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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狂欢》


正文 译者的话

森村诚一,是我国读者比较熟悉的著名作家。在日本,他是继松本清张之后,被誉为社会派推理小说界最有代表性的佼佼者。

所谓社会派推理小说,就是运用推理小说的形式,揭露社会的缺陷、弊端、痼疾和人欲横流等病态现象。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称为问题小说或警世小说。

从这集八篇短篇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出:森村诚一是从不同的生活领域、不同的社会侧面、不同的人物层次来捕捉题材,并以巧妙的构思和犀利的笔锋,描绘那百态纷呈的世相的。这里,也就寄寓着作者的喜恶爱憎,表现出作者的创作意图和艺术风格。

,日文原题叫做《死媒祭》。这是一个不大好懂的题目。何谓“死媒”?足以导致死亡的财色是也。死媒祭就是祭死媒。小说以盂兰盆会为背最,以某家商店的夫妻关系为主线,通过一个情节曲折、扑朔迷离的杀人案件,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本质特征。贪恋金钱和美色,是两杯醉人的毒酒,甚至亲人之间、密友之间,也因此而产生不可弥补的鸿沟,以致造成杀人惨案。

《摇手帕的美女》描写一个厌倦为资本家服务的低级职员,发现了一个美貌女郎夺款杀人的罪迹。在他当面询查中,女郎已由收入微薄的职员一跃变成了某豪华俱乐部的女老板,并且公然表示早和政治、经济、警察界的权要人物有了密切关系,倘若有谁向她的俱乐部投掷炸弹,“日本就将陷入瘫痪的境地”。他只好喟然兴叹,停止调查,在垂老之年希望美女“也给自己的生命打上个终止符”。这个故事,点明了财、色、权三者的互相缠结,将会孕育着更大的社会危险。

,围绕财产继承权问题,描写了一个资本家死后一妻两妾之间激烈的争夺和抢取。最后占有全部财产的妻子失败了,只得落入“好景不长”的哀叹中。小说通过社会条件和心理动机的描写,批判了日本法律承认蓄妾制度的弊端,揭示了妇女的寄生地位和人间互相吞噬的阴暗复杂图景。

追逐功名利禄,是导致犯罪的一个基本的思想诱因。《高山上的坟墓》就描绘了这一主题。两个热衷于名利的登山健将在暴风雪中遇险,未受伤的一方将受伤的一方抛在岩坑中冻饿而死。而下山返回者却被某大财团看中,提为经理要职,成了资本家的忠实奴才,但他颐指气使,横暴成性,也遭到了报复性的杀害。这说明在名利角逐场上,人为了生存必然进行甘冒危险的攀登,必然堕落成为资本现体制的附庸。

《天敌》,写的是一个轧死人逃跑的穷大学生,后来成了有名的病虫害权威。他为了维护以己的名誉地位和美满婚姻,又设计杀害了用敲诈手段寄生在他身上的“害虫”。犯罪的流毒,竟然侵蚀了理应纯洁无瑕的科技学术领域。天敌,不仅在自然界存在,在人类社会里也有,那就是为了一己私利而不顾他人死活的唯我主义者。

随着物质文明的高度发晨,利用计算机科技成果的犯罪,又成了一个值得注意的新问题。日本最大财团菱井银行招考职员,两个高才大学生,在竞争率高达数十倍的考试中,一名因计算机计分出错而落榜自杀;一名考进银行计算中心,屡受上司的歧视、排挤和压制,处于难于忍受的境地。为了报复,他利用计算机陷害了压迫他的上司,自己也在恬静枯燥的生活中,变成一个狂人。《恬静的发狂》这篇小说,就反映了资本主义竞争的这种激烈性和残酷性。

在《双重尸肉》中,一个貌不惊人、才不压众的公司低级职员,被一个远近青年人都在拼命追求的绝色女职员所选中。婚后生了一个爱女,他陶醉在甜蜜蜜、乐融融的美满生活中。后因老鼠咬死女婴,与妻子产生裂痕,双方协议离了婚。不久,妻子在郊区公路上被高速行驶的汽车撞死,这才发现妻子早和公司董事有通奸关系,她所以选中这个职员,也是公司董事为掩护长期通奸而有意布下的雾障。有钱有势者可以占有幼稚软弱的妇女,可以欺骗老实厚道的丈夫,在金钱支配一切的社会里,爱情带有极大的虚妄性。

性泛滥,是资本主义社会愈演愈烈的一大灾害。《性毒涎》中那位望女成龙的母亲,不惜向教务长出卖肉体来谋取女儿考入著名高中的机会,不幸感染上性病,又传给了安分守己的丈夫。教务长的性病从何而来?原来独生女儿和家庭教师发生过性关系,她同样为争取考中,将从家庭教师那里染上的性病传给了教务长。就在这样一个恶性循环中,导致了这个美满的家庭的破灭。小说通过性乱的严重性,暴露了神圣的教育领域的腐败现象,提出了一个严峻的社会问题。

作者所描绘的这一簇簇人间魔影,一重重社会暗流,一幕幕杀人惨案,意味着什么?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日本社会,竟是这样一个精神颓败、道德沦丧、风气奢靡、秩序混乱的污浊世界。这一切,都应该而且必须从资本主义制度本身上去探寻它的原因。

《性毒涎》中有这样一段话,可以看做作者语重心长的严肃警语——

“在现在这个世界里,尽管自己什么坏事也没干,也会被他人迫害;不伤害人也会被别人伤害;不侵犯人也会被别人侵犯。”

“小小不然的幸福,竟是如此的脆弱。高度物质文明的社会,将被这冷漠孕育着的凶恶意志击得粉碎!”

正文 摇手帕的美女

<er top">一</h3>

回忆起来,我与和多田新一有过不少交往。他在先日公司工作35年,最后仅仅获得了公司的全勤奖。

35年前,他在二流私立大学毕业就进了公司,没有转业改行,一直勤于职守,因而受到了人们的赞佩。不仅如此,这期间他也没有搬过一次家,一直从家里上班,这也是不同寻常的。

他在神奈川县I市的住宅,是从父母手里继承下来的古色苍然的故居。家中要张伞遮雨,贼风不断从墙缝吹进来,那是个破陋不堪的房屋。可他没有另购新居,还是照旧住在那里。

院里有个狭小的院落,房屋朝南倒是个优点。和多田就在这个家里生长,就学、结婚和养育儿女。可以说,他在这个家里,镂刻了自己前半生的生活史。

就业以后,因为去公司上下班很远,曾经几次打算卖掉旧居,在公司附近另买一所私宅。可那是双亲唯一的遗产啊,又恋恋不舍地住下来了。

这期间,他已习惯于如此上下班了。但伴随着市内建设的迅速发展,扩大了交通线路,平均上班时间,单程就延长到一个半小时。现在看来,和多田的住宅还不是远距离的呢。

尽管如此,从郊外的家到公司,和多田还是毫不厌倦地连续出勤了35年。这里,有和多田性格保守的一面,也有不见异思迁、始终执著于同一事物的坚毅气质的原因。这就是人们不叫他新一、而叫他“古一”的理由所在。

出于这个性格,他虽在公司没被提拔,可还是有信用的。他没有崭新思想的闪光和追求进取的精神,但有扎扎实实地从事业务的安定性,这就博得了公司的干部、部下和后辈们的信赖。

话说回来,这个信赖,反倒成了将他紧紧捆在一个公司的铁锁了。

除了假日,他每日6:30起床,7:30离家,骑自行车7:48到达I站,换乘上班快车,到公司是8:55分。在时间表上,他总是没有任何差错,一分钟也不耽误。

回家才稍稍有点余闲,大抵午后5:30到6:00是下班时间,回到家最迟也不过7:30,途中像去喝点什么之类的事情,从来没有过。

简直像机器一样的长达35年的呆板生活啊。

和多田往往发生“就这样干下去吗?”的自问。在只有一瞬的一生,天天重复着如此单调的生活吗?在自己的一生中,有过一次可以称得上是挑战和冒险的行为吗?

说起异性,只晓得妻子一人。旅游,也不过是职员们普通的旅游。世界上有那么多无限的未知,美丽的女性和多样的价值,可自己却像井蛙一样,自我封锁在小天地中,很快进入老境,迫近公司的退休年龄了。老话说“日暮途穷”。这条路走错了的想法,最近不断在他的心里翻腾着。

可是,此外还有什么别样的生活方式吗?对于走到这一步的和多田来说,自己已经不能再选别的道路了,结果,还是现今的公司最适合自己的性格。与多年一起生活的老妻以外的女人结婚,也是无法想象的。

我已经做了最佳的选择,如果再给予改变人生的机会,也将会和现在的生活一样,大同小异地送走自己的一生——和多田自我领悟了。

和多田的生活圈,除公司和家以外还有一个,那就是在上下班的电车上。35年间,每日往返2个小时以上,这构成了他生活的重要部分。这期间,沿线的风景大部分改变了。荒地变成了耕田,田野盖起了住宅,山被推土机削平了,森林被伐掉修建了高层住宅。木构造的站房,也在新干线上,变成了现代化的车站大楼。

旧式电车已经成为废车,被有冷暖气装置的新型电车取代了。35年间,在这沿线上没有改变的,可以说只有和多田一人,其他一切都改变了旧颜。

他还是学生的时候,这里曾是一片广漠的原野,现在原野的姿影,已被开发的巨手搞得难以辨认了。如果照着这个速度开发下去,恐怕日本全国就将没有一片空地了,真是惊人的开发性进军啊。

然而,仔细观察的话,沿线遗留着昔日风采的东西还是不少见的。没有被推掉的丘陵啊,残剩的森林啊,在开发的雄涛面前,依然以它的原姿勇敢地屹立着。虽然也像风中残烛一样地朝不保夕,可它总还是和多田所熟悉的原貌啊。

自然界以外,古老的房屋呀,桥呀,其他的建筑物呀,也还存在着,虽然也已为数寥寥了。它们在和多田近40年(就读时间在内)往返的沿线上,保持着原来的面目,这对他来说,好像是战友重逢的一般,那是在对抗时代潮流的绝望的战斗中幸存下来的战友。

可是他在世间的战友都不在了。在同一线路上坚持出勤近40年的人也不见踪影了。偶尔看见几个熟悉的面孔,也都是转业或搬迁后暂时回来的人。

乘客面貌虽然常常变换,可每日同乘,还是能记得常客的容颜。下班时间是前后不一的,上班时间却是固定不变的。应该说是工资收入者可悲的习惯吧,连乘车的座位大概也总是没有变化的。

不知道姓名、住所和工作单位,只记得熟见的面貌。现在看起来,相互关系也不会有新的进展了。

那是在私营线路上上班人们的特征。乘坐私营电车者自然形成的群体,近40年来一次也没有交往过。这是这个线路的优越处还是冷漠处?总之是反映了大城市的人际关系。

一年前,和多田注意到一个新派女职员。那是一个二十四五岁年纪、五官俏丽的瓜子脸女人,她是从M站进到和多田乘坐的车上来的。

在终点新岗站,她换乘国营电车,离开和多田,向出口走去,大概工作岗位是在新宿吧。这个女人,在M站发车后,总是站在行进方向左侧门口的位置上,当车经过前面不远的地方时,就摇起手帕来;摇完手帕,才离开门口走向电车中间。和多田对这个女人摇动手帕很感兴趣,不知她在通过的瞬间,向对方的什么人频频摇动手帕。

和多田在注意着。一天早晨,忽然从车窗外面向他眼睛射来一道光线。倏忽间,没有看清是从哪里射来的,感觉到好像是小孩向太阳转动着镜子开玩笑似的。

第二天早晨,这个女人又从从站乘上车来。和多田比她更注意地专心盯着窗外,当车经过一家旁侧的时候,女人摇起了手帕,同时光线再次向和多田射来。

虽是一瞬间,和多田这次却看清了它的来处,那是像他幼时玩弄过的镜子的反射。那家是他过去的“战友”,房子是位于线路前的、已经颓坏的、卧在寂寞凄凉中的普通家屋。

和多田知道,那是这条线路开筑前,就已显出气息奄奄状态的古老的房屋。镜子在他家里安放着。和多田知道他家里的人,那里只住着一个老太婆。以前曾和一个像主人样的老头一起生活,不知什么时候,见不到老头的形影了,可能是死去了吧。

大约一年以前,也看不见老太婆的身影了。可家里的窗户经常敞开着,飘荡着生活的气息,推测还不是无人居住的。如果是这样,也许那个时候老太婆卧病在床。摇手帕的女人,可能住在老太婆家附近,趁工作的空闲去照看老太婆的。好心的女人在上班途中,从电车上摇动手帕,直到寂寞的老太婆等她回来,这也许是双方的一个信号。这些,卧在房间里的老太婆,从镜子的映像中,不是就可以看到的吗?

从瞬间通过的电车窗户上摇动的手帕,不知能否在镜中看见,但老太婆只要看见电车过去,也许就能心安神稳地耐住一日的孤独了。

和多田初次见到那家的老太婆,是40年前的事。那时老太婆已初显老相,现在如果卧在床上,恐怕已是相当高龄了。

话虽如此,可摇手帕女人的出现,才是一年左右的事。老太婆和摇手帕的女人是什么关系呢?40多年了,刚在近一年间出现,恐怕不是儿媳和孙女。如果是一个陌生的自愿照料者,那在现时可真是一个令人钦佩的女性啊。

和多田对这个摇手帕的女人增强了好感,羡慕每天早晨有个女人对之摇手帕的老太婆了。

<er h3">二</h3>

4月1日,和多田在经常乘坐的电车的座位上,到了M站。但摇手帕的女人今天没有乘车来,根据迄今为止的惯例,想她是不会乘坐别的车辆的。

和多田失望了。和这个女人碰面(虽是单方面的),已经成了他的一个隐密的乐趣,碰见这个女人才感到自己的一天开始了。今天没来,好像心里缺少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似的。

然而,他的失望却被惊愕替代了。当来到这个女人对之摇手帕的老太婆屋旁的时候,他愕然地闭拢了双眼。房屋没有了!不,正确地说,是烧光了,那废墟上还冒着白烟。可以看到消防宫和警官们正在检查火灾现场的痕迹。

昨天回来的时候,那个房屋还照老样子存在着,可从昨夜到今晨,竟在火中灭迹了。大概火刚刚救住不久,白烟还不断在喷冒飞散。

和多田在惊愕中,电车忽地驶过去了。他又失去了一个“老战友”,这位“战友”连一个仅有的家也不存在了。在那个家里卧床不起的老太婆怎么样了?是被安全地救出去了,还是与家屋共命运遭到焚身大祸了呢?

那日整整一天,和多田几乎没干什么事。紧挨着窗边的他,像干着什么事,实际上却什么事也没干。

——纵火行凶,卧病老妇被杀害——

都内M市卧床不起的老太婆被勒死杀害后,她的房子也遭焚烧。判断是以抢劫老太婆的存款为目标的犯罪行为,对于这种惨无人性的罪行,警察们现出怒容,决心要抓到这个凶手。

被杀害者是住在都内M市电车线端町1—15号的十五野际。她在两年前跌伤了腰,从此便卧床不起了,由住在附近的邻居轮流照料她。昨晚很有精神,邻居主妇送来了鸡蛋汤,她还说味道很好,要求再添一碗。12年前,野际丈夫耕造先生患心脏麻痹死去,她就靠接受生活抚恤金独自生活了。

最近,因住房腐朽,漏雨很厉害,市内福利科劝她去民生医院住院,她还说不愿离开丈夫遗给的家屋,宁肯自己顽强坚持着哩。

火从4月1日午后4时左右烧起来,等到邻居发现的时候,已经火势凶猛,人不能近前了。

午后5时左右,开来的消防车扑灭了火,发现野际那烧焦了的尸体。检验证明,野际的颈部有绳勒痕。推定凶手勒死野际后,为了消灭罪迹,又放火烧了她的房子。警察判断是熟识野际的人所为,立即向正式侦破方向出动了……

那天读着晚报的和多田大吃一惊。这条消息完全是关于他的“战友”的报道。放火烧房是强盗干的,而且是为了夺取无依无靠的老太婆的存款。这是多么穷凶极恶的人啊!虽是别人的事,和多田仍然怒气不止。

既然推定是熟识的人所为,想来逮捕凶手就是时间问题了。这样的坏人,虽在社会上只占少数,可也希望早一天抓到他。

联想到熟识老太婆的人的犯罪行为,在他的意识里,浮现出向老太婆家摇手帕的女人形象。焉能如此,和多田又打消了自己的这个联想。

那个心地善良的美貌女人,不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罪行。她不知道老太婆存有多少钱,而且那个女人又确实地显示出过优裕生活的姿态。她穿着讲究的服装,化着妆,身边不断散发着幽香。她是个优雅的女人。

不能仅仅因为她一日没来,就认为她干下了凶残的罪行。和多田耻于自己的联想,觉得那是对这个女人的严重冒渎。

但是,这个女人的身影第二天也没有出现,接着就一直没有见到她。辜负了和多田期待的这个女人的身影,从老太婆家烧掉之后(正确地说是从当天),忽然消逝无踪了。

这就使和多田打破了自己刚刚确定的联想,对火灾第二天消逝了的女人,不能考虑她只是出于单纯的偶然原因了。

3月到4月,是转勤的时期,和多田考虑着向何处调动的可能性。沉溺于这种可能性的考虑中,就把他那不祥的联想岔开了。

——纵火杀害老妇嫌疑者被逮捕!

4月1日,都内M市线路端町野际被杀害之后,查破纵火事件的M署,于当月10日,以抢劫杀人的嫌疑,逮捕了同市富冈新田18-13号的无职者泷本繁幸。

面对警察的审讯,泷本供述说:“迫于催要债金的苦恼,就想积攒一点钱。这时听人寿保险公司的外务员说,有一个独自生活的野际先生有一笔存款。于是就潜入他家窃取金款了。

“4月1日午后4时光景潜入野际家,野际已经死去了,钱1元也没有,可能是被先到的人拿走了。我在一怒之下就放了一把火,然后逃跑了。”

警察认为:泷本的供述是逃罪的假供词,又展开了进一步的调查——

10天后,阅读了报纸新闻记事的和多田,松了一口气,觉得案件已有头绪,还是自己的联想错了。摇手帕的女人,一定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不露面了。

在一年左右的时间里,从车窗摇手帕的女人,为他那单调的出勤增添了色彩,也温暖了他的心房。现在和多田想象着那摇手帕的女人在别的什么线路上的形姿。

<er h3">三</h3>

半年以后,和多田退休了。公司请他做为嘱托(嘱托:公司的非正式职员)度过自己的晚年,可和多田谢绝了。他发挥自己的趣好和专长,开始手工制造家具出卖。由于市场评价良好,定购的接连不断。最近外国人也来订货了,不能由大批生产家具的厂商专营的呼声也高了起来。特别是他手工制造的立体声录音机和收音机的套箱,人们很喜欢它的朴素美,销路一直很好。

和多田打算一面手工制造自己拿手的家具,一面自由自在地打发今后的余生。所幸儿女们已经成了家,和老妻两个人尽可无拘无束地安度晚年。当嘱托还需耗费3年心血,与其靠着公司的情分,在它的屋檐下再过3年,不如在自由的旷野上随心所欲地生活下去。

“和多田退休了,挺高兴的呢!”出门散步的时候,有些人这样说。

“就是这样,我还想摆出愁脸来哩。”

“还是和多田先生好啊,可以退休后挣钱。我们若是退了休,第二天就要流落街头了。”

知道和多田实际利益的同事说:“我们从现在起,就要着手搞副业挣钱呐。”

“已经晚了,和多田先生那个不是副业,是兴趣呀。”

“兴趣,也要有才能哟。”

“是的,我们也想有那样的才能啊。”

“如有那样的才能,就小必在这样的公司里干到退休了。”

“和多田先生搞错职业了吧?”

“我们公司失去了一个活字典,怪凄凉的啊。”

“35年完全没有动摇地干,也算创了新记录啦。”

“正是和多田先生呐,退休后也不必去当和尚了。”

同事们口口声声地称赞着,惜别着。他们对和多田“优裕的退休”,大兴羨慕之心了。

说起从大学毕业之后的35年,已经走过人生旅程的一半,这该是果实结得最多最盛的时期。与一个人把全部能量献给公司相等,就是退休后飞到自由的旷野去,也是无法渴望青年时期那种无限的可能性了。

那是“有限度的台由”,是被时间和方向所决定的。因此,再不能像青年时期那样有散漫放纵的行为了。

退休,就是给35年的出勤打上了终止符。对于工资收入者来说,出勤就是时间和精力的消粍,如此而已,此外再不是别的什么了。与出勤圈扩大的同时,他们增加了消耗,促进了疲劳,生活时间也随之受到了限制和压迫。

和多田退休了,才悟到出勤是自己生活的桎梏,不仅出勤本身需要消耗时间,就是为了到远方某个公司出差,也必须做相应的行装准备。上班前精神从来是紧张的。无怪有人说“烦恼的星期一”,实际上星期日午后就成了忧烦的了。

上班前准备的时间,可以说是准出勤时间,而这时的紧张,又可以说是准勤务时间。

如果退了休,这类消耗和压迫就都一下子除掉了。在自己家里做事,充其量也不过是“出勤的一分”而已。外出的行装准备等等完全没有必要,连胡须也可以一周集中刮上一次就行了。

然而,需要工资收入者大量献出血汗的出勤,同时又是他们人生的重要构成要素,这也是事实。辞了公司的和多田,倒怀念起自己那么嫌恶的出勤来了。早晨,睁开眼睛,想到不再上班了,和自由感一起,又袭来了难以言说的寂寞。

现在,像和多田这样职不在身的人,恐怕没有一点自由感,倒是只觉得寂寞在啮咬他的胸膛。

35年的工资收入生活,使他这种习性已经深入骨髓了。

和多田退休半个月了,尽管在家里过着舒舒服服的生活,可是终于耐不住死守在家的寂寞。他按照35年间遵守的习惯,定时出了家门,向妻子伪称去散步,其实却乘上出勤电车走了。

仅仅是半个月的空白,但那已不是和多田所熟悉的出勤电车了。置身于电车之中,他不再是出勤者了,他是做为“局外人”乘坐电车的。出勤者的共同特点,是以工作场所为目标目不旁视、一路精神非常集中。然而,和多田却没有必去的场所,也没有必会的人们,只是怀着对在职年代的留恋,漫无目的地乘坐电车而已。

在职的时候,憧憬着退休的身份,而一旦获得这种身份,却又感到自己被无情地抛到世外去了。

车驶近M站的时候,摇手帕女人的形象,又在和多田的记忆里浮现出来。这个女人的身影,一直在他的潜意识里存在着。

和多田像想起了什么,急忙下了车。继续乘车的占压倒的多数,下车的为数极少。对在M市职场出勤的人,时间还是充裕的。

出了站,他径向老太婆家走去。火灾现场已经整复好,建起了一座预制房屋。摇手帕的女人一定在这附近住着。

和多田按了挂着新名牌的新家门口的电铃,一个中年女女走了出来。

“突然来打扰,对不起,我是听说野际先生住在这里才来拜访的。”和多田一时利用从报纸上知道的老太婆的名字,做为敲门的手段。

“野际先生?不认识!”主妇冷淡地回答。

“就是以前住在这里的老太婆呀!”

“噢,那个老太婆已经被杀害了,真可恶啊!我家和老太婆没有任何关系。”

“知道老太婆有什么亲戚吗?”

“好像没有什么亲戚呀。房子烧掉了,房主也死去了。房东盖了这座房子,我才租下来。你是老太婆的什么人哪?”主妇脸上,露出了好奇的神情。

“是原先受过野际先生丈夫关照过的人。野际先生没有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姑娘或孙女吗?”

“唉,若有那样的人,就会住在这里了。听说她是一个卧床不起的孤寡老人,你没看过报纸吗?”

“没注意。可听说有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姑娘照顾她来着。”

“没有这样的自愿者,也许向房东先生问问就明白了。”主妇不嫌麻烦地领他到房东先生家去,可房东先生也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姑娘。

“野际先生孤身一个人住在这个破陋的家里。几次劝她到民生医院或养老院去,她总是说不能离开丈夫遗留下来的家,顽固地坚持不去。因为多么破陋的家,也有地上生活权,所以不能随便折毁它。困难呀!卧床不起的老人死去也是个麻烦,落了那么一个下场。如果听我的话早些入院,也不会招来如此凄惨的横祸呀。”房东先生对不听自己忠告的老太婆,露出了埋怨的口气。

“野际先生卧床不起的时候,有谁来照看她啊?”

“那就不知道了。个人的私生活,我们管不了呀。”房东借口私生活,逃避了。

<er h3">四</h3>

查访的结果以徒劳告终了,摇手帕女人的身份始终不明。和多田追踪这个女人的想法淡漠了,断念了。在出勤电车上,反正大家都是互不相关的陌生人。

相多田对出于自我兴趣的家具制造很卖力气,他的制品在市场上评价很高。听到这个消息的电视台,以“趣味之花盛开的晚年”为题,向社会做了广泛的介绍,这使他的名气更大了。

大百货商店也来订货了,他一跃成了“流行家具制造专家”,他的制品被标上商价,成了爱好者的争购对象。

这比挣工资时代忙碌多了,收入也增加了数倍。

“是老了吗?倒是这个像自己本来的营生,真忙啊!”和多田向妻子笑着说。

对于和多田来说,结束了挣工资时代,做自己有兴趣的事,而且,自己的制品受到社会的欢迎,这是一个新鲜的冲击,他高兴了。

“都争购你的制品呐,不是你的制品不受欢迎啊。”这个呼声,是不追求生产个性产品的工资收入时代所没有的。

和多田感到辞掉公司以来的生活充实了。实际上,和现在的生活相比,工资收入时代就像僵死了的一般,即使未死,也不过是一种植物般的生存。自从辞了公司以后,和多田才从植物变成了人。

随着收入的增加,形形色色的访问者都来了。首先是银行、证券公司等金融单位的关系;接着便是公寓、别墅、土地等不动产的服务员、汽车营业员,还有宝石店、绸缎庄、被褥铺和各种团体的委托者。在公司上班期间完全无缘的访问者络绎不绝。接待这些人,已经到了影响劳动的程度。

受不住的和多田,不得已租了附近的公寓做为劳动场所,这样也没有挡住因联系订货来访的人。

对和多田制品瞩目的都内大百货商店的专卖部,每天特地来访,说是要把和多田的制品作为他们商店的专售商品。

所谓专售商品,就是以独占合同的形式,把和多田的制品作为百货商店的商品独家出售。

担当此项业务的营业部长中森则男热心来访,一再劝说和多田。他列举独占合同的许多好处,答应给与这样那样的甜头。

“到底是凭个人兴趣制造的,不是值得大百货店一卖的东西。”和多田谦逊地说。

“但我们还是希望先生能够赐与贩卖贵制品的机会。先生的制品如果专给我们商店,那么制品的价值,和我们商店多年赢得的声誉结合起来,就会取得更大的效益。灌注先生心血的制品,凭借我们商店强有力的销售网,更会脍炙人口了。”

“仅我一个人手制,做不了那么多呀。”无论需求怎样增大,扩充设备和增加生产是不可能的。

“提高制品的存在价值是有益的,如果制品由我们商店独占,又不容外店插手,那么制品的实际价值,就成为更稀贵的了。”

久经锻炼的百货商店骨干中森巧言劝说。用专卖部红商标纸包装就能提高商品的等级权威啦,加上又有历史传统的老百货商店做后盾啦,他谦恭其词地请求订立专卖合同,并没有什么坏的心思。

的确,仅仅用红商标包装起和多田的制品,就能大大提高它的价值。可是把纯系晚年的消遣和大百货商店结缘,从此投进商业圈子里去——对此,和多田又感到有些踌躇。

这个踌躇心理,使他对热烈劝诱的中森,没有即刻答复。

对于中森这个人物,还有一个不足凭信之处。就是和多田的制品目前正在时兴,很畅销,还可翘翘尾巴。可一旦不时兴了,就谁都不会理睬了。他有这样的预感。

中森有锐利的目光,紧闭的嘴角,是一副意志型的相貌,有吸引女性的男子美,也有快刀般的敏捷性。店内人们给他起了一个“剃刀中森”的绰号。在上司的记忆里,他是在发迹的道路上走了最短距离的人。

然而,长年在公司吃冷饭的和多田,好像看得见中森背后,跟着迄今为止被他伤害的累累尸体。

应该评说吃冷饭年代的功劳吗?他知道,优秀人物的荣誉后面,有众多支持者的牺牲。工资收入者为了攀到高处去,就非得踩着同事们的尸体往上爬不可。

中森在学生时代参加先锋登山队,因冻伤失去了食指和中指的两个指尖。

“看来像有残疾,可我闭口没讲。现在指头使不上劲儿,已经不能握住登山绳了。”中森并没有藏起残伤的指头说这番话,但却露出来残疾人那种后悔未加小心的神情。这也是和多田踏步不前的一个原因。中森显然是从此以搞花架子为哗众取宠的目标了。营业部门以商标进行商品分类,各部有选择、采购、贩卖的职责,掌握这个大权的就是营业部长。

如果把不容其他商店追随的独家商品经营搞起来,将是营业部长的一大功绩。

但是,好不容易才证明自己人生花朵开放的和多田,却不肯成为中森搞花架子买卖的工具。

“先生,要是合适的话,不能给个回答吗?”中森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当听到和多田说这番话的时候,中森才认识到自己终究是个剃刀,而不是斧头,用剃刀是砍不倒大树的。

中森如果是个干练的人,就不能把这些形诸表面。仅是显示自己的精明,却暴露了自己的不精明。中森如今能爬上去,也许是靠着自己的运气好。这种类型的人物,很容易趁个什么机会愚弄人。和多田以“终生职员”的资格,凭着多年的阅历和经验,察觉到了这一点。

中森急于求功。由于事情不得解决,发急了,就把专卖部的名声和权威一下子端了出来。面对一个个体作业的人,不想收到了与此相反的效果。不属于任何组织的匹马单枪干活的人,是对组织抱有生理的嫌恶感的。

况且,和多田好不容易才脱离了多年所属的组织,颇知组织的生理和结构,已经对之深感厌恶了。对他来说,现在让他最反感的对手,就是口口声声以组织的名声和权威引以自豪的人了。

这些劝诱,对和多田没有发生任何影响。仅仅了解权威和强力这一点,就使他对狐假虎威的人,产生了反感。

“不是不满足。就是不属于贵店专卖部,也有人来购求我的制品啊。”顶住了劝诱,和多田口气柔和地说。

“这时能卖最好,不知什么时候市场风向就变了,消费者的追求是反复无常的呀。我们对先生的制品是珍视的,能够长期出卖的,在大伞之下好避风雨啊。”中森的话使和多田越来越反感,他打量着这个说谎话的家伙。

“风向变了?在任何伞下风雨也会吹进来的。谢谢你的厚意,还是让我一个人刻苦制造应付订货者吧。”和多田断然拒绝了,中森终于显出了颓丧的神态。

“我还没灰心哩,打扰了!”中森耷拉下肩膀走开了。

<er h3">五</h3>

第二天,和多田起床晚了,一面和妻子吃着早饭,一面安然地看着报纸。这处挣工资时代所没有的坐享清福的时间。在职的时候,吃早饭也是“准出勤”。吃早饭迷迷糊糊,就是牺牲吃早饭,也想多睡一分钟哪。

不吃不喝地从家里跑出来,在车站的小卖店,把牛奶灌进还未醒过来的胃囊里。那是工资收入者普通食用的早饭。比起那种早饭来,现在能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在世间几乎整个人类都起来做事的时间带里,自己却悠然自得地慢慢吃着早饭,这才可以称得上是吃人间的早饭,简直是一种清福啊。

过去在挤得满满的出勤电车上,变换种种姿势才能阅读的报纸,现在可以在家里从容地打开,舒舒服服地阅读了。和多田漫不经心地将视线圈定在社会版的一角:

在雨中公路上滑轮撞车

——百货商店营业部长当场死亡

XX日午后6时半左右,在神奈川县A市区域的XX公路线上,沿上行车线行驶的东京都狛江市元和泉一的车驰在前面。中森则男——东京都新宿区三道街西货商店营业部长——驾驶的专用车,越过公路中心标线,与前方开来的群马县高崎市新町武川光弘司机驾驶的大型拖拉机正面相撞。中森先生全身严重受创,当场死亡。根据A署的调查,中森先生超越前车时,碰撞左侧护栏,慌忙向右扭转方向盘,在雨水濡积的公路上车轮侧滑出事。现场呈越过中心标线痕迹——

“喂,不得了啦,中森先生死了!”和多田从报纸上抬起头,向妻子说。

“中森先生?”女人好像记不起来了。

“专卖部的营业部长呀,不是每天都来的那个人吗!”

“噢,那个人就是中森先生呀,怎么死了?”虽然每天都来,可女人似乎印象不深了。

“开车的过失,和拖拉机撞上了,像是回家去的样子。”

“噢,太严重了!”好容易才使女人认识了事态的严重性。

“了不得了。”和多田已经不慢慢吃饭了。

“不是你的过错吧?”在妻子看来,那是别人的事情。

“不,是我的过错也未可知。”和多田眼里,闪现出昨天自己断然拒绝时,中森那沮丧的样子。

“你怎么了?”妻子面色变了。当她听和多田讲了昨天事情的原委后,她说:“你过虑了,中森先生是自己开车造成的过失。”

“一定是失望了,也许开车时就走神了。”

“就算那样,也不是你的过错呀!”

“可我是于心不安哟,谁知回家路上出了事故啦。”

“那么,就去参加他的葬礼吧。”

“是应该那样做的。”和多田精神很不愉快,可想起中森以前所表示的热忱,觉得应该去表示一番吊意才是。

和多田参加中森的守夜去了。守夜是在中森家附近的一个寺院里举行的。所说的守夜,就是午后6时到8时这两个钟头内,由外客相继吊唁,其后,由家属在棺旁不断添注长明灯油和续燃线香。

进去一看,足以显示中森生前声势的很多吊唁客人都集拢来了,年轻女客更多,大概是中森的部下。未进入灵堂前,在寺院里群集的人们,都对故人的突然逝世,显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真可惜啊,中森先生若不是遇上这场奇祸,就要升任要职了。”

像是商店里的同事们彼此交谈着私语。那些话里,有对死者的惋惜,也有另外的议论。由于中森的死去,店内的势力结构将要发生变化,必定有人逢时浮了上来。

和多田以通达职员社会的经验推想着。

“听说中森部长喝酒了。”

“那就是酒后开车了?”

“是的。”

“还有什么?”

“酒不是那么厉害吧。”

“没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吗?”

“出事那天夜里,在回来的地方好像就喝了。”

“在那儿被劝酒了吗?”

“剃刀中森临终,还没尽兴哩。”

“太太不年轻了吧?”

“说是给介绍重要职务了呢?”

“那么,部长太太不是就出不了头了吗?”

“死了,老婆就被解放了。”

“一点不能轻浮,优秀分子真难当啊。”

“那个可就不知道了。中森部长有情人啊,不是和女店员胡搞了吗?”

“那么说,店里的年轻女人不是来得满多吗?”

“若是我死了,她们会来吗?”

“等着瞧吧。”

这样一些私语声,送进和多田的耳中,缠住了他的心。如果中森喝了酒,那一定是在走出和多田家的归途中。如果中森因和多田毫无情面的拒绝而喝了酒,那就是终于忍受不住了。

果然,和多田成了事故的前因,他的胸膛咝咝啦啦地发出刺痛。这时,看见棺前有一个年轻的女人进前烧香。她穿着洋装丧服,看看侧脸,好像在自己记忆里还有印象似的。

<er h3">六</h3>

女人烧完香,合掌祈祝冥福,暂时停立在那里,表现出不胜哀悼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女人才放下手,从棺前走开了。就在这瞬间,她把脸掉向和多田这边,和多田的记忆完全苏醒了。这就是那个摇手帕的女人!从M站上车、每天向野际家摇手帕的这个女人,现在做为中森则男的守夜吊客,烧香祭拜来了。

她和中森到底是什么关系?正在和多田惊异的时候,女人不知向谁行了一礼,快步走开了。和多田其后向死者亲属打听这个女人的来历,可谁也不知道。遗族们以为这个女人是商店的熟人。可探问商店的人,都不知道这个女人的来历。

和多田第二天参加告别葬仪,但摇手帕女人的身影却不见了。这个女人只在守夜时来吊唁了一次。

中森丧事结束后,摇手帕女人的问题,紧紧萦绕在和多田的心头,离不开了。这个女人,在野际被杀、房子被烧的当天,形影就消失了。

纵火犯被捕后,否认了杀人一事,目前正在审理中。

和多田觉得,这个女人的消失和野际的被害,不会是偶然的巧合。如果纵火犯的供述是真实的,那他的罪行就只有放火这一条,而杀了野际、夺了金款的真凶,却依然逍遥法外。就是把摇手帕的女人不看做真凶,也似乎没有办法弄清这个女人在这个事件中具有何种关系。如果真像报纸所说的,那么,事件的发生和这个女人的消失,就没有什么内在的联系了。

但是,如果把这个女人看做是事件的关联人物……那么,这个女人和有些非议的中森,互相间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呢?

和多田的联想延伸着。他不知不觉地通过摇手帕的女人,将中森和野际联系起来了。正像锁链环环相扣一样,这个女人成了使野际和中森连接起来的纽环。

联想到此,和多田又有些侷促不安,或许这个判断出了大错误的想法又抬头了。

摇手帕的女人果真是向野际家摇手帕吗?还么和多田自己任意的主观猜想?

把两者联系起来,是因为野际家中有穿衣镜的缘故,女人摇动手帕时,就会反射到镜面上来,过去曾解释为野际在卧床上看见了女人摇动的手帕,可那也许是老太婆为了排遣卧床寂寞而设置的东西,镜中可见的对象也不一定仅限摇手帕的女人哪。

M站发出的电车,从野除家一侧通过的时候,速度是相当快的,手帕进临近野际家附近时才摇动的。其间的距离有百米左右,至少在这段路程所容的视野里,所有人家都可以成为联络对象。

反过来说,能看见女人摇动手帕的人家,也都是可以收取到女人的信号的。

可是,如果这个女人摇手帕不是向着野际家,那是向谁摇动的呢?

而且,那又意味着什么?和多田的疑团更加膨胀起来。

<er h3">七</h3>

和多田再次外出到M市去了,这次是乘船去的。他的查访目前有一个线索。

M站前有一座房屋事务介绍所。仅仅租借一间房子的事务所门面上,满满张贴着租房和住公寓条件的说明书表。敲开门,屋子里摆着安放电话的办公桌和一套接待来客的桌椅设备。墙上端端正正地挂着住宅建筑交易协会都知事第XX号许可证的镜匾。

和多田拿出来一张人物照片,讯问主人在房屋介绍中有没有这样一个人。照片上的人就是中森则男。这是和多田提出无论如何要给一张遗照,才从中森家属那里得到的。

看到照片的主人有反应了。

“这个人嘛,在平顶阳台公寓曾和他有过交往。”

“平顶阳台公寓在哪里?”和多田探出身子。

“从站前顺着电车线路走200米左右,再往上坡走,线路旁有一个出租的公寓。那是一座涂着橙色楼壁的四层楼房,到那儿一打听就知道了。”

“这个人是什么时候住进那里的?”和多田再一次询问,对方微笑了。

“是二流公寓哟,不是作为生活基地住进去的。”

“是吗?”

“很好呀!为了避免常住‘情人旅馆’的麻烦,是作为与恋人幽会的场所,才定居下来的。”

“这么说,是女人跟着一起来了?”

“正好相反。”

“相反?”

“是男人跟着女人来的。”

“啊,是吗!可是为什么要找二流公寓呢?”

“你难道不明白吗?有能保证个人秘密条件的,大概就是二流公寓了。”

和推测的一样,中森在M市和女人秘密建立了一个爱巢。中森的自宅和爱巢之间,有一条私营铁路联接着,哪边开来的快车都在这里停。没有多长的距离,乘车时间只需15分钟左右。

爱巢设在自宅的郊外,是有周密考虑的。设在都市中心,妻子发现的危险性大,而设在较远的地方,没有特别的事情,妻子发现的可能性就小了。

都内M市的土地同属东京所辖,可令人感到像与东京不相连的、突入神奈川县境去的散落地域。私营铁路穿过多摩川进入神奈川县以后,又呈现出向都内插进来的形状。因此,它远离东京圈的色彩是浓厚的。

和自宅的交通很方便,可因为这里是远离东京生活圈的土地,建立秘密的爱巢,是一个绝好的环境。

和多田又到平顶阳台公寓去了。这个公寓的房主,同时兼营当铺副业。来到一看,在线路旁、朝南坐落着一座西班牙风格的十分漂亮的洋楼。这个洋楼,从电车窗里就可以看到。各扇楼窗都挂着色彩鲜艳的窗帘。和多田不禁揣摩起住客的身份和他们的生活来了。

把楼窗闭上就可以隔断电车的噪音、真是能够保证生活舒适的所在啊。

多和田为了表明来历,出示了中森的照片。

“这个照片上的男人和一起来的女人,租过这里的房间吗?”

“啊,这个人是福村先生的丈夫呀!是不是真的丈夫,当局不知道吗?”房主微微含笑。

“福村?”

“就是福村多惠子,在N生命保险公工作的。”

“知道这个福村先生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到N生命保险公司一问不就知道了吗?我也是由这个女人介绍参加生命保险的。因为她突然辞职,向公司说明有后任接替,公司不必操心,就搬家走了。”

“当了公司的外务员吗?”

“不,说是当了新宿分公司的内勤了。到分红月和保险月还按定额发款呢。”

“福村先生是在这里住过的吗?”

“是啊,是她租下的嘛。”房主现出了惊讶的表情。

“不,我是说譬如在另外的地方有自己的生活基地、又把这里作为第二生活处所的情形。”

“那是有的。我们这里如能把房祖按期如数交付,那么对个人秘密,是采取不干涉主义的。”在这里,私人秘密至上主义显示它的威力。

<er h3">八</h3>

来到N生命保险新宿分公司,使他惊奇的是:这个分公司和专卖部的楼房,竟然比邻而居。

“噢,原来如此啊!”和多田开始明白了。工作单位是紧邻才使他们互相认识了;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个“地利”,才使他们的私恋得以秘密进行。所谓“办公室的恋爱”就是这么平常呀!但“办公室的恋爱”,却成了一个高强度的盲点。

公司内恋爱,对于职员们来说,容易暴露。然而和其他公司的异性相恋,安全度却是高的,而且比与公司内异性的相恋,又远有新鲜感。

和多田再次对中森私恋的安全系数,感到叹服了。

在N生命保险新宿分公司,弄清了福村多惠子的最近消息。这个女人如今变成“银座老板娘”了。

据分公司说:XX年4月,她突然以健康上的理由辞职了。她非常有能力,一手掌握着诺大分公司数百名外务员的考勤,自己也订立了让外务员相形见绌的常聘合同。分公司经理开始是挽留,可她说常年握圆珠笔,手力劳损了,得了腱鞘炎,不能继续工作了,经理不得已才接受了她的辞职书。

不久,她在银座开了一个高级俱乐部,成了在那里全权管理的老板娘。不仅是新宿分公司,连整个生命保险公司都感到惊讶,有些人就开始怀疑她是否私吞了分公司的钱款。

为了这个缘故,新宿分公司在她退职后,受到本公司严格的会计检查,结果并没有查出任何疑点。

来到这里的和多田,怀疑明朗化了。福村多惠子退职的时候,正是野际被杀害不久;退职后没有多少时间,多惠子又在银座开设了俱乐部。她的开业资金是从哪里来的呀?

占据银座土地的一角,花的绝不是小价钱,这又和野际的存款联系起来了。卧床不起的老太婆的遗产,以亿单位计,周围的邻居都为此相当吃惊。野际的存款成亿,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也许她的丈夫早先就留给她巨额的遗产了。

黑星俱乐部在银座六道街。和多田踏进这样的场所还是第一次。35年的职员生活,充其量也不过是绳索的一环,照路的提灯而已。

橡木制成的厚重大门敞开着,显得很排场。小心翼翼地走进大门,里面完全是另一个天地。柔和的间接照明下,在穿着金银丝交织的夜礼服和华贵的会客服的女客身旁,有侍者站立。她们在纵情谈笑。这里对任何客人都热情相待,构成了一个有美女服务的舒适优美的世界。

“请!”穿着黑制服的侍者殷勤地打着招呼。

“请指名吧。”

“嗯,想和老板娘会会面。”和多田开口说道。

“老板娘才送客出去,就会回来的。”和多田只坐在柜台旁,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没有坐在专座里的胆量。店内面积有数十坪,入口右侧的棚架上,排列着名牌酒的瓶子200多个。沿着匚字形墙壁环列着沙发。五脚桌周围,有能移动的沙发。

根据来客的数目,可以自由地安排座席。天棚修建成圆顶蒙古包样式,周围贴挂着毛皮。墙壁和地板一样,都铺展着长毛的绒毯,统一现出茶褐色的情调。来客用手触摸墙壁,不知会做出何种联想。光源不知从何处正洒下来,在间接照明下,粉白的女人脸庞便映现出来。

年轻的女侍们穿着鲜亮的雪白服装,大概老板娘安排演出了吧。店里有数目可观的宾客,女侍们逢迎其间,真是很繁盛的情景啊。来客中,好像有电视、报纸上常见的面孔。

酒吧间女侍端出兑水的酒,他勉强地尝了一口,开始观察店内,耳边又响起了“多谢光临”的娇柔的声音。

向发声方向注视的和多田,意怔语滞了。细绫的和服上,绣着满是色彩斑斓、耀目炫神的碎细花纹;系着鲜艳明亮的名古屋腰带;丰盈的头发叠段式地高高梳起。这种服饰的情趣,正好和店里宁静的气氛相协调。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现出精明干练神态的具有老板娘气派的女人。

她把头发十分用心地梳理成使自己的姿容同周围环境相协调的漂亮发型。

和多田很快认出这个女人就是摇手帕女人的“化形”。从那讲究的服装和巧妙的化妆中,清清楚楚地望见了摇手帕女人的风采。和多田为女人这化妆的华美,惊得哑口无言了。

然而,那原本只是个美貌而又平凡的女人,但出现在这里的这个女人,却是用金钱和技巧铸成的女性,是为了取悦男人而加意修饰的商品型的女性。

多惠子嫣然微笑着,可以看出那是经过训练的微笑。

“好像在哪里见过面哪?”女人歪着头,只是搭讪着,或许还没把和多田回忆起来。

“见过面的。”

“那是在哪里呀?”

“没想起来吗?”

“也许是您来过这里吧。”多惠子用手指轻轻敲着额头,戴在指上的钻石戒指闪闪发光。

“提醒你吧,是在电车里。”

“啊,那就是在我出勤的时候了。”女人有了反应。

“是啊,那时你总是从M站上车的。”和多田注视着女人的表情,留心察看着。

“那就是在同一线路上的出勤了。”女人似乎在翻弄着过去。

“我是从I市通勤的。”

“是吗?”

“你在M站上车,总是站在车门旁摇手帕的啊。”

“您连那样的小事都看见了?”

“那是引人注目的呀!”

“因为电车在我家门前通过,是向母亲摇手帕的。”

“你的家是住在平顶阳台公寓吧?”和多田放出了第一只箭,在他的凝视面前,多惠子的表情暂时停滞了。在和多田眼中活跃的映象,不仅是突然凝止不动了,而且看出是在从生物到静物的转换。

“我的住处您知道了吗?可是现在已经不在那里住了。”多惠子抑制着自己的感情说。那是用意志力控制住的颤抖的声音。这个女人开始警惕起来。

“知道。”

“那么,到底为了什么?你是在I市住吧?”

“在M市有个朋友,他时常在M市下车。”

“是吗?”

“朋友是在专卖部工作的。”

多惠子的表情,明显地吃惊了。

“那么说,你工作单位是专卖部的紧邻了?”

正在追击的时候,一群客人进来了。这个女人像被解救了似的站起来,向客人浮出了做作的笑靥。

“啊,久违了。一定是让好朋友缠住,忘掉我们了,遗憾啊。”这样说着,就挽住了客人的手臂。这以后,多惠子再没有回到和多田席位这边来。

即使女老板不是有意躲避,坐在柜台旁的这个单个客人,也不能独自会见女老板了。

和多田又等了一会儿,把一个便条委托给侍者,让他交给女老板,就走出门去。便条上写着:“我想谈谈中森则男和野际先生的问题,倘若有兴趣,请到前面的吃茶店去,我等你到11时半。”

到这里以前,记得前面不远有一个吃茶店。他想很大可能是不来赴约,所以做了思想准备。

这是从好奇心开始的事,也可说是利用晚年的余暇吧。

<er h3">九</h3>

多半不会来了。但11时刚过,多惠子离开了店门。

“对不起,现在店里正好有点空闲,就离开了。”多惠子摸着稍微发红的面颊说。好像喝了点酒,脸更显得红艳艳的。

“这里很乱,换个地方吧。”女人调匀着呼吸说。

“你的店里方便吗?”

“方便。替补老板是可靠的,再说,也忙过去了。”

“忙都在什么时候?”

“那是每天都不同的。9点钟有来的,关门前也有来的,忙的时候一般都在午后2时左右。”

“这么说,也许这以后又要忙起来吧。”

“今天晚上不会忙了。”

“怎么知道的呀?”

“有这种迹象。尽管感觉有时出错,可是现在就合适啊。”这个女人想与和多田谈话,比对店里的生意更关心。

“那么,就请到店里去吧。”和多田在安静场所,直视着多惠子的脸。如果没有这样的机会,成不了一对一谈话的对手。

“你怀疑我了吧,我是讨厌被人怀疑的。”多惠子把视线反射过来,“怀疑什么了?”

“不要装不知道了,你到我这里就是抱着怀疑来的。不然的话,也不会把野际先生和我扯在一起了。”

“和野际先生是什么关系呀?”

“野际先生的丈夫,是我父亲小学时代的同学。因为有这个家缘,野际先生卧床不起的时候,我便经常去探望她。”

“从野际先生被杀害那天起,你就不乘电车了。公司嘛,几乎也是同时辞职的。然后就搬到平顶阳台公窩去了。”

“啊,看来还是因为这件事情怀疑的呀?”

“实在冒昧了,我只是对这件事情怀有兴趣罢了。”

“兴趣呀,怀疑呀,都是同样的东西。实在告诉你,野际先生是有托于我的。”

“有托?”

“这样卧床不起,实在没法生活下去了,不如早死到丈夫跟前去的好。要求我狠狠心把她杀掉。这是以前就托付给我的。还说如能照她所期望那样做了,就把丈夫的遗产全部送给我,并且让我看了巨额存款。”

“那就杀掉了吗?”

“哪能呢!”女人嘴角泛出微笑。

“绝不能考虑那种事情。因为她一直这样考虑,就劝她进养老院或民生医院去。可是,野际先生却说,要让她去那种地方,宁可死掉算了。”

“野际先生被杀害,实现了她所期望的结局。但是那个纵火犯现在否认有杀害的事实。”

“杀害野际先生的,是中森!”多惠子以不介意的口吻说。突然提出来核心问题,和多田一时不能应付了。

“由于我和中森的工作单位是紧邻,结识后终于相爱了,但我并不了解中森只是单纯把我当做发泄的工具。经公司董事介绍结婚后,他便露出轻薄气,爱情不专一。在他不去商店的时候,我曾格外警惕着。为了和他安全相会,才借住在平顶阳台公寓的。这之前,因为常去探望野际先生,所以M市的情况也了解。

“中森和我结婚以后,沉迷到赌博中去,偷用了公司的公款。如不赶快补上亏空,就要暴露出来,会被公司穷追到底的。”我虽帮忙做了通融,但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这期间,我偶尔泄露了野际先生所谈的话,不料引起了他杀人抢劫的念头。

“3月31日夜里,到这里和我相聚的他,午后1点就来了,表情很可疑。问他有什么事,他坦白地说把野际杀了,总之,让她像期求的那样死去,就可以接受作为谢礼的遗产了。

“做那种事不觉得亏心吗?我责备了他,他说只要你守口如瓶,谁都不会知道。老太婆早晚得死。死了,遗产就属于国家的了。本人期求早死,让她像所期望的那样死去,就能接受她的礼款了。这并不是做坏事,还可用这笔遗产还清债务。你不说出去,各方面都会安静无事的,如果这事使我陷于被捕的境地,我们的关系就会公开化,对于你任何好处也没有哇。他要我答应他什么都不说,甚至双手扶地向我恳求。

“对于他的极端自私,我惊得哑口无言,但那夜未明又有人进去放了火,遇到这种偶然的幸运,纵火人就把中森的罪行全部给掩盖了。

“那夜,我和中森最后分手了,也厌倦了和中森那种不可信的爱情,更没有共担杀人罪名的勇气。就在这个时候,我搬了家,又辞去了公司的职务。”

“每天早晨你摇舞手帕,对方是谁呢?”

“是老太婆。老太婆感到寂寞,就在床旁能看见电车的地方,摆设了一台穿衣镜,我上班时是向她摇手帕的呀。”

“失礼了。贵店的开业资金又是从哪里到手的呢?”

“退职以后,有经常关照我的财界大人物,给我出了资金,恰巧这个店那时要出卖,就以比较便宜的价格买下来了。托福,店办得很兴旺,政界财界的许多有名人物都来光顾,连警界的要人也常来。店里的女孩子们常常陪着他们谈笑哩。假如有朝一日,有人向我店里扔炸弹,那么日本的政治、经济、文化活动,也许一时都会瘫痪的!嘻,嘻,嘻!”

多惠子炫耀地笑了。这种笑,不必徒劳探索,那是威吓性的暗喻。

<er h3">十</h3>

在不由得岔开话题的气氛中,和多田向福村多惠子告别了。事到如今,只有相信这个女人的话了。这是业余侦查的限度,而且又没有委托人的请求,个人没有必须侦察的理由和动机。

只是由于从出勤电车上产生的好奇心才追查到此地的,然而出勤电车是他一生重要的组成部分,野际是他的“战友”。迫查战友那难以解释的死,是他作为那个女人战友的义务。

就是追查到这里,更是杳然没有着落。和多田没有把从多惠子那里听来的“真相”报告给司法当局,以求弄清真相,因为凶手是以抢夺野际存款为目标而闯进她家的。

由于偶有先来者杀了人,夺走了钱,后来者就承当了先来者的罪名。如果抓不到先来者,也许放火、杀人、抢劫等一切罪行,都得落在他一个人的头上,定为恶性犯罪是不能改变的——和多田这样想着。

数日后,和多田做活不小心伤了右手。不是什么大的外伤,可不能用劲儿,日常行动很不方便。健康时没有察觉到:所谓人体构造竟比任何精密仪器都优越精巧,仅是伤了一个小小的指头,就实感到影响了自己的日常生活。

那天,和多田为知友做一个邮寄物品的小包,指头用不上劲,绳扣也系不上,请妻子帮助干,好不容易才把小包做成了。

“这个指伤好不了,就得暂时歇业了。”和多田苦笑着。

“这不正好吗。退休了做事什么的,不要过于耗费精力啦。”妻子温柔地劝说着。

想到退休的丈夫好不容易回到自己身边,因大搞业余爱好赢得了生意的大兴隆,现在却相反地为有“外伤的巧名”而高兴了。

“别说了,只足一根指头嘛……”说话的和多田,脑里有个什么东西浮现出来,他凝视着这个东西的游走方向。

中森则男年轻的时候,登山冻掉了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尖,他说已经握不住登山绳了。这样的人是不能用绳子勒住脖颈杀死人的。

杀害野际的还是福村多惠子啊!她用绳子把老太婆勒死,然后夺走了钱,并且把罪责转嫁到死去的中森头上。

但是迄今为止,这还没法得到证实。这个女人的罪行,现被那个纵火者和中森两个人承担着,也就是说有两道防卫壁垒哪。就是弄清了纵火杀人的事实,那后面还有中森担着哩。死人是不能说话的,所以这个女人才泰然地说出了“真相”。

多惠子到底从野际那里夺走了多少存款?野际真的请求多惠子帮助她自杀吗?这些都无从得知。

多惠子说她对不可信的爱情厌倦了,也许遗产到手的时候,就是与中森分手的开头吧。

泷本的闯入,助成了“完全犯罪”。多惠子和泷本之间如果有联系,那将会干什么事呢?

联想的导线又唤出了另一个记忆。泷本曾经做了“从生命保险公司的外务员那里,听到野际有巨额存款”的供述。

和多田本着这个头绪,想象着暗中唆使泷本的多惠子。也许是打算把泷本诱出来,利用他的野蛮性格,使他一怒之下放火的吧。

但是,现在所有这一切都仅仅是推测。是从出勤电车开始追溯出来的“完全犯罪”,结果还是不能攻破它。他想自己追查的成为案件“真相”的东西,也许不过是映在野际镜子里的影象而已。

“若到这里来,请进!”耳边响起了居胜自矜的福村多惠子的笑声。

“你,要做什么?”独自闷来思索的和多田,在妻子的呼唤声中,醒过神来。今天,出勤电车又载着拥挤不堪的无数勤劳大众在行驶着。

身子互相紧挤着,但各自的人生都是没有关系的。那样凶恶的凶手虽和“完全犯罪”紧密相关,可也是眼不见、心不烦啊。

踏进紧密相连而又彼此无关的人生道路,到此是一个尽头了。不坐出勤电车也得到了好的生活境遇,在某种意义上,就意味着人生的正式演出结束了。

和多田不久卧病在床了。也可以从镜台中静望驶过的出勤电车,聊以抚慰自己这孤寂的身影了吧。他这样想象着。

到那时候,有向自己摇手帕的女性吗?如果有这样的女性,就请她也给自己这植物化的残年打上个终止符吧!

正文 雪萤

<er top">一</h3>

泉田荣子怀疑丈夫耀造另有新欢,是在三年前的秋天。

耀造每月必定出一次差,短则三几日,长则一周左右。

他在北奥的N市经营着一个大型的其有地方风味的“北海亭”饭店,并向这个地区的中心城市S市增设了两个支店。耀造的饭店是从明治时代就经营下来的老字号,天皇陛下行幸到此地时也曾驾临过。在本地的老字号中,这里的服务是第一流的,本店和支店的生意都很兴隆,耀造正在考虑进一步向东京发展。

夫妇俩没有孩子,检查结果是荣子的生理上有缺陷。

知道妻子不能生育之后,耀造的性格变了。办事一向犹豫拘谨的耀造,如今竟然果断坚决起来了。

从明治时代就致力于保持传统风味的饭店,却雇用了从法国回来的厨师,增添了西洋风味。这种果断大胆的积极改革,获得了圆满的成功。短期内,在S市的两个饭店之外,又扩展了一个支店。此时的经营规模,相当于父辈的三倍。仅正中年无嗣就胡乱经营的这种自暴自弃式的态度,反倒引出了始所未料的效果,他一下子就飞步超过了父辈乃至祖辈的营业规模。

醉心于悠久传统的“北海亭”一点也不研究如何适应时代的变化,千篇一律的旧模式已渐渐为人们所厌倦。因而上一代后期就呈现出衰落的迹象,这样下去势必走向破产。可以说,知道妻子不育的耀造这种自暴自弃的积极经营反而奏效了,这简直是其有讽刺意味的复原和发展。

但是不管经营得如何出色,也是“后继无人”。

“明治以来的老字号到我这一代就要结束了!”耀造在荣子面前若有所指地长吁短叹,荣子对此不予理睬。

从妻子嘴里劝说丈夫蓄妾,作为妻子不啻是打出了无条件投降的白旗。妻子方面决不能允许,与其那样还不如离婚。自命清高的荣子这样思忖着。

她也明白丈夫还不会和自己离婚,原因在于耀造是很迷信的。和荣子的结婚,也是根据姓名的组合才下的决心。若把俩人的名字连在一起,就是“荣耀”二字,这无疑预示了饭店的繁茂昌盛。他深信荣子虽是不能生育的女人,可是以后饭店的发展,正如姓名的组合,其成功有赖于和荣子的婚姻。如果和她分手,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荣耀”岂不幻成虚无了?所以还不至于搞到离婚的地步。

首先,应考虑的倒是丈夫背着荣子另找女人。耀造今年44岁,正值盛年,生孩子也不为迟。但是,耀造所挑选的女人,绝不会是一夜的露水夫妻,一定是能生育泉田家继承人的年轻妇女。

这就需要身体健康,家族中无精神异常或精神障碍者,近支也无犯罪者为第一条件。倘使没有学历当然是个缺欠,那么,就得是个有魅力的女人。荣子知道耀造追求女色的挑剔,如果不是喜欢的女人,即便处于性饥饿状态也是完全没有性欲的。

丈夫喜好的女人看来是不容易碰到的。即使他自己满意了,而对方能否答应还是个未知数。况且,如果是好人家的姑娘,当然更不愿意从一开始就当妾了。

以前夫妇之间虽无孩子,可性生活相当和谐。出差之前一定要搂抱亲热一番。三年前,丈夫的态度有了变化。接近出差时,他总是有意避开妻子,常常找点拙劣的口实:如身体疲劳啦,好像有了糖尿病啦,最好分开住啦,似乎出差前就为自己积蓄着精力。

而且耀造出差回来常常表现非常疲弱。荣子察觉了。这是怎么想隐瞒也隐瞒不住的。况且,荣子作为妻子,嗅觉要比常人灵敏一倍,在丈夫的内衣上,回来时总有她未曾用过的香料气味残留着。

荣子想:“耀造的定期出差是不是去找S市的某个女人呢?”

本店所在的N市,虽说是这个地区的商业中心,但市面却不大,加上风气守旧,不甚接纳外人。如果耀造纳妾,马上就会喧嚷开来。现在这类传言还未传入她的耳内,可证明耀造的情人大概不在本市。

如果在近处,也不用定期出差,只要利用工作上的短暂空隙就可以去幽会了。

这个女人一定在S市或在S市附近……荣子心里大致有了数。

知道丈夫找了女人,她对这个对手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尽管知道丈夫绝对不会离婚,可自己的领域却确确实实是被她侵犯了。

但S市是个约有百万人口的大城市,是这个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在这茫茫人海的S市,要找到这个女人,就像大海捞针一样困难。

不久,荣子发现出差回来的丈夫的衣服上粘着一种奇异的东西,那是一种像白蜡似的低级物质。荣子开始也以为是白蜡什么的低级物质,气味也像。但仔细一看,衣服上粘着的却是小虫的尸体,白蜡物质像是这个小虫的分泌物。

这是一种体长5毫米左右的小虫子,有四只薄薄的翅翼,指尖稍一用力就碾碎了。

粘上这种蜡样物质,是每年秋天从出差地回来的时候;到了夏天,就粘着无翼的小虫回来了。细长的虫体,稍呈半透明的白色,腹部微微发红。

——女人住在有这两种小虫子的附近,一定错不了——

荣子总算明白了这两种小虫子是指示女人住所的“证物”。她带着这种虫子的尸骸,拜访了住在附近的高中生物学教师。

生物学教师与手头的昆虫图鉴做了比较,由于不能马上鉴别出来,说是需要一点时间。几天后,生物学教师来了电话。

“太太,我知道了,那种虫子是亚高山针叶林带的一种森林害虫。”

“蚜虫吗?”

“是的,别名被叫做蚜虫的一种。白色的蜡样物质正是从虫体中分泌出来的。从夏天到秋天,它依附在森林的树木上生活,可深秋时便集体迁徙,结群飞翔。因为飞起来像下雪一样,所以又被称为雪茧或雪虫。”

“是雪萤吗?那么,一个翅膀也没有的那一个,是什么虫子呢?”

“同是一种虫子呀!方才我说过它们是集团迁徙的。这种昆虫在春天和夏天变换生活方式。也就是在春天和夏天,因为要变换食用植物,所以便集团迁徙。一般春天是在木樨类树木的叶子背面寄生着,夏天移居到根松根部过着地下生活。夏天大量繁殖时,从巢卵出来的雌性成虫,我们称之为‘干母’,这时期是无性生殖,直接产幼虫,不产卵。没有翅翼的是无性生殖产下的蚜虫。到了秋天雄性成虫出现,这时期是有性生殖,产卵越冬后,再反复无性生殖的周期。6月和10月为了改变寄主,雌虫就长出翅膀开始集团迁徙。”

“都是同一种昆虫呀?”

“是啊,在春天和夏天,它们就这样变换生活方式,我们把这种习性称为昆虫生活的两重性。蚜虫的其他种类,如浮沉子、小豆象虫等也有这种习性,但它们不像雪虫那样,一年中的生活周期是固定的。”

“那么,这种蚜虫,每年春夏都一定要改换生洁方式吗?”

“是的。其他昆虫只有在数量达到某种程度的增加或提供某种条件时,才发生这种现象。而这种虫子,却在每年相同时期都重复这种相同的变化。”

“那么,老师,这个雪虫栖居何处呢?”荣子寻问她最想知道的问题了。

“可供寄生的地方,到处都有啊。这一类昆虫,全世界有3000种左右,仅在日本国内就有200种以上。”

“S市附近有吗?”

“嗯,那里是这种昆虫繁生的胜地哩,说起S市的雪萤可真是有名的啊!”

“那么有名吗?”

“有名呀!连旅游客人都特意去观看的。正如市人在俳句中所形容的:雪萤,在夕照中飞如流火。我也见过,在樱花盛开的静谧的夕暮常有雪萤飞翔,看那大群细线儿似的小虫浮游满天,真象在落晖晚照中流动变幻着的灯火呀!”

<er h3">二</h3>

得到学校教师的指点,荣子确信了自己的推测。

——耀造的女人一定住在S市——耀造像在春天和夏天变换生态的雪萤一样,在那个女人住处显示了妻子绝对看不到的生态。

一股妒嫉之火,从内心深处烧了上来。荣子眼帘里,映现出大群遮天蔽日的雪萤,由一个个微小的虫体连缀起来的雪萤的磷火,又使荣子憎恨的火焰炽旺起来。一只只纤细的,若隐若现的微光,当它们数百万、数千万地集体飞翔时,不就像从暝蠓的残阳里飞动出来的炙热的焰火吗?

——雪萤,承载着沸腾的复仇之火在飞翔——荣子念叨着高中教师告诉的话,把现在终于明显化的憎恶寄托在雪萤身上,让它飞翔吧。

可以推测丈夫的情人是在S市或其周围,可对方的名字和相貌还不知道,荣子仍处在单方面被侵犯的境地,面临着对方随时可以像提高水位一样的侵犯,荣子却毫无防御的办法。

最低限度也要知道侵犯者的姓名和长相。正当这样想的时候,恰好遇上了一个机会。

耀造出差回来的一个夜晚,整理他衣服的荣子,发现他裤子的皮带环上挂着一个纸片似的东西。

用指尖轻轻提出来一看。上边写着“鳟川町白田洗染店”,背面写着“根岸先生”。荣子吃了一惊。这大概是丈夫在女人身边时,曾把裤子送到洗染店洗过。这个纸片,像是那个女人住所附近的洗染店缀上的名签。

那么,根岸一定是女人的名字。去S市州鳟町的白田洗染店,就可以打听到根岸家。那个女人可能就住在那里。

——终于找到了——

荣子在邻室一边听着丈夫的动静,一边恶意地笑了。

丈夫回家时,总要抹掉曾和女人在一起的痕迹,尽量避免和妻子发生不必要的磨擦。这次终于疏忽了!以前出差穿的衣服是不送到洗染店去的,因为换洗的衣服早已准备了,而旅馆里也有熨洗服务的地方。

大概是搞脏了,不得已才送到女人家附近的洗染店去的。做了违反生活常情的事,由于疏忽便露了马脚。

那个女人大概也未想到裤子内侧挂着洗染店的名签。

这真是由于疏忽而犯的错误吗?

这时,从内心另一角落传来了一个追问的声音。

若是错误,那本身未免过于幼稚了。

或许,这是那个女人的挑战也未可知。

荣子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

那个女人在丈夫的心目中,现已占有稳固的地位。比起不育的妻子,还是会生继承人的情人好。虽还来见到对方,也可想象出她一定比妻子更年轻,更具有魅力。

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偷偷摸摸地背着原配,倒是应该堂堂正正地让原配确认自己的存在了。

这种骄态,也许就是女人送到自己面前的挑战书。

难道那个女人至此已经占据丈夫的心田了吗?荣子又想到另一个令人恐惧的可能性。

女人这样强硬,恐怕不仅是因为独占了丈夫的爱情。不,女人绝不会这样浪漫主义地生活着的。比起精神追求来,她们常常更相信物质利益,不靠着男人就不能生存下去的女人那生理上的、历史上的弱点,决定女人必然是现实主义者。

况且,根本得不到妻子身份保证的情人,仅仅依靠男人的爱情,是绝不会发出骄横的挑战的。那么……

“终于怀孕了?”荣子不由得叫出声来。女人的身体绝对保证可以生育。耀造使她怀了孕,她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泉田家财产和父权的嗣子继承人的“干母”了。

这使她比仅是名义上的不育的妻子,持有绝对稳固的地位。

——是的,一定错不了。女人怀孕了,所以要明确表明自己的存在——荣子醒悟了。

这以后,女人的挑战更加露骨了。以前,耀造从不把表示女人存在的物品带回家里来,可是自从发现洗染店的名签以后,有个女人存在的迹象逐渐明显了。首先把没有见过的手绢和梳子之类的带回来了。回来时穿的内衣,常和出差前穿的内衣不一样。领带、衣服、鞋抹的式样变化了。荣子没见过的新衣裳和携带品,不知什么时候也集中在丈夫的身边。荣子什么也没有说,所以耀造也许就认为得到了“免罪符”,渐渐地无所顾忌了。

女人的挑战逐日升级。现在夫妻间不说这件事,就表示其存在已成为公认的了。

但是,越蔑视妻子的地位,越坚定了荣子的杀机,这使仇恨的尖端已像枪的矛头一样锋利了。

<er h3">三</h3>

耀造由于买卖上的原因,不常在家吃饭。吃饭几乎都是在店里聚餐。在家吃晚饭,一般是出差回来的夜里。

由于在自家吃饭是有数的,所以,荣子在丈夫出差回来的夜里,不让佣人做饭,亲自下厨做好丈夫喜欢吃的东西等着。

这一夜,出差去S市一周的耀造就要回来了,荣子花费了大半个下午,做了精制的菜肴。妻子亲手做饭,只让丈夫一个人吃,真是费尽了心思和工夫。在饭店的宴席上,当然是不会品尝到这种家庭风味的。

耀造从澡盆里一出来,因为要吃饭,才向摆着膳食的饭桌了一眼。

“啊,不好吃。”随后,只夹了一两筷子尝了一尝之后,就从出差携带的旅行包中,取出一个饭盒大小的包裹来。

打开包裹一看,是一个用麦秸编的古香古色的饭盒。

“扔了多可惜。”耀造有些胆怯地说,就把荣子精心制作的许多菜肴推到一边,开始吃起自己带回的盒饭来。

一瞬间,荣子感到自身中的血液好像发出巨响而逆流起来。它不仅践踏了妻子的领域,也蹂躏了作为女人的领域。

耀造不忍丢掉女人的盒饭,却屏弃了妻子精心为他制作菜肴。这不是对食物的选择,而是对为他做饭的女人的真诚和自尊的侮蔑,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

在败于女人盒饭的妻子的饭菜前,荣子屈辱的地位得到确实的印证。此时,从内心深处不由涌起了一股实实在在杀机。

耀造害怕妻子阴冷的目光,屏声敛息地吃着盒饭。

荣子找了一个借口,暗地去了S市一天。鳟川町是S市北部的新兴住宅区,数年前开伐山林之后才建设起来的。现在房子之间还夹有树林、牧场和未开垦的原野。着眼于S市的发展,有很多企业买占了空地放置着备用。

白田洗染店位于为住宅区服务的新兴商店街。在这里一打听“根岸家”,马上就知道了。在阶梯式台基上的集体住宅中间,就是她的家,那是为出售而建筑的小巧而舒适的二层楼房。

虽然狭小,可也有个庭院,南面的日照也不错,采光和居住条件都是属于第一流的。

二楼的阳台上,晒着漂亮的友禅染(染上花鸟、草木、山水等图案的一种绸子)被褥。荣子想到丈夫和女人就是在这里纵酒行乐,不禁勃然大怒。

和邻居也隔开了相当的距离,是个能保障个人秘密的理想环境。对于暗地纳妾,这里真是一个不为世人注意的极好所在。

——丈夫为这个住宅,一定花费了3千万元或5千万元。原以为女人住的是公寓,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别墅,可意外看到的却是一幢漂亮的住宅楼。荣子改变了同女人大闹一场的想法,准备先核查一下再说。

但是,当荣子把观察全部住宅的视线转向大门上的名牌时,受到了窒息般的冲击。名牌上赫然用墨笔写着“根岸荣子”四个大字,具有男子气概的刚劲字体,正是耀造的笔迹。但使荣子吃惊的,还不仅是发现了丈夫的笔迹。

“荣子”这个和自己一样的名字,使荣子精神上遭到了沉重的打击。

耀造不与不育的荣子离婚,是因为迷信夫妇两人名字组成的“荣耀”。如果和妻子分手,可真怕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家业毁于一旦。

但是,没有想到丈夫的情人竟和自己完全同名。那么丈夫现在和自己离婚,当然不会有什么顾虑了。即便立即和旧荣子分手,马上与新荣子结婚,“荣耀”二字也不会被拆离啦。

荣子认识到自己的处境,更预见到未来的危险。她的妻子地位,现在比春天的薄冰还要脆弱。要保住这个地位,难道还要乞靠情敌的怜悯之心吗?即使地位没有危险,但能给自己余下什么,也要寄托于对方的宽大吗?

由于恐惧而呆滞地盯着名牌时,二楼打开了窗户,使荣子回过神来。抬头向上一看,一个年轻的女人探出身子,要收晒好的被褥。荣子和女人的视线在瞬间相交了。荣子头一次看到这个女人。虽然离得远些,可轮廓大致看清楚了,是个现代型的相貌。

看来性格像是刚强的。的确是耀造所追求的那种容貌。可女人的动作为什么显得很迟缓呢?这与其说是第一印象,倒不如说是先入为主的看法。对荣子来说,这是初次见面,可对方认识荣子也未可知。

但是,女人在表情上没有任何反应,避开一瞬间相交的视线,就懒散地砰砰地敲打起被褥来,好像把荣子当做顺便路过的人了。荣子快步离开那个地方,可在背后敲打被褥的声音,却仍在紧紧地追赶着她,叩击着她的心房。

乘上归途列车的荣子,突然明白了,女人迟缓地挪动着身体,是由于有了身孕了。在窗口一现的体态,的确是显得厚墩墩的。略略一看,怕不就是有了六七个月身孕的姿影吗?唉!女人还真是怀孕了!

辨明了对方的真实面目,只给荣子涂上了败北感的耻辱色彩。

<er h3">四</h3>

查明女人住所半个月之后,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这天夜里,耀造在家里少见地吃了一顿晚饭。

不知怎么搞的,耀造吃饭的时候,饭碗掉了下来,撒了一腿饭。

“啊呀,看你像个小孩子啦!”荣子一边取笑耀造的样子,一边擦净弄脏了的裤子,重新给他盛上饭。可他接汤碗时手一滑,又把汤洒在大腿上,搞脏了一大片。

“哎,你要爱惜一点呀!”

“对不起。”耀造好像也难为情起来。

“一定是很久不在家吃饭了,所以不习惯了吧。”荣子奚落着。

“今天晚上,你就算了吧。”耀造放下了筷子。

“啊,生气了。开开玩笑嘛,不再吃点了吗?”

“不,已经饱了。最近有些发胖,只能吃这么多了。”如果在别的女人身边,就能多吃了吧——话到嘴边又咽住了,这种话只能越发使丈夫倾向女人一边。

“今晚早点睡吧,有点累了。”从饭桌旁站起来,耀造突然踉踉跄跄地有些摇晃起来。

“你,要小心。”荣子提醒时,他已恢复平衡,目不旁视地咚咚走进洗脸间。

丈夫离开饭桌,妻子始终没有搀扶。荣子也很快吃完了饭,和一个叫清子的佣人一起收拾桌子。这时,洗脸间里发出了什么东西倒下去的声音。

荣子吃了一惊,和清子面面相觑。招呼在那里的丈夫,也不见答应。

“我去看看。”清子领会了荣子的意思,小跑着去了洗脸间。

“太太,不得了啦,主人他……”清子发出惊慌的尖叫。荣子也神色慌张地进了洗脸间。

耀造倒在洗脸间的地上,面色潮红,口角旁吐出一些刚吃的食物渣沫。

“你怎么啦,醒醒!”惊慌失措的荣子抱着耀造的上身摇动起来。但是耀造只是发出阵阵呻吟而无力作答。睁开眼,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指尖、脚尖都在颤抖着。

“太太,也许是脑中风。真是的话,还是不要摇动的好。”清子冷静地提醒着张皇失措的荣子。

“脑中风?!”

“我父亲也是这样倒下的。和他的症状相似,马上叫医生吧!”

医生来了,正如清子所推测的,是脑中风。原来血压就高的耀造,悄悄服用从医生那里开来的降压片。高血压初期症状的头痛、眩晕、肩酸、手足轻微颤抖等,他早就有了。

但一面服药,一面又毫不改变地过着美食荒淫的生活,促成了脑血管的动脉硬化。现在保持平衡的脆弱血管破裂了,出血了,脑的重要部位被破坏了。

医生宣布要保持绝对安静,在洗脸间旁边搭了一张床进行急救。但耀造继续昏迷,没有意识反应,昏迷中还不断地呕吐和痉挛。

根据医嘱,把亲戚和挚友都请来了。在发病的三十二个小时之后,耀造就在昏迷中去世。事发猝然,荣子简直不相信丈夫已经亡故了。

虽然平时就说有肩酸、眩晕和糖尿病等症,可为了和女人寻欢作乐,就以此作为事先蓄积精力的口实。高血压患者多数颈项粗,身体像坦克一样结实,皮肤闪着营养充分的油亮亮的光泽,确是比一般人显得健壮。

耀造从外表上看还健康,也有精力去各处应酬。和一个女人鬼混,与妻子当然也不能不过性生活。所以四十四岁的耀造,可谓是精力旺盛了。

但在强壮的外表之下,病魔却在暗暗挖掘下了死亡的陷阱。

泉田家是富有之家,拥有相当多的不动产,由于耀造的积极经营,到了他这一代,财产大增,所以遗孀生活绝不会拮据。上一代夫妇早已病逝,他的正式继承人只有荣子一人。问题只是今后北海亭的生意了。

亲戚们商量的结果,决定由荣子担任社长,仍像以前一样继续经营。

因为老厨师和工作人员是固定的,所以耀造就是去世,在营业上也没有发生任何实质性的障碍。

这样,由于丈夫的猝死,荣子便成了雇佣一百五十名人员的北海亭本支共六个饭店的经营决策人和泉田家莫大财产的继承人了。

<er h3">五</h3>

当时,不知道应把这件事称为突然的不幸,还是应当看做不意的幸福。可随着丈夫的猝死和葬仪,随着其后北海亭的经营和泉田家业继承处理的结束,荣子的分量就大大地增加了。她现在是老字号北海亭的经营者,是渊源深远的泉田家的当家人。

在人们眼中荣子变了,对她的态度和语言的使用也恭敬了。

虽然她自己一点也没有变,可是从丈夫那里继承下来的财富,改变了她的社会地位。

此时的荣子并非完全是悲伤的心绪。岂止不是悲伤,反而显露了她独占一个山头的欣喜若狂的心情。这个山绝不是小山,它山峰高耸,麓野宽阔,可以凭此大干一番。

荣子就任社长以后,北海亭生意愈发顺利。按这个趋势发展下去的话,不久就会实现耀造过去那向东京发展的夙愿。

荣子暗自庆幸丈夫的猝死。他如果不死,自己不过仍是一个徒具虚名的妻子,而对丈夫情人不断的侵犯,依然是束手无策。

但是,在这个社会上,哪怕是徒具形式的妻子也是优先的。正因为人心难测,所以才尊重形式。不管丈夫多么爱那个女人,而丈夫一死,还是形式上的妻子强而有力。法律往往是形式的伴侣,不,法律这个东西就是形式。

“耀造没有离婚就死去,实在太好了!”服丧期还未满,荣子就暗自高兴地窃笑着。

——那个女人不知怎么样了?尽管好不容易怀上耀造的孩子,可耀造死了,一定苦不堪言吧!真太有意思了——

荣子回想起在耀造死前不久,暗地去S市查访女人住所的事情。那是个有着俊秀面容的高傲女人。根据她挺个大肚子的样子推测,大概快要临产了。

或许已经生下来了吧?

不管怎样,耀造没有留下遗书,也不会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

只有一个遗憾,就是不能当着那个女人的面,把自己所遭受的屈辱掷还给她。被打上不育戳记的妻子,对咬紧牙关忍受了丈夫情人的不断进攻而后悔。这种后悔是什么?不就是屈辱的再深化吗?这是只有本人才知道的心中块垒,虽想一吐为快,可向谁也没说过。

这个屈辱还不是能对人说的,因为丈夫肯定宠信偏袒那个女人。

以丈夫和女人的坚强的联合军为对手,妻子孤独地进行着绝望的战斗。一狠心离了婚,也许干净利索了。但离婚是自己的失败。就是离了婚,也绝对不能允许那个女人来霸占妻子的地位。

所以,不管有多么悲切的念头,也不能白白地把妻子的地位拱手让人。但忍耐是有限度的。现在自己已经得到独占的位置,可以一气掷还多年来蒙受的屈辱和侵犯了。

这期间,荣子偶然从店员的谈话中,听到了某些不妙的风声。那是几个老店员在暂时没有顾客时的闲谈。

“喂,听说死了的老板有个私生子呐!”

“是有这个话。”

“可是私生子的母亲,如果是个很不善的人物,老板死后,就可以闯入老板娘家要求分掉遗产啦!”

“这可不是容易的事啊!”

“那么,真能办到吗?”

“老板如果确认是自己的孩子,当然有继承权哪。”

“那么,老板确认了?”

“没有哇。”

“那就没有继承权了。”

“有哇,这就要看那个女人的聪明了!”

“没有被确认,怎么能要求分掉遗产呢?”

“确认嘛,父亲死后也可以呀!”

“嗯,真的吗?”

“父亲死后,怎样才能得到确认呢?说起确认,一定要由父母认定是自己的孩子才行吧?”

“可以裁决的。如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是真正的父子关系,在父亲死亡之后,向法院提起申诉,就可以裁决了。”

“学到一个好办法。今后怀孕时,就从男人那里预先取得一个证明。”

“什么证明?”

“某年某月生的孩子,确实是我的孩子。”

“一个晚上和两个男人睡觉怎么能分得清楚呀?”

“真对不起,我可没有那么乱。”

“如果女人非常主动,男人也抗拒不了这种诱惑。”

“倒也是。”外面人声嘈杂,她们急忙放低了声音。

“那么,家里的新社长放心吗?”

“放心什么?”

“先社长是个酒色之徒,被他玩弄过的女人恐怕不是没有吧。既然他和现在的社长没有生孩子,她不感到哪里会藏着一个私生子吗?”

“那么,对某个女人怀有私生子,就不会感到意外了!”

“要是真的,就难办了。以前的社长如已有了私生子,在这里就别再说这样的废话了。继嗣的生母,现在正期待地安度时光呢。”店员们不知道荣子站在外面窃听,所以毫无顾忌地谈论着。

她们的闲谈,给了荣子强烈的冲击,使她感到头晕目眩。

不知道在丈夫死后也可以确认孩子这件事。如果女人安全分娩,其有确凿的证据,又向法院提起认领诉讼的话……

荣子的遗产独占将顷刻化为灰烬。泉田家的莫大财产也必须按继承份额分割了,甚至连北海亭的经营权也不知将落于何人之手。

应向专家核实一下,荣子请教了律师。当然不是作为自己的事,而是作为第三者的事发问的。律师照例点头承应了。

“只是,必须从父母死亡之日起,在三年以内提起申诉。”

“那么,申诉被确认之后,怎么处理呢?”

“由于判决而产生的父子关系,其生效期要追溯至孩子出生之时。”

“那么继承问题如何解决呢?”

“死后确认的实际利益,在于使孩子有遗产继承权,以便给予物质的保护。但是已经按继承份额分掉了遗产的情况下,由于再次分割的复杂,所以要承认被确认者有按价支付的请求权。”

“这是说用钱去支付吗?”

“是的。”律师冷酷地点了点头:“但是,确认的追溯后果,不能仿害第三者已经得到的权利。例如被确认者的保护人作为法定代理人与第三者成立的契约,在法律上还是有效的。”

“那么,被重新确认的孩子,可以继承多少遗产呢?”

“这是由继承人数量和继承人顺序来决定数额的。”

“如果继承人只有妻子一人,丈夫的私生子自立家门的情况下……”荣子忘了应该站在第三者的角度来说话了。

“在这种情况下,孩子是第一顺序继承人,配偶是同序列继承人,孩子是三分之二,配偶是三分之一。”

“妻子是三分之一!”荣子霎时呆若木鸡。

“是的,如有几个孩子,应按人数均分孩子三分之二的继承份额。如有嫡出子和非嫡出子的话,非嫡出子占嫡出子的二分之一。”

“配偶和孩子作为同一序列继承人,和孩子是否嫡出没有关系,仍是三分之二。孩子之间,当然要根据嫡出和非嫡出来划分继承份额。”

“私生子也取得三分之二的遗产吗?”

“是指除了这个孩子再没有其他孩子的情况说的。”荣子没有听出律师冷酷的话尾。

是呀,丈夫死了之后,那个女人不慌不忙,原来是有这样的绝招。不用着急,生下了小孩,就可以获得耀造遗产的三分之二了。证明那孩子是丈夫生的证据一定有山一样多,提起诉讼期限是父死之后的三年之内,时间上也绰绰有余,而且确认效果的产生,要追溯到孩子出生,所以就越发安心了。那个女人,原来手里握有这样一张王牌哪!

荣子明白了女人和自己的位置发生了逆转。不,是从最初就决定了这样的位置。自己无知的优越和独占的错觉,只不过是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而已。在那个女人的眼中看来,这是一种很可笑的优越和独占!

别说三分之二,一分钱也不给!荣子坚定地发誓。这和以前的战斗不同,她要为保卫自己好不容易到手的“王国”而宣战。

<er h3">六</h3>

杀人的念头早就有了。但为了付诸实施而开始具体策划,那是从律师处获悉孩子将要继承三分之二遗产的时候。与其让那个女人的孩子据有遗产的三分之二,还不如寄放在国库,不,还不如扔到阴沟里去哩。

杀人,是为了保卫她的“王国”非尽不可的责任。那么,必须抢在那个女人分娩之前,分娩之后就来不及了。

或许已经晚了。荣子忍受着油煎似的焦躁,暗地去打听。——来得及:肚子还大着,还没生下来哩。

刻不容缓。杀了母亲,胎儿也有活下来的可能性,胎儿越大,这个危险也就越大。

计划要达到预期的效果,必须付予十分的细心。即使好不容易除掉了女人和胎儿,自己被问个杀人罪也还是什么也得不到的。

所幸,耀造隐瞒了女人的住所,妻子自己也一直是佯作不知。这样,就造成自己和那个女人根本没有任何关系的假象了。

妻子怎么会杀了不知其人的女人呢?荣子倒是感谢耀造一直到死都为女人的住所保密了。

还有一个危险,他也许向哪个店员或熟人泄露过女人住所的秘事。不过,耀造讨厌向别人述说个人的私生活,他的性格完全是神秘主义。所以,一般也不会有这个危险。

荣子本来就有自己亲信的店员,当上社长以后,也有趋炎附势的人。这些人如果听到了什么,不仅要打紧急报告,而为了取宠,也一定会让荣子知道的。

这群人是情报通,如果耀造留下什么痕迹,当然不会不碰到他们的触角。可谁也不知道真有那么个女人——荣子充满了自信。其后的事仅仅是付诸实施的问题了。

那个女人——根岸荣子的家,在S市尽头的新兴住宅街。在这个就连贪婪的开发车轮都很少涉足的地区,白天来往行人很少,一入夜就几乎断了人迹。

正是这样的地理坏境,极易为流窜的强盗所骚扰。荣子根据暗地收集的资科,了解到那附近常有窃贼和流氓出没。派出所离那里很远,巡逻也少。以前虽未发生过恶性犯罪,可是却有足够的犯罪的因素和基础。这与其说由于城镇的历史短,还不如说几乎没有它自卫的形成过程。所以,还没有成立民防组织,居民们充其量不过养条狗借以自卫罢了。

这真是荣子实现计划的理想地点。如果发生一次恶性犯罪,警方加强了警戒,实现计划可就很困难了。

在窃贼和流氓的天国里,他们是经常变换脸谱进行犯罪的。

荣子每次到S市支店出差时,都暗地到现场察看一番,以期计划实施的万全。

最好选择从黄昏到入夜这段时间。过早容易引人注意,太迟又容易碰到盘向和巡查。到女人家以利用公共汽车为上策。

在前两站下车,走着去女人的家,进去时不能让人看见。

荣子突然的来访,一定会让对方大吃一惊。可若说是耀造的妻子,就不会不让进。恐怕女人绝想不到荣子会来完成这险恶的计划。下手不要有瞬间的犹豫,一眨眼就结果了她,越快越好。时间拖得越长,决心越难下,留下证据的危险也就越大了。

最大的难题还在后面,逃离时不能让人看见。正因为行人少,万一被看见,是很引人注目的。

不能像来时那样乘公共汽车,因为侦察网必然扩大到交通机关。直到逃进安全地带,必须自己步行夜路。如果这时碰到巡查盘向,那就万事皆休了。

由于荣子不会开车,这样策划是最上策。

这时的女人,为了保养身体,除了采买食品外,在家里闭门不出,连女佣人和狗都不用了。

<er h3">七</h3>

在公共汽车站下车时,飘落着一种银色粉末似的东西。夜幕低垂,寂静薄阴的天空,银色粉末像柳絮一样纷纷扬扬地在空中轻舞。是雪吗?用手轻拂一下,那东西就粘在了手指头和衣服上。想要掸落,手感的软质物又溃破了,出水了。

“啊,是那种昆虫!”

这时,她头一次看清了像雪花一样轻盈的浮游物体的真面目。白色的羽虫,那时充满整个空间,无边无际地翩翩飞舞过来了。不错眼珠地凝视着这些飞虫的浮游姿态,不知不觉地好像自己也被羽化了,向上空飞翔而去。

银色粉末似的昆虫,正是耀造从女人处回来时粘在身上的东西,正是高中教师告诉她的那种“雪萤”!一只只雪萤,织成一大片乳白色的游絮,悬浮在溟溟的空中,无依无靠的,飘上飘下的,而那如虚似幻的银白色,却显得格外醒目。

阴沉的天空,燃烧的杀机,雪萤——

弥漫在空间的大群雪萤,宛如点燃起来的荣子的杀人之火,在眼前闪耀着,移动着。

和憎恨的长期蓄积相比较,杀人竟在一瞬间如此简单地完成了。她把以前使她痛苦、使她悲伤的矿石投进愤怒、嫉妒的炼铁炉,变态心理熔化成灼热的铁水,终于铸成了定型化的杀人巨凶。现在她又被还原为一具冷却的物体,正横倒在床上。

下手时间虽然短促,可为这瞬间的行动而积蓄起来的能量,却已全部消耗尽了。躺下就起不来的虚脱感,使全身像灌满了铅似的沉重。但不可能在这里躺倒,因为工作的主要部分刚从这里开始。

可是,如果留下任何一点痕迹,都会要了自己的命。还有,如果碰到一个目击者,那么至此耗尽的苦心,就完全化为泡影了。

冷静!冷静!她命令着自己,再一次认真检查了房间。指纹、毛发、足迹这样细小的疏忽,都足以使基于精心策划之上的天衣无缝的犯罪行为彻底暴露。不,这种初步的原始线索,现在连流窜犯罪的强盗也不会留下啦。不预做周密的准备,可供追索的情节就多了。即使是圆满地做好了准备,也许不知在哪里还会出现漏洞呢。泉田荣子抑制着恐惧,检查着现场,直到她认为确保无虑时为止。

是离开的时候了。这一带是城市的尽头,现在没有行人。

正因为如此,所以碰到人时就易于留下印象——但愿直到混入城里的人群中,谁也不要碰到。

荣子在心里祈祷着,隐入漫漫的夜雾之中。天空浓云密布,看不见一个星影。雪萤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深暗中灯火稀疏,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她身上紧裹着黑色大衣,在沉沉夜色中,挑着最暗的地方走了。一切都按计划顺利地进行着。

<er h3">八</h3>

女人的死,报纸社会版作了一个小小的报道。正如荣子所推测的那样,警方竟然误认为流窜犯罪。为了把警方的侦察引向歧途,荣子特意在杀人房间里预作的手脚,似乎发生了作用。

案件被报道了一次。由于和耀造的关系,警察来调查一两次是不可避免的,荣子做好了这种精神准备,但警察并没有来。

事件发生之后的二十天,叫做侦察第一期。这期间,如果未被列为嫌疑者,案件侦察就有可能进入迷宫。荣子记得不知在哪本书里看到过这样的话。

警察被荣子的伪装行为欺骗了,向错误的方向摸索,踏进了没有出口的歧路。

——已经不要紧了,谁也没有怀疑我——

荣子总算松了一口气,戒备解除了。这时发作了全身性疲劳,这是凶手完成了不可赦免的罪恶之后突发的身心两面的疲劳。但从荣子看来,这是稍事休息就可恢复的物理性疲劳,一点也无良心上的谴责。因为荣子首先就没有自己杀了人的实感。

她只不过是摘掉了威胁她的“王国”的一种东西而已。如果还有什么威胁出现的话,为了自卫,那就还要战斗下去。

北海亭的营业仍像以前一样红火。忍受着丈夫的猝死和失去丈夫的悲哀,继续着北海亭事业。这也是日本人的特性和追求,顾客于是仍然熙来攘往地光顾着。

荣子的疲劳,自感是愉悦的。这就是说,是一种胜利后的疲劳感。正当她沉浸在这种疲劳的愉悦之中的时候,一位不速之客来访了。

传达室报告的岛村昌子这个名字,荣子没有任何印象。

“问问有什么要紧事吗?”

荣子告诉传达室人员,最近,各类推销员、银行和保险公司的业务外交性访问很多。

“这个客人不愿明说,大概是有关故去的先社长的事吧……”

“先社长的事?”荣子皱起眉头。不知为什么,兴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请问见不见哪?”

“见吧,领到客厅,我不发话就不必送茶。”荣子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见了。看来不像是警方的人。她特意耽搁了一会儿,才来到客厅。一个身穿上等入时西装的二十五六岁的女人,离开座位轻轻地弯了弯腰。她的眼睛细长而清澈,顾盼间透着聪明和机警,身段姣好,是初次见到的面孔。

“我叫泉田荣子。”荣子以目致意还礼。不知道是什么人,有什么意图,所以要倍加小心。

“我叫岛村昌子,冒昧打扰了。”

“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和夫人是第二次见面了。”对方说的话令人惊讶。

“第二次?我想是第一次,可是……”荣子脑子里尽力搜索着记忆,可没有浮起任何印象来。

“夫人也许没有留意吧!”

“是啊,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不久以前。”岛村昌子默默地笑了,使人感到这笑靥是从容镇静的。一定是参加过耀造葬仪的吧。

“关于逝世的丈夫,你有话吗?”荣子不由地催促她说出那不知为什么总有些闪烁其词的事情。

“好,那就请教了。夫人知道根岸荣子这个女性吗?”岛村昌子突然说道。声音不大,可荣子感到像被短刀扎了一下一样。没想到对方知道根岸荣子,所以惊愕不已,一时难于应付。她惊愕得回答不上来,是因为对这个名字极为敏感。这是对方试探性的佯动作战!

“这回总算明白了吧?”岛村昌子冷冷地揭底了。

“不知道!是谁?那个叫什么根岸的人是……”虽尽力掩饰,但已显得过迟了。

“夫人当然是知道的罗!”

“我不认识!你无故闯上门来,拿出我不认识的名字来强迫我,真是太不礼貌了。”

“的确是不礼貌,但夫人是知道根岸荣子的。荣子和太太的名字同是一个字,是荣耀、荣华的‘荣’呀!你怎么能故作不知呢?”

“叫荣子这类名字的很多。那么,要紧的事是什么?我很忙,若是找那种无踪影的人,你找错门了。”

“夫人,10月xx日你去S市鳟川街根岸荣子家了吧?”岛村的话,使荣子大吃一惊。这一天,正是实施计划的日子。

“请出去!不然的话,我要叫警察了!”荣子感到没有比和岛村昌子谈话更为难办的事情了。对方好像掌握了什么似的,可又不像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许是抓住一根小小的线头,就当做武器,企图刺向柴子的致命处,大大地恐吓一番吧。

让她找出弱点可就输了。因此自始至终都要表现出凛然的气概,不给对方以任何可乘之机。荣子这样命令着自己。

“请吧!”可是岛村昌子连动也不动。

“请叫警察吧!”她板着冷峻的面孔反而催促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自知和对方即便说一句话,也要陷入对方预先设下的圈套里去。可是又不能闭口不问。

“根岸柴子10月xx日的夜晚,在自己家里被杀死了。警方以为是流窜的盗贼作的案,并向那个方向侦察着。可是我认为杀害根岸荣子的,太太,就是你!”岛村昌子的话语充满自信。

“唉呀!你说什么呀!”荣子自知必须坚决反驳,可又在对方那自信镇定的态度面前畏缩了。

“警察被太太所做的手脚拖曳着走向迷途,但我知道,根岸荣子是太太杀死的。”

“一派胡言,请放尊重些!”

“不是胡言!你丈夫去世后,你知道根岸荣子怀了孕,为了独占继承权,就杀死了她。或许你在丈夫生前就知道根岸荣子怀孕了,可下决心杀她,是在发生了遗产继承上的现实原因之后,总之,是你丈夫过世之后的事吧。无论怎么说,配偶和孩子的继承份额比例是三分之一对三分之二。别说是三分之二,就连一文铜钱你也不打算给你丈夫的私生子。恰好,没有谁知道有根岸荣子这么个人的存在。只要她死了,你就可以独占遗产和北海亭的经营权了。于是,你于10月x日夜晚,偷偷溜到根岸荣子家里杀掉了她。”称谓,不知什么时候由“夫人”变成“太太”,现在又变成了“你”。从这,可以窥见岛村昌子自信的程度。随着称谓用语的变化,荣子也失去了回旋的余地。

“好哇!进行那样的捏造,就有我杀人的所谓证据吗?”如果是清白无辜的话,不论对方说什么,都可以淡然置之,不视做对手。可要求对方举证,表明荣子已被迫得无路可走了。

“当然有证据。不过,在这之前,有句话必须告诉太太。”岛村昌子再次改称“太太”。

“太太!知道蚜虫这种昆虫吗?当然一定是知道的。就是常粘在你丈夫衣服上带回家的那种虫子。我知道你对那种昆虫有兴趣,曾调查过它的生存情况。”突然,蚜虫问题飞了出来,荣子张惶失措了。

如何回答呀?正在搜寻理由的时候,岛村昌子接着又说:“找到根岸荣子的住所,也是以这种昆虫为线索的吧。你为了确定昆虫的种类去请教的高中生物教师,其实是我的远亲。他告诉我,你对这种昆虫有兴趣,我就知道你在寻找‘我们’了。”

——是吗!她怎么是这个教师的亲戚?

为了回答荣子的疑问,岛村昌子说:“生物系教师那时说,蚜虫有生活的两重性,在春天和夏天变换生活方式。夏天是无性生殖,直接生育没有翅翼的幼虫;到了秋天,雄虫出现,由有性生殖产卵越冬。这期间,为了变更春天和夏天的寄生植物,在初夏和秋天,降雪以前集团迁徙。太太已然知道这个事了。粘在你丈夫身上的,就是夏天无翼的幼虫和秋天向寄生植物集团迁徙的有翼的雌虫,可以叫‘夏虫’和‘秋虫’你杀害根岸荣子的10月x日,在S市郊外,正是这种秋虫大量产生的时期。”

肯定了这一点,就等于是罪行的自供了。

“你在这里有过一个错觉。不,与其说是错觉,不如说你没有认真考虑到昆虫生活的两重性。你丈夫在表面上与你和根岸荣子过着两重生活,这和昆虫生活的两重性相似,但你没有认识到隐于其中的真实。”荣子的头脑渐渐形成了一个朦胧的轮廓,但还不能清楚地推断出它本来的面目。

“两重生活的夏虫和秋虫粘在你丈夫身上,不是表明你丈夫也有两重生活吗?不,不是他与你和根岸荣子的两重生活哟!这时,和你没有关系,因为昆虫不在你的生活地域之内。昆虫为了改变生活方式而集团迁徙,也就是昆虫改换着它的栖居地。粘上在不同栖居地生活的秋虫和夏虫的你的丈夫,也和昆虫一样在两个不同的地方生活着。如果加上你,你丈夫就过着三重生活了。”荣子不由得口中发出了惊诧声。岛村昌子拐弯抹角表示的意思,总算明白了,那是把荣子赖以生存的基础从根本上摧毁的可怕的真实。

“你好像终于明白了。是的,我是你丈夫的第三个女人。不,实际上我是第二个,只是从你眼里看来是第三个。你发现你丈夫身上粘有亚高山林带这种夏虫和秋虫时,应该联想到两个女人的存在。因为是同一种虫子,所以你只想到一个人,这是你的失误。”

“实际上我见过你,在你杀害根岸荣子的时候。你如果不杀,我也要杀的,我要杀死根岸荣子。那一天我也在同一时间到了那里。正好看见太太杀死了她。”

“太太的心情我也是有同感的。我理解把丈夫从身边被一点点地夺走时所蒙受的悔恨和屈辱。丈夫死后,好不容易独得天下时,又出现了可憎的女人和你丈夫生下的私生子,要夺走三分之二的遗产。绝对不能允许发生这样的事。被夺走的,在你丈夫生前就有很多了,但在你丈夫死后才构成更现实的威胁。你忍受着被侵犯的耻辱和蚕食,眼看着到手的财产,即将彻底被分掉。太太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因为我是处于第二个位置上,我很相信他,可实际上却有第三个人,越过我而夺走了他。我自己从太太手里夺走了他,可又陷于被那个女人夺走了他的境地。”

“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是按到达的先后顺序排列的。我爱上他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太太。我爱他并无其他打算,只因为深深地爱上了他,不管他有没有太太,都已经不能离开了。按顺序我是第二个,但事到如今也无办法了。可是我认为在爱情上是不能按顺序排列的。即便我是第二个,可对他的深爱却是第一的,我也以此引为骄傲。可是因为他心里有了根岸荣子,那就使我在顺序上是第二,在爱情上也成了第二,不,也许是第三哩。”

“这时,我开始感受到,太太蒙受的痛苦和耻辱,也在剜着我的心。自己也成了被剥夺、被侵犯者,所以才切身感到了这种痛苦和耻辱的深度。”

“可是,太太绝不会理解处于第二位置的屈辱和凄凉。我对于这个男人的爱,在世间绝不亚于任何一个妻子,可偏偏这种爱得不到承认。自己作为不伦不类的不结果的谎花,常常是被放在背阴地方去了。”

“尽管自己倾心地爱着这个男人,他也从不把一片破布头委托给我保管。第二个女人只有从妻子的隙缝中去偷取男人那像破布头一般的爱情。偷取也好,夺取也好,徒其虚名的妻子,也还是妻子。那证据就是这个人死了,也没有在我家留下一片遗骨,只有妻子才能独占丈夫的遗骨,并以妻子的名义,主持葬礼和法事。太太,你知道送男人回去时,问一声‘下次你什么时候来呀’的女人的寂寞与难耐的迫切心情吗?绝不会明白的吧?男人要回到妻子身边,因为那是生活的中心场所。而到女人身边反正不过是来玩玩而已。来玩玩也好,倒是快点来呀!我这样盼望着。男人来的时候,生活才有价值,就眼巴巴地盼着那一天。我处于第二位置上,夹在太太和根岸荣子中间,尝受着被剥夺的妻子的愤怒和屈辱,也尝受着依赖男人破布片般的怜爱而生活的凄凉,两方面的苦楚我都体会到了。知道根岸荣子的存在以后,我也明白了你对她的憎恶之心。可是,太太,你把根岸荣子错当成第二了。”

“我必须感谢太太。太太代我做了我无论如何也要做到的事。我要杀根岸荣子,不仅仅因为她从我这里夺走了泉田耀造那破布片似的爱情。”健谈的岛村昌子吸了一口气,接着含笑说;“如果根岸荣子活着,就没有‘我们’生存的余地啦!”

“我们?”

“是我们,太太不会想到我的肚子也开始大了吧!虽然还不太显眼,可现在已经七个月了。当然,这是泉田耀造的孩子,也有确凿的证据。可遗憾的是,根岸荣子怀孕比我早两个月。父亲死亡后的认领申诉,只限于孩子出生之后。根岸荣子打算分娩后,就提出认领申诉,于是我无论怎样也迟了一步。只要有证据,虽然以后也可以加进去,可继承的份额就不理想了。如果根岸荣子生的是男孩,我生的是女孩,那就更不利了。如果能顺利地在法律上得到承认,只能和太太、和根岸荣子的孩子各分三分之一。如果没有根岸荣子的话,她孩子的继承份额,就全部转到我孩子的名下了。不,这些本来就是我孩子的财产,那个女人是硬挤进来的。”

“不能给那个女人一个铜钱。为了我肚子里的小生命,我决心杀悼根岸荣子。那一夜,我去那个女人家,竟意外地碰到了太太。”

“我看到太太杀根岸荣子的场面时,明白了太太的错觉。太太不知道我的存在和我也怀孕了的事实。如果知道,就是杀了根岸荣子也毫无意义。而杀我和根岸荣子两个人又过于危险。我这样做也有危险,可太太却代我承担了。”

“太太,实在感激不尽,我今天是特意来致谢的。”

“那么,太太,知道丧失继承资格的规定吗?故意杀害被继承人或位于第一序列和间序列继承人者,丧失继承资格。那么,不论太太关于我想说些什么,谁也不会相信呀!我说的话就到此为止了。打扰你很长时间,实在对不起。一会儿,警察和律师就要来了,所以,麻烦的事情就委托给他们了。那么,告辞了!”岛村昌子轻盈地站了起来。她那优雅从容的姿态和气度,闪现在她的全身。岛村昌子离开后,荣子茫然呆立了许久,好像失掉了自己的存在。

现在,她被无数飞舞的雪萤围绕起来了,那是一只只披挂着白色羽衣的蚜虫群体。阴霾的天空,夕阳无光,而雪萤却点燃起银白色的星火翩然飞舞。荣子凝望着,感到自己好像不觉间也羽化了,飞向高空。

不论走到哪里,都覆压着阴暗抑郁的天空。荣子这时彻悟了,所谓雪萤,就是绝望的羽化……

正文 高山上的坟墓

<er top">一</h3>

昭和四十X年1月2日午后1时,以北阿尔卑斯山S峰东壁为目标的积雪期登山运动开始了。东京岩峰登高协会的登山健将尾崎达彦和三泽良次郎两人,已经突破了第一岩峰。

早晨气温就高,令人感到就要变天的阴沉沉的天空,这时云雾弥漫,雪开始纷纷扬扬地飞落下来。

刚刚攀登上来的第一岩峰,现在也在浓雾的包围之中。

突破第二岩峰的时候,他们一面就着热水瓶中的红茶水冲吃了苏打饼干,一面探察了攀登道路前方的岩缝。气温的急骤下降,早就不允许沉下心来从从容容地吃午餐了。

起风了,雪密了,已经变成使人睁不开眼的暴风雪了。穿上防风外套也抵御不住的寒冷,像刀子一样地刺肌侵骨,气温已经降到了不同寻常的程度。

但是行程还未走到一半。上面是险峻的岩峰群,它们正露出狰狞的面目高高耸立着。

“怎么办?”第一号健将尾崎忽然现出怯懦的目光,连连看着三泽。

“攀登吧,即使是这样的天气,还是要坚持下去呀!”三泽是坚决果敢的。如果放过这个机会,就不知何时能再来攀登了。几乎全部牺牲了珍贵的休假和工资收入,才来到这北阿尔卑斯山有名的陡峭的S峰东壁,在攀登的中途,不能因这样的天气而败下阵去。

三泽的心中,被登山迷的热情和勃勃然的野心涨满着。坚决跑进这坏天气中来,就固执地不想放弃了。

尾崎的心情是沉重的。如果用这种姿态继续攀登,当山峦被完全埋进这坏天气当中的时候,在顶峰正下方就得披上甲,挂起悬垂带了。

如果攀上顶峰,他这方面就赢得了胜利;然而要是攀不上去呢?尾崎的身体,并非仅因寒冷而瑟瑟地颤抖起来。

但是,自己是和三泽一起代表东京岩峰登高协会的,作为登山健将不能示弱,特别是在三泽面前……

“需要代替第一号的位置吗?”三泽像是看透了尾崎的内心,便这样问道。

“不,还可以。”继续当第一号,是因为还有竞争者的意识。

而且照现在气温下降的速度来看,还有稍稍再攀登一下的想法。

“走吧!”

“噢。”

两个人又一个劲儿地继续攀登。风雪越发逞狂肆暴起来,空中连绵不断地落着雪絮,仰面已经不能看见上空了。无雪期容易看见的岩台上的凹凹洼洼,已被积满的飞雪封住了路程。不得已只好抓住右上方沿壁的凸角才攀了上去。

由于没有抓头儿和立脚点,尾崎向岩壁上连续打进了壁钩。

当他们抓住那对之做了最坏估计的即将风化的岩石凹脚时,已经过了3点钟了。

“换换吧。”三泽强行代替了第一号的位置。攀登到这里的尾崎疲惫不堪,因而这次就率直地让出了。

三泽首先依靠壁钩,登上上方稍左的陡壁板岩的凹洼处,在摇摇晃晃的壁钩上,挂上双重皮蹬,越了过去。

到底是非常熟练的动作啊。接着,他在那有立脚点的垂直的岩壁上,一段段地打进壁钩,连续使用吊上的皮蹬,才踏踏实实地攀上了高度。

这时,暴风雪毫不留情地吹打着脸颊,就连在紧前方攀登的三泽的姿影也看不见了。

“坏东西!坏东西!”三泽一面和岩壁搏斗,一面顺嘴诅咒,把壁钩打进去,又继续那令人窒息的攀登。

“好,把登山组绳送上来!”就在这一瞬间,尾崎刚刚抛出登山组绳,唿喇一声,雪烟像瀑布一样地直落下来。尾崎愕然站稳脚跟,采取自保的姿势不久,三泽的身体就像雪块一样地坠下岩来。

糟了!这样想时已经晚了。耐不住可怕的冲击,尾崎攥着登山组绳,和三泽一起,连串地顺着急倾斜的雪壁直坠下去。

坠到60米处,好不容易才停下来。那是一块稍稍缓倾斜的雪地,看到三泽的身体还在20米远处的下方。

“三泽!”喊他也不回答。自己身体哆嗦着动弹不了,从旁袭来的风雪夺走了视野,雪杖在坠落的冲击下不知弹飞到哪里去了,装着食物和攀登用具的登山背囊也失踪了。

但是,幸运的是身体什么地方也没受伤,仅仅落岩无伤这一点,就可算是一个奇迹啦。

一面留神察看身边,一面下到三泽那边去。三泽的脚出血了,附近的雪地染成一片鲜红。

“不要紧吗?”

“喂!不要紧吗?!”

尾崎挨近去,数次摇晃三泽的身体,好容易才有了微弱的反应。

“啊,尾崎吗?大概是脚跌断了。”三泽苍白的脸扭曲着,颊部附近有擦伤,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

“能动吗?”

“动动看,请帮助一下吧!”

三泽扶着尾崎的肩慢慢站起来,忽然又紧紧皱起眉头!

“啊!疼、疼,怎么也不行呀!”

他喊出悲叫声。三泽雪杖的长柄折断了,突击登山背囊还背在背上。对薄情薄义的尾崎来说,比起三泽还活着这件事更令他高兴的,是登山背囊没有丢,那里面多少还剩有一些用具和食物呢。

三泽的伤大部分都像很重似的,在一切都像冻结的寒冷中,他的身体每稍动一下,都会痛得冒出一身急汗。

在那地方,无论如何也无法处理,只有稍微向下方移动了。岩壁倾斜度虽稍弱了些,但不知雪崩何时袭来,依然是个极其危险的场所。

背着三泽的尾崎离开雪地,依靠系在身上的登山组绳,以岩壁为支柱,循着绳索进行悬垂下降。接着,看见一棵正好合手的桦树,利用它再次下降,并装做听不见三泽悲叫的样子,落到下面40米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可容两个人钻进去的岩坑。

尾崎用折断的雪杖把岩坑里的雪扒拉出去,就把这里当做宿营地了。往背后的岩壁上楔进壁钩,用登山的绳拴上人,就盖上小型轻便帐篷准备在这里过夜。

山,完全入夜了。两个人就像被挤垮了似的嚷叫着。

三泽的伤,是左脚关节复杂性骨折,另外右大腿又被雪杖的尖端刺伤,出了很多血,大腿的刺伤暂时用手巾捆缚着。

三泽背着的登山背囊里,装着苏打饼干、巧克力、干酪、麦芽糖、炼乳罐头。两个人节省着吃,恐怕也维持不了三天。

“疼吗?”尾崎问道,可三泽那苍白的脸上只有微微的颤抖。

第二天天气也没有转晴,岂止没有转晴,反而变得越发恶化了。因为收音机装在尾崎丢失的登山背囊里,所以不能听到气象预报。但东中国海产生的低气压,到达九州就分裂为两股,在日本本土猛烈地扩展开来,向东急进而去。

利用正月的连休,登山游客开始拥向北阿尔卑斯山。日本各地的山岳地带正裹埋在大暴风雪中,有大量游客遇难,这被称为日本山岳灾难史上空前的记录。

两个人都被困在暴风雪中。坏天气已经变成了两个凶暴无比的低气压炮弹,他们对此还毫无所知哩。

三泽由于求胜心切,不肯甘于攀登顶峰的那个最初的失败,而此刻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像虫子一样爬在高处的这两个抵抗坏天气的不驯的人,遇到的是山的狂怒、暴风雪、雪崩和低气压,凡是山中可以想象到的恶劣情况都同时发生了。这给了两个人以严重的打击。

第三天雪继续下着,大量的雪毫不留情地堆积起来的大坡度,受不住所负的重量,而到处发生了雪崩现象。

压住风雪声,像烈性火药爆炸似的新雪崩的巨响,在周围的山脊和岩沟里轰鸣着。与此相呼应,像开水沸腾似的,那是积雪持续流落的声响。

这时,在本土上对峙东进的低气压,下到东海面就合成一体,风势越发强大起来。被这引发的非常优势高气压,从中国大陆方面袭来,气压倾斜度很强。强烈的季节风,在这西高东低的气象陡坡中,以近似杀意的凶暴驰骋着。

位于北阿尔卑斯山北端的S峰山区,受季节风的正面洗礼,虽远离了低气压,但只要在高气压带来的季节风持续的条件下,坏天气多少天也会延续,雪越发会落下积厚起来。

三泽的身体也急剧恶化。手脚尖端的冻伤在发展,没有一点办法。尾崎自身的体力也在急剧地衰减下来。总之,雪不停,人就动弹不了。

“那时如果听我的话返回去就好了!”已被死神的手牢牢抓住、并且逐渐加强握力的现在,尾崎重新想起被逼入这绝境的起因来。

“无论怎么等待,山也不会逃走,这都是因为三泽那个家伙固执地想攀上顶峰,结果陷入雪境中一筹莫展了。”这样想着,对在这个境况中必须给以帮助才能保住生命的三泽,产生了忍受不住的憎恨。

原来,尾崎和三泽就不对劲儿。对于优越感过强,不论什么时候,不以自己为中心就不满足的三泽,没有比说他是顶讨厌的人最合适了。

但是,尾崎没有察觉到,这种嫌恶正是从自身性格和三泽酷似之处生发出来的。好像扩大自身最丑恶的部分卖弄给三泽看似的,这在三泽也是同样的。所以,两个人的互相排斥,不仅仅是因为有竞争者的意识。

为什么要把这两个互不对劲的人编成一组呢?那首先是因为他们有想拿下S峰东壁的从A开阔峭壁前进的路线,这在北阿尔卑斯山脉中也是有数的极险的峭壁之一。虽然不是初次攀登,但在积雪期仅靠二人小组短时日的猛进突击,也是首次的尝试。还因为在猛士如云的岩峰登高协会,超过他们之上的登山健将也没有了。

最初拿出这个方案的是三泽,并且期望尾崎做他的伙伴,这也是一种挑战。再加上彼此都找不到满意伙伴的理由,这也含有竞赛者们一对一作战的杀气腾腾的意图哩。

所以,尾崎感到天气坏而暗示后退的时候,三泽就主张前进,他也不得不跟上来。

现在回头看来,那还是因为有愚蠢的竞争心啊。但是,遇难以后,登山界会以“无谋登山”来问难了。在山上的时候,作为目的的山就在眼前,返回去着实是困难了。但对顶蜂的贪恋,对特意争取高度的执著,对伙伴显示的幼稚的虚荣心,这些和个人英雄主义相乘,结果是明知危险张着大嘴等候在那边,也还是向前,向前,继续迈开了自己的脚步。

责备无谋登山的宿将们自身,过去也一定会有一次两次这样的经验吧。

但是,只要得救了,怎么被议论都可以。如果得不到帮助的话,不是就这样死掉了吗!?这种不吉的预感,在尾崎的心中逐渐抬起头来。

他逐渐察觉到,这种低气压,决不仅是单纯的低气压啊。

“在这种坏天气里,救险队也来不了了,手头的食物也快吃完了,如果和三泽一起等待救险队,那确实就要死掉了。”不安的阴影迅速笼罩了尾崎。

肚子饿了,帐篷漏了,屁股濡得湿漉漉的,排泄物狼藉满地,样子真狼狈啊。

“这样就只有冻死、饿死了。与其这样坐以待毙,不如碰碰运气看,早就应当做出还有雪崩危险的精神准备了。”

“但是三泽怎么办?那家伙一个人是绝对下不去的。”

“然而,连满足我自己活动的力气也残剩无几了。”

“扔下三泽不管吗?”

在不安增长的过程中,尾畤激动地自问自答。尾崎过去曾同友伴一起被风雪封困在枪峰的北镰山巅。陷入和自己现在同样境况中的友伴M,虽有自己单独逃出的余力,但却为朋友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他现在回忆起这件壮烈的轶事来了。

“拼力奋斗靠命运,舍友于途难道也靠命运吗?”

尾崎忽然念叨起M濒死之际留下的遗言,不断地连连摇头。他为三泽牺牲自己的想法一点儿也没有。

——提起开始,三泽是坚决主张继续攀登的;如果那时按照我想的那样老老实实地退却下去,就不会陷到这样的惨境里来。那家伙也是自作自受啊——

尾崎终于决定抛掉三泽,只身逃出去了。从挣扎走到安全的山麓,到被救险队领回为止,如果三泽还活着,那对他们来说就还有援救的机会。

“但十有八九那个家伙是保不住了。”尾崎一面了解到这一点,一面开始了自己的行动。

“要走吗?”昏昏沉沉的三泽警惕地睁开眼,视力像是已经衰弱不堪了。

“可以吗?三泽!明天就领着救险队回来,你可不要离开这里呀!”

“也把我带上吧,一个人留下怎么也保不住啊!”三泽以细弱的声音说。

“不行!带上你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我一个人走还没有把握呢。等着吧,我一定回来。”

“不,请把我带上!你想自己一个人脱险吧?把我孤身一人抛在这严酷的地点,你想能活下去吗?”声音虽然细弱,但是三泽的话里,却蕴有一腔怒气。

“别说蠢话了。这样下去,两个人势必都得死掉。总之,这是为了活下去,不得已才采取的办法啊。”

“我讨厌那体面中听的话,你是想扔掉重伤的伙伴,单让自己逃出险地呀!不许你那样做,把我带上一起走!不然的话,死就死在一起!”三泽紧紧拖住了尾崎的腿。从衰弱的身体的什么地方剩有这样的力气?这简直是惊人的可怕的力气啊!

“喂,喂,你没听明白!放手,放下下来!与其两个人一起死,不如豁出一个人的命好啊!”

“畜生!到底还是那种打算呐!”尾崎不由自主地顺嘴道破了自己的本心,三泽没有被吓住,反而把手抱得更紧了。

“你要把手放开!在这样的地方,没有争论的工夫!”

首先,两个人在置身的岩坑里互相拉扯,这本身就是危险的。

但是,三泽完全听不进去。

生还的最后希望,只寄托在这里,三泽拼命地抱住不放。尾崎渐渐生气了。三泽觉得尾崎好像要把自己拖进死亡的深渊。

对方是这样的心绪,这边也兴起了那样的心绪。

尾崎用被三泽抱住不放的腿,果断地向三泽负伤的部位踢去。没想到会有反击袭来的三泽,感到非常疼痛,不由得放开了手。

“呆在这里不要动!”尾崎像抓住一句即兴台词似的,抛下最后的话语,离开了岩坑。

用深恶痛绝的目光送走尾崎的三泽,当尾崎的身影在远远的下方变小了以后,忽然想起一件事而愕然失色了。

“尾崎!喂,尾崎!把食物少少分给我一点儿吧,拜托了!”尽管绝望地叫喊,可是尾崎绝对不会为应允分给食物再回到这里来。三泽痛苦地醒悟了。

“畜生!我如果能够幸存下来,绝对不能宽恕这个混帐东西!”三泽愤怒之余,从岩坑里爬出来,滚落到陡坡上,卡在了一个危险的地方。失去了生存下来的唯一的机会,他激起了深深的愤怒。

“对了,即使我死掉,也要准备能够告发这个畜生的条件,现在就记下这件事。”

三泽想到要写登山日记,但是,一直放进衣兜里的日记和铅笔,不知什么时候被尾崎窃去了。

“畜生!”三泽痛苦地呻吟着,这已经和杀人没有差别了。在暴风雪逞凶肆暴的垂直空间里,等待这被抛置的重伤之身的,确实是只有死亡而别无活路。在死之前,救险队赶来的可能性首先就没有了。

尾崎顺利地挣扎走到山麓,也没有正确告知抛置三泽的地点。

尾崎窃去登山日记,是企图彻底地把自己的“杀人行为”瞒起来。

“等到救险队好不容易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成为不能说话的尸体了。”三泽认识到使尾崎彻底陷入完全犯罪罗网中的自己了。

向着被发现的自己的尸体,向着火化尸体的火焰,尾崎对于失去这无与伦比的登山友伴,也许还要洒落几点“值得称赞”的眼泪呢。

而且谁也都会相信这一点。虽说要死但还没有完全死去的自己,却早已没有死里逃生之术了。

近旁的冰沟里发生了新的雪崩,尾崎走去的下方空间也充塞着雪烟。他希望最好能埋进这雪崩中,对于现在的三泽,这是他能做的唯一的事情。

<er h3">二</h3>

数年之后。

由日本私营铁路界的大企业“京急”投资,在北阿尔卑斯山口、常年汇集着全国登山者的长野县O町市,兴建了日本最初的正式的山岳宾馆。

“京急”注意到全国400万到500万的登山者和大型旅游团体逐年豪华化的趋向,脱离了原先山间招待所的风味,建起了大城市那样的高级宾馆。

这个宾馆的第一代管理者,是京急总公司以才干闻名遐迩的年轻经理尾崎达彦。

以私营铁路的路线网为中心,建立了宾馆、游览中心和百货商店等多种经营的企业。综合开发沿线旅游业的“京急”,成了山岳游览的发祥者和进出北阿尔卑斯山的桥头堡。

助尾崎成为实业家一臂之力的,是靠着他作为东京岩峰登高协会有名的登山健将,而经常在登山界露面这一点,才被提拔起来的,

尽管如此,但年仅三十左右,就管理200个客室、300个服务员的大宾馆是有危险的。这种反对的意见也不是没有的。但初次经营山岳宾馆的“京急”,没有另外找到适当的人选。

大概就是因为“没有人材”这个理由,在“京急”联营企业中,才起用了这个最年轻的管理者。

果然,尾崎不负所望地大卖力气了。

某大企业周刊杂志社,几乎和尾崎就任管理职务的同时,就准备以“职员们是否需要热爱公司的精神”为题编辑一集特刊,请他撰写一篇评论。“为什么要进行这样无意义的提问?那不是十分清楚的问题吗?好么!只要到公司来,职员们生活就能得到保证。因为,上学校要掏学费;做西服、吃食堂、住房子,都要花钱。可是进了公司,就教给你做事情,供给饮食,让住职工宿舍,而且按月发给工资。这样,还不爱公司那不是奇怪了吗?”他以不可思议的姿态,向社会反问。

周刊杂志社的记者,只能点着头说声“诚然不错”,就告辞回去;可是内心里却感到尾畸好像是个头脑简单的人。

根据和出版社订立的合同前来采访的记者,对于尾崎那种像在封建时代为报皇恩而拼却自家性命于不顾的奉公精神,怎么也不能理解。

和世袭的主从关系不同,现代的劳资关系是一种以劳动力为对象的买卖合同关系。尽管生在这样的时代,可却有一步也未迈出“封建忠臣”思想圈子的工资收入者,这也是一桩奇事啊。

“这个家伙,可以成为别有风趣的特辑的内容呀!”记者高兴了。但在尾崎这方面,并不是因给工资才有那种“疑似爱社的精神”,而是恰像恋慕女人那样爱着公司的。

那也不是由于这次受到破例的提拔才产生的爱,而是从进公司的时候起,他就像“公司的养子”那样,竭尽自己的忠诚勤奋了。

“作为工资收入者,工作中不用说了。就是下班以后游逛的时候,在家中宽松愉快的时候,不论在什么时候,都必须以这种姿态面对公司。男子汉面对自己岗位的态度,不这样就不行!”这就是尾崎的“职员哲学”。

不以工作作为获取工资的手段,这的确是值得佩服的,然而这种姿态中,其实就含有旺盛的功名心。

尾崎从学生时代,就相信财富和权力总在现体制方面,站在反抗权力的反体制方面,归根到底,是没有战胜现体制的可能的。

浪费了许多青春精力,到头来得到的只能是螳臂挡车,受伤者还是螳螂自己。

一生仅有一度的青春,莫如为同化于现体制而尽力吧。做到同化的时候,现体制那巨大的权力和财富,不也就成为自己的了么。

尾崎的爱公司精神,无私奉公的忠诚,就是从这里出发的。而且他的这种姿态,大概和这次提擢多半也是有紧密关系的。

就是登山,这初次的攀登和开拓新的攀登路线,都是为了借口兴趣而沽名钓誉的啊。

暂且不去评论尾崎这种功利主义的是非,但由于这次提拔,他的那种姿态,却在公司体制中,发挥了有效的作用。

尾崎因此情绪高涨,越发加强了对公司的忠实和勤劳。现在自己是一个独立掌权的人,怎么做也是没有关系的了。但是,不管愿意不愿意受他强制的那300名部下,却对他那种姿态不耐烦了。

尾崎作为管理者,是像下面所说的那样管理的:

首先,早8时集合上白班的人举行早会。这时,全员要对公司的根本方针,大声三唱“感谢、忠诚、服务”的誓语。

接着,向“京急”创始人的肖像行礼;向战时天皇陛下的“御影”奉献崇拜的忠诚。

还要确定“今天的口号”,那是尾崎考虑出来的一天的“勤务守则”,要求职员们在行动中坚决贯彻执行。

例如“微笑服务”啦,“确定责任”啦,以莫名其妙的词语解释莫名其妙的口号。

“我们是工人,干、干、拼命地干吧!”最后以这样的誓语结束早会。

绝对不许可不服从、不念诵者。

“既然已经进了公司,就有服从公司规矩的义务。对此厌恶者,随时都有被辞退的可能!”他这样喊叫着。

他所采取的这种受到全体服务员反对、终于不得不废止的制度,叫做“纯劳动体制”。

宾馆一天的工作时间是实际劳动8小时,休息1小时,以限制在9小时之内为原则。夜间服务和间歇服务,一切都以此为基础。

尾崎这种实际服务时间,是真正彻底的实际劳动时间。在这时间内,当然不允许闲谈和喝茶,就连上厕所也不包括在内。

但是,若说在8小时实际劳动时间内完全不上厕所是不可能的,尾崎为此规定入厕时间,男子为15分钟,女子为20分钟,把这加进实际服务时间内,又把劳动时间延长了。

他进一步实行的“计数经营”确实是可怕的。租出的房间要与客房总数相比,也就是在宾馆里把客人付钱居住的房间比例,叫做“客房占有率”。

100个房间中,租出去80%,客房占有率就为80%。

可是,尾崎不记入这80%,却用有20%的“腐败率”这个词语来表达。

就是说,宾馆的客房和电视、冰箱这类成型的商品不同,它今天租不出去,就不能再转到明天去租,今天租不出去的客房今天就永远租不出去了。蔬菜和肉类腐败了,还有转作肥料的废物价值,可租不出去的客房却连废物的价值也没有,那“腐败”是彻底的。

因为是这样一种观点,所以不采取普通旅馆那样的计算占有率的方式,而采取这种计算“腐败率”的方式,那是为了把服务员们要挟住。

为了实行效益管理的彻底化,他把公司内各部门尽可能地细加分类,使之成为“独立事业单位”,并赋予各自的劳动定额。

对营业额没有直接贡献的营业关系以外的人事、总务等一般管理部门,预先一一决定经费支出范围,超过范围的算亏欠,控制在范围以内的算盈余。

为把成绩搞上去而绞尽了脑汁,尾崎受到了服务员们一致的怨恨。

正当这时发生了一个事件。尾崎还是单身汉,作为男人结婚的年龄虽不算大,但在必须考虑结婚的时候,因为提拔到“要职”岗位上,就没有那个闲工夫了。

因为是独身,所以一天到晚呆在宾馆里。当了总管理人当然要住一个专用房间,而为了发扬他那素有的“忠臣风格”,那天他值着班在空房间里走来走去。

专用一个房间,必然要沾染上那房间使用者的气味和特点,这也就成了不能再向其他客人提供使用的理由。

那夜12时过后,尾崎退出了这个空房间。那时恰好进入北阿尔卑斯山的夏日游山旺季,为招待连日住宿的闭体,几天来几乎彻夜忙碌,连坚忍顽强的尾崎也感到疲乏了。

由于是山岳宾馆,不能仅以登山客人为留宿对象。为把房间占有率搞上去,也必须留宿那些游览的一般客人。而要做到不出空房间,就连那些不正派的结伴而来的男女们也要留住下来。

因为房间已经没有单人使用的了,他改用了一个双人使用的。冲过淋浴,就钻进床铺里去打算睡觉。

与感到疲倦的同时,也涌上来尽力忙碌了一天的充实感。粗粗看了看晚报,就去关枕边床头柜上的台灯。这时不料触到了一个东西,那上面是无气味的有粘着力的液体,滑溜溜地沾满了他的手掌,突然跃起的尾崎,仔细观察床头柜上那带粘液的物体,从最初的呆然相视,终于在脸上现出来可怕的怒容。

用怒得发颤的手指拨动服务台电话的尾崎喊道:“今晚值班主任是谁?村越吗?马上到我这儿来!”

村越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他是从本系统的旅馆派来的,因为人很文弱,近40岁了,还只是一个客房主任,好久没有晋级了。他是一个从杂役熬出来的地地道道的旅馆服务员。

“经理,有什么事?”他对尾崎那不同寻常的表情很敏感,就提心吊胆地问道。

“不知是什么?看看这个!”尾崎指着床头柜上的东西反击似的说。村越开始觉得惊讶,看到这个东西,脸色吓得苍白。

“你一个一个地检查扫除后的房间了吗?”尾崎威势十足地越说越来劲儿了。

“是,是的。”

“那么,为什么把这个不洁的东西扔在这里呢?”村越被追问得言滞语塞,那个东西是个用过的避孕套。男人用完后把它扔到床头柜上了。

这个房间,是勤工俭学的女学生们打扫的,好像没有注意到床头柜上的东西。不幸的是,唯有这一天,村越对打扫完的房间没有进行检查,尾崎就在这时进到这里来了。

“如果我们看见还可以,如果客人住进来,可怎么办呀!哎,还像‘京急’直接经营的一流宾馆吗?”尾崎像抓住怎么也逃不脱的猎物一样地训斥村越。很快又从最初的发怒变成了虐待狂般的暗喜。

“对不起!”村越深深低下了头,此外就没有任何表示了。

“错误还不算完!”尾崎忽然咧开嘴唇暗自窃笑,把床头柜上的东西抓起来,向毫未提防的村越的脸上摔过去。

村越没有躲开,啪的一声摔在村越额头正中的胶套,就那么粘在那里。

狠狠咬住嘴唇,一声不响地忍受这侮辱,是现在村越的本分。

<er h3">三</h3>

京急山岳宾馆的总经理尾崎达彦,因检查游山团体的导游工作,登上北阿尔卑斯山的h峰,超过预定的归期五天还没回来。宾馆向O町署打出报告是在9月末旬。

h峰是北阿尔卑斯山的主高峰。具有壮年型身姿的山体,受冰川期和常年风雪的严重侵蚀,形成了锯齿状的岩棱和异常陡峭的裸岩斜坡。这里是岩壁攀登的中心胜地。

山体巨大而险峻,但从山麓到进山,倒是比较容易的,设有登山路和山中招待所,登山路线一般从这里经过。因为妇女小孩都能容易地到达山顶,所以到了夏季,全国各地的登山游客纷至沓来。在北阿尔卑斯的山峰中,它以压倒的名气而夸耀于世。

在标高上,比第二位的南阿尔卑斯山仅低2米之差。在日本,人们都熟悉北阿尔卑斯山的风貌,同时,对登山爱好者来说,也是一个最高级的所在。

登上h峰五天未归,当然要做遇难的估计。

但是这季节大台风刚过,优势的移动性高气压非常突出,全国处于气候稳定的状态,不具备遇难的条件。而且尾崎现在也不会登得太高,他属于东京岩峰登高协会的登山健将集团,在那里也是个知名的登山家。

不能考虑他因检查登山团体的导游工作,登上气候正常的h峰而遇难的可能。然而,山,往往孕育着不能用“尘世”常识估计的那种突发性的危险。

尾崎虽有经验和技术,但也没有不卷进这危险漩涡中去的保证。

搜索请求报告,经过O町署,转到北阿尔卑斯山救险队和h峰常驻巡逻队去了。根据积年的经验,在h峰集中了一些登山运动员,设立了常驻巡逻队,担当遇难救险的任务。

巡逻队,以巡查部的队长为首,由6名警察组成,他们对h峰山域组织巡逻。

集中日本有名岩壁的h峰山域,造成遇难事故的原因,40%是岩壁滑落;其次是雪崩、疲劳后冻死、滚石以及在雪谷上滑跌。

从O町署接受任务的巡逻队立刻开始行动,搜索了山脊、豁谷、山涧、岩壁、雪谷,特别是对夏初到秋初事故集中的山脊棱线上的纵行路和岩壁,都细心地做了巡察。

可在这些地方,都没能发现尾畸达彦的踪迹。

目前的山,已过了夏季游山的高峰时期,在新雪飞落之前,恰恰处在“真空状态”。山间招待所大部分关了门,管理人下了山;开着的也不过是开店休业的样子。令人几乎不能相信那7月下旬到8月中旬的拥挤的人潮了。

就是这样,找到目击者也是困难的。

h峰最有名的路线是:沿着G谷前h峰的路线;紧挨着K谷冰坑的路线;越过主脉纵走路从邻峰Y峰南下的路线。

如果在这些路线上发生事故,就和季节没有关系了。因为那是登山运动员常去的路,马上就会了解清楚;而且这又是巡逻队搜索最周密的地方。在山域间散在的30多个山间招待所,也没有尾崎停留过的记录。

也许没登h峰吧?有人提出来这样的疑问。可到山麓去的公共汽车乘务员却确认他上了汽车,这在以后的调查中也得到证实;还有目击尾崎沿着K谷冰坑往上攀登的人。

但是,在从h峰下山的路和归途的公共汽车上,却没人发现他的身影。因为h峰位于长野和岐阜的县境间,对吱阜县侧的下山路和公共汽车以及空中索道一切交通机构进行调查,都没有出现目击者。

简单一句话,尾崎达彦自从登上h峰就突然杳无踪迹了。

莫非在广阔的h峰山域的什么地方,遇到不测事故,又在没人看见的情况下死掉了吗?提出这种想法的人,想来可能是不知h峰地理情况的门外汉。

本来,h峰山域在向开发进军的北阿尔卑斯山中,是受到最大开拓的地域。不用说一般的路线,就是所有岩壁、岩谷、岩涧的最新攀登路线都被开拓出来了。

取了“小屋山”这类别名的山间招待所很多,几乎都装备了电话和浴池。

时至今日,山是“圣域”的观念已经完全没有了,它不过是一个标高3000米的旅游地罢了。h峰回到原来的“圣域”观念里去,说的只是新年以后的一两个月的严冬期,这也并非言过其实。

尾崎登山的时间是夏季游山高峰刚过的9月下旬。在这个山域的什么地方遇难、碰上了倒霉的事,完全是说不通的。

巡逻队把尾崎是知名的登山家联系起来考虑,为了周密起见,又对岐阜方面垂悬的险峻岩壁、t谷进行了搜索。

这里,被称为“岩石的墓场”。被誉为阿尔卑斯山山主的向导人说,这里是“飞鸟不栖”的极险的岩壁。

但这里也是自从大正末期的登山先驱者垒上纪念性的堆石以后,就成了日本攀登岩峰的最高练习场,受到了登山家们的亲近和喜爱。

险峻而又阴暗的岩谷啊,惊人心魄!

谷所有的路线都进行了搜索,可到底没有找到尾崎的尸体和任何足迹。

就这样,一个人在中部山岳国立公园开发最深入的地方,烟一样地消失了。

<er h3">四</h3>

O町署非常重视这个事件,与普通的出奔者和失踪者不同,尽管人进入一定的地域是确实的,但是其中的失踪却隐伏着不平静的东西。

在遇难的估计中,考虑所以没有发现尸体,可能是因为有人在那里做了什么手脚。如果有谁人为地藏匿起尸体,而警方还当做一般山间遇难事故来查,那当然是不能发现的。

但是那个“谁”为什么必须藏匿起尸体呢?怀疑这里就有犯罪因素的存在。

因为仅仅是个疑问,不能确定就是犯罪,所以不能正式设立侦察本部,而且h峰山域也在O町署的管辖范围之外。

O町署考虑了这些情况,在向所属的M市署秘密请示的同时,派侦察一股的一名刑警,专门从事这个下落不明者的侦查。

专任这个虚幻无实案件的侦查人,是O町署侦察一股的刑警正冈武市。他最初从署长野田那里接受命令的时候,就感到非常不快。

搜索行踪不明的人,让侦查一股这个能干的刑警去干,真是找错了对象。

可署长却直截了当地说道:“有杀人的嫌疑,拜托了!”这样他就不能再说不同意了。

最近,正在进行着横穿北阿尔卑斯山、连接长野、富山两县的一大山岳游览路线的建设。由于管辖区域内从全国各地流进来大量的人工,打架、杀伤等事件频发,侦察一股进入了工作繁忙的状态。

因人手不足而极度忙碌,后来又把老手正冈抽出去,看来署长对于这个案件,给予了不同寻常的重视。

要是署长像“分数迷”一样的仅仅注意捕人率,那是不能接受的。但正冈之所以勉勉强强地服从命令,是因为野田人缘好的缘故。

“可是,到底从什么地方着手侦查呀?”受命的正冈感到束手无策。侦查没有尸体的死亡案件,在迄今为止的长期刑事侦察生活中,还是初次的尝试哩。

在估计有尸体的h峰山域,已由专门巡逻山岳的人们搜索了所有的角落。

现在再没有正冈搜索的余地了。而且说到山,就不是徒步可登的丘岗,他感到那是力所不及的。

警察一般是犯罪发生之后才开始侦查的,防止犯罪于未然当然也是本身所负的任务。社会影响大的案件可以另作别论,但对仅仅是去向不明而无犯罪嫌疑确证的也要侦查,这可说是没有前例的。

从一开始,就是破例的侦查。

结果,正冈只能像处理普通杀人案件那样,除了从“被害者”周围查起就别无办法。

也就是说,从认为有杀害尾崎达彦嫌疑的人中,查出对他确有杀害动机的人来。

因为是彻底的任意侦查阶段,所以必须像不能任意怀疑那样,非给以细心的倾注不可。

正冈暗中对尾崎周围进行调查,了解到尾崎是独身,没有家眷,他在O町市内租了一间公寓一个人住着;但他几乎不回到那里去,常在宾馆里停宿。

作为刑警,当然要从尾崎在现岗位的人际关系中,着手展开调查。

随着暗中调查的不断深入,对尾崎这个人物的轮廓渐渐清楚了。正冈获得的东西是,尾崎有强烈的功名欲,认真执著,所有的部下都嫌恶他。

受到与年龄不相称的提拔的尾崎,成了“爱公司精神”的化身,干劲十足地工作着。那是来自“一将功成万骨枯”式的功名心,他把部下完全当做工具来对待,结果没有一个部下跟着他。

部下接受命令大抵也像发薪前那样的假服从,但一有空子就举旗造反。正当他们瞄准目标的时候,对象的身影却突然消失无踪了。

尾崎如果依然呆在宾馆里的话,很可能陷入全体服务员对他大打出手这种一触即发的危机中。

然而,对此畏惧而事前隐遁,也不符合尾崎的性格。

尾崎受到了全体服务员的怨恨,而这种怨恨又向杀人动机的连结上飞跃了。

但是,在这里不是飞跃的人物浮现出来。一个叫做村越文雄的客室主任,在三个月前值班的夜里,被尾崎把一个脏东西摔到了脸上。

正冈从恰在尾崎的怒声中、继村越之后走进去的女服务员那里,听到了这件事,认为那是一种严重的侮辱。

要是换了另外的人,一定会在那个地方扑过去殴打,然后扔过去辞职书。可村越却一声不响地忍受了。从中学毕业就进了“京急”系统的宾馆,在这个行业中干了20多年的他,已经习惯于忍耐一切了。

但这不是客人施加的横暴。接待客人的老服务员,对于客人的横暴无理,是相当有耐性的。

尾崎不是客人,是称为经理的有形的上司。总之是自己人,是在同一单位工作的伙伴。

憎恶这种东西,较之对清楚了然的敌人,在有利害对立关系的伙伴之间,更容易激烈地燃发出来。尾崎所加的侮辱,就是从职业伦理中排除出去,但仅仅因为抗议也不能发散出去这点,村越所受的精神打击,也会像不完全燃烧的无处投奔的怒火一样闷在心里的吧。

那是一旦遇到什么机会,就会暴发的一种危险的“能源”。

正冈把自己放在村越的立场上考虑。

——如果我遇到了同样的事,出于什么考虑,却不能当场抗议和反击呢?

“他兴起杀人之心也不是奇怪的。”正冈这样想道。

“村越是有动机的。”正冈做了判断,对村越周围进行了仔细的调查,发现有村越不在现场的证明。

在尾崎进入h峰到去向不明的一周之内,了解到村越并没走出O町。从O町到h峰山麓,乘火车和公共汽车来回用一天时间足够了。夜间没有公共汽车。溪谷一带都是险路,因连续发生跌落事故,一般车辆禁止通行。

打消了夜间往来的可能性,当然要考虑是在白天行动的了。但,村越当时是一天也没休息地守在宾馆里。

而且,即或瞒过人的眼目能够往来,可不善登山的村越,能在山上袭击知名的登山家尾崎,那也实在是不合情理的。

但,村越不能完全被排除在外。因为是在他受到超过忍耐限度的侮辱之后,尾崎才断绝了消息的。

村越一定是以某种形式牵涉在内的——这样估计的正冈刑事,继续对村越的周围加强了执拗的注意。

最近,村越和h峰山肩的别墅经营者三泽良太郎来往频繁。此后不久,正冈就开始追查起这件事了。

h峰山肩的别墅,是在h峰和紧邻K峰之间的鞍部、把马背般的山脊凿开后建造的。顺着别墅前后垂直落下的山谷走去,可以通往长野和岐阜。

别墅被形成h峰的辉石安山岩包围着,周围是荒凉的。但是在接近h峰山顶的位置上,视野辽阔,俯瞰下去能把飞騨和信州尽收眼底。在这别具风格的山间别墅,h峰游客们几乎都在这里停留下自己的脚步。

这个别墅,是闻名于登山界、h峰的开拓者穗村音松建造的。他因衰老不能继续维持下去,数年前就把经营权让给了三泽良太郎。现在这座别墅已被改造成为坚固的石造别墅了。

村越和三泽亲密,这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三泽是一个年轻能干的经营者,又是最早认识到在O町市必须开设正式的山岳宾馆的。宾馆开张时,他曾作为客人热心地前来参观学习过。

在当今向山域开发进军的年代,山间招待所那种低劣的服务条件落后了。三泽也打算在自己经营的别墅内引进宾馆式的服务和设备,令游客从山上下来后必定耍住到宾馆里去。他因此和客室主任村越亲密起来,这样,办事就方便得多了。

正冈刑警刚刚了解到三泽的弟弟是隶属于东京岩峰登高协会的登山健将,数年前曾在h峰遇难。

而且当知道当时的合作者是尾崎达彦时,正冈在秘密侦察中才开始感到有了头绪。

对尾崎怀有怨恨的村越,和h峰山肩的别墅经营者三泽良太郎正在接触。三泽的弟弟数年前和尾崎结成伙伴攀登S峰,但仅有三泽的弟弟遇难。现在,村越文雄、三泽良太郎及其弟弟这三个侧面,逐渐地向尾崎铺下了一张网。

“在h峰遇难的时候,也许有什么问题吧!”正冈像好不容易闻到猎物的气味一样,睁大了眼睛。

<er h3">五</h3>

从署长那里取得数日出差许可的正冈刑警,走访了S峰山麓、东京O岩峰登高协会和尾崎登山关系中的知友,调查了当时遇难的前前后后。

结果,了解到如下的一些情况:

一、根据半死半活地挣扎到山麓的尾崎的报告,知道三泽良次郎已陷于危机中,当地有关单位立刻组织救险队前去援救。但发现三泽的场所,离尾崎告知的地点相当远。

二、三泽的食物完全吃光了。如果按照尾崎的说法,分手时曾把剩余的苏打饼干、巧克力等分给了他,但那些食物的包装纸等东西,却一概没有发现。

三、没有写完遗书,而且理应三泽携带的登山日记也丢失了。

从以上各点,正冈做出了下面的推断,也就是尾崎把负伤的三泽抛下之后:

“为了自己脱险,夺走了所有的食物;为了不使这个事实被写出来留下,又夺走了登山日记;而且为了让三泽停留在那里,更是故意告知了错误的地点。”

对此,当时谁也没有怀疑。那是因为人们普遍认为,登山家不会那样残忍无情。

陷于遇难的异常状态中的尾崎,正确地记住那个地点是困难的;食物的包装纸被风雪吹散了;登山日记是在坠落过程中遗失的。这样的考虑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但是,这里有一个持怀疑态度的人,那就是死者的哥哥三泽良太郎。

良太郎以亲骨肉的敏感,和刑警怀有相同的疑问。至于他怎样解开自己的疑问,在现阶段还不了然。

三泽良次郎数年前与尾崎结成一个小组在攀登S峰时遇难,只有尾崎得救了。此后,尾崎就再也没有登h峰。然而,三泽良次郎的哥哥良太郎现在h峰经营山间别墅,他是绝对不能置之不理的。

正冈取得仅有的这点收获,暂时回署里去向署长报告。从专搞此案以来,已经过去三周了。

“麻烦啊!”野田皱起粗粗的眉头。

“确实有迹象,但仅凭这些,什么也搞不成呀!”

“嗯。”野田哼了一声。

“三泽还在山上吗?”

“本月末好像还在哩。”

“直到冬雪到来,无论如何也毫无办法了。”

“新雪已经下过好几次了。”

今年和往年不同,气候是安定的,北阿尔卑斯山还没有戴上雪冠。尽管如此,可从署里的窗户遥望北阿尔卑斯山连绵的山峦,那遥远的峰巅镶着薄薄的银边。再下几次大雪,到明年春天,这雪就会变成决不会溶化的冰霜铠甲了。

“如果是三泽干的,到底把尸体藏到哪里去了?”署长凝视着正冈:“正冈君,你登过h峰吗?”

“不,还没登过,也不怎么想登。”正冈认为登山这个东西,是有闲而且有钱、又不惜命的人玩的一种危险的“游戏”。特别是对那些尽管有安全的路线和空中索道,却偏要故意寻找艰险路线攀向岩壁和顶峰的人,他是不能理解的。

听说是为了“追求可能的极限”。但那种极限的追求,在地上不论多少都是可以取得的。关键在于,尽管人们住在地上,却总想登到有点高度的地方去,那种装成“登山大将”的行为,不过是人们的幼稚的英雄主义罢了。蔑视自己现在生活着的地上为“尘世”,在日本想登到海拔3000米的高度上去,就露骨地显示出“我们的市街不能住”的超凡意识。

尽管因山间风暴而发生的遇难事件并不多,但却给当地和有关部门带来了麻烦。

正冈因是专门从事侦察的,没有被拉进救险活动里去。可是,去救险的署内同事们,却在第二次救险中,失去了好几个人。

个人去搞危险的游戏而遇难,那是自己任意而为的事。但其结果,却必然地把他人的生命也给拖了进去。对于登山者这种人,当地的警察官们无论如何也唤不出好感来。

那反感还在于为登山者往往花掉本市经费的大半,当地却要作为特殊的开支来接受。

正是怀有这样的成见,所以正冈虽然在“山之都”的O町居住,却对每天都能眺见的阿尔卑斯山的任何一个峰顶也没踏上过。

“也许是这样吧。”了解正冈比嫌恶山更嫌恶登山者的署长,表情稍微和缓了,“h峰峰顶和山肩别墅一带,都是坚硬的岩石地,秋初雪又很少,怎么也没有埋起尸体的场所。在山上杀掉再背下山来,途中又有被人撞见的危险。可以猜测在山下杀掉是可靠的。h峰山麓是浓密的森林带,若在那里埋掉,谁也不会知道呀!”

“在尾崎登上山来的地方杀掉,到夜间再背下山去,就没有道理吗?”

“那也不是不可能的。总之,像h峰山主一样的男人,对那山域是像自家庭院一样的熟悉。不管怎样,先作为参考人从三泽那里听听情况再看吧。他还有两三天就要下来,这边就不必上去了。假如登上去,也可能错身而过呢,不高度警惕是不行的。而且……”

野田看着正冈的脸,得意地微笑了:

“让你登山,如又遇上危险可就麻烦了。”他又补充说道。

<er h3">六</h3>

从M市署接到三泽下山消息的O町署,派正冈出差到M市去与他会面。

怀有疑问,也始终是主观分析的东西,不过都是在正冈侦查的基础上推测出来的情况而已。

说穿了,因为是从登山家的浪漫主义和刑警多疑的职业意识的间缝里制造出来的情况,可能性是相当小的。

正冈和三泽会面,怎样引出话题为好,也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三泽在M市有家,从山上下来时就住在那里。今天的访问,预先做了联系,也得到了对方的理解。

三泽亲切地迎接了刑警。那是一个有大窗户的结构朴素的房子,是一座正面镶着整块大玻璃,显示出和大自然有亲密感情的房主特征的家。

瞻望北阿尔卑斯山方面很容易,在这里能否看到h峰,正冈是不知道的。

等候不久就出现的三泽良太郎,是个瘦小的神经质的男人。曾经想象他是个粗线条的山中男子汉的正冈,初见时还以为是别人哩。

初见的应酬完了,一位品貌美好的女人送上茶来。

“来调查尾崎达彦的行踪什么的,太辛苦了。”三泽一面呷了一口茶,一面被刑警引入正题。今日来访的意图,已经事先通过M市署做了通知,这等于给正冈的谈话安上了引线。刑警的耳边似乎听到了“不要干劳而无益的事”这种嘲笑似的声音。

“攀上h峰已经了解确实,但此后的行踪就不明了。因为如果登上峰顶,当然要住进三泽先生的别墅。今天就为这事来多请指教,打扰了。”

h峰山域有近30家山间招待所,对它们都已调查完毕,尾崎没在那些地方落宿也已调查确实。但在距峰顶最近的三泽别墅落宿的可能性最大,因为在日照时间短的9月末旬,从山麓到峰顶,当天就打来回是不可能的。不落宿,尾崎也理应停下自己的脚步了。

“关于这点,已经向搜索队做过报告,但尾崎先生在9月下旬根本没在我们的别墅出现过。不,数年来他虽攀登过h峰,但都没有靠近我的别墅。想来像你所已知道的,因为他和我弟弟一起在S峰遇难,结果只有他一人得救,就总觉得不好意思登我这别墅的门。不拘怎样,尾崎先生失踪的9月下旬,我正为封山准备和修复被台风摧毁的山路,带着数名佣工,一直在别墅附近劳动着,可尾崎先生的身影却根本没有看到。”

正冈认识到:三泽察知了自己的处境,所以巧妙地同时弹出自己不在现场和尾崎也没去这样的调门来了。

如果为了封山准备,三泽和佣工一起始终没有离开别墅,那么把尸体藏到山麓去这种说法就不成立了。还有,尾崎没有挨近别墅这种说法,说明三泽也就不具有和他接触的机会。

今天来访的目的,他已经知道了;对方刚才说出的话,正冈也可省却调查的时间和精力了。然而与此同时,三泽因采取完全固守的姿态,感到他对刑警的访问还要严阵以待哩。

三泽的话,如果向佣工查询一下立时会去掉怀疑的。看他那充分自信的样子,大概是得到佣工证明的保证了吧。

对搞错了的被疑者的调查,不能再继续追问下去。端出的一杯茶还没吃完,刑警的访问已经达到目的。问出佣工的姓名和住址以后,正冈已没有再在这里停留的理由了。

对于刑警来说,不在现场的旁证者的证词,是最棘手的事情之一。这么短的时间就结朿了访问,正冈只得怀着败北感站起身来。

在秋天晌晴的午后,透过窗户就可以清晰地望见山。山麓掩映在浅绿的烟霭中。山脊的棱线上装点着银鞍似的峰峦,在午后的阳光下,闪耀出素雅的银色光辉。

“山景看得很清楚呐。”站起身来的正冈,若无其事地向山那边扫了一眼:“从这儿能看见h峰吗?”

“可惜被前山挡住了,从这儿看不见。稍稍登上房屋后面的斜坡,正好可以望见那顶峰。如果再稍高一点,从这里也能望见。”三泽抱憾似的说。作为h峰山肩别墅的经营者,从自宅看不到别墅所在的山,实在也是一种遗憾。

在离开三泽家的归途中,正冈访问了在同一市内的几名佣工的家,征实了三泽所说的并非是虚言谎话。

有三泽和佣工们事先统一口径的可能性。但他们之间仅仅存在着关于封山准备的暂时合同关系,也没有发现佣工们必须为三泽做出伪证的特别的根据。

而且有数名佣工,把他们全部买通这样的事实,也是不合逻辑的。

然而避开佣工的眼目,在封山准备的杂乱中,把尸体藏进别墅是不可能的。再者,尾崎消息不明的前几天,大台风直袭中部山岳,山路受到相当严重的摧毁,因而在夜暗中往返峰顶和山麓也是不可能的。这些都是很明显的事实。

正冈受挫了,回署后向野田什么也没汇报。

侦查的结果,村越文雄和三泽良太郎这两个嫌疑者虽然有作案动机,但是首先村越文雄不在现场的事实成立了。其次,三泽良太郎隐匿尾崎达彦尸体,也没有确凿的证据。

正冈在挫折感中,拼命挣扎般地把三泽的“不在现场”的情况整理起来做了观察。

认为三泽不可能犯罪,首先是因为例举了未能和尾崎接触这样的事实。

为什么未能接触呢?那是:

一、因为有尾崎登上h峰的足迹,却没有从那里回来的足迹,从而,证实他依然在h峰山域的某个地方停留着;

二、有杀害尾崎动机的三泽,他所经营的h峰山肩的别墅内部及其周围,没有埋藏尸体的场所,这已经由搜索队周密的搜查、佣工们的证实以及周围的地质条件,明明白白地得到证实;

三、虽说在h峰山域有埋藏尸体可能性的山麓森林带,但尾崎行踪不明时,三泽并未下到山麓去,夜间往返的可能性也被否定了。

——总而言之,三泽的“不在现场”,落在隐匿尸体的不可能性上了。尾崎确实登上了h峰,把这个情报传给三泽的,大概就是村越。三泽在山肩别墅附近,突然袭击杀掉了尾崎,这种推测虽有可能,但三泽却没有机会隐匿尸体。

而且在瞒过佣工眼目的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杀人,以及杀人后尸体的处理,都不需要过多的时间。在这极简单的隐匿场所,靠周密的搜索也没发现,那么那个场所是否就在别墅附近呢?

正冈在深入思考中,不知不觉间,就把“h峰山域的某个地方”限定在“山肩别墅附近”的狭小范围里了。

那是因为自己已经把三泽良太郎行做凶手。三泽当时没有离开山间别墅;根据佣工的证言,这是明明白白的。如果是这样,就成了尾崎来接近三泽,除此之外就别无可能了。

这样,犯罪现场可能就在别墅周围,这也给限定在极近距离的地方了。

根据到此为止的推测,尾崎行踪不明之前,三泽频频与村越接触,以及用封山准备的口实,使佣工进入山间别墅,想来都不是偶然的。

但是,正冈此后没有向前迈进一步。他感到脸上无光地向署长做了报告。

“三泽很可疑,再也无能为力了么?不,长时间让你多受辛苦了。”署长又这样加以安慰。

正冈极其疲劳,带着败北感回到原来的岗位上。像三泽夸耀胜利一样,在正冈复职的同时,数日间风雪大作,山,用凜然不可近的正式的冬装,在自己身上披上了厚重的铠甲。

<er h3">七</h3>

在正冈刑警一筹莫展当中,不觉间岁月更始,又春回大地了。越是春信来迟的地方,盼望春天的心情越强烈,对季节的转换越敏感。从峰顶吹下来的风,不时卷起满天晴雪,饱含着凌人的冬寒。但一旦春晖照耀,就是告诉人们说,那从不骗人的春的触手伸过来了。

署内檐下的积雪融化了。从窗户透过严冬锤炼过的大气,可以望见那如在眼前的山峰,山麓正在淡淡的春霞下溶化着,又似远离而去。

正冈把在漫长阴暗的冬天经常竦缩的脑袋从窗户里伸出去,和煦的阳光立时从面部照到了脖颈。

眼睛向山的方向望过去,市内还没有被高层建筑物所蚕食,从木结构的二层楼房的警署窗户,可以清晰地看见山。

从这里看不见h峰。但对山的遥望,却使他想起了在阿尔卑斯山失踪的尾崎达彦的案件。

此后,为相继发生的案件忙得不可开交,就逐渐把它塞进记忆的一隅去了。似每当望见山,又感到那苦涩的残液好像倒流回胸部深处一般。

特别是那山,在春日的阳气中,脱下了严拒一切的冬日武装;而那个不可理解的案件,也与挫折感一起,活脱脱地苏醒过来了。

“尾崎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失踪的呢?”

无论怎么考虑,也是一个猜不透的谜。一个人在一定山域中失踪,至今还未找到去向的线索。

普通的失踪事件有如星数。但因为这是在被限定的区域内意外地行踪不明的,所以就是难以理解的了。

“让神仙给藏起来了。”这句古老的说法,忽然在正冈的头脑里闪过。急忙否定这种“愚蠢的念头”,但这句话恰恰对形容这个案情正合适。他的挫折感越发被深深刺痛了。

那天,因为好久没有发生案件,正冈提前回了家。说是提前,也和一般上班的职工们差不多。因为住在市内的机关宿舍,就慢步走回去。

干完了一天的工作,急急忙忙挤在混杂的人群里,在回家的路上走,也像具有了普通职员那样的心情。

从大街上向有宿舍的横街走,在拐弯的地方有一个书店。因为没有闲空,最近没怎么读书。但正冈是相当有名的“吃书虫”,好久没闻到新版书那油墨香了,就走进书店里去。

店里相当拥挤,分开人群在店里转看的时候,忽然看见有摆着旅行指南的书架。

那里面,有一本书脊上印着《北阿尔卑斯山h峰及其周围》书名的书,这书令人高兴地闪进了正冈的眼里。

“说起来,我还没有读过关于h峰的书哩。”正冈拿下一册打开了扉页,看见有从眼熟的h峰山麓湖边拍照下来的彩色图片。那上下对称地捕捉倒映在清澈湖水里的山影,堪称是摄影艺术的精品。笼罩在峰顶的朝霞的光辉,把岩石的表面染得通红,表现出压到一切的力量和神圣自然的造型美。

刑警的目光暂时被这雄姿吸引住,然后就看图侧概要的说明文。

——h峰,位于北阿尔卑斯山南部,海拔3192.5米,是我国第二高峰。由安山岩组成的山体,周围垂悬着异常险峻的岩壁,我国有数的……

读到这里,正冈忽然扬起脸来,现出了怀疑的表情。

“的确,在我的记忆里,h峰理应是日本的第三位高峰,第二位是南阿尔卑斯山的什么峰啊。可在这本书上却把h峰说成是第二位的,书写错了吧?”

正冈抱着这个怀疑,到另外书架上找到日本地图,又打开长野县图进行查对。

结果,在地图上都说第二位是南阿尔卑斯山的K峰(3192米),h峰是第三位,海拔写作3190米。

正冈现出很纳闷的表情。

旅行指南,在这类书籍中,是由最有权威的出版社发行的。如果书上没有错误,h峰还得要长高2.5米才成。

“那么糊涂!”正冈买了这本书,又回到刚刚下班出来的警察署去,向发行此书的出版社挂电话,打算解开这个疑问。

如果是别的什么山,在高度的标示上多少出现些差错,那是可以放下不管的。但在有关h峰的限度内,就那样放置不管是不行的。

出版社对地图和旅行指南的差异做了简单的说明:还没有正式被承认呢。

地图和书,哪方面也没有出错。放下话筒的时候,正冈感到长时间遮蔽自己视野的云翳,轻轻地脱落下来了。

<er h3">八</h3>

两天以后。

由于还有雪崩的危险,正冈刑警和M市署的主管官员,由常驻h峰的山岳巡逻队护卫着,从最安全、最容易走的路线登上了h峰。

虽说是最容易走,但山还没有完全解除冬天的武装。尽管陡峻的雪坡和远近都听得见的雪崩声使人心惊胆战,可正冈还是被移动班的勇将们像笨龟一样地给拽了上去。好不容易到达峰顶时,正冈累得连展望周围大自然的力气都没有了。

把飞騨和信州一分为二的那像屏障似的巨大岩石,现在从这一行人站立的地方直直刺向阴暗苍茫的上空。与此相应合的,还有那积垒成圆锥形的标石,它随着往上垒积而慢慢地收缩起来,最上面的部分竟像矛头一样的尖。它的高度约有2.5米。

叫做标石,也过于巨大而且坚实了。它和登山者单纯用岩石垒积起来的标石不同,这是用水泥严实地加固了的。

这就是h峰升到第二位的原因。山间别墅的经营者,也就是三泽良太郎,对和第二位的K峰差2米感到懊恼,就在峰顶垒积了2.5米的标石,并用水泥与山体连接固定起来,使之人为地升到了第二位。

地图不承认这个人为的高度;而以只重山高的登山者为对象的“旅行指南”,却承认了这一点。

并没怎么休息,巡逻队员就登上了人工的山顶。他们各自手里拿的工具,不是雪杖,而是鹤嘴镐。

他们手里都挥着镐,当啷当啷地向岩塔刨下去。在鹤嘴镐那毫不留情的挖掘之下,眼看着人工的山顶崩溃了。而且那里面,有恰像岩石的一部分、然而却是无可辩驳的半白骨化的人的尸体暴露出来。

“有了!”队员们发出了欢叫声。他们后背的上空,是明明朗朗的蓝天。这个季节少有的积云的顶端,充分吸收了午后的阳光,闪出耀眼的光芒。

被雪覆盖的岩棱是锐利的,岩谷深邃而且陡峭。在一切都是超人为的、用粗暴有力的线条构成的这静寂的空间,把人间恶意的痕迹挖掘出来,也是一种凄惨的眺望啊。

但是,对于很早以前就有很多人传播的h峰是日本最美的山峰之一,正冈这时领受了它的美,并深深铭刻在心了。

这个美,不能吸收人间的憎恨。

在这里会感到人间的愚蠢和悲哀。此后必须让三泽良太郎做出自供来。

正冈逐渐对周围的风景厌烦起来。那山,正静静地倾斜在壮美的黄昏之中。

正文 天敌

<er top">一</h3>

三田进吉初次认识岩城利男,是在五年前的秋天。当时,他在t大农学部读书,因为失恋,正深深陷入绝望的痛苦之中。

说是失恋,其实是他单方面倾慕的另一学部的女学生,在就学期间和别人结婚了。虽然事情不大,但在他看来,那是供在自己心灵圣坛上崇拜的女性偶像,所以身受的打击是非常之大的。

恰在他失意的时刻,家里汇来了一笔款。他揣着这笔款逛夜市去了,心想怎么花掉它都是不足为惜的。

一个月的生活费和半年的学费,统通在今夜花掉算了,三田从这家酒馆到那家酒馆地转来转去。

但是,除了小酒馆别无所知的穷学生,要把生活费和学费在一夜之间花掉是困难的。钱还没有花多少,已略显醉意了。喝了几家酒馆,不意间又有了酒伴。他们互不相识,却在一家酒馆里并肩而坐,经过三言两语的交谈,就忽然成为相识的酒友了。

“我有足够的钱,今夜就痛饮个通宵吧。”三田俨然摆出了这样的大气派。目睹这种大气派和手中的现钞,也许酒伴就自动跟上来了。

他的酒伴是岩城利男。岩城当时是F大的学生,因为校队在大学棒球联赛中战败,就成了失望群中的一员走进酒馆,并和三田碰在了一起。

当然,这是他和岩城日后重逢时听说的。那个时候,彼此不知姓甚名谁就分手了,也没有互通姓名。

两人成了酒友以后,又喝了数家酒馆。等到从最后一家酒馆出来时,已经脚步蹒跚,醉眼矇眬了。

但是,三田自感身醉心不醉。身体已被酒液浸透,再也喝不进去了,可还觉得意犹未足。

屡次痛饮,已到翻肠搅肚的程度了,他又自我折磨地泛起了情场受挫者的心情。

“现在,嫖女人去吧!”岩城这样说。三田不知道哪里有嫖女人的地方。

“我可知道那个有趣的地方啊!”

“好,不管哪儿你就领我去吧。”三田还是个童男,舍弃它,这其是个恰好的夜晚哪。

“准备车吧!”

“远吗?”

“走是不行的哟!”岩城轻蔑地笑了。可时间太晚,空车久等不来。于是他们焦急地在马路上走起来,忽见一辆汽车停在路旁。

三田若无其事地触拉车门,车门顺手开了,往里一看,引擎键依然插在原处。三山有一个过期的驾驶证,因忘记重换已经失效,但人还是能开车的。

“喂,来吧!”岩城对坐进驾驶台上的三田,不禁有些惊诧。

“这不算偷,只是暂时借用一下,你还那么胆怯吗?”在醉态中,听了三田所说的话,岩城也没有退后。

“给引路吧!”三田对磨磨蹭蹭坐到助手位置上的岩城命令着。现在,上车以后,三田才感到自己掌握了主动权,换上了好心绪。

“喂,不要开得太快,抓住可危险哪!”岩城终于有些酒醒了。如果超过了速度被抓住,那么酒后开车,又无驾驶证,加上盗车窃用,会科以重罚的。

“不要紧!”三田越发踩紧了加速器。这与其表明他有自信,莫如说他从自暴自弃的心情出发,想把自己扼杀在绝望的深渊之底。

“我要下车,停下来!”忍耐不住的岩城大叫起来。同时在另一个地方也发出了悲喊声,车体传来了剧烈的冲击波。

“糟了!”岩城不由得闭上眼睛,到底撞上人了!方才的悲喊,确是人的惨叫声。醉了酒,又无驾驶证,而且是偷的车,把人轧坏了,无论怎么说,也是不可饶恕的恶性事故。从车体传来的冲击,可以感觉到给对方的伤害十分严重,也许会立即造成死亡。

“喂,打算怎么办呀?!”当然,车停下来了。但当想要看看被害者样子的三田,又准备加速逃离现场的时候,岩城更是愕然了。

“停车,停下来!”

“讨厌,闭住嘴!”

一瞬间,三田瞪着可怕的眼睛怒视着岩城。岩城这时感到,如果坚持停车,自己就有被杀掉的危险了。

事故出在深夜,没有目击者,也没有尾追车。三田把车停在离现场很远的黑暗的空地上,两人的酒都彻底醒了。他们忘记留在车内的危险,暂时原地不动地伏身在座位上。

“到底打算怎么办?想一逃了事吗?”岩城好不容易开了口。

“还是逃掉算了。咱们坐上这辆车,谁也不知道,也没人看见。如果咱俩就这样噤口不言,谁也察觉不了。好吗?这件事你也是共犯呀!为了自身的安全,就把今夜的事忘了吧。”

三田感到自己的意识清醒过来了。被穷追细诘,自卫的本能也许要反馈的。如果理性的反馈稍微早点起作用的话,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了。

“好,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彼此就像陌路人一样地分手吧。万一什么时候碰上面,也是互不认识的生人,好吗?”三田像说给自己听似的说着。奇怪的是,他那时相信岩城,对岩城也许会说出今夜事的戒心,一点也没有。这是一种坏人们的连带感在起作用吧。

两个人分手了。

翌晨的新闻——在人行横道上,住在附近的一个老人被撞身死,似受相当高速的冲击,头部撞碎,内脏轧烂,而且肇事车是盗用的车,抛弃在远离现场的一个空地上。

由于盗来的车在人行横道上轧死人就逃离了,警察方面布设了不同寻常的侦破体制。可是警察和报道方面都不知道肇事者无驾驶证又喝醉酒的事实。如果知道这一点,那就是恶性交通事故,具备了“喝酒、无证开车、肇祸逃跑、又发生在人行横道上”这所谓“交通四恶”的条件,而且还要加上一条盗车罪。

尽管警察们做了认真努力的侦查,也没有发现肇事者。被盗的车主,和这个事件完全无关。抛掉的车中,更没有发现任何遗留品。

从轮盘和门抦上,查出来若干车主以外的指纹,但都是没有前科记载的,不是警察局指纹档案中的该当者。警察方面,是保存着“关系者指纹”档案的。

三田完全逃脱了警察的追查,岩城(三田还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信守着约束。当然,如果不小心泄露了风声,自己也要成为共犯,所以为了自卫才沉默着。

自从成了被追查的重罪之身,三田倒对人生唤起了强烈的执著感。用这种感情遍视一切,人生真是充满种种乐趣的啊!

为什么一个人对失恋于自己单恋的女性,竟然那等绝望?自己也不太明白。但在这充满种种可能性的人生中,自己却不想意被束缚住自由。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警察一直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最初,过着连风吹草动都害怕的日子的三田,现在渐渐解除了警戒的武装。“已经不要紧了”,他这样想道。

坐在盗用的车里,并没有留下什么可疑的线索。唯一担心的是没有消除留下的指纹,但到现在没人来取指纹,也就不要紧了。

为了这点,三田自己从不去握一切汽车的轮盘;当然,更换新驾驶证也停止了。

可是,在渐渐放松了警惕的他的面前,想不到的人物出现了。那就是岩城利男偶然的来访。不,并非偶然。从岩城那方面说,是知道了三田的消息才来访的。

特意来会过去的“共犯”,是有意图的。三田这时才开始知道岩城的姓名。相隔五年,两个人的社会地位发生了很大的差别。一方是落拓者,一方是幸运儿,共犯已不成为平等的了;而且负担落拓者的一方,进一步成了主犯的资格。就在这里产生了悲剧的萌芽。

<er h3">二</h3>

三田进吉自从出了那起噩梦般的事故以后,一心一意地谨言慎行,全神贯注地去研究学问。

他家在A市郊外经营着一座果树园。每年,他见培育的果树遭受严重的虫害,对蛀蚀苹果和梨的介壳虫和苹果绵虫产生了强烈的憎恨。

这类害虫长在果树枝干的隙缝里,驱虫剂很难渗透。而且成虫和卵被有拒药性的蜡样物质像护膜一样地裹着,药也往往很难故奏效。

三田为了学到驱治这种害虫的方法,进了t大农学部农业生物学科。

反复喷撒农药,反使害虫的抵抗力增强了,再用强力的农药,更陷入了大量喷撒的恶性循环之中。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农药把害虫的天敌也消灭了,又招来了这类害虫日益繁延滋蔓的结果。

于是,做为农药的替代物,天敌的能力又被重新估价。依靠人工药剂消灭病虫害的人们,渐渐注目于打乱自然界的意志,一面晚下手侍弄,一面靠夺回生态平衡来抑制害虫。

在利用天敌消灭害虫上,有农药所没有的种种功效。首先比什么都省力,害虫不生抵抗性,也不受气候的影响。

而且天敌的生产进入企业单位的话,费用也是低廉的。

三田研究的是苹果和梨的大敌。在昭和三十年代普及的硫磷剂农药中,可以消灭其他害虫,唯独剩下这类害虫顽强地生存下来。在天敌死后,它又占据了害虫的“王座”。

三田毕业后,留在研究室继续从拿桑介壳虫天敌的研究,而且五年之后,培育出能吃掉桑介壳虫的强力天敌成功,并投入了批量生产。

三田成功地投入批量生产的品种,是英国昆虫学家拉鲁甫博士发现的桑介壳寄生蜂的变种。介壳虫的天敌有八个品种,三田饲育的蜂,对桑介壳虫以外的害虫不起作用。为了表彰他的功绩,就命名这个品种为“三田桑介壳寄生蜂”。

这种蜂体长1毫米左右,像羽蚁一样,是一种不能飞的蜂。在最多五六天的生存期间内,产卵于桑介壳虫体内,卵孵化为幼虫,靠吃掉桑介壳虫躯体而成长起来。从幼虫变成蛹,到成虫,到羽化,约需20天。蛹进入的虫体干透了,变成木乃伊状,这时叫做蛹母。

一个蛹母可以产生成虫10只,其中七成可以再在桑介壳虫体内产卵。

桑介壳虫的生命周期约有40天。其间,它的天敌却重复了两个生命周期,如果加上产卵数目,它的繁殖力大于桑介壳虫的10倍以上。

三田在成功地大量繁殖三田桑介壳寄生蜂的同时,天敌作为“活农药”,被大手化肥公司的中央研究所看准,以高薪将三田聘用了去。又因教授的介绍,和某财主家的小姐谈上了亲事。

他研究成功的报道,登在全国各报纸上,接着,又作为当代能人的形象,被邀上了电视和登了杂志。

正当他应付这类委托的时候,一个大的迷乱来了。那就是岩城的来访。已经登了报纸,那是没有办法的。可再没有比做为新闻活体,把颜面公之于众更危险的了。

直到现在,对他并没有什么反映,那是因为报纸还未和人们见面。可现在一再进行大众广播,那就难免有被发现之虞了。

那个男人的消息,从那以后一直没有听到。彼此谁也不知姓甚名谁就分手了,三田几乎想不起他是个什么长相了。共度数小时噩梦一般的生活伙伴,作为最容易忘却的人,早已被封锁在记忆的海底。

恐怕对方也是同样的心理吧。迄今他什么也没说出来,不是还没有构成任何证据吗?自己的事迹在全国各报纸上登载了。与其设想他没有看到,不如设想他看了而没有察觉的可能性大一些。

“不要紧,对于他来说,我也应该是他最不愿意回忆的人哪!”三田自我安慰。从阴暗的北国之隅出来的他,对夸耀自己的成功,比别人更怀有强烈的欲望。又有漂亮的未婚妻,也想显显自己的幸运。自己在电视上出现,更愿故乡的双亲和朋友们,看看他那盛装的身姿。

全国联播的电视报道,对于功名心旺盛的他来说,是难以抑制的诱惑。结果,他在电视上出现了。端坐在数台照相机和眩人的灯光中的三田,产生了自己似乎现在是全世界的中心一样的愉快。

但是,报应迎面来到了。他从电视台意气扬扬地回到研究室,几乎同时就有一个电话挂了过来。

“是三田先生吗?久违了,已经在电视上拜见过啦!真是个大成功啊,很想说一句祝愿的话哩!我在电视台打听出贵址,终于挂来电话了。”

是个生疏的声音,怎么回答呀!三田迷惘了。

“忘了吗?我是岩城哟!不,这样说,也不会明白吧,因为今天我才知道你的名字啊!”岩城在话筒前含笑说。

“你到底是哪一位?”三田驱掉不吉的预感探问道。

“就会想起来的,你想忘掉吗?可这是绝对忘不了的事件哪!”

“你,你是……”

“好像想起来了吧?对了,是我!过去借你的光我可倒霉了,被抓住也许就定成杀人罪了!那时的共犯,不,主犯,在电视上出现了。真吃惊啊,听说搞了什么惊人的发明啦?”

“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吗?”紧握话筒的手发颤了。他不让对方察觉地尽力屏神凝息地听着。

“敢是动问我有什么事吗?过去的共犯久别之后问候来了,再稍微给一点关怀就可以啦。那个事件不论怎样轻估,也是严重的过失犯罪,是酒醉开车和肇祸逃跑数重的罪责呀,判7年以上徒刑是肯定无疑的;而过失故意杀人,判死刑或无期徒刑也未可知。不拘怎样,都还没有失去时效哩!”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仅仅想请对过去的共犯给点关照,因为是你强拉我成为共犯的。”

起诉的时效,对应判10年以下徒刑或监禁罪者,规定5年为限。但三田没有这个知识。假如还在时效期限内,那么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就将暴露出最凶残、最恶劣的轧死人逃跑的罪犯面目,这是致命的一击啊!

好不容易赢得的声名将扫地以尽;亲事也就从此垮台,这种事无论如何是防止不了的。

“总之,只是久别之后想会会过去的老朋友,怎么样?不想最近重温一下旧谊吗?”岩城以骄矜的口吻说着,就挂上了电话。

<er h3">三</h3>

就是岩城要求见面,也不一定是可怕的事。他是共犯,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担心过去罪行的暴露,在他也是同样的。也许就像他所说的,是为了怀念旧友才打电话来的。

三田心中日益严重的不安,在这种自我解释下勉强解除了。但是,他的乐观却在和岩城会面之后崩溃了。

岩城和三田的成功相反,他沦落到命该沦落的角落里去了。根据岩城日后所谈的经历,他在F大毕业后,进了一个小小的贸易公司,公司很快倒闭,他倒霉的日子就开始了。

从那以后,就靠着报纸求职栏的帮助,当过商界的报纸记者、饭馆的营业员、中小出版社的管库员、汽车加油站的给油员、翻译的下级抄手,等等。干什么也没走运,现在正当着外国百科辞典的推销员。

岩城讲述这一切,都是以向三田告苦的口吻说的。和一个女人同居了两年,现在又离开了,目前自己孤零零地在一个房租低廉的小公寓里住着。

“与我相反,你不是获得伟大的成功了吗?”会面时,他忽然口气粗鲁起来,并且发出了卑劣的笑声。原来和他最初会面的地方,是新宿背面的一个小酒馆。那时对他的第一印象,是显得有些邋遢。

经过这五年,更加严重了。过着东游西荡的凄凉生活,身心俱已荒废不堪,没加入暴力团就算是不错啦。

岩城当然还兜销百科辞典,可他只收款交款,手里却不存有书,好像过去曾私吞过公款。这是三田不能过于非难的。从此开始,岩城就进行了无休止的恫吓与敲诈。

三田在发现桑介壳虫天敌的同时,也发现了自己本身的天敌。三田自和岩城重逢以后,才和信人间也有天敌存在。

照此下去,就像桑介壳虫被它的天敌吃光体肉而死去一样,自己也会被岩城搞到敲骨吸髓的地步,好不容易蓄得的荣誉,都会变成喂肥岩城的甜浆了。

只有岩城是从根本上威胁三田生存的天敌。为了自己活下去,无论如何也必须把他除掉。动物对天敌是无抵抗的,而且承认被吃掉是宿命的必然。

但是,人和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为了自卫而对天敌具有挑战的能力,即在被天敌吃掉之前先把对手干掉。不用说,对手比自己占有压倒的强大优势,但自己这方面也绝不是没有可以利用的机会。

殚精竭虑之后,决定必须制敌于先。这就是所谓人之所以为人的道理啊。

“那不是个非常漂亮的未婚妻吗?把这个美人随便侵犯了,他也不会公开这件事的啊。”岩城终于刺探出三田未婚妻的存在,想来是不可能长期隐瞒的。岩城这样说出来的时候,三田的意志就坚定起来了。

结婚仪式定在一个月以后,在这之前,非把这个可怕的天敌处理掉不可。

三田以超过饲育三田桑介壳。生蜂的热情,为干掉岩城的计划而绞尽了脑汁。

杀掉他,这件事本身想来并不怎么困难。杀了以后,调查岩城周围,也许会一个一个地露出和他有关系的人来。

到了那种时候,把自己暴露出来就糟了。只要剩下一个和岩城有关系的人,杀人便是一场大赌博。

但是关于这一点,三田以为还是可以放心的。简单一句话,两人属于共犯关系,比起三田,岩城那方面当然要轻一些;然而他站在恫吓者立场,担心暴露过去的罪行,心情也是同样的。

而且,由于岩城有敲诈的阴暗意识,他似乎隐瞒着和三田之间的关系。迄今为止,数次会面的场所,都选在了远离彼此生活圈的地方。

知道他们背后关系的人,一个也没有。

“百科辞典呀!”三田注意到这个进大的盲点了。他从岩城那里被强买了高价的百科辞典。三田本来有一套最有权威的h社的百科辞典,但因自己有弱点,又买了不需要的英文版百科辞典。

可交了款,岩城却没有送来辞典,似乎应当警惕岩城私吞了公款。如果卖货单上记着三田的名字,从那里就有暴露自己的危险。已经持有h社的一套,又购买了这套书,这就容易成为被怀疑的嫌疑对象了。

他不露痕迹地向岩城询问:“日前,从你那里定购的百科辞典怎么样了?”

“过几天就给送来。”

“老是过几天过几天的,已经定了合同相当久了。你作为合同人要是把我的名字记在卖货单上,这对公司那方面恐怕不合适吧。”

“货单上?”岩城微笑了,“没有那样的事啊!”

“没有?我已经交了钱啦。你收了钱不是就把购入者的姓名记下来吗?”

“你是例外呀!如果那么需要百科辞典的话,不是同样可以重新订购一套吗?”

“那钱怎么处理了?”

“一点微不足道的钱,叫我当买烟钱受领了,所以等到什么时候也送不来百科辞典啊!”

“那么,我的名字就没记入当初的卖货单上了!”三田一面隐起内心的窃喜,一面故意发怒地说。

“你做错了!还不满足吗?对你来说,那不是一笔大款吗!富有的新娘马上就要带来全部陪嫁钱,我也是个幸运的人哪!”

这就是所谓侥幸成功吧。关于百科辞典确实是什么记录也没留下,这就使他和岩城之间什么可抓的线索也不存在了。他没有家族,也没有亲友,现只寄生在三田名下。他从世上消失掉,谁也不会哀悼他。

除掉一个害虫,世上将相应地明朗化起来。而自己却是世上所必需的,幸亏有了自己,才不知有多少果树栽培家及果树被挽救下来。

而且使药害减少,使自然界生物平衡得到恢复,这样有用的人材,难道能让像岩城那样的害虫蚕蚀掉吗?

“喂,不要那么噘嘴生气了,换换情绪,给你这本书看看吧。”岩诚对三田正酝酿的阴谋判断错误了吗?他说着奉承话,拿出一本书来。

“那是什么?”对奇怪地翻着眼睛的三田,他说:“推理小说呀,现在人们最喜爱的田能仓信也写的书啊!”

“不要,那种推理小说的书,我是从来不读的。”

“先不要那么说,读读看吧,有时也可消遣消遣哩!”三田一再被岩城劝诱,没有办法只得接受了。接到这本书反正不想去读。但对岩城特意给的书坚决拒绝,有损人家的情绪,那也是不好的。那么,以后随便扔在什么地方就算了。

三田拿到书,并没打开看,不大工夫就把这本书的存在忘在脑后了。

<er h3">四</h3>

结婚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婚礼结束后,陆陆续续送回来请柬的回音。是教授做的大媒,男女两家的往来从此频繁起来。和这成正比例,岩城的敲诈也升了级,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程度了。尽快把这个天敌干掉,就像书上所写的,起身迎接晴朗的日本新生活吧。

岩城提出借20万元的时候,三田把交钱地点指定在老早就是电影外景的世田谷尽头的公园了。那里,一到夜间就绝了人迹,因为年轻的女人常被流氓袭扰,所以男男女女都不在这时靠近那里。

尽管附近有人家,可是只能招引出不熟悉当地治安情况的人来,他们也不会生疑。

“我手头没有20万元钱,在世田谷住的朋友答应借给,就一块去吧。”这种说法,岩城没有丝毫怀疑地跟着来到了世田谷公园。

“朋友家就在那边,请在这里稍等一下。”用这样的欺骗,使岩城等在公园原处,他在周围转了一圈,确知人迹已经全无了。

转完一圈,又踅了回来。

“太早了,没拿到钱吗?”岩城问道。

“拿到了,整整20万。说了一大堆令人非常讨厌的话,不这样我马上也拿不出这么一大笔钱来啊!”

“就这一次。喂,领钱吧。”岩城接过钱,正在数款的时候出现漏洞了。岩城的头部,完全被三田暗携的螺丝扳手所对准,从正面受到了打击。

他没有喊叫就倒下了。为了制敌死命,已经没有必要再加二击、三击了。三田恼恨的“天敌”就这样立时死去了。公园周围的人家,那些过着稳静生活的人们,大概都在幸福的被窝里入睡了。

在世田谷南部、毗邻多摩川的公园里发现男性横死尸体的通报,经过110号报警电话,由玉川署发布了。那是早晨6时过后的事。发现者是一个千叶方向的远途通勤者,他是从公共汽车站旁的近道横穿公园时发现了尸体的。

检验的结果,头部有钝器打伤而呈骨折现象,这是死因形成的关键。从伤部看,他杀是很明显的。

没有可争议的痕迹。装着5000元的钱袋原封未动,也不能认定是盗窃犯罪。

现场恰好是片草坪,没有发现凶手的足迹。凶器以及凶手残留的其他可见证据资料,也都没有发现。

被害者的身份,从所持的通勤月票上立刻判明了。他是AF西洋书籍贩卖公司的外勤岩城利男,27岁。

继续细致观察尸体的检验科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那是像贝壳似的小东西,付在被害者的西服领子里。

“这是什么?”检验科员十分注意地把它固定在玻璃片上了。

“像是贝壳呀?”

“不是虫子吗?”

“里面空空的哩!”观察的检验官们,各自说出了自己的看法,都观察对了。

像小贝壳那么硬,在小石头一样的壳上,表面像涂着蜡似的光滑。

由于是附在被害者身上的东西,检验科员很用心地保存起来。“贝壳”被固定成显微镜标本,拿到世田谷农业大学研究室去了。鉴定的结果,是寄生在苹果和梨上的介壳虫科雌性桑介壳虫的尸骸。

但那种虫子怎么会附在外国百科辞典的推销员身上呢?这完全不得而知。考虑可能是从凶手那边传过来的,但此后调查被害者周围的人,和虫子有关系的人物始终没有浮现出来。

案件过去三个月,也没有发现嫌疑者,玉川署设置的侦查本部解散了,案情进入迷宫。

<er h3">五</h3>

报道从岩城的尸体上发现介壳虫的时候,三田倒是一时感到有些冷气逼人;但和岩城相关的线索完全中断了,所以刑警也就始终没有出现在三田面前。

三田就这样把两件罪行完全封闭在过去的谷底,终于把“天敌”干掉了。他认为那是“活该”,一点杀人的自责心也没有,倒像在世上战胜了敌人一样,产生了很强的胜利惑。

三田受到许多人的祝福结婚了。妻子有不可挑剔的美,嫁妆也使他十分满意。

妻子的娘家在杉并的幽静的一角给他们盖了一座带院落的房子,那实在是适合年轻夫妇居住的整洁舒适的宅第。

三田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心情特别舒畅。他饲育的桑介壳寄生蜂,作为企业的专利投入生产,已被称为“第二农药”,名驰国际,因而从海外来参观考察和做买卖的人蜂拥而至。

总之,公司对他非常重视,一切都十分顺利,他觉得世界就像以他为轴心在转动着的一般。

三田登志子把丈夫送出门去,就开始收拾房间。上班前留下的夫妻生活的余韵,还以甜蜜而又慵倦的分量,沉留在她的心里。

她正忙着,窗外有人发出声音。

“是熟悉的旧纸回收人!”

这个声音,使她想到家里还存有旧报纸。由于最近报纸版页多,就马上积存起来;特别是丈夫订阅了三种报纸,一周以后,存起来的已经是难以处理的数量了。

招呼回收人停下来,进来的是在这一带不常看到的面孔。

“嗳哟,不大熟识哩!”登志子说。

“直到今天,尽在居民楼区转悠了,上楼下楼可多哩。因为居民都是干体力活的,没有多少积存的旧报纸,所以又变换游动的了。”他那被太阳晒黑的脸绽出微笑。登志子把报纸全部拿出来以后,联想到自己读过的娱乐性读物和妇女杂志还存有许多,也有少量是丈夫读过扔掉的书。

“杂志和书也要吗?”

“杂志不大赚钱,但还可以,就收了吧。”

“杂志比报纸用的纸好,不是也可以吗?”

“大家都这么说,但因杂志使用各色各样的纸,在选纸上容易受骗,结果使用的纸料倒差了。”旧纸回收人一面这样说,一面用绳子敏捷地把杂志和书籍捆好。同时,他背着登志子的眼目,把一本杂志夹藏在腋下。那是一本以年轻太太为对象的杂志,惹起他注意的是封面上的标题:《新婚夫妻必读》。

“哎,多蒙关照了!”

他打算当作那本杂志的酬谢,就多付给了太太一卷手纸。

<er h3">六</h3>

田能仓信也看见旧书铺,只要时间许可,必定要走进去看看。那是因为比起有名的旧书街,而在郊区那生疏街道某个角落里悄悄开着的旧书店,倒是意想不到地可以碰见便宜的珍藏书。有名的书店只能给大致找找,而且它鉴别的眼光高,便宜的珍藏书往往是不多见的。

在旧书市找不到的绝版珍本或者急欲寻到的善本书籍,竟在这样的书店里不意遇到时的喜悦,不是珍本收藏者是不能理解的。

说是像从体内深处涌上来的战栗般的兴奋,也绝非夸张。三岛由纪夫的限定本,芹泽銈介的《和染绘语》等书,就都是在这种偏远的旧书铺里找到的。

一天,田能仓去访问住在杉并深处一角的友人作家。因谢绝了友人派车来接的提议,就在到车站的路上漫步走去。

田能仓最初是写一般小说的,但不知不觉就倾向于写推理小说了,最近发表的作品几乎都是推理小说。推理小说重在设谜。他从格式化的推理着手开始写作,近来为了应付定购赶产量,他正疲于一个个地构思小说中的“诡计”。

但是,以设想的“诡计”为中心写下去,小说的构成无论如何也容易产生无理性。由于登场人物已经陈旧化了,最近又向构思的趣味性和可读性方向变化。

由于他原来是以一般小说的作者登上文坛的,对于构思小说中的“诡计”很不撞长。可是当创造出优秀的诡计、并以它为中心情节写出小说的时候,就感到有一种像组合成一套精密机器一样的喜悦。格式化的推理,是具有机械的情节构造的小说流派。然而推理小说都受过现实主义的洗礼,它正向“以写人为中心”的构成方面转变。在滚滚向前的从机械性到人间化的倾向中,那格式化推理,令人感到活像在封闭的环境中固守自己一套的老手艺人那样的顽固。

田能仓信也是机械的,还是人间的?怎么说他都可以。关键是调味和喜好的问题。只要厨师根据客人的兴味和自己的技巧,分别烹调出人所喜爱的风味就对了。

在去车站的路上,田能仓一面信步而行,一面漫然思索这类问题。到车站还有相当距离。当他想到还是遵从友嘱等派车来接的时候,忽见一个旧书店映入他的眼帘。不知在这样的地方开书店能有顾客吗?他歪着头浮想。但在幽静的住宅街的一角,那个书店却正开着。

进了书店,当班店员一个也没有。粗粗环视一下书架,书类不多,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书。田能仓认为在这个书店找到珍本书,是没有什么指望的。

转悠旧书店,在有便宜珍本书的店里,往往会有一种“找到了”的预感,就像钓鱼时鱼咬钩的感觉一样。

但在这个书店,全然没有这种预感。店员恐怕是被妻子找去抽空干家务活了吧?田能仓失明了,正想逛出店门。

这时,忽然一闪,一本书飞射进他的眼帘。那本书和过期杂志一起,并排摆在店头的书台上。刚刚进店的他,一直没有瞧见。

他突然现出不高兴的表情,把那本书拿起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原来那是他一年以前的作品;是他作为有信心的力作、以相当的好胜心发表、并得到相应评价的叫做《噩梦的代偿》的作品。

那本书和全是50元一本的旧杂志放在一起,承受着灰尘。

作为作者,在旧书店发现了自己写作的书,那种感慨心情是复杂的:到头来把我的书也转到旧书店里来了这种潜在的优越感,和作品受到不当的对待那种不快的坏心绪,微妙地混合在一起。

这时,他只把那不快的心情扩大了,强调了。就是在旧书店里卖,也应当放在店中适当的处所啊!而且全都是50元一册,又成何体统呢!

田能仓拿着书挨页紧翻。不料书的扉页上有他的签名,是赠给某个友人的,而且还写着对方的姓名哩。

“那个家伙竟把我赠送的书卖给旧书店了!”不悦的表情立刻变成愤然作色了。把作者签了名的赠书卖给旧书店是没有礼貌的;那不仅是对作者的轻侮,而且由于写上了受赠者的姓名,当然也丢了他本人的脸。

那个友人叫做村越和已,是大学时期的下班生,现任某报纸文化专栏的编辑。他们的友谊,怕不仅是出于同一大学的校友意识;而且村越对于田能仓的作品,经常发表一些善意的评论,所以从初期的作品开始都赠给了他。

对特意签名赠送的书,搞了失礼的事,也许对方认为是人家随使赠送的无所谓吧。但一本一本的签名,都倾注了自己的诚意,不料却完全遭到蹂躏。

田能仓向书店里间几次高声呼唤,好不容易才把店主唤出来,买了那本书。

他随后借用店里的电话,呼叫村越工作的报社,恰巧村越正在。田能仓要求紧急会晤,村越答应在报社里等候。

田能仓步行到报社去了。像有些孩子气似的,他不把赠给对方的其他书籍的去向查清楚,心是平静不下来的。这不是用电话可以办好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呀?先辈!”村越对田能仓意外的访问,现出惊讶的脸色迎出来,在报社楼里的一个吃茶店中,村越好像正在工作,臂上挽着衬衫袖子。

田能仓无言地在他面前拿出来《噩梦的代偿》。

“啊,这是我怀着深厚兴趣拜读的大作呀,我们的文化专栏也采用了哩!先辈的作品如今也换了不同的风格了!”

田能仓一面想这话骗不了人,一面说:“你打开封面看看!”

村越出现莫明其妙的神色,照所说的翻开封面。

“咦!这是……”他在那里看见田能仓的签名和自己的姓名,不由现出来惊愕的表情。

“先辈,是在哪里发现了这本书的?”

“村越君,你不是也太无情了吗?把人家好意赠送的书拿到旧书店去贱卖了!”

“请等一下,先辈是在旧书店发现这本书的吗?”

“是呀!是从那都是50元一本的旧书堆中看到的啊!”田能仓在声调里,极力注进挖苦的情绪。

“还是那个家伙,无情的东西!”村越凝视着上空,说着奇妙的话。

“因为是赠书,你怎么处理自然可以悉听尊便,但对于署上名字的赠书,至少也不能卖到旧书店去呀!如果还卖掉了其他的书,希望赶快买回来,因为这对你我都是一种侮辱啊!”

“先辈,请不要过早结论。从先辈那里拜领的书,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珍藏着的。一次,偶然把这本书借给了一个友人。因为是作者签名赠送的,所以必须还回来,我这样认真地嘱咐了好几遍,才借出去。”

“那为什么流到旧书店去了?”

“其实,借这本书的是大学的一个同学,叫岩城利男,他在学生时代就有流氓习气。但因他话题丰富,是毕业以后才有交往的。那个家伙在我处看到这本书,说非要借给他不可,就拿走了。”

岩城利男?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的名字,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喝了一口村越端来的咖啡,话题又往下进行了。

“因为他是散漫放荡的人,借书的时候我就有厌恶的预感。果如所料,长时期不还回书来。这期间,岩城这家伙却被人杀掉了。”

“被杀了?”

那么说,他的名字残留在浅淡的记忆中,也许是在报纸的通讯中读到的吧。由于职业性格的关系,他对杀人事件的报道,已经养成细心阅读的习惯了。

“头部被钝器击打致死,这是一年以前的事了。因为始终没有发现凶手,案件已经进入迷宫。”

“……”

“人已死去,是无法补救的,以后注意吧,可到底是从哪个书店发现的呢?”

村越、田能仓互相间那理解的表情变成了敏感的悟察,并开始引起了另外的兴趣。

<er h3">七</h3>

难道这本书经过杀人案件中被害者的手了么?

和村越告别的归途,田能仓在车上对书怀有特殊的感慨。书,从被杀害的岩城手里,又经过何种途径流到书店去了?这还不清楚。

但是,一度经过被杀者的手,这个事实使田能仓产生了职业性的兴趣。为此,约定再赠给村越一本另署名的书,却把原书拿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迅速把去年的剪报簿子找了出来。因为准备写推理小说,所以几年来杀人事件的报道,统统夹放在里边。

“有了,有了,就是这个!”他不一会儿就把要找的剪报找到了。他独自设计的分门别类的档案系统,在这时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在世田谷公园推销员被杀——报纸以这样的标题,照一般老例报道了当时的事实。

深夜在公园里,被男人用钝器击杀这种最定型的杀人手法,看来没有引起新闻记者的兴趣,所以在叙事报道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措辞。

田能仓有点扫兴,把报纸簿子放回原处,面向着写字台,无意识地翻起书来。一度经过被杀者之手的书,如今就这样回到作者的跟前来了。

这里虽有独特的感慨,但还构不成写小说的材料。田能仓想把书扔在写字台上算了,但任何时候,他和过去的作品都没有耍笑的闲工夫。

那时,从最后闭上的书页间,轻轻掉下来一个东西。

“什么?”田能仓在桌子上撮起落下的东西。

“是蚂蚁吗?”他歪着头凝视揩尖,一看体长约有1毫米左右,像只蚂蚁似的,长着羽翅。放进书页间,它像被夹进去的,已经干枯了。但那不是夹进去的干花,而是一只夹进去的干虫。

“好像不是蚂蚁,是蜂?但尽管是蜂,它也实在太小了。”这时,他想起方才读过的报纸的一个地方:“尸体的衣领里附着一只虫骸。”

田能仓又取回刚刚用过的报纸簿子。这次比原先看得仔细了,而且看到那虫在农大植物病理学研究室被鉴定为桑介壳虫的附记。

他立刻在百科辞典中,查到了桑介壳虫的项目。根据书中的解释,总觉得从《噩梦的代偿》中掉落的虫子,像是别的虫体。

然而,被害者尸体上的确附有介壳或者叫什么的虫子;但从一度经过被害者之手的书页中掉落的,至今还是一只不知其名的虫骸。他执著在这种事情上了:这虫子之间没有什么关联吗?如有,就不考虑两只虫子可能来自同一场所吗?

来自同一场所的两只虫子,一只附在被害者的尸体上;另一只从被害者经手的书中被发现了。

被害者周围,没有和那种虫子有关系的场所和人吗?这件事,是因被害者到有虫子的场所去了?还是因身附着那虫子的人和被害者接触了?那个人就是凶手!

田能仓完全像个推理作家,在根据推理所做的假定的基础上,更把自己的推理发展了。

“总之,确认这只虫子的真面目,是先决条件哇!”他刚刚回来,又出了书房。

“喂,又出去吗?”端茶来的妻子,差一点儿和他碰着头,惊讶得睁圆了眼睛。他也不吱声,冲出了家门。

<er h3">八</h3>

根据田能仓执拗的请求,农大很快给做了虫体的“身份调查”。结果,判明虫子叫做桑介壳寄生蜂。

这是t大农学部昆虫学研究室的三田进吉在日本初次培育成功的。它作为蛀蚀苹果和梨的害虫的天敌,作为活的驱虫剂,已经光辉灿烂地登台演出了。

“岩城利男的尸体上附着桑介壳虫;经过他手的书中,夹进了它的天敌桑介壳寄生蜂。”

——总之,虫子是来自同一场所——

“那里,肯定藏着凶手!”田能仓完全被侦察一番的冲动迷住了。为了找到凶手,按照书的流传路线循踪去查才是上策。但循踪追查,不是容易办到的。田能仓打算走一步看一步,而自己却必须下定决心去干。于是第二天就到杉并尽端的书店访查去了。

“啊,店前的旧书是从旧纸收购店买进来的。”旧书店的女主人带着好像没有什么兴致的表情说。

“旧纸收购店?”

“就是收购旧纸的先生啊。1公斤算20元就卖出啦。尽管这样,还是比转向造纸方面去的好。瞎,都是像废物一样的书,摆在店前也可一点点地卖出去呀。”

把自己的书也当废物对待吗?像是太无情了啊。

“购进这本书是什么时候?”

“一个月以前。最近没有购进来,大概已经收购不上来了吧。”

“和这本书一起,还有同一天从旧纸收购店购入的书吗?”没有向旧纸收购店仅卖一本书的人家,大都是集拢数本无用的书一块卖掉的。田能仓考虑和《噩梦的代偿》一起从同一人家卖出的书肯定还有。

“放在台子上的书,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情形。”女主人指着店前的书台说。

“书买进来,还分选一下吗?”

“仅仅把绳子解开,就那样摆在书台上了;看看书背上的文字,就知道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书了。”

女主人又说了好像是侮辱田能仓的话。照女主人所说的话来看,收集在旧纸收购店的书是保持着绳捆状态的。那么,挨着他的作品前后的书,出自同一个人家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噩梦的代偿》还是昨天从这里刚买的,书摆放的陈列状态,几乎和昨天一样。他记住了《噩梦的代偿》的摆放位置。

“请把这边的书全部给我!”

“啊!都给你干什么?”

女主人忘掉生意经,眼睛睁得圆圆的。他坐在店前,把旧杂志和旧书籍一页一页地细心翻查。然而完全徒劳,页间他想找到的东西,什么也没掉出来。

他断念了,请求把书捆在一块,就打听起旧纸收购店来。那是女主人定期购入的去处,所以知道它的地址。

走进挂着“川岛旧纸回收公司”庄严招牌的店里,恰好遇见店里的人们,正从满载旧纸的卡车上,挑选着当天的收获。田能仓拿出书捆来,询问这些书是从哪里收购来的。用白手巾缠头的主人说:

“不知是从哪儿收购来的,反正是这转那转购进来的呗。”话说得生硬而毫不客气。

“不管怎样,不能帮助回忆一下吗?这可关系到重大的事件哪!”

“先生是警察方面的人吗?”

“嗯,是那样的。”对方对田能仓给予合适的贸然肯定,忽然变为尽力协助了。

“这一带不大出卖旧杂志,旧书店也滞销。卖出旧杂志的人家大体上是一定的。那么,这是从哪儿收集来的呢?”

“妇女杂志好像很多,没有记忆了吗?”

“妇女杂志?”旧纸收购人的眼睛闪亮了,田能仓接受到了自己久已期待的视线。

“妇女杂志这东西不大卖得出来。女人们很小气,多少年前的杂志纸都发黄了,还摆在书箱子里舍不得卖呢。卖出妇女杂志的,是太太不在家的男人呢?还是气度相当大方的太太?”

“这些人里没有线索吗?”

“请暂且给我看看书吧。”旧纸回收人从田能仓带来的书中取出一本来。

“啊,若是这个,可是确实知道的。”主人闪出想起来什么似的眼神。

“大概是那个漂亮太太的家呀!”他想起从妇女杂志的书摞中,偷拿出一本封面上印着《新婚夫妻必读》的册子,留给自己日后浏览的事。

“那个太太的家在什么地方?”

“离这儿不远,那是三田先生的家啊。”他被三田太太那鲜艳的美貌所迷惑,在归途就偷窥了门札。此后又在附近几度逡巡,装作到其他旧纸回收店后面绕弯儿去,招呼也招呼不回来。

“三田?是三田?”

“是的。”

“那家主人不是叫三田进吉吗?”

“呀,这一点倒没有留心。”他的兴趣所在,只是那位太太。

“请把他家的地址告诉我!”

在迷雾中,正有迅速摄取身影轮廓的人。拨开迷雾走过来的那个心中无数的人,正向着正确的方向和目的,具有了确实接近实体的感觉。

三田进吉被捕了。依赖虫子起家的凶手,让桑介壳虫及其天敌分别附着在被害者和书籍上,无论多少机会都是有的啊。被疑事实是杀人和违犯道路交通法。究起五年前轧死人逃跑事件时,在所盗的车中残留的指纹和他的指纹是一致的。

登志子离婚回了娘家。她无意中处理旧纸卖出一本旧书,竟从根本上摧毁了丈夫的社会地位,直至危及他的生命,而她还浑然不晓哩。

母亲对她说:“真像做了一场噩梦哟,没生孩子倒是不幸中的万幸!你还年轻,不论怎样也能得到补救。虽然花了高额学费,但是今后不要相信媒人的话,希望能和父母好好商量办事就好了。”

万没想到母亲的话,竟和使登志子丈夫身败名裂的田能仓的那书名类似相通了。

<hr />

注释:

正文 恬静的发狂

<er top">一</h3>

矢吹邦彦和柏木武男,是著名的私立F大的同学,二人都专攻经济学。F大因毕业生在实业界非常活跃而颇负盛名。学生也是那些实业界人士的子弟居多。

历年都扶植F大向日本实业界输送人材的势力,断言说:“不和F大联系,就不能和日本的实业界发生接触!”

在F大,经济学部被誉为最优秀的学部。

在日本证券市场上上场交易的一流公司中,几乎充满了F大经济学部出身的人,而且那首席成员又都是联袂出现的该学部毕业者。

矢吹和柏木在F大经济学部的成绩经常名列前茅。他俩都是外地人,家境贫穷。本来在实业界子弟集中的F大,无论如何也不具有入学的资格,但因超群出众的成绩,高校的老师就说服了他们的父母,让他们报考F大。

比起儿子们的成绩,学费还可以用工读、奖学金来想办法加以解决。老师的话,打动了他们父母的心。

他们从故乡出发的时候,当地报纸发了消息;由亲戚打头,附近的人们,当地的有权者,几乎都出来送行。

他们一面接受这盛大的送行,一面发出了像是伟大时代赋予的责任感——“学不成宁可死”的感慨。

这是多么悲怆的感慨啊。由于外地出身的青年往往被压垮,故乡对他们寄予了很大的期望。

生育在巴掌大小的这个封锁性的社会里,而且必须厮守此地生活的人们,对从这里飞出去的青年也抱有希望。

自己就是节俭度日,也要支援在外求学的年轻人。等他们不久成功的时候,好由他们把自己从这封锁的角落里给带出去。

总之,矢吹和柏木系故乡的期望于一身上京去了。

他们明白,为了自己的学习,故乡的双亲和弟弟妹妹们正在节衣缩食,因此自己就是一天、一个小时也是不能怠惰荒废的。

比起拿着充裕的学费学习的其他学生,从最初的那一天起,学习的动力就不同。

但是,比较两人成绩的时候,却有微妙的差别。柏木在才子云集的F大,经常是百分之百地占据首座的高材生。

可在矢吹这方面,成绩虽确也优良,但却不能称为没有异议的高才生。他常在前列中有名次,可不时又在前列的末尾徘徊着。

拿议员这个尖端人物集团做比方,他们的地位,有如首相和无足轻重的普通议员那样的差别。

柏木是天才型的,矢吹是努力型的。比起经过艰苦努力却从前列跌下来的矢吹,柏木就没有这种无把握的危险。

不久,他们就迎来毕业期,终于走向“正式演出”的舞台了。在学校无论取得多么好的成绩,都和社会地位,和工资收入,没有直接的关系。

另外,如果不考进“有名的公司”,那么,他们为进F大而过省吃俭用的生活,拼命地争取优秀成绩,就毫无意义了。在F大,只对分数多的优等学生,才给予向有名的公司介绍的机会。

在这个意义上,对他们二人来说,大学并不是探讨真理的场所,而是为进入高薪阶层来购取快车票的地方了。

对于他俩的就职,大学的就职斡旋部向菱井银行做了推荐。

菱井银行在日本是存款占一二位的大型市内银行,也是国际闻名的财阀集团的核心骨干。仅仅成了“菱井人”,社会上就将另眼相看了。

只要他们进了菱井银行,在故乡甚至会拉出提灯队伍游行庆祝。

在名校F大,菱井银行是第一个就职的去处。从而,要人的方面提出了极为严格的条件,就是对于才子云集的F大,除了学习成绩特别优秀的学生以外,也不给予准考的资格。

虽然成绩不那么坏,只要有一门不够优秀的分数,不准参加考试的人还有很多呢。

“首先是你,无条件地准考了。”就职斡旋部在推荐时向柏木做了保证。就是不做保证,柏木心里也充满了自信,听说菱井银行的入行考试非常难,但无论怎样难,柏木是为此而学习的。

对于他来说,大学不过是个四年制的“就职预备学校”。四年间,为了实现进大学的目的,就是经过相当长的就职专门学习,唯到现在才能发挥作用的。

柏木在考试前夕,就具有了被准许入行的心理准备。如果正式当了菱井银行的职员,第一件事就是同家乡夸耀一番。对于身着新做的西服,胸前戴上菱井的徽章,而荣归故里的自己,故乡的人们将会用何种神情加以欢迎啊!

柏木的推荐保证是无条件的。可对于矢吹的就职斡旋,在部内就有争议了。向菱井银行求职者很多,现在就有超过矢吹成绩的人。

可是最后,斡旋部还是推荐了矢吹。成绩虽还有令人不够满意的地方,但他平日的勤奋努力却给他帮了忙。

素质和希望,那是第二位的问题。因为是最好的(物质上的)工作岗位,所以还是推荐看来稳当可靠似乎没有危险的人为好。在他们的推荐方式中,莫如说矢吹是属于例外的。

慎重考虑矢吹职业适应性的时候,在他来说,也许有其他更合适的工作岗位。但是在向菱井银行推荐一事上无限感激的他,表现了外地青年常见的那种狭隘功名心的毛病。

考试在东京都中心第一流饭店的大会议厅举行。接受考试的资格审查是十分严格的,从全国第一流大学精选出300名学生接受考试,据说仅仅从中录取12名职员。

尽管如此,柏木一点也没有感到不安,他怀有绝对的自信心。

考题都是十分难答的,但柏木全部解答出来了,对于解答的内容也是有自信的。

数日之后发表结果,仅向考试合格者的家里或联络地址发出通知。

数日过去了,只对矢吹发来了通知。因为地域的关系,信件的邮送也有差别,柏木又耐住不安等了三天。

终于不能忍耐了。到所属邮政局去查问,在邮政局里有关他的信件一封也没有。

“没有这样的道理!”柏木不禁向局员大声吵嚷起来。

“但是,不管你说多少,没有就是没有!”局员以半是忍着火气,半是露出轻蔑的表情回答。

“矢吹来了通知,没有不给我来的道理!”柏木没有死心,考试以后又查对了参考书,自己的解答,确实是大致接近了满分。

何况矢吹合格了,自己落榜这种事是绝不会有的,因为没有发生那种混帐事的可能。

“奇怪啊,您没有落榜的道理啊。”在柏木面前,矢吹煞有介事地显示出迷惑不解的样子,但他内心的得意却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而且,这和两人在校学习成绩的顺序也有差误啊。纵使考中考不中的分差很少,但一方做为菱井职员具有了优越的身份;一方却依然是个无职的失业学生。这个差别,真可以说是天壤之别啊。

此后,虽还剩有面试和身体检查,但突破了最大难关的矢吹,可以容易地猜测到,他会顺利地跑到这条路线的终点,柏木无论如何也死不了心。

“或许是银行方面的人事科搞错了也未可知。”一旦这样想了,就确信那一定是错不了的。

“反正得直接找一次看看。”柏木带着怯生生的样子,要求面见菱井银行的人事负贵人。

“柏木武男吗?只说名字还是不知道呀,说说准考号数看!”似乎很熟谙这类事情的人事负责人无表情地说。

柏木告诉了准考号数,人事负责人就暂时转到别的房间去,不多时又返了回来。

“啊,XX号总计226分,若是满500分就完全不成问题了。学科考试的录取标准放在450分以上,你……”

人事负责人现出了轻蔑的表情。如果是在400分前后,来打听一下还未尝不可;仅仅徘徊在200分多一点的坏成绩上也特意来问,简直可以说是个厚脸皮了。

“226分!”柏木最初是愕然吃惊,后来终于哑口无言了。虽然说是没有如此混帐的道理,但却气得说不成话了。确实不能取得那样丢人的坏成绩,自己的解答都一一用参考书确认过了,怎么低劣恐怕也下不了480分,为什么竟是226分!

“不知为什么说是错的!”柏木勉勉强强说了一句话。

“别说那种愚蠢的讹赖话!这评分完全是用电子计算机搞的,没有错的道理!”人事负责人像发泄似的说完,就从座位上站起来,令人无法接近了。

数日之后,柏木武男所住公寓的管理人,为传叫柏木去听电话,来敲他的房门。敲了好几回也没人应声,以为人已外出正想返回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一股异臭。

“哎呀!”他抽动着鼻子站住,而在他的耳边又传来了势头很强的喷出什么似的声音。

异臭和声音,在柏木的房中发出来。

“了不得了!”感到事态严重的管理人咚咚地敲门。住公寓的人们带着异常的神情,拥到走廊上来。

靠着他们的帮助,撞破了房门。这时,浓密的瓦斯气流一下子冲到走廊里来。害怕中毒的人们都用湿手巾当做防护面具,把躺在屋内的柏木抬了出来。

用救护车送到医院,由于吸入一氧化碳过多,抢救已经来不及了。因为身体周围收拾得整整齐齐,认识到这不是事故,而是有准备的自杀。

没有遗嘱。但稍后在笔记本的边页上,发现了匆忙写出的“对不起故乡的双亲和弟弟妹妹们”的遗言。

柏木作为F大的第一高才生,住公寓的人们都不由得投以敬畏的眼光。他自己呢,却认为住在这里的都是属于不同层次的人,满脸现出傲慢不屑的神气。因而,他在公寓里,人们的评论并不怎么好。

这几天,他闲居在房间里,显得意气有些消沉,但谁也万没想到他会自杀。

来验尸的警察,断定他是因菱井银行考试的落榜而自杀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给管理人发现自杀机会的电话,竞是从菱井银行打来的。柏木的落榜,是因为计算机出了错。电话是通知他在全体应考者中名列第一的!

警察告知柏木自杀了,菱井银行并没表现出那么吃惊的样子,反而若无其事地说:“像为入行考试落榜而自杀的弱者,敝行是不希罕的。最后,为发现这个弱者,演算错误的计算机,不是终于做出正确的判断来了么?”

<er h3">二</h3>

矢吹邦彦经常憧憬成为“菱井人”,只是还非菱井职员。如今成了作为菱井财团核心的菱井银行的成员,他那份得意劲儿就可想而知了。

自杀的柏木,早就在他心目中一点点影子也没有了。就算遇到电子计算机出了故障这种歹运,主要还是因为他太软弱了。

因为唯有弱者才会自杀,虽然是电子计算机出了故障。

矢吹是胜者,柏木是败者。胜者没有回想败者不幸遭遇的闲工夫。

严阵以待那以胜自矜的矢吹的,是对新来银行行员的特别训练。

菱井银行的特别训练,作为以短期培训为目标的强制型教育,是闻名于同业界的。在富士山下原野的该行进修所里,对被隔离一个月的新行员,从银行业务的ABC到菱井行员的精神准备,都进行着严酷的灌输性教育。

早晨6时起床,从马拉松跑开始到晚10时就寝,一个接一个地排满了每天的课程。在这期间,会客、外出、饮酒统统禁止;阅读的书籍,也局限在菱井公司史和菱井银行史这类公司方面规定的东西。

在这一个月内,向一直在大学过着无拘无束生活的这帮人,灌输“菱井精神”,务期把他们改造成为坚强有骨气的“菱井人”,这是训练的目标。

通过入行考试,刚刚有点趾高气扬的书生们,身经这大运动量的训练,都痛感自己筋疲力尽了。

特别训练结束就分配工作,矢吹被分配在本行经理部的计算中心。新来的行员马上就被分配到这里,还是罕见的事哩。

菱井银行最近导入电子计算机,建成了各支行和总行直接联系的联机系统。菱井银行各地支行的存款收支,可以即时送入中央处理装置里来进行处理。

所有的数据,即时被集中于日计表中,形成了在损益计算书和借贷对照表上结算出来的结构。

这个联机实数系统的中央操纵处,就是矢吹被分配来的本行的计算中心,这里可以说是菱井银行的核心要害部位。

进修结束分配到这里的矢吹,受到分配去支行窗口和搞外勤的同期友伴们的极大羡慕。

“我是个尖子啊!”矢吹的自信日益强烈起来。

<er h3">三</h3>

矢吹在分来的单位认识了能代聪子。聪子是电子计算机制造商为向银行方面传授机器操作法,而派来的技术人员之一。

计算机的实体叫做硬件,为了利用它而操作的整个技术程序叫做软件。这也就是把聪子算做软件一部分的原因。

她年龄和矢吹相仿,眉目秀丽,神态极其可爱,性格也温柔,在计算室里有一个“计算机小姐”的爱称。

矢吹很快被聪子吸引住了,但是不论怎样被吸引,也没有接近她的机会。

聪子在计算机室成了众矢之的,家庭出身也不错,又在一流的女子大学毕了业。在优秀分子集中的行列中,对她燃起野心的男人们,当然是决不会少的。

新来的矢吹刚刚接近她,就被老资格的行员一下子盯上了。

特别是这个计算中心的室长,工作要求很严已有定评,发现懒散的作风和工作的失错,这个老资格就是对新人也从不宽恕。

他是入行考试计算机录取的总负责人。柏木自杀的时候,他就是叫嚷“发现那样的弱者,说明计算机的结论正确”的那个泰然自若的当事人。

他名字叫做纳见,但人们都在背后叫他做“鬼见”。实际上,矢吹很怕他那双眼睛。在必须全力投入工作的新人行列里,如果在行内闹出恋爱事件来,给纳见的印象是绝对好不了的。

目前,必须把工作放在第一位,求得上司的承认和赏识。矢吹耐住聪子吹过来的蛊惑,奋勉地工作着。

矢吹从学生时代的公寓里搬出来,住进银行的独身宿舍里去了。一个人住一个房间,设备可以和高级旅馆相媲美。

迄今住过的三叠房间的廉价公寓,与此是不能相比的。能够成为在这样豪华设置里居住的人,又激发了矢吹的优越意识。

独身宿舍,从东京都中心乘40分钟私营火车,在终点站换乘国营电车就到了。

一天,在工作完了的回家途中,矢吹在终点的月台上,看见一个佣工模样的男人倒在地上。

月台是通行最拥挤的场所。人们像被岩石阻挡的激流一样地绕过那人。这对那个佣工是危险的。

“是醉鬼吗?”

“讨厌!”

乘客们皱着眉头私语,但却没有一个人去把倒地者搬到安全场所。

谁都想快点赶回家,没有牵扯进救醉汉这起麻烦事里的闲工夫。

而且动手不小心,也许会惹出麻烦来,人们都有这样的担心。

矢吹去观察那个佣工。

“危险哪!”他想道。如果把身体翻动一下,就会落到线路上去了。

“如果这是个穿着体面服装的人,大家也许不会这样冷漠地走过去的吧。”

这样想的矢吹,感到那个佣工模样的男人相当可怜,仔细看看,也不是醉酒的样子。那么,说他醉酒未免为时过早了。似乎是因身体的健康状况不佳,才倒在路上的。

“喂,喂,怎么的了?倒在这样的地方可危险啊!”佣工微微睁开眼睛,眼里拼命地闪出了哀哀恳求的眼光。他像想说些什么,但只以微弱的声息呻吟着,痛苦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频频地用手指着胸口。

——心脏病发作了吗?——

这样,治疗必须一刻也不能耽误,矢吹暂且把他的身体搬到长凳子上去。

他一面把那个男人抱起来,一面向群众高喊:“哪一位不能向站务员和救护车联系一下吗?”

“我去!”群众中率先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女人,那就是能代聪子。因为要急速抢救那个佣工,她伸出了援助的手。

以此为契机,矢吹和聪子之间的交往开始了。

提高警惕的矢吹,把和她的交往仅仅限定在外部,在银行内还装出一如既往的样子,使人察觉不到二人之间正在开始发展着特殊的感情。

在银行里彼此装出十分客气的姿态,就已经证明他们的感情里,蕴含着男女倾慕的倾向,这种倾向正在迅速地发展着。

聪子的家和独身宿舍在同一个方向,二人一起回家的机会增多了。那个时候,他们常在途中的终点逛起马路来。最初是吃茶,很快就升级到下饭馆了。

一天傍晚,聪子面向某个饭店,光折射率良好的黑眼珠快速地转动着说:“我呀,对被叫做计算机小姐很讨厌呐!”

“为什么?”矢吹反问道。

“什么呀,想把我也看做计算机的一部分呀!”

“没有那样的事啊。您不是走在时代最前列的计算机技术人员吗?您应该以自己的职业自豪才对!”

“是那样的吗?”和平日不同,聪子以疲倦的语气说道。这对在计算室里,经常是纯真活泼地向周围散播新鲜空气的她是罕见的。

“有什么讨厌的事吗?”

“嗯!”聪子像孩子般天真地摇着头:“计算机所以有价值,是因为它伴有软件的缘故。如果是那样,作为软件的一部分,和机器一起这边那边转悠的我,总觉得像是计算机的附属品啦。”

“那样考虑是可笑的,您怎么是计算机的附属品,难道不是操纵它的主人吗?今天您有些反常了!”

“矢吹先生,你认为现在的工作有趣吗?”聪子扬起脸来。

“是那样的。因为毕竟是整个菱井银行的中枢,说没兴味,那不是奇怪的吗?您必须相信自己的工作,做为优先赢得未来的职业,深信就是这计算机了。”矢吹鼓励她。

“那也是的。”聪子恢复了平常活泼爽朗的神情点着头。但在那表情的后面,瞬间略微闪现出轻蔑的眼神,矢吹没有察觉到。

矢吹和聪子之间的关系迅速密切起来。矢吹抱有好感,聪子方面也不感到憎厌。男女感情的交流,是比语言先行一步的。

在计算室里,没有人间的感情。联结全国支行的计算中心,一刻也不中断地搜集信息,通过实数处理系统发出指令。人对这种永久性作业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仅仅这一点,感情几乎就没有介入的余地。那是在寂静中被极端化了的紧张的世界。

像对此的反作用一样,二人走到银行外面就成为奔放的了。

特别是聪子像别人一样的大胆。和异性初次交际的矢吹,在恋爱的阶梯上,毋宁说是由聪子领着一步步走上来的。

已经接过吻,答应最后的要求也是时间问题了。就在这时,矢吹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

所谓错误,虽说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给予他的影响却是致命的。

一天午休,他们二人登上楼顶去了。都市中心的上空被烟雾污染了,但首先它还是辽阔的,至少比白墙围着的计算室要好。他们坐在角落里的长椅上愉快地交谈着,终于忘情地逗留在那里,直到午后上班的铃声响了,他们也没有注意到。

在忽然没了人影的楼顶,到察觉的时候,已经过了1时10分了,他们慌忙跑回办公室。

偏巧,电梯又久久不来。

“快下楼梯啊!”矢吹向聪子说着就转到那边去了。正好没有人影,二人手拉手地跑下来,因为慌慌张张,终于放松了警惕。

不幸突然发生了,当他们走近办公室楼梯的时候,曲折型楼梯的平台后面,一个男人抱着业务文件迈着碎步疾走上来。

是纳见室长!在二人吃惊地松开手之前,纳见的目光可怕地死死盯着他们。

二人感情亲密的样子,没有任何遮掩地暴露在纳见的眼前。

在变色呆立的二人面前,纳见什么也没说,只是无言地看看手表,就拾级上楼了。

那天,快下班的时候,矢吹被唤到室长的桌前。

“为什么唤你来,大概知道吧?”纳见也没说声坐下,就白着眼珠看他。

“知道,对不起!”矢吹准备一个劲儿地认错道歉,尽管是十分多钟的迟到,但对于时间要求严格的纳见,也是没有辩解的余地的。

何况,已经到了工作时间,还和女人拉着手,在洋洋得意的时候被看见了呢。以新来者的身份,这是无以复加的不谨慎了。

“接受认错,对你不算过重。”纳见的薄唇现出轻视的微笑。额头宽,下巴窄,典型的倒三角脸,这大概是缺乏感情的标志。鼻梁高,眼睛细长而白眼珠多,在那里浮现的轻笑,更把那原来就是冷酷无情的人的相貌突出了。

纳见也许意识到自己相貌所引出的那种效果,笑了起来。

“只说一句话留给你!”

“请指教!”矢吹不由得对将有什么含意的谈话,感到害怕。

“那,是一个简单的减法,十二减去一是多少?”

“那是……”回答不禁又有些惶恐,肯定是有什么居心,才让计算这样简单的算题。

“对,回答是十一。从十二这个绝对数里去掉一个,当然是十一,可是为什么这必需的十二个员额,代替缺掉的那一个,又新补上了额数以外的那个十三号,你懂得其中的意义吗?”

纳见那白色的视线,向矢吹针刺一样地射过来,尽管不知是什么意思,但明白他那视线里是含有恶意的。

“不大明白吗?给你说明一下吧。十二这个数字,原是指柏木那个自杀的男人。为了补上这个缺额,提前补上的是指谁?你必须加以说明!”纳见又轻笑了。仅仅唇角露出笑意,眼睛却冷冷地泛着白光。

矢吹感到脑袋像挨了一顿痛打一样。的确是经过了那样的事啊!柏木因为计算机的错误,尽管取得第一的成绩,可是落榜了;作为缺额的补充,补上来的合格者,原来就是自己呀!

如果计算机不出错误,自己从最初就不会考上,支持矢吹的那优越意识,轰的一声崩溃了。

纳见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的姿态,又补加了最后的一击:“那么,你是借助计算机的错误才进了菱井银行的,本来是录取额以外的人哪!你如果平日不论什么时候都把这件事铭记在心,就不会再在工作时间和女人调情了。”

纳见的办公桌,在办公室的最后边,和部下的办公桌之间什么屏蔽也没有。他们的交谈,可以清清楚楚地一句不漏地传进在场人的耳中。

以这个事件为契机,和好不容易亲密起来的聪子之间,不由产生了一条沟,二人都想办法努力把沟填平,可是越努力,沟却越深越大了。

同时,矢吹是借计算机的错误才进银行的传说,也在行内扩散开来。

“事到如今才告诉这件事,纳见简直是个魔鬼!”有这种同情的舆论;但大部分是用轻蔑和低级兴趣的眼光来看待矢吹的,好像连不知道这个传说的人也在用这种眼光看人。

矢吹这种被迫害妄想症,更加速和深化了与聪子之间的隔阂。

矢吹心中积累起对纳见的憎恶,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er h3">四</h3>

电子计算机的程序编制人员和技术操作人员,是两个各不相同的工种,但在日本目前还没有明确地区分开来。

本来,程序编制人员是计算机的指挥者。计算机的威力,是因存储进软件程式才开始发挥出来的。程序编制人员应该称做是指挥机器的程式设计者。

如果以计算机比喻作猛兽,那么,程序编制人员就是这头猛兽的驯教者。

在这个意义上,程序编制人员就等于是计算机的制造人了。他们为了向用户提供共用性高的程式序列,而加以研制,并作为“柔性商品”储进电子计算机中。

最近,制造商开始向用户提供软件标准部件。所以,用户只要掌握了机械的操作方法和程式的规定事项,谁都能够自如地操作。

虽称为程序编制人员,但实际上,多是指那些不过是计算机工匠似的技术操作人员。只有在制造人研制的程式序列不完备的时候,用户才制造独自的程式序列。

这叫做用户程式,担当此项制造的是计算中心。但是在这种场合,因为本来只是制造程序装置的补助序列,所以与其称为作序编制人员,不如称为设计人员或编码人员更正确些。

矢吹工龄浅,连设计人员或编码人员也不能胜任。在使用计算机的时候,说他是计算机的随员,倒是最正确地反映了他的职务形象。

机器性能是优越的,很少出现故障,直接联结全国各地支行的联机系统也没有中断过。看机器,仅是坐等坐看的生活。

坐等其实就是坐等下班时间的到来。但不允许在那里睡觉,只要机器转动着,不监视是绝对不行的。

监视机器的劳动,要求高度持续的紧张,不大要求人的思考判断。也就是说,劳动可以伴随着充实感,但和愉快的疲劳毫不相关。越劳动越会感到像机器的磨损一样,只剩下无意义地失去时间的消耗感了。

最初期间,矢吹的优越感和新人对工作的好奇心,吸收掉了这种消耗感。

但是,自从纳见告知那个事情以来,这种心情连个破片也不存在了。

有的仅仅是单调的劳动,以及连那劳动都给抹上的情面屈辱感。

和能代聪子的恋情,也和她被调回去的同时结束了。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感受到无时不在的生命的狂喜和盎然的春意了。

把一生结实最多的时期,置放在菱井银行这个巨大的门槛里,直到叫做退休的“刑期”结束时,都得一直被关闭在这里。

这是没有任何欢喜、简直像被放在货场里一样的无聊生活,但矢吹还残留着一个小小的愿望。

他企图向因计算机的错误而录取自己的当事者纳见复仇,向嘲弄自己并破坏同能代聪子爱情的男人复仇。仅仅这一点,是矢吹过着像终身犯罪那样生活的唯一支柱。

<er h3">五</h3>

午休的片刻,矢吹独自在楼顶上呆然凝望着上空。以前,能代聪子就紧傍在他的身边。

“辞去银行工作吗?”

“嗯!”

“出嫁?”

“想得很好,但不是太遗憾了吗!”

“那为的是什么?”

遥望长空追忆能代聪子姿影的矢吹,听见坐在旁边长椅上的女人谈话声。

虽不特别亲密,但二人同属于计算室,一人比矢吹早一年进银行,是女职员的中坚;另一人是最近刚刚进来的新人。工龄虽然不同,但二人的感情似乎不错,看见她们坐在一块,这也并非初次。

并不打算偷听,可属于同一单位的女人的谈话声,总在耳边回响。

“另外,只是不由得就厌烦起来了。”

“倒是想个什么办法呀,也许是说妥亲事了吧?”

“不一样啊。你年轻还可以,但不久厌烦就会来的,女职员是不能长期干下去的啊。”这样亲切说话的,是年纪大的那个。

“为什么?”年轻的问道。

“公司的工作严酷呀,和女人的娴雅是相反的,若是长期干下去就会觉得枯燥无味了。”

“是那样的吗?”年轻的女人听着,好像没有迫切的实感。

“公司这种地方是和战场相同的。男人们归根结底是士兵。从经理到普通职员都被束缚在等级制度中,合理化啦,效率化啦,每天进行着严格的训练,和军队完全一样。我们也许是护士,那也是从军的护士啊,在战场上是没有女人幸福的呀。”

“不过,关在家里更感到无聊了。结婚前,帮助母亲搞家务;结婚了,又要加上抚育儿女,那够多么厌烦啊。”年轻的望着上空,好像对未来还充满着期待;年长的投过去羡慕的视线。

“趁现在这时候,尽量享受青春的快乐吧。像我现在这样就不值得珍惜了。我已经疲倦了。对于按每个存款户头把存款余额乘上利率,再算出支付的利息,实在腻烦透了。如果照这样继续把同一工作干下去,我好像觉得自己就会慢慢地发疯了。”她好像和矢吹具有相同的心境。他无意中听到这话,忽然很感兴趣。

“那是你过虑了啊!”

“你还不懂哩。是啊,再过两年你一定会明白的。这个战场是无声的,没有炸弹的轰鸣,也听不见兵士的杀声,所以是可怕的啊。在什么声音也没有的鸦雀无声的战场上,每天都进行着激烈的战争,你体会到这种恐惧了吗?我在这里已经三年了,还不能忍受哩!”

“神经病!”

“也许是。不过,只要不离开银行,这个神经官能症是绝对好不了的。已经腻了,够够的了。自己就是出卖青春算出多少利息,结果也只得搞那种舍去零数的计算。为了这种舍去零数的计算,浪费了自己的青春,已经不能再干下去了。”老资格的女人正说的时候,午后上班的铃声响了。两个女人匆匆忙忙地站起来,回到自己的班上去了。其他聚在楼顶的行员,也像退了潮似的被大楼吸了回去。

旁观者的矢吹,目送这一切,还不想从长椅上站起来。他在忽然冷静了的午后楼顶上,对方才女人说的那句“舍去零数”的计算的那句话,像经文一样地反复叨念起来。

<er h3">六</h3>

计算中心官长纳见,近几周来心情似乎不很舒畅。纳见在工作上一丝不苟是早有定评的。

在会议上,纳见如有办不通的事就一直纠缠着不肯罢休,所以知道纳见来开会了,有人就迟迟疑疑地不肯来。

他的心情变得这样忧郁,与其说是身体欠佳,不如说是因为工作不顺利的可能多一些。

现在,他心情不痛快,并不是因为工作没有干好。不,莫如说万事正在非常顺利地进行着哩。

但他总是不高兴。虽不太知道个中底细,但总而言之是不高兴,没有像精密仪器所有齿轮都顺利运转时那样的快意和充实感。

哪个齿轮的运转,都不能有意作假;然而齿轮的哪一个是否真的在进行假性运转呢?他还不知道。这就是他郁闷不乐的原因。

“这是胡乱猜疑吗?”纳见相信这是多年积累的职业性的预感。

“不,在哪个环节上一定有欺骗,现在工作的进行绝对不是那么健康的。”纳见一面显出有心事的样子,一面孜孜不倦地研究自己郁闷心情的由来了。

和纳见的郁闷不乐相反,矢吹却复苏了。神色生气勃勃,举止敏捷有力,声音洪大响亮。在纳见面前竦然站立过的矢吹,现在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充满了精力。

当然,这已映在纳见的眼中。自从发生那个事件以来,他对矢吹不那么信任了,并在矢吹周围布设了秘密的监视,但矢吹的工作连一点点破绽也没有。

“他办理的事情,完全没有缺点。所有的帐簿没有丝毫漏洞,数字计算也完全正确。”受命秘密侦查的监察官向纳见做了这样的报告。

“完全没有缺点吗?”纳见失望地嘟囔着。但是,原来他那不痛快的心情,一切都是从这顺利的地方产生的。

普通存款窗口的担任者和存款人的一段短短的谈话,给他带来了启发。

“是一件小事情,支付的利息总是以元为单位在存折上合算在一起的,可按着利率算,不是还应该有钱吗?”

窗口的回答,恰巧被有事从这里走过的纳见偶然听到了,假装不形于色、充耳不闻的他,回来就采取了强硬的态度。

纳见终于发现“欺骗性的周转”了。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向部下命令道:“把总存款额的利息额和按每个存款户头算出的支付利息计数表给我拿来!”

不久,把送来的两张书表做了比较研究的纳见,肯定自己的发现是正确的,他就当场叫来监察官。

“你把这两张计数表比较比较看看!”他把书表递给监察官。

“计数是一致的呀!”监察官投过来诧异的眼光。

“计算得正确这种事,你不认为奇怪吗?”

“……”

“好啊!一张表是按每个存款户头算出应付利息的合计,可各存款户的那不满一元的利息尾数都舍去了。还有一张表,是把总存款额乘上利率算出来的利息总计额,各存户的尾数却没有舍掉。这两张表计算得一致不是奇怪吗?”

“啊?!”监察官惊叫起来。在这情况下,两张计数表不一致是当然的,一致是奇怪的。因为计数表本身计算相符,监察官没有感到怀疑。

毋宁说,在这种场合,有专门搞不正行为的人,但有监察官在,他是从事揭发的专业者。

“是谁把舍掉的差额揣进了腰包,给我向各存户进行彻底的核对!”纳见命令监察宫,要求很快拿出调查结果来。但是,不知什么缘故,监察官去报告时却踟蹰不前。

“到底是谁侵吞了差额?那个害群之马是谁?”被纳见逼问的监察官,终于说出了一个名字。

“什,什么!”纳见过于愕然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名字竟是纳见自己!

“我想自己的调查也许有什么错误,还是详细调查一下再看好啊。”监察官以安慰的神情说,但呆然的纳见,已经听不到这番话了。

随着调查的深入,事件的详细情况越发明朗化了。那是利用计算机犯罪的新手段。就是说,计算每个存款户头利息支付的时候,注意舍掉那未满一元的尾数,再把那时出现的尾数全部合计起来,编成程式,加入个人的存款户头。每个户头仅仅是极其微小的尾数,但把菱井银行的全部户头总计起来,就成为巨额的了。

这个人是计算室长自己,这给了银行干部以很大的震动。

纳见以完全问心无愧的气势来进行辩解,但以他的名义秘密订购卡片穿孔器的事实又暴露出来,就把他那辩解粉碎了。

重信用的银行方面没有公开声张,只给了纳见以惩戒处分,就把事件束之高阁。

他被银行开除的时候,有一个人在暗中窃笑。那就是矢吹邦彦,他是这个事件的主角。为了实现这个阴谋,他把舍掉的尾数全部加以统计,秘密编成加进纳见户头的程式,趁操作人员交班时,装入计算机里记载起来。

为了不容纳见托辞抵赖,又设置了用他的名义订购卡片穿孔器的诡计。

工作中的魔鬼纳见,用自己的嗅觉发现了坏事的苗头,为了刺探出那个干坏事的人,却弄巧成拙地变成了自己,这真是辛辣的讽刺啊!

“真是自作自受!你这个家伙,利用计算机的失错,使我受了那么多的屈辱。现在你为了计算机的正确运算,却失掉了营营苟苟捞来的地位。”

暗中流露出阴笑的矢吹,丧失了对纳见的全部感情,却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变成恬静的狂人了。

正文 性毒涎

<er top">一</h3>

仁科宗一小便时从后背涌上来一股讨厌的恶寒,下半身好像被麻醉了似的,尽管有尿意,却排不出尿来。这种感觉是头一次。不久前,好像有感觉,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明显。

这不是和某种性病类似的症状吗?这种感觉,使他想起以前曾在某周刊特辑上浏览过有关性病的记述,但仁科相信自己绝不会染上那种病,所以打消了不安的念头。

被朋友们戏称为“老八板儿”的仁科,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如果谈到女人,只不过熟悉经过结婚15年悠悠岁月的妻子的身体,他对此还没有过不满足。

仁科的妻子优子,正如她的名字一样,是个美貌而又贤惠的女人,仁科作为丈夫,得到了应有的尊敬和周到的服侍。结婚以来,他对妻子很满意。

周围的人们对优子的评论也非常好。已是30出头的年龄了,但只生过一个孩子的身姿,还像20多岁一样的苗条,而且加上婚后的成熟,漾出了浓郁的女人魅力。

第一次认识优子的男人们,开始都露出吃惊的样子,继而现出羡艳的神色。

“有这样的如花美眷,仁科君不拈花惹草也不是难以办到的了。”他们都露出了理解的样子。

她唯一的缺点(如果从外人看,不如说是长处),是极端热心独生女儿英子的教育。

英子一出生,优子的教育才能就发挥出来了。通过竞争率高达数十倍的考试,进入了在幼儿英才教育方面已有定评的托儿所(不是幼儿园)。接着,又熬了两个通宵,取得著名的幼儿园的入园资格。在这里显示了可贵的“妈妈精神”。

“过去,神童就像普通人那样,小时候不要搞成过于神经质了,那才行哩!”仁科警告说,而优子却温柔地反驳,决不相让。

“孩子能力这个东西,是靠七八岁以前的教育决定的。这个时期如果掉以轻心,那么,好不容易得到的一棵好苗,也会枯萎凋落的。”

小学和中学时期常发生交通事故,就没有去远处的著名学校。为弥补这一点,请了一个一流的大学生做家庭教师,还有些不放心,又去上各科的补习学校去补习。

“那样,孩子不是没有自由了吗?况且,女孩子如果出嫁,总要被丈夫束缚的,所以,至少在孩童时期,还是让她自由一点吧。”

对这种简直像培养学者的教育方法,仁科惊讶之余再次提出警告。如果是个男孩子也就可以姑且不论了,可对终究要成为别的男人妻子的女孩子,发疯似的追求那种填鸭式的教育毫无用处。

“正是因为这样,才想趁现在让她好好学习哟。若变成了人家的太太,不管怎样努力,也学不好了,何况英子也喜好学习呀。”

听妻子这样一说,仁科也就不反对了。虽然强迫孩子做她讨厌做的事那又当别论,但是孩子本人要求进步,父母也不能这个那个地说不同意啊。

对孩子来说,比学习更有意思的事好像还有许多,但由于母亲那英才教育的诱导,不知不觉间,英子好像喜爱学习了。

若是个男孩子,仁科也会坚决反对从那样小的年龄就成为书本的蛀虫。正因为是女孩子,所以即使被闷在家里死读书,她也不会有抵触情绪的。

比起在外面交朋友,英子是更愿意一个人在家读书、听收音机的孩子。

再有一个孩子就好了,但住惯了的2DK住宅区也有住宅困难。如果搬到宽敞的住所去,又有生育限制的麻烦,看来只能有英子一个了。

英子姑娘明年就是参加高中考试的年龄。优子务必要英子进入经常赢得t大合格者前一二名的私立著名S高中去应试。托关系,走门路,取得仅是名义性的考试资格,现在进入了最后再加一把劲的关头。

只要没有妈妈这种倔强,优子就是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挑剔的妻子了。然而,妈妈的倔强劲儿,不是仅她一人,而像是全国母亲最近的共同现象。

伴随着残酷的现代竞争,为了常胜不败,对孩子,哪怕是极其微小的有利条件,也想要抓住的母亲的慈爱,未必会不受到谴责吧。

对于这件事,优子没有发过一次牢骚,也没有显示出一点懈怠。但想让自己的孩子受超级教育的思想深处,也许镌刻着只受过高中教育的仁科那不顺利的现实哩。

仁科是某中央政府所腐的国营公司的调查主任。中央政府的官僚体制,在公司里也不走样地沿袭着,上层完全由主管部的羽翼和国立大学毕业的杰出人物所掌握。

不仅国立大学毕业生,就是私立大学毕业生,都规定了晋升极限,所以,像仁科这样的高中毕业生,从一开始就被置之度外了。

为了他这样的无资格者设置调查主任这样奇妙的职务,至少是受到只在名片上给以照顾的董事长的温情关照吧?但所干的工作和普通的职员没有丝毫不同。

但对于仁科来说,这是一个值得感激的头衔。实际上,40多岁的人还和普通职员一样,也拉不下脸来见妻子。调查主任这个暧昧的头衔,对他来说,倒是挺合适的。

对于主任呀、股长呀这样一般的职衔,处于什么样的位置上,当然是清楚的。这样一比,调查主任也好像很不错了。

仁科的处世哲学是不做勉强的事,向上爬没有止境。作为一个善良的小市民,好好地完成赋予的任务和工作,就可以确保自己那小小不然的幸福了。

那种幸福,即使是微小的,但对他来说也足够了。去上班,有个应付裕如的工作,以保证相应的收入;回家来,又有美丽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相伴。总之一句话,仁科对现在的状况在各方面都感到满意。

在日本最一般的工资生活者当中,他是这种超级正派的人。所以,自己在这方面,尽管现出明显的性病症状,并渐趋恶化,但的确没有想到自己会患那种不光彩的疾病。

他认为自己根本没有传染上性病的机会,如果说性行为,一周两次,只在星期三和星期六的夜里和妻子交欢。

这是多年来像打上戳记一样的规律,照行不误。这种规律打乱的时候,就是仁科身体不舒服了。优子大概也把性行为当做仁科健康情况的晴雨表了。

所以,他相信自己不会患上性病。

最近,小便次数明显地增多。尽管想小便却尿不出来,尿道里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堵塞着。仔细一看,从尿道里淌出脓一样的东西,那儿又红又肿。

小便时像挤压似的,局部出现的灼热感,终于变成了难忍的疼痛。就连仁科也以为必定有什么病菌,侵入了身体的某一部位。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看专科医生,诊断患了“淋菌性尿道炎”。

这是向他背后猛刺的一枪。

“啊,干了这种风流事,没有办法呀。今后可不要过于接近不正经的女人啦。”医生嘱咐着,给他注射了抗菌药物。

“先生,这个病不是从女人以外的地方传染的吗?”因为是太让人难以置信的病,所以仁科询问了。

“嗯,偶尔也有在公共浴池或穿患者内裤时传染的,但那种传染机会是微乎其微的,主要原因还是男人干了不干净的事。”

“可是医生,我不认为是我的问题!”

“不认为,你……”医生露出有些吃惊的神气。

“就是说,你不认为你做了致病的那种事?”

“正是。我既不去公共浴池,更不穿别人的内裤。”

“性交呢?”

“完全没有。”

“和太太也没有吗?”

“那是和老婆。”

“你太可悲了,这决不是偶然发病的。不管怎样,这种感染的事实已经得到证明,一定是在什么地方接触了病菌。啊,夫妻的事,是我职业以外的事,但也应尽量妥善解决啊。”医生的口气似乎是说感染源是他妻子,接着,用眼神催促护士,让她叫进下一个患者来。

<er h3">二</h3>

仁科受到了猛烈的冲击,从背后突然袭来的敌人,竟是自己最信赖的妻子。

——那个庸医!对别人的事信口胡说——

他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但认真一想,医生的职业就是对疾病进行诊断和治疗,不是发现感染源。对为自己治病的开业医生去那样要求,未免过于苛刻了。

——那么,难道是优子吗?

混蛋!贞淑的优子决不会干那种事!仁科马上否定了从心底开始涌现的疑团。但如果是这样,那么,肮脏的病菌到底是从何处侵入的呢?

虽说是古老的表现方式,但仁科对天地神明起誓,从没有接触过妻子以外的任何异性,尽管现在完全证明了他的身体带有病菌。

“绝不是偶然的发病。”医生的话再次回响在他的耳边。这不是臆测和感觉,而是基于科学认识之上的有说服力的诊断。

用这样一种眼光重新观察妻子,她最近的表现的确奇怪。成熟的身体以前几乎等不及每周两次的性生活,最近好像消极了。

不由得产生了怀疑,这和白天的优子是同一个女人吗?夜里所有奔放、贪婪的动作,已经变成了只应丈夫要求的被动姿态。这和过去相比,完全不同了。

性病的治疗,如果夫妻不同时开始,就没有意义。即使夫妇一方痊愈了,一方还是患者,病菌还会在夫妇之间循环。

——或许优子这家伙,不是为了防止向我传染,而是自己已经开始治疗,为了预防由我逆向传染,才那样消极的吧——

随着对妻子怀疑的增加,推测也对她不利起来。

“啊!”仁科突然为发现妻子最近的某种倾向,惊愕了。可以说,那正是病源的显著标志。

优子在最近的夫妻性生活之后说:“你也常想亲近除我之外的其他女人的身体吧!”

“没有那种事,只要有你就十分满足了!”仁科回答。

“撒谎!对我当然不要客气啦。男人追求陌生女人的身体是本能的,不要为我而压抑本能呀!”

“男人也是各不相同的。总之,我有你一个人足够了,不论现在还是将来。首先来路不明的女人就不干净,这一点,无论如何请不必担心。”

“使我满足是让人高兴的,不过你好容易当一回男人,却要受妻子的束缚,只知道我一个女人,总会感到有点遗憾吧。”

“我不认为受到什么束缚。听你讲话,总感到好像在提倡性自由这种事似的。”

“并不是特意的提倡,而是看到其他随心所欲的丈夫,感到你不是太死板了吗?”

最近这种对话常在夫妇之间进行。

——是啊,那是她为了掩盖自己的不贞洁呀。

仁科好像终于发现妻子的狡猾目的了。在丈夫发现自己感染淋病之前,如果让丈夫和别的女人接触,就可以把感染源转嫁给那个女人。因此,才用违反妻子心理要求的理由劝说仁科,这是为了隐蔽感染路线而采取的诡计啊。

“畜生!”虽然明白晚了,但对妻子的愤怒还是喷涌了出来。用多年培育的对妻子信赖的砝码,压制着想要冒头的怀疑,现在突然摘掉了。不能遏止的愤怒,瞬间沸腾起来。

仁科将愤怒直接掷向优子。因为确切的证据是淋病侵蚀了丈夫的身体,不能像对有一般乱交行为的丈夫,可以用花言巧语来支吾搪塞的。

优子在丈夫的诘问下,终于承认了和其他男人来往的事情。

“是谁,那个男人?”仁科愤怒的样子是骇人的,他咬住话头不放松。

“仅仅有一次,请宽恕我吧!”优子拼命地哀求。

“不要打如意算盘啦,背着丈夫偷汉子,得了病,还想瞒我吗?我有知道那个男人是谁的权利!”他头一次打了妻子,脸颊留下了深深的手印。但他的怒火并未平息,反而随着激烈的行为而愈加燃炽起来。

继续对男人的名字保密,优子感到有被丈夫扼杀的恐惧。

“你,原谅我吧。是我不好。关子南先生……”优子终于坦白了男人的名字。

意外的名字噎得仁科说不出话来。南这个人是为女儿英子请的家庭教师。南佐一郎是t大学四年级的年轻学生。

“那么,是你引诱对方的吧?”

“对不起你,是着了魔。开始并没有那种心思,但不知怎么的……”优子一边流泪,一边跪倒在仁科面前。比起愤怒他更感迷惘。南佐一郎比优子年轻十五六岁。事实上,不论是哪一方先勾引的,当然可以认定是她这一方采取了主动的态度。

“是由南传染的病吗?”仁科总算从最初的愤怒和惊愕中回过神来,他继续追问。

“最初,我也想不会那么巧。可是因身体不舒服,就背着你去看医生,知道得了病。追问南先生,他坦白了在一个俱乐部联欢活动的夜里,醉醺醺地走着的时候,曾和一个被叫住的女人发生了一次性关系,被传染了。”

“和南是什么时候发生关系的?”

据优子的坦白,第一次发生关系是三个月之前,像比发病时间稍稍提前一点的样子。

那天,英子还没从学校回家,仁科当然也在上班,所以优子在客房拿出茶点招待南的时候,双方不觉伸出手来抱在一起。

优子只想进行一次,但一旦尝到熟透了的女人身体滋味的年轻男人,是不会允许的。

如果被男人缠住的话,许可一次的女人是无力的。何况,作为人家的妻子,也没有那种性的自洁感。如有,从最初就不会进入这种关系里来了。

随着屡次发生关系,优子迷恋上南那年轻有力的身体;南得到优子的开发,也沉溺在具备了别人妻子那有技巧的身体之中了。

但优子做梦也没有想到,像马驹一样的南的年轻身体,竟藏着严重的性病。

“那么,到现在还保持着关系吗?”直到全部搞清楚,必须抑制住沸腾的怒火,仁科再次询问。

“不,被传染后还有一次,这是真的,请相信。”

“信赖已经彻底破灭,还谈什么相信,竟有如此厚颜无耻的家伙!”

“可这是真的呀。”

“为什么不解雇?”南现在仍旧安然地充任着英子的教师。

“英子的考试为期不远了,现在换老师会影响考试,而且英子也熟悉了南先生。”

这时,仁科发现了另一个更大的危险,那是远比偷了自己的妻子更加严重的危险。

“难道南不向英子伸手吗?”仁科为自己的想象而脸色苍白了。身为家庭教师,竟向学生的母亲伸手的色鬼,对学生也不会没有非分之想的。

英子的容貌和优子极为相象,具有花蕾初绽般鲜艳动人的美丽,是一个魅力夺人的姑娘。但那个花蕾也许被贪婪的色鬼用毒牙啮取了。

“那是绝对可以放心的!”

“为什么说得那么肯定呀!向你伸手的这个男人,难道会保证不用毒牙侵犯英子吗?”

“英子还是孩子。”

“现在已是中学三年级的漂亮的年轻姑娘,身体完全成熟了。”

“我睁大了眼睛盯着呢!”

仁科的确因她这奇怪的想法感到吃惊。优子如此确信,一口咬定没有问题,这是因为女人有嫉妒心理再加上保护孩子的母爱心肠吧。

“总之,要马上把南辞退,有危险。能当家庭教师的人多着哩。”仁科以不许反驳的口气说道。

“求求你,现在对英子来说,是最重要的时期呀!”

“你这个东西,有谈那个事的资格吗?在如此重要时期,背着丈夫和家庭教师私通的是谁?”言词尖厉,优子被问得哑口无言。但是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了强烈的反击。英子提出如无充足的理由辞退南的话,就不考高中了。

不管仁科怎么说给找一个更好的教师,英子也不同意。她对南满意,好像也很尊重。那种不值一钱的男人,当然不会暴露那层关系的。

如此敬重的家庭教师竟和自己的母亲发生了丑恶的关系。他考虑真相大白之后对英子的冲击,决定必须隐瞒这个事实。

何况,她正处在一个敏感的年龄呢。这种冲击,也许会招致年轻人智力难以想象的衰退。

仁科在英子面前,不得不妥协。这样,由于妻子的背叛而难以抑制的愤怒,为了女儿只得强迫压制下去,南仍继续担任英子的家庭教师。

仁科经过治疗,不久病状消失了。这次因为是夫妻同时就诊,效果很显著。

然而,即使身体复原,仁科夫妇之间掘下的沟壑也加深了。仁科决不会宽恕妻子。为了英子的高中考试,只不过是一时按下了沸腾的怒火,和妻子缔结了“停战协定”而已。

而导致纷争的元凶的南,仍然若无其事地出入仁科的家。时间根本不能抹去记忆上的痕迹。不用说,仁科的愤怒和憎恶,越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是在胸中燃烧沸腾,并势不可阻地积蓄起来。

<er h3">三</h3>

英子在S高中落榜了。以前测验的成绩一直不错,本人也有信心,所以这个打击是相当大的。南的脸色也苍白了,说不知为什么落了榜。

但落榜是办实。英子在自己的房间里闭门不出。想要安慰,可难以叩开英子的心扉,全家都束手无策了。

南只是一个劲地保证,凭英子的实力,完全能够考中。但从此来得少了,终于消失了踪影。这里也有不能忍受仁科那刺人的视线的原因。

在仁科看来,南既是偷奸人家妻子、又是不能尽家庭教师责任的可恶的男人,那憎恨是双重性的。

英子落榜大约一个月之后,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故。

南佐一郎碰上交通事故,轻易地死去了。南的就业单位在内定以后,为了争取南先入公司举办了宣布会,他在会后的归途中出了事故。

那天夜里10点左右,宣布会结束,南和内定入社日期的伙伴们饮酒后分手,正在住宅附近马路边上走的时候,有一辆高速轿车(因没有目击者,还不能最后断定)从后面驶来,将他撞倒后逃之夭夭,使他终于死去了。

死因是由于撞击力造成的脑挫伤和脑出血所形成的呼吸麻痹。送到医院时已经死亡了。警察认为这是恶性的肇事逃跑事件。肇事逃跑专案搜查班,从现场掉落的涂料片和车辆装载货物的残片,开始推断肇事车辆的种类。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仁科觉得长期压抑的内心好像突然放松了,同时也有点感到遗憾。因为对于偷偷玩弄自己妻子的男人,还没报那一箭之仇,对手就遭到意外的事故而死去。

对手已经死亡,即使想亲手去复仇,也毫无办法了。或许南受到了上天的惩罚吧。这样一想,也就解开了遗憾的疙瘩。

但这里又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伏击,那是优子的态度突然强硬了。以前因为对丈夫隐瞒了不贞行为和传染性病的短处,她对仁科总是俯首贴耳的。

这不是硬逼之下的屈服,而是从心底反悔自己的过去,为了多少补偿一下才向丈夫讨好的表现。

不管妻子采取什么卑恭的态度来反悔过去,仁科也不打算宽恕她,就这样对她的态度做了强硬的反应。

可是最近优子的态度明显地改变了,妻子采取了不是应当对待丈夫的态度。那态度,就像在限定的时间内,接待很多陌生客人的车站剪票员或大机关的守门人那样,带着职业性的冷漠和生硬。

虽然首先对丈夫要尽义务,但在态度和言语中,却显出例行公事般的冷淡,常常刺激丈夫的神经。

“喂,你最近怎么的了?”仁科诘问。

“没有什么别的事啊。”她毫无表情地问答。完全没有感情,颇像电话交换机里干巴巴的声调。以前决非这样,优子是一个表情和感情都很丰富的女人。

“怎么也不该这样呀,这种脸色不正像一副扑克面孔吗?”这是强硬的表示。

“那是因为你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和平常是一样的啊。”

“一样还是不一样,你我都知道,你犯了一生都不能偿还的错误,什么时候也不应该忘记那件事!”

仁科对妻子的“债权”,就是不让对方忘记那件事。可根据最近的观察,优子岂止是忘记了“债权关系”,就连立场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没有什么可以忘记的,我要用一生来补偿,那么,你呢……”优子在这儿顿住了,看着丈夫,眼里射出一道刺人的冷光。

“什么意思?你的眼光,是要补偿过去吗?”

尽管妻子出乎意料的强硬眼光畏缩了,但仁科为了使妻子再次承认丈夫的权威,发出严厉的声音:“那不是看着丈夫的眼光,简直像要杀人似的了。”

“你自己明白就好了!”优子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岔开了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仁科一时懵懂了,不知道妻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不能说清楚,你是知道的。”

“不知道,不明白你的话里含着什么意思?”

“你,太可怕了,如果谁也不杀就好了!”

“什么?!”对突然冒出毫无缘由话头的妻子,仁科愕然了。

“我,你是说我杀了谁吗?”

“不能肯定。在南先生出事死亡的那天夜里,你比平常晚回来了;而在那天,你说开车上班,间来的途中撞到电线杆上,去修理厂了。”听了优子的话,仁科感到妻子陷入了重大的失误之中。

最近,朋友买了一辆新车,把过去用的旧车,以贱价转卖给他。虽是车主弃而不用的旧车,但仁科还是尝到了有私人用车的满足感。优子屡次劝阻他熟悉车的性能以后再驾驶,他全然不听,总要开车去上班。一次驾驶那辆旧车出去,正好是南佐一郎出事的那天。

晦气的是,去的时候还算一路平安,归途中在住宅附近的弯道上却出了事。车撞到电线杆上,前灯和散热器护栅都碰坏了。这是领有执照但不常驾车的人排除不了的事。

好不容易把车送到修理厂,回家已是10点左右了,之后,发生事故的消息就传开来。想来妻子的态度发生变化,是从那夜开始的。

优子误以为是仁科杀了南,就是搞错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混蛋,南太可恨了,但并没有想杀他。”

对突然从妻子身上表现出来的毫无道理的怀疑,仁科比起愤怒更感不解。尽管倒霉事不断出现,但这个女人怎么连十数年形影相随的丈夫是否会杀人都不知道呢?

他的心情由愤怒发展到冷酷无情了。

“我不知道你是这种可怕的人!”她好像一点也解不开这个疑团。

“别说了!”仁科一个巴掌打得妻子满眼金花,嘴唇破了,渗出了血。

“怀疑之前,想想车子不就明白了么,难道我会把撞了人的车子若无其事地送到修理厂去吗?”

这样一说,优子好像发现了自己怀疑的轻率,但对经过的情形,还不能顺利地解开疑团。

“查看了车子以后,送去的事就不清楚了。”

“你这个人,为什么总想把我当做肇事的犯人看呀!撞人的和撞电线杆的伤痕不一样,专家一看就知道……”

说活的时候,胸中不断燃起愤怒的火焰。到底有何必要和妻子说这种话呢?南死了,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作为罪恶的回报,他已经受到了上天的惩罚;如果硬说仁科有什么关系的话,那就是他的罪恶中,包括了对仁科的损害。

然而,就连上天给他的惩罚,也完全不负责任。

“优子,你在怀疑丈夫之前,不反省一下自己所犯的错误吗?在贞洁的伪装下欺骗丈夫,和女儿的家庭教师勾搭成奸,真真岂有此理,又将肮脏的疾病传染给丈夫。你犯了多么严重的罪过。只有好好认识那件事,没有怀疑丈夫的理由。”仁科尽可能地使用肮赃的字眼斥骂妻子,恶骂更煽旺了怒火。处于恶性循环之中,连他也感到了这样一种肆虐的自我欣快。

“你的身体天生就流着淫乱的血液,所以不知羞耻地引诱了女儿的家庭教师。有病的不是你吗?你这个轻佻的荡妇,比南差不多大15岁的有夫之妇,竟轻易投入污秽的性病患者的怀中。除南以外一定还有不少,暴露出来的只是像最有纯情的南。怎么样?没错吧?你这个淫妇,有什么资格做母亲和妻子,就连英子也不知道是谁的孩子呢!”

痛骂中的确说了这样的话。受到仁科辱骂的优子,脸色由红变白。

这时,屋外好像有动静,夫妇二人迅速打开门,但谁也没见到。

如果这时的争吵,让英子偷听到,可就麻烦了。连仁科也发现自己说话过火了。

<er h3">四</h3>

女儿英子离家出走是3天之后的事。说到朋友家去的英子,到晚上也没有回家,优子很担心,给那个朋友家打电话,才知道两个星期以来英子一次也没去过。

“你,怎么啦?”优子对刚下班回来的丈夫哭诉着。3天前的争吵,使夫妇之间,产生了无法填补的裂痕,可这个时候,妻子最可依赖的还是丈夫。

尽管夫妇关系出现了裂痕,可英子是他们女儿的事实并没有改变。

“不要慌,还不至于离家出走吧。”尽管骂过妻子,仁科也感到了不祥的兆头。出走当然不是没有原因的,或许前天她听到了他和妻子的争吵。

听凭怒火的发泄,头脑一热,用污秽不堪的语言叱骂妻子,如果英子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那对大人世界里的污浊完全没有免疫力而易于被伤害的心,大概会被撕得粉碎的吧。

这二三天,尽管暗中注意英子的神色,也没发现有特别异常的情况,所以是刚松了一口气时发生的事件。

“总是要查看一下英子的房间的。”仁科胸中翻腾着不祥的念头,来到女儿的房间。钢木制的桌子和书架,房间的一角摆着立体声收录机和偶人架,粉红色的印花窗帘和同类颜色的地毯互为映衬,的确像年轻姑娘房间华丽的气氛,但感到过于洁静了。

桌子上放着一册文库版本的书,是英子最喜欢读的《少年维特的烦恼》。

仁科无意识地拿起来,书页中哗地掉出一个东西,是一张纸折叠的小便笺。

“是留下的信!”

仁科的脸忽地失去血色,有信留下是有准备的出走。急忙打开看其中的内容,信写得很简单——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万也想不到竟有这种事。世界为什么这样肮脏啊!我厌恶所有的一切!以前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请不要寻找我的行踪。英子。

这不只是留下的信,而是一份遗书。

“你说,英子想死吗?”优子呜咽地哭着说。

“混蛋,不要想不吉利的事!”

“如果英子有个好歹,我,我也不活了。”

“彻底搞清英子的行踪后再说那种事吧。总之,要尽早向警方提出请求。”

字面上暗示了自杀的意向。说去朋友那儿,离家的时间是中午1点左右,已经过去了五六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大概可以走到很远的地方,现在一刻也不能犹豫了。

接受仁科请求的所辖警察署,作为有自杀危险的事件,同时在繁闹场所和游览胜地做了部署。

决心自杀的出走者,一般有把死亡地点选在有名的游览胜地的倾向,只有依靠所辖警察署来保护出走者和采取应急的救助了。

尽管机敏的警察做了部署,但依然不知道英子的行踪。

“如果万一英子因此自杀了,就杀了你!”优子用冷酷的目光瞪着仁科。这个人已不是他所熟悉的贤惠的妻子了,她因女儿的失踪,已经到了发疯的边缘。

英子对于仁科来说,也是别人不能代替的女儿。但对于勉勉强强干工作的他和仅以英子为生活目的的母亲优子,尽管同是自己的孩子,但爱情的比重却是不一样的。

——如果英子自杀了……一想到也许这个女人会疯了,恶寒就从他的后背袭上来。但这是不能和被优子传染的疾病初发时的恶寒相比的。

这是使用抗菌药物也不能治愈的恶寒。仁科被渗入人的心灵深处的恶寒所震动,对于悄悄来到的灾祸,除了悚悚不安地等待它的降临以外,没有任何办法。不只是委托警察,就是夫妇俩也分头向英子常去的地方寻找了,仍然是除了等待就毫无办法。

仁科就这样一动也不动,自己好像先疯了。警察方面也没来进行任何联系;当然,英子方面也没有什么消息。时间像冻结一样地停滞了。

仁科呆望空间的一点,像家畜一样地蹲在家里。旁边是和他一样的妻子,也痴痴地凝视着墙壁。当然不是特意的盯视,两人就这样不知沉默了多久也不想吃饭。

“优子!”仁科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优子不支声地转过头来。

“你,病,好了吗?”仁科提出了不合时宜的问题。

“如果你需要知道,不妨检查一下。”优子的眼睛闪出妖冶的光芒,瞬间就达成了默契。

夫妇之间产生裂痕以后,实际上很久没有性生活了。双方都很渴望,是憎恨填补了那种饥渴。

但是,生理的欲望和心理的憎恶,是两种不同的东西。尽管男人和女人,作为夫妇共同生活在一起,然而由于僧恶而硬性封闭起来的肉欲,却因孩子的失踪这种突发事件而一下子爆发了。

第二天一早,优子表情僵硬地把报纸送到仁科面前。昨夜的行动,一点也没有消除他们之间的鸿沟,憎恨的根子扎得更深了。

在妻子打开的版面上,无意地投去视线,看到第三栏上登着《搜查阵营推断被疑车种成功》的消息,接着是搜查肇事逃跑者的消息报道。

登载的加害车的种类、车型、涂色等竟和他的旧车完全一致。这又是一个不幸的偶然吻合。

但仁科并没有发怒,也没有辩解的想法。什么样的推论都可以,现在的首要问题,是要知道英子的下落。

发现英子的尸体是这天下午,自杀的地方是有名的A海岸沙鱼湾。投海好像是在两天前。遗体如同在石头上撞破的小鱼似的,受到了相当严重的损伤。但颜面上还残存着昔日的美丽,和东京发出的失踪者介绍书的面貌特征一致。

从沙鱼湾跳海,一般说尸体是打捞不上来的,而英子的遗体被潮流冲到离海岸20公里左右的海面上,被附近的渔船发现了。

接到通知的仁科夫妇慌忙赶来,确认是自己的女儿英子。那瞬间的优子,好像被切断了身体重要部位的脉络,陷入虚脱状态。

英子的安葬结束后,优子带着过度悲伤的表情来到仁科面前,说要分手了。这时,仁科才感到优子对自己来说,是绝对不可缺少的人。

憎恨即使融化了,也不会宽恕错误。那是因为需要她,才作为暂且不提的一个问题保留下来,就像自己身体讨厌的一部分一样,尽管讨厌,也是不可缺少的。

仁科不想离婚,这时优子首先离开家。数日后,他从机关回家后,家里充满着凄凉的气氛,已经看不见妻子的身影了。

马上查看一下她的私用物品,并没有发现少了东西,也没有看见留下的信。

也许刚好出去了吧,他怀着被不安压倒的心情进入内室,饭桌上准备着一个人的饭菜。盛着的都是他喜欢吃的食物。

仁科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涌向心头。饭桌上只准备一个人的饭菜,那是只让他一个人吃的。

这是表示妻子已经先吃过了呢?还是表示今天夜里不打算在家吃饭了呢?或是今夜之后将永远在别处吃饭的无言表示呢?

仁科似乎证实了最后的一个推测。

“优子——”他呆立在空旷的家中,呼喊着妻子的名字。

“求求你了,回来吧。”他的眼泪滚滚而出。

<er h3">五</h3>

妻子出走之后,仁科连上班的心情也没有了。整天像家畜一样呆在家里。

仅仅几天,家里就像畜舍一样乱糟糟的了,没有成员的家,难道竟是这样荒寂吗?

已有妻子的人,一旦失去家庭的那种荒凉,就像沉淀的污水一样,没气力自我挽救了。那不是剩余能量的糟粕。简直是腐败的东西失去了投弃的地方而堆积起来放出的恶臭。

仁科家滞留的臭气,已经近于尸臭了。

自杀的优子尸体,也在沙鱼湾被发现,是她出走的儿天之后。

游览客人来到沙鱼湾最前端的锯峡照相,在断崖上发现了脱下扔掉的女用浅口无带皮鞋和手提皮包等东西。

或许发生了什么事,从崖上提心吊胆地向下窥视,看到了白浪拍击的礁石上倒着一个女人。

知道是自杀者的游客,跑到最近的派出所去报告,本地警察署警察赶到现场,岩石上的自杀者全身受到强烈撞击,已经死亡了。

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什么也没有。但本地警察之中,有一个认识自杀者容貌的人。面孔尽管有些变化,却很像不久前从同一场所跳崖自杀的少女的母亲。动机完全明白了。失去姑娘的母亲,在女儿之后追来了。

马上和仁科宗一取得联系。从东京匆匆忙忙赶来的他,确认是妻子无疑。

“太惨了,请不要绝望,要不泄气坚持下去,一生不会总是不幸的。”担任现场指挥的老练的主管警员,不断地进行安慰,他好像担心仁科还会去步妻子的后尘似的。

优子的遗体就地火葬了。回到家后,看到邮递员在自己外出时送来的一封信。

发信人是优子,印戳是A市邮政局,日期是尸体被发现的前一天。那是她投身沙鱼湾之前投寄的。

仁科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展开了信纸。上面写着:

<small>在这种情况下必须离开家,只能向您道歉。由于我犯的错误和撒谎,竟发展成为这样的大事,连做梦也没有想到。</small>

<small>我无论如何也要英子进入t大学,为了使英子不成为像你这样男人的妻子,为了使她得到经济实力和地位,即使不依靠你这种男人也能生存,这似乎是我最初的错误。</small>

<small>我好像搞错了女人的幸福和男人存在的价值,我认为女人所谓的幸福,就是侍奉男人,并存在于男人的力量之中。男人这艘战舰,到遥远的海洋去奋战时,给予安全的港口,这就是妻子的任务和幸福。</small>

<small>我自己对这个幸福感到满足。可是,生下英了之后,那样一种想法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对我来说,男人只是你一个,可是逐渐认识到,你与其他的丈夫,与电视、小说和人们传说的男人相比,大不一样。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家庭、英子和我。作为妻子这是值得感谢的,如果不满意,那会受到上天的惩罚。从爱护家庭的意义上说,你是模范丈夫。</small>

<small>可是,你完全没有向更高的境界拼搏冲刺的精神,没有在工作中镌刻上生存价值的激情。</small>

<small>交给你的工作,很好地完成了,绝不带回家来。工作时间一结束,就像箭一样地回到家。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必定和家里人一起度过。星期三和星期六的夜里,又像钟表一样准确地与妻子同房。</small>

<small>你好像满足这样的生活,可我渐渐感到苦闷了。我也想看到像你这样的男人迸发出世人那样的野心和激情。如果因为这个缘故而被别人看不起,我就不满意了。这也许是女人的任性吧。对过于沉湎于小小安乐窝的家庭至上主义者的你,我完全感到你不是一个男人。</small>

<small>我所以这样说,并不是因为对性生活的渴求,和你在一起我十分满足。可是,女人被男人吸引的要素,并不只是这一点,除了性爱以外,还要有种种男人的气概。像这样综合型的男人,女人才能感受到“男人”的味道。和你生活只有性爱,无法填满的隙间就空虚下来了。</small>

<small>我为了埋葬这种感觉,就热心于英子的教育,使英子不变成你这样人的妻子,要变成不依赖男人也能堂堂正正地生活下去的女强人,我对此事有百倍的热情。</small>

<small>对你完全没有激情和野心的不满,自己也许想以教育英子作为补偿吧。</small>

<small>我无论如何也要英子进t大学。为此,必须进S高中。为使女儿进S高中而常来往的某位太太,也许发现了我的这种焦虑,因而介绍了S高中学务部长篠崎。</small>

<small>那时,篠崎向我暗示,他有权批准入学录取,什么事都能办到,我竟愚蠢地被他的暗示迷惑了。这种一心想让英子入学的念头,使我按篠崎的要求,陷入了不正当关系的漩涡中。</small>

<small>病是被篠崎传染的,篠崎是个坏人。为了使孩子进入一流的学校,他利用我这个母亲的慈爱心,占有了我的身体、金钱和物品。除我之外,被害的人还有许多。</small>

<small>夺也夺了,占也占了,可他为孩子入学什么也没做。即使这样,有口难言的是母亲一方,因为有向丈夫隐瞒住暧昧关系的弱点,所以每次都是哭着入睡的。</small>

<small>篠崎作为特殊关口的制动闸,保持着和母亲们的关系。</small>

<small>坏事是不能长久的,筱崎最近因和某太太的关系而感染的疾病,进而传给了我,不料被你看破了。</small>

<small>从感染线路追溯回去,英子确实不可能入学。不管英子的考试成绩多么优秀,因为母亲背后和学务部长保持着关系,进行了丑恶的交换,如果此事暴露,就会取消入学资格。那么,对首先知道真相的英子的冲击是不可估验的。因此,和篠崎的关系,不论发生什么事也必须隐瞒。然而,不管我以前做了什么,结果英子还是不能入学。或许,我和篠崎的交往,竟落进了一个卑鄙的圈套。</small>

<small>可见,还是在考试之前,我就拼命了。所以,我撒谎说对方是南先生。但是英子和南先生情谊甚厚,没有正当的理由,英子是不会同意辞去南先生的。</small>

<small>给毫无瓜葛的南先生添了太大的麻烦。不只是麻烦,最后终于被你杀害了。我绝没有想到你干了那种事,不料你竟有那样暴烈的冲动!</small>

<small>如果早一点发现的话,我就没有把扭曲的情热倾注于英子入学的动力了。杀了南先生之后的你完全像另一个人,充满了刺人的男性劲头,把我压倒了。我渴望你像一个男人的样子,但这像洪水一样泼撒下来的时候,反而因恐惧而萎缩了。这次我想也许会被你杀了。对你采取强硬姿态,那不正是因恐怖感崩溃的我竭尽全力的自卫姿态吗!?</small>

<small>可是,那个姿态也随着英子的自杀而同时崩溃了。英子被发现的那夜和你作爱,有向你挑战的意图。我没有被杀,也不向你屈服。</small>

<small>我内心燃烧着你所没有的激情的时候,我不是把你当做丈夫,而是做为敌手对待的。我的身体尽管是女性的,可心的构造却早已变成男性的了。</small>

<small>因此,和你终止关系是不后悔的。</small>

<small>确认了英子尸体的我,所有的热情都消逝了。把英子变成女强人的欲望,在别处寻找你所没有的激情的渴欲,全都失去了。</small>

<small>我是一个坏妻子。没有发现你内心隐秘着的男人气概,只是为了寻求这种补偿,才亵渎了妻子的尊严,促成了英子的死亡。英子选择了死亡,我想不是没有道理的。没有进入向往的学校,以后又听说尊敬的南先生和母亲有污浊的关系,听说父亲是用车撞死南先生的凶手,她那一颗没有被世上的污浊感染的童心,就毫不留情地被击碎了。</small>

<small>一切都是由我造成的,既然我不能依靠你的宽容而生活下去,我就要追随英子去了。</small>

<small>从那个沙鱼湾投身的英子的心灵,一定还在冥冥中得不到援救吧。我知道,孩子的灵魂在大海深处是寂寞的,这仅是我能做的一点补偿。</small>

<small>取代妻子的人,不管多少都可以找到。可是对于英子来说,母亲是不可以代替的。所以,请不要随我而来。像妻子的事,你一件也不要做,请原谅我先走一步的罪过!</small>

看完了信的仁科,目瞪口呆,过了一会,他才喃喃地说:“我什么坏事也没做,可偏偏……”这个叨念谁也听不见,他自己好像也没有说这种话的心思。

优子说情热消失了,可仁科感到自己在实质上已不存在,存在的只不过是他的形骸。

这时,他陷入一种强烈的虚脱感中。他明白,在现在的这个世界里,尽管自己什么坏事也没干,也会被他人迫害:不伤害人也会被别人伤害,不侵犯人也会被别人侵犯。

小小不然的幸福,竟是如此的脆弱。高度物质文明的社会将被这冷漠地孕育着的凶恶意志击得粉碎。

从自失状态中清醒过来,他被一阵激烈的恐怖捕捉住了。

<er h3">六</h3>

大约一年半以后,S高中的学务部长篠崎隆夫,从位于高速公路旁边的汽车旅馆回家时,叫了一辆出租车。秋日黄昏的余晖很快便从天空消失了。这里能够避开别人的眼目,可以说是有非常好的外部条件。

他告诉司机住宅所在的位置,听凭车身的快速震动。速度加快了。这个震动使他联想到乘车之前,在汽车旅馆的密室中那浓厚而又细腻的行为。

任他蹂躏的女性身体都是成熟了的。经过篠崎巧妙地诱导,由最初想让孩子上著名学校的母亲的慈爱心,变成了可以委身于他的暧昧姿态。不知不觉间,他就把自己的本能扩大成赤裸裸地追求女人的行为了。

教师和应该成为自己学生的母亲这种完全不同的异质组合,比一般的奸情产生了更强烈的腐臭。但这种“被禁止的放荡”,却勾起了他们隐秘的兴奋。

况且这种奸情,刺激是强烈的,加以安全度高,只要不让人看见就不会暴露。因为女人方面有向丈夫隐瞒外遇的弱点,所以绝对可以保守秘密。除此之外,还有不被孩子知道真相的母亲身份在掩盖着。

在两重安全保障之下,篠崎可以尽情地玩弄熟透了的女性身体。在他饱尝之后,也接受对方赠给的金钱和物品。

——再没有这种神灵暗中保佑的额外便宜了——

他暗暗得意地笑了。从秋天到第二年的春天,是他笑得最开心的时期。今天的女人特别有味道啊。

标新立异的汽车旅馆密室内所有的设施,都在她美丽的身体面前褪尽了颜色,她其有夺人魂魄的迷人魅力。

“你丈夫真让人羡慕啊!”他以毫不掩饰的心情说。眼睑轻染的女人也说:“我有这种想法是第一次,先生的太太也是让人钦羨的啊!”

恐怕我和这个女人来往是最得意的了。她可以少交一些入学斡旋费。不,就是完全不交也可以。

回味着令人贪恋的女人的篠崎,身体突然震动了一下。司机为了超前驾驶猛打了方向盘,这种令人害怕的速度,使他感到不安。

“你,速度稍稍过快了,不要那么急,慢慢开吧!”忍受不了的篠崎提醒说。可司机不但不减速,反而加大了油门。不是高速公路,用这种速度行驶是没有道理的。

“你!”

“减低速度?”篠崎正要抬起腰身的时候,司机发问了,“客人是不是S高中的篠崎先生啊?”

“是啊……”在无准备的时候突然发问,不留神承认了的篠崎终于有些慌神了。

“你是谁?”反问的时候,车子再一次加速,越过了道路的中心标线。

“喂,停车,你,打算干什么?”篠崎的叫声,根本没入司机的耳朵。折射镜里映出司机的眼睛,紧紧地盯住前方,闪着异样的光芒,那不是一般的眼神。司机的口中反复地叨念着:“我是什么坏事也不做的,我是什么坏事也不做的……”他反复地说着这句话。

“发疯了!”恶寒从篠崎的脊背袭上来,这种恶寒和第一次意识到被某少女传染上性病时的感觉相似。

这个少女,如果无论怎样也进不了他的学校的话,因无法向父母交代,就必得自杀,因而向他主动奉献出那完全成熟的肉体。

连篠崎也感到了踟蹰。被谁梳弄过吗?那是已经知道性行为的身体了。

但以后更使他大吃一惊的是,他被少女传染上了可怕的疾病,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这个少女身上竟有严重的性病。盘问少女,她坦白地说是被家庭教师传染的。

感染之后,少女的母亲出现在篠崎面前。这个愚蠢的母亲,不知道孩子的另一种生活经历。篠崎在复仇的念头下,占有了这个母亲。

女儿的考试成绩是出类拔萃的,是靠实力合格的,但篠崎却判她成绩不合格,即使这样,她母亲仍然采取了缄口不言的态度。

病源根本不是篠崎。“我是没有责任的。”他又若无其事了。

姑娘不久就自杀了。动机不是因为家庭教师的死亡,也不是因为没有入S高中,而是因为由自己缘起的病毒竟可耻地扮演了中转的角色,传染给母亲的强烈冲击。

从女儿身上接受的病菌,向母亲成熟的肉体深处放射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恶寒。亲生母女连这种事都如此相似——恐怖之中,联想翩然浮现出来。

“你不停车吗?”正想更严厉地制止司机的时候,从前方出现的一辆巨型卡车压了过来。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我为什么必须死去?

——我什么坏事也没做,可是……

两个人的话都还没说出来,闪光撕裂了视野,轰音剥夺了听觉。篠崎一瞬间失去了意识,竟没有来得及看一眼驾驶席上标示司机姓名的名签与那个愚蠢的母亲同姓。

正文 重双重尸肉

<er top">一</h3>

有田修对老鼠抱有异乎寻常的恶感。谁都讨厌老鼠,可在他尤甚,那种嫌恶加剧的时候,竞想以捕鼠为业了。

老鼠改变了他的人生方向。

实际上,像老鼠那样给人类带来危害的动物恐怕没有了。野鼠遇见树木、幼林、各种农作物、家禽等,就走运地大吃特吃一顿。以褐鼠为中心势力的家鼠侵入人家,就乱吃食品、剩饭,啃咬家具。总之,一天不吃掉占自己体重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东西,它是不能维持本身的生存的。

而且老鼠的为患,不只是这类鼠害。真正可怖的是作为各种传染病的媒介,到处传播可怕的细菌,以老鼠为可能媒体的疾病,据说有20种以上。主要的有:百斯笃、黄疸出血病、沙门氏杆菌食中毒、恙虫病、腺性热、鼠咬症、发疹热、立克次氏痘疮,等等。

有老鼠直接传染给人的疾病,也有间接经过跳蚤和虱子或者水和食物再传染的场合。老鼠真正是传染病活动的窝薮。

更令人战栗的是老鼠的繁殖能力。以野鼠中的田鼠为例,繁殖期有春秋两季,一只鼠一次平均产子鼠4只。妊娠期为21天。产鼠那天交尾,就又怀上了下次的子胎。

产下的子鼠,半个月后独立生活,离开母鼠。母鼠在子鼠独立生活五六日后,又生产第二批子鼠。这样,在春秋繁殖期,一只母鼠可以反复生产三四次左右。

子鼠的成长很快,出生后经过50天,就成熟了,进入繁殖可能的状态。最早生产的田鼠,有一年增到85只的例子。尽管这是新的纪录,但是平均也年产五六十只,可以增殖20倍到30倍。最初的一对田鼠,一年生育17次,产85只。如果生下的子鼠也加入相同比率的繁殖战列,那么根据农林省林业试验场鸟兽第一研究室主任宇田川龙的统计资料,一年的繁殖累计可达9364只之多。

真成了以几何级数增加的惊人的繁殖率啦。可以说,它们全体都是食欲和性欲的集团。

有田把自己的一生,放在了老鼠之敌的位置上。他为了尽此一生同宿敌作战,成立了“捕鼠公司”。他所研制的于人畜无害,只对老鼠发挥作用的新杀鼠剂“拉例尔”,社会评论良好,所以他的公司一直是一切顺利的。

在这个意义上,老鼠成了他求生的支柱,也可以说是给他带来成功的“恩人”。

但是,他在人生道路上转变方向,却是以他那小小的家庭因老鼠问题而被毁灭来作为开端的。

那简直是一种疆梦般的记忆。有田至今不相信那个事件是现实发生的。噩梦仍在继续。一天突然梦醒了,他那充满幸福的小家庭,似乎已然完全不能再像平日那样复苏了。

当时——距今3年前,有田在神田边中端的药种公司上班。妻子美知子是公司的打字员。两人在职场结婚,在同一单位共同工作了1年。可是因为生了女儿小梢,妻子就辞职了。

美知子不仅在公司里,就在附近也被称为美人。那理智型的美貌加上现代型的爱娇,尽管和附近男人们没有瓜葛,可都同样用情热的眼神目视着她。

不仅在自己工作的公司,就是在其他公司,也好像受到过男职员们猛烈的进攻。

尾追到她工作单位的男人们不少——直到别处的男人要求她允婚,她还是和本单位的男职员结成了夫妇。

那是她摆脱了众多的竞争者,而把爱情之箭射中了有田的。有田不特别具有男性的魅力,个子低矮,体格瘦弱,容貌平常,也不是公司里认为有特别才能的人。

学历是高校毕业生,父亲是贫困的地方公务员,亲戚中也没有什么突出的人物。总之,数来数去,一切都是平凡的,一点优越的因素也没有。

像等待合同解约、在补缺名单申请最后一名的人一样,胆胆怯怯接近的结果,美知子却对他给予了最强烈的反应。有田最初感到事情可能有变。在为数众多的竞争者中间,一点也不引人注目的自己,她竟列为选取对象,那是连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尽管如此,开始接近一看,真是出乎意料之外,他有像买彩粟一般的自觉意识。美知子也对有田作了反应。没有戏弄的样子,那是她严肃认真的反应。

有田兴高采烈了。而且趁她没有改变主意的时候,匆忙地结婚了。

众多的竞争者们都为之感到惊愕:有田原是人们连一般的推测也没有谈到过的啊。真有那种目标被劣马夺走的得胜马的情趣啊。

以后,美知子对有田说:“你比别人有谁都没有的真正的诚实。人生仅靠外表活着是不行的,我就是喜爱你的诚实。”

他们结婚的生活是幸福的。有田像美知子信赖的那样,是个诚实的丈夫。妻子代表了所有女性的心理,因此感到满足了。

世上的男子们爱情不专一,为所有女性代表的妻子看不中。如果美貌超过妻子的女性不存在的话,性乱之类的丑行就不会发生了——有田这样思忖着。

由于和美知子结婚的事实,公司的干部们对有田的看法变了,在重要工作上渐渐起用了他。直到今天,隐在平凡外表下的他那独特的韧性和诚实,在工作上表现出来,越发有要做重要工作的苗头了。他依赖妻子使隐蔽的才能进入苏醒的状态。结婚1年以后生了孩子,是一个酷似美知子的非常可爱的女儿。

这期间,是有田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工作是顺利的,回家又有美丽温柔的妻子和刚刚出生的爱女在等待着。简易朴素然而又是无可替代的幸福,浸透了他的全身。

所谓幸福是主观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他似乎觉得世界上的幸福都已集中于一身了。

那幸福在某一天从根本上被毁灭,是因为他素所嫌恶的老鼠的缘故。

<er h3">二</h3>

那时候,有田一家在东京近郊私铁沿线附近,租下一座小小的房舍住着。旧式的木建筑,有个狭小的庭院,日照良好,居住的心情是愉快的,租金也便宜,向都内通勤虽稍有不便之点,但首先还是他那种等级的工资收入者渴望始得的恰当的住居。

那是可诅咒的一天。美知子为买晚饭食品到附近的商店街去了。如果在平日,就会把生后4个月的小梢放在婴儿车上推着一起去。但刚刚吸了足够的母奶和炼乳,似乎不忍把已经睡下的女儿弄醒,美知子就一个人走出门去。

不过是很短的一段时间。晚饭前出去买东西,不想把乳儿带到那杂乱纷扰的市场上去,可这就遭到不幸啦。

把火和煤气的总开关关好,把门锁锁牢,她才出去买东西。倘使外出中间,就是乳儿醒了,也安排得毫无危险了。而且小梢是个健康的孩子,令人惊奇地爱睡。如果一旦睡熟了,就是身旁稍微有点大的动静,也不会惊醒她的。

美知子放心地外出了。买完东西回来时,她忽然察觉出这瞬间发生了异变。乍一看,和出门时丝毫没有变化。可是作为母亲的本能,唤出外出中间确实发生了什么异变,这从气氛中就感觉到了。

“小梢!”

美知子把买回的食品放在门边,跑进里屋正在乳儿圈床上睡着的孩子身旁。有拳头大小的黑点,从圈床向四方跑散。美知子感到利刃刺胸般的疼痛,那是很像切开心脏一样的剧痛感啊。

什么东西侵入圈床,被美知子的脚步声惊得逃散了。没有看清黑点活体的充裕时间。下一个瞬间,飞入她眼目中的是血迹模糊的小梢的凄惨的形体。

“小梢!”

美知子发出悲声,抱起孩子,看见从眼睛、鼻子和口里都在冒血。像贝壳一样可爱的耳朵像被利器割裂似的摇摇欲坠。婴儿已经气息奄奄,衰弱得连哭都哭不出声来了。

“这样残忍的事,是谁?谁干的?”美知子亲自为孩子洗血,一面弄得浑身血迹斑斑,一面痛苦地悲泣着。这时,从圈床的被子里又跑出一个黑点,它正顺着墙壁爬向顶棚方向,消失了。那是一只老鼠!

美知子这才知道,在自己外出的很短时间内,饥饿的老鼠,为了来舐婴儿嘴边鼻端附着的炼乳,就啮咬起那柔嫩的肌肉来了。对于任凭怎么啮咬也全无抵抗的对手,老鼠越发逞凶肆虐起来。它们像猛吃一块肉饼一样,用锐利无比的凿子般的牙齿,把那细皮嫩肉凶狠狠地一块块撕掉。小梢对此无力逃脱,至死遭受着蹂躏。嗐,可怜的婴儿是如何想念和寻求那未归母亲的姿影啊!

由于是个陈旧的家屋,老鼠早就安住下来。但只是提防它们夜间在顶棚上乱跑乱闹,万没想到竟会有如此凶暴的行动。

有时,早晨起来看到它们把厨房扔掉的食物垃圾吃得到处都是,也就是止于这种程度,没有受过什么值得一提的大害,所以也就没有对老鼠采取什么有力的警戒措施。

半狂乱状态的美知子,抱蒋满身是血的乳儿跑出门外,连呼救护车的主意也没有了。

“来人呀!救命呀!”

她抱着破烂不堪的肉块一样的乳儿哭叫着,惊动了过路的人们围拢上来。根据邻居们的报告,叫来了救护车,忙把母女俩送到医院急救。但是经过抢救处理也没有效果,乳儿抬进病房不久,就因出血过多死掉了。

有田搞完了一天的工作问到家来。他对这个突然来临的噩耗简直不能相信。

“瞎说!少开这种不吉利的玩笑!”他上前抓住向他述说噩耗的近邻的前襟,证实了这残酷现实的时候,他也似乎失去了自己的存在。

早晨离开家的时候,还是那么健康可爱的娇憨任性的“小暴君”!到晚上回来,却被变成一块碎肉头了。

为什么?!为什么必须让我遭到这意外的不幸?!我没做过任何坏事,为什么偏要让我一家受到如此残酷的打击?!我们,在社会的一隅里,做为善良的小市民,只管一个劲儿地诚实认真地劳动着、生活着。然而,这可叫做什么惩罚呀!

在茫然自失中,他的怒火,像被烧开的水一样咕嘟咕嘟地沸腾不止。

“你还年轻。失去了爱女当然值得怜惜,但无论怎样哀泣悲伤,死去的乳儿也活不转了。与其如此,莫若早日从打击中站起来,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吧。”医生这样劝导着他们。

——你说什么?——有田心中反驳着。如果再生一个新儿子,死去的孩子也回不来了。从父母这方面看,必须是同一个孩子才行。今后就是生一打孩子,被老鼠杀害的小梢也活不转了。因为是别一个孩子,可以说这也不过是一种空头的安慰罢了。

然而,小梢的死,不是医生的责任;责任是在那把不能动的乳儿一个人放在老鼠猖獗的屋中的母亲。有田的怒气指向了妻子。

“你把孩子扔下不管,自己就上街买东西,那是不能允许的啊!”

“请您原谅吧!”美知子哭着认错。但不管如何认错,也找不到被宽恕的理由。她在被丈夫责备之前,就严格谴责了自己本身。

在这种场合,医治夫妇间所负的重伤,不是宽容,而是忘却。只有随着时光的消逝而忘却,才能止住剜心般的出血,使伤痕结上疮痂。

但是,忘却始终不来访问有田。毋宁说,经过的时间越长,伤口越深,出血也越多。有田没有进行忘却的努力,从一开始就顽固地对忘却采取了拒绝的态度。

因之,存在于夫妇间的鸿沟,经过多少时候也没有埋起来。不是爱的冷却,而是爱的基础崩溃了。这种不筑新的基础而失去的爱,就像失去根本的树木一样,枯萎了,凋零了。

“我们好像该到分手的时候了!”美知子终于说破了。任何一方的心里都萌发出过去的回忆,但互相都不肯说出口来。

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完全不会有新的建设。紧紧抓住对小梢的回忆,更容易搔破夫妇间的伤口。

“应该是那样的啊。”因为美知子说出口来,有田好像被挽救似的点了头。这不是互相憎恶的离异,爱虽凋枯了,似还残留着昔日形态的外壳。只是为了逃离开孩子的亡灵,其中别无其他的目的。

“分手后准备干什么?”有田问道。他对曾是自己妻子的去向放心不下。

“咳,还不晓得哩。但不要操心了,如果女人想搞什么,无论如何都是能够独身生活下去的。”美知子索性用爽朗干脆的语调回答。

“不要过于劳苦了。如果遇到困难的事,希望随时说出来,我这方面可以尽力而为啊。”

“不给你添麻烦了。今后你成了独身一人,生活不要搞得乱糟糟的,吃饭要按时好好地吃。”

“不要紧的。”

“洗衣服什么的怎么办呀?”

夫妻临别时,互相叮咛保重身体之后分手了。有田没有什么大财产,就把所有存款和能换钱的家具都变卖掉,向坚决不要的美知子,表示拿这笔钱绝对造不成麻烦,而强使她接受了。

美知子和有田离婚后,搞上夜间职业,她当了银座夜总会的女服务员,置身于与有田完全无缘的世界中去。

有田觉得美知子好像根据本人意志,飞到自己能力达不到的远方去了。虽说是己离异的妻子,可终于感到孤单凄凉了。已经进入性成熟期的娇艳的美知子,正在伺候着不特定多数的醉客,他痛苦地如此想象着。那些醉客的任何一个都可以取得她的肉体。对于分手后妻子的行动当然无权干涉。可是,由自己独占、靠自己开拓,并且携手共同踏入的仅是属于夫妻二人的性的花园,现在由陌生的男人粗暴地用泥脚踏进来,而且正把她的意志导入那种行为——仅是这样的想象,嫉妒之火就把他烧得发狂。

和心情的颓废成正比例,家庭也涣散了。不,家庭自小梢死去的时候就已经丧失了。妻子走掉,有田在这里只是为了生理的睡眠才回来的地方。

咬死小梢的老鼠越发繁殖猖獗起来。美知子走掉,在人这方面来说是决定性的失败。白天有田上班去,家里成了老鼠的天下。它们啮咬的快速食品和蔬菜水果的残渣碎屑,弄得到处都是,狼藉不堪。

由于难以容忍这种过分的猖獗,每天都在外包饭吃,家中不再放置食物。结呆,桌子腿、树脂水桶、香皂、书本、衣柜中的衣物等等,老鼠遇到什么就胡乱咬起什么来。

衣类和书本都是便宜东西,可以不加理睬。但结婚时定做的成套英国料子西服给咬成了窟窿,百科辞典也被啃得破烂不堪。

一天夜里,他忽然感到胸前难受,睁开眼睛一看,原来胸前爬着一个拳头大小的褐鼠。除开走熟的鼠路就不走的非常小心的老鼠,现在竟然爬到人的胸脯上来了。这是老鼠过于大胆傲慢了?还是有田对于这点太轻估了呢?

有田心中的愤怒涌了上来,觉得爬在胸前的老鼠,好像就是咬死孩子的那个敌对者。他忍住怒火,轻轻地采取了行动。

手悄悄地动了,一瞬间就把那个老鼠抓在手里。他不顾一切地以灌注全身的憎恶感,把抓到手的老鼠向墙上猛拌过去,老鼠吐血死掉了。

摔死老鼠以后的短时间内,有田不相信是自己抓到的。抓住那个凶恶敏捷的老鼠,也许是碰巧击中的吧。

其他老鼠在他面前到处乱跑乱窜过去,他突然伸出手去再搞同样的动作。不知是神灵还赴魔鬼附在他的手上,使他感到把像风一样快的老鼠轻而易举地抓到手里。

——是了,是小梢的魂灵让我把老鼠抓住的——

有田愕然地凝视着自己的指尖。这时,他兴起了把捕鼠作为自己今后毕生事业的念头。

第二天,他没去公司上班,终日在家追捕老鼠。老鼠像很得意似的被抓住了,简直如同向的指尖飞过来的一般。极其敏捷的老鼠被他抓获,倒像得救了似的。

有田已经不能不承认自己有潜在的捕鼠才能了,也许是小梢的魂灵附在指头上才有这种才能的吧。把捕鼠职业化了,肯定也是一种才能啊。

被有田手抓而畏惧颤栗的老鼠,藏到洞穴深处,很少再露而了。小梢被害以来,接连败于老鼠的有田,开始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

然而,敌人不出巢就不成其为战中,战况呈现出胶着状态。有田着手诱出老鼠,就从市场上买来杀鼠药,制成毒药丸,置放在老鼠出入口的旁边。

然而,那种单纯置放毒饵的愚笨作法,老鼠不上套,毒饵作战大体上是持久战,置放一次两次取不得什么效果。

他和置放毒饵并行,又使用了捕鼠器,但也没有取得辉煌的战绩。

有田认真地沉下心来,专心致志地处理老鼠问题。首先向公司告了长假不再上班。这期间,只靠退职金和失业保险,勉强维持自己的生活。

他从药房买来种仲药物自己调制,企图制出本人独特的杀鼠药。同时,他又彻底研究了老鼠的习性,并阅读了各种文献和研究资料。

每日关在家中研究“老鼠学”,又针对老鼠的习性设计出独特的武器。这是着眼于老鼠和蟑螂的习性有相似之点,仿效捕蟑器而制造出来的。这比以往的捕鼠器约可获得两倍以上的战果。

还有活用药种公司的既有知识调制出来的“有田式杀鼠药”,也显示出比既有的杀鼠药有优异的效果,老鼠既爱吃,见效也快。

有田拥有自己发明的这两种捕鼠新武器,就自己成立了捕鼠公司。

顾客络绎不绝。凡是有鼠的人家都是顾客,而且有人住的地方,老鼠必定同时存在。

有田开业后,首先访问了离婚的妻子。他向美知子告知了自己的新营业,请求她叫她的工作单位给做一介绍。老鼠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敌,她很快答应了。在心关老鼠问题的范围内,虽说他们离婚了,然而请求者还是她最有价值的伙伴。

银座是家鼠的天国。银座八道街那狭小的区域内,拥挤着3000多个酒吧、俱乐部、小酒馆等饮食服务性行业。从这些店里每日扔弃的营养成分最好的残饭剩菜堆积如山。

而且,普遍有暖气设备,下水道又不完善,对于老鼠来说,再没有比住在这里更愉快舒畅的了。任何一个店都对老鼠的猖獗苦恼着。

依靠美知子的斡旋,有田在她所在的店里捕鼠,战果辉煌。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对老鼠怀有火一样的仇恨。可以说,这使他得到了既有营业者所不能追随的战绩。

仅此一家消灭鼠患,没有什么大意义。附近的同业店亲眼看见这个战果,都来打招呼提出请求。

有田驱鼠后,他设计的新杀鼠药好像使老鼠很害怕,一时不敢出洞靠近了。

听到传闻,顾客接连不绝地日益增加起来,大百货商店、食堂、剧场等单位也都来请。有田的捕鼠公司顺利发展,营业员也在增加。在资金充裕的基础上,有发展更强有力的捕鼠新武器的趋势。

因为经济上宽裕了,有田曾劝说美知子停止夜间服务,心中蕴有想让她回到自己身边来的潜意识。

“谢谢你的好意。只要你还追捕老鼠,我们就不能恢复原来的关系,我不能忍受再重复同样的事情啦。”

“你感到不知从哪儿来了这么一个不足轻重的人,就忍受不住了么!”有田诉说着。

“不要紧,我还没结婚,也不敢结婚了。如果我经济上陷入困境,还要请你援助哩。”

“真的吗?”有田抬高了嗓门。在她表示愿意接受自己援助的话语中,令人感到有容许准夫妻关系存在的味道。

“我,虽然和你离开了,但从未打算成为你以外的谁的什么人。这对你和小梢至少是赎罪的行为啊!”

“谢谢!”有田痛切地看着离异的妻子的脸。忆起自己同时失去了可爱的孩子和最美的妻子,他又重新有了这种实感。

<er h3">三</h3>

事业顺利地发展着。有田与使用杀鼠药和捕鼠器同步,又采取了天敌作战的措施。在灭鼠问题上,天敌的重要性是不可轻估的。老鼠的天敌,人所熟知的是猫。可是,黄鼠狼、貂、狐狸等也是老鼠的强大天敌。鹰、伯劳、鸱枭等肉食性鸟类也很能捕鼠。还有蛇也是老鼠的可怕的天敌。由于蛇是把食物整个吞下的,剖视腹部就很容易看出它的食性。最爱吃鼠的是小豆蛇。蛇的胃囊里装满了小禽小兽,其中70%是老鼠。从这一点看,蛇做为天敌,它的功用是很大的。

但是,绝不能把蛇随便放到银座、新宿这类有霓虹灯的闹市去。无论它是价值多么大的天敌,当美女左右殷勤侍酒的时候,黄颔蛇和小豆蛇蜿蜓而入,那该有多么煞风景啊。女侍们发出惊叫声,客人们向外逃散,一定会陷入不可收拾的混乱状态。

黄鼠狼和狐狸也不能用。结果,做为对城市老鼠的天敌,除猫以外就没有了。

然而,最近猫类做为爱畜,人们给予了充分的营养,使它在玩赏中长了一身肥肉,失去了昔日勇猛的野性。捕鼠的时候,刚刚看到老鼠就跑开去的这类可鄙的懒猫增多了。

这么说,有猫没猫都会加剧鼠患的猖獗。注意到这一点的有田,在采取手捕、毒药丸、捕鼠器等手段进攻之后,把猫群中最能捕鼠的母花猫和雄黑猫的叫声录下音来,等闭店后室内无人时播放,这效果是很大的。

老鼠常常被当做狡猾动物的代表,但是它的大脑很不发达,脑的容积也小,不像人类那样有脑褶纹,因而掌握学习和判断就没有高层次的机能。

由于眼睛近视,而且是色盲,视力完全靠不住,嗅觉也迟钝。这样的缺陷动物,为什么能有那样敏捷的动作,并长于行动时有逃避危险的奸智呢?

那是靠听觉和味觉才得到补救的。特别是家鼠听觉特别发达,能感知微弱的动静,而从危险中逃窜出去。

在外国,已经进入使用超音波驱鼠的时代了。可在日本,这种研究还没有进入实用化的阶段。

有田发明的方法,本来是远为单纯的东西。在老鼠活动猖獗的无人时间带里,听到播放的猫叫声,那是一种“有声的稻草人”。与其让它们不间断的听到叫声,不如置开一定的间隔,让它们间歇地听到,这样效果会更大一些。这同用风和电来操作,让稻草人不时地摆动起来,是相同的道理。

<er h3">四</h3>

对于三岛隼人和野泽美都子来说,造成那次事故,只能说是被恶魔迷住的结果。两人已经订了婚,距举行婚礼还剩一个月,就将进到人生最快乐的时期。可是,以那个事故为界线,竟然被推落到地狱的底层去了。

三岛是个青年律师,最近已经脱去“实习”的身份独立工作了。他在市中心一个出租的大楼中设了事务所,也开始有了来委托的顾客。

三岛当上律师,自我感觉很好。在必须通过的司法考试中,以六法全书为内容的考试准备,虽是枯燥无味的,但考试完全合格经过两年的司法实习结束后,现在胸前戴上律师证章,走到哪儿都被推崇为先生了。

以法律为武器,身份是强有力的。一提到律师,任何对手都会投过来一种畏敬和戒惧的眼光。纵令是正义的伙伴,而偏袒坏人,颠倒黑白,随意利用法律上的漏洞,也许就会怀有落进什么骇人听闻的深渊里去的不安。

如果法律随着运用的人而成为正义的化身,那就会成为给坏人安设的陷阱。辩护的工资不高,但有干下去的决心,不论多少都会干出成绩来的。

委托人无论如何也愿在案件中胜诉,即使民刑那类案件,有钱的委托人也会把一捆钞票沉甸甸地放在律师面前,请求说“就请给想个办法吧”,好像法律是可以用钱来买取的。

独立工作以后,钱款飞跃地大量流进来,那真有水流如注之感啊。刚开业时一时没有什么委托人来,可是因为事务所选定的地点好,又有原来实习的母律师事务所的提携帮助,门第素质好的顾客逐渐增多起来。

在那里,幸运又访问他来了。某个私营电视台的大公司,以“人生咨询”的法律顾问的名义聘请了他。

根据广大电视收看者的来信要求,电视台方面挑选了委托人,由台方采访记者和委托人做了事前谈话,再在采访资料的基础上,把委托人叫到播音室来,由三岛解答他们提出的烦恼和纠纷等问题。

从他出现在电视上以后,大众广播的威力清清楚楚地显示出来。

直到现在,虽说他是律师,但也不过是大众的一员,走在街上谁也不予注意;对委托人发挥绝大作用的律师证章,对无缘的大众也完全失去了神力,甚至连律师证章都不知道的人还多着哩。

但只要在电视荧屏上一出现,他就被捧为一大法律权威了。在司法界被视为乳臭未干的小儿的他,现在做为日本的一大明星被抬了起来。

委托人仅因他上了电视,就对他寄予了信任,有从北海道、九州等边远地方特来请求的。虽说那些地方有律师,但还是愿意委托“出现在电视上的伟大的先生”的。

注目于三岛声望的出版社,以“平民法律早知道”为题,让他把日常生活经常发生的诸种纠纷,分门别类地写出通俗易懂的法律解说性手册,结果获得很大成功,当时成了销售量高达100万册的畅销书。

连司法实习生都能写出的肤浅的法律解说,靠电视和铅字,把他的姓氏和容颜普遍传扬到全国。一年以前还不过是个无名的实习律师,现在却成了大众性宣传的宠儿了。

他成功的原因在于野泽美都子。美都子的父亲是三岛实习时的指导律师,又是东京律师协会的实权者;在t大学习期间他就通过了司法考试,当上律师又到美国、德国去留学。因而在外语水平低弱的司法界中,具有超群的外语能力,加上通晓美、德两国法律,在国际贸易法领域中是不容他人追随的头一个人。

委托人也和经济界的大人物有来往,那是个关系网深厚的阶层。这个野泽律师看清了三岛的素质,期望做他女儿美都子的丈夫,这是三岛走运的开始。美都子具有日本人看惯的体型和现代型的面貌,性格任性,作风浮华。在上越国境滑雪的归途,她突然说想要游泳,就乘机飞到关岛去了。她是在优越的环境中娇生惯养长大的。有心求偶,女人的魅力已经溢满全身了。现在,她是东京某私立名女大的四年生。

美都子看中三岛,就订好婚约,只等美都子毕业后就结婚。野泽律师为了女婿,让他独立地开了事务所,把自己的委托人大批地给转了过去。

电视在最初也介绍过他是野泽律师身边最佳的年轻律师。

三岛有今天,一切全靠野泽的关照,也就是说全受美都子的萌庇。和她结婚,相当时间内不得不在妻子面前绝对翘不起尾巴来,三岛不认这个头是不行的。

一夜,两人听访日演出的美国著名的管弦乐团轻音乐去了。三岛从哪方面来说都喜欢古典的轻音乐,但因会影响美都子那喜欢流行轻音乐的兴趣,就加以迎合。每逢欧美的管弦轻音乐团和歌星来日演出,就要被强拉了去。

过了9点音乐会结束,在附近的西式饭店里用过餐,已经快到11点了。三岛因要开车没有喝酒,美都子喝了适量的葡萄酒,完全是一派良好的心境。

乘上爱车tR6PI,要把美都子送回家去,她说还想要稍微兜兜风。

明天,从早晨起就会有委托人蜂拥而来,同时又必须到法庭去,所以想要今晚回去早点入寝。但是,距结婚没有几天了,现在也不愿伤害这孔雀一样美丽的骄傲的未婚妻的心情。结果,听从了她的请求。对于三岛来说,与其说这是请求,不如说那简直等于命令。

陶醉在音乐会的余韵中,再加上喝了葡萄酒,美都子那兴高采烈的劲头儿正在升级。

“隼人先生,再拿出点速度来!”她又在请求。虽说她那样说了,但因自己是律师,不能大胆违反规定的速度。

“隼人先生真是的,驾驶过于慎重啦,不能令人满意呀!不,让我来开!”美都子说出来不合情理的话。直到现在,开车她都依靠家里雇佣的司机,可是受到同班同学们陆续得到开车准许证的刺激,也开始到驾驶训练所去了。大致完成了指定的课程,仅仅受过学期的最后考试,现在,只是一个好歹能握住方向盘,但却不能开车的人。

“你说什么,你不是没有驾驶准许证吗?”三岛终于劝戒她了。

“没关系呀!训练所的教官也称赞我的素质良好呢,这不是还有你在旁边帮助吗?”

“可,可是……”

“说我喝了酒吧,不要紧的,这么点酒算不了什么!不,可以吧,请求了。”

“不行。既无准许证,又酒后开车,被发现可不得了啊!”

“小题大作了!在这样寂静的道路上,不是不该有什么检查的吗?恰巧也没有别的车,真是好机会啊!1分钟,不,30秒可以吧?200米、100米也可以吧?我想握握方向盘哟,你如果是驾驶员,就会理解我的心情了。若是你不让给我握,我就不下车啦!”

“好个难缠的姑娘啊!”

三岛苦笑了。这苦笑里就有对美都子纵情任性的容许。正好走在汽车绝迹的直线道路上,200、100米也可以么。三岛开始琢磨她的话了。那时,三岛失去了音乐的影响,就想总得想个办法应付呀!

三岛终于让出了方向盘。tR6PI装上了改良以前tR5的新轮轴,排除一切装饰,讲求彻底的机能本位。作为英国车首次安上了新的燃料喷射装置,以有加速性自豪。美都子乐得狂跃地踏住加速器,粗暴地离开了离合器踏板。与高马力发动机连接的离合器,残留下震人的排气音,急速地出发了。身体紧压在座位上,速度计算器忽地指向120迈,而且还是第三档,首档并没有拨动。

“这就不能急刹车了,快降到百迈以下!”三岛难以忍受地注意起来。胸前腋下,早就湿漉漉地冒出一身急汗来。

“说什么!这么一点点速度就阻拦,好好跑着的车可要哭了。”美都子嘲笑着换了第一档,速度计算器的针,蓦地跳上了130迈。

“乱弹琴,停车!”三岛叫嚷道。他没想到美都子能这样地胡乱驾驶。由于不是高速公路,维持这个速度是没有道理的。但是美都子怎么也听不进去,她露出陶醉在速度中的表情,紧紧踏着加速器。她对微小的踏力也会被忠实地传导过去,显示出车的性能,感到有趣得不得了。车的性能,恰恰使人产生自己驾驶技术好的错觉。这是没有经验者容易发生的错觉。

如果前方没有障碍物,这样爽快的忠实随从者也不会有的吧。

事故刹那间发生了。由于高速行驶,在极端狭小的视野中,有个黑影一晃走了过来。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已经晚了。虽有不停下来不行的念头,但完全来不及表现在行动上。

“停车!”三岛不大声叱责是不行了。美都子愕然梦醒般地急忙踩住了制动闸。路面上,薄积着昼间通行的翻斗汽车撒落的砂子。飞跑的车轮接地力本来就弱,在那里急刹车,车的重心移到前轮,后轮发生翘摆。恰当翘摆的时候,制动力降落下来了,它像被巨大的力猛摔般地转到了车体的后部。慌忙逆转方向盘,完全不起作用,踏制动闸的余裕反而没有了。

车子发生了可怕的旋转。失去了控制的车体,使轮轴和驾驶者的惊叫搅合在一起,在夜暗中滑行而过。车轮和外胎像被风吹散似的,四个轮子在砂尘飞扬中冒散着臭味。

车好不容易停下来的时候,车头完全向着相反的方向,没飞出路崖简直是不可想象的。车虽停了下来,但暂时之间恐怖好像把心脏冻结住,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三岛首先恢复了自我,自卫的本能苏醒了。他放心不下那跑在车前的黑影的行踪,清楚地感到这讨厌的冲击导向了车体的内部。

——那黑影好像不是个人吧——

三岛一面一心地为此祈愿着,一面走出车外。由于车发生了旋转,从撞上也没走出多远去。

“了不得了!”三岛看见倒在地面上那黑影的真面目,几乎窒息了。夜暗中看到的那黑影,是一个倒在路边人行横道上的穿着纯白套装的年轻女人。鼻子、嘴里淌着血,一眼就可以看出已经陷入了严重的状态。头发湿淋淋地完全浸在血泊中。喊叫着抱起来,还微微有点反应。

“还活着哩!”三岛嘟嚷时,美都子从车上下来了。她知道自己一时变速开车惹出了严重的恶果,在现场吓得簌簌抖成一团。

“怎么办?”向三岛的问话,只有凄惨的颤抖,没有什么有用的意义。

“总之,如果不送医院的话……”即使想叫救护车,在没有人家聚居的郊外,也看不见公用电话,通过的车也没有。

三岛想把被害者载进自己的车送到医院去。正当这时开始下雨了。目前一片浓黑的是低垂密布的暗云。雨脚忽然密起来,正敲打着车身。

找医院行车期间,三岛的心理起了微妙的变化。

——是因无证开车在人行横道上造成的人身事故,而且美都子又喝了酒。这在交通事故中是最恶性的,首先免不了要服实刑。被害者的状态,外行人看来也是严重的,送医院不是也救不了吗?

知道美都子无驾驶证,又酒后开车,还把方向盘让给她,自己也成了共犯。现职的律师将做为最恶性交通事故的共犯,被判处徒刑。

审判官的信条和人生观,在相当程度上左右着法庭的判决。对交通恶性罪犯,现在面临着持有严惩主义的态势。

最近,比起重视事故结果,正向重视过失动机的所谓过失主义的方向转移着。即使没造成事故,对无证驾驶和酒后开车,也有请求判处剥夺人身自由刑罚的动向。对于恶性违反者,即使没造成事故,也要送进监狱去。做为律师,现在是洞知这一切的,今夜的自己总得要想个应付的办法啊。

但是,和检察官有水火不相容关系的律师,现在成了最恶性交通事故的共犯。那么平日的积怨可以一下子雪除掉了。检察官请求判决的神态,大概是能够想象到的。

被捧为大众广播宠儿的自己,同业者们也不会正眼相看了。

知道电视的人生咨询顾问、少壮有为的名律师极恶地违犯了交通管理法,平日曾是友伴的广播界,全会站到敌侧去,做为新闻价值高的事件大事报道,正像吃人鱼似的把自己吃掉,这是肯定无疑的。事到如今,自己做为律师的生命已经告终了。

美都子又坐在助手座位上去,现出茫然自失的姿态。这个事件被报道出来,恐怕对她的父亲也不能无伤吧。放在后座上的被害者已经现出死尸的样相。雨脚越发浓密了。没有目击者,这场滂沱大雨,或许会把一切证据都冲洗干净的。

三岛终于心定意决了。

“想往哪里去?”对不是去找医院,而是向一个方向继续驶着的三岛,美都子渐渐从自失的状态中醒过神来,抱起疑惑的态度。

“到我家去!”

“到你家去干什么?”

“现在送到医院去,这个人终归救不活了,她已经现出死去的样子。先到我家去等酒醒了再说吧。如果现在去报告,你既无驾驶证,又得追加醉酒行为。总之这是你向我央求的呀!”

美都子已经变成了失去意志的木偶。

<er h3">五</h3>

装进鸭绒睡袋里的村川(旧姓有田)美知子的尸体,3月X日早晨,在接近奥多摩山地的东京都外的山林,被从这里过路的农民发现了。最近,狐狸常来糟蹋这一带的庄稼和家禽。这天早晨他又来巡视鸡舍,发现鸡的数目不足,而从鸡舍到柞树林方向,又有连续不断的羽毛和血痕。

循迹追去,在柞树林中发现了那个扔弃着的鸭绒睡袋。一面想看这是什么,一面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睡袋的拉锁。因为里面装着口鼻满是血痕的年轻女人的尸体,他惊骇万分地向附近的派出所报告,不再去驱捉狐狸了。

接到农民报告的派出所警官,与本署联系的同时,为了保护现场,由农民引路跑向那个地点去。不久,柞树林一带布满了警察。

尸体全身有伤,加之有头部挫伤、坐骨复杂性骨折,是典型的交通事故。

根据勘察所见,判断死后已经经过了25至30个小时,也就是说,是从昨天深夜到早晨车撞人亡后,被装进鸭绒睡袋里扔弃在现场的。

进一步加以解剖,结果认定头腔里有血肿。这是被撞后头腔出血慢慢蓄积成血肿,从而压迫脑干致死的。从伤势来判断,被害者遭遇事故后,有相当时间存活的可能性。这期间,肇事者可能抱着濒死的被害者,在犹豫着自首不自首。因为终于死掉,就把尸体装进鸭绒睡袋扔到山中了。这是警察们占优势的意见。

掩盖死者身份的活动,看来像是大体上搞了一次。然而,是肇事者移动征件了,还是没有把被害者剥光衣服的残酷性呢?从死者西装上衣兜里发现的某化妆品公司的顾客卡片上,简单地把身份剖明了。

撞死人逃跑的肇事者,和其他人不同:没有犯罪的计划性、凶恶性以及异常的人格。行为本身虽是反社会的,但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和某种不幸的因素,突然把人撞死的。

撞死人逃跑的并不多。他们是有生以来头一次伤害人,因而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只是出于动物的自卫本能企图逃掉的可能多一些。事故发生前,他们是极平常的小市民,一旦突然出了事故,也就失去了自己的良知。

撞死人逃跑,被称为最容易发现的犯罪。因为肇事人的车和被害者发生激烈的接触,现场留下了车体的碎片、涂料粉渣和车轮打滑的残痕。车体受了损伤,也要送到修理工场去修理,撞死人逃跑容易残留下证据。

但是,这次撞死人逃跑情况却略有不同。首先是发现尸体的场所不是犯罪现场,被害者是在别处被撞死后运到这里来的。

从而,在起点上,给予侦查以撞死人逃跑者的丰富的资料线索也就完全没有了。肇事者残留的唯一证据,是装入尸体的鸭绒睡袋。这是20年前美军处理的东西,当时在上野卖美货的小巷里,曾经大量出卖过。

被害者名叫村川美知子,25岁,是银座酒吧的女招待员,独身住在四谷荒木街的旧公寓里。两亲住在远方,一时联系不上;就是联系上,而赶到这边来多少也需要时间。

急于确认身份来历的警察,知道了被害者3年前离婚的事实,确认尸体就只能依靠离婚的丈夫有田修了。

有田接到发现被装入鸭绒睡袋里的美知子被撞尸体的通知,紧张得被惊愕压倒了。开始不相信,后来像小梢被老鼠啃死时一样,猜想是谁搞的这场恶作剧了。

但通知的内容带有冷酷的具体性,他见到了妻子(离婚后并未消除“妻”的意识)那彻底改变了的淒惨的形象。即使彻底改变了,但肯定还是妻子无疑。尸体解剖后,首先当着遗族的面进行了缝合和化妆,但横加在妻子身上凶暴外力的痕迹是洗拭不掉的。

“到底是谁干了这样残忍的事?!”

看了一眼之后,检查员向变得哑口无吉的表情僵化的有田叮嘱似的说:“是你以前的太太没有错吧?”就这样做了冷酷的确认。

好容易从惊慌失措中恢复原状的有田,怒气冲上来了。搜查员考虑到他感情的不平静,把尸体发现前后的情形和勘察、解剖时的科学所见告诉了他。

“肇事者的线索一点也没有吗?”有田急不可待地发问。

“这是正想告诉你的,肇事者把村川女士运到这里扔掉,任何证据资料也没有留下啊。”检查员苦恼地回答。

“撞人逃跑的现场也没查出来吗?”

“我们在弃尸现场只发现了村川女士现在住址和工作单位,极力搜查也没有找到撞人现场。如果是在通勤路线上遇难,想来还是容易发现的;如果当夜到别的地方去而被撞死,那么现场的发现就相当困难了。到她工作的单位去查问,村川女士时常来往的去处,他们也不知道。你作为她以前的丈夫,对她常去的地方难道没有线索吗?”

“在各自的私生活上,完全是不干涉的,美知子到什么地方去,我完全不知道。”

美知子还没有再次结婚。虽在经济上表示不想接受有田以外的男人的援助,可对她个人的秘密,离婚的丈夫当然是不知道的。有田不知的这部分也许就这样被隐瞒下来。

“撞人逃跑的犯罪现场,随着时光的流逝会变形,罪迹也会淡化。因为把尸体运到另外场所扔掉的肇事者,搞了掩盖现场痕迹的活动。此后,又下了雨,刮了风,在现场看到的必定是变形的痕迹。”

“修理工场方面没去了解吗?”

“那当然去了,也发出了请求业者协助的布告。但是都内修理业者约有6800家,而车也许是从外县运进来的,还有肇事者如果把车实行解体,那就毫无办法了。”

“鸭绒睡袋里只是装着美知子的尸体,没有混入肇事人所带的东西吗?”

“只有遗体,此外没有混入任何东西。”有田像绝望地认可似的,重复着检查员的话。

“啊!如果那么说……”检查员现出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表情。

“有什么吗?”有田抓住了对方表情的微妙变化。

“没有肇事者的遗留品,可有个奇怪的东西钻进鸭绒睡袋里去了!”

“奇怪的东西?钻进去?到底是什么?”

“是蛇呀,一条黄颔蛇钻到鸭绒睡袋里去了。因要解剖,从鸭绒睡袋里搬出遗体一看,睡袋底部蜷曲箱一条憋死的黄颔蛇。大概是恋慕那微弱的体温才钴进去的吧。后来想钻出来时,拉锁已经拉上,就被憋死在里面了。”

“那么,黄颔蛇大概是从肇事者家里带来的吧?”

“当然,我们考虑到了那种可能性。但是,黄颔蛇在都内外以及附近各县到处都有,也不成其为线索呀!而且往现场运送鸭绒睡袋的时候,或许也有从裂开的缝隙钻进去的可能。这附近就有黄颔蛇,也可能是不知道黄颔蛇钻进鸭绒睡袋的肇事者,扔掉遗体后就将拉锁拉得紧紧的,使蛇失去逃出口了。”

“那条黄颔蛇还存在吗?”

“首先做为证物,在本署保存着。”

“能让我暂且看看吗?”

“那没关系,看看不成问题。”检查员稍稍射出了惊讶的视线。

“妻子身旁的东西,什么都想看看。”有田对恋慕濒死妻子的体温而钻到鸭绒睡袋里的蛇,怀有亲密感。因为被锁进去,就和妻子一起陷入了袋中的困境;想来也怪可怜的,只有那条黄颔蛇是妻子最后的看护者,也许听到她的“遗嘱”了。

检查员带领有田到保存黄颔蛇的场所去了。警察也感到处理困难,就保存在瓦楞纸空箱里,让蛇进了空荡荡的拘留所。进拘留所的蛇还是头一次呢。

“不,是生命力很强的家伙哩。发现时感到是死的,但看来还有一丝气息,放在这里也许会活过来。”保存股的警官说。

“腹部附近鼓胀着哩!”有田因为黄颔蛇腹部有一个地方鼓鼓地膨胀着,就加以注意了。

“像吞过什么似的。一定是钻进鸭绒睡袋之前,吞进什么捕获物了。”

“刑警先生!”有田突然扬起高声:“不能接受我的请求把这条蛇的腹部切开吗?”

“切开蛇的腹部?”检查员用不解的眼光看着他。

“如果蛇在钻进鸭绒睡袋之前吞进捕获物,那也许是在肇事者家附近把什么捕获物逮住了,我这样想。”

“不错!”检查员点着头。蛇吞进的捕获物,不也可以成为线索吗,有田这样启示着。

“这一点,我们看漏了。如果蛇是从肇事者家附近爬来的,蛇吞进的捕获物就是一个了不起的线索啦,快些干起来看吧。”

从黄颔蛇腹中发现的东西,是只老鼠,是最近在居民家中不常见到的鼷鼠。吞进之后,黄颔蛇就被封锁起来,陷入假死状态,因而没有进行消化,仍然保持着鼠的原形。

“这至少不是从美知子家附近窜来的老鼠,在她家的地域里没有鼷鼠。”

有田断定后,检查员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有田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营业。

“我经营着一个捕鼠公司,怎么能不知道鼷鼠是从哪边来的呢?”

检查员严密监视着,有田详细地开始观察鼷鼠。鼠类也有各自的势力范围。一个势力范围就是“一家”。对外是排他的,在内部团结一致地活动着。势力范围,主要是猎取食物的范围。势力范围被破坏了,就会造成不惜一切的生死之争。

鼠类中性格最凶暴的就是褐鼠,所以褐鼠一家占据着食物最丰富的地域。埃及鼠和鼷鼠被褐鼠赶走,只能在二楼以上顶棚里,或者食物比较少的人家,靠吃褐鼠的残羹剩饭而生存。有田因为离婚的妻子抱怨新居的老鼠多,又难治,曾给做了一次彻底的驱除,那时捕住的都是褐鼠,鼷鼠一只也没有。

她的家,是褐鼠一家统治的势力范围,根本没有实力不敌的鼷鼠生存的余地。

“哎呀!”仔细检查鼷鼠的有田表示出微弱的反应。检查员目光敏锐,马上盘问起来。“有什么发现吗?”

“请仔细看看脚!左后脚的中指爪,右前脚的内侧指爪都被切掉了!”

“的确。指爪各有一个不全,这含有什么意义呢?”

“像你所看见的,老鼠前肢的指爪左右各有4根,共8根。后肢各有五根。切掉指爪,是调查老鼠的行动范围时,对标本老鼠所做的记号。切掉左前脚内侧第一指爪的老鼠做为第1号,挨次数到4号。其次从左后脚内侧由5号记到9号。10号、20号、30号、40号从右前脚的内侧向外数。从50号到90号,每隔十号,同右前脚一样,从右后脚内侧向外数。这样记号,可以切到99号。百号以上使用耳朵做记号。”

“那么说,这只老鼠是左后脚的中指爪和右前脚内侧的第一指爪被切掉了哩。”

“左后脚的中指爪是7号,右前脚的内侧第十一指是10号,所以这只老鼠叫做17号。”

“记上17号记号的老鼠,用在什么地方呀?”

“是这样的:先在调查地域,以10米为间隔,设置100个捕鼠器。这样做了,看每天早晨有几只老鼠落进圈套。捕住老鼠就切下指爪做出记号,然后放掉。看带着记号的老鼠和新的老鼠,又会在什么地方落进圈套里来。如此反复进行下去,10天左右调查地域的老鼠差不多就都被做上了记号,为的是了解掌握老鼠的生活方式和活动范围。”

“关于这件事,如果把现在进行这种调查的地域查出来,就好办了。”检查员的声音立刻兴奋起来。

“对了。这种调查不是到处都在进行的。如果向都内外以及近县的保健所和市办公厅的卫生科询问一下,想来是会清楚的。”

“那就快点干起来看吧。”

检查员像猎犬发现了新的猎取目标一样,猛然站起身来。

<er h3">六</h3>

调查的結果,了解到在都外M市区域内,在市办公厅和东市t大农兽医学部的合作下,被称为“记号放逐法”的调查老鼠生活地盘的研究活动,从10天前就实行了。

“17号”被直接送到市办公厅,市办公厅记录着“17号”的足迹。褐鼠和埃及鼠性情狡黠,几次也捕不到。可是这个“17号”却好像是只愚傻的老鼠,到被黄颔蛇吞下去时为止,在调查开始的10天内,竟被捕到3回。

它的足迹,局限在从市西南方向的相生街一带,搜查队伍精神立刻振奋起来。

“17号”是在相生街什么地点被黄颔蛇吞下去的,把被捕获的3次结合起来观察,更加限定了活动范围。特别是调查开始后第3次被捕获的场所附近,可能性最大。而且吞掉“17号”的黄颔蛇,也钻进装着村川美知子尸体(那时也许还有微息)的鸭绒睡袋里去了。

——凶手可能住在“17号”爪迹消失的附近——

“对相生街一带进行一个不漏的搜查!”搜查员分别对“17号”的爪迹进行了描绘;而且发现住在相生街二十号的律师三岛隼人的车——tR6PI的前照灯和前部防撞杆有和什么相撞后可见的歪扭和变形;再对tR6PI加以周密的检查,终于抓住了决定性的证据。

从汽车的散热器护栅间,发现了微量的人体组织片,那和村川美知子的血型是完全一致的。

正因为是律师,当搜查员发现那损伤的车时,三岛下了决心,坦率地供出一切。

根据他的自供,撞人后因为被害者还活着,不忍那样抛掉,就装进鸭绒睡袋放在三岛家里,等她缓过气来。直到确认已死的那天夜里,才抛弃到现场的山林中。但三岛又供述了搜查员没有想到的事情。

“车确是我自己的,可出事当时我并没有握着方向盘。”他这样说。

——那么,是谁驾驶的呢?搜查员追问。

“我的未婚妻野泽美都子呀!她无沦如何硬要驾驶,所以我终于让出了方向盘。这是错误的起因。”三岛回答了。

搜查员来到野泽家,刹那间,美都子的脸色苍白了。听说三岛已经供述了一切,她突然无力地低下了头。

当她知道告发自己的,原来是比谁都应当庇护她的未婚夫,就彻底失去了抗拒的意识。

父亲野泽律师那方面,却疯狂地叫喊起来:“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被誉为司法界元老的人,恰像别人一样口吐脏话诅骂三岛。迄今为止,自己在一切方面都照顾提拔的“第一弟子”三岛,如今却背叛了自己的爱女,他以卑劣的轧死人逃跑,又扔弃尸体的罪行来告发,在这事实面前,野泽律师完全狂乱了。

就是想庇护,可美都子已经承认了犯罪行为,怎么挽救也无济于事了。而告发者又是律师,做为自己武器的法律,为挽救爱女什么用也没有了。

然而,做为三岛来说,如果自己庇护美都子而承担一切罪责的话,那么自己作为社会的生命就没有了。经过辛苦操劳而赢得的辉煌的优越地位,也势必化为乌有。一个律师,既然把人轧死了,而又为了隐瞒自己的罪行把死者尸体扔掉,这件事完全是没有挽救的可能的。

如果美都子把被三岛庇护的事情向父亲隐瞒了,那么庇护了她,而由自己承担所有的罪行之后,再控告她是肇事者的时候,恐怕谁也不会相信了。美都子无驾驶许可证;再由三岛给承担罪行,那对她当然是非常有利的。一旦庇护之后,三岛再反供的时候,势必被逼问得走投无路,而陷入拼命挣扎之中。

如果野泽律师知道了真相,企图加以救助的话,也会毫无办法的。

与其如此,莫如坦白事情的真相,自己虽成为共犯,但就不是撞死人逃跑的正犯了。抛弃尸体,也是为了救助未婚妻的不得已的办法啊。这样,或许就只有酌情量刑的可能了。

与“车社会”的世态相映照,对交通犯罪的判刑是极严的。撞了人,而又把尸体抛到远方去,自以认为是过失的故意犯罪,适用于杀人罪也未可知。撞死人后,被害者虽已奄奄一息,但暂时还活着;肇事者虽处于当然必须救护的地位,但却置之不理,故意拖延。根据这些,不看到有判处杀人罪的极大可能性是不行的呀。

已经当了律师的他,将失去自己的未来。如果可能的话,也一点没有救助野泽姑娘的必要了。从根本上说,这事故还是从那个任性姑娘的浮躁性格引发出来的。

“倒是我这方面需要接受救助啊。把我那光辉的未来搞得乱七八糟的,是她呀!现在怎么补救也是补救不了的啦!”

激烈的愤怒冲上胸膛。三岛把隐瞒至今的新的事实补充供述出来了。

“她,那时是喝了酒的!”

无驾驶证,又酒醉撞死人逃跑——已经把她置于不容挽救的断罪的斧下了。

被蛇吞掉的老鼠,把撞死妻子然后逃跑的肇事者告发了。有田那职业的知识意外地发挥了作用。但有田还剩下一个谜没有解开。那就是根据三岛和美都子的自供已经明朗化的第一现场,同妻子通勤的路线和时常来往的地方,大有距离啊!

——美知子为什么独自一个人深夜走在那个地方?

解答这个谜的只有一个人。那个男人,是村川美知子以前工作过的药种公司的董事。美知子进了公同和他很快就有了关系,亲近是月月都有。她在接受业务文作的打字工作的同时,因对方谈话亲切而对上了劲儿,不觉间两个人就去幽会了。

他独占了“公司的名花”,异常疼爱。公司的年轻男子们,什么也不知道,群聚在她的周围做了许多徒劳的表演。他见了,又暗中炽旺了自己的优越感。

但是,他有地位,又有妻子。无论什么样的名花,在他都是短期的美丽的花,所以为名花抛掉一切是不行的。

董事向美知子说明原委倒是平常事,但又选出最老实相的有田,让他们结了婚。唆使美知子不露痕迹地试探有田心意的,也是他。

然而董事在美知子结婚后,仍在继续着过去的关系。因为她结婚了,双方的处境成为同等的,能比以前更加没有心理负担地去幽会。至少是出于消除物议的动机,在公司里对有田加以照顾重用。为了互相的安全,他又在远离各自生活圈的郊外,租下了一座不显眼的公寓。

现在是为了保全女人的名誉,分别到那里去幽会的,欲望得到满足后就离开回去。这种习惯,美知子和有田离婚后也在继续着。同时为了保全董事的名誉,美知子离婚后仍像对丈夫恋恋不舍似的,这种做法倒是方便合适的。

那次幽会的夜里,归途中美知子遇上了意外的横祸。董事感到哀伤,但为了保全自己,没有敢露名出头。

真是可怜而又可惜,但代替这个女人的女人立刻就能找到。那样的名花的确很难得,但已被车祸凄惨地蹂躏掉了。由于花的美丽已经失去有用价值,而为了保持自己的社会地位,就没有要求查缉犯人的意志了。

然而,他还有一桩揪心的事,那就是被老鼠咬死的美知子的小孩。因为是乳儿,还没有清楚地镂现出父亲的特征来。可她告知有怀孕危险的期间,竟没采取避孕措施,终于被性欲的急流卷进去了。

从孩子出生的时间倒算回去,这个孩子可能就是他的。如果是那样的话,有田也许正为别人的孩子,而竭此一生在复仇哩。

“可怜的家伙啊!”蓳事读着报道有田靠老鼠而捕住撞死村川美知子逃犯的消息时,嘟嘟嚷嚷地说。

他流露出来的“可怜”的话,又转向不知道父亲是谁就被老鼠咬死的幼小的生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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