三头牛作为祭品献祭,另外每家每户都可以得到三两银子的补恤。明日咱们只需将这女瘟和妖童赶出泽毓村,瘟疫便会烟消云散。”未等道士说完,人群中传来欢呼声。

“道友,今夜天色已晚,要不和我一起同去保长家休息一晚?”道士满脸堆笑的对崇盛说道。

“这女瘟祸害村民,今晚我想亲自看着,明晚赶出村去。”崇盛笑着拒绝道。

“道友,心怀苍生,在下佩服。不过,道友所说之事?”道士说着上下打量着崇盛。

崇盛从袖中取出几张银票递给道士,道士赶忙装入怀中,哈哈大笑起来:“道友,那我们就此散了吧!”

崇盛点点头。

“来、来、来,都过来跟我领银子!”围观群众簇拥着道士,一哄而散,榕树下只剩下那一对可怜母子。

王佐上前为这对母子松了绑,母子跪倒在地,一个劲的磕头称谢。

“公子,你何必要跟这些畜生费功夫?”枯荣有些不满的说道。

“难道要杀光这些村民?久积的愚昧岂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枯荣也知这些愚民的无知和劣根性,无奈的摇了摇头。

“妇人,你且起来。今晚可否在你家借宿一宿?”崇盛扶起了还在地上感恩戴德的妇人。

“恩人,感谢您的大恩大德。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处,我带你们去。”妇人擦去眼泪,牵着男童低头弯腰在前面带路。

三间简陋的草庐,虽然家徒四壁,却也收拾的干干净净。

妇人安顿崇盛三人在竹桌坐下,便去灶房忙着张罗晚饭。孩童抱着一个木雕的兔子在竹桌旁兴致高昂的玩耍起来,年幼无知的他似乎已经彻底忘却了之前被绑缚的痛苦。

不一会妇人端着一大盘烤山芋,几个糠麸馒头走了进来。

“恩人,家里没啥吃的了,您凑合着吃点。”妇人一脸的尴尬和羞涩。

崇盛拿起糠麸馒头咬了一口,皱紧了眉头,养尊处优的他又怎能吃得下如此杂食粗粮。

“公子,要不我出去……”枯荣知道崇盛吃不下,正想出去给崇拜找些东西吃,但崇盛拦住了他,犹豫再三后,崇盛大口的咬起了糠麸馒头。

“不怕恩人笑话,孩子他爸前些日子走的急,送葬之后家里已经没剩下什么了。”妇人说着啜泣了起来。

“你们村有吃人的习惯?”崇盛吃完一块馒头,喝了一大口热水问道。

“以前没有的,近几年才有。”

男童盯着桌上的山芋看,崇盛微笑着递给他一个,男童欢喜的捧起山芋啃了起来,看到这里,崇盛心中实在不是滋味。

“十年前,村子里发了旱灾,饿死了好多人,实在逼得没办法,大家便开始吃人肉,勉强度过了饥荒。劳动力变少后,庄稼的年景一年不如一年,前两年来了一个新县令,将田亩税改成了人头税,无论老弱病残都要缴税,赋税比以前十抽四时还要高。连年的天灾人祸,能吃的野菜都被吃光了,饥饿之下有些人家便……”

“便将那些老弱病残偷偷的吃掉?畜生!”枯荣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崇盛面色凝重,给了枯荣一个脸色,枯荣气汹汹的坐下咬起了山芋。

“那你也吃过人肉?”

“没有,恩人,村里不是家家户户都吃的!”妇人被枯荣吓到,低着头呢喃道。

“早就听说封国重捐苛政之下,民众有吃人的现象。没想到居然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崇盛只觉胸内堵得发慌,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

“十年前那场大旱,孩子他爸的堂姐被当成旱魃被村子里的人吃掉,这是我们村第一次吃人。现在村子里发了瘟疫,王道士便说我是女瘟,要把我吃掉。”妇人泣不成声。

“这场天瘟应该是村民吃人引起的,之前我在一所大房子见到数十得了瘟疫的病人躺在里面,无人照管。”崇盛想起了之前那悲惨的一幕。

“那是以前刘地主家的房子,刘地主家死绝以后,房子便空了下来。瘟疫发生后,村里的人把得瘟的人丢到里面等死。”

“患了瘟疫不加以控制和医治,整个村子的人都会死绝,把瘟疫病患丢到一起等死,只会加重疫情,难道村里的人不知道?就算村里的人不知道,官府也不管?”崇盛一改往日的镇定自若,变得激动愤怒。

“知道又能怎样?有钱看病的人几天前就搬走了,剩下的除了李保长都是没钱的。与其天天挨饿,不如死了,也许死了才是种解脱。”妇人说着居然笑了起来。

“那李保长为何不走?”

“李保长是做马匹生意的,村里后山草场好,他的上百匹马就在那里养着,他怎么舍得走。”

“可是瘟疫再蔓延下去,他也是死路一条。”崇盛说着,突然听到一阵地动山摇的叫喊声。

“这是什么声音?”崇盛侧耳而听。

那声音由远而近,渐渐清晰:“抓旱魃!”村里敲锣打鼓乱作一团。

听见叫喊声,妇人显得惊慌万分。

“旱魃,那是什么?”崇盛看着妇人问道。

“我,我不知道。”妇人的眼神中难掩的慌张。

“哥哥。”一旁吃山芋的男童莫名其妙的说了句,妇人赶紧捂住了男童的嘴。

第十六章 人之兽行兽之性(二)

山风呼啸,火光照亮了小院。

崇盛推门而出,只见王道士带着数百村民围住了院子,找寻着什么。

“道长?这是?”崇盛上前问道。

“道友,旱魃妖孽今晚又出来害人,应该是躲在这里,你有没有看到?”王道士说着在小院里翻腾起来。

“道长你是不是弄错了。我一直在草屋中,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不会弄错,你看!”王道士说着将火把照在地面,一条血迹从远处延伸而来,到院子里便断了。

“这是旱魃的血?”崇盛一脸疑惑的问道。

“对!这旱魃妖孽祸害村子好几年了。今晚我正在李保长家中小饮,突然听到后院马厩一阵嘶鸣,追出去时已经晚了,两匹良驹被旱魃咬死。”王道士边说边搜寻着整个小院。

竹篱笆围成的小院并不大,左边是空狗窝,右边是一大堆稻草,中间种着一些蔬菜。

“那畜生已经咬死我十几匹马了,今天一定要杀了它。”李保长在四五个家丁的簇拥下气急败坏的说道。

“对!不能再让它跑了。”村民们举起火把高声喊道。

“这旱魃是人是兽?”崇盛听着众人的话,联想着。

旱魃之物本为传说,无迹可寻。为何在这泽毓村村民口中,竟似时常出现一般。

“是妖!”王道士说完,拿着长剑走向稻草堆。

崇盛感觉气氛不对,侧目看了妇人一眼,那妇人正极度紧张的看着稻草堆。

难道真有什么藏在稻草堆中?

“畜生,你给我出来。”王道士说着将长剑狠狠的刺入稻草堆中,然后往出一拔,草堆中并无异常,妇人长出了一口气。

王道士并不甘心,又连刺数剑,草堆中依然没有动静。

“怪了,难道又让那畜生跑了?”王道士疑惑的转身说道。

“道长,你的剑!”人群中惊恐的喊道。

王道士低头一看,长剑已被血染红。

“好啊,果然藏在这里!拿火把来,给我烧!”王道士撤后几步,夺过一个火把扔到了稻草堆中。

前排的村民闻言纷纷把火把扔向稻草堆,稻草燃了起来,火光瞬间将小院照亮如同白昼。

“道长,如此纵火,恐怕这房子也要烧着。”崇盛看着火势越来越大,强压着心中的怒火说道。

“道友,除魔卫道乃我辈天则,只要除了这旱魃,区区一间草房有什么打紧。”王道士笑着摆了摆手,接着说到:“你们几个去河边打水,控制火势,别让火烧到其他房子。”

话音未落,妇人的草屋顶上已经有了火星,十几名壮汉明明提着水桶,却眼睁睁看着大火烧着草庐,不去救援。

“娘,我们的家!我的兔子。”男童看着自家被火烧着,着急的拉着妇人要去救火,妇人将他紧紧按在怀里,无声的哭泣。

看着这欺凌一幕,崇盛怒火中烧。但一想到妇人明天便要被赶离村子,与其救下这简陋的草庐,不如给妇人一笔钱让她好好安顿生活。

于是他不动声色的静观其变。

如此失去人性的村子不待也罢。

一群麻木的人围观着滔天的火海,可是直到火势渐弱,那稻草堆中依然毫无动静。

“被烧死了?”王道士居然也有几分本事,长剑一挥,剑气破开火势,黑灰中俨然有一团黑漆漆留着血水的肉团。

道士用剑挑开肉团,圆滚滚的眼珠,冒着热气的脑浆,这肉团居然是一个马头。

李保长见状气晕了过去:“我的马啊!”

“旱魃果然藏在这院子里!”王道士勃然大怒,一把揪住了妇人的头发:“你这妖妇,说,你把旱魃藏到哪里了?”

“放开我娘。”男童紧紧抓住王道士的手臂哭喊着,王道士看都不看一眼,飞起一脚把男童踢到一边,倒在地上的男童挣扎着想要爬起,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放开她!”枯荣再也忍不下去,伸出手掐着道士的脖子,将他高高的举了起来,道士艰难的喘着粗气松开了揪着妇人头发的手。

“放了他,枯荣。”崇盛说完,枯荣松开了手,道士捂着脖子一个劲的咳嗽。

“道长,看着你道貌岸然,为何一再欺凌弱小妇孺?”崇盛黑着脸质问道。

“道友,你冤枉我了,我没有欺凌妇孺,这女人真的是妖妇,与那旱魃是一伙的,不信你自己问她。”道士尝过枯荣手下的厉害后,再不嚣张跋扈,转而叫起冤屈来。

“可有此事?”崇盛回头一问,妇人啜泣着一个劲的摇头。妇人一再反常的表现,令崇盛无法分辨到底谁是谁非。虽然妇人是弱势一方,但如果真的窝藏妖邪,祸害乡民,那也是罪不可恕。不过崇盛一想到村民那可憎的面目,他依然相信妇人是无辜的。

“你不要怕,如果有冤屈尽管说出来,我为你做主。”崇盛缓和语气,轻声对妇人说道。

“那旱魃和这妖妇就是一伙的,道长如若不信,只要今日杀了这妖妇,那旱魃定会出来报仇!”李保长听了道士的话,误以为崇盛也是修道之人,愤愤不平的说道。

“你闭嘴!”崇盛狠狠的瞪了李保长一眼。

“道长,难道你要庇护妖邪,让那妖邪继续荼毒我们村吗?”村民中一位白发长者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走了出来,盯着崇盛的眼睛严肃的说道。

“对!这旱魃去年咬死了我家唯一的羊,那是我给我爹看病的钱。”一位精壮的男子也站了出来。

“年初时候,我亲眼看到这旱魃在河边吃掉了王寡妇家的二丫头。”

越来越多的村民站了出来,将崇盛围住。

众目睽睽,百夫所指之下,崇盛退了几步,他希望妇人自己能够把冤屈讲出来,可那妇人面对指责不发一言,只是哭泣。

难道自己真的错了?

“我亲手示范给你,道长。”李保长夺过家丁的刀,小跑数步,朝着妇人砍来。

崇盛正欲阻拦,突然传来一声狼啸,狗窝中飞出一个长毛怪物,以电光火石般的速度将李保长扑倒在地。

“妖物!”枯荣见状双刀一闪,刀锋朝着那怪物斩去,刀锋而至的一刹怪物凭空消失,地上只留下惊魂不定的李保长。

“在上面!”枯荣大喝一声鱼跃飞起,双刀对空一斩,怪物应声从空中掉了下来。

落地的一瞬间,那怪物不顾受伤之痛四蹄蹬地,快若鬼魅一般在人群中飞窜,村民惊吓之下四散奔逃。

为了避免误伤无辜,枯荣收起双刀,运转轻功,在人群中闪转腾挪,追赶起怪物来。

这长毛怪物全身毛发竖起,四蹄生风,敏捷如豹,在月下如同闪电,身形闪过之处只有虚影,枯荣接连扑空。

枯荣有些懊恼,之前轻功不如崇盛,现在身法又跟不上这怪物,难道是自己懈怠了修行所致?

一怒之下,枯荣背后银龙枪尖飞出,化作银色长龙,飞索一般卷住了那怪物逃逸的路线。

那黑毛怪物见无可逃避,一跃而起,伸出前爪想要抓住银龙枪尖,半尺长的爪尖与银龙枪相接的一瞬,鲜血喷涌,爪尖碎了一地,银龙枪尖也息了神威,安静的插在地上。

怪物接连遭受重创,凄惨的嚎叫着,鲜血洒了一地,疯狂的逃亡。

那速度比之前快了不止一倍。数十个胆大的村民拿着火把围成人墙,驱赶着怪物。

眼见枯荣追不上那怪物的身形,崇盛当下锁定怪物的虚影,扔出怀中折扇。

折扇迎面而来,怪物正想回头躲避,崇盛的身形已在它身后,怪物逃窜不及,被崇盛重重的踩在了脚下。怪物拼尽全力挣扎,却无法从崇盛脚下逃脱,悲戚的长鸣,那声音如病狼,又如婴孩。

“道友法力无边,终于抓住了旱魃!”王道士收起长剑,满脸堆笑的对着崇盛说道。

“是啊!是啊!道长你终于把这畜生制服了!”李保长推开众人,拍了拍土向崇盛陪笑道。

“道友既然制服了旱魃,还请道友除了这妖孽!功德无量。”

崇盛原本也想手刃了这怪物,但是听到怪物那异常悲戚的哀嚎,心中不知怎地突然生了恻隐之心。

枯荣以为崇盛有碍身份,不想沾了血,于是拔出短匕想要替崇盛除了这怪物。

“求你们饶了他!他不是旱魃,也不是畜生,他是人!”一直在哭泣的妇人突然大声喊道。

“人?”崇盛大惊之下,控住怪物背上穴道,将长毛怪物正面翻了过来。

果然是一张人的脸,粗糙的不能再粗糙,狼一般发亮的双眼死死的瞪着崇盛,两颗过长的虎牙,撑开了嘴唇,里面全是污血。

“求你们放了他,他还是个孩子!”妇人哭着跪了下来。

“我就说村里怎么会又出现魃怪,果然是那孽种!”李保长说着不屑的啐了一口。

“你说这是个孩子?”崇盛仔细的打量着怪物,这怪物约十来岁孩子的身形,全身都是老茧和疤痕。前肢畸形发育异常健硕,后肢短小弯曲,身上裹着几片破布,长发包裹着全身,几乎托到了地上,手脚的指甲异常厚长,此刻刀伤处正在流血。

“他是我的外甥。是我害了他。”妇人跪在地上痛哭着。

“道友,你别听着妖妇胡说,快杀了这旱魃!”王道士着急的对崇盛说道。

“你闭嘴!妇人,如果是你外甥,为何变成了这副模样?”崇盛大声的呵斥王道士,王道士歪过头去不敢再吱声。

“我丈夫的堂姐天生有月蚀病,村子里一直把她当做妖物。后来堂姐未婚而孕,也不说孩子的生父是谁,就把孩子生了下来。十年前,这孩子不满两岁,村子里生了旱灾,王道士和李保长说我丈夫的堂姐是白毛怪,是女魃,只有吃了她的肉,旱灾才可消除。村子里人把堂姐分吃了后,到处找这孩子要把他也吃了。我一个弱妇人,无能为力之下,只好把这孩子丢到了后山。”

妇人说到这里,那孩子突然悲鸣起来:“啊呜,啊呜。”崇盛赶紧替孩子止住了血。

“我原以为这孩子死在了后山,直到前些年我丈夫上山打柴,发现狼群中多了一个毛孩子,才知道原来他没死,跟狼混在了一起。我丈夫试着接近他,他也不说话,好像还认得我丈夫。从那之后我们夫妇便经常去山上看他,那些狼从不咬我们,每次我们看完孩子,狼群便带着他走了。”妇人泣不成声。

“这几年,这孩子大了,经常偷偷跑山下来看我们,还给我们带一些肉。有一回他被村里的人看到了,人们便说他是旱魃,追着打他,那之后他就开始袭击村子里的牲畜。”

“你胡说!这畜生不止袭击牲畜,还吃人。我亲眼看着他在河边吃了王寡妇家的二丫头。”

“我没胡说,王寡妇家的二丫头是淹死之后才被他吃掉的,这孩子从来没有主动袭击过村民。要说吃人,难道你没吃过吗?”妇人反问之下,说话的村民哑口无言。

“是你们!把这孩子生生逼成了一头狼,而狼却养育了他,你们连禽兽都不如!”妇人指着围观的村民骂道。

“苍天!这便是人世吗?”崇盛悲愤至极,仰天长啸。

一道霹雳划过长空,暴雨倾盆而下。

“道友,即便是人,这怪物也已非我族类,赶紧杀了他,免除后患!”王道士对着崇盛说道。

崇盛全身都在颤抖,他捏紧了拳头。

“道长,难道你要庇护这怪物?来呀!杀掉这怪物者,赏银五十两。”暴雨中李保长大喊一声,那些村民瞬间来了劲,举起了手中的刀和棍。

村民们小心翼翼的向崇盛走去,盯着躺在地上的狼孩,眼中放出光来,那种贪婪的眼神,崇盛之前见过。

“疼,疼。为,什,么?为,什,么?”暴雨倾泻,仰面而躺的狼孩,双眼空洞的望着黑云密布的夜空,嘴里吐出几个不连贯的字来。

他向何人发问?也许是问天。

所问何事?也许是问这苦难因何而起,也许是问为何他的乡亲父老想要杀他,崇盛不得而知。

崇盛环视着步步紧逼的村民,冷笑着。

“孩子,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崇盛低下头,对狼孩耳语完,解开了狼孩的穴道。

又一道惊雷落下。

狼孩猛的从地上跃起,大声的嚎叫着扑向李保长,转眼间他的尖牙就咬断了李保长那肥硕的喉,李保长还未来得及求救,便倒在了地上。

王道士惊惧之下拔出长剑劈向狼孩,狼孩灵活的躲过,登踏着王道士的左臂,借力跃起,张开嘴死死的咬住了王道士的脖子,王道士挣扎了几下,断了气。

“啊呜!啊呜!”鲜血沾满了孩子的脸,孩子踩在王道士的尸体上一个劲的嚎叫。

那是对天道的怒火,是对炼狱人世的怒火。

村民们早已逃之夭夭,暴雨浇灭了燃烧的草庐,黑夜中突然闪出几十点明亮的绿光。

“它们来接他了!”崇盛平淡的笑了笑。

看到绿光后,狼孩双手伏地,后脚蹬了一下地面,朝着绿光狂奔而去。

雨夜中的狼群悄无声息的迎了过来。为首的狼约有一人多高,通体白毛,那孩子骑在白狼身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崇盛,狼群围着崇盛几人,急速的奔走起来。

枯荣想要拔刀,崇盛摇了摇头:“犬神!”

在中土大陆的传说中,犬神是一种通灵的山精,是所有狼的王。

“啊呜!”孩子对着崇盛接连叫了几声,狼群迅速退去,白狼驮着孩子辗转数圈,突然跃起,消失在了夜色中。

“也许那白狼就是孩子的父亲。”妇人倒在雨水的泥泞中自言自语的说道。

崇盛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从怀里拿出一锭百两官银递给妇人:“明日你便带着你儿子另找个地方生活吧。这狼孩可有名字?”

“有。他母亲叫他苍犬。”

第十七章 初入南郡风波起

清晨,雄鸡报晓,苍山之路躲藏在灰蒙蒙的雾气中,别了泽毓村的崇盛三人踏上了去往田国南郡城的官道。

泽毓村的麻木,苍犬的悲剧,深深的震撼着崇盛,究竟是天地不仁人为兽还是人性本恶兽做人,这个问题,崇盛苦思很久都没有答案。

原本身在深宫的崇盛,对于民间之事只是通过宫人之口略有所闻,但是这次罹难风尘,一路上的种种,深深的烙刻在了崇盛的心里。

原老师说,天地分阴阳,人性有善恶。每个人都是由黑、白所构成的矛盾体。国家的政统会左右人性的偏向,无限的放大人性的善恶。

也许在一个衣食无忧,老幼有所养的国家,恶人的恶也会隐藏到内心的深处,深到连他自己都忘了。

崇盛心中希冀的盛世,便是这样一个恶者不恶,善者更善的国度。

雾山的茂林中传来阵阵狼嚎,打破了清晨赶路的宁谧,不知为何,崇盛听着这狼嚎,居然有了几分亲切感。

这大概是苍犬在为他们送行。

从泽毓村步行到田国南郡城只需半日,出了龙霞岭的山路,远远的已经可以看到南郡城的城门。

中土大陆有六座圣城,京都昊天城是一座,南郡也是一座。如果单看南郡城那低矮破旧的城门,你很难将它与圣城之名联系起来。

南郡有两座山,一座名为龙虎山,一座名为无量山。

没有人能说清楚到底龙虎山高,还是无量山高。

即便你有量天尺,丈量之后也不敢说出结果。

因为龙虎山是天下方士的圣山,而无量山是天下道士的圣山。

道士常见,方士却不常见。

所谓道者,法也。天地为道所化,万物皆为道。习道者,求长生,拜神仙,锻体炼丹,此为道士。

方士也求长生,也锻体炼丹,却不拜神仙,方士拜的是天地,是四象,是五行。

天下道门雄踞名山,开枝散叶,分宗立派,处处可见道观,好不威风。

但方士不同,方士自上而下,只有一脉,云游四海,大地作床,苍穹为盖,餐风露宿,方士之所至即方士之魂所在,整个中土大陆的方士只有龙虎山须臾宫这一个据点。

游走天下的方士,总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也不求财也不争利。曾有得道者询问当今方士之北斗南华,方士碌碌所为何?南华答,为真!

何为真?真之理,真之情,真之性。

所以天下出名的道士何止万千,但天下出名的方士却没有几个。

即便如此,道门也从不敢小觑方士,无量山三清观观主无恨道长曾说,哪怕天下方士只剩下一个,也足以跟道门分庭抗礼。

即使崇盛极其迫切的想要赶到京都昊天城,但是到了田国南郡先拜须臾宫再上三清观,也是他原本就做好的打算。

正如南郡城那低矮的城门一般,南郡城也不大,两条长街六条分岔路,古朴的青石方砖,幽幽的河边垂柳,正所谓大道至简。

漫步在南郡城中随处可见高冠束髻,道袍装束的道士和方士,他们彼此擦肩而过,颔首侧目,彬彬有礼。

“果然为礼之都!”崇盛观察着路人,对比着之前冷漠的泽毓村,有些欣喜的说道。

“公子,我们找个客栈住下,吃过晌午,再上龙虎山如何?”枯荣边说边找寻着客店。

“好!记得买三匹马,此处距离昊天城还有五百里,我们耽搁数日,接下来要加紧赶路才是。”崇盛说完,枯荣和王佐点了点头。

“快救人啊,有人落水了!”

不远处突然传来呼救声,崇盛三步并作两步,寻声赶往河边长桥。

只见长桥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只顾呼救,却无一人下水。

落水的人,在河中一个劲的挣扎,连喝了几大口河水,眼看体力不支,要沉下水去。

“老丈,为何没人下水去救人?”人太多,崇盛挤不到桥边,情急之下向围观之人问道。

“这净水河,是龙虎山须臾宫的圣河,南郡的人哪个敢下水污了这圣水?如果没有外乡人,这人恐怕凶多吉少。人呢?问我话的人去哪了?”未等围观的老汉说完,崇盛已然拔地跃起,跃桥而下。

只见他轻点河面,如蜻蜓吻荷一般浮在水上,双水拽住落水之人的双臂,凌空一个燕子摆尾,生生将那落水人拽出了河面。

那落水人吓破了胆,紧紧的抓住崇盛的衣袍不肯松手,嘴里连吐了几口河水。

“小哥,没事了。”崇盛将落水人放在地上,但落水人的手还是抓着他的衣袍。

岸边围观的人传来阵阵欢呼,毕竟浮在水面,无从借力的情况下,能够将一个成年男子拖出河水,而且鞋不沾湿的功夫的确罕见。

“谢谢你救了我。”落水男子吐完胸中积水,吃力的向崇盛道谢。

“举手之劳。”崇盛依然带着标志性的笑容。

落水男子再三称谢后离去,围观的人群也很快就散了,长桥上只剩下崇盛三人。

“枯荣,王佐,你们有没有感觉很奇怪?”崇盛在原地站了很久突然问道。

“公子,哪里奇怪?”枯荣有些不解。

“你们谁能想起刚刚那落水之人的相貌?”

“大爷,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我也记不清那人的相貌。”王佐摸着头琢磨了半天,枯荣也摇了摇头。

“不好!”。

“公子怎么了?”

“银票没了。”崇盛摸了摸自己衣袍内的衣袋,脸上现出难以掩饰的失落。

“一张都没了?”王佐焦急的赶紧问道。

“不,好像留了一张。”崇盛从衣袍内拿出那仅剩的一张银票,王佐和枯荣愣住了。

剩下的并不是一张银票,而是一张字条,崇盛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活该救人,你得名,我得利,两不相欠。要想要回钱,天黑前城西至尊赌坊见。”

“那可是两万多两啊!我们该怎么办?”王佐说完面色发黄,站都站不稳。

“居然有人能从公子手上神不知鬼不觉的偷走银票,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公子我们赶紧去至尊赌坊吧。”枯荣知道这两万多两银票决定着自己和崇盛的未来大计,决不容有失,着急的说道。

“空空妙手,入怀无感,造化易容,迎面不识。没想到真有这样厉害的贼盗。”崇盛面无表情的感慨道。

“就算我们去那个至尊赌坊,我们也没人能认出那贼的模样。”王佐沮丧的说道。

“不!他既然留了字条,就会留下其他线索,我们立刻去至尊赌坊,把钱找回来。”

第十八章 博弈之间前尘续(一)

城南至尊赌坊并不难找,尤其是在一个好赌成性的城市。

在圣朝对封国的重税压迫之下,苟延残喘的十二封国各自有各自的弄钱手段。

比如离国四处掠夺以战养国,骏国开商埠引商客以商养国,而田国便是开放赌市,以赌养国。

赌是田国人的本性。田国人无人不赌,所谓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无所不赌,所谓上赌天时气象,下赌玉石字画。但田国人最为出名的还是赌收成。

传说天下第一兵法家南宫盛在唐乱之前带着养子南宫休周游列国,到田国后受到田国国君的优待。

田国国君以赌为荣,放下豪言,田国天地皆为赌局,应赌尽赌。

但南宫休不以为然,遂设下收成之局。

所谓收成之局,便是在春种时分开局,以市时价为垫付赌资,以单亩收成为赌盘,赌的就是秋收的收成。

如果庄稼歉收,那么对赌人就输了,反之庄稼丰收,那么对赌人就赚了,南宫休为这收成赌局起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名字期货。

期货赌市一开,整个大陆的人趋之若鹜,田国国君中间抽成赚的盆满钵满。

据说唐乱时,南宫盛自杀,南宫休下落不明后,田国国君曾私设祭庙,缅怀感恩南宫休的期货赌局。

至尊赌坊是田国王室的赌号,遍布整个田国,南郡城城南的至尊赌坊也是其中一家,由田王的三驸马负责运营。

至尊赌坊的门面不大,风格也和南郡城相仿,都是古拙中透着典雅,三层椽卯结构的木楼上挂着金漆牌匾,上书至尊赌三个大字。

这三个字大气凌然,浑然天成,传闻是南宫休亲自所书。南郡城的牌匾虽是拓本复刻版,但还是能看出原版十足的神韵。

崇盛站在南郡城南至尊赌坊前,看着这牌匾,心底里隐隐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

进了赌坊,才知销金窟的奢华。一间金玉装饰的大厅,摆着数十张紫檀木的赌桌,名人字画高挂,厅内满是珍奇异宝,尤其是中堂那两人多高的珊瑚树假山,且不论珊瑚的质地,单看雕工,也绝对是名家大工之作。

赌坊有规矩,不揽客不招客,客不问我不答,客不呼我不应。所以崇盛三人进赌坊后,并无人接待。

崇盛三人看过了大厅陈设的豪奢,奇怪的是整个一楼大厅内空无一人,二楼上却时不时的传来喝彩声。

“为何赌坊空无一人?”崇盛招呼过一个赌坊伙计问道。

“爷,都去二楼看赌局了,哪里还有心思赌钱?”

“什么样的赌局?”

“十年难遇的赌局!人奇,钱巨,局神。爷我不多说了,您自己上去看吧!”小二眉飞色舞的说着行话。

难不成是那妙手空空?崇盛想着快步走上二楼。

“四点豹子,九连,神了!”

“不服,再来!”

赌坊二楼一阵嘈杂的叫喊声之后,重新变得雅雀无声。

只见二楼赌厅中央的一张赌桌上围满了赌客,坐着的却只有两人。

果然人奇!

坐在庄家位置的居然是一个道姑装扮的青年女子,而她对面则是一个衣衫褴褛,乞丐模样的老头。

这道姑清丽冷艳,面白似霜,弯叶长眉黑如夜,丹凤灵眸水养珠,鼻丰隆,唇有朱。

青丝高盘,白衣如雪,挺拔的身形,冷峻的表情,处处透着一股冰霜之气,不食人间烟火,不染半分红尘。

若说高贵,却无那浮华之气,若说素雅,则多了摄心夺魄的魅力。

道姑面前放着一柄无锋短剑,一个赤木骰盅,一叠厚厚的银票,身后站着一男一女,同是道袍束髻。

此刻道姑对面的老乞丐,垂头丧气的伏在赌桌上,枯瘦如柴的他不住的颤抖着。

“这一次我押五万银子。”

果然钱巨。

圣朝的规制,一两银子折五百文铜钱,田国的米价是五文铜钱一斤,一亩川地市价十两,一百两银子可买一万斤米,十亩川地。

五万两银子能买五千亩川地,是何等的巨款!

听到乞丐的押注,道姑面不改色,伸出纤纤玉手拿起短剑,将眼前所有的银票推了出去。

“这一次我先摇!”老乞丐双手捧起赤木骰盅,先轻摇了两下,接着用尽力气捏住骰盅拼命的摇起来,看那模样要生生把骰盅捏碎。

老乞丐摇了很久,还是不愿放下骰盅,围观的赌徒们开始起哄。

道姑气定神闲,闭目而坐,崇盛注意到道姑的耳垂一直在动,这便是听声之法。

终于老乞丐将骰盅狠狠的砸在了赌桌上,崇盛看了一眼老乞丐,只见他面有喜色。

老乞丐不等道姑说话,便得意的揭开骰盅。

“五点豹子,白虎为地。”围观的赌徒惊讶的喊道。

揭骰盅的一瞬,道姑身后的两位青年道士捏紧了长剑,变了脸色。

道姑睁开眼,冷冷的看着老乞丐骰盅中的三个五,拿起赤木骰盅,哐,只摇一下,放在了赌桌上。

老乞丐屏住气看着道姑的骰盅,紧张得冒出冷汗来。

“开。”道姑轻描淡写的对身旁的道士说完,重新闭上了眼。

“六点豹子,青龙在天!十连。”赌徒们沸腾了,青龙碰白虎可不是经常能看到的牌局。

老乞丐如同一滩泥,瞬间瘫了下去。

“这老鬼到底什么来头,已经输了九万两,真有钱!”

“这女方士才厉害,用一柄破剑,连赢十局。”

“这老鬼一副穷酸样,不会输光了吧?”

道姑闭目,老乞丐沉默,牌局间隙,赌徒们议论纷纷,崇盛从只言片语中,得知了这场赌局的由来。

原来这道士装扮的女子是一名方士。

田国人虽好赌,但是方士从来不赌。

最近这女方士带着一男一女两个方士天天在至尊赌坊晃悠,日出而来,日落而走,也不赌,也不观赌,甚是奇怪。

直到今天午后,突然来了一个老乞丐,非要赌女方士手中的短剑,而且出手便是五千两银票,女方士也不拒绝,两人这才赌了起来。

可是这老乞丐赌运奇差,连输女方士十把,前后输了九万两。说来奇怪,那女方士沉默寡言,惜字如金,赌心却坚硬如铁,只要老乞丐押注,她就应局,一副不把老乞丐赢到倾家荡产不罢休的态势。

老乞丐也奇怪,押注一次比一次大,似着了魔一般,赌徒心理可见一斑。

“公子,有猫腻?”枯荣对崇盛耳语道。

崇盛摇了摇头。

这至尊赌坊极不寻常,单是那赤木骰盅就不一般。

崇盛自问寻音辩位的功力不差,却丝毫听不出赤木骰盅中骰子的动静,而这张紫檀赌桌上更不知加了何等机关,竟然能够将人的内力化为无形。

赌徒要想在骰子或骰盅上做手脚不可能,用内力影响骰子结果也不可能,这种种设置都是为了防止出千。

再说了至尊赌坊以田王之名冠称,以明抽为利,从不出千,如此大的赌局绝对已经吸引了赌场压阵高手的关注,除非赌场设局,否则没有人能在他们眼皮底下抽千。

那么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女方士是凭运气赢的。

这合理的解释看起来非常不合理,但世间就是有此等好运之人,无可奈何。

“我还有十万!再来。”老乞丐沉默许久之后再次发声,赌坊二楼顷刻间鸦雀无声。

“我要你的九万再加上那柄破剑!”老乞丐故意将破字说的很有力。

老乞丐的话让崇盛对女方士的剑有了兴趣,这究竟是一柄什么样的剑,值得这老乞丐一而再再而三的加注,老乞丐今天拿出的钱够得上一个大商号一年的流水,这老乞丐究竟是什么身份?

“来。”女方士轻语,却掷地有声。

这女方士也不见好就收,一个劲的接局,是贪得无厌图财还是另有目的?崇盛越发的看不懂。

这次对赌很快就结束了,女方士双三带五,乞丐一二三太阳高照,结局当然是道姑赢,十一连。

“输了?”老乞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失魂落魄的向周围的赌徒询问,一瞬间他似乎老了十岁。

“老鬼,还用问吗?肯定输了。”赌徒们嘲笑起来。

老乞丐听完将头深深的埋在赌桌上一动不动,现场的气氛沉重到令人窒息。

整整十九万两,一个万户侯的年俸也不过如此。

“还赌?”女方士冷冷的问了句。

老乞丐没有回答。

“走。”女方士拿起短剑对身旁站着的两位方士说到,身后的方士收拾赌桌上的银票准备离开。

“慢!”

“慢!”

崇盛和老乞丐几乎同一时间说出慢字。

老乞丐右手抓住女方士的短剑,而崇盛抓住了老乞丐伸向怀里的左手。

老乞丐的慢是对女方士说的,而崇盛的慢是对老乞丐说的。

“怎么?”女方士回头冷漠的看着乞丐和崇盛。

“我还有!再赌一局。”老乞丐说着想要挣脱被崇盛抓住的左手,崇盛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内力袭来,这老乞丐果然不简单。

“老丈,你约我在至尊赌坊见面,现在该还我钱了。”崇盛运足内力死死的扣住老乞丐的手腕微笑着说道。

“你这人真奇怪,我根本不认识你。”老乞丐红着脸瞪了崇盛一眼。

“阁下不认得在下,在下却认得阁下,妙手空空。”崇盛还是笑着。

“妙手空空?你说我偷你东西了?偷你什么了?”老乞丐生气的问道。

“两万两银票!”

“你有什么证据?如果没记错的话,我是第一次见到你吧,你可不要信口雌黄,含血喷人。”

“阁下易容术极为高超,在下佩服,可是阁下这双手我却认得。阁下左手内腕处有两条异常突起的筋,阁下也许忘了是我把阁下从河里捞上来的。”

“你这人倒也不傻,不过就算偷你又怎地?你又没有证据。”老乞丐嬉皮笑脸的说道。

“把钱交出来!”枯荣一把揪住了老乞丐的衣领,老乞丐顺势一滑,用极为诡异的身法脱衣而出,再看时已在数步之外的楼梯口“只要我想跑,这天下没有人能追上我,就连南华老儿也不行,你们信不?”

“我信,阁下今日已经输了十九万两,如此豪阔,又何必拿两万两戏弄于在下。”枯荣正要追老乞丐,崇盛拦住了他笑着说道。

“又是贼,又能跑,又爱赌。这样的人我知道一个。”枯荣不屑的说道。

“又使刀,又使枪,又是龙,又是凤,这样的人我知道两个。我打不过你,你追不上我。”老乞丐也不示弱,点破了枯荣的身份。

“既然前辈和我兄弟是相识,那么何不将银票还与在下。”崇盛谦和有礼的说道。

“本来两万两,我还看不上眼,拿你的银票就是为了消遣。可是现在……“老乞丐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现在又如何?前辈。”

“现在你的钱全在那女方士手里,你要就跟她要,我已身无分文。”老乞丐说完对着女方士笑了笑,女方士并不搭理他还是面无表情的站着。

“前辈,我并不认识这位女神仙,又怎么能跟她要钱?”面对老乞丐的油滑崇盛也不气恼,慢条斯理的说道。

“樱洛仙子,你今日设局无非就是想要我怀中的这件宝贝。而我在此应局就是为了你手中那柄南华老儿的破剑。说实话我怀中的宝贝要比南华老儿的破剑值钱的多,但是我实在赌性太大,控制不住自己。我和你再赌一局,用我怀中的宝贝赌你手中那柄短剑和十九万两银子,如何?”老乞丐转而对名为樱洛的女方士说道。

“来!”樱洛平静的坐回庄家的位置。

“不!不是我要跟你赌,而是这小子。”老乞丐说着指了指崇盛。

崇盛惊讶之下,定了定神“前辈,我为何要替你赌这一局?”

“别废话,想要回你的银子就给我赌!”老乞丐说着将崇盛按在了樱洛的对面。

第十九章 博弈之间前尘续(二)

“仙子,请。”

“你?”

“仙子?”

“你先。”

当崇盛坐到樱洛的对面时,樱洛才真正注意到眼前的青年。

对视的一刹,樱洛的心乱了。

苦,舌根处的苦,心尖上的苦。

如同世间最浓的药。

崇盛温暖的笑意,碰触在她如同坚冰一般的心里,得到的不是融化,而是撕裂一般的痛。

难道邂逅不是初逢?

“仙子,我有个要求。”

“讲。”

“之前看仙子玩骰子,在下实在佩服。所以在下提议,换个赌法。”

“什么?”

“小牌九。”

“好。”

樱洛异常的目光令崇盛十分尴尬,一直躲闪着,不敢与樱洛对视。

赌坊的荷官按照要求拿出了天九骨牌。

摇骰之后,樱洛先手,荷官为两人各发了两张骨牌。

崇盛接牌,依次搓底后,也不开牌,轻轻放在了赌桌上。

樱洛不接牌,不摸牌,她在等崇盛说话。

“这把不赌。”崇盛笑着说道。

“还有这种玩法?”一旁的老乞丐惊讶的向崇盛问道。

“牌太小,没法赌。如果规则不允许,非赌不可,那就换人。”崇盛和颜悦色的说道。

“小子!你果然有赌徒的天分,比我还赖皮。可不能换人,如果不行,我就认栽,不赌了。”老乞丐大笑了起来。

其实崇盛和樱洛的赌局早已开始,这赌局并不在赌桌上。

那柄短剑看起来对老乞丐很重要,同样老乞丐怀里的宝物对樱洛也很重要。

两方都输不起,都是势在必得。

所以崇盛以不赌逼樱洛来赌,只要樱洛同意崇盛弃牌,那么只要崇盛的牌小就可以弃而不赌,等手中拿到大牌再逼樱洛开牌来比,决定胜负的主动权就掌握在了崇盛手上。

“仙子,你可同意在下弃牌,如果不同意,那在下就不赌了。”崇盛将四张骨牌丢给了荷官。

“来。”此时樱洛已然镇住了纷乱的心神,重新变得冷静和淡漠。

方士大多视金钱如粪土,所以堆在樱洛面前那一堆厚厚的银票在她眼里只是一些废纸。她苦心设局,等待老乞丐这么多天就是为宝而来,怎会轻易罢休。

荷官再度发牌,崇盛还是一搓便弃,如此十来回合,围观的赌徒们渐渐没了耐心,可樱洛面不改色。

老乞丐终于看不下去了,崇盛刚弃完牌,老乞丐急忙接过搓了一下“小子!你疯了吧,斧头牌也弃?”

老乞丐刚说完,立马发觉自己错了,面带歉意的看着崇盛,崇盛无奈的叹了口气。

老乞丐不经意间的一句话暴露了崇盛心里牌面的底线,也就是说最起码崇盛拿到斧头牌是不会上的。

又过了十几合,荷官打了个哈欠,不耐烦的把牌丢给了崇盛,就连荷官也失去了耐心,可这回崇盛却没有弃。

“仙子,我拿到大牌了。”崇盛面带微笑的说道。

“我弃。”樱洛摸过牌后把牌丢给了荷官。

崇盛可以弃牌,那么樱洛也可以弃牌,所以这场赌局就看何时两人都拿到大牌。但是如果两人都选择在拿到最大的牌才出手,那么这场赌局就永远没有结果。

崇盛成功的避开了樱洛如有神助的好运,将赌局听天由命的重心转移到了耐心和心理的博弈上。

樱洛当然知道这一点,她比任何人都有耐心。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回,我一回的弃着牌,崇盛始终面带微笑,而樱洛从头到尾冷若冰霜。

“真没劲,你们到底还赌不赌?”

“真墨迹,天都快黑了。”

赌徒们不断的起哄丝毫没有影响到两个人的心境,崇盛明白一旦心乱了,这局就输定了。

“小子你是在和樱洛仙子打情章吧!我看这丫头对你眉来眼去的。”老乞丐说完大笑了起来。

“舒含章,你这贼子休要言语调戏,坏了我师姐的清誉。”樱洛身后的女方士听到老乞丐的戏言勃然大怒。

“贼王,偷天鼠舒含章,果然是他。”枯荣嘴里自言自语着,如果是舒含章的话,一眼看穿自己的身份也不为怪。

“调戏?我敢调戏南华老儿的关门弟子?你师姐不是早就委身于陈桦那小子了吗?”

“你居然还敢诽谤我大师兄!”女方士情急之下拔出剑来。

樱洛听着对话虽不发一言,但脸上却早已泛红。

“我诽谤?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须臾宫大弟子陈桦最喜欢半夜翻墙,做些偷鸡摸狗的事。”

崇盛知道舒含章是故意拿话刺激樱洛,借此扰了樱洛的心绪,但一看到樱洛那羞红的脸,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赌徒们的注意力也从赌桌转移到了贼王舒含章和女方士的斗嘴上。

樱洛未出声,那女方士自然不敢动武,拔剑也只是暴怒之下做做样子,而论斗嘴,未经人事的女方士自然不是江湖老无赖舒含章的对手。

樱洛天性淡薄,心如止水,平素沉默少言,心无旁骛,很少有事能够扰乱她的心神。但今天先是和崇盛对视之下,莫名其妙心乱如麻,接着又被老乞丐提到大师兄陈桦和自己的谣传,终于无法继续淡定下去了。

这场赌局谁失去耐心谁乱了心神,谁就会输。

要赢樱洛这是最好的时机,正好荷官又发下了牌。

崇盛轻轻搓过一张骨牌,上六下六,十二点天牌,接着又搓过另一张还是上六下六,十二点天牌,居然是双天牌。

这是整个赌局崇盛拿到的最大的一副牌。

天牌是牌九中最大的牌,双天组合是牌九中第二大的牌面,比双天大的只有至尊宝。

看面色樱洛心神已乱,至尊宝可遇不可求,如果樱洛应赌,那么一决胜负就在这一局。

“仙子,在下拿到了一副不大不小的牌,这一局你弃还是?”崇盛不动声色的将牌扣在了赌桌上。

樱洛皱着眉头拿起一张牌看了一下后,眉头皱的更深了,接着她并没有看第二张牌,只是将第一张牌反扣。

难道牌面太小,樱洛连第二张牌都不看便要弃?

“你开!”樱洛的回答出乎崇盛意料之外,难道乱神之下,樱洛已经彻底没了耐心?

崇盛笑着依次摊开两张牌。

第一张,天牌。

围观的赌徒们鸦雀无声,气氛紧张到了极致。

第二张,还是天牌。

“双天!”舒含章欢呼了起来,“小子,你可真没叫我失望!”

这等待果然值得,围观的赌徒们激动不已,十九万两银子,两个不知道是何来路的宝贝,如此庞巨的赌注配的上这双天之牌,在所有人眼中,崇盛已经赢定了,因为樱洛仙子根本没有看第二张牌就匆匆应局。

接下来就等樱洛仙子开牌,盖棺定论。

沉着的樱洛此时脸上也显出了几分焦虑,她轻轻翻开第一张牌,这张牌她看过。

红一点,黑二点,丁三牌小猴,牌九中最小的牌。

“唉。”几乎所有围观的赌徒在一瞬间同时叹了气,终于结束了。

不,没有结束。

赌局气氛在赌徒们叹气后的一瞬间,变得极其诡异焦灼,如果第一张牌是最小的丁三小猴,那么第二张牌会是?

崇盛向前探了探身子,目光紧紧的聚焦在樱洛扣着的第二张牌上。

这张牌崇盛没看过,樱洛也没看过,没有任何人知道这张牌究竟是什么,有二十七种可能都是崇盛赢,只有一种

“二四大猴!二四大猴!”赌徒们刚开始还在心中默念,慢慢的居然喊出声来,直至齐声呐喊。

整个赌场二楼围观的赌徒都在期待着牌九中第二小的牌二四大猴的出现。

舒含章脸上的喜悦顷刻间化为乌有,额头上重新渗出汗来,他将手搭在崇盛的背上,一个劲的吞咽着口水,目光紧紧的盯着樱洛的第二张牌,不敢移开片刻。

樱洛犹豫着迟迟不肯开牌,她也没底,刚才她确实心烦意乱,尤其看到第一张是最小的小猴,心已然凉了半截,索性听天由命,赌这第二张牌是大猴,现在看到崇盛的双天牌,想要后悔已来不及。

“开吧,师姐。”樱洛身旁的女方士轻轻说道,她知道此时此刻樱洛的压力,毕竟那柄剑不是凡物。

樱洛深呼吸,轻轻翻开第二张牌。

红四点,黑二点,牌九中第二小的二四牌,也就是俗称的大猴。

丁三二四,大小猴,这一对牌正是牌九中无敌的猴王至尊宝!

整个赌坊沸腾了。

崇盛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樱洛也长出了一口气。

舒含章在原地愣了半天,突然腾身跃起,准备开溜。

“老贼,休要跑,放下宝物。雷法,天罗。”樱洛身旁的男方士眼疾手快,眼看舒含章要跑,大喝一声施法。

只见赌坊二楼上瞬间雷电密布,狂雷四窜,织就一张罗网,舒含章飞天不能转而遁地,调转身形,一个鱼翔浅底。

“雷法,地网。”樱洛身旁的女方士见状也施起法来,地面上生起无数滚雷,结成电牢,迎着舒含章包裹而来。

贼王舒含章轻功身法天下一绝,绝非浪得虚名。天有雷网,地有电牢,无处可躲之时,舒含章口中默念“缩骨。”一瞬间整个人缩成了狸猫大小,从电牢的间隙突围而出,如同游鱼一般顺着赌坊的楼梯滑了下去。

“雷法,亿万狂雷。”樱洛拔出那柄短剑,口中念念有词,一道紫色流光从剑底直升剑尖。

轰,一道天雷咆哮着从九天而来,将赌坊屋顶轰碎,接着无数道紫色狂雷从天而降,密布在整个赌坊周围,雷电轰击之下,地面破碎,飞沙走石,一片狼藉。

说来也怪,这无数狂雷,似长了眼一般,只追舒含章,却不伤其他人。不过这狂雷气势也足以让赌徒们胆战心惊。

这招雷法亿万狂雷,樱洛将准度拿捏的炉火纯青,崇盛不禁暗自称赞。

雷疾,舒含章的轻功更疾,他如同电鳗一般穿梭,在每道雷电上跳跃,轻松,自如。

“小丫头,凭你想抓我,再去南华老儿那修行二十年吧。”舒含章竟然还能说话,别人眼中的生死关头,在舒含章眼中如同儿戏。

樱洛虽然面无表情,但握剑的手不断颤抖,看得出来,她心中也有了火气。

“火法,森罗炼狱。”

“师姐,不要!”女方士收起电牢,想要拦住樱洛,可为时已晚,短剑的剑刃上出现了一个赤色的鬼头。

崇盛只觉一股滚烫的热气迎面而来,一道火柱从地而生,随风狂舞,整条大街变成了火海。

第二十章 博弈之间前尘续(三)

舒含章和樱洛三人激战正酣,崇盛三人远远闪到一边观战。

离国是武将封国,自初代离王开始便极为排斥江湖术士之流,所以崇盛从未见过道士、方士施法,看到樱洛三人眼花缭乱的法术,崇盛叹为观止。

“小丫头,果然大手笔,南华老儿没有白疼你,田国驸马的赌坊你也敢烧。”舒含章几闪之下,居然躲到了崇盛身后,黏住了崇盛。

樱洛见状收了法术,大口的喘着粗气,看来刚刚的火法损耗了她不少元气。

“我就说方士的法术华而不实,没什么鸟用,远不及武道,你说对吧。”舒含章笑着向枯荣说道,枯荣没有回话。

“你!”樱洛调整着气息,愤怒的说道。

“今天就玩到这里,我的银子你们先替我保管,我还有事先失陪。小兄弟,你人不错,你的两万两我先欠着,下次见面一定还你。”舒含章说完又在崇盛耳边耳语一番。

“贼子,你休想逃。”女方士说完又想施法,可这回她愣住了。

“三个小娃,你们真以为老子收拾不了你们吗?”舒含章说完,通体金光大盛,崇盛周围出现了十六个舒含章。

“分身术?”女方士大声惊呼。

“不,这是虚影,是极速移动后出现的影。”枯荣说完看了看崇盛,在他眼里比自己轻功好的崇盛应该更有发言权。

“是残象。舒含章已经走了。此等轻功,匪夷所思。”崇盛佩服的感慨道,原来世界之大,天外有天。

“师姐,这回咱们可闯了大祸了,私自下山非但没有拿到东西,还烧了一条街。”女方士忐忑的对樱洛说道。

“没事,罚我一个就好。”樱洛说完收起了短剑。

大火在众人的努力下渐渐熄灭,崇盛礼貌的向樱洛作别“仙子,就此拜别。”

“慢。”

“仙子?”

“给你。”樱洛拿出赢来的一叠银票,将其中的两万两递给崇盛。

“仙子,这些钱理应属于你,在下就算要,也该跟舒含章要,所以在下万万不能拿。”

“迂腐!”樱洛将银票丢在崇盛面前,转身走向一团未熄的火焰。

崇盛无可奈何的摇摇头,王佐看着丢在地上的银票,试探着向崇盛问到“大爷?”

崇盛明白王佐的意思,点了点头,然后目不转睛看着樱洛的背影,真是一个奇女子。

王佐低头将银票捡起,突然惊讶的说到“大爷,你看她居然……”

崇盛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樱洛居然将剩下的银票一张张丢入火中。

整整十七万两,一张不剩。

“走。”樱洛平静的跟身边的女方士说道,刚刚令人咋舌的一幕,在她眼中稀松平常。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如此豪气或者说暴殄天物的举动真的令人难以置信。

“大爷,这女方士恐怕是个傻子吧。”看着渐渐走远的樱洛三人,王佐目瞪口呆的说道。

崇盛久久没有说话。

下午,找好了客栈,休息片刻后,崇盛决定去龙虎山走走。

一来这是计划已久的事,二来,去龙虎山也许还能与这位奇怪的樱洛仙子邂逅。

陪着崇盛的只有枯荣一人,王佐被安排去集市采购马匹和一些行路干粮。

崇盛向来视钱财为俗物,从不放在心上,但现在落魄江湖,这两万多两银子成了东山再起至关重要的东西,失而复得后,崇盛谨慎的收好了银票,以防再失。

和骏国一样,田国也是一个平原国家。所谓龙虎高山在崇盛这种生在高原盆地的人眼里,只能算是比较大的土丘。

不出半个时辰,崇盛和枯荣已到龙虎山山巅,眼前赫然是闻名天下的须臾宫。

龙虎山不算巍峨,可这须臾宫却是气势十足。

依山傍势,大厦千顷,百层高阶上,白玉门楼紧闭。

门楼前广场上依照东西南北四个方位,雕塑着雄伟的四神兽像。

所谓四神兽乃是方士之门的图腾崇拜,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

四神兽中心的广场方砖上是一张五行图金木水火土。

崇盛和枯荣一路上山,沿途不见一个路人,更不要说方士,如今到了须臾宫门口还是空无一人。

崇盛原以为天下方士的圣地应该是香火旺盛,人山人海之地,没想到居然如此冷清。

难道和樱洛仙子私自下山,火烧赌坊有关?

既然须臾宫宫门紧闭,自己又无熟悉方士,所以自然不便扣门相扰,失望之下,崇盛也不甘心就此下山,于是走到白虎圣像前徘徊。

传说白虎的圣宫在离国白蕖雪山上,白虎是离国的守护神。

“公子,我看你对天下宗门,江湖门派所知甚少。”枯荣回想着今天所发生的的事,当听到那老乞丐就是舒含章时,崇盛并没有任何反应。以崇盛离国王子的身份,以前自然不可能与舒含章这种亦正亦邪的江湖人物有所交际,所以崇盛应该是根本不知道舒含章是什么来头才对。

“一无所知。原老师从未跟我讲过,离国是虎将之国,原本我以为我终此一生都不会跟这些江湖人物打交道,所以也从未关注过。”崇盛边说边摸着石像白虎的基座,心里生出几分亲切感来。

“公子如果有兴趣,我可以大致跟公子说一下。”

“如此最好,唉,我现在也算是行走江湖吧。”崇盛说着叹了口气。

就这样崇盛和枯荣在白虎像前坐下,枯荣讲起麒麟圣朝江湖上的事来。

麒麟圣朝江湖分宗门、帮会和绿林。

宗门便是以宗教为主导,有广泛信徒的江湖组织。

麒麟圣朝有七大宗门佛、道、儒、方、墨、隐、异。

七大宗门各领袖一域,实力各有千秋。

其中佛道两宗,寺庙遍布大陆,宗人众多,信徒甚广,是天下宗门的翘楚。

儒宗,顾名思义便是天下读书人的宗门,以仁立宗,门人多是圣朝高官要吏。

方宗,便是方士之门,以真立宗,不追求名利,门人稀少,但个个精英,当今方士的魁首便是舒含章提到的南华。

墨宗,是天下工匠之门,以巧工著称于世,墨家魁首由神匠公输家族世袭。

相较于之前五大宗门个个传承数百年来说,隐宗的历史就短暂的多,隐宗相传是南宫休所创,不过短短数十年。

隐宗之人极为神秘,信徒大多为贱籍之民和奴隶,近些年圣朝多次的起义便是由隐宗的门徒暗自推动的。

如果说隐宗是隐秘的宗门,那么异宗就是虚无缥缈的宗门,到底是否存在异宗,有没有传说中的异人存在,都是没有定论的捕风捉影。

道宗无量山三清观观主无恨道长的师弟无根道长曾经将佛宗红叶禅师、道宗无恨道长、儒宗清闲居士、方宗南华掌教、墨宗公输雄主、隐宗南宫休、异宗摘星客并列为江湖七圣。

麒麟圣朝帮会诸多,出名的有五大帮会圣域剑神阁、骏国金钱帮、利国风云盟、清国龙虎双刀会、越国黑山门。

五大帮会的帮帮主齐名为江湖五杰。

自闻伯律施行后,圣朝的封国百姓长期处于压迫欺凌的统治之下,官逼民反,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了绿林道上。绿林道上首屈一指的便是四鬼赌鬼无踪会偷天鼠舒含章、水鬼京北巨鲸帮海阔天空、酒鬼京南风月楼凤栖梧、穷鬼丐帮傀儡笑。

至于之前所见的揭竿城,七十二路连云寨,枯荣却从未在绿林道上听说过,就连向猛这样的豪杰在江湖上也未有声名。

早年间,枯荣和兄长单荣亡命江湖,单荣曾与舒含章切磋比武,结果舒含章一败涂地,所以舒含章一眼便认出了枯荣,而经常易容不以真面目示人的舒含章,枯荣却没能认出。

七大宗门、五大帮会看似只是江湖门派,背后都有看不见的政治势力支持,是圣朝和各封国争相笼络的对象。

甚至连绿林道上也被政治势力渗透,毕竟明面上的政治角力需要太多阴暗面的支持。

枯荣说完,崇盛大致了解到了整个麒麟圣朝的江湖态势。

如今自己流落江湖,自然免不得要与这些江湖人士打交道,而且自己要想东山再起,这些江湖豪杰便是最好的助力。

就拿清国龙虎双刀会来说,手下有五千门徒,个个身经百战,任何封国如果能够尽数吸纳,都是一支不弱的战力。

“烬,当今江湖上武功最高者是谁?”崇盛捋了捋枯荣刚刚提到的这些江湖人士。

当崇盛单独和枯荣相处时,他总会叫枯荣原本的名字。

“无根道长曾编过一本江湖谱,前三全是空缺,无根道长曾说,江湖之上,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武功至高者不一定有名,所以空出了前三甲。江湖谱上第四为无根道长、第五位南华、第六为红叶禅师。”

“烬,江湖谱上可有你的名字?”

“没有,但是兄长的名字却在江湖谱上,只是江湖谱上的他不叫单荣,而是第十二银龙。”

“如此看来这位无根道长空出前三甲之位是极为中肯的。你今时今日的实力恐怕已不在单老师之下了。”

“公子的实力也是深不可测。”枯荣这句话并不是有意恭维,而是发自内心之言。

“枯荣,你觉得这江湖谱上的人物和当今圣朝三十六名将比起来孰强孰弱?”

“平分秋色。”

单荣曾是离国第一先锋,也在圣朝三十六名将之列,所以在枯荣看来江湖谱上的人物和圣朝三十六名将实力相当。

“枯荣,你觉得无根道长的江湖谱合理吗?”

“合理,也不合理。”

“此话怎讲?”

“武道本无高低,生死相较,才能一分高下。武道一看功力,二看气势,三看状态。如果以命相搏,那么即便功力低的人也能战胜功力虽高却无战意的人,如果功力高的人染恙那么他也会输给比自己功力低的人。再者当今麒麟圣朝江湖,有武者,也有术者,据说还有异能者,术者便是道士、方士,武者和术者所长不同,很难衡量武力高低。”

“正是,如果有人杀气如你一般重,那么他肯定能够战胜比自己强的人。”崇盛回想起和枯荣再遇之后,连番的大战由衷的感慨道。

“公子,今日下山之后,是否先行歇息,明日再去无量山?”面对崇盛的称赞,枯荣也不虚情假意的自谦,转而换了一个话题。

“不,今日我要去无量山赴约。”崇盛说完看了看天色,久聊之下居然忘了时间。

“赴约?”

“对,赴约。”崇盛说完起身匆忙下山,枯荣跟在其后。

难怪人说无量山和龙虎山一般高,眼前的无量山在崇盛眼里也只是一座大土丘。

宗门门派占尽天下名山大川,为何道宗和方宗却将圣地总门设在如此寻常的山上?再说,这田国南郡城也不大,难道又什么不为人知的典故?

崇盛将疑惑暂放一边,加快了登山的脚步。

约定之时在日落之前,如今太阳已经西斜。

一直以来枯荣都在崇盛左右,未见崇盛与人相约。

枯荣一头雾水,但是他并没有深问,他知道不久后就能见到那位与崇盛相约之人。

到了无量山半山腰,崇盛四下扫视一番,拨开了山道西侧密集的草丛,一条羊肠小路现了出来。

这条羊肠小路究竟通往何处?

看崇盛轻车熟路莫非来过无量山?

羊肠小路曲折蜿蜒,两侧都是半人高的杂草,崇盛和枯荣顺着小路行不多久,便看到了路尽头的空地,空地中有一座凉亭。

凉亭中有两位老者正在对弈,其中一位正是舒含章。

原来崇盛所约之人是舒含章。

“前辈,晚辈可来迟?”崇盛笑着朝舒含章走了过去。

“刚好,流年不利,我又输了。”舒含章看见崇盛过来,将棋子丢在棋盘上认输。

“前辈今日跟晚辈耳语,要晚辈来此不知何事?”

舒含章指了指凉亭中的石凳要崇盛坐下,接着又对枯荣说道“凤凰你也坐。”

“我要你们来,当然是要还钱。”

“前辈的钱不用还了,樱洛仙子已经替前辈还给了晚辈。”崇盛一边笑着,一边拉紧了衣袍,舒含章的手段他可不想领教第二次。

“那个臭丫头可真狠啊,老子的十七万两银子。”舒含章咬着牙啐了一口。

原来舒含章当时并未走远,看到了樱洛仙子烧银票的事。

“未知这位前辈?”崇盛明白江湖人士对于未来大计的重要性,能和舒含章对弈的老者绝非等闲,有机会结交也是好事,所以转而问向舒含章对面的老者。

“这老鬼就是无根道士。”舒含章介绍完,无根道长向崇盛点头示意。

“久仰前辈大名。”出宫久了,崇盛也学会了江湖客套。

“老鬼,你借我点钱,我要还这小子的钱。”舒含章对无根道长一点都不客气。

“我方外之人,怎么会有钱?”无根道长把头转过一边。

“我替你出气,你居然连钱都不借我,真小气。”舒含章吹胡子瞪眼的说道。

“前辈,真不用还了,樱洛仙子已经给了晚辈。”崇盛看舒含章认真的样子,知道他并非虚情假意。

“那不行!她是她,我是我。欠你的就是欠你的。老鬼把图拿出来,不然我叫你三清观鸡飞狗跳。”无根道长知道舒含章是在跟自己调笑,所以也不生气,瞟了舒含章一眼,从怀中拿出了一叠图。

舒含章将图放在崇盛眼前“这是利息!”

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阴阳鱼形状的玉璧放在了图上,这块玉璧通体无暇透着奇诡的光“这是本金。”

“前辈,这是何物?晚辈决不能要。”崇盛看着这玉璧,心知其价值决然不菲。

“这图是圣帝老儿做梦都想要的东西,而这玉是南华老儿做梦都想要的东西!”

第二十一章 博弈之间前尘续(四)

圣帝想要的图?南华掌教想要的玉?

崇盛没有出声,默默的等着舒含章解释。

“老鬼,你跟我这位兄弟说一下这图。”舒含章说着打开了那叠图册。

“不知道这位年轻人听说过《南宫皇舆全图》没有?”无根道长边品茶边问道。

“《南宫皇舆全图》?”崇盛激动的站了起来。

“正是,这图册便是传说中的《南宫皇舆全图》。圣帝曾派出御番属的密探四处搜寻而不得之物。”无根道长说着将图册一页一页铺开。

“这是离国。”无根道长指着其中一页图说道。

“世间居然有如此精妙的地图!这江,这山,这路。”崇盛情不自禁的摸着地图,这页地图上每个地方他都无比熟悉,每个地方都曾留下过他的足迹。看着地图他仿佛重新回到了故国家园。

“这是骏国、田国、清国、利国……”无根道长飞快的翻页,一边翻一边说明。

“这地图栩栩如生,山河如在眼前。单说所绘离国,与晚辈心目中的一模一样,甚至比晚辈所知所至更广。”

“这是失落之地,无主荒原。原本《南宫皇舆全图》上是没有此页的。十年前一位故人将此页加进了图册。”

“这便是无主之地?”比起离国,崇盛现在对失落荒原更加感兴趣。

“你可知这无主之地以前的名字?”无根道长看见崇盛对无主之地很感兴趣,于是不再翻页。

“失落荒原?”

“不,诛神战场。传说在极为远古的时代,我们的所在之地不叫中土大陆,而是圣律大陆。那个时代,神和人生活在一起,后来发生了一场大战,所有的神都死了。”

“前辈所说可是失落荒原那块有王路之名落款的石碑?”

“正是。那你可知这《南宫皇舆全图》是何人所绘?”

“南宫休?”

“是。”无根道长微笑着点点头,“那你可知圣帝为何对此图情有独钟?”

“有了此图,便可以纵横大陆,行军布阵,一统天下。”崇盛激动之余竟然不假思索的将自己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难道年轻人你觉得现在的圣朝没有统一?还是你觉得圣朝需要被替代?”无根道长聪慧至极,立刻从崇盛的话中听出了他的所想。

“不,前辈,晚辈陈述有误。”崇盛听完无根道长的话生出了一身冷汗。

“当代圣帝可没有年轻人你这般的雄心壮志,他觊觎此图,只是为了长生。长生对我们来说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但是在有神的时代,长生却并非不可能。”

“前辈是说,圣帝想从失落荒原找到过去诸神黄昏大战的线索,然后寻得长生之法?”

“孺子可教。失落荒原的地形何其复杂,有很多我们未知的地域,所以有了此图就能探索整个失落荒原。”

“如果失落荒原地形复杂,是未知地域,那南宫休又为何能绘出这本皇舆全图?还有,我看这本图册精妙异常,难道南宫休是在天上画的?”

“正是。南宫休不是我们的人,他确实是在天上绘出的此图。原本这图册是为了唐仪兵变,供其义父南宫盛行军打仗之用。后来唐国兵败,南宫盛自杀,这图便随之亡轶。圣帝派出密探遍寻圣朝而不得,却被我一位故人偶然间得到。”

不是我们的人?这话何解?难道南宫休是仙人?听着无根道长的话崇盛满心的疑惑,但他没有打断无根道长的话,而是继续认真的听着。

“这本皇舆全图前半本是整个大陆的地图,而后半本则是各地的风土人情,或者说是政事军情。年轻人你且看……”无根道长说着将图册翻到了最后几页。

“这是失落荒原二十城大致情况,这是失落荒原五强城的具体军情。”

“真的是宝物,绝对的宝物。”崇盛越看越激动。

“既然是宝物,那么你便拿去。”无根道长合上《南宫皇舆全图》,轻轻的推到崇盛面前。

“前辈,如此至宝,晚辈又怎敢染指觊觎?晚辈万万不能要。”虽然这本皇舆全图对崇盛来说非常重要,但崇盛却明白无功不受禄的道理,所以坚决的推辞道。

“你真以为我给你,是因为赌鬼要还你利息?这本是我故人之物,我受故人所托转赠于你而已。”无根道长说着瞟了舒含章一眼,舒含章尴尬的笑了笑“老鬼,你就不能配合我一下,让我也能装的大气点?”

故人所托?难道是原老师?疑惑之下崇盛问到“敢问前辈,受何人所托?”

“你去过一个叫揭竿城的地方吧?我那位故人便是揭竿城的大当家,他来信要我把此图交给你,因为你通过了他的三次试炼。”

原来是揭竿城连云七十二寨的大当家。崇盛想了想,也只有像他那般神通广大的人才能拥有此图。

“那这玉?”

“这玉可不是老鬼那位所谓的故人给你的,这是老子还你的那两万两!老鬼,你可要替我证明。”舒含章着急的说道。

“这玉确实是赌鬼的。除了知道这玉绝对价值不菲,南华老儿非常想要得到外,我一无所知。”无根道长看着舒含章焦急的样子大笑起来。

“这世间居然也有万事通老鬼你不知道的事?”舒含章得意洋洋的说到“这玉,是我从圣帝老儿凌霄阁万寿殿的金座里偷来的!”

“凌霄阁万寿殿?”崇盛惊讶万分,凌霄阁万寿殿可是圣帝的起居之所,凌霄阁禁宫守卫何等森严,不过分的说,就连一只蚊子没有召见都飞不进去。

“你不信?那晚我本打算在凌霄阁万寿殿过夜,可是圣帝老儿的鼾声实在太大了,无聊之下我就摆弄他那把金座,无意中发现圣帝老儿居然在金座屁股位置开了一个洞,里面的放着的便是这玉。他平日坐着也不嫌膈的慌。”舒含章摇头晃脑的说道,那样子极为骄傲。

“我信。”崇盛想起之前舒含章的十六道残象,轻功高明到他这种境界的人,也许出入皇宫禁廷也不难。

“我拿了圣帝老儿的宝贝,在老窝藏了一个月打探风声。可奇怪的是圣帝老儿却没有追查,甚至连个密探的影子都没见到。更奇怪的是,我刚出老窝,南华老儿的方士便盯上了我,我原本以为南华老儿是受圣帝所托,可我发现朝廷那边毫无动静,几番试探下,我才知道是南华老儿自己想要。”

“既然此玉如此珍贵,前辈又为何拿到赌场去赌?”

“这你得问老鬼,老鬼你是不是欠我一个人情?”舒含章说着冲无根道长努了努嘴。

“我欠你什么人情?还不是你自己贪玩又贪心,看上了南华的无源剑。”无根道长抱怨了一句,接着又向崇盛问道“年轻人,你可见过樱洛?”

“见过。”崇盛说着眼前浮现出樱洛仙子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她是不是逢赌必赢?”

“对!她没有出千,却把把都赢,晚辈也看不懂,难道世间真有如此好运之人?”

“她出千了。”

“不会,前辈,这点晚辈还是有自信的,那至尊赌坊内所有的赌具都能隔绝内力,断然不可能有人出千。”

“你看不出很正常,因为樱洛那丫头不止是个方士还是个异人,她的隔空取物之法并不需要任何内力,她凭借的是意念。”

“异人?意念?”崇盛一时间无法理解无根道长的话。

“我们道宗施法靠的是符箓,是咒语,而方宗施法靠的却是元气,以元气引动五行元素之力,越是威力巨大的术法越是耗损元气,所以方士修术先练元气。南华的无源剑是龙虎山的镇山之宝,可以将元气的耗损降到最低,哪怕元气不足也可以施展威力巨大的法术。南华之所以将如此宝贝交给樱洛,就是因为樱洛不止是方士,还是异人。”

“所以老子就不信这个邪,什么逢赌必胜,什么异人,老子就要跟她赌一赌!再说,南华那老王八越是想要这块玉我就越要戏弄于他!谁叫南华老王八在田国道方大会上给老鬼你脸色看!是吧!”舒含章气急之下破口大骂。

“别说的那么大义凛然,你自己贪人家的无源剑,咬了人家的饵,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未等舒含章说完,无根道长便生气的撇清了自己。

“前辈,再说你不是耍赖没把玉输给樱洛仙子吗?”聊了许久,崇盛大概了解了舒含章老顽童般的性格,所以也开始调笑于他。

“我咬了南华王八的饵,南华王八难道没有咬我的饵?要不是那丫头真的能出千,说不定连无源剑我都赢到手了。”舒含章不服气的说道。

“不过,赌鬼,你今天能拿出这块玉还债,我对你却是刮目相看。”无根道长捋着胡子拿起了那块玉,“这玉是阴阳鱼的阳半边,所以应该世间还有阴半边与之相对。”

“我行走江湖有两个原则,一、只巧取不豪夺。二、绝不欠人情。我拿了这小子的钱,这小子还帮我应赌,所以这玉就该送他!”舒含章说着从无根道长手中夺过玉递给崇盛。

“前辈,晚辈说了,钱樱洛仙子已经帮你还了,晚辈怎敢再受如此大礼?再说晚辈如果拿了这玉被南华掌教盯上怎么办?晚辈可没有前辈你那神乎其技的轻功。”崇盛推却之下还不忘调侃舒含章一句。

“放心,南华老王八抓不到老子,老子死也不会说把玉送你了。”舒含章又将玉推给崇盛。

“就算如此晚辈也不敢拿,因为前辈并不欠晚辈的。”崇盛说着又将玉推了过去。

“你这小子,南华王八想要,老子偏不给,你不想要,老子便偏要你拿着!老子不爱钱,老子偷钱就是为了赌!这玉今天你不拿着,以后你就别想睡一晚上的安稳觉。被老子盯上,圣帝老儿都得失眠。”舒含章说完硬是将玉塞到了崇盛手里。

舒含章这话绝不是戏言。崇盛一想到舒含章居然能在凌霄阁万寿殿上睡觉,如果自己真被盯上,恐怕再无安宁之日,于是收起了玉“如此,晚辈却之不恭了。”

“年轻人你可知道为何刚入城你便被赌鬼偷了?”无根道长忽地问道。

“难道这也是安排好的?”

“当然不是!你穿的如此豪气,身边还带着凤凰这样的保镖,看得我手痒痒,不拿你的拿谁?”舒含章说着指了指枯荣。

自入凉亭以来,枯荣一直未发一言,一来,无根道长确是江湖前辈,枯荣当年亡命江湖时就常听见无根道长的侠义,所以打心底里敬重。二来,枯荣十分讨厌舒含章的为人,不屑于与盗贼打交道。

“那前辈为何能确定晚辈一定会入水救人?”

“这也是赌,我就赌你会救我,如果不救,我还有九十九种方法拿走你的钱。”舒含章说着又得意的笑了。

“我也是听赌鬼吹牛,得知年轻人你带着赤凤,才确定你便是故人所说之人。”无根道长说着转过身对枯荣笑了笑”银龙赤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多年,本来我也想将你列入江湖谱,但听说你和银龙都从了军籍,不再是江湖中人,所以才落下了你。赤凤,不知银龙现在可好?”

“回前辈的话,家兄已亡故。”枯荣微微颔首,严肃的说道。

“可惜了。可惜了。”无根道长面有惋惜的说道。

“前辈,晚辈斗胆跟你问一句,揭竿城大当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崇盛拿着玉和南宫皇舆全图,想起那位神秘的大当家,要想了解大当家,向无根道长询问是最好的机会。

“大当家是一个神人,一个谁也看不透的人!年轻人难道你在揭竿城没有与他碰面?”无根道长意味深长的感慨着随即又向崇盛反问道。

“当时大当家不在揭竿城,所以晚辈无缘与他相见。今日得大当家如此厚赠,他日有缘相见,晚辈一定要好好感谢一番。”崇盛据实而答。

“如此。年轻人,你认为何为君,何为民?”无根道长话锋突然一转,崇盛有些莫名其妙,于是将原老师当年所教之语脱口答了出来“民贵君轻,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听完崇盛的话,无根道长那眯着的似睁不开的眼睁开了“这话如果不是第二次听,我绝不会相信天下会有如此想法的贵族。离国二王子殿下,你的回答和大当家的话一模一样。”

崇盛听完无根道长的话也惊讶万分,他惊的不是无根道长识破自己的身份,而是他以前以为这话是原老师所创,未曾想大当家也说过,难道大当家认识原老师?

“天黑了,二王子殿下,你和赤凤下山休息去吧。希望王子殿下能够将故人的宝图用于正道。老道有一语赠与殿下,雄心野望任重道远,守土安民不忘初心。”

特典:序幕终

慕容晴雪卷

《如梦令青梅弄竹》

少时梦里有雪,晴空白鹤邀月,云中锦书来,佳人怀春生婩,心悦,心悦,银河难渡召鹊。

“李娘,还有多久才能到离国?”

“长公主就算你后悔也已经晚了。”

“不,我没有后悔!不后悔。”

进入烟云大漠后,慕容晴雪才知道,脚下的路比想象中艰难的多。

走了没一半的路,马就渴死了。

剩下的沙漠,需要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

盛夏的太阳比任何时候都要毒,慕容晴雪终于明白烟云大漠名字的来由。

毒日炙烤着沙子生出缕缕烟来,无边无际,目中所见除了风沙就是云。

横穿烟云大漠,整整四百里,没有一个村镇,也没有一个客栈,但是也没有看到崇盛嘴里所说的马贼。

偶尔见到一座废弃的民居,在里面居然能找到洁净的水和美味的干粮,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水和干粮当然不是从天而降,马贼也并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干粮是十三放的,马贼也是十三消灭的。

大漠没有掩体,盯梢不可能,所以十三选择带队开道。

“首领,咱们要不带长公主回去吧!她哪能吃得了这苦?”

十三摇了摇头,骏王下达的命令是暗中保护长公主,直到长公主自己想回来的那一天。

从未去过大漠的十三,准备也不充分,马水土不服生了疟疾,水和干粮都有限,给了公主,大内的密探们就得省着、饿着。

没关系,娇生惯养的公主一定坚持不了多久,没两天,她就会哭喊着要回宫了。

李娘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远远的看到白虎江奔流而下,李娘和十三才意识到自己错了,长公主居然走出了烟云大漠。

双腿瘫了,长公主没有说累,头发散了,长公主没有抱怨,脸晒黑了,长公主没有叫屈,就连嘴唇干裂,长公主也只是笑笑。

可是当李娘提起离国二王子郑玄,也就是今时今日的崇盛时,长公主却哭了“小老虎,就算你快病死了,也得撑着等见我一面后再死啊!”

长公主一哭,李娘也哭了。

眼前的公主还是那个临凡仙子一般的美女子吗?

这郑玄到底修了几辈子的福分,才能让长公主如此为他?若郑玄有朝一日负了长公主,自己一定不惜一切代价亲手杀了他。

李娘这么想,十三也这么想。

白虎江畔,慕容晴雪美美的洗了个澡,十三几个就在不远的树梢,谁也不敢偷看,谁也不想偷看,原来骏国长公主不止长得美若天仙,而且心里更是纯净的如同白雪。

十三没有见过离国白蕖雪山的雪莲长什么样,但他相信长公主的心就是一朵雪莲。

这样的公主有谁不佩服,不敬畏?

洗完澡,慕容清雪看着水中倒影再次哭的稀里哗啦,这是她出宫以来第二次哭。

“李娘,我晒黑了,也变丑了,这幅样子怎么见小老虎啊!小老虎会不会嫌弃我?”

“我的好殿下,你是这人世间最美的女人!谁敢嫌弃你?谁会嫌弃你?”

就这样主仆两人抱在一起哭的稀里哗啦。

哭完一遍,慕容晴雪就在脸上涂上一层厚厚的脂粉,哭花了就再涂,一层又一层。

终于看到了心驰神往的白蕖雪山,终于来到了魂牵梦萦的离城,终于可以见到梦中偷亲了一百遍的小老虎。

可惜,慕容晴雪长公主不知道的是,她早就见过了小老虎,而且见了很多次,分别时还互相道别。

这一晚,慕容晴雪睡得很香,李娘坐在她的床头,轻轻拍打着晴雪的身子,唱着故乡的童谣

少年青梅弄马时,离家远嫁红妆日,有泪终是女儿家。

很快离宫中传来消息二王子殿下重恙在身,不便见客,有事可以代为转达。

“李娘,找原印,原老师。”

原印明面上是已故离王妃原宝儿随嫁而来的远房堂兄,实际上是原宝儿的护卫兼幕僚,现在更是重生的老师,离国幕后的高参。离国知道原印存在的人并不多。

李娘按照慕容晴雪给的地址去找原印,结果却是人去楼空,守宅子的人说,二王子殿下生病之后,原老师就搬去宫里住了。

“李娘,小老虎一定是出事了,我去找老老虎要人。”

“殿下,你忘了你是私自出宫的,你怎么能以公主的身份去见离王?”

“我不管!见不到小老虎我宁可去死!”

“长公主啊,这里可不是骏国,你怎么能这么任性,再说我们现在的情况,恐怕也见不到离王。”

“李娘,你可敢陪我疯一次?”

“长公主殿下你还不够疯吗?”

“不够!我就问你敢吗?”

“公主你要做什么?”

“我要闯离宫!”

李娘思索半晌,红着眼说到“好!奴婢我就陪着公主殿下把这离宫闯上一闯。”

樱洛卷

《如梦令前尘今时》

孤魂孑影问天,残花落蕊谁怜?萧瑟秋风怨,何羡蝶舞翩翩,无眠,无眠,暮暮朝朝年年。

火烧至尊赌坊,回到须臾宫后,南华并没有过多的责怪樱洛,只是罚她禁足半月。

其他的师兄弟们却跟着遭了秧,所有人都被下了封禁,樱洛回须臾宫的当天下午,须臾宫的大门十年来第一次关上了。

樱洛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是不善并非不喜。

樱洛很羡慕那些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人,她的内心有一万句想要说的话,可是说出来却只有几个字。

剩下没说出的就压在心头,越压越多。

压得多了,心里就会难受,每每这个时候,樱洛都会跑去龙虎山后山的悬崖边大声的叫喊。

当然,都是在没人的时候。

这是一种发泄,也是只属于樱洛的特殊语言。

樱洛是个很孤独的人。

孤独到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恋人,什么都没有。

樱洛也是个无聊的人。

无聊到可以花一整天时间去看一窝蚂蚁、一巢蜜蜂,它们都是有家的人。

师兄弟们在闲聊,樱洛却盯着一树盛开的樱花发呆,看着一片又一片的花瓣缓缓落下。

“看,是樱洛师姐。”师兄弟们马上不再闲聊,装作练剑,而樱洛会选择在此刻悄无声息的离开。

师兄弟们嘴里的世界很精彩、很丰富,樱洛听得很开心。但是她插不进去话,也做不出恰当的表情来表现内心的情绪。

樱洛是很冷的人,冷到别人也冷到自己,冷到自己的内心无论如何火热,也驱不走留在表面的寒。

樱洛五岁上了龙华山须臾宫,南华掌教亲自收了她做关门弟子,从此万千疼爱集于一身。

南华从来舍不得责怪樱洛,不管樱洛做下任何错事。

自己所有的法宝都拿给樱洛用,哪怕是无源剑。

可樱洛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幸福。

“她是一个异人,咱们可得躲远点。”

“老头子宠她还不就是因为她是异人,听说异人都是妖怪。”

“你小声点。”

樱洛不瞎也不聋,风言风语多了也就习惯了。

陈桦是须臾宫的大弟子,是下一任掌教,也是第一个主动接近樱洛的人。

陈桦很好看,很贴心,很暖,但是樱洛却打心底里排斥,因为她感觉到了一种刻意。

有时候过度的刻意也能刺到人。

不管是友情还是爱情,陈桦给樱洛的绝不是樱洛想要的。

家,樱洛也曾有过家,那是一种自然的、舒适的、安心的感觉。

“娘,你看。”樱洛捧起水缸中的水,一瞬间,水变成了一朵冰莲。

樱洛记得自己当时笑的很甜。

可接下来的一幕,却是噩梦。

樱洛选择抹去这一段回忆,或者说扔到心中的犄角旮旯处,扔到一个自己找不到的地方。

“娘,我头好晕,我好疼。”樱洛伸出手想要抱紧母亲,可是在双手碰到母亲的一瞬间,母亲的血溅了她一脸,如同绽放的红莲,满地是血冰。

失控的樱洛,异人的天生之力让她无意中弑母。

那一天之后,樱洛忘记了很多东西,忘了怎么说话,忘了怎么和人相处,也忘了怎么笑。

当然这一幕,她也忘了。

上了龙虎山之后,南华不仅教她学习方士之术,还教她如何掌控天生的异人之力,渐渐的樱洛不再失控,但她也不敢靠近任何人。

冬天很冷,满身是刺的刺猬冷的瑟瑟发抖,它们想要抱团取暖,于是靠近亲人,靠近同伴,却把彼此扎的鲜血淋淋。

樱洛很想报答南华,可是南华似乎拥有一切,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自己内心中的那份感激。

直到,樱洛偷听到南华很想要一块玉,那块玉是偷天鼠舒含章从禁宫中偷出来的,南华派了很多方士前去探听消息,可是均无所获。

樱洛决定自己下山。

舒含章好赌成性,又贪财爱宝。于是樱洛设下了至尊赌坊内的那个局。

与崇盛对视的那一刻,樱洛感到一种异样的温暖,平和、自然,可是这暖意却戳在了她内心中最隐秘的地方。

樱洛讨厌那种感觉,那种感觉会让她想起母亲,想起家。

回到须臾宫的日子,樱洛每晚都会梦到崇盛,梦到一个偶然间遇到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樱洛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就是别人所说的思念。

无论如何,思念一个陌生人终归是可笑的。

还有几天,禁足就取消了,樱洛决定再次下山,拿到舒含章的那块玉,只是不知这次是否还能与崇盛再见。

茫茫人海,人如微沙。

原印卷

盛夏的离国总是暴雨不断,没完没了,昼夜不停。

原印有一种错觉,似乎自己所有重要的记忆都是在下雨天。

跟着原宝儿嫁到离国来的那天,天在下雨;

原宝儿生下崇盛的那天,天在下雨;

崇盛眉心留下剑痕的那天,天也在下雨。

今天,也是一个暴雨天。

偌大的离宫只有两人,王座上的离王郑寅,王座下的原印。

离王在喝酒,原印在看离王喝酒。

在原印眼中,离王是真正的虎,不止是脾气。

离王年轻时候也是圣朝三十六神将之一,继承了郑家祖先优秀的尚武传统,开疆拓土,勇猛无惧。

离王郑寅绝不是一介莽夫,他的智慧远比他外貌所展现的粗糙精致的多。

只是这头猛虎老了,原宝儿死后,郑寅变了一个人,大王子郑经死了,郑寅又变了一个人。

现在崇盛也走了。

“原印,你还是不肯喝酒?”

“是,大王。”

原印有很多秘密,有些秘密是替人保守的,属于一世的约定,有些秘密是属于自己的,说了也没有人相信。

原印有四个朋友,三个都是失去了踪迹的人,还有一个就是原宝儿。

他和原宝儿不止是主仆,是朋友,更是知己,纯洁到不能再纯洁的知己。

从原印第一次见到原宝儿,就决定死心塌地的跟着她。

在他心里,原宝儿是一切,无可替代。

原宝儿死后,他又把这所有的情感寄托在了崇盛身上。

“你把玄儿放走了?”离王郑寅摇摇晃晃的从王座上站起,看起来他已经醉了。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二王子死。”

“虎毒不食子,原印,你想多了。”

“大王不杀,却有人要杀。”

“放心吧,不会有任何人伤害玄儿,起码离国人不会。”郑寅慢慢的走到离宫未央宫的大殿屋檐下,看着外面滂沱的雨。

“大王?”

“玄儿走了最好,你做了我想做的事。我老了,生死别离、骨肉相残,我再也不想见到了。”

“大王的意思是?”原印虽然清楚的知道郑寅所指,但还是问了句。

“一山不能容二虎,玄儿、继儿都是我的儿子。我醉生梦死,荒废朝政多年,一切都交给湖姬和她父亲打理,等到我醒过来时,发现很多事都变了。玄儿继续留在离国会有危险。”

“大王,如果是这样,我可以帮你重整朝纲,请相信我。”

“我相信你,你是宝儿所有嫁妆里最值钱的。但是没有那个必要了。三代虎终会老去,然后把离国交给四代虎。所以提前要继儿适应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郑寅说完长叹了一声。

原印觉得郑寅虽然醉眼迷离,但脑子里却比没喝酒时清醒“但是大王,如此二王子会有危险。”

“不会,我拿玄儿和湖姬做了个交易,只要玄儿活着,王位就是继儿的,玄儿如果死了,我这头虎就会咬死所有人。”郑寅说着笑了。

听完离王的话,悬在原印心中的巨石落了地。

“你知道我为何将你关在宫里,又为何选在今日召见你。”

“臣不知。”

“明天就是宝儿的忌日了,酒喝太多,很多记忆都会消失,所以见见和宝儿有关的故人,我也许会想起很多往事。原印,玄儿是真正的猛虎,如果我放你出宫,他插上你这对翅膀,拿下离国就如探囊取物,我不愿意骨肉相残,就不能放你出宫,你能懂我的为人父的这番心意吗?”

原印点点头,虽然他一生未娶,无有子嗣,但是他还是能懂离王郑寅那复杂矛盾的情感。

“原印,陪陪我这位老人吧。”郑寅说完皱起了眉头,天一下雨他腿上的风湿就会刺骨一般的疼。

“大王,不好了!”

“何事惊慌?”

一位宫人在暴雨中边跑边喊。

“大王,有人闯宫!”

“不用禀报,杀了就好。”郑寅平淡的说道。

“大王不能杀,闯宫的是两位女子,一位自称骏国公主,口口声声要见二王子。”

“有意思,召见。”郑寅说完,直了直腰背,整整了整衣衫。

过不久,慕容晴雪和李娘跟在宫人身后远远的走来,两人浑身上下全都湿透了。

“你,就是老滑头的女儿?”郑寅挑起眉毛,威严十足的瞪着慕容晴雪,那语气明显与之前跟原印说话时不同。

“是,老老虎,我要见小老虎!”慕容晴雪见了离王郑寅既不胆怯,也不行礼大声说道。

“大胆!我不管你是骏国公主,还是马国公主,闯了孤的宫,孤就要杀掉你!”离王郑寅声音如雷霆滚滚一般。

“你不能杀我!”

“为何?”

“我是你儿媳妇。”

“哈哈哈!”听完慕容晴雪的话,离王笑了“来,儿媳妇,上殿来,外面雨大。”

慕容晴雪和李娘赶紧跑到大殿的屋檐下,慕容晴雪冷的打了个寒颤。

“离王殿下,现在我能见郑玄二王子了吗?”看到郑寅的笑容,慕容晴雪也换了礼貌的尊称。

“我不知道玄儿在哪。”郑寅说完转身走回未央宫大殿。

“可是宫人们说郑玄在宫中养病啊!殿下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儿子在哪里呢?”慕容晴雪乖巧的跟在郑寅身后问道。

“你问他。”郑寅歪过头对慕容晴雪指了指原印,接着向原印说到“别顾虑,这儿没外人,照实说,我也想知道玄儿去哪了。”

原印看了看慕容晴雪“是,大王。回公主的话,二王子要去失落荒原,算时日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圣朝京都昊天城。”

“失落荒原?”慕容晴雪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地方,诧异的问道。

“对,失落荒原。”

特典:历史和殇

(不含剧透)

因为本书结构比较复杂、写作手法运用很多,为了方便读者理解阅读,先将序幕部分已出现的历史时间脉络和出场人物设定公布。不含任何剧透,请放心阅读。

一、序幕时间脉络梳理

地点中土大陆(史前为圣律大陆)

史前时代

诸神黄昏之战(大约数千年前)

有史时代

不朽皇朝(夏时历元年至夏时历605年)

麒麟皇朝(夏时历605年至今)

夏时历580年麒麟子项少燕出生。

夏时历605年项少燕起兵。

夏时历610年不朽皇朝灵帝猝,项少燕建立麒麟圣朝,定都昊天城,改其年为麒麟历元年,分封贵族有功之臣,史称天下三十王。

夏时历617年暨麒麟历7年麒麟圣皇项少燕崩,庙号麒麟太祖,谥号启元。同年太子项庆继位。

夏时历636年暨麒麟历26年闻伯科举连中三元,任枢密院行走。

夏时历649年暨麒麟历39年麒麟圣帝项庆崩,庙号麒麟太宗,谥号宣。同年太子项英继位。

夏时历650年暨麒麟历40年,闻伯任麒麟圣朝宰相,开内阁。闻伯当朝阐述“毒国为医”施政理念。同年,闻伯颁布《闻伯律》、《蚕食六策》,开始大举削藩。

夏时历659年暨麒麟历49年,唐乱起,以唐国国王唐仪为首的九国联盟在京都昊天城外歃血为盟,天下第一兵法家南宫盛带着义子一代传奇南宫休随军出征。

夏时历660年春暨麒麟历50年春,闻伯平定唐乱,唐国一千三百万百姓被充入贱籍,唐国国王唐仪战死,军师南宫盛留下《兵法二十三篇》后自杀,南宫休下落不明。

夏时历667年,麒麟历57年,离国国王郑寅因平定唐乱有功,迎娶内阁辅宰原平之女原宝儿。

夏时历668年,麒麟历58年,麒麟圣帝项英崩,庙号高宗,谥号武。同年太子项越继位。同年冬,铁血宰相闻伯在颁布有关失落荒原的《泣血令》后猝死。麒麟圣帝项越继位那天,离国王妃原宝儿诞下一名皇子,名为郑玄暨崇盛。

夏时历677年,麒麟历67年,离国国王郑寅与骏国国王慕容晴在骏国国都虞城秘密签订《离骏同盟》,两国背靠结盟,从此离国向北方越国扩张,骏国向西方田国扩张。是年郑玄九岁,与慕容晴雪初见。

夏时历681年,麒麟历71年,离越战争爆发,越国黑袍军师丛龙布下蝉蛹阵,全歼离国十万大军,离国主帅郑经战死,离国先锋官单荣单骑突围。同年,单荣获罪越狱,与其弟单烬暨枯荣重新亡命江湖。是年郑玄十三岁。

夏时历682年,麒麟历72年,郑玄十四岁初阵,率军收复凌云关。同年离王嫔湖姬诞下离国三王子郑继。

夏时历689年,麒麟历79年二月,郑玄被圈禁于离宫,是年郑玄未满二十一岁。

同年五月,在原印的帮助下郑玄逃亡。

同年七月,郑玄与单烬在烟云大漠相遇,郑玄化名崇盛,单烬化名枯荣。慕容晴雪出逃。

同年八月底,崇盛,枯荣和王佐抵达麒麟圣朝京都昊天城,慕容晴雪闯离宫。

二、序幕主要人物脉络梳理(正式出场)

崇盛(原名郑玄)离国二王子,离国第三代国王郑寅和圣朝内阁辅宰原平之女原宝儿所生。

枯荣(原名单烬)离国第一先锋官、麒麟圣朝三十六神将银龙单荣之弟,江湖人称赤火凤凰。

樱洛天生异人,龙虎山须臾宫方士,南华掌教之徒。

慕容晴雪骏国长公主,骏王慕容晴之女,与崇盛青梅竹马,因《离骏盟约》而与崇盛有婚约。

王佐贱籍之民,混迹骏国易市。

大当家连云七十二寨总寨主、揭竿城城主,神秘人。

原印崇盛老师,已故离王妃原宝儿侍卫,神秘人。

向猛连云七十二寨副寨主。

郑寅麒麟圣朝三十六神将之一,离国第三代国王,崇盛之父。

苍犬狼孩,神秘人。

慕容晴骏王,有天下第一谋王之称。

李娘慕容晴雪奶娘,神秘人。

青义骏王宫侍卫总管,自称骏王宫第一高手。

十三骏王宫暗卫,骏王宫第二高手。

秋画慕容晴雪贴身丫鬟。

骏王伶人神秘人。

揭竿城青年男子连云七十二寨四当家,神秘人。

舒含章天下第一神偷,绿林四鬼之赌鬼,无踪会帮主。

无根道长万事通、《江湖谱》作者、道宗无量山三清观观主无恨道长师弟。

三、序幕中土大陆军政设定

麒麟圣朝圣域京都昊天城及周围,约占中土大陆一半版图。

天下十二封国离国、骏国、田国、京国、利国、清国、越国、柳国、晨国、朱国、奚国、戚国。

无主之地失落荒原分二十城,约三个京国的版图。

圣朝三十六神将郑寅(排行第九)、单荣(排行第十一),其余人物均未出场。

四、序幕江湖职业设定

七宗佛、道、儒、方、墨、隐、异。

七圣红叶禅师、无恨道长、清闲居士、南华掌教、公输雄主、南宫休、摘星客。

五大帮会剑神阁、金钱帮、风云盟、龙虎双刀会、黑山门。

绿林四鬼赌鬼舒含章、水鬼海阔天空、酒鬼凤栖梧、穷鬼傀儡笑。

职业设定

朝廷分内臣与封王、文官与武将。

江湖分武道、术法、异能

武道习武之人。

术法道、方。

异能异人。

第二十四章 昊天城外无瑕居

“大爷,你听这狼啸。会不会是苍犬?”

“不会,苍犬现在已经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

星月夜,崇盛站在高山眺望,远处的城灯火璀璨。跋涉许久,终于到了圣朝京都昊天城城郊。

“公子,此山距离昊天城还有二十里路,我们是否赶路,到了昊天城再歇息?”

“不,今晚我们要去一个地方。”

这个地方,崇盛曾无数次梦到过。

崇盛生下来那天,母妃原宝儿就死了。所有有关母妃的事都是原老师跟崇盛讲的。

母妃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崇盛的生命。崇盛曾无数次幻想过母妃的样子,可每次都只是一个模糊的虚影。

有时候崇盛会觉得母妃就活在自己的身体里,每天陪着他,看着他。

“公子,去失落荒原前,记得去昊天城外的无瑕居,拿回属于你的东西。”

“无瑕居是什么地方?”

“无瑕居是你母妃出阁前居住的别馆。”

一片茂密的竹林,耳边有溪水潺潺的声音,远处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

跨过溪水上的竹桥,眼前有一座竹林别院。

绿竹围成的篱笆,绿竹搭的竹屋。

“咳咳,外面的客人,既然来了就进来吧。”昏黄的灯火摇曳在微风中,一个极为苍老的声音从竹屋中传来。

“驴三爷?他还活着?”崇盛虽然第一次听到这声音,但心里却无比亲切。

“驴三爷是你母亲以前的侍卫长,如果现在还活着,应该已经七十四岁了。”驴三的故事,崇盛从原印那里听过无数遍。

崇盛快步走上竹阶,推开了竹门。

“驴三爷?”

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对着烛火穿着针,针眼太小,老人的线总是穿不进去。听到崇盛在叫自己,老人放下了手中的针线。

“哎。好多年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几位小伙子,夜太黑,你们迷路了吗?”

“不,我是专门来找驴三爷你老人家的。”崇盛紧紧抓住驴三的手欣喜的说道。

“哦?小伙子,你走近点,让我好好瞅瞅你。”驴三眯起眼睛,吃力的歪过头对崇盛说道。

崇盛激动的点点头,凑近了烛光。

驴三盯着崇盛看了大半天,伸出了左手,摸着崇盛的脸颊“小伙子,你是原家的人吧?我早就跟原家没有关系了。”

“不,我不是原家的人。”

“哦?小伙子,你姓什么?”

“我姓郑。”崇盛用无比期待的眼神看着驴三爷,老人的双眼已经浑浊,脸上密布着皱纹。

“你是?”驴三只说了两个字,哗的一下,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接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老奴驴三,见过少主人,你,你,终于来了。”

驴三老泪纵横,脸上既有喜又有悲,这一幕深深地触动着崇盛“三爷,你起来,你起来。”

“少主人啊,你叫老奴等的好苦啊!咳咳。”

崇盛轻轻的拍着驴三的背,眼睛湿润了。

“少主人,我整整等了你二十一年。二十一年啊!”驴三抓住崇盛的手臂,不断的咳嗽、哭泣、颤抖。

“三爷,你起来。辛苦你了。”崇盛想要扶起驴三,可是驴三一个劲的摇头。

崇盛眼前仿佛出现了原老师口中,曾经那位武功卓绝,沉稳可靠的驴三,出现了那些母亲原宝儿的过往。

原来岁月是如此这般冷酷无情。

“少主人,主人出阁前要我好好守在无瑕居,等她回娘家的那天。可是主人去了离国就没了,我想着等少主人长大了,他一定会回到无瑕居,来看他母亲生前住的地方。所以我就一直等啊等,等了一年又一年。”

“我知道,我知道,三爷。”原印以前跟崇盛说过,驴三曾是原宝儿身边最可靠的侍卫,曾经救过原宝儿三次。原宝儿出阁时要驴三守在无瑕居,如果驴三还活着,他一定就在无瑕居,不管过多少年。

直到亲眼看见,崇盛才知道世间真的有如此重情义的忠仆。

“三爷,我能看看你胸口的伤吗?”

“好。”驴三擦干眼泪开心的笑着敞开了衣袍。

一道食指长的剑伤从驴三的左胸直接穿透到了背部,伤痕历久弥新。

原印说过,那是最危急的一次,六十名刺客围攻原宝儿,驴三,原印、原宝儿三人与刺客鏖战许久,原宝儿体力不支,眼看就要被刺客的长剑伤到,驴三奋不顾身的挡下了这一剑。

这一剑擦着心脏过去,驴三距离死亡只有一张薄纸的距离。

“三爷,谢谢你。”崇盛轻轻的摸了摸驴三的伤痕,替驴三把衣袍穿好,将驴三扶到了自己对面的竹凳上。

语言是如此的乏力。崇盛百感交集,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中那份感动的崇盛只能对驴三说声谢谢。

“少主人,原印还活着吗?”

“还活着。”

“那就好,少主人,原印有没有什么东西要你交给我?”

“有,我都忘了。”崇盛笑了笑,从怀里拿出了一支金钗,驴三接过金钗对着烛光反复的看了起来。

“没错,是主人的钗,这是主人第一次盘发时用的钗。”驴三说着,眼睛重新被泪水淹没。

崇盛从袖中拿出锦帕递给驴三,驴三没有接。

“二十一年前,主人第一次穿女装,盘长发把我们这群老奴都给逗笑了。咳咳咳。”驴三咳得越来越重,直到咳出血来。

“三爷,你生病了吗?”崇盛替驴三擦去嘴角的血迹,着急的问道。

“老毛病了,不打紧,十年前我染了风寒,这竹林里湿气重,一直也不见个好。咳咳咳。”

“三爷,我扶你先休息吧。”

“不用,少主人,你且跟我来,咱们办正事。”

驴三吃力的从凳子上站起,驼着背,背着手,对枯荣和王佐说到“你们两个先在这里等着。”

驴三说完打开了通往后院的门,跌跌撞撞的向前走了两步,崇盛赶忙上前扶住驴三。

后院很开阔,种满了郁金香,月夜下香气扑鼻而来。

“这花是主人种的,她出阁时候是一千三百株,现在还是一千三百株,老奴不敢动。”驴三边咳边说。

穿过竹廊有三间正房,修的精致典雅,驴三推开其中一间“这是主人以前的正堂。”

正堂灯火通明,里面放着八张座椅,中堂处挂着一幅碧水涛声图。

“每晚我都会把每间房的灯火点亮,这竹林太大了,我害怕少主人你迷路,有了灯火你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家?崇盛听着驴三的话,心里充满了暖意。

“这里就是主人的家。主人可不愿意在京都的原府里待着,那里太吵。这是主人的书房。”驴三说着又推开了一间房的房门。

里面放着几个红木书架,一张红木书桌,简单朴素。

崇盛看着书房的陈设,一想起母亲未嫁时就坐在那张书桌前看书,泪水渐渐朦胧了双眼。

“这间是主人的闺房。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和主人出阁时一模一样,老奴平日里也就扫扫灰尘,一样都不敢动。你看这张桌子,擦得时间久了,漆全掉了。”驴三说着走进闺房,崇盛也跟了进去。

这间闺房也极简单,一张木床,挂着灰白色的床帘,一张小八仙桌,桌上放着青瓷的茶壶,茶碗。

“三爷,我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崇盛突然向驴三问道。

驴三脸上浮现出笑意,接着又连咳数声“主人啊,就是一个侠女,敢爱敢恨,有情有义,好抱打不平,对我们这些下人就像亲人一样对待。”

驴三的描述和原印略有不同,在原印的回忆里,原宝儿是一个女神,是一个有些调皮却又无比善良的女人。

“少主人,你跟主人长得真像。原印那小子不知道有没有给你讲过主人当年的英雄事迹。”驴三脸上的皱纹全舒展开了,笑的像个孩子。

“讲过不少。”崇盛红着眼对驴三笑着。

“少主,你先坐下,主人的事啊,讲三天三夜都讲不完。主人是原平大人的庶女,她从来都不喜欢穿女装,只喜欢打架。带着我们这帮人专揍那些京都的纨绔恶少。我、原印、秋明、还有去年死了的谢麻子,那时候跟着主人可风光了,虽然得罪了不少达官贵人,但是京都没有一个人敢惹主人,我们打架也没输过,除了那次遇到那个人……”

“哪个人?”

“没,没谁。”驴三脸上有些异样拿话搪塞了过去,崇盛也没再多问,继续听驴三讲。

“主人在原府并不受原平大人待见,跟那些少爷小姐们也格格不入,所以主人不喜欢住在原府。但主人待我们这些奴才就像亲人一样,谁有困难都会全力去帮,谁有事主人都会冲在最前面。我们四个当年发下毒誓,这辈子这条命随时都可以为主人献出来。原平大人当内阁宰辅那一年,主人带着我们这些下人从原府中搬了出来,建了这座无瑕居,一晃二十六年过去了。”

“听说今年年初外公出事了?”

“都是宫里那点破事,斗来斗去的。现任的内阁宰相是太子党,而原平大人是二皇子的人,今年正月皇后的寝宫发生了巫蛊案,原平大人在圣域外没有支持的封国势力,所以二皇子便拿原平大人当了替罪羊。如果主人还活着,有离国的支持,二皇子是断然舍不得拿原平大人去顶罪的。”

“难道不是外公一直在宫内撑着离国吗?”

“政治就是互相利用,离国有兵马,原平大人有权势,原平大人在朝内帮衬着离国,而离国是原平大人的底气和腰杆子,主人是二者的纽带。主人死后,原平大人和离王早就离心离德,再也互相撑不起来了。”

“那外公现在如何?”虽然从来没有跟这位所谓的外公有过交集,但毕竟血浓于水,崇盛还是有些关心外公一家的安危。

“原平大人被赐了御酒,原氏一族抓的抓、杀的杀,门客故吏也树倒猢狲散,如今就剩下京都那座空宅子了。”

“唉。”崇盛现在自身难保,想要帮助母妃娘家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少主人,老奴光顾着叨叨了,你且稍坐片刻。”驴三说着站起身走向那张木床,掀开薄被,打开了木床上的暗格,拿出了一个精致的锦盒。

“这是主人出阁前留下的东西。对于主人来说这东西很重要,所以没舍得带去离国,老奴奉命一直守在这里,现在我把它交给少主人你。”驴三说着将锦盒递给崇盛。

“这里面是什么?”崇盛看着那锦盒上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麒麟,这就是原老师要自己来取的东西?

“你打开看。”驴三笑了笑。

崇盛打开锦盒,里面用锦缎包裹了数层,层层揭开,崇盛愣住了。

“少主人,你怎么了?”驴三察觉到崇盛的异样赶忙问道。

崇盛默默的从怀里拿出一个木盒放在了桌上,对着驴三打开。

“怎么会?为什么这东西会在少主人你手上。”驴三惊讶万分的问道。

桌子上两个打开的木盒,里面都装着碧玉,一块的形状是阴阳鱼状的阴部分,正是舒含章送给崇盛的那块,另一块是阴阳鱼状的阳部分,两块刚好合成一块完整的玉璧。

“这是我一位朋友送我的。”崇盛拿起阴玉对驴三说道。

“天意!果真是天意。无双阴阳玉居然有重和的一天。”驴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断的感慨道。

“无双阴阳玉是什么?”

“是价值连城的宝物。”驴三面色凝重的摇着头说道。

“三爷,你好像知道些什么,能不能给我讲讲这无双阴阳玉的来历?”崇盛疑惑的问到。

按照舒含章所说,这阴玉是从圣帝宝座处偷来的,那为何自己的母亲居然有另一半的阳玉。难道阴玉是外公家被抄没后圣帝抢去的?

“这阳玉是主人的一位朋友送给主人的,真是天意。”驴三无神的坐倒在凳子上拿起了无双阴阳玉“原本这阴阳玉是绝无可能再合璧的。”

“朋友?三爷能告诉我是谁吗?”听着驴三话外有话,崇盛更加疑惑不解。

“少主人,有些事情我曾发过毒誓,终此一生都不能告诉任何人。”驴三放下无双阴阳玉严肃的说到。

“三爷,你说这阳玉对我母妃很重要,如果你能跟我说出来历,也许我就能知道很多母妃的往事,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母妃。”

“其实有些事是应该让少主人你知道的。”驴三顿了顿,咬了咬牙“好!我就告诉少主这玉的来历,这玉名为无双阴阳玉,为世间至宝,它是……”驴三说到这里,突然目光呆滞的停住了。

“三爷?”

驴三一动不动,过不久,咽喉处渗出血来,崇盛大惊之下抱住驴三,摸了摸脉息,驴三已经死了。

七支如头发丝般细的银针,穿透了驴三的喉咙。

“枯荣!枯荣!”崇盛抱着驴三大声喊道。

“公子怎么了?”枯荣赶忙冲了进来。

“你刚刚可听到有何异动?”崇盛紧紧的撕着驴三的衣衫,眼中留下泪来。

“没有任何异动。公子,怎么了?”枯荣说着注意到驴三咽喉处正在不断的流血。

“三爷死了。在我眼皮底下被人杀了。”虽然和驴三只相处短短半个时辰,但驴三的忠义和守诺早就令崇盛感动不已,在崇盛心里驴三是母妃过往的见证者,更是自己的亲人。如今驴三死在自己面前,崇盛只觉得心如刀割一般痛。

居然有人能在自己和崇盛未察觉的情况下,杀人于无形中,到底是何方神圣?这人又为何要杀一位将死老人?枯荣想着后背上生出冷汗来。

第二十五章 疑云更叠愁云生

驴三死后,崇盛多方打听,才知道驴三孑然一身,有过一位妻子,却没有留下任何子嗣。

驴三爷姓吕,原名吕三,因为爱吃驴肉,才被人戏称为驴三。

如果那七枚银针射向的是崇盛,崇盛也绝无可能生还。

驴三死的如此蹊跷,杀死驴三的人究竟是尾随崇盛三人到了这无瑕居,还是一直就隐匿在无瑕居?

崇盛不得而知。他唯一可以确定,害死驴三的正是这无双阴阳玉,或者说害死驴三的是驴三没有说出口的,有关无双阴阳玉的来历。

崇盛拥有无双阴阳玉却没有被刺杀,驴三刚想说无双阴阳玉的来历却死了,那么说明这无双阴阳玉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来历和背后的人。

驴三已死,崇盛能想到的知晓有关无双阴阳玉之事的人就只剩下原印和驴三口中那位秋明。

如果进一步去找出有关无双阴阳玉的秘密,也许死的就会是自己。但是如果装糊涂,那么驴三就会死不瞑目。

这样一位忠诚于自己母亲一世的忠仆,不该死的不明不白。

而且身上带着这样危险的东西,如果连危险来自何处都搞不清楚,那么崇盛岂不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思虑再三之下,崇盛决定查明真相。

原老师远在千里之外的离国,那么有可能知道真相的就只剩下母妃曾经四大护卫之一的秋明。

厚葬驴三之后,崇盛找到了每天给驴三送饭的小厮吴六子。

吴六子给驴三送了十年的饭,从没有听说过有人叫秋明,但吴六子还是提供了一些有用的线索给崇盛。

在这十年里有两个人曾经多次来无瑕居探望过驴三。

一位是京都平府的管家赵江,另一位是个疯子。

吴六子虽不知他名讳,但知道他就住在距离无瑕居不远处的栖霞寺破庙里。

赵江在崇盛母妃还未出嫁时便是平府的管家,所以那位住在破庙里的疯子很有可能就是秋明。

吴六子带着崇盛三人出了竹林一直向西行,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便到了栖霞寺破庙。

栖霞寺曾是京都闻名遐迩的宝刹,历代主持都善占卜,据说末代主持因为占卜得罪了圣朝武帝,所以闻伯派人杀光了栖霞寺内所有僧众,断了香火后,栖霞寺慢慢的荒芜了下来,变成了一座破庙。

到了栖霞寺,崇盛给了吴六子一些钱,要吴六子先行离去。

“前辈在吗?前辈在吗?”这位疯子千万不要已经遭了毒手,崇盛心中默默祈祷着。

“进来吧。”破庙中传来一阵苍老的声音。

还活着,崇盛长出了一口气。

“枯荣,你探查一下栖霞寺周围,然后守在这里,记住,不惜一切代价决不能让昨晚的悲剧再次发生。”崇盛跟枯荣嘱咐完向破庙走去。

“是,公子。”枯荣说完一跃飞上栖霞寺的屋顶。

声音是从栖霞寺大雄宝殿内传来的,崇盛轻轻推开大雄宝殿那扇已经朽了的木门,走了进去。

只见一尊落满灰尘的佛像前坐着一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中年男子。

“前辈可是秋明?”崇盛拱手作揖试探着问道。

“是。少主,原谅秋明不能行礼。少主请坐。”中年男子也不转身,只是指了指身旁的蒲团要崇盛坐下。

秋明为何知道自己的身份?崇盛带着疑惑在蒲团上坐下,然后打量着秋明,突然惊呼道:“前辈?你的……”

“我的腿是吗?十年前就截掉了。”秋明平淡的说道。

崇盛眼中的秋明与其说是坐着,不如说是站着,因为秋明的下本身,自膝盖以下只是空荡荡的裤管。

义薄云天吕三,诸葛在世原印,风流倜傥秋明,双拳无敌谢玉,这四位曾是名震京都,平相府千金原宝儿的护卫。

可是如今的秋明,崇盛再难将风流倜傥与之联系起来。

衰老,极其的衰老,发臭的身体,凌乱的长发,还有那一脸的刀疤,母妃出阁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驴三哥死了是吧?”秋明说完拿着酒葫芦痛饮了一口。

“是,驴三爷被一位武功奇高的人杀死在了我眼前。”崇盛据实而答。

“小姐出阁时,驴三哥、谢麻子和我都想跟着,一同去离国。但小姐要我们留下来守着无瑕居,等她回来。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秋明说话声音有些低沉。

“前辈的意思是?”

“小姐是会回来的!在原本的计划里,小姐会回京都。所以她才会把无双阳玉留下来。可是她却在离国生下了你,自己死在了离国。”秋明说完悲戚的笑着。

“如果母妃没死,肯定会回京都娘家的。”崇盛叹了口气。

“不,你不懂,不是回娘家。”秋明顿了顿,接着说道:“小姐走后,我们三个不愿意做相府的奴才,那些以往的仇家便日夜找上门来。为了守好无瑕居,驴三哥中了寒冰内伤,而我的双腿中了尸毒,。”

“前辈如果不嫌弃,我想带前辈离开栖霞寺,这里太不安全了,我不想看到你跟驴三爷一样惨死。”

“你怕我也被人杀人灭口?”秋明转头用极其犀利的眼神看着崇盛。

崇盛没有说话。

“为何你不先来找我?如果你先来找我,驴三哥就不会死!”秋明情绪激动的说道。

崇盛正想回答秋明,秋明却继续说到:“是原印那小子说我不够忠诚是吗?他一定会跟你说,小姐走后,我就会走,只有驴三哥会守着无瑕居。可他错了,我和驴三哥一样,整整守了无瑕居二十一年。”

“原老师跟我说,要我先去找驴三爷,然后再来找前辈你。”崇盛不忍心说出原印没有提到要自己找秋明的事实,面对着与驴三爷一样忠义的人,崇盛说了谎。

“少主,驴三哥把无双阳玉已经交给了你吧?”

“是。”

“那么少主,你认为驴三哥、谢麻子和我可算是完成了小姐的嘱托?”

“当然。”

“好,好,好!”秋明说完涕泪满面:“终于结束了。”

“前辈,你是否知道何人杀了驴三爷?这无双阴阳玉又有什么来历?”

“拿好属于你的无双阳玉,永远不要试图查出真相,永远不要替驴三报仇。”秋明说完,口吐鲜血倒了下去。

难道秋明也遭了暗算?大惊之下,崇盛赶紧抱紧了秋明:“前辈,你怎么了?”

“花蛇断肠散。”秋明指了指眼前的酒葫芦,嘴里又吐出一大口黑血来。

“有人下毒?”花蛇断肠散是一种极为寻常的剧毒,人服毒后要经历很长时间的断肠剧痛才会断气,这毒普通的药店就能买到。

“不,不,是我自己。”秋明强忍着断肠之痛,微笑着说道。

“前辈,有人逼迫于你?”崇盛着急的运功想要替秋明逼出体内之毒,可惜为时已晚,看来在崇盛未到栖霞寺时,秋明就已经服下了花蛇断肠散。

“没有,我秋明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不会受任何人的胁迫,我,我这条命是小姐的,我此生只会为她而死。”秋明吃力的说道。

“那前辈为何自寻短见?”崇盛替秋明擦去嘴角的毒血,点了秋明几个穴道,希望能够减轻秋明此时所受的痛苦。

“有些往事,过了就过了,不该再被人知道。少主,不要去找所谓的真相,这世间没有真相。你是离国的王子,拿好你的玉,当好你的王,这应该就是小姐对你最大的希望。”秋明的眼神逐渐的黯淡了下去。

“前辈!难道你不想为驴三爷报仇吗?”

“我死了之后,这世间再没有人知道那些往事,少主,你不会有危险,好好的活下去。”秋明用尽全身力气大声说道,这些话似乎不是对崇盛所说,而是另有其人。

崇盛也察觉到了这点,四处搜寻着破庙大殿,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小姐、驴三哥,等等我,我来了。”秋明说完,笑着闭上了双眼。

“前辈!”崇盛心如刀绞,自己无意中害死了两位如此忠诚于母妃的前辈,也许自己不该来京都。

殿外的枯荣和王佐听见异动立即冲了进来。

“公子?难道又是那刺客?”枯荣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秋明,惊诧至极的问道。

上一次是枯荣有些大意才没有发现刺客的踪迹,而这次如果对方能在枯荣全神贯注的守卫下得手,那么实力果真是匪夷所思了。

“不,前辈他是自杀的。”崇盛从地上抱起秋明的尸体,走出破庙大殿。

这无双阴阳玉的背后到底藏着什么?驴三被杀,秋明自杀,到底是何等的秘密才会叫人如此?

可惜一切线索都断了,自己如果想知道真相,看来只有等与原老师重逢后,亲自向原老师问清楚了。

出庙后,崇盛将秋明葬在了驴三身旁,特地烧了十斤驴肉和十壶老酒给他们。

“公子,接下来我们进城?”枯荣看着崇盛悲伤的神情,有些不忍心打断崇盛的哀思,但人总是要向前走,崇盛还有未完成的重要使命。

“不进城了,直接去昊天城南郊码头。那里有直达失落荒原的船。”崇盛远远的遥望着近在咫尺的京都昊天城摇头说道。

原本他还想去京都探望一下从未谋面的外公,可是现在外公已经死了,母妃本家的亲戚也全身陷囹圄,已经没有进城的必要了。

京都昊天城!自己总有一天会光明正大的走进去,但不是现在。

无根道长所赠的《南宫皇舆全图》,崇盛已经翻了不下百遍,所有内容都熟记在心。

当看到昊天城南郊码头的一刻,崇盛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最应该想的不是那疑云密布的无双阴阳玉,而是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事。

按照《南宫皇舆全图》的记载,失落荒原最小的城南北为六百里,东西为三百里,作价四万八千两白银,三年免税后的赋税为每年一万七千两。

崇盛现在手头只有两万多两,还差两万多两白银。

不偷不抢,如何才能在短时间筹集到剩下的这两万多两白银?

原本崇盛想着舒含章给自己的无双阴玉应该能当不少钱,但现在这无双阴玉居然和母妃给自己的遗物是一对,崇盛是绝对舍不得拿母妃的遗物去换钱的。

原来行走江湖,建功立业,钱才是最重要的。

在南郊码头租好了去失落荒原的船,与船工定好开船之期后,崇盛将心中所忧跟枯荣和王佐讲了出来。

枯荣的忠诚自不必说,王佐跟着崇盛也有一段时间了。

王佐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却有一颗忠义侠道之心,这点令崇盛非常满意。

所以崇盛不把王佐当做外人,有事也会一起商量。

“公子,要搞到两万两其实也不难。”枯荣听完崇盛的忧虑,思索片刻回答道。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们既然矢志仁义,就决不能做出任何背德弃义之事。”崇盛严肃的说道。

“如果是劫富济贫,取那些不义之财呢?”枯荣数次亡命江湖,对这些绿林之事看得比崇盛透彻。

“绝不行。一旦开了这个头,我们便会和匪盗无异。哪怕是取不义之财,也不是王者之道。除了战利品,决不能偷抢。”崇盛毅然决然的回答。

“这样,筹集两万多两就很难了。”枯荣叹了口气,他虽然有时候也不是全然认同崇盛的观点,但是对崇盛的德行却是佩服至极。

“大爷,我可以替你去筹集。”王佐看着崇盛和枯荣发愁的样子突然说到。

“你有什么办法?”崇盛疑惑的看着王佐。

“跑商,我以前听虞城易市的老商人说过,如果在京都至虞城一线做跑商,运气好的话,赚个对本利是没问题的。”王佐认真的说道。

“荒谬!难道你要公子和我在这京都做几年奸商?”枯荣有些反感的说道。

“不需要几年,京都的瓷器在骏国虞城供不应求,虞城的药材是离国畅销之物,而离国的茶叶又在京都达官贵人家里十分盛行,沿途如果按需采购,应市出售,我想用短期内赚到两万两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王佐虽然嘴里如此说,但心里终是没底。

“钱这么好赚?你有几成把握?”枯荣有些恼怒。

“五成。”王佐思虑再三,觉得五成是个大家比较容易接受的比值。

“别瞎扯了,我和公子是不会去做跑商的。”枯荣瞪了王佐一眼。

“如果两位大爷不愿意,我可以去,当然我想两位大爷也不会信任我的,唉。”王佐说着叹了口气,他突然发现自己所说的完全是痴人说梦。

这两万两是崇盛全部的家底,崇盛又怎么会轻易拿出来去做根本没有把握的买卖,而自己身份低微,跟崇盛的时间又短,崇盛怎么会把身家拿出来,要自己这样的人拿去做尝试?别说自己不是崇盛信任的人,就算是极为信任的人,崇盛只怕也会犹豫再三。

“好,五成不算少。但是我要和你约定期限,三个月后京国国都见,无论你赚了多少,或是赔了,都要来京国国都。”崇盛说完拿出了银票。

“大爷?你是认真的么?”王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公子,你莫开玩笑。先不说王佐能不能赚到钱,如果王佐要是拿着钱跑了我们怎么办?”枯荣瞪大了眼睛,他不相信崇盛居然是一个如此草率的人,难道崇盛发愁神志不清,病急乱投医?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当初选择把你带在身边,一来是相信你能够忠诚于我,二来我相信你绝非庸才。现在也许是最好的试炼,我的眼光,我的判断。”

“公子,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不用了,王佐,怎么样,就以三个月为期,京国国都见?”崇盛将两万两银票摆在了王佐面前。

“大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我,大爷,就算我死了,我也不会把银子给赔了。”王佐说完跪在地上,深深的埋着头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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