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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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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微笑

清康熙二十三年

美璃跪伏在慈宁宫外的汉白玉石面上,她没抬头,天色阴沉似乎要下雨,略显潮湿的空气中,院子里的花却分外鲜艳了。

她轻而又轻地吸了口气,好香……整整两年多,她没闻见过花香,凋敝凄凉的安宁殿里,只有杂草和毫无香味的蒲公英花,她喜欢在暖洋洋的春光里收集蒲公英的毛球,然后坐在殿前残破的石阶上一个一个吹破,那些小伞便借着和煦的风飘飞而去……自由了。

她忍不住转眼去看那些缤纷的颜色,这么美丽的东西,让她感觉陌生,好像是上辈子才见到过的,就如同眼前这座华丽巍峨的慈宁宫!

收回眼光的时候,她无意看见宫门前站着的四个宫娥都用奇怪的眼神在看着她,她向她们微微一笑,果然她们都各自闪开了目光。两年里,她已经习惯了,她习惯被人用鄙夷的眼光看,也学会感激别人的同情。接受同情……其实是件很难的事,当她能微笑着回应别人同情的眼光时,不自在的反倒不是她了。

有低低地说笑声,几个女人从慈宁宫里出来,太皇太后身边的大姑姑玉安亲自送了出来,可见地位不凡。

那几双精致的花盆底在她身边停了停,路过后美璃听见一个年轻的甜软声音小声问:“她就是骑马踩死人的那个落魄格格吗?”

“嗯。”回答的应该是她的额娘,毕竟老成,粗略地应了声后轻斥道:“出去再说。”

落魄格格?

说的很准。美璃挑了下嘴角,她是很落魄,并不是因为当街骑马闹出人命,而是从她阿玛额娘过世,家产尽落入舅舅手中,她就已经尝到落魄的滋味。只不过年少无知的她曾以为凶横地强调自己的地位,强调自己的血统,就能抹杀掉人们心里败落的印象。真是自欺欺人,她压制住自嘲的笑,因为她听见玉安姑姑说让她去见老祖宗。

她一直没有抬头,不敢抬头。

那个坐在炕上慈祥的老太太对她来说陌生又敬畏,她可以口口声声说很喜欢她,很宠爱她,也可以把她丢在冷宫里圈禁几年不闻不问,让自以为后台强硬的她,尝遍世态炎凉。

“美璃……”老祖宗沉默了一会儿,叫她的时候声音有些哽咽。

“奴婢在。”她俏声应道,循规蹈矩。

孝庄又沉默了,这真是当年那个放肆无忌,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吗?“你抬起头来。”

“喳。”她顺从地应声,慢慢仰起脸。

“呀!”孝庄赞叹地用手绢拭去涌出来的眼泪,当初的美璃顽劣得让她爱恨交加,现在的美璃乖巧得让她心疼不已。“我的小美璃长大了,长得这么漂亮了。”

漂亮?美璃轻抿了一下嘴角。是老祖宗在安慰她吧……她和漂亮,早就搭不上边际了。且不说两年来粗糙的生活,她不自觉地看了眼自己的左臂——为了觐见老祖宗,一个不认识的公公给她送了套衣装——还算华丽的衣料下,左腕上方不到两寸的那块丑陋疤痕若被老祖宗看见,还会这么夸她吗?她自己细看,都觉得令人恶心生厌。

“那场火把你吓坏了吧?”孝庄又一阵心酸,不是她绝情不理这个孩子,作为不把美璃降为庶民的条件,她答应过皇帝,在圈禁美璃的这段时间里,对她一定要不闻不问。皇帝厌恶美璃的骄纵,想真正让她尝到苦头痛改前非。

其实……只要她想,不需她亲自出面,只消身边有头有脸的下人去安宁殿吩咐一声,美璃也不会遭这么大的罪,但……她也想借此让这个孩子看清人情世故,磨去刺人棱角,将来才能安稳地找个归宿幸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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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璃是败落的皇族,娘家一无势力,再加上那么骄躁放纵的性子,丈夫怎么疼她爱她,公婆妯娌怎么容她宠她?重病需用猛药,虽然硬把个顽皮娇憨的小姑娘逼成现在这副样子,对她将来未尝不是件好事。

“害老祖宗担心了,美璃没事。”她平静地说。

那场火……安宁殿周围是紫禁城的“寡妇院”,很多无子嗣无势力的前朝遗妃罪嫔都圈禁群居于此。一个老太妃半夜起来到佛前烧香,老眼昏花再加上春天风大干燥,竟烧着幡幔引发大火,燃着了相邻的几座宫苑。她记得领头来灭火的护卫首领大声怒斥内监为什么让人半夜起来点火生香,那卫护头领一定是新来的,他不明白,在这片紫禁城里的死城中,是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只有孤寂和绝望,只有痛苦和无助。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满腔的话……只有说给佛祖。

“也算因祸得福,皇上已经下旨,安宁殿既然烧毁,重建需时,就提前放你回家。”

“谢皇上隆恩,谢老祖宗恩典。”美璃小心翼翼地回答。

她的礼数太过周到,反而让孝庄沉下眼,“起来吧。你也两年多没回家,你们谦王府的地靖轩都帮着收回来了……”看见美璃的眼睛微微一闪缩,孝庄有些后悔地停住口,叹了口气,“你先回去看看吧。好好修养几天再进宫看我。”

“喳。”美璃福身,她以为再听见他的名字也不会心痛,现在看来还是不行。好笑啊,痴恋的迷梦早就醒了,她的心怎么还是这么迟钝。

就在她倒退几步准备转身离去时,孝庄又叫住了她,“美璃,怨皇上,怨老祖宗吗?”

她听了站直身子,毫不犹豫地说:“不。”

“哦?”孝庄看着她半垂的小脸,长而翘的羽睫低垂着,真诚淡定。

“老祖宗,这两年奴婢独处深宫,静下心来读经礼佛,懂得了很多小时候不懂的道理。奴婢是真心感谢皇上、老祖宗。美璃所受的苦,比起因美璃而失去性命的老婆婆,因美璃而失去亲人的老婆婆的家人,实在太微不足道。就算当初皇上要美璃抵命也是理所应当的,奴婢已经很感激皇上和老祖宗赐予的再世为人的恩典了。”

“朕希望你说的是真心话。”康熙清冷平静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话音未落,人已经进来了。

美璃赶紧跪下施行大礼,被康熙不耐地拦住。

“免了。”他走到炕边坐下,孝庄爱责地埋怨他来为何不使宫人通禀,康熙向她笑了笑,又沉下脸看美璃,“如果你真能这么想,这两年多的冷宫就没白待。”

“是。”美璃垂下头。

“回去吧,以后……好自为之。”

美璃恭敬地退了出去,好自为之,好自为之,她这辈子听过最多的训示就是这一句。

转出门口,她没想过走廊里还站着一个人。他背着光,面目模糊,她飞快地垂下头,她不用看的,她知道那是谁,他的样子因为想念了太多遍,已经刻在她心里最深一处,深得让她无奈。混乱心痛,仅仅只那么一瞬。

她得体地站住向他福身行礼,如今他是王爷,她是格格的最低一等,按规矩应当跪下磕头。

“免了。”他冷声说,两年不见,他说起话来更是贵气十足,威势凛凛,不愧是掌握重兵的宗室贵胄。

她倒退了两步,准备转身。

“你家的马车在西华门外。”两年来,他很少想起她,即使想起也为自己了断了她的无妄纠缠而释然不已。听说她提前被放出宫去,他短暂地想过与她见面的种种,不外是气恨不已大骂他绝情无义,当年执意请求皇帝重罚她,又或者那副死缠烂打的臭脾气还阴魂不散,对他无耻痴缠……唯独没想过她会如此平淡。当他都有点儿后悔对她多说这么句话,怕又勾起她的痴想,她闻言却只向他淡淡的微笑了一下。

他的心无预兆地一抽,她竟然能向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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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回家

走在宫墙间的过道,美璃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生怕一放松,就要管不住自己撒腿跑起来。

两年了,她没有走出安宁殿那座破旧的院子一步!

在西华门边的小门口,她竟然看见了梓郁!她差点儿认不出他来了,之前他跟着梓晴姐姐来看她的时候,她只是觉得他长大了,现在看起来,他简直就成了个陌生的男人。俊美的容颜依旧,但那种习惯于驾驭权力所特有的气度已经取代了他少年时的青涩。他……变得很厉害。

她暗暗叹气,不只是梓郁,这两年里发生的事太多太多,谁还是少时模样?

梓郁也在看她,从他有些惊讶的目光里,美璃知道他和她一样在感叹岁月对他们的改变。她向他点头微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本应该很熟悉的人,分隔久了……也没了话题。

倒是梓郁先开了口,“听说你今天回家,若羽特地跟我一起进宫来看你。喏,就在门外和你的老管家说话。”

美璃鼻子一酸,终于还是没管住自己,快步跑出卫兵把守的门口,跑出困了她整整两年多的紫禁城。

若羽背对着她和海叔说话,海叔先发现了,表情一变,苍老的五官因为突然的哭泣都皱成了一团,“格格!”他顾不上礼数,迎着美璃跑过来,一把把她抱进怀里。

“海叔!”美璃也紧紧抱住了他,自小失祜,海叔虽为下人,却是在艰难窘迫中一手拉拔她长大,情感实胜祖孙。

“孩子……你受苦了!”海叔哭得老泪纵横,气喘哽咽。

若羽也不停地用丝帕擦泪,不忍二人再这么哭泣下去,她上前劝道:“美璃,海叔,今天是高兴的日子,怎么哭个不停。”

海叔也自知失态,扶美璃站好,哽着嗓子说:“格格,这两年里多亏梓郁贝勒两夫妇对咱们府上百般照顾,他们真是好心人啊!”

美璃知道,本来就门可罗雀的谦王府加上她被圈禁,更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梓晴姐姐过世后梓郁和若羽还来看过她两次,估计是受到“劝阻”,再不能来,这份雪中送炭的情意,她真是无以为报。她流着泪向若羽嚅动了几下嘴唇,感谢的话还是没能说出来,毕竟一句“谢谢”太轻薄了。

若羽也不想让她说出感激的话,反倒推她上车,催促说:“快回家去吧。我回头再去看你!”

美璃坐在马车上,忍不住掀开了车帘,简直有些贪婪地望着繁华喧闹的街道和行人。在冷宫的点滴从她心底清楚地流过,眼前这幕盛世喧嚣好似海市蜃楼。眼泪又无法控制地流淌下来,以往默默忍受的刻骨孤寂此刻在市声笑语的对比下猛然反噬,竟然比身在死城中更加难耐剧烈。

王府距离皇城并不远,不长时间便到了她阔别两年的家园。海叔带着马车在正门外停下,王府上下二十几个下人悉数跪伏在门口迎接小主人回来。

美璃环视着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府邸,比起她离开前修缮得要好,正门和围墙都重新整修粉饰过,虽然掩不住陈旧,倒不似往日破败。她又逐一细看出迎的下人,有认识的也有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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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叔小声在她耳边唠叨,因为这两年能收到地租,谦王府的日子着实比以前宽裕。

“海叔,我换套衣服,咱们去看看老婆婆一家吧。”虽然付出了自由代价,她还是真诚悔过的。她看了看身上这套老祖宗赐的衣袍,她真的变了,这是以前她最喜欢的水红色,现在穿着,这鲜艳的颜色让她十分不自在。

“哦,不用了。靖轩王爷给了那一家子很多安家银子,让他们回乡过活去了。”

美璃听了发了会儿呆,以前海叔最讨厌靖轩……因为他害她丢尽面子,她轻笑了笑,不是他不给她面子,是她自己不要脸地死缠着他。现在他为她要回了家产,还把她闯下的祸收拾得妥妥当当,海叔对他大为改观,以前一口一个“靖轩那臭小子”,“我看着他长大的”,现在也叫起王爷来了。

他做的这一切,是算作对她的补偿吧?其实……没必要,他不欠她的。

“嗯,那没事了。”她缓慢地点了点头。“我有些累。”

“哦,哦!那快回房休息。”海叔手忙脚乱地招呼下人都行动起来,各司其职,自己和一个美璃不认识的小丫鬟引路。

小丫鬟叫江柳,才十二岁,是海叔听说她要被放出来新买回来的,虽然伶俐勤快,毕竟还没熟悉,有点儿慌慌张张的。

她的房间还是老样子,不过收拾得很整洁,连被褥都是崭新的。美璃轻轻地躺上去,好软,这么厚暖的床铺……她也很久没躺过了。她闭起眼,却睡不着。

兴奋……有点儿,心酸,更多的是茫然。

在安宁殿的时候她苦苦煎熬,总盼着自己能快点儿离开这座活人坟墓,真的出来了,她倒不知道自己该盼些什么,想些什么。

如果……

两个眼角一热,眼泪分别从脸颊两侧无声流下,如果还有人愿意娶她,她一定要好好珍惜把握,她想有家人,想有孩子,她不想再孤单下去了,因为孤单的可怕,她太懂。

只是,还有人愿意娶她吗?

第3章围场

听见江柳惶急地叫她去院子里接旨的时候,美璃本能地一阵惊惧,会不会是皇上后悔了?又要抓她回去?!

门外的太监略嫌不耐地高声催促:“美璃格格,速接懿旨!”

美璃紧握的手才缓缓地松开,出屋接旨。还好是懿旨,她垂下眼毕恭毕敬地跪伏在地,就算是抓她回去的圣旨……她躲得过吗?无论福祸,她都无权选择,甚至无法躲避,她能做的……就是跪下来听从。

旨意很简单,接到懿旨的亲贵格格明日都要陪同太皇太后、皇后一起去城西围场观猎。美璃高高地举手过头捧回旨意,还说让她休息几天……这就是圣意,让你生就生,让你死就死,根本不屑顾及你的感受。

太监走后,海叔高兴不已,连声说老祖宗还惦记他家格格,慈恩浩荡,张罗着找好裁缝来为她赶制猎装。春狩在即,此次城外围猎大有选拔优俊的意味。历年来这种狩猎打围的活动,都像一场变相的相亲大会,不容易见面的都凑在一起。那些福晋王妃们自然是擦亮眼睛看看谁家的少爷英俊神武,好与自家女儿般配。格格小姐们更是兴奋不已,光是看见那么多俊美男人一起出现骑马比试,都值得好几夜睡不着觉。

曾经……她也疯狂地兴奋过,盼望过。

为了能在围场上吸引他的眼光,派海叔,甚至自己上门去舅舅家讨要银子裁制猎装。故意在围场上惹出点儿麻烦希望他走过来处理,即便是骂她几句也好,至少他能看见她为他而做的精心打扮,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么华贵的打扮是挨了多少抱怨和白眼才换来的,她没有母亲,没有贴心的奶娘嬷嬷,她所有的努力全靠自己,就连穿耳洞……因为来之不易,所以她更希望得到他的赞许。他冷眼相看,不置可否,她就追着他缠着他,马前马后地围着他跑,执拗地问他:“靖轩哥哥,我今天漂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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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的情怀,早在那森冷的安宁殿里消磨耗尽了。

如今的她,即使想起当年对靖轩那段自以为纯真的痴迷,都觉得掺杂了很多世俗。她真爱靖轩吗?她爱他俊美无匹的容貌,爱他显赫尊贵的地位,只要嫁给他,她的人生就不用再窘迫难堪了。她爱他那个人吗?除了那迷惑人心的漂亮容貌,冷峭霸气的凛然高贵,她爱他的心吗?心……她何曾触碰过他的心?他何曾让她接近过他的心?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少女浅薄的向往和贪恋。那时的她懂什么是爱情?

两年前的她,以为自己够精明够世故了,可笑!她想着嫁给靖轩,她就安全了安稳了,不再被人看不起了,她就是没想到,靖轩为什么要娶她?!

开始的时候她为他的寡情伤心绝望,即便他不想娶她,也不该冷酷地要求重罚她,太皇太后都站出来硬保她了,他还是不依不饶,害她要在堪比监狱的冷宫里整整困上三年。后来……她不怪他了,如果他不这么做,老祖宗就会把她硬塞给他当老婆了,他……首先要保护他自己吧。

每次她问自己,对他来说,她算什么?

绊脚石!

如果没发生承毅哥哥的事,靖轩……是要做准噶尔驸马的人!他是要娶权势熏天,富甲一方的蒙古公主的人!她呢,她舒穆禄美璃有什么?不过是父母双亡的空头格格,连陪嫁都没多少,不过是老祖宗念她可怜,希望她嫁得好一点儿才破格被封了和硕格格,总是带她在身边,连皇帝表哥都不喜欢她。

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喜欢到命都不要了,不过就是一个承毅而已!结局呢?大清要和准噶尔开战,梓晴姐姐死了,原本前途康庄的王爷,沦为朝廷罪人,为太宗皇帝护陵守墓。和她一样……圈禁!

一切的迷障,早就破碎了。

今夜为能一见心上男子而无法入眠的姑娘们可曾知晓,她们的命运不在月老手里,不在皇上老祖宗手里,而在权力、情势手里!谁的阿玛地位高,谁的阿玛皇上要倚重,看吧,围场上那个最闪亮的男人就属于她。

男人……更是!

围场上所有的男人,都是生于富贵,身世煊赫的,他们要女人……坊间巷里什么样的没有?江南塞外多绝色的弄不到?他们看围场上的女人,是看她的姓氏,她的背景,他们挑得不是老婆,是靠山,是助力。

老祖宗……对她,一直是很宠爱的。经历了这么多,她越发体会深刻。说起名利场上的心酸,谁有老祖宗更懂?虽然明天她的出现,不过是徒增笑料谈资,但老祖宗还是要她去,就是想让人觉得至少她的背后还有一个太皇太后。

她不想去,她……也怕面对那么多双势利讥嘲的眼睛,她也想如同老鼠一样卑微地蜷缩在自己的小窝里,任凭外面风疾雨骤。但她不能拂了老祖宗的好意,她不能……给脸不要脸。

皇权的可怕,天威的难触……她已经体会太深。

拿着懿旨默默坐在椅子里沉思许久,美璃被海叔热情的招呼声惊醒,他正引着一个老嬷嬷从外面进来,看他满面的笑容,只有贵宾才能享受这样的优待。

美璃从开着的窗子含笑打量那个嬷嬷,有点儿胖,长相倒很和蔼。她刚站起身,人已经进来了,海叔介绍说这是乌嬷嬷,是若羽派来送衣服的,还感激地打开乌嬷嬷带来的包裹,里面是套宝蓝的素雅猎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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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嬷嬷施礼完毕,很热情地笑着说:“我们福晋知道您明天也要去围场,就派老奴来帮衬着张罗打扮。”

美璃明白为什么海叔会对乌嬷嬷这么善待了,因为感激。不光海叔感激,她也感激。

当初她不明白为什么靖轩、承毅都会对若羽格外的好,还和梓晴姐姐一起坏心地推她摔下楼梯,妒忌她,欺负她,骂她是迷惑男人的狐狸精——真是坏啊,当初的美璃格格。现在她终于了解到若羽的善良,才更明白自己原来的可恶。怪不得他那么讨厌她,看她的眼神永远是那么冷漠不屑。

江柳年纪虽小,心灵手巧,很是伶俐,见乌嬷嬷是梳头的行家,赶紧跪下拜师求教。美璃也心甘情愿地端坐在镜子前充当把式,任这一老一小在她的头发上扯来盘去。

从镜子里她根本看不见她们在她的脑后到底盘了什么髻,有点儿无聊,但她很享受,很温暖……比起无人问津的冷漠,她现在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晚上她还是睡不着,倒不是兴奋……那场半夜猛烈的大火对她造成的恐慌还没消退,那种一睁眼自己已经陷入一片火海,大声呼叫也无人来救的绝望,一时半会还消散不去。她总是不敢踏实入睡。

幸好江柳和乌嬷嬷醒得也早,她们好像比她还兴奋,天都还没亮就拖她起来打扮。乌嬷嬷在首饰盒里翻来翻去,拿不定主意。

“格格,还是你自己选吧。”

美璃接过一别两年的首饰盒,里面装着她原来千辛万苦收集的珠宝,现在看来……俗!

少时的她以为珠宝只要够大,够沉,就能彰显身份和富贵了,她拿起一个粗憨的红宝石头扣,这让她想起落魄地主出门前往自己嘴巴上擦猪油,假装天天吃肉。她笑了笑,在盒子里拨了拨,怪不得乌嬷嬷会选不出来。老祖宗赐的那套首饰很好,却是翠玉的,不配宝蓝色衣服。

“江柳,去院子里摘朵淡色的花给我戴上吧。”她吩咐。

“格格!今天有头有脸的公主格格都会去,您戴花去会惹人笑的!”江柳皱眉阻拦。

美璃笑笑,难道她戴着这么俗气的首饰去,人家就不笑吗?就算……她戴了天下最美的首饰去,人家就不笑了,她就不是美璃格格了吗?

乌嬷嬷到底年长有见识,给了江柳一个眼色,催道:“去吧,去吧,摘朵浅红的吧,越淡越好。”

美璃微笑点头。

海叔正在前院心事重重地刷着马,美璃停在门口的石阶上没有靠近,不愿想起的记忆又无比清晰地占满了她的脑子。她从宫里偷偷骑了靖轩新得到的爱驹跑去繁华的鼓楼大街,无非是盼他追来阻止她,然后她就死赖活求地让他陪她一起游逛。笨拙又可笑的计划,却因为不知道路边的谁扔了个炮仗在马腹下而失败了。她的命运……也因此而改变。

突如其来的巨响惊了那匹高大的骏马,原本就无法自如驾驭的她只能任由它狂奔乱撞。看到前方领着孙女来不及躲避的老婆婆的时候,她完全傻住了,马蹄踩进老婆婆身体里那种骨肉离析的恐怖声响,即使在周围人的尖叫惊呼中她也听得那么清楚。直到多少年后,只要她稍稍一想,那血肉横飞的场面和声音,好像还盘旋在眼前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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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叔……我,我还是坐车去吧。”她觉得心还在惊悸发疼,说话的声音都是虚飘的。

海叔连连点头,立刻招呼人备车。虽然坐车去参加围猎比较奇怪,但格格当初因马而致人死命,别说她自己不愿意再骑,他也很担心再有闪失。

临出发,又有太监上门通报,让她不必进宫,直接去围场。

美璃的车慢,等到围场,其他家的格格福晋早都到了,远远望去,草木葱茏的围场里各色彩旗飘飘,下面是满眼锦绣夺目的俊男美女,颜色各异的骏马彪悍神骏,下人们不时敲响惊吓围赶动物的大鼓,欢声笑语……一副动人心魄的围猎场面。

美璃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在小太监的带领下,向皇伞所在方向走去。

这繁华……她不过是个局外人,现在是,以前也是,只不过当时的她掩耳盗铃地死不承认罢了。

第四章:往事

枕头是菊花茶渣填的,闻上去有股苦涩的香味,美璃深深嗅着,缓慢睁开了眼睛,是了,这是靖轩喜欢味道……以前他喜欢的,就是她喜欢的。

她默默看着有些陈旧的床帐,在这全然属于少女美璃的天地里,实在太容易勾起回忆。处处有他的印记,他喜欢云纹,喜欢荷花,十三岁的美璃便把它们塞满自己的整个闺房。

暗淡的烛光里,墙壁上挂了两三年的荷花刺绣虽然蒙了薄灰,上好的绣线仍然幽幽浮泛着悦目的色泽。

这幅刺绣——她皱起眉,是梓晴姐姐替她收回来的吧,她记得很清楚,那天,她把它放在慈宁宫走廊的小几上了,因为那时的她,第一次意识到,她要不起这幅精贵的荷花图。

这是一幅苏绣精品,即使如此微弱的灯光,依旧能看清涟漪水纹,荷花更是鲜活灵秀,老祖宗给她的时候还有些舍不得,叹息说这是苏绣名家杜月的封针之作,给她当嫁妆实在可惜。

当时的她并不能欣赏这幅绝世之作,只是看见如此精巧的荷花,想着能讨得他几句夸奖才多看几眼,及至听到“嫁妆”这个词更是喜形于色地扑到老祖宗身边,摇着她的胳膊急切询问:“老祖宗,什么时候给我和靖轩哥哥定日子啊?”

一边伺候的下人都轻轻笑出声来,意味深长。孝庄无奈地瞪了她一眼,“姑娘家家的,也不知道害臊。”美璃这个孩子,傻得实在,喜欢靖轩就上赶着掏心掏肺,闹得人尽皆知,一点儿余地也不给自己留。按说靖轩那个性子,并不是小美璃的良配,可是现在满京城谁不知道美璃格格发出话来非庆王爷不嫁,她这个当老祖宗的,也莫可奈何。

“老祖宗,一会儿靖轩哥哥来请安,您就跟他说吧!”美璃对老祖宗的训斥毫不在意,只一个劲儿的催促。难得老祖宗明确地说起她的婚事,机会当然要抓住。

“唉,你这丫头……”

美璃撒娇地嘿嘿笑,“老祖宗,嫁妆要多给我一点儿哟。”

孝庄瞪着她,半天才数落一句:“这个孩子!”

靖轩从外面走进小花厅就觉得所有的宫女太监看着他窃窃发笑,他皱了皱眉,不用猜,这种情况他碰见得多了,一定是美璃那个丫头又在老祖宗面前胡言乱语了什么,连累他也成了众人眼中的笑柄!

拜见老祖宗的时候果然看见美璃坐在老祖宗身边笑的得意,靖轩的脸色不由又寒了几分。

怎么老祖宗和他说起家常来了?美璃发急,暗暗扯孝庄的衣袖,说正事呀!孝庄不着声色地拍开她的手,继续和靖轩说些京城里的新鲜事。眼看靖轩起身告辞,美璃简直什么都顾不得了,跳下炕,跺脚埋怨地喊了声:“老祖宗!”

靖轩眉头紧皱,走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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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璃急得左顾右盼,连连顿足,想喊住他,又怕老祖宗不开口。孝庄平静地看着她,见靖轩退出门口才伸手拉住她,语重心长地说:“丫头,说话办事要懂得察言观色。”

美璃愣了下,不是很明白地瞪大眼。

孝庄叹了口气,美璃年纪小,又是这么个脾气,嫁做人妇要学要改的事实在太多,她的爹娘又去得早,谁能剖腹掏心地对她细说女人的手段机巧?“美璃,指婚的事急不得的,贸然一说,靖轩要是铁心拒绝,就连本宫也不好相强,反而弄僵了。说话办事总要看时机,看……”

美璃担心靖轩走远了追不上,急慌慌无心细听孝庄的指点,一知半解地连连点头,打断说:“懂了,懂了,不就是让靖轩哥哥在您和他说的时候不拒绝吗?我这就去找他说。”

不等孝庄叫住她,美璃已经飞快地跑出去,还好,靖轩刚刚绕出园子,她还看见他的袍角在门口闪了闪。

“靖轩哥哥,靖轩哥哥!”她气喘吁吁地追上去,靖轩的脚步并没放缓,头也没回。她终于追上他,死死扯住他的衣袖,拉他站下,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半天才说得出话,“告诉你个好消息,老祖宗要给我们指婚了!”

靖轩原本就不甚愉悦的脸色倏尔一沉,冷冷地看着因为欣喜和奔跑脸色潮红的她。发现他的注视,她讨好地笑了笑,仰起脸直视他的眼睛,双眸亮闪闪的满是期待。

“你很高兴?”他突然心生恶意,双眉一挑。

美璃笑得双眼弯弯,“嗯!”她重重点头,他的态度比她预想得要好,看来今天和他说这话很是时候,“我也知道你是堂堂庆王爷,嫁给你不能太寒酸。”她自以为精明地和他盘算起家底,“我嫁给你以后,舅舅就不好再占着我家的田产了,只这项一年收入也不少。老祖宗也答应多给我些嫁妆……”

靖轩冷笑着看掰着手指算钱的她,眼底全是鄙夷。

“你要白高兴了。”他生怕她不难过似的,用足了挖苦的口气说。他已经受够她的自作多情,满京城都知道他惹上这么个扫把星,好好一个庆王爷,让人在酒肆茶寮里津津乐道,丢足了脸面!“别说你那点儿穷酸家底我看不上,就算你富甲天下又怎么样?我烦你就是烦你,娶谁也不会娶你!”

美璃的一腔热情被他几句狠话重重击碎,愣愣地看着他,好像没听懂他说什么似的。

靖轩懒得再和她废话,转身就走。

他的身影消失在宫墙的拐角,她才回过神,眼睛刺痛,眼泪一下子就流了满脸。靖轩哥哥这话……也太伤人了!美璃用袖子揩抹着泪水,怪不得老祖宗今天不肯和他说指婚的事,看来他的心情极为不好!是不是在朝堂上有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她真该好好听老祖宗的话……她突然有些庆幸,幸亏老祖宗英明地看出靖轩哥哥今天没好气,没提指婚,不然被他断然拒绝岂不很糟?!

他对她说的那些话一定也是气话吧?如果他高兴的时候,绝对不会这么伤她心的。

美璃皱眉,她不开心的时候最喜欢去人多的闹市转转,看看新鲜货物,买点儿有的没的,自然而然就高兴起来了。

她深深吸气,再次擦了擦脸,确定没有哭过的痕迹,才拔足狂奔追上已经走到小门口的靖轩。她喊他的时候,故意甜甜的,希望逗他开怀。“靖轩哥哥,陪我去个地方!”她亲昵地去拉他的手,被他恨恨躲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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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她的眼神那么厌恶,那么烦躁,他甚至鄙夷地嗤了一声,不顾角门侍卫在看着,直声问她:“你还要不要脸?”

“靖轩哥哥……”她委屈地撅嘴看他,“陪我去吧,去了你就会高兴起来的。”

靖轩忍无可忍地一甩袍袖,冷漠地丢下一句:“有你,我就高兴不起来!”他只能往养心殿去了,只有皇上的地方这丫头才不敢跟来,才能让他眼前清净。

美璃咬着嘴唇,怎么办?小门外咴咴有马的嘶鸣声,美璃双眉一扬,能把马栓在这里的,只有靖轩和承毅。她快步跑出去,果然靖轩新得的骏马栓在石墩上,这马是罕见的良驹,靖轩哥哥爱如珍宝,她抢着骑走,他肯定不放心地追上来。

美璃对自己的主意很是得意,也忘记之前的难过,假意把随身的玉佩掉在地上,喊看马的随从来替她拣。趁随从分神,她一个箭步冲过去解开缰绳,有些勉强地跨上那匹格外高大的骏马。

神驹果然是神驹,健步如飞,美璃呵呵笑着一路向鼓楼大街驰去,驾驭骏马的快感让她极为兴奋,不停地挥鞭策骑。风好像把刚才的不愉快都吹散了,一会儿靖轩哥哥就会追来,她一定要缠着他逛完整条鼓楼大街,哄得他展眉而笑。

马的速度越来越快,引得两边的路人纷纷闪避,怨骂之声也随之高涨。美璃这才惊觉自己在繁闹街道如此飞速地奔驰有多么疯狂,赶紧收拢缰绳想减缓速度。

大概她惊扰路人的举动惹起不满,不知哪个促狭的人把一只炮仗故意扔到马腹下,巨大的炸响声让原本就快速奔跑的马儿在受惊之下更加疾速地飞驰,美璃吓得面如土色,再怎么使劲拉扯缰绳也控制不住惊马了。

等她看见街道中间来不及闪避的老婆婆和她的小孙女的时候,心都好像迸裂开来,可是她无能为力!她只能死白着脸,两眼空洞地任由塞外名驹那双有力的前蹄从老婆婆身上踩踏过去!所有人都在尖叫,可是,她已经喊不出来了,马蹄踩入身体那种血肉离析的声响,在那么嘈杂的环境里,她听得异常清楚!清楚得多少年后一想还环绕在耳边。

接下来的事变得浑浑噩噩,她被恰巧碰见的梓晴和梓郁送回家,几个侍卫凶神恶煞地把她带进宫……她都想不起细节,只在记忆里留下模糊的麟爪。直到她在慈宁宫的小院里看见了他。

一切的恐惧和自责就在看见他冷漠的俊颜时爆发了,她无暇顾及他此刻对她的态度,挣脱侍卫扑进他的怀里。

“靖轩哥哥……我怕……”她抓紧他胸前的锦褂。

靖轩没有出声,这句话她平时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向他撒娇的时候已经说过太多遍,多得他听了都无动于衷。他分辨不出她是不是真的知错恐惧,还是仅仅是想博得他的同情。

她察觉到他的双臂冷漠地垂着,并不打算给她一个安慰的拥抱。可是,她仍旧需要他的温暖,他不靠近,她就更紧地环住他的腰身,以前一点儿小事她也会故作娇憨地唠叨半天,可现在,她紧紧地搂着他,只能不断地重复:“我害怕……”

她杀人了,她害死了那个老婆婆,她真的怕。

也许是感觉到了她的颤抖,靖轩没有如往常般硬是推开她,一肚子斥骂的话也终于都忍下了。“放手,我要去见皇上。”因为她无助的语气,他的心缓慢地疼了疼。

可是他知道,想要怜悯她,他将付出的代价太沉重!

“靖轩哥哥,帮帮我。”她的脸贴着他华贵的衣料,这个男人所散发的冷硬决绝平时让她伤心,现在却是她唯一能依靠的,他轻而易举地驱散了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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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推开她,“自求多福吧。”他举步入殿,再没看她一眼。

她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的背影,靖轩哥哥对她虽然总是冷声冷气,但她相信,在最危难的时候,他会救她的,她也想不出原因,但是她知道,他会,他一定会!

就在她充满对他的期待和信任等在门外时,他正在殿上冷着脸驳回老祖宗把她赐婚给他的暗示,他说:美璃格格平时就骄纵自恣,闯下这样的祸事不过迟早的问题。更何况,这次事件发生在京城闹市,如果朝廷不严正处理此事,恐怕要引起百姓的不满,对皇家声誉也有极大的伤害。

美璃惴惴上殿的时候还反复向皇上申辩说自己不是故意的,被传唤来的梓晴姐姐和梓郁也都出来替她作证,她以为皇帝表哥能网开一面,靖轩哥哥能回护于她……她还偷偷抬眼感激地看向他。

她等来三年圈禁的惩罚时,还以为皇上表哥真的是勃然大怒了,谁的劝说都无效,却不知,真正把她推进那暗无天日的安宁殿的,是她托付全部期待的靖轩哥哥。

出了门,几个太监就冷着脸催促她前往安宁殿。

她顿了顿脚步,从怀里掏出那幅荷花图,原本还想着逗他开心一点儿后给他看的。她轻轻地把刺绣放在走廊的小花几上,她已经用不着了……

她苦苦哀求皇上时,他只是冷眼旁观,他没为她说一句话,甚至没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她的恐惧,对他来说,不值怜惜,三年里,她已经体会得太深太深。总是在恐惧里等待他来看望她,哪怕再给一个略有不忍的蹙眉神情……没有了,他给她的全部只有在她定罪时的微微蹙眉。

第5章永赫

宽大的凉棚下,花团锦簇地坐满了人,美璃低着头跟在太监后面,但她知道所有人都在看她。

难受?不紧张?都是假的……接下来她要面对的一切,她淡而又淡的笑了一下,也当做她的惩罚吧。

“美璃,怎么才来?”孝庄挥手免去她的叩拜,指了下身边的椅子示意她坐过来。

“哟,你还真被放出来了?”一个声音十分放肆地说道,冷漠刻薄,丝毫不顾及太皇太后在座。

因为早料想会遇到这样的难堪,美璃反而处之泰然,她会忍不住抬头去看说话的人,多半是因为她不敢确定那真是静娴。

“嗯,放出来了。”美璃笑了笑,宛如闲话家常。“不是说你们府上的地让靖轩哥替着要回来了吗?你怎么反而打扮得更穷酸了?”静娴故意疑惑地打量她,还嗤嗤笑了几声。

“行了!别疯疯癫癫的!”冷着脸的孝庄实在忍不住低声喝止她,皱了皱眉隐忍了一会儿怒气。在座的女眷们见状也都收了脸上的幸灾乐祸,假装没听见静娴的话,相互寒暄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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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娴……美璃并不想惹她,垂下眼不去迎视她挑衅的目光。当年太和殿上蒙古王子对静娴的拒婚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晓,心高气傲的静娴受了很大的打击,没想到竟会变得这般尖刻。以前的她至少在老祖宗面前还是乖巧讨喜的。老祖宗对她百般忍耐,也是觉得当年的事她无辜不幸,感觉亏欠了她吧。

“今儿天气正适合,”孝庄勉强笑着和附近的几位贵妇说话,把刚才的尴尬岔开。“你们看看,这才几日不见啊,感觉那几个孩子又长成小伙儿了!岁月过得真快啊!一转眼,孩子们大了,我们也都老喽。”

岁月过得快?她的两年……漫长得犹如一生一世。

“老祖宗一点儿都没老!”一个美璃不认识的妇人笑着接口,“奴婢随我家老爷出京九年,回来一看哪,老祖宗还是当年模样!”

孝庄被她说得笑了起来,“你啊,还像当年在我身边儿一样那么会逗我开心。我听皇帝说,你儿子也跟着回来了,一直没见着。”

美璃细细看了那妇人两眼,她听说过她的,应该是当初与玉安大姑姑一起进宫伺候老祖宗的秀女应如,老祖宗因为喜欢她,给她指了门儿好亲,后来她丈夫还当上了察哈尔总督,她也成了一品诰命。海叔以前总拿应如姑姑的事来告诫她,讨得老祖宗欢心是多重要的事。

“人在呢!”应如夫人见老祖宗主动提起儿子,感激又惊喜,赶紧吩咐贴身丫鬟:“快去把永赫叫来!”

在座的几位福晋和姑娘显然对即将亮相永赫少爷颇感兴趣,都从美璃身上收走了目光。

看架势……美璃垂下头,这察哈尔总督回京是升迁了,妻子在老祖宗这儿又这么吃得开,风头正劲。

跟着丫鬟来的,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男人,美璃默默地喝茶,并没细看。周围一片赞许的声音也并没引起她的兴趣,只要老祖宗说他好,就是缺胳膊少腿也是罕见俊才。

“好啊,好啊。皇上的这个安排挺和本宫心意。以前梓郁小子当侍卫统领就很让我省心,现在换了永赫,很好!”

听到梓郁的名字,美璃才抬眼看了看站在下首的永赫,长得干净俊秀还有几分稚气。梓郁眼下已经成为皇上的心腹,自然另有大用。守护皇城的活儿交给永赫这样有根有蔓的少年,真是恰到好处。

“你们看,比箭开始了。”孝庄颇为兴奋地向不远处的场地里张望,男人们都纷纷站到了画好的线前检视自己的弓箭和靶子,鼓声也一下一下的变得有节律。

“你们也去!也给我决出个第一来,本宫重重有赏!”孝庄笑容满面地对少女们说,少女们也都跃跃欲试。“永赫,说给太监们,素莹的弓要格外轻,她身子弱,伤着可不是玩的!”

“谢老祖宗恩典。”娇甜的声音柔美活泼,人也长得俏丽美貌。美璃循声看去,赞叹不已,怪不得老祖宗格外偏疼担心她,这个姑娘……实在太美太娇了。

“丫头,你也去!”孝庄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美璃福身答应。见姑娘们都从凉棚里走出来,皇上也不急着主持男人们比赛,都远远地看着这边儿笑。

美璃的靶子在远离男人场地的最边儿上,挨着她的就是静娴,美璃不想与她说话,自顾自拿过小太监捧着的弓试了试。以前她都忙着围着靖轩跟前跑后,竟然没好好的比试过,竟不知道原来每人有六支箭。缓缓拿起一支,美璃格格的过去似乎是围绕靖轩王爷而活的,以至于她想起点儿什么,全都是他。很多美好的细节,全都被她匆匆忙忙地忽略了。现在,她要好好体会。

“德行!就她娇贵!”静娴冷嗤一声。

美璃原本以为是骂她,回头看时却发现静娴正一脸鄙夷地盯着被安排在最显眼位置的素莹。素莹正皱着眉,娇俏的小脸更惹人怜惜,她小心翼翼地戴着手套,生怕刮伤了细嫩的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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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娴又骂了声,自己拉圆了弓一箭中的,男人群中远远传来几声起哄般地叫好,分不清是赞许还是讥嘲。被拒婚过的女子,在男人们眼中就是个笑料吧,美璃深吸了口气,忽略那些笑声。

素莹拉弓放箭的姿势优美俏丽,英姿撩人,那么柔弱的姑娘竟然能一箭射中把心,连皇上都为她拍手鼓劲儿,男人们的叫好声响成一片,静娴的表情也就更不屑了。

“果然是盐督的女儿啊,吐口痰都是香的。”

美璃一笑,也拉开了自己的弓,再一用劲儿,“啪”的一声,专门为姑娘们准备的轻弓竟然被她拉断了。美璃吓了一跳,耳后一阵锐痛,她忍不住伸手去摸,潮潮的有条血丝,不过是弓弦断时抽了一下。

“呀!”姑娘们都停下来,纷纷伸头看她,表情各异,议论纷纷。

“她把弓拉断了!”

“怎么会那么有劲儿啊?冷宫的伙食很好吗?”不知道谁直白地刻薄,还引来几声暗笑。

美璃抱歉地笑笑,她忘了,自己的力气已经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了,才会不小心弄断了弓。刚进安宁殿,她费尽全力也提不起小半桶水,后来可以连续提好几满桶。

“你没事吧?”刚要走去男人场地的永赫背着自己的弓过来,担心地看了两眼她脖子上的伤。

“没事,没事。”美璃没想到他会过来询问,有点儿不好意思。

小太监赶紧递上一把新的弓,美璃心有余悸,拉了拉又不敢使劲。

“用我的吧!”永赫笑着拿下自己的弓大咧咧地递过来,美璃不接也不好,只能尴尬地笑一下,接过那张强弓。

这回不怕断了,她搭上箭,“不对,不对!”一旁看的永赫叫起来,又不好意思上手纠正,急得抓了两下耳朵,小孩子样惹得美璃一笑。

“你不要抓住翎毛。”

……不要抓住翎毛……

这句话很久以前靖轩对她说过,满是不耐烦的语调好像就在她耳边响起。手一松,箭漫无目标地飞射出去,斜斜擦过靶沿落到后面的草地上。

“唉……”永赫惋惜地叹气,“你太着急了,对准点就好了。”

“谢谢。”她把弓还给他,和小太监说了声,假称自己要去给伤口上药,离开比试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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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天空

美璃缓步走着,围场还如以前一般草木葱茏,绕过几片矮树,翻过小丘……那条小河还在,没有干涸。

她默默走到河边的坡地,野花开的正好,连山遍野五光十色,美得让她叹息。其实每年春天花都开得这般美丽,只是她不懂欣赏。

沉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声音很近了她才听见,悉悉索索好像是几个人的脚步声,他们说笑着已经走得太近,她连躲避都来不及。

“……是比以前有点儿味了,不过没意思,那个调调江南来的小倌比她强多了。”

她听不出那是谁的声音,这次来,很多人她都叫不出名字。

“我还是觉得她以前粉嘟嘟的挺有意思,虽然脾气讨厌,想想弄到床上也有点儿劲。”另一个男人的话引来其他人的哄笑,连连笑骂他下流。

“还等你弄上床呢?估计早自己爬到靖轩的床上去了。”因为四下无人,这几个男人说笑放肆无忌。

“看这回她是死心了。别说当年的蒙古公主,就是现在盐督的女儿,凭美璃那个家世地位,想攀上靖轩,做癞蛤蟆也轮不到她。

皇上和老祖宗现在用得着札穆朗,把素莹封了多罗格格。你们看素莹腰上挂的那块坠子没,那可是我想了大半年没舍得买的宝贝。”

“哈,你往人姑娘哪儿看啊?”不怀好意的笑声又起哄。

“得了吧,怎么就见得素莹非得选靖轩?大清朝长得好看的男人多了去了,我!我就不比他差!”说着自己也笑起来了。

“你们最近可别在老祖宗面前做出自己缺女人的样子啊,我听额娘说了,老祖宗放出风来,要给美璃找婆家。你们这副饿狼扑食的德行被老祖宗看见,肯定二话不说,把那个扫把星塞过来。”

“怕什么!”一个男人满不在乎地嗤笑,“就她,大不了也就是个品阶最低的格格,好一点儿的人家,也就只够做小!那小模样,当个侧福晋玩玩也算够本。”

几个男人方便完,走到河边洗手,这才发现坡后坐着的美璃,都愣了愣。不知道谁说了句马匹如何的闲话,他们都目不斜视地顺着那个话题谈起来,匆匆洗完手走了,没人再看她一眼。他们虽然觉得尴尬,却并不在乎她听了这些的心情。

美璃望着对面的天空,真辽阔啊,在安宁殿的时候,她只能看见方方正正的宫墙切割出来的那么一小块天,她望啊望,同一片云好久才能飘过。

她用力呼吸两口清新的空气,只要这样……她已经满足了。

又有脚步声,这回她听见得很及时,有足够的时间躲开,或者表明她的存在,毕竟听见那样的对话,大家都很无趣。

她站起身,坡后已经传来奶声奶气地对话。

“你爬不爬得上去啊,笨蛋!”

这声音好熟,她转过土坡,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小娃娃正叠着罗汉往一株野海棠树上爬,想去摘尚且青绿的海棠果子。

“危险!”美璃赶紧跑过去抱下骑在秋泉肩膀上的秋媛,他们是九王爷的小孙子孙女,以前总喜欢缠着她。

“美璃姐姐!”两个小家伙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真的是你吗?”

“嗯。”美璃用力点头,也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什么,以前她最烦这两个缠人的小鬼了。

“美璃姐姐!”两人扑过来一人一只胳膊地搂住,“你不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吗?终于回来了!”

去了很远的地方……是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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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想要海棠?”她突然不想听两个孩子再生涩地表述离情,“那个吃不得的,很酸。”

“我喜欢吃酸的吗。”秋媛苦恼地说。

孩子毕竟是孩子,一说起眼前感兴趣的事就会忘记自己刚才在难过什么,她以前也是如此。

“那美璃姐姐替你们去摘。”她笑笑。

“你爬不爬得上去啊?”秋泉明显不怎么信任她。

和孩子在一起,她顽皮的性子似乎又回来了一些,她挑了下眉,故意装出几分得意,“看着!”她后退几步,冲过去跳起来,一把抓住一条比较低的树枝根部,今天出来围猎,穿得是平底小靴,她胳膊一使劲,身子轻巧地一荡,脚蹬在树干上,人已经跨上树干的分叉。

“哇!好棒啊!”两个孩子无比崇拜。

美璃笑笑,在树干上站起身来去摘比较大的青果。海棠树本就不粗壮,就算她身体纤瘦,也十分勉强,整棵树都轻轻颤抖。

“这是干什么呢?!”一声掺杂几分恼意的低喝,吓得美璃本能地一蹲身,缩回树干的分叉。

树下站着四五个人,靖轩正冷着脸抬眼瞪她,他身后的素莹掩着嘴,呵呵地笑,显然觉得这一幕十分有趣。永赫也似笑非笑地看着蹲在树杈上的她,他身边的银荻格格瞥着眼,好像是对表妹桑珠说,声音却很大,“还和以前一样喜欢爬高上低,惹是生非。”

“美璃姐姐是替我们摘果子,没惹是生非!”秋媛鼓着小胖脸,很维护地说,还拿眼瞪银荻。

“下来!”靖轩皱了下眉,喝道。她从小疯的就和野马一样,关了两年还这德行!他多余管她!以前她总是孜孜不倦地出现在他周围,厌恶她,喝斥她似乎变成了他无奈的习惯,清静了两年,这毛病居然还没改掉。

美璃点了点头,确实太没样子了。

永赫走前一步想扶她下来,她笑着摇了摇头,抓着树干一溜,很轻松流畅地下了树,永赫笑了几声。

“你怎么这么会爬树?”

美璃垂下眼,唇边浮起了一丝笑意,“在冷宫里学的,我的院子里有株柿子树。”

银荻和桑珠都笑起来,银荻还不失时机尖酸地说:“那你可真是没白待啊,还学了这么个本事出来。”本事?算是吧,无非是极度无聊给自己找点儿乐子。

“就那么爱吃柿子?”靖轩冷嗤,半带刻薄。她爱吃零食,最可笑的是总央求着让他去买。他被唠叨烦了,骂她,喝问她为什么。她就卡巴卡巴眼睛,支吾着说了一个让他失笑的理由:因为他有钱。

从那以后,她一缠他买零食,他就直接给她钱,她又惨白着脸,装模作样地不肯要,让他烦上加烦。

她抬眼看了他一下,以前她总是听不懂他话里讥讽,那是因为她不信他会那样刻薄她。现在她可以抿抿嘴角,淡淡地说:“不要钱的么。”

靖轩皱眉,银荻和桑珠鄙夷地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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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角声声,鼓声阵阵,素莹一拉靖轩的袖子,“快回去吧,围猎开始了。”

这声音让所有人都很振奋,连秋泉秋媛也欢天喜地跑在人群前面,靖轩和永赫更是加快了脚步赶了回去。

美璃走在最后面,慢慢放缓了脚步,最后站住……默默地看他们离开。没人回头招呼她跟上,没人发现她落后。

她笑笑,正如他们对她的事不感兴趣,她对他们的事也不感兴趣了,为那些男人呼喊助威,那是她小时候喜欢做的事。

现在的她……宁可独自一人,仰望辽阔高远的湛蓝天空,这种享受,她在安宁殿里期盼了很久,很久。

第5章箭伤

蓝蓝的天空下,绿草丛里各色的野花晃迷了美璃的眼,她蹲下身,用指尖轻轻抚摸一株蓝色小花细弱的花瓣。若是原来,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摘下,现在……她舍不得。

快速跑来的几个白色小影吓了她一跳,定神一看,原来是母兔带着几只小兔被鼓声号角吓得狼狈逃窜,它们躲入矮树丛里,白白的毛色依旧那么显眼,也许它们跑累了,也许它们觉得自己安全了,就缩在那儿不再逃开。

马蹄声来的很急,美璃大惊,她甚至听见从箭筒里拔箭出来的声音。兔子们也感受到了危险,一哄而散四处逃窜。一只小兔被树枝绊住了,母兔跑了几步,竟然停了下来,终于返回守在小兔身边,似乎想帮它一起脱险。

美璃的鼻子一酸,眼泪直直地落了下来。在她苦不堪言的时候……多希望也有这样一个能挡在她身前的人,多希望自己的父母还能在!

她觉得自己也许是疯了,也许是母兔的举动触发了她心底最强烈的渴盼,她竟然不顾危险冲过去想帮小兔拨开树藤。

“想死?!”厉喝和低啸的羽箭一同到来。

美璃只觉得胳膊剧痛,但一大一小两团白影已经飞快地没入树丛,她松了口气。还好,那箭射偏了,只是箭翎扫到了她的胳膊,疼一疼就过去了。

靖轩已经一脸怒色地从马上下来,紧攥着自己的弓,她还是一点儿没变!想法设法让他操心,想法设法引起他的注意,这种苦肉计更是一用再用!

“没用的!”他对跪坐在地,低垂着头的美璃冷笑,“就算故意让我把你伤成残废也没用,我不会有半点儿内疚,是你自己找死!”她知不知道,要不是他最后关头偏了偏方向,她的这条胳膊就要报废了!

她垂着头,手臂上的那阵让她眼前发黑的剧痛终于稍稍减弱,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清楚了,他说的对,她知道的。

她点了点头,礼貌地示意听懂了他的告诫,这次的确是她太鲁莽了。以前她用的苦肉计太多,解释无益,随他认为吧。以前他用刻薄地口气问她到底有没有自知之明,她现在……有。

他看了会儿她的反应,“伤着了么?”他不甚关切地问,毕竟那箭翎的力道非同小可。

她没抬头,轻微地摇了摇头。他只看见她乌黑流海下苍白的脸颊毫无血色。

冷哼一声,他转身就走,一定是没事了,以前她最不肯忍疼,一点小伤病就呼天喊地。

“靖轩哥,靖轩哥!”一个少年满面焦急地飞马跑来。

靖轩冷着脸翻身上马,“死人了么?这么嚷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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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去看看吧,素莹从马上摔下来了,正哭着找你!”

靖轩双腿一夹马腹,烦躁地掉转马头,“没一个省心的!”用弓重重敲了下马背,飞快地和那少年纵马而去。

美璃看着一路被他们踩得狼藉的花朵,有些心疼。

四下无人,她轻轻拉起自己的袖管,被箭翎扫到的地方肿起一道血瘀,皮没破,鼓成一条暗红的血泡。她摇晃着站起身,没关系,只要挑破血泡,把血放出来就好了。

走回营地,她向太监询问了安排给自己的营帐,因为紧邻着老祖宗的帐殿,她营帐的地势很好……只是,也挨着素莹的帐篷。那座与她相似的营帐外栓着好几匹骏马,门帘挑开着,里面传来素莹低低的哭声,男人轻声的安慰。虽然听不清说的是什么,那声音……美璃咬了下嘴唇,自知之明她是有,但曾经她也用过素莹这样的招数,把自己的小伤小病夸大数倍,不过就是渴望他这样低声的安慰,她不由停住脚步,默默地倾听,他半哄半劝的语气……也不过如此。

她听在耳内,该疼的还是疼,并不是她曾以为的那样——可以抚慰一切伤痛。

永赫领着太医从帐篷里出来,头上一层薄汗,他抬手用袖子随便抹了一下,这位素莹姑娘可真够能折腾人的,靖轩哥将来娶了她也有苦头吃,只腿上蹭破点儿皮,眼泪掉了能有半缸。吓得老祖宗要他把太医都找来了。

他无心一转眼,看见美璃站在斜对面的帐篷口发呆,脸色青苍,发现他的注视,还向他微微笑了笑,她连嘴唇都是白的!

“你没事吧?!”他走近细看,她的气色太差了。“太医在这儿,顺便给你看看。”

顺便?她笑着摇了摇头,“不用麻烦了,我没事的。”她转身掀帘子,耳后的伤口鲜红一道十分刺目。

“等等!”他想喊住她,她却头也不回地进了帐篷。

“怎么了?”靖轩从素莹的帐篷里出来,看永赫正皱着眉,手还抬着没来得及放下。

“那个美璃格格受伤了,我想让太医也给她看看。”他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拒绝。

“受伤?”靖轩皱眉,是箭伤吗?他向太医一点下巴,“去看看。”

太医躬身应命,在美璃的帐篷外高声说:“美璃格格,让老臣进来为您处理下伤口吧。”

美璃正在刚刚点起的蜡烛上烧银簪,只要划开血泡就好了,何必大惊小怪,让人笑话她小题大做。“不必了,请回吧。”她撩起袖子,血泡就在火烫疤痕下面,两样加起来,丑陋得可以。

门帘被刷地撩开,她一惊,手一抖,簪子划开一道长口,血泡顿时破了,血流下来染污了她的裙子。她赶快拉好袖子,衣料立刻被伤口黏连在血肉上,一阵刺痛。

靖轩和永赫已经带着太医全都进来了,第一个进来的靖轩当然看清了她的动作。他没立刻说话,因为这次她演得太逼真了,他真的无法分辨她的用心。血已经从丝缎的衣料里透了出来,就算是苦肉计,她也真是落足了本钱。

“去看!”他瞥着她死白的脸,冷声吩咐太医。

太医弓着身提着药箱走过去,一时不知道该治疗什么。

“耳后,她右耳后被弓弦刮伤了。”永赫热心地说。

“不!左臂!”靖轩抿了下嘴。

“左臂?”永赫一脸莫名其妙。

太医犹豫了一下,还是拉起美璃的左手,他看见了血迹,倒吸一口凉气,格外加了小心地去掀她的袖子。

美璃缩了下手,倒不是因为疼,那块疤……那么难堪的痕迹她不想给任何人看见。

太医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尴尬地看向对面的靖轩,请示他的意思。

“看!”他简短地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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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璃咬了下嘴唇,他讨厌她,不喜欢她……从她没有这块疤就开始了,她又何须介意?向太医扯出一丝笑容,她轻轻点了点头。

太医撩开她的袖子时,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倒吸了一口气。

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方,她原本莹白如玉的小臂上有一块茶碗大的疤痕,皮肉扭曲,青筋都似乎暴露在外,疤痕里还有些黑黑的颜色。美璃哆嗦了一下,毕竟她最不愿意被人看见的丑陋直白地暴露在他们面前,随即她坦然地垂下眼,丑吧?其实美和丑,对她……没有影响。

太医处理好伤口,小心地为她包扎着,“格格,那伤……是火烫的吧?”

“嗯。”美璃云淡风轻地应了声。

“太医院哪位给您处理的啊?”太医不无抱怨,“木炭灰都没替您收拾干净!年轻轻的姑娘家……”感觉自己失言多话,老太医闭住嘴巴。

美璃笑了下,“我自己收拾的,不怪别人。”

看着太医包好伤口,还细心地替她拉整袖子,她也随着太医一同起身,向靖轩和永赫都福了福身,“谢谢两位了。”

靖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说话。

永赫却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笑了声,“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美璃从荷包里拿出一两银子,客气地塞给老太医,这规矩她已经太明白了,在冷宫里如果不打赏前来问诊的太医和领太医进来的下人,下回病了想叫太医来就难上加难,甚至只能换来几个白眼。

因为有惯例,老太医也不甚推辞,道了声谢就坦然收下,退了出去。

美璃有些奇怪地看了眼还站在帐篷里的靖轩和永赫,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永赫明白了她的意思,“那我们也告辞了,你好好休息吧。”

他刚想掀帘子,靖轩动作却比他快,先一步走了出去。

第6章习惯

晚膳摆在一顶硕大的帐篷里,长长的几张矮桌连起来变成一个长案,大家都盘膝坐在皮褥上用饭,颇有几分没入关前女真的粗犷风味。两排长案相邻着,男女各一桌,年轻人们似乎特别喜欢这样的安排,与邻桌背靠背的那排几乎都被少年男女占满了。

人来的差不多了,连皇上和老祖宗都入了座,美璃旁边的位置还空着,太监宫女开始上热菜了,素莹才跟在靖轩身后走进帐篷,被小宫女领着坐在右首最靠近太皇太后的位置,靖轩也在她身后坐下来。美璃初初有些局促,她和他相距太近了,近到他转过身子和太皇太后、素莹说话的时候,胳膊都能碰到她。

永赫现在是忙人,一直帐外张罗布置,临开席才入座,康熙让他坐在靖轩的旁边,美璃略略欠身方便他坐下,永赫笑着轻声道谢。转身间美璃看见另一侧的梓郁,若羽有孕没来,他形单影只的,她笑了下,梓郁点了点头。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梓郁眼中的怜悯,默默转回身,虽然已经习惯了,被那么熟悉的人这样看着,还是会难受。

“美璃,你最近要好好补补,脸色不好。”一直在和素莹说话孝庄突然把话题引到她身上,美璃觉得周围的人因为老祖宗的这句话更仔细地打量她,她恭顺地点了点头,不想多话。

她身边的桑珠总是兴高采烈地扭过身子去和背后的福琛贝子说笑,每每无心撞到她,美璃轻轻皱了下眉,过去她也这样不管不顾地扭身和靖轩说话,怪不得以前挨着她坐的女孩儿总是横眉立目地瞪她。

饭菜上齐,皇上和老祖宗简单地说了几句就热闹开席,因为人多紧凑,没下人布菜伺候,美璃有些为难地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碗,她的左臂受伤,无法端碗进餐,桌子又那么矮,她俯身就碗更加难看。还好,她面前就放了盘小饼,她拿了一张慢慢吃着,很好吃,还有肉馅儿。

“怎么不吃菜?”低低的好听的声音在众人小声说话的嗡嗡声中还是那么清晰,就响在她的耳边,瞬间地错觉让她本能地轻颤了一下,以为靖轩是在问她。

“哎呀!”身边的素莹娇俏地抱怨一声,撒娇地在转过身在靖轩耳边低声说了什么。靖轩笑笑,娇宠地拿过她的碗,在自己桌上夹了些菜递还给她。

美璃目不斜视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饼,余光还是无奈地看清了他们垂头低语的亲昵姿态。她突然对自己有些生气,放下饼拿起筷子,这才发现面前的几盘菜都是大鱼大肉,她想吃些素菜,无奈都很远,怪不得……素莹会让靖轩帮她夹。筷子已经举起来,她随便地夹了块肉。也许是她夹得肉大了些,对面的静娴和银荻呵呵笑起来,用鄙夷又可怜的眼神瞥着她。

美璃冷冷地回看她们一眼,她不会再像原先那么冲动好胜,但她们的一再挑衅,她不虽然想理会,但也不表示她会让她们继续得寸进尺。

被她横了这么一眼,静娴和银荻都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还有反击的勇气。

美璃刚拿起吃了一半的饼准备往嘴边递,侧后的福琛不知道说了什么惹桑珠呵呵痴笑,身子扭来扭去,美璃不备,竟被她撞得把饼掉在桌子上。美璃并没多想地拣起桌上的饼咬了一口,她发现整张女眷的长案都沉寂下来,原本没注意到她这个举动的人也因为别人的异样而莫名其妙地关注起她。

她愣了一下,是啊,这一桌子养尊处优的女人觉得掉在桌子上的食物已经脏了,和掉在地上没分别。如果是别人这么做她们也许就冷笑着看看,但因为是她——从冷宫里出来的美璃格格,拣脏了的食物吃,就很有噱头了。

果然,有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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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过冷宫的人就是不一样。”静娴嗤嗤地笑着,对刚才她横她的一眼耿耿于怀,“这么爱惜粮食啊。”

一桌子人都用各种各样地眼光冷眼看着笑话,孝庄沉下脸,却又不好在这时候说什么。

美璃抿了下嘴,就在所有讥嘲的眼光里大口地吃完了手里的半张饼。她冷冷一笑,“是啊,安宁殿里三天才有一顿肉,我就是觉得很香。不像你,天天山珍海味,吃什么都像在吃土,只能糟蹋粮食!”

美璃背后的永赫听见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静娴被她噎得瞪眼,听见永赫的笑声更加羞恼,刚想继续刻薄反击,被孝庄冷冷看了一眼,她被那冰冷的眼光煞了下,张着嘴,没敢继续说。

“觉得好吃就多吃!你这孩子瘦的让人心疼。玉安,把我这碗山鸡汤给美璃盛一碗。”

众人都有些无趣地继续吃自己的,席上又有了低语说笑,不似刚才尴尬。

美璃喝完了汤,向孝庄说了声,席间已经不少人离开了,她退席也没引起注意。

帐篷外已经点起大大的火堆,熊熊的火焰让美璃颤抖了一下,她找了个僻静地角落,迫使自己盯着火堆看,这道关迟早要过,她不该再继续恐惧。

秋泉秋媛小孩子向来不好好吃饭,也早早离席出来围着火堆跳来跳去,兴奋不已。

靖轩和素莹也从帐篷里出来,美璃站得角落很暗,火光又太亮,两个人低声说着话走过并没发现她。

美璃松了口气,也准备离开回自己的帐篷。

秋泉眼尖,高喊了一声:“美璃姐姐!”

原本已经走过去的靖轩和素莹都停住脚步回身看,美璃轻叹口气,让自己看上去比较从容地走到亮处来。总想遇见的时候见一面都要费番心思,不想遇见的时候……却总是躲不开。

秋泉和秋媛跑过来依旧一人一手地拉住她,却没像白天那么雀跃,故作深沉地互相看着不说话。

静娴也用完饭,一脸不耐烦地看着拉着她的胳膊,却一路追赶永赫的银荻,她追永赫干吗拉她当幌子?!

“美璃姐姐……”大一些的秋泉犹犹豫豫地说,“我听说,你这两年都待在冷宫里,那里吓人吗?”像一切生于富贵的孩子,总对传说中恐怖的地方十分好奇。

静娴听了,正中下怀地甩开银荻的手,一脸讥嘲地走过来,“对啊,美璃,给孩子们讲讲,也让他们有个惧怕,别长大和你似的!”

美璃看了静娴一眼,努力压住火气。

秋媛撅着嘴瞪了哥哥一眼,虽然她也很想知道,但说起来,会让美璃姐姐多伤心啊。

“美璃姐姐,给你吃好吃的!”秋媛松开美璃的手,急匆匆地拉开自己的荷包,殷勤地拿出几颗蜜饯。她还小,还以为好吃的东西就能让人开心起来,美璃看着她一笑。

“秋媛自己吃吧,姐姐不爱吃的。”她摸摸秋媛胖鼓鼓的小脸,“吃啊!”静娴不依不饶地冷笑,“不是两年多没吃着吗?不馋么?”

美璃终于忍不住瞪向她,刚想说什么,从帐篷里走过来的梓郁皱眉看着她摇了摇头。

她隐忍地垂下头,她懂梓郁的意思,如果她和静娴发生冲突,不管谁对谁错,吃亏的终究是她,皇上也许会责怪她不知悔改。

她是怎么了?比这个更恶毒的嘲讽她也能做到置若罔闻安之若素,怎么不自觉地和静娴斤斤计较?大概……以前总和静娴针锋相对成了习惯。

习惯……很多习惯,她自以为改掉了,其实还在。

她冷冷一笑,半是自嘲半是冷漠,“总是吃不到,就不想吃了。”

无心理会众人的反应,她转身回自己的营帐。

闭上眼,不让一天来发生的任何一件事扰乱心绪,静静地躺着,她等待着睡意淹没自己。

火,连绵成一片的大火燎得她浑身剧痛,呼吸变得如此困难,她在睡梦中被惊醒,一睁眼……到处是火!连床单的一角都燃起了火焰,翻腾的空气让眼前的景象都扭曲了。

着火了!救命!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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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嗓子已经被呛哑了,前几声发不出音,她急得心都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了。

救命!救命!

她终于喊出来了,声嘶力竭,但是——没人来救她!她一个人绝望地陷入火海,孤立无援。那种绝望,濒临死亡的无助……让她的心都迸裂了。她知道,没人会来了,她只能靠自己!当她克制住恐惧,用已经发了软的双腿向门外的一线生机奔跑时,那种孤寂的悲哀,只有她自己能懂。都看见映着火光的星空了,她望着火烫空气后面闪烁的星星,她得救了!一段火红的横梁掉落下来,她本能地用胳膊去挡……

疼!她无法形容的疼!

救我,谁能救我?!

在恐惧和剧痛中,虽然知道没有人会来,没有人能保护她,她还是凄楚地盼望……能有一个人拉她一把,能有一个怀抱让她哭泣,能有人呵护她已经焦烂的伤口。

没有……永远没有。

她浑身颤抖地蜷缩在院子一角,闻讯赶来的太监总管只是看了她一眼,说了声:“跑出来就好。”没人理会她的痛楚,没人安慰她的恐惧,所有人都在忙着救火,她被遗忘在那个黑暗的角落瑟瑟发抖。

孤儿……这一刻,她最深切地体会了这个词的辛酸。

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双腿,整个人缩成最小的一团,眼泪从被烫爆皮的脸上流过时分外刺痛,她下巴哆嗦得厉害,连牙齿都磕碰得咯咯有声,她用她全部剩余的希望,虽然已经微弱得如同死灰里的火星,她还是盯着院子门口,希望有人来……来救救她。希望下一个从门里进来的人,是来找她的。

救救我……救救我吧!

她乞求拯救的,是她已经被孤独,被绝望烧穿的心灵。

“美璃格格!美璃!”

有人抓住了她的双臂,摇晃。她的双眼被热气燎灼着看不清,那个她渴盼的,救她的人来了吗?!泪水弥漫,她更无法看见那人的容貌。

“着火了!着火了!我很疼!我的胳膊很疼!”她哭了,终于有人能听她说出这句话。就算得不到安慰,得不到保护,能有人听她说出心里的恐惧和苦痛,也很好。

“美璃,没有火!没有火了!”

她死死抓住那人的手,泪水纷乱,“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

“你做噩梦了,你睁眼看看,你是安全的!”

安全?她哆嗦着收拢眼神去看四周……这是哪儿?她一时惶惑了,她看见了几个面带惊诧的侍卫,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刀,都在怪异地看她。

她一凛,慢慢恢复了意识,这是围场的帐篷……她看那个来救她的人,却撞进一双年轻清澈,带着同情和怜惜的眼睛。火把在他漂亮的眼睛里点缀了几个光点,如同映在深潭里的星星。

好美……她瞬间沉迷了一会儿,这是永赫的眼睛。

“刺客呢?!”靖轩清冷的声音刚在帐篷外响起,人已经进来了,只胡乱穿着短褂,手里还紧握着长剑。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软榻上的永赫和美璃,冷笑了一声。

故技重施?她用来用去不过就这么几招!这次的目标是永赫么?

被他冰冷的眼神一刺,她才发觉己还死死抓着永赫的胳膊,她垂下头,不着痕迹地松开手,永赫却没起身,依旧皱着眉,若有所思地坐在她身边。

“抓到刺客了吗?”连玉安大姑姑都来了,虽然没戴首饰,也没穿正式的袍褂,她走进帐篷时还是一身整齐风仪端庄。相比之下美璃这才惊觉自己只穿了贴身的内衣,头发披散,满脸泪痕,狼狈失仪。

“看来……”靖轩冷峭地瞥着低垂着头的她,“根本没什么刺客,不过是做梦乱喊。”

“嗐!”玉安大姑姑捶了下手,略有埋怨,“美璃格格啊,你可把老祖宗吓坏了!”

美璃疑惑地抬眼头看她,恍有所悟,“我又尖叫了?!”她征询地看向永赫,永赫不以为然地微笑点头,毫无责备之意。

她懊恼地长出一口气,自从那场火灾后,她就总是梦中尖叫,自己住的时候还没什么,现在就成大麻烦了,惊动了值夜的人不说,估计周围几座帐篷的主子都被她吓醒了。

“美璃格格,你要是没事了就去老祖宗那儿问声安吧,她老人家半夜听见那么凄厉的喊叫,吓得浑身哆嗦,以为你被刺客伤着了!王爷,你也去皇上那儿说一声,刚才还派人来问是怎么了,皇上也吓得够呛,以为老祖宗出了什么事。你们,”玉安皱眉说,向发呆的侍卫们扫了一眼,“也都赶紧出去,半夜闯进格格的帐篷成什么样子!都去和被吓着的主子们说一声,都安心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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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们悻悻地退了出去,面有不甘之色,也不是他们想闯进来的,听见格格喊得那么惨,以为出人命了呢!功没立上,还落了一顿埋怨,冤枉!

美璃知道,虽然大姑姑没直接说她,但对她惹得麻烦很是生气,以前总是教导她的申嬷嬷告老出宫了,玉安姑姑原本就不喜欢她,现在……怕是更讨厌她了吧。

靖轩也烦厌地挑帘出去了,永赫拍了拍她的肩头,“今晚我值夜,你有事就叫我吧。”

美璃点点头,向他感激地笑了笑,他是今晚唯一一个没有埋怨她的人。

向老祖宗请安谢罪后,美璃从帐殿里退了出来,她望着满天星斗叹了口气,不敢再睡,生怕再来这么一次,估计全营地的人都要被她吓醒。

永赫带着一队侍卫在主帐周围巡视了一圈美璃等他走近,抱歉地向他福身,都怪她,给他也添了很多麻烦。

“不睡了?”永赫挥手示意身后的侍卫继续巡查,自己引着她走近小火堆,上面吊着水壶,他让她坐下,小心翼翼地倒了杯水给她,“小心烫。”

美璃坐下,还是有些尴尬,他不嫌她反而对她很好,让她更过意不去了。

他挨着她坐下,似乎很明白她不去睡觉的苦衷,“是不是安宁殿着火了以后你就总这样了?”他大咧咧地问,并不像其他人,或嘲讽或隐晦,坦荡自然反而让她很轻松地点了点头。他刚进京多久,也知道的这么详细了?看来坏事果然传千里的,她默默笑了笑。

“没事的,过一阵子就好了。我小时候也在睡觉时被吓过,然后也总这样,长大慢慢就好了。”他一副过来人的口气。

美璃笑着点点头,她喜欢和永赫聊天,虽然认识不久,她已经发现他还像个大孩子般真挚热忱,至少他的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他想笑的时候就笑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你从小在关外长大?”美璃努力地找一个话题。

“嗯。”永赫笑起来,好看的嘴巴弯出弧度,露出白白的牙齿,笑容明朗清澈,让她已经过分沉重的心好像被和暖的风吹过。

这个男人……要是永远也不长大就好了。

她竟然在他的笑容里瞬间这样喟叹。等他长大了,就会变了,变成……她皱了下眉,跳过那个她不愿意想的名字,即便变成梓郁那样,也很可惜,也不会有这么纯真的笑容了。

永赫大概也觉得如果沉默了会很尴尬,就着她的话题说一些关外的风物,见她慢慢垂下双肩,他担心地说:“你累了吧?”不等她阻拦,他已经差遣下人抱来几个厚毡叠成高高的一垛,让她靠着。因为没有依靠,毡垛经不住分量,总会歪塌下来,他干脆坐到另一边顶住毡堆,呵呵地笑着,“你靠吧,这回不会倒了。”

美璃安心地靠在毡毯上,身上披着薄被,她默默地看着深幽的星空,好久了……她没感觉到这般踏实。虽然只是暂时的依靠,她也告诫自己不要沉迷,但今夜她太累了,就这么靠着……一会儿也好。

第8章释然

天色青苍,鸟儿在还很稀薄的晨光中欢畅啁啾,让春天的清晨多了几许清新温暖。

靖轩梳洗完毕走出自己的帐篷,昨夜皇上临时吩咐他回京处理急事,他想赶早出发,起得比平时提前。

在行将熄灭的火堆后,他看见了她……

美璃靠着高高的毡垫,人却紧紧缩成一团,无端就给人柔弱无助的感觉,她的头歪靠着毡垫,一行泪珠挂在俏美瘦削的脸颊边,让人不由心软,他甚至握紧拳头刻意遏制自己莫名其妙的怜惜和内疚。

他看着她,竟然觉得陌生。

她向他微笑时,她平静地看着他时,她很懂人情世故地打赏太医时,她珍惜地吃掉脏了的食物时,他都没太惊诧,惟独此刻……他骤然发现,她再令人生厌,也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小姑娘。他从没想过总是张牙舞爪的她会脆弱,他故意说过那么多伤她的话,做过那么多伤她的事,她都没皮没脸的忽略过去,纠缠,纠缠得让他都发了狠。

总是她欺负别人,伤害别人,她怎么会脆弱?

他想起她手臂上的伤口,想起了她半夜梦中凄厉的喊声。皱了下眉,随即冷漠地展开,这一切和他有什么关系?!是他要她去踩死老太太的么?是他要她到处招摇生事惹来天怨人怒的么?

是,为了摆脱老祖宗的指婚,他落井下石了,可他为她讨回了家产,解决了她的生存之困,为她妥善处理了惨祸的苦主,让她再无后顾之忧。

他欠她的,早还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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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备马!”他漠然吩咐,早有伶俐的侍卫为他牵来马匹。

美璃睡得本就不踏实,被说话声惊醒,她迷离的眼神逐渐聚拢,看清了不远处正接过缰绳的靖轩。

毡垫后的永赫也朦胧醒转,抹了下脸跳起身来,“靖轩哥,要回京啊?”

“嗯。”靖轩翻身上马,潇洒利落,“你好生照应老祖宗,皇上那边有梓郁,不明白,不熟悉的多问问他。”他看着自己的马,捋了捋鬃毛。

“是。”永赫点头。

美璃缓缓站起身,她……该怎么办?日后见他的时候还多,她一直忸怩躲闪反而令彼此更加尴尬吧?

“您……”她第一次用这个称谓和他说话,自己也顿了顿,“路上小心。”她恪尽礼数地向他福身。

靖轩紧握了一下缰绳,冷漠地“嗯”了一声。

如陌生人般疏离,不正是他想要的么?很好。他一夹马腹,马儿嘶鸣一声,扬开四蹄快速奔跑而去。

就算只有短短的一瞬,他的心还是被刺痛了。

以前的美璃不会这么和他说话,不会这么谦恭有礼。她像一只刁钻跋扈的小兽被生生推入黑暗的牢笼,再放出来的时候,变成了温和柔顺的兔子。这脱胎换骨的变化,是由什么样的苦痛硬逼出来的?

他扬鞭加速,耳边的风还是带不去她夜晚尖厉的呼喊:救命——救救我——

皇上照例领着男人们去围捕猎物,女人们却没头一天振奋,都各自在林间坡上游玩,美璃早早地去孝庄身边伺候梳洗,孝庄怜她一夜未曾安眠,特意着人伺候她补眠休息。美璃也想趁机避开人群,并没多加推辞。

派来伺候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宫女,美璃让她守在塌边,一旦她在梦里尖叫就立刻推醒她。

等她醒转,已经过了午饭时间,男人们经过一上午的骑射也都累了,女人们也玩得力倦神疲,都纷纷归帐午睡。小宫女守了她这么长时间也困得摇摇晃晃,美璃抱歉地让她去下处休息。

她熟练地为自己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安宁殿里无人服侍,她早就习惯自己打理生活琐事。

营地里除了巡逻的侍卫,不见其他人影。虽然太阳已经有些烈了,照在身上,整个人都软软的,很舒服。美璃信步走向小河,享受着无人问津的自由,不由微笑了。

她坐在河边,看着流水淙淙,忍不住随手抓些小石子,一颗一颗地掷入水中,激荡起小小水花,她忍不轻轻笑出声来。两年孤寂沉闷的生活,让她学会这般略显无聊的自娱,不然……真的会疯掉。

一把石子扔完,她回身准备再拣的时候瞥见一双华美的靴子,她被吓了一跳,直直地抬头去看靴子的主人。阳光正照在那人俊挺的身姿上,她眯了眯眼才看清了他的容貌。

她愣住,怎么可能是他?他不是回京了吗?

她赶紧站起身,四下无人,她想再按礼请安又实在尴尬,一时僵在原地。

靖轩沉默地看着她,她明明是长高了,却因为过于纤细的身材和尖削的脸庞而显得比以前更加娇小。长长的睫毛下的那双眼睛如今不再嚣张无礼地瞪着人,总是半垂着,密实羽帘遮挡住清亮沉静的大眼睛。那双眼睛本来就很漂亮,里面的光彩分明是比以前黯淡了,却不知怎么多出了一份让人说不出的神韵,似卑微又似倔强。

“这个,给你。”他把手里的纸包递向她的时候,自己都一阵懊恼烦躁。他是怜悯她这两年来吃了不少苦,以前她百般要求他去买零食给她,他都故意不如她愿,置之不理,那天她的一句“总也吃不到”让他有些难受。仅此一次,就当补偿吧。

“是什么?”她并没伸手来接。

“粽子糖!”他冷声一哼,十分不悦地说。

她藏在袖子里的手轻而又轻地颤抖了一下,对她来说很久远的记忆被触动了……她知道他在南书房外等皇上接见臣属完毕,悄悄地潜入厢房,他正坐在炕桌边看一本书,她跳过去趴在他的背上,死紧地搂住他的脖子,一相情愿地向他撒娇。

他呵斥她,要她松手,说被太监宫女看见了不成体统。

她反而得意洋洋地要挟他给她买粽子糖才松开。她记得她趴在他耳边,大声地告诉他:“我最爱吃粽子糖了!”她希望这么大的音量能传到他心里,能让他记住她爱吃的东西,能在街头看见这个东西的时候,下意识地想到是她喜欢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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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苦涩地笑了,原来他记得。

刚进安宁殿的时候,梓晴姐姐偷着来看她,给她带了一大包粽子糖来。她欣喜若狂,问是不是靖轩托她带来的,因为她只告诉过他。梓晴姐姐支支吾吾,她还以为是默认。

她把糖仔细地收好,舍不得吃,她要在很想他的时候才吃一颗。

后来,她听见几个宫女太监在院子外的过道上唧唧喳喳地嘲笑她痴心妄想,恬不知耻。她这才知道,老祖宗想趁她闯了这次大祸的机会把她塞给他,说是只要她成了家,当了妻子母亲,自然会沉稳成熟,不再惹是生非了。靖轩为了摆脱她,竟然要求皇上严惩她,她才有了三年的圈禁生涯。

她不敢相信……他厌烦她竟然到了这种程度!

怪不得,她日盼夜盼,盼不到他来看她一眼。

梓晴姐姐再来看她的时候,其实她已经明知答案了,还是不死心地问那糖是不是靖轩给她的。

梓晴姐姐哭了,要她别再痴恋,要她别再折磨自己。

晚上,她还是不敢相信,不想相信这个真相。拿出一颗糖放进嘴巴,好苦!那糖竟然比黄连还苦!从嘴巴苦进心里。

她不信邪,隔天再吃一颗……还是那么苦!

她把糖都埋到墙角下时,终于相信了现实。从此,她再也不吃糖了,因为她不想再回味那种苦!

“谢谢。”她看着他手中那包迟买了两年的糖,“我已经不爱吃粽子糖了。”

靖轩厌烦地一皱眉,毫不犹豫地把纸包甩进河里,多余!他实在多余!

“靖轩哥哥。”他转身离去时,她突然叫住了他。他愣了一下,她叫他靖轩哥哥吗?似乎无论她怎么称呼他,熟悉的,疏远的,他都觉得别扭。

他冷冷回身看她,如果她以为这包糖是他回心转意,他就要决绝地说出真相:他对她,从来没有一丝好感!过去,现在,以后!

她看着他浅浅而笑,又是那种笑!那种让他的心会莫名抽痛的微笑!

“靖轩哥哥,你……不必内疚。”她说,反而好像是在安慰他。“我遭遇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我其实很反而感谢这两年的冷宫生活,这样我还能活得坦然一些,感觉对老婆婆也有了些交代。”

他沉默。

“靖轩哥哥,我一直没机会向你道谢,我父母留下的家产……”

他转头就走,不想听,她说的话,他一句都不想听!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她突然感到刻骨的悲哀,她总是看他的背影。

这是她最后一次叫他“靖轩哥哥”。

该说的都说了,她和他都该释然了……从此,她和他就是陌生人,没有那么多的过去,也不会有将来。

她再看见他的时候,会称呼他王爷或是您。

第9章承毅

马车在黄沙土路上吱吱嘎嘎地缓慢行进,赶了大半天的路,江柳已经很累很困,太颠簸了,想睡过去实在太难,所以格外疲惫。

“格格啊,你这是要去看谁?”她有点儿抱怨地问沉默靠在一边,被颠得脸色发白却不吭声的美璃。刚从围场回来,格格也不好好休息,一大早就要往孝陵赶,她还以为伺候格格出游是件好差,没想到这么遭罪!

“一个哥哥。”美璃眼神飘忽,她早夭的三姨进宫当了妃子,所以她勉强成为皇上的表妹,承毅哥是皇上的堂弟,所以也攀上了关系。虽然她和承毅的这一“表”有些远,她却一直觉得和他很亲。

“哦——”江柳点点头,?格格被关在冷宫这么长时间,什么亲人都不能见,一出来急着去探望也是人之常情。

就算尽量加快速度,还是用了一天才到目的地。长时间的颠簸赶路,美璃觉得浑身酸痛无力。她扶着车厢远眺这一片荒凉静谧的景象。不远处还有工程在进行,凿石打桩的声音回响在耳边,更觉凄凉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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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站在石墙外的兵士边打量她边上来盘问,美璃赶紧给江柳使了个眼色,塞了银子给他们,他们才心满意足地答应为她去通报。美璃细看这座院落,与皇陵里的那些华丽建筑不同,院子全部用青石搭建,坚固朴拙,显然是给守陵的军士驻扎所用。

“进去吧,进去吧,贝勒爷让你进去呢。”一个兵丁从二门里出来,有些暧昧地盯着她瞧,嘿嘿地笑着。

美璃无暇顾及这些,快步走进内院。

沿途值勤的兵士纷纷给她指路,她被引进大院角落的一处房舍,刚走近小跨院的门,她就看见坐在树下的承毅。他听见脚步声,依然靠着树干坐着没动,只是转过眼神来无心地瞥了她一眼。

“承毅哥!”她叫了一声以后才愣住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认出他是两年前丰神俊朗,意气飞扬的贝勒爷。

承毅看着她,没表情,没言语,既不悲伤,也不惊喜。

美璃眼睛刺痛,他的那一箭射杀了梓晴姐姐,何尝不也射杀了他自己。因为事情太过轰动,她在安宁殿也得知了。她简直不敢相信,承毅哥为了阻止梓晴姐姐去做蒙古王妃而在她出城离去时,当着皇上、满朝文武、蒙古王子,亲手放箭射杀了她!承毅哥一向冷静得几乎冷血,被皇上分外倚重,前程似锦的他怎么可能作出这样自绝于大清的事?

想了很久,她才明白,承毅哥是爱梓晴姐太深,深得宁可她死,宁可他自己死,也不愿她嫁给别的男人。他是抛却了一切在爱着梓晴姐。

美璃深深吸了口气,不让自己流露出伤心和悲悯,确定涌到眼睛的泪水已经退却,她才轻轻地走到他身边坐下,闲话家常般说:“承毅哥,我被放出来了,来看看你。”

江柳害怕这个瘦削阴冷的男人,虽然他是那么漂亮,但他周身散发的死气却让她毛骨悚然。她瑟瑟索索地蹩到门边,不敢靠近。

承毅点了点头,总算有了些表示。

“有水吗?一路赶来好渴。”美璃强作笑颜。

“屋里。”承毅用眼一瞥。

美璃起身,走进他的房间。房间摆设简单至于简陋,收拾得过于整齐了,好像不曾有人在这里居住般。

茶具放在靠近床头的桌子上,她去倒水的时候无心扫了眼床铺,赫然发现被褥极薄,她忍不住走过去摸了摸,果然如她所料,床单虽然整洁,却积聚着潮气,显然很久没晒过。驻守在这里的都是些大男人,承毅哥又失了势,就算有人服侍打扫也不会太尽心。

这种境遇……她太明白。

赶紧叫江柳也来喝了几口水,派她去向外面的兵丁要根长绳来,趁正午的太阳正暖,赶紧替承毅哥晒一晒被褥。染了潮气的被子盖在身上的滋味……现在她想起来还阵阵发冷。

承毅瞪着眼看两个姑娘在他房间里出出进进,把被褥逐条晾晒,虽然他皱着眉不以为然,却也没说什么。

江柳忙活了一阵,疲乏得不行,美璃问过承毅,把她安排在小厢房里休息。美璃在院子里找到一个木棍,轻轻地逐一拍打绳上的棉被褥垫,既拍去灰尘,也能让棉花更加蓬松柔软。

承毅默默地看着她,眼底闪过清淡的怜悯,她是如何变成眼前这样的……他知道。娇蛮任性活泼好动如她,是怎么熬过那么漫长岁月的?

“爷,走好,小心台阶!”一个殷勤的声音在院子门口响起,在静默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楚。

美璃抬头,正看见一个好像是头目的中年男子卑躬屈膝地引着靖轩进来。她愣愣地停住手,靖轩也正冷然瞟她,美璃垂下眼,福了福身,继续拍打被褥。

老天爷总是爱和她开玩笑,她除了听之任之又能如何?

“皇上让我来带你去丰台大营。”她听见靖轩对承毅说。

“好。”承毅沉默了一会儿才答应,人也慢慢站了起来。“要开战了?”他的语调没有起伏,不激动,也不好奇。和准噶尔的一战从他杀了“蒙古王妃”时就已属必然,只是迟早的问题。

“近期应该不会,但必须开始正式筹备了。”靖轩似乎有些烦躁。

“水!”他冷声吩咐,虽然美璃背对着他,也知道这话是冲她说的。

她点了点头,表示听见了,走回房间倒了两杯水端出来,一上午,承毅哥就坐在那儿发呆,太阳晒着,也该口渴了。

房间里没有托盘,她一手拿着一个茶杯小心翼翼地走出来,先递了一杯给承毅,腾出手来双手捧给靖轩,看上去是格外尊重,实际上亲疏立现。

承毅看在眼里,眉头极快地一皱,美璃……终于死心了。

靖轩冷着脸接过茶杯,一口喝干。

美璃微笑着问:“您还喝么?”礼貌却疏淡。

靖轩不答,把茶杯甩回给她。

美璃也不怨怪他的无礼,安静地等承毅也喝完水,一起收走杯子,拿到井台边,熟练地打了桶水,仔细清洗。他们在低声说些政事,她无心倾听,洗好杯子,没活儿找活儿的把承毅扔在门后、士卒没来得及收走的换洗衣服拿出来洗。

她仔细地把衣服抹平晒在长绳上,这样干了才会平整。擦了擦额头的细密汗珠,她不经意地回身才发现两个男人早已不再交谈,都用若有所思地眼神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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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先是有些窘,随即淡然笑了笑,他们是没想到她能干这样的活儿吧?生活教会她的比他们想象得要多!在冷宫里,有活儿她甚至会舍不得一下子干完,能帮她消磨时间的任何事物她都会非常珍惜。夏天的时候,她会无聊的隔天一洗床单被罩,她的卧具几乎都快被她洗破了。

她知道两年没见承毅,毫不见外地就替他洗衣服是挺怪的,但她看见那堆衣服时竟然习惯性地就拿起来洗了,心里还十分踏实,她有事情可做。

靖轩的两个随从走进院子,“爷,晚膳您想用些什么,奴才们要早做准备,这里荒村野店的,什么都没有。”

靖轩有些不耐烦,“随便吧,有什么吃什么,明天一早就走,不必兴师动众的。”

随从低头领命,站在院外等候差遣。已近傍晚,营地里吹起晚饭的号角,江柳也睡饱出来,帮着送饭来的士兵摆饭布菜。

靖轩的随身侍卫皱着眉看石桌上粗陋的饭菜,十分为难,交换了下眼色,其中一个就快步走出去。

美璃挨着承毅坐下,三菜一汤,虽然粗糙,足以果腹,至少比她在安宁殿的伙食要好。他……自然是无法下咽,她却早已习惯这样的粗茶淡饭。她拿起碗筷给承毅拨了碗米饭,靖轩……自会有他的饭食,他的下人不是已经去张罗准备了么。

“你是干什么的?”靖轩突然冷声喝道。

美璃一抖,却发现他正沉着脸瞪魂不守舍的江柳,“你是主子,还是她是主子?!”威严冷酷的语调把江柳都吓哭了。

“格格……还是我来吧……”江柳慌慌张张地抢过她手里的筷子,求救般哽咽低喊。

美璃抱歉地苦笑一下,她是习惯了自己动手,在他看来却是下人欺主,他和她看到的……永远不是一回事。

“也给我拨一碗!”他一个吩咐江柳一个动作,小姑娘的胆已经被他吓破了。

承毅夹了一块炒鸡蛋放在美璃碗里,美璃向他笑了笑,各自闷声吃饭,独自呆久了,吃饭自然沉默无语。

靖轩夹了一条青菜,根本没切开,算是炒的,更像是煮熟的。他放进嘴里,一无味道,他紧皱眉头。承毅……和她,这两年就吃这样的食物?他沉着眼看对面两个毫不觉得饭菜难吃的人,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靖轩的随从让两个兵士端着托盘回来,一个托盘里是特别为他做的饭菜,虽然样式单调,显然是上了心,颇有香味,竟然还有一碗红烧肘子。另一个盘子里是两坛酒,承毅扔下碗筷,拿起一坛就灌。

美璃也放下碗,礼貌地说:“我吃好了。”随即起身去收晾着的被褥。

江柳偷眼瞥着石桌上新摆上却无人问津的饭菜,有心想吃,却被靖轩冷得要结冰的脸色吓到。他突然摔下碗来,江柳吓得从凳子上窜起来,跑到美璃身边恨不能躲到她裙子底下。美璃一边收被,一边安抚地向她微笑摇头,显然没被靖轩莫名其妙的火气影响。

回眸时竟无心撞见靖轩怒意勃勃的眼神,他在瞪她?

她把被抱在怀里,向屋里走,被她缠惯了的庆王爷大概因为她迟来的“自知之明”而觉得受到了怠慢,他的心思是她永远猜不透的,幸好,不必再猜了。

“拿走!撤下去!“他突然暴怒地对随从厉喝,”你们也滚!“

两个随从热脸贴了冷屁股,战战兢兢地催促一边儿已经哆嗦成一团的兵丁赶快撤下后上的饭菜。

美璃推醒睡在身边的江柳,她年纪还小,正是贪睡时候。美璃怕自己又在梦中尖叫,又不忍让陪她奔波一天的江柳值夜,只好克制着自己的睡意,迷迷蒙蒙一直坚持到天微亮。

知道今早承毅和靖轩要出发去丰台,她催促着江柳也早些起身,免得耽误他们的行程。

梳洗收拾妥当,她以为承毅和靖轩都还没起,推门出来却发现两人已经对拆完一套拳法,薄薄的短衫上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殷湿。两人都微微有些喘,见她出来,都停了手。

靖轩的下人很有眼色地端来两盆水伺候他们擦身换衣,美璃有些不好意思,退回房间又显得太造作,只好低着头去院子外边佯装散步。还好不久就有兵丁端来早饭,她也跟着回去,帮忙摆置。

承毅已经换好袍褂,站在树下默默出神,美璃看着他,虽然还是寡言少语,初见他时的颓败神色却消散不少,原本冥寂的眼睛里有了些光彩。她有些伤感,他是把与准噶尔的那场仗当成人生的寄托吧?其实这两年来,承毅哥过的比她苦,她……还知道自己有出去的一天,他却不知道自己何时能解脱。

“吃饭吧。”她柔声唤他,因为没防备,悲哀透进了声音,竟然有丝哽咽。曾经以为承毅哥的心比……靖轩还硬,她苦苦地笑了,她一直不会看人的,永靖轩一声不吭地大口吃着馒头,碰都不碰这里厨子做的凉菜。美璃慢慢地吃着,锦衣玉食的他吃不惯吧?因为她也体会过这样食不下咽的感觉,没想那么多,她把自己面前的咸菜挪到他手边,比起味道恐怖的拌菜,咸菜就馒头爽口多了。靖轩冷着眼看了下她,美璃愣了下,他该不会认为她是在别有用心地讨好他吧?远离是怠慢,靠近是讨好……她出现在他面前,就错了。

还好靖轩也没再说什么,吃了半盘咸菜两个馒头。

潦草地吃完饭,承毅就吩咐兵丁牵马,美璃也匆忙起身打算去找自家车夫。

“骑马吧,快些。”承毅拍了拍马鞍。

美璃犹豫了一下,想着来时的颠簸和速度,点了点头。

美璃坐在承毅的怀里,马的速度不算太快,春风和煦,阳光柔暖,她又一晚上没好好睡觉,困意慢慢侵袭,她不自觉地搂紧承毅的腰,找了个舒服又安全的姿势沉沉睡去。

靖轩渐渐听不见身后的马蹄声,有些疑惑地回头看,承毅已经远远的落下一段距离,他有些不耐烦地拉马停住。承毅缓慢地赶上来,他才看清睡着的美璃。

“麻烦!”他皱眉低咒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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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毅没理会,依旧缓速前进,

“她……”承毅低头看着因为搂着他,袖子微微后扯而露出手臂疤痕的美璃,他轻而又轻地拉起她的袖子,细看那块丑陋的疤痕和还没愈合的箭伤,“一定吃了很多苦。”

靖轩抿紧嘴唇没有接话。

“即使……”承毅看着美璃苍白的小脸,因为疲倦,眼睛下浮现淡淡的青黑,显得更加憔悴柔弱。“你也对她好一些吧,毕竟她曾喜欢过你。”

靖轩冷声一哼,瞥了一眼她手腕上的疤,皱眉烦躁地别开脸。虽然一副被拖累的冷漠脸色,他却始终没再催促加速赶路。

毕竟是在马上,强烈的困劲儿过去,还是睡不踏实。

美璃清醒过来,抱歉地松开紧搂承毅腰身的手臂,坐直身体。她睡着了,承毅哥拉缰绳的胳膊还要负担她身体的重量,这一路走来一定酸疼不堪吧?

“对不起。”她内疚地去揉承毅的胳膊,“一定酸死了。”她埋怨自己。

承毅嘴唇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摇了摇头。

“前面就是京城和丰台的岔路!”并行在侧的靖轩突然冷声说,显得有些突兀,漂亮却冷冥的眼睛扫过她揉着承毅胳膊的手。

美璃愣了愣,明白了他的意思,仰头向承毅微笑,“我自己回京吧,你们公事要紧。”

承毅有些犹豫,已是下午,虽然已经在回京的官道上,往来行人不少,毕竟是两个年轻姑娘家,她们的马车又被甩下半天的路程,怎么都让人无法放心。

“前面就有驿站,让她雇车回去。”靖轩看了看天色,“咱们也要快些,不然到丰台得什么时候?!”

美璃跳下马,江柳也被随从抱下马,一脸不高兴地凑到美璃身边,暗骂这个长得很好看,却没半点人味儿的庆王爷真不是个东西。

“这个给你!”靖轩寒着脸甩了个小包过来,美璃吓了一跳,本能地接住,小包里的东西打得手指很痛,她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应该是银子。

他高高地骑坐在马上,扔银子给她……屈辱的感觉在心底漫延。

“我有钱。”她轻声说,捧高小包还他,他是以为她连雇车的银子都没有吧,苦涩渐渐盖住屈辱,让她一阵心酸。在他眼中,她总是微窘迫。

“给你就拿着。”他很不高兴,原本漠然的语气里混入了几分厌烦。

美璃咬了咬嘴唇,她何必和他较真。咽了下口水,她强迫自己笑了笑,收回手,向高高在上的他福下身,“谢王爷赏。”

“你!”靖轩气得用鞭子一指她。

江柳真怕庆王爷一鞭子打下来,他那个脸色比刚才还吓人。“格格,快走吧!”她一把拉住美璃,拖她往驿站方向逃命般地快步走。

等她们消失在官道的转角,靖轩铁青着脸对两个随从厉声吩咐:“跟着她们,别让她们发现!”他简直像是在诅咒。

说完了自己也很窝火似的,一鞭子抽在马身上,马长嘶一声撒蹄狂奔。

承毅面无表情地紧跟在后,靖轩跑了一阵,火气终于消下去,她从冷宫里出来以后,不知好歹的事也不光这一件两件了,他就是自找的!

她缠着他的时候烦,不缠了……他竟然也不自在!

见他缓下速度,承毅也拉了拉缰绳。

“为什么不好好说。”承毅淡淡地说了一句,语气没有起伏。

“好好说?!她再缠上来怎么办!”靖轩哼了一声,这话也是说给自己听,他何苦自寻烦恼。

“不会了。”承毅淡淡抬起眼眸,看着绵延的黄沙路。

靖轩一愣,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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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暗示

天气已经有些炎热了,美璃在慈宁宫外侯旨的时候,中规中距地站在廊下,上午的太阳火辣辣地晒在她身上,额头微微渗出汗珠也不敢随便擦。玉安来接她进去的时候,端宁的脸上出现一丝赞许。以前的美璃总是不等通传就冒失地闯进去,实在碰见老祖宗在会见要客也不肯老实的在外面等,总是在院子里跑来跳去,折腾得鸡飞狗跳,没眼色,没规矩。

也许她自己不知道,她那点儿小道行在宫里这些嬷嬷、姑姑眼里,的确也只是小儿把戏。她那样成心胡闹不过就是想在众人面前显示老祖宗对她恩宠有加,她可以如此横行无忌,希望别人能高看她一眼。殊不知这样无知乱来更让人厌恶,更让人觉得她可笑。

如今……她大概是明白了。

“进去吧。”她向美璃淡然一笑,少了往日的鄙薄。

孝庄看了看美璃身后捧行李的太监,只有小小一个包袱,心里一阵恻然。美璃这孩子……实在可怜。尤其现在,这么柔顺乖巧更让人心疼!或许,这副药对她实在下的太重,连元气都伤着了,孝庄有些唏嘘。

“快来喝些凉茶,热了吧?”她招呼美璃在自己身边的炕上坐下,忍不住用手绢轻拭她额头的汗珠。

美璃笑了笑,轻轻摇头。

“这段时间就在我这儿住!”孝庄皱眉嘱咐,“你家里也没人好好照管你!你的身子骨……”她打量了一下美璃细弱的身子,眼神回到她苍白却益发娇美的小脸上,“必须好好调养。”

顿了顿,孝庄口气异样,眼神也闪开了,似乎略有歉疚,“也让玉安她们教你点儿居家过日子的道理和本事,也不小了。”

美璃站起来福身道谢,她又想起在围场坡后听见的那几个男人说的话,老祖宗要把她嫁出去了……所有人都闪躲不及,不知道……谁会那么倒霉被挑中。她苦涩一笑,不管是谁,虽然她没有娘家靠山,没有丰厚陪嫁,但她会努力尽到妻子的本分,像对亲人一样对待他……她也只有这样回报,只能这样回报。

外面问安叩拜声一片,康熙就在纷纷跪伏的人群中淡笑着走进来,美璃也恭顺向他行礼,得体地准备和下人们一起退出去。

“坐吧,不用走。”难得皇上笑着和她说话,虽然眼睛并没看她,口气也很随意。

美璃只好坐下,轻轻为老祖宗捶腿,才不至于傻坐着那么尴尬。

祖孙两个说了些闲话,康熙突然笑了笑,“老祖宗觉得素莹这丫头如何?”

孝庄微微一愣,有点儿明白康熙刚才不让美璃退下的用意,虽然有些不忍当着美璃把话挑明,却也不好拂了孙儿的意愿。“还好,性子柔顺,人也俊俏。”她不咸不淡地夸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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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军费吃紧,江南的财政就显得尤为重要,此事非札穆朗不可,他在江南供职多年,是不二人选。”康熙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美璃虽然不太懂,也听明白皇上的意思,朝廷就要和准噶尔打仗,哪儿都要用钱,国库的一大半银子都从江南来,必须要一个肯出力又很懂行的人去为大清敛来更多的钱财,这里的水有多深,她无法想象得出,但她知道,素莹的阿玛就是这么个人。

“近来札穆朗在户部理事,很是得力,朕正想给他的女儿指门儿好亲以示勉励,皇室子侄里也没太合适的,只有靖轩,身份地位,人材长相都配得过,自从蒙古和亲作罢,他的婚事也一直搁下了。老祖宗也瞧出来了吧,靖轩和素莹两个也相互有心,”康熙一笑,“朕私下已和靖轩说过这事,里面的利害关系他也深知,撇开这些都不谈,素莹本身他也十分中意,所以朕就来求老祖宗做媒,比孙儿岂不更有分量,更吉祥和满?”

美璃依旧微笑着为老祖宗捶着腿,表情一无变化。在听见皇上说出靖轩的名字时,她的手的确轻而又轻地颤抖了一下,但她尽力克制自己若无其事地继续捶腿,她……不该意外的。

皇上不让她走,就是让她听见这番话,听清这番话吧?她嘴角的笑痕微微加深,其实皇上多虑了。她就是再傻,用了两年也都想清楚了。

皇上也太高估她的执着了,她也是个女孩儿,怎么会对两年里连一眼都不肯来看她的男人还不死心?她花掉身边最后几两银子,央求小太监去皇上那儿带话拦他,让他来看她……他没来,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让太监带回来。

她不愿意再回味拉住小太监一遍遍问“他说什么了?”,小太监不耐烦地反复回答“什么都没说!”、“只嗯了一声”时的失落和悲伤,可那感觉此刻却还是那么清晰地苦在她的心间。她难道还没苦够?她都要嘲笑她自己了!

她猛然发现,其实之前皇上已经很多次在暗示她了,只是那时候她傻得听不明白,愣头愣脑地一意孤行,怪不得她伤心也没人同情,估计大家早被她的迟钝气得半死,懒得理她,她倒霉也觉得活该。

现在,她听懂了,听得很透彻,很好,这样以后就不会再受伤,不会再伤心了。

“嗯,这是喜事,靖轩也该成家立室了。”孝庄点点头,当着美璃的面,真是无法热心得起来。

“孙儿想,春狩完毕就请老祖宗下懿旨,在出征准噶尔前把喜事办了,札穆朗和朕都撂下一桩心事。”

孝庄点头。

从寝宫里出来,美璃到偏殿里默默收拾自己随身的物品,没几样东西,一会儿就收拾妥当了。她很满意此刻的心情,平淡漠然,听见他的婚讯就和听见陌生人的一样。

还没等她喝口茶,宫女又来叫她去太皇太后那儿,美璃有些疑惑,老祖宗刚才还吩咐她自行休息,难道有什么急事?

还没进门就听见房里有人低声笑着交谈,有客人?

寝宫里孝庄正一脸笑意地扶着宫女站在她喜爱的花株旁边,一个背影有些眼熟的妇人正拿着小壶小心翼翼地往盛开的花朵上洒水。她们很亲昵的说笑,就连平时不苟言笑的玉安姑姑也难得露出笑脸,低低说话。

“过来丫头。”孝庄向美璃点了点头,妇人闻声也笑着转过身,和善地笑着看她。

美璃沉吟了一下,才想起来她是永赫的额娘,因为很感谢永赫对她的善意,她福身问安时格外诚挚。

“还是你会伺弄花草。”孝庄一边走回炕上坐,一边对应如福晋笑着说,“玉安就没你这两下。”

“奴婢只是喜欢摆弄这些。”应如福晋呵呵笑,谦虚讨好地说。

“常言道,会养花的女人才会挑男人,玉安就吃亏在这儿喽。”孝庄揶揄地说,惹得应如和玉安都笑了。

玉安还申辩说:“那是奴婢诚心一辈子伺候老祖宗。”

“应如,你回来我可真高兴,常来我这儿!把我园子里的那几棵花苗好好养护养护,那些花儿匠我信不过。”孝庄边喝茶边说,应如笑着连声答应。

“这是小美璃,眼见也该出阁了,是我一直带在身边儿的孩子。”孝庄收了笑,疼爱地指了指美璃。“你多教教她,日后好相处。你那套相夫教子的本事我信得过,看把永赫那孩子教得多好!”

应如福晋一愣,显然在太皇太后半开玩笑半郑重的话里听出点儿眉目来。

美璃看着应如福晋慢慢变白的脸色和僵硬在嘴角的笑容,心里竟然一阵抱歉。虽然老祖宗说的非常婉转,该听明白的都听明白了。她甚至看见应如福晋偷偷露出烦恼的神色,皱眉去看玉安姑姑,似乎向她求证,玉安姑姑颇为无奈地点了点头。

老祖宗对她的苦心,美璃是最近才好像恍然大悟的,她垂下头,咬了咬嘴唇。京城里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宗室里的鄙薄轻视……老祖宗自然心知肚明,怕她嫁到别人家受气吃亏,想来想去选中了应如做她的婆婆,僧面佛面……应如福晋就算心里再不愿意,总归不会苛待于她。

她也深刻体会到老祖宗的为难,生怕应如福晋会强烈反应,事情弄拧了,难堪受苦的还是她,所以才这么隐晦迂回地暗示,为她留足了余地。

美璃攥紧拳头,她真该珍惜老祖宗的这番苦心,再不懂事听话,她谁也对不起。如果她能早些懂得,何至于……落到今日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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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星空

夜,已深了。

美璃坐在床上,借着不算明亮的烛光打量偏殿这间小屋。以前住在宫中时,她一直被安顿在这里,现在看来,却有些陌生。

她轻轻地下了床,不想吵醒睡在窗下小床的宫女虹铃,总怕做梦尖叫吓到别人,又不好意思使唤比她还大两岁的虹铃守夜,她只好用老法子——不睡。

春天的夜空,是最明净柔和的,虽然比不上秋天的高远深邃,暖暖的风中,仰望漫天星斗,心好像也开阔起来。

美璃靠着廊柱坐下,遥望璀璨星空,心里却酸楚感慨。同样是在紫禁城幽静的宫苑中,同样是孤零零渺小的她,仰望得却好像不是同一块天空。

也许生活教她的太多,她却学得太慢,往日的喜怒哀乐在长而又长的孤寂岁月里全数沉陷为今日的淡漠,那将来……她茫然地垂下泪珠,不知道多久以后,她再独自仰望星空,会用什么样的心情?

“谁?!”一声戒备的低喝,把她吓了一跳,眼前一花,巡夜的侍卫都快步靠近,举起灯笼准备照她的脸。

“没事,你们继续去巡视吧。”开始的那个声音放松下来,低声吩咐,拦住过于靠近的侍卫。

美璃的眼睛适应了明亮,侍卫们也整齐地排成队伍退出小院,光线变弱,她更清楚的看清了来人。

星光如发亮的轻纱披覆在他的身上,年轻俊秀的脸颊勾勒出悦目的弧线,长睫毛的暗影下,清澈友善的双眸含着浅浅的笑意,是他,永赫。

夜风一吹,她觉得脸上凉凉的,这才惊觉眼泪还挂在脸上未曾拭去,她慌忙抬手用袖子抹了抹。

永赫……她一阵尴尬,想起老祖宗和应如福晋的对话,应如福晋的表情……她竟然无法像原来那么平静坦然的对他。他……还能像初见面时那么友善地待她吗?也会怨她,恨她,因为她带给他的种种难堪忧烦不已吗?

她慢慢垂下头,不敢再去看他俊美的脸。

“你……”他皱着眉,声音低沉。

美璃的心因为他的语气而苦涩绞痛,他已经不向她微笑了。

“你不冷吗?”他担心地问道。

美璃有些吃惊,愣愣地抬头看他,他正一脸不赞同地瞧着她,目光相遇,他似乎微微一凛,她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飞快地移开了眼神。

星光同样柔美地照亮了她。

美璃如他第一次见她般娇俏柔弱。大家都说素莹娇美,当他进入老祖宗的凉棚,看见满眼珠光宝气的女人们中,她半低着头,乌黑的长发上只簪了朵雅致的花,尖瘦却不失娇嫩的小脸低垂着,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办到的,竟然那么清楚地看见了她长而弯翘的睫毛轻轻翕动,素莹……哪有她美?!

当她听见老祖宗和额娘谈论他的时候,亮亮的,闪动着潋滟水光的大眼睛飞快地向他瞥过来,他竟然紧张的故意转开眼神,心……乱了速度。

瘦瘦弱弱的她,惨白着脸让太医处理血肉模糊的伤口,紧咬着樱红嘴唇,不肯喊痛的倔强表情,却深深地扎痛了他的心。刚看过素莹梨花带雨的撒娇哭泣,他的心也因而生了几分怜惜,但她……却让他的心都疼了。

关于她的传闻那么多,那么恶毒,他没见到她的时候也心生讥嘲,也和着大家说笑戏谑过,真的见了她的面……他笑不出来,甚至对那么多尖刻讥讽她的传言愤恨不已。

把她说的那么不堪……其实,她只不过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可怜女孩!也许正是由于她的脆弱无依,大家才更肆无忌惮地伤害她,贵族中的势利残忍,他如何不懂!如果是皇上的亲妹妹,谁敢这么说她!

她半垂着眼摇了摇头,因为解开发髻而披散下来的柔顺长发也随之轻轻飘摆,他的心一软,差点想伸出手去摸一下那头丝顺的乌发。

“你……又值夜吗?”夜色中沉默相对,实在尴尬,她没话找话。

“你又不敢睡觉?”

她一笑,他又直肠直肚地说出心里所想,不过……很亲切。

见她笑了,他也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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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他好看的笑脸,胸口有些发闷。他还不知道老祖宗的想法吧,她突然有些不舍,当他知道了,她就连这个朋友也没有了。

“你总这样不是办法,我是轮值,明天可以休息的,你怎么办?”他替她苦恼。

“不要紧。”她撇开脸,不想再多说话,如果将来他后悔今晚对她说了这么多和善的话,此刻的不积极会让她到时候好过一点。“我进屋了。”她半垂着脸,淡淡微笑。

“嗯……”他支吾了一下,“好久天才会天亮,你要做点儿什么才能不困呢?”

他话里的真诚让她的心一痛,“我……做些针线,看会儿书。”

他也不好一再叫住她,叹了口气。

“不用发愁,等你不怕了,就不会再做噩梦了。”他说出口也发觉,他之前已经和她说过这句话了。

她回过头来感谢地笑了笑。

“你等我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匆匆地转身就跑。

望着他转瞬就消失在夜色的中的背影,她真心地笑了,他真是个很好的人,像个孩子般热心。

过了一会儿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把一本儿书塞到她手里,“这是坊间流传的各种小笑话小趣事,晚上看没意思的书更要困的,你看这个吧,笑一笑就不想睡了。”

她默默地握紧手里的书。

“你看吧,要觉得有意思,书市上还有很多的,我都买来。不过,你可要在全都看完前好起来!”他嘱咐,说得板上钉钉。

她点了点头,“谢……”

他赶紧摇手,不想听她说谢谢,“我巡夜去了,你也赶快进屋吧。”

她看着他快步离去,忍不住再次抬头仰望夜空,春天的星星果然很美,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要是一直能在这么美的星空下……就好了。

他的好,突然让她感觉有点儿受不起。

永赫看了她一会儿,自己先不好意思了,转身而去的时候慌慌张张的,生怕她看见他脸红。

早上虹铃醒来时,美璃已经梳洗完毕。一夜未睡,早上疲惫难熬,她强打着精神,要等晨省过老祖宗才能歇息。

虹铃通报说永赫少爷来访时,语气里是那么诧异,大概是没想到这么早会有客人。美璃会心一笑,是他下值前不放心又来看看她吧?

永赫值勤一夜,也顶着黑眼圈,两人见面不由同病相怜般相视而笑。

“书好看吗?”他瞪大眼,很认真地问。

美璃点头,没有说的更多,昨晚是她这么久以来过得最轻松的一晚,很多故事真的很好笑,帮她驱散了不少睡意。

“那我今天再去给你买。”他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容比晨光还要明朗。

“不……不用了。”面对如此直接的善意,她突然不知道该如何道谢,胡乱找了个理由,“你值夜也很累了。”说出口才觉得这话太亲昵,她白了脸色,生怕他觉得太突兀。

“没关系!”他心情非常好,笑容更深了,“我回家时顺路。哦,对了,”看见她脑子就乱乱的,他这才想起来,把手中的小食盒递给她,“这是八珍鸡,你饿了一晚上,早膳那些粥饼怎么吃得饱啊。”

美璃愣愣地看着手中的食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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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付出

“侍弄花草就是要赶早,在太阳没有把土地晒热之前。”应如福晋拿着小小的花剪,仔细地剪着植株里的残叶。

清晨的叶片上还带着点滴露珠,美璃闻见一股好闻的芬芳,“是。”她小声应答,今天一大早应如福晋就进宫来替老祖宗照顾园中花木,还特意叫上她,老祖宗非常高兴,郑重地嘱咐她要“好好学习”,意图明显的都不能算做暗示了。

“常说好花尚需绿叶配,所以看一株花的美丑不仅仅是看枝头开放的娇艳花朵,更要看它的叶子和形态。不能有枯黄的,虫蛀的,叶片残缺的。”应如福晋边说边剪,越来越多有问题的叶片飘落在周围的土地里。“而且,对这株花来说,掉落的叶子也是很好的肥料。”

一直在认真听她说的美璃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连忙蹲下身,收集起周围散落的叶子,随手在工具盒里拣了把小铲,准备翻土埋叶。

应如福晋看着,不急不慢地说:“用铲子挖花株周围的土壤,会不小心伤到花的根须,严重的整棵花都会死掉。”

美璃愣了愣,放下了铲子。

“想看到美丽的花,就要不惜力气去栽培。想有回报,当然得付出。”应如福晋仔细在花枝中寻找败叶,别有含义地说。

美璃微微一笑,“是。”

她用手去挖花下的土壤,如果以前她会认为是应如福晋故意刁难她,但现在她听着觉得她说得很对。付出……并不见得就会有回报,但不付出,一定不会得到任何东西。

“稍微挖深一点儿,正好松下土。”

“是。”美璃笑着点头,用手仔细地挖开湿土,轻而又轻,生怕伤到花根。她粗活也做惯了,没指甲,用了心做起来倒也似模似样。

应如福晋看了她两眼,淡淡冷笑,“这一棵是蔷薇,很像玫瑰,却没那么高贵雅致。”

美璃的手在湿寒的泥土中微微一抖,虽然很像玫瑰却没那么高贵的蔷薇……是在说她吧。她继续松着土,时不时把叶子埋进去,好像没听懂应如福晋的暗讽。

“蔷薇其实很好养,就怕太娇贵,肥上多了,水浇勤了反而活不了。”剪好叶子,应如福晋又拿起喷壶,高高举着四面八方地洒着水,繁茂的枝叶并没承接住多少水珠,蹲在花下的美璃顿时被浇了一头一身。

她没动,继续埋叶松土,小小的身体被突如其来的冰凉水珠激得微微颤抖,她始终微笑着继续手中的活儿,应如福晋暗暗叹了口气,浇了几下终于不忍,放下了喷壶。

永赫走进花园,笑容还是那么明朗,“额娘,忙了一早上,都打理了什么好花?”

美璃低垂着眼不敢抬起,心里有些紧张,离那次见面已经过去几天,这么长时间不知道他是故意躲避还是真的有事,他们都不曾相遇,他……应该已经从应如福晋那儿得知老祖宗的意思,那他的想法……

“好花?没什么好花,只是这棵蔷薇。”应如福晋的口气有些悻然。

“很漂亮啊。”永赫不以为然地瞟了两眼。口气一横,“你在干吗?”

美璃的心骤然抽痛,他……

“怎么能用手去挖土!”他蹲下身,不避嫌疑地把她的手从土里拉出来,“石子,枯枝划破了怎么办?”当着应如福晋,美璃反倒不好意思地挣开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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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如福晋冷眼看着,不怎么是滋味地说:“松土本来就要用手!你额娘当初也这么做的!”

“是吗?”永赫疑惑地皱了皱眉,“那我来吧。把土挖开就好了吧?”他修长洁白的手毫不犹豫地去抓土拨开。

“还要把叶子都埋回去!”应如福晋一副很受不了他的样子,瞥着眼瞪他,“你那是松土还是挖坑啊?!”

美璃发现永赫来了以后应如福晋虽然语气刻薄了许多,但看见儿子后眼里的神采,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极端的疼爱。母子俩斗嘴的样子十分有趣,连刚才冷森森的福晋也变得很生动温暖。他们母子的感情很深吧,她的眼睛微微发酸,有父母……真好。

她怕自己流泪,赶紧吸了两口气。应如福晋那么疼永赫,老祖宗竟然要给他许配她这么个女孩儿……当然不乐意,她实在有些对不起这对儿母子。

“好了吧?”永赫拍了拍手站起来,“土也松了,叶子也埋了。额娘,你去老祖宗那儿说话吧,太阳都烈了,晒得慌。”

应如福晋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眼美璃,皱了下眉,不情愿也很无奈地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我们去洗手吧。”永赫叫了下出神的她。

“哦……好。”她点了点头,难道应如福晋还没对他说?

绕出园子,早有伶俐的太监打了两盆水端过来伺候。

美璃默默洗着手,突然失去和他说话的勇气。

太监退下后,小小的空地上只剩他和她。

“嗯……那个……”沉默了半天的永赫挑眉,有点为难地咽了下口水,“我额娘已经对我说了。”

静娴的三哥静隆和另一个世家少年沿着小路闲聊着走过来,想是刚给老祖宗请完安。静隆看着迎面过来的美璃和永赫,与同伴交换了一下讥讽的眼色,美璃垂下眼,并不打算和他们打招呼。静隆向来和靖轩、承毅不睦,见了她自然没好话。

“哟,这不是美璃格格么,你的靖轩哥哥呢?”静隆生怕自己不够刻薄似的,还嗤嗤冷笑了几声,“从冷宫出来就换了小永赫啦?还真是谁热门你就追着谁。”

“你说什么呢?”永赫勃然作色,向着静隆跨前一步,美璃赶紧拉住他,扯着他快步离开。她不想因为自己而让永赫和静隆这样的无赖起什么冲突。

美璃紧紧握住拳,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平稳,如果接下来他说出什么让她难受的话,她也要向他微笑,她知道……那不怪他。

“我……”他低头看着她变苍白的小脸,“很高兴!”说完,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轻咳了一声,假装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开。

她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用了好半天才好像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说……他很高兴?在听静隆当面说了那样的话以后他还能这么认为?

眼泪齐刷刷地双双垂落,她听他这么说,并不高兴,而是感激!

他也许不会知道,此刻的她,听见他这声高兴……心里是多么酸楚。她当然知道,他愿意娶她的代价,他无法分享到她的荣耀,只能分担她的耻辱,可他,还能用那么真挚眼神看着她说:他高兴。

泪水流过嘴唇,这不是她第一次尝到眼泪的滋味,但这回却没苦涩得她无法忍耐。

永赫,她……好感激!

今生,为了他这句他高兴,为了他包容她的这片心,为他付出任何东西,她都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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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回忆

美璃靠在椅子的扶手上,隔着衣服的料子红木扶手仍然有些寒凉硌人,天色已经擦了黑,老祖宗赐宴的女眷们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还在兴高采烈地说笑不已。因为夜里睡不好,每到天色半晚泛黑,就是她最困倦疲惫的时候,美璃喝了口茶,无奈地挑了下眉毛,熬过这阵困就好了……

静娴的声音并不响,刚才老祖宗透露的前往承德春狩的消息大概让她很兴奋,眉飞色舞地不停小声和旁边的姑娘说着什么,连绵成一片的嗡嗡嘀咕声让美璃原本就有些酸胀的脑袋更加昏沉,脸色也显得略微灰败。住在慈宁宫虽说是项恩宠,自然也有些烦心的地方,比如每次内眷赐宴她都要陪侍在旁,然而在那些年少欢乐的少女们中间,她还是只能沉默。

今天的主客是素莹和她额娘,席间的话题总是会有意无意地转到素莹身上,老祖宗对她的喜爱之情表现得让静娴简直都掩饰不住嫉恨,沉了好几次脸。老祖宗谈笑里透出的喜讯让素莹的脸一直带着羞涩的微红,看起来无比娇艳柔美。有显赫的家世,又要嫁给宗室里风头最劲的王爷,她自然会成为一切光芒的焦点。美璃垂下眼,有些可笑,她无法像静娴一样直白坦荡地注视素莹,却会在不经意间看向她——这才是靖轩要娶的姑娘,很美,也很华贵,像朵上好脂玉雕成的牡丹。

皇上和靖轩、永赫走进花厅,都带了几分酒,想来也是从外臣的赐宴上刚回来,年轻量浅的永赫脚步甚至都有些虚浮,脸也红了,眼睛却越发的亮,唇边带着几许笑意,看来心情不错。

孝庄见康熙也没少喝,赶紧吩咐快上解酒汤和浓茶。玉安姑姑因为应如福晋的关系对永赫也多了份额外的疼惜,有些埋怨地瞪了他一眼,“怎么喝这么多?回家看你额娘不骂你。”

永赫笑了两声,“姑姑,我高兴么。”说着那清澈含笑的眼睛便看向美璃,美璃赶紧低头,假装没察觉他的眼神和他话里的意思,脸却很不争气的发了烫。

孝庄和玉安都忍不住笑了,也都瞧了美璃一眼,心领神会地笑着说他:“傻小子。”

“今天喝了这么多,也别瞎跑了,”孝庄笑责地拍了永赫一下,“就在南小院歇下吧,醒了酒再说。”她转过头,看了眼靖轩,他正端着茶杯却没递到嘴边,“皇上也是,你也是,都喝这么多,永赫年轻,你也不管着他点儿。”

靖轩缓缓放下茶杯,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管得了他么。”

他话里的讽意太过明显,康熙略感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靖轩也觉得了,抿了抿嘴,接过素莹递来的西瓜,脸却冷了下来。

见皇上似乎有话要和太皇太后说,几个女眷都很有眼色的陆续辞出,两个小太监也扶着永赫下去,美璃帮着玉安姑姑送客,回来的时候见只剩靖轩、皇上在和老祖宗说着什么,便在门口知趣地停住,福身告退。

“丫头,替我去照管下永赫。”孝庄突然出声吩咐,让美璃的脚步顿了顿。

她继而又福了福身,她怎能不明白老祖宗对她的好?宫里人多嘴杂,她又早就是众人关注的是非人物,如果私下去看永赫难免又生口舌,有了太皇太后的吩咐,自然就顺理成章了。

美璃在南厢房的石阶前停住了脚步,跟着她的虹铃有些奇怪却没出声催促,一脸纳闷地站在她身后。美璃瞧着从窗纱里透出来的朦胧灯影,眼睛莫名其妙地酸痛了一下,要流泪,却死死忍住。这样在窗外默默看屋里的灯光……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这间华丽的厢房是往日靖轩懒得出宫时的休憩之所,每当她从宫女太监那里打听到他在这里歇下,就会千方百计地前来纠缠,被他一脸嫌恶地赶出门后,她还傻傻地站在阶下回头看照亮他的烛火。

也有几次他喝醉了,难得有兴致和她说几句话……仅仅是难得的几句心平气和的话语,也足以让她不顾流言和他的冷眼一次一次地凑上来。

她长吸了一口气,凉凉的夜风让心情也平复了很多,此刻南厢房的主人会盼着她的到来吗?华丽的南厢有着太多酸涩的回忆,竟让她连推门进去都需要勇气。

阔大的房间设着南炕和北炕,永赫迷迷糊糊地躺在北炕的凉席上似乎已经睡着了,小太监坐在脚踏上为他打着扇,见美璃和虹铃进来,立刻站起身,脚踏发出轻轻的响动,永赫便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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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了?”他笑了,好看的嘴唇弯出明朗的弧度,似乎毫不意外,一直在等她似的,人也半坐了起来。

“嗯。”很普通的一句话,美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脸红。

永赫坐直身子,“小全子,去给我打盆水洗个脸。”他状似自然地吩咐,语气里却带了些说不清的微颤,美璃的心也随之轻快地漏跳了一拍。小全子和虹铃都是伶俐的人,相视一笑,虹铃说了声我去帮他,两人就全退下去了。

偌大的房间就只剩他们两个人,美璃有些尴尬,转身在桌子上倒了杯茶,“渴了没?”

一阵衣袂轻响,美璃没来得及回头,属于永赫的炽热怀抱便从身后拢上她,手里的茶盅一倾,水洒了一桌。美璃僵硬着脊背,脸烫的好像要胀起来。

永赫把她转过来面对自己的时候,美璃感觉到了从他手中传来的颤抖,他似乎和她一样紧张……她抬起眼,想看清他的表情。

她的小脸微微扬起,水亮的眸子因为探究地瞧他而微微闪动,长而弯翘的睫毛随之翩翩呼扇,永赫的心剧烈地加速,一个吻便落在她泛红的俏美脸颊上,唇上的触感娇嫩温润,他贪婪地重重一吸,“啵”的一响。

美璃羞涩而慌乱地低下头,额头抵着他的胸膛,这一吻来的突然,他和她都似乎没有做好准备。

她离他急速跳动的心脏太近,永赫怕她发觉,有些难为情地把她轻轻推离他的怀抱,全然放开又舍不得。

“那个……”他有些结巴,咽了几下唾沫,“我……我还是第一次亲女孩子……”他承认了自己的青涩,口气也有些懊恼,那一刻,柔柔灯光下她的美丽容颜——竟让他没勇气去吻她的唇。

美璃一直垂着头,不好意思抬起眼看他,他的紧张,他的懊恼让她竟然偷偷弯起了嘴角,他……好可爱。她突然想起了两年前的自己,对那张冷漠俊俏的面孔,鼓足全部的勇气也不敢去亲他冰冷紧抿的唇,只能颤抖瑟缩地吻他的脸。

门口起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虹铃的请安声似乎别有用意地高,“庆王爷吉祥,王爷今天也不出宫啊?”

永赫像是吓了一跳,飞快地把美璃按在桌旁的凳子上,自己一个大步窜到炕边,美璃看他强自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抿住自己上翘的嘴角,心里微微有些感激,他还是先妥善地帮她伪装好,才跳开,这份发乎内心的关切……是她一直默默渴盼的。

靖轩已经走进屋里,冷冷地瞧了眼脸上的红晕还没褪去的两个人,小全子端着铜盆快步走到榻前跪下,虹铃也心惊胆战地帮着他殷湿巾帕,伺候永赫洗脸。

“多点几支蜡来!”靖轩漠然地吩咐跟着他来的太监,“阴阴沉沉的,心里堵得慌!”

阔朗的房间被照得分外明亮,显得主人没有半点将要就寝的意思,美璃和永赫的羞赧也慢慢退去,永赫见靖轩走到北炕坐下,没话找话地说“靖轩哥,今天也在这儿歇下呀?”

靖轩撩了下衣摆,不怎么耐烦地嗯了一声。

美璃站起身福了福,眼睛却没抬起来,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更显浓密撩人,“奴婢先告退了。”

奴婢……靖轩盯了她一眼,她没察觉他的恼怒,他却清楚地看见她脸颊上那个明晰的红印!

他冷冷一笑,这里,就在这个奢华阔大,两年里没有任何变化的房间里,她像牛皮糖一样缠着他,踮起脚尖用她的胳膊攀附着他的双肩,她的吻很青涩,亲在他脸上没有引起他心里的半点涟漪。他以为早已忘记,但是在相同的地方,相同的人,他又想起那时萦绕在他鼻端的少女芬芳。一面讨厌,一面又喜欢那种清醇的香味,对他何尝不是种折磨!

如今,她竟然和另一个男人在这儿亲热缠绵,她是怎么想的?报复么?向他示威么?

永赫净了脸,心跳恢复了正常的速度,让他也轻松不少,在她面前显出自己的青涩实在令他懊恼无奈。

靖轩没有理会美璃的告退,气氛有些尴尬,永赫立刻走过来圆场地对她说:“早些去歇着,今天也累了吧?”

她扬起睫毛,黑黑的瞳仁里带了点柔柔的笑意,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这眼神让他的心又重重地一跳,刚才被凉水压下去的燥热和酒气瞬间又涌了起来,顾不得靖轩在旁,他的手下意识地抚上她丝缎般的长发,爱怜地喃喃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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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轩轻而冷地哼了一声,这鄙夷的声音蜇醒了美璃和永赫,美璃飞快地退了出去。

永赫嘿嘿傻笑了两声,在靖轩面前十分羞涩,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红着脸捏了捏自己的耳朵,“靖轩哥,我先睡了啊。”他快步走回刚才躺的地方,背对着外面躺下。

靖轩烦躁地皱眉随便应了一声,两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回忆突然又冒出来,让他几乎恼恨,记忆里的她和如今的她……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只有一样她始终未变,就是让他心烦!

第15章旅程

整个慈宁宫一改平时的幽谧有序,到处是年轻姑娘们的欢声笑语,就连宫女们笑着从玉安姑姑身边跑过也没受到她的责备教训。宫女太监们忙忙碌碌地搬运着大小箱笼,随老祖宗去承德的主子们身边的大丫头都拿着小本,一一核对行李,到处都是繁忙欢喜的景象。

美璃跟在孝庄身后默默走路,静娴殷勤地搀扶着老祖宗,素莹一段时间没进宫来,孝庄正关切地和她说话,再加上一大群公主格格、姑姑嬷嬷、秀女太监,早没她靠近的份儿。

马车都停在隆宗门外,远行的兴奋让所有人都喜笑颜开,说笑不绝。就连平时阴阳怪气的静娴都满面春风,很和气地和周围人说话玩笑。

皇上下旨春狩也前往木兰围场,顺便移驾承德避暑。虽然这次远行有大战前演练阅兵的意味,在热河行宫驻跸解暑更是为了加大对蒙古情况的监管和威慑,但在内眷少女们眼中,远没开战前夕的紧张,只是一次令人兴奋的长途游历。

永赫负责太皇太后途中的一切事物,杂务繁冗,近段时间筹备出发事宜常常烦得背着人大发脾气,因为梓郁大力襄助,样样办理得十分妥当,深得皇上和老祖宗赞许。

美璃随手只提了个小小的包袱,有下人要帮她拿也被她婉言拒绝。当永赫穿着正白旗的软甲,逆着浩浩荡荡花团锦簇的女人队伍走过来向老祖宗请安时,美璃竟一阵骄傲。诸多磨练让他比原来沉稳自信了很多,稚气被淡淡抹去,年轻的蓬勃朝气却让他显得分外强悍从容。属于他的光彩似乎一下子被打磨出来,耀目慑人。

孝庄喜爱地让他起身,永赫搀扶着她,说笑前行。少女们纷纷和他搭话,询问他沿路何处休息,何处宿营。几个女孩还故意推搡银荻,窃窃谈笑。银荻羞红了脸,笑着去打挨她最近的起哄姑娘。

美璃放缓了脚步,这样的永赫……让她不敢靠近。他太出色了,跟随在老祖宗身后的这些姑娘里,那么多都用爱慕又羞涩的眼光盯着他瞧。她无比了解那种眼神,因为她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别人。众人眼中的永赫,并不是偷空就来找她说话的他,并不是夜色中略显紧张地拉她的手的他,搂她入怀还轻轻颤抖的他……她望了眼与她相隔无数华丽窈窕背影的他,患得患失的酸楚又从心里萌生出来,一度,他简单直白的生涩情话曾经治愈了她。

老祖宗登上她那辆宽阔华丽的马车后,姑娘们也纷纷走向自己的车驾,美璃扶着太监的手,刚想跨上去,胳膊却意外地被人一扯,她吓了一跳,抬头却望见永赫微笑的脸庞。

“怎么就带了这么个小包袱?”他盯了眼她胳膊上的小行李,一路看过来,那些格格小姐都带着大包小盒的零食准备路上消遣来吃。

她还没等说话,就被他一托腰塞进车厢,他轻轻一跃,也跟进来。车厢不大,他又身材修长,她和他靠得很近。外面往来的人那么多,美璃有些害羞。

“你……你出去吧。”她故作镇定,努力不让自己脸红。

“累了,躲会儿。”他嘿嘿一笑,靠在她肩头有些撒娇的意味,身体的重量却没真正的施加在她身上。

美璃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刚才还装得那么成熟稳重,这会儿又原形毕露了。真不知道刚才用快要冒出水的眼神看他的姑娘瞧见这副孩子样会是什么感想?不过……这才是她熟悉的永赫。

“一会儿出城的时候我给你买些。”他低低笑着,手臂轻轻环上她的腰。

“看你,又一头的汗。”她用手绢为他擦拭,他年轻怕热,动不动就是一身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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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啊,这身软甲都不透风。”他抱怨。

她解开随身小包,里面都是颜色凝重的大手绢,拿起上面的一块为他塞进袖口,他总像个孩子,她唠叨嘱咐都快成习惯了。“用脏了拿回来给我。”应如福晋和她说过的,永赫如果大汗淋漓被风吹着就会浑身起疹子。

永赫有些震动地看着她包袱里厚厚一摞帕子,她随身带的……就是给他擦汗的手绢?

他闻到了一股草药的味道,“什么味儿?”他拿了块手绢凑近鼻子,就是这个发出的。

“应如福晋说你容易起疹子,用艾草洗澡就会好。这些帕子我都用艾草水煮过……”她被他用力地搂进怀里,脸顿时发烧,话也截断了。

“美璃……”他在她耳边轻唤。

“永赫人呢?”马车外不甚客气的冷漠声音低声喝问。

太监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老祖宗就要启程,他倒不见了!”靖轩哼了一声,皱眉甩了下袍褂下摆。

“在呢!”永赫连忙应了一声,不舍地松开美璃,跳下马车。

美璃捂住发烫的双颊,呼吸凌乱。

靖轩看了看他,又冷眼瞧了下他身后的马车。

“上点儿心!”他呵斥一声。“这时候还在这里?!执仗都已经出发了!”莫名的怒气又高涨了几分。

“是!”永赫自知理亏,也不辩解,低头听训。

“还不快去?”靖轩不耐烦地嗤了一声,“锐颍呢?!”

“靖轩哥?”另一个穿着镶黄旗软甲的少年一脸惶恐地跑过来,战战兢兢地问。

“你俩!一起去给老祖宗开路!我先去十里坡,拖拖拉拉的!”

美璃默默听着他训斥下属,那口气……熟悉的让她无奈,无数次他这样与她说话。

太阳当空,车厢有些闷热,美璃掀开窗帘让微风吹拂进来。已经出了城,道路两边绿树青山,景色怡人。远远的农田里连绵的嫩绿庄稼让人看了顿生喜悦畅快之感。

美璃靠在车厢上,享受地让凉爽的清风拂过脸颊,沉醉在春末绿意欣欣的美景中。因为晚上总无法安睡,车厢轻摇,空气清新,困意渐渐袭来,她靠着窗棂轻浅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有人轻轻推醒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就看见永赫含笑的俊脸。他探身进来,扶住她的双肩。

“下车,今天就在这里扎营了。”他拉着她出来,半抱她下车。

出了车厢美璃才发现,因为她睡着了迟迟没下车,其他人都已经聚拢在这块停车的小平地上。她和永赫过于亲密的姿势引得不少人冷眼侧目。偏偏永赫好像还浑然不觉地拉着她的手,皱眉看她额头因为长时间靠在车厢上硌出来的红印。美璃想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他还用力紧握。她有些着急地向他眨眨眼,他才后知后觉地环视了一下周围人们的注视,不情愿地松开了手。

孝庄看在眼里,向他们笑了笑,颇为宽慰地看了看身边的应如福晋,应如福晋暗暗叹了口气,回应了下老祖宗的笑脸,无奈地看了儿子一眼,听之任之地转开头和其他福晋说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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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轩领着一些宗室里的年轻人过来监督扎营,冷冷瞥了一眼还站在美璃身边的永赫。

永赫暗暗撇嘴,向美璃笑了笑,才快步跟到靖轩身后,听他调配任务。

看他一副稳健的样子领命带队去巡视周围,美璃忍不住微微一笑,他像个调皮的学生在先生面前装得一本正经。

无心回眼却发现靖轩寒着脸正在看她,她愣了愣,淡淡敛去笑容。她已经按他的意思远离他,忘记他,好好去找自己的幸福,他何必还一而再用这么厌恶的眼神看她?

她目不旁视地跟上老祖宗的队伍,极为高兴地发现,无论他怎么看她,她都无所谓了……她真正地解脱了。笑意从眼睛里漫延到嘴角,她深深呼吸郊外芳香的空气,浑身轻松舒坦得好像要随风飞舞。

帐篷很快搭建完毕,因为再往前走一日内并没适合宿营的地方,又有众多女眷,皇上带了八旗精锐继续前行,老祖宗就带着女眷们就地休息。

营地选得极为理想,平整宽阔的草地依山傍水,一条清亮的小河在营地外几步远,安顿下来的姑娘们都兴冲冲地跑到河边戏水,既解了一路的烦闷还洗去身上灰尘。

美璃故意等大部分女孩子都回来了,才慢慢走到河边,果然,接近傍晚,营地里炊烟袅袅,河岸上除了洗菜打水的厨役兵丁已无其他人影。美璃默默看了会儿周围风景,从冷宫里出来,她分外喜欢看广袤无垠的山林平原,或者恬静幽谧的田园景色,让她的心里产生难以言喻的平静安定之感。

她蹲下身,半是游戏半是认真地清洗布帕,她已经习惯不施脂粉,不必像其他姑娘那样小心翼翼,痛快地捧起水沾湿脸颊,河水的清凉让她心情愉快,竟然呵呵得笑出声来,一捧接一捧的挽起水来玩儿,还泼向周围,水花在夕阳的微光中闪闪发亮,她笑着,这一刻她的心里没有压抑痛楚,没有谦卑忍耐,她似乎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曾经……她也是那么顽皮活泼的姑娘。

“你倒是玩儿得挺高兴。”

嘲讽阴冷的声调被少女娇嫩的嗓音说来,更有种可怖的感觉。

美璃并没立刻转回身,她拧干手边的布帕,擦去脸上的水珠,笑容也跟着被擦去,恢复了漠然的神情,才站起身去看身后说话的人。

不出所料,来的不可能是银荻一个人。

她抬了下眉,想笑却笑不出来,在这儿横眉立目瞪着她的银荻怎么忘了,若论惹是生非倚强欺弱,她算是前辈。

她逐一看对面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她们个个对她冷眼怒视,表情极尽鄙夷,但她知道,她们心里也怯懦,不然就不会一大帮结伙前来了。以前她和梓晴姐姐恨若羽娇滴滴的在男人面前很吃香,嫉妒得要命,决定去“教训”她的时候,也不敢单独去的。

静娴冷笑着站在这群稚嫩的少女身后,颇有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意味。果然风水轮流转,美璃也有被人当面围攻欺负的时候,当初的能耐哪儿去了?

美璃看着静娴眼中无时不在的愤懑,挂在嘴角的冷笑,显然她只是来看她笑话,消遣一下的。她……还没从那场打击中解脱出来,美璃叹了口气,竟有些怜悯她。她重新开始了,静娴还没有。

“你!”银荻狠狠地一指她,凶神恶煞地说:“离永赫远一点!”

美璃没辩解,老祖宗的指婚还只是相关人等的默契,她不该……也不想先说出来。

“你不是发了疯地喜欢靖轩哥哥吗?!去喜欢啊!他也还没福晋!”桑珠被表姐瞪了几眼,觉得不积极出来喝问显得很没义气。

“对!”有人率先出来质问,随声附和的人就多了,少女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好像赛着谁更恶毒似的。

“你不会那么水性杨花吧?!全京城都知道你喜欢的人是靖轩哥!”

水性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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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璃听着她们的咒骂,只有这句入了耳,她觉得很是讽刺,现在她终于放开了心,放开了手,却落了个水性杨花的名声?

“难道……”美璃望着渐渐深沉的暮霭,有些好笑地低语,“我为那个错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多?”

她低低的声音却不知怎么一下子压住了那么多尖锐的嗓音,所有人似乎都噎住了,周围猛然静了下来。

所有少女都艰难却不甘心地闭住了嘴巴,是的,谁都知道,因为靖轩哥哥当初不肯要美璃……她被扔进冷宫整整两年,其实,很惨。她们可以嘲笑她的穷困,可以嘲笑她在冷宫养成的低贱习惯,却不忍心当面嘲笑她破灭的痴心。都是女孩子,心里都有那么一个他,毕竟……她们还没恶毒到这个份上。

“总之,你……你离永赫远一点儿!”银荻恼恨地说,她已经发觉虽然她们人多,也落了败势。

“你们搞错了!是我要离她近!”永赫不知何时从营地里走出来,站在少女们身后多久了。他冷着脸,看起来有些吓人。

他盯着银荻,“告诉你们,我就是喜欢她,将来还要娶她为妻!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们欺负她,不然别怪我打女人。”他带了些少年的冲动警告说。

美璃的心骤然一痛,虽然永赫呵斥的是银荻,那种被人毫不留情面地直白拒绝……她感同身受。她阻止地看了眼永赫,银荻喜欢他的心何尝有错,他不该这般说她的。

银荻被他的态度刺伤了,脸都气得涨红,“你要娶她?!”她狂乱地用手点美璃,“你知不知道她当初追求靖轩的样子有多贱?!她根本就不喜欢你,是因为靖轩不要她了,她才会对你眉来眼去的!”

“你给我闭嘴!”永赫气得大步向银荻走过来,凶悍的气势吓得姑娘们纷纷躲避。美璃也吓了一跳,他个性单纯冲动,真打了银荻,后果严重。她赶紧跑去拉他,他一个大小伙子怎么就和姑娘家较起真儿来了呢?

莫非……她的心一拧,银荻说中了他在意的事情?

虽然银荻假充无畏地仰高下巴,看见永赫真的发了火,也吓得浑身发抖。

“我今天最后原谅你们一次!”永赫的手囫囵一指脸色发白的姑娘们,“再让我听见你们说她坏话,再让我看见你们欺负她,别怪我不客气!”

美璃拉着他的胳膊,制止他的怒气,听了他孩子气的话又好笑又感动。

永赫当着这么多姑娘如此维护美璃,银荻面子里子全都挂不住,哇地大哭,掩面跑开。

静娴咬牙切齿地看着这一幕,心里的怨毒骤然沸腾,当初太和殿上那个男人也是为了维护另一个女人而欺辱了她!害得她在满朝文武后宫世族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

她的眼睛恨得都充了血,森冷地笑了一声,拂袖而去。任何一个被如此呵护的女人她都恨,尤其是美璃!

永赫恼得还呼呼喘气,“这么讨厌,还嫁得出去才怪?!”

美璃苦笑着看他,“你这么和姑娘们吵架,会被笑话的。一个大男人……”

“大男人怎么了,大男人就非得忍着吗?”他瞥着眼说,口气仍旧忿忿。

她拉着他胳膊的手紧了紧,垂下眼,每到这时候她都不敢正视他,都是她不好,给他惹来这样的非议和气恼。“你……很在乎吗?”她实在无法重复她们的话,听的时候还能命令自己泰然,可当着他的面,她还是羞愧内疚。

永赫一愣,没想到她会这么看他,皱了下眉,“美璃,你还喜欢靖轩哥吗?”他直截了当地问,不带半点隐晦。

美璃呆住,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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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想知道这一个问题。”

她垂下眼,摇了摇头,“不……喜欢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看着永赫的眼睛说,毕竟她对靖轩的感情也是真的,虽然可笑又可耻,也都过去了,但让她冷漠地决绝否定,她做不到。

“那就好!”永赫并没发现她的躲闪,他得到了他要的答案,这就够了。他刚才的气愤转眼都变成了喜悦,还得意地在她低垂的小脸上重重的亲了一口。

美璃慌乱地瞥了眼周围,生怕看热闹的下人们瞧见了这逾矩的亲密。耳边传来永赫开朗的低笑,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他,从刚开始的青涩,到如今的驾轻就熟,他真是进步飞快!她抿着嘴,他火得快散得也快,美璃忍不住笑了,孩子脾气的他呀。

临近晚饭,永赫还有很多杂务,到了营门美璃主动催他去了,省得主事的靖轩又说他拖拉散漫。

刚想进自己的帐篷,她就听见一声冷笑,夜色已经稀薄的降临,她循着声音,看见靖轩抱臂倚在帐篷背阴的一侧。

美璃轻快地皱了下眉,向他福身,“庆王爷吉祥。”不想和他多话,她拉起帐帘准备进去。

他飞快地伸臂一扯,强横地把她扯到帐篷间的死角,他的手使劲地捏住她的下巴,很疼。

“少给我来这套!庆王爷……我们有这么陌生么,美璃?”他冷笑,眼睛里的讽意浓烈得像是火气。王爷、奴婢,她真是怎么能惹恼他就怎么来!

她瞥开眼不看他,“陌生……不好么?”

他再次手指加劲,逼她抬起头看他,“你必须弄清楚,你在冷宫待了两年,是你自己倒霉踩死了人,和我没半点儿关系!”他俯下身,她太瘦了……原本粉嘟嘟的苹果小脸已经完全成了少女的美丽脸庞,大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水漾漾的……让人心软。他从不曾发现,她的眼睛这么亮,这么美。

“嗯。”她平淡地笑了一下,是啊,她早就对他说过了,何必再这么气急败坏地强调一遍呢。

“你为那个错付出的代价……多少都和我没关系!”他几乎凶残地说。

她一颤,河边的那个时候……他听见了?

光线朦胧,他还是看见她尖尖的小下巴已经被他捏得发青,不由松了手劲。

“你的男人真可笑!他跳出来说了那些话,只会让那些女人更恨你。”他讥讽地笑笑,“和个笨蛋似的。”就钓上这么个愣头青还想向他炫耀?

她冷冷地看着这个俊美迷人的男子,是,在他眼里,永赫的心机手段都青涩得像个笨蛋,也许他一时的痛快把事情搞得更糟了,那又怎么样?

他说起永赫的口气让她无法忍受,她也同样冷漠地看着他一笑,他被她的笑容蛰了一下。

“无论如何,我需要他的时候……他站出来了。”她带了几分骄傲的说。

他的眼睛骤然一眯,抿紧嘴唇。

“刚才……回答他的问话时,为什么犹豫了?”他冷酷地用手指摩挲了一下她的下巴,不得不承认她那句需要时站出来的话一下子扎在他刻意无视的痛处,再理直气壮……当年他也的确狠心抛下了她。

靠得太近了,她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味,她熟悉这味道,因为她在素莹身上闻见过,老祖宗也夸过这味道清丽独特,是最顶级的茉莉香精,小小一瓶就是她谦王府几个月的开销。

他似乎……全都看见了,听见了。而且,就连永赫没发觉的,他也洞悉到了。

她笑笑,他永远是闪在一边袖手旁观。

“因为,我内疚!我对永赫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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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瞪了她一会儿,长长地冷笑一声,甩手松开她,“很好。”

春末正午的太阳,已经显示出炽热的威力,把车厢晒得气闷燥热。因为没有适合的扎营地点,白天一直要赶路,为了能在傍晚到达计划好的地方,整一天的路途上并没安排大队人马统一休息的时间,都是谁乏了或是另外有事就使自己的车驾岔出队伍,休整完毕再追赶上来。

坐车的时间长了,连腿都发麻,美璃下了马车,靠着路边的林荫慢慢徒步缓行,女眷众多,队伍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她边呼吸新鲜的空气,边舒散酸痛的四肢,也不担心掉队,十分惬意。

前面不远的马车也靠边停下,素莹从车上下来,显然也是在车里待不住了出来透风。她扶着两个丫鬟的手下车时,无心看见了走在后面的美璃,犹豫一下,才向她笑了笑。

美璃礼貌地回了她一个微笑。

没想到,素莹打发空车跟随队伍前行后,竟然站在路边等她走近,美璃有些意外,但素莹若皱眉思索的神态让她似有所悟,素莹……大概是有话对她说,美璃淡淡地笑了。

因为靖轩,她和她总有说不清的芥蒂。

素莹的两个丫鬟机灵聪明,从主子的一举一动中就能窥见意图,当美璃和虹铃走近时,她们简单请安后一左一右地挽住虹铃,低声说笑几句,就拉开了与主子们的距离。

美璃与素莹相互笑了一下,并肩走在树荫下,因为道路不宽,两人并行,路过的车辆堪堪地擦身而过,走在外侧的素莹有些怕,美璃笑了笑,与她换了位置,娇弱的她让人忍不住就怜惜保护。素莹感谢地向她甜笑,没有推却。

“美璃……姐姐。”这是她们第一次单独交谈,亲昵地称呼美璃她似乎也有些拗口,脸还局促地红了红。

比肩而行,素莹身上的那股好闻香味更沁入肺腑,美璃幽幽地挑了下嘴角,想起昨晚靖轩与她有些暧昧的接触,他的手指摩挲她下巴时,她的心里有种很怪异的感觉。他就是和此刻走在她身边这位美女耳鬓厮磨后,找她冷声叱问的,她感觉可笑。

“你——”素莹犹豫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无话可以闲谈,干脆一挑眉头,开门见山地问,“还喜欢靖轩吗?”

美璃看着她,这么问有意义吗?她喜不喜欢靖轩从来就不是问题的关键,她的心意,她的感觉,从来就是被忽视不屑的。

素莹被她看得一阵难堪,瞥开眼假装看远处的风景。

“年纪小的时候,谁都难免犯糊涂。”美璃淡淡一笑,“长大了就好了,不会自不量力。”

素莹的眉头没有因为她的话而展开,她垂眼看脚下的路,似乎走得很专心。“对不起,美璃姐姐。”她突然诚恳地道歉,“我知道不该这么问你。”她抬起眼,直视美璃,永赫和她的婚事已经不能算是个秘密了,她这样介怀,实在显得小肚鸡肠。

美璃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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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疾驰而来的马蹄声,美璃后退一步侧身让出道路,无心抬眼去看,却是靖轩带着永赫从队尾驰来。

靖轩放缓了马速,淡漠地看了眼已经垂下眼的美璃,才向素莹笑了笑。“怎么下车了?”他低声问,语气算得上温柔。

“车上又闷又热。”素莹撅起嘴巴诉苦,抬眼看着高坐在马上的他。几日赶路,他的皮肤被晒得黑了些,更添了男人强悍的魅力,俊美精致的容貌配上小麦色的肌肤,他就如同天上的战神般英武凛然,让人呼吸都不自觉地仓促。

他笑笑,下马的姿势也那么潇洒好看,在美璃身前经过时,他又瞥了她一眼,却发现她已经转过头望着永赫微笑。又是那种笑!那种柔情万种的微笑!

她对着他哭过笑过,深情的注视过,媚媚地撒娇过,唯独没用这么温暖的眼神看过他!

如果当初她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他又何以会那么厌恶她?!

她这么嫣然而笑的时候,小巧的嘴唇弯出让男人心醉的弧度,即使没有酒窝也甜美的令人窒息。她的眼睛会因为微笑而轻轻眯起,水灵灵的眸子便在长睫毛下闪烁着让男人想冲过去亲一亲的媚人光亮。

她不是原来那个浑头浑脑的讨厌丫头,而是含情脉脉的水般少女。

她不是喜欢他的吗?!她不是口口声声非他不嫁的吗?!为什么从不这么看着他!

明明是她自己犯浑不招人喜欢,却弄得他好像是个负心人!

这才两年,她的那些信誓旦旦就全变了!什么喜欢他一辈子,她的一辈子就是分开不见的两年么?!

他一冷眼,用力扯了下缰绳,马儿吃痛陡然一顿前蹄长声嘶鸣,美璃吓了一跳,往后一退,撞在道边的树干上,疼得微微皱眉,笑容也不见了。他哼了一声,觉得解气。

“你更热吧,风吹日晒的。”素莹心疼地说,跟上他的脚步。

“还好。”靖轩随口应付。

素莹被马儿扬起的灰尘呛得轻咳几声,纤细的肩膀微微摇晃,靖轩看着心软,解下鞍上系的水囊递给她。素莹甜甜地接过,拔了几下还是没能拔下木塞。靖轩低笑了声,宠溺地嘲她手无缚鸡之力,帮她打开。

素莹边喝水,边望着他身后笑。靖轩有些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原来美璃在为永赫擦拭额头的汗珠,高挑的永赫为了配合她的身高,含笑弯着腰。

美璃瞪了永赫一眼,她很担心,他倒毫不在乎。她轻轻拉开他的领口向里看,检查他有没有起疹子,“你别粗心大意的,真被风吹了,路上哪去给你弄那么多艾草水洗澡……”她唠唠叨叨地说,手却被永赫突兀地一把扯住,从领口拉了下来。

她有些不解,抬头看他时却发现他微红的脸色,她一愣,也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太过暧昧,脸也发起烧来,懊恼地扭开脸,甩了下手。

见她害羞,永赫倒呵呵地笑起来。

美璃瞪着他靴子翻一个白眼,转身往自己车上跑,永赫又在原地笑了会儿才去追她。道路狭窄,越过靖轩的马匹时永赫还向他和素莹招呼般地笑了笑。被靖轩冷冷看了一眼,他偷偷撇嘴,这回靖轩哥自己都在陪未来老婆,也不该怪他分心偷懒吧!靖轩哥什么都好,就是对他们太严厉。

“永赫和美璃相处得真好。”素莹幽幽地看着牵马走在美璃车边的永赫,他正低声和车里的美璃说笑。靖轩是很疼她,但看她的眼神永远不狂热。她无数次告诉自己,像他那样的男人,或许早就没了对情爱的执着,只要他还对她有宠有怜,她就该知足了。

美璃探出身来,递给他个一小壶,永赫仰头喝了,畅快的叹息连几步外的他们都听清了,“这时候喝酸梅汤真是格外好喝……”

素莹有些不是滋味,或许当初她也是这么对待靖轩的,他也这么甘之如饴吗?“美璃姐姐很会照顾人嘛。”

靖轩冷哼一声,“她?!”她会个屁!就会给他添乱惹祸!她何曾对他有半点这样的柔情蜜意?

他沉着眼看美璃俏美的侧脸,她看着永赫微笑的神情,莫名就是一股汹涌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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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石头

队伍缓慢地向前进发,走在车边的永赫突然低低一笑,美璃不解地看他,永赫用下巴向前方一点,美璃顺着他的眼神看去,不远的路边一匹垂头丧气的马在低头吃草,边上站着更没精打采的主人。秋泉小小的个子还穿了套正黄旗的小软甲,像个缩小的八旗勇士娃娃,可爱又好笑,正愁眉苦脸地看着路过的车马发呆。

“美璃姐姐……”他也看见了美璃,正准备跑过来,却瞥见了随行在后面的靖轩和素莹,一垮脸,站在原地瘪嘴,很委屈又很怕靖轩的样子。

靖轩冷哼一声,早就瞥见他那副倒霉样子,“这是怎么了?”他揶揄地瞥了秋泉一眼,不客气地拉长声调。

“跟……跟不上哥哥们。”秋泉挫败地低喃一声,不敢抬头看靖轩。

“早叫你待在家里玩你的,跟着来捣什么乱!”靖轩冷声斥责,毫不顾及秋泉只是个九岁大的娃娃。

秋泉扁着嘴要哭,靖轩一瞪眼,“收了!看不上你这德行!还要为皇上出力呢?哭哭啼啼,丢人现眼!你下人呢?”“

秋泉被他骂得低声哽咽,还不敢哭出来,小肩膀一抽一抽,“找……找不到了!”

靖轩很受不了他地嗤了一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跟着素莹坐车!一路别让我再看见你!”

秋泉撅着嘴巴偷眼看了看站在靖轩身后微笑的素莹,很小声却很坚决地说:“我要和美璃姐姐在一起!”说完也不管自己的马了,弓身一窜,像只猴子一样钻进美璃的马车。

美璃笑了,却被靖轩瞪了一眼。

“永赫,你把他的马牵去给前面的下人,给他单独安排一辆车。”他冷声吩咐,永赫笑着点头听命,上了自己的马,牵走秋泉的马匹。

“再让我发现你淘气闯祸,直接押送回去!”靖轩隔着马车低斥。

素莹走上来拉他的袖子笑,他和一个孩子置什么气?也成孩子了。

美璃帮秋泉脱掉软甲,小孩子甩脱重负,舒服得直掉泪。美璃怜惜地摸摸他的头,有些责备,“干吗跟来遭罪啊?想去承德叫你阿玛单独送你嘛。”

秋泉用手背胡乱抹掉眼泪,不服气地撇着嘴巴,“靖轩哥七岁就跟着先帝一起狩猎打围,我都九岁了!我也想像靖轩哥那么威风!”

美璃抚着他编结整齐的辫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像他……好么?

小孩子不惯骑马劳顿,早累坏了,美璃让他躺下,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美璃拿起扇子轻轻为他扇风,想起在围场他和秋媛看见她时的惊喜亲昵,从冷宫出来后似乎只有这兄妹俩才那么纯粹地为重逢而高兴。

“秋泉人呢?!”冷漠的声音还没落,车帘已经被蛮横地扯开了。

美璃下意识地向来人做了个“嘘”的手势,不想秋泉被吵醒。

瞬间,她看见了靖轩眼中的自己。

飞快地挪开眼光,她暗暗懊恼,她不是完全释然了吗,不是也能坦然与他对视了吗,怎么会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相望而乱了心跳!她自嘲地挑了下眉,也许他长得太好看了吧。

靖轩沉着脸瞟了一眼她手中的扇子,哼了一声,“他还有功了?!”

“让他睡吧,他累了。”她淡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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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轩一皱眉,啪地一拍车框,原本就走得很缓慢的马车彻底停下来,“他累?!我就不累吗!”他气哼哼地说。

美璃讶异地睁大眼,忍不住看向他,她从未听他用这样的口气说过话。

“什么废物,愣头青都让我带着,我都成奶妈子了!”他冷声抱怨。美璃看他恨恨的脸色突然有些想笑,宗室里的少年都被皇上塞到他手下,说是让他提拔管教,这些少爷贝勒也的确让人头疼。似乎……这是第一次他对她发牢骚,在她面前露出吃瘪的表情。

对她的沉默已经习以为常,他开始推搡睡得香喷喷的秋泉,“起来!起来!”

秋泉被吵醒一脸愤恨,睁眼看见正瞪着他的靖轩,像兔子见了老虎,噌的一蜷腿,缩到美璃身后,怯怯地眨着眼睛。

“去你自己车!后面那辆就是!”

“不……我要和美璃姐姐坐一辆。”秋泉在美璃身后扭来扭去耍无赖。

靖轩耐心耗尽,推开美璃,轻松一把揪住他就往外拖,动作凶横,完全没把秋泉当孩子看。“不嫌挤?!”他高声喝问,眉头都拧起来。

“美璃姐姐!”秋泉又气又怕,没被他抓住的手一下子扯住美璃。靖轩的力量立刻波及到她,秋泉被他像摔沙包一样甩下车的同时,她也被拖得险些倒栽葱跌下马车。

靖轩飞快地一捞,美璃吓得脸色发白,被他稳稳地推回原处。他抓着她胳膊的手并没松开,反而紧箍了一下。他的手修长有力,她细瘦的胳膊被他完全环住,有些疼,她挣扎了一下。

他皱眉松开了手,她太瘦,也太轻了……安宁殿真的三天才能吃一顿肉?那些狗奴才,一定私下克扣分例!

被摔在地上的秋泉开始大哭,本就心烦的靖轩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就知道哭!你再给我哭一个?!”他凶恶地威胁,秋泉果然被吓住了,原本想打滚撒泼引得老祖宗打发人来询问,也吓得只剩嗓子里哽咽。

秋泉惊恐忍耐的泪眼,一下子扎痛了美璃的心。多少次,她想哭而不敢哭,只能让泪水苦进自己心里……无人理会。她赶紧下了车,把秋泉抱在怀里,轻拍他的后背,她知道的,委屈的时候,害怕的时候,只想有人能给个安全而温暖的怀抱。

“就让他跟我在一起吧。”她背对着他,有些生气的低喊。

靖轩瞪着她纤瘦的背影,哼了一声,“不识好歹!”

她只是紧搂着秋泉再不回头,由着他冷脸恼恨而去。

到达可以扎营的地点时,营地早让先行到达的军士们扎建完毕,因为女眷们连日赶路十分疲惫,车队行进缓慢,先来的下人时间充足,连晚饭都准备好了。

老祖宗要盥洗休整一下才能用饭,福晋格格们也都各自回帐偷空歇息准备。

美璃并不太感觉疲累,就带着秋泉在老祖宗的营帐周围玩耍。趁秋泉独自在草地挖什么,她四下环顾,一下午也没见到永赫,想必是被杂事缠住了。正望着,就见他从一个营帐里出来,永赫也瞧见她了,但没立刻走过来,只是向她朗然一笑。

靖轩跟在他身后出了帐篷,顺着他的眼光瞟了眼美璃,低低地吩咐永赫什么,永赫连连点头领命。终于他交代完毕,永赫如蒙大赦般向美璃快步走来,靖轩却没有离开,冷眼看着美璃嘴边流连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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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璃姐姐!你看我挖到什么了?”秋泉用两根手指捏着什么兴高采烈地跑过来。

永赫也颇有兴致地看他要献什么宝,骤然见他手指捏着一条肥大扭曲的暗褐色蚯蚓就要往美璃伸出的纤美小手上放,胸口一阵翻腾,窜前一步拦上来,打了下秋泉的手,“拿开!恶心死了!”

蚯蚓被甩在地上,美璃和秋泉都很惊诧地看向他,他紧皱眉头一副厌恶不已的愤恨样子,脸色却微微发白。

“哈!”美璃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你害怕蚯蚓。”

“乱……乱说!”永赫嘴硬地一抬下巴,“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怕那个!”

美璃笑呵呵地看他,他这副垂死挣扎的样子可爱透了。

秋泉摇头摆尾地又抓起蚯蚓往他身上贴,笑得快要上不来气,“不怕吗?不怕吗?”

“拿开!拿开!”永赫皱着眉左躲右闪,双手还握住佩剑,好像要拔剑防身似的。

美璃笑出声,小脸因为没沾染忧愁和隐忍,散发出俏丽顽皮的光彩,靖轩的心一颤,她又有了些两年前那个大哭大笑的任性丫头的影子,这才是他厌烦却熟悉的美璃。以前总挂在她脸上,现在却甚少出现的顽皮单纯笑容,让他的心却益发沉重。以往只希望他能眷顾一眼的笑容,现在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而绽放,他虽然不稀罕,却有一丝说不清的醋意,真是好笑!她,她的笑容,都是他不要的东西!他在别扭个什么劲!

他瞥开眼,刚想去老祖宗的营帐,就看见重新梳洗换装过的素莹娉婷窈窕地扶着丫鬟走来。他不由骄傲赞许地向她一笑,这才是他该喜欢的女人,漂亮,娇柔,无论什么时候都丰姿夺目,仪态得体。因为他的笑容,素莹的双眼闪出欣喜的光彩,抛开丫鬟,如温柔燕子一样向他飞来。

他娇宠地用指背拂了下素莹俏丽娇嫩的面颊……轻轻皱起眉,手指上沾了层细细的粉,她双眸含着粲然笑容看着他时,他却怀念起捏着另一个女人娇小下巴时凝脂润玉般的触感。

他的目光因为美璃的笑声从眼前这张人人称羡的美丽脸庞滑开……她正接过秋泉手中的蚯蚓,远远的扔开,转身向永赫俏然一笑,“好了,永赫小少爷,可怕的虫虫不见了。”她用哄小孩的口气对永赫说,还调皮地微微歪了歪头。

永赫本来还想争辩几句,看见她明媚的笑容倏然沉迷,直直地看着她再说不出一句话,双眼注满柔情。

她被他看得发窘,脸都有些红,只好去看秋泉。

站在靖轩身边的素莹轻咳一声,拉回他的注意,“美璃姐姐胆子好大呀,我可不敢用手去抓蚯蚓。”

靖轩沉着脸不答。

“我和你玩个游戏吧。”美璃蹲下身,在脚边拣起一块圆滑的石头,秋泉热烈响应,虽然不知道这个游戏要怎么玩,还是四处跑,找了好几块类似的石头。

“笔。”她抬头向永赫微笑,永赫连忙把随身的炭笔找出来给她。“我们回来的时候还会在这里扎营吧?”她认真地问。

永赫点头,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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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璃在石头上写了自己的名字,秋泉也要过笔写了名字,“我在安宁殿里总找点儿乐子和自己玩,这个游戏我还很喜欢呢。”她又拿过笔,笑容里掺杂了些落寞。她在第三块石头上写“会回来”。

“我们把许愿石埋到那棵树下,等我们回来,实现了愿望,就把他们挖出来。”美璃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永赫笑笑,“很无趣吧?不过能有个盼头,也是一种安慰。”

永赫的眼睛心疼地眯了眯,他不想被她看见,立刻也四处寻找,拣了块石头回来,认真地写上自己的名字。一手拉着美璃,一手拉着秋泉到树下挖了个小而深的坑,把“永赫”、“美璃”、“秋泉”、“会回来”四块石头埋了下去。

素莹感兴趣地张望着,“好像很有意思呢,靖轩,我们也来埋许愿石吧。”

靖轩冷眼看着美璃和永赫相视而笑,冷嗤一声,“好笑!如果真的灵验,她还用去冷宫吗?”

拍平了土,永赫并没立刻离开,不自然地眨着眼,支吾地对美璃说:“你带秋泉去老祖宗那儿吧,我还有点儿别的事,晚去一会儿。”

美璃有点儿疑惑地看了看他,笑了下并没追问,起身喊上秋泉。素莹也笑着走过来和他们搭话,一同向太皇太后的主帐走去。缓步跟在他们后面的靖轩回头看见永赫很认真地又拣了几块石头,忍不住冷哼一声,傻瓜一样,她说什么他都信。

美璃也瞧见了,忍不住呵呵偷笑出声,被转回头的靖轩看个正着,她抿住唇边的笑意,生硬地垂下眼,靖轩眼中的讥嘲她看得清楚明白,永赫对她的好,在他眼中永远是幼稚可笑的。他不喜欢的人,永赫愿意喜欢,于是他就连永赫也瞧不起。

他对她的百般轻蔑她不在乎,但他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永赫,她就受不了。不顾素莹的意外,美璃没说一句话转身就向永赫走回去,秋泉连忙要跟上,被素莹笑着拉住。

永赫没想到她会回来,手忙脚乱地把后埋的石头掩好,脸上微微露出些涩然的红晕。

美璃蹲下身,笑着看他因为害羞流露出来的少年稚气,“许了什么愿?这么神神秘秘的。”

“你看见啦。”赫笑了笑,反而自在了,深深看她,声音不自觉地轻柔下来,“我想……和你白头到老。“

美璃愣了愣,突然无法直视他流光潋滟的双眸,垂下眼,她重重地点头。

第18章不同

天色已晚,整个营地篝火通明,只是连日赶路大家都很疲惫,早早都歇下了,除了巡逻兵士,少人走动。

美璃在营边的小溪里清洗永赫用过的手帕,春天的星空在辽阔的平原上形成璀璨的穹顶,美得让人叹息。美璃蹲坐在溪边的石上,仰望着看不到边际的银河,沉醉不已。

“我弄好了。”一直在岸边生火的永赫喊了一声,他用两个大树杈架起了一段横竿,吊起一口铁锅,里面的艾草汁随着水温的升高,渐渐浓稠。

借着火光,他看清她脸上的淡淡惆怅,“怎么了?”他走近她,轻轻揽住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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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璃偎在他的怀里,望着深邃的星空叹气,“这么辽阔的夜空,我……真是太喜欢看了。比起在京城、皇宫看到得要美得多!”

“那还不容易,以后,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带你出城看。”永赫笑笑,搂紧了她。

美璃笑而不答,以后……机会就少了。她决心要做个好妻子,好媳妇,好母亲,晨昏定省,家事繁杂,还要入宫应酬,她恐怕再无暇享受这样的悠闲时光。

“我听阿玛说,皇上有意让他外放闽浙总督,到时候我也向老祖宗和皇上请辞,随阿玛一起去任上,这样……”他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头顶的柔丝,无限向往地看着夜空深处,“我就可以带你远离京城这些讨厌的人和事,自由自在地过几年悠闲的生活。你想去哪儿,我就带你去哪儿,江南美景,闽浙风情……”

她愣愣抬头看他动情述说的俊美脸庞,深深沉迷在他为她点化的幸福未来,她感激地凝视着他,眼睛渐渐模糊……他,就是她一直追寻的温暖归处!

“永赫……”她痴痴唤他,感激,幸福的泪水随之滑落。

“怎么哭了?”他让她躺在臂弯里,细细俯视她俏美动人的娇颜,原本就含着春江秋月的美丽眼眸此时蒙了层轻柔水雾,更让人怜惜心疼。他的喉间轻微一动,嘴唇已经落在那双摄走他三魂七魄的清澈眼瞳上。

她……太美,太好!无论要他拿什么交换她,他都乐意!生命也可以!更何况名利地位!

她轻微地呻吟了一声,因为他的亲吻浑身颤了颤,但她并没躲开,有些生涩却果决地抬起双臂环住他的脖项。

他低吟,动情已极,抱着她从低矮的圆石上翻滚到溪边的草地,他用身体、手臂拢着她护着她,不让她受半点伤害。

“美璃……”他把她压在草地上,却用手肘支撑着自己身体的重量,他如叹息般低喊她的名字,炽热的双唇重重吻上她柔嫩的樱红。她生涩地紧咬牙关,他宠爱而怜惜,松开她已经急促喘息的小嘴,他突如其来地舔过她的细润脖颈,她惊慌低喊,他猛地吮住她微张的双唇,把自己的眷恋送入她的娇软。

她浑身剧烈颤抖,在他身下发出动人的低吟,永赫觉得从身体里翻腾而起的热火都冲进脑袋,他有些慌乱地去扯她的襟口,他想温柔的对她,可是对她的渴念大过一切,他揉上她单薄春衫下的柔软丰盈,她惊慌的嗯了几声,让他就快爆炸了。

一声冷笑,像在已经赤红的金属上泼水,沸腾地浇熄了就要融化的火烫。永赫头皮一炸,迅速地为身下已经昏沉颤抖的美璃掩好衣服,羞恼地抬头看这个不知死活的来人。

“靖轩哥?”他皱起眉,毫不避讳地回瞪着面无表情看着他们,眼睛却在夜空下闪烁着危险光芒的靖轩。他出现在他们周围……美璃身边的次数,已经多到让他怀疑的地步。

“这里……离营帐不足几丈。”靖轩冷笑,语气凛冽讥嘲,眼睛残忍地盯着在永赫怀里背对他,但渐渐止住颤抖的她。“你们不要脸,不要命了?”他笑了一声,侮辱之意比高声刻薄更甚。

永赫看了他一会儿,松开美璃站起身,“你来干什么?”

靖轩被他不恭顺的语气激怒,但他只是冷酷地眯了下眼,“你阿玛来了,到处找不到你。”

永赫皱眉不语,这样的小事他大可打发下人来寻,只是……若真的是下人前来,看见刚才那一幕……他的确莽撞了,他懊恼地抿了下嘴。拉起美璃,他放柔声音,“和我一起去见阿玛。”

美璃点头。

“你阿玛现在和一大群亲贵命妇都在老祖宗帐子里,找了你半天,你就让她这么和你一起去见他们?”靖轩低声冷嘲,怒极反笑地一扬下巴,点了点衣衫不整的美璃。

永赫更加歉疚,他又粗心了。被人看到美璃和他……受伤的还是她。

“你先去,过一会儿她再回去!”靖轩不容反驳地命令。

永赫还犹豫着不动身,美璃看着他摇头微笑,示意他不必担心,还催促地轻推他。实在也别无良策,永赫紧皱眉头快步向营里走去。

路过靖轩身边时,靖轩挑着嘴角,极尽嘲讽地哼笑一声,“管好你那玩意儿,急什么?该是你的还怕飞了?别害了她!”

永赫一愣,终于发作了,“你凭什么说我?!最没资格指责我的就是你!”

靖轩面色不改,只是更加森冷,“是么?”

“永赫,快去吧。”美璃已经背对着他们整理好衣衫,平静无波地把洗好的手绢一块一块放入已经沸腾的艾草汁里,她的冷静镇住了两个就要冒火的男人。“别让阿玛久等,我一会儿就回去。”

永赫笑了笑,瞪了靖轩一眼,快步离去。

靖轩的脸色终于盈满怒色,“你还要不要脸?!”他毫无顾忌地责骂她,丝毫不怕伤了她。“你还没嫁给他!”他深吸了一口气,怕自己说出更恶毒的话语,“离营帐这么近,被人看见,你还怎么做人?!你就这么缺男人?!”

她的肩膀轻颤了一下,随即她竟然笑了,他一腔急怒都被她笑得噎在胸膛里。

“王爷,你真的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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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他气疯了,跨前几步,一把揪她起来,她脸上的讥嘲让他的怒气把五脏六腑都烧穿了。

“他是老祖宗指给我的丈夫,他想如何……我都乐意!”她毫无惧意,他已经伤不到她了,自从他把她最后一丝痴情踩碎后,他就再也无法伤她了。

他抓着她的肩膀使劲摇了几下,她被他晃得险些呕吐,“你怎么这样了!你除了男人什么都不在乎了吗?”

她努力平复自己的恶心,呵呵冷笑,“是!除了永赫,我也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由他来质问她这些,真是可笑至极!当初他可曾想到她的处境?他可曾想到她要面对怎样的责难嘲讽?

一句话,扎了他心的弱处。他一凛,松了手劲,“美璃……你还在怪我?”

她忍不住嗤笑,不看他。是啊,他是有这个资本,以为女人们的心永远都在他身上,可惜……她不是了。

“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王爷,您大婚在即,别再为我们夫妻间的事分心忧烦了。”

他的表情又变得残忍,松开手,他瞥着她冷笑,“夫妻?你倒是承认的很大方。”

她从他手上获得自由,继续若无其事地用木棍搅拌草汁里的手帕,煮好的就挑出来放进干净小盆里。

靖轩默默看着,“美璃,你何曾这样对我?如果当初你像对他一样对我……”他不想说出让自己觉得卑贱丢脸的话,顿了一下,“我又怎会弃你于不顾?”

她剧烈一抖,滚烫的草汁滴在手上,她被烫得一跳。

“小心!”他急躁地抢过来,把她手上的帕子和木棍都远远扔开。他握住她的手,“烫哪儿了?”

那阵疼已经过去,她低垂着眼,生硬地从他的手里抽回自己的手。

“王爷,过去的……都过去了。”

也许他说的对,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她并不能得到他的喜爱,可是……都没意义了,谁对谁错,谁欠了谁,都没意义了。

“过去了?”他冷笑。

“王爷,请回吧。现在的美璃和……靖轩,”她涩涩地说出他的名字,还是让他的心一缩,“都已经不同了。”

“对!”他哼了一声,说得好,都不同了!

不远处的草丛里轻微地发出窸窣的声响,美璃没察觉,他却机警地一喝,“谁在哪儿?!”

美璃吓了一跳,还没等反应过来,靖轩已经大步冲过去,在草丛里揪出瑟瑟发抖的静娴。

“你在这儿看了多久了?!”他恼怒地掐住静娴的脖子,额上青筋爆现,今天的这几出被静娴这个惯于长舌多嘴的女人瞧见了,绝非好事。

美璃反倒被他吓住了,他何以会这么生气?

“没……没看到什么……我刚来。”静娴抖得站都站不住。

靖轩眯了眯眼,把她甩在草地上,脸色已经平静下来,眼睛却还充斥着隐忍的杀意。“哦?是么?”

静娴也被他的残酷吓住,拼命点头。靖轩的狠辣,谁不知道呢?

“如果……”他如嗜血的妖魔般笑了笑,“我听见有人说起今晚的事,静娴,我不必要你的命,你阿玛已经老病在家,你兄弟几个若是都去了边塞驻守,你的日子是不是会很好过?”杀不得她,只能吓住她。

静娴惨白着脸,话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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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璃默默看着,他这么介意……是怕素莹知道他对她说了这些话吗?

“嘴欠,多事,总会倒霉!”他威胁地冷笑着看静娴,“以后我若发现你还对她言三语四,在背后煽风点火,你就准备和你兄弟一起去边塞好好为国效力吧!”他看了眼美璃,眼神复杂。

“走!”他回身拉默默想心事的美璃。

“我的手绢。”她想挣脱他的手。

“你!”靖轩忍无可忍地一捏她的手腕,美璃疼得泪水朦胧却不肯喊疼,他也只能松了手劲。

甩开她,他用水盆浇熄了火堆,瞪了眼还失魂落魄跌坐在草地上的静娴,“还不滚?!”

静娴哆嗦了一下,连滚带爬地跑回营地。

他拿起推满手绢的小盆,往营地里走,美璃伸手去接,他恼恨地塞到她手里,力气大得让她都倒退两步。

“你就永远只会惹烂摊子让我收拾吗?!”他恨声说。

第18章怨恨

凌晨的时候下了几点微雨,早饭过后的天气还是阴沉沉的,有些发闷。

随行的护卫纷纷上马,永赫伺候父亲上了坐骑,送行的人不少,应如福晋只简单的嘱咐几句。

美璃有些害羞地走到马前给未来公公福身送行,这是她第一次见永赫的阿玛图哈。

图哈在马上细打量了她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后,“嗯”了一声。既然是老祖宗的意思,这丫头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好,他也无意反对了。“你要多注意保养,”他严厉不失关切地说,“太瘦弱了些。”

美璃有些意外他会特意和她说话,感激地再次福身应答。

永赫从父亲马旁快步走到她身边,扶她站直身子,心疼她一直福身腿酸。

因为准备拔营登车,众人都聚集在营门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永赫这样疼爱回护,让美璃羞红了脸,皱眉轻推了永赫一下,让他离开自己身边。小俩口的甜蜜责难引得几声暗笑,孝庄更是扶着玉安笑容满面地看着,开口揶揄道:“图哈,你儿子和你当年一个模子出来的。”

一句话说得图哈和应如都尴尬又深情地互看一眼,扑哧笑了。

图哈在马上欠身,向老祖宗辞行。

“图哈,你经验老道,见多识广,此次一定要多替我管着皇上些,他年轻气盛,行军打仗终究欠缺历练。”孝庄恳切嘱咐。

“奴才不敢,皇上年少英睿,老奴自当鞠躬尽瘁。”

被老祖宗这般倚重托付,图哈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自又不同,应如福晋不免暗暗骄傲。见老祖宗说完,意蕴悠长地看了眼永赫和美璃,应如轻叹了口气,太皇太后当众这样抬举,也算是美璃带来的福分吧。见儿子眼中浓得化不开的眷恋,做娘的心中又酸又甜,无可奈何。

永赫不舍地看了美璃几眼,小声说:“我晚上就回来的。”这才上马随父亲追赶前方皇上和八旗勇士的队伍。

美璃红着脸遥望他纵马远去的英姿,竟然已经开始想念他。

“都准备登车!”靖轩突然在她身后大声命令,吓得她一抖。

不等她去寻找自己的车辆,已经被他用力握住胳膊一路拖行,像塞行李一样塞进停在老祖宗车后的小车。

怕引起大家的注意,美璃皱着眉并没强硬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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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她摔上车后他并没就此松开手,阴鸷冷冽的眼睛还瞪着她瞧,美璃撇着脸不看他。她还是有些了解他的,从小呼风唤雨高高在上,她缠着他的时候他烦,她就是死在他面前,他都能无动于衷地冷眼看着。如果她默默走开,不再被人注意,他看见她的时候还会洋洋得意地想到这是个他丢弃的女人,不会再正眼看她。偏偏她现在有了永赫,她……也能被当成一块宝,她浅浅苦笑,自己也没想过还会有这样的幸运,他就不甘心了,耍起王爷脾气处处寻衅。

“靖轩?”车外响起素莹疑惑的声音,他不得不直起身子扭头去看,美璃趁机用力一甩,挣脱他的钳制,人也快速向车里侧一缩,远离他手臂能触及的范围。

他一边和素莹说着话,一边用眼角冷冷瞟着她。素莹不知道说了什么,他皱了下眉,有些抱歉地拉住素莹的手一起走开了。美璃松了口气。还好,再有两天的路程就能到承德,他会尽快和素莹成婚,战事将起,他会和承毅哥一起率军出征,过去的一切会因为时间的流逝不留一点儿痕迹。

她挑了下眉,烦躁的心平复下来。

车马缓慢启动,她突然想起从昨晚就没看见秋泉……没猜错的话,这事和靖轩又脱不了干系。她回想昨天夜里他掐住静娴脖子的样子,那么残酷那么凶狠,可她却不觉得陌生,是的,他一直是这样的,他喜欢的,他不喜欢的……截然两种样貌。素莹也许一辈子不会看见他那副样子,但她……早已经领教过了,之前他就是用那么残忍那么厌恶的神情看她的。

午饭是太监挨份送到马车上,各自简单食用的。为了节省时间,队伍只是停下一会儿。

因为一上午都窝在车里,美璃并不怎么饿,她几口吃完,在附近走动一会儿,舒散筋骨。

静娴也站在与她相隔四五辆马车开外的路边,她冷冰冰的目光与美璃相遇时,美璃被她看得很不舒服。静娴盯了她一会儿,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低声怨毒地说:“你现在得意啦?人人对你好!”

美璃知道她一肚子邪火不敢找靖轩,只能撒在她身上。

“有男人护着怎么样?世事难料,你别高兴得太早!”静娴语无伦次地怨骂着,积压在心里的仇恨好像突然找到了目标。

“静娴。”美璃冷冷地打断了她,“你不累吗?紧紧揪住已经过去的事情不累吗?”

静娴一愣,半晌才嗤笑道:“看来你倒是玩得洒脱!我不像你,能退而求其次!靖轩攀不上,就扒住永赫。”

“永赫不是!”美璃终于忍无可忍地发作了,别人怎么说她笑话她,她都能忍,但她不许她们嘲笑永赫!“在我心里,永赫是谁也比不上的!”

“得了吧!”静娴哼哼冷笑,“靖轩是王爷,和蒙古打完仗搞不好就是亲王,永赫是个什么东西?连个贝勒都不是!只是靠着父母祖荫的毛头小子!你骗鬼啊?!”

美璃比她笑得更冷,“就算他是个贩夫走卒,他也是我心里最好的男人!”王爷怎么了?王爷在她最苦最疼的时候连一眼也没看过她,毛头小子又怎么样?他的心他的手……他的一切都好温暖!

静娴表情一狠,“你是在向我炫耀吗?”她还想继续说,却浑身一僵,直直地看着美璃的身后,脸色发白,讷讷无语。

美璃也感觉到身后涌起的寒意,还不等她回身,一只裹挟着蛮横力量的手抓住她的上臂,把她疼得眼泪刷地淌了下来,那力量没因为她的哭泣而减弱,反而更粗暴地把她拖入车厢。

“最好的男人,嗯?!”车厢狭小,他轻而易举地把她逼入死角,怕自己忍不住伤害她,他死死捏住她身体两侧的木椽。美璃被他突如其来又异常猛烈的怒气吓了一跳,本想冷漠对抗,却在被他掐住下巴时气势消散殆尽。

“松……松手!”她想说得义正词严,但下巴传来的剧痛竟让她结结巴巴。

“他就亲了几口,摸了几下,就成‘最好的男人’了?”他尖刻地嘲讽,松开她的下巴,按住她的双肩把她压在身下,她拼尽全力的挣扎对于他不过是可笑的徒劳。马车被压得来回摇晃,拉车的马匹也原地兜步,低声嘶鸣。

“别……别让我恨你!”美璃怨恨地瞪着用身体的重量折磨着她的男人,她的肋骨好疼,就要被压断了。她的……胸部更疼,正被他羞辱般地用他结实的胸肌碾压着。

“你不是已经很恨我了么?”他微喘,冷笑。不容她再说出什么令他更生气的话,惩罚般地封住了她哆嗦而苍白的双唇。他的吻太激烈也太强横了,她无法呼吸甚至无法吞咽,被他和自己的唾液呛得剧烈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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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了,因为她的咳嗽和哭泣,他皱眉喘息着放松了对她的压制,她羞怒已极,不假思索地趁机一膝盖撞在他已经灼硬的胯间,只求他能停止对她的侮辱。

他闷哼一声,脸色惨白,额头瞬间布满豆大的汗珠。他双手死死撑在她身体两侧,僵硬而颤抖。

美璃也有些害怕了……从他身下蹭出来缩在车厢角落,也许她闯下大祸。

“你!”他忍过这一阵剧痛,用杀人的目光死瞪着她。

美璃浑身哆嗦,但只要他不再对她那样,她并不怕他凶狠的眼光,杀了她又能如何,对他来说不过是碾死一只蚂蚁。

“王爷。”她的声音颤抖,但已经不再结巴,“别再做让我怨恨你的事!”她寒着声调重复。“你再如此,我宁愿一死!”

他铁青着脸用眼神继续杀她,她坚决无畏地回瞪着他。她知道,他侮辱的是她,更是永赫,她不许!

静娴被靖轩贴身的侍卫半恭敬半胁迫地推出一段距离,她冷眼看着靖轩把美璃推上马车,然后马车暧昧地抖动起来,马都被压得原地打转,侍卫不得不拉住缰绳呼喝稳住。

她鬼气森森地一笑,好啊,一个肆意威胁她的男人,一个向她炫耀的女人……她倒要看看,他们能有什么好下场。

第19章幽会

离承德已经不过五十里之遥,沿途景色也不再是单一的草甸稻田,高坡山峦河流潭水渐渐多起来,不少女眷都下车步行赏玩沿途风景。计划明日才赶到承德行宫,时间充裕,靖轩在午后路过一处景色极为秀丽的高地时便命令队伍扎营。

为了躲开靖轩,美璃假称疲惫连晚饭都没吃,一直待在自己的营帐里,她皱眉闭目躺在软榻上,极力平复忧烦的心绪……只要过了今晚,她再也不会给他机会单独相处!

“美璃格格?美璃格格?”门外一个尖细的声音极为轻声的呼唤,一听就知道是个小太监。

美璃赶紧坐起身,理了理头发,应了一声,“进来吧。”

一个十二三极为眼生的小太监有些慌张地蹩进帐来,还在帐门口四下望了望。

“有事吗?”美璃被他异于平常的举动弄得有些疑惑。

“永赫少爷回来了。”小太监咽了口唾沫。

“嗯。”美璃皱眉看他,这么平常的一句话,他干吗说得这么鬼鬼祟祟?

“他……他叫奴才来……来传个话。”小太监的肩膀缩了缩,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恭敬地送到美璃手上,“今晚戌时到营后林中一会,他有重要事要说。”

美璃看着手中的荷包,是永赫的,但……她总是觉得这事稀奇古怪。以永赫的脾气,断不会做这么藏头露尾的事,他有话、有事肯定会赶来亲自和她说!

难道……她烦恼地捏紧手中的荷包,永赫得知了早上马车里的事?生气了?待她抬头想细问那个小太监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无声无息地溜出去了。

她长长地吐了口气,又或者……那天溪边永赫动情的吻和……她的脸发烫,他是约她到无人处……她甩了下头,不会的,溪边之事被靖轩撞到后永赫满面羞愧自责,她相信永赫,他不会做出伤害她的事!

小太监从美璃帐子里出来竟然两腿发软,踉跄着跑到僻静处大口喘气。

“没用的奴才!竟然吓成这样!”银荻从暗影里闪出来,气愤地踢了他一脚。

小太监扑通跪倒,浑身瑟瑟发抖,磕头如捣蒜,“格格饶命,格格饶命!去骗骗美璃格格,奴才已经怕成这样,庆王爷那儿,奴才是死也不敢去啊!”说着还流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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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银荻又踢了他几脚,小太监只是连连磕头哀求,随她瞪眼咒骂只是不肯动身。银荻横眉立目却也束手无策。

“哼!废物!”静娴终于忍耐不住从帐后闪了出来,银荻真是毫无助益的蠢货,这么简单的事还是要她出面来解决。

“你看看这个!”她扔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在小太监面前的地上,小太监瞥了一眼,浑身一僵,显然是被上面的数字惊了一下。

“你不过去传个话!事成之后,你先到我府上躲一阵子,谁都知道庆王爷眼看着要出征,没那闲工夫满世界找你!等他一走,我就和老祖宗说,调你去个好地方当差,这点儿银子算额外赏你的。”静娴冷笑着许诺。

“真……的?”小太监口气不稳,十分动心。

“废话!现在我们都是一趟线儿上的蚂蚱,我害你自己也跑不了,你担什么心?!”静娴不耐烦地瞪眼。

“好……好吧。”小太监终于站起身,拱手应诺,揣好银票。

“去了王爷那儿稳着点儿!别这么鬼头鬼脑的!传话你也不会?!”静娴低斥,小太监弯腰垂手连连点头,勾肩缩背地一径去了。

“表姐,然后呢?”银荻假装精明地询问。

静娴看着她在心里冷笑,蠢货。“银荻,我这么做可全都是为了你!我可是损人不利己,白忙活。”

银荻有些不耐烦地挥了下手,“知道,知道,就算打死我,我也不能把你招出来!你都说过一万遍了!你就说接下来该怎么办吧,我去找永赫?”

“你去找永赫,他能跟你去看?”静娴冷笑不已。

“他不去,我拉他去呀!再说,美璃偷汉子,他不得一听就炸了,急着去抓啊?!”银荻撇着嘴说。

静娴瞪她,“是!他是急着去看,等他看见那场好戏,你确定将来他不记恨你?不怀疑你?你还指望他喜欢上你?”

“……”银荻噎住。

真是无可救药!静娴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去把消息告诉素莹!让她找永赫一起去看!”

银荻惴惴地说:“她肯吗?”

“当然了,她又不像你这么笨!美璃眼看着要成她的心腹大患了。”

看着银荻愣头愣脑往素莹帐篷里去,静娴呵呵冷笑,银荻,不能怪别人,要怪只能怪自己笨!素莹是最巴不得美璃赶快嫁给永赫的人,怎么会拉永赫去捉奸呢!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笨死活该!

靖轩斜靠在软榻的高枕上,手指轻抚自己的下巴,眯眼看着对面浑身发抖的小太监。小太监被他看得快要瘫在地上,后悔死自己的一时贪念,招惹上这么个主儿。

“你说……美璃约我后山林中相见?”他低笑了一声,懒洋洋地重复小太监的话。

“是……是。”小太监汗如雨下。

“好,告诉美璃,”他一扬眉,深冥双眼闪过诡谲的光亮,“我一定去。”

小太监松了口气,逃命似的跑出营帐。

靖轩冷笑着躺下,低劣把戏!不过……很合他意,事成之后,他倒是愿意给静娴记上一功。

春天的天气不到酉时已经黑了,银荻早早地来到后山林中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藏身。她一边焦灼又得意地等待,一边鄙视静娴的胆小,竟然不敢来看好戏!

她又隐隐担忧素莹会不会拉永赫一起来,听了她的消息,素莹只是低头沉思着不说话,也没给个明确的表示!

接近戌时,她听见窸窣的脚步声,美璃举着一盏小小的灯笼蹒跚而来。银荻躲在暗处满心欢喜,好呀,主角终于来了。

山风阴凉,吹动树叶飒飒作响,无端就让人打起冷战。美璃抱着胳膊有些冷,已经过了约好的时间,怎么还不见永赫来呢?她轻轻地来回踮脚,不安又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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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她更急的是暗处的银荻。怎么其他人都不见踪影?!好歹靖轩应该来的呀!小彬子明明说他爽快答应的!

整整过了半个时辰了,灯笼里的蜡烛都烧到尽头。美璃紧皱着眉,肯定是谁故意耍她取乐!从头儿就觉得怪了!

她决定不再傻等,赶快回去,说不定永赫从皇上那儿回来找不到她正在着急!

见美璃往回走,银荻急得要跳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明明计划的好好的,竟然是这么个结果!

她蹲得时间久了,腿早就麻痹,着急站起速度又太快,腿使不上劲,扑通摔倒,压在地面的树枝上发出咔嚓的响声。

“谁?!”美璃吓得跳起来,赶紧用已经很微弱的灯笼往这边照,当她看清趴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的银荻时,顿时沉下脸。

“是你?!”

银荻开始有些慌乱,腿渐渐恢复知觉也不再那么麻痒,她站起身,虽然计划没有成功,她也不必惧怕美璃吧?

“对,就是我。”她故意仰起下巴,满不在乎地冷笑。

“有意思吗?”美璃都懒得理她,转身就走。

“美璃!站住!”被美璃不屑的态度激怒,银荻上前使劲扯她的衣服。“贱人!不要脸!就知道贴乎男人!约你来你就来,不知廉耻!”

灯笼在撕扯间掉在地上熄灭了,美璃原本就生气,再加上银荻不依不饶地扭打,忍无可忍地一把推开她。银荻不是她的对手,一屁股仰摔在地上也急了。

“你打我?你还有脸打我?”她发了疯一样扑过来抓扯美璃的头发,多日的怨气顿时倾泻出来。

美璃被她扯得头皮剧痛,也奋力打她,两个人扭成一团,银荻被她撞在树干上后背辣辣的疼,也便倚住树身借力使劲一推,推得美璃连连后退,突然尖厉地惨叫一声,人都没了踪影。

“美璃?”银荻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头皮发炸,喊了几声美璃都没回应,她壮起胆子哆嗦地爬过去查看,惊惧地发现美璃消失的地方竟然是个天然的地窨,因为被草蔓遮挡十分隐蔽。

爬在边缘似乎还能听见美璃在几丈深的坑洞里呛水扑腾,救命都喊得十分微弱。

“妈呀!”银荻更是吓得肝胆俱裂,“坑底有水!”

她话音未落,已经有条黑影飞快地从她身边闪过,噗通一声也坠入坑底的水中,溅起的水花都迸到她脸上几滴。

“鬼呀!”她吓得倒爬几步,等她想明白一定是谁跳下去救美璃,再爬回坑边看时,坑里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一片死寂,她颤声喊了几声,也没人应答。

那个人是谁?该不会……都淹死了?!

她吓得冷汗如雨,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个让她恐惧不已的地方,她只想逃开,只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美璃感到肚子被人用力地压了下,喉间一热,连咳带呛地吐出一大口水,鼻子里也都是倒灌的水,眼泪也涌出眼眶,每呼吸一下都酸楚难受。

她猛然回想起刚才掉入水中遭受灭顶的惊恐和冰冷,再一次的绝望,不会有人来救她,她死了么?

“好些了?”一道清冷的声音淡然问道。

她吓得浑身一颤,想躲都没力气,刚才在水中垂死挣扎已经消耗了她全部的体力。

适应了黑暗的环境,月光从小而窄的洞口照射到洞底的水中,粼粼的水光随着月亮移动正照下来,水面越发明亮起来。

她看见靖轩俊俏却冷漠的脸,他长长睫毛上挂的水珠在月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亮,照耀得黑眸更加深邃。他坐在她身边,气定神闲,对她的害怕惊惧似乎还带了些讥嘲。

“这……这是哪儿?”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出现也不想与他对视,勉强半撑起身,趴在地上环视四周。这是距坑底水面不足两尺的一个小横洞,洞口还垂下很多手腕粗的藤蔓,极难发现。

这个天然地窨是个葫芦形状,洞口虽小,中腹阔大,坑底简直就是个小水潭,幸是他们命不该绝,坑壁上竟有这么个横洞,而且……他竟然能发现了这个隐蔽的洞口?不然就算再好的体力,一直踩水呼吸也终不免力竭溺毙。

她戒备的余光看见他竟然开始剥除自己湿透的衣裳,“你……你干什么?!”她又气又急,横洞低矮狭窄,她根本避无可避。

“你不冷?”他打着赤膊嗤笑,不理会她的羞愤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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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一说,她也感到湿漉漉的衣服紧紧黏在身体上,格外冰冷难受。但她扭过脸不看他,强迫自己冷淡地说:“不冷。”

他冷笑一声,也不再理她,把自己脱下的贴身衣物到洞口拧得干干的,擦去身上的水珠。

美璃强作镇定地死都不向他看……可他,竟然脱得只剩最贴身的长裤,连靴袜都甩脱了,光着脚,一副很自在的样子。她拿他束手无策,干脆闭上眼,独自默默忍耐越来越刺骨的冰冷寒意。

他悠闲地靠着洞壁,借着月光水光看她。两年后的她,最打动他的就是这副默默忍耐的样子,倔强又孤单,一下子就让他乱了心……动了情。

他一皱眉,飞快地俯过身来拉扯她冰冷湿漉的衣服。

“你干什么!”她怎么可能没防备着他?可真的他动起手来,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力量太过微弱。“王爷……”她犟不过他,死死地抓着自己襟口,用力得竟从衣服里捏出水来。

王爷?他玩味地重复一下她故意疏冷的称呼,嗤笑一声,“你放心,我现在也没那个兴致。”

他的口气让她更羞恼也更难堪,终究挣不过他,身上的衣物被他粗鲁的扯去,她只好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双膝,团成小小人球。他冷冷一笑却再不去强行扯她,而是用拧干的衣服为她仔细地擦去后背,胳膊,小腿……这些她即使蜷起来仍护不住的地方的水滴。

她咬着嘴唇不说话,他突如其来的关切不过是种残忍的假相。

她沉默的拒绝加剧了他的怒气,他突然猛力一揽,轻松把她搂入怀中,手更是毫不留情地一拉她的脚踝,美璃觉得他似乎要把她的那条腿都要扯断了,那阵疼还没过去,他修长有力的胳膊和腿都缠上来,她简直就像只被蜘蛛逮住的飞虫一样,困在他怀里动弹不得。

她还想拼力挣扎一下,却被他制得更死,“我现在是没什么想法,你在继续这么扭下去,”他邪气地一嗤,“难说。”

她也知道徒劳,干脆双手紧紧互抱住上臂护住胸部,也架开他横环在她身上的胳膊。他也不理她,死紧地搂着久久不见一丝松懈。

美璃枕着他的胳膊,心里再抗拒,身体却不争气地依赖着他身体的温度。鼻子一酸,她还没来得及阻止,眼泪已经顺着眼角滴落了,这曾是她豁出一切想得到的温暖,他却那样吝啬于给她,现在……即使再暖,她的心终归冰凉。

“你就没什么可说的?”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有些恼意地开了口,还坏心地一震自己的胳膊,颠了下她的头。她紧闭着眼,他现在浑身难受,她倒舒服得像要睡着了!

美璃皱了下眉,“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她有些敷衍地说,眼下这种情况,她并不想惹怒他。

“你说呢?”他不屑地冷笑,明知内情仍成心诬蔑,“不是你约我来的么?”

“我?!”她原本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又惊又怒刷地看向他,那清如寒潭,媚若春水的大眼睛在粼粼水光下异样美丽,他觉得胸口一热,原本已经胀痛的某处更加难受。他绷住脸,维持着冷漠的神情,他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得到她,这样的强迫会让他有些自鄙。

美璃沉默地想了一会儿,大致理出头绪,她就知道这个恶作剧不会只是把她骗到山上这么简单。

见她又不说话了,他更不是滋味地摇了她一下,“我救了你,道谢的话呢?说不出来,用行动更好。”他故意恶心地轻笑两声,享受她的惊恐和害怕。

“你来了多久?”她突然冷淡沉静地出声,打断了他的笑,一直颤抖的小身子竟然不再哆嗦。“银荻和我打架的时候你就在吧?”他应该早就来了,一直躲在暗处好笑地看着一切。

他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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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换她低低冷笑,对她的苦难袖手旁观似乎是他的乐趣。

被她的笑声激怒,他翻身压到她娇小柔嫩的身体上,“我跳下来救你的时候,可没想到会有这么个洞!”是的,脱险后他对于自己冲动的行为暗暗心惊,也后怕了!如果不是挣扎中拉得洞壁上的树藤乱摇,他未必会发现这个洞,他……他的宏图,他的野心,可能都会因为身下这个一脸冷峭,心里想着别的男人,满嘴对他冷嘲热讽的女人而烟消云散!

她的表情微微一变,含着讽意的笑容渐渐敛去。

“谢谢。”她扭开脸,轻声说。不管如何,这一次……他终于出手救了她。

他表情凶横地从她身上翻下,死死地如刚才般搂着她。

他真的有心就这么掐死她算了,她不感谢他,他生气,她谢了,他更火!

他为她做的就值她这么句寡淡敷衍的话吗?!

感觉到他的怒意,她笑了笑,“你可以不救我的。”

“你!”他手臂的青筋都爆出来。

“美璃——”洞口上方突然传来永赫焦急的呼喊。

美璃大喜,刚想回答,却被靖轩更快地捂住嘴巴,他用手脚死死地困住她,让她无法弄出一丝响声来引起永赫的注意。靖轩甚至腾出一只手,飞快地拉扯小洞外垂下的藤蔓遮住洞口。

美璃急的心都快爆开了,洞口上方被火把照得很亮,永赫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呼喊让她的心都疼起来。她在这里!她在这里啊!她恨极地想去咬靖轩捂她嘴巴的手,却被他早早防备,用力一捏她双颊,她的下颌一阵剧痛,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小横洞里极为阴暗,看藤蔓遮挡后被照得通亮的地洞十分清楚,扑通一声水响,永赫腰间系着长绳从洞口跳了下来,他在水中反复下潜寻找,最后喊她名字的声音都嘶哑了,甚至带了哽咽。

两个侍卫也跳下来帮他寻找,因为他们都抓着自己腰间的绳子没去拉扯藤蔓,又实在想不到洞壁会另有玄机,完全没注意到这黑暗的一角。

“永赫!”洞口传来应如福晋的哭喊,“上来吧,永赫。”

“不,不!”永赫失魂落魄地嘶喊着。

应如福晋命令上面的人强行把他拉上去,永赫狂乱地甚至想用随身的匕首割断绳子,与他一起跳下来的侍卫连忙制止了他,协助上面的人把又哭又喊的永赫拽上去了。

“你干什么?!”直到上面再无声息,靖轩才松开了她。美璃缓了好半天,才声嘶力竭地哭喊出来,刚才永赫的呼喊让她的心都碎了!

“干什么?”靖轩的笑容异常森冷,“不让他们找到你!”

“你!”美璃太恨了,他到底要折磨她到什么程度?她疯了一样地扑过去,用双手乱打他,被他轻而易举地抓住双手。

“为什么?为什么?”她嘶声质问,因为太过激愤,头发都被摇得披散下来,凌乱地贴在瘦削的面颊上,看上去更加脆弱无助,她的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永赫断肠般的绝望呼唤。

“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泪水决堤一样流下来,几天来的委屈怨怒都发作出来,“我对你已经死心了,我只是你不要的!你到底想怎样?你到底要我怎样?!”她像是质问他,又像在质问让她一再痛楚的命运。

他由她大哭大喊,这样的美璃让他有了些熟悉的感觉,至少不再那么冷冰冰的一脸麻木,他被她最后那句话刺痛,双手一紧。

“美璃……”等她哭得精疲力竭,他才低低的说,“你愿意永赫看到你我现在这副样子?”

她一僵,昏沉沉的脑子木然无法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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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我的贴身护卫会找到这儿来,我带你出去,你可以说你从坡上滚下去了,没掉进这里,银荻一定吓得半死,不会与你争执。”没有猜测,也没有流言!

她僵硬地被他搂进怀里,没想到她现在这副绝望恸哭的样子竟会这样揉碎他的心。

他抱紧她,“你问我为什么……我只是不甘心莫名其妙地当了那样的负心人。”他抛弃的她,哪里是怀中的她呢?!

“你真的会带我出去?”她好像根本没听到他动情的诉说,茫然地固执于他的承诺。

他一阵恼怒,她的眼里,心里,现在只有那个男人了吗?

“你会保守今天的秘密?”她信不过他!

他松开她,隐忍地坐直身体,阴鸷地看着满面泪痕,眼神迷离的她,她的心已经被刚才呼喊她名字的那个男人带走了。

不甘心!他不甘心!

她心里的那个男人,原本是他!应该是他!

他反悔了,他没伟大到牺牲自己的意愿去成全另一个男人!

第20章回报

黑暗,又是她最恐惧的黑暗。

她很难受,甚至觉得自己还在要吞噬她的冰冷潭水里挣扎,每一下呼吸都那么艰难。她哭喊着想睁开眼,想抓住任何一个可借以生存下去的东西……她似乎又再次置身火海,焦灼炙热,她的每一寸皮肤都好疼,眼泪刚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就被蒸发了。

她求救了,没有人来……她放弃了,颓然倒在火丛中,无可奈何地化为一缕轻烟。

她哽咽着,额头突然一凉,真实的触感把她从混乱的迷梦中拉回来,她无力睁眼,尝试地小声地要求喝水。真的有人把水送到她的唇边,她唯恐是梦,惊喜又贪婪地大口喝下。

“美璃……”

这声音她好熟悉,是永赫吗?不对……永赫不会有这么悲伤的语气。

“美璃……”她的手被握在一双冰冷的手里,“美璃,我只要你就够了。”他说,她无力皱眉,但她听出他口气里的无奈,仿佛……这是他在告诫他自己。

她有点儿着急,想睁眼看看那真的是永赫吗?

周围有些吵,好像她迷乱地错过了一些片段,很多人在小声的说话,像在争辩又像在吵架,她的头很疼。

一个女人突然很大声地说:“她不行!她会毁了你!”

美璃分辨不出那是谁的声音,但那悲愤的语气却一下子印在心里。

很苦的药灌进嘴巴,她知道药物来之不易,不敢皱眉,艰难地吞咽,终于还是呛了一下。她一急,竟然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了永赫,呼吸顿时急促,她要告诉他别担心,她还好,她没死!下一瞬,她愣住了,坐在她床边默不作声的真是永赫吗?他甚至没有发现她已醒来。永赫怎么会有这么木然的神情,他的眼神怎么会那么冷?

“格格?”扶着她喝药的虹铃惊喜地叫了她一声,永赫颤了一下,扭过脸来看她的眼神……美璃放下心,是他!他的眼神,他的微笑,还是那么温暖,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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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些了吗?”他坐过来,代替虹铃扶住了她,让她舒服地倚在他的怀里。

“我病了?”美璃问,那水里火里的挣扎,不过是她病中的错觉?她转动眼珠,“这里……”她在一个房间里,阳光慵懒,应该已经是下午。

“这里是承德行宫。”永赫笑了笑,接过虹铃递来的手巾,为她擦去额头密密的汗珠。

已经到了承德?她有些意外,她到底病了多久?她的表情突然一僵,她……是怎么回来的?靖轩带她回来的?心里猛地涌起强烈的不安。他会遵守承诺吗?

“我……”

她有很多问题要问,却被永赫温柔却坚决的话语打断。

“回来就好!其他……”他飞快地皱了下眉,微笑的眼里又出现她刚才陌生的表情——一意孤行的坚决。“……不重要!先把身子养好。饿了吗?我去叫人送点儿吃的来。”

他走出门外,很小声的吩咐屋外的宫女什么,她只听清“……别让她见……”永赫有事瞒着她!她的心变得很重很重,呼吸如沉浸在噩梦时一样艰难。她看向站在床边的虹铃,她竟然惴惴地避开了她的眼光。

“发生了什么事?”她郑重地问,因为身体虚弱,声音十分飘浮。

“没什么事啊。格格,再喝点儿水。”虹铃勉强地笑着,支吾着转身去拿水。

“我是怎么回来的?”美璃直直地看着她,隐隐预想到一切的症结。

虹铃握着杯子,表情为难,她僵直地站在桌边,没答话。

“虹铃……”她几乎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她。

虹铃烦恼地轻甩了下头,格格迟早会知道,早些告诉她,让她心里早有主意也是好的。“是庆王爷抱您回来的。”她深吸一口气,干脆把所有的情况说出来。

“那天晚上,皇上传急件给庆王爷,大家才发现王爷不见了,找了好一阵子,连太皇太后都惊动了。老祖宗生怕王爷遇见了不测,着人严厉调查王爷失踪前见了谁,就找出了一个叫小彬子的太监。小彬子吓坏了,把静娴格格和银荻格格招了出来。银荻格格疯了一样大哭大喊,嚷嚷去救人,大家才知道了来龙去脉。永赫少爷带着大量侍卫打捞寻找了一整夜,最后都绝望了,太皇太后也急得犯了心痛的老毛病。”

虹铃顿了顿,不安地看了眼脸色苍白的美璃,“没想到天亮后,王爷抱着您回来了……”她终于还是没办法向美璃述说当时的情景,她当时什么都没穿,王爷用自己半湿的长衫裹着她,就这么当着众人的面抱进帐篷。

连永赫少爷都是到了行宫后才能见到格格。

所有人都议论纷纷,什么恶毒的流言都说了出来。素莹格格也哭得病倒了,应如福晋来找了永赫少爷几次,最后还在这房间里吵起来……这些,她怎么和格格说呢?

“应如福晋……来过这里?”虹铃停住不说,美璃也没追问,那些虹铃说不出口的,她心知肚明,无神地沉默了许久她才突然问道。

“您都听见了?!”虹铃有些意外,脱口而出。

美璃咬紧牙关,那声音……是永赫的母亲。

她不行……她会毁了你!

美璃……我只要你就够了。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永赫的眼睛里会有那样的神情,终于知道了他说那话时的沉痛。

门被宫女小心地从外推开,靖轩淡笑着走进来,心情似乎不错。他穿着质地精良的深蓝色袍褂,更显得高贵雍容,俊俏至邪佞的脸庞带着志得意满的飞扬神色。

她应该痛骂他吗?她应该怨恨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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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是木然地看着他潇洒自如地坐在榻前的凳子上,虹铃要为他上茶,被他云淡风轻地一挥手拒绝,仿佛他才是这个房间的主人。

她冷漠的眼光让他沉下脸,“你们都出去!”吩咐下人的时候已经带了三分怒气。

等房间里就剩下他们俩,她还是没说话没表情,死死地盯着他看。

“怪我?”他冷笑一声,好心情全毁了,暴戾残忍的神情又占据了他的眼睛。

“为什么?”她看着他,她一直就想问他为什么!

“你自己病了,我还能把你扔在山上?”他也回瞪她,毫无一丝愧疚。

她还是那么看着他,这话拙劣得都不像一个借口,只要他想,他有一万个办法来妥善解决这件事。

“为什么?”她连语调都不曾轻改,固执地问。

他的眼中掠过一丝暴虐,失去那个男人,她就这么一副生不如死的表情?!“为什么?”他哼笑一声,“只要我还对你有一丝丝的不舍,就不会让你跟别的男人走!”

她长出了一口气,一丝丝的不舍?她终于可以冷笑着闭上眼,是的,这个理由对他来说已经很充足了。抛弃她,还是拣回她,都只要随他高兴,他一直就活得如此恣意。靖轩看着她苍白脸颊上停驻的那两弯静静的长睫,太平静了,没有半分生气,她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她就这么怨恨他么?

“我不逼你,我要你自己选。”他故意高声冷嗤,刷地一甩下摆,摔门而去。

不曾在他面前流下的眼泪,终于从紧闭的双眼中涌出,他何尝还用亲自逼她!永赫再掩饰,眼底深处流露出来的惋惜已经把她的心撕得粉碎!娶了她,他的前途……就毁了,讥笑鄙夷将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一辈子!

如果他大声地责骂她,怨怪她,甚至抛弃她,她都不会像现在这么难过!她能给他的原本就少,少得可怜,现在……他的赐予,她再也要不起了!

只是卑贱的家世,只是可笑的过去,她还能劝服自己相信她可以用孝顺他的父母,为他治理家务,为他生儿育女,对他全心全意的好来回报。现在,他要娶她的代价,她万死难偿,她会成为他的人生,他的仕途里最大的败笔……

如果没有她,他的未来是康庄坦途,他有那样的父母,他有那么好的容貌性情,他可以娶个最好的姑娘……她一直知道他的优秀,所以她才那么谅解应如福晋的抱怨和惋惜。

同去江南……她忍不住抽泣出声,他说的时候她就觉得幸福得太过虚幻,她还暗暗笑话自己患得患失成了心病,终于,这真的成了她人生里最美好最无法追求的梦。

她听见虹铃在院子里笑着请安的声音,“永赫少爷您来啦。”

美璃依旧面向着墙里,没勇气转回身,匆匆拭去颊上的泪水,太用力了,颧骨都被擦得发疼。

他没进来,她听见他有些惊讶地低声说:“额娘,您怎么来了。”语气里的戒备那么明显,美璃似乎都瞧见他站在门口,故意阻挡应如福晋的脚步。“额娘,您先回去,有什么话——”他低低恳求,生怕屋里的她听见,“回头再说。”

“让开。”应如福晋的声音生硬冷漠,像是在呵斥下人。

“额娘!”永赫也发了急。

应如福晋冷笑一声,“你今天不让我见她,你能一辈子不让我见她?我不见她,她就能装作不知道那些流言蜚语了?永赫,你不能自欺欺人,现在的情况不是你认栽就能了事的,话迟早要说清楚。”

“至少不是现在,她刚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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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赫!你要傻到什么时候?”应如福晋尖声质问,“这顶绿帽子太大了,你戴不起,我们总督府更戴不起!我们会被唾沫星子活活淹死!”她被永赫执迷不悟的态度激怒,不再拐弯抹角,直白得让屋内的美璃浑身一颤。

“额娘!”永赫也恼了,声音里有少见的森冷。“不想让我恨您,就先回去。”

应如福晋半晌无言,想是被儿子的话语伤到。

院子里一片死寂,美璃听不到任何声响,久久,才听见永赫高声吩咐远远避开的下人们准备饭菜,应如福晋应该是已经离开了,她的脑海里是他默默凝望母亲黯然离去的样子。

永赫看着下人把清粥端进房来,他的神情依旧温柔,扶她坐起时他微笑看她,小心地为她吹凉粥一勺一勺地喂她吃,再若无其事,他眼眸里的忧愁……她明若观火,因为那双清澈豪迈的眼睛里原本没有这些!

她也含笑地吃着他亲手递来的粥,微笑的嘴角总是不听话地轻轻抽动,因为她要忍住不哭。

看她吃下整碗粥,他才放心的松了口气。他爱怜地替她理顺披散的长发,扶她躺下,盖好被子。“睡吧。有事就叫虹铃去喊我。”他深深看她水雾迷蒙却带着浅笑的美丽眼睛,他专注而眷恋的眼神让她想嚎啕大哭,死死忍住,她只是垂下一行眼泪。

“永赫,什么都没发生。”她想向他解释,即使她与他已经注定擦肩而过,她也想让他明白,他喜欢的女子并没作出对不起他的事。

“嗯,我知道。”他笑了,用修长的手指擦去了她的眼泪。

她几乎是用了全部全部的忍耐,不去握他的手,不去求他抛下一切,带她远远离开。她的人生里……不会再有一个人可以这么爱她,可以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她突然想自私一次,她实在舍不得了。

她终于还是忍住了,他温暖的手如今这般冰凉,即便他决定娶她,他对他的父母终将带着愧意,他是父母的骄傲,却因为对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子痴迷的执着而让父母的期待彻底落空。她怎会不了解他?他是那么善良,那么孝顺。

她咬了下嘴唇,成功地让自己笑了,“永赫,你也要好好的。”

他也要好好的走他的路……他就该幸福的生活!

他走到门口时还回头向她笑了笑,所有的眼泪就在他转身而去时奔涌出来,她哭了,却不敢出声,生怕他听见了会回头……她能回报他的,就是让他走,就是让自己从他的生命里消失。

第21章选择

虹铃一边扶着美璃缓慢走在前往太皇太后寝宫的路上,一边担忧地为她拉拢披风,“格格,何必这样着急!您看,您的腿还是发软的!夜风都起了,您再着了凉可不是玩的……”

美璃因为虚弱无力不得不紧扶住虹铃的手臂才能勉强行走,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虚汗,苦笑着摇了摇头,她没说话。她的力气都要用来坚持着走完这漫长的通往乐寿堂的宫道,用来……向老祖宗说出她的决定。

她住的离太皇太后的寝宫并不远,拖着病弱的身体和她不敢去品味的心情,这路长得犹如漫漫一生!她有过这样的感觉,就是她被从冷宫里带出来,去见老祖宗。那时……她感慨,也萌生了淡淡的希望烟缕。而现在,她是要去把那已经熊熊燃烧的憧憬生生踩灭。

虹铃还说她太急了……如果可能,她永远也不想迈出这一步,但她不得不催促自己尽快前去,因为永赫再用他那双眼睛多看她一会儿,她可能都会失去离开他的勇气!

晚膳将完,不少宫女太监捧着食盒器物三三两两地往来行走,看见美璃的时候都含笑低头,那笑容里有太多她承受起来都觉得辛苦的讽意暧昧,他们快步与她擦肩而过后,她不意外地听见他们小声嘀咕轻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她又何需听清呢。

虹铃觉得担在胳膊上的重量增了几分,格格的颤抖越发明显了。“格格?”她担心地喊了她一声,“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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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璃深吸口气,让自己尽量站直,不,她不能回去了!

她的天地很小,不过宫苑、府邸。永赫呢?她想象得出,他受到的嘲笑鄙夷数倍于她!她听过那些男人怎么说她,如果比那些恶毒下流百倍的话是说永赫的,是因为她而说永赫的……她还怎么面对永赫,怎么面对永赫的父母?!

若然离开她蜷缩的小屋时,她的心底还留有一分退意,现在……完全没有了!

当她看见老祖宗寝殿外,刚被太监用竹竿挂上的灯笼时,她的眼猝不及防的湿润了。她离开了安宁殿的刻骨黑暗,没想到,只不过为了归于另一处更冷更孤寂的处所。

“格格。”她被院门外的太监拦住,“老祖宗在会重要的臣属,请您少等。”

“什么重要的客,这个时候来?”虹铃有些烦躁,格格这样的情况,怎么在夜风四起的院子里“少等”?

太监平素与虹铃还算相熟,凑过来小声透露,“是户部侍郎。”

虹铃一时反应不过来,依旧口气不善,“谁么?”

太监着急地一躲脚,鬼祟地看了眼暗淡灯光下脸色更加苍白的美璃,嗐了一声,“就是札穆朗!素莹格格的阿玛!特意从围场赶回来的,所以这会儿才到。”

“格格,要不,您先到拐角的廊子那儿坐会儿吧,还避风些。回头人出来了,奴才立刻替您回进去。”见美璃勉强支撑的虚弱神态,小太监也有些不忍,热心地提议。

美璃点点头,她也实在站不住了。

廊子的确避风,也因此格外阴暗,没有一丝光亮照到这里,美璃靠在木柱上苦苦等待,虹铃也着急地不停走到院子里瞧看,小声埋怨这个札穆朗到底在说什么,用了这么长时间。

院子里起了些响动,小小的问安声此起彼伏,一定是来了什么大人物,虹铃闪身躲入黑暗。

刚才的那个小太监的一声问安,因为离得很近,所以十分清楚,“给庆王爷请安,王爷吉祥。”

美璃轻颤,是他,他也来了。

“札穆朗来了?”靖轩沉声问太监,口气疏冷不悦。

“是。”太监十分殷勤,“王爷瞧,人这不出来了么。”

稳健沉重的脚步声一路向这边来,一阵衣服的窸窣声,“奴才给王爷请安。”

美璃淡淡一笑,这就是现实,素莹的阿玛再风光,也要给靖轩这个未来女婿下跪。若是平时,就连皇上也会给几分面子,在老臣将跪未跪时说声免礼,但此刻……靖轩看来是没说。

过了一会儿,靖轩成心冷淡的语声才响起,“起吧。”

“喳。”札穆朗闷声说,口气里带了几分隐忍的薄怒。

“札穆朗,什么事让你不辞劳苦连夜赶回来?”靖轩冷笑,口气倨傲冷峭。美璃有些意外,就算靖轩分位再高,那毕竟是他未来的岳父,而且……很明显,将来对他的助益很大,他不该用这么蛮横的态度对他吧?

“小女病势沉重,奴才挂心不已,所以特向皇上乞假前来。”札穆朗闷声闷气的说,再暗怒似乎也不敢对年纪轻轻的未来女婿太过放肆,十分忍耐。

靖轩轻嗤了一声,不甚着意地说:“那去吧。”

札穆朗有些意外,靖轩竟然这样就结束了谈话。

“王爷……”札穆朗再说话,口气低沉了很多,刚才还带的几分怒意也因为靖轩的不在乎而威力自减。他有些泄气,为了女儿,他不得不曲意婉言:“素莹对您是真心实意,皇上也许过老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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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札穆朗!”靖轩原本淡漠的口气骤然转为冷漠暴虐,干脆生硬打断对方的话。“你少抬出皇上压我。肯娶你女儿,是因为她还有几分打动我的姿色。”他轻蔑的口气让札穆朗倒吸了口气,却没再吭声。“皇上为什么要我娶她,你心里明白!他实在恼恨札穆朗这样倚老卖老地干涉他的私事,娶素莹……或许已经成为他无法改变的选择,难道他就因此失去立侧室的权力?!真是笑话!还找到老祖宗那儿去!

他说起素莹的口气,竟让美璃的心也微微一刺,他看素莹那宠溺的眼神,低下头让素莹在他耳边低低细语的神态……难道背地里就是这么一番鄙薄的话语吗?她知道自己并没有资格同情素莹,但她为她感到难过……爱上靖轩,真的很可怜。

这一番让人难堪的话并没遭到札穆朗的反驳,他竟然默然地承受了理应为小辈的庆王爷傲兀的态度。

“札穆朗,我答应你的,答应皇上的,自然都会办到。其他的,你就少多管闲事!我是要娶你的女儿,但你这位‘岳父大人’未免管得有些太宽!”他极尽挖苦,面无表情地缓缓冷声道来,更让人无颜以对。

“行了,去吧。也和你女儿好好说说。我该给她的给了她,不该你们多管的,我的私事,轮不到你们插手过问!”

“喳。”

这一声“喳”,竟让美璃觉得胸口一闷,札穆朗是用什么心情什么表情说出这个字的?无奈,对命运,对现实……最深沉的无奈。那个用毫不在乎的态度说着那么伤人话的男人,竟然反驳不得,反抗不得。

美璃的手指死死捏住横栏的细木,他……似乎已经计划好所有人的未来了,包括她。她已经听得很清楚,他要给素莹的,是王妃的名分,是和札穆朗的姻亲关系。伴君如伴虎,现在皇上用得着札穆朗,百般倚重抚慰,一旦时过境迁,札穆朗弄回来的是什么银子,为什么他能弄回来,这些明摆着的秘密还能不能被皇上容忍?于是皇上要给札穆朗吃定心丸,札穆朗也需要这么个权势熏天的女婿。

她又错了,她又把事情看得太简单,太美好了。她以为他至少是真心喜欢素莹的。他是喜欢素莹,但他所能理解的“喜欢”,就是对美貌,对娇柔的一时兴奋。

他说的,“他的私事”就是她吧?

明媒正娶?他已经在未来岳父面前许下承诺,轮到她……不过是立个偏房,说好听了是侧福晋,其实不过就是妾室。

她不是他第一个想娶的女人,之前有蒙古公主,后来有素莹,肯定也不是最后一个。

她突然有种解脱之感,她的选择,真的是种解脱!

他可以要挟任何一个有求于他的人,但对于她……他还能如何?

等人都走光,太监终于来叫她进去见老祖宗的时候,她甚至淡笑了,原本有些畏惧的寂寞未来总比嫁给那个冷心无情的男人要好!

“……你想好了?”听了美璃坚定如山的请求,孝庄沉默许久。

“是!奴婢愿意终身礼佛,为老祖宗祈福添寿。”美璃再次叩头重复。

“美璃……”孝庄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这两天,为了这个孩子,她已经操碎了心。“过来。”她怜惜地拍了拍身边的炕垫,美璃坐近她的身边,孝庄含泪抚摩她苍白却异常俏丽的小脸,“孩子,你真的是长大了。”

她真的怕美璃是来对她说和靖轩是清白的,还要嫁给永赫。她相信美璃说的,但……她却左右为难。哭死在她面前的应如,她也是母亲,她知道那种对儿子的深切期望,她也懂母亲愿意付出生命来保护孩子的心情,她无法反驳应如。

一脸决然地来表明非美璃不娶的永赫,久历宫闱薄幸的她,也感动于这个挚情男子的不离不弃,她竟然忍不下心答应他,她知道他娶了美璃将会失去什么。

势在必得要娶美璃的靖轩,这个冷硬霸道的孩子竟然也当着她的面坦白说自己喜欢美璃,娶她就会对她一生呵护。这话……他说出口来,并不容易。

似乎,无论她怎么处理,都是残酷无情。

可是无论她怎么处理,都注定会伤害到这些人里最脆弱的美璃,但她竟然愿意用孤苦寂寞的一生来独自承担一切痛苦。孝庄实在痛心不舍!美璃从小到大,已经吃了太多的苦,难道……老天爷还觉得不够吗?

“美璃……再让我想一想……”她不忍答应她!这个如娇花美月的少女,难道就因为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断送了终生吗?年纪轻轻的她,到底知不知道,这一生有多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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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璃笑了,想……就能有办法么?“老祖宗……美璃不后悔,一辈子不后悔。”

该说的都说了,美璃走回自己房间竟比来时轻松得多,脚步依旧虚浮,却不似刚才艰难。

守在她门外的小宫女见她和虹铃回来,都作了个皱眉的表情向房间里看,美璃冷淡一笑,靖轩在里面吧,她并不意外。

比起她的淡漠,虹铃却紧张得要命,扶她进房时甚至在门槛上绊了一下。

房间里的烛光算不得明亮,靖轩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里,美璃没有抬眼看他,只是暗含抗拒的恪尽礼数低头向他福了福,便吩咐虹铃扶她上床躺下,折腾了这许久,她真的已经筋疲力尽了。

被她置之不理的靖轩倒也没勃然大怒,反而轻轻地冷笑一声,闲话家常般说:“要出家啊?”他的语气饱含讥讽,却冷淡平静。

他的消息一向灵通,这么快就得知了她的决定,她毫不奇怪

“嗯。”她背对着他面向床里,敷衍地应了一声。

“很好。也算积德修身了。”他讽笑。

她闭着眼裹紧被子,不再理会他。

“我已经上本给皇上,请他把图哈调到我麾下充作先锋,他年纪是大了点儿,不过……经验老道么。”他呵呵冷笑,成功地看她僵直了脊背。“嗯,你好好养病吧,选好那个庵堂,我愿意送你一程。”

美璃攥紧被子,他……不过是吓吓她吧?

他说完也不耽搁,不疾不徐地扬长而去。

虹铃轻拍自己的胸口,愣愣地望这他离去的方向,真是没想到庆王爷会是这样平淡的接受。她原本以为庆王爷知道了格格的决定会雷霆大怒呢,看他在格格病中的态度好像还十分关切,没想到心冷得这么快!

格格宁可出家也不嫁他,或许也很有道理。

“给我倒杯热茶。”美璃有些颤抖地吩咐,她的心突然慌张起来,靖轩的态度让她始料未及,似乎比他发火更让她觉得危险恐怖。他的平静,好像是胸有成竹地为她布下了一张密密的大网。

茶还没喝下半杯,外面已经响起急促慌乱的脚步声,旗鞋的木底疾步踩着青砖发出凌乱的“嗒嗒”声,让人莫名其妙地烦乱紧张。

“格格,应如福晋……”还没等小宫女通传完毕,应如福晋已经闯了进来,她脸色青苍,眼睛通红,看着她的表情怨恨又气愤。美璃赶紧下床,应如福晋竟然对着她直直跪下,一个响头磕在冰冷的青砖上。

“哐啷!”美璃手上没来得及递给虹铃的茶盅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张口结舌地看着泪流满面却表情冷漠的应如福晋,震惊得忘了去扶她起来。

“格格,格格!”应如福晋一声比一声高地喊她,似诅咒又似哀求,“你放过我们家吧!请您开开恩吧!”

虹铃轻推了一下已经呆了的美璃,她这才想起去拉应如福晋起身,原本就手脚无力,再加上应如福晋执意跪着,她根本拉不起她,不敢受福晋的跪拜,美璃只好也对着她跪下来。

“福晋……”她默默忍耐应如福晋抓得她胳膊疼痛不堪的手,决定离开永赫的话在这种情况下竟然不知怎么开口。

“格格,我知道我这样求你……作为一个长辈真是可鄙可耻,但就是因为‘您’!”她加重的这个敬称,口气重得让美璃浑身一哆嗦。“我们一家惶惶不可终日,我的丈夫一把年纪了要去阵前效力,我的儿子现在被关在天牢大狱……格格,当初我们家应承了老祖宗的意思,就算对你没恩,也没亏欠你啊!我的儿子,为了你……”应如福晋的声音尖厉起来,“就算看在他对你曾经一往情深的份上,你别再害他了,别再害我们家了!”

美璃浑身虚软地跌坐在地上……怪不得靖轩会那么气定神闲,怪不得他会那么冷淡笃定,他不用来逼她,不用对她多说一个字,就已经把她逼上绝路!

她闭上眼,仰天苦笑,泪水凌乱从面颊上滚落。她哭不出声音,曾是她挖空心思想得到的男人……没想到,当她终于要属于他的时候会是这般绝望痛苦。

“福晋,美璃……知道怎么做。”她没睁开眼,她突然对周遭的一切失去了兴趣。她觉得自己被好几个人拉到榻上,不知道应如福晋还说了什么,什么时候走的,夜是不是已经深了,天何时会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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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再次睁开眼,从门窗里照进来的阳光太过明亮了,明明是个艳阳天,她只是觉得眼睛刺痛。坐在铜镜前,她直直看着镜中憔悴如鬼的自己,“虹铃,给我打扮一下。”

一直在旁边看着她的虹铃被她的口气吓得毛骨悚然,扑过来扶住她的双肩,“格格,你千万别想不开啊!”

“快点儿,我还有事出去。”美璃淡笑着催促,对她的惶恐觉得可笑。

她的头发很容易梳理,又不用戴太多首饰,很快就打理完毕。“去把我那身淡蓝的袍子拿来,今天我想穿那个。”她随意地说。

虹铃点头,快步去了。

终于支开了丫鬟们,美璃走出房间,花木在阳光下分外精神,她笑着在姹紫嫣红上掠过眼光,下人们放置杂务的房间开着门,她走进去,轻松地在抽屉里找到毒老鼠的毒药。这个虽然算不得剧毒,只要多吃一些,求个解脱还是不成问题的。回到房间,她满意地审视镜中自己一会儿,虹铃才慌慌张张地拿了衣包回来。

她知道她的死……毫无意义,可能连向他示威都够不上格,但是她太气愤了!她气靖轩,更气命运!她想嫁给他的时候,无论她怎么哀求他都不答应,她只好逼自己遗忘他。忘记他的苦……她看着镜中自己发笑,她拼命忍过了,孤苦难捱的冷宫岁月,她也忍过了,当她暗暗庆幸自己终于忘记了他,终于有了永赫时,他竟然又非要得到她!她又如此火辣地承受他要她的痛楚!

她无法像他那样强硬地控制别人的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就一直是被控制,被摆布的那个人!她就连躲都躲不开!她不想寻死,有那么多次痛苦得想死去的时刻她都捱过来了,但她除了死才能让他吃一次瘪,竟别无他法!

她突然笑起来,发现那么多苦难并没把她的任性全数磨灭。其实,如果不爱他了,嫁给他也没什么不好,他家财万贯权势熏天,嫁给他吃好的穿好的。偏不!她被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得太气恼了,怎么也要出这口气!

这才是美璃格格吧!她笑着看镜中也笑了的自己,仿佛遇见了故友。

靖轩为了方便并没去承德别业住,宿在行宫的一个偏僻的配殿里,不同于别的宫室,这里有很多兵士护卫把守。负责通传的太监去了很久才出来,居然告诉她王爷还没起。

美璃挑了下嘴角,他也回敬了她些颜色,自小习武,他不可能晏起的。他要她等,她便等。

整整半个时辰,美璃的腿已经僵直酸痛得快要失去知觉,才被人带入内室。他正悠闲地穿着松散的长褂坐在太师椅里喝茶,见她脸色死白,嘴唇都干裂地被带进来,还假意殷勤地让宫女为她上茶。

美璃没再向他施礼,没再避开他的目光,直直地看着他的脸。被她冰冷的眼光看着,他微笑的眼睛里泛起怒意冷冽。

“找我干什么?选好皈依圣地了?”他冷哼,把手上的茶盅顿在几上。

“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她说,面无表情。

“我要你怎样?”他眯眼看着她冷笑,故作不解。

“放了永赫,也别为难他阿玛,我什么都听你的。”她一字一字地说,突然有些促狭地想笑,什么都听他的?就不!

“嗯——”他看着她拉长调子,“是么?”

“对!”她无比痛快地欺骗他,竟为了自己的死亡有种报复的快感。

“很好,现在你就跟我去老祖宗那儿亲口说出你的决定。”他站起身,吩咐宫女给他更换正式的袍褂,“哦,对了。”他好像刚想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说闲话一样边被伺候穿衣,边说:“永赫因为企图刺杀我被关进了大牢,你要是死了,念在我们一番情意上,我就把他送下去陪你,你们也好在黄泉下做对小鸳鸯。”

她胸膛里的空气好像突然被全数抽去,愣了一会儿,她无法置信地摇着头,像是呓语又像是劝服自己:“不会的,你不会这么胡来的!”他怎么会因为她就要了永赫的命?!

他推开宫女,自己扣着扣子,心情变好地看着脸色灰败的她,“怎么不会?只要我高兴。刺杀王爷,也算重罪,杀剐随意。但是……我也可以表示是场误会,不想追究的,我想很多人也会乐于顺水推舟不了了之。”

“胡说!”她觉得自己最后一击在他面前全然无效,脑袋开始发热,强装出来的冷静自持土崩瓦解,“永赫的阿玛也算封疆大吏,又是皇上得用的臣子,你想杀他谈何容易!”她无法自抑的后退两步,惊惶地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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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戴整齐,笑着走过来如爱抚般轻掐了下她颤抖的小下巴,口气却阴冷残酷,“你觉得为什么图哈一把年纪了突然热血沸腾要领兵上阵?那天我找他来……”他坏心地顿了顿,看着她惨白着脸色紧张地屏住呼吸,“给他看了点儿东西,你知道,封疆大吏是个肥美的差事,肥在哪儿呢?我可以帮他解释给皇上听。”美璃呼吸急促,怪不得永赫会气恼得想刺杀他,他掌握了一些图哈的把柄,恶劣地要挟他们。

“美璃怪我吗?”他笑着问,温柔得几乎诡异。

她死瞪着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做出一个表情。

“你不该怪我。你该怪那个男人。如果他比我强,能把我关进天牢,要我生就生,要我死就死,你又怎何需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她的眼神让他恼怒至极,因为她的眼睛里全是怨恨,全是拒绝!

他做了这么多,好,他承认自己的手段并不光彩,可他只是为了得到她!只是为了让她留在他的身边!

以前……她已经太伤心,他说什么她都不会相信,他就只好先留下她,这样他想对她好才有机会。

“这个世上没我就好了。”美璃被动地抬着头,眼睛里一片空洞,没有她就好了,所有人都不会伤心难过。

靖轩看了她一会儿,她浑然不觉他的目光。他松开手,站直身子,漠然盯着她瞧。

她不死心地从怀里掏出那个纸包,她不信她死后,他真的会赶尽杀绝地伤害永赫,他不过是赌了口气,她死了,他也就无趣罢手了。

他强忍着劈手打掉她手中毒药的冲动,他不想让她摸到他的底牌,如果她知道了她在他心里的分量,他便是落败的一方。

“你知道,我从不信口开河。“他暗暗攥紧拳头,生怕她真的犯浑把毒药倒进嘴里,”你死吧,死得热闹些。“他简直忍不住诅咒。

手抬起……她终于还是没勇气最后任性一次,她不敢赌,因为她的赌注是永赫。

见她茫然停住,靖轩一把挥去她手中的纸包,太用力,她也太虚弱,被他带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手脚无力得竟然站不起来。

他没扶她,脸色冷漠,没了危险,他倒巴不得她不管不顾地哭闹寻死,她真的这么在乎永赫?!“我查了,五天后就是个好日子。”他淡淡地宣布,语气无起无伏。

五天……她不想看他,只能闭上自己的眼睛。

当她觉得自己再无一丝抗争的力量,不得不屈服于他,屈服于命运时,那个曾让她小小雀跃的充满勇气的美璃也终于断了与她的最后一丝联系。她又堕于忍耐,堕于绝望……过去的美璃终于死了个彻底,只留下她……一个对命运无奈却无法反抗的女子。

她的悲恸激怒了他。

她轻微地点了点头,“好。”越快越好,如果都是注定好的结局,她希望永赫能少受些苦。“但你一定要放过永赫和他阿玛。”

他紧紧咬了下牙,她不答应,他恨,她答应,他更恨!都是为了那个男人!她从十二岁就一直缠着他,怎么就比不上与永赫相处的短短几个月?!

他太恨了,只能用最刻薄地话来舒缓这愤怒。“我承德的宅子已经叫他们去收拾了,娶你,不用太费周章,五天足够布置妥帖。”

她还是没睁眼,毫无血色的唇还是只吐出清淡的一个“好。”

“走!”他暴虐地把她从地上拽起来,“自己去和老祖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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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名分

排成一长队的太监把一箱箱的结婚用品抬进美璃小小的院落,虹铃忙得满头大汗,能用得上的地方都堆满了,太监还在源源不断地抬进来。很多小宫女挤在院门口看热闹,一改往日的嘲讽表情,都羡慕地赞叹着,故意放大私语的声音,讨好似的让美璃的下人们听清,“庆王爷对格格可真好啊!”

美璃倚着高高的枕头半躺在榻上,默默无语地翻动手上的书页,对门外的一切都置若罔闻,这洋洋的喜气与她似乎没有一丝关联。永赫送她的杂谈和笑话书现在已积攒了厚厚一摞,陪伴了无数个她不敢入睡的夜晚。

“格格,承毅贝勒来了。”虹铃用手绢擦着汗跑进来,一脸惊疑,一万个没想到承毅贝勒会来看自家格格,这位爷就连给老祖宗请安,也只在春节拜年的时候才会进宫一次。

美璃也有些意外,坐直了身子,愣了一会儿才起身迎接,承毅已经从外面缓步走进来了。

彼此无言地互看了一眼,承毅轻皱了下眉头,眼睛淡淡地向呆杵在那儿的虹铃扫了一眼,虹铃背脊一凉,立刻心领神会地福身退下。承毅贝勒和庆王爷一样,越是面无表情越是让人害怕。退出门口的时候,虹铃还自动自发地掩上门,总觉得承毅贝勒肯来见格格,一定会有很重要的事。

“承毅哥,坐。”美璃亲自为他斟了杯茶,他一定是快马加鞭从围场赶回来的,颜色素淡的长袍上浮了薄薄的灰尘。

承毅在椅子里坐下,却没喝茶,他没有多说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包递给美璃,“拿去。”

美璃出于礼貌,小心地接过,不想让他失望才假装好奇地打开,锦帕包的是块发黄的羊皮,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图形,有人物也有八卦,纷繁杂乱,好像是江湖骗子故作神秘的符咒。她无心探究,只是好奇承毅为什么会送她这么块东西。

“这是‘八部八阵’图。”承毅简短地解说着,“皇上派我找了很久,关系前明巨大宝藏。我两年前找到了……一直留在身边,就是怕皇上降罪下来,我等不到去准噶尔的那天。”他清冷一笑。

美璃拿着羊皮的手剧烈一抖,差点握不住,她听懂他话里的意思,这“八部八阵”图对皇上甚至大清非常重要,重要到承毅可以用它保命。

“皇上明天回銮,你拿这个给他,纵然不能让你当上靖轩的王妃,也足以成为平妻。”

“承毅哥……”美璃忍住眼泪,她的心里似苦又甜,这世间还有人肯为她这样着想,这恩惠她铭感肺腑,却不能领受。轻轻捧过他的手,把羊皮送还在他手里,“我不能要,你留下吧。”

这是他用以保命的宝物,她不能收下。

“拿去吧。”承毅悠长一笑,又把羊皮塞回她的手里。“如今……我已经不需要了。他……不会杀我了。”

她还想拒绝,被他沉沉地看了一眼,承毅摇了摇头打断她的话,“我就要先行领兵到边界驻扎候命,想来……身为兄长也没为你做过什么。你拿去给皇上,他自然明白我的意思,恢复你和硕格格的封号,虽然你不是大福晋,但品阶却比她高,以后至少不会受辱于她。”

知道她心灰意冷,承毅难得多说了一些,也许此刻她已无心盘算未来,但……日子总还是会继续,他苦笑,这不曾为任何人任何事停止流逝的岁月,简直残忍。

命运对她一再责难,他都看在眼中,叹在心头,他能帮她的也只有这么多。

“美璃,就算是为了我一片苦心,你也要按我说的做。”他叹了口气,美璃的未来……其实靠这份宝藏图于事无补,他能做的……真的只有这么多。他何尝不也是个对命运束手无策的人。

美璃沉默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夜晚,躺在被里紧握着羊皮宝图,她竟然对未来的岁月充满恐惧,麻木的心绪被承毅哥的那番话打破了,她……只是侧福晋,小老婆,冷宫里,这样的人她看得多了。风光过的、没风光过的,在被她们的男人丢弃后,都是一样的结局。她们的眼睛,是她刚进冷宫时最害怕的,一双双都是死气沉沉,鬼气森森,她们每天就在做一件事,等死。

只有体会过黑暗的人……才会怕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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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她揣着宝图走在去往皇上正殿的路上,至少她要为自己试一下,至少她不要辜负承毅哥对她的恩情……她,害怕。

也许她去的太早,负责打扫的宫女太监刚刚收工,宫宇间一片寂静,连鸟儿的鸣唱在她听来都如声声哀叹。

走过靖轩住所外,她不自觉地加快脚步,但是……几步后她停下了,孤身行路,她的脚步又轻,此处的宫墙仅仅是为了间隔道路所以格外单薄,她清楚地听见了素莹的声音。

“……靖轩,你就不能娶了我以后再让她进门吗?”素莹几乎卑微地哀求。

“……”靖轩没有回答。

“求求你。”素莹哭泣着,撒娇又乞怜,美璃似乎都看到她柔美脸庞梨花带雨的神情,任谁都会怜惜她。

“这对你有什么影响?她只是个侧福晋。”靖轩似乎有些心疼,淡淡地说了一句。

她只是个侧福晋。

美璃僵直地站在与他们一墙之隔的宫道上,她想逃开不听,人却像被重锤钉在原地。

“她……也是格格。”素莹哽咽,“她还深得老祖宗的喜爱。更重要的是……”她哭出声,委屈难过地搂紧他的腰身,他喜欢美璃!为了得到她竟然大费周章,甚至训斥了她阿玛!她是聪明人,自然不会把自己的怨怼如此直白地对他讲出来,这只会让她显得更加难堪。

她靠在他怀里,嘤咛哭泣,“靖轩,我好怕!和别的女人分享你……我不敢抱怨,我就是怕……就是怕……将来会一无所有。”她的悲伤打动了靖轩,这个女人至少还知道珍惜他所寄予的,还期待他的宠爱。

“一无所有?”靖轩搂紧了在他怀中轻颤的她,“你会成为我的正妻,皇上需要你成为我的正妻,你有了我,怎么还会一无所有?”

“靖轩,我拥有了你吗?”素莹终于还是傻傻地追问。

“嗯。我承诺给你的,不会少一样。”他笑笑。

“靖轩……”素莹低泣着叹息,“未来的岁月,我很怕。”

美璃抬起眼,看天空中缓慢飘过的云,只有这样酸痛的眼才不至于流出眼泪。

素莹……也可怜,她和她一样害怕。

她听见靖轩对札穆朗说的那些话,知道素莹和靖轩的婚姻皇上另有深意。美璃扶着墙转回身,一眼看不到漫漫宫墙间的道路哪儿是尽头。她又何必为难皇上呢?她又何必为难素莹这个无辜的女人呢?

命运已经铁了心要伤害她,她又何必做无谓的挣扎……即使她成了平妻,即使她又能恢复和硕格格的封号,那又如何?她还只是个侧福晋!

她还只是靖轩的侧福晋!

她令皇上、老祖宗,甚至承毅哥都为难,承毅哥毕竟是私藏了这份宝藏图两年,这本身就是大罪一桩,他是扛着欺君的重压为她做最后的争取,皇上真的还能一再原谅他?

她何必再做愚顽挣扎?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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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花烛

夜已有些深了,但房间里很亮,照得蒙在脸上的红盖头遮在眼前越发艳红,美璃觉得眼睛长时间被这血一般的颜色刺激着有些疼,就闭上了眼。

就娶一个侧福晋而言,靖轩也算给足她面子,聘礼、执仗都是上等。老祖宗也坚持让她从宫里嫁出,百般优待。这些……她都不意外。老祖宗和承毅哥一样,是怕她将来受气。靖轩,就算娶别人,他也会这般大费周章,因为他是庆王爷,不会失了自己的身份。

承毅哥……美璃有些心烦意乱,她拿八部八阵图去还他的时候,他只是向她笑了笑,说让她留着,以后总有用得着的时候,他已经不需要了。他的笑容,让她觉得十分不祥,似乎他打定了什么主意一样。

不及细想下去,门外的喜娘丫鬟们都像麻雀一样骤然欢闹起来,她听见那熟悉的冷漠声调依旧平淡地说了声“赏”,然后仆妇们的笑声就更高了。

庆王府的承德别业已经颇有年头,虽然装饰一新,门被推开时仍发出吱嘎的声响,让美璃浑身一抖。

她攥紧了拳,手心没过程的就满是汗珠。

靖轩坐到她身边,喜娘们跟进来不停地说着吉祥话,美璃去闹过别人的洞房,知道这时候喜娘会把新郎和新娘的袍角系在一起,寓意永结同心,可是眼下……那些叽叽呱呱的女人只是像念经一样把那套说熟的吉祥话说了又说,直到塞了交杯酒给她。

她猛省……她不过是侧福晋,不是和他“永结同心”的那个人。喜娘扶着她的手,与靖轩交杯对饮,这酒冰凉而苦涩。

他在嬉闹声中用秤杆挑开她盖头的时候,她垂下眼看着自己膝头裙上艳丽的纹样,嘴唇不受控制的轻微颤抖。

房间静了下去,但仍能看见门外侍立丫鬟的影子倒影在窗纸上。他就站在她对面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跨步靠近她的时候,美璃死咬住嘴唇才没倒吸一口气,她的心猛烈地收缩了。

他把她拉到大铜镜前,按在凳子上。她依旧垂着头,看镜子的话……也会看到他。

他轻缓地摘去她沉重的礼冠,她的发髻上簪了很多小饰物,都是宫里的老嬷嬷非要她戴的,他摘的时候勾到她头发,很疼,她只是轻微的皱下眉,不肯出声。他察觉了,“疼的话就说!”他命令道,她只是轻轻摇头,不语。

长长头发解去一切束缚,柔顺地披在她身后,却没让她感到一点儿放松,果然,他拉起她,轻松地打横抱起,她猝不及防,惊呼了一声,撞进了他幽黑的深瞳,这双好看却冷酷的眼睛因为映入了红色显得有些喜悦。

“美璃……”他在笑吗?她从未看过他这样的笑,竟然……很温柔。“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他抱着她,在红烛高烧的房间里徐缓地转了一圈,她迷惑了,是的,这是她曾经想要的。他把她放在阔大的喜床上,俯身看着她,好听的嗓音第一次有了柔情的语调,“你想过这样的场景,对吧?”他在她的脸上轻啄了一下。

红红的喜服衬得她的肌肤格外雪白,那双盛着柔美桃源的大眼也更加黑亮,小而嫣红的唇,比身下绸缎更亮的发,玲珑有致的娇小身段……都在他怀中,他突然异样满足,她恨他也好,怨他也好,他想要的……不过就是此刻的拥有!

她缓缓地转动眼珠,满眼红艳,到处是醒目的双喜花纹,“是的……”她呓语,真的如在梦中,“我想象过,想象过无数回,想的……”她不自觉地揪紧胸襟前的喜服,“想的心都疼了,我都怀疑自己的心要疼出一个洞……”她漫无目的眼神又凝聚在上方他那张俊美到极致,也冷漠到极致的脸,虽然此刻这张脸上流溢着她从未见过的温柔神色,就更显得不真实!

他拂了下她娇俏脸颊边的一丝乱发,心软得如同二月春水。“美璃……”

她突然死死地闭上了眼,太突兀了,他原本想去擒获她娇润的双唇竟停一下怔住了。

“怎么了?”他的心像被尖刺深扎了一下。

她又默默摇头,她不想告诉他,为了忘记他,为了不再幻想这个场面……她费了更大的力气,她的心,真的疼出了洞。此刻她看见的他和这喜庆的洞房花烛,何曾是她绝望梦中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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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他又恢复了冷漠的语调,“睁开眼。”

还是这样的他让她更习惯,她很顺从地睁开眼,从答应嫁给他的那一刻,她就决定,要如同顺从命运一样顺从他,因为她……别无他法!

他眼中的温柔瞬间已经不知去向,压在她身上,近在咫尺的盯着她看,黑眸中又是那一如平常的冷漠疏淡。

“以后,和我上床的时候,要一直睁着眼!记住!”他阴冷地宣告,她点头时习惯地闭了下眼,他立刻惩罚般捏住她的下巴,眼泪因为疼痛滚落出来,他的表情里多了分暴戾,“你要是敢闭上眼,我会让你更疼!”

他扯脱她繁杂的喜服时自己也分不清是粗暴还是急切,他不想去分辨这种可鄙的失控。他竟不耐烦去一一解开她的玉扣,干脆用蛮力一下子硬拉开来,刚才他还想着要温柔对她,可她闭紧双眼时的拒绝意味如同利刃猛然扎入他心头最无抵抗力的部分,痛彻肺腑!

她娇嫩的肌肤在深红床单上媚得快要了他的命,她无助地抱着肩,浑身抖得厉害,他去扯她腿间最后的遮挡时终于不忍。他深吸了一口气,抱起她,掀开床上的喜被,被子下铺得满满的枣子花生,放下她的时候她被硌疼了,但她还是不吭声,泪水流出来的时候她又习惯性的闭上了眼。

他没再提醒她,只是把她身下周围的干果一股脑扫到地上,他看见被她压在身下的一块白缎,脑子莫名地一热,身体出乎意料的兴奋,他也急切的脱去自己的衣裳。

他扯脱她最后的遮蔽时,她抖得越发厉害,他轻吻了一下她苍白的娇颜,低低说:“我并不是故意要弄疼你,但女人一辈子只会为一个男人疼,睁开眼,美璃,看着我,今生,让你疼的男人是我,我……是你的丈夫。”

她的眉头皱得更紧,闭着的眼睛弧线优美撩人,“睁开,美璃,睁开。”他吻她的唇,低声蛊惑,当她终于积攒够了勇气慢慢睁开双眼时,他早已炙灼的欲望准确地顶上她毫无防备的花蕊,“美璃……”他半抬起上身,放开她的双唇,她不得不大口呼吸,“记住这疼。”他猛地一沉身体,粗暴地进入了她,直至全部。

美璃尖叫了……很疼,泪水反而因为这破体而入的剧痛而突然停滞了,她被这痛夺去了一切思维和感受,只有疼。

只是开始,他带给她的疼痛永远是在加剧。

她死死揪住身侧红红的床单,身体被他撞得起伏不已,头发散乱地披覆在枕头上,起了淫靡的波纹,耳中是他一声比一声急切的呼唤,他喊她的名字,那么动情,她却只是越来越疼了。

他在最激越的时刻竟然一口咬住了她的肩头,那记深撞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范围,她觉得胸口很闷,身体到处都疼,竟然无法分辨哪里更疼,眼前的烛火好像突然一亮然后……全都黑了。

醒来……也是因为疼痛,身体酸楚,喉咙如同火烧,她艰难睁眼的时候发现窗子上已经透入了晨光。

他已穿戴整齐,背对着她坐在床沿,背脊异常挺直。

听见响动,他慢慢地回过头,她一惊,他的眼神竟然是愤怒和……怨恨。

“真没想到……”他的冷笑里多了抹讥讽般的痛苦,“我并不是那个让你疼的男人。”

她一愣,没听明白他的话,他还没让她疼?

“是啊,我都亲眼看见你和他……”他一拍床沿站起来,“贱人!你当时为什么不说!如果你和永赫已经睡过了,为什么不说?!”

她傻傻地看着他,他呼吸急促地往门前走,就在要抓住门栓的瞬间,又无比忿恨地折了回来。他想甩手而去,他恨得就要疯了!他看见了溪边的那一幕,怎么就没想到她和永赫已经有了苟且之事!

可承德王府里住着他的继母老福晋,还有不怀好意关注着美璃的三姑六婆,他怎能就这样甩手而去!他再次长长吸气,试图平息一下自己的怒气,就算,就算当初她和他说了,他能放她走么?他……已经丢弃过她一次,现在他又怎能再次把她独自丢入水深火热的绝境?

他从腰间拔出匕首的时候,她真的以为他要杀了她,他抓着她胳膊的时候,那可怕的力量就要把她的手臂生生拗断了。他把她扯得坐了起来,表情太凶恶了,她都无暇为自己的赤身裸体而害臊。他死死地瞪着她看了一会儿,眼睛里冒出的火仿佛要把她烧成灰烬,可她并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把她的胳膊扯到她身边的一块白缎上,她张大嘴愣住了……经过了昨晚,那白缎仍旧莹白无暇!老嬷嬷对她说过的,落红一定要保留下来,那是她贞洁的证明。

可是……她没有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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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她理解了他刚才那些尖刻的污辱,他的怨愤。她看着白白的缎子,显然,老天爷对她的戏弄还没有完……远远没有终止。

匕首的尖已经刺到她的肌肤,他看见了她胳膊上的疤痕……不忍,他痛恨自己的不忍!他应该一脚把她踢出去,向全天下宣告她的不忠!可他……

他恨她,更恨他自己!划在他胳膊上的一刀深而又深!鲜血涌流出来,滴在白缎上,滴在她身上。他随手抓过一块绢子勒住了伤口,生怕太多的血迹让这个掩饰她不贞的谎言被戳破。

她瞪着大大的眼睛空洞地看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太恨了,太恨了!

他得到的竟然不是完整的她!就如同他曾希望的,她会永远记得她第一个男人,可那个男人却不是他!

看着他践踏了男人的尊严而为她遮瞒丑陋的真相,她竟然还是这么无动于衷,还是那么漠无反应!她连一个感激的眼神都不曾给他!

“今年最好别有孩子!”他失控地一把握住她细弱的脖子,恨不得就这么一用力,都解脱了。“不然,我会认为那是个野种!不用吃药打胎了,我会一脚亲自让这个野种化成血水!”他低吼出来,但怒气却益发纠集在他心中。

她平静地看着他的愤怒,他所有的怨骂威胁她都置若罔闻。他胳膊上的绢子被血浸得通红,她突然笑了,辨不清是苦涩还是解恨。

他被她的笑震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原来……你也怕流言,你也怕被人耻笑。“她瞬间有些疯狂的幸灾乐祸,为了遮住这”丑“,他也不得不出此下策。一直是他让她陷入在众人讥嘲的眼色里,淹没在无处不在的冷言刻薄中,难得他也有这么羞恼无措的时候。

他的脸色青苍,恼恨和痛苦瞬间抵达了极点!她就是这么看他的?他要是真的畏惧流言和冷言,他就该对她退避三舍!

报复的快慰让她不想解释这个误会,刺伤了他却奇异地减轻了她的痛苦。

就算她解释,他会信么?

她沉默地看着他的暴怒和羞愤,就让他恨吧,恨一辈子也好。

靖轩坐在妆台后面的椅子里,默不作声地看丫鬟们为美璃梳妆,铜镜中的她双眸低垂,艳色的衣裙让她苍白的小脸更显俏丽,这张他既熟悉而又陌生的娇媚脸庞上空空洞洞一无表情。

今天是她回门的日子,远在承德,她又父母双亡,老祖宗早替她顾虑到这点,下旨要她这天回宫探望。

华丽的袍褂让她纤细的身材更显瘦弱,因她木然的神情而恼怒不已的他,突然一阵心软,不管如何,她现在已经成为他的妻子。他想起抱着她时那过分轻盈的重量,她毫不嫌弃地吃着粗鄙食物的淡漠,心……还是疼了。

她已经受了太多的苦。

或许她现在还在怨恨他,可是毕竟成了夫妻,只要他更耐心些,对她更好一些,她终究会明白,他做的这一切不过是无法放她和其他男人走。

他站起身,一直满心狐疑偷眼瞟着他的丫鬟们反应快得简直异样,她们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儿,躬身垂首闪在一旁,任是傻瓜也看得出,原本新婚燕尔该柔情蜜意的王爷和侧福晋很不对劲,王爷那张阴沉冷酷的脸和随时发作的恶劣脾气,让所有吓人都战战兢兢有如惊弓之鸟,生怕成为他迁怒的倒霉蛋。

美璃轻微地一颤,虽然没有抬眼看,她也感觉到了他的靠近。花烛之夜的愤怒一直持续了两天,他再没来她房里,这让身心俱疲的她也松了一口气。出了这样的事……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早已失去和命运奋力一搏的勇气和精力,她像一条破败的小舟,在无依无靠的汪洋之中,不停不停缓慢下沉,不管她怎么挣扎,终究还是要被全然湮没。

他皱了皱眉,克制了一切情绪,伸手拿起锦盒里的一朵精美的绢花,他看了看她已梳整的发髻,她是为他梳拢了长发,她是他的了……他抿了抿嘴,他要的是她的现在,她的将来,过去的……就随着她的少女时代一起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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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她簪上花朵的动作有些笨拙,显然高贵倨傲的庆王爷不惯做这些闺房里的小情小趣。侍立在旁的丫鬟们缓和了脸色,为这温馨一刻放松了适才的紧张,女孩子们相视一笑,一个胆子稍微大些的姑娘笑着说:“王爷,您绾的不对,您这样会弄疼福晋的。”

靖轩听了并没生气,福晋?对,她是他的福晋,这个称呼奇异地填满了内心的某处空荡。

他没有假手他人,虽然费了些时间,还是把那朵制作精美却难以佩戴的头饰帮她簪绾妥当。如果说他的这份略显粗暴的温柔没有触动她的心,那不确切。美璃近乎固执地低垂着眼,不愿看他一下,他的温柔……也许以后会变成嵌入记忆里挖不去的痛楚,她还是干脆别记得为好。

“好了,走吧。”他沉声说,拉住她的手,让她随行在他身边。

她穿着王府侧福晋的正装,头饰繁复而沉重,跟上他的步伐对她来说十分困难,快速的行走,让她的脸色更又苍白了几分。

他发觉了,却没立刻缓下步子,他真的不愿想起,但是他几乎清晰地听见几年前她哭咧咧追赶着他时撒娇地喊着:靖轩哥哥等等我。

她还会那样对他说吗?他的眼神甚至明显地闪出期待的光焰,握着她的手也不自觉地抓紧。

可是她却沉默而艰难地跟随着他,几乎踉跄,却没有半句求助的话语。

他突然火了,甩开了她的手,对他一句软语相求真的那么难?

轻抚着自己被他捏疼的手,淡漠看着他先行离去的背影,她了然的笑了笑,他的温柔,姑且把刚才那一瞬算做他的温柔吧,太过虚幻而短暂。

大礼叩拜太皇太后时,老祖宗不时用手绢擦着眼,就连侍立在她身边的玉安姑姑瞧着遍身华贵却神色静寂的美璃都露出并不得体的哀痛。

靖轩为美璃准备的回门礼物算是十分用心的,孝庄略微宽怀,至少靖轩的心还在美璃身上,总算还让这桩亲事有几分希望。

赏赐完毕,老祖宗心疼美璃的沉重正装,笑着说:“今天也没外人,礼也行过了,就不必穿戴得这么累赘了吧。”

正端着茶准备喝的靖轩没等美璃说话,冷淡却快速地出声表态:“也好。”

美璃轻轻长出了一口气,跟着玉安姑姑去偏殿换衣,她也被这一身繁琐折磨得不轻。一头沉重的金珠钗环被拿下去的时候,美璃舒坦地轻摇了下脖子,不经意看见镜中她发髻上的绢花。

看了一会儿,她吩咐宫女摘下。

迷失于他心血来潮的温情,是对自己的残忍,安宁殿里思念他的日日夜夜已经让她了解得太透彻。

一身轻巧自然却不失精致的打扮让初为人妇的她较之刚才多了分无法言说的柔媚,靖轩看着缓步走回来的她,眯了眯眼,脸却冷了下来,她可知道,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给女人簪花!她可知道,亲手为她梳妆打扮时他心里是怎样的柔情满溢!

赐宴因为夫妻二人的沉默吃得很是沉闷,结束的也快。

告辞出来的时候天色还很明亮,绕过乐寿堂前的小园,便是一排整齐的厢房,美璃不由停住了脚步,这里……是永赫往日在宫里值勤的地方。

靖轩也停住,漠然回头看着她。

“永赫……”她看着那排房子,“你……”他真的放过了他吗?她知道会激怒他,仍然想亲口求证。

他猛然回身抓住她的手,近乎粗暴地快步把她拖离了这条宫道,就连从她的嘴里听到永赫的名字他都气恨得无法自抑。

他走的很快,她步履踉跄地跟着他,随行的下人被甩开一段距离,他轻而冷地说,像告诫又像诅咒:“再也不要在我面前提他。我说过和你成了亲就放过他,自然不会食言!”

她的脸色缓了缓,极轻地长出了一口气,他咬了下牙,显然,她只听到他会放过永赫!

他的胸膛里好像燃了一把火,五脏六腑都焦灼不已。抓着她的手不断攥紧,他已经听见她痛楚吸气的声音,携手同行……他冷笑,不管她是怎么想的,不管他和她交握的手是多么痛苦,他和她终于走在了同一条路上,无论如何,他抓住了她……就绝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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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遗忘

伺候她沐浴的都是庆王府的丫鬟们,美璃没去看她们含着暧昧笑容的脸,她们看到她身上青紫的欢爱痕迹后还轻笑出来,她都没理会,只放任自己的眼神游弋在虚无缥缈的世界,她的心沉重得竟然再无一丝情感。

几乎是任由丫鬟们摆布,她换上了精致的丝绸内衫,长发被梳得顺顺的,她们别有深意笑着说她太累了,扶她靠在枕头上晾干头发,然后要好好休息。

她很累,很累……可闭上眼,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头便开始发疼,她僵直地半躺在那儿,丫鬟们都退了出去,以为她睡着了。

“侧福晋,侧福晋。”一个丫鬟进房来喊了好几声,美璃才意识到“侧福晋”是指她,这才缓慢地睁眼看那丫鬟。

“永赫少爷在外面要见您。”丫鬟说完细细观察着她的神色,美璃淡淡苦笑,看来,就连庆王府的丫鬟也都知道她和永赫的事情,才会有这样窥探的表情,用这样的口气说起他。

永赫……放出来了?

靖轩到底还算个说话算话的人。

见面?她又闭上眼睛,手在身侧缓缓摸索,终于摸到她刚才放在枕边的书册。现在见面……还有什么意义?

她睁开眼看了一会儿红彤彤的喜帐顶的金线云纹,坐起身,把那摞永赫送她的书放在腿上,细细摩挲,把她翻得有些卷的页角反复抹平。

“把这些给他,告诉他,我很好。”她轻而坚决地说。

永赫,一定要彻底的忘记她。

她……她又闭上眼,虚软地靠在枕头上,她也会遗忘他,就如同当初她遗忘靖轩一样,只要时间足够漫长,一切的一切……都会被遗忘。

脚步声,靖轩的脚步声,她的心一颤,也许她并不是怕他,只是现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如何与他相处,她突然失去睁眼的勇气。

“起来!”他径直走到她床边,一把扯起她,她酸软的腰腹顿时一阵抽痛,原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染了些灰败。靖轩并不理会,“穿鞋,跟我去见他!”

丫鬟瞥见主子脸上的戾气,万分小心地跪在美璃脚边替她穿好鞋子。

美璃微微发抖,他要她去见永赫?!

这一刻她才知道,她不敢去见永赫!她怕自己会流泪,会不够镇定,会让他的心更痛!

“不……不想去。”她被靖轩抓得很疼,却终于说出了拒绝的话,她有经验,让一个人遗忘另一个人,就是不见面,不给一丝希望!

“少废话!”靖轩却冷然嗤笑,仿佛在笑她装模作样,“走!”他甚至不让她穿上外褂,就这么拖着她出了新房。

永赫就站在新房外的院子里,他的衣袍穿得很整齐,头发也梳得很平顺,却无端给人一种极端落魄的感觉。他原本在看新房檐下挂的红绫和红灯笼,眼底涌过浓浓的痛楚,仿佛被这喜庆的眼色刺痛了。等靖轩拖着披散长发,只着内衫的美璃踉跄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睛再也无法从她娇小的身上挪开。

原来……落魄的是他的眼睛。

美璃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但她还是不敢去看他。

当永赫死死盯着美璃低低领口露出来的娇莹肌肤上被她的男人咬出来的青紫时,他死紧地握起了拳头,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了。靖轩冷眼看着,突然一阵恶毒的快感,永赫,恨了吧,就如同他知道他们的私情后那么恨了吧!

“我……”永赫被靖轩冷冽的眼神刺得一痛,或许他要来见她的确是个错误,但他无法劝阻自己,他想要看看她,发了疯的想。“我来向你辞行,我已向皇上申请子代父责,充当承毅哥的先锋,明天……”他强作平静地说,克制住内心奔涌的痛苦和不舍,尽力不露出一点儿,“就要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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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靖轩那么粗鲁地扯她出来,他的心很疼,他曾暗暗发誓要护惜一辈子的女人被另一个男人那么粗暴对待,他的痛苦甚于她的痛苦。但是,为了她,他不能说一句关心的话,不能去扶她一下,只能故作平静地看着,看着……或许,他以后就连看着她都成为一种奢念。

“……”美璃的腿一软,险些摔倒在地,靖轩死紧扯着她的力气帮了她的忙,她咬了下嘴唇,都是她害的!都是她害的!永赫不忍老父千里征战,替父出征,他还是个孩子,他哪里能照顾好自己?夏天打仗,他起了疹子要怎么办……

“那……”永赫深看了眼低垂头的她,长长的发丝在春风里轻盈飘浮,仿佛他的思念一般缠绕在她的身边,“我……”他知道自己看了她一眼以后就该满足了,该离去了,但这句告辞的话真要说出口来,千难万难。

“你……”她突然决绝地抬起头,看向他的时候眼睛里是坚忍如铁的克制与决心,“这些你拿走,我已经不需要了。”她向身后的丫鬟看了一眼,丫鬟如惊弓之鸟般飞快地把手中的书捧给永赫,他看了一会儿,默默收下。

“一路……顺风,马到成功。”她努力努力地说着客套的话,嗓音还是发了涩。

“好。”他攥紧手里的书,顾不得靖轩就在一边冷眼相看,他忍不住看着她的眼睛,他想说的,他想知道的,全在那双死死抵挡泪水的眼睛里。

她想从他的双眸中瑟缩躲开,可……她实在贪恋那抹温柔。

“永赫,”泪水还是涌进了眼睛,刚才的一切努力就要白费,她最后挣扎着,“我过的很好,靖轩对我很好。你知道,嫁给他一直是我想要的。你……你一定要建功立业,娶个好姑娘,你一定要比我幸福。”

永赫的嘴角轻轻抽动,不让自己的眼光落到靖轩粗暴紧抓着她的手,落到她颈窝间的青紫,他忽略她灰败失血的脸色,她说,她过的很幸福?相知如他,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么粗劣的谎言,对他做这么绝情的事。

她和他一样,希望对方幸福。

“嗯。”他点头,用了最后一丝理智笑了。“那我走了。”他走了半步,命令自己不要再回头,但是他还是听见自己说:“你也要保重!”

她的心意他懂,正如他也懂她。

遗忘彼此……或者让对方以为遗忘了彼此,就是能为对方做的最后一件事。

直到永赫的背影消失了很久,靖轩才松开了手,嗤嗤冷笑,“满意了吗?我还给了你们一次道别的机会。”

她并没有倒下去,脚步虚浮地走回房间。

他死盯着她的背影,她一定不知道,她和永赫互相珍而重之的神态,为了解脱彼此说的那些谎言,让他的心有多痛!

就是因为他恨,他想报复永赫和她,才让他们见了面,现在……他终于知道自己有多可笑,有多可悲!他能报复的,只是他自己!

他大踏步地走进房间,她听见了,猛地回身看他,看见了他满是怨恨,满是怒火的眼,她倒退一步,后背撞上喜榻的栏障,她木然看着他,泪水一行一行的淋漓流下,他愣住了。

“王爷……”她哀求地喊他,两年后第一次在他面前真正卑微,她沿着栏杆滑坐下去,“要打要骂……等明天好吗?”她的泪水加剧,鼻翼抖动,“今天……放过我……”她太痛了,她蜷缩起来,每次她疼得受不了,就这么瑟缩成一团,仿佛困入自己的角落,直到捱过这阵撕心裂肺。

他看着缩在床脚的她,单薄的只有小小一团,她紧紧地搂着自己,头发的尾端拖在地上……

天大的怒气,被她的孤独无助击碎了。他似乎看到又黑又冷的安宁殿角落里这么蜷缩成一团的她。

她的痛……如今也变成了他的痛,他的千般怨毒如今又因为一个不忍,崩如溃土。

他蹲下身,他想说,他丢弃了她一次,她也背叛了他一次,扯平了。如今他和她终于成了夫妻,他……不怪她,什么都不怪她。

要他说出这番话,也难!

几次嚅动嘴唇,他都吐不出一个字。他最怨恨的是没得到完整的她,还是她的心里真的已经没有他了呢?他不愿去想,他也不愿承认!干脆自怨自鄙地伸手去搂她……他恨她,她已经把他变成一个多可悲的男人!连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都窝囊!

她更紧地蜷缩了一下,声音在双臂间很闷很轻地说:“就让我自己待着,求你,求求你……”

他突然怒不可遏!他甚至想拔随身的匕首一下子结果了她,然后他又是那个不为任何女人伤心动情的庆王爷了,面对瑟瑟发抖苦苦捱受的她,他又能如何,还能如何?

只能惊天动地的摔门而去。

就连他的疼惜,她都不屑接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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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怀抱

梆子的响声越过几重院落传来,听上去更加凄凉悠长,已经五更天了……美璃眨了下眼。

烛心泡在融化的蜡油里,如豆的一点萤光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即使睡去,他仍用完全占有的姿态搂着她,紧贴着她肩头的胸膛上传来他的温度,真的很暖。即使搂着她的男人是靖轩,她依旧感觉到温暖。

她无声而笑,其实……她要的不过是这些而已。一个肯娶她的男人,一个家,她无法入睡夜晚有人拥着她……他都做到了,她不该奢求太多。

至于以后……她哪有权力去想?就算老祖宗让她嫁给别人,当她青春老去后,剩给她的不也是孤单冷寂的夜晚?

他的胳膊动了动,应该是被她枕得麻了,她翻身背对他,挪开了些距离。虽然他很暖,睡在他怀里的姿势仍让她很累,因为她无法全然依偎着他。

他忽地用另一只手扭过她,黯淡烛光下,他的冷眸炯炯发亮,也许……夜晚无法入睡的不光是她。

“在想什么?”他冷笑,笑声有些暗哑。

她摇摇头,其实她真的没想什么,只不过习惯于夜晚提防自己尖叫而克制睡意。

“不想说?”他半撑起身,眯着眼看她,嘴唇抿出不悦的弧度。

她垂着睫毛,不想解释。

他的双手再次攫住她细柔的纤腰,她的羽睫轻轻一震,从他火烫的手心,她已经知道他的意图,眼睛下意识的阖起,被他惩罚般双手一拢,疼了,也想起来。

他吻她,像要把她吸干一般……她听话地睁着眼,那迷蒙的那眼睛里,却没有他!

他恨了,细细噬咬她柔如脂玉的丰盈胸房,尖锐的痛让她忍不住低低呻吟,他的手揉捏着,疼痛却炽热,她隐隐有了反应,下腹收缩,之前几次他残留在她身体里的液体便黏热的涌出,她觉得污秽又难受。

他的手摸上去的时候也感觉到了,嗤嗤冷笑,随便扯过枕下预备好的白绢胡乱抹了几下,绢上的凉意让她轻浅的起了身寒栗,他发觉了,白嫩细腻的肌肤上细细的战栗让他欲火更加高涨,他忍不住带了撩拨意味去抚摩,她便轻轻颤了起来。

他很会对付女人,除了第一次,他没让她疼得感到不适,也让她领略了情欲的滋味。也许他还对她的身体感到新鲜,这样的通宵达旦她并不意外。

他用手把她拨弄得异常敏感后,仅是恰逢时机的进入就让她炽烈地紧绷身体,抽搐着达到极乐,他并不急躁,顶入她最深处充盈她,享受她的绞紧缠绕。在她微微放松身体时,他发动狂猛攻击,她颤动的丰盈,起伏的发丝,搭在他胳膊上紧绷的纤腿……都让他疯狂了。她陷入情欲的表情,半睁半眯的眼睛,长而弯翘的睫毛,他都迷恋至深……可是,他总会无法抑制的想到,这样媚人的她,永赫也看过!这样甜美销魂的身体,永赫也尝过!

他甚至厌恶地想,在他身下呻吟承受的她是否热烈地回应过永赫?

恼恨嫉妒让他变得狂躁而粗暴,他的占有立刻掺杂了虐意,她的嘤咛便开始急促而尖锐,体内更加湿润紧绞,竟然……加倍了他的快感。

当他在极限中体会她带给他的愉悦时,心情竟是无法厘清的烦乱纷杂。她娇声长吟后的沉默……让他空虚的几乎想要扼住她的喉咙,挤出甜软情话,一句,哪怕一句也好!

她能给他的,只有迷乱而空洞的眼神,归于压抑的呼吸!

可就连这样的她,他也想死死搂在怀里!

他伏在她身上,不忍从她体内残存的炽热里退出,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的可悲。

如果他在两年前她心里只有他的时候这样拥抱她……他颓然翻身倒下,身体的冰凉漫延进心里,闭上眼,原本刻意忘却的娇俏笑脸却无比清晰的浮现在心中。

如果可以,他愿意用最珍贵的东西换她再次向他露出那么明媚的笑容!换得心里只盛着他的那个美貌少女!

他明知结果,还是忍不住睁眼看怀中的她,热情已经消退,她仍旧用僵直的姿态躺在他的怀中,眼睛飘忽地看着床帐,她没睡,他早发现……她无法在他怀中入睡,都是在他离去后,独自缩在床榻的里侧表情不安的睡着。

这样的她……让他的心无奈地酸痛,连恨她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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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婚礼

美璃闭着眼,刚刚沐浴完毕,一身清爽,她的疲惫发作了,尽量放松自己僵硬的肢体,她动了动,希望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

很嘈杂,她的院落虽然是王府别院里最安静的一角,喧闹的人声还是起起伏伏的涌过来,让她的太阳穴酸胀不堪。

门外当值的丫鬟月蔷和月墨坐在门廊下边晒太阳边小声说话,一字一句,她无奈地听得清楚明白。

“新福晋的派头真够大的……”别有用意的沉默,应该是向门里指了指,“……贴过的喜字,挂过的红绫全撤换下来了,都挂新的。”

“人家是嫡福晋,自然不会用咱们这位用剩下的。”

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以后咱们的日子可要难过了……听说新福晋光是下人就带来了二十几房,四五十人,王爷不得不在正房后面再划块地单独建下人房。嫁妆就更别提了,听说光是给咱们王爷的压婚钱,就是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啊。咱们这位……怎么比啊?”

“也不一定。”月蔷哧哧地低笑几声,“王爷对这位……很上心。一晚上一晚上的……我早晨去伺候,光是地上的白绢子……”

“死丫头!”

两个人都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年纪略长的月墨叹了口气,“那也就是几天的新鲜。给人家做小……大的那个娘家还是那般声势,唉。”

“不见得,赶快生个儿子,也是长子呀。”月蔷不以为然。

“那有什么用?”月墨笑她,“赶得再前,也是个庶子。”

美璃翻身,面对床里,已经是初夏了,她裹紧被子,竟然还感觉到阵阵凉意。

她睡得很不踏实,所以门被靖轩一推开,她就立刻醒了。应该未时刚过,他怎么回来的这般早?她没动,是因为筹备大婚,皇上也没另外派差给他,所以才这么悠闲吧。

“午饭她吃了么?”她听见他轻声问跟进来的月蔷月墨。

“侧福晋吩咐过了,她不用午膳,晚上再吃。”月蔷嚅嚅喏喏地说,有些心虚。

“混账!她说不吃就不吃吗?”靖轩顿时怒了,声音也拔高了些,吓得两个丫鬟赶紧跪下。

“王爷,奴婢们也是见侧福晋太过疲惫,不忍叫醒她。洗漱完毕,主子也才睡了两个时辰。”月墨到底老练些,壮着胆子辩解一句。

“糊涂东西!”他的怒气并没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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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璃也不好再置身事外,转过身来,半伏在枕头上轻声应道:“是我不想吃。”

他冷着眼瞥了瞥她,她慵懒娇弱地半趴着,乌黑的长发有几绺垂在胸前,是种他不曾见过的软媚风情,天大的怒气……瞬间散了。

他走过去坐在榻边,搂过她,两个丫鬟羞红了脸,头垂得更低。

“不饿?”他哼了一声,一天就吃一顿饭,这么单薄的身子怎么维持得下去?!

她摇了摇头,身子酸痛得支撑不住,想躺回去。

他发现她苍白小脸上异于平常的嫣红,额头还密密布着细汗,他啧了一声,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发烧了。

“你!”他皱眉,怒气又升腾起来,“病了就赶紧说啊!那么多奴才,你长眼睛看到了没?”

她躺下,半阖着眼,“小病,躺躺就好了。”

“混账!”他又骂,不知道在骂谁。

“还不去请太医来?!”他随手抓过床头几上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哗啦一响,吓了美璃一跳。

月墨月蔷哆哆嗦嗦像逃命般往外跑,被他冷声喝住,“用两个都去吗?”月墨伶俐,自顾自跑走去找太医,月蔷苦着脸,蹭了回来。

“你去把总管找来。”靖轩淡声说,刚才的滔天怒气诡异地瞬间不见,却更让人心惊肉跳。

听见让她去找总管,月蔷松了口气,应了声飞快地跑了。

美璃没再说话,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听,何必多言。

总管跑得满头大汗,跟着月蔷来了。

靖轩看了老总管一会儿,那凉嗖嗖的眼神让躬身站在那儿的老总管汗出的更多了,“你……把这屋里的丫头都给我卖出去吧。”他慢悠悠地漠然吩咐。

月蔷啊了一声,跪在地上低低哭了起来,总管有些摸不着头脑,询问地看着主子。

“都和死人一样,留着干吗?再给我重新挑!”俊脸沉下,让人没胆子去瞧。

总管低估了他的怒气,擦了下汗,就这事啊?白白害得他刚才肝胆俱裂。他恳切劝道:“王爷,眼下全府都在筹备婚事,这几个丫鬟再不顶用,也先将就几日。等福晋进了门,再为侧福晋细细挑选几个好的。”

“哦?”靖轩冷笑,“你在这府里已经当多少年差了?”他突然转了话风。

老管家疑惑,但还是很老实地回答,“四十年了,从老王爷在的时候就一直替主子照管这所别院。”

“四十年?你真是辛苦了。”靖轩抬了下手,让老总管站直身子,“你年纪真的太大,精神头儿不够用了。我说呢,连丫鬟都和木头一样死性,原来总管就不顶用。”

老管家一听这话,刚站直的身子,又一软腿跪下了,这小王爷的脾气从小就够大家喝一壶的,翻起脸来真是狠辣无情。

“我……我不用换丫鬟。”美璃实在忍不下去,他在干吗?她只不过是个侧福晋,老管家也没说错,奴才们都为迎娶主母忙得不可开交,她这样小题大做只会惹人厌恨。她挣扎着坐起身,死死撑着身边的床榻才不至于倒下去。“丫鬟们都很好……是我,”她垂下眼,“……想忍一下就过去了,没和她们说。”

他扭过头瞪了她一眼,没出声,嘴角出现冷酷的浅纹。

房间里静了下去,他不说话,再没人敢吭气。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来人不清楚里面的紧张气氛,在门口很随便地给靖轩请了个安,笑容可掬地说:“奴才是来找总管的,正房后的围墙搭完了,工人等结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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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管家一个劲儿给他使眼色,小执事才白了脸,觑明白主子的脸色,立刻噤若寒蝉。

“哐啷!”这回摔得粉碎的是古董花瓶,碎瓷屑迸到老管家和月蔷身上,两人颤了颤,都没敢出声。

“摆什么臭谱!”靖轩发怒的时候脸色格外沉肃,眼睛却越发黑亮好看,“谁还能在别院给他们房是房厦是厦的建?!赶紧给工人钱,叫他们滚!就这样了,住不下让他们自己想办法!”

美璃忽扇了下睫毛,原来他的怒气源自于此,素莹的陪嫁许是过于厚重了,压过了庆王府的风头,所以庆王爷不高兴了。

她慢慢躺下,看上去对她的关心……只是迁怒而已。他又何必跟她的下人过不去,何必让人觉得她不清楚自己的分量,没眼色。

他察觉了她的疲惫,“下去!都下去!”他意兴阑珊地一挥手,换丫鬟的事自然不了了之。

因为王爷动了怒,来打扫的下人都战战兢兢,他吩咐送饭来,伺候的人也分外谨慎。美璃不想与他争执,他要她吃她就吃,虽然病中吃的食物如同蜡土,都梗在胸口越发滞闷她也没拒绝。

他冷眼瞧着,突然夺下她的饭碗,她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抬眼瞪他,他几乎悲哀地发现,只要她肯看他,不管她是何种表情,他便不再那么怨怒。“不想吃就别吃!”

她皱眉无语地看着他,不吃也错,吃也错,他不过就是在寻衅泄愤,她扭过脸,兀自躺回枕头,不再管他近乎无理取闹的行为。

他也寒着脸摔下碗,命人来撤走炕桌,她生气了?他的脸色虽沉冷,心却舒坦得多,至少她不再木然对他。

刚收拾妥当,太医已经由老管家亲自领进来了,月墨月蔷格外仔细地放下床帐,捧茶研磨,大有将功补过的意思。

太医只短暂地诊了诊脉,尴尬地短笑了一声,就要去离榻远些的书案上写方子。

“不用看看气色?”对他的不甚精心,靖轩一压眉,很是不悦。

老太医颇有几分文士的愚顽,苦笑了一下,自信满满地说:“不必了,福晋可是身材纤瘦,总面色苍白,手脚冰冷?”

“嗯。”靖轩冷哼一声,不怎么情愿地肯定他的判断。

“王爷不必担心,福晋此病只是源于元气虚耗。福晋是否总是夜不能寐,睡眠轻浅,易受惊扰?”老太医提高了声音,想让床帐中的美璃也听清。

“对。”还没等美璃出声,靖轩已经自然地替她回答了。

“这是导致元气不盛的主因。再有……”老太医古怪地看了靖轩一眼,“福晋近来……过于操劳了。”他别有含义地说。

靖轩皱眉,嘴角冷酷地一抿,显然是听懂了。

“老臣这里开下安神利眠和贴补元气的药方,福晋要努力保证睡眠……嗯……节制些许,这病自然会好。”

“打赏,送客!”老太医刚写完方子,靖轩就寒着脸轰人,这个老家伙让他很不痛快。

美璃吃了药,昏昏沉沉只想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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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病拖拖拉拉七八天也没好利落,低烧总算是退了,浑身只是无一丝力气。

夏日晴朗,她让丫鬟把门窗都打开,放入清新的空气和阳光,有些奇怪,五日后便是素莹嫁过来的大日子,府里反而安静了很多,大概都准备好了?

自从她生了病,他也不来她房里了……她感觉些许轻松。他的心从她身上冷去是迟早的事,她早些习惯也好。

月蔷拿了个食盒笑嘻嘻地进来,自从上次的事情,她房里的丫鬟都勤勉仔细得多,被靖轩这么一吓总有些胆战心惊的。“侧福晋,这是上回你说很好吃的芝麻烧饼,您吃吧,现在买它可方便多了,以前要绕一大圈,现在东边新开了门,出去正好是小集市。”

美璃有些奇怪,“新门?”东边不是正房的位置吗?怎么会在那儿开个门?

“是啊,您没觉得最近咱们这边安静很多吗,王爷命令都走东小门。那些工匠仆役就不用再从前面路过了。”

美璃点了点头,他一向是想怎么就怎么的。

“王爷真是疼您啊,”月蔷见美璃总是郁郁不语,以为是最近王爷没来的缘故,故意说点儿好话宽慰她,“上次太医说您易受惊扰,王爷就不许任何人在咱们院外大呼小喝,凡是无端弄出响动的人就是一顿板子。”

看着门口露出的花木翠绿枝叶,美璃淡淡一笑,他顾及她的病?这个说辞真是可笑,她喜欢他的时候他推开她,她不喜欢他的时候他强娶她……他如何会顾及她的感受?

痴心妄想的惩罚,她已经受得太多,不可能再犯这么愚蠢的错误。

一盒盒成套的首饰都打开盖子摊放在梳妆台上,月眉梳头很在行,就是有揪得太紧有些疼,美璃握着一个碧玉的镯子默默忍耐。

月墨和月蔷拿了套浅桃红的夏袍出来,“侧福晋,今天您穿这件吧,又喜气又不犯色。”

喜气……不犯色……

是啊,今天是嫡福晋进门的吉日,红色是属于她的……天还没亮透,清淡的晨光照在月墨手里的衣服上,再鲜艳的颜色也黯淡。美璃微笑着点点头,“就是这件吧。”谁还会在乎她穿什么呢?只要穿得喜气洋洋的,混入人群里,适时说几句祝福的话,就可以了。

月墨走到铜镜前帮助月眉,捧了一盒首饰到美璃眼前,“主子,您今天一定要打扮得隆隆重重的,省得人家说您故意不给新福晋面子。”月墨好心地唠叨,“您……也千万要笑呵呵的啊。”

美璃笑着点了下头,是的,她要笑,因为今天是整个王府的大喜事,谁……都得笑。

月墨和月眉稳重些,所以决定由她俩陪她前去观礼,新福晋很大方,为了这次喜事,给全府的丫鬟都做了套上等料子的红衣裳,月墨月眉她们也有,换上了顿时显得喜气洋洋的。

新娘子要入了夜才会从娘家被迎娶过来,但参加婚礼的人却都早早涌入府里,美璃穿着高高的旗鞋,头上的发饰坠得发根生疼,不得不扶着月墨、月眉才能稳当走路

她坐在喜气洋洋的角落,没人来和她说话,亲贵内眷们看她一眼,都礼貌地避开了,是啊,让人家和她说什么呢?恭喜?好像成心讥讽她。安慰?简直妄作小人,她不该感到伤心,今天这个日子,谁都不准伤心。

因为皇上和太皇太后晚上都会来,新郎进了宫,宾客们没见到主人家也不失望,吃喝说笑,自得其乐。素莹陪嫁过来的下人有一大部分已经开始各司其职,招呼宾客,处理杂务,一副安身立命兢兢业业的样子,他们已经成为府里的一部分。

因为有了皇帝的默许,素莹和靖轩的婚礼极为铺张奢侈,嫁妆从上午就开始送,整整送了一天。女眷们唧唧喳喳地说笑着,艳慕不已,不仅是气派冠绝,靖轩和素莹本身就是一对儿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美璃疲惫地靠着软枕,端坐了一整天,人都要散架了。比她自己的婚礼都累,她只有二十箱老祖宗赐她的嫁妆,来观礼喝喜酒的人也少……她不得不用手扶着头勉强支撑,真正的婚礼才要开始,不过还好,她只要坚持到司仪高唱着把新郎新娘送入洞房就可以了。听老管家说,她的喜酒是单独送到她房间吃的,据说是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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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冷清地分享自己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的喜宴,是正福晋给侧福晋第一个见面礼。

人群起了哄闹,笑声格外高,她听见声音不响但足以压服其他人的嗓音……新郎回来了。

祝贺嬉笑的声音持续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去,她便看见空荡荡的门框外向她走过来,身边还是围绕着几个固执的祝福者的他。他穿了套深红的礼服,原本俊俏的眉目衬得如上天最精心的作品般让人叹息。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穿红,娶她的时候他只穿了王爷的礼袍。今天……才是他的婚礼。

她知道自己太刻意,但她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她只能任由自己像对其他宾客一样,恭谨礼貌地微笑。如平常般避不看他……似乎都不够勇气。

她的笑容让他本就没有表情的眼睛一凛。

他要娶别的女人,她竟然还是这样麻木平淡,他在她的心里,难道连酸涩一下的分量都没有吗?

他走近她,似乎想对她说什么,很多人颇为玩味地看过来,这让美璃十分惶然,他不会又作出什么令她难堪的举动吧?她惴惴抬眼看他,很久没有和他对视,她被他眼中的寒意刺得呆了呆,是她的笑容太僵硬,不像在祝福他吗?可是……她已经尽了全力。

“王爷,王爷!吉时到了……”外面远远有人在找他,催促他。

他又看了她一眼,没说一句话掉头走了。

美璃轻轻叹了口气,到了此刻她才承认自己的心还是痛了。即便她对他的爱已经消失不见,她也是个女人,他也是她的丈夫。

爆竹声从他离开王府去迎亲就一直响,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硝石味道,美璃被呛得轻微咳嗽,月眉刚递给她一杯茶,突然几声巨响,是压轴的大炮仗,新娘的轿子进府了……她的手微微一抖,洒出了几滴。

巨大的喜堂里,她的座位并不算靠前,排在重要的客人和显贵的亲戚之后,皇上和老祖宗的驾临让整个婚礼都沸腾了。她的浅红衣裳淹没在铺天盖地的红色中,毫无触目之处……她笑着,她的人也淹没在笑容满面的人群中。

她被忙着张罗的喜娘和下人挡住,仅是一道人墙就感觉相距遥远,她看着靖轩用红绫拉着素莹,在众多穿着喜庆红衣的下人簇拥下,缓步走向端坐在正座的皇上和太皇太后。

祝福声也如沸水般滚滚翻腾着,久久不落,谁都想在新郎和新娘经过自己身边时大声说出喜庆的话来让他们听见。当他距离她很近很近的时候,紧邻她的人都纷纷挤上前喊着恭喜的话,美璃被动地张了下嘴,她是不是也该随波逐流地说些喜庆的话呢?

他明明是含着笑,却冰冷的深幽黑眸一下子盯住她,她一噎,虽然只有电光火石的一瞬,她该向他笑的,她该说出点儿什么来的,但也是电光火石般爆发的苦楚,让她就连他看向她那么那么短暂的一刻,都笑不出来,都无力掩饰自己心里的悲哀。

少女美璃做梦都没想过,她在他婚礼上的角色……竟然这般可笑和无奈。

他走过去了,目光雍容地迎视着纷纷向他祝福的笑脸。

她也成功抑制住就要闯进眼睛的泪水,当别人有心地打量她时,再次露出得体微笑。她宽慰着自己,他不会发现她的哀伤,毕竟他看她的那眼只是无心扫过。就算他发现了,又能如何,又有什么区别?

远远看着一对新人拜过天地,拜过皇上太皇太后……她麻木得就连酸涩都不见了。她对自己笑了笑,忍受缓慢而悠长的疼痛,她的确已经成了这方面的行家。

她无力反抗,就只能忍耐。

当新人被送入洞房,客人们涌去嬉闹,她长长地吐了口气,好了,终于捱过去了。她微笑着吩咐丫鬟扶她回房,她该做的都做了……她想躺下,想休息,她真的筋疲力尽了。

卸去所有沉重的饰物,简单地绾了个发髻,美璃看着几个下人笑眯眯地抬进一桌丰盛的菜肴。月墨月眉扶她坐下,恳切劝她多吃一些,劳累一整天也没好好吃口东西。

她看着铺着红底金纹桌布的席面,山珍海味,各式珍馐……是相当奢侈的规格。正中的一道羹上用枸杞拼出精巧的“囍”,她突然鼻子一酸,泪水不等她反应过来已经直直垂落。她立刻若无其事地擦干眼睛,希望丫鬟们都没看见。月墨月眉互相看了一眼,默契地同时沉默,再也不劝她进餐。

靖轩从外面走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非常意外,包括美璃,在那身醒目的红蜇痛她心之前,她看着他呆了呆,然后……她瞥开了目光。

丫鬟们都十分惊喜,月蔷还一路从外面跟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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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她一会儿,眼光移到那桌极为精美却丝毫没动的酒菜上,他也看到了那个醒目的“囍”。

“来人!撤下去!”他冷声吩咐,每次他用这样的语气,下人们都心惊胆战,丫鬟们赶紧叫来小厮慌慌张张地抬了桌子出去。

“你们也下去!重新给你们主子准备晚饭。”他说,丫鬟们连连答是,退出去的时候还掩上门。

“美璃。”他轻唤了她一声,几步走过来把她扯入怀中,再没说什么,他只是俯下头,极为轻柔的在她苍白的嘴唇上吻了吻。“一切都没改变。”他说,太多的承诺说出来显得肉麻而虚假,他只是想告诉她,他对她的心不会因为素莹的进门而改变。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他新郎礼服上代表吉祥的图纹,他的吻连她的心跳都没拨乱,他的话语也是。

没有改变?他和她还需要什么改变呢?又或者还有什么值得坚守?

他不能久留,他离去后,她看着从门里透进来的月光淡淡一笑。

刚才的一吻,是他给过她的最温柔举动,她的心在很短很短的一瞬被撼动了。但是……她更明白,这温柔的唇不久就要去吻另一个女人——他的结发妻子,剩给她的,不过就是这满室清冷的月光。

依旧还是要早早起床准备,今天是新娘子给家中长辈见礼奉茶的日子,也是所有人给主母行礼祝福的日子。

尤其是她。

老管家再三派人来嘱咐,不管有什么原因,今天侧福晋一定要去给福晋见礼,好像生怕她借故生事一般。

区别于昨日的郑重华贵,就连丫鬟们也不用美璃额外吩咐就为她做了简淡的装扮,太艳丽了就好像是去示威。

比美璃去得早的是府里的老福晋,虽然是靖轩的继母,和靖轩的关系却极为淡漠,从老王爷病逝后就一直住在承德的别业中再没回过京城王府。

老福晋淡笑着坐在厅堂的正座上,等待名义上的儿媳妇前来行礼奉茶,然而她并不激动,看见美璃进来的时候还意味深长地冲她笑笑,免去了她的问安。她和美璃不过是这出戏里两个不可或缺的角色,都是为了陪衬新福晋的。

先于素莹前来的是她的两个贴身老嬷嬷,在几个丫鬟的围随下,其中一个郑重其事且喜气洋洋地捧着一个盖着红绸的托盘。

托盘被呈到老福晋跟前,掀去红绸,微露得意的老嬷嬷半是上呈半是展示地捧出一块染了血的白缎。老福晋也恪尽职守地欣慰而笑,连连点头。

美璃当然明白这块白缎的含义,手绢下的手指禁不住微微抽搐了几下。她克制自己不要去想由这血这缎引发的种种联想。

老嬷嬷和丫鬟们退下,正主儿就该上场了。

先进来的是靖轩,他穿着家常的夏衫,显然并不太重视这次府内仪式。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就是庆王府的新福晋,她被一个丫鬟扶着,紧跟丈夫的脚步。抬腿迈门槛时,她轻微地呻吟了一下,脸却腾地红了。靖轩听见了,回头看见她害羞又抱怨的娇态,忍不住低低一笑,拉着她的手走进厅来,眼睛却轻快地从美璃脸上掠过。

他并不向老福晋行礼,松了素莹的手,径自端坐在属于他的位置上。素莹捧着茶向老福晋跪下时,美璃被左右的丫鬟轻轻拉起,福晋跪下,她不能坐着。

老福晋说了她该说的,象征性地给了素莹一个红包。

素莹被搀扶着坐在紧邻靖轩的位置,她含笑的眼睛淡淡地扫向对面的美璃,美璃知道,该她见礼了。

她被引着先给靖轩跪下,把茶盘捧过头顶,她早就被教导过,要说:“王爷请用茶。”

靖轩自然地接过茶,只“嗯”了一声。

然后,是素莹。

她双膝跪地,高捧茶盅,“福晋请用茶。”

虽然……她早就在心里演练了千遍万遍,早有十足的把握在这一刻面带微笑,但真的向这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子捧茶下跪,她的心里还是委屈,还是疼痛了。

接过她的茶,和蔼却带着矜持贵气地说着“好”的这个女子再不是与她在围场初遇,一同在老祖宗膝下承欢的姑娘,而是她的主母,她的主子……今天的这个仪式,就是让她一辈子都明白,她不过是侧福晋,要在素莹和靖轩面前自称“奴婢”,从她接过茶的这刻开始,一生一世。

素莹从丫鬟手里接过一封红包,递向她,“这是王爷和我赏你的,以后我们姐妹二人要齐心合力侍奉王爷,打理好王府诸务,让王爷无后顾之忧,全心为皇上效忠出力。”

美璃默默听着这番主母口气的训示,接过“王爷和福晋”赏她的红包时,手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还没完,她还要跪得更低,说:“奴婢谨记福晋教诲。”

“起来吧。”

素莹让她起来,她才能起来。

她不能再回刚才那个位置就座,她要坐在距离素莹很远的下首,靠近门口。

府上的下人分批进入,给王爷和福晋请安。没人理会坐在上首老福晋和下手的侧福晋。人人欢喜雀跃地接过新福晋赏的不菲的红包,素莹浅笑着向每个道谢的奴才点头示意,从此,她就是这个府邸的女主人。

美璃逼自己正视这个场面,这只是一个开始……

从今往后的每一天,如无理由,她都要向素莹辰昏问安,每一天重复今天的礼数,直至把这主仆之分刻入骨血,变成本能。

靖轩突然站了起来,所有人都呆呆地看他这个突兀的举动。他直直走向美璃,用身体挡住下人们看向她的目光,大声说:“又头晕了么?你这病!”说着,还把她从椅子里蛮横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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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福晋身体不好,以后这样的仪式,晨昏定省都免了罢!”

美璃的脑子有些懵,出了厅就是一座不大的莲花池,略带水意的风拂在她面上,她才意识到他做了什么。虽然没看见素莹的表情,但当着全体下人他这么宣布,这个下马威给得真不轻。

“放我下来。”她在他怀里轻扭了一下。可以了,他的意图已经达到了,素莹还是没摸透他的脾气,即使是妻子,他也看不惯别人表现出权威,他希望所有人在他面前都是卑微的。素莹在他面前大赏仆役一定没和他事先请示,所以才惹他冷酷一击。

他瞪她的时候,倒映着她苍白俏颜的黑眸里有些莫名的柔情,“笨得要死!越说你病了,头晕,你倒把眼睛瞪得越大!”他埋怨。他也没想这样扫素莹的面子,仅仅是因为刚才她接过素莹赏的红包,听见“王爷和我”时表现出的那短而又短的一瞬苦楚。

她没接声。

他故意扫素莹的面子,最后倒霉的还是她,难道他还要她感谢他吗?

一路抱她回房,他把她轻放在榻上,亲自为她脱去了鞋子,压倒,在她面无表情的脸上亲了亲。

“还不高兴?”他放柔了声音,冷漠的声线并不适合吐露温柔的话语,还是像质问。“你跪她一跪怎么也躲不过的,以后……都不用了。”他简单地保证。

她真希望自己能被他这句话感动,其实他和她都明白,正庶之分哪里仅仅是跪不跪的问题?

“美璃……”他的唇浅啜着她娇嫩的肌肤,接近她的唇。

她突然想起素莹的嬷嬷手里拿的白缎上的殷红血迹,头固执地一偏,躲开了他那张也许刚刚吻过素莹的嘴。

“嗯?”他真的不高兴了,眼睛里的暖意又被寒气逼退,“你还要我怎么样?”他冷冷地半撑起上半身,“难道让她给你下跪吗?不可能!”

她侧着头看阳光晕染在薄纱床帐上的斑纹,茉莉香……他身上带着素莹的名贵香味。

他捏着她的下巴扳回她的脸,不容她躲避地吻她。

明知道徒劳,她自以为已经磨平的坏脾气又发作了,死死地闭着嘴巴不让他探入,他惩罚般轻咬,疼了,她抿得更紧。

“干什么?”他终于喝问。

“脏!”她脱口而出。说了,自己都一惊,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没资格嫌弃……

他立刻被激怒了,“脏?!”他坐起身,死盯着她,“我还没嫌你!”

一句话……就置她于死地。

她看着他的眼睛骤然睁大,瞬间浮起众多情绪,就在泪水要冲进她黑葡萄般的水眸时,她眨了眨眼,然后……只剩空洞。

她不怪他,是她自己说了不识分寸的话才受到这样的伤害,是她自己伤害了自己。

她为什么又要挑衅命运安排?也许是今天太委屈,太悲哀超过了她的极限……她知错了。

她又空洞地看着他了,他很怀疑,每当她这样看着他的时候,真的看到他了吗?!

他一窒,怎么……又伤了她!

对不起三个字哽在喉中如同火烧,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只能再次摔门而去,他怎么对不起她了?他说错了吗?!

可是……他的心愧疚了,愧疚得发疼。

第26章温泉

刚刚吃下汤药,美璃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想任何事。很好的药,她现在都快依赖上这让她能一夜安眠的神奇药效。

“主子,用些粥再睡吧?”月墨俯身在床边轻轻叫她。

美璃没睁眼,摇了摇头。

月墨站直身子,看着床上瘦弱娇小的美璃,皱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主子,王爷过几日就要出征,一去就是一年半载,您再如何委屈,也不要在这时候与王爷置气……”咬了咬嘴唇,这话真的不该说,实在又太可怜自己的主子,“您这样,更让王爷觉得福晋温柔贤惠。”

美璃的嘴角轻微地一挑,眼睛依旧紧闭,“月墨……”她有些像是叹息,“我都知道……”

她都知道,可她放弃了。

命运的冷酷,她尝试得越多,体会得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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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轩的脚步声她清晰地听见,她没动,继续闭着眼,月墨摇头叹气,以为她是在赌气。

“你们都下去。”靖轩的怒气整整用了一天才压服下去,他厌恨她带给他的烦扰,这辈子不见她,图个清静也罢!

正房里的素莹总是甜甜笑着在等他,甚至他当着全府下人做了那样的事,她也没说一句怨怪的话。他被惹了一肚子火,让下人去她房里拿朝服,她还亲自跟来伺候他更衣出门。这样的她,又让他怜惜歉疚。她是他的福晋,他的妻,她深爱着他……甚至,他是她唯一的男人!他没道理对她不好。

可……当他拧不过自己,非要往这个院落来的时候,自己都无奈得想随便找个人暴打一顿泄愤。

她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躺在床上,对他的到来置若罔闻,哪怕她能睁眼看他一下也好!

他克制地握紧拳,在床沿坐下,“美璃……我大后天就要走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各种要撑爆他的情绪被成功地压住,哪怕任何一种发作,都足以让他一把掐住她,送她上西天,自己也安生了。都压住了,他听见自己说:“这两天,别惹我!”

是命令,更像乞求。

他的胸口顿时一闷,窝囊得要死!他是在求她别惹他生气吗?是在求她对他好一些吗?

美璃轻轻一颤,被他话里的语气吓到,她从没想过心高气傲的庆王爷会用这么无奈又自艾地口气说话。

他也不等她回答,一把抱起她,她惊惶地睁开眼,他已经抱着她出了房门。一路上他闷闷地不说话,似乎在生她的气,但他抱着她的双臂又是那么温柔。

他带她来的是她从未到过的西小园,其实庆王别院她除了必要的地方哪儿都无心游览。西小园相当广阔,远远还能看见一座矮山,园里人工种植的花草不多,都是连绵的树林。他抱着她从林间小路穿行,很快就看见了一座质朴结实的房舍,样式很奇怪,像个砌了墙的巨大亭子。

房子里雾气蒸腾,美璃闻见了淡淡的硫磺味道……阔大的屋宇没有隔断,除了屏风和放衣服的矮几一无陈设,是温泉。

他放下她,自顾自地脱去衣袍,他看也不看她,“自己脱,不然一会儿光着抱你回去。”

美璃咬了下嘴唇,虽然与他已经有了数次肌肤之亲,她还是无法在他面前脱得毫无遮蔽。怕他粗暴扯脱她的衣服,她自己脱去了外褂,穿着肚兜小裤傻傻地站在温泉边不知所措。

他自己下水的时候猛地一扯她,她有些慌乱地跌入水里,很烫,而且出乎她意料的深,她踩不到底,被水淹没的恐惧再次击溃了她的理智,她扑腾着,喝了好几口水,苦得要命。

他承认自己的恶劣,看她痛苦地挣扎竟觉得解了些气,他不忍继续,准确地托住她的双腋,把她举出水面。

她狼狈地大口喘气,泪水一下子涌出来,她的眼睛被烫得发疼,干脆紧紧闭着不睁开。

“再惹我,我就活活把你淹死!”他凶恶地恐吓,恨她的时候真得想这么干!但真的看着她痛苦的模样,他也只能抱她在怀里,不甘心地抚慰着。“我到底把你娶回来干什么?!”见她一副连看都不愿看他的样子,他气恼地质问。

泪水,从她长长的睫毛尖端垂落。早知今日,他干吗要娶她?她也想质问他!

看着水面因她落泪而形成了涟漪,他叹了口气,把她搂入怀中,让她的心紧贴他的,“美璃……相信我,我娶你回来,是想对你好。”

这已经是他能表白的极限,他就要走了,他希望她能明白!

她剧烈地在他怀里一抖。

好?

他娶她就是要对她好?!

他也感觉到了她无声地反驳,腾出一只手去拢她飘浮在水面上的秀发,握在手中轻柔荡漾。“别不信。”他苦笑,“虽然我娶了你,害你要给素莹下跪,害你要与她共事一夫,美璃……就算你嫁给了永赫,你看见庆王妃不跪吗?你能保证永赫一辈子不纳妾,身上不沾染别的女人的味道吗?”

她永远不会知道,他在她面前说起永赫时的心情!

她全身都发了抖,他是在给她讲道理吗?她终于忍不住睁眼瞪他,她想说,她想用最大声对他喊,如果她嫁给了永赫,要给素莹跪,要和别的女人共事一夫,她也认了!

他对她命运的百般摆弄她无能为力,但她不想听他这番自圆其说的谬论!就算最后的结局再不堪,他给过她选择的机会吗?

她直视他眼睛的时候……呆住了。

这双她凝视过万千回的冷酷眼眸里,满是她从不曾看见过的无奈和怜惜。她是如此熟悉他的眼睛,他眼里的冷,眼里的不屑……她没看见过他这样的眼神。

她的心突然碎成千疮百孔般疼痛,如果两年前他肯这样看她,如果他能在她蜷缩在安宁殿低声哭泣的时候这样看她,不,仅仅用此刻的百分之一的温柔看她,她愿意为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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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现在……他这么深情而隐忍的眼光,只能让她疼!让她遗憾!

她凝视他的眼神让他的心振奋得如同单枪匹马扫平敌人百万大军,她的眼睛里有他,有他了!

“美璃……忘掉他,忘掉我们错过的两年!”他甚至嗓音都轻微地颤抖,“我爱你,从现在一直到以后!你把你的心给我找回来!你爱我的心呢?给我……”他颤动的双唇吻上她。

这回她的眼睛闭起的时候,他没命令她睁开,因为他知道,她看见了,她知道身上的男人是谁!

这回……他不急了!

双手撑着温泉的边沿,她怕沉没不得不用胳膊搂住他的肩膀,他在她体内徐缓推动,让她仔细地享受他的身体,他……取悦她,蛊惑她。

承诺,他终于顺利的说出了口,他也轻松了。

缠在他腰间的腿剧烈抖动起来,他也感觉到了她的握紧,轻而甜蜜地笑了,她也需要他!用力地深撞上去,她尖叫出来,更紧地缠绕着他,他也快慰到了极致。

抱她回去的路上,药力发作加上欢爱的体力消耗,她深深地睡去了,他加快了脚步抱她回房,虽然明知借助了药物,但她终于能在他怀中安眠,他的心也随着她的睡容轻甜了起来。

他甚至兴奋得无法睡去。

他和她终于有了改变,天亮了,他和她的人生都好像重新来过。

她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还是她孤身一人躺在巨大的床榻上,只有身体的酸痛证明他真的来过,真的用那样的眼神看过她,并不是她又一个痴心妄想的梦。

月蔷在门外唉声叹气,小声地在骂人:“你怎么眼皮子就这么浅!往东屋钻什么钻!那么多人看着,以为我们派你去打探什么似的!”

一个小丫鬟哭哭啼啼,“蔷姐姐,我错了。可今天福晋回门,我也是想去看看情况……”

“你看见什么了?”

“看见了好多礼物……”小丫鬟哽咽,“王爷扶福晋上轿子。”

“……”月蔷沉默了一会儿,口气不善地喝骂,“滚下去!净打听点儿没用的!别在咱主子面前胡言乱语的,这才好了点儿!”

“是,是……”

美璃翻了个身,攥住枕头的一角。

就算遗忘了永赫和岁月,他们还是存在过。就算他用了那样的眼神看着她,今天他还是要陪他的妻子回门去。

她和他……没有丝毫的改变。

或许她该被他的承诺打动,可她已经活得太艰难,已经没有力气,没有勇气再去尝试。

她……已经不敢爱他了。

两年前,他不爱她,两年后,他爱她,再两年呢?

她的心已经被命运打磨得很脆弱,无法承受他再一次的离去,错过的岁月,错过了,丢失的心……不要找回来了,因为她再也丢不起!

第27章安排

月墨似笑非笑地接过齐嬷嬷捧过来的食盒,跟着她来的丫鬟们都笑容满面地把自己手里的礼物整齐地排布在桌子上。

美璃坐在床沿默默地看着,这是素莹回门带回来的礼物么?

齐嬷嬷很会说话,走近了美璃,笑容也更欢喜了:“侧福晋,这是我们福晋的额娘特意为您准备的,谢谢您对我们福晋的照顾。”

美璃笑了笑,照顾?素莹……何须她的照顾。

齐嬷嬷说的自然是客套话,或许还是素莹的额娘亲自嘱咐她来说的。美璃瞧着桌上满满的物品,心里涌进的却是酸苦……她多希望也有个能为她说客套话的额娘,多希望有个可以依靠的娘家。她回门的时候……只能去看看老祖宗,没有回家的温暖,只有沉重的感恩戴德。

嫁来这里,离开谦王府,她……就没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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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有个叫海叔的带着一个小姑娘要见您,王爷已经让他们进来了。”月眉冒冒失失地进来通禀,话都说完,才看见这一屋子的人。

“海叔?”美璃愣了愣,他怎么会来?心里的酸涩更浓了些,她有的……不过是这个半亲半仆的老管家而已。“快让他进来。”她想挤出一点儿笑颜,不让海叔为她担心,只是……此刻想笑出来谈何容易,只能一脸淡漠。

海叔带着江柳一边走进来一边打量美璃的房间,渐渐露出满意的笑容,靖轩王爷的确对格格不错,住所很是华丽讲究。

齐嬷嬷见美璃有客,带着丫鬟们恭敬告辞,美璃向她点头微笑时却看见她瞧海叔时露出鄙薄的神色。与穿戴考究的齐嬷嬷相比,海叔那一身打扮……的确寒酸。美璃默默注视着站在她面前的齐嬷嬷和海叔,好像看见了素莹与自己。

海叔在满眼锦绣的人堆里也很局促,江柳更是吓得哆哆嗦嗦闪在他身后,直到齐嬷嬷等退出去,老人家才欣喜地向美璃跪下问安,颤声喊她:“格格!”

美璃赶忙拦住他,扶他坐下,眼睛忍不住变得潮湿,她不愿在海叔面前流泪,平稳着声调问:“你怎么来了?这么远的路。”

月墨以为海叔是来投奔美璃的穷亲戚,举止间便流露出几分不在意,只是胡乱地上了杯茶。

海叔却连声道谢,笑着说:“格格,我是来向您辞行的。王爷派人接管了咱们王府的产业,老奴冷眼瞧了一段时间,十分放心,比我这个老家伙管理得强多了。老奴年纪大了,格格嫁得……”海叔顿了顿,一直觉得格格只落得个侧福晋的名分很委屈,但以庆王爷的声威家世,格格过得的确比在谦王府矜贵。“嫁得好,老奴就放心了,也该清闲一下,回老家安享晚年了。”

美璃没有立刻说话,想起父母去世后海叔替她苦苦支撑窘困的王府……这么多年熬心劳力,她原本以为可以为他养老送终,没想到也会有受他辞别的一日。

“海叔……”她想留下他,有他,她才似乎没有失去谦王府这个破败的娘家。“你老家还有什么人么?”她问。

海叔呵呵笑,“还有几个侄子,都争着养我老。格格您别见笑,老奴这点儿身家在故里也能算个富户,加上王爷赏下的安老银子,薄田也能置下几亩,仆役也能添上几个,衣食总算不愁。”海叔口气里带了几分憧憬和满足。

美璃看着他的笑脸,终于也微笑了,“那就好了。”

她要放海叔走,只要他觉得幸福安乐,她比任何人都深深明白,放手比强留更是种慈悲。

海叔为谦王府当了这许多年的家,有许多放不下的事唠唠叨叨说了半天,突然他的口气有点儿支吾,“王爷专门派了负责看管打扫的人,我便把家里那几个也不太得用的下人遣散了。江柳这个孩子,跟了我这么长时间,她家也没亲人了,您这儿丫鬟也这么多……”海叔有点儿吞吞吐吐,他身后的江柳有些着急地扯他袖子,美璃看得明白。

不等海叔开口求她,美璃说:“就让江柳跟你去吧。”江柳也走了,她和谦王府断得……再无一丝瓜葛,即便哪天回家看看,连一个熟识的下人也没有了。

江柳感激地跪下来磕头,美璃也替她高兴,跟海叔去了,不必再给人为奴为婢。

月墨总算听明白了,这个寒酸的老头儿是主子娘家的管事,笑容便有了些温度,很殷勤地上来招呼:“海叔,你们先下去休息吧,明日再细说。”

“不了。我的老家离这儿不过三十里地,多年没回去,惦记得紧。这就走了,等老奴安顿好了再来看您,反正也近便。”海叔笑着说,去意坚决。

美璃垂了下眼,分别如此干脆……也好。“月墨,把架子上锦盒里的银票拿来给海叔。”

“不,不,不!”海叔连连摇手,“王爷已经赏过我告老银子了,不能再要您这份。”

美璃淡淡一笑,“海叔,拿上吧。除此之外……我也没什么能给你的。”

正说着靖轩也进了房,海叔要跪,他摆手免去,海叔很感激地谢谢他的厚赐,靖轩并不十分在意,淡淡地说:“你老家是平远县的么?回头我和知县知会一声,照管你一些。”

海叔感激涕零,到底诚心诚意地给靖轩磕了个头,月墨便很有眼色地招呼他们和她一起退了出去。

靖轩心情很好地揽住美璃的腰,一同在床边坐下。“我对海叔的安排,你还满意么?这可是爱屋及乌。”

“谢谢你。”美璃说的很真心,她也能体会海叔真心感激他的心意,他的举手之劳,是她无法办到的。爱屋及乌……真是可笑,他似乎忘记当初因为厌恨她而对海叔的冷声训斥。

因为她的这声谢,他竟然高兴起来了,为她做了那么多好像全都值得。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塞在她手中,“你们王府的产业我派人负责管理,这是上半年的进账,给,你的私房钱。”

他开怀地笑了,俊美的眉目光彩照人,她却没有抬眼看。

他的笑便慢慢沉寂,语气便有些意兴阑珊,“我走了以后,老封会每隔三个月给你送地租来,你自己收好,不够用的话,和老管家说,我已经嘱咐过他任你随便支取。”

美璃看着手中厚厚的银票,“谦王府的收益没有这么多。”

他皱眉,“给你就拿着!咬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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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拿回去吧……”这明摆着是他额外塞给她的钱,是……恩典。

被她的不识好歹瞬间激怒,她总是这样,他要的不过就是她露出甜美微笑对他说声谢谢,说不出来,只要表示领了他这番心意也好!不等她再说出什么让他更生气的话,他扭过头不再看她,向门外大声吩咐:“来人!都来!”

美璃房里的丫鬟说少不少也有十几个,都进房来也乌压压一片,美璃有些局促,因为她只是随常的打扮,甚至没穿正式外褂,还被靖轩甩在床里堵着下不了地,样子实在不够端庄。

“我走了以后你们要仔细服侍主子!你们的工钱都是谦王府发放的,你们的主子是美璃格格。你们该听谁的话,是谁的下人,都明白了么?!”刚才升起的那股火气掺进训话,显得格外严厉,吓得丫鬟仆妇们纷纷跪下应承。

“月墨,我看你还老成些,这些下人都由你监管。不用听这府里其他人的吆喝。”他看了月墨一眼,月墨赶紧磕头。他又回身瞟了瞟美璃,从她手中抽走一张银票扔给月墨,“这是你们主子赏的,分了去。”

他看见了床上放的糕点盒子,认出是素莹从娘家带回来的,皱了皱眉,让下人们出去时也顺便带走。

美璃沉默地看着他俊挺的后背,他做这么多……是怕他走了以后她受素莹的气吗?鼻子突然就发了酸。

他背对着她,平复了一会儿自己的怒气,回身快步上床紧紧抱住她。她的泪眼直直流落在他的肩头,他却并没看见。

“美璃,我明天就出征了……”他收紧胳膊,无奈地叹了口气,做再多的安排,还是觉得不够放心。这时候他倒希望她还能有以前的几分张牙舞爪,至少他就不用担心她会受人欺负。“挑四个丫鬟跟你入宫,我和老祖宗说了,这段日子你就在宫里住吧。”

这回……连心都酸了,被他拥入怀中的身体再无一丝挣扎的力气。

“王爷……王爷……”素莹的嬷嬷在门外远远地喊,声音断续,靖轩皱眉,厌烦地啧了一声,终于还是放开美璃,“我去看一眼。”

美璃点了点头,看他匆匆离去。其实刚才,她偎在他怀中,真的觉得有所依靠。

只是这份心安实在短暂,似乎只是她臆想出来的错觉。这一夜他并没回来……就连错觉也消散了。

因为主子要出征,天还没亮,整个王府已经忙碌起来。王爷入宫请命,女眷都去城门口候着送行,美璃也被早早唤起,穿上了侧妃的正式礼服。

下人们都排在正门两侧送主子,美璃到的时候,靖轩的随身护卫已经把马都牵来,素莹的下人太多,都拥在王爷和福晋周围,她们都看着人群中心的主子没注意到美璃没让开道路,美璃竟然一时无法靠近。

隔着人群,她看见素莹含着泪水在微笑,出门的时候月墨也嘱咐过她,今天这样的日子不能哭,不吉利,只能笑着祝王爷马到功成旗开得胜。她……没想哭,哭不出来。

靖轩看见站在人群外的她,她就那么平静地看着,并不急着走到他身边。他真的怀疑,就算没有下人挡住她,她也会停在远远的地方,无悲无喜地看着他。

虽然不想在离开的时候生气,他还是忍不住瞪了她一眼,“过来!”他用下巴一点她,下人们才自动让开一条路。

素莹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看着美璃走近,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紧张。她怕美璃温柔地向靖轩道别后,他又会当着下人说出、做出让她难堪的承诺和举动。

还好,美璃还是淡淡的似笑非笑,很端庄守礼地要给他跪拜送行,她刻意地疏远轻易地激怒了靖轩,素莹暗暗松了一口气,微笑着看他一脸隐怒地免去美璃的大礼。美璃恪守本分地向她福身问候时,她也极其礼遇地客气还礼。

正如出嫁前额娘嘱咐她的,对于美璃,只要做到不闻不问礼无不答就可以了。

瞧着漠然相对的美璃和靖轩,素莹的心里竟然满是侥幸。

幸好美璃心里有永赫,幸好美璃怨恨靖轩!

虽然靖轩为美璃做的一切让她嫉妒至深,不过不要紧……任谁也不会无怨无悔的付出一辈子,尤其是在毫无回报的情况下。

美璃……永远还是个不懂世故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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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她现在拥有了靖轩的心,也不代表拥有了一切,更何况,她还不懂珍惜和及时加以利用。

也许,她根本不用亲自出马去打败美璃,时间自然就会替她战胜她。

只要忍耐……她不急,她已经拥有了一大半她想要的,至于剩下的那一些,素莹甜美的笑了笑,她还有一辈子用以争取。

皇上和太皇太后也送出征的将士一直到城门外,夹路的欢呼声淹没了一切离别的悲伤。

靖轩高高地骑在战马上,铠甲上的铜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美璃在人群里仰望着,只有这样远远看着他,她才觉得安心又安全。曾经她最喜欢他穿铠甲的样子,帅得让她都要尖叫了……现在,她终于属于这个俊美英武的男人了,却感觉不到他也属于她。

甚至……她想在临别前对他说一句话,都没机会。

出了城门,靖轩再次下马向皇上和老祖宗辞行,例行跪拜后,他那双冷峻迷人的眼睛准确地在人群里找到了她,他看了她一会儿,扭回头,再次给太皇太后跪下低低说了什么,老祖宗拉起他,拍了拍他的胳膊,好像让他放心。

素莹站得很靠前,低低叫了他一声,周围人都笑了,体谅他们是新婚,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皇上还走过来打趣了几句。

美璃依旧陷在人群里,直直地看着靖轩怜惜地拍了拍素莹的手,低声说话。如此的柔情蜜意……他还会担心素莹欺负她吗?

心,并没有更疼,她很高兴他一晚上没回来,很高兴他不给她任何道别的机会!

他上马前又瞪了她一眼,她看着他,微微一笑。

看见她的笑容他一愣,等了一早晨,她就像块木头一样杵在人堆里!她就什么都不对他说吗?就连一句客套话都没有吗?

他对她说了那样的话,她怎么还是这么个德行?!她在生他的气?因为他昨晚没回去吗?

对!他就是被素莹留住了!至少她还知道找他,还知道对他说温柔缠绵的话,还知道取悦他!因为他要走而眼泪汪汪恋恋不舍!她呢?!

她又知不知道,他怕因为离家的最后一晚留在她这里过夜招致素莹的怨妒,他……

无论他为她做了什么,她都看不见!她永远只会记得他害了永赫,还害了永赫的阿玛,强娶了她!

他一夹马腹,快速奔去!

离开一阵也好,等她不再这么怨他了……他又发呕,算了,就当眼不见心静吧!

第28章双喜

承德行宫的荷花开得分外好,美璃陪太皇太后坐在画舫上细细欣赏,湖面吹来的凉风都带着荷叶的清香。一个小太监快步跑到岸边,和总管太监小声嘀咕什么。船离岸边并不远,孝庄瞧见了,问身后的玉安:“可有什么事?”

玉安见问,便派了早在小船上候着听吩咐的太监划回岸边,再回来的时候,呈上一封信。

“庆王爷捎给格格的信。”玉安说着还低低笑了声,靖轩也算她看着长大的,现在也知道给媳妇儿写信报平安了,想着他那副冷冷的,万事不挂心的样子,她就忍不住笑。

美璃把信接在手上,并没立刻拆开。他已经去了三个月,这是第四封信,内容都很简单,“安好,勿念”。

只是这简单的一句话,他却一再要人千里迢迢地从蒙古捎回来给她,还是那么任性无理。

孝庄喝了口茶,眉头皱了下,把美璃的神情看在眼里,笑了笑,她慢悠悠地开口,似乎随意闲谈“美璃,其实靖轩对你很上心,走的时候还特意把你托付给我。”

“嗯。”美璃低下头应了一声。

“他远在蒙古,你可给他回过家书?”这是明知故问,没回过。

果然她一问,美璃就不吭气了。

“孩子,”孝庄放下茶杯,画舫上人少,又都是贴己的下人,她干脆挑明直说,“也许你还怪他当初对你狠心拒绝,怪他后来苦苦相逼,怪他让你只能屈于侧福晋的份位……你再怪他,他也是你的丈夫,也要和你做一辈子的夫妻。女人这辈子,最不能和一个人较真,就是自己的丈夫。”

美璃的睫毛颤了颤,现在所有的人都以为她是在怪他,怨他……或许她是还怪他,他害得永赫被迫上了战场,住在宫里见应如福晋的时候很多,她都内疚愧对。

她也是想……保护自己。

“美璃,也许你是怕靖轩将来对你恩宠不再。”孝庄看着她,说出来的话却让她暗暗一惊,似乎老祖宗看透了她的心。“那都是将来,一个把握不住现在的人,什么都谈不上。孩子,你不用想那么多,只要尽到你为人妻的本分,其他的……只能听老天爷的。”孝庄叹气,这未尝不是她自己对命运的感慨。

美璃攥紧了手里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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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天由命吗?她难道做的还不够顺从?

船被紧挨成一片的荷叶缠住,摇了一下,美璃一阵恶心,竟然顾不得老祖宗就在身边,扑到船边呕了起来。

宫女太监伺候她漱口就坐,老祖宗和玉安姑姑都是一脸喜色,再无心赏荷,立刻命令靠岸,速传太医。

靠在榻上听太医连连道喜,美璃并不意外,自从他走……她的月信就没再来,孩子已经三、四个月大了,她甚至有些不敢细想,无法面对。她喜欢小孩,想生,但这个孩子……来得实在太早。

老祖宗亲自来给她道喜,口口声声说夫妻有了孩子,就自然和睦了。成了父母,小孩子脾气就没了,不会再别别扭扭。

拉着美璃的手,老祖宗竟然哭了,仿佛她终于熬到出头之日。

她却还是心事重重。

坐在窗前的案边,望着天上没被一丝云朵挡住的月亮,她手上的毛笔似乎有千斤重。高傲如他……在她没有回复的情况下还是接连写信给她,她自然懂那几个字的分量。

无法入睡的夜晚,那几张只有寥寥数字的信纸被她压在枕头下,摩痛了她的心。

正如他无法长篇累牍的给她写家书,她能给他的竟然也只有寥寥四字:一切安好。她甚至连“勿念”都没勇气写上去,他……想她吗?

孩子的事,她握紧笔杆,松开,再握紧,她怕告诉他以后,他会残酷地让她打掉。

她要这个孩子!

她怎会扼杀自己的亲人!

但是……她放下笔,把只有四个字的家书折起,放入信封,还是不要说了。或许根本无法瞒他,只要他想,对她身边发生的事大概他都了如指掌,既然他没做什么表示,她又何必亲自去印证他对她的鄙夷和残忍。

老祖宗格外重视这个孩子,特意派遣了四个经验丰富的嬷嬷来照顾她。补药、美食更是天天川流不息地赐下来。

孩子六个月的时候,美璃的肚子已经很圆很大,玉安姑姑还和老祖宗玩笑说看着像是双胞胎。

天气渐渐冷起来,因为战事关系,皇上也不打算回銮,老祖宗也很满意这样的安排,美璃可以把孩子生在承德。

怕美璃冷,她住的偏殿早早烧了地炕,美璃嫌热,让月蔷开了一扇窗。月眉几个大些的丫鬟在院子里小声嘀咕着什么,见开窗,都噤口不说,脸色古怪地进房伺候。

美璃并没追问,其实她早就发现,有时候去给老祖宗请安,看见月墨她们和玉安姑姑也小声地说着什么,见她来就闭口不谈。

起初她有些心惊地以为会不会是靖轩出了什么事,但他简短的家书一直没断,而且是他的笔迹,她才放下心来。

终于有一天,请安的时候碰见素莹也挺着大肚子进宫来,美璃才知道大家瞒着她的是什么。

素莹……也有了喜。

看得出素莹对孩子的到来十分欣喜,原本娇美的脸上更添了几分甜意,笑容时时挂在嘴边。

从老祖宗寝宫里出来,素莹还特意来她这里小坐,她的心情很好,话也比之前多了,谈起怀孕心得滔滔不绝。美璃淡笑着倾听,谈话中她才知道,素莹的孩子也有六个月。

就算早生……也是庶子。

这句原本她以为自己已经遗忘的话,突然无比清晰地浮上心头。她有些羡慕地看素莹明媚的笑脸……她无法拥有和她一样的喜悦。

她突然希望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女孩儿。

庶子……这个身份,比侧福晋更让人无奈。

只说了一会儿,素莹就被她的额娘无比呵护地小心接走……美璃站在门廊下,看母女二人被下人围随着说笑远去。

她轻轻抚了抚自己圆圆的肚子……她不要去想那么多了,孩子带给她的喜悦超过她的意想,至少她看着眼前这幕,孤单已经没那么强烈难捱了,她也有了血脉相通的亲人。

第29章孩子

日子一旦平静无波,就会流逝得飞快。

美璃坐在康寿殿烧得暖暖的炕上,心情平和地听应如福晋和玉安姑姑在老祖宗跟前逗趣说笑。

和玉安姑姑不同,应如福晋擅于言谈,加之前线捷报频传,永赫表现优异,连皇上都千里加封他为三等镇国将军,她的心情格外好,话语就更生动了些,逗得老祖宗笑声连连。

肚子里已经七个月的孩子似乎也被欢喜的气氛感染,剧烈地动了一动。

“呀!孩子动了!”应如福晋笑着说,还亲切地把手轻放在美璃的肚子上,较之以前,应如福晋对她反而和善很多。“一看就是个男孩!”她自信满满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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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希望生个女娃娃。”美璃淡淡一笑,眼睛里自然地流露出柔和的神情。

玉安姑姑也笑着接口,“女娃好!第一胎是女儿,是当娘的福气!”

老祖宗也格外高兴,“孩子生的时候都快过年了,得起个吉祥好听的名字!”战事顺利,大家都喜形于色,“她阿玛也回来了,让他好好想想。”

外面下起薄薄的小雪,宫女进出间时不时掀起帘子,细细的雪花飘落在早开的红梅上,分外好看,美璃不由看的入迷。

宫苑外突然起了阵阵骚动,好像整个承德行宫都慢慢在沸腾,孝庄细细地倾听,应如福晋先跳起来给她福身祝贺:“恭喜老祖宗,贺喜老祖宗,您听,这是报捷的欢呼啊!一定是大清将士胜了!”仗打完了,她比谁都更加欣喜若狂,儿子终于可以回来了,再大的功勋也比不上平安康乐。

孝庄也喜极而泣,报喜的太监一路从皇上那儿来,身上都是融化的细细雪珠,喜笑颜开地跑进来讨赏。所有人都欢呼雀跃,应如福晋尤甚。

孝庄边用手帕擦泪,边拉着应如福晋的手,“高兴吧?儿子要回来了!儿子在外打仗,这当娘的心哪……这回好了!心放下了吧?我一定到皇帝那儿给永赫重重讨赏!”

应如福晋哽咽着跪下谢恩。

玉安姑姑也流着泪拉她起来,“永赫这回立功回来,真是光宗耀祖,老祖宗又这样疼他,应如,真是恭喜你!也不枉你日夜担心了这些日子!”

美璃行动不便,仍是缓慢地从炕上下来给应如福晋道喜,永赫如玉安姑姑说的立下大功,光耀门楣的回来,她心中的愧疚和痛楚自然就减轻了,对她……尤其是件好事。

应如福晋感慨地扶起美璃,当初永赫因她而被迫出征,她心里不是没怨过,但永赫因此反而功成名就,人生的际遇实在难说。

“快回去和你家老爷报喜吧。”孝庄打趣应如福晋。

应如福晋也的确归心似箭,仿佛儿子一眨眼就能从阵前回来一般,她的心欢腾得按捺不住,急切地想回家和丈夫分享这喜悦和自豪。

美璃见老祖宗也张罗着去给皇上道喜,便随着应如福晋一同告辞出来。

刚出了寝宫的门,应如福晋贴身的嬷嬷便哭着迎上来,她眼中的悲痛和周围欢快的气氛极为抵触,看得美璃顿时好像心被针刺,大喜的时候怎么会有这样异样的表情!

她愕然发现,区别于殿内的喜悦,薄薄落了层白雪的宫道间满是怵人的悲伤。

“福晋,快回府。”老嬷嬷泣不成声,“老爷不让惊动老祖宗,所以不敢入殿去叫您,快回府!”

应如福晋似乎也感到了什么不祥,挂在脸上的笑容一时僵住,竟然顾不上敛去。“怎么了?”她口气发虚地问,自己先摇起头来,仿佛在驳斥心里升起的可怕想法。

“回去再说吧。”老嬷嬷哭着来拉已经开始发抖的应如福晋。

“不!快说!”应如福晋挣了一下,突然发狠了。

老嬷嬷沉吟了一下,这话早说晚说都一样……“福晋,”她牢牢扶住应如,“少爷……殉国了。”

殉国?

美璃就站在应如福晋的身后,这么清晰的一句话,她竟然费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

殉国……死了……死在遥远的蒙古。

应如福晋惨叫一声,什么都顾不上了,惊动了谁,吓到了谁,她都无暇顾及。“不可能!永赫前几天还有信来!你们胡说!”她指着老嬷嬷,就好像想要戳瞎她的眼睛。

“福晋……回家去吧。”嬷嬷不想细说,只哭着拉扯自己的主子向外走。

“不可能!”应如福晋疯狂地反驳着,头摇得还用力,金簪都跌落在雪地上。

老嬷嬷挣不过应如福晋,只能残酷地印证:“……承毅贝勒统帅的右前锋营死死拖住敌军的主力,才让我们军队包围住他们,获得胜利……承毅贝勒和少爷……全体右前锋营将士都殉国了……”

美璃僵直地站在雪中,全体殉国……承毅哥……永赫……

她没哭,可应如福晋尖厉的哭声比刀子还快地割碎了她的心。她还没来得及为承毅和永赫的死亡而悲伤,心底先弥漫起酷寒的绝望,她要怎么办?永赫死了,因为她死了……她要怎么办?

应如福晋双腿都无法站立,老嬷嬷和另外几个下人架着她,简直是拖她向宫外走,洁白的雪地上一片凌乱的足迹。应如福晋的哭声变成声声嘶呼,因为气息的停顿变得断续,“儿啊,永赫!儿啊——”

美璃僵直地站着,一脸木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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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这是……”听见了应如的悲泣,孝庄亲自走出房间询问。

太监的声音虚飘飘的,在美璃耳内却响如霹雳,“承毅贝勒和永赫少爷殉国了。”

最后一点点儿希望也破碎了,原来不是老嬷嬷道听途说弄错了。

老祖宗在哭,玉安姑姑在哭……

美璃听见周围的宫女嬷嬷都在惊惶大喊,因为下雪原本就黑沉的天色越来越暗,天旋地转……热热的液体从她的身体里涌出来,延着腿湿热地流淌……她软软地倒下去的时候,只看见如血一般鲜艳的红梅花。

因为疼痛,她的晕厥很短暂的结束。漫长的煎熬让她的意识十分混乱,最疼的时候,她甚至出现了幻觉……她也置身在苦寒的塞外战场,风好冷,雪却疏疏落落的,被风残暴卷散,她看见很多蒙古士兵包围着承毅哥和永赫,喊杀声,哀号声……然后忽而死寂,所有人都不见踪影……满布尸体的雪地上,承毅哥和永赫静静地躺在那儿,风,吹动他们散乱的头发,雪,慢慢把他们的尸体覆盖。

不!他们怎么能死?

夕阳下,承毅哥站在空旷的皇陵空场上静默地看着天边,他英俊而瘦削,眼神却那么顽强……他死了?

夜色中,永赫眼神温柔地看着她,对她说一起去江南……不知怎的,她又听见应如福晋的声音了,绝望地嘶喊着:儿啊,儿啊。

撕裂地剧痛让她嘶喊出来,死攥住系在床头的手巾,她听见孩子响亮的啼哭。她的孩子?!

“孩子……孩子……”她肝胆俱裂地意识到她的孩子才七个月!还那么小!或许……不……她不能再接受任何死亡任何离去!她受不了!

接生的嬷嬷们异常忙乱,玉安姑姑一直守在床边,美璃却刚刚发现。

“孩子……孩子……”美璃乞求地看着她,因为所有人都在忙,竟然没人顾得上和她说话。

玉安姑姑在哭,柔声对她说:“是个小子,听,哭呢……很好。”

美璃敏锐地听出她口气里的不确定,早产的孩子谁都不敢把话说满。

“给我看!”她突然大声说出来,居然也被嬷嬷们听到。

一个很小很小的婴儿包裹在厚厚的襁褓里低低哭泣,美璃想摸摸他,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刚才那声大喊就好像是老天给她的奇迹。

孩子在哆嗦,苦苦挣扎的样子。

只匆匆地给她看了一眼,嬷嬷就抱着孩子跑出房间,玉安姑姑告诉她,最好的太医都在外面。

美璃歪过头,死死盯着阻断一切的厚厚门帘……孩子,从她生命中衍生出的血肉……谁能抛下她,他都不能!

[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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