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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泊行》


第一章 千顷素波平生遇

桐拂坐在舟子的最前端,一双纤足白如霜雪,浸在湖水中,如明月凌波。

幽碧色的水面,被那足尖撩动着,水纹无声,一圈圈漾开了去。

紫色粗布短衫,外束月白布裙,裙裾束在腰带上。双螺髻梳得并不十分服帖,有几缕已经松了,软软垂在脖颈间。

金钗豆蔻的年纪,本无需任何妆点,已是丽姿天成。

此刻远山近水渐渐没入夜色,几处葱郁的湖中小岛也模糊了样子,只余了幽暗轮廓。

她瞧着夜色中重重荷叶的影子,有些失了耐心。

远处的山叫覆舟山,山后就是大明的宫墙,山的东麓是国子监,西边一带城墙。而这一片极为开阔的水域,古称桑泊,如今唤作后湖。

湖中有大片的莲蓬,傍晚是采摘的最佳时候,但无人敢在那个时候入湖。

事实上,非但是傍晚,任何时候任何人都不可随意进入这片水域。

没人知道这里缘何就成了禁地,大约是那湖中的几个小岛上藏了什么。起初只是不能上岛,到后来,连所有的舟船都不得入水,也不可捕捞鱼虾、采摘菱茨薪草……

“姐姐,溯远哥哥他们也搬走了,我们为什么不走呢?”身后传来妹妹闷闷的声音。

桐拂回身示意她小声些,瞅了瞅身后密密匝匝的芦苇,才压低了声音,“小柔,爹爹不舍得这里,我也不舍得。”

桐柔撇撇嘴,一脸的委屈,“不能捞鱼捉大虾子,我肚子老是饿,今日跟女先生习字,肚子咕咕叫,她们都笑我……”

“理她们做什么?她们不过是嫉妒我们小柔字写得好,书也念得好罢了。”桐拂将舟上的一个蒲草垫子拿在手中。

她将上面遮掩用的荷叶整理了一番,“小柔,我现在过去采莲蓬,你千万别出声,若是这根香烧完了我还没回来,你就先回家去。”

桐柔有些担心地望着船头燃着的那柱香,又抬头望着姐姐。

桐拂揉揉她的发髻,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姐姐今晚就给你带好吃的莲子回来,等着就是了。”

说罢她将身上衣衫略略收拾了一番,无声滑入水中,扶了盖着荷叶的蒲草垫子往湖中间游去。

晒了一日的湖水,于那夜色里,如千倾琉璃暖玉,素波温泽,将她纤柔灵巧的身姿掬容着。

桐拂游得很快,自小在这水边摸鱼捕虾采菱摘莲,她的水性便是在原先的里户之间,也算是一等一的。

此刻她往远处望去,大片的荷叶簇拥在湖心的几个岛屿周围。最深处的那个岛她没去过,那里夜里没有灯火,却有人日夜在岛上巡监。

比起城里穿着飞鱼锦衣的校卫力士,这些人的衣袍上似有麒麟蟒纹。据爹爹说,那是千户百户才能着的。

更何况,他们腰间配着的是鎏金错银的长月弯刀,且有着十分好听的名字,曰绣春。

桐拂总觉得这名字实在温婉了些,让人总想着锦坊临窗的大花楼木织机前,容姿皆妙的织娘……与传闻中此刀嗜血阴怖的杀意相去甚远,甚远……

金幼孜看着已没至自己腰间的湖水,闭目平息数回,才再次睁开眼。

面前是幽黑的湖面,成片影影绰绰的荷叶。那荷叶中间,该是艳绝天下的玄武红莲。在岛内库阁之上,他每日会观之生悦的颜色。

但眼下,那些往日凭栏远眺的娉婷身影触手可及,他半个身子却浸在湖水里,而自己已是一身的冷汗。

他并不谙识水性,此番冒险涉水,实在已走投无路方行此下策。

若非那日见那监湖之人,顺着这道掩在荷叶间的水下堤坝巡视,再加上近日湖水开闸水位下降,否则他也不会想到如此离开湖心岛的方式……

只是这水下的堤坝并不平整,靠近岛的部分尚可行走自如些,越是靠近岸边,越是坎坷,且显出下行之势。

他将身后背着的葫芦拉了拉紧,书上见过渔民以葫芦为浮,以防沉溺,应该不是妄言……

又行了十余步,忽觉脚下滑腻,有什么东西缠在足踝处,金幼孜急忙俯身去扯。动作急了些,整个人立时栽进水中。

虽未激起水花,也没发出什么声响,但惊急之下他喝了几口水,人就往下沉去。

本是私自违禁而行,他绝不敢出声呼救,否则被拖上去是直接掉脑袋的罪……

月光清朗,人到了水下,就看清是水草将自己的足踝缠住。这湖底的水草如此之茂盛,出乎他的意料。

正暗叹今日怕是一条命交代在此处,忽见那繁茂飘摇的水草猛地分开,一个身影自那之间蹿出。

只见那人从腰间摸出一柄似箭非箭似刀非刀的利器,于指间急转,很快将缠在金幼孜足上的水草尽数绞去了。

他双足得脱,那人又将一根绳索塞在他的手中,他便扯着那绳索踏水而上,终是破出水面。

他一把抓住水面上扶着的一个物件,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喘息甫定,金幼孜看清楚自己手中抓着的是一个蒲草垫,那垫上盖着荷叶,荷叶底下是十数个莲蓬。

他四下看了一圈,并未瞧见方才施救那人。正不知该如何,身旁的水面微动,一人自那水中而出,也攀着那蒲草垫,朝他看来。

眉眼柔,朱唇轻抿,乌眸间清波涟涟,面庞皎皎如月,几缕墨发沁着水蜿蜒于额际鬓间。偶有水珠自那发尾坠下,落入湖中,涟漪数圈。

金幼孜一时失了语,一番话在喉间转了数转,才得出口,“可是湖中仙子……”

那女子扑哧笑出声,又急忙用手捂了嘴,只露出一双明眸,与那月色水光交映生辉。

金幼孜痴看了一回,才觉鲁莽,忙忙将视线移开,“唐突姑娘,望姑娘莫怪……”

“你是梁洲上的?”她小声问道。

他犹豫了一瞬,点头未语。

“你欲上岸?”她瞧他目光躲闪,紧跟着问道,“为何不乘舟?”

“每旬一、六方可开船过湖上岸。今日听闻家母染恙,这才……”他眉间一片忧色。

她垂目凝思片刻,“我可助你上岸,只是,可否不要将我偷……偷采之事报于巡湖卫?”

金幼孜闻言大喜,“姑娘若能助我上岸,我又岂会恩将仇报,断不会将你交与湖卫。来日必当重谢……”

“重谢就不必了,”她笑言,“以后若再看见我,只装作看不见就好……”

第二章 月色桐花自烂漫

桐柔望着船头那支已经灭了的线香,忧心忡忡地又望了一回眼前开阔的湖面,还是没看到姐姐的身影。

她又等了等,才将姐姐留给她的黑披风穿好,末了,仔细将脑袋也兜住了。

回去的那条小路她很熟悉,跟着姐姐已经来来回回走了许多遍。

自从禁湖之后,没人再敢到湖边,姐姐因为熟悉地形,早早就寻到了这条小路,应是绝不会被人发现。

此时天色已经很晚,小路被重重的树影遮着,除了蟋蟀偶尔的嘀咕,几乎没有旁的声响。

桐柔就有些害怕了,平素都是跟着姐姐一起,从来没觉得这条夜路有这么吓人。

她听着蟋蟀唧唧吱吱的叫声,寻思那虫儿定然也是因为害怕才出声壮胆,于是也轻声哼唱起来,“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如此哼唱着走,果然不再害怕,又想到白日里听见坊间的一句歌谣,随口就唱道:“莫逐燕,逐燕日高飞,高飞上帝畿……”

觉得调子好听,她又反反复复唱了好几遍。

“莫逐燕,逐燕日高飞,高飞上帝畿……”

他初初听见这歌声的时候,先是被清灵的嗓音吸引,如山泉抚石微婉呢喃,在这夜色里,格外沁透人心。

走在他身后的齐泰却猛地停住了脚步。

此处早在洪武年间已然划为禁地,本不该有人。再者,这歌谣之意……这燕,要高飞入帝畿。而皇上迟迟未动的这位四皇叔,正是燕王……

齐泰没有注意到前头那位沉醉于歌声的神态,他回眸冷冷瞥了一眼护卫,那护卫立刻躬身而去。

桐柔并没有看清眼前的这个人是如何出现的,仰头看到他的时候,一柄雪亮的嵌着五彩纹饰的长刀,已经冷冷架在了自己的脖颈间。

她恐惧过甚,竟连尖叫都无法溢出唇边。

那锦衣卫未料到是个柔弱女子,愣怔了一瞬才沉声问道:“什么人?!”

桐柔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这人的面目实在可怖,仿佛夜半最惊悚的噩梦。

那锦衣卫瞧她一脸惊恐外加愣怔,一时不知该如何,手中却加重了几分,“如何闯入禁地?”

桐柔觉得脖颈间一痛,似有什么流下,顿时眼里泪水打起滚来。

锦衣卫何曾对付过如此情形,眉间紧皱,手中的刀砍也不是收了也不是,毕竟身后跟着的那位,身份实在非同寻常。

“路都尉……”有人提声道。

声音虽不响,也没有责备的意思,但那锦衣卫听见这一声,急忙将手中弯刀松开,回身行礼退开了去。

桐柔眼看着一人自那后面的暗林中踱步而出,而他恰被投入林子的月光照在身上。

藏蓝氅衣直身,云肩通袖膝襕纹,赤色玉带外描金线五道。不知是否浸了月光的缘故,那面庞仿佛一块玉石精心雕琢而成,起伏传承间,明明有着凛然的气度,却又宁静柔和。

桐柔不晓得自己怎么了,方才明明怕得要命,动都动不了。如今那凶神恶煞的人走了,看着眼前的这个和颜悦色的人,自己怎么还是动不了?

朱允炆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浑身被黑色的披风裹着,只露出巴掌大的脸庞。不过金钗豆蔻之年,已显出明眸绰态……

此刻她惊惧地望着自己,玉脂色的脖颈间一道刀痕,已沁出殷红。

他心中暗叹,路浔尽职恪守是没得说,但也太不知怜香惜玉了……

思及此处,他自袖中取了块白色的帕子,伸手就敷在了她的颈间。

桐柔没料到,也不知是吃痛还是惊诧,帕子触到伤处,她猛地一哆嗦。不过咬着唇,硬是没让眼眶里的水珠儿落下。

“莫怕……”他出声安抚,“方才手下出手失了轻重,我替他陪个不是。”

身后不远处的路浔听闻,慌忙将身子伏低了许多。

这是要折寿的哟,天子竟替自己赔了个不是……

齐泰早已是一肚子火,忍到此时,实在有些忍不住,踏前了半步,将语调尽量缓和了几分,“这位姑娘,为何会在此处?”

“我……我迷路了……”桐柔哪里会撒谎,心虚和慌乱全都写在面庞上。

齐泰眉间一皱,凌厉之色立显,“可还有旁人?”

“没,没有,就我一个。”桐柔慌忙道,可不能让他们知道姐姐偷偷在禁湖里偷摘莲蓬。

“你方才唱的,是什么曲子?”齐泰紧接着问道。

桐柔一愣,“那是我从街上听来的,一个疯疯癫癫的道士,一路走一路唱,很多小孩子跟着唱的……”

“你可知道……”齐泰再要说什么,朱允炆微微偏过脸,齐泰这才急忙止了声。

朱允炆示意她自己按住伤处,“无妨,你住在哪里?可找的回去?”

桐柔刚想说知道怎么回去,又想起方才已说了自己迷了路,急忙道:“我住珍珠桥,不过眼下不知该往何处走……”

“倒是顺路,”朱允炆道,“不妨搭我的马车,我送你一程。”

齐泰欲出声,看着天子此刻的眼神,又堪堪忍了回去。

眼见那女子跟着往林外马车走去,齐泰将不远处的路浔唤过来,压低声音,“派人四处探查一下,还有没有别人……”

桐柔望着坐在对面的公子,此刻他神思凝重,目光并未落在实处,眉间凝着一道浅浅的沟壑。

她将脖颈间的帕子取下,那里已经没那么痛了,只是雪白的帕子上沾了殷红点点,十分醒目。

“公子,这帕子,我洗净了再还……”

“不必了!”他忽然道,声音急促且带着恼意。

看着她明显的一愣,他才意识道方才这一声不必了,语气有些骇人。

他缓了缓,“本是旧物,姑娘用完可以将它丢弃了。”说罢他又恢复了静默,只是神色中满是落寞。

桐柔的腹中忽然传来咕咕之声,在安静的车里格外明显。她正羞得满面通红,那公子已从一旁案上取了一盒酥糕,递与她,并未说什么。

桐柔见那糕点玉雪晶莹十分诱人,实在难以推脱,接过就取了一块咬了一口,满口芬芳。

朱允炆看着她的样子,又出了神。

这糕点有淡淡的酒味,一般人不爱吃,唯独四叔和自己一样却喜欢得紧。时常让御膳房做了一大盒,两个人边吃边手谈……自己彼时大约就是如今这女子的神情,愉悦而满足……

一口气吃了好几块,桐柔才发现那公子正盯着自己,不觉又赧红了脸。

正欲说什么,马车停住,外头有人道:“已至珍珠桥。”

桐柔急忙起身,福了福,“多谢公子。”不待他发话,已忙忙提了裙裾下了车去。

马车未再停留,随即辘辘而去,消失在深重的夜色中。

桐柔一手捏着帕子,一手捏着半块糕点,有些恍惚,从未见过如此温文儒雅的公子,竟似画里的人物……

正待离去,她只觉颈后一痛,顿时没了知觉。

第三章 旁人笑我忒疯癫

北平,盛夏,风如流火。

不过是靠近晌午时分,街巷间已看不到人迹。垂柳焦绿,鸣蝉被那暑意炙烤着,勉力嘶鸣几声,也很快归于沉寂。

王氏将炉灶上的饼取了,搁在盘里,就这么一转身的功夫,已是一身恼人的大汗淋漓。

她去窗下井边取了水,就着井沿洗了把脸,眼风里就瞧见一个身影飞快地走进了自家院子。

她一愣,此刻天色还早得很,去米行干活的当家不可能这个时辰回来,慌忙看去。

进来的是个男子,三十岁出头,衣衫不整,束发不齐,将面容遮着瞧不清楚。

他一只脚上踢踏着一只草鞋,另一只脚却是光着,不知在哪里踩的污泥,一路走进来,一串泥脚印。

王氏一时愣住,她家的屋院虽简陋但邻着大街,平素夜不闭户也未尝不可,此人又是自何处冒出,竟光天化日私闯民宅。

“哎哎,你谁啊?!”她总算反应过来,连声唤他。

那人却脚下不停,直往灶台而去,口中喃喃低语,听不真切。

王氏这才觉得不妙,抄起井台边的一根竹竿跟上前去,口中大呼,“贼人好大胆!白日私闯民宅,可还有王法……”

那王氏追至灶台边,那人已抓了盘中烙饼塞入口中大嚼起来。一块尚咬在口中,又抓了一块往嘴里塞去。

王氏目瞪口呆,何时见过如此猖狂的贼人,竟是明抢的架势。周围物件不取,却偏偏抢那烙饼。

眼见他虽衣衫不整,但布料却是上等,身子魁拔,应不是街边乞儿流民之类。

外头巷子里的路人及邻里,闻听动静,纷纷聚来探头张望,皆是不解。

那男子仍埋头吃饼,对身后围观议论浑然不觉。吃到后来,噎食而咳,掉头将往那井台边去。

他一手拎起王氏刚打上来的一桶水,仰头张口浇了下来。

一片惊呼声中,忽有一人小声道:“这……这不是燕王么?怎会……”

众人急忙仔细望向那人,此刻他头发衣衫尽湿,倒是露出半幅面庞。

本是奇伟容色,土木形骸不加饰厉。此刻脏垢的面庞上,虽目光昏昏神情缭乱,但仍旧看得出龙章凤姿原属非常之器。

“果然啊……是燕王……”

“没错没错,我曾见过……”

“怎落得如此?早前不是刚从京都而返……”

“唉,八成与那削藩有关……”

“两月前,湘王因私钞案,于府中燃火,执弓纵马跃入,一家老小仆从护卫皆无幸免,其状惨矣……”有人低语,很快又止了声,想是有人闻言示意不可妄议。

那王氏妇人早已惊呆,手中举着竹竿不知如何,却看见燕王闻言拿着烙饼的手微微抖了抖。

还不及反应,他已分开人群大步而出,口中喃喃,“胡辣之物……苦也……”

临去前,他又从围观的一妇人篮中,抓了一叠油饼,胡乱塞入口中。出了院子就疯跑起来,很快消失在巷道尽头。

几个围观小儿见他举止荒唐,拍手跟在他后头嬉笑着追逐,出了巷子又转了一个街角,已经寻不到他的踪影。

不远处的街口,一人坐在街边茶铺的凉棚底下,将方才一出看得清楚。只是举着手里的茶碗,半天没喝下去一口。

燕王疯了,这事张信从开始就知晓。当然,他不是真疯。

只是没想到,燕王将这一出装疯演得如此逼真。披发而行,胡言乱语,卧土而眠,夺人食物……张信几乎都被他骗了过去。

也只有他晓得,燕王虽日日在北平街头疯言癫行,夜里却钻进王府的地道,督造武器。

兵器磨砺锤炼之声很大,燕王将王府四周的屋舍尽数买下,养了千百只鸡鹅。整日里鸡鸣鹅唤,一派嘈杂热闹,生生将那王府底下的动静遮掩了去……

想至此处,张信不由一叹。自己本是临淮人,父亲张兴原是永宁卫指挥佥事。父亲过世以后,张信继承了父亲的官位。那之后移守普定、平越,积功都指挥佥事。建文帝即位后没多久,一封举荐信将自己送到了北平,眼下任着北平都司一职。

看着光耀显赫的职位,其实不过是皇帝安插在燕王身边的探子,罢了。

但与建文帝不同,张信初见朱棣,就被其举手抬足间的杀伐凌厉之气所折服。

遥想数年前,少年燕王金甲不卸,在暴雪黄沙之间斩将搴旗卧雪眠霜。先是兵不血刃收服蒙古大将乃儿不花,随后生擒北元大将索林帖木儿……

相较封于内郡的藩王,镇守边塞的九王,皆塞王。莫不傅险地控要害,佐以元侯宿将,抚军肃清沙漠,常年里垒帐相望。

而这九王之首的燕王,更是自小在军中跌爬滚打。不见风花雪月温柔乡,多的是流血漂橹铁戈寒光……

北元被击退后,在边境劫掠不休,战事不停。这些年张信看到的燕王,正是那句,平明拂剑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归……

而这燕王与自己也是十分谈得来,时时一同把酒畅谈指点江山,让张信很容易就忘了自己在这儿的真正目的……

“大人……”身后护卫忽然出声,令张信回过神来。

“张昺、谢贵二位大人,今日要去燕王府上,探查燕王疯病一事……”

燕王府,原是元大都旧内殿隆福宫改建而成。西侧的庆寿寺,壮丽冠绝京都诸寺。

此刻从这茶楼二层望出去,隐隐可见寺内精蓝丈室之前,青松朱阁树荫繁茂。

寺之西侧,双塔蔚然。北边九层,为光天普照佛日圆明海云佑圣国师之塔;南边七层高塔,为佛日圆照大禅师可庵之灵塔。

一位明初旅人,途径这双塔,曾留下一诗:

石塔参差御苑西,凌空双雁识招提。梵铃风起声相激,仙掌云分势欲齐。

似引飞凫朝帝阙,岂烦鸣马护禅栖?长安落日驰车骑,何处逢人路不迷。

斯道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眼前的杯盏间,新茶已沏好,只待客来。

身后垂帘微动,有人入来,带进几分暑意。

那人在斯道对面入座,也不多话,一口将茶饮了个干净。继而将那茶盏重重放回案上,眼见着细微的裂纹,迅速攀爬蜿蜒于茶盏净透的杯身上。

斯道抬手换了新的茶盏,重新沏上,方缓缓道:“十二皇子,文武俱佳,志在经国。洪武二十八年,同楚王讨伐古州蛮人,出入间,缥囊载书以随。遇山水胜境,辄徘徊终日。”

他顿了顿才又道:“燕王痛惜,斯道痛惜。”

朱棣方才一路急行,身上浸了井水的衣衫早已干透,也不唤人更换,“齐泰拿了邓庸。”

斯道未接话,僧袍微动,抬手将壶中茶沫撇去。

朱棣这才抬眼瞧他,面前这位,日日里殷勤撺掇自己夺帝位,今日何故如此冷清?很是不寻常。想那邓庸下狱,如何顶得住齐泰备下的锦衣卫大刑。

“事已至此,只能静观。燕王的疯,怕是还要装下去。”斯道总算抬眼望着他。

朱棣冷笑,“装疯比杀人省气力,他齐泰若敢来此,老子直接将他按在地上剁了他。”

斯道又沉默了一阵,眼瞧着这位燕王的火气弱了些,才开口,“若想成事,如今尚有一人,需为王爷所用。”

第四章 流夏围炉羊毡暖

张昺与谢贵迈入燕王府的时候,已近黄昏,但暑意仍盛。即便这王府内树冠蔽日,清泉潺潺不绝,仍抵不住尚是炎炎的日头。才没走几步,二人已是汗如雨下。

前头引路的仆从马三保停在一处厢房前,那二人抬头一瞧,门窗紧闭,里头的情形啥也看不着。

“燕王在里面?”张昺有些迟疑,这大热天的,这么关门堵窗,果然有古怪。不觉与那谢贵对望了一眼。

马三保躬身道:“回二位大人,王爷就在里头,小的方才还送水进去的。”

张昺又迟疑了一瞬,和谢贵走到门前,侧耳听了听,并无动静,这才伸手将门推开。

门一推开,一股热气顿时扑面而来,张昺走在前头,差点就被熏了个跟斗。

那外头已经是热的让人喘不上气的天,这屋子里更是热得离谱,若非四下黑乎乎的,张昺差点以为里头着了火。

面前是一扇屏风,隐隐透出后头的光亮,十足的诡秘与蹊跷。

因此,饶是热意烤人,张昺和谢贵还是急步绕过屏风往后走去。

看清眼前的情形,这二人都愣住了。

屋子当中一个大碳炉,里面火光熊熊,这一屋子的热意正是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散出。

而那大炉子前头,坐着一个人,背对着他二人。身上裹着裘袄,外头还披着厚厚的羔皮。

“燕……燕王殿下……”张昺试探着唤道。

“冷……冷死了……”朱棣将自己紧紧裹着瑟缩不已,口中喃喃不休。

二人忍着灼人的热意,凑到近前,见他目光呆滞,浑身发抖,额上居然没有一丝汗滴。

张昺抬手擦了擦自己脸上滚滚而下的大汗珠子,“殿下保重身子要紧啊……”

说罢再不迟疑,拉着陈贵就往外走去。出得门外,二人掏出扇子帕子,又是扇风又是擦汗。

陈贵将那仆从唤道近前,“三保,你们王爷平素就如此?”

马三保忙回道:“日日如此,畏寒得紧,平日里需耗掉许多炭薪。”

张昺叹了口气,“看来燕王殿下真是病得不轻啊……”

马三保一脸忧色,“大夫瞧了多少回了,怕是很难治愈了。”

陈贵收了扇子,“燕王妃可在府中?”

马三保急忙回道:“王妃已在前头候着二位大人了,请。”说罢转身在前头领路,而神情也由方才的恭顺变成了轻蔑。

朱棣听着身后脚步声远了,将身上裹着的裘毯又紧了紧,眉间紧锁。

宁王。斯道说的那个必需用上的人,是他的十七弟,朱权。

朱权初封于长城之北大宁府,带甲八万,革车六千。

而自己手下八百家将,算上北平驻守,最多也就四五万人,本就相差甚远。最让他眼馋的,是宁王麾下一支蒙古骑兵,朵颜三卫。

洪武二十一年,蒙古大汗托古思帖木儿在捕鱼儿海被蓝玉的军队击败西走,使得大兴安岭以东的蒙古诸部落失去了防御屏障,很快归附了明廷。

次年,明廷在这一地区设置了朵颜、泰宁和福余三卫。分列屈裂儿河和朵颜山,塔儿河流域,嫩江和福余河。同时,明廷授封三卫首领以各级官职。

明廷的要求也简单,一句话:各领其所部,以安畜牧。

与蒙古人打了这么多年的架,朱棣自然晓得朵颜三卫的骇人实力。为敌,他需全心应对拼死应战。但若能收归己用,那自己可不只是简单的增加了几千兵士的数目,他们每一个都可以一当十甚至更多……

思忖间,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明明是笃定沉稳的,里头偏偏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跳脱。

他的嘴角微扬,下一个瞬间,他已被身后的人拥住,一双玉臂圈在自己的腰间,面颊贴在他的后背之上。

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这么快就把他们打发走了?”

她没吭声。

他转身,将她拉入怀里。看着她两眼红肿,脸上泪渍未干,不由心里就起了怒意,“回头定将那二人挫骨扬灰……”

她却叹了口气,“白白浪费了那一盏辣椒水,我本是用来腌鱼肉的。抹在眼睛上,眼泪就停不下来,张谢二位大人连话都没问,忙忙安慰了两句就告退了。”

朱棣取了手边的水和帕子,替她小心擦拭,“你就当我真的疯了,也哭不出来?”

她闭着眼,由他轻拭着眼睛周围,忽然睁开眼出声道:“我们最小的七公主,今日竟也十四了。”

朱棣手中一顿,“咸宁都是快要嫁人的年纪,我的妙云,却还和当初没两样。当初册封燕王妃的时候,你也是这般年纪,对不对?”

也不知是否炉中火光过于炽烈,一向飞扬不拘的她,面上也透出流霞般的颜色,“若非太祖指婚,我也未必就嫁了你……”

看着她小巧的鼻尖,和如玉脂般的额上泌出的细细汗珠,在光亮中折出诱人的光泽,他的声音有些暗哑,“指婚?那也是我跪来的……”

妙云眸中显出讶色,他却已在她耳边厮磨,“中山王长女,所学过目不忘,人皆称女诸生,尤以读兵书战册为乐事……骑射卓然,冠绝京中贵女……多少男子倾心……我若不跪求,难道让那些俗人将你迎娶了去……”

她素来以为,当年是太祖召了爹爹入宫,述了一番君臣布衣之交又患难与共二十载,有意结为亲家,闻听长女贤淑,可与太祖四子相配……

太祖一句卿看如何?爹爹当即顿首谢,应允了这桩婚事……

不曾想,这其中竟有他的筹谋力争……

大婚那日,她头戴九翚四凤冠,身着青质九翟衣……而他,姿貌秀杰龙行虎步……从此一腔心思交付……

朱棣见她难得神思恍惚,却又面带浅浅羞色,心中大动之下欲亲芳泽。还未凑到她的唇边,自己的嘴里已被她塞入一物,清冽的苦味顿时充斥于唇齿间。

她已起身往外逃去,“若非你固有风湿之疾畏寒不畏热,早就被烤晕了。疯归疯,药总要按时服用。”

朱棣比她动作更快,自身后将她拥住,语调却是郑重,“你晓得我在做什么,我没解释过,你也没问过。”

她沉默了一瞬,“只要不让我陪你装疯,其余的,有什么可问可解释的?”

“这一步跨出去,我可就是反臣贼子。”

她的手敷在他的手背,语调沉静,“这天底下,你反了谁我都不在意。但你若反了我,却定不能饶你,纵是踏平天下也要将这贼人拿下。”

他将脸深深埋在她的颈间,千言万语,只轻唤了一声,妙云。

第五章 潜王府夜送密诏

张信立在燕王府的门前,已经有一阵子了。

此刻已是戌时,四下里并没有了白日里的暑意难当,甚至还有些凉风的意思,但他仍然是一身的大汗。

这能不出汗么?

他怀里揣着的那封自京师来的信,虽然短短四个字,但足以让他心惊胆战。

“速谋燕王。”

邓庸居然这么利索地就将燕王装疯的事,交待的一清二楚,是张信始料未及的。

就连燕王铸造兵器私下图谋的事,邓庸都和盘托出,也不晓得有没有顺便添油加醋一把……

张信又擦了一把额上的汗,自从收到这封密信,他就如坐针毡寝食难安。方才用膳的时候,他魂不守舍,自己的筷子竟直接伸进了家母的碗中……

张老太太年岁虽然大了,可没糊涂,又向来心思缜密,一问就问出了实情。当下将他轰出门来,命他速速告知燕王。

原因有三。

其一,张信的父亲在世时,就常提及燕王具帝王相。而燕地极有名气的算命先生也是这么说的。

其二,如今张信你在北平任职,可是归那燕王所管。他既是你的上司,也就是你的君。你这做臣子的,岂能有了二心?

其三,很明显的,这密诏上的四个字,是代拟的旨意,代拟之人是齐泰。这万一是齐泰、黄子澄二人假借了天子之名偷偷发的密诏,你这可是欺君的大罪了。

张信本就对那燕王惺惺相惜,听着母亲这么一通说,幡然醒悟,揣着密诏就直奔燕王府而来。

可想不到的是,这燕王府的守卫,竟不让他进去。说是王爷疯了以后,就拒不见客。

当然,白天里那燕王满大街的乱跑,就算逮着他,也说不了事啊。他张信总不能站在大街上扯着疯疯癫癫的王爷说,我是来给燕王您报信的,京师那边要来拿你了……

眼瞅着站在门口的护卫,神情冷肃目光放空,没有半点让他进去的意思,张信只能打道回府。

第二日,同样的情形,他还是被拦在燕王府的门外。

这下他着急了,这密诏下得突然,应该也不是给他一个人的。想必那张昺与谢贵,也都收到了这四个字。再不告知燕王,只怕随时生变……

到了第三日,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张信已经在燕王府外的巷子里转了百来圈。今夜无论如何,必须闯进去。

他正急得团团转,猛听见不远处传来的鸾铃声,回头一瞧,是辆女车。

女车,自然就是女眷坐的马车。楠木海棠纹窗格,锦缎垂帘,四角挑着香炉垂着璎珞。

张信刚打算避开,忽地心头一跳,那女车上头挂着的正是燕王府的旗子。

他急忙避入暗处,听那并排坐在前头的驾车人和一名护卫闲扯着。

“还是这永平公主最似咱这燕王的性子,急脾气又坐不住,这大晚上的还要出门转悠……”

“哎呦可不是,还好让我们先回来了,否则不晓得要等多久,可耽误了咱晚上吃酒……”

张信听到此处心中一喜,这意思,他们刚送了永平公主出了门,眼下是空着车子回来了。有机可乘,不可不乘啊……

那女车入了燕王府,直往侧院而去。驾车人与那护卫刚跳下车,就被候了多时的一群轮班下来的仆从拽走了。

张信听着四下再无动静,急忙爬下车来。

燕王府里他倒是熟得很,一方面这地形图早早就和他本人一起被送来了北平,他没事就拿出来瞄两眼。再者,这燕王与自己十分投机,时不时会约他入府一叙。

于是张信循着西侧一道相对偏僻的游廊,往燕王寝殿摸去

朱棣看罢了武器锻造,方从地道里出来,一身铁矿灰,尚未来得及掸去,手下的侍卫已疾步上前。

“殿下,张信张大人入了府,此刻正往寝殿去。我已命巡查的护卫避开张大人……”

朱棣颔首,心思这厮总算是耐不住性子,当下衣衫也不换,大步往寝殿而去。

张信一路走得很顺利,不,是相当的顺利。

别说护卫,就连婢女侍从都没瞧见一个。

纵然燕王疯了,一向整肃的王府手下怎会如此懈怠?想到这里,张信的心里反倒打了个咯噔。

到了寝殿前头一瞧,更是不解。门口一个人影都没有,大门微敞,那架势,好似是等着他上门。

再想着方才那么轻易地坐着女车混入府中,沿途也无人阻拦……难不成是燕王有意为之?

他将这荒唐的想法压了回去,四下瞧了瞧,提步迈入寝殿。

直到转过屏风,张信才总算看见了人影。燕王本人浑身脏兮兮,正四仰八叉躺在榻上,瞪着屋顶一点动静都没有。

张信撩袍就跪下,“臣罪该万死,臣实乃卧底,奉旨刺探殿下行踪。”

言罢候了半天也没听见动静,偷偷抬眼去瞧,燕王仍是方才的姿势,仿佛压根没听见。

张信一咬牙,自怀里掏出那份密诏,跪着挪到榻前,双手过头恭敬奉上,“臣接密诏,诏曰速谋燕王。臣不敢隐瞒,请殿下过目。”

燕王是怎么起的身,张信完全没瞧清楚,只知道下一瞬,燕王已站在自己的面前,将他手中的密诏接过。

他虽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但原本空茫缭乱的眸色,此刻已透着满满凌厉的杀意。

张信尚未回过神,已被燕王扶起。

“救我全家,必当报答。”燕王只说了八个字,却将那张信听得又是一身冷汗。

燕王是不是会报答自己,他并不在意。但听了这缓缓吐出的八个字,张信似乎已经可以看得到即将到来的风云诡谲血雨腥风……

他自然也不会料到,今日此举,将会给这天下带来如何的一场动荡和战乱,以至倾城,至覆国……

第六章 梁洲夜赠君明珠

桐拂几乎要疯了。

小柔失踪已经三天,她在湖边、城里寻了她三天三夜,毫无收获。

人是在湖边不见的,那里本就是禁地,报官等于自投罗网,是直接提头去见的意思,说不定还要牵连邻近的坊户。

爹爹这一阵在外县行医,桐拂也根本没办法告诉他,只盼着是小柔一时淘气,跑去谁家里住了几日……

然而安慰自己的话,并没有什么用,桐拂漫无目的地又四处转悠了一天,夜幕降临之时,她最终还是回到了湖边,那日与小柔分开的地方。

那艘平头船还泊在那片芦苇丛里,船头上早已成灰的线香,只留下浅浅熏燎的印记。

她望着湖心黑黝黝的几个小岛,正觉得烦躁,目光落在了那片荷叶之上,不觉心里一动。

那日在那里落水的那个人,据他说是梁洲上守着册库书籍的监生。虽然不明白这监生是啥意思,但在桐拂的眼里,那应该是个官,说不定他能有办法找到小柔……

当下她再不犹豫,立刻潜入水中,往那梁洲而去。

到了小岛的边缘,桐拂在水里又待了一会儿,看见一拨巡视的护卫走远了,才悄没声息地自水里钻出来。

这所谓的册库并无高墙,十数排东西向的厢房杵在夜色中,没有半丝灯火。除了偶尔的虫鸣和湖水拍岸的声响,再听不到别的动静。

这黑灯瞎火的,如何能找到那个人,桐拂一时没了主意。

正犯愁,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似有人低语。她急忙避入一旁的树后,屏息凝神。

“金主事人呢?”

“没瞧见啊,早前他还在库房里头,说是今夜可能落雨,要把库房的窗都关紧了……”

“天黑前就关了的,这金主事,事必躬亲又去检查了……”

“这大晚上的,咱先歇着去……”

那二人走远,桐拂才从树后出来,望着那一排排门窗紧闭的库房,这黑漆漆的上哪儿找去?

正发愁,猛地一阵风过,头顶的树冠稀里哗啦一顿摇晃,就听见有窗户砰地一声被吹开了。不但吹开了,还一个劲儿地砸着外头的木框子,哐啷哐啷地响。

桐拂紧忙顺着那动静而去,果然没多久,看见一个人探出脑袋瞧了瞧,很快将那窗关上了。

金幼孜将那窗关紧了,摸着木头册架往门口走去,这个库房里的黄册,是北平及周边郡县的,还都是洪武年间的旧册。白日里都拿出去晾晒过,此刻已经都归回了架子上。

想到北平,他不由暗叹,那位守在北疆蠢蠢欲动的燕王,怕是要闹出大事来。今年的乡试里自己刚中了举人,眼看着明年开春就要参加礼部主持的会试,可千万别给搅了……

这么想着,人已经快走到门口,猛听见黑暗里一声“金大人……”将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谁?!”他喝道。

“是我是我……”那人压低了声音,那声音是个女子的声音,还是个有点熟悉的声音。

“我是桐拂,那日在湖里……”那声音靠近了些。

金幼孜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张芙蓉出水般的容颜,顿时一张脸红到耳根,幸好四下里黑漆漆不会被人瞧见。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可是杀头的大罪。”金幼孜总算镇定下来,将声音压低了。

很忽然的,金幼孜看到了一点点光泽。这光亮越来越明显,直到他能看清她的样子。她的手里握着一颗珠子,那光亮正是从那里发出。

“我晓得岛上禁火,这是我从湖里捞到的珍珠,暗处会发光,是不是很有趣?”她歪着脑袋看着他,夜明珠的光泽柔柔地镀在她的面庞。

金幼孜看得呆了,又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你究竟为何会到这里?这儿很危险知道么?”

桐拂将那珠子塞进金幼孜的手中,“这个送你,只是想麻烦金大人帮个忙。我妹妹三天前在这湖边失踪,我找了这些天都没找到,能否麻烦大人帮我想想办法。别的东西我没有,只有这颗珠子了……”

金幼孜忙要将那珠子还予她,“不可不可,我并非什么大人,我只是国子监的监生,眼下是临时被调至册库清查旧册。我并没有法子可以找到令妹……”

她面上露出失望的神情,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原先的样子,“无妨无妨,上回公子未将我交给湖卫,十分感激,这珠子公子还是收下。岛上禁火,夜里公子可以将这珠子悬于屋内,看书写字什么的,是足够了。这珠子我还有,公子不用推辞。”

金幼孜再要推辞,她已走到库门处,他急忙将她唤住,“姑娘留步。”

说罢,从腰间掏出一物,递给了桐拂。

桐拂接过一看,是块木牌,沉甸甸的,上头一个“册”字。

“这是专门往梁洲上送粮的膳夫水夫持的腰牌,虽然不能上岛,但在湖周围走动是没什么问题。姑娘收在身边,万一遇到人,给他们看了就不会为难你……”金幼孜解释道。

桐拂心中大喜,转念一想又急忙问道:“这东西给了我,你可会有麻烦?你就不怕我当真是贼人?”

金幼孜的耳根红了红,“姑娘看起来,实在不像……不像贼人……这腰牌……总之我有法子,不会有麻烦……

桐拂莞尔一笑,“那我不客气了,谢谢公子。”说罢人已经消失在了库房的门外。

外面下起了雨,桐拂干脆潜入水里往岸边游去。想着方才金幼孜通红的面庞,她在水下也忍不住笑意……

抬头看见那只平头船的影子,她伸手攀住船身,轻巧地破水而出,坐在了船头。

雨很大,待她抹去面上的雨水,睁开眼,看清眼前的景致,桐拂倒抽一口冷气,立时僵在原地。

第七章 风雨惊瓦梦难平

自己是坐在船上没错,但桐拂的面前却不再是后湖辽阔的湖面。这一片水泽,充其量只能算一个池塘。

她揉了揉眼睛,这的确就是个池塘。

如漆的夜色,大雨如注,池塘被嶙峋的山石和大树、游廊环绕着,不远处还有凉亭。星星点点的灯火沿着长廊蔓延开去,可以看到不远处相连的园子里,楼阁幢幢的剪影。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明明是往岸边游去。后湖纵然宽广,但自己从小在那水里玩大的,便是闭着眼睛也绝不会弄错了方向。眼前的这里,究竟是何处?

又看了一圈,东南角的天空处似有火光大盛,她自船上跃上岸,顺着游廊往那里走去。

一路上并未瞧见人影,走了约莫小半柱香的时间,忽然听见喧嚣声起,她急忙避在一旁的墙后。

抬眼间恰可看入一扇轩窗,那一边是一进很大的院子,此刻大雨中立着许多人。火把熊熊,将四下里映得清楚。

很快两个人被推搡着从里屋出来,摁倒在地。

那二人口中大呼,“我二人乃北平布政使、都督指挥使,奉圣上谕旨捉拿燕王!谁敢动手谋害朝廷命官?!”

嘶吼声终止得很快,桐拂来不及闭眼,那二人已是身首异处。好在她及时将自己的嘴死死捂住,终是没让那声尖叫冲破喉咙……

她望向廊下的那个身影,掩在暗处,看不清模样。魁拔的身姿,跃跳的火光大致勾勒出肃杀凌厉的眉眼……

身后忽然传来护卫的脚步声,桐拂大惊,急忙勾手攀上矮墙。矮墙上没有遮挡,她只能小心踩着瓦片躲在屋脊之后。

朱棣负手立在廊下,眼见着地上的血迹迅速地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仿佛刚才一幕从未发生过。

张昺与谢贵来的比他预想的要快得多。燕王府眨眼之间被围了个严丝合缝,连只蚊蝇都飞不出去……

彼时张玉与朱能已率了八百府兵入来,众人见了京师密诏,无不色变。

张昺与谢贵的死是必然,外头围着的人马,也不能留。杀戮既起,箭矢已出,也再无回头路……

“张玉!”朱棣忽地沉声道,“速取九门,若有抵抗,杀无赦。”

桐拂一惊,脚下一滑,一片瓦当直落了下去,哐当一声砸在院子里。

恰一阵风雨急过,众人一片静默,齐齐看向朱棣,这征兆看起来并不妙……

桐拂紧紧咬着下唇,好在并无人上来查视,底下一片诡异的静谧。

“飞龙在天,风雨相随,青瓦落地,以易黄瓦。”忽然有人扬声说道。

朱棣原本紧绷的神情迅速缓和,侧目望向身边的斯道。

斯道此刻,眼观鼻鼻观心,神色间一派从容澹然。

“清君侧,靖国难!清君侧,靖国难……”整齐划一的低沉呼喝声响起,一时军心大振。

眼见着八百府兵执火振奋而去,桐拂趁着一阵子雷雨交加迅速滑下地去,飞奔回方才的池塘,一刻不迟疑潜入水中……

这必是午夜惊回噩梦一场……只愿这莫名的一池水能将自己带回那千倾碧波之间……

案上烛火一阵急跃,朱允炆手中一荡,笔锋偏走,立时毁了一幅字。

他怔怔望了一回,将那幅字慢慢揉在手中。

有人匆匆步入殿内,“陛下,张昺、谢贵与葛诚三位大人,已将燕王府围住,燕王已是囊中之物……”

朱允炆抬头瞧了瞧面前的齐泰,“不可伤他的性命。”

齐泰将身子伏低,“是。”语调恭敬,心中却着实恼火。

燕王是什么人?想要将他毫发无损地活捉了,这天底下恐怕很难找出一个人来。

削藩到了这个地步,仍顾念犹豫,他燕王可又会对自己的亲侄手下留情?

朱允炆却没错过他面上一掠而过的神情,“他毕竟是朕的四叔。”

瞧见齐泰默不作声,朱允炆叹道:“那日四叔在殿上拒不参拜,黄观之言过矣。”

那日大殿上,燕王态度倨傲,竟不行君臣之礼。众人敢怒不敢言,只黄观一人出言顶撞:虎拜朝天,殿上行君臣之礼;龙颜垂地,宫中叙叔侄之情……

齐泰彼时听得,心中无比痛快。不过燕王那时的神情,却令众人不寒而栗……

思及此处,齐泰不由心中又是一叹,这少年天子较之其祖父,实在想去太远。

一旁宫女奉上茶来,朱允炆瞧着陌生,不由多看了一眼,那宫女样貌竟让他生出熟稔。

心念一转,忽然出声向那齐泰问道:“那日湖边迷路的女子,齐大人是如何安置了?”

齐泰一凛,陛下如何会得知……

朱允炆瞧他神色一慌,顿时了然,“齐大人,有时思虑过多。”

齐泰腿一软就跪下了,“陛下,臣只是宁可……”

“错杀一千?”朱允炆将他打断了。

“臣不敢!臣只是将她拘着,并未处死……”

齐泰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个决定,十分的英明……

桐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切。

一个时辰以前,她还蜷曲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已经不晓得多久没有吃过东西。刚开始她还有力气喊救命,还有力气敲打着牢门。到后来,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牢门是忽然打开的,刺眼的阳光令她很长时间睁不开眼。脑袋昏昏沉沉地任人摆布着,沐浴更衣上妆,嘴里被喂进的食物如此香甜……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梳着齐整的发髻,别着漂亮的珠花。身上的裙衫,是从来都没穿过的锦线织成,浅浅的粉色,绣着精致的花样。

从小到大,何时穿过如此漂亮的衣服,不不,莫说穿,连看都没看过。

若是姐姐看到了,肯定也很喜欢。

想到此处,桐柔忍不住展颜。猛地想到自己这些日子被关着,姐姐怕是要急疯了,顿时又慌乱起来。

她急忙起身,抓着候在一旁的一个女子,“这是何处?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那女子将自己的衣袖从桐柔的手中抽出,“姑娘今日就要入宫,怕是一时回不去了。不知姑娘家中还有何人?”

桐柔一愣,早前被抓,她尚不知是为何。若贸然将姐姐和爹爹说出去,会不会给他们惹来麻烦?

正犹豫,外头有人扬声道:“入宫的车马已备好,请姑娘上车。若错过了时辰,怕是谁也担待不起。”

第八章 旧帕新洗故人变

马车辘辘而行,桐柔却是如坐针毡。

入宫?莫说入宫,便是在近处望一望她都不曾有过。

她记得沿着秦淮河向东,过了热闹的北市街,就是一处衙署。那里店铺稀少,有一块文武官员下马石碑。她和姐姐也只到那里去过一次,远远可以隐约瞧见皇宫金碧辉煌的殿宇。

眼下自己坐在马车里,而这马车正往那金碧辉煌的宫宇里走去。桐柔心中万分不安,但面前端坐的那个女官,神情冷肃透着微微的不耐,自上了马车就没有出声过。

“大……大人……”桐柔不知该如何称呼,忐忑地绞着衣角。

那女官这才抬眼望向她,眼中没有一丝温度。

一旁角落里的一位宫女这才出声,“这位是宫中尚仪女史陈大人,敬称女君子。”

桐柔向那宫女投去感激的一笑,这才又向着女史大人小心道:“女君子,不知何故送我……送我入宫?”

陈女史面色清冷,“入宫首要的一条规矩,不该说话的时候,不要说。可以说话的时候,也尽量不说。”

桐柔的嘴巴张了张,只得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在没有搞清楚自己为何会被带入宫里之前,她不能透露爹爹和姐姐的事。

马车走了很久,久到桐柔开始打起了瞌睡。等到马车停下,她几乎一头栽进对面陈女史的怀里。

下得车来,但见宫苑连绵殿阁重重,琉璃金瓦飞阁流丹。平素只在书卷上读到如此恢弘绮丽的词句,如今身在其间亲眼所见,才知不过书出风采一二而已,实是令她震撼到一时失语。

随着陈女史一路前行,走到腿脚发软才入了一处宫苑。苑内一处小亭,内有一女子端坐似在品茶。

陈女史上前行礼,“长公主,奉旨封桐柔姑娘为尚宫局司记女史,为长公主伴读。今日刚入宫,并未经尚仪局的教习……”

桐柔不敢抬头,只听见一个好听的声音道:“无妨,辛苦女君子,退下吧。”

陈女史再不多言,行礼后领着宫女匆匆离去,只留下桐柔一人。

“抬起头来。”那好听的声音又道。

桐柔依言抬头,面前的女子与自己年岁相当,但衣饰华贵举止娴雅,一双妙目正看住自己。

“你可知,何为伴读?”长公主问道。

桐柔一急,“不……不知……”

自己能进女堂念书,已是爹爹和姐姐省吃俭用换来的,伴读?读书还有伴着读书一说?不晓得要不要银子……

“大胆!身为司记女史,竟不知伴读为何?”一旁有宫女出声斥道。

桐柔一个哆嗦,再要出声,已被长公主接过话去,“行了,你们也都下去,你留下。”她望着桐柔。

一旁的宫女鱼贯而出,一时只余了她二人在那小亭中。

桐柔正忐忑地琢磨如何应付眼前这位长公主,岂料她竟忽然大步走到自己面前,将自己的手执了,“伴读啊,读是其次的,伴才是紧要的。”长公主笑眯眯道,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端庄矜持。

桐柔一呆,“啊……这……”

“私下里,你叫我南平就行了。”长公主将她拉着就往外走去,“走走走,闷了半日了,陪我去钓鱼……”

桐柔有些犹豫,“不用读书么?”

“乾坤朗日皆是学问,何必拘泥于书卷……”南平脚下反而加快,拖着她直往外跑去……

树荫下,桐柔望着兴致勃勃专心钓鱼的南平长公主,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那日在湖边遇见了那个公子,还有凶巴巴的几个人,自己先是被关在狱中,紧接着又被送进宫里。如今竟成了长公主身边的伴读。

长公主,应该是当今圣上的妹妹,南平郡主又是圣上最小的那个妹妹。曾听女先生提过,这南平公主机敏聪慧,圣上只有两个幼子,于是对她尤其宠爱……

思及此处,桐柔觉得眼前的这位长公主看起来性子很好,或许可以请她帮忙让自己早日出宫……

“怎么没有上钩的?!”南平一声喊,将桐柔的心思拉了回来。

桐柔过去一瞧,鱼钩上只一团粳米摇摇欲坠,她蹲在河边挖了几条蚓虫穿在勾上,“试试这个。”

很快鱼就上了钩,南平欢天喜地将那鱼甩上岸来,力气用得有些过猛,那鱼儿甩着尾巴,直飞入身后远处的树丛里。

一旁的宫女忙着替长公主擦着一头一脸的水,南平叫着:“桐桐帮我去把鱼捡回来……”

桐柔拎着裙子钻入树林里,听见鱼儿在地上跳跃的动静,循声而去。

树的后面坐着一个人,背对着她,正低头望着他的脚下兀自挣扎的鱼儿。

桐柔犹豫了一瞬,轻声道:“这鱼是长公主方才钓上来,可否还给……”

那人似乎这才觉察到有人在身后,转过身来。

桐柔看清了那人样貌,不觉愣住,“是你?”

那日林中,为月光所覆,温润如玉的公子。

他站起身,身子有些摇晃,面上迷茫之色,似乎并未认出她来。目光也未在她的面庞停留,直落入她身后的林子里。

她这才闻到浓重的酒气。

“我不信他会这么做……”他似乎在对她说话,又似乎是在自语,“他为何要这么做……”

桐柔回头瞅了瞅,并无旁人,复又转向他,“公……公子,为何会在这里?”

朱允炆这才将目光落到实处,看着面前的小宫女,犹疑了一瞬方回过神。未及出声,她自袖间摸出一块白帕,递给他。

“公子,这帕子我已洗干净,多谢公子那日出手相助。”她仰面望着他,浮霞烂漫的颜色。

他伸手接过,几乎立刻认出,这帕子原是四叔朱棣的。

彼时自己应背不出书来被罚跪在东宫殿外,内心羞愧偷偷啜泣。四叔恰巧入来,也不多说,只递过这方帕子于他……

四叔与其余的叔叔都不同,这也是为何,当时齐泰要求削蕃首削燕王时,他却无法决断。并不单单因为燕王手握重兵镇守北疆,也不是因为他战功赫赫并无过失……

从前他二人还不是如今这般模样,而是如寻常叔侄一般,亲近、无间……

“不一样了……都不一样了……”朱允炆喃喃,身子又晃了晃。

桐柔有些错愕,这帕子她一直小心随身带着,并无不同。

“是我拿错了么……”她伸手欲取过再看,不料他竟伸手将她一把揽在怀中。

“错了……是我错了么……”他在她耳边低语,语调张皇无助。

桐柔大惊之下就欲挣脱,听见他如此语气,不觉心中一软,竟忘了挣扎,“不不……公子无错,是我错了……”

朱允炆此时方觉温香软玉在怀,轻言细语于耳畔,心中一时激荡,不由凑近她的面庞……

猛听见不远处传来呼唤之声,“桐女史?女史在何处?长公主寻你回去……”

他急忙松手,很快消失在树丛之后,留下一脸懵懂的桐柔仍在原处。

待那人走远,桐柔才回过味来,方才,方才他竟……

第九章 珠莺点翠宫墙冷

桐拂屏着气,望着头顶上的水面,心里暗暗祷念:后湖,后湖……

破水而出,望着晨曦中千倾碧波,鼻端是晚荷的清香,她总算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坐在岸边的芦苇丛里,她等着自己身上的衣衫风干,仍然想不通究竟发生了什么。

方才的那一幕,根本不可能是真的。

燕王驻守北平,她晓得。当今皇帝削藩诸王被废,她也晓得。至于坊间传说的燕王必反,她觉得应该只是个传闻。毕竟打仗这种事,她觉得是很遥远的……

但她看到的那些,什么清君侧靖国难她不明白,但燕王斩杀朝廷命官是她亲眼所见,夺九门的命令也是她亲耳所闻。若是梦,又怎会如此逼真?她并不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会冒出这些念头……

无论是哪一件,桩桩件件都是足以让人掉脑袋的罪,她又能去问谁?

她揉了揉脑袋,眼下还是要尽快找到小柔,再想这些不迟。

摸摸身上的衣衫已干透,桐拂起身,飞快地往家奔去。

家在覆舟山与龙广山之间,因为靠近后湖,原先此处十分热闹。

靠湖而生的人们,白日捕鱼捞虾黄昏采莲摘藕。而湖岛和岸上,都有大片的含桃(樱桃)树,曰银珠,曰东塘,曰细叶,曰垂丝……大如弹丸,小如珠玑,酸甜汁尚多,十分可口。

每逢樱桃结满,桐拂与女伴们摘了满满几筐,或挎或背,到那热闹的北市街、南市街,或是秦淮河的河房那里叫卖,总能赚得满满一兜铜币……

后湖成了禁地之后,除了不可打鱼,连樱桃也不可随意采摘,原先的住户十有八九都移居别处。剩下寥寥几户人家,十分冷清。

桐拂一路小跑,远远看见自家屋舍的瓦檐,寻常那上头会停着好几只莺雀儿,今日却不见了踪影。

正纳闷,转过街角,瞧见站在屋外的那几名锦衣卫,和地上爹爹的药箱,桐拂几乎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她脑中满是电闪雷鸣之间,首级落地的可怖情形……她几乎站立不稳,跌跌撞撞往屋子里闯去。

到了门口就被那几名锦衣卫拦住,“什么人!干什么的?!”

桐拂仿佛听不见呵斥,仍往里冲,“我爹爹呢?我爹爹怎么了?”

惊慌失措间,看见爹爹正随着一名宫中打扮的官人走出来。

“阿拂,休得胡闹!”爹爹厉声道,复又转身冲着那宫人道:“这是家中长女,惊扰了大人,望见谅……”

那宫人倒是样貌和蔼,伸手示意那几名锦衣卫将她松开了,“无妨,本官也要回去复命了,叨扰。”话未说完,已领着那些锦衣卫扬长而去。

爹爹目送着他们转过街角,才回头看了桐拂一眼,“进来说话。”

这一眼,看得桐拂刚放下的心又拎到了嗓子眼儿,她赶忙快步入了里屋。

“你就是这么照顾小柔的?”爹爹的脸色十分难看。

桐拂不敢看着爹爹,“小柔她……她不会有事……我一直在找她……”

“找?不会有事?”爹爹的声音有隐忍的怒意,“她人在长公主的宫殿里,你上哪儿去找?”

桐拂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望住爹爹,“什么长公主?”

爹爹显然已经压抑不住怒意,“大明宫,柔仪殿,南平长公主。我这几日不在,你竟将你的妹妹送进宫,做了长公主的女史?!”

桐拂脑子里嗡嗡作响,这怎么可能?金陵城她找了个遍,大明宫是她唯一没有想过的地方,也是她觉得最不可能的地方。

“说,到底怎么回事?”爹爹虽坐着,放在案上的手却一直轻颤着。

“我瞧着近日湖里莲蓬长得好,去了后湖……我让小柔早些回去的。等我回来,她已经不见了。”这个时候只能实话实说。

“不晓得后湖现在封了湖?你这是想让一家人掉脑袋?!”

桐拂忍了忍,终是没将话说出口,“爹爹,是我错了,怎么能将小柔救出来?”

“救出来?”爹爹怒极反笑,“女子入宫,随随便便出得来的?那里头又是什么地方?小柔这样的,会被吃得连渣渣都不剩!”

桐拂当然晓得,她在北市街见过宫里的女官,除了穿得光鲜漂亮,姿容精致,进退有度,面上却不见多少悦色。

瞧见桐拂在街上兜售樱桃,那些女官竟流露出羡慕的神色。彼时桐拂觉得甚是奇怪,明明衣食无忧,为何反倒羡慕自己这种每日为能多吃上一块肉到处奔走……

后来她又在那里见到过被逐出宫的女官,或因年华已逝,或因触了宫规,无不怆然悲凄。即便重获自由,大多亲人失散再无所依……更有出得宫来,只余黄土一抔……

“爹爹,可有法子让我换小柔出来?”桐拂望着爹爹。

爹爹盯着她,“你给我听着,再生出这些心思,信不信将你的腿打断了!”

桐拂望着爹爹,有些怔怔。

娘亲早逝,自己和小柔与爹爹相依为命这许多年,几时见过他如此厉色。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大意和鲁莽,桐拂瞧着爹爹泛白的鬓角,再说不出话来。

……

暗夜中的怀来城,犹如一头倦兽,团缩而眠。朱棣却很清楚,这城池并不是唾手可得之物。

早前,夺北平九门,并没费半点功夫。张玉与朱能等人,几乎未遇抵抗,顺利将九门拿下。之后,取蓟州,守将马宜被俘,指挥毛遂投诚。很快,遵化、密云接连归附。

三日前,北军奇袭居庸关,守将兵败,退于怀来,归附宋忠部下。

怀来这一仗如何打,张玉几个,头一回吵了个不可开交。

这宋忠虽不是什么悍将,且头脑素来简单,但他手下的三万精兵不可小觑。而除了这三万精兵,里头还有宋忠临时召集的燕军旧部……

看着眼前朱棣沉思的背影,徐祥心中再次感叹,这小子,确是个将帅之才。早年自己跟随陈友谅东征西站,后又归顺太祖,打仗就跟吃饭睡觉一般稀松平常。但有如此谋略和决断的一军之首,这位燕王,无疑很难有人可以超越。

此番众将对攻打怀来一战争论不休,燕王始终未出过声,但所有人的主张,他都细细听来。到最后,起身就走,带了八千骑兵卷甲而趋日夜不休,直奔怀来。

徐祥也知道燕王为何带了自己,他对宋忠的了解比任何人都多。此人虽重兵在手,但如此更容易轻敌草率。况且自北军连取数城之后,士气大增,许多城池守军本是燕王旧部,恨不能排着队的归附燕王。宋忠虽说临时召集了部分燕军旧部,但此刻早已军心涣散……

因此,智取突袭比一场硬碰硬的对垒,更为合适。

“报!”身后一身低呼打断了徐祥的思绪。

这一声报,虽极力压抑着,但隐隐透着焦躁,朱棣也不经回过头来,“说!”

“宋忠谎称,燕王已将怀来城中燕军旧部在北平的亲属,屠戮殆尽……”

第十章 青溪救人寻银镯

军心,在一场战役中举足轻重,往往可以左右胜负。

宋忠的这一步棋,无异下得相当不错。

“清君侧靖国难”无非是个说辞,朱棣自己心里清楚,天下人自然也看得清楚。从斩了张昺与谢贵的那一刻开始,无论何种说辞,他都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

宋忠意图收服他旧日麾下的人心,在这样一个当口,布下这么一个暴虐的谎言,效果会出其不意的好。

朱棣身下的马,似乎觉察出他的心思,略有些不安,轻踏了几步,令他回过神来。

“拂晓前攻城。”朱棣出声道。

徐祥以为自己听错了,催马上前了几步,“怀来城中如今群情激愤,怕是……”

“就地休整。”朱棣翻身下马,“城中旧部的名册何在?”

徐祥猛然醒悟,跟着翻身下马,“来人,速速取来!”

……

爹爹背着药箱刚离开家,桐拂就溜出了门。

这几日,爹爹愁眉不展,除了抓药写方子,更多的时间,将他自己关在屋子里。即便如此,他却没再责骂桐拂,这让桐拂反而觉得愧疚。

出门一路走到青溪河边,刚巧看见渡口停着的船,船头一人正忙着解开绳索。

“平海哥!”桐拂急忙唤道。

那人抬起头,看见桐拂,笑呵呵冲她挥手,“丫头快上来!”

桐拂上了船,抹了一把汗,“平海哥可是去西水关?”

俞平海将船桨取在手中,“是,去拖一船桐油。你呢?又去哪儿耍?”

“我去找人,淮清桥那里。”说罢将手里一包东西递给俞平海,“早上做的米糕,你带着吃。”

俞平海原本就晒得红红的脸,又红了几分,伸手接过,“嘿嘿,那我不客气了。”

船沿着青溪河一路南行,金陵城正褪去晨曦的浮雾烟霞。

岸边人家炊烟已散,推车担货牵马的路人,互相问候。石阶上浣洗衣衫的女子,说笑打闹着,溅起的水花映着朝霞一般颜色的面庞。河风将那笑声裹挟着,顺着水,送去很远的地方。

“平海哥,你不是说,你想去龙江船坞造宝船的?”桐拂的脚丫子浸在河里,拖出长长的水纹。

平海挠了挠脑袋,“等我再拉几船桐油,攒了些银子就去。造船不如拉货挣得多,我喜欢和船打交道,以后要出海,海那边有仙山……”

桐拂扑哧笑出声,“平海哥哥想去仙山找仙女么?”

平海的耳根都红了,“臭丫头胡……胡说什么?”

仙女也没有你好看……这句话平海没说出口,又偷偷看了一眼船尾那个神采飞扬的丫头。

过了柏川桥,河面及两岸愈发热闹起来,达官贵人家的画舫渐渐多起来,在河中央穿梭往来。时时传来丝弦三两声,莺歌燕语一派热闹。

俞平海的船避在靠近河岸边慢行,桐拂正张望着船上风光,忽听一声惊呼,紧接着扑通一声似有什么落入水中。

“小姐落水了!来人啊!救人救人!”河上顿时乱作一片。

俞平海放眼看去,不远处一艘画舫上一群丫鬟仆从急得团团转,显然并没有会水之人。而那船边河里,一个女子正挣扎着,却是越漂越远。不知是不是过于惊惶,很快就沉了下去。

俞平海刚想唤桐拂瞧瞧,扭头一看,船尾处那里还有人影,只看见船尾前一圈圈涟漪散去,那丫头不知何时竟已跳下河去。

桐拂很快在水下瞧见那女子的身影,不觉心里就是一叹。

这么大热天的,这位姑娘穿着这么多层啰里啰嗦的裙子,掉进水里就跟大秤砣一般,直将人往河底坠。

为了不被落水人手忙脚乱地扯住,桐拂绕到她身后将她的腰带提着,就往河面游去。将那姑娘托出水,恰在那船边,船上的丫鬟仆从忙将那不省人事的小姐拉上船去。

桐拂瞧她们一个个手忙脚乱呼天抢地压根不会救人,叹了口气爬上了她们的船,将那姑娘翻了个身,面朝下肚子压在自己腿上。接着使劲儿拍着她的后背,没一会儿她一阵猛咳,总算是有了气儿。

众人又手忙脚乱将那小姐扶起,又是擦脸又是盖毯子。

桐拂回身就要离开,却听那小姐忽然开口唤道:“不见了!我的镯子不见了!”

一旁的丫鬟赶紧劝道:“小姐大难不死,那镯子就算了……”

那小姐本虚弱至极,竟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把将桐拂扯住,“这位妹妹,谢谢你救我……你能不能帮我下水找一下镯子,那是我娘留给我的,不能丢……”她声音很是虚弱,脸色因为惊吓惨白惨白。

俞平海刚把船摇过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说我来去找,桐拂已经蹿下河去。

娘离开的时候,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留下。桐拂晓得,如果娘当真给自己留下了什么,她定会好好守护着。所以她听见那么一句,也没什么可犹豫的。

青溪河的水,比后湖的凉了许多,河底下乱石水草很多,看不太清楚。桐拂循着方才那姑娘落水之处潜下去,在石头缝间摸索。

运气不错的是,她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手镯,银质石榴纹的样子,在水下微微有光。

正打算往上游去,有什么猛地落在身边,她一惊想要避开,腿擦在河底的石块上,立时破了皮。不过她根本顾不上,因为她看清楚了落下来的东西。

这是一个木桶,木桶上系着绳索,在自己身旁摇摆了几下又往河面而去。

照理在河里打水也没什么奇特的,但这是清溪河,这一段河道的水一般并无人使用。即便是浣洗衣衫、洗洗菜叶什么的,也多去一旁船少些的运渎或者珍珠河。这木桶一看就是用来饮水的,这就有些奇怪了……

游近河面的时候,桐拂发现原本的那些船都没了影子,却隐约看见一些人的身影立在河边,身上似是穿着甲衣。

她心中一紧,复又下潜了一些,自旁边靠近岸边的芦苇茂盛处冒出了脑袋。

这眼前的,是什么地方?

第十一章 铁马绝尘玉鞍染

陌生的山间,陌生的河水,陌生的面孔。更要命的是,又是这些身穿甲胄的兵士。

桐拂慢了一慢,为何是又?

思及此处,她的冷汗就出来了。上一回从那个池塘里爬出来,看到的那一幕犹历历在目。就是这样的兵士,穿着这般的甲胄……

那么眼下,自己又到了哪里?

“兄弟们这顿可要吃饱了……”那群士兵里有人发话,“今日可是一场硬仗……”

“我说老五,不是开玩笑吧,那怀来城里三万精兵,我们呢?就八千,不够人家捏的……”

“还八千?方才燕王殿下只点了一百人打头阵。一百人?一阵风就吹没了……”

“胡说什么!殿下素来用兵如神,必有他的计较……”

桐拂泡在河水里,又擦了一把汗,这里是怀来。

怀来在哪儿她不晓得。但打仗,她听得明白。燕王,她也听得明白。

上一回眼瞅着燕王斩了朝廷命官,眼下燕王干脆直接要攻打明廷的城池,这简直越来越离谱荒谬了……

猛地,远处传来鼓声,这群兵士很快朝那里赶去,桐拂也终于有机会爬上岸来。

上了岸往远处一瞅,她的腿脚就软了软。

不远处是一座高耸的城郭,不同于金陵城楼的华美壮丽,这一座城楼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和雕琢。

简单打磨过的山岩垒成的城墙粗犷沧桑,满是风沙的痕迹。而四周山丘连绵怪石嶙峋,更远处似乎还有大片的沙丘绵延……

城楼上布满了弓弩手及手持长枪长矛的兵士,城楼下正在对峙的,皆是密密麻麻的骑兵。从桐拂这里看过去,不光能看见城外镇守怀来的兵士,城内的兵士更是数不胜数。

攻城的这一侧,明显人数少了许多,即便似桐拂这般不懂排兵布阵,也晓得他们处于绝对的劣势。

而为首的那一人,虽然背对着自己,但桐拂几乎立刻认出,那就是燕王。

他稳稳坐在马背上,手挽缰绳,是个十分悠闲的姿态。

桐拂不晓得为何会从他的背影里看出悠闲来,这似乎不该是他眼前的状态。敌强我弱,而且……

想到一半,城门忽然打开,沙尘飞扬间,从城内快马奔出几十余骑兵。那些骑兵到了阵前,就开始高声叫骂。

桐拂有点困惑,打仗是这么打的?吵架骂街?

“我等追随燕王……刀尖舔血……却落得如此下场……屠戮我等尚在北平的亲人……父母兄弟老幼皆不放过……”

断断续续的叫骂声传来,桐拂听到后来头皮发麻。这燕王简直令人发指,实在不是个人,是禽兽。不不,连禽兽都不如……

再看向燕王,他依旧澹然不惊从容不迫,稳稳地骑在马背上,仿佛看着的是旁人的热闹……

徐祥却有些坐不住,低声道:“殿下……”

朱棣望着不远处面露愤恨悲痛的几十余名旧部,抬手轻挥,很快他身后几十余人催马而出,列队阵前。

“四哥!是我,六弟啊……”

“二叔,侄儿在此!余年未见,家里人十分挂念……”

“爹!儿子不孝,今日才找到您……”

怀来城下那一队方才还在叫骂的兵士立刻蒙了,旧日战旗猎猎之下,是一张张熟悉而又魂萦梦牵骨肉相连的面庞……但很快众人就反应过来。

“六弟?!你没事?!”

“小侄,你没被斩首?!”

“儿!你还活着……”

阵前一时充斥着久别重逢的惊喜,和劫后余生的激动。方才还是剑拔弩张,此刻已是执手相看泪眼……

猛地有人高声呼喊道:“我们被骗了!宋忠小人!竟诈称我们亲人被屠戮,欲将我等利用!”

很快,更多人的反应过来,纷纷倒戈向着怀来城上。原本精心排布的队列,一时大乱。怀来守军的首领欲重新集结,却完全无法控制已乱的军心……

“攻城!”朱棣一声令下,方才尚淡定从容的身影,已杀气腾腾率先催马杀入敌阵,将原已乱成一团的怀来守军冲得七零八落。

八千精兵与那些倒戈的燕王旧部,几乎没有太费力气,很快掌控了局势。

桐拂僵立在原处,眼前的腥风血雨以命搏杀,令山河变色朔风呜咽。吴戈断、犀甲碎,铁马绝尘而玉鞍染血……

耳边听那传令者,一声声报着:

守将都指挥余瑱被执,不降,立斩……

守城都指挥彭聚被俘立斩……

都指挥孙泰中流矢而亡……

四门已攻破……

宋忠被俘,不降,立斩……

诸将校所俘百余,不降,俱斩……

桐拂想要逃开,却无法动弹,巨大的恐惧与悲怆,将她紧紧裹着,令她寸步难行。

那一队人马是如何冲到自己面前的,桐拂根本没有看清楚。待看见尘土飞扬,听见战马嘶鸣时,他们已经就在眼前。

眼看着自己就要被领头的一人一骑踏平,只听利器破空呼啸而过,一枚箭矢刺入那马儿后腿。马吃痛急转,在半空生生改了方向,掠过她的身畔,朝着桐拂身后狂奔而去。

桐拂兀自愣怔,后领猛地被人提起,丢在马背上,立时被一个巨大的身影所笼着。

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在脑后沉声道:“都指挥庄得逃脱,十里不得,返!”他身后迅速奔出几十余骑,追着前头的骑兵而去。

眼见周遭再无他人,桐拂身后的人催马到了方才的河边,将她拎了下来。

“何人。”他问。

桐拂抬起头,此时阳光已炽,刺着双目,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才看清他的模样。

他高高坐在马背之上,眉眼转承间如刀削剑刻而成,凌厉决绝。玄衣铁甲,血迹斑驳。此刻他目光中杀气缭绕,一手仍紧握着染血的长剑,正垂目看着自己。

桐拂此刻竟不觉得惊恐,满脑子却是那一句:蛰龙已惊眠,一啸动千山。

“我走错路了。”她说了什么自己也不是特别清楚。眼前这人的气势太有压迫感,外加仿佛恶魔附体般杀人不眨眼,她能说出话来,已实属不易。

朱棣瞧着立在水边的女子,面无忧惧惊慌之色,一双乌眸清凌凌仿佛透着湖光山影,满眼尽是探究……还有一丝鄙夷?

“想要活命,速速离开……”他欲将马勒转离开。

“已经杀了这么多人,多我一个也无妨。”

这声音清清冷冷地传到耳边,朱棣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望去,她的目光中竟流露出憎恶悲悯的意思。

朱棣一愣,不晓得为何,他竟仿佛听见山河呜咽、朔风悲鸣,那是每一次沙场浴血时,于那兵戈交接间回旋四起的声音……但那之间,却又有什么很熟悉的,仿佛水波粼粼千顷,莲叶接天苍鹭掠飞……

远处城中鸣金声起,他这才回过神,复又深深将她看了一眼,才将缰绳猛提,催马驰走。

第十二章 鸡鸣驿千里传书

“丫头,你没事吧?”俞平海望着船尾兀自出神的桐拂,挠了挠脑袋。

这丫头方才两次入水,救了那个官家小姐,又替人家捞了个镯子上来。分文不取,迷迷瞪瞪地就回来了。回来以后就一直坐在那里发愣,一声不吭。

“唔?”桐拂这才回过神,将身上已经快要干透的衣衫掸了掸,“我能有什么事儿?”

“你方才捞镯子,潜下去那么久,那些瞧热闹的都以为你上不来了……”

桐拂将长发重新簪好,斜眼看过来,“他们不晓得,你也不晓得?便是在这水下睡上一觉,我也是可以的。”

俞平海瞧她神色恢复如初,这才放下心来,嘿嘿一乐,“我们小拂入水就变成鱼了……”

桐拂一跃而起,笑嘻嘻道:“淮清桥到了,我下去了啊,谢谢平海哥!”说罢已经轻巧地跳上岸去。

过了淮清桥,临着秦淮河,岸边酒肆茶馆商铺林立,河中画舫往来不歇,比那北市街又是另一番风情。

桐拂沿着河边走了一小会儿,抬头看见问柳酒舍的招牌,提步而入。

店里跑堂的都识得她,纷纷招呼道:“哟,小拂姑娘今儿来得早啊,又得了什么湖鲜?”

桐拂晃了晃手里的包袱,嘴角一扬,“不可说……”人已经往后厨走去。

刚踏进后厨,已经听见刘娘子的声音,“哦哟,你这是要放火烧了我的后厨?!放那么多柴火做什么?哎哟气死我了!火候,火候很重要的!”

刘娘子不过三十出头,却是金陵城数一数二的名厨,多少食客慕名而来,能喝上一口她做的菜汤也是好的。

听见身后动静,刘娘子转过身来,看见桐拂,方才还火冒三丈的面容立刻春风和煦,“还是我们家小拂乖巧,让人看着就欢喜,来来来,让我看看……咦,几天没瞧见,怎么瘦了?”

桐拂将手里的包袱递给刘娘子,撇着嘴,“那是好久没吃到刘娘子的饭菜,念想的……”

刘娘子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这小嘴儿,甜起来不要命的……”

将那包袱打开一看,她就是一声惊呼,“雁头?!”

惊喜过后她急忙将桐拂拉到后院,“你上哪儿采的?休要瞒我,这东西,如今只有后湖里才有。你是不是偷偷摸摸去了?”

桐拂笑嘻嘻地点头,隔着衣衫摸了摸金幼孜给她的腰牌,“没事没事,采一点没事的。”

刘娘子忽地想到什么,将桐拂的手凑到眼前,看着那细嫩雪白的指间,尽是密密的红点,不觉起了怒意,“臭丫头,做什么偏要去采这雁头,瞧把这手给扎的,再浸了水,多痛啊……”

桐拂忙忙将手抽回来,“这算不得什么,我也没采多,足够刘娘子这几日的鱼羹之用……”

刘娘子自腰上接下一个锦囊,欲塞进桐拂手里,“这些你拿着,以后不许再去采这雁头。”

桐拂不肯收,“刘娘子一向待我好,就同我……同我……”她顿了顿,“总之,我是不可能收你的铜钱。”说罢转身就要走。

刘娘子自然晓得她的意思,眼眶有些热,“傻丫头,我也一向待你如自家人一般,听话,这钱你收着。你爹爹在外头做铃医,你要照顾小柔,可别委屈了自己和妹妹……”

桐拂这才想起那事,急忙压低声音问道:“刘娘子,近日可还有宫里的人来酒舍?”

“有啊,咱这酒舍,虽比不上西水关十六楼的,但宫里人也常来。怎么了?”

“小柔她……她进了宫,做了女官……”桐拂犹豫了一阵才说道,“我想,打听一下,她在里面可好……”

刘娘子一脸讶色,“怎么就入了宫?最近没有秀女和女官的采选啊?”

桐拂低头搓了搓衣角,“都怨我……”

刘娘子揉了揉她的发髻,柔声道:“没事没事,还好是女官,总还有出宫的机会。我替你想办法打听打听,有消息了就告诉你……”

猛听见前头传来哐啷一声,刘娘子将那钱袋塞进桐拂怀里,就往前走去,“又不晓得是哪个醉鬼发酒疯,吃个饭也不消停……”

桐拂出了酒舍,外面日头正烈蝉鸣鼓噪,幸得靠着河边,尚有些风凉的意思。正寻思着小柔的事,听见不远处传来马蹄声急,路人纷纷避让。

到了近前,听着鸾铃声声,见那马上的驿卒腰挂“火印木牌”,面色肃杀风尘仆仆,背上缚着信筒和驿旗,很快消失在路的另一头。

“哟,你刚才瞧见没?”身旁的人议论起来,“那驿旗是鸡鸣驿的。”

“你怎晓得?鸡鸣驿在何处?”另一人问道。

“咳,我以前做过驿站的驿夫,自然晓得。那鸡鸣驿可是北方第一驿,在那怀来城外……”

桐拂的脚步顿时止住,怀来?她之前瞧见的那一场厮杀不正是在怀来?

还有那个人……手上染着那么多鲜血,却将自己救下了的那个……燕王。

……

朱允炆朝衣未脱,望着手中笺纸,洋洋洒洒千余字,他却一个字再看不进。

燕王,竟搬出了皇明祖训……如朝中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清君侧靖国难……

短短十数日,他夺了北平九门,取蓟州、遵化、密云,奇袭居庸关,眼下,应是在怀来……想到怀来的三万人马,朱允炆略略宽了宽心,但这心却又落不到实处。他隐隐觉得,这三万人马守着的城池,并非固若金汤……

齐泰和黄子澄在下首屏息敛气,已经有好一会儿。

瞧着皇上眉间紧锁,齐泰终是踏前一步,“燕王谋逆,应祭告太庙,削宗室属籍,废为庶人。陛下应立刻起兵讨燕!”

黄子澄亦趋步向前,“臣以为,需在真定,设平燕布政司。”

“平燕布政司……”朱允炆一字一字念道,又静默了一会儿才道,“他是我的四叔。”

“燕王诛杀朝廷命官,夺北平,如今居庸关、密云、蓟州、遵化、永平皆为其所据,北平外围如今只剩怀来。这之后,必然是南下,夺京师,篡皇位!”齐泰额上青筋暴起,上座这位天子,太过柔弱。他时时怀疑,如太祖般神威人物,怎会生出这般孙儿……

朱允炆闭了闭眼,将那笺纸搁在案上,提步就往外走去。

齐泰与黄子澄自是不敢阻拦,眼睁睁瞧着明黄的朝服即将消失在门外。

一声“准!”自那殿宇外传来,仿佛一个喟叹,一个错觉。

第十三章 槛外绯花掩映时

宫灯初上,柔仪殿内难得的安静,原本在习字的南平长公主此刻伏在案上,酣睡无声。

一旁的桐柔手上研着墨,正望着烛火怔怔出神。

砚台是抄手砚,色若紫雪,细腻彷如脂膏般,上有古松云鳞的纹路。墨是桐烟墨,纹如犀黑如漆。

若在以往,单单是在商铺里瞧见这些,她都挪不开步子,能多瞧上一眼也是好的。但眼下,她却是心思缭乱,墨汁溅在手背也不自知。

莫名其妙入宫已经有一阵子,宫规森严,即便已告知长公主外头还有自己的家人,也不能出去。这么长的时间,不知爹爹和姐姐该急成什么样子……

听见悉索的脚步声,桐柔转过神来,抬头一瞧,原先立在殿内的内监和宫女都不在了,一人正提步入内,很快到了她的面前。

“公……公子……”她讶声道。

原先在宫苑里遇见他,桐柔并没有想清楚他的身份。如今见他长驱直入这柔仪宫,方才明白过来,这位公子,只怕有着更加不同寻常的身份……

朱允炆示意她莫要出声,取了一旁的毯子替南平盖在身上,才低声道:“随我来。”

桐柔起身,随着他走到后头的园子,此时夜幕初落,石榴花累累垂在枝间。

她就想起幼时,娘亲将自己放在膝上,搂着她,轻声念着:

晔晔复煌煌,花中无比方。艳夭宜小院,条短称低廊……

朱允炆立在花树前,心绪纷乱。

怀来失守,宋忠、余瑱、彭聚、孙泰俱被斩杀,三万精兵皆被俘被杀……

授长兴侯耿炳文为大将军,都尉李坚为左副将军,都督宁忠为右副将军,率军13万伐燕,数路并进伐燕。同时传檄山东、河南、山西三省供给军饷……

二人一时各自心思,都未发话。

“若是……”朱允炆忽然发话,“亲近之人反目,以至刀戈相见,该是如何。”

桐柔一愣,“桐柔想不出与姐姐会有反目之日,即便有了争执,姐姐也总让着我。莫说反目,便是委屈,桐柔都不曾有过……”

瞧着他神情间痛色,她止了声,“想必应是各自无奈,方有此境地……”

“各自无奈……”他有些怔忪。

一阵风过,竟有了凉意,一时榴花纷纷而落,铺了一地。

“本是山头物,今为砌下芳。”他脱口而出,桐柔听着却心中一动。

这一句,恰是方才她忆起的,娘亲念给自己的那一首。两人对着这一树繁花,他竟也想去了一处。

觉察她的静默,朱允炆转过头去。她穿着夏制的宫装,浅桃红衣衫月牙白的裙幅。面上没有寻常宫人曲意奉承或是恭顺的模样,映着石榴花的绛英之色,一时欣喜一时伤怀。

她忽地转眸望向他,动作生涩地礼了礼,“我本无心入宫,还望陛下允我出宫。”

他的眸色一深,“一个一个,都离开了……只余朕一个人。离开了便也罢了,却还要逼着朕,对着自己的亲人拿起刀剑兵戎相见。究竟是为何?是朕做错了什么?”

桐柔见他面色突变,一时慌了神。倒不是终于晓得他真的就是当今圣上,而是他眼下面上的神色,痛心、无措和忧惧。

她没有想过,这般神色会出现在一国之君的面上。难道不该是女先生口中的,赫斯之威龙威燕颌的仪态?肃清万里总齐八荒的气度?

桐柔没做多想,走上前,一只手轻抚他的后背,柔声道:“没事没事,不是你的错,都会好起来……”

平素自己若是受了委屈,或是想念娘亲的时候,姐姐便是如此安慰自己。

朱允炆渐渐平复,渐渐看清她的举动。

她微微垫着脚,轻抚自己的后背,嘴里兀自絮絮哄劝。

方才一时激愤,眼下虽已不再,但头一次,他觉得松弛,安宁,并不愿意避开她。这感觉虽然陌生,却甚好。

自记事起,并无人与自己这般亲近,照顾自己起居的宫女和内侍自是敬畏不敢,即便是母后,是妃嫔……

“南平待你可好?”他忽然问道。

桐柔急忙收回手,“长公主待我很好,只是不知为何我会忽然入宫,家中爹爹和姐姐尚不知情,想必十分忧心。而我又不识宫中规矩,只会给长公主添麻烦……”

“你母亲早逝,父亲是铃医,常年游医在外。还有个长姐,采摘贩卖湖鲜,接济家用并照顾你供你读书。你并非住在珍珠河,而是住在龙广山与覆舟山之间的湖边。那日遇见你,是你姐姐带你去后湖中采摘莲蓬。”他慢慢道来,目光落在榴花之间。

他的声音很好听,但此刻听在桐柔的耳中,却如一盆冰水兜头而下。她腿一软就欲跪下,却被他一手扶着,没跪得下去。

“我……我……”桐柔一时心中万念俱灰,不曾想这位天子竟已将家中查得如此清楚,连姐姐带着自己偷入禁湖也已知晓。那足以令全家人头落地……

“都是我的错,不关爹爹和姐姐的事。桐柔甘愿一人受罚……”她脸色苍白,语气却十分坚定。

“是要罚。”他淡淡道,“所以你还不能出去,需在这宫里劳役……”

“可以!”她打断他,已经完全顾不得礼数和规矩,“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连累爹爹和姐姐……”

“我已经派人去了……”他打断她。

桐柔一呆,眼泪就要滚下来。

他眉头微皱,“我有说要把他们怎样?只是告知你父亲,你在宫中任了女官,如今每月可领俸禄,只是不可随意出宫罢了。”

她立刻破涕为笑,扯了他的袖子,“当真?!多谢公……陛下……”一时反应过来,自己眼下这般样子怕是坏了不知多少条规矩,又慌忙撒手。

“只是……”她忽地想到什么,“俸禄可以送到宫外头给我爹爹么?他如今年纪大了,我想……”

朱允炆瞧着她又哭又笑的,想了想道:“你在南平身边的俸禄,怕是有些少。若是想多些俸禄,得更辛苦些……”

“怎样辛苦都可以!”桐柔挽起袖子,“去哪儿俸禄最多?”

朱允炆忍着笑,“文华殿刚好缺了人手,俸禄相当不错。”

“文华殿?女先生说那是经筵之处,是圣上诏诸儒讲五经于殿中,由六部尚书、左右都御史、通政史、大理寺卿及学士等侍班。从翰林院、国子监祭酒中选定进讲官,及展书、掩书官。”

朱允炆有些意外,“哦?这些你都知晓?”

“女先生家中有人在翰林院做官,说与我们听过,我便记下了……”桐柔脸有些红,自己从小记性就特别好,但凡见过听过的,再不会忘记。

“对了,”她忽然雀跃道:“讲毕,行礼,命至左顺门赐酒饭。这是真的么?还有饭吃?”

朱允炆一本正经道:“酒饭是赐给经筵官员的,若你去吃,是要从俸禄里扣去……”

她慌忙摇首,“不不不,我不吃的,几时可以去文华殿?”

第十四章 中秋谁与共孤光

中秋,金陵城一年中极热闹的一日。

几日前,街上已随处可见售卖月光纸,上绘太阴星君,下绘月宫及捣药之兔。金碧辉煌,长的七八尺,短的也有二三尺。各大酒肆将各式月饼搁在临街的摊铺上,引得路人驻足挑选。

另有莲藕、石榴、红菱、芋头、栗子、柿子等被小贩挑着,沿街售卖,以作设供祭拜之用。

秦淮河两岸,也早早挂上了各式奇巧的灯笼,只待中秋走月时争奇斗艳。

爹爹去外县,托人捎信来,中秋不回来,桐拂心中有些落落。倒不是得自己一个人过原本该是团圆的节日,只是想着爹爹,她仍是十分愧疚。

自从知道小柔入宫做了女官,爹爹从最初的愤然到后来的寡言,她都瞧在心里。她晓得爹爹对那大明宫有着很特别的情绪,虽然她并不清楚缘由,也不敢问爹爹。

到后来爹爹回来的时日越来越少,从前一家三个人一起过的中秋,如今他也不回来了。

一早去给刘娘子送了红菱,本想就回家待着,桐拂却被刘娘子硬是留在她的酒舍,说是让她搭个手。

其实桐拂晓得,刘娘子只是不忍看自己一个人过中秋罢了。索性也就依着她,在后厨前堂跑一跑。

眼见着外头天色渐渐晚下来,桐拂从那临街的窗户望出去,街上已是人潮汹涌,性急的店家已将灯笼燃起。中秋走月已拉开了序幕……

“小拂啊,你在我这儿忙一天了,出去玩会儿,别拘在我这儿了。”刘娘子冲着桐拂道。

桐拂笑道:“时辰还早……”

“刘娘子!刘娘子!”外头有人嘴里嚷嚷着,就冲进店来,“卫酒可有?我要十坛!”

刘娘子眉毛一扬,“哟,我说谁呢,鹤鸣楼的齐管事,还真是稀客。卫酒十坛?我自己也只剩六坛,怎么给你?再说了,你们这春江秋月十六楼,可是官办的酒楼,你们那都是琼浆玉液,怎么就看上我们这霹雳沟渠里酿出的酒水来?

那齐管事到了跟前,也不恼,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已经塞进了刘娘子的手中,“哎呦我说刘娘子,十六楼确实是官办的。但要说味道,那不光是外地人,就连咱这金陵城里的老食客都晓得,那还是要数咱这问柳酒舍的最好……”

这锦囊一入手,刘娘子就颠出了份量,眉梢一扬,“还是齐管事会说话,将我这入不得眼的小酒肆都夸到天上去了。行,看在齐管事的面上,我就匀你三坛,再多没有了。”

“行行行!三坛就三坛,回头来了新酒,我再来拿。今儿是有贵客要来,哎呦忙死我了,这就得走了。”齐管事擦了把汗。

“对了刘娘子,要请您帮个忙了,我那马车上放不下酒坛子里,麻烦您找个伙计帮我送去,您看成不成?”他说罢又塞了个锦囊到她手里。

“小事儿。”刘娘子笑得灿烂。

齐管事前脚刚走,刘娘子朝着店里张望了一圈,各个忙的热火朝天,哪里找得着人去送酒。

“我去呗。”桐拂凑过来,笑嘻嘻的。

“不成!”刘娘子立刻板起脸,“十六楼那是什么地方,莫说你爹若是知道了得就地打死我,我自己也不放心你去。都是些达官显贵,是非之地。还有那些教坊司的姑娘……咳咳……不说了不说了,总之,你去不得。”

桐拂也不着急,“眼下这时辰,车马已经不能入街,要想送酒过去,只能走船。河道上怎么走得快,谁也比不过我。再说,鹤鸣楼就在河边上,我只要看着酒坛子上了岸,到了鹤鸣楼伙计的手里,就调转船头回来了。我人都不用上岸,刘娘子担心啥?”

“这……”刘娘子有些犹豫,抬头看看外面街上,确实是早已封了街,再无车马可行。

“那你答应我,万万不可上了岸去,看到酒坛被他们取了,就立马给我回来……”

“晓得了晓得了……”桐拂掉头就往外走,“我去河道上了。”

刘娘子看着她很快消失在酒舍门外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中秋夜,哪家姑娘不是穿戴得漂漂亮亮,簪珠带银,不说绫罗绸缎,那也是换上新裁的衣裙,拜月祭寒看花灯。

桐拂的母亲去得早,自小由爹爹抚养,爹爹偏又是铃医,四处漂泊不定。旁的姑娘还在膝下承欢,她已经在湖里采摘菱角莲蓬接济家中,照顾妹妹。

如今桐柔阴差阳错入了宫,她爹爹一腔怨气都撒在桐拂身上,这团聚的日子竟也不回返。今日里,桐拂仍是一身旧衣裙,头上连朵像样的簪花都没有……

刘娘子心中一叹,想着等她回来,怎么也要让她去换件新衣裳……

自出了宫城,桐柔虽尽量压抑着,但还是无法掩饰面上的雀跃之色,一双眼眸恨不能穿透马车的帘子。

这个样子,尽数落在朱允炆的眼中。

登基前,父亲虽对自己管教严格,但却也允许他时不时去那市井间走上一走。

祖父当年为诸王封藩后,将诸王皆送去中都凤阳,体察民情,以求民间细事无不充知。父亲身为太子,自然也奉承了祖父的做法。

今日中秋,原本朱允炆并无太多心思赏月观灯。却不晓得何故,瞧着文华殿角落里那个郁郁寡欢的身影,竟随口就吩咐了微服出游……

此刻她手中紧紧攥着衣角,神情振奋眼眸忽闪,眼巴巴从偶尔被风吹起的窗帘一角看出去……

此刻暮色初落,市井间早已是人声喧腾流光溢彩,香脂与各色小食的芬芳混在一处,萦绕在鼻端。

马车停在一处僻静的巷子里,一艘并不起眼的宫船早已候在狭窄的河道间。桐柔跟着下了马车,掩饰不住雀跃的步子。

这里她识得,是玄津桥附近,再往南行上一段,就是十里秦淮。不知今夜爹爹和姐姐会在何处,若能遇见……

朱允炆上了船,却没听见后头的脚步声,回头一瞧,那姑娘垫着脚,在那渡口上张望着什么。后头跟着的易了服的宫女侍卫,眼色那都是一等一的好,早看出圣上对这小女官的不同,自然也不便催她,都耐心在后头垂首等着。

“再不上船,这河上若是堵了,就过不去了。”朱允炆温言道。

桐柔这才回过神来,吐了吐舌头,忙忙拎了裙角上了船去。

甫坐定,朱允炆忽然抬眼望向她,“你可知,私挟物品出宫是重罪。你身上,藏了什么?”

第十五章 春风秋月十六楼

案上搁着一个包袱,看着不大,里头却塞了不少东西。

宝钞,铜钱,零碎的首饰,用油纸细细包着的糕点。

桐柔晓得这回算是彻底完了。

刚入宫就能随着圣上微服而出,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多少宫女终其一生都再未踏出过宫门半步……但自己却搞砸了。

她垂着脑袋等着训斥,等着重重的责罚……半天都没动静。

她偷偷抬眼,端然而坐的那位,正目光怔怔地望着案上的那些个……赃物。

这样的包袱,朱允炆见过,也收到过。是四叔给自己的。

彼时四叔刚将蒙古人猛追到草原深处,大胜归来,就给自己带来过这么一个包袱。

虽然不大,但里面都是京城里见不到的新奇玩意儿。对于久居深宫的自己来说,无疑胜过一切精雕奇巧之物……

可如今,那怀揣着礼物风尘仆仆而来的四叔,和欢喜雀跃缠着他不放的自己,终是提刀纵马,在旌旗蔽日的阵前,相对而立……

船身一个摇晃,桐柔站立不稳就要摔倒,被他扶住。

“收起来。”他说,松开了手。

桐柔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着他的样子,那神情里头并没有怒意,她急忙将那包袱塞回宽大的袖子里。

有人挑帘入来,“陛下,水灯已备好。”

桐柔瞧见那人手中一盏精致的花灯,再挪不开目光。

以往和姐姐一起放的水灯,多半是姐姐自己做的,别致是别致的。但这一盏用的上好绸缎,上面绣了金线银丝。烛火篷罩不知用何制成,烛火跃动之间,仿佛琉璃宝灯,熠熠生辉。

“去吧。”朱允炆冲着她道。

“真的?”桐柔望着手中的水灯简直不敢相信,看着他微微颔首,雀跃着往外走去。

到了门帘处,她忽然止了步,回身到了朱允炆的面前。

他有些意外,抬眼望着她,等着她发话。

“许个愿,清溪小姑很灵的。”她笑意嫣嫣,在那烛火之间格外耀眼。

许愿?事到如今,可还有余地?

她见他垂目不语,伸手将他的一只手执起,触碰在水灯之上,“就这样……心里想的事情,就会成真……”

他静默了片刻,收回了手,“去吧。”他淡淡道。

桐柔欢天喜地地捧着水灯到外头,趴在船板上,小心地将水灯放入河中。

此刻的河道上,形形色色的水灯,与往来的画舫,和两岸的灯火交相辉映。放灯的女子三三两两,聚在岸边渡口,衣香鬓影笑语欢颜不绝……

两岸长街被灯笼映照得宛如白日,更有烟火时时绽放如芙蓉、如金盘、如银轮……秦淮河似火龙蜿蜒,天地明耀,一番清平盛世人间喧嚣……

船驶入一处僻静的水巷,下得船来就是一带青瓦白墙,一道侧门微敞,早有人恭候在那里。

桐柔跟着入了那扇门,就是几重院子。觉着眼前逐渐光亮起来,一抬头,立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春江秋月十六楼,江东、鹤鸣、醉仙、集贤、乐民、南市、北市、轻烟、翠柳、梅妍、淡粉、讴歌、鼓腹、来宾、重译和叫佛。虽皆是官办酒楼,除了来宾、重译是专门招待外国使节,其余广接四方来客,迎君臣贵戚、官僚文人以供消遣享乐。

平素只能远远瞧见,如今就立于高楼之下,实非震撼二字足以形容。

百尺高楼直入云中,重檐高啄,溢彩流光。弹唱婉转、丝弦袅袅,与那推杯换盏玲珑器皿相碰之声混杂一处,令人目眩而神思恍恍不知身在何处……

登至最高处,早有雅室备好,除了佳肴美酒,另焚香燃烛,圆台上设着瓜果月饼。雅室四面通透,凭栏俯瞰金陵城,如星河灿然,极目间生今夕何夕之慨……

侍奉之人,呈上酒盏,一室清冽之香。朱允炆用完一盏,赐了酒给左右侍奉之人,众人皆欢喜饮之。唯独桐柔捏着酒盏,有些犹豫。

“怎么,不善饮?”朱允炆几盏酒喝完,已有微醺之意。抬眼看见她踌躇,不禁问道。

“不曾饮过酒,我爹爹不许……”她正欲解释。

一旁有人已喝道,“放肆!圣上赐酒,岂敢推托!”

朱允炆抬了抬手,“无妨,但却是不可不饮就放下,不如尝一口。这酒不比宫中御酒,乃孝陵卫灵谷寺霹雳沟中泉水酿制,更甘甜些,酒味不重。”

桐柔只得将酒盏凑到嘴边尝了一口,果然清冽香甜,不觉又喝了几口。

之后,朱允炆并没有多坐,心事重重之际,很快就吩咐回宫。

出了鹤鸣阁,夜风一吹,桐柔就觉得脑袋有些沉,晕乎乎跟在后头。

上了船刚转上秦淮河,一个小舟恰好经过,上面堆满了瓜果,一个十余岁的少年正叫卖着手里的西瓜。

护卫正打算将那少年赶走,朱允炆抬手阻止,俯身看了看,指着其中一个道:“就这个了。”说罢率先上了宫船,入了船舱。

桐柔紧跟其后,只瞧见那少年喜滋滋地收了钱,俯身去取瓜。

她刚入了船舱,就听见身后扑通一声,接着就是叱骂声:“大胆,竟将这瓜摔坏了……来人,将他拿下!”

这一声呼喝很大声,立刻引得岸上路人的围观。

那少年很快被绑了个结实,就被提到宫船上,一脸惊惧。

猛听得人群中一声,“等等!这瓜没坏!”

一片混乱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纷纷看去,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正走出人群。

路浔一肚子的火。皇上平素深居简出,今日不知怎么一时兴起微服出访。这是什么日子?中秋是金陵城里最热闹也是最混乱的时候,踩着这个点出来,稍有差池,他的命还要不要了?

好在一路还算顺利,没出什么岔子。眼看着就要回宫里,偏偏皇上买了个瓜,买就买了,又偏偏被砸坏了。方才自己吼了一嗓子没想太多,竟招来这许多人围观……

眼下又冒出个女子,不知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他正打算示意将船开走,那女子又开口道:“这位官爷,这瓜没坏,为何要拿了人?”

路浔心里的火噌噌地往上冒,将那瓜取在手中,“裂开这么大的口子,叫没坏?”

“我有法子!”那女子笑吟吟道,说着从腰间摸出一样东西。

待路浔看得清楚,下意识绷紧了身子。

一把匕首,寒光四射,正握在那女子手中。

第十六章 月有盈亏花开谢

刺客!是路浔的第一个念头,他的手已经按在了长刀上。

但如此人流如织的场面,若是乱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转念之间,身后有人上前,在耳边低声道:“陛下吩咐,且看她有何法子……”

路浔一愣,转头看着是皇上身边的大监,只能应诺。回身示意隐在四处的锦衣卫,暂且按兵不动。

那女子已经跃上瓜船,立在船头,恰在宫船的旁边。

侍从将裂开的瓜递给那女子,而路浔的手瞬息不曾离开腰间的刀柄。

那女子将瓜放在船板上,手中匕首翻飞,嗤嗤有声,瓜汁四溅,没多久她捧着那瓜站起身,“好了,你瞧,是不是没坏?”

路浔望去,她手中的西瓜只剩下一半,但这一半却被雕成极漂亮的荷花状。红艳艳的瓜瓤成了荷瓣,绿莹莹的瓜皮似荷叶舒展,不仅好看,且十分诱人。

围观的路人见状纷纷喝彩,鼓掌不绝。

那女子道:“瓜如荷花,也是求团圆之意。这位小哥,并非有意将瓜摔坏了,如此不是更好……”

她的话音未落,人群中传来一声赞叹,“飐闪碧云扇,团圆青玉叠。八月十五祭月,本是饼必圆,而分瓜牙错。将瓜刻如莲花,家人各得一瓣,自然是求团圆之意。妙也妙也!”

众人听闻更加鼓噪起来,连声称赞,竟纷纷解囊欲买那小哥船上的瓜……

桐拂听着那声音却有些耳熟,回身张望乌压压的人群里并没看到熟人。

路浔再欲发话,大监已凑到了身旁,“陛下吩咐,取瓜,放了卖瓜人,回宫。”

那如莲花般的瓜被端入船内,呈在了案上,桐柔见状,脱口而出,“姐姐?!”

朱允炆闻言抬眼瞧她,“方才刻瓜之人,是你姐姐?”

桐柔眸中水色莹莹,“只有我姐姐有这般手艺,求陛下容我外出一见。”

见朱允炆颔首,她再不犹豫,冲到船板上。岂知宫船已行离,那卖瓜人也已回到自己的船上,被一大群人围着买瓜忙得不可开交。船越行越远,哪里还能看得清人影?

河风比方才急了许多,她只觉头晕目眩,心中悲切,默默垂泪。半晌才悄悄返回船内,立在角落中,沉默不语。

朱允炆瞧她双颊泛红,眼眸含泪,抬手示意其余人退出船舱,才出声道:“可是未寻见?”他复又默了默,“将那些物件交与大监,他会着人替你送出宫去。”

话说完,朱允炆自己也有些迟疑,对着眼前这个女子,为何花了这许多心思?

“当真?”桐柔喜极而泣,面上泪珠滚滚而下,“我与姐姐自小不曾分开过,如今虽不能见面,但心中无时无刻不挂念。想来是血脉想连之故……”

外头恰有琴船经过,歌倌儿轻软而酥入骨子里的调子,自那船帘而入。

洛阳花,梁园月……花倚栏杆……月曾把酒问团圆夜……月有盈亏花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朱允炆一时听得痴了,又见她梨花带雨粉腮绯红,别样颜色。再听她一番血脉相连时时挂念之词,他心中不知为何而触动,顿生怜惜。起身走到她面前,替她擦去泪痕。

桐柔哪里晓得,方才饮的卫酒,虽味甜但其实酒浓,坊间又名见风倒,她早已酒劲上头。此刻悲喜交加,更是云里雾里不知身在何处,情不自禁偎入他的怀中,“不知何故……心中难受又欢喜……”

将刻瓜的匕首塞回腰间,桐拂很不引人注意地退出人群。这可不能被熟人瞧见,否则刘娘子若是知道了自己到处乱跑惹事,定不会饶了自己……

没走出去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唤道:“桐拂姑娘留步。”

桐拂当下就想溜之大吉,却又觉着这声音耳熟,忙忙转过身去。看清了来人,喜道:“是你?!”

金幼孜耳根微红,“得遇姑娘,实是有幸……”

“咦?方才人群中那句诗,可是你说的?”桐拂忽然回想起来,刚才那几句赞叹,不但顺手解了围,还帮着那卖瓜小哥招揽了生意,实在是妙极,“那可要多谢公子啊!”

金幼孜耳朵上的红晕迅速蔓延开,“本是实言,姑娘不必道谢……”

桐拂四下瞅了瞅,凑到他近前,“偷偷溜出来的?可又是游水过来?”

金幼孜方平复的神色,又局促起来,“不不,今日刚好轮到我休值。久闻西水关一带最是热闹,故来一观……”

桐拂打断他,“可有乘舟?”

金幼孜被问得一愣,“不曾……这河道上满是舟船画舫……”

“那才有趣,跟我来。”桐拂扭头就走,金幼孜瞧着她欢脱的背影,也未多做犹豫,跟着她朝一旁水巷中走去。

水巷偏僻,只有极窄的河道,寻常舟船根本五无法入来。偏有一叶细窄的乌舟,泊于岸边,掩在一丛苇草之间。桐拂寻了垂柳之后的石阶而下,领着金幼孜上了舟子。

“这舟,是姑娘的?”金幼孜瞧着四下僻静幽暗,不禁问道。

桐拂已取了竹篙,轻点数下,舟子已推波而行。

“舟子是我朋友的,他今日不在城中,用完了还回这里就可,公子无需忧虑。”桐拂忙着撑船,头也不回地说道。

“对了,篷外有明角灯,公子可将其点了。”她又道。

金幼孜这才注意到,轻舟虽纤小,却是一应俱全。乌蓬半敞开,内有一描金方桌,倒也收拾得干净。他四处找了一圈,寻到一个火折子,将那明角灯燃了,顿时亮了不少。

桐拂将竹篙放了,从袖子里取了一包小食放在方桌上,笑嘻嘻道:“出来前刘娘子塞给我的,问柳酒舍里顶好吃的糕点。”

金幼孜望着面前喷香的小食,不觉食指大动。鹅油酥、翡翠包、软香糕,还有不知名的小饼。

桐拂在外头撑着船,见他许久并未动手,却是捏着那小饼翻来覆去的看,不觉奇道:“怎么?有何不妥?”

金幼孜也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本书卷,将那小饼凑到纸上,看得津津有味,口中喃喃不绝:“竟是真的,竟是真的……”

第十七章 十二连桥明月夜

自打遇见这金幼孜,桐拂就觉得他是个十分有趣的人。

明明端起架子来一本正经、谦和有礼,偏偏有些事情上,宛如孩童一般。

当初他身上背着几个小葫芦,就以为自己可以游得过后湖,她想想都忍俊不禁……

眼下,那人又跟小童一般,手舞足蹈地捏着一块饼,嘴里念念有词。

桐拂凑到近前,他抬头一脸欣喜,“健康七妙有云:齑可照面,馄饨汤可注砚,饼可映字,饭可打擦擦台,湿面可穿结带,醋可作劝盏,寒具嚼者惊动十里人。竟是真的!你看这饼,薄如蝉翼,透之可视字!”

她一脸得色,“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做的。我家刘娘子,手艺冠绝京都。”

二人一路边吃边说笑,金幼孜见这一带虽不如秦淮河上热闹,但河房连绵,花木佳静,时有露台卷帘处,沉香淡烟袅袅涌出,人影绰笑语晏晏,恍若仙境……

“这里可是秦淮分流?”金幼孜问道。

桐拂将那舟子泊在一处桥下,一旁恰一株早桂,香气四溢。

“这是运渎。方才我们自秦淮河向北,过了草桥、红土桥,转过鼎新桥、笪桥,此处已是运渎的西段。”

“运渎?”金幼孜的面上显出神往之色,“舳舻衔尾日无虚,更凿都城引漕渠。何事馁来贪雀谷,不知留得几年储……赤乌三年十二月,使左台侍御史郗俭监凿城西南,自秦淮北抵仓城,名运渎……”

桐拂听得一头雾水,看他的样子又实在有趣,不忍打断,悄悄自那方台底下取出一小坛酒来。

金幼孜原本还在喋喋不休,闻见酒香才转回神来,“如此香气沁人,定是秋露白、槐枝之佳酿……”

桐拂扑哧笑出声,“沟渠里的泉水酿的,可没这么好听的名字。沟渠在孝陵卫辖地,这就叫卫酒。”

金幼孜将信将疑,取了一盏抿了一口,直呼好喝,连喝了几盏。

桐拂拦了拦,“可别贪杯,此酒又名迎风倒,我这舟子可进不了后湖,没法送你回梁洲。”

金幼孜不知是酒上了头,还是不好意思,耳根一下子通红。

二人边说话边饮酒,到后来,桐拂索性解开了绳子,任凭那舟子顺水而行。皓月当空,水波映影,自在快活。

桐拂一向晓得自己的酒量是相当不错的,即便是这所谓的迎风倒,也不在话下。但今日不知何故,到后来竟也有些晕晕。

看着一旁的金幼孜早已东倒西歪舌头都捋不直了,她刚要笑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太对。

金陵城中河网密布,莫说秦淮、运渎、清溪,乃至运木材的上新河,运米粮的胭脂河,就连最小的分支与河道,她都了然于心。

但眼前这个地方,她却不识得。

她又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路过政和桥,前面不远就该是桃叶渡。这一带虽说是相对僻静之处,但也不该如此安静。

桐拂站起身,四处看了看,越看心里越凉。这四下里竟是完全陌生的地方,连屋舍巷道都完全变了模样。

“走走走……中营那里已经喝上了,咱们也要赶紧了……总不能喝他们剩下的……”

“莫州的酒,比咱这雄县的酒好太多了……这儿的酒淡的跟水一样……啊呸太难喝……”

“老弟是想媳妇了吧……中秋节不能回去,媳妇怕是要翻脸咯……”

一阵哄笑之后,那些声音和脚步声越走越远。桐拂却站不稳了,急忙矮下身子去推一旁的金幼孜。

金幼孜迷迷瞪瞪靠在船舷上,嘴里念念叨叨。

“君子食即食,何必在珍华……清歌且莫唱…………红泉正洒芙蓉霞……君不见金陵风台月榭烟霞光……如今五里十里野火烧茫茫……”

“公子!好像不对劲,你瞅瞅……”桐拂凑到他身边唤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金幼孜闻言转过脸来,满面笑容,“自是人间好地方……好地方……”

桐拂一头黑线,这人是醉糊涂了,找他也没用。

方才那几人说是中秋,确实没错,但莫州和雄县又是何处?

她不甘心,又推了推金幼孜,“你可知雄县、莫州是何处?”

金幼孜努力挣开半幅眼帘,“好地方……好地方……上古颛顼帝……关河控古城……千里暮山横……瓦桥遗石在,览古若为情……”

桐拂皱了皱眉,这个书痴,一醉了更是满嘴文绉绉的诗词。

金幼孜忽然猛地坐直身子,“你可知?!这大清河上十二连桥,月漾、航淇、景苏、来熏……虽近北平,但堪比苏杭秀美……美哉……”

桐拂被他吓了一跳,倒也总算听出了个名堂,这里靠近北平。

北平?她忽然有了不太妙的预感,也几乎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总不会又……

她使劲甩了甩脑袋,又听见有人高声说笑着经过,“好酒好酒……痛快啊……镇守北地虽然荒凉,但是酒是当真爽快!待我们灭了那反贼,大胜而归……”

“兄弟你醉了……哈哈……抱着树啃什么……”

“以为是媳妇儿吧……哈哈……抱紧点……”

哄笑声起,显然是一拨喝得醉醺醺的兵士。

桐拂无语抬头望天,天上明月如银盘,她叹道:“中秋佳节,总不至于打仗吧……”

白沟河西岸,月光如流银倾泻,将那盔甲映着,烁烁生光。千骑肃立,竟未发出半点声响,只可见幢幢身影。

朱棣望着河对岸雄县城楼的剪影,已沉默良久。

朱能催马上前,“耿炳文佩征虏大将军印,三十万大军已扎营于真定滹沱河北岸。莫州左军,由潘忠率。右军十万在河间,徐凯为统帅……”

“不足为惧。”朱棣打断他。

“杨松在雄县的九千精兵是前锋,三路已成犄角之势……”朱能继续道。

“那就先拔了那犄角去。”朱棣淡淡道,“渡河,攻城。”

朱能一愣,“今夜就攻城?”

“中秋之夜,城中人只怕酒意正酣。”朱棣说完,已提绳催马,直往白沟河疾驰而去。

身后千骑紧随而去,一时那白沟河中马蹄急踏,水花如万珠溅玉盘,将那水中月影搅散了去……

第十八章 酒意酣城池沦陷

桐拂竹篙轻点,舟子无声前行。无论这是什么地方,她必须尽快离开。

沿着原路返回,是她想到的唯一法子。

岸上,是不能去的。若当真是到了什么雄县莫州的,她二人冷不丁出现在守城的兵士之间,身份不明肯定立刻被砍了……

她瞥了一眼金幼孜,他仍抱着酒坛子,一会儿举头望月,一会儿望水兴叹,神志仍是不清楚,看起来是指望不上了。

眼见着河道慢慢变宽,周围却依然是陌生,桐拂心中越发焦急起来。

远处猛然想起的厮杀声,和兵器碰撞的声响,将她吓了一跳,手中竹篙险些滑入河中。当下她再不敢迟疑,沿着河边芦苇茂盛之处,将那舟子划得更快。

很快厮杀声、马蹄声渐渐靠近,更有流矢不时掠过,落在河面。激起的水花,泼了金幼孜一脸,他才晃过神来,“何事……何事?”

桐拂将那舟子越发避靠入芦苇之间,“你小点声!打仗了……”

金幼孜一身冷汗,酒顿时醒了大半,“打……打仗?金陵城中怎会起战事?”

“什么金陵城,这里是什么雄县莫州,不晓得什么人在打仗……”桐拂拼命循着来时的水道急撑着船。

金幼孜使劲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嗷地叫了一声,“怎会如此?方才……”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身影从他二人头顶飞过,重重落在河中。身上的盔甲犹插着箭矢,满是殷红,很快就沉入水里。

“趴在船里,莫要出声!”桐拂低声喝道。

金幼孜这才反应过来,忙忙躲进船篷里。不过只躲了一小会儿,又跑了出来。

桐拂没好气,“你是不想活了?这不是做梦,这是真刀真枪的打仗啊,要出人命的!”

金幼孜早将袖子掳起,“就算是打仗,又怎可让你一女子在外头撑船,我躲在里头?”

她失笑,“你是会撑船?还是会打架?不会的话就别添乱了。”

金幼孜有些讪讪,显然她说的那两条,他都不会。

岸上忽然传来呼喝声,“报!雄县四门已破,九千守兵大半已灭,余十余人在西门抵抗,杨松已被擒获……”

接着,桐拂就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开西门,放他们走。”

之前的那人显然是愣住了,半天才出声,“殿……殿下,是要放他们出城?”

另一个声音呵斥道:“还不速去!”

那兵士再不敢犹豫,催马疾驰而去。

“殿下,谭渊已领千人伏于月漾桥,只待潘忠……”呵斥的那人说道。

还没说完,猛听朱棣一声呵斥,“谁!”

朱能急忙转身,将燕王拦在身后。但眼前除了一条城中水道粼粼而过,并未看见什么。

“下去看看。”朱棣沉声吩咐,他方才分明听见水道处传来动静。

金幼孜觉得今日之所见所遇,实在是匪夷所思。就看眼下,自己正被这个叫做桐拂的姑娘,掐着脖子摁在水底。

简单的游水他晓得一些,但这样被直接摁在河底,他能活么?

但他也知道,眼下这确实是唯一的活路。

从这里看上去,水面上影影绰绰兵士的身影,似在寻找什么。时不时还有长矛尖刀撩入水中,实在惊心动魄。

就在他觉得自己即将背过气去,却见桐拂回身塞给他一根长长的水草,示意他放进嘴里。

金幼孜几乎未做它想,立刻将那草根塞入嘴中,只见草的另一端高高浮在水面。他顿时领悟,大口呼吸起来。

又候了一阵,眼见着水面的人影消失,桐拂才松开了掐着他脖子的手,示意他上去。

四下恢复了静谧,只隐隐听得远处传来的呐喊声。

“除了沿着这水道继续走,可还有别的法子?”桐拂半问半自语。

“如果这当真是雄县,那我倒是知道些。雄县城中一条水道,与外头白沟河相连。顺着它,必定可以出城。城外应该就是雄州的瓦桥关,过了长城堤就是十二桥……”金幼孜一改方才语迟,滔滔不绝起来。

“你来过?”桐拂很是诧异。

“不曾不曾,雄县志上有载。”他很诚恳道。

桐拂很是咋舌,能把一个不曾去过的地方说的这么清楚,只是在书卷里看过,实在是个人才……

咂舌归咂舌,桐拂想了想,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从这座已然失陷的城池里逃出。二人爬上船,看了下大致方位,就沿着那河道一路往西南而去。

金幼孜沉默了很久,“刚才的殿下,是燕王?”

桐拂唔了一声。

“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偏巧又遇上燕王攻打廷军?这场梦,委实离奇得紧……”他似是自语。

“唉?”他忽然转向桐拂,“你怎么好像并不惊讶?难道你识得燕王?”

桐拂拿着竹篙的手抖了抖,“不识得……我也不知为何……”

“唔,这就是了,这个梦里刚好有你……”说到这里,金幼孜的脸可疑地红了红,“咳咳,唐突唐突……”

桐拂已经彻底无语,索性再不搭理他。

前两次都是入了水就回去了,方才情急之下扯着金幼孜下了水,也没能回得去。难道说因为此次是撑舟而来,所以还得撑舟返回?

二人各自心思之间,船已到了一处涵洞,显然是水道通往城外之处。

桐拂傻了眼,涵洞处被手臂粗的铁栅栏封着,纵然他们的舟子窄小,也是万万过不去的。

摸索了一阵那铁栅栏,桐拂又欲翻身下水查看,却听身后不远处一声呵斥,“何人?!”

此刻想要再将金幼孜摁下水去,已是来不及,桐拂眼见着一队人马出现在河道边的岸上。月光清朗,将他二人照得清楚,根本无处可避。

桐拂待要发话,手猛地被金幼孜捉住,他已开口说道:“军爷,我二人乃城中里户,住在网市街巷口。今夜中秋,我与表妹约至此处,方才听见喧哗匆匆避入此间,望军爷明察。”

领头的军士回头问了几句,听说这城中当真有这么个网市街。转头将那船上二人打量了一番,今日中秋,男女确有许多趁此私会互诉爱慕。再看二人携手并肩而立,男的文质彬彬一副书生样,而那女子清丽羞怯,正躲在那书生的身后……

若在平素,倒也罢了。偏偏今夜攻城,这二人又偏偏在这进出城的要道私会,那军士实在压不下心头疑问。

当下扬声道:“来人,将二人即刻捆了,这船正好用上。”

第十九章 月漾桥伏兵奇袭

征用?桐拂不由苦笑,转头看了看和自己一般,被捆得跟粽子一样的金幼孜。

出乎意料地,金幼孜一反平素动不动就脸红的样子,此刻虽被绑得很难看,却坐得笔直。目光炯炯直望向船前行之处,丝毫没有惧色与慌张。

那些兵士也没说什么,将他们二人捆结实了堵了嘴丢在船尾,又搬了不少箭弩上船,才打开涵洞铁栅栏。船走如梭,片刻间已入了城外的河道中。

河道陡然变宽,桐拂观望一番,若金幼孜所言不差,这条河正是通往莫县的西淀,上有十二连桥。

方才仿佛听到这路上埋了伏兵,但此刻雄县既已沦陷,燕王故意放走了一拨人,又在附近做了手脚,显然另有所图。

她心里哀叹,这次竟然直接卷入了阵前,不晓得能否如以往般逃出……还莫名连累了金幼孜。

待看见一座长桥的身影,那舟并未上前,反而远远避在河道弯曲的隐蔽之处。桥身上月漾二字,十分显眼。

桐拂有些困惑,这里除了空荡荡的滔滔河面,一望无际的长堤平原,和没有半个人影的长桥,哪里可以埋伏千余人的兵士?

正琢磨,耳听马蹄呼喝声逼近,自那桥的另一端一队人马疾驰而来,直扑雄县城。那军旗上一个潘字,十分晃眼。

就在桐拂绷紧了身子,屏息等待着伏兵的忽然出现,却眼睁睁看着这拨人马顺利地冲过了长桥,直接冲入城门洞开的城池,留下一片尘土飞扬。

桐拂没看明白,伏兵没准备好?局势有变?不打了?

她本打算想法子趁乱逃掉,眼下众人如箭在弦上,正是凝神蓄力的时候,显然没有任何机会。

猛听见城中传来厮杀声,熊熊火光瞬时腾起,映红了小半幅天空。

桐拂看向金幼孜,他正扭头回望雄安城,眸中若有所思。一回头看见她正盯着自己,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桐拂不晓得自己怎么看懂他的意思,总之看到他这个眼色,她似乎也没那么慌,索性靠在船舷上静观其变。

城中的厮杀并没有持续很久,很快陆续有人马从那城中奔出,混在其中的,正是那面潘字大旗。此刻已经完全没了气势,摇摇欲坠。而那之后,倒没有太多的燕军追赶。

“潘忠!杨松已被擒了,你已无路可逃,还不快快降了!”燕军中有人喝道。

桐拂这才在那潘字旗下寻到一个身影,盔帽歪斜,十分狼狈。听闻此话,反而催马更快地逃走。

但奇怪的是,眼见着就要到那长桥之上,潘忠却猛然勒马。马的嘶鸣声中,身后的兵士也都急急勒马止步。

桐拂望向桥上,不觉立时惊呆。

方才一直望着雄安城,竟未察觉到那桥上早已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兵士,手中长刀尖矛,在月色下寒光烁烁。

这许多人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难不成真是天兵天将?

迟疑间,她转向金幼孜,金幼孜抬了抬下巴,指向河面的方向。

桐拂顺着看过去,那桥下水面上人影晃动,有更多的人正破水而出,攀上月漾桥,或是在两岸列阵。

她顿时头皮发麻,原来这些人,竟是藏在这水下?!

看着水面上顺流漂下的一缕缕长长的草茎,桐拂立刻明白了。这支队伍也用了茭草,方可在水下呼吸自如,埋伏这许久……

还没回过神来,桥上已经混战成一片。潘忠显然也傻了眼,刚才分明毫无阻挡地过了这月漾桥,此刻怎地竟成了修罗场?这些燕军从哪里冒出来的?

船上的兵士移船靠近岸边,弓弩连发,亦加入了混战之中。

桐拂早将双眼紧闭,却无法捂着耳朵。兵器刺入身体的声音,刺耳狰狞,惨呼哭嚎声不断传来,直渗入她的五识,根本避无可避……

这场厮杀并没有持续太久,听着打斗渐歇,地动山摇的马蹄声渐渐远去,桐拂才睁开眼。

睁开眼看见的是金幼孜的背影,他是什么时候挪到自己前面去的?

而船上的那些兵士都不知去向,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个。

桐拂用肩碰了碰金幼孜的后背,金幼孜转过头来,脸色不太好看。

她刚要问他怎么了,就看见他左臂上一道血迹,已经染红了小半个胳膊。她忽然明白,他方才应是将自己护在了身后,替自己挡了一箭。

桐拂大急,想要上前查看,苦于双手双脚被缚,嘴巴被塞着,根本动不了。

金幼孜的递给她一个宽心的眼神,示意她别乱动。

“谁?!”头顶很快传来一声呵斥。

桐拂扭过头去,岸边立着一队人马,应是燕王的部下。

“八成是奸细,杀了他们!”就有人拔了佩刀翻身下马,向他们二人走来。

金幼孜死命将桐拂拦在身后,目光里却没有半分惧色。

“住手!”有人喝道。

桐拂听见这声音心里就是一凉,躲在金幼孜身后,迅速将脸在乌黑的船篷上蹭了蹭。

那拨人很快让开一条道,一人手提长剑,在人群中催马而出,垂目望向船中的二人。

“放开他们。”他道。

迅速有人上前,将他们俩松了绑,把嘴里的布团取了。

金幼孜复得自由,第一件事就是将桐拂的手握在手中,紧紧将她护在身后。

“我们是城中民户,并非奸细,望大人明察。”他虽手臂上尽是血污,但神情清朗,言辞淡定。

朱棣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心中也不免一赞,又朝他身后的女子看去。

此刻云出月隐,本就看不清什么,而那女子面上不知沾了什么,脏兮兮的,模样根本瞧不出。但那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忽闪间,竟有莫名的熟稔感撞入朱棣的心中。

朱棣的目光落在那二人紧握的手上,将剑归了鞘,返身就走,丢下一句,“擅自扰民者,斩。”说罢,一人一马已奔出去很远。

这拨人再不敢耽误,纷纷打马跟上,一时这河岸边只余了他二人面面相觑。

“他……他是……燕王?”金幼孜又有点结巴。

桐拂扭头瞧他,这人刚才不是挺厉害的,怎么没人了反倒傻了?

第二十章 梦初醒假假真真

天方拂晓,湖面如镜,金幼孜已经上了船。今日初一,也是他的休沐日,可以离开梁洲。

同船的几人相谈甚欢,他却提不起精神,一人独自坐于船后。

明年开春的殿试,他其实已有十足把握,如今临时调入梁洲核对黄册,虽条件艰苦些,但也只是暂时。那又是什么竟令自己夜不安眠,生出如此诡谲的梦境?

思绪纷乱间,船已靠岸,金幼孜将出入腰牌验了,沿着城墙一路往城内走去。

方转过巷口,有人猛不丁从一旁蹿出来,“金公子!”

金幼孜吓了一跳,看清来人,耳根又红了。

“桐拂姑娘……不用称呼我公子,直呼幼孜即可……”

桐拂扑哧笑出声,“柚子?我倒是听说南地多产此物,南朝陶弘景先生起的名字,公子用上了……”

金幼孜也不觉笑道:“陶弘景先生起得名,自然别致……对了,你怎会在此?”

桐拂朝四下望了望,“你手上的伤如何了?岛上药医不足……”

金幼孜顿时眉间紧皱,压低了声音,“找个僻静处说话……”

二人走过竹桥到了青溪边的一处,金幼孜看到那条船就停住了脚步,正是那夜梦中所乘的小舟。

看着身前桐拂上了船,金幼孜迟疑片刻也跟着上去,刚站稳,她已将船滑出。

“柚子可是去国子监?我送你一程。”桐拂回头笑嘻嘻道。

金幼孜走到她身边,“那麻烦姑……”

“小拂。”桐拂斜眼瞅着他。

“哦……麻烦小拂了……”金幼孜有些不自在,不过很快恢复了神色,“那夜之事……”

桐拂的笑脸也垮了下来,“我也不晓得……柚子博学古今,若你都不知道,那没人知道了。”

金幼孜慌忙摆手,“此言差矣,我只是普通监生,谈不上博学古今……何况此事,太过蹊跷,你我怎会同入一梦中?”

说完他立时觉得大大不妥,急忙回身施礼,“唐突唐突,姑娘原谅……”

桐拂瞧他一脸大窘,耳根处红如炭火,哪里还有半分在白沟河畔毫无畏惧神色清朗的样子……

她不由笑道:“你们读书人累不累,整日寻自己的不是,书上那些话,难不成都是对的?”

金幼孜赧然道:“自然不是,只是……”

“好了好了,”桐拂打断他,“里头案上有一瓶药,是我从爹爹药箱里偷……拿的,治疗外伤极好,而且不会留疤。”

“既然是梦,为何会受伤,会留疤?”金幼孜想着手臂上那道箭矢的擦伤,陷入沉思。

那日是如何回来的,他一直没想清楚。只记得放了自己和桐拂的燕军离开后,他二人回到船上,她帮自己包扎伤处时忽然起了大雾。之后在大雾中行船很是不易,等雾散云开,二人才发觉,船仍停在金陵运渎的水巷间……

“那就不是梦呗。”桐拂接过话去,“实话告诉你,这已经是我第三回跑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了。”

金幼孜一怔,转头看着她。

她俏然立在船头,长发简单束着没有半分装点,身上粗布的裙衫早已泛旧。此刻随着河风裙裾一角微扬,露出针脚细密的补丁,即便如此,她竟也生生穿出超尘脱俗清丽绝伦来。

初见她时的那句话,又在金幼孜的脑中浮现,莫不是湖中仙子……

桐拂觉察他的沉默,转过头来,见他怔怔望着自己出神,推了他一把,“不会以为我是妖怪吧?”

金幼孜忙道:“不不不……”一时语结。

“你说,我们看到的,可是真的?”桐拂忽然道。

金幼孜沉默了许久,“燕王谋反已是天下皆知,北方如今战事纷乱。早前他一夜间收北平九门,取蓟州、遵化、密云,奇袭居庸关,攻陷怀来……那我们所见的,取雄县和莫州,也并非无稽之谈……不,事实上,若他欲顺利南下,这是必然的打法……”

他停了停,回头问她,“你之前看到的,又是什么?”

桐拂等迎面而来的舟子过去,才开口道:“第一回,在一个院子里,他杀了三个人,命人去夺取九门。”她闭了闭眼,试图抹去血腥的一幕。

“燕王府,张昺、谢贵与葛诚三位大人。”金幼孜几乎立刻脱口而出。

“第二回,在怀来城外。他反用离间计,竟令守城的士兵倒戈,血洗怀来……”桐拂似乎又看见彼时的血雨腥风。

“只知是奇袭,不料竟是如此取胜……”金幼孜眉间紧皱,“这些看起来,应当都是真的。”

桐拂颓然,“这才是可怕的地方。我,还有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

“桐拂姑娘!”有人在岸上唤道。

桐拂扭头去看,是刘娘子店里的伙计。

他冲她招了招手,“刘娘子让你得空去一趟。”

“晓得了!”桐拂也冲他摇手,抬头一瞧前面已是国子监,遂将船停在岸边,“回头再找你吧,刘娘子那里不知道什么事……”

金幼孜上了岸,回身嘱咐道:“你自己当心。”看着她撑船远去,他才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到了回柳酒舍,门才刚开,几个伙计正忙着扫地擦洗,看见桐拂纷纷招呼,“刘娘子寻你好几日了,在后头等你。”

桐拂心里一紧,这两日她没什么心思,一半时间去湖里摘些湖鲜,另一半时间在那条领着她去了雄县的船里捣鼓,想弄明白这船有什么特别之处……刘娘子一般不会这么急的找自己……

急匆匆到了后头,后厨没人,她又紧赶慢赶去了后院。刘娘子应是刚梳洗完,往外走,看见桐拂就过来拧她耳朵,“这臭丫头跑哪儿去了,让我一顿好找。”拧当然不是真拧,只在她耳朵上作势捏了一下。

“我……”

“别我了,快跟我来。”刘娘子将她抓了就往屋里走。

桐拂看着桌上一个黄灿灿的包袱,和刘娘子脸上喜不自禁的神色,越发莫名,“这……这是什么?”

刘娘子将她按坐下,“你呀,这两日到处乱跑不着家,宫里派人出来找你找不着,跑到我这里喝酒的时候被我听见了。因为是熟客,我让他把东西留在我这儿了……”

她将桐柔按坐下,“快打开看看,说是小柔给你的。哦不不,现在要称呼一声桐女史官了呢……”

第二十一章 霜落林空鹿饮溪

一支嵌琉璃的银簪,一对儿冰晶耳坠,一匹精美的水蓝绸缎,再一小袋碎银和几张宝钞。还有一小包糕点,用油纸包着,因为时日长了,已然干裂成了小块。

桐拂觉得眼前有些模糊,吸了吸鼻子,伸手就捏了那点心放进嘴里。

刘娘子急忙劝道:“哎哟,小拂啊,你应该高兴啊。小柔她如今在宫里是女官,每月也是有朝廷俸禄的,衣食无忧,是好事啊……”

见她不说话,一味嚼着那点心,刘娘子又叹道:“知道你们姊妹俩从小相依为命的,感情深厚,你定是舍不得她……”

这么说着,桐拂的泪水反而希希索索滚下来。

刘娘子着急了,赶紧替她擦去,“哎呦瞧我这嘴,怎的越劝越伤心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桐拂起身,抓了刘娘子的手,“那宫里的人,可有说小柔如何了?每日可过得好?有没有受什么委屈?想家了怎么办?三餐可合口味?”

刘娘子拍拍她的手背安抚道:“都好都好,那内监说了,桐女史聪慧伶俐,原先是在长公主身边侍读,后来竟调去了文华殿。”

“文华殿是什么地方?”桐拂急道。

“放心放心,那内监说了,那文华殿可是皇上什么经……经筵之处,能进去的可都是什么尚书、大理寺卿,哦还有翰林院、国子监祭酒……哎呀我也记不全。总之是旁人想破头也进不去的地方。”

刘娘子瞧她脸色缓了缓,又道:“内监说,皇上对桐女史很不同呢。寻常宫女根本不能寄送东西出宫,这可是破了例的。据说之前中秋,皇上微服出游十六楼,也带着她呢……”

“十六楼?”桐拂一愣,猛地想起中秋那日在鹤鸣楼旁的风波。

那艘许多侍卫的宫船……还有那摔裂的瓜,自己将它刻成莲花荷叶,亲眼见那瓜送入船内……难道彼时小柔竟在那里头?

桐拂将那些宝钞塞进刘娘子手中,“我晓得了,刘娘子一定替我给了内监好处,这些您必须收下。”说罢将其余的拿了,转身就跑。

刘娘子哪里追得上她,在后头急急唤着,“打点内监我是为了小柔,你给我宝钞做什么,气死我了……”

看着眼前这些首饰布匹和一袋子碎银,爹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桐拂垂首立在一旁,一声不敢吭。

“明日起,随我入山采药。若再去那湖边,往后休想跨出这院子半步。”爹爹拂袖离去前丢下一句。

桐拂自然不敢说不,等着爹爹迈出门去,才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小柔成了女官如今确是衣食无忧,可她毕竟孤身一人在那里头,若是想家了或是受了委屈,定然是要哭鼻子的,谁又能搂着她哄她开心……

再说,宫里的规矩那么多,她若是不小心犯了错,被罚了可如何是好?

思及此处,桐拂更是坐立难安。原打算想法子再去打听小柔的消息,可如今爹爹又将自己拘在身边,她又如何脱得了身……

覆舟山,邻宫苑东北侧,因此自洪武年初即不可随意出入。可是不知道为何,爹爹却进了山,还是大摇大摆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

桐拂偷偷打量走在前头的爹爹,他身上并无腰牌文书之类,为何方才上山前遇到巡查的锦衣卫,竟无人阻拦。

爹爹身上唯一的物件就是身后的那个背篓,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编背篓的藤条早已褪了色,倒是被摩挲得十分光滑。

桐拂看着他的脸色,并不敢出声问爹爹,乖巧地跟在后头。

但凡到了一处,爹爹停下脚步,桐拂就需快步上前,迅速分辨出各种草木之间藏着的药材,还需说出名字和药性。

快步上前,她是做得到的。但分辨草药她压根就不行,通常抓耳挠腮又闻又摸,半天也说不出什么。

她心里哀叹,若是小柔在就好了。妹妹聪慧伶俐,草药、医术之类颇得爹爹真传。而且记忆好悟性高,见过一遍的再不会忘记。

桐君庐看着她手足无措站在那里,她方才指着一株商陆,言之凿凿地说是五味子。说完了她自己也觉得不太对劲,干脆闷声不说话了。

小柔乖巧聪慧,凡事一学就会,与她娘亲极相似。却又怎会有这么一个生性顽劣,整日在水里胡闹的姐姐

阿棠尚在的时候,不知为何对小拂反倒更偏袒些

阿棠……当初阿棠依在自己怀中,虽已气息奄奄,但仍努力地对着自己扬着嘴角

他晓得她不愿让自己愧疚,一生行医救人无数,却偏偏对着病入膏肓的妻子束手无策

她说以后要辛苦他了,照顾小拂和小柔只愿她们此生做个普普通通的女子,找个真心待她们的人,足矣……

桐君庐心中抽痛,他该如何告诉阿棠,小柔竟入了那大明宫。从此身陷深宫,不得自由,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转眼应允,已然成空。

看着爹爹从愤怒到伤怀,再到悲凉的神情,桐拂悔意更甚。平素多花些心思看看爹爹给的草药谱,今日也不会令爹爹如此生气。

她正欲出声,爹爹已转身离去,“将这些商陆都摘了,洗干净,再跟来。”那背影,她竟看出些荒凉的意思。

她摸出峨眉刺,将那几束商陆割下,循着水声,绕过几株松柏就看到了一带山泉。

溪泉清冽,自山林间潺潺而出,一只麋鹿本在泉边饮水,见有人来,轻巧地跃入茂林间很快没了踪影。

桐拂将草药上的泥土洗净了,正打算离开,余光里瞥见什么亮闪闪的东西,不由抬头看去。

山泉对面的草丛里有几块透明的似石非石的东西,恰好被日光照着,晶晶耀耀煞是好看。

泉水很浅,她涉水而过,俯身将那几块东西捡了。还没瞧清楚,就听见身后有人道:“东西是我先看到的,所以是我的。”

桐拂转过身去,因为逆着光,她又闭了闭眼睛才看清楚那人的模样。

第二十二章 芍药荼蘼开渐近

桐拂觉得,面前这个人,长得有点好看。

长相这个东西,她以前没有十分在意过。可即便如她这种对样貌不甚在意的,也觉得长成这个样子,甚是不错。

所以也就没有特别在意他刚才说的那句话。

他只好又说了一遍,“它们是我的。”

桐拂这才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那几颗透明的石头,“这些是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她另一只手里的那把商陆上,微微皱了皱眉,“习医采药者,怎会不识琥珀?”

桐拂急忙摇头,“不不,我跟着爹爹采药,跑跑腿而已,我不懂的……”

她又迟疑了一瞬,问道:“琥珀与那珠玉、翡翠不是一类么……难道竟也可入药?可与我说说?”

那人闻言非但不恼,反而生出悦色,“琥珀主安五脏,定魂魄,杀精魅邪鬼,消瘀血,通五淋”

看她一脸茫然,他示意她走到一旁的松树旁,指着树身上的松脂道:“松柏脂入地,千年化为茯苓,茯苓化为琥珀。古人曾笃信这琥珀乃虎之精魄,所以认定其有驱邪之用。”

瞧她摇着脑袋一脸不信,他继续道:“琥珀、羚羊角、人参、白茯神、甘草……研为细末,炼蜜丸……每服一丸,和汤嚼下,可愈神虚不寐,恍惚惊悸,安眠……”

桐拂有些走神,这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谪仙一般的人物,怎么和爹爹一样,说起草药医方来就神采飞扬滔滔不绝……

这些在她听来,很快就能让自己打起盹儿来,的确是可以安神助眠的……

待注意到他一声不吭望着自己,面上显出微微的恼意,桐拂才意识到自己走神走得有点远。

“咳咳,琥珀竟有如此妙用,今日真正长了见识,谢过……”这才想起来不晓得他叫什么。

他听她言辞恳切,恼意方淡去了几分,出声道:“在下姓陶,字通明。”

桐拂脑子里有什么一掠而过,这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过,“谢陶公子指教……”看到自己手里还攥着的那几颗琥珀,急忙递过去。

他大概是没料到这么容易就拿到,愣了一下才伸手去取。

他的指尖无意拂过她的掌心,却猛地缩回手去,神情大震,“你是何人?”

桐拂有些莫名,自己的手不冷不热也没长刀片,他如此惊骇的样子,是何道理?

“我住山下,覆舟山南面。”她答道。

“休要胡说!”他忽然正色打断她,“那里是乐游池及芍药苑,怎会有人住?难道你是正阳、林光殿的宫女?”

桐拂一头雾水,这几个地方,她听都没听过,“我不是宫女,只是普通民户。洪武年间后湖被封以后,我们”

“洪武?”他打断她,一脸讶色,“你竟妄呼年号?如今分明是建武三年”

桐拂更加莫名,如今是建文年间,他为何会说建武?

再者,这覆舟山上哪来的芍药?若是有,爹爹也不会每次跑几日的路,辛辛苦苦去茅山采摘白芍了。

忍了忍没忍住,她问道:“这里何处有芍药?可有白芍?”

陶通明瞧她不似妄语,面上也无遮掩疯癫的痕迹,沉默了一阵才出声道:“随我来。”

桐拂想着爹爹还在前头等她,本不欲跟去,但又想着若真能在这里找到白芍,爹爹岂不是不用跋涉辛劳,于是还是提步跟上。

二人并没有走远,不过是转过了几道山壁就到了一处山崖边,方才的山泉至此处已成急流,汇作一条瀑布如练直落入山下水潭间。

桐拂顺着陶通明的目光往山南麓望下去,山林间一大片白色的花正开得荼蘼,如花枝覆雪,日光下摇曳生姿。

她的一声赞叹尚未出口就觉出不妥,这其一,此刻已是深秋,芍药怎会盛放?

其二,这么一大片的芍药,又靠近山脚,即便是在山下也是瞧得见的。怎么从来不曾见过?

目光又往附近转了转,更觉得诡异,这些个陌生的殿宇飞檐亭台楼阁,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忽然觉得后颈发凉,“这……这可是覆舟山?”

他失笑,“不是覆舟山又是何处?难不成姑娘也不识得这后湖?”

桐拂望着千倾湖面略宽了宽心,却仍然无法抹去心中疑虑,自语道:“为何今日看起来如此不同……”

她自然也就没瞧见,身旁陶通明若有所思的目光。

“这位姑娘,可将手中琥珀再给我一观?”他忽然道。

桐拂回过神,将那琥珀递给他,一个没拿稳,其中一颗直往那崖下落去。

她的惊呼声未起,只见他一脚轻踢,将那颗已落至崖边的琥珀扬起至半空,身形微动间,已腾跃而起将那珠子握在手中,继而轻巧地落回她的身旁站定。

这一套动作太快,桐拂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气定神闲地在把玩那琉璃珠子,仿佛方才那一幕根本没有发生过。

虽然自小在爹爹的严格管束下长大,但桐拂对行走江湖的侠士向来十分百分的敬佩。尤其是一剑在手,惩恶扬善快意江湖的模样,是她十分憧憬的。

她随身所带的峨眉刺,是偷偷买的,与街上练武卖艺的伍氏兄妹学了些皮毛。不过一般也就是用来采摘湖鲜,替天行道是从没有过……

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如此好的功夫,是她想都没想过的,她越发肯定,自己应该是在一个很美好的梦里。

“陶大侠,好功夫!”她不由赞道。

陶通明也不谦虚,扬了扬眉算是接受夸赞。

“姑娘可是善游水?”他忽然问道。

桐拂也不谦虚,“我的水性还不错,比我好的还没遇见。”

“而且,我估摸着,姑娘在水里来去自如。如今更可以随心所至,自在悠游了。”

他虽含笑望着自己,她却总觉得他的笑意有些诡异,看着不是很舒服。这句话她也没听得很明白……

“这水珀,还是归还给姑娘。”他忽然伸手将其中的一粒琥珀递给她。

桐拂迟疑地接过,“水珀?”

第二十三章 六朝如梦鸟空啼

待看清了那琥珀的样子,桐拂才晓得这名字其实十分贴切。

金灿透明的琥珀中,一粒水珠晶莹剔透,恰被裹在正中央。看得久了,似乎能看见它微微流动,莹莹有光,甚是喜人。

“本是姑娘的东西,自然要还给你。这水珀极难成形,今日得见已是幸事,姑娘可要随身收藏好好保管。时辰不早,姑娘也该回来时之处了……”说罢他已扬长而去。

桐拂将那水珀收在随身的锦囊中,快步沿着来时路走去,没太久已经看见爹爹的身影。

“怎么去了这么久……”爹爹面色有些不耐。

“爹爹!”桐拂兴奋得打断他,“山脚下有一大片芍药,还是白芍,以后爹爹无需奔波了……”她边说边扯着爹爹往方才的山崖走去。

转过山壁,望着山下一片秋色斑斓茂林绵延,哪里还有半分芍药的影子,桐拂结结巴巴道:“明明方才那里一大片白芍……”

身后爹爹已经拂袖而去,丢下一句:“愚蠢!”

桐拂急忙追上去,“爹爹,这覆舟山上可曾有过芍药苑?”

桐君庐脚下未停,“西晋覆舟山南植芍药,南朝连山筑观台,芍药苑内建正阳、林光二殿。”

桐拂脑中咣当一声,方才那陶通明确实提到正阳殿和林光殿,可怎会是南朝之事?

“建武是何年?”她问道。

“南朝,齐明帝萧鸾。”爹爹的声音里仍透着怒意,但桐拂却丝毫没在意。

她喃喃自语道:“他总不会是南朝人……”

桐君庐猛地停下脚,“他是谁?谁是南朝人?你怎会知道这南山芍药苑之事?你方才遇到了谁?”

“他说他姓陶,字通明。”桐拂支支吾吾道。

“胡说!”爹爹厉声打断道,“通明?陶弘景?你遇上南齐的山中丞相?他还与你交谈,告诉你芍药苑?!你方才定是又偷懒睡觉去了,回去将药谱誊抄三遍,抄不完就不用吃饭了。”

说罢他已快步往山下走去。

桐拂将那药谱抄了一半已是掌灯时分,肚子饿得咕咕叫却不敢去寻东西吃。爹爹一向言出必行,她晓得去讨价还价并没有用处。

至于遇见什么陶弘景的事,她倒不觉得很奇怪。毕竟北方战场她都已经去了三次,还有金幼孜为证,所见所闻最后似乎都成了事实,这些肯定不是简单的梦境可以解释。

唯一让她想不通的,三次去那北方,毕竟是眼下的事情。但今日遇见那陶弘景,却是南朝齐梁之间的人物。难不成自己还可以回到过去?

她望着眼前案上的那颗水珀,就想起陶弘景离开时的那句话。

“姑娘在水里来去自如,如今更可以随心所至,自在悠游了……”

难道与自己善游水有关?游着游着能至远方和从前?

她将那水珀放在手心,那之间的一滴水珠仍是晶莹剔透,光彩夺目,隐隐似在流动。

听见外头院门吱呀一声,她晓得爹爹又出门了,当下将那水珀塞进腰间,偷偷也溜出门去。

金幼孜望着案上的那颗珠子,在幽暗潮湿的屋子里,散发着柔和的光亮。在这之前,梁洲上的夜晚,是无尽的黑暗、湿闷和孤独。自从遇见了那个女子,一切似乎都明亮起来,温暖起来。

雄县莫州一行虽然十分诡异,但与她在一起,他并不觉得可怖,相反,倒生出新奇振奋的意思。毕竟苦读余年,何曾如此近距离地观望金戈厮杀,且又是在如今叛军四起局势复杂的北地。

清君侧靖国难的呼声仍在耳边,血腥搏杀亦历历在目,燕王势不可挡的气魄令人窒息……这大明的江山该会如何,思及此处,他握着笔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珠子似是闪了闪,他就听见外头水鸟扑梭梭飞走的声音。虽然平素这动静他也时常听到,但这一声,却令他心里莫名一动。

他起身推开窗,窗外就是湖面的粼粼波光,在那芦草繁茂的岸边,他几乎立刻看见一个身影正小心地爬上岸来。

桐拂站起身,顾不得衣衫尽湿漉漉,就往一旁的一棵巨大的槐树走去。先爬上去观察一下地形,再找金幼孜不迟。

刚走到树下她就一愣,一个身影立在暗处,那样子仿佛已经在那里等了颇久。

很快她就从开始的惊吓中回过神来,“柚子?你怎么在这儿?”

金幼孜将手中的披风递给她,“这么冷的天在湖里游水,你当真是条鱼么?”

桐拂笑嘻嘻并没接过披风,“他们都这么说我,大概我就是吧。我不冷,身上都是水,把你的披风弄湿了……”

金幼孜瞧着她身上衣衫兀自滴着水,长发紧束于脑后,只用一根树枝别住,而此刻也有些散乱。

他走到她身前,将那披风搭在她身后,“鱼儿怕热是一定的,但总也是怕冷的。”

“鱼怕热?”桐拂没想明白。

金幼孜一本正经道:“蒸煮炸烤好像都比较热,至于腌制也要晒太阳的……”

桐拂被他逗乐了,也不再推辞,将那披风裹紧了,“看来读书多的,也不都是书呆子。”

瞧他一脸得意,她忽然问道:“你可知南朝陶弘景?”

金幼孜一愣,“自然,经宋齐梁三朝,精通天文历法、医术药物、棋琴书画乃至阴阳五行,佛道双修……”

“他可是会武功?”她眼睛眨巴眨巴望着他。

“听闻他十岁习武,还曾编写过一部《古今刀剑录》,收录了上古至南朝的四十柄刀剑,还有几把是他自己打造。想来,功夫应是不俗……”金幼孜缓缓道。

“难怪难怪了,太厉害了那身手!你不晓得,那么小的珠子,眼看就要落下山崖,他就这么一跳一踢一抓一转身,就拿到了……”她眼中光芒四射,尽是倾慕的意思。

金幼孜看着她的神情,不晓得何故,心里有些堵,“谁啊……谁这么厉害了……”

“陶大侠啊,陶弘景!”桐拂两颊泛红地望着他。

“简直胡说……”八道两个字,金幼孜并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忽然觉得,这其实是很有可能的一件事。

“你见到陶弘景?在何处?”他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就在覆舟山上,他指给我看了一大片芍药苑,还有很多漂亮的宫苑殿阁,连这湖中岛屿上,也都是亭台楼阁,比你们这些黑漆漆的册库好看多了……”桐拂回忆道。

“乐游苑、上林苑、华林园、三仙岛……六朝时,这后湖之畔,几十余处宫苑。更有龙光寺、同泰寺,梵刹宝相,论佛谈玄之地……”金幼孜目中尽是遐想。

他猛地又望向她,“可见玄圃西池?虽为后人开渎聚土而建,但九曲蜿蜒,美冠天下。高祖所製《五经讲疏》,简文帝尝於玄圃奉述,听者倾朝野……”

桐拂听得云里雾里,“不曾不曾,并未细细观赏匆匆一瞥而已。”

金幼孜几乎要将她一把抓住,终是忍了,“下回,可否带我同行?”

桐拂失笑,“我也想去呢,怎么去?”

金幼孜神情振奋,“你定有法子!”

第二十四章 北境秋深戎衣寒

白沟河畔,长夜漫漫连营不绝,张玉在燕王帐外已候了小半个时辰。

自拿下雄县、莫州之后,燕王并没有意料中的振奋。相反,这几日除了和众将领议事,反倒将他自己一人关在帐中,谁都不见。

张玉自然知道,耿炳文此番佩征虏大将军印,统副将军李坚、宁忠及三十万大军北伐,此刻应是已至真定。

而燕军眼下区区几万人,驻扎白沟河,不占优势。

“张玉。”燕王忽然出声唤道,仿佛知道张玉就立在帐外。

张玉立刻提步而入,进去就看见他立在沙盘前,正沉思不语。

“众人今日多认为敌众我寡,不可潜袭。你虽未附议,但也没反对,可是有何顾虑?”朱棣抬眼看着他。

张玉将那沙盘看了一回,才出声道:“耿炳文虽统三十万大军,但方至真定,营于滹沱河畔,阵脚不稳新集不齐,偷袭未必没有胜算。末将只是顾虑三十万大军驻扎的方位……”

张玉的话没说完,帐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那人到了帐前禀道:“报!营外一人单骑而至,称自己为张保,欲面见燕王。”

朱棣与张玉几乎同时精神一振,四目相对,立刻看懂了对方的意思:天助我也!

张保候在燕军营外,纵然已是北地深秋,夜里寒意大盛,他还是一头的汗。

倒不是这一路从滹沱河偷偷逃跑出来,一路提心吊胆无比艰辛,而是他实在想不出,这如今被称作反臣贼子的燕王,会把自己怎么样。

投诚,其实是两边皆不讨好的事。背叛的那一方,一旦得知,必将自己千刀万剐军法处置,还要连累亲族。

这投诚的一方,若觉得自己价值没那么高,自己还是会被千刀万剐连累亲族……

这燕王自小在马背上长大,就藩北平之后,他就跟着徐达与蒙古人打仗,共同镇守北疆。

徐达是什么人?太祖同乡,最早追随太祖翦灭群雄定鼎天下的头号功臣。不夸张的说,黄河以北的半幅江山,都是徐达打下来的……

燕王在北平的这些日子,正是跟着这位开国功臣征讨乃儿不花,一直打到北黄河,俘获了全宁四部……战功赫赫,让蒙古人十分头痛的一位镇守边关的王爷……

燕王的暴虐脾性人人皆知,自己今日这一招险棋,可以说是拿了命去搏的……

张保正忐忑不安,就觉得脖子后头一阵凉风吹过,惊得他急忙四下看去。

除了眼前连绵的帐营,和不时走过的巡视的兵士,并未发现古怪。但他却总摆脱不了被人盯着的感觉,这感觉很不好……

金幼孜撇了一眼趴在身旁的桐拂,瞧着她愁眉苦脸外加莫名其妙的神情,就很想笑。

两个人费劲千辛万苦爬上了覆舟山,是想一睹六朝胜景的。怎曾想,明明是涉水过了一道山溪,到得岸上,却是眼前的这一片营帐连绵。

如果没猜错,这八成又是燕王打仗的地方。

“哪里不对呢……”桐拂一脸懊恼,这是她最不愿看到的情景,偏偏一次次身临其境。

金幼孜倒没有慌乱,“对不对都已经在这儿了,我们倒是可以一边静观其变,一边想想之前是怎么回去的。”

桐拂指了指不远处忐忑不安站在大营门口的那人,“那个人,你可晓得是谁?”

金幼孜摇摇头,“看不清。这里是燕军大营,看他那样子惴惴不安,应该不是燕军里的……”

“明军叛变的?”桐拂失声道。

还好金幼孜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才没让这一声传出去。纵是如此,那张保似乎也觉察了什么,急忙回身张望。

桐拂急得一头汗,猛听见有人喝道:“燕王宣张保入营!”

那张保急忙跟着来人进去,再顾不上身后的动静。

待这些人走出很远,金幼孜才小声道:“太不当心了……”话没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捂在她的嘴上。

有什么柔软温泽的,和着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正触在他的掌心。

他仿佛烫了手般急忙收回,“唐突唐突……”

桐拂心有余悸倒是没在意方才发生了什么,眼睛仍盯着大营里,“今晚不会打起来吧……”

身旁的金幼孜没动静,她转过头去,看见他一脸局促,有些奇怪,“想出来怎么回去了?”

金幼孜这才回过神,心里还是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不曾……不曾……”

忽然地就飘起雨来,金幼孜故作镇定地替她把披风往脑袋上拉了拉。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自腰间摸索出那颗水珀,“你可知道这水珀有什么用?”

金幼孜觉得这珠子煞是好看,但的确没有见过,摇了摇头。

“那陶弘景说过,我如今可以来去自如随心所欲什么的,不晓得和这珠子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我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她将那珠子在手心把玩着。

“总不会连燕王的营帐,它都能带我们进去……”她的话出口的时候,金幼孜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但是再不敢伸手去捂她的嘴。

待看清眼前忽然陌生的所在,两人都僵在原处,再不敢动弹。

眼前是营帐,不是营帐的外面,而是里面,还是很里面。

这座巨大的营帐被一道布帘分成了两处,他们二人站立的,显然是里头一间睡觉的地方。

简单的床榻和案几,地上铺着毛毡,一套金甲炫目森冷挂在一旁的衣施之上。

那道布帘上,投着人影,影影绰绰大约十来人。此刻那一边却是鸦雀无声,半点动静都没有。

桐拂惊恐地望向金幼孜,金幼孜眉间紧皱,嘴抿着,显然这也大大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他缓缓转过头,用嘴型示意她不要出声,桐拂急忙点头。

这人平时动不动就脸红,紧要时候却总能安定人心。

外头有人走入帐中,紧跟着,是一声声刀剑呛啷出鞘的声音,隔着帘子都能感觉得到剑拔弩张。

“慢着。”有人出声道,“这位该是我们的座上客。”

又是一阵刀剑回鞘的声音,桐拂的掌心都是汗,说话的人正是他,燕王。

第二十五章 水渺茫兮不可邀

“怎知他不是诈降?!”有人忽然高声道,唬了桐拂一跳。

此刻桐拂和金幼孜这么隔着布帘看过去,仿佛在瞧一出皮影戏。

人影绰绰,虽看不到样子和神态,但举手投足进退之间,都瞧得清楚。

紧跟着,扑通一声就有人跪下,“张保以性命担保,所说句句属实!耿炳文三十万大军,达真定的只有十三万。眼下一半扎营于滹沱河南,另一半在河的北岸。此刻兵力分散,可分而攻之。”

一时四下静默。

“来人,赏!”燕王忽然出声。

张保未料到竟如此顺利归附,急忙顿首谢恩。

燕王亲自上前将他扶起,“既已归附我麾下,眼下尚有一事,需劳张大人辛苦一趟。”转而扬声道,“牵马来!”

听见外头马蹄声近,几声嘶鸣在耳,燕王才道:“张大人切记,你并非投诚,而是战败被叛军所俘。今夜趁看守疏忽,盗了马匹逃回真定。需告知耿炳文,雄县与莫州被攻陷之惨状,且燕军马上将对真定发起进攻。”

“这……”张保显然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而那些燕军将领也是一片哗然,不过燕王抬手间,立时又恢复了安静。

桐拂亦甚是不解,转头望向金幼孜,却见他神情振奋,似是大为赞叹钦佩的意思……

待张保离开营帐,外头立刻有将领质疑道:“敌军布兵分散正宜偷袭,既欲偷袭,就应攻其不备,为何反而将他遣返,告知耿炳文,令他有备而战?”

燕王稳稳落座,背影映在那布帘之上,崖岸高峻笃定非常。

“称雄县莫州沦陷之状,是谓先声后实。称我欲急攻,耿炳文势必将南岸之部调往北岸,我们可一举拿下。否则,等我们打败北岸之师,南岸众军士以逸待劳,可趁我君疲累,渡河强攻,于我军大不利。”

“再者,张保是否真降,尚不可知。若是真心想要归附,则用之而不疑之。若是假意投诚,将他放回,与我等也无弊处。何乐不为?”

外头将领一时议论纷纷,甚是叹服。

桐拂也听得津津有味,猛地感觉到金幼孜正扯着自己的衣袖,急忙转头看去。

金幼孜将声音压到极低,“再不走,就要被发现了……可有法子……”

桐拂这才想过来,他二人还杵在燕王的寝帐内!

耳听得外头将领众人已告退而出,她急得一身大汗,慌忙掏出那水珀……

朱棣望着退散干净的帐内,又沉思片刻才起身,撩起帘子入了后帐。

甫一进去,就觉察出陌生的气息,直觉令他立刻绷紧了身子,飞快地将四处打量一番。

除了一榻一案几,和一个衣施,这里并没有可以藏身之处。没有看到任何身影,朱棣才松开了捏紧的拳头。

坐在床榻边,烛火跳跃间余光中有什么一闪,他迅速转过头去。枕边一颗晶莹剔透似石非石的东西,正静静躺在那里。

他将那东西取在手中,是颗金色的琉璃珠子,成色极好,中间似有一滴水珠,晶莹剔透。

他迅速抬眼又将四处看了一圈,这珠子他没见过,又怎会凭空出现在他的床榻之上?

不过他没有思虑很久,就将那珠子塞入袖中,和衣而眠……

金幼孜瞧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之后,险些一头栽进湖里。

清幽的湖水声声拍岸,远处的覆舟山只是个模糊的影子。而身后的梁洲册库,也隐在暗夜中,仿佛窥探着什么。

自己站在湖边的一块巨石上,一双脚没在水中,被那冰冷的湖水泡着,估摸着已经冻得发紫了。

他急忙回身上岸,顾不得袜履皆湿,四下里找了一大圈,并没瞧见桐拂的影子。

方才他们还在燕王的军帐中,眼下自己回来,她去哪儿了?

又寻了一会儿,担心遇见巡岛之人,他只得往自己的屋子赶去。那姑娘既然能让自己回到梁洲,应该也能把她自己送回家去吧……

次日一早,金幼孜就托了送粮上岛的大婶去打听桐拂是否归来。等收到大婶的消息已是又一日,说是她家里门窗紧闭,并无人在里头。周围也没别的住户,问不到她的下落。

扳指一算,下一次离岛该是十来天以后,金幼孜顿时急得团团转。

这人要是没回来,那一定还在白沟河燕军的军营里。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被燕王发现,万一被发现了,那岂不是直接拉到外头杖毙?

自己是没办法眨眼间过去的,金陵离那白沟河千里之遥,莫说他赶过去需要太久的时间,单是擅自离开梁州这一项罪名,已足以让他连累亲族。

心不在焉了一整天,直到黄昏时分看见送书信的官员上岛,金幼孜才忽然想到自己认识的一位驿站的同乡。

于是急忙修书一封,托人带去驿站,哪怕能打听到北疆的一些局势也是好的。

看着官船在夜色中离开梁洲,长长的水纹渐渐隐没,金幼孜只能默默祷念,但愿这姑娘足够机灵,运气又足够的好……

桐拂这一阵子其实很不舒服,虽然她也不晓得这一阵子有多久了。

恍恍惚惚间,她似乎被困在何处,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清。就如同陷在一个很长的梦里,将醒之间却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睛……

声响也听不见什么,但有时又似乎可以听见陌生的呼吸声,低沉的说话声……那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有些耳熟……

但好在这个地方很舒服,柔软而温暖,将自己轻拢着,好像一个怀抱……

她似乎可以看见娘亲抱着小小的自己,坐在后湖边。娘亲一手擎着一片碧绿的莲叶替她遮着日光,一手搂着她,在她耳边笑语盈盈说着什么……

又很像她在水中自在悠游的感觉,仿佛与周遭融为一片,可以肆意地舒展和手舞足蹈……

当第一束光线出现的时候,桐拂很开心,她终于可以看清楚眼前的情形。

但看清了眼前的情形,她却觉得宁可自己没有醒来。

第二十六章 琥珀冷映甲衣影

眼前是一条陌生的山路,四周高木深林,秋色斑驳的寒山间却是一片鸦雀无声。

山路上零散地躺着一些人,已无生机。他们身上穿着兵士的甲胄,殷红尽染,身下的泥土亦已变了色。

那中间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人,身上犹背着柴木,跪在地上,但形容间已是绝望。

四周围着的是燕王的麾下,那人自然看得出来。他只是没料到,此处里真定只有二十里,却会遇见燕王的前探,而那前探的领头者竟是燕王本人。

“殿下……”那人忽然开口道,“我并无它愿,只求莫要伤我妻儿……”

“你的妻儿在北平。”朱棣开口。

不但那人听得一惊,桐拂也是一惊,这声音为何从这么近的地方传来?仿佛就在她的身旁。

她转头看去,除了眼前的这一片山林空地,其余的都看不到,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那人更是面如死灰,“求殿下……”

朱棣打断他,“我一诺在此,定会保她们无恙,只管放心。”

那人顿时显出释然之色,“谢殿下……朝廷军主力皆在真定西北,东南处并无防备。”

“好,你可愿入我麾下……”朱棣出声道。

那人惨笑,一手起落间,一柄匕首已扎入自己腹中,“我背叛朝廷负罪在先……感念殿下护佑妻儿之恩在后……断无苟活之念……唯以死谢之……”说罢,轰然倒下。

桐拂眼睁睁看着这一幕,胸中烦闷欲呕,尚未反应过来,只听燕王一声出发,自己也随着那战马疾驰晃动起来。

她惊异地看着燕王紧执着缰绳的手就在眼前,马蹄声急促,山路两旁的山林急速地向后退去。自己分明是在燕王的马上,但为何看不到他?

她忽然有了不太好的预感,自己如今的位置,怎么好似在他的袖中?而她所在的这个地方,虽是透明,但其实透着金色琥珀般的色泽……

琥珀?她猛地意识到,自己难道竟入了那水珀之中?!

至于如何进去,又如何到了燕王的袖中,她完全想不出……一切太过匪夷所思,桐拂下意识地伸手去触摸四周,光滑坚硬的四壁,根本没有出去的地方。

头一次,她被巨大的恐惧所笼罩。

惊魂未定间,再看向外面,已是黄昏时分。从听到的马蹄声可以觉察出,眼下除了燕王,只有另外两匹马跟在后面,其余的人马不知去了哪里。而远远的,已经可以看见巨大的城楼。

若真如方才那人所说,朝廷的十来万军队已在城外扎营,那这三个人岂不就是去送死的?

桐拂一时也顾不上自己的处境,紧张地望着外头情形。

猛地,朱棣勒马停住,似是辨听了一会儿才出声道:“有人!一会儿看我眼色,拿下一人。”说罢领头催马入了山道旁的密林间。

此时天色已暗下来,密林中伸手不见五指。他也不往深处走,只是停在山林的边缘处,似在耐心等着什么。

桐拂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内敛而沉稳,没有半分的慌张。笃定的仿佛只是在山林间漫步,听风徐吟。

很快,山道的另一头传来车轮辘辘之声,和一队人马的脚步声。

火把丛丛的光亮将那一辆辆马车上的东西照得清楚,是层层叠叠装运粮食的麻袋,显然这是一个押送军粮的车队。

车队行到眼前,桐拂尚未反应过来,就见眼前他握着缰绳的手猛地一提,战马已驰跃而出,直冲入那车队间。

押送军粮的军士毫无防备,立刻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三人冲散。腰间佩刀都不及拔出,已纷纷倒地。不过显然这三人并不恋战,拎了两个押军粮的兵士,很快又退入山林间。

余下的人早乱做一团,手忙脚乱护着马车逃命般地往真定城赶去。

雪亮的刀刃架在脖子上,两个押送军粮的士兵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争先恐后描述着朝廷军的驻扎情况。早些时候,大将军忽然下令,将南岸扎营的兵士统统移至北岸,西门扎营直抵西山……

泰戏山,少草木,多金玉,滹沱之水出焉。

耿炳文望着眼前浩浩滹沱河,已怔忪许久。燕王的军队突袭雄县,先锋九千人被杀。潘忠驰援遇伏,与杨松皆被俘,宁死不屈,被杀,继而莫州失守……

他布下的这可当掎角之势的局,这么轻易地就被燕王破了。

这小娃儿,不再是当初骑着小马跟在太祖后面,纵马执小弓,在校场上与诸位王爷习武演军的那一个。如今他已经成为了强大的军队领袖,从某些方面看,竟有赶超太祖的势头。

此番被授大将军印北征,耿炳文自然知道缘由。

早年自己跟随太祖征战,自然不及徐达、常遇春、胡大海、蓝玉等人的战功赫赫彪炳史册。但开国之后,这些人被诛杀殆尽,侥幸逃过的,不是病死就是老死。

如今年轻的建文帝用兵之时举目四望,竟已无人可用。

自己如今已是六十余岁,皇上召自己入宫那日,他就知道,他将重新执剑挽缰,守护再次烽烟四起的北地。

望着滹沱河两岸犹在扎营调度的军队,耿炳文按在剑柄上的手紧了紧。

这所谓的三十万大军,莫说数量上远远不到,战斗力也是差强人意。又岂能与整日在北疆与蒙古人浴血厮杀的燕军抗衡?

离开京城前,年轻君王热切而信任的目光他尚记得,誓师时回馈与他的澎湃热血也是发自内心。但这场战事之严峻,他却十分清楚。

方才手下副将张保狼狈而回,带回的消息令他十分不安。

雄县莫州失守时的惨状远远超出了耿炳文的预期,而燕王这么快就将对朝廷军发起进攻,他也是不曾预料到的。

以燕王的彪悍的攻伐戾气,将散作两处的军营并作一处合力抗击,是他耿炳文如今唯一的选择。

如今,他只需在这里等着,等着那位叱咤北疆的年轻王爷执剑披甲而来,在这滹沱河畔搅动风云。

而他,在保卫长兴、攻取中原、平定山西河北、南征云南之后的今日,又将为了大明的安宁,浴血而战。

第二十七章 秋风鼓角长河染

远远看见燕王的军旗猎猎之时,耿炳文的心里终于踏实了。

如今朝廷的十三万大军已聚在一处,精锐之师排阵在前,只等燕王迎头而上给予痛击。

耿炳文观望了一阵,心里却又渐渐不踏实起来……这感觉不太妙,他却一时抓不住是什么在困扰着自己。

无论兵力、排兵布阵、所占地势以及燕王最缺乏的师出有名,他耿炳文都占尽了,照理不该有什么疏漏……

身后马蹄声急,前来报信的兵士几乎没能勒得住马。耿炳文看到那人脸上不可置信的神情,心里猛地一沉。

“城西南遭遇突袭,两座营寨接连被攻下!”那人喘息未定,难掩目中恐惧之色。

耿炳文终于明白自己的担心在何处,迅速转头望向阵前。

是了,燕军阵前并没有燕王朱棣的身影!

他并没有选择正面出击,反倒绕至身后的西南门,出其不意的奇袭试图打乱朝廷军的阵脚。

也就在这个当口,正对着自己的燕军主力发起了进攻,一时鼓声喊杀声大起,张玉、朱能、谭渊已领着燕军主力直冲入廷军阵中。

耿炳文按下心中急恼,指兵迎击,滹沱河岸边顿时杀戮四起。

但很快,他发现自己的阵后乱作一团,耿炳文急转身在阵中回眺,从后头杀气腾腾冲将过来的那个身影,不是燕王是谁?

那个身影,执坚披锐,横扫掠阵势不可挡。如此气魄将那耿炳文看得心惊胆战。他觉得之前,自己还是大大低估了这位镇守边疆的战神……

比耿炳文更加心惊胆战的,还有一人。

桐拂此刻双目紧闭,死死捂着双耳,但外头厮杀惨呼的声音依然不绝,声声传入自己的耳中。

她本已绷紧的心思,彷如火燎刀剐般,刺痛不已。利器穿透肌肤的狰狞声,令她几欲作呕……

最可怕的是,他执剑的那只手就在她的眼前。但凡她睁眼,看到的就是无休无止的杀戮,是被他斩于剑下的痛苦绝望的一张张面容……

这是修罗场……是比梦魇更可怕的存在……

她恨不得此刻有人将自已一巴掌拍晕了,再不用受这惊惧绝望之苦……

如今转眼竟已是腹背受敌,耿炳文麾下朝廷军已然大乱,完全没了阵法,死伤无数。

耿炳文见势不妙,领头往东奔去,欲与滹沱河东面列阵的数万人会和,以谋退回城中坚守。

这一路奔逃倒是未遇阻拦,眼见已与东侧的余部会和,耿炳文却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呼喝声。

转头看去,后头追来三十余燕军士兵,领头的人他识得,燕王的左膀右臂,朱能。

耿炳文瞧这阵势不由大怒,自己好歹领着数万人,这朱能领着区区三十余骑就追杀过来。如此挑衅,实在不能忍。

耿炳文勒马回转,身后原本跟着一起逃走的士兵也纷纷转身抗敌。

岂料那朱能非但没有退缩,反而精神大振,挥舞长刀发了疯般领着那三十个死士,直直冲入耿炳文的阵中。

见过打仗狠的,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

在如此可怖的不怕死的打法下,廷军再次崩溃乱了阵脚,众人从手忙脚乱地应付到争先恐后的逃窜……压根不是杀红了眼的死士的对手……

不停有人倒下,不断有人落入河中,如枯木倾颓,残雪扑落萧肃……

滹沱河被鲜血浸染,仿佛朱砂倾覆,狰狞触目的颜色泱泱延伸开去……

死伤无数,溺水者无数,弃甲投降者三千余人……

耿炳文眼看此情景却完全无可奈何,而被吓破了胆的兵士们已再难集结,他只能带头狼狈逃向城中。而这一路入城,逃兵互相推挤践踏,又死伤无数……

桐拂不晓得这外头的杀戮是何时止歇的,她大约是在晃动中最终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她看到的是燕王军帐里的情形。

此刻,这里站满了人,皆是甲衣未卸,犹沾着血迹和刀剑的痕迹。

外头有人嘶声大喊,“我乃驸马,勿杀我!”

很快一群人被捆绑着入来,为首那人仍在喊着自己是驸马,试图挣脱钳制。

“住口!”朱棣忽然出声喝道,将那李坚吓得立刻止了声。

“你还当自己是驸马?!你我既是亲戚,你如何又助那忤逆暴虐之徒?此罪难饶,速押去北平大牢!”

李坚再想出声,已被人塞了嘴,拖出帐外。

见到另一人,朱棣却是立刻起身,大步上前,亲手将他扶起松了绑。

桐拂瞧得清楚,那人身形魁梧,身上盔甲已散开,衣衫破烂露出墨色纹身。那纹身,竟是操舟之人常绘的印记。

朱棣取了手边的衣衫替他穿上,才开口道:“顾大人,太祖在天有灵将你送来助我!”

顾成未料到燕王有此一句,一时愣住。

早年自己不过是个行舟之人,追随太祖后,擒妖贼、平贵州、征讨云南……镇守贵州将近二十年间,平叛乱数百,诛杀其首领而安抚余众,蛮族尽皆顺从……其间有人告发他接受贿赂,太祖竟以他劳苦功高为由并未追究……

思及此处,顾成不禁哽咽道:“老臣是为奸臣逼迫,犯下大逆之罪,罪无可赦。老臣有幸见到殿下,就如见太祖。如若老臣不死,愿以犬马之诚相报!”

朱棣亦动容,“今日就送顾大人去北平,助我守城!”

之后,燕王又出帐安抚被俘朝廷兵士,任其去留,去者可得盘缠援送出境……原以为会被燕王斩杀的俘虏们,自然欣喜不已,一夜间,大批军士归附……

此番雷霆手段,安抚招买人心之能,除了叹为观止,桐拂实在也不知该如何作想……不过一旦思及大战中,他如恶魔附体般的杀伐酷厉,她又忍不住一身的冷汗……

待议完次日攻城之计,帐中只余下朱棣一人,他才觉出疲累之意。将战甲脱了,也顾不上包扎伤口,倒头就睡。

他很快就陷入沉睡,手垂在榻边,一颗琥珀珠子,自那袖间滑落,咕噜噜滚出去好远。

第二十八章 桂子氤氲幸得返

今日俞平海又起了个大早,若在河道拥挤之前赶到西水关,可以节省下许多时间,说不准还能多拉一船货。

深秋的金陵城,桂子的香气浸润在河水的氤氲之间,几乎要渗透到发肤间去。

他的船走得很快,两岸边的街巷里还看不到什么人影。然而余光里有什么,吸引了俞平海的注意,他手下就下意识地慢了慢。

方才路过的北门桥底下,停着一艘船,那艘船他识得。

原先是俞平海自己造的,在拉货之前,曾用那船将从西水关入城的外乡人,送去城里四处。后来接了拉货的生意,这船他就很少用,平素都放在桐拂那里。

可这个时辰,这船怎会停在这里?

俞平海想想不太对劲,又倒回去。那船静悄悄地泊在桥下,上面似乎没人。

他扔了麻绳过去,将那船套住,踩着船头跳过去。

看见趴在船底的那个身影,他就心头一凉,疾步上前将那人扶起。

“小拂!”

她软软躺在自己的怀里,脸色惨白,手耷在一旁,冰凉。

俞平海忙将自己身上的外衫脱了,将她紧紧裹着,“小拂,醒醒!”他拍着她的脸,她的脸也是冰冷的没有半点温度。

他去探她的鼻息,还好,她尚有微弱的呼吸。

这个时辰太早,城里的医馆都还没开门,俞平海急得抓耳挠腮一时又想不出法子。猛地想到前面不远处就是国子监,那里有家药铺,店家他识得,且平素就住在店里,略通医术。

当下俞平海将运货的船泊在桥下,撑着小舟直往那药铺而去。

看见国子监的一带院墙,俞平海将舟子停了,抱着桐拂就往街上走去,但没走两步他就被人叫住了。

“这位兄台留步,这船……是你的?”

俞平海正心急火燎,扭头看了一眼,是个不认识的书生,随口道:“是。”又疾步向前。

“可否留步?”那人还在后面唤他,“在下有事一问……”

俞平海火气就上来了,脚步慢了慢,“我现在没空!”

那人看见俞平海手里抱着的女子,脸色顿时变了,“桐拂?!她怎么在这里?”说罢大步上前,就要查看。

俞平海警惕地后退几步,“你是何人?怎会认得小拂?”

那人急忙道:“我……我是她朋友……那个……哎先不说这个,她怎么回事?”

俞平海也不再问下去,继续往前疾步而行,“我也不晓得,方才看见她一个人趴在船里,就这个样子……”

那人跟不上俞平海的步子,一路跑着气喘吁吁,“我……我叫金幼孜,是国子监的监生……和桐拂姑娘识得……可否一起……”

俞平海眼瞅着前面就是药铺,急忙道:“你赶紧去前面药铺叫门,里头的人或许可以救她。”

金幼孜卷起袖子冲上去就是一顿砸门,没多久门就打开了。

睡眼惺忪的店铺主人看着外头一脸焦急的二人,和俞平海怀里的女子,倒是二话没说将他们让进去。

搭了一回脉,这老人家却皱着眉头一脸困惑,摇头道:“哎呀我毕竟不是行医之人,简单的尚能看看,这种……真不知是为何啊……”

“哎对了,这丫头看着面熟,她不是……她不是桐君庐家的长女么?”傅先生忽然道,“她爹是有名的铃医,你们不去找他,来找我做什么?”

俞平海一拍大腿,“瞧我,方才定是急糊涂了。”急忙起身就要将她抱起。

金幼孜却急声道:“等等!她方才皱了皱眉!是不是要醒了……”

傅先生急忙看去,果然瞧见她眼睫忽闪了几下,似是就要转醒,于是低声唤道:“小拂啊,醒醒,再不醒,我可要去把你爹爹找来喽……”

“不……不行……”她忽然喃喃道,一只手慌乱地想要抓着什么,正好抓住了金幼孜的手。

金幼孜也顾不上,跟着唤道:“桐拂,是我,柚子啊……”

只见她猛地睁开眼,腾地一下坐起身,直愣愣瞪着金幼孜,“真的是你?你回来了?我回来了?”

俞平海听的一头雾水,“小拂,说什么呢?从哪儿回来?你们去了哪儿?”

桐拂这才回过神来,忙道:“没,没去哪儿……做梦做梦……”

转眼看到傅先生,她又急忙道:“傅先生,您千万千万别把今天这事告诉我爹爹,我回头给您送湖鲜过来……”

傅先生笑呵呵道:“不用送,不会告诉那个怪老头子的……不过,他之前说今日会回来,你不在家他晓得么……”

话没说完,桐拂已经一个骨碌下了床,就往门外跑去。跑了几步又折回来,“谢谢各位,平海哥,我借一下你的船行不?”

桐拂火急火燎地赶回家,才迈进屋子没多久,就听见院子里的脚步声,爹爹背着药箱已走进屋来。

“爹爹……您回来了……”她慌忙把刚烧的水倒进茶盏里,递到爹爹面前。

桐君庐没接,瞪着她没说话,桐拂被瞪得心里一个劲儿发慌。

“这些日子,你在家都做什么了?”爹爹问。

桐拂赶紧道:“没,没什么,就是看看书……”

“看书。”爹爹将药箱放在桌子上,砰地一声,“桌上这么厚的一层灰,你就在这上面看的书?!”

天黑透了,桐拂仍被关在自己的屋子里,不过她倒是没功夫郁闷,能回来已是万幸,她实在不想再抱怨什么。

至于怎么回来的,她是真没想明白。今日本想与那金幼孜说一说,却没料到刚巧爹爹也回来……

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爹爹的声音,“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你若敢离开这屋子……”后面的话他没说,已经离开了。

刚坐下没多久,桐拂就听见窗上的轻叩声。她忙将窗推开一道缝,看清来人失声道:“柚子?!”

金幼孜擦了擦额上的汗,“唐突唐突……”

桐拂大奇,“你怎会寻到这里?没被我爹爹瞧见?”

金幼孜又擦了一把汗,“我是等到令尊走远才进来的,当是没这么快回来……”

桐拂一愣,“什么意思?你怎知……是你?!你把他引开的?”

金幼孜目光躲闪,“我那位朋友也确实……确实不太舒服……你可好些了?后来去了哪里?”

桐拂将之后的经历与他说了一番,金幼孜听得目瞪口呆,一个人竟被困于一颗琥珀珠子里?纵是他博览群书也是闻所未闻。

“那珠子呢?”他忽然问道。

桐拂一愣,“不晓得……”

“或许那赠你珠子之人,会晓得其中缘由……”金幼孜喃喃道。

不知为何,虽然一切看起来实属荒诞,但金幼孜觉得桐拂在那山间遇到陶弘景、所见之六朝的亭台楼阁芍药园圃,应该都是真的。

他对那覆舟山六朝胜景早已心生向往,遥想多少名仕风流……更有那南梁昭明太子的东宫玄圃,九曲之池,院内书阁藏书三万卷,是他做梦都神往之处……

若能得见,实乃大幸……只是,缘何桐拂乃至自己,会身不由己去到北境征战之地……

自己倒也罢了,他实在不愿她受险……

究其原因,他的脸又热了热。

第二十九章 依依汉南昔年柳

秋雨萧索,宫人将回廊中的垂帘放下,原本斜飞的雨丝立时被挡在了外头,寒意消减了许多。

文华殿外一棵金桂开得极致,那香气渗过垂帘细密的针脚,自半掩的窗格处漫入殿内。龙涎香虽燃着,竟也被这桂子清香抢了几分势头。

桐柔在侧首的檀木架边,安静地将书简卷轴归整好,偶尔发出悉索的响声。

她的目光时不时透过架格的空隙,看向案后的那个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朱允炆在看一份战报,但目光并没有落在那上头,早从那字里行间穿透而过,缥缈无定所。

耿炳文大败,朝廷军死伤惨重,退入真定城死守……十余万人,竟被几万人打得狼狈溃逃……燕王布阵诡秘奇袭连连,而朱能只带了三十人,竟俘获廷军三千……滹沱河浮尸无数素波尽染……

一个人的情绪,在旁人眼中什么都看不出,才最令人揪心。桐柔看着他的样子,便是如是感觉。

大殿里的人早早被他遣了出去,独留了自己,桐柔眼下却有些犹豫,该不该上前做些什么。

平素若自己伤心难过,姐姐定是会守在自己身边,并不劝慰,却会说些市井间的趣事与自己听。笑得一番前仰后合,桐柔也就很快忘了难受的事情。

可他不一样。

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是独自坐在那里。

他该是很孤独的,桐柔这么想。马皇后对他很好,但是迫于宫中礼仪,也只是相敬如宾。多说一句话,有时都是不妥的。更遑论促膝谈心,出声安抚……

身旁伺候的人,更是尽可能避让三尺,恭顺疏离。他若是有难受的事情,该向谁说呢?

桐柔忽然觉得,这帝王并不如书上说的那般光耀威仪。书上从未说过他们的柔弱委屈、彷徨失落,但他们一定是有的呀……起码眼下的这位,看起来是很难受的。

桐柔悄悄退出内殿,立在廊下,伸手折了一枝开得正好的金桂。黄澄澄的花骨朵,细密地簇拥在枝头,缀着雨水,剔透晶莹。

她又悄悄回了内殿,小心将那一枝插在他案头的青瓷瓶里。

这其间,她没发出半点声响。但桂花插好了,他却抬了眼。

“这一枝,甚好。”他道。

他的声音有些暗哑,桐柔听着一愣。尚不及反应,他已将手中奏折猛地扔在地上,起身提青毫、扫紫砚、饱蘸墨汁。

面前的一幅桃花纸,莹白细腻,透着点点如桃花般的天然纹路,他下笔如风,急拂纸面……

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猿狖群啸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状皃崟崟兮峨峨,凄凄兮漇漇……虎豹斗兮熊罴咆,禽兽骇兮亡其曹……

最后一句“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力透纸背,墨汁四溅,几滴落在他颀长的指间,而他提着青毫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他的字一向潇然儒雅翰逸神飞,每每落纸如云烟。然而方才这一幅,肃杀悲怆。

桐柔原先还磨着墨,到后来竟被这气势惊呆,僵立一旁。

嗒一声,笔落在纸上,墨色迅速在桃花纹路间漫延开,将字迹遮掩……

桐柔这才回过神,取了一旁的帕子濡了水,仔细擦拭他指间的墨色。

“女先生曾说,《枯树赋》里’小山则丛桂留人,扶风则长风系马’的出处,便是这《招隐士》。当时便令我们寻出这其间众多典故,还要寻出赋中提及哪些树……”她边仔细擦拭边轻言细语。

“我竟不知,那里头昔年种柳依依汉南的柳树,就在金陵城外摄山间。女先生罚我抄了书,还罚我去折一枝那柳枝来……”

“摄山多草药,我爹爹常去那里采摘,我便随了爹爹前去……”她又换了干净的帕子,继续替他擦拭。

“可曾寻到……”朱允炆忽然出声,吓了她一跳。

她此刻正立在他身侧,他的目光仍落在那副字上,眸色中原先纷乱激荡却已平复了许多。

桐柔的脸红了红,“彼时我遍寻不着,抱着一棵柳树……大哭不已……”

他瞧她满面绯红,眼波莹莹,微抿着嘴,神情间窘意娇憨几分。

她咬了咬唇,又道:“之后我折了一枝带回,先生见了之后说,千年前桓公北征攀枝执条泫然流泪,今有女子痴憨如此抱树一哭……”

朱允炆一笑,“女先生说得好……”

桐柔抬头见他露出笑意,顿时展颜,瞧见他面颊上一滴墨汁,伸手就欲擦去。指尖还未触到,却被他捉住了自己的手。

自幼宫中深居,不曾见过如此烂漫无束之笑语晏晏,朱允炆只觉心中难得欢愉舒畅,情不自禁竟欲同她亲近。

他将她揽入怀,那气息,无半丝脂粉浓艳,唯有清馥杳然,如晨间初雨歇新兰香……

桐柔被眼前一幕惊到不知如何是好,身子僵着,微微有些颤抖。眼见着他俯身而来似是犹豫了片刻,他的唇终是落在自己的额前,流连片刻才离去。

她脑中轰然,但他身上的气息,虽陌生却十分好闻。

她不由想起初见他时,湖畔松林间,夏夜馨长……

朱允炆见她神情惊诧却并无慌乱恼意,一双明眸略有无措,一点点的羞色晕在腮边……

他忽然就想清楚了一件事,他之前一直犹疑,但此刻不知何故,他定下了心思。

他松开她,忽然朗声道:“宣,黄子澄齐泰方孝孺……”

桐柔候在殿外,心头仍如小鹿乱撞般难以安定。

不久就看着几位大人神色匆匆而入。殿内烛火通明,几人时有高声,似在争论,却又听不真切。

又过了好些时候,宣令的内监急匆匆出来,很快消失在宫门外。

待她总算平复了心思,却见一人自那长廊深处踱步而来。

他步态雍容丰神俊朗,并没有寻常外臣觐见时的肃惶内敛,相反,却似乎闲庭信步悠游而至。

到了桐柔身边,正欲迈入殿内,他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她的面庞,嘴角渐渐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三十章 千金裘巧制寒衣

北平,燕王府。

思暖瞧着日头渐沉,将新打的井水舀入盆中,取了两块干净的帕子放在一旁,忙忙向后院走去。

“阿暖!”有人在前头唤她,“世子的箭练完了,你怎么还没过去?”

思暖抬头瞧见行色匆匆的雁音,心里一紧,“今日怎么这么早?”

雁音摇了摇头,“今日世子似是体力十分不济,不过用了三十支箭矢,就站不动了。这会儿在那儿歇着,你赶紧把水送过去。”

思暖加快了脚步,转过月门就瞧见瘫在椅子里的世子背影。她急忙将盆放在一旁案上,将帕子拧了,就欲给他擦汗。

“不必了。”朱高炽将手抬了抬,也没什么力气,很快又垂下手去。

思暖瞧他面上确实也没汗迹,将帕子放回去,“世子,可要请太医过来瞧瞧?”

朱高炽气息未平,摇了摇头,“不必,坐一会儿就好。”

思暖待他缓了缓才道:“王爷已经回来了,这会儿在巡视九门,估摸着傍晚会召世子过去……”

朱高炽听了就欲起身,“速速沐浴更衣。”一旁的两个侍从急忙上前搀扶,

他忽然又慢了慢,“二弟和三弟他们……”

思暖急忙回道:“已经去九门陪同王爷巡视了。”

朱高炽似是怔了怔,复又提步。看得出他的步子很急,但走不快,就越发颤抖起来。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扶着,还是有些踉跄。

思暖心中微叹,世子虽聪敏好学亲和近人,但身子始终不好。因是幼时一场病落下的,如今更是行走不便,并无半分燕王风采。倒是朱高熙更似燕王些……

北平和义门,一队人马在那里已驻足良久。朱棣方听罢城门北侧水关防守之境况,正打算离开,就听见远处马蹄声急,一队人马很快到了近前。

为首的是朱高熙,虽穿着战甲,但战盔未戴,神色飞扬挥舞着手中长鞭。到了近前利落地翻身下马,“恭迎父亲归来!”身后跟着的侍卫也纷纷下马参拜。

朱棣瞧着他眉眼间的英气,颇有几分自己少年时的模样,不觉面显悦色,“起来吧,你母亲呢?”

朱高熙眉角一挑,故作犹疑,“母亲方才还在念叨父亲,我还以为她会比儿子早到这里……”

朱棣将目光落在朱高熙身后一位侍从身上,那人被盔甲遮着面目,看不清模样。

“你们先回去,这个人留下。”他淡淡道。

“遵命!”朱高熙回答的很快,即刻翻身上马,将其余人尽数带走。

一时青灰色的城门下,只余了二人。

不远处的水关传来隆隆水声,那是城外白浮泉水经翁山泊过此处,汇入城内积水潭。

朱棣翻身下马,目光片刻未离开那侍卫,“装,看你装到何时……”嘴角是隐忍的笑意。

那人果然扑哧笑出声,抬手将甲盔取下。一头乌发原本束着,被勾脱开猛地倾泻而下,如瀑般耀眼,那笑容张扬而明媚,“哎,熙儿还是不够稳重,竟曝露了……”

话未说完,人已经被他捉了,紧紧拥在怀中。

“你便是再穿十层甲衣,我还是识得……”他的声音有些暗哑,热气触在她的颈间,令她不觉一个颤栗,将他回拥得更紧了些。

“下回,我也同去。”她在他耳边道。

朱棣却忽地退开了些,执着她的肩,眸中翻涌激荡,“妙云,这一次,你要帮我守住北平!”

殿内,线香缭绕,明明一屋子的人,却是鸦雀无声。

朱高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所听到的。

此番真定之役,耿炳文被困城内不过三日,父亲就引兵撤离……朝廷连夜命辽东江阴侯吴高等领兵围攻永平……皇上任曹国公李文忠之子李景隆为大将军领五十万大军,赐通天犀带,并亲自在江边行捧毂推轮之礼,并授将在外君王有所不受之权……

但这些还不足以令朱高炽惊讶,令他想不到的是,父亲竟将亲统大军驰援永平。却只留下区区一万人马,命自己镇守北平!

一万人马对抗朝廷五十万之师,这个担子竟落在了自己的一肩之上。

打仗?莫说打仗,他连马都上不去。武艺没有,兵器识不全,平日也就偶尔练箭权作强身健体。

朱高炽的手搁在早已麻木酸痛的腿上,微微有些颤抖。他几乎已经可以预见这一战事的艰辛和惨烈,但父亲为何看起来却似乎十分笃定?

他望向母亲,母亲也正注视着自己,那目光里是一贯的笑意,温暖而坚定。

他又望向不远处的斯道,他端坐着,僧袍齐整,垂目入定般,面上亦毫无忧色。

唯一露出怀疑和不快的,是朱高煦。在听说此番自己将随父亲出征永平,他才缓了颜色。但将信将疑的目光,不时扫过朱高炽不安的面庞。这个连路都走不稳的长兄,如何能担起保卫北平的重任……

已近三更天,思暖候在燕王妃的寝殿外,手脚有些冷。殿上议事刚结束,燕王妃就唤她过来取东西给世子,也不知是什么紧要的东西。

正猜想着,听见燕王妃的声音,“阿暖进来……”

思暖急忙挑了帘子进去。

“天冷了,炽儿腿受不得寒气,给他做了这个。平日里替他穿在里面,尤其需将那膝护着……”燕王妃递过一对裘料的护膝。

思暖瞧那针脚细密,不觉赞叹,“王妃亲自做的?真好看……只是这裘料……”她觉得有些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

燕王妃笑吟吟地低声道:“宫里赐的裘袄,我给拆了……”

思暖大惊,这才想起之前的确看过那裘袄,上好的裘皮,是宫中按例制赐给燕王妃的,却从未见王妃穿过。

“拆……拆了?”她有些结巴,如此昂贵的裘袄,怎么说拆就拆了,还做成了护膝。

“我不爱穿那些,闲置着也是可惜了,索性拆来做些平常用得上的。”燕王妃面露得色。

“炽儿日日里拘在屋子里倒有,那些日日风餐露宿劳苦奔波的反倒没有……”有人步入屋内,语气里含着怒意。

思暖看见来人,急忙将那护膝收了,匆匆礼过退出屋去。

朱棣瞅着她离开,皱着眉不吭声。

妙云连连摇头,“堂堂燕王和自己儿子抢东西,说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说罢她上前将他外衫脱了,从榻上取了一件短褙子,替他穿上。他一看就知,这件也是从那裘袄上拆下来的料子缝制而成。只是经她改了样式,如今服服帖帖地裹在身上。如此,在外面穿上甲胄,既轻便又保暖。

见她正埋头替自己整理胸前的衣衫,他将她的手捉了,“此番凶险,你答应我,将自己护好了。”

妙云瞧他神色肃然,也敛了笑意,“你若答应,我便答应。”

他掌中的这双手,纤柔却刚毅,可提笔洋洋洒洒,可挽弓箭无虚发,亦可在烛下引线穿针密密织缝……

他的唇落在她的额前、眉梢、唇角……

“等我回来……”他的声音终是消失在与她的气息纠缠间。

第三十一章 醉后不知天在水

桐拂气喘吁吁坐在溪水旁,半天没顺过气来。

爹爹昨夜匆匆去了外县,天不亮她就偷偷摸上了覆舟山。

虽说覆舟山守卫森严,但架不住她对地形的熟悉,且又有着茂林和灌木的遮掩,她想上来并不困难。只不过要找到上回遇见陶弘景的那一处,她费了些周折。

事情发展到眼下这个样子,她已经没办法坐视不管而顺其自然,她并不相信自己回回都能很幸运地逃回来。

既然那位陶先生对自己说了那么一番高深莫测的话,她觉得还是应该想办法问清楚。

此刻晨曦微露,山间静好,溪边饮水的那只麋鹿居然又来了。

这回看见她倒没逃开,它悠哉地边喝水边拿一只眼睛瞅着桐拂。

桐拂托着下巴看着它,“小鹿儿啊小鹿儿,你究竟是大明的鹿儿,还是六朝的鹿儿……”

“它是覆舟山的鹿,既不是大明的,也不是六朝的。”有人在她身后说道。

桐拂大喜,转过身来,果然是那陶弘景,仙姿飘飘一派隐士风度。

前一阵她没少听金幼孜叨叨这位奇人诸般奇事,这位山中宰相对医药、炼丹、天文历算、地理、兵学、铸剑、经学、文学艺术、道教仪典都有研究,尤其他的武功竟也是相当好……此刻再看到他,桐拂更是一脸崇拜。

她急忙起身,“陶先生,您当真写了《古今刀剑录》,能给我瞧瞧么?”

他倒是没料到她有此一问,轻咳一声,“你个……小姑娘看什么刀剑录……峨眉刺轻巧灵活,善于水中使用,更适合你。”

桐拂又是一喜,“陶先生晓得我用峨眉刺,真是料事如神,必是推算而得……”

“咳咳,你上回用峨眉刺采的草药……”他打断她,“这种用法也是新奇。”他一脸无奈。

桐拂一窘,“我其实,不会使那峨眉刺,平素也就用来劈劈水草什么的……”

“我教你一招,可好?”他忽然道。

桐拂大喜过望,忙将那峨眉刺摸出递给他。

“看仔细了,我只做一遍。”他接过,“峨眉刺小巧轻盈,与其它武器搏杀并无太多优势,所以,唯快不破。”

“其实和兵法一个道理,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他继续道。

他是如何将那峨眉刺取出,桐拂没看得清楚。只晓得他手腕翻抬之间,峨眉刺已经泠泠架在她的咽喉处。

他笑了笑,“看清招式了?”

桐拂摇了摇脑袋。

“没看到就对了。因为本来就没有招式。还是那一个字,快。”说罢,他已将峨眉刺送还她的手中。

桐拂懵懵懂懂将它收好,猛地抬头道:“对了,陶先生,《本草经集注》、《陶隐居本草》、《药总诀》可都是您写的?我爹爹命我都需背诵下来,真是苦死我了……”

他起先还有些忍俊不禁,到后来敛了笑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

桐拂被盯得有些不自在,“陶先生……上回你说的什么来去自如,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遇见你?”

陶弘景仿佛没听见她说的话,仍然盯着她一动不动,口中兀自喃喃,“照理不应该……若当真是……怎的如此平庸……”

他走近几步,依旧盯着她,“可是常服水桂、云母、麋鹿角?”

一旁的那只麋鹿听闻,啾得一声,仓皇逃遁了……

桐拂大惑,“不……不曾……陶先生可是认错人了?”

他摇头,眼中更是烁烁有光,“不会认错,姑娘骨骼清奇……不不,应是谈不上骨骼……”

桐拂开始有些不安,“什么骨骼……”

“最开始,我以为你是山中精怪。后来又觉得你似修道之人,如今看来非仙非妖……”他神情振奋,步步逼近。

她步步后退,“我是山下的住户……是人……”

“不!你不是人!”他沉声道。

桐拂身后是山崖,已是退无可退,听罢这一句怒从心起,眉梢一挑,“你骂谁?!”

“你就不曾想过,为何如此善水?在水下行动自如,其实并不需平常人的闭气换气?”他总算停住脚步。

“那有什么,我就生在水边,不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在水里游了……”她脸上浮起得意之色。

“你在这里遇见我,乃至你遇见千里之外的人,你想一想,是否都与水有关?”他仿佛见到了什么稀世罕见的东西。

桐拂闷头想了一会儿,的确是有些关系,但毕竟到处都有水,这么说实在有些牵强……

“你的那个水珀呢?”他忽然问道。

她摇头,“不知道,可能是丢了。”

“你带着那水珀时,可是有什么怪事发生?”

“我似是被困在那水珀里,人怎么会被困在水珀中?那么小的一个珠子……”

“这就对了!”他抚掌道,“你的确就不是人。”

未等她再次发怒,他郑重道:“魄,你是魄。”

“水中凝聚而生,一魄天成。”他又补充道。

桐拂安静了很久,缓缓吐出四个字,“胡说八道……”

他也不恼,“是不是胡说八道,自然会见分晓。我与姑娘有此奇缘,实属难得,所以也要提醒姑娘一句。如今你不明就里,因是与过往经历有关,至于前因后果机缘巧合,恐怕要姑娘自己寻得答案。”

他顿了顿,“姑娘既然由水中凝聚而生,福祸亦皆从中来,善恩一念,姑娘当需慎重……”

桐拂听得一头雾水,“所以,若是我离水远远的,是不是就不会莫名去到陌生之处了?”

他正色道:“万万不可,依你当下之状,你若离水太久,便会神形俱散。”

桐拂不怒反笑,“我又怎知眼下种种,不是虚幻?兴许只是乱梦一场。”

他又定定望了她许久,方转身而去,“我平素住在茅山,华阳居。若是有缘,必然还会相见。方才之言,姑娘还是谨记于心为妙。若恶念蒙心,恐伤及至亲之人,乃至祸乱天下亦不可知……至于那水珀,姑娘也最好早日寻回,好生收藏。”

他停了停又道:“不过,也说不定是那水珀先将你寻到……不好说不好说……”言罢扬长而去,很快消失在山壁转角处。

崖际风急,将桐拂的长发扬起,一时松涛声肃肃,回旋山峦之间,久久不散……

晚来大雨,金幼孜不知何故辗转难眠,听着雨敲窗声声乱,不由披衣起身。推开门,外头雨势滂沱,竟升起浓浓雾气,将湖面遮去。

余光中的一个影子令他心里猛地一紧,定睛看去,廊下靠墙之处,缩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仿佛雕塑一般。

金幼孜几乎脱口而出,“小拂?!”

他急忙上前将身后的衣服给她披在身上,欲唤她进屋,又觉得不妥,急得直搓手,“你……你怎会在这里?这么大的雨,受了寒气可如何是好……”

她身子摇摇晃晃,怀里抱着个酒坛,猛地转脸望着他,“你看看清楚,我是人是鬼?”

第三十二章 从前陌路未曾识

秋雨肃杀,她的面色苍白,那一句‘你看我是人是鬼’,犹在耳边。

金幼孜瑟缩了一下,“自然是人……哎,你是不是偷偷喝酒了?若被你爹发现了,不是又要受罚……”

桐拂眼眶有些酸,“都是我不好,将小柔弄丢了……爹爹恼我也是应当的……娘亲若是还在,不知会多伤心……或许我真的不是人,只会给身旁的人带来麻烦……”

“莫要胡说,很多事情皆是天命,左右不得,并不是你的错……”他本不善言辞,瞧她伤心透顶的样子,更是不知如何劝慰。

她猛地抬眼,“我不该来的,已经连累过你一次,以后……不会再打扰了……”说完就往外走去。

金幼孜也顾不上,将她扯住,“你在胡说什么?怎么连累了?我说我被你连累了么?”

我愿意被你连累,你知道么……他心里过了过,却没说出口。

她瞧见他一直背朝着外头,替自己挡着斜飞入廊下的雨,身上衣衫早已湿了大半。

“我又见了陶先生,他说……他说我是水中凝成的魂魄,会连累身边之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管是不是真的,小柔定是因为我入了宫,娘亲或许也是因为我才那么早离开了我们……还有爹爹,他一直不开心……”

“所以你懂了么?!”她挣脱他的手,“公子,以后我们还是从前陌路,只盼公子莫要将这些说与旁人听。保重……”

说罢,人已跑进夜雨之中,很快没了踪影。

金幼孜浑身湿透也不自知,怔怔望着她背影消失之处。

……

驰援永平,出乎意料的顺利。不出六日,燕军已将统帅辽东军围攻永平的吴高打败。

李景隆带领的五十万人马已进抵河间驻扎。其中十万精兵将赴北平,另十万赴通州。而近三十万主力,将守郑村坝,等待从永平归来的燕军。

这番布置不可不谓周到,然而此刻,燕军却并未如李景隆的料想班师回北平,眼下正驻扎在一个更加令人出乎意料的地方……

“明日,我一人入城即可。”朱棣的话说完,大帐内一片沉寂。

诸将虽也不是第一次被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统帅惊到,又实在觉得,这一出太过凶险。

宁王,太祖十七子,十五岁就藩大宁,统甲兵八万战车六千,更有战斗力可怖的朵颜三卫。彼时会和诸王出塞作战,谋略出众。太祖曾赞燕王之善战,宁王之善谋

燕王早有取大宁,截辽东之意。而此番朝廷召宁王回京,宁王竟抗旨未还,被削三卫。即便如此,宁王彪悍的实力仍在,燕王单骑入大宁,岂不是有去无回?

“李景隆十万精兵很快就可达北平,城内如今算上老弱男丁,也不过一万。末将认为,当回援北平”终是有人忍不住出声道。

“来人,拟信!世子当死守北平,不可出城迎战!违者,斩!”朱棣一字一句,再无人敢出声质疑……

难得晴日,朱棣挽缰而立,面前是大宁高耸的城墙,那城墙之后的一切,他都必须得到。

身下马儿似也觉出他的势在必得,踏蹄数下,朱棣伸手安抚,就见护袖上有什么粲然一闪。

看清那物件,他不觉露出难得笑意。

给世子的信送出不久,就收到北平的回信。一封来自炽儿,表明死守北平定不负父王所托之心。

另一封来自妙云,里头是一对护腕,这其中一个护腕上缝嵌着一枚琥珀珠子。

这珠子当初是在真定大败耿炳文之时,莫名出现在自己榻上,之后又不知去向。

此番妙云在为自己收拾随身行囊时,竟又寻得了这珠子,且将它缝在了护腕之上……

他伸手轻抚那珠子,想着她在灯下细细绣缝……容色胜远山芙蓉,却又不流于柔媚之俗。顾盼神飞间,英气迫人……

城门隆隆的开启声,令他回过神来,当下再不迟疑,催马单骑直往城中而去……

滴漏声声,篆香已老,这座大宁城的官驿中,一片静谧。

桐拂立在窗边,她身处的这间屋子,应该就在燕王寝屋的旁边。她身后的衣施上,挂着他的甲胄。应是刚被人擦拭过,光亮如新。

方才她听见旁边屋子里传来他与人交谈的声音,之后他似是将那几人送出屋子,又很快折回去。再之后,她听见床榻吱呀一声,显然他已就寝。

此刻她从微微敞开的窗棂处望出去,回廊里是三步一岗宁王的护卫,院子里也时时有人巡视而过。逃,是没办法逃走了。

怎么来到这里的,她已经懒得去琢磨。总之她到了这座叫做大宁的城池,而方才,又亲眼看了一出好戏。

战场上杀伐决断的燕王,执着宁王的手,一声声十七弟言辞切切,将自己各般无奈、痛苦和悔意一一诉出……掏心掏肺,声情并茂……若非亲眼见过他冷血狠厉的那一面,桐拂也差一点点被他感动……

宁王起初尚疑虑重重,到后来也不禁唏嘘再三,竟亲自提笔书信与皇帝,替其说辞。并挽留这位四哥在大宁城中盘桓几日,二人叙叙旧……

燕王又是一番感叹,末了提到可否允手下几名文职之员入城,武将及兵士仍远远扎于城外……

宁王并未思虑太久,毕竟几名手不能提的文官入来,显然生不出什么事来,遂很快也允了……

依桐拂与燕王不多的这几回相遇,她晓得这其中必有古怪,但这其实与自己也没有多大干系。她只是觉得,这样远远的离开金陵,爹爹和小柔,还有柚子,或许反而他们都会好起来……自己若当真只是一缕魂魄,还是离开他们越远越好……

门咿呀一声,有人入来,桐拂忙闪身躲在一旁的屏风之后。

透过缝隙看出去,是个身着宫女衣裙的女子,手中捧着茶具。

那宫女将茶具放在案上,缓缓蹲下身子,开始抽泣起来。岂料越哭越伤心,到后来只能用手紧紧捂着嘴,才不至于发出声音。

到后来,那宫女忽地起身,从一旁的木柜中翻出一条长绫,踩着凳子悬上梁去。仔细地打了个结,双手揪着那长绫,一边哭泣着,一边将脖子套将进去……

第三十三章 陌上相逢讵相识

绫绸柔滑,染着海棠浮霞的颜色,此刻在她的脖颈间缠绕着,透着湮灭的光泽。

她的手抖得厉害,咬牙欲将脚下高凳踢开,耳畔绫绸轻嗤一声猛地松了。

她手中不着力就直直往后倒去。惊呼声没来得及出口,就被人捂着嘴,稳稳落在地上。

她惊恐地望着转到自己身前的那个女子,样子陌生她不识得,而此刻那女子正冲着自己挤着眼睛,示意自己莫要出声。

她忙忙点头,眼泪哗哗地往下掉。

桐拂松开手,这个小宫女与小柔差不多年纪,眉眼间竟也有几分相似。此刻满面惊恐绝望地望着自己,看得桐拂心里抽痛。

桐拂压低声音,“我不会伤害你……你为何要寻短见?”

那小宫女瞧着桐拂的模样,虽从未见过,她身上穿着的也并非大宁宫女的衣衫,但那一句清扬婉兮似乎说的就是这样的女子。尤其一双妙目,清凌凌仿佛可直透人心,令人不由心生亲近。

“我……我害怕……”那小宫女心里一松,又落下泪来。

桐拂心里一叹,小柔从前也是如此,遇到委屈总牵着自己的衣角,话还没出口眼泪就滚下来……

桐拂忙安抚道:“不怕不怕,无论发生什么,总会有办法。何必走上绝路,让家人徒生哀戚?”

那小宫女眼泪流得更急,“她们命我来伺候那燕王……听说……听说他杀人不眨眼……在他身边伺候的人都会死于非命,剥皮抽筋其状惨矣……她们都不肯过来伺候,看我今日刚入宫,就硬派了我过来……我家中还有爹娘……”

桐拂皱了皱眉,那个人杀人不眨眼是真的,剥皮抽筋倒不见得……又或许她还没见到过……但又不晓得为何,她觉得他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我们想办法逃出去……”桐拂道。

那小宫女急忙摇头,“你不是大宁人?我们是逃不出去的。如今外面守卫森严,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瞧见,官驿内外安排了许多人马。燕王在这里一日,他们都不会离开的……”

“人呢?!还不速速送茶水去燕王屋内?怎么在里面这么久?”外头有人隔着窗户小声呵斥道。

桐拂急忙出声应道:“这就来了!”

听见那侍卫离开,桐拂压低声音对那宫女道:“快,你我将衣裙换了,我去燕王那里。你找地方先躲着,他在此处不会久留。等他们离开,你就找机会逃走,也别回那宫里去了……”

那小宫女以为自己听错了,呆呆地望着桐拂,“什……什么?”

桐拂也顾不上,将自己的外衫脱了递给她,示意她将宫女的衣裙脱下,“我替你去,你快些。”

“可……可你不怕么?”小宫女一脸不可思议。

“怕有用么?我会想法子,听好了,他们还在的时候千万不要急着出去……”说话间,桐拂已手脚麻利地将二人的衣裙对换了。

将那小宫女藏在角落的木柜中,又将怀里的一包点心塞给她,桐拂才捧了茶盘出了屋子。

站在燕王的寝屋外,桐拂才觉出自己心跳得其实很厉害。自己方才几乎没有犹豫就这么做了,眼下说是一点也不后悔,倒未必……

守在门口的侍卫将门推开,桐拂走入屋内,门又很快在身后轻轻关上。

屋子里头只有角落里尚有一盏烛火莹莹跃跃,而一扇屏风之后一片漆黑,四下里寂静无声,他应是已经睡下了。

她稳了稳心思,将茶盘小心放在外间的案几上,转身就欲出去。才迈出一步,有什么冷冷的,搭在了她的颈间。

“想死就叫出声。”她身后有人道,声音同样没有半分的温度。

她根本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莫说他的声音,就连他的呼吸她都十分熟悉。

“进来。”他低声道。

脖子上的刀刃松开,桐拂转身跟着他入了里间,垂着脑袋不出声。

“谁的人。”他将匕首放在一旁案上。

她也不晓得宫里的女子说话是什么规矩,手都不知放在何处,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大宁宫的宫女,奉旨送茶。”

刘娘子的酒舍里,时常有说书人,说到宫闱旧事,好似是这般说过……

他忽然就提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的身材十分高大,她立刻被那身影所包围,而那随之而来迫人的气势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

他俯身下来,面庞到了离她呼吸间很近的距离。桐拂大惊,双手握拳,若他再靠近一分,拼死也要将他猛推开去……

他停住,一手已从她的靴侧,摸出了那柄峨眉刺。

他退开一步,把玩着那峨眉刺,“你们大宁宫的宫女,都是带着这些奉茶的?”

桐拂实在想不通,自己藏得这么好,怎么会这么快就被他发现了。这个人还真是仔细得可怖……

“我捡来的,看着好看又没处放,就先放在靴子里了。”她努力将声音放得平稳些。

他将那峨眉刺抛起,落下的时候他一手接了,将它紧紧贴在她的脖颈之间,“我没什么耐心,要么你实话实说,要么你就再没有机会说出话来。”

桐拂一颗心跳得砰砰响,颈间的利刃寒意透入肌肤,她强自镇定,“我穿着大宁宫女的衣裳走进来的,外面的那些侍卫都看得清楚。若我在这屋子里出了什么事,我猜,宁王不会不在意。若因此让二位王爷生了嫌隙,岂不是因小失大?”

朱棣将眼前的女子又细看了一回,她身上的衣裙并不合身,明显小了不少,且她举手投足间,并无半分宫中之人规矩乖顺的意思。那容貌并不算十分惹眼,倒也不算平庸,尤其那双眼睛……

他忽然开口道:“我见过你。”

他说不清楚,但这个女子,绝非萍水相逢。但一时之间,他倒也想不清楚在哪里见过。

这一回她没吭声,目光游移着避开了。

“我若是没猜错,隔壁屋子里,应该躲着一个真正的大宁宫女。”他手中的峨眉刺缓缓松开,看着她忽然握紧的拳头。

第三十四章 信手一卦且留人

大宁城。

早市刚开,街上已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贩卖之物多裘皮、貂袄、麦黍谷物,更有红艳艳的辣椒成串而悬

走在街上的,多为身材彪悍的蒙古人,彼此大声招呼说笑。女子亦欢脱飞扬,小麦色的肌肤,别样的明媚。

此处与金陵的民风景观大为不同,照理桐拂该是雀跃不已,不过眼下,她背着个包袱,望着走在前面的那个身影,实在提不起精神。

昨夜……

昨夜桐拂原以为,那位杀人不眨眼的燕王,会把自己和隔壁屋子里的小宫女一起喀嚓了。没想到他竟没有追究,也没动刑拷问,更没有剥皮抽筋。

彼时桐拂振振有词地告诉他,自己是个生于水中的魂魄,是不详之人。不,连人都不是……他并没有嗤之以鼻亦或勃然大怒,反而叫进来一个人。也就是眼下大摇大摆走在自己前面的那一个,金忠。

这金忠将她细细看了一回,又当着燕王的面认认真真卜了一卦,然后认认真真地回禀燕王说,她是个吉兆,宜留之。

于是燕王居然就信了。

不但信了,还由着那金忠画了一个符,贴在她的手背之上。说来也怪,那符纸浸了水就溶了,那符上的字却留在了她的手上,怎么也擦洗不去。

金忠很认真地嘱咐她,若她偷偷私自溜了,这个符不但会令她自己魂飞魄散,她的家人也会受到牵连……

桐拂彼时将燕王和这金忠来回看了好几回,二人并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尤其那燕王,手里拎着他的长刀,神情冷肃阴鹜……

她只是想不通,若这燕王怀疑自己是谁派来的细作,直接砍了不就完了,为何要将自己拘在身边……

她倒不是很担心,毕竟来来回回这么几趟了,既然一切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就安心地应付。只要不给爹爹和小柔,还有柚子惹来麻烦,她也没什么可忧虑的……

今儿一大早,燕王就去了宁王那里。她正搓着手上的符字,犹豫着要不要试试看逃走,金忠就又出现了。他让自己拎着个包袱跟着,一路走入这大宁城的街头。

金忠走得不急不缓,此刻时辰尚早,他要见的那些人且让他们再耐心等上一等。大宁城的风土人情,与金陵北平都不同,趁此机会倒是可以仔细瞧瞧。

至于身后跟着的那个女子,他觉得很有些意思。

问卜一事,有没有用,有什么用,要看用在何处。

比如当初燕王欲起兵,召他来问卜。他确实占得铸印乘轩之卦,说了一句“此卦贵不可言”,乃至如今成为王府纪善。这里头,燕王的笃信有多少,还当真不好说。

但这个女子,卦象确实有些古怪,古怪到他根本看不透。不过燕王的眼神,他却看得明白:这个女子得留下。

此刻,她虽然神情恹恹地跟在后头,不过倒没什么害怕的意思,嘴里偶尔嘟囔一句什么,很是郁闷的样子。

到了一处酒楼,金忠停下了脚步,“你……哎,你叫什么?”

桐拂没好气,“你不是会算么?怎么反倒问我。”

他也不生气,“说得有理啊,我且算算……”说着举起一只手拿捏数下,忽然道:“哎呦这个不大好算,姑娘的八字有些奇特,想是近水而生……”

桐拂鼻子出气,这话是昨晚她自己说的,还用他算?

金忠瞧她一脸不屑,抬脚就往酒楼里走,“我进去一下,一会儿就出来。你呢,就待在这门口别乱跑,不然你手背上的符字可是会要了你的命的……回见,小拂姑娘……”说罢扬长而去。

桐拂起先还觉得他神叨叨又在胡扯,听到最后一句,心里一拎,他叫自己什么?!

还没缓过劲儿来,就被人从后头猛地撞了一记,她差点没站稳。

回过头一看,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郎,不过身上穿着长袍,下着皮裤,脚蹬皮靴。此刻一头大汗,身后还牵着一个差不多打扮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忙向桐拂道歉,话说得不是很利索,“对不起对不起,我哥不是故意的……”

那少年郎并没有理睬桐拂,继续扯着那小姑娘就要往前跑。

那小姑娘猛地挣脱开他的手,将身后的一个背篓塞进桐拂的手里,压低声音道:“这位姐姐一看就是好人,能否帮我们保管一下,我很快就回来取……”

“不成!”那少年郎打断她。

“哥哥!都这个时候了,什么最重要?”那小姑娘脸都急红了。

少年郎咬牙想了想,对着桐拂道:“这里头的东西,比我的性命都重要。千万不可打开,我们很快回来。”说罢拖着那小姑娘拔腿就跑,很快消失在街头的人潮之中。

桐拂抱着背篓,这才反应过来,想要去追,可哪里还能看到他们二人的身影。

又等了等,想着方才那兄妹俩焦急的样子,既然说是比性命都重要的东西,那肯定是要回来取的,桐拂的心这才安了安。

没过多久,就听见推搡呼喝声传来,扭头一看,一群身材魁梧衣衫发饰皆陌生的大汉,正自不远处过来。随意揪着路人,就凶神恶煞地盘问有没有看见兄妹二人跑过去……

桐拂急忙往身后的廊下避了避,把背篓藏到腿后。

那群人经过时,瞧她外乡人打扮,倒是没多看一眼,很快就过去了。

桐拂松了一口气,重新将那背篓抱在怀里。

背篓并不沉,竹篾编织得却很严实,看不清里头是什么。正转头张望那兄妹俩的身影,那背篓就晃了晃。

起先她以为是错觉,并未在意。紧接着,那背篓又晃了晃,里面似是传出扑腾的声响。

是个活物?

桐拂心头一凉,别是大蛇毒物之类……

那背篓的盖子被那东西顶起一些,露出些白色毛绒绒的东西。随着一阵阵扑腾,眼见着那盖子就要被撞开了。

桐拂壮着胆子凑眼去瞧,竟对上一只乌溜溜黑漆漆的眸子……

第三十五章 彼若抢来我先去

光天化日之下,这么近的距离,与这样的眸子对视,桐拂一身冷汗之后又很快镇定下来。

这眸子当真很漂亮,尽管犀利而桀骜,她从前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眸色。

她小心将那竹篾的顶盖扒开一些,从里面伸出小半个脑袋,雪白的羽毛,极浅的褐色斑若隐若现,乌黑的尖喙,还有那一只极漂亮的眸子。

鹰?

桐拂一惊,可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鹰?还是白色的?

那小东西咂着嘴,露出一小截舌尖,目光中流露出探询期待的神色。

桐拂一愣,脱口就道:“你饿了?”

那小鹰又咂了咂嘴。

桐拂自袖中摸出一小块点心,塞进那竹篾间。它迅速将那点心吞食了,复又瞪着眼急切地瞧着她。

她将随身带着的那一点都喂了它,实在是再无东西,伸手欲摸摸它毛绒绒的脑袋安抚一下。岂料它竟一口啄来,她的指间顿时破了皮,殷红涌出。

还不及呼痛,那背篓已被人一把抢去,“不是说了不要打开?!”

桐拂抬头,正是那方才的少年郎,此刻怒气冲冲瞪着自己。

那小姑娘急忙上前拉着她的哥哥,“她好心帮了我们,你这么凶做什么……”又转向桐拂,“谢谢你,帮了我们大忙,日后有机会一定要报答……”

“不用不用,”桐拂忙道,“你们还是快些离开,方才找你们的人应该还在附近……”

那小姑娘急忙点头,扯着哥哥就要走。

“哎!”桐拂叫住她,“这可是鹰?”

那小姑娘露出得意之色,压低声音道:“它可不是普通的鹰,它是海东青,达斡尔的神祗……”

桐拂看着她们远去,还在想着方才她说的那一句。

海东青?她曾听爹爹说过,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远古的肃慎先民们很早就捕捉海东青,驯化后,用来帮助猎户捕获猎物……

这么想着她就十分后悔,刚才应该好好看看那只海东青的模样……

想得太认真,金忠是什么时候站在自己面前的,桐拂居然没在意。

他瞧着她低头看着自己指间的伤口,一脸向往感叹,不由打断她的神思,“你这是饿得啃了自己一口?”

桐拂这才回过神来,“没没……不小心割到了……”

金忠道:“你现在自己一个人进身后的酒楼,到了楼上西边的雅间,将你身后的包袱放在桌上就马上离开。切记,一句话都别说。”

桐拂慢了一慢,“办完这事,你能把这符字给去掉么?”

他失笑,“和王爷讨价还价的,我倒是第一次见。你可以去试试……”

桐拂再不睬他,拎着包袱上了楼。西边的雅间里,传来一阵阵喧闹的呼喝声、碰杯声和大笑声。隔着帘子就能看到,是一群体格极为彪悍的蒙古人。

她定了定神,掀了帘子就走进去。

进去的一刹那,所有人都将手边的兵器拿起,一时呛啷哐当好不热闹。

“何人!”其中一人呵斥道,浓浓的酒味顿时传来。

她将手里的包袱放在案上,转身就走。

还没迈出脚,脖子上已经架了两把弯刀,寒光闪闪将人影都映得清楚。

她咬着牙愣是没叫出声,也不迟疑,继续往屋外走去。

“哟呵,好胆量,大宁竟也有如此胆色的姑娘……”一个人转到眼前,桐拂需仰起头才能勉强看到他的样子。

“长得还挺好看……细皮嫩肉的……比大宁城里女人漂亮多了……”他说着就伸出手来,欲捏住她的下巴。

手还没碰到她的面颊,有什么冰冷尖利的,已经抵在他的喉间。

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桐拂却立刻就后悔了。

方才金忠分明嘱咐自己,放下东西就走。如今她虽然什么话都没说,却是把这一屋子的人都得罪干净了。

可怜她只从陶弘景那里学了这一招,眼下肯定是没办法活着逃出去了。

被她抵着喉咙的那人死死盯着她,眼眸中恨恨的杀意。

桐拂心下一横,索性往前走了一步,那人被顶着喉间只得跟着退了一步。如此走到门口,桐拂几乎没有停顿,手一松,人已经冲下楼去。

出了酒楼的门她也没停留,继续朝着来时路跑去。

金忠只大约看清了是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她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他困惑得回头望了望酒楼,并未听见什么动静,提步跟着她而去。

桐拂气喘吁吁冲进屋子里,将门死死关上,就瘫坐在地上。

刚才这一出,实在太可怖。不过话说回来,陶弘景先生教的这一招,还真是灵光……

待喘息稍微平复,她才爬起身,就愣住了。自己怎么跑回官驿来了?刚才若是一口气逃跑了,不就可以不被拘在这里了?

思及此处,她又急忙转身打开门就欲出去。谁知门外站着一个人,已将自己的出路堵得严严实实。

朱棣垂目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原本该是摇曳生姿的裙摆被拧着束在腰间,松柔的长袖高高卷着露出莹白的手臂。长发间的簪子松脱了,斜斜挂着,早已松开了的几缕发丝垂在鬓边。

她喘息未定,面上红扑扑的,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撑在门上的那只手还在流血。

“你方才……”他出声道。

“我方才跟着金大人出去办事,刚回来刚回来!”她抹了一把汗,故作镇定。

“你也知道是去办事?你穿着我燕王府侍女的衣裙,整整齐齐的出去。如今这般模样回来,置我燕王府的颜面于何地?”他淡淡道。

桐拂将他面上神情瞅了瞅,好像没有十分恼怒的意思,心里略松了松,“以后我还是不穿这个出去……哦不,我的意思是,我若是继续留在这里,会给燕王府丢更大的脸面,所以……”

“殿下!”不远处传来金忠急切的声音。

金忠走到近前,一手指着桐拂,微微颤着,一边道:“她……她干得好事!”

桐拂眼瞅着金忠几乎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心渐渐沉下去。

第三十六章 神俊最数海东青

桐拂醒来的时候,脑袋里又迷糊了一阵,之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渐渐看清楚自己躺在燕王隔壁的那间屋子里,眼下就自己一个人,还好……她松了一口气。

她坐起身,忽然觉得很不对劲,好像之前自己惹了事,很狼狈地逃回来。本打算趁机溜走,又被他捉了个正着……

然后,金忠来了,他之后说了什么,为什么没有半点印象……

“你醒了?”有人推门进来。

金忠走进来,后面跟着两个人,抬着一个巨大的桶,桶里头热气腾腾,很快被安置在屏风之后。

那两人离开以后金忠才又开口,像看着什么不可思议的物件一般盯着她,“啧啧,还真是水里长出来的……”

桐拂没明白,“你们这是想杀我,没杀掉?”

金忠面色古怪,“杀你?谁说要杀你了?你自己说着话就咕咚一声倒下去,好像断气了一般,可没人碰你一根手指头……”

桐拂觉得头有点晕,长这么大没病过,怎么能说倒就倒下?

“你赶紧去水里待一会儿,看看会不会好些。这大宁城一带,能找到这么多水可不容易……”说罢已经掩门而去。

她猛地就想起陶弘景说过的那一句,你若离水太久,便会神形俱散。

水的温度刚刚好,浸在里头十分舒服。她整个人蜷在水下,被水环拥着的感觉真的很好,她仿佛渴极了的草茎奋力伸展着根须,终于寻到了泥土里的甘泉……

从前住在湖边的时候,她从未觉得自己与水的缘分竟至如此。原来是日日不可分离,甚至以性命相维系……

魄,究竟什么是魄?会轻易散去么?如这水中细密的气泡,仿佛它的呼吸一般。但终会浮上水面,消失无踪……

之后的几日,桐拂依旧背着包袱,跟在金忠的后头满城的转悠。原本以为会受到的责罚非但没来,那金忠看自己的样子反倒有些欣慰的意思。欣慰又是什么意思?

自己不是得罪了那些蒙古人么?

至于燕王,据说日日在大宁宫里,与他的十七弟烹茶听琴,一派悠闲自在。

桐拂有些怀疑,是不是日子过得太舒爽,他已经忘了自己反臣贼子的身份?城外头那些个执坚披锐的兵士们,似乎早别他丢在了脑后……

她实在看不出来,这座大宁城究竟有什么值得他流连再三。

大宁城的那些酒楼饭馆,桐拂跟着金忠基本逛了个遍。好在现如今包袱都是金忠带进去,不知道交给谁,她只需守在门口候着就好。

再次遇见那兄妹俩,是她没料到的。彼时桐拂百无聊赖坐在酒楼的门外,数着酒幌上的布条,就听见不远处嘈杂的喝斥声。

她扭头一看,那兄妹俩被一群蒙古人捆着,被拖拽着走得踉踉跄跄。而那个装着海东青的背篓,正抱在一个蒙古大汉的怀里。

不能惹事……我没看见……桐拂低下头,试图忘记看到的这一幕。

如今自己的境况已经足够糟糕,再不能生出什么事端来。她总觉得,那燕王想要查清楚自己的底细,根本就是动动手指的事……

那群人经过自己面前的时候,桐拂还是没忍住,抬头望过去。

那小姑娘也刚好转头看向她,似是认出了桐拂,却立刻扭过头去。桐拂晓得,她并不想给自己带来麻烦。

桐拂却再坐不住,站起身,走到一旁的肉铺,摸出一串铜钱,买了一小快新切的生肉拎在手中。

她从一旁的小巷里抄了一条近路,绕到那几个蒙古人的前头,假意慌张赶路,一头冲进他们当中。

推搡间,掩在袖里的峨眉刺已将那背篓的顶盖划开,她又假意站立不稳,一个踉跄,手里的那块犹沾着血的肉立刻飞向半空。

蒙古人尚未反应过来,只听扑簌簌一声,一道白色的影子,自那背篓中如流矢般一闪而出,已将那飞在半空的肉叼在口中,紧接着就往远处飞去。

那群蒙古人立刻大声呼喝着什么,紧追而去,街头顿时乱做一团。

桐拂早已趁乱绕至那兄妹俩身后,将缚着他们的绳索割断,三人避入一旁的窄巷之中。

还没来得及开口,她的衣领被那少年郎紧紧揪住,“你混蛋!你竟将它放走了?!我要杀了你!”

那小姑娘急忙上前使劲拉扯他的衣袖,“哥哥你疯了,她救了我们!”

“你们若打得过他们,尽管在这儿等着。你们要找的东西,就更加无望了,不是么?”桐拂盯着那少年郎。

他愤愤地松开手,“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找……”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带着价值千金的海东青在这闹市里转悠,必有不得已的缘由。我也相信如海东青这般有灵性的鸟儿,不会丢的。”桐拂将峨眉刺收好。

那小姑娘冲她做了一礼,“谢谢,我叫伊兰,我哥叫布库。”

桐拂想起来她提到过达斡尔,这大概是达斡尔的礼节,遂也点点头,“我叫桐拂。”

伊兰瞧着哥哥的脸色仍是难看,小声对桐拂道:“海东青是达斡尔给大明的岁贡之一,这只逃走的还是个幼鹰。它的母亲就是这次的贡品,却被人捉去了,我们是跟着来到这里。若找不到它,不但我们几个莫昆,就连哈拉都会受到责罚……”

桐拂听不太明白莫昆哈拉的意思,约莫晓得是部族的名称。但贡品她是听说过,不交岁贡,那是谁也担待不起的罪名。

“是那些蒙古人?”她问。

伊兰摇头,“应该不是,他们也是无意窥见我们手上的幼鹰,才来抢夺。”

大宁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今幼鹰不知飞去了哪里,如何去寻找它的母亲?桐拂一时也没了主意。

“就是她!”身后猛地传来呵斥声。

桐拂急忙将那兄妹二人往前猛推,“还不快走!”

却看见那兄妹俩惊讶地望着她身后的人,桐拂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一个布袋子结结实实兜头套住……

第三十七章 长相送君兵马见

被装在麻袋里的滋味,十分的不好。

起先她似乎是被抗在谁人的肩头,之后就被甩进了马车。除了听见马蹄声声,能感觉到马车辘辘前行,并没有别的动静。

马车走了很久,且有上行之势,桐拂觉得自己八成已经出了大宁城。

待马车停下的时候,她听见鸟语虫鸣,山风呼啸,又似有人在低声啜泣。

桐拂就有了不太好的预感。那哭声并不远,而且似乎有好些人在一起哭泣。听到后来,只觉得头皮发麻……

又候了好一会儿,总算听见有人上了马车,将那麻袋的口松开。

桐拂脑袋一伸出来就看见一个熟人,金忠。

刚想说话,金忠示意她不要出声,返身下了马车。

桐拂跟在后头,此处确是一处山间,但山不高,顶多算是个山岗。这么看下去,大宁城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黄昏的余晖中沉默着。

“我方才听见有人哭……”桐拂小声问金忠。

金忠示意她向不远处看去。

那里是一处简陋的山亭,此刻四周围满了兵士,皆手执兵器,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而那亭子中间,影影绰绰站了不少人,且看上去多是华衣锦裙钗环琳琅的女子……这些女子年龄不一,好些正垂目拭泪或相拥而泣……

“她们……”桐拂看不明白。

“宁王的妃嫔和子女。”金忠淡淡道。

一阵山风过,桐拂觉得寒意顿起,“你们竟连妇孺都不放过……”

金忠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事情不都是你看到的样子,就好比你自己,你看着像是个人,其实却不是。”

桐拂被他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却发现山下的城门边有了动静。

先是有一队队的宫人迤逦鱼贯而出,抬着锦毯案几,捧着礼器酒盏。很快在城门外的一处空地,搭设了坐席。云锦缎旗、丝绸帷帐在落日夕晖中,明艳而华贵。

很快就有二人携手而出,桐拂还没瞧清楚,就听见不远处的哭泣声立时响了起来。

那二人正是燕王和宁王,神态欢愉轻松,一派兄友弟恭的祥和。

眼见着城门下欢语笑言,推杯换盏,竟是送别的意思。桐拂就更加莫名了。

这看起来燕王要离开,宁王殷勤相送,直送到城门外。虽不是执手泪眼,但也是送君一别心有戚戚……

而这燕王将宁王的妃嫔偷偷抓了,却押在这山岗之上,若说是以此为胁迫,好像也说不太通……

迟疑间,猛听见呼喝声起,无数的兵士自山岗的隐蔽处现身,冲下山去,顷刻间将那送别践行之人围了个密不透风。桐拂瞧得清楚,大旗上的燕字格外耀眼。

宁王此刻虽手执酒盏,但仍未显出慌乱之色,看得桐拂心里就是一赞。复又觉得燕王这一招,用在别人家的家门口,实在过于托大和凶险了……

正思量间,城门大开,瞬时千骑涌出,扬起的尘土弥漫间几乎将那之间的身影都遮盖了去。

待黄烟尘土散落,桐拂才看清宁王的神情,那里面是震惊绝望之后的一片寂灭。

身旁的金忠轻叹了一声,仿佛如释重负,缓缓吐出四个字,“朵颜三卫。”

桐拂望向马背上那些清一色身材魁梧、骁勇异常的蒙古兵士,“怎么……怎么会有蒙古的骑兵……”

更令她惊讶的是,若是没看错,有那么几个,她似乎有些眼熟……

“十年前,太祖将归化大明的蒙古人族安置,并设朵颜、福余、泰宁三卫。宁王就藩此处,节制东北军兵,这朵颜三卫自然就在宁王的管辖之内。”金忠缓缓道。

“可……可蒙古人为何会甘心……”桐拂找不到合适的词。

“银子、宝钞,自然会让他们心甘情愿。”金忠打断她,“说来,你也为了招揽朵颜三卫奔走辛苦了一阵……”

桐拂脑袋里一声咣当。她这才明白这些日子跟在金忠后面,满大宁的溜达,到底是在干什么。

自己一个金陵城湖边长大,靠着湖鲜以为生计的女子,竟有一日会在这风沙漫天的大宁城里,掺和进权谋算计、收买叛离的诡谲风云之间……

而陶弘景的另一番话,猛地撞入她的脑海,令她一时冷汗涔涔。

姑娘既然由水中凝聚而生,福祸亦皆从中来,善恩一念,姑娘当需慎重……若恶念蒙心,恐伤及至亲之人,乃至祸乱天下亦不可知……

金忠觉察她的沉默,转头看见她脸色苍白,不觉失笑,“你不是挺能耐的?刀子顶在人家喉咙上,一屋子的蒙古人也没把你怎么样。这会儿想想,害怕啦?”

桐拂没什么力气继续想下去,“我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你们是不是不会放过我了……”

“有件事你要搞明白了。”金忠很好脾气地望着她,“是你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可有人胁迫你来?也是你自己要求,代替那个大宁宫的小宫女伺候燕王的,又可曾有人强迫你了?”

他停了停,“你不会当真以为,我画的那个符字,能将你吃了?”

桐拂抬手看着手背上那个图案,已经淡去了不少,忽然振奋道:“那我现在可以离开了?!”

“现在又不成了。”金忠很遗憾地望着她。

桐拂一口气没顺过来,“你什么意思?!怎可出尔反尔?”

“这第一条,我卜了一卦,你确实异于常人,而且看起来有可用之处。这第二条,我又卜了一卦,你是自金陵城而来,你的名字我也卜到了。所以你觉得,王爷他会查不到你的家人?”金忠手指扳得很起劲。

桐拂的心里立刻凉了,“我的家人……你们想怎样?你们想怎样我都愿意……”

“不不不,”金忠很快地打断她,“你的家人眼下很好。你父亲是铃医,祖上曾在太医院为官……这当然没什么。至于你的妹妹……”

“小柔,小柔她只是个普通的……”

“或许她从前只是个普通的女子,但如今……”金忠再一次打断她,“你说怎么这么巧,她就在当今皇上的身边呢?”

第三十八章 陷孤城寒池清冷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清杳杳的曲调,自那樱唇畔吟出。皓腕如雪,乌发缎亮,翠玉般的竹篙傍在窈窕身侧……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自小不相识……”

江水浪急,风于长发间倏而回旋,将那发梢拂上如皎月般的面庞……

“下渚多风浪,莲舟渐觉稀……五湖风浪涌……莫畏莲舟重……”

这熟悉的歌声和画面,反复在眼前掠过,却如湖上云烟渺茫,伸手不及。

桐拂觉得脑袋很痛,是那种一下一下的钝痛,又似被刀锯耐心割磨,令她忍不住哼出声音来。

“姑娘醒了?”有个好听的声音在耳边,桐拂却不识得那声音。

勉力睁开眼,面前是个模样陌生的女子。但她身上的衣裙桐拂识得,与自己在大宁时穿的那一套差不多。金忠曾说,那是循了燕王府侍女的衣制。

所以,又来了一个燕王府的侍女?

瞧桐拂瞪着自己不作声,那女子笑道:“我叫雁音,原是伺候燕王妃的,之后也去世子那里侍奉过,眼下王妃遣了我过来瞧瞧姑娘如何了……”

一句话说得桐拂脑袋更痛了。

燕王妃?世子?他们都来了大宁?

桐拂欲起身,被雁音忙忙按着,“姑娘莫要急着起来,太医说姑娘身子仍弱了些,近日需好生歇着。”

“这是何处?”桐拂越来越觉得不太对劲。

雁音扶她起来半靠在榻上,将茶盏递到桐拂的手中,“这儿呀,是北平的燕王府。据说姑娘一路昏睡,定是不晓得到了何处……”

桐拂的手一抖,小半盏茶泼在自己身上,也顾不得烫,“什么?!”

燕王府?她倒是来过。

最最开始的那个大雨之夜,她就来过这里。那夜天空仿佛破了口,暴雨如注电闪雷鸣。而那之间,满是火光、铁骑、刀刃和挥不去的血腥……

雁音哎呦一声,忙取了帕子替她擦拭,“姑娘莫要害怕,这里安全得很……”

“谁?是谁带我来的?我怎么来的?”桐拂直愣愣地望着她。

这说不通啊,水珀在燕王的护腕上,他人应是还在大宁,而自己怎么会来到北平?

雁音瞧她面上张皇惊恐,心里跟着一叹,宽慰道:“是前几日金大人带着你回来的,官驿的快马一路是辛苦了些……”

她顿了顿又道,“其实,我也不知为何大人会带着你回来,还径直将你带来了府内。不过,如今北平……唉……”

桐拂瞧她面上显出忧色欲言又止,忙问道:“北平如何?这里发生了什么?”

雁音仔细瞧了瞧她面上微微癫狂错乱的样子,小心道:“姑娘刚来大约尚不知,如今朝廷的十万人马就在城外,据说此刻九门皆被围住,而城中只有一万兵马……”

桐拂纷纷乱乱又想了一回,既然他不在这里,那自己还是有机会逃离这个地方。只是不知没有那水珀,是否还能走得了……对了,那个池塘……是不是该去找一下那个池塘……

看着桐拂神色不定,一时喜一时忧,雁音又宽慰道:“莫怕,虽然王爷不在北平,我们王妃可也是女中豪杰,再加上世子如今日日在九门布防,定是能守到王爷归来……”

雁音离开很久后,桐拂才慢慢回过神来。之前几次,若说燕王都是胜算在握有惊无险,但这一次,一万人如何抵抗得了十万人?困在这孤城之中,自己又如何能脱身?

再者,如今燕王已经知晓自己的底细,竟也查到小柔的所在,会不会对她不利……还有爹爹……

思及此处,桐拂再坐不住,当需尽快回去,想办法带着他们躲开这些是非杀戮……

抬眼看着外面天色已晚,桐拂取了榻前叠好的大氅将自己裹了,凑到屋门前。

门外竟无人把守,她很快想过来,如今北平被困,估计眼下人人都在九门防守备战,应是没有余力再看着自己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外乡人。

出得屋来果然四处不见人影,她攀着一处假山上了一道矮墙,将燕王府的地形看了个大概。隐隐可见后园西首似有波光粼粼,于是她跃下墙来,直往那里过去。

一路不见人影,转过一道九曲回廊,那片池塘已在眼前。

北地寒夜深重,那寒意竟似透入骨缝之间,纵是裹着氅衣,桐拂也是瑟缩不已。

她立在池边就有些犹豫,这一潭池水,泛着幽幽冷意,莫说游水,只怕一下去就被冻僵了……

“何人?!”身后猛的一声唤,紧接着扑通一声似有什么重物落地。

她不敢回头,只觉身上大氅被人从后头一把拽住,当下再不犹豫,将大氅松开,咬牙跃入水中。

池水果然酷寒彻骨,如万千刀刃将肌肤寸寸割切着,桐拂惊骇得发现手脚竟不听使唤,整个人僵硬着,挪不动半个手指,身子就这么直往那黝黑池底沉去……

金幼孜觉得此刻十分十分的冷,湖边垂钓并不如想象中的惬意,更何况此刻月黑风高……

思及此处,他慢了一慢,抬头看了一眼面前夜色中的湖面。

怎会夜黑风高?自己又为何会在夜黑风高的时候,坐在这梁洲的犄角旮旯的岸边垂钓?

他想了一会儿没能想得明白,目光垂下,手中的钓竿实实在在就在那里,而那一头的银色垂线稳稳地浸在湖水中。时有涟漪微微,无声荡漾开去。

他又闷坐了一小会儿,觉得还是有些古怪,起身打算收回鱼竿老老实实回屋子去。一扯居然没扯动,那垂线似是被水中的什么卡住了。他手中复又加了些力气,还是没能扯得动。

难不成竟当真钓着了大鱼?

金幼孜一扫方才心中古怪莫名,兴冲冲凑到岸边,双手握杆使劲儿拖着。

就在整个人几乎要坐到地上时,有什么扑通一声破水而出浮在水面。

金幼孜看清那东西,立时一屁股摔在了地上,惊骇得半晌发不出声音。

那是一个人。

虽然黑乎乎看不清模样,但浮在水面上的,确确实实是个人。

第三十九章 秋深甲衣更重重

夜黑风高,湖面浮尸……金幼孜心里一阵狂跳之后,倒是很快冷静下来。

不知何故,本该是拔腿就跑寻那湖卫来看,他却反倒迈不开步子,想先看清那人的模样。

他在一旁摸到一根竹竿,小心去勾那人的衣衫。待拖拽到岸边,他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再顾不上湖水冰冷,几乎立刻踩下水去,手忙脚乱将她拖上了岸来。

“小拂!”

她躺在地上,面色映着月光,惨白无半分血色。双目紧闭,并无气息。

金幼孜大骇,使劲儿拍她的面庞,“你醒醒!醒醒啊!”

触手冰冷,她已然毫无生息的模样。

金幼孜就欲将她抱起,谁知刚碰到她的手臂,她却猛地睁开眼,直直瞪着他,吐出两个字,“救我……”

他被吓了一跳,一句‘什么’还没出口,她又闭上了眼,整个人渐渐透明,竟如一阵烟般散了去……

金幼孜猛地坐起,眼前渐渐聚拢的景象,是自己的屋内。

窗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一阵阵的冷风灌进来,寒意瑟瑟。

他看了一圈,自己坐在自己的榻上,周围并无旁人。他披了衣裳起身,走到窗边,外头夜色深重,湖面静谧。

方才,竟是一场噩梦。

桐拂失踪已经有好些日子,他去找过她。她家的屋子紧锁着,门上已结了蛛网,厚厚的灰尘。看起来,似乎她的爹爹桐君庐也不曾回来过。

报官,他实在觉得不妥。毕竟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太过离奇,说出去也无人会信。更何况,那牵涉到燕王的谋逆之举……

方才的这一个梦,金幼孜觉得应该也不完全是离奇虚幻而已。只是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若还是在那燕王左右,实在是大大的麻烦,他也的确是有心相助却无能为力。

近日外头纷纷扬扬,一半的在说皇上改制推行新政,另一半的在说那李景隆的大军已将北平团团围住,想要拿下不过是几日的事情。

金幼孜叹了一口气,但愿她别在那座孤城里……

桐拂看到金幼孜的时候,高兴得张口将欲唤他,岂知冰冷的湖水立刻灌进自己的肚子里。她这才发现自己竟仍然在水里,可这里应该是梁洲的湖边,否则怎会看见金幼孜站在那里往水中张望。

她拼命挥舞着手臂,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他却只是忙着将什么拖上岸去,又焦急地瞪着那个身影嘴里喊着什么,并不搭理自己

就在绝望的当口,她觉得腰带一紧,整个人被拎着,拖出了水面。

头一次,她因为呛水无比狼狈地猛咳着,咳得眼泪哗哗往下流。

“如今局势的确危峻,却也未到寻死觅活的境地。”她头顶有人缓缓道,边说边喘得厉害。

桐拂抬起头,面前的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子,体态略有些臃肿,身穿战甲更显得笨重。此刻气喘吁吁靠坐在一旁石凳之上,垂目看着自己。

方才将她拖上来的那个侍卫,上前替那人掸着身上的灰土,气势汹汹对着桐拂道:“你是哪个屋里的?这个时候了添什么乱子?世子为了救你险些落入水中!”

桐拂刚顺过气来,又险些背过气去。

世子?这位气力不济貌似行走都不利索的,竟是燕王的世子?

还有,方才明明回到了玄武湖,怎么眼下还在燕王府的池子边上?

那侍卫见她愣怔,又要开口呵斥,被朱高炽抬手制止,望着桐拂道:“无妨,天寒,快回去换身衣裳。”

桐拂这才想过来,方才那扑通一声,当是这位世子以为自己寻短见,欲拽住自己却不慎摔倒……

“多谢世子,我……”

朱高炽已颤巍巍地起身,打断她,“你换了衣裳去城里寻一下母妃,方才说是在丽正门附近。当劝她早些回来休息,莫要太过辛劳……”

话未说完,他已被那侍从搀着走远了。

她瑟瑟发抖地从地上爬起来,望着身后一池黝黑的静水,实在没有胆量再跳进去。

一路摸索着回到方才的屋子里,刚换了身上的衣裙,有人自门外匆匆入来。

雁音已没了之前的笑语晏晏,此刻神情紧张,拉着桐拂就往外走,“快些快些,帮我找王妃,府里到处寻不到她……”

桐拂忙道:“方才听人说她在丽正门附近。”

雁音大喜,却又紧跟着更加慌张起来,拖着桐拂继续往外跑,“丽正门?南军的主力就在丽正门外……”

出了燕王府,雁音领着她上了马车,马车立时在街巷中奔跑起来。

夜色中的北平街巷里并无人影,屋舍中也见不到灯火,只能听见急促的马蹄声和缭乱的鸾铃声声。

转过几条长街,渐渐可以听见人声,桐拂挑帘看出去,外头火把和灯笼的亮光,将四处照得通明。

到处是忙碌搬运武器的人群,运送物资的马车,和全副武装的兵士。虽嘈杂但井井有条,并没有慌乱的意思。

二人下了马车,桐拂才看清眼前高耸入云的城楼。

青灰色的城墙之上,是兵士们行进的身影,长矛弓弩透着寒光,刀剑整齐地堆放着,更有装满巨石铜球的推车首尾相连……

“王妃人呢?”雁音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眼下这阵势,想要找到王妃实在是不太可能。

“快快!赶紧将这一车东西推去前头,王妃等着用!若耽误了,军法伺候!”一旁经过的一个兵士冲着推车人大喊着。

雁音和桐拂急忙看过去,那一车里,是高高垒起的盔甲。王妃要这一车盔甲做什么?

也来不及细想,二人忙向方才那人所指方向跑过去。

转过一个街角,就看见一个女子的背影。她的面前,是百来个妇孺,此刻都聚拢在她的四周。

而她的身影在这纷乱的夜晚焦躁的人群中,没有半分慌张,卓然而立英姿勃勃。

桐拂几乎立刻认定,这位就是燕王妃。

远远地,已经可以听见城外战鼓的隆隆声,战马的嘶鸣,时而尖锐的哨声和整齐划一的呼喝声。

一场实力悬殊,势必惨烈的战事,迫在眉睫。

第四十章 才望如何敢并肩

熊熊火把的映照下,女人们惊惶、不安、焦躁的神情显而易见。从窃窃私语到后来的人声嘈杂,互相拉扯着欲离开……

那个俊秀的身影依旧沉着,她稳稳踏前一步,朗声道:“我们的父亲、兄弟、丈夫、儿子,眼下都在北平的九门之上。”

这一句,让人群几乎立刻安静下来。

“他们,在为我们,守护这座城池。为我们,保一方安宁。在用自己的生命护佑我们。”

“我们虽是女子,但除了被他们护佑在身后,我们也可以与他们并肩而立,共同护佑我们的城池和家园。”

她的声音并不高,也非激昂顿挫,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声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她走到一旁堆积如山的盔甲边,取了一套很快穿戴好。

她对着人群,缓缓举起一只手,“女人的手,可以炊食缝衣汲水磨粮,可以养育呵护我们的子女,自然也可以拿起武器捍卫这一切。”

她又走向另一边堆积如山的瓦片和石砾,“长刀我们也许拿不动,弓弩我们拉不开,但我们可以用这些和他们一起战斗。”

“蚍蜉撼树,可笑么?不,树纵然高大却终会腐朽轰塌,蚍蜉虽弱小却会携手并肩前赴后继!”

言罢,她再不多说一句,转身独自往丽正门走去,一步一步,坚定从容。

起初,人群中还是一片沉寂,渐渐有人走出来,取了盔甲穿戴起来。

不会穿戴的,互相帮忙。拿不动的,几人合力抬起……

穿戴好盔甲的女人们,拿起瓦片和石砾,一个接一个,走向丽正门的方向……

到后来,所有的女人都这般做来,没有话语没有吵闹,安静而有序。

“这……这可如何是好……”雁音总算发出了声音,“若被王爷和世子知道了……”

身边的人没有动静,雁音转过头去,那个叫桐拂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穿好了甲衣揣着瓦片,正往那城楼走去……

站在城楼之上,桐拂才晓得,这座城池面对的是如何强大的对手。

目力所及,皆是绵延无尽的军帐。盔甲重重的战马和兵士、投石机阴森的身影、数不清的弓弩、尖矛、长刀利剑……

这一切都被数不清的火把辉映着,仿佛夜半生出的诡谲梦魇,随时可以将人一口吞噬……

攻城和守城是何时开始的,桐拂并不清楚,她被四周的人群裹挟着,被纷乱的声音包围着……

生死的交叠,血肉的涂炭,她已然不陌生,这一回,她就站在这里,与守卫者并肩而立,与爬上城楼的进犯者四目相对……

她的手颤抖的厉害,握在手中的瓦片始终被她紧握着,硌着掌心冰冷而生痛,她甚至无力去摸出靴中的峨眉刺。

她开始后悔,她不应该来,她早该趁着这一片混乱躲得远远的……

眼前忽然放大的一个狰狞面孔,和紧随其后扑面而来的染血长刀,令她目瞪口呆。她根本不晓得该如何躲,往何处躲。

那可怖的身影和长刀在挨近她的瞬间,猛地顿住,轰然倒在自己的脚下。

桐拂惊骇地望着他身后的那个身影,她正将手中长剑从那兵士的后背拔出,抬眼望着桐拂道:“没事了。”

这一眼平静从容,并没有半分责怪她的意思。

桐拂立刻认出她,燕王妃。

徐妙云看着眼前这个早已魂不附体的女子,安慰道:“这里危险,不如你去城里看护老人和孩子……”

桐拂却并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她看见一个刚爬上墙头的南军正挥刀扑向王妃的身后。

未做它想,桐拂伸手将王妃一把抱住,滚去一旁。那人一刀落空再次扑来,身子却猛地顿住,他低下头,惊骇地望着腹中插着的那柄小巧却锋利的峨眉刺,缓缓跪坐于地,终是倒下。

桐拂觉得胸中烦闷欲呕,此刻已完全听不清四周振耳的厮杀声,看不清幢幢身影,她死死盯着那峨眉刺,在火光中折射着死亡的颜色……

有人将自己扶起,轻拍着自己的后背,“谢谢你……不怕,没事了……”

桐拂茫然望向她,她的目光莫名令人安定,她柔声的语调与这厮杀格格不入。桐拂接过她递来的峨眉刺,手仍是抖得厉害。

“去吧,”燕王妃再不多言,提剑转身走向厮杀最惨烈的人群之中。

桐拂看着眼前已杀红了眼的兵士,奋力向城下投掷石块瓦片的女人们……更有夫妻二人亦或是兄妹、父女携手而立并肩而战……头一次,她觉得自己真正明白了护佑的含义。不是一个护佑一个依附,而是共同战斗不分你我而成为彼此的护佑……

“桐拂!”有人唤她,令她猛地回过神。

雁音脸色苍白地靠在不远处的墙边,捂着自己的手臂。

桐拂急忙跑近前去,“你受伤了?”

雁音点头,手指的缝隙里涌出更多的血,整个人抖得厉害。

桐拂急忙扯下一条衣角,将雁音的伤处紧紧扎住,“还能走么?得尽快替你上药。”

雁音无力地点头。

桐拂将她扶着,跨过地上凌乱的身影,努力往城楼下走去。流矢不时从身旁掠过,刺入城楼的墙隙间,笃笃有声。

忽然出现的盾牌,令桐拂一喜,有此屏障可不惧冷箭流石。抬头一看,又是一惊。

雁音已是惊呼出声,“世子!”当下也顾不得伤口剧痛,大声道:“世子怎可在此?快来人,将世子带下城去……”

朱高炽一手扶着盾牌,一手撑着石墙,气喘吁吁地对桐拂道:“速速带她去城中医治!你们……可看见母妃?”

桐拂犹豫了一阵还是没说出口,雁音气急败坏,“王妃不在这里,世子需尽快离开,哎哎,桐拂你放开我……”

桐拂方才瞧着朱高炽面上神情就已知晓,此刻是无论如何没办法劝他离开。当下也不犹豫,拖着雁音往城楼下走去。

回头之际,看见朱高炽吃力地扶着石墙,往方才燕王妃走去的地方奋力前行……

第四十一章 初识犹似故人归

看着昏睡中的雁音,桐拂心中不免感叹。看着温婉可人的姑娘,拼起来也当真是不要命……

此处是燕王府内临时打开的大殿,供城中老幼及伤者躲避休息。留守的侍女护卫不多,安抚人心、医治伤者、递水送药皆忙得团团转。

桐拂此刻才后悔平素没好好习医,此刻只能做些简单的包扎、清理伤口之类。那些重伤之人,她却完全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他们痛苦挣扎。

这里只能隐约听见远处的厮杀声,已是可以想见城头上的惨烈仍在继续。

“报!我方久攻不下……”报告战情的这位南军兵士尽量缩在暗处,不敢看向主帅的面庞。

毕竟原以为手到擒来的城池,到现在仍没有破城的迹象,而那城头之上的守卫者,却是越战越勇……

李景隆却仿佛并没有听见方才一番话,手中把玩着一块玉佩,抬头望着不远处的城墙之上。

从这里瞧得清楚,身穿兵甲手执锐器的魁梧战将之间,那一个个纤弱秀美的身姿并无半分惧色。

其中最耀眼的那一个,盔甲遮不住嫣红的战袍,长剑映着她从容冷肃的面庞……而时时从她手中飞逝而出的箭矢,箭无虚发……

他自然很熟悉那个身影,彼时也曾与她和自己的四叔纵马挽弓,谈笑间并肩而战……

这位京中文武冠绝的女子,到哪里都是最令人瞩目的那一个……

“伤亡如何。”李景隆忽然出声。

“千余,多数为石块瓦片击伤……”那兵士忐忑道。

原本爬上去,爷们之间拼杀一场倒也罢了,怎地还有一群女人也在那城头?

不拿刀剑不执弓箭,手中石砾瓦片如雨片砸下,一时伤者无数。伤者阻了后头登墙之人,还需分出人手将伤者撤离……城下一片大乱……久久无法攻下……

尤其为首的那个女子神勇无比,箭无虚发,刀剑凌厉,绝不输了男子去……

“收兵。”李景隆忽然道。

那兵士以为自己听错了,又不敢再问,偷偷抬眼去瞧一旁的侍卫。那侍卫虽也是一脸震惊,却很肯定地冲他点了点头。

已近拂晓,桐拂看着躺在那里兀自昏睡的雁音,除了不停替她拭去额头的汗,什么也做不了。

“阿音如何了?”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桐拂急忙转过身,燕王妃战甲未脱,一手抱着战盔,正俯身试探雁音的额间。

桐拂心里一松,这说明外面的战事告一段落,他们总算有了喘息的时机,“药都用了,但至今昏睡不醒。”她道。

徐妙云蹲下身子,将雁音手臂上松脱的纱布包好,“方才城楼之上,谢谢你。”

桐拂一愣,忙道:“是王妃救我在先,不用……不用言谢……”

徐妙云抬头看着她,眼前的女子长得确实好看,但更有一种令人情不自禁想要亲近的情态,遂笑道:“你我方才一起打过仗,也算有了袍泽之谊,私底下唤我妙云即可。”

桐拂瞧她神情落落,举手大方舒朗,心中愈加欢喜,不由欢愉点头道:“好……好的……”

徐妙云站起身,将手中的纱布递给桐拂,“劳烦照顾阿音,自己当心。”

桐拂接过纱布却立时愣住,徐妙云手腕上的那个护腕,竟是燕王的那个。那颗水珀分分明明就在那上头。

徐妙云离开后很久,桐拂都没回过神来。这护腕怎的会到了这北平?不过这也就说得通,自己为何如今困在此处无法离开。

外头天色未亮,屋内烛火仍旺,斯道望着不远处的朱高炽,耐心等着他发话。

朱高炽连日在九门布防,又经了今日一战,此刻已是强撑着精神坐着,咳喘不止说不出话来。

又歇了许久,他才勉力道:“今日令母妃以身犯险,是高炽无能……”

斯道仍保持着双手交叠,平静道:“世子已尽力,这一仗确实不易。”

朱高炽闻言抬头看去,“只是不易?以一战十,难道尚有胜数?”

斯道的目光落在一旁沙盘之上,那里九门之势、南军大营之阵一目了然,“若此刻在那南军大营里的是世子,世子可会忧心?”

朱高炽也望过去,坐拥十万大军,主营正对丽正门,其余八门皆被牢牢围住,无懈可击的阵势。武器军粮充足,更遑论还有四十万大军,可随时调度驰援……若自己坐阵其间,自然睡得安稳……

有什么在他的脑中一掠而过,他不可置信地望向斯道:“奇袭?!”因为过于激动,声音有些扭曲。

斯道目光仍落在南军大帐,没反应。

“可……父王有令,不得出城迎击……”朱高炽的一手紧紧抓着案几边沿。

斯道这才将目光抬起,“并非迎击,非但不迎击,还需先封住城门。”

看着朱高炽一脸不解,斯道平静道:“死守。偷袭。”

“既然封死了城门,如何偷袭?!”

……

桐拂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中惊醒,自己倚在床榻边,雁音似是仍在昏睡。窗外似有许多人急急走过,她正欲起身探看,手忽然被人捉住。

“你别待在这儿了,赶紧去王妃那里……”雁音不知何时已转醒,脸色苍白,奋力对着桐拂道。

“你可好些?”桐拂欲查看她的伤处。

雁音将她推开,“我没事……快去守着王妃,若是有什么,呸呸呸!王爷定是要疯了的……”

“快去啊,她此刻一定还在丽正门上。你若不去,我就自己去了……”雁音作势起身,被桐拂按回去。

“我去我去,你好好歇着。”说罢桐拂再不迟疑,直往丽正门赶去。

她一路走着一路琢磨,说来也奇怪,有些人,比如燕王妃,明明刚刚识得,为何却好似认识已久,不由得心生好感。而自己眼下竟如何撇下了逃走的心思,掺和到这场分明败局已定的战事之中……

丽正门前不复方才人影幢幢,此刻火把的光亮中勉强看见一些守卫的兵士匆匆走过,四下里一片静谧。

查验了桐拂随身所带的王府腰牌,护卫允了她上城楼去,但一再嘱咐不可发出半分声响。

桐拂敛息屏声悄悄上了城楼,并未瞧见王妃身影。却看见东侧转角处一排排的兵士列队而立,身上皆缚着碗口粗的绳索,绳索的一头牢牢绑在城楼之上。

为首的兵士率先攀着绳索往城外滑落,紧接着,更多的兵士一个接一个无声滑下城楼去。

暗夜中,如鬼魅般的一道道身影正悄悄掩入南军大营……

第四十二章 具体微兮容色丹

燕军垂绳而降,鸣鼓噪响,夜袭大营,将睡梦中的南军搅了个人仰马翻。

谁又能想到这困兽竟敢伸出爪子,自那笼中偷偷越出,偷袭原以胜券在握的捕猎之人。

李景隆自榻上披衣起身,出了营帐。

夜色中人吼马嘶完全分不清敌我,身边狼狈的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南军兵士衣衫不整,有的连兵器都没拿,四处乱窜。不少营帐起火,熊熊火势迅速蔓延……

“瞿能何在?”他皱着眉,抬眼见云色深重,只觉寒意沁骨,眼见着竟似要落雪了。

“大将军,”瞿能大步走来,躬身道:“燕军垂绳而下偷袭大营,不过百来人,意图搅乱并无威胁。”

李景隆将身上鹤氅拢了拢,“如此便好,其余……”

瞿能忙道:“塔楼已搭七八成,天明前可上塔观望城内动向,弓箭火铳也已备妥。护城河已被填三成,几日内应可填平。地穴也已开掘,昼夜不停。”

李景隆满意地点头,“辛苦瞿大人。”说罢转身入帐。

瞿能这才直起身,不由暗叹,这位大将军乃曹国公李文忠之子,通读兵书、才华横溢、仪态雍容是没得说,否则也不会深得太祖厚爱。但真正的带兵打仗,不是将那兵书上的一一搬来就好……

帐帘在身后落下,将重重寒意顷刻拦在外头,而帐内金丝檀条炉火极旺,地面铺着上好绵厚的雪色裘毯,一室暖意。

半跪在榻前的女子,只着了薄薄的春衫,茜红晕染的颜色。皓腕如雪,纤指如葱,方将博山炉中的明廷香燃了。

她听见声音转过身来,迫人的颜色,面上却睡意犹浓,“大将军才是辛苦”口齿软糯,眉目慵懒。

李景隆将身上鹤氅脱了,随手搁在一旁。走到那炉火旁,伸手取暖,“北地苦寒,倒是别有意趣。估摸着,是要落雪了。”

那女子捧了茶水到了近前,盈盈递上,“那如何及得上金陵雪景秦淮霜落……”

他接过茶盏,“滴水成冰,京师那里可是瞧不着的。”

“当真?”她一脸雀跃,“滴水成冰,听起来就甚是有趣……”

帐外远处隆隆的鼓声又起,一时人声嘈杂,马嘶纷纷,将她的话打断了。

见她面显惊忧,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外面的呱噪不过困兽之挣,有我护着你,兮容何惧?”

兮容见他神情间风轻云淡不似说笑,渐渐宽了心,复又明眸流转笑意吟吟,“与大将军在一处,自是不惧的。”

李景隆心中一荡,耳边是寒地中刀剑铿锵战马嘶鸣,眼前却最是一抹春色旖旎,若此情此景不为人间快意,又有什么算得上?

他凑近她的颊畔,哑声道:“说了多少回了,只你我二人之时,该怎么唤我?”

兮容面色越发娇羞,朱唇轻抿数回才悄声唤道:“九江……”

见此颜色,李景隆情难自禁,放下手中茶盏,将她揽了,却忽听她一声轻呼,“且慢……莫伤了凤儿……”

他一愣,捉着她柔腻下颌的手顿在那里,“凤儿?”

兮容唇角上扬,“九江竟不觉,今日兮容的钗环有些不同?”

他的目光落在她如云的乌发间,一支金钗别在当中,金钗的一端,是一只不过手指般大小的鸟儿。冠似凤,羽翼呈斑斓五色,巧而华美。

李景隆伸出手来,那鸟儿乌眸转了转,竟展翼飞起,回旋片刻落于他的掌心。

“桐华凤……”他道,“你竟将它也带来了。”

兮容抿嘴笑道:“兮容的名字也是由它而得,美斯鸟兮类鸳鸯,具体微兮容色丹。妾担心九江征旅辛劳,特意将它带来解乏……”

那鸟儿似也听懂,乖巧地将毛绒绒的脑袋在他的指间蹭了蹭,啾啾数声,婉转醉人。

“这一只还是我托那蜀王朱椿帮我寻得,此番瞿能的部下从蜀中带来。”李景隆逗弄那凤儿,“不过,北地酷寒,也无花露,它如何能活?”

兮容自袖间取出一只精巧的小笼,“妾特意寻了巧匠做了这暖笼,笼子里温暖如春。你瞧,里面雕刻的桐花栩栩如生。我便将那桐花蜜露涂在那上面,凤儿可喜欢了……”

他将那桐花凤放回笼中,重将她揽入怀中,“我有了这解语花,又有了美斯鸟,此番征战必会大捷而归……”

大帐外初雪落,烽火缭乱,刀戈尽染血。

帐内烛火灭,只余一室温旖。

……

桐拂晓得,形势应是越发糟糕了。

这几日,南军每日日出便攻城,护城河已被填平,云梯、烧城门、投石……无所不用其极。而他们在城墙外新搭起的塔楼,可时时窥探城内动静,更可用火铳弓弩直接攻击城楼上的守卫。

北平守军虽誓死守卫,但人数毕竟居劣势,且人数每日都在减少……

即便如此,世子与燕王妃每日亲临九门巡视,与诸将商议策略。夜里去百姓家中探望,安抚受伤及老弱。

因此,虽情势危急如此,城内并无半分混乱更无闹事者。百姓甚至主动将自家房梁屋瓦拆下,送到城墙上,以助守城之战。

雁音好了许多,已经可以起身行走。一旦能下地,她就忙前忙后地照顾燕王妃和世子二人,也拖着桐拂一起。

每每见到燕王妃护腕上的那枚水珀,桐拂都很有想要偷走的想法。她如今觉得,只有拿到那水珀,自己才能离开这里。但看着燕王妃没日没夜的巡城、安抚、备战,她又实在下不去手。

更何况,燕王妃待自己十分好。即便是忙到连睡觉都没有功夫,她每每遇到自己,还会特意询问自己如何,嘱咐自己不要轻易上城楼去……并命人送来了厚厚的裘衣。

拿到华美的裘衣时,桐拂就愣住了,这一看就是宫里赏赐的东西。送来的那个侍女忙道:“王妃说了,姑娘自南方来,定受不住北方酷寒。她本也穿不惯这些,送与姑娘御寒……”

“还有……”那侍女拿出一瓶膏药,“王妃嘱咐,如今外头下雪了,天气冷,手脚容易冻伤。姑娘每日涂抹在手脚,可以防止……”

桐拂心里热乎乎的,自从娘走了之后,似乎再没人对自己如此关心。

至于逃跑,罢了,暂且先放下……

外头忽然传来的嘶吼声打断了桐拂的思绪,“不好了!南军猛攻张掖门,守不住了!破城了……”

第四十三章 城郭惊破落月箭

燕军每夜垂绳而出骚扰南军,看似彪悍,瞿能却看得清楚,这必是虚张声势,其实内里早已疲于支撑。

如今只要找到一个突破口,拿下北平不过是举手之劳。

这个突破口居然被他找到了,张掖门。

张掖门守备最松,并且之前的地穴虽未能挖进城去,却意外发现张掖门并没有如其余八门那般完全封死。

城攻了这么些时日仍固若金汤,却夜夜被燕军混入营里敲鼓放火的骚扰。白日里刀尖舔血,夜里不得安睡,南军兵士们早窝了一肚子火。

今日又是在瞿能及二子瞿郁瞿陶的带领下,个个有如神助威猛无比。

毕竟他们的将领瞿能乃开国将领,手执落月箭,战功赫赫。

洪武年间平定西番蛮民叛乱,一路攻无不克擒敌万余人……平复建昌卫指挥使月鲁帖木儿绎忽乐反叛,一路皆告捷……之后在蜀地,总揽西陲军事,协助蜀王朱椿实行礼贤教化,蜀人得以安业。

有此猛将身先士卒冲锋在前,兵士们自然士气大振,神勇十分。

源源不断的兵士沿着云梯而上,守卫很快无力抵抗,最先上去的南军迅速占领了城头。而张掖门的城门也被冲撞开,瞿能率先冲入城中。

入城之际,他急速命人报于李景隆,需立刻增派援军,孤军深入乃用兵大忌。

朱高炽人在丽正门,听到来报,脸色顿时煞白,扶着墙头勉强站直身子。

城内守军第一次乱了阵脚,没有人料到张掖门会如此轻易被破。

其余八门分兵救援的命令已下,但一来时机已错过,二来南军大批的援军随时会从张掖门长驱直入……

他猛地回过神,急忙抓住一旁的雁音,“快去!保护母妃,让她速速离开!”

雁音急了,“世子也需速速离开……”

“不行!”朱高炽打断她,“父王嘱咐,坚守北平,我必战至最后一刻。”

说到此处,他的面上已恢复了平静,再看不到之前焦躁慌张的意思。

“那我也要守着世子到最后一刻。”雁音也定下神来。

朱高炽自然晓得雁音的性子,向来说一不二,遂转向一旁的桐拂,“那要麻烦桐姑娘了。”

桐拂一懵,燕王妃能听我的?我让她离开她就离开了?

但眼前朱高炽的眼神,她又实在难以拒绝,只能道:“我尽力……”说罢转身就往燕王府奔去。

马车离那燕王府还有好几条街,就看见一队人马匆匆而过,桐拂认识其中一个侍卫,本是燕王府的守卫,忙出声问道:“王妃何在?”

那人不及勒马,只丢下一句,“原先在北门,如今应已往张掖门去了……”

桐拂听了一头汗,当下也没做它想,让那驾马车之人速速调转抄近路追了过去。心里不由感叹,这女子厉害起来,当真是十分的厉害……

离张掖门还有些路程,已听见兵器相交厮杀的声音传来,马车慢了慢,驾车人犹疑地问道:“我们……就这么冲进去找王妃?”

桐拂立在车头张望,前头可见烟尘火光四起,并瞧不清人影。

正犹豫,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桐拂扭头望去,为首的正是燕王妃。她忙跳下马车,咬着牙伸手就拦。

徐妙云急急勒停坐骑,见是桐拂,再瞧见路旁的马车,自然知晓了她的意图。

不待桐拂开口,徐妙云道:“没到最后一刻,胜负未定,世子的心意我知道了。”

桐拂瞧她面上云淡风轻,对自己鲁莽的半路挡道也未有半句苛责,勒马负剑而立,英气逼人,比那男子也不逊了半分。

桐拂自然也看出来眼下拦也是拦不住了,只得让开身子,郑重道:“妙云小心……”

徐妙云唇角微扬,催马就行,仿佛赴一场郊野围猎而非生死之战……

见她领着一行人走远,桐拂想想还是不太妥,自己受了世子之托前来,如今空着手回去,实在说不过去。

正犹豫,听见马蹄声急厮杀声近,竟有两队人马互相搏斗着到了不远之处。

赶马车的人急忙唤她上车就要离开,岂料拉马车的那匹马忽然痛嘶一声,竟矮下身子去。

“不好,马受伤了!”那驾车人道,复又惊恐地转头过来,“是落月箭,瞿都统的落月箭……”

桐拂虽不知道什么是落月箭,但看他的表情也知道,这必是极其厉害的,心里跟着就慌起来。

马已倒地不起,她二人只能弃车而逃。

地上积雪已成冰,十分湿滑,桐拂踉踉跄跄根本跑不快。耳听着身后箭矢的声音越来越近,她心下焦急,正欲避入一旁的人家。听见身后一声闷哼,转头看去,那驾马车之人已中箭倒地。

桐拂回身去查看,那箭矢插在他的后背,仍兀自颤着,他面露痛苦之色,却咬着牙没吭声。

见她折返,他勉强吐出几个字,“快走……我不成了……”

桐拂抬眼见不远处的混战仍在继续,急忙拽着他的手臂往旁边的巷子拖去。

她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气力,好在地上有冰,否则她根本无法将他拖动。

勉强避入巷中,她又傻眼了,这箭如何拔出?虽不知道怎么拔,但她知道若是乱拔,后果反而更糟。

那人意识已经有些不清楚,嘴里似说着什么,桐拂凑耳去听,那声音断断续续,“阿芫……答应过你……会回去陪你……陪你去桃叶渡乘船……你等我……”

桐拂一愣,桃叶渡?金陵?

她忙道:“这位大哥是金陵来的?你千万挺住,一定会没事的!”

他摸索着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两眼却渐渐空茫,“阿芜……莫要恼我……别哭……”

“你说啊……你说你等我……”他忽然嘶声道。

桐拂眼见着他身下的血迹慢慢散开,心如锥痛,“等的……阿芜等着你……”

他已不再动弹,手却仍死死抓着桐拂的手。眼睛睁着,应是看着他的阿芜吧,桐拂这么觉得。

不知何故,桐拂只觉心中大恸,泪水仓皇落下。

那痛楚仿佛苍茫亘古的吟唱,穿透肌肤沁入五识,游走于血脉和气息间。

而街巷外的杀戮仍在继续,无止无休……

第四十四章 将军狐裘卧不暖

金忠看到桐拂的时候,很有些困惑。

她坐在巷子里,身旁卧着一个已经死去多时的侍从。

她的手被那人死死抓着,旁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他二人分开。

是如何深重不甘的心思,化作临去之前用尽生息全力的一握,竟不曾泯灭,不愿松开。

而她却似乎浑然不知,坐在他身旁。若非探到她的气息,金忠差点以为她也已经……

“桐姑娘……”金忠又等了等才开口唤道。

桐拂总算抬眼瞧他,“嗯?”语气里尽是茫然。

“你可有受伤?坐在这里……你不冷么?”金忠觉得她坐在这里这么久,没冻死确然是个奇迹。

不过,她本身就奇奇怪怪的。

“哦。”她应了一句,就自己爬起身,往巷子外面走去。

金忠被撂在后面有些莫名,转身追上她,“对了,南军撤了。

那瞿能虽已入城,但并不敢长驱直入。毕竟他的身后只有一千兵士,若被陷在城中,孤立无援,只有死路一条。

你猜怎么着?李景隆命他退出北平城。你没听错,他们自己撤走了……”金忠跟在后头絮絮叨叨。

“还有更想不到的,南军后撤十里扎营……”金忠的话没说完,前面的女子已经转过街角走远了……

呼吸之间,气息袅袅如烟,睫毛上早已结了霜花,凌凌清清。

寒风凛冽,将她的长发拂乱,遮住了她的视线,也总算令她回过神来。

回过神来桐拂就愣住了,自己竟独自站在城墙之上。

也不知是哪一个城门,城楼上没有什么人,偶尔经过的兵士神色匆匆并无人搭理她。

她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她已经不记得了。

天是真的很冷,她将身上的衣服拉了拉,把自己裹紧了,寒意还是不依不饶地渗透进来。

城外原本绵延不绝的南军大营已不见了,只留了些零碎的堡垒仍在坚守。火光在寒风中瑟缩,瞧不见人影。如此严寒,南方的军士显然无法对付。

方才金忠说的那些话,这才慢慢浮现出来。

南军攻破了张掖门却又退了出去,不但退了出去,大军撤退十里驻扎。

她看不懂,也没力气去思考,心里压着什么,沉甸甸的,令她喘不过气来。

那个赶车人,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的模样,他的话,始终在她的面前摇晃。

更可怕的是,但凡她闭上眼,她都会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

那女子站在桃叶渡的柳树下,苦苦翘首张望,泫然而泣最终竟投入那江水之中……

“桐姑娘,这么晚了怎会在此?”身后传来的声音,令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世子……”她有些愕然,这么冷的天,他这么弱的身子居然还在巡城门。

朱高炽面上皆是倦色,靠在城墙上稳了稳,“谢谢姑娘”

“我并没有拦住王妃,世子不必言谢。”桐拂打断他。

朱高炽苦笑,“母妃的性子罢了,好在她无恙。”

桐拂静默了一阵,“南军撤退了”

“他们还会回来。”他望向夜幕的最深处,“会再一次撕开北平的城门。”

他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情绪,但桐拂却听出掩藏得很好的绝望和倦怠。

“可他们明明已入了城,又为何退走?”桐拂还是想不明白。

“若我所料未错,明日李大将军会亲自上阵。”他道。

“我听雁音说了些,这位李大将军并无雄才,不过仗着父亲的名头才有今日”

“洪武十九年袭爵,屡出练军湖广、陕西、河南,市马西番。进掌左军都督府事,加太子太傅。若无才略,恐难当此任。”朱高炽缓缓道。

“父王早前曾言李景隆有五败,为将政令不修,纪律不整,上下异心,一也;今北地早寒,南卒裘褐不足,披冒霜雪,手足皲瘃,况马无宿稿,士无嬴粮,二也;不量险易,深入趋利,三也;贪而不止,智信不足,气盈而愎,威令不行,三军易挠,四也;部曲喧哗,金鼓无节,好谀喜佞,专任小人,五也。”

桐拂听得浑浑噩噩,只记得一个北地早寒披冒霜雪。

恰逢寒风急过,她一个哆嗦,将口鼻埋进氅衣的领口。一小会儿功夫,呼在睫毛上的气息凝成晶莹的冰粒。

她不禁喃喃,“北地果然滴水成冰”

朱高炽觉得有什么自脑中一掠而过,却又抓不住。

瞧她畏寒,出声道:“今夜尤寒,姑娘还是早些回去。

“世子,桐拂,你们都在,正好,快喝些热汤暖暖身子!”二人转头看去,雁音笑意吟吟拎着一个小瓦罐正走过来。

她手脚利索地一人倒了一小碗递给他们,“王妃亲自煮的,让我送来。”

朱高炽恭恭敬敬双手接过,“母亲辛苦”

桐拂也急忙恭敬接过,“我倒是沾了世子的光。”

“都有都有,”雁音道,“王妃煮了许多,分给守城将领。”

朱高炽喝了几口,手许是没什么气力,歪了歪,一些汤汁洒出来落在地上,星星点点少许溅在衣袖上。

雁音忙取了帕子替他擦拭,“世子慢些,瞧把你急的,谁和你抢了”

桐拂瞧她二人一个埋冤一个赧然,不由垂目偷笑,余光瞥见方才落在地上的汤汁不觉愣住。

就这么一会儿,那地上的汤汁居然已经结成冰。

她不觉咂舌,“果真啊,滴水成冰当真是有的”

“那可不是,”雁音接过话去,“这种天儿可千万别哭,否则啊,落下来都是冰珠子。”

她又回头嘱咐世子,“一会儿世子走路更要当心些,别踩着冰容易摔着”

朱高炽没吭声,直直地望着地上已经冻成冰的汤汁。雁音和桐拂对看一眼,都不晓得他究竟怎么了。

正愕然,猛见他伸手抢过桐拂手里的汤碗,扬手就将那里面的汤汁泼在城墙上。

雁音目瞪口呆望着桐拂,世子今儿是怎么了?平素如此温文尔雅进退有礼的,怎会做出如此举动?

桐拂先是一愣,却很快回过神来,欢快道:“太好了!”

雁音继续目瞪口呆,这位桐拂姑娘怎么也一反常态?被人抢了东西随手泼了,竟还如此高兴

莫非今日破城,二人受了刺激

朱高炽忽然高声道:“来人!汲水!浇城墙!”

第四十五章 风暖彤庭尚薄寒

一夜朔风,眼下却是晨日晴好。日光虽看似炽烈,实则周遭冰冻三尺,握着长戈刀剑的一双双手,早已满是冻疮,乌青发紫。

南军虽难忍北地苦寒,但昨日一役,瞿能攻破张掖门,虽之后引兵退出,却也大振了军心。今日大将军亲自出马,必将大胜,一举拿下北平。

李景隆望着眼前高耸的城楼,回想二十年前,父亲亲自督造重修,将北平城墙加固,增设箭垛。可又曾想到,今日自己的儿子会站在这座城池的面前,亲自将它攻破。

日光越发刺目,将那城墙映照得明晃晃。李景隆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

城墙上的守军仍是昨日的样子,既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远远可以听见燕军大旗猎猎的声响。

“大将军,城墙……城墙有异!”前哨慌慌张张地奔回来。

李景隆再次抬眼望向那城墙,青砖之上似是敷了一层闪耀透明之物,在越来越大的日头之下,莹莹有光。

“大将军,是……是冰……燕军以水浇城墙,如今皆冻成冰,光滑不可攀爬……”那前哨小心地打量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李景隆。

“攻城。”李景隆打断他,死死盯着宛若为琉璃所包裹的城墙。

……

昨夜一宿急雨,近天亮的时候才停歇。桐柔原以为今日经筵停了,岂知太监传话过来,日讲经筵照旧。

她倒不需额外准备什么,只是要去后殿东房将墨砚、茶水备好。经筵之后皇上多半会去那里写字,还有可能召阁臣看字。

将炭火新添了,屋子里暖意融融,很快她就听见脚步声近,急忙退至外面。

隔着帘子的缝隙,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情形。

朱允炆提步入了东房,按例祭祀九小龛。龛上羲、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尚有左周公、右孔子二龛。殿中宦官引导皇上行礼的呼礼声传来,三拜一叩礼。

桐柔晓得,此刻阁臣与讲臣们,则站在文华殿外的月台左栏干边等候。殿檐门未启,等着皇上行礼毕,才可转入前殿。

召令儒臣进讲经史,解读治国理政是自太祖就沿袭的做法。桐柔听他说过,当初儒臣进讲《尚书》无逸篇之时,明太祖曾说:“自古帝王无不以勤而兴、以逸而废,为人君者当警钟长鸣,善始善终,不可稍有懈怠。”

莫说懈怠,当今这位皇上只怕更为勤勉。除了召董伦、方孝孺等人经筵,尚有日讲,从无间断。

风暖彤庭尚薄寒,御炉香绕玉阑干。黄门忽报文渊阁,天子看书召讲官。

桐柔将这位正学先生的诗句在心里默默诵了诵,觉得十分妥帖。

不久听见前殿门开启,文臣入内,进川堂。

具体说些什么,她这里并听不清楚,大约是《大学衍义》和《贞观政要》。立得久了,腿有些酸,她的目光转去廊外。

秋末冬初,庭内一株枫树朱红已老,昨夜经了风雨,叶落一地。

姐姐不知眼下正在何处,可曾添衣?爹爹又不知执铃游医于何处,身子可好……她托人带出宫的东西,也不知他们收到没有……

恍惚着,就听见川堂处的动静。应是文臣退回前殿少舒,而皇上已入后殿东房。

瞧着太监奉茶入内,桐柔晓得,必是皇上又召了方孝孺入东房议事,此刻不可有人入内打扰。

眼下皇上勤于改制,日夜操劳,近拂晓方睡下,天亮又起身。

改制之策,她并不是十分明白,只略略晓得新帝登基后,常与方孝孺讨论周官法度,倾心于治国经邦之道。近日又忙于《皇明典礼》,对皇室礼文重新勘定,涉及朝廷、东宫、王府的官制亦需改定。

而北方燕王的靖难战事,他似乎并不十分关心。时不时召齐泰黄子澄入来,过问两句也就罢了。

打仗的事,桐柔就更不明白了,且在齐黄二位大人口中,这场战事兵力悬殊、李景隆用兵如神,不足以令人忧虑。

她只愿这场战事当真如他们所说,很快就会结束,并不会危及京师。而爹爹和姐姐也定会安然无事……

卷帘声响,东房侧面走出二人,正是皇上与方孝孺。显然是皇上邀请方学士同阅庭中花木。

二人一前一后,仍在低声说着什么。朱允炆时不时驻足,似是观赏秋木红叶,其实正仔细听那方学士低语。

庭院中寒意萧瑟,桐柔手里拿着朱允炆的氅衣,却又不好上前打断,只能在廊下屏息候着。

身旁树丛里一阵悉索之声,她急忙看去,只看清一个雪白毛绒绒的大尾巴。

她好奇张望,那尾巴哧溜一声也收进树丛中,不一会儿探出一张尖尖的面庞,眼眸漆黑却极为灵动。

狐?

桐柔尚未看清楚,猛听一旁侍卫喝道:“谁?!”

那小狐忙缩进树丛里,立刻没了踪影。

不远处的朱允炆和方孝孺循声望过来,方孝孺一脸不悦,“何人惊扰圣驾!”

那侍卫忙跪禀道:“卑职该死!方才听闻树丛中有动静,担心有刺客……”

刺客二字一出,不知从哪里冒出几十个身影,各个按刀执弩,将皇上和方孝孺团团围在中间。

朱允炆已瞧见桐柔一脸惊惶正在那廊下,冲她扬手示意她过去。

桐柔犹豫了片刻,走近前去。

那些锦衣卫纵然并不情愿让她在这种情况下靠近皇上,但既然皇上手都招了他们也不敢阻拦,遂让开一条道容她过去。

这阵势桐柔何曾见过,且不提身后那些凶神恶煞的锦衣卫,但是后面那位不苟言笑如今眉间紧皱方学士,她也是怵得慌。

朱允炆问道:“你可看见什么?”

桐柔急忙敛了心思,“没……没什么,好似是狐……”

“胡说,宫中怎会有狐!”方学士斥道。

一旁锦衣卫的首领忽然出声道:“陛下,近日宫中确有人瞧见过狐,不过行踪诡异未曾寻获。”

方孝孺微微错愕,随即忽然道:“既然有狐,为何不宣鹰坊?”

第四十六章 未肯平原浅草飞

接下来的几日,宫内鹰犬相逐,委实热闹了好一阵子。但并没有寻到那狐,桐柔心里松了口气。

那日虽短短一面之缘,但那小狐模样实在机灵可爱,似乎通识人性,若为鹰犬捉了去,太过可惜……

三日之后,同往常一般,经筵之后,朱允炆自那文华殿东房而出。桐柔将手中氅衣为他披上,尚不及说话,有人匆匆步入庭院,跪拜于地。

“陛下,今日获达斡尔进献的海东青一只,犹善捕猎,微臣建议可用其搜捕那些野狐。”

“达斡尔……”朱允炆沉吟道,“海东青何在?”

那人忙退出去,很快另一人臂架着一只身长不足两尺的鹰走进来。

那鹰浑身雪白,隐约可见褐斑,以锦帽蒙面,而那一对如铁钩般的玉爪尤其显眼。

“果然神物!”朱允炆脱口赞道,“古肃慎,大荒中的九凤。十万只鹰里,才可出一只海东青。”

“肃慎?”桐柔未曾听过这名字。

“肃慎者,虞夏以来东北大国,黑土地、白桦林和松杨,长河如蓝玉,大鹰、皂雕、黑狐、雕鼠、黑兔、金钱豹还有貂……乘鹿而出的达斡尔、女真、蒙古都居住于其间。”

桐柔自他的眼神之中看出神往,她想象不出那里的样子,但听着甚是有趣。乘鹿而出,听着更似山中精灵……

那擎着海东青的侍卫见皇上点头,取下它头上的锦帽,松脱了挽着它的珞绳。就见它如流矢般,直刺空中。

雪白的双翼,晃得人睁不开眼,而远远近近栖在附近的鸟儿皆仓皇振翅散去。

桐柔握紧了手,据说这海东青极善捕杀大雁、天鹅、野兔和狐,她只盼那只小狐早已逃出宫去。

那海东青在头顶盘旋,猛地收起双翼,如飞镖般直冲向不远处的宫苑之间。很快见它重又振翅而起,爪间牢牢抓着的,正是那只同样雪白的小狐。

桐柔心头一凉,如此利爪,只怕那小狐已当场毙命。

擎鹰人一声呼哨,那海东青飞回庭院中,将那小狐扔在地上,重新栖于那人的手臂之上。

四下的侍卫太监早被它的霸气英姿折服,亦顾不上皇上在身边,纷纷喝彩。

桐柔盯着那小狐,欣喜地发现它并没有断气,只是经了方才一出,此刻惊惶万分,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也不知何故,那小狐瞧见桐柔盯着自己,竟忽地起身直往她脚下蹿来。

桐柔下意识矮身想去将它抱起,只听振翅声忽起,接着是一声“小心!”和一声慌张的爆喝“回!”

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她只看见一个巨大的阴影将自己和那小狐笼住,那铁钩般的爪子已经到了眼前。

她只觉得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了猛地一拉,整个人撞入一人怀中,而那利爪堪堪划过自己的手臂,也自那人的肩头擦过。

听着身后刀剑铿锵不绝于耳,她晓得坏事了。

定下神来桐柔才瞧见,方才将自己扯入怀中的不是别人,是他。而一旁剑拔弩张瞪着她的锦衣卫和内监,都是一脸不可思议。

“臣该死……”一片该死声中,呼啦啦跪了一院子的。

“怎可如此大意。”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不敢看他,手臂上火烧火燎的感觉却立刻涌现了。

“别看。”他把她的脑袋别在一旁。

她虽没看见自己手臂上的样子,却一眼看到他肩头的氅衣已经被撕裂。

目瞪口呆之际,太医已经火急火燎地冲进来,手忙脚乱地行礼,磕头也顾不上了,上前就替皇上看查伤处。

“朕这个不打紧,先瞧她。”他道。

桐柔自他怀里退出,盯着那太医,强自镇静,“陛下若有闪失,这院子里的都脱不了干系。”

那太医愣了一瞬,又被皇上身后的太监瞪得头皮发麻,再顾不上,急忙替皇上查看伤口。

朱允炆没料到她进退思虑竟也如此周详,仿佛已不再是当初入宫时懵懵懂懂的小丫头,目光不觉落在她的身上。

她半幅衣袖都染了血迹,此刻使劲儿将脸别去另一边。她微微吸着气,却仍能瞧见眸子里水珠儿滚滚。掩在袖子里的手应是颤抖着,那云袖亦跟着微微拂动。

“其他人都退下。”他出声道。

擎鹰人不敢起身,趴在地上颤声道:“下官……下官死罪……”

“罢了,海东青性子倨傲本难驯服,往后无旨不可入大内。明年开春,将它送回放生。”朱允炆道。

那人大喜过望,急忙磕头,与其余的人匆匆退出了院子。一时只余了朱允炆,太医,桐柔和一旁急得快要跳脚的太监。

太医一头大汗的将皇上的伤处理好,心里才松了口气,“幸好穿了这件氅衣,陛下只是擦伤,并不厉害。”

话没说完,身后那个宫女已经一头栽倒,若非朱允炆手快将她扶住,否则定是摔破了脑袋。

“速速医治。”朱允炆将她直接抱入了一旁的斋房里。

太监头上的汗刚擦干了,见此情景又是一头汗。一句’僭越了’楞是没敢说出口,只能和太医一起颠颠地跟在后头……

桐柔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很暗,只有远远的几盏烛火燃着。她又仔细瞧了瞧,不是自己平素睡觉的地方,就欲起身。

手臂上钻心的痛楚立刻传来,她咬着牙爬起来,很快有人从外头进来,“桐女官醒了?”

桐柔瞧着眼前的宫女并不认识,忙问道:“请问这是哪里?”

“回桐女史,此处是春和殿的侧殿。”那宫女道。

“春和殿?”桐柔约莫晓得这里倒是离文华殿不远。

“是,春和殿也叫西宫,就在御花园的边上。”那宫女替她披上外衣。

“我怎会在此?对了,陛下如何了?”

那宫女笑吟吟道:“桐女史放心,陛下没事。正是陛下将桐女史带来休息的,嘱咐我们好生照顾……”

说到一半,听见外头动静,那宫女匆忙止了声退出帘外,很快走远了。

桐柔正奇怪,瞧见挑帘入来的人,顿时呆住。

第四十七章 月迷津渡去复返

朱允炆抬眼就看见她坐在床榻边。

她身上只穿着月牙白的中衣,外头披着件水绿的薄衫。一条手臂被白纱包得粗粗壮壮,垂在一旁。长发未束,脸色苍白,瞪着眼瞧着自己。

瞧着瞧着醒悟过来,她光着脚丫子跳到地上就要行礼。

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将她扶着坐回榻边,“这么冷的天不穿袜……”他低头看着她垂在榻边的一双纤足,没说得下去。

天生纤小未曾裹足,玉脂般的颜色,或许应了寒意,此刻微微绷着,透着极浅柔的粉色。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的脚,慌忙想藏起来,又没处藏,使劲往床下别着。

他失笑,扯了一旁的裘毯过来盖在她的腿上,“你这样,再摔下床去,另一只手臂可也不能动了。”

“那只……狐……”她看他心情不错,小心试探道。

他的目光落在她腿上的裘毯之上。

桐柔心里一凉,没再啃声。

瞧着她没有掩饰的神情落寞,他反倒心生愉悦,一手撑在她身后,凑近道:“宫里没人养过狐,你可会?”

她一愣,扭头看着他戏谑的神情,心下大喜,“真的么?!”

朱允炆不曾想过,一个人的眸色中,竟可映出星子的光辉。又仿佛清可见底的溪水中,散落了一把琉璃珠子,在陆离的水光中璀璨……

紧接着,她竟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臂,将自己的脖子搂着,她的脑袋搁在他的肩上,嘴里絮絮叨叨,“太好了……我一定好好养它……”

她欣喜的呼吸就在耳畔,温软的身子就在怀里,朱允炆头一次有些无措。他很欢喜,又并不愿意破坏这一刻毫无戒备恭顺的亲昵。

“陛下,战报……”外头太监的声音忽然想起。

桐柔这才意识到自己挂在他的身上,手忙脚乱地退开一边。

他起身,“养它之前,先把自己养好了。”说罢转身离去。

朱允炆到了外头,看见太监脸上的神情就晓得不是什么好消息,“说。”

“陛下,是关于北平的战报,齐泰黄子澄二位大人在等着您过去……”

桐柔将自己裹在裘毯中,回想方才一幕,不由又窘又欢喜,到后来就有些怔怔。

自己何故欢喜至此?难道只是因为他留了那小狐一命?

正发呆,外头又有人入来,这一回有好些人。

为首的那位,桐柔见过,是后宫宫正司的女官。也就是当年领着自己入宫的那位女君子,如今已从尚仪升为宫正。

她也晓得,宫正,掌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

陈女官入来,面上仍是当初清清淡淡没什么表情,“女官桐柔,侍奉不周,以至陛下受伤。来人,将她带走。”

……

南军退驻郑村坝,除了北平城九门外留下的堡垒和守卫,眼下暂时没了存亡一线的危机。城内的百姓只盼着燕王早日班师回北平,一解困局。

很多事皆是如此,在特别想要的时候,往往遥不可及。而当心中并无奢望惦记的时候,它倒来了。

桐拂看着眼前这对护腕,和缀在上面的水珀珠子,便是如是作想。

之前旁敲侧击了一回,从雁音嘴里打听到,这对护腕最开始是燕王妃亲手缝制的,水珀珠子也是她亲手缝嵌,做好了让人带去给燕王。这次金忠带着自己到北平,又将这护腕带回来,交给了燕王妃。

金忠那里桐拂问不出什么,那个人实在太过警觉,又能掐会算的,她担心一不小心又被他算计了。

雁音也搞不清楚,只是猜测可能燕王和王妃都觉得这是个护身的宝贝,就互相赠来赠去的……

这对护腕,燕王妃也确实很宝贝,自桐拂遇见她,她就时时刻刻戴在身上。眼下虽没了李景隆的十万大军虎视眈眈,但北平依然被团团围着,她又怎会轻易将它取下来,而且很随意地交给了桐拂收藏着。

桐拂抚上那水珀,连声叹气,“你说,我拿你怎么办好呢?本来是我的,怎么现在我倒成了偷东西的贼人……不管了,我们也该回去了,你说是吧……”

河水滔滔,滔滔河水。

桐拂望着眼前的大河,内心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凌乱二字形容。

说好的金陵城呢?玄武湖呢?再不济也该是在京师某个犄角旮旯的河道里……眼前的这个天苍苍河茫茫,是什么地方?

她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对护腕好好地抓在手里,水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映着寒夜月影。

“何人!”身后猛地想起呵斥声。

桐拂苦笑着转过头,其实根本不用转头,她也大致能猜到来的是什么人。

来的人不多,五六轻骑,也不待她说话,直接捆了丢上马背,纵马离去。

中军帐,烛火通明。十日前,自大宁班师回援北平的燕军在会州整编,分立五军。张玉、朱能、李彬、徐忠和房宽分将中左右前后军,每军各置左右副将。

眼下众将聚于大帐之中,与燕王同演沙盘。

将北平留在身后任李景隆大军围攻,自己却绕过松亭关奇取大宁,是一险招。

纵然燕王之前于诸将前列举李景隆治军五败,委实不足为惧,但张玉却晓得,燕王心里并非有十足的把握。

此招虽险,其实亦是迫不得已。宁王虽没有听从朝廷弃藩归京师的命令,被撤去三卫,明显想偏安一隅不愿掺和靖难。但这却并不能保证手握重兵及朵颜三卫的宁王,会不会忽然成为燕王最可怕的敌人。

好在世子朱高炽不负所托,至今坚守城中……张玉心里将世子的模样又想了一回,这位自小并不受父王偏爱的世子,这一次总算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只盼他在燕王妃和斯道的辅助之下,等到大军回援之日。

但在那之前,还有一场大仗要打,张玉如是想。

张玉所料自然无差,唯一没有料到的是这场大仗的惨烈程度,而已。

“报!”帐外一声打断了张玉的思路,只见一名探哨走入帐来。

“属下已探,白河水急,大军难以渡河。”那人将脑袋压得很低,因为他晓得,此话一出,各位将领的脸色一定会十分的难看。

朱棣并没有吭声,他的目光落在沙盘白河之上。河对岸就是李景隆五十万大军驻扎之地,郑村坝。白河是必经之路。

“报!”又一声在帐外响起。

“属下探得,李景隆麾下陈晖领一万骑兵随在大军之后,伺机而攻!”

朱棣这才抬眼,“朵颜三卫待命。”

他的目光落在最先进来的那个探哨手中,那是一对护腕。

那探哨瞧见燕王盯着自己手中之物,忙躬身道:“白河畔抓到奸细一人,如今绑在帐外。”

第四十八章 真真假假假亦真

桐拂虽然双手被缚,但好在身子骨清瘦,那守卫怕她冻死了,将她扔在火堆边。

她又往那火堆处蹭了蹭,汲取暖意。

那守卫瞧她一脸满不在乎,甚至有些不耐烦,不由奇怪道:“你个奸细被抓了还这么有脾气,胆子可以啊。一会儿被抓去砍头,你就该怕了。”

桐拂扭头四处望了望,才出声,“一会儿你们王爷就会过来亲手给我松绑了,你信不信?”

那守卫闻言愣住,“你该不是害怕的傻了吧,我们王爷会给一个奸细松绑……”

话音未落,他已瞧见不远处大步走来的那个身影,慌忙起身行礼,“殿……殿下……”

朱棣挥手示意他退下,取了匕首几下挑开她身后的绳索,将她拎起来,“说,北平如何?妙云如何?”

桐拂原本一肚子怨气,瞧着他一脸未加掩饰的急切,和提到妙云时的动容之色,她勉强压下了情绪,“北平无恙,燕王妃亦无恙。”

他的面上立时松了松,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漫上他的眼角。

听罢燕王妃亲自领着城内妇人披着铠甲投石守城,朱棣几次扬起嘴角,又尽力掩饰了去。

听罢世子如何奋力布防守城安抚民心,他不时欣慰点头。

听罢张掖门破,瞿能入城大战,他虽面上没显出什么,但握成拳的手早已青筋暴起。

听罢世子汲水浇城墙,令李景隆大军无奈撤退,他才缓缓松开了手,往那火堆里添了些柴。

桐拂说得口干舌燥,见他望着火堆沉思,小声问道:“砍头前,有水喝么?”

朱棣这才回过神来,将手中的护腕戴好,从身边抓了一个酒壶塞给她,“只有酒。”

他站起身,脚底下顿了顿,“我看起来就是整天砍人脑袋的?”

“我不是奸细么,这种情况,不应该是:来人!拖出帐外,斩了!……”桐拂还是按不住一肚子怨气,挥手的姿势就格外豪迈。

“看起来说书听得不少,十六楼的还是问柳酒舍的……”他边说着已经走远了。

桐拂听罢却是冷汗涔涔,问柳酒舍他都打听到了?可会对刘娘子怎样……

燕王的身边忽然多出来一个侍女,而且还是在白河边抓来的奸细,众将不心存疑惑是不可能的。当然谁也不会多事去问,燕王如此心思缜密的人,能将她放在身边,定有他的用意和把握。

过了前几日,桐拂很快也就适应了眼下的处境。

自己非但没有被喀嚓,反而有了自己的帐子,虽然不大,但好歹就自己一个人住在里头。平时不用砍柴挑水,一般就在燕王的帐子里待着,端个茶倒个水磨个墨。

燕王这个人很奇怪,战场上杀伐决断凶悍得不行,私底下其实很安静。一个人待着的时候看书看奏报看沙盘,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因为太安静,桐拂又没什么正经事儿做,经常站在一旁就困得眼皮打架。时常眯了一觉醒来,他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于是她擦擦口水继续眯觉……

若有将领进来议事,她通常就自觉退到帐外去。那些个军情战报,她但凡听到就头痛。

这日在帐外蹲在火堆边打盹儿,有人走到近前,“我识得你。”

一句话把她吓得差点一头栽进火堆。

转过身,头扬起老高才看清他的样子,这人身长九尺,凛凛威风相貌堂堂,平素经常见他在燕王身边走动。只不过她懒得去打听他是谁,也没说上过话而已。

“不……不会吧……这位将军是不是认错人了。”桐拂缩在他的影子里,有点怵。

那人蹲下身来,那么高大的身形,蹲下来还是很高,很迫人的气势,“怀来,我在怀来见过你,雄县,月漾桥旁的舟里。”

桐拂目瞪口呆,手里拿着的一截木棍嗒一声掉进火里,立刻烧得噼啪作响。

这是什么可怕的记性和过目不忘?为何自己对他却是没有半分印象?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彼时她躲在金幼孜的身后,脸还故意在船篷上蹭得脏兮兮的,又是大晚上的,这人的眼睛是什么做的……

“我若猜的没错,你应该不是雄县人。”他静静看着她的反应。

“所以,家住雄县网市街,也是假的,对么?”他继续静静地看着她。

“这位……这位将军,好眼力啊,哈哈……”桐拂边笑着,边往后挪了挪。在他巨大身影的笼罩下,实在很有压迫感。

“我是迷路的。”她忽然敛了笑意,镇定道,“也就是走错路了。当时情势危急,不得已才谎称了身份,绝对没有故意欺瞒将军的意思……”

他一直瞪着她的眼睛这才眨了一下,“第一,迷路之说还是个谎言。第二,我不是将军,我叫马三保,殿下的贴身侍卫。”

桐拂头一次觉得这北地的冬天其实挺热,擦了一把头上的汗,“马大人,我真的没有撒谎,那夜怎么会去到雄县,我当真不知道。就好比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帮你说,”他打断她,“你是朱允炆的人。倒是看不出,年纪不大,圆滑老到的很。”

“朱允炆是谁?”桐拂几乎脱口而出。

他此番没搭理她,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装吧,总有露馅的时候。”说罢已经扬长而去。

身后大帐里呼啦啦走出一堆人,桐拂晓得他们议事结束了,她也该进去端茶倒水了,急忙起身进了帐子去。

水倒好了,也端到他面前的案几上,却一直没听见他的动静,抬头一看吓了一跳,这位燕王殿下正直勾勾地瞪着自己。

桐拂心里叫苦,今日不利,接二连三遇到眼神古怪脾气又不大好的……

“你说你是什么?”他忽然开口。

“什么什么?”桐拂没跟得上。

“你说你不是人。”他跟得紧。

她差一点生了怒意,忽然意识到他说的没错,“哦,我也不清楚,大概不是。”

“金忠说你也不是。”他犹盯着她,“此番炽儿汲水浇城冰冻三尺,可是你的主意?”

他没等她答话忽然又道,“你既然生在水里,可会令水结冰?”

第四十九章 岂得白河百丈冰

桐拂瞧着眼前这位,心底里暗暗叫苦。

她自己都尚未闹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怎么跟他解释?

再者,如他这般身份、这般心思缜密一眼能将人看出个窟窿的,怎会相信这些荒谬的说法?

在今日以前,她还反复纠结,与陶弘景的相遇,或许只是个幻觉。而数次踏入这北地,或许也只是虚幻或梦境。

但方才那马三保一言,却让她再也无法轻易说服自己。

她有些后悔,在北平的时候,应该抓着那金忠问问清楚。金忠那人虽然神神叨叨,但说不定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她想了想,说道:“之前我在山中遇到一个人,是他说我不过是水中生的魂魄。

至于我是不是,我真的不知道。我除了游水比旁人好些,其余的并没有什么特别。

诺,你瞧,我也有影子的。”

朱棣看着她一本正经指着自己脚底下的影子,没吭声。

这个女子出现得十分蹊跷,不过底子他是弄清楚了。

金陵人氏,家住覆舟山和龙广山下。父亲桐君庐,祖上曾职宫中太医院。母亲早逝。妹妹桐柔,自幼才学出众,眼下却在大明宫文华殿任女史。且与朱允炆的关系,颇不寻常……

要说她与大明宫里的那位没有半点关系,说不通。但她的忽然出现,以及种种举动看来,又确实不像隐瞒了什么……

至于是人是鬼……

“会骑马么?”他忽然抬眼。

“不……不会!”桐拂吓了一跳,这话怎么说转就转了,和自己是什么有关系么?

他起身,经过她身边时将她的手腕捉了,就往外拖去。

桐拂还没闹明白,人已经被拎上了马背,而他就坐在自己的身后将自己牢牢圈着。紧接着马蹄声急,他们二人一骑,已经箭一般冲出了大营。

骑马这事,她从来没有憧憬过。不要说跑两步,就是坐上去她都没勇气。

而眼下,这匹马疾驰如飞,她觉得五脏六腑都翻了个个儿,除了紧紧抓着马鞍,闭着眼,连救命都叫不出来。

她觉得,他大概是疯了,受了什么刺激。

又或者,他想用这个方式,把自己给弄死……

也不知跑了多久,就在她觉得意识有些涣散的时候,马终于停了。

她闻见水泽的气息,听见河水拍岸的声响,勉力睁开眼。

这个地方,她前几日刚来过,是他们口中的白河。

他下了马,顺手将她也提下来。

河岸边,除了涛涛水声,再无旁的声响。

桐拂觉得腿很软,站立有些困难,方才一顿疾驰早已突破了她的极限。

“没有桥,也无法绕道过河,唯一的法子,就是河面冻结,大军才可通过。”他的声音传来,她头晕眼花听得并不真切。

她勉力望了一眼宽阔的河面和滚滚河水,这不是开玩笑么?就这样的,能冻起来?就算冻起来,不冻个几尺厚的,大军能过得去?

她脑袋里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随之就是浑身一个哆嗦。

他该不会是,想拿自己祭河?!

她偷偷转眼去瞧他,他正看着自己,好像已经看了有一会儿。

“这个……我真的帮不上忙……”她有些结巴。就算自己是个魂魄,也顶多自己掉进去没啥事,但八万人的大军可咋整?

但若他像那说书人说的,大战之前杀个什么人,祭个什么旗,也是很有可能的……

“你该不会和我想的一样?”他慢悠悠道。

“不!绝对不行!肯定没用!”桐拂几乎是失声喊道。

“哦?你怎知不行?总要试一试……”他看起来一点不似玩笑的样子。

桐拂的心,一寸寸凉下去。

眼见着他拔出身边的佩刀,横握于手中。接着他凉凉地看过来,“来吧。”

桐拂太熟悉他的杀意,此刻已知断然没了活路。但即便如此,也决不能显出惧色,输了节气。

她往他面前走了一步,眼一闭,“给个痛快!”当然,这一句的声音是有些抖的。

等了一会儿,意料中的脖子一凉并没有出现,她不由睁开一只眼。

他脸上的神情是什么意思?哭笑不得?又气又怒?

她睁开了另一只眼,“不……不是杀我祭河啊……”

眼下他的怒意明显腾起,桐拂急忙道:“我就说嘛,这种下三滥的法子……”

“祷祝。”他冷冷地望着她。

祷祝?桐拂脑子里飞快地过了过,立刻双手合十,面对着那涛涛河水,口中念念有词却又听不清说的什么。

虽然不晓得该祷祝个啥,无非就跟中秋过年乞巧节的时候差不多,许个愿说些好听的话。

念叨了一小会,觉察身旁并无动静,她又悄默默抬起眼皮。

他长身立于岸边,手中那把寒光四射的刀已经归入鞘中。此刻,他的一只手正抚在那护腕之上,目光落在长河之上……

拔营那日,燕军的士气并不高涨。人人皆知前头的那条白河水势汹涌,强行渡河几无可能。然而不渡河,又如何对付河对岸的朝廷五十万大军,如何回援北平?

最提心吊胆的,还是被锁在马车里的桐拂。

这辆由战车改造的马车,将自己牢牢封在里头。只有小小两扇窗,外头用铁皮包着,看着倒是结实。只是不知打起仗来,它是否当真能抵抗得了五十万大军的铁骑……

她原以为燕王会嫌弃自己是个累赘,把自己远远扔在押送宁王和亲眷的队伍里。岂料他竟将自己直接放在身后不远处……

队伍里,她也看到了身材高高大大的马三保。他经过她的马车时,还特意冲里面张望了一下。看到她一脸愁眉苦脸,反倒有点得意的意思……

马车停下的时候,她就听见前后的队伍里发出一阵阵躁动。她急忙爬到窗口,从那巴掌大的窗户看出去。

兵士们交头接耳,却又兴奋异常,一阵阵欢呼很快从前面传过来。

“渡河!渡河!”人们高声欢呼着,挥舞着手中兵器。

桐拂觉得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否则根本不可能渡河……

“白河冻上了!”有人高呼,“天助燕王!”

桐拂傻在当场,望着挂在半空的太阳,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五十章 长河水澌血流赭

这个地方,桐柔并不认识。

当初跟着宫正女官,在后宫弯弯绕绕地走了好久,早记不清位置。

原以为自己会被赐死,起码也会挨顿板子,但入来好些天除了送水和食物的,并未见到其他人。

屋子里并不算十分糟糕,虽然简陋,倒也干净。床榻案几都有,连火盆也有。一日二食,也都是可以入口的东西。只是没有药,她受伤的手臂这几日渐渐胀痛起来。

到后来,那痛感渐渐不那么明显了,手臂却麻木了,她觉得昏昏沉沉越来越贪睡。

迷迷糊糊里似乎听见姐姐在唤自己,声音焦急,“小柔……你怎么了……姐姐在这儿,别怕”

她急忙想要伸手拉住姐姐,却碰不到任何东西也发不出声音。

有人似乎在耳边低声说话,“糟了,她看起来似乎不成了……”

“要不要去禀告皇后……”

“她违了宫规,怕是不妥……”

“还是去吧……若真有个三长两短,陛下怪责下来我们也担不起……”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睁眼看见的,还是头顶那个灰扑扑的帐子,但好像自己没那么难受了。

“醒了,可好些?”有人在身旁问道。

她努力转过头,就看见了他。

“这几日忙于修典,并不知你被皇后责罚。”朱允炆目光温和,“皇后统领后宫,有些事,她不得不做,是我疏忽了。”

“的确是我的不是,皇后本该责罚。”她欲起身,“陛下也不该来看我……”

他将她按着,“手上刚换了药,不可妄动。待你身子好些,再回去。”

他起身欲离去,看见她将脸别向里面,不由出声问道:“怎么,可是伤口痛楚?”

她吸了吸鼻子,“没有……陛下如此待我,令我想起姐姐……”

朱允炆瞧她极力掩饰着难过偷偷用被衾一角擦拭着泪水,“待你身子好了,让她们召你姐姐入宫,不过依照宫规,最多也只能一个时辰。”

桐柔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过头来,“什么?我姐姐可以入宫看我?”

他点头,看着喜色在她的眉梢唇角荡漾开,于那清寂一室中生出迫人光彩来。

……

冰冻三尺的白河,蜿蜒于苍山霁雪之间,比那涛涛汤汤的气魄,似乎更为壮阔。

这位燕王,当真天助他也。

桐拂从马车的窗子望出去,大军井然有序地在那冰河上飞驰,前头的人马车乘已然上了岸。

待桐拂的马车也上了岸,她才总算松了口气,回望那冰冻如玉魄的河面,又感叹了一回。

直到再看不见那河面,她才回过神来。可没过多久,就听见马蹄声急促响起,一队人马又朝着来路奔去,是那白河的方向。

她吃惊地发现,这些人正是大宁城里冲出来的那些蒙古人,也就是彼时金忠赞不绝口的朵颜三卫。

可分明大军已渡了河,他们何故反倒往回奔去?

正扒在窗子上奋力回看,她听见马蹄声靠近,转头瞧去不由一愣。

今日的燕王她还是头一回瞧见,此刻他勒马恰停在她的马车旁不远处。一身金漆山文甲外罩红色大氅,在人群中着实耀眼威风。

她不由就想到了燕王妃,同样是无论在哪里都是最瞩目的那一个。当真般配……

他也正举目回望,他身后跟着的马三保道:“陈晖带了一万骑兵,跟了我们好些天,如今也在渡河,打算从后面突袭。”

“正好,给朵颜三卫练练手。”朱棣语调轻松。

他勒马回转的时候似乎才注意到她,看见她愣着,轻飘飘一句,“此刻那白河若是解了冻,就好上加好了。”说罢催马离去。

桐拂赶忙缩回马车里,别他一高兴,又把自己提到河边去吹风……

至于河水化冻,他应该是想多了……

朵颜三卫并没有离开很长时间,桐拂还没来得及好好打个盹儿,他们又呼喝大喊着回来了。

陈晖的一万人被他们像捏蚂蚁一般轻松打垮,也就陈晖自己留着条命逃走了……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陈晖的军队被逼回白河之上时,冰层忽然解冻,一时溺毙无数……

朵颜三卫轻松且匪夷所思的一胜,顿时鼓舞了全军的士气。

只有桐拂一人觉得十分凌乱,可能自己一直搞错了,也许神叨叨深不可测的正是这位燕王……

与南军的遭遇几乎是紧接着发生的事情,桐拂缩在马车里的一角,耳听得马车外撼天动地的厮杀声……

她隐隐听见战报传来,朵颜三卫勇悍无比,连续攻破了南军七个大营,南军四散奔逃……

但很快她不再能听见战报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湮没在刀剑流矢之间……

她试图将金陵城的一切慢慢回想,看有没有法子可以逃离这里。但外面是无休无止的厮杀,她甚至能听见血肉飞溅的声音……

她开始后悔,他领着自己去那白河边时,她就该义无反顾地跳入河中。哪怕被那白河冻僵,也比生生受着如此的折磨要强上太多……

巨大的声响和随之而来的猛烈的震动,令她几乎背过气去,再睁眼,自己身处的这个看似牢固的战车居然被火炮轰开了一个口子。

方才那一声太响,此刻她耳中嗡嗡,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呛人的烟火味令她根本无法呼吸。

她是如何被拎上了马背,她不晓得。头晕眼花地趴在马背上,她连回头看看是谁的气力都没有。

渐渐她可以看清不远处的燕王,马三保,还有那些将领……

纵然燕军神勇无比,但已缓过神来的南军人数毕竟多了太多,两方显然已陷入僵持。不断有人倒下,土地一寸寸被染红,这个修罗场越来越可怖……

她不晓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暗沉,远远可以看见犹在酣战的两军。

平原上何时起了雾气,火光折射着兵器的寒光,人影绰绰早分不清南军燕军……

她觉得,自己一条小命大概是已经交代了,此刻怕是身在地府……

第五十一章 过桥酒幔依稀见

“醒了就起来,若是冻死了,我也要受牵连。”身后有人没好气道。

桐拂转过身,是个模样陌生的兵士,年纪不大,身负弓弩腰佩弯刀。此刻正望着山坡下的战场,一脸阴郁。

她爬起身,“谢谢你啊……”

“真不知殿下为何要带着这么一个累赘打仗,不能去杀敌陷阵,反倒如懦夫般远远躲在这里。”他眼珠都没转过来,愤愤道。

桐拂一听,忙道:“我一个人没事,你赶紧忙你的吧……”

他总算斜过眼睛,“这是军令,不可违抗!”

桐拂看他凶巴巴的不再惹他,远观燕军似有新的动静,而率先冲在最前面的是个熟悉的身影,不觉咦了一声,“马三保?”

身旁的人倒有些意外,“你识得马侍卫?”

桐拂心里叹气,自己又何尝想要识得,“他怎会冲在最前面?张玉朱能他们呢?”

“马侍卫虽然只是燕王身边的亲侍,但智谋武艺过人,谁也不会将他当作普通侍卫看。

眼下的布阵就是马侍卫献的计策,李景隆的中军是要害所在,一旦将那里大乱阵脚,只需以奇袭左右夹击,必能胜之。”

“厉害厉害,这位将士能参透也很厉害。”桐拂虽是由衷赞叹,心底里却是盘算着如何能将他甩开,趁乱溜走。

那人反倒有些脸红,轻咳一声,“方才马侍卫献计,我刚巧在左右……若非临时被指派了看住你的任务,此刻我该是在直捣中军的队伍里。”

说到此处,他又显出愤愤之色。

“这位将士,你看,如今大战正是关键之时,八万对五十万并无任何优势可言,多一个人也是好的。成败在此一举,我们又岂可坐视旁观?

你若不放心,不如将我捆在这里,等你大胜归来再来将我带回去,岂不是两边都不耽误?”桐拂劝说道。

那人将她的话琢磨了一遭,似乎确实可行,这才转头打量她。瞧她一脸诚恳,一双眼眸乌泠泠,的确不像在诳人,心里立时蠢蠢欲动。

“你看!”桐拂指着山坡下,“南军那边似有动静,你若再不去,可就来不及了。”

那人见那朝廷军的中路,一人青缎棉甲鸦青大氅甚是惹眼。

“李景隆!”那人不由出声道,“他果然亲自应战……”

“是了是了,人家大将军都出来了,你还不赶紧的。”桐拂急道。

那人转过身,从腰上取下绳索,“那就委屈你了。”说完将她绑在一旁的树上。

走出一段,他犹豫了一会儿又转回来。

桐拂心里着急,以为他反悔,不料他开口道:“你莫要出声,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说罢从自己身上将外袍取了,盖在她身上,“别冻死了我也不好交差。”

话说得虽然硬邦邦的,但桐拂晓得他是好意,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

眼看着他往山坡下跑去,很快没了踪影,她用早已藏在袖中的峨眉刺挑断了绳索,爬起身来,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快地跑去……

李景隆并没有太多机会挥舞手中的长刀,他被贴身的侍卫们团团围着,但战况的惨烈他却是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直接冲击中军的那个人势不可挡,他若没看错,应是燕王身旁的亲侍马三保。

此人并不出名,今日不知为何,却由他率先打头。那张玉朱能那几个呢?还有据说已被燕王守于囊中的朵颜三卫呢?

问题很快有了答案,大军的左右两翼同时遭到突袭。南军虽人数占了绝对优势,但战斗力明显落在下乘。勉强抵抗了一番之后,皆丢盔弃甲慌忙逃窜。唯有瞿能父子所在之处,尚能与燕军抗衡……

不断涌至李景隆身边的战报,七营被破……被斩者数万……被俘者数万……

瞿能不是没瞧见四下里朝廷军崩溃四散的情形,但他晓得他们还是占着优势。燕王并不善持久战,只要顶过这一阵的突袭,局面肯定可以扭转。

他命人重新列阵迎战,渐渐形成了一道坚固的防线。

也就在这个当口,他收到了一条不可思议的命令:轻装撤军!

他扭头看去,大旗果然已经远远离去,身后跟着丢盔弃甲疲于奔命的兵士……

当初在北平张掖门发生的一幕,居然再一次出现。

源源不断的战报亦送至朱棣身旁,南军尽弃其辎重,已拔众南逃……获马二万余匹……斩杀俘虏皆过万人……

张玉催马到了身旁,“殿下,张玉请命追击。”

朱棣勒紧缰绳,“不。”他静默了很久,“杀伤已多。投降者,都放了。逃遁的,不追。天气本苦寒,南军死于饥寒冻伤的已有不少,锋芒已去,勿过伤生。”

他顿了顿,举目望向北平的方向,“是时候回去了。”

……

窗外冷雨绵绵,金陵城的初冬已是寒意沁人。

台上说书的先生,扺掌而谈。大冷天的,手中的扇子自是用不上,权作了指点之具。

应是说得极为精彩,台下人不时高声喝彩,引得外头经过的路人皆探身进来瞧热闹。

酒在小炉上温着,菜肴热气腾腾……

但在桐拂看来,一切似乎与自己无关,那说书人的巧舌在她眼中,也不过是一张一合的举动,并无声响……

热闹是他们的热闹,自己仿佛与这热闹毫无干系。

是的,她回来了。

这一路回来并不容易,时而坐船时而搭马车,她除了晓得回家的大致方向,其余时间皆浑浑噩噩。

当船驶入西水关,看着熟悉的秦淮河,她使了许多气力都没忍得住泪水哗哗往下掉。她也从来没觉得,自己与这座城池,竟有着如此的牵念。

家中并没有人,与此番离开之前并没有两样,只是灰尘积了很厚的一层,她洒扫了几日才得干净。

俞平海说她离开后,她的爹爹也一直未归,他急得去报了官。衙门里的老爷自然不关心一个小丫头的行踪,草草应付了了事。

唯一搂着她又哭又笑的,是刘娘子。她将城里能用上的关系都用上了,也没找着她,一直揪着心。

如今天冷了,湖上也没什么可采摘的。刘娘子执意将她留在酒舍,说是店里人手不够,让她帮着些,其实也就是想将桐拂牢牢看在身边。

此番回来,这丫头同往日十分不同。刘娘子说不出缘由,但也不愿强迫她说。只要这姑娘安安稳稳地在自己身边待着,刘娘子就觉得踏实了

说书人说完人群散去,桐拂这才回过神,客气地将说书人送到酒舍外头。

“小拂……”有人在远处唤她,声音有些颤。

桐拂抬头望去。

那人撑着伞站在街对面的河边上。手里的伞早就歪在一边,半个身子都湿了他也不觉得。一双眼盯着自己,一瞬不瞬。仿佛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

她心里一热,“你来了。”

第五十二章 此日相逢思旧日

桐拂看着他穿过人群,撑着伞走到面前。

他握着伞柄的手许是太过用力,青筋都暴着。

他的目光再不似从前那般躲闪,此刻牢牢地看着她,一刻也不曾离开。

“你……”

“你……”

二人几乎同时出声,又同时沉默。

桐拂这才注意到,他今日看起来有些不同。

云纹青袍圆领大袖,腰间一道蓝丝条,脚穿皂皮靴。以往见他都是普通的直裰布靴,眼前这个样子,倒是生出英气端肃的意思。

“哟,这不是金贡士么?你和小拂认识啊,来来来快些进来,在雨地里头干瞪着眼做什么呢?

别是新进的贡士嫌我的酒舍太寒碜了……”刘娘子说话间,将二人拖进酒舍去。

“贡士?”桐拂一脸疑惑。

刘娘子笑道:“这位金公子此番参加春闱,得了第十三,再过两日啊就要参加皇上亲自策问的殿试了呢……

我今儿这里可是蓬荜生辉了……小拂啊别愣着,帮我好好招呼金公子……”说罢已经满面春风的往后厨去了。

两人在靠窗的僻静角落里坐了,很快刘娘子送来一盘大煮干丝、鸭肉冷切、两盏桂花蜜汁藕羹、一碟软香糕,另一壶雨水喂的毛尖茶。

她的目光在金幼孜和桐拂之间转来转去,笑意间尽是深味,“你们俩慢慢尝,金公子就快殿试了,咱酒就先攒着。等着高中了状元,我这里的酒,公子你呀随便喝……”说完她喜滋滋地离开了。

二人又沉默了一阵,金幼孜抬手替二人斟了茶。

桐拂将茶盏拿起,“以茶代酒,恭喜。”

金幼孜与她喝了一盏才道:“你可是又去了那里?”

她点点头,面上再遮不住倦色。

“还好么……”

“不,不好。”她猛地打断他,“应是噩梦一场,不谈也罢。”

“噩梦……我亦做过一个噩梦……”金幼孜忽然道。

她忽然笑了笑,“好在如今都醒了,不如忘记。”

她伸手取了一盏藕羹,细细地喝。

“忘不掉,也不想忘。”他慢慢道。

桐拂的手顿了顿,没有抬眼看他,仍注视着手中洒着金黄桂子的浓稠羹汤。

怔怔了一会儿,她再抬头时,已是满面笑容,“你若金榜题名,可是要请我喝酒的。刘娘子这里的不算,我要去十六楼……”

“有句话我想……”他打断她。

她给他夹了一片软香糕,笑吟吟道:“这软香糕看着简单,做起来其实十分麻烦,刘娘子平素嫌麻烦不大做。今日倒是舍得端出来,我可是沾了你的光。快尝尝……”

他自然晓得她打岔,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盯着自己盘中的软香糕出神。

“金兄!巧了巧了,难得来一次酒舍,就遇上了!”有人大步走上前,对着金幼孜就是一揖。

金幼孜忙起身,“景昭何时来的金陵,许久不见了!”

“来了有些日子,到处逛逛,不想今日竟能遇到金兄……这位是……”边景昭这才注意到一旁还有一个女子。

金幼孜的耳根又有些红,支支吾吾竟一时没答上话。

桐拂已笑嘻嘻地起身让座,“我是酒舍里跑堂的,这位公子请坐,我去重新取了茶来。”说罢人已经走到后厨去了。

边景昭落座,瞧着桐拂的背影道:“难怪金兄一举就中了贡士,原来是有佳人相伴红袖添香。此番得见,这金陵城果然是佳景不绝,便是这小小酒舍之间也有这等妙人儿……”

见金幼孜面上显出淡淡不悦,边景昭忙塞了块糕点在口中,嘟囔道:“好吃好吃,不比那十六楼差了去……”

桐拂已捧了新茶器,和新热的茶水过来,正欲离开,猛听边景昭一声“等等!”

她迟疑地停住脚步,只见那边景昭直直望向自己的发间,目光里竟是痴迷和震惊。

金幼孜伸手将桐拂拉到身边,“景昭,何事?”语调里尽是恼意。

边景昭目光炯炯站起身,伸手就往桐拂脸颊旁的发间而去。

金幼孜再坐不住,起身将桐拂拦在身后,“景昭,此举怕是不妥。”

边景昭这才回过神来,忙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哎,敢问这位姑娘,可是养了什么新奇的鸟儿?”

金幼孜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桐拂,才发现她的发髻边缀着一根彩色的禽羽,虽不显眼,但细看之下流光斑斓,煞是好看。

金幼孜伸手替她取下,递给桐拂。

桐拂接过笑道:“确实是新奇的一只,我都不知它叫什么。”

“可是小如手指,冠似凤,羽翼淡绿,缀五彩……”边景昭边说边比划,学到那鸟儿展翅飞翔的样子,绕着桌子跑了一大圈。

桐拂被逗得直乐,笑得合不拢嘴,“正是正是,只是它飞起来更轻盈些……”

金幼孜见她露出原先天真模样,心里亦跟着欢喜,神情这才舒缓下来,“可是桐花凤?”

“正是正是,”边景昭学着桐拂的口气道,“成都夹岷江矶岸多紫桐。每至春暮,有灵禽五色小于玄鸟,来集桐华以饮朝露。及华落,则烟飞雨散,不知其所往。”

他顿了顿,盯着桐拂,“敢问姑娘何处得之?可否一见?”

桐拂倒是愣了愣,“蜀中的鸟儿?为何我在北平捡到……”说完惊觉漏嘴,已来不及收回。

“北平?姑娘去北平寻得桐花凤?这……也说不通啊……北地寒冷,桐花凤如何过冬?”

想到一半边景昭又急急问道:“姑娘可是有特别的机关将它养着?”

桐拂点头,“捡到它时,它在笼子里,被人丢弃在路边,一旁还有一大罐花蜜。那鸟笼小巧精致,不知是何机关,里面温暖如春。我便以那花蜜喂食……”

说到此处,她一时语塞,脑海中浮现出彼时鸟笼边的那个身影……

那是个极漂亮的女子,华美的衣裙尽污身上沾着血迹,毫无生机躺在那里。身旁是许多死去的南军兵士……

桐拂原本欲上前查看,却听见一队人马急急而来,匆忙中见那笼中鸟儿哀鸣不已,遂将那鸟笼塞入袖中,匆匆离去……

“小拂……”耳边金幼孜的轻唤令她回过神来,“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桐拂勉强挤出笑容,“那鸟儿畏寒,平素都躲在笼中,改日再带来……”

边景昭忽然打断她,“钗子!姑娘需戴上钗,那桐花凤才会出来。不如我去买一支……”

“景昭慢用,钗子的事就不劳费心了……”金幼孜板着脸打断他,将桐拂拉着就往外走去。

第五十三章 雨落碧荷青簪意

雨后的街巷,氤氲水雾间,沾染着不知谁家院落里莺桃的香气,在鼻端倏溜而过,又远去了。

青石板的地上,时有水洼,映着他二人一前一后的身影。

桐拂费了些气力,才将手挣脱开,“去哪儿?今日刘娘子里那里正忙……”

金幼孜转过身,肩头的青袍上仍有雨水的印渍,“我……唉,去了再说。”他面上有些急切,又有些恼意。

“你后日就要殿试了,不用再读书了?在街上晃来晃去的可是胸有成竹?”她有些好笑地望着他,但心里却堵着,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他方才走得急,额头上沁了汗,用衣袖擦了擦,“看不进去……你……你权当我心情不佳,陪我走走,可是也不成?”

桐拂瞧着他难得一脸没好气,没忍住笑,“也罢,陪你走走,不过午时前我得回去。”

金幼孜闻言大喜,想要去拉她的手,才觉不妥,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去聚宝桥,可好?”

“聚宝桥?”她愣住,“那里是大市,你要买米粮还是竹木薪炭?”

“咳咳……随便看看……”说罢他已转身提步而行。

桐拂摸不着头脑,他一读书人跑去大市做什么?难不成殿试也需事先体察民情?

二人搭了一程舟子,很快就到了聚宝桥。街巷宽了许多,熙熙攘攘皆是运送米粮和新炭的车马和人群,吆喝声说价声招呼声此起彼伏,一派热闹非常。

更有人挎着篮子当街兜卖,将那白得亮眼的新米凑到近前,一颗颗晶莹饱满,连那空气里都浸着好闻的新米和青竹的香气。

桐拂早已见惯,看着一旁的金幼孜兴致勃勃,她也不好催促,索性慢下脚步跟着他东瞅西望。

“孜然哥哥!”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金幼孜忙转过头去,桐拂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唤他,不觉扑哧笑出声来,跟着转过身去。

身后是个拎着竹篮子的男童,不过六七岁的年纪,走上前拉着金幼孜的袖子,“孜然哥哥怎么来了?好久没见到孜然哥哥了……”

看着桐拂努力憋着笑,金幼孜忙解释道:“我和他说是孜然的孜,他就这么叫上了……”

又回头对那娃娃道:“江乘,今日又出来帮阿娘卖米了?”

江乘自豪地将手中小篮提到他的面前,小脸红扑扑的,“正是。上回孜然哥哥说,君子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江乘虽小,当从小事做起,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桐拂瞧着他眉眼声音里虽仍透着稚嫩,但话语间铿锵有声,竟是一腔抱负踌躇满志的样子,不由心里跟着赞叹。

她蹲下身子,伸手去那篮中摸了摸米粒,笑眯眯对江乘道:“小江乘,你这米真正不错,可愿意买给问柳酒舍的刘娘子?”

江乘听了一愣,很快转过神来,“大名鼎鼎的问柳酒舍?我阿娘说,那里有金陵城最好吃的酒菜!”

桐拂笑着点头,“正是正是,回头我去与那刘娘子说说,到你阿娘那里买米,可好?”

江乘乐得直蹦跶,“太好了!”放下手中的篮子,对着桐拂就是一揖,“敢问这位姐姐如何称呼?”

桐拂将他衣衫上沾着的米粉掸了掸,“我叫桐拂,桐花的桐,拂晓的拂。”

“嗯嗯,桐花姐姐!”江乘一本正经道。

桐拂一愣,不由失笑,“行吧行吧,随你怎么叫,总归比孜然哥哥好听……”

金幼孜将她拉起身,“江乘,你阿姐……”

江乘忙道,“我阿姐在店里呢,我带你们去吧。”

金幼孜打断他,“哦不用不用,我知道在哪儿,你去帮阿娘做事吧。”说罢扯着桐拂就走。

桐拂收不住笑意,“柚子……孜然……你说怎么都跟吃的有关系……”

金幼孜耳根红得厉害,“小娃娃不懂事,你也跟着起哄……”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一处小小的临街商铺。说是商铺,其实也就是一个案几之上搭了个遮太阳的布头。

一个女子正伏在案上忙碌着,听见脚步声近,头都没抬,“有什么喜欢的先瞧瞧……”

“江月姑娘……”金幼孜犹豫了一下,出声道。

江月听见了,忙抬起头,一脸喜不自胜,“金公子?!”

桐拂瞧着这张面庞,觉得这名字起得十分贴切。

如江中之月,流光皎皎。

“金公子今日怎会来此?听闻金公子中了贡士,殿试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怎会有空……咦,这位是……”那江月说到一半,看见金幼孜身后站着的桐拂,眸色闪了闪,迟疑问道。

“我叫桐拂,问柳酒舍跑堂的,过来大市买米,刚好遇见金公子。”桐拂自个儿介绍道。说到金公子三个字,不由心中一叹,人家姑娘一声声金公子,咋就唤得那么百转回肠煞是好听呢?

“哦这样啊……”江月又恢复了之前皎皎明媚的神色,“我叫江月,与金公子可是旧识。”

她将旧识二字咬得有些重,以至于桐拂这种素来大大咧咧的,都听出来了。

金幼孜脸色掩在暗处,看不清,出声道:“江姑娘,上回看到的竹簪,可还有?”

江月的目光在他和桐拂上转了一转,“有啊,自然是有的,金公子……是要送人?”

“哦……对……”金幼孜说话又开始有些结巴。

桐拂暗暗摇头,眼见着江月从一旁的匣子里取出一支簪子。

通体碧色的簪子,簪首处雕着一片栩栩如生的荷叶,迎风舒卷着。那上面竟嵌着一颗颗透明的珠子,仿佛雨珠儿凝在上头,吹一口气,就会希希落落滚下来。

桐拂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喃喃感叹道:“太好看了,这是什么神仙做的簪子啊……”

江月抿嘴一笑,“哪有神仙,是我做的。不过……这主意,却是金公子的。”

桐拂满脸崇拜望向金幼孜,“柚子竟有这般本事……”

江月听到柚子二字,拿着簪子的手颤了颤,很快恢复了神色,“只是不知,金公子要将这簪子送给哪位佳人?想来能与公子般配的,必然是侯门高户乔木世家的大家闺秀……”

桐拂一脸赞同地也望着金幼孜。

金幼孜从袖子里摸出一袋铜钱放在案上,接过江月手中的簪子,递到桐拂面前,“边景昭胡闹,簪子岂可随意赠人,我替他陪个不是。”

第五十四章 遥知干戈乱矛戟

桐拂的心里乱了乱。

边景昭胡闹,簪子岂可随意赠人,我替他陪个不是……

这一句,什么意思?

她反应算是快的,一把将那簪子拿了塞进金幼孜的怀中,“还说人家边公子胡闹,金公子才是最会开玩笑的……

瞧这大日头的,我得回去干活了,否则刘娘子可不给我饭吃……”

话没说完,人已经走远了。

“看来……这位桐姑娘并未领会公子的意思……”一旁江月悠悠道。

金幼孜这才回过神来,“是我唐突了……我也该回去了……”说罢跟着前头的那个身影,急急走去。

江月手中捏着的一根纤长的竹篾,喀嚓一声裂开细细的一道。

“小拂!”金幼孜追上她,“可否容我说句话。”

桐拂停下脚步,此处是聚宝桥旁的河堤,柳树刚有些新嫩的意思,细细垂着。

她就立在树下,身上仍是平素的旧衣裙,虽褪了色,但干净齐整。

长发挽着,发间空无一物,用一根布条随意缠着发髻,而那泼墨般的颜色在日光下莹莹泽泽。

“小拂,”金幼孜将那簪子从怀中取出,握在手中,“你晓得我的心思,我却不晓得你的。”

她目光落在粼粼水面,“柚子是不是忘了,我是什么。”

他踏前了半步,“我不在乎,无论你是什么,我都愿意……”

“我不愿意。”她接过话,没有半分余地。

他怔了怔,望着她的侧颜,一时不知说什么。

“柚子,你如今金榜题名,锦绣前程都是眼前的事。何必与一个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是什么的……怪物在一处。”

“你不是怪物!”

“哦对,我不是。”她笑了笑,扭头看着他,“我不过是一缕魂魄罢了。说不准哪一天,就在这日头底下,消散地干干净净……”

他猛地将她的双肩捉住,“不许胡说!自从在梁洲的湖边见到你,我已知此身所为何来。这与你是什么,以后会怎样,并无关系。”

桐拂被他捏得有些痛,面上却没显出来,“柚子,经历了这许多,你应该晓得我的心思。我眼下唯一的念想,就是守在这座城池的一隅,安安静静的。我要等着爹爹回来,等着小柔出宫的那一日。

可你不同。你寒窗苦读,为的难道只是安于市井一隅,浸在这人间烟火里头?

江乘说的那些,是你教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难道不正是公子心中所想?”

见他神色缭乱,她龇牙咧嘴指了指被他捏住的肩头,他才回过神来,急忙松手退开一步,“唐突唐突……”

金幼孜这一步退开身,桐拂就脸色一变,她几乎立刻看见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一个女子。

虽背对着自己,她却觉得很有些眼熟。

那女子手扶着柳树,肩头微微颤着,时不时用帕子拭着眼,似是在哭泣。

桐拂脑袋里就是嗡的一声。

北平城张掖门被破的那一夜,那个驾马车的侍从……那个总在她眼前浮现的投水的女子……

几乎没做犹豫,她急忙推开金幼孜就朝着那女子冲过去,试图将她拉住。

却眼见着那哭泣的女子已倾身跃下河去,激起水花和涟漪无数

金幼孜见她忽然神色大变猛地向河里扑去,大急之下再顾不上其它,拦腰将她抱住,“你做什么?!”

桐拂挣脱不开,死死盯着那河面,“她跳下去了!我得救她!”

金幼孜转头望去,河面一片平静,刚才这里并无旁人,又怎会忽然有人跳入河中?

“许是你看错了,此处并没有旁人……”他将她牢牢圈在怀中。

殷红渐染的雪地,一声声嘶唤犹在耳边,阿芜等我……

而眼前的阿芜投入水中,涟漪不绝……然而终归消散,水面再无痕迹……

桐拂只觉悲伤汹涌如水,将自己溺在其中,不得呼吸不得出声。又有什么将自己禁锢着,令自己不得挣脱……

金幼孜见她疯了般在怀中挣扎,目光却是死死盯着那湖面,晓得若是自己放手,她必然跳入那其间,手中更是不放。

“小拂,没有人,没有人跳下去,都是幻象……我在这儿,别怕……”他在她耳边小声安抚。

怀里的人忽然脱了力一般再不动弹,原本掐着他手臂的手也松开,整个人仿佛失了魂魄。

金幼孜心中一紧,她方才胡说八道的那些……不过是一缕魂魄,说不准哪一天,就在这日头底下,消散地干干净净……此刻不知何故,他竟觉得或许当真如此,于是仍将她牢牢箍在怀中,丝毫不敢松手。

“你看到了……”她的声音幽幽传来,“我就是个疯子……我还杀了人……对,就在北平的丽正门之上,他就死在我的峨眉刺下……他瞪着我……嘴里都是血……是我杀了他又看着他死去……”

金幼孜松开手臂,将她转向自己,“听着,这不是你的错。战场之上生死之间,本没有对错是非。你看,都过去了,你不是回来了,会好起来……”

“不,没有过去,我什么都知道。所有关于他的,我都知道!”她忽然抬眼死死盯着他。

“去岁十二月十九,燕王出师攻大同。二十四,燕军抵广昌,守将杨宗投降。正月初一,燕军抵蔚州,明廷军守将王忠李远投降。初二日,燕军攻大同,李景隆赴援。紫荆关外,弃铠俯于地,冻死者不计其数……”

她一字一句,凿凿确确,双目尽赤。

金幼孜听得明白,也知道她说得半句无错,他唯一无法想象的是她所能看到的惨烈……

“怎会这样?你……你一直在那里?”他问道。

“不,郑村坝一役之后,我就从白河逃回来,一直在这里。但我都能看见,睁眼闭眼,无处不在……”小心隐藏的恐惧,自撕开的裂口处蜂拥而出。

“小拂姑娘?”有人在河上招呼。

桐拂扭头望去,是刘娘子店里的伙计,八成是过来买薪炭,那人瞧清楚了笑道:“果然是小拂姑娘,可要搭我们的船回去?”

她冲他招了招手:“来了!”

复又回头对着金幼孜,面上已然恢复了平静,“后日殿试,等着柚子的好消息。”

说罢往那渡口跑去,轻巧地跃上船头,却始终不曾回头再望。

第五十五章 枕流方采北山薇

桐柔手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利索,宫正女官陈女史就出现了。看似严厉,其实不过轻描淡写斥责了几句,就命她回文华殿当值。

而这些日子,宫中比平素里热闹了许多。

她自然晓得这忙碌的缘由,入宫没多久她就遇上了三年一次的殿试。

前日的殿试循制在奉天殿前,而奉天殿就在文华殿的东北处,只隔着一道文华门。因此人在文华殿里,也能听见那边的动静。

文华殿里值守的太监吴亮曾参加过殿试,将那恢弘场面一一说与桐柔听了。

文武百官俱着公服侍立奉天殿内外,由鸿胪寺官员奏请皇帝升殿,鸣鞭炮,百官行礼。执事官奉上策题案,礼部官将策题置于此案之上。

策题案随后置于御道,殿外的鸿胪寺官领着百名贡士五拜三叩头,分立东西。待策题案奉至丹墀东,鸿胪寺官员奏告仪式毕。鞭炮声中皇帝退殿,文武百官跟退。

之后的散卷答卷也是十分壮观,奉天殿前露天之地,百名贡士奋笔疾书,落针可闻……

几粒鸟鸣,令桐柔回过神。眼下天色初明,外头庭院里的桃树芳菲荼蘼,簇簇拥拥之间各自热闹。

昨日阁臣与掌詹、掌翰、六部、都通、大堂上官各一名,皆穿绯衣,入东阁阅卷。卯入酉出,不可归各自府邸,只能宿于礼部。

而今日早朝之后,皇帝会入文华殿,行读卷之仪。

算着时辰尚早,她又将殿中细细查看一番,取了平素他最喜用的文房四宝列于案上。

又将素净的瓶子里,插了一支形态参差,既不过分热闹又不冷清的桃枝。

待一切收拾停当,已听见外头动静,桐柔急忙退出殿外。

晴日舒朗,殿侧窗格俱开,锦帘高卷。她避在廊下,身后一株垂丝海棠,深深浅浅的粉紫。

读卷官跪于御前,展卷而读,殿外听不真切,偶有片言只语传出。

“此实务也……然明堂听政……本源澄徹……以供国家之用……”

桐柔虽只能辨别三四、明晓一二,已觉文采斐然、徜徉恣肆,正是早前女先生所叹之神完气足。

读卷官朗读毕,可瞧见司礼监官接了卷至御案,朗读官方叩头立在一旁。下一位读卷官上前跪读……

三卷之后,皇帝似是兴致颇高,又命度了几卷才下旨免读。各官鱼贯退出至文华殿外,静候皇帝裁定。

朱允炆望着案上最首的三份卷,陷入沉思。这三份乃阁臣预定的一甲前三,所置放的顺序其实也就是一、二、三名,只待皇帝钦定。

第一份出自贡生王敬止,确然出众非常。但这第二份里的一句,却令朱允炆犹豫了。

亲藩陆梁,人心摇动……

此贡生名为胡广。

北平一役,李景隆并未得胜,退守郑村坝。失利后,复退至德州。大同、蔚州、保定相继降燕王。燕王书信索要齐泰、黄子澄……

见皇上锁眉沉思,一旁太监轻手轻脚奉上新沏的茶。

朱允炆用完茶,抬眼就看见手边素瓶里的桃花。这才想起,她这几日该是回来了。顺着卷帘处望出去,她立在海棠的树影间,神思不知游荡何处,面上一片沉醉之色,又不时皱眉思索……

一路上了马车,听着辘辘之声行至宫门外,一时市井喧闹自那垂帘处涌入,桐柔还未反应过来,怎么就出宫了?

她偷眼去瞧坐在中间闭目沉思的朱允炆,心里砰砰跳得厉害。

方才还是一身上朝所着通天冠服,眼下二龙戏珠翼善冠已除,只是寻常网巾。而他身上是青色亲道袍,手中一柄蜀扇,看着也就是寻常士家子弟。

她也换上了从前穿的短衫长裙,一身浅紫,腰间一条鹅黄绸带垂至裙幅边。

她有些想不明白,方才他不是该在那些殿试卷上朱批一甲三等的旨意,缘何反倒撂下一班候在文华殿外的阁臣跑出宫来?

不过很快她也就顾不上想这些,从那被风扬起的垂帘看出去,金陵城春深花妍,行人薄衫绣袍,欢颜悦色。孩童奔走,一路笑声嬉闹不绝。河道中游船如梭,丝竹声澹澹,谁家船上歌女唱词细细,百转回肠……

马车停下,桐柔这才回过神,转眼才发觉他竟望着自己,也不知有多久。

她赧然道:“陛……公子,我们可是到了?”

朱允炆见她一脸压不住的雀跃,嘴角微扬,起身往外走去,“枕流阁,可听过?”

桐柔一愣,此处离问柳酒舍不远,若是能遇见姐姐……

朱允炆下了马车,迟迟不见她下来,回望她正愣神,冲她伸出手,“怎么,不想去瞧瞧?”

她急忙起身,未做多想,将手递给他,被他扶着下了马车。

一旁的路浔脸色就十分难看,虽说是微服私访,这小宫女也太放肆了……

枕流阁临河而建,一带栏杆下,秦淮水粼粼而过。三层飞檐错综凌跃,比那一旁轻烟澹粉列青蛾的酒楼,少了市井脂粉之气,竟生出上于浮云齐的姿态。

一旁的路浔一直拿眼瞪着自己,桐柔不敢贪看,紧跟在朱允炆的身后,规规矩矩地走路。

一行人入了枕流阁,沿着一旁楼梯直接上到最高处。楼上一圈雅室,最僻静的一间在东首,两面菱窗大开,可俯瞰城池。隔着垂帘,又可瞧见阁内情形。

里头早已布好了酒水点心,伺候的人自然也都是宫里微服而出的。

朱允炆坐在案旁,用了一盏茶,看了一回窗外的景色,并未说什么。

少顷,见路浔匆匆入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又匆匆退了出去。

桐柔特意立在窗边,可以看见街上的情形,一双眼来回在路人中寻找着。

“找人?”朱允炆忽然出声,吓了她一跳。

桐柔收回目光,屋子里何时只剩了他二人。

“我……我姐姐时常在这一带,我想看看……”她捏着腰上裙带。

朱允炆没说什么,示意她到他的近前,“你先去垂帘那里,瞧瞧能看到什么。”

桐柔依言走过去,从垂帘望出去,三楼的雅室都无人。二楼临着栏杆处,倒是坐了一桌子的人,正把酒言欢,隐隐可听见他们的交谈。

她不由道:“看着都是读书人的模样,并没有什么特别。”

“那你瞧瞧,方才起身的那两个,如何?”朱允炆继续问道。

桐柔又仔细打量一番,“一个容貌出众风姿翩翩,一个相貌平平,但从他二人的话语中听来,却皆是文采殊渥,卓尔不群。”她照实答道。

“敬止兄,胡广兄,你二人怕是喝多了,别说得忘情,落入秦淮河里。他日殿试发榜,可要去河里捞你们……”那一桌人中有人忽然高声道。

“那倒不失一段佳话……”众人哄笑。

金幼孜酒有些上头,举起手中酒盏,“来来,再饮上一杯!”

众人推杯换盏间,金幼孜莫名觉得被人注视着,不由抬头望去。

三楼对着的雅室垂帘处,一位妙秀佳人盈盈而立,虽看不清模样,却又说不出的眼熟。

很快那女子退入暗处,再瞧不见了。

第五十六章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不晓得何故,今日桐拂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最近问柳酒舍里来了不少参加殿试的贡生,等着发榜自然有些心焦,要一壶酒几色小菜,难得快意纵情几分。

刘娘子特意将贡生们的菜钱酒钱减了不少,生意反倒比平常要好。

金幼孜不知去了哪里……

想到他,她心里有些咯噔,若他当真来了,自己八成也是努力将他当作普通食客一般,反倒扭捏。

“小拂,”刘娘子唤她,“你去河边帮我看看,运酒的船来了没有,后头要搬空了……”

“好嘞……”桐拂应承了就往外走去。

正是三月末,日光底下融融的暖意。她在岸边张望了一阵,没瞧见运酒的船,索性找了个石凳坐下吹吹风。

爹爹还是没有消息,城里几家药局、医坊她都跑遍了,识得爹爹的人都说不知道。国子监旁药铺里的那位傅先生倒是提了一句,早前遇见过,匆忙间说是找什么人去了……

难道当时爹爹发现自己不见了,去寻找……

想到这里,桐拂心里就是一阵烦乱。

“姐姐……”身后有人唤道。

起初桐拂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很快她意识到这一声并非错觉。

这世上,如此唤她的,只有小柔。

她转过头去,桐柔站在那里,早已泪流满面,身子颤得厉害,直直望着自己。

桐拂几乎是蹦起来,一把将她紧紧抱住,一肚子的话,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小柔的泪水落在自己的肩头,温温热热,桐拂急忙将她松开,用袖子替她擦着眼泪,“小柔乖,不哭,姐姐在这里啊。你还好么?你怎么出来的?不会是偷偷溜出来的吧?会不会有危险……”

桐柔泪珠子不听使唤地往下掉,一边使劲摇着脑袋,“没有没有,小柔一切都好,吃得饱穿得暖,睡得香香的……倒是姐姐,怎么瘦了这么多?”

桐拂努力保持着笑容,“哪里能瘦了,刘娘子这里这么多好吃的,快吃成猪了!”

桐柔这才破涕为笑,忽又问道:“爹爹呢?爹爹可好?”

桐拂顿了顿,“爹爹很好,在外县行医,十分记挂你。”

“嗯嗯,我也想爹爹,告诉爹爹让他一定不要太劳累了,我如今领的俸例,足够我们一家过日子了呢。对了,之前托人送出来了,你们可收到?”桐柔紧紧抓着姐姐的手臂。

“收到收到了,都攒着呢,我也用不上那些。留着以后啊,小柔出嫁的时候用……”桐拂替她将鬓边乱发理了理。

如今的小柔,再不是当初进宫前懵懂娇憨的样子,眉眼间添了稳重分寸。

桐拂心中却酸楚,原是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在宫中举步维艰需时时警醒,该是如何熬过这孤立无援的日日夜夜……

“对了,你是如何出来的?”桐拂忽然想过来,宫人岂可随意进出。

桐柔脸有些红,“姐姐,我需回去了,陛……公子在等我……”她抬眼望向身后不远处的马车。

桐拂顺着看过去,一驾并不出挑的马车,垂帘密密实实的遮着,瞧不见内里情形。

“回去吧,”桐拂虽不舍,也知不能令她久留,“自己照顾好自己,谨言慎行,宁可吃些亏,也莫教人欺负了去……”

桐柔一个劲儿点头,泪珠子又开始扑扑簌簌地往下掉。

朱允炆透过帘子缝隙看着不远处姐妹俩说话,路浔隔着车帘低声道:“属下去查过了,桐女史的姐姐之前曾失踪了好些日子,据查,自北边而归……”

“北边……”朱允炆沉吟道。

“属下继续查……”路浔忙道,迅速退开了去。

……

殿试后三日,传胪之仪,读卷官御前拆卷填黄榜,尚宝司用印,执事官交与翰林院并捧至奉天殿。帝亲临奉天殿,文武百官侍立,接见甲鼎三名。

金幼孜听着那鸿胪高声传唱,一声声自宫内传出,直至墀下。

一甲第一胡广,第二王敬止,第三李贯。三人由那鸿胪官引导,拜于殿上。

黄榜案奉出,至长安左门张挂,金幼孜随众进士观榜。自己此番二甲第四,亦属意料之中。

而鼎甲之中,一县同科两位及第者皆为金幼孜同乡,一个状元,一个榜眼。此后皆为天子门生。

宫内远远传来高唱,“天开文运,贤俊登庸,礼当庆贺……”

东长安门外,热闹非凡,大京兆备了蓝盖鼓吹骑队,迎接鼎甲三人赴恩荣宴,宴毕送归第。沿途百姓簇拥围观,金陵城中万人空巷一片喜气洋洋。

之后的几日,金幼孜裹挟于重重礼仪贺典之间,竟连脱身的空闲都寻不得。

殿试后五日,帝赐状元冠带及朝服,进士宝钞。

后六日,状元率进士上表谢恩。

后七日,新科进士至国子监,谒先师庙,行释菜礼。释褐之后,从此为官,而非平民。

……

桐拂却顾不得城里的热闹,自听说有人在茅山见到爹爹,立刻动身。刘娘子特意为她备了马车,塞了一堆吃食,嘱她一路小心。

去茅山的官道宽敞,也不荒凉,仲春四月,一路景致甚好。

那桐花凤早从她袖中钻出,乖巧停在她的肩头,也不吵闹。

桐拂将随身带着的花露时时取出一些,它就美美饱腹一顿,然后蜷在她手中打个盹儿。

马车到了茅山山牌处,不得上,桐拂跳下马车,打算步行而入。

桐花凤却忽地跃上她的肩头,冲着后面啾啾数声。

桐拂转过头,就愣住了。

那人虽隐在松树浓郁的树冠下,看不清面目,她却立刻认出他来。

他自那树下提步而出,走至她的身前,“我……”

“唐突唐突……”桐拂学着他的口气,自己屏不住先笑出声。

金幼孜耳根通红,说不上话来。

桐拂一叹,“如今是金大人了,怎地还有空闲跑出来?”

金幼孜忙道:“小拂莫唤我大人,还是叫我……叫我柚子……”

“好啊,”桐拂爽快道,“那么柚子大人怎会来茅山?”

金幼孜似是松了一口气,“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来……”

她忽然道:“是刘娘子!她竟告诉你……”一跺脚,“罢了罢了,我是来寻我爹爹,你说你来做什么……”

金幼孜此番不再结舌,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她,“早晚要拜见令尊,此番若能见到,正好。”

“你……”

桐拂觉得,怎地今日反倒是自己的口舌不利索了……

第五十七章 翠峰瑶池澹绿波

茅山,虽不如钟山之高势,但峰峦叠嶂杳杳云雾间,灵泉怪石山林滴翠。

桐拂并不知爹爹会在何处,但一路不少采药人,她也就一路打听。

桐君庐游医数十年,知道他的采药人不少。有人说在山的西麓见过,桐拂打听了一下,约莫是龙池的附近,于是循径而去。

金幼孜初时还有些寡言,到后来见眼前佳境不绝,胸襟顿觉清畅,滔滔不绝。

自高辛氏展上公修炼于句曲山伏龙地,说到先秦玉晨观、东晋葛洪抱朴峰修炼,更有那杨羲、许谧的《上清大洞真经》……

桐拂虽不能全听得明白,见他神采飞扬指点间妙语连珠,倒也听得高兴,亦不觉山路难行。

而那桐花凤,喜这山间葱茏,不时飞入花木之间流连再三。累了才回到桐拂身边,瞪着眸子听那金幼孜言语滔滔……

转过一处山壁,眼前滟而有光,一泓碧水如墨玉嵌于山峦之间,风澜微兴。

一时二人都沉醉其间,不忍出声惊扰。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实是欲界之仙都。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金幼孜口中喋喋不休。

桐拂听了个七八分,也觉得甚是古雅,“柚子何时写的?”

金幼孜急忙转身道:“我岂有此等华彩,此乃陶先生答复谢中书的书信……”

“陶先生?”桐拂猛地想起了什么,“对了,茅山!陶弘景不就是在这儿?”

“正是,齐永明十年,陶先生上表辞官,挂朝服于神武门,退隐茅山不复与世交……”金幼孜眼中景仰之色再难掩抑。

“不复与世交,有些言过了……”二人身后传来淡淡一声。

桐拂急忙转过身去,立在不远处,清风道骨仙姿袅袅的不是陶弘景是谁。

“你真在这儿啊……”她不由喜道。

陶弘景眉头微皱,“此话差矣,我本就在此,是你二人误入罢了。”

“不管不管了,正好有事想问你……”桐拂打断他。

“陶……陶……”身旁的金幼孜总算挤出了声音。

桐拂瞧他两眼发直瞪着陶弘景,扯了扯他的衣袖,“别陶陶了,这位就是你一直叨叨的陶先生。”

金幼孜一个激灵,恭恭敬敬做了一揖,衣袖几乎触到地上,“陶先生……幸会……”

陶弘景的目光在金幼孜身上扫了扫,“这就奇了……难道又是一个山精水怪……”

“别别别……”桐拂赶紧打断他,拦在金幼孜的身前,“有我一个妖怪就够了,他应是被我牵连了。”

陶弘景反倒对金幼孜生出了兴趣,盯着他瞧了半天,“虽然暂且看不出什么,但你俩,不行!小丫头,我劝你,趁早别生出旁的心思。”

桐拂脸上一热,“什么心思不心思的,我和他就是普通……”

“陶先生!”金幼孜忽然出声,吓了桐拂一跳,“不论她是何人,晚生都愿与她度此一生。”

陶弘景面上露出惋惜之色,并不再出声。

“陶先生,”桐拂压住诸般情绪,“上回你提及,我会伤及亲人祸乱天下,究竟何意?为何我如今反反复复去到北地都与那燕王总脱不了干系?难道只是因为那水珀?可如今水珀仍在他手中,为何我得以归来?今后如何能不再……”

陶弘景抬手打断她,“因果相生,我只略略知你来处,至于其中缘由,若有机缘,自然可窥得一二。

只是你又何必执着?顺意而为,不为恶不从邪。至于是在金陵采摘莲藕,还是在燕地兵戈之间,一样是活着,有什么区别么……”

桐拂心中于那浑浑然间,似是敞亮了一角,但又不分明。

远远传来马蹄声,隐隐可见山林小道上烟土扬起。

陶弘景抬眼瞅了一回,“你二人不妨去屋子里少坐,我需等一封书信。”

“可是宫中来信?梁……梁武帝……”金幼孜的声音颤得厉害,桐拂没见过他如此失态。

陶弘景不置可否,“虽然我觉得他们应是看不到你俩,但万一看到了,我还得费事解释。去去,屋子里避一避。”

说罢他迎着那马蹄声而去。

桐拂扭头一瞧,不远处深林掩映间,临水之处,确实有个屋子。

她急忙扯着犹自激动的金幼孜往那里走去,“宫里来信有什么好看的,怎地把你紧张成这样……”

“梁……梁武帝……萧衍……与山中宰相……每月书信数封,以朝廷大事计……”金幼孜语无伦次,被桐拂扯着,脑袋仍朝后张望。

“知道啊,就是那梁武帝在金陵城盖了五百座寺庙……文物之盛,独美于兹,这我听说书先生说过……”桐拂嘀嘀咕咕。

“岂止于斯?!梁武帝乃竟陵八友之一,撰通史六百卷,金海三十卷,五经义注讲疏二百卷,还有赞、序、诏、铭、箴、颂、笺……”

“行行行,十分的厉害,你总不能相去一见……”桐拂将他打断了,这人一旦起了个头,很难打住。

“便是见不到武帝,能一见昭明太子,不不,能一见东宫三万卷藏书,此身亦无憾了……”金幼孜仍是两眼放光。

说话间,桐拂已将他拖至那屋檐廊下,二人从那里穿过树影水光,还能瞧见陶弘景长身立于水边。

而骑马的三五人,已到了近前,皆翻身下马,恭敬递上文书。

瞧那衣着打扮,规制的确与大明宫十分不同,应是前朝无疑。

“我说柚子,你眼下是大明的官儿,跑去梁朝的东宫,怕是大大的不妥……”桐拂觉得脑袋痛的厉害。

自己原本是来寻爹爹的,怎么就遇见了陶弘景。本来遇见问问事儿也挺好,怎么金幼孜又跟着掺和进来……

“你就不担心和我困在一处,再回不去?”桐拂觉得该好好吓唬吓唬他,板着脸一本正经,“你说你好不容易考得功名,前程……”

“小拂。”他面上激荡的神情不知何时收敛了,这一声,听得桐拂心里一慌。

桐拂此刻背靠着廊下阑干,身后是墨玉般的池水。

他此刻双手撑在她身子两侧的阑干之上,将她困在其间。

他的面上映着池水的清凌,神色郑重,“只要是和你一处,身在何处有什么要紧么?”

第五十八章 白狐向月号山风

转过廊下,陶弘景看到的就是此番情形。

水边的那两人,依着阑干大眼瞪小眼,皆沉默着。

“我那阑干,并不结实。”陶弘景淡淡道。

金幼孜忙忙退开了去。

“这地方,咳咳,真不错……”桐拂打着哈哈。

“哦?”陶弘景有微微的诧异,“这里比起古棠邑,还要好?”

桐拂一愣,“棠邑?什么地方?”

“秦二十六年,始置棠邑县。汉高帝,为棠邑侯国。北周,改置六合郡。洪武二十二年起,属应天府。”金幼孜耐心解释。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桐拂虽不是第一次见识金幼孜的广博,还是被惊到了。

“对了,为什么我会知道棠邑长什么样?六合郡,我并未去过。”她转向陶弘景。

陶弘景正看着手中明黄卷轴,“没人比你更晓得,你问我,不如自己想想……”

“秦……”桐拂复又转向金幼孜。

金幼孜眉毛挑了挑,“大约一千六百年。”

陶弘景闻言,抬眼瞅了一下金幼孜。

桐拂转身就走,“我还要去寻我爹爹,陶先生告辞了……”

“你爹爹并不在这里。”陶弘景幽幽道,“若我猜的没错,在找到你爹爹之前,你应该还会回到燕王的身边……”

桐拂几乎拔腿就跑,想把方才听到的话统统丢在脑后。

但陶弘景的声音,却不依不饶地传来,她偏偏一个字都没有漏下。

已过亥时,屋子里除了身边宫女们酣睡的声息,再无旁的声响。

桐柔悄悄起身,将枕下一小包东西掖入袖中,阖门而出。

此处离御花园并不远,甬道旁许多空置的宫苑,平素也就门前有宫人洒扫,里头都荒着。

桐柔悄悄推开其中一扇宫门,闪身而入。

里头虽只是一进院落,但格局精巧,山石亭台俱有,墙角更有一带流水淙淙而过。

她将袖中的一包东西摸出,小声唤道:“向月……向月……有好东西吃哦……”

树丛里扑朔一声,蹿出来一团毛绒绒的雪球,跑到桐柔脚下,亲昵地蹭着她的裙裾。

她蹲下身子,将手里的一包小食打开,白狐乖巧地蹲在她手边吃得干干净净。

见它吃完了,桐柔将它抱在怀里,坐在廊下的石阶上,“向月,你想家么?对了,你的家在哪里?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向月这名字,倒是别致……”有人将她的喋喋不休打断了。

桐柔一惊,抬头看见是他,才松了口气。

刚要起身,朱允炆示意她别动,提步撩袍在她身旁坐下。

“白狐向月号山风,秋寒扫云留碧空。”她笑意吟吟。

“李长吉,溪晚凉。”他靠在身后的殿柱上。

不待她答话,又问道,“你的姐姐,可有与你一同入女学?”

桐柔忙道:“不曾,爹爹常年游医在外,姐姐为了照顾我,每日出去撑船、采摘湖鲜,或是去酒舍里打杂,并未念过书……”

朱允炆沉吟片刻,“所以,你姐姐一直在京师?”

她有些惊讶,“自然,除了和爹爹出城采药,她并未曾离开过。怎么?她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只是一问。”瞧她神情焦急,他出声安抚。

桐柔定了定神,这才反应过来,“已过了子时,陛下怎会到此处?”

朱允炆的目光落在她怀中的白狐身上,那毛绒绒的一团,已经酣然而眠。

今日朝堂之上,都察院改御史府,国子监、行人司、大理寺、詹事府等中央官署的更张并无异议,一切安稳

然有大臣申诉直隶及浙江等地区赋税不公……又有人提出,太祖时禁止任命苏州、松江人氏为户部尚书,以防范出身富庶州府的官员把持财政偏私家乡牺牲国库利益,如今重提此禁令,言有失偏颇……

吏部左侍郎练子宁,上奏应以贤德作为选拔官吏的标准,而非乡籍出身……

众臣争论之间,皆默契不提齐泰黄子澄二人。

朱允炆却晓得,私底下芸芸纷纷,皆指责燕王借二人发难有目共睹,此番朝廷下令罢免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其实以悦燕王而示朝廷怯……

方才东阁密室,才与齐黄二人谈罢,如今也只有自己才知这二人其实筹划治兵如故……

看着他一时神思深重,桐柔抱着白狐安静地坐在一旁。

那白狐小睡初醒,在她怀里翻了个身,不小心扑通滑至地上,自己吓了一跳蹿入一旁树丛中。

朱允炆这才回过神,转头见她睡意惺忪,脑袋点点晃晃已是睁不开眼。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她竟亦不察,兀自熟睡。

望着她安宁的睡颜,朱允炆不觉再次失神……

太祖以刚猛治国,乱世重典,屡兴大狱……法严则人知惧,惧则犯者少,故能保全民命。法宽则人慢,慢则犯者众,民命反不能保……

以仁义礼治,却是他朱允炆一向的抱负。减税赋,平冤狱,精减机构更变官制,削藩……

削藩……李景隆六十万大军眼下已在德州集结,另有郭英、吴杰镇于真定。此番百万大军直击北平燕军,不应有失……

大明终将会归于安宁清明……

庭内风过,一树梨花簌簌而落,金陵春深静好。

……

桐拂近日十分烦忧,那个金幼孜,如今得了一份闲职,没事就坐在酒舍里喝茶。

不但轰不走,刘娘子还每每拦着,反倒将他照顾得好好的。回回将旁人支开了去,唯独留下桐拂,让她上酒菜……

而那个叫边景昭的,也时时来寻他。之后桐拂才晓得那边景昭其实画画十分了得,尤其禽鸟花果,无不栩栩如生。也难怪他一瞧见桐拂就缠着她,央她将那桐花凤给他一瞧……

这日总算找了个由头,桐拂一大早就溜到西水关。

外乡人乘船进京师,必从西水关入,再加上物资集散,那里自是城中最为热闹的一处,自然也容易探听消息。爹爹虽不是第一回离开这么久,她总觉得有些忐忑。

“桐拂姑娘……”猛不丁有人在身后唤她。

桐拂转过头,芙蓉如面柳如眉,温婉娴静,且衣着华贵,云锦绣缎罗裳,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女子。

见桐拂愣怔,那女子郑重一拜,“上回多谢桐拂姑娘相救……”

第五十九章 牡丹深浅荼香远

这女子看着面生,桐拂忙道:“不用客气……

不不,等等,你为何谢我?”

那女子抬眼看向她,“当日我落于水中,是桐拂姑娘将我救起,还帮我寻回了镯子……”

桐拂恍然大悟,正是当日入水寻镯子的时候,误入怀来……混乱之间,并未仔细看清那落水女子的容貌。

那女子将手伸到桐拂面前,那只银镯子兀自摇晃,“我姓练,名琼琼。”

桐拂立时认出了那镯子,“练姑娘不用客气,举手之劳罢了。”

练琼琼嫣然笑道:“救命之恩非同寻常,不想今日竟偶遇桐姑娘,改日需遣了车马,请姑娘去府上一坐……”

“哎等等,”桐拂打断她,“你怎知我的名字?”

一旁的丫鬟憋不住了,“练府是什么地方,打听区区一个小民有何难?”

“东儿。”练琼琼声音不高,也未显出怒色,那丫鬟听了,却急忙敛了急厉神色,垂首立在一旁。

练府?桐拂低头寻思,她只听说过如今吏部侍郎是练姓,可那是朝廷里正三品的大员,自己怎么可能随便在河里就捞到了他的女儿呢……

“那日匆忙,并未来得及问清楚。事后去河边打听,也没问出什么。之后是问了……”练琼琼话说到一半,忽然止住,目光望向桐拂的身后,神色大异。

“小拂……”桐拂几乎是同时听见了金幼孜的声音,心中一声哀叹,硬是撑着没转过身去。

金幼孜到了桐拂身边,刚想发话,转眼看见她面前的女子,出口就道:“琼琼?你……怎么在此处?”

一声琼琼,听得桐拂一愣。

却见那练琼琼眉眼间虽尽力掩饰,仍喜色满溢,臻首轻点,“金九哥哥……今日父亲休沐,与几位大人在鹤鸣楼酒谈,便也遣了我出来散散心。”

金幼孜又瞧了瞧桐拂,“你们……识得?”

“那日我落水,正是这位桐拂姑娘将我救起……”练琼琼眸色清泠,“金九哥哥……亦识得桐拂姑娘?”

“我……”金幼孜刚起了个头。

桐拂已将他打断,“识得,熟得很。”眼见着那练琼琼捏着帕子的手一紧。

“他是酒舍的常客,打赏什么的也大方,我们这种跑堂的,谁不识得他。”桐拂笑嘻嘻道。

原本握成一团的云锦帕子顿时松开了,一角垂扬,上头缠枝紫檀牡丹,随深浅,荼香远。

“如此真是巧了……”练琼琼似是松了口气,“金九哥哥,爹爹昨日还提到你,说有一阵子没见了。”

金幼孜忙道:“改日必登门拜会练大人。”

练琼琼手臂微抬,一旁的东儿已上前将她扶了,“那我先告辞了。上回……流觞诗谈所用的桂酒,琼琼仍留着,就等金九哥哥再来同饮。”

说罢她颔首,移步,上马车,姿态娴雅大方。

纵是桐拂对那女仪半分不懂,也觉得高门深闺里知书达理的女子,举手投足真正是好看。

“竟是你救的她。”一旁金幼孜提步挡在她兀自远眺的眼前。

桐拂两手叉在腰间,“还不替你琼琼妹妹谢谢我。”

金幼孜眉间一皱又松开,“练大人与我是同乡,皆是江西新淦人,金练二家本是世交。我在曾祖一辈排行第九,故而乡里之间都唤我金九……”

听着他絮絮叨叨的碎念,桐拂摇头,“柚子,孜然,酒……啧啧,一桌菜快齐全了。

哎不是,我说金大人,如今你是领着朝廷的俸银,怎么整天满大街的晃悠?我还有事,先走了啊……”

“慢着!”金幼孜将她叫住,“桐柔,是在宫里么?”

桐拂一把揪住他的袖子,“你见到她了?你真的可以见到她么?!”

“尚不曾,平素上朝在奉天殿,但与那文华殿倒是临着,只隔着一道文华门。你说过,桐柔在文华殿当值?”

“正是,她在里面是女史,据说内阁朝臣也时常被召入文华殿议事。你若能进去,若是看到她,一定要帮我看看她。她性子直,在那里头别被人欺负了去……”她一时急切,说话有些不利索。

“还有,我的事,你切莫告诉她。只说我在刘娘子这里做事就好……我爹的事也不能告诉她……”她继续嘱咐。

金幼孜也不挣脱,听着她念念叨叨,一一应承

“对了,你没见过她,怎认得出……”桐拂又开始犯愁。

“当心!”金幼孜猛地反手将她一扯,带入自己怀中。

桐拂一个趔趄,这才瞧清楚方才一个挑担人匆匆而过,险些将她撞倒。

一拉一扯之间,金幼孜被她拽着的手臂露出一截,一道长长的伤疤狰狞。

桐拂愣住了,她自然晓得那伤从何来。

白沟河月漾桥下,流矢乱箭之间,他手脚被缚仍拼死以命相护,守她无虞……

金幼孜将衣袖拢好,抬眼见她神色怔忪,“若陶先生所说无差,你若……若再去到那里,想法子找地方躲起来,千万莫要去打仗的地方……”

桐拂回过神,勉强挤出笑意,“那是自然,我胆小跑得也不快,只能躲着。”

“不如,这几日我和你在一处,一起过去……”金幼孜忽然道。

桐拂很快地打断他,“单单不上朝这一条,你就担不起。更不用说,北平那是什么地方,燕王在做什么你不晓得?”她压低了声音道。

“柚子,以后小柔若能得你照拂,我已心满意足。”说罢她拔腿就跑,很快消失在拥扰的人群之中。

转过两条街,桐拂才放慢脚步,心里一时闷涩苦楚,又不知这情绪从何而来,只觉乱糟糟没了头绪。

眼前忽而是那皎若明月的女子,一双巧手将那竹簪做得栩栩如生……忽而是那高门闺秀,举止高华才容俱佳……

无论是江月,还是方才的练琼琼,都比自己好了太多……

终归,终归自己不能做他身旁的那一个……

“桐拂姑娘……”有人在身后唤她。

桐拂转过身,样貌陌生的两个人,虽衣着平常,但身形魁梧目光犀利。

其中一人上前一步道:“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却并非商量的语气。

她扬了扬眉,“有什么话,光天化日地说不了?”

第六十章 长河滔滔复北行

朗朗乾坤,光天化日,身边人群熙攘。桐拂没曾想到,竟真的有人敢当街拿人。

而自己居然连叫唤一声都做不到。

她只觉得脖子后头一酸,嗓子里再发不出声音。

那二人一左一右将自己的胳膊架了,就拖进一旁无人的巷道里,那里早有一架马车候着。

她被丢进去,里头黑乎乎什么也瞧不清,有人三两下将她捆了个结实,又将她的眼睛蒙住。

很快马车辘辘而行,桐拂晓得有人坐在身边,八成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能有这个胆子在大白天抓人的,她想不出能有谁。自己好像也没得罪过什么人,难不成是爹爹或是小柔?

思及此处,她就躺不住了,挣扎着想要起身。

呛啷一声,听见刀剑出鞘,有什么压在脖颈间,凉意森森。

有人压低声音道:“只是吩咐我们留着活口,可没说不能缺胳膊少腿的,要是再乱动,别怪我不客气……”

桐拂当即不敢再乱动,想着方才看见那马车的样子,后头并没有门,只有一道厚厚的垂帘。若是到了人多之处,自己滚下车去,被人瞧见了,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耳边听着马车出了巷子,转入大街,四下里复又热闹起来。她小心用手摩挲身后的车厢壁,用脚试了试四周,并未碰到什么。暗地里便铆足了劲儿……

前头忽然传来争执的声响,马车渐渐缓下来,似是道路被堵上,再难前行。

“怎么回事!”身旁那男的似是探身到前面问缘由。

桐拂估摸着时机差不多,身子一缩,滚下车去。

身子落地,脑袋不知磕在哪里,顿时痛得钻心。

一旁应是有人瞧见,惊呼道:“哟,这谁啊,怎么被捆着?!”

耳听着更多的人围上来,桐拂挣扎着要起身,不料衣领被人从后头提着,又往车上拖去。

“休要管闲事,散开散开!”方才车里的男子呵斥道。

“这什么人啊,怎么当街捆着一个女子……”有人质疑道。

“滚开滚开!”那男子气急,手上更添了力气。

推搡拉扯间,遮在眼前的那块布松了一角,桐拂立时看出这是十六楼的梅妍楼西侧,旁边紧挨着河道。

她猛地往身后一撞,那人没料到,手中就松了松。她趁着这短暂的松脱拔腿就跑,穿过人群,直接跳入河里。脑后一片惊呼,她也顾不上。

入了水,她将靴子里的峨眉刺摸出,挑断了绳索,沿着河道迅速往东面游去。很快就将身后的一团乱糟糟甩下了……

除了偶尔探出脑袋瞧瞧情形,她约莫游了一炷香,才攀住岸边的石头,打算上岸。

眼前忽然出现的一双乌靴,吓了她一跳,还没来得及抬头瞧清楚,只觉鼻端一阵异香,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醒……再不吃东西要饿死了……”耳边有人颇不耐烦地催促。

桐拂觉得脑袋很痛,手脚之间却渐渐有了知觉,眼皮很沉,如何使力都睁不开。

那人将自己半扶起,一勺粥米随即塞进自己的嘴里,“知道你不好过,不好过也得吃东西,饿死了我跟着倒霉……”

两口粥喝下去,桐拂才勉力睁开眼。面前是个神采飞扬的少年郎,身上穿着的虽不是甲衣,但一看就是军中常服。

那人一条腿盘坐在她身边的榻上,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勺子,面上不知沾了什么灰扑扑的。但耳根脖颈处,却露出些白皙柔腻的肤色。

瞧她睁眼,那少年郎道:“自己吃,小爷我伺候不惯别人!”说罢将那碗勺塞进桐拂手里,起身就要离开。

“姑娘是何人?”桐拂出声道。

那人一愣,停下脚步,不过很快转身挑眉道:“眼力不错,不过我最讨厌别人叫我姑娘!我在家中排行十七,别人唤我秣十七,叫我十七就行。”

“十七,你可是军中……”

“算是吧,养马的。”十七打断她。“对了,听说你跳进水里就没人捉得住,所以只好将你锁了。有什么事叫我,不过别老是叫,麻烦!”

说完,秣十七挑帘出去。

桐拂瞧着脚腕上的锁链,不由苦笑。

四处打量一番,这是一艘很普通的客船。除了身下的一榻,旁边也就一案一凳。

案上倒有个铜镜,正映出她的情形。脑袋上被布条裹了好几道,披头散发,说狼狈那都是客气的。

挑开窗帘一角,外头河上已是落日余晖,瞧着方向,正是北行。

陶弘景果然没骗她。

只是为何这次,却是有人来抓?而且是个军中女扮男装养马之人。

本来脑袋就痛,这么乱纷纷想着,痛得就更厉害。到后来她索性窝在榻上,又睡过去。

再醒来,外头已经漆黑,船行却未减慢。桐拂再坐不住,拖着脚上的铁链,丁零哐啷走出船舱。

外头的船板比寻常客船宽敞,隐约看见船头和船尾都有人影,应是撑船之人。船板的四周搭了些篷子,里头应是供人休息之处。

“看什么看,回去回去!”前头撑船的人看到桐拂张望,出声呵斥。

“别喊了,我盯着!”秣十七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桐拂往船舱里扯。

“我们这是去哪儿?”桐拂忍不住。

秣十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我们去苑马草场,至于你,到了北平,自然有人来接你。”

“你们是御马监的?”桐拂这倒是听说过,江南虽无牧场,但太祖以来,令应天、太平、镇江、庐州、凤阳和扬州六府的州民牧马。

秣十七没吭声,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个小丫头不担心自己,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

桐拂扑哧一声乐了,小丫头?这秣十七看着也就和自己差不多年岁,“行,那我担心担心,麻烦问一声,是谁让你们来抓我的?”

“不知道。”秣十七回答的很干脆,“我们是去熟地选马,至于你,是顺便捎上的。”

秣十七叉着手靠在门上,歪着脑袋将桐拂上上下下看了好几圈,“你们江南的女子,不该是温婉端丽笑不露齿那种?怎么你五花大绑地居然还敢从马车上滚下来,直接扎河里去……若非亲眼所见,实在是”秣十七摇着脑袋。

桐拂心里一动,“你和马车里的,不是一起的?”

秣十七切了一声,“我会用那么又蠢又下三滥的法子?”

不待桐拂答话,秣十七转身就走,“说什么这一小丫头比一草场的马都金贵,简直胡说八道……”

桐拂起先哭笑不得,再琢磨琢磨这句话,忽然想到一个人。

第六十一章 皎皎白驹焉逍遥

船到了北平,却并没有人来接桐拂。

坐在渡口,看着秣十七他们将另一条船上的马牵上岸,桐拂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自己脚上的铁链子。

铁链子结实得很,峨眉刺划上去,连个印子都留不下,只听个响儿。

这么远远看过去,秣十七手脚利落爽快,与比她个头高了许多的兵士在一起,并无半分女子忸怩娇弱的模样。

她脸上自然是刻意抹了东西,看起来灰扑扑,也就是个瘦弱的少年郎。

秣十七手上刚忙完,转头看见正盯着自己的桐拂,拍着身上的灰走过来。

“本该有人来接你,既然没来,那你先跟我们去苑马寺。”她道。

“不过你记着,那里和军营里不一样,都是没什么约束的男人,你若乱跑惹事,我可帮不了你。”

她的语调虽听着生硬不近人情,但桐拂却晓得其实嘱咐得在理,心中感激,凑过去压低声音笑嘻嘻道:“十七用什么抹脸的?借我一用……”

秣十七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白了她一眼,自袖子里摸出一包东西,“省着点用,要打仗了,我没功夫再做。整好了赶紧跟过来……”说罢已经扬长而去。

“打仗……又要打仗……”桐拂喃喃道。

苑马寺在北郊,桐拂原以为是个衙门一般的地方,没曾想,山高水远草木俱佳,风景居然一等一的好。

山如墨水如练之间,千余匹战马成群结队,或飞驰互逐,或悠闲吃草,或聚于河边饮水……此景与那江南秀色大相径庭,却看得桐拂心中开阔舒朗。

秣十七早翻身上马,在草原上来回竞驰,竟毫不逊色于那些男子……

正看得出神,有什么在身后碰了碰自己的肩。桐拂转头,一声“谁啊”才到嘴边,就再说不出口来。

一匹浑身雪白的马,就立在身后。

那般耀眼的纯白,晃得人睁不开眼。风棱瘦骨,长鬃如缎如绸,转首间柔滑光泽。

它的个头很高,桐拂踮起脚,才勉强与它的背脊一般齐。

它四蹄轻踏,似是好奇地打量她。

桐拂不是没见过马,但这么好看的,当真是头一回。

若说之前她十分反感骑马,看到马就有些发怵,眼下却不自觉生出喜欢,忍不住伸出手去……

之后的事情,发生得很快。她大概记得那马儿忽然抬起前蹄,半个身子腾在半空,眸色从方才的温和瞬间变得凌厉……

这马脾气不大好……那个瞬间,她的脑子里过了过。

紧接着,有什么缠上了自己的腰间,整个身子飞快得被扯向后头,结结实实摔在几丈之外。好在地上芳草绵柔,才不至于将骨头整散了。

那白马倒没继续发怒,没事人一样嘚吧嘚吧又走过来,侧着脑袋瞧着摔得龇牙咧嘴的桐拂。

桐拂唬得往后一缩,就听身后有人唤道:“龙驹!”

白马立刻撇下她,欢欣愉悦地往她身后跑去。

桐拂扭过头,身后不远处站着两个熟人。

马三保正将手中的长鞭收好,方才应该就是用它将自己从马蹄下扯开。

而那白马正亲昵地团团围着转的,是她最不想见的人。

“是你?!”马三保起先没认出她来。

面上灰扑扑,脑袋上缠着棉纱,脚上拖着铁链。方才这一摔,浑身都沾上了草屑。

她也不搭理他,自己爬起来,转身就走。

“站住!”马三保喝住她,“你一来,就想伤燕王的马,是何计较?”

桐拂脚上的铁链被石头绊住,她弯腰去拽,“谁伤谁你不是瞧见了,便是和它打一架,也是我占理。”

马三保失笑,再欲说什么,听一旁燕王道:“给她解开。”

他也没再犹豫,掏出佩刀,上前三两下将那铁链剁开了。

桐拂没想到这么容易被放了,抬眼去瞧燕王。

朱棣摸着那龙驹的肩脊,也不看她,“挺能跑,谁带你回来的?”

桐拂开始以为他在说那白马,后来才意识到在问自己。这一琢磨,心里就一松,原以为被抓回来,是他的意思,看来竟不是……

她想了想,“既然是个误会,还请容小民回去金陵……”

“京师?你怕是回不去了。”朱棣满眼都是那白马,淡淡道。

马三保耐不住,“大战在即,你这会儿从这儿走出去,沿途若是被人逮着了,你说得清楚?当然了,一般他们逮着了,就直接咔嚓了,也不会容你说清楚。”

桐拂再要说什么,见一人一马远远疾驰而来,停在不远处,那人翻身下马,一揖道:“报!战马已备妥,随时可出征!殿下,此番带哪几匹随军?”

桐拂瞧着那人面有些熟,不觉多看了两眼。

那人似乎也注意到她,一眼瞄过来,原本严肃的形容竟露出狰狞的意思。看得桐拂心里发慌,她忙低下头去,怎么也想不过来在何处得罪过这人……

朱棣望着远处奔腾欢脱的马群,“龙驹恢复得如何?”

那人忙道:“郑村坝一战,龙驹中箭,所幸并不厉害,眼下已无碍。关了这些日子,它颇有些不耐……”

朱棣拍了拍龙驹的脑袋,“你小子,如此好战……带上它。”

“可……”那人犹疑道,“龙驹和赤兔……”

朱棣回头望向来时的坐骑,此刻那赤兔正哼哧着,远远瞪着这里。他不由笑道:“两个混小子,见面就打,让它们打个够……”

桐拂听着这语调,尽是宠溺,想来是个爱马成痴的主……

“银褐,飞黄也带上。”朱棣道。

“是!”那人应道,“属下这就去寻恩军牵马……”

“等等,”朱棣出声唤住他,“龙驹,交给她。”

那人和马三保闻言都是一愣,对望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个她是谁,齐齐看向桐拂。

马三保也不顾失礼,几乎立刻道:“她不行!殿下四骑随身行军,需善御马之人,且能护得殿下安危……”

桐拂还没闹明白,龙驹交给自己,是什么意思?什么随身行军,护安危?自己方才险些被那白马踩扁了……

“有本事逃那么远,骑个马有何难……”朱棣回头瞥了一眼远处的赤兔,那马儿立刻会意,一路小跑到他身旁。

朱棣翻身上马,望着兀自发愣的桐拂,“龙驹的左腿受过伤,需仔细看顾。”说罢催马急行而去。

马三保亦狠狠瞪了她一眼,上马追随而去。

桐拂犹在凌乱,身后那人忽然幽幽道:“竟是你?!你害得我好惨……”

第六十二章 安得经岁长相守

后来桐拂才知道,他叫孙定远。不但是认识的,而且是那日在郑村坝山坡上被她骗走,而自己趁机溜之大吉的那一个。

也因为她的走脱,他被罚了军杖,最后被遣至苑马寺草场。

桐拂也总算知道,报应这事,逃是逃不掉的,兜兜转转,总会回到眼前。

整整一天的时间,她都在给马洗澡。又一天,搬了一整日的饲料。再一天,牵着马在草场上走路,走到两条腿几乎不是自己的……

除此之外,还要背一本泛黄晦涩的《相马经》,若背不上,当日就无吃食……

自小她一念书就头痛,更遑论这部很多字都不认识的旧册子。

不过别看孙定远年纪不大,平素又凶巴巴的,没想到竟是可识文断字。虽然一路臭着脸,但他却解释得很仔细。

所以很快,她看着马蹄胫骨腹肋,也能说个一二三四。至于里头玄而又玄的相目之术,她实在是领悟不来。瞪着马眼睛看半天看不出名堂……

到了晚上,也没办法睡觉。秣十七夜夜将她拖去外头的草场,教她骑马。

也不知是秣十七教得对路,还是桐拂秉持了早死早投胎的心思咬牙苦练,从一上马背就浑身打颤,到自己可以策马小跑,不过区区几日。

这委实令秣十七侧目,眼前江南来的水灵灵的女子,狠起来也不比自己差多少……

白日伺候马,背相马经,晚上骑马。只要得空,哪怕站着,桐拂都能睡着,即使是睡着了,梦里也都是马,无穷无尽的马……

这些日子和龙驹相处久了,虽然它对着她还是有些戒备,好歹容她靠近,偶尔摸一下也是可以的。

这日牵着龙驹在河边饮水,她捧着几乎揉烂了的那本相马经苦读。

“马头为王欲得方,目为丞相欲得明,脊为将军欲得强,胸为城郭欲得张,四下为令欲得长……”

有人在身后扑哧笑出声,“若非旁人指着,当真认不出了……”

桐拂闻声扭过头去,雁音拎着食盒笑嘻嘻站在身后。

“阿音!”桐拂忙起身,你的伤可好利索了?”

雁音在她一旁铺了锦垫,将那食盒里取出七八样小菜,令五六样各色点心,“自然自然,来,现将这些吃了,我一路拎过来,可费了些功夫……”

桐拂早闻见扑鼻的香味,当下也不客气,伸手将要抓一块软糕,被雁音打了一下手,“去去,把手洗净了再吃。哎,瞧瞧,也就在这里住了几日,怎地和那些野小子一般了……”

桐拂嘿嘿一笑,去一旁的河水里将手洗净了,再不客气,一会儿工夫已吃了小半。

“怎样?可好吃?”雁音在一旁看着。

桐拂顾不上说话,一个劲儿点头。

雁音默了一默,神情有些闪烁,忽然问道:“你怎地不问,你为何会来这里?”

桐拂将口里一块糕点咽下,“难不成是燕王妃?”

“这你可错怪王妃了。”雁音打断她,“我们王妃对姑娘如何,姑娘心里应是明镜一般……”

“阿音……”身后有人出声道。

二人转头看去,雁音已经忙忙起身施礼。

燕王妃今日只着了骑射常服,却是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小拂,这些日子,委屈你了。”她走到近前,将桐拂的手执了。

桐拂忙将手抽出来,在自己的衣衫上蹭了蹭,那上面尽是米粉油膏的,“不委屈,这里挺好……”

“此番是金大人的意思,我也刚知晓。

他知道我会阻拦,私下里命人将你带了过来,我替他陪个不是。”徐秒云诚恳道。

“无妨无妨,这一路我也好吃好喝,并无大碍……”不晓得何故,对着这位燕王妃,桐拂原先一肚子窝火,愣是烟消云散。

眼瞧着雁音在一旁将剩下的糕点收拾了,桐拂急忙问道:“可否留着给我?”

徐妙云一愣,旋即领会,“阿音,都收好了,送去小拂的营帐。回头再多送些过来……”

“哦不用不用,”桐拂脸红,“我想给十七和孙定远他们尝尝……”

徐妙云笑道,“听说定远和十七没少折腾你,你倒不恼?”

“原先是恼的……”桐拂老老实实道,“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学会了骑马,往后冬日不能下湖的时候,除了撑船,还可以赶马车拉货。多一个本事,也不至于饿死了。”

徐妙云瞧她落落大方,通透直爽,心中更添欢喜,点头道:“年纪不大有此胸襟和远见,实属难得。”

她拉了桐拂坐到一边,“我晓得之前他说过,让你军中随驾,你莫要忧心,此番大战非比寻常,断不会让你身涉险境……”

桐拂听那一句非比寻常,也知自这燕王妃口中而出的,绝非之前的几场战事可比。

这几日零零碎碎听十七和孙定远提过,此番朝廷百万大军,驻扎德州真定,誓取北平……燕王麾下只有二十万人马……

“金忠为何要将我带来北平?”桐拂忽道。

徐妙云未料到她有此一问,沉吟片刻,并未作答。

桐拂却略略知晓。

金忠从一开始就怀疑自己的身份,之前在大宁与朵颜三卫的斡旋,北平孤城困守,到郑村坝之战,这里头应是都没少了他对自己的筹谋考量……

至于白河冻结,燕王将自己抓去祷祝,只怕金忠也脱不了干系……

而这一次,他竟将自己从京师抓来,直接丢在了燕王的马厩里……随军打仗,还是一场实力悬殊离谱,几无胜算的仗……

她的目光落下,徐妙云的护腕上,那颗水珀仍是原先的模样,晶莹耀目。

“你相信么?金忠说的。”桐拂问道。

徐妙云的目光亦落在那水珀之上,“所谓守护,该是心甘情愿义无反顾,而非要挟强迫。纵然险境,也不当连累无辜。金大人护主心切,行事欠妥,你莫要在意。明日我便遣人送你回京师。”

桐拂心中大石落地,“多谢王妃……”见王妃眉梢一挑,忙改口,“多谢妙云!”

徐妙云将她的手携了,“我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人,小拂亦是。无论他们在做什么,只要他们平安无事,我们如何艰难的相守和战斗也都值得了,对么?”

桐拂心中激荡,郑重颔首。

眼看着雁音已经走远,徐妙云忽地倾身向前,眸色凌凌,“小拂,我有一事相求。”

第六十三章 蜀锦征袍自裁成

桐拂从前就觉得燕王妃很好看,不同于大家闺秀的温婉,是英姿飞扬决胜千里的绰约。

说书人口中的“蜀锦征袍自裁成,桃花马上请长缨”,应该说的就是这样的女子。

此刻眼前的徐妙云,眼眸流转间别样的情愫,期盼殷切。

“只要我力所及,定当全力。”桐拂脱口就道。

徐妙云抬眼望向远处骑兵演练纵横之处,“此番凶险,我却不能亲去陪伴他左右。我需替他守着北平,令他后顾无忧。

他的抱负,我从未计较也不会阻拦。我守护的,是我的丈夫。”

桐拂动容,这般看似洒脱飞扬的女子,内心里,其实柔情万般。天下诡谲难入其心,却为那一人,甘愿生死相守。

徐妙云复又望向桐拂,“我听闻,早前在白河畔,小拂诚心祷祝,白河水一夜急冻,大军才得以渡河。此战……”

破天荒的,徐妙云有些语迟。

“我晓得。”桐拂打断她。

白河是不是因为自己一夜冰封,她并不晓得,她觉得多半不是。至于燕王妃相信几分,她也约莫知晓。但一份殷殷挂念,她却看得清楚,亦不忍回绝。

一番祷祝,于燕王妃不过求一份心安。至于用处,已远不及祷祝之仪的深重托付。

看着那女子立于河边闭目垂首祷祝,徐妙云有些微的失神。

自去岁末领军回援解了北平被困之局,其实他并未曾轻松半分。巡城、操练、与诸将商讨时,他并无显露。但无人之处,他却时时凝神不语,唤之不闻。

且不说此番朝廷军百万卷土重来,累甲重缁,几名大将武定候郭英、安陆候吴杰,皆非平庸之辈。

尤其右军都督佥事平安,明太祖养子,其父济宁卫指挥佥事平定在跟随常遇春攻克元大都时战死。子承父职,官至北平都指挥。

若说作战权谋,平安确实不足为惧,但因早年跟随燕王征战,对燕王用兵可谓了若指掌……

而李景隆打了败仗,皇帝却以用兵不顺,是因权柄太轻,此番特授以专征伐之权,赏赐黄钺弓矢……

而探哨又于廷军中发现许多载有巨型木桶的战车,内里不知究竟,战车却由火器营的骑兵押送……

桐拂转眼就看见徐妙云神思深重,那是与她相处不多的时日里,不曾在她面上见到的神情。

那神情桐拂却并不陌生,爹爹独处时,面上时常如此,手中是娘亲常用的那个瓷盏。

桐拂很小就知道,但凡这种时候,切莫扰了爹爹。即使那屋子里,沉甸甸的牵念挂怀令人喘不上气来……

之后小柔入了宫,爹爹面上更是沉寂,到后来,再看不出他的心忧急切,但他两鬓白发却似是一夜之间蔓延开……那样子,她愈发不敢看……

“妙云……”桐拂出声,欲安抚宽慰几句,却并说不下去。

徐妙云回过神,轻拍她的手背,“多谢你……回去京师,一路我会命人保护你,你自己也要当心。你爹爹……”

桐拂心中一紧,怎的爹爹的事她亦知晓?

徐妙云见她神色急变,温言道:“你爹爹的事我确实派人去探查过,他眼下无碍,但应是不愿让你知道他的行踪。所以小拂莫要挂怀,我也会尽力保他无碍。”

桐拂转念也就释然,自己当初冷不丁出现在北平,又是在燕王府。以燕王妃的身份,不可能不去查自己……

当下感激道:“多谢王妃!”

当夜,燕王妃派来的人马果然出现为首那人名唤杨六。如今桐拂已会骑马,他从马场牵了她平素照顾最多的那一匹给她,就催促着她上路。

远远秣十七在营帐外瞅着她,冲她挥挥手,并未说什么。

平素虽在草场日日骑马,但真正出了马场,入了山路,桐拂还是紧张得一头汗。

好在身下的这一匹,平素就脾气乖巧温和,今夜虽跑得比平常快,但也算是稳当。

一行人并未离开太久,隐隐听得远处哨声此起彼伏,杨六脸色变了变,回头冲着身后跟着的几个道:“大军拔营?怎会是此时?”

其余人皆面面相觑,却无人敢耽误,继续催马急行。

一行人眼见着要出了山林,杨六却忽然扬手示意众人停下。桐拂尚未及反应,已被拥着一起避入一旁密林之间。

很快远处山道尽头出现两骑,手执火把,匆匆而行。

杨六取出弓弩,两箭连发,那二人闷哼自马上摔下。

到了跟前一看,廷军甲衣,一人已然断气,另一人一息尚存。

“说,干什么的!”杨六的刀将那人的面庞映得惨白。

见那人咬牙不啃声,杨六自他怀里摸出一块兵符。

“调兵去何处?!”杨六的长刀在他脖颈间压重了几分。

那人惨笑,“即便知道了……又有何用……大将军英明,分两路送兵符……你们……就等着受死……”

杨六在那人腰间一阵摸索,扯下一个佩囊,上头绣着鸳鸯白头连理枝缠。

那人顿时色变,伸手就欲夺回:“还……还给我……”

“说了自然还你。”杨六将那佩囊提在手中。

那人挣扎一番,“白沟河……北……”之后的声音越来越低,杨六不得不凑上去细听。

杨六听完了,色遽变,“平安在白沟河北侧设了伏兵,正是渡河之处,我们需尽快告知殿下!”

话音刚落,只听箭矢破空之声骤起,桐拂身边一人立时中箭倒地。大骇之下,也不知是谁在她的马腿上狠狠抽了一鞭,那马吃痛,载着她复又冲入密林之中。

冲进去那马也不停,直往深处而去,四下里的树枝和荆棘不断划过她的手臂和腿。桐拂早已忘了如何让马停步,死死扯着马鞍和缰绳,口中乱呼:“停……停下!”

也不知跑了多久,灌木愈加密集,那马儿才渐渐停下脚步。

桐拂惊魂未定,抱着马脖子望着四下黑漆漆的山林,不知如何是好。

她耳边就响起了金幼孜的话,“你若再去到那里,想法子找地方躲起来,千万莫要去打仗的地方……”

躲?躲在这里,或许是可以避开外头的战火。但杨六他们几个,方才遭遇埋伏,眼下生死未知,自己如何又能安心躲在这里置之不理?

看一眼,就看一眼。

思及此处,桐拂将缰绳轻拽,那马儿仿佛晓得她的意思,转身就往来路走去。

没过多久,一人一马,已出了密林。看着眼前景象,桐拂不觉倒抽一口冷气。

第六十四章 饮马渡水风似刀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很多人,四下里一片死寂。

桐拂心惊胆战跳下马背,“杨六……你在哪儿?”

她的脚踝猛地被人紧紧抓住,惊得她一声尖叫勉强憋在嗓子眼儿。

低头看去,杨六满脸血污,正直直瞪着自己。

桐拂急忙俯下身,他的胸前几枝箭矢,几乎透胸而过,看情形已是回天乏术。

“快跑……一直往前……河边……有船……”杨六奋力道。

“没事的,你不会有事,你坚持一下,我回去找人来救你……”桐拂强自镇静,其实身子抖得厉害。

杨六一把将她的手腕抓住,“不能回去……拔营了……伏兵……平安偷袭……殿下危矣……”

话没说完,他的手一松,啪嗒一声落下,再没了声响。但双目仍怒睁着,方才的焦急无奈似乎犹未散去……

桐拂脑中轰响,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山林如魅,夜色浓稠血腥难掩,一阵阵冲入鼻中,令人作呕。

逃,得赶紧逃!她猛地清醒过来,一咕噜爬起身来。张皇四望,方才还立在一旁的马,此刻竟不见踪影。

情急之下,桐拂学着秣十七的样子,吹响了口哨。但候了很久也听见方才那匹马的动静,当下再不敢耽搁,拔腿朝着河边的方向跑去。

并没有跑出去很久,她就听见了身后传来的马蹄声。

许是四下太过安静,那马蹄声声如鼓,在山林间回旋不散。

起先她心里发慌,不管是遇见哪边的人马,她好像都说不清自己的身份,下场只能是一个……

但定下神来,却听出那声音似乎只有一匹马在向着自己奔来,且速度很快。

这些日子天天和马群混在一处,她已经可以挺容易的辨别出,这应是一匹相当不错的好马。

她放慢脚步,寻了路边一处山石树林,闪身躲了进去。

很快那马蹄声就到了近前,要命的是,到了近前,那马居然停住了脚步,似是在原地徘徊左右不前。

桐拂屏着气,小心探出脑袋。不远处的山林空地上只有一匹马,马背上竟没有人。

那马的身形隐在暗处,看着又很有些眼熟……

恰浮云散去,月辉倾泻而下,将那马儿照得分分明明。原本就如玉雪般的毛色,镀上一层月光,更如谪仙般,华美不可方物。

“龙……龙驹?!”桐拂失声道。

声音不响,但那龙驹已然觉察,耳朵转了转,直接向她的藏身之处小跑过来。

桐拂自那山石后走出,目瞪口呆地看着它走到面前。

龙驹的个头在燕王的这几匹马里头,是最高的。此刻它就站在眼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黑曜石般的眸子映着月色流光,桐拂几乎被那眸色深深地卷入进去。

“你……你怎么来了……”她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龙驹似是有些不耐,在她面前转了几圈,鼻子里嗤嗤喷着粗气。

桐拂向着它的来路张望了一阵,“你不是跟着燕王去打仗了?怎么自己溜出来了?”说到一半,她忽然喜道:“难不成,你是来送我的?”

龙驹又转了两圈,竟将身子矮了矮,似是示意她上去。

桐拂实在是难以置信。这只脾气出奇大的马,平素就是个不好伺候的主。莫说骑,就是牵着它,也得看它的脸色。怎地今日对自己如此友善,竟允她上去?

眼瞅着它愈发不耐烦,桐拂再不犹豫,踮脚拉着马鞍,好不容易爬了上去。

刚坐稳了,龙驹撒腿就奔起来。

龙驹原本身材高大,跑起来也比普通马要快上许多,这一下子冲出去,险些将她甩下地去。

桐拂也顾不得仪态姿势,弓腰屈背伏在它身上,半分不敢放松。

“我说龙驹大人……虽然挺着急,你也不用跑这么快……”她试着安抚它。

很快,她就觉得有什么不太对,龙驹奔跑的方向,不是河边,却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停!停下!”桐拂试图挽紧缰绳,但龙驹压根儿不睬她,继续狂奔。

“跑反了,河在后面!回头啊!”桐拂几乎要崩溃了。

龙驹非但没有停下,反而越跑越快,到后来,她只觉耳边风声呼呼,竟是视物不清……

平安在白沟河西侧设了伏兵,且都是精骑,是朱棣没有想到的。

但很快他也就想过来,平安与自己征战多年,对于自己布兵排阵的熟悉,怕是再无他人可及。

自己会选择这个时间,在白沟河的这一处渡河,平安竟是掐得分毫不差。

此刻阵中的平安手持长矛冲在最前头,他本身高壮硕骁勇能战,竟是所向披靡无人拦得住。

若单单是平安倒也罢了,在阵中所向无敌的竟还有瞿能父子。除了长刀森森,更有令人闻风丧胆的落月箭,箭无虚发,击退无数……

遭遇伏击本已事出突然,再加上对方强悍将领鼓舞下士气大振的敌军,朱棣看着眼前燕军阵型已散,不少人已慌了手脚,渐渐显出倾颓之势。

危急之事,平安后方忽然乱了阵脚,朱棣举目望去,谷允与狗儿各率一股冲将进来。朱棣大喜,迅速集结麾下,夹击合围。混战起,一时纠缠胶着竟是势均力敌不分上下……

直至天黑仍未分胜负,朱棣却瞧得清楚,己方损失不少,不少人已是在苦苦支撑。而平安麾下却无太多伤亡,犹酣战神勇。

收兵撤退,已是不得不为之。

鸣金之后,两方俱退。

燕军因是沿原路而退,且分批而行,虽仓促,倒也不见混乱。然而最先退走的方向忽然传来巨响,响声撼天动地,且不断传来,令朱棣心头一沉。

李景隆竟用了石炸砲……

此火器藏于地下,石壳内装火药,待对方靠近,点燃引信而爆,人马遇之伤亡惨重,根本无法逃脱。

一时燕军大乱,浓烈呛人的烟雾很快将道路遮掩,推搡挤撞之间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不断有石炸砲被触响,惨呼不绝。

朱棣撕下衣角,将口鼻蒙住,四顾之下,身旁只余了马三保和孙定远二人。

孙定远骑着飞黄,将银褐牵在左右,此举是为了如若燕王坐骑受伤,可立刻换马而行。

“龙驹呢?”朱棣看着飞黄银褐无恙,出口问道。

孙定远急忙禀道:“渡河前就挣脱了绳索不知去向……”

朱棣皱眉,此马极有灵性,断不会在这种时候莫名逃走,想来是有什么将它吸引了去。但眼下情势危急,他也顾不上再去寻它,当先辨了大致方向催马急行。

浓烟愈加稠厚,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马三保在前引路,又要当心地下的火器,亦是十分费劲。

但耳边混乱的厮杀、奔逃声渐渐弱去,想来已避开了布下火器的区域。

朱棣举目四望,仍是烟雾缭绕看不清什么,却隐隐听得马蹄声近,似是径直冲着自己而来。

马三保拦在朱棣身前,将长刀收好,已是箭在弩上。

只待看清来人,将其一举射杀。

第六十五章 迷途险溪水辨路

耳听马蹄声迫近,三人皆屏息凝神,如此不管不顾直冲而来,竟是决绝的意思。

无奈眼下夜色深重,再加上烟雾缭绕,根本无法看清来者何人,连大致的轮廓都无法窥见。

马三保执着弓弩的手,已绷了多时,青筋暴起,微微有些颤。

一声马嘶,声音不响,但足以令马三保分辨出那人方位。当下他再不犹豫,指间一松。

也就在这当口,朱棣一声“慢着!”忽起。

马三保也算反应快的,一手指间虽已松,执弩的那只手跟着一抬,弩身敲在飞逝而去的箭矢尾部。那箭矢立刻改了方向,斜斜飞出,没入浓烟之间。

而那马蹄声也终是缓下,不久就见一人一骑自那浓烟中小跑而出。

“龙驹?!”后头孙定远惊呼出声。

那马背上早已面无人色的……

“是你?!”孙定远又跟着一声。

那龙驹径直跑到朱棣身旁,轻蔑地忽略他身下的赤兔,亲昵地在他身旁打转转。

朱棣略略晓得发生了什么,望向脸色煞白的桐拂,眸光中尽是戏谑,“怎么,改变主意不回去了?”

桐拂早已颠得头晕眼花,“这马……它疯了……”

龙驹怒嘶一声,蹄子一顿,差点将她颠下马来。

“杨六呢?”孙定远忽然问道。

孙定远与杨六是同乡,平素十分亲厚,桐拂自然晓得。她定定望着孙定远,心中翻涌,那几个字愣是说不出口。

孙定远自然立刻就看明白了,握着缰绳的手狠狠颤了颤。

“我们在山道上遭了伏击……”桐拂努力不去回想那情景,“杨六他们不敌……”

“殿下,此处不宜久留,我们需尽快回营。”马三保将她打断。

朱棣将目光从她面上移开,“跟在后面。”催马率先而行。

烟雾渐渐散去,总算可以瞧清楚四下情形,但很快众人发现,他们迷路了。

眼下四处非但见不到人影,除了他们四人五骑,连多余的声响都没有。山林连绵,地上也无道路,乱石间坎坷难行。

今夜亦无月,云层厚重,无法观星识方向。行了约莫一炷香,周遭越加荒凉,朱棣勒马停住。

马三保转了一圈,有些急躁,“此处无高地,皆矮树灌木,连个瞧地形之处都没有。”

桐拂自然不知如何瞧方向,方才一路小跑,勉强回过神来。

前头那三人忙着寻路,身下龙驹倒也不着急,乖巧站了一会儿,竟垂下脑袋,在一旁乱石间的溪流里喝起水来。

桐拂这才觉得身上汗意黏腻很不舒服,口渴难耐,遂也跳下马背,掬了水喝了几口,顺便撩水将脸洗了洗。

龙驹趁她不注意,一蹄子踩进水里,溅了她一头一脸的水。

桐拂一呆,旋即回过神来,撩水泼它。

朱棣转头就瞧见一人一马在溪水边,没心没肺地互相对付着。

那女子形容举止,与当年的妙云竟有几分相似之处。遥想二人于金陵、凤阳、北平辗转这些年,也曾如此无忧浑不拘束……

几滴水珠飞至鬓边,朱棣心中一动,似是想到什么却又一时说不上。

“放肆!”孙定远看不下去了,“这是行军打仗的地方,怎能如此随意!”

桐拂被他一吼停下手来,乖乖上了岸,嘴里嘟囔着,“不过一条支流水道,好端端地竟成了打仗的地方……”

话没说完,见朱棣忽地飞身下马,几步走到那溪水边,俯身察看。

另外三人不知缘由,面面相觑,不知燕王何故忽然对这溪水如此有兴趣。

过了一会儿他才起身,“既是支流水道,必是流向白沟河,我们就沿着它走。”说罢转身上马,转眼已跑在了前头。

孙定远狠狠剐了桐拂一眼,急忙催马跟上。

果然行不多远,已经可见地上丢弃散乱的盔甲、兵器,甚至尸体。三人小心绕开,继续沿着溪水而行。

马三保将腰间佩刀抽出,回头嘱咐孙定远,“需警醒些,当心埋伏。”

孙定远点头,亦将佩刀握在手中。

桐拂本想去取靴中峨眉刺,看着马三保和孙定远手中的长刀,颓然放弃了。

峨眉刺虽锋利,但在战刀斧钺面前,实在和绣花针没什么区别……

她揉揉龙驹的脖子,小声道:“就靠你了啊,兄弟……”

孙定远又冷冷抛来一句,“你的职责是护战马无虞,它若有闪失,御马者军法处置!”

桐拂哼道:“龙大人,您万万小心,小的一条小命,就在您的蹄下了……”

龙驹一个响鼻,似是十分受用。

又行了一炷香,空气中已有大河水泽的气息。桐拂一喜,到了河边就好办,方才马三保说大营就驻扎在河北岸……

没高兴太久,只听马三保一声当心,就见燕王身子一矮,几乎摔下马来。

孙定远一声不好,赤兔中箭!他刚想上前,又一阵箭矢如雨,生生将他逼退开去。

桐拂在最后头,原本那些箭矢倒是够不着,却不想那龙驹不退反进,一抬腿,直往箭矢密集处而去。那里,燕王正奋力抵抗。

她脑中一片空白,心中大悔,方才实在不该得罪这位龙大人……

眼见赤兔不支,卧于地上,朱棣瞥见龙驹冲将过来。一身呼哨,龙驹恰停在他身旁。

桐拂只觉眼前一花,身后一沉,燕王已经稳稳坐在了自己的身后。他手中长剑翻飞,将箭矢一一格开。

“伏低!”他的声音在身后。

桐拂急忙搂着龙驹的脖子趴下,紧闭双眼,只听见耳边飕飕声不绝,一颗心早拎到了嗓子眼。

飞来的箭矢忽然缓了缓,听见有人马靠近,虽人数不过寥寥几个,但口中皆呼着:“保护殿下!”

桐拂睁眼一瞧,来人穿着燕军的甲衣,很快将他们几人围在中间。

她刚松了一口气,身子起了一半,就听身后一声呵斥“莫动!”

只觉手臂处一痛,紧接着腰间被他手臂一勒,他整个身子将自己紧紧压在马背之上。

半天他才松开,桐拂挣扎着起身,手臂一阵剧痛传来,眼前顿时金星直冒。

“箭伤,忍着!”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只这么一小会儿,她已是满头的冷汗,死死咬着下唇将痛呼忍住。

众人掩护之下,朱棣总算借机冲出,往岸边疾驰而去。

待策马渡过浅滩,看见连绵的燕军营帐,他才低头看向身前的女子,“好了,安全了。”

甫一说完,她脑袋一歪,已经软软倒入自己的怀中。

第六十六章 十里长阵陷绝境

桐拂醒来见到的是秣十七。

“没看出来,你胆子真是不小。”秣十七刚替她换了药,正将她的衣袖放下,“刀林箭雨的竟敢往里冲。”

桐拂苦笑,龙驹那家伙,可把自己坑惨了。

“还好你的胳膊细,箭头擦着你的手臂过去,没一下扎进去,否则你这手臂铁定废了。”秣十七继续吓唬她。

“受伤的人可以离开么……”桐拂龇牙咧嘴想要起身。

“做梦!”秣十七从一旁端来一碗热粥,“一般伤得轻的继续上阵打仗,伤得太重的直接喀嚓,省得拖累大军。”

看着桐拂一脸惊骇,秣十七没忍住,笑出声,“竟当真了……快把这喝了,我也得出去大吃一顿。今夜殿下嘱咐好肉好菜敞开了吃,明天还有一场硬仗。”

看着秣十七掀帘出去,桐拂闻到外面飘来的肉香,篝火的影子跳跃着,时时传来说话哄笑的声音,仿佛之前的那一番恶战,不过旧梦一场。

她并没有什么胃口,眼下的情形已经不能更糟。如今即便是想逃,拖着一条伤臂,只怕走不出多远就撑不住了。

有人掀帘入来,桐拂抬眼一看,是孙定远。

孙定远没料到她醒着,虽半靠着披着外衣,总归衣衫不太齐整,他一愣之后忙忙侧过身去,“你……你醒了啊。”

桐拂却心里一拎,坏了,别是龙驹擦着磕着,他来军法处置了。

“龙驹没事吧……”她小心翼翼。

“它好着呢……”孙定远老老实实盯着眼前的帐子,“我……我就是……咳,之前怀疑过你欲置殿下于险境……没想到你胆识竟胜过男人,对殿下如此……我来赔个不是。”

桐拂扶额,“不是……其实……”

“你早些休息……我……我走了……”话没说完,人已经跑出去了。

不知道秣十七给自己用的什么药,疼痛少了许多。只是整个人还是昏昏沉沉,很快又睡了过去。

桐拂是在鼓声中惊醒,那声音绵密不绝,到后来,似乎大地山川也因之震动,与之共鸣不休。

秣十七不在营帐中,桐拂挣扎着起身,摸到帐外。外头天尚未亮,远远的山轮廓处透出极浅的晨曦。人马已经列队聚集,黑压压的身影看不到尽头。

最前面的人马已经开始移动,向着白沟河的南岸而去。从这里,她甚至可以听见水花飞溅,整齐划一的踏足之声。

“你哪儿也不能去。”秣十七从远处走来,手里提着药罐子。

桐拂苦笑,“我能去哪儿,昨日能活着回来已是侥幸,再来一次……”

“知道就好,喝药!”秣十七将药盏递给她。

药汁很苦,在口中缭绕不散,她皱着眉头咽下。

“昨儿一夜之间,白沟河两岸数十里之内的百姓都跑光了。”秣十七望着不远处齐整的队列,“今日一场大战,怕是……”

秣十七没说下去,桐拂也不知怎么接,二人一时皆沉默着。

“孙定远呢?”桐拂先打破沉默。

“赤兔受了箭伤,他带着龙驹、飞黄和银褐跟着。”秣十七听着轻描淡写,桐拂却看得出她的神色里有掩饰的不安。

“出了什么事?”桐拂忍不住问道。

秣十七手中慢了慢,复又抬眼瞧她,“昨夜殿下也受了伤。”

桐拂一愣,“什么时候?我见他时他好好的……除非……”

除非他将自己护着的时候,也……

“是,你若不在马上,他应该没事。”秣十七道,语调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桐拂觉得心里沉沉,燕王妃殷切的目光犹在眼前,自己竟连累他受伤,“我……”

“所以,你老老实实待着,哪儿也别去,就是帮忙了。”秣十七已将药罐药盏收拾了,掀帘出去。

秣十七前脚离开,桐拂就溜了出去。营中除了十七、孙定远和马三保,并没有人认识她。大战在即,也并没有注意这个胳膊上包着纱布的瘦弱女子。

方才在营帐门口眺望的时候,桐拂就注意到靠近河边有一处山丘,山势不高,沿着河岸绵延开去。相比于四处的平原,也算是地势高的。

此刻晨曦微露,她循了山丘后的一道灌木稀疏之处,往上走去。

除了手臂因为厚厚裹着有些沉,痛楚倒是减轻了少许。

靠近山顶的时候,已经隐隐可以听见战鼓如雷鸣,整齐划一的呼喝声惊天动地。待她踏上山顶,视野顿时开阔,浩浩荡荡的白沟河如练,与绵延数十余里刀剑凌厉的两军之阵,皆在脚下。这般看来,仿佛一张放大了的沙盘,只待推演之手拨动战局。

燕军已然渡河,瞿能与平安却显然早已列阵以待,以逸待劳,并未待燕军喘息,直冲入燕军后军之中。

桐拂对燕军各营已十分熟悉,也看出首先被冲击的是房宽的阵列。瞿能父子与平安所过之处,燕军几无还手之力,很快被擒杀数百。

燕王万骑布阵,直冲瞿能中军,他自己身先士卒亲率精锐突入其左掖,欲与房宽左右夹击。

这一头看得她已是屏息敛神,岂料又有约莫三万之众,抄着燕王后阵杀来。将旗烈烈上一个李字,十分显眼。

燕王几乎立刻拨马回战,率先驰入李景隆阵中,身后只带了小股精骑。虽以少制多,但皆神勇非常,竟一时牵制住南军大批人马。

纵是如此,也难以抵挡源源不断围上来的南军。桐拂这里瞧得清楚,赤兔已然挂彩,孙定远上前将银褐换给燕王。而不多时,银褐也中流矢,孙定远再将飞黄送至他身旁。

连换三骑,箭筒亦射空了三个,燕王干脆将那箭筒扔了,只用长剑。再后来长剑亦折了,三度换剑……

桐拂远观,亦被那情势压迫得喘不上气来。思及他身上伤势未愈,桐拂心中说不出何故,愈发忐忑不安起来。

眼见着燕王节节后退,直退至河堤处。瞿能提着长矛紧随其后,燕王身后的几名亲卫将瞿能勉强抵挡着。

再转眼,却见燕王忽地弃马而奔,向着河堤最高处跑去。

更加诡异的是,他站定后忽然将手中长鞭扬起,挥舞起来……

第六十七章 鼓卧旗折黄云横

燕王的举动,着实令身后围着的南军大惑不解,一时缓了进攻。

看样子,他这是在向着什么人招呼。难不成,那河堤之后竟藏了伏兵?

瞿能冷笑,燕王被逼至绝境,竟使出如此手段,佯装招呼伏兵上前。伏兵?他又何来的伏兵。

“都督!”身后忽有人急呼,瞿能回头张望,是李景隆手下亲卫。

“大将军有令,恐有伏兵,命都督速退!”那亲卫大声道。

瞿能一口老血差一点喷将出来,这般拙劣的把戏,李景隆居然信了?!

“大将军还说,望都督莫忘陛下之嘱托!”那亲卫继续道。

勿使朕有杀叔之名……这一句是此番出征前皇帝的嘱托。

也正是这一句,使得众将束手束脚畏首畏尾,令那燕王任意来回却无人敢碰他分毫。

眼见着那亲卫已经慌慌忙忙往回跑去,瞿能却下定了决心,振臂高呼:“燕王倦矣!此时不擒更待何时!”

南军众将原已起了退缩之意,闻言士气大振。

朱棣心头却是一沉,自己佯装招来伏兵,竟没能糊弄住瞿能。而不远处火器营推出的战车上,巨大的木桶内,箭矢携着火焰随着巨大的轰鸣声,四处乱窜。所到之处,人马伤亡惨重。

不过转瞬之间,陈亨被平安重伤,徐忠手指被断,河堤下死伤无数一片惨状。

身后是白河无尽,身前是已崩溃的燕军,朱棣头一次体会到绝地二字,是如何的情形

山下的这一场早已分不清你我的杀戮,似乎永远不会停歇。

不断地有人伤重倒地,不断地有人死去,刀戈早已被鲜血浸透,燃烧的流矢伴随着巨大的轰鸣,所过之处无有活口……

桐拂起先还是站着,到后来摸索着坐下,而即便是坐着,也是止不住的颤栗。

河堤之上被困的那几个身影,她都识得。

孙定远此刻已无暇顾及那几匹受伤的战马,拼死护在燕王左右。马三保几人,亦早已殷红染甲。

猛地,她看见他们的身后,一人一骑正迅速地渡河而去。

“十七!”桐拂失声出口。

秣十七不知何时换了甲衣,此刻身背长剑,手挽弓弩,正义无反顾地向着河堤而去。

桐拂再坐不住,死死抓着一旁的树枝,“十七!你疯了么!快回来!”她站在山崖边用尽全力地喊着。

那声音仿佛雨滴落入河面,倏而寂灭。

眼看着孙定远中箭,却仿佛混不知道,仍苦苦支撑……

眼看着秣十七冲上河堤,将身下的马交给燕王,自己却跑去孙定远的身旁,与他并肩而战……

飞火流矢的浓烟,渐渐漫上河堤,桐拂却看见孙定远最终不支,轰然倒下。而秣十七俯身将他抱住的瞬间,身后的南军冲她举起了长刀……

他们的身影迅速被浓烟笼罩,桐拂再看不见什么,但方才那一幕,足已令她痛彻肺腑心神俱裂。

与二人虽不过月余的朝夕相处,但孙定远和秣十七皆是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嘴上凶巴巴其实对自己十分照顾……

马场衣食粗陋,他们却护得她吃饱睡好。纵然平素没少让她干活念书教骑马,无非也是不令她一人落单冷清,以免被人欺负……

山里猎来的野味,总不会少了她的一份。知道她从南方来,他们特意将肉食烹熟,挑了嫩的送来……

喝的水也都是他们特意多走些路,取了上游的水给她用,以防吃坏了肚子……

秣十七本有自己的营帐,却每夜睡在桐拂这里。嘴巴上说她是奸细,得好好盯着,其实根本就是在陪着她……而孙定远也搬到相邻的帐子,若有动静,随时可以过来察看……

思及此处,桐拂双腿失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臂上的伤处早已崩开,血顺着手臂蜿蜒而下,落于砂砾石隙之间

风起得十分忽然,仿佛平地而生,且很快携着砂土一阵猛过一阵。

这样的风沙,对于燕军来说并算不得什么。常年与蒙古人打仗,风沙里来来回回不知多少趟。

但对南军来说,简直就是噩梦一场。

风大也就罢了,这风里的沙砾,仿佛千万细密的针,吹打在面上生痛,根本睁不开眼来。

火器营的一窝蜂再无法点燃,阵型顿时大乱。

李景隆早将双眼护住,只听见头顶的将旗被大风刮得呼呼作响。身旁的人乱做一团,极力将他护在中间。

浓烟散去,风势却更猛了。燕军有了这片刻喘息,终得机会重整队列。

也就在这一刻,喀嚓一声巨响,紧接有什么轰然倒下的声音。

众人都循声望去,南军惊骇地发现,李景隆李大将军的大旗旗杆,居然生生被风折断。

那大旗原本何等威严,眼下如枯木朽树,顷刻倾颓。

举旗那人一时呆若木鸡,不可思议地望着手中剩下的半截旗杆……

接下来的一切,逆转地十分迅速。

人心这样东西,一旦被动摇,崩溃起来是惊人的摧枯拉朽。

而如此的际遇,自然不会被朱棣放过。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已突出重围,与驰援而至的朱高煦合军一处。

朱高煦见父王无恙,顿时精神大振,与父王一起在李景隆后方纵横掠阵纵火烧营。在南军的一片混乱中,朱高熙竟一举将瞿能父子皆斩于马下。而朱能也将平安击退……

再想寻那李景隆,却见他早早领头逃跑,一路丢弃辎重,狼狈不堪。

朱棣父子岂能容他轻易走脱,一路追至月漾桥。南军被杀而互相践踏淹死者数万人,横尸百余里……

暮色拢下之时,脚下的这一片战场,仍被四下里兀自燃烧的火照亮着。

桐拂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下得山,如何过得河。脚下一个踉跄,她才看清楚,自己正站在这一片死寂的河岸之上。

触目可及,数十里伏尸累累,残剑断矢,破碎的盾甲之上早看不出原本凛凛纹路。血渍犹新,在缝隙中兀自蜿蜒,映着火光显出狰狞颜色。

没有声息的躯体,仿佛断垣残壁,以古怪而骇人的姿势,凌乱而扭曲地堆叠。

她并不敢看脚下,但又必须去看。因为她晓得,秣十七和孙定远也在这里。她得找到他们,他们不该躺在这个冰冷的修罗场。

一声马嘶,在死寂的一片里,格外响亮。

桐拂身子一颤,远远就看见了立在尸首间的那一匹战马。

第六十八章 天涯静处无征战

桐拂跌跌撞撞往那里跑去,斜刺于泥土中的长剑断刃,将她的手割破,丛丛的箭头将她的衣摆裤脚撕开。

她根本顾不得,她只晓得他们在那里。这里如此冷,如此阴森,他们不该在那里。

雨下得很突然,雨势迅速变得滂沱,地上越发湿滑难行。

很快脚下已是积水难行,那水化作嫣红溪流穿过堆积的尸首、兵器和战车,汇入早已浮尸不见尽头的白沟河中。

桐拂也早已麻木,忘记了恐惧和透骨的寒意,只是不停地在大雨中跌跌爬爬地前行。

雨势汹涌,她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那匹马的身影。

它似乎很耐心地在等她,安静地守在那里。

待她终于走到它的身边,腿脚再没了力气,扑通跪坐在泥泞的地上。面前是凌乱残破的兵器,一个个沾满血污的面庞和身影,她根本看不出哪一个是他们。

“十七……孙定远……”她喊着,并没有什么气力。而这声音,在大雨中很快消散了。

她猛地爬起身,双手在那尸首间摸索着,擦掉面上的血污,仔细辨认着。

“十七……孙定远……你们说话啊……你们在哪儿……”她疯狂地寻找着,手臂上的布条早已松脱,伤口曝露在外,鲜血长流。

那马儿不知何时到了她的身边,用脑袋轻轻触碰她的肩头,似是安慰。

桐拂猛地回过身,“你知道他们在哪儿?你告诉我,我得带他们离开……”

她声嘶力竭,自己也听不出自己的声音。

那马儿似是听明白,垂首默立了一会儿,缓缓走向一旁的一辆战车之后

桐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踉跄着跟过去。

有人靠坐在战车的后面,面上沾着血污和泥土,垂在一旁的手中,却仍紧紧握着一截缰绳。

桐拂的泪水汹涌而出,她将衣角撕下一条,将那人面上的血污仔细擦去。手抖得厉害,她不得不停下来许多次。

孙定远的面庞渐渐清晰,仿佛并没有什么痛苦,相反,似乎有满足愉悦的意思。

“孙定远……你醒醒。”桐拂抹了一把与雨水混作一处的泪水。

“仗打完了,我们可以回去了。”她拽着他的衣袖,“你起来,我们走。”

“对了,十七呢?你看到她么?我们去找她……”桐拂又慌张起来,她想要起身,脚下一滑,重重摔在他的身边,竟是再没有力气爬起来。

……

细碎的声响,断断续续,在耳边纠缠。

她想要听清楚,却睁不开眼,仿佛魇在梦里,动弹不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可以渐渐分辨得出四周的声响。啾啾鸟鸣,有些熟悉的意思。家里檐下住的那一窝白头翁,也这般絮絮叨叨。

门窗偶尔咿呀,能觉出风忽而涌入,携着蔷薇和草的香气。

脚步声时远时近,似有人言,但是极力压低了,始终听不清在说什么。

有人将自己扶起,靠在谁人的怀里,有温热的东西凑到嘴边。

她可以闻到粥的清香,却连嘴皮子都动不了。那粥就顺着嘴角流下去,有人似乎手忙脚乱地将自己嘴边擦干净,又在耳边念叨着什么。

她想说其实我不饿,只是有些累罢了,但一个字都说不出……

睁开眼的那一天,眼前的锦帐上是暮霞的颜色,半幅卷着,桐拂这么看出去屋子里并没有人。

她试着动了动,手边有什么咕噜噜滚下榻去。

“呀,你听见什么了没?别是她醒了……我去瞅瞅……”屋外有人道,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

雁音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榻边,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衣裙的姑娘。

“小拂,你总算醒了!太好了,王妃可要高兴坏了!”雁音忙忙握着她的手,“你别着急起来,先喝点清粥。”

她复又回过头,“阿暖,你赶紧去告诉王妃,桐拂醒了,让她别再担心。”

思暖也是一脸喜色,应下了就匆匆离去。

“你觉得好些没?”雁音手脚利落地将桐拂扶起些,半靠着。

许是很久没说话,桐拂觉得嗓子里闷闷的,竟是一时发不出声音,只能勉强点点头。

“你呀……”雁音就是一声叹息,“不晓得怎么说你好。明明王妃派了人马送你走,怎地你又跑去了打仗的地方。去就去了,怎地又如此大胆冒失……”

话说到一半,雁音见她猛地坐起身,喉咙中嗬嗬有声,半天才勉强听清,“十七……定远……”

雁音摇头,“我不识得他们……你莫着急,我让人去问,你赶紧躺下。”

待能下地行走,又是两日。腿脚没什么力气,桐拂自己扶着桌椅蹭到门口,外头正是大雨。庭院角落里的芭蕉摇曳,雨滴如珠,悉索生响。

她依着阑干,闭目闻着新雨的气息,心中郁结似消散一二。

“桐姑娘。”忽然有人出声。

桐拂睁眼望去,月门处二人撑伞而立。

“世子。”桐拂脱口道,旁边那个人她不识得。

朱高炽提步走入廊下,步子缓慢晃悠,身后那个人也不着急,慢悠悠地跟着。

到了桐拂面前,朱高炽才道:“方才从母妃那里出来,听闻这次姑娘冒死救了父王,特来感谢。”

桐拂一叹,“并非你们所想,是龙驹……”

他身后那人轻哼一声,“我就说嘛,一个小丫头哪来如此胆识……”

“高煦。”朱高炽出声制止,随手收了伞就要作揖,桐拂忙忙想要拦着,“真的不是……”

动作猛了,脑袋就是一阵晕眩,身子晃了晃有些站立不稳。

朱高炽伸手将她扶了,“桐姑娘还是要好生休息……”

桐拂匆忙将手收回了,将他打断,“世子,可知孙定远与秣十七?”

“孙定远?”朱高熙忽然道,“替父王御马的那个,没找着,应是死了。”

桐拂脑中轰然作响,她猛地忆起彼时的景象,孙定远靠坐在残破的战车之后,面色苍白……无论她如何唤他,他都没有声响……那战马依依守在他的身旁……

之后,桐拂只听见朱高炽零碎的疾呼,“桐姑娘……你怎么了……”就再没了知觉。

第六十九章 曲水流觞故人颜

水粼粼,荇草引风,几尾纤秀的鱼儿在身旁彷徨四顾。

桐拂有些困惑,自己这是在哪儿?

看起来好似是水中,可这又是何处的溪水,竟有着熟悉的气息盘桓左右?

一片莲叶自头顶的水面打着旋儿飘过,她抬头望去,透过水光依稀看见岸边锦幔微扬,案席精雅,人影绰绰之间,似有清曲两三声。

看着似是金陵城中士家子弟出行,吟游山水的意思。

那人影之间,那张面庞……

“金九哥哥……该你了。”

一声轻唤,令金幼孜回过神。

眼前溪水数曲,通透见底,青尾的鱼在布满水纹的溪石上倏忽而过。羽觞置于碧色的荷叶上,浮水而行。

他方才正是看着那荷叶,失了神。

初遇她时,她的面容破水而出,掩在荷叶之间,比菡萏更要清伦几分,实乃卷舒开合任天真……

练琼琼瞧他怔忪,柔声道:“金九哥哥,若是想不出,且饮一杯。”

金幼孜伸手将那羽觞取了,一饮而尽。

他又斟了新酒,将羽觞放回那莲叶之上。指尖触到溪水,他猛地一颤,那水里,分明是她的身影。

“小拂?!”他失声唤道。

练琼琼见他猛地呆住,口里唤了一声什么,紧接着居然一头栽进那水里。

事出突然且委实诡异,旁边的人皆愣住,半晌才听见练琼琼惊叫道:“救人!快救人!”

入了水中,金幼孜就瞧见那道身影隐入一旁丛生的水草之间。他一时竟顾不上自己并不善水,手脚乱划地追了过去。

拨开水草,看见她惊讶的神情,金幼孜心中狂喜,伸手就要捉住她的手腕。岂料自己的手竟穿过她的手腕,一捉捉了个空。她的身体仿佛是那溪水的一部分,清澈透明并无具形。

他大惊,也忘了人在水底,张口就要唤她。水立时涌入他的口鼻,胡乱挣扎间他直往水底沉去。一双眼,却仍一瞬不瞬盯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桐拂并没有比他淡定多少,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缘何会出现在这里?而自己的身子仿佛溶在这水中,想要将他拉住,竟是不能。

她看着相继跳入水中的侍卫,手忙脚乱将他捞上岸去,而他即便是已经难以呼吸,仍扭着头死死盯着她的方向。

她看着他上了岸,众人慌忙替他拍打背后,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看着他被人簇拥着换了衣衫,再回来时,他又欲至溪边查看,被那个叫练琼琼的女子不露痕迹地拦住。

她看着有人将他方才衣衫里的物件取来,里头那一柄簪子她识得。嵌着透明珠子,莲叶舒卷。练琼琼将那簪子拿起,满面绯红,似是说了什么。而他张皇地望着溪水,嘴里亦说了什么。

她看着练琼琼将那簪子纳入自己的袖中,双颊浮起的颜色,有些刺眼……

有什么拂上自己的面庞,痒痒的,她伸手想要拨开,就这么醒来。

桐拂坐起身,仍在燕王府。

月华如水,将屋子里的每一个分寸角落浸透。明明春末初夏,怎地生出寒意。

方才所见,不晓得是不是梦境,她忽然不想去深究。

那个簪子,她想到,头就开始痛。

……

文华殿外,早先那株开得热闹的海棠,一夜之间只余了一树浓绿,树荫下连一瓣紫粉都寻不着。

桐柔在廊下已经候了很有一阵,里头却还没有动静。太监出来过两回,皆摇头示意外头伺候的莫要进去打扰。

今日早朝之后,皇帝并没有召见任何人入东阁,自己一个人在里头独坐。

桐柔略略晓得,是北边的战事。

上月白沟河之战,李景隆大败,兵退德州。脚还没站稳,燕军已至,李景隆复又逃往济南。燕王在德州,籍官吏民众,收府库,德州百余万粮储皆被收去。

本月十五,燕军围困济南,李景隆十余万人匆促布阵大败,被斩万余,失马万七千匹。李景隆单骑逃遁……

待发觉有人走到身后,她听见朱允炆的声音,“陪朕走走。”

他言罢,已越过她,径直往左顺门而去。

桐柔不敢耽搁,提步跟上。左顺门那里,是东宫,平素他去得不多,今日不知何故。

这一路过去,他一直没有出声。平素他的步履不疾不徐,今日却微微有些仓促凌乱,明黄的袍摆翻飞不定。

停下脚步的时候,桐柔抬头才看清,眼前是大本堂。她只略略晓得,这里是太子读书处。

候在门口的侍卫大约没料到皇帝此刻会出现,原本隐在树荫底下,此刻慌忙上前跪迎。

朱允炆仿佛压根儿没瞧见,径直从他们中间走过去,提步迈入堂中。

巨大的殿阁内,楠木书架次第排列。那之上,万千书卷齐整堆叠,钿白钿青牙轴,黄带缥带绿牙籖……真正是琳琅乱目朱碧迷眼。

“洪武六年,建大本堂,聚古今图书。太子、诸王就读其间,间作东宫视事之所。”朱允炆忽然出声。

那声音在殿内回旋往复,少顷才归于沉寂。

太子……桐柔想了想,他口中的太子,应是他的父亲,当年的皇太子朱标。

“太祖选勋德老成及新进贤者,兼领东宫官。太子赞善大夫宋濂主持,左丞相李善长兼太子少师,右丞相徐达兼太子少傅,中书平章录军国重事常遇春兼太子少保,右都督冯宗异……

诸名儒为太子讲课,并遴选国子监监生王璞、张杰等十余才俊伴读。梁贞、王仪等为太子宾客,秦庸、张昌为太子谕德……

帝王之道,礼乐之教,往古成败,民间稼穑……朝夕以授……”

朱允炆负手立于案前,娓娓不绝。

桐柔也曾听闻过前太子之事,亦知太祖对其十分看重,却不料竟至于此。方才他提到的那一串串太子之师的名字,无不官位声名显赫,开国六公占五,功臣庙二十一人占六……

惜前太子因病英年早逝,其时太祖恸哭不已……

暗叹唏嘘完了,桐柔不觉困惑,何故今日他会念此旧事,又亲至大本堂?

沉默了一阵的朱允炆忽然开口,“儒法兼融、德主刑辅,比起刑乱国用重典,当是如何?”

桐柔起先并没深究此话何意,只是因那语调中的狠厉之意,很是吃了一惊。

而远远跟在后头的太监,却是哐当一声跪伏于地,惶恐瑟缩不已。

第七十章 玉炉清昼为分香

大殿清寂,牙牌玲珑间,似有微声。

“出去!”朱允炆猛地一声,惊得那地上的太监,连滚带爬,退出了殿去。

桐柔退了几步,转身欲走,被他叫住,“你留下。”

他的语调含怒,她犹豫了一瞬,望着他的背影,停下脚。

外头的太监和侍卫,将门窗掩了,殿内一时暗了许多。

朱允炆提步走到一旁的格架前,定定看着一物,沉默良久,“你可知,这是什么?”

桐柔上前,那架上除了书匣,有一个精致的木架。龙蟠鹤立栩栩如生,一道黄铜细杆横在其间,上头串着几枚金钱,聚在一端。

纵是见惯了宫中奇巧,如此摆设她却从未见过,摇头道:“不识得。”

“金钱计数。”他道,“讲书时,每句读五遍。温书时,三遍。中官手执小架,移架上金钱以计遍数。每三遍,五遍,中官报数。父皇,便是如此受学。”

桐柔听着有趣,一时安捺不住竟伸出手去,指尖方触及那金钱,就听着玉音泠泠,萦绕不散。

下一刻,她的手腕忽然被他捉住,他捉得很用力,甚至微微颤着。

桐柔吓了一跳,慌忙转头去看他,却见他扭头望着身后,面色苍白,仿佛见到什么十分不可思议的事。

他素来温和儒雅,此刻的神情实是不同寻常。

桐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先案旁冷寂的香炉中,此刻青烟忽起,袅娜生姿。

屋子里只他二人,这香是如何燃起?

殿门忽地被人推开,二人俱是一愣,回身望去。皇帝未开口宣人,何人竟擅自推门而入?

这一眼,只看得朱允炆目瞪口呆冷汗俱下。

桐柔也不比他好去哪里,且她被他握住的手腕,几乎被他捏碎了。

一人正提步入来,翼善冠,赤色衮龙袍,前后两肩各一金织蟠龙,玉带皮靴。风姿不凡,却又温文尔雅。

桐柔从未见过此人,但他身上穿戴却又分明是皇太子的衣制。且他的形容之间,竟与朱允炆肖似……

思及此处,她心中一动想到一人,骇然望向犹捏着自己手腕的朱允炆。

朱允炆死死盯着来人,薄唇紧抿,眸中竟显出水色。

那人走过他们身边,竟似未见到他们,径直走到案后坐下。少顷,言道:“先生进。”

眼见外头辅臣率了一众人入来,四拜之后,分立左右。内官捧书展于案上,讲读官授书……

授书毕,上道:“先生吃酒饭。”各官始出。

各官退至外头,内官方上前,“皇太子可要到南间休憩?”

“不必,今日父皇……因何震怒?”上首那位忽然道。

内官脸色刷得白了,“回……回皇太子,是因胡惟庸之子……”

一声叹息,将内官的声音打断,内官小心后退了半步再不吭声。

桐柔却早已心惊胆战,胡惟庸?

洪武十三年,太祖以“谋不轨”罪诛宰相胡惟庸九族,同时杀御史大夫陈宁、中丞涂节等数人。二十三年,以伙同胡惟庸谋不轨罪,处死韩国公李善长、列侯陆仲亨、已故滕国公顾时的子孙。后又以胡惟庸通倭通北元,究其党羽,前后诛杀三万余人……

那么上首这位……只有一个可能,前太子,朱标。

而眼下,朱允炆与自己就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他早已逝去的父亲,彼时的皇太子问询胡案……这根本就是匪夷所思……

上座的朱标靠坐在椅中,沉默良久,“父皇太……太……”终是没说得下去,忽地起身往外走去。

那内官慌忙跟上,门在他们的身后合上,一切重归宁静。

朱允炆的手忽然松开,目光仍落在那扇门之上,呼吸急促,额间沁着汗。

“陛下……”桐柔尽量将声音放得温和镇静。

朱允炆缓缓将目光收回,“方才所见,只你我知晓,便好。”说罢,他已提步离去,身姿分明惊惶。

桐柔将四下复又看了一回,说不出为何,她总觉得这其间有什么很熟悉的,缭绕身侧,令她无法忽略。

但四下并无旁人,那铜炉也恢复了沉寂,仿佛从不曾袅娜生香。

待桐柔离去,殿门重新合上,桐拂才松了一口气。她方才一直在,就在那铜炉之侧。他们所见,她也统统看见,分毫不差。

至于自己如何来到这里,她已经无力思考。自从上回于那溪水中,见到金幼孜,如今不知何故,时不时回到金陵,但回回只是很短的瞬息。且除了上回的金幼孜,旁人似乎并瞧不见自己。

陶弘景说过,魄,本善化形万千,难道竟是这般意思?

纵然匪夷所思,但能再次见到小柔,桐拂已是心满意足。

数月不见,小柔面庞圆润少许,神情舒朗,看来过得很是不错。方才临去前,小柔曾回顾再三,桐拂说不出为何,总觉得应是二人心有灵犀,许是她察觉到了自己……

至于方才所见的那群人,桐拂既不认识也不关心,她只是很想知道自己该如何能来去自如,时常能混进来瞧瞧小柔……又如何能去找到爹爹……

如此这般胡思乱想,桐拂在大本堂里转悠了好几圈,才反应过来,怎么困在这里好似回不去了?

她试着想要推开门窗,但根本触碰不到,转了几圈不免有些着急。

门开得很突然,又很快关上。进来的二人,穿着官吏衣裳,其中一人手中握着一张玉牌,神情紧张的四处查看着。

“究……究竟发生了什么?”其中一人道,声音颤得厉害。

另一人相对镇定些,“不知,只是我们进来看看有何异常。”

“异常?能有何异常?找我们司天监做什么……难不成……真有什么不干净……”

“休要胡说!”另一人喝止他,“大本堂是什么地方,怎会不干净……”说到后来,也不是很有底气。

司天监是做什么的,桐拂不是很清楚,大约与观星占卜有关,但和这大本堂……她心里一沉,难不成方才被人瞧见,是来捉自己的。若当真被捉了,如何说得清楚?定会牵连了小柔……

思及此处,她再不敢耽搁,悄悄挪到门口,若有人开门,需想办法尽快离开。

“谁……谁?!”拿着玉牌的那一个忽然叫道。

桐拂以为自己被发现,正暗叫不好。谁料到他只是转身,冲着自己站的地方胡乱扫视,显然并看不见自己。

桐拂一口气松了一半,却见他将手中玉牌猛地抛出,那泠泠光泽在空中璀璨闪耀,却是直直往自己这里飞来……

第七十一章 昨日如梦复还来

玉牌并没有砸到自己,桐拂瞧得清楚,但自己却莫名被它困住了。

也没有锁链咒符之类,但自己仿佛脱不开它的几步之外。

因为司天监那两名官员,恨不能以命相阻,那玉牌才没被送到皇帝寝宫,反而被送到文华殿。

说是玉牌里困了不净之物,万万入不得内廷。

桐拂苦笑之余,倒也没有特别烦忧,毕竟小柔在文华殿当值,在这里反倒更容易瞧见她。

但直到日暮天晚,才看见她。小柔应是偷偷溜来,桐拂见她并不敢掌灯,手里只擎了一盏小烛台。

入了殿来,她将门窗掩好,直接寻到这玉牌之前。

桐拂心中狂跳,“小柔”她试着唤道。

小柔应是听不到,小心地将那玉牌取在手中。

摩挲端详了许久,桐拂见她眸中扑簌簌落下泪来,她嘴里似叹似嗔,“不晓得何故,今日竟觉得见到姐姐他们说锁了什么在里头,我晓得荒谬,但我竟也觉得是姐姐”

桐拂心中酸楚,伸手欲抚摸她的面庞,却是如何都无法触及。

桐柔仍在絮絮不休,“你虽瞒着我,但我晓得,爹爹不知去了哪里……你不过是不想让我忧虑姐姐自己这般辛苦,又是何苦。小柔如今也可替姐姐分忧”

桐拂见她形容寂寥,然分明近在咫尺却无法言语,一时百感,落下泪来。

桐柔忽见那玉牌内,水光莹莹,以为是错觉恍惚。伸手拂去,水泽虽是触不到,却在那玉牌之内,流转不已。

她心中一动,脱口而出,“姐姐,真的是你?!”

桐拂见此亦是大喜,拼命点头,“是我是我”只可叹她始终听不见。

“何人!”殿门外一声呵斥,惊得桐柔险些将手中玉牌跌落,急忙牢牢握在手中。

门咿呀而开,有人入来,因在黑暗中,桐柔看不清是何人。待那人到了面前,她才讶声道:“陛下……”

朱允炆看着她神色慌张,两手紧紧握着什么,心中略有计较,“你可是,觉出异样?”

桐柔慌忙摇头,“不曾……只是觉得白日里所见蹊跷,想要再瞧瞧……”

朱允炆将她手中玉牌接过,“怕么?”

“不!”她答得很快,旋即意识到自己答得过于迅速,“我……我的意思是,宫内安全得很,我也并不信那些说法……”

“那便好。”他抬眼看了看她,“随我出去走走。”

说罢,他握着那玉牌,已往殿外走去。

待桐柔到了殿外,外头候着的人已经看不着,他自己一人走在前面,想来是将众人屏退了。

二人一前一后,竟是转入了御花园。

天已黑透,苑内铜灯已燃。汉白玉座之上,重檐攒尖四方形灯箱内,烛火纷纷。

走了好一会儿不见人影,桐柔估摸着也是被拦在了外头。

前面的朱允炆走得很急,他平素鲜少如此,即便是十万火急的事,他亦不曾慌乱过。此刻他的背影却透着急切,衣摆拂动之间,仓促地悉索声。

绕过几丛假山,前头水光粼粼,他提步入了一处水亭,才停下脚步。

桐柔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此刻踏入亭中,喘息片刻才渐渐定下神来。

御花园她来得不多,平素无事或不当值,她宁可在寝居之处的小院内看看书,并不愿出来晃悠。

此处她倒是识得,这座水亭虽不大,但据说是太祖最喜喝茶逗鱼之处。

朱允炆一路疾走,此刻静下心来,才觉得恍惚。怎会径直到了此处,他自己方才其实并为细究。

他摊开手,那玉牌玲珑晶莹,翠色欲滴,虽成色确然不错,但也并非罕见的宝物……

桐拂这一路走得晕头转向。这巨大的园子,景致是很不错。只是曲径通幽弯弯绕绕,又是夜里,很快就没了方向。而她被那玉牌牵引,想要放慢步子都是不成。

此刻她坐在阑干上,只有大喘气儿的份。

这位皇帝看着温文尔雅,怎地走起路来,竟也如此急慌。看来小柔平日当值时,并不轻巧……

思及此处,桐拂就看见了不远处花径的尽头,匆匆而来的一道身影。

今儿晚上,这里还真是热闹。皇帝慌慌张张,这又不知是个谁,竟也失魂落魄连路都不瞧就直往这儿过来……

桐拂瞧见的当口,朱允炆也瞧见了,几乎立刻将身旁不远处的桐柔扯到自己的身后,压低了嗓子,“无论看到什么,莫要出声。”

桐拂瞧他脸色几乎是在瞬间变得惨白,心里也跟着一慌,下意识地拦在了桐柔的另一边。心里却是觉得蹊跷,这大内皇宫里头,守卫森严,有什么竟能把皇帝紧张成这样?

来人脚步急促,面目在花树与山石的暗影之间模糊不清。到了近前,他也不避让,径直踏入亭内,坐在石案旁。

桐拂立刻认出,这位正是白日里出现在大本堂,也就是皇帝口中的前太子,朱标。

一日里,这位前太子出现了两回,桐拂不觉望向紧紧握在朱允炆手中的玉牌,看来那东西,果然是个古怪稀罕东西……只是,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桐柔自然也是瞧见了来人,看着朱允炆煞白的面庞,她除了屏息敛神守在他的身后,实在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更何况,她总觉得姐姐就在身旁左右,如何能见上一面,才是令她心急如焚之事。

朱标刚坐稳了,后头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跟来,一个太监气喘吁吁连声唤道:“太子……太子……”

到了亭子边,瞧见朱标坐在里头,他也不敢进去,垂首立在一旁,“太子莫气,仔细气伤了身子……”

抬头偷偷瞄了一眼,那太监又道:“皇上那是在气头上,那一句……哎呦,那一句不作数……”

朱标搁在石案上的手握成拳,“赞善大夫,十年为师,我与宋濂从来是师徒情分。无他师傅,只求陛下恩准免其死罪……”

“太子莫要再说……”那太监急得汗都出来了,又不敢贸然入亭。

“父皇竟说……”朱标一时哽咽。

“侯汝为天子而宥之……”

甫听见这一句,桐柔以为是前太子朱标说的。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一句,却是出自朱允炆之口。

惊讶之下,她转头望去,朱允炆面色十分难看,呼吸急促,肩头微耸。

这一句,竟是太祖指责太子僭越,委实一句重话。

他大约晓得她正看着自己,朱允炆声音暗哑,“此一夜,后宫十余侍卫内监被杀……只因……只因……”

桐柔从未听说过此事,看着眼前亦怒亦悲的前太子,和神色缭乱的朱允炆,她实在想不出,究竟何事竟能引来后宫杀戮。

一切发生得十分迅速,眼前的朱标唰地站起身,径直走到水亭栏杆处,没有半分犹豫地倾身投入湖中。

湖面黑黝如墨,立刻将他的身影吞噬了。

第七十二章 旧梦醒回冷烟平

桐拂本来觉得,这件事和自己没有分毫关系,站在旁边看看热闹就罢了。

但那位前太子,前脚投下湖去,自己怎地后脚也跟着入了水里?

想这后宫侍卫多如牛毛,各个身手不凡,怎么也轮不上自己下水捞人……再说,若是旧事重现,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怎么也不该是自己搅和在里头……

亭子里的朱允炆却几乎立刻扑到栏杆边,若非桐柔死命拦住,他也跟着下去了。

“陛下!”他的力气大得可怕,神情更是不同往日的狰狞,她却已顾不得许多,“这不是真的!是幻象……”

朱允炆充耳不闻,双手死死抓着栏杆,目光片刻不离那水面。

而到了此时,那亭外的太监才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撕心裂肺地叫道:“太子落水!救……救人……”之后他也总算想明白过来,冲到亭边,一头扎下水去。

“怎么这么久……怎么还没上来?!”朱允炆额前青筋直暴,言罢再顾不上,将衣袖从桐柔的手里抽出,翻身跃入湖中。

桐柔手中一空心里一凉,想都没想,也跟着跃下去。

一时湖边寂寥,再无人影。

水底下,桐拂却瞧得清楚,惊骇莫名。眼前这一遭乱纷纷,是什么意思?

看见桐柔落入水来,桐拂再顾不上,急忙向她那里游去,小柔哪里会水?

但无论她如何奋力,桐拂始终无法靠近小柔,似乎有什么力量,在将自己不停地推开。

绝望之际,她看着正沉向湖底的朱标,看着正奋力追去的朱允炆,再看着不管不顾跟在后头的小柔……桐拂忽然意识到,若这是个幻象,也许只有将朱标救出,后面那二人才能脱困。

当下也顾不得这念头从何而来,一头往那深处扎去。

朱标显然是不会水的,到这个份上,已经没了神志,桐拂倒不用麻烦将他敲昏。直接拎着他的后领,奋力往上游去。

游了一半,遇见那神情惊骇的太监,看着是会水的,她将朱标塞进他的手里,返身去寻那二人。

小柔的裙衫入了水,如芙蓉绽放,银红如朱榴,于那暗沉的湖中摇曳。桐拂很快就寻到她,欲将她拉住。岂料无论如何,自己的手都无法触及她。自己仿佛是这湖水万千中的一掬,将小柔环拥着,却无法推她离开……

桐拂心中大急,眼瞧着小柔体力不支,渐渐失了力气。而自己虽在身旁,却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身后猛地一股劲道,一个身影很快地越过她,将桐柔拦腰抱了,就往湖面游去……

朱允炆抱着她走入亭子,四下里并无人影。方才所见,一如白日那一出,香冷烟散。

这才是那夜的真相,父皇因宋濂涉胡惟庸案进言劝阻,被太祖训斥,忧愤之下投湖。太祖震怒,内廷染血……

宋濂之后虽被赦免了死罪,但流放茂州,途中于夔州病逝……父皇早逝,因与此事亦脱不了干系……

怀内之人悠悠转醒,便是止不住的一阵猛咳,朱允炆方回过神来,将她扶着坐在一旁,轻拍她的后背,“你不会水,下去做什么?”

她抬起头,他亦是衣衫尽湿,神情冷肃含威,眉间紧皱,如此看来甚是迫人。

“我……没想那么多……连累了……”她很是懊恼,彼时应出声呼救,而不是脑袋一热跟着跳入水中。

“来人!”他忽然扬声道。

远远脚步声立时响起,很快太监和侍卫呼啦啦将亭子围了。

吴亮手里捧着氅衣杵在最前面,方才远远避着,奉旨非宣不得近前。虽隐隐听到些动静,但谁人都不敢上前查看。

此刻他看着亭中浑身湿透的陛下和女史,识相地闭嘴不提方才之事,只道:“夜里风凉,陛下需尽早更衣。可要宣太医……”

朱允炆接了吴亮手中氅衣,顺手就披在桐柔的身后。

吴亮的话头转得也十分利落,“来人,速速传太医去桐女史处……”

朱允炆猛地想起什么,伸手去摸袖中,那玉牌原先放在那里,此刻已不见踪影。他回头又看了一回湖水幽暗,怔忪片刻却再不停留,提步快速离开。

……

桐拂浮出水面之前,心里做足了准备。大不了也就是回到北平燕王府,若能回到草场更好,至今她还没打听到秣十七的消息。她仍固执地认为,既然尚没有消息,那她可能还活着。

然而,她将要面对的景致,却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还没来得及把脑袋冒出水面,她就听见了隐隐的嘈杂呼喝声。

“有人……水里有人……”

“别是跳河的……活的还是死的……”

“奸细吧,不如直接砍了……”

有什么勾在了自己的衣领上,生生将自己拖出了水面。

桐拂抬头一瞧,自己方才所在的充其量只能算个水塘。水塘边,一群人原先应是在打水,眼下都聚过来围观,齐刷刷瞪着自己。

看那身上衣服打扮,有老百姓,更多的却是南军的甲衣。

桐拂心里哀叹,从哪儿冒出来不好,怎的会是南军的地盘?她腰间还有燕王府的腰牌,这可如何解释?

“哟,是个女的……长得挺好看!”有人打破了沉默,很快围观的人皆大笑起来,目光不怀好意地在她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

将她勾上来的那人,把手里竹竿扔了,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哈哈,我捞上来的女人,就是我的,你们就别想碰了!”

又是一阵哄笑,不过这一回,笑声没有持续多久,戛然而止。

这个貌似弱不禁风狼狈不堪的女子手中,何时多了一个尖刺般的匕首。

那东西此刻寒光凛凛,紧紧地压在那人的脖颈间。

短暂的沉默之后,是刀剑纷纷出鞘的铿锵声,又是一阵乱哄哄,不过显然没有了方才的镇定。

被抵着喉咙的那人早松开了抓着她的手,“姑……姑娘,我开个玩笑……玩笑……莫要当真……”

桐拂强自镇定,“给我一匹马。”

说个明

刚刚抵达乌鲁木齐,之后十天北疆自驾,更新我会尽量。游记什么的,可以移步“微熹的角落”(●‘‘●)

第七十三章 一城山色半城湖

其实方才出手的时候,桐拂已经后悔了。但到了这个份上,除了继续装狠,好像也没旁的法子。

“马?没有啊……”那人一边假意颤巍巍说着话,一边却悄悄冲着身侧的同伴递着眼色。

桐拂没瞧见,只知道下一刻手里的峨眉刺已被人劈手夺了去,快到根本没看清,紧接着就被人拧着手三两下的捆上。

“行啊,还想抢马?怎么不抢了?”四下里哄笑声复起,刀剑归鞘又是一阵热闹。

桐拂暗叹,此番自己实在是太过鲁莽,方才不该如此冒然出头……

“放开她。”有人从身后走来,声音不响也没有呵斥的意思,但面前这帮乌合之众却立刻安静了。

说话的那人替她解开绳索,将地上的峨眉刺捡起递给她,温言道:“姑娘若需要马的话,济南城里有不少,不妨去看看。”

桐拂转过身,身后的中年男子文质彬彬,怎么看都是个读书人的样子。但这帮形容不整一身痞气的南军,为何见了他却立刻没了脾气?

她接过峨眉刺,未及发话,就听见那男子身后传来嬉笑声。

两个年龄相近容貌相似的小姑娘挽着手走来,看见桐拂,她们眼前一亮,其中年纪稍长的那一个,对着那中年男子道:“爹爹,可否让这个姐姐与我们同乘?”

上了马车,这姐妹二人嘴巴就没停过。姐姐云词,妹妹烟语,一左一右拉着桐拂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姐姐是哪里人?看着不似济南人氏,也不似北平的……”

“不会是南方来的把……”

“姐姐怎的如此厉害,方才那匕首是什么……”

“给我们瞧瞧可好?就看一下……”

桐拂见她二人年龄与小柔相仿,又活泼天真,倒也一时放下心思,只略略说了自己自南方过来寻亲,迷了路。那姐妹二人立刻深信不疑,又缠着要看她的峨眉刺,一路说说笑笑十分热闹。

话语之间,桐拂问清楚,方才那中年男子,也就是这对姊妹的爹爹,名为铁铉。原是礼部给事中,后为山东参政,眼下正为李景隆筹措粮饷。

但之前李景隆被燕军打败南逃,眼看济南危在旦夕,这位铁大人非但没跟着跑路,反而一路集结逃散的南军兵士,直往这济南城而来……

一介文官,毫无打仗的经历,竟有如此胆色与担当,桐拂不由得心中赞叹,同时也替这位铁大人深深捏了一把汗。

燕王正在赶来围城的路上,以他如今的势头和决心,只怕这济南城危矣……自己还是得想办法,早些从这场纷乱中抽身而出……

无奈一路被云词烟语左右挽着,马车外头皆是随行的南军,她根本没机会。而入了济南城不久,桐拂就获悉,燕军已至,正于城外扎营中。

她与两姐妹一同被安置于城内涌泉溪旁白鹤庄外,庄内原是书院,供参加乡试的秀才听讲,或是县试已过的童生入学之处。如今大战在即,里头的书生秀才早已离开,十分清静。

铁铉的妻子杨氏已早一步到了那里,将一切安置打点好,虽是第一次见到桐拂,却也是心生喜欢,待她如待自己儿女一般。桐拂只能暂时稳住,看看形势再做打算。

燕军的攻城几乎是即刻的,但济南城在无止无休的攻击之下,居然倔强地固守着。而自从入了这济南城,桐拂再未见到过那位铁大人。据说他身先士卒,日日守在城门之上,此举大大鼓舞了士气。

说到士气,原先桐拂在城里看了一圈,确实半分也没看出来。

城里除了逃难的老百姓,就是被打得七零八碎衣衫不整的南军残兵败将。这么一些人,再加上一个没打过仗的文官,想要对抗早被传得神乎其乎的战神燕王,实在是开玩笑。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玩笑,如今却令外头的燕军笑不出来。以为可以轻易拿下的济南城,看似脆弱,却是无论如何攻不破。

云词、烟语两姐妹平素虽是娇俏可人,但与桐拂说到爹爹与高巍、盛庸两位大人歃血为盟誓死守城一事,亦是豪气凌云霄……

城外在打仗,城内老百姓的日子还是要过。平素铁大人的儿子亦随父亲在城门,而杨氏也并不拘着两个女儿和桐拂,反而时常鼓励她们去城中帮助老弱。

每日铁府都备了粥车,送去城中施于无家可归之人,桐拂也就每日随着她们同去。

济南城中泉湖众多,倒是不缺吃食,来领粥之人多是老弱或是外乡逃难来之人。且都井然有序,并无争抢。领了粥都客气地称呼桐拂她们大姑娘、二姑娘和三姑娘。

这日已近午时,粥桶里已所剩不多,棚子里也并无太多人。云词和烟语在一旁帮着收拾,打算早些回去。

一人拄着拐杖自那棚外进来,手捂着上腹,面色苍白。入来之后也不说话,直接拿起案上的粥碗,就要喝入口中。

岂料粥碗刚刚凑到嘴边,身后又来一人,伸手就将他手中的粥碗夺去。

桐拂一愣,这才看清来人是个女子,戴着帷帽,垂纱将面容遮着,看不清样子。

被抢的那人楞了一会儿,倒也没说什么,转身又去取案上的另一碗。那女子再次伸手夺去,顺手将两碗放回案上。

“这位姑娘,”桐拂忍不住开口,“入了这棚里的,这粥是人人有份,姑娘何故抢他人的……”

“支了个粥棚,就是做善事?愚蠢!”那女子打断她,“旁人喝得,他,喝不得。”

那男子面上显出激愤之色,“我已几日未进食,何故喝不得?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阻拦?”

那女子转身就走,“你若偏要喝,随意。”

一时棚里棚外议论纷纷,“这女的别是个疯子吧……如此蛮横不讲理……施粥是多大的功德……她竟出手阻拦……”

那男子见她离开,忙端起一碗粥,一口喝完,对着桐拂和云词姊妹连声道谢了半天才离开。

待她们收拾完东西,打算回白鹤庄,忽听得棚外纷纷扰扰地吵嚷起来,“呀,这人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是啊,我瞧他刚才从粥棚里出来……怎么就不省人事了……”

桐拂听罢心里一沉,忙忙往外跑去。

第七十四章 山盟誓醉言痴语

桐拂一眼就认出了倒在地上的,正是方才被夺了粥碗之人。

她抢上前去,那人已被人半扶起,脸上没有血色,双眸紧闭,似已没了意识。

看热闹的人认出她来,小声议论,“该不会真是粥有问题……”

“也不会啊,我们不是没事……”

“方才不让他喝粥的那人,看来是有些道理……”

桐拂猛地醒悟,自己虽不通医术,但简单的道理还是晓得一些。这男子方才捂着上腹,似是胃中不适,恐怕当真不可急饮热粥。

她转眼四望,并未瞧见那女子身影,想来已走远。

众人皆一筹莫展,却见一小童走来,垂髫低梳,玉雪可人。

她稚声道:“将山楂、山楂叶煮水,加些蜂蜜,给他喝了就好了。”

云词刚好过来,忙吩咐府里的丫鬟去煮了来。

桐拂将那小童拦下,“方才可是一位戴面纱的女子,这般告诉你的?”

那小童脱口就道:“你怎知……”出了口才觉察说漏了嘴,拔腿就跑,一下没了影子。

待那人转醒,被送去惠民医馆,桐拂一行才转回庄子去。

行到一半,马车外头一阵喧闹,桐拂掀帘望去,几个男人围着一个女子,拉拉扯扯,口中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云词忙将帘子放下,“不过是几个市井无赖罢了,我们今日未带护卫,皆是女流,还是莫要招惹是非的好。”

方才一眼,桐拂却瞧得清楚,被围在中间的女子,正是那个戴着帷帽面纱夺粥之人。当下也顾不得,掀帘跃下马车。“住手!”桐拂扬声道。

那群无赖听闻转过头来,“哟,今日运气不错,又来一个漂亮的……”“几位大哥,”桐拂压着怒意,“这位姑娘是铁府的客人,几位恐怕认错了人,麻烦让她随我离开。”

“铁府?这济南城里当官的,早跑光了,就剩了这位铁大人。一个押运粮草的文官,怎么挡得住燕王的大军?

这城眼看着就要破了,岂不更要及时行乐?来来来,既然来了,陪哥几个去喝个酒再回府不迟……”那些人伸手就欲扯桐拂。

“我以为,几位找的人是奴家,怎的又寻了旁人?”

一声含羞带怯莺语婉转,令众人皆是一愣。

桐拂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过来刚才那一声是那佩着面纱的女子说的,不由转眼看去。却听那群人猛地发出惊呼,夺路而逃,“鬼鬼啊……”

而那女子素手轻扬,将方才掀起的帏帽面纱放下。不过瞬息的事,桐拂并未瞧见那之下的面容。

桐拂走上前,“方才粥棚之事,错怪了姑娘”

那女子打断她,“我帮的是他,与你何干。”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冷清疏离,言罢转身就要离开。

“如今城中伤病众多,姑娘识得医术,可愿一助?”桐拂道。

身后云烟姐妹亦上前来,“眼下兵荒马乱,城里并不安全,这位姑娘若是孤身一人,又不嫌弃,可到我们那里暂住。”

“不必了。”那女子冷言道,提步就走。没走出去几步,身子晃了晃就要摔倒,桐拂眼明手快将她扶了,那女子脑袋一歪竟似是没了知觉。

桐拂与两姐妹将她扶上马车,只觉她手脚冰凉。

“她可是病了?”云词未做多想,伸手将她面上帷帽摘了。

两姐妹几乎同时惊叫出声,云词手中的帷帽咕噜噜滚去一边。

桐拂见那帷帽下的面容,也是一凛。

原该是极为出众的姿容,偏偏在那如玉脂般的面颊之上,一道狰狞疤痕,蜿蜒至脖颈间,触目惊心。额间乌青,衬着苍白的面容,形如鬼魅。

惊骇之后,桐拂却觉得这疤痕所覆之下的面容有些眼熟,似是在何处见过一般。

“好可怕……”烟语颤声道。

……

兮容于一场噩梦中挣脱不出,满眼兵戈,血染山河……他的背影,就在那血光暮色之间,决绝离去连半分回顾都不曾有……

那些个云鬓畔眉眼流连,温存语,山盟誓,不过杯盏间醉言痴话……

有什么温温热热,在额间拂过,小心翼翼似是生怕惊扰。

兮容睁开眼,面前那张面庞并不识得。但眉眼间,云青水澹澹,欲雨生烟,却又分明晴川舒朗。

见兮容睁开眼,她似是一怔,手下慢了慢,“可是太凉了,我去换了温水来……对了,莫担心,我叫桐拂。你放才晕倒,我们将你带来山庄,若你不愿意,等你好些就送你回去……”

“为何对我这般。”兮容淡淡道。

桐拂一愣,她其实并不晓得为何,自见到这女子,就生出熟稔。或许,同是流落在外漂泊无居所?

“兮容。”她忽然出声道。

桐拂慢了一慢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的名字,“这名字真好听。”

兮容坐起身,“我这样子,你不怕?”

桐拂又认真看了看那疤痕和乌青,“我小时候经常摔得鼻青脸肿,爹爹虽然每次都狠狠罚我,不过回回都给我治好了。你若信我,回头我带你去金陵,找我爹爹……”

看见兮容神色剧变,桐拂忙止了声。

兮容将目光移开,“不必,如今这样子,不是挺好。”

桐拂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亦随之沉默。

“姐姐,姐姐!不好了,燕军要淹了济南城!”云词慌张扑进屋子来,“他们在挖黄河堤岸,那水若是放出来,整座济南城不保……”

桐拂大惊,如此置全城百姓性命于不顾,简直骇人听闻。燕王怎会用上如此卑劣手段?

“姐姐还是速速离去,我娘亲已备好了马,你和这位姐姐赶紧离开……”云词继续道。

“什么意思?”桐拂打断她,“我们离开,你们呢?”

云词惊讶地望着她,“我爹爹歃血为盟誓死守城,我定是要留在此处陪着爹爹的,怎能离开?”

“你们俩若是要说话,外面去说,莫吵着我。”兮容皱了皱眉,回身躺下,转向里头,再不搭理她们。

云词一愣,“这个时候还睡?赶紧逃……”话未说完,她已被桐拂拖出屋子。

“河堤在哪儿?”桐拂望着一脸惊讶的云词道。

第七十五章 城临险急送降书

河水滔滔,奔腾不息。桐拂立在河边,巨浪拍石溅起的水花,落在面上,冰冷。

此刻虽是暗夜无边,但河堤上星火连绵,燕军果然正连夜挖开河堤。

自此处回望河堤南岸的济南城,正处于低处,一旦破堤,整座城池将毁于大水。

她一时心思恍惚,想到许多人,十七、孙定远、徐妙云、雁音、世子……这么想着,脑子里纷纷乱乱,之前困守北平、几番战役,自己曾与他们比肩而立生死共存……但眼前,黄河汹涌,眼见着将冲入南军驻守的城中,将多少生灵涂炭……

这一路烽火缭乱,兵戈纷纷,自己想要抽身不能,搅在这荒乱之间,进退不得……

马三保早注意到远处河堤边的那个身影,孤身一人,虽瞧不清样貌,看得出是个女子,且越看越有些眼熟。

他将背后的弓弩取了,弦尚未拉满,有人自身后走来,伸手将那弩身压了下去。

“殿下。”马三保忙将弓弩垂下。

朱棣不语,亦望着远处那身影。

马三保心里一动,“是那个京师来的丫头?方才有人瞧见她自水中而出,她怎会在济南城?”

见燕王仍沉默着,他又道:“我去把她带过来……”

“不,”朱棣打断他,“由她去。她看清楚了也好,正好回去告诉城里的,河堤将破,铁铉拿什么再继续守下去。”

“她不会当真以为……”马三保搓了搓手。

“岂不正好。”朱棣说完再不多言,转身离开。

看着桐拂浑身湿透的回来,兮容并未问一句,懒懒自榻上起来,“最讨厌水草的腥气,我出去避一避,可惜了刚要来的兰汤……”话音未落,她人已经出了屋子去。

桐拂转过屏风,看见后面一大桶冒着热气的水,爬进去,将自己整个没在里头。

温热的水,将浑身的寒意驱散。水里飘了一缕缕泽兰,浅紫,微香。她忽然觉得困倦,索性蜷在水下,闭上双眼……

金幼孜站在梁洲的岸边,已有好些时候。如今是户科给事中,却也担了黄册监管一职。虽不用日日在这孤岛之上,但每月亦有几日需上岛查看。

夏初的梁洲,枝桠间碧色已老,青桃初结。眼前湖面新荷展,渐渐将粼粼水光遮去。

他却依旧贪看那莲叶之间,许能在不经意间,又看见她嫣然绝伦的容颜……

空中啾啾数声,如清弦撩拨,一道纤柔的身影飞速掠过,在眼前转了一圈,竟停在他身侧的枝桠间。

身如凤,彩翼绚丽,侧着脑袋,一双乌眸清凌凌盯着他看。

“小……小凤?”他迟疑道。

桐花凤很警觉地瞪着他,往后挪了一步。

金幼孜小心地靠近几步,“小凤,当真是你?你怎会在这里?你没跟着小拂?”

不知何故,他竟从它的眸中看出急切之意,似有一腔话语说不出口。

桐拂觉得自己定是疯了,方才明明泡在桶里,怎地一睁眼,停在这枝丫间,浑身披着羽毛……而面前对着自己说话的,居然是金幼孜。

更令她抓狂的是,她根本无法开口,除了蹦跶,再做不了什么。

她扑腾了几下,险些摔下树去,被金幼孜一把捞在手中。

“这小东西,怎么这么不小心,竟如此顽皮……”他将它捧在手心,连连摇头,“和她一样……”

桐拂怒从心起,和谁一样?谁顽皮了?

想到此处,气不打一处来,伸出爪子就挠他的手。可叹爪子太过纤细,挠在掌心轻轻细细的,看在金幼孜的眼里,不过是亲昵地与自己嬉闹一般。

他的指尖在它小小的脑袋上揉了揉,“这才乖……这些日子你跑去了哪里?”他的脸随之板了板,“莫要学你那个主人,整天跑得人影都瞧不着。等她回来,定要将她拴在身边,再不让她逃开……”

桐拂起先尚有怒气,到后来竟是怔怔失神。任由他点着自己的脑袋,一本正经地教训。

瞧那凤儿乖巧,金幼孜叹了口气,“你若不嫌弃,就住我这里,虽是清静些,倒也不会让你饿着。若那丫头回来寻不见你,估计又要伤怀……”

说到后来,他索性捧着它,撩袍在树下坐着,絮絮叨叨说着北方的战事。燕军困了济南城,也不知那丫头又被困在了哪里……依她的性子,定是闲不住,到处仗义乱帮忙,素来不操心她自己的安危……

桐拂听到后来,口鼻泛酸,若非此刻拘在这桐花凤的身子里,只怕当真忍不住……

“咦,凤儿怎么了?为何如此伤感?”金幼孜忽然盯着它道。

桐拂一愣,这人居然细致到能看出鸟儿的伤感,简直可怕……但他絮絮叨叨的声音,温和舒宁,她这么听着,竟渐渐平复安心下来,复又生出困意……

“不好了!快!快救人!”耳边忽然传来的嘈杂惊呼声,将桐拂惊醒。

下一刻,整个人被拖出水来,立刻有人扑上来又是拍背又是顺气。

“姐姐这是何苦?有何想不开,竟将自己闷在这水里……”云烟两姐妹的声音在耳边委实热闹。

“她有什么想不开的,”一旁是兮容清清冷冷的声音,“不就是兰汤里太舒服,睡过去了。”

桐拂睁开眼,奋力站起身,对着焦急的姐妹俩,一脸愧疚,“我是真睡过去了……”

云词拍着胸口,“你可吓坏我了……走走走,我们赶紧离开,这儿没法待了……”

桐拂一愣,“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两姊妹形容间颇有些一言难尽,互相看了看道:“爹爹他,打算降了……”

桐拂没反应过来,兮容却笑出声,“打仗遇到打不过,不是跑,就是降,可是一个赛一个的身手利落。”

云词脸涨得通红,“我爹爹……我爹爹不是这般……”

“不是?”兮容在一旁坐下,取了茶盏,轻撇茶沫,“我可是听说,铁大人命守城士兵在城头哭喊求饶。”

她慢悠悠饮了一口,“现如今点了千人,出城向燕王投诚,献降书。估摸着,这会儿都已经跪在燕军的大帐里了。”

第七十六章 风来水面和之至

天心水面亭,大明湖畔,四面临水,仅以一玉带长桥与岸相连。

亭前有楹联,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

云烟姐妹俩终是没有拖着桐拂离开,却是匆匆赶到了此处。

铁铉在亭中,设茶席,对月独坐。

“爹爹……”云词一路疾走,到了跟前,反倒语迟。她回头瞅了瞅身后的烟语和桐拂,定了定心才又道,“他们说爹爹要降燕王,女儿不信。”

铁铉方将茶盏过了水,也不抬头,“既然来了,都坐吧。”

云词一跺脚,“爹爹,都什么时候了,还喝茶……可当真遣了人出去献降书……”

“月到天心,清之至也;风来水面,和之至也。”铁铉打断她,又似只是无意自语。

云词一时不知如何,拿眼去瞅妹妹和桐拂。

“桐姑娘,可都瞧见了?”铁铉忽然出声道。

桐拂一愣,自己偷偷潜湖出城,这位铁大人居然知晓,当下也就大方承认,“是,瞧见了,河堤已挖开大半,决口破堤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事。”

云烟姊妹惊讶地望向桐拂,如今济南城被围得如此严实,她何时出过城去?又如何安然回转?

“一城百姓的性命,和一纸降书,孰重孰轻,你们想不清楚?”铁铉将那清亮的茶汤倾入盏中。

“可……”云词语结。

“喝茶。”铁铉再次将她打断,语气倒温和得很。

三个女子,一人取了一盏。

铁铉忽道:“降,也不降。”

三人面面相觑,看着铁铉抬手示意她们饮茶,才将茶盏凑到嘴边。

“这份降书送出,燕王会亲自入城,定让他有来无回。”铁铉一字一句,说得清楚。

呛啷一声,谁人的茶盏晃动,那声音在湖面远远传出去。

云烟姊妹同时扭头看向桐拂,桐拂的手上泼了茶汁,立时红了一片。

“呀,你没事吧……”云词脱口就道,伸手就取了帕子给她。

桐拂放下茶盏,接了帕子,垂下眼眸,“喝得急了,打扰打扰……”

铁铉眼都没抬,“饮热茶急不得,需放下旁的心思,慢慢品味。”

亭外桥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有人到了外头,立在垂帘外禀道:“大人,出城千人已归,燕王明日将单骑入城,受降。”

铁铉起身,“阿云阿烟,今日可有习字?纵是外头兵荒马乱,也莫懈怠了课业。”

云词烟语急忙起身,拉着桐拂一同礼了礼,就要退出去。

“桐姑娘,留步。”铁铉出声道。

“爹爹……”云词忽然意识到什么。

“云词。”铁铉温言,但语气不容她再言。

一时亭中只余了二人,月华与水色溶作一处,素波无声。

“桐姑娘这几日,与小女在城中施粥救助,铁某看在眼中,知道姑娘心性纯良。只是眼下局势微妙,恐要委屈姑娘一阵。”铁铉温言,并无半分咄咄之势。

“姑娘亦无需忧心,过了明日,自当送你离开。”铁铉话音刚落,外头已有两人入来。也无拉扯捆绑,只是垂首让出道来。

桐拂知晓多说无益,心中乱纷纷,跟着离开。

被领着去了一处小院,屋门在身后锁了,那二人的身影映在门格上,一动不动。屋子应是原先书院里藏书之处,倒也不算简陋。架上的书码放整齐,地上散着几本,想来是生员离开时,仓促间落下。

桌案灯烛榻几俱全,甚至备了几样点心和茶水。

她没心思碰,坐在榻边,脑子里尽是铁铉方才一句,定要他有来无回。

照理这事,和自己没有关系,也轮不到自己操心。可这心绪不宁,惶惶不安,又是什么意思?

直到天色微明,她才胡乱睡了一刻,听见外头动静立时醒来。

映在门格上的那两个身影不在那里,桐拂靠近试着拍了拍门,“有人么?”无人应答。

她将靴中峨眉刺摸出,将那窗棂处挑开,娴熟地将窗子打开。自小被爹爹关了那么多次,如何不露痕迹地逃出去再溜回来,早已驾轻就熟……

书院离开城门不近,在大街上跑或是搭马车皆容易被人发现,她也不再犹豫,一头扎进庄外的泉溪中,潜游而去。

待冒出水面,眼前是城楼不远处的一条街巷。时辰仍早,路上没什么人,桐拂悄悄摸到墙边,看着城楼前乌泱泱的兵士,不由犯愁,这如何混得进去?

有人猛地在她肩头拍了一下,惊得她几乎喊出声来,回头一看,不觉脱口,“兮容?你……怎么在这儿?”

兮容今日未戴帷帽,只以薄纱敷面,“想上城楼?”

桐拂一愣,“你有办法?”

兮容没搭理她,将身上氅衣递给桐拂,径直绕过她往城楼下走去。

桐拂纵是将信将疑,此刻也不及犹豫,将氅衣拢在身上遮住湿衣挡住头面,紧步跟上。

城楼有数处入口,皆有人把守。兮容走至最西侧的一处,停在守卫面前。抬手间,一块玉牌垂下,玲珑有声,璎珞簌簌。

桐拂尚未看清楚,见那守卫遽然色变,急忙躬身让开一条道,“城楼石梯陡,姑娘慢行。”

兮容也不耽搁,提步就上,桐拂紧随其后,心里却是一百个不明白。

这守城的兵士,原是李景隆带来打仗的,虽然眼下这位李大将军战败一个人逃去了南边,但这些人仍被铁铉收编在廷军之中,怎地会对这么一个女子如此恭敬且言听计从?

这兮容,究竟是什么人?

一路再无阻挡,二人顺利上了城楼一侧,身影掩在暗处。眼前不远处就是垛口,可以清楚地看到城外远处绵延的军帐。

“你晓得为何燕王必取这济南城?”兮容道,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二人听见。

桐拂皱眉,虽说也是在军营里混过,但打仗谋略这些事,她并不懂。

兮容也不待她答话,“燕王当初攻真定,三日攻不下就撤了。但这里,济南,足以断南北道,即使不下京师画疆自守,也可徐徐图之。”

她顿了顿,“原先这些,我也不懂。听他说了,就明白些。”

桐拂很想问这个他,是谁。但也晓得依兮容的性子,必是不会答她,也就暂时作罢。

“你识得燕王?”兮容猛地出声。

桐拂心里一晃,“你究竟什么人?”

兮容似是轻笑,“我是什么人,现在都不要紧了。只是今日,燕王貌似风光来受降,拔城只在眼前,其实是来送死。而你,可愿助他?”

桐拂望着不远处严阵以待的南军,“无使朕有杀叔之名,这不是皇帝的明令……”

此番兮容笑得似是更加开怀,停了停才道:“大将军跑得不见了影子,谁还在乎这道令……”

马蹄声传来,桐拂抬眼,就看见远处纵马而来的那人。

第七十七章 战马西向徘徊鸣

今日他骑的马,桐拂并不识得。不过他身后跟着的那一匹,她却十分熟悉,龙驹。

大约是燕王今日没先用它,只是将它带在身后,龙驹看起来很有些不爽。

桐拂对它的小动作小脾性早已了如指掌,此刻它的脑袋歪在一旁,拿一只眼瞅着燕王的背影,满脸的不高兴。它故意跑得不快,缰绳被燕王扯了几次,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上。

以往这般,孙定远定会骑马随在燕王左右,牵着龙驹赤兔或是枣骝……想到孙定远和十七,桐拂心里抽痛得厉害。

“究竟会如何?”她稳了稳心思,望向兮容。

兮容将头略偏了偏,桐拂顺着看过去。城门的后面,半空之中,一张铁板高悬,仅以一根粗麻绳吊着。一旁一名兵士手持长刀而立,目光紧盯那绳索。

桐拂心里一凉,旋即明白。

再顺着兮容的目光望向城楼外的木桥,那下头黑压压的人影,皆是伏兵。

“没意思,不看了。要不要救,怎么救,你自个儿琢磨吧,我乏了。”兮容声音懒懒,转身就走。

桐拂目瞪口呆看着她离开,也不好出声阻拦。

救?这怎么救?这么大一块铁板,落下去,神仙也救不了。

这满城头的士兵,一个她都打不过,就是有心也帮不上忙。

就算他侥幸逃过了铁板,外头桥下的伏兵刚好将他堵了……话说回来,自己为何要救他?他不是……

桐拂想得头痛,却听身后一声,“姑娘还是来了。”

她的心里顿时哇凉哇凉,缓缓转过身,“铁大人……我那个……我一不小心就……出来了……”

铁铉没再多说,越过她,立在垛口前,“既然来了,姑娘看着便是。”

这一回立时有人上前,将她的嘴用布条封上,双手反缚在身后。

“济南城的安危于一肩,铁某必当尽心尽力,容不得半分差池。”铁铉袍角飞扬,明明是读书人的峻瘦儒雅模样,偏生出豪气万千来。

马蹄声近,眼见着朱棣一人两骑,已到了城门之下。

持着长刀的兵士,已将那刀刃凑到麻绳前,桐拂一颗心顿时拎起,呼吸艰涩。

城门大敞,并无守卫,朱棣未有犹豫,催马而入。入了城瓮,身后的龙驹不知何故,猛地一顿,扬首回望城楼之上,口中嘶鸣。

朱棣亦抬头回望,那城楼上人影绰绰,并看不清什么。这么短短一回顾,只觉头顶一暗,有什么似是急扑下来。朱棣情急之下,猛拉缰绳,只听一声巨响,马身一矮,自己已滚倒在地。

抬头看去,竟是一块铁板从天而降,正砸在马首之上。那马儿顿时毙命,若方才自己没有被那龙驹唤住迟疑一瞬,只怕倒在那里的正是自己。

龙驹已冲到身边,朱棣翻身上马,急往城外退去。耳听得喊杀声起,方才经过的木桥下冲出伏兵,将自己围住,剩下的正欲断那桥身,防他逃脱。

龙驹不惧反倒神勇异常,载着朱棣突出重围,直往那木桥冲去。竟在桥断一刻,飞身而过,稳稳落在河对岸。也不停留,立时绝尘而去……

这一幕,看得桐拂心惊胆战,几乎背过气去。这龙驹,简直……竟是成精了不成?

铁铉的背影冷肃僵硬,许久方才沉声道:“勿追,关城门!”

燕军火器营的到达几乎是立刻的,火炮火铳齐齐瞄准城楼,不容守军半刻喘息。

巨大的烟尘与轰响声中,桐拂几乎站不住脚,耳畔嗡嗡作响。城楼在脚下颤抖,似是随时都会轰然而塌……

身前的那位铁大人,却似乎浑不在意,猛地抬手道:“取来!”

桐拂眼睁睁看着数个巨大木牌,上面绘着太祖画像及牌位,一个个被高高悬挂在了垛口之外。

火炮的轰鸣几乎立刻终止,城楼上一时只余了漫天烟尘……

桐拂从最初的狐疑,到诚心叹服,不过一瞬。这位铁大人,不由得人不诚心佩服。燕王的火器再厉害,断不敢直接轰向太祖的画像和牌位……

但火器虽停,攻城却并未停歇。燕军迅速撤走了火器营,高架云梯,密密麻麻攀上城楼来……

也没人再有功夫在意缩在一角的桐拂,她仍被反手捆着封着嘴,被四下的人胡乱推搡着。她除了眼睁睁看着眼前的战斗,连逃走都做不到。

她被挤到城楼的边角,正好看得清城下乌压压的人群,和不断倒下的身影,麻木地由着旁人推挤着……直到看见那个身影。

起初她觉得是个错觉,或许是个长得相似的,但渐渐她无法说服自己。那面庞,那身影,那些个动作,甚至扬眉的样子……十七,秣十七!

秣十七就在城楼之下,此刻似乎心事重重,奋力想要登上云梯……却不断被人呵斥,推到后面去……

桐拂很快由初时的狂喜变为惊骇,秣十七如此不要命地爬上来只能是死路一条,她到底要做什么?她不在马场老老实实待着,为何要跑来这里?

桐拂想要看得清楚,无奈根本无法动弹,很快被人从后头拖着,下了城楼。又被直接扔进了马车,重新关入了书院的那间屋子里。

直到天黑下来,才有人执着烛火从外头进来,云烟姊妹提着食盒,一脸担忧。瞧见桐拂的样子,急忙替她松了绑,扯掉嘴上的布条。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两姐妹上上下下仔细查看,看得桐拂心头一热。

“我没事……我只是待不住,一时兴起想去看看……”

烟语已将热粥端过来,“快用些,我们也是才打听到你被关在这里。你胆子太大了……那城楼上是什么地方……”

“外头可有守卫?”桐拂很快地将粥喝完了,用衣袖擦了擦嘴。

云词一愣,“当然有,爹爹说,等今日过了,才能放你出来。”

“能不能帮我个忙,我得再去一趟,就一会儿。”桐拂道。

“不行!还没收兵,眼下城头上还在打仗,你不能再去……”云词坚决道。

木门咿呀,守卫见着姊妹俩出来,躬身行了礼,复又站回门边。

云词拎着食盒走在前头,出了院子没几步,身后那人已经越过自己,跑得远远的了。

她叹了口气,“怎地就顺了她的意思呢……”云词回头瞅了瞅尚亮着烛火的屋子,想着烟语替在里头看书,不由又叹了口气。

第七十八章 水去云回恨不胜

自护城河里钻出来,本就凉飕飕的,何时落起的冷雨敲在脑袋上,桐拂忍不住一个哆嗦。

金陵城中,此时的雨,早去了寒意,浸着栀子、蔷薇和金雀的香气,便是落在身上,也是温暖的……

她在河边怔怔出神了一会儿,才起身往远处的燕军大营摸去。十七在那里,她需要知道十七好好的。

偌大的军营,如何能寻到十七,的确是十分的棘手。十七原是草场的,多半应是在马厩附近。燕王布营,来来回回就那么几种,桐拂早已熟悉,趁着夜色,往东侧营帐走去。

既然很容易被人发现,桐拂索性走得大大方方,故意将燕王府的牌子挂在腰上。有疑心的,瞄到了,也就过去了,并无人阻拦。

大帐附近她是不敢去的,燕王身边的几个都认识她,尤其那个马三保,还有那个神不知鬼不觉就会冒出来的金忠。若她没猜错,此番朱高熙也是来的,若是撞见了,也不好办。因此特意绕了个远,从随军的医帐那里过去。

仗打了一整日,伤者无数,医帐里头装不下那么多人,外头也有许多,或坐或躺,里头医官和医工穿梭往来。

伤处狰狞可怖,伤者辗转哀呼,更有心灰意冷默然涕下……

此种情形,桐拂不敢多看,急步而过,却被对面来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连声道歉,就欲擦身而过。

桐拂却一把将她的手腕捉住,“十七?!”

那女子抬头茫然望着桐拂,“认错了,认错了,不是十七。”

桐拂一愣,“怎么可能?你我同住月余,我怎么可能认错?十七,是我啊,桐拂。”

那女子仍旧一脸茫然,“不识得,认错了,不认识十七,不认识桐拂……”

桐拂这才注意到她的神色空茫,眸光缭乱,不觉心头一紧,“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受伤了?”

她忙将手缩了,“没有受伤,他受伤了,他伤得厉害……”

桐拂急道:“谁?谁伤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张皇地想要离开,“他真的伤得厉害,定远他总是这样,明明伤得厉害,他不说……”

桐拂一把将她抓住,“你再说一遍,孙定远还活着?他在哪儿?!”

她挣脱开,闷头就走,“他在等着,我得赶紧过去……”

桐拂再顾不上其它,连忙快步跟上。走到离医帐很远的地方,前面的她停下脚,蹲下身去,地上躺着一个人,手臂上裹着厚重的纱布,昏睡着。

“定远……你还疼不疼?”秣十七小声问道,生怕惊扰了他。

桐拂抢上前去,躺在那里的,是个陌生的面孔。

“他不是孙定远,你认错了……”桐拂脱口道。

她抬起头,冷冷地望着她,“胡说!他就是孙定远。我不识得你,你又怎会识得定远?你赶紧走。”

桐拂心中一绞,略略晓得发生了什么,当下收敛了语气,“十七,你需要休息,我陪你找个地方休息,你不能再待在军营里……”

秣十七不再瞪着她,回头望着地上的那人,将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我不需要休息,定远伤得厉害,白日里还偏要抢着去攻城。你看,这下更糟了……我得陪着他,哪儿也不去……”

桐拂小心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你看,这里有医官照顾他,他不会有事。倒是你,你看你的脸色这么难看,定是好些日子没有休息了。听话,和我走……”

秣十七猛地转过头,一把将桐拂推倒在地,“我不识得你,我不叫十七,谁也不能让我离开定远,你滚!”她的长发散在一侧,双目尽赤。

桐拂跌倒在地,一时爬不起来,心里头又闷又痛。眼前的秣十七,已完全失了神智。那日白沟河畔,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人自身后将桐拂扶起,桐拂转过头,是位年轻的医官。

未及言谢,那医官已走到秣十七身侧,探身去查看了地上之人,对秣十七道:“你在这里,吵着他歇息,他好不了。听她的,”他指了指桐拂,“回去休息。”

秣十七愣在那里,“文医官,他当真能好起来?”瞧他冲自己郑重点了点头,这才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往远处走去。

“燕王府上的?”文医官目光掠过桐拂的腰牌,望着同样魂不守舍的她道。

桐拂回过神,胡乱点了点头,“十七她怎么了?”

“白沟河那一仗之后,是我医治的她。当时并没有十分要紧的外伤,但醒过来她就一直在找一个叫孙定远的人,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她似乎也不在意。”

“这次,她是偷偷跟了来。若被人知道了,那是要军法处置的,我只能说她是我医署里,带过来的医工。”文德顿了顿,“看起来,姑娘识得她?”

桐拂望着不远处仍在频频回望的秣十七,心里酸楚,“秣十七,原是北平草场的。她这样子,可会好起来?医官可有法子医治?”

他的目光垂下,“眼下,并没有法子。秣姑娘此番情形,其实也很常见,多是战场上受了刺激。至于能否恢复,什么时候能恢复,当真不好说。但待在这里,继续打仗,是肯定好不了的。”

“我带她走。”桐拂打断他,又觉得失语,连忙住口。

那医官抬眼瞧了瞧她,“姑娘若是方便将她带走,远离这里,最好不过。只是……”他缓了缓才道,“之前在殿下的帐内,好像不曾见过姑娘。”

“我今日才过来。”桐拂忙敛了神色,“送了东西还要回去复命,十七我这便带走了。多谢文医官照拂。”

说罢不再敢多耽搁,径直往十七那里走去。

文德瞧着她的背影,再望了望远处仍在小心观望的秣十七,若有所思……

看着眼前心神不定的秣十七,桐拂也是坐立不宁。留在燕军大营,肯定是不行的,她如今神志不清,早晚得出事。十七毕竟是燕军的人,将她带回济南城也不妥。思来想去,似乎只能把她带去京师,若能找到爹爹,或许爹爹有法子治好她……

犹豫间,只听不远处嘈杂声起,隐约听得喊声,“有人闯营!快拿住!”

不久,见一人被刀剑团团围着,往大帐方向走去。

步态婀娜从容不迫,帷帽四角虽垂着长纱,也遮不住绰约风姿。

“兮……兮容……”桐拂失声道。

第七十九章 宿昔梦之在远道

一个,两个的,都疯了么?

桐拂一手牵着秣十七,目瞪口呆看着兮容被人押着,入了燕王的大帐。

这个女子,说不准和那位李景隆大将军都扯得上关系,如今风轻云淡仿佛游灯会般入了燕军大营,是想做什么?不晓得会掉脑袋的么?

这种忙,就算桐拂有心,也实在是帮不上,顶多陪她一起掉脑袋……

看着如临大敌般围在大帐外的兵士,桐拂猛地转过神,这是个很好的时机可以带着十七溜之大吉。

当下她再不犹豫,好言好语对那秣十七道:“十七,方才文医官也说了,定远他需要安安静静的养伤。我们先离开,待他好些了,我们再来看他,好不好?”

秣十七这才回过头来望着她,“当真?我们走了,他会好起来?”

秣十七的神情里,再无往日飞扬不羁的样子,如今竟是小心翼翼仿佛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般,满目的内疚,自责和担心。

桐拂眼眶有些发酸,移开目光,“是的,他会好起来,你也希望他快些好起来,对么?”

秣十七反手将她的胳膊捉了,拖着她就走,“那我们赶紧走,不要吵着他休息,他一定要快些好起来……”

她的力气很大,差点把桐拂拽了一个跟头,桐拂勉强拖住她,“我们需到大营外等他,这里不行。”

秣十七一愣,“外面?不行,我会看不到他。”

桐拂眼见着不远处有人巡逻过来,当下将她拖了,就往暗处走去,“我们在这里,他没办法好起来,十七听话,我们只是暂时离开,很快会回来……”

秣十七倒不再挣扎,由她拖着。两个人一个佩着燕王府的腰牌,一个穿着医署的衣衫,没遇着阻拦。众人都在纷纷议论方才只身闯大营的女子,二人竟趁乱出了营去。

出了大营一路急走,眼见前头不远处是山林,桐拂心里松了口气,钻到那里头去,就很难被人发现了……

一颗心还没放下去,就听见身后传来的马蹄声,转头可见一队人马执火而行,正飞速追来。

桐拂四下瞧了一圈,除了一条小河,皆是空旷之地,无处藏匿。

“会水么?”她转头问秣十七。

秣十七点点头。

桐拂忙将她拖到河边,一起避入水中。

那队人马很快到了近前,寻不到踪迹在河边转悠吆喝。从水下望上去,火把的光亮扭曲狰狞,刀剑的寒光倏而掠过,看得桐拂心惊胆战。

如何被人发觉的?除了那位文医官,桐拂实在想不到别人。那位医官看起来温和好说话,竟也是如此机警且不留余地的人物……

秣十七鼓着腮帮子,原先乖巧地趴在桐拂身旁,不知何故忽然挣扎着就往水面上去。外头似是看到水面的动静,立刻箭矢如雨而下,直入水里来。

桐拂反应算快的,一把将秣十七扯了,摁在河底的石头边。又顺手抓了一条大青鱼,游近水面,一把抛出河面去。

“住手!蠢货,鱼跳就把你们吓成这样,继续追……”外头隐隐的呵斥声,很快听见马蹄声远去。

桐拂等了等才冒出脑袋去,看着外头已经无人,复又入水去寻秣十七。转到那石头后面,哪里还有秣十七的身影?

水下幽暗,根本看不清什么,找了一圈,桐拂浮上水面。外头恰云开月出,水面辉映如白银。她很快就看见了不远处水面上漂着的身影,心中大骇,急忙游过去。

秣十七面色苍白双眸紧闭,浮在水面,右肩插着一根箭矢。

桐拂手忙脚乱将她拖出水面,“十七你别吓我,你醒醒,你不是说会水的?你别怕,我帮你拔箭……”

拔箭怎么拔,桐拂并不晓得。处理伤口已是勉为其难,拔箭不会,也根本不敢。何况眼前的是秣十七,她如何下得了手?

文德刚清理完一处火器烧伤,嘱咐了医工几句,就走到一旁的水槽处将手洗净。

手洗到一半,猛觉得有什么尖利之物抵在自己的后背处,有人在身后轻声道:“文医官,我这峨眉刺虽不是什么厉害的兵器,但锋利得很,我又喂了毒在上头。你若喊出声,我是逃不了,你也活不成。”

文德站直了身子,“姑娘去而复返,可是有人受伤?”

桐拂一听就上火,强压了下去,“拜文医官所赐,眼下十七生死未卜,要麻烦你同我走一趟……”

“十七受伤了?”文德似是有些诧异,“她怎么受伤的?”

桐拂紧了紧手上的峨眉刺,“继续装,出去再说,你既是医官,出大营应是没问题。”

走出大营不远,文德才开口,“姑娘这么举着峨眉刺不累么?十七本是我救下的,这次我还是会救,放心。”

桐拂手里没松,“见过阴险狡诈的,如文医官这般不要面皮的,却是第一次见。”

文德慢了慢,脚下却没停,“这里头恐有误会……”

“有没有误会先救了十七再说!”桐拂恨声道。

秣十七安静地躺在河边的树下,长发犹湿,黏在面庞上,仿佛陷入沉睡。文德将箭矢拔下,处理好伤口,喂她吃了药,不过是转眼的功夫。

桐拂举着峨眉刺蹲在旁边,也帮不上忙,看着秣十七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而他正仔细将方才顺手带出来的干净衣衫给她穿好……

桐拂觉得,这个文德,似乎又不太像个阴险狠辣之徒……

“她应是在水里中箭,所以伤口不深,倒是不紧要。不过她原先受过惊,亦或是伤痛过度,本已神志不清。再加上今日惊惧和水中寒气,怕是恢复起来,需要些时日。”文德将她扶起些,扯下自己身上的氅衣,将她裹了。

“不是你泄露了我们的行踪?”桐拂还是没忍住。

文德头都没抬,“我虽然觉得你身份可疑,而十七私自出营也是死罪,但我没有闲到有功夫去通风报信。”

他将十七移到桐拂身边,方才起身,“姑娘方才也看到了,那么多受伤的人等着医治,我得回去了。”也不待桐拂再说什么,转身提步就走。

“你站住!”桐拂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

“那个,多谢。”

文德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暗夜中,四下里除了淙淙水声,再无别的声响。十七的脸色好了不少,此刻呼吸平稳,窝在桐拂怀中兀自昏睡。

不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将桐拂惊得一个激灵,不觉暗暗叫苦,眼下这个情形,她和十七怕是无论如何都逃不了了。

第八十章 晚庭疏影映窗纱

马蹄声由远而近,渐渐听得清鸾铃声声,桐拂有些错愕,竟是辆马车。

月光下,那马车不疾不徐跑到跟前停下,赶车的人瞧不清面目,那车帘似是被微微掀起一角又很快落下。

听得模糊几句言语,那赶车人跳下车来,将秣十七抱上马车。桐拂不知何故,竟忘记阻拦,愣了愣自己也跟着上去。

车帘子挑开,秣十七已被安置在一侧小榻上,对面正中间坐着的……

“怎么,没想到?”兮容瞅着一脸讶色的桐拂。

那赶车人出去,很快马车又咿呀前行。

“你不是入了燕王的大帐?他……他就这么让你出来了?”桐拂摸索着坐在十七边上。

“我知道的,都告诉他了。眼下虽没什么用处,将来,可不好说。”兮容面纱已摘,此刻半幅姣好面庞对着桐拂,仿佛在说着旁人不相干的事情。

“燕王是聪明人,他一定会让我走。”兮容笑起来的样子,明媚得耀眼。

“那……你现在去哪儿?”桐拂张口结舌,这得是如何的用处,才能顺顺当当地从他的眼皮子底下全身而退,连马车都给备好了……

兮容面露倦意,“刚好与你同路,我乏了,待换了船再说……”说罢合眼睡去再不理她。

“同路?金陵?你不是说不会回京师……”桐拂实在忍不住。

兮容仿佛睡着了根本没听见,过了许久,才口齿缠绵道:“人总会变的……有什么稀奇……”

桐拂本想再问,怎么这么巧遇见了自己和十七,见她似已沉睡,将话又咽了回去。

一时马车里,除了角落里悬的笼香氤氲生烟,并无别的动静。

桐拂扭头去看十七,十七缩在文德的氅衣里,似是睡得十分踏实。

……

窗外细碎的脚步声,将桐柔从沉睡中拖曳出来。方才聚拢的意识,似压了什么重物,沉沉的。喉咙间的痛楚,立刻清晰,她忍不住咳出声来。

“桐女史……”有人在身边小声唤着自己。

桐柔勉力睁开眼,是医女。

“文医女,又麻烦你……”桐柔想要起身,被她拦了,手腕下被置了脉枕。

三个月前,自己已被分到单独的一间屋子。背地里皆议论,说是逾了宫制,但也只是背地里的闲词,面前并没人说什么。

之前落水后,她受了风寒,起了咳症,也未按例送入安乐堂。每日尚有医女前来查脉……

外头闲话成何样,桐柔已经没有力气去管,她也管不了。此番病势汹汹,拖了很久都没有起色。转头就能看见铜镜里,自己憔悴的模样。平素里对自己样貌并不在意,但此刻看起来,苍白消瘦得竟是有些可怖。

“桐女史,可是心事太重?”文医女已将脉枕收了,正取银针。

桐柔摇摇头,“除了想念家人,也没什么心事。”

文清仔细将银针在火里炙烤,“宫里的,多是这般,桐女史也勿太过牵念。你若身子这么下去,怕是……”她顿了顿,“你想想,你家中人若是知道了,该有多着急……”

桐柔点头,“多谢文医女,我记着了,这一阵子有劳你了。”

文清抬眼看了看她,似是想说什么,又很快垂下目光专心扎针。

末了,将方才看诊的脉象、症状,用云笺纸细细写了。

桐柔从一旁看过去,簪花小楷,点画细腻灵动,却于转折提按处明利爽健,不由赞道:“文医女好字!”

文清面颊微微红了红,“我兄长却总说我没有耐心,失了神采。”

桐柔旋即想到姐姐,不爱读书倒也罢了,一到写字就唉声叹气,写完一幅,满脸浑身都是墨汁……

见桐柔出神微笑,文清问道:“桐女史可也有兄弟姐妹?”

“嗯,我有个姐姐,在宫外,很久没见了。”桐柔觉得乏意涌出,勉强道。

“赶紧歇下,我一会儿就让人把药煎了送来。”临了,文清又转头嘱咐道,“莫再多忧多思,一切等病好了再说。”

也不知睡了多久,再次睁开眼,屋子里已经暗了。桐柔坐起身,榻边案上小炉里温着药,一旁压着一张纸笺。

“药需服尽,一日两次,五日可痊。不可漏服,切记。”

隽秀的簪花小楷。

桐柔看罢,有些愣怔,这字虽是文清的,但这语气……她摇了摇头,欲将那荒唐念头甩去。

木门咿呀,有人推门入来,看不清是何人。

“文医女,这医嘱……”

“什么医嘱?”那人走到跟前,桐柔看清了,差点将手中的药盏翻了出去。

朱允炆伸手接过,“吓着你了?”

桐柔反应过来,急忙取了一旁帕子将口鼻掩了,“我这是咳症,会过于旁人……”

他取了一旁白瓷勺,将药汁搅了搅,又递还给她,“我也刚好,所以,不怕你过给我。”

桐柔见他端着药,不好不接,只能将帕子放了,伸手将药盏接过。

他已瞥见案上纸笺,“文医女的医嘱,可有问题?”

“没!没有……”桐柔刚喝完,忙道。

“既然没问题,就需照做,才能尽快好起来。”他默了默,“等你好起来,还需陪我去那里……”

“不行!”桐柔几乎立刻明白那里所指何处,“那湖中,陛下不可再去。”

他眉梢挑了挑,“怎么,怀疑我的水性?我知道你姐姐,在湖边的里户间,水性是一等一的。我其实也不差她太多……”

桐柔扑哧笑出声,头一次见他如此大话,竟露出少年般意气,实在有趣。

见她病中展颜,他心里总算松了些。早前听闻她一病不起,且金石难医,朝堂上竟也因此而走神,被言官认真参了一回……

“你不信?”他搓了搓手,“回头就知道了。”

之后二人又说了些闲话,朱允炆见她渐渐起了困意,晓得药性应是起了,命她躺下休息,自己将烛火灭了才出了屋子去。

吴亮见他出来,忙提了灯笼过来引路。

“该嘱咐的人和事,都说清楚了?”朱允炆忽道。

吴亮躬身回道:“绝不会泄露半分。”

朱允炆又在院子里略站了站,“还是外间通透些。”

吴亮立刻心领神会,“明日就替这里的窗子,换上新制的蝉翼纱,屋里就不会闷了。”

第八十一章 风亭静宫绦细结

亭独处,朱红阑干,已被桐柔倚了个遍。

他下去已经有一阵子了,之前自湖里冒出脑袋歇过一回,冲她晃了晃手,就又潜下去。

桐柔也不敢出声唤他,只能心慌慌地等在亭子里。若是外头那拨太监侍卫言官知道这位天子在做什么,估计早冲进来,哭喊着劝诫了……

此番情景,她很容易就想到姐姐。当初跟着姐姐偷偷去湖边采莲子,也是这般小心翼翼。坐在芦苇丛里藏着的平头船上,焦急地等着姐姐从水里冒出来……

手边小炉的水咕嘟滚了,桐柔才回过神来。

之前用了文清医女新开的药,老老实实连服了五日,其实到第三日就已经好了大半,五日服完气色已经恢复如初,甚至比往常更好了。

她特意去寻了文清,欲将领的一对镯子送她,岂知文清坚决推辞。

桐柔顺嘴问了药方,文清只说请教了御医局的大人,但说这话的时候,文清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茶盏……

虽相识不久,但桐柔晓得,依文清这般性子,定是心中藏了什么才会有此慌张。

这药的配法,与爹爹常用太过相似……

心里这疑问难以消去,桐柔烦扰不堪。虽然抱着希冀,但又十分不愿相信那是真的……

水面哗啦一声响,她吓了一跳,忙倾身望去。他已很快游到岸边,顺着石阶上来入了亭中。

她将备好的衣衫搁在案上就要退出去,转念一想似乎不妥。平素贴身伺候他的宫女不在这里,总不好让他自己更衣。

但自己是文华殿的女史,给他换衣服似乎也不妥……

扭头看他,他正望着自己。

望了一会儿他忽然道:“罢了,不换了。”

“不成!”她脱口道,“太医局那里早嘱咐过,咳症初愈,万万不可再受寒气……”言罢也不再犹豫,上前替他更衣。

朱允炆原以为她会一走了之,没想到她竟板着脸,一边一本正经地教训自己,一边认真替自己更衣。

那口气,和太医局里言行不苟语重心长的老医官一般,也不晓得她从哪里学来……

训到一半,她忽然不啃声,朱允炆低头看去,她的手停在他内衫的衣襟前,脸微红。

他忍了笑意将身子转过去,自己除了内衫,她已急急忙忙将干衣披在他身后。见他将衣服拢了,才转到前面来系带。

她的面颊上如浮霞缭绕,嘴上却又开始叨叨不休,“太医说了,陛下本是外寒并未直中脏腑。但后因操劳过虑,与它邪合并,致病为风寒……”

她将他的外衫穿好了,才发觉他一直沉默着,不觉抬头看去。

他的面庞笼在暮色中,唯独眸光被一旁的烛火映着,簇簇跃着,但看得出,那里头的心思早飘远了。

她退开些,等了等才打断他,“可寻到了?”

他将一手摊开,里头那张玉牌,似乎仍是往日模样。

“可惜,缺了一角。”他道,似是喟叹,“恐怕是看不到了。”

“看到什么?”

“你可知先皇因何而逝?”他目光飘远了去。

“风寒……”桐柔道,心思《太祖实录》里不是写得清楚?

“风寒。”他缓缓重复了一遍,“父皇正值壮年,一场风寒,竟致……”

亭内一时静谧,再无旁的动静。

桐柔只知晓,洪武二十四年八月,太子朱标受命巡抚陕西,彼时秦王因屡次有过失被召回京师,太子奉太祖命同时调查秦王言行。

回京后不久太子染上风寒,病中仍献陕西域图,替秦王说情,勤于筹建都城之事……却于次年五月不治。

彼时不过十七岁的朱允炆,不假人手衣不解带榻前伺候……到后来形容憔悴消瘦不堪,令太祖动容……

“朕,不信。”朱允炆猛地一句,将桐柔吓了一跳。

已是七八年前的旧事,他竟始终耿耿于怀,难道他一直怀疑其中另有隐情……

她待他神色平复少许,才将一旁新滚的茶水递上,“暖暖身子。”

他接了却没喝,放在一旁,“可会结宫绦?”

她看着他手心的玉牌,老老实实道:“只会平常的样式……”

他将她一只手牵到面前,把玉牌放在她的手中。玉牌寒凉,触到手心,她微微一个哆嗦。

“平常的就好。”他顿了顿,“去取了来,就在这儿结。”

桐柔绕过一丛山石,走到月门外头,就看见一脸焦急的吴亮。

“哎哟瞧见你出来,我可放心了……”吴亮抚了抚心口,随即冲里头张望一二,“怎么,没宣人进去?”

桐柔摇摇头,“命我去取针线结宫绦……”

吴亮赶紧冲后头挥了挥手,立刻有人捧了一个匣子上前。

桐柔凑上去一瞧,一个织锦针黹盒,另有几束颜色各异的丝绦,不觉咋舌,“你怎知……”

吴亮将东西塞进她手里,“跟着陛下时间长了,自然知道,快去快去,时辰也不早了……”

垂帘卷,亭中烛下,一人宫绦细细结,一人瞧。

……

这一路,桐拂觉得,和兮容相处的日子越久,越发看不懂这个女子。

自换了舟行,她愈加喜怒无常。

高兴了,自个儿在那船头且唱且舞,歌声清扬婉转,舞姿曼妙。常引得岸上车马路人,和路过的舟客,追着瞧她。她却仿佛浑不在意,直跳至没了气力,瘫在船板上,衣衫尽湿,嘴里仍吟唱不休……

不高兴了,拘在自己那间屋子里,几日看不见人影。好几回桐拂以为她弃船离开了,打开门,她蜷在榻上,神思恍惚目光游移……有时直接一个茶碗扔过来,砸在门上……

好在秣十七的伤势痊愈得很快,文德给她用的药看来是上佳的。只是仍旧神思恍惚,醒了之后就一直缠着桐拂,寸步不离。但仍日日念叨孙定远,桐拂只能说他还在养伤,不能去瞧……

十七如今对桐拂的话,十分相信,所以念叨归念叨,却也不会再闹着去找他。

估摸着已近京师,桐拂坐在船头,看着一个身姿婀娜又在清唱起舞,一个坐在船舷上啃着果子似看非看,心里不由叹了又叹。

此番去一趟北地,竟带回了这么两个女子。这之后,该如何是好……

第八十二章 银铃红丝乌羽飞

依船家的话,明日不到午时,就可入西水关。桐拂闷了几日,总算心情好些了。

眼看暮色将拢,她将新烤的江鱼送去兮容屋子里,兮容不在。

桐拂回到自己屋里,十七也不在。正纳闷,听见外头说笑唱歌的声音,忙端着盘子往那一头的船板走去。

兮容又在跳舞,回旋妩媚。旁边那个跳得跌跌撞撞却乐在其中的,居然是十七。

桐拂几乎将手里的鱼,抖落了去。

十七的性子,桐拂多少知道一些,她平素最厌恶女子扭捏舞姿。别说跳,就是看看,她都不屑一顾。

可眼前的十七,虽不善舞,但分明跳得十分起劲。

兮容赤着脚,足腕缠着银铃红带,踏足声与银铃声,声声相应。十七跟着那声音,手舞足蹈,似酒醉一般,沉迷难出。

桐拂将手里的盘子放下,凑到近前,“十七,你没事吧……”

十七仿佛浑然不觉,继续手舞足蹈,面带许久不曾见的愉悦之色。

兮容面若艳霞,“能有什么事?就看不得人高兴么?”说话之时也没耽误脚下轻快的踩踏。

“不是……”桐拂有些尴尬,“平时未见她这般……”

“今日当需庆贺……”兮容有些微喘,“朝廷军二十万,驻河间,夺燕军运饷船,断燕军饷道……燕王撤军……失定州……”

桐拂听的一头雾水。

兮容到底在帮谁?

早前她一块随身玉牌,就被朝廷军恭敬以待……后又只身入燕营,向燕王透露了什么要紧的,才毫发无损地被送出来……现如今,反倒燕军形势困顿,她又为何如此开怀?难不成当真将燕王耍了一番?

“你可见过五千人渡河之场景……”兮容且舞且说,“燕王又如何料到,竟有如此神兵破水而出……就这么失了定州……再往后还要失了济南……朝廷要封侯要拜将……要摆那宫中大宴要起升平歌舞……赢了……真的就赢了么……”

看着兮容几欲癫狂的神情,桐拂不自觉后背升起寒意。她听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眼前的女子,怕是早已疯了……只是这十七,也这般疯癫起舞,却是为何。

兮容瞧桐拂一脸忧心望着十七,笑出声来,“她呀,莫要担心,她好着呢……她服了乌羽飞……如今不晓得有多高兴呢……”

桐拂一愣,旋即将兮容一把拉住,“你给她吃了什么?可有毒?”

兮容喘息甫定,“哪有毒?只有开心颜……你看,她是不是很高兴……”

桐拂几乎要气疯了,一把甩开兮容,将十七拖着就走,“别人给你吃什么都吃啊,赶紧回去歇着……”

十七嘻嘻笑着一把抱着桐拂,“有趣有趣,定远再陪我跳一会儿……”

桐拂见她满面欣喜,再无之前惊惧忧心,又心有不忍,好生劝道:“十七听话,今日晚了,该歇息了……”

“定远,你从前说什么我都和你对着干,其实我心里并不是那么想的,你知道么……

你说我是个野丫头,成天疯疯癫癫的没个女子的样子,我却知道你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你整天对我恶狠狠脾气很坏,其实不过是你心里不好过,你的志向从来不是草场,你想做大将军……

我一直都知道,我晓得你不想让旁人知道,所以我也替你守着这个志向……

你时常让我滚回家乡去,我其实早就没地方去了,我往哪儿滚啊……每次吼着让我滚,之后又偷偷塞羊腿到我的帐子里……你当真以为我不晓得……”

秣十七笑嘻嘻断断续续地说着,说到后来,眼泪水就哗哗地往下流。

桐拂手忙脚乱替她擦眼泪,也不知如何回她,只一味地应着:“晓得晓得,都晓得……”

“明明不晓得,偏说晓得,你与那乌羽飞,又有何区别,不过都是欺人罢了。”兮容不知何时停了脚步,倚着船舷。

桐拂懒得理睬她,依旧试图安抚又哭又笑的十七。

兮容摇头,似笑非笑地走到桐拂身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水囊,“让她喝一口,就不闹了。”

桐拂警惕地盯着那水囊,“这里头是什么?”

兮容神色恢复了清冷,“自然是解药,怕有毒?你可以先试试。”

桐拂将那水囊接了,打开闻了闻,并没有味道。

“无色无味,闻是闻不出的。”兮容道。

“定远,我渴了,给我喝一口……”一旁十七忽然伸手来抢。

桐拂想都没想,直接灌了一口,果然没味道,“不就是水……”

兮容忽然神情振奋,“是不是水,等等不就知道了?”说罢掩嘴轻笑而去,足腕间的银铃声很快远去,细碎不闻。

……

刚过午时,西水关的日头热辣辣的,这天到仿佛已是盛夏。

金幼孜一大早去梁洲略略看了一圈,就回了城里。一上岸直接搭了细舟,直奔这里。

一来,边景昭早约了他过来选新入城的一批画纸。二来,她若回来,应是经过这关口的。

没事就来西水关走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成了他的习惯。经常出了门一件事没想完,一抬头自己已经站在关口。怎么过来的,都需费力想想。

正出神,金幼孜只觉得被人撞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一个小书童急忙回身连声道歉,“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急着寻我家公子丢失的物件,冲撞了公子。”

金幼孜瞧他一头大汗神色焦急,应是所言不虚,忙安慰道:“无妨,快去帮你家公子寻物。”

那小童眼圈都红了,“都怪我,才入了这西水关,公子寻了一个挑夫挑公子随身所带的物件。我没跟紧,人又多,一眨眼就找不到那挑夫了。”

金幼孜听了也觉得棘手,这一带人多又杂乱,那是出了名的。如何能找到一个头一次见到的挑夫?

“阿砚,可找到了?”有人走上前,问那书童。

书童急忙回身冲那人道:“公子,阿砚不曾找到那挑夫,请公子责罚……”

那人眉间一皱,“我不是让你先去借笔墨来,你去寻那挑夫做什么?”

金幼孜闻言也是一愣,东西丢了,先借笔墨,是何道理?

第八十三章 金陵津渡小山楼

想在西水关借笔墨不难,不过金幼孜还没来得及转身去一旁店铺寻笔墨,边景昭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笔墨纸?我有我都有……”

金幼孜扭头看去,边景昭手中握了一卷新纸,一头汗,想来刚从纸坊里挤出来。

边景昭抽了一张边料纸,递给那公子,“这张当是够了。其余的,都是六吉棉连纸,用来写字太浪费了……”

他又从腰带上解下墨斗,递给那公子,“笔墨里头都有。”

那公子接过,将纸铺在一旁石案上,熟练地取了笔墨润笔,思忖片刻下笔如飞。

金幼孜起先还和边景昭说着闲话,看到后来,二人皆目瞪口呆再无暇谈笑。

待那公子收了笔,将笔斗还与边景昭,道完谢,那二人仍盯着那张纸愣神。

纸上是一张人像,一个挑夫。

眉目清晰,神态栩栩,衣衫上的皱褶污渍都瞧得清楚。肩挑着两个木箱,甩袖而走的步态,真正一个呼之欲出。

那公子再次躬身道:“多谢二位公子相助。”

金幼孜和边景昭还没回过神,一旁恰有一挑夫经过,那公子急忙将那挑夫拦了,“请问可见过画中之人?”

那挑夫起先不耐烦,但瞄了一眼立刻惊讶道:“老五?这不是齐老五么?”

那公子喜道:“可知何处可寻得他?”

那挑夫道:“自然,前头过了桥,大树底下,是挑夫歇脚的地方。我们寻常没什么事,都在那儿坐着。你不妨去找找。”

说罢那挑夫自顾自地就走了,嘴里仍在嘀咕,“这画,不是从老五脸上拓下来的吧……怎么这么像……”

“我知道那地方!”边景昭大喝一声,吓了那公子和金幼孜一跳。

说罢热情地凑到那公子身前,“在下边景昭,愿为公子带路。”

那公子还礼道:“在下戴进,外乡人,今日初入京师,就丢了东西。岂敢再麻烦二位……”

“不麻烦不麻烦……”边景昭也不待他继续客套,拉了他就走,“就在前头不远,我领你过去,别又走岔了……”

金幼孜摇头,提步跟上。边景昭爱画如痴,遇见如此高人,定是不会放过。

一行人过了桥,果然在一棵大树下看见一群挑夫,三三两两或坐或站,说话喝水打盹儿,一派热闹。

戴进朝着近前的几个挑夫一揖道:“请问齐老五可在?”

那几人摇头,戴进将那画像递上前,他们立时七嘴八舌道:“他啊,新来的,那边睡觉的那个。”

那齐老五听见动静一咕噜起身,瞧见戴进和书童,急忙上前,“哎呦,我正发愁,再找不着你们,我这两箱东西往哪儿搁。这下好了……”说罢把一旁的两个箱子挑过来。

“怪我不好,我脚程快,你们路又不熟,竟差点让你们丢了东西。若不用我了,铜钱也不用给……”那齐老五倒是爽快。

戴进摸了铜钱出来递给齐老五,请他将物件送至客栈。刚要走,又被边景昭拉住。边景昭将他住在何处问了个清楚,又约了几日后一同喝酒才放了戴进离去。

金幼孜在一旁瞧着,无奈摇头,忽然衣袖被人扯了扯,“孜然哥哥!”

他急忙扭头看去,江乘小脸红扑扑气喘吁吁站在自己身边,正仰头看着自己。

“江乘,你怎么在这儿?”他忙俯身问道。

“孜然哥哥,我……我方才瞧见桐花姐姐了……”江乘拍着小胸脯道。

金幼孜脑袋里嗡得一响,“当真?!她在哪儿?”

江乘面色有些古怪,“她……她在水关边上唱歌……好多人看着。”

“唱歌?”金幼孜一愣,“在哪儿,快带我去。”

西水关赏心亭,宋丁晋公谓所建。虽规制奢华远不及十六楼,但清旷出尘,别有峻势。又因亭中一幅袁安卧雪图,声名在外。

此刻那赏心亭外的河堤处,聚了不少人,金幼孜奋力拨开人群,就看见了河边坐着的两个女子。

一个坐在河沿上,两脚悬着,晃晃悠悠,嘴里唱着曲儿。另一个紧紧拉着她的衣袖,神色紧张迷茫。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无情。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

苇声骚屑水天秋,吟对金陵古渡头。千古是非输蝶梦,一轮风雨属渔舟……

若无仙分应须老,幸有归山即合休。何必登临更惆怅,比来身世只如浮……”

金幼孜自是第一眼就认出了那唱歌之人,但眼前这唱歌的样子,和她却又相去甚远。

曲调不似那坊间寻常的妩媚千回,泠泠清越如泉声,间杂琮琤玉音。

“孜然哥哥……”一旁的江乘小声道,“桐花姐姐这般唱了许久了……”

她就这么一曲接一曲地唱,神情飞扬似是完全不知疲惫。

一旁围观之人,有击节的,有跟着吟唱的,甚至有将铜钱扔在她身旁的……

金幼孜再看不下去,上前欲将她拉起身,“小拂,你在做什么?赶紧跟我回去……”

桐拂抬头看他,神色欢愉,口中却不停,“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

金幼孜这才觉得有什么很不对劲,压低声音道:“小拂,可知我是谁?”

这一声许是有些急厉,一旁的那个女子惊得一哆嗦,死死拉着桐拂道:“定远呢?我们去找定远,定远该着急了……”

桐拂闻言忽然止了声,虽仍是神情振奋,却是努力想要想起什么,“定远……定远不在了啊……”

那女子一呆,顷刻泪如雨下,“你骗我……你说他好好的……为何骗我?”边说边使劲晃着桐拂的衣袖。

桐拂回身想要挣脱,面上仍是笑意吟吟,“你找的人找不到,我想找的,也不知在哪里,你我作伴岂不正好?”

一旁围观之人见她不再唱歌,举止言谈疯癫,皆窃窃私语,不知谁家疯女子逃出来……

金幼孜再站不住,干脆将二人一起扯了就要走,一时三个人扭在一起。

也不知谁没站稳,身子一歪,连带着另两个,一起跌入西水关的河道之中。

众人只听见哗啦一声响,水面上激起巨大的水花……

第八十四章 旧院如故粥米香

甫一入水,桐拂就清醒了。

这是在哪儿?发生了什么?

扭头就看见在水里扑腾的两个人,十七手忙脚乱地在刨水,另外那个更狼狈的……柚子?!

一个人救不了俩,桐拂先将身边的十七捞了。她才冒出水面,一只手忽然伸到面前,一把就将身旁的十七拖上船去。

桐拂抬头一瞧,喜道:“平海哥!”

平海指指她身后,“那个,救不救?”

金幼孜虽只穿了常服,但也是啰里啰嗦,入水之后尤为笨重。但面上欣喜多过担忧,边扑腾边紧盯着桐拂。

桐拂攀着船舷上了船,接了俞平海手中长篙,一头递给了金幼孜。

金幼孜上了船,也顾不得浑身湿透,就去寻桐拂。

桐拂正蹲在十七身边,替她将湿透的长发挽起,柔声安慰着。

“小拂,”金幼孜在她身旁蹲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刚才……你是怎么了?”

十七警惕地望着他,直往桐拂身后躲。

桐拂轻拍她的手臂,“十七不怕,他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的。”

金幼孜的头有点大,眼前这位叫十七的姑娘,显然受过刺激,并不是很清醒。桐拂方才举止怪异,似乎也不是很清醒……这唱得究竟是哪一出?不过只要她回来了,什么都好。

桐拂觉察他的沉默,扭头瞅他,他正盯着自己。发现和她四目相对,金幼孜忙故作擦面上的水,掩饰道:“这位姑娘可要紧?”

桐拂摇摇头,“不好说,若能找到我爹爹,说不准能有法子……对了,小柔如何了?你可有见到她?”

“不曾见到,但想法子问到了文华殿的太监,说是如今她虽仍是个低品阶的女史,但几乎时时伴驾。据说吃穿用度,皆逾越了宫制……”

桐拂虽不明白宫里那一套,但这树大招风的理,她还是晓得的,不觉皱紧了眉头。

那日见的一出,前太子和当今皇上……乱纷纷一场,至今她都觉得不过自己幻意一场。只是那里头,小柔与那朱允炆之间,的确有些不寻常……

金幼孜瞧着她的脸色,还是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对于这位桐女史的怨辞,后宫甚多,连皇后都……

“谢谢你。”桐拂忽地抬眼道,“若没有你帮忙,真是半点消息都问不到的。”

他轻咳了几声,“不必不必,举手之劳,只是,你和这位姑娘究竟……”

俞平海的船走得很快,从西水关到覆舟山脚下,似乎只是一晃眼的功夫。这一路,桐拂将此番经历,略略说与他听了。只是兮容的事,并未说得详尽。末了,只说是入城前自己酒喝多了,发了酒疯而已……

听了十七的事,金幼孜唏嘘不已。

听到她说方才是喝醉发酒疯,他自然是不信的。但既然她不肯说,他也半分不愿勉强。只出言劝了几句,以后莫要吃酒无度。

船靠岸,俞平海入了船舱,还没开口,却见十七猛地瞪大眼睛就扑到他身前,将他一把抱住,“定远?我就知道你没事,你都好了?!”

俞平海愣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这么被一姑娘家抱着,还是平生头一遭,一时满脸通红。

桐拂忙上前,好言劝道:“十七认错了,他不是定远,定远不在此处,他叫俞平海……”

费了很大劲她才将十七从俞平海身上扒拉下来,俞平海因尚有货要运,先告辞而去。桐拂牵着十七就往自家院子走去,金幼孜跟在后头没吭声。

原以为院门上该布满蛛丝,不想那上头仍是往日模样,干干净净,倒似是常有人进出。

桐拂一愣,几乎脱口而出,“爹爹?”

急急推门而入,院子里打扫得干净,屋子里也没有积灰。爹爹和自己的屋里,床榻仿佛刚收拾的一般。桐拂前前后后找了一圈,没瞧到人影。

待十七和金幼孜换好了衣衫出来,看见桐拂坐在门槛上,望着院子里发呆。

“小拂,”金幼孜穿着桐君庐的衣衫,颇有些不自在,“你这里我来过几回,并未见到过令尊……”

“他该是经常回来,只是不愿意见到我罢了。”桐拂将他打断了,语调里尽是疲倦的意思。

“令尊定是有何苦衷,需瞒着你,既然时常回来,总会遇见。你这一阵子不在,他应是担忧牵挂不少……”

桐拂愣着,此番被挟持北去,经白沟河一役,后又困守济南,算来也有三月余。自己虽是身不由己,但除了忧怨爹爹之前不告而别,又何曾想过爹爹对自己和小柔的忧虑……

爹爹的苦衷,只怕也是与自己和小柔有关……

金幼孜瞧她何时闭了眼,靠在门边,面上神情沉重困倦,也不知再如何劝解。

眼见着十七小心挪过来,蹲在他们面前。她拿眼看了看桐拂,有点害怕的样子,复又转向他,揉了揉肚子道:“柚子,我饿了……”

金幼孜示意她莫吵着桐拂,悄悄领着她离开。

闻着粥香,桐拂醒过神来,隐约听见侧屋里勺盘相碰的丁零声。

睁眼才发现,面前小院里暑意尽去,余晖淡淡。墙角里一株夕颜,最后那粒花,晃了晃,卜得一声落在地上。

她站起身,腿脚有些酸麻,往那侧屋走去。

门开着,十七正闷头吃东西,吃了一脸一桌子的粥米。对面的金幼孜手足无措,不知如何说她……

见桐拂进来,十七哐当起身,抱住桐拂,“好吃,柚子好吃……”一手的粥米尽数蹭到桐拂衣衫上。

桐拂领着她坐回去,瞅了瞅案上的白粥和两色小菜,拿眼去瞧满脸通红的金幼孜,“啧啧,看不出来啊,你还有这个本事……”

金幼孜忙起身,替她盛了一碗,“也没那么好吃……十七她是饿了,才这么说……”

桐拂尝了一口,“柚子过谦了,真的好吃……”说罢闷头喝粥。

金幼孜看着眼前的两个女子,一个宛如孩童般吃得没心没肺,一个故作轻松实则心事重重……

他心里一叹,憋了会儿还是问出了口,“小拂,此番回来,一路可有人跟着?”

第八十五章 投枕华胥梦已成

后面半碗粥,桐拂没喝得下去。

她想到此番自己是如何去的北平草场。十七是一拨人,但那之前的一拨,将自己捆了扔在马车里的,显然并不是一起的。

将秣十七从燕军大营里捞出来,又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何况当时身边还有个兮容,究竟是什么路数她并不晓得……

金幼孜瞧她吃不下饭去有些不忍,但有些话又不得不提醒她,“你们俩现在住在这里,这地方偏,我觉得……不甚安全。你若不嫌弃,可以去我那里……”

“不行,”桐拂打断他,“你晓得十七的身份,我也晓得我是从哪儿跑出来的,如今我们和谁在一起都会给人带去麻烦。何况,咳咳,我说柚子,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

“这个身份不打紧,倒是你……你们的安危更要紧。”他中间颇不自然地顿了顿。

两人就这么僵着,一旁十七趁机把桐拂碗里的粥也吃完了。

窗外唧啾一声,一道纤小的身影自外头掠进来,稳稳停在桐拂的手腕上,身后五彩流光的尾翼,似是很不悦地摆了摆。

“小凤!”桐拂脱口道,“小东西你居然还在这里,谁照顾你的?”

那桐花凤扭身飞到金幼孜脑袋边,落在他肩上,瞅瞅他又瞅瞅桐拂。

桐拂猛地想起那次见到自己化身这小凤,落在那梁洲上,被金幼孜边揉脑袋边数落……脸色跟着就黑了黑。

“行了,你不用多虑了。”桐拂将那小凤一把抓回来,“这小东西警醒得很,别说大活人,就是飞进一个蚊子它都晓得。”

“那有何用,你打得过谁?”金幼孜一脸无语。

桐拂起身,去那灶台后面摸索了一会儿,翻出来几个瓶瓶罐罐,“这些,保管谁来了,都哭着出去……”

……

满幅琉璃的垂帘,无风自动,时时玎泠数声。一旁鎏金铜鹤炉中,合香生烟,袅娜四散。

桐柔不记得自己立在这里多久了,此刻两腿酸麻得厉害,却并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隔着那琉璃帘子,隐约可以瞧见里头榻上,身子朝着内侧,正午睡的皇后。

一旁宫女羽扇轻摇,皆屏息敛神,生怕惊动了榻上之人。

待那香炉中的香气弱了几分势头,才听见微微一声轻咳。打扇子的宫女忙搁下扇子,扶了皇后起身。一旁茶水、绢帕、温汤,已呈至面前。

一切收拾停当,皇后披了薄衫自那琉璃帘子后头出来,经过桐柔身边,仿佛压根没瞧见,径直走到案前坐了。

“女君子,”皇后忽然开口,“之前宣了文华殿的女史过来,人呢?”

一旁陈女官恭声道:“回皇后,桐女史已在殿中。”

马恩慧这才抬眼望向桐柔,“哟,瞧我这记性,之前是见着的,怎么就睡过去了。”

陈女官又道:“午时,合阳,当小寐以养阳。皇后入睡速而沉,乃是好事。”

“女君子说的,自然是有理的。”马恩慧颔首,目光却仍在桐拂身上,“你就是桐女史?”

桐柔到了跟前,行了礼,也不知该说什么,拘谨地杵着。

“桐女史平素在文华殿当值,很是辛苦。”皇后道。

桐柔忙欠身,“并无辛苦。”

宫女奉茶,天青色茶盏,掐着银丝通透无暇。皇后将那盏取在手中,却未喝一口。

“记得太祖时候,初时因宫掖不谙文理多,故命江南选择,不独取其美,亦重其慧黠堪给事左右……”

陈女官听出话里的停顿,紧跟着道:“洪武五年,选苏杭二府女子,愿入宫者四十四人,皆授内职,免其家徭役。其中三十人年未二十,赐白金遣还任其适人。

洪武十四年,谕苏松嘉湖及浙江江西有司,民间女子年十三以上十九以下,妇人年三十以上四十以下,无夫者,愿入宫备使者送赴京师。女子以备后宫,妇人则充六尚。”

马恩慧微微颔首,“是了,这向来,女官是不备后宫之选的,倒没记岔了。”

茶盏轻叩,“桐女史,在宫中住的,可习惯?”皇后的声音里犹存着初醒的慵懒。

“下官不应独居一院,请回女史院斋房。”桐柔的目光,垂在脚前芙蓉缠枝的锦毯之上。

“哦?桐女史不喜独住?”

桐柔微微伏了伏身子,“不合规制,不敢逾越。”

“院子,是陛下的意思。我若命你回去,岂不是违了圣意?且又落了个斤斤计较的说头……”

看着桐柔握在一处的手,微微有些泛白,皇后将茶盏放下,“今日,我不过是探探桐女史的意思。是继续在文华殿当值,还是有别的打算……”

吴亮守在文华殿的东阁外,脑门子上都是汗。这姑娘不在这儿守着,跑哪儿去了?里头那位,自上朝出来,脸色就能冻出冰来。方才站在他身边儿,飕飕的寒意……

打听消息去的太监一路小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桐女史……在马皇后那儿……”

吴亮对着自己的脑门就是一巴掌,“哎呦,这都什么事儿,全赶一块儿了……哪边我得罪的起哟……”

话音未落,眼见那长廊尽头,有人款款走来。吴亮心里一松,跟着又狐疑道:“这就回来了?”

“正是,方才去了……”桐柔答道。

“知~道,”吴亮打断她,“没……没什么事?”他拿眼上上下下地瞧了她一圈,看起来好好的。

“没事就好,赶紧进去。”吴亮抹了一把汗,“估摸着又是济南的事儿,你说话绕着点儿……”

殿内除了铜壶滴漏的声响,再没别的动静。他坐在案后,面前一堆摊开的文书奏折,但显然他没在看。

他靠在椅子里,手里是那块玉牌,黛蓝色的宫绦,一头系在腰间。

见她进来,瞧着她的神情,朱允炆猜了个八九分,“皇后午寐初起,留了你说话?”

桐柔应了一声,开始收拾案上的文书。

他的目光扫过她裙裾上的皱褶,“可有不悦?”

“皇后只是问了我住得可习惯,应是并无不悦……”她答。

“方才一句,问的是你。”他忽然出声。

桐柔这才抬眼,局促了一瞬,“没有。皇后问了些文华殿的事,我都一一回禀了。

皇后嘱咐,陛下于午时当小寐一会儿,命我知会文华殿奉茶的宫女,需取用新臼的茶叶。但捣臼需远离卧榻,莫要扰了陛下休息……”

“你可愿继续做女官?”他猛不丁地将她打断。

第八十六章 相思始觉海非深

今日他与皇后,竟问了同一个问题。

桐柔一时怔住。

不做女官的意思,她自然晓得。皇后这一问,是提醒。但他的这一问,却似乎是探询的意思。

探询?自己的心意?

从前在宫外,爹爹在家的时候,跟着爹爹学医术。爹爹不在家的时候,除了去女塾,她就是跟着姐姐在城里城外的到处玩……她曾经觉得,这一辈子,都会是这般,赖在爹爹和姐姐的身边,哪儿也不去。

阴差阳错入了宫,起初一门心思想着出去,但近些时日,不知何故,竟生出些顾虑。

每日在他身旁,何时竟成了习惯。哪一日若是他下了朝,没有来文华殿,她竟有些坐立难安……很久之后,她才意识到,那是期许。

从起初在他的喜怒哀乐里惴惴不安惶恐掂量,到同喜同悲感同身受,甚至一眼便可感知他的情绪……她晓得,自己已心生牵绊。

期许与牵念,一旦生根,如藤蔓纠缠攀延,再无退路,决然上扬……

也是从那时开始,她就晓得,这份已然生根的念想,终归也只能是念想。

她什么也给不了他。

看着她目光垂着,努力掩饰着神色,一双手却紧紧拧在一处,他忽然起身,“随我来。”

他领着去的,又是大本堂。

上回之后,大本堂之外的守卫不增反减,眼下只有两个侍卫在殿外,见到皇帝忽然出现,未及出声,已被屏退开去。

大本堂内,寂寂无声,午后的日光被那紧掩的窗户拦着,勉强在青石板的地面晕着光影。

他自入来,就将那玉牌握在掌心,立于案前,怔怔出神,“如今济南危局虽解,但北方战事频繁,民生不安,已显乱象。如何定风波,令大明重回安宁……父皇若在,定不会有此一乱。”

桐柔不知如何劝慰,默不作声杵在他身后。继而又觉得内疚,莫说分忧,就连劝解几句,她都不晓得该如何说出口。

“你在愁什么?”他是什么时候转过身来对着自己的,桐柔竟没有瞧见。一抬头,他正垂目望着自己,目光里竟有微微戏谑之意。

“我……我不知该如何劝解……”她老老实实道。

“唔,若换做别人,早就絮絮叨叨在我耳边各番进言劝说。像你这般安安静静,自己闷头发愁的,的确是没见过。”

她觉得面颊热得厉害,窘得恨不得立时钻入地缝里去。

“可这个样子,很好。”他忽然说。

“有你在身边,我很自在。”他顿了顿,“你晓得,自在二字,在这宫里头,有多难得?”

“嗯……”她把脑袋埋得更低,因为脸烧得越发厉害。

“父皇的事,我未曾与人说过,只告诉了你一个。”他的声音骤冷。

“我不会说出去的……”她急忙抬头道。

“一个人知道的越多……”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死得越快!”她接得飞快,笃笃定定地望着他。

接着,她惊讶地看着笑容在他的面上绽开,那是很久没有在他身上看到的愉悦松快的样子。

瞧她方才还言辞咄咄信誓旦旦,转眼间,讶然夹着欣喜色,一派天真毫无遮掩。一如槛外芙蓉新开,清淳婉丽,晃乱了人眼,与人心。

朱允炆对自己的这番心思,遮掩到如今,仍有些迟疑。他似乎更贪恋她时时在身旁,抬眼转身之间就能看见。

她并非宫中精心娇养挑不出瑕疵的御品,是无拘束的山际湖畔,毫无矫揉的天成之作。纵然这些日子,她已拘敛了些性子,然时时流露出的纯粹天真,最是令人贪看流连……

他故意将悦色敛了敛,“方才那一句,若让外头听见了,晓得要吃多少板子?”

她忙捂了嘴,在天子面前直言生生死死的,当真是嫌命长了……

他猛地伸手过来,将她的手腕捉住,吓了她一跳,但她很快意识到他缘何忽然失态。

周遭何时变了模样……方才分明站在大本堂的殿内,此刻四处灯烛通明,大殿恢弘,乌压压的身影,肃然而立。

这是……奉天殿?

桐柔一怔,今日早朝已过,此时的奉天殿里,断不会有这么多人。

她转头去看朱允炆,他虽面有惊异,但此刻一双眼却紧盯着龙椅上的那人。

她顺着看过去,那上头端坐的,是画像里看过的太祖。此刻自然不在画像里,却是实实在在地坐在龙椅上,脸色并不好看……

猛地,啪的一声,殿内的人俱是一惊。

“晋王谋反,你求个什么情?”太祖显然压制着怒意,方才将那龙椅把手一拍,此刻殿内尚有回响。

“他若真的造反,太子将如何处置?”太祖紧跟着又追问道,眼睛死死盯着跪在最前头的那一人。

桐柔觉得自己的手腕几乎要被捏碎了,抬眼看向朱允炆,此刻他呼吸急促,同样死死盯着那人的背影。

她也总算想过来,那身影,前太子朱标。

“圣人云,仁孝为上,重礼教轻刑法。君主,当以仁爱之心驭天下。”朱标虽跪着,但声音不疾不徐不急不躁。

“混账话!”太祖从椅子里急站起身,“仁孝?仁孝他就不会造反!宋濂!宋濂怎么将你教出这么个混账样子!”

皇帝暴怒,下头越发鸦雀无声。桐柔瞧得清楚,那些胆小的大臣,两股战战,竟是站立不稳。

原以为会说两句软话的朱标,将身子直了直,朗朗道:“陛下杀人过滥,恐伤和气。”

一旁的几个大臣颤巍巍抹了一把汗。

太祖蹬蹬蹬走到一旁太监身前,取了托盘里的一物,啪得一声,丢在朱标身前。

桐柔伸头去瞧,一根遍布尖刺的荆棘。

“拿起来!握在手中!”太祖指着朱标。

朱标看着面前这根荆棘,知道拿是拿不起来的,拿起来必是一手的窟窿。

“知道不能拿?!这刺,我都给你砍了再给你,你是不是就握得住了!”太祖急厉道,指着太子的手抖得有些厉害。

桐柔晓得太祖脾气火爆,真正当面看着了,才晓得传言果然不虚。那腾腾的怒火,扑面而来,几乎能将这大殿给掀了。

想来这下太子该说些软话了……

朱标的声音已从前头传来,“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

这一声一字一句,清清杳杳,令殿上每个人都听得清楚。

桐柔分明听见,一阵抽气声自群臣队列中传出。之后又恢复了鸦雀无声,不,是一片死寂。

太祖沉默了很长时间,直直瞪着太子。半晌,他忽然返身就走,抓起一旁的一张椅子,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将那椅子直往太子脑袋上抡去……

第八十七章 玉漏初尽殿帘垂

沉甸甸的黄花梨官帽椅,直直飞向太子的脑袋。

太子一矮身,竟是避开了。椅子落地,哐当一声响,众人又是跟着齐齐一个哆嗦。

但众人的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落下,眼风里就瞧见皇帝拎着剑,大步流星地冲着太子走去……方才那口气,又实实在在地堵回了嗓子眼。

剑没有出鞘,照着太子的脑袋就呼过去。

桐柔心想,太祖一口气没出,挨上一敲说不准也就罢了……但下一刻,却见那太子嗖得起身,绕着大殿跑起来。

边跑口中边喊着,“小杖则受,大杖则走……”

太祖一愣,提着剑就追。

一时那大殿上,一片死寂之间,一个皇帝一个太子,你追我赶。众臣却仿佛什么都没瞧见,齐齐瞪着自己脚前方寸一片,仿佛早已成泥塑一般。

跑了两圈,太子居然直接从殿门蹿出去,无影无踪……

桐柔目瞪口呆,转眼望向朱允炆。

朱允炆的神情,看不出究竟,更似陷入大梦一场,恍恍惚惚。嘴角似笑非笑,眉间似忧非忧,眸中激荡之色正渐渐隐去。

她再转眼,眼前已是大本堂的内殿。空寥间,铜壶滴漏的水滴声,这才听得真切。

她也这才看清,自己的手腕仍捏在他的手中,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被挡在了他的身后。

她又想了想,方才太祖扔椅子过来的时候,他似是将自己拉了一把……估摸着,他自己并不晓得。

桐柔心里一热,小心地想将手抽回,却令他回过神来。

他扭过头,“都瞧见了?”

桐柔点头。

“可有意思?”他的眼中何时生了怒意。

她愣了愣,“这些,竟是真的?”

宫中自然是一直有传言,太祖与太子的关系非同寻常。时时逾越君臣之礼,都说是太祖过于偏爱长子……但眼前这一幕,委实逾越得……

就好比……桐柔想到爹爹和姐姐,爹爹也时常这般拎着趁手不趁手的东西,在院子里撵着姐姐敲打……

“就算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究竟如何,仍是看不分明。粉饰一场,如吹打唱戏一出,这难道不是很有意思?”

桐柔晓得他必是因方才所见,心情激荡,乱了方寸。见他额间晶莹,竟敷了薄汗,不由伸袖去拭,“且不论真假,桐柔却见舐犊之情。有些,怕是遮掩不去,粉饰不来的……”

朱允炆闻言一愣,舐犊之情四字,直撞入心中,如清霖骤落,将心中烦乱一扫而去。

他见她垫着脚,如宽慰孩童般,直接用衫袖替自己拭汗,口中仍兀自念叨,“爹爹从小就不舍得打我,可不知为何,有时看着爹爹撵着姐姐满屋子跑要揍她,我竟心生羡慕……大约那才是爱之切情至深……”

桐柔察觉他的静默,只觉得身子一紧,竟是被他揽在怀中。他的下颌抵在她的肩头,默然不语。

他平素不甚喜用香,除了常服之上例行熏染的龙涎香,尽是廷圭烟墨里淡淡的丁香、紫草,苏木、白檀之味。

一旁铜壶滴漏里,天池的水面晃了晃。桐拂已经没功夫在意自己眼下怎么会蹲在这里,眼前这两个人……怎么……她眼睛也不晓得该往哪里放,闷头长吁短叹。

刚才父子追打的一出戏,正看在兴头上,一眨眼就没了。转眼就看见了小柔……还有……

余光里看着朱允炆腰间那块玉牌,她就有些伤神。之前是那个水珀,好不容易不会被它召唤来召唤去的,怎么又出了这么一样东西。自己被拘到此处,肯定和这玉牌脱不开关系。

话说若是把这两样都偷来,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惨了……

寻思间,桐柔猛地挣脱,逃一般地离开,身影仓皇,很快消失在殿外。

桐拂又长吁短叹了一会儿,却被朱允炆接下来的举动,吓得愣在当场。

朱允炆原先瞧着小柔离去的方向,但很快,他竟转过身来,直直瞪着自己所站之处。眉间紧蹙,杀意腾腾。

桐拂本是靠在那铜壶滴漏边上,眼下僵着,动都不敢动。她忽然心生悔意,上回他们瞧不见自己,这回可不一定……

眼见着朱允炆步步走到近前,就在她觉着下一刻他就要开口唤抓刺客的时候,他停住了脚。

如此,二人之间相距不过三步,声息可闻。

他忽然伸手,抚上她身边受水池中载着标尺的浮舟,“真相总是在这里,想要遮蔽的,终会浮出水面。”

看着他转身离去,桐拂的一口气才呼出来,颓然坐在地上……

日光莫名有些刺眼,正晃在桐拂的眼前。她伸手遮了遮,才看清自己眼下坐在湖边,倒是离自家不远。

她将那玉牌谢了一回,还好没将自己丢去什么稀奇古怪,或是战火缭乱之处……她叹了口气,起身往回走去。

远远看见院门大敞,桐拂心里突的一跳,这才猛然想起,今日被拘去那什么大本堂的时候,正在和十七一起吃饭。

自己忽然消失不见,十七呢?

桐拂顿时一身的冷汗,疾步闯入院子里。急急忙忙寻了一圈,压根儿就没有人影。灶台旁的案几上,饭菜没吃完,已经凉透了。

不敢犹豫,她急忙跑出门去,循着门前的道,直往河边走去。

十七虽神志不甚清楚,但这条路她走过,也是唯一一条她知道的路,若要走,必然是沿着这条。而这个时辰,过了午时,但暑气蒸腾,外头并没有人影。

一路寻到河边,人渐渐多起来。路上商贩走卒熙熙攘攘,河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交织络绎,这倒哪儿去寻十七?

桐拂站在河边,焦急四望,忽听见身后有人道:“啧啧,这世道,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大街上扯着男子不放……”

一旁的女子道:“怎么了?就兴你们男人看到喜欢的,拉扯着不让走。女子怎么了,遇上喜欢的,就该藏着掖着?”

“哎哟我说娘子哎,当初你看上我了,咋就一直不肯嫁我呢?现在倒厉害得很……”

“哼,你那日若不上门提亲,我家那些个护院就要去拿你了……”

那二人说笑着走远,桐拂起先只道是夫妻俩间打趣,再一想,那男子一开始说的那个,扯着男人不撒手的姑娘,不会是……

第八十八章 梦回始知相忆深

桐拂找到十七的时候,十七站在俞平海的船头,将船撑得有模有样。看见桐拂过来,她十分得意地冲桐拂挥手……

看见俞平海面上的神情,桐拂猜了个七七八八,这位十七姑娘,估计没少给他惹事。

俞平海像看见救星一般,将桐拂请上船,“她她她……我我我……”说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

桐拂满含歉意地先安抚了俞平海,才走到还在手忙脚乱划船的秣十七身边。

“十七啊,外乡人不得在京师水道撑船,若被发现了,是要关起来的。这位俞平海大哥,和我,都得跟着你被关起来。”桐拂这倒没在骗她。

十七闻言一惊,忙把手里的船篙递给桐拂,拉着俞平海就往船舱里走去,“躲起来,这里危险……”

船身狭窄,俞平海若将她甩开,估计能直接给她甩进河里,所以只能涨红了脸,由她往船舱里拖。

桐拂忙上前拦着,“十七,想不想去好玩的地方?明日带你去山里可好?”

十七忙停下脚步,点头道:“去找定远!”

桐拂将她拉到身边,“我们赶紧先回去,将东西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就出发……”

“你这才回来,又去哪儿?”俞平海黑下脸来。

“茅山,我总觉得我爹爹就在那儿,若能找到了,说不准还能将十七治好了。对了,你可有听过他的消息?”桐拂忽然想到这俞平海,日日在城里转悠,若爹爹在城中,多少会有些消息。

俞平海挠了挠脑袋,“这个……真没有……”

“还有,你可知哪里可以借到马?”桐拂打断他。

俞平海一愣,“借马干什么?你骑马去?你会骑马?你什么时候会的……”

一堆问题扑面而来,问得桐拂一阵干笑,“哦那个,什么,才学的……罢了罢了,我还是找辆马车……”

当下她拉着十七就走,去北边的事,最好还是别让平海哥知道。别看俞平海平日里腼腆,若当真知道,估摸着立刻给自己捆了,锁在院子里头。

她边走边琢磨,如今自个儿和十七的身份都有些玄妙,这次回来故意没去问柳酒舍,若平白牵累了刘娘子可不好……

这么想着,就听见前头有人急声唤道:“丫头!你给我站住!”

桐拂心里一凉,面前急急走过来的,不是刘娘子是谁?这人,还真是不能随便惦记……

刘娘子走到身前,作势就要拧桐拂的耳朵,真挨着了,只在她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你呀!一跑就这么久没个影儿,好歹和我说一声,平白让人惦记。”

桐拂心里愧疚,忙挽了刘娘子,“刘娘子息怒,是小拂不好,只是……唉,一时说不清楚,回头慢慢跟你说……唉?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刘娘子皱着眉上上下下打量她,“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又黑又瘦的,原来那么水灵一个姑娘,究竟干什么去了?那个金幼孜真是的,话都说一半……”

“果然是他说的……嘴巴还真碎……”桐拂气不打一处来。

“哟?如今,这是和金公子站一边儿地,瞒着你刘娘子了?”

“哪儿能啊?!谁和他站一块儿了!对了,”桐拂赶紧岔开话头,“刘娘子可有我爹的消息?”

“你爹啊,你看,我最近忙得脚不沾地,还真不晓得他去哪儿了。怎么,他还没回来?”刘娘子反问道。

桐拂点头,“是呢,上回就没瞧见他。我明日打算去茅山一趟,就算找不着,也能打听一下消息。”

刘娘子默了默,“行吧,茅山也不远,我明天借你辆马车,你先用着。只是别在那儿耽搁太久,早些回来。”

桐拂忙应诺,一路将刘娘子送上了马车。

次日一早,不但刘娘子的马车来了,马车上施施然走下一个人。

桐拂失笑,“金大人,领着朝廷俸禄四处闲逛,实在是……”

金幼孜也不恼,“今日休沐,并未空吃那俸禄。秣姑娘这个样子,路上多个人照应,总好些。路程有些长,我带了些新奇玩意儿,给秣姑娘解解闷。”

说罢他将手上拎着的一个匣子递给桐拂,桐拂打开一瞧,无非是九连环鲁班锁陶响球之类,但个个做工精巧,绝非粗制滥造骗小孩的玩意儿。

一旁秣十七看见了,一把将匣子夺过去,跳上马车就自己捣鼓去了。

桐拂先是一愣,继而转向金幼孜躬身一礼道:“金大人费心了。”

她身子还没站直,只觉的发间一沉,似是多了一物,伸手去摸,竟是那支荷叶碧簪。

抬眼见着金幼孜一脸笑意,她脱口就道:“这支,不是赠与那练琼琼了?”

轮到金幼孜脸色突变,“你……那日当真是你?!”

桐拂这才想过来,那日在水下,见到他在那曲水流觞席上,猛地扑入水中……之后被人捞了上去,那簪子才被那练琼琼趁机收在袖中……

“你……看见我了?”桐拂迟疑道。

金幼孜上前一步,神色激荡,“正是!彼时在水中见到你,我以为是错觉,没想到竟是真的……你如何会在那里?之后又去了哪里?”

桐拂神色一暗,“那会儿,白沟河那一仗刚打完,我受了点伤,神志不清时,似是回来过几次,但时间都不长……”

金幼孜猛地将她的手臂捉住,“你受伤了?伤哪儿了?怎么早没说?”

桐拂龇牙咧嘴,“嘶~~正被你捏着……”

金幼孜急忙松手,“我……我不是故意的……没事儿吧……”

桐拂嘻嘻一笑,“装得像吧……”说着卷起右边的袖子,“瞧,没事了,连疤痕都没有。燕王府的药还真是不错,早知道顺两瓶回来……”

他眉头一皱,“你住在燕王府?和谁住?他们没怀疑你?”

她一叹,“住是自己住的,但底细,早被他们探查清楚了。不过没把我怎么样,反倒对我很好……”

“燕王此人生性多疑,下手狠辣,怎会对你很好?也就你这么没心没肺的,才觉得人人都对你好……”金幼孜眉间沟壑又深了深。

不晓得何故,桐拂觉得心情没来由的好,“哦?那意思,其实柚子你对我并不怎么地?是我想多了……”

话出了口,桐拂就傻了,方才一顺嘴,自己都说了啥?

第八十九章 牡丹花上月如霜

桐拂瞧着那金幼孜,这一路上,他神情含笑,时喜时忧,委实古怪。

十七一直在捣鼓匣子里的玩意儿,不知疲倦,仿佛看不见她二人。

金幼孜拿眼瞧了瞧缩在角落里的十七,悄没声息挪到桐拂身旁坐下。

“小拂,这簪子,我并没有赠与练琼琼。那日落水……我根本没有心思,她顺手拿了去。离开练府前,我便讨回来了……”他正色解释道。

桐拂正在打盹儿,听他在耳边絮絮说了一通,半睁开眼,“唔,晓得了……”

“小拂,”金幼孜将声音又压低了些,“此番若能见到令尊,我想……”

桐拂一个激灵,睁开眼,“别,千万别。”

“你在怕?怕什么?”他的神情难得的冷肃。

她将目光移开,落在十七身上,“我与她,其实没什么分别。甚至,尚不如。

她如今只得欢喜,不知忧伤,一门心思在一人身上。凡事都不紧要,唯独牵挂如何能见到心中所念。

我呢,一团糟,甚至不知道下一刻,会在哪里。此番去了北平,济南,下一回呢?会是哪里?又会是多久?”

“不知道。”他老老实实道,“但这些重要么?你一人担心也是担心,两个人,岂不好些?

打仗的地方你都去了,死里逃生这么多回,还有什么可忧惧的?大不了,我同你一道……”

桐拂挥手将他打断,“你寒窗苦读,就为了陪着我命悬一线的四处乱窜?练琼琼这般女子,才是应当站在你身边的那一个……”

他的神情又古怪起来,似笑非笑似恼非恼,“你这是吃味?”

桐拂本是随口就来的,并未过脑子,他这么一说,一时张口结舌,“吃什么吃……你是不是饿了……”

“阿拂喜欢柚子,梦里叫过名字……”一旁的十七忽然拍手笑道。

桐拂的脸顿时通红,“胡说……”

金幼孜面上顿时一片喜色,一把将桐拂的一手握在掌中,“此事就这么定了,一会儿见了父亲大人……”

桐拂的手挣脱不出,脸上热得厉害,恨不能遁入地下,“胡说胡说,尽是胡说……”

三人一路说笑打闹,倒也不觉路途远。入了山间,下得马车来,山林碧色尽染,空幽无人只闻鸟语。

走了不过一炷香,渐渐可以看见入山采药人。桐拂上前问了几个,竟真的问出那人之前在后山见过桐君庐。

时下山中牡丹盛开,此处有十分稀罕的白牡丹,来采药的多是奔了那里去。大喜之下,桐拂加快了步子,循着采药人的山径直往后山而去。

担心秣十七乱跑,桐拂此番弃了马车却将马牵着,让十七坐在马上。偶然容她下来跑跑。一旦落地,这姑娘上蹿下跳停不下半刻,跑累了,又回到马上歇歇。

金幼孜眼中哪里还瞧得着别的,一手牵着桐拂,说些京中趣事、官场宫中密辛。

一番话将那桐拂听得目瞪口呆,她实在没想到,这金幼孜看着人模人样两耳不闻窗外事,竟是如此消息灵通无所不知。且说到精彩处,他眉飞色舞神神叨叨,竟是不输了坊间说书之人……与初时那副儒雅斯文模样,实在有些差别。

转过一道急弯,眼前豁然开朗,山谷间大片的白牡丹,生生晃了人眼。虽不比京中娇养那般雍容富贵,但姿容清冽馥华如雪,亦是令人赞叹再三。

“琉璃冠珠,雪桂,白鹤羽、景玉……”金幼孜且走且辨识,在书上见过的他就不会忘记,桐拂已然习惯。

她却无心看那牡丹,忙着在山谷中寻找爹爹的身影。

不过一转眼的功夫,桐拂却发现十七不见了人影。一时一头冷汗,忙唤金幼孜。他一心贪看牡丹,竟也未注意十七是何时不见的。

二人在山谷中四处寻找,猛听得远处一声惊呼,待循着声音过去,却见十七坐在地上,手臂上擦破了一道,见了血。一旁一人正半蹲着,替她清理伤口。

金幼孜急忙上前,“多谢这位老伯……”那人也不睬他,只顾着替秣十七包扎。

金幼孜也不好再说,这才觉察方才跟在身后的桐拂怎么没有动静,一扭头,桐拂正直愣愣地盯着那老伯的身影。

“看什么看,这就连爹都不认识了!还不滚过来帮忙。”那老伯道。

桐拂急忙走上前,边打着下手,边恭恭敬敬道:“爹……我找了你好久……”

金幼孜目瞪口呆,一时竟忘了言语。

桐君庐之后再没说话,直到替秣十七包扎好。

“打过仗的?”桐君庐望着十七。

秣十七大约是没那么痛了,嬉皮笑脸道:“打仗?打仗好玩呢……”

桐拂忙道:“她受过……”

“闭嘴!”桐君庐打断她,“搭过脉了的。她这样子,还带她到处乱跑?出来也就罢了,不看紧些?”

后半句说完,桐君庐转身瞪着金幼孜。

金幼孜忙上前躬身道:“桐大人,这位秣十七姑娘与晚生并未半分关系。晚生倒是与小拂……”

“友人!”桐拂打断金幼孜,“爹,他俩都是我刚结识不久的友人……”

“晚生金幼孜,新科殿试二甲,户部给事中……”金幼孜继续躬身道。

桐君庐脸色愈发不好看,“小女顽劣,如有得罪金大人之处,还望海涵……”

也不待金幼孜再言,转向桐拂道:“一旁说话!”说罢拂袖而去。

金幼孜瞧着桐拂老老实实跟在后头,到了远处,垂首乖巧地听着桐君庐训斥……说了好一阵,桐君庐背着药篓离开,桐拂垂头丧气地回到金幼孜身边。

“挨骂了?”金幼孜关切问道。

“我爹,简直了,神仙搭脉吧……居然搭出来十七是北地人,养过马,打过仗,受过伤……”桐拂擦擦额头的汗。

金幼孜望着桐君庐远去的背影,“爹爹果然世外高人……”

桐拂一愣,旋即怒道:“乱喊什么?我爹方才说了,我领了十七回来,她这身份,若不想牵连旁人,最好离你们都远远的。”

“难道没问你去哪儿了?”金幼孜奇道。

“没问。”桐拂没好气道,“这才可怕,爹爹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会闭口不提。”

“那我们俩的事……”金幼孜急急踏前一步道。

“你们俩能有什么事?什么事也不能有……”二人身后传来一声,令他们齐齐转过头去。

“陶先生……”二人又异口同声道。

第九十章 月中桂树自徘徊

桐拂觉着,今日陶弘景看起来颇有些不同。

他今日所穿非平素的褒衣博带,漆纱笼冠,而是一身素净布衣,身后背着药篓,与采药人一般打扮。

“陶先生今日也来采白牡丹?”桐拂忽然想过来。

陶弘景眉间一皱,“小水魄,说什么胡话呢?”

桐拂愣了愣才明白,那小水魄说的是自己,觉得甚是有趣,指着自己身后道:“诺,那许多白牡丹,今日引来了许多采药人……”

她身子跟着转过去,就呆住了,哪儿来的白牡丹?身后一片郁郁葱葱,皆是草木,连朵小野花都没有。

她一拍脑袋,“哦对对,陶先生这里是不同的……”

金幼孜早想过来了,一拜到地,“见过陶先生!”

陶弘景也早瞧见他,这会儿冲着金幼孜招招手,“还是看着奇奇怪怪,来来来,靠近些,给我瞧瞧。”

桐拂将金幼孜拦着,“陶先生,他没啥奇怪的,人家朝廷命官,不小心被我带来的……”

“不好说不好说,这娃娃有些古怪,谁带谁来的,真不好说……”陶弘景瞪着金幼孜不放。

金幼孜忍着笑,看起来这陶先生也不比自己大多少年岁,竟唤自己娃娃……再有,她竟如此维护自己……想到此处,不觉满眼含笑走到陶弘景身前。

陶弘景将金幼孜仔细看了一圈,伸手在他脑袋上摸了摸,又凑到他脑后闻了闻……仿佛研习一棵草药,十分专注。

一旁桐拂哭笑不得,“陶先生,你是真的看错了,他这人吧……”

“他不是人。”陶弘景忽然站直了身子,利索地将桐拂打断了。

“诶?!”桐拂和金幼孜再一次异口同声。

陶弘景用袖子扇了扇风,“这茅山,啧啧,还真是好地方……哎呀,时不时就冒出个小魂魄啊,小狐狸精啊,小仙啊,小鬼怪啊什么的……”

“他是狐狸精?!”桐拂颤巍巍指着金幼孜。

陶弘景差点噎着,“我何时说了……他是什么,我略略知道,但并不确定……”

“无论晚生是什么,晚生都是要与小拂长相厮守……”金幼孜此刻倒是神情澹澹,一派笃定。

陶弘景自袖间取出一张信笺,在他二人面前扬了扬,“瞧清楚了,这是啥?竹麻纸,造册订籍最合适的用料。”

紧接着,他将那纸揉了揉,扔进一旁的一道溪流之中,“你,”他指着金幼孜,“瞅瞅还能用么?”

金幼孜探身将那纸取出,被那水浸透,早已烂乎乎一团。

“你们俩,就如这般,无法在一处。”

桐拂失笑,“陶先生打的这比方,还真是有趣……”

陶弘景凉凉瞥了她一眼,“笑,有你笑不出的时候。对了,我劝你们,这茅山就不要随随便便的过来。还有啊,那个后湖,哦对,你们这会儿该是别的名字。也不要随随便便的去晃荡,指不定遇见什么……”

“那好啊!”金幼孜忽然两眼放光,“若能一见梁太子东宫万卷藏书,不枉此生!”

“我才不带你去……”桐拂鄙夷道。

“不不,”陶弘景打断她,“要看他愿不愿意带你去。不过说真的,若是当真去了,你个小水魄,万莫对那些书卷动手动脚。那可是德施最宝贝的东西……否则……咳咳,不可说不可说,今日说了太多……”

言罢掉头就走,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桐拂听了一头雾水,还没转过神,就听金幼孜激动道:“昭明!昭明太子!”

她吓了一跳,赶紧回头瞧他,倒也不似失心疯了。

金幼孜一把将桐拂揪住,“德施,德施是昭明太子,萧统!于时东宫有书籍三万卷,名才并集,文学之盛,晋、宋以来未之有也……”

桐拂却猛地想到另一事,失声道:“十七?!十七呢?”

金幼孜这才回过神,二人急急转身四顾,但见漫山白牡丹摇曳生姿。牡丹丛中,青石之上,秣十七枕花而眠正酣睡不醒。

待二人将犹在沉睡的秣十七抬上马车,天色已晚。马车辘辘而行,金幼孜与桐拂却是各自心思。

驾车人忽在外头扬声问道:“如今已过戌时,回城怕是不及。再往前走一炷香,有个古驿站,可要歇息一夜?”

“也好。”金幼孜原也担心夜路不安全。

桐拂心事重重琢磨爹爹方才一席话,胡乱点头。

到了驿站门口,那驾车人先入了去寻空屋,留得金幼孜三人在外等候。

十七仍是睡得不省人事,桐拂与金幼孜刚下了马车,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如此深夜,竟还有人投店,二人不觉抬眼望过去。

一驾女车摇摇晃晃到了近前,纵然夜色浓稠也遮不住马车的极尽奢华。四角宫灯高挑,帏帐车服,穷极绮丽。

转而见那车帘掀起,两个女子手提香球盈盈而出,一时四下里熏香四溢。

桐拂扯了扯金幼孜的衣袖,压低声音道:“时下侯门高户的贵女,怎么都穿成这样,甚是……不同。”

说话间,另一女子自那马车上款款走下,便是只有那宫灯恍惚照着,也掩不住一番国色天香。

不过金钗之年,面若晓霞,灼如芙蓉,发间金步摇玳瑁钗耳边明月珰。身上一袭白裙如云如雾,美妙不可方物……

桐拂看傻了,“别是山中仙女……”

耳边传来金幼孜磕磕巴巴的声音,“白纻舞……质如轻云色如银,爱之遗谁赠佳人……珠履飒沓纨袖飞……”

桐拂扭头看着他一脸痴绝,哼声道:“眼都直了,别掉出来。”

金幼孜凑到她耳边,“这位,怕是齐梁世家大族的贵女,竟会白纻舞……”

桐拂还没听明白,只听提香球的一个女子道:“郡主,白纻舞已经跳得如此好了,何故还要求学?”

那贵女粲然一笑,“在父王寿宴上献舞,可马虎不得。”

另一个侍女道:“郡主本是要诵那关山月,怎地改了主意?”

贵女示意她小声,“父王以为我是唱歌,我却要献舞,必让父王惊喜。”

说罢,她提着裙裾走远了,口中轻声吟唱:

“朝望清波道,夜上白登台。

月中含桂树,流影自徘徊。

寒沙逐风起,春花犯雪开。

夜长无与晤,衣单谁为裁?”

金幼孜面色剧变,颤声道:“竟是她……竟是她……”

第九十一章 唯有南风旧相识

原本身后的驿站没有了,桐拂和金幼孜看着眼前的夜色中,水色清幽,一道木栈直通入河面的台榭之上。

台榭上设了案几香烛,一人独坐。方才的女子,已落坐于那人面前。

“你认识她?”桐拂觉得实在匪夷所思,这些人看起来,衣饰古怪,若真是齐梁之人,金幼孜怎会识得。

“溧阳公主,萧妙淽。”金幼孜道。

“方才不是唤她郡主?”

“南朝梁,简文帝,萧纲最疼爱的女儿。”他喃喃道,“只怕这会儿,梁武帝尚未被困台城……”

“你怎么知道是她?”

“方才她吟诵的,关山月,是简文帝词。她唤他父王……”

“简文帝……梁武帝……”桐拂使劲回忆,“梁武帝之后,简文帝登基,他的女儿不是嫁给了……”

她忽然倒抽一口冷气,“就是……就是吃了夫君肉的那个……”

金幼孜没出声,神色哀痛。

只听那台榭上琴声忽起,萧妙淽已然起身,恭敬地施礼后,退开几步。

桐拂这才看清,那坐着的是个男子,峨冠博带散首披发,面上却佩了一块面具,看不清容貌。

萧妙淽退至台榭中间,微微颔首,双臂甫张,曲颈斜望,踏着琴曲翩然起舞。

桐拂从未见过如此美妙的舞姿,那舞者竟似轻飘飘没了份量。婉转蹁跹之间,银裙飞扬,似月下梨花,满树清华。

一舞毕,萧妙淽回到那人身前,那人也不言语。取了一旁青毫,在纸上圈点片刻,呈至她的面前。

萧妙淽仔细看了数遍,喜形于色,“多谢先生指点……”说罢将那纸取了,仔细收入袖中,起身告辞。

临去前,她将腰间香囊取下,“这是特意为先生所制,还望先生手下。”说罢也不待他答话,转身离开。

不久只听远处鸾铃声起,马车咿呀远去。

台榭之上,只留了那佩面具之人独坐。他复又提笔,在面前纸上,疾画片刻,方才扔了笔,颓然枯坐。

热闹看到这个份上,桐拂实在是不想再看下去。且不说这眼前的一出,是什么意思。单单想到这美若天仙的溧阳公主,今后将一口口吃了夫君的肉,她就不寒而栗。

“我们走吧……”桐拂扯了扯金幼孜的袖子。

金幼孜却一把将她的嘴巴捂住,凑到她的耳边,“别出声,来人了……”

桐拂眼珠子转了转,果然看见几道身影,形如鬼魅,不知何时已将那台榭围住。手中刀剑森冷,杀气腾腾。

那枯坐之人,仿佛浑然不觉,一手抚上面前古琴,随意撩拨。不成曲调,泠泠乱音,在那水面上回旋左右。

刀光倏过,血溅琴面,那琴声也戛然而止。余音尚存,似一缕魂魄,不甘不愿,不离不散。

那些人是何时离开的,桐拂并不晓得。杀人,她早看多了杀人,但当真又在眼前,她只觉胸中翻腾欲呕。

离开,必须立刻离开!她这么想着,转向金幼孜,却惊骇地看着他已经独自一人摇摇晃晃向那台榭之上走去。

桐拂急忙上前,扯住他,“你疯了么?这儿刚杀了人,你去做什么?!万一再有人来……”

金幼孜却仿佛浑没听见,挣脱开她,继续往前走去。

桐拂拧不过他,只得跟着。待走到近前,却见那人伏趴在琴身之上,面具落在脚边,而他手中仍紧握着那个香囊。

金幼孜的面色掩在暗处,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蹲下身子,将那面具取在手中。

不知是何质地,玉脂般的颜色,上面透着天然蜿蜒的纹路,只在双眼处留了些微的缝隙。

“你不会想拿走吧,你也拿不走啊……”桐拂几乎要疯了,这个书呆子今日是怎么了?

案上的书笺,染了血,仿佛朱砂倾洒。那纸上寥寥数笔,却绘着一女子,身姿窈窕灵动,宛若仙子。正是溧阳公主。

“小拂姑娘!小拂姑娘!”猛地几声唤,将二人惊醒过来。

抬眼再看,哪里还有那粼粼水光间的台榭琴案,更不见沉夜中被击杀之人。此刻二人站在里驿站门口不远的树下,金幼孜的手中却仍握着那面具。

那驾车人气喘吁吁到了近前,“二位去了哪儿?客房已经安排妥了,可要进去歇息?”

金幼孜早将面具藏在身后,“多谢这位大哥,我们这就去。”

言罢,拉着尚张口结舌魂不守舍的桐拂直往驿站中走去。

将秣十七安置了,桐拂坐在一旁托着下巴发呆。周遭的事,似乎越来越离谱。原本自己已经是乱作一团,跑去北地战场,看到个太祖什么的,好歹还是大明。如今带着个金幼孜,竟能瞧见齐梁旧事,这算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真如陶弘景所说,这金幼孜也是个狐仙精怪?

思及此处,再坐不住,她起身溜到金幼孜的门外。还不及叩门,门已经打开,她被一把扯进了屋子里,屋门在身后关上。

屋里漆黑一片,金幼孜杵在眼前,桐拂看不清他的样子

“柚子,为何不燃灯?”

案上的烛火猛地一跳,竟自燃了。桐拂这才瞧清金幼孜的样子,险些叫出声,“你……你做什么……”

金幼孜面上的,是方才台榭上那人所戴,此刻映着烛火,透着诡异阴冷。

桐拂几乎未做它想,一把将那面具扯下,扔在一旁,“金幼孜!”

他面生神色迷乱,仿佛看见她,又仿佛看不见,一把将她双臂捉住,“台城久围之下,粮食断尽,民互相食,疫疾大起,死者十之八九……江南千里无人烟……你亲眼所见,竟皆抛之脑后……”

“金幼孜,是我,我是桐拂!”她料得他必是入了迷障,一时困顿难出,只能尽力将他唤醒。

金幼孜双目尽赤似不可闻,“一把火,烧了宫中藏书数万卷……皆付之烟烬……你守护的,又怎样?千里尸骨、饿殍遍野……你竟坐视不见……”

桐拂见他越发癫狂,情急挣扎之下,将案上烛台撞倒,灯油溅上手臂,她不觉惊呼出声。

金幼孜一呆,眼前缭乱散去,却是桐拂急痛之色,他忙道:“小拂?你怎么了?”目光落在她的手臂,那上面竟撩起一串水泡,“谁干的?!”

桐拂哀叹,“柚子,你险些将我……”

金幼孜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方才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对不起小拂,都是我的错……我会负责的……”

桐拂哭笑不得,“负什么责?谁让你负责,手臂被你烫熟了……嘶~~”

金幼孜手忙脚乱替她用水冲洗包扎,“我刚才定是魔怔了……”

他忽然停住,抬眼直愣愣地盯着桐拂,“不,不对,不是魔怔。小拂,我从前见过你。”

第九十二章 玉颗珊珊下月轮

回到自家小院,桐拂新的烦恼来了。

金幼孜几乎每日都来。

上朝的日子,上完朝换了衣衫就过来。不上朝的时候,随便去点个卯又跑来。来了也不干什么,装模作样拿着本书,一双眼却瞅着自己。

桐拂若去刘娘子那里做事,他也跟着,在一旁帮她看着十七,但目光始终跟着桐拂转来转去。

被看得浑身不得劲的桐拂,总算是没忍住,将一壶茶哐当一声顿在他面前,“看!有什么好看的,你这样我怎么做事?”

金幼孜将歪了的茶壶盖子放放正,“你做你的事,我看我的,这里有写着不让看人?”

“我这儿,真没写!看就看呗,你还能少块肉了?”刘娘子走过来,在桌上布了一盘鲜切的鸭肉,一碟干丝,几盏桂花糖藕。

桐拂气结,“刘娘子,你……你帮谁?”

刘娘子替十七夹了几片鸭肉,笑吟吟道:“谁有理,我帮谁。”

金幼孜尝了一口桂花糖藕,“安知南山桂,绿叶垂芳根。桂花竟开了……”

刘娘子道:“城里尚少见,灵谷禅寺那里,可是已有早桂开了的。行了,你们用些点心,都去散散心,别拘在我这里了。”

“去灵谷禅寺岂能撇下我?”外头有人进来,“金兄不够意思啊……”

桐拂听声音就晓得是边景昭,赶紧扯了秣十七就往外走去,“你俩许久未见,好好絮絮旧,我们不扰了……”

边景昭伸手将桐拂拦了,“桐姑娘,外头现成的车马,不用岂不可惜?你打算走着过去?只怕天黑也到不了。”

身后金幼孜已走上前,将桐拂牵了就往马车上走,“景昭说得正是,你走得动,十七可走得动?”

边景昭这才注意到桐拂身后的秣十七,“这位姑娘……”

秣十七却猛地挣脱了桐拂,越过边景昭,一把将马车前的那匹棕马抱住,“乖兔兔……”

边景昭愣住,上前道:“姑娘,这分明是马,那里似兔子?”

“赤兔,它是赤兔!”秣十七气哼哼地转过脸,抱着马头不放。

桐拂心里一酸,这匹马的确与朱棣的坐骑赤兔很像,只不过少了几分神勇伶俐。她走上前,将十七的手挽了,“十七乖,这不是赤兔,你瞧,它额上没有那个白额妆啊……”

秣十七赶忙凑上去看,那棕马的额间一色红棕,的确没有那一簇雪白的毛发,当即落下泪来,“就是的,就是赤兔!额妆呢?额妆去哪了?”说罢蹲在一旁伤心抹泪不肯起身。

边景昭将桐拂拉到一边,问了几句,自腰间取了笔斗,也不知从哪里挑了银白颜料末,在那棕马的额间轻描数笔。

“诺,额妆在这儿呢,十七姑娘方才情急没看见吧……”

秣十七腾地起身,蹿到棕马身边,看着它额间一簇银白毛发,喜极而泣,“赤兔!我说它就是的,你看,就是它……”

又猛地转身将边景昭一把抱住,“定远,你怎么才来?你带着赤兔来寻我的,我晓得……”

边景昭手里尚举着青毫、色料竹管,一时竟是挣脱不得。

桐拂赶忙上前,欲将十七拖开,“他不是……十七乖,我们先上马车,路上慢慢说,可好?”

秣十七喜痛参半,但还是放开了手。

马车一路出城,金幼孜与桐拂坐一处。十七死活要坐在边景昭的身旁,一直盯着他瞧。

边景昭虽随性惯了的,但这么被一姑娘家一路盯着,还是颇不自在。不过看起来这姑娘似是神志不清,倒也心生怜惜。

仔细看来,这秣十七应是北方的姑娘,眉目之间少了京师女子的妩媚婉转,多了英气神采。纵然眼下看起来神志并不清楚,但遮不住天生飞扬跳脱的性子。

马车快要出城时,只听对面马蹄声急,似有快马奔来。许是路人躲避慌乱急促,竟将四人所乘的马惊了。马嘶声中,桐拂只觉得马车身猛晃,竟是要倾翻过去。

尚不及反应,只见面前的十七猛地起身,蹿到驾车人身旁,将那缰绳夺过,握在手中一松一拉之间,竟将那受惊的棕马稳住。几乎翻覆的马车,也被一股力道带正了,险险停住。

秣十七亲昵地拍了拍棕马的后背,“赤兔莫惊,有我在,还有定远,没什么可担心的。”

说罢,她将缰绳还给驾马人,施施然回到马车里,复又坐在边景昭的身边。

她掸了掸衣摆上蹭的灰,得意地对边景昭道:“定远,瞧,我搞定了,怎么样,不比你差吧。”

边景昭还未从方才险境中回过神来,张口结舌,“厉害……实在厉害……”

秣十七面上竟是红了红,“其实不厉害……若是你去,赤兔根本不会受惊……”

“不不不……十七姑娘过谦了……”边景昭擦了擦额头的汗。

桐拂看着,心里却是不好过,将脑袋偏在一旁。金幼孜晓得她心事,也不知如何劝慰,捡了些府衙内的趣事,说了与众人听,桐拂才勉强露出欢颜。

车入山间,帘微扬处,松柏、草木溪涧的香气翻卷扑入。众人下得马车,但见山幽径深,远处禅院精舍的朱红院墙,掩在松柏之间。虽已入秋,四下仍是郁郁深重,偶有桂子香气掠过鼻端,沁入肺腑。

桐拂将马车上的背篓布袋取了,说是替刘娘子摘些桂花回去。

边景昭唤了侍从背着茶具小炉,跟在后头。

一路往那灵谷禅寺旁的山林走去,渐渐可见大片的桂树,虽只一些早桂初开,但整株或金灿晃眼,或银白如雪,香气扑鼻,浓而不恶。

十七何曾见过如此情形,早撒欢一般,扯着边景昭一路跑着。边景昭哪里跑得过她,气喘吁吁拎着衣摆勉强跟着。

桐拂哭笑不得,又劝不住十七,只能由得她去。一转眼,那二人已经跑到林子深处去了。

“上回见到爹爹,可有问到十七的病?”金幼孜忽然道。

桐拂剜了他一眼,“再乱称呼,不睬你了。”

金幼孜嘴角上扬,不置可否。

“爹爹说了,此种情形,药石并无太多用处。如今她陷入迷惘,只能待她自己挣脱而出。至于她想不想出来,也要看她破除心结和执念的意愿。”

二人一时无语,身旁桂花簌簌而落,于肩襟于袖畔。

一旁山林幽深处,忽然传来清吟:

“大道常在目前,虽在目前难睹。若欲悟道真体,莫除声色言语……

一切如影如响,不知何恶何好。有心取相为实,定知见性不了……”

不久,见一僧人自那桂树间而出,长发赤足,手执锡杖,上挂剪刀、拂扇、镜子等琳琅之物,口中仍自吟诵。但步速极快,片刻不见影踪。

桐拂不识,扭头欲问金幼孜,却见他两眼发直,口中喃喃:“宝志禅师……”

第九十三章 只今惟有鹧鸪飞

转过几株桂树,荫下设案席,布纂香,小炉新滚。茶叶已置于盏中,另有新集的桂子一碟。

桐拂估摸着是边景昭的家仆安置,也不客气,将犹自发呆的金幼孜拖到案旁坐下。

“啧啧,这位边公子,还真是风雅,就差带一个厨子了。”她替自己和金幼孜注水倒茶。

金幼孜恍恍惚惚取了茶喝了一口,“不对……不对……”

桐拂只当他又犯痴病,但眼前山景宜人,遂好脾气地问道:“茶不对?水不对?”

“花不对。”金幼孜手心里是几朵碟子里的桂花,应是新鲜采摘,柔馨娇嫩。

“永嘉紫桂,天监年间,遍植乐游、上林苑。”他怔怔望着掌心。

桐拂凑上去细看,花瓣之间确实透出淡淡紫色,投入茶盏的,紫色愈深,与那金黄相溶,竟生迷离炫目之色。确实不曾见过……

“太清之难后,紫桂一夜被伐尽,京师再无。”他接着道。

“太清?天监?”桐拂诧异,“又是南梁,武帝,侯景?”

她下意识将那紫桂凑到鼻端,香气清幽,直入五识,缭绕不散。那其中,有什么纷纷乱乱,将意识纠缠。桐拂觉得一时气窒,慌忙退开了些。

金幼孜在一旁皱着眉点头,“方才是宝志禅师,此处是永嘉紫桂,这里,这里应是尚没有灵谷禅寺……”

桐拂坐坐稳,环顾四处,“看着和方才也没什么不一样……”

话音刚落,几株紫桂之后,转出几道身影,宫裙曳地,烟霞般晃眼。鎏金银质香球,坠在玉柄铜链的末端,合香纷纷杳杳,眨眼将四下拢护其间。

那后面走着的女子,他二人才见过,萧妙淽。

上回夜里看得不甚清楚,已觉天人之姿。此番大白天的看起来,更是美妙绝伦,连桐拂也不觉咋舌,“真正是美人……”

身旁的金幼孜没有动静,桐拂忽然有了不太好的预感,扭头去看。

这一眼,看得她心里漏了一下。

他何时将那面具戴上了。

上回她扯了面具,扔在地上,那面具裂成两半。如今戴在他面上的那一半,只遮着眉眼。

桐拂本想出声,硬生生压了回去。反正那萧妙淽也看不着他俩,这柚子魔怔,就由他去吧,别惊了他……

“先生……”

身后一声,宛如莺啼,恭恭敬敬,唬了桐拂一跳。

桐拂缓缓转过身子,那萧妙淽盈盈拜着的,不是旁人,正是金幼孜。

桐拂觉得头皮发麻,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应对。能瞧见金幼孜?那,能瞧见自己么?

萧妙淽已经缓缓起身,一双妙目犹望着金幼孜,“先生从未以面目示人,终年佩着面具,今日怎的……”

桐拂伸手在那萧妙淽眼前晃了晃,萧妙淽眼都未眨,桐拂这才松一口气,还好看不到自己……

又转眼去瞅金幼孜,这面具定有古怪,回头得扔远一些……

“郡主,莫要再回王宫。”金幼孜忽然开口,吓了桐拂一跳,这语调似是变了一个人。

这一句显然也惊到了萧妙淽。

萧妙淽神色遽变,“先生……先生竟可以说话……”又觉得失言,忙欠身施礼,“妙淽谬言了……只是,为何我不能回去?”

她抬首怔怔望着眼前人。

“京师将陷,台城失守,天子蒙难……”金幼孜一字一句,似是使上了全身的力气,“而你……侯景……”

后面一句,哽咽在喉,竟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萧妙淽脸色泛白,“先生可是身体不适,可要请宫中太医……”

“走!速速离开京师。”金幼孜厉声道。

“不,先生宽恕,妙淽不能也不会离开父王和母妃,无论发生什么。”她虽年纪不大,此刻却是神情坚定,早将先前惊惶收敛了去。

“金幼孜……”桐拂瞧着古怪,压低声试图将他唤回神来。

金幼孜充耳不闻,负在身后的手,微微颤着,“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你若执意留下,它日台城破时,山河将碎,国将不存,亲族……”

“先生。”萧妙淽踏前一步,躬身道,“即便如此,妙淽还是会守在此城之中,半步不会离开。”

金幼孜的身形显出颓然,缓缓吐出一个“好……”字。

林中忽然马蹄急促声,一队府兵片刻已到面前,当首一人翻身下马,急道:“侯景军已至朱雀航,郡主需速速回府!”

“怎会如此?”萧妙淽失色道。

“临川太守陈昕,急奏采石急须重兵镇守,但王质水军力量弱,需增加戍军。侯景竟乘王质与陈昕换防之机,率军渡江抢占采石,俘获陈昕。又分兵袭取姑孰城,俘淮南太守萧宁,至慈湖。

陛下已将军务托付给皇太子,由太子部署建康防务……”

“父王……”萧妙淽喃喃道,转而对着金幼孜郑重施礼道:“先生,妙淽就此别过,万望保重。”

说罢随着来人很快消失在山林深处。

桐拂略略知道台城沦陷一事,梁武帝生生被饿死,之后简文帝登基不过一年多病逝,侯景又扶萧栋登基,之后亦将他沉水而死……

“终是救不得……”身后的金幼孜总算发出了声音。

桐拂忙转头,“你醒了?”瞧他仍戴着半幅面具,伸手就给他摘了。

正欲远远扔了去,金幼孜却将它一把夺回手中,“丢不得。”

“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会认识南梁的郡主?”桐拂觉得无名的烦躁。

“那怎会认识,只是……和这面具似有渊源。戴上之后,似是有了旁人的心思……说不清,甚是奇怪……”金幼孜抚着手中面具,兀自念叨。

“金兄……金兄救我!”远处传来边景昭的哀呼。

二人抬头,看着树后转出来的秣十七,兴高采烈地拖着身后的边景昭,一手死扣着他的手腕不放。

边景昭一头大汗,到了跟前,秣十七一松手,他已经瘫坐在地上。

“我边景昭……到了这个年岁……从未走过这许多路……累死……累死我矣……”边景昭倒不似夸张,面色十分难看。

秣十七听了,去案上取了茶盏,蹲在他身边,“你没事吧?是不是口渴了?”说罢就将那茶盏里的水灌进边景昭的口中。

“快喝些水,方才是定远让着我,才让我跑在前面,我都晓得……”她喜滋滋道。

边景昭原本累得气喘吁吁,一茶盏的水猛地灌入口中,猛咳不止,起身就往来时路疾走而去,“不赏了,赏不得了,再不赏桂了……”

桐拂看得哭笑不得,正欲上前劝说,只觉眼前一阵恍惚。

暗夜中大河滔滔,驿道昏暗,一行人马循河南行,为首那人,熟悉的红袍金甲。忽见一旁河面翻腾,显出狰狞血色,直往她的面前扑卷而来……

桐拂只听耳边金幼孜急声唤着什么,却不能见,直入空寂深渊。

第九十四章 几度乘风问起居

应是雨声,敲在檐瓦上,如蚕食桑叶,悉索从容。

渐渐分辨出鼻端若有若无的草药香气,和身旁压低了的哼唱。

桐拂睁开眼,屋子里只燃了一支蜡烛,余了一小截。趴在自己榻边,无聊地摆弄着手里孔明锁的,是十七。

十七瞧她醒来,将手里的东西扔在一边,兴奋地凑到桐拂的脸旁,“睁眼了!”接着将手边温着的药盏端来,“睁眼要喝完,不许剩下。”

桐拂心里一动,撑起身子,“谁教你这么说的?”

十七皱眉想了想,“老伯说不能讲……”

桐拂刚准备下榻,听见有人掀帘入来,不过就待在门旁,脸朝着外头。

“我……可否入来?”金幼孜的声音。

桐拂低头瞧瞧自己,和衣而睡的,失笑道:“这句不是应该在门外头问?”

金幼孜已经走到近前,“也就这么一问,你答应不答应,我都会进来的。”

桐拂一愣,看他的神情不似玩笑,“你……”一时气结。

“十七去歇息,这儿有我。”金幼孜接过秣十七手中的药盏。

“什么时辰了?”桐拂看着十七打着呵欠出了门去。

“近子时。”他将药盏递给她。

“喝什么药,我又没生病。”桐拂不接,“对了,是我爹么?”

“无可奉告,”他目光垂着,“把药喝了,或许我能想起什么。”

桐拂接过,龇牙咧嘴地喝了,“就是昨夜没睡好,至于这么大惊小怪……”

“昨夜?”金幼孜抬眼瞅着她,“你睡了三天,我们都担心你会不会饿死。”

她又是一愣,今日这人说话怎么不同往日,她用手背靠了靠他的额头,“你没事吧……”

他将她的手捉了,“能有什么事,除了觉得以后夫人有点难伺候,旁的倒没什么。”

看着他的目中流露出促狭之意,桐拂又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想要抽回手,又哪里挣脱的出。

“听着,”他正色道,“你这情形虽不似秣十七,但长此以往,伤神伤身,我是断断不会容你这样下去……”

“陶弘景的话你是没听着?对了,你不也是个奇奇怪怪的妖怪狐精之类?我和你,都不是人……”

“那刚好凑一对,也是缘分。”金幼孜欣然点头。

桐拂趁他得意,将手挣脱了,“我又瞧见他了。”

他手中一空,心里也跟着一空,“济南之围已解,盛铁二位大人乘胜追击,收复德州。如今铁铉已一路自山东参政升为山东布政使,至兵部尚书。盛庸封平燕将军,以替李景隆。

如今盛庸屯德州,平安吴杰据定州,徐凯守沧州,相为犄角以困北平。

这位燕王却欲出征辽东……”

“不,不是辽东。”桐拂摇头,似是自语,“自通州折转南行,非辽东的方向。”

“通州南行?”金幼孜一时沉吟,“还瞧见什么?”

桐拂摇头,“不甚清楚,似是攻城,看不出是何地。但城墙本已破旧,墙头皆是筑具。燕军急攻之下,很快破城……

又见渡河,奇袭,返兵击之……

燃烧的船,不见头尾……复渡河……”

说到后来,她的脸色愈加凝重,“似一场恶战……”

她分明看见朱棣埋首于一件浴血战袍,似悲痛不已……却又不知是何人战袍……兵戈铁马之间,人影幢幢,面目缭乱……

金幼孜瞧她脸色愈加难看,正想出声安慰,却见她猛地坐直身子,“怎么会?孙定远?是定远!”

金幼孜一愣,“他不是已经……”

“我看见他了,他还活着……”桐拂忽觉脑中胀痛不已,抱着脑袋再说不下去。

金幼孜忙将收在袖中的一包药屑取了,倒在茶中递与她,“快些喝了,料到你会如此,喝了就不痛了。”

她被那纷乱面目血腥厮杀所扰,当下也不犹豫,一口喝干净,很快沉沉睡去。

金幼孜见她熟睡,替她掖好被衾,走至一旁书案。取了笔墨,在纸上勾画片刻。最终在两处城池之上,各自轻圈一道:沧州。东昌。

他转念想到方才与桐君庐一席谈,不觉又是一叹。

此番情形,复杂如斯,已远远超出了自己所想。

……

深秋,太医院庭院里几株枫树,霜色流丹,萧萧瑰艳无双。

庭内廊下,桐君庐望着手中医方,眉间紧皱。

文清有些忐忑,“这方子是原样抄了桐御医的,并无半分改动。我亲自去生药库提的药材,煎煮也无他人过手。可近日桐女史咳症反复,始终没有起色……”

“辛苦文医女,这方子应是无差。”他忽然抬眸,“药送过去,文医女可看到她喝下?”

“这……多数是看着,但有时陛下临时传她去文华殿,也只能将药留在她房中,并未亲眼见她喝了。”文清忙解释道。

“今日看脉,可有别的症状?”

“今日咳声仍沉,四肢乏力,似有低热。”

“低热……”桐君庐蹙眉良久方道:“照理不该。这样,我换几味药。此番劳烦文医女,看着她尽数服了。”

文清急忙应诺。

桐君庐返回屋中写了方子交与她,踌躇片刻方问道:“她既咳症在身,陛下怎会允她御前伺候?”

文清垂目,“这……这本是陛下的意思。虽当值时辰减了许多,但每日是要过去的。”

“陛下可曾……”桐君庐欲言又止。

文清脑袋垂得更低,“原先是要将桐女史移回文华殿女官所,但因咳症又搁置了。近日……陛下曾去桐女史院中探望过几回,不过每回只坐大约半柱香,就离去。”

头顶并无动静,就在文清以为桐君庐怕是没听清方才几句,一声叹息传来,似是倦累至极。

“有劳文医女。”桐君庐再次施礼道。

文清匆忙回礼,收了药方疾步出了太医院侧门……

走出文华殿东阁,桐柔才将面纱取下,走远了些,才扶着墙猛咳了一阵。

正要离开,被后面追来的吴亮唤住。

“哎哟我说桐女史,你这样子可如何是好。这事如今皇后是不知道,她若知道了,定立刻将你绑了锁在安乐堂里。

唉,这太医院怎的如今连个咳症都治不好,这帮昏庸的老头子……

瞧我说哪儿去了,陛下方才赐了御膳房刚呈上来的梨粥,这会儿已经送去你屋里。陛下说谢恩就免了,命桐女史回去早些歇息,万莫再着凉。”

桐柔谢过旨意,回到屋中,果然一盏梨粥,已温在炉上。

她取了,一口一口都喝了干净,里头不知加了什么,身上立时有了汗意。

她将粥碗放下,取了案上一册书卷,去那廊下风口处坐了,细细翻看起来。

日头渐落,秋风愈显萧瑟,将她额上细汗吹了去。她面色苍白,忍不住瑟缩起来,又一阵猛咳,许久才堪堪停下。

第九十五章 深秋不寐漏初长

文清走入院子的时候,庭内无人,门窗紧闭。

她提着壶箩,里头是新煎的药汁,走至廊下。

“太医院,文清奉药。桐女史……可歇下了?”她扬声道。

里屋一阵咳嗽,“请入来。”

文清推门而入,转过屏风,看见桐柔靠在榻上,眸色迷蒙,面色红得异样。她急忙放下手中壶箩,几步上前探查。

“怎地又厉害起来?早起那剂药,喝了竟是无起色?你可是又受了寒?”

桐柔摇头,“不曾。”

文清看了脉,将壶箩打开。里头一盏药汁旁,另有一支小瓶。她定了定神,抬眼瞅着桐柔正闭目,迅速将那小瓶中的药汁,混入药盏中。

桐柔接了药盏,很快喝完,“有劳文医女。”

“女史此番咳症缠绵,再拖久了,恐会愈加凶险……”

“医女今日换了方子?”桐柔忽然问道。

文清一愣,旋即道:“是,今晨我见女史似有低热,遂调换了两味。”

桐柔轻笑,“怕是三味,医女可是漏了什么。”

文清迅速掩了眸色,“女史当真厉害,这都尝得出……”

“我爹虽长年游医在外,教我的东西却不少,尝出几味药还是可以的。其实……”桐柔慢了慢,“医者写方,多有自己偏好和熟方,看多了,自然能看出一二。”

文清手心有汗,“桐女史兰心蕙质,原来竟是医家之后。女史方服了药,需早些歇息,文清就不打扰了……”

“医女且慢,”桐柔叫住她,“今日药方可否要来一看?”

文清心里一拎,“不知……为何?”

桐柔笑道:“文医女的簪花小楷实在好看,可否留给我一赏?”

文清心里这才放下,将药方取了,放在她榻边,“女史谬赞了,听说女史的字,便是在文华殿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说罢她提了壶箩,几步出了屋子,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桐柔将那药方拿在手中,凑在烛下细看,字迹隽秀清雅。看到后来,不觉露出且喜且忧之色……

更鼓方歇,文华殿后殿仍灯烛高照。吴亮方将齐黄二人悄悄送入殿中,这会儿守在殿外,将一干人等,皆拦在外头。

方才入去奉茶,见皇帝难得露出喜色,耳中听了个大概。

燕王早前放话出征辽东,其实密令徐理陈旭二人,于直沽造浮桥,意夺沧州。后亲自领军昼夜三百里,至监仓,擒哨骑数百。又趁徐凯忙于在沧州,四处伐木仓促筑城之际,急攻沧州。斩杀万余,生擒都督及都指挥数人。

之后,燕王又自长芦渡河,欲招降盛庸。

其实盛庸已知燕王意图,主动败退,以摸清其用兵之策。放任燕王直达临清,自馆陶渡河,一路至冠县、东阿、东平。

面上,似是燕王逼迫盛庸南下,其实盛庸早将兵力集聚一处,只待燕王投入陷阱……

待齐泰二人离去,已是更深露重,吴亮瞧那披衣而出的年轻皇帝,面无倦色,反倒透出轻松愉悦。

他忙上前道:“桐女史那里,既服了梨粥,又用了药,两个时辰前就睡下了。除了问文医女要了医女的方子,并无异常。”

“药方……”朱允炆沉吟片刻,“太医院那里……”

“严令不传,应是没人有这个胆子。”吴亮忙接道。

朱允炆原本提步往后宫去,忽地顿住脚,转而去了另一个方向。

吴亮心里一个哎呦,这么晚了,怎地又去那里……嘴上自然不敢说,将身后跟着的一干人都屏退了,独自疾步跟上。

院门轻掩,吴亮走在前头,貌似不经意地抬了抬手,掩在暗处的锦衣卫都避开了去。他这才将院门推开,待皇帝提步走入,他又将门在自己身后关上。

抬头瞧着萧瑟秋夜里一轮冷月,吴亮心里又叹了一回,这小姑娘,也不知算是有福还是无福……

朱允炆一进庭院,不出意料地,就看见寝屋半开的那扇窗子,被夜风摇晃着,一阵阵轻微却倔强的吱嘎声。

她面朝里蜷在榻上,和衣而睡,只一条薄毯半搭着。

他将窗掩上,月色仍透入来,晕了一屋子清凌凌的光。

“还要装到何时?”他立在她的榻前,似喟叹。

她身子一哆嗦,匆忙起身,被他按坐在榻边。

“纵是再好的药,你若刻意作践身子,谁治得好你。”他坐在榻边,面目拢在暗处。

桐柔垂着脑袋,“我没有别的法子……”

“是,桐君庐如今在太医院。”他忽然道。

她未料到他会直言相告,抬头惊讶地望着他。

“此事瞒着不告诉你,是桐大人的意愿,这其中也有我的顾虑。”他道,“谁知你竟这般倔强。”

桐柔有些愧疚,她可以想得出,爹爹瞧着自己久病不愈的焦急。

“爹爹曾誓不入太医院,桐柔不愿爹爹因我而曲意勉强。只得出此下策,或能见上一面,才能当面……”

“桐大人奏请,桐女史出宫。”他将她打断,“你可愿意。”

桐柔脑中嗡的一声,爹爹如此,竟是为了换得自己出宫?

见她面露震惊之色,却迟迟未答话,朱允炆心里没来由一松。

“文华殿女史,入宫四年即可出宫,其间若非奉诏,不得离开。”他道,“你若想走,可奏请诏书。”

“若我不离开,爹爹是否可以出宫?”她打断他。

他沉默了一阵,“桐大人已领太医院太医衔,不可随意辞官。不过……可迁任宫外惠民药局医官,但仍领朝廷俸禄,随时备诏入宫或奉旨往视各亲王府、藩王府及会同馆。”

桐柔听罢,起身就要行拜礼,被朱允炆拦了,“早说过,私底下,这些都免了。”

她仍是郑重一礼道:“桐柔愿留在文华殿,还请陛下容爹爹迁任宫外医官。”

候了片刻,他却并无动静。

桐柔抬眼去瞧,朱允炆不知何时起了身,正望着半敞开的窗外。

窗子是方才自己亲手关了的,如今怎的又开了?他走前几步到了窗前,就再挪不动步子。

桐柔跟着到了他的身旁,也瞧清楚了窗外庭中的情形。

那外头,半染枫树旁,一人披着厚厚的氅衣,长身而立,面容憔悴时有嗽声。

一旁侍奉的太监,手捧暖炉,一脸忧色。

“太子,这外头风大。本是风寒在身,万不可再受这寒气……”

第九十六章 熠熠幺凤集桐花

秋寒深重,枫树畔那人却似是不觉,“无妨,略略站一会儿就回去。”

朱标……桐柔不由看向朱允炆,他面显痛色,撑在窗沿上的手臂微微颤着。

朱标沉默了一阵,“师傅他……”

那太监小心道,“宋大人原被迁至茂州,岂料半途染疾,在夔州……病逝。夔州官员赠赙哭祭,将宋大人葬于莲花山下。蜀王仰慕宋大人,又将大人转葬华阳城东……”

“父皇,究竟是将他逼死了。”朱标冷不丁地一句,惊得那太监咣当一声跪倒在地,战战匍匐不敢起身。

“天寒,起身吧。”朱标道。

那太监哆哆嗦嗦站起身,朱标又道:“秦王可归了?”

“陛下已免了秦王之罪,后日即返藩封。若非太子为其求情……”

“秦王毕竟是我兄长,岂能袖手旁观。”

“只是秦王在藩地胡作非为,那是人尽皆知,陛下其实心中亦是明了。太子却坚持为其开脱,只怕……”

朱标一阵猛咳,将他的话打断。

那太监忙道:“太子需服药了。”

“将秦王赠的药丸取来。”朱标扬手道。

“这……”太监面露难色,“那药丸并未拿去太医院瞧过……”

朱标猛地转过身,“怎么?你觉得秦王欲加害于我?”

太监唬得几乎又要跪倒,忙退身匆匆离开。不久取了精致小匣来,里头十余粒药丸。

朱标拈起一颗就吃下,原本苍白的面容似是渐渐有了血色。

“太子,还是早些歇息……”

“去瞧瞧世子,”朱标将大氅拢了拢,“这几日忙于筹建都城之事,将他冷落了。”

“世子应是睡下了……”

“只远远瞧一眼,明日怕是又无暇去看他……”朱标说着话,已经走远了。

朱允炆双手握拳,手背青筋暴起,目中似有水光。

桐柔不愿扰他,安静地守在身后。嗓子里痛痒难捱,她没屏住,猛地咳出声来。

他伸手将窗复又合上,转过身,“你方才说,你愿留在文华殿。”

“是。”她不忍看他面上情形,实在不知如何安慰。

“只是因为,可换桐君庐迁任宫外?”

“是。”她的声音并无太多份量。

“你抬头。看着我说,可还有旁的?”他有些不同于往日的急躁。

桐柔抬起头,月色敷在他的面庞,银白冰冷。而那眸间,亦辉映着霜色。他的身子紧绷着,大约是仍未从方才所见中挣脱而出。

她想不出,若换做是自己,见到方才情景,该会是如何……想必定是痛楚万分,惶惶失措。

“有。”她定了定心思。

“好。”他只说了一字。

……

桐拂裹着厚厚的袄衣坐在门槛上,院子里的秣十七正替那匹棕马梳鬃毛。

自从灵谷禅寺回来,十七就一直惦记这那棕马,天天闹着要去看赤兔。桐拂被她闹得没辙,托人去问了刘娘子。那人才出门没多久,边景昭就牵着棕马走进了院子。

彼时桐拂目瞪口呆看着十七扑上去,先是抱着马头不放,接着抱着边景昭不撒手。

桐拂觉得那棕马额间的那缕白毛,也染得十分逼真。若非细看,当真和赤兔十分相似了。

边景昭好不容易挣脱开,略略说了两句,大意是既然十七这么喜欢那马,他去马市挑了一匹送来,省得她整日念叨……

桐拂摸了摸那缕白毛,夸奖了一番,这画得算是十分用心。

边景昭搓了搓手,说那簇白毛是真的,并非画上去的。

桐拂半天没合上嘴,在马市里寻到这么一匹个头外貌几乎一模一样的棕马,还得在额间有同样的毛色,可不是费了一般的心思……

在桐拂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之前,边景昭已经打着哈哈遁了……

“赤兔好似肥了……”秣十七忽然出声,将桐拂的思绪打断。

桐拂回过神,将袄衣拢了拢,“你一日喂这许多料草,它想不长肉也难。”

“可不能饿着它,不然定远要生气的,若生气了……”

十七又开始喋喋不休,但桐拂却并没有听进去。定远,孙定远……似乎有什么在脑袋里转悠,却又瞧不清楚。

金幼孜迈进院门,就看见她愁眉苦脸地坐在门槛上冥思苦想。

“今日头痛可好些了?”他拎着手里的药包。

桐拂点点头,见他在身旁坐下,忽然压低声音道:“我之前睡傻了的时候,有说过什么没?关于孙定远的。”

“没,什么也没说。”金幼孜抬头望向院子里的秣十七,一脸云淡风轻。

但心里,他其实十分不踏实。他自然知道,若是让桐拂想起孙定远尚活着,她定是会想法子领着秣十七去找他。再者,或许那只是她的幻象而已……

这个节骨眼上,若是他估摸得不错,此刻燕王正赴东昌,而等待他的将是前所未有的强大对手……

那里,她万万不能去,说什么这一次都需将她牢牢看住了。

桐拂从他面上看不出什么,也转过脸去瞧着秣十七,“我总觉得,定远好像……”

“该喝药了。”金幼孜打断她,起身将她也拖起来,往屋里走去。

桐拂瞄着他手里拎着的药包,“我爹给你的方子?他人究竟在哪里?”

金幼孜去一旁炉上取了药罐,将药汁倾于碗中,“我也不知,这药,是国子监旁傅先生给的。”

药汁黝黑,桐拂捏着鼻子喝了,“我本也没病,非要灌一肚子这么难喝的东西。我爹,唉,从来都晓得我怕什么。”

金幼孜不搭话,“你早些歇息,还需去一趟户部,这就走了。”说罢转身就走。

桐拂心里觉得奇怪,这人通常来了不待到天黑透了不会离开,轰都轰不走。此刻天虽未黑,但户部早没人了,他急急忙忙干什么去?

金幼孜前脚离开,边景昭就晃悠悠转进院子。

桐拂换了件氅衣将自己裹了,就往门外跑,冲边景昭道:“帮忙照顾一下十七,我去去就回。”

边景昭一愣,“这……怕是不妥……”

“小凤!”桐拂唤了一声就消失在院门外。

边景昭觉着眼前有什么倏地掠过,定神一看,一只桐花凤俏生生立在小炉旁,斜着眼正打量他。

他哪里还顾得上其它,颤巍巍将腰间笔斗摸出,“幺凤集桐花……且……且容我一画……”

第九十七章 情之何忍堪送君

离开珍珠桥还有一道河湾,金幼孜停在了一处浮渡,驻足往清溪河面张望。

此刻夕阳初落,河面粼粼金光,舟船穿梭往来。

偶有琴船经过,弹唱的女子已换上了鹅黄襦裙紫袍衫,缓鬓倾髻,正对镜描眉施粉黛。瞧见河边的公子,将那团扇取了,遮了半幅面庞,只余眉眼弯弯羞色染。

金幼孜忙避开目光,却听见一声“金公子……”从身后传来。

他忙转身,“江月姑娘,劳烦了……”

二人在河边说了什么,桐拂半个字都听不着。那四处都是开阔地,她只能避在最近的这株桐树之后。

金幼孜背对着她,但江月的神情,桐拂却看得清楚。

有一阵子没见,江月出落得越发让人挪不开眼。海棠色短衣,牙白裙,缀着棠花的腰带。虽只是寻常布衣,却将她衬得娇俏可人。一双妙目始终落在金幼孜的面上,笑语晏晏。

说了一会儿话,见那江月将手里一物交至金幼孜手中。而金幼孜一再作揖,似是十分感激……紧接着将那东西,仔细收入自己怀中。

桐拂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莫名,躲在这里算是个什么意思?偷看?为何要偷看?走过去正大光明的看,又有何不可?

不过他二人之间的事,自己又为何要操心惦记?与自己何干?

想到这里,桐拂觉得有些无趣。一阵河风,寒意瑟瑟,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看着远处二人仍在说笑,忽然就没了心思,揉了揉鼻子掉头就走。

“桐花姐姐!”没走两步,身后有人稚声稚气大喊一声。

桐拂想要再躲已是来不及,回头看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江乘,讪讪道:“小乘乘,好巧……”

江乘小脸红扑扑,“桐花姐姐是来寻孜然哥哥的?”

远处那二人听见动静,齐齐转过身来,冲这边张望。

桐拂忙从袖子里摸出几颗枣糖,塞进江乘手里,“路过路过,吃糖吃糖,我有事先走了……”说罢扭头就逃,一口气急走了两条街,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这江月,说话就说话,还带了个望风的……

“你跑什么?”身后有人凉凉道。

桐拂下意识就想继续溜,被金幼孜一把拽住。

“谁跑了?活动活动筋骨,这么巧就遇见了。”

她转眼看着金幼孜面上一派春风拂面,不觉转而哼道:“哪有金大人这般好兴致,户部有事?竟是这般……闲谈说笑顺便吹吹河风……”

金幼孜心情大好,“你这么乱跑,本是得说你两句。不过看在你辛苦跟了我一路,又偷看了一路,我便少说道你两句……”

“你和旁人说什么,与我何干?”她将脑袋别开,但对他怀里揣着的东西,说是没有好奇心,那又如何可能。

金幼孜握着她的手腕不放,悠闲地在前头走着,“我与江月姑娘,并非你以为的那般。但我们说了什么,现在还不能说。”

“我以为哪般了?切……谁稀罕……”她在后头嘟囔。

金幼孜听着她絮絮叨叨愤愤不快,忍不住笑意,却忽觉手中一沉,她整个人哎呦一声竟蹲在地上。

他忙回身将她扶起,也就这么一瞬,觉得怀中一空,那物件已被她取在手中。

绣工精致的布囊,白鹤羽缠枝牡丹,绣在海青色的绸缎之上。

“小拂!不可胡闹,赶紧还给我。”金幼孜脸色突变。

桐拂笑道:“瞧你紧张的,逗你玩的,还你。”说罢将那布囊递还给他。

金幼孜还未来得及拿过去,她却咦了一声,这物件触手古怪,不由脱口问道:“可是那面具?”

他脸色一沉,“不是。”一把抢过去。

“你说谎的时候,嘴会抿一下。你方才抿了两下,看来是撒了个大谎。”她笃笃定定道。

“我猜,你是请江月姑娘替你将那面具修好了。”桐拂拿眼瞪着他,一眨不眨。

金幼孜的目光在她面上转了几转,“面具这事有些蹊跷,我想查清楚。”

“你瞒着我做什么?说不准我能帮上忙……”

金幼孜将她拖着,继续往回走去,“不行,其余都好说,这件事却不能将你牵连进来。”

他转头瞥了她一眼,“你自己的事,还不够麻烦?”

“反正已经麻烦了,也不怕再多一件。说不准,咱俩的事当真有些渊源。”这话之前桐拂没说过,但心里的确琢磨过。

或许,从一开始,自己与金幼孜的相遇,就不是个偶然。

“那面具,给我瞅瞅。”她忽然停下脚步,将他拽住。

金幼孜晓得她的倔性子,叹了口气,将那面具取出。

原本已生生裂成两半的面具,此刻已完好如初。若非凑近了细看,当真看不出那道极其细小的纹路。

“啧啧,江月姑娘这手艺,京师里头估计也是数一数二的。”桐拂赞不绝口。

她将那面具举到眼前,余晖恰从那目隙处透过,落在她双眸上。微微有些刺目,她闭了闭眼,却猛地僵住。

一道长河,落日杳杳,几匹马儿兀自饮水。

一旁一人独坐岸边,背影微微有些佝偻,却莫名的眼熟。

马儿喝饱了,回到他身旁,他才晃悠悠地起身,步履蹒跚,一条腿完全没有气力地垂着。

“咻!该回去了,又要打仗了……”那人吃力地攀上马背,几乎滑落下来……

桐拂猛地将双眼睁开,“孙定远!”

金幼孜一愣,忙将那面具抢回去,“幻象罢了,岂能当真。你用了药,里头有安神的,别一会儿走着就睡过去……”

“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她将手挣脱了,眸中流露出的不可置信,与之后渐渐疏离的神情,令金幼孜心里莫名的一沉。

“小拂,你还想回去?!

北境如今兵荒马乱,城池倾颓生灵涂炭,你不是都亲眼见过?那些个白骨蔽于野,流血漂橹,生死不过刀戈瞬息间……你竟是都忘干净了?

为了一个不知生死的孙定远,你当真又要不惜以身犯险再度裹挟其间?

你又可曾顾虑过你爹、桐柔,还有……我?”

第九十八章 隔座小炉新酒暖

桐拂不曾见过他这个样子。

而最后一句,确是实实敲在了她心上。

眼见她神色黯然垂目不语,金幼孜先前一段无名火,早烟消云散,此刻很是不忍,温言道:“回去,莫再多想。”

二人回到院外,天已黑透,老远却见院门大敞着。走到近前,里头除了那匹棕马,并无人影。前后屋子找了一圈,不见秣十七与边景昭。

屋子里烛火仍亮着,案上展着一幅宣纸,那上头绘着一只桐花凤,栖于紫桐之上,乌眸新点,栩栩恍如生。

金幼孜指尖轻触那纸面,“墨迹犹湿,依边景昭的性子,这幅画定是极其珍爱,断不会随意丢在此处。”

桐拂心里跟着凉了又凉,秣十七也万万不会丢下这棕马于不顾。

……

“好大的雪……”有人掀帘入了酒舍,“上壶暖酒来!”

桐拂看向窗外,这才瞧见外头如飞絮般一片纷纷扬扬。金陵城第一场大雪,她竟是恍然未察。

距离秣十七和边景昭消失不见,已有大半月。秣十七身份特殊,报官是不可能的,桐拂没日没夜的找了三日,只差将城里大大小小的河道摸个遍……

之后她被刘娘子抓到酒舍,白日里找人将她看住,夜里和刘娘子睡在同一间屋子,才总算让她消停下来。

金幼孜迈进酒舍,就看见她手中擦着案几,一双眼却是直直望着窗外的漫天大雪。案几早已擦得干净,她手中却仍是不停。

“小拂,别愣着,还不替金大人掸雪。”刘娘子经过她身边,出声提醒,“去去,到里间屋子坐着,将酒温上了。”

桐拂这才回过神,看到门口杵着的金幼孜,哦了一声,走上前,替他将覆在氅衣上的雪拍落了,径直往后头走去。

里屋本是一件雅室,此刻无人,暖帘低垂着,里头炉子烧得很旺。茶水咕嘟,烟气氤氲。

她一直不作声,闷头温酒。

金幼孜将大氅脱了,坐在她身旁,看着她手指冻得红红的,已经裂开了细口。他将袖炉取出,递给她,“这个送你。”

桐拂接过,六角紫铜,镂刻着竹报平安,玲珑精致。放在掌心,明明瞧着里头炭火很旺,却不烫手,也不知什么机巧。

她看了看,又递回去,“我不冷,用不到。”

金幼孜没接,“这事不是你的错,但既然已经这样,你又何必日日自责内疚……”

“十七是我带回来的,我却将她害了。若她不回来,说不定能早些找到孙定远,她的病早就好了,也不会……”

“说不定她早就死在战场。”金幼孜打断得十分迅速。

他将语气缓了缓,“小拂,你已尽力了,如今局势混乱,你当真以为你去了几趟北境,不会被人盯上?

你住过燕王府,除了燕王燕王妃,你还认识了世子、朱高熙。又在燕王大帐里待过,就不谈张玉朱能马三保这些人……在济南,你被铁铉关过,偷偷溜去燕军的大营,又带着秣十七溜出来,一路逃回这里……

你当真觉得,只是自己运气好?

说白了,你眼下还能好好活着,是有人还不想你死。否则你和十七根本没法活着回来,如今也不可能好端端地在这京师里转悠。”

她拨拉这手里的袖炉,“金大人就不担心被我连累了?”

他怒极反笑,“我虽使不了刀剑弓戟,但能护你一日是一日。若你有什么麻烦,我陪着你就是。”

桐拂抱着那小炉,怔怔了一会儿,“我谁也不能连累,我爹,小柔,刘娘子,平海哥,还有你。”

“太晚了,”他故作一脸无奈,“我已经被连累了。反正也是连累,索性我明日就上门提亲,你我互相连累到底,再扯不开了。”

金幼孜原以为,她又要冷着眼挑着眉挤兑回来,不料她竟扭头望着自己,一脸认真,“且不说门不当户不对,你我八字都不知合不合,你就敢上门下定?”

他心中大喜,“自然是门当户对的……至于八字,合不合我觉得并不要紧,你若觉得要紧,那就随便写一个合的……”

她扑哧笑出声,“这也可以随意写写的?再说,我爹那里……”

“他一定会允了的。”金幼孜十分笃定的样子。

“行,你先将我爹找来,这事,得一起商量不是?”她站起身,“我今日就回家去,可等着啊。”说罢笑嘻嘻地往外走去。

“回哪儿去啊,哪儿也不能去!”外头刘娘子疾步入来,却被金幼孜拦住。

听了金幼孜在耳边低语一番话,刘娘子喜笑颜开,“哎哟这可是大大的喜事,快去快去。小拂那里,我让人跟着,你放心。若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只管说……”

桐拂取了斗篷,将自己罩严实了,出门径直去了河道。小乌舟停在那里,船板上覆了厚厚一层雪。她取了长篙,轻点数下,舟子无声倏而滑出,直往覆舟山而去。

过了玄津桥,眼看天色渐渐晚下来,她将舟子停了停,取了舱内的风灯,一串三个,船头船尾各悬了一串。

又返身回了舱内,将袖里精巧的小笼取了出来。桐花凤正窝在里头酣睡,被摇晃醒了,咂咂嘴很有些不高兴的意思。

桐拂取了花蜜,用簪子挑了一些喂它,耐心地瞅着它一点点吃完。

跟在后头的那条舟子,远远避着。撑舟之人似乎看见有什么扑梭梭飞进那船舱,心思这么冷的天,怎会有飞鸟?揉了揉眼,却也没瞧着那身影再出来。

过了一会儿功夫,见她复又出了船舱,重新取了长篙,撑舟前行。

过了前头的竹桥,就到了青溪与运渎支流的口上。顺着青溪,可达覆舟山脚下。而这条运渎支流陡然西折,水势凶猛,途径国子监,英灵坊,可通往城外清凉寺。

眼瞅着雪越下越大,被风卷着,扑扑簌簌迷乱人眼。河面上的船,多数都避去一旁的窄水巷里。

撑船人叫苦,自己也就是问柳酒舍里采办的伙计,这么个冻死人的天气,还得跟着这女子,实在是份苦差事。回头得问刘娘子多要些赏钱……

也就一晃神的功夫,见一旁水巷里冲出几艘小舟,将前头桐拂的船逼入运渎河道。紧接着那些船舱里箭矢纷出,直扑向尚在撑船的女子。

后头的撑船人惊呼尚未出口,就见她晃了晃身子,直落入水中。那些船又朝着水中放箭数回,眼瞅着没了动静,方才迅速地退走了……

眼见河道上瞬时没了人影,那撑船人才反应过来,胆战心惊凑过去提灯细看。

只见那河面上,泛起大片殷红,顿时惨叫道:“出……出人命啦!救……救人!”

第九十九章 故垒依旧枕寒流

大帐内炭火并不旺,寒意迫人,张玉手中的酒壶早空了。

听见外头脚步声,他有些不耐烦,嚷道:“你小子!让你去取酒,磨叽这半天……”

那人挑帘入来,张玉的后半句骂人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忙起身道:“殿下!”

朱棣示意他坐下,自己在他对面隔火坐了,灌了一口手中拎着的酒,再递给他。

张玉接过,也猛灌一口,辛辣冲鼻,虽不是什么好酒,但胜在爽快。

“此番方言出兵辽东,实攻沧州,临清、大名、冠县、莘县、东平……这一路,盛庸没赢过。”朱棣往那火堆里添了新炭。

“殿下也在怀疑,盛庸是主动败退,将我们诱至东昌?”

“是不是主动败退,眼下不重要了……”

又有人掀帘入来,看见帐子里坐着的两人,手上一罐子酒险些落在地上。

“放肆!”张玉已经出声呵斥道。

那人忙忙行礼,就急着要退出去,又被张玉喝住,“谁准你出去了,把酒放下!”

朱棣抬眼,那人身材瘦弱,头上犹裹着纱布,面目看不甚清楚,正手忙脚乱将手中的酒罐子放下,随口问道:“换了一个?”

“还是原来的,小五。他之前从马上摔下来,脑袋磕破了皮,原以为不打紧,这两天竟越发糊涂。”张玉剐了那小五一眼。

朱棣忽然笑道:“还说旁人,你自己也掉下过马背两回,鸦寒山,黑松林。要不是地上雪厚,你还不是一样……”

张玉跟着哈哈大笑,心中却是一热。

十年前驱逐犯境元军,一直追击到鸦寒山,一战成名。后被调往燕山左护卫,仍任指挥佥事,隶属燕王麾下。又三年,随燕王出塞征战,攻至黑松林。洪武二十七年,随征野人诸部……自己与这位燕王殿下,浴血沙场出生入死,互相依赖信任……

朱棣将盛满酒的酒盏递给他,二人撞杯而饮,酒水四溅湿了衣襟也不自知。

一旁小五忙取了帕子,递给二人。

张玉瞪着眼前的帕子,一愣,“做什么?”旋即反应过来,气不打一处来,“又不是女人,要帕子作甚?!我说小五,你小子要么去找军医瞧瞧,别真是脑袋坏了。”

朱棣瞧着小五手忙脚乱地将帕子收了,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张玉身边的几个亲卫,都是跟了他好些年的,这小五也算是眼熟。怎的今日看起来,确实透着古怪。

那小五退出帐子,一口气跑了老远,才停下脚步,蹲在拴马的桩子后头大喘气。

伸手使劲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嘶……痛!

这都是真的……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竹桥下,运渎上,那一幕幽暗诡谲仍在眼前。有人会来,她是晓得的,但那般场面,她却万万没有想到。进退之间,来人竟是没有想要留下活口的意思,难不成寻错了人?

千钧一发时候的落水,是被人拽下去的。彼时她只觉脚腕子一紧,整个人就哧溜下去。纵然再善游水,寒冬里落入运渎的急流,那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在水下僵了一回儿才反应过来,身边都是激射入水的箭矢,她自然不敢往水面上游。水下黝黑,伸手不见五指,等见到有人迎面冲到了面前,她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再次睁眼,就在这里了。桐拂花了几天的时间,才渐渐适应眼下荒谬的存在。

镜子里的自己还是原先的模样,但周围的人却唤自己小五,应是个男子。说是前两日在河边从马上摔下来,摔到了脑袋,昏睡了几日,起来说了好些胡话,也没人听得明白。

借尸还魂,是桐拂的第一个念头。

但为何自己所见,和旁人所见并不一样?

那日在运渎寒冷刺骨的河底,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刻的爹爹和金幼孜又是如何的情形……

方才……方才亦是太过惊险,小五看起来是张玉身边的亲卫,以前应是没注意过。自己如今虽顶着小五的样貌,但保不齐会不会被张玉瞧出端倪。

张玉倒也罢了,那位殿下,三更半夜不睡觉,怎么就逛到张玉这里来。平素在酒舍里递帕子递惯了的,自己一个紧张,竟想都没想,顺手将帕子给他二人奉上……

张玉骂了自己倒没什么,但那位殿下彼时投过来的目光,似乎能将人看穿个窟窿,实在是可怕……

蹲了一会儿,觉得腿脚麻了,桐拂站起身。一抬头,看见远处有人牵着几匹马而过,脚步蹒跚,似是腿脚不便。

她心里猛地一拎,正打算上前看个仔细,却被人从身后揪住了衣袖,“小五哥哥……”

桐拂急忙回头,身后是个女子,随军医女打扮,戴着半幅面纱,露出的一双眼眸娇俏灵动。

瞧着桐拂愣怔,那女子一跺脚,“他们说你脑袋摔坏了,我是不信的,怎的不识我了?我是阿浅!”

桐拂心想坏了,看来是个小五的熟人。好在都说小五脑袋坏了,只能继续装傻。

张林浅凑到他面前,“要不要去文医官那里瞧瞧?他的医术应是最好了……”

桐拂听了却是一个哆嗦,若是没猜错,她嘴里的文医官该是被自己用刀架过的那个……

“不不不,不去不去,我没事……”她忙不迭地就想逃。

张林浅扯着她不放手,“小五哥哥,方才殿下可是去了我爹帐中?都说了什么?”

那一双秋瞳剪水,流光熠熠,迫得人无法直视。

“喝酒,说打仗的事……”桐拂故作挠头费劲回想状。

“我爹爹可有说什么?”

“说我脑子坏了……”

张林浅打断他,“我是问,我爹爹可有向殿下提到我?”

“哦,好像没,我被赶出来,我现在回去问……”

张林浅一把将她揪着,压低声音道:“小五哥哥可是忘了,我爹爹不知我在大营里,你说了要替我保密的!”

桐拂觉得脑袋很大,已经够乱的,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还在添什么乱?得想办法尽快将她打发了……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桐拂拍着心口道。

林浅眉眼弯弯,“可你若是听见殿下说了什么,一定要告诉我。”说罢在桐拂手中塞了个物件,转身就跑远了。

桐拂将手摊开,是几块碎银,没来得及叹气,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句。

“我倒不知,这大营里,竟有人收了钱财,监视于我。”

第一百章 世事茫茫隔山岳

在最初的慌乱之后,桐拂很快镇定下来。现在顶着小五的样貌和身份,这笔账怎么也算不到自己头上。

她转过身,捂着脑袋,“属下头痛得厉害,并未听清方才那人说了什么,定是误会。这就去还了……”说罢就要开溜。

“站着。”他的声音不响,但桐拂再迈不开步子。

“林浅在军中几日了?”他问。

桐拂其实心里敞亮的很,这位阿浅姑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入的大营,怎可能逃过燕王的耳目。

“不记得了。”她指指自己的脑袋。

“且不说你私收钱财监视本王已是死罪,若是让佥事知道,他的爱女藏在这大营,而你知情不报,可知会是什么下场?”他好整以暇地望着眼前的人。

桐拂心里自然晓得厉害,但似乎有什么令她格外的浑身不自在。

他对着自己说话的样子,好像并不是对着寻常兵士,难不成……

她偷偷瞄了一眼,他身上甲衣未卸,但神情里云淡风轻,好似闲谈。

她清了清嗓子,故作惶恐,“自然是……军法处置。但属下脑袋摔坏了,之前的事都记不清,或许是佥事的女儿认错了人,也说不准……”

“小五……”他忽然出声。

这一声唤得突然,桐拂愣了愣才答,“属下在。”

“金陵人氏?”

她心中哀叹,鬼才知道小五是哪里人,“记不清了……”

他忽然伸出右手,做了个拂袖的动作,似是随手掸了掸灰尘,“行,等想起来了,再议罪不迟。早前营中医官被挟持一案,也有了眉目,待人拿到了,可以一并处置。”

说罢扬长而去。

桐拂呆呆杵在原地,方才这一句,有心无心应是说给自己听的。文医官是被自己架着出去的,这小五与文医官被挟持怎会扯上关系?

更令她不安的是,他方才掸灰的那个动作,恰抚过他左臂的护腕。那上头一粒水珀,晶莹锃亮……

思及此处,她觉得脖子后头有些发凉。将人看个窟窿,或许这位殿下,当真有这个本事。

有人在身后猛地推了她一下,“小五发什么楞,佥事寻你,还不回去!”

桐拂一回头,心里一个哆嗦,马三保正拧着眉毛瞪着自己。

看了一瞬,她才放下心来,平素这位马护卫若是瞧见自己,一般只会斜着眼瞄着。眼前这个样子,应是没看出自己是谁。

心里一松就道:“马将军,属下这就回去!”说罢急忙从他身旁蹿过去。

“不是摔坏了的?身手还挺利落……将军?”身后马三保狐疑的自言自语,她还能远远听见。

桐拂一路奔回张玉的大帐,一挑帘子,就瞧见他正在帐内擦他的盔甲。

“袍子去给我取来。”张玉头都没抬。

袍子?袍子在哪儿,我哪儿知道。桐拂心里这么想,嘴上不敢吭声,应了一声又退出去。

战袍一向与甲衣挂在一处,除非有破损或脏了,才会送去浆洗修补。她琢磨着,八成在辎重营帐,提步就往那里赶去。

眼下身处如此诡异境地,得先想法子活着,才能想办法回去。若自己跟在张玉左右,一定会去打仗,那估计一上去小命就没了。但若能混入辎重营,就可不用参战……

一路胡思乱想,到了地方她都没反应过来,直到被人揪住,“什么人!”

那人看清了她的样貌,急忙松手,“佥事帐下的小五啊,有什么事叫人来说一声就完了,怎的自己跑一趟?”说罢笑呵呵地拍了拍她的肩头。

“佥事的战袍……”桐拂故意说了半句,万一不在这里就麻烦了。

“哟,正打算送过去,我这就叫人拿来,你等着啊。”说罢人已经入了远处的帐子。

此时夜深,寒气肃肃,桐拂站了一会儿就冻得直哆嗦。抬眼瞧见火把的光亮里,一人捧着个匣子,往自己这边走来。

她忙迎上去,“有劳了……”话没说完就愣住了,这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而且怎的如此面熟?

“你……”桐拂仔细回忆着。

那女子将手里的匣子交给她,肃着脸慌慌张张转身就走。

有什么迅速撞入桐拂的记忆,大宁,海东青,达斡尔……

“伊兰?你是伊兰?”她脱口而出。

那女子听闻,脚下就是一个趔趄。

桐拂立刻听到了铁索铿锵的声音,急忙低头看去。伊兰的脚踝处,果然拖着沉沉的锁链。

“你怎会在这里?他们为什么锁了你?”

伊兰有些慌张,“你……你是谁?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字?”

桐拂这才意识到自己如今顶着小五的样貌,在伊兰眼里,也就是个普通的兵士。忙压低声音道:“我在大宁见过你,我是桐拂的朋友。布库呢?可也在这里?”

伊兰一听,顿时想起那个敢和蒙古人对着干的南方女子,一时喜形于色,“桐拂?她现在何处?一切可好?”

“她没事,你们呢?怎么会……”桐拂俯身去看她脚上的锁链。

伊兰仓皇退了一步,“我和布库寻那海东青,一路寻到这附近。他们见我们穿着蒙古人的衣裳,我们又不能说出寻海东青的实情,就被当做奸细,关在这里。

布库他也在大营,只是不知身在何处。

你……你能否帮我们逃出去?”

桐拂忙安抚道:“眼下还不行,但我一定会想办法,你自己当心……”

“人呢!死在这儿干什么!”里头有人唤道,紧接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兵士大步走了出来。将伊兰的后领子一提,就往身后的大帐拖去。

伊兰被勒得面色惨白,两条腿徒劳地在地上蹬着。

“住手!”桐拂斥道,“何故为难一个女子?”

那人将手松了松,伊兰半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她是战俘,是奸细,我就是现在一刀宰了她都可以。为难?这算客气的!”那人又将伊兰提了就往里走,“能让她帐中伺候,那是她的福气。”

那人没走两步,猛地叫唤一声,膝盖一弯,扑通跪在了地上。

还没来得及出声怒骂,就听见有人道:“方才这位兄弟让你住手,你是没听见么?”

桐拂清清楚楚听见这声音从身后传来,虽沙哑不同往日,步履听着也不复以往稳健,但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她的眼眶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第一百零一章 不敢逢君唱苦寒

桐拂眼睁睁看着孙定远走到自己的身旁,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他又蹒跚几步,上前将伊兰扶起。

摔倒的那人骂骂咧咧地站起身,“竟是个瘸子,哪个营的竟敢到这里撒野!”

“车营,苑马寺,孙定远。”他淡淡道。

“车营?腿都断了,还车营?这是推得动还是拉得动?只怕在车上站都站不稳……骑马?你爬得上去?来来爬一个给我看看……”那人大笑。

孙定远转头对伊兰道:“姑娘在哪个帐子,我送你过去。”

伊兰还不及答话,那人已经冲过来,“人是我帐里的,轮不到你送。”

那人的手还没挨着伊兰的手臂,已被急至眼前的马鞭缠住,一拖一带,险些又栽在地上。

“找死……”他猛地冲上前,与孙定远扭打一处。

桐拂下意识上前想要将二人拉开,不料孙定远冲她吼道:“滚!把她带走!”

孙定远原先的身手是极好的,平素演兵时,鲜有对手。但如今一腿无力,那人又身高马大,他很快落于下风,眼角嘴角都崩出血来。

桐拂冲伊兰道:“赶紧走!”眼见她踉踉跄跄地往回奔去,自己上前将那人自后头拦腰抱住。

那人愣神间,鼻子上中了孙定远一拳,立时鲜血长流。回手就将身后的桐拂扯到身前,抬脚就要踹,又被孙定远扑在一旁……

三个人扭打一处,很快有人前来围观。动作快的,已经下了注,押那大个子很快就要得胜……

桐拂根本不会打架,但此刻拳脚之间有陌生的力气和招式,想来是那小五……眼下与孙定远联手一搏,倒也不至于十分狼狈。

孙定远下手比从前更添了戾气,不要命的打法,倒是将那人唬住,一时竟也奈何不了他……

“都给我住手!”一声厉喝,迅速有人上前,将三个人拖开三处。

桐拂抬头一看,是张玉,这才意识到方才一时激怒,竟是闯下大祸。军营里斗殴,是掉脑袋的罪。

“都捆了!”张玉道。

三个人立刻被捆了个结实。

“佥事!”不待旁人开口,孙定远已出声道,“我先动的手。”

“并非如此!”桐拂打断他,那人欲伤人在先,孙定远出手阻拦,属下看得清楚。”

“你给我闭嘴!”张玉的声音透着压不住的愤怒,“都给我绑到河边去,哪儿风大绑哪儿。”

“佥事,这眼看就要下雪……”有人道。

“正好!绑至明日日出,若还活着,再听处置!”

人群消散得很快,三个人也被迅速押到大营旁的河边。果然寻了个风口处,将三人捆在大石上。

辎重营的那人初时尚骂骂咧咧,到后来冷得吃不消,闭嘴不再言语。

寒风凌冽,没过多久,雪就落下来。

不似金陵城中初雪如盐,此处一落起雪来,就是大团大团纷拥而下。不过片刻,除了滔滔河面,其余苍茫混沌皆覆在积雪之下。周遭原本的昏暗,因着雪色,反倒是亮了许多。

“孙定远……”桐拂听着自己的声音有些扭曲。

孙定远转过头,这人应是张玉帐下的,面有点熟但没说过话,但何故看起来竟似有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孙定远点点头,没吭声。

“你……你还好么……”

孙定远本已扭过头去,闻言不禁又瞟了他一眼,“我们认识?”

“认识!那个……都是一个大营里的,总归知道……”桐拂掂量着,若是告诉他自己是谁,他八成将自己当成个疯子,再不理会她。

“我……我听说白沟河一役,你受伤了……”她尽量将语气平稳了。

“孙定远的肩上已落了一层雪,连眉上都覆了,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腿上,“废了一条腿。”

那语气,仿佛只是不小心掉了个寻常物件一般。

桐拂心里却是一揪。

“你受伤后为何没在营里?”

孙定远又瞧了她一眼,“都以为我死了,之后一些流民在战场上寻值钱的东西,看我还有一口气,将我抬走。刚好遇见个识医术的老人家,硬是替我捡回了一条命,但腿没保住。”

“为何还要回来……”桐拂将目光垂下,不敢看他。

“殿下的马,我最熟悉,就算以后干不了,也能教教后来的新手。打仗的时候,马好不好、听不听话,经常就是生死之间的事。”他试着动了动冻僵的腿,“殿下居然没嫌弃我,仍将我留在身边。”

他沉默了一瞬,“还有……”他停住了。

过了很久,久到桐拂以为他睡过去了。

“找人。”他道,“有两个人,我惦记着,得看着她们没事,我才放心。”

“谁……”桐拂的声音有些颤。

他把头别向另一侧,似乎用了很多的气力,“没找到。也好,总比看见……”

他没说下去。风声凌冽,似人呜咽。

“她们都没事。”桐拂脱口道。

他一愣,迅速地转过头,“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既然没看见,那一定没事……说不准和你一样,被流民……”

他的眸色瞬间暗淡,“不。一个是彻底没影了,还有一个据说有人见过,但似是受了伤,原先在医帐待过,后来也不知去向。”

“相信我,她们不会有事。”

他仿佛没听见,不再出声。

“还替旁人操心,就你们俩这身量,一会儿就该冻死了……”远处那人恨恨道。

桐拂动了动身子,欲将身上的积雪抖落,一旦溶水成冰,必然刺骨无比。

转头看见孙定远一动不动,她急忙道:“你得动动,把雪抖落了,不然会冻死的!”

他仿佛没听见,闭着眼一动不动。

桐拂使劲欲挣脱绳索,无奈捆绑得太过结实,根本松脱不了半分。

“十七还活着!”她顾不上更多。

孙定远身子猛地一颤,“你再说一遍……”

“十七一直在找你,你不能有事!”

“她在哪?!”

“你得先活着,然后才能见到她……”

“你觉得我这就能被冻死了?”孙定远气笑了,将她打断。

桐拂一愣,“那你……”

“别说这雪,就算是将我埋在雪地里几日,也无恙。倒是你,究竟何人?为何会知道十七下落?她究竟何处?”

“十七?你们说的是苑马寺那个秣十七?”远处那人忽然咂着嘴道,“模样,啧啧,是标致……只可惜成了个疯子……”

第一百零二章 金带连环束战袍

“若得松脱,我这条命纵是不要了,也要将你千刀万剐。”

孙定远只是坐在那里,目光落在暗夜之间,如一尊石像。但一字一字,冷厉森骇,仿佛夺命藤蔓,自那阎罗殿内狰狞而出。

那人亦被他这般语气震住,良久才道:“我……我没怎么她……也没人敢碰她……她虽疯疯癫癫,但有人一直将她护着……”

“你说她无事,就是这般无事的。”孙定远忽然道,“她究竟何处?”

桐拂这才反应过来,孙定远是在问自己。

“她在……我相熟之人处,神智确实尚不十分清楚,但好了许多……”

“你说,她在找我?”

“是,无时无刻。所以你不能有事,你没事了,她才能好起来。”

“好。”孙定远说完这个字,再无动静。

一时四下静谧,只余雪落扑簌。

桐拂自万般情绪中回过神来,才觉出周遭严寒,实难忍受。哆哆嗦嗦想要窝成一团,无奈被捆得结实,亦是不能。

迷迷糊糊间,只觉倦意袭来,将眼皮沉沉压着,倒似乎也没了先前寒意。

“小五。”

她听见有人在唤着。

“唔……”她答,困极,想睡。

“不能睡。”

好像是孙定远的声音。

“就一会儿……”她嘟囔。

“不行……你说说十七的事……我想知道……”孙定远的声音好似又远了些。

“她啊,嘿嘿,吃得好睡得好……就是白日里有点闹……总缠着我找定远……”

孙定远一愣,“缠着你?她与你一处?”

“一处一处,日日在一处……不然一眨眼就不知跑哪儿了……跑得比兔子快……”

“她何故与你一处?”孙定远再度打量这个小五,确实是见过几面张玉身边的人,又怎会离开大营,和秣十七一处?

“还有染了额妆的粽马,她认定了是赤兔……恨不能抱着睡在马厩里……不见了……然后就不见了……只剩下棕马了……怎么办……”

桐拂只觉得困意沉沉,已经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

“谁不见了?”孙定远觉得有什么很是不妥,此人说话颠三倒四,却又总觉得似乎与自己亲近……

那小五却没了声响。

孙定远又唤了她几声,还是没动静。他将脚边的石子挑了踢过去,弹在小五的胳膊上,小五兀自垂头不动弹。

“这么着,哼,一会儿就该冻死了……”远处那人道,瞧见孙定远的样子,又咽了回去。

紧接着那人听见呼哨声,自孙定远口中穿出,一声紧过一声,穿透沉沉蔼蔼的雪夜,远远传开了去……

鼻端的气味不好闻,桐拂想躲开,被人捏着下巴就灌了一口,很可怕的味道。

她半睁开眼,朦胧间看见爹爹皱着眉手里端着个碗,正瞪着自己,好像说了几句,她听不清。

她伸手想要拨开那碗,“不喝,太难喝……我错了,爹爹……”

爹爹的手抖了抖。

桐拂有点奇怪,爹爹为什么要抖。

那个碗又凑到嘴边,她又被灌了一口。她想吐出来,爹爹在自己耳根处按了按,她就吐不出来,咕咚一口全都咽下去。

刚才明明很冷,这会儿怎么这么热?她奋力想要将盖在身上的东西扯了,又被爹爹按住手。

她鼻子一酸,“爹爹,真的热……”

爹爹一愣,伸手探她的额间。桐拂拼命想要躲开,“我好了,没病,不喝……”

旁边有人说话,说得好像是,捆了,捆了就老实了……

有什么细密冰凉扎在头颈间,游走的酸痛瞬时令她一个激灵,渐渐瞧清眼前情形。

自己坐在榻上,身上裹着厚厚毛毡。面前站着的医官,她认得,文德。

不但认得,此刻自己一双手,将文德的胳膊紧紧抱着。

文德身旁的,是马三保。

马三保此刻一脸鄙夷,“怎似女人一般,抓着文德哭喊着叫爹,有你的……”

桐拂慌忙松了手。

文德轻咳了几声,转身将手中银针放下。

桐拂缓缓把脑袋缩进毡毯之间,“方才睡糊涂了,作不得数……”

她忽又猛地将脑袋伸出来,“孙定远呢?”

马三保鼻子里出气,“殿下帐外跪着。”

“真不是他的错,他是为了救人……”

马三保皱着眉打断她,“你和孙定远原本认识?怎么没听说过?”

“不认识!”

马三保又瞪了她一会儿,“小五,你不是给野魂附身了吧,怎的不似你往日?”

桐拂心里一拎,急忙寻思如何接话。

马三保又道:“这孙定远也是奇了,自从回来,谁也不理,偏偏对你很不一样……殿下的马都敢偷……”

“偷马?!”桐拂呆住,“他方才被捆在那里,如何偷?”

“你已无大碍,可以回去了。”文德打断她,说罢,复又深深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看在桐拂眼里,竟比方才马三保的话更令人胆战心惊。

她当下扔了毡毯起身就走,走到帐门口,被马三保叫住,“我劝你,这会儿别再去找那孙定远。

殿下舍不得杀他,至于你,正好拿来撒气。

再有,你家佥事这会儿,估计也在磨刀了……”

桐拂出了医帐,外头积雪深厚,微有天光,再不敢耽搁,蹬蹬蹬一路急走,奔回张玉的大帐。

还没掀帘,就听见里头刺耳的磨刀声,心里哀叹,三保诚不欺我。

张玉余光里瞅着他悄悄摸进帐子,矗在角落里,拿眼偷瞧自己手里的刀,一脸慌。

“能耐啊,我帐下也出了个能耐的。让去取个袍子,打架打得可痛快?绑得舒不舒服?雪地里暖不暖和?”

桐拂犹豫了一瞬,“没……没什么能耐,不痛快,不舒服,也……不暖和。”

张玉将刀哐啷扔在案上,惊得她一个哆嗦。

“磨过牙了是不是?这嘴利落的。

求情?你是我帐下的,谁求情都没用!你仗着自己脑袋摔坏了,我就不会处置你?

我且问你,我的战袍呢?”

桐拂脑袋里嗡的一声,坏了,那匣子呢?打架的时候,好似随手扔在一旁了……

张玉一手拍在案上,砰的一声,“给我扔了是不是?你小子怎么不把自己给扔了?去给我洗干净了,滚!”

桐拂这才瞧见张玉手边的那个匣子,匣盖开着,里头露出的战袍一角,尽是泥泞。

这绝对罪加一等……她心里哇凉哇凉,赶紧上前取了就往外逃。

一口气奔到河边,将那战袍取了就要浸在水中。

方将它展开瞧清楚了,她心里跟着就是狠狠一抽。

这件战袍,她见过。

第一百零三章 无复连云战鼓悲

那日混沌中所见,燕王手捧染血战袍,哀痛不已,恰是手中这一件。

桐拂将双眼使劲闭了闭,不会的不会的……不过是个巧合,这样的战袍应该有很多……

河水冰冷刺骨,那战袍入了水,透出刺目殷红。她不敢直视,迅速洗净了捞上来,又一路跑回大帐,将战袍挂在衣施上,用火斗细细熨着。

一径时时走神,指间很快被烫了青红几处。

“这战袍旧了,佥事可要换件新的。”桐拂咬了咬牙,终是没忍住。

张玉原本握卷而读,闻言抬起头来,将他打量一番,“文德给你的药可用了?竟是越发糊涂。”

桐拂一慌,看来这袍子是有些说法。

“我……我是看边角有些毛躁,不如送去织补,先换个新的用用……”

“阿浅若听见了,第一个将你拖出去打一顿。”张玉低头再不理她。

阿浅?林浅?

桐拂手中火斗恰经过战袍的襟边,那里绣着一对小小如意,一边有个林字,一边是浅。虽谈不上绣工如何了得,但显然是花费了心思,针脚细密意蕴绵长。

她眼前立刻浮现那双灿若星子的眼眸。

是了,爹爹也有一件青袍,纵然这些年早已褪色陈旧,他却始终穿着,视若珍宝。据说那是娘亲为他裁制的第一件衣裳……

还有,自己的一件夏衫,早就小了,她也没舍得给小柔。就算是露着手臂,她也穿着。那是娘亲特意去买了当时最好看的布料,替自己缝的。她总觉得,那上面还有娘亲的味道……

袍子熨好了,桐拂杵在一旁不吭声。

张玉觉出古怪,“干什么?想说就说!叽叽歪歪什么样子!”

“领罚……”她垂首道。

“罚?就你如今这个样子,别说用棍子,一拳你都受不住。滚出去!”

桐拂腿一软,急忙溜出了帐子。

很想去瞅瞅孙定远,但他人在燕王那里,她如今这身份去看,十分不妥。

又想去看看伊兰,似乎也不大妥。正犹豫,有人唤她的名字。抬头一看,是文德。这么近的距离,想假装没看见,那是不可能了,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

“你头上的伤口还没好,每日需来换药,怎的不见你来?你那糊涂之症,可好些了?”文德将那糊涂二字,加重了几分。

“糊涂,更糊涂了。”桐拂赶忙抱着脑袋一脸伤感。

文德抄着手,等她哼唧完了,才道:“你的脉象有些奇特,小五自己可有感觉?”

桐拂手一抖,“不识脉象,除了头晕犯迷糊,没什么感觉。”

“这就奇了,你这脉象,倒像个女……”

“哎呀!”桐拂大叫一声,“匣子落在河边了,找不着又是一顿棍子……”说罢掉头就走,再不容文德说出半个字。

和爹爹一个路数的,可怕可怕……

河边的积雪被清出了一片,水面清泠,河滩上数十匹马悠然饮水。

牧卫许是走开了,岸边青石上留了个毡垫,桐拂上前坐下,刚好将眼前的群马看得清楚,没有识得的。

四下无人,刚好发愁。

眼下这个境地,该如何是好?一闭眼,就是那日酒舍暖阁中,他欣喜期许的眸色。原本只是想了一出权宜暂缓之计,又怎会料到情势突变急转,以至此刻魂不守舍,也不知自己是人是鬼……

若自己当真彼时在那运渎之上,已将一条小命交待了,此刻爹爹他们该是如何?所托之人是否仍在寻找秣十七和边景昭下落……

愁着愁着,被什么从身后轻轻碰了一下。桐拂正心烦,也没回头,挪开了些,继续愁。

下一刻,觉得背上被什么猛地一推,整个人从青石上滑下去,端端正正坐在了雪地上。

虽然摔得不痛,但因为出乎意料,还是令她怒从心起,爬起来就想骂人。

一抬头,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青石旁,浑身雪白长身傲立着的,不是龙驹是谁。

桐拂冲上去,将它的脖子一把搂了,“你小子,又使坏,揍你怕不怕……”

不远处走来的孙定远有些愣怔,这龙驹性子极傲,除了身旁熟识的,它向来不允人靠近。莫说搂着,就是离得太近了,都会被它撩蹄子踹开。

可眼下,它如何对着小五这般亲近?

一人一马,脑袋抵着脑袋,一幅絮絮难分。嘶……这样子,说不出的诡异……又很有点眼熟。

孙定远又看了一会儿,才走上前,“佥事没揍你?”

桐拂见到孙定远,喜道:“你也没事了?”

孙定远慢了慢,这说话的样子……

“你是希望,我有什么事?”他缓缓道。

桐拂凑到他身旁,压低声音,“你看着我,觉得我是谁?”

孙定远朝后让了让,上下打量一番,“小五。”他心里却有些迟疑。

龙驹踱过来,在孙定远身后跺了跺脚,又冲着桐拂打了个响鼻。

孙定远盯着她再不说话,龙驹的意思,他明白。眼前的这个人,应该不是小五。

“我说出来,你若不信,只当我脑袋坏了,千万别把我……”桐拂还在犹豫。

“京师来的丫头?”孙定远忽然道。

桐拂闻言先是一愣,紧跟着鼻子一酸,慌忙移开目光,顿了顿才道:“是我。”

“怎么会这样?那小五呢?”

桐拂叹了口气,“我也不晓得。我本是在金陵城的船上,遇上些事,落进水里,醒来就这样子了。”

“十七也在金陵城?”孙定远倒似是没有任何怀疑。

桐拂心里一个咯噔,还是照实将如何发现她,如何领着她一路逃回京师,又如何将她弄丢了,细细说了。

说完了,她垂头丧气地再不想出声。

带着十七跑的是自己,口口声声要保护十七的也是自己,最后将她弄丢了的还是自己。孙定远若是拿自己撒气,她觉得也是没什么可说的。

“你吃了不少苦头。”孙定远猛不丁一句。

桐拂鼻子又是一酸,使劲吸了吸,“你不怪我?”

“怪你做什么,你是为了十七好。再有,你也好好的没事,已经很好了。”

孙定远说得很慢,听得桐拂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一定想法子找到十七,她一定会没事的。”她郑重道。

鼓声猛地自远处传来,密密沉沉无休无止,一旁的龙驹顿时躁动不安起来。

孙定远起身就走,“你想个法子,这场仗,你万万不能去。”

第一百零四章 我寄愁心与明月

不去?自己如今是张玉身边的护卫,不去谁去?

战鼓急促,桐拂一腔心事,急急赶回张玉的营帐,挑帘一看就呆住了。

张玉已然戎甲于身,身旁却跪着一个人,张林浅。

“你!”张玉冲着桐拂,“把她给我捆了!”

桐拂一呆,“这……”

“军令。”张玉也没吼她,但语气骇人。

桐拂急忙取了麻绳,将林浅绑了几道。

“绑紧了!”张玉还是没忍住怒气,冲着林浅道,“我是管不了你这丫头了是吧?谁给你的胆子混进大营来的?是不是小五一直替你遮掩?!”

桐拂一哆嗦就跪下了。

“他没!”林浅忙道,“是我自己的主意,他不知情。”

“小五!你就留在这里,给我看着她!她若敢离开这里半步,直接把她的腿给我打折了!”张玉握着刀的手青筋直暴。

“去,把我袍子取来!”

桐拂心里一揪,却不敢耽搁,起身将衣施上的战袍取了,替他披上。手一路抖得十分厉害,一个结扣半天没打上。

“手抖什么抖?没吃饭?!”张玉觉察她极力隐忍的慌乱。

“佥事……”

“闭嘴,给我看好她!”说罢张玉拔腿就往外走去。

“爹爹!”林浅跪着唤道。

张玉脚步迟疑了一瞬。

“爹爹一定要平安回来!阿浅在这儿等你。”林浅身子笔直,殷切地望着他的背影。

张玉握着刀的手紧了紧,身影和那一袭战袍很快消失在帐外。

桐拂几乎失了力气,只觉心中烦闷无比,扶着案边,勉强站住。

“你紧张什么?”耳边传来林浅的声音,“切,谁能打得过我爹爹。小五,快快快,将我放开。”

桐拂闭了闭眼,林浅说的没错,张玉不但足智多谋,身手也确实难有敌手。或许那不过幻象一场,自己实在多虑了……

稳了稳,她才道:“属下不敢违背佥事嘱托。”

“小五!”林浅气急,“你怎么了?从前都是言听计从,今日为何不听我的?快点替我松绑!”

桐拂心里乱糟糟,“恕难从命。”说罢上前将林浅背后的绳索结在帐柱之上,提步而出。

帐外有两人守卫,见她出来也未阻拦,看来张玉并未限制自己的出入。外头余下的多是辎重营的人马,人数不多皆有条不紊。

她一路往燕王的大营走去,刚才孙定远离开得仓促,嘱咐自己莫要跟着去打仗,那他自己呢?如今他这样子,又如何能上战场?

燕王帐外值守的都认得小五,见了他纷纷招呼。

“孙定远可在?”她貌似不经意间问起。

“随在殿下身边去了。开始殿下不让,他一直跪到殿下准了……”

桐拂一愣,“不……不是因为之前打架罚跪的?”

那几个哄笑起来,“打那种败类还罚跪?殿下若在那里,只怕要抢着上去踹两脚……倒是佥事说回去要好好教训你,小五挨了多少棍子?”

桐拂忙道:“不曾不曾……”张玉嘴巴上狠,其实待自己算得上十分宽容了。今日不让自己上阵,应是顾念自己身上的伤未愈。

“今日之战不好打……”那几人又议论道。

“可不是,东昌城这地方,原本攻城不易,但据说那盛庸居然放弃坚守,直接领着手下全都出了城,背城而战,这是不给自己留退路的打法……”

“切,那又如何,自沧州开始,我等连取数城,一路胜仗,还怕他盛庸小儿……”

桐拂匆匆别过,一路心烦意乱,一抬头竟走到了圈马之处。

里头的马不多,她爬上栏杆看了一圈,燕王的几匹都不在,心里更加不踏实。从前孙定远最多也就带个两匹跟着,今日几匹最伶俐的怎的都带去了?

胡思乱想间,张玉那件战袍又在眼前飘飘摇摇,她使劲甩甩脑袋,试图摆脱那情景。

“小五!”有人唤她。

扭头一看,是伊兰。

“正要去找你。”桐拂喜道,“你没事吧。”

伊兰摇头,行了达斡尔的礼,“谢谢你帮我。”

桐拂拦着,“别这么客气,举手之劳……对了,布库呢?你可寻到她。”

伊兰忧心忡忡,“我担心……他去打仗了。方才趁着没什么人,大营里转了一圈,没见着他……”

一个小孩子哪里会打仗?!桐拂仍记着布库动不动跳脚的毛孩子样,何况这场仗,给她的感觉十分不妙。

“你别着急,我想法子去找找他。倒是你自己,别到处晃悠了,还是待在帐子里……对了,有个姑娘被关在张玉的帐子里,你去帮我照看一下。”

桐拂将身上的腰牌递给她,“这个给守卫的瞧,会让你进去的。只要记得不管她说什么,都别给她放了。”

伊兰接过腰牌。她自然晓得拿了这腰牌之后,定不会有人再敢欺负她,眼眶一热,遂又回过神,“你去哪儿?”

桐拂叹了口气,“我心里不踏实,原也打算去看看,你放心,”她指指脑袋上的纱布,“我这样,也没人会放我进去打仗的,进去不成箭靶子了?”

伊兰被逗笑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末了盯着她看了看,“你看着很像我的那位朋友……若你日后见到她,一定帮我向她问安,我和布库都惦记她。”

桐拂忙道,“一定一定,你赶紧去吧。”这达斡尔的小姑娘,连海东青都能驯服,把自己的脸面看清楚,好像也不难。

看着伊兰走远,桐拂又爬上圈马的栏杆,这得找一匹乖巧听话些的马,别回头又自作主张将自己陷入阵中……

正张望,一匹通体黝黑的马到了近前,竟咬住她的衣袖不放。桐拂瞅了瞅,并不识得,却又不知哪里来的亲近感。莫非是小五的……

“小五!你这黑云寻你几日了!”牧卫从不远处笑呵呵走来,“怎么,伤还没好就惦记了?”

桐拂忙跳下栏杆,“正是正是,这几日……它可听话?”

牧卫乐呵呵将它牵出来,“就数这小子最听话,哪像殿下那几匹倔脾气的,也就定远能收拾得了……”

黑云到了桐拂身前,亲昵的依着她打着转。

“去吧去吧,这两日天冷,都没好好跑跑,定是浑身不舒坦。”那牧卫笑呵呵地离开。

桐拂将那黑云的鬃毛顺了顺,在它耳边道:“小云云乖,我们去瞧一眼就回来,你千万听话。”说罢翻身上马。

那黑云顿时来了精神,直往大营外奔去。一路雪泥飞溅,寒蹄切切。

第一百零五章 边庭流血成海水

东昌城下的战事已起。

桐拂赶到的时候,远远看见燕王的大旗一如往常,正冲击盛庸左翼。阵后黑压压的人头攒动,阵型时时变化,根本看不清面目,又如何寻到布库和孙定远……

眼见着燕王大旗在左翼纠缠许久,忽然转了方向,自左翼挪至正中,朝着盛庸中坚迎头而上。

桐拂有些看不明白,这盛庸的左翼居然未被攻破?这实在有些不寻常。难不成是摸清了燕王的路数有备而来?若左翼未能攻破,那中坚只怕更不易……

正看得云里雾里,忽见盛庸军正中一处阵脚被打乱,列阵顿时被撕开一角。只这么短短一瞬,眼看着燕王已领着数十人纵马闯入……

混乱间,桐拂似是看到孙定远的身影……但还没瞧清楚,那破开的一角已迅速地合拢。

合拢前的那一瞬,桐拂刚好看清那阵中情形,顿时如身入冰窖,惊骇不得动弹。

那里头一排排火铳,毒弩,密密麻麻看不到尽头。再回想方才阵破阵合,都过于干净利落,更似是故意引燕王入阵……

定睛再细看,果然如今身在阵中的燕王数十人被层层围住,已是无处遁形。

黑云忽地躁动不安,来回踏蹄。桐拂一边安抚,一边去寻张玉的身影,很快在西首瞧见他正率人奋力欲杀入重围。

而东首那里,朱能驰援已到,也战作一团。那里头火器轰鸣,箭矢乱出,很快纷纷扰扰再看不清什么。

桐拂仿佛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知该如何的当口,猛听见头顶一声鹰唳。

起先她以为是错觉,抬头看去,一只小鹰盘旋不去,时不时俯冲而下,又很快振翅腾起。

她不觉心中一动,伊兰和布库他们在寻找的海东青……

循着那海东青盘旋之处瞧去,果然很快发现了布库的身影,此刻他躲在铜盾之后,正避让着如雨而下的箭矢。

桐拂俯身冲黑云道:“我们去救那个人出来,一定要当心……”

黑云仿佛听懂,再不犹豫,很快没入阵中,灵巧地左右避让,桐拂只需略略引导方向,已是渐渐逼近布库所在之处。

“布库!”桐拂出声唤他。

布库似是错愕,四下看了一圈,并无熟识之人,脚下一乱摔倒在地。

桐拂已到了他身旁,也不知那里来的力量,探身握住他的手腕,竟将他生生拖上了马背。而黑云已经迅速转身就撤,往阵后冲去。

“你是谁?怎会知道我名字?”布库被桐拂按着伏在马背上,急声问道。

“我识得桐拂,也见过伊兰,别乱动,出去了再说!”

待二人到了安全之处,桐拂再要催那黑云却是如何都催不动。那黑云似是极为烦躁,徘徊旁顾,不愿离开。

桐拂无奈只能将布库拎着放在地上,“你想法子赶紧走,先找地方避一避,万一遇见人问起,只说是小五让你回去,旁的不要多说。伊兰眼下安全,你若现在回去找她,反而两人都不得脱,我会想法子将她送出大营。”

布库郑重施了一礼,“我已寻到海东青,麻烦转告伊兰,我在海东青高飞之处等她。”

话音刚落,半空中那小鹰已扑梭梭落在了布库肩头,转着脑袋瞅着桐拂。那双眸子幽深犀利,似可直透人心。虽身形尚幼,但已显出睥睨气度来。

待桐拂再度回望东昌城下,不觉倒抽一口冷气,那里的战事之惨烈已远超出她的想象。

朱能已杀入阵中,与马三保正拼死护着燕王突围。无奈盛庸此番布阵严实,再加上火铳与毒弩轮番倾泻,竟一直脱身不得。

猛听黑云一声哀鸣,桐拂心里一沉,抬眼就见燕王坐骑被斩倒地,若非朱能拼死回护,只怕燕王就此被擒。

一旁迅速将新坐骑送至,令燕王重新上马的,正是孙定远。虽然看不甚清,但孙定远身形不稳,似是受了伤……

手中缰绳猛地回转,黑云立时会意,直往那里冲去。起先桐拂还有些慌张,毕竟这小五打仗的本事她并不清楚,这种时候冲过去,基本是去寻死。能不能逃出生天,只怕真的要看老天爷的意思。

但到了这个份上,不管是小五想要护着张玉,还是自己担心着孙定远的安危,都无法令她安心驻足旁观下去……

看着自己从背后娴熟地摸出弓弩,桐拂才反应过来小五大概是个用弩的好手,心里只盼着尽快能将孙定远拽出来,其余的……

显然她低估了小五的能耐,且明摆着小五也不是个低调的杀手。

箭如流星,从无虚发。箭袋里射完了,俯身用弩身顶端的铜钩,将散落地上的箭一一取了,再次搭箭上弦,如此反复,永无休止……

纠缠在杀意与惊怖之中,仿佛为冰火同时包裹,她眼见着四周兵戈纷纷间,血肉白骨,生出诡异绝望无穷尽……

待看见不远处朱能终是掩护着燕王冲出重围,而孙定远虽浑身是血,但紧随其后,桐拂心里才总算松了口气。

但那阵中兀自混乱厮杀不休,她抬眼望去,几乎惊落马下。张玉那一端并未看见燕王已然脱身,犹自往那阵中杀去。刚被燕王走脱了的廷军,一肚子怒意皆撒在了张玉这一头,纷纷转刀戈而去。

桐拂大骇之下,浑然不觉指间因不停拉弓早已鲜血淋漓,一手催马仍欲冲过去。但黑云早已觉出不妥,竟反而往阵后退去。

“阿云!莫退!随我救佥事!”

这是桐拂最后听到的这几个字,显然已经不是自己的声音,应是小五的吧……

她眼睁睁看着张玉身中数弩,落于马下,迅速被手执长刀的廷军围住,再看不到身影……而在那纷乱铁衣与马蹄间,似乎还能看见一袭战袍猎猎不休,不甘……

“爹爹!一定要平安回来!阿浅在这儿等你……”她听见林浅的声音。

“小拂,你终是不听爹爹的……”又好似是爹爹的声音。

她仓皇伸手想要去捉住,却入一片虚空。

第一百零六章 悲极当歌思当归

烛火毕剥一声,将桐拂惊了一跳。

下意识想去将那烛火拢一拢,伸出手才想起来,眼下她除了能看到听到,却什么都触不到碰不着。

旁人也见不到自己。

如今的自己,真正成了游魂一缕。

此处是北平,燕王府。

几日前自懵懂混沌中醒来,看着身边榻上几无声息的小五,她脑中一片空白。很快,那些纷纷杳杳的画面,如破堤之水,汹涌而入令人无处遁形。

刀戟、火器、毒弩、血肉、战袍……

厮杀、惨呼、哀恸、绝望、死寂。

从最初的无措中回过神来,她除了守在小五身边,不知道该去哪里。

小五受了很重的伤,每日里燕王府的医官都要来数回,清理伤口、灸穴、灌药……这么些时日,毫无起色,始终只有若有若无微毫的气息。

她听见进出的侍女小声说,彼时小五为了救出佥事,像个疯子一样欲冲入阵中,被毒弩刺穿了身子,硬是扑到了张玉的身旁……

众人皆以为他不能活,岂料他浑身是血竟背着张玉,冲出阵来……那副疯狂狠戾的样子,如阎罗殿最可怖的厉鬼,廷军竟无人敢上前阻拦……

至于佥事……桐拂看着侍女们垂首摇头不言,自然明白。

燕王妃亦来过数回,从未有过的面含倦色,神思恢恢。一旁雁音轻声安抚,竟是那燕王将自己锁在屋中,已是数日不曾露面,也不允人靠近……

待燕王妃离开,屋子里重又一片沉寂,桐拂才回过神来。走至榻边又看了一回小五。伤痕犹存的面庞之上,仍透着不甘心的意思,他的双拳始终紧握,仿佛死死抓着什么,使尽了浑身的气力……

桐拂想要将他的手松开,却是触碰不到,呆呆又坐了好一阵,才起身走出屋子。

方才那侍女说,林浅和伊兰也被带来了燕王府。她记得自己答应了布库,要将伊兰安全地送出去。

海东青高飞的地方,她忽然很有些向往。

王府里的路她很熟悉,眼下又无人可以看见自己,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事实上,她身上也并没有什么气力。大概从东昌城那里开始,她就将所有的气力耗尽了。

游廊虽垂着暖帘,但应是很冷的,过往的侍女裹着氅衣犹自缩手缩脚,呵气如烟。桐拂瞧着她们捧的衣物似是女子裙衫,遂跟在之后。

转过几进院子,几人停在厢房外,一人小心翼翼上前,隔着门道:“张姑娘,府里新制的冬衣……”

有什么砸在里头的门上,哐啷一声之后是瓷器破碎一地的声响。

几个侍女再不敢出声,将衣物交给门外守着的人,忙忙退出了院子。

少顷,有人开门出来,接过那衣物,返身入内。

桐拂瞧得清楚,是伊兰,提步跟了进去。

屋子里火盆正旺,林浅只着了单衣却远远坐在一旁,苍白的面容上泪迹纵横,衣裙上沾着方才泼溅出的茶水。

伊兰轻手轻脚将衣物放了,回身去捡拾地上的碎茶器。桐拂试着凑近了唤她,伊兰完全没有反应,犹自埋头收拾。桐拂低头瞧她脚腕间的锁链已经不在了,心里一松。

“谁稀罕了?!”身后的林浅忽然出声,“谁要住这王府?谁要新衣?我只要我爹爹!将爹爹还给我!”

说罢起身就往外走去,伊兰急忙丢下手中的东西,上前将她拉住,“外头冷,你不能就这么出去……”

“你放手!我要去找殿下,我爹爹是跟着他去的,他需将爹爹还给我!”林浅已然丧失理智,一把将伊兰推开,蹬蹬蹬地出了门去。

伊兰将一旁大氅拿了,疾步追出屋子去。

桐拂心中一叹,林浅置气虽无甚道理,但此番打击……便是自己一个旁人,心中亦是如此不堪。也实在怪不得她如此神伤失态……思及此处,不由提步跟在后头。还需想出法子告诉伊兰,如今布库已然带着海东青离开,在等着她。

林浅一路在前头跑着,伊兰在后头追,经过的侍女护卫瞧见来人也无人敢拦。就这么一路奔入燕王的院子,直到被马三保伸手拦住。

看着林浅气喘吁吁泪痕犹在,马三保努力将语气放缓了,“阿浅,殿下这几日都不见人,不如,过几日再来。”

“我只问殿下一句!当时为何抛下我爹爹,令他身陷重围不得脱身?

我爹爹本在阵外,是为了救出殿下才拼了命闯进去!为什么?为什么却被殿下抛在脑后,竟是无人救他!

我爹爹一心追随殿下,出生入死,早将殿下视为家人,不惜以命相护。殿下却又置我爹爹于何地?!”

“够了!”马三保握剑之手颤得厉害,“殿下他……”

“三保,退下。”屋里传来一声,马三保一愣,急忙躬身退去一旁。

屋门咿呀而开,朱棣从屋子里出来,径直走到伊兰面前,将她手里的氅衣取了,披在林浅身后。

“阿浅,”他将那氅衣围拢了,仔细地结上,“没能救下你爹爹,是我的错。

我答应过你爹爹,会好好照顾你。

你若心里有委屈,只管说出来,都依着你。”

林浅原本一腔怨怒滔滔,顿时化作彷徨无措,一时泪珠滚滚而下,再说不出话来。

“阿浅……”身后有人唤道。

桐拂这才发觉燕王妃何时入了这园子。

徐妙云上前将林浅搂着,“眼见着要落雪,外头寒气重,去我屋里坐坐暖暖身子,可好?”

林浅抬头见妙云含忧温言,又想起娘亲,一头扎进她怀里,哇得一声哭得更凶。

徐妙云一边柔声安抚,一边示意众人退下。待林浅哭泣稍缓,又在她耳边细语几句,林浅终是依偎着她离开了院子。

临去前,徐妙云抬眼望向朱棣。他犹立在庭中,不复往日挺拔,似是倦极。

没有任何征兆,雪就这么落下了。初初尚如柔絮,无所依着,回旋飘摇。很快,团团簇簇遮天迷地,四下里皑皑莹莹,一片干净。

桐拂远远望着他,他仍独自站在那里,仿佛早溶于寒寂之间。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提步往屋子里走去。积雪深已没足,踩踏有声。

到了廊下,他停住脚,“站在那儿,不冷么,进来。”

第一百零七章 烟为行止水为家

桐拂怔怔望着他的背影,二人之间,雪弥漫,一方清静天地。

“此处再无旁人。”他说完提步入了屋子,门敞着,似是等她入来。

她迈出脚,踏在雪上,不留半分痕迹。仿佛从来就是那雪色里,原本的模样。

屋子里未燃炭火,他穿着浸了雪的常服,坐在案前。案上齐整叠着的,是那件战袍。

她亲手浣洗过的,犹记得那上面一对如意的纹路。

“小五如何了?”他靠在椅子里,目光落在那战袍上。

“为何不自己去看,是不敢?”

“张玉……”他的声音有些涩,“最后是如何的……你都看到了,是不是?”

桐拂有些错愕,他怎知自己彼时顶着小五的模样?

“他们都唤你小五,我看到的却是你。现在也一样,他们都看不到,但我能看到。

你救了小五,为何不救……”他没能说下去,疲倦地合上眼。

她怔怔,“小五不是我救的时候。我如今连影子都没了,你说我是什么?我又能救谁?”

案上的战袍扎眼,她将目光移开,沉默了一会儿,“我于殿下并无用处,今后也不会再遇……”

“不。”他打断她,“纵是你现在离开,你还是会回来。”

他忽地抬眼,“你若……当真是执念,又究竟为何而来?”

桐拂一呆,有什么有如悬钟齐撞轰鸣不休,在脑海中萦绕不去。

看见城垣楼阁,田户渠沟,阡陌巷道,轻烟人家,湖面无际……

又见兵戈纷纷,血流成河,城池倾覆,呼号哭泣,沧海桑田……

太初宫,石头城,金陵邑……

横塘查下,邑屋隆夸。长干延属,飞甍舛互……

昭明殿,健康宫,篱门五十六,十里长堤北湖浩渺……

楼阁烟雨,寺庐精舍,台城殿宇千间,乐游华林苑,离宫别馆绵延不绝……

一朝宫城夷毁,水色湮灭,路人长泣泪洒衣襟……

一直在,自己竟一直在那里,该是多久?百年,千年,或是更加长远的年月?却又是为了什么,一段执念不散,彷徨回顾踽踽独行。

她猛地回过神,“这一切,与小柔无关,与我爹爹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我什么都不记得,也不知道为何会在这里……”

“你留下。”他将她打断了。

“可我只是……”

“你若留下,无关的人,我自然不会去碰。”他垂下目光。

“好。”她颓然,猛地想起什么,“放了伊兰!”

“准。”他几无迟疑,复又靠入椅中,面目为暗色遮掩,“帮我照看小五,他应该能活下来。”

“可……”桐拂想不明白,自己如今这个样子,如何照顾小五?

他忽然抬手,将左腕上一物取下。她听见丝帛断,牵连得脱,那水珀自他指间滑落,在案上跳跃数下,旋转轻盈,终是稳稳挺住。那里头,一漾漾,水色凌凌。

“据说,如何用它,你应该知道。

记住你方才应下的,否则……

通常令我存有疑虑的,我更倾向于,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他的声音恢复了冷肃,再不留分毫桓转余地。

桐拂自那屋子出来,掌心的水珀透着寒沁之意。外面大雪仿佛永无止休,决绝地将一切抹去了痕迹。

……

冬雪初霁,前几日一场大雪,将宫城覆上沉沉素装。

旁的宫道庭苑皆早早扫了干净,唯独文华殿暖阁前未扫,只略略留了细细的一径,容人行走。

朱红宫墙被那粉雕玉琢的楼台山石衬着,平添许多喜色。

桐柔将殿外廊下暖帘半卷,雪后清冽的味道立时回旋着卷入来。看着阑干上融融厚厚的积雪,她不觉心痒,伸手掬了些,在手心揉成雪团。又探身自阑干外摘取了些枯枝、松针、红果……

朱允炆看罢奏章,伸手取茶,盏里居然空了,抬头恰看见窗外廊下忙碌的那个身影。悄悄走至她身后,他瞧见那阑干上一对白雪捏的胖憨小鸟,玉雪可爱。

“这是什么?”他忍不住问道。

桐柔未料到他到了身后,手一抖,将一只碰落了,被他稳稳接在手中。

她松了口气,笑道:“鹤鹬,春日湖边时常见到。”

他将那鹤鹬放回阑干上,她取了一旁一粒红艳艳的果子,在掌心碾碎了,将那朱砂般的颜色,抹在那鹤鹬的长喙之上。又取了两颗细小炭粒,嵌作乌眸。那鹤鹬立时灵动如生,憨态可掬。

“好了。”她笑着将冻得通红的双手搓了搓。

他伸手,将她的一双素手捂在自己的掌间,“哦?这个我碰巧知道。

鹤鹬,又叫桃花鵽。只在桃花开时,方可见。

烹之肉细且香,色若桃花,故而得名。以荷叶裹了,装在篾篓里,更添莲子清香……”

初时,她尚满面羞红,说到烹之食肉,又转为讶色,后有不忍。一双手僵在他的掌心,透着凉意,局促不安。

朱允炆将她面上神情瞧得清楚,自顾自一本正经地说完了,闭目似是欣然回味,才忽地睁开眼,嘴角上扬,“书上一见而已,不曾吃过。”

她一怔,这才明白过来,扑哧笑出声来,“姐姐也曾替我抓过,我瞧着可人,原想养几日。不过姐姐比我还舍不得,第二日一早就偷偷拿去湖边放了……”

“你姐姐,也是个心善的。”

他自怀中摸出帕子,替她将指间果子胭脂般的颜色,慢慢擦去。

案上那叠奏折的下面,仍压着那份不过十余字的密奏。

……负弩伤自舟落……运渎水深急……寻未见其踪……

桐柔瞧他垂首仔细擦拭自己的指间,面上有些发烫。近日他心情上佳,因是那东昌大捷,盛庸大败燕军,斩杀张玉,又生生将燕王迫回了北平……

齐泰黄子澄二位大人,皆官复原职,仍为兵部尚书、太常寺卿。帝颁旨,享太庙,告东昌捷。

看他面带悦色,桐柔咬了咬唇,终是没忍住,“可否……可否容姐姐入宫,与我一见?”

他的手几不可察的一滞,将她的手松开,许久才道:“好。”

第一百零八章 雪窗休记夜来寒

冬夜的秦淮河道,舟船寥寥,桨声欸乃。

瑟瑟风灯下,船家将冬袄又拢了拢,心里嘀咕,若不是赏钱给的多,谁愿意大冷天夜里的跑这么一趟……

舟子转入幽静的狭窄水道,停在一处河房外。这一带河房绵延,这一处看着并不起眼。有临河道的水窗,另有石阶通往石栏围着的小庭。其间,雨亭青案小屏环绕,另有落纱竹靠,倒是格外雅致。

阑干外一个悬铃,那船家伸手摇了摇,几声玲珑清音。

临水的窗子吱呀一声开了半扇,轻烟合着沉香,顿时扑出屋子来。

一只素手搭在窗沿上,樱棠色的袖幅垂着,仿佛并不惧外头寒意。

“带来了……”声调里,似是浓睡初醒,七分懒懒三分不耐。

那船家忙道:“带来带来了,今日这条鱼可不容易捞的,若拿去那市上……”

话说了一般,一串铜钱自那手中滑落,晃晃悠悠悬在半空。

船家忙喜笑颜开地接了,“还是姑娘识货,我捞的鱼那都是肥嫩无比……”这么说着,他忍不住抬头瞧了一眼。

那姑娘依着窗子,一手撑着腮,面上一幅面纱,将那底下的秀色半遮半掩,更添绮丽。船家一时看呆了,没说得下去。

她也不恼,慢条斯理道:“可帮我收拾干净了?”

船家忙回过神,“干净!特别干净。直接下锅里,保准鲜美无比。这蛇鱼最是补身子,去淤生新……”

一边说着,他将身边一只篓子提了,递上前去。

那女子接了就欲阖上窗,船家瞄了一眼屋里,“姑娘这是一个人住在这里?”

“有劳船家挂心了……”她似是无心拂发,将面纱撩起一角。

那船家几乎摔倒在船面,“天……天晚了……走了走了……”话未说完,已经手忙脚乱将那舟子撑出了水巷。

摸了脚边的酒葫芦猛灌了一口,他才喃喃道:“莫说银子了……给金子也不来了……”

窗子咿呀一声合上,将那屋外的寒意顿时隔绝了。

“阿镜……”她唤了一声。

门被轻轻拉开,梳着双髻的女子,笑嘻嘻地入来,“姑娘有何吩咐?”

兮容指了指案上的竹篓,“拿去,炖了汤,给她喝。”

阿镜应了,上前取了竹篓,探头一瞧,“好肥的鱼,只是不知她能喝下多少……”

兮容将面上的纱摘去,忽地冷声道:“能喝多少算多少。”

见阿镜转身离去,又将她叫住了,“待汤温了再喂她,她如今不晓得冷热,容易烫着。”

阿镜抿嘴一笑,“姑娘其实心善得很,偏要这般凶巴巴的……”

“烫伤了还不是我的麻烦。”兮容将案上半掩的书卷取了,垂下目光。

阿镜吐了吐舌头,提着竹篓出了屋子。

待鱼汤炖好,已是夜深。阿镜将汤盛了,径直去了西侧的厢房。屋子里只燃了一盏烛火,一旁火盆烧得倒是很旺,将榻上沉睡之人的面庞映得清楚。

阿镜将那女子扶起身,半靠着,将一旁温了的鱼汤舀了一勺,凑到那女子的嘴边。

“姐姐能听见阿镜说话了么?好歹喝上几口,你这个样子,让家里人看了,多伤心……兮容姑娘也是尽力了,可你若不吃不喝,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你呀,你说是不是……”

汤汁自那女子的唇边滑落,阿镜急忙取了帕子替她擦干净。

“还是不行?”兮容不知何时到了身后,靠在门边,手里笼着袖炉。

阿镜手里仍捧着汤盏,摇头,“不行,喝不进。这每日里靠着那几粒药丸续命,可如何是好……”

兮容没再说什么,静默了一会儿,转身出了屋子。到了廊下,瞧见外头何时又落起了雪,轻咳了几声。

有人很快自暗处出来,无声立在一旁。

“去帮我寻个人来。”她望着漫天的细雪,仿佛自语。

那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小庭内渐渐积了雪,将那足迹掩去,仿佛刚才的不过一个幻觉。

金幼孜被戴进架着,从酒舍踉跄出来,醉醺醺昏思思。

“戴兄,我没事……你看我好好的,你不用相送……”

戴进皱着眉,“落雪了,送你回去,别半路上睡过去冻僵了。”

“冻僵?冻僵了好!一场大梦,干干净净,万事皆休……”金幼孜猛地挣脱他,在街上狂奔起来。

路人瞧他披发癫狂一身酒味,忙不迭纷纷避让。

他奔至河边,才摇摇晃晃地停住,手里犹自握着酒盏。

雪势不小,纷纷扬扬落在河面,却是瞬息没入千万粼粼之间。

金幼孜将盏里的酒一口喝尽了,冲着那河面,“你说的,我都答应了……你说你回去等着,却根本不在那里……总是忽然地就这么不见了……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他们说你是被贼人拦了,中了箭落了水……说寻不见……说水太急,怕是早就被冲走了……

呸!那帮无用的东西……怎知你水性?本是最好的,又怎会有事……

对不对?你一定没事,又同从前一般,只是离开一时……

你会回来的,你说话!你不出声我就当是答应了……”

一旁几个闲汉瞧他疯疯癫癫,但身上氅袍却是锦缎裘领,不约而同围上前去。

“公子喝酒喝得痛快,怕是身子热得很,这袍子应是无用了,不如让给哥几个穿穿……”

金幼孜头都没回,一把扯下氅袍,扔给他们,“拿走拿走……无用无用……”

那几个闲汉未料到竟如此容易得手,又围上前欲取他腰间钱袋玉佩。

金幼孜直直瞪着眼前河水,仿佛浑然不觉。

那些人很快将值钱的东西都摸走了,一人忽道:“此人虽醉,毕竟见过我等面貌,此处无人,不如……推下河去……”

那人话音刚落,只觉膝后一痛,腿一软,竟跪在雪地上。其余几人,亦纷纷吃痛跪倒。四下张望却不见人影,吓得几人顿时连滚带爬地跑了个干净。

金幼孜早被拉扯着坐在地上,耳听见脚步声近,在身后停住。

一个陌生的声音,没有半点温度,“公子在找的人,可叫桐拂?”

第一百零九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

桐花凤,原本蜷在案头暖匣之中酣眠,不知何故,忽地将脑袋支棱起,遂又扑梭梭飞起停在窗沿。修长的尾翼,来回摇摆,似是十分欣喜。

兮容斜睨着它,“可是觉着屋里热,想去外头雪地里凉快凉快……”

那桐花凤一呆,忙又扑梭梭飞回暖匣里,把身子妥妥藏好了,只露出一颗毛绒绒的脑袋,上头翎羽忽悠悠颤着。

窗子推开半扇,恰看见细长的舟子泊在石阶畔。

那个男子,雪夜里只穿着薄薄一件青袍,网巾斜,勉强束着发,却似浑然不觉。双目被黑布遮着,正小心地扶着阑干踏上岸来。

金幼孜起先尚努力记着船行的方向,转弯慢缓之处。到后来发现那船行辗转往回,似是特意将他绕晕了,京师水道本就繁杂,他只得作罢。

舟子触岸时,他心里跟着狠狠一晃。

有人到了身前,似是在凝神打量自己。

金幼孜一揖,“可否……”

一只手搭上他的手腕,他下意识想要躲开,却听见一声轻笑,“公子怕什么?这里可没有吃人的妖怪。”

那声音,仿佛舞人轻挽着的一丈软绫,自袖间扬至半空,缭绕婉转。

“我这里,旁的规矩没有。公子只需记着,只西厢里的人可看,其余的莫要多看多问一句。否则,怕是以后无缘再见了。”

“谨记,有劳了。”金幼孜道。

被引至廊下,那女子松开手,走到他的身后。金幼孜只觉眼前布条松脱,自己正对着一扇木门。

身后那女子道:“一个时辰后,送公子离开。”说罢脚步声远。

……

屋子里的炭火很旺,桐拂坐在一旁,困得东倒西歪。一歪歪得狠了,差点摔到地上,才猛地回过神来。

抬眼瞅了瞅榻上的人,她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正琢磨着是不是寻个舒服些的地方睡,就看见他的手似是动了动。

桐拂嗖地一下蹿到榻前,“小五!小五你是不是醒了?”

小五双眼紧闭,还是这阵子每日的样子。她去瞧他的手,似乎也还是先前的姿势,应是眼花了。

她很有些沮丧,伸手替他翻了个身,面朝里。爹爹说过,长卧床之人万不可一个姿势一直睡着,容易得什么……什么来着?唉,罢了罢了,记不起了。

自己如今能触碰到周围的东西,她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之前除了不敢晃到朱棣面前,她在王府里横着走竖着走,十分随意自在。可自打拿了这水珀,就有些不同。虽说旁人仍是看不到自己,但自己却能触碰到东西。

几次不小心忘记了,她随手拿起茶盏、花瓶之类的把玩,将一旁的侍女侍卫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怎的飘起来了!飘起来了……然后齐齐落荒而逃……

因此这一阵子,王府里有些不干净的说法,很是沸沸扬扬。

所以方才早些时候,那位殿下板着个脸走进来,也就没什么奇怪的。

他在小五身旁默默坐了一会儿,给炉里添了一回炭,才开口,“近日太闲了?”

桐拂本来已经挪到门边了,只能站住脚,“还行还行……”

“你是故意的?”

“那不可能。”她迅速接过话来,“给谁添乱也不能给王府添乱。不过,这王府里人来人往这么热闹,我觉得并不适合小五养伤。要么他和我挪到王府外头去,找个清静的地方,既好养伤,我又不会老是吓着人……”

“唔……”他似是听进去了,若有所思,很快道:“倒不用如此麻烦,本王寝殿邻着的那个院子尚空着……”

原以为是恐吓自己的一句,不料竟成了真,并且是立刻成真。

这位殿下前脚离开,后脚就来了一屋子的人。等桐拂反应过来,这屋子里已经搬干净了。一张榻几都没剩下,连她平素最爱坐的那把椅子也被端走了。

端椅子的人一路嘀咕,“那边不是有椅子,殿下却非要这张……”

眼下她就窝在这椅子里,浑身的不舒服。

想着想着就更加不舒服,方才的困意卷土重来,她索性将椅子移到火盆边,扯了一条毡毯将自己裹了,歪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挺舒服,不但睡得舒服,还有好喝的汤……

这么想着,桐拂就觉得不太对劲儿。平素里做梦也有好吃好喝的,但这个吃法,太过真实了……

而且这感觉,不是在椅子里窝着,倒似是……

她奋力想要睁开眼,却完全撩不动眼皮,耳边却传来极其熟悉的念念叨叨。

“你说说你,这么大一人了,吃东西还要人喂……不过,也好,难得见你这么老老实实的……你说你没事折腾什么……在我身边待着,就这么难……”

她虽不能睁眼,却晓得,此刻该是窝在金幼孜的怀里,而那柚子正一口一口喂自己喝着鱼汤。那鱼汤,是她喝过最好喝的。

她鼻子一酸,眼泪就出来了,压根来不及屏着。

金幼孜却是一个哆嗦,“小拂你怎么了?怎的哭了?可是烫着你了?还是不好吃?不会是哪里不舒服……”

她感觉他慌手慌脚地取了帕子,替自己擦去泪水,一会儿靠靠额头一会儿摸摸手,“你能说话么?能听见我声音么?你哪儿不舒服?柚子在呢,别怕啊……”

泪水更加无法遏制,哗哗哗地往下流。桐拂觉得长这么大,好似还没这么掉过眼泪,却偏偏忍都忍不住。估计是自己病得的确有些厉害……

无法睁眼,无法动弹,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躺在他的怀里任他摆布,听着他不停地念叨。

本是如梦魇般的处境,偏偏觉得无比安心。她开始后悔,当初或许就该欢欢喜喜地回家,欢欢喜喜地等着他上门提亲……

“时辰已到……公子需离开了……”

桐拂听见陌生的声音,感觉得到金幼孜忽然的急切,“可否容我再陪她片刻……她才喝了一点,怕是还会饿……”

“之前的规矩说的清楚,公子若是忘了,以后不来也就罢了……”

金幼孜似是长叹了一声,小心将自己扶着躺回榻上,仔细盖好了被衾。

“你乖些,我很快回来看你……”

她听见脚步声远去,木门咿呀,打开又合上,周遭一片死寂。

她忽然觉得害怕,想要叫住他,但声音被困着,挣扎难出。到后来,竟是无法呼吸,她分明觉出一双手,正死死扼在自己的脖颈间。

“放……放开……”挣扎间,她总算抓住了那双手,猛地睁开眼,“是你?!”

第一百一十章 只愁风断清衣渡

饶是背对着火光,小五的神情仍能看得清楚,桐拂却宁可看不到。

那里头,迫得人喘不过气的痛与恨。他的面目已然扭曲,额间颈间青筋骇人地暴着,扼住她喉咙的手,充斥着决绝的杀意。

到了这个份上,桐拂反倒不惧了。他心里的诸般情绪,她瞧得清楚,仿佛那本也是自己的……

他却猛地一顿,手随之松开,人就直直往后倒去。

桐拂被掐得压根没气力伸手拽住他,只能眼睁睁瞧着,发不出半点声音。

小五却没倒在地上,被人稳稳接住放回了榻上。

桐拂忽然觉得,住在这里也不错。

虽然之前她打死也没想过,居然会被住在邻院的燕王给救了。毕竟好好地睡个觉,被人掐死在椅子上的机会并不大……

朱棣将小五安顿好了,才转过身来,“你招惹他了?”

她揉着脖子哑着嗓子,“是!是我让他过来把我掐死的。”

瞧她一脸压不住的火冒三丈,他心情反倒好,瞥见她眼畔泪痕,慢了一慢,“一会儿文德过来,你不用守在这儿。”

“殿下尚未改变主意?”桐拂看着他,自己如今到了孤魂野鬼的份上,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似小五这般的,还会有多少?”

他的脸色瞬时冷下来,平复得也很快,“你会看着我,如何一步一步,达成我之所念。不,你不只是看着,你会帮我。”

“殿下……”门外响起了文德的声音。

桐拂起身就走,“方才倒不如被掐死了……”

走到院门外,她就看见孙定远,此刻他正与守在院门口的侍卫说着什么。

“殿下如今在里头,文医官也刚进去。没有殿下准许,我想让你进去那也不敢啊……”那守卫识得孙定远,看起来十分为难。

“为何忽然传了文德?”孙定远的目光落在远处的烛火间。

“这……我也不知。方才殿下过来,进屋子之后里头似有动静。但殿下没出声,我们也不敢进去。之后就传了文医官……”

孙定远没再多问,告辞之后转身离去。

桐拂不知为何,待发觉时,自己竟一路跟在孙定远的后头。她想想也罢,回去又睡不着,不如跟着他晃悠晃悠透透气。

孙定远一路走到圈马的院子,里头寂寂寥寥只燃了几根火把,并无旁人。十来匹马在马厩里,听见动静,低声嘶鸣了几回,又安静了。

他在廊下坐了,取了一小壶酒,自斟自饮。

桐拂就坐在他对面,馋那酒香,又怕吓着他,只得忍着。

忽地听见身后马蹄轻踏,她扭头看见赤兔已走到近前。那赤兔径直到孙定远身旁,在他肩膀轻蹭了几下,又对着他面前的酒盏摇头晃脑。

孙定远伸手拍了拍它的脖颈,“又来啰嗦了,就喝一口,无妨。”

他顿了顿,“以前是十七,现在是你,总不缺管着我的。”

桐拂盯着那赤兔,想着那匹戴着额妆的棕马,心里不好过。这么些日子了,十七和边景昭究竟如何……

这么盯着,那赤兔忽然走过来,挤了她一下。她自是没料到,为了不摔倒只能扶了一下案几。就这么一下,案几上的酒壶和酒盏就是一个晃荡,哐啷一声。

孙定远猛地抬眼,瞪着赤兔身旁的一片空虚之处,“谁?!”

她还在犹豫,孙定远已出声道:“桐拂?”

她一呆,“你瞧得见?”

“瞧不见,不过看赤兔这样子,感觉是你。”他静了静,“你……不在小五身上了?”

“唔……我眼下,就是这幅鬼样子了。”

“我看挺好。”孙定远取了酒喝了一口,“别人看不着,想干嘛干嘛。”

“我还不能回去,所以……没法去找十七……”

“她不会有事,”孙定远打断了她,“修罗场里都转过一圈。”

桐拂瞧他一脸笃定似是不愿再继续,没再说下去。

“我会去找她。”沉默了许久,他才又出声。

“去京师?”桐拂有些迟疑,“你……还要跟着打仗?一路打到京师去?”

她心里乱蓬蓬,这事她不是没琢磨过,偏偏她成了夹在中间的那一个,哪一边都脱不了干系……

除非……要么等那俞平海将他的宝船造好了,和他一起逃到海上去找仙山……又或是跑去海东青高飞的地方,找伊兰和布库,那里山高野阔江河纵横……

“明日,殿下将修斋,荐阵亡将士,亲为文祭之。之后,便要率师出……”孙定远握着手里的酒盏,神思却不知去了何处……

率师出之前,燕王烧了自己的战袍。小五也醒了。

桐拂觉得这两件事或许有一定的牵连,但她说不清也不好说。更让她忐忑不安的是,自打这小五醒来,自己的境地就有些吓人。

不知何故,这小五也能瞧见自己。

瞧见也就罢了,似朱棣那般,瞧见了就当没瞧见,直接走过去。可小五不同,但凡瞧见她,就是一副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的模样。

小五应是受了吩咐,不得暴露她的行踪,虽不能当真拔出刀来,但每每令她后背发凉,不得不每日盘算着如何绕开他……

可王府就这么大,绕来绕去总有遇见的时候。

今日里,桐拂已是挑选了一条十分妥帖的路径。自膳房出来,途径柴房、绕过后花园的池子、穿过侍女起居的一溜厢房……眼瞅着就要回到自己的屋子,却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张林浅。

林浅虽早已搬出了王府,但燕王妃时时命人将她接来府中,一同用用膳逛逛园子。此刻不知何故,那林浅独自坐在亭子里,对着面前的一个匣子出神。

桐拂对她,心里存着愧疚。虽说彼时是不得已冒名顶替了那小五,毕竟没能护得她爹爹的周全。若当真是小五在那里,或许张玉能有逃脱的机会……这么想着,她靠在亭子一旁的石山后头出了会儿神。

“此处风大,还是回屋里……”

猛听见小五的声音,桐拂惊得一个哆嗦。探头去看,小五不知何时到了那亭子里,此刻正站在林浅的面前。

“你的伤,可好了?”林浅幽幽道,听在桐拂耳中,却是说不出的古怪。

“好……好了……”小五有些结巴。桐拂一愣,这么凶神恶煞的一个,居然也有舌头打结的时候?

有什么哐当被一声扔在了石案上,“你当初是怎么允我的?”林浅声调有些颤。

“若佥事有何闪失,小五以命相……”

“自己动手吧。”林浅打断他。

桐拂瞧清楚了就是一身冷汗,石案上的匣子开着,里头是那件战袍。而一旁躺着的,是一把样子狰狞的短刀。

那小五却眼都不眨,伸手就将那短刀握在手中。

呛啷一声,短刀出了鞘。

第一百一十一章 明年花开复谁在

小五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怒火腾腾,偏偏不能显出半分。

她方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自己握着短刀的手紧紧抱着,虽不敢出声,但比划得样子他却看明白了:你是不是傻的?她让你死就你就去死?!

之前正是因为被她莫名其妙地附了身,才会令佥事这般下场,想到此处,他恨不能将她摁在案上直接剁了……

林浅抬眼见他神情古怪,举着短刀的手悬在半空,眼中有极力隐忍的怒意。

她掩着一声冷笑,摇摇晃晃起身将他手里的短刀取回,“一时气话,怎的当真了?”

桐拂松了口气撒开手,这才觉得眼下的境地有些尴尬。

扑进亭子里才闻见酒味,这张林浅明显是喝醉了,眼下和小五大约是在互相试探,并没有当真的意思。自己没过脑子扑上来,死命拦着,算是什么意思?

进退不是之间,桐拂只见小五脸色突变。转头再看,那林浅已将那短刀抵在她自己的颈间。

“说得冠冕堂皇言辞咄咄,如今也不过是一纸祭文泪洒黄土……我爹,却是回不来了……我去陪爹爹,免得他一人凄苦……”

林浅面颊酡红,神情激动,那短刀已将脖颈间划破,一道殷红触目惊心。

“把……把刀给我!”小五慌了手脚,她的性子急倔,当真说得出就做得出。

桐拂略略晓得这位林浅姑娘的身手,自己若是冲上去夺刀,并没什么机会……

正僵持着,只觉眼前一花,有什么急速飞掠而来,撞在那短刀的刀面,叮的一声。那短刀被这一劲道荡开,瞬时离开了她的颈间。

也就这么一个瞬息,小五已将那短刀劈手夺过。

桐拂这才看清飞过来的是一个削去了尖的箭矢,再抬眼,站在远处月门前,正将弓缓缓放下的,是朱棣。

朱棣走到跟前,取了帕子将林浅颈间的伤处按住,“你爹嘱我看顾你,只望你一生安乐,你若这般于自己性命不顾,你爹爹可就不会凄苦了?”

张林浅的泪水哗得就下来了,“我爹不在,我哥如今也在殿下的军中,如今府里只余了我一个……”她猛地抬眼,“殿下,我也要去打仗,你带着我!爹爹自小带着我习武,我一定可以……”

“胡闹。”朱棣嘴上虽斥责,样子却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你还是搬回这里,权当替我陪着妙云,她胡闹起来也是没个样子,你俩正好一处,只要别拆了我的府园就成。”

林浅听着破涕为笑,复又肃言道:“燕王妃哪里需要我陪着,我要带着爹爹的战袍,替他完成心愿……”

“也好……”朱棣忽然道,将一旁的小五吓了一跳,这位殿下竟如此由着她胡闹?

朱棣看着她,面色郑重,“不如你留在这里,替我看着北平城防。北平若有失,你爹爹必是要和我拼命的,这比外头的那些重要多了。阿浅觉得如何?”

林浅闻言大喜,“当真?!”

朱棣皱了皱眉,“城防大事,岂能戏言。眼下,自己去文德那里将伤口清理了。今日起便留下,晚些妙云会带你去九门巡视。”

林浅兴奋地将案上匣子紧紧抱了,一眨眼就消失在院门外。

桐拂瞧着一幅岁月静宜模样,悄没声息地打算从亭子另一头溜走。

“站着。”朱棣背对着她,却好似瞧得清楚,“你们俩也到此为止,若再闹出事来,我这府里倒是很久没动过军法了。”

桐拂一肚子莫名,闹?谁闹了?如今走个路她都要掐指算着以免撞见他,方才也是为了平息事端才蹿出来……

“十日后,赴德州。你们两人,随军。”朱棣丢下一句就走了。

桐拂扭头看了一圈,除了小五和自己,没看到旁人,“殿下方才说你们俩,应该没提到我吧。”

小五将手里的短刀归了鞘,“人是只有一个,算上个女鬼,就是两个。”说罢提步就走。

……

三月,燕军抵滹沱河,于夹河岸边布阵。

盛庸列阵以待,火铳、锐弩齐列。

燕王朱棣先以轻骑三名掠阵。

轻骑三名,桐拂苦笑。

看着是燕王与马三保、孙定远、小五四人五匹马,其实跟在孙定远后头的赤兔上,稳稳坐着的正是自己。只不过旁人看不着罢了。

朱棣当初一句随军,竟当真将自己随身带着,连一马当先掠阵这事,也不放过她。

她索性找了根布条,将自己双眼遮了。一条小命且交给老天,爱咋样咋样。

这一仗,惨烈不输东昌,燕军连失谭渊、董真保二将。朱棣大怒,只带了十余人,疯狂冲阵,直至夜深难辨东西,只得下马暂歇。

桐拂自寻了一处偏僻的树后,依旧缚着双眼,倒头就睡。如今不知饥渴,倒还是会困倦,且困起来就恨不能睡到地老天荒……

上回之后,再未见到过金幼孜。那番情景,她琢磨着或许是真的,只是这魂魄离得久了,那边的身子怕是捱不了太久……柚子若是难过,估摸着如今也该好了,或许和那练琼琼,不不,好像江月更合适……

眼前一松,就看见漫天星子。她还没反应过来,有人已经坐在她身旁。

她扭头看了一眼,是之前暴怒之下打架打得疯了,又找不到回去路的燕王殿下。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似乎也没打算说什么,二人静默许久。

“明日若拿不下盛庸,平安即会自真定出,一旦与盛庸合兵……”他没说下去。

她晓得说下去就是一个输字,他断断不会说出口。

不过这个当口,他跑来和自己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布阵打仗什么的,不该是找他的那群谋士?自己又能做什么?难道……

“那个,”她想了想,为省了不必要的麻烦,还是适当宽慰两句,“殿下用兵如神,定然不会……”

他已然起身,“明日跟紧了。”身影已没入暗夜之间。

次日,桐拂是被人踹醒的。一睁眼瞧见身边站着的小五,还没来得及发怒,已然觉得不对劲。

能听见人声、马嘶,甚至闻见炊香,但这里绝对不是燕军大营。

她一咕噜爬起来,看清周遭情形,只余目瞪口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凭君传语报平安

桐拂想不出比眼下更糟糕的境况,他们几人如今所处的位置,被四周扎营的盛庸军团团围着,虽然尚未被发现……

但被发现,那是迟早的事,看不到尽头的廷军营帐连绵不绝,援军是万万指不上了。

桐拂倒不觉得什么,毕竟别人瞧不见自己,到时候趁乱溜了就好。只是孙定远该如何,还有……

她扭头看向朱棣,原以为他会神思凝重,不曾想,他此刻面上一片云淡风轻。

云淡风轻?她心里一个咯噔,这已经不是气魄的问题了。

“兽角。”他忽然道,说罢翻身上马。

其余几人闻言,亦跟着上马。赤兔催着,她也只能爬上马背。才坐稳了,瞧见马三保自腰带上取下一个兽角,凑到嘴边,角声嘹亮悠远,听得桐拂却是一身冷汗,这是怕对方看不到自己?

之后的一切,实在出离她的想象。这么一行人,吹着兽角纵马跃行,大摇大摆穿过盛庸的营帐,竟是无人敢阻拦。

之后她才想过来,当是那句,勿使朕负杀叔之名……不得不说,十分好用且可一用再用的一句。

兽角大约也有联络的意思,等几人出了盛庸的地盘,这一边燕军的阵列已然布好。几乎没有喘口气的时间,这一日的仗就这么开始了。

自清晨一直到中午,两边激战不休相持不下。桐拂摸出布条将一双眼遮了,由得那赤兔到处蹿。心中只愿,又一场噩梦纷纷,早见尽头……

风起得十分突然,很快,砂土弥漫四处。桐拂只觉耳边那风沙簌簌有声,将面颊擦得生痛。赤兔却并不慌张,反倒振奋起来,风沙里打仗,这家伙早见惯了的。

桐拂将眼上的布条扯下,风大得越发厉害,卷着黄沙,已是看不清周遭情形。这场景有些面熟……她心中猛地一跳,白沟河一役,便是如此。彼时大风忽至,将李景隆的大旗生生折了……

又看了一圈,果然是东北而来的风,也正是顺着燕军列阵的方向。回头恰看见朱棣策马到了身畔,他瞥了她一眼,这一眼尽是志在必得。不过很快他的身影隐在风沙之间,身后是军心大振的燕军……桐拂晓得,这一仗,已无悬念。

盛庸军逆风大败,退走德州。前来合军的平安,也只能半道还师真定。

三月底,藁城之战。

平安搭建了箭楼,高高在上万箭齐发。朱棣的大旗很快被扎成马蜂窝一般……

但燕军再次大胜,同样是忽起大风,风沙中乱了阵脚的平安军迅速被击溃,被逼入真定城中。燕军进至大名。

四月,建文请燕王罢兵,归藩。燕王拒。

七月,平安自真定袭北平。盛庸进紫荆关,谋保定,至易州水西寨。

八月,燕王救保定,围水西寨。

九月,燕将北平破平安,平安还真定。

十月,燕王破大同、真定,还北平。

……

金幼孜站在无人的水巷渡口,大氅里一包衣物,是新制的冬衣。她不喜花哨的布料,皆是素净的样子,就如同她的性子,水光天色一般。

少顷细舟无声而至,泊在岸边,那人的面目依旧笼在笠下,也不招呼,只待他上船。

此数月,每隔三日,这舟子便来接他,去那不知何处的河房,见上她一面。她仍睡着,微弱到几乎没有的气息。

桐君庐寻过他几回,见他神色倒也不逼问,只嘱他若见到小拂,让她早些回家待着。临了却每每给他一匣子药,多半是补气神之类,恰是桐拂用得上的几味。

金幼孜心中约莫觉得,桐君庐多少知道些却并不点破。至于他是如何知道,金幼孜无从揣度。单是桐君庐如今对自己,仿佛自家人一般的态度,足令金幼孜感激不已。二人何时竟成默契……

面上的布条取下,金幼孜抬眼,不过几日,河房外的金桂已落了大半,只余了不多的细碎花簇。他伸手折了一枝,提步入西厢廊下,将房门推开。

把包袱放了,桂枝置于案上,将榻旁的青帐撩起,他不觉一愣。

她不似往日平躺,此刻侧睡着,手枕在脑袋下,另一只手揪着原本方在枕边的香囊,垂在榻外。那香囊是桐君庐交与他的,说有克心悸助平息之用,他便一直放在那里未曾挪过地方。

金幼孜大喜,矮身轻唤她,“小拂……是我,金幼孜,柚子啊……你是不是醒了?能听见么?”

她额上有微微细汗,却并无任何反应。金幼孜取了帕子替她擦着,“没事的,你听着就好……

你爹爹我刚见过,他好得很,如今在惠民医局,担着太医的职,虽食宿皆在医局内不可随意离开,却并不烦劳。

桐柔她也安好,前两日我随户部几位大人去了文华殿,远远见到她,就在陛下身旁……”

他将她的手轻轻掰开,将那香囊取出,仍置于枕畔。

“燕王自年初战至眼下,又归北平。三月,陛下再次罢免齐泰黄子澄,面上劝降,其实一直征召兵马,扰燕王饷道……

燕王岂是庸碌之辈,遣那李远以轻兵六千人,穿着朝廷军的铠袍,背插柳枝,一路自济宁、沙河一直到沛,火烧朝廷军粮船……”

“你可知,那日焚毁数万舟船,河水几沸腾,河中鱼虾浮尸无数……”

他将她扶起,靠在自己怀中,取了桐君庐给的药丸,给她服下。那药丸入嘴即化,他以小勺略略喂了些水进去。

正欲将那勺放回案上,忽觉自己衣襟一紧,忙低头看去,她本垂在一旁的一只手,此刻竟捉着自己的衣襟不放。

金幼孜手中的小勺哐啷一声落了地,将她的手握住,“小拂,你能听见是不是?莫怕莫怕,会好起来……”

桐拂猛地自榻上坐起,窗何时被风吹开,此时哐啷有声。她走至窗前,长发被夜风扬着,在眼前凌乱。

仍是燕王府,她仍被困着。方才,又生了幻象。

金幼孜的话她听得真切,甚至……他说话时的气息在耳畔,她也觉得出。

而他说的这些,一件件一桩桩,她非但知晓,且都瞧得清楚。

还有,还有许多他并不知晓的……

锦衣卫千户张安,手持皇帝密信至北平,令世子背其父而归顺朝廷,许以燕王位。另有中官黄俨,驰报远在德州的燕王,称世子与朝廷密谋……

彼时朱棣的神情,桐拂瞧得清楚,口称不信,面色却极为肃杀。一旁朱高煦亦出言,疑世子之心。

一番阴谋阳谋,她看得倦怠意冷起身欲走,却被一旁小五拦住了去路。抬头看着他的目光,她晓得,自己若是胆敢此时迈出帐去,他下一刻就有法子将自己整得魂飞魄散。

如今自己,倒似是成了军中镇宅,不,镇营的器物。只差将她挂在那大帐中央,大旗之上……

一声“世子信至!”,帐内瞬时一片死寂。

如此关头,信中所言,怕是会将这时局搅个天翻地覆。

第一百一十三章 行道迟近乡情怯

彼时进入大帐的,除了世子的信,还有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锦衣卫千户,张安。

世子的信已呈在案上,朱棣却没接,“张大人自京师赴北平,又赶来德州,一路辛苦。”

张安黑着脸,“奉旨会世子,本是下官应尽之责,何谈辛苦。”

“世子可见到?”朱棣似乎很有耐心。

“自然!世子阅罢陛下亲书,又与下官相谈甚欢……”

“这是哪个不长眼的,竟将千户捆着,速速松绑了。”朱棣打断他。

张安被松了捆缚,顿时脸色好了许多,“世子待下官十分亲厚,礼仪有加,也不知何人胆大妄为竟将我……”

朱棣抬手示意他止言,“世子办事分寸拿捏之间,尚欠缺些……”

桐拂看着不远处朱高煦一脸遮不住的得色,心里一叹,这兄弟俩性子天差地别,不睦委实也是正常。

“来人,”朱棣眼皮都未抬,“拖下去,斩了。”

张安顿时面若死灰,口被捂住,很快被拖去帐外。朱高煦抢出一步,“父王!人证在此,为何……”

“闭嘴。”朱棣显然起了怒意,“上前。”

朱高煦忙提步上前,案上那封并非是世子的信。皇帝的密信,火漆完好,根本未被拆过。显然世子在收到密信之后,直接连人带信送来了燕王的帐内。

“看清楚了?”朱棣直瞪着他,“奸人用心险诈,即便你等兄弟至亲,仍起离间之意,何况君臣?”

朱高煦虽面有不甘,却也不敢再多言,很快告退。一时帐子里退了个干净。

桐拂没走,这些本来与自己无甚关系,她自己如今身在哪里,她根本不在意。

朱棣抬眼瞧见她窝在一旁的椅子里,怔怔地对着火盆发呆。明明一缕魂魄,偏又似个空了的躯壳,无喜无忧,与她从前很不相同。

“着急了?想回去?”他起身,走到那火盆前,添了几条新炭。

“怕是有人比我着急。”她看着忽然耀眼的火光。

“你家中两个,如今皆领着朝廷俸禄。照理明知遮掩不住,该早些去说个明白,或许还有生机。”他倒是未恼。

“我与爹爹和小柔之间,就算再有间隙疑虑,但并不会互起疑心暗中猜度。不过,殿下……”桐拂忽然抬眼盯住他,“自从得知朝廷密信送到了世子手中,到方才……你当真没疑过世子分毫?”

火苗簇地一蹿,在他的眸中映出极盛的光亮。

……

十一月,北平大雪不绝。自返,燕王足不出户,与斯道同议。

桐拂未被拘束着,每日里却也懒得四处走动,多半躲在议事殿旁的暖阁里。倒不是那里暖和,只不过临着池水,外头山石间犹有常青的灌木,比别处有些看头。

又一日大雪纷纷,白日昏沉,恹恹欲睡间她听见脚步声。

与平素不同,这声音陌生而急促。不知何故,她心里突地一跳,虽未回头探看,但她却觉得,方才入了殿内的这人,恐将这月余的死气沉沉彻底打破。

那人入了殿中,至深夜方出。桐拂蜷在椅子里睡得朦朦胧胧,听见远去的脚步声。很快听见另一脚步声近,有人在她身旁的椅子里坐下,似是正对着帘外沉沉雪色。

“频年用兵,无休无止,我厌了。”朱棣的声音渺渺传来。

她猛地醒转,坐直了身子,“不打了?我可以离开了?”

他的双拳紧握,“直趋京师,临江一决,再无反顾。”

桐拂只觉脑中嗡的一声,这意思,自己将跟着他,一路打去京师……爹爹该当如何?小柔又当如何?还有金幼孜,刘娘子……

这一路过来,她为之躲躲闪闪惶恐不安的,终是到了眼前。

需想法子告诉他们,让他们逃出金陵城,躲得越远越好……

十二月初二,燕师复出。

建文四年,正月十二,燕军馆陶渡河。十四日,攻陷东阿。后连取东平、汶上、沛县。

二月二十一,燕军击败徐州出城守军,徐州自此闭城死守。

三月初一,燕军进逼安徽宿州。初九,抵达涡河。二十三日,断徐州饷道。

四月十四,燕军达睢水小河。

自开春,孙定远的腿伤即复发,行走越发艰难,上马若无人相助,几不能成。他的脾气变得也越发古怪,成日里在圈马处守着,沉默不语。

桐拂如今在大营里,便整日跟着他。他似乎也晓得,但并不与她说话。他日日忍着腿痛,搬马料、洗马、归整鞍具……先前还有人拦着,劝他去歇着,见他一脸冷漠半个字都不吐,渐渐也就由着他。

桐拂不知该对他说什么,眼下她自己也是日日里心烦意乱。这一路,燕军势如破竹,眼见着离京师越发近了。倘若真到那一日兵临城下……

眼前的战事,并不容她思前想后,待燕军在小河之上的浮桥结好,平安的人马就杀至眼前了。

此处浮桥为小河关要,得之者方占优势。平安自是卯足了劲儿,一心将其拿下。

这日一战,出乎意料,朱棣并未带上她。待桐拂遇见神色难得肃冷的文德与马三保低语,才得知燕王于今日一战中遇险,几乎被平安横槊刺于马下。若非孙定远跃马抢入阵中,将燕王带出,恐是无法得脱……

桐拂一愣,今日孙定远并未入阵,他是什么时候溜去的?他如今这样子,如何打仗?不知受伤了没有……当下跟在文德后头急急往大帐奔去。

帐内人影幢幢,燕王身边围着朱能等人,文德已上前,看不清情形。

一旁角落里,孙定远靠在椅中,闭目不语。身上甲衣血迹斑斑,面上尽是血污。一名医官正替他清理伤处。

桐拂站在一旁心急如焚,却又不能出声问他,只能眼睁睁瞧着。直到那医官忙完了走开,她才凑到孙定远耳边,“你是不是疯了?十七呢,你是不打算管了?”

孙定远眼睛没睁,“我这不还有气,死不了。痛快,今日打得痛快!”

桐拂拿他没奈何,很快有人入来将他搀扶着出去。她抬眼才注意到,大帐里的人都散了个干净,只有朱棣尚坐在案后,右臂裹着纱布。

见孙定远已出了大帐,她忙提步欲跟上,却听身后一声,“站着!”

“如今南军粮匮,撑不住两日。”朱棣接着道,“需有人引路渡河绕至南军阵后,趁乱袭之。”

“主意不错,殿下你继续忙……”桐拂又打算开溜。

“我这帐下,水性好的,我倒是想到一人。”他说得很慢,目光却牢牢锁在她的面庞之上。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同醉樱桃林下春

睢水,夜色中浩浩汤汤。

小五巡查完集结河边的军士,复又将目光投向幽暗河面之上。她下去已经有一会儿了,未见她冒出过水面。之前尚犹疑这女子的水性,如今看来她当真有些本事。

四处皆是广阔河滩,远处山势狰狞。

他早前自是查看过地形,汉高祖二年,项羽便是在此处,以三万大败五十六万联军。

彼时刘邦诸军甫入彭城,正当混乱部署之际,项羽三万精骑西出萧县,东进彭城,直接咬住刘邦指挥中枢,将大军驱赶至此。联军互相踩踏、自相残杀,挤落水者十余万,睢水因之断流……

思及此处,他似是听出河水幽咽之音,想那其间多少游魂孤魄,至今辗转游荡。

脚下河面忽然探出一个脑袋,他下意识摸上腰间佩刀,看清是她不紧不慢爬上河石,才将手松开。

她的长发束在脑后,有些凌乱,此刻滴着水珠,身上衣衫尽湿。虽说已是四月间,但河水犹刺骨,她却似浑然不觉,将有些松散的长发重新束紧了。

“这下面水流很急,不适过舟,需绕过西面那片急滩,后面有一片开阔水面,水势平稳,也不深,撑篙可过。”

她的长发束好,小五才看清她的样子。她的面颊覆着莹莹水光,羽睫上亦悬着几粒水滴,映着月色,透出皎洁之色。

她这样子,居然挺好看。

小五轻咳几声,压低声音,“知道了,你先回去。那个……别冻死了。”

看着几十条舟子沿着河面无声往远处去了,桐拂才折身而返。

方才水下,暗流湍急,阴寒无比,几乎迷失方向。无边幽暗之间,似听见哀泣嘶嚎,那水流将自己撕扯着,仿佛千百只手将她牵绊拖拽……又似见火光冲天,宫宇倾颓,奔走的人影间,隐约竟是小柔的样子……

她回到帐中,只觉倦乏重重,衣衫也懒得换,倒头就睡。只愿大梦一场,将方才所见忘个干净。

迷迷糊糊间,似是听闻那队人马渡河之后遭遇徐辉祖援军,并未得胜……之后齐眉山之战,燕军落败,李斌被斩……燕军众将进言欲返北平休整,不欲再渡河,燕王大怒……

有什么声音清清泠泠,时不时在耳边一掠而过。起初尚不分明,到后来竟是听得越来越清楚。约莫是一串银铃,悬于檐下,被风吹着,清音叠叠说不出的好听。

听到后来,竟似能听出笛箫悠扬,鼓声婉转……

又渐渐听见人语……

“看着似好了许多……方才为她沐时,她似是动了动手……亦或许是阿镜看错了……那位公子送来的夏衫可要替她换上……”

人声渐没,夜虫啾啾,又闻听细雨霏霏,鼻端是雨后茉莉香气,而那泠泠悬铃声,始终在耳畔流连不去……

金幼孜将被雨濡湿的斗篷脱了,挂在门外,手提一个小篮入了西厢。

窗半掩,案上有新摘的茉莉,犹带着水痕。一旁安息香几燃尽,灰烬明灭。

他将小篮放在榻前,从里头取了红艳艳的果子,“小拂,猜我今日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后湖的樱桃结了,我今日上梁洲,顺便摘了些来,估计你会喜欢……”

“喜欢……”

这一声自那帐中传来,轻轻渺渺,似浑没气力,却又似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金幼孜手中的果子啪嗒一声落了地,咕噜噜滚出去很远。

将那帘子撩了几回,才被他颤巍巍地卷起。他看着蜷坐在床榻角落里的那个身影,极力压着诸般情绪,“小拂……你回来了。”

她眼中明明滚着泪珠,偏要强撑着笑意,“我想吃樱桃……”

“好好……有很多……”金幼孜忙忙转身去取,下一刻已被她一把抱住了脖颈间。

“我以为我回不来了……”她的面庞埋在他的肩头,那里很快打湿了一片。

他僵了许久才小心伸出手,轻拍她的后背,“回来就好,旁的,莫去多想。”

她闷着掉了会儿眼泪,才退开身,眼睛红红的,“这些时日,你一直陪着我?”

金幼孜忙掏出帕子递给她,她不接,他只能亲自替她将脸擦干净,“要多谢这河房的主人,是他当初救了你,领我来这里。”

“是谁?”

“不曾见过,每三日会有人接我来此,并未露过面。还有个好消息……”金幼孜故意慢下。

“什么?”

瞧她一脸急切,他不忍再逗她,“秣十七和边景昭,他们回来了。”

“当真?!在哪里?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快领我去瞧瞧……”桐拂自那榻上一跃而起,揪着他就往外走。腿一软,若非金幼孜扶着,险些摔在地上。

“你啊,在这里躺了这么久,哪能这么急吼吼地就下地的?”金幼孜将她扶回榻边坐着。

“不能等!我得去看看。还有小柔,我爹,不不,所有人,包括你,我们都得离开……”她忽然急道。

金幼孜见她神色突变,话语间颠颠倒倒,忙安抚道:“小拂不慌不慌,你先歇好了,我们再去找他们不迟……”

“不行,不能再等,他们来了……”

金幼孜蹲在她身前,将她的手握在手心,“没事没事,燕军还在睢水灵璧,如今被何福、平安打败,就要返北平去……”

“不!不可能,他不会回去……”

彼时他对着一庭乱雪,眼中透出的决绝杀意,不是区区一条睢水可以阻隔……

“确实无误,朝廷已将徐辉祖召回京师……”

“你说什么?!”桐拂不敢相信,“如今只有平安何福留在那里?”

“是,京师不可无良将,既然燕军已败,自然要将徐辉祖召回……”

“啧啧……在我这儿睡了这些时候,一句谢都没听着,却急着要走,好没意思……”

何时有人倚在门上,手中一柄轻罗团扇,绘着芙蓉锦绣。她面上轻纱遮着,但瞧那身姿,便是一等一的美人。

“兮容?!”不待金幼孜开口,桐拂已抢先道,挣扎着起身,“原来是你!多谢相助……”

一旁金幼孜方才回过神来,不曾想这从未曾谋面的河房主人,竟是女子,一揖倒地,“多谢兮容姑娘搭救……”

兮容轻叹,“免了免了,不过,但凡知道我在这里的,都没法活着离开,这可怎么好?”

第一百一十五章 篪声欲尽月色苦

虽与兮容相处的时间不长,不知何故,桐拂觉得,她方才一句倒真不是说笑。

“若非兮容姑娘照拂,我与小拂此生怕是再难一见。便是姑娘此刻要取了我的命去,在下必会双手奉上了的。”金幼孜踏前半步,不动声色将桐拂挡在身后。

兮容手里的团扇,慢摇了几回,忽地扑哧笑出声来。

“当我耐心如此好,需将她养得白胖了再下手?此番你二人欠了我这般人情,我若不用,岂不是太傻了……”

桐拂再要说什么,兮容已将目光落在那篮樱桃之上,“哟,今日有口福了,不晓得能不能尝到金公子亲手摘的梁洲樱桃?”

外面夜雨初歇,水畔小亭风帘半卷,屏前案座净,烛暖香生。白瓷碟儿,朱樱满。

三人落座,兮容斟了酒,“近日街市上寻不到好酒,只余这秋露白尚能一尝。”

桐拂望着眼前盏中粼粼酒色,有些迟疑。

兮容已将面前一杯凑到嘴边,一饮而尽,“乌羽飞金贵得很,我可舍不得拿出来招待客人……”

金幼孜尝了一口,不由一愣。并非市井间寻常酒坊所制,倒更似宫中御酒。且那兮容手中团扇,看似平常,其实当是蜀地进的贡扇,一把千金也不稀奇……这女子,究竟是何身份?为何会出手搭救小拂?

几盏喝罢,兮容手中捻着一颗殷红的果子,露出的双眸似有醉意,“棋……且抚一曲来……唔,九嶷云水就好……”

少顷,屏风后试弦两三声,琴音淙淙,如流水穿云雾,时明时掩。听着似无章法,却奇古清透,竟闻鹤鸣太古之音……

兮容阖目细听片刻,忽地起身,赤足踏上亭外小台,循音而舞。折转回旋间,断断续续地吟唱……

芙蓉阙下会千官,紫禁朱樱出上阑……归鞍竞带青丝笼,中使频倾赤玉盘……饱食不须愁内热,大官还有蔗浆寒……西蜀樱桃也自红,野人相赠满筠笼……金盘玉箸无消息……

一丝雅音忽起,若有若无,似箫非箫,自远处的水巷中传来。

兮容当即乱了舞步,微微一个趔趄。

“你们走!”她站着,声音透着厉色和不易察觉的慌乱。

有人自那屏风后出来,手中拿着布条。

“是你?”金幼孜认出,这是每每撑船去接自己的那人,竟弹得一手好琴。

那人也不搭理,将他二人的眼睛遮了,领着他们上了船,很快消失在暗夜的深处。

兮容犹立在那石台上,面纱与裙幅兀自翻飞。眼见着那舫舟停泊,见那人自船首提步而来……

看着格窗透着烛火,桐拂的眼眶一热,是有多久没看见那般颜色。

推门而入,一人趴在案上酣睡,面前是吃了还剩半碗的粥,早凉了。

“十七……”桐拂强忍着,才没落下泪来。

秣十七听见动静,迷迷蒙蒙睁开眼,看见面前的两人呆了一呆,“做梦做梦……”

“十七我回来了。”桐拂走到她身边。

秣十七这才跳起来,将她一把抱住,“不做梦不做梦,真回来!”又跳又笑了一会儿,往她身后张望,“定远回来了?他人呢?”

桐拂替她把额前乱发理了理,“快了快了,就快回来。他很好,别担心……”

十七先是失望,后又很快展颜,“嗯,十七等着,十七有耐心……”

“十七,”桐拂犹豫了一瞬,“可记得去了哪里?”

秣十七的脸色顿时变了,一把抱住她的胳膊,躲在她身后,“黑……很黑很黑,很凶的人……会打人……”

桐拂看向金幼孜,他正冲她摇头,示意她莫再问下去。

“回来就好,不怕,再有人来,我揍他!”桐拂忙安慰道,“赤兔呢?”

“在睡觉,我去看赤兔……”话没说完,十七已经一溜烟跑出了屋子。

金幼孜这才到了桐拂身旁,“大约是半月前,我在西市遇见边景昭。他神情恍惚,闭口不谈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只说秣十七这几日也该回去,让我去瞅瞅……等我赶到这里,十七已经在院子里,抱着那棕马不放手。我问了她,她也似方才这般说……”

“我爹还在惠民医馆?”

金幼孜犹豫了片刻,道:“你可知谷王朱橞回了京师?他如今镇守金川门,桐大人这些日子就在那里。”

“我……”

“你不能去!”金幼孜打断她,“十七他们莫名失踪,又莫名回来,这里头必有蹊跷。我若没猜错,如今你这院子外头,不知多少人盯着。你去金川门寻你爹爹,岂不是给他惹事?”

桐拂将他推着就往门外去,“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赶紧走!”

他反手将她的手腕捉了,“我自家的事我怕什么?”

她一愣,随后脸一热,“又胡说……你相信我,他们真的会来,而且会很快。我们必须想法子早些离开。眼下,最麻烦的怕是小柔……”

……

不过刚五月,廊下已是暑意难耐。桐柔将风帘落了,就一直立在门外树影下。

他近日越发焦躁,常常独自在东阁内坐至天明,不允许任何人进去。

她略略晓得,前几日灵璧一战,廷军几乎全军覆没。右副总兵都督平安、左副总兵都督陈晖、右参将都督马溥、都督、都指挥等三十七人、内官四人、礼部侍郎、大理寺丞、钦天监副、指挥王贵等一百五十人被俘,降者无数……

她终是没忍住,轻叹了一声,身后有人忽道:“哎哟别叹气了……这要是被旁人听见,又是麻烦。”

扭头看见是吴亮,他这会儿也是愁眉苦脸。

“赶紧进去,今日到现在,陛下连口水都没进,你得想想法子……”

桐柔入了殿,沏了新茶挑了几样点心,方端至案边,就听传令官急急入来,呈上奏报。

朱允炆看得很快,看完直接将那奏报扔在案上,玉石的笔架跌落于地,哐当一声响。惊得桐柔手上一歪,小半盏热茶泼在手上。

那传令官早唬得趴在地上,瑟瑟不敢起身。

“一帮无用之兵!已与铁铉会师济南,辽东军竟又败!直沽也丢了,齐泰出得好计策!滚!”

传令官几乎是爬着出了殿外。

桐柔恍若未见,将茶盏放在他的手边。

瞥见她手背上一片红肿之色,“去上药!”他的语气之间仍是怒意重重。

“陛下若不用茶水,恕不从。”

第一百一十六章 乌江不是无船渡

文华殿东阁,文清第一次入来,亦是第一次在殿内替人包扎。

桐女史的手被热茶汤烫伤,并不厉害,只需洗净上药以纱薄敷即可。虽在东阁偏殿,文清还是看得见正中案后坐着的皇帝,正在用茶点。

早前听闻这些日,皇帝几未用膳,太医已早早备下了开胃药膳,只待宣召。如此看来,那几位如热锅上蚂蚁般的太医官,可以松口气了,也不知是谁有本事竟能劝他进食……

思及此处,文清不由抬头望向桐女史。她正垂眸望着案上香炉出神,觉察文清停了手,她才回过神,“有劳文医官。”

眼见文清退出殿外,桐柔径直将偏殿的烛火一一灭了。待只余了正殿几盏,她才停下,“已过子时,陛下该歇息了。”

朱允炆恍若未闻,目光落在案上烛火,面色明灭。

“灵璧,可知是何处。”他似问非问。

桐柔沉吟片刻,“汉,彭城之战……”

“还有垓下!”他很快地接道。

桐柔心中一沉,抬眼望向他。

朱允炆面上竟露出一瞬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古怪,“在忧虑什么?平素不似现在这般吞吞吐吐。”

言罢他起身,取过她手中烛剪,将余下的灯烛一一灭了,只留了案上一支。

大殿内瞬时暗沉下来,殿侧高窗投下斑驳清冷的月色。

“项王彼时,并非无有退路。乌江亭长有一舟,欲助他渡江。”他手里仍擎着烛剪,“那亭长道,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爷。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

他转眼见她怔忪不语,“项王如何作答?”

桐柔垂眸,“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於心乎……”

“楚歌四起,其心已死。”他道。

明明他就在眼前,这一句却似从久远虚空中而来。

桐柔将忧痛紧压着,“不!项王有江东子弟八千人,有乌骓……尚有虞姬。其心有牵绊,不会亡。”

朱允炆手中烛剪微晃,死死盯着她的面庞,“是……足矣……”

……

桐拂望着酒舍里络绎不绝的食客,十分无奈。想着如今局势乱糟糟,该避着刘娘子免得给她添麻烦,谁曾想很快就被她抓回酒舍。嘴上说着缺人手,其实是为了照顾自己,趁机给自己和秣十七塞吃塞喝的……

看着一旁脸圆了一圈的十七,桐拂失笑。这姑娘如今跟在刘娘子后面姐姐姐姐的叫,把刘娘子欢喜得不行,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给十七嘴里塞一口……

“乐什么?”忽有人道。

桐拂扭头看去,金幼孜领着一人正走入来。那人看着面生,应是没见过,手里一卷画轴,倒是和边景昭有些像。

“这位是戴进,戴兄。这位是……”

金幼孜还没说完,戴进已经欠了欠身子,“定是桐拂姑娘。平素没少听过,与我估计的模样差不太多。”

看着桐拂愣神,金幼孜笑道:“和景昭一般,又是个画痴。且过目不忘,还能凭旁人三两语将物件或人的相貌画出个十之八九。”

桐拂将二人让至里间,戴进也不再多话,埋头看他的字画。她瞥了一眼,但见石林青翠,形如方印,实在眼熟。

“天印山?”她不觉脱口而出。

戴进抬头,“好眼力,正是秦始皇凿金陵以断其势之处。”

她讪讪道:“是戴公子画得好,一眼就能看出。”她又凑近了几分,不觉咋舌,“这山间小道,河流屋舍,好似都与那里一般……”

金幼孜方斟了茶,“戴兄不过去了两回,已将那地方记得分毫不差……”

“着实厉害……只是,此处……”她不住点头,忽地指着山间一处河涧,“这处应有个隆起的山石,山泉流到这里并非浅滩,而是没入地下,约莫半里地从山背后冒出来……”

“正是正是,是我记差了……”戴进似是猛然想起,忙作揖道,“多谢姑娘提醒……”

金幼孜奇道:“你怎知……你竟去钻过那地下的河道?”

桐拂眼睛一挑,“什么叫钻?这处山泉清冽无比,没入地下之后化为冷泉,里头的一种水草是味极好的药材,我替爹爹摘过。”

轮到金幼孜咂舌,“这金陵城四处,可还有有你没去过的水里……”

桐拂本想说有,宫内的水道她就不曾去过,话至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向戴进道:“若是戴公子未去过的地方,我将那地势说了,公子可绘得出?”

戴进点头,“应是不难,只要你自己没有记错。”

“太好了!”桐拂一脸兴奋,看见一旁金幼孜狐疑的脸色,忙又敛容,“高人,实在是高人。我替高人备些酒菜去……”说罢已跑出屋子去。

一旁戴进喃喃道:“果然奇女子……”

金幼孜眉间一皱,“奇是奇的,还是性子顽劣了些,戴兄就莫要……”

戴进重新埋头于那画间,“金兄说笑了,戴某只愿伺候笔墨,旁的心思自当不会有……”

“金公子……”一声如黄莺出谷,忽自那帘外响起。紧接着一只素手纤纤将那帘拂开,那女子已缓步到了眼前。

金幼孜一愣,“江月?你怎会在此处?”

江月嫣然一笑,“我去给邻街的首饰铺子送新制的簪子,刚好路过。隔着窗户看见桐拂,想来公子多半也是在这里,就进来瞧瞧……”

“哦,巧了……”金幼孜忽道,“这位戴公子,原是制金银首饰的大家。不如将你制的拿出来,让戴公子品鉴品鉴?”

江月将手中的匣子放在案上,打开了匣盖。戴进原先尚在看那字画,瞥了一眼匣中之物,竟是挪不开眼。

那里头一支金钗,云形金掩鬂,羊脂玉雕成的白芍药婀娜生姿,那上面栖着一只金蜂儿,翅翼之上纤毫可见栩栩如生。

“甚好甚好……”戴进赞道,“许久未见的上品……”

江月面露喜色,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他眼中赞叹的光彩瞬间湮灭了。眼见他将桌上的画纸匆匆卷好,几乎是逃一般地出了屋子。

他口中隐约念叨:“不见不见,未曾见过……”

第一百一十七章 晨曦空濛云烟起

建安坊,隔着大市街的另一侧,官邸连绵不绝,皆是名门望族长戟高门之家。西北角为冶城山,上有朝天宫,乃诸神道场。

过了伏龙河和运渎交汇之处,一踏入这建安坊内,四下就立刻热闹起来。

虽不比聚宝门一带,喧嚣十八坊和万余工匠,此处东起大中桥西至三山门南抵镇淮桥,商铺林立宅屋相邻。另有中城兵马司,应天府……

此刻天已擦黑,街上行人仍络绎不绝。戴进方从颜料坊出来,手里抱着个匣子,走得很急。

“戴公子!”身后有人唤道。

戴进扭头,诧异道:“桐拂姑娘……”

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大热天的,她额前的发却是湿漉漉的,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戴公子那日匆匆离去,酒水都未用……”桐拂实在好奇,看着颇沉稳一人,怎地似是落荒而逃。

戴进忙移开目光,“一时……唉,委实失礼,改日需向江月姑娘当面陪个不是……”

桐拂瞧他面有难色,也不再追问,“戴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她指了指一旁的河道。

戴进顺着看过去,一条细长的乌篷船泊在水边,风灯高挑,“这……”

“只耽误一会儿。”桐拂忙道,“对了,我见公子喜画,镇淮桥纸坊那里,我有相熟的店家,有上好的剡藤纸,且价格公道。戴公子去了,只说是我的朋友即可。”

戴进面现喜色,揖道:“多谢桐拂姑娘。”

二人上了船,舱内小案上燃着烛火,备着笔墨纸张。

桐拂笑吟吟将笔递给戴进,“有劳戴公子了……”

……

自那日东阁之后,朱允炆虽是恢复了如常膳食,但桐柔晓得,有什么,是很不同了。

每日里,奏报如雪片,纷纷涌入东阁。如今齐泰黄子澄二位大人不在,每日里只有那方孝孺入阁议事,而朱允炆的脸色却是愈发阴鹜,她竟常常不敢直视。

五月初七,燕军下泗州,燕王谒祖陵。

五月初九,朱能率数百人,绕道上游乘渔舟渡河,自后突袭盛庸军。盛庸大败,燕军取盱眙。

五月十八,扬州降。

五月二十,高邮降……

她看着东阁窗上透出的微光出神,他竟是又一夜不曾合眼。一整夜,伏案疾书,除了偶尔进些茶水,几乎未离开案前半刻。

案前地上,扔了数个被撕碎揉作一团的诏书,亦不允人捡拾打扫。

正愣神,又一个纸团咕噜噜滚至脚下,纸团一角展着,她看见那三个字,心里跟着一凉。

罪己诏……

怔怔之间,猛听见他出声道:“过来。”

她忙走至案前,他靠在椅中,手撑着额一脸倦色。

“念。”他又道。

她的目光落在案上墨汁犹新的诏书之上,稳了稳心绪,“朕奉皇祖宝命,嗣奉上下神祗,燕人不道,擅动干戈,虐害百姓,屡兴大兵致讨……

尔四方都司布政司按察使及诸卫文武之臣,闻国有急,各思奋其忠勇,率慕义之士,壮勇之人,赴阙勤王……

朕不德而致寇,固不足言,然我臣子岂肯弃朕而不顾乎?各尽乃心,以平其难,则封赏之典,论功而行,朕无所吝。故兹诏谕,其体至怀。”

她念完,垂着眸,“陛下尚未用膳,下官去传。”

话音未落,人已经急急往殿外走去。甫一到了外头,她再忍不住,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淅淅索索直落上衣襟。

待膳食奉上,她已敛了心绪。他才略略用了几口,外头脚步声压着,似有低语。

“进。”他将手中筷箸搁下。

话音刚落,方孝孺已匆匆步入殿内。

“陛下,御史大夫练子宁、翰林修撰王叔英、右侍中黄观、刑部侍郎金有声、国子祭酒张显宗已出京师募兵,召天下勤王。

齐泰、黄子澄二位大人眼下亦奔波于江浙,招募兵勇……”

“方大人。”朱允炆打断他,“可直说。”

方孝孺一顿,伏身道:“如今募兵、召天下勤王,皆需时日。燕王却已在江北侧虎视眈眈,陛下尚需另一策以拖延……”

见朱允炆沉吟不语,方孝孺继续道:“需遣人议和,或可割地……”

殿内一片死寂。

桐柔屏息望向案后的身影,一缕晨曦,恰落在他的肩头。金盘龙纹上,如覆着云烟,仿佛随时便会踏着那空濛之色,腾空而去……

思及此处她不觉心惊,慌忙将这念头狠狠压了下去。

“方大人可是有了合适的人?”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却有压不住的倦意。

方孝孺将身子站了站稳,“庆成郡主。”

桐柔一愣,这位郡主原是太祖侄女,洪武元年封为公主,嫁黄琛。之后虽有礼官上言应改封郡主,太祖不忍降夺封号,驳回。至建文时,方改封庆成郡主。

算来这辈分,当是燕王的堂姐,且二人关系自小就亲厚……只是眼下这般局势,遣一位皇室贵女前去和谈,能有多少用处?

“朕乏了。”上头飘飘渺渺传来一句。

方孝孺再欲进言,他已起身,往后殿走去,“方大人酌情办了……”很快已不见身影。

桐柔知他已是疲倦至极,定是去后殿小憩。眼看着方孝孺匆匆离开的身影,她也悄然退出殿外。

许是殿中龙涎香过于沉厚,出到廊下顿觉憋在心中一口气,终是可以释出。

难得有些空闲,她转过几进园子,寻了一处水边坐着。不知何故,虽自己不善水,却最喜亲近水畔。许是自小跟着姐姐在水边转悠……

想到姐姐,桐柔不觉叹气,转眼竟是许久许久未曾见面。虽说他应允了姐姐入宫,却迟迟没有再提。爹爹那里也问不出什么,略略提过她在刘娘子那里忙不开……

“你呀,莫要再胡说……定是看花了眼……”

远处隐隐传来人语,桐柔本坐在假山之后,倒不用特意避让。宫中碎言本不是她关心,此刻只愿路过之人,早些过去。

“不会……我分明瞧见那水面哗地分开……肯定不会是水中之物……应是个人……”

“那你怎的不去报于那禁卫知晓……”

“一眨眼就不见了,我说了他们会信……”

“你说的那一处,水深得很,若非水性极佳,怎能来去自如……

会不会是……那传言中青溪小姑……”

第一百一十八章 地铺白烟花簇霜

天尚未亮,夏苎挽着篮子,独自穿过铜作坊狭长的巷道。巷道内无人,作坊的门皆紧闭着,四下里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反复回荡。

她皱了皱眉,白日间,这里是京师极热闹的一处。各间坊门大敞着,铜器捶打锻造的声音此起彼伏,热意难熬,传出的气味也甚是呛人。但眼下的这份死寂,却令她有些不安,她又说不出是为何。

穿过铜作坊就是颜料坊,颜料坊临河,顺着河道向西经过牛市,就是京师三个织锦坊中最大的那一个。

夏苎是外织染局的织女。虽同属工部,内织染局专司皇室所用的绸缎、衣料。而外织染局,责专司文武百官所用衣料。

昨日一匹妆花缎,尚余了边角,今日她若不织完,不但工钱拿不到,恐怕还有更大的麻烦。思及此处,她不觉加快了步子。

眼瞧着铜作坊的牌坊就在前头,也已能听见河道里汤汤水声。颜料坊里有住户,也有晨起洒扫的役夫,并不会如眼前这般死寂无声。

夏苎紧走几步,却猛地停下脚步,心中狂跳不止。

靠近牌坊处,是一段小巷,那小巷通往河道边的浮桥。此刻那巷口处透着微微的光亮,一道身影晕在青石板的地面,浅淡的仿佛一个错觉。

紧接着,若有若无的吟唱不知从何处而生,在耳边缭绕不去。

“……日暮风吹,落叶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那声音仿佛润着水汽,氤氲缱绻,却又反反复复,一声声渐渐凄苦。

夏苎的手颤得厉害,哆哆嗦嗦伸进挎着的小篮里,摸到那把精致的铜剪,牢牢握在手心。

“谁……谁?”她的声音亦颤得厉害。

吟唱戛然而止,映在青石板上那身影似是缓缓提步而出。

“阿苎……小姑等你许久……”那水灵灵的声音幽幽道。

小姑……清溪……

夏纻背后生了凉意,却猛见那道身影扑至近前。

待瞧清,她已是一身冷汗,心思幸亏未将那铜剪子拔出,转而嗔怒道:“阿绫,又胡闹!”

绾绫笑嘻嘻地挽着夏苎的手臂,“扮作小姑吓到你了?夏苎姐姐胆子可真小……”

夏苎无奈地戳了戳绾绫的额头,“清溪小姑既是水里的神仙又是织神,若能见到,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被吓到。”

“唔……也是,错了错了,该是扮个水里的妖怪……”绾绫有些悻悻。

“莫要胡说!”夏苎将她打断了,“你今日怎的这么早就出来?”

绾绫转而嘟着嘴,“昨日染布的时候,不小心将一匹布料勾了丝,今日便想着找姐姐帮忙看看可有法子修补。”

夏苎看着天已微亮,“布料可带着,我瞧瞧。”

绾绫忙将手中的小篮递过来,“这儿这儿,谢谢夏苎姐姐。”

巷内光线昏暗,夏苎瞧不清,“走,我们过了牌坊去河边,那里亮堂些。”说罢二人直往水道边去。

颜料坊紧挨秦淮水道,以易于洗染布匹。且有说法,被秦淮河水漂过的蚕丝,织造的玄缎和天青缎最是华美。

夏苎领着她在河边石阶上坐了,将那布料拿在手中细看,库锦芙蓉妆的缎子,团花处被勾起了几根丝线。

“唔还好,倒是可以补救。”夏苎将腰间香囊里针线取了,就着晨曦细细穿丝勾线。

绾绫瞧她十指纤巧,丝逐金针,煞是好看,于是蹲在夏苎的面前,背朝着河道,瞧得津津有味。

“你呀,”夏苎一边埋头织补一边道,“说了你几回,染布不可用那指尖……”

话说了一半,听见扑通一声,夏苎猛抬起头,原本蹲在自己面前的绾绫已没了踪影,那河面上一圈圈涟漪正远远散开去。

这一惊非同小可,夏苎腾地站起身,大声唤道:“阿绫!阿绫!”

慌忙四望,哪里有人影,自己又不识水性,万万不敢跳下这河中。

当下拔腿往那颜料坊里跑去,边跑边大呼,“有人落水!救人!”

坊内确有零星几人,听得呼声,忙跟着她跑回水边。水面涟漪早已散尽,没有任何动静。

夏苎急得泪水哗哗地落下来,“就是这儿,方才阿绫就是在这里落入水中!”

其中一人识得水性,将衣衫袜履除了就要跃入水中,猛地惊呼出声,“你们看!”

众人见那水面猛地翻腾起殷红之色,且咕嘟不绝。

“血……”有人骇然道。

夏苎更是胆颤心惊,“不不会!定是染坊的染料,快救人要紧!”

“染坊尚未开坊,哪儿来的染料?!”那人迟疑着还是不肯下水。

夏苎猛地跪下,“求求你了,下去救救阿绫,她不识水……”

不远处忽地传来入水之声,众人望去,见那水面涟漪激荡,直往阿绫落水之处而来,有人忙道:“有人下水救人了!”

夏苎起身,死死盯着那翻腾着赤色的诡异水面……

桐拂觉得今日有些莫名,忙了大半夜,才钻出水面透口气,就听见不远处的闹腾。

起先以为是有人生了口角,待看到那小姑娘凄凄哀哀地求人救人,她才明白竟是一群只顾看热闹的闲客。心里虽火,还是没犹豫,一头又扎进水里。

颜料坊的水道,她来的不多,平素里经常会有各种颜色的染料倾倒入来,搞不好就弄得一头一身花花绿绿的出来。今日游了没多远,果然看见水中赤色翻腾四散,很快她就看不清水下情形,只能凭着记忆往前摸索。

隐隐瞧见不远处的河底似有人影,她忙潜下去。到了近前,桐拂认出应是位染坊的姑娘,身上的衣衫她识得,伸手将那女子的手腕握住……

“出来了出来了!”河边围观的人几乎齐声唤道。

夏苎瞧见那水面上猛地浮起一道身影,看衣裙,正是那绾绫。众人七手八脚将绾绫拖上岸边石阶,夏苎急忙扑上前去。

绾绫一身素衣早已染成艳红,似血非血似染非染,而她的脸色却惨白如纸。再探她鼻端,哪里还有半分气息。

夏苎脑中轰然,跌坐于地。方才还与自己说笑打闹的小姑娘,此刻竟已是天人永别……

“谁?!对面那是谁?!”有人惊呼。

众人抬头,只见河对面,一个女子正姗姗走出水面,沿着那石阶而上。

奇的是,那身上衣裙竟是古式,内里锦衣灿然,外面一件素衣却轻若烟雾,广袖微拂,直裾曳地,恍如仙子……但很快,那身影翩然消失在石阶尽头的深巷中。

那围观之人中,有织锦坊的司官,猛地惊呼出声,“地铺白烟花簇霜……那……那是素纱禅衣……

第一百一十九章 辞根散作九秋蓬

金幼孜踏入问柳酒舍的时候,里头食客寥寥,他瞧了一圈,没看到她的身影,径直往后头走去。

迎面遇见刘娘子,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小拂呢?”

话出了口,两人都愣住。

“她今日没来。”

“她没在家中。”

“这丫头……”刘娘子叹气道,“带着十七又上哪儿乱转悠去了,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外头乱糟糟的……你也别到处乱找,在我这儿坐会儿,没准一会儿就能来。”

说罢刘娘子将他领到临街的窗下坐了,催人上了酒菜,“我说金大人,你早点把我们家小拂娶过门,她也安生些。这整日里没个样子,是得有个人好好管着她……”

金幼孜忙郑重道:“刘娘子说的是,我也正有此意……”

“管谁啊?你正有什么意思……”有人挑帘入来。

金幼孜一脸笑意抬眼,还没来得及唤她,脸色一变,“你干什么去了?”

她虽仍是平素笑嘻嘻的模样,但遮掩不住疲倦苍白的脸色。身上的衣衫也穿得不齐整,一只袖子斜挽,发间碧色的簪子也歪着。

“什么干什么去了……”桐拂顺手把身后的十七拽出来,“带十七逛逛。”

刘娘子眼睛在桐拂和秣十七之间转了两圈,将十七拉到身旁,“十七乖,你桐拂妹子带你去哪儿了?”

桐拂没来得及扯住十七,十七已经开口神秘兮兮道:“河里,女尸,水是红的……她!”十七指着桐拂,“她跳进去!”

刘娘子和金幼孜的脸色顿时变了,又是异口同声对着桐拂,“疯了么你!”

桐拂却死盯着秣十七,“你怎么知道?”

金幼孜将桐拂一把扯了,就往后头屋子走,到了屋子里,将门关严实了,手也没松开,“你去那儿干什么了?!”

桐拂手腕被捏得生痛,抽着气,“我……路过……”

“路过?”金幼孜将她拉近了几分。

她身上有新沐后皂荚青桑的味道,他一窘,却又不舍得退开,“那个……今日染坊的河道里出了命案。你住在覆舟山,倒是如何去那里路过的?”

“嘶……我去鞍辔坊,替十七寻马鞍,她总嚷嚷着要骑那棕马……”

“那个时辰,鞍辔坊尚未开坊门,你去寻马鞍?”

她试图挣脱他的钳制,“赶早赶早,这不是还要赶回来……”

“好,就算你去买马鞍,你跳进那染坊的河道里做什么?”金幼孜将她的手腕捏得更紧。

“救人啊,那染坊的女子落入水中,那许多人围着看,居然没人相救。我既然看见了,没道理袖手旁观。”

“这么说,你都看到了?那到底发生了什么?”

桐拂顿时泄了气,“不知道。”

金幼孜奇道:“依你的水性,怎会救不了她?”

“下水之后的事,我不记得了……”她支支吾吾道。

他的脸色突变,“不记得?那你如何出来的?可有受伤?”说罢,他忙松开了手,将她上下打量。

“没,我哪儿能受伤……我能想起来的,已经是上了岸以后。”桐拂嘴上这么应付着,其实心里一团乱糟糟……

彼时自己转过神来,已经不在河中。

不在河中,却在船上。

这是条官船,华贵无比气派非凡。船首立着的,显然是位贵女,且一看就是身份非同一般。

山松特髻华钗冠,红大衫,绣凤纹霞帔,红罗裙,金坠子……红澄澄金灿灿,晃了人眼。

那船行所在,应是城外,一时却也瞧不清是何处。只是船行方向的对岸,却渐渐可以看清熟悉的营帐连绵,燕王的大旗飘得十分显眼招摇。

“郡主,船将靠岸……”有人自后头上前禀告。

桐拂有些糊涂,照理如今燕王的大营已经扎在了浦子口,离京师已是十分近。这个当口,这位郡主,居然还有心思盛装前来。是来探望,投诚,还是游说?

桐拂却晓得,这回自己的身份说不清道不明……他当是不会把郡主怎么着,但对自己是一定不会手软,这一点她向来深信不疑。

但有些事,越想避开,越是避不开。

比如眼下,这位郡主款款下了船,桐拂非但一路跟着,且完全离不开那郡主身后五步之外。

之后的那一出热闹,桐拂看得眼花缭乱。

郡主果然是来劝降,朱棣也果然十分配合,与当初大宁城中与那宁王朱权周旋一般,共忆儿时相伴,一番亲情切切以至声泪俱下……

郡主婉言宽慰,顺带劝这位堂弟顾念至亲手足不如退军……

岂料方才尚情深意切的堂弟瞬间变脸,一句“它日破城,诸位兄弟姐妹不妨去父皇陵墓暂住,以免受惊吓……”令那郡主顿时呆若木鸡,仓皇告辞离去……

桐拂倒无甚惊讶,他这般作态说辞,她早已瞧惯了。只叹所谓手足深情,在那权势筹谋之间,竟如此不堪……

从头到尾,桐拂都没瞧出来朱棣有没有看见自己。只是他亲自将郡主送上官船时,好巧不巧正站在桐拂的身旁。

他眼望着远去的庆成郡主,嘴里似是自语,“你说,这江如何渡?”

桐拂一句我怎么知道,险些溜出嘴边,赶忙匆匆跟着郡主上了船。

回首之际,恰见他一幅胸有成竹、好戏在后头、且看如何收拾你的模样,那模样……竟似是对着自己……

再之后,她发现自己是靠坐在织锦坊河边的树下。

旁边人来人往,有不少人正议论着染坊女子落水之事……她这才模糊记起水下所见,彼时她应是已将那染坊女子的手腕握着……

金幼孜瞧她神情恍惚了许久,倒一直没打断她,伸手小心替她将发间的簪子扶正了。

桐拂这才猛地回过神,抬头就看见金幼孜正瞪着自己,神情古怪。

她心里就是一个咯噔,“你……你不会怀疑,那人是我害的?”

金幼孜没答她,“据说那女子并未受致命伤,只是手腕处有指印勒痕,若是失足落水,有些说不过去……”

桐拂听着,心里就狠狠一沉。自己入水之后的事,很多都想不起,但自己确然找到过那女子,且将她的手腕牢牢捉住……究竟在那水下发生了什么……

“若当真是我,你可会送我去府衙?”她忽然问道,神情间很有些急躁。

“那是自然。”他答。

第一百二十章 犹自风摇九子铃

他就这般垂眸望着自己,那眸色深处,仿佛水下忽然而至的怒流急旋,轻易可以将人吞没。

桐拂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那样子不似玩笑,“当真?”

“当真。”

看着她的眉毛渐渐挑起,他才又道,“不过,你若不肯去府衙,陪你一起逃了就是。在那之前,我俩的亲事得先办了。”

看着她面上倏忽生出的微赧,他心思里只那两句。

池中湛湛澄冰玉……晓来山霁彩霞生……

不过那抹颜色,很快又没了踪影,她微皱着眉,“他要渡江……”

金幼孜甚是不悦,“在说我俩的亲事,你提旁人做什么。”

她眉梢一挑,“眼瞅着燕军要杀进城来,你还有心思琢磨成亲?”说完末了那两字,她面上一热,再不言语。

金幼孜却是心情大好,将她的手执了,“有有有,这心思一直有……”

“我且问你,”她忽然打断他,“若是那燕王当真……当真赢了,那你会怎样?”

他想了想,“自然是听夫人的。”

桐拂恼他胡言,欲抽出手来,却被他拉至近前。眼见他神情与平素甚是不同,她竟心如擂鼓不知所措起来……

“小拂……”有人忽地推门进来,将二人吓了一跳各让了一步。

十七笑嘻嘻靠在门上,手上捧着一个匣子,“跳舞的姐姐。”

桐拂一愣,跳舞的姐姐?她上前接过那匣子,打开一看,顿时被那里面的物件晃花了眼。

一个极为精巧的银铃,上有八个乐人环绕,分别手执笛,箫,鼓,号,形容不同,却皆衣袂翩翩栩栩如生。每个乐人之前,又各悬了一银铃,浮纹华美。

桐拂将那银铃拎在手中,九只铃同时作响,清清央央,渐渐竟可闻笛箫鼓号之音。她心中一动,好似在哪里听过……

“九子铃。”金幼孜忽然出声道,“梁台歌管三更罢,犹自风摇九子铃。南朝齐昏侯,曾以玉制九子铃作为潘妃殿的配饰。”

“兮容怎会有如此宝贝……”桐拂咂舌道。

“你说,是在白河一战时就见过她?”他忽又问道。

“是……”桐拂还在摆弄那九子铃,爱不释手。

“那时,李景隆尚是大将军……”金幼孜若有所思。

“她为何要将这么个稀罕宝贝送我?”桐拂犹自嘀嘀咕咕。

金幼孜这才回过神,“你且先收好了,回头还是还与她。你若喜欢,我找人替你照着做一个。”

桐拂瞥了他一眼,“这东西这么精巧,除了江月,你还能找谁?”

“那倒是……”金幼孜点头,似是十分赞同,“估计也就江月姑娘能做得出……”

啪嗒一声,桐拂将那匣子合上,拉着十七就往外走,“走走走,回去回去。”

金幼孜瞧着她愤愤的背影,嘴角忍不住地上扬。

……

颜料坊的命案次日,毡匠坊的河道里亦现浮尸。那之后,弓箭坊、糖廊坊、木匠坊皆现……一时将那京师兵马司,忙得焦头烂额。

坊间传闻更是愈加玄而又玄。亲见者皆言,彼时河水翻腾,赤色如泉涌,落水者衣衫皆染……且都见一女子,身着古衣似仙似妖,自水而出,面目不可见,又姗姗而去……

原本皆忧那燕王迫近京师,如今人人自危,生怕成为下一个河中冤魂。更有传言,如此河水泛赤神鬼频现,必是乱世征兆……

城内除了兵马司,锦衣卫巡捕官、卫所巡捕官也都在街头巷尾日夜巡察,却查不出半分蛛丝马迹。

刘娘子这几日却是有些困惑。平素夜间睡得尚可,可近来睡得尤其沉,一觉至天明。她琢磨着,估计是这几日因外头乱糟糟,让小拂和十七宿在酒舍后院东厢,人多她心里踏实些。

梳洗罢,她经过东厢,探头朝那屋子里望了一眼。瞧见榻上二人睡得正香,这才放心,径直往前头去。

经过那井栏,瞧那盆里一件湿衣衫,走近一瞧,是桐拂昨日所穿。

“懒丫头,换下衣衫也不知洗了……”刘娘子嘴里虽埋怨,手下却没停,将那衣衫洗了。

衣衫上不知沾了什么染料,入水浮起绛色,她费了些功夫才将衣衫洗净了晾晒在院子里。

到了前头酒舍里,门刚打开,金幼孜已经急匆匆入来。

“咦,金公子今日这般早?”刘娘子笑着将他迎进来。

“这几日小拂她……”金幼孜皱着眉,神色匆匆。

刘娘子笑意更盛,“好着呢,在我这里金公子还不放心?她和十七两个白日帮我搭把手,晚上睡得跟猫儿似的……”

“她……没出去过?”

刘娘子一愣,“没啊,这几日没见她离开过我这酒舍。怎么?可是出了什么事?”

金幼孜脸色稍缓,“没有,外头如今不安全,她若在这里老老实实待着,就没事……”

“那河道里的案子,可有眉目了?我这酒舍里天天听人议论,越说越离谱了……说来这京师里头,好些年没一下子冒出这许多命案……”

“又出事了?”有人自里头出来。

金幼孜抬头瞧是桐拂,一副刚睡醒的模样,脸颊边尚有睡痕,他心里略略踏实些,“唔,昨夜是银作坊。”

他将桐拂拉至窗下坐着,一会儿刘娘子将新煮的粥和几样小菜送过来,又满面含笑地离开。

桐拂瞧着她喜滋滋的背影,嘴里嚼着瓜茄,一脸莫名,“这些日子刘娘子怎地见到我就笑成这样……”

他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自己,压低声音道:“你可真有老老实实待在这里?”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将下巴挣脱了,“当然,被刘娘子看着,我能去哪儿?”

“撒谎。”他打断她。

桐拂不睬他,埋头喝粥,心里却有些晃悠。她如今夜里的确会溜出去,不过天明前就回来,神不知鬼不觉的,他又怎会知道?难不成,他瞧见了?

“昨夜,是第六个。”他忽然道。

桐拂已然吃饱了,放下勺,“兵马司里皆是功勋之后,有本事本就没几个,又闲了太久,竟连这般案子都没法子。”

“此人对京师地形十分熟悉,尤其是水道,且深谙水性。连兵马司、锦衣卫、卫所巡捕官的动静都摸得清楚。六个人,虽皆在十八坊一带,但这一带工匠众多人口杂乱,查案并非易事。”

见她沉思不语,也不知听进去没有,金幼孜将她搁在案上的手握在掌心,“小拂,若是有何难处,不妨告诉我。”

桐拂心里一个咯噔,这事,却是万万不能将他搅和进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飞雁穿莲旧宫绦

夜沉如水,临河的阑干内,合香升腾缭绕,将那亭台衬得宛若仙苑。

亭内案上,瓜果凌乱,酒水泼洒得四处皆是。那之间,一女子,枕着玉脂般的手臂,酣然而睡。

阿镜自屋里取了披风,拢在她身上,起身就听见船泊岸的动静。抬眼看见走上来的人,叹一声,“姑娘又醉了。水边寒湿,这么睡着,怕是要……”

话未说完,他已俯身将她抱起,径直入了厢房。

阿镜跟在后头进了屋子,替她将被衾掖好,“每回他来,她都这般模样。明明面上欢喜着,我怎的觉得,她心里却是极不开心的。

阿棋,你说,姑娘她心里究竟有没有他?”

残棋并未出声,阿镜又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青瓷瓶递给他,“还是你给姑娘上药,我……我还是不敢看她的脸……”说罢,掩门而去。

他的指尖拂过她的鬓间,面纱滑落,露出她的模样。

此刻酒意正浓,如烟霞般的颜色晕在面颊颈间。那狰狞疤痕,恍若一头妖兽,爪牙恣意,盘桓不去。他将药膏抹在那妖兽脊躯,触手煞然惊心。

待将她的面纱重新拢上,残棋欲转身离去,抬眼瞥见榻前小几上,一个陌生的玉佩,上好的青白玉,漏雕飞雁穿莲,饰着宫绦。

他方将那玉佩取在手中,忽听她口齿间含糊喃喃,“不得已……几番思量……”翻了个身,复又沉沉睡去。

他将那玉佩紧紧握在手中,悄然离开了屋子。

……

桐柔在这偏门处已经候了小半个时辰,此刻宫门已落了钥,尚不见人来,她手中的帕子已绞出细细的褶子。

正寻思是否记错了时辰,听得墙后脚步声近,她顿时一喜,急忙转出那树后,“可有消息……”

看见来人,后面半句哽着,再说不出来。

旋即她回过神,“此事与旁人无关,是我迫着他们……”

他提步就走,“随我来。”

桐柔一颗心仍拎着,紧跟在后头,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事怎么会让他知道了……

文华殿东阁西南角的一处园子,平素就没什么人,此刻宫灯初上,更是瞧不见人影。园中石亭的案几上,却安置了好些食盒。

朱允炆先坐了,看着她,又看了看他身侧的石凳,“来,坐。”

桐柔犹豫了一瞬,依言在他身旁坐下。

“打开瞧瞧。”他说,神情仍冷着。

她伸手将面前的那一盒打开,一愣,紧接着将余下的一一打开了。面上一时欢喜,一时神伤,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儿来。

皆是问柳酒舍的菜品和点心,每一样皆是她爱吃的。

他已自顾自品尝起来,“唔,确实不错……”

桐柔将每一样都细细尝了,眼眶酸的厉害,强忍着。

“此事是我思虑不周,原该早些让你姐姐入宫一趟,也好令你不必做傻事。”他余光里瞧着,却假意未看见。

“你晓得眼下是个什么情形,这会儿托人出去打听带话,可不只是挨板子的事。”

他将语气缓了缓,“这些酒菜,是你姐姐亲手替你准备的。”他瞅着置菜的粗瓷碟和碗,“她嫌弃宫里带去的食器太精细,定要换上这一套……”

桐柔忍不住露出笑颜,姐姐自小就是这般,从来看不上那些花哨讲究的东西……

瞧她展颜,朱允炆心里松了松,跟着就有了倦意。

这些日子,不,自登基以来,他便一直绷着。手不自觉复又摸上腰间的玉牌,他心中其实清楚,应是自父皇病重……

他一腔心思,自一开始就尽数在文治新政。六部尚书张紞、陈迪、王钝,侯泰等人,并不负六卿之责,尚有翰林院重臣,皆为改制主事,领赞佐职,无不鞠躬尽瘁。

削藩,却又不得不为。登基初始,主少国疑,诸位藩王虎视眈眈,且与朝中互相猜忌。除了齐泰黄子澄,当无他选。齐泰,九年无过,素知边事,深得太祖赏识。黄子澄,太祖亲定东宫官员,乃父皇太子时东宫伴读……

削蕃一事几乎全盘托付齐黄,却落了纵臣柄国之口实。朝中反对削藩、罢兵息民,甚至反齐黄独揽军政大权之声亦从未止歇。

二人两度去位,并非只为示好于燕王,委实也是迫于朝中派系分野……

应是落了雨,立时有人入来,将垂纱低落,又无声退了出去。

朱允炆抬眼瞧着垂纱轻扬,亭外几株桃树在雨中簌簌,明明夏日,偏生出寒意。

他想着方才殿上庆成郡主面上的神情,并无惶恐责怨,反倒一片心意黯冷。末了,连礼都忘了行,匆匆退走。原本高华姿态,出了那殿门,立时委顿……

到了眼下的局面,追究是非已然无谓。燕王驻扎浦子口江边,庆成郡主的游说显然是徒劳,方孝孺又何曾不知。此刻让郡主前去,也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之计。

时间,他已然没有时间了。父皇的意愿,自己终究是无法完成……

桐柔将他面上神情尽数看在眼中,她晓得此刻除了容他心思徘徊,并无更好的法子。所谓宽慰劝解,于他,已无所谓。

雨势渐盛,丝丝缕缕扑入亭中,将她的额角的发濡湿。

“那桩案子,可听说了。”他忽然出声。

“听说了些。”桐柔皱了皱眉,宫里私下传得沸沸扬扬,虽有添油加醋之嫌,但那许多人命却是不假的。

“乱世之征兆。”他自顾自斟了酒,酒水漫过盏口,溢在案上。

“不过借那方术障眼,生出蛊乱人心的说辞……”她起身,将他手背溅上的酒水擦拭去。

“六日,六条人命。今夜是第七夜。”他似未闻。

……

桐拂冒出水面,望着眼前涟漪无数的水道,愣了半晌。

这里是白酒坊,自己如何会到了这里?但这一带她不能再熟悉,平素常常替刘娘子来酒坊沽酒,空气里浸着浓烈的酒味,不善酒者闻久了都会头晕,她绝不会搞错。

她浸在水里,顶着大雨,又将方才游过的河道正着反着想了好几遍,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会儿应不算太晚,能瞧见河边尚有人走动。白酒坊里有零星几间酒铺子,这会儿多是喝得烂醉的。

正欲离去,她听见有人时笑时骂踉踉跄跄走近河边,一看就是个酒醉之人。原打算潜回水中,觉着那人身形熟悉,不觉又多看了一眼。

那人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抱着卷轴,不是边景昭是谁。

此番回来,桐拂还不曾见到过他,眼下刚好可以问问他与十七究竟去了哪里……

转念间,却见那边景昭已走到河边,竟径直跳入水中,哗啦一声,顷刻没了影子。

第一百二十二章 灼若芙蕖出渌波

边景昭入了水,酒就醒了。

水下一片漆黑,他旋即想到这些日子坊间那些个命案,心里一慌喝了几口水,挣扎着就往河面去。

脑袋刚冒出水面,就觉着肩头被人揪住。顺着看去,那揪着自己的手臂上一道触目伤痕,他顿时心头一凉,边扑腾边嚷嚷,“别……别杀我……”

“你喊什么?”身后那人奇道,声音清凌凌的。

边景昭听着耳熟,扭头一看,顿时松了口气,“是你……我喝多了几杯……一个不小心踩了空……”

桐拂瞧他惊魂未定,“会水?上去再说。”

边景昭忙朝那岸上游去,“据说这白酒坊的河道里,流的都是酒水,真的假的……”

话没说完,他只觉脚腕猛地被什么缠住,死命将他往水底拖去。一片幽暗之间,什么也看不清,只觉河水在四周翻腾涌动,说不出的诡异。

很快颈后的衣衫也被人拽住,死死勒在颈间,他心道今日小命休矣,万念俱灰间索性不再苦苦挣扎……

金幼孜自惠民医局出来,心里一团乱麻。

昨夜又一起命案,在白酒坊。

又闻边景昭在那里落水,他心里立时凉了半截。匆匆赶到医馆之时,见边景昭好端端在屋里坐着,他才松了口气。

但坐着是坐着,那边景昭看着却是越发的魂不守舍,看见金幼孜入来竟似未见,一双眼睛只瞪着那虚空之处,谁都不睬。

金幼孜问了半天没问出个明堂,只得交代那医官好生替他诊治,匆匆出来……正边走边寻思间,猛地被人从身后扯住,直拖入一旁的巷道内。

金幼孜扭头一看,边景昭一双眼正死瞪着自己,“昨夜……昨夜我瞧见了!是她……”

金幼孜一愣,“谁?”看着边景昭熬红的双眼,猛地想到什么,立刻压低声音道:“胡说什么!”

“真的是她!我亲眼所见,彼时尚与她交谈,之后……”边景昭眼中露出惊恐和缭乱。

“边兄定是看走了眼,小拂她如今夜里都宿在酒舍,不会跑去白酒坊那么偏僻的地方……”金幼孜试图安抚。

“不会看错,就是她!水下,她彼时就在白酒坊的河里……她手里拿着个东西,我看不清是什么……但她手臂,对,是左手,那上面有伤,我定是没看错……”

金幼孜一把将他的嘴捂了,“边兄,此事非同小可,不可信口胡说,慎言慎言……”

边景昭挣脱了,“我没胡说……那会儿十七和我……我们……唉,总之那个桐拂,她绝非一般人……金兄你你……好自为之……”说罢一跺脚转身跑得没影了。

……

桐拂吭哧吭哧将草料搬入院子,小棕马欢快地嘶鸣了几声,围着她转悠个不停。

“这几日一个人待着,可是无聊了?”她搂着它的脑袋,“这草料可是从马市里挑的最好的。只是莫要贪吃,回头太肥了跑不动……”

“小拂。”

桐拂抬头,不觉一愣,院门口站着的是金幼孜。

“柚子?你怎么来这儿?”她今日偷偷溜回来,谁也没告诉。

他没搭话,径直走到她跟前,伸手一把捉住她左手的手腕。

桐拂下意识就欲挣脱,“你干什么,放手!”

她一挣扎,袖子滑落一截,露出内里缠着的白纱,立时药香扑鼻。

他盯着怔怔了一会儿,“小拂,你的手臂,在哪儿伤的?”

在哪儿伤的……桐拂心里一叹,若告诉他是自己在浦子口的江边……

浦子口城,依山傍水而筑,有五门:东门沧波,南门清江,西门万峰,北门旸谷,另有南便门望京。

望京,的确与京师只是隔江而望。

这一仗,也正是在此处,燕王惨败。

她没见过他那副模样。

自北平大雨中,八百府兵披坚执锐没入夜色至今,一路也曾危如朝露势竭力穷,却从没见过他这般心灰意冷……

自己手臂上的这一道,她也不晓得从何而来。许是箭矢如雨的望京门下,背倚着江水最后的堡垒之上……

或许因为回头就可以遥遥看见京师的灯火,盛庸领着的廷军从未如此的强悍和坚不可摧。他们自然知道,每一步的退让,都意味着身后城池的倾覆,大明宫的颓亡……

看着她目光闪烁神情恍惚,金幼孜心里莫名烦躁,终是没忍住,“你昨夜可是去了白酒坊?”

桐拂回过神,“去了。”

“可否见到边景昭?”

“见到他……唉?你如何得知?”她这才注意到金幼孜的神情这么看着,有些骇人。

“出什么事了么?”她小心地问。

“昨夜第七条人命,就在白酒坊。”

桐拂大惊,“是边景昭?!我看到他时,他好好的……”

“后来呢?”他猛地打断她,“后来发生了什么?”

桐拂觉得今日他的面目尤为陌生,下意识退了半步,“金幼孜,你想说什么?昨夜我确实去了白酒坊,也确实在河道里遇见边景昭,他是酒后失足落入河道,我……”

见到边景昭之前,她在浦子口。那之后去的地方,她还不能说……

“昨夜被害之人被发现时,离边景昭落水之处不远,时辰也差不多。边景昭说看见你,或许也有旁人看见你。你可说得清楚?”

桐拂失笑,“你瞧瞧我,虽然不人不鬼的,但哪里像那个穿着什么汉时素纱禅衣,似妖似仙的美人?”

金幼孜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几番,“确然不太像……”

“那不就结了……”她鼻子里出气。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他说着不禁迫近了一步。

桐拂脸一热,想着退一步,身后是窗棂,无处可退。

“还想躲到什么时候?”他声音就在咫尺,听着有些奇怪。

“躲谁了……有什么好躲的……”她有些支吾,也不晓得自己怎么慌成这个样子。

头顶传来他的闷笑,“你想哪儿去了?你以为我想将你怎样?”

“你不就一直怀疑我是那夺人命的水里的妖怪……今日听那边景昭一通胡说八道,你就更加深信不疑了,是不是……”

“走,去屋子里。”他牵了她的手,往里头走去。

“你……你想做什么?”

“看看你伤的如何,慌什么?”他走得很快。

屋门半敞着,漏着屋里的光亮。

金幼孜推开门,正对着的屏风上搭着一件衣衫。交领、直裾、广袖,薄如蝉翼轻如烟雾,明明就在眼前,却又似乎随时隐了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花枝长在莫离坡

瞅着金幼孜一脸痴绝盯着那素纱禅衣,桐拂心里乱糟糟的,不晓得是个什么滋味。

“哎……”她扯扯他的衣袖,“我觉着……”

“妙极……妙极……”他犹目不转睛,在那细密的织理间,一叹再叹。

“你……”桐拂气结,“你不该问,为何这件衣衫在我这里?”

金幼孜仿佛这才回过神来,“就你这样子,你会知道为何?你先等会儿,让我瞧瞧清楚,你可知这素纱禅衣的来由……”

桐拂将他推开了一步,“现在是说来由的时候?这玩意,现在挂在我这里,边景昭又说在河里见过我,或许还有旁人看见我。我如今当真是说不清楚了!”

金幼孜瞧她急得脸通红,将她手执了,“莫怕莫怕,人不是你害的,谁还能冤枉你?你倒是想想可是得罪过人?为何要陷害于你?”

桐拂一只手捻着那素纱禅衣的一角,心里愈加纷乱,“万一……万一真的是我……”

“你不会。”他将她打断了,“这定是有人陷害。”

“陷害……为何要害我……”她拧着眉,难道是他?他如今刚在浦子口被盛庸打得落花流水,又真会有心思来收拾自己?自己确实也没得罪过他……

“可想到什么人?”金幼孜瞧她神情有异。

“没,没什么人。”她忙道,“也没得罪过谁。”

“走。”他扯着她就往外走,“还是先回酒舍,这衣衫且留在这里。”

“留着?若被人瞧见……”

“这事没这么简单。”金幼孜脚下没停,“连杀七人,这么大动静,难道只是想冤枉你,将你问个罪落了狱?再说,此人已做到这般,若当真想抓你,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

“不行!那我不能回酒舍,平白连累了刘娘子和十七。”她停住脚。

金幼孜转过身来,一脸欣喜,“要么,你去我那儿,我不怕被连累。”

“你……我不去,我住船上。”

“那我陪你一起。”

桐拂越过他就走,“你就不怕我回头给你拽下水去……”

直到她上了那乌篷船,金幼孜仍跟在后头,也施施然上了船。他自顾自取了藏在案下的酒罐,给自己斟了一杯。

“你真不怕啊。”桐拂没好气。

金幼孜抿了口酒,抬眼瞧她,“怕什么?我眼下,是这京师城中最安全的一个。要说水性,你也就比那河里的鱼,差那么一点……”

桐拂再不理他,去那船头坐着。

远处是分月桥,此刻那桥上灯火流彩,锦衣华钗,路人熏熏然比肩行。从此处看过去,只能听得隐隐喧嚣,那桥上庸扰却如皮影人偶,一出出永不止休。似乎并无人在意,此刻西水关外,江北城下,大军压境……

“为何泊在此处?”他不知何时已坐在身旁,将那小案几也搬了出来,放在身前,人已有了微微的醉意,“京师二十四航,此处最是闹腾。”

“看月。”她将下巴搁在膝上。

金幼孜抬头寻了寻,“今夜无月。”

“我觉得有就有。”她的声音闷闷的。

“唔……有理,小拂觉得有月,那就是有月。”他皱了皱眉,“眼下独独缺了花。”

她一愣,“什么花?”

金幼孜将一旁竹筷取了一支,敲在那酒盏之上,且吟且诵。

“持杯摇劝天边月,愿月圆无缺。

持杯复更劝花枝,且愿花枝长在、莫离坡。

持杯月下花前醉,休问荣枯事,此欢能有几人知。

对酒逢花不饮,待何时……”

桐拂听罢,扭头盯着他,“金大人……如今国事纷扰战乱不休,你这花前月下的,是不是不大妥当?”

他也没恼,继续斟酒,“你可知,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听着,似是怀才不得志。”她瞧着他倒酒的手哆哆嗦嗦的,已是泼了一小半在案上。

朝廷的事,她原本并不在意,但自从小柔入了宫,她便多留个心。再加上酒舍里五湖四海人来人往本就消息通达,多多少少知道些。至于在那位燕王身边,能保住小命就不错,多的事她也不敢打听……

但如今这位皇帝年少登基,军政大权一早落入齐黄二人之手,她还是知道的。至于朝野内的错综倾轧……国事战乱这些倒的确轮不上金幼孜这般七品官员操心……

她忽又想到什么,“对了,不是说六科给事中之品,低而权特重?之前听爹爹说过,你这户科给事中品级虽不高,但在朝廷上威望权力却很大,就算是尚书这般高官,对你们也是恭敬有礼。”

金幼孜笑得有些意味深长,“看来小拂与令尊已经商量过我俩的事了……”

桐拂将他手里的酒盏一把抢了去,“胡说什么,随口一问罢了,有什么可商量的。”

“正是正是,”他凑过来,“这事本就是板上钉钉,没什么可商量的。”

“你醉了,少喝点。”她抿了一口,辛辣冲鼻。

看着她呛得直揉鼻子,金幼孜笑道:“所谓威望权力,不过是朝廷文书往来都在给事中手里。

这奏折,由通政司或文书房呈给皇帝,也都有副本供给事中参阅。皇帝批复奏折后,奏折再由给事中知照相关各部。

虽说我有随时科参封驳的权力,甚至否决奏折谕旨,但你要晓得,这其中牵连之复杂,又岂是我一个七品官员可以随意左右……”

桐拂瞧他面上虽有醉意,但神情不似方才玩笑,知他心中定有郁郁,也不再逗他。二人一时不语。

恰有十六楼的舫船摇过,轩窗里,牙板声声,唱词绮丽婉转。

“……花前月下细看来,无物比清绝……”

“……楼台见新月,灯火上双桥……隔岸开朱箔,临风弄紫箫……谁怜远游子,心旆正摇摇……”

听着摇摇二字,桐拂心里不知怎的,跟着一晃悠。紧接着,听见有什么喀嚓一声巨响,那之后,尖叫声、落水声、呼救声四起。她忙向那声响处望去,顿时心头一凉。

那分月桥的栏杆不知何故竟断了一大截,落入河中,原本倚在那栏杆上的人也都落入水中。桥上早已乱作一团,尚不断有人被推挤着落水。

金幼孜尚未反应过来,身旁的人已经没了身影,空留那水面上涟漪数圈。

他的酒顿时醒了,急急起身,手忙脚乱将那舟子往那落水呼救处摇去。

眼见那原本挂在桥上的风灯摇摇落落,垂在河面之上,狰狞火光映着水中苦苦挣扎的人们。他分明听见有人吟唱,那吟唱,反反复复凄凄凉凉,如鬼魅不散萦绕四下。

“黄埃赤地,白骨青磷……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第一百二十四章 相守坐待繁霜落

水下有许多挣扎的身影,被垂在水面风灯的光亮映着,绝望而诡异。

桐拂起先尚寻那体弱长幼的先救,到后来已是顾不得,抓着人就往岸上推。

之后看见兵马司和锦衣卫的巡捕陆陆续续跳下来救人,也有路过的船家、渔人……但水里的人太多,互相推搡拉扯,她渐渐觉着用尽了气力,从未有过的绝望,一如幽黑无底的深潭……而这绝望又似是很熟悉,原该是充斥着这四下的气息……

猛地,有人将她的脚腕捉住,死命往河底拖去。桐拂倒未太过惊惶,估摸着应是落水者挣扎时无意的举动。她蜷起身子,试图将那只手抓住,但已离开河面,看不清身下情形。

那人的力气大得惊人,她渐渐觉得不对劲,那道身影忽地自下而上,到了她的身前,一双手将她的脖颈扼住,直往河底按去。

余光里,她瞥见一道银光,往自己怀中奔去,她下意识地闪身避让,有什么擦着她的腰间而过,顿时落下火辣辣的一道。

当后背狠狠撞上河底的石头,她才总算回过神,此人是欲取了自己的性命。

但除了巨大身影,她根本无法看清他的面目,也无法挣脱他的钳制。

意识渐渐涣散,其余的她倒没多想,只是觉得方才在船上,应是多安慰那柚子几句……从来都是被他安慰照顾,自己好像没为他做过什么……至于成亲,好像也没答应过他,但除了他,难道还有旁人?他怎么这么傻……

迷迷糊糊间似乎他松了手,有人将自己拉着出了水面,扑面而来的草木气息,令她下意识大口喘着气。待意识慢慢聚拢,才发现自己正趴在河边的岸石上。

身后的河面仍是乱糟糟一片,忽明忽暗的光亮里,她听不清他们在喊叫着什么,挣扎着站起身。

金幼孜扭头看着自己的船上,早已挤满了惊魂未定的人,还不断有人扒着船沿往上爬。他焦急地在河面上寻着她的踪影,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一直未见她出来过。

他身后的人群里猛地传来惊呼,“看……看那是……是不是河妖!”

金幼孜顺着他们所指,往那河对岸看去。

通往黝黯巷口的青石阶上,那女子依着垂柳,仿佛没有半丝人间烟气。身上那件素纱蝉衣,如夜半幽梦初结,他再熟悉不过。她虽背对着,微微偏过小半幅面庞,令他顿时一身冷汗。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那身影已经没入那深巷之间,隐隐有歌声在河面踯躅回荡。

“曰暮风吹,叶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歌繁霜,侵晓幕。何意空相守,坐待繁霜落……”

……

她没见过他这般模样。

自湖畔一遇,他始终是那时月色下安静温润的样子,纵然万般心事,也是内敛温和。

早前方孝孺脸色铁青,自那东阁出来,她就觉着不太对劲。殿门紧掩,他独自在里头,不让任何人踏入。从殿侧半掩的窗子望进去,他在大殿内反反复复地走着,仿佛那一条路,没有来处也没有尽头。

皇后来过,在殿门外悄立许久。她应是能听见殿内的脚步声,手搁在殿门上,却仿佛它有千钧,根本推不开。

两位小皇子也来过,出奇地安静,不吵不闹。末了,他们乖巧地牵着皇后的手离开,三个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吴亮何时走到身旁,桐柔竟未察觉。

“五日前,浦子口,燕王大败。朱高煦忽然引兵驰援,盛庸败。

都督佥事陈瑄,率舟师往援,降了燕王。

前日,燕军瓜洲渡江,再度击败盛庸。”

“今日……”他长叹了一口气,“燕军至镇江,童俊,降。”

见她神情恍惚,吴亮再叹一声,“眼下燕军往龙潭驻扎,距京师只有六十里地。”

“今日陛下尚未用过膳。”她忽然道。

吴亮一愣,“这都什么时候了,谁还吃得下去?”

“我送进去。”她答,将吴亮身后小太监手中的膳盒捧了,就欲进东阁。

“桐女史……”吴亮叫住她,末了化作一声叹,“罢了罢了,你去吧。”

她将膳盒布好,出于意料的,他竟走过来坐下,尝了几口。

“分月桥的事,可听说了。”他忽然问。

桐柔心里一紧,“听说了,桥栏忽然断裂,致落水者无数。”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他忽言道。

她手中的杯盏与碟碰了一下,叮的一声脆响。

他恍若未闻,“有妖就斩妖。”不知说给谁听。

少许,他顿了顿,“你可信那河妖作怪?”

她讲手中的杯盏放下,“姐姐说,京师河道密布,桥渡无数,却是有那青溪小姑护佑着。小姑是河神亦是织神,定不会容那妖孽作乱。是人心生了妖孽,妄自涂炭生灵。”

“人心生妖孽……涂炭生灵……”他兀自出神,口中将这两句反复。

桐柔心里却是纷纷乱乱,分月桥一带姐姐常去,但愿她彼时不在那左右,否则定是要入水救人。那般混乱之间,太过危险……

“你走吧。”他忽然一句,轻飘飘不知来自何处。

桐柔一愣,起先以为是错觉,抬眼见他正望着自己。

“准你出宫,今夜就可离开。”他又道,这一回,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她静默了一会儿,伸手将他面前的杯盏收了,“陛下该歇息了。”说罢就欲离开。

她的手腕被捉住,他的力道有些大,她身子一倾几乎撞在案上。

“你方才听到了,为何不离开?”他神情有些古怪,似是极力隐忍着什么。

“并无错失,为何要赶我出宫?”她有些恼,一时想不明白这恼意何来。

他面上没有分毫的情绪,眸色中一片死寂,“错了,所有的事皆错了。”

他忽地松开她,“今日朝上,廷臣皆上奏,劝朕幸浙、湖或湘,以图兴复。只方大人进言力守,以待援军。城中禁兵二十万,诸王再谒燕王以缓之。”

他猛地起身,死盯着她,“即事不济,国君死社稷。”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他朝两忘烟水里

门吱呀一声开了又阖上。

兮容原支在窗前翻旧琴谱,眼皮都没抬,“这金川门,是京师关要,看来大人守得甚是牢靠。”

他这么瞧过去,她半幅青纱之上,一双妙目盈盈如水杏,掩在羽睫之下,七分慵懒三分微嗔,纵是未瞧着自己,已是令人无酒自醉。

“阿容如今唤我什么?”他在她身旁坐了,凑到近前一同瞧那琴谱。

“瞧我,定是方才睡痴了。”她眼眸流转,转眼瞥他,“九江素来不喜那些个无谓名头。对了,今日九江可是出城,见了燕王?”

李景隆被她这一眼瞧的心里晃晃悠悠,两声九江,似水如歌,他勉强敛了心神,“是,今日与茹瑺同去。”

“燕王如何?”她仍支着下颌,含笑望他。

他将她揽了,“你也晓得,我如今与谷王朱橞守着那金川门。今日方与那燕王谈罢回宫复了命,就来瞧你,提旁人做什么……”

“凤儿……”兮容忽然唤道。

她发间金钗上栖着的那只桐花凤,扑梭梭飞去了窗棂上。

“这蜀中的鸟,竟熬过了京师的冬日,倒是奇了……”他瞅着那一簇艳丽。

“剑南西川节度使李德裕,说那成都夹岷江矶岸,多植紫桐。每至春暮,有灵禽五色,小于玄鸟,来集桐华,以饮朝露。及华落,则烟飞雨散,不知其所往。

九江将它送来时,正是桐花初开。我本也以为,待那花落之时,这鸟儿怕就活不成了。怎料想,它竟跟着我这么久,不离不弃。之前有一阵子不知去向,这后来,竟又寻回来……”

“阿容,我……”

她笑着打断他,“对了,我猜,今日燕王说的是,割地无名,只要奸臣。”

李景隆一愣,旋即转头盯着她,“你怎知他说了什么?”

她靠上他肩头,“若我是他,我也这般说辞。这个时候,其实说什么都不重要了,你说呢,九江?”

“唔,阿容此话有深意,四下无人的,说来听听……”

他想着早前朱棣面上神情,语气虽仍轻松,搁在案上的手,却是紧攥着那杯盏不放。

瞧她语迟,他伸手欲摘了她面上青纱,被她阻着,“你不怕么?阿镜与我住了这么些日子,仍不敢瞧呢。”

他的手顿着,“阿容怨我。”

她松开手,“九江说笑了。”

他的指尖抚过她的鬓间,青纱滑落,他静默了很长时间,“阿容定晓得我的不得已。”

她笑起来,狰狞与绮丽之间,惊人的颜色,“九江的不得已,旁人岂能体谅?兮容却是懂的。”

桐花凤被那窗隙透入的河风惊了一下,钻入那暖匣之中,将那诸般景色皆关在了外头。

……

眼瞅着最后那个食客出了酒舍,刘娘子又瞅了一眼仍坐在窗边的金幼孜,他显然又喝多了,这会子半个身子挂在那窗棂上,似是睡过去了。

她走上前,“金公子……你看,我这也该……”

金幼孜猛地坐直了身子,“走,这就走了。”

刘娘子瞧他两眼被那酒意熏得通红,不由道:“可要找人送公子回去?”

“无妨无妨。”他站起身就往外走,脚步凌乱。

“金公子,唉,这外头如今乱糟糟的,小拂她……她定是有难处……

你看她之前,不都好好的回来了,不会有事的……”刘娘子一番话说得没底气,说到后来声音也就没了。

他脚步慢了慢,重又踉踉跄跄地出了门去。

外头不比往日,从前熙熙攘攘的街头,如今冷清了许多。他随意寻了个方向就走,被那河风吹着,倒是爽快了许多。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转过一条街,迎面走来那人忽地将他拦住,“巧了巧了,一同去……”

金幼孜迷迷瞪瞪看向来人,夜色昏暗,瞧不清样貌,只是声音很是熟悉。

那人上前将他扶了,“醉了也好……且同去吴溥家中一叙……”

金幼孜这才看清来人,“胡……胡靖大人……”

胡靖眉间一皱,“不过一翰林修撰,什么大人。走走走,去了再说。”说罢不由分说,将那金幼孜拖着就往前头巷道里转去。

到了门前,金幼孜瞧了一眼,倒是认识,正是那翰林编修吴溥的宅前。被拽着入了屋子,抬眼就见里头除了吴溥,尚有翰林待诏解瑨、修撰王艮。一屋子皆为江西同乡,且比邻而居。

金幼孜自寻了角落里坐着,满脑子浑噩,耳边听着胡靖、解缙慷慨激昂说着什么,约莫是以身殉国、誓死效忠……王艮却独坐一旁,垂泪不语……

金幼孜昏沉之间,见有人上前呈上热茶,抬眼一瞧,是吴溥之子与弼。不过舞象之年,却是恭谨有礼。他谢过接了,灌了几口。

解缙应是也用了酒水,不似平日沉静,此刻在那屋中踱步不止。

“洪武二十二年,太祖于那大庖西室,曾对我说,我与你从道义上是君臣,恩情上却如同父子,你当知无不言……次日,我即呈上万言书,得太祖盛赞。

后再献《太平十策》,太祖言,解缙乃安邦济世之奇才,治国平天下之大略!”他顿住脚,双眼烁烁意气风发。

金幼孜揉着额头,这位解缙大人确然是个奇才。只是初入仕就因直言上疏得罪了不少人,先被贬为江西道监察御史,后又被令闭门思过。两年后,太祖一句,大器晚成,后十年来,大用未晚也,将他赶回老家。

八年闭门,解缙倒未闲着,潜心校改元史,补写宋书,删定礼记。后太祖病逝,他又因擅自入京被贬至河州卫吏。年初才因礼部侍郎董伦大力举荐,才得以被召回京师任翰林待诏……

金幼孜复又看向一旁同样神情激愤的胡靖,彼时同赶考时他尚名胡广,只因文章中一句“亲藩陆梁,人心摇动”,皇帝钦点为进士一甲状元,并赐名靖,授翰林修撰。

皆为同乡,又同在翰林院,同样是一身抱负不得施展……但眼见着城破国覆,这几位却也是言辞慨慨,至死不仕二君……倒是王艮不复平日模样,兀自垂泪不语。

金幼孜闷头喝茶,耳边听得恍恍惚惚,只觉着眼前烛火簇簇跳着,心里七上八下。这个时候城里人人自危,城外杀气腾腾,她究竟去了何处?那日河畔,纵然他不愿相信,但那小半幅面庞,却分明是她……

“金大人……”耳边忽然传来轻唤。

金幼孜一抬头,是吴与弼恭恭敬敬站在身前。他环顾一瞅,屋里只剩下吴溥、与弼和自个儿。

“他们都走了啊,我也该走了……”金幼孜起身就往外走。

听见身后吴与弼一声叹息,“胡叔与解叔恐为皇帝殉身……”

吴溥却跟着一叹:“他二人无事,只是你王艮叔……”

话音未落,听见邻墙胡靖正叮嘱家人,“外头现在乱成这样,你们几个赶紧的,将家里的猪都看好了……”

金幼孜一愣,听见身后传来吴溥的苦笑,“你看,连头猪都放不下的,可舍得自己的命?”

金幼孜摇头,脚迈出院门没走几步,猛听见另一头的院子里哭声忽起。有仆役自王艮的院门跌跌撞撞跑出来,金幼孜将他一把揪住,“出什么事了?!”

那仆役脸色煞白,“我家大人……他……他刚饮下了鸠酒,得去寻大夫……”说罢挣脱了拔腿就跑,很快消失在巷道尽头。

金幼孜腿上骤然失了气力,靠在巷道墙边,听着惨哭声声,竟是如何都迈不动步子。方才仍同坐一屋,怎的转眼阴阳相隔?

正自失魂落魄心神大恸,他猛听得身侧一声婉转轻唤,“金九哥哥……”

第一百二十六章 花庭忽作青芜国

巷道昏暗,不远处人声嘈嘈夹杂着哭声,明明烟火之间,却生出死寂。

眼前的女子,却似是投入暗室的光亮,莹莹添了几分生气。

金幼孜摇摇晃晃站直了,“琼琼……”

练琼琼上前将他扶了,“金九哥哥怎的又喝了酒?”

金幼孜将手臂收回,“如今外头乱,你一个人出来做什么?被你爹爹知道,又要将你关了……”

练琼琼垂首不语。

金幼孜瞧她身子微微颤着,忙放缓了口气,“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再抬眼,满面的泪痕,“我爹爹……他将身后事都……”

“胡说!”金幼孜打断她,“练大人不会有事。”

“不会?”她指着身后的院子,“王艮王大人……你没瞧见么?!我爹他……”

“琼琼,”金幼孜声音有些不稳,“莫要胡思乱想,赶紧回去,你爹一定不会有事。”

“我爹已连夜入了宫,欲请命守城门。他说……他说若当真……让我来寻金九哥哥……说金九哥哥会……”她难得语无伦次莫措手足。

金幼孜心里一沉,吏部左侍郎竟自请守京师城门,这情势……

他很快转过神,将语气缓了缓,“琼琼,听话,速速回去,将宅门紧闭,不要再出来。莫忧心,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练琼琼听得那末一句,原本惶惶心里跟着一松,将泪水强敛了,“好……琼琼等着金九哥哥。”说罢,往那巷道尽头的马车走去。

此刻酒已醒了大半,金幼孜却是头痛得更加厉害,如此局势,桐拂能跑去哪里?只愿她不在那龙潭大营中。

转眼出了巷道,才没走几步,又遇上同僚。亦是户部吏员,此刻一脸愤愤,几乎撞上金幼孜。

见是金幼孜,来人忙将他扯住道:“实在是解恨,方才一同将那吃里扒外的混账给揍了!”

金幼孜一愣,“何人?”

“左都督徐增寿!燕王妻弟。当初陛下疑那燕王反,曾向他发问。他彼时信誓旦旦,说那燕王与先帝同气,富贵已极,断不会造反。岂料他竟暗中勾结燕王,屡次密告京中部署。

据说之前京师水道的那些命案,也与他有关,以散布乱世谣言。

方才在那城门之下,他被一群文臣围殴,实是痛快!他的同谋,也都一同被拿下……”

“如今他和他的……同谋呢?”

“自然是拿去宫里,听候发落!”

……

今日他并未踏入过东阁,吴亮亦不曾出现过。桐柔心里始终悬着,说不出的惶惶不安。

眼下已是深夜,文华殿值守的人少了一半,余下的那些,也都心思不稳,互相见着了点个头也就错身过去了。

她在东阁里将帘子下了,正欲离开,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那一声声,沉沉恨恨仿佛直顿入心底。

她抬头就看见他入来,手中提着剑,剑身上犹鲜血淋漓,一路点点滴滴,直往自己面前而来。

掩着心中惊骇,她立着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他走到身前,才瞧清他身上龙袍亦染了血。

“受伤了没有?!”她急声道。

他并未吭声,死死盯着她。

她的目光落在他执剑的手上,几乎未作他想,伸手将那长剑取过,放在案上。

他手中一空,原本僵硬的身子才渐渐舒缓。

“朕亲自杀了他。他该死……”他面上虽仍肃杀凌厉,语调听着却极是疲乏。

桐柔取来浸了水的帕子,替他将手上溅着的血迹擦干净,她自己的手亦是颤得厉害。

他嘴里的那个他,桐柔约摸晓得是谁,早前听说被押入宫中,却不料竟已是这剑下亡魂……

见他平复少许,她轻声道:“我去取干净的衣衫……”

“不必了。”他已平静如往日。

她一愣,龙袍染血是大忌,如何能不换?

有人自外头进来,脚步慌乱,摔倒了很多次,几乎是爬着到了跟前。

桐柔转身望去,她从未见过吴亮如此狼狈的模样,心里沉了又沉。

“陛下……”吴亮双眼尽赤,“进来了……他进来了……”

桐柔已顾不得其余,“谁?谁进来了?”

“谷王朱橞、李景隆……开……开金川门迎降,燕王已入城!”最后一句,吴亮几乎是嘶吼出声,似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颓瘫于地。

桐柔不敢看他脸上神情,却又不得不看,他面上一派沉静,仿佛方才那一句,他并没有听见。

“陛下!”吴亮猛地回过神,伸手抓住朱允炆衣摆,“陛下需立刻起驾出宫一避!”

朱允炆仍是没有任何反应,原本落在殿门外的目光,却忽然亮了亮。

桐柔顺着看去,皇后正款步入来。

冠框冒以翡翠,上饰九龙四凤,大小花树各十二,两博鬓十二钿。袆衣,深青地,画红加五色翟十二等。配素纱中单,黻领、朱罗……深青色地镶酱红色边,绣三对翟鸟纹蔽膝,深青色上镶朱锦边、下镶绿锦边大带,青丝带作纽……

如此冠服煌煌熠熠,威仪高华。

“恩慧……”朱允炆不由唤道。

皇后面上仍是平素浅笑,走到近前并未行礼,却将手中两盏酒举着,一盏递至朱允炆面前。

“陛下多久没陪恩慧饮酒了?”

他几乎未做犹豫,接过那酒盏,“是朕疏忽了。”

皇后将手中一盏一饮而尽,笑吟吟望着他。

他亦一口饮了,“恩慧可还怨朕?”

马恩慧莞尔,上前替他正了正衣冠,“从未。”

言罢她郑重施了大礼,不待朱允炆发话,提步转过案去,坐在案后他每日坐着的椅上。

不但桐柔大惊,朱允炆亦变了脸色。

“来人!”皇后扬声道。

外头立刻涌入近卫十余人,手提木桶,四处泼洒。

那味道桐柔识得,桐油。

“住手!”朱允炆出口发觉自己声音嘶哑,艰涩难言,死死盯着皇后。

马恩慧笑意愈浓,“燕王已入了金川门,到这里不过是转眼的功夫。陛下常说,君王死社稷,恩慧皆替陛下准备好了。

陛下莫惊,方才的酒里不是毒,不过令陛下手足暂时无力……”

她伸手取了案上烛台,“陛下莫要怪恩慧,恩慧是为了陛下。”

说罢,她扬手将那烛台抛出。

那烛火跌跌撞撞,决绝落入桐油浸透的垂帐之间……

第一百二十七章 银钑花带绣白鹇

玄津桥上,无人。

金幼孜一路奔至此处,没料到四下如此冷寂。不远处宫苑之上的夜幕,已被熊熊火光熏染成赤橙色,妖冶狰狞。

身后有望火楼的兵吏飞奔而过,他隐约听得奉天殿走水……文华殿走水……

他的心跟着一沉再沉。不知何故,之前他尚担心她在城外,眼下望着那火光缭乱,他觉得她该是在那里。但那又是她最不该去的地方……

远远看着她的院门紧闭,他心里略松了松。门掩着,他推开,这么看过去,屋子里都暗着,应是无人。紧接着就听见棕马不耐烦的嘶鸣声,它见着金幼孜,原地打着转。

他走上前,替它添了草料和水,忍不住叹道:“你这个主人,几时能让人少操心些。”

摸进屋子里,未来得及燃灯,他就听见院子里传来的脚步声。刚转过身,那人已经走进屋子。他手中举着一截蜡烛,看着她失魂落魄走入来。

她浑身衣衫湿透,耳边垂着的发缕上,兀自滴着水。

半天他才发出声音,“去哪儿了?”

“火,都是火……”她的目光散乱着,并未在看他。

他小心地靠近她,“你当真去了宫里?你如何进去的?你……”

看着她湿透的衣衫他猛地想过来,难怪她近日总缠着戴进,“你让戴进给你画了宫里的……你是不是疯了?你就这么潜水而入?你不知道那底下暗道丛丛机关无数?!”

她猛地抬眼看着他,“小柔她……”

他的心跟着一沉,“她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她忽然慌乱起来。

金幼孜将她的手牵着就往屋里走,“不想了不想了,先去换身衣衫……”

她的手冰冷,却猛地停住脚,“你赶紧离开,越快越好,别再回到这儿。”

他失笑,扭头盯着她,“眼下谁都可以离开,偏偏我不能。”

院子里忽然传来棕马几声急促的嘶鸣,桐拂身子一颤,就欲挣脱他的手。

金幼孜一把将她拉到近前,“小拂,我听见了,无论来的是什么人,我们一同去。”

这么看着他,那眼眸里虽只有微弱烛火的影子,但已足够令她安下心,她卸了力气,由着他牵着自己,往屋外走去。

院子里有很多人,火把的光亮里,是她熟悉的盔甲和刀剑。

“是他,对么?”金幼孜在耳边低声道。

她点点头。

“小拂别怕,我陪着你。”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为首那人桐拂并不认识,他将二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让开身子。

“我一个人去。”桐拂开口。

那人也不答话,挥手示意身后的人上前,却忽地顿住。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将一柄尖细的利刃顶在她自己的脖颈间。

“他要的肯定不是一个死人。”她定定望着那人。

金幼孜原想出声,看着那尖刃死死抵在那里,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那人也不急,原先按在剑柄上的手缓缓松了,“有件事忘记说了,惠民医局太医桐君庐,桐大人此刻在押金川门。”

一旁的棕马不知何时竟挣脱了拴绳,欢快地走到院门处人影绰绰之间,亲昵地蹭着其中一人的肩头。

桐拂心里立时揪着痛起来,那小棕马只会与一个人这般亲昵……火把的光亮下,她也终于看清楚,十七的神情跳跃着,仿佛一张诡谲面具,虚虚实实。

桐拂手中的峨眉刺,哐啷一声落了地。

……

在这个屋子里待了多久,她已经记不清了。外面是个很小的院子,有很多人守着。平素除了一日两次的膳食送入,再无旁人进来。

送膳食进来的宫女从来不与她说话,将膳食放了就走,过一会儿再进来收走。她问的,那宫女一概垂目不语,仿佛根本听不见。

时间长了,她也就不再问,连开口的必要都没了。

他推开门的时候,屋子里没燃烛火,一片漆黑。他将蜡烛点了,转身才瞧见她。她正趴在窗沿上,枕着自己的手臂,已经睡着了。

这么看着,和从前看到的她不太一样。

他走到近前,她醒了,抬头迷迷瞪瞪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开口就是,“我爹呢?”嗓子哑得厉害。

“不如,你先回答朕的问题。”他的神情与往日不同。

听着那个朕字,她一个恍惚,才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衫也与往日十分不同。明黄盘领窄袖袍,四团龙金织纹样,金、琥珀、透犀相间为饰的革带,皁靴……

“他,在何处?”他问道。

她坐直了身子,“不知燕王口中的他是谁,故不知如何回答。”

“他和你的妹妹,文华殿女史桐柔,一起离开。”他道。

她冷笑,“文华殿那夜的那场大火,燕王是没看见?那样的火势,谁出的去。”

“文华殿东阁尽毁,那座上的尸体已然烧焦。那不是他。”

“至于那是什么人,你不去问宫里值守的,问一个市井间的百姓,可说得过去?”她揉了揉酸麻的胳膊。

“自然是问了,没人说得出。说不出的,都死了。”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方才一句是寻常家长里短。

“燕王既然是来取我性命,拿走就是,何必问这些不相干的。”她站起身,抬头望着他。

他面上倒没有恼意,似乎把握十足,这令桐拂心里立刻不安起来。他这个样子,她见过很多次,没有哪一次他是输了的。

“相不相干,不妨先见个人再说不迟。”说罢他已提步出了屋子。

听见外头低语声,桐拂忽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那声音……

又有人提步入来。

青袍盘领衣,绣白鹇,银钑花带。虽是陌生的装束,但那样子,她如何都发不出声音来。

“小拂……”金幼孜手足无措,远远站着,犹豫着是否上前。

桐拂觉着眼眶酸得厉害,有什么汹涌欲出,“他自踏入京师,诛杀齐泰、黄子澄。灭方孝孺十族,受牵连而死者近千,充军等罪者千余。建文旧臣卓敬、毛泰、郭任、王叔英……亲人皆被牵连,死者甚众,流放、充教坊司无数……

我虽在此间,却看得清楚。你在那外面,当是比我瞧得更清楚。如今你,竟穿着这身官服前来……敢问金大人,如今担了何职?”

他垂下目光,“翰林院侍讲,入直文渊阁,皆参掌机密、以备顾问,官阶承直郎……”

第一百二十八章 逝川飘忽不相待

烛火跳跃间,他官服上的白鹇仿佛有了生机,那眸子乌泠泠,紧盯着她,似随时都会扑将出来。

“恭喜金大人高升。”她的声音已恢复了平静。

他踌躇良久,方欲开口已被她打断了,“练子宁练大人,你可知眼下如何了?”

金幼孜一时眸中尽是痛色,“殉国……”

桐拂冷笑,手指着窗外,“燕王说:我欲效周公辅成王。

彼时练大人舌已被割去,闻言,以手蘸舌血,于那殿砖上书:成王安在?

燕王命磔尸,诛杀练氏族人一百五十余人,放戍边三百七十人,家乡四百八十户无一幸免。”

金幼孜一脸灰扑之色。

她待他略略平复才又道:“练琼琼,你又可知她如今身在何处?”

他一愣,“琼琼她,回了乡里……”看着她面上神情,这一句并未说完,急问道:“她在哪儿?她可无恙?”

桐拂失笑,“金大人,何妨转身出门,问问你该问的人。”

“小拂,”他走前了一步,“就算不为自己,可顾念尚在关押的桐大人?”

“我要见我爹。”她忽然道。

“可以。”朱棣已提步入来,“何时想起了他们的下落,你们就可相见。你若说出来,朕即赦桐君庐、桐女史无罪,可自行出宫永不追究。”

“我不知情。”她回答的很快。

“能从水里将人带走的,难不成当真是水妖?”朱棣好似自语。

“京师湖中向来太平,旧朝盛传所谓水妖作乱,彼时梁武帝造铁佛将其永镇。这般说辞,燕王竟会相信。”她淡淡道。

“是了,想来你对这京师水道湖泊熟悉得很。我亦不信有水妖,早前京师河道七条人命,再加上分月桥一案,该都是人祸。

有人曾上奏,说那罪魁必是长居京师,且水性极佳之人,哦,还是个穿着素纱禅衣的女子……朕第一个想到的,竟是……”

“不是她!”金幼孜急忙踏前一步,顾不上君臣礼仪,忙忙将那话打断了,“臣……”

朱棣瞧他反应,抬手示意他止言,“金大人多虑了。此案兵马司仍在查着,还未有何眉目。”

“不过……”他转向桐拂,“带人从水下离开,对姑娘来说,应不是难事。我看,菱洲武庙闸,就是个好地方……”

说罢,他将目光落在她的面上,生怕错过任何细微的变化。

“武庙闸水关,两道闸口,水流湍急。四百余尺的隧道,不过三尺宽,且内有镞刀急转,莫说人,便是鱼虾都过不去。”她一番话稳稳当当,并无慌乱。

朱棣听罢沉吟片刻,“这一阵子,将你关着,是有些委屈。不如你再仔细想想,若想到了,随时可来见朕。”说完转身就走,屋子里只留了她二人。

金幼孜疾步走到她跟前,“小拂,你只说不知情就好……”

“我的确不知情。”她将他打断了,语调生硬,“金大人还是早些与我撇清关系,若是连累了金大人的仕途,可就罪过了。”

“小拂,桐大人那里我托人去打听过。眼下他在宫中太医院,虽被拘着,倒是可以在生药库里走动。平素有人看着,但膳食用度与其他太医官并无差别……”

桐拂怔怔出了会儿神,并未吭声。

“小拂,莫担心,我会想法子让你出去……”

金幼孜的身形笼着她,她却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金大人不用费心,只要我爹没事,我人在哪里没什么所谓。”

她样子很疲倦,径直走到榻边,倒头就睡,用被衾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着。听着他默立了许久,似是将什么放在案上,才安静地离开屋子。

听见门合上,听见他的脚步声走远,她将被衾扔去一旁,仰面望着头顶青帐黝黑的影子,眼角有什么扑簌簌滚落,她却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

长夜无眠,直到窗子透出极淡的颜色。她转头看见案上那个匣子,竟是个识得的匣子。

她起身,将匣盖打开,些微玲珑声响,是那串九子铃。

……

再次有人入来,又是十余日。

此番并无认识的面孔,领头的身穿麒麟服,腰间武字牙牌。也未说什么,示意两宫女将桐拂一左一右扶着就往外走去。

看着挺柔弱的两宫女,手上却很有些力气。看着是扶着,其实桐拂根本就是被拖拽着前行。

这一路一行人浩浩荡荡,见者纷纷避让。桐拂心里嗤笑,何时自己出个门,竟有了这般排场……

曲曲弯弯走了不少路,经过一道宫门,隐约可见那一带宫墙上犹有火烧过的痕迹,她不觉心里一紧,这地方……

押着她的人却不容她细看,绕过那宫墙直往后头的宫苑走去。

推推扯扯将她送入一间偏殿,押着她来的那群人很快离开。那两个宫女就立在门外,那些个身穿麒麟服的亦守在不远处的苑门处。

面前一道屏风,山水阔远,云蔼水澹。四下也无任何摆设,她心里微微生疑,这大明宫里竟也有这般素净的地方,之前怎么没看到过……

迟疑了一会儿,才听见那屏风后传来的声响。那声音原本一直在,只是方才心思纷乱间,并未注意。

她提步绕过那屏风,就是一愣。

眼前的殿内同样十分空阔,当中有一铜壶滴漏,另有不少从未见过的器物,大大小小形态各异搁在案上或堆在地上。

一人正蹲在那滴漏旁忙碌,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什么都别问,我并不知他们为何带你到此处,也不关心。只需记得,这里的东西不得触碰,没事别出声,别碍着我的事。”

说罢他又转过身去,再不搭理她。

桐拂本也没心思,看到一旁有一矮几,上面堆了些书卷,走过去在那旁边坐了。

书卷上记着的东西,她并不识得,也没兴趣看,靠在椅子里闭目欲睡。

没多久,就听鼓声忽起,时紧时慢。她睁眼望去,方才那人正击一面大鼓。那鼓声远远地传开去,缭绕不散。

那声音,与城中兵马司西南的鼓楼里传出的一般。

她正自愣神,鼓声已停,再抬眼,那人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的面前,面色里虽有不耐,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开口道:“钦天监司晨,廖卿。”

第一百二十九章 明朝风起应吹尽

桐拂抬眼,这位司晨年纪不大,面上却绷着,一副拒人千里的老成模样。他身上绿袍官服,蓝雀补子。那蓝雀绣的栩栩如生,令她想起金幼孜官服上的那只青鹇,这么看着就很扎眼,她很快移开目光。

廖晨见她眸中显出厌恶,一愣,又将她仔细打量了一回,忽道:“我见过你。”

轮到桐拂一愣,迅速转回脑袋,盯着他细看,确实是陌生的样貌。

“认错人了……”她复又转开脸。

“不,确实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在何处。”他很笃定的样子。

“前面那大殿是哪儿?”她忽地打断他。

他仍在打量她,随口道:“文华殿。”

她几乎立刻从椅子里蹦起来,快步走到窗边,身子几乎倾出去,直直望着那方向,再不言语。

廖晨只觉这女子委实莫名又古怪,他向来识人过目不忘,眼前这人他到底在何处见过?听到文华殿三个字,她又何故会如此反应?

文华殿……他心里有什么一掠而过,却抓不住。

之后桐拂才知道,她所在的宫苑,是文华殿后负责宫中漏刻报时之处,里头都是钦天监的官吏,夜里亦有人值守。

而到了夜里,那两个孔武有力的宫女就不知去了哪里。那些个穿着晃眼麒麟服的人,也都随之不见。看不见,并非真的不在那里,桐拂尚不至于傻到以为自己已是自由身。不过四下走走,倒也确实没人拦着。

至于为何将自己关在这个地方,她想不明白,对于漏刻记时她完全看不明白……这么想着,人已经走到了文华殿的一处侧门。侧门微微掩着,并未落锁,她心里一个咯噔,总觉得那似是一个邀约,似是等着她推门而入。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伸手将那侧门推开。

纵然想过那夜大火之后文华殿的模样,看着眼前的景象她还是不自觉抽了一口冷气。

暗夜之中,一丁点灯火都没有,四处是歪斜倾颓焦黑的影子。夜风悉索而过,一路跌跌撞撞,在废墟中蹒跚而行。

那夜大火,如噬人混沌之兽,所过之处,宫人哀哭寸草未留……桐拂只觉寒意自那幽暗阴森之间升腾而起,缭绕四散开,将自己牢牢困囿其间。

“是你……”身后忽然有人颤声道。

桐拂一惊,忙回头去瞧。

廖卿神色大异,站在身后不远处,手中一盏宫灯,烛心摇晃不定,似是随时将灭烬。

“你当真无事……”他口中喃喃,似是悲喜交加。

桐拂心中疑惑,却并未应声,显然这廖卿错认了人,只是不知是何人……

他手中宫灯晃得厉害,“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那夜我不在宫中……若我在,必会……”

桐拂见他面上渐显出癫狂痴绝,终是没忍住,上前几步,“廖司晨,是我。”

廖卿见到她的面容,顿时呆住,“不是……不是你……”转而显出怒色,“你为何要冒充她?!为何骗我……”

说罢,他竟将手中宫灯扔在一旁,上前一把将她揪住。

桐拂这才闻见他周身酒气,“廖大人,当值之时饮酒,是嫌自己命长?放开我。”

“命长……命长又如何?只一道宫墙,一扇朱门……独见她……都没了……”他嘴里颠三倒四不知在说什么。

“像,真像……”他忽然死盯着她,手上力气出奇的大,将她肩头捏得生痛。

桐拂却顾不上,她心里猛地一晃,脱口就道:“小柔……”

那廖卿闻言狂喜,“果然是你……你竟无恙,去了何处?”

桐拂心中大乱,这廖卿估计是对小柔生了心思。这原本就是宫中大忌,他今夜又喝得酩酊大醉,条条都是死罪,当真是疯了……

但看他样子,对小柔当是用了真心,桐拂又不忍责他,当下将声音压低了,“廖大人!我不是桐女史,桐女史于文华殿起火那夜已经……”

话没说完,他一只手已将她的嘴捂住,“莫要胡说!你看看,你好好的,现在就在我面前……我带你走,我们一起离开……”

她几乎被他闷得背过气去,苦于他力气极大,竟是如何都挣脱不得。

猛见他身子一矮,人就跪下去,捂在自己嘴上的手也跟着松脱了。

她这才看见他身后站着几道人影,也未提宫灯,溶在夜色之间。

“廖卿,钦天监五官司晨,佐漏刻博士掌定时、换时、报更、警晨昏。洪武三十三年,入宫中漏刻司。”

那人自暗处走出,嘴里说着廖卿,双眸却是盯着她。

看她垂目不语,朱棣转眼瞅了瞅被按跪在地上的廖卿,“押下去。”

“是误会。”桐拂拦着。

“误会?可是之前就识得?这倒是巧了……”他今日看起来似是很有耐心,“廖卿虽入钦天监不久,只有从九品,但察天象、推步、定历数无不精通。可惜了,今日竟犯了宫规……”

“此事与他无关,我出来转转不想被他发现,在他茶水里下了药,他此刻神志不清,所作所为并非本意。”她道,虽知他定不会信自己随口胡言,但袖手旁观她做不到。

朱棣扬了扬手,身后的人将廖卿拖拽着远去,他才复又开口,“方才听得一句,桐女史于文华殿起火那夜已经……这后半句,是什么?”

她看着他双肩团龙纹样,缓缓道:“帝为权奸逼胁,阖宫焚燃。桐女史于文华殿值守,自然是在此处。”

她将目光投入他身后残垣之间,神情一片寂灭。

“文华殿座上的,是马皇后的尸首。”他道,“文华殿值守中人,除得以逃脱的数人之外,尽在此焦烬之间,独桐女史踪影全无。”

见她犹自沉默,他未再多言,转身离去,只丢下一句,“近日桐大人身体微恙,寝食难安。朕虽遣人特意照顾,未见起色……”

她身子晃了晃,那夜之事……她原该将它弃入冲天大火之间,任它烟消云散。但诸般牵绊,又将那灼人燎痛的,生生推至眼前……

宫苑内的水道,她早已摸得清楚,几乎夜夜在离文华殿最近的苑池边观望。燕王入城,也是大势所趋,到了这个份上,除了想办法将小柔带离那即将倾覆的宫殿,她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她不知会是哪一夜,哪一时,哪一刻,她只能这么守着。

那一夜的火,是从奉天殿开始,之后文华殿亦火起,且火势更加猛烈。宫人四散奔逃的混乱之中,她已摸到文华殿僻静的后巷中。她知道,这是最隐秘的入口,也是离小柔最近之处。

但未及推门,她已听见动静,避入一旁的暗处。随后,她看见有人从那扇门中急走而出,除了小柔,竟还有一人。

第一百三十章 入骨相思知不知

“小柔!”桐拂压低声唤她,声音控制不住的颤着。

桐柔一惊,下意识挡着身后的人,抬眼看见桐拂,顿时僵在原地,“姐姐……”

桐拂上前将她的手腕拉着就走,“快些,跟我走。”

一拉没拉动,桐柔将她拖着,“这儿太危险了,你怎么进来的?”

桐拂急道:“不是说话的时候,赶紧走!”这才看清楚桐柔面上的神情很有些古怪。

“我……我和他一起……”桐柔咬了咬唇,紧紧扶着她身畔之人,并未有半分犹疑的意思。

那人整个身形掩在披风之间,面目也看不清,看样子似是行动不便,也未发出过半分声响。

桐拂欲再细看,刀刃晃眼已自身后而来,架在她的脖颈间。

“何人?”身后那人冷声道。

“放开她。”又有人自那小门后转出来,桐拂看衣饰应是内官。

“吴总管!”那长刀松开,身后那人道。

吴亮看他身后再无他人,不觉心中一拎,“其余的人呢?”

那人忙躬了身子,“今晨皆被……被调出城去……”说罢拿眼偷偷瞄了瞄裹在披风里的那人。

吴亮一声叹息,未料到自己一番筹谋竟早在他的眼中,且早了自己一步,将这后路生生切断……

那人瞧吴亮心神不定,又道:“下官刚去探过,燕王在城中早已布下内应,那条路如今已是走不得……”

“武庙闸!”桐拂出声,“那里可以。出去之后,是龙广山北麓,有一片野樱林。”

吴亮扶着桐柔身后那人,打量着桐拂,“且不说武庙闸那里水势湍急,且有石条、镞刀,机关重重,如何出得去?”

“我姐姐可以,她水性极好,定是有把握。”桐柔不再迟疑,回身扶着裹在披风里的人就欲前行。

吴亮松开手,扑通一声对着那人跪下,“臣只能送到此处……万望保重!”

他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复又起身,向那持刀之人附耳交待数句,便头也不回重新走入文华殿火光漫天的宫苑内。

“吴大人去哪里……”桐柔的声音,掩不住的哽咽,答案她自然是晓得的。

吴亮脚下没有停滞,“臣,去伴驾。”转眼他的身影已消失在苑门之后。

“桐女史,”持刀人道,“会有人在武庙闸外等候,一切见机行事。”说罢亦匆匆离去。

桐柔已扶着身旁那人前行,“姐姐,我们往哪儿走?”

桐拂却未动,她瞧见那披风之下露出的明黄衣摆,想着方才那太监的举动,将桐柔叫住,“小柔,我们不能带着他。”

身后大火猛烈,炽热汹涌自那小门中扑出,将她的长发拂乱了……

……

外头丝弦铮切,偶有笑语、杯盏交错和行酒令声传来。案上烛影摇红,灼着双眼。

门咿呀打开,那些声响立时乱纷纷涌入,将那烛火摇晃。

入来的那人一身桃绛罗裙钗环玲珑,屋子里一时尽是浓郁的脂粉香气,“姑娘听九娘一句劝,多少用些点心,这不吃不喝的,伤的是自己的身子。”

那案前的女子仍枯坐无声。

九娘将手中的小食放下,“你虽入了这梅妍楼,但至多只是在帘后抚琴罢了,这是管事一再叮嘱的。不瞒你说,九娘我也拿了好处,所以也不会让姑娘受委屈……这委屈嘛,如今是有些,但姑娘也并非一辈子就会困在这里……”

门外忽起的嘈杂声令九娘立刻皱起了眉头,“我去看看,姑娘只管用点心。”说罢人已经出了屋子去。

外头似有推搡怒骂,少时有酒盏落地溅碎之声。

“吏部侍郎之女……又如何……如今不过是十六楼里的伶官……怎的亲近不得……让开……”

门被猛地推开,有人步履蹒跚入了来,直往那案前女子处走去。

“程某倾慕姑娘已久……今日才得见……”

更多的人涌入屋子,似是将他拦着,九娘的声音里已是极力隐忍,“程公子莫要为难九娘,旁的姑娘只管公子选,偏这位姑娘不行。”

“如何不行,今日偏要……”

“程公子,”九娘忽然道,“今日是文渊阁的大人点名要听这位姑娘抚琴,若程公子执意如此,那容九娘去与那位大人说一说。”

那程公子听闻似是愣了愣,停了脚步。

“听说,陛下钦点的这七位翰林官员,自入了内阁,极受重用。九娘这里日日听着,说如今陛下对他们倚重非常,用人、征调、赋役、战事都与这七位大人商讨……啧啧,莫要小看他们尚是五六品的官阶,这前途不可限量。若能一见,当是巴结都来不及……”九娘一副神往赞叹。

“这……”那程公子酒醒了几分,显出迟疑。

九娘故作疑惑,“你瞧瞧我,今日忙昏了头,至于是哪一位大人今日要过来,方才倒没听仔细了。要么,程公子,我现在就去问……”

“九娘,”又有人匆匆入来,“人来了……”

九娘几乎立刻笑容满面道:“哎哟真是巧了,程公子你看,要么留下一起吃酒?”

“罢了罢了!”那程公子掉头就走,“今日酒吃得多了,也听不进曲子……”话未说完,人已经脚步虚浮地走远了。

一屋子退散的干干净净,似乎方才闹哄哄乱纷纷,不过虚幻一场。

九娘离开之前,将她面前的小食取了,置了琴。之后又有人入来燃了香,替她净了双手。她一动不动,任人摆布,目光却始终落在那琴身。

这琴她识得,非但识得,且曾日日抚奏。

爹爹每每听罢,总是敛着眉,将那不足一一说来,指法不精用心不专……虽为女子,亦不可懈怠松散,气息需匀调,指间不可虚浮……娘亲便每每想法子将爹爹支开,悄悄带着自己一同去府外逛胭脂铺子、衣料坊……大哥成经,二哥复全,总会提前安排了车驾、酒楼雅席……

她的手抚上那琴弦,琴弦簇新,显然已是换过,触手冰冷陌生。

指尖一颤,一声如裂帛,惊得她一个哆嗦。

那声音很快消失不见,一如他们……

“琼琼……”身后的那一声,仿佛自亘古久远之中传来,似叹非叹,似喜犹悲……

她抚在琴身上的那只手,渐渐紧握成拳,却偏偏没有气力转过身去。

面前铜镜的光泽之间,那个绰绰身影,曾是她入骨相思的来处。

第一百三十一章 长醉相留畏晓钟

琴上,那原本苍白紧握的手,忽然松开。

她将那妆奁打开,对镜梳妆。敷粉、施朱、画眉、点唇……一道道,极尽浓艳。簪环步摇、金爵钗翠琅轩……

末了,她起身,走至他身前,“大人想听什么曲?”

腻厚的玉簪粉之上,山榴花胭脂浓郁,唇上染着洛儿殷。神情掩在脂粉之下、晃了人眼的珠钗之间……

金幼孜原先想好的一番话,一个字都说不出,如鲠在喉。

练琼琼见他默然不语,笑意反倒浓了几分,“不如,潇湘水云……”说罢转身就往那琴案走去。

“琼琼,”他叫住她,看着她发间猛地珠钗乱摇,“我会想法子……”

“不必了。”她的声音骤然冷下来,“爹爹他们尚在等我,我又怎能令他们等得心焦。如今不过余了一幅皮囊,身在何处并没什么要紧。”

金幼孜紧走了几步,压低了声音,“你二哥,练复全,之前已离开了京师。”

练琼琼身子巨颤,猛地转过身,死死盯着他,“当真?!”

“还有,”他示意她噤声,“练淦,练知县的幼子,亦逃出嘉定。”

“珍儿?”她几乎站立不住,“珍儿尚不满周岁,如何逃脱?我堂哥他们……”

金幼孜将目光自她的面庞上移开,“练知县一家皆自缢而亡,是家仆携了练珍赶在官兵围府前将他带走……”

“他们眼下何处?”她紧紧拽着他的衣袖。

金幼孜不忍挣脱,“尚不知。不过,琼琼,你并非只有一人,你还有你二哥,你堂兄的幼子。为了他们,你尚需好好活着,练大人才……才会安心。”

她再忍不住,泪水滚滚而下,很快打湿了衣襟。

金幼孜自她屋中出来,外头即是高楼阑干,缀着无数明角灯和灯笼。那阑干之下,秦淮河如一道金练,鎏光异彩,蜿蜒而去。长水滔滔,早将那兵戈乱连云樯橹,湮没于歌舞樽前。

极远处的宫苑,反倒没有眼前的煌煌耀眼,掩在暗夜之中,如蹲伏的巨兽。

她该就在那幽暗的深处,蜷缩在大殿的一角,守着铜壶滴漏无休止的泠泠寂寥。但如今这般境地,他没有一点法子,甚至连开口劝解的理由都没有……

风将身旁一串明角灯吹得晃了晃,他心里莫名一跳,急忙转头往身后望去,廊道里除了几个歌伶和酒客把酒欢言,并无熟悉的身影。

但方才被注视的感觉分分明明,应是无差。

从梅妍楼出来,一路心不在焉,他一抬头,竟是到了问柳酒舍的门前。本欲转身离开,却已听见刘娘子的招呼,“金大人过门不入,是何道理?”

金幼孜忙回身施礼,“方才多饮了几杯,想早些……”

“那正好,进来喝口醒酒汤。”刘娘子不容她解释,招呼人将他领入店中。

他坐下没多久,刘娘子已到了跟前,亲自替他端了汤来。

“小拂她,唉……”刘娘子难得的欲言又止,“从小性子就犟,认准了理儿就很难回头,也不会去顾虑旁人的不得已。”

见他闷头喝汤,她试探道:“你可是知道她身在何处?”

金幼孜将瓷勺放了,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目光。

刘娘子拍了拍他的手臂,“她没事就好。你若能见到她,帮我带句话。只要她不嫌弃,我这儿一直等着她回来。我刘娘子在这京师里,就没怕过谁。之前……唉……等过去了,都会好起来……”

说着话,刘娘子的眼眶有些红,“这姊妹俩,我都是当着自家姑娘看着长大的……怎的会到了今日这般境地……”

金幼孜瞧她伤心,又不知如何安慰,“小拂不会有事,我也等着她。”

刘娘子再要说什么,见他忽地起身,直勾勾盯着窗外,也跟着起身,“怎么了?”

他已经往外跑去,只丢了一句,“怎么会……”

金幼孜追到河边,瞧见那未悬灯的窄舟正自岸边移开,走石阶已是来不及,他直接自岸边跳下,摔在船板上。那舟子未停,直往僻静水道而去。

方才一摔,浑身仿佛散了架,金幼孜挣扎着起身,往那船后走去。

她看着似是同往日没有两样,背对着他撑船,仿佛随时会回头展颜一笑,俏生生道:柚子来了……

金幼孜等了许久,她并未回过头,身影在岸边的灯火中时明时暗。

“小拂,你怎么……你这么跑出来很危险……”

她始终没有吭声。

“他不会一直这么拘着你,我这几日也在想法子……”船头很窄,他过不去,只能站在她身后。

“他拘得住我?”她鼻子里出气。

听她出声,金幼孜大喜,“我自然知道他拘不住你,只是如今桐大人在生药库,你终不得自在。”

“金大人费心了,我这舟子小,容不下这许多人。”她将船泊在僻静岸边,“请吧。”

身后没有动静,半晌听见扑通一声,桐拂扭头去看,他竟撩袍端坐在船板之上,手里捧着从舱里摸出来的酒坛。

桐拂伸手去夺,不料被他握住手腕,带坐在他的身旁。

“来都来了,为何躲着?”他偏着脑袋盯着她。

“谁躲了!”她挣脱不开,一脸怒气。

“你跟着我去了梅妍楼,难道是去瞧风景?”

她愈加恼,“有什么好看的,你和她本就哥哥妹妹的……”话说到一半觉出失言,她抿了嘴再不出声。

他不恼,反露出悦色,“那梅妍楼的九娘,可是你打点的?”

“不是。”她扭过脑袋去。

他瞧着她的背影,踌躇再三,还是开口道:“你可知铁铉的两个女儿……”

她身子一僵。

被济南城百姓称为铁神的铁铉,受尽酷刑而亡,族人皆被发配充军。

昔时济南城中,那个书生般尔雅温文的铁大人,终是连尸骨都不曾屈服回顾……大明湖天心水面亭,她尚记得茶香之间,他一句,月到天心,清之至也。风来水面,和之至也……

她猛地转身瞪着金幼孜,“云词她们……不是去了……”但他眼中的神色,令她心中如压巨石,喘不过气来。

“铁大人之女,没籍为奴沦为乐户,发配教坊司。”

“你知道她们在哪儿?我要见她们。”

他晓得她眼下虽看着平静,其实极力压着的怕已是狂风骤雨,“小拂,你不能去,你什么也做不了。”

她不怒反笑,“金大人,能不能,也要做了才知道。”

第一百三十二章 他人相思君相忘

亥时后,寒气沁人,匆匆行走的宫人身影已显瑟缩。守在厢房前的两个太监,原先还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到后来声音渐渐低了,终变成断断续续的轻酣。

她正欲从回廊的深处走出来,听见脚边细微的声响,低头看去,竟是毛茸茸玉雪般的一团。那小东西也不惧人,在她脚边转悠。

桐拂将它拎起来,是一只狐。宫里怎会有狐?且仿佛识得自己的样子。

那小狐被拎着后颈,可怜兮兮地望着她,爪子拨拉几下。

她这才看到它脖颈间一根松松垂着的红绳,那红绳的编法她再熟悉不过,心里一热,“你是小柔养着的?”

那小狐闻言,眸中竟似露出晶莹之色。桐拂正自称奇,听见厢房内传来急促的咳嗽声,这才回过神,将那小狐放下,“回头再来瞧你。”说罢匆匆往那厢房门口走去。

门并未上锁,里头透着烛火的光亮,从门缝里就看见爹爹在案前的身影。他披衣独坐,面前几堆药材,书卷摊着,他却并未在看,只盯着那烛火出神,背影显出佝偻。

她的鼻子跟着就是一酸,在门外踌躇再三才推门而入。

“爹……”

桐君庐并未转过身,过了许久才道:“过来坐。”

桐拂吸了吸鼻子,走到他身旁坐下。看清他的样子,眼泪就屏不住。上回还是在茅山,彼时爹爹发间并无银白,此刻却白发斑驳。样子虽仍是清朗,但掩不住的倦色。

她不敢再看,垂着脑袋,噼里啪啦地落泪。

余光里看见一块帕子递过来,在她脸上擦拭起来,她一呆,抬头看向爹爹。

他仿佛压根没看见她吃惊的神情,专注地替她将泪水抹去,“你哭起来,倒是和你娘一个样。泪珠子一串串的,就是不出声……”

她的眼泪掉得更凶,根本说不出话。

“爹责骂你了么?”他的手顿了顿,似是没料到她会如此。

待她略略平复,他才又道:“小柔的事,我知道你尽力了,爹不会怪你。如今爹没别的念头,爹答应过你娘,好好照顾你们。是爹没做好,你哭什么?”他的手颤了颤,终是垂下。

桐拂再忍不住,钻进桐君庐的怀里,拼命将呜咽声掩着。

桐君庐的手提起来悬在半空,终是抚上她的脑袋。

……

他从侧殿出来,天色微明,墙外已有宫人洒扫的声响。

能回到这里,出乎他的意料。

凡钦天监官员,不得改迁他官,为子孙世业,非特旨不可升调致仕。即便有缺员,也只能由本监逐级递补。

自己虽是廖家单传,但钦天监中可以递补自己一职的并非无人。那夜荒唐之举,轻则流边,重须问斩。如今却重又值于殿上,他实在有些困惑。

有什么声响自后苑传来,后苑一排厢房,堆着些卷册杂物,并无人住着。他忽然想到那个女子,她似乎之前就住在那里。耳听着声响断断续续自那里传来,他不觉提步走去。

漏刻殿后的宫苑并不大,只几株海棠。不似文华殿前后,皆为西府海棠,四五月间,已是酡颜渥丹,继而澹粉如烟霞……彼时就是透过那道侧门,惊鸿一瞥,海棠树下人独立,月神玉肌秋水为姿……

眼前半掩的门后传来的声响将他的思绪打断,他皱了皱眉,这是间堆放杂的屋子,平素锁着,此刻不知为何会有人在里面。

他抬手将那门推开,屋里一片幽暗,除了角落一些光亮。

一人蹲在那里,不知在捣鼓什么,时不时发出丁零碰撞的声响。

“何人!”廖卿出声道。

那人扭头看了他一眼,咦了一声,又转过脑袋去,“回来了啊。”

廖卿也是一愣,方才一眼已瞧清楚,果然是那个被拘在此间的女子。

他提步走到她身后,见她面前一个古旧木架,虽蒙着灰尘,但瞧得出雕工精美古雅。两条铁链悬在两侧,顶端垂下一小瓮。她手里捧着的,是个尖底盛器,正想法子用那铁链将那盛器挂住。

“欹器?你从哪儿翻出来的?”廖卿奇道。

“这叫欹器?”她还在忙着拴那个铁链,“就那边的箱子里,压在最底下。”

“你会做欹器?如何会做的?谁教你的?”廖卿两眼放光。

她抹了把汗,“看过,觉得有意思。反正闲着无事,又正好翻到,就试试看……”

“看过?在哪儿看过?”

“总明观……”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急忙咳嗽几声,“书上看的。”

“南齐总明观?那里曾有欹器?可是文远所制?”廖卿愈发振奋,不觉又走近了几步。

桐拂停下手,站起身,“我怎会知道……都说是书上看的。”

廖卿却撩袍蹲下,摆弄一地凌乱的物件。

桐拂有些惊讶,这位司晨虽相识不久,但晓得他最是见不得脏乱,但凡他待过的地方,必然纤尘不染井井有条。怎的眼下竟不顾灰尘蛛网漫天,闷头捣鼓这堆古物起来?

“你既见过,过来搭把手。”

她依言蹲在一旁。

“你可知这是用来做什么的?”他手下不停。

“和铜壶滴漏差不多意思吧。”

他瞥了她一眼,“是,也不是。鲁桓公宥坐之器,可听说过?”

她摇头,“只觉得样子奇特,并不知是何用途……”

总不能说,她是在刘宋总明观的明堂间所见……之后,这欹器挪去了齐武帝中书监王佥的府中……说出来,怕是会被他当成疯子……

至于如何去的总明堂,她懒得去琢磨,在这里关得久了,能时不时换个地方待会儿,总是好的……

自上回见过爹爹,许是解开心结,爹爹的身子也渐渐好起来。而那位拘着自己的人,大约是将自己给忘了……忘了也好……

“此器,空时斜,注水则直立,水住满则覆,周而复始。”廖卿道。

她一愣,回过神,彼时所见似乎正是如此情形,“是水满则溢的意思?”

“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水满则溢,月圆则缺。”廖卿已将一条铁链束好。

她一呆,彼时,彼时似也听见这么一句。

总明观,堂上铜烛昏暗,古器中水滴不歇。旁一人独坐,漆纱笼冠华袿飞髾,口中喃喃似吟唱,“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水满则溢,月圆则缺……”

她却无论如何都瞧不清那人的样子……

“你究竟是何人?”

她被这一问惊醒,转头看着一脸神色古怪的廖卿。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段秋清孰可分

廖卿看着眼前的女子,她与文华殿的桐女史是姊妹?二人除了眉目间有些肖似,性子竟如此不同……

除此之外,这个叫桐拂的,浑身透着古怪,他却又说不出何处古怪。

“去寻样东西将这小瓮垫高……”廖卿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继续捣鼓那欹器。

她起身,很快搬来一样东西,放在地上,打算将那小瓮垫高。

“你!”廖卿看清那东西,一时气结再说不下去,半天才道,“这是大明历!你竟用它垫物……”

说完他一脸怒火将那大明历拿起,捧在手里反复轻拍掸灰。

桐拂心里不以为然,却没敢流露出来。这大明历,在总明观里随处可见,装帧与内里比这里的不知讲究多少……

见她一脸掩饰不住的不在意,廖卿的心火又冒起几分,“且不说需清案净手,茵褥书拨,怎可直接扔在地上……”

“本就是堆在地上的……”她嘀咕,那总明观里,书卷浩瀚,许多都是堆在地上,也没见谁大惊小怪如他这般。

“果然是日日抬头看天,看多了……”这末一句本是她心里想的,不知怎的就说出了口。

廖卿一噎,正色道:“看天又如何?天了无质,仰而瞻之,高远无极……”

一听他开始叨叨,桐拂就头痛,脱口就道:“是是,眼瞀精绝,故苍苍然也。我听不明白,廖大人还是去前殿忙……”

廖卿未恼,反而双眼发光,死盯着她,“你晓得……宣夜书?”

“什么书,不就一本破破的卷册……”桐拂费力欲将另一个铁链拴上,下一刻已经被廖卿一把揪住了肩头。

“在哪儿?宣夜书在哪儿?”

她扭头看着他几近扭曲的脸,才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

彼时为何会对那本卷册有印象,完全是因为它就摆在那人的手边,她不想看到也不可能……

方才怎么就忘了眼前这个廖卿就是个喜欢看天观星外加嗜书如命的痴人……

“做梦……”她咽了一口,“梦见的……你晓得的,做梦这事,没什么道理……我哪知道什么……是什么夜书。”

“小拂!”有人在身后唤道,那声音听起来分分明明含着怒气。

桐拂见是金幼孜,忙挣脱了廖卿起身,“哎哟真巧,金大人来找廖大人,你们二位慢谈,我先走一步……”说着已经越过金幼孜,跨出门槛去。

第二只脚却没能迈得出去,手腕已经被金幼孜握在手中。

廖卿瞧见来人,再瞧这二人之间情形,急忙落下目光冲着金幼孜施了礼,匆匆离去。

桐拂这才松了口气,转头觉得眼前这情形也很是不妥,欲将他的手甩开却是没能得逞,“金大人这会子不去上朝,跑来这里做什么?”

金幼孜的脸色很不好看,“我来做什么先不急说,倒是你先说说,你和那廖卿在……在做什么?”

“说话啊。”她没好气,“我在这后头搭些东西解闷,他在前殿大概是听见声响,就跑进来了。”

“说什么话需捉着你的肩?”

恰一阵风卷入屋内,一时寒意瑟瑟。

“这话你不去问廖大人,问我做什么?再说,”她将被捉住的手腕提到他的面前,“金大人说什么话需捉着我的手?”

金幼孜松开手,“小拂,可记得那素纱禅衣?”

她本正往外走,闻言顿住脚,“河道七条命案,结了?”

“没,那水妖回来了。”金幼孜望着她的侧影,晨曦将她额前的碎发映染成明霞的颜色,她的眸中却流露出悲凉的神情,虽只短短一瞬,他却瞧得清楚。

“前朝的案子,到今日都未破,又卷土重来。原说是乱世之征兆,看来这新君也不……”

“小拂慎言!”金幼孜将她打断了。

她转过面庞,扑哧一笑,“我又不在朝廷为官,说些什么有什么紧要?金大人平步青云,倒是当真需谨言慎行,往后这后殿,还是不要随意进出了。”

“小拂你听我说,这一次,那些被害之人落水之后都再无踪迹,且都为女子……”

“案子不是有兵马司和锦衣卫在查办?你说与我听做什么?”桐拂又欲抬脚就走。

“前夜失踪的那人,是秣十七。”他说完,看着她的嘴紧紧地抿着,过了很久才回复平静。

“我不认识她。”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大殿的拐角处。

……

武定桥,桥两端各有一棵古桂,树形巨大。此刻木樨开得极盛,尚未转过巷口,就已闻见浓香。

这一路走来,桐拂脑袋上已有汗意,但又不得不将自己裹在披风里。好在闻见花香,倒似是清凉了许多。

这一路过去赏桂的人不少,转过巷口就看见桥上桥下不少路人驻足流连。附近酒楼迎着的窗子皆敞着,里头烛火通明,酒客扶窗观望,丝竹音、杯盏声不绝。

她没往人多处去,转去河道边的石栏处,沿着河边继续走着,渐渐将人声与诸般热闹抛在脑后。

再往前行,是一个很小的舟渡,因为太小,极少有船停靠。水面上偶有舟船过往,皆很快转过弯曲的河道而去。

她循着破旧的石阶走下去,直走到黝黯的水边。此处虽有河房连绵,但多为大户人家的后院,并无人声喧闹,此刻黑漆漆一片,连灯火都没有。

她皱着眉细想了一回,此处河道转折,水势不凶但却很深,底下怪石嶙峋,是她很不喜欢的一段。

思及此处,她蹲下身子细看那水面,手还没伸入水中,就听得身后一句,“此处无船,姑娘怕是要空等了。”

桐拂闻言身子一颤,鼻子就跟着酸起来,站起身将披风的兜帽去了,转身望向那声音的来处。

那人似是也未料到,“是你……”

桐拂将声音稳了稳,“定远,你怎么在这儿?”

孙定远原先坐在暗处的石阶上,此刻也未起身,抬眼望着她,“你不是也来了。”

“我……我路过……”桐拂有些手足无措。

他似是轻笑了一声,“好,就算是你路过。”

“你的腿如何了?”她注意到他一直没站起来过。

他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水面,“好不了了。如今尚能自己走走,估计再过些时候,站都站不起了。”

“我爹是太医,要不要……”

“不用。”孙定远打断她,他忽然抬头盯着她,“你既然恨她,为何要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紫微临金阙煌煌

恨她?

恨一个人,是如何的样子?

痛彻肺腑,辗转复反侧,砌成此恨无重数。

桐拂觉得自己对十七,当是如此。但自己眼下站在十七失踪的河道边,听着孙定远的一句问,她竟答不上来。

孙定远见她神色莫测,没出声扰她,过了许久才道:“她的性子倔得很,认准了的事,谁也拉不回头。只怕后来更是厉害……”

桐拂听出不妥,“你尚未见过她?”

他瞥了她一眼,“没有。”

“她没去找你?”见他望着河面出神,桐拂险些背过气去,“她辛辛苦苦等了你这么久,你竟躲着她?是,她真真假假的,我如今也不知她与我在一处时,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但她对你的意思……”

“那是她的意思。”他打断她,没有温度的语调。

“那你来这儿做什么?”桐拂被噎得难受,“看热闹?”

“你来做什么,我也是同样的事。你来,未必是你不再恨她。我来,也没什么别的意思。”

桐拂被绕得头痛,“你们俩……行,先不说这个。”说罢她顺手就将身上的披风除了。

孙定远瞧她举动,“下水?”

“不然呢?站在这儿能看出朵花来?”桐拂没好气。

孙定远瞧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河面,墨色的涟漪激荡反复,终归平静。

京师比他想象的,大了许多。但待久了,又觉得小的局促。那些个绮门高户朱阁流香,似迷眼涡旋轻易将人卷入。于他,尚不如陋巷之间粗茶一碗,听挑夫一段旧事浮光。

一开始他就知道她在何处,也知道她在寻自己。

他本因居于城北军士庐舍,以腿伤不便为由,获准暂居城南闹市之间。离着官街很近,寻医方便。

京师官街两侧,官廊绵延数里遮风挡雨,商铺林立终日热闹非凡。他便隐在那芸芸不息的众生之间……

她的事,是今日才知晓。五城兵马司有军中旧识,也恰识得秣十七,几乎立刻就遣人过来告知。彼时他方从医馆回到庐舍,见到来人神情,脚下竟生趔趄。

十七的身手他晓得,纵是军中寻常军士,未必是她的对手,但水性却是一般。若是落入水中,并无胜算……

忽闻水声,他抬眼看见桐拂的脑袋已经探出水面。她很快攀上岸来,直接用披风将她自己裹了个严实。

“这底下比我想的还要深,记得原先有旧船骸,怎的没了……”她的声音有些瑟索。

“没带衣衫换上?”他瞧她有些缩手缩脚。

桐拂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不用,一会儿就好了。这里有些复杂,过了前面的武定桥,底下还有支流、六朝古道与暗河,分叉很多,不好说是从何处走的。”

见他望着河面沉默不语,她在一旁坐了,“十七是第几个?都在何处落水失踪?”

“第三个。与之前的七个,都在镇淮桥一带的坊间。”

“南城兵马司在管这事儿?”

他站起身,“如今是锦衣卫在办这案子,五城兵马司协查。据说,是个水性极好的女子……”

桐拂一叹,“若真是我,今日就不来了……”

他转身就走,“除了水性好,据说还是个绝色女子。怎会是你……”

桐拂望着他远去的身影,一阵猛咳。

……

这些日子,廖卿来这后殿来得很勤快。只要当值,一得闲就钻进那堆杂物的厢房,看她搭欹器。

不但看着,且殷勤相助,任劳任怨打着下手,原先一脸的疏离换做振奋。

桐拂却觉得这振奋有些吓人。但他除了脸上满含希冀的神色,举止进退有度,她好像也没什么理由将他赶走。

欹器搭好,却做不到所谓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两人并排蹲着想不出究竟。

“那个……桐姑娘。”廖卿忽然开口,“你……可还记得你那书上是怎么说这欹器的?”

她想了想,书是没有的,她只见过实物,就是眼前的样子。何故那个可以,这个就不行?当然这些她不能老老实实地说。

“书嘛,很早以前看过一眼,早忘了。总之应该就是这般。”她不太敢去看他的脸,那上面的希冀太热烈,她总觉得一盆凉水泼上去,实在有些……

“那……那本宣夜书,桐姑娘是在何处见到?可否……”

“不记得!”她干脆利落地回答,“我这人吧,喜欢到处晃,你晓得的,京师街头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估计是在什么书庄、旧货摊,哦,还有外乡人有时也会挑了旧书来京师贩卖,或许是在货担里看到的也说不准……”

廖卿的面上却并没有浮现出一丝失望的神情,这令桐拂有些担心。

“无妨无妨,姑娘若日后在街上见到……”

“她日后应该没什么机会自己去街上晃悠。”有人在身后冷冷道。

廖卿起身起得干脆利落,打招呼行礼走人,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转眼已经没了人影。

桐拂拍拍腿上的灰站起来,转身看着已经走到眼前的金幼孜,“看来文渊阁大学士一职,不够金大人操劳的,是不是考虑在钦天监兼个差事?”

“京师街头没有你没去过的地方?”他没接她的话。

“有何不妥。我去哪里难不成还要向你知会一句?”

“你前些日子又溜出去了?是为了秣十七?你知不知道你这会儿出去,很危险?”他的神情难得气急。

“他既然没拿铁链子将我锁了,说明我可以出去。他没来找我,你急什么?再说,外面有什么危险?还是你怀疑我终究与那案子有牵连?”

“小拂,分月桥一案那一夜,我看见……我看见了那个穿着素纱禅衣的女子。”

“是我?”

金幼孜神色有些莫名,“我不信那是你。但有没有可能,你被人利用?”

她怒极反笑,“利用?我?我将人拖下水,弄死了,然后穿着件素纱衣裙唱首曲子招摇过市?这些日子,我还能无事一般心安理得待在这里?”

她将双手伸到他面前,“既然疑我,何不这就把我捆去锦衣卫问话?”

他伸手将她的手捉住,“小拂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却晓得你的意思。”她冷笑。

金幼孜将怀中一张纸笺取出,“小拂,你看了再说。”

她瞥了一眼那上头,十处河道水岸,十个时辰,十个人名。七亡,三失踪。

她再要说什么,忽然一把将那纸夺过,又细细看了几遍。

那纸笺在她手中,猛地簌簌颤起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手倦抛书午梦长

正午方过,坤宁宫外一片静谧。几个宫人挽着篮子,收集殿外树上木樨,偶尔悉索声响。

雁音瞧着篮中已满了一盅,正欲返身回殿,抬头就看见不远处走来的身影,未及屈膝,朱棣已抬手示意她莫要出声。

“皇后尚在午枕?”他到了近前,瞥了一眼篮中金灿灿的那一盅。

“是,不过不在寝殿,在暖阁。”雁音压低声音道。

“还是睡不惯寝殿?”他面上有了极淡的笑意。

“皇后说太空旷了,她不喜……”

他再不多言,提步入了殿中。

殿中无人,窗皆半开,晶帘垂,一室静怡。案上书卷半掩,除了瓶花清供,再无多余装点。暖阳透过帘隙,四处浅浅晕着,一切依稀仍是燕王府的模样。

挑帘入了暖阁,无人,他心里一空,提步就往后头走去。

后头园子的树影下,支了贵妃榻,那道身影倚在那其间,似是正好眠。走到近前,见锦毯一角垂在地上,里头裹着一卷书。他伸手欲取,她已睁开眼。

“又贪凉。”他在她身旁坐下,冷着脸。

她坐起身,抱着膝,面上仍有惺忪睡意,“寝殿太冷清,暖阁又闷了些,不如这里,刚好。”

他瞧她面上,睡痕犹带朝霞,恍惚仍是初入燕王府时模样,伸手将她揽着,“还是需有人守着,莫睡得沉久,夜里又不踏实。”

“哪个又嚼舌头去了,谁说我夜里睡不踏实?”她佯嗔,“倒是你,这些年征战不止,如今虽有了内阁辅助,怎的仍这般操劳……”

她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将那眉间一肃,学着他的口气,“朕常在宫中周恩庶事,或有一事未行,或行之未善,即不寐至旦,必行之乃心安。”

他初时尚绷着脸,听到后来,压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皇后竟在朕身边安插了耳目,朕该如何罚他?”

“耳目?我这宫里可没人敢去。我回回去寻你,你都无暇。我就在侧殿看看她们沏茶备点心,顺便听上一听。”

“既然来了为何不让人通传?”他有些不悦,“近日茶点备得很合朕的心意,竟是此缘故……”

她靠上他的肩头,“陛下当需注意身子,妙云觉得兵民亦是。流年战乱,必然疲累难当,亦当休养生息。”

“妙云说得是。之前劝朕,朝中贤臣皆为高皇帝所留,不应以新疏旧,说得亦是极好。”他顿了顿,“有一事前两日就欲说与你听,朕欲封你四哥徐增寿为定国公。”

徐妙云脸色遽变,即刻坐直了身子,“不可。妙云长兄已承魏国公爵位,四哥也已被追封为阳侯。按礼法,一门不可有二公,怎可再封他为定国公?”

“诏书已拟好,徐增寿之子徐景昌,继其父之定国公爵位。”

“景昌?他不过十五岁,如何能继承爵位?”她惊讶地望着他的面庞,那上面是她熟悉的毋庸置疑与不可撼动。

她垂下目光,“既非臣妾的意愿,臣妾也就不用答谢了。”随手将地上的书拾起,翻看起来。

朱棣自是瞧出她有心疏离,也不恼,盯着她乱翻着书页。

半晌听不到身旁人的动静,她屏住不去瞧他,扬声道:“雁音。”

雁音很快奉了茶上来,布在她面前。徐妙云抬手去取茶盏,一时愣住。

盘中一对白瓷茶盏,薄如纸,上有转枝花叶暗纹,细腻莹润光照见影。衬得茶汤清亮,一旁白盅里金灿灿的木樨,氤氲着茶香。

她将那白瓷盏取了,爱不释手,竟忘了饮茶,“怎可如此薄,通透竟似脱胎一般……”

他亦取了一盏慢饮,“内府新制,出了几样不错的,我已着人将平素所用碗盏杯盘,皆换了白瓷。”

见她悦色溢于言表,他清了清嗓子,“这一件,答谢也免了……”

听着他怏怏中带了几分得意,她没忍住扑哧笑出声,又敛了笑容,“洁素莹然,甚适于心,多谢……”

他将她的手执在掌中,“许久未见你这般展颜,妙云是否仍挂念北……”

“不。”她迅速将他的话打断了,“心中挂念皆在眼前,无可忧虑。只是经年所见杀伐过重,心常无安。”

他将茶水新添,“前些时候,斯道与金忠提奏天禧寺请经付费,朕已敕工部修理,比旧加新。天禧寺原为长干寺,亦是东吴江南首寺。”

“建初寺。”她显出神往之色,“并有阿育王塔,据传系阿育王八万四千塔中之一,供奉感应舍利。”

她神色稍缓,“择日需往天禧寺……”

“且缓些时日。”他忽然道。

见他蹙眉,她出声道:“可是顾虑水妖重现一案?”

“如今尚无头绪。”

“初时曾传言,是我四哥……”

“朕相信不是增寿。此人彼时连杀七人,在城中广布乱世、国覆之说,唱青溪小姑曲……”

“青溪小姑?”她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人模样,“那桐拂,今在何处?你不会将她也……”

他瞥了她一眼,“如何会想到她?”又慢了慢,“眼下她在漏刻殿。”

“漏刻殿?那么个活蹦乱跳的小丫头,被拘着,如何守得住那般冷清?”

“拘着?朕拘得了她?她甘愿待在那里,无非是桐君庐如今身在宫里,她心有牵念……”他忽然顿住,将她细细看了一回,“皇后不问立太子一事,怎的反倒关心那么个小丫头?”

她尚不及发话,听见身后不远处的声响,转头含笑道:“炽儿,进来。”

很快见一人步履急促略显不稳地入了园子,身穿深蓝曳撒,一脸的汗。

朱高炽到了跟前,瞧见父皇也在,忙恭敬行礼。

雁音早递上帕子,徐妙云取了,走到朱高炽身前,替他拭汗,“炽儿练骑射去了?”

朱高炽喘息甫定,“回母后,儿臣方练完回来。”

“听说炽儿箭术精进了许多。”她又拧了一块干净帕子。

朱高炽垂着首,“比起高煦,还是差了许多……”

“京师河道一案,”一旁朱棣忽然出声,“尚需多费些心思。”

朱高炽忙躬身道:“是,儿臣正欲去赵大人处查看案卷。锦衣卫中,水性上佳且熟悉京师水道之人甚少,故而查案迟滞。臣正欲去水师调人手……”

“漏刻殿里就有一个伶俐的,炽儿倒是可以用上。”徐妙云转头瞧着朱棣。

第一百三十六章 它生莫作有情痴

瞧着那一袭绣溪敕青袍转入宫苑,当值的内监堆着笑意迎上前,“今日金大人来得早,早朝已散了?”

这位金大人,虽不过仍是六品之衔,却是内阁七人之一,如今皇帝身旁极受重用的一个。平素压根没机会巴结,眼下却隔三差五往这漏刻殿里跑……

瞧他微赧语迟,那内监忙让开身子,“人还在那屋子里,一大早就进去了。”说罢掩着意味神色退出园子。

金幼孜熟门熟路走到屋前,门敞着,她手里抱着一桶水,正往那欹器上悬着的小瓮里注水。地上湿漉漉一滩水渍,看样子已经折腾了很久。

他走上前,二话不说将那桶水劈手夺过,放在一旁,“你昨夜去了何处?”

她的裤脚和袖子都挽着,长发束得也不齐整,嘴抿了抿,“自然是在这儿待着。”

“你去了南市街。”他面上的怒意没打算遮掩,“你去见了铁铉的女儿。”

“你跟着我?”桐拂奇道,“我怎么没发现?”

“我没跟着你,我……我昨夜正好路过那里。”他面上局促一瞬而过。

“这有什么,”她将手在衣衫上擦了擦,“南市楼那里好酒好曲的,金大人去寻寻乐子也是寻常。”

“你别打岔,那地方你如何能去?”

“怎么不能去?我去见旧友,可违了大明律?”她有些不耐,欲取回那水桶。

“你晓得她二人眼下的境地,已是不幸中之大幸,多少人顶着掉脑袋的罪,暗中为之奔忙劳碌。你若胡乱插手,可知要引来多少麻烦?”

她晓得他说的没错,昨夜在见到云词姊妹俩时,她就已经知晓。

二人并未被送入十六楼,却被安置于紧靠南市街的一处河房。门前虽挂着教坊司乐伎的灯笼,但有青衣小厮终日守着,凡有来人,皆被一块牙牌挡了回去。那块牙牌什么来头,桐拂并不晓得,但显然是护着这姊妹俩的,她也无心去追究。

云词烟语虽不得自由,但吃食衣用倒也无缺。二人初见桐拂不免痛哭伤怀一场,平复后却也显出寻常女子难有的坚毅。平素她俩念书女红,浣衣炊食皆自给自足,无哀戚无怨愤。比起济南城白鹤庄中天真烂漫,眼下宁敛澹远,另生一段神采……

见她神思不在,金幼孜将调子缓了缓,“这回就罢了,以后莫要随意去那院子。若定要见她们,我与你同去……”

话未说完,耳听得外头园子里一阵嘈杂,二人转头望去,一队锦衣卫正入来,为首那人麒麟袍红得炫目。

金幼孜将她拦在身后,“一会儿别乱说话。”

赵曦入来,瞧见金幼孜就是一愣,不过很快回过神,“这不是文渊阁的金大人嘛,这么巧也在漏刻殿。我等不耽误大人,拿了人就走。”说罢目光望向金幼孜身后的桐拂。

金幼孜没有让开的意思,躬身道:“敢问赵大人,为何拿她?”

赵曦心生不快,“若是没有个由头,谁又敢在宫里随意拿人。赵大人若有疑虑,不妨去奉天殿问问?”

说罢也不再搭理金幼孜,“还不快些,耽误了事儿算谁的?”

身后立时呼啦啦拥上来一群人,绕过金幼孜直往桐拂那里去,手中锁链呛啷作响。

桐拂将金幼孜一把推开,“走开走开,别碍着人办事。”

眼看着将她锁了,门外传来一声,“赵大人且慢。”

赵曦闻言一个愣神,火速调转了身子,往那门口迎去,“见过……”

那人入来,将他的话截断,“将桐拂姑娘先松了绑,她并非人犯,赵大人怕是搞错了。”

赵曦忙应诺着命人解开锁链,桐拂这才看清来人。耳边众人皆行礼,高呼殿下。

朱高炽一身赤色衮龙袍,玉带銙翼善冠,由两侍从扶着到了眼前,“桐姑娘,许久未见。”

桐拂揉着手腕,“不知我犯了什么事,竟惊动了殿下亲自来拿人。”

一旁金幼孜赶忙拽了拽她的衣袖。

朱高炽眼风里瞧见金幼孜的举动,似是这才看到他,“金大人也在此处,漏刻殿今日有些热闹。”

金幼孜忙躬身道:“陛下许了下官可进出漏刻殿,协管钦天监事务,故而在此。”

朱高炽也不点破,“金大人辛苦。”转身又望向桐拂,“姑娘误会,我来并非拿人,是请姑娘往锦衣卫一趟。”

金幼孜再要出声,赵曦已提步上前将他拦着,“桐姑娘请!”

桐拂心知逃不掉,瞪了金幼孜一眼,提步就往外走。出了殿外,犹听得朱高炽与金幼孜的片言只语,“金大人莫忧虑……桐姑娘……案子……数日……”

她皱了皱眉,这一出,不知唱得是什么?

……

金幼孜回官舍换了燕服,刚出门没几步,有人自身后唤他,“金兄!”

他扭头看去,诧声道:“景昭?”

边景昭一头汗,“找了你几日,走走,边吃酒边说话。”

他将金幼孜拉上船,一路到了问柳酒舍,这一路长吁短叹,却是一个字都不说。

待在后头静室里坐下,他才出声道:“那个……秣十七……如何了?”

金幼孜一愣,“你怎知秣十七的事?”

“唉,这个你别管,我只问你,她如今可有下落?”

金幼孜摇头,“尚无消息,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都在办这个案子……”他将边景昭神情看了一回,“你是不是对秣十七……”

“是。”边景昭接得飞快,“之前未觉得,只是这些日子,寝食难安。待听闻她失踪,更是……唉,不说也罢。我也没有旁人可以问,你如今在宫中走动多,若有什么消息,可否知会我一声。”

金幼孜犹豫了半晌,“我听小拂说,秣十七其实对……”

“我知道。”边景昭接得更快,“不就是那个孙定远。我去见过他,一同喝了一顿酒,人家没那个意思……”

金幼孜手里的酒盏一晃,泼出来大半,“你……”半天没说出话来。

边景昭又替他斟了一盅,“我是当真倾心于她,这事等不得,也让不得。一个错身,就此生无缘了,你说是不是……”

也不知是酒劲上来了,还是边景昭一番话委实撞入心里,金幼孜一时脑子里晕晕乎乎,却又猛地清明起来,“等不得……是等不得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青溪如镜花留靥

不过才巳时,河道边已是寒意刺骨,河风一吹,竟生了冬日瑟瑟的意思。阿影跺着脚将身上披风又紧了紧。

瞧见不远处正移近的舟子,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舟子停稳了,有人掀帘自船舱里走出,提步上了石阶,直往她立着的阑干处而来。风灯灼灼映着仙鹤绯袍,大独科团花,镶金托云龙纹玉带,一身贵气逼人。

阿影早矮下身子行礼,“见过李大人。”

李景隆一双眼只盯着她身后亮着灯火的厢房,“她可无恙?”

“回大人,姑娘她无恙,万幸万幸。”她顿了顿,“只是姑娘不让报官,说不容易寻了这么清静之处,不愿被人扰了……”

他再不多话,提步往那厢房走去,方推开屋门,就见一道纤小的影子扑簌簌到了眼前,停在他的肩头。

扭头看去,那桐花凤耷拉着脑袋,模样十分低落不悦。再细看,它身后长长的翎羽竟缺了数根。

耳旁听见轻笑,“凤儿护主,彼时竟不管不顾去与贼人周旋……”

兮容走到他跟前,就欲施礼,被他伸手拦了顺势揽入怀中,“阿容当真无事?”

她摇头,“并无大碍。李大人派来的人,身手自然厉害。”

他眉一皱,盯着她不语。

她笑道:“大人如今是奉天辅运推诚宣力武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加封太子太师。听说,朝廷每议大事,李大人都位于班列之首。如此身份,阿容如何敢称呼一声九江。”

他伸手将她的面纱取下,立时变了脸色,“这叫无碍?!”

她另一侧的面颊及额上一道擦痕触目惊心,尚未结痂,脖颈间亦有淤紫。

“九江在战场上生生死死见多了,这一点算什么。”她一脸云淡风轻。

“我已派人去暗查,让我捉到,必将其千刀万剐。”他指了指外头,“我又多派了些人过来,他们平素隐在暗处,不会惊扰你。”

见她点头,他又道:“近来京师不太平,你自己当心,少出去为妙。你……”他顿了顿,“还是不愿去我府中?”

她倚在他怀中,“高门深户里的那般阿容不喜,还是这里自在,九江也自在,不是么……”

三更鼓过,他才自那厢房而出,正欲上船,身后有人道:“李大人留步。”

李景隆回身,是兮容身边的那个侍从。

“此番护主有功,有重赏。”他说罢,已有人捧着银匣上前。

棋却未接,“昨日暗杀姑娘之人,各个身手了得。李大人的手下虽厉害,但人数太少,应顾不暇以致姑娘受伤。小的以为,如今京师不安宁,若大人将左右河房拿了,多安置些护卫,方可后顾无忧。”

李景隆闻言思虑片刻,颔首道:“倒是个好法子。”

船行远了,阿影恰从屋子里出来,瞧见仍注视着暗夜河面的那道身影。那身影紧紧绷着,竟瞧出肃杀的意思。她揉了揉眼,“阿棋,你说了增加护卫的事?李大人怕是不会……”

“他当然会,而且会很快。”

……

桐拂看着眼前的情景,有些转不过思绪。

她一向以为,锦衣卫该是极为阴森可怖的一处。到处都是明晃晃瞬间可夺人性命的绣春刀、狰狞且血迹斑斑的刑具和凶神恶煞的卫吏。

但眼前的这堂上,除了成堆成堆的书卷案册,还是成堆成堆的书卷案册。

窗户亮堂,桌几明净,若非时常有穿着鹅帽锦衣挎着刀的总旗、校尉进进出出,她倒以为是在一处书院或是学堂里。

她面前的屏风上,悬着一张京师舆图,上面细细罗列着每一处屋宇楼台河道湖泊……那之上,用朱笔圈着十处地方,皆在水道之间。她如今日日对着这图,越看脑袋越大。

身后的案上,整整齐齐堆着这十人的各种案卷,画像、黄册抄本、户籍、里户记录……这么些天,她几乎已经都背下来。

朱高炽日日都来,来了之后通常与赵曦一同看查案卷,偶尔问她几句关于河道走向、河底情形之类,倒还不曾拎着她下水……

正走神,猛听得外头一阵急促鼓声,她一个激灵,这是又有新案子的意思。

很快,有人疾步入内,向那当值的总旗道:“第十一个……弓箭坊和铁作坊之间的河道,挨着丫头巷……”

桐拂的心里跟着一沉,铁作坊……昨晚,她也去了铁作坊。

本是去寻那欹器上一处缺了的铁片,没曾想从水里爬出来,又进了总明观……

之前去过之后回来,旁敲侧击地问了廖卿,才晓得这总明观是宋明帝将四学馆放在一处,除了儒、玄、文、史,又加了阴阳。里头藏书委实壮观,她转过几次,都没看到尽头。只记得成千上万的牙牌垂着,鼻端是樟木香气……

而那个人,回回去,他回回端坐在里头,身影说不出的熟悉。

他手边除了大明历、宣夜书还有什么注什么语……也时常摆弄一艘不过案头一臂长的木船……

为何会跑去刘宋,又为何会反复见到那个眼熟的身影,她始终想不明白。这事既不能问金幼孜,如今也没办法找那廖卿旁敲侧击,实在令人头痛……

可昨晚,为何案子也在铁匠坊?若说巧合,合了十一次,绝谈不上一个巧字了……

尚未回过神,堂上那些人忽然齐声高呼道:“殿下!”

抬头一瞧,朱高炽走在前头正迈入屋内,赵曦跟在后头,一副恨得牙痒痒的模样。

朱高炽去那案后坐了,转眼瞧见她,嘴角略扬了扬,很快垂目专注于眼前新呈上的案卷。

桐拂心里正乱,无心细听,随手翻着案上的卷册。

待听到赵曦带着怒意的声音,她才堪堪回过神,一屋子人正盯着自己。

“殿下问你话!”赵曦看起来不是一般的恼火。

她忙转向朱高炽,“我那个刚才……”

朱高炽起身就往外走,“桐姑娘若无事,不妨一起去一趟铁作坊。”

桐拂站在船头,有些恍惚。大白天出来晃悠,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此番非但是正大光明出来晃悠,还是跟着锦衣卫的官船。若叫爹爹看见了,免不了又被数落……唯一令她欣慰的,如今爹爹身子大好。至于小柔,她心里又紧紧揪起……

望着船头的女子,朱高炽走了神。

这还是第一见她穿着宫里的衣裙,团领窄袖折枝小葵花的紫衫,珠络缝金带红袄裙。

她应是觉得穿着别扭,将袖子挽了一道,露出一截手臂,趴在船舷出神。头发也被人特意仔细收拾过,难得服服帖帖在脑袋后面。不过仍有一缕挣脱了,在面庞边恣意拂扬着。

赵曦瞧着她张牙舞爪没个样子,正欲上前呵斥,被朱高炽一个眼神迫了回去。

“桐姑娘,可是那青溪小姑?”

身后朱高炽这么一句,将她惊得几乎一头栽下船舷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风波不信菱枝弱

看着朱高炽面上神情,桐拂这才定了定心,“殿下说笑了,青溪小姑是护佑青溪的神女,但凡经过小姑庙的,可都是要进去上香的。”

朱高炽唇角含笑,将目光移去河面一片粼粼之间,“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桐拂有些抓狂,此种情形,她一向不知该接什么话……不过眼前的这位殿下,与他父亲简直判若两人,温文谦和,时时有同如沐春风。

见她静默,朱高炽道:“方才看见姑娘身影,一时想起青溪小姑,姑娘莫怪。”

话音刚落,赵曦已到了近前,“殿下,已到铁匠坊。”

众人循声望去,河岸边石阶上站着三五锦衣卫,再远处人群指点观望瞧热闹,隐约听得议论纷纷。

“哎呦是陈家的姑娘……才貌俱是一等一……原是要去宫里做女官的……昨夜竟落入水中……”

“有人当时就下去救了,怎的没救上来……”

“下去摸了半天,没有人影……和之前的那几个一样,不见了……”

“可惜了可惜了……”

朱高炽往那船下张望了一会儿,将桐拂叫至身边,“姑娘可知此处的河道下是如何的情形?”

“这里水流不急,但很深,底下河道长年未曾修整过,乱石沉物很多。也有早年丢弃下来的铁器铜器,并不容易找人。”她回道。

“都水清吏司的人……”

朱高炽方开口,赵曦已接过话去,“回禀殿下,都水司郎中就在岸上,待此案看查完,即刻着人下河清理河道。据之前下水搜寻之人描述,底下确实乱石丛生,实难寻找线索。”

赵曦忽然抬眼望向桐拂,“这位桐拂姑娘不是水性极佳?不妨……”

“不必,天冷水寒,怎可入水。”朱高炽将他话头打断。

“无事,”桐拂道,“我去看看。”说罢抬手将长发高高束着,攀着船舷直接翻下河面去。

“就……就这么下去了?衣裳都不换?”赵曦看得目瞪口呆。

朱高炽也才回过神,急忙倾身望向那河面,除了涟漪急散,哪里还有她的人影。

入了水,桐拂就后悔了。这案子牵连着十七,她自然指望早些将人寻到。且那柚子整日阴阳怪气,估计一直在怀疑自己,尽早洗脱才是上策……但此刻入水,万一又跑去莫名其妙的地方一时回不来,岂不是令人徒增怀疑?

不过下都下来了,再爬上去更不合适,只得硬着头皮往下。应是之前刚有人下来查看过,水里十分浑浊,很难看清周遭情形。若非对此处原本有些印象,她几乎难以前行。

这铁匠坊白日里热闹非凡,夜里却最是冷清。若当真如方才围观之人议论,失踪的乃大户人家待选入宫的女子,又怎会在夜里独自到这里?

思忖间觉出有什么在余光里一闪而过,她循着大致方向摸过去,很快看见一个早已锈迹斑斑的铁勾,斜斜立在河泥之间。那四周生着些水草,飘飘摇摇,那之间似有什么晶莹有光……

赵曦盯着那河面,“入水这么久不用出来换气?这水性怕是水师里也找不出几个……”

“水师里也找不出对京师水道如此熟悉的。”一旁朱高炽负着手,倒似是没什么担心的意思。

“糟糕!”赵曦忽然道,“她会不会趁机溜了?殿下,不如派几个人下去盯着……”

“不必……”

朱高炽的话音未落,猛见那水面上泛起水波,却迟迟不见人出来。这么望下去,那底下似有人影晃动,却看不清楚,“下去看看,快!”

赵曦的人尚未来得及下水,已见她冒出水面。她攀着船缘的绳索上来,到了船板就是一个趔趄,扶着船舷才勉强站稳。

站稳了,眼前一暗,身后一暖,她抬头就愣住了。朱高炽站在自己面前,她身上披着他原先穿着的氅衣。

赵曦原本欲发问,看到这情形,忙垂了眼,一副什么都没发生我也什么都没瞧见的样子。

她忙将那氅衣扯下,“殿下,我不冷,将你的氅衣弄湿了。”

他退了一步并不接过,“河上风大,穿上。”

并不是命令迫人的语气,桐拂却觉得很难拒绝。

见她依言将自己裹了,朱高炽才又道:“方才水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眉间一拧,将氅衣下摆掀开些许,“我的腿划伤了,殿下船上可有药?”

朱高炽顺着看去,她的袄裙束着一角,露出的一截脚腕上,一道不小的伤口,正洇出血来。

眼看着一时船板上乱哄哄,搬凳子,取药,看伤的……桐拂心里却压着,方才,方才水下情形,她拿捏不好该不该告诉眼前的朱高炽。

那个人是何时出现的,她竟未察觉。待看到他时,他已在身后很近的地方。起先她以为是锦衣卫的人,但他并未穿着锦衣卫的水衣,只一件寻紧袖束腰衣装,半幅面孔被布条遮。且那人来势汹汹,竟是直冲着自己而来。

这情形有些熟悉,她几乎立刻想到那日在分月桥的水下,似乎也是这般……

她早将峨眉刺摸在手中,但那人身形十分灵活,捉住她的手腕一带,她整个人就向后撞去。水中能有如此的力道,委实骇人。

好在他并未与她纠缠,反身窜入那丛水草间摸索片刻,很快消失在不远处乱石的黑影之间。

待她再靠近那里,除了生锈的铁钩和水草,再没看到任何东西。那人应是特意来找什么,且抢先一步将那东西取走了。

她又寻了一阵,除了一个破损的珠花,再无所获……

“好些么?”

这一声传来,她才猛地回过神,抬头一看眼前人就是一呆,脱口就道:“文德?”

文德嘴角抽了抽,方才一直替她清理伤处、上药包扎,她居然现在才看到自己。

见她傻愣着,文德已起身,对着身后的朱高炽躬身道:“殿下,她的伤虽未见骨,但沾了水下利器上的陈锈,伤口需十分当心。”

朱高炽颔首,“那这几日就要劳烦文大人多跑几趟了……”

桐拂觉得甚是不妥,已抢着出口,“不,不用……这点伤不算什么,不用劳烦……”

文德转过身子,不愠不恼,“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姑娘若觉得不妥,可以去当面推辞。”

看着文德离开的背影,桐拂觉得脚腕上的伤处,一跳一跳地痛起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玉容明灭素秋屏

自铁匠坊回来,桐拂并没有回到锦衣卫,却被送入不远处东城栉比的庐舍之间。

同为官廨,此处却不比皇城以北太平门内,那里皆是三法司官舍,坊间称御赐廊。都御史、大理寺官及刑部官员皆住在那一带。高门深户、一派赫赫巍巍。

而东城这里,皆是大内百司庶府盘桓之处,除了锦衣卫,尚有八个亲军卫的军士庐舍绵延不绝。

这里从前她来得不多,总觉得街巷之间始终萦绕着肃杀之气,不过却是很太平的一处,毕竟谁也没胆子跑这里来寻事……

车马停在一处官舍前,外头立刻有人入来,扶着她下马车。桐拂龇牙咧嘴刚站定,抬头一看,喜道:“思暖?!”

思暖面上也是掩不住的喜色,“之前殿下让我过来陪着,说是旧识。我就觉得可能是你,果然……”

“殿……殿下让你过来,那他呢?”

“无妨,你腿脚上的伤好了我就回去。”她凑近了几分,眸色烁烁,“再说,能在外头住上一阵子多自在?旁人可求也求不来……瞧我,光顾着说话,扶你进去。”

说罢二人已入了院门。

进了院子走了几步,桐拂脚下一顿,扯着思暖,“是不是……走错了?”

思暖抬头四顾,“没走错啊,就是这儿。”

桐拂又看了一圈,大门之内为仪门,仪门内五间正厅,有燕息夹室,退居川堂,以垣墙隔开。后一进寝堂,制如前堂。另有厢房、井灶、隙地……

“就咱俩,住这么大地方?”

思暖笑道:“当然不止我们俩,一会儿都会过来。”说罢将她扶至正厅坐了,“我去备热水,你身上衣裙还湿着……”转眼已没了影子。

瞧着厅外暖阳之间花木婆娑,桐拂还是没回过神,这别是个梦。

眼见着一道身影转过仪门,她一愣,果然做梦。

金幼孜面色很冷,走到她跟前,“逞什么能?看把你能干的。”说罢蹲下身子去瞧她脚腕上的白纱布。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奇道。看样子这地方也不是预先备下的,若非方才自己因公受伤,也不会被送到这里。

他没答话,盯着她身上的大氅,起身一手给扯下来,将自己身上的给她围上,“我就在岸上。”

“唔,你也去瞧热闹了……”

“瞧热闹?”他搭在案上的手背有些泛白,“这么大的案子,你去掺和什么?去了不会装傻么?直接就跳下去了?”

“什么叫掺和?”她觉得一口气涌上来,“十七到现在踪影全无,还有之前的那些人,冤魂尚在河道间彷徨不散。我能不能帮上忙不晓得,但袖手旁观站在岸边看热闹我做不到。金大人觉着危险,赶紧地转身出门,慢走不送。”

他一愣,“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她利索地打断了他的话头,再不看他。

“小拂,你从漏刻殿到锦衣卫,再到这军卫官舍,看似不再被拘着,其实处境更危险了,你可知道?”他一脸忧心忡忡,“这里头外头有多少人盯着你?锦衣卫是干什么吃的?你的一举一动都会上达天听。”

她转过脑袋,“那就奇了,金大人是怎么进来的?怎么没叫人捉去?”

“我……”他一时语塞。

“这位大人是……”思暖自后头出来,看见金幼孜就是一愣。

他瞧她衣饰是王府制式,心下了然,正要开口,桐拂已道:“这人我不认识,他迷了道,进来问路的。”

思暖差点笑出声,如今那外头看着没人,但这会儿怕是连一只蚊蝇都飞不入。此人既能好端端站在这儿,自然是被默许了的。

她转身看见案上朱高炽的大氅,再瞧瞧桐拂身上的氅衣,立刻心领神会,笑吟吟道:“这位大人不妨少坐,我领着姑娘进去沐浴换身衣裳再出来,免得着凉了。”

金幼孜忙道:“她脚上的伤……”

思暖扑哧笑出声,“若连这个我都照料不好,殿下也不会派我过来,大人多虑了。”说罢礼了礼,上前扶了桐拂就往后头走去。

金幼孜赧赧道:“那麻烦姑娘了……”

桐拂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厅里坐了两个人。一头坐着金幼孜,另一个是廖卿。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廖卿看见她出来,起身将手边的一个匣子捧了就欲交给她,被金幼孜接了过去,“方才我就说了,这匣子交给我也是一样的,我定是会转交给她。”

廖卿冲着金幼孜恭敬施礼之后再不理他,直接转向桐拂,“早先他们去漏刻殿取姑娘的东西,将这个匣子落下了。本欲送去锦衣卫,又听闻姑娘受伤搬来了此处,故而冒昧送来此处。”

桐拂自然识得那匣子,里头是九子铃,这么贵重的东西早想还给兮容,又不知她在何处。

“劳烦廖大人跑一趟,多谢。”

廖卿欲言又止,“还有一事……”一边用眼瞥那金幼孜。

金幼孜假装看不见,在一旁自顾自斟茶,“唔,茶不错……”

廖卿只得上前一步,凑近了几分,“桐姑娘若有机缘再次见到宣夜书,可否替我求得一本?摘录一些也可……”

身后金幼孜手中的茶盏叮的一声脆响,桐拂抬眼去看,他原先满脸的不耐,此刻竟是诧异,随后变成凝重。

“行……”桐拂忙敷衍道,“若有缘,我试试……”

廖卿道谢离去,她再看向金幼孜,他正直直盯着自己,好似已经看了很久。

“我脸上有什么?”她莫名。

“你在哪儿看的宣夜书?”

桐拂叹了一声,“我若说了,你不会……”

“总明观?”他的声音听着飘飘渺渺,倒似是从远处传来。

听清了这三个字,她顿时呆住,仔细瞧他面上神情不似玩笑,“你怎会知道?”

“真的是你……”他却喃喃自语,眸色凌乱。

“你在?”桐拂有些坐不住,那个身影,虽眼熟但却并不像是他……

“小拂姑娘,”思暖捧着膳盘自外面进来,“天色不早,该用晚膳了。大人不如一起……”

“他不在这儿吃,他住得远,要赶路。”桐拂自取了筷箸,拉着思暖一起坐下。

金幼孜已敛了神色,施施然亦自取了筷箸,“方才忘记告诉你,我的官舍与这儿就隔着两条街,估计你喊一声我就能听见……”

话音未落,外头有人入来,在仪门处扬声道:“明日辰时,请桐姑娘至锦衣卫案册堂。”

金幼孜瞧思暖起身出去应承,他用筷箸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那种地方,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明白么?”

第一百四十章 扑襟香雪影珊珊

辰时未到,锦衣卫的马车已经候在外头,桐拂从榻上被拖起来塞进马车里,一路昏睡。到了地方迷迷糊糊进了那堂中,看着一屋子人,顿时醒了。

朱高炽已经端坐在那当中,赵曦正盯着一人问话。

见桐拂入来,有人上前将她领至一旁坐着。不一会儿茶水点心上了一盘,她刚好觉得饿,伸手就取了吃。抬眼看见朱高炽正望着自己,遂冲他扬了扬手里的点心,嘴里比划了个多谢。他嘴角挑了挑,复又埋头看那案卷。

这么坐着,赵曦那里的动静就听得清楚。与赵曦说话的是个船家模样的男子,应是没见过此种阵仗,紧张得一头汗,正断断续续说着彼时情形。

又听了一会儿,是那夜陈家小姐落水那日,这船家刚巧撑船经过。瞧见了陈家小姐落水,也跳下去捞人,没捞着人又爬上岸来,就看见对岸的一个身影,正是那素纱禅衣身姿曼妙的女子……

“可曾瞧见她的面目?”朱高炽问道。

“那一处河道窄,但天色太晚,只看了个大概……她当时,回了一下头……”

朱高炽闻言沉默少许才转向赵曦道:“人可传来了?”

赵曦忙回道,“已在外头候着,这就传他进来。”

桐拂边嚼着米糕,边往那门口看去,瞧见来人喉咙里一噎,猛咳起来。

那人听见动静转头看她,也是一愣,但这么多人瞪着不好招呼,他只得径直走到朱高炽的案前。

“这位就是京师画院的戴进?”朱高炽将来人打量了一番。

戴进忙躬身道:“正是在下。”

“据说你有过目不忘之能,且,单凭他人描述,就可将人或鸟兽画得八九不离十?”

“八九不离十是谬传,大致的样子尚可。”戴进道。

桐拂刚咽了几口茶水下去,平复了咳嗽,心思这戴进竟如此谦逊,八九不离十都说得差了些,他画出的与听得的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赞许地瞅着戴进的背影没多久,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冷汗顿时下来了。

金幼孜说过,他见过那女子的半幅面庞,和自己几无差别……

她将身子坐矮了些,想着寻个什么由头尽快离开这里,但瞅着四下里晃眼的麒麟服,一柄柄冷冽长刀,委实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不远处戴进已然在一旁书案坐下,那船家边回想边描述,戴进提笔细细描画。

桐拂再吃不下东西,紧盯着戴进的一举一动。

白玉瓷碟里晕着藤黄、胭脂,青毫润着赭石、花青,锋势辗转间勾皴染点,众人只见那纸间渐渐显出绰约身姿……

云鬓掩处黛眉娟,眸如琉璃寥如星辰,银红落唇如樱,纤裳影姗姗……回首顾盼,玉瘦檀轻亦喜亦恨……

戴进越画越觉得有什么甚是不妥,这女子虽只露了小半幅面庞,却是十分眼熟。耳边那船家犹在絮絮叨叨,说道那面庞其实清瘦……他将一缕长发将那面颊又遮了少许,心中一动,抬眼瞥向不远处的桐拂。

眼见着桐拂也正死死盯着自己,他忙将目光垂下,抬手取了手边沾了墨色的青毫。还未下笔,眼前一暗,朱高炽竟已走到他身旁。

旁人见朱高炽亲自过来看画,纷纷退去一旁。

朱高炽看了甚久,才道:“戴画师果然神笔,此女子栩栩如生竟是欲从画中走出……只是,方才听船家说,月色下见那女子身姿羸弱,戴画师笔下的这女子却略显丰润,不如,将此处改上一改……”

朱高炽边说边伸手在那画间指点,抬手间碰上一旁水洗,水洗微倾,染了胭脂色的水顿时泼上画面,将那女子的面庞模糊了,他的袖间也立时染了颜色。

一旁赵曦一声惊呼,又觉得不妥,急忙上前,“脏了殿下衣袖,臣有罪!”

“无妨,”朱高炽抬手,将赵曦拦在身后,转而对着戴进道:“画师不如重新画一张,方才那幅好则好矣,要知增减一分都会是另一个模样,画师可要分外仔细。”

戴进听那分外二字加重了几分,又见他眸中似有深意,连忙躬身道:“多谢殿下指点,在下这就重新画过。”

眼见着朱高炽将那幅泼脏了的画拿走,桐拂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转而心思这位殿下平素举手之间谨慎仔细,今日怎的如此不当心?

正胡思乱想,有人到了身前,“姑娘请至后堂,殿下要见你。”

她抬头这才发现朱高炽已不在堂上,急忙起身往那后堂走去。

后堂空无一人,对着后院的门却大敞着,她出到门外,就看见朱高炽坐在院中石案旁,面前新沏的茶烟正氤氲。

“来,坐。”他冲她扬手。

桐拂依言坐了,一眼就看见他手边那幅泼了水的人像。

“想看就看看。”他道。

她将画取过,心里就是一赞,这戴进果然是个神仙人物,比起画那山水宫苑,这美人画得更是妙绝,只可惜那面颊上染了胭脂色的颜料……

她又凑近了几分,虽是染了颜料,但其实轮廓样貌仔细看来,还是看得清楚……

她看清楚了就是一身冷汗,这简直就是照着自己的样子画的。

只不过画中人气度神态飘飘欲仙,宛若仙子,却是自己如何都做不出的样子。

若说之前金幼孜可能看走了眼,那戴进呢?她不信戴进想要害自己,他方才的确是听着船家的话一笔笔画来。那只剩下一种缘由……

自己还没闹明白的事,如何向眼前的朱高炽解释?他若转手将自己交给了锦衣卫,自己就真的要去见识一下阎罗场了……

“不是我……”

“我也不信是你。”朱高炽将她话头打断,“父皇那里提过你的事。我与姑娘在北平相识不长,但也看得出姑娘为人。此案凶手狠辣决绝,姑娘虽用峨眉刺,但其实并非习武之人……”

桐拂心里跟着他的话盘算,朱高炽这么信自己她没料到。至于他那个冷血且翻脸不认人的爹对朱高炽说了什么,她也无从知晓,当然也不敢问。峨眉刺?她一向只是用来撑个场面,他怎会知道……

瞧她出神,朱高炽将话停了,又等了一会儿才道:“我虽不疑你,但确有人在怀疑你,姑娘若能想法子找到人证,说清楚案发之日你并不在那里,或可洗脱嫌疑。”

“我不在。”桐拂心里没底气,话出口也是欠了些气力,“我不是一直被关在漏刻殿,后来又关去了锦衣卫。”

他隔着那袅袅茶雾,将她面上瞧了一回,“姑娘当真以为半夜溜出去,无人知晓?”

第一百四十一章 正是客心孤迥处

十一个案子,每一次她都在。时辰、地方都对得上。这事,就十分不对了。

可如何解释?自己彼时去浦子口瞧了庆成郡主劝降燕王……又掺和了盛庸背江而战,大胜燕王的一战……还有那分月桥下与欲置自己于死地的人打架……更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地方……唯一晓得的,是去一千年前宋明帝的总明观逛了几次……

纵然朱棣晓得自己这般能耐,为了平息民愤,估计也会将自己拖去钦天监,命人施法将自己处置了……

那个女子究竟是何人,为何会与自己这般相像?这事与自己究竟是如何的干系,她忽然不敢去探究,万一真相是令她惧怕的那一个……

朱高炽并未追问下去,而戴进的第二幅画亦画得神妙,似像非像如梦如幻。

那船家本是月夜里惊鸿一瞥,待看到这幅画中月华流光间佳人踏水行,顿时心驰神迷,不住点头称是……

桐拂浑浑噩噩回了官舍,也没了旁的心思,坐在廊下出神。

文德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根本不晓得。待思暖将药敷上她的脚腕,桐拂才嘶得一声回过神来。

文德避在不远处,抄着手,“本想着是不是再给你开个调理神志的方子,也不知你是眼睛不利索,还是耳朵不好使了……”

桐拂歉意道:“方才一时走神,对不住。”

“这伤口崩开了你也不知?我纵是医术再好,也经不住你将伤口反复扯开。”

“我是被抓过去的,谁想去了……要么你帮忙知会殿下,告诉他我不宜走动。”她一脸的伤感倒是真的。

“知会殿下这事我做不了,知会一下生药库的桐大人倒是方便的很。”

“别!千万别告诉我爹爹!”她急道,“我当心就是。”

“这当真怨不得姑娘,她今日一大早就被锦衣卫的马车接走了,刚回来没多久。”思暖将纱布裹得妥帖后才起身,“我去备些茶水。”说罢人已经往后头去了。

文德提步入了廊下,瞧她愁眉苦脸,“我这人不太记仇,不过,刀架在脖子上这种事,我还是记得比较清楚。”

桐拂一叹,“那时也是不得已,我记得我赔过不是了……”

“不用赔不是,”他截断她的话,“告诉我一件事就行了。”

“只要和这案子无关,你随便问,我知无不言。”她笃笃定定道。

“懿文太子身边的桐女史,她如今身在何处?”

文德这一句冒出来,桐拂垂在那里晃晃悠悠的脚顿时僵住了。

他又走近了一步,“她是你妹妹,她不在了你却不着急,显然知道她还好好的。”

“你哪里看出我不急了?她生死未卜,可我如今被拘着,我有什么法子?”她说得很快,也听出了自己明显的慌张。

见文德沉默不语,她小心问道:“你……怎会知道这事?”

文德收拾着手边的药箱,“桐女史彼时在文华殿当值,身子欠佳的时候,懿文太子都是亲自宣太医院女官过来替她瞧病。每回替她看脉开方的那位女官,叫文清。”

“文清……”桐拂喃喃道,猛地抬眼望他,“文清,文德,你们二人是……”

“兄妹。”他道。

“可……你不是一直在燕王身边?你妹妹怎能还留在宫中?”

“留?”他冷笑,“与姑娘眼下情形怕是差不了太多。”

桐拂沉默了一阵子,“她现在人在何处?”

文德停了手,抬眼盯着她,“这个问题,我是来问你的。”

“我怎么会知道……”她愕然。

“那一夜奉天、文华殿大火,文清不知所踪。”他顿了顿,“和桐女史一般。”

见她面色古怪,他也没再追问,“文清与我书信中,数次提及桐女史,看起来二人关系应是颇亲近。”他将药箱拎在手中,注视着桐拂,“若有一日你知道了桐女史的下落,可否帮我问一问,文清一切可好。”

他提步出了廊下,径直出了院子去。

雨落得忽然,院子里的花木很快浸润出光泽,她蜷在椅子里,眼前却掠过旗猎猎、战马嘶鸣、刀戈交错的影子……从前裹挟在北境战事之时,苦苦盼着,若能有一日回到这里,便再无忧心。可如今这般情形,她越来越瞧不清楚,一日日无望挣扎,困顿难出……

檐下铃声细碎,将她思绪扯回了。她抬眼望去,那串九子铃不知被谁挂在廊下,泠泠罄罄搅着心思。

金幼孜踏入院子就看见蜷在廊下熟睡的身影,思暖正将裘氅仔细盖在她身上,她恍若不知。

听见动静,思暖抬头冲他礼了礼,又将廊下风帘落下,才悄然退去后头。

他在她身旁坐了,见她眉心仍蹙着,欲伸手抚平,又恐惊了她,手悬了一会儿还是收了回去。

风穿帘过,九子铃声又起。他起身,伸手将那铃束在手中,却听得身后一声叹息。

他猛转过头,她仍沉睡着,只是面上神情却是说不出的古怪。

……

“明衣,明衣?”

谁在耳边嗡嗡地唤着,桐拂觉得很是吵闹,伸手将耳捂住。

紧接着有什么啪的一声敲在她脑袋上,痛倒不痛,声音清脆响亮足以令她彻底醒过神来。

她迷迷蒙蒙抬眼一瞅,面前那人背着烛火似是正瞪着自己。纵然瞧不见面目,却能感觉到掩不住的怒意。

而她自己此刻趴在案几底下,抱着一堆竹简,不知这样睡着有多久了。

眼前这人是谁?他口里唤的明衣是个什么东西?

见她睁眼,那人坐直了身子,将手里的竹片扔在案上,“让你寻书,你竟寻到这案下痴睡?我且问你,其余的赤筹黑筹呢?”

见她一脸茫然,那人重重叹了一声,“你给我出来!”

桐拂手脚并用爬出来,才晓得十分不妥。又是总明观倒也罢了,怎的还和人搭上话了?

从前虽然也时常去些莫名之处溜达,但并不能为人所见。但眼前这人非但瞧得见自己,方才在自己脑袋上敲的一记,实在也是毫不留情。

她低头瞄了一眼身上衣衫,果然不再是之前的裙袄,眼下虽看着素净飘逸,但衣制古式。只是不知自己的面目是否也有不同……

“明衣,你可知今日朝上,我心里有多痛快?”那人忽然欢颜道,哪还有半分方才的怒意。

桐拂一愣,明衣是何人?

而见那人面上喜色不似有假,她又是一阵糊涂,此人变脸,怎的如此之快?

第一百四十二章 难辨身中真共假

案几上,兽纹铜镜,虎鹿花草的浮雕,饰着云气纹带。

那铜镜里,自己的模样并不清楚,依稀仍是原先的样子,只是缭绕着迷茫莫名。

“你定是想不出,今日殿上情形……”

她的思绪被眼前的那人打断,忙转头垂首听着。

“戴法兴怒言,历法乃古人制章,非凡夫所测,当万世不易。责我诬天背经,妄可穿凿。”他的声音并无恼怒,反而一腔激奋。

“明衣!”他猛地瞪着她,“取笔墨,替我记下。”

桐拂回瞪着他,记下?记下什么?莫说自己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便是听明白了,她写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怕是自己也瞧不清楚……

“文远大人,明衣之前搬书册将手扭了,不如让明书代为书录。”

身后这一句出现的突然,吓了她一跳。待她扭头看去,几乎跌坐于地,勉强将一句你怎会在这里咽了回去。

说话之人穿着与自己类似的吏服,举止谦恭,那面目却是金幼孜。他却为何叫他自己明书?

文远将面前二人看了看,甚是不耐地对着那明书道:“也罢也罢,我说什么,你且速速记下。”

那叫明书的一眼都没瞧她,急步到了案前跪了,熟练地润笔展纸。

那位文远大人已经开始滔滔不绝,“愿闻显据,以核理实……浮辞虚贬,窃非所惧……日月五星,非出神怪,有形可检,有数可推……”

明书手中青毫在纸上急掠,沙沙之声可闻。

桐拂心中暗自庆幸他出现的实在及时,否则她恐怕一个字都记不下……不知这总明观的规矩是如何的,若被发现了自己来历不明,会不会立刻被拉出去处置了……

“历议!对,此篇就叫历议。明书,快!速速记下!”文远不知何时已站起身,在那案前来回踱着步。

明书将写好的呈上,文远来回看了几遍,不住颔首,“甚好甚好!”

文远正欲转身离去,忽听那明书道:“文远大人,之前下官去算筹库瞧了一眼。那里如今赤筹与黑筹混在一处,堆放极为凌乱不说,且有损毁。”

“你说什么?混在一处且有损毁?!”文远顿时大怒,转向桐拂,“是不是你?方才让你去取算筹,你可是将那些都翻乱了?”

桐拂还未来得及出声,那明书又道:“方才算筹库中并无旁人,下官只瞧见明衣一人进去,又匆匆离开。”

桐拂听罢心头一凉,这金幼孜是疯了么?这地方是怎么回事她尚未搞清楚,他竟在这位喜怒无常的文远大人面前参了自己一本……

“你……”文远指着她的脑袋,手颤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文远大人,”那明书又出声道,“依照总明观的规矩,混淆算筹、疏于清理者,当罚去玄书阁思过,并清理誊抄古卷。”

“该如何就如何处置!”文远拂袖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屋外。

“你疯了吗?”桐拂死死盯着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何也会在此处?”

他闻言抬眼瞧她,并无任何表情,“你我同在文远大人身边当值,我不在此处,该是在哪里?”

“金幼……”

他忽地起身,“文远大人向来不护短,做事公正循例。方才大人的话你也听见了,你,眼下该去玄书阁思过了。”

桐拂瞧他不似玩笑,一幅冷淡臭脸模样,不由盘算,或许这人与金幼孜长相无差,不过是个巧合……若当真如此,还是识相些,免得遭罪。

思及此处,她拽着有些啰嗦繁复的裙裾站起身,“那要麻烦这位明大人带个路,我之前搬书卷除了将手扭了,还不小心磕着了脑袋,这会子不大好使,恐怕找不到玄书阁在何处。”

那明书倒也未恼,提步就往外走。桐拂见没气着他,有些不甘心,怏怏跟在后头。

从前来这里,都是在这座大屋里转悠。这大屋里,除了看不到头堆满了书的檀木架子,并无特别。

眼下跟着明书迈出了大屋,顿觉煦风拂面,木樨香暖,眼前一汪碧幽潭水如镜。中有石岛,长木芳草间数只白鸟宁栖,偶有展翅掠过水面,惊起涟漪不休。

潭边楼宇殿阁连绵,皆以石廊蜿蜒迂回相连。虽无穷极雕饰痕迹,但闳敞轩昂古风巍巍,令她心境顿开。

明书走得不紧不慢,正好容她悠闲赏景。她瞧着这一路上所遇之人,对他皆客气有加,对自己十分冷淡。不过冷淡归冷淡,倒也未流露出陌生神情,看起来也都认识她自己。

这就奇了,自己不过来了几回,都躲在那大屋里,除了那个身影并未瞧见他人。怎的似乎所有人都识得自己?难不成又似当年小五一般……

思及此处,恰一阵秋风卷入,簌簌沙沙,她不觉就是一个哆嗦。

“明书……”忽的一声如黄莺出谷,清洌婉转出现在前头,可惜说话之人被他遮着,她只得探头去看。

那女子肤白如雪螓首蛾眉,朱唇榴齿桃腮含羞,桐拂都不觉暗赞:好一个美人。

明书回了礼,“湶弦姑娘,典观大人今日可好些了?”

湶弦含羞带笑,“多谢明书公子挂念家父,他今日大好,已往儒学馆见正令史。”

“刚好一会儿我要去儒学馆,定去拜会。”说罢他颔首越过她继续前行。

桐拂跟在后头,忙敛了好奇目光,垂目盯着地上紧随在明书身后。

因是盯着地上,而明书又恰走在自己前头,走过湶弦身边时,桐拂恰好看见明书的鞋踩在湶弦如霜雪般白的披风曳摆之上。

她还未来得及出声,明书忽然扭头对着她斥道:“明衣,你怎的踩脏了湶弦姑娘的披风?”

桐拂一呆,再低头去看,明书的脚早离开了湶弦的披风曳摆,那上头已灰灰土土的脏了一大片……而她自己的脚正落在那衣摆旁边。

“不是我!是……”她慌忙道,抬头正对上湶弦恼怒的模样。

一旁明书已将她打断,“明衣,人须有担待,踩就踩了,纵是同馆中人,这个短我不会护。”

第一百四十三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桐拂一路走着,手里捧着披风。那前头走得高视阔步的背影,她越看越是恨得牙痒痒。

诬告一次倒也罢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竟又被他诬告了一次。且方才他对着那湶弦信誓旦旦,定会让自己将披风洗净熏香妥帖之后再送回……

思忖间,觉出脚下走得有些吃力,她抬眼见那石廊正沿着山势蜿蜒上行。石廊两侧渐渐林深,碧色沉厚间似有山溪隐现,与方才又是别样景致。不远处,高阁飞檐挑出林木之间,可闻钟罄声。

到了跟前,抬头就见嵯峨高阁。此刻秋日初落,霞霭余晖,将那阁上映出澄蔚之色。不及细看,明书已提步入了阁中,桐拂紧随其后。一进去,她就被迫人寒意冻得一个哆嗦。

阁中四处轩窗大开,成排楠木架中间,一道木梯旋转往上。那上头一缕夕照投射而下,将木梯和巨大廊柱上的雕饰晕上一片金澄颜色。

明书一直没吭声,继续沿着木梯而上,衣摆些微悉索声响。除此之外,桐拂再听不到别的,也没见着一个人影。

木梯势陡,待一路到了上头,她倚在阑干上喘着气。这上头寒意更盛,她身上衣衫单薄,不禁瑟瑟缩成一团。

桐拂正欲开口询问,却见那木梯处又上来数人,抬着木箱,见到明书打了招呼自去一旁摆放。看到桐拂,却仿佛压根瞧不着,皆径直走过。她一肚子话想问,也只能先忍着。

明书已走到楠木架间,“这里藏书皆为古卷,许多已残缺不全,需精心收拾。那边十余个木箱,里头是方收来的卷册书简,都是上了年头的。你需将它们小心取出,擦拭干净,若有破损需拼贴修补……”

见她一脸不情愿,他又道:“若不愿做这些,可以回去继续替文远大人书录……”

“不不!我就在这儿,我哪儿也不去。”她说罢急忙走去那些巨大的木箱旁。书录?自小她宁可被爹爹揍一顿,也不愿被罚去写字……

“等等,”他忽然唤住她,“去将湶弦姑娘的披风先洗净了,后头暖阁有衣施有熏笼。”

她抱着披风转到后头,果然瞧见一间暖室。一旁有隔间,青缸贮水,皂角木盆一应俱全。

说来也奇,这件披风入了水,却并不濡湿,折腾了好久她才勉强将上面的泥印洗去。待挂上衣施,那披风竟已几乎干透。她将那衣料捏在手中,看着似是寻常丝制,怎的如此神妙?有好似,在哪儿见过?

待转出暖阁,到了那些木箱旁,见那木箱中旧书册成堆,积了厚厚的灰尘,稍许一碰书页即散开,须得十分小心。

她忙了一阵再抬头,才发现明书居然并未离开。他立在不远处的案前,不知在翻看着什么,神情不似方才,此刻皱着眉,凝重十分的样子。而方才那些人已经不知踪影。

眼瞧着屋子里渐渐昏暗,她四处寻了一圈,未见烛火,正自奇怪,听见不远处他悠悠道:“此处藏书万卷,岂能用烛火?究竟要说几回你能记住……”

说罢,他伸手将一旁楠木架上的一盏笼纱取下。底下一棵似树非树,似珊瑚非珊瑚之物,随即散出光亮,四下百步之内顿时瞧得清楚。

桐拂看得目眩神迷眼馋万分,这比自己在水里捞的明珠可是厉害了太多……

“柚子,这是什么?”她脱口就问道。

身旁的人半晌没动静,她扭头去瞧。

明书正冷冷望着她,看不出喜怒,许久才道:“这是夜明犀,你总吵嚷着要偷去自己屋里,怎的不识得了?”

她忙垂下眼,伸手摸了摸那夜明犀,触手冰冷,“戏言戏言,做不得数……”心中却仍不甘,复又抬眼道,“此处并无旁人,你为何假装不识我?”

“还有谁比我更识你?”他几乎未加思索。

桐拂冷哼,“就知道是你,挺能装……你是怎么来的?打算如何回去?”

他此刻面上映着夜明犀的柔辉,方才的疏离似已淡去,流露出片刻莫名挣扎之色,“你一直这般问,从未厌倦过?”

桐拂一愣,这分明是第一次问他。

“是我带你来的。”他将目光落在夜明犀之上,这一句,似叹似自呓。

“彼时你在驿站外揪着我的衣袖不撒手,说,我若不带你走,你便会跳湖寻短见。我没搭理你,你就当真跳进一旁的湖里……”

他的声音飘飘渺渺没什么情绪,听得桐拂却是目瞪口呆。莫说自己不会这般无赖,即便到了以死相逼的地步,也绝不会用跳入湖里这法子……

“你被人捞上来就神志不清,被丢在那里再无人搭理。那夜大雪,我若不带你回总明观,你怕根本活不到第二日。文远大人愿意收留你,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桐拂走了神。这些事,她没有半分印象,显然都是明衣的过往。而他,也不是金幼孜。既然这一切与自己无关,为何又会反复来到此处……

明书何时离开的,她并不晓得。待回过神来,四下里只余了自己一人。

夜明犀在手边,如月光般皎洁……

粥香在鼻端缭绕,小食似有好几盘,各种香味混在一处,单是这么闻着,已令人垂涎。

桐拂砸了咂嘴,即刻醒来。一睁眼,就瞧见思暖笑吟吟的面庞。

“这一觉,定是睡得很沉……”思暖已将寝帐卷起,日光瞬时扑进帐来,那香味更浓了几分。

看着思暖面有深意,桐拂坐在榻边仔细回想了一番。目光落向窗外,好像之前是坐在那外头廊下睡过去的……后来……

思暖瞧她一脸迷茫,清了清嗓子,又叹了叹,“小拂姑娘真正好福气……”

桐拂抬头看着她发愣,“什么福气?”

“昨日你在那廊下睡着了,有人刚好来瞧你。担心廊下的铃将姑娘吵醒了,竟一直将那铃儿握在手中……从前只听说过护花铃,啧啧,竟也有握铃护眠的……

“金幼孜来过?”桐拂觉得有什么扑入心间。

“亏得金大人,不然我哪来的气力把你挪进屋里……”思暖将她扶起,“小拂与金大人,当真般配。”

桐拂挪着步子,鼻音有些重,“道不同,不相与谋。”

粥才喝了两口,门外有人扬声道:“这位军爷,姑娘在用早膳,不如在前厅等一会儿。”

“等?能让我小五等着的,这世上没几个!”

桐拂听得这一句,手中瓷勺落入粥碗中,叮的一声。

第一百四十四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

“我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居然又被捉住了。”

这是小五见到她时,说的第一句。

这种人能不得罪就不要得罪,不得已已经得罪的,就尽量谦和忍让,这事桐拂想得明白透彻,“早知小五在京师,我早就去拜访了。”她觉得自己面上的笑容算是很有诚意。

他没吭声,桐拂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咳咳,今日小五怎的有空过来?”

自睢水畔之后,再未见过她。原该是完全扯不到一处的关系,不知何故她的样子总是一再浮现。

她与张玉之间的一字一句,她在河里浣洗战袍,她为了一个战俘与人大打出手,她想要阻止张玉出征几番欲言又止……一件件一桩桩,总在午夜梦回,在他脑海中纠缠如麻……

明明与自己没有半分关系,何故如亲见亲临,如同身受……

桐拂见他依然死死瞪着自己,更是坐立难安,“那个……黑云可好?”

小五猛地回过神,眼中顿时流露出痛色。桐拂立刻意识到自己这一句问错了……

小五搁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青筋尽显,“浦子口一战,黑云战死。”

这一句直撞入桐拂心中,一时脑中嗡嗡作响。她原以为顶多是马儿回了北平草场,未跟他来到京师,岂料竟是如此……

与黑云虽也不过几面之缘,但经历那一番浴血而战出生入死,早已彼此相惜挂怀。牵念之情,与自家院中小棕马自是大不相同……

见她神情震痛,小五许久才出声道:“它彼时伤重,自知不可活,竟自跃入江中。”

桐拂将脸别开,却始终甩不开眼前情景。长河畔,夜如墨,刀剑狰狞,腥风血雨无止休。那身影负痛蹒跚,流连依依频回顾,终是转头没入无尽江水之间……

她不晓得为何会看得如此真切,那夜她的确在,但并未看见小五也未见黑云。这一幕,自何而来?

“你是不是能看到?”小五忽然问道。

桐拂先是匆忙摇头,闭了闭眼,复又颓然点了点头。

“为何是我?”他似是极力压抑着,“我不管你是什么,你只需告诉我,为何是我?”

桐拂一呆,“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他的拳砰的一声砸在桌上,“鬼才信!我与你无冤无仇,我小五做事一向光明磊落,你何故偏偏在我面前阴魂不散?”

他那样子,似是下一刻就要拔刀相向。

桐拂又惊又怒,“你当我愿意如此?其间缘由我确实不知。鬼才想去打仗!一日日的刀架在脖子上地过,你稀罕我不稀罕!这天底下就你小五光明磊落,旁人尽是奸诈小人心怀鬼胎?!”

小五当是没料到她这般,眼见她言辞含怒,并非作态,他心里原先腾起的怒意,倒是去了大半。

二人一时皆无语。

“我今日,是想……请你帮个忙。”小五忽然出声道。

帮忙?这种请人帮忙的法子,倒是十分不同寻常……这般想着,桐拂心里哼了一声,假装没听见。

他瞧她爱理不理,自是晓得方才自己一时激动,话说得重了,但要他赔不是他也做不到。

这么一琢磨,他起身就走。

“才说自己光明磊落,话说一半留一半,腻腻歪歪……”她在背后讥道。

小五的步子再迈不出去,刚欲发作,硬生生压回去,稳了稳调子才道,“林浅,她欲以身诱那河妖出现。”

“什么?!”桐拂哭笑不得,不过转念一想,那位姑娘倒当真做得出来……

抬头再看小五,他面上虽刻意掩饰,但仍瞧得出忧色。张林浅是张玉的女儿,小五对她的心思,也不需过多揣度。

“京师河道如此复杂,敢问这位林浅姑娘打算怎么引那河妖出来?”桐拂问道。

“之前那十一人中,除了秣十七和一位织坊的织女,皆是高户名门之女,且姿容出众。”他面露无奈,“这几日,她日日华服丽妆,领着一队人马,要么乘舟要么在河边骑马,招摇过市生怕不被瞧见……”

桐拂听得目瞪口呆,这位林浅姑娘果然与众不同得很。

“你是担心她真被水妖看上了拖下水去?”她失笑,“我又能如何?如今困在这院子里,怎么助她?”

半晌,她又闷闷补了一句,“若我当真有那能耐,秣十七也不会至今寻不到踪影。”

小五这才注意到她脚上纱布,转身就走,“当我没说。”一眨眼没了踪影。

她盯着院角一株枫,什么时候它竟已朱碧斑驳。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思暖捧着药盏转到跟前,人未到叹息已至,“那位林浅姑娘,一腔心思恐怕都用错了地方……”

桐拂愣了愣,旋即想过来,之前在大营中,林浅时时向小五打听燕王的消息,那番神情绝非寻常仰慕。

彼时在张玉帐中,听她爹爹的意思,也是一心将爱女托付于燕王……

耳边思暖絮絮低语,“陛下对皇后的心思,谁人不知?她张林浅纵是千方百计用尽,怕也难入陛下的眼……”

桐拂听得怔怔,北境大营中一段纷纷乱乱……燕王、妙云、张玉、林浅、小五、十七、定远……皆浸着血色透过刀影……

药味在鼻端缭绕,竟觉呛人无比,令她反胃。

桐拂恹恹将药盏推开,“能不能不喝……”

思暖一脸为难,“这新药方是昨日文医官送来,特意嘱咐了一句,说桐大人会亲自过目服药时辰和多少……”

桐拂一把将药盏夺过,咕嘟嘟一口喝了,将嘴一抹,递还给思暖。

思暖瞧着一滴不剩的药盏,扑哧笑出声来,“文医官猜得真是准!他说你定是不愿喝的,但我若这般同你讲了,你定会一口喝个干净,渣都不剩……”

桐拂听罢就是一阵猛咳,思暖替她顺了半天才缓过来。

……

她又是自河水抚岸的声音中醒来。

这声音如今日日夜夜在耳边,初时倒不觉得如何,到后来那一声声,潇潇簌簌无止无休,将思绪拉扯搅乱。

睁眼仍是一片漆黑,蒙在眼上的布条将一切严严实实地遮挡。

她坐起身,手脚处铁锁刺耳的声响。

有人推门而入,她闻见粥香。

他将她的下巴捏在手中,将一勺温热的粥凑到她的嘴边。

“在我这里,想要绝食而亡的,都没有办到。因为,人都有软肋。你也一样,秣十七。”

第一百四十五章 锦瑟微澜棹影开

桐拂没想到,一路走出来居然这般容易。莫说阻拦的人,连门都是大敞着,好似等着她出去。

她人到了门外,觉着不踏实,又回头瞅了瞅,院子里黑灯瞎火的并没有动静。

早知如此,该早些大摇大摆地出来,她这么想着,将身上的大氅紧了紧,转身就走。

走出一大片连绵官舍,很快就上了长安街。

此刻华灯初上,路人摩肩擦踵,各式小食的香味,与脂粉熏香混作一处。明明已是秋末冬初,闹市中炙火摇扇,一派热闹。

这一阵子清冷惯了,猛地闯入这一片喧嚣之间,桐拂竟有些不惯。她将大氅的帽子兜上,面目掩在暗处。身后的人,她自然晓得是甩不掉的,只是不愿被熟人瞧见,平白连累了人家。

自从小五走后,她就一直心神不宁。张林浅这个忙,她不帮,其实也不算不讲道义。但那袭赤焰般的战袍,总在眼前猎猎不休,她竟没法子挥去。

至于怎么帮,她更没主意。那位林浅姑娘如今满城晃悠,她上哪儿去找?找着了难不成一直守在她身边?就算守着,自己当真打得过人家,捞得出人来?

此事与自个儿并非没有关系,回回自己都在附近,边景昭与金幼孜都亲见过。而素纱禅衣,也曾莫名出现在自己院中……

金幼孜说得没错,外头原本就有人盯着自己,欲致自己于死地。她从来也没闹明白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而这些人之间又是怎样的干系……

这么想着,人已经转到河道边,瞧着前头一个酒铺,抬脚就走进去。出来的时候,她手里多了一壶酒,晃晃悠悠拎着就往河边去。

此处河道宽敞,渡口繁忙,大大小小泊着十来个舟子。

她看了一圈,将面纱戴了,挑了个样貌陌生的船家,径直走上前。

人未到,手里的小酒壶已塞进那船家手里,她笑着招呼,“千篙撑船一篙岸,船家辛苦。”

那船家见那壶酒,又听这一句,顿时笑呵呵道:“没看出来,小丫头也是河道上混的,谢了谢了。有什么要问的,只管说。”

桐拂笑嘻嘻问道:“如今这水妖作乱,可扰了生意?”

“水妖?哪儿来的水妖?人作起恶来,比那妖孽凶残!”船家坐在船头灌了一口酒。

“京师水道一向太平,懿文太子还是皇帝的时候,这恶徒就出来害人。如今总算不打仗了又冒出来,专害柔弱女子,算是个什么东西!若落在我手上,定将他五花大绑捆了,扔江里去喂鱼……”说着他就往那河道里啐了一口。

“除了那素纱女子,可有人瞧见别的?”

那船家抬眼瞅了瞅她,“这话,兵马司和锦衣卫都问了好几回,小丫头也是办案的?”

桐拂在他身旁坐了,塞了几块碎银在他手中,“有个被掳去的姑娘,我识得。外乡人,之前在京师孤零零的。她曾救过我,我岂能袖手旁观。”

那船家将碎银递还给她,“都是河道上的,我已经喝了丫头的酒,这银子我不能收。小丫头古道热肠,我便与你说一说……”

一番话,竟说了一炷香,自那船上下来,桐拂只觉乱乱纷纷,更没了头绪。顺着长街、巷道走了不知多久,身上越来越冷。再抬眼,竟看见问柳酒舍的招牌。

此处看过去,酒舍里的热闹与从前一般,时时看见刘娘子前后张罗的身影。

正打算转身离开,瞧见一人拎着食盒自酒舍里出来,正是金幼孜。他人到了外头,还特意停下,将那食盒掀开一角,把里头的东西放稳。

桐拂瞧得清楚,里头是一个汤盅。

他走出去没几步,就被人唤住,那女子到了他身前桐拂才瞧清楚是江月。

二人说了什么,桐拂这里听不见,末了瞧见金幼孜将手中装着汤盅的食盒递给江月。江月接过,笑意更浓。二人又说了一阵子话才分开,江月手挽着食盒袅袅婷婷地走远了。

不晓得何故,桐拂就想到了明书。这事,该不该问问金幼孜……再转眼,他居然不知去向,酒舍前熙熙攘攘,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站了这么一会儿,她觉得身上愈加冷,手脚冰凉,索性转身往来路去。

没走多久,听见前头一阵热闹。她踮着脚勉强看见一队人马,正浩浩荡荡往这里过来。

为首的女子虽戴着帷帽佩着面纱,但举止洒脱笑声清朗,隔着人群都听得清楚。

桐拂立刻认出那就是张林浅。只不过这般排场,锦衣裘马前簇后拥的,指望将那水妖引出来……看得她是哭笑不得。

那一行人招摇前行,桐拂跟着走了一段,瞧见他们转入略为偏僻的水道,纷纷下马。张林浅不知在前头说了什么,那些人牵着马四散开,而她自个儿只带着一个侍女一个侍卫,循着河道边的石栏杆往水巷中走去。

张林浅今日大袖圆领花冠裙袄,桃红纱地彩袖花鸟纹披风,发间钗玉玲珑,步摇金澄澄。窈窕身姿被她身后两盏灯笼映得,华美不可言述。

桐拂暗忖,这林浅在北平时,英气直率时不时显出一股泼辣劲儿来,与眼下的模样完全是两个样子……

河边的石道很窄,桐拂自然不便跟在后头,择了隔着一溜商铺的巷道边走边瞧。那三人的身影时不时被商铺庐舍遮了,不过很快又出现在下一个巷口。林浅一路说笑不停,桐拂这么跟着倒也不难。

眼见着前头是一家酒铺,说书人不知说着什么,引得酒客大声哄笑叫好。也就这么一错神乱哄哄的功夫,桐拂再往河边看,就没看见林浅的身影。

她紧走几步穿过窄巷到了河边栏杆处,瞧见河里一人正在扑腾,灯笼被扔在岸上,明明灭灭间隐约看得出是那张林浅。

原本在岸上慌了手脚的侍女和侍卫,此刻也跟着扑通扑通跳入水中。

桐拂心里骂了一句糊涂,此时不去寻人来救,自己跳进去做什么……当下也顾不上其它,将身上大氅扯了扔在一旁,跃入水中直往张林浅身旁游去。

眼见着到了兀自在水中挣扎的林浅身后,桐拂从后头将她的一只手腕捉住,“林浅是我,莫慌!”

待将她扯到身旁,看清了她惨白的脸色,桐拂大吃一惊,这压根不是林浅。

“我不是!快!快救大小姐!”那女子张皇地指着桐拂身后。

桐拂扭头看去,方才跳下水去侍女模样的女子,哪里还有影子,水面只余了数圈涟漪激荡不休……

第一百四十六章 重重似画曲如屏

桐拂一边在水中摸索,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位林浅姑娘,竟与她自己的侍女换了衣衫……那人有本事揣了十一个案子在手里,至今未被寻到蛛丝马迹,又怎会被她轻易骗了过去?

今日不知何故,她只觉浑身寒意,手脚不甚利索,眼前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清。她正欲将腰间明珠摸出,觉出四周水中有了异动,下意识顺着急遽推至身前的水势让了让,一道身影与她堪堪擦过。

这一下错身,触到他的手臂,他应是穿着水衣,不知何质地,滑腻无比,且紧贴着他手臂的,是一柄修长的水刺,纵是在暗处亦泛着清光。

桐拂心里一沉,若此人目标当真是林浅,林浅是绝无逃出的机会。此人的身手太过迅速诡异,水性竟似在自己之上。

不过方才她入水之时,听见又有数人入水,想来不是林浅带来的人,就是一路跟着自己的院子里的守卫。此刻水下一片漆黑,此人应是一时找不到林浅在何处,若能将他引开……

桐拂将腰间一串明珠掏出挽在腕间,周身顿时有了光亮。她反手将束着的长发松开,约摸是那侍女打扮的模样。

那人折返得极快,她瞧见他的身影反身就逃,打是打不过的,只望比他游得快几分。

不过游出去须臾,那人竟已从后头捉住她的脚腕,一拉一扯,将她拽至身前,他的一只手绕至她身前紧紧扼住她的颈间。这一切不过一瞬之间,桐拂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她挥着手臂,指望腕上珠光能引起附近之人的注意,转念想到此人鬼魅般身手又觉无望。

那人忽然伸手,将她飘散在脸侧的长发拂开,似是顿了顿,竟猛地松开了手。

桐拂正欲扭头去看,忽见身前另一道身影扑来。那力道虽猛,但颇为笨重,直往她身后撞去。

她抬腕避让间,明珠的光亮恰映在这后来之人面上。待看清是金幼孜,桐拂几乎呛了水。她伸手想要拽住他,却是不成。金幼孜早将她推开,直往她身后之人而去。

金幼孜身上虽是常服,入了水却也是飘摇舒展啰里啰嗦,将她视线挡去了大半。一阵混乱之间,她瞧见那水刺一晃,有什么顿时如烟雾般在水中腾起。

大骇之下,她从身后死命将金幼孜抱住,就往水面去。

他捉住她箍在自己腰间的手,扭头冲她笑了笑。

寒水粼粼珠色之间,那笑容彷如久雨初晴,雪霁暖阳。她一时竟也顾不得又恼又怒,勉强移开目光。

出了水,已有舟船候在一旁。桐拂抬眼见船上人着兵马司的甲衣,再扭头看见张林浅正被拽上另一条舟子,水面上人影绰绰甚是热闹,这才翻身上了船。

金幼孜随后也被拖上船,有人递了氅衣过来,他刚披上,觉着眼前一暗,就听见一句,“不许穿!”

他抬头,她立在眼前,垂目狠狠瞪着自己。一旁兵马司的几人看这架势,纷纷避去一旁。

“冷……真的冷。”他声音有些哆嗦。

“给我看看你的伤。”她的声音更冷。

他将氅衣裹得更紧,“哪有伤,好好的……”

桐拂上前,将氅衣扯开,他一手捂着右腹,那里衣衫浸染着大片深色。

她回身急问那兵马司的巡捕,“可有医者?”

那巡捕之前瞧她举止甚是肃杀,不自觉后退了半步,“在……在那艘船上。”说罢指了指张林浅所在的舟子,“不过,那是张府的医者,应是不会过来……”

“过不过来,由不得他。”桐拂说完,劈手夺过船篙就要将船撑过去。

“张府上的医者好些,还是太医署的好些……”船身抖了抖,有人在身后慢吞吞道。

桐拂扭头就看见正迈上船来的文德,欣喜道:“你怎么来了?”

文德刚上了船,将衣衫整理了一番,“自然是知道今夜有人不安分。我本今日休沐,晚上该是在鹤鸣楼吃酒。眼下跑到这河道上吹风,也不知道是沾了谁的光……”

桐拂忍着笑,“吃酒有什么意思,水妖又岂是人人得见的。”

“水妖。”文德又是慢悠悠念了一回,“我从前是不信的,如今不信也不成了。”说罢拿眼牢牢看着桐拂。

桐拂忙将目光挪开,“文大人医者大德,救人要紧,”

文德也不再说什么,提步走至金幼孜身前,看查了伤处,包扎一番起身道:“看伤势应是尖利之器物所为……”

“水刺。”桐拂忙道。

“这水刺甚是阴毒,刺刃带倒勾,所幸刺入不深,应是留了一手。”文德将药箱收拾了,“金大人这些日子需静养,莫要再动力气、受寒气。回去我将药方写了,麻烦金大人府上之人来医局取一下……”

金幼孜露出为难之色,“这……”

桐拂又开始冒火,“文大人开的药方你瞧不上?方才就不该拉你上来……”

“不,不是……”金幼孜忙道,“我的官舍只我一人……”

文德与桐拂皆愣住。

还是文德先回过神,“金大人府上连仆从都没有?”

“原先有位老人家,帮忙扫扫院子生火做饭,之后年纪大了回乡去了。”金幼孜道,“我一人住着,也自在……”说罢拿眼偷偷瞧了瞧桐拂。

文德将金幼孜一番姿态看在眼中,轻咳了几声,“这倒是有些麻烦……金大人这伤说重不重说轻不轻,若是耽误了怕是要落下病根。我这药今夜也该尽早服用,否则……”

说话间,船已停靠河道边,桐拂抬眼就瞧见思暖在岸上等着。

桐拂心里一跳,这动静闹的,怎么好似所有人都知道今夜要发生什么……

她一上岸,思暖已将氅衣替她披上,“如今这夜里已经这般凉了,这水里该有多冷?姑娘当需爱惜自己的身子……”

桐拂听她絮絮叨叨,心里一暖,只顾点头,忽然抬头问道:“金幼孜他受了伤,他官舍里无人照顾,我过去瞧瞧,就一会儿……”

思暖瞅了一眼正被扶上岸来的金幼孜,笑嘻嘻道:“我们院子宽敞,侍仆众多,如今许多厢房空着。金大人若不嫌弃,可以暂住在前院退居川堂……”

“不嫌弃不嫌弃!”桐拂还未出声,不远处的金幼孜已经出声道,大约是牵动了伤处,喊了两声之后龇牙咧嘴倒抽了几口冷气。

上了马车,只余了她二人。

金幼孜腹部伤痛虽难忍,不过瞧着近在咫尺的她,却是忍不住的笑意。见她蜷在氅衣里,脸色有些不好看,他忙道:“把我这件也拿去,别冻着。回去让思暖赶紧熬了热汤……”

她哼了一声,“是不是也要替哪位姑娘送去。”

他一愣,旋即回过神,“你都瞧见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阑干垂手明如玉

听着外头落起了雨,簌簌萧萧,未关紧的半扇窗被吹开,零星雨丝被寒风裹着入来。金幼孜欲起身将那窗关了,伤处一阵锐痛,他又重新坐了回去。

门咿呀开了,他抬头,就看见她手里端着药盏走进来。她应是刚沐过,长发犹湿,挽在身后。脸色却不大好看,似是压着沉沉心思。

他接过药盏,抿了一口,又还给她,“太烫,需凉一凉。伤口痛,扯着更痛。”

她居然没吭声,接过了,用瓷勺搅着,垂目半天才道:“你怎么会在那儿?你说你不识水性,方才倒是游得起劲。”

“只准你瞧见我,我就不能瞧见你?”他嘴角扬起弧度,“你纵是再裹三层披风、戴两层面纱,我还是认得出。”

“谁去瞧你了,刚好路过。”她手里的瓷勺转得乱了乱。

“那汤,是送去给江月的姨母,原先就是她在我官舍中洒扫。身子不好先是回了乡里,近日返来寻大夫。”他道。

“谁问你了。”瓷勺一阵丁当乱响。

“至于游水,”他一脸得色,“山人自有妙计,不可说。”

许是笑得过了头,扯到了伤处,他嘶嘶地龇牙咧嘴了一番。

她将药盏递给他,他一口就喝了干净,嘴角沾着药汁。

她递了一旁的帕子给他,他没接,皱着眉指了指自己的伤处。

她下巴一抬欲发作,又压了回去,伸手替他将嘴角擦干净。

“你是明书?”她忽然问道。

他将笑容敛了,将她神情看了一回,“不是。”

“你说你去过总明观。”

“是去过,但我不是明书。”

“他与你一模一样,说话样子也有些像,他说我是他捡来的……”

“小拂,”他忽然倾身向前,将她的手执了,“那个是明书,那个女子是明衣,那里是南朝宋明帝建的总明观。那个人不是我,你也不是明衣。你如今眼前的这个才是我,是等着娶你的金幼孜。”

桐拂想要挣脱,看见他被自己拉扯着痛得一头冷汗,她手上立时脱了力。

“金大人,”她见他面上痛楚之色稍缓,才又道,“你是金幼孜没错,但你在这里,应该不是想要娶我。”

不容他接话,她继续道:“这地方,说是连只蚊蝇都飞不入,你却进来了。不但回回大摇大摆地进来,如今干脆住进来。若说你身上没揣着别的意图,或是谁人的耳目,就算我信了,你自己能信么?”

他的手很凉,将她的手松开。

见她转身就走,他道:“小拂,我晓得你如今不信我,你以后会知道。只是这案子,你不能再掺和。如今殿下不来寻你,你就别再去。更不要自己跑去……”

她脚步没停,将那半扇窗阖上,径直离开了屋子,木门掩去他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

这一觉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听见外头脚步声和低语声,桐拂猛地醒来,披衣而出。

外头思暖披着外衣与人说话,见她出来一愣,忙忙就要推桐拂回屋子,“还早着,外头冷,赶紧回去睡。”

“出了什么事?”桐拂瞧着匆匆离去那人的背影。

思暖犹豫了一瞬,“前头金大人他……”

桐拂没听完,已往前院走去。

屋子里有好些人,乱纷纷的。她拨开人群,到了榻前,看见他脸色苍白,一位医官正替他看脉。

“他怎么了?”

那医官忙让至一旁,“金大人的神志有些不清,文大人的药用得是没错,只是今日金大人受伤又受寒,恐怕恢复起来会有些慢。我方才已替他施了针,不过今夜,金大人怕是会难熬……”

桐拂问清楚了如何照顾,将一屋子的人立时请了出去,连思暖也被关在外头。思暖拿她没辙,吩咐了两人留在在外头候着,随时进去帮忙。

他身上时热时冷,热水用了好几盆,她将他额上汗擦去,又取了袖炉将他双手捂着。想喂些水,他紧闭着唇,不知使着什么力气。末了将她的手一把捉了,死死握在掌心再不肯松。

这么一通忙下来,她又困又累,被他抓着又走不开,只得趴在榻边将就着眯一会儿……

后背猛地被冷风灌了个通体凉,桐拂打了个寒战,迷糊间想着方才进来时门窗紧闭,这风是从哪儿来的?

她睁开眼,面前是大木箱,成堆落灰的书卷和简册,自己睡相不雅地趴在箱子上。

“柚子!”她脱口就唤道。金幼孜伤重,此刻正是需要人陪着,自己怎会在这种时候跑这儿来了?

她四处转了转,自己仍在那高阁之内,木梯处已上了锁,窗虽能开,但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除非是活腻味了。阁内除了中间案几上的夜明犀仍莹莹有光,四下一片漆黑。

金幼孜说他不是明书,自己也不是明衣,但为何自己会反复来到这里?她无法说服自己,这里的一切与自己没有任何干系。

她想起角落里的暖阁,应是比这里要暖和些,遂取了夜明犀一路走过去。入了暖阁,抬头就看见犹挂在衣施上的那件披风,莹白如霜,恍有流光。

将夜明犀放在案上,她将一旁火盆上的隔火罩取了,欲生火取暖,就听见外面传来的动静。一惊之下,她顺手抓了一块布将那夜明犀罩住,屋子里顿时一片黑暗。

外头有脚步声,楠木吱呀,间杂着低语。

桐拂心里就有些冒火,自己莫名被关在此处,若是再听了些不该听的,见了不该见的,岂不是十分冤枉。只盼着来人说完话、吹了风早些离开,她还能琢磨琢磨怎么回去。

外头的声音却始终在那里,仔细听来竟有女子的轻笑夹杂其间。桐拂矮身摸到暖阁窗下,凑近窗沿看去,方才自己所在的地方站着两个人。

一个男子背对着自己,华袿飞髾宽衫翩翩,漆纱笼冠。

那女子高髻步摇,窄袄束腰绛纱罗裙,手中提着灯笼,恰映着她的笑颜如花。

桐拂一愣,虽只见过一面,但这女子她识得,湶弦。明书踩脏了人家的披风,反让自己洗净了还她……

彼时那女子含羞带怯,此刻举止间却明媚妖娆。若非才见过,否则桐拂当真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晋安王……成事……檄书……”

传来的只字片语,听得桐拂冷汗直冒。叔侄,怎的又是叔侄?天下,争得又是同一个天下……

“咦,”湶弦忽然敛了笑容,四处打量一番,“那架上的夜明犀去了哪里?”

第一百四十八章 忧来思君不敢忘

“她必须得死,她识得我……”

“或许……尚有用处……”

“她本就疯疯癫癫行踪诡异……留着只会坏事……”

“可会惊动观中他人……健康城里可有家人……”

“……”

桐拂被捆得结结实实,嘴也被塞上。耳边听湶弦和那男子,你一句我一句的商量着。

那二人无论样貌、神态、衣饰皆是上乘,倚在门前仿佛闲话清谈。若非嘴里说着些生生杀杀,这么看过去当真是养眼。

这阁里总共这么一间屋子,她根本无处可躲,很快被他们的手下捉出来。

之前与湶弦照过面,桐拂此刻想要装聋作哑假装不认识已是不可能。方才听到的若是风花雪月倒也罢了,偏偏是字字要人命的算计谋划。

唯一觉得欣慰的,这总明观在健康城,也就是一千年前京师所在。就算小命在这儿交代了,总算还是魂系故里……

胡思乱想间,那男子走到桐拂跟前,蹲下身子,戏谑地盯着她,“你,不怕?”

面前的这个女子,从被发现到现在,没有挣扎惶恐也没掉过眼泪,倒在一旁好整以暇地打量着。

桐拂心思,从前种种,九死一生好几回。怕过怨过,然而该来的,仍是如期而至,与自己怕不怕看起来并没有太大关系。

不过眼前的这个人,方才对自己倒没起杀心,眼下兴致勃勃好奇地瞪着自己,自己是不是该露出些怯意争取些生机?

眼泪是挤不出的,顶多瞪圆了眼,捣米一般的点头。

看着她勉强挤出的骇怕之色,他似是颇为满意,起身回到湶弦身边,“弦儿说得对,这个女子留不得。”

桐拂一愣,即刻悔了,这一回竟是赌错了。

“这事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只是,不想脏了弦儿的眼,不如弦儿先回去。”他接过湶弦手中的灯笼,让开身,笑得如沐春风。

湶弦星眸含笑,盈盈脉脉,“也好……”说罢随着他离去。

走出去没几步,湶弦瞧见侍卫提剑入了暖阁,接着听见身后暖阁里传出一声闷响,似有人倒地。

她忽地停住脚,“对了,方才忘了取我的披风。”说罢转身就往那暖阁去。

他嘴角保持着弧度,提着灯笼复又跟着转回。

湶弦入了暖阁就瞧见伏在地上的女子,正欲俯身探看,他在身后道:“怎的还留在这里,脏了书阁,还不扔下去。”

那两名侍卫闻言,一人提了桐拂的一只手臂,手脚利落将她自那后窗推了出去。半晌听见底下哗啦一声,再无动静。

湶弦掩嘴笑道:“建安王倒真是不怜香惜玉呢……”

他取了衣施上的披风,替她仔细系好了,“需得是姑娘这般,才值得怜惜……”

二人出了阁外,高阁下松影婆娑寒意极盛,眼瞧着湶弦亭亭身姿远去,他身后的人才走上前,“官家,方才扔下的那个人……”

“捞出来。”他慢悠悠道,说罢提步走到阁后潭边。

冷泉自山巅而落汇入此处成潭,夜色中黝黯如墨玉,潭边偶有夜鸟嘶哑数声。几人无声入水,不多时,拖了一人上来,丢在他的脚边。

“官家,此人居然尚有一口气……”其中一人上前回禀道,神情间掩不住的诧异。

“都退下。”他话音刚落,四下里已是清清静静再无旁人。

他蹲下身子,蜷着的女子虽双眼紧闭,但呼吸如常似是熟睡。他伸手在她耳后轻压数下,她即缓缓睁开眼。

她面上仍有水珠滑落,盯着他看了一回,“杀人有很多法子,非要这一种么?”

他嘴角再度好看地上扬,“杀人又要杀不死,委实有些困难。”他伸手将她扶起,将她身上缚着的绳索松开。

山风疾过,桐拂有些瑟缩。他的笑容诡异非常,明明是在笑,却未透眼底。那眸色的底下仿佛蛰伏着一头狰狞猛兽,随时会扑将出来将人噬咬撕碎……

她困难地咽了一咽,“这位公子……为何杀人又不杀死?”

他仍蹲在她面前,寻常人这么蹲着,总是有些局促难看。他这么随意蹲着,偏偏蹲出个崖岸高峻风姿凌然的气度。

“我看你,觉着似曾相识。”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将她上下打量。

桐拂失笑,倒一时忘了紧张,“就这样?”

“那要怎样?看着面熟,自然要留下问上一问。若是不认识的,再杀不迟。”

他的语调温和,却听得桐拂一身冷汗。

今日不知遇上了什么人,竟如此古怪不讲道理。方才自己被他的侍卫敲晕了,醒转时浑身湿透酸痛,估摸着是被他从高阁上直接扔下这水潭来。这法子丧心病狂匪夷所思,但毕竟也是暂时留了自己一条小命。

不过,他怎知自己掉入这水里不会淹死?

他何时已站起身,此刻负手望着眼前潭水,“南山有乌鸟,生子层崖巅。戢戢新羽成,相将弄晴烟。”

“伺意空相守,坐待繁霜落。”桐拂听着这一句竟从自己口中说来,吃了一惊。

这一句她在哪里听过,但也只是听过而已,怎会记得,又为何会在这个当口说出来?

他却身子一震,缓缓扭过头来,眸中似有琉璃莹透有光,“果然是你。”

桐拂一喜一忧。

喜的是,既是认识的,且看起来是友非敌,他应是不会再生杀意。忧的是,他究竟何人?为何会识得自己?这后面可有更大的麻烦?

她瞧着他面色古怪,心念急转,“我其实也不晓得自己是谁,早前落水被人救了,送到这里。再之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无妨无妨……”他神情雀跃,“只是如今有些棘手的事,尚需处置,三妹先在此处安心住着。这个,你且随身带着,不会有人再找你麻烦。”

说罢,他从自己腰间取下一个玉佩,悬在她的腰间。

一声三妹,听得桐拂又是一阵糊涂。她何时多了这么一个兄长?而腰间那玉佩,沉沉的,这么看过去,纵是在暗夜里亦是流光剔透,显然是个宝贝。

“至于今夜你听到的那些,若是能忘记最好。若是实在忘不掉,又不小心说给谁听去了,也无碍,我自会派人去打点收拾干净了……”他将那玉佩的流苏顺了顺,轻描淡写道。

桐拂听着却不知何故又是一番毛骨悚然,此人举止言语,好似冰火纠缠,说不出的诡异。

“官家……”他身后有人上前道,“山路上有人过来,是文远大人馆中,明书。”

看着他面上仍挂着和煦神情,桐拂却是没来由的一惊,“我和那个叫明书的不熟,我什么都不会说!”

第一百四十九章 沈沈明灯留故人

远远看着明书走到眼前,桐拂费了半天劲将一声柚子憋回去。

他到了面前,看着她一身湿漉漉,皱着眉,“让你洗个披风,你把自己洗了?”

她一哆嗦,这才觉得身上冷起来。

“暖阁里有干净衣衫,去换了。”他依旧皱着眉。

“不用,我不穿旁人的……”

“就是你的。”他没好气地打断,“在这里关了这么多回了,还不长记性。”说罢扭头去架子上翻书。

桐拂从里头换好衣衫出来,他撑在案上在看着什么,听见动静转头瞧她,目光落在那玉佩上,愣了一瞬,“哪儿来的?”

“捡的。”她扯了扯那玉佩上的流苏,不敢瞧他。

他哼了一声,“你倒是都捡着宝贝,我捡来的……”他瞥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这东西,”她将玉佩在手里抛上抛下,“有什么不寻常么?”

“不寻常?”他冷笑,“玉雕双螭鸡心佩,宗室王族之用。”

仿佛烫手一般,桐拂手一松,那玉佩复又垂下。方才那人时而温和时而阴森的样子,又浮现眼前。

她闭了闭眼,欲将那样子甩开了。提步转到明书身旁,假装也翻那案上书册,趁机打量他右腹位置。

“看什么?”

一抬头,她就对上他满含怒意的目光。

“没什么,你今日……可有不适?”她道。

“本来没什么,见到你以后,的确不适。”

“可是受伤了?!”

“胡说什么?书收拾好了……”

明书这一句话音未落,有什么自暗处破空而来,那案上夜明犀应声而碎,立时化作千万片向四处激飞而去。

桐拂伸手去拉明书,早被他扯住一起滚至案下,耳边只听得叮叮当当声不绝。眼见那千万如萤火般的碎片,轰然散开,星星点点没入漆黑一片之间。一些碎片钻入案下,竟斜插入木板,森冷有光。

桐拂自他怀中探出脑袋,“好险好险……”

又被他一把捂住嘴,他的声音就在耳畔,“想死就多说两句。”那声息拂在耳边,她立时不敢动弹。

很快听见木梯处传来动静,桐拂心中大奇,方才那拨人刚走没有多久,难道后悔了又返来取自己的命?但看这路数,似乎又不太一样。

正想得云里雾里,猛听见耳边明书拔高声音道:“早跟你说,今夜风大,你偏要来此相见。如今将夜明犀弄碎了,你我连彼此都看不清,如何互诉心意……”

后面的话,桐拂一个字没听进去,一双眼呆呆望着眼前的人。

他这是吓疯了?受惊过了头?嘴里乱七八糟这是说着什么?谁和他私会来着……

不远处的脚步声倒是停了。

明书大约是一通话讲完了,将捂在她嘴上的手松开,顺便在她额上弹了一记。

她痛的直咧嘴,不过也算是反应过来,委屈道:“我怎知会如此?公子失手打碎了夜明犀,倒来怨我。若被发现了可如何是好……”说完自己都觉着浑身不自在,不觉抖了抖。

“怎忍怨你,我们需速速离开,观里守卫就快巡至此处,这事你我二人都担待不起。”他的声音柔和了许多。

桐拂远远看着木梯处一道隐隐约约的身影,悄然退了下去,这才大大松了口气。好半天才开口问道:“你怎知来的是何人?又怎知这样会骗过他去?”

他没吭声。

“怎么不说话?若是来取人性命的,岂不是反而将自己暴露了……”她自案下爬出来。

明书却没出来,她这才觉得不对劲,忙蹲下身子瞧他,“你怎么了?”

还是没动静。桐拂有些慌,从一旁摸了几片夜明犀的碎片凑近了瞧,明书半坐着,靠在案上,脸色很不好看,一手捂着右腹。

桐拂一惊,手颤起来,这和金幼孜受伤之处完全一样。

“你……你受伤了?”她颤巍巍就要爬过去。

“别动!”他斥道,“地上都是夜明犀的碎片,去叫人。”

桐拂没睬他,将地上的碎片踢开了,到他身前查看伤口。好在刺入的夜明犀碎片不大,取出并没有费太多功夫。

待她将伤处收拾好简单包扎之后,她将他的外衫重新披好,“这里没药,我去找,你不要走动。”

她抬眼才看见他盯着自己,不晓得多久了。

“你怎么会这些?”他的目光有些意味不明。

“这个啊……这有什么,我以前养过马。”她笑嘻嘻道。

“你……”他一噎,扯着伤口,眉间顿时深了许多。

她转身欲走,“你站住。”他在身后道,“外头不安全,我能走,扶我起来。”

二人走到木梯处,听见人声和脚步声,眼看着观中巡卫提着灯笼上来。见二人情形,略问了几句,就唤了软轿将明书抬走。

一番折腾回到原先住处,天已擦亮。桐拂却是半分睡意都没有,这一夜,这一夜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经历。

唯一令她觉得释怀的,她可以肯定,金幼孜和明书绝对不会是没有关系的两个人。

一个矢口不认,一个假装不知,这后头的计较越来越扑朔迷离。

她从未像眼下这般,盼着远远逃开。听说俞平海去了宝船坞,去打造大宝船,要不要溜去和他一道?待那宝船造好了,跑得越远越好……只是爹爹,还有小柔……她抱着脑袋想得没了力气。

抬眼看见面前地上一道淡淡的身影,几乎将她吓得叫出声,抬头一看,是个认识的。

“你没死。”湶弦倚在门上,神情莫名。

桐拂顺了顺气,“这事儿不赖我,要怪就怪那楼阁不够高,潭水太浅了。”

湶弦的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玉佩,眸色里一瞬杀意腾腾恨意纠缠,很快又掩去了,“玄阁可不矮,潭水也不浅,看起来,明衣姑娘藏得挺深。”

话说完,湶弦走到桐拂面前,一手捉住桐拂的右臂,另一手将她的衣袖拂上去,露出一截手臂。

桐拂尚未及反应,湶弦已经松开了手,面上也跟着释然了许多,“看来是我想多了,不是就好。”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完,她人已经走到了屋子外头,“明书与我……罢了,你也无需知道。你只需记着,你对他若有什么旁的心思,劝你早些丢了。”

湶弦人才走,桐拂抬脚就进了明书的屋子。进了屋子,她才觉得奇怪,自己这一腔怒意是从哪儿来的?

明书没在榻上躺着,靠坐在窗前,见她进来又皱起了眉,“谁允你进来的?”

她坐在他不远处,“可以说了么?这究竟怎么回事,金大人。”

第一百五十章 叠笺共写霓裳谱

桐拂未见过他这般样子。

大袖博带,衣摆低垂,衣袖自肘部直垂至地面,腰间系长带。他这一身不知何种衣料,轻裘软襟,这么随意坐着,竟生出伴林泉、临长风,闲云野鹤不染尘滓的随性来。

看惯了他四平八稳袍服襕衫,这么看着,就很有些不同。

“前阵子,你的胡话少了许多,当你好了。今日又犯浑。”他倒没恼,只是看起来很不耐烦。

她敛了心思,“你定是有难处,不过眼下无人,何必这般?你究竟跑来做什么?你上回说,这什么文远大人和大明历,是宋孝武帝时候的事。再往后,是什么废帝之乱宗室内斗……”

“你给我闭嘴!”这一回,他看起来气得不轻。

桐拂几时见过他这般凶神恶煞,一时愣住,当真闭了嘴。

“你自己不想活,只管去外头胡说八道,莫要牵连了观里不相干的人……”他看起来仍是气势汹汹,但调子缓了不少。

外头有人入来,“书令史大人,文远大人观星方归,听闻书令史昨夜之事,嘱好生休养,传明衣姑娘过去说话。”

那人说完就离开,桐拂往椅子里缩了缩,“不去不去,又是大明历……”

话音未落,余光里有什么直直冲着自己而来,她一躲没躲过,被砸在脑袋上。那物件落在怀里,是个书囊。

“你!”她气急,抬头瞪着他。

“你若再提大明历三个字,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扔出总明观?”他面色铁青,竟是怒意滔天的意思。

桐拂一愣,大明历是文远的心血,虽未亲见,但听闻他为之十余年风餐露宿,恨不能枕之入睡,怎的忽然就不能提了?

“可……文远大人不是刚写了那篇历议?尚与那戴法兴论辩……”她抱着那书囊,往后又挪了挪。

此番他未出声,也未动作,只是直直瞪着她。在她看来,这比扔个物件过来,更令她不安。

半晌,他扶着案几起身,走到她面前,捏着她的下巴左右看了看,“你这痴症,看着是厉害了。”

桐拂亦未过脑子,一巴掌把他的手拍开,“自己装疯卖傻,竟说旁人痴症,也是病得不轻。”

他将案上一册扔给她,她低头一瞧,元嘉历,年号泰始。

“不是大明么?换成泰始了?”她一头雾水。

“大明之后,是景和,如今才是泰始。”看得出他已是极力隐忍。

桐拂更是迷糊,这意思,已经换过两个皇帝了?难不成此番过来,并非当初看着他书录历议的时候?问是不敢问了,他那个样子,她觉得再问下去,自己真的会被丢去观外喂狼。

“大明历原本应于大明九年改行,取代元嘉历。孝武帝却在九年病逝,此事搁置至今。”他忽然道。

桐拂恍然,跟着心里就压得闷闷的,起身就往外走,“晓得了,我不会乱说。”

虽是白日,大屋内高窗皆半掩,昏昏蔼蔼。她悄然入内,文远并不在案后,寻了一圈,没见着人影。瞧着通往后院的门敞着,她寻了出去,一出去就看见不远处池塘边的身影。

文远立在池边一块巨石之上,风过,衣袂飘飘若随时乘风而去。

桐拂心里一沉,也未多想,冲上去将他拦腰抱着就往后倒。

文远自是没料到,与她一起摔了个灰头土脸。

桐拂忙起身将他扶起,替他掸灰,“大人何必如此,大明历必将取代元嘉历,不过是早晚的事……何必想不开……”

文远原本怒气冲冲,听她一句顿时将她揪住,“你再说一遍,什么是早晚的事?”

桐拂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一句说得委实不大妥当,忙道:“昨夜梦中,我见这大明历在后世行用,无有超越。如今不过是暂时……”

文远将她衣袖松开,“无稽之谈!”说罢又往池边去。

桐拂心里叫苦,这位大人铁了心的要跳池子,自己也是拦不住……

岂料那文远到了池边冲她叫道:“还不过来帮忙!”

桐拂一愣,忙跑到池边,那水面上漂着一只木船,精美无比,上头舷、窗、桅,甚至舱内桌椅榻几都逼真可见。

“此船无篙,也无纤绳,如何前行?”桐拂好奇问道。

文远忙着加固船肚子里的机关,命她牵着绳索,头都没抬,“不因风水,施机自运,不劳人力。要那些篙绳何用?”

不劳人力?桐拂吃了一惊,这如何可能……

明书迈入后池,远远就看见水边二人并排趴着,在捣鼓着小舟。嘴里时而争执时而说笑,竟是一片融洽。

他方才一路过来,走得急,此刻才宽了心。原以为她又要被罚,没想到竟是眼下这般和睦情形。心思松弛了,才觉出伤口跳着痛。

他缓了缓才到了近前,未及施礼,文远已瞧见他,“明书,今日不用你来,后面几日你也去歇着……怎么以前没觉得这个小丫头这么有意思……竟还会撑舟……”

明书无语,转头看见她冲自己得意地咧嘴一笑。

文远忽然扭头对着桐拂道:“可想去新亭江,见识真正的千里船?”

她忙不迭点头。二人这架势,已将明书忘在一旁。

“我……”明书出声。

文远冲着他摆手,“你歇着去,小丫头和我一起去就成了。”

明书微微皱了皱眉,“夜明犀一事……”

文远有些不耐烦,“有何大不了的,改日我再做一个。对了,你让人去把夜明犀的碎片收来,我给小丫头造个新鲜玩意儿……”

明书嘴上应诺,却是狠狠剐了她一眼。

“又有什么新鲜玩意儿?竟不替我造一个……”有人自身后走来。

文远一咕噜起了身,大步上前,“景云兄!稀客稀客!我这里的新鲜玩意哪里及得上太守府里的……”

一旁明书也已施礼道:“见过张大人。”用脚踢了踢仍趴在池边捞绳子的她。

桐拂急忙起身,抬头看见来人就愣住了。

张景云瞧着这刚从池边爬起来的女子,觉得眼熟,不免又多看了一眼。

“还不见过张太守?!”明书压低声提醒她。

她的嘴里却蹦出三个字,“健康令?”

第一百五十一章 曾见红蕖间青琐

桐拂没想到,这么快可以走出总明观的观门。

那日自己一句健康令,在场三人的神情各自精彩。

那位吴兴太守张景云,先是一惊,再是一喜,跟着一惑。

文远大人将她与太守各自打量一番,神情恍然似有所悟。

而那明书,眉头一扬一皱,当即对着那太守揖道:“张大人勿怪,下官与明衣说过大人曾任健康令,又曾监统造华林园、玄武湖。她入观不久,礼数有欠,还望大人海涵。”

张景云并未再说什么,文远大人也仿佛刚才压根没听见,二人自去堂内说了一回话,张景云便告辞离去。

第二日太守的书函即至,邀了文远大人前去华林园的日观台。桐拂本打算趁机在观里揪着明书好好问上一问,岂料自己也被唤了同去。而明书原该在观里养伤,偏说自己已经大好,也坚持跟着同去。

这一路沿着宫城外青溪一路北上,风光与明自然大是不同。此处在宫城以东,多是山野,少见屋舍,也没有连绵宫墙,只有篱门相间。过建阳门菰首桥,山林愈见葱郁,渐渐可见山势起伏,另有殿宇楼台点缀其间。

对面坐着的明书,一路闭着眼没出过声。桐拂一肚子问题,却也不敢吵他,看一回风景,再眼巴巴看一回他。

“想问就问,看了一路累不累。”他忽然出声,吓了她一跳。

她想了想,先安抚两句再问不迟,“你说你,伤口没好,怎么就出来,该好生休养,回头落下病根……”

“把你捡回来以前,我没病过,也没见过医者。”他淡淡道。

“厉害厉害……”她由衷道,“这个……这个张太守……”

他的眼睛忽然睁开盯着她,她后半句就没说得下去。她心里全是金幼孜从前的模样,怎么以前没觉得这个人,板起脸来这么可怖?

“张太守,初为吴郡主簿,后任建康县令,治绩嘉。宋文帝因其才能出众有巧思,且好文善书,骑射杂艺无不精通,令其参与元嘉北伐。

二十三年,造华林园、玄武湖。二十九年,为扬威将军、冀州刺史,加都督。

三十年,平定刘劭、刘义宣之乱。宋孝武帝朝,张永历任尚书左丞、黄门侍郎、廷尉、宁朔将军、太子右卫率、右卫将军、御史中丞……”

桐拂听得张口结舌,且不说这位张太守实在了得,明书张口就来滔滔不绝的模样,与金幼孜根本就是一样。

见她愣怔,明书幽幽道:“张太守为健康令时,乃宋文帝元嘉二十二年,算来也有二十来年……就算当初你只是个娃娃,如今也该是……端庄得体的年岁了……又或者,你是个与山川同寿的精怪……”

她心中一时清明一时糊涂起来,眼前竟似瞧见彼时北平那场大雪,耳边闻听燕王那一句,“你若当真是执念,又究竟为何而来?”

彼时她的魂魄自小五身上离开,终日在燕王府游荡……那日大雪一场,燕王一问……她见健康宫、篱门五十六、十里长堤北湖浩渺……尚有台城陷、侯景乱……依稀似有更久远的容颜话语……

这里,她曾来过。只是记忆斑驳陆离,如水浑浊,看不清究竟。

见她神思恍惚,并未作答,明书又候了片刻,忽然笑道:“你若当真是精怪,最高兴的该是文远大人。他整日整夜在山川湖河间,观星看日,什么没见过。他那本述异录你得空若是翻翻,就知道了。回头他给你脑袋上贴个符,收了你这精怪。”

她的目光自一片虚无中收回,凑近他的面庞,定定望着他,“你是不是给贴了符?难怪整日里凶神恶煞阴阳怪气不似从前了。”

明书面上笑容顿时僵住,再欲发话,马车停了。

掀帘而出,已在宫墙脚下。张景云早遣了人在外头候着,领着他们一路入了宫门。宫门紧连华林园,转过一带宫墙,就见张景云远远迎上前,与文远比肩同行。

二人一路指点,琴堂、灵殿、芳香堂……无不华美。观四处,曲流临叠川,交渠纷错台阁连纵,轻云幕岫,风透林而启衿。

“这些,都是张太守督造?”桐拂咂舌。

明书瞥了她一眼,“自然。楼阁倒也罢了,引水造山,可不是寻常人能为之。”

“造山?”她愕然。

明书抬手一指,东面一处山势高起,“那里,原先不过一处平地,张太守兴景阳山于此。”

她听罢一脸崇佩,紧走进步悄悄凑到张景云身后,边细听边好奇四顾。

明书在后头瞧着,又皱了眉。华林园如今乃宫中御园,今日入来,自需换上宫制衣裙。她难得一身飘逸繁复,曳地裥裙却被她随意拎在手中,之前束好的发因着她摇头晃脑早散了一缕在脸侧。

她平素一向这般古怪倒也罢了,他却觉得怎的如今自己也跟着古怪起来。好比今日,明明自己该留在总明观里歇着养伤,为何要来?好似今日不来,就会诸般不踏实……

这般寻思着,一行人循阶上了日观台。此处地势颇高,四下景致尽收眼底,台下临着粼粼池水。此时秋末冬初,尚有白鹚掠飞其间,一派冷风落松间,禽吟长涧的佳境。

台上一角有一浑天铜仪,张景云将文远领至那里,二人低声交谈。桐拂本欲跟去,被明书一把揪住。

“什么都能当闲话来听的?小命要不要了?”他将她的衣袖甩开。

“有什么听不得?”她奇道,“不就是说说山水园子观星观日的……”

“你可知晓,原本这位张太守是要拜官吏部尚书?”

“好大的官……为何是原本?”

明书忽然望向远处,“若是没猜错,来人手里的旨意,便是缘由。”

桐拂扭头瞧见宫人正匆匆前来,手捧卷书。张景云跪接了旨,待那些宫人走远,才露出凝重神色。文远冲着明书点头,示意他过去,那张景云却提步向着桐拂走来。

“不要乱说话,切记。”明书走开前狠狠瞪了她一眼。

张景云到了她面前,将她细细打量一番,“明衣……你,识得我?”

桐拂想着方才明书的神色,忙摇首道:“不识得,认错人了。”

张景云未再追问,却指着日观台下的天渊池道:“孝武大明,我欲引台城之北玄武湖水入天渊池,连纵华林园内诸沟渠,汇入台城南之护城河。使园内水泽尽成活水,可见流水萦回终年不息。彼时引水不得,若有延误,数百劳役将受牵连。”

他顿了顿,转眼看向她,“彼时有一女子,自荐而出,冒死潜入湖底,寻出可开洞通水之处。后又领着众人入水凿开湖侧,终将玄武湖水引入,众劳役才免于牢狱之灾。”

桐拂不住点头,“真乃奇女子……”

他含笑道:“我也这么觉得,小拂姑娘。”

第一百五十二章 冷沁鲛眠印寒湫

眼前的这位张太守,比文远大人年长,看着远迈不群却又一派温和模样。

见她犹疑愣怔,他也不催促,仍旧含笑望着她。

“张大人是真的搞错了。”她想得明白,这事打死也不能承认。

她身边乱糟糟的事还不够多?再认一个曾经一起挖洞造湖的建康令,指不定又扯出什么事来。

再说,挖洞造湖这事,她当真没有半点印象。

他未再追究,颔首道:“时日久远,许是认错了。”

他将目光投入远处山峦之间,“我本想领着姑娘去一回北堤与三神山,蓬莱、瀛洲与方丈。只可惜今日我就需离开建康城。若有机会,必邀姑娘同去。”

“多谢张大人。”她笑眯眯道。

张景云的目光又飘远了,“彼时疏浚北湖,以浚湖之泥修造北堤,植浅滩兴三山,劳民上万,役重人怨。”说到此处,神色黯然。

“大人乃将作大匠,也是身不由己。”桐拂顺口就道。

这一句顺得自己一个愕然,将作大匠?身不由己?且不说不知这将作大匠为何物,自己这讥讽口吻是哪里来的。

张景云却恍若未闻,“及至冬日,天寒地冻,劳役多冻伤染疾。但身为监统纵然忧其劳苦,也不能懈怠稍息……”

“各般难处,大人无需自责。”她纵然心中不愿,但出口语调依旧冰冷,“想那湖中幽魂哀苦,定也可感知大人悔意与不安。”

他负在身后的手瞬时紧握,良久才松开。

“晋安王反叛,于桑尾张檄文,在寻阳登基称帝,改年号为义嘉。任命安陆王为扬州刺史,荆州行事孔道存拥奉临海王刘子顼,会稽诸将拥奉寻阳王刘子房,皆起兵响应晋安王……建康危矣。”

桐拂一头的汗,生怕自己开口又是莫名,总算找回自己的调子,“张大人……怎的将朝廷机要说与我听,我……”

他转过身来,“我与姑娘机缘匪浅,旁人说不得,姑娘却是说得。”

“大人……这是要去……打仗?”桐拂恢复如常,心里大大松了口气。说来也怪,对着眼前的这位张太守,竟多有亲近之感。只是不明为何方才自己竟会出言冷对……

张景云看出她面上变化,心中略有计较,“此番征伐,若侥幸得返,自当再邀姑娘叙旧。”

他目光落在她腰间玉佩,“倒不知,姑娘与建安王相识。”

“建安王?”她一时未及反应,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腰间玉佩才想过来。

那夜时而笑颜时而阴沉,将自己从高阁上丢下去的男子,竟是建安王……那建安王与湶弦说的那番话,彼时听来无非算计筹谋,如今才晓得牵连竟致如此……

她强自稳了稳,“一面之缘,其实……不熟……”

张景云微笑道:“姑娘结识倒是颇广,眼下建安王已为都督,统帅诸军事平定此乱。”

桐拂好不容易定下的心顷刻又乱作一团,建安王筹谋逆反,怎的成了平叛都督?难不成他欲借机……

“明衣姑娘,”张景云将她的思绪打断,“如今建康城内外已戒严,我需尽快送你们回总明观。姑娘莫忧虑,我虽本为将作,只要一条命在,必拼死守护京师。”

说罢他已转身离去,领着文远径直往日观台下走去。明书什么时候到了身旁,她完全不知晓。

“让你不要乱说话,你倒好,一直说个不停,又要给文远大人惹麻烦……”他在她耳边絮絮叨叨。

她却未听进,只一味嘀咕,“麻烦,大麻烦……这可如何是好……”

明书将她扯了远远跟在文远和张景云的身后,“什么麻烦?你当真惹麻烦了?”

她一个哆嗦,“你还是不知道的好……知道的越少活得越久,晓得不……”

二人一路争执斗嘴,到了宫门外,看见候着的马车旁另有一队执锐披坚的人马肃然而立。

张景云回身对文远道:“眼下建康城九门戒严,城内亦是,我手下的人会护送诸位回观。”

文远上了前一驾马车,桐拂与明书乘了第二驾,很快马车辘辘急行起来。听着外头盔甲铿锵之声,桐拂只觉得头皮发麻,闭眼就是刀戈交错血肉横飞,她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这就怕了?”一旁明书道,“平时胡作非为的时候怎么不怕……”

前头猛地传来马的嘶鸣声,马车急急停住。很快,人的呵斥声、刀箭相格之声纷纷传来,二人俱是一惊,明书直往马车外扑去。

桐拂想都没想一把将他拽住,“你疯了吧,出去送死?!”

明书扭头怒视她,“文远大人遇险,你在这儿待着!放手!”

她不撒手,“不行!太危险了。外头有护卫,你去了只会添麻烦……”

明书将她的手格开,掀帘就钻了出去。

桐拂看着外头天色昏暗,前头一辆马车四周却是纷纷绰绰的人影,正厮斗不止。刀剑声刺耳,箭矢飞掠不休。当下也不再犹豫,咬牙猫腰也钻了出去。

抬眼间明书已经到了文远的马车后面,被护卫围在里头,暂时安全无虞。来人看不清面目,但进退有度,显然不是山贼流匪。

猛听得明书一声“大人!”,桐拂急忙看去,文远被人用刀架着脖颈间,正走出马车。

虽是此种境地,文远并无半分慌乱,对着他身后的人道:“既然找的人是我,莫再伤无辜!”

那人也不答话,将文远丢上一匹马,自己也翻身而上,往小路急奔而去。余下的人也不再缠斗,纷纷撤走。

桐拂目瞪口呆地看着明书翻身上了一匹马,跟着张景云的护卫一起打马追去。当下也顾不得,将牵马车的马解开一匹,也追了上去。

天色迅速地黑下来,除了错综的马蹄声,几乎看不清前头情形。待看到水色潋滟,她心里一叹,方才张景云才提到一同看北湖。若她没猜错,这前头,正是围拱三山的湖面。

夜色中可见舟影,前头跑得快的护卫已与刺客重又厮杀一处,根本看不清文远在何处,明书也不知踪影。

耳听着有人呼喝,“大人被劫去了船上!速召水师!”

桐拂翻身下马冲到湖边,见一叶小舟正急速往湖中去,耳听不远处扑通一声,转眼看去竟是明书,正奋力往那里追去。因衣袖宽大,很是狼狈,一阵扑腾。

她几下将裙裾结好,入水很快追上他,将他揪出水面,“不会水你也敢下来?!”

他却猛地将她抱在怀中,桐拂未及叫出声,已见箭矢纷纷落入他二人身侧的水中,嗤嗤声不绝。

“可会凫水?”她急问。

他一愣,下一刻已被她拖入水下。

水中幽暗,她腰间玉佩入水却生出光泽,将四下里映出溶溶泠泠之色,只见二人相拥相对,万籁此俱寂。

眼前他神情有异,桐拂未及探究,却见一道黝黑身影径直扑向明书身后。那人似着水衣,衣上有鳞纹,而他手中一柄水刺,正分水而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小园新雪暖炉前

那鬼魅般的身影,水刺的寒光,决绝而来。她死命拽着他的手臂想要避开,却如何都拽不动。

大骇之下,她猛地睁开眼。

睁开眼就觉得不太妥,自己趴在榻边,一只手死死抓着一条手臂,那手臂显然不是自己的。

她缓缓抬起头,看着他斜靠在榻上,撑着脑袋正盯着自己。那目光深邃,最终溢出笑意来。

这不是明书,这是金幼孜。

她理了理思绪,慢吞吞道:“我睡了多久?”

“一日一夜。”他答,跟着一叹,“从前不知,一日一夜竟如此短暂。”

她脑袋里晕乎乎,那般纷乱种种,怎么会只是一日一夜的功夫?

转过神来,她的目光落在他右腹,“你,好些了?”问完了才发觉自己扔抓着他的手臂,忙讪讪松开了手。

他有些可惜的望着自己的手臂,诚恳地摇头,“还没。”

她这么仰头看着他,眼前猛地浮现方才水下情形,他身后杀气腾腾那个诡异身影……她下意识将他一拽,往他身后看去。

这么一拽,他顺势起身,恰将她拥在怀中。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将她拢着,她一惊,再想挣脱,却是不能。

“别动,伤处痛……”他在她耳边不满地嘟囔,她不敢再动,僵在那里,脸就慢慢热起来。

“你……”她觉得口舌不利,“别闹,有事问你……”

他不放手,“你说,听着呢。”

她叹了口气,拿他没办法好似也不是第一回,“你就是明书,你在那里的,对么?”

他没吭声,半晌才松开她,仍捉着她的手,“是,也不是。我说不清楚。我并不能左右他。”

她看着他的模样,心里其实立刻明白了。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明衣并非凭空在那里出现的人,而自己与明衣,究竟是如何的关系,她从来也说不清。

可为何他也会这般?当年陶弘景那一句,究竟谁带着谁四处乱蹿,不好说……难不成这一切,竟是因为金幼孜?

一阵细密的铃声传来,她扭头看去,那串九子铃悬在他的帐外,此刻被风拨弄着,九个乐伎衣带蹁跹竟似有了生机。

那声音,隐隐似钟磬齐鸣,丝弦铮铮,有什么在她心中一掠而过,却捉不住。

“原先挂在你廊下,恐扰了你的睡意,我将它暂时取了来。”金幼孜道。

她收回心思,“文远他会不会有事?”

他凑近了几分,“我以为你会更担心我一些。”

“你胡闹什么?你不是好端端地在这里。”

“文远应是无事,他的缀数还未写完,欹器也未造好,这一劫应是无恙……”他沉吟道。

“欹器?”桐拂心中一动。

“还惦记漏刻殿的那个?”他瞧她面色有异,“你若想继续折腾,我去问问能不能替你要来。”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忽然揪着他道:“对了,我在北湖中看见的那个人,好似和那水妖……”

她的话没说完,有人推门入来。

思暖在前头,身后跟着的是文德。

看着二人情形,思暖掩嘴笑道:“看来金大人伤势已经好了大半,文医官恐怕白跑一趟了。”

文德眼观鼻鼻观心,“此事,陛下亲自过问了的。既然都在,两个正好一同看了。”

金幼孜这才放开手,容文德看脉。

桐拂欲起身,才觉出脚腕处剧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金幼孜一手将她扶了,文德已俯身探看,她原先的伤处此刻竟已肿胀可怖。

文德皱眉,“伤口未愈,你不管不顾跳进水里,又是一日一夜蜷在此处不得伸展。四个字,咎由自取。”

“文医官,先替她诊治。”金幼孜已从榻上下来,将她扶坐在榻边。

文德埋头替她清理敷药,再不吭声。

思暖一旁打着下手,一边摇头,“你们俩,互相照顾着,就照顾成这样?”

“对了,张林浅如何了?”桐拂龇牙咧嘴地问道。

思暖一叹,“你方才也听见了,此事陛下亲自过问了,张家那位林浅姑娘,这个动静闹得可不小。好在她并没有受伤,被陛下禁足在府中。如今兵马司和锦衣卫日夜在河道边巡查,她应是暂时不会再惹事……”

“可查到什么?”

“这就不知了。”思暖摇头,“早先大殿下派人过来问过姑娘情形,只说让姑娘好生歇着,这些日子不用再去卫里。”

桐拂满脑子都是那穿着水衣的身影,北湖中鱼鳞纹的手臂,还有一般模样的水刺……像,实在是太像……但这又如何可能?

文德在一旁写罢了药方,交给思暖,这才转向桐拂,“你的伤若再不好好养着,只怕神仙也救不了,至少半月不可出门。”

桐拂眉一提,“这……这怎么可能?文医官,我……”

“此事非但陛下过问了,”文德打断她,“我临来之前,刚好路过生药库,又刚好遇见了桐大人……”

桐拂脸一白,“你……你没告诉我爹吧……”

“生为医者,从不诳语,向来据实以告。”文德目光落在自己衣摆,没什么表情。

她的脸又白了几分,“我爹他……他可说了什么?”

“桐大人并未说什么,只是彼时手里拿着的一株野山参,不知怎的,竟折断了……”文德摇头道,“甚是可惜。”

“文医官,”桐拂将身子坐直了,“我现在就回去躺着,哪儿也不去。麻烦告诉爹爹,我……”

文德已提着药箱往外走去,很快消失在门外。

……

京师冬日的第一场雪,早于往年。桐拂醒来就听见,屋外思暖和几个小侍女欢欣的窃语声。

她坐起身,思暖已自外头推门而入,带进一片沁冷。

桐拂透过帘子瞧见外头莹白一片,心里痒痒,“阿暖,我想出去看看……”

思暖手中抱着裘氅,笑吟吟道:“早知你定是坐不住的,外头都备好了。”说罢替她梳洗换上袄衣,再裹上裘氅,唤了人进来将她扶着去了廊下。

廊下早生了炭炉,虽有暖帘,此刻半卷着,院子里景致并无遮拦,一派银装皑皑。雪仍落着,散漫交错絮絮萦积,栏杆外早是瑶阶琼树。

炉上新茶初滚,清芬氤氲。不过炭火虽旺,栏杆外毕竟大雪纷纷,四下里竟是暖意融融。

桐拂奇道:“明明在屋外,何故并不寒冷?”

碎的念

手机提醒里蹦出’上架’两个字,才反应过来,就是明天的事。

回想一下,除了画画,好像活到现在,并没有这么投入地在做一件事。这一阵子,处于强迫症、纠结症、细节控……同时发作的状态。

然而理想永远宏大,现实从来微若萤尘。

月初回了一趟南京,去了大报恩寺。那天天气特别好,玻璃剔透的报恩塔下来来往往的游人,很多女孩子穿着飘逸华美的汉服,擦肩而过,很容易生出穿越的念头。

请了一位讲解员,年轻漂亮的姑娘与我一路并肩而行,侃侃而谈。有关报恩塔的故事非常多,多到作为一个土著南京人,对于那些湮没于尘埃的过往,都无法停止惊讶、赞叹、扼腕。

塔自然已经不是当年的塔。

彼时,塔身白瓷贴面,拱门、塔檐、斗拱、平坐、栏杆皆为五色琉璃。刹顶镶嵌金银珠宝。角梁下悬挂风铃一百五十二个,日夜作响,声闻数里。自建成之日起,燃长明塔灯一百四十盏,金碧辉煌,昼夜通明。塔内壁布满佛龛……

如今,只有黄色夯土地基、古法五彩琉璃构件、碑文、舍利石函、七宝阿育王塔……才是六百年前的真实。

五彩琉璃的塔身无法复原,原因很简单,古法已经失传,如今最顶级的琉璃厂也烧不出当年的一片琉璃。

说到这里的时候,讲解员姑娘一腔遗憾。听者自然也是遗憾、扼腕。但也就是在那么一刻,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无论初衷是什么,过去的,无法复制。

所谓真实,从来只在当时当刻。

扯远了……

只要活着,还会继续写下去吧。

分割线~~

感谢一直在看的,曾经来过的,偶尔停留的。

写成这样,各位大大不要再破费打赏了,惭愧惭愧。

本人眼力、精力有限,之后也是不稳定更新的状态,望体谅。

午安~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六出飞花入户时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五十四章六出飞花入户时案上三足香炉,烟姿袅娜。

思暖将那铜盖揭开,露出内里一颗殷红丹丸,被火熏燎着,灼灼艳艳。

“这是大殿下着人送来的辟寒香丹,为丹国所出。焚之,即生暖意。可是极稀罕的宝贝……”

桐拂咋舌,“世上竟有此神物……这怎么能收下……”朱高炽怎的出手如此阔绰?

“殿下觉着姑娘因查案受了伤,心中不安,故而时常遣人送东西过来。

姑娘如今吃穿用度里,大半都是殿下命人送来,与宫中的也不差了许多。只是殿下一直不允我们提及……”

桐拂心中一叹,查案受伤,自己本也有私心在里头,这人情可如何去还了?

“还有,”思暖取出一封信笺,“这是殿下今早遣人送来的,说是应着雪景,姑娘随意瞧瞧。”

桐拂展开那洒银云笺,犹有墨香,那之上,字迹遒美健秀,如华茂春松,似见山川辉清而草木隽秀。

“白羽虽白,质以轻兮,白玉虽白,空守贞兮。未若兹雪,因时兴灭。

玄阴凝不昧其洁,太阳不固其节。节岂我名,洁岂我贞。

凭云升降,从风飘零。值物赋象,任地班形。

素因遇立,污随染成。纵心皓然,何虑何营……”

思暖在一旁瞧着,忍不住道:“此为南朝三谢之一谢惠连之雪赋,宋武帝时人。此赋深得殿下喜爱……”

桐拂连着又看了几回,虽不甚懂书法讲究,也不由由衷赞叹,“好词,好字,连纸都好看……”

“人看着,怕也是越看越好看。”一声透着愠怒,自廊外传来。

桐拂一抬头,金幼孜正提步入了廊下,而她身旁的思暖不知何时已走开了。

早前他伤愈之后没理由赖在这里,已搬回了自己的官舍,但仍同从前般日日都跑来。

他将手中的提篮放在案上,伸手将那信笺接过放在一旁。回身将那提篮揭开,菜食香味顿时在廊下四散开。

见她两眼放光,他这才拎起嘴角,“下雪天的,你看什么诗,不如吃饱了实在。”

“刘娘子的菜?!”她尝了一口就瞪大了眼睛。

金幼孜一脸得色,“京师里头还有谁,能随随便便将刘娘子亲自烧的菜肴拎出来?”

“那还不是因为我,”她斜着眼,“不过劳你跑一趟罢了。对了,你告诉刘娘子我在哪里了?”

“这还用我告诉?刘娘子消息灵通,只怕不比兵马司差。这一带官舍军庐里,常去酒舍里吃酒的,早有人说了……”

“你可千万拦着别让她过来,免得受牵连……”

他将酒温上,“刘娘子自然晓得厉害,再说,你身边认识的人,怕是早就被人查了个遍。你觉得刘娘子逃得脱?”

桐拂黯然,“爹从小就说我是个惹事的主,还真是……”

他替她布了菜,“我就不怕惹事的,你看,要么……”

话未说完,外头传来招呼声,“廖大人,这里头是什么?烦请打开了容我们瞧瞧……什么器?这什么新鲜玩意儿……”

很快就见廖卿转入后院,身后跟着的侍从抬着一个木箱,踏雪而来。

金幼孜眉头聚了聚,“我不过是去问了一句,怎的廖大人亲自给送来了?”

“欹器?”桐拂喜道。

廖卿入了廊下,命人将木箱放在一旁,“正是,这东西本就放在漏刻殿堆杂物之处。闲置着也是无用,既然姑娘喜欢,我问了主事大人,拿过来给姑娘摆弄摆弄也没什么关系。”

“多谢多谢,正好有酒有菜,廖大人一起用一些?”桐拂邀道。

金幼孜自顾自地饮酒,“漏刻殿近日似是忙着整理旧历书,廖大人若是忙,也不用勉强。”

廖卿已撩袍落座,“喝杯酒的功夫总是有的,既然姑娘亲自相邀,廖某又怎可推拒。”说罢亦自斟了一杯。

桐拂被金幼孜盯着,不能沾酒,他二人却是喝个不停。金幼孜故意灌那廖卿,岂料刘娘子的酒劲儿厉害,很快两个人都醉意熏熏,原先还互相看不过眼出言挤兑,到后来竟是把酒言欢称兄道弟……

“求不得,有多苦……金兄可知?”那廖卿手里的酒盏都端不稳,泼洒出了大半。

金幼孜欲举杯对饮,举了半天,对不上廖卿的酒盏,“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我说是,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廖卿忽地将那酒盏往案上一拍,“你们可知,那张家的林浅姑娘,为何以身犯险?”

金幼孜撑着脑袋,一双眼却是盯着桐拂,迷迷蒙蒙道:“且说来听听……”

“那张林浅,对如今的圣上,一片痴心……”廖卿眯着眼,透过半卷暖帘,不知看去了何处。

桐拂眉头皱了皱,“廖大人,你喝醉了,慎言……”

廖卿转过头瞪着她,“我没醉,我清楚得很,没人比我更清楚……

她每每入宫,总会特意绕到漏刻殿与文华殿之间,隔着那道半掩的门,张望圣上身影……一番殷切切,意沉沉……你们如何能懂……

就同我一样……明明只隔着一道门,伸手就可推开……偏偏如隔天涯……

看到痴守的张林浅,就看到了我……就看到了桐女史……”

桐拂手一抖,茶水泼在衣袖上,竟不自知。

小柔……那日宫墙倾颓烈焰中,仓促一别,已是天涯,只盼安好无恙……若得自由,纵是天涯海角,也要将她寻到……

思暖何时走到身边,她这才回过神,转眼看着那二人已趴在案上酣睡。思暖张罗着将他二人送走,见她闷闷不语,悄然退下。

外头天色昏暗,雪竟是越下越大。她窝在廊下,看了一会儿雪,不觉亦昏昏欲睡。

半睡半醒间听得动静,抬眼看见何时院子里竟站满了人,且皆穿着宫里的衣装,她顿时惊醒了。

思暖正与那领头的说话,听见动静忙入了廊下,“小拂,皇后遣了人来,接你入宫一叙,车驾已候在外头。”

桐拂一脸茫然,皇后?徐妙云?为何要见自己?

顶点

第一百五十五章 情能深处忧还喜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五十五章情能深处忧还喜春和殿,暖阁。

桐拂虽已将氅衣去了,身上穿得袄裙也不厚重,额上却已沁出汗意。殿外大雪如鹅毛,殿内却温暖如春。四下里虽也来来回回有人走动,却听不到半点声响。

偶尔宫人进出将门帘挑开,能瞥见外头天色已暗,这个时辰徐妙云究竟找自己来做什么?

正出神,听得外头脚步声纷纷,很快帘子挑起,就见一人款款走入。明黄苎丝大衫、织金霞帔、桑色鞠衣、赤色缘襈裙,见行云缭绕,海水江崖……

众宫人应是得了吩咐,纷纷退出屋子去。

见桐拂欲起身,徐妙云已至身前,执了她的手在她身旁坐下,“私下里这些虚礼不必计较。脚上的伤势如何?这一路过来可有不适?”

桐拂忙道:“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一路软轿过来,定是不合规矩……”

“小拂助炽儿办案,本就辛苦,又落下伤,说什么规矩。”徐妙云笑意融融,“规矩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来春和殿而非坤宁宫,就是不想让你觉着拘谨。”

见桐拂有些神思不宁,她又道:“我晓得这一阵子委屈你了,还有桐大人。但这里头,计较甚多。

陛下的心思我晓得,其实并无胁迫之意。眼下这般,才能保你父女二人无虞。小拂聪慧,定是想得明白。”

宫人上了茶,又很快退出去。

桐拂犹豫了一瞬,“不知,我可否去探望我爹爹?”

徐妙云笑道:“那是自然,今日让你来,也是要给你样东西。”说罢,她将手边案上的一块腰牌取了,递给桐拂,“你若要进宫见桐大人,用这块腰牌即可,思暖会陪你过去。”

桐拂眼眶一热,接过那腰牌就欲起身,“多谢……皇后。”

徐妙云将她按着,“桐大人那里,你只管放心。你如今在那里住的可好?若有什么需要,只管让思暖告诉我。”

“我很好,殿下多有照拂……”

徐妙云手中的茶盏慢了慢,“我听说,那夜林浅乔装欲引那水妖出来,不但小拂去了,金大人也去了,且受了伤。不知小拂与金大人……”

“他……他胡闹……”桐拂一窘。

瞧着她忽然局促,徐妙云嘴角微扬,“小拂可是有了意中人?”

桐拂心里一团乱麻,如今的徐妙云身为皇后,怎的关心起这些?母仪天下,难道竟是这般事无巨细的操心……

“我不是……我……”她一时觉得更是热得厉害,忙忙用衣袖扇着风。

“金大人是为了你而去,之前小五去寻你是为了林浅,林浅……却是为何而去?”

徐妙云这看似无意一问,却令桐拂目瞪口呆。之前廊下廖卿那一番话,此刻想来,立时令她如坐针毡。

张林浅的心思,彼时在燕王府,就能看出一二。但这一问出自徐妙云之口,让她如何应答?

“这……林浅的三哥,如今为锦衣卫指挥佥事,想来她是欲分担一二……”桐拂含糊道,还好自己晓得张林浅兄长也在办查此案。

徐妙云垂下目光,“这姑娘,看着直爽豪放,其实心思细密极重情义,也是难为她了。”她手中的茶盏轻晃,茶汤映着烛火生出潋滟。

桐拂心中更加不安,这一句如何接?

她听思暖说过,如今后宫只这么一位皇后,并无嫔妃。徐妙云这意思,是打算接纳张林浅,还是恰恰相反……

张林浅乃张玉爱女,张玉彼时因救燕王战力竭而亡,如今被追封荣国公。之前也曾将这爱女托付燕王……这托付二字又如何拿捏……

正胡思乱想,抬眼见宫人入来禀道:“大殿下候在殿外。”

桐拂一愣,怎的这么巧?转眼见徐妙云笑意更浓。

“快让他进来。”徐妙云将茶盏放下,目光已飘去了殿门那里。

宫人扶着朱高炽入了殿,朱高炽恭恭敬敬行了礼,抬眼看见桐拂,似乎也不意外,“桐姑娘也在。”

桐拂也不晓得该行个什么礼,徐妙云已道:“都坐着。大雪天的,炽儿不用一日两回地过来请安。你这是从哪儿过来?”

“儿臣方从文华殿过来,父皇召儿臣与内官监郑和商谈造大舶,及中官尹庆出使一事。”

“文华殿?”桐拂几乎脱口而出,意识到不妥已是不及。

朱高炽又瞧了她一眼,“文华殿如今已修葺一新。”

“甚好甚好。”桐拂忙忙取了茶喝,又被烫着嘴,一阵抽气。

朱高炽掩着笑意,转向母后,“尹庆此番奉诏出使,满刺加、苏门答刺国、西洋古里及柯枝,皆赐以织金、文绮、绒棉、销金帐幔诸物。诸地亦皆遣使随尹庆入朝,贡方物。”

徐妙云道:“满刺加与苏门答腊我曾听闻,这西洋古里与柯枝在何处?”

“西洋古里去此十万里。西滨大海,南距柯枝国,北接狼奴儿国,东为坎巴国。自柯枝舟行三日可至,自锡兰山十日可至。”朱高炽回道。

“十万里……”桐拂喃喃道。

“古里国乃西洋大国,山多地瘠有谷无麦,民风淳,行者让道,道不拾遗。产沉香木香、五色布、白鴈、胡椒、马、五色鸦鹘、石明。待内官监的大舶造好了,便是要去那里。”

“内官监?”桐拂方才听那名字就觉得有些奇怪。

朱高炽望向她,“倒是你认识的,马三保,你可还记得?”

桐拂瞪圆了眼,“马三保?怎的改了姓?他又怎会去造大船了?”

“你以为他不过一个普通侍卫只会打仗?”朱高炽将她一脸惊讶看在眼里,“诚然父皇赐姓郑是因他战功,但如今都船厂设在仪凤门,三保他,哦不,郑大人,已起取浙江、江西、湖广、福建、滨江府县居民四百余户,来京师造船。”

瞧着桐拂转而眼巴巴盯着自己,徐妙云笑道:“待脚伤好了,才能去。”

桐拂忙道:“其实已经大好了,昨日我就可以自如走动……”

话说了一半,眼瞅着面前的徐妙云与朱高炽神情忽变且皆起身,她忙扭头看去。

那一身明煌煌声势煊赫……今夜当真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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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城踏雪寒无迹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五十六章一城踏雪寒无迹朱棣径直走到徐妙云身边,浑不顾一屋子的人瞧着,将她的手执了一同坐下,“太医院今日请的平安脉,说你身子欠佳,乃因多忧思,你又整日在琢磨什么?”

妙云拿眼看了一回朱高炽和桐拂,“我能琢磨什么?你瞧炽儿和小拂在这儿,我哪儿来的忧思。”

朱棣转眼看着朱高炽站在一旁却微微气喘并不稳当的样子,淡淡道:“时辰不早,莫要耽误你母后安歇。”

朱高炽刚欲说话,朱棣已转向桐拂,“走动自如?今日听文德说,你这伤半月内不可妄动。否则,他即刻请了桐医官亲自去瞧。”

桐拂自瞧见他,就腾着莫名心火,此刻垂目道:“许久未见爹爹,倒是便宜我了。”

“炽儿,”徐妙云扬声道,“送桐姑娘出宫,我有话同你父皇说。”

出了殿外,雪霁风歇,寒意却是愈加深重。

朱高炽和桐拂都被人左右扶着,二人对望一眼不由皆露出笑意。

“你我同路,小拂姑娘不如与我同乘?”朱高炽道。

桐拂抬眼一瞧,之前领着自己进来的车马早没了影子,若不乘他的车马,难道自己走出宫去?当下也未推辞,被宫人扶着上了朱高炽的马车。

眼前没了朱棣的咄咄逼人,和妙云的辗转试探,桐拂的心思立时松了,靠着软垫就生了睡意。想着朱高炽坐在面前,又觉得不妥,勉强睁着眼。

“困了就睡一会儿,到了地方我会唤你。”朱高炽递了毡毯给她。

桐拂接了,“殿下对我……”

“睡吧。”他微笑,“你我一同守过北平城,也算有了同袍之谊,那些小事不足挂齿,不必放在心上。”

桐拂见他落落,反显得自己计较局促,当下也豁然,抱着毡毯很快睡了过去。

车帘外,辘辘间杂着簌簌踏雪声。朱高炽望着眼前沉沉而睡的女子,移不开目光。

如静池碧色中悄然探开的早荷,又或是银鳞纤尾的游鱼,于那涟漪间浮光一现,又倏忽不见……

分明碧玉年华,却透着沧海飞尘,人世姻缘了。又似新堤草长地,尽是鱼龙古道……

她怀里的毡毯忽而滑落,朱高炽俯身拾起替她盖好,见她颈间似是一颗琥珀,中有水色泠泠,只用一根细绳系着,并无多余装饰。

再欲细看,马车已停,他正打算起身相扶,外头已有人打起了车帘,“怎的才回来……殿下?”

朱高炽看着思暖惊讶神色,将手慢慢收回,“她睡得沉,小心些。”

桐拂被软轿抬着入了院子,朱高炽仍没有离开的意思,思暖犹疑道:“夜深寒气重,殿下早些歇息……”

“平素何人多进出此处?”他的面目隐在帘后。

“太医院文德医官,文渊阁金侍讲,钦天监司晨廖卿,小五也曾来过,再就是锦衣卫一些……”见朱高炽抬手,思暖忙止住话头。

“除了去锦衣卫,她还去过何处?”

“都在院子里,如今脚伤了,哪儿也去不了。”

“之前亦是如此?”

“回殿下,之前偶尔去外头街上走走,很快也就回了。姑娘多眠,多半在屋里睡着,我们进去探看,也不见她醒。睡上个一日一夜也是常有的……

近日她多在屋里看书,皆是宋齐年间,昨日问到义嘉之乱,似有心事。”

车帘落下,马车辘辘往来时路去,很快消失在巷道尽头。思暖望着那幽暗处,怅然无语。

……

早朝犹带宿醉,金幼孜只觉头重脚轻,想着自己昨夜喝醉了被抬回家竟不自知,大是后悔。刘娘子定是搬出了酒舍里上佳陈酿,欲灌那廖卿不成,自己也倒了……

他转眼瞧着廖卿今日也在朝上,紧跟着钦天监五官灵台郎汤铭,想着必是何处又有天灾,耳边就听河南蝗灾、浙西水灾一一奏上。

汤铭应奏天灾俱应星象,早前已显浙西涝灾之迹,苏州、松江府大水成灾。

之后朝上罕有静寂,金幼孜晓得,治水不但是个苦差,且如今浙西民怨沸腾,已传出当今皇帝得位不正,以致天灾不断……

正自琢磨,耳听嗽声,金幼孜知是有臣工欲上奏,抬眼瞧向出列之人,不觉一愣,户部左侍郎夏元吉。

这夏元吉在洪武年间就选入禁中书省制诰,以诚笃干济为太祖所重。懿文太子时任户部右侍郎,后充采访使。其任内政治清明,百姓悦服。他虽祖籍开化,后迁于江西德兴,二人也算同乡。私下也吃过几回酒,但相交不深。

金幼孜只知他为人沉稳内敛,又怎会在此种情形下贸然而出。

夏元吉已朗声道:“天下财赋半在江南,天下之水半归吴会浙西及苏淞诸郡。浙西水患不除,天灾不断,民怨难平。

水患,实则乃因太湖水入海通道之吴淞江下游严重淤塞,已无力疏洩河水。

大禹治水于吴,通渠三江五海,彻底解除了彼时水患。禹治四海之水,独以河为务。如今治水于吴,因专于淞江,与北岸开挑支河,引河向北,流直入海,即可解除水患。

臣自请浙西治水。”

“准!”朱棣几乎即刻出声,“诰封夏元吉户部尚书,赴江南治水患。大理寺少卿袁復、通政司通政赵居任、陕西参政宋姓、给事中姚善随行辅助。另,有荐治水之才、之法者,皆有封赏。

朕闻,元,周文英著水利议,或可借鉴。此书原藏文渊阁,如今散佚。若有寻获,速呈阁内。此事就有劳……金侍讲。”

金幼孜乍听之下无有反应,直到身旁之人以肘轻碰提醒,他才急步出列领了旨。

散了朝,出了奉天殿,金幼孜尚未想明白怎的落了个找书的差事。

治水之书诚然古已有之,但即便文渊阁中藏书万千,亦寻不到一册,自己能上哪儿去寻获?去民间书局、藏书楼,不异于大海捞针……

“金大人!”身后忽有人唤道。

金幼孜转身见是夏元吉,忙礼道:“夏尚书。”

夏元吉到了跟前,“此番浙西治水,有劳金大人寻书求法。”

“哪里哪里,下官当尽绵薄之力……”

“金大人可识得治水之才?”夏元吉忽地将他的话打断。

金幼孜仔细想了想,“下官并不识得。”

“治水之才,多善水。听闻金大人身边女子,便是善水之人。”夏元吉一字一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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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思君携手安能得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五十七章思君携手安能得自文渊阁出来,金幼孜一路神思不定。

这夏元吉,平素与他并无深交,他又如何知道小拂?又怎知她善水?

治水之才?她如今这般境地,莫说治水,所到之处不被她搅个天翻地覆已是幸矣……

雪后巷道,除了墙头一片皓色茫茫,街面已扫得干净。邻街的商铺,腾腾烟气里,热茶滚汤、新出灶笼的糕团米粥、红泥小炉上烫着酒……将那迫人的寒意驱淡了几分。

买了几个梅花糕,油纸包了揣入怀中,他紧走几步入了官舍的巷子,方推开院门就瞧见扫院的仆役迎上前。

“哟,金大人来了,小拂姑娘方才还提到你……”

金幼孜喜道:“她寻我?”

那人笑呵呵道:“问了几回了。”

金幼孜兴冲冲就往后头走,差点和思暖撞了个满怀。

“金大人可算来了。”思暖亦满是笑意,“她早起就在东厢房里,出来问了几回金大人来了没有……”

金幼孜来不及再说什么,径直往那东厢房去,伸手挑了帘子,一脚就踏了进去。

尚未看清里头情形,只觉脚下一滑,身子一仰,人就坐在了地上。待痛楚慢慢浮现,他才看清地上一层水渍,已结了薄冰。

她蹲在不远处,正扭头看着自己,满脸惊讶,“来就来了,坐地上做什么?不冷么?”

金幼孜哭笑不得,“这一地的冰,也不怕自己摔着……”

她这才反应过来,很是歉疚地走到近前欲扶他起来,“就拎了一桶水,怎的泼出来这许多……”

将他扶起身,她兴奋道:“柚子,我给修好了!”

金幼孜听这一声柚子,再见她满面喜色,方才一肚子怨气立刻消散,佯恼道:“脚刚好又折腾了什么?”

“你自己去瞧。”她喜滋滋指着屋子一角。

这一回,他小心翼翼,扶着椅子案几挪过去,就见角落里立着的欹器。

铜质,云牙大口外敞,圆腹尖底筒形,周边饰雷纹,两耳位腹中部,以铜链悬于横木之上。

那上头一个水漏,水正一滴滴落入欹器中。欹器先是倾斜,水盛过半即中正,待水盛满了,整个欹器嗒一声翻转,将其中的水皆倒空了。

她蹲在他身旁,掩不住的得色,“怎样?可是成了?”

他却没搭理她,眼盯着那水滴一点点注入,半晌才幽幽道:“你摆弄这个,当真只是为了解闷?”

她没吭声,抠着欹器横木上的云纹。

“你想去找那个鱼鳞手臂的人。”他不依不饶。

“也不全是。”她听起来闷闷的,“我究竟是个什么,我想闹明白。”

她忽然抬眼,“金幼孜,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将她一手握在掌心,“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对我来说并不要紧。你待在我每日能看见的地方,安安分分,别老将自己陷入险境,就成了……”

他的掌心温暖,目光深邃,那中间百般意味,又透着几分无奈。她就觉着,他应是没说谎。但他这幅样子看久了,她总觉得心里跳得慌。

面前的那欹器,卜得一声翻了个个儿,将那上头的滴漏震得就要落下来,二人下意识同时伸手去扶。

只这么一瞬,桐拂觉着眼前一黑,忍不住道:“你蒙我眼睛做什么?”

一旁却是金幼孜一声,“闭嘴!”

不,不对,这语气,是明书。

她奋力地睁大眼睛,才渐渐适应了周遭黑暗,也才瞧清了眼下处境。手被缚,身下微微摇晃,一旁钉死的舷窗透着极微弱的光亮。

她扭头看去,一人被绑在她身后。再看仔细了,是她二人齐齐被缚在舱内的一根木柱上。

方才……方才她和金幼孜在看那欹器,眼下却和明书绑在一处。那欹器……

“柚子……”她小声试探道。

身后的那人忽然将她被缚着的手握在手中,很快又松开,“你昨夜手滚烫,应是在水里受了寒有了热症。现在不烫了,怎的又开始胡说八道?”

她心里一叹,是明书无疑了。

“文远大人不在这条船上,这里好像只我们俩。昨夜张景云的手下见我们入水,又去报了水师,很快会有人来。”他压低声音道。

桐拂却窃喜,原本就是想来瞧瞧那个鱼鳞纹手臂的人,还担心再回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早让他跑脱了。如今看来,距上次不过一夜功夫……

明书听着身后没动静,当她忧心,嗤笑道:“现在知道怕了?你跟着乱跑什么?谁让你跳下来的?”

脚步声停在了外头,明书立刻止了声,将她的手捏了捏。桐拂晓得,那意思是让她老实些。

门被推开,刺目的光猛地扑进来,桐拂闭了闭眼,再睁开,来人已到了面前。

她看向他的手臂,一阵失望。他穿着长衣,手臂被遮住,顺着看下去,他的手里握着刀。刀身明晃晃,映着自己的身影。

“你们,本来不用死。”那人面目隐在漆黑的面具之后,“硬要闯来送死,就莫怪了。”

瞧着她的目光飘向他身后的船舱外,他又走前了一步,“救兵?你们的救兵来过了,又走了,不会再回来。”

“你的水衣哪儿织造的?”桐拂却冷不丁问道。

身后的明书又狠狠捏了她一下。

那人一愣,脚步顿住,继而冷笑,“水衣?也只有自以为会水的才会穿。难看且无用的东西。”

桐拂有些纳闷,她分明瞧见那人手臂上鱼鳞纹路,不是水衣上的,难道……

舱外忽然传来的缠斗声,令那人猛地回过神来,举刀就刺。

桐拂避无可避,却猛觉着手臂上一松,紧接着被人一拖,身子矮下来,与身后的明书一起滚去了角落。

那刀落空,噗嗤一声没入那木柱之间。

桐拂惊魂未定,起身才发觉是明书趁着她二人说话,悄悄将缚着他们手臂的绳索割断。未来得及喘口气,那人举刀再次扑来。

舱口猛地射入的箭矢,令他不得不回身格挡,数人跟着扑进来,与那戴面具之人立时缠斗一处。

桐拂再欲打量,已被明书拖着往舱口去。

外头箭矢纷乱,二人一时也不敢出去,可见外头一片混战,甲板上血迹狰狞。

猛听身后有人厉声道:“莫让他逃入水中!”

就见那戴面具之人破窗而出,直往船舷边冲去。

桐拂伸手去拽那人衣袖,刺啦扯下一片,尚未看的仔细,就听那人一声闷哼后背中箭。但下一刻他已飞身入水,转眼消失在水面。

她追到船舷边,想都没想,跟着纵身跃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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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故宫眢井落梧桐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五十八章故宫眢井落梧桐北湖水澈,寒意沁骨。

桐拂眼瞧着前头那个身影已将身上长衣褪去,身上不知裹着什么,漆黑一片形如鬼魅。不但手臂,连颈间、露出的后背与腿上,亦有鱼鳞般的纹路……

他因是背上中箭,游得并不快。桐拂很快追上他,伸手就拽他的脚腕。

岂料那脚腕处腻滑非常,一扯手就滑脱了。她正惊异,就见一团墨色烟雾猛地冲向自己,整个人瞬时没入一片漆黑。

漆黑中难辨方位,她正手忙脚乱,就觉得有什么将自己兜住,猛地上提。耳边哗啦一声,她整个人已经出了水面。

定睛再看,一张巨大的渔网,将自己兜在中央,眼下悬在那船边,兀自摇摇晃晃。

船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神情复杂的明书,另一个竟是那日玄阁之上赠玉佩的建安王。

见桐拂自那渔网里爬出来,刘休仁一脸遗憾,“可惜可惜,竟令他逃脱了。”

一旁已有人递上氅衣,她将自己裹了,闷头不吭声。

刘休仁走到她近前,笑意转而极浓,“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这一网,撒得甚好。”

明书亦走上前,递上一块帕子,一脸狐疑冲着桐拂,“你……认识建安殿下?”

“不用,一会儿就干了……”她将脑袋别开。

瞧着身旁的几个侍女强忍的笑意,她才觉得有什么不妥,忙忙接了明书手中的帕子,在脸上抹了一下,帕子上顿时染了黑色。她这才想到方才水下那团烟雾,也不知是什么……

桐拂没再细想,转向刘休仁,“可知逃走的是何人?文远大人如何了?”

刘休仁笑意淡了几分,“如今建康城里心怀叵测来路不明的,实在多了些,当真不好说。至于文远大人,”他顿了顿,“尚未寻到。张大人和本王都派了人去寻,北湖及周边水道也有水师搜寻,应是快有消息了。”

一行人上了一旁刘休仁的大船,桐拂去里头沐浴,换了衣裙。衣裙是上好的软绮罗衣料,但十分繁复啰嗦。对襟,帛带系扎围裳束腰,围裳之中又垂出数条飘带,紫碧纱纹间色裙曳地五尺。咂舌之余,不免庆幸亏得有人一旁伺候……

铜镜中看着自己一脑袋的金钗步摇璎珞耳珰,桐拂觉得眼晕,自己动手取下大半,忙不迭逃出舱外。

船不知何时已靠了岸,她抬眼就看见明书与建安王在岸边树下比肩而立,不知说着什么。当下她提了裙裾,自那细长船板上一路跑下船去。

二人听见动静,皆回头来瞧,面上神情亦皆凝住。

刘休仁先叹道:“子建于洛水畔见神女,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之态。今日玄武亦见湖灵,同是神光离合将飞未翔之姿,令人徙倚彷徨……”

桐拂走到跟前,恰听见明书一句,“下官未见湖灵,胡闹的却在眼前。”

她方要瞪他,耳听刘休仁对明书道:“书令史不若先回总明观,本王与明衣姑娘尚有话说,迟些送她回去。”

明书只得躬身告退,临走前深深看了她一眼。

桐拂纵然百般不愿意,此刻也是没有别的法子。这明书说走就走,当真干净利落不够义气。

“请!”刘休仁已率先往一旁犊车走去。

犊车她倒不是没见过,只是这一辆,实在太过招摇晃眼……轻轺綴皂盖,金鞍朱轮,那后头侍卫,文吏,仆从,宾从数十人无不衣饰华丽。

犊车里亦是十分宽敞,刘休仁自上了来,就有人拎了一箱的书文公函,他坐定就开始翻看,并未再有言语。

桐拂乐得清静,一边琢磨方才水下之人,一边趴在窗边瞧那外头风光。一会儿又心思纷纷想着早知这么快会返来,该将那卷刘宋旧事翻完了,也晓得这建安王到底是何路数。

他与湶弦那番密谈,欲助刘子勋夺位,若是无差,那么眼下,他手握京师重兵打着平叛之旗,京师岂不危矣?

她定了定神,这事按理也不该自己操心,自己来不过是探一探鱼鳞纹的究竟,顺便去北湖转转,看能不能想起些什么……

没曾想北湖是来了,竟被这建安王一网子捞出来……

思及此处,她牙痒痒地转头去瞧他,不曾想正对上他的目光。自己恼羞成怒的神情,正正好好被他瞧去了。

而他面上一瞬杀意,也被她瞄着,不过等她再细看,他已是春风拂面,仿佛方才那般杀气腾腾,只是个错觉。

她不由的,一个哆嗦。

“三妹,你冷么?”他和煦问道。

“三……三妹?”桐拂张口结舌,什么时候和他攀上亲戚了?上回他似乎也这么唤过自己。

他笑得愈加亲和,再加上本就龙章凤姿俊逸非常,更让她觉得方才看到的杀意是个错觉。

“既然不喜这么唤你,还是叫你明衣。只是在休仁心中,你始终是我的三妹。”

桐拂不晓得怎么接,“敢问殿下我们这是去哪儿?”

“鸡笼山,九州庙,去见我兄长。”他答,复又低头翻看公函。

桐拂愈加莫名,建安王的兄长不就是当今皇帝?不去建康宫里,怎的会去什么九州庙见他……

待犊车停稳,她被扶着下来,抬头就见山间葱茏,炉烟浮动香火不绝,山径上尽是善男信女,好生热闹。远远可见那上面,庙檐高挑,阁宇连绵,与大明之鸡笼山大不相同。

桐拂再忍不住,“我们这是去上香?”

刘休仁已大步往山上去,“我去拜见我的兄长,你去见你的,倒是顺路。”

她听得云里雾里,他方才还口称自己三妹,如今又说各自去见各自兄长……也不待旁人搀扶,她急忙拎着裙裾小跑着跟在后头。

那刘休仁看着博袖宽带,走起山路却是如履平地。

待她气喘吁吁跟着到了庙前,抬头就见苏侯庙三个字,不觉奇道:“殿下竟与兄长在苏侯庙相见?你方才说我的兄长?他在何处?”

刘休仁负手而立,抬目望着苏侯庙的山门,神思缥缈,“这便是我兄长,神侯骠骑大将军,苏候。”

桐拂目瞪口呆,刘休仁与神仙是兄弟?

刘休仁正欲提步入庙,似是想起什么,扭头对她道:“蒋王庙就在后头,待你见过他,我会送你下山。

蒋王如今封了相国、大都督、钟山王,受香火祭祀,那里比起此处更是热闹。本王就不耽误你兄妹二人叙旧了……”

说罢,他提步入了山门,很快消失在一派葱茏之间。

桐拂完全挪不开步子,蒋王?孙吴时候就蒋侯已被封正神,后历朝又封王称帝,隆极之尊,受民间香火千余年……蒋王是我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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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珠环翠玉垂鲜光

从蒋王庙出来,桐拂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想起,传说中蒋侯的三妹是青溪小姑。

青溪小姑也是神仙,和自己没有半分关系。所以此事很简单,刘休仁认错了人。

蒋王庙前都是人,看得她眼晕,就打算顺着山路回去苏候庙找他,把事说说清楚,顺便麻烦他找辆马车送自己回总明观。

她如今心里明镜一般,不管这刘休仁是什么人、想干什么事,自己都得躲得远远的。前车之鉴,后车……什么来着?

走了没几步,就听见有人在前头唤道:“小拂姐……姑……姑娘……”

这一声,惊喜万千,诧异万千,纠结万千。

听得桐拂心里巍巍一颤。

再细看,出口唤自己的,是个材魁梧的男子。年岁倒是与自己相仿,但浓眉广额燕颌虎腮。若想看清楚,她需仰头去瞧。

他面上是极度欣喜,外加震惊,但却并没有怀疑的意思。

走到近前,他又将她细细看了一回,搓着手,“那个……你……你怎么在这儿?”

桐拂脖子仰得有点累,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容貌,“你是……谁?”她也跟着有些结巴。

他一愣,似是没想到她有这么一问,抓了抓后脑,“是我啊,小子。”

“小猴子?”桐拂更是莫名。

“你那会儿说是水里的猴子,是小拂姐……哦不……姑……姑娘给我取的名……”他的脸涨红了。

桐拂一脸茫然。

“不记得我了?我本姓杨,单字徽。筑北堤的时候,是姐姐一直领着我……可是,小拂姑……姑娘,怎么这么些年,你样子没变?”他急得抓耳挠腮。

杨徽?这名字桐拂依旧没印象。

筑北堤?她立时想到张景云,那位张太守也就是如今的张将军提过,当初他治理北湖淤塞、引北湖水入华林园时,见过自己……

“对了!姐姐一定记得这个。”杨徽急忙自腰间掏出一个布袋。

那布袋上虽满是布丁,但看着极为干净,显然是一直仔细收藏的物件。他从那布袋里掏出一颗石子,晶莹圆滑,上有五彩纹路,“这是姐姐当初从青龙山月塘给我寻来的绮石,我一直好好收着。”

桐拂接过绮石,那上面纹路蜿蜒天成,如黛山长河,又似有烟霞氤氲。

她的指间抚过,耳边忽闻劳作时呼喝声声,锹铲掀起泥土飞扬,绳索磨砺着巨石嘶哑……更有大水滔滔、长河呜咽……

“小子……”她喃喃道。

浑泥土,光着冻青的脚丫,牵着自己的衣摆,怯生生叫着姐姐……那个即使饿得头晕,也不会吭声的小娃娃……纵是寒冬腊月也要咬牙跟着自己,在河堤淤泥间劳作的纤瘦影……

杨徽喜道:“姐姐想起来了?!是我!”

桐拂脑袋有些痛,许多零碎的片段,有些清楚但大部分依旧模糊的容貌。说不清的绪,甚至看不出喜怒哀乐,层层淤积在心里,一片混沌。

“……有印象……我之前落水,有些想不起了……”她想着明书的话,且拿来搪塞。

“落水?”杨徽一脸惊讶,“姐姐水如此好,落水怎会有事?什么时候的事?现在可无碍了?”

见他一脸急切,桐拂心中生出莫名亲近,“无事无事,大好了,只是有些事记不清楚。”

杨徽喜道:“那就好。如今姐姐在何处?自北堤建好,就不知你的下落。小找得好苦……”

“你母亲如何了?”桐拂脱口问道,自己也吓了一跳。

杨徽顿时显了忧色,“母亲体仍是老样子,这些年,都未起来过。我……我也只会做些力气活,勉强糊口……”

桐拂瞧他衣衫陈旧,犹沾着尘土,心里莫名发酸。抬手将头上插着的一支金钗取了,塞进他手中,“小子,拿去给你娘买药,再买些好吃的……”

杨徽忙将手缩了回去,“不成不成,姐姐当初就对我说,无论男子女子,生来就当用自己的手吃饭。

当初都嫌我年纪小不肯收我在北堤劳作,只有姐姐将我留下,带在边。我才得了工钱,我娘也才没饿死……

我如今子壮了,每里替人挑担赶车,活得好好的,怎能再拿姐姐的东西。”

桐拂眼瞅着不远处刘休仁的手下正往这里过来,索将那金钗塞进他的衣襟里,“这反正也不是我的,你拿着就是。我如今在总明观,你若有事,可来寻我,只说找文远大人手下的明衣就成了。”

说罢她忙迎着那些人而去,将一脸怔怔的杨徽落在了后。

刘休仁边的麻烦事,莫要再牵连无辜……而自己,也该早点逃回总明观,这外头,没事还是别出来晃悠……

然而,通常,事与愿违。

候在山下的那辆奢华晃眼的犊车不在了,等着的却是一溜排中规中矩的马车。刘休仁长立在马车旁,正与几人闲谈。

再细瞧,桐拂吃惊地发现,他怎的换了衣衫?

如今他着卷梁冠,朱衣,绛纱袍,皂缘白纱中单,这一,束带矜装威仪无限,怎么也不像是游山玩水的样子。

一旁的那几个,虽不认识,但皆是差不多的装束。

刘休仁瞧见她,冲她招手。这么多人瞪着,想假装看不见委实困难,桐拂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我自己回去即可,不用劳烦……”

“不急不急。”刘休仁打断她,“来人,替她更衣。”

她一头雾水地被领上了一旁的一辆马车,立时有侍女上前替她换衣衫,重新挽发换簪饰。

“这是要做什么?”方才上马车前,瞧着挎长刀的侍从面目不善,桐拂纵然千万个不愿意,也不敢多问……眼下被折腾得实在没了脾气。

束发的侍女恭声道:“今夜宫中乃是路太后寿宴,诸王自然是要入宫。姑娘这一是宫里的亲蚕衣,想来是要随着建安王入宫赴宴。”

入宫赴宴?此话如一桶冷水,兜头浇下。

桐拂虽对刘宋所知不详,但如今这位宋明帝,还是有所耳闻。宋孝武帝时,因生母过世,其时年仅十五的刘由宋孝武帝生母路太后抚养。刘对路太后亲奉,且少而和令风姿端雅,深得路太后及宋孝武帝笃。

后,他除去亲侄前废帝刘子业,登基为明帝,元泰始。再后来,奢靡无度、滥杀亲臣、朝无纪纲,以致攻伐乱象……

“姑娘,更衣已毕,建安王传你去他的车驾。”一旁的侍女打断了她的思绪。

刘休仁面前这一张图卷,虽已破损残缺,所幸字迹犹在,一旁密密麻麻绘着文符,有些已无法辨识。

见他沉吟许久,王景文终是没忍住,“方才臣所言……”

刘休仁抬手,“此事,见了陛下再议。今夜……”

话未说完,有人挑帘入来,二人皆止言齐齐看去。

入来的女子,一纯青色蚕衣,施淡妆,云鬓飞天髻,额间花钿脆薄,小折枝花子。虽非倾城色,独有出尘姿。

王景文眉间微蹙,“这位是……”

第一百六十章 本似云烟易散尽

这个节骨眼儿,建安王竟随意将人带在旁入宫,还是个不知底细的,王景文心中自是不悦。

今夜入宫,看似赴宴,实则凶险万分。

刘子勋竖旗登基,如今得各地宗王、方镇的支持效忠,以致朝廷号令不出建康城外百里之地。圣上虽有众位皇弟支持,但皆被围在京师。这刘宋宗王之间,文帝与孝武帝系内斗,如今已到了生死不容之境地。

圣上早前虽深得太后笃,毕竟非路太后亲生。眼下局面,路太后支持刘子勋也是理之中……

瞧着这位王大人面上流露出的恼色,桐拂反倒雀跃,忙退了一步道:“宫里的礼数我半点不知晓,建安王带我入宫,只怕除了添乱我什么都不会……”

“要的,就是个乱字。”刘休仁的面上似狂喜似憎恨,一时狰狞错乱。

桐拂看着只觉后背发凉,猛地想起彼时他与弦谋划,她听得正是寿宴……毒杀……皇帝……她晓得,方才她一脚踏进这马车,已无退路。

马车一路自鸡笼山出,过同泰寺,穿台城,入广莫门,即为健康宫。一行人下了马车,入华林园。

此刻暮色初拢,华灯初上,宫人衣袂翩飞裙裾曳然。虽已深秋,四下奇芳异树争妍,另又张灯结彩,将那奢华阁映照得流光四溢。一路池水迤逦,也不知设了什么机巧,烟生雾腾,宛若仙境。确实是寿宴该有的样子。

但桐拂却完全没心思观赏,刘休仁走在最前头,旁除了方才的王景文,还有几位不认识的。但皆衣饰华贵讲究,估摸着是刘休仁的几位皇弟。

她如今只盼那刘休仁忙着筹谋算计之际早早将自己忘了,可以偷偷溜出宫去。但后始终有侍从步步紧随,一时也寻不到机会。

“这位姑娘看着陌生,是建安王边的新人?”

听得这么一句,桐拂才惊觉此人何时已到了旁。

他体态瘦弱颀长,偏那袍服宽大,更显不风之态。但眉眼间清隽谦和,却又隐隐透着挥斥方遒的风姿,两种完全相反的意态竟毫不相斥。

“我……我和建安王不熟……”

他目光落在她腰间玉佩,笑了笑,“我和他也不熟。”

桐拂仔细看了看他的神,并不似戏言。

“在下姓吴,名喜,中御史。原先是图令史,后来做过尚方令。”他道。

看她一脸迷茫,“就是在宫中掌管书册卷宗,以及宫廷器物的。”

桐拂更加迷茫,这官职听着有点……掌管书册?器物?今这场鸿门宴生死一线,他一刀笔小吏跑来做什么?

“吴大人也是来……瞧闹的?”心里这么想着,她嘴里竟顺着说出来。

那吴喜前后看了一回,与旁人都相隔甚远,才压低声音道:“我是来请缨打仗的。”

桐拂险些被裙裾绊着,“打仗?你……你来请缨?”

早前那高体壮的杨徽若说他要去打仗,还有点道理。眼前这个瘦弱书生般模样的小小御史,去寻那圣上请缨,不会被直接轰出去?

她面上的神皆被吴喜看在眼里,他也不恼,“不试试怎么晓得?”

他的目光飘远了,“如今局势,陛下定会分兵三路。西路江州,乃叛军主力。北路直指豫州,叛军殷琰所在。东路三吴,会稽首领孔觊。至于这三路统帅,我估摸着就在建安王、山阳王与巴陵王之间……”

瞧他神采飞扬,桐拂却是头痛得厉害,如今一听打仗二字,就浑不得劲。

吴喜却显然意犹未尽,仍旧滔滔不绝,“三路之中,虽说叛军主力在西路,但东路三吴绝不可小觑。一来离建康太近,二来那里是朝廷粮仓,若断了粮草供给,不战已败……”

看见前头刘休仁忽地停了脚步,似是遇上了何人,吴喜才止了声。桐拂没来得及松口气,吴喜已低声道:“前面是皇后,也是王景文大人的幺妹。”

桐拂一怔,方才那位王大人,居然是当今皇帝的大舅子。那么今夜若是皇帝有何闪失,这位皇后的下场……

吴喜见她神怔忪,也未追问,遥望着那前头华冠丽服的影道:“你可知王大人与皇后,乃琅琊临沂人,东晋丞相王导之玄孙和玄孙女。

琅琊王氏,华夏首望。永嘉南渡,举族迁金陵,侨置南琅琊郡……簪缨世家,少有其匹……”吴喜面上流露出神往之色。

煌煌一族,只可惜,自唐之后,琅琊王氏已趋凋敝,四大望族独存兰陵萧氏……桐拂思及此处,不觉一叹,听在吴喜耳中却是一愣。

“姑娘何以叹息?”

桐拂忙掩饰道:“不过是想到些旧事……”

前头刘休仁与皇后一番话说罢,皇后离开,一行人继续往园中深处去。不久见前头侍卫林立,宫人屏息,曲桥畔小亭内,二人似是正对弈。

“陛下又在下棋。”吴喜语调中颇为无奈。

桐拂未及细问,已听亭中一人高声道:“十二弟速来,这王抗,说是入神一品,也不过如此……”

吴喜掩着笑意,压低声音,“陛下棋成痴,设围棋州邑,一品至九品,分九级,入神,坐照,具体,通幽,小巧,用智,斗力,若愚,守拙……甚至以此授官职。”

桐拂听不明白这玄乎其乎棋艺九品,一双眼直盯着皇帝后背负之物,一只葫芦。

“那葫芦……”

吴喜陡然色变,声音压得更低,“我若告诉姑娘,姑娘万万不可四处妄语……那里装的,是毒酒。”

桐拂只觉头皮发麻,毒酒?整里背着一葫芦毒酒做什么?随时随地赐死手下?

旁吴喜头一回扼腕叹息,“如今局势纷纷,陛下忧心,时时将那葫芦背在后,一旦有不测,便饮之而殉国……”

池面有风倏然过,一旁花树落英簌簌,桐拂只觉手脚冰凉,竟不知如何答他。眼睁睁瞧着刘休仁已大步走入亭中,原先坐着的王抗忙起退出亭外。

这刘休仁难道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刺?这胆子也实在太大……这位宋明帝最后如何,她死活也想不起,只知道眼下若刘休仁得手,自己紧跟着就会被斩当场……

远远瞧着那亭中捉棋厮杀,桐拂捏着一把汗,胆战心惊。

直到皇帝忽地大笑起,率先离去,而刘休仁恭谨随在后同去,桐拂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一盘险象万千,最后陛下也算是峰回路转……”吴喜转向桐拂,“想来姑娘必是棋艺上佳,竟看得如此入神紧张……”

桐拂未及答话,眼风里却瞧见一个熟悉的影。

那女子华裳宝钗,姿窈窕绰约,领着一队宫人手捧酒壶、膳食,恰从刘休仁边走过。

这短短一瞬,她与刘休仁相视而笑,眼波流转中尽是深意……

桐拂脚下趔趄,险些撞上前的吴喜,那女子,是弦。

第一百六十一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一章长恨人心不如水含章殿,云鬓衣鬟,笙鼓连钟磐,琼花缀羌管,一派陶陶沉醉。

自入了殿,吴喜就没影了。桐拂本想趁乱溜走,然而殿内虽热闹非凡人头攒动,无奈一点都不乱。且始终有侍从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她被领着去了殿东首,刘休仁和几位皇弟就坐在前头几步之处,正相谈甚欢。大殿中间,宋明帝与路太后携手而谈,母慈子孝,其状极是亲密。

方才见到的湶弦,此刻伺候在路太后身旁,看衣着估摸着是大宫女之类,殷勤奉酒上茶,极得太后欢喜的样子。

而湶弦的目光有意无意,时不时飘向刘休仁所坐之处。

桐拂正心烦意乱,身后的宫女忽地碰了碰她,“姑娘,建安王传你过去。”

她一呆,抬头就看见刘休仁转过半个身子,正拿眼望着自己。

桐拂比划了一个“我坐这儿挺好的”意思,他目光中仅有的笑意即刻烟散,凛凛狠狠没有半丝温度。

桐拂觉得,若那目光是刀,自己早已满身窟窿……

纵然万般不情愿,她还是挪到他身后站着。也才瞧清楚,自己这一身衣裙,与殿中的宫女一般,混在其间,当真是不扎眼,这才略略宽了心。

上头似是太后赐菜,湶弦捧着膳食袅袅婷婷地过来,在刘休仁面前停留最久。二人嘴上说着客套不相干的,听在桐拂耳中,却令她如坐针毡。

此刻殿中鼓乐大起,舞女涌入,霓裳仙姿一派喧嚣。桐拂却分明听见湶弦一句“酒水已备妥……”

刘休仁微微颔首,“有劳。”面上笃笃定定,杀意明明灭灭。

湶弦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桐拂完全不知,一番心思随着舞女的长袖纷纷错乱……

“歌舞,好看么?”耳边一声凉凉。

桐拂回过神,刘休仁正斜睨着自己。

“还行还行……”桐拂忙道,“我想起今日观中事务繁忙,我得早些回去……”

“恐怕不行。”他认真地看着她,“你怎么看起来,这么慌张?是有什么心事?”

桐拂忍不住在心里问候了一句,“没没慌张,我头一次入建康宫,实在诚惶诚恐……对了,我觉得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我并非蒋侯三妹……”

他猛地将她的手腕捉了,那力道令她几乎唤出声来。

“我说你是,你就是。”他的嘴角微微抽搐着,手上的力道又多了几分。

此种时候,再激怒他,除非是不想活了。

桐拂脑袋转得很快,忍着痛笑道:“建安王说是,那一定就是的。只是这宫中大宴,我实是不惯,三妹我可否先告退了?”

刘休仁闻言手中力道顿时卸了,指着面前的云纹高足玉杯,“不急,酒还没喝。不如,你先替我斟上一杯。”

纯金制的酒壶十分沉,桐拂想着方才宋明帝身后背着的葫芦,又想着湶弦眉眼间暗藏的杀意,手就抖得十分厉害。一盅酒斟满了,泼洒了一案。

刘休仁仿佛没瞧见,举杯就喝,一饮而尽。

见她依旧一脸惶惶不安,他扬起了嘴角,忽道:“我方才瞧见陛下衣袖上染了酒污。太后寿宴,衣衫有污不合礼数。若被太后瞧见,怕是要怪罪于陛下,还要牵连宫人。”

他顿了顿,“这样,你替我过去提醒一下我皇兄。”

桐拂目瞪口呆,“我……我去?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刘休仁反问,“不过是提醒一下陛下,有何不可?”

“我不懂礼数,万一……”

“对了,”刘休仁似是想起什么,“方才听闻已寻到文远大人的下落,只是生死未卜……我正打算派人去看看。不如这样,你替我去陛下身边一趟,我即可送你去见文远大人。”

桐拂自然晓得,今日若不替他办这事,自己根本没法子活着出去。

不过,替他办了事,说不准还是没法子活着出去……

“文远大人那边……”他拉长了调子。

“去,我这就去。”桐拂起身就往殿中走去。

“等等,”他叫住她,“若没机会出声提醒,想个别的法子。”

别的法子?难不成扯着皇帝的袖子,指给他瞧?

桐拂跟着一队宫女到了宋明帝的身后,见他刚撩袍坐稳,左边衣袖处,的确有一块酒渍般的东西。心思这刘休仁眼睛也是够毒,这么老远都能瞧见。只是,他如此费尽心机,为何会把自己差遣过来,只是给皇帝提个醒说他衣袖脏了?

正琢磨着如何上前提醒,桐拂耳边就听那路太后一句,“来人,给陛下赐酒。”

原本这一句倒也没什么,只是她看到,手执酒器盈盈而来的竟是湶弦。

桐拂这一惊非同小可,手就颤起来,还好掩在长袖中。

她再转眼去瞧刘休仁,刘休仁非但没有紧盯着这里,反倒春风和煦地正与王景文闲谈,仿佛此事与他没有半分干系。

湶弦手中的酒壶斜倾,清亮的酒水自那壶嘴而落,直直注入皇帝面前的玉杯之中,半滴都未溅出。

不远处,路太后目光一瞬不瞬望着皇帝将那酒杯举起,笑意满满。

桐拂猛觉得有人在身后推了自己一把,她一个不稳,勉强在皇帝身后站住。眼见着那片沾着酒渍的衣袖,就要随着他起身被太后瞧见。

她一咬牙,伸手将那皇帝的袖子,轻轻扯了扯。

那执着玉杯的手一滞。

但也只是一滞而已,皇帝却并未扭头来看,继续将那酒杯举着,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今日母后大寿,这一杯当是先敬于母后,请祝寿无疆!”皇帝一字一句道。

之后发生了什么,桐拂并不晓得。

在动手拽了皇帝的衣袖之后,她就被人扯着拖去了殿外。她脑中一片迷茫,只余了彼时路太后面上苍白神色……

“明衣姑娘……”

桐拂看清面前的人,竟是吴喜。

吴喜瞧她面色煞白,忙道:“姑娘可是身子不适?”

“我怎么出来的?”她恍惚问道。

吴喜一愣,“方才见一个宫人领着你出来,很快她又返回殿中。我瞧着是你,过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他的面上露出喜色。

吴喜继续道:“陛下准了!明日朝上,会封我为建武将军,配羽林军,赴三吴平叛!”

“陛下……”桐拂喃喃道,那一杯毒酒,他可是喝了……

“明衣姑娘。”有人自身后疾步而来,“奉建安王之命,即刻送姑娘出宫。”

如何出的宫,桐拂依然没有半分印象。

到了宫门外,适逢钟鼓齐鸣,将她惊得一个哆嗦。抬眼就看见不远处的宫墙边,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如一个久远的等待,桑田沧海,从未曾离开过。

那人自黑暗中走出,到了近前,将她的手腕执了。

“该回去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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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朱雀桥边野草花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二章朱雀桥边野草花已近子时,建康城深巷间早无闲人,羽林、虎贲军擐甲披袍一路巡城设卡。

桐拂靠在车壁,听着车马辚辚,昏昏欲睡。

明书坐在她身旁,一路都没出声。她的样子,明明睁着眼,眸色中空空茫茫,并无实处。

不远处传来纷急的脚步声,伴着盔甲金革,到了马车旁,有人出声吆喝,马车停下。

赶车之人应是取了什么给军卫查验,很快听见,“是建安王府上车驾,放他们过去……前头几条街都封了,去总明观需在朱雀桥航换舟……”

赶车人问道:“军爷可知为何封路?这大半夜的……”

“宫中刚传出消息,太后于寿宴上突发急症,驾崩……”

桐拂如遭雷击,猛地坐直了身子,“是我……一定是因我……”

下一刻,她的嘴被明书捂了个严严实实。

“慎言!”他的气息就在耳边。

“车里何人!”外头的羽林卫听见动静,伸手就揭开了车帘。

明书迅速反手将她揽入怀中,将她的面庞压在自己肩头,“下官的夫人身子不适,惊扰了军爷……”

那羽林卫瞧她半幅面庞苍白,一只手紧紧揪着那男子衣襟,正欲再问,目光落在她腰间玉佩之上,忙将帘子放下,“那就赶紧走!”

马车重新辘辘前行,明书才松了口气,将拥着她的手松开,她却仍趴在自己的肩头。身子微微颤着。

“此事与你何干?”为了不让前头的人听见,他不得不凑在她的耳边。

“我不知……但应是我……他的衣袖……本该是他喝的……怎会是太后……”她神情错乱,口中含糊不清。

“不是你的错,与你无关。”他悬在半空的手,小心落在她的后背。

她忽地坐直身子,“湶弦,她究竟是什么人?”

他的手一僵,“你……你问她做什么?”

“她和建安王,她们合谋毒杀皇帝……”她的嘴又被他死死捂住。

“你疯了么?此番谋逆之言怎可信口胡说!”他声调压得极低,“今夜是太后驾崩,你刚才不是听见了,是染疾……”

她挣脱开,“寿宴之上,太后好好的,我亲眼所见,有说有笑康健得很。她与诸位皇子、臣工共饮……”她猛地顿住,“那酒!可……那酒本是湶弦呈给皇帝……但又是建安王让我去提醒皇帝……说那酒渍……皇帝转而将酒奉给太后……太后就染疾了……”

明书示意她噤声,“回了总明观再说……”

桐拂一身冷汗,她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她需去找金幼孜,去问个清楚,宋明帝、刘休仁、王景和、诸王反叛谋杀太后……这其间阴谋阳谋究竟藏着什么?为何自己会裹身其中……

“欹器!”她忽然瞪着他,“欹器在哪儿?”

明书被她问得一怔,“原先是在文远大人的屋里,后来似是搬走了,不知去了何处……”

“文远大人?他如何了?”桐拂猛地忆起,方才刘休仁提到已寻到文远的下落。

明书皱着眉,“大人受了伤,索性已无性命之虞,只是一时还不清醒,如今在观中。”

“他还没醒你跑出来做什么?你不该照顾他么?”桐拂恼道。

“建安王早遣了太医过来,一直守着大人。我若不来寻你,还不知你要闹出什么事来,平白连累了我和大人。”他恨恨道。

马车停下,二人下来,身后是朱雀门,门前秦淮,河上有船航,航长九十步,广约六丈。

“朱雀航?”桐拂忍不住道。

吴时称南津桥,咸康二年因临朱雀门故称朱雀航,淮水二十四航中最大一航……太清三年,侯景乱,至朱雀航,建康令撤航以成天堑。只可惜隋后被废,不复得见……平素她常听老船家提起,却只能在如今的朱雀石桥下神往一番……

明书看着舟子正向着他们而来,又皱了眉头,“当初就是在这里,捡的你。”

“你当初该直接把我摁回水里去……”她的声音渺渺。

他转头去瞧她,她面上并无玩笑的意思。

舟子靠岸,驾车人上前道:“明衣姑娘,时辰已晚并无官船,此处乃盐市,只得委屈二位搭这盐船回总明观。”说罢驱了马车往来路去。

桐拂立在朱雀航边,犹自出神,忽听那盐船上一声稚嫩,“走不走,莫耽误了我念书!”

她一愣,这声音莫名有些熟悉,扭头去看。那船头挑着一盏明角灯,灯下立着一个不过十岁的小童。一手船篙,一手握着书卷,面上甚是不耐烦。

桐拂也顾不得明书,急步上了船,凑近了打量,“你……你叫什么?”

“我收了钱铢,替你们撑船,你管我叫什么?快些快些,灯燃尽前我尚需读完此书。”他催着桐拂身后的明书上船。

桐拂看他手中握着的书册,露出一角,神仙传。

她实在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你……你是陶弘景!怎么成了这么个小娃娃……”不过很快想过来,眼下不过刘宋,陶弘景三十六岁挂朝服于神武门,是齐永明十年的事……

他咦了一声,“你怎知道?我不曾见过你。”

桐拂蹲下身子,“从前见过,哦不,是以后会见,也不对……总之,我认识你。你怎会夜半在此处?如今城内已宵禁。”

他见她和颜,一双眼眸清清凌凌,虽然言语古怪,但实在不像个坏人,遂道:“我就住……”

“同夏里?”她忍不住打断他,好笑地看着惊异之色又慢慢涌上他的面庞。

“对……”他有些不知所措,将手里的神仙传握了握紧,“南岗东面的白杨巷。我……我出来,是因为我娘不让我这么晚念书,将我的火烛收了。我只能溜到这里,借这船上明角灯……”

桐拂揉揉他的脑袋,“你念你的书,这船我来撑。”

说罢她接了他手中长篙,轻点数下,舟子已无声掠出,身后那繁光缀天的朱雀航,渐渐淡远。

明角灯下那个小小身影,与明书一般皱着眉,就着灯光念书。

“你觉得这世上有神仙?”桐拂出声问他。

弘景抬眼,“定是有的。”

“精怪呢?”

他瞪着她,“我看你就像。”

一旁明书猛咳了几声。

“可有寿数?”桐拂并未恼,继续问他。

陶弘景坐直了身子,目光郑重,“万劫不灭的圣人,于天地同寿,然天地亦有穷尽时。何况寻常精怪……

“那就好……”她淡淡道,目光早溶入夜色空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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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古戍烽烟迷斥堠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三章古戍烽烟迷斥堠天色微明,雪落了不过一个时辰,总明观内已是皑皑一片。

屋子里炭火极旺,只是榻上之人并无半点动静,沉睡昏昏。

太医官切脉已经有一阵子,始终眉头不展,许久才起身去一旁写药方。

“大人他……”明书跟着过去。

“外伤内伤皆无,这情形倒像是……中毒。”那医官沉吟,“只是尚未看出是何种毒。”

“医官早前说大人已无生命之虞……”

“此话不假,文远大人的身子比前些日子好了不少,只是这迟迟不醒,我一时也寻不到法子。”那医官将药方递给明书,“且好生照料,容我回去太医院再与同僚商议。”

明书将医官送走,没多久听见外头廊下传来讶声,“明衣?你掉水里了?瞧瞧你,头发都结霜了……”

他挑帘而出,她身上裹着毡毯,长发盘起束在脑后,手里提了个竹篓,那竹篓兀自滴水。

“又发什么疯!”明书看着就冒火。

桐拂将那竹篓提到他眼前,“后头池子里的大青鱼,熬汤替大人补补身子最好不过。

我跟你说,我平素只摘湖鲜,极少抓鱼,没想到竟这么难抓。和这一条在水底下打了半天,它怕是要成精了……

咦?明书你没事吧?脸色怎么和这青鱼一般?”

明书一把将那竹篓夺了,提步就往外走。

“你做什么?!灶台在后头。”桐拂追上他,扯着他的袖子。

他停了脚步,“玄阁的正令史,爱鱼成痴,非但从不吃鱼,每日里亲自备了鱼食去那后池喂养。

前一阵,有小吏清池水,误伤了一条鱼,被正令史罚了三百棍,一个月没下得来榻……你这条……”

他揭盖瞅了瞅,“比那一条肥了数倍,怕是正令史养了好些年的……”

也不知是受惊还是受了寒,她面上颜色很不好看,明书一皱眉,“还不去换衣衫,鱼我已买了,这会儿该是炖好了。”说罢扭头往外走去。

鱼汤炖得很浓,雪白的汤汁翻腾生香,桐拂却没有半分食欲。

如今好似困在了此处。

她翻遍了大屋、藏书阁,都没寻到那欹器。唯一知道它在哪儿的文远,如今躺在榻上沉睡不醒。

那日寿宴之后,一切风平浪静,竟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

湶弦的事明书闭口不谈,却日日将自己盯紧了……

明书将青鱼放回后池走到大屋前,已候了一会儿的小吏上前道:“书令史大人,外头有人寻明衣姑娘,说是……明衣姑娘的弟弟。”

弟弟?明书抬眼望向不远处的月门。那里站着的一人,身材高大,看着孔武有力,竟似军伍中人。

“请他过来。”

那人到了跟前,很是局促,搓着手,“大……大人,我来寻小……哦不明衣姐姐。”

“你是明衣的弟弟?”明书瞧他衣衫单薄陈旧,连氅衣都没有。

他挠了挠后脑,“我……我从小就这么叫她,其实也不是亲姐弟。但她对我,就跟亲人一样……”

“杨徽?小鯸子?”身后传来一声,透着欣喜。

杨徽看见来人,急忙走上前,“姐姐!”

桐拂瞧他欲言又止,领着他就往里头走,将明远关在了暖阁外。

替他倒了热茶,又塞了他一手的点心,她才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来了?”

“我……”他的神色突变,欲言又止。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握着茶盏的手紧了又紧,“没……没什么。我来是想告诉姐姐,我要去打仗了。”

桐拂一愣,“打仗?为何要去打仗?你怎么能去打仗?你若去打仗,你娘怎么办?谁照顾她?”

“我娘……我娘她有人照顾。”他不敢看她。

“谁?”

“我……找来的。”

“你找来的?你哪儿来的银子?”

杨徽手中的点心被捏得絮絮而落,“我有银子了,我去打仗,他们就先给了我银子,好多银子……”

“哪有这种好事?你莫不是被人骗了!”

他望着她安静了很久,忽然笑道:“小鯸子不再是当年那个啥都不会的傻小子了。现在四处在打仗,建康城危矣。若国不保,杨徽又如何保护母亲和……小拂姐……”

桐拂看着他的目光,晓得今日无论如何再劝不了他。

“千万别去水师,你不识水性。也不能去弓弩营,太危险。要么你去辎重营里,那里不用拿刀拿枪的拼命……”

杨徽听她皱着眉喋喋不休,心里融融,“我会照顾好自己。只是我不在的这一阵子,可否劳烦姐姐闲时去看看我娘。我娘十分记挂你,时常提起……”

桐拂心中揪起,他目光里的决绝意思,她看得十分明白。

“你放心,”她忍不住叹道,“我定会去看她。你也要记着,你娘在等你,我也在等你。”

他将怀中的那块绮石取出,“你看,这绮石是姐姐送我,这装绮石的布袋是我娘替我缝的。小鯸日日带在身边,就好比日日与你们在一处,我一定平安归来。”

桐拂看着他在雪中走远,那高大身影与另一个小小的身影重重叠叠,他的脚步并无犹豫,却分明透着不舍与顾念……她心里莫名有些空落,急忙将那想法挥开去。

杨徽努力使自己的脚步如常,心里却翻腾不已,他的手掩在袖子里,指尖早已深深掐入掌心。

他怀中那封按了血手印的令状,和那颗封在蜡中的药丸,仿佛灼人炭火。

……

桐拂很快发现,刘休仁给她的这块玉佩十分好用。

从前在观里行走,通常被视为无物,如今所到之处,人皆亲和。

明明隔着个池塘原本走不到一处的,也要特意绕来与她寒暄几句……

除了池子里的青鱼她还是没胆子去捞,旁的东西基本有求必应。

而总明观里,她也逛了个遍,有心替廖卿寻那本宣夜书,倒是一直没有着落。

观里逛熟了,除了玄阁后山有人羽林卫把守,其余地方在她看来都甚是无趣。而那唯一没去过的后山,却越来越令她心痒痒。说不准那里有宝库,或者那欹器就收在那里也不一定……

那地方她问过明书,明书倒没有骂她,只说了一句,“和那些送进去的书册一样,除了守卫在那里的羽林卫,进去的人同样也是有进无出……”

这种话,桐拂向来不会被吓到,也不会当真。

更何况,她寻到了入后山的法子,暗河水道。

顶点

第一百六十四章 小阁峥嵘在空谷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六十四章小阁峥嵘在空谷入了后山的书册库,桐拂有些失望。

除了皆是石室金匮,此处与寻常藏书阁并无不同。石室连绵,似无穷尽,而每座石室间有渠水萦绕,另有石桥相连。布局看似散乱,其实藏有玄机,很容易陷入其中困顿难处。

瞧着无趣,也并未寻到欹器,桐拂打算原路回去,却听得面前石室后传来人声,她忙避入石桥下。

来人恰停在桥上,倒影投在水面,她瞧得清楚。

明书的面前是一女子,蒙着面纱看不清面目。

“此事我并不知情。”那女子一开口,桐拂就认出竟是湶弦。

“明书可是也在疑我?”这一问,百转千回尽是委屈。

“阿弦,到眼下这个情形,我疑不疑你,有何要紧?”明书的调子里倒听不出什么。

“我在太后身边这些年,如履薄冰谨小慎微,并无旁的心思。只盼着能早日出宫,与明书……”

“阿弦,太后一事究竟如何,你当是清楚,我也不欲知晓情由。只盼你莫要裹挟其中,终不得出。此番你未受牵连,庾大人定是费了许多心思,你总要体谅你爹……”

“你觉得是我?”湶弦打断他,似是极为吃惊,“此事皆是建安王的筹谋算计,我不过是被他利用的棋子罢了。

早前青州刺史沈文秀、都水使者孔璪、寻阳王长史孔觊、吴郡晋陵太守,明面上替陛下四处招兵、慰劳军士,实是拥戴义嘉帝。太后一事,他们皆遭牵连。

建安王诸般筹谋,岂料竟功亏一篑。这中间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阿弦……”

“我知你一心只顾守着这总明观,对外头的事并无兴趣。但毕竟你我……”

“何人!”明书忽然出声,将湶弦打断。

躲在桥下的桐拂吓了一跳,急忙看了一圈,自己藏在这黑乎乎的桥下应是不会被发现。

上头明书已又道:“阿弦,此处有羽林卫值守,若被发现又是麻烦,还是速速离去。”

桐拂耳听湶弦走远了,才从桥下探出脑袋,“你怎发现我在这儿?”

明书明显身子一僵,旋即怒道:“你怎会在此!赶紧给我滚出来。”

桐拂爬上桥,“你方才不是发现我了……”她猛地醒悟,“你使诈骗她!”

明书的脸色十分难看,“你可知这是何处?怎能随便溜进来?”

“总明观不就是儒学文史四学的念书藏书之处,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她不明白他何故恼成这样。

猛地,他伸手捉了她的手腕,拖着她疾步入了一旁的石室,迅速将门关上。屋内只东西两面高墙之上的气孔处,投入丝丝缕缕的光亮,四下里一片黑暗。

桐拂嘟囔道:“做什么鬼鬼祟祟的,我不也是观里的,这么紧张做什么……”

“你闭嘴!外头现在正是羽林卫巡监的时辰,若看到你,直接将你小命拿去了也是可以的。”

虽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她却听得出他的滔天怒意,不敢再出声。

听见外头急促脚步声,人语,“有人闯入……何人……速去查探……”

明书压低声音,“一时怕是出不去了……你哆嗦什么?”

“衣衫湿了,冷。”她老实道。

“你!竟从水道潜入来?”他静了许久才道,“随我来!”转身就往屋子深处走去。

桐拂跟在后头,小声问道:“可有火盆?烤一烤就好了。”

“你晓得外头为何渠水环绕?可看见屋脊鸱鱼鸱尾、石栏上宝珠江崖、金莲白藕?藏书处最忌火,怎会有火盆。”

他的语气平缓了许多,自一处角落寻了一套衣衫递给她,“去换了。”

她凑着昏昏光亮,“这……是男子衣衫。”

“新制的,无人穿过。”他的声音有些古怪。

“你的?”

他咳了一声,转而怒道:“不换也罢……”

桐拂忙转去角落,窸窸窣窣地换上,大不了回头改制成女子的衣衫,总不能再还了他……

明书见她卷着袖子和衣摆从里头出来,很快移开目光,“这衣衫……回头你扔了便是,别让我再看见。”

“此处为何会有羽林卫?”桐拂将腰间过长的束带又紧了紧。

“累朝实录,大事文书,诏册,制诰,奏疏,军情战报……”

“这些不该收在宫中?为何会在总明观?”

她恰立在一缕日光之间,虽穿着男子的衣衫,长发随意挽着,眉眼如清风明月,自是一番风华。

明书将心思敛了,“自古藏书非止一处,汉有鸿都、兰台和东观。分藏多处,可防不虞。宫中自有藏书处,但在总明观也存了抄本。”

“军情战报……”桐拂沉吟道,“对了,可有记录军伍名册?”

他瞪了她一眼,“此乃军中机密,即便有,也不可能给你瞧见。”

桐拂有些失望,“我还想着能不能寻到小鯸子究竟去了哪。那日他吞吞吐吐,我觉得甚是不对劲。她娘亲问起,我也没敢告知……

“他并不在名册上。”明书脱口道,旋即觉出失言,忙抿了嘴再不吭声。

桐拂哪肯放过,奇道:“你怎知?”

他瞧她面上焦急之色,默了一阵,“那些名册入金匮前,由我查验比对,自然记得。那里头并无杨徽的名字。”

“怎么会?他说他去打仗,还拿了一大笔银子。对了,你可知为何会先给银子?还是一大笔?”

明书眉间皱起,“不曾听闻。”

“你别是说大话吧,怎可能看过就记住这许多……”

他面显得色,“过目而不忘,我也是无奈。”

桐拂被噎得难受,转而挑眉道:“我且试试你的过目不忘,你可知吴喜?”

他凝思想了想,“前月,吴喜于义兴郊外破东军,进抵城郭,迫使敌军断水筑垒自守。

一日,他领军渡水攻诸垒,但兵少不可获胜。吴喜领数骑登高挥旗假意指点,东军以为有援军至,即溃散,当夜义兴城平;三日,破吴兴;四日,破晋陵;九日,破钱塘;十九日,渡钱塘江,破西陵;二十二日,平会稽,斩孔凯,擒刘子房送京师,三吴皆平……”

明书面上显着钦佩之色,“吴喜以区区三百兵力起,一月里横扫江南,所向披靡,已成一方大将……”

桐拂听得目瞪口呆,想着那文弱书生般的小吏,如今居然当真叱咤风云威震一方……实在是个人才。

“建安王他如今在何处?”她忽然出声。

明书脸色突变,“你与他,究竟是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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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金匮嘉言雅望空

刘休仁?自己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干系。他一心和神仙攀亲戚,一不留神攀错了罢了……

且那刘休仁显然是晋安王刘子勋一派,处心积虑想要扶持晋安王。此番毒杀宋明帝不成,反倒连累了路太后……可谓机关算尽用心险恶……

这事桐拂觉得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因此这些话,她说给明书听,以为他不会再怒火中烧。

说了第一句的时候,明书的脸色缓和了许多。说到后头,那刚刚缓和的脸又绷紧了。

“肤浅!”他憋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转就走。

桐拂想着若不跟着他,估计要被关死在此处,赶紧小跑着跟上。他走到屋子的另一处角落,打开墙边一个普通的巨大金匮。

桐拂探头一瞧,一道石阶直通入幽暗地下,顿时好奇万分,“密道?这底下藏了什么?我就说可能会有宝贝,果然……”

明书并未搭理她,撩袍顺着石阶往下走去。

“这个密道入口藏得有点寒碜,若我有心要找宝贝,肯定能寻到这个入口……”桐拂一路喋喋不休,待踏上底下平地,再看清四下形,顿时说不出话来。

无数石砌的通道,如蛛网般密密麻麻交错延伸开去,不见尽头。石墙上不知嵌了何物,莹莹有光,但如此阵势,却令人看得头皮发麻。

明书脚下未停,径直循着其中一条向前走去。

桐拂心里顿时慌了,这若是迷了路,估计这辈子也走不出去。思及此处,她急步跟上前,紧紧扯住他的衣袖。

明书的脚步略滞了滞,又很快大步向前,在那**阵般的通道里穿行。

没走多远,桐拂已经彻底辨不出方向,“你是如何记住路的?这万一走错了……”

“万一走错了的人,羽林军会将尸首抬去山后头埋了。”他的声音凉凉,她又起了一寒意。

好在并没有走太久,他终是停在一处石门前,也没见他触碰什么,那石门打开。那里面是一间巨大的石屋,高不见顶,倒似修在山肚子里。四下里石柜层层堆叠似无穷尽。而当中一处,光亮大盛。

桐拂松开他的衣袖,兴冲冲跑过去,竟是一张巨大沙盘。山覆草木,河有水流,建康城十二门,内宫城、华林园、上林苑、御街官署……斗场锦署、冶铸、纺织、瓷器作坊、大市小市百余处……建初寺、归善寺、栖霞寺……周边郡县、山川河脉无不详尽。

“这是何处?怎的会有这许多楼船?”桐拂指着一处河流上楼船连绵。

“鹊尾。”

看她一脸茫然,明书又道,“如今建康军十万,叛军十万,正对峙于此。领着建康军的主帅,正是建安王刘休仁。他手下沈攸之,张兴世,张景云……还有刚刚平定会稽叛乱的吴喜。”

“建安王与叛军对峙?”桐拂望着建康营中的建安王大旗,一脸震惊,“他不是该在……”

“他自然是在他该在的地方。”明书没容她说完。

他的目光投向宫城内,“前废帝刘子业即位,忌惮几位叔父,将他们囚在自己的内,随意殴打凌辱。

又以竹笼轮番装了他们称重,如今的陛下被称猪王,刘休仁为杀王,刘休佑为贼王……

前废帝挖坑注入泥水,将当今陛下衣衫尽除扔入坑中,命其以嘴吃木槽中的猪食……

又三番五次加害于其三位叔父,若非建安王机智,巧言逗那前废帝开怀,这才屡屡救下众王。

那刘子业竟命手下右卫将军,侮辱威bi)建安王生母杨太妃,并强迫建安王在一旁观看。若他显出丝毫不悦,即刻斩杀诸王……”

桐拂听至此处,早已手脚冰凉,不由抚上腰间那块玉佩。此刻忆起他早前形容,时喜时癫,忽而恣意,转眼肃杀……那后头竟是千般屈辱尝尽……

“他不会叛他的兄长,从前不曾,今后也不会。”明书听着轻描淡写,她心中却似压千钧,混不是滋味。

她忽地回过神来,“太后之死,是他故意为之?他看似暗中与义嘉叛军联络,其实棋行险招早已撒网鱼……”

“鱼,尚自挣扎。”明书复又望向鹊尾,“如今两军隔浓湖相持已久,眼下需一奇计。”

桐拂将那鹊尾、浓湖一带看了几圈,指着沙盘上一处水面问道:“此处叫什么?”

“钱溪。”明书道,将那标注地名的铜牌翻转过来。

……

刘休仁望着眼前沙盘,失神已久。一旁沈攸之、吴喜与王景文亦皆沉默不语。

“浓湖对岸,豫州刺史刘胡,三万步兵两千骑兵,已至赭圻。附近州郡对叛军的增援,亦源源不断。”刘休仁将手中的战报扔在一旁,“如今据守久,众位可有良策?”

见众人静默,刘休仁将沙盘上巢湖口处的小旗拿起,在手中把玩,“此番将巢湖口与白湖口两座城池同时拔了,令叛军原本连贯一线的姥山防线撕开,互相孤立,张兴世立下大功。他人呢?”

沈攸之忙起道:“张兴世之前去探水路,这会儿应是归营了。”话说了一半,外头有人报,“张将军求见。”

张兴世仍着水军甲衣,大步入帐,神振奋,“钱溪!”

刘休仁立刻将手中推木移至沙盘的钱溪处,“说。”

张兴世躬道:“寻阳军如今占据上游,得了地利,且兵力强盛粮草充足。若派人绕过刘胡所在营地,在他后的钱溪搭建营寨,即可切断叛军粮草之路的中段,令他们头尾再难照应。

钱溪地势十分险要,江面狭窄。今亦探得此处江中有暗流漩涡,船行不易。岸边有横浦港,极易隐藏船只。若能将此处拿下,必将大乱叛军阵脚。”

沈攸之道:“绕过刘胡?谈何容易。”

张兴世似是知道他会有此一问,不慌不忙上前道:“末将已有对策……”

刘休仁自帐中出来,已过子时,大营静寂无声,远远可见浓湖上星点灯火,船影幢幢。

他提步往不远处的一个营帐走去,那里头犹有光亮,映着的人影却十分模糊。

他走至帐门前,将守卫屏退了,隔着帐帘问道:“三妹可睡下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急风危樯独夜舟

“睡了睡了。”

纵然此刻她毫无睡意。

要么刘休仁是个能掐会算的,要么明书是个吃里扒外的。总之自己莫名被拎到这里,着实冤枉。

彼时那位张景云张太守看到自己入了江边大营,仿佛意料之中,远远点了个头就算招呼过了……吴喜却一脸掩不住的惊喜,他那般瘦弱的书生模样,如今也披着甲衣,一阵风似地过来抓着她问东问西……

之后她就跟着那位张兴世将军,乘舟看江水去了……

沙盘上看着没什么,真正到了江面上,被那冬末凌冽的江风吹着,只觉得寒意直钻入骨头缝隙里去……

来了两天,刘休仁她没见过,她也不想见。要说这个人没在背后算计自己,打死她都不信……

刘休仁在帐外又候了候,直接伸手挑帘走了进去。

进去就看见那个影,裹着厚厚的毡毯坐在火盆前头,恨不能将眉眼都遮住。

他撩袍坐下,往那火盆里添了回炭,笑意满满,“辛苦三妹了。”

“唔……”那毡毯里头浓浓的鼻音,算是应承了。

刘休仁笑意更浓,“整天窝在观里也不嫌闷得慌,定是不如我这大营里有趣。”

桐拂将那毡毯又裹紧了几分。大营?我住过的大营,比你不知多了多少……想归想,话是不敢照实说出来。

他将上的裘氅脱下递给她,“明让他们送新的过来,这个你也先用着。”

她没接,扭头盯着他,“我还要继续在这儿待着?张兴世将军早看出钱溪是个据要之地,我除了陪着去喝了一肚子风,什么都没做……”

“张将军,元熙元年,出寒门,少年时依附竟陵太守为佃客。

宋文帝时,白衣随王玄谟伐蛮,屡建奇功,其才华胆识深得文帝看重。但不知何故,文帝三次北伐,张兴世并未随军,却是留在江南。

元嘉二十八年,其任刘俊参军督护,至孝武帝即位,也时有战功但未有施展抱负之时机。

孝武三年,张兴世入台城见驾时,弃仗游走,被下狱免官。虽被放出,之后八年毫无作为……”

听着耳边刘休仁一席话,桐拂有些怔怔。想着之前与那张兴世同去钱溪,那位鬓角已染霜色的男子,寡言少语,其实甚是温和。只是在与自己谈起水势、江流、地形、布兵之时,顿时神烁烁意气风发……

她不曾想,这位寒门出的将军,这一路空怀抱负不得展,几番蹉跎,不可谓不坎坷跌宕……如今他尚能有如此心境,也是令人感佩。

“想不想去瞧瞧,这位张将军如何修建水寨?”刘休仁忽然问她。

“不想!”桐拂回答得十分干脆。张兴世若要修水寨,定是在钱溪。也就必须绕过刘胡叛军的万人大军。想要不被敌军发现,根本没有可能。

他仍盯着她,“会很有意思。本王觉着,你想去。”

……

桐拂缩在战船的篷子里,心火足以燎原。

刘休仁一句话,她又被拎上了张兴世的船。

她本将那裘氅扔回给刘休仁,出了营帐一吹风,又灰溜溜回去拿了回来……

张兴世看她上船,也没多问,命人给她披了甲衣,寻了个避风的角落让她靠着。

已是四更天,张兴世命部下舟船沿江逆水而上,到了钱溪略做停留却又折返大营。桐拂瞧见岸上刘胡叛军一路相随,也是摸不着头脑。

如此折腾了两,张兴世每每在绕过了刘胡据守之处就折返,莫说桐拂,连岸上叛军也瞧得出失去了耐心。

第三夜,风起,张兴世立在船头,悠悠道:“今夜不好行舟。”

桐拂这两在江上晃得早没了脾气,急忙附和道:“将军英明!如此大风,实在不利行舟。”

“我们不利,他们也不利。”张兴世的面上涌起的神,令桐拂的心里凉了又凉。

是夜,张兴世领着部下战船再次往上游去,刘胡依旧派人在岸上跟着。然而这次,张兴世并没有折回大营,反而在景江浦停下,看样子是打算在江上过一夜。

桐拂早已冻得面无人色,凑到犹立在船头的张兴世跟前,“将军,这么大风,不进去避避?”

张兴世嘴角含笑,“这天,该是将那江鱼烤来吃。”

说话间,他的手下已在船板上布了火盆烤架,当真拎了一桶新捞上来的鱼烤起来。

不一会儿,滋滋炙烤声中,鱼已是色泽金黄,香味扑鼻。张兴世唤了手下一同围坐,分食。

岸上叛军摸不清这边状况,似是留了人手盯着,另遣了人回去报信。

桐拂咬了几口,实在受不住寒意,匆匆避入舱内。自那小窗望出去,隐隐见到远处漆黑的江面上似有动静。再细看,又什么都瞧不见了,琢磨着可能是看走了眼,她抓了一旁的毡毯,凑在火盆近前胡乱睡过去。

她是在擂鼓声中惊醒过来,忙伸头去看。不远处江面上,楼船密集,看那大旗,竟是刘胡亲自率军来攻。且那刘胡军,士气旺盛,擂鼓呐喊,箭如雨下……

桐拂跑去船板,张兴世没有半点打仗的样子,悠哉抄着手远远看着闹。

“将军当真沉得住气……”桐拂不由叹道。

“且让他们嚷嚷一会儿耗耗体力,至于箭嘛,他们得越多越好,总有完的时候。”他将上氅衣束好,“明衣姑娘若是主将,会在什么时候上前迎击?”

桐拂挠挠头,“我哪儿会打仗……”眼见着敌军最前面的舟船间出现乱,她猛地回过神,“江中涡流处!”

她的话音刚落,就见张兴世抬起手中令旗,随即鼓声四起,眼见着一旁寿寂之、任农夫率领数百名勇士驰舟而往,各军相继跟上。

“可张将军只有七千人,轻舟二百,如何敌得过刘胡的十几万大军?”她甚是不解。

就算那江中涡流可以延缓敌军的进攻,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如此悬殊的兵力,根本不可能获胜……

张兴世闻言蹙了眉,“唔,明衣姑娘说得是,这十万敌军的确是太多了些。若那刘胡,此刻调头离开,哪怕撤走一些人马,也是好的。”

桐拂扶额,这位将军究竟下了一盘什么棋?

第一百六十七章 杖藜宛宛旧行迹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七章杖藜宛宛旧行迹张兴世虽蹙着眉,但并没有丝毫慌乱的模样,桐拂晓得,他必是有十足的把握。

她顺着他的目光向远处望去,方才还齐整划一呼喝震天的刘胡水军,阵后忽然大乱,随即许多战船调转方向急速离开。

“发生了什么事?”桐拂完全看不明白,明明叛军人多势众且斗志极盛,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撤走大批的水军?

张兴世眉间早已舒展,“眼下建安王正在江边坐阵,命沈攸之、吴喜以水军猛攻浓湖。

刘胡手下那位只会吟诗作对的袁稷,必会派人向刘胡求救。前阵不可失,而刘胡也不得不转回救援浓湖。

如此我就可以……”

转头瞧着她一脸恍然大悟,他后半句没说完忽然道:“明衣姑娘就不要留在此处看打仗了,不如去看看那水寨搭造的如何了?”

“水寨?你何时去搭了水寨?”桐拂瞧着一叶小舟已停在船旁,似是等着她上去。

张兴世露出笑意,“昨夜烤鱼之时。”

小舟溯游没多久,桐拂就瞧见眼前江边刚刚建起的连绵水寨。这才晓得昨夜那张兴世悄悄派了手下七十条小船来此占领钱溪,并连夜搭建城寨防守……

那一头刘胡还在匆忙驰援浓湖,待他再转回此处,这水寨已是固若金汤无可动摇。

这一番暗度陈仓,前后呼应夹击而战,生生断了叛军运送粮草的必经之路……

她回到大营之时,刘休仁立在江边,见她第一句就是,“烤鱼的滋味如何?”

难得见他面上如此愉色,不似往常,此番笑意直透眼底,恣意飞扬。

她本想挤兑两句,看着他的样子,终是没说得出口,“张将军亲自烤的鱼,自然是好吃的。”

他盯着她有一会儿没出声,“虽然有些舍不得,还是得送你回去。这后面的仗已经没什么意思,不看也罢。待我将这里收拾干净了,再回去看望三妹。”

“我不是你三……”

“你是,你必须是。”他的笑意顿时没了,无端生出凌厉之色。

这样子看得桐拂心里一虚,心思他到底是个喜怒无常的主,还是不要轻易得罪的好,忙道:“建安王随意,随意……”

他面上神情这才缓了缓,自一旁侍从手中取了新制的裘氅,给她换上,“车马备好了,三妹先回吧。”

桐拂在船头,看着他逐渐远去模糊的身影,心里莫名一阵空落,跟着就是莫名一慌。她忙将目光移开,这空落和慌张,她很不喜也不想去深究。那之后的事,不不,应是与自己无关的……

……

回到总明观,第一眼看到明书的一脸喜色,桐拂晓得,文远大人定是醒了。

醒是醒了,但文远却并不记得欹器放在何处,又重新醉心于造他的千里船。桐拂除了大伤脑筋,实在也不能日**着他回想。每日里照顾文远之余,她只得继续在总明观里翻箱倒柜。

此番困在此处,不知是何道理,她忽然有些慌,万一一直回不去了,该如何是好……

自从上回去那密道里瞧过了那沙盘,明书倒也不再拦着她不让去,时不时也带上她一起。

他检视入库的奏疏、战报,将那沙盘标注。而她就坐在一旁,摆弄那沙盘里栩栩如生的舟船、楼阁。

每日里西线的战报抄本如雪片涌入,自张兴世进占钱溪,叛军内外交困,此间纷乱不断,但无论境遇有多糟糕,刘休仁的部下,却有如神助。

也不知何时起,明书在那沙盘上战事之地用了新的标旗,也正是每次刘休仁转危为安之处。

那标旗为黑色,上有鬼面,看起来阴森森十分可怖。桐拂问了几回,明书只说情况不明,这一支并非刘休仁部下,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奇兵。到后来这旗越来越多,一路助力刘休仁横扫叛军……

民间已有传言,说那一支奇兵浑身乌黑皆身高体壮,但只在夜间行军出击,所到之处如恶鬼呼号呜咽,其声恐怖其状悚然……到后来竟说是阴兵助阵……

望着那乌旗,桐拂忽然就有些心里发毛,她想起之前被刘休仁抓着去过苏侯庙,刘休仁彼时神情诡异,说那苏侯是她兄长……不知与此事又有何干系……

桐拂也时常去探望杨徽的娘亲,在长干里一处弄堂里。据说原先这娘儿俩住在河边的草棚,杨徽去打仗前,新置了这处小院,寻了一位手脚伶俐的大娘照顾他娘亲。

杨徽的娘亲精神比之前好了许多,看见桐拂来竟也能坐起来一会儿,拉着桐拂说一会子话。

如今虽然住的比之前好了许多,衣食亦是无忧,到底还是担心杨徽的安危,她说着说着总要抹眼泪。桐拂安抚很久,才能令她略略安心。

而桐拂心中亦是没底,问过明书几回,他都说不曾听闻哪里招兵会给那么多银子,且是还未打仗,银子就已经到手了的……他亦一口咬定,从未在招兵文书上见过杨徽的名字……

此事不知何故,始终令桐拂不安,一日趁着明书忙得焦头烂额,她自个儿溜出了总明观。

原先杨徽住的草棚,在秦淮河畔,紧挨着小市。一路问过去,那草棚仍空着,只用麻绳简单将木门拴着。

她入了那草棚,里头阴暗潮湿,此刻日暮什么都看不清。转了一圈,四下里早已空空荡荡,连片布头都未留下。后头朝着河的小窗半敞着,能看见过往船只。

正没头绪,忽听屋外传来动静,她忙闪身避入门后。很快有人入来,将身上包袱扔在桌案上,哐当一声倒在榻上和衣而睡。

桐拂蹲在暗处,心砰砰跳得厉害,此人的身形她并不熟悉,不是杨徽。难不成此处已转了手,如今住了旁人?

眼看着外头完全黑下来,耳听着榻上那人鼾声已起,桐拂屏息起身,小心将门拨开一条缝。

一只脚刚迈出去,只觉后领被人猛地一扯,紧跟着一只大手死死掐住她的脖颈,她顿时眼前发白,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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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妆镜莹莹匣光冷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六十八章妆镜莹莹匣光冷桐拂心中正叫苦不绝,那人却忽然松了手,“是女子?”

顺了会儿气她才缓过来,“女子女子,自然是女子!”

那人往后退了退,“你可是明衣姑娘?”

桐拂一愣,借着外头光亮打量他,并不识得,“我是明衣,你是何人?可是识得杨徽?他在哪儿?”

那人忙忙将那门关上,压低声音,“明衣姑娘小声些,这事……”他叹了一声,止了话语。

桐拂着急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杨徽人呢?”

“我也不知。”那人过了很久才冒出一句。

“你又是如何认识他的?”

“我……我本和他一同去的……我逃了……若是被发现,全家都会受牵连……杨徽他让我先来这里躲一躲避避风头……”

“你们究竟去了哪里?你可是也收了很多银子?”

那人猛地又退了一大步,“不不不,再多的银子我也不要了,我还了……都还了……”

他似是看到十分恐怖的东西,竟有些站立不稳,“杨徽说……他说让我先躲着,等风头过去了,帮他照顾他娘……还有,他说若在这里遇到个姑娘,应是叫明衣,让我也多多照顾……”

“他是不是被人胁迫……”

那人慌忙将她打断,“明衣姑娘,你若当真是他朋友,不要再问了,此事一旦为人知晓,没一个能活下去。我虽半路逃了出来,也不知能躲到什么时候……”

眼见着桐拂还要再问,那人又道:“外头就快宵禁,巡夜的羽林卫到了这里就麻烦了,姑娘还是先离开……”说罢将她推搡着出了门,“此处并不安全,姑娘以后还是轻易不要来了。”

桐拂再要问什么,他已从里头将门栓了。远远传来宵禁鼓声,她亦知不可久留,只得匆忙往来路去。

巷道里皆是匆匆赶回家去的路人,她转出巷口没多久,被迎面而来的两人一撞,险些摔倒。那二人也不搭理她,紧接着就钻入了巷子,很快没入夜色中。

桐拂被撞得肩头生痛,一路走一路揉,脑子里却是乱纷纷想着方才屋里那男子的话语。猛地就觉得有什么很不对劲,她愣了愣,返身往杨徽的草棚跑去。

巷道里已无人影,一片漆黑,待摸到草棚门口,看着那大门敞开,桐拂心里一凉,想都没想直钻了进去。

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她一脚踏进去,却是一滑,随手在那门上扶了扶,一片温湿。她顾不得细想,低声唤道:“你在哪儿?!”

一抬头瞧见那小窗虚掩,她一把将它推开,外头恰有大船驶过,角灯将屋子里映亮了一瞬。

只这么一瞬,看得她几乎失声尖叫。四处血迹斑斑,显然有人在此拼死打斗过。地上一道粗粗的血迹拖痕,直到小窗的窗沿,才消失了踪影。

桐拂自那窗沿翻出,眼见着四下并无过船,无声没入水中。她自腰间摸出一块似镜非镜巴掌大的圆盘,那东西立刻散出光泽,将四下照亮了。

文远大人早前用那碎了的夜明犀,替她磨了一面镜子。白日里镜面清凌凌可映照人影,到了夜间,熠熠生辉,不输了那夜明珠去。

水下并无人影,水草亦不算茂盛,如当真有人,应是很快能发现。

摸索了半天没寻到,她正欲浮上水面,却见河底一个小巧铜匣,并无锈迹,显然入水不久。她将那匣子取了,冒出水面。

脑袋刚伸出来,就听头顶一句,“玩得可尽兴?”

她抬头看着明书似笑非笑的面容,恨不能即刻潜回水里,无奈手臂已被他捉了拖上船去。

“滚去舱里把衣服换了!”明书已然不再压制怒意。

桐拂手里紧握着那匣子低眉顺眼地进去换衣,再出来,船已行至秦淮河道开阔之处。虽已宵禁,两岸灯烛犹亮,如星火游龙,熠熠煌煌一路蜿蜒开去。

明书立在船头,背对着她,看不出是不是还在生气。

“你怎知……我在这儿?”桐拂试探着问。这杨徽的住处夹在成片民舍屋棚之间,位置又如此偏僻,他怎会寻到?

“你前面那个人,已经死了。你若再转回的快一点,就是第二个。”他头都没回,听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调子,桐拂却觉得甚是不安。

“那人去了哪儿?我在河底下并没找到他……”

“你还想找到他?!”明书终是没忍住,扭头死盯着她,“你自己失心疯了无妨,若连累了总明观的人,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杨徽的事定有蹊跷,这事,我必须搞清楚。”桐拂将手里的铜匣子打开,里面是一颗被蜡封着的药丸似的东西。

“哪儿找到的?”明书看着那药丸,脸色变了变。

“水里。”

她手一用劲,那蜡丸应声裂开,正打算凑到鼻边闻,被明书一把拽住,“也不怕被毒死!”

他将那药丸捏碎了一小块,就着船前明角灯看了看,又闻了闻,“是毒药,不过,毒不死人。”

“毒不死人的毒药?”桐拂一脸茫然,旋即又醒悟,“将人毒傻了?”

他斜眼瞧着她,“愚蠢!毒傻了可还有用处?这个吃下去,非聋即哑。”

桐拂顿时一身冷汗,“非聋即哑……杨徽究竟去了哪里?”

明书继续摆弄那铜匣,不觉咦了一声,桐拂忙凑上去看。只见他的指间染了一些漆黑如墨汁般的东西,看着似曾相识。她不觉伸手在他手上抹了抹,滑腻如油,又凑上去闻了闻,心里又生起了莫名的熟稔感。

她猛地抬头,“我想起来了!这东西,拿着水刺的那人,他身上也有。还有……”

还有朱高炽在查的河道命案里的那人,身上似乎也有这个……她堪堪收住了后半句。

明书又将那铜匣子摆弄了一会儿,觉得再无其它机关,手一滑,那铜匣落在了甲板上,里面瞬时弹出一样物件。

那东西在船板上滴溜溜转了几圈,终是停在了桐拂的脚边。

桐拂忙俯身将它捡起,那东西模样十分古怪,看着像是个铜制的笛管,但只有一截手指般长短,且十分纤细。

她几乎未做它想,将它凑到嘴边。

一旁明书的一声“不可!”显然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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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窗前梅早春渐芳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九章窗前梅早春渐芳那声音,如鸮鸟啼叫、狐悲瑟唳,又如怨鬼呼号……河面上一时寒风萧肃,烛火明灭不休,令人发尖矗立毛骨森竦。

桐拂立时就悔了,她将那铜哨远远丢在船板角落,但那声音依然源源不断传出。她紧紧捂着双耳,凄厉声却似千万针芒直钻入脑中。

狰狞盔甲之下面容如幽冥般混沌,长刀浸着厚重血色,鬼魅般的身影在沉沉夜色中策马疾驰……所到之处,山河顿成修罗场,血肉纷飞哀嚎不绝……

“小拂……是我……”她听见有人在耳边低语,那唤声原本隐没在那凄厉的哨声中,却渐渐清晰。仿佛暗夜里极微弱的光亮,随时都会寂灭。她挣扎着想要靠近,忍不住伸手欲捉住,忽地被人紧紧拥住。

“明书!我不想在这里……带我离开……”她觉着这该是个梦魇,需有人将她用力地拽出去。

有人一下一下轻拍着自己的后背,她渐渐觉得安心,却仍然不敢睁眼,方才的景象,她不能再多看一眼。

“小拂,你能听见?睁开眼看看我……”那声音在耳边,一遍一遍,很有耐心。

桐拂心里晃了晃,小拂?他唤我小拂,不是明衣……

她猛地睁开眼,自己坐在榻上,而自己的一双手臂紧紧绕在他的脖颈间,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

她慢慢退开,他仔细盯着她,“小拂?”

“柚子,我以为这次我回不来了。”她慢慢地说,又偷偷掐了自己一把,疼。

“咦?”她忽然想起什么,“你如何回来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个……”他面露难色,“回头再细说。这一阵子,发生了很多事……”

“这一阵子?”她愕然,“是多久?”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股馋人的香味跟着扑进屋子。入来的人见桐拂转头来瞧,手中的粥碗几乎跌落了。

“你好了?!”思暖喜道,“瞧瞧,正赶上我给你熬的蒌蒿粥。这可是今日一大早,金大人去内桥市上买来的江边新采的蒌蒿。一斤掐掉了八两,就只剩下这一小截一小截青青脆脆的杆儿尖。快尝尝……”

桐拂瞧着眼前碧色诱人的蒌蒿粥,不觉一愣,“蒌蒿?冬日里哪儿来的蒌蒿?”

思暖与金幼孜对看了一眼,才小心道:“小拂,如今已是正二月了……”

一碗粥喝完,桐拂才听了个七八分明白。自去岁冬日,她自那东厢房里出来,整个人就迷迷瞪瞪神志不清。终日蜷在屋子里,几乎都在睡着,即便醒来也是魂不守舍,谁唤都没反应……

文德使尽了法子,也顶多令她睡得略安稳些……朱高炽来过几回,也带了自己府上的太医,皆束手无策……

至于河道里的水妖,冬日里消停了一阵,之后又出来作乱。时至今日,又有四个女子被掳去,不知所踪……

思暖离开后,金幼孜也起身,“你刚恢复,尚需多歇息,不如……”

“你别走。”桐拂一把扯住他的袖子。

他旋即顺势坐下,面上一片喜色,“以后都不走了也是可以的。”

她松开他的袖子,“有正经事问你……”

“我俩的事就不是正经事?”他奇道,“你可知这些日子,任谁来了你都不理,只我在的时候,你才肯乖乖吃东西。睡糊涂了嘴里乱七八糟说话,也只我来了你才消停。看到的,早将你当作金家媳妇……”

“谁是你媳妇了……”她瞧他一脸妥妥当当心满意足,脸热热地忙将他话头打断了,“对了,你究竟在不在?你和明书……”

他顿时有些颓然,“没,此番我一直在这里。那日在东厢欹器前,你忽然就跟丢了魂一般,我就晓得不好……”

“我寻到一样东西,”她忽然扯着他,“你可记得将文远掳去的那人?他手执的水刺,和身上的鱼鳞般的纹,与河道里的一般。”

“鲛人?”金幼孜忽然道,“南海出鲛绡纱,泉先潜织。泉先亦称鲛人,善纺织,滴泪成珠。”

“鲛人?”桐拂一惊,“这世上当真有鲛人?”

他摇头,“我并未亲眼见过,只是听闻南海有渔民捉了鲛人,养在自家池中。那鲛人模样几乎与寻常人无异,只是身上有鱼鳞需有水方可活。”

“可记得那件素纱禅衣?”他紧跟着问道,“你可有察觉那衣衫有何不寻常之处?”

桐拂仔细回想了一番,“薄如云烟,轻若无物,其它倒没什么特别。”

“每回那素纱禅衣出现,都是在河道里,都是那女子身穿那素纱衣,自水中而出……”他紧盯着她。

桐拂猛地醒悟,“那素纱衣并未濡水!”

“是,那素纱衣入水而不湿。我翻遍了总明观的古册,书中所载入水不濡的只有两种。

员峤山,名还丘,东有云石,广五百里。有蚕长七寸,黑色有鳞角。以霜雪覆之,然后作茧,长一尺,其色五彩,织为文锦,入水不濡。

另一个,就是这鲛人所织的鲛绡纱,亦是入水不濡……”

“你翻遍了总明观的书册?你何时翻遍了的?”

他自觉失言,朝后挪了挪,“我……之前倒是去过几回……那次夜明犀被人打碎了的,我……”

“那一回诬陷我踩了湶弦的披风,将我关在玄阁,又让我洗干净了披风亲自给她送去的,是你?”

金幼孜见她怒意腾起,忙起身,“你瞧我,今夜尚有公文未看,我竟忘了……”

她眉眼未抬:“你若现在抬脚出去,以后就不用再……”

他坐回去得十分利索,“小拂,你晓得我寻常指使不了明书,只是正好借了那契机去翻翻书,也是想寻些蛛丝马迹……”

“如此说来,我倒是该谢你?之后我被那刘休仁扔下阁去……”说至此处,她猛地愣住,又猛地坐直了身子,“刘休仁!他之后如何了?还有,你可知铜哨、药丸、阴兵?”

金幼孜瞧她面色煞白,犹豫片刻,“你当真想知道?只是即便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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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本似云烟易散尽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七十章本似云烟易散尽金幼孜是何时说完的,桐拂并不晓得。他又是何时离开的,她也不晓得。

屋子里唯一的烛火,早已熄灭。晨曦极微极淡,映在窗上。她心里,就如同那若有若无的光亮,无尽荒凉。

一千年前,刘宋间人,煌煌健康宫,早化作云烟尘埃。

刘休仁自然亦是,还有张景云、文远、王景文、吴喜、张兴世……还有小鯸子,杨徽……

但为何偏偏是这般结局?

泰始七年,明帝召吴喜至内殿谈话说笑,并赐名撰及金银制御用食具。当夜,赐毒酒而亡。责其出自卑寒,少被驱使,利口任诈,轻狡万端……卖弄威恩,苟取物情,处处交结,皆为党与……罪衅山积,志意难容,虽有功效,不足自补,交为国患,焉得不除……

王景文与友人棋局过半,饮明帝所赐毒酒而亡……

寿寂之,免官流放越州,逃亡途中被杀……

五月初一,宋明帝召刘休仁入宫,命其至尚书省安歇,次日早觐见。当夜,刘休仁饮毒酒,亡。次日,称建安王谋逆失败畏罪自裁,追贬始安县王……

明书说过,刘休仁不会背叛的兄长,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彼时她听着,觉得就是这般,虽然她也说不清何故。那个看起来喜怒无常时而有些癫狂的刘休仁,他不会背叛自己的兄长……

当那杯毒酒送到他的面前,他会是如何的样子?

桐拂想不下去,她站起身走到门前,猛地将门推开。春寒料峭,一拥而上,瞬时将她紧紧包裹着。

她被悔意反复撕扯,不该去那里,也不该去见那些人。她本该安静地置身事外,冷眼旁观,永不顾盼……

她走出院门,外头巷内无人,只在高墙的顶上看到一点点晨曦的光亮。顺着巷道走出去,并没有很久就到了河边。淮水的气息,岸边缠绵不休河水拍岸的声响,令她的鼻子酸了酸。

偶有轻盈渔船掠过,可见船头鱼筐里兀自翻跃挣扎的河鱼。船尾炉火上,鱼粥新滚,腾起的烟气很快消散在河面。船娘将那粥仔细盛了,笑意吟吟端着往那船头去,撑船的人该是饿了……

桐拂看得出神,没在意金幼孜何时到了身旁,“天还没亮,跑出来做什么?”他听起来不大高兴,但已是尽力将这不高兴压着。

她扭过头,他身上穿着朝服,手拿象笏。

“屋子里闷,出来透透气。”她又扭头望向河面,“从小我就喜在河边坐着,也不干什么,就这么看着,心里就觉着舒服。”

“昨日回去,我仔细想了想,你说的阴兵助阵,虽是民间相传的说法,但我应是在何处见过。至于铜哨、药丸,这些找起来就更麻烦。我今日要去文华殿为太子授春秋,倒是可以去那里寻些书册看看……”

“太子?”桐拂一愣,转头盯着他。

金幼孜点头,“朱高炽如今已是皇太子。奉陛下旨意,翰林院官员为太子讲解儒经,解缙授尚书、杨士奇授易经、胡广授诗经。”

她哼了一声,“他素来偏爱朱高煦,只因那一个更似他自己恃强好斗……”

“小拂!”金幼孜急忙在她身旁坐下,也顾不得弄脏了朝服,“怎么又随口胡说?!”

“我胡说了么?”她瞥了他一眼,“他拖了这么久才立太子,难道不是因为他一直犹豫不决?朱高炽乃太祖所立,且从无过错废之无名,他竟也迟迟拿不定主意……”

金幼孜急得一把捉了她的手,“你能不能少说两句?给旁人听去了,小命要不要了?

立储之事商议已久,淇国公邱福、驸马王宁皆喜朱高煦,常在陛下面前称赞,请立朱高煦为太子。陛下以世子仁贤,朱高煦过失太多,并未同意。

如今封朱高煦为汉王,藩国云南。”

桐拂又一声冷哼,“朱高煦会乖乖去云南就藩?”

金幼孜一叹,“他的确不肯去,口称无罪不该被赶去万里之外。”

她沉默了很久,“那欹器,你若见到廖卿,麻烦他遣人来取回去。”

“你不想……”

“是,我不想再回去。”她打断得很迅速。

“好。”他应诺得也很迅速,“都依你。”

……

舟子方转过水道巷口,李景隆就瞧见高高坐在水边石栏杆上的那个身影。

春寒犹盛,她已换了薄裙衫,早樱的颜色,银绡的裙裾长长垂至河面,时时将那水面撩动。

她发间金钗上,五色彩翼的桐花凤,啾得一声冲他飞来,在他身前盘绕几番,停去了一旁的柳枝间。

她转过面庞,半幅面纱的上面,一双眼眸中,恍若掬满星辰。

“九江……”她的声音里尽是笑意。

李景隆的舟子恰停在她面前,“难怪今日河中游鱼皆沉在水底,竟是阿容临水照。”他扬着面庞。

她咯咯笑着,忽地张开手臂跳将下来,被他一把抱在怀中。舟子晃了晃,复又停稳了。

“又淘气!”他佯怒,“若我没接住可如何是好?”

她搂着他的脖颈,“那我也要将九江拖下水去……”那笑颜明媚,晃乱了他的心。

他这么抱着她上了岸,一路走进屋子,“这些日子可有闷着?”

她扑哧笑出声,“九江将这邻着的几家院子都买下了,置了乐人、舞姬、杂耍、琴屋,还搭了戏台,我哪儿还能闷着?

昨夜那支新舞,当真好看,九江挑舞姬的本事也是无人能及了……”

瞧她笑语晏晏说个不停,他舍不得将她放下,搂着她同坐在靠河岸的圆窗前,“哦?什么舞?我竟未瞧过。”

“九江又哄我,”她嗔道,“如今九江在皇帝面前极尽荣宠,想要什么要不着……”

他的神情有些恍惚,她未再说下去。

“如若有什么……”他忽然道,“阿容可会……”他亦未能说下去。

兮容依在他怀中,“阿容从来都在这里,不曾离开过。”

窗外急促的脚步声,和低语传来,他的身子一僵,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的指尖,在她的眉眼间流连,“有些事,剜心刻骨。阿容应是一刻不曾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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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云断苍梧暮山碧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七十一章云断苍梧暮山碧原先她未注意,院子里有这许多花树,不过才晚二月,已迫不及待地缀了枝。

如今她出入随意,与从前在自家院子里并无不同。虽晓得总有人在暗处跟着,桐拂早已懒得理会。

刘娘子那里从来也不缺人,但时常打发人来说忙不开,指着桐拂去帮忙。桐拂当真去了,也就是被按在一旁坐着,塞一肚子好吃好喝的……

时间长了她不肯再去白吃喝,刘娘子才勉强答应让她搭个手。

“小拂啊,如今我这酒舍的生意越发好了,时常忙不过来。”刘娘子感叹,“自从你住去了那官舍,我这里多了好些军爷还有当官的,出手都阔绰得很。”

“刘娘子的酒菜冠绝京师,他们来,多花些银子,那是应该的。”桐拂笑嘻嘻道。

刘娘子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就你嘴巴甜,赶紧的嫁去金府里,好好给管着……”

“哟,有客来,我去招呼……”桐拂忙借机溜走。

来人皆穿着锦衣卫的巡服,腰间挎刀未脱,应是刚得了闲,回去路上吃点酒。

桐拂替他们上了酒菜,就去了一旁,竖着耳听着他们说话。

“我早说过,这水妖案定是人闹的,你看,果然!”其中一人连着灌了几大杯。

“可不,故弄玄虚,找个漂亮的小娘子,穿件纱衣裳,唱支曲子……玄玄乎乎,神神叨叨……到头来,竟是为了自己的乐子……

当真以为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下可好,眼瞅着丢官,脑袋也不知能不能保住……”

“兄弟慎言!”一旁的那一个,出声喝止那已有了醉意之人。

桐拂一抬眼,就瞧见金幼孜迈进门来,上前将他拽了就往后面走。到了后头雅室里,她才撒了手,“那案子结了?”

金幼孜之前瞧她急冲冲一腔心思拉着自己的手不放,正喜不自禁,听着这一句顿时心里凉了凉,寻了一旁的椅子坐了,就要斟茶。

她将他手里的茶壶夺了去,在他面前坐下,“究竟是何人?”

“李景隆。”

桐拂失笑,“你今日是吃了酒才来的?”

他抬眼盯着她,“人已经被关着了,褫夺爵位,一家子皆被软禁,抄没家产。”

她笑不出来了,“怎么可能?”

“周王朱橚,刑部尚书郑赐,成国公朱能,吏部尚书蹇义,六科给事中张信,礼部尚书李至刚……皆上疏弹劾李景隆,称其与弟李增枝谋叛逆。多立宅庄,蓄养奴仆数百,受家人跪拜如君臣礼,心怀叵测……”

“可,这些与水妖案有何干系?”桐拂瞠目结舌。

“那些被掳去的女子,寻到了。”他的眸光有些闪。

“十七?!找到她了?”她几乎将手里的茶壶跌落了。

他将她手里的茶壶接过,“其余的都寻到了,十七却还未寻到。”

“怎么会?既然说是李景隆捉了她们去,他又怎会不知道她的下落?”

“这些女子被囚禁在不同的宅院里,不得自由,说是被迫以妃嫔自称。这些宅院遍布京师各处,锦衣卫仍在搜寻其余的宅子。”

“那鲛人呢?也是他寻来?我不信。”桐拂皱眉,“既图谋逆,又何苦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犯下这满京师都晓得的案子?之前那些在水道中被害之人,又是缘何被害?与谋逆何干?”

金幼孜微叹,“小拂,你还不明白?这案子与谋逆有没有干系,已经不重要。有人想看到李景隆被削官去职,如今看到了,案子自然就结了。”

“这是什么话?”她心里灼得厉害,“那些个无辜的女子,或丢了性命或被拘了不知遭了什么罪,就这么草草了事?若再有人被……”

“不会再有。”他取了一旁酒壶,自斟了满满一杯,一口喝了,“小拂,这案子,不是你能掺和的。他们如今说结了,那便结了。

我在意的,是何故那鲛人三番五次要对你下手。并且每一回,你为何都碰巧会在附近。那件素纱禅衣究竟与你有何关系……”

她抬眼仔细看着他,“你这是担心我的安危,还是担心,一直是我在祸乱天下?”

他叹了叹,“想要祸乱天下,也得有那个本事。我是有心祸乱,却实在没那个本事。你若当真能祸乱天下,我也好趁机与你比翼双飞地祸乱一下,史册上好歹留个名……唉,虽说是不大好的名声……”

“谁和你比翼双飞了?”桐拂气急。

金幼孜见她恼归恼,眼畔颊侧却浮着若有若无烟霞一抹,正是那桃红含宿雨,柳绿带朝烟。

“对了,那铜哨药丸,我今日倒是寻到些线索,你可要听听?”他不紧不慢。

“不了,”她站起身,“我不想知道。一会儿新进的一船酒要送来,我去搭把手。”

他见她忽然神情郁郁,晓得她心结深重,将她拽住,“有些事你掺和不得。但有些,你避而不见就好了?且不说,你避得开么?”

“廖卿已将那欹器取回了。”她道。

“欹器拿走了,你就置身事外了?”他紧追不放。

她脑中轰然作响,置身事外?自己终究不过一段执念,因何而生尚不知缘由。如今无端陷入千年前的建康宫,往往复复流连再三,当真是躲不开一段过往,泯灭不了一番意难平……

掌中她的手冰凉,他继续道:“既然避不开,何不索性探个究竟,若能解开心结再无忧念,岂不更好?”

他见她脸色稍缓,“你可知为何刘休仁去苏侯庙,且与苏侯称兄道弟?”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欲挣脱他的手,没挣开。

“苏侯,东晋苏峻。平定王敦叛乱有功。后虞亮欲将苏峻召回建康,夺其兵权。苏峻反叛朝廷,攻入建康据守蒋陵覆舟山。并顺风放火,将台省官署及军营等悉数烧尽……

然苏峻之叛终是被平,而他私底下的一支哑兵营,还未来得及用上,也跟着消声灭迹。

刘休仁向苏峻借的,正是这东晋哑兵营。”

她心里乱糟糟,“那是刘休仁的事,他向谁借兵,借来做什么,与我何干。”

金幼孜将她拉回身边坐着,仿佛压根看不到她面上不耐,“哑兵营早该随着苏峻之死湮没,为何又会出现在刘休仁的麾下?

这三千士兵,皆着东晋战衣,刀枪不入,面若厉鬼,声如冤魂悲啼,所到之处片甲不留……

你觉着刘休仁当真有这能耐,将阴兵借来?”

她闭了闭眼,“柚子,我累了,我不想……”

“你可还记得杨徽的那颗药丸?”他冷不丁道。

“自然,明书说那药丸吃了非聋即哑……”她猛地睁大了眼睛,“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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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拂堤杨柳醉春烟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七十二章拂堤杨柳醉春烟江南春早,正是佳时,连着两日细雨霏霏,桐拂心中却是愈加烦躁。

那日金幼孜话说了一半,宫里来人将他寻了去,他匆匆离开,这两日竟都未瞧见他的人影。

眼见着外头天色晚了,雨初歇,她出了院门,往他的官庐走去。她虽不曾去过,但约莫晓得他的庐舍在何处,只隔着两条巷道,并不远。

巷道里路人寥寥,可闻院墙内传出的人语欢言,亦或争执斗嘴……偶见枝叶探出墙头,又有炊香阵阵,自半掩的门扉里飘出。

桐拂一路走着,远远瞧着应是金幼孜的庐舍,却见一人从里头出来,步履匆匆神情凝重。经过她身边时,似乎压根没瞧见,嘴里不知嘀咕着什么,很快消失在她身后的巷道中。

她走到近前,瞧那庐舍木门半掩,顺手推开了。

里头的小院,应是有一阵子没洒扫过,角落芜草丛生,枯叶四处随意堆积着。穿过川堂,后头一进院子略好些,显然常有人走动。东厢的窗半开,能看见临窗的那个身影。

直走到窗下,他都没瞧见自己,桐拂又在窗下立了一会儿。案上摊着许多书册,新古不一,他笔下不停,青毫尖抚过纸面,簌簌沙沙从无停歇。

有莺儿掠过身旁的枝头,唧啾一声,他抬头看见她,嘴角扬了扬,复又低头疾书。

片刻,他猛地抬起头,“小拂?!你来了?”

桐拂撇撇嘴,“你方才假装没看见……”

他急步走出屋子,“不不不,我方才一抬头,以为又生了幻觉。

你可晓得,我在这里坐着,时常觉得你就站在窗外,抬头就能看见。所以方才……”

说着话,雨又絮絮落起来,他将她拉着进了屋子。

“怎么又穿这么少?”他看着她一身薄衫,肩头被雨水洇湿了,回身自衣施上取了一件外衫。

她低着头,由他替自己披上,忽然抬眼瞅着他,“刚才瞧见有人从你院子出去,神情有些古怪。”

“解缙,解大人。”他斟了一盏热茶,让她捂在手上,“陛下令解大人主持编纂一部集古代典籍于大成的合集,解大人寻了一百多人,一年即成,名文献大成。”

“这不是好事?为何那位解大人看起来并不高兴?”

金幼孜一叹,“陛下前几日看了那文献大成,十分不悦。”

桐拂又撇了撇嘴,“有本事他自己写……”

他笑着将她一缕细长乌黑的发,绕至耳后,“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为一书,毋厌浩繁!

这个,才是陛下想要的大典。”

桐拂瞠目结舌,“这……这得多少功夫……”

“修这大典,其实太祖就有此志。彼时经元一朝,后又战乱不休,无数书籍散失。彼时为了教导太子朱标,太祖命人四处寻书。宋濂曾叹,莫说教书育人,天下书奇缺,为寻一本,需翻山越岭……

如今陛下决意修大典,已命少师姚广孝、解缙、礼部尚书郑赐为监修,又将文渊阁所有藏书搬出以供编典。将汇集百家经典、囊括古今大成……”

“姚广孝?”桐拂打断他,这名字听着耳熟,“可是当年的斯道?”

“正是,斯道复姓姚,赐名广孝。如今为僧录司左善世,又加太子少师。早前陛下命其蓄发,不肯。又赐官邸及宫女,俱不受。如今居庆寿寺,冠带而朝,退仍缁衣……”

“晓得了,就是他们说的黑衣宰相。”

桐拂见过他数面,皆在彼时军营远远一瞥,并无多少印象。据守北平时,城楼上他曾与朱高炽商谈,眉目淡远,实在不似运筹帷幄杀伐决断之人……

而北平城楼之上那些个绝望困守的日夜,风雪中赤血浸染,深巷中早已死去却仍遥望京师的赶车人……不知多少回,于深夜杳杳之间撞入梦中,令她惊坐而起……

瞧她眉眼间浮起痛色,金幼孜没去扰她,将她手中的茶盏取了,换了热茶。再一转身,她已埋头在瞧他案上的字,“你这是,在写什么,几日不见人影。”

身后没动静,她正欲扭头去看,已被他从身后拥着,“今日,我心里欢喜得很……”他的声音就在耳畔。

她面上有些热,指尖在那撒金的纸面上细细摩挲而过,“这纸上,我可没瞧见这一句。”

他的闷笑声从身后传来,“吴中水利书,单锷所著,北宋年间人,嘉佑进士。

此人多学,但不肯做官,唯独醉心于吴中水利。时常独自乘小舟,往来于苏、常、湖州,一沟一渎,都要去瞧那源流,考究其形势,三十年后终成此书。

这书不容易寻来,我需誊抄整理了,送去夏元吉那里。”

“夏元吉?”桐拂觉得这名字也十分耳熟,“是不是那个当初被抓了眼看就要砍头,还请旨要先做完手头的事……”

“正是他。彼时燕王入了城,旧臣或逃或降,唯独户部里灯火通明,茹瑺将他绑去御前,称他一心辅佐懿文太子,对靖难诸多阻挠。燕王激怒,令其辩解。

这夏元吉不慌不忙,说君上殉难,当臣子的理应死节,只是烦请殿下容他三天。只因户部尚有账目未点算完成,此事关乎天下黎民百姓生计。燕王不用着急,容他三日,待公事毕,他自会随着先君赴死。”

“夏元吉真豪杰……”桐拂感叹道。

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似是不满,“如今夏大人被派去江南治水。要么,你同我一起去一趟浙西,给夏大人送治水书?”金幼孜道。

“不去!”她回答得干脆,“我还要等十七的消息。还有,你说的哑兵营一事……”

他将她身子转向自己,“你整日闷在院子里胡思乱想,要么就是去酒舍听旁人乱嚼舌根,根本帮不上忙。不如随我去震泽散散心,见见这位真豪杰的夏大人。”

“震泽?”她眉头拧起来。

“就是太湖,据说范蠡与西施,曾在那里隐世而居,渔织为乐。小拂可愿与我……”

“小拂姑娘!”外头传来思暖的声音,里头有着不同寻常的急切。

桐拂心里一紧,忙疾步走出屋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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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聚散交游如梦寐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七十三章聚散交游如梦寐秣十七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眸光落在面前线香的明灭之间。明明映着簇簇而跃的光亮,那里头却是一片死寂。

外头传来金幼孜与锦衣卫的低语,断断续续不甚分明,桐拂完全听不进。

“十七……”桐拂试着唤她。

秣十七没有动静。

桐拂起身,蹲在秣十七的面前,“十七,是我。”她说得很慢,让十七可以看清自己说话的样子。

秣十七还是没有动静。

桐拂心里紧紧揪着,他们说,她听不见,也再说不出话来。

找到她的时候,秣十七坐在一间漆黑的河房里。看见来救她的人,她却不愿离开,拼了命地挣扎。最后锦衣卫不得已只能将她敲晕了,才带她出来。医官替她诊了脉,身上没有伤,也没落下病,但却说从此耳不能闻口不能言……

眼前的秣十七消瘦了许多,面色苍白,不复当年北平草场上锁甲红纱的飒爽……而她神志恍恍,跟着自己一路来到京师,那一派天真,也再寻不到分毫痕迹……至于她之后是何时清醒,又是如何假装依旧神志不清诸般种种,对桐拂来说早已不重要。

有些人,纵然已是面目全非,亦或早已分道扬镳,一旦想起,却依旧会自遥远的念想之间生出暖意。

世间无奈,终归一句不得已。

有人掀帘入来,急促慌乱的脚步忽然迟滞,令桐拂迟疑了一瞬才扭过头去。

孙定远倚着木杖站在那里,额头皆是汗,犹在气喘吁吁,但一双眸子却死死盯着秣十七。

“她怎么了。”他这一问,压着多少情绪,桐拂听着心里跟着一颤。

“她并无大碍,只是……一时听不见说不了话。”这一句说出来,桐拂使上了很多的气力。

孙定远一瘸一拐走到秣十七的跟前,桐拂忙让去了一旁。

他伸手在秣十七的脑袋上揉了揉,“丫头,有什么好怕的。那么难的,都过来了。以后,不会再有事。”

秣十七放在膝上的手忽然握紧,很快又缓缓松开。

……

船出了西水关不过两日,桐拂已觉着闷得慌。春日晴好,长河如澄练,两岸垂柳繁花,她却半点看不进。

杨徽的事本已令她心烦意乱,如今十七寻着了,却是她最不愿看到的样子。

十七原有自己的军庐舍,医馆那里说她并无大碍,她就被送回了原先的住处。

桐拂原本发愁她如今这个模样,总得有人照顾着,而孙定远自顾不暇怕是不成……不曾想,到了十七的庐舍门前,早有洒扫和看护她起居的仆从守在那里。

桐拂没问出究竟是谁人派来的,不过看着那些仆从侍女进退规矩有度,眉眼伶俐,她心中略略有了计较。

孙定远原本住得不远,如今干脆与十七相邻的那一户换了庐舍,几乎日日过来。

桐拂以前不晓得孙定远竟是如此手巧的一个,没几日,在十七的小院里引了水蓄了小池。甚至垒了个玲珑假山,让那淙淙细水流转反复,很快青苔如茵,与亲水的花木相映成趣。

桐拂将小棕马送来的那一日,看见十七眼中倏忽而过的光亮,但只是短短一瞬,又迅速寂灭。

那小棕马见到十七,亲昵地上前依在她身旁,流连不去,完全不在意她的冷清疏离。

孙定远又很快在院子的角落搭了马厩,料草槽、饮水池……平时并不束着那小棕马,由着它四处转悠。

……

眼瞅着桐拂日日往秣十七的小院里钻,金幼孜干脆提早将她拎上了去震泽的官船。

官船两层,并不大,但除了船夫和两三仆从,只有他二人住在上头一层,倒显得十分宽敞。白日里金幼孜陪她看看江景说说话,夜里他却总是早早回自己的屋里。

桐拂估摸着他忙着编修他的水利书,还有大典的事,也乐得夜里一个人坐在船头发呆打盹儿,实在困极了才回屋。

这日船行平稳,她又在船头晃悠着睡过去,猛地醒来就见头顶天幕繁星,莹莹烁烁极是好看。江风煦暖,长河水色澹澹,她顿时觉着如此佳景用来修书实在有些可惜,起身就往金幼孜的屋子走去。

他的屋门紧闭,缝隙里透着微光,却听不到任何动静。

“可睡下了?”她轻叩了几下木门。

里头没有声响,她又叩了几下,就听见里头扑通一声,紧跟着又是哗啦一声。不久门打开,金幼孜捂着手背,龇牙咧嘴地望着她。

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应是方才案上烛台翻了,案上地上都洒了烛蜡。再看向他的手背,烫红了一大片。

“怎么这么不当心。”她嘀咕着回身去取了干净的水和药,替他洗净了仔细敷药包扎。

他有些局促,“失手了。”

这局促看在桐拂眼里,就有些古怪的意思。

再仔细瞧了一回那烫伤之处,她抬眼盯住他,“你方才,上哪儿去了?”

“我能去哪儿,在这儿写……”看着她面上神情,他的话没能说下去,讪讪止了声。

“我的医术,虽不及我爹万一,但烛火烫伤还是灯油烫伤,我还是瞧得出。”她慢慢道,“你这底下分明是被热油烫伤,为了掩人耳目,竟不惜用火烛再烫自己一回,当真下得去手……”

说罢,她扭头就走。

金幼孜忙将她拦着,“小拂,我并非故意……我也不该瞒你,但此事,实在……我……”

她笑了笑,“不用勉强,我不问就是,你早些歇息。”绕过他就要往外走去。

他索性将身后的门关上,用后背抵着,“小拂,我去了崇文院。”

她抱着药箱,歪着脑袋想了想,“听着倒是个正经地方。”

“正经正经,十分正经的地方。”金幼孜擦了擦汗,“北宋,皇宫里的藏书之处。在……在汴梁。”

“那里,可好玩儿?”

他一愣,“你不生气?”

“我生什么气?”她奇道,“你又不是去杀人放火偷鸡摸狗……”

她忽然打住,将他面上不同寻常的紧张瞧了一回,眼角一挑,“你当真是去做坏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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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更无人处月胧明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七十四章更无人处月胧明她将手中的烛火凑近了些。他的模样甚是好看,却也不至于骨骼清奇、仙风道骨。亦看不出精灵古怪、妖孽之气。

陶弘景之前说的,也不知是谁领着谁到处乱跑……一时又乱纷纷涌入她的思绪。

金幼孜正襟危坐,任她仔细打量。然,眼前华烛摇,玉颜不过咫尺,声息如兰。他脑中只一句,银光花影夜葱茏。又一句,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她见他额上微微沁出汗意,奇道:“你热么?”

他稳了稳气息,深深看住她,“你这样,我是有些热……”

桐拂忽地恍然,忙将手中烛火移开他的面庞左右,“也瞧不出什么,你且说说,你是如何去的?”

“你方才为何来寻我?”他忽然问道。

她一愣,“我……看外面挺好看就……”

他将她的手执了,径直走去船头。

清夜舟移,江水沉钩,月影沾裳,正是春江夜好时,二人一时皆忘语。

“小拂,”他忽然出声道,“总明观、崇文苑、嘉则殿、垂象楼、集贤殿……甚至昭明太子的东宫玄圃,我都去过。

我既不知如何去,亦不知为何去。

初时,我欣喜若狂,千古书卷浩如沧海郁如邓林,皆触手可及,能有此番际遇此生实已无憾。但如今,我却夜难安寝,只怕陷入何处,再难回转。”

他将她的手握得很紧,并未说下去,桐拂却晓得他的意思。

她又何尝不是这般?近来时常于梦中,身作荒漠沙洲一池浅水,仿佛困囿于亘古之隙,寸步难移惶惶不知何去,眼看着将于那烈日下消散再无踪迹……

若自己是执念一缕,在桑泊千年烟水间往复流连。那他,又因何徘徊?又恰恰在自己身旁?若有一日,他与自己,各自牵绊一处,可还有重逢一日……

眼前水色粼粼迷了眼,她吸了口气,故作轻松,“怕什么,你这般能说会道才高八斗,在哪儿没个锦绣前程。”

“若你不在,我要那些个锦绣前程做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夜色缥缈间,但这一句清清朗朗,如长河明月,直投入她心底。

“若我当真困在总明观里……”她喃喃道。

他忽然转头看着她,“明书不是我,你不要对他动了心思。你若觉得他对你有什么不同的,那只是对明衣,不是你。可记住了?”

他将自己的手腕捏得有些痛,她抬头看他面上没有半丝玩笑的意思,本想打趣他两句终是没说出口,只嗯了一声。

“我定会去寻你。”他松开她的手腕,转而牵着她,二人手心相叠。

……

明明才三月,这河堤之上竟是艳阳高照,颇有些初夏的意思。

桐拂只着了薄衫,没走多久,额上已沁了密密的汗珠,她不停用袖子扇着风,“这江边怎么这般热?”

金幼孜笑着伸手替她擦了擦汗,“堤上没有草木遮蔽,多为砂土,自是热些……”话未说完,瞧见远处快步走来一人,面带喜色。

“金大人!”那人老远就招呼道,“竟劳烦金大人亲自送书!”

桐拂见那人不过三十余岁,布衣草履,形容俊朗。虽是疾步而来,却从容笃稳,不慌不忙。

金幼孜早迎上去,“夏大人布衣徒步,不遑寝食昼夜经营。下官我不过寻了本书送来,一路闲逸,哪及得上夏大人日夜疏壅滞、修堤浦之辛劳。大人功当不在禹之下……”

桐拂心里一乐,若是自己,只会一句辛苦辛苦,顶多再夸一句这河堤修得甚好甚好。这金幼孜张口就来,文绉绉华丽丽一口气说了这许多……

夏元吉瞧见金幼孜身边眉眼含笑的女子,笑意更浓,转向她道:“想来这位就是桐姑娘,早有耳闻,今日得见,幸甚幸甚。”

桐拂一愣,“大人识得我?”

夏元吉的笑容意味深长,“夏某早有心一见,请了许多回,无奈金大人藏得紧,今日才得见。”

她的脸迅速红了红,“我不过京师河道里混生计的,大人怕是寻错了人。”

“夏大人!”身后有人跑来,气喘吁吁,“他……他又和乡民起了争执,这会子怕是打起来了……”

夏元吉闻言冲金幼孜二人揖道:“我去看看,二位一路奔波不妨先去官庐里歇着……”

“不用不用,我们可否一同去看看?”桐拂忙道,这一路在船上闷得实在憋屈,总算有热闹可以瞧,又岂能错过?

看着桐拂一脸雀跃,金幼孜借着袖子遮掩,捏了捏她的手,她却仿佛压根没觉出,依旧兴致勃勃瞪着夏元吉。

夏元吉让开身子,笑道:“姑娘想看,自然可以一同去。”说罢率先离去。

三人很快到了一处田边,远远瞧见围了不少人,似有争执声传来,隐隐可见土块横飞泥水四溅。

“夏大人来了!”有人喊道,围观的人纷纷让开一条道。

桐拂跟着挤到前头,眼见一人正自田埂里爬起,面目被泥水糊着瞧不清样子,身上衣衫满是泥浆,甚是狼狈。

“宗行,你可是与人动手了?”夏元吉问道。

叶宗行抹了一把脸,勉强露出眉眼和嘴,恭敬道:“夏大人误会,我是自己摔的,并未与人动手。”

一旁的一个乡民道:“就他?还动手?不够我一个人打的。”众人皆哄笑。

“究竟怎么回事?”夏元吉伸手将他拉上了田埂。

叶宗行指着一旁明显是新筑起的围堤,“我只是跟他们说,控制泥沙淤积不能乱用修围、筑堤的法子,堵只能越来越糟。需以导代堵,方无长久之患。”

乡民顿时一片哗然,“不修筑堰坝海塘,咸潮一旦倒灌入田,这庄稼可还能活?”

叶宗行急道:“正是你们这般自筑堤坝各保一方,才致布局混乱。且堤坝质量参差不齐,反倒加速了河道淤塞,以致大水泛滥……”

乡民一时更是议论纷纷,“这老天爷发大水,与我等何干?”

“正是,我们这里沿江田地,地势本就低,平时就容易积水,若雨连日大雨,众水毕集,水患自然是躲不过。”

“可不是,东北那边的村子就好了,靠近入海口的田地都在高冈上,不怕水淹,反倒要担心受旱。”

“所谓高者畏旱,低者畏潦,各有各的麻烦……”

耳听乡民高声议论,夏元吉自袖中掏出笔墨纸片,一一写录,时而耐心询问。

桐拂见眼前一幕,竟生恍惚,似是在何处见过。那人亦是如此,劳碌奔波于堤坝之上,不舍昼夜寒暑……

“高低分治……”那人彼时话语在耳畔萦绕,她不禁脱口道。

话一出口,那人的面容猛地清晰起来,刘宋建康令张景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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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柳际春将一再归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七十五章柳际春将一再归“小拂!”

耳畔有人急唤,她眼前北湖长堤和张景云的身影,轰然消散。

她兀自愣神,一旁的叶宗行已蹬蹬蹬几步走到她的面前,神情振奋,“姑娘竟和我想到了一处!敢问姑娘……”

金幼孜将她的手牵了扯至自己身后,“她不懂水利,随口一说,叶大人莫怪。我带来的吴中水利书,该是更有用些。”

叶宗行不睬他,“书迟些再看无碍,这话我却等不及要同这姑娘说一说……”

“宗行,”夏元吉忽道,“你这般说话,可说得清楚?”

叶宗行低头瞧着自己浑身泥水,转头就跑,“且等一等我,换了衣衫再来……”

眼见众人散去,夏元吉与几位里长、主簿犹在商谈水情,金幼孜将桐拂拉到一旁,“你方才脸色不好……”

“张景云。”她长呼了一口气,“刘宋建康令,他曾说修北湖长堤、引玄武水入华林园时,我帮过他。

还有,我也应是那个时候遇到杨徽,将他带在身边。这些我依稀有些印象,却怎么也想不清楚。”

金幼孜见她神色稍缓才道:“杨徽的事,你莫再多想,此事牵连太多……”

“他当真去了哑兵营?可那既然是苏峻的部下,为何又会忽然现身相助一百年之后的刘休仁?附体?阴魂不散?巫术……”

金幼孜瞧她额上又沁了汗珠,用袖子替她擦去,“哪来这么多鬼怪妖物,此事说来话长,我在南宋崇文馆的密阁里,寻到些蛛丝马迹。”

“你去崇文馆,就是去查这事?”桐拂愣了愣。

“不然呢?”他笑道,“难道是去逛汴梁城?”

“你有没有被旁人发现?”

“唔,一个不小心的确是被人瞧见了。”

“没将你抓了?”

金幼孜嘴角上扬,“非但没抓我,还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桐拂只当他说笑,切了一声,不再理他。

“确是如此,我没同你说笑。”他正色道,“你猜,他们唤我什么?”

桐拂忽作惊惧状,手指着金幼孜,颤颤巍巍,“鬼……鬼!”

金幼孜笑着将她的手握着,“小拂聪慧,他们唤我,司书鬼长恩。”

她一呆,又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就你?扮鬼?能吓着人?”

他忽然眼中有深意,“你若不信,不妨夜里来我屋里瞧瞧……”

她下巴一扬,换了个阴恻恻的眼神,“还是罢了,免得你没吓着我,却被我这个水里生的魂魄吓着……”

二人立在田埂间唯一的一棵高柳之下,此刻碧色新幽,垂丝婆娑,将二人的身影拢着。

金幼孜瞧她流露出许久不曾见的跳脱悦色,心中只觉欢愉满盈,不禁凑至她近前,“此番在崇文院内,见徽宗之艮岳记。见那句,真天造地设,神谋化力,非人力所能为者。你我亦是这般。”

桐拂见他神色突变,又听这一句,顿时垂了脑袋,“文绉绉我听不明白……”

不待他再出声,她忙忙问道:“你寻到了什么蛛丝马迹?”

“藏宝图。”

她眼睛一翻,“是不是还有山洞、暗河、密道、机关?”

“你是如何知道的?那青龙山里确实有山洞、藏暗河、密道纵横、机关密布……”他面上讶异之色,竟不似是装的。

桐拂有些口舌不利索,“当真?你不是开玩笑?青龙山?这名字怎么甚是耳熟……”

“若能寻到那地方,就能找出哑兵营的秘密。

苏峻当年苦心经营哑兵之阵,未及用上,自己就被斩于阵中。据说之前却是已将这哑兵营托付于他的亲兵百夫长丰杰符。

刘宋义嘉之乱时,这位百夫长的五世孙丰天昌,将此图呈给了王景文……”

桐拂如遭雷击,“所以……刘休仁他……是他将杨徽……”

“桐姑娘!”不远处传来叶宗行的声音,一转眼,他已分花拂柳到了他二人近前,“现在可否一叙……咦,姑娘的脸色怎得如此苍白?”

桐拂勉强压下方才心思,看着眼前收拾得齐整的叶宗行,“我不过是听一位故友提过,并不知究竟……”

金幼孜已上前对那叶宗行道:“我却晓得,在高地开河蓄水,低洼处开圩田,旱责车水以出……”边说边将他拉着走远了。

一时四下静谧,偶有披白羽的水鸟,掠过田边小塘。

夏元吉的仆从何时到的面前,她竟未察觉。她跟着到了官庐,洗去一身风尘仆仆,只觉倦意汹涌,倒头就睡。

……

山间巨树蔽日,溪流淙淙,她伸手掬了一捧山泉泼在自己脸上,原先一身暑热,此刻尽散了去。

此处是汇入北湖的水脉之一,若想瞧清水势、寻到暗河源头,尚需再往这山的深处去。

临出来前,匆匆瞥见张景云领着役夫在河堤上忙碌,面显倦色看着又是一夜未眠。

疏浚北湖,朝廷给的期限不过月余,只为了能早日将湖水引入华林园,博当今皇帝展颜。若逾了期,这罪责牵连,怕是谁都担不起……

思及此处,她将身上背篓紧了紧,涉溪水而过。余光瞥见水中莹莹之色,顺着看去,那水底许多彩色的卵石,十分好看。

她附身拾起一颗,见那卵石圆滑晶莹,上有天生山水之纹,且五彩绮丽,顿时爱不释手。

将那彩石收在怀中,她欲再捡几颗,只听噗通一声,有什么落在自己面前的水中。激起的水花,顿时扑了自己一头一脸。

“谁?!”她急忙起身四顾。

“贪!世人皆逃不过一个贪字。”一人自不远处的林间走出,手中抛着几个红艳艳的山果。

她瞧着眼前水面上晃晃悠悠红果,正是方才溅了自己一身水的,不觉暗赞。这么远扔过来,丢得恰到好处,这力道方位的拿捏实在精妙,必是身怀绝技之人。

她抹了把脸上的水,“不过是捡了颗水里的卵石,何来一个贪字?”

那人已走到近前,身形高大眉目犀利,穿着寻常猎户的衣衫。

“这是绮石,只这座青龙山上才有。”他缓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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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山形依旧枕寒流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七十六章山形依旧枕寒流他走得很快,她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上。山间崎岖,他却如履平地,应是自小就长在这山里的。

她有点想不明白,自己不过是瞧着那些卵石好看,想多捡几个回去给小鯸子玩,怎么就贪心了?

之后他听说自己在寻山里的古河道,却又两眼发光地要亲自领着自己去……

走了两炷香,她才见前面的那人停住了脚步,回身似是等着她跟上。

面前是一座陡峭山壁,直入云霄,那上头烟云缭绕,影影绰绰似有斜生在峭壁之上的松柏。

“河道不在地下,怎会在山上?”她有些疑惑。

“去看看不就知道。”他面上似笑非笑。

说罢,他转身顺着那石壁前行,没走几步,却忽然消失不见。

她急忙跟上,却见那山壁上一块凸起的巨石,那之后竟有一个仅容一人侧身而入的缝隙,被浓密的藤蔓遮着。若非亲眼见着他消失在那里,她压根不会注意到那入口。

进入那缝隙,四周顿时一片漆黑,但很快她就闻到水泽气息,隐隐似有水声轰隆,但却似是相距甚远。

“这就是了……”他的声音猛地在她身后响起。

她吓了一跳,接着就听见火折子嚓的一声,光亮将他的面庞映着。

“看清楚了。”他死死盯着她,随手将那火折子扔了出去。

眼见那光亮扬出,很快急速落下,越来越小。待她终于看清那底下极微弱的光亮里,河水滔滔的模样,就听见他的声音,“这里看着不清楚,要么下去看看……”

身子被什么猛推了一把,跟着一空,人就直落下去。

斜生的荆棘与突出的岩石,在黑暗中将她的身体反复撕扯,身下似乎永无尽头的深渊,才是令她真正心生惊惧的所在……

……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呼吸急促慌乱,满脸的汗将额前的发浸湿了。金幼孜除了不停替她拭去汗滴,并不能帮助她分毫。

她猛地坐起身,两眼直视入一片虚空,“找到了……”

他轻抚她的后背,“不怕不怕,是梦魇。”

过了许久,她才颓然闭上眼,“我看到……芸芸三千众……

白藤甲,玄战袍,漆面遮……夺魂哨,毒蜡丸……

哪有幽冥阵,阴兵营,分明是血肉躯,死士怨……”

金幼孜见她面色惨白,口中念念不休,将她小心拥入怀中,“皆是过往……小拂,都过去了……”

她是何时重又昏昏睡去,他并不知晓,她的手始终紧紧揪着他的衣袖。

怀里是她终渐平复的声息,金幼孜才轻手轻脚将她放平。她面上犹有泪痕,他的指腹摩挲而过,仔细擦去。

外间有人的低声交谈,他起身,掩门而出。

“桐姑娘如何了?医官已在外头侯着。”夏元吉迎上前来。

“多谢夏大人,小拂她应是舟车劳顿,受了风寒,并无大碍……”金幼孜忙道。

“还是请医官瞧瞧,我也放心些。”夏元吉打断道。

金幼孜未曾想夏元吉竟这般坚持,只是她如今这般模样,若是被不知情地瞧了,只怕节外生枝……

“病了,自然需看医服药。”有人自外头入来,“讳疾忌医,是何道理。”

金幼孜看清来人就是一楞,“文德?你怎会在此处?”

文德到了跟前,“路过。”他道,“我本取道浙西回乡探望严亲,顺路过来瞧瞧夏大人。还没坐稳,就听说京师来的一位姑娘病倒了。”

“有劳文医官。”金幼孜心里一松,再要说什么,文德已往屋里走去。

榻上的她睡得应是极不安稳,文德却晓得,她这个样子,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法子。

她的脉象平日里与常人并无不同,但每每陷入昏睡亦或迷怔,就再探不到什么。仿佛只余了空空如也的躯壳,却又分明呼吸如常。

有些病症可以询问,有些,最好权当不知情。

他只是始终觉得,文清的下落,与眼前的女子有关。这世上若还有人能找到文清,应是再无第二人。

他自然也知道,找不到,对文清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局。虽然他心里仍存了希冀……

眼前的女子,该是和自己一般的心思,算不算同病相怜?

他起身,将手中研磨好的细碎药粉,倒入香炉。很快,合香揉着草木的气息四散开。

这药香,清络开郁,宣通气机,当是能助她安稳些……

她不喜这香气,可偏偏萦绕鼻端久久不散。

她伸手想将那香气挥散了,有什么啪嗒落在地上。是雾气?白茫茫一片将眼前遮拦。

她伸手摸索落在地上的物件,触手冰凉,凑到眼前。流光剔透,是刘休仁亲手系在她腰间的玉佩。

她的手颤得厉害,眼前的雾气却淡了些,渐渐看清自己站在一处渡桥之上。

眼前水面辽远,浓雾正迅速消散。

很快她可以看清远处的水面上,楼船连绵,那上面影影绰绰皆是人影。

那些人影渐渐清晰,白藤甲,玄战袍,漆面遮……

她的身子止不住地颤动,哑兵营……

眼见那楼船急行,到了水中央,忽地腾起大火。一艘连着一艘,熊熊烈焰,迅速将船身吞噬。船上之人被火覆身,纷纷落入水中……

她惊骇之下几乎扑入水中,眼见水下绝望挣扎的幢幢身影,却根本无法靠近……

一切重归沉寂,水底漆黑一片。水面已燃成焦色的船队,仿佛自幽冥中来,无声随波荡漾。

不远处,可见岸上台城军的大旗一闪而过,迅速消失不见。

身旁船头上,有什么莹然有光,她到了近前,一块绮石,自烧焦的布袋中露出。

“三妹,上来。”身后有人道。

她惶然转过身,身后的小舟上,刘休仁正垂目望着她,眸中是……怜悯?

她被人拖上船,却死死盯着他,“你将他们变成非人非鬼,又将他们沉入水底,这一出阴军借兵,毁尸灭迹,当真……”

“三妹,并非你所想。”他淡淡道。

“三妹?我倒忘了,苏侯亦是你建安王的兄长。你向他借兵,再顺理成章不过。这兄长拜得可是极妙。”她听着自己声音嘶哑扭曲的厉害。

他嘴角微微勾起,“三妹莫急,你终究会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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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长有忧欢石不知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七十七章长有忧欢石不知看着迈入堂内的金幼孜,和他身后的那个女子,夏元吉有些微意外。

“桐姑娘好些了?”

桐拂脸红了红,“好多了,一来就给夏大人添乱,实在过意不去……”

“哪里的话,”夏元吉打断她,“此处不比京师,姑娘还是要保重身子。”

金幼孜扭头瞧着她,“让她歇着,她也不听,非要跟来看夏大人的治水图。”

夏元吉笑道:“都在这儿,你们随意看,我方才从江堤上下来,先去换身衣衫。”说罢转入内堂。

桐拂早垫着脚,凑近了瞧那墙上挂着的一张张治水图。

“你当真无事了?”金幼孜跟在她后头。

“我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做了个噩梦,醒了就好了。”她头都没回,“你倒是说说,这治水图是什么意思,我看不明白。”

金幼孜心中一叹,依她的性子,她心里绝不会一下将那些撇开得干干净净。她眼前这般若无其事,反倒令他担心。

他将她的手牵了,领着她到了堂正中的那张图前,“震泽,也就是太湖,自南宋初,排水只剩吴淞江一路。

长江口泥沙堆积,河曲蔓生,上游围垦,宋末期,吴淞江亦开始淤浅。

到元末,入海一百三十余里,已成平陆,无法泄水,以致水患连连。

太祖时,治水官俱以疏浚吴淞江中下游河道为重,却并无成效……”

“金大人说得不错,”夏元吉已自内堂走出,“此番,叶宗行上奏,放弃疏浚吴淞江,改为疏通范家浜、黄埔、顾浦几条支河,以便太湖、吴淞江和淀泖分流入海。

东北高处的福山塘、百茆塘、联泾,一旦疏浚,将原本汇入吴淞江的昆承湖、阳城湖水,引入长江。

拓宽范家浜,自南广福寺始疏浚,上接大黄埔、达泖湖,减轻吴淞江南部水势。

而吴淞江北岸的顾浦、夏驾浦、吴塘这几条支流的疏浚,将引吴淞江水北入浏河,汇入长江……”

桐拂虽听着半懂不懂,却晓得此间极是不易。如今朝廷征调二十万民夫,供夏元吉治水之用。此番决心,外加期限紧迫,又需安抚民心……夏元吉初上任,就担了这么个差事,却也没见到半分抱怨焦躁。

瞧着他在治水图前匠意于心、挥斥方遒的样子,桐拂不由心生感佩。

那金幼孜与夏元吉又滔滔不绝说了小半日,桐拂觉着闷,寻了个由头,溜出了夏元吉的官庐,循着小径一路往河边去。

昨夜所见,已非毛骨悚然可述之万一……亦真亦假,她只愿是梦境一场。但思前想后,此事却又极可能原本就是这般。

金幼孜曾说,阴兵借阵在史卷上虽寥寥数笔,但确有其事。只是之后,这阴兵何去,并无半分笔墨。

刘休仁,他于苏候庙结拜苏峻为先,后又得苏峻阴兵相助,定非巧合。至于他为何痛下杀手,将三千哑兵一朝俱灭,已不是她可以揣摩……后,宋明帝赐毒酒于他,恐怕亦是厌其所为……

只是想到杨徽临行前渐行渐远的身影,彼时他心中万般不舍千般牵念,她竟毫无察觉……若早知此事,她是断不会容他将那毒丸服下……

一路神思惶惶到了河边,见日头下,千余民夫忙着疏浚劳作开挖河道。她想着方才夏元吉所说,此后这里的浅滩、淤圩,终将化作长河滔滔,直入海中……心襟方略略舒松。

“姐姐可是京师来客?”一声稚嫩在身后响起,桐拂忙转头去瞧,不觉怔住。

不过七八岁的男童,挽着裤脚,身上衣衫沾着泥水,但一双星眸皎皎清灵,像极了彼时北湖长堤上的杨徽……

他见桐拂愣怔,将泥手在衣衫上擦了擦,“我刚去挖了河泥,身上都是,姐姐勿怪。”

桐拂走到他身前,蹲下,“河泥多好玩,可以筑泥屋、搭泥桥、围潭捉鱼虾……我最喜欢玩。”

那小童闻言绽开大大的笑容,“我也是我也是,自小就喜欢在河滩上玩泥巴。如今爹娘被征调来疏浚河道,我也来帮忙。别看我个头小,我能做许多事!”

桐拂心中一暖,“你叫什么?”

“我自小住在吴淞江边,爹娘就叫我阿淞。”

“阿淞,这名字好听。”桐拂忍不住伸手替他擦了擦面颊上的泥水。

“姐姐既是京师来的,可会绘花样?”

“花样?我不太会……”桐拂赧然。

“姐姐随我来。”

阿淞领着她一路往河畔不远的一座小屋走去,那屋子几乎紧临着河堤,屋前有个木板搭起的简陋泊船之处。

他指着岸边插在河里的一根石柱,“这是黎婆婆门前拴船的地方。寻常我们用木桩拴船,木桩易腐,我爹寻了这石条来拴。

黎婆婆眼睛不好,我想在石柱上刻上东西,她摸一摸就知道河水深浅。

寻常都是刻着一道一道,我想给黎婆婆刻一个好看的,姐姐能不能画个样子?”

“这法子不错,只是……”桐拂有些为难,“我不会画……”

“阿淞想要什么样子的?”有人走到近前。

桐拂抬头见是叶宗行,他仍是一身沾着泥水的粗布衣衫,裤脚挽着,面庞晒得微微发红,哪里有半点朝廷官员的样子。

“宗行哥哥!”阿淞欢快地跑上去,“你会画花样?”

叶宗行瞄了桐拂一眼,“我试试。”

说罢,他顺手在一旁捡了个瓦片,在面前的泥地上画起来。不一会儿,那里一个葫芦蝙蝠的画样,精巧灵动浑然雅趣。

桐拂与阿淞肩并肩蹲着,赞不绝口。

“这葫芦,取吉祥之意。蝙蝠,福到。祥瑞的兆头,老人家最喜。”叶宗行道,“若将这花样刻在石柱上,可将这葫芦后镂空,用来拴船绳……”

“好主意!”桐拂再赞,“这石柱既可拴船,又可见水势高低,还有好兆头。”

叶宗行皱了眉,“石柱这名字太过直白,如此妙物,当有个别的叫法……”

桐拂扭头望着河水轻抚那石柱,“水涨溢则忧……”

“水退则欢。”叶宗行接得很快。

“忧欢石!”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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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卿云郁郁曜晨曦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七十八章卿云郁郁曜晨曦眼前金幼孜的脸色不大好看。

桐拂虽看得清楚,但思来想去不晓得因何缘故。

她慢吞吞将嘴里的点心咽下,“你坐在这里这么久,不饿么?”

他盯着她,“你看我眼下,是忧多些,还是欢多些?”

她原本伸手去取碟子里的米糕,闻言手一僵,认真将他看了看,“修身养性,讲究一个无忧无欢,依我看,你眼下这般,倒是刚好……”

“明日,随我回京师。”他道。

“也好,”她顺着道,“这一阵子,不晓得十七如何……”

“十七有孙定远,你最好少去掺和。”他将她打断了。

“掺和?”她奇道,“如今十七这个样子,我去陪陪她,怎能叫掺和?”

“十七可愿你陪着?

她被囚了这么久,谁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如今耳不能闻口不能言,又不识写字,她心中痛楚,不得诉。你觉得她该如何面对旁人?

再者,她与你之间。你虽已放下,她可有放下?你又怎知她日日看着你,心中好受?”

桐拂愣了许久,“可,她总要打开心结,才能寻出那作恶之人……”

“寻是要寻的,一来十七和那些受害的女子,不能白白受此横祸。李景隆被抄家幽禁,也不知多少不明不白被草草遮掩了去。

二来,我始终觉得,那人从开始就一直在盯着你。

如今锦衣卫结了案子,即便要寻,也只能私底下。”

他停了停,“不过,你现在身边明的暗的总有人跟着,想要私底下查案,几无可能。而秣十七这般模样,你又如何去查她?”

她再吃不下去,手里的米糕早捏成了碎渣。

次日一早,金幼孜就将她从榻上拖起,一同去江堤上与夏元吉、叶宗行告辞。

众人虽有不舍,但各自公务在身,亦知无可挽留,互道珍重依依惜别。

自上了回京师的船,桐拂一直昏昏欲睡。金幼孜陪她说话,抓着她一起看船夫捞鱼,她也没什么精神,坐着靠着就能睡过去。睡却又睡不踏实,深恐陷入梦魇,睡不到一刻又猛地惊醒。

夜里,金幼孜索性留在她屋子里编修书,她坐在一旁随意翻些话本杂书,久了方勉强睡过去。

直到外头投入的日光,晃晃悠悠将睡意驱散了,她才睁开眼,坐起身就看见不远处伏在案上熟睡的他。

听见动静,他也醒来,见她坐在榻边出神,“睡的可好?”

桐拂点头,“居然无梦。”

他揉着肩头坐直了身子,“那便好。”却听她扑哧笑出声。

她起身去一旁将帕子浸湿了,走到他面前,仍是忍不住的笑意,“竟将字印在自己脸上了。那句什么腹有诗书的,看来你这是连腹中都装不下……”

他由着她替自己擦脸,晨曦柔暖,映着她犹带睡意的嫣然巧笑,一时失神竟顾不得她在说什么。

桐拂说了半道,见他盯着自己出神,停了手,“你可知方才你脸上印了什么字?”

他这才回过神,“昨夜录了些词话……”

“神仙二字。”她若有所思,“你若将来得道飞升,也不知会做个怎样的神仙……”

“神仙有什么好,岂能比得上这江上一叶舟,与小拂比肩同游。”

她面上晨曦之色愈浓,那帕子被丢进他怀里,她就欲转身离开,却被他拽住。

“说到神仙,可记得我与你说的司书鬼长恩?据说是那贪食书册的蠹鱼所变。

蠹鱼成仙,为脉望。蠹鱼成鬼,名长恩。

若想成脉望,蠹鱼需在书中吃三回神仙二字。凡见到脉望之人,只需对星祷祝,即会遇见仙使。同那仙使讨来仙丹,与脉望一起服下,即可成仙……”

“啧啧,你未将那神仙二字吃了,却印在脸上,又被我擦去,岂不可惜了?”她忍着笑。

他起身垂目望着她,“脉望这东西,据说形如发卷,你若他日遇见,别忘了我方才说的话……”

桐拂再忍不住,“你是昨夜睡痴了?可是又去了崇文院……”

话没说完,听见屋外有人道:“桐姑娘、金大人,前头有艘官船,我们需避让一会儿。”

桐拂忙挣脱了,往外走去。

瞧清楚了果然是一艘官船,形制中正威仪赫赫。看起来已是尽力遮掩乘船之人的身份,但桐拂瞧那上头侍从林立器物华美,就晓得必是朝中显赫,甚至皇室……

“常宁公主。”身旁的金幼孜脱口道。

“常宁?”

“嗯,陛下最小的公主,也是最受宠爱的一个。”金幼孜解释道。

“她跑这儿来做什么?如今的公主,都可以随便跑到江上来玩?”

金幼孜忽然叹了一口气。

桐拂扭过脑袋去,“做什么这么伤怀?你识得她?”

“近日镇守云南的黔国公沐晟,遣了他的弟弟沐昕入京面圣,我若没猜错……”

“咦?”桐拂忽地将他打断了,“常宁公主身旁的那个女子,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二人正细看,忽见那官船放下小舟,有侍从撑了直往他们的船而来。到了近前,那侍卫扬声道:“请桐拂姑娘过去说话。”

桐拂一愣,自己与这常宁公主从未谋面,怎会让自己过去说话?说什么话?

金幼孜在她耳边轻声道:“无妨,我陪你一同过去。你说话当心些,别口没遮拦的。”

说罢,领着她一同上那小舟。舟上之人见到金幼孜,忙躬身道:“不知金大人亦在船上,望大人恕罪。”

那舟子返回那官船旁,二人随着那侍从登了船,即刻有侍女上前,将二人领去船房中。

看清倚在阑干上另一个女子,桐拂出口就道:“林浅?”

张林浅撑着下巴看着外头河景,眼珠都没转过来,“还真是哪儿都能遇见你……”

一旁的那个女子,年纪看上去比张林浅还要小上几岁,姿容妍丽,正好奇地打量着桐拂。

金幼孜悄悄扯了扯桐拂的袖子,率先对着那女子礼道:“下官金幼孜见过常宁公主。”

常宁公主笑嘻嘻道:“不用拘束,我是偷偷溜出来玩,金大人可要替我保密,莫要告诉我父皇。”

金幼孜忙应诺。

“你就是那个水性特别好的?”常宁公主依旧盯着桐拂,“我听林浅说,你和鱼儿一般,可以住在水里?”

桐拂忙道:“哪有那么厉害,不过是略识水性……”

常宁公主忽然欣喜道:“姑娘可是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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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夜雨空阶各罢酒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七十九章夜雨空阶各罢酒鲛人?

桐拂哭笑不得,自己哪里长得像鲛人?鲛人长什么模样……

“我看也像是。”张林浅已抢在前头道,“且还是个爱管闲事的鲛人。”

“公主说笑了,”金幼孜道,“小拂她自小在京师长大,因近水为生,水性好些也是常情。”

“人家可不单单是水性好,”张林浅拈了颗果子在手里,“她可是甚得皇后的欢心,据说太子对她,亦是看顾有加。”

常宁走到桐拂身前,将她的手拉着,“也难怪,我看着也觉着亲近。母后和皇兄喜欢,没什么稀奇……

对了,我想起来了,母后之前提过,说你去过北平,和母后一起守过北平城。”

桐拂忙道:“我那是被困在城里,当不上一个守字。”

“切!”张林浅冷嗤一声,“北平城防,陛下当年是亲自交给我的,与她何干。”

“好好的,不说打仗的事。”常宁拉着桐拂走到船舷边,“你既在湖边长大,快说说你平素是如何捉鱼捕虾,还有,我最爱吃菱角,是怎么摘的?”

桐拂见她一脸雀跃欣喜,眸子里水光云天清透无比,那神情竟是像极了小柔,不觉心里一时喜一时悲,勉强压下纷乱心绪,与她一一说来。

金幼孜坐在远处,瞧着张林浅兀自望着江面神情郁郁,船头那二人却是谈笑晏晏甚是亲近。他心里不觉暗叹,眼下离西水关已是不远,需寻个由头早些带着桐拂离开,却又不好贸然扰了常宁公主的兴致……

船身猛地一晃,金幼孜回过神,看见面前逐渐倾斜的案几,耳边已想起侍女的惊呼和撑船人的呼喝声。

他急忙起身,桐拂已快步走到他的面前,“船被人凿了。”

“你怎么知道?”他奇道。

“说了你也不明白,我去下头船舱看看。”

“不行。”他将她拦着,“下面自有人看着,若真是有人凿船,那儿太危险。”

“禀公主!跟着的小舟皆进了水!”有人急急来报。

金幼孜回身去寻自己的船,那船竟不见踪影。此刻江面上,竟只有这一艘随时会沉了的,说不出的诡异。

常宁的脸色苍白,“这可如何是好……”

张林浅皱着眉,“速速派几个会游水的上岸,快马去寻西水关的锦衣卫兵马司。除了下舱去检视的人,其余的留在这里,保护公主……”

桐拂将金幼孜拉至一旁,低声道:“若这常宁公主有个什么闪失,你我都脱不了干系。我自小撑船,肯定比你明白。你在这儿守着常宁和张林浅,我去瞧一眼就上来。”说罢她已匆匆往下舱跑去。

金幼孜一把没拽住她,已被张林浅拦住,“金大人,我去船尾查看,你得在这里看顾一下公主。”

金幼孜不能推脱,只得应诺。

桐拂入了底舱,见隔水板已被打开,下头有几人擎着火烛查看。

守在舱口的那人见她入来本欲喝止,瞧见她腰上垂着宫里的玉牌,才道:“这底下进了水,很是危险,姑娘还是待在上头。”

“水密隔舱有几个?如今几个进水?”她问道。

那人一愣,晓得她是懂船的,忙让开身子,“一共三个,如今一个进水,但破裂处很大,一时堵不上。”

桐拂凑到跟前,见水几乎已充满了中间的隔舱,还在源源不断的涌入。

有人自那水里冒出脑袋,“没堵上!水涌入太急,撑不了太久,得赶紧让船上的人离开……”

话才说了一半,那人脸色突变,来不及惊呼出声,整个人已经被拖入水里,瞬时没了踪影。

一旁守卫纷纷拔刀,顿时乱作一团,“有刺客!”

混乱间,有什么自外头飞入,咕噜噜滚在桐拂脚边。她尚未瞧清楚,只见浓烟猛地自那东西中喷涌而出,迅速弥漫在底舱里,很快看不清四下情形。桐拂忙将口鼻捂住,仍能闻见刺鼻的味道。

耳听身边有利刃破空之声,紧接着惨呼声四起,桐拂晓得不好,忙摸索着往舱口去……

眼见着船身歪斜的厉害,却迟迟不见桐拂回来,金幼孜心急如焚。但眼前的常宁公主早已面无人色,扯着他不停地问着,“可会有事?不会水如何是好……”他又如何能挣脱而去。

猛听得有人喊道:“有刺客!船底着火!”

金幼孜心中一紧,再顾不得,直往下舱跑去。

但木梯处早被侍卫团团围着,“金大人不可!底下情况不明,不可妄动!”

“小拂还在下面,我需去看看!”无奈刀剑晃眼,金幼孜根本推不开重重人群。

“有船!”张林浅的欢呼声传来。

金幼孜扭头看见几条战船正急速而来,应是仓促间,并未悬船旗,也不知是哪一路。眼见着那些船到了近前,金幼孜跑到船尾急呼,“底舱有刺客,速救人!”

最先上船的那人遣人去底舱查看,自己径直上来,“常宁公主可无恙?”但眼睛却是紧盯着船尾的张林浅。

“小五?”张林浅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小五将目光移开,上前见过常宁公主,见她除了神色紧张并无大碍,放下心来,“来人,速速领着公主离开。”

这才转向金幼孜,“这位大人方才说有刺客?”

“在底舱!那里着火了!”金幼孜急道。

“大人莫急,我的手下已经去查看……”

“我也要去,小拂还在底下……”

“你说谁?”小五瞪着他。

“桐拂,她方才下去查看漏水处,应是困在下面了!”

话音刚落,船身又是猛地一晃,迅速开始下沉。

小五扭头看见常宁公主已被人搀扶着上了自己的船,他将一旁张林浅的手腕捉了,“还不赶紧走!”说罢将她拖至楼梯处,命人护送上船。

金幼孜见着空隙就要往下头冲,被小五一把拦住,“大人可会水?不会就不要去送死。”

说罢已有两个锦衣卫上前,一左一右将金幼孜架着,硬生生拖上了候在一旁的船里。

之前下去查看的锦衣卫此时匆忙返回,“大人,底下全都进了水,不会有活口了。船就要沉了,必须速速离开!”

小五瞧着过半船身已没入水中,自然晓得此话不假,返身也上了一旁的船。一时所有船皆远远避开去。

金幼孜冲上前将小五一把揪着,“小拂还在那上面!为何不救?!”

小五也未恼,“她的水性比我们这一船的加起来都好,她若没法子脱身,谁下去都没用。

大人乃朝廷命官,不可有闪失。来人,将大人看好了。”立刻有人上前重又将金幼孜摁住。

“那……那是什么?”常宁公主颤抖的声音传来。

小五抬眼望去,那艘船已大半没入水中,只余了最上头的一层。而那一层船板上,何时立着一个女子。

素纱禅衣如烟似雾,身姿曼妙,歌声清越。

“历稔共追随,一旦辞群匹。

复如东注水,未有西归日。

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

相悲各罢酒,何时同促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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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呼鹰引臂落鹙鸧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八十章呼鹰引臂落鹙鸧应是犀角声,时而尖锐,时而呜咽,直刺入神识深处,将沉沉睡意不住搅动。

耳边吟唱反复,似有鼓乐。

“吉日维戊,既伯既祷。田车既好,四牡孔阜。升彼大阜,从其群丑。

吉日庚午,既差我马。兽之所同,麀鹿麌麌。漆沮之从,天子之所……”

她逐渐可以看清楚,仿佛有人伸手,将面前的浓雾挥散。

极华美的车驾。

锦玉交错镶嵌,画栋雕梁。揉着银色蛟丝的垂帘,以鎏金弯钩挑着,露出环月般的黑檀木窗。

外头是深幽的山林,碧色浓稠,将那之上的天光,撕成琐碎的斑驳杏红。

“三妹这一路,可是好睡?”

这一声,太过熟悉,她根本不用转过头去。

她这才觉着浑身酸痛,渐渐清晰。她揉着倚在车壁上早已麻木的肩,坐直了身子,转向他,“我该回去了。”

不管这是什么地方,有他在的地方,她一瞬都不想待着。

刘休仁靠在那里,难得不是满目穷极绮丽的裘袍丝履,竟是玄铠于身,一副骑射打扮。

胸背甲片,以小块的鱼鳞纹铁甲片穿缀成圆筒形甲身,前后相连,肩部铁筒袖甲,腰束皮带。只是那姿态过于安逸,并无半分杀伐的意思。

“不急。”他道,“今日围猎会十分好看,错过了岂不可惜?”

她心里烦恶,就要起身,“我对围猎没兴趣,建安王自己高兴就好。”

她当然没能站起身,他已将她拉至自己身边,手腕上的那力道,几乎令她呼出声来。

“坐在这里看着,是无趣些,”他起身,领着她走到外面,下了马车。

一旁的一匹浑身墨黑的马儿,见他走近,兴奋地踏蹄嘶鸣不已。那马蹄上,却裹了布,桐拂晓得,那是为了掩去马儿奔走的声音……刘休仁想要做什么?

不及细思,人已经被拎上了马背,坐在他的身前。他的双臂环着她的腰间,将缰绳紧揽。

“三妹坐稳了,带你去看一出有趣的……不过你要记着,无论看到什么,不要发出声音。否则……唔,我们今日怕是回不去了。”他的气息拂在她的脖颈后,她只觉浑身冰冷。

刘休仁没有带一个侍卫,只他二人一匹马,在密林间穿梭而行。

沿途有不同色的狩猎旗,束在树枝上,猎猎不休。密林中山径纷乱,他却轻车熟路,只在某些分岔之处略作停留,很快又急行起来。

待穿过一片高林环绕的开阔地,刘休仁策马入了一旁密生的灌木之间。垂藤和浓密的枝叶,将他二人密密实实地遮着,抬眼却又可以看见外头情形。

“岩山佳景如此,三妹却怎的一直不说话?”他忽然道,“明书惹你生气了?”

她闭了闭眼,“没人惹我。”

他的笑声自头顶传来,“怨气如此重,定是被人招惹了。今日有弩有箭,说出来,我替你出口气。”

“怨气?”她冷冷道,“建安王可曾重游雀尾浓湖?那里的怨气才是极重。烈焰炙燎与冻湖深幽之间,三千魂魄,可得安息?”

环在她腰间的手臂迅速僵了僵,又很快松弛,他忽地凑到她的耳边,“三妹噤声,好戏来了……”

耳听马蹄声急,很快有数骑入了那空地,为首那人裘裳金甲,将马勒停了。

后面跟着的人很快上前,躬身道:“晋平王,陛下有令,余下的那只雉鸟,需由晋平王亲自射杀。不得雉,勿归。”

晋平王面有怒色,“竟以区区一只雉鸟相逼,岂能难倒本王?”正欲催马,却见十余人穿林而出,很快到了眼前,将他团团围住。

为首的那人,桐拂识得,寿寂之。原先不过是前废帝身边主衣,因助宋明帝手刃前废帝,此刻已是官居南泰山太守。

“怎么,本王不过猎一只雉鸟,尚需这许多人助阵?连寿太守,都亲自出马……”晋平王更是怒从心起。

寿寂之拱手道:“下官自然是遵了谕旨前来,晋平王需体谅下官……”

话音未落,寿寂之的手下纷纷拔出佩刀,将晋平王四下出路皆拦了去。

“你们这是要反了?!”晋平王大怒,亦拔出佩剑。

桐拂眼前忽的一暗,刘休仁的手已捂在她的双眼之上,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此处,不看也罢……”

他的手心一片冰凉,一如她心中惊痛。

耳边纷纷乱乱的声音,终是归于一片死寂。

他的手移开,她看见伏在地上没了生机的身躯,仍在洇染开的殷红。风拂林而过,山莺复啼的声响,仿佛方才只是落叶的瞬息。

刘休仁忽然策马而出,疾驰而行,她可以清楚听见他急促的呼吸。他握着缰绳的手背上,血长流,应是方才在荆棘间被划伤。

他的车驾旁,何时围了许多人马。当中那个,威仪赫赫,看着刘休仁返来,立时面上有了笑意,“十二弟,这是去了哪里?”

刘休仁翻身下马,将桐拂扶下,“有美人在侧,自是无心狩猎。”

刘彧目光在她身上只留了一瞬,“十二弟活得自在通透,甚好甚好。”

话音刚落,一骑奔来,马上之人翻身跪倒,“骠骑落马!”

桐拂心中一紧,骠骑,正是晋平王。

刘彧却笑道:“十三弟体大,想要落马只怕也是十分不易……”一众人跟着哄笑起来。

桐拂看着刘休仁,他也在笑,但那笑容里,没有分毫温度。

“来人,传太医去看看。”刘彧扬声道。

很快太医折返,一头的汗,颤声道:“晋平王的马……受惊,晋平王落马而……亡。”

皇帝之后的举止,痛惜震惊之情溢于言表。群臣皆哀,一出情真意切纷纷好戏……

“十二弟。”皇帝忽然出声道,“你的手怎的受伤了,正好太医在此处,看过之后早些回去歇息。”关切之情,亦是溢于言表。

刘休仁应诺,目送那群人很快地离去。一时间,只余了他二人,和候在一旁的太医。太医替他上了药,也很快告辞离去。刘休仁却并没有立刻离开,坐在马车里,似乎在等着什么。

她亦坐在一旁,他在等什么,她并不关心。这个地方,这些人,她该如何逃开……

不远处再次传来马蹄声的时候,她猛地回过神。眼见着皇帝身边的侍卫,走到刘休仁的面前,恭敬地奉上酒器。

“陛下赐,高粱姜酒于建安王。”

刘休仁没动,桐拂的身子却是止不住地颤起来。

金幼孜说,建安王被宋明帝赐毒酒而亡……

那侍卫见他未动,又走近一步,“建安王请看,这上头有御医的封签,乃陛下所赐药酒。”

刘休仁接过酒器,抬手拍开封口就欲喝下,只听耳边一声急呼,“等等!”

他转过头,嘴角含笑,“三妹让我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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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汀月溪梅试额妆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八十一章汀月溪梅试额妆那一句本是脱口而出,她后悔之时,已然晚了。

纵然一遍遍提醒自己,之事之人皆是俱往矣,且冷眼看着……但到了面前,缘何会忍不住?

刘休仁仍看着她,手中的酒稳稳端着,眼角那神情,似笑非笑,似悲非悲,她一时没看明白。

“明衣,你又胡闹了!”身后有人走近。

桐拂转过身,明书正走向自己,背后残阳一抹很刺眼,她看不清他面上神情。

她抬起手,想要将那刺眼的光亮挡住,他已越过她的身旁,走到刘休仁的面前,将他手中的酒拿过,将那一杯喝尽了。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待明书转身看向自己,她一个字尚未说出口。

明书看她面色惨白身子摇晃着,猛地扑向自己,拼命扯着自己的衣襟,“你疯了么?!你为何这么做?!你吐出来……”

他由着她胡乱推搡拍打着自己,直到她开始流泪,他才将她的手捉在掌心,“一杯酒而已,怎么哭成这样……”

她看着他同从前那般皱着眉,嘴角却微扬,不由愣住,“你没事?你真的没事?”

他伸袖替她擦了擦眼角,“一杯药酒能有什么事?宫里的御酒,寻常想喝也喝不着。建安王这么大方,你却小气了,竟能气哭?”

桐拂越过他的肩头,看着送酒来的侍卫早已骑马远去。刘休仁施施然靠坐在马车外,看着她俩,很是兴致盎然的模样。

她心里一松,顿时觉得自己傻得可以,一把扯过明书的袖子,将面上的眼泪擦了个干净,“谁哭了,迷了眼。我累了,我们回去……”

“慢着。”刘休仁出口叫住她,“三妹过来,我有话对你说。”他冲她招了招手。

明书推了她一下,“去吧,我等你。”说罢,转身走向远处山林边的车驾。

纵是百般不愿意,她也只能一步步走到刘休仁的身前。

“你是担心,我会死?”他问。

她盯着自己的脚,“谁都会死,没什么可担心。”

他好似笑了笑,“唔,说得对,这便够了。”

她抬起头,看见那个笑容消失的瞬间。他从来都是这般,喜怒无常,诡异多变。

他站起身,“这个,你回去以后再打开。”

他递过来一个小巧的匣子,方方正正,黑色檀木,没有半点装饰。

他忽然迫近她,她没来得及躲,他的手已经到了她的腰间,将那块玉佩取下。他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看着累赘,不如还我。”

“本不是我的东西,建安王早该拿回去。”她淡淡道。

他嘴角弯了弯,“既是你兄长,收回了这玉佩,总要再给你一样。”

“不必了,明衣没有兄长。”她眼前又腾起那一幕烈焰怒涛。

刘休仁抬手,有人呈上托盘,上头列着笔,盛着朱若燕脂的白瓷碟,一柄铜镜。

他取了笔,在燕脂里轻蘸几下,转而伸手将她的下颌捏着,“三妹听话,莫动。”

桐拂想要挣脱,瞥见他眸光中期盼,竟是不能。

那笔尖细柔,在她额间拂过,若有若无。

少倾,他将笔放下,取了那铜镜递给她。

镜子里,她的额间一点霜红,状如水滴。

他面带悦色,“甚好甚好,三妹莫要擦去了。对了,我倒忘了,这个随意也很难抹去。三日之后,自会淡去。”

看他面上莫名涌起的狂喜之色,桐拂再看不下去,“建安王若没别的事,明衣告辞。”说罢也不待他出声,转身就走。

她晓得他在背后一直看着自己,她不喜。

而额间的朱若燕脂的妆,更是有如芒刺,令她说不出的不安。

明书看到那额妆,并未说什么,见到那匣子,却是愣怔了片刻。

她将那匣子塞进明书的手中,“他的东西,我一件都不会拿着。这额妆,你可有法子去掉?”

……

回到总明观,她试了很多法子,但正如刘休仁所说,无论她如何擦洗,那红艳艳的水滴,始终在那里,仿佛早溶入肌肤之间。

明书看起来亦是十分古怪,从前总是忙得不见人影,如今反倒日日与她一处。手里握着书卷,却并未在看,时时望着她出神。

桐拂这几日里几乎没有合眼,也吃不下什么。何故又会回来?彼时张林浅的船上乱作一团,底舱中虽烟雾弥漫,但她分明看见了那个身影,只差那么一点就可以看清他的模样……

“明衣。”有人唤她,她回过神,明书正走入屋子,手中拿着那黑色的匣子,神情莫名。

“你当真不看?”

“不看。”她扭过头,“你若稀罕,你自己看。”

轻微的声响,那匣子应是开了。

“明衣……”明书的声音很不寻常。

桐拂猛地转头看去,那颗绮石,莹然似有流光。一旁是一卷信笺,她将它展开,那上面只一句。

“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

她的手颤得厉害,“这是……何意?”

明书似是喟叹,“杨徽应是无恙。”

“可他亲手杀了他们!”她抬眼死死盯着他,“三千,三千哑兵,如今都沉在浓湖深处。”

明书恍若未闻,目光在石上山水间流连,“彼时,皇帝亲登鸡笼山,设九州庙,请僧主释僧瑾、国师胡母颢、陆法修宴天下群神,公卿官吏俱同往。

封蒋侯神为相国、大都督,加殊礼,为钟山王。封苏峻,为神侯彪骑大将军。

言世间万事,乃神仙命定,群臣当顺应天意辅助天子。凡功德,皆是神仙之功德。

此番阴兵助阵平了叛军,皇帝特昭告天下,谢苏侯之功……”

见她一脸震惊,他继续道:“你当真以为,建安王与苏侯结拜,是他的意愿?

皇帝事后却又何故不谢他的十二弟建安王,反谢那苏侯?

晋安王之乱,时朝廷只余建康、丹阳、淮南而已,其余皆归叛军。建安王屡建奇功,讨平四方。军中食少,他均丰俭、抚将士,吊死扶伤、身亲隐恤,十万大军,莫有离心。

平乱之后,徐州刺史薛安都仍据彭城,且向北魏求援。建安王又西讨诸军事,平荆州、郢州、雍州、湘州、豫州……

如此功高,得朝野拥戴并不为奇……”

“你的意思,皇帝忌他功高?”她将他打断,“所以将这功劳,归于建安王之兄长苏侯的阴兵?”

“分明是建安王治兵如神,却说是阴兵……”他嗤道。

“那三千所谓阴兵,皆服了毒药以致聋哑,口含夺魂哨,非人非鬼,这叫治兵如神?”那些鬼魅般身影,又浮于眼前。

“明衣。”明书忽然道,“阴兵究竟如何,杨徽究竟如何,你为何不当面去问他?”

桐拂愣住,“问他?他会告诉我?”

明书将那绮石塞进她手中,“今夜,皇帝忽召建安王入宫,至今尚未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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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老木寒云满故城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八十二章老木寒云满故城他手中的裙衫,流银色,轻若无物,似一团云雾缭绕指间。

“素纱禅衣?”桐拂脱口道,但细看之下,又不完全相同。

“你见过?”明书瞧着她面上惊讶之色。

她凑近了,抚上烟云般的裙裾。与当初挂在自己屋里的那件质地一般,只不过样子有些不同。

“你将这个穿着,可以入宫。”他道。

“当真?”她有些不解,建康宫的守卫竟如此随便?只看衣衫就容人出入?

他皱了眉,将另一套宫女的衣裙递给她,“北湖水,华林园。”

“可……”她忽然了悟,这素纱禅衣入水不濡,从水里出来之后,不至于浑身潮湿露出破绽。

她去里屋换上,那素纱禅衣竟似量身裁成,十分合适。屋里没有铜镜,她将长发随意束了,走出屋子。

他将案上另一块素纱取了,遮住她半幅面庞,绕至脑后将她的发髻束在其间。

“去吧。”他退开了一步。

桐拂越过他身旁,走到门外。

“我会一直在这里。”他忽然在她身后道,“明衣在这里,我就不会离开。”

他又顿了顿,“至于你……自己小心。以后……亦是。”

她心里猛地一跳。

他知道自己不是明衣?他是何时知道的?

方要转身,他已催促道:“他如今还困在宫中,我若是你,得赶在一切太晚之前寻到他。”

门在她的身后阖上,略显仓皇。

自华林园竹林堂前的一弯曲水而出,她瞧着自己浑身上下未显水迹,不由暗暗称奇,这素纱衣果然是个宝物。

可方才仓促,竟没来得及问他是自何处寻来。这与京师的那一件,应有关联,或许正是拨开迷雾的关键所在……

环顾四望,她有些犯愁,偌大的建康宫,她要去何处寻刘休仁?

“仙……仙姑……”身后有人颤巍巍道。

她转过身,一个提灯的内监,面露欣喜立在她的不远处。

桐拂心里叫糟,方才竟忘记脱去素纱衣,里头本是一身宫里的裙衫不易被人注意。

她将声音放得缥缈了几分,“竟能瞧见本仙姑,想来亦是有些造化……”

那内监噗通一声跪得笔直,“若能得仙姑指点飞升成仙,万死不辞……”他目光被宫灯映着,满是狂喜之色。

“万死就不必了,只是我今日贪看苑景,竟忘了来时路……好似方才是从紫极殿还是玉烛殿……”她似入沉思。

那内监忙道:“早前陛下正是在紫极殿祭拜土神,仙姑应是从那里过来。过了这曲桥南行,过正光殿,就是了。”

桐拂转身就要离开,那内监忙道:“敢问仙姑!如何,如何修道……”

“世人只道问根基、求修行,其实终归不过,澄其心,而神自清……”她飘飘渺渺说了半句,急忙离开。这一句曾听陶弘景念叨过,但再往下,她已是半个字不记得……

紫极殿前,除了守卫,并无人影。宫灯摇曳,竟是一派冷清。这位宋明帝,哪怕在宫中修面墙移张床,都要轰轰烈烈祭天祈神。若是方才开祭坛,此刻当是十分热闹,怎会无人?

她除了鞋履,无声穿过殿外长廊,却几乎被玉阶上独坐的那个身影吓得叫出声来。

月色清朗,将那人身影投在地上,直铺至她的脚前。

“陛下……”他身后不远处有人小心出声道,“建安王仍候在偏殿。”

“我与休仁,亲情实异。年少以来恒相追随,情向大趣,亦往往多同。难否之日,每共契阔……”刘彧似乎根本未听见,身姿颓然,间杂着沉闷的嗽声。

那内监不敢再出声,垂首退入巨大廊柱的阴影之间。

桐拂虽不能尽数听明白,但这意思,当是兄弟手足深情,同甘共苦。念及小柔,从前形影不离,如今甚至不知她身在何处,纵然千般挂念,毕竟天各一方,今生不知还能否再有重逢之日……

“今日已晚,送建安王去尚书下省歇息,明日一早觐见。免得……免得十二弟奔波辛苦……”刘彧忽然出声道。

那内监领命而去,桐拂亦疾步跟上,并未听见身后那一声喟叹,似叹似泣,很快消散在殿宇深处……

屋门在身后阖上,眼前一室清寒。案上摊着未及收拾的文书,显然方才这里尚有人忙碌,临时被驱离。

刘休仁径直走到案前,重布了纂香,煮了新茶。将两只茶盏注满,才施施然靠在身后锦垫上。

“既然来了,不如一同喝一杯。”他将一盏凑到鼻端,细细闻着。

很快听见身后门声吱呀,衣摆瑟瑟,脚步迟疑。

“你晓得我要来?”桐拂在他身旁坐下。

“你来,或是不来,都有些可惜。”他专注地品着茶,并未看她。

她将手中握着的绮石放在案上,“杨徽究竟如何了?”

“三妹聪慧,一定晓得我的意思,怎会有此一问?”

“你为何独留了他?”屋子里很冷,她手脚冰凉。

他转头看着她,“三妹在意的,我自然也是在意的,”

“那些人,他们就该去死?”

“他们早签了生死状,并无人相迫。在服下药丸的那一刻,他们已知自己再无活路。如何死,何时死,并不重要。”

“他们可以不用死……”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不曾稍离,“有些人,不得不死。”

叩门声响起,桐拂不知何故,猛地一个瑟缩。

刘休仁用眼神示意不远处的屏风,她起身,避在那之后。

来人看模样是传令使官,“建安王,陛下赐酒。下官会候在外头,等着复命。”

身后即刻有人托着酒器上前,稳稳置在案上,二人阖门退出。

桐拂扶着身后衣施,勉强站稳。

“三妹,”外头传来刘休仁的声音,“坐到身边来。”

她转过屏风,他正抬头望着自己,面含笑意,一脸的轻松。

几步路,她走了很久。到了他身边,被他轻拉一下,无力地跌坐在他的身侧。

“这是……”她死死盯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汁。

“唔,三妹玲珑心思,猜的自然是对的。休仁的兄长,给休仁送来的毒酒。”他似是很满意,将她揽着。

她说不出话来,她本是来问杨徽的下落,问他为何要将那三千哑兵推入幽冥……为何偏偏是今夜?

他忽然伸出手,指尖冰凉,在她的额间流连,“你看,这额妆已淡,我并未骗你。只是你这般聪慧,为何却不信我?”

她一把将他的那只手抓住,“你赶紧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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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寒水东逝与沧波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八十三章寒水东逝与沧波“哦?你让我逃走?可我去哪儿好呢?”他兴致盎然地望着她。

“哪里都可以,躲起来!我不信你没这个本事。”她想要将他拖起身。

他反手将她拉住,“所以,三妹如今相信了,那三千哑兵,并非我杀的?”

桐拂心中乱如刀绞。她虽是疑他,但终究觉得不该是他,至于这不该是他的心思从何而来,她一直说不清楚。

或许是他看着自己的样子,许是不依不饶硬要唤自己三妹,还是,他与这建康城……

“三妹,”他忽然松开手,“你去替我看看,门外的那些人,可还在?”

桐拂急忙起身,小心凑到窗边,自那缝隙处望出去。方才的传令官和内监,仍守在门外廊下,并没有半分不耐烦的意思。

“他们还在……你赶紧走……”她头也不回地小声道。

话音未落,她听见身后有什么,嗒的一声落在案上。声音很小,却直刺入心底。

她仓皇扭过头去,他仍是靠坐在那里。只是他面前那酒盏已空,滚在案边。

他笑得风清月明,“三妹,莫怕。”他冲她招招手。

她不晓得自己是如何走过去,又是如何坐在他的身旁。

“他是我兄长。我们曾被关在一处,那些时日,黑暗肮脏到泥土里。每一次呼吸,都是奢望。我们都不知道,下一刻是否还能活着,还能看到彼此。但只要可以,他始终握着我的手,那一点点暖意……”

他没有说下去,面上有了倦意,“明衣……你愿意做我的三妹,我很欢喜。这世上,能够彼此依偎的,太少了……所以看到你的时候,我便迫着你做我的三妹,你可是恼我……你定是恼我的……”

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她止不住地浑身颤抖。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该走了,屏风后有侧门,从那里出去。

一会儿我的样子,该是很难看……我不想让三妹看到……听话,现在就离开……”

他的手冰冷,她将它们紧紧捂在自己的手中,泪水汹涌,根本停不住。

“唔,很暖和……”他似是很受用的一声喟叹,紧跟着是急促的咳嗽,血自他的嘴角涌出。

她慌忙起身,伸出袖子替他擦拭,“是不是很痛?你一定很痛……”

他伸手替她擦着不断滚落的泪珠,“傻瓜,怎会不痛……不过很快就好了,以后也不会再痛……方才就让你走,怎么这么不听话……”

“他为什么要这样……”她忽然觉着委屈,这委屈不知从何处生出,原本只是细小的尖芽,迅速疯狂蔓延充斥在胸襟间,将呼吸扼住。

“从前,他是我的兄长。但如今,他是皇帝,早已不再是我的兄长……这么说,你可明白?”

她摇头,其实问他的时候,她就已经后悔了。所谓答案,再至因果,根本不重要。

他勉力笑了笑,“你看,我们原本并不识得。但如今,我是你的兄长,你是我的三妹。虽然你是我硬抢来的,但我很欢喜。只可惜,仓促了,还有话没说……”

“休仁,”她忽然唤他,他身子一震,定定看着她。

“我也不知因何会遇见你,可能,可能因为我从未离开过这里。他们说,我是京师水中生的魄……”她仿佛自呓。

“你应该是。”他忽然出声,“你一直都在这里,北湖边,我常见到你。你总是在离我很远之处,一个人在水畔徘徊。一个人的样子,很像我……”

他忽地将她的双眼遮住,“三妹,闭上眼,就一会儿。”

她闭上眼,有什么汹涌而出,如碧落云端的水泽,决绝而下,再无回望。

眼前一空,她不敢睁眼,摸上他的手背。

“怎么这么冷……”她很小声地埋怨,努力将不断涌出的情绪死死压着。

他不会再反手将自己的手捉住,唤自己一声三妹……不会笑着冲她招手,三妹过来,替她额妆细描……不会在江边指点着楼船水寨,运筹帷幄皆在笑谈……徘徊踯躅,顾盼相遇,竟生出手足相依,偏又这般仓促擦身而过。

她睁开眼,他靠坐着,和之前一般,她觉得他应该只是睡着了。只有睡着的人,才会有这般安宁的神色。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她取了帕子将他嘴角的殷红擦干净,但衣襟上,仿佛缀着赤霞的颜色,怎么也擦不干净,“你才是傻瓜……”

外头响起了小声的低语,她完全顾不上,他的衣襟弄脏了,他会不高兴的吧……猛地有人将她拉起身,拖至屏风的后面。

她手里犹自握着那帕子,目光不曾离开过他的面庞片刻。

有人推门进来,是方才的传令官,俯身细细查看了很久,才走出门外。

外头响起了极低极低的泣声,断断续续的话语,间杂着猛烈的咳嗽声,“我与建安,年时相邻,少便狎从……

景和、泰始之间,勋诚实重……

事计交切,不得不相除。痛念之至,不能自已……

从今往后,朕不会再有欢喜……”

“陛下节哀,保重身子……”

脚步纷纷,人声尽灭。

很快又有人进来,将他衣冠稍整,抬出屋子去。

她想要冲出去,被身后那人死死抓住。

屋子里安静了没有太久,又有人入来,匆匆在案上一幅明黄卷轴上书写。他很快将写好的东西放在托盘之上,就要离开。

离开前,他应是看到桌上翻倾的酒盏,不觉驻足。

“建安王,可叹可惜……你可知,陛下这一道谕旨如何说?”那人喃喃自语,“因近疾患沉笃,内外忧悚,休仁规逼禁兵,谋为乱逆。朕曲推天伦,未忍明法,申诏诰砺,辨核事原。休仁惭恩惧罪,遽自引决。”

她只觉胸中如钝刀剜过,一时急痛又一时恶烦无比,有什么涌上喉间,腿一软,被身后的人扶住。

她勉强转过头,立时泪水汹涌,“小鯸子……你来了啊……”

如何出的建康宫,她不晓得,她也不在意。

马车辘辘,似乎会一直这般走下去。杨徽就在她身旁,可他说不出话来,他的脸上、脖颈间,伤疤狰狞。

他努力避开她的目光,埋着头坐在黑暗里。

“杨徽……”她的嗓子痛得厉害,“是不是还有什么事?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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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暂语船樯还起去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八十五章暂语船樯还起去看着文德走进屋子,桐拂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文医官下手,也太狠了。”

文德没有否认的意思,“这药,费了我不少时日和心血。医人难,毒人又要将人毒得毫发不损,更是不易。”

他这才抬眼看她,一些时日未见,她的脸小了一圈,面上看起来没有半分血色,当真是虚弱得很。

搭了一回脉,他才道,“此间惠民医局原本并无女医官,为了你临时征了一个过来,刚才见了一面,看着应是……”

他顿了顿,似是斟酌,“应是无甚经验。不过这反倒好办,蒙混一下当是不难。

但若有经验的医官过来,一搭脉就晓得真假,所以给你多留一颗药,你随身带着……”

他递过一个小巧的布囊。

“人呢?在哪儿?我找一圈了……”话音未落,来人已经一脚踏进屋子,“原来在这儿!你就是那个刚从大牢里提出来的女囚桐拂?”

这女子虽穿着女医的衣裳,但年龄不大,清姿丽妍,眉眼间雀跃难掩,举止亦是风风火火。

桐拂再看文德脸色,立刻明白,这位应该就是他方才口中那位无甚经验的女医官,当下也不敢迟疑,捂着额神情苦楚,“正是正是……”

“你是谁?”那女医官几步走到近前,瞪着坐在桐拂面前的文德,“你也是这个医局的?怎么没见到过你?”她目光熠熠,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他。

文德起身,“繁姿姑娘今日刚入医局,没见过在下,也是寻常。”

繁姿恍然,“说的有理说的有理,我今日刚来,尚不熟悉,见谅见谅!”

桐拂瞧她举止爽快洒脱,心里松了一口气,若来个七窍玲珑心思的,只怕才是麻烦。

文德提步就要离开,不料被繁姿伸手拦住,“哎你等等,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却不知这位医官如何称呼?”

他望着拦在面前的手臂,“在下并不在此间药局奉职,今后怕是也不会再见,实在没必要知道。”

繁姿也不恼,索性整个人过去将门堵着,“寻常医官看脉,随身药箱不离手,你却空着手来去,定是厉害的。我要拜师!”

“我不收徒。”文德淡淡道。

繁姿笑吟吟让开身子,“你会的,师父慢走。”

文德一慢,抬眼看了她一回,提步就走。

繁姿这才喜滋滋走到桐拂身前,将手里的药箱放了,取了脉枕,推到她面前,“来来,我替你把脉。”

桐拂将手搁在那玉质的脉枕之上,“繁医官看起来兰心蕙质医术高明,实在无需拜师……”

能打岔尽量打岔,分分心也是好的,万一被她看出什么……

繁姿果然越加神色飞扬,“高明谈不上,师还是要拜的。还有,我不姓繁,也不要叫我医官,叫我繁姿就行。”

她忽然敛了神色,往桐拂面前凑了凑,“你这病,方才我师父怎么说的?”

桐拂一愣,才反应过来,她口里的师父是刚被她拦着的文德,忍着笑,皱着眉,“你师父说,很是棘手。虽然面上看不出什么,其实病入膏肓,治起来亦是十分麻烦……”

她将面上看不出来几个字,特意咬重了几分。

“难怪难怪,”繁姿忙点头附和道,“确实看不出什么……我尚需翻翻医典……对了,我师父叫什么?”

“文德。”桐拂寻思,这小丫头就算想寻他,也根本寻不进宫里的太医院。

“文德……”繁姿嘴里极慢地念着,面上神情很是不同寻常。

桐拂瞧着,心里跟着打了个咯噔,“繁姿医官……”

繁姿回过神,“对对,办正事要紧,你且等我查一下。”说罢自袖中掏出一本书卷,埋头翻看起来。

桐拂瞧那书卷原本拢于袖中,个头很小,里面却密密麻麻录着千余药方,分风、寒、暑、湿……每方皆注出处,十分详尽,不觉咋舌道:“这医典看着甚是厉害……”

“伯常那书呆子编纂的,自然是厉害……”她头都没抬。

“伯常?”桐拂没听过这个名字。

繁姿猛地抬起头,神色慌张,“我……我也是听说,并不识得。”又猛地起身,“你既然身子不适,先好生歇着,我回头再来瞧你……”话未说完,人已经出了屋子。

桐拂望着忘在案上的药箱,怔怔出神。这女医官,实在有些古怪,偏又说不出古怪在何处。

“小拂。”

她一抬头,金幼孜何时已到了面前,手里捧着个匣子。

“可好些?”他将匣子放了,细瞧她脸色。

“无妨,文德刚来瞧过。”她把玩着装着药丸的布囊。

“文德?”金幼孜一愣。

“怎么,你并未告诉他我在此处?”桐拂奇道。

他摇头,旋即心下了然,却并未出声。

自贯城大牢里提人出来,提去何处,定然不是寻常人可以知晓。若非自己一早打点了正对着大牢门前的茶摊烧炉人……

“这里头是什么?”她将手里的药丸收好了。

“船木。”他将那匣子打开,里面是几块碎木板。

桐拂取出一块细看,“张林浅船上的?”

“是,那船被捞出来,如今搁在仪凤门都船厂。”

“你如何拿到?锦衣卫不该守着么?”

他盯着她,半晌才道:“我若说了,你别着急……”

桐拂心里又是一个咯噔,慌忙将他打断,“是谁?”

“俞平海。”

“平海哥?他怎么会搅进来?是谁……”

“他带着这些来寻我,至于如何知道你的事,他闭口不提。他只说或许这些对你有用,如今他在都船厂郑大人手下,得了空会来看你。”

“郑大人的都船厂?马三保?”

他点头,“如今的都船厂,不比从前。

东抵城濠,西至秦淮卫,南达右卫军营,北抵兵部。东西横阔一百三十余丈,南北纵长近四百丈,船坞就有七条。

其内置提举司、指挥厅,另有细木、油漆、铁、篷、索缆作坊,另有看料铺舍。”

桐拂咂舌,“上回去,江岸荒芜哪有这般热闹……”

“下西洋的宝船四十余艘,已初具规模,甚是壮观。”

桐拂仔细摩挲那几片木板,“看不出是什么木料,似是杉木,又好像格木……”

金幼孜取出其中的一片,递给她,“你瞧瞧。”

那木片上似是覆了一层什么,以手触之,黑且滑腻。

“是他?!”桐拂脱口道。

“你再闻闻这个。”他又递了另一片给她。

那木色她从未见过,尚未凑到鼻端,已觉香气清馥,“这是……”

“娑罗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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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白玉为羽明衣裳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八十六章白玉为羽明衣裳“拘尸那揭罗城外,娑罗树林。

尔时世尊,娑罗林下寝卧宝床,于其中夜入第四禅寂然无声,于是时顷便般涅槃。

大觉世尊入涅槃已,其娑罗林东西二双合为一树,南北二双合为一树,垂覆宝床盖于如来。

其树即时惨然变白犹如白鹤,枝叶花果皮干悉皆爆裂堕落,渐惭枯悴摧折无余。”

金幼孜的声音飘飘渺渺,她这么听着,心里一时恍惚如尘覆,一时又清明如镜。眼前似见月下林深,华盖垂雪,花落如白鹤。

“小拂?”他见她失神,出声唤她。

她这才眨了眨眼,长舒了口气,望着手中散着香味的木片,“这就是娑罗木?”

“俞平海说,这木料罕有,都船厂中亦只是用于大宝船,寻常船并不会用到。”

“所以,这并不是张林浅船上的?”

“是,但又是在她的船上寻到……”

“有人事先动了手脚……”她仔细辨认覆着墨色的那些木片,“这究竟是什么?”

“小拂,”金幼孜盯着她,“你不记得你唱过那个曲子?还有,之前的那些?”

桐拂摇头,“你说的那些,我虽晓得几句,但定是唱不出的……”

“你瞒得住旁人,却瞒不住我。”他忽然笑意涌上来,一脸意味深长。

她一愣,“你何时听过?我又是何时唱的?”

他稳稳靠坐着,嘴角扬起,“不但我听见了,那会儿,周围看着的,都听见了。就差扔铜钱了……”

她猛地想起彼时领着十七刚从北平回来,船上喝了兮容的乌羽飞,在西水关赏心亭前发酒疯,确实唱了不少曲子……

“那不算……”她闷着头,抠着手里的木片,“那是被人下了药。”

“下了药?”金幼孜忽然道,“你再想想,去底舱之后发生了什么?一点印象都没了?”

她手中顿住,“我只记得很浓的烟雾,很刺鼻,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后来听见有人惨叫,有人落入水中……”

他将她的手握着,“慢慢想,不着急。可有人碰到你?给你吃了什么?或者……”

“没有……不,不对,是有人将我拉住,有什么裹在我身上……”她眼前人影缭乱,迷雾四起,“但我看不清他的样子……”

她本就脸色苍白,额上沁了汗意,手冰凉。

“这世上可真的有鲛人?”她忽然抬眼盯着他,“他的水性好得诡异,根本,根本就不像是人。”

“鲛人的说法几乎差不多,搜神记,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述异记,蛟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南海出蛟绡纱,泉先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余金。以为入水不濡。南海有龙绡宫,泉先织绡之处,绡有白之如霜者。”

他顿了顿,“这述异记,正是文远大人所著。”

她一怔,文远,明书,杨徽,还有……张牙舞爪的痛意,原潜在幽暗深处,此刻挣脱而出恣意游走。

金幼孜并未扰她,由她沉浸在那一处。

她并没有失神太久,再抬眼,已恢复了之前如常神色。金幼孜却晓得,这份如常的颜色,不过是将那些针芒收拾好,重又遮掩封印。

她道:“我想去趟西水关,那里有渔人,或许能打听到……”

“你哪儿也别去,在这儿待着。再者,江上的渔人,未必晓得鲛人。”

“唔,”她斜着眼盯着他,“你今日不忙?”

他反倒坐得更稳当了些,“今日的确得闲,如今凡参与编纂大典的官员,当日可免去上朝。你若想一个人溜去哪里,我劝你,趁早断了这个念想。”

她白了他一眼,“我能去哪儿?若被那小丫头发现了,指不定闹出什么。”

“小丫头?”

“文德的徒弟。”

“文德收徒了?”

“被迫收的。”

“谁能迫得了他……”

屋外响起了脚步声,连跑带跳,桐拂嘴巴一咧,“文德的小徒弟来了。”

“我觉着师父说得十分有理……”繁姿兴冲冲踏进屋子,看见金幼孜就是一愣,旋即用手指着他,瞪着桐拂,“是不是因为他?”

轮到桐拂和金幼孜各自一愣,对望了一眼。

“他?因为他什么?”桐拂先出声。

“你虽脉上看不出什么,可是觉着情志抑郁、急躁易怒、喜太息?还有……”繁姿扳着手指滔滔不绝。

“我没有……”桐拂忍不住打断她,这都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繁姿被她打断,甚是不满,“说得明白些,这是相思成疾。心事郁结于心,苦于相隔两处,不得倾诉。

“你,”繁姿冲着金幼孜扬了扬下巴,“觉得我说的可是有理?”

金幼孜虽微皱着眉,却不住点头道:“医官所说,在下觉着甚是有理。”

桐拂失笑,“那敢问医官,若当真如此,该如何医治?”

繁姿眉梢一挑,“这个嘛,我尚需同我师父商议,你且等着。”说罢扭头就往外走。

“你可知你师父在何处?”桐拂实在没忍住,这小丫头竟当真有本事把文德从太医院里翻出来?

“这有何难,我……”她忽然打住,“总之,我自有法子。”

“对了,”她转过身,“你若觉着精神尚可,不妨与你那相思苦,去外头走走。闷在这里,没事也要憋出毛病来。”

“我可是朝廷重犯,出不去那院门。”桐拂忍着笑。

繁姿眉头一皱,“哪有这么麻烦?走走走,刚好我要出门,将你带出去。”

桐拂虽心中讶然,但忍着未透出半分,起身跟着。金幼孜亦跟在后头,看着前头已走出去老远的繁姿道:“看起来,文德这是收了个厉害的徒弟……”

桐拂不以为然,“一会儿出不了院门,她就该急了。”

然而三个人大摇大摆地出了惠民药局,门口守卫只是看了一眼,就恭敬地让开了道。

繁姿钻入院门外的马车,伸出脑袋,“我去去就回,你们俩随意走走,若是累了,你,”她又指着金幼孜,“嗳?你叫什么?”

他忙道:“在下姓金……”

繁姿手一挥,“晓得了,金大人一会儿可要将我的病人完好无损地送回医局来……”说罢车帘落下,马车很快走远了。

“这姑娘,古怪得紧……”桐拂不由喃喃,“她为何唤你大人?你今日并未着官服。还有,门口的守卫,为何会如此轻易地放我出来?”

金幼孜沉吟片刻,“这位繁姿姑娘,只怕不是寻常医官。至于你为何可以这么轻易的出来……”

他的眼光扫过不远处街角的茶摊,原本正向她二人张望的几个喝茶人,忙移开了目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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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此心只有云相信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八十七章此心只有云相信待瞧清楚了,桐拂才发觉,这间惠民医局的所在,实在是热闹非常。

临着南市街,前面就是镇淮桥,长街可容七轨,官廊左右缭绕绵延开去,人群熙攘,若想混在里头来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并非十分的难事。

在河边站了没一会儿,被河风一吹,她就是一个哆嗦。他已在袖子里握着她的手,“可走得动?”

她叹了叹,“得罪了文德,就是在和自己过不去。他的手多抖那么一下,我就得慢几天才能缓过来……”

“也未必尽是他的药,之前你在贯城那些时日,纵是身强力壮的男子也挺不住……”

她望着河面,额前碎发微乱,“当真不怕被我连累了?”

他将她往自己身边扯近了几分,“连累得尚不够……有件事,我需同你说。”

桐拂听他语调忽而郑重,不觉转头望着他。

“去浙西前,我去见过桐大人。”他说得很慢,似在斟酌,但又分明笃定不疑。

桐拂显出讶色,“你去见了我爹?为何?”

金幼孜将袖中那物件,紧紧握着,可以觉出那上面繁复细腻的纹理,“我去见桐大人,是为了……”

耳边扑通一声,他二人身边的河面猛地溅起水花。若非金幼孜手快将她拉开,她怕是早已衣衫尽湿。但这一下,她的裙摆仍是湿了一大片。

二人抬眼望去,河上一条大舫,泊在不远处。船头站着一个人,正将手中的弓弩交与身后的侍从,口中道:“可惜了,如此肥的一条青鱼,竟让它逃脱了。”

桐拂正要发作,被金幼孜扯了扯袖子,听见他在耳边压低声音道:“云南,沐府。你如今这般,不可计较,且忍了。”

桐拂瞧那船头之人,年纪不大却一副跋扈模样,她心中生厌,扯着金幼孜就要离开。

“站住!”那人见他们转身欲离开,扬声喝道:“那鱼,是被这位姑娘惊走的,总得有个说法。想一走了之?”

桐拂晓得这架势显然不是想避就能避得了,只是不知何处与他结了梁子……当下,她转过身子,笑嘻嘻道:“敢问这位公子,方才被我惊到的,是什么鱼?”

“青鱼!少说也有一臂长。”那人答道。

“公子看清了当真是青鱼?”

那人笃定道:“自然是青鱼,怎会看错。”

她笑道:“那就奇了,青鱼生性不活泼不喜浮于水面,多生于水底。寻常只吃蚌、蛤、螺蛳,偶尔捉了虾或幼虫来吃。

莫说这水面上瞧不着,便是在湖里想要寻到也是不易。公子竟能在这河道里瞧见一条性子活泼的青鱼,当真是好眼力。”

那人面色微变,冷声道:“我的眼力如何不打紧,我却晓得姑娘的眼力是一等一的好。

原本这鱼,我是捕了去给我家娘子一乐,不料竟被你惊走。我娘子若是不快,可是极大的麻烦,怕不是你一个托病而出的女囚,担待得起!”

桐拂一怔,此人如何知道自己的情形?再要发话,她已被金幼孜拦在身后,“下官眼拙,竟未认出沐都尉,失敬失敬。”

沐昕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看着眼生又穿着寻常衣袍看不出品阶,立时不耐烦道:“本都尉与这位姑娘说话,不相干的,何必多话。”

他复又转向桐拂道:“既然你有本事从大牢里出来,如今又能在京师里晃悠,想来已是无碍。

听闻姑娘水性极佳,楼船都能掀翻了。不如下去替我将方才那条青鱼给捉上来,该是不费事的。”

“沐都尉有所不知,”金幼孜再次道,“京师河道由清水吏司督管,任何人不得随意入水道捕鱼捞虾……”

“若是我今日一定要这鱼呢?”沐昕死死瞪着桐拂。

他二人身后很快围上了数人,将他们的退路拦了,身上衣制与京师侍卫颇为不同。

一时河岸边,虽不见刀剑,但尽是剑拔弩张的意思,识趣的路人纷纷远远避开了去。

桐拂心中乱七八糟,这什么云南沐府的都尉,为何会和自己过不去?自己再能惹事,也惹不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这其中,怕是有误会。”一声清清朗朗,自不远处传来。

众人看去,一架马车稳稳停在了河边。赶车人将车帘掀开,沐昕瞧见来人立刻色变,作势就要行礼。

“既在外头,沐都尉不必拘礼,”马车里的人拦着,顿了顿才又道,“我倒不知,五妹她喜食青鱼,她一向不碰河鲜……”

沐昕忙垂首道:“沐昕戏言,太……”

“沐都尉,”车里的人将他打断了,“我府上倒是养了几条鲤,若都尉喜欢,这就叫人送去。”

沐昕再不敢多言,束手默立。

桐拂早瞧见车里的朱高炽,此刻瞧他冲着自己扬了扬手。

“可好些了?”朱高炽示意她上马车。

她再扭头,金幼孜跟着一位侍卫已经走远了。

“文渊阁还有些事,金大人需去照看一下。”朱高炽慢悠悠道,抬手示意她坐在他的身侧,“我正要去都船厂,小拂姑娘要不要同去?”

“好啊,我正想……”她忽然打住,“那个,去瞧瞧大宝船。”

朱高炽笑了笑,“那里除了大宝船,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马车已辘辘前行,桐拂没忍住,“这位都尉大人,我是如何得罪的?”

“沐昕,西平侯沐英第五子,刚娶了常宁公主,封驸马都尉。”朱高炽的笑意淡了几分,并未刻意掩饰。

“常宁公主?”桐拂脱口讶声道。

张林浅的船上,那个姿容妍丽、眸子里水光云天清透无比、尚透着稚气的公主……

“五妹是最受父皇宠爱的……”

“最受宠爱?就被宠到云南去了?还嫁给这么一个……”桐拂忍不住打断他,但看着朱高炽的脸色,堪堪止了话头。

朱高炽静默了一阵,反倒露出笑意,“难怪五妹她,之前去父皇那里闹了许多回,要放你出来。看来,你二人虽相处时间不长,倒是融洽得很。”

桐拂心中一暖,原以为常宁公主受惊,多半是要去告状诉苦,没想到竟去御前替自己求情……

“小拂姑娘早前在贯城受了苦,且忍一忍。这案子定会水落石出,我亦不会让你蒙冤。”朱高炽言语间并无凌人气势,但这一句,在窄仄的车厢里,却令桐拂觉出气逾霄汉的意思。

“太子为何信我?万一我真的……”

朱高炽并未接她的话,反倒望着窗外,“北宋文同,与苏轼乃是表兄弟,时人赞其与可襟韵洒落,如晴云秋月,尘埃不到。其诗画俱佳,我却独喜一句。

此心只有云相信,长畔吟魂绕太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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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大都尘世总浮萍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八十八章大都尘世总浮萍宝船,大福号。自踏上这船,桐拂一直没吭过声。

巨大的甲板上,身前舯楼高耸,舷墙环绕。前有两层艏楼,可见船头虎头浮雕。后有四层舵楼,凤凰大鹏彩绘。九桅十二纵帆,篷面桁条密布,非两三百人莫能举动……

直到有人在身后笑呵呵道:“丫头看傻了?”她才急忙转过身,俞平海挽着裤脚,脚穿棕鞋,已大步走到跟前。

“平海哥……”她不晓得为何,眼眶有点酸溜溜。

俞平海揉揉她的脑袋,“好一阵子没见了,怎么瘦成这样?那个什么大学士,是不是欺负你了?”

她吸了吸鼻子,“谁欺负谁还不一定……我就是闷得慌,早知道平海哥这里这么热闹,我早就来寻你了。”

他笑道:“热闹是热闹,只是这风吹日晒、爬上爬下、抡锤弄斧的辛苦,你如何吃得消。”

他瞧着四下无人注意,“送去的东西可看到了?”

桐拂点头,“那木料是后来装上船的,是么?”

“娑罗木,自浡泥、诃陵走水路千里迢迢运来,数量稀少,只用在几艘两千料以上的宝船上。寻常的船并不会用上,更不该出现在张林浅的船上。”

“平海哥,这里可有南地海边来的渔人?”

“自然。”

“那木料之上有样东西,我想问一问。”

俞平海指了指不远处,“稳船湖,那里就有,新船建好之后试船之处。有位姓卢老伯,与我相识。你就说是我让你去寻他,他定会知无不言。”

他将急着就要转身离开的桐拂拦住,“你等等,和谁一起来的?你这么到处乱跑可要紧?”

她下巴冲着不远处船坞旁的朱高炽扬了扬,“若非他,我也进不来。”

“那是……宫里的?”

“太子朱高炽。”

俞平海盯着她,“你怎会认得太子?这些从小在宫墙里长大的,心思最不好琢磨,稍有不慎就惹事上身,你最好离远点。”

桐拂想着方才遇到的沐昕,皱了眉,“可不是,躲着还来不及。不过有时候实在也是想躲都躲不开……眼下太子在查那案子……”

“太子在查这案子我听说过,不过带着所谓疑犯出来查案?这唱得是哪一出……”俞平海一脸忧肃之色。

“平海哥放心,”她笑嘻嘻道,“就凭几个人的说辞,还定不了罪。等真凶找着了,平海哥帮我狠狠揍他一顿。”

俞平海瞧她展颜,却同往日似有不同,那笑意虽浓,终究没透入眼底。如浮萍满清池,但一阵风,就会纷纷吹散了。

他又揉了揉她的脑袋,“那是自然。”说罢,他自腰间摸出一物递给她,“这个,你拿去琢磨琢磨是做什么用的,不许问旁人,自己想出来再告诉我。”

桐拂低头一瞧,手中是个蚌壳,“空了的蚌壳?这能有什么用?”

俞平海一脸神秘,“用处可大了,好好想想。我还要去底下看隔水仓,先走了。”

桐拂见他离开,又翻看了会儿手中蚌壳,实在想不出什么,就打算往稳船湖去,转头却瞧见个一个熟悉的身影。

“廖卿?”她忍不住出声唤道。

廖卿正抱着一摞东西,一头的汗,听见声音抬头见是她,没有半分惊讶的意思,“真是哪儿都能看见你。”

“这句话该我说。”桐拂走到近前,望着他怀里大大小小一堆方方正正的木板,“你不是钦天监的?也来出力造大宝船?”

廖卿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擦了把汗,“大宝船的舵楼共四层,你猜猜,最上面那层是做什么的?”

“指挥,信号联络啊,那上头风大还能做什么?难道去晒太阳?”她忽然想到什么,眼睛瞪圆了,“看星星?你在上面看阴晴?你不是主管刻漏的,怎的又来看天了?”

廖卿又抹了一把汗,“我本来就会看天象……”

“那你去刻漏殿那么闷的地方做什么?那儿又没什么可看的。”

他晃了晃神。她的眉眼之间,依稀能看见那个女子的模样。虽隔着绵延宫墙,和殿外垂丝海棠郁郁,如今,又隔着山水无尽,那身影笑颜却从来不曾淡远……

桐拂瞧他愣神不语,不知触了他什么心思,有些过意不去,复又低头去瞧他方才抱着的古怪东西,“这是做什么?看天还需搬木头?”

“牵星术。”他附身将那些木板重又抱在怀里,神色又恢复如初,“船在海里,除了水罗盘,也需这牵星术指引方向,才不至迷了路。

而我有了它,也总会寻到,想要去的那个地方……

我竟不知,这一身所学,不过是为了寻到……”

桐拂瞧他神情飘忽不定,怕他又开始念叨天文术数,忙打断他道:“廖大人先忙,回头再问你这牵星术怎么玩……”话没说完,人已经跑远了。

稳船湖,看着不远,走到跟前,桐拂身上竟出了汗。瞧着水面上泊着几艘不过百料的黄船,岸边也没几个人,与方才经过的索缆作坊和船坞相比,实在是有些冷清。

问了岸上一人,说卢老伯在岸边一艘船上试船,她循着过去,却没在船上寻着人。正犹疑,觉着船身一晃,若非她靠着船舷,这一下就能摔在船板上。

她沿着木梯下到底舱,底下七八个分舱,其中一个盖子掀开了,正咕嘟嘟冒出水来。

桐拂一愣,这与当初在张林浅船底所见相同,定是船底被凿穿,以致江水涌入。

她忙上前查看,水已将那分舱填满,正迅速漫出来,四下横流。而这涌水处黝黑不见底,看不清底下情形。这架势,若再不将这漏水的分舱封了,整条船很快就会翻沉。虽在岸边,也是个麻烦。

思及此处,她不再犹豫,搬了那压舱的木板,就要将舱口堵上。

木板才放上一角,只见一到银光自水中而出,笃的一声钉在那木板上。她瞧仔细了,是柄杀鱼的弯刀,如今插在那里,兀自嗡嗡晃动着。

紧接着有人破水而出,双臂一撑,哗啦一声坐在她对面的船板上,破口就骂:“哪个杀千刀的要把爷闷死在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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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潦水尽而寒潭清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八十九章潦水尽而寒潭清眼前的这人,年纪与俞平海相仿,虽浑身湿透,但丝毫不见狼狈。他伸手将船板上插着的短刀拔出,在手中一下一下掂着,斜眼睨着她,“哪儿冒出来的?竟这般阴险毒辣。”

“误会误会,我不知你在水下,底舱进水我是怕这船沉了……”桐拂心里确实过意不去,方才若当真手快封上了……

“沉?”他眉毛竖起,一脸轻蔑,“爷在的船上,就是被戳上百十个窟窿,也沉不了。”

桐拂心里切了一声,面上稳稳压着,毕竟方才自己鲁莽在先,“厉害。”

他冷哼一声,“你这满脸写着不信不服,罢了罢了,懒得和你计较。”他起身蹚水四处查看,“水密做成这般,莫说出海,就是这江都过不去。”

“在水下换了船舱板,又不被发现,可容易?”桐拂忽然问道。

那人一愣,“这有何难?不过对寻常人来说,的确十分困难……哎?你问这个做什么?年纪不大,这都动得什么心思。方才就觉着你可疑,实在歹毒……”

桐拂见他起疑,忙道:“之前有熟识之人的船被人自底下凿了,且不知何故换了木料,我觉得奇怪,故有一问。既然你忙着,我便不扰了。敢问卢老伯在何处?”

那人一怔,“你找我?干什么?”

桐拂跟着一怔,将他上上下下重又打量一番,明明二十出头的模样,不觉咋舌,“你是卢老伯?你这驻颜术有些厉害……”

“原来你这人不但阴险歹毒,眼睛也有毛病。不不,我看不是眼睛,是脑袋除了毛病。爷要什么驻颜术?爷看着很老?”

他的调子到后来有些颤,桐拂的心也跟着颤了颤,自己是哪儿说错了?别将这老人家气坏了身子,就罪过了……

她忙起身恭敬道:“老伯,方才冒犯,还望老伯见谅。只是这下水验舱底的活儿,还是交给年盛力壮的合适……”

他显然气得不轻,且比方才更加恼怒,不过半天才挤出一句,“你……你方才唤我什么?”

桐拂一脸乖巧,“老伯。”

若是没瞧错,他的面上迅速红了红,“闭嘴!怎可……怎可直呼人名?实在……无礼!”

桐拂猛地想过来,口上也就没拦着,“老伯……是你的名?!”

“潦,潦水尽而寒潭清。渤,鲸归穴兮渤溢。卢潦渤,你想成了什么?!”

桐拂虽不知他口中文绉绉两句说得什么意思,也不知究竟是哪两个字,但却晓得,自己是大错特错……忙将他话头接过,“不曾不曾,卢公子这般轩昂脱俗之名,我能想去哪里?

我看卢公子见识不凡,可否帮忙看样东西?说来这东西我问遍了西水关一带的渔人,都不晓得是何物。我想必然难不倒卢公子。”

卢潦渤原本一肚子气,被她几句话一炫,好过了许多,又压不住好奇,“拿来瞅瞅,你们这些江河边长大的,能有什么见识。”

桐拂忙将身边带着的那木料递过去,“你瞧瞧,这上面黑色粘稠之物是什么?”

他将那木料接了,用指蘸了些磨搓细闻,很快道:“青瞻星鱼。而这颜色,应是染上去的。”又将蘸了黑色的指尖在水里洗了洗,“槲若,是用槲若染的。”

他瞧她茫然,一脸不屑,“就知道你没听说过。都是海里的东西,你们这些河河沟沟边上长大的,哪里会知道。”

“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有些渔人,会将这青瞻星鱼身上的粘液抹在手臂、腿,甚至身体上,如此在海底不容易被海草缠卷住。至于这槲若……”他忽然打住了话头,“我不知道。”

桐拂自然瞧出他原本是想说什么,分明是半道上觉着不该说,临时改了口。

“难道是为了让身体变黑,不易被发现?”她试探着问。

卢潦渤将木料丢还给她,“像我这种下海,谁需要这些?闭着眼都能拎大鱼上来。”

“这个什么星鱼和槲若,在哪里比较多?”

“交趾的海里,青瞻星最多,槲若漫山遍野。”他已俯身去察看舱板,不愿再多说什么。

“交趾?那不是很远?我只听说,那里有很好吃的鱼露。”

卢潦渤切了一声,“那地方,好吃好玩的东西多了去了,鱼露还排不上。”

“你去过?”桐拂奇道,这人看着也不似南地之人。

他转身往上头走去,“姑娘既然问完了,可以离开了。回头这船底下会刻上我的姓氏册籍,倘若这船将来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把我抓去问罪,我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桐拂追到外头,他人已经走远了。倒瞧见朱高炽的手下守在岸上,她晓得今日只能问到此处,该回去医局了。好在并非完全没有收获,起码知道了那是个什么,至于是何人带来的,和交趾有什么关系,她尚需继续打探。

出了都船厂,她发觉朱高炽的马车已经离开,等着她的是另一辆。赶车人上前道:“太子先回宫了,让小人送姑娘回医局。马车上有个东西,是太子命小人转交给姑娘的。太子说,还望姑娘好生收着,或许能派上用场。”

桐拂上了车,马车即刻辘辘前行。她面前的案上,一个看着其貌不扬的匣子。她伸手将它打开,顿时愣住,这……不正是那件素纱禅衣?朱高炽如何找到的?又为何这么轻易地转交给自己?派上用场?能派上什么用场?

……

文德人进了太医院没多久,尚未来得及喝上一口茶,就有同僚自外头进来,神情莫测,“文大人,外头有人指名要见你……”

文德见他不似玩笑,“知道了,等我忙完手头的……”

“文大人,我觉得……你最好现在就出去,否则外面会更乱……”

文德隐约听见外头传来的声音,却又辨不清发生了什么,急忙提步往外走去。人还没迈出屋子,就看见几个小吏围着一个木梯嚷嚷,“姑娘快下来!太高了危险!”

“无妨无妨,我看看就下来!”

那梯子搭在一个巨大木架的旁边,木架上晾晒着今日方送入太医院的药材。而眼下,一个女子站在那最高处,挽着袖子,正埋头翻着竹箩里的药材,嘴里嘟囔着,“这些,就这些也能用?这儿管事的,眼神是不是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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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庭楸垂墀何青青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九十章庭楸垂墀何青青文德看着那身影觉着有些面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来人,”他扬声道,“把这木梯,撤了。”

那几个小吏闻言,见是文德,忙回身行礼,面显难色。

“无妨无妨,木梯你们要用,只管拿去就是……”顶上那人头都没回,“这晒药的架子,不用木梯我也能随意上下……”

文德挥手示意众人离开,一时庭院里只余了他二人。

好一会儿她才注意到四下的安静有些不寻常,扭头看下去。

青色文绮,袍绣白鹇,玛瑙帽珠,云头靴履。他的样子好是好看,只是眉眼之间没有丁点的喜怒,好似画里的人,映着楸树透下的参差日光。

“师父!”她喜道,手脚利落自那木梯上下来,欢天喜地站在他面前。

她还是那身略大的女医官常服,衣袖和裙摆上沾着草药的碎屑。头发应是临时随意挽起,用小叶朴的枝子缠着,那枝子上头两颗新熟的果子,胭脂朱红的颜色,此刻颤巍巍在她的乌发间摇曳。

文德不及开口,她已出声道:“太医院比我想的,好玩儿多了。不过比我爹爹的药圃,还是差了许多……这些晾晒的药材,成色也不怎么样。

师父,这里管事的院判看来并不上心勤勉……

方才我一路寻过来,他们说你在这南厅,是不是院判也在这里?我想去瞧瞧是何人,竟如此懈怠……”她伸头越过他的肩往后头张望。

“不必了。”文德将目光从她发间两颗朱红的果子上移开,“郡主要寻的院判,正是在下。”

繁姿一愣,“你就是院判?你……怎么知道我是……”

“惠民医局多了个来路不明的女医官,作为太医院院判,若是不知情,才是当真眼神不太好。”他稳稳道。

繁姿的脸跟着就红了红。

“近日周王自藩地入京师,来朝面圣,随行还有第十女,宜安郡主。”他将手里的一个书卷递给她,“这个袖珍方,应是郡主方才爬上草药架时失落的。”

她接过书卷,将那上头的灰尘仔细掸去,仔细收入袖中,复又抬头望着他,一脸喜滋滋,“我就知道我没拜错师父,师父果然厉害。”

文德垂下目光,“下官不过太医院院判,担不起郡主师……”

“自然担得起!”繁姿将他话头打断了,“这个师父我是拜定了……”

“郡主,周王十七岁获封,二十岁就藩开封,诗词文章戏曲音律无不精通。府建东书草堂,端礼门有释道二教藏经,承运门后七间存信殿藏书浩浩。更有东厢墨刻作,西厢印书裱背……

周府中,洪武年间有经学大师刘淳、奉祀周是修,如今有长史王翰、翟佑,寿议大夫卞同,府学藤硕……皆是学博才瞻之俊才。他们既是周府官员,亦充当世子师……”

“对啊,你看你不是也知道,他们只是世子师,又不教习女子。”她眸光忽闪,皆看在文德眼中。

“周王府内,有观音寺一座,僧百众,内设女学,周府内的女子皆在此读书。无论世子、女子亦或奴婢,皆可。”

繁姿嘴角一挂,“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转而又喜道,“师父如此博学,自然是知道的。再说,他们教的那些,我不喜。

之前爹爹编这袖珍方,还有些意思。现如今,将府内花木移走,皆种了野草野菜,日日和俊才们蹲在那里头。

我只想习医术,治病救人……”

“郡主!”身后一声将她打断。

繁姿早已急步躲至文德身后,“伯常!你莫要抓我回去,我是不会回去的。我今日拜了师,要留在这里学医。你只管告诉爹爹,他会允了的。”

来人已走至文德身前,躬身礼道:“见过院判大人,郡主扰了太医院,下官替她赔罪。”

文德已将他扶了,“这位想必就是周王府中李恒李医官,也是袖珍方的编纂者,失敬失敬。”

李恒忙又俯身,“袖珍方,乃周王垂悯边鄙之民因山岚瘴虐致感疾者多,然不毛之地鲜有良医,命下官编择古今群方之经验荟成一书,并非下官之功绩。”

他转而又对着文德身后的繁姿,“明日王爷献驺虞,陛下将设宴华盖殿,郡主需尽早回去准备。”

繁姿闻言一把扯住文德的袖子,“师父师父,你可见过驺虞?可好看了!虎躯猊首,白毛黑纹,尾长于身。是河南钧州的猎人所获,不食生物,不践生草,脾气也是极好,明日一起去看!”

李恒见状脸色急变,复又转向文德,“郡主自小生在藩地,性子难免随意些,礼数欠缺,院判大人莫怪……”

文德见她一脸雀跃,晓得今日若不应下,怕是自个儿都难走出这个院子,“郡主,你若此刻随李医官回去,明日我便去看驺虞。”

繁姿即刻撒了手,扯了李恒就往外走,“走走走!赶紧走,你没告诉我爹爹吧……”

眼见二人就要出了院子,她忽地停步转头道:“惠民医局里的那个桐姑娘,师父得空可否去看看?我瞧她虽精神不济,但似是无甚大碍……”

“她的病十分棘手,尚需在医局待上一阵,我自会去瞧。”文德将她打断。

繁姿这才放下心,扭头匆匆离去。

……

不过亥时,惠民医局里已是灯火全无,桐拂四下溜达了一圈,除了门口守卫的,其余人似乎皆已睡下。

那个叫繁姿的小丫头没回来,托人捎了话,说是要领着师父去看仁兽,过两日看完了再回来……桐拂思前想后,越发觉着这繁姿身份不简单。看样子是当真找到了文德,还要领他去看仁兽,什么仁兽?

她回了屋子,将那素纱禅衣取出穿在身上,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不免怔怔。

明书彼时让自己穿着自北湖潜入华林园,也是素纱衣,只不过样式略微不同。而她穿着那素纱衣,去见了刘休仁,亲见他饮毒酒,魂魄散……若早知是最后一面,她当是如何……

直到掌心刺痛,她才惊醒。方才失神,指尖竟将掌心刺破。但这般痛,比之当初,不,饶是眼下,并不及万一。

她将案上烛火吹灭,摸出屋子,寻到后院连着淮水的小池,无声没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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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念人一去许多时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九十一章念人一去许多时秣十七的院门并未落锁,桐拂伸手轻推,门就咿呀一声开了。

院子角落里,传来马儿咴咴几声,她走过去,那小棕马乖巧地绕着她转了几圈,又避去暗处。

转过一道门,她见厢房的窗半开,透着光亮。不多会儿,一团东西自那里被扔出来,咕噜噜滚至她的脚下。

她伏身拾起,是一个揉起的笺纸团,里头歪歪扭扭的字迹,依稀写着,“沙场地无人兮,尔独不可以久留……”

第一遍尚可辨认,第二遍歪歪扭扭几不成形。她一愣,十七并不识字亦不会写,这看着似是两个人的字迹。

“十七……莫急……”屋子里传来孙定远的声音,“今日若不想写就罢了……”

桐拂悄然掩至门前,自门缝中看去。秣十七枯坐于案前,神情漠然。孙定远正伏身将扔了一地的,或撕碎或揉成团的笺纸一一捡起。

秣十七猛地站起身,从腰间拔出匕首,对着案上墨砚一阵疯砍。孙定远踉跄间,一手将她的手臂捉住,一手捏住她的后颈对着他自己,“你看着我!你会看得懂我在说什么。

你这么胡闹下去,除了令仇者快亲者痛,于你何益?

学!你必须学会写字!将你看到的写下,我才能将他找出,你懂不懂?!”

秣十七如牢中困兽,呼吸急促双眼泛红,却又似并不在看着他。她的目光死死地定在某一处,那里是暗流湍急中的狰狞所在,该是避之不及的漩流,她却似下一刻就要倾身以赴……

桐拂看得心惊肉跳,却又完全看不明白那目光里的意思。

孙定远已将她手中匕首卸去,又将她按坐回案前,“继续写。”

桐拂无声退出院外,刚欲转身离开,听见身后一声呵斥,“何人暗窥私宅?!”

她听着耳熟,转头一看,确实也是个熟人。

“是你?”边景昭仿佛见鬼了一般,“你不是被关在牢里?自己溜出来了?挺有本事啊……”

“你若出声唤人捉我,怕是没什么用处。”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河道。

他哼道:“你做没做亏心事,自己心里清楚,天理昭昭饶得过谁?犯不着我吆喝。”

“你是来瞧十七的?”桐拂听金幼孜念叨过两句,眼前这位仁兄自对十七生了情愫就一直念念于心……

边景昭将腋下的几卷画轴扶了扶稳,面显局促,“误会误会,我是路过,路过……”

桐拂瞧着那些画轴,不禁奇道:“怎么,一个教写字的。还有来教画画的?”

边景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说说看,那个姓孙的,整日里逼着她写字。她原本就没有心思,让她如何学得进去?反倒令她更加烦躁。到底是军伍里出来的,不晓得一个怜香惜玉……”

桐拂失笑,“所以边公子打算教十七画画,将那些过往画出来?”

“正是正是,画画不难,总比一个字一个字学省事得多……”

“她可喜画画?”

“她喜看着我画,她自己画,好似……不甚喜。”

“那你怎知她学着就不烦了?你这便是,怜香惜玉?”

边景昭一窘,“总比那写字要容易些……只是我这一阵子,怕是也无闲暇来教她。”

“画院如今在忙什么?”桐拂见他忽而心事重重。

“你可知就藩开封的周王,近日入了京师?”

“藩王来朝,与画院有何干系?”

边景昭叹道:“本来是无甚关系,只是这位王爷在编一本书,要将可食用的野花野草编集成册,以备救荒……”

“救荒?这不是好事?”

“确是好事,那位王爷,将自家王府刨了,造了菜圃,遍植野草。说是已寻了四百余种,要将它们一一入册,且召画工绘之为图。

如今到了京师,将谢环兄、倪端兄,还有我召了去,说欲借用几位画师。”

他见桐拂仍是一脸茫然,急道:“若真要去开封,我……她……”他扭头盯着那院门,一时说不下去。

桐拂这才恍然,又不知如何宽慰,只能道:“十七如今这般模样,尚需一段时日才能恢复。再者,她与孙定远……”

“她与旁人如何,我管不了那许多,只要她未婚嫁,我边某甘愿守着,你奈我何?且换个说辞劝我。”

见他露出耍赖的意思,她苦笑,“既是你甘愿,我也不好说什么。你且这么想,若当真去了周王府,去造那救荒的册子,乃是善举,是大德。回来将那些风土人情与她说,她说不准心里欢喜……”

边景昭望着那院门出了一会子神,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口中喃喃,“她当初,虽神智不清,但好歹舒松快活。没有计较怨恨,也不知忧心痛楚。只因那棕马额妆,也能那般欢喜……

如今这情形,我是当真宁可她不曾醒来……”

之后的片言,细细碎碎,没入巷道深处一片虚无中。

有人将她的手牵着,桐拂才猛地回过神,抬头见他面上神情,竟像极了明书。

桐拂心里一慢,几乎唤出声。

“看成谁了?”金幼孜的眉间一松,又恢复了平素模样。

“哪有……大晚上的,冷不丁冒出来,会吓死人的。”她暗自松了口气。

“这儿离我的官庐不远,我有话对你说。”他将她扯了就走,压根不容她犹豫。

“有什么话这儿不能说,不是也没人……”她跟在后头嘀咕,却挣不脱。

他再没吭声,只顾往前走。她瞧着那背影,心思恍惚。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又是跟着谁,脚下这路究竟是要去往何处……

院门推开又合上,到了廊下,金幼孜才停下脚步,将她拽到自己面前,“之前,我的话没说完,有样东西……”

耳畔铃铛声忽起,清音不绝,桐拂循声望去,檐下挂着的,是九子铃。此刻并无风过,那铃铛却摇曳不停,声如繁丝急管金徽玉轸,耳边犹有人一唱一叹……

“白藏气已暮,玄英序方及……旰云缘宇阴,晚景乘轩入……风来幔影转,霜流树条湿……兹乐逾笙磬,宁止消悁邑……”

“这是什……”她的话未说完,眼前一暗,整个人已经落入他的怀中。

耳边听他一句,“不管见到什么,莫要出声,我在这里。”

方才所见已是莫名,这一句无缘无故,听得她更是不知所以,想要挣脱,无奈被他紧紧箍着不得抽身。

她闷在他怀里,“你千方百计想要说的就是这一句?”

他忽地松开她,但一只手仍紧紧牵着她的,“自然不是。”

她自他怀中探出脑袋,一句“那是什么”不及出口,已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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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棠梨叶落胭脂色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九十二章棠梨叶落胭脂色夜色浓重,湖波千鳞涌跃,岛如仙阆,浮于其间。那之上,高木繁花,亭阁瑰丽,隐隐可见飞瀑。飞瀑中不知设了何等机巧,竟令流水生光,银帘垂落,映着一旁草木幽兰,实在仙境一般。

“梁洲?”桐拂不可置信。这岛上情形她未见过,但湖水她却熟悉。

“梁洲,玄圃。”金幼孜犹牵着她,没有放手的意思。

“玄圃?昭明太子的东宫?”她奇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难道不是因为你,我们才来的此处?”金幼孜挑着眉。

“那个九子铃……”桐拂想着方才听到的声响,“会不会是……”

“小拂。”他将她的手执了,牵至自己的面前,她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手臂。

她一怔,忘了挣脱。他的眸间,不知是否映着垂帘流光的缘故,有着不同寻常的意味。

腕上一凉,已被绕上了一个玉钏。水玉剔透,不知用了何工巧,盘拢成三圈,两端由银丝束着,顶上是只细刻精巧的白雁,栩栩如生。看着似玉镯两三个,各自玲珑,但转动手腕间,却又分明见它们缠绕相连。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他道。

明明玉钏沁凉,她却觉着似灼着手腕一般,面上亦是渐渐热起来。

“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他顿了顿,“我之前已向令尊奉上定茶……”

面上热得更厉害,怕露出痕迹,她不敢抬头瞧他,“我爹爹他……”

“爹爹他自然是收了。”他缓缓道,“茶不移本,茶树多籽,永世常青。如今纳彩、问名、纳吉已过。爹爹的意思,待你无虞后,便行纳征、请期、亲迎。”

亲迎二字慢悠悠说完,他的声音已到了近前,“今日用了胭脂?面上这么红……”

“我可没答应……”她的话语含糊,并没说清楚。

他将她酒染烟粉的面庞抬起,摇着头,一脸无奈,“太晚了……戴上雁定之礼,就是应允了。

这叫霜信,北方有白雁,秋深则来,白雁至则霜降。

我翻遍了这里的秘阁、文德殿和西省,才寻到的机巧之术。”

“你可记得陶弘景说的?你我不可在一处……”她面上不同于常日的彷徨犹豫。

“我二人已在一处了。除非你不愿,否则,我定不会再放手。”

“若我二人失散在两处……”

“我去寻你。”

“若寻不到……”

“继续寻。”他盯着她,不容她退却闪烁,急问道:“小拂,你在惧什么?你可是不愿?”

“不是!”这一句脱口出,拦不下,遮不住。一番心思,明明了了。之前顾盼犹疑,此刻顿时豁然,她目光落在那白雁曲项,“他那一句,还吓不着我。”

他大喜,再要说什么,只听身后一声惊呼,“司书鬼大人?!”

二人忙转过身,一个不过幼学之年的女娃娃,一手拎着一小篮红果,另一只手正将一颗果子塞进嘴里,嘴边脸颊畔嫣红点点,显然方才吃得正香甜。

女娃娃愣怔了一回,忙忙将手中的小篮放下,将手在裙摆上擦了擦,行了个恭恭敬敬的礼,“不知司书鬼大人在……冲撞了,大人莫怪。”她抬起头,一脸好奇,“司书鬼大人捉着这位好看姐姐的手,是在做什么?”

桐拂忙将手挣脱了,往暗处挪了一步,这金幼孜估计没少在这里转悠,也不知招惹了什么人。

金幼孜清了清嗓子,“这位姐姐虽比你年长,但有些道理却看不透,我与她说一说。”小腿一痛,被桐拂踹了一脚。

女娃娃好奇地望向桐拂,“这位姐姐,可是传说中的蠹鱼仙?竟长得这般好看。”

“毒鱼?我捉鱼不用毒,直接……”桐拂忙道。

“她是。”金幼孜已将她打断了,“她方才说笑……”说罢剐了桐拂一眼。

女娃娃忙凑到桐拂身前,“仙子可否让我摸摸你的脸?我还是第一见到蠹鱼仙,你真的……那么喜欢吃书么?”

桐拂一愣,“吃书……”

“她最喜欢吃,尤其是秦汉时候的古卷,越古的,越爱吃。”金幼孜慢悠悠道。

桐拂瞪着他,觉着今日面前这一个,失心疯的厉害。

架不住那女娃娃使劲扯着自己的衣袖,桐拂蹲下身来,索性凶巴巴地瞪着她,“你当心点,我不仅爱吃书,偶尔也吃肉的。”

那女娃娃一愣,反倒扑哧笑出声来,“鱼仙姐姐才不会吃肉,咦,可是鱼仙姐姐吃不吃司书鬼大人?”

话音一落,一蹲一立的两个人,脸迅速地红了红。

“那个,你叫什么?”桐拂试图绕开话题。

“我叫沈九微,我娘亲是女侍中新平君,在皇后身边侍奉,我今日入宫是来见我娘亲的。”那女娃娃笑嘻嘻道,用指尖小心摸了摸桐拂的脸,“鱼仙姐姐莫要顾左右而言他,我听说司书鬼和蠹鱼仙是死对头。司书鬼护持书,蠹鱼仙偷食书,故而有此一问。”

金幼孜将桐拂拉起身,“她不敢,我有芸香,她怕我。九微还是早些回去,莫要被人发现了。”

九微忙将地上小篮提了,“今日太子哥哥设宴东宫,我偷偷溜出来的,得回去了。司书大人放心,九微不会告诉别人我看见你了。东宫藏书,都是太子殿下的宝贝,司书大人辛苦了。”

说完又笑嘻嘻转向桐拂,“鱼仙姐姐虽好看,但千万莫要去吃太子殿下的书。太子殿下若不高兴了,九微也会伤心……”

眼瞅着那九微走远了,桐拂悠悠道:“看来,柚子是此间常客。”

金幼孜反手将她捉了,“还好还好,不过来了三五次。”

“你就这么装神弄鬼的欺骗人家女娃娃?”

“也是奇了,去那南宋秘阁,亦是如此。”金幼孜陷入沉思,“你说,我会不会当真是司书……”

“鱼仙姐姐!”范九微提着裙裾气喘吁吁跑回来,仰头望着桐拂,“可否,送九微一个脉望?”

“脉望?”桐拂想起之前金幼孜提过的,貌似吃了可以飞升成仙的东西,“你要那个做什么?”

九微的面颊也不知是方才跑得急,还是旁的缘故,红扑扑的,“九微想……想送给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这般好的人,该是天上的仙人,不该困在这无趣的宫城里。”

瞧着金幼孜冲自己使着不知何意的颜色,桐拂安抚道:“九微先回去,有机缘,自会找到脉望。”

待九微再度离开,金幼孜将桐拂牵着,往那玲珑山石之后走去,神色郁郁。

“你怎么了?这女娃娃究竟何人?”

他脚步微乱,“她将来,会嫁给太子。”

“这不挺好?”桐拂道,“看样子,她对太子殿下很不一般。”

“并非昭明太子萧统,而是萧纲。昭明太子的同母弟,晋安王。昭明太子故去之后,晋安王被立太子,之后即皇帝位。”金幼孜的声音空落落。

桐拂少见他这般模样,不觉将他拽停了,“虽然说嫁给皇帝也没什么好的,但也不是什么伤心事,你这是怎么了?”

“她会是溧阳公主的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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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云微濛兮后生雨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九十三章云微濛兮后生雨白纻舞,关山月,永嘉紫桂。简文帝之女,萧妙淽。

半幅玉色面具之后,究竟是谁?

他在前面走得有些急,桐拂不知从何问起,想了想,索性闷头不语。二人在一丛山石后的阑干处站定,见远处台榭上烛火流光,人影绰绰。不闻丝竹舞音,隐隐听得清谈三五声。

“昭明太子?”桐拂望着那之间姿颜清华的一个身影,没忍住。

“相思无终极,长夜起叹息。徒见貌婵娟,宁知心有忆。寸心无以因,愿附归飞翼。”

“长相思。”她道,“这首我见过,我娘的帕子上曾绣着。”

他将她的手又握紧了几分,待那之间一片冰凉渐渐有了温度,他才又道,“若非普通七年厌祷一事,也不至于那之后,江陵十四万卷书,一皆灰烬。”

“烧书?他一口气烧了那么多?”

他一声叹,“不是他。这件事……罢了,回头再与你说。”他转身望着她,“你说过,在水里遇到的那个人,身有鱼鳞?是鲛人?”

“鲛人我没见过,也不知长什么模样。”说罢这一句,她忽然一个懊恼,之前竟忘记问那卢潦渤可否见过鲛人,“只是寻常人身上怎会有鱼鳞?且那人水性实在好得诡异,若非鬼神,恐怕只能是鱼了……”

“上回在东宫书阁,我翻到一册书,里头有一则倒是提过这鲛人。当时匆忙,没瞧清楚。既然来了,不如再去瞧一眼。”他领着她就要走。

“去东宫?就这样去?不怕被逮着?”桐拂有些吃惊,“若被人瞧见……”

“人不是都在这儿?”他脚下没停,径直往远处灯火暗沉间走去,“那书阁里值守的,我都熟识了。”

“你常来?如此熟门熟路,连人都熟识了?”他走得急,她跟着就有些趔趄。

“唔还好……你只需记着,一会儿若遇见书阁里值守的,你莫要出声,话我来说。”

饶是曾整日在总明观巨大的书阁里跑进跑出,桐拂还是被此处万千牙签玉轴震撼到说不出一句。且那层层书架之上镶嵌着不知何种宝珠,透出的光亮四下交织,映出一室明堂。

偌大的阁内不见人影,金幼孜径直去到墙边的一排木架前翻找起来。她没兴趣翻书,爬上远处的木梯,坐在架子上抠着高处一溜排明珠,实在是没见过这般宝物……

身后一声抽气,紧接着扑通一声,似是一堆书落地的声音。

桐拂一愣,倒很快镇定下来,缓缓转过身。

应是此处的书吏,面前跌落了几册书卷,正吃惊地抬头望着坐在架子上的自己。想着方才金幼孜交待的莫要出声,她冲他歉意地笑了笑,又往架子里缩了缩。

“我这是眼花了么……”那人似是自语,也不去捡拾地上的书卷,犹盯着她。

她忙点头,又将挂在外面的脚缩了进去。

“莫怕,”他安慰道,“可是别处宫里的?走错了路?”

见她摇头,他一愣,难不成不能言语,顿时心起怜惜,“无妨无妨,我不会告诉旁人,你先下来,我送你出去……”

他方要攀着那木梯而上,只听身后一身轻咳,“不劳校书郎,还是我亲自扶她下来。”

那校书郎闻言慌忙转身,见着金幼孜立时显出喜色,跟着就是躬身一拜,“司书大人……”拜完了起身,面上又有些糊涂的意思,回头瞅了一眼架子上的女子,再瞧瞧金幼孜,“这位姑娘是……难道是……总不会……”

不容金幼孜开口,他继续盘算出声道:“这书上说,自古司书鬼大人只有一位……能与司书鬼大人同进同出的,只有蠹鱼仙……蠹鱼仙竟是女子……她总不会就是……”

他一手指着桐拂,面上神情已由方才关切怜惜化作惊怖厌恶,转而对着她冷冷道:“今日阁中遍熏芸香,且司书大人亲临,麻烦架上鱼仙速速离开,若伤在此处怕是有些难看。”

“还不速速下来!”金幼孜仰头瞪着兀自看戏看得振奋的那一个。

桐拂看那校书郎变脸,正看得有滋有味,被这么一吆喝顿时觉得没意思,也不攀那木梯,直接自架上跳下来,正站在那校书郎身旁。

校书郎几乎立刻扑在地上散落的书卷之上,死命护着,“司书大人速速收了这蠹鱼!这些书卷方从横山日南郡北麓千里迢迢运来,万万不能被她毁了……”

金幼孜已走到桐拂身旁,将她拉至身后,“临邑?日南郡运来的书?”

校书郎忙将地上的书卷归拢了牢牢抱在怀中,“正是,此书极珍,尚未来得及抄誊。”言罢仍死死盯着金幼孜身后的桐拂。

“这书可否容我一观?”见校书郎面显难色,金幼孜轻叹道,“此处藏书三万,如今又有蠹鱼出现,今后能否皆无恙,怕是要费些心思……”

校书郎忙将手中书卷递过,“司书大人想看只管拿去看,在下只是担心……”

“她么?”他将她牵至身旁,“不过一小妖,我看着她,岂会容她作乱。”

桐拂不好出声,只能用凌厉眼风,在他面上来回问候。

校书郎离开时神情极为古怪,频频回顾,这吃书的和护书的,怎的神情举止之间如此亲昵……如书上所记,不该是见面就掐,斗得你死我活么……又或者神仙打架,游离三界之外,我等俗人瞧不清楚……

看着那校书郎万千心思地走远了,桐拂才啧啧叹道:“当真看不出,堂堂文渊阁学士,坑蒙拐骗连哄带吓,颜面这东西是不是忘在家中了……”

金幼孜不睬她,将手中的书卷翻得很快,“唔,可能走得急忘带了,以后要劳烦夫人时时提醒……”

她闻言面上一热,就去夺他手中的书,“谁是你夫人,你可知如何回去……”

“果然!”他猛地出声,将她那只手牢牢捉着,目光却仍定在那书卷上,“你可知这临邑是何处?”

桐拂瞧他猛地神情烁烁,一时摸不着头脑,“南梁郡县,我如何知道……”

“临邑不是南梁的,正是如今的交趾。”

“交趾?”她一愣,卢潦渤的话就在耳边,交趾的海里,青瞻星最多,槲若漫山遍野……

“怎么?你知道交趾?”金幼孜见她神情有异。

“我去都船厂遇到一个人,他原住在南地海边,识得木板上的东西。说是青瞻星鱼身上的,用槲若染过。而这两样东西,在交趾很多。”

他将她扯到近前,“你看这书卷上写着:交趾东有雕题国,雕题有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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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虎鼓瑟兮鸾回车

烛火轻晃,文德回过神,伸手将那烛火拢了拢,耳听远处更鼓声,起身将案上书卷归整了就欲离开。

“文大人。”有人入来,听着有些忐忑。

文德抬眼,今夜值守的小吏,“何事?”

“周王府上请太医过去。”

“付医官不是在前面当值。”

“周王府指明了,要请文大人亲自过去一趟,说是……说是寻常医官看不好……”那小吏擦了把汗。

“太医院的规矩挂在堂上,不是个摆设。”文德提步就往外走。

小吏在后头急步跟着,“大人,外面……”

文德走得很快,出了太医院大门,后面的小吏才追上,瞧着眼前情形又乖乖退回了门里。

外头停着一架马车,除了一个赶马人,只有一个护卫。护卫瞧见文德出来,迎上前,“文大人,王府内有急症,烦请大人移步周王府上。”

文德见此人身无挂饰,也无佩剑之类,但举止有度,言辞间虽不咄咄逼人,但口吻亦不容商议。

“太医院今夜当值的并非本官,付大人就在前堂。”文德绕过他欲离开。

那护卫转眼又到了面前,将去路重新挡住,“大人,在下也是替主子办事,若办砸了,是要提头去见的。”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样式古怪,“若大人不去,烦请大人先将在下的脑袋割了,在下也好提着回去复命。”

“你这是,在威胁本官?”文德索性抄着手打量那匕首。

好刀好刃,柄上纹着莲花。他心中一动,这莲花看着颇不寻常,根茎相托,千瓣重重,并非寻常湖中水莲,倒像是……

“主子又说,”那护卫将他思绪打断了,“若大人执意不肯去,且先请大人思量思量,心中可有放不下的事,或挂念之人?”那个人字,咬得分外重。

文德挪了一步,试图掩饰身子下意识的一晃,袖中的手却早已死死握紧成拳。

“主子还有句话,大人今夜可以不去,但有些人,错过了便是错过,怕是余生再无相见之可能。”那人将匕首收了,恭立一旁,再不出声。

文德掩在袖中紧握的手猛地松开,撩袍提步上了马车。

马车走得不紧不慢,角落中一盏烛灯摇曳生乱。

周王,如今圣上唯一的胞弟,洪武八年封吴王,后改封周王就藩开封,以宋宫故地为府,规制仅次于京师。洪武二十二年冬,因周王擅离封地赴凤阳,太祖震怒,下令迁往云南,后又囚于京师,二年后方获准返藩地。

懿文太子削藩初始,即因周王次子告发其谋逆而被贬庶人发配云南蒙化,三年后被召回京师禁锢。直至懿文太子在奉天殿大火中失去踪迹……开封?为何会是周王藩地……文德背抵着车壁,眉间紧锁。

马车猛地停下,他即刻挑帘而出,不出意外,此处显然不是周府正门,面前的一扇窄门隐在狭长的街巷之中,巷中再无别家院落。门外挑着的灯笼晃晃悠悠,他借着微光,将那扇门推开。

一步刚踏进院子,斜刺里冲出一道人影,将他的手臂一把抱住,耳边是欣喜的低呼,“师父!你真的来了!”

文德一时抽不出手臂,“郡主与朝臣私下见面,宜安郡主这是要陷下官于死地?”

繁姿忙松开手,“我爹爹不在府中,除了门外的那两人,没人知道你过来。那两人十分可靠,师父尽管放心。”

“郡主寻下官前来是何人得了急症?”

“无人急症……”繁姿忙道。

“郡主是否该寻个旁的由头?周王府中多少名医药匠,再有什么急症,也犯不着上太医院寻医官。”文德望着眼前亭台重重的影子,“那后边的话,郡主又是何意?”

繁姿一愣,“什么后面的话?加布?他同你说了什么?”

文德瞧她面上迷茫不似有假,移开目光,“怕是我听错了。”

“不管了不管了,师父随我来,我领你去看……”繁姿伸手欲扯住他的袖子。

一扯没扯到,文德已转身往外走去,“既然府内无人有恙,下官就告辞了。”

加布,应是方才那护卫的名字,若传的那些话不是郡主所说,那他嘴里的主子究竟何人?

“师父若不帮我,怕是以后再见不到我了。”繁姿忽道,语调透着哀戚,令文德不觉停了脚步。

眼前院落,月门紧闭,铜锁三重。

“它在此处?”文德并未听见任何动静。

繁姿点头,小心将那铜锁打开,木门应声而开。庭中月华浓处巨石之上,白质黑章,身犹覆瑶光,凌然睥睨。文德瞧得一时失语,只叹天地造化竟生如此灵秀。

“阿虞……”繁姿出声唤它。

长尾轻摇,复又懒懒垂下,移开目光,不再瞧那二人。

“它不知怎么了,”她轻叹,“自入了京师,就一直这般恹恹不动,它原本不是这般。我担心,若明日献与陛下时,它仍这般无精打采,爹爹会受牵连……”

“郡主,”文德拿捏了片刻,“下官习的是诊治人之医术,这一只……怕是爱莫能助。”

“这可如何是好……”繁姿抿着唇,一脸焦急,“我去看看。”

文德未来得及阻止,她已走上前去。

“阿虞。”她踮着脚抚过它后背如雪般毛发,“你究竟怎么了?我答应你的,此番你助了我爹爹,我一定送你回山林,定不会骗你……”

文德见那驺虞忽而起身,跃下巨石,在繁姿身旁徘徊不止,心中一紧。无论这驺虞还是郡主有何闪失,只怕都会惹来大祸,遂压低声道:“郡主速速回来,容下官想想法子。”

她欣喜地扭过头,“我就知道师父有法子!究竟该如何……”

话未说完,那驺虞长尾凌空一卷绕在她的腰间,将她置于自己背上。文德尚不及反应,那驺虞已负着繁姿轻松约过墙头,顿时没了踪影。

大骇之下,他追至墙边,无奈墙高,他根本无法攀上。

“郡主呢?!”身后有人急问。

文德见是方才的护卫,忙道:“郡主被驺虞带走,速去救她!我这就去寻五城兵马司……”

加布已沿着一旁大树翻上墙头,“此时不可声张!文大人守着院子应付来人,万万不可令人知晓此事。否则,”他顿了顿,“大人想要寻的人,怕是再也寻不到……”

话未说完,身影已消失在墙外。

第一百九十五章 湖水林风相与清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九十五章湖水林风相与清“这是……”

“梁洲,黄册库。”

“回来了?”

“唔。”

“我可以游过去。柚子你,要么等天亮找只舟子……”

“我虽在文渊阁当差,无旨意亦不可私自上梁洲。”金幼孜望着夜色中的湖面,面上着实有些忧虑。

桐拂没接话,往湖边去寻船,他跟在身后,“这个时辰不会有船……”

前头她已经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的湖石上牵着的一艘细舟,“那是什么?”

金幼孜将她拦着,“有些古怪。梁洲上不可泊船过夜,这不知是何来头……”

“怕什么,大不了回头我再给还回来。”说话间她已绕过他跃上船头。

上了船,她咦了一声,金幼孜忙快步上前。这舟子除了形制细长些,并无特别,但木料崭新,倒似是刚制成不久。船身上也无梁洲册库的标记,显然不是寻常送人和物资上岛的船只。

桐拂来来回回仔细瞧了几番,并未寻着不妥之处,取了船篙,循着湖面幽暗处往对岸而去。

“方才,是如何回来的?”她问,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怎的就自那恍若仙境般的玄圃,回到了这暗沉沉的梁洲册库之间。

身后的金幼孜没吭声,她继续道:“若说之前是因为九子铃,那方才……难不成你随身带着?”

还是一片安静,桐拂心里突地一跳,忙扭过头去。这一眼,只看得她心头一凉。

船上空空荡荡,金幼孜并不在。可刚才,分明看见他上来,还与她一起察看这船内情形……

她将篙丢下,飞快察看了船四周的水面。并未听见落水的声音,这人,能去哪里?

“柚子!”她压低声喊着,一时心如擂鼓。

四下依旧一片死寂,桐拂再不犹豫,摸出腰间一串明珠绕在腕间,翻身入水。

水下如墨染,除了腕间光亮,看不清四下情形。她索性停下手脚,凝神分辨动静。

身后忽然而至的力道十分迅猛,她连转身的机会都没有,只觉腰间一紧被人扯开少许,那水刺堪堪贴着她的手臂而过。面前是金幼孜的面容,她不及细看,余光中见那水刺诡异回转,竟扑向金幼孜而去。

一切发生得太迅速,那人离着他二人又太近,避让已是不可能。

金幼孜眼见那水刺奔着自己来,而非冲着她去,心里刚一松,却见她猛地扑入自己怀中,一把将自己的脖子搂住。大骇之下,他只觉怀中她身子一颤,有什么如烟雾般猛地在她身后腾起,袅袅惊心,悚然四散。

而水下忽然出现千万莹光,如繁星涌散点点烁烁,迅速将水下映如白昼,也将那人的面庞照亮……

金幼孜犹自震惊,而之后所见,更为诡异……

那身形骇然之物,猛地破水而入,与那人纠斗一处……

而四下莹光迅速消散,那两个身影很快消失在无边幽暗之间。

金幼孜再顾不上其它,将桐拂小心拥着,奋力浮出水面。一抬头,就见船上立着位女子,正满脸焦急地往水下张望,瞧见他二人,她讶声道:“这不是桐姑娘?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二人将桐拂扶上船,金幼孜瞧她双眸紧闭,稳了稳神,“是水刺,她被刺中……”手颤着就要去瞧她背后。

“金大人将她扶好,我来。”繁姿小心将桐拂身后的衣衫揭开,跟着就是一声惊呼。

这声惊呼,令他心如坠深渊,眼前就有些发白,“如何……”

“怎会如此?”她一脸狐疑,“只是些皮肉擦伤,你不是说她被水刺刺中了的?”

金幼孜忙探头看去,那腰后果然只有被利器横擦而过的伤口,虽有血迹,但显然并未伤及要害。

繁姿已自袖中摸出锦囊,翻出一个瓷瓶,“只有这个,先用着。”说罢将那伤口简单清洗上药,用衣带缠着。

“若只是擦伤,她何故不醒?”金幼孜仍慌着,怀里的她没有半分动静。

繁姿皱着眉,“这个……我也不知,不如去找我师父……对了!师父他刚好在我那里,快快!”说罢返身去了船篙,往岸边而去。

“不必,只需回到医局就好。只是……郡主为何会在此处?”

如今桐拂仍戴罪于身,虽未定案,但毕竟她擅自从医局走脱。如今出现在这行踪诡异的郡主船上,若被周王府或是锦衣卫发现,都是十分麻烦的事……

繁姿抿了抿唇,“我……正好路过……金大人放心,只是我自己,并无旁人。”说罢,她忍不住往那岸上深林处又看了看,除了一片幽暗,什么也瞧不着。

“金大人……”繁姿还是没忍住,“方才在水下,可看见了什么?”

金幼孜正低头将桐拂面上的水擦去,闻言手上一顿,“水下暗沉,并未看见什么。”

船身晃了晃,显然撑船之人心思有些乱。他瞧着她的背影,想着方才水下诡谲一幕,终是没有说出口。

“痛死了……”

怀里一声哼哼,将他思绪扯回了,他忙低头看去,桐拂正龇牙咧嘴欲坐起身来。

“你醒了?!”繁姿扭头瞧见,一脸欣喜,“看来我方才的药,是用对了。”

桐拂看着船头熟练撑着船的繁姿,一脸糊涂,“怎么……是你?”猛地意识到不太对劲,这才缓缓抬头望向金幼孜。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他就这么垂目看着自己,眉梢眼畔唇角的,没什么弧度,仿佛冰塑冷仞。眸色之间,不知是否映着幽暗湖色的缘故,深邃杳杳间透着……怒火?

“我有点冷,你是不是也……”她想了想,不知他这个怒火从何而来,不如徐徐打探……

“你闭嘴!”他的样子,与总是凶巴巴的明书,似是重合了一下。

她一个恍惚,“我怎么了……”心里重又回顾拿捏了一番,方才自己的举动,虽说是没过脑子,好歹也算是个挺身而出,他不是应该感动才对?

“你没怎么,你好得很。”他的嘴角有些抽动,看在桐拂眼里,却有点狰狞的意思。

她往后缩了缩,扯着背后那一道,抽了一口冷气。

“什么人!”

四下里忽地火光大盛,桐拂扭头看去,她三人所在的舟子离岸不过几丈,但身后被七八条官船团团围着。

火把熊熊之下,锦衣卫的挎刀,映着幢幢人影,当真是流光溢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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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的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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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明月团圆春霜早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九十六章明月团圆春霜早明明十来个人杵着,四下里除了火把毕剥声,并无半分动静,这情形就有些让人坐不住。

繁姿手里仍握着船篙,将桐拂和金幼孜拦在身后。

“要么我跳下去,他们定是寻不着我……”桐拂缩在他怀中压低了声。

头顶还是那一句,“闭嘴!”调子虽压着,但凶悍的气势还是有的。

“要么,你将我交出去,说被我胁迫……”

他迫近她的脸侧,“不会闭嘴?要不要我帮你。”

她心里一晃,这人,莫不是方才脑袋磕着碰着,怎的如此不同寻常……

“船上何人!”锦衣卫里总算有人出声喝道。

繁姿将手中船篙放下,“我姐姐身子不适,路都走不了。我和我姐夫想去寻医,岂料天黑走错了路。”

听着姐姐二字,桐拂一怔,扭过头去,望着繁姿的背影出神。

这一声姐姐,从前时时在耳边,她多久不曾听见?

“满口胡言!”那为首之人怒道,“此处自洪武始,即禁舟船,若无令牌,便是朝廷官员亦不可入内。来人,都给我拿下!”

“我看谁敢。”有人出声道,这一嗓子虽没用上什么气力,但那些挎刀执火的都停了脚。

繁姿扭头一看,喜道:“加布!这些人凶得很,要抓我。”

加布上前将繁姿扶下船,扬声道:“他们都是聪明人,抓错了人,也是要掉脑袋的。”

繁姿再要回身去寻桐拂和金幼孜,被加布架着上了一旁的马车,他压着声,“郡主还有更重要的事,若再与那二人纠缠,明日会惹出多大干系,郡主可思量清楚?”

“可……他们会被锦衣卫抓去……”她自马车里探出脑袋张望。

加布已将马车驱离,“郡主以为,方才他们轻易放你离开,当真是因为我?”

繁姿一愣,再仔细往后头瞧去,那些锦衣卫已收了挎刀,与那位金大人说着什么。虽听不清,但之前的剑拔弩张,显然已是烟消云散。

这位大人竟有这般能耐?

“它呢?”加布在外头幽幽问道。

繁姿一愣,“它……刚才还在,后来……”她将车帘放下,“不晓得。”

“驺虞走脱,郡主可知这其中厉害?”

“它越墙而出,我拦不住。不过我总觉着,它会回去……”

“回去?它自己回去王府?郡主当那是寻常家养的?

眼下时辰不早,若发现你也不在府中,怕是今夜京师当真要被闹翻天……”

说罢,那车轮辘辘急转,绝尘而去。

……

文德在亭中坐了已经好一阵光景,好在并无人入来。这庭院开阔,格局错落,看着并不乏味。虽未燃灯火,但月如霜白,四下里也非昏幽一片。

耳听脚步声近,他有些错愕。先还想着,编派的说辞不知能否说服来人。到后来,听着那脚步声,有什么一点一点撞入心里,竟令他有些坐不稳。

脚步声停下,隔着半幅水晶帘,影影绰绰的身影。

他猛地起身,正欲挑帘而出,见那人垂首施礼,略惶恐道:“不知郡主有客在此,奴婢叨扰,贵客见谅。”

他的指尖停在水晶帘之间,空余一阵窸窣淅沥。

那声音,他并不识得。

“无妨。”他复又垂了手。

“郡主她……”

“她很快回来。”文德提声,“至于……”

“驺虞不在,想来是郡主带着离开,应是会一起回来。”那人的身影拢在帘外芭蕉的暗处,调子不疾不徐谦恭有礼。

顿了顿,她又道:“贵客莫担心,奴婢告退,奴婢方才并未来过,也什么都没瞧见。”说罢,她礼了礼转身离开。

她不过行了几步,文德余光中却有什么一晃而过,他抬头去瞧,亭外山石的顶上,竟蹲踞着一道巨大黑影。

恰云开月明,文德瞧清楚后心头一凉,那并非方才所见的驺虞,竟是一头斑斓猛虎。脖颈上垂着显然是挣断的半条铁链,正死死盯着山石旁女子的身影。

“慢着!”他脱口轻唤道。

那女子身子一颤,顿住了脚步,却并未回头,“贵客有何吩咐?”

“听着,无论听见什么,站着千万莫动。”文德尽量将语调放得平缓。

说罢,他提步出了亭子,一步步向她身后走去。一边自袖中摸出一包药粉,攒于手心。

那猛虎见他出来,立刻站起身,虎视眈眈转而盯着文德,已是扑杀的姿势。

“姑娘莫要害怕,也不要出声,有我在。”这一句说完,他已到了她身后,伸手将她手肘一拉,她整个人顺势跌入他怀中。

余光中见那虎扑下来,他搂着她迅速紧贴向山石,另一手将手中药粉抖散出去。

那虎擦着二人头顶而落,正扑入那一团药粉之间,辛辣呛鼻,顿时滚在地上。

文德已将那女子塞入山石间的缝隙内,缝隙狭窄,勉强只容一人,他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那里面漆黑一片,只听见她挣扎着急声道:“让我出去!你进来!”

文德将她堵在里面并未睬她,黑暗中只觉摁着她的那条手臂忽的一酸,顿时失了气力。惊愕间,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竟将他推开少许,转眼已自那石缝间钻出,拼了命地将他拦在她的身后。

那虎咆哮数声,自地上翻身而起,狂怒之下,径直向她扑来,颈上锁链一阵乱响。

文德大惊,用另一手臂将她拦腰抱了,就欲避开。只听衣衫撕裂之声和她一声痛呼,那虎爪拍过她的肩头,堪堪错过她的颈项之间。

二人吃了力一起摔倒,文德晓得今夜无论如何怕是躲不过,咬牙将她护在身下。

候了一会儿,却迟迟未有动静,他不觉抬目望去。

此刻那猛虎脸朝着山石后的高墙,竟匍匐在地,模样极是战战兢兢。

他顺着看过去,那墙上端然而立的,竟是方才越墙而出的驺虞。此刻昂首垂目,将那地上猛虎睨着,那猛虎浑身微颤好似再动弹不得。

“驺虞返来了……是么?”他怀里的女子断断续续道,显然极力忍着痛楚。

文德将她扶了坐起,见她肩头衣衫撕开一道,早被血浸染了大片。

“驺虞,行则二虎随之……不食生物,不践生草。望之虽若悍猛,迫之则甚驯扰……它若回来,就无事了……”她背靠在他怀中,说到后头已是没什么气力。

“来人!它逃入驺虞庭中,速来捉去!”一群人乱纷纷冲到近前。为首的瞧见地上跌坐的二人大惊失色,“郡主可在此间?可有受伤?!”

那女子撑着站起身,“郡主并未来此处,这位是郡主贵客,需好生送出府去……”

说话间,那猛虎已被人重新锁了牵走,驺虞慢悠悠跃下墙头,重新卧于那巨石上。

文德正要查看那女子伤处,见方才将自己接来的护卫大步而来,将那女子拦腰抱了就走,“来人!速去找李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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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望阙思乡云遮眼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九十七章望阙思乡云遮眼线香细,新烬落,窸窣声几不可闻。

桐拂瞧着桌案对面坐着的那人,有些犹豫。

他本该搭脉的手指,此刻搭在空空的案面,目光越过她的脸侧,落在窗外的一株海棠枝丫间。

他这般模样已经有好一阵,桐拂不太拿捏得好,这位院判大人究竟是在掂量她的伤势,还是有旁的心思?

她尽量将调子起得柔和些,“是否,我这伤势有些麻烦?”

他微微颔首,除此之外并无其它变化。

桐拂伸手摸了摸腰间,虽说那里缠着布条,敷着厚厚膏药,但其实里头并无大碍。彼时那水刺刺中的,是那面镜,文远用夜明犀为她打造。也就是为何彼时夜明犀镜碎,化成千万莹光散去,将那水底照耀如白昼……

但文德今日的样子,实在有些不寻常。平素本就没什么表情,眼下,他面上多了些什么,说不好是忧虑还是喜悦,浅浅的一层,好似一阵风就能吹了去。

“其实,我没什么要紧……”

“我知道。”他总算将目光移开,“本也是做个样子。你若是大好,就该回贯城继续待着。”

“不不不,还不能回去。虽然外面看不出什么,其实内伤很重,是吧……”她忙道。

他抬眼瞅了瞅她,“只要不是脑袋坏了,都好说。”他起身,将袖中一物,搁在案上,“这个,或许你能用上。”

小巧的匣子,里面是一颗药丸,清香扑鼻。

桐拂拈起来就往嘴里送,耳边一句,“吃下去,即刻声如洪钟滔滔不绝,不说到死,不会停下。”

她手一个哆嗦,险些将那药丸跌落了,“这么邪门的药,谁配的……”

他将那药丸从她手中拿过,重新放回匣子里,“我配的。方子,从金大人那里抄了一半。”

“他会写药方?”

“还是古方,早已失传。所以邪不邪门的,你可以去问他。”

桐拂想着方才他的那句话,声如洪钟滔滔不绝……脑子里唰得一下敞亮,“这是给十七的?!”

文德已往屋外走去,“有没有用不好说,不妨一试。”

桐拂已追上去,“你去瞧过十七?她肯见你?还让你搭脉?她如今连我都不愿见……”

他脚步没停,“她见谁不见谁,自有她的道理。你若闲着,不如多操心自己,你看,这不是又有热闹了……”

她顺着望向医局的大门外,锦衣卫的人,锦衣卫的车马,心里跟着就是一凉。难不成装病败露,这就要押回贯城……

领头的看衣饰,是个七品总旗,她心里略略安了些。

“桐姑娘请。”那总旗让开身子,示意她上马车。

她一手扶门,一手扶额,毕竟人还在医局里,得有个病的样子,“敢问大人,这是要去哪儿?”

那总旗倒没显出不耐烦,样子还有些欢愉的意思,“今日周王献驺虞,神兽现世,乃是皇上至仁,上天垂爱,降此神兽以呈祥瑞。

故而皇上大赦天下,姑娘本不在特赦之列,不过不用再回贯城大牢,可仍回原先官庐……”

一路上,总旗驰马在侧,隔着窗子绘声绘色说那今日殿上献驺虞之盛况,仿佛亲眼所见。桐拂躲在帘后,却心神不宁。

昨夜虽得脱,但金幼孜说到水下诡异身影欲言又止,只略略提了一句,看着倒形似驺虞……若当真是驺虞,怎会出现在梁洲的湖里?难不成是被那宜安郡主牵了出来遛遛?

而那驺虞,又何故跃入水中与那鲛人纠斗?

且后来,明明只看见郡主独自跟着侍卫离开,它难不成是自个儿回的周王府……

帘外的总旗还在滔滔不绝,“陛下见到驺虞,甚是喜爱,问了在座之臣,方夙夜斯惧,何可谓驺虞是天降祥瑞?大臣们答说,圣志如此,所以上格天心。陛下又说,驺虞若果为祥,则更当加慎……

这会儿,陛下宴周王于华盖殿,赐其从官宴于中右门……”

她一声轻哼被那辘辘声掩着,某人做戏向来做得十足,从北平到大宁再至京师,这一路时作痛心洒泪时扮欢颜亲厚,随手拈来情真意切,怕是无有出其右者……

马车猛地停下,桐拂挑帘望出去,前头有车驾迎面而来。

“沐府的车驾,我等需避让。”那总旗话头被打断,似有不快。

沐府……想着船上姿容妍丽稚气犹存的常宁公主,再有那蛮不讲理的驸马都尉,桐拂心里一叹,却见那擦身而过的车驾帘幕扬起,露出常宁公主惊喜的笑颜,“是你?!”

她几乎是被常宁拖着下了马车,穿过一旁的街巷,停步于临河道的石栏杆边。

“原先我觉着父皇将你关着,是因为沉船一事,后来才晓得,这其中还有旁的计较。桐姑娘莫要忧虑,如今既得出大牢,之后慢慢总有转机。”

桐拂瞧她眼望着河面徐徐道来,眉眼间的稚气竟似都消散了,举手投足也不复当初天真烂漫,心中不免再叹,“公主费心了,此事我晓得牵连复杂,并不会生出怨恨。”

常宁转头瞧她,嘴角牵着笑意,“我与桐姑娘一见如故,觉着像是自家姐姐一般,又比自家姐姐还要亲近。只可惜,再过几日,我要去云南,此后怕是再见不易。”

桐拂心里一酸,也没多想,如同往日牵着小柔一般将她的手牵了,“公主远行,定要保重身子。云南那里风土与京师不同,想来也有许多有趣之事。

我曾听爹爹说起,那里有夜间亮如烛火般的奇树,还有善歌舞的彩色鸾鸟,若能亲见,定是极美的。”

常宁眼睛瞪得大大的,“当真?我定要去寻一寻,若真得见,必书信与你。”

见她重又流露出烂漫之色,桐拂心中却更不是滋味。此番远嫁,故园东望迢迢千里,多少牵念凄楚……

常宁见她出神,反手将桐拂的手握了,“父皇说了,会允我回来探望,所以……”

桐拂见她抬手间露出一截手臂,那上面,赫然一道道淤紫。

见桐拂猛的变色,常宁忙就手臂盖住,转身就欲离开。

“是谁?!”桐拂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些扭曲,也不知自己这怒火怎会这般蹭地一下燎起来,“是沐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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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九陌尘埃人易老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九十八章九陌尘埃人易老眼瞅着常宁公主在前头跑,后面跟着追的正是自己押送的戴罪女囚,而女囚的嘴里喊着的是驸马的名字……这一出,惊得那总旗几乎魂飞魄散。

不及拔刀,他撒腿就追上去。没转出巷道,却见最前头的公主已然停下,被一人牢牢捉着手腕。

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他一句刺客不及出口,见公主车驾边的随从已匆匆赶来,却又齐齐屏息敛神避在一旁。

他再去瞧来人,年岁不大,眉眼间飞扬倨傲,头戴髹黑漆乌纱折上巾,一身赤袍身前后和两肩各一金织盘龙,玉带奢华。

那总旗再不敢耽搁,脚下加快几步,一把将桐拂扯住,拖至一旁墙根站着,压着调子狠声道:“驸马都尉前休要放肆,你若想死莫要连累旁人!”

那一边,沐昕半似玩笑,“公主跑得这么急,可是遇着了歹人?待我去将那歹人千刀万剐了替公主出口气。”

常宁垂着首,发间步摇一阵悉索摇摆,“并无歹人,今日宫宴上乏了,不过是想早些回府。”

桐拂远远瞧着她虽低着眉眼,但唇间紧抿,似极力隐忍着什么。她朝沐昕握着常宁的手腕处望去,他手背青筋暴起,显然用了不小的气力。这气力,常宁如何受得住?再想着方才所见淤紫,桐拂再站不住,又欲上前。

那一头,沐昕已朝着这里看过来,“我就说,谁敢在公主面前放肆,果然是个不长记性的。来人,捆了!”

他身后即刻呼啦啦拥上七八个侍卫,桐拂尚未反应,只觉着自己的双臂被猛地掰至身后,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已经被人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她扭头一看,竟是那总旗,这手脚利索的实非等闲人可及。

沐昕的侍卫瞧着桐拂已经被绑了,一时皆愣住,不知该如何处置。

那总旗已上前对着沐昕恭声道:“都尉大人,此人乃朝廷重犯,之前关押于贯城大牢。卑职奉旨将其押送至东城看守处,若不送到,卑职的脑袋得赔上事小,怕是卫里也无法向陛下交代。”

“驸马,”常宁公主扬起面庞,宫妆犹浓,定定望向沐昕,“我与桐姑娘一见如故,方才不过是说得高兴嬉闹罢了。今日父皇得瑞兽,大赦天下,驸马若私自捉人,父皇面前只怕说不过去。”

沐昕的嘴角僵了僵,很快恢复如常,“重犯在逃,又险些伤了公主。我替陛下捉了回来,怎会被怪罪?来人……”

“我看这儿行,快快快……”身后不远处一顿嘈杂将沐昕的话头打断了。

一个不过束发之年的少年郎,手里捧着刚出锅的糕团站在巷口处,兴高采烈一边吃着一边盯着这边的热闹。他身后的仆从将随身背着的一个木凳支起,那少年郎稳稳坐下,看样子是打算坐着继续观望。

瞧见沐昕和那些人扭头来看,那少年郎忙挥手示意,“哟,无心打扰,你们忙你们的,继续继续……”说罢又啃了一大口糕团。

沐昕瞧那少年郎面容清隽但身子瘦弱,不光衣饰且说话的调子也不似京师中人,皱了皱眉,转身不再搭理他。

这么个功夫,沐昕的手下已扑上前,将桐拂按着就要离开。那总旗色变,却也着实不敢从驸马手中抢人,只能眼睁睁看着。

“哦哟!真的抓人了!当街抓人哟,啧啧,你们瞧瞧这京师街头天子脚下,竟然这么多好看的。明日我们当需早些出来转悠……”那吃糕团的少年郎在一旁道,似是完全没有压低嗓音的意思。

“大胆!”沐昕的手下已出声喝斥他道,“何人?竟敢妄议天子!”

“咦?他说什么?我没听明白。”那少年郎转向他身后的一个仆从,一脸实实在在的迷茫,“妄议天子是个什么意思?这和脏腑大小有何关系?”

那仆从恭恭敬敬答道:“在背后随意议论天子,称妄议。胆大不是说人之脏腑大小,是指敢不敢做事。”

“这就是了,我何时说了天子坏话?他们凶巴巴的做什么?”他恨恨咬了一大口糕团,“这风俗也是奇了,在这街上你追我跑也要被抓。你们可都仔细记着了,别哪天不小心,在街上走快了几步,就被捆了关起来,那可就回不去吃我熬好的鱼露喽……”

沐昕听罢又将那少年郎仔细瞧了一回,身后的近卫已凑上前来,压着声音,“近日安南使团入了京师,此人方才自使团官驿而出,职不详……”

安南……沐昕有些迟疑。此番安南使团,由即位不久的胡汉苍遣来朝贺。且上了一道折子,称陈氏宗嗣继绝,支庶沦灭,无可绍承。胡汉苍为陈氏之甥,为众所推,权理国事,望天恩赐臣封爵……

这胡汉苍的皇位乃是其父胡季犛所让,胡季犛原是安南权臣,摇身一变竟成皇室贵胄……此间自是多有议论,皇帝已令礼部杨渤赴安南查实……

这十余年,安南并不安生,不断蚕食占城、云南和广西,越大明思明州铜柱二百余里,夺走丘温、庆远、渊脱五县。太祖在位时多次遣使往谕,安南置之不听。太祖去世、懿文太子即位,胡季犛也未赴明吊祭朝贺……此番入朝,就很有些耐人寻味。

沐昕思绪被辘辘车驾声打断了,抬眼望去,见着虽是普通车马,但自车上款款而下的女子,却身着宫令女官服。明明正容亢色,却又偏偏生出威仪棣棣的风姿。

“思暖!”桐拂喜道。

思暖冲她微微颔首,径直走到沐昕身前,恭端一礼,“下官奉皇后懿旨前来,有话需问一问桐姑娘。不知驸马要将姑娘捆着带去何处?”

沐昕抬手示意放人,“本是误会,这人,也不是我捆的。既是皇后懿旨,臣就先告退了。”说罢拉着常宁公主大步离开,步履之间透出隐隐愤懑之意。

这一头,那总旗也早将桐拂松了绑,抹了一把汗,凑到思暖跟前,“下官也是无奈,实在不是有心要将桐姑娘捆了……”

“有趣有趣!”不远处那看热闹的少年郎已将糕团吃完,此刻以袖擦着嘴笑嘻嘻道,“争先恐后地捆人,又争先恐后地放人。方才还胆大,眼下又胆小,实在有趣得很。”

他一起身,身后的仆从已将小凳收拾好跟在后头,少年郎甩着袖子大步离开,“不看了不看了,还是去找卢兄喝酒更有意思……”

桐拂听着心中一动,尚不及细思,思暖已到了面前,替她理了理衣衫,“这文医官的药当真是仙药么?才伤着,就又活蹦乱跳的。”

桐拂赧然,“本也只是皮肉伤,对了,皇后要问我什么?”

思暖抿嘴一笑,“皇后要问的,是你的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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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一方明月可中庭

桑泊行正文卷第一百九十九章一方明月可中庭官庐还是离开时的样子,四下里收拾得干净,洒扫的和守卫少了大半,实在是没什么看押重犯的意思。

思暖瞧她心绪不宁,将面前的药盏推过去,笑吟吟道,“原不过都是摆设,多些少些何必思量。”

桐拂心里一拎,“可是案子有眉目了?”

“那倒没有,太子如今还在查着。只是林浅姑娘的船案,和之前水道的案子,并作一处。

姑娘面上说是疑犯,倒不如说是人证。”思暖顿了顿,“这最后一句,可不是我说的,是太子的意思。”

将人证关在贯城大牢?竟有这般别致说辞……桐拂心里嘀咕。

“小拂姑娘,太子他……”

桐拂抬手撩开额前碎发,“思暖觉着热吗?才不过至夏时分……”衣袖滑落一截,露出白雁玉钏,夏初暮阳里,色泽温婉。

思暖见了露出微微讶色,转而伸手取茶饮了一口,安静品了少顷,“太子那里查着的案子,待你身子好些,怕是还要劳烦你过去……”

“那是自然。”桐拂替她斟茶,被她拦着。

“我该回去了,你好生养着。”思暖起身。

“皇后她……”

思暖将她按坐回去,“该问的话我都问到了,无需担心。只是,皇后她近些日子身子不如从前,之前念叨过姑娘几次。姑娘有宫里的腰牌,若身子利索了,不妨请旨入宫陪她说说话。”

“太医是怎么说的?”桐拂有些意外,皇后并非娇弱女子,之前听闻她平素时常练练骑射,照理不该如此。

思暖一叹,“自然是说不出什么来,只说是思虑太甚,以致心气不足脉涩郁结。近日竟越发忽忽善忘寐梦不宁的。只是去围场骑射的时候,才露出些欢颜。”

“好,我改日即请旨。阿暖……”桐拂迟疑片刻,“常宁公主的情形……皇后可知道?”

思暖垂了目光,将眸色敛着,“此事,小拂莫要告诉皇后,这也是公主的意思。”

“她爹知道么?”

思暖一愣,随即点头。

“最宠爱的女儿?为人父者便是这么宠爱女儿的?连回护都不曾有?”

思暖将药盏递给她,“公主曾去找过陛下,陛下也安抚过……”

“安抚?”桐拂一口将药喝了,也不接她递过来的蜜饯,“就他?左不过说一番大义。”

桐拂忽然坐直了身子,眼神一凛,将那案几一拍,“他沐昕是西平侯第五子,西平侯是什么人?当年太祖视同己出,曾言,夜卧同榻,数番酣睡于朕怀。

平定云南,诸夷叛服不常,地险而远,其民富而狠。能让他高枕无南顾之忧的,只有这位西平侯。

沐昕兄长沐晟封黔国公,大臣多有议论,言需考察。太祖怎么说?儿,我家人,勿试也。

一门勋臣屡有奇功,如今镇守边鄙,身为公主当需多为天下人思虑。

我儿,沐昕他欺负你,你就忍。忍不住,也得忍!”

瞧着桐拂凌然生威略显狰狞的模样,思暖手里茶盏一个颤,险些翻了,半天才幽幽道:“除了末一句,陛下倒真是那么说的……”

思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桐拂并不晓得。面前残剩的药汁,杳杳映出人影。口中仍有苦味盘桓,从前最怕这滋味,如今倒觉得,任那苦意纠缠,渐渐生出淋漓痛快……

“小拂。”

她扭头看见他走来,步履匆匆,面上是掩饰过的松快。

“这么快就知道了……”看清他手里拎着的东西,她脸色变了变,“你……去我爹那儿了?”

金幼孜将手里的药包放下,“桐大人说,让你安分些,伤好之前若你再敢私自出去,他就算去跪请,也要请旨出来亲自瞧你。”

“私自出去?我一路被抓来捆去,爹爹当我甘愿……”她将那药包拎在手里把玩。

有人入了廊下掌灯,又很快离去,桐拂抬头才发觉外头夜色已落。

“思暖如今是皇后身边宫令女官,她来找你做什么?”

“她说,两个案子并着,回头还要传我去问话……”

“还有呢?”

“皇后身子不适,她……”

“没有旁的了?”他盯着她,“方才外头看见思暖,她神情模样有些古怪。”

桐拂眼睛一斜,“有什么古怪的?”她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背后妄自非议宫中女官,金大人是嫌自己官职太高,打算去边地历练历练?”

“她瞧见我,笑了。”

桐拂噗嗤笑出声,“好端端地总不能对着你哭……”

“为何掩嘴而笑?思暖姑娘从来落落大方,何故今日如此扭捏?定是与你说了什么……”

“亲事。”她将他的意味深长打断,瞧着难以置信之色在他面上渐渐浮起。

金幼孜回过神十分迅速,“他不行!万万不可!他的小世子瞻基已经满地跑了。如今陛下对瞻基极为宠爱,将来定是皇太孙,你若……”

桐拂托着下巴笑嘻嘻看着他,“据说小世子十分惹人喜欢。”

金幼孜慢吞吞站起身,一手将她也拎起来,“原先这事我倒没那么着急,这么看起来,要尽早。”说罢就往外走去。

桐拂一急,“你要干什么去?才说我爹爹要来,打折了腿算谁的……”

“要打也是打我,”金幼孜头都不回,“这案子得赶紧结了,再由着你胡闹下去……对了,其实女娃娃男娃娃都好,你说呢?”

桐拂脸一热,就要停下,无奈被他扯着踉踉跄跄脱不开身,“今日是吃酒了么?又说什么胡话!这门外有人守着,出不去……”

去字没说出口,两人已出到门外,一个人影都不见。

“人呢?”桐拂奇道。

金幼孜不耐,继续扯着她往巷子外走,压着嗓子,“我既能进去,你就能出来。眼下想法子将跟着的人甩了是正事。”

“我没法子……”

“我有。”金幼孜嘴角上扬。

二人到了河道边,眼见河上画舫穿梭,醉客扶桡,青娥舞罢吴歌欢。

金幼孜将钱袋摸出,在手中掂着,很快有人凑上前,满面堆笑,“客官这是想请哪家姑娘的船?是要听曲,喝茶还是……”

看着金幼孜身后转出的姑娘,面若寒霜,正低头擦着一柄亮闪闪的小巧水刺,那人勉强咽下话头,转而殷勤道,“哟,瞧我这记性,今夜姑娘们都有客了!二位也可听戏、说书,船上的茶那也是顶顶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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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章 瓦炉灰暖炷瓢香

桑泊行正文卷第二百章瓦炉灰暖炷瓢香船上除了撑船和烧茶的,果然没有姑娘。

虽然没有姑娘,但布置却雅致。屏风、香炉、案几、琴一应俱全,且皆非俗品。尤其鼻端缭绕的香气,十分好闻。

再细瞧,此处一厢隔作两间,以屏风拦着,瞧不见那一边的情形。

桐拂瞧了一圈,恰看见烹茶之人入来,不觉问道,“这船上,本是有琴娘的?”

那人忙躬身道:“有的有的,姑娘本是十六楼的。有时客官要搭船游淮水,姑娘就会来这船上。今日应是在楼里陪着,这舟子就空着了。”

桐拂扭头见金幼孜正对着屏风出神,走至他身旁,那屏风上不过寻常山水,并无奇特之处。

角落里题诗一首,字迹潦潦,她勉强认出大半。

“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玉徽光彩灭,朱弦尘土生。

废弃来已久,遗音尚泠泠。不辞为君弹,纵弹人不听。何物使之然?羌笛与秦筝。”

这一首也无甚特别,何故他如此怔怔痴痴?

不及问他,金幼孜已抬手将船侧的垂帘放下,“伤好些了?一会儿可撑得了船?”

她一愣,“本就没什么要紧的,撑船自然是可以。不过,这么一条大船,是不是有点招摇?”

他将纱帘一角掀开,见舟子已向远处灯火流光处而去,面上有些意味不明,“我还嫌它不够招摇。”

桐拂见他神神叨叨,自寻了一处坐下,“你想找个人多的地方溜走?你觉得跟着我的那些人,尽是泛泛之辈?这么容易让我们溜了……哟,落雨了……”

纱帘翻卷处,河面涟漪漾漾,船篷之上,一片细碎绵密。

“可惜,”她喝了一口茶,“此刻若真有琴娘,倒不失一桩雅事……”

船身一晃,停了。

听得船头撑船人的声音,“哟,姑娘今日来了?船上有客……”

桐拂与金幼孜对望一眼,已瞧见有人挑帘入来。

应是刚除了蓑衣,她正垂首理着身上裙衫。玉簪螺髻犀梳斜插,面上被碧纱遮了大半,只露出双眸,而那眉眼间浓妆重彩,根本瞧不出原本模样。

桐拂微愕,十六楼里的琴娘,名为募召入乐籍,隶属礼部教坊司,其实多为战俘、罪臣连坐之妻女。洪武始,即有诏令,复衣冠如唐制。但教坊司的乐工乐伎平素出行只可戴明角冠穿皂褙子,如此浓妆佩珠银的极为少见。

那女子亦是错愕一瞬,很快转入屏风之后的里间,“不知船上有客,打扰了,妾以茶代酒陪个不是。”

外头烧茶的挑帘入来,送上新烹的茶水,又退出去。

桐拂方才听那女子声音沙哑间杂着嗽声,略有些耳熟,一时想不起,转头去瞧金幼孜。他正盯着那茶汤出神,仿佛浑没听见。

那女子又轻嗽几声,“妾这几日染了风寒,嗓子粗哑,二位见谅。”

话音一落,琴声已起。

泠泠欢婉,是酒楼里常闻听的调子。

再一刻,屏风后歌声起,和着琴音。

“故园一千里,孤帆数日程,倚篷窗自叹飘泊命……城头鼓声,江心浪声,山顶钟声。一夜梦难成,三处愁相并……”

调子一转,更是慢了拍数。

“问西湖昔日如何?朝也笙歌,暮也笙歌……问西湖今日如何?朝也干戈,暮也干戈……

昔日也,二十里沽酒楼,香风绮罗……今日个,两三个打渔船,落日沧波……

光景蹉跎,人物消磨。昔日西湖,今日南柯……”

桐拂听着觉得有些古怪,明明是清欢绵软的调子,怎的唱词这般愁忧暗淡?略有些沙哑压抑的嗓子唱来,非但不难听,反而生出云烟尘埃的意思。

曲子没唱完,外头的喧嚣已起,显然是入了酒楼聚集极为热闹的河道。

外头虽然雨势不小,但舟舫如梭交错而过,有大舫过时,小舟纷纷避让一旁,挤在一处,谈笑丝竹声不绝于耳。不知哪家请了戏班,铿铿锵锵正是热闹。河道两旁酒楼食肆卷帘高起,熏香烟气喷薄而出,将那河道里氤氲得恍恍如仙境……

她扭头望向金幼孜,想要趁乱走,此时不正是好时候?

他却仍死盯着那屏风,也不知是赏着屏风,还是那之上映出的娉婷身影。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走不走?”

他未动,“姑娘用的,可是笃褥香?此香名贵,京师中便是公卿府上也是极少见到。”

屏风后的琴声停了,那身影前倾,峨髻婆娑,“客官说笑,妾这里哪来的笃耨?不过是将盛放笃耨香的瓠瓢砸碎,隔火熏焚,乃是笃耨瓢香。”

她静默了片刻,“二位若是想借道,此时当需离开了。”

金幼孜猛地起身,“你是……”

“妾与二位不识。不过,客官是诚心来消遣的,还是借道而行,妾还是看得出。我这里一会儿还要来客,不如二位正好披了蓑衣出去。”

桐拂四下瞧了一圈,哪有蓑衣的影子?

门帘忽的挑起,外头入来二人,样貌陌生。他们将身上蓑衣除了挂在一旁,也不招呼,径直往那屏风后去。

外头恰一阵锣鼓喧天,他们的说话,金幼孜半个字没听见。正要凑上前,只觉袖子一紧,已被桐拂拉着往外就走。

“你个翰林院的五品官,被人逮着在十六楼的乐舫上与琴娘吃茶,是要被抓去修堤坝的……”桐拂将一件蓑衣递给他,自己也披了一件,挑帘就走了出去。

船泊着,岸边正是两处酒楼交接之处,自飞桥上垂下的串串明灯交相辉映。纵是落着雨,四下里依旧人声鼎沸,伞骨相连。

二人上了岸沿着河道走了没多远,就寻到一条梭舟。桐拂塞了酒钱给那船家,船家自是头也不回乐呵呵上岸沽酒去了。

“为何要去那渡口?”桐拂撑着舟子,雨势小了不少。

金幼孜半天才吭声,“一会儿就知道了。”

她自然听出其中的漫不经心,“怎么,那琴娘你识得?”

“觉得像,但,怕是听错了。”他顿了顿,“方才那二人,你觉不觉得,有什么古怪?”

“古怪?”她睨了他一眼,“我倒觉得古怪的是你。”

“那二人,不像是来听曲吃茶的……”他仿佛没听见她说了什么,犹在沉思,“那神情,也不该是听曲吃茶的模样。还有,他们……”

“听曲吃茶的,该是个什么模样?金大人好像很有感悟。”

听着她的调子冷下来,金幼孜才回过神,忙替她将蓑衣拢了拢,“没有没有,何来感悟。瞧,就这儿了!”

桐拂看着眼前幽暗的无人渡口,纳闷道,“这是何处?”

听见身后希希索索,她扭头去看,金幼孜不知何时取了块布条,已将他自己的双眼遮住,系在脑后。

他摸索着坐稳了,才道,“好,可行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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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 鹿葱花尽凤仙空

桑泊行正文卷第二百零一章鹿葱花尽凤仙空眼前的情形,实在有些古怪。

幽暗河道,荒旧渡口,细窄船头上端坐着的,是蒙着双眼的金幼孜。

她拄着船篙,“是你在做梦,还是我在做梦?”

他抬手晃了晃,“不不,无人做梦。你只管沿着河道慢慢行舟,这之后,你莫要再出声,听我说就好。”

篙轻点,舟往深巷中无声而去。

“此处!”金幼孜忽然出声,吓了她一跳,“此处河道是否分叉?”

“是,”桐拂稳了稳,“现在水分两路,该走哪一条……”

他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桐拂心里嘀咕着闭了嘴。沉下心来细听,除了连绵河房里偶尔传来的低低人语笑言,不远处巷道里马蹄声零落,并无其它。

金幼孜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她顺着瞧过去,是那条分出去的更窄的河道。

这一路便如此,他凝神细听指着前路,舟子在如蛛网的水道中进退反复。桐拂眼睁睁瞧着已经走过的河道,又反复走了几遍。但看他一脸郑重,她将一肚子疑惑外加簇簇而生的怒火勉强压着。

转过一道青墙,水道曲折而行,灯火黯淡再听不到什么声响。

桐拂原想问一句,是不是走错了,看着前面不远处的那个临水的亭台,和缀着青苔的石栏杆,倒抽了一口冷气。

而身后的金幼孜,忽然出声道:“应是此处了!”

他将遮眼的布条去了,起身走到桐拂身旁,“你可还记得这里?”

“兮容的庐舍?你闭着眼也能寻到?”她满面讶色,“你每回都是这么来的?”

他点头,“是,一开始,完全不知船是如何走的。后来,静下心思,听声,辨位,还有水流。”他将手上的水擦去,“我也只是试试,没想到竟真的寻到了。”

身旁的人没声响,他扭过头,桐拂双眼圆睁瞪着自己,仿佛头一回见他。

“怎么,怕了?你家相公是不是颇有些本事?”金幼孜一脸不加掩饰的得意,手臂绕开她后腰的伤处,将她揽着,“以后,连乱跑的心思都不要有,总会有法子将你捉回来。”

他的眸色灼人,她移开目光,“为何要找兮容?这里,看着不似有人住了。”

河房幽暗,没有半点星火。亭侧悬着的鲛纱随意散着,一角缠在亭外紫桐的枝丫间,无力垂扬。

“有话想问问她,这案子,怕是与她有些关联。”金幼孜神情莫测,“还有那九子铃,也该问问清楚了。”他将缚在身后的包袱挪到身前,依稀是装那九子铃的匣子。

二人将舟泊了,顺着石阶而上。阶上已布满青苔,紫株丛生,平添几分荒芜。

“这萱草,倒生得好看。”桐拂绕过花茎拾阶而上。

身后跟着的金幼孜一叹,“亏得桐大人不在此处,若是听到,怕是又要摸出他的戥子……”

她脚步一滞,拧过身子,“你怎知我爹爹用杆秤揍……”继而眉角怒挑,“我爹都和你说了什么?”

“无妨无妨,谁不曾被家法伺候过……只是这鹿葱和萱草,说是行医者皆识,你当真分不出?”

“爹爹的行医鱼符,早晚是要传给小柔,我需知道这些做什么……”说到后来,先前的怒气渐弱,她转而挺直了腰板,“倒是你,怎会识得这什么葱啊草的?”

“昨日去见桐大人,他那里正好有客,周王开封府里的李恒,编写袖珍方的那位。他正与桐大人说起救荒草药,我便听到一些。”

“李恒?可是与那宜安郡主一同来的?”

桐拂想着那夜所见,驺虞与鲛人湖水中相搏已是诡异,还有繁姿面上的古怪神情……

金幼孜见她神思恍惚,踏前一步,将她的手执了,“先去瞧瞧兮容这里可有眉目,宜安郡主那里,总需再见上一次。”

她心里定了定,与他一同踏入廊下。

摸索着将烛火燃了,才瞧清楚四下情形。庭院里荒芜一片,厢房里却收拾得干净,仿佛仍有人住着,只是香炉烬冷墨砚紧合,偏偏又没什么生气。

金幼孜去那前院转了一圈,很快折回来,“这地方有点意思……左右皆是被封了的宅子……”

“何故被封?”

“若没猜错,应是原先的曹国公,李景隆的宅邸。兮容的这间庐舍,恰被环在中间,该不会是巧合。”

“李景隆?”桐拂觉着有什么呼之欲出,想要将它抓着,“济南城……对,兮容曾以一张玉牌,在李景隆的旧部麾下之间进退自如,后又只身入过燕王的大营,毫发无损地出来……她与李景隆……”

“怕是关系匪浅。”金幼孜接上了话,“不过眼下李景隆被圈禁在自己的府中,这兮容会不会……”

“不,她不会那么傻……”桐拂盯着案上的烛火出神。

“傻?二位又可知,算不如闲,不如醉,不如痴。”

这一句猛不丁自二人身后冒出,金幼孜下意识将桐拂一把拖至身后,这才看清立在门前之人,“你是……是你!”

桐拂也认出来人,此人应是兮容的那位仆从,阿镜唤他棋。

他披着蓑衣,面庞隐在蓑笠之下。金幼孜自然是认得他,当初每回来此,都是这个叫残棋的撑舟相送。他也忽然意识到,这许多次,纵然近在咫尺,都未曾看清过他的样貌。

“兮容现在何处?”桐拂没忍住。

“自然在她愿意在的地方,只是二位,何故来此。若无事,请速速离去。”他让开一步。

金幼孜踏前一步,“兮容姑娘有一物件落在我们这里,今日我们便是来奉还。”说罢,他自包袱里取出装着九子铃的匣子,“这个,麻烦还给姑娘。”

金幼孜的捧着那匣子到了残棋面前,脚下一个趔趄,那匣子自手中滑脱,就往地上落去。桐拂惊呼声未出,见残棋已伸手去接那匣子,而金幼孜却一把抓向残棋的腕间。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桐拂脑袋里嗡得一下,觉得有什么很不对劲。眼睁睁瞧着残棋一手接了匣子,顺势错身滑步,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到了自己身后,另一只手死死扼在自己的脖颈间。

“还东西,就好好还。平白丢了性命,岂不冤枉。”他的声音并无丝毫波澜也无半分温度,但桐拂却顿时僵住,面色煞白,无奈却发声不得。

金幼孜大骇之下,看出她嘴里依稀说着的两个字,手颤得极是厉害,将袖子里藏着的匕首无声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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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章 行当归云甘草舍

桑泊行正文卷第二百零二章行当归云甘草舍掩在袖中的匕首颤着,难以遏制,金幼孜勉力平息,“兮容的安危,如今捏在你的手中。这一件事,你可想得清楚。”

残棋的手略松了些,桐拂得以喘息。

“她在安全之处,无人会找到她。”残棋仍没有放手的意思。

“不过是你以为罢了,究竟安不安全,你该比我们都清楚。”金幼孜踏前一步,“若没猜错,兮容姑娘如今还在京师。只要她人在京师,无论藏在哪个角落,都会被寻到。以她与前曹国公的关系,下场只怕不是圈禁这般简单。”

金幼孜又踏前一步,厉声道:“即便她所做的这一切,看似将他推向万劫不复!”

桐拂感觉到残棋的慌乱,虽然只是极短暂的一瞬。

“与她无关!”残棋的调子已不复平稳。

“那就是你!是你,害了她!”金幼孜死死盯着笠帽下的那一片阴暗,那里,此刻该是一片滔天恨意。

“阿棋?怎么会是你?是你害了姑娘?”一声颤颤自众人身后传来,桐拂扭头看见阿镜手中提着竹篮立在门外,一脸的不可置信。

阿镜将手中提篮丢开,猛地向残棋扑过去,“为何?!姑娘待你那么好,你为何要害她……”

残棋一手仍抱着那匣子不得脱,只能松开桐拂将阿镜推开。这一瞬,金幼孜已将桐拂的手腕捉住,拉至身旁。仓促间,手中匕首松脱,滑落到地上,铿锵一声,恰在阿镜脚边。

她俯身拾起,眼中有泪,“没有姑娘,可有你我今日?你竟这般算计她,令她如今在……”

之后的这一瞬,桐拂没有看清楚,待醒过神,残棋已消失在屋外,而阿镜满脸皆是惊骇,手中握着的匕首,已深深扎入她自己腹中。

金幼孜跟着残棋冲出屋子,桐拂才反应过来,心神俱裂间一把将阿镜扶住,“不会有事的……”

阿镜低眼去看自己手中已没至刀柄的匕首,再难支撑,“怎么会是他……不该是他……他看着姑娘的眼神那么不同……”

“他究竟何人?”桐拂让她依着自己。

“残棋也是姑娘救下的……姑娘为了他才选了这邻水的河房……他说,为了姑娘他随时可以将自己一条命交出去……不该是这样……”

看着殷红不断自阿镜的嘴角涌出,桐拂竟似又看见,那个总唤自己三妹的身影……只是那目光里并非如斯绝望,是绝望之后,一片无际空茫……眼前的血色弥漫,如汹涌盘旋的河水,流转反复,眼看要将自己湮没……

耳边似有人劝唤,“三妹……岂知那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不如归来……可好……”

一番撕心裂肺,和着眼前血色狰狞,如利爪扼腕,竟是比方才更令人窒息绝望。

“小拂……她不成了,你,松开她……”身后忽然围拢而来的温暖,令她渐渐自那无望中抽离而出。她低头看着阿镜犹睁着的双眼,只是湮灭了光泽之后,再看不到一丝生意。

……

衣袖悉索,文德总算回过神,望着下首惶惶立着的小吏,半晌才道,“何事?”

小吏一个哆嗦,“方才……方才说到,卑职拿错了药……”

“唔,自个儿去领罚,三十板子。”文德拿起手边的册子,不耐道。

小吏又是一个哆嗦,“打……打过了……还要打?”说到后头,调子颤得厉害。

文德抬头瞧他,那小吏一脸痛苦揉着后腰。他轻咳一声,“近日,周王府上,可有遣人来领过药材?”

“回大人,不曾。周王府上向来只用自己的医官和草药……”小吏的话未说完,看见文德已然起身往外走去。

“给你两个时辰,去挖些野菜回来。若按时不归,和那三十个板子算在一处……”

“三十个板子打过了!大人怎的又忘了……”那小吏追上去,被一旁仆从拦住,手里被塞了一个篮子,而文德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院外。

野菜?要罚也该是去钟山麓采草药,亦或搬检药方。挖了野菜来,是要做什么?

……

李恒看着眼前提着篮子的太医院院判,有一些困惑。那篮子里郁郁葱葱,看着像是野菜,就更令人困惑。

困惑归困惑,他提步上前行礼,“院判大人,这是……”

文德将手里的篮子提了提,“听说周王与李大人忙于编写救荒本草,虽说旨在食用救荒而非治病,但药食同源,文某特来讨教。”

李恒忙又驱前一步,“不敢不敢。殿下处富贵之尊保有邦域,仍心系百姓,植野菜,或于人家园篱边躬自阅视,以济斯民之饥。下官不过循意而行,不敢居功。”

文德已越过他直往府中走去,“我这篮子里,有草零陵香、蔷靡、小桃红、油子菜……至于是生食、干藏还是腌制、蒸煮……”

李恒疾步跟上,入去前唤了一旁仆从上前,压低声音,“若郡主回来,莫让她知道院判大人在此……”

一炷香之后,望着眼前铜锅里沸汤翻腾,闻着周遭菜叶飘香,隔着腾起的烟火,李恒又偷偷看了一回坐在对面的文德。

原以为这位院判大人拎着野菜来,问个大致便罢了。谁曾想,他竟当真燃薪架锅,撩袖煮起野菜来……

“章柳根,毒,与豆汁同蒸,可去毒性。这法子倒是听说过。

不过,这白屈菜,又名断肠草,味苦且性凉,归肺胃经,亦是有毒。你说,用净土与之同煮便可去毒性?”文德用手中木勺在汤水中轻搅,翻看着菜叶。

李恒忙道:“光是同煮还不够,待煮熟后,连土浸泡一宿,次日用水淘洗,加入油盐即可食。”

文德点头,“这法子倒是新奇……”

“多谢师父赞誉!”身后一声欢悦难掩,令二人皆回过身去。

繁姿一身男子医吏装扮,站在门口笑意吟吟,“这法子,是我和李恒一起想出来的。那会儿,为了试这加土的法子,我将四面八方的土都挖来了。”

“四面八方。”李恒轻嗤,“郡主说得太过含蓄了。北至太行,南达桐柏,西至伏牛,东抵商丘的土,郡主都亲手挖过。”

繁姿上前,“元,农书云,风行地上,各有方位,土性所宜,因随气化……何况以此为由四处游玩,爹爹也不会怪我了。

再说,有加布跟着我,莫说盗匪猛兽,就是妖魔鬼怪,我也不怕。”

文德心中一拎,“加布,是郡主的仆从?”

“不不,可不是仆从。加布原是云南沐府的,我爹爹早前在云南,大病之际,亏了加布出手搭救。如今是周王府上诸多世子师之一……”

“不知可否一见?”

繁姿面上有些迟疑,复又露出戏谑之色,“这几日,怕是他不得空,他忙着照看他的期许之人……”

文德手中木勺,啪嗒一声,落入铜锅碧色的菜汤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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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三章 几见屏开落墨花

桑泊行正文卷第二百零三章几见屏开落墨花瞧着李恒一步三回头出了屋子,隔着野菜汤烟气氤氲,文德开口,“那夜,驺虞领着郡主出去……”

“无事无事,”繁姿摆着手,将木勺从铜锅里捞出来,“阿虞它性子极好,草都不舍得踩踏,只吃自死之肉。它不过是和我出去转了一圈。”

“猛虎伤人之事……”

“加布说,阿虞是瑞兽,行则二虎随之。那两只虎从山上就一路跟着,怕它们伤人,只能将它们锁了一并带来。

那夜阿虞离开,没想到二虎竟挣脱了铁索,伤了人……

啊,师父可有受伤?!”她的脸色唰得就白了,手一抬触在铜锅的边缘,忙忙呼痛。

文德将她的手捉了,取一旁的清水淋在烫伤处,从篮子里翻出几株卷柏,揉碎了敷在上面,“无事,只是那夜有位府中的侍女受了伤,她怎样了?”

繁姿半晌没吭声,他抬眼去瞧。她直愣愣盯着被他握着的手,没遮没拦的欣愉,见他抬头,喜滋滋问道:“师父方才说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见。”

他松开手,取了帕子将自己手上卷柏的碎叶擦去,“那夜为虎所伤的侍女……”

繁姿面上微微的失望,“她啊……她也不是府里的,是加布从云南带来。平素不大瞧得着,加布将她藏着。我只知道加布唤她什么……阿芜。”

看他面上忽而恍惚,繁姿没来由有些闷闷,“都怨我,若我在,也不会有这事,平白让师父惦记……”

“加布眼下可在府中?”

繁姿再要说什么,见李恒领着一人疾步入来,“文大人,宫里有旨意,宣大人即刻入宫。”

文德起身,她将他袖子扯住,“师父,我手上烫得甚是厉害,怕是还要换药,否则留了疤……”

李恒目光落在她手背上,青翠斑驳之色,将那肌肤映得宛如白瓷,他慢了慢才道,“这种伤,岂能劳烦院判大人亲自换药,我……”

“无妨,”文德将他打断了,“我明日再来。”

繁姿雀跃不已,忙欢天喜地将文德送出院子去。

徒留了李恒一脸万万没想到,独立堂中。

……

茶楼紧挨着河道,朱紫栏杆外,即是粼粼淮水。此刻暮色初现,河上乐舫歌船已穿梭不歇。调弦试音声断断续续,平素人前妩媚百啭千回,此刻少人处信口轻吟,反倒生出林籁泉韵之味。

金幼孜一壶茶喝完,朝着茶楼入口张望了许多回,不见人来,略有些不耐。

就听耳边细语带怯,“公子可要听曲……”

他扭头看向栏杆外,一艘小船泊着,舫身已有些斑驳。琴娘身子纤弱,裙衫亦显旧色,抱着一柄紫檀月琴,略有些手足无措。

“不必了,这就要走……”金幼孜道。

“就一曲,”她有些慌,“公子随意给……”

一旁伸过一只手,递至她面前,手中几枚铜钱,“姑娘且拿着。”

那琴娘仍愣着,猛地回过神,“无需这许多,公子给多了……”

金幼孜已起身,招呼,“吕兄。”

吕让将他按坐了,又转向那琴娘,“我与这位公子有要事商谈,需个清静,曲就不必了。姑娘莫要推辞,我倒确实有一事要问姑娘。”

一旁撑船人上前将铜钱接了,连声道谢,转身之际恶狠狠剜了她一眼。她一个哆嗦,忙欠身道:“还请公子明言。”

“姑娘手中的月琴,有些别致,是从何而来?”吕让问道。

金幼孜这才注意到,那阮琴上绘着花枝缠绕,鸟雀蹁跹,琴轴畔并嵌着两面银镜,光泽熠熠,确实不同寻常。

那琴娘半幅面庞掩在后头,踌躇许久,“这琴……是一位官爷相赠,说是……自南蛮之地而来。那日见我善奏阮,竟随手就给了妾……”

“这位官爷……”

她往后退了半步,“妾并不识得。”

耳听着桨声欸乃,那小舫和琴娘的身影远去,吕让替金幼孜斟了茶,“如此珍物,竟随手赠与琴娘,这位官爷好兴致。”

“吕大人识得这琴?”

“此种月琴,原是多见于云南,但云南的月琴精美稍逊又远比它艳丽,多结彩穗于琴轴之上。

琴身如此华美,浮雕隐现,怕是自,陈朝河东而来。”

“陈朝河东……交趾?”金幼孜显出讶色,“若当真如此珍品,当是交趾贡品,怎会出自寻常官吏之手,且如此挥霍?”

吕让慢饮了一盏才道,“洪武间,安南蚕食北侵广西五县,我与陈诚奉旨至安南抚谕。

黎氏诡辩不从,但权勋相迎,黄金沉香珍宝日日不断。我等不收,自有人收。”

“胡汉苍请册封一事,陛下又遣杨渤出使安南。早朝后听闻,行人司也将遣人赴安南赐文绮纱罗,吕大人可在行人列?”

吕让道:“是,几日后,我需再赴安南。胡氏一族,还当真有些意思。

胡季犛本是陈朝权臣,外戚之说实属勉强,如此继位,当中必有隐情。且待这次返来,再与金兄详说。”

金幼孜凑至近前,“此番吕大人赴安南,可否帮我查询一事?”

……

院门虚掩,桐拂方踏入一步,几乎被迎面而来的小棕马掀在地上。

小棕马似是极为兴奋,绕着她不停打转,桐拂安抚半天它才消停。

“这大牢坐得满城晃悠,怕是也寻不出第二人。”孙定远自里头出来,面上难得松快。

桐拂苦笑,“我倒觉得那里头更舒服些,没什么可操心的,吃吃睡睡,一日日就过去了。”

“进去吧,她在等你。”

桐拂入了后头厢房,进门就瞧见十七立在案前,正将纸砚收起。

“十七。”

秣十七转过脸,微微颔首。

桐拂走上前,瞧着案上一幅字,墨迹犹新。

亭车京洛净风沙,几见屏开落墨花。

“这是你写的?”桐拂讶然,这字迹随仍生涩,但比之前,俊逸清朗实在好了许多。

“是。”她答。

桐拂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欣喜道:“你能说话了?十七,这是真的么?”

“谢谢。”她又道,声音略有些发涩,目光淡淡,“不过,我什么都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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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 尘埃萧散苍苔静

桑泊行正文卷第二百零四章尘埃萧散苍苔静从秣十七的屋里出来,桐拂抬眼就看见孙定远。他方喂罢了小棕马,正在井台边汲水,步履间依旧蹒跚。这么看着,她生出片刻恍惚,仿佛仍在北平草场,长山大谷之间,美草、甘泉……

“神魂不是早归位了,还是迷迷糊糊。”孙定远头都没回。

“休沐?”

“赐假。”

“这也有赐的?”桐拂咂舌。

孙定远回过身,“你,现如今除了十三座城门迈不出去,也不过是以京师为牢被拘着,日子过得比寻常人都舒坦。”

她在井沿上坐了,“这案子查到最后,抓不着人,我就是被押上去交差的那一个。有了我,他们心里就踏实了……”

“案子,你查你的。十七这里,就不要再问。”他盯着她,“她说她不记得,就是不记得。既然问不出,莫要再扰。”

“十七见过他,不问她问谁?她如今刚恢复些,我可以等,等她愿意开口。若找不出那人,她受得这些罪就这么算了?还有死去的那些……”

“没有她,这事也能查清楚。你来,不过是想来求证。”他顿了顿,面上一片冷意,“前日,死在河房里的那个女子,与你无关?”

她身子一僵,触手处井沿冰凉透骨,半晌才道,“是,我在那里。我……没能救下她。”

“跑了的那人呢?”

“在找……”

“那就仔仔细细去找。”他提步往屋里走去,“这个院子,没有你要的东西。”

“我知道你是为了十七!”桐拂叫住他,“她如今走不出来,难道不是因为那个人?不将他揪出来,她如何得以真正脱身?这院子她可以住一时,难道,你眼睁睁看她住一世?”

他脚步困顿,但身子挺得笔直,“一时也好,一世也罢,她要怎样,便怎样,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回到庐舍,脚才踏进后院,桐拂就看见立在廊下的金幼孜。他似乎并未察觉她入来,目光落在墙头,一脸怔忪。

她走到近前,顺着他的目光往那墙头看了一番,几丛瓦松而已,并没什么好看的。

“阿镜的事……”她想了想还是出声道。

“那夜不去,她未必会死。”他声音没什么温度,她反倒觉得不踏实。

“都是因为我。”她的手落入他的掌心,本是一片冰凉,相叠依偎之间,渐生温暖。

“怨我……”风过,檐上瓦松悉索,他的手忽然紧了紧。她抬头去瞧,他的神色有些慌张,和不可置信。

“怎么了?”她愈发觉着不踏实。

“怎么会……”他喃喃自语,目光转向回廊的尽头,“他拿走了的……”

在看清楚之前,桐拂听见了那声音,不止一次听见过的,钟磐丝弦,杳杳清清,和着低吟。

“京华有曲巷,曲曲不通舆。道逢一侠客,缘路问君居……

君居在城北,可寻复易知。朱门间皓壁,刻桷映晨离……

阶植若华草,光影逐飙移。轻幰委四壁,兰膏然百枝……”

她讶然出声,“九子铃?残棋不是拿走了?怎的……”

她听见金幼孜的声音,明明就在身旁,那声音却仿佛自杳远之处传来,“小拂……那个人……我不是……不要……”

不是什么?不要如何?桐拂有些迷糊,九子铃为何会挂在自己的檐下?金幼孜说得话古古怪怪究竟是什么意思?

……

“可还走得动?是不是累了,阿湛?”陌生的声音,自前头传来。耳边淅淅沥沥,面上落了雨,沿着面颊滑落。

前头的那个陌生的身影忽然停下,转身将油伞凑过来,将她遮住,“衣衫都湿了,这些,我来拿着。”他道。

完全陌生的面庞,但那身形又似乎在何处见过。

桐拂看向自己的怀中,一个很大的包袱,露出层层衣衫的一角。他正伸手要将这包袱接过,她自己却不受控制地将那包袱紧紧抱住,“阿湛不累,阿湛拿着就好。”

那声音,也不是自己的。

这番情形,也曾有过。桐拂开始发慌,她想到小五,张玉,血色的战袍……

那人好似拿她没办法,将油伞又往她头顶侧了几分,他的肩背上即刻被雨打湿了,“好好,你拿着。那你赶紧的,拿着伞过去送。送完这几家,我们就回去。”他将油伞塞进她的手里,自己避入不远处巷道旁的屋檐下。

阿湛一手执伞,一手抱着那包袱,快步向巷道深处跑去。

她的步子很急,云履早被浸湿了,并不好走。桐拂瞧着四下虽昏暗,但依稀能看见此处在白日里应是一处小市,只是眼下因为夜深,早已没了人影。而小市巷道的深处,如蛛网般散开的小街两侧,皆是低矮破旧的草棚陋舍。

阿湛走到隐约亮着烛火的草棚前,将包袱里的衣衫取了,小心挂在门外檐下,又悄悄退出,往下一户去……

将包袱里的衣物送完,她已有些气喘,又急匆匆地往回走。脚下一个不稳,摔在地上。一声痛呼死死压着,她扶着土墙站起身,忍着脚腕剧痛咬牙继续前行。

直到看见檐下那个张望身影,她才长舒了一口气,将脏了的裙裾捏在手里,尽量走得平稳走上前,“殿下,都送去了。”

他早拿在手中的帕子凑过来,将她面上的雨水擦去,“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冻着了?”目光落在她衣袖的泥污上,他一怔,“摔着了?怎么这么不当心。”

她急忙将衣袖藏在身后,“不曾不曾……”慌乱间,沾着泥土的裙裾散开。

他垂目望着她的一脸惊慌且眸中噙着水泽,忽而肃颜道:“伞也不会撑了么?我衣衫皆湿。”

她慌忙踮脚,将油伞凑近几分,脚痛加剧不及呼痛,已被他拦腰抱起。

大惊之下,她几乎将手中的油伞松脱,“这如何使得?!奴这是死罪……”

他已快步往巷道外走去,“在外头,不许呼殿下,你也不该称奴。出来前这些就说好的,回去怎么罚你,你自己看着办。”

桐拂本已又惊又痛,而这阿湛的下一句,才委实令她如入冰窟。

那阿湛细声应道:“是,待回去东宫玄圃,阿湛自去领罚,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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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 手挼草药染衣香

桑泊行正文卷第二百零五章手挼草药染衣香梁洲还是那个梁洲,只是黄册库再无踪影,雕饰精绮曲水芳亭之间,是昭明太子的东宫玄圃。

自己也不再是原先模样,眼下叫湛如,是太子身旁女史。

桐拂浑浑噩噩了几日,除了安下心来,似乎也没旁的法子。好在这位湛女史平素喜静,除了在藏书的宣猷堂、柏屋、池涟阁来来回回,并不往人多之处去。

从前听金幼孜说过,这玄圃原是昆仑山顶神仙居所,以此为东宫名。元嘉始建,其中楼观塔宇,妙极山水。如今看来,那句什么……倒飞阁之嵯峨,漾钓台而浮迥……实在还是夸赞得有些含蓄了。

山色翠微间,虚幽静谧,轩阁台殿无不瑰丽。后池连曲水,常见白雀红鲤、戴胜鸳鸯,水畔紫桂长卿、菱华青纶……确如身在蓬莱仙山间一般。

这么好的园子,却并不见什么热闹,穿梭往来多是文士。也鲜少听闻丝竹声,山水清音,倒是格外自在。

自在了些日子,仙气袅袅的园子看厌了,桐拂觉着是时候发愁了。这湛如吃得下睡得香,但自己这么日日看着,却是恹恹烦忧神思昏昏。

若当真是九子铃,金幼孜去了何处?为何这些日子瞧不见他?难不成,他如今也换了模样……

这么想着,愁思愈重。直到那湛如捂着心口捧着脑袋去寻宫里女医,说到自己寝食如常,却不知何故时时心忧……

好在女医的药尚未抓来,湛如又出了宫。

这一回,太子奉旨出宫,四处巡视,择地修建寺庙。随从之人并不多,除了一支宿卫京师的骁骑、选址僧官、宫女、内官,并没有太子出巡该有的阵仗。

照理,女史除了在宫中某些殿阁之内可以与太子说上几句,其余时间只能避在一旁。但显然这位湛女史,很有些不寻常。

莫说时时随行,连餐食茶饮也总在左右。湛如的心思,桐拂并不能看得通透。但自她举手投足目光流连间,桐拂却晓得,这姑娘怕早已心生缱绻。

至于太子,桐拂想来想去,没见过这般好脾气的。对于他,似乎这天底下,没什么值得气恼责怨的。

平素除了与随行的文士握卷相谈,所经村镇,他皆微服与路人攀聊详问民生。

桐拂远远瞅着他与那民妇在田埂边并坐已有好一会儿,隐隐听得些谷粮农仓……他虽只着布衣简履,但难掩龙章凤姿,偏言语间霁月清风,令人不觉亲近。

那民妇说到后来,竟热络问起他有否家室婚配。不待他答,已将不远处采桑的女儿领来。二八女儿,挽篮而立,羞色如浮霞满面……太子忙起身……

桐拂瞧热闹正在兴头,湛如已款款提步上前,到了太子面前,恭身道:“公子,夫人遣奴过来,说二位女公子方才睡醒了,等着爹爹回去弹棋。”

瞧着那民妇领着娉婷女儿走远了,尤一步三回头空叹惜,萧统才出声,“妙樱、妙柔何时已习得弹棋,我竟疏忽了……”

湛如面不改色,垂首娓娓,“二位女公子,非但,秦赵燕韩魏齐楚与周天子分得清,且将那弓弩剑刀骑都记着……”

“何人授棋?”萧统忽而成吟。

湛如慢了慢,似是斟酌再三才道,“女侍中新平君之女,沈九微。”

桐拂一愣,这名字甚是耳熟,转念就想过来,上回同金幼孜入东宫书阁前,曾在园子里见过的姑娘,直唤他司书鬼大人……彼时九微尚是幼学之年,现如今……这中间究竟隔了多少时日?

再有,那九微口口声声唤着的太子哥哥,不正是眼前这位?

“殿下。”身后有人出声,桐拂猛地回过神,身后是内官鲍邈之。

“义西大旱,已有疫情,殿下需绕道而行。”鲍邈之恭恭敬敬呈上书信。

萧统将那书信看毕,递给湛如,转身就走,“好,如此,不如取道吴店,过野山。”话未说完,人已走远了。

鲍邈之原先尚松了口气,一琢磨顿时愣住,“吴店,野山?不正是义西……”转而忙向湛如道,“我说湛女史,疫病可不是闹着玩的,若太子有什么……啊呸呸……你我可都担待不起。不如,女史去劝上一劝?”

湛如将手中书信折回原样,欠了欠身子,“鲍内官说得自然有理,不过殿下拿定主意的事,除了丁贵嫔,无人劝得动。不如,鲍内官遣人去丁贵嫔那里……”

鲍邈之的神色变了又变,终是笑道:“湛女史说笑了,我这就去传令骁骑,往吴店去。”言罢拂袖而去,转身之间眸色顿冷,足下愤然。

除了这位鲍内官极不情愿,桐拂亦是提起了一颗心来。大旱外加疫情,这位太子随行不过只带了一名御医两位医吏,该如何应对?

若遇上逃难的流民,怕是更要乱上加乱。如今离开京师,自己怕是更难回去。只盼这太子殿下改了心意,早早回到玄圃……

萧统非但没有改变心意,反而令众人抄小径加紧赶路,且一路调拨途经镇上的粮草,以备赈灾之需。

桐拂越走越心慌,湛如却如寻常淡定,无论伺候笔墨还是膳食,将太子照顾得井井有条分毫不见慌乱。桐拂苦笑,看来这位殿下,从前没少这般任性而为……

离吴店尚有几日路程,沿途已多见逃难而出的流民。众人见车驾,纷纷讨要食物。萧统一路命人散发米粮,救治伤病。且将身强力壮、识得草药医术者招入,以搬运赈灾粮及照看不断增多的流民。

桐拂不得叹服,这般场景之下,不见骚乱,一切井井有条,这位太子委实是很有些手段。

入野山后,流民锐减,所经村庄十室九空,入目荒凉,仅存的村民皆有病色。

萧统在村边一处高地眺望许久,将湛如唤至身旁,“阿湛,可识得草药?”

“略识得些。”湛如话出了口就愣住,自己压根不识得草药,怎会脱口说出这一句?

“如此甚好。”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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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芳草未歇夏清和

桑泊行正文卷第二百零六章芳草未歇夏清和瞧着眼前面颊上红扑扑的太子殿下,桐拂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跟着村民在山沟里寻草药,这位殿下定要亲力亲为。为了行走方便,他索性换了草鞋,袖挽着,衣摆下幅系在腰间。攀石涉水,挖洞翻泥……也不知是被虫咬了,还是被什么毒草蹭在了脸上,一时又红又痒。

湛如将捣碎的草屑包在布中,用水浸透了,在他脸上小心擦拭。

他瞧她轻抿唇微蹙眉,出声道,“不知阿湛竟识医术。”

湛如的手慢了慢,鬼知道自己怎么会晓得这法子……不过看来,竟有些用处,他面上泛红已然消减了不少,“从前听人说起过,就记下了……殿下可好些?”

“这些,莫要让母妃知道。”他忍不住伸手往自己的脖颈间去,被她拦住。

“自然晓得。只是殿下需忍着,不能再抓了。若是留下疤来,不用我说,一眼就能瞧出。”她心里一叹,那一头,需瞒着丁贵嫔,太子亲入义西赈灾。这一头,丁贵嫔身子越发不济,她也是半个字不敢吐露……

见她隐忍忧色,萧统将手收回了,由她上药,转眼望向山下的村落。此地原是极热闹的一处,十八村落依山旁水农田丰美,村民聚居且集市商贾往来亦多。岂料一场大旱再有了疫病,如今炊烟尽散、冷冷清清鲜见人影。

“殿下!”不远处的树林里转出鲍邈之的身影,气喘吁吁却神情振奋,“方才医官来报,前两日寻得的草药似已起了效,服用之人,多半有了起色。如今又有了宫里送来的医方和药材……”

“宫里?”萧统起身,“谁人送来的?”

鲍邈之弓着身子,斜眼去瞅了一回湛如,才道:“是……是贵嫔宫里的女书学,沈九微。”

萧统撩袍就往回急走,鲍邈之转眼去瞧湛如,她手里捏着浸着草药的布袋并未跟上,神色里倒看不出什么,他忙笑着上前,“湛女史,殿下不过是关心丁贵嫔的身子。女史若是累了,且先回去歇着,殿下那里,我……”

湛如面上仍清冷,人已提步越过他,调子同样渺渺,“倒不知殿下身边还有这般伶俐的。不过,传了不该传的话,这后果,可要好生担着。”裙裾飘扬,身影很快隐没于葱茏山间。

湛如的话,桐拂听不明白,但她绷紧的身子,桐拂却觉察得分明。而这极力压着的什么,在迈入太子居所的那一瞬,许是再无力气支撑,那身子使劲晃了晃。

萧统就坐在院中,手中一封云笺舒展,正凝神观览。身旁的女子,长裾藻白日,广袖带芳尘。素齿朱唇,低头和颜色。

桐拂几乎立刻认出那就是沈九微,此刻已然及笄年华,比之从前出落得更是好看,竟令人无论如何挪不开眼。

想着金幼孜曾说过,她将会是溧阳公主的生母。而溧阳公主才貌冠绝南梁,会成为梁武帝最最疼爱的孙女……但那之后国破家亡,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不得不委身于……桐拂一时心里乱纷纷,被重重念头压得透不过气来。

掌心刺痛,桐拂一个激灵,此刻的湛如并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沈九微觉察动静,转眸往这边看来,瞧见湛如,忙迎上前,笑意盈盈,“见过湛女史。”

湛如伸手虚扶,“不在宫里,不必拘礼。”

沈九微反手就将她挽了,“湛姐姐这一路可是辛苦了……”

湛如抬眼瞧太子仍在看那书信,轻声道:“贵嫔那里……”

沈九微眨巴眨巴眼,摇了摇头,也压低了声,“放心,并不知晓。”

“那这些草药……”

“我瞒着贵嫔偷偷带出来的。”沈九微发间珠钗摇曳,透着欢愉。

“你啊……”湛如笑着摇头,“难怪宫里人人都喜欢你,太子对你更是不同呢。”

那眉眼间,一时浮霞艳艳,尽是花边酌酒的颜色,“湛姐姐又取笑九微……”

二人挽手细声笑谈,看似无间亲昵,桐拂心里却惶惶不安。也只有她晓得,湛如心中骤起的恨意,已似深渊急流,再无可遏止……

“沈书学。”萧统忽然出声唤道。

二人皆回首望去,他冲着沈九微招了招手,“过来,还有话问你。”

沈九微忙松开湛如,急步走回他身旁。

“既然书信和药材都送到了,沈书学还是早些回宫。一来,有你在身旁,母妃才会安心。二来,”他顿了顿,“此处旱情未缓,又有疫情,不宜盘桓久留。”

沈九微嘴角扬了扬,“此番出来,丁贵嫔特意嘱咐我,需问清了殿下在外的衣食起居、寺庙择址修建有无忧虑方可回去复命。我若此刻就走,怕是要被贵嫔责怪了。再者,九微略通医术,留下或可帮上忙……”

“殿下!”有人脚步趔趄入了院子,是随行的医官,“之前好转的几位村民,似有反复。殿下还是避去山上暂住,此处并不安全……”

萧统方要起身,沈九微已取了面纱将半幅面庞遮了,“殿下,我去看看,很快就回来。”说罢催着那医官一同离去。

他再要说什么,已被一旁湛如拦着,“早听闻沈学书才学过人,亦识医术,应是无碍。

倒是殿下,若不想贵嫔担忧,殿下还是要当心自己身子……”她的眼神扫向早候在一旁的鲍邈之。

鲍邈之立时明白,忙上前将萧统扶了就往院子外头走去,“殿下,方才山上的草药还有些没看完的,那些个村民已尽数挖了,等着殿下过目……”

待院子里的人皆散去了,湛如才将门口的侍从唤至身旁,“既然宫里送了药材过来,不如将候着看诊的村民都送去沈书学那里,领些药材。”

“殿下搬去山上,那……那沈书学住在何处?”那侍从抹了把汗。

“既然这院子空出来了,不如让沈学书住在此处。离着村民近,她看诊也便利些。”她将指间的草药汁,细细擦去。

见那侍从欲离开,她又将他叫住,“此类小事,就不用告知殿下……”话未说完,袅娜身影已消失在院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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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七章 池中水是前秋雨

桑泊行正文卷第二百零七章池中水是前秋雨夏日暖阳,桐拂却觉着寒意极盛。倒不是山间草庐清凉,实在是这湛如的心思,如寒潭深井,让人难以揣度。明明软语温言,偏令人惶惶不敢深思。

好在桐拂晓得,沈九微该是无恙,否则也不会有之后的溧阳公主萧妙淽。但纵然如此,她一颗心仍是日日悬着,只盼着早日寻着金幼孜,脱离此处。

从前过往的,若化作说书人嘴里唱谈,亦或是卷册中笔墨数行,除了听者观者唏嘘怅惘一番倒也罢了。

若是裹挟其间,亲见那血肉躯、温和颜,与那些个玲珑心思顾盼愁肠……诸般喜怒哀怨,如何轻易脱得开身?

……

太子殿下辛劳了十数日,总算寻得良方。用了这方子的村民均有起色,而逃出的村民听闻了的,也陆陆续续返来。

自高处望下去,十八村落道巷阡陌间,炊烟复起,人影绰绰,生机渐显。只是旱情尚未缓解,仍露萧条。

鲍邈之迈入屋子之时,湛如手上茶汤新沏,烟气间,漾起微微涟漪。

他一席话说完,头顶没有丝毫动静,忍不住抹了把汗,跟着又抹了一把。

“是何人允她留下?又将她置于村中?”萧统的声音难得不大稳当。

“是沈书学命下头的人瞒着……说是多留几日再回宫去,谁曾想她竟一直住着,日日与染疾的村民一处。我等也不便催促……”

萧统起身就往外走,被湛如端端正正拦在身前。

“殿下,虽说如今村里疫病已缓,毕竟沈书学染病于身情势不明。不如我先去瞧瞧……”

“殿下……”外头有人入来,是随行的僧官,瞧见三人僵持,忙欲退出。

萧统伸手阻着,“何事?”

“重建十八村之事……下官已按殿下的意思拟了图。村里的村司三老,和祠堂的族长眼下都在外头候着……”

萧统抬眼看见帘外廊下影影绰绰的身影,多是村中老者,遂转向湛如,“如此,湛女史先去一趟,回来不用候在外头,直接进来回话。”说罢返身坐回案后,僧官已将长卷展在他面前,墨香浓郁熏染了一室。

……

湛如自山下回转,一路野径山花,她的脚下却有些不稳当。

沈九微的情形虽不好,却并无性命之虞。如今大多时辰因服了药昏睡着,但面上有了血色,气息脉搏也渐安宁。醒着的时候,据说能入些汤粥,甚至提笔捉针线……

转入院子时,暮色初落,内官方掌了灯鱼贯而出。远远地隔着一树繁花,湛如已能瞧见他长身而立,在那长卷上指点低言。

他的声音一如眼前长枝低垂,清清娓娓,“……凿户牗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依山势、顺流水,正是静而圣,动而王……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几位老者面露不悦,“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级……乃周礼言……礼,方可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十八村,聚落而生,也因循礼治,讲究均齐、规矩、等级……”

萧统不急不恼,命人奉上新茶,亲手将年长者扶了坐下,“如今村落多半荒废,身强年盛的村民多流于村外。移山迁水,只怕难以承受。莫如就地取材,利用此处原有山水布局,天星地形,上下相因。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

隔着繁花垂枝万千,湛如一双眼移不开他的面庞,却不想他忽然抬眼看来,慌得她忙敛了目光,微微侧过身去。

听见脚步声,再抬头,他已到了近前,伸手将她发间落着的一瓣紫色拂去,“可佩了面纱?你身子向来也是弱。”

好在山间晚霞澄灿,将面上浮色掩去,“回殿下,戴了的,只是方才路上觉着气闷摘了。

殿下不必忧虑,沈书学并无大碍,如今由女医官照料着,能进汤粥。据说醒着的时候,还忙着针线。我瞧着,离大好也不久了。”

他唇角含笑,“哦?忙针线?她从来不喜好针线,病中反倒勤快了……阿湛先回去歇着,待这里事毕,我再去瞧她。”说罢返身往屋里走去。

湛如的手紧紧拧着,指尖上才愈合了的针尖大的伤处,又洇出血来。她抽出帕子,将血擦去,用力太猛,在那霜雪般无瑕的帕子上洇染出点点朱砂般的颜色。

……

沈九微扬首望着他,二人身影被山溪旁的垂柳拢着,候在远处回宫的车驾静寂无声。

“可大好了?前日来瞧你,还没什么精神,今日就要赶着回宫?”他的眸色里映着涧溪碎影。

她戴着面纱,露出的双眸却盛着满满的笑意,“出来有些日子了,九微还得回去复命,免得贵嫔担心。”

贵嫔若担心牵挂,殿下也要徒增忧虑……这一句,沈九微埋在心里。

“此番辛苦你了,连累你病了一场。往后,莫要再如此任性。将来出了宫去……更要当心。”他将目光移开,落在她身后碧色参差间,止了声。

她心里一揪,出了宫去?

女官出宫,若非过错便是嫁人。他从来分明晓得自己的心思,为何忽然说起?且是将自己远远推开去……

前日他来瞧过自己,虽然彼时自己昏沉着,却分明觉得出他在身旁坐了很久……

沈九微一时觉着晕眩,咬了咬唇,探入袖中的手,已触着那亲手绣的锦帕,终是无声收了回来。

车驾拂柳分花,消失在山间,他却迈不开步子。

那日她病榻前,瞥见一旁锦帕犹未绣完,那之上,针线间相思叶底寻红豆。

角落一字绣了半幅,原以为一个维字,再细看,右侧已起了先字在上……

是缵,而非维……

竟是生错意。

“殿下……”身后一声唤,隐忍焦虑。

萧统转过身,鲍邈之身后是满头大汗的村司。

“禀殿下,山溪尽数断流,之前尚可担水的几处山泉亦干涸了……”

“寻水的人可返回?”

“未曾……”

“将骁骑尽数遣去寻水,”萧统转向村司,“村中可有筑坛处?”

村司忙上前道:“村西北圆塘处有一处古石坛……”

眼前萧统提步走远了,村司茫然问那鲍邈之,“太子殿下若要起坛做法事,怎的不让小民去准备着?”

鲍邈之大汗涟涟,“殿下这是要亲自诵经祈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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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八章 长望倾心还自伤

桑泊行正文卷第二百零八章长望倾心还自伤所谓圆塘,早已干涸,塘底乱石丛丛,水草早化为枯槁。

他换了青衣,居坐于坛上,低声诵念,烈日炽阳并无遮挡。

桐拂从未亲见过祈雨,只听人说过,祈雨为孟夏四月例行之祭,古称雩祀。因天旱不定而为的,称大雩。天旱日浅则灾微,旱日久则灾甚。微则祷小神社稷之属,甚乃祷大雩帝。

大雩祈祀,规仪种种,赫赫巍巍。可眼前这般,枯塘石坛,太子在大日头下盘坐,实在令她有些想不明白。莫说在日头下,便是在树荫里,没一会儿就是一身的大汗淋漓……

“湛女史,还是莫要前去。”身后的鲍邈之听着委实有气无力,“殿下从前也曾祷祝祈雨,避正殿而居于幽室,素服减膳,静思己过引咎自责。

此番旱情难缓,殿下心中不安,竟不惜暴身阶庭……”

湛如目光只在那一人青衫之上,“春秋姜齐国大旱,齐景公出野暴露三日。

后汉孝顺帝,露坐德阳店东厢请雨。

再往早了说,商汤时大旱七年,汤乃使人积薪,剪发自洁,居柴上,将自焚以祀天。火将燃,即降大雨。

殿下一番心意,我以为,鲍内官是再清楚不过的。”

“自然自然,只是,殿下特意嘱咐了,他一人居坐诵经,旁人莫要上前。”

湛如将手中锦帕在铜盆里浸透了,稍稍拧了拧,提步就往石坛走去,“鲍内官若觉得自己是旁人,只管在树荫底下避着。”

他的青衫早已湿透,汗珠不断落下,听闻脚步声,觉察清凉之意拂过额鬓间,不曾动弹分毫。

湛如将锦帕收了,并未离开,在他身后另取了蒲团端端正正地跪了,潜心祷祝。

桐拂心里一凉,这姑娘看来是豁出去了,只是这身子可经得起这般折腾?

整整六日,太子端坐坛上,除了水和清粥并不进食其余。村民为其所感,纷纷聚在坛四周,一同祷祝。而桐拂没想到的是,湛女史这些天端水布粥跪坐祈福,竟不显疲态,实在令她觉得有些意外。

到了第七日的午后,艳阳消退,竟有浮云聚拢,天色终显阴沉。但直至夜色临,仍无半分落雨的迹象。

眼前忽而天旋地转,桐拂心知不妙,这位湛女史强撑了这些日子,终是顶不住了。眼前一黑,觉着有人将自己扶住,耳边有人唤着阿湛。桐拂觉着有些古怪,既然湛如体力不支倒下了,自己怎的还能觉出周遭情形?

有谁的掌心触在额间,微微的凉意,却是极舒服,她忍不住往那凉意里又凑了凑。

“阿湛,是我。”那个声音她识得,是萧统。

她睁开眼,他的面目就在眼前,虽日日看着看了这么久,好似第一次看见。

“这倔性子,可是不会改了。”他将她扶坐起,“头痛的旧疾又犯了?”

“不是……”话出口,桐拂就惊了一声汗。自己所想,为何会自湛如的口中说出。

他一慢,“何处不适?”

“我饿……”桐拂试着说了半句就悔了,湛如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他微微错愕,很快露出笑意,“好。”

一抬头,鲍邈之领着女医赶回,将她扶了就走,桐拂这才松了口气,再说下去,怕不是会被当做妖魔附身打死……但他方才一个好字,是何意思?

回到屋子没多久,膳食就送来了,虽是谷粥野菜,但清香扑鼻。桐拂见来人退了出去,端碗就吃。湛如能忍,自己可忍不了。

他踏入屋里时,她正在喝粥,粥碗几乎扑在脸上,案上的菜早已吃得干干净净。她听见动静慢慢将碗从面前移开,愣在那里。

萧统在案前坐下,将案上狼藉一片,又看了一回,“竟不知你饿成这样。”

桐拂将碗放下,双手掩在案台下,偷偷在裙摆上擦了擦,“我……一般也不会这么饿,这菜做得有些别致……”好在声音仍是湛如的,只是不知这面上的神情还是不是她的,思及此处,她开始后悔方才吃得太急,如今撑着很不好受。

“委屈你了。”他嘴角似噙着笑意,桐拂看得有些愣怔,他今日看起来也有些古古怪怪。

“不不不,不委屈,殿……殿下诵经七日才是劳累,殿下可用过膳了……”说到此处,桐拂只觉后背一凉眼前一白,呼啦一声站起,“这……这膳食是给殿下和我一起的……”

他伸手将一旁剩下的一碗白粥取了,开始慢条斯理地吃,吃完了才道,“唔,我原本也只是想用些白粥,无妨。”

见他吃完,桐拂依着平素湛如的样子,取了帕子替他将手擦干净,又斟了茶打了一回扇子。其间磕磕碰碰颇为狼狈,她打心底里感叹这湛如平素凡事稳稳当当,实在很是不易。

一轮忙活完了,他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在案前端着茶盏出神,桐拂就有些手足无措。

劝他离开定是不能,留他在自己屋里更是不妥,平素湛如是如何做来着?这姑娘神魂究竟去了哪里?再不回来,怕是两人都要遭殃……

“殿下!”鲍邈之匆匆入来,喘息不定,桐拂却是大大松了口气。

鲍邈之稳了稳,才将手中信笺呈上,“轻车将军他……已投奔北魏。此乃府中人在将军府火笼里所得留诗一首……”

萧统没接,盯着那书信静默许久,方才出声,似是自语,“轻车将军、黄门侍郎、临川靖惠王之子,萧正德。”

鲍邈之的手,连带那信笺颤个不停,“正是……他至北魏后,自称被废太子。北魏不予礼遇,他竟杀死掳去的孩童,声称是自己的儿子,并亲手埋在北魏……以取信于北魏……”

萧统伸手将那兀自颤着的信笺取过,出声念道:“桢干屈曲尽,兰麝氛氲销,欲知怀炭日,正是履冰朝。”

那调子不温不火,如池水无痕,听不出分毫情绪。

鲍邈之切齿道:“他本是陛下收养为子,之后还归本宗也是应当。却不曾想,他竟自谓应居储嫡,心常不满每形于言……”

“这雨还是没下。”萧统将他打断了,忽然悠悠道,“商汤,桑林祷雨,曾曰,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

鲍邈之扑通一声跪了,“此地久旱与殿下无关,何罪之有……”话到一半,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下官愚钝,殿下恕罪!”

眼见着鲍邈之步履惊心地退出屋子去,桐拂的一颗心又拎起来。

“看来,尚需寻灵迹处祈雨。”萧统眸光盯着案上烛火。

“灵迹?”

“僖公二十一年,大旱,公欲焚巫。”萧统将那信笺凑到灯台上,一字一句道。

那信笺舔火,蓬然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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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章 水面风回聚落花

桑泊行正文卷第二百零九章水面风回聚落花眼前的那个身影,背上青衫尽湿,仍奋力向山上走着,因山路崎岖一晃一晃,晃得桐拂眼晕。

覆釜岩,据村民说是景色极为奇秀清幽的一处。用来祈雨定是不错的,但想着他说的那句,公欲焚巫……桐拂就觉着不寒而栗。且这一路过来,除了自己,他只带了几个骁骑。骁骑肯定不是巫,他打算焚谁?

如今这境地,她捏着一把汗,行差踏错,那之后的一切,可会生变?再者,万一自己当真困在此处,该如何是好?

闷头寻思,脚下一滑,身子就向一旁的路边歪去,待她反应过来已是不及。稀里哗啦一阵乱,大半个身子已挂在山沟边,一支手臂被人牢牢捉住。

她抬头一瞧,心里叫苦,他整个人伏在地上,正勉力将自己拽着,脸色很不好看。

后头跟着的骁骑已经飞奔赶来,七手八脚将她拖上山径,又轰然离开。

桐拂再瞧,那些人皆聚在太子身旁,神情紧张。从人缝里看过去,他的衣摆撕开了一角,露出的腿上鲜血直流。

这一惊非同小可,桐拂忙起身,自一个骁骑身上扯下布囊,取水、冲净、敷药、包扎……待收拾停当,擦了一把汗,才觉出四下实在安静得不同寻常。

心里喊了一声糟糕,慢吞吞抬起头来。

骁骑早退远了去,四下再无旁人。他看着自己的样子……她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他从猎户手中买下一只刚捕来的兔子,那兔子玉雪可爱毛绒绒一团,他就这么一直拢在手里痴痴看着……

他对湛如的心思,桐拂从前看不分明。但眼前他这个样子,她不自觉替湛如欢喜了一番。

“你可伤着?”他从怀里取了帕子,替她擦汗,指尖微凉,倏而划过她的额间。

桐拂一个哆嗦,“不曾不曾,我……下官连累殿下受伤,罪该……”

话没能说完,那帕子恰停在她的唇角。

他的眼眸里,暖风掠过池面,乍起微澜。

那手同那帕子一起收回,他站起身,“走。”

桐拂回过神,忙忙起身,转头就走,“我这就唤他们过来护送殿下下山……”

“上山,不是下山。”身后一句笃定。

桐拂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头去看,他已蹒跚着继续往山上走去。

虽然一起待着的时间不长,但他拿定主意后的样子,桐拂却很清楚。除非是把显阳殿里的那位丁贵嫔请过来,否则这天底下怕是没人说得动他……

攀至山顶,即刻四仰八叉躺倒了歇息的念头,桐拂忍得很是辛苦。

眼前的他,负手而立凝神远眺,她实在不敢扰了。“孤峰独秀果然妙境。”他道。桐拂跟着看了一回,山势峻奇壁立千仞,修竹煌煌绵延开去。山脚下的十八村,屋舍如棋子,散落其间。妙是妙的,只是这雨再不落,怕是很快将成荒地……

他撩袍在岩上坐了,含笑道:“不如,去拾些柴火。”

桐拂心里一个咯噔,拾柴生火,真的要焚……

见她犹豫,萧统也不恼,温言道:“你若累了,先歇着,我让他们去。”

骁骑的动作很迅速,一会儿功夫,不远处就垒起了柴堆。桐拂有些坐不住,这萧统对一只猎来的兔子都爱护甚多,怎会为了祈雨下手如此酷烈……

“殿下……”她终是没忍住,“真的要烧……”

他将衣衫略作整理,正襟危坐,眉眼间并无玩笑的意思,“自然。”

“殿下潜心祷祝必能感动上天,又何须枉伤人命?至多也是禹步之三步九迹,商羊鼓舞,抬龙王……”

“枉伤人命?”萧统望向那柴堆。

不远处骁骑提着瓦罐谷米走来,手脚利落地在柴堆上生火烹粥,又很快退开了去。

“烧……烧粥?”桐拂愕然,“不是焚巫么?”

“荒古之时,巫事中,烈火即是山。祈雨的女巫在山上投足而舞,为焚巫。

烧粥,你不是会饿……”

一番话说到后头,桐拂只觉面上热得厉害,忙急步走至火堆旁,端端正正坐直了,“烧粥交给我,殿下只管祈雨。”

瓦罐里咕嘟声不绝,米香绵密随着雾气腾腾而出。不远处,他的诵经声隐隐传来,空山木落,松枝鹤眠。桐拂觉着心里难得一片澄净,支着脑袋出神。

一滴水落在鼻尖,细微,沁凉。起初她以为是错觉,又一滴落在额上,她猛地抬起头。原本不过是阴沉着,此刻黑云舒卷,风急掠过竹林,萧瑟不已。雨水愈加密集,很快交织成片,桐拂顾不得衣衫已湿,奔至他的身后,“落雨了!”

他并未睁眼,但眉梢嘴角明显有了笑意,雨顺着他的面颊滚落,洇在青衫的肩头。桐拂伸手用衣袖替他遮着雨,眉开眼笑地望着山下的村落,那里的村民此刻该有多欢喜,定是在雨中欢笑相庆……

她自然没有看见,衣袖下那双眼眸何时已睁开,正含笑注视着她。

分明熟悉的容颜,偏生出别样的风姿,仿佛山中渚烟溪月生灵所化,唤出一场清川新雨,滋养万物……“阿湛,去了何处?”他忽然出声问道。

桐拂兀自张望山下,随口就道:“不知啊,没准儿很快就回来了……”跟着猛地顿住,急急转眼去瞧他,牵起的衣袖颤得有些厉害,“我……我方才太过高兴,失言了……”

“虽不知你究竟是何人,但,总要将阿湛送回来。”他将她的衣袖放下,“莫要伤了她,否则……”

桐拂看着他起身,眸中显出凌厉,张皇后退,“我亦不想如此……”

雨势忽然滂沱,水结成幕,他的眉眼不再清楚,那之间似乎隔着重重身影……皆着玄衣,手执羽翳,羽翳尽染五采……皇舞八佾,云汉之音,“取其修德禳灾,以和阴阳之义……”

……

这一场雨,没有半分预兆轰然而落,不过一刻,地上已积水成潭。

文德自太医院出来,本搭了车驾,看着日丽风和就遣了车驾回去,沿官街走走。岂料赶上这一场急雨。

候在街旁一处茶楼檐下,眼瞅着雨势愈发大起来,索性挑帘进去。跑堂的引了他一路到了后头,临窗的雅席,窗外就是秦淮河道。

方才坐定不久,面前茶初沸,烟气袅袅往窗外散去。文德循着那烟气,亦看向窗外,外头恰一艘舫船经过。

船窗敞着,里头坐着位女子,背对着,瞧不清模样。但这背影瞧仔细了,文德再挪不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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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章 惟有深竹藏狐狸

桑泊行正文卷第二百一十章惟有深竹藏狐狸雨势渐微,文德立在河道旁,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船舫远去。周遭河面上,竟看不到一艘过往船只。

他正欲返身往官街去,听得淅沥划水声近,扭头看见一条舟子正自河道另一头过来,忙招呼船家上前,“可否搭一程,跟上前头的船?”

船家半掩在蓑帽下的神情颇为不耐,“不得空!方才捡了个疯疯癫癫说胡话的,正要送去前头惠民医局……”

文德已撩袍上船,自袖里取了一包铜钱递给那船家,“我就是行医的,我去看看,劳烦船家跟上前头的。”

那船家接过,到手沉甸甸,乐呵呵忙塞进怀里,立时船行如梭,直往前追去。

文德挑开布帘,就看见那个倚在窗前的女子。长发尽湿透,几缕胡乱黏在脸颊上,衣衫也湿了大半,外头飞入的雨水仍不断落在面上身上,她却好似浑然不觉。

文德在她面前坐了,探手在她垂着的腕间搭了一回脉才道,“你这是……刚从水里出来,还是,尚未来得及跳下去?桐姑娘。”

她原尚自浑浑噩噩,听闻这一句,猛地凑到他近前,“真的是你!方才以为又做梦了。”

她的眸光清冽中透着欢喜,仿佛尾鱼跃出溪涧,银鳞耀目舒朗自在。文德往后退了退,“这个,不好说。此处为梦,还是彼处为梦,不过是你以为罢了。或许,你再眨眼,又回去了。”

她的双眸顿时瞪得滚圆,“不可不可,不能回去……”

文德起身,“既然无事了,一会儿放你下去,我还有事……”

话未说完,船身一晃停下了,船家撩起半幅帘子,“那船就停在前头,客官可要我靠近了瞧瞧?”

文德忙挑帘出去,一股刺鼻之味顿时扑面而来。

“皮作坊?”跟在身后的桐拂脱口道,“嗳?你追人家船到这里做什么?”

文德并未搭理她,谢过船家提步上岸,见她仍跟着,不觉皱眉,“你这大梦初醒的,没别的事可做了?我有要事,你莫要跟着。”

桐拂也不理他,越过他身旁就往坊巷里走去,“皮作坊里百余户,情形不比官街,文大人仔细别迷了道入错了门……”余音犹在,她人已钻入巷道深处,很快没了踪影。

文德瞧着眼前一溜排的屋舍,临河的院子里挂着大小不一颜色混杂的皮毛,门窗几乎皆敞开,里头传来杂乱的打磨、敲击声,呛人的气味不断涌出。污水混杂着兽毛、油脂不断流入河道,腥臭不堪。

二楼皆为住户,时有呼喊笑语、叱骂哭闹声传出。来往之人虽衣着无异,但样貌却与江南人不同,多应来自塞外。

元初,京师曾为建康路总管府、江东道宣慰司的官衙,彼时大量蒙古官员蜂拥而来,定居于此。洪武初年,元之遗民有避乱自北而南者,及之后归降达官亦多聚于此……但,若当真是她,为何会来此处?

他将纷乱心思按下,提步往正对着泊船处的那间皮作坊走去。

院子里晾晒着一排排兽皮,应是硝制晒干过的,此刻正由人揉、搓、捶、打,毛絮飞扬。他将口鼻掩了,直往屋中走去。

屋门敞着,原以为不大的地方,里头却是极为宽敞,不过由皆已绷在木架上的巨大兽皮一进进隔开,只影影绰绰看见后面一些人影。

有人用蒙古语大声交谈,他听不明白。面前是一张成色极好的紫貂皮,泛着丝绸般的光泽,触手极是柔顺,显然是价钱不菲……

正打量着,文德只觉着脖颈间一凉,有什么已紧紧压在那里,稍稍移目,可以看见匕首锋利的尖芒,耳边是夹杂着口音的呵斥,“什么人?!”

“家中小妹畏寒,替她寻块皮料缝件袄子。”文德不慌不忙道。

“此处是作坊,寻皮料该是去前街,定是揣了旁的心思!说,你到底是何人!”那人手上用劲,“若不照实说来,信不信老子将你即刻宰了剥皮,再扔进外头河里,没人会知道……”

“忽格赤,人家是来买东西的,走错了路也是常事。”一句婉转含着微嗔,自那紫貂皮后传来,“吓唬得差不多行了。”

匕首松了劲,那女子已转出来。一身粗布袄裙,长发被素净的帕子裹束着,面上并无半分妆点,被一缕松脱的长发遮着。虽是已为人妇的年岁,但面容姣好别是一番韵味。整个人被身后的紫貂皮衬着,似又生出华贵不容亲近的意味。

文德一晃神,很快又恢复如常,礼道:“多谢姑娘宽容。”

“我也是路过,宽不宽容,还是要看管事的意思。”她面上本也无甚笑意,此刻更淡了几分,“你说是不是呢,阿奈?”言罢低头轻抚手中一物。

文德这才瞧清楚,她手中揽着的并非皮毛,却是一只小狐,浑身白如霜雪,此刻窝在她怀中睡眼朦胧。

“阿奈……”文德沉吟,“客散层城暮,狐狸奈若何。阿奈这名字倒是别致。”

那女子抬眼看来,噗嗤一笑,“不过我这村妇粗鄙之人胡乱起得名字,公子说笑了。”她又低头轻抚那小狐的皮毛,“啧啧,蹲在这皮作坊里,怕是胆子早就吓破了,怪可怜的……”

“这狐,能否给我一瞧?”众人身后传来一声,文德脸色顿时变了,扭头看见桐拂正大步走进屋子来。

他没来得及出声,脖颈间的匕首抖了抖,忽格赤大声喝道:“九尾细鳞!”就呼啦一声直往桐拂身前扑去。

文德一惊,伸手去扯她,被忽格赤一把推开。再转眼,忽格赤一掌拍在她肩上,不过显然没用劲,她身子不过是微微一晃,面上亦是惊喜,“忽格赤!”

“你个臭丫头跑哪去了?!这么久没个影子!”

“到处乱转悠,只是很久没来这一块儿。”桐拂揉着肩,这忽格赤虽是敛了气力,这一巴掌拍得还是挺痛。

她瞄了一眼文德,“这人是我认识的,他救过我,若有得罪,忽格赤且放他这回。”

忽格赤笑道,“好说好说,救过我们九尾的,自然也是朋友。”

桐拂又转向那女子,“只是,这小狐,不知这位姐姐从哪里找来的?”若是没看错,这小狐实在像极了文华殿后的那一只……

那女子一手揽着白狐,一手叉腰,“阿奈是哪里出来的不打紧,倒是这皮料做成裘袍还是袖笼,我倒需思量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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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 茱萸子细更重看

文德瞅着并肩蹲在井台边的两个女子,有些哭笑不得。方才还剑拔弩张互相瞪着,这会子掬了水,一同替那小狐洗爪……

说来也奇,那小狐原先蜷在那女子怀中,见着桐拂,竟挣脱了,腻在她脚边徘徊再三不肯离去。白爪如雪沾着地上的泥水,顿时成了黑乎乎四团。

那女子见状非但未恼,反而上前揽着桐拂一道,取了水替它濯洗。二人有说有笑,仿佛旧识。

他在一旁又与那忽格赤闲谈几句,聊了些故元旧事,忽格赤也没了方才敌意,说到高兴处,汉话夹杂着蒙语,搂肩搭背的一番热闹。末了,招呼文德进屋,任他随意挑选皮料。

屋中避火,不设烛台,窗子皆半开,并不敞亮。成排的兽皮之间,只容一人侧身而过。

忽格赤被人唤走,文德趁机迅速往屋子深处走去,若方才的船家没看错,船上的人应是入了这间作坊。

屋子的尽头并无陈设,只有一扇木门掩着,文德伸手将门推开少许,一道木梯直往楼上去。隐隐约约似有人声传来,他沿着木梯而上,渐渐看清楼上情形。

不似楼下拥攘,这上头颇为开阔,且空空荡荡。只在屋子尽头立了一道屏风,隐约显出人影。

接着,他听见一声叹息。

“不该来,究竟还是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是那夜的阿芜,还是……

“既来了,也就没什么该不该。”文德的手紧握着,眼见着那道身影自屏风后缓缓转出。

……

桐拂将小狐抱在怀里揉了揉,递还那女子,“好了,洗干净了,还你。”

那女子眼角斜挑,笑意淡了几分,“你就不担心,我回头就把它做成裘领?”她的衣袖卷着,露出陈旧但干净的内里。

“你不会。”桐拂答得飞快,“我只担心,你把它喂得太多,撑着它。”说罢扭头张望了一回屋里,“刚才我那朋友呢?”

那女子揽着小狐已旋身往院子外头走去,“怕是看不上这里的货色,早就离开了。”

桐拂再要往屋里走,看见一人身上背着十数卷兽皮自里面出来,因为东西太沉,身子弯着,看不清面目,她忙上前,“忽格赤,可要搭把手……”

走到跟前才发觉不对,忽格赤已经算是体格强硕的,此人比他更是要高上三分,眉目自兽皮下露出来,鹰瞵鹗视,令她不自觉地一凛。

见她怔着,那人自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滚开。”

桐拂被唬得忙侧身让开道,那人扛着那许多东西,竟疾步如飞地出了院子去,转眼没了影子。

从里头匆匆出来的忽格赤笑呵呵道,“九尾丫头,那老怪物没吓着你吧?”

桐拂犹盯着院门,“好大的力气……”

“力气倒罢了,他旁的本事更厉害。”忽格赤搓着手,“论脚程,没人比得过他。捕声知道么?他可是里头数一数二的。”

“捕声?”

忽格赤笑道“你们江南人管那叫信使,咱草原上还没字的时候,都是用嘴巴传信。那可得靠眼力和脑子。这活儿,不是谁谁都干得来。就刚才他瞅你这一眼,就算你变得你爹娘都不认识了,他也能老远把你认出来。”

“他叫什么?从前不曾听见过……”

“想见他可不容易,若不是今日驸马府里差他出来,你也见不着。”

“驸马府?”桐拂一个激灵。

“宁国公主的驸马府。他叫瓦剌灰,是殷驸马身边的人。”

殷梅……桐拂心里定了定,还好不是那沐昕……这宁国公主是太祖的嫡长公主,而这位驸马可是太祖最喜欢的驸马爷。据说当初太祖弥留之际,在榻前伺候的,除了懿文太子,就是这位了。

而当初燕王欲从梅殷据守的淮安借道,被这位驸马爷拒绝了不说,还把那来使割了耳鼻只余了一张嘴,让他回去同那燕王说说君臣大义……燕王不得已只能取道扬州。

那之后燕王破城,梅殷虽按着四十万大军没动,但一封宁国公主的血书,却令他不得不弃了淮安而返京师。离开之前,在淮安城里,他为建文帝发丧,追谥孝愍,上庙号神宗……

忽格赤见她出神,在她脑袋上揉了揉,“小九尾,发什么楞?今日我就不留你了,后头院子还有事儿,改天找你喝酒。”

见她往外走,他又叫住她,“还有,这作坊里又脏又乱的,以后若要找我,找人传个话来,我忽格赤马上就赶去。”

她忽然停了脚步,转过身,“这作坊里,除了皮毛,可有做鱼皮衣的?”

忽格赤一愣,“鱼皮衣?倒是听说过,原先作坊里有几个北山野人和赫真族人,他们都会做,只不过,他们多数都离开了,剩下的几个行踪不定,我也好些日子没见着。

嗳?你找他们做什么?你自己不就是条细鳞白鱼,还是九尾的,哪里还需要鱼皮衣?”他哈哈大笑道。

桐拂也跟着笑起来,“没什么,就是觉着新奇,若忽格赤有他们的消息,麻烦告诉我一声。”

看着她远去,忽格赤扭头看了一眼二楼的窗子,将藏在腰间衣衫里的匕首掖了掖紧,快步走入挂满皮毛的后院中……

金幼孜并不在自己的官庐里,桐拂问了左右的邻人,都说是好些天没瞧见他。待赶回自己的院子,空无一人,连洒扫的人都不在里头。

她快步入了廊下,走到尽头,廊檐上挂着的,赫然是那串九子铃。她搬了凳子爬上去,小心翼翼将那铃取下,生怕碰响了分毫。

那九子铃虽看着样式是古物,但却似是被人擦拭过,纤尘不染,竟如崭新的一般。彼时分明被残棋取了去,缘何又挂在了自己的院子里?难不成是残棋来过?他将这铃还回来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风入廊下,将鬓边的长发撩起,她忙将那铃拢在怀中。一个不在意,脚下一晃荡,就从凳子上仰下去。

心里一空,人却实实在在落入一个怀里。

第二百一十二章 幽居不知春草生

身后之人将她扶稳了,即刻退开了去,声音端肃,“情急之下,冒犯了。”

桐拂转过身,廖卿立在廊下,神色闪烁。

“廖大人?多谢。你……找我有事?”

廖卿在她面上来来回回看了又看,“你……有没有听说什么?”

“听说什么?”桐拂茫然,“廖大人不是在大宝船上忙着牵星术?怎么跑来这里?是发生了什么?”

廖卿看她神情不似有掩饰,顿觉失望,却又不甘心,“在,我还在大宝船上。只是听说……近日这京师里来了些人……”

桐拂扑哧乐出声,“京师里哪一日不是进进出出许多人……”看他面色愈发怪异,她没说得下去,“谁?谁来了?”

廖卿猛地退了一步,“或许……我看错了……”

“看错?你成天在大船顶上看星星,这是看出了天有异象?”

“罢了罢了……”他转身就走,走至院门前又停了停,“若有人,自西南远道而来……桐姑娘记得告诉一声。”说罢人已经匆匆走出门去。

桐拂抱着九子铃,一头雾水,自西南来的人,谁?紧跟着就想到沐昕,顿生厌恶,甩了甩脑袋,直往屋里去。

刚将九子铃放妥了,院门又是咿呀一声,桐拂疾步走到外头,看清来人,喜道,“十七?!”

秣十七立在门外,难得一身女子装扮,梅染色襦衫月白褶裙。她跨入后院,却并未再往前一步,顺势坐在门槛上,又往一旁挪了挪,在身边留了空。

桐拂走上前,坐在她身旁,“好,就坐这儿,里头闷得慌。”

“你,不怪我。”秣十七的声音还有些暗哑。

“不怪。”桐拂搓了搓手,“之前……是怪过,不过,人皆有不得已,十七有,我也有。既是不得已,也没什么可……”

秣十七忽然伸出手,绕过桐拂的后背捉住她的肩头,将她紧紧拢了拢,又松开。桐拂转脸冲着她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小庭静好,蝉初鸣,夏意浓。

“那个人,若被捉了,会怎样?”秣十七忽然开口。

桐拂慢了一慢,才想过来她口中的那个人是谁,“身上负着七条人命,还有八个被无辜囚禁的女子。若依着大明律,当是以命抵命。”

秣十七没再出声,盯着云履前枝丫的影子。桐拂心里却有些吃不准,她不是不记得了?就算当初是个借口,孙定远的意思也是莫要再追问她此事,想来是她不愿再三回顾。怎的今日亲自来说?

秣十七忽地抬眼看着她,“怎知是一个人?”

桐拂脑子里咣当一下,从头至尾,皆认定是同一个人,难道……也并非不可能。

“你有没有想过,”秣十七一字一句说得吃力但清楚,“前面的七条人命,是在什么时候?”

“燕王入京师前……”

“那之后,失踪的那些,只是失踪,并无一人丢了性命。穿着素纱禅衣的女子,也并未出现。最后一次她出现,是在常宁公主的官船上。”

见她未出声,秣十七继续道“或许,根本就是两个人,只不过刚巧都借了京师的河道。”

“那你见到的那个,是怎样的?”桐拂抬眼。

“他蒙着面,我没见到。”秣十七移开目光。

“手臂上有鱼鳞纹?”

秣十七身子一晃,倏而扭头盯着她,“你怎知……”

桐拂将紧握的手掩在袖中,“之前在锦衣卫见过案录,应是有人见过。他,可与你说过话?”

“有,不多。”

“能听出是何地人?”

“说不上,”秣十七的眸光落下,羽睫微颤将那深处的掩着,“很特别的调子。”

“他对你……”

“除了强迫我吃些东西,他没有伤我分毫。”秣十七迅速将她打断,“他将我锁着,我只能在屋子的一角走动。

他几乎每日来,进屋子之前,他在外面将锁链收紧了,我便只能坐着,背对着他。他进来之前,会有人先拿了食物进来,将屋子里略略洒扫就离开。我看不见那个人,听声音,是个年纪大的妇人。

那妇人离开,他就会进来,每次待的时间不长,坐在我身后,很安静……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若是晴天,他会将屋子顶上的一扇窗打开,我抬头就可以看见天,偶尔能看见飞过的鸟。”

“你的嗓子,为何会说不出话?”

“毒,但不是他。”她羽睫的影子投在她的面颊上,如蝶翼。

那场夜雨无止无休,砸在屋顶,歇斯底里的声响。风将屋顶上的窗猛地掀开,暴雨如注疯狂灌入……她拖着锁链从无雨的角落里走出,站在那雨的当中,任风雨将自己浸透撕扯……如此无望的等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等着什么……会不会有人来,什么时候会来……

是在他的怀里醒来,那是唯一一次,与他那样近,近到可以听见彼此的声息。他将药汁灌进她的嘴里,她能感觉到他的怒意,但那怒意被死死压着,他将药汁一点一点灌进,替她擦汗,将她握紧的手掰开、用水洗净掌心的血迹……

发现她无法再发出声音,他的怒意迸发,他冲着她吼,将屋子里的案几剁成碎片……那之后的几日,他没再出现。再次出现的时候,她不用回头也能闻见他身上浓郁刺鼻的血腥味……

秣十七的调子很平静,仿佛说着旁人的事情,但那微微暗哑的好似结着古旧锈迹的声音,却让桐拂觉得浑身凉意。

“是有人给你投毒?他将那人杀了?所以,还有别人?”桐拂小心地问。

“我不知道,”秣十七依旧淡淡的,“他当时只说了两个字,峨眉。”

“峨眉?何意?”

秣十七摇头,“那之后没两天,我就被兵马司的人发现,再之后,你也都知道了。”她站起身,很疲倦的模样。

桐拂跟着起身,想要扶着,却被她挣脱了。

“如果当真寻到他,我想见他。”秣十七说完就转身离开,桐拂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不见,心里却愈发纷乱。

一人?两人……这许多次与他在水中相遇,甚至在刘宋的北湖里……分月桥,常宁公主的官船……

桐拂浑浑噩噩走回屋子,一眼看见案上的九子铃,脑中忽而清明。残棋,兮容……那个赤足而舞乌发簪凤的女子,或许可以撩开层层面纱……

第二百一十三章 荷气竹香俱细细

酒舍里坐得满当,人声喧腾,刘娘子瞅着角落里瞪着酒坛子发愣的那一位,叹了好几回,终是没忍住,走上前,“再瞪着,我这酒坛子要被你瞪出窟窿来。”

桐拂这才拎着酒提子站起身,“什么时辰了?”

“就快天黑了,”刘娘子摇头,“你这瞎琢磨什么?金大人能有什么事?多半人在宫里。以前不也有过,忙起来就宿在朝房。怕是有什么急事,没能传个话出来……”

桐拂忽地将刘娘子的衣袖捉了,“近日可有从西南那边过来的?”

“西南?”刘娘子眉梢微挑,“近日里说话腔调古古怪怪的人还真不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我给你打听打听……”

“桐姑娘!”刘娘子的话没说完,就被这一声打断了,二人齐齐回头去瞧。不远处站着的女子已快步上前,挽着桐拂,“这么巧,出来吃个酒也能遇见!”

桐拂头有点大,这位宜安郡主怎么满城的晃悠?“郡……”

繁姿将她话头打断,“叫我繁姿就好,京师里头吃了个遍,都没有这家酒舍的酒菜口味好,咦?桐姑娘可是这里管事的?”

“不不不,”桐拂忙回身挽着刘娘子,“这位才是,我不过是个跑堂沽酒的。”

刘娘子笑道“小拂我可是当自家女儿的,她当然是管事。来来来,赶紧的,去里头坐着,我让人上酒菜。”

桐拂将繁姿领入里头的雅室,还没坐稳,帘子被人挑开,一个男子径直入来,二话不说坐在她二人之间,拿起酒杯就喝。

桐拂瞧这人面熟,一时却想不起,转眼见繁姿非但不恼,反倒伸手替那人斟酒,“还是这里的酒好喝,你说是不是,加布。”

加布两盏酒下肚才抹嘴道“还成,比我酿的还差些。”

“想起来了,”桐拂恍然,“你是那夜湖边……郡主的护卫。”

繁姿噗嗤笑出声,“这护卫我可请不着,加布是府里的世子师,我爹好不容易从沐府里抢来的……”

听着沐府二字,桐拂夹菜的手慢了慢,一大块鱼肉已被加布抢了去。

“鱼倒是不错……”他边嚼边赞,“和那什么细鳞白鱼,倒是可以一比……”他拿眼盯着桐拂,“若那白鱼是九尾的,就不好捉了。”

九尾白鱼,是忽格赤给自己起的名儿,说是因为她游水厉害,赶上草原冷泉里的细鳞白鱼,还是九尾的那种……金幼孜都不知道的,眼前的加布,怎会知道自己这名儿?

加布嘴里忽然嘶了一声,繁姿咯咯笑道,“让你话多,鲥鱼刺儿多,扎着了吧。这鱼吧,四月郭公鸟一叫唤,捕鱼人就晓得是时候了,用那网落去江底。鲥鱼最爱惜自己的银鳞,一旦挂在网上就不会再动弹,出水则死。你瞧这鱼鳞多好看,不但好吃,还能做花样。”

繁姿将袖挽上一截,露出内里的袖边,“喏,这就是我让绣女帮我依着这鱼鳞花样织的花边,好不好看?”

加布瞄了一眼,“直接拿鱼皮裹着结了,麻烦……”

繁姿咬了一口梅花糕,“你还别说,真有直接用鱼皮做衣衫的,早前京师里还能找着人做,如今怕是难了……”她一脸可惜。

“可是皮作坊里的匠人?”桐拂忍不住问道。

繁姿嘴里都是糕点,嘟嘟囔囔,“是啊,咦,桐姑娘长在京师竟不晓得么?”

“哎哟,这鱼皮裹身上,啧啧,也不怕被外头野猫给盯上……”刘娘子捧着食盘入来,呼啦啦又布了好些酒菜。

繁姿也顾不上,干脆撸了袖子站着吃,“我得跟我爹说,我不回去开封了……就冲着这么多好吃的我就待在京师了……”

“这些呀,你吃多了也要厌了的。”刘娘子将酒斟上,“要说好吃的,我家小拂做的水八鲜那才是真好吃。”

“我晓得!”繁姿挥着竹箸,“莲藕、红菱、茭白、芡实、荸荠、水芹、茭儿菜、慈姑……”

加布鼻子里出气,“水里的草,能好吃到天上去?”

“芦芽炒新韭,蒌蒿配咸肉,白糖花香藕,素油茭儿菜……”刘娘子边说着边往外头去,繁姿的双眼瞪圆了,“哪儿能尝着?”

刘娘子人已经在外头了,抛回来一句话,“找你面前的人……”

“桐姑娘,”繁姿忙揪着桐拂,“能做给我尝尝么?”

桐拂失笑,“这时令不对,许多做不来的,需等一等。”

“侯夷鱼呢?这会儿该有。我听爹爹说,那鱼儿一生气就腹胀浮于水面,用手就能捞起来,味道极鲜……”

“她不捉鱼,问她没用。”加布端着一碗鸭血汤,吃得热气腾腾,眼皮都没抬。

繁姿还在自顾自说着什么,桐拂却再听不进,一双眼盯着加布,“你怎会知道?”

加布端着碗,慢条斯理吃完了,拽着繁姿就走,“侯夷鱼有毒,毒死人的毒性,没事别瞎琢磨。”

“毒怕啥,”繁姿还不肯离开,“你不是说云南山里头的毒物多了去,你早就百毒不侵了?”

“我不侵,你侵,傻!”加布有些不耐,避着桐拂的目光。

“等等!”繁姿忽然扯着加布的袖子,“这顿酒菜还没给钱!”

“没带!”

繁姿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塞进桐拂手里,“回头银子我让人送过来,这个你先拿着,桂花藕里放一些可好吃了……”话没说完,人已经被加布拖出去,嘴里仍在喋喋不休地交待,“可不是一般的蜜,是蜀地桐花的蜜,是十一叔给我的……”

桐拂瞅着手里的瓶,上好的瓷,绘着长山秀水,脑子里盘算了一番,十一叔?蜀王朱椿,以诗书礼乐化一方的蜀秀才……她将那瓶子打开,清香乍涌扑面而来,眼前恍惚见着漫山璨若瑶华……

她脑子里猛的一亮,将那瓷瓶塞入怀中,就往外急走。耳听着刘娘子在身后唤她,她也顾不上。

外头天刚黑下,河道边长串的灯笼正被晃晃悠悠地挑起,河面疏疏落落的光影。行人匆匆,奔着那巷道深炊香浓处。桐拂搭了一程船,循着山岗,钻入御赐廊煌煌高门深户蟠亘之间……

第二百一十四章 野风萧飒水潺湲

深巷幽谧,抬头可见墙内树影婆娑,瓦檐垂藤。偶有车马过,垂梁下悬炉白烟喷薄,徒余一径香尘。

桐拂将那瓷瓶握在手中,盖子已除了,那香气虽浓,但在这外头,似乎很快就散了去。桐花蜜,正是桐花凤最喜食之物。若那桐花凤随在兮容左右,闻见这味道,该是会出来……

也不知走了多久,月移中天,桐拂略有些失望。方才经过李景隆的府园,特意多停留了一阵,却并无动静。

自巷道走出去,眼前难得一片开阔地,河渠在此汇作一方湖面。周围苇草繁盛,虽无人家相近,却也生着稀疏几树绯桃、绿萼和海棠。无人照看,月色清辉间反有野趣。

她在湖边寻了块平石坐了,自此处望过去,小湖对岸楼阁影影绰绰,似乎正是李景隆的宅子。也不知是否因着幽禁的缘故,整座院子里没有半分灯火,看着竟比眼前的野池无人地更添荒凉。

看了一阵子,觉着有些饿,她索性将那瓶子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异香沁入心脾,方才的乏意顿散,心思难怪这小凤挑嘴,这寻常花蜜比起这桐花蜜确是差了几分。正欲再喝,耳边听得车马声近,竟是冲着自己这边过来。

桐拂扭头看着那车马依稀是官家的形制,忙避去一旁密密匝匝的芦苇丛之后。心里就有些悔,这一带平素不常来,就是因为高门深户的,比寻常地反倒麻烦事儿更多,若听着了不该听的……

那马车停在她方才坐的地方不远,驿车之人下了来冲那车里压低声说了句什么,就远远避开了去。

没过多久,又有马蹄声迫近,听着有人翻身下来,直走到那马车旁,“喝酒就喝酒,这找的是什么鬼地方……”听声音是个男子,而且不知怎的,桐拂觉得这么听着有那么点耳熟。

紧接着车里的人掀帘而出,“这里怎么不好了?不比那条闹腾的秦淮河边上强?还是说,卢大哥你就好那一口?”这声音似是个女子的声音,而且听着,也有那么一点耳熟。

二人走到湖边,一起坐了,传来酒坛子被搁下的声音。桐拂心里叫苦,这是真打算在此处边喝边说上话了?早知道方才就入水遁了,眼下离得太近,入水很容易被发觉。

“大老远跑这儿做什么来了?定是溜出来的。”那男子道。

“什么叫溜?腿脚长在我身上,我高兴上哪儿就上哪儿,谁拦得住?”

那男子轻嗤一声,“回头被抓回去,别哭!”

“他们没心思管我!嗳,你信不信,估计八成还没发现我跑出来了……”

“你爹和你二哥,倒是可能还没发觉,不过你那位大哥……你就别想了,估计你一脚踏出宫门,他就晓得了……”

二人碰了碰酒盏喝了一回,那男子又道“你这次带了几个人出来?”

那女子哗啦啦地忙着斟酒,“挺多的,丁琏、李蕴还有莫庸。”

“就仨?还挺多?”那男子咂舌,“你可晓得近日这京师里头,除了你们,还有西南边来的?你就不担心你的小命?”

“宫里还不一样,虽有我大哥派的人日夜守着,又何时安稳过?与其憋在那里无人问津的,不如到这里逛逛……”

桐拂听了个一头雾水,这宫里宫里的,难不成是大明宫里跑出来的公主?要么是哪位王爷溜出来的郡主?不管是哪儿跑出来的,给自己撞上了,万一有个什么事,可说得明白……再有,西南边来的人?那天廖卿神神叨叨说的没头没脑那几句,可是与这个有关?

才想了个开头,听见那男子忽然压低声道“阿笙别说话!有人……”

这一句听得桐拂一身冷汗,自己没曾发出过声响,怎的会被发现?

就听那男子将那叫阿笙的女子拖起身,欲往马车那里跑去。桐拂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箭矢破空的声音,尖利刺耳,钉在马车身上笃笃声不绝。她拨开苇草,看见那男子手中握着短刀,将迎面扑来的箭矢一一拨开,勉强护着身后的人。

眼见他渐渐势弱,一不在意肩上顿时中了一箭,桐拂再顾不得,将苇草分开呼道“避入这里!”

那二人回头,短暂的犹豫,双双避入苇草丛中,与桐拂一起伏低了身子。乱箭纷纷入来,但被密密匝匝的苇草层层遮挡,很快失力而散。

苇草丛中黑漆漆一片,桐拂压低声音,“没别的法子了,只能走……”

“水里”二字,同时也从那男子的口中而出。当下三人摸索着往苇草深处走去,脚下泥土渐湿软,很快到了水畔。

“会水?”桐拂问。

“废话,老子当然会!”

恰浮云散,月光落,桐拂瞧清楚了眼前的人,“卢老伯?!”

卢潦渤亦是一愣,很快回过神,将身边的女子扯到身后,“又是你!究竟何人?为何偷偷跟着?”

桐拂没好气,“是我先到的这儿……得了,你们赶紧的,往东面游,看见那棵最高的树了?从那儿上岸就是条巷子,顺着巷子走紧跟着往西,很快可以到河边,那里人多船多……”

话没说完,卢潦渤已搂着那女子翻身下水,一眨眼就游远了。桐拂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那女子的模样。

桐拂自水里出来,回身瞧着并无人追上,幽暗的湖对岸似乎也没什么动静,急忙踏入巷子。瞅着前面并无人影,她不得不赞叹了一回卢潦渤的水性,搂了个大活人自己受了伤还能游得这么快……不过,这个凶巴巴造宝船的,怎么跑到这地方和一个逃跑的郡主喝酒?

没走多远,听见前头车马辘辘,她急忙避让到一旁,这一身湿透了的独自夜行,实在可疑。不料那车马居然就停在眼前,那车帘里伸出一只手将那帘子打着,就听见熟悉的咬着牙的一声,“你是不是太闲了?”

桐拂一呆,抬头看去,“你怎么在这儿……”

第二百一十五章 正院宇梅梢月上

“又干什么去了?”金幼孜将她面上的水擦去,口气虽善,面色却颇不善。

桐拂后背顶着车壁,“没什么,就,逛逛。”想着这些日子他一直杳无音讯的,心里顿时腾起了簇簇火苗,扭开脑袋不去看他。

“你不知道这是哪儿?是可以随便逛逛的地方?你一只脚踏进这巷子里,可晓得有多少双眼瞪着你?”

“我走我的路,瞪我干嘛。”

“你是来找兮容的?”金幼孜猛不丁问道,“想引桐花凤出来?”

桐拂一愣,转过脸,他的手恰在自己脸边上,他跟着用指腹顺着她的嘴角轻轻一擦,“蜜都抹脸上了,也不怕小凤不来,引来一群蜂。”

他那样子,桐拂看了一会儿,很艰难地移开目光,低头把瓷瓶摸出来,“那位宜安郡主给的,说是蜀地的桐花蜜,我就想试试。兮容,残棋和九子铃……”

“怎么弄的这一身水?”他将她打断了。

桐拂将方才经过略略说了,静默了片刻才道,“西南边来的会是什么人?还有,方才那女子也不知是哪里跑出来的,这年头公主郡主的满大街晃悠……”抬眼见他铁青着脸,没说得下去。闷了一会儿觉着还得说上两句,再抬头眼前一暗,人已经在他怀里,他的下巴搁在自己的肩头,这么咯着有些痛。

“往后你若想做什么,和我一起。”他的声音嗡嗡的,自耳朵后头传来。她原本的怨气顿时散了大半,“你自己跑没影了,我找不着你……”

“我在朝房。这些日子京师里不太平,几次找人传话出去,说是都没见着你。是不是怨我了?”

“我从覆釜岩回来的……”

“祈雨……见着他了?”他松开她。

“你晓得?你在?”

他面上明灭了一瞬,“去是去了,但不是同一处。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承圣三年,东阁竹殿,舍人高善宝焚古今书册十万卷……我去了那里。

反反复复,去了很多次。每每见火起,却无力阻拦,火尽才得归。此番回来,白日去阁里,晚上去你那里等着,那夜宫里急宣,我就没再能出来。”

她蹙着眉,“你别真是护着书的神仙,叫什么的?司书大人?怎么回回都往书堆里钻……宫里?出了什么事?”

金幼孜挑起车帘一角,看着外头仍是偏僻巷径,才低声道,“早前礼部郎中夏止善,奉诏册封胡汉苍为安南国王。但前些日子,自称安南陈氏旧臣的裴伯耆忽至京师,口称胡氏弑主篡位屠戮忠良,自己的兄弟妻孥皆被害避祸于深山,后乔装辗转才得以入京师……但陛下只是赐衣食,并未提出兵。

十日后,老挝宣慰使刀线歹派人又送来一人,此人自称前安南国王陈日亘之孙陈天平。陈氏被屠戮之时,他万死一生得以逃出转投老挝。殿上言称胡氏篡位暴政横敛,以致百姓愁怨如蹈水火,泣请我朝罚罪……”

桐拂嘴角一歪,“他那种人,会信?”

“不会,不过,恰逢安南使臣奉胡汉苍之旨意来朝贺……”

“等等!”桐拂抬手将他嘴挡着,“我猜,他一定会让那陈天平,一不小心也站在大殿之上。”

他眼角一挑,“你倒晓得他的心思。”

手心拂着他的气息,她欲收回,被他捉了,他却仿佛混不知道,“安南使臣见到陈天平,错愕者有,下拜亦有,甚至有涕下者。”

“所以,八成是没错了。难道,他当真要去罚罪?”

“不会。”金幼孜答得很迅速,“西南地界,陛下应该还有旁的思量。”

听见西南二字,桐拂心里一晃,“安南?老挝?”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桐拂几乎以为他睡过去了,他才出声,“云滇。”

桐拂听那二字就上火,“云滇有什么可思量的?把自己最宝贝的女儿都嫁过去了,还不放心……”

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紧了紧,“小拂,你觉着,还有什么事,或者什么人,会令他如此放不下?”

心头的火苗扑哧就被一盆冷水浇灭了,身上的衣衫已然半干,此刻她却觉着透骨的冷,“西南……她在云滇?”她猛地扯着他的衣袖,“这是真的?她当真在那里?!”

“并无人亲见,只是猜测。可记得我同你说过,之前吕让大人奉旨去安南,我托他问了些事,不单是鲛人……”

外头已有人声喧哗,车帘上映着流光灯影,想是已到了热闹的官街上。马车猛地停住,二人探头看去,外头兵马司和锦衣卫的人马正呼啦啦往巷子里涌去,看样子是冲着后头的湖边。

金幼孜忽然问道“你方才说,那姓卢的管那女子叫什么?”

“好像叫什么阿笙。”

“说话的调子可有不同?”

“倒没觉得。”

“也是……”他沉吟,“胡氏祖籍本是浙江,五代后汉往安南镇守演州,算来该是十六世孙……”

“胡氏?你说那个阿笙是安南的公主……”

“极有可能。如今陈氏旧族与新朝使团都在京师,就热闹了……先不说他们,”金幼孜凑到她近前,“小柔的事,别想太多,罚罪一事压着,也是顾虑胡氏与云滇那里搭上。

江边的大宝船你也看见了,他疑的远不止西南一路。再加上,北元余势犹在,草原上也不安生,此刻哪儿都不适妄动。”

“可……她当真在云滇?”

“还在打听,你别急,她若当真在那儿反倒安全。沐家的地界,轻易没人会去碰。”

桐拂心思却早已如麻,之前就觉着加布的言语透着古怪,此番想来,怕是……当下呼啦起身,“我得去问问……”

金幼孜将她拽着,“你现在哪儿也不能去,去了平白连累了不相干的,或许反倒连累了原本无事的。”

她颓然坐回去,再不出声。外头纷乱庸扰早止歇了,重归清平,河风挟着歌娘酥酥软软的调子。

“绿鬓仙郎,懒拈花弄柳,劝酒持觞……

长颦知有恨,何事苦思量……

些介事,恼人肠……

试说与何妨?又只怕伊寻消问息,添我恓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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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六章 思量应在月明中

桑泊行正文卷第二百一十六章思量应在月明中夏意盛,垂槐葱茏,李恒瞧着眼前自马车上下来的文德,脑袋里有点凌乱。

斟酌拿捏一番,他才上前礼道“郡主手上的伤早已痊愈……”抬眼看了一回文德的脸色,又匆匆改口,“也就浅浅一道伤疤,府上祛疤的药足以对付,岂敢劳烦院判大人亲自前来。”

文德已越过他径直往里走,“好没好的,我说了算。要不然,李大人去问问郡主的意思也行。”

李恒兀自对着那马车弓着身子,许久才缓缓站直了,叹了一声转身跟着往里走。走入偏厅,文德已在里头落了座用上了茶,杯盏轻点,一片自在。

“郡主她……”李恒上前。

“李大人不用理会我,莫耽误王爷编纂救荒本草。”文德一脸诚恳大度。

李恒只得告退,出来走了没多久,老远地已听见欢快的脚步声,蹬蹬蹬直往这里过来。也不知她与谁同行,一路笑个不停。

转过院门,繁姿已到了面前,“我师父来了?!”她身后跟着的是加布。

李恒的目光落在她手上,那上头哪有一丝伤痕的意思,苦笑着点头,“院判大人在偏厅,应是来瞧郡主手上的伤。”

“什么伤?!”繁姿双眸瞪得滚圆,又猛地醒悟,忙忙捂着一只手,“是呢是呢,一直也没见好,院判大人是该来瞧的。”

李恒瞅着她卖力捂着手的模样,心里又是一叹,“捂错了,是另一只手。”

这偏厅虽不大,但临着的园子景致着实不错。庭中天目松青巍,西府垂丝韶秀,秋海棠傍依檐下。庭畔阶砌处,石竹、蜨蝶、金丝荷叶,丛丛簇着。再往那墙角处,酴醾、紫心、黄蔷薇芳菲婀娜。

吃了一会儿茶,繁姿有些不悦,嘴巴里存不了话,“师父难得来一趟,总盯着加布瞅,他有什么好看的,比我好看?”

加布起身,“光喝茶没意思,我去取酒。”

“我去取!”繁姿闻言腾地蹦起来,“我晓得师父喜喝什么……”话音犹在,人已转出园子,徒留了转角处一株芍药,被她裙裾拂过,兀自颤颤不休。

加布盯着文德,“人见过了,话也说明白了,文大人若只是过来喝个茶,便罢了。”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上回没说明白,还得接着说。我还住在原先的院子,她走以后从没挪过。”文德瞧着墙头扑棱棱刚歇下脚来的一只黄雀,“那里的花草都是她看着种下去的,也该回去看看。”

“去不去的,她自己拿主意。这事里的计较,文大人当是看得清楚。你若换做她,该避着谁该见谁,也是大差不离。”

“阿清对你的信任,你也莫要辜负了,这背后的算计筹谋,我可以不问,但若有人欲以她为刃,便是拼了这条命,我也要将她守住了。”他人已走到月门处,“今日拜帖上原是写的世子师,至于郡主为何会来,你可以问问她。”

加布眼瞅着繁姿抱着酒坛子兴冲冲地入来,转了一圈没寻着人,“师父走了?”

“嗯,走了。”

“行。”她抱着坛子转身就走,面上没有半分不悦。

“干什么去?人家本不是来喝酒的。”

“无妨,我给他送去。”她已一路小跑得没了影子。

墙头那只黄雀被惊起,扑簇簇地很快掠出院子外去。身后侧门咿呀,加布没回头,“你若真要去,我有法子。”

“不,还不能回去。”文清倚着阑干,犹望着他的去处。

“你如今这模样,这声调,你亲兄长都辨不出,旁人更是不能。若想回到你兄长身边,有的是法子。”他扭头去看她,她面上浅得几乎看不出的笑意。

“前几日,和莫邪同游凤凰台。她说,如今殷驸马的府上,到了夜里反倒热闹。墙头、假山、高树枝上,时常瞧见人影。

有一日,树上的人大概是走岔了,恰好落在庭中。彼时驸马与公主正在廊下吃酒看戏,那人揖了揖,大摇大摆自院门走出去。”

加布冷嗤一声,“锦衣卫,当年因滥用职权依势作宠,被太祖所废,刑具俱被焚毁,所押囚犯交了刑部,内外狱尽归三法司。

如今又冒了头,还添了个北振府司,专治诏谕。底下的人没个约束,光天化日就能在朝臣的宅院墙头晃悠。驸马这里大约算客气的,等天黑了再摸进去……”

“所以,我还不能去。”文清接了话,“但我允了她,怎么的,也要见上那人一面。”

“是她疯了,还是你疯了?那人?能去见么?”加布再坐不住,站到她身旁,“那人我见过了,好好的,活蹦乱跳。你回去跟她说,让她没事别惦记,也别再让你冒这个险。

那日不过酒舍里一同吃个饭,你晓得那屋子里头外头,蹲着站着围着多少人?”

文清抬眼见他真急了,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我既允了的,总要去亲眼看看。你放心,我不会鲁莽的,回头与你一道总行了吧?”

他瞧她低眉顺眼,扯着自己衣袖的手扔紧拽着,心里一软,“行,回头我带你去,你自个儿别动心思。还有,那事……”

“我晓得,不会乱来的,莫邪她都交待过。”她的手松开,将鬓边的碎发绕至耳后,嘴角微抿,面颊上夭桃浅粉。

加布看得挪不开眼,清了清嗓子,“往后,你是和我回去,还是留在京师,我都不会勉强你……”

她抬眼,“若我要勉强你呢?”

他一噎,“随……随便勉强……”

……

小舟行得飞快,桐拂瞧着坐在船头踢水的小娃娃,有些哭笑不得。

听说今日自己要出门,金幼孜竟一大早地将江乘领到她的院子里,说是江乘记挂桐花姐姐,一定要来看看。完了之后,金幼孜去上朝,留着这小娃娃和自己大眼瞪小眼。

江乘倒也乖巧,一听说可以出门去看大宝船,立马把金幼孜偷偷摸摸交待他的话,诸如紧紧看着这个整天乱跑的姐姐,姐姐和旁人说的话都要记下……等等全都与她和盘托出……

桐拂气归气,也只能将小家伙带着。眼下牵着他的小手站在宝船厂的门前,她又开始头大,里头这许多人,上哪儿去找那姓卢的?

听见身后一声抽气,桐拂扭过头,廖卿神情莫测正打量着她和身边的江乘。

“这么巧?”桐拂招呼。

“不是巧,我算到你要来,候了一阵了。”廖卿犹盯着江乘,“不过……他,我怎么没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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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滤蜜调冰结绛霜

远处江边,七个作塘一字排开,无数的小作坊散布四周,铁器木作、篷绳舵锚各自热闹。

瞅着江乘拖着一小块船篷余料,呼啦啦四下跑着,廖卿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你和金大人……这个小娃娃……”

“江乘!”桐拂没好气地唤了一声。

江乘舞着手里的船篷,“桐花姐姐一起玩!”

廖卿恍然,“如此如此……”

桐拂盯着他,“廖大人,你这能掐会算的,都算到什么了?什么西南来的人。”

廖卿有些局促,往她身边凑了凑,“这看星,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究竟是什么我拿不准才去问你。”

她移开目光,“那等廖大人的星看清楚了再说不迟。”说罢就要离开。

廖卿挺直了身子,“桐姑娘且留步,在下对桐女史的心意,天地可鉴。”

桐拂脚下一个趔趄,缓缓转过身子,“你晓得你在说什么?”

“自然晓得。”他面上神情,如荒荒游云,寥寥长风。这一眼看着,不知何故,桐拂心里有什么落在了实处。

“都是些摸不着边的,人,不知道在哪儿。”话说得没气力,她也实在是没什么气力。日日牵念着,想着一见,又惧一见,或者终归只能求个各自安好。若当真是云滇,边敝苦远,蛮荒烟瘴之地,所依附之人本已万千凶险……

廖卿见她眸光渺渺空空,心思早不知去了何处,也没扰她,一同并肩看了一回远处江水辽阔。

还是江乘玩倦了,跑回来扯着桐拂的衣袖,“桐花姐姐说要带我去宝船上的,怎么还不去?”

桐拂这才回过神,“这就去。”

廖卿将她叫住,“找谁来了?今日俞平海不在,试船去了。”

“我不找他。稳船坞那里的船工,平素住在哪里?”

他有些迟疑,“倒是不远,不过,那地方都是男人,你去不大合适。你若信得过,我替你去寻。”

看着跑了一头汗的江乘,桐拂将手中提着的布袋递给廖卿,“麻烦将这个交给一个叫卢潦渤的,若他问起来,告诉他,我每日午时会去信府河军师巷间的白酒坊沽酒。”

看着廖卿一脸盘算莫测,她叹道,“不要乱掐算,不过是人家帮过一个忙,我回一个人情罢了。”说完领着江乘走远了。

廖卿望着她的背影,恍惚间与海棠掩映朱色阑干前的那个身影,重重叠叠。仿佛伊人顾盼,低语婉转,不过是那道宫门之后……

桐拂将江乘送回聚宝桥,瞧着已近午时,寻了只舟子直往白酒坊去。才转入坊间水道,已觉酒香熏面,两旁作坊皆是前店后坊,酒幔林立。巨大的酒缸罗列街旁,高粱玉米小麦正由货船运去岸上。那后头烟气腾腾,应是天锅下的柴火正旺。

她寻了处空隙上了岸,立时有卖酒人上来招呼,因是都熟识的,桐拂与他们闲说了几句,就往平素惯去的几家问价沽酒。事儿办定了,大日头底下暑气重,她买了份凉水荔枝膏边走边瞧热闹。

眼瞅着前头铺子前围拢了许多人,桐拂也凑上前去。门前支了案几,一个女子正临街卖酒,戴着纱笠瞧不清样貌。身后一人抚琴,听着是梅花引。酒坛开了封,酒香合着梅香顿时四溢开,众人皆垂涎赞不绝口。

那女子皓腕轻抬,将坛中悬于酒面的生绢袋取出,随手将袋中之物散在案面之上,竟是盛开的朵朵梅花。围观的外乡人顿时哗然,“这大夏天的,哪里来的梅花?这是什么戏法?”

那抚琴之人起身,“想知道是何缘故,且先赏一回姑娘的梅舞,届时自会晓得。”

众人忙挪开地方,那女子也不上前,竟转身走近铺子门前,抬手执着垂下的一道锦缎,拧身而上,轻飘飘落在二楼的栏杆内。这一下,当真是翩若惊鸿宛如游龙,众人呆了一呆才回过神,纷纷喝彩。已有按捺不住的,往那栏杆内投去了铜钱碎银。

梅花引琴声已起,听着若有若无,在这喧嚷坊间竟不曾被湮没分毫,碧山绮云清清杳杳。那栏杆后的身影,正如枝上新梅,含风露,廊下待月侵。又似庭院雪深处,帘栊清晓,冰骨清寒……

又听她唱词淡淡,“断回肠,思故里。漫谈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

听者,未饮,已醉。

琴声渐疏,那曼妙身姿回旋而落,一捧梅花尚是花苞,自她袖中而出,尽数落于案上水甑内。甑下新炭微火,那些花苞入水即刻蓬然绽放,清新四溢沁入心脾。众人已是目瞪口呆竟顾不上出声。

她用长勺将盛开的梅花捞起,分入一旁的酒盏之中,又抬手取了一旁冰鉴里的白酒,扬腕间,清亮寒凉的酒汁自壶中而出,一一点入罗列成排的酒盏中。那里间的梅花遇酒,急急旋起,酒与梅,香气交叠,直冲入五识……

一时人声沸腾,众人纷纷拥上前取酒品尝,铜钱碎银落入匣中叮咚不绝。

桐拂却移不开步子,那身姿、那调子,兮容?

她正欲上前一问,被人扯着领子拖了出去,那人哑着嗓子,“总算找着你了!”说罢松开了手。

桐拂扭头看去,吓了一跳,“卢潦渤?你……这么快……”

“什么这么快?”他的面色不善,不但不善,还有些苍白。

“你的伤好了?药用上了?”桐拂望向他的肩头,那里鼓鼓囊囊,应是包扎过。

“什么药?”他挑着眉,更加不耐。

“我刚才去江边找你……”

他踏前一步,居高临下瞪着她,“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一直跟着我?你认识她?”他顿了顿,“你若敢说一句假话,我多得是法子把你弄死。”

大概是发狠用了力气,牵扯到伤口,他痛得嘴角一抽。

桐拂一叹,“我原先不认识你,也不认识她,我真的是路过。那晚,我先到的湖边你们才来,之后……”

“你都听到什么了?!”他还是恶狠狠地,但明显收敛了动作。

“没什么啊,不就是你的心上人逃出来,你俩见个面。这事再寻常不过……”

“闭嘴!”他显然气得不轻,“说,谁让你来的!”

桐拂手一摊,“到底是闭嘴还是说……”猛地想起兮容还在身后,转身就走,“你等着,我去寻个人,马上回来……”

只觉得手臂上一凉,似是缠上了什么,低头一看几乎闭过气去,一条银蛇稳稳盘在那里,纤细如麦秆。

“你再多走一步,它就会咬上一口,然后,你就该转世投胎去了……”卢潦渤的声音凉凉,自身后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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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八章 流光剥落鲛人泪

周遭熙熙攘攘,醒醉喧哗,彩舫笙箫渐近渐远……桐拂一动都不敢动。

她晓得手臂上那东西正盯着自己,却不敢再看第二眼,生怕些微动静将它惹恼了。投胎转世什么的倒罢了,只是这法子,实在毛骨悚然了些。

“卢公子……”她试着唤他。

身后没动静。

“卢少侠……”她声息万分小心拿捏着。

河风倏而过,炎夏生寒栗。

“卢……你看,这个样子不大好说话,要么你让它换个地方凉快……”

卢潦渤慢悠悠转到她身前,“我看它挺喜欢你,说实话,它其实也不大听我的,毕竟是生在海边的树林里,性子难免有点野。”

桐拂再要说什么,迎面有人过来。

“哟,桐姑娘,大热天的,杵在日头底下仔细暑气……”路过的沽酒郎招呼了一声又离开。

“这不小拂姑娘么?又来沽酒了?有空去铺子里坐坐……”码头上跑腿伙计点个头也跑远了。

她再往方才抚琴跳舞的铺子前瞥去,除了争抢着买酒的人,哪里还有那女子的身影。

卢潦渤歪着脑袋盯着她,“桐拂……这儿认识你的人,还不少。”

桐拂眨巴眨巴眼,“你肩上的伤,我替你瞧瞧。我爹行医的,我虽没跟着学,但倒腾个伤口还算是内行。你那日受伤又入了水,若不早点敷药,怕是有大麻烦。”

他面上冷冷,“不必,这点伤算不得什么。”

“天这么热,伤口容易烂。你想想,我若当真想害你,何故又来助你?之前找你,是为了一个案子。那夜我去御赐廊找人,也是刚好遇上你们。方才去宝船厂找你,就是给送药的。

喏,我的船就在河边,最小的那个。信不信得过,随你。”

卢潦渤远远看见那艘细长的舟子,又看了她一回才道,“走。”说罢转身就往河道边去,走了两步发觉身后没动静,扭头看去,她兀自僵着手臂站在日头低下一动不敢动。他皱了皱眉,“怕什么?你走你的路,它现在不饿。”

桐拂瞧他大摇大摆往河边去,只得提心吊胆跟在后头,也不敢去瞧它,嘴里念叨着,“我跟你说啊,这京师里头好吃的东西多了去了,蒲藕芦蕨枸蒿蓉菊,你得留着肚子是不是……”

卢潦渤肩上的伤,吓了桐拂一跳。那夜明明见到他是被箭矢刺中,但眼前的这个伤口却撕开极大。若非他之前用短刀挡了一下卸去了些气力,这一箭怕是要将他穿透了。

“这是什么箭?怎么如此厉害?”桐拂犹愣着。

他脑门上都是汗,“铁梨木,木送子,算我命大。”

“什么木什么子?从未听说过这兵器,也太狠辣歹毒了……你是铁打的么?”桐拂咂舌,一边手上不停,将简单敷了药的地方冲洗干净,“伤成这样还满大街晃悠……”

他鼻子里出气,“这算什么,爷受得伤比这厉害的,多了去。”

“你不是造船的么?能受什么伤?”

“采珠。”

桐拂手下一顿,将腰间的串珠摸出,“这个?我常去湖底摸来……”懒人听书

卢潦渤瞅了一眼那串珠子,甚是不屑,“湖底?与盆里取珠有何不同?南边海里采珠,听说过?”

“媚川都?!”她讶然,“那不是南汉专门采珠的水师?早没了……”

“媚川都是没了,采珠人怎么能没了,权贵人家看上的宝贝,自然会想法子去弄。”

“海里……”桐拂琢磨了会儿,“没见过海,海里的贝该是在很深的地方,怎么下得去?”

“腰上拴根绳,提着采贝刀,一口气潜到水底。船上的人牵着绳子另一头,绳子晃了,就拉绳子,把人拖上来。运气好的,拖上人来。”他顿住。

“运气不好呢?”桐拂觉得后背有点发凉,问出来就后悔了。

“拖上来,绳子那头的人没了,或者,只剩个……”他没说下去。

桐拂的手颤得厉害,好不容易才将纱布缠利索了,“那你……怎么会跑来京师造宝船?”

他没吭声,桐拂心里却是一个佩服,自己手上已经是十分小心,但这伤痛非常人可以忍受,他到现在连哼都没哼过一声。

“你问的案子,是河道里水妖的?”他冷不丁问道。

桐拂点头,“是,七条人命,十几个人被抓走了拘禁,回是寻回来了,只是没一个说得清怎么回事。”

“这种案子官府自然会去查,你起什么劲儿?”

“可知道鲛人?”桐拂忽地眼神烁烁盯着他。

卢潦渤猛地起身,眸中怒意骤聚,看得桐拂一阵胆寒心悸。“你到底要问什么?!”他起得猛,必是牵动了伤处,脖上青筋跳了跳。

“我在水下看到过,”她咬着牙,欲避开那迫人的凌厉,“那人身上有鱼鳞,还有……”

“胡说!这世上没有鲛人!”他的身形将她笼着,压抑不住的急怒,“爷路还不会走的时候就被丢进海里游,合浦的珠池、南海、交趾的海,你去打听打听,水性好的可有胜过爷的?!没鲛人什么事,那都是胡扯!”

桐拂有些慌,这船里也没旁人,若把他惹疯了还是自己倒霉,忙转了口,“没有就没有,你当心伤口再崩开了……”

话没说完,他人已经蹬蹬蹬走出船去,桐拂想着方才他说的交趾二字心里一动,忙往外追,“峨嵋是什么?”

他人已经上了岸,脚底下一慢,“在交趾,峨嵋是妹妹。”言罢,人已没入大街上熙来攘往之间。

妹妹……桐拂心里一喜,看来那人果然与交趾脱不开干系。但莫名的是,那人又为何会对着十七唤妹妹……究竟是不是残棋……

迷迷糊糊琢磨了一回,猛地想起一事,她整个人顿时僵住了,怎的忘了手臂上的那条……

“小拂!”一声唤惊得她狠狠一个哆嗦,抬头看去,河岸边立着的是金幼孜。

她另一只手颤巍巍指着那手臂,“柚子快……快帮我把它弄下来……”

金幼孜的脸色顿时变了,桐拂心里叫苦,难不成自己已将这小蛇惹怒了?

他盯着她,调子里分明的不悦,“这辈子,你也别想将它摘下。”

桐拂猛地低头看去,那手腕上除了清凌凌的白雁玉钏,哪里还有那小蛇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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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九章 绿树阴浓夏日长

悬着梅花招牌的酒作坊,并不知晓方才跳舞的那位姑娘姓甚名谁,只说是她自己找上门来,帮酒坊拉来的生意作三七分即可,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再来。

“你觉着是兮容?”金幼孜替她打着扇子,垂柳底下暑意犹浓。

“十有**。”她嘴里吃着绿豆凉汤的饮子,含含糊糊的,“明儿起,我在这儿守着,她总会再来。”

“然后呢?”他也不着急,“问她九子铃是怎么回事?问她是不是残棋杀了人?”

“不然呢?如今也只有她晓得……”

“就算她晓得,她为何要告诉你?”他手里的扇子一下下,稳稳当当。

“好歹相识一场……”她有些没底气,“能问出些蛛丝马迹也是好的。对了,残棋那里,你可是查到了什么?”

“只是怀疑,”他伸手替她擦了擦嘴角的汤汁,重新望向粼粼河面,“对京师水道十分熟悉,虽不知他水性如何,但掌船的本事,不是寻常船夫可比。

他常去北门桥市买鱼露,八瓣方粽。兮容住处四周都是李景隆的宅子,那些宅子里护卫说,平素常见残棋夜里往来出入,行踪不定。而身上兵器,是柄水刺。”

水刺……桐拂忆起水下几番遇见,水刺寒光自眼前闪过,不由得一个激灵。缓了缓才又道,“鱼露?八瓣方粽?好像在哪儿听过……”

“交趾沿海住民爱食鱼露,八瓣方粽也是那里常见……”

听着金幼孜叨叨地说着交趾美味,她猛地想起头一回听到鱼露是在卢潦渤那里,卢潦渤与交趾必是有着万千干系……

“等等,”她忽然揪着金幼孜的衣袖,“木生子是什么?还有铁梨木?”

他一愣,“铳箭?你怎会知道?哪里见过?”

“那个和安南公主在一起的人,他说他中的箭就是这种。”

他手中的扇子顿住,“事出那夜,待锦衣卫赶过去,四下里的箭矢都被收拾干净,只余下马车上嵌着的一个箭簇,那箭簇并非明制。木生子和铁梨木,都是安南火器里的。”

“火器?”桐拂手中的饮子险些泼了,“谁下手这么狠,对着那公主连火器都使上了?”

他剐了她一眼,“你什么时候能操心一回自己的安危?彼时你不也在那儿?现在知道凶险了。说了多少回,如今京师里头不安稳,你能不能别到处乱蹿?”

桐拂闷头喝饮子,想了想还是问道,“你那日说见了吕让?他从安南回来打听到鲛人了?”

金幼孜叹了口气,“就知道你放不下。也罢,告诉你也无妨。吕大人说,鲛人在安南说法很多。有说是编派的,有说见过,说是大鱼的有,说其实是人装扮的也有。

最后寻了曾去过海里的老人家问了,说早年船被吹去海中间的一个海岛上,那岛上确实有个传说里的雕题国,里头的男女老少都是鲛人,各个水性了得。但说的话他听不明白。读书楼

一清早的,男女老少都跳进海里,很久才出来。出来的时候,腰间皆缠着银丝般的东西,那东西晾晒之后,由人织成极轻柔的纱布……”

“鲛纱?”桐拂目瞪口呆,“当真有这东西……”

金幼孜容她发了一会子呆,才道,“之后他撑着船出来,再想回去找,就怎么也找不到了。”

见她愣神,他晃晃悠悠打着扇子,“怎么着,难不成还想去海里寻个究竟?那得,等你的平海哥把大宝船造好了……”

桐拂听他忽然没了声音,抬头就瞧着一架马车稳稳停在了跟前,马车上款款下来一人,笑着走过来,“金大人来的,竟比宫里的车马还快。”

“思暖。”桐拂忙起身,“怎么亲自跑来这酒坊?”

“宫里的大内酒,哪里及得上这里的好喝。”思暖道,“我瞧着皇后近日吃不进什么,倒是提过几回坊间的碧青酒。皇后本是让我出来寻你,让你进宫陪着说说话,听说你在这儿,我顺便沽了酒。”

桐拂心里一个咯噔,偌大的京城,宫里头的想找着自己,竟跟寻坛酒一般容易……嘴上自是不能说,“我晓得哪里的碧青酒好,我同你去。”

思暖冲金幼孜礼了礼,抿唇笑道,“思暖是奉了懿旨出宫,只得将桐姑娘领走了,金大人莫怪。”

金幼孜忙回礼,“倒是要麻烦女官多提点她,免得惹恼了中宫……”

桐拂斜斜瞥了他一眼,扯着思暖就走,“今日这树上的知了,还真是呱噪,也不怕被竹竿儿黏下来……”

瞧着二人远去,宫里的车驾在后头悠悠跟着,金幼孜心里却百般不踏实,此时召她入宫,实在有些古怪。他将近来发生的林林总总思量再三,仍是想不出什么缘故,但愿只是皇后一时兴起……

一路上也不甚安心的桐拂,瞅着眼前的瓜圃,半天没回过神。眼瞅着不远处几个宫女挽着衣袖,在地里浇水,她才找回自个儿的声音,“皇后在御花园里……种瓜?竟种了这么多……”

“这瓜圃,是孝慈皇后当年亲手搭建的。”身后一句含着笑意,令桐拂忙忙转过身去。双凤翊龙冠、大衫、霞帔、鞠衣,正是徐妙云。

眼见桐拂手忙脚乱地欲行礼,徐妙云已伸手将她虚扶了,“没有外人不必拘谨。瞧瞧,这些瓜结得可好?”

桐拂与她一道走上前,“看着极好,”又俯身探了探泥土,“沙土松软,养瓜最好不过了。不过,虽然天热,这水不该到处浇上,只需在田垄浇水。”

桐拂说罢,将袖子挽起,“我去浇给她们看看。”人很快就一脚高一脚底地踩进去。

满头大汗地忙了一阵,抬头看见徐妙云仍在不远处看着,桐拂冲她挥舞着手里的水瓢,“来啊试试浇水?一点儿都不热,可凉快了。”

徐妙云几乎立刻踏进来,接过水瓢,由桐拂指点着,将水浇在垄上。一时瓜藤碧色郁郁间,水花飞扬,笑语不断。

桐拂举着瓜瓢正说得起劲,猛听见身后动静,扭过头,瓜圃外头早齐整整跪了一地。黄澄澄威赫赫一道身影,已到了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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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弓刀千骑成何事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周围的人退散得干干净净。御花园这方瓜圃田埂间,一时间只余了三人。偶有黄雀飞掠入来,栖在瓜藤上,乌眸顾盼,又扑簌簌飞走了。

自己是走,还是不走,桐拂犹豫了好一会儿。没人命自己留下,也没人让自己离开,眼前这一双人对着,自己刚好杵在当中,实在是……不合时宜。

日头虽已西斜,余热蒸人,汗自额上滑落,面颊上痒痒的,桐拂忍不住伸手擦了擦。就见朱棣撩了袍子,也踏入瓜圃,径直冲着自己走来。后头站着的是皇后,左右都是碧青色的瓜,个个样子讨喜,她实在不忍心也没胆子去踩,只得眼睁睁看着他走到跟前。

手中一空,她手里的水瓢已被他拿了去。还没回过神,他人已经绕去她身后。

他自地上的桶里舀了水,将妙云的手执了,一边洗着她指间的泥土一边道,“这么大日头,旁人躲着凉快尚不及,你倒好,暑地里杵着。”他顿了顿,“这,谁的主意?”

桐拂不动声色退了一步,“我……”话才出口,那一头皇后已经开了口。

“我让小拂来的。今年的瓜,结了不少,但个头没以往大。我琢磨着,水多水少了怕是都不行,就叫她进来帮我看看。”她面上晒得仿佛深晕着胭脂,双凤翊龙冠微斜,大衫已除了,鞠衣挽着袖,红线罗大带上,玉花彩结绶、白玉云样玎珰缠在了一处。

他将手里的水瓢扔回桶里,扑突一声,桐拂又悄没声息退了一步。万一闹起来,十来步外的宫墙后有池子,要么从那里遁了……

正飞快琢磨着,却见他忽地转身冲着自己走来,桐拂往后迈着的那只脚生生顿在半空。

他到了眼前停了步子,面上看不出分毫的喜怒,眼神落在她的靴上,“带进来了?拿出来。”

她的脸色白了白,入宫前靴里的水刺忘记取出……思暖怎地没提醒自己?这私带刀剑入宫,好像有很多种死法……眼下这情形,若撒谎说没有又被搜出来,估计死得会更难看……

心一横,她将靴子里的水刺摸出,递到他跟前,“不是有心带进来,我……”

那水刺在他手中掂了掂,折了日光,刺得桐拂睁不开眼。再睁眼,他已回身牵了妙云,往那瓜圃深处走去。

妙云手指着何处,他便循着俯身细看,用手掌轻拍藤蔓上结的那一只,复又回身与她说些什么。二人说笑一番,又往下一处去。

这般模样,倒像是寻常檐下,一段举案齐眉。恍惚见戏台上,唱腔绵绵,衣襟带梅香,一曲共挽鹿车松萝同依……

“小拂?”耳边听着一声唤,桐拂才回过神,二人何时已到了面前。他手中一只瓜色如碧玉,犹垂着一截藤蔓。

“这只我挑的,一起来尝尝。”妙云面上悦色难掩,被他牵着往瓜圃外走,一边回头唤她。

临水亭内早收拾妥当,夏帘半垂,将外头暑热挡着。几只铜龙盘踞的冰鉴罗列于四角,凉气四溢。宫人呈上玉碟与刀,正要动手切瓜,被朱棣挥退。

桐拂缩在角落里,凑在冰鉴旁凉快,就听他一句,“你来切。”

她一愣,抬头看了一圈,亭子里何时又只剩了三人。这一句你来切,肯定不会是使唤皇后,那只能是……

桐拂仍自犹疑,他将手边的刀往前推了推,“发什么愣,快些。”

她硬着头皮上前,将刀取在手中。切个瓜还要假以人手,这是懒成什么样?她心里嘀咕。

刀刃刚触着瓜皮,他忽然伸手在那瓜上一弹。那瓜该是熟透了的,竟嘭一声裂开一道缝。

他盯着一脸讶异的桐拂,“碰坏了,可有法子?”

桐拂心里一股怒气没来得及飙起,猛地意识到有什么似曾相识,且是极为不妥。

他接着道,“要么刻出个花样……比如刻成莲花?皇后意下如何?”

他明明是冲着妙云说话,语气也很平和,听在桐拂耳中却如擂鼓一般,她顿时手心沁汗。

这一出,是那年中秋,在朱允炆微服出访的船上。彼时小柔也随了他出行,近在咫尺却未得见……

“哦?小拂竟有这般手艺?”妙云一脸好奇,直向她手中的刀看去,满是雀跃期待。

桐拂敛了心思,将调子端稳了,“雕虫小技罢了,今日便献丑了。”说罢手中薄刀飞扬,嗤嗤有声,不多时,瓜瓤如莲新绽,瓜皮莹莹舒展如叶,清香盈室。

妙云接过,捧在手中把玩,啧啧称奇,“这如何舍得下口?便是当作摆设,也是极新奇好看的。”她抬头望向桐拂,“这手艺,是和谁学来的?”

桐拂心下黯然,本是当初为了逗小柔开心欢喜,自己琢磨出来的,不知刻坏了多少只瓜……嘴上道,“自己胡乱刻的,皇后见笑了……”

朱棣自取了一瓣,入齿便作冰雪声,尝罢了才道“飐风碧云扇,团圆青玉叠。八月十五祭月,本是饼必圆,而分瓜牙错。瓜刻如莲,家人各得一瓣,本是求团圆……”

桐拂掩在袖中的手颤颤不已,这番话,是彼时金幼孜出头替她解围时的一番说辞。他眼下竟几乎分毫不差地说出来……

“我方才说的,可对?”朱棣抬眼看着她,仍是未漏出丝毫心思。

“坊间确有这么一说,自然是没错的。”桐拂一手紧紧捉着案侧,才勉强站稳。

“倒是头一回见……”妙云仍在赞叹,回身就欲去冰鉴里取冰,被他捉了手腕。

“既然身子不适,不可贪凉。这瓜,也不可多食。”他亲手分了两瓣与她,“就这么多了,旁的,再莫惦记。时辰不早,需去一趟文华殿,皇后先歇着。”说罢,他起身就走。

到了亭外,他又停了停,“这刻瓜之人,我要向皇后借去一会儿。”这才提步离开。

妙云冲着桐拂点头,示意她放心,“去吧,从文华殿出来,让思暖领着去太医院瞧瞧桐大人。”

桐拂心中一暖,忙告退出了亭子,匆匆跟着前头的身影而去。

候在亭外的思暖这才入了去,替皇后沏了茶,倒没遮着面上忧色,“桐姑娘她……不会有事吧……”

妙云用手拈了一瓣瓜,只一句,“真正好颜色。”

第二百二十一章 晚霞澄锦照芙蓉

太和殿东侧,文华门后甬道修长,止于文华殿前,汉白玉丹陛下。

这一路过来,桐拂走得腿脚乏力,前头那个身影却始终步履如飞。

入了文华殿,他也没停下的意思,一径往里。她虽跟着,眼睛却没歇着。殿里木雕金漆地平上设宝座金台,香案两侧,一对鹤形香炉分列御座两侧,东西相向,下有趺座,施金珠、口衔香。以三山小屏风遮障的炭炉,铜胎珐琅极尽华美。

出了前殿,是穿堂,他终是停下脚步。廊外海棠葱郁,纷披婉垂早已散尽,此时日暮,夕晖斜投,难得有了些清凉的意思。

与他独处,桐拂思前想后,其实没几回,剑拔弩张的时候更多些。眼前这番静和,反倒让她有些手足无措。他要问什么?自己有什么事还有他不知道的?

心烦意乱的,她瞧见后头主敬殿里走出几位宫女,到了近前纷纷驻足施礼。清一色服纱帽,簪罗帛花,销金胸背两肩方花罗袍,金银牡丹花束带,皂靴。这看起来,应是女官。

待那几位女官离去,他忽然出声,“文华殿女史。”

桐拂心里一跳。彼时,小柔也是这般,在殿内行走、执笔、侍立……如今常服已换了颜色,百花锦、亦或绛纱绮罗,再不是昨日人面。

“这些日子,对安南的人有兴趣?”他接着道,“都知道什么了。”

她收回心思,暗自腹诽,自己整日在他眼皮子底下蹦跶,他会不晓得?

“都是凑巧,并非特意打听。”她答得四平八稳。既然明知故问,不妨胡说八道。

“安南的火器,觉得如何?”他仍背对着,仿佛方才问的不过是庭前花树。

“看着太毒辣。”她心里一叹,这架势,估摸着那晚她吃了什么,他都晓得。

“唔,的确是胜出一筹。火器之轻妙,毋能出其右者。”他看似自语,那调子里,除去赞叹,似拿定了什么主意。这口气,她从前听到过。是锁定了猎物后,满弓紧弦里的杀意……

又隔了一阵他才道,“你觉着,云南这个地方,如何?”

身上的冷汗噌得就冒出来,虽背对着,他面上的笃定与莫测,桐拂猜得分明。她默了一默,“那地方,相去万余里,我原本以为定是处处蛮烟瘴雨。但又听说,倒有人舍得将自己的掌上明珠嫁过去,估摸着那里其实是个好地方。”

他的身影纹丝未动,半晌才道,“当初得罪沐昕的时候脑子一热,你怕是没想着会有后悔的时候。”

“自己捧着护着的,却送去旁人手里受委屈。受了委屈,还得劝慰继续忍着。无非顾全一个大局,权衡一番筹谋。

大局筹谋什么的,轮不上我计较。只那京师大街上河道里,看见盛气凌人骄纵跋扈的,对我来说,没有忍字挡在前头的道理。”一番话说得难得畅快,说完了才想清楚,这会儿并不在大街河道的,是正正经经站在他的大殿里。

“不到跟前,嘴硬可以。真正到了权衡的时候,该悔的还是会悔。”他居然未恼,反倒慢悠悠转过身子,“就因了彼时一句气话,该见的人见不着了。你说可惜不可惜?”

这一句没头没脑,桐拂心里却没来由地一慌。将自己召至此处,以他的脾气,绝不会是闲来无事。但金幼孜的意思,眼前这位对云滇那里的情形并未摸清楚,最多也就是个疑虑。方才几句,却又好似拿捏了什么在手里……

见她面上怔忪,他耐心地候了候,“这京师虽大,河道交纵,难免遇着,别不当心把自己的活路拧成了死路。”

她一愣,脱口问道,“沐昕不回云南?”

他眸中忽显凌厉,“京师有他的驸马府,还要上哪儿。”

桐拂心中一恼,又一喜,再欲说什么,他已转身往后殿去,嘴里却问着,“夜里去御赐廊转悠,是嫌现在的住处太简陋了?”

她忙道,“那是官庐,我本不该住在里头,能不能搬回……”

他的脚顿住,“皇后的身子大不如从前,今日倒难得见她松快。给你的腰牌不是摆设,多进来陪她说话。官庐那边过来近些,若要再近,贯城大牢也可……”

“不用不用,”她忙道,“官庐就好……”

“皇爷爷!”一声稚嫩清脆,自前殿而来。桐拂扭头看去,一个不过四五岁玉雪可爱的小娃娃,手里举着艘小木船,兴冲冲奔向朱棣,几乎一头扎进他怀里,“看我的大宝船!”

他将那小娃娃一把拎起来,抱在怀中,面上顿时柔和,“瞻基造的大宝船?给我看看。”

朱瞻基将手里的小木船递至朱棣面前,一脸骄傲,在看清了那木船之后,小娃娃顿时变色。应是方才碰着何处,那木船的桅杆歪折了。他眼里顿时显出泪珠,滚来滚去倒硬是憋着没滚出眼眶。

朱棣恍若未见,“唔,这宝船造得不错,快赶上三保的了。”

朱瞻基瘪着嘴吸着鼻子,“瞻基好不容易造的,坏了,赶不上宝船厂的大船……”面上浓浓的委屈和舍不得。

“我替你修。”桐拂几乎脱口而出,小娃娃委屈又极力隐忍的模样,实在像极了小柔年幼的时候。

朱瞻基闻言一愣,复又看向朱棣,探询道,“皇爷爷……”

“父皇。”前殿又有人来,朱高炽被扶着急急过来,“瞻基不得……”看着朱棣眼色,没说得下去,转而道,“今日瞻基与胡大人习字,半道竟私自出来,是儿臣……”

“皇爷爷,瞻基错了……莫要生气……”朱瞻基忙乖巧道。

朱棣不怒反笑,将他放下,“去吧,她或许真有法子。”

话音刚落,朱瞻基已飞快地跑至桐拂面前,“女官如何称呼?”

桐拂被问得一愣,这小小年纪,行止言谈竟很有些朱棣的样子……“我姓桐,不是宫中女官……”

朱瞻基将她打断了,“桐女史真的能修好这船?”

这一声桐女史,听着她心里狠狠一揪。迅速将万千情绪收起,她蹲下身子,接过那小船,柔声道,“我试试。”

第二百二十二章 清跸穿云阁道长

水面粼粼,木船虽小却稳稳前行,浮萍分径,惊尾鱼。

朱高炽瞧着池边蹲着的一大一小两个人,示意身后的人都退了去。

这小池在文华殿后,平素少有人至,很清静的一处。此刻两个脑袋凑在一处,嘴里叽叽咕咕,时不时笑作一团。

眼见她牵着朱瞻基走到跟前,二人脸上都溅着水珠,还有几抹泥印子。朱瞻基手里的小船换了新的桅杆,两侧加了木轮,甲板上捏了几个小泥人,似在掌舵。

“桐姑娘这么一改,倒似是元嘉祖文远的千里船,很别致。”朱高炽道。

桐拂咧嘴笑道,“船跑多了,听老艄公说起过,约莫是这个样子。”文远的船,无论机关、构造、用料,比这个不知精巧多少,岂是她这么粗制滥造随手一改可比拟的。哄哄小娃娃倒是足够……

“这船极厉害,使劲用嘴吹它,不会翻倾。”朱瞻基小心地揽着那小船,一脸欢欣。

“我还要去见我爹爹,先告辞了……”桐拂将衣袖整好。

朱高炽不及出声,朱瞻基已扯了她的袖子,“桐女史明日可还在文华殿值守?”又转向朱高炽,“桐女史可否陪瞻基习字?”

“小殿下,我不是宫中女官,而且,”桐拂的脸微微泛红,“我的字写得不好。”

朱高炽将朱瞻基牵至自己身边,“桐姑娘会常来,下一回再找她可好?”身后的宫女已上前,将朱瞻基领了往园外去。小娃娃一步三回头,很是不舍地盯着桐拂。

“多谢了。”朱高炽望着她。

“太子客气了,不过是小玩意。外头的娃娃这般大的时候,还在泥里打滚河里摸鱼。小殿下日日习字念书,道道规矩拘束着,难免觉着新鲜。”

不远处宫墙上,余晖淡薄,她却忍不住贪看。想来彼时小柔也曾站在这里,举目四望。思忆如江水,从来东流无歇时。

“桐姑娘……”朱高炽见她失神,“可还要往太医院去?”

她猛地醒过神,“这就过去了。”

“桐姑娘,”他又唤住她,“姑娘近日可是见过梅驸马府上之人?”

桐拂错愕,但很快想过来,那日在皮作坊见到的身材魁梧力大无比之人,据忽格赤说,正是梅驸马府上的,叫什么瓦剌灰……但这事,太子又是如何知晓?自己见到梅驸马的仆从,连句话都没说上,又有什么干系?

她思来想去,还是将这一段压了,“应是不曾。”

他将她面上神情细细看了,“不曾最好……往后,姑娘也切莫与那府上的,或是常去他府上的人有任何干系……为妙。”

朱高炽难得有些吞吞吐吐,桐拂心里更是迷糊,这梅驸马当初确实得罪过朱棣,但之后交了兵权,安稳待在京师里头。如此顾虑重重,甚至有些忌惮,是为了什么?

自文华殿出来,一路想得越发糊涂,到了太医院跟前天色已暗,熟门熟路摸到生药库的大门外,见有小吏出来挂灯。见到桐拂,忙道,“哟,桐姑娘来了,桐大人还在里头忙着。”

桐拂应了就往院子里去,里头的灯还没挂上,影影绰绰只能看着一溜厢房的轮廓。走到跟前,看着门似是半掩,但里头却并未点灯,黑漆漆一团,这样子,该不会有人。

正打算转身离开,听见里头传来动静,似有东西落在地上,她伸手将门又推开些,“爹?可是你在里面?”

那之后再无声响,她觉着不安心,将腰间的珠子取了往里走去。珠光勉强照亮周遭几步之内,一排排药架上摆满了木匣,垂着密密麻麻的牙签木牌。

又走了几步,瞧见前头地上一团黑影,将那珠子移过去,是个落在地上的木匣。木匣已打开,里头的药材翻了一地。

她正欲俯身细看,猛听头顶一声,“什么人?”

桐拂唬了一跳,抬头看去,珠子的柔光里,是文德的面庞。

“文大人?怎么是你?!”她舒了一口气。

文德似是很不耐,“这里是太医院,这句话,该是我问你。”

“我来寻我爹爹,他……”

“他不在,你可以离开了。”也不知是否因着珠子的光泽黯淡,他看起来脸色委实不大好。

“行,我这就走。”桐拂将珠子收了,四下又是一片漆黑,返身往外走去,“文大人好眼力,这么黑都能寻到药材,院判果然不一般……”

文德见她往外走,心里一直悬着的,才落回实处。再往身后看去,原先立在那药架后的身影却不知去了何处,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才要出声,听见前头桐拂一声闷哼,已被一个身影自后箍在怀中,她的手臂原先尚死死扯着那人的手臂,不多会儿便无力地耷拉下来。

“莫要伤她!”文德再顾不上,忙疾步上前,欲将那人推开。一推没推动,那人已将桐拂搁在地上。

“她没事,不过是暂时没了知觉。”有人自文德身后走来,“待她醒来,方才的事,她也不会记得。”

文德蹲下身子,搭上桐拂的脉间,片刻才道,“曼荼罗岂可这般用?若因此伤了她的性命,你可知会有多大的麻烦?!”

“你若不来,便与你无关。”那女子声音淡淡。

文德站起身,“与我无关?阿清,你我之间如何能没了牵连?你允诺过,不会妄动,不会牵连无辜,今日这般又是为何?这其中凶险你可想清楚了?”

“文大人,令妹早丧命于文华殿大火,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与你有半分干系。”说罢人已出了门外,文德再要上前,被那高大身影拦着,直到她走远了才即刻消失不见……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车马辘辘,外头人声喧闹,将昏昏神思搅动着。虽已是醒了大半,但眼沉沉睁不开,桐拂渐渐觉得不太对劲,心里跟着就沉下去,千万不要是……

“美人……”耳边传来的声音令她生厌,偏又睁不开眼避不开身,那声音继续道,“虽说万般不舍得把你送出去……待事成之日,美人终究还是会回来的……”

手上传来锁链声,随之双手得以松脱。浑浑噩噩间被人扶着下了马车,扔在地上,就听见马车绝尘而去。

很快四周围上许多人,听得乱纷纷一阵议论,“谁家娘子被弃在路上……看着甚是可怜……竟生得如此美貌……身后背了琴,怕是哪家酒楼的歌姬……”

又听得乱纷纷众人散开,有人走至跟前,俯身将她扶起,“姑娘可无碍?”

桐拂听得这一句,眼前猛的清明。那人眸中关切意,一如往初。

昭明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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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章 帛带缚肩升纸鸢

雾濛濛过往中,宫苑小池,木舟,小娃娃的笑颜……那之后是什么,重归雾濛濛一片。

是如何又到了这里,桐拂并没有太多心思惦念,令她更不解的是,眼前的萧统怎的好似变了个模样?

从前见他,虽服御朴素,但一向俊逸肃肃雍容清朗。如今形销骨立,眸中透着寂杳,明明就在眼前,却仿佛伸出手去都无法触碰到。

难道说,此时丁贵嫔已不在人世?那之后的蜡鹅厌祷……

“姑娘为何伏于街头?只管说来,莫怕。”他出声道,神色如初,却隐隐透着哀戚,似是明知手执荆棘仍极力握着。

桐拂候了候,原以为这姑娘会开口,不料她却始终沉默。心头一跳,莫非这便是自己?可姓甚名谁来自何处,她如何说得清楚?方才那马车上,耳边犹如鬼魅的声音,又是何人?

他耐心等着,没有催促的意思。眼前的女子,穿着寻常歌姬的裙裳,面上青纱遮去大半只露出眉眼,素手紧拧着琴囊的锦带,恍然凝思。额上应是方才擦在了何处,沁出点点朱砂般的颜色。

锦带上悬着一枚檀木牌,他伸手取了,念道,“明漪……”

桐拂身子猛地一晃,明衣?怎么会是明衣?!

他又赞道,“好名字……水色清明,濯濯涟漪。”

她松了口气,是此明漪,非彼明衣。还好还好……

他见她蹙眉又舒展却始终透着不安,出声安抚,“明漪姑娘可是身子不适,一时说不出?”

桐拂忙点头,这般借口倒是正合心意。

“姑娘可有住处?”

她摇头,这地方除了玄圃和覆釜岩下十八村,她哪儿也没住过。

“无妨,待姑娘身子好了之后,自会送你回去。”他道。

之后,他再没出过声,阖目端坐。悬炉生烟袅袅,将他面目时时掩映,纷纷错错,那身影仿佛随时会与那青烟一同散去。看久了,她觉着心中如钝刀磨砺,痛楚暗哑丛生,她不得不垂下目光,掩去仓促张皇。

桐拂没想到又回到玄圃,比起这琼台玉宇,她倒宁可眼前仍是册库林立的梁洲。也很快见到了湛如,较之从前,湛如并未有何不同,只是在看到自己的时候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不过只是一瞬,短暂到令桐拂觉得或许是个错觉。

湛如领着自己去的地方,在玄圃极偏僻的一处。临着水的屋阁,除了苇草鸢尾水竹,并无雕琢颜色。琴被置于临窗安几之上,一旁是刚送来的裙衫。

“明漪姑娘不妨先沐浴更衣,太医随后就到。”湛如在那案后坐了,没有离去的意思。

桐拂捧了衣物入了后堂,热汤腾腾,澡豆馨香,闻着似有丁香、青木、奈花、白蜀葵……沐浴罢,好不容易将啰里啰嗦的裙衫穿罢,长发随意挽了,就听身后一句,“明漪姑娘当真是歌姬?怎的连发都绾不起?”

桐拂方要转身,已被湛如按坐在铜镜前。尚未看仔细,觉着肩上湛如的手一僵,紧跟着是湛如难得失态的脱口而出,“九微……”

桐拂这才看清镜中的自己,那眉眼面目的确与沈九微极肖似。

“你究竟是谁?”湛如的手微微颤着,“你和沈九微……是何干系?!”

外头垂帘悉索有人入来,湛如几乎立刻松了手,又恢复之前澹然,将桐拂的垂发挽成灵蛇髻,饰以鹿首金步摇,嵌玳瑁,贯白珠以桂枝相缪,一爵九华。

桐拂勉强看清她皓腕翻飞之间,自己的脑袋上已是金灿灿明晃晃满是宝物。末了,湛如取了一方揉着金丝银线的面纱,“明漪姑娘若是戴惯了,不妨凑合着先用这个。”

凑合……桐拂心里苦笑,这方面纱看似不大,但质地云柔华美,微动而流光炫目,不知值了多少银子……

收拾停当到了外头,除了太医,萧统也在。湛如径直走至太子身后垂目而立,再不多看她一眼。

他抬眼看着面前绮罗金钗的女子,很快移开目光,“有劳太医。”

太医问了脉,应是也没瞧出什么,但碍着太子亲自过问,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反复细查。末了,将方子写了,呈于萧统。

“既无大碍,休养些时日,便由湛女史送出宫。”说罢他起身离开,应是身子过于消瘦,大袖袍衫松松拢于身上,仿佛随时会御风而去。

湛如落在最后,眼见萧统与太医走远方回转身,“虽不知姑娘存了什么心思,这心思,不过是些妄念。即便如今入了玄圃,我劝姑娘安心待在这里,也才能安然无恙地离开。”

她前脚刚走,桐拂就将一头的金钗步摇统统取下,脑袋顿时轻快了许多。方才重重坠着,脖子酸痛不已。再有这身上的衣衫,美则美矣,委实太过啰嗦。莫说走路,只是站着就束手束脚极不便利。

走回后堂,屋子角落里尚有一个木箱,未落锁,里头皆是濯洗干净的裙衫。颜色多半艳丽且样式繁复,最底下压着白娟衫并紫缨帛带看着倒是松快,桐拂将它取了换上,也不知那帛带该如何系,索性随手在腰间结了。末了又转回前屋,望着案上的琴又开始犯愁。装聋作哑容易,抚琴这事可装不来……

抬眼见外面天色晚了,想着之前与金幼孜一同去过的东宫书阁,桐拂推门而出。

玄圃虽与梁洲册库并无一处相同,但路并不难寻,叠石筑山溪壑穿池,皆为浓密翠微掩映。不知何故,园中并不见人影,宫灯稀疏,景致虽佳却极是冷清,与上回所见大不相同。依稀认出明月观、婉转桥,循着徘徊廊一路西行,书阁已在眼前。

桐拂藏在树后,见书阁前并无人守卫,宫灯也只燃了一两盏,阁前昏暗。不久见两个青衫宫人提灯而出,恰停步于她藏身的树前。

“今日陛下又敕令太子……”

“唉,丁贵嫔刚殁了的时候,太子水浆不入口,每哭辙恸绝。彼时亦是陛下敕令,毁不灭性,圣人之制……闻汝所进过少……故应强加粥,不使我恒尔悬心……”

“太子至孝,不虑社稷之大业。平素亦是柔弱有余刚毅不足,断狱多所全宥……恐亦毁于此……”

“慎言慎言……”

二人脚步声远,四下归于静谧。桐拂瞧见阁门半掩,忙闪身而入。

殿阁内明珠辉映宛若白昼,但并不见人影。金幼孜会不会在这里,她其实并无半分把握。他曾说过这东宫书阁里有专录古物之卷册,九子铃、水珀、鲛纱、欹器、素纱禅衣……若能寻得些蛛丝马迹也是好的。

三万书卷,浩如烟海,桐拂转了不多时,已是晕头转向。瞧见书架后一排案几,上有点心茶水,伸手取了就吃。

才咬了一口,猛听得身后一句,“你终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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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四章 云霏霏兮绕余轮

桑泊行正文卷第二百二十四章云霏霏兮绕余轮“九微……你……穿上它了?”

眼前的他,忽而狂喜,继而惴惴。欲靠近,又畏惧幻梦一场,触之即散。

桐拂低头看向自己的裙衫,白绢上隐隐的缠枝卷叶,并无甚特别之处。

他到了近前,伸手执起她腰间垂着的帛带,桐拂下意识地后退,身后是木架,退无可退。

轻扯之下,帛带松开,落于他手中。她不及出声,他已将帛带一端缠在她一只手臂,绕过她身后,复又缠上另一只。纠缠往复,落落华顶之云,御风蓬叶,如不可执。

“太子纳妃,有绛纱复裙,丹碧纱纹箩裙。有白绢衫,并结紫缨。”

太子纳妃……沈九微与太子各自心思,桐拂看得分明。她自然也晓得,纵然不是湛如从中拨嘴撩牙,这二人亦不会携手一处。所谓相逢晚、恨离思,不过是负于流年。

他的目光纠结于缠枝卷叶之间,“这并非卷草纹,你晓得的,是忍冬。凌冬不凋,越冬而不死。希冀魂魄不灭,轮回永生……”

桐拂再细看,对叶纤柔,茎蔓延绵不断,确实与常见卷草云风纹不同。不过忍冬似是录于爹爹的药谱,不是一味药么?这么绣着也怪好看的。至于魂魄不灭,如自己这般辗转往复,究竟是好是坏……

“方才失态,姑娘莫怪。”他忽然出声,又恢复寻常清平声调。

桐拂这才猛地回过神,连连摇头。

他替她斟了茶,“这里的膳食随意用些,会再让人送去你屋里。不过,你是如何寻到这书阁?”

见她面露慌张,他将茶盏递至她面前,“玄圃虽不大,但地势错综,迷了路也是寻常。若有人问起,你只说是我让你过来。”

“殿下。”身后有宫女入来,“鲍邈之在阁外跪地求见。”

他转向桐拂,“明漪姑娘且先在殿侧稍歇,我还有话问你。”

那宫女领着桐拂绕过几进书格,示意她于一处屏风后坐了,便离开。屏风后雅席桌案上,堆着书册,以牙签分作数处。西都赋、明堂诗、羽猎赋,乐府、杂诗……案上展卷,墨色犹新。

悲离居之劳心兮,情悁悁而思归。魂眷眷而屡顾兮,马倚輈而徘徊。虽遨游以偷乐兮,岂愁慕之可怀?出阊阖兮降天涂,乘飙忽兮驰虚无。云霏霏兮绕余轮,风眇眇兮震余旟。缤联翩兮纷暗暧,倏眩眃兮反常闾……

桐拂将这几句反复看了几回,虽只能明其十之三四,但心中时而清明时而混沌,时悲时喜,如长河激荡却又困顿与急漩……她忙闭上眼,敛了心神,耳边就听见外头萧统与鲍邈之断断续续的言语。

“殿下宽仁,望恕罪……随侍多年……继续侍奉……”鲍邈之哭诉声声,令人听之不忍。桐拂不解,上回所见,这内监乃是萧统最亲信之人,不知犯了何事,竟连脾气这么好的太子殿下都将其疏远?此番哭求,不知所为何事。

不闻萧统的言语,鲍邈之的声音仍断断续续传来,“……贵嫔之陵不利太子……太子位……蜡鹅……奴千辛万苦……办妥……”

她心里一沉,蜡鹅?应是经此一事风波起,太子与梁武帝终生间隙,以致之后……心烦意乱,外头言语声渐渐消寂,她盯着面前卷上字迹俊逸怔怔出神。

“可是身子不适?”

猛听他这么一句,她才意识到何时他已到了近前,忙起身,“蜡……”开口才惊觉自己是当真说不出话来,一时急得满头汗。

萧统见她面显焦急之色,手捂着颈间似有话说却苦于说不出口,“姑娘有话要告诉我?”

桐拂瞥见案上文房,急忙取了笔就欲在纸上写下,岂料手颤抖不已,竟是无论如何触不到纸面。毫尖墨汁点点溅落于纸面,如乱箭丛生,一派狼藉。

他见她面上惊惶,伸手取过青毫,出声安抚道“莫急,姑娘定是身子尚未恢复,待休养些时日,自会好的……”

桐拂情急之下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急惶惶指着外头,无奈半点声音都发不出。一时心如死灰,这便如当初十七一般,口不能言手不能书,千般心思竟是无可吐露。仿佛陷入无尽梦魇,困顿难出。

“明漪,”他并不挣脱被她扯着的衣袖,温言道,“莫怕,不会有事。方才是我的内臣,随了我许多年,十分可信。姑娘无需忧虑。”

桐拂颓然松手。

“不如……”萧统的话未说完,方才那宫女又入来,“殿下,陈将军请见。”

“明漪姑娘,先回去歇息,明日太医会再过去问诊。”说罢他引着她一同往外走,“外面的宫人会领着你回去。”

二人走至殿中,一人素袍净长身而立,见到萧统正欲行礼,已被萧统几步上前拦着,“子云不必拘束。”

桐拂见来人宽袍大袖身形瘦削,不免一惑,方才那宫女口中所说的是位将军,可眼前这位看着就是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她正打算离开,不料耳边却听那人道,“这位,可是明漪姑娘?”

桐拂心里暗叫糟糕,却不得不停下脚步。

“你们识得?”萧统有些意外。

陈子云道“去岁春,东冶山,姑娘于半山亭弹唱,引得郊行的七香车纷纷驻足,更有一掷千金只为听一曲。姑娘弹罢,将那些银钱宝物收拾了,散于山脚下流民于道。

彼时我刚巧遇见,只打听到姑娘的名字,之后建康城中再未见到过。不想,人就在玄圃。”

桐拂一颗心落地,还好不是冤家路窄。

“那是巧了,明漪姑娘今日才入玄圃。既然都识得,不如一同用晚膳。”萧统邀二人入了退室,很快膳食布下。桐拂瞧案上不过腐、笋、蕈、麸、蜜姜油豉,粥似是以粟熬成,但米似青玉,滑且美。

不过才尝了几口,就听见脚步声蹬蹬蹬从外头进来,前头跑得气喘吁吁的宫女被后面的人追上,“太子哥哥早说了无需禀告,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那女子手里抱着一幅卷册,裙衫华美衣袂翩翩却英气十足,对着萧统略略行了礼,立刻转向陈子云,“陈将军此番彭城战败而逃,逃得实在妙极,快与我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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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五章 即今飘泊干戈际

“玉娡……”

桐拂听得出萧统欲责备却又不忍,他示意萧玉娡在自己身旁坐下。

萧玉娡仿佛没瞧见,很利索地坐在了陈子云身旁,“彼时陈将军带着两千人躲在黑黢黢的山里,北魏那个丘大千忙了一天才搭好的营寨,被你当夜就抢了去。丘大千没疯,也是个人物……”

“八妹……”

萧统拿她完全没法子。

萧玉娡依旧恍若未闻,神情振奋,“先说说,你是如何骗过丘大千的?他好歹也是北魏的大都督,怎会未发觉?”

“回安吉公主,下官只是多扎了几个草人,多烧了几堆火罢了。”陈子云身子微倾,恭声道。

萧玉娡一愣,忽然道,“陈将军晚膳可吃好了?”不待他答话,她已招呼身后宫人道,“快快,将案上这些都撤了。”

宫人手脚极为利索,转眼案上已经什么都不剩,萧统手里的茶盏还未及放下。萧玉娡将手中画卷啪得一声放在案上,左右一推,一幅舆图已呈现眼前。舆图之上,自彭城至建康,城池、壕沟、营寨,以至山川、河流皆极尽详细……

陈子云看罢,“公主画得甚好。”

萧玉娡面上微红,伸手点在彭城外山下的一处营寨,“此处就是将军抢来的营寨。将军只带了两千人,亦无搭建营寨的物什,于是在山上燃火堆、扎放草人,以制造梁军皆在山上的假象。待丘大千累死累活建好了营造,将军趁夜色而出一举拿下。如此正是鸠占鹊巢……”

见萧统又要出声拦着,陈子云已道,“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正是这个道理。不但居之,尚需使其固若金汤。”

话至此,萧玉娡已递上笔墨,满脸雀跃。陈子云接过,在那营寨前画了四道屏障,“鹿角木,陷马坑,拒马枪,深壕沟。”

“即便是自家营寨坚不可摧,但陈将军只有区区两千步兵,对手少说也有两万骑兵,硬取绝无可能,又如何破局?”

“下官率步兵引诱北魏骑兵出战,胡龙牙突袭北魏营寨。”

“腾挪!”萧玉娡已出声打断,“如此北魏腹背受敌,且营寨被据……”她又忽地黯然,“若非豫章王阵前降了北魏,令将军身陷合围,此战也不至于如此仓皇……”

萧统出言宽慰道,“子云不是好端端回来了,不但是自己,带去的两千人也都带回来了。”

萧玉娡忽地咦了一声,起身盯着那舆图,“彭城离健康七百余里,几乎皆是平原。将军带着的是步兵,如何跑得过北魏的骑兵?”

陈子云但笑不语,萧玉娡想不出究竟一时急得坐立不宁,却见一只手沿着彭城至建康的湖泊、溪流、河道划过,她一怔,猛地恍然大悟,“将军走的水路!北人善骑却不善舟!”又转向方才指点的那女子,“你是何人?”

“这位是明漪姑娘,今日方入宫。身子不适眼下尚不能言语。”萧统道。

“怎的看着像是沈书学?”萧玉娡犹盯着桐拂,“你也懂兵法?”

桐拂忙摇头,心里不免嘀咕,这一路逃跑,若是自己,除了沿着水路哪里还有别的活路,和兵法有何干系?方才没多想随手就点了点,不料竟引起了这位安吉公主的注意,实在太过冒失。

“殿下,”陈子云忽而道,“今日下官是来向太子辞行。”

萧玉娡腾地又站起身,“将军又要去打仗?我怎么没听父皇说起?”

“子云明日赴寿春……”萧统方发话,又被萧玉娡打断,“此番又是何故?”旋即又恍然,“可是因了六镇之乱?”

眼见陈子云流露出赞许之色,萧玉娡顿时来了精神,“北魏为防柔然入侵,于平城北设六镇,以保护都城控制漠南,因此建镇之初,皆配以高门强宗子弟。但北魏迁都洛阳后,六镇地位大不如前,沦落为边关之地。

正光五年,北魏下诏,诸州镇军贯,元非卯配者,悉免为民,镇改为州,依旧立称。就此,六镇之乱乃起。三个月内六镇皆反,北魏无力镇压义军,只得联合柔然。

去岁八月,柔然军与魏军会合,在五原大败义军主力,义军被迫降魏。六镇二十万被俘兵民安置在河北三州之后,正逢河北遭遇水旱之灾,无处就食,六镇军民再度起义……”

桐拂听她一番滔滔不绝,心生感佩,这位公主看着年纪不大,竟对天下势这般明朗,熟读兵书又善绘舆图,果然梁武帝的儿女非一般人也……至于这位陈将军,也果然人不可以貌取之,看着瘦弱,挥斥八极这般从容……

一个分心,这头安吉公主一番话已说完,正捧着萧统递过来的茶盏猛喝。

陈子云也已起身,“今日一别,待寿春归来再与太子殿下同叙。”说罢告辞离去。桐拂亦忙起身离去,身后的安吉公主欲追那陈子云,被萧统唤住。听着身后萧统絮絮教导公主不得唐突需注意礼数,桐拂不觉展颜,这兄妹俩脾性相差也是甚远……

走出书阁未见宫人,倒是正合她的心思,索性自个儿慢慢走回去,顺道琢磨明日何时再悄悄过来……

身后一声“明漪姑娘”吓了她一跳,转身见是陈子云一颗心又拎起来。

他到了近前但笑不语,这笑容看得桐拂浑身不自在。即便如他所说,曾在东冶山有一面之缘,也不至于再遇见就笑得仿佛熟识一般……思及此处,她心里一跳,该不会……

“是我。”他道,眸中满是戏谑。

桐拂鼻子发酸,只得以口唇比划,“柚子?”

他点头,“一猜你就会来此处,好在这陈将军与东宫亲密,才寻了机会入来。”

她继续比划,“你怎知是我?”

他假意思量片刻,挑眉道,“不可言表,意会意会。”继而又正色道,“你可知是何人送你入来?”

见她摇头,他面色略有凝重,“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就怕是他,东府城萧正德……”

见她依旧茫然,他安抚道,“莫担忧,昭明太子宽仁,你安心待几日,寻机会离开东宫。这之后,只怕东宫生变数,你在这里太不安全。”

“如何回去?”她急急比划。

他蹙眉,“我不知道。明日需往寿春,我也无力脱身。待归来,我去寻你再做计较。你千万当心,太子的事再莫过问,切记!”

耳听不远处有脚步声近,他匆忙离去,桐拂不及转身已听湛如一句,“明漪姑娘,可是迷了路?”

第二百二十六章 流光欺人忽蹉跎

桐拂晓得,湛如既有法子在太子的眼皮底下将沈九微送走,将自己捏死不过是举手之间的事,且一切会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好似明漪从不曾出现过。她也一定有十分的理由和说辞,令太子释然终究放下。

“姑娘当真是急不可耐,今日才入来,绫罗绸缎弃之不用,却偏要白绢衫。”湛如的面上笑容澹澹,若非知道她的从前,桐拂当真会以为眼前的女子本是个好性子的。

“既然姑娘初来乍到,容湛如领着姑娘往景致最佳处去,玄圃夜景可不比白日里差了分毫。”说罢她已径自转身而去。

桐拂自然晓得眼下除了跟上并无别的出路,只是不知这姑娘究竟备下了什么法子招呼自己。

一路分花拂柳,前头湛如一路指引,“齐文惠太子喜奢丽,宫内精绮丽过于王宫。彼时拓玄圃与台城北堑,楼观塔宇,聚奇石,妙山水。担心皇帝见着不喜,特意密植修竹,将游墙数百余间遮住……”

她最终停在九曲池前,落花浮水,人影倒垂。池中有亭台阁榭,洲岛幢幢。“众人都唤此处为九曲池,其实乃善泉池。善泉之名,是太子亲择,除了我,并无旁人知晓。善泉池周回四百三十六步,他时常在此徘徊,记不清数了多少回……”

桐拂暗自咂舌,如此心思,若一朝成空,又当会如何?

“糟了!”湛如忽而惊呼,指着水面上飘飘曳曳一方帕子,“那是皇后赏赐,若丢了恐性命不保。”说罢她提了裙裾就要越过阑干,身子晃晃悠悠眼看就要往水里栽进去。桐拂忙伸手拽住她的一只手臂,她却猛地拧身,桐拂被那气力一带,整个人就扑进水里。

人入了水桐拂不免心里苦笑,方才也料到湛如约莫会有此举,只是情急之下竟将一番提防忘得干干净净。池水极深看不见底处,白娟衫入了水绞缠在身上,将手脚束缚。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妙,这明漪可会水?

湛如瞧着池水翻腾了一阵子,渐成涟漪,终归如镜。“这可如何是好,明漪姑娘且耐心等着,我去寻了人来……”她口中轻叹,转身悠悠走远了。

“太子!”进来的宫女一个趔趄几乎扑倒在地。

萧统手微颤,一笔斜走,一幅字已毁在眼前。

“贵嫔……贵嫔那里的……蜡鹅……呈给了陛下。陛下震怒……下令将殿下禁足……”

“知道了,”他道,“退下。”

走至窗前,庭院里森森绰绰的人影,盔甲寒光,没有丝毫动静。远处洲岛高阁上,灯火俱灭,飞挑的檐角上,似有一人独坐,双脚垂着,与檐铃一般悠悠荡荡,白衣胜雪……

萧统定睛再看,那身影已然消失不见。那檐角上空空荡荡,徒留檐铃,依稀似能听见玉碎子磬磬泠泠。约摸是看错了,那上面岂是寻常人可以落脚之处……

“殿下……”身后是湛如的声音,“此事本是鲍邈之在御前挑拨,陛下听信其一面之词,处死所涉宫人。殿下何不请见以自清……”

他没出声,犹自远眺夜色如漆混沌处,仿佛耳边所闻本与自己无甚关系。

湛如见他身影瑟瑟,显倦色,不再言语。又默了许久才道,“陛下一时盛怒,待查明真相,不会怪罪殿下。湛如会一直陪在殿下身边。”

他转身往外走,“你先下去歇着,我去书阁。”

湛如站着未动,“陛下的旨意,殿下不得离开寝宫。”

他的脚步骤停,“这样……”

见他黯然,湛如走前几步,“殿下,明日一早我去书阁将殿下编书所用取来……”

“也好……”他似是有些昏昏沉沉,“若那些也没了……空空荡荡,该如何……”说着话,他已往后殿去。穿过屋子迈入临水的榭台,高窗皆合,只余了一扇半敞。水色粼粼,映在窗棂之上。

“你去歇着。”他坐在暗处,对着窗,只余了轮廓模糊。

湛如取了披衣,仔细替他拢上,又将茶水点心布在他伸手可及之处,方欲退出,忽闻他道,“明漪姑娘可好些了?若好了将她早些送出宫去。若无栖身处,且安置在官庐里。”

湛如垂目,“前几日已将她送走,她说自有去处,并未留下片言只语。”

他安静了一会儿才道,“如此,也好。”

离去前,她抬眼望向窗外的善泉池,水色溶溶漾漾,鸥鹭闲眠,一片静谧。

月色皎皎,穿过菱窗,在青石地面铺了一层霜雪颜色,直抵他的脚前。忽地,仿佛又是错觉,那流银般的颜色里,多了一道身影,似是依在窗上往里张望。

他一怔,慢慢抬眼向那窗看去。菱窗上坐着一个女子,扶着窗棂,双脚悬着,晃晃悠悠。与方才看见高阁飞檐上的,似是同一人。但她背对着外头,面容隐在暗处,看不真切。

他未动,如此宛如水中精灵一般的身影,他觉得若是将她惊走了,实在有些可惜。

那女子安静地坐了一阵,似是在打量他,很久,才小心翼翼地跳下窗子,一步步走向他。

窗外夜鸟一声清鸣,将她吓了一跳,她回头去看,半个面庞被月色照亮。

是她?萧统又是一怔。方才阿湛说早已送她离去,怎的会出现在此处?她身上穿着的,仍是那件忍冬缠枝的白娟衫。

外头重又静谧偶有水声,她才释然,转过身子。再走两步,已到了他身前不过几步。她似是有些犹豫,继而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仍然没有动静,这才好似松了一口气,提了裙裾小心挪向他面前的案几,在他对面坐了。

她取了一块糕点,又将其余的的皆挪了挪,看着似是没有别人动过,这才放心地把糕点塞进嘴里。

她吃得很小心,后来大约是放松了心思,索性撩起了袖子,左右各拿了一块。吃完,喝了他面前的茶,喝完擦了擦茶盏的口沿,才有原样放回去。

大概是吃饱了,她揉着肚子靠在椅子里,嘀嘀咕咕道,“看着挺好看,吃起来却没味,玄圃里是没糖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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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章 菱透浮萍绿锦池

“玄圃并无糖霜,但,有沙饴。”他看着她略有些失望,没忍住,出声道。

“沙饴太费事……”她接话接得很快,也很迅速地忽然止住,脸跟着唰的一下白了,“你能看见我……”

他点头。

“方才我从窗子爬进来,你就能看到?”她眼睛瞪得很圆。

他再次点头,跟着又摇头,抬手指着窗外洲岛上的高阁,“你方才在那上面,我已看见了。”

她扭头盯着那高阁飞檐看了一瞬,那上面风很大,尤其是夜里,也并没有这么远远看着那么好看。

那夜被湛如推下善泉池,起初有些使不上力气,跟着喝了几口水,眼瞅着脖颈里挂着的水珀莹莹有光,整个身子轻巧起来,钻出水面正是那高阁脚下。彼时巡卫刚好路过,她不得不藏入阁内。又岂知那些巡卫也入了阁中,她只得层层避退,最后避在了最上头一层的屋子里。

怎么出去,她没想好。善泉池的水下极复杂,四周入池出池的闸口皆以细密的铁栅栏封着,根本钻不出去。她想了一回,这应是当初建康令张景云的手笔,自己也是在这底下挖过水洞的……这就怪不得旁人了。

划船或是直接跳进湖水出去的念头根本就不敢有,此处不比黄册库,暗处的就不说了,明处能见到的守卫无处不在,湖边密密匝匝的身影根本不可能混出去。被湛如丢进池子里倒也罢了,若是被守卫逮着按刺杀太子罪处置,下场估计会十分难看……

于是她每日待在那高阁里,夜里摸下来去膳房找些吃的。也就是这几日发觉玄圃里的守卫忽然增多,且都手执重兵甲,估摸着太子事发,便想着下来瞧瞧动静。

一爬上窗子就遇见萧统是她没想到的,但他虽看着自己,却又好似看穿了去,并无任何反应。她便以为和当初在燕王府一般,他其实根本瞧不见自己……

“你为何回来?”他问。

这意思,湛如是把自己送走了的。只不过这个送走的意思,有些微妙罢了。桐拂想了想,“这个,我……想看书……”

他微微愕然,“就为了这个?”

她点头,一脸郑重,“玄圃中藏书三万卷,能得一窥,实在是此生之幸事。”这口气是金幼孜的,只不过少了几分醉陶陶的意思。

“明漪姑娘不但琴艺卓绝,看来亦是爱书成痴,想必文才也是了得……”

“不不不,”她忙忙打断,“喜看,和会写,是两回事。我并没什么文才……”

“只可惜,如今我出不了此处,也无法带姑娘去书阁。”他的调子很缥缈,好似聚若浮萍忽而散,令她心里空悠悠极不舒服。

“无妨无妨,陛下不过关你个两三日,很快就会将你放了……”话说一半瞧着他的脸色,她又忙着改口,“陛下对太子舐犊情深,定不会怪罪。只是事出忽然,还在气头上。”

他起身,“姑娘一时也出不去,暂且住在这水榭里,平素不会有人进来。”说罢转身离开,那披衣下空空荡荡,仿佛早没了身骨血肉。

桐拂瞧着他消失的那扇门,怔怔许久。说不清、难自明,这番滋味如辣酒入喉,百般烧灼终究化为闹腾腾欢一场悲一场,留下个空茫茫孤寂身。

……

天色初有些明朦意思,掠莺啼早,湛如已候在寝殿廊下,手中早膳用煨炭铜炉盛着,隐有粥香透着。耳听里头些微动静,她悄然推开门,将膳食送入布于案上。眼见他已披衣起,怔怔枯坐。

“多备一份膳食。”他忽然道。

湛如正替他洗梳,手下微微一顿,跟着喜道,“殿下是该多用些,这些日子清减得厉害。”很快新传的膳食入来,布在案上。

“阿湛,先去歇着,不用伺候。”

湛如再欲说什么,思量一番,垂首退了出去。

他将案上一份膳食取了,往后头水榭去,推开门,那扇窗仍敞着,屋子里却没人。榻上锦毯一角垂着,应是有人歇息过。

他将膳食在案上放了,正欲往那窗子走去,听见扑通一声,一个包袱从外头扔进来,恰落在他的身前。包袱上的水溅了一地,湿了衣摆一角。

紧接着,她从外头翻进来,浑身湿漉漉,面上却是喜不自禁,“偷来了,不不,借来了几卷。”

他自地上拾起那包袱,打开,里头用油纸包着的,是一沓书卷。本是在书阁案头放着,用作编文选。

她取了一旁帕子,将面上的水擦着,“天不亮我就过去了,好在书阁并无守卫,我随手取了几册,也不知是不是你要的?”

他抬眼见她站着的地方,已是一片水迹,“你……游水去的?”

“是,不然呢?这多方便。我躲在荷叶底下来回,不容易被发觉……至于这油纸,我是从膳房借的……”

他瞧着那张面庞,眸色深了深,“明漪姑娘当真是……很不寻常。”

桐拂有些懊恼,也是一时兴起一大早跑去偷书,自己这样子实在和之前刚进来时柔顺模样相差太多,难免令他生疑……

“屋子里有干净衣衫,你自换了。这膳食,且随意用。”说罢他已提步出了屋子。

待桐拂换了衣衫吃饱了肚子,悄悄摸出来,他已在案前握卷而读。见她出来也未招呼,一双眼定定于那卷上,并未稍移。

“是公和送你入来?”他冷不丁出声。

桐拂一怔,“谁?不识得……”

“萧正德。黄门侍郎,兼轻车将军。”

马车上那人的声音犹在耳畔,金幼孜也曾提过此人,东府城萧正德……若没记错,此人之后一番兴风作浪,勾结侯景,涂炭生灵……自己这个模样,与沈九微**分肖似,刻意接近东宫……

她觉得,自己很难分辩。

见她不语,他将手中书卷放了,起身走至身后檀木架前,取了巴掌大一个木匣,放在她的面前。

“往后,你若替我取书,不如穿上这个。不易被人发觉,且……”他顿了顿,“待你入水,你便知晓。”

桐拂心里绷紧了,这里头放着的物件,若是没猜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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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八章 舒芳耀绿垂轻荫

素纱衣,自那匣子里取出,不过巴掌大的一团,蓬然散开。轻若无物,柔滑细腻,流霜无暇的色泽,烟云般看不真牵

“南海出鲛绡纱,泉先潜织,其价百金,以为服,入水不濡。”他道。

“真的有鲛人?”她一瞬不瞬盯着他。

“虽未亲见,但听闻确有以采海丝绸为生之人。其潜于南海水底采集礁岩上水羊丝,潜入三四百回,才得制四件素纱禅衣。至于是不是鲛人并不知晓,但这一件素纱衣价值百金,世上罕樱”

“如此珍宝,殿下还是好生收藏着,我水里来去并不费事。”

他没出声,盯着她许久,“善琴,善文,善水,性子变化无常。若只是正德的一枚棋子,实在是可惜了。且,你这样子,倒让我想起一人。姑娘可去过覆釜岩?”

她没吭声,这事本就不清楚。既然真话不明白,谎话多了太累,索性什么话都别。之前口不能言,这么看来也不是什么糟糕的事……

“殿下……”门外是湛如的声音,桐拂忙避去后头,听得她入来,似是斟酌再三才开口,“陛下舍身入同泰寺,群臣皆往,于寺门外跪请还朝……”

桐拂趴在窗子上,面前池水如新琢碧玉。这么一会儿功夫,身上衣衫已干,倒是不出的舒爽。海蚌水羊?闻所未闻。这海里的蚌竟能生出如此神物,只是不知这南海鲛人,是否正是吕让所的雕题国人。若是,为何会跑来京师?且那宋梁之间,也有他的身影。若是为了兮容,煌煌一千年,又千里迢迢……实在有些不过去。又或者,与自己一般?只是他又是因何徘徊不能离去?

眼下这素纱衣在自己手中,明书的那一袭,这一件,乃至水道中反复出现的,究竟有何干系……难不成这衣衫本是如此而来,兜兜转转始终在自己身旁……

“姑娘可知,何为舍身?”他不知何时到了身后,眼下水榭三面菱窗敞着,风涌入,将他的衣袖拂扬。

桐拂迟疑,“舍身……供养佛?”

他走至她身侧,亦望着窗外池水澹澹,“萨里王子舍身鉰虎,雪山童子为听法而舍身予罗刹,这些,菩萨为求一切种智,及悲悯众生故布施身肉,令悭贪之众生起羞耻心。

父皇敕建皇基寺大爱敬寺开善寺大智度寺光宅寺解脱寺同泰寺,重修长干寺塔。舍财遍施钱绢银锡杖。又时常高升法座,为僧俗讲,尤长释典。父皇常宣我入宫,同制《涅盘》《净名》《三慧》诸经义记。

如今,父皇舍己身而入佛寺……”他忽而止语,“我当是知道因何故……只是,无以言明……”

桐拂心中长叹,梁武帝舍身入寺一共四回,这才是第一次。那之后,都是大臣捧着万万钱,将皇帝一次次赎回……此事她不但不能劝慰,也实在劝慰不得。恍惚间,眼前池水微漾,光影陆离,她忽而脱口道,“重修长干寺,可是因那舍利?”完自己就愣住了。

他顿时转向她,“你方才什么?”神情间极为惊异。

桐拂心中茫然,方才眼前见秦淮河佛陀里精舍古塔……从前未见过,怎的就会了这么一句?“我……也是听人起过,……那长干寺有舍利……”

“你可知是何种舍利?”

“不……不知。”她支吾道,长干寺在京师早不是这个名字,如今的应是禧寺,至于寺里是否有舍利,她如何知道。

他定定瞧了她一会,才移开目光,“拘尸那揭罗城外,娑罗树林。尔时世尊,娑罗林下寝卧宝床,于其中夜入第四禅寂然无声,于是时顷便般涅盘。”

桐拂听着心中一动,这一句,金幼孜亦同自己过。彼时俞平海送来的船木,就是娑罗木。

他声音渺渺,似自池对岸而来,“彼时舍利八斛四斗,分由八处供养。百年后,阿育王重新收集了舍利,分作八万四千份,役使鬼神一夜之间在赡部提洲建塔八万四千座以供养,塔即为阿育王塔。

长干寺塔中舍利,乃东晋高僧刘萨诃发现。彼时,掘入丈许得三石碑。有一铁函,铁函中有银函,银函里有金函,金函里有三舍利,又有一爪甲及一发。此塔乃阿育王起八万四千塔之一,故而于旧塔西侧,又竖一刹,安放舍利。”

她一叹,只可惜,隋文帝耕垦荡平建康,兵火废焉……这一声叹不知怎的,竟叹出声来,幽幽长长,引得他侧目。

“姑娘这一叹,是何缘由?

“没……没什么,感叹而已……那长干寺里真的找到舍利?”

“穿土九尺许,石磉,石函,铁壶,银坩,琉璃碗,舍利。”

“发长数尺,卷则成螺,光色炫耀。”她接着道。

二人皆怔住。

“殿下……”湛如的声音在前殿,带着欢愉,“刘将军得胜而返,为东宫直阁,赐爵关中侯。现,在殿外待宣。”

“请陈将军!”萧统疾步而出。

桐拂扒在门后,耳听外头陈庆之那寿春之役。命士兵假装力攻不得灰心而撤,一路丢盔弃甲。骗得北魏士兵出城追击争抢丢下的盔甲,此时陈庆之领着士兵返身杀回,连下两城……

再之后,寿春被攻陷,北魏豫州刺史李宪降……

桐拂听到精彩处,不自觉出声喝彩,忙又掩口,耳边已听得萧统道,“隔墙有耳,不如入来。”

她没辙,只得入了前殿。陈庆之颔首微笑,“原来是明漪姑娘,好巧。”桐拂讪讪在一旁坐了,陈庆之重又起战事。

“北魏近日出了一桩案子,”陈庆之道,“蜜多道人在城南巷中被害,此人乃孝明帝亲近之人。接着是鸿胪寺卿谷会绍达。如今有传言,胡太后欲立元皇子为帝……”

“元皇子?”桐拂失笑,“明明是元姑娘!”

瞧着面前二人死死盯着自己,她才惊觉十分不妙……

第二百二十九章 清冰一片光照人

孝明帝的潘嫔所生乃是个女娃娃,却被北魏胡太后假称皇子,拥立为帝。这事儿桐拂在酒舍里听说书人说过。虽然那尚在襁褓中的元姑娘只做了几天的皇帝,但这女娃娃却是实打实第一个女皇帝,比武则天还早了个百余年……

只是如此荒谬之事,自己方才脱口而出,若非北魏派来的内奸,又是如何晓得?她眼巴巴望向陈庆之,也不知这会子是不是金幼孜……

陈庆之的神情的确有些错愕,不过开口却是,“明漪姑娘身子大好了?”

桐拂一身冷汗未散,忙道,“好了好了,承蒙殿下悉心照看。”

“殿下,”门外侍卫忽然朗声道,“普六茹忠求见。”

她顿时松了口气,这位什么茹忠来得很是时候……只是这名字听着有些奇怪。

少顷,一人大步入来,对着萧统俯身就拜,被萧统扶起。“常听陈将军提起这位爱将,果然器宇不凡。”萧统由衷赞道。

桐拂细瞧这来人,身形高大魁梧,英姿飒爽,一句器宇不凡也实在不算是过誉。脑子里转来转去,还是想不出这什么茹忠究竟何人。

“太子谬赞,”普六茹忠道,“家父杨帧在六镇起义时讨伐鲜于修礼,为其所杀。末将与家人流亡山野,被带至南梁,入陈将军麾下。”

“杨帧?曾官拜宁远将军。可是弘农华阴人氏?”萧统问道。

“正是。”普六茹忠躬身道。

萧统赞许道,“弘农杨氏,乃春秋羊舌氏族后裔。西汉十轮,东汉四世三公,西晋三杨……历朝历代,弘农杨氏人才辈出……”他顿了顿,望住普六茹忠,“今日可是有了北魏的消息?”

“正是!回太子,孝明帝密诏尔朱荣率军入洛阳,以胁迫胡太后交权,被人告发。胡太后与郑俨、李神轨以鸠酒将孝明帝毒死,并立孝明帝之子,尚在襁褓中的元氏为帝。

数日后,胡太后宣称元氏乃女儿身,废黜元氏女皇。又将三岁的临洮王子元钊扶上帝位。”普六茹忠一番话说完,桐拂眼风里瞅着萧统和陈庆之不约而同扫过的目光,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见。

“尔朱荣岂会罢休。”萧统叹道。

普六茹忠旋即回道“尔朱荣闻听孝明帝被害,立刻拥立元子攸为帝,杀入洛阳。胡太后郑俨、徐纥望风逃遁出逃,孝庄帝即位,实为尔朱荣之傀儡……”

桐拂不觉一个哆嗦,这之后的事,她也听过。彼时那说书人说到那河阴之变,胡太后及元钊被投入黄河溺死,北魏诸王及百官被尔朱荣屠杀,死者二千余人,一时刀劈斧砍血流成河……

瞧她脸色发白,萧统移开目光望向陈庆之,“陈将军是否与我想到了一处?”

陈庆之肃然,“陛下若选在此时北伐……”

萧统起身,望向窗外,“快了,陈将军怕是很快又要出征。”

桐拂心里却很不是滋味,这一回陷在此处,实在憋屈。金幼孜神出鬼没,也不知道和这陈庆之是什么关系,眼瞅着又要跑去打仗,自己该当如何?至于此番如何过来,她思来想后,总觉得何处不大对劲。彼时自己与朱瞻基小娃娃一起搭了小舟,从宫里出来好似去了趟太医院,究竟在太医院里发生了什么?

陈庆之不知何时也起身道,“殿下,此番若下官再度北伐,可否同殿下借一个人?”

桐拂心一拎,抬眼刚好与他对瞅着,“你疯了么……”她以口形无声道。

陈庆之面上没什么表情,移开目光继续对着萧统道“我看明漪姑娘应是愿意同往。”

她的心火刚冒出头,萧统已然开口,“也好。”她随即恍然,如今自己躲在玄圃,这倒是唯一可以出去的法子。且自己若当真是萧正德的棋子,他也正好可以借机将自己摆脱……

这也好两个字后不久,她就跟着陈庆之的战车辘辘北上。直到大军驻扎在涡河畔,桐拂也才第一次见到他。暮色中看着他走到近前,身后跟着的是那普六茹忠,她心里就没好气,“陈将军这是闲步军营,怎的不骑马?”

陈庆之将身上披风拢了拢,淡淡道“不会。”

“将军真会说笑……”这一句没说完,普六茹忠已接上了,”陈将军确实不大会骑马,也拉不开弓。”

桐拂顿时愣住,又很快释然,金幼孜确实也不大会骑马拉不开弓。但为何这一路一直避而不见,一声招呼都没打,令她以为他早不在此处……

“今夜要去攻打北魏营寨,姑娘要不要一起去?”

她嘴巴张了张,半天才道,“不……不必了,打仗我不会,就不去给添麻烦了。”

陈庆之淡淡道“我不觉得麻烦。”转而对普六茹忠道,“去替姑娘备一匹战马,送过来。”桐拂眼睁睁看着普六茹忠大步离去,才急忙道,“柚子,是不是你?你没疯吧?”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看到她心里发毛,才出声,“我虽不知姑娘口中说的是何物,不过,在下确实没疯,也不会拿姑娘的命当儿戏。”

她心里顿时凉了大半截,原以为可以借机和金幼孜商量着怎么回去,没想到是当真跟着这位连马都不会骑的将军出来打仗了。金幼孜没说过这一仗会打成什么样子,但……

“将军。”普六茹忠已经牵着马回来,“曹领军不愿出兵对付北魏这五万先锋,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自己?有多少人?”桐拂觉得还是打听清楚比较合适,也方便到时候躲藏。

陈庆之作宽慰状,“姑娘莫担心,我有两百亲兵。”

桐拂扶着一旁木桩,勉强站稳了身形,“陈将军……你拿两百人去对付五万人……我是不是听错了?”

“姑娘不曾听错,”陈庆之继续安抚道,“我的确只有两百亲兵,多一个人都没有。”说罢他已转身离去,远远还能听见,“姑娘安心,待天黑透了,就一同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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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章 斥堠直通沙碛外

与陈庆之并驾策马而行,扭头看着身后跟着的两百亲兵,桐拂还是不太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两百对五万,岂止是儿戏,这根本就是去送死。

“看着……姑娘很有些忧心。”陈庆之道,马骑得不大稳当,他的身子晃晃悠悠得厉害。

“陈将军恕我直言,”桐拂实在忍不住,“如将军这般连马都骑不稳的,只带着两百人,是打算去投诚么?我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一会儿让我离开就行。”

他嘴角难得有了笑意,坐了坐稳当,“打仗这事,本就不是胜在人多。”

“可……这悬殊实在过于大了……我看将军自己也没带什么兵器,一会儿准备如何杀敌?”

“兵器我的确不会用,一会儿,姑娘与我在一旁观战即可,倒是也用不上什么兵器。”他大约是嫌马跑得太快,笨拙地拉了拉缰绳,“只需一样东西,就可取胜。”

“什么?”她按下性子问道。

他伸手指了指天,“夜色。今夜无月,星光黯淡,足够了。”

桐拂刚刚涌起的一线希望,咔嚓一声亦崩断了,她再不吭声。

陈庆之也不再多言,眼瞅着前头黑压压一片营寨,勒住马,“姑娘你看,北魏五万大军,今日刚刚赶到这驼涧村,连夜搭起了营寨,搭得……不错。”

桐拂心里冷哼,轻敌了不是?北魏的大将王元昭也不是跑来游山玩水的……“陈将军,现在我们回头还来得及。”她劝道。

“不不不,好戏还没开场,如何能一走了之。我说搭得不错,是说……对了,倒不如问问姑娘,你觉得这营寨之外少了什么,又多了什么?”

她心里顿时火大,这都什么节骨眼上了?还有兴致考问……腹诽归腹诽,桐拂还是仔细看了看,心中一动,“好似没有那什么……鹿角木、拒马枪?至于多了什么……”她伸长脖子来来回回又瞧了几次,忽道,“深草?通常营寨扎在旷地,他们的营寨却在深草间,这是为何?”

陈庆之十分赞许地点头,“姑娘兰心蕙质,果然通透。北魏的这支前锋,一路直奔而来,又忙了一天搭建营寨,眼下早已疲惫不堪都歇息了。营寨的防备并未完成,而这一疏漏,会让他们今夜十分后悔……唔,如果他们还有命后悔……至于深草,他们需要放牧,如此倒正好给了我们奇袭的遮掩。”

之后的一切,如梦如幻,桐拂眼睁睁看着二百人在浓稠的夜色中,生生撕开了北魏五万人的营寨。火光于四处腾起,执着刀剑的百余死士形如鬼魅悍如猛兽,将那些昏昏乍醒、犹在梦中的北魏士兵,拖拽入更幽暗的去处,自此陷入无尽梦境,再不会醒来……陈庆之取下营寨并未停下,与匆匆赶来无法相信眼前情形的南梁大军一起,将北魏军队尽数赶出涡阳,南梁占据涡阳城,对峙由此而始。

依着陈庆之的脾气,不出月余,就会将北魏十五万大军彻底打趴下。令桐拂没有想到的是,这场对峙却极为漫长,漫长到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在这涡阳城里待了有多久。从起初着急离开,到后来扒在城墙之上数青砖,她已经麻木到甚至想不起昨日,亦或昨日的昨日发生过什么。她去寻过陈庆之,但总知军师并不是她想见就能见上……

远处的涡阳河,水色滔滔,再往远处的北魏大营里炊烟四起,竟一番祥和安宁的意思。大概自己会困死在这涡阳城里,只是为何会在这里?

“明漪姑娘觉得此处景色如何?”身后是陈庆之的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愉悦。

桐拂连扭头的想法都没有,恹恹趴在女墙上,“快了快了,就快数清楚北魏营寨里有几个帐篷……还有,这几日那边的斥候来来回回,跑得有些辛苦,陈将军是不是也得了什么消息。”

“确实有个好消息。”他已在身旁站定,一同远眺营寨。

桐拂一个激灵转向他,“我们可以离开了?!”

他摇头,“比这个更好的消息,北魏派了一支在我们身后搭了营寨。”

她咋舌,“腹背受敌,回都回不去了,这叫好消息?”这位陈将军别是在涡阳城里憋疯了…………

“可以打仗,难道不是好消息?”他瞧着她面上失笑继而怜悯的神情,“我们的曹领军,眼下正在收拾家伙,准备逃了。”

她一脸迷茫,又杂着火气,“曹领军打算撤走,你现在却要去打仗?你早干嘛去了?你手里不是有皇帝给的节杖?中下级军士随你处置。你想干什么早干了,为何要等到如今?”

“今日之前,这座城里的一兵一卒我都调不动,包括我的亲兵。但今日曹领军撤走,我便有了机会。”他将拎在手中的一小坛酒放在她面前女墙之上,“今夜,我会以酒肉犒劳军士,那之后再邀姑娘观战。”

“我不去。”桐拂嘴比脑子快,”再有,城中粮草几乎殆尽,岂容你这般犒劳?”

陈庆之已自斟了一盏,“殆尽好啊,就是要殆尽……”说罢一饮而尽拂袖而去,走至转角处忽又停了脚步,“姑娘今夜只需在此处观战即可,我今日会用上此剑,”他另一只手中何时提了一柄长剑,“姑娘在火光最耀眼之处,应能看到。”

是夜,陈庆之在涡阳城内大酒大肉的招呼军士,城内许久以来的恹恹之气一扫而空,众人皆欢颜,皆微醺……猛的一声酒盏激碎,陈庆之立在人群中,身子摇摇晃晃,却大声道,“谁想回家?想回的,跟上我,去把城外那些北魏人赶走!赶走了,我们就回家!”说罢提剑扬长而去再不回头。

众将面面相觑,酒意薰薰之间又猛地齐声振臂高呼,“回家!回家!”蜂拥着、脚步虚浮踉跄着,随着陈庆之踏出城门。桐拂目瞪口呆看着这些提着刀剑、醉酒的兵士群情激昂地冲向北魏的营寨……

她只想到那一句,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三径荒凉还旧里

眼前的北魏营寨,被搅得天翻地覆。火势熊熊、马嘶鸣声声哀、绰绰人影笼着无边血色……天色微明时分,四座营寨已尽数被破。一夜拔了四寨,此举,也只有那个连普通的弓箭都拉不开的陈庆之可以做到……

她遥遥看着远处的半山腰,火光冲天之处,那个挥舞着长剑的身影……

桐拂以为他会回到涡阳城,他却没有。

北魏也万万没想到,一向善于智取的陈庆之竟没有给他们留下喘息的机会,还没来得及将余下的九寨加固,陈庆之已杀到了眼前。

他将杀死的北魏士兵的头颅,整齐地排在阵前,领着早已杀红了眼的南梁军士,不要命一般冲向早已心惊胆寒的北魏阵营中……九寨尽数被拔去,十五万北魏士兵几乎全军覆没,涡河水因高高垒起的尸体而断流……

每回午夜惊梦,都是这般场景,猩红河水止于累累白骨之间,她看见自己就站在那当中,被刀剑胁迫着,一步步退入绝境……桐拂唰地睁开眼,一头的汗,面前仍是漆黑,又是噩梦一场。

她坐起身,摸索着想去案上取水喝,才走了几步,就撞上了什么,她一声哎呦没出口就愣住。紧跟着,她紧走几步,猛地推开了屋门,外头虽是夜深没错,但分明是自己的那间官庐。

她长舒一口气,鼻子有些发酸,觉着很久没有这般松快过。至于拔了北魏十三寨的陈庆之,这一别,可不仅仅是山高水远……

再无睡意,待天光初现,她已出了庐舍,一路往金幼孜的住处去。晨曦中竟透着微寒,她忽然有些不安,此番在涡阳城中待了那些时日,此处该是过了多久?

心事重重间,她伸手推开了金幼孜的院门。院门一推即开,她反倒愣住,这么早就出门了?就算出去,这门也不该如此随意掩着。

往里走,院子里仍是从前模样,他平素就不大洒扫院子,四处都有落叶堆着,阶畔荒草。厢房门窗紧闭,不似有人。她推了推门,没推开正打算离开,眼风里瞅着一扇窗微微开着一道缝,不觉走上前。

将窗子打开,对着的正是他临窗的书案。那上头铺着卷册,笔斜搁在砚上,倒似是随手放下。她伸手在案角上抹了一下,厚厚的积灰。

她心里一沉,金幼孜虽不怎么收拾院子,但书案上向来齐整干净。眼下这情形,竟好似离开了很久……

出了庐舍,转上长街,路上行人已不少,早食的香气随处可闻。河道里穿梭着舟船,舟尾上,船娘就着河水洗梳。长发被晨曦映染着,一编香丝云撒地。

桐拂坐在河边,她从来可以这般一直一直地坐着,不曾厌过,也不会厌倦。她伸手将颈间的水珀握在手中,掌心沁凉,很快有了暖意。恰一缕日光攀过身旁垂柳,晃了眼。

光影婆娑间,见河道开阔,对岸高墙窄弄化作连绵低矮屋舍,更有田埂清渠,烟青薄雾间农人劳作……又一时,幻作飞檐高宇金垱琳琅,路人鲜衣怒马不尽繁华……再一瞬,一切云烟散去,火光冲天,殿宇倾颓……桐拂心中却清明,这一幕幕,彼时在北平燕王府化作魂魄茕茕游荡之时,也曾见过。

诸般种种,应都是她亲见过,只是如今斑驳成碎影,看不真切。往来反复兜兜转转,她还在这里,在等什么亦或守着什么,她依然没有丝毫头绪。

远远的,钟楼徐疾三止。她起身,那日去太医院应是去瞧爹爹,为何那之后完全没有印象,总该去问个清楚。

太医院门前值守的小吏见着她有些惊讶,“桐姑娘?好一阵子没见。桐大人他……不在里头。”

她步子一慢,“不在?他去了何处?何时离开的?”

那小吏道“桐大人好似是去茅山采药,生药库不少人都去了。约莫走了十来天了……”

“他不是没有旨意不得离开生药库的?”

“这……我也不清楚……”

“文大人可在里头?”

“文大人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不见客……”

桐拂已越过他往里走,“多谢,我问一句话就走。”不知为何,她模模糊糊觉着,缺了一角的碎影之间有文德的身影在里头。

她在生药库前怔怔站了一会儿,院门锁着,四下一片静谧。这么多医官都去茅山采药?究竟出了什么事?还是说,会发生什么?

“桐姑娘。”身后有人招呼。

她急忙转了身,“文大人,我爹去采药了?”

文德盯着她半天没出声。

“是出了什么事?我爹他……”

“桐大人无事,去茅山采药是得了陛下旨意,一路也有人照顾,无需担忧。过几日就回来,回头让人去告诉你。”

她松了口气,“那就好……对了,这些日子,可有看到金幼孜?”

他方才移开的目光又移回来,“金大人这些日子应是直宿于宫中。”

“这些日子?已经很久了?”她诧异道,这直宿虽然从前也有过,但这本是轮班的事,怎会一直是他在宫里。

他清了清嗓子,“唐太宗李世民为秦王时,开文学馆。彼时有十八文士,内有房玄龄、杜如晦。十八人分为三班,每夜六人直宿,随时切磋学问。再有,禁中夜半定天下,下朝之后也常有机要密诏。太祖时期的殿阁学士,就经常连值数班……这直宿,有人相求还求不来。”

“文大人近日可有看到过他?他什么时候能出来?”

“出来?”文德有些诧异,“他前两日就出来了,陛下赐了休沐。怎么,桐姑娘没见到他?”

桐拂一时脑袋里乱哄哄,“他……没在官庐里,我再去找找。”说罢转身就走。

“你……”文德话出口又有些后悔,她已转过身来,他垂下目光,“没什么,姑娘慢走。”

“文大人,“桐拂见他语迟,脑袋里有什么一闪而过,“我之前,是不是来过?见到你,然后……”

“姑娘记错了。”文德面上顿时冷了,“慢走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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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白银盘里一青螺

面前案上铺得满满当当的,都是自己最爱的菜式,桐拂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金大人他定是有急事,才匆忙离开,否则断不会连我这里都不说一声。”刘娘子在她面前堆得高高的碗里,又添了一筷子菜,“倒是你这一阵子又跑去哪里了?”

桐拂醒过神,“我上回去白酒坊沽酒,是多久以前的事?”

刘娘子眉梢一挑,“你还是二十几天前替我跑了一趟,酒来了,你倒没回来。金大人那会儿说你入宫去了,再之后你们俩就都见不着人影了。”

见她沉吟不语,刘娘子又道,“对了,你不是让我打听西南边来的人?这些日子京师里头,确实多了不少那边过来的。

我原以为那种偏僻地方过来的,定是没法子和京师里的相比。却不想,他们衣着打扮十分考究,要么举止言谈翩翩儒雅,要么看起来就是功夫了得的,对京师也很熟悉。”

“云滇?”桐拂小声道。

刘娘子点头,“照理这也没什么奇怪,毕竟这云南沐家刚娶了个公主,那边过来些人挺正常。但,我却听十六楼的伙计说,他们平素极少去那里头,多半却是在街头巷尾的酒馆茶舍里晃悠……

你想想,远道而来的外乡人,但凡有些身份或是兜里有银子的,哪个不去十六楼里喝酒?外头酒馆不过偶尔图个新鲜,也不会日日在里头待着。”

见桐拂蹙眉,刘娘子忽地想起了什么,“对了,上回那一男一女和你去后头吃酒的,之后把酒钱送来了。那女子还找你来着,我只得说你不在京师……哟,你瞧瞧,才说着,人就来了……”

桐拂一抬头,加布已经拖着一人挑帘入来,几步到了她的面前,“姑娘还真是不容易找着。正好一桌子菜,你一个人也吃不下,不用客气,我们可以帮忙。”他说罢将身后的女子拉至案旁按坐下,自己提了筷箸就吃起来。

刘娘子已笑着往后头去,“我去取酒,你们慢吃。”

桐拂瞧那女子面貌陌生,并非宜安郡主,不由问道,“这位是?”那女子自出现,就一直一瞬不瞬盯着自己,探究的意味丝毫没打算遮掩。

“我妹。”加布眼皮没抬,小半条鱼已经吃下肚子去。

“桐姑娘叫我阿芜就好。”那女子微微倾了倾身子。

桐拂心里却是一动。阿芜显然是个假名字,她的眉眼间和加布也没有半分相像之处,且进退有度,举手投足甚是稳笃,风仪竟似宫中女官……

“阿芜姑娘听着倒像是京师人。”任何东西都好掩饰,即便是声调,但口音却很难。桐拂怎么看都觉得她不是开封或是云南过来的。

加布嗤了一声,“京师人怎么了?说话阴阳怪气的,没意思。”

阿芜深深看了他一眼,转向桐拂,“桐姑娘,如今还是捕捞湖鲜以为生计?”

“阿芜姑娘真是明眼人儿,这才一见面,就晓得我是做什么行当的。不过近日骨头懒了,我很久没下过湖。”桐拂笑嘻嘻替她布菜,虽晓得面前这姑娘来路不明很有些蹊跷,但说不上为什么,倒是讨厌不起来。

阿芜嘴角微漾着笑意,“宜安郡主上次回去,对这里的菜式赞不绝口,念叨了很多次要吃姑娘亲手做的湖鲜,我便猜到了。”

桐拂将面前一盘菜推至她面前,银白瓷盘里盛着青螺,淋着姜醋汁水,“青螺是一大早刚送来的,阿芜尝尝。”她递给阿芜一支细长竹签。

加布拿起青螺就嘬,“费事!用什么竹签……”

阿芜摇头接过那竹签,很快替他挑了一些放在他面前,“江南最好吃的青螺是清明前的,与那白笋一同炒了,羡煞神仙下凡尘。

你这种吃法,生是一碗,熟是一碗,不吃是一碗,吃了还是一碗。”

加布闻言忍不住大笑起来,“果然果然,这个说法有意思。”

“好啊!你们俩竟背着我,跑到这里吃好吃的!”又有人挑帘入来,桐拂抬头去瞧,走在前头的是繁姿,跟在后头眉间紧锁的,竟是文德。

繁姿虽有怨色,面上终究是掩不住的喜滋滋。文德明显十分不快,目光却反复落在阿芜的身上。加布已扯了繁姿坐下嘀嘀咕咕说不停,阿芜静着心思仍旧挑那青螺。桐拂一旁看着,这四个,各自有趣,又有什么颇不寻常在那之间流动……

繁姿喜欢文德,文德好似对阿芜有意,加布对繁姿虽热络但明显与他对阿芜的关照又很不同……

刘娘子拿了许多酒,到后来,加布和文德一直一直喝,繁姿嘴上就没停歇过,阿芜挑完了青螺也没吃什么,拿着茶盏时不时怔怔出神。

“杀人了……”,“可不,我也瞧见了……”,“抓走了好几个,就前头河对岸的铺子里,哟,那儿我常去……”,“我看清楚了,抓人的是锦衣卫,不是兵马司……又不知道是什么厉害人物……”外头忽然而起的喧嚣声,令屋子里顿时静下来。

加布与文德几乎同时站起身,“该回去了。”

繁姿自是不肯,扯着文德的袖子,“酒没喝完,急什么。加布你给我坐下,你又着什么急?再说了,外面乱哄哄的,估计路都拦着,你们也回不去……”

“拿出来!”加布冲着繁姿摊开手,“你那王府的牙牌,哪儿去不了?便是座山,他们也给你移开了。”

抬头瞧着文德脸色实在难看,繁姿撒了手,气呼呼地起身,“走就走,外头抓两个人就吓成这样,真出息……”说罢摸了银子出来塞给桐拂,“小拂姑娘,我们很快会再来的,下回可是要吃你做的湖鲜。”

一行人很快离开,刘娘子挑帘入了屋子,就看见桐拂独自坐着怔怔出神,“哟,不是先头吃酒吃得挺高兴的,这是怎么了?”

她盯着那一堆青螺的壳,“我觉得,不大对劲……”

刘娘子捻了一颗青螺壳在手中,“这怎么不对劲了?我尝过,新鲜着呢!明儿啊,我再用青韭炒这螺肉给你尝尝……”

桐拂眼前还是阿芜方才挑青螺的样子,她拿着竹签的手势,和文德拿银针的手势,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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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章 长路行人有所思

待她回过神追出酒舍,那外头,纷乱已然散去,长街上路人熙熙攘攘,再瞧不见他们的身影。如若那阿芜当真是文德的妹妹文清,那小柔……她当是知情。

桐拂跃上河边的细舟,径直往周王府去。河道上船不少,临近大市街更是大大小小拥在一处,几难前行。

“桐姑娘!”岸上有人出声招呼。

桐拂扭头看去,廖卿站在河道边,冲她使劲挥着手臂。

“有急事,改天再说!”桐拂冲他喊道。

不料他竟猛地自岸上跳入离他最近的船板之上,沿着连成一片的船舫往她的舟子疾步过来。平时瞧他谦谦温和,眼下身手却十分利落矫捷,没一会儿功夫人已踏上了桐拂的舟子。

“廖大人,我真的有事,能不能改日……”

廖卿将身上衣衫整了整,才定定望住她,“你想知道的事,我知道,且不止一件。比如,你现在想去找的人,和那之后想去找的人。”

瞧她一脸讶色,他指着前头,“姑娘还是快些撑船,我慢慢与你说来。”

“你知道我去哪儿?”

“周王府。”他取了帕子擦着额上的汗。

“你怎会知道?我去找……”

“你去找开封来的世子师,和他身边的人。”他将她打断了。

“你也怀疑……”

“我并不怀疑,”他再次打断她,“她就是。她也一定知道那个人的下落。”

桐拂手一抖,船身跟着一晃,廖卿扶着船舷勉强站着,“若她也来了,眼下已是处在极危险的境地。”

“不对……”桐拂紧握着船篙,“我们现在冒然过去,怕是反而招惹了麻烦……你晓得的,我后头应是跟了人。”

“今日不知何故十六楼的大船都出来了,河道上人多,容易隐蔽。你多绕些路,走水巷。”

“十六楼的船大白天出来做什么?”桐拂嘴上问着,手下却未闲,仗着细舟纤小,在拥挤的河道里穿梭自如。

“这个,也没有规矩说十六楼的船白日里不能出来。只是今日这般,的确有些蹊跷……”

“方才捉了人,你可知道?”

“知道,”他一双眼在河道两岸反复逡巡,“去找你的时候刚好听人说起。捉的人,不是京师人氏。来捉人的人,你猜是谁?”

“说是锦衣卫……”

“都指挥佥事,纪纲。”廖卿面上冷冷。“他手上,数十族、数万人命。今日,怕是又添新魂。”

“此事,与她们……”

“但愿与她们无关……”他的声音没于一片丝弦笙歌中,前头的大船舫,玉犀金彩梅妍桃唇,歌喉呖呖舞婆娑。二人心事重重之间,船头一折,已入了一旁狭窄水巷。仿佛一扇门阖上,将一片纷纷扰扰甚嚣尘上,尽数拒在外头。

“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要回来……”桐拂心里乱糟糟,失了头绪。

“若是你,可会回来?”廖卿忽而问她。

“我……”她答不上,若爹爹和小柔在京师,自己多半也是会回来,哪怕是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之后廖卿再不多言,一路指点河道。瞧他熟门熟路,桐拂没忍住问道,“廖大人对京师水道如此熟悉,可是经常乘舟?”

廖卿脸色比方才好了许多,“有两种人,对京师的巷道、水道十分熟悉。一种是成日里在城里跑腿做生计的,还有……”

“诚意伯,刘基?这金陵城可是他的手笔。对了,算来是你的祖师爷……”

廖卿一窘,“我岂能于诚意伯相提并论,便是连拜师也是不够的……不过姑娘说对了一半,钦天监的人对京师是极为熟悉的。闭着眼不会走错,此话并非夸大。”

“啧啧,厉害。不过,你们成日抬头看星观月,和这京城的巷道水路有何干系?”

“京师格局,你可知道?”

“只听说诚意伯当年造这金陵城,用了十分的心思,里头诸多玄妙,寻常人根本看不明白。”

他示意她绕过一座河房,河道急转分作三条,他指着当中一条示意她前行,“京师乃北斗南斗融和之势,内城十三门,若连上了,就可见北斗七星与南斗六星。

北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方。北斗之斗勺,在通济门和太平门之间,而这里恰巧是燕雀湖。”

桐拂脑中有什么一晃,“燕雀湖……那里是紫禁城啊……”

廖卿一愣,“如今的紫禁城是填了燕雀湖而造,这事,姑娘怎会不知?”

她心里如被钝器击中,不及将那究竟看分明了,身旁廖卿忽然道,“是她!”

桐拂勉强收回心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河道不远处的岸边,马车停处,一个女子的身影刚隐入帘后,马车随即辘辘急行。

廖卿的声音颤着,“不会看错的,那是文清,她从前常来给桐女史看脉。她二人算是亲近的……”

“可还看到旁人?”桐拂的声音也有些不稳。

“里头还有一个女子,我没看清……”

桐拂已将舟子泊在岸边,与他一道循着石阶奔上,直追着那马车而去。

马车穿过窄巷,转向东去,一时看不到影子,二人加快脚步,冲到巷口正打算也跟着转出去,已被一柄花里胡哨的刀拦住。桐拂心头一凉,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会站了这么一群锦衣卫?

“我说你跑什么跑?”身后廖卿将她一把扯回去,“金大人并不在此处!”

桐拂一呆,廖卿已转向为首的总旗,“在下乃钦天监廖卿,与这位姑娘一同去寻文华殿的金大人,刚好路过此处,麻烦总旗大人借个道。”

那总旗面上无甚表情,“找人?既然是文华殿的大学士,不去文华殿或是官庐,跑这犄角旮旯的地儿,还叫刚好?今日我等在此处办案,但凡出现在这里的,都是疑犯,管你是哪儿来的。来人!给我都绑了!”

桐拂一急,忙将入宫的腰牌摸出,“这位大人,您瞧,我这腰牌可是随时可以入宫的,是皇后殿下亲自给的……”

那人瞅了瞅,“看着倒像是真的,不过,除非是陛下的旨意,否则,你再掏一千个腰牌出来也没用!”

桐拂再要分辩,已被人拿住,眼瞅着就要捆上,就听身后马车声辘辘而来,稳稳停在一旁。

皓腕轻扬,将那珠色璨璨的垂帘掀起,一女子华裳金钗,探出身来,“哟,看来,今日周总旗也要将我拿下了呢。”

桐拂只想着那一句,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这女子风姿委实令人炫目。但不知为何,看久了,竟生出熟悉的意思,好似在何处见过……

她猛地想起一人,不,不但见过,还曾与她一同洗过狐狸爪子……

第二百三十四章 前舟渺渺欲渡谁

????????分明同一个人,看起来怎会如此不同?

忽格赤的皮作坊里,粗布袄裙素帕束发的女子,举手投足间无半分修饰,澄澈如水云。

眼前虽新妆冶容,不但不不显流俗骄横,反倒一番质傲清霜色、香含秋露华。

那总旗忙堆了笑脸迎上前去,“哟,这可真是折煞小人了!捉了谁也不能挡着女秀才的路。”随即转向他的手下,“还不赶紧的,让出道来!”

桐拂一愕,扭头去看廖卿,廖卿冲着她颔首,用口形比着,“刘莫邪……”

刘莫邪?桐拂自然晓得她。洪武年间,因才华出众名动京城,彼时就是名门贵族诗文酒会上的常客,之后更成为宁国长公主的座上宾。时太祖听长公主常提及这位才女,好奇之下将刘莫邪宣入宫中,于殿上考她诗文。她究竟做了何诗文无人知晓,但那日出来,就成了太祖钦点的女秀才。

只是,她为何会以那般面目出现在臭气熏天污水横流的皮作坊?这两次显身,悬殊实在有些大……难不成当真如坊间所传,她曾得仙人指点,习得幻术,可以随时变幻……

马车再度前行,经过桐拂身旁时又停下,刘莫邪伸手撩起帘子一角,“咦?这位姑娘我识得,不但识得,我想起来还欠了人家一个人情。

周大人,你看我还没来得及谢人家,我琢磨着这就带她一起走,好酒好菜招待一番,不晓得周大人会不会给这个面子?”

总旗面上刚显出为难之色,刘莫邪又道,“今日之事我也是晓得的,昨日我还同你们纪大人一起吃酒。纪大人手下正缺得力的人手,下回我再去纪府……”

“快快快,还不赶紧将人放了!”那总旗已连声招呼手下道,又亲自护送桐拂上了马车,凑到刘莫邪的窗前,“刘姑娘的事,那就是我的事。其实刚才这姑娘要说是刘姑娘您的人,我根本就不能拦着!您慢走慢走……”

??桐拂落了座,车里除了刘莫邪,并无旁人。她冲着车外张望了一回廖卿,面前的刘莫邪已开了口,“姑娘不用替廖大人担心,钦天监的人他们不敢随便得罪,回头就会放了。”

“谢谢刘姑娘。”桐拂道,“上回……”

??“上回?”刘莫邪将她打断了,“不知姑娘说的是哪回?”

桐拂眼风里有什么白光一闪,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已经跳入她的怀中,“阿奈!”桐拂喜道。

??“啧啧,当真没良心哟,”刘莫邪叹道,“平素里它整日缠着我,一见到你,就没骨头了。”

桐拂笑道,“小家伙也是图个新鲜,这么有灵性的白狐,自然还是恋旧的。”

“唔,此话倒是不差,这个阿奈的确十分恋旧。时时念着,那旧人、旧事、旧宫墙……”她边说边瞧着自己的样子,令桐拂不自觉生出不安来,犹豫了一番,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刘姑娘可是认识……”

刘莫邪伸手将阿奈抱回自己的怀中,定定望着桐拂,“方才我说,我欠姑娘一个人情,还真不是随口找的说辞。姑娘于我,是有恩。”

桐拂瞠目结舌,上回在皮作坊是第一回见到她,今日是第二回。再之前还见过?又是在何处?为何一点记忆都没有?

刘莫邪低头轻抚阿奈的后脊,小狐狸舒服地闭着眼,十分受用的模样。好一会儿她才道,“也难怪,那个时候四下里兵荒马乱的,人不人鬼不鬼,确实也不大好认。”

桐拂犹在使劲琢磨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就听她忽而清唱起来,“前舟已眇眇,欲渡谁相待?秋山起暮钟,楚雨连沧海。

风波离思满,宿昔容鬓改。独鸟下东南,广陵何处在……”

马车摇摇晃晃,日光自那珠帘璨璨之间透进来,映着一片陆离斑驳。

……江岸芦苇萧瑟,野渡无人,那女子独自矗立的身影,将清冷月色披着,却未显露半分惧意……

……你要过江?那边是淮安城,燕王的大军压着境,与城里的殷梅对峙着,眼看一场大仗,姑娘还是执意要过去?

……自然要过的,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走这一遭。这位姑娘若是为难,且将舟子借我,若我还转,定会重金酬谢。

……舟子本也不是我的,我刚从那边过来。罢了,我载你过去,姑娘孤身一人,可要好自为之。

……好了,到了,姑娘莫要走那大路,西边一条山径,是猎人入山的小道,那里没人,可以放心往里走。对了,姑娘方才唱得什么曲,好听得很。

……好听么?若有缘,以后再唱给你听……

“你是……淮安渡河的那个女子?”桐拂一脸惊异。彼时燕王欲借道淮安,不料镇守淮安的殷梅坚守不容他踏入半步,令燕王不得不绕过淮安……彼时她从淮安城边大营里匆匆逃出,在河边确实遇到过欲渡河的女子,只是面目始终笼在帷帽中,不曾看清。

“姑娘平安归来,当真太好了!”

见桐拂面上喜悦之色真切,刘莫邪嘴角微挑,“彼时是不是觉得我疯了?那种时候过河,当真是不要命。不过,凡事皆有定数。原本与我撑船之人死于那兵荒马乱,却又在那绝地里,凭空冒出了个你……”

桐拂心中感叹,眼前这位女秀才,果然不是寻常人,胆识魄力竟是不输于男子,“只是,那种时候,刘姑娘为何执意要去淮安?”

刘莫邪笑意更重,“我呀,受人之托,去给故人念一首诗。”

“念诗?”桐拂咂舌,“姑娘千辛万苦穿过兵荒马乱、流矢冷箭丛生之地,就是去念一首诗?当真闻所未闻。”

“那首诗写得很有意思,我念来与你听听,”她嫣然一笑。

“幽燕消息近如何?闻道将军志不磨,纵有火龙翻地轴,莫教铁骑过天河。关中事业萧丞相,塞上功勋马伏波,老成不才无补报,西风一度一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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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五章 回池绝涧如旧识

这一首诗,乃是当初副都御使茅大方为试探殷梅而写。彼时京师中人心惶惶,担心殷驸马会助燕王攻入城来,特意找人送了密信去淮安,探问殷驸马。之后茅大人也因此事获罪而亡……桐拂脑中一片凌乱,居然当时是自己送了这刘莫邪去了淮安城,而那首诗也就是这般送到了殷驸马的手中……

“好了,姑娘可以离开了。往后,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刘莫邪拢着狐狸,眉眼间一片淡漠。

“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我方才说得已经很清楚,我欠姑娘一个人情,眼下还了。既然再不相欠,就此一别,山高水阔再无瓜葛。”刘莫邪面上已显出不耐。

“瓜葛有没有,我还需问清楚一件事。”桐拂将她死死盯着,“刘秀才方才嘴里说的旧人旧事旧宫墙,可有一位前朝女史?”

刘莫邪将那小狐拎在自己眼前,一脸可惜,“阿奈你说说,这有些人日子过得好好的,非要将自己往死路里逼,傻不傻?命是不值什么,枉费了旁人一番心思。”

“刘秀才若是知道她的下落,烦劳转告一句,莫要铤而走险。”

刘莫邪重新将小狐抱在怀中,“姑娘说什么我虽听不明白,但若当真见到想要铤而走险的,倒是可以劝上一句。只是,至于人家听不听,莫邪实在无能为力。”

“她可在京师?!”桐拂紧紧握着拳,指尖抵着掌心,生痛。

刘莫邪瞧出她身子微微颤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姑娘莫要执着,该见的时候自然会见着。不该见的,纵是一条命白白扔了,也无济于事。切记切记……”

言罢,有人挑帘入来,将桐拂的手臂捉了,硬架下车去。马车很快前行,消失在蛛网般密密的街巷间。

若在今日之前,她尚觉着小柔虽藏身偏远,好在安全无虞的一处。眼下,这仅有的一点点安心,亦荡然无存。

面前交错的巷道,她向来熟稔于心,如今这么看着,竟似从未见过。每一处蜿蜒回转,不知通往何处,尽头似布满迷雾,看不清绰绰身影。

耳边一声啾啾,清凌凌,将眼前迷障撕开,桐拂扭过头去,肩上停着的那一只,流光溢彩,不觉唤道,“小凤?”

桐花凤将脑袋凑在她脸颊旁,五彩的尾翼不停摇摆。桐拂一愣,随即会意,从腰间摸出那盛了桐花蜜的瓷瓶。

小凤吃了个饱,窝在她手中不肯离去,桐拂揉揉它的小脑袋,“小凤,你家姑娘我找不着了,如今柚子也不知去了哪里,你若知道,带我去瞧瞧可好?”

小凤忽地振翅而起,沿着其中一条巷道,边飞边回头顾盼,似是等她跟上。

桐拂心中一喜,忙提步跟上。那小凤领着她穿街过巷,还走了一程水道,停在了她自己的官庐前。

“小凤,这里是我的住处……”桐拂以袖拭汗。

小凤也不理会她,在檐下徘徊几回,翻过墙头直入了院子。桐拂推门跟上,它已钻入廊下,从半敞的窗子里投进屋中。

待桐拂追进去,它俏生生立在一个木匣上,啾啾鸣叫不止。

“九子铃?”桐拂愣住。

桐花凤自匣子上飞起,落在窗前案上,寻了一处纸堆,扑簌一番复又窝成一团,安然而眠。

桐拂抱着那匣子走到案前,见一方纸镇下压着卷起的云笺,那云笺何时在那里的,她没有分毫印象。伸手推开,就看见那上面录着一行字梁书,卷第三十二,列传二十六,庆之马步数千,结阵东反,荣亲自来追,值蒿高山水洪溢,军人死散。

字是金幼孜的字,那庆之即是陈子云。如此罕有之将才,最后怎会落得如此下场……思及此处,桐拂愈加不安。小凤应是不会无缘无故将自己带来此处,又将自己引向九子铃。

而柚子,又为何会在这里留下这么一句?

难不成……他去了那里?

桐拂一身冷汗,如若陈子云有何闪失,金幼孜会如何?当下再不迟疑,咔嗒一声打开了那木匣,将九子铃取在手中。

杳杳铃声,昏昏神思,她忽然有些不踏实,若他不是他……自己好似又鲁莽了……

目力所及,是一座为长河环绕的城池。城墙不算高大,但那上头,密密麻麻的人影,暮色里折着刀剑铠甲刺眼的光亮。河的这一边,也就是她的面前,也是密密麻麻的人影,皆穿着白色战袍。那一片莹白之色,如纷纷忽降的大雪,狂洒弥散,天地间尽染白玉色皑皑……

白袍军……陈庆之的白袍军……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恍惚间,一只手伸到眼前,随之看清了陈子云的面庞。

“姑娘歇好了脚,不如起来瞧瞧这一仗怎么计较。”他还是之前的模样,温文儒雅,调子风轻云淡,说得仿佛不过是一盘棋局。

桐拂自己爬起身来,眼前这个究竟是不是金幼孜,她得试探试探。

“陈将军还认得我?”

他将手拢着,“我这个人,别的没什么本事,除了下棋,就是识人。”

“下棋?”

他抬头看了一回天,“趁着日头还没上来,我且多说两句。在下从前是个琴童,站在旁边观棋,若主人临时寻不到人对弈,我便陪着下上几局。大概也就下了二十几年吧……”

“陈将军真会说……”笑字并没有说出口,因为他面上认认真真,并没有半分妄言的样子,“你的主人是……”

他冲着南方拱了拱手,“陛下。”

梁武帝的棋童?二十余年……“与陛下下棋的是……”桐拂语结,“竟陵八友?在竟陵王萧子良西邸里?”沈约、谢朓、王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哪一个不是神仙般的人物……

“下棋倒也罢了,毕竟许多熬不过夜深,鼾然睡去。但西邸里,刻烛为诗、铜钵立韵,才更是一番佳事。”

“刻烛为诗我晓得,”桐拂喃喃道,“四韵者则刻一寸,顿烧一寸烛,而成四韵诗。铜钵又是如何做诗?”

“打铜钵立韵,响声灭则诗成。”

陈子云面上一片神往回味,桐拂不太忍心打断,容他又追忆一番,才小声提醒道,“陈大人,是不是该去打仗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长日惟消一局棋

眼前的七千白袍军,扑通扑通纷纷跳入环绕考城的深河中,凫水而过。一时水花四溅,极是壮观。

到了对岸,未及靠近考城城楼下,元晖业的两万军士已是万箭齐发,将白袍军阻着。

“这如何攻城?”桐拂瞧着密不透风的箭雨倾泻而下,捏了一把汗。

“不愧是御林军,看来确实是攻不下。”他似是十分赞同,身上白色披风猎猎,随即抬手示意,“鸣金收兵!”

桐拂又眼睁睁看着那七千人悠悠凫水而回,留下考城城楼上一片目瞪口呆。元晖业首先没看明白,这是打仗么?也太儿戏了……河水拦着,就游过来。打不过,再游回去。说好的诡谲多谋、骁勇凶悍呢?

“然后呢?”桐拂看着迅速重新集结的白袍军。

陈子云已抬手发令,“撤!”

比桐拂更加震惊的,是对面城楼上的元晖业。什么意思?在河上悠哉哉游了个来回,这就撤走了?算来自己不过耗费了些箭矢,居然就把传得神乎其乎的陈子云给打跑了?那之前,睢阳的丘大千,辛辛苦苦盖了九座营寨,被陈子云自旦至申,连毁了三个,跟着就巴巴地投了诚。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无论如何,眼前的陈子云领着白袍军灰溜溜地撤走了,是事实。耳边雷动的欢呼声,令元晖业回过神来,或许陈子云被自己所带领的御林军所震慑,也不是没有可能……

然而与从天而降的喜悦一般,来得同样迅速的,是诧异。撤走的白袍军,并没有如元晖业预料的那般,向南方逃窜。相反,那七千人竟转而西行。元晖业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后背一凉,荥阳。

元晖业定了定神,将前前后后又思虑了一回。之前丘大千虽降了,但荥阳有大将杨昱率羽林军数万驻守,虎牢有尔朱世隆和王罴万余兵力,高欢讨伐了羊侃之后也已领着十万兵马西进而来,元天穆讨伐邢杲取胜后会同尔朱兆共十万……

不算上尔朱荣统领的洛阳兵力,也有三十万。陈子云就算有个三头六臂,也不可能以区区七千对付三十万大军。

他的心随即定下来。

但很快又回过神来,自己奉旨而来不是守着考城,而是要把南梁军赶回去。如今陈子云绕过自己,大摇大摆直奔荥阳,自己也没道理窝在这城里目送他远去……

“陈将军打仗果然与众不同……”这一句桐拂发自肺腑,“你怎么算到考城里的元晖业不会追来?”

“他当然会追来,不但会追来,还会把他的七千战车送给我。”

桐拂一惊,扭头望着身后远远尘土腾起弥漫之处,“元晖业也降了?不能吧……”

“丘大千会降,是因为被我打怕过。元晖业不同,他没与我交过手,又算过他身后的三十万大军,定然不会降。所以这战车,也是要被打怕了才能送上前来。”

桐拂看着前前后后以骑兵为主的白袍军,实在想不出面对狰狞的七千战车,他们将如何招架……不过好在她晓得,这位陈将军并非折在此一役,自己当是暂无性命之忧……只是,柚子呢?到底是不是眼前的陈子云?总得在这位大将军遇上洪水前,将他带走……

“来,”陈子云忽然冲她招了招手,“我们给后面的战车让个道儿。”

白袍军让道让得十分迅速,元晖业的战车呼啦啦冲过来,根本刹不住,直接就冲入了当中。一片混乱中,白袍军自四面八方蜂拥而上,战车威力虽大却十分笨拙,顿时陷入被动……

看着眼前被生擒的元晖业,和七千八百余驾战车,桐拂心里对陈子云的佩服,实实在在地加了几分,又补了几分。

弃,实为取。退,以为进。她依稀觉着,这位陈将军怕是将这沙场当作了棋盘,胜负胸中料已明,又从堂上出奇兵……

这此后,一路上魏军望风而逃,直到抵达荥阳城下。望着眼前高耸坚固的城墙,桐拂半天没缓过劲,这别是铁打的……

陈子云瞧出她的震撼,将她扶下马来,“荥阳自古三秦咽喉之地,但凡在此处打过仗的,都要勤勤恳恳将这城墙加固加高一番。加着加着,加了这许多年,就这般模样了。姑娘莫慌,不如先随我去赏溱水。”

桐拂客气地退了一步,“陈将军,这城墙里有多少魏军?”

“十万。”他认真想了想,“魏左仆射杨昱、抚军将军元显恭领着的羽林军。与元晖业手下的禁卫军有得一比。

对了,元天穆的大军快到了。若我没料错,他会先遣了他手下的骠骑将军尔朱兆领胡骑五千、鲁安率步骑九千增援杨昱。

还有,右仆射尔朱世隆、刺史王罴骑兵一万,这会子应该已到了虎牢。

我们已被三十万北魏大军,合围了。”他抄着手,悠闲且笃定地看着她。

桐拂从来没这么悔过。彼时情急顾念着柚子,没过脑子,竟将自己陷入这般境地。陈子云是会没事,但自己呢?被三十万大军围着,流箭无眼,没找着金幼孜,先把自己贴进去……上回怎么回去的?是了,睡了一觉就回去了……

“打仗的事不急,这溱水十分好看,姑娘莫要犹豫。”陈子云还在耐心劝慰。

“不了,我得去睡觉。”她又退了一步,“河边风大,将军多穿点……”说罢,她转身就走,管它哪里,找个安稳地睡一觉,好梦也罢噩梦也罢,能回去就行……

身后的陈子云却忽然道,“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这溱水与洧水,就在此处,姑娘不想去看看芍药?”

一路走到溱水边,桐拂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他的身影。

陈子云虽善吟诗,但从没听他吟过半句。方才忽然冒出来那么几句诗,那调调倒有点金幼孜的意思。

芍药不少芍药的不打紧,若真是柚子,得赶紧想法子将他揪回去。

第二百三十七章 尚留芍药殿春风

溱水旁,芍药荼蘼,生于野岸无拘无束,恣意芬芳。

她哪有半分赏花的心思。

小柔究竟在不在京师,她该是卷入了怎样的纷扰之中?刘莫邪、梅殷、常宁公主,还有加布、文清……他们所筹谋的,她并非想不到。但如今的锦衣卫北镇抚司,专理诏狱,赫然凌驾于三法司之上,京师之中无有缇骑不入之地。且诏狱酷烈,一旦入去,魂飞汤火惨毒难言……若筹谋不得,这些人又能否令他们自己全身而退……而至今受困生药库的爹爹,何时才得脱身……

素纱禅衣、雕题国鲛人、交趾的斛若娑罗木、残棋与兮容,水妖案渐露出眉目,自己缘何反复裹挟其间,她根本无法置身事外……

而身后,七千与三十万悬殊匪夷的大战就在眉梢火烧火燎着,纵是这芍药里能开出个仙子来,她也实在是没有闲情逸致赞叹观赏。

二人衣袖拂过花丛,一朵欹红醉浓自枝上折落,他俯身将它拾起,“本无意攀折,罪过。既已离枝,不如赠与姑娘。”说罢他将那一枝递至她面前,“建康出芍药极精好,白山、蒋山、茅山最好,晋时晖章殿前,已植芍药花六畦。”

桐拂听着茅山二字,一时出神,算来此刻陶弘景还在茅山。之前与刘休仁一别,朱雀航边盐舟上,陶弘景还只是个擎着烛火读书的小娃娃……

而彼时与爹爹进山采药误入梁时覆舟山,初遇见他,也正是白芍荼蘼时……

千年回转间,正是那一句,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

正出神,她只觉得手腕一紧,竟被陈子云捉住,大惊之下不及挣脱,已被他扯着直往水边去。

“陈将军你……”

陈子云在水泽畔停下脚,将她拉至身边并肩而立,望向身前的河水中。桐拂犹自欲挣脱,他却握得更紧,嘴里一句,“傻瓜……”

桐拂一愣,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水中,此处河水涌入,回旋激荡后于岸边聚为一湾静塘。水色清透,映着身影面容。

“柚子……”桐拂张口结舌,那水里的他,分明是金幼孜的模样。扭头看向身边的他,却依旧是陈子云,“怎么……怎么会这般……你……”

“你不一样么?”陈子云冲她挑了挑眉。她看着百般不习惯,赶紧低头看着水里的那个倒影。

水里的是自己原先模样,她捏了捏自己的脸,他已在耳边戏谑道,“别捏了,还是明漪的脸,别给人家捏坏了……”

“为何会这般?这……到底是谁?”桐拂捋不直舌头。

“他们是他们,我俩是我俩。”

“还是不明白……”

他伸手将她揽着,“我也不明白,不过没事,不会一直这般。”

“那之前……打仗的时候……”

“那是他,我左右不了。我也是近来无意中发现,只有在水边才能这般。”

“那之后怎么办?我们如何离开?”

清凌凌水中倒影里,金幼孜将那一朵欹红芍药别在她的发髻间,“晔晔芍药,植此前庭,晨润甘露,昼晞阳灵。“

她一叹,“也就你,这节骨眼上还有心赏花吟诗。你可知我见着了谁?刘莫邪。”

金幼孜似乎并不惊讶,“刘秀才……总算露面了。小拂,这一句,你必须听我的,不要再去见那刘莫邪。”

“她知道小柔在何处。”

“她不会知道。”他语气笃定,“他也不会让她知道。”

桐拂一愣,“你怎知……”

远处战鼓声忽而起,金幼孜面上一肃,“来不及解释,先说眼前的,听着,你若回到玄圃,不,你若能半途离开,就不要回去玄圃,更不要与太子泛舟……”

她忍不住扭头望向他,眼前是陈子云的面容,桐拂不自禁将他一把推开。

他一个踉跄勉强站稳,面上难得有些迷糊,“姑娘何故推搡?”

桐拂忙敛容礼了礼,“方才没站稳,又无处可扶,无心之举,陈将军见谅……”

陈子云瞧她低头满是歉意,又见她发髻间芍药嫣然,心里又是一个恍惚,“这芍药……”

“我摘的,我簪的,与将军无关。”她一本正经道。

远处战鼓声愈急,他收回目光,“今日一战,就不邀姑娘一同观战了,姑娘且在营中歇息。”

桐拂心里一悔,方才也没来得及问一句,这一仗究竟打成什么样,会不会太难看……

荥阳城不但看着固若金汤,也的确固若金汤。守军杨昱勇悍无比,白袍军攻了几日,非但没拿下,反而折了百余人。北魏元天穆与尔朱吐没儿相继而至,更多的北魏大军仍在源源不断而来。

陈子云这里军粮匮乏,且望穿了眼,也望不到南梁的援军。军中开始人心浮动,有了惧怕,生了退意。这惧意退意,桐拂觉得实在也是再寻常不过,偏偏陈子云没有半分忧色。

“陈将军,”她将路过营帐前的陈子云叫住,“将军可是还有锦囊妙计,打算何时抖出来用?”

陈子云看了她一眼,又在她发髻间看了一眼。芍药不在,这才慢吞吞道,“妙计没有。”

“那将军这是去……”

“喂马。”他话音刚落,普六茹忠已将他的马牵来。

瞧着陈子云牵着马走得四平八稳,直往大营演兵场去,桐拂实在是坐不住,亦尾随其后。

普六茹忠瞧她跟着,倒没阻拦,“姑娘对喂马有兴趣?”

他个子过于高大,她不得不仰着脖颈说话,“的确养过一阵子马,普大人,哦不,普六大人……”她面现歉意,“不知如何称呼?”

他一乐,“我姓杨,单字忠。”

她心里嘀咕,早说嘛,这么叫简单许多……嘴上忙道,“原来是杨大人……”说着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杨忠……若是没记岔了,灭陈建隋的隋文帝杨坚的爹,正是叫杨忠。

桐拂猛地恍然,弘农华阴杨氏,难怪如此耳熟……杨忠乃西魏十二大将军之一,追随独孤信、余文泰征战四方……嫡长子杨坚建立隋朝后,追谥武元皇帝,庙号太祖。

顶点

第二百三十八章 留待野棠如雪枝

隋灭陈,建康城平荡耕垦,为墟,为幽径,为古丘。

她曾见,莽莽六朝兴废事,珠楼綺阁未渠央……潮打空城,故垒萧萧……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南朝三十六英雄,角逐兴亡尽此中……

杨忠见她面显空寂默不出声,一时也想不出为何听了自己姓甚名谁,她会这般神情,忍了忍问道,“明漪姑娘识得我?”

桐拂回过神,何止自己识得?往后那千千万万人都会识得他……她稳了稳调子,“杨统军,夫人何在?”

杨忠一愣,面上不自觉露出笑意,“苦桃?她在建康城里,就等着我打完仗回去。”

桐拂心里一叹,眼前这一个,将来位列西魏十二将军之一,可独当猛兽左挟其腰右拔其舌的勇士,提起心仪的女子,眉眼立时浮起温存。“杨统军觉着建康城如何?”

杨忠又一愣,“甚好甚好,只是姑娘何故有此问?”

若是他晓得,那一城风华,将尽数葬送在他儿子杨坚的手里,不知会做何想……“杨统领觉得好就好,若后人亦爱惜,就更好了……”她说完已走远了。

陈子云说去喂马,就当真去喂马了,喂得一丝不苟,且招呼了大家都去看他喂马。

马喂饱了,他环视四周的军士,“我等,自建康一路北上,屠城掠地,杀人父兄子女,一样没少过。与元天穆之众,早结下不共戴天之仇。眼下我等区区七千,北魏三十余万,按道理,我等没有机会活着回去。他们的骑兵正源源不断地赶来,在平原上面对这样的敌人,我们也没有胜数。”

四周一片死寂,桐拂心里有些慌,这陈子云方才所说的,反反复复其实就是四个字,必死无疑。他这是要动摇早已残破的军心,破罐子破摔了?

陈子云忽地将声调拔高了,手指着远处荥阳高耸的城墙,“但,这看似固若金汤的城楼,它也一定有它最脆弱的缝隙。我等若能赶在北魏骑兵赶来之前,夺下城池,据之坚守,尚有生机!”

说罢,他大步走向不远处的战鼓,亲自将它擂响。鼓声惊山倾欲倒,是攻城的号令。

白袍猎猎,前仆后继直往城墙高处攀去。既然唯一的生机就在这城池中,进者生,退者死,陷之死地而后生。那一线的希望,迸发出骇人的斗志与杀意……不过一轮鼓声休,白袍军已尽数登上城墙杀入城中。

城内杨昱被俘,魏军死伤惨重。远远观战的桐拂瞧着更远些的地方,尘土飞扬直奔荥阳而来,心道不好。

果如陈子云所料,尔朱兆领着的五千精骑眼看就要扑至荥阳城下。而那之后,二十余万北魏援军铺天盖地望不到尽头,将所经的山头平原,遮得密密实实……只这般远远看着,已令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荥阳城门却在此时轰然而开,白袍军约莫三千人涌出城来。随即城门重新紧闭,而这三千人背对着城门而立,白袍如雪。

她倒吸一口冷气,这是打算背水一战?纵然又是一番置死地而后生,三千对近三十万的兵力,怎么看都是送死的打法……

一路疾驰飞援而来的尔朱兆、鲁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被守卫得连只蚂蚁都爬不进去的荥阳城,怎么被陈子云拿下了?不但拿下了,此刻那陈子云领着区区几千人气定神闲站在城门前,似是在候着他们的到来。这种打法,根本闻所未闻……北魏匆忙开始布阵。

然而还未站稳脚的北魏军队,却几乎是立刻遭到了三千白袍兵的突袭。战衣如雪,将北魏还未成形的队列撕扯开。在远处这么看着,仿佛饕风虐雪卷入阵中,所到之处摧枯拉朽血肉横飞……桐拂眼睁睁瞧见北魏仓促而来的队列被左冲右突的白袍军击杀得溃不成军……元天穆、尔朱吐没儿撒腿就逃,鲁安于阵前投降,死伤无数……

那之后,陈子云并未停下,几乎立刻攻向虎牢,尔朱世隆弃城而逃……轩辕紧接着失守……一路的北魏军望风而逃……洛阳的孝庄帝亦很快逃至并州,与尔朱荣汇合……

跟着陈子云踏入洛阳城的时候,桐拂依然没有回过神来。

建康到洛阳,北魏都城就这么被拿下了?陈子云这七千白袍军,踏过遥遥两千里,取下三十二城,历经四十余战,斩敌无以计数……而这一切,不过是短短百日……

洛阳风光确实不错,只是一入了洛阳,桐拂就有些昏昏沉沉。初初以为,是这些日子以来,跟着陈子云整日险中求胜心惊胆战,且一路奔波而致。连着睡了好些日都不曾缓过来,反而愈加神思昏沉,连床榻都下不来。

这日勉强挣扎着起身去那庭中稍坐,就见陈子云转入来。他身后跟着一人,看衣饰和手里提的匣子,该是位医者。

“明漪姑娘可好些?听闻姑娘身子不适,我领了位医官前来替姑娘问脉。”

“无妨……”她话没来得及说完,那医官已上前,麻利地置了脉枕,替她搭脉。那神色忽而疑惑,忽而凝重,忽而惊讶,到后来竟有些瑟缩的意思。

桐拂将手缩回了,“我自小在建康,从未离开过。多半是风土不适,并无大碍……”

那医官幽幽望了她一回,小心道,“姑娘脉象奇特,在下竟探不出什么……”这句倒是并不含糊,方才探了半天,那一丝丝一缕缕若有若无,忽远忽近,实在闻所未闻。

“我自小身子弱,脉象异于常人,医官莫要挂怀。我爹本是医者,说我从出生便是如此,不会有何大碍。”桐拂一脸愧疚,这愧疚也确实发自内心。

陈子云示意那医官退下,“姑娘既思故土,我便命人早日护送姑娘回建康。”

“甚好甚好!”她忙道,想着山洪一事,转而道,“陈将军何时离开洛阳回建康?”

他默了默,“估计眼前还不能回去。如今虽夺了洛阳,但尔朱荣迟早要带着孝庄帝打回来。且只会早,不会迟。

再者,无圣旨宣召,我也不能随意返建康。姑娘此一问,可是有旁的顾虑?”

“当然!”她强撑着精神,“你若回建康,万万莫要走那……”

篙高二字,她使尽了气力,也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想着那一句……庆之马步数千,结阵东反,荣亲自来追,值蒿高山水洪溢,军人死散……她一时心中灰扑,终究是拦不住,避不开。

第二百三十九章 惊涛似雪凛似寒

、望着面前石案上,她奋力在纸上写下的字迹,陈子云将一抹困惑恰到好处的掩着。

这位明漪姑娘虽谈吐举止比之前多了些跳脱,但怎会不识字?不,也不是完全不识。这前头的两个字“莫走”,虽谈不上好看,但好歹能看出来。至于那后面的,实在谈不上是字,看着使了十足的气力,落在纸上却如蛇虫乱行,扭曲歪斜。

桐拂颓然将手中青豪放下,“总之一句话,陈将军尽量不要走山路,莫要靠近山溪,枯水的也不行。”

他沉吟片刻,“此处多平原,丘岭,走不走山路,尚需酌势而定。打起仗来,许多时候也顾不得。不过,既然姑娘有此一说,我会谨记在心。

如今四处兵戈纷纷,姑娘一路返建康也需十分小心。我会派人护送姑娘回去……”

“不不,不用不用!”她立刻摆手道,“将军用得上的不过七千人,再分了给我,岂不浪费。我自己走,乔装走水路,一匹马足矣。人多了,反而容易惹人注意。”

他将她细细看了一回,“姑娘胆识过人,子云佩服。不过,一个人的确不行,总需有个照应。”

桐拂并未等刘子云所说的照应前来,连夜只身出了洛阳城。也是奇了,原本浑身没力气,出了城顿时来了精神,且越是南行越是振奋。

如今她能想着最好的法子,是去篙高山等着。等着白袍军和陈子云的出现。

若没记错,那位已在洛阳称帝的北海王元颢,在洛阳只做了六十来天的皇帝。那之后,尔朱荣领着孝庄帝扑杀而来,与陈子云硬仗数场没占着便宜,绕过白袍军镇守的渡口,奇袭元颢。元颢打不过,慌忙逃跑,在途中被杀……

没有南梁援军,早前被陈子云拿下的四十几个城池纷纷倒戈。腹背受敌孤立无援,陈子云不得不带着白袍军回撤南梁。身后是尔朱荣的一路追杀,在篙高山……庆之马步数千,结阵东反,荣亲自来追,值蒿高山水洪溢,军人死散……

看着眼前的篙高山,桐拂不由得将那位八公主萧玉姪赞叹了一回。那张舆图画得实在好,这一路过来凭着对那舆图的印象,她竟没走岔过路。

唯一没料到的是,这座山竟如此峥嵘崔嵬,绵延盘桓不绝,她又如何能寻到山洪暴发之处?

沿着山中溪流转了几日,仍是毫无头绪。其间遇着进山采药的妇人,那妇人见她孤身一人,硬是领她去了山脚下自己的家中。家中只有她和在外行医未归的夫君,对桐拂极是照顾。之后每日里,桐拂与她一同入山采药,顺道摸索山里情形。

山中水道不止一处,且交纵错综。许多地方,前日入山尚有溪流湍湍,后一日却再寻不到半分水痕。眼瞅着一天天过去,估摸陈子云差不多也该南撤而来,桐拂越加坐不住。

这一场大雨来得突然,几日几夜滂沱不休。桐拂既喜且忧,雨这般下着,极有可能引起山洪。也意味着,或许陈子云和他的白袍军已入了山中,正在躲避着尔朱荣大军的追杀。

趁着采药妇人入睡,桐拂连夜摸上山去。附近早已熟稔于心,只是不知这大雨,究竟会在何时何处将大水冲下山巅……

思及此处,她心中忽然一亮,裹紧了蓑衣直奔最高处而去。此时虽已近拂晓,但因大雨不断,四下里一片漆黑。站在这高处看下去,不久隐隐可见山间火光微弱迤逦而行。再往那之后看去,火光分明且数目众多,紧追在后。再欲细看,那前头的微弱火光忽然没了踪影,也不知是否刘子云为了遮掩踪迹有意将火把尽数灭了……

但那之后,尔朱荣的队伍却忽地分散开,密密匝匝的火光迅速扑向山中的每一处。桐拂一颗心顿时拎起,尔朱荣的人马实在太多,如今便似一张巨网铺撒开,恐怕连一只幼兔都无法逃脱……

我不过是多扎了一个草人,多放了几把火……她耳边猛地响起陈子云早前对那萧玉姪说的话,一时心里敞亮。回身入了一处山洞,将火折子燃了就瞧见深处堆积的不知多少年头的枯枝地衣。她将火折子投入,枯枝地衣遇火,蓬然而着。她用粗枝将燃着的火堆推至外头,顶上巨石遮挡,大雨一时不能将火浇灭。

眼看着那下面原本四散开的火光很快聚成小股,应是那尔朱荣的手下察觉到了此处的动静,其中几支略略整理后直往此处扑来。

桐拂再不多留,往陈子云方才前行的方向赶去。她循着一条猎人踩出的小径,恰沿着一条山溪,此处地势相对开阔,能看到四周情形。然而跑了没多久,耳边溪流声渐渐消失,她回头再看,那山溪中裹挟着许多断枝树叶,到后来竟至断流。而山巅处隐隐传来闷雷声,一阵紧似一阵。她心里叫糟,这看来不单单是大水,似是将有泥石冲下。

一切来得太过迅速,待觉察到那声响迫近,她堪堪避开呼啸而下的山洪。那里面仿佛困着无数巨兽,咆哮呼啸着直奔山下而去。山体随之震动,她只觉魂飞胆裂,心中仿佛为巨石反复碾压,呼吸窒涩。但不能停下,她沿着那大水之畔往下冲去,脑中反复,不会这般凑巧,他们不会恰好经过此处……

直到山脚下,她不曾见到半个人影,心里却轻松不起来。眼前泥水翻滚,将裹挟而下的断树巨石抛在两岸,晨曦微显中,嶙峋狰狞的身姿……眼风里有什么猎猎而动,她转过头,一旁横生的苇草中,白色的布条一角紧紧缠在那之上,触目的霜雪色。

她腿脚仿佛失了气力,跌跌爬爬走近前……将那布条攥在手中,她几乎立刻认出,那是战袍。如霜如雪,纹理中隐隐的云水逸逸。她惶惶回身四顾,河滩上散落着刀剑盔甲,马鞍箭袋,却唯独看不见人影。

此处水势已缓,转过前头的山脚,似是一大片水面。她踉跄着往那里奔去,眼见开阔的水面上漂浮着更多的战袍靴履,沉浮不歇,她再不犹豫,纵身跃入水中。

第二百四十章 鸭脚半熟色犹青

看见河底的那个身影,她慌了手脚。一时愿是他,一时又愿不是。

平素很快就可以游过的距离,她手忙脚乱挣扎了许久才到了他的身后。河水依然浑浊不清,不时有残枝断木从身侧而过,她一咬牙从身后紧紧抱着他就往水面去。

箍在他腰间的手,猛地反被捉住,她大惊之下尚未回过神,整个人已被一股力道拉转至他的身前。二人四目相对,衣袖纠缠。

柚子……她狂喜,他分明好端端地就在眼前。她闭了闭眼再睁开,还是金幼孜的模样,这才安了心,一下搂着他的脖颈,再不肯放手。

她觉察他揽着自己浮上水面,直到脚踩上浅处的河底才停住。

“我以为太晚了。”她眼眶发热,心里却被什么填得满满的,“若找不到你,我就把这条河翻个底朝天……”

他却并未答话,揽在她腰间的手亦缓缓松开,“姑娘一番心意,我晓得了。”

听罢这一句,桐拂身子一僵,猛地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且这错得有点厉害。她忙松了手,退了一步,盯着眼前的陈子云尽量端平了调子,“抱歉陈将军,我认错人了。”

他再要说什么,桐拂忙抢在前头,“其余的人呢?需赶紧去救他们……”

“生死有命,姑娘的心意在下领了。但,不必了。”他转身就往岸上走。

“怎么能不管?”桐拂紧跟着他,“同袍一场,将军怎可如此轻易将他们抛之脑后?”

“尔朱荣的人马会追到这里,姑娘若不想沦为北魏俘虏,还是速速离开。”他脚步没停,往通往山外的小径走去。

“好,陈将军慢走!不,要跑得快一点,免得被尔朱荣捉了,性命不保!往后想起今日,但愿将军吃得下睡得安稳。”说罢她返身往河边去。既然金幼孜已无事,她也没什么可顾虑的。陈子云竟然是这般薄凉之人……河里若还有活着的,救一个是一个。

耳听不远处呼喝声忽起,夹杂着纷纷马蹄声,桐拂抬头往方才的山崖上看去,那堆火早燃尽,估摸着去探看的北魏人已折转而来。她尚在犹豫,手腕被他捉了,一路奔入一旁密林之中。

“方才崖顶那把火,多谢姑娘。”他拽着她边疾走边问。

“将军不用谢我,我本意也不是来救你。”她跟得趔趔趄趄,一肚子火。

“能让姑娘将整条河翻个底朝天的,定是很不同的。”他听着也没生气的意思。

“倒也没有非常不同,不过是有担待的人,可以放心托付。虽说我不会下棋,但用完就弃的事,我做不来。也就如将军这般用兵如神的,棋子用完了丢起来当是十分爽快。”

他的步子稳稳的,没有慢下半分,“姑娘谬赞了,在下用兵实属一般,不过多揣测一份人心罢了。北魏自河阴之变,皇族、百官公卿悉数被屠戮殆尽,内里早已分崩离析。我等自建康至洛阳一路无败绩,不过是乱火里添把油。”

桐拂一把自他手中挣脱,“将军揣测人心的本事,受教了。我就不耽误你逃跑了,就此别过。”

他转身幽幽盯着她看了一瞬,“姑娘执意要回去救人?”见她面显不耐,他口中仿了那鸟叫声数下,很快有人自树林中跑来,手中竟牵着两匹马。

“将她捆了。”陈子云对着来人道。

桐拂尚不及反应,已被那人捆了个结实扔上马背。

陈子云又道,“将她送回建康,入了城再松绑。”

那人领命,立刻翻身上马。

“你这是做什么?!放我下来!”桐拂气急。

陈子云已转身离开,“逃跑这事,还是一个人比较自在……”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林间。

接下来几日,几乎不眠不休地快马飞驰,最终停在一处宅院前,桐拂只觉浑身骨头似散了架一般。尚未看清楚地方,已有人迎出来,命人将她扶下马来松了绑。

桐拂这才看清眼前是座禅院,汤泉禅院。这名字,有些耳熟。仔细回忆了一番,好似那古惠济寺之前就叫汤泉禅院。看着还未入建康,为何要将自己送到此处。

“明漪姑娘,在下王元礼,太子詹事。”最先迎出来的人道,“此处乃汤泉镇,殿下闻知姑娘今日返建康,恰经过此处,特意命人送姑娘过来稍憩。”

“殿下在里面?”桐拂猛地想起金幼孜嘱咐过,最好莫要再入玄圃,也不要与太子乘舟……但眼前这架势,也不是自己可以一走了之的。

王元礼做了个请入的手势,“殿下在后院等着姑娘。”

禅院景致极佳,清幽静宜,一路长木繁花。入了后院,远远见那井台边,一人正落绳取水,听见动静抬头招呼,“明漪姑娘一路辛苦。”

桐拂到了近前,正打算帮忙提水,被他拦着。“这井水甘甜,用来制茶隔夜也依然清香。且这镇上井中多温泉,只这一个是冷泉。”

“殿下亲自取水制茶?”桐拂见那桶里井水清冽,不由问道。

“那倒不是,跟我来。”他提着水往后走去,停在一处斋屋前,三株新植的树郁郁葱葱,底下新泥芬芳。

“明漪姑娘当是识得这树……”他取了木勺掬水浇在树下。

“鸭脚!”桐拂脱口就道,也立时想起,幼时爹爹曾领着自己和小柔去过古惠济寺,在院中确实见过三棵巨大的银杏。彼时深秋,一树灿澄澄,极是惹眼。小柔彼时忙着捡起地上的白果,笑得咯咯不停……

难道正是这三棵?竟是昭明太子亲手种下……

见她面上时而欣喜时惆怅,萧统未扰她出神,待三棵树都浇完了,才走至她身旁,与她同看。“本以为子云会将你安置在城里,不想他竟领着你一路去了洛阳,他可好?”

“他好得很。”桐拂敛了神思,“陈将军用兵如有神助,不,他比神仙还要利害几分。”

他瞧了一回她的脸色和微抿的唇角,“不过听起来,明漪姑娘似乎并非当真如此以为。我听闻白袍军在篙高山遇险,不想他竟遣人将姑娘送回了……”

“殿下,篙高山连日大雨山洪暴发,将白袍军冲散。我正好……正好在山里,巧遇将军。”

“那倒是十分的巧……”

“只是除了送我回来的,其余白袍军应是皆被大水冲走……”

她再欲说什么,他已抬手示意四下的退出院子,“如此,将军已无碍,我也心安了。”

“只是那些……”

“姑娘只需记着,子云爱惜自己的部将,从来如同自己的性命。”他语意坚决,倏而又显落寞之色,似是自呓般喃喃一句,“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

第二百四十一章 藕丝风送凌波去

汤泉镇实在是个好地方,桐拂在镇上住了几日,泡得骨头几乎酥了。这些日子的憋屈辛苦也都抛之脑后,柚子没事已是足矣。至于陈子云,她前前后后想了几趟,倒确实不像会对自己的手下弃之如敝屐的,只是不知为何他不赶紧逃回建康却还在外头转悠。

萧统依旧住在禅院,每日邀她过去,在那新植的银杏前铺案席,支了黑漆朱绘花凭几。言语三三两两,很多时候他不过是握着书卷出神。他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沉静,极少见到的笑意似青烟浮尘,仿佛呼吸、脚步重上一分都会将之挥散去。

起初桐拂尚担心他会命人取了琴来,让她弹奏助兴,毕竟这位明漪姑娘是以琴艺出名的乐姬。连着几日只是这么安静坐着,她渐渐宽了心。

那位王詹事时常会来,与他说说编文选的事。那二人虽在庭院中交谈,却始终压着调子,生怕惊动了什么一般。山水清音,切切人语,她手里握着的书卷里文辞晦涩,头顶树影婆娑,悠悠晃晃之间,困意极易聚拢……

“殿下……”王元礼忽而止语,面上显出局促之意,眸光低垂,似在避着什么。

萧统一怔,旋即扭头往身后看去。树影浓荫下,她斜依在凭几中,一手以袖遮着面,一手垂在身侧松松地握着书卷,正是好眠。晚樱细碎,缀在她的裙裾,倏而又被风裹挟着,飘忽翻飞至他的案上……

这一觉甚是舒坦。暖阳、煦风、檐铃声……水波抚岸,如贪恋佳境的旅人,徘徊反复……荷香清幽,于鼻端缭绕不散……

她慢了一慢,荷香?

春末夏初,哪里来的荷香?且那禅院里,除了池塘和冷泉井,哪里来的水波抚岸?她猛地睁开眼,一时糊涂起来。眼前是菱窗四敞的榭堂,窗外是玄圃善泉池,烟波浩渺间,碧叶连天荷香馥郁。

她慢慢站起身,虽然仍有些模糊,但又分明记着是在汤泉镇银杏树下小寐,怎会一睁眼到了这玄圃?且这外面,早已晚樱谢尽,夏日深重。

“明漪姑娘这一身,甚好。”

身后冷不丁这一句,吓了她一跳,转身去看,萧统依旧一身宽衫素净,只是眉眼间空茫飘离,似乎为重重心思所羁绊。

桐拂忙又看向自己的衣衫,那一件忍冬缠枝的白娟衫,外头披着的是素纱禅衣。

“今岁芙蕖开得尤其好,你的舟子就在水榭外,不如一同去看看。”他的眸光早飘飘忽忽去到那菱窗外、湖波上。

桐拂一句不可没能说出声,却听着自己欢喜的应诺道,“太子所说,正合我意。”

这一惊非同小可。脑子里一时尽是金幼孜的嘱咐,莫要再去玄圃……尤其不能与那太子泛舟湖上……如今正是迫在眉睫的事,她却又莫名被死死困住。如从前般,不但死死困着,尚要生生看着,看着那一幕幕无可回转,锥心刺骨……

明漪显然不善撑船,小舟摇摇晃晃往那湖心去,他却似乎完全不在意,眸中映着水光潋滟,再无旁的波澜。

“明漪知道殿下心中事,”她听着自己的声音,陌生的调子,温婉尔雅,“沈书学今日入晋安王府,为侧妃。”

船身轻摇,转眼已入华盖亭亭之间,他并未出声,手悬在舟侧,指尖浸在水中,牵出长长一道水纹。

“殿下,明漪知道殿下不喜丝弦,独爱山水清音。今日芙蕖开得这般好,我且唱几句,或许能让殿下欢喜……”

除了衣袖微动,他如木雕般倚在船舷,仿佛浑未听见,许久才转过脸,“你方才说什么?”复又很快移开目光,“随意,随意便好……”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似是随手拈来的调子,临窗闲坐时无意吟唱,却如白云初晴见采采流水,一番意切切、落落欲往。

桐拂一时只觉四下里天光水影、碧玉朱红混作一处,往昔与去路纠缠难分。目眩而神昏昏,一时欢喜一时悲。

“殿下!”明漪不知何时停了手中长篙,调子微微有些颤,“你看,那一朵芙蕖似是并蒂双生!”

他循着看去,见那碧叶之间,果然一株嘉莲双葩,极是夺目,“并头莲,晋泰和间生于玄圃,谓之嘉莲。

又,文帝元嘉十年七月,华林天渊池芙蓉异花同蒂,莲生建康额檐湖一茎两花。”

“同根同身同心同福,是吉兆,是……”明漪面若霞色,止语不言。少顷,又道,“殿下,待我移舟近前瞧个仔细。”说罢起身撑舟。

也不知是起身太急,还是这姑娘万千心思未定,那舟子一阵摇晃,明漪惊呼不及出口,身子一歪,落入水中。桐拂还没瞧明白,眼风里见他已伸手来扯她的衣袖。明漪反手将他的手臂抱住,挣扎之间亦将他拖下水来。

萧统识不识得水性,桐拂不晓得。这位明漪姑娘显然完全不识,非但不识,且惊恐万分,死死揪着他的手臂不放,眼见着二人往那水底沉去……桐拂虽知不妙,不过好在此处湖水应是不深。

胡思乱想间,脚不知触着什么,四下里顿时被搅得浑浊不堪,她心中顿时一稳,应是踩到了湖底泥沙。他身子却猛地晃了晃,有什么蓬然而起,但混在一团浑浊之间瞧不清楚。待桐拂反应过来,他已将明漪紧紧揽着,浮出了水面。

明漪被推上船去,他却扒着船舷不动弹,一阵急咳,脸色很有些难看。待明漪扶着他终是回到船上,她不觉失声叫道,“殿下你的腿!”

宽衫的下摆已被殷红浸染,触目惊心。显然这位明漪姑娘也不识医术,连简单的包扎都不晓得,只顾着颤声惊呼。那伤应是极深,若不及时医治,怕是……

桐拂猛地一窒……中大通三年,游后池,乘雕文舸摘芙蓉。姬人荡舟,没溺而得出,因动股,恐贻帝忧,深诫不言……四月乙巳,暴恶,驰启武帝,比至已薨……

为何偏是今朝?惶惶亲见,偏又仓皇不可触……耳边似闻市井喧嚣,那之间有人游走吟唱,鹿子开城门,城门鹿子开,当开复未开,是我心徘徊。城中诸少年,逐欢归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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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二章 水天溶漾画桡迟

夜沉如水,湖中映着宫灯寥落,反倒似星河濯月。

前殿人语若有若无,间杂着紫玉杯与琉璃碗的玲珑声响。又听水晶帘窸窣,殿门咿呀,一切重归平静。轻嗽声忽起,断断续续,桐拂有些迟疑。

自太子落水,明漪的魂魄又不知去了何处,眼下虽能使唤这身子,但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进退。至今茕茕牵绊于此,究竟又是何缘故?

便是此处,建康宫亲见刘休仁饮鸠,逝者生颜仿佛就在昨日。铜镜里,额间犹能见,他亲手所描燕脂霜红。一旦触着,锥心痛楚便自骨缝里仓皇生出芒刺。纷纷乱乱一段往昔被剥扯开,淋漓鲜血,百般无奈……烽火碎铁衣、白骨纵横埋蓬篙,契阔经年之后,不过化作野渡渔叟三两闲谈……

如今建康宫、华林园仍是昨日容颜,北湖粼粼风波依旧,只看见故人已行远,新人添愁怨。

……太子自蜡鹅厌祷之后,为梁武疏远,自认为失信于父皇,郁郁惭愤却始终不愿自明……从前听这一段,说书人惊拍案,骂那世道荒唐命涂炭。水天空阔,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又将那奸猾桀黠人声声怒斥、对太子却是扼腕一叹再叹……彼时她趴在酒舍案席上听着入神,难免觉着太子过于懦弱柔纵,怨其不争……如今眼前所见,纷纷错错一番上演,说到底,无非心如灰,意凉透。

想那刘休仁饮下兄长亲手所赐之毒酒,回顾往昔荆棘泥泞中誓死扶携守望,也该是,万千情思寸寸断,尚有何言对故人……又何需那一句,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明漪……”前殿传来极微弱的一声,间杂着轻嗽。她一个激灵,终是忍不住,伸手推开了隔着榭堂与寝殿的檀木门。

他依坐在榻前,小案之上铺呈着笔墨。

她皱了皱眉,“都这样了,何故又要劳心劳力地写字。”

他冲她招手,“来,虽还差了一句,先瞧瞧,可好?”

她走上前,案上纸皎白如霜雪,字迹古朴俊逸,“江南采莲处,照灼本足观。况等连枝树,俱耀紫茎端。同逾并根草,双异独鸣鸾。”

“好看……”她由衷赞道,眼眶微酸。

“词好还是字好?”他将身后披衣拢了拢。

“都好。”她抬头冲他笑道。他很久没笑过,连刻意的假意的悦色都没有分毫。她也不知有没有用,看见笑容的人,应该不会太难过,她始终这么觉得。

他的唇角,极小的微扬,“子云今日来了书信,问及你。”

她撇了撇嘴,“陈将军不是去悬瓠打仗了?看着挺闲……”

“子云先破魏颍州刺史娄起、扬州刺史是云宝于溱水,又拿下楚城。随即减免义阳镇的兵役,江湘诸州得以休养生息,开田六千顷。他自洛阳回来,倒真没歇过。”

见她没吭声,他缓了缓又道,“子云就快回来,我估摸着他有话对你说。到时候,我身子也该好了,我们一道替他接风……”

她一愣,不觉抬眼怔怔望着他,一时心如乱麻。

他垂下目光,“今日午后,我有一梦。”他忽然道,“梦见与三弟对弈,棋局甚乱,我将授剑交给了他。或许待他此番归来,便当是如此。”

他的目光落去一旁的佩剑之上,并未瞧见她早已苍白的面容。

“不过是梦罢了……”她喃喃道。

“今日,晋安王被征入朝,应是,已在路上。”他伸手取案上茶盏,微微有些瑟缩。

桐拂将茶盏取了,添了新茶,递给他,“白日里我瞧见湖里已生莲蓬,你且等一等。”说罢起身往后头水榭走去,推门前又停了脚,“殿下耐心等着,不要偷看。”

他听着菱窗开,小舟分水而行远,目光落回面前霜雪色的纸上,提笔又添了一句,“以兹代萱草,必使愁人欢。”

倚着渐声困意,听见她的脚步声雀跃隐忍,抬眼看去,她犹披着素纱衣,手里提着御膳房的食盒。她很快将两样布在案上,兴冲冲立在一旁。

眼前案上琉璃碗中,晶莹剔透之间,莲子新剥,苦心已除,雪嫩可人。他取勺舀了一颗,藕香四溢,莲子清宜,“藕粉莲子羹?”他微微有些讶然,“这需许多功夫。”

“唔,若是有桂花就更好了,可惜还不是时节。糖,也差了几分,甜意略欠。”

那一旁,白玉的碟里,荷叶青碧,方方正正裹着什么,棕绳巧结,压着一瓣芙蕖。他伸手将棕绳解开,碧叶蓬然散开,露出内里粳米如雪,荷香扑鼻。

“荷叶饭虽好吃,不能多吃,容易积食。”她递上筷箸。

他尝了几口就放下了,勉力掩着倦色,“早知你有这般手艺,该将御膳房的炉灶移了来。”

“殿下,”她终究没忍住,“殿下如此情形,当即刻传了御医看诊……”

他忽然抬手,示意她噤声,“你可听见什么?”

她凝神细听,继而摇头。

“鹿子开城门,城门鹿子开,当开复未开,是我心徘徊。城中诸少年,逐欢归去来……”他缓缓念道,“你可晓得这里头的意思?”

她当然晓得。

……梁武帝废嫡立庶,既新有天下,恐不可以少主主大业,又以心衔故,意在晋安王。欢,止封豫章王还任……欢,乃萧统长子,本该继立为太子……逐欢归去来……

“夜深,去歇息……”他面上倦色愈浓,“若子云归来,替我为他摆一桌好酒……再有,朱异此人虽无异心,然需提防。正德心怀不满,非安抚得安其心,你也莫要再回他身旁。父皇他……”他似是哽住,许久才一声长叹,“罢了……”

她的指尖紧紧绞着衣角,奋力将诸般情绪死死压着,“殿下且安心睡了,莫再劳神……”说到后头,竟生哽咽。

他忽地睁开眼,“你一直在这里,可是如此?那日见你坐在高阁飞檐之上,我就晓得,你从来都在这里。”他眸中倏而粲然,“你可否,替我看着这里?若得闲时,同我说一说,这山河草木,人间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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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三章 燕雀始欲衔花来

安宁陵。她不晓得这是巧合,还是,这本就是他的意愿。

在这里坐了多久,她也不晓得。只知太子薨,葬于安宁陵,因其仁德素着,朝野惋愕,京师男女奔走宫门,号泣满路……但,扼腕号泣终究渐渐淡去,此处重归清寂,蓑草渐生,人烟稀……起初还见湛如前来,每每默立许久方才离开,之后,也再不见她回转……

桐拂不愿回到玄圃,那里已修缮一新。刚册立的太子萧纲已由东府搬入东宫。

没有他在的玄圃,她懒得再多看一眼。

自己依然回不去金陵城,她已经不再去想其中缘由,便是这般远远看着那一对石麒麟,日日枯坐。除了燕雀偶尔在身旁停脚相伴,自己仿佛亦早已溶入草木山河之间。

昏昏睡睡不知多少日,猛地醒来,如墨夜色里,见碑石委地,蓑草乱……刺眼的火光、嘈杂人声中隐隐听得,有人自陵中盗取了太子的琉璃杯紫玉碗……她长叹,终是扰了这份安宁。

她本坐在树的高枝上,起身眺望。远处河面上,一艘小舟形色仓皇。

“这样的人,你们说该如何?岂能让他这么逃了……”她仿佛自语,一旁枝梢上燕雀唧啾好似应和。她跃下树来,将身上的素纱衣整了整,往河边去。河边有船夫在岸上打盹,迷迷糊糊间见那女子身形飘飘渺渺长发未束,转眼已到了跟前,他睡意顿消,“你……是人还是……”

“借舟一用。”她很久未与人言,声音有些哑,见那船夫惊恐,再不多言,取了船篙跃上舟子。船夫见那小舟倏而远去,兀自喃喃,“这是……河里的神仙么……”

他将背上的包袱紧了紧,想着里头的两件宝物,俱是流光溢彩价值连城,忍不住盘算起那大宅、田庄、仆役、金银……自个儿在宫里混了这许多年,从来是被人踩在脚底的杂役太监,这今后,总算有了着落……至于太子……太子仁厚,定不会怪罪……

身后些微动静,令他猛地回过神,扭头一看,几乎一跟头栽进河里。这什么时候后头竟跟了条船?船上只有一个女子,衣袂翩翩,好是好看,只是这夜深人静荒郊野外的,实在有些瘆人。

他忙将那船撑快了几分,但那女子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没有半分声息形如鬼魅。眼见前头就是朱雀航,他已是一身大汗,冲着身后那女子道,“这位姑娘,我们无冤无仇的,别老跟着我。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她却仿佛充耳不闻,手下轻点,两只船反倒更近了些。那太监索性将船停下,自腰间摸出一把匕首,“你自己找死,便怨不得我。”

她将舟子泊在他一旁,面上没有分毫惧色,“不是你的东西,不要拿。”她伸出一只手,“我帮你送回去。”

他怒极反笑,“送回去?!人都死了,还要这琉璃碗紫玉杯做什么?既然姑娘自寻死路,那就成全你!”说罢,挥舞着手中匕首扑将过去。

眼前有黑影掠过,那太监只觉手腕剧痛,一惊之下松脱了手,那匕首直直落入河中。还未瞧清楚情形,更多的黑影急掠而来,将他团团围住,竟是成群的燕雀……成百上千的燕雀在他四周盘旋,以尖利的喙与爪往他身上招呼,不过片刻,他的衣衫已被扯烂,那急旋的黑影之间惨呼不觉。

燕雀清越的叫声愈加响亮,透过夜色远远传开去。很快河边的巡卫闻声而来,将那太监拿下,搜出宝物。有巡卫在燕雀掠飞的夜色中,看见远远河面上一个女子若隐若现的身影,衣袂临风长袖飘举。定睛再看,却又不见了踪迹……

她欲将倾倒的石碑扶起,手上没什么气力,试了几回不成,颓然坐在一旁。有几个身影到了跟前,将那石碑扶起,重新归置好,洒扫干净。那些人很快地退开,只留下陈子云一人。

她站起身,“才几日,就无人问津。盗挖开的安宁陵,也无人来将它修好。不过求个安宁,却哪里知道,安宁才是最难求得。”她又默了默,“殿下曾说,待陈将军归来,邀将军同饮,为将军接风。只是……我无酒……”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两盏酒,递了一盏给她,“我出征洛阳前,殿下埋在玄圃天籁清音馆外修竹间,方才我去拿出来了。”

她接过,酒色清冽,很好看。

他手中酒盏轻晃,“幸好没遇上那夜的燕雀,否则怕是会有些难看……”

他话音未落,二人听见头顶扑梭梭羽翅之声,抬眼望去,见那千百只燕雀正聚集而来,一时蔽日遮空,极是壮观。

“是不是冲着你来的……”她扭头看向他,“陈将军还不赶紧逃?”

他将手中酒盏微斜,酒汁清亮洒入碑前芳草,“不急,与殿下喝完酒再说。”

见她将盏中酒饮了,他才慢悠悠道,“你再瞧瞧,它们是来找谁的?”

桐拂抬头望去,那些燕雀成群而来又成群而去,兜兜转转往来不休。每回到了陵前,都会盘桓片刻,新泥簌簌落下,掩在被挖开之处。如此往复,很快一切恢复如初。而那些燕雀也不离开,在四下寻了枝丫歇息,顾盼流连殷殷守护。

“随我来。”他忽而道。

二人行至安宁陵之后,桐拂几乎惊呼出声。原本此处一片荒地,竟成一处水泽。仍有燕雀去水泽畔衔泥往复。“燕雀……湖……”她脑中有什么迅速掠过,”这就是燕雀湖?!”

太祖填湖修起的大明宫,正是在这燕雀湖之上……

“正是,燕雀湖,也是太子湖。这下,可放心了?”他忽然道,“是不是,该回去了……”

桐拂点头,又觉着这一句有些古怪,他如何得知这湖叫什么?忙抬头去瞧他。他正将酒坛中的酒注入她手中酒盏,神情戏谑,“别盯着我看,盏中的这个,才好看。”

她再去瞧那酒盏,清冽的酒水中,是金幼孜惯常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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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四章 星牵沧海云帆耸

“燕雀湖……竟是这般……”桐拂趴在窗上,看着马车外的情形,幽幽道。

“不管是哪般,如今都压在大明宫下面,空记挂……”他听起来不大乐意。

她没吭声,瞧着外头的热闹。如今通往宝船厂的官道,修得极是宽敞。这么些日子不在,宝船竟都造好了,眼看着就要往西洋去。纷纷攘攘去瞧热闹的人和车马,拥了一路。

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趣,“你说,我每一回莫名走一圈,见着的不是你死我活的打仗,就是诸般委曲凄凄凉凉……怎么好玩好吃的,我就遇不上?”她幽幽地抠着窗沿。

“这不就对了,”金幼孜将她拉回自己的怀中,“若都是好玩好吃的,你又岂肯回来?早快活逍遥去了。你倒说说,到那时候,我该怎么办?”

“你做你的文渊阁大学士,当你的官,如今既是太子师,又是皇太孙师,至于我……”她话只说出了一半。他离得实在有些近,马车里本就逼仄,又被他拢着,近到话语间声息拂在面上,竟生出耳鬓厮磨的意思。

他好似并未察觉,早敛了笑意,“你替旁人洗手羹汤,我尚未同你计较……”他把玩着她腕上白雁玉钏,“你方才想说什么?”

她觉着面上有些热,“他那玄圃,看着好看热闹,其实最清冷不过。自与他爹生了嫌隙,更是荒凉。

我从前觉得,人哀伤极了,会捶胸顿足,会觅死觅活。听那句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觉着无稽之言。看着他我才晓得,这一句并没错。以至于到后来,坐在他的安宁陵前,反倒替他松了口气。”

金幼孜一直没出声,她忍不住抬眼瞅了瞅,“那夜,他已是那般模样,我想着偷过他膳房里不少东西,也不能白在那里住了那么久,并没有旁的心思……”

“我晓得。”他抵着她的额,“这些事,你少些琢磨,过去便由它过去了。你时时看着我,我也时时看着你,你我是眼前人,旁的都不要紧。”

马车一晃,停下。“金大人,桐姑娘,宝船厂到了。”外头赶车人道。

金幼孜这才容她起身,颇有惋惜,“说好了,看一眼你的平海哥就走,莫要生事。”

她忙点头应着,拖着他就往外走,“好啰嗦好啰嗦……”

眼前江面辽阔,几十余艘宝船横亘前后不见头尾。四桅、六桅,甚至九桅的大大小小的船只,以旗色分为粮船、马船、坐船、战船……大宝船在那当中,通舶以红布为幔,五色旗帜三十余,八窗玲珑,若巨大浮屋。

“小拂!”身后一声唤,桐拂欣喜地迎上前,“平海哥!”

俞平海笑呵呵揉了揉她的脑袋,又冲金幼孜颔首道,“金大人可要把这家伙给看好了,回头她溜上宝船,可就被带去西洋了。”

“什么叫溜啊,”桐拂很是不忿,“这么大的船队,又不多我一个。大宝船坐不上,搭个八橹船就成,平海哥带上我呗。”

“那可不成!”俞平海打断她,“你以为这宝船开出去,是游山玩水捉鱼摸虾?瞧见那些战船没?上头万余兵士,你以为是干啥的?对了,上回给你的蚌壳可猜出是做什么的?若猜出了,这次我就带你去。”

桐拂从随身锦囊里摸出那蚌壳,皱着眉,“这太难猜了,平海哥故意刁难……”

俞平海大笑道,“这就怪不得我了,下回吧。”

“究竟是做什么的?”她心有不甘。

俞平海自腰间摸出一块方方正正之物,这东西显然被精心打磨过,磨到几乎透明,“你冲着日头瞅瞅。”他道。

桐拂将那东西对着日头,对着自己的这一侧,竟透出珍珠般的光泽,凑近细看,能瞧见极好看弧纹路,好似……“这是……蚌壳打磨的?!”她欣喜道。

“对,这就是宝船上用的明瓦。”俞平海道。

“明瓦?明瓦廊的明瓦?”她奇道,那一带她常去,是做羊角灯的作坊。那里的明瓦都是用羊角熬成胶液,掺和入颜色,略凝固后再压成薄片,做出来的明瓦嵌在窗格里不透风却透光。

“你手上的明瓦,也就是宝船上用的,可不是从明瓦廊来的。都是从南边运来的,用蚌壳打磨,更加轻巧透光。等回来,送一些给你。”

见她兀自把玩那明瓦赞叹不已,金幼孜提步上前,将一卷书笺交给了俞平海,“此事就拜托平海兄了。”

俞平海接过,“小拂的事,哦不,你俩的事就是我的事,尽管放心。”

桐拂抬头狐疑道,“这里头是什么?”说罢劈手夺过,将那书笺打开,竟是一张画像,“这……这不是残棋?!”她失声道。

俞平海将那画像拿回仔细收好,“此次宝船经占城,离安南不远,我正好去打听。”

“他当真是那里来的?对了,之前他唤十七叫峨眉。我打听过,安南那里,峨眉是妹妹的意思……”

金幼孜冷着眼,“打听?你跟谁打听的?”

“卢潦渤。”她道,提及他立时想起自己手腕上缠着的那一条小蛇,顿时一个寒颤,“他认识那安南郡主……”

“卢潦渤?”俞平海沉吟道,“我和他虽认识,但不熟。早些日子听说他已离开了宝船厂,眼下不知去了何处。”

桐拂再要说什么,被金幼孜捏住手腕,“安南的事,你少说两句。今日是来送你平海哥,其它不相干的不要多问。”

桐拂见他神色肃肃,压回了话头,转而郑重道,“好,不说这些。西洋万里,平海哥一定保重,等你回来我请平海哥吃酒。”

眼看着俞平海走远了,金幼孜扯着她就要离开,才转了身,就瞧见一人匆匆走上前来,“金大人,桐姑娘……”廖卿欲言又止,“桐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金幼孜迟疑一瞬,颔首走远了几步。

“廖大人那天……”

“我无妨,那日你与刘秀才离开没多久,锦衣卫就将我放了。”他神情莫测,将声调又压低里几分,“桐女史她……并不在京师。”

“可是有了她的消息?”她一颗心顿时高高悬起,晃晃悠悠没有着处。

第二百四十五章 茗碗清风深破睡

此番秋寒来得分外早,不过十月,满城桂香中已是瑟瑟萧萧,畏寒的路人早早裹上了袄衣。桐拂倚在酒舍门前,看着暮色笼下,没一会儿功夫被吹得手脚冰凉,忍不住往檐下缩了缩。

看着外头人来人往,觉着如今唯一令她安心的,是小柔不在京师,应是没搅进这暗潮涌动杀意腾腾之间。从前是日日想着见到她,如今却宁可她远远地躲着。

廖卿的话犹在耳畔,只是廖卿探得的事,坐在奉天殿里的那一个会打探不到?此番下西洋,撇开旁的不说,她就不信这里头没有专门去找人的……云南、占城、安南,甚至更远的地方……

而眼下她想找的人,兮容、刘莫邪、加布、文清……仿佛皆凭空消失,纵是用尽了城里的眼线和那些最是长目飞耳的货郎儿,也寻不着半个人影。

且那金幼孜如今也神踪莫测,虽日日能见着一面,但来去匆匆似乎揣着心事。他只说是公务繁忙,让她别乱琢磨。

远远看着戴进走来,桐拂刚欲招呼,他抬眼瞧见她却忽地转身就走。她一愣,提步追上,“戴公子!”

戴进只得慢下脚步,“小拂姑娘,在下今日有事,改日再……”

“那幅画,你画的,我没猜错吧?”

他停下脚步,微微有些局促,“是。是金大人让我画的……”说到金大人三个字的时候,他慌忙垂下目光,又往河道上看了一回。

“戴公子,是不是方才瞧见他了?”桐拂觉着眼前这位大画师,要么是太不善遮掩,要么就是存心令她起疑。原本倒没觉得什么,他这么惶惶一垂目一瞥眼,怎么瞧都透着古怪。

“没……或许看走眼了……”他拔腿就走,走了没两步又顿住,似是拿捏一番,终是叹了口气转回她身前,“方才在河道边上,看见金大人上了十六楼的乐舫……”

见她愣着,他揖道,“河道上人多,我或许看差了的,姑娘也莫往心里去……”言罢再不耽搁,噔噔噔地一会儿就没了影子。

旁人或许会看错,但戴进这般世上少有的过目不忘的本事,根本没可能看错。

“姑娘……”浅桃红绢布的短衣长裙,水灵灵的小丫鬟,面上亦是桃花般的颜色,“我方才送客官上了岸,客官让我带句话给姑娘,说只要姑娘愿意,他会想尽法子将姑娘领了出去,姑娘切莫在乐舫上谋生计。”

屏风上映着的身影仿佛早已入画,纹丝不动,许久才道,“我乏了,回去。”

船帘外一阵动静,撑船人似与人言,那小丫鬟出去瞧了一回,复又转入来,“外头是位眼生的姑娘,说是旧识……”

屏风后一声冷哼,“十六楼的乐舫上,现如今竟有女子来寻乐子。给我轰下船去!”

小丫鬟退了出去,一会儿又掀帘入来,屏风后的身影极是不耐,“今日做什么婆婆妈妈,还不赶紧将人撵走,速速回去……”

“练姑娘。”入来的那人道,并非小丫鬟声音。

练琼琼身子猛地一晃。

“练姑娘,是我,桐拂。”她顿了顿,“莫要怪外头撑船人,和那小丫头,是我自己溜进来。”

“桐姑娘看人看得挺紧,人方才从我船上下去,你就来了,实在好手段。只可惜,看是看不住的,他若想来总会来。”练琼琼伸手拈起铜镜前,紫铆绵燕脂,在面上重重敷了又敷。

“练姑娘,他对你向来与旁人不同,姑娘也定是晓得他为何这般。我虽不知姑娘如今是什么计较,但他应是惦念姑娘的安危。”

练琼琼轻笑出声,那身影,桃心髻上步摇乱,“计较,我能有什么计较?无非唱个曲弹个琴,让上来的客官尽兴而归。金大人上我的船,我自然也不能怠慢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练姑娘可知,这些日子京师水道上多了许多梢篷船。这些梢篷船不搭客不载货,每日在水道上逡巡往复,尤其在热闹地儿,比如,眼下这一处。

若姑娘跟得紧些,又不被发觉,就会看到撑船之人待到夜深,都会去南市街涌和布庄旁的院子,或是内桥市的柴薪库。那里进出的人虽看着普通,但腰间却挂着北镇抚司的腰牌。”

“桐姑娘说的这些,与我有何干系?”

“有没有干系,练姑娘心里明镜一般,我也不用多说什么。姑娘的事,既然他在意,我也不会袖手旁观。虽做不了许多,但知道的总会想法子告诉你。练姑娘多留一颗心便是了。”桐拂说完就欲挑帘出去。

“等等,”练琼琼将她唤住,“梅妍楼里当事的九娘,是姑娘替我打点的。这事,我知道。不过,是姑娘一厢情愿,我不会领这个情。至于今日之事,我就当没听见,也没见过姑娘。”

练琼琼自屏风后转出,一手拎着个酒坛,一手将桐拂扯到外头。扬手间,她将那酒坛砸在船板上,呛啷啷摔了个粉碎,口中高声斥道,“本姑娘花了大价钱买的酒,你就给送来这般货色的东西?!丢了我的脸面是小,若是来听曲的客官喝了这酸酒给气走了,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给我滚!”

桐拂将碎了的酒坛拾了,“姑娘消消气,回头赔你一坛顶好的。”没收拾完,已被撑船人骂骂咧咧推搡着上了岸。她眼风里瞧见不远处,一条乌色的梢篷船无声行远了。

眼见练琼琼的乐舫亦行远了,桐拂听着身后一声唤,“这不是桐姑娘么?”桐拂扭头一瞧,是问柳酒舍的一个沽酒郎。

那人面上很是不忿,“那船上是谁啊?竟砸了咱酒舍的酒坛子,还骂了姑娘?这京师里都是抢着喊着要咱家的酒,她竟说咱家的酒是酸的。简直是无理取闹!小拂姑娘别往心里去,回头我找人替你出这个气!”

“别别别!”桐拂忙将他拦着,“那酒的确酸了,怨不得她。”

“的确酸,这么远就闻见了。”有人一字一句道。

那沽酒郎见着来人忙乐呵呵道,“哟,小的忘记还有事,二位且聊着。”说完已跑得没了踪影。

金幼孜将她手里碎了的酒坛接过,“这里面装得好似不是酒,”他凑到近前闻了闻,“倒像是醋……”

她拧身就要走,被他扯着上了一旁的马车。

“安南的事,可要听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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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 薄雾浓云愁永昼

“你可还记得,安南前国君陈氏后人陈天平?”

“唔……”

“就是那个言称胡氏篡位,在殿上请旨擒灭此贼,荡除奸凶,复立陈氏子孙的那个。”

“唔……”

“陛下早前命监察御史李琦往安南,问罪与胡汉苍,命他自陈其事。如今安南使臣随李大人返回京师,言愿迎归陈天平、以君事之。

陛下诏曰,当建尔上公,封以上郡,传之子孙,永世无穷。”

“唔……”

他见她靠着车壁睡意朦胧,“怎么困成这样?这几日睡得仍不安稳?”

她揉了揉眼,勉强打起精神,“这事,蹊蹊跷跷。而他这诏书,口是心非得很。他疑心那么重,怎会信了那胡汉苍?”

“陛下确实存疑,说那胡汉苍习于变诈,或未尽诚。但顾虑初定天下,应布思信怀远人为务。

那胡汉苍前两日又遣使臣来,言其当亲自率国人逆于境上,相迎陈天平。”

桐拂一骨碌坐直了身子,“这么说,他遣人送那陈天平去安南了?”

金幼孜点头,“没错,都察院右都御史聂聪,并大理寺卿薛严,征南将军黄中、吕毅率兵五千护行。”

“大宝船刚下西洋,这一头就派人去了安南。就这么着急……”她方才的睡意都烟散了,心中不知何故惴惴不安。

见她神色怔忪,他将她的手拽过来握在掌心之间,“这两日,你安分些,别到处乱跑。桐大人这几日就要回来,你若生事惹怒了桐大人,我就有些为难……”

她眼一横,“你为难个什么劲?”见他但笑不语,遂又醒过神来,欲将手挣脱了,一扯没扯得动。

他闷头将她的手捂着,原先尚冰凉一片,这会儿渐渐有了温度,“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她一撇嘴,“那一双人,差一点,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他一愣,旋即正色道,“莫要胡说。此生,你与我一处,哪里也别想跑。”

“可是金大人的车驾?”外头猛一声询问,急切切,将二人吓了一跳。

金幼孜将她的手松开,凑在她耳边道,“我方才说的,你可记着了?别到处乱跑。你就跟着马车回去官舍,我还有事。”

“什么事……”她急着转脸问他,一时忘记与他靠得委实有些近,面颊擦过他的唇畔,虽只极短一瞬,二人皆愣住。见他眸中倏而深沉,她脑中一时乱作一团,外头一声“金大人,急事!”才令他醒过神,匆匆撩袍下了马车。

她听着他与来人边压低声说着什么,边走远了去,面上仍是熏熏然热意灼人。

到了庐舍,马车远去,她伸手推开院门,瞧见里头烛火燃得正旺,不由愣住。走入前堂,平素每日来洒扫的妇人迎上来,“小拂姑娘回来了啊,方才宫里头来人,姑娘没在,她们等了一阵又回去了。”

“宫里?太医院?”桐拂立时想着许是爹爹自茅山回来了。

“哎哟,好好的太医院来什么人。今日来的,可是东宫的贵人。”那妇人满面堆笑。

桐拂立时愣住,东宫?朱高炽?他遣人来做什么?

“姑娘您瞧,案上的这些就是贵人差人送来给姑娘的。我可不敢打开,一直就放在那里。姑娘且看着,我先走了。”

“大娘辛苦。”桐拂从袖子里摸出铜钱欲给她,那妇人忙推辞,“姑娘千万别客气,今日宫里的贵人打赏过了,我可不敢再拿姑娘的。”说罢欢天喜地离开了。

案上是个官制的匣子,宫中常用。桐拂将它提了就往后头去,入了寝屋才将它打开。里头是个巴掌大的香函,雕着白釉萱草纹,极通透上好的颜色。

她小心将那香函盖子揭开,顿觉异香扑鼻。只见那当中,蝉蚕形的香片薄如发丝,晶莹剔透恍若冰雪,煞是惹人爱。

她在那匣中翻了几回,再未见其它东西。这没头没脑的送一盒香来,是什么意思?怎的连句话都没留。

耳听院外更声悠悠,她的困意顿时浓了,洗梳一番将自己扔去榻上。鼻端缭绕着的,是那香气氤氲。这么闻着,心思一时舒松宁静,很快被汹涌而来的睡意湮没了……

河水幽幽,那上头一道桥影,绰绰不明。四下里没有半分声响,仿佛与暗夜凝成一处,密匝匝没有丝毫缝隙。

这地方看着眼熟,但天上无星月,左右无灯火,她实在看不清这究竟何处。偏又抽身不得,在那桥畔茕茕往复,似是等着人来,又似乎生怕有人来。

隐约见河对岸灯笼摇曳,一道人影正疾步往这桥上过来。那桥上分明再无旁人,那人却左躲右闪,仿佛在匆忙避让什么。

眼瞧着他到了桥正中,他却停了脚步,直直走到栏杆处,翻身跃下桥去。她大惊之下想要上前,却发觉自己动弹不得,一双脚似是生了根,千钧重。

眼看那人在河里苦苦挣扎浮浮沉沉,她终是到了他身边,伸手欲将他从水里拖出。

那人原先伸出水面的手惨白无血色,此刻却慌忙躲开,面庞浑浊,只听他喃喃自语,“救不得,不得救……救不得,不得救……”

落在河面的灯笼亦沉浮不定,将水面染成殷红一片……

桐拂猛地坐起身,一头冷汗,才惊觉方才不过一场梦。

这一惊再无睡意,她披了衣服起身,推门而出。外头仍是漆黑,无月无星,想着方才梦里情形,她一颗心又兀自乱跳起来。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终是推开院门无声而出。

金幼孜官舍的院门虚掩着,闪身进去,屋舍前后寻了个遍没寻着他的人影,她心里更是越发不踏实。难不成之前是被喊去宿值?又怎会如此忽然?

眼瞅着天色比方才浅了一层,估摸着已是寅时光景,她将身上薄氅拢了拢往外头走去。

走上官街,瞧不见人影,只河道上偶尔有船倏而过,桨声零落。她走至岸边,寻了处树影下站着。没多久,听着经过身前的船上有人言,“客官这是要去钦化桥?哟,这个时辰过去,能赶上入宫上朝的文武百官,可热闹得很……”

那船很快行远了,起初她倒没觉着什么,将那撑船人的话又想了一回,顿时僵住。

钦化桥……正是方才梦里的那一座。

第二百四十七章 早被垂杨报酒旗

桑泊行正文卷第二百四十七章早被垂杨报酒旗自太祖始,鸡鸣而起,昧爽而朝,未日出而临百官。

此刻京师巷道内,虽幽暗深杳,行无车马闲人,却能瞧见朝官皆配牙牌,星存而出,自城南官庐蜂拥赶赴皇城,再由长安门步行入至奉天门。拂晓之时,皇帝将御门听政,受众臣朝拜、理天下政务。

远远瞧见钦化桥跃水而过如虹身影,桐拂不觉将手中的船篙又握紧了几分。她不曾记错,梦中正是此处,见那人举身落水,见他苦苦挣扎,于绝望中没入一片殷红……

只是为何会是此处?又会是何人?她如今只盼着不过是一场梦魇,而金幼孜昨夜当真是去宫中宿直……

眼见桥上灯笼火光曳曳,映着朝服上麒麟虎彪,梁冠巍巍青璎垂,花犀素金玉带束。那些个幢幢身影,赤色罗、青罗缘,云履朝靴叩着石板声声……

桥畔兵马司的弓卫将过往行人、船只远远拦着。桐拂这么瞧着,心渐渐安下来。这并不似梦中那般茕茕独行,此时虽算不上熙攘热闹,但绝非孤冷绝地。就算出了岔子,这许多人,也不会束手无援。她开始觉着许是这几日神思昏昏,有些杯弓蛇影……

河风倏而过,寒意凛然,她原本只披了薄氅衣,此时被风吹着,瑟瑟霜寒直透入骨缝中,不觉打了个寒颤。她将衣服裹了裹紧,将船篙取了,就欲折回去。

方将那舟子转过身,就听身后一声闷响,似是水花四溅。她急急扭头去看,桥下河面被岸上巨树的影子遮着,黑黝黝一片,什么也看不到。桥栏杆处,似有人凭栏探身向下望,但很快又离开。

桐拂再站不住,将拦在前头的弓卫一把扯住,“官爷,有人自桥上落水!快救人!”

那弓卫将她甩开,手按在刀柄之上,“你什么人?哪有人落水,简直胡言乱语,别是活腻味了!”

“确实有人落水,就刚才!”

“你亲眼见着了?”那弓卫极是不耐。

“我听见了!有人落水的声音。你这儿离得近,应是也听见了……”

那弓卫已将佩刀抽出小半,怒气冲天,“简直一派胡言!你晓得桥上是什么人?那可都是文武百官朝廷重臣。落水?手脚再不利索也不能从那上头翻下来。再敢胡言,就将你拿下!”

桐拂心知无望,转身就走,几步跑上岸,摸到河道转角处,潜下水去。水下酷寒,那寒意化作万千细密刀刃,于那肌肤之上游走割刺。而四下里漆黑茫茫,仿佛困于无底深渊,无论往何处走,都寻不到分毫光亮。纵然她早将珠串缠在手腕间,无奈水下如墨染一般,只能勉强映出近身处。

此处为古运渎河道,水深切乱石丛生。方才落水之处只听了个大概,并不晓得究竟何处。而前几日大雨,水流湍急,暗流错综,也不知会将人卷去何处。

正着急,眼风中似有什么倏而一亮,定睛再瞧,勾在一旁河底断木之上的,竟是条玉革带。佩玉革带的乃是朝中一品,或公侯驸马伯。桐拂晓得不是金幼孜虽松了一口气,但仍极是惴惴不安,在那一旁仔细摸索起来。

钦化桥紧挨着皮市坊北侧,四周临着船板巷、绫压巷、打钉巷,而正月里比淮水上更热闹的灯市也在此处。这水底沉着周遭几个作坊的杂物,极难看清楚。

估摸着离开钦化桥已有些远,她反身沿着来路往回寻,忽觉衣摆被什么勾着,低头看去,一个残破的彩灯格架张牙舞爪嵌在河床里,伸出的一支竹竿将自己的衣摆缠着。她伸手刚扯开,就看见那格架的后面绰绰一个人影。

当下也顾不得,直接从满是尖刺的灯架中游过去,一把扯住了那人的后领。手腕上的明珠将他身后的补子照亮,绯袍之上绣着白泽。同方才革带一般,只有一品或是公侯驸马伯才可穿着。他身子无力悬在水中,她不及细思,将那人从身后拦腰抱着就往外拖拽。

拽了几次挪不动分毫,估摸着是那人的腿脚困在格架与河石之间,她松开他,摸出靴中水刺欲撬开他脚旁格架。

猛地,眼前爆出光亮,一时将四下照得极是清楚。她一惑,这光亮好像自颈间水珀而来,来不及低头去看,已瞧见一道身影正冲着自己猛扑过来。若非她看见且又闪躲得快,定被那人撞飞开去。

那人身材极为高大,面目大半被遮着,见她闪开他却并未追来,反而拧身将那穿白泽补子的人拦腰抱着,将他从那乱石格架间拖出,紧跟着拖着他直往水面去。

待桐拂自河道另一面浮出水面,外头天已微亮,远远桥边岸上乱哄哄围了许多人,那些弓卫正慌张地将周围的人驱散。桥上路过的官员亦纷纷聚拢,议论叹息惊讶声不断。她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又不好上前去瞧究竟何人,只能再游远了些,欲寻个偏僻的水巷上岸。

在水下又游了一阵,觉着离得够远了,这才摸着岸边的河石浮上水面。

脑袋露出水面,看清眼前的情形,她彻底僵住。

眼前是一座五阙城楼,这城楼她刚好识得。上为五凤楼,而这门,是午门。

午门中为御道,左右二阙供当直将军及宿卫执杖旗校人等出入,又左右两掖各开一门,称为左、右掖门,为百官入朝之门。楼上设朝钟朝鼓,此刻钟鼓司宦官正敲鼓鸣钟,声震四方。

她缓缓将方才的事想了几回,明明在钦化桥下的运渎里救人,再怎么游,都不可能游到这里……这午门前,怎会有河?这皇宫大门前,除了金水桥下有河水……

脑中正混乱不堪,耳听身后不远处传来脚步声。这脚步声轰轰踏踏,似是有许多人。她扭头看去,勉强自朝服辨认出将军在先,之后为近侍官员,再是公侯驸马伯,次为五府六部,又次乃应天府及在京师杂职官员……

文官由左掖门,武官由右掖门而入,于金水桥南,依照品级序立。

桐拂依稀似是瞧见金幼孜的身影,想要探身看仔细,恰有校尉路过金水河,且又恰恰转脸看来。

她心里一凉,这么个大活人趴在金水河里,周围都是入朝面圣的文武百官,说自己不是刺客怕是如何都说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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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八章 金水芙蓉绕内城

是蜷着不动,还是将脑袋缩回水里去,桐拂并没能选上一选。那锦衣卫校尉的目光实实在在落在自己的身上,一动不动。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三法司、锦衣卫、兵马司的大官小官都齐齐整整地杵在不远处。她估摸着自己很快会被拎出水来五花大绑,连审问都可免了,她根本说不清为何自己会出现在此处。冲撞了朝会、惊了圣驾,有很多方式死很多回……又刚好此处是午门外,也省了上头那一句拉出午门斩了……

到了这个份上,她也就不慌了,还能再糟糕么?索性也拿眼回瞪着他。没料到,那校尉却很快移开了目光。桐拂眨巴眨巴眼,难不成这位校尉其实眼力不济,根本没瞧见自己?又或者,不太想生事假装没瞧见?好似哪般都说不通……

而那之后经过的人,也有偶尔瞧过来,却也都仿佛视而不见,她心里揪着的一团这才渐渐松开。

她不由伸手握着颈间的水珀,想着方才水下骤起的光亮,一颗心究竟是触不到实处。若当真是水珀,为何偏要将自己引来这朝会间。而水下遇见的那人,为何不和自己拼命却一门心思去救落水之人……与从前那个,似是有些不同……

耳边忽闻鸣鞭声呼啸,眼瞧着文武百官依次过了金水桥,走至奉天门丹墀,文列左班,武列右班,在御道两侧相向而立。

奉天门上廊内正中已设御座金台,丹陛左右钟鼓司设乐,殿陛门楯间大汉将军皆著明铁甲胄,御道左右及文武官班后,也各有锦衣卫校尉相向握刀布列。一旁侍御史手执笔册,凡有拥挤或仪态不整的皆被悉数记录下来,听候处理。因此虽乌泱泱站了这许多人,除了钟鼓声,再听不到旁的声响。

忽而乐起,应是皇帝御门。锦衣卫力士执五伞盖、四团扇,自东西升立座后左右。内使二人,一执伞盖立座上,一执武备杂二扇,立座后正中。

眼见皇帝安座后,鸣鞭声再起,鸿胪寺唱入班,左右两班,并公侯驸马伯自成一班,齐进御道行一拜三叩头礼。

鸿胪寺官员先出班,奏报入京谢恩、离京请辞的官员。宝座上那位大约今日是不想见,这些官员在午门外遥行五拜三叩之礼后皆退去。

紧接着边关奏报,大者宣露布,小者具奏本。边疆安宁,听着一派清明祥和。

待鸿胪寺官唱奏事,本该是各衙门依次从班末行至御前跪奏,却忽有一人疾步走到前头,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一旁侍御史的脸色极是难看,在卷册上奋笔疾书,正欲提步举劾,似是被皇帝抬手阻了,只得愤愤退回班列之中。身后鸿胪寺序班本也欲上前弹劾,瞧这动静也只能收回步子。

“禀陛下!”那人气喘未定,“方才钦化桥,驸马落水!施救不及,眼下已……”

“话说清楚,哪位驸马?”华盖之下声音隐隐含怒。

“梅……梅殷……”

桐拂脑中轰得一响,梅殷?宁国公主……怎会是他?!

朝臣中一时哗然,皆私下议论纷纷。

“梅驸马是如何落水?”

“应是……不慎失足落水……”那人跪伏于地,瑟瑟道。

“陛下!”又有人出列,径直上前,跪在那人身旁。侍御史脸色发青,又是一番奋笔疾书,今日一个个的,是都疯了?竟全不顾礼节……但眼观陛下脸色实在难看,御史只得继续忍着。

“梅驸马落水并非失足,乃是被人故意推挤下去!”后出列的那人扬声道。一片死寂之后,又是哗然一片。御史与鸿胪寺序班此刻也顾不得写参本,提笔忘言,目瞪口呆。

公然将驸马爷推下河去溺死,这是多大的胆子?!

“许都督。”朱棣由着那哗然一片渐渐止歇,才道,“你是说,有人谋害驸马?还是当着众位上朝的臣工,在京师大街上动的手?”

许成身子挺得笔直,“回陛下,正是!下官,亲眼所见。乃是前军都督佥事谭深谭大人,与锦衣卫指挥使赵曦赵大人所为。”

言罢,谭深与赵曦已出列,利索地跪在御前,齐声喊冤。

朱棣仿佛充耳未闻,反倒仍对着那许成,“既然亲眼所见,许都督彼时为何不出手相救?”

许成拿眼死死盯着谭深与赵曦,“彼时桥上皆是赵大人手下锦衣卫的校尉力士,谁也不得靠近桥栏杆处。驸马落水后,下官虽立即呼救,但无人听从,反倒被锦衣卫驱赶下桥去。”

“陛下!”赵曦再耐不住,“彼时天色未明,桥上臣工众多,我等根本未瞧见驸马,又怎会将他挤落?许大人怕是一时眼花,看错了!”

那之后,又是一番指认喊冤、激愤哀伤,桐拂再听不进半个字。眼前是刘莫邪时冷时喜的面容,还有彼时朱高炽言语吞吐间的那一句,往后姑娘切莫与那府上,或常去那府上的人有何干系为妙……

耳边一声鸣鞭乍响将她惊醒过神来,已听见鸿胪寺班再唱奏事毕,圣驾已起却是摆驾右顺门。那之后,百官亦退,一时金水桥前只余下些许锦衣卫校尉值守。

桐拂扭头瞧着圣驾一路向西,后面远远跟着的,除了捧着奏章的司官,还有许成、谭深和赵曦。

从前听金幼孜说过,除了早朝,也有晚朝。所谓晚朝,不过是午时前后,以奏警急事,除了掌管章奏进呈的通政司官,无需百司赴朝。因早朝所奏事多,君臣之间不得尽所言,而晚朝事简,可从容陈论。眼下这架势,皇帝直接奔着右顺门晚朝,亲问此案,定是深有隐情。

她之前远远瞧见金幼孜面色凝重颇有些心神不宁,又瞧他往宫外去,就欲凫水而下,需尽早离开这本不该来的地方……

身后忽然而至的急促脚步声,令她忍不住探头看去。走在前头的,真红大袖衣、蹙金霞帔、珠翠庆云冠,眸含泪、面哀戚。身后跟着女史数人,皆神色肃然。这一行人,亦是急急往那右顺门赶去。

“公主殿下,去不得!”那之后一人匆匆赶来,桐拂顿时傻了眼,金幼孜怎的去而复返?

第二百四十九章 风定小轩无落叶

浮出水面前,她闭了闭眼,只要不是金水河五龙桥,怎么都行。

望着远处的钦化桥,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方才一幕幕恍若一梦,但她晓得,那本是比梦魇更寒凉、能噬人骨血的触手可及。

桥边仍聚着路人看客观望,看那些守卫的袍饰,不再是寻常兵马司的弓卫,已尽数换成了北镇抚司的人手。

桐拂去舟子里换了衣衫,正欲往外走,只觉舟身轻轻一晃,一抬头,霜雪般毛绒绒的一团,已飞扑入自己的怀中。

“阿奈?”她讶声唤道。

白狐窝在她怀中,尾巴蔫蔫垂着,一副极委屈模样。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她转念一想,上回见到它和刘莫邪,正是在这附近的皮市坊里。难不成,那刘秀才也到了此处?

她将大氅披了,将狐狸掩在臂弯里,循着石阶上了岸,直往忽格赤的铺子走去。许是天寒的缘故,皮市坊里来寻皮料的人多了不少,拥拥攘攘迈不开脚。许多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议论驸马落水的事,甚至有人绘声绘色,说是亲见那河妖重现,水中爆出异光,将那驸马掳去水中……

眼瞧着前头的巷道被办案的锦衣卫拦着,桐拂转入一旁的巷道打算自一旁绕过去。才走了没几步,经过一处小院柴门,只觉得手臂被钳住,不及惊呼,人已经被拖进院子里。柴门在身后关了,整个人就被掐着脖子死死摁在柴门上。

眼前的这人身材极其高大,手间用足了力道,看着是没打算给她留活路。桐拂一眼认出,此人正是上回在忽格赤那里见到的瓦剌灰。梅驸马的人,这是要直接弄死自己,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

她只觉怀中的小狐狸猛地挣脱,嗖地一下窜到瓦剌灰的手臂上,抱着他的手臂龇着牙一副凶巴巴的模样。

桐拂心里叫苦,这小东西不知轻重,估计他一根手指头就将它对付了。岂知那瓦剌灰竟忽然松了手,盯着那小狐,又死死瞪回桐拂,“莫邪的狐,为何在你这里?”

她揉着脖颈间,“它方才自己去寻的我,我也不知……”

“不!你是赵曦谭深的人?”他的双眸尽赤,几乎瞪出眼眶。

“我并不识得你说的这两人。”面对如此骇人的杀意,她的口舌并不太利索。

“那你为何会在那里出现?又为何要害他!”

桐拂飞快地琢磨,若说自己是刚巧路过,她觉得会再次被他掐死,索性老老实实道,“我做了个梦,梦中不知是何人自桥上落水,我没救成,就寻到这里。到了钦化桥边听见有人落水,还是没救下。也不知那人会是驸马……”

“你识得驸马?”他面色略缓,但额上青筋仍暴着。

她老老实实摇头,“只是听说过,并未曾见过。”

“你又如何识得莫邪?”他一手将那小狐从自己手臂上拎起,那小狐悬在空中,使劲蹬着爪子。

桐拂将那小狐抱回怀中,“说来也是缘分,当初刘秀才去淮安为梅驸马送信,好巧不巧,是我撑的船。再后来,我遇险,刘秀才也曾出手相救。”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满目仍是警觉提防。

“还她狐狸。这小东西方才跑上了我的船,我估摸着她就在这附近……”

他已绕过她往院子外走去,再没吭过一声,很快消失在巷道内。

桐拂迈进忽格赤院子时,以为自己走错了。原先挂满了兽皮的竹竿上,如今空空荡荡,也瞧不见一个人影。

“忽格赤!”她扬声唤道,里头却没有声响。

正纳闷,怀中的小狐嗖地一声蹿下地,直往屋子里跑去,转眼没了踪影。桐拂跟着它进了屋子,平素敞开的窗子如今都紧闭着,除了一排排竹架的影子,黑漆漆什么都瞧不清。

“阿奈!”她唤着,“跑哪儿去了?快出来……”

“你说,世人碌碌,寻东觅西,都在求些什么?”身后一句仿佛凭空而来,似叹非叹,无喜无悲。

桐拂匆忙转过身,屋子尽头的木梯处,刘莫邪怀里抱着狐狸,眸光游离不定,不知是自语还是在与她说话。

“刘秀才……”桐拂不知如何答这一句。

“叫我莫邪。”她不耐地打断,从那木梯上款款下来,走至桐拂身前,“今岁秋寒来早,前些日子,我屋里就用上炭了。你说,那一大早的天都还没亮,水底下该有多冷?”

她的调子幽幽怨怨,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来回游走,听得桐拂一阵瑟缩。她当然晓得那底下有多冷,眼下这般回想起来,重又被那彻骨的寒意紧紧裹缠着。

看着桐拂一脸萧瑟,刘莫邪扑哧笑出声,且越笑越厉害,竟是前仰后合停不下,至笑到眸中显出晶莹,她断断续续地边笑边说,“他死了?你,还有他们都以为他死了。其实,对他来说,死了的是你!还有他们!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桐拂见她如癫如狂,心中揪紧了,“莫邪,此事断不会这样罢休,总会查明……”

刘莫邪的笑声戛然而止,“查明?你当真以为,此事能查明?”她目中流出怜悯,“可怜……实在可怜……你看不到的那些,会继续将你的双眼遮着……或许有一日,你看到了,不过也晚了。就像他啊……”她又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身子。

“莫邪,”桐拂忍不住唤道,“此事的确蹊跷,如今姑娘在此处也不安全,还是速速离开为妙。”

她的笑声渐渐止歇,仿佛用尽了力气,倚在一旁的木柱上,“有些人走了,就不会回来。而有些人,根本就不能离开,比如我。我大约同你一样,自小生长在京师。声息骨血,早溶在这里,若是离开了,就同那鱼儿离了水,活不下去。”

桐拂再要说什么,刘莫邪已走近她身前,将手中的阿奈交给桐拂,“算起来,阿奈是先认的你,以后姑娘要好好照顾它。”

桐拂不喜这语气,“莫邪,你赶紧……”

“不,”刘莫邪打断她,“赶紧要走的,是你。”她猛地将桐拂的手腕扯了,疾步走到屋子尽头,将木梯后的一扇隐门打开。桐拂尚不及反应,已经与阿奈一道被锁在了里头。

刘莫邪在外头悠悠道,“虽然你不大聪明,但这种时候若不想连累旁人,还是最好闭上你的嘴。”

外头屋门猛地被人踹开,呼啦啦进了一屋子的人。桐拂自缝隙里看出去,四下里皆是那麒麟服、绣春刀,锁链跄跄再无逃离处。

第二百五十章 香残沈水缕烟轻

朦胧睡意间,听见木门咿呀打开,耳边一声唤,“小九尾,出来吧。”

她睁开眼,阿奈蜷在怀中酣睡,抬头就看见忽格赤,他面上不再是寻常的舒朗笑容,此刻虽故作轻松,但眉头紧蹙着。

桐拂起身,“莫邪怎样了?”

他将隐门重新关好了才转过身,“诏狱里头,活人从来不如死人。”

“驸马被害,与莫邪有何干系……”话说一半,她业已想明白,虽不甘心,还是忍不住,“拿人总要有证据……”

“看你长得有罪他们就能抓,各种大刑轮流上,那些个酷刑上了不到一小半,没罪的就真的有罪了。还不认罪的,过两天畏罪自尽,这案子就结了。”忽格赤的声音不同寻常的冷,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游走反复。

“忽格赤,”桐拂忽然道,“你和他们……”

“小九尾,”忽格赤将她打断了,在她肩头拍了拍,“别问了,这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对了,上回你问鱼皮衣,我给你打听到了。皮作坊东头挂着鱼尾旗的那家,是赫真族人的。前一阵子不知跑去哪里,昨日我瞧见他们回来,我同他们打过招呼。你只说是我忽格赤的义妹,他们会招呼你的。”

桐拂再要问什么,他已将她往后院拽去,“从后头走,外面街上都是锦衣卫。去赫真人那里问两句就赶紧离开,这些日子别再过来。”

他将她怀里的狐狸抱过去,“这小东西一直是莫邪身边的,放在你那里太招人,还是放我这儿。”

见她面显犹豫,他总算露出笑容,“怎么,怕我回头给它做成狐狸皮袄?”

她微赧,“哪儿能……”

“待这一阵子风头过去,我给你送去。”忽格赤胳膊底下夹着狐狸,将她赶上船去。直到她转过水道没了踪影,他又默立许久才走回屋中,寻了锤钉将所有的窗子尽数钉死了……

桐拂回到庐舍的时候,院门敞着,一人正在前堂来回踱步。

“哪儿去了?”金幼孜朝服都未换,见着她,疾步走上前来。

“没上哪儿……”

他从她衣袖上扯下一簇狐狸毛,“继续说。”

“哦,这个,我去皮市坊找鱼皮衣。那儿都是这些毛毛絮絮的…………”

“找着了?”

“找着了啊,那个,挺好看的。”她吸了吸鼻子,这会儿才觉得身上冷得慌,“不过赫真人说,这鱼皮衣并不是下水穿的,他们做了就是当普通衣裳,下水反而不穿。”

“所以呢?”

“所以那个人……如果是残棋的话,他身上的鱼鳞纹路不会是鱼皮衣。如果不是画上去的,那可能真的是长在身上……”

他将那一簇毛扬手丢开,“再说说,去找鱼皮衣之前,你去了哪儿?”

“就在皮市坊……”

“你去忽格赤那里,你见了刘莫邪。”他终是有些不耐,将她的话头截断。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去右顺门了?”

金幼孜一愣,“你怎知我去了右顺门?”

桐拂心里叫糟,怎么嘴一滑就说漏了……“我啊,我猜的。你平素上完朝早该回来了,今儿现在才来,还穿着朝服,肯定是又有什么事耽搁了……你不是说过早朝散了还有晚朝……”

“可我没告诉过你,晚朝在右顺门。”他迫近了一步,“你当真去了午门?你……你躲哪儿了?”

她脑子里过了过,叹道,“行吧,我去了……我,我在河里……”

“我就说!今日过金水桥的时候,觉得哪儿不对劲……不是,你去哪儿干什么?”他将她手腕捉了,不容她后退。

“我不小心……谁要去那地方,有什么好看的……”

“不小心?”他忽然觉得有什么更加不妙,将她又拉近了几分,“你去金水桥之前,去了何处?!”

桐拂觉着手腕被他捏得有些痛,嘴角抽了抽,他忙松了手。

掀开衣袖一看,他脸色立时难看起来,“手臂上这许多伤,你究竟做什么去了?你可知今日发生了什么?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别到处乱跑?你总不至于跑去钦化桥了……”

她咽了咽口水,避开他的目光小心地点了点头,“路过,不小心路过。”

他的手僵着,半天没动静,她抬眼一瞧,晓得再遮掩下去怕是得出事,踮脚凑到他耳边,“我梦里见到有人从桥上落入河里,醒了觉着不踏实,你又不在,我就出去找。后来想想那桥的模样依稀是钦化桥,就过去了。没想到正遇上……”

一番话说完,他依旧纹丝不动一声不吭,她刚要退开身,被他一把拥在怀中。她起先想挣脱了,到后来听见他呼吸深重,只得停下。待他平复了,才小心道,“我真没想惹事,也不知是什么将我引了去……刘莫邪那里也是,那小狐狸将我带去……倒是你,我看见你拦着宁国公主,不让她去右顺门,却是为什么?”

“这案子,结了。”他的声音闷闷的,在她的耳畔。

“结了?!这就结了?是谁害的驸马?”

“赵曦、谭深,蓄意将驸马挤落水中。”

“他们与驸马有宿怨?”桐拂身子有些哆嗦,“为何要害他?”

“没人会知道了……”

“什么意思?”

“宁国公主扯着陛下的衣袖,问他要人,陛下允诺定会替她找到真凶,去后殿亲自审了赵曦、谭深。等我们再入殿中,赵曦谭深二人满口牙齿已被金瓜砸碎,再说不出话来……”

桐拂只觉得彻头彻尾的寒意,不觉往他怀中缩了缩。

“赵曦、谭深明日将被处斩,抄没家产。”

“刘莫邪呢,她会怎样?”她问得无力,因为本晓得那结局。

“去岁锦衣卫就以驸马梅殷有不轨迹象,女秀才刘莫邪出入联络,且有江湖巫祝参与一事参奏。她这般,不过是个早晚。至于为何是现在,小拂,这里头牵连太多,你若真心想小柔和你爹安宁,万莫掺和进去。”

她半天没吭声,“所以,你拦着宁国公主,也是顾虑她的安危?”

“不光是宁国公主,还有梅驸马的二子,梅顺昌、梅景福。若要保全,公主不得不有所舍弃。”

她觉得身上没什么气力,“若有一日,柚子需因为我而权衡……”

他身子一颤,将她更紧地拥着,“不会有权衡,也无所谓舍弃保全。天上地下,我始终与你一处。”

一时簌簌风起,秋庭冷石,帘外暮雨灯残,帘下有人同见。

“金大人可在里头?”院门外声音急切。

二人不约而同对望一眼,忙将院门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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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 淮水秋清山暮紫

夜色杳杳,二人坐在舟首,遥望对岸天禧寺浮图的身影,皆不作声。

天禧寺右善世傅南洲失了踪迹。

“其实,”她率先叹道,“根本就不是不见了,这河道上熟识的船夫方才告诉我,早前北镇抚司的人来过。”

“这天禧寺已经修了很多回。”金幼孜仿佛压根没听见,“自陛下即位初,敕工部修理比旧加新。之后,几乎每年都添修缮。

春末又诏修寺中浮图,修好后,陛下亲临寺中。彼时祥光烨煜,万众聚观,天颜愉怿。”

“你来瞧热闹了?我怎么不知这事?”她完全没印象。

“我是随着御驾来的。至于你,那会儿应该还在玄圃。”

“哦……”她有些失神,那些个光影纷纷,又浮现斑驳。

“此番修缮浮图,陛下命庆赞主事的,正是这位右善世傅南洲。”他又望向那浮图身影,“傅善世甚蒙宠遇,那之后自求归老于寺中,陛下遣中官护送。”

“右善世?”她想起什么,“太祖时,好似就是这位傅善世主持天禧寺,彼时也是僧录司右讲经。”

他瞥了她一眼,“洪武三十三年,也就是小柔入宫为女史时,傅南洲为主录僧。”

她一愣,“既是建文的主录僧,奉天殿的那一个又怎会容他留在此处?”说完又了悟,“果然也是个早晚事罢了……”

他将她的手攥了,“建文二字莫要挂在嘴边,被听去了又是麻烦。总要顾虑桐大人的处境。”

她撇撇嘴,不再吭声。

“傅善世俗姓陆,据说乃陆游后人,博究教典,旁通儒书,间以诗文,多有造诣。太祖称其,东鲁之书颇通,西来之意博备,召为僧录司右讲经,命主天禧寺,后升左善世。

洪武三十五年,陛下以斯道为主教事,溥南洲以左善世逊让,自居其右。”

“浮图犹在,人却不知捉去了哪里……”她幽幽道,忽地坐直了身子,“这浮图底下,舍利还在?”

金幼孜定定看了她一回,“他与你说的?”

桐拂点头,“彼时在玄圃,萧统说,长干寺塔中三舍利藏于金银铁函中,另有一爪甲及一发。不知为何,我竟知那发长数尺,卷则成螺光色炫耀……我却为何不记得何时见过?”

他犹盯着她,“或许你当真见过……长干寺在东吴时已有寺塔,至西晋,其地仅为小精舍。晋简文帝于寺中造三层塔,塔成之后每夕放光,掘塔下得舍利。乃于旧塔之西,更竖一刹,施安舍利。

南梁,长干寺改名阿育王寺。大同三年,梁武帝改造寺中阿育王塔,发掘地宫时,舍利再度现世。武帝亲赴阿育王寺设无碍大会,礼敬舍利并大赦天下。诏书云,如积饥得食,如久别见亲,幽显归心,远近驰仰……”

“如久别见亲……幽显归心……”她跟着喃喃道,“他终是没能看到……”

“八日后,又设无碍大会,武帝派皇太子奉迎一枚舍利入宫……”

金幼孜的声音犹在耳边,她眼前却看得分明,京师倾城出,士女霞布,冠盖云集,观者百数十万人……所设金银工具无数,留寺供养,施钱千万……

独不见他,又怎会见到?燕雀湖畔,一隅安宁……又或者他分明在那冠盖云集之间,欣悦,如见亲……

“小拂?”

她猛地转过神来,“唔?”

“你脸色不佳,可是此处太冷?我们先回去……”

她拽着他的衣袖,“我不冷,你继续说,我在听。”

他将她揽着,“南唐时废,宋天禧间改天禧寺。至顺初重修塔,元末湮于兵,只塔身存……”话未说完,身后岸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紧接着是嘈杂的脚步声、呼喝声。隐隐听得“八百里加急……水驿……西水关……”

二人扭头看去,岸上人影绰绰依稀是兵马司的人马,却又不似寻常巡城的弓卫。“怕是出了什么事。”金幼孜忙起身,“八百里加急,多半是边关紧急军情。小拂,你先回去,若没猜错,是安南那边出了事。”

“安南?”桐拂一愣,“不是派了人马送那陈天平回去?能出什么岔子?”

他顿住脚,“上月,安南将侵占的边境禄州诸地归还……”

“这不是好事?”

“一方面示好,另一面却在大举征兵整备,加筑多邦城、白鹤江,且在边境险要道路设下关卡,皆有重兵防守。

沐晟曾请议出兵,但陛下觉着方以布恩信,怀远人为务。已遣人诘问,若胡氏能顺命,则我等也需有包荒之量。”

见她犹疑,他将身上大氅解下围在她身后,“也不一定是这事,你先回,我去瞧瞧,若没事再过来瞧你。”

然而这一夜,他并没有回到官庐,桐拂不放心,一早拎了皇后给的腰牌又揣了些酒钱,到洪武门外官署聚集处打听。听说金幼孜昨夜入宫,一直没出来,她才略略放心。跟着就往太医院去,估摸着爹爹这两日也该回到京师,已是好久没见着他。

到了生药库门前,冷冷清清没几个人影,一问,几位大人都还没回来,半道上去了旁的县城察看惠民医局,她只得悻悻离开。才走出太医院,就瞧见迎面而来的文德,忙将他拦下,“文大人……”她一时话又不知如何说出口,僵在那里。

文德见她欲言又止面色古怪,耐心等了等才道,“姑娘若是一时想不起说什么,等想起来了再说不迟。”说罢就要绕过她继续往前。

桐拂忙道,“文大人,她可好?”

文德顿时色变,旋即淡淡道,“不知姑娘说的是哪个她,不过,不管是哪个,在下都不知道。”

“刘莫邪的事,文大人可知道了?”

他目光垂着,看不清内里的情绪,“满城皆知的事,我自然晓得。她如今在诏狱水牢,靠着会同桥,大市桥南,跨运渎。

若有什么话……对了,小拂姑娘这么有本事,不如自己去问。”说罢他已疾步离开。

第二百五十二章 登临不惜更沾衣

会同桥,大市桥南,隔着运渎不远是中城兵马司。桐拂没曾想到,北镇抚司的诏狱居然也在此处。

上了年纪的老艄公曾说过,南唐江宁府的宫城,曾在此盘桓。内桥以北,东尽昇平桥,西至大市桥,北抵小虹桥。彼时滔滔护龙河北折处,城东北诸沟之水,皆汇于此。

她犹豫了一瞬,伸手握住颈间水珀。眼前日光忽而黯淡,四下里寒意盛,凌风呼号。抬头见白虹贯日云惨惨。目光落下,眼前楼阁长街尽数散去,见远处宫城煌煌下兵甲散乱尸横遍地,血色染长街……

城门轰然开,一人只身出,衣袍束于腰间,半袒着身子,直往远处军营连绵处走去,神情寥落空茫。不久,更多的人自那城门内而出,皆袒身自缚口呼国主……猛听惨呼声起,见城门内凌云高阁上大火起,避于之上的士大夫、女眷哭声动天……为首那人,回顾茫然……

军营前受降之人,面露轻蔑,“江南伪主既已亲自袒身献上金陵城,身后那些人,也就无足轻重了。入了汴京后俸禄有限,伪主当多备些辎重。一旦入了有司的账册,可就不得更改了。”

“曹大人,”身后一人催马上前,“不可让他回去金陵城中。他早前说过会自焚于宫城内……”

“献城而降的人,又岂会去死?梁江军多虑了……”曹彬望着那走回金陵城的身影,掩不住的讥讽。

桐拂一颗心空悬着……开宝七年,大宋铁骑伐江南,围金陵城。开宝八年城破,南唐后主李煜肉袒出降,自此南唐覆灭……

碎雪忽至,簌簌扬扬迷了眼,她恍惚听见,只身向着金陵城而行的那一人,口中吟诵,“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画帘珠箔,惆怅卷金泥。

别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草低迷……最后一句,需再思虑一二……”

他身后有人踉跄追上,声泪涕下,“陛下……为何定要受此辱……”

束在腰间的衮龙袍,缀着莹莹六出花,他脚步略迟,“除了这城,再不剩下什么……若能令它免受兵戈……到底还有回首处……”

风骤起,将早已大如鹅毛的雪翻卷扑撒开,桐拂被那凛冽寒意铺面袭来,忍不住闭上眼。再睁开,四下一片漆黑,她不由晃了神。方才站在会同桥上,捉了那水珀,生了幻象。眼前种种已然散去,又是到了何处?

虽瞧不见什么,但耳边听见滴水声、细细碎碎啃啮木头的声音、锁链窸窣、隐隐有哀嚎、惨呼、哭泣……一点一滴,毛骨悚然,渐渐清晰。她也终究依着头顶些微的光亮,瞧清了四下情形。

几乎没至腰间的水腥臭无比,四周胳膊般粗的铁栅栏,深深埋入地下。只一侧的水面之上有一石台,似有脚步声隐隐传来。而这脚步声时不时被不远处传来的惨呼声湮没,绝望的哀嚎似乎永远不会散去,在四处游荡徘徊。

诏狱……想着这二字,桐拂只觉毛骨悚然几欲作呕。

“你是谁,看着有些面熟……”身前幽暗的角落里猛然响起的一声,渺渺凄厉,令她几乎惊叫出声,她方才根本没瞧见那里有人。

“竟生了幻象……”那女子嗤笑道,“这地方果然邪乎……”

桐拂已听出了她的声音,忙上前几步,“莫邪?是你么?”

那女子一愣,努力想要凑近了细瞧,却被铁链紧紧束着,“你是……怎么又是你?你也被抓进来了?让你藏着莫要出声,还真是蠢……”她撇开头,懒懒再不想搭理。

“谢谢,你又救了我一回……”桐拂见她面上惨白早无人色,狰狞的伤口纠缠一处,没能说得下去。她晓得,自己阴差阳错虽进了来,但根本无法救她出去。

“人,本是你带出来的……菱洲武庙闸,龙广山北麓,野樱林……”刘莫邪的声音渺渺,仿佛吟唱般,“野樱林……我自小最爱的一处,你可晓得……他从那里出来,回望冲天的大火……你猜,他心里如何想?”

“莫邪,她……”

“桐女史是你妹妹,我晓得。”她喃喃呓语,“很标致的女子,并不似她的名字般柔弱。只可惜……”

桐拂的心顿时揪起来,“她如何?”

“她无事。”她忽然轻笑,“也是个傻傻的、认准了就再拧不回的性子……我又何尝不是……总不想走到终了,徒余遗憾罢了。你呢?可有什么紧紧攥着,无论如何都不会松开手的?”

忽然而至的脚步声,夹杂着大声呵斥,转瞬到了跟前。

桐拂四下看了一圈,连躲藏之处都没有,但那些人到了跟前,却仿佛根本瞧不见她。

为首的那一个,蹲下身子,仿佛逗弄困兽般死死盯着刘莫邪,“刘秀才,我们,又见面了。”浓重的酒气弥散在四周,“这里如何?和驸马府里的曲水流觞可有的一比?”身后的那群人跟着哄笑不止。

“大理寺少卿,薛岩,薛大人。”刘莫邪忽而叹道,“一个建文旧臣,巴巴替人家叔叔开了个金川门,又成了新臣。

对了,既然大人说起曲水流觞,我便替薛大人写一首。”

薛岩醉眼蒙蒙,此刻来了精神,“久闻刘秀才笔落惊风雨,我倒要看看,在我这诏狱的水牢里,你能写出什么……”

“三朝元老两朝臣,尺蠖龙蛇看屈伸。缩头胁肩公相贵,金川门外迎新君。”刘莫邪一字一句,声音郎朗,仿佛绮树清泉酒宴正欢,素手擎杯盏。

“放肆!”半晌才有人回过神,高声斥道。

薛岩脸色铁青,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将一旁的狱吏揪至身旁,低语了几句便扬长而去。一时四下里重归死寂,乱纷纷终散去。

“小拂姑娘,过来……”刘莫邪忽而道。

桐拂到了近前,刘莫邪将面庞微侧,“帮我取下头上这木簪。”

桐拂依言取了,握在手中。

“姑娘得空,去那龙广山北麓的野樱林,寻一处樱花开得最好的,把这木簪埋了。”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已见满山绮霞,“往后,我便时常可以看见……”

“莫邪……”

“你走吧,”刘莫邪将她打断了,“桐女史安好。如今当是在云滇,再往后要去哪里……”她忽而顿住,“我倒忘了,姑娘既然有这个本事见到我,想见到他们本该是举手之劳……”

纷乱的脚步声重新响起,眼见着几个狱吏凶神恶煞地扑进来,将刘莫邪拖出水牢。桐拂欲伸手将她拽住,却是徒然。绝望之际,只听那吟诵在耳边回旋,“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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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 衣著单绡初试酒

又是会同桥。

桥栏杆外挂着的一串明角灯,光亮渐渐疏落,最终寂灭。晨曦于四下里,已淡淡晕染了一层。原本看着仿若无底深渊的河面,此刻透出粼粼水光,将那些云烟过往,无声推逐远去。

河对岸的府衙侧门无声打开,两个狱吏抬着一张宽木板而出,木板被白布盖着,隐隐可见身形。那木板被抬上一旁的马车时,一只手臂从白布里滑落,纤纤苍白没有半分生机。

桐拂心中狠狠一绞,拔腿就要往河对岸去,被人从后头一把拽住手臂,那力道几乎令她踉跄摔倒。

“现在过去,就是陪她一起死。蠢货!”身后的声音里极力隐忍的杀意。

她扭过头,他已松开了手,整个人连同面庞,隐在墨色大氅中,仿佛随时能将人卷入,吞噬撕碎。

“瓦剌灰……”她喃喃道,“本不是死局,她为何要这么做?”

“想要有些人活着,另外的一些人,就必须去死。她既已选妥了,你只需将她所托付的,了结了,何必多问。”他垂下头,似是盯着她手中紧握的木簪,很快转身离去。

“你去哪儿?”桐拂也不知为何会有这么一问。

他忽然停了脚,转回身,将腰间一物取下塞进她另一只手中,“这个,与她的,放在一处。”说罢郑重地施了一礼,很快消失在桥的另一端。

她低头看去,是个银垂饰,上头雕着连绵卷草纹,粗犷不失精美。她复又看向那木簪,心里一紧,旋即有了不好的预感,放在一处?一同埋在野樱林?

当下再顾不得多想,忙快步想要追上。罗网密布般的巷道,四下里空荡荡的,只有早起的货郎儿挑担而过,哪里还有瓦剌灰的身影。

“让让道让让道!”身后有人吆喝,桐拂见是挑着酒坛的沽酒郎,忙让在一旁,这才想起今日原是允了刘娘子替酒舍沽酒。她将木簪和银垂饰收了,直接往白酒坊去。

一路浑浑噩噩,道不知走错了几回。自最后一家酒坊出来,外面日头已经高了。她只觉浑身说不出的倦乏,眼瞧着十来个酒坛装妥了,就欲跳上船跟着回去。眼前扑梭梭一花,桐花凤已俏生生立在她的肩头。

“小凤?”桐拂在它脑袋上轻点了点,“你怎么找来的?桐花蜜上回就吃完了,再没有了……”

那桐花凤又腾空飞起,在她面前盘旋不止,倏而飞向一旁的巷道,又折回。如此反复,忙个不休。桐拂晓得它是在引路,回头与那船上伙计招呼了一声,尾随在它身后。

小凤一路穿街过巷,终是停在一道院门前,往那临街的窗棂上歇了脚。垂藤掩映处,一块早已歪斜的木牌,惠民医局四个字几难辨认。若非闻着草药味,当真看不出这是何处。

桐拂推门而入,不大的院子收拾得倒是齐整,周围一圈厢房,除了廊下咕嘟着的药罐,听不到其它声响。屋子里无人,案几桌椅上纤尘不染,一溜排药柜上垂着牙牌的并没有几个,看起来草药并不齐备。难怪无人入来,既无医者,又抓不到药,自然无问津的。

看了一圈没看着什么,桐拂觉着怕是那小凤一时欢喜,倒也未必是领着自己来瞧什么,转身就欲离开。

“既然来了,又何必急急忙忙地要走?”有人跨入院子,恰拦着她的去路。

“兮容……”桐拂虽曾有过这念头,但真正瞧见了,仍是忍不住的惊讶。

“唔,我还活着。”她手里挎着篮子,仍戴着面纱,“桐姑娘所以才这般惊讶的?”

“不不,并非此意。只是很久没见到你,又没想到会是这里……”

兮容虽只是素袄布裙,也不过是随意地挎着篮子站着,偏偏生出风姿无限。“那桐姑娘觉着,我该在何处?”

“之前在白酒坊看到过兮容姑娘……”

她笑道,“桐姑娘见笑了,混口饭吃,倒叫姑娘瞧见了。”

“你如今在这医局?”桐拂瞧她打扮又不似寻常医女,从前好似也不曾听她说过她识医术。

“是,不过我只医一个人。”她眸间笑意极浓,仿佛春日里的初绽的繁花,全不顾春寒依旧料峭,极尽冶艳无可阻拦。

“一个人?”桐拂微愕,这姑娘向来与常人大不同。只是,一间医局只为一人开着,当真闻所未闻。

兮容仿佛并没瞧见她面上神情,已越过她将篮子放在案上,又去那药柜里翻找起来,“不挑三拣四的,或者干脆不吃不喝。要么不眠不休,要么就睡得醒不来……整日里胡言乱语手舞足蹈的,却又只认我一个人,若是被他瞧见,我就再脱不开身……你说,这一个,还不够我忙的?”

“兮容……”桐拂猛地想到一人,不禁张口结舌,“他……他不是被软禁了?”

她手中慢了慢,“是呢,若非如此,我还真见不到他了。你说,他若被我杀了,我日日坐在那孤坟前,又有什么意思……”

桐拂听得后脊发凉,“可……如今你又为何……”

“他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回首嫣然笑道,那笑意里透着几分扭曲,“你晓得的,人若是什么都记着,很没意思。他偏巧都忘干净了,却又偏偏只记得我。不但记得我,又十分听话,半步也不肯离开我身旁。这岂不是挺有意思?”

“你如何进得去?”桐拂想着御赐廊高门深户盘桓之地,守卫森森。

“从前乘云于天何等风光,如今垂翼暴鳞,说是鼓破众人捶,哪里还有人记得他?一个人关在那深院里,连亲族都避之不及。这疯疯癫癫的又不好不管,总要从外头请了人进去瞧瞧。现如今,谁又肯替他瞧病?”她笑得更灿烂,“连踩上一脚都不屑……”

兮容忽地收敛了笑意,“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我该是最恨他的那一个,倒最后,却偏偏是我在他身边。我与他,就同从前我朝思暮想的那般,真正是举案齐眉形影不离了……”话没有说完,她早笑得前仰后合停不下。

“兮容,”桐拂将一声叹息掩着,“我只问你,京师水道里的命案,可是当真与你有关?”

第二百五十四章 棋罢不知人换世

罐里药汁咕嘟,青烟自挣扎跳脱的赤色陶盖溢出,将她斜靠在廊下的身影半遮半掩着。兮容面上半幅面纱已取下,澹逸与狰狞,交织纠缠。

“京师河道的案子,”她忽然出声,“上至朝堂下至百姓,谁又脱得了干系?

从前是,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后来是,意怀叵测,大逆不道。

你敢说,与你就没有丝毫干系?”她猛抬眼盯着桐拂,二人之间,青烟翻腾诡谲。

倦意重重,如滂沱雨下,瞬间将人浸透。桐拂自然晓得,她所说的并没有错。至于自己,无论因何缘由、多少不得已,毕竟推波助澜,从一开始就裹挟其中。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兮容垂下目光,“无非一个人,一样东西。”

桐拂本已心似已灰之木,阑珊意尽,听罢这一句不由抬眼望向她。

兮容取了一旁蒲扇,往那小炉里一下下扇着,“残棋,我是救过他。他执意要留在我身边,我懒得将人赶走,就留着了。至于他从何处来,在京师想要做什么,我从来也不想知道。即便知道了,也由他去。他自认为是我的仆役,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我虽不敢说这天是我换的,但我好歹也是出了很多气力的。”她面上忽然透出笑意,似是想起了什么极有意思的事,“我亲见着他将我弃如敝履,又将我捡回来。我就要让他看着他自己,一步步从那云之巅,摔进污泥里,被人唾骂从此不得光鲜……”

她手中蒲扇急,火光燎灼,在她面上映出无穷明灭。

她又忽地一叹,“不过,眼前的境地,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唔,其实比我预料的,还要好些。”

见桐拂面上空茫茫一片,兮容笑意嫣然,“说岔了,难怪你听糊涂。先说前面七条人命,虽说不是残棋动得手,不过,他也委实撇不开。”

“雕题,鲛人?”桐拂耐不住。

兮容微微有些意外,“看来,你也不是完全蒙在鼓里,有点意思。

你信这世上真有鲛人?我原也不信,不过见了残棋,好似也不得不信。只不过……”她似斟酌,“残棋还不是真正的鲛人,他看似冷血,其实内里……”她将额前碎发撩了撩,“又说岔了,他这样的人,谁又会在意他是怎样的。”

“他在意你。”桐拂不知为何脱口道。有些心意,无论如何掩盖不住,总会从言辞、眸色的缝隙里露出来,无处遁形。

兮容的手顿了顿,很快又笑道,“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已经不在了。”

“你说什么?残棋去哪儿了?”桐拂顿时坐不住。

兮容将蒲扇抵着自己的下颌,望向她,“就像他当初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一样,他就这么不见了。许多人不都这样,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离开。”

“他有同伴,那个人才是鲛人,对么?”

兮容赞许地点头,“不过,他的那位同伴,早也不见了。”

桐拂脑中一时都是那一日,夏日小庭静好,十七在耳边的絮语……她被拘着的日子,有人给她下毒,而残棋满身血腥地回来……下毒的那人……

“至于那之后被掳去的女子,我估摸着小拂姑娘已查出些眉目。看起来是残棋做的,唔,他确实做了不少事……他这么做,我晓得是为了什么。不过,那是他一厢情愿,我不过顺水推舟。

兮容站起身,望向桐拂身后的院门,“看在你我从前缘分,我多说一句。”

桐拂知是逐客,跟着起身。

“死了的,或是被掳了去的,你所以为的幕后之人,可远不止鲛人、残棋这般简单。

小拂姑娘不妨再想想,除了似我这般可以从中受益的,还有什么人会借此有所收获。藏在那之后牵着渔网的那一只手,或许离你并不远,只不过,你不会想到回头去看。”

兮容忽然上前将她挽着就往外走,“九子铃,你也很好奇,是么?”

桐拂点头,“那究竟是什么?你为何要将它给我,它怎会……”

兮容摇头,“你看,你又错了。你为何觉得那九子铃是我送给你的?只是因为当初交给你的那个人,说是我送来的?”

桐拂身子一僵,当初将九子铃交到自己手中的,是秣十七。

二人到了院门外,兮容松开了挽着她的手,“这世上确实诸多巧合,但更多的,不过是旁人扬手翻覆间布下的棋局罢了。”

浑浑噩噩自那巷道中走出,桐拂原本尚有些清明的思绪,此刻早已混沌一团。她直直走至河道边,坐在无人的石渡台上,眼前沽酒的船只穿梭往来不息。依旧往日热闹,只是这热闹她再看不进半分。

渔网、棋局……她一时竟想着北湖上,刘休仁用渔网将自己从水中捞出……又想着陈子云,以沙场做棋盘,杀伐征战……想着明书,文远,想着玄圃,燕雀湖……最后是莫邪苍白空悬的手臂……她忙闭上眼,欲将那画面拂去。

“你!起来。”有人在身后唤道。

桐拂听着声音有些熟,睁开眼扭头看去,不觉愣住,“是你?”

卢潦渤面色十分不好看,眉间紧皱成深深沟壑,“你识医术?”他压着嗓子。

她复又望回河面,“惠民医局满大街都是,何必找我。”说罢起身就欲离开。卢潦渤将她去路拦着,“只能是你,旁人不行!”

桐拂只觉无名火起,“我只懂些皮毛,你让我去,若出了事你不得第一个将我杀了泄气?抱歉,这个忙我不能帮。”

“鲛人的事,我知道。”他冲着她急急走远的背影道,眼见她停下脚步,“我自小在海边混,那里有什么我不知道。你若随我去这一趟,我都告诉你。”

“什么人病了?”桐拂有些迟疑,“我只会包扎。”

“够了,就像上回你替我弄的。”卢潦渤已越过她,往候在巷道旁的一驾马车走去。走了几步,没听见她跟来,扭头一看,她果然杵着没动,“你怕什么?我能吃了你?”

桐拂走近前,“我不知你带我去见的是何人,但你要晓得,就眼下,四面八方盯着我的人,没有十个也有**,你觉着妥么?”

他不屑地冷哼一声,“不过七个人而已,早引开了。”说罢拎着目瞪口呆的她,一同钻进马车里。

第二百五十五章 琵琶拨尽黄昏月

马车辘辘急行,却行得极是平稳,在巷道内穿行自如。

桐拂忍了忍,终究没忍住,“你当真只是个造船的?”

卢潦渤显然没什么耐心,但方寸之间又不好装作听不见,“不是。”

“我就说嘛,其实一开始我就觉得你是……”

“我是打鱼的,早跟你说过。”他冷冷看着她被噎得说不出话,才满意地扭回头去。

“究竟是什么人受了伤?”

“阿笙,胡元笙,安南的小公主。”他极不耐烦地打断她。

桐拂没料到他如此直接,反倒愣住,马车晃了晃才缓过神,“兹事体大,若是这么金贵的主,总该寻个正经医官瞧一瞧……”

“不用正经的,你便够了。”

“京师中行医厉害的,我都识得,不如……”

“闭嘴。”他声调不高,但那气势,桐拂晓得实属不宜继续招惹为妙。

觉察马车停下,耳听外头巷道内脚步声笃笃不觉,她脱口道,“琵琶巷?安南的公主不住官驿怎的住这里?旁边可就是乌衣巷……”

卢潦渤扔了件蓑衣给她,“外头落雨了,披上,裹严实,动作快些。”说罢率先跃下马车。她依言将自己严严实实遮了才下了马车。

琵琶巷,巷道中有一沟渠纵贯而过,沟渠上有青石板覆着。遇着下雨天,木履踩着那石板啪嗒作响,沟渠中的水声淙淙相和,似琵琶弦轻拨,声声切切,在巷道内流转往复。仍梳着垂髫双髻时,自己常带小柔来此间踩石板,就为了听那声响……

恍惚间胳膊被卢潦渤扯了,就往一旁的院子里进。院子总共也就两进,走到最后头他也没停脚,将西北角上的一道墙轻推开,后头是一条窄巷,植着成排的紫竹。

紫竹高大且极茂盛,顶上沉甸甸的吃不住弯折下来,将这窄巷和后头的一处小院密密实实地遮掩着。

卢潦渤松开手,踏入廊下,将木门推开,回首示意她进去。桐拂将身上蓑衣除了,挂在门外,这才小心入了那屋子。

一进门,她就愣住。面前的案上罗列着大大小小的食盒,一人正左右开弓吃个不歇。看仔细了,正是那夜在野湖畔瞧见的那个女子,也就是卢潦渤嘴里的安南小公主,胡元笙。

胡元笙瞧见他俩进来,胡乱用抓着糕点的一只手挥了挥,嘴里满满的说得含糊,“来了就一起吃……好多……”

桐拂转向卢潦渤,“她哪儿受伤了?”明明活蹦乱跳一人。

他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腿上。赶紧替她上药。”说罢将身后背着的一个包袱放在案上,避去了外头。

桐拂将那包袱打开,里头创药、纱布什么的很齐全,再去瞧那阿笙,那姑娘依旧忙着吃个不停。

“胡……胡公主,让我看看你的伤口?”桐拂试探着问道。

胡元笙一愣,随即龇了龇牙,“哦哟,你这么一说,我才觉得痛……来来来,帮我瞧瞧,多谢啊……”

桐拂哭笑不得,这位姑娘心是有多大才会忘记伤口的痛……她走近了才瞧清楚,阿笙的一条腿翘在矮凳上,小腿处的裙摆上血迹醒目。将衣衫撩开,底下赫然半截断箭头。

“你不痛么?”桐拂越发觉得不可思议,如此伤势,她居然还有心思吃吃喝喝……

“不痛!卢潦渤有种神丹妙药,吃下去就不痛了。”胡元笙含含糊糊道。

桐拂也不好再问,转身打算去门外取水。门一推开,她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外面廊下站了一溜排四个人,除了卢潦渤还有三个陌生面孔。

卢潦渤手里端着一盆清水,另外三个人端着的却是大大小小的食盒。其中一人问道,“殿下吃完了么?是不是不够了?这些也拿进去吧……”

桐拂接过卢潦渤手里的水,没好气,“再吃,这条命就没了。进来一个人,搭把手的。”

那四个人面面相觑,都没吭声,方才那人又道,“这恐怕不合适,臣等……”

“有什么不合适的?!”里头胡元笙已经喊起来,“丁琏、李蕴、莫庸,你们几个都给我进来!怎的来了这大明京师,一个个变得婆婆妈妈的。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了,我现在,就是个男子!男子懂不懂?”

那三人互相瞪着,还是不肯进去,末了,卢潦渤将他们手里的食盒接了,越过桐拂迈进屋子去,哐当一下放在案上,“我来!”

胡元笙一愣,“我方才叫你了么?你……你出去!”

桐拂已走到她跟前,指着桌上的菜肴点心,“还要不要吃?”

胡元笙忙点头,“当然啊。”

“让他留下,给你取箭头,他力气比我大,不会那么痛。若是不然,这些吃的我统统给扔出去。”

胡元笙瞧她面上冷着不似玩笑,顿时没了脾气,“行行行,那你们快点。”

桐拂与那卢潦渤小声交待了几句,忽然扭头问那胡元笙,“京师里最爱吃什么?”

胡元笙短暂一愣,立刻眉飞色舞道,“鲈鱼鲙!必须是鲈鱼鲙……哎哟!”一时满头大汗,痛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方才这么一瞬,卢潦渤已将那半截箭头拔出。桐拂一边手下不停地替她清洗上药,嘴里一边慢条斯理地答着,“鲈鱼鲙算不得最好吃,待河豚上时,用新鲜采摘的芦芽、蒌蒿、菘菜烹煮,才是人间绝味……”

胡元笙方才痛得眸中有了水色,此刻全顾不得,抹了一把,“当真?在哪里能吃到?你带我去。”

桐拂将伤口包扎好才起身,“现在怕是吃不着,要等着明年开春。

再有,桌上这些荤腥的,你最好先别吃,等伤势好了再说。否则,伤口痛的日子在后头,一直都不能吃好吃的。”

胡元笙一脸为难,终是咬牙道,“行。等我好了,你带我去吃好吃的,行不?回头,我把我大哥也给骗来,咱一块儿……”她忍着痛龇牙咧嘴,一脸希冀。

桐拂心里一个咯噔,她的大哥?岂不就是安南皇帝胡汉苍的兄长?自己带着这二位在京师街头从东吃到西,好似十分不妥……正犹豫,抬眼看着卢潦渤投来的凌厉眸色,只得道,“行,但是你得好好养伤。以后……以后再说。”

桐拂趁卢潦渤收拾案上的东西,悄悄推门出去,看着外头三个人不在了,忙往那院门处走去。

“站住!”身后一声呵斥,她心里顿时一凉。

回头一看,卢潦渤面上仿佛一块冰坨,他身后站着的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丁琏、李蕴和莫庸,皆面色不善。

“你们这样……不大合适吧……”桐拂觉着今日还是太大意了,早前金幼孜再三提醒过,如今安南局势不明,莫要掺和。可自己怎么就又掺和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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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六章 江烟湿雨蛟绡软

秋雨初歇,紫竹萧萧,她一时有些恍惚,说不清此时是何时,此处又是何处。这情形令她觉得分外疲倦,如丝线纠缠成团,如何也理不清。

“你打算就这么一走了之?”说话的人口齿有些含糊,带着特别的调子。

“不然呢,难不成还要留下来照顾她?”

“那倒不必。”那人道,“姑娘是不是该留下样东西?”

桐拂失笑,“我这条命虽不值什么银子,但若没了,还是会有人四处找一找。若不当心找到了这里,会不会有点麻烦?”

那三人互相瞅了瞅,又不知互相说了些什么,就见卢潦渤忽然提步上前,拎着她的衣领就往外走,“她交给我了,你们照顾好阿笙。”

入了马车,卢潦渤脸色比方才还要难看许多,“你嘴里胡说八道些什么?”说着话,手就摸向腰间。

桐拂下意识往后挪了挪,“这儿真不是灭口的好地方,要么……”

卢潦渤的手顿住,“灭什么口?什么命值不值几两银子的?”紧接着他从腰间的竹管里取出笔墨,“你在伤口上抹点药膏就完了?喝的汤药总得写个方子!”说罢,将那笔墨塞进她手里再不理她。

她愣了一瞬,很快醒过神,微赧道,“你看……你不早说……说话拐弯抹角的……”

“谁拐弯抹角了?”他恶狠狠瞪着她,“也不知道是谁,心里阴暗至此,整天琢磨着取人性命。”

桐拂埋头写方子,一脸没听见的模样,“咳,这个药一日两回。阿笙若是嫌苦,你给她买些甜枣。

最好是姚坊的门枣,得是吕家山脚下那十余亩地里生的,又大又红,可甜了。摔在地上,立马就碎了……”

“苦不苦的,与我何干。”

桐拂将手里的方子来回瞧了瞧,“你若嫌不够苦,我可以再加一味……”

他一把将药方抢过,“鲛人的事,不想知道我就走了。”

桐拂忙将他拦着,“你见过的,是不是?”

“见过。”

“当真是鱼鳞覆身,滴泪成珠?他们在海底的龙绡宫里织鲛绡纱?可能上岸?与人无异?”

“从前有,现在没了。”

“没了?”

“没人再见过,自然是没了。”

“你方才不是说你见过?”

卢潦渤深深看了她一眼,“我说的这些,你若到处乱说,嬛嬛应该很乐意去陪着你。”

“嬛嬛?”桐拂一怔,看着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猛地想起曾盘在那里的一条……顿时冷汗就下来了。

见她脸色发白,他这才悠悠道,“我见到的是雕题的鲛人,他们与你我一般,不过是人而已,在海上怕是有上千年了。”

“雕题国不是在海岛上?且并无人知道那岛在何处?”

“不到万不得已,他们自然不会离开海岛到我们的岸上来。但,总有例外。诸如,来寻找食物。”

“食物?他们在海中找不到吃的?岛上呢?若没有,他们如何能活到现在?”

卢潦渤盯着她,“你见过鲛绡?”

桐拂想着揣在腰间的素纱禅衣,“见过……素纱衣我刚好有一件。”

他好像并不意外,“龙绡宫里的鲛绡是怎么织的,我不晓得。但雕题人会织。”

“素纱禅衣是雕题人织的?”她张口结舌,“如何织成?”

“水羊,海底的巨蚌。为免被潮汐卷走,水羊吐丝将自己牢牢黏在海底岩石之上。这种丝坚韧且轻薄如羽,柔滑延体,但极难采得。

雕题人水性极佳,潜入海底三四百次,也不过可采得区区两百克的水羊丝。这些,只够织造不到四件素纱禅衣。”

“这得值多少银两……”桐拂咂舌道。

马车外雨势愈盛,他仿佛叹喟,“这般无价宝,自然令权贵趋之若鹜。雕题国几度远避海中,皆被寻得。青壮年被迫日日下海采丝,采不得者轻者鞭笞,重则处死。海下莫测重重,急流旋涡、猛鱼兽、毒海蛇……比之采珠人,更为凶险,多少人因此葬身海底,根本数不可数。”

见她痴痴怔怔,他推了推她,“只能送你到此处,赶紧离开。今日所见,皆止于此。”

桐拂起身,挑开帘前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你为何信我?”

他将药方仔细折了收在袖中,也不瞧她,“但愿没信错了。”

回到庐舍,桐拂只觉浑身力气都用尽了,脑子里时而是诏狱水牢,时而是瓦剌灰的身影,瞬息又见兮容隔着炉火的笑颜,紫竹院里的幢幢身影……

有什么在面颊上轻轻拂过,很小心,却又似是不舍离开,顺着自己的眉眼描摹。沉沉睡意被挑开了缝隙,虽仍贪恋好眠,但也不恼人。她微微睁开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庞,忙将被衾拉起遮住了自己的脸。

“就这么随随便便进来么……”她的声音闷在里头,仍留着残睡的唇齿不清。

“那不能。”金幼孜认真道,“我是沐浴更衣、正经敲了门、在外头候了一刻,才右脚在前的迈进屋子来。该有的礼数,一样没少。你没听见,那怪不得我。”

她将被衾拉下一些,露出眉眼,“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却举起手中之物,“你先说说,这两样,是什么?”

桐拂一眼见那木簪和银垂饰,忙不迭又将自己裹了个严实。

他也不再追问,自言自语道,“这银饰叫托海,是蒙古人将刀与火镰佩戴一处用的,意思是将暗夜劈开,带来光明,保护戴着它们的人。

这木簪,倒无甚特别,看木质,像是樱木……”

“木簪是刘莫邪的。”她何时已露出了脑袋,一骨碌坐起身,“是,我见到她了。”

金幼孜的手颤了颤,“她人在诏狱里,你怎么见的?”瞧她欲言又止,他努力压着怒意,“你去了?你居然进了诏狱?先是金水桥,再是诏狱,那种地方你也敢去?”

她颓然坐着,“你以为我想去,我不过是在会同桥上看了看,就莫名其妙进去了……莫邪她,她死了。”

金幼孜沉默了许久,“这托海,是谁的?”

“瓦剌灰,梅驸马的仆从。他给了我,说是和莫邪的簪子放在一处。”

“瓦剌灰?”他的声调有些不同寻常。

桐拂几乎立时察觉,“怎么?你也见着他了?”

“今日右顺门,瓦剌灰在陛下面前跪请,欲亲自斩去赵曦、谭深二人手足,为驸马报仇……”

“他如何进得宫中?”她只觉一片灰凉,“如此要求……”

金幼孜将她扶了扶稳,“他非但入了宫、见到了陛下、列数赵谭二人罪行。且最终……”

“最终什么?”桐拂觉得脑袋里突突跳得厉害。

“陛下准了。眼下他应是背着赵谭二人的……去了梅驸马陵前……”

第二百五十七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

睡意蓬松恍惚间,桐拂听着马蹄声急,见风扬起垂帘,马车内透入渐渐浓郁的暮色,又昏昏睡去。再醒来,睁眼就瞧见金幼孜正盯着自己出神,她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怎么没拦着我?”

金幼孜的面目看不分明,“你又何时听过一句劝?”

“我自己去就行了,毕竟答应了刘莫邪……”她低头看着手中的木簪,“梅驸马那里,你去不合适。”

“你今日,还见了谁?”他忽然接过话去。

“……兮容。桐花凤领着我去的,她如今在一间惠民医局里。”

“她和你说了什么?”

“她说残棋虽与案子有关,但那七条人命,却是另一人犯下的。那之后将女子掳去藏匿,虽是残棋所为,但那之后,又另有隐情。”

“另一人?可是给秣十七下毒的那一个?不是已被残棋杀了?”

桐拂一叹,“兮容的话,我不知该信几分,她如今同往日更似不同,处处透着古怪。”

金幼孜瞧她脸色,将她冰凉的手握着,“你今日,还见了谁?”

她一慢,“这一句,你方才问过了的。”

“唔,”他耐心地看着他,“因为你还没说完,你眼睛里还藏着事。”

她将紫竹院里的情形,在脑中过了过,两眼一闭,“没了,好困……”

他没再追问,伸手将她身后的氅衣裹紧了些,“你若乏了,有件事,我改日再说……”

她的双眸立时瞪圆了,“你着急忙慌地入宫,究竟发生了什么?”

“广西都督佥事黄中领兵五千,护送陈朝前国王陈天平回安南。”

“这事你说过,人该送到了吧。那安南国君当真亲迎于北境?”见金幼孜脸色不对,她忙收了话头,“难不成……真出了岔子?”

“入支棱隘时,黄中遇安南军伏击,不敌,陈天平及部分将领被俘。胡汉苍亲审之后,陈天平被处凌迟罪。”

身旁的人半天没动静,金幼孜低头去瞧,她嘴犹半张着,一脸震惊。

他将水囊递给她,“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喝点水。”

“胡……胡汉苍杀了陈天平,还有黄中的将领?”她半天才憋出一句,就这水囊喝了一口水,脑子里混沌一片需得想想清楚。

“是,陛下震怒,决意兴师安南。”金幼孜说得很慢,但一字字极是清楚。

她刚喝进去的一口水,尽数喷出来,一时呛咳不已。

金幼孜忙着替她擦拭、拍背,末了忽然顿住,将她的脸掰过来对着自己,“你今日,究竟还见了谁?”

她半天才缓过来,压着嗓子,“胡……胡元笙。”

轮着他目瞪口呆,“你怎么会去见她?你可知有多危险?”

“我是被捉去的……”她不太敢看他极力隐忍尚未发作的脸,“胡元笙她受了伤,我替她包扎一下罢了……被人胁迫,实在身不由己……”

“是那个卢潦渤?还见到了什么人?”

“还有三个,应是公主的随从,叫什么丁琏、李蕴、莫庸。看着……不似坏人……”

“坏人?”他气急反笑,“他们再好,你这番举动也是叛国……”

马车恰好停下,桐拂忙不迭掀帘而出,“到了到了,再说再说……”

外头暮色昏幽,金幼孜提着灯笼快步跟上。二人一路摸至梅驸马陵前,并没瞧见人影。那之前供着的香已燃尽,洒扫得干净,依稀看得出有人曾在此长跪的痕迹。

“瓦剌灰该是离开了,不如我们先去野樱林?”金幼孜道,“我晓得你,若不把这事办妥了,定不会安心,回头再去找……”话说了一半,见她抢过自己手中的灯笼,咦了一声,人已经往一旁的密林中走去。

“小拂!”他忙唤道,“干什么去?那里头黑,当心脚下……”说罢疾步追上去。灯笼摇曳的光亮里,是地上一行足印,直通往幽暗的无尽处。

“瓦剌灰!”她出声喊着,“我知道你在这儿……”

“小拂!你站着别动!不要转过身!”金幼孜忽然厉声道。

那调子凌肃,她不曾听过,一时挪不开步子。她僵着,接着听见有什么轰然倒地的声音。

又过了很久,久到她渐渐可以看清眼前的黑暗里,树枝参差灌木狰狞的影子。她只觉猛地被人从后抱住,双眼被遮上,金幼孜急促的呼吸就在耳畔,明明是温暖的怀抱,她却渐渐被寒意一点点浸透。

“小拂,不要再找了,也不要再看,我们回去……”他的声音应是想安抚劝慰,但听起来,分明是仓促慌乱。

她手里的灯笼晃得厉害,将四下无边的黑暗,映出惨淡且微不足道的光影。许久她才出声,“他在这儿,对不对?你看到他了。”

金幼孜将她的身子转向自己,将她的脸颊按在自己的怀中,“听话,你听我说就好了……他在,我看见了。他报了仇,心碍已除。他去找他们,究竟解脱。

你听着,不要胡思乱想。既是他决意去做的,我们早来一步,也改变不了什么。”

静谧之间,只有二人的呼吸起伏。她忽而仰起头看着他,“我晓得,我没事,让我看看他。”

金幼孜盯着她的面庞看了好一会儿,才将她松开,“好,我去叫人,你在这儿等着我。”

他仰面躺在深草间,身上犹裹着墨色大氅,面目被遮了大半,只能看见下颌刀削般的轮廓,颈间的白绫松软地垂在一旁。

他腰间的佩刀方才被金幼孜拔去将白绫割断,如今落在他手边不远,火镰只是松松别在腰间。她站起身,从不远处的柳树上折下一枝,将佩刀与火镰拴在一处,重新别在他的腰间。

“我答应你,托海会和她的木簪放在一处,但佩刀和火镰还是要连在一处陪着你。

柚子说这样它们会劈开黑暗,替你照亮,会守护你。

旁的,我也不知用什么好。他们说,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柳管别离。

别离……当初小柔离开的时候,我甚至没来得及再抱抱她……”

有人俯身将她扶起,“小拂,该走了。驾车人去找兵马司的弓卫,一会儿就该到了。”

她扬起面庞,“我还得去个地方……”

他将她揽着,“野樱林,不远,我和你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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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素雪无树独飘花

野樱林,细雪忽至,琼玉纷纷,枝丫间簌簌声不绝。一时竟似花事荼蘼际,落英缤纷。

锦囊覆微丘,很快被雪掩去,溶入一片山林静幽。

“此处虽知晓的人不多,但其实是京师中赏樱绝佳的一处。”金幼孜牵着她去一旁的山溪畔,将沾着泥土的手濯洗。泉水沁寒,映着二人身影。

“山樱花期不好琢磨,且盛放不过几日而已,来早来晚了,都是错过。

记得从前有心来瞧时,遍寻不见一瓣。无心闯入,反倒是处处山樱花压枝……”她不言语,他兀自絮絮不休。

“他们,是从这里离开的。”她这一句冷不丁冒出来,金幼孜一时没想明白是何意。见她眸光远远没入龙广山深处,依稀是皇城所在,他才猛然醒悟,“此处……”

“只要她好好的,我也不求再见上一面。”她的手仍浸在冷溪里,冻得泛红。

他将她的手牵出来,擦干了捂在手心,“你只需记着,若哪天你决意去找她,与我一道。否则……”

“否则什么?”她忽然扭头看住他,眸光里,月泽与流雪辉映的颜色。

他缓了缓,慢吞吞道,“否则,我坐着驴车,去找你。”

她没忍住,扑哧笑出声,“为何是驴车?”

他嘴角撇了撇,“我不善骑马,驴车稳当些……而且,驴老实忠厚,没什么小性子,听话多了……”说着,他拿眼斜睨着她,做足了一番意味深长。

桐拂回过味,将手挣脱了,掬水弹在他面上,“行,明日就赶一头送你庐舍去,你仔细养着。”

他将她的手捉了,正色道,“那不成,已养了一个,再放不下第二个。”

耳听远处传来的鸾铃声,二人晓得赶车人已返来。金幼孜将她扶起,“好了,这一日一夜许多事,该回去了。”

桐拂正欲往那官道上去,忽然被他扯住,“小柔真的在云南?”他的声音有些古怪。

她一怔,回头望去,他的神情不复方才玩笑戏谑。“你怎知……”刘莫邪的那一句言犹在耳,可他,怎么会晓得?

他避开她的目光,将她牵着往前走,“安南这一仗已是箭在弦上,你猜,何人出征?”

“这和小柔有何关系……”

“朱能,为征夷将军。两位副将,一个是张辅。另一个,云南西平侯,沐晟。

岷王朱楩就藩云南,与沐晟生了过节,书信陛下,反遭训斥。一句‘称其父功,毋督过’之后,反削了岷王的兵权。

沐盺,沐晟之弟,如今娶了常宁公主,封驸马都尉。去岁三次奉旨,以羊百牵、酒千瓶及外国所贡珍异之物驰赐周王橚。哦,也就是宜安郡主繁姿的爹。

还有,早前陛下派中官侯显往乌思藏征哈立麻,如今侯显遣人驰奏已入境,陛下亦是派遣驸马都尉沐昕迎尚师哈立麻……”

她顿住脚,将他拽停下,“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抬手将她额间发上沾着的细雪拂去,“如今征战在即,云南沐府,才是最稳妥之处。”

桐拂一阵心神难宁,将他死死盯着,“他可知道了?”

他伸手在她鼻尖上轻剐了一下,“着什么急?不过是想到了随口一说。这些日子,你要格外当心,万莫说话口没遮拦的。可记住了?”

……

一夜辗转反侧,天光微显时她才勉强睡去,很快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门外是太医院的小吏,见着桐拂忙道,“桐姑娘,桐大人昨夜回了生药库,说想见上姑娘一面。”

桐拂忙洗梳换了衣裳,早膳也不及用,直往太医院赶去。

一迈进小院,她就看见爹爹正俯身翻看竹箩中晾晒的草药。他身上只穿了寻常青色长袄,还是从前铃医行走乡间的打扮。她眼眶一热,走上前,“爹爹。”

桐君庐转过身,将她上下看了看,“来了啊,可用了早膳?”

她摇头。

“进来,我多做了些,一起吃。”说罢他已往屋中走去。

桐拂进了屋子,案上两碗白粥,两道小菜,一碟粟米馒头,筷箸已摆好了。她待爹爹坐下,才跟着坐下,将筷箸递给他,“好久没和爹爹一起吃饭了……”她笑着说,说了一半,只觉眼眶酸得紧,急忙垂下目光专心喝粥。

“这些日子,有没有安生些?”

“唔……”她含糊道。

“刘娘子说你日日去酒舍,”他顿了顿,“一听就是替你遮掩。”

“差……差不多……”她忙给爹爹夹了一筷子的菘菜,“酒舍如今生意好得很,忙不过来。”抬眼刚好看见他正瞪着自己,手一哆嗦,那菘菜几乎落在案上。

“你和金……”桐君庐忽然道。

“爹爹!”桐拂忙打断,“我和他,不着急。总要等爹爹回家以后再说……”

桐君庐放下筷箸,“他对你,如何?”

“挺……挺好。”她又替他夹了一筷子菜,碗中已高高堆起。

“是否可托付之人?”

桐拂只觉得面上热得厉害,“爹,我替你煮茶去……”说罢就要站起身。

“我不喝。”桐君庐几乎立刻道,她只得又坐回去。

屋子里一时静可闻针落。

她似乎听见一声喟叹,以为听错了,忙抬头看向爹爹。

“我没照顾好你和小柔。”桐君庐的目光落在粥碗里堆得冒尖的小菜,“你娘走了以后,我没法再看着你们。看着你们,就想着她。

是,我是特意去外乡当铃医,这样可以远远躲开。躲开了,不用时时刻刻想着,可以没那么……我还是辜负了你娘。”他停了停,深吸了口气,“所以,他,需是真心待你好的。”

“爹……”桐拂将诸般滋味压着,“爹放心,他真心待我好。爹也没辜负娘亲,我和小柔……我们会好好的。”

“你和小柔,还有他……”他没说下去,许久才道,“他们应该不会让你为难……”

“桐姑娘可在里头?”院子里有人扬声道。

桐君庐将一个粟米馒头塞进她手中,“宫里的人,无论是谁,打交道时需时时打点起十二分精神,说话藏着些,可记着了?”

外头院子站着的,是位样貌陌生的内官,看衣饰,却又并非寻常内官。

“桐姑娘,借一步说话。”那内官笑容可掬。

到了太医院外头,他才道,“今日要麻烦桐姑娘去一趟灵谷寺。”

“灵谷寺?我去?”桐拂一头雾水,“敢问……”

他笑得更加和蔼,“姑娘不用问,去就是了。马车已经候在外头,至于这个……”他看着她手中仍捏着的粟米馒头,“马车上已备好了早膳和各色小食,姑娘随便用。”



第二百五十九章 姿如凤舞云千霄

桐拂原以为那內官所说的早膳不过是个食盒,瞧着眼前马车内案几上罗列得满当当的各色膳食,她好半天没能缓过神。

大约是去灵谷寺的缘由,面前的皆是素食,但无不精雕细琢,实在令人不忍下嘴。

除了驾车人,再无旁人。而那驾车人对她所问,一概笑而不答,所以除了闷在马车里对着这一堆吃的,她也没旁的法子。

对久了,被那香气一阵阵诱着,她索性撸起袖子大快朵颐。白送到嘴边的美食,没道理忍着。

马车极宽敞,走起来也十分稳当,吃饱了就犯困,再睁眼,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已停下了。

“桐姑娘可是醒了?”外头驾车人的声调不高不低,刚好能被她听见。

她赶紧将身上衣衫整了整,掀帘而出。马车外山林静好,银杏树深深浅浅的碧色将幽径半掩,不远处的枝丫间隐隐能看见石亭飞檐的一角。

“这……还没到吧?”桐拂踮起脚也看不到寺院明黄的山墙。

驾车人道,“便是此处了,姑娘若倦了,不妨去前头石亭少坐歇息。”说罢他已驾着那马车远远离开。

跑这么远的路,就是去路边亭子里歇歇脚?纵然想不明白,她还是提步往那里走去。

沿路见草丛里掉落的银杏果,挑那些个大好看的,用衣角兜着,不一会儿就捡了许多。

再一抬头,已到了那石亭前。

石亭里有人,不但有人,还垂着暖帘。也不知哪个富贵人家子弟出门,竟连避风的暖帘也随身带着,就这么挂在亭中四面。

影影绰绰能看出里头几个人影,或站或坐。亭外站着几个女子,也是寻常人家丫鬟的装束。这么看起来估摸着是哪家贵女出游,在此处歇脚。

桐拂正欲离开另寻一处,就见一个丫鬟走上前来,“是桐姑娘吧,我家贵人在里头。姑娘不如进去一道歇歇脚。”

桐拂吓了一跳,“你怎会识得我?你家贵人是谁?”

那女子笑道,“姑娘进去瞧一眼就知道了。”

桐拂拾阶而上,早有人将暖帘掀开,她迈进亭子就再挪不动步子,衣角里兜着的银杏果咕噜噜滚了一地。

“皇……皇后……”

徐妙云手里拢着袖炉,眉眼含笑,“在这里遇见小拂,真正巧了。”

桐拂虽晓得这绝非巧合,但被爹爹和柚子敲打了这些日子,她也自然晓得少说一句是一句,忙礼道,“不知是皇后銮驾,冲撞了……”

“在外头,小拂不必拘束。”徐妙云说罢示意她在身旁坐下。

桐拂见候在四周的人皆退了出去,也不再推辞,在徐妙云身旁坐了。方才滚落在地上的银杏果,已被侍女一一拾起,洗净了用膳盒盛了放在案上。

“今日礼佛出来,见山间景色宜人,忍不住走走。”徐妙云的目光从半卷的暖帘处看出去。

桐拂见她虽面带笑意,但气色显然不如从前,眼下不过秋末,竟已用上了袖炉。她仔细将疑惑掩着,“皇后……”

徐妙云伸手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两下,“都说了,私底下不要这般拘束。难得出来透口气,莫再拿那两字将我压着……”她笑意吟吟,却难掩那抹倦色。

“好,”桐拂爽快应着,转而道,“近日宫里可有腌菘菜?”

徐妙云一愣,随即笑道,“估摸是有的,只是我没见着,说起来倒是很久没尝到,竟已是时候了?”

“眼下菱白过了季,菘菜经了霜雪正是时候。还有那红萝卜、白青菜、雪里蕻,以盐腌之为御冬计,如今街头巷尾到处可见了。

上回见宫里的瓜圃,所以想着是不是也有腌菜之处……”桐拂笑嘻嘻道。

徐妙云已是忍俊不禁,“这主意倒是好,回去我让他们张罗,那些我也爱吃。小时候,也曾溜去厨院,与几个兄长一起用脚踩腌菜……”桐拂见她说起从前终是开怀,又寻了些坊间趣事说来,二人一时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说到后来,徐妙云忽地轻咳几声,似是畏寒,将身上氅袍拢了拢。桐拂忙止了话,容她歇息。

石案上小炉咕嘟声不绝,徐妙云怔怔出了会儿神,“自小在京师,我爹娘就从未拘着我,由着我四处乱跑。

嫁给他之后,去凤阳三年,紧跟着就随他去了北平。

燕王府里也从未有过什么拘束,那时候觉得,与他一道在那府中可以自在地过一辈子……”

桐拂忍不住将她打断,“我听说,朝廷已征调工匠、民夫上百万,营北平宫殿,可是因为……”

徐妙云忽而转眸看着她,“你可知燕王府原先是何地?”

“元大都,隆福宫?”

燕王府就是在元大都太子府旧址上翻新一事,她自然听说过。据说当时太祖言,凡诸王宫室,并依已定规格起造,不许犯分。

燕王府因元之旧有,若王子王孙繁盛,小院宫室任从起盖。估摸着也是不想劳民伤财重新为燕王建造府邸。

但那毕竟是元朝太子府,怎么看都有些僭越的意思,也的确被建文责难过。彼时燕王诚惶诚恐搬出祖训录,只言乃皇考所赐,二十余年不曾一毫增损……

“我再问你,”徐妙云不由她走神,“当初忽必烈为何将都城从草原迁至大都?”

“燕云向来是扼住中原塞外的咽喉之地,可攻可守?”

徐妙云颔首,“北连朔漠,南控江淮。他的心思,又何止在这中原之地……”

桐拂愕然,心思不止中原,难道……

徐妙云掩嘴轻咳数声,又道,“当年,太祖给鞑靼大汗爱猷识里达腊的祭文里写过一句,君主沙漠,朕主中国。

而陛下临政之初也曾给鞑靼大汗本雅失里写过一封信,信里也有一句,朕主中国,可汗王朔漠,彼此可相安无事。”

桐拂听着有些坐不住,这是在议政?又为何偏偏与自己谈起?

“但愿只是相安无事。”徐妙云忽然道,“若有一日……”她猛地又咳起来,一时再说不下去。

桐拂心里一个咯噔,这意思,难不成是有北征的打算?如此大事,又岂是自己能随便说上两句的?

她目光落在面前的那一盒银杏上,心中一动,“妙云可尝过银杏果点的茶?”



第二百六十章 小簟轻衾各自寒

“银杏果点茶?听着倒是别致,小拂可会?”徐妙云似有了兴致。

桐拂将袖子挽了,“好久没做,我试试,这么新鲜的果子,当是极好的。”

侍女进进出出,很快另外架起了小炉,银杏果去了壳被放进铜锅里,以小火慢炖着。

二人说话间,那果子渐渐显出青碧琉璃般的颜色,极是漂亮。这一头,茶水初沸,桐拂抬手欲斟茶。

徐妙云忽然道,“有些可惜……若带了那白瓷茶盏,洁素莹然,与这茶和果当是绝配……”

有侍女挑帘入来,手中托盘上,赫然是那对白瓷茶盏,“禀皇后,方才陛下遣人将这茶盏送来,说皇后或许会用上……”

徐妙云讶色很快散去,眼角浮现笑意,“今日偶遇小拂,看来并非巧合。”

茶汤清亮,注入白瓷盏中,琉璃青的银杏果在其中悠游上下,香味四溢,一派怡然自在。

“小拂,可还记得北平城里,与我们一同守卫丽正门的那些女子?”徐妙云尝了一回茶,忽然道。

桐拂一个错神,那情形,她以为早深埋于心底无迹可寻。这一问,挟着刀光火影扑面而来,令人无处遁形。

那些秀婉瘦弱的身影,穿戴着沉沉的并不合身的盔甲,手里握着的不过是瓦片石砾……身前是无尽狰狞的弓弩刀剑,身后是幼子、老人与伤者……退一步,城池沦陷,他们将失去最后的庇护……

徐妙云的声音幽幽,“她们同我一起负戈守城,我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能与她们再见上一面。总要当面答谢……”

桐拂见她面显落寞憾色,心中一跳,“待陛下北巡,妙云一同去北平,自然会再见到她们。”

徐妙云未再出声,将白瓷盏底的青果拈在指间,恍惚见青葱过往,旧忆斑驳……

桐拂回到庐舍,天色已晚,门前却停着陌生的马车。院门敞着,隐隐听见里头的动静。她绕过照壁,就看见前堂正中坐着一位女子,似在训斥一旁立着的几个侍女,瞧见桐拂走进来,哼了一声,将手中茶盏重重搁在案上。

“林浅?”桐拂有些意外,有一阵子没瞧见她,怎么会忽然冒出来?且明显看起来十分的不悦。

“我和你熟么?谁让你直呼我的名字了?”浅柳眉倒竖,又添一抹不悦。

桐拂在她对面坐下,将手里一包东西放在案上,“我与你大约是不熟,不过,这银杏果是熟的。我回来路上刚烤的,好吃得很,要不要尝尝?”

见浅别过脸去一脸嫌弃,桐拂将包袱打开,自顾自地剥起壳吃起来。果香一时四溢开,极是诱人。

桐拂吃得香,眼风里瞅着那浅正偷偷斜眼看来,心中好笑,将手中剥好的银杏果推至她面前,“趁热吃才好吃……”

浅忍了半天,终是忍不住,伸手拈了一颗就吃。吃了就停不下嘴来,直呼好吃,抬眼看着桐拂正笑眯眯看着自己,瘪了瘪嘴,“一般,还不错……”

“不知张姑娘找我什么事?”桐拂瞧她显然已忘记了来意,好心提醒道。

浅冲着一旁的侍女道,“都去外头候着。”待人都退干净了,她才转向桐拂,“你今日,去了灵谷寺?”

桐拂将手里的碎屑拍去,“唔,路过了一回。”

“路过?”浅冷笑道,“这路过的有点巧,刚好能遇见皇后。”

“咦,难道张姑娘也刚好路过?”

“上回,你入宫看皇后的瓜圃,又是浇水又是刻瓜。这一回,去灵谷寺的山林间喝茶叙话,还有陛下命人送来的白瓷茶盏。听说你和金大人关系非同一般,你却又想方设法巴结皇后,究竟动得是何心思?”

浅眉眼间与她爹爹生得极相似,这么言辞凌厉的一通说,令桐拂忆起当年在张玉营中过往,不觉又有片刻失神。

“你看,我就猜到,”浅见她语迟,想来是说中她的心思,先是得意后又恨恨,“就你?也想觊觎陛下身边的位子?”

桐拂将浅手里的银杏果拿走,“这东西不能多吃,尝尝差不多就行了。”

浅顿时冒火,拍案而起,“我方才说的话,你竟敢假装没听见?!我告诉你,终有一日,我是要站在陛下身旁的!到那时候,无论你有何心思,我都不会让你得逞!”

桐拂抬眼瞧着她,“你想要的东西,我没有半点兴趣,张姑娘怕是找错人了。”

浅一愣,“你……你当真没有旁的心思?”

桐拂把玩着腕间的白雁玉钏,“这怎么好……我已收了人家的大雁,难不成林浅觉着,我该将这聘礼送回去,再去盘些旁的心思?”

浅的目光在那玉钏上反复看了数回,这才扑通一声坐回去,“你不早说!”

“你也没让我说啊……”桐拂晓得她虽脾气蛮横些,但其实直来直去,倒也实在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主,“现在你可放心了?”

浅闷闷坐着,好半天没吭声,许久才道,“他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思,也答应我爹爹照顾我。如今可好,将我扔在外头不闻不问……”

桐拂心中暗叹,谁不晓得当今这位天子,待眼前这位功臣之后堪比对待长公主。吃穿用度、出行仪仗,何曾委屈过她半分?但他眼里除了徐妙云,何时又看得进去其她任何女子?浅一番心思,只怕是空托付……

浅忽然倾身凑到她跟前,“皇后是很好,好得挑不出毛病,可他为何眼里只有那一人?为何不愿多看我一眼?”

桐拂再叹,看是会看的,只是看不进心里。心里早已满满当当的,都只是那一人的身影罢了。

感叹归感叹,眼前之人不安抚一番,看来今夜是送不走了,桐拂只得试着劝道,“此事我实在也是没法劝你……”

浅却腾地站起身,“不用你劝!我自己去问!我要让他对着我爹的战袍说清楚,他究竟该如何待我!”话没说完,她人已经蹬蹬蹬走出院子去。

桐拂望着面前案上狼藉一片的银杏壳,想着白日里徐妙云强自振作却又时时透出黯然不舍的神色,心里究竟不是滋味起来。

正出神,听着外头脚步声纷起,很快一行人捧着抬着匣子、托盘鱼贯而入。也无人与她招呼,将东西在案上、四下里堆满了,又纷纷退出去。

桐拂随手打开面前一个匣子,里头奇珍异宝、翡翠珠玉立时晃了眼。正愣神,扭头瞧见金幼孜皱着眉走入堂中,一边兀自嘀咕,“说个事儿估计你不会信,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皇后竟在后宫晾晒起了菘菜……”



第二百六十一章 高卧东山意豁如

“宫里的东西……”他四处看了一圈。

桐拂支着脑袋,没什么精神,“今日去灵谷寺和皇后喝了茶。”

金幼孜转回她的身旁,“菘菜,是不是你的主意?”

她拨弄着案上的银杏果壳,“唔,随口一说。不然我和她说什么,总不能不吭声……咦,她不是刚回宫么?你怎么就知道了?”问完了,自己也想明白了,索性闭了嘴。

“皇后精神不济有一阵子了,近日更是寝食不安,陛下一时想不出旁的法子……”

“他倒不担心我胡说八道反而劝岔了……其实他有时间琢磨这些,不如带着皇后回北平看看,出去散散心……”想着徐妙云所说的中原草原,她脑中一时乱纷纷,复又沉默。

“浅又是来做什么的?”

桐拂扶额,“她的事……不说也罢。”她猛地想起一事,“柚子,九子铃不是兮容的。”

他一怔,“当初十七拿来时说……”

“跳舞的姐姐送来的。”桐拂打断他,“兮容却说,那九子铃并不是她的。”

“这案子……”

“是,早就结了。如今也约莫知道,是鲛人和残棋。但这藏在后头8的影子,我依然挥之不去。比如,那七个死去的人,为何每次我都刚好也在附近?

九子铃是染坊第一条命案之后出现的,或许正是它让我反反复复地在河道里出现。而每次我被人看见,我自己却并没有任何记忆。这是为何?又为什么是我?

再有,除了欹器和水珀,九子铃似乎也可以将我带去过往。

如果,是有人利用它将我控制于掌心……这念头,单只是想起,我都觉得毛骨悚然。柚子,你不觉得我应该将一切弄明白么?”

她直直盯着他,“或许,我本不该在这里。我的出现,让这些都错了……”

她的手落入他的掌心,他的另一只手在她的脑袋上揉了揉,“说着说着又开始胡说八道,你不出现,我要怎么办?”

她依旧定定望着他,“你会遇上别人,会和她们在一起。比如练琼琼,比如江月……”他的面庞忽然在眼前放大,有什么轻触在自己的唇畔,又很快退开。二人的额抵着,他的呼吸听着急促而紊乱,“对付胡说八道,我只有这个法子,你不妨继续说下去……”

脑中除了嗡嗡作响,她一时僵着,不知该如何。半天才缓缓道,“我乏了……”

“那正好……”他将她拉起身,就往后头走去,“时辰不早了……”

她一窘,拖拽着步子,“我不困……我还得去找十七……”

“你现在去,谁也找不着。”

“为何?”

金幼孜脚下不停,“他二人离开京师了。”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把将他拽住,“你说什么?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为何要离开?”

“今日遇着边景昭,是他说的。据说前两日那二人就已离开,景昭如今日日买醉,嚷嚷着要去开封周王府编救荒书,再不回这伤心地……”

“可知他们去了何处?”

“应是不知,否则他早追去了。”趁她愣神,他将她推进屋子里,“早些歇息,这事明日我们再想法子。”见她仍恍惚着,他凑近前道,“可要我帮忙?”

桐拂抬眼见他意味不寻常,忙将他推出屋子去,“我有手有脚的,要你帮什么忙,赶紧走……”将门拴上,她一头倒在榻上,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才渐渐被席卷而来的困意包裹着睡去。

朦胧间似是看见窗上仍映着金幼孜的身影……他怎么还不走?这么想着,再难抵挡困意重重,很快沉沉睡去……

弹唱丝竹声绵绵不绝,间杂着燕语莺歌般的轻笑细语,虽将困意一点点扯开去,倒并不恼人。鼻端缭绕着花香馥郁,偶有暖风拂面,说不出的惬意。

桐拂觉着很久没有睡得如此舒坦过,倒希望这美梦能再多盘桓些时候……

有什么极轻柔地拂在自己的鼻尖,极痒,耳边听见刻意压抑着的呼吸和笑声。她忍不住抓向自己的鼻子,想将那讨厌的东西挡开,手一抬,她就醒了。

眼前是一圈面庞,环肥燕瘦,沉鱼落雁,个个都是姿色极妍丽的女子。而自己躺在一处庭院的小亭中,就这么依着阑干睡着。

见她醒来,她们再忍不住,纷纷嬉笑出声,“才饮了一盅就醉倒了,当真是少见……别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瞧瞧,睡傻了……”

桐拂正错愕,就听亭外有人扬声道,“今日的舞都演练好了?倒有空闲说笑……”

那声调不高,也并非凶神恶煞咄咄逼人,但桐拂面前的这些女子顿时都敛了笑意,匆忙鱼贯而出,一眨眼的功夫,亭中只剩了自己一人。

亭外立着的,是位年轻貌美的妇人。她身旁还有个约莫金钗之年的小姑娘,虽不比方才那些个环肥燕瘦之姿,但小小年纪神情散朗俊逸,一双明眸未语先笑,极是惹人喜爱。

“就猜到是你,”那妇人道,“明伊,你自己说吧,今日该如何罚你?”

桐拂脑中轰的一响,明衣?明漪?怎么又是……

她手忙脚乱站起身,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就听那小姑娘忽然出声道,“叔母,不如让明伊陪我习字,可好?”

那妇人闻言转而将那小姑娘的手牵了,“既然令姜发话了,那就这么办了。写完字之后别忘了早些过来和叔父一起晚膳。今日封儿,胡儿,羯儿还有末儿都在,可热闹了……”那妇人又交待了几句才转身离开。

令姜正欲走进亭子,身后蹬蹬蹬跑来一个年纪更小的男娃娃,口中唤着,“阿姐!阿姐习字不叫上玄儿,竟找个字都不会写的!”

令姜伸手将他拦着,“阿玄,莫要胡闹,今日叔父要考问功课,你的书可都念完了?”

那叫阿玄的娃娃嘟着嘴,“念好了又如何?总归比不上谢朗的那句‘撒盐空中差可拟’。阿姐的‘未若柳絮因风起’,玄儿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的……”

令姜又说了什么桐拂压根儿没听见,但方才这一句她若没记岔了的话,眼前的这位令姜,是谢道韫?这小娃娃,是领着北府军因淝水之战一战成名的谢玄?那他们口中的叔父,岂不就是,谢安……



第二百六十二章 纤罗雾縠垂羽衣

亭内清风习习,墨香沁人。桐拂研着墨,忍不住打量身旁习字正入神的小令姜。

小小年纪,一旦坐下执笔,即气定神凝对周遭一切恍若不闻,笔峰挪移间,竟显雍容和雅。

几首辞赋帖临毕,她于落款处,书,升平二年。

桐拂心里算了算,若是没记错,离谢安东山再起、为桓温司马,也就还有一两年的光景。这也亏了酒馆里的说书人,最爱念叨的就是乌衣巷里王谢两家旧事……

这位谢名士,曾祖谢缵,曹魏典农中郎将。祖父谢衡,太子太傅。父谢裒,吏部尚书。奋三世之余烈,他分明可以仕途腾达,却偏偏再三推辞朝廷召任,守着东山钓鱼打猎吟诗清谈……

“阿姐!鱼上钩了!”亭外池边的谢玄猛地欣喜大叫起来,“好沉,阿姐助我!”

二人扭头看去,那小人儿手里死死拽着鱼竿,银线绷得笔直。

令姜摇头,“成日就是钓鱼摸虾,回头看你在叔父跟前怎么哭鼻子……”她想了想还是转而对桐拂道,“明伊去帮帮他,不过,别说是我让你去的。”

桐拂走到池边,谢玄双足抵在池边一块石头上,脸涨得通红,才勉强将那鱼竿拽住。见她走来,忙喊道,“赶紧过来帮忙,还杵着做什么?!”

小小年纪,气势倒是不小。

“谢小公子,”桐拂瞧他样子实在有趣,有心逗他,“我不会钓鱼,要么,谢小公子教教我?”

谢玄一脑门的汗,“教什么教?赶紧帮我拉着鱼竿!”

桐拂手搭上竿子,就知道这条鱼个头不小,看不出眼前的这个小娃娃当真有些能耐,“这鱼得用网,硬拉是拉不上的。”这句倒是实话。

谢玄刚打算撒手,闻言又将竹竿紧紧抱住,“那你还不速速去拿?就在亭后。”

桐拂忍着笑,忙转身去取网,还没走两步,听见身后一声哎呦紧接着是噗通一声水花四溅的声音。再回头,谢玄人已经趴在池子里,好在靠近池边,水不深,他这么趴着,脑袋还在水面。

桐拂疾步赶回池边,伸手就欲拽着他的后领将他拎出水来。不料他身子一让,将一条手臂抬起,斜眼瞪着她,“扶我起来!”

桐拂忍俊不禁,估计这小娃娃觉得被拎着衣领起来很没面子……她伸手将他扶起,他浑身湿透忍不住的哆嗦着,犹指着水面,“鱼还在那儿,你,去把它抓回来。”

桐拂见那鱼竿在水面沉沉浮浮,再瞧他脸色发青仍有不甘,心一软,将裙摆挽在腰间涉水过去。将鱼竿拾起,几下将那鱼收在怀中。再转头,谢玄仍站在水里,眉飞色舞,“好大一条!是我抓着的!”

她抱着兀自扑腾的鱼走到他身前,见他欢天喜地地接过,无意间瞥见水中二人倒影,顿时愣住。再欲细看,那谢玄蹦蹦跳跳地跑回岸上,早将一池水搅乱了。

那一头,令姜已唤了人来,将浑身湿透的谢玄领走,桐拂仍在愣神,令姜已到了眼前,“明伊,叔母方才让我唤你速去后花园的水榭,需准备今晚的酒席。”她将手里的干净裙衫递给桐拂,“赶紧换了过去,叔父很快就过去了。”

桐拂接了衣衫,想问那水榭在何处,又恐令姜生疑,只得独自往高木繁盛的那一处去。自己如今看来是谢安之妻刘氏的侍女,只是如何准备酒席她又怎么知道……

一路分花拂柳,耳听丝竹声隐隐,循着过去。很快见一片湖面粼粼,舒展于青山碧色之间。临水石台连着九曲桥,直通往湖中心的水榭。石台上已设了案席凭几,四下里撑着五彩帷帐,揉着丝光,舒展摇曳迷离人眼。十来个侍女正穿梭忙碌其间,布下瓜果小食,支起香炉,挂起灯笼……

桐拂走到近前,也不知该做什么,眼瞅着身旁的侍女新端上的茶盏,就欲上前帮着布在案上。那侍女抬头见她,不觉一愣,“明伊?你做这个干什么?自己的活儿干完了?”

桐拂一愣,看起来自己该是有分配好的活计,该是什么?情急之下只得含糊道,“唔……差不多了……我看看没什么事,就过来搭把手……”

那侍女瞪圆了眼,“差不多了?那么多人,梳妆、衣裳、编排的,你都办妥了?”

桐拂继续一头雾水,正茫然,耳听身后又是那一片莺声燕语,“明伊在那儿呢……可不是,居然扔下我们不管了……难道酒还没醒……”

她转过身,早前围在亭子里的那些丽人们,此刻正蜂拥而来,有捧着衣裳的,有举着木梳的,有拎着妆奁的,嘴里嚷嚷着,“可是需穿这桃红还是水蓝裙衫……”

“用绵燕支还是金花燕支,淡雅些还是浓艳些……”

“发式是缬子髻、流苏髻、还是蛾眉惊鹄髻……”

起先她尚能分辩她们在说着什么,到后来只能看见这许多嘴巴开开合合,根本听不出乱纷纷一片究竟是什么。就这么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入不远处高柳掩映的厢房中。

看着屋子里成排的裙衫、成堆的胭脂水粉、钗簪流苏,更有筝、瑟、笙、竽和许多叫不出名来的古乐器……桐拂总算闹明白,这明伊原是谢府里管着这些乐女舞女的……

“明伊别发愣了,酒宴就要开席,我们还没梳妆好,可是要受罚的……”身后的女子们继续七嘴八舌。

桐拂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排衣施上,那上面的裙衫白如霜雪轻似流云,看着竟有些眼熟。她不由指着道,“不如,穿那个?”

女子们顿时安静下来,“那个?白纻舞?”

桐拂顿时想起那个女子,永嘉紫桂,萧妙淽,也曾跳过这一支舞……金幼孜的半幅面具……执意守在台城的公主……

“那发式呢?妆容呢?”舞女们已开始更衣衫。

桐拂走到妆台前,依着萧妙淽当年模样,选了白牡丹的簪花、若雨滴玲珑的流苏,燕支浅嫣红……

“乐器是用筝还是笙?”乐女们又涌上来。

桐拂眼前恍惚间,只见台城上,孤身一人,且唱且舞的身影。城外兵戎惨烈,城内饿殍遍野……

“清唱……”她缓缓道。

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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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5章 芝兰簇生苍苔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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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已开,座上嘉宾云集,随便一个都足已令桐拂心神震撼感慨万千。许询、王羲之、支道林、孙兴公……就在自己眼前不远处,举杯对饮、畅言清谈……一旁丝竹萦绕,雅音不觉。

宴席之侧,谢家的子侄辈亦围坐一处。桐拂见令姜与谢玄皆已换了衣衫,也在其中。正欲细看,听身前刘氏对谢安道,“近日听闻一桩趣事,玄儿的爹,在荆州整着桓温与他一道饮酒。”

谢安无奈摇头,“兄长嗜酒,斜巾披发的惯了,恐又坐在人家家里长啸吟唱……”

刘氏拈着酒盏,嘴角噙笑,“桓温的妻却十分高兴。”

“南康公主?”谢安略显疑惑,“此事与她何干?”

“偏就与她有关。公主见桓温为了躲那谢奕,避入自己屋中,乐道,若没这个放荡形骸的谢奕,我又怎能见到你?”刘氏边说边瞧谢安面上神情。

谢安方要接话,刘氏又道,“还有一桩,更有趣,也是与这南康公主有关。你可知桓温平蜀灭了成汉之后,娶了成汉后主刘势之妹为妾,藏于家中书斋。此女姿容绝美……”

见谢安倾身听得仔细,刘氏替他斟满了酒,不紧不慢道,“岂料此事被南康公主发觉,她领着十来个侍女手提着刀闯入书斋,欲将那妾杀了……”

谢安流露出惜色,抬眼见刘氏探究目光,忙举起酒盏将脸遮着慢饮起来,“此事……错在桓温……平白害了美人性命……”

“我还没说完,你就急着可惜了?”刘氏回头示意桐拂递上酒壶,接着道,“谁又想到,公主闯入书斋,见那李氏正于窗前梳发,发垂委地,雪肤乌发更衬出姿容绝美。

见公主杀气腾腾,李氏盈盈礼道,国破家亡,无心以至。若能见杀,实犹生之年。

公主竟将手中的刀扔了,将李氏扶起,口呼阿妹,我见汝犹怜,何况他了……”

“如此甚好,甚好……”谢安不住颔首,转眼见夫人嘴角绷着,他跟着就转了话头,“不好不好,若非桓温贪图美色,怎会惹出这段佳话……不不,不是佳话,是纷扰……”

他紧接着转向桐拂,“今日舞乐可备好了,不如就在这高台上……”

李氏眸光飘向湖中,将他打断了,“高台太局促,不如放在水榭里。”

“水榭?”他抬眼张望了一回,“这……看着有些远……”

“明伊,”李氏提声吩咐道,“乐女舞女现在就可以过去水榭了。”

待桐拂将乐女舞女领去水榭再返来,唱辞已起,绝无丝弦,歌声清越,自水面掠过袅袅而来。轻歌流转间,舞女翩翩,步态从容雅缓。本个个是一顶一的美人,眼下含笑流盼,令人痴绝。

谢安不住颔首,“清商乐舞,犹有君子之风,宫乐莫与之为比……只是,离得有些远,看不分明……”

“明伊。”李氏闻言又唤道。

桐拂刚站定,只得趋步上前听候吩咐。

李氏手中稳稳地正替谢安布菜,“你去吩咐一声,将水榭的帷帐垂下。”

桐拂一愣,原本隔着这么远就看不太清楚,若非白纻舞本是长袖翻飞还有些看头。但若垂了帷帐,只能见人影,又如何赏舞?

“妙舞看多了,怕坏了人的品性德行。”李氏悠悠道。

见李氏不似玩笑,桐拂只得差人过去。很快,水榭四面的帷帐纷纷垂下,只能勉强看见里面绰绰身姿曼妙,长袖卷拂……那些个粲然明眸、烟霞芙蓉色,是半点也看不到了。

四座纷纷向谢安这里看来,多含意味深长之笑意。谢安面不改色,举着酒盏一一遥遥敬酒。

酒至半酣,忽有仆从匆匆至,递上书信。谢安看罢脸色遽变,犹盯着那信笺问道,“玄儿呢?”

李氏疑道,“玄儿?在宴席上。怎么了?”她凑过去看罢,手中的酒撒了大半。

谢安将信折起,“兄长身子不佳已有些时日,只是没想到竟已到了无力回天的境地。先莫要告诉玄儿,待我……选个时机再同他说。”

李氏眼眶微红,应诺道,“说的是,先不要告诉他……”

“叔父叔母!”身旁传来令姜的一声唤,“今日尚未问我们的功课,他们都等着呢。”说罢,挽了谢安的手臂就往他们的案席走去。

李氏别过脸,将眼角的湿润拭去,示意桐拂扶着她起来。桐拂跟在后头,却一路错神。方才在水中倒影里瞧见的,是金幼孜……难不成这谢玄竟是……可怎会成了这么个小娃娃?

胡乱琢磨着,前头谢安已停了脚,那一群子子侄侄早恭敬地起身齐齐行礼。谢安一个脑袋一个脑袋摸过去,满脸不加掩饰地喜爱欣慰。

到了谢玄面前,谢安的手顿了顿,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又环顾四周,“今日问问你们,谢氏一门,家族显赫,你等生来就无需为稻米谋,但为何仍要好学、深学、问天下事?”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作答。桐拂约莫记得有这么一处,似是有一位谢家子侄辈的说了一句什么兰什么树的……

“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谢玄朗声道。

桐拂愣住,居然是他?

谢安听罢,放在他肩头的手,又郑重地拍了拍他尚稚嫩的肩,“说得好,叔父十分欣慰。”

一旁李氏又悄悄别过脸去,抹去眼角泪水。

桐拂忍不住盯着谢玄看了又看,实在看不出金幼孜的影子。但想着方才信上所说,他这么小小年纪,往后怕是要长久地孤身寄人篱下,不免生出怜意。不想恰对上谢玄移过来的目光,谢玄原本欣喜的神情,立刻转为气势汹汹,冲她迅速一瞪眼,复又恭敬地望向仍在慈爱地教导大伙儿的叔父。

之后的宴席散得很仓促,又一封密函送至谢安手中时,他甚至连招呼宾客的心情都没了,急匆匆离开。李氏并未瞧见密函上写了什么,但瞧他举动不同寻常,也一时忧心忡忡起来,命桐拂将歌舞散去,她自己将宾客一一送出府外。

待桐拂将那一群莺莺燕燕安置好了,回到湖边高台,四下里只余下些侍女仆从匆忙洒扫收拾。她正欲离开,只听身后有人唤道,“你!等等,我有话问你。”

她转过身,目光落下,站在自己面前的正是谢玄。他身量虽小,但负着手,气势倒是端得整肃。想着金幼孜,她忍不住露出笑意,“是你啊,你可识得我?”

他盯着她仔细看了一会儿,才压低声音道,“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第二百六十四章 紫罗香囊垂覆手

水中倒影里,一个辛苦地忍着笑,另一个透着十分的惆怅。

“小娃娃……”桐拂戳戳他的面颊。

他一把将她的那只手捉了,“胡闹。”

“我觉着蛮好。”她笑嘻嘻道,“这地方山好水好,人也长得一个比一个好看,还有个脾气挺臭的小娃娃可以欺负……”

“说正事,”他绷了脸,“你若一路跟着谢家,倒没什么。只是之后谢安出山,会去桓温帐下做一阵子司马。你且记着莫要困在桓府内,若跟着谢安回到建康,就无甚可忧虑的……”

“桓温……不就是忙了三次北伐,之后又试图夺皇位、加九锡的那个?”

“你可知当初桓温如何娶了南康公主?还是晋明帝主动将他招为驸马。”

桐拂想着方才李氏说的故事,忍不住乐出声,“挺有意思的一双人……”

“桓温的高祖,曹魏大司农桓范,但之后堂堂谯国龙亢桓氏沦为刑家,再不是高门望族。桓温之父桓彝南渡后,跻身江左八达,因与明帝平定王敦之乱而有功。

但桓彝在苏峻之乱中被杀,泾县县令江播参与谋划。彼时桓温只是十五岁的少年,枕戈泣血,熬到三年后这江播死了,他假扮吊客混入人群,手刃江播的三子,替父亲报了仇。”

桐拂咂舌,“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性胆识,手段也实在酷烈……”

“那句,纵不能流芳百世,也当要遗臭万年,就是桓温说的。旁的你不用顾虑,只需记着,需跟着谢家回到建康城,至于是去他新修的东山府邸还是乌衣巷,就没什么所谓了……”

“可我为何会来这里?”桐拂忽然道,“那九子铃我压在箱底,上头特意堆了七八块青砖,它总不能自己跑出来?”

他在水中的倒影被涟漪漾着,看不清神情。

“阿玄!”身后远处有人唤着,二人齐齐回头看去,是谢玄的兄长谢靖,“叔母唤你过去,快点啊。”说罢便跑远了。

谢玄转回脑袋,看着自己竟牵着面前这个女子的手,忙不迭将她甩开,“无礼!”

桐拂瞧他气得嘴唇都有些哆嗦,忍着笑,“这么被谢小公子牵着,委实有些无礼,不过,我不会介意的。”

谢玄此番气得身子都有些哆嗦,也顾不上风仪,恨恨一跺脚转身就跑。

桐拂笑着看他跑远了,很快再笑不出,望着眼前东山秀美,惆怅满腹。自己的日子,过得已经跌跌爬爬筋疲力尽,还要反反复复四处折腾,眼下只求一份安宁,万莫再卷入兵戎诡谲之间……

之后的事,正如金幼孜所说,谢安的兄长谢奕终是没熬过撒手而去,丢下谢玄孤身一人。谢安的弟弟谢万北伐前燕,误以为敌军抵达以致手下兵士惊恐溃散,他竟单骑逃回建康……虽朝廷看在谢安的面上没杀他,但之后谢万很快被免为庶人……

似乎一夜之间,谢家地位再不复从前,举目而望竟已是岌岌可危。

谢安应征西大将军桓温之邀,任他帐下司马,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之事。

从新亭出发那日,百官送行。桐拂被李氏遣去令姜的马车上,谢玄入来的时候似是没料到,本想转身就走,被令姜叫住,只得留下。

谢玄自知道了他爹爹的事,就跟变了个人一般。从前还能见到他活泼跳脱,那之后再没见过他的笑颜。日日里念书习字温课,安静内敛得不再似个小娃娃。

好在谢安与李氏从来待他如己出,如今更是照顾有加。令姜和其余的兄弟虽嘴上不说,但处处帮衬,谢玄不至于孤苦无依。

“大人此番出山,你们如何看?”桐拂见令姜和谢玄都有些心事重重,找了话与他二人攀谈。

令姜笑道,“叔父布衣东山,早前叔母曾取笑他,说其余几位叔叔门楣光耀宾客络绎不绝,难道大丈夫不该如此?”她捂着鼻子,学着谢安说话的样子道,“只怕往后也免不了……”

桐拂被她逗得直乐,转头瞧见谢玄仍一脸冰冷,遂道,“我倒觉着,你叔父更喜欢和你们待在一处。山水之间,琴酒歌舞诗文清谈,顺便令你们一个个成为芝兰玉树般的人物……”

谢玄冷冷瞥了她一眼,“肤浅!”

桐拂见他终于出声,忙欣欣然道,“愿闻其详。”

他眼观鼻鼻观心,并不瞧她,“天下安宁,只制衡二字。叔父不过是择时而出。出不出,何时出,皆是权衡筹谋。又岂是你能参透的。”

桐拂赞许道,“有理有理,车骑将军果然不凡……”

他一愣,“谁是车骑将军?”

桐拂暗笑,眼前的这个小娃娃,十余年后,将在淮南淝水畔,以八万兵力,将秦军百万人打得溃不成军……

见她但笑不语,谢玄当她又在取笑自己,扭过头去再不理她,将怀里的一个紫罗香囊取在手中把玩。

那香囊精美异常,向来垂于美人腰侧,如今握在这谢玄手中,桐拂怎么看都觉着别扭。忍了忍没忍住,“谢小公子,这东西,是女子的配饰,你堂堂男子,怎能……”

话没说完,觉着衣袖被人猛地拽了拽,桐拂扭头看去,令姜一脸无奈正示意她莫要再说下去。

恰马车停下,谢玄掀帘就走。

“他呀,不知何故,近日迷上了这紫罗香囊。”令姜一脸忧色,“本事纨绔子弟随身带着的物件,他也日日带着,爱不释手。叔母问过此事,他嘴上应承了,却仍挂在身上……”

桐拂奇道,“谢大人没管他?他不是最听他叔父的话?”

令姜又是一叹,“叔父的脾气你又不是不晓得,哪里会严辞苛责?便是重话都不会说他一句的。”

眼瞅着别的马车也都停下,在一处湖边歇脚,桐拂与令姜也下了马车。眼瞅着谢安将谢玄叫到跟前,正说着什么,桐拂忽道,“不如,我们去找谢大人想想法子?”

令姜一愕,“叔父?”

桐拂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令姜当即领会,与她一道走至谢安与谢玄身旁。“叔父,”令姜恭敬礼道。

谢安望着她慈爱道,“路途遥遥,令姜可是累了?”

“路途遥遥,好在一路有香囊的芬芳,令姜倒不觉得困倦。”

谢安眼风里瞅见谢玄正慌忙将手中垂下的一截香囊塞回袖中,旋即了然,忽道,“既然都不困倦,不妨,我等设一赌局,乐上一乐?”



第二百六十五章 能消永日是樗蒲

桐拂目瞪口呆看着朗月清风般的谢安,自袖子里摸出一个锦囊,将里头的东西倒在面前架起的木台上。待那些东西咕噜噜滚了几圈静下来,她才瞧清楚。

看着像五个木骰子,但两头尖锐,中间平广,行似杏仁。每个骰子,一面黑,画着牛犊。另一面白,上画雉。

一旁令姜面有忧色,压低声附在桐拂耳边,“叔父怎会用樗蒲?掷五木可是阿玄最拿手的,我们都赢不过他……”

二人细语间,谢安叔侄已热热闹闹地掷起了五木。

“玄儿,既然是樗蒲,总得有赌注。”谢安满面和蔼,仿佛嘴里说的是辞赋文章诗书行韵,手中却将那五子拨弄的玲珑活泼。

谢玄忙道,“自然是要的,请叔父定这赌注。”

谢安道,“好,若玄儿赢了,叔父就将那一箱青红缥绿桃花纸送给你。”

谢玄两眼放光,“当真?!”

谢安颔首,“但,若你输了,你需将一随身之物赠与我。”见谢玄顿时眸光闪烁避让,他继续道,“紫罗香囊,我只要那个。”

看了几个回合,桐拂才略有些明白,全黑为卢,乃最高彩。四黑一白为雉,次于卢,皆属贵彩。其余二黑三白,二百三黑,一黑四白或全白,所谓枭和犍为恶彩。贵彩胜出,而恶彩负。

谢玄固然玩得顺手,但他对面的叔父显然更得心应手。其间还与呈上文书的仆从交谈说笑,时不时招呼一旁的令姜用些小食,又吩咐人在一旁生火煮茶……

到最后谢玄只得主动认输,将那紫罗香囊拱手交给了叔父。

谢安将那香囊拿在手中把玩片刻,“不错,的确精致。”他抬眼望着谢玄,“如今它既是叔父的,可是由叔父随意处置?”

谢玄眼皮不敢抬,躬身道,“既是叔父赢的,自然就是叔父的。”

谢安颔首,手腕一扬,那香囊落入一旁炉火中,很快被烧尽了。

“时候不早,还需赶路。”谢安撩袍起身,很快走远了。留下谢玄仍垂手立着,望着那炉火怔怔出神。

……

额间清冷,茫茫然不知所在,耳畔滴漏水声泠泠不绝,眼前情景渐渐清楚起来。

幔帐叠叠低垂,微风乍转,垂珮轻窸。

那之间的绰绰人影,被屏风幔帐遮掩着,看不分明。但桐拂几乎立刻认出此地,坤宁宫,皇后居所。

她并未得空去琢磨为何会身在此处,因为她认出了不远处床榻前跪着的那个身影,朱高炽。

朱高炽为何跪着?且是跪在皇后的榻前?匆匆出入的宫女,无不神情凝重,步子时时踏错,不似往日端肃稳重。

桐拂心里一揪,除非……

殿外脚步声忽起,几近趔趄。

她只看清那一身黄色团龙袍一阵风般地自眼前过,等不及宫人替他掀起幔帐,他自己伸手挑帘而入。

“太子出去。”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

立刻有宫人入内,将朱高炽扶起身,送至殿外。虽隔着层层幔帐,仍可见他面上仿若失了魂魄,依靠在宫人身上任人摆布。

“妙云……可是觉着气闷?”朱棣抬手示意宫人将幔帐卷起并尽数退下,一时殿内只余了他二人。桐拂并不确定自己是否会被旁人瞧见,眼下只能藏在那铜壶滴漏之后屏息凝神。这种时候若被发现,怕不是死得很难看那么简单……

“你跑这么快做什么……”徐妙云的声音听起来虽没什么气力,但犹含笑意,“看你这一头汗……”她似在摸索寻她的锦帕,手却被他捉住。

“帕子在这儿。”他将一旁案上的锦帕取了,放在她手中。又将自己的面庞伏低了,“替我擦擦。”

她擦得很仔细,用了很长的时间。末了,那锦帕飘忽落下,她的手仍停在他的面庞上。

他将她的这只手握着,“你需尽快好起来。天热,我只要你给我擦汗。”那样子,像极了耍赖的小娃娃。

她果然嘴角高高扬起,“我也想……这一回,只怕是不行了。”

他的手僵着,整个人亦僵着,仿佛微微的动弹,就会令她消失不见。

桐拂看不清他面上神情,但她能看见妙云的指尖移去他的眼角,似在擦拭着什么。

“外面候着的起居注官,定会写,‘皇后言,生死有命,不能再报答皇帝恩情,劝皇帝以国为重,割恩自爱……’”她絮絮学叨叨着起居注官的语气。

“妙云……”他将她打断,声有哽咽。

她似是歇了歇,又道,“他们写他们的,我说我的。

你莫要伤心,但也莫要将我忘了。不用时时惦念,但每日里想一回,还是要的……”

他俯下身,将她搂着,身子颤得厉害,已是泣不成声。

二人之间,似犹有低语,但只在那耳鬓厮磨间,再听不真切。

约莫是,娓娓叮咛,千般嘱咐,昔日过往,依依念念……

桐拂这才觉出自己面上尽是水泽。那之后,浑浑噩噩,只能见人影来回穿梭,低声哭泣殷勤劝慰……那个身影始终端坐在榻前,半步不肯离开。

极远处传来钟声,一声声,空空杳杳,无止无休。

內官跪呈上青服,素而无纹,不饰团龙补子,乌角带銙,深青色带鞓。

皇帝未接。

底下乌泱泱跪着的,无人明白他的意思,皆只能战战兢兢伏于地,一时殿内针落可闻。

朱高炽抬眼就能看见父皇的玄履,虽然自方才入来到现在,不曾听父皇说过一句话,但他却晓得,眼下自己说的任何一句,都将是错。父皇不换青服,应是仍在极大的痛楚之间,尚不能接收母后已薨逝之事……

这般想着,眼风里见一方素洁的锦帕飘忽而落,恰落在自己身前。朱高炽认得是母后随身所带,正要拾起,却见另一只手已抢先一步将这锦帕取在手中。

他抬头,看着父皇手握素帕的神情,猛地有什么撞入心中,急忙低声吩咐身后的宫人。

很快內官返来,跪呈上素白布衣,素裳,白缯。

朱高炽依旧伏在地上,并不敢抬头张望父皇神情,许久才听他一声,“更衣。”

顶点

第二百六十六章 相得玉楼瑶殿影

此番困于宫中,她从一开始就没去探究缘由,好似自己这般出现、盘桓、守着,本该如此。

皇后的梓宫置于柔仪殿。桐拂能去的地方除了这里,就只有坤宁宫。其余的地方她去不了,也无法离开。

她渐渐有些看不清楚,究竟是自己无法离开,还是本不想离开。

他每日都来,始终是那一身月白衣冠絰带。

太祖为马皇后素衣,不过十五日。他却日日穿着,早已月余。

坤和宫的早桂新绽,桐拂蜷在枝桠间,盯着头顶的一树璨璨桂子出神。她听见有人走近,在树下驻足。透过花枝,仍是那一身月白衣冠。

午后暖阳透过枝叶的缝隙,晃动轻跃间,映出贵妃榻上酣眠的身影……锦毯垂委于地,裹着书卷……初醒惺忪,睡痕犹似朝霞,倚在他身旁,劝他休养生息、恼他越制封公……她手中,转枝花叶的白瓷盏,茶汤馥,桂子金澄澄。洁素莹然,一如笑颜……

几粒鸟鸣,将静谧啄开,笑颜低语朱红罗裳倏而散去。

阶前树影婆娑,落寞无声。

几枚桂子簌簌落下,缀在她的衣袖间,又咕噜噜滚落,直停在他的乌履旁。

“你,下来。”他说。

桐拂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他说的,的确是下来二字。她环视周遭,也的确只有自己一个在这上头。

她从树上慢吞吞地下来,这些时日多数待在屋子里,很久没有这般站在阳光下。日头仍厉害,她就觉着有些刺眼,往他身后的影子里避了避。

“你早就在这儿了。”他并未看她,目光始终落在树下曾经置着贵妃榻之处。方才那情形,分明伸手就可触及,无论他如何贪看流连,偏偏瞬息间烟消云散。

“白服,是你提醒太子的。他,想不到这个。”他素净的白袍上,没有半点尘瑕。

她垂下头,妙云的锦帕的确是自己丢在了朱高炽的面前。至于为何会是白服,她也说不清。

大约是妙云喜白,或者,那本是极干净纯粹的颜色,是开始的模样,简单明澈。又或者,是炽烈过后,沉淀下来的安宁。

“你为何不救她?”他负在身后的手,紧握着另一只,暴出狰狞青筋,“就这么看着她……当真没有法子?”

看着她死去……他说得没错,自己就只能那么眼睁睁看着,一点办法都没有。

就好比她那么看着刘休仁,看着萧统,看着后主,看着莫邪……她从来都没有任何法子。

他并没有再逼问,只是沉默,令她一时以为,他们会这般一直一直缄默下去。

“你能让我见到她?就一会儿,也可以。”他忽然出声,眸光仍在那石阶前疏影下,生怕错过了什么,声音里是不曾有过的忐忑期许。

承天门,丹墀下三鸣鞭,奏庆平之章……承制官宣读制命,正副使跪受册封文书、皇后玉玺,置册宝案……

至中宫门外,皇后戴九龙四凤冠,冒以翡翠。龙衔大珠上有翠盖下垂珠结,余皆口衔珠滴。珠翠云四十片,牡丹大珠花十二树,穰花飘枝小珠花十二树。三博鬓,饰以金龙翠云,皆垂珠滴。出祭礼服,走出阁楼,站立居所大殿中……

皇后册书及宝玺,陈放西案……

皇后行六肃三跪三拜礼。礼毕,乐止,册立皇后礼成……

帝后并肩而行,垂覆的衣袖下两手相携,她形容端雅,唇齿微动间只二人可闻听,“太祖制,册立皇后,不颁立后诏书。这封后大典,是不是太过隆重了?再有,皇后印玺,太祖时为龟纽,怎的被改成了盘龙纽?你还亲拟了封后诏书?”

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咨尔徐氏,中山武宁王徐达之女,为朕正妃,内助藩国二十余年,朕躬行天讨,无内顾之忧,济朕艰难,同勤开国。今寰宇肃清,朕登大宝,允赖相成,宜正位号今。”

她笑意愈浓,“还有,太祖制,立后不祭告奉先殿祖先……”

“是,不但要让你在承天门开读诏书。眼下,你也需与我一道去奉先殿告祭祖先。我要告诉他们,这是我的妻,我的皇后。此生,朕也只有这一个皇后。”

额靥间的珠翠,因她的笑颜,生出熠熠光泽,令人不可逼视……

风过窸窣,桂枝摇,往昔仓皇散去,徒余一庭静谧。

身后脚步声忽起,极为小心内敛,桐拂见是大内监,忙退入树影之间。

“陛下,”那内监将声调拿捏得极辛苦,虽已是做足了准备,仍能听出微微颤栗,“礼部奉旨用檀香制的皇后灵位与册宝已备妥,请陛下过目。”

桐拂早闻见香气浮动,见他仔细拿在手中反复摩挲,久久不说一个字。那内监汗湿了后背,却是大气不敢出。

“她素喜这味道……”话没说完,他已大步往柔仪殿走去。

桐拂这才长舒一口气,方才所见,似沉沉巨石将声息压着,终是踉跄挣脱而出。

她走出这庭院,走出坤宁宫,走出宫门,走入市井,迅速被周遭的烟火喧嚣湮没。

看着眼前金幼孜的院门,她没有犹豫,推门而入,一路走至厢房前。他原在窗下疾书,听见动静抬头见她,讶然起身冲入院中。

她强自笑道,“小娃娃……”说了一半,泪珠子已滚滚落下,究竟是掩不住肺腑痛,藏不下空落魂魄。

他将她小心揽在怀中,亦无多宽言,由她泪湿素衣襟。

皇后崩后,辍朝不鸣钟鼓百日,百官服斩衰二十七日后,素服也应于百日止。但百日之时,文武百官请皇帝御正门视朝鸣钟鼓,皇帝却以梓宫未葬,仍只去西角门,不鸣钟鼓,百官依旧素服。

待她渐渐平复,金幼孜才将安南胡朝已灭亡,胡氏父子尽数被俘一事告知。

多邦城下明军以火铳击退胡军象兵,攻占升龙,咸子关之战将胡大军击溃,终在奇罗海口将胡氏父子捉住……

如今安南设交趾都指挥使司、承宣布政使司,已为明界。而胡氏父子已被押至京师关押。

眼见她面色忽变,金幼孜将她的手牢牢捉了,“胡元笙那里,你想都不要想着再去一趟。“

第二百六十七章 半醒半醉酒明船

酒舍前熙攘依旧,酒幔换了新布,被河风撩着,染了熏熏醉意,飘摇无定处。

桐拂刚迈进门,就见刘娘子迎上来,将她拽着就往后头走,“你这丫头这阵子又跑去哪儿了,先赶紧的,替我招呼后头的客人……”

桐拂一句谁啊没出口,已被刘娘子塞进了雅室里,案前一边坐着繁姿,另一边坐着的男子面生。

繁姿面上飞霞妍,双眼迷离,分明是佳人醉颜酡。见桐拂入来,她摇摇晃晃站起来,“这个姐姐,我识得……”

对面坐着的那人忙起身将她扶着,皱着眉,“让你少喝点……”虽有些凶巴巴的,倒没有不耐厌烦的意思。

桐拂听这一声姐姐,心早软了,伸手将她扶着坐回案前,“郡主跑出来喝酒,不怕被捉回去?”

繁姿对着她傻乐,“我爹回开封了,谁能管着我?”

桐拂一愣,“郡主怎么没跟着回去?王爷将你一人留在京师?”

“我爹挖野菜去了……他哪有功夫管我……再说,”她笑嘻嘻凑到桐拂耳边,“这里,我还有顶要紧的事……”

那男子替她斟了茶,“你醉了,就少说两句。”

“恒哥哥,我没醉,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醉了?”她笑嘻嘻接过茶盏,里头的茶汤泼了自己一身。

李恒忙将茶盏拿回去,想替她擦又觉着不合适,只得看向桐拂。

桐拂找人去做醒酒汤,顺道取了帕子拧了水,替她收拾干净。

繁姿乖乖任由她摆布,一直乐呵呵的瞅着桐拂,“姐姐待我真好……”

桐拂手里一慢,将刚送来的醒酒汤递给她,“把这喝了,一会儿该脑袋痛了。”

繁姿摇头,“我不喝,这般最好,不用去想着他……他对我好与不好,我都高兴……”

李恒蹙着眉,“又胡说。”

“我没有……”繁姿瞥了他一眼,“他的心是石头做的……好像总站在河对岸……无论怎样想靠近……他总是远远的。

哪怕他就在我面前,我没法靠近他……我真的如此讨厌么……”她扯着桐拂的衣袖,眸光里的笑意染了水光。

桐拂看了一眼李恒,他盯着她的面颊出神,仿佛根本没听见她方才说了什么。

桐拂心里一叹,“郡主……”

繁姿却猛地站起身,“我晓得了!”她几乎将桐拂手里的醒酒汤碰翻了,“我本该直接问他,可愿意娶我!”

没等桐拂醒过神,她已经冲出屋子去。李恒慢了慢,比桐拂先反应过来,拔腿就追了出去。

手里的醒酒汤映着自己的身影,桐拂几乎可以想见文德听闻那一句之后的神情。

想着这宜安郡主,再有那之前的张林浅……皆是求而不得各自痴绝,她一时想得怔怔入神。

“小拂!”刘娘子一声唤,令她回过神来,“方才酒坊的伙计过来,说本该明日送来的十五坛酒今日就要送来。我这里忙不开,你帮我去看看?”

“好,这就去。”桐拂将手里的醒酒汤放了。

“小拂,”刘娘子又唤住她,“你脸色不大好,这一阵究竟哪儿去了?若不舒服,就别去了,回家歇着……”

桐拂将她挽着,“我自个儿待着才脸色不好,一见着刘娘子,就浑身舒服……”

刘娘子在她鼻尖上轻剐了一下,“就你嘴甜!记着啊,快去快回。别一会儿啊,金大人又火急火燎上我这儿要人来了……”

桐拂赶到白酒坊时,已过了午时,不知哪家新酿的桂花酒开了坛,香味四溢,充盈在河面巷道间。

她熟门熟路摸去那间酒坊,门却拴着,敲了半天里头没动静。左右问了一回,说是今日并无人在酒坊里,她只得又去那门前候了一阵子。

眼瞅着天色不早,她只得返身往河道走去,还得回去和刘娘子说一声,怕是那伙计搞错了……

闷头想着事,与迎面过来的人几乎撞了个满怀,她忙打招呼致歉,那人却已径直往前走去。瞧着那背影,桐拂心里一跳,好生眼熟。

正踮着脚张望,只觉手腕上一凉,紧跟着一瞬刺痛。她低头去瞧,几乎惊呼出声。

那只眼熟的小蛇盘在腕间,尖齿刚自她手腕的肌肤上移开,那上面两个几不可见的红点,此刻已火烧火燎地痛起来。

她咬着牙疾步朝着那人的方向追去,看着不远,连追了几条街巷,二人之间始终不远不近地隔着。

眼见他钻入通往河道的一条窄巷,桐拂并未多想,也跟着转进巷道内。

这条窄巷只容一人过,若遇着人,需侧身才能通过。此时那人横在当中,将前路堵得严严实实。

桐拂跑得气喘,“你想做什么?”

卢潦渤抱着手臂,“是你一路在跟着我,反倒问我想做什么。”

桐拂将自己的手腕伸至他面前,“它有没有毒?”

卢潦渤一抬手,那小蛇已哧溜一声沿着他的手臂,一路钻进他腰间的锦囊中。

“它咬你了?”他漫不经心,“毒,总归是有的,不过,没这么快让你送命。”

“是她出了什么事?我能做什么?”

他闻言一愣,复又失笑,“你难道不该是先骂我或者求我威胁我?”

桐拂撕下一截衣袖,将手腕处扎紧了一道,“骂你求你威胁你,管用么?不如直接问清楚你想干嘛。”

他面上露出有趣的神情,“哟,以前没看出来,倒是个硬脾气的。”

“你不说,我走了。”她作势就要离开。

“此毒的解药,只有我有。你若指望去找大夫帮你解毒,恐怕没人救得了你。你那个当太医的爹,他也不成。”他很笃定道,“我刚才说虽然这毒不会立刻要了你的命,但也就是多个两三天的功夫。”

桐拂转过身,“要么,是胡元笙想救她父兄。要么,是她自己也被捉去了。”

他总算收敛起漫不经心,“有我在,她不会被捉去。”眉眼间尽是笃定。

“若是要救她父兄,抱歉,这忙我帮不了,你是真找错人了。”

“我还真没找错,”他依旧笃笃定定,“你若办成这事,我不但替你解毒,还能把那一真一假两个鲛人给你找出来。”

第二百六十八章 故园尽望何日归

乌衣巷,紫竹院。

换回女子装束的胡元笙坐在廊下,双脚垂在阑干旁,抬头望着檐角垂下的沉沉竹枝,似乎并没注意到走进来的卢潦渤与桐拂。

“阿笙。”卢潦渤唤她,“人,我带来了。”

过了许久,胡元笙才唔了一声,依旧盯着竹枝萧萧。又过了半晌才道,“坐。”

桐拂从前见她,她都是穿的男子装束,举止洒脱不羁。今日这么看来,竟是大不同,几乎换了个面目,有着与她年纪极不相符的神情气度。四下看了一圈也没什么可以坐的凳几,桐拂索性在阑干上与她并肩坐着。

“我来京师,是来找人的。”胡元笙忽然道。

桐拂有些错愕。胡元笙出现在京师,早在安南之战的前头。那会儿,她的父兄都好好的在安南,她自己跑到京师来,找谁?不由瞄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石阶上的卢潦渤。

“他如今,个头该这么高了……”胡元笙在自己面前比划了一个小娃娃的个头。

“阿笙还有个弟弟?”难不成安南的小王爷,比这位公主早一步也跑到京师来了?桐拂一头雾水。

胡元笙扭过头盯着桐拂,“安儿,是我儿子。”

若非手扶着阑干,桐拂早一跟头栽在地上。

胡元笙对她的目瞪口呆视而不见,“我爹,逼陈顺宗退位出家,禅位给太子,随后将陈顺宗幽禁。”她由着桐拂脸色变了又变才道,“你猜的没错,陈顺宗是我的夫君,我曾是安南的皇后。方才说的太子,就是我的安儿。”

桐拂有些坐不住,就欲起身,被胡元笙一把拉住。

“坐着,你怕什么?”胡元笙盯着她,“我不过是曾经的皇后,我的夫君如今被关在不知何处的塔里。至于安儿,我很久没见到他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这里。”

“胡皇后……”桐拂刚一开口,已被她打断。

“还是叫我阿笙。从前只有大哥这么叫我,我喜欢被这么叫。

阿笙才是他们的亲人,是女儿是妹妹是妻子也是娘亲,唯独不是被利用的棋子。”胡元笙的眸光里并没有喜怒,仿佛说的是旁人的事。

但这么听着,桐拂的心却一点点揪起来,“阿笙,我恐怕帮不了你什么……”

“桐姑娘,除了安儿,有一个人,我得将他救出来。他是阿笙的大哥,也是阿笙的朗月,他的余生不该在昏暗的牢房里度过。

我还要找到安儿,将安儿安置好,我去将他换出来。但我怕,他等不了这么久,他身子弱。桐姑娘,我不知道还能找谁。你帮我,我会报答你。”

胡元笙从腰间摸出一个锦囊,“这个,麻烦姑娘交给大明天子。”

桐拂愣着,胡元笙已将她的一只手执起,将那锦囊放入桐拂手中,“如果我没有猜错,陛下看见这样东西,会放了我大哥。”

“阿笙,我并没有十足把握能交到他手里。”

即便能交到他手中,以他如今日日在坤宁、柔仪殿痴痴徘徊的模样,他会有何反应又会做出什么,根本不是她能想得出……

胡元笙站起身,“桐姑娘,此物对大明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眼下再找不到另一个我可以信赖的人,将东西送进去。”

“可我……”

“我们不会看错,”胡元笙打断她,“桐姑娘是值得所托之人。”说罢,她郑重地对着桐拂施礼。

桐拂忙将她拦着,“阿笙,我去试试。能不能成,我……”

“为了大哥,怎么也要一试。”胡元笙道,“若陛下翻脸怪罪,你只管告诉他,你是遭我胁迫。此事皆是我一人的意思,与父兄与旁人无关,胡元笙会自己去陛下面前领罪。

能不能找到安儿,也就是这两日的事。所以桐姑娘,请帮我。”说罢又俯身要拜。

桐拂将她扶着,“阿笙,我尽力。你们这里……要不要换个地方?”

胡元笙看着她,“我相信陛下早知道我在这里,迟迟不拿我,定有他的计较。我如今旁的不想猜测,只想趁此机会,尽快找到安儿。”

出了紫竹院,桐拂终究没忍住,“这阿笙……哦不,胡皇后,怎么看着和之前这般不同?原先就一少年郎……”

“她本来年岁也不大。”卢潦渤看着脸色好了不少,“你这年岁在我们那儿,早就……”他轻咳了几声转了话头,“你只需想想,若是你爹逼着你夫君禅位给你儿子,把你夫君关在塔里,再把你儿子藏得没了踪影,你会怎样?她早前还要疯疯癫癫的厉害,眼下算是好多了。”

“你又怎么会认识胡皇后,且一心替她张罗的?”桐拂奇道。

卢潦渤脸一沉,“我劝你,操心一下你应承下来的事,少打听与你不相干的。”

“我这是应承么?”桐拂没好气,“这是被胁迫……你可记着你说的话。”

卢潦渤瞧着不远处的马车,“眼下送你去宫门口?”

“入宫?现在?”桐拂一噎,“你以为那是我家院子?我随时一抬脚就进去了?”

他若有所思,“或许当真不需要我送你去……行吧,你慢走。”说罢人已经钻入一旁的巷道里很快没了踪影。

桐拂瞅着手里的锦囊,想着之前金幼孜一脸严肃地警告自己,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这事,最好在他知道之前,赶紧给办了……

待她回去酒舍和刘娘子交待完了事,再转回自己的庐舍,老远就看见一辆马车停在院门口。那马车她认识,一脚才踏进门,已听见思暖的声音,“每回来你这儿,你都不在,看着比金大人还忙……”

桐拂脸有些红,“我都是瞎忙……思暖女官今日来,有何贵干?”

思暖拧了拧她的耳朵,“喊什么女官?竟与我生分了。我俩可是在燕王府就……”话说了一半,想着往昔种种,又念着皇后,一时唏嘘。

桐拂心里亦不是滋味,不敢看她泛红的双眼。

“对了,”思暖压着心绪,“我今日,是来给姑娘送月饼的,这不快中秋了。宫里新制的月饼,虽说不比外头味道花样多,但用料都是很讲究的,拿来给你尝尝。”

桐拂心里一动,不动声色接过装着月饼的食盒,“谢谢姐姐,东宫的月饼这么早就做好了?”

思暖眼角一挑,“寻常是没这么早的,陛下最近膳食遽减,殿下想着做些精致可口的点心,就顺道把月饼也张罗了。”她顿了顿,似是思量一番,“小拂,有件事可得说清楚,我是打算给你送些尝尝的,但今日这些,是太子殿下让我送来的。”

桐拂忙道,“那要多谢殿下了,你瞧,我也没什么可回礼的……对了,有样东西,能否麻烦思暖帮我转交给殿下?”

顶点

第二百六十九章 微歌微笑蓦思量

宫里的月饼闻起来没什么特别,但样式极好看,莹莹玉雪,细细雕着月轮、浮云、桂树。桐拂蜷在廊下的椅子里,举着一块瞅了半天,不舍得下嘴。

刚咬了一口,就听见有人敲门。门打开,外头是宫里的女官,看衣饰并非寻常女官,品级应是不比思暖差了去。

“陛下旨意,姑娘即刻入宫。”那女官端正疏离地望着她。

桐拂险些被呛着。

这太子的动作,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她将东西交给思暖,也就是两个时辰以前的事。他竟已转手送去了文渊阁……

那里头不过是个硬木打磨成的薄片,上头插着密密麻麻如箭镞般的尖头。因为样子过于狰狞,她没敢去碰,但能闻见约莫是硫磺硝石的味道……

这东西竟让自己连夜就被拎进宫去,到底是个什么要紧的?

一路胡思乱想,马车晃悠着困意就上来了,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路,末了是几个宫女将自己扶下马车去。

文渊阁,奉天门东庑之南,殿宇若干楹,清严遽密,高亢明爽。此刻虽已夜深,宫灯莹烁,往来宫人不歇。

女官一路将她领至偏殿,示意她候在殿门外,很快转身离去。

偌大的廊下,瞧不见一个人影。月影清辉,映在半掩的菱窗之上,隐隐听见里头话语声。她扒着窗沿踮着脚看进去,朱高炽恭恭敬敬立在下首,正垂手聆听。

“……此箭簇若涂上虎毒,裹上神火,遇人马则钉入骨,遇辎重则焚粮草,遇船则烧篷帆……簇上这三棱倒钩,一旦钉入,摇拔不出……”朱棣手中,以厚布垫握着的,正是锦囊里的那样东西。

桐拂听得后背发凉,这东西竟如此凶悍……

朱高炽踏前一步道,“如今胡氏父子皆在狱中,胡季犛、胡汉苍终日惶惶坐立难安。唯独胡元澄寝食如常,每日握卷览书,前些日还以随身玉佩换了狱卒笔墨……”

胡元澄,正是胡元笙的大哥。当初胡季犛传位,立幼不立长,据说曾以一个砚台试探胡元澄,言曰此一卷奇石,有时为云为雨,以润生民。

胡元澄答曰,这三寸小松,他日作栋作梁,以扶社稷。

胡季犛这才放心将皇位传给了胡汉苍,之后大约仍有些忐忑,又写过,‘天也覆,地也载,兄弟二人如何不相爱?呜呼哀哉兮歌慷慨!’告诫兄弟二人当亲和……

猛地回过神来,桐拂又凑近了细听,不知里头的那二人是否刻意压低了调子,她再听不清什么。不久却见朱高炽蹒跚着将一旁两摞厚厚的书卷呈上,放在案上后,他竟扑通一声跪下,且长跪不起。

“父皇……”他声有哽咽,“此乃母后所编录的《内训》、《劝善书》。

母后于宫中览观载籍,著是书以为女范,德行、修身、慎言、谨行、勤励……凡二十篇名曰《内训》。

又辑采历代儒释道劝善惩恶之言行,取其言为嘉言,采其事为感应,编录而成《劝善书》,共计二十卷,劝善行事……

此二部书乃母后早前交于儿臣,令儿臣修勘,今日勘毕呈上给父皇……”

桐拂一直没听见朱棣的声音,过了许久忍不住踮脚看去,那月白身影一手撑在案上似是勉力支撑,一手抚卷,眸光落在卷首,一动不动。

“寝兴夙夜,惟职爱君。”他终是将那一行字念出声,一字一字,一遍一遍,终是哽咽不成声。

案上纂香早已凉透,他才复又出声,“刊印,赐百官。”

朱高炽告退出了殿门,抬眼看见桐拂,极力隐忍诸般情绪,“父皇他……”复又叹息,“望姑娘多劝慰。”说罢怆然离去。

少顷,大内监自里头出来,示意桐拂入内,随后里头候着的人尽数退散干净。

他的眸光仍在那一页上流连往复,仿佛这天底下,再没有什么值得多看一眼。

“朕,竟不知,她编修了这些……

旦夕相伴,她做了这许多,我怎会毫不知情?”他忽然转身死死盯着她,“她会不会怨我?”

他这般忽然而至的凌厉,没让她觉着惧意,那凌厉里头,分明藏着不安和悔意。又被汹涌而至的无力与自责绞缠,若他下一刻暴起伤人,桐拂觉着也是再正常不过。只是可怜了外头候着的内监宫女……

她指着殿后垂帘的一处,“每回,皇后可是在那里等候?”

他倏而回头看去,“正是……那里,她走以后,朕,还不曾进去过。”

桐拂走至那里,将垂帘挽起,再不出声。

他怔怔望着,终是提步走上前,立在垂帘半卷处。

铜鹤炉中,烟袅娜,案前执笔之人,正与身旁女官轻声商议着什么。博鬓上鸾凤衔着的垂珠滴,随着她的举动轻摇,当真是低枝拂绣领,微步动瑶瑛。

有宫女上前,“禀皇后,已过午时,可要传午膳?”

她眸光望向通往偏殿的垂帘,“陛下可用了午膳?”

“陛下仍与朝臣在前头议事,尚不曾用膳。”

徐妙云复又将笔提起,“他不用,我也不用。再过一刻,你就这般去告诉陛下。”

宫女刚欲退出,她又将她唤住,“近日天冷,陛下畏寒,将他的氅袍取来,一会儿我给他送过去。

他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回头想起来的时候又是手脚冰凉的,少不得又要抱怨……”她摇着头,眉目间却并无责怪的意思,尽是宠溺。言罢,重又凝神于案上卷册间……

一旁宫女细细研墨,忍不住问道,“皇后花了这许多神思,编纂这两卷书,为何不告诉陛下?”

徐妙云手顿了顿,“待编修好了,我要亲自拿给他。或者……藏在他案上,让他无意中翻到……”这么说着,她又忍不住望向那垂帘处,花如颊,眉如叶,笑含轻馥……

珠帘窸窣,种种烟散,铜鹤炉寂然而立,并无半分烟火。

桐拂这么看过去,只看得到他半幅面庞,掩在昏昏然之间,看不出什么。

手腕处忽然而至的痛楚,令她立时一身冷汗,顿时想起卢潦渤早前的话。正琢磨着如何找个由头离开,只觉眼前诸般尽数急急退开去,她伸手欲捉住什么,已是遽然沉入一片黑暗。

“唉哟,怎么睡成这样……到了到了,赶紧起来!”有人在耳边呱噪不休,且将她推搡着,“将军已等着你多时了……”

第二百七十章 旌旗首尾千余里

广陵,上古九州之一,素来是个好山好水之处。

桐拂看着眼前的山水,却看不进心里。建武将军、兖州刺史,领广陵相,监江北诸军事。她满脑子里仍是谢玄小娃娃的模样,实在难以将这一堆官将头衔安在他脑袋上。

再者,谢安辞了桓温司马之后,不是回了建康么?自己怎么会莫名出现在广陵的地界上?

方才马车上的丫鬟,将自己和大大小小十余个木箱,丢在将军府门口就离开了,一句话都没交待。

此刻门前杨柳扶风,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在闹明白自己究竟是来做什么之前,桐拂觉着还是到处翻看一番,说不准有个什么书信之类……

她正撸着袖子在箱子中间翻看,耳听身后巷道内马蹄声急,转身看去,一队人马重甲于身,皆佩弓弩长刀,停在身前不远处。为首那人,铁制扎甲在阳光下熠熠耀眼。

那人翻身下马,走至她跟前,将她打量一番才道,“你怎么,还那样?”

桐拂目瞪口呆仰头看着眼前的人,因他个子实在比自己高了太多,她脖子后仰得很有些费劲,“你……是谢小公子?”

“放肆!”身后有人呵斥道,“竟敢如此称呼将军。”

谢玄抬手示意他收声,“无妨。道坚,这是叔母身边的侍女,说话没边没际惯了的。”

刘道坚已走至谢玄身旁,眉梢挑着,“闻听东山谢府里的侍女都是一等一的姿色,才情俱佳,这一个怎的……有些不同?”

谢玄抚着一旁的木箱,“叔母一时看走了眼也是有的……”

“既然东西送到了,那我这就回去复命,东西你们慢慢搬。告辞,谢小公子。”桐拂将最后四个字咬得格外重且清楚,说完转身就走。

手腕一紧,整个人已经被拖着往将军府里去,谢玄的力气大得惊人,“东西还没点清就想走?万一少了什么,我这里揍完了一顿,捆上送回去,到了叔母那里还得再揍一顿……”

桐拂被拖得趔趔趄趄,但若没看错,他的嘴角扬着极其愉悦的弧度。

“打仗打完了?”桐拂原本一肚子的气,看着面前满桌子好吃的,决意晚些再与他计较不迟。先想法子打听清楚,眼下是何年何月。说好了去乌衣巷里锦衣玉食,怎的又钻到什么将军府里?又不记得这谢玄打仗打了几多年……

谢玄已换下了明光甲,着武冠、绛纱袍、腰间佩绶玉,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这么看着倒还能看出从前的几分模样。

“打完?”他挑眼瞅了她一回,“此番虽破了白马、君川,烧了浮桥白船,打得秦军家都不认识,只可惜被那彭超句难给跑了。”

桐拂一颓,这看起来淝水之战还没打过……难不成又是过来看打仗的……

见她面显沮丧,谢玄奇道,“他们跑是跑了,但我赢了。你这一脸的可惜,是什么意思?”

她忙指着面前一盘鱼,“这条鱼这么做,失尽了鲜味,可惜了……”

他一怔,“你善烹鱼?”

桐拂未及开口,已听得有人自门外入来,“将军素喜吃鱼,谢府上下谁不晓得?”

来人是三个女子,虽算不上个个沉鱼落雁,但气质清雅端庄,一看就是名门高户的贵女。想来该是谢玄的妻妾,桐拂忙站起身,就欲让在一旁。

“你站着。”他瞪了她一眼,她的步子没挪得出去。

“拿鱼说事情,姑娘倒是用了心思。”为首的那女子道。

他自斟了酒,“今日叔母差人送来水粉胭脂绫罗绸缎,还有些奇巧玩意。另外,有你们各自的家书一封。现如今都在西厢的屋子里,你们不妨……”

三个女子顿时喜形于色,不等他说完已忙忙告辞相携而去,脚步声里尽是欢愉。

“当真有家书?”桐拂记着刚才翻了半天没瞧见书信。

他攥着酒盏紧盯着她,“叔母每回送东西来,都会捎上她们的家书。我娶她们,她们嫁我,本是几个家族之间的掂量。家书,比起平素做做样子的问寒嘘暖,怕是更让她们挂念。

我心里,只有一个妻。”他见她微愕,“太山羊氏,她善烹鱼,不过,她做的鱼鲊却不如我。从前每回我钓着大鱼,我就将鱼做成鲊,让人送去给她尝……”

他的神情瞧在眼里明明白白,她却并不敢出声问,那样子,分明是怀念。

“她离开以后,我的鱼鲊就再也做不好,怎么着都缺了些什么。”他连喝了三盏酒才停下。

他忽地起身道,“跟着。”说罢走出了屋子。

桐拂随着他转入一间院子,瞧着一溜厢房里,灶台、料晒的各种食材。他脚步不停,直走至最里头一间,在一个大瓮前停了脚。

他将盖揭开,把最上面的竹叶取出,“这里头用的是前些日子捞上的鲤,切块,撒盐腌,用青石压榨。糁加茱萸、橘皮还有酒,涂在鱼身上,这里头约莫叠了十来层。”他取了一块尝了尝,眉间紧锁,“还是不对。”

他返身走到门外,撩袍坐在门槛上,“也不知是哪里不对……再不曾有她仍在时的滋味。”

桐拂拈了一块鱼,在他身旁坐了,咬了一口,“我虽不晓得原本的滋味该如何,不过,这般算是做得很不错了。”

他忽而抬眼,“你在叔母身边这些年,怎会不知道羊氏?”

将小半块鱼塞进嘴里,她不敢瞧他,含糊不清道,“我的差事不过是管着那些舞女乐女,哪能什么都晓得……”

见他仍透着疑色,桐拂忙道,“方才门外那些,就是北府军?都是你招来的士兵?”

“此番招募,多是将,而非兵。”他将目光移开,“南徐州、南兖州是北来流民最多之处。仅南徐州所属之徐、兖、冀、青、幽、并、扬七州,从北方逃难来的流民就有二十余万。生逢乱世流离失所,他们本是父子兄弟或是乡亲,与北秦的仇恨令他们同仇敌忾。

方才你见到的刘牢之、何谦、诸葛侃、田洛他们,原就是手下有士兵的流民帅。

刘牢之以将家子应募。何谦早年是徐州刺史庾希部属,以北府宿将应募。戴遁曾参徐州刺史荀羡军事,入我北府军时,已是沛郡太守。田洛则是幽州刺史……”

将他们招募,自然也就得到一批劲勇之师。”

这一段,桐拂听说书人说过。桓温死后,谢安借用褚太厚与王皇后权柄,令桓氏回镇荆州。如此桓谢虽仍对峙,总算平稳。但前秦日益强大随时南侵,谢安举贤不避亲,将侄子安置于广陵趁此机会大肆招兵,以防备上游,拱卫京师建康……

“老狐狸啊老狐狸……”桐拂这么想着,嚼着鱼块,顺嘴就说出了口。

谢玄扭头冷冷瞪着她,“老狐狸,是何人?”

第二百七十一章 梦破枇杷香满袂

“苻坚,我说的自然是他!”

看着她貌似气定神闲,其实已不动声色挪开少许,谢玄慢悠悠哦了一声,接着道,“我以为,你在说我叔父。”

桐拂倏地站起身,“那不能!

谢太傅,江左之贤,始居尘外,啸咏山林,浮泛江海……

苻坚百万之众已瞰吴江,桓温九五之心将移晋鼎,衣冠易虑,远迩崩心……

从容杜奸谋,宴衎清群寇,宸居获太山之固,惟扬去累卵之危,斯为盛矣……

太保沈浮,旷若虚舟。任高百辟,情惟一丘……为龙为光,或卿或将……”

这一番说辞罢了,她才隐隐觉出不妥,刚才喝下去的那几杯酒好似很有些后劲。

当初听那说书人说到此处,指点激辞,这几句她尤为喜欢。好似是凌烟阁二十四学士房玄龄如是说过……谢小娃娃定是不晓得的……

偷偷移目去瞅他,他正定定望着庭中出神,忽而道,“桓温九五之心将移晋鼎……纷纭之议,你也敢拿来胡说八道?”

桐拂又往远处挪了挪,“桓温欲加九锡,不就是……”

“欲加九锡。”他将这四字重念了一遍,“他若真想图谋,你觉得,太宗之涕泪,改写之遗诏,甚至于我叔父他们的牵制……当真阻得了他?

西取巴蜀,三番北伐,兵临灞上,收复京洛,割据荆州三十余载……他又顾忌过谁?

他的左长史郗超,军中机务主簿王珣,叔父任过他的司马,我爹亦是由他举荐为方镇。还有我,也曾是他帐下参军。桓府中多少名士往来,可曾少了门阀高户?

太宗临终前,一夜连发四道诏书,桓温拒不入朝。为何?

小丫头,敬畏之所在,你可明白?”

桐拂一噎,小丫头?不过此刻不是计较的时候,且容他没大没小一回。

“明白明白,谢小公子说得极是,桐……明伊受教!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告退……”

“站着!”他的调子不高不低不急不缓,偏偏令她迈不出脚去。

“你刚才还说了一句,苻坚百万之众已瞰吴江。”他盯着她,“这话里好似有话。”

“谢小公子听错了,我没说。”眼下照死不承认,乃为上策。

“苻坚本是前秦皇室疏属,结党羽,弑杀堂兄夺位。灭前燕、屡败前凉,一统中原。攻取东晋梁益二州,占据巴蜀汉中之地。

能臣王猛死后,苻坚先灭前凉,再灭拓跋鲜卑的代国,并南下夺取东晋的襄阳、彭城。又派吕光西征,平定西域三十余国。

如今的长安,杨槐葱茏,华车鸾凤,具两汉开国气象。”

“谢小公子运筹帷幄,经世之才,说得真好。”桐拂诚恳打断并夸赞道。

“行。”谢玄起身就往外走,“在想起来你刚才说了什么之前,不许离开这院子。”

“我得赶回建康复命……”她兀自挣扎。

“我这就修书给叔母,人,我要借用一阵。”他边走边说,“叔母定会答应。”

他人已走到院子外头,又停了停,扬声道,“顺便琢磨一下,这鱼鲊怎么做好吃……”

桐拂在大瓮旁待了几日,想着等他去打仗自然也就将自己给忘了,心才宽了宽。又后悔那日没把他骗到水边,也不知此番过来,金幼孜有什么交待嘱咐的……

谢玄虽嘴上说不让她离开将军府,但她若想出去逛悠,其实也没人拦着,只是始终有人远远跟着罢了。

春末夏初,正是广陵好时节。街上货郎挑着的担子里,金澄澄的枇杷十分诱人。

抱着一兜子新鲜欲滴的枇杷,她抬头就瞧见河道边有人卖鱼。鱼身柔弱无骨且无鳞,洁白如银,在水中穿梭如离弦之箭。

桐拂蹲在鱼摊前挑了半天,装满了一小罐,又去河边舀了些河水进去。正打算离开,猛见面前水中倒影里,站在自己身后的,竟是金幼孜。

她大喜,使劲屏着没扭头去看,“柚子!”

金幼孜面上却无多喜色,“你究竟怎么了?怎会大半夜的被宣入宫中?出了何事?”

桐拂心里一个咯噔,看来他还不晓得卢潦渤和胡元笙的事,“我也不知……去了以后就见太子呈上两卷皇后编纂的书……先不说这个,”她忙转了话头,“我是怎么又跑来这里的?这谢玄除了打了一场大仗,没再做什么吧?我是不是得离他远些……”

金幼孜语迟,神情很有些古怪,“他若要留你在身边,你可会答应?”

她一怔,“我为何会答应?若非九子铃,我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他是如何的人,与我何干?他说的话,我又为何会应允?”

这么说着,她心里有些慌,“你这话,是何意?”

后领子一紧,她整个人已被拖着离开了水边,抬头就看见谢玄扬着眉梢的脸。

“喊你半天,发什么愣?水里有什么好看的?你自己瞧瞧,鱼都浮着,没见有沉下去的。”他面带戏谑,将手松了。

她叹了口气,“广陵虽好,我却有些不惯这水土,还是该早日回去建康……”

“怕是一时回不去了。”他眉目里的同情倒是不假。

桐拂心里一凉,几乎已经猜到他的下一句话。

“苻坚,真的来了。”他云淡风轻道。

“唉哟,这可如何是好?”桐拂端了个惊讶且焦急的神情。

他低头寻思,“苻融率二十五万先锋军,苻坚率步兵六十万、骑兵二十七万,共一百多万大军。

且他们在上游占据了益州,可以顺江东下;中游占了襄阳,一路南下,攻克江陵、武昌。

前秦三路合围之势,已占了两路。

我方才算了算,手上只有八万北府兵。”

她一脸忧色真真切切,“谢小公子,情势如此紧急,你赶紧去忙你的。我既然帮不上忙,就不在这里添乱了……”

“不过,”他将她打断,“东线,淮河,我守得还不错,江两岸如今都在我的股掌之间。

就算他们的船自上游和中游沿江而下,到了扬州刺史部之内,就没那么容易逃出生天……”

他顿了顿,“所以,情势也没那么糟糕,我呢,看起来也没那么忙。”

第二百七十二章 乱云飞渡仍从容

饶是知道这一仗谢玄赢得相当漂亮,听着八万对百万的悬殊兵力,还是令桐拂捏了把汗。他并不知道结局如何,尚能如此淡定,想来要么是内心坚若磐石,要么就是已做足了准备。

眼前兵戈如烟中白袍猎猎,她想到陈庆之,还有他的七千白袍军……萧统说,陈庆之爱惜自己的部将如同己命,她后来竟忘记问他一句,那七千人究竟被他藏去了何处……

脑门上一痛,她哎哟一声回过神,谢玄正将手缓缓收回去,“我刚才说什么了?痴痴愣愣的。我就搞不懂,叔母怎么会把你这样的留在身边……”

“苻坚当真给你修了宅子?”桐拂忽然问道。当初听闻这一出,她感慨良久。仗还没打,宅院都给人盖好了,这位秦宣昭帝琴心剑胆委实有趣。

他嘴角一扬,“何止。他除了在长安给陛下、桓冲和我盖了官邸,还封陛下为尚书左朴射、桓冲为侍中。我呢,给封了个吏部尚书。”

“哦哟,竟是谢尚书,失敬失敬!”桐拂抱着枇杷拎着鱼罐子,忍着笑。

他摇头,“你这般口没遮拦的,在寻常人家,早不知被打死多少回了。幸亏叔父叔母宅心仁厚。”

“桓冲仅为侍中?有些委屈了……”她并没搭理他,兀自摇头,一脸可惜,“桓冲当初以谢太傅素有重望,以扬州让之,自求外出。虽说荆州扼守南北要冲,亦是重镇,但比起扬州鱼米富庶之地,还是差了不少。

桓氏族党一个个扼腕苦谏,他却压根不听,处之澹然。桓谢两家相安,才不致让秦趁虚而入。啧啧,这气度。

对了,当初桓温为了给娘亲治病,差点把这个弟弟抵给卖羊人,可是真的?啧啧,幸亏没有,不然少了一员领着千军万马的大将,山上却多了个羊倌……”

谢玄冷哼道,“气度?他前些日子尚在胡说什么谢太傅乃有庙堂之量,不闲将略。今大敌垂至,方游谈不暇,虽遣诸不经事少年,众又寡弱,天下事可知,吾其左衽矣!”

“不经事少年是何人?”桐拂一脸好奇,“总不会是……”

见她极力隐忍的笑意,谢玄将她手中的鱼罐子一把抢过来,“回去了!”

“之前与秦交战,桓冲在江北以襄阳为中心,建了几个军事堡垒,把军府迁至上明。若非朱序的疏忽和内奸,襄阳及其周边也不至于落到秦军手里。”他冷着脸,边走边说,“此番,桓冲一路北上攻襄阳,防备秦人水师顺江而下。另一路西进,进攻巴蜀,以期消灭秦人水师。

他却被慕容垂用虚张声势吓破了胆,忙不迭撤军。苻坚派姚苌自益州领水军东进,慕容垂自东面西征江夏,坐镇江陵的桓冲,也就动弹不得了。”

他步子放慢了些,容她跟上,“桓冲可以退守建康,但朝廷却不能。一旦秦军拿下江北,投鞭断流跨江南下,即可直取京师。”

桐拂瞧他云淡风轻,实在没忍住,“都这个节骨眼上了,你不是该忙着调兵遣将?”

“这会儿急得跳脚的是桓冲,他派人赶去建康,求派遣三千精兵入卫京师。叔父当时就给拒绝了,说无需帮忙。”

“你呢?已有把握如何应付了?”

他撩袍迈进将军府,“我这不刚从建康回来……”

桐拂一愣,“你也去了?去找你叔父?他说了什么?”

眼见天色将晚,他将手里的鱼罐子塞回她怀中,“叔父说,已另有打算。”

桐拂噗嗤笑出声,“你这和桓冲也差不太多……”见他脸色忽变,赶紧收敛了笑意。

“叔父非但什么都没说,还把我带去探听口风的张玄带走了。”他难得面露无奈,“叔父呼朋唤友去山墅中游山玩水,眼下应是正与张玄下棋,难免又要赌上一局……”

“将军!”有人疾步而来,“谢太傅车驾在府外,请将军移步过去议事。”

桐拂仍在目瞪口呆,谢玄已大步往门外走去。

之后的一日,她没再见着谢玄,索性守在灶台边煮米饭、准备食材。将玉簪鱼、鸡蛋、煮熟的冷米饭一层层堆叠,最后需密封于罐中……这法子瞧刘娘子用过,自己倒是头一回尝试。

做了一大半的时候,平素无人的小院里呼啦啦进来好些人,也不与她说话,将她手里的食材、膳盒、炊具、瓮罐,连同她的人一起,统统搬去了府门外的一辆马车上。

她一手犹抓着几条玉簪鱼,另一手沾着米粒,目瞪口呆看着马车疾驰而行。

赶车人在前头道,“姑娘只管做你的鱼鲊,将军说了,这事绝不能耽误了……”

“这是去哪儿?”

赶车人乐呵呵道,“别着急啊,一会儿就知道了。”

瞧着眼前滔滔长河边连绵营帐,桐拂一叹再叹,越不想搅和进打仗的地方,偏偏越是要一次又次站在兵戎刀戈之间。回到乌衣巷,就这么难么?

她的食材器物早被妥妥安置在近水的一处营帐前,叹完气,她也只能重新埋头倒腾鱼肉。

“这是,洛水。”身后有人道,听起来心情很不错。

她也没抬头,“将军在这儿观览山河,还真是惬意得很。”

“怎么改口叫将军了?”谢玄在她身边站定。

“再口没遮拦的,也不敢在军营里放肆。”她没好气。

“怎么听着,常在军营里走动?”

桐拂心里哼了一声,这话倒是不假,自己待过的军营,两只手是数不过来了。

“看见前面那座山了?那是硖石山。原本奉命援救寿阳的胡彬,得知寿阳失守之后掉头东进,就退到了那山上。

如今那山被苻融包围了,而苻融又派人在洛水西侧扎营,并在河面上筑了栅栏。这么一来,胡彬的退路被截断,而我等也无法逆水而上,与胡彬会师。

我方才琢磨着,胡彬在山上兵疲、粮少,已陷困苦之境。”

她手下没停,“将军听起来,却没有半分忧心的意思。是打算由得这位胡将领,自生自灭?”

“不,”他负手而立,望着洛水的另一侧,身上的明光甲耀眼,“眼下需要做的,就是等,等着苻坚的选择。而这个选择,也注定会将他自己推向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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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三章 未抵东山一局棋

与苻坚和他的八千部下,同时星夜兼程赶到洛水畔的,还有朱序。

朱序本是阭州刺史早前因误判秦军实力,再加上督护李伯护叛变出卖,失了襄阳城沦为战俘。苻坚非但没杀他,还令他当了度支尚书。这位朱将军,不得已只得在秦当起了官,似乎此生再没有机会回到故土。

被苻坚送到洛水的另一边,向晋炫耀武力,迫使其弃械投降的事会落在自己的头上,朱序当是不曾想过的。但脚踏上故土的那一刻,他已然明了此番自己真正的使命……

桐拂晓得,若非这位朱将军在阵后的那一嗓子‘秦兵败矣’,秦军或许不至于溃散奔逃一败涂地。而之后的一切,或许因此完全不同。

不过也只能是或许,就好比她亲眼所见的那些过往种种,无论如何,究竟已是过往。哪怕置身其间,触手可及,也难以撼动分毫……

看着谢玄一脸轻松地走来,桐拂晓得,朱序除了告诉他们秦军的主力并未到达且十分松散,应该顺便告诉了他,苻坚的爱将梁成领着五万人马眼下在洛涧西岸安营扎寨。

“你就不好奇,朱序说了什么?”谢玄对她的淡定有些意外。

“若是不好的消息,将军这会儿恐怕根本没工夫搭理我。”她坐在江边的巨石上,将身上厚厚的大氅又裹紧了几分,望着头顶星子熠熠,身后蓑草深重。

“道坚已带着五千北府兵,横渡洛水去了。”他在她身旁坐下。

“没瞧见船啊?”她伸着脑袋在江面上看了一圈。

“无需船。”

“枯水?直接蹚水过去?”

“你晓得此时枯水?”他扭头盯着她瞧,“知道的事还不少。”

“猜的。”她垂下目光,“只是,北府军才区区五千人,那边……有多少?”

“五万。你是觉着道坚会有去无回?”他起身望着远处的火光处,“这些人马,对他来说,绰绰有余。”

河风一时急掠而过,裹挟着远远传来的呼喝声、刀剑碰击声。火把已尽数过了洛水,很快与对面的纠缠一处。眼见对面齐整密集的阵列被冲散、包围,许多光亮和幢幢人影仓皇冲向洛水之中。

火把跌入江中,光亮倏而寂灭。那些原先数不尽的光亮,一个接一个,如飞蛾投火,前仆后继地落入江水,很快被黝黑的河面吞噬……

她站起身,返身就往军营中走去。

“怎么,不看下去?”他在身后道。

“生生死死如蝼蚁,一将功成万骨枯。将军打赢了,可喜可贺。

但这些与我,并没有什么干系。”她的声调恹恹,身影很快溶入清寒夜色。

他有一时的恍惚,仿佛这个身影本是凭空出现,而如今,又会随时消失不见。这感觉,他不喜。

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隐隐听见外面马蹄声、絮絮人语,她觉得被困倦沉沉压着,眼睛都睁不开。

耳边似是听见,刘道坚率领的五千北府军斩杀前秦将军梁成、扬州刺史王显、弋阳太守王咏……共十员大将,消灭前秦士兵一万五千人。同时,缴获大量军需辎重……

之后有人坐在身旁,似在唤着明伊,她依然睁不开眼,也听不出是何人。那人将自己扶着,喂自己喝极难喝的药汁,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开始似是威胁的调子,到后来,变成了叹息……她想把他推开,他却似乎始终在那里。

梦魇散去,她终是能坐起身时,日光自帐帘半卷处透入,直落在自己的手边。

她披衣起身,这般看出去,大营内人影寥寥,原该是拥攘的四处,竟透出清寂与难得静宜。

蹲在帐外角落里煎药的小丫鬟见她出来,欣喜地上前将她扶了,“姑娘醒了,这可太好了!我这就叫人去告诉将军……”

“不必了……”桐拂忙出声阻道。

“这可是将军的命令,我可不敢违抗。”那小丫鬟笑吟吟道,“将军前几日拔营去了淝水畔,担心你身子吃不消,特意留了人马在这里守着。”

“我究竟是添乱了……”桐拂远眺洛水汤汤,却被自己的这一句吓了一跳,调子里怎的满是歉意与内疚。

“之前呀,将军整日忙着议事、演兵,但只要得空了,就过来看姑娘……”

桐拂模模糊糊记起身旁的那个身影,出口却是,“将军这般待奴婢,奴婢不知何以为报……”含羞带笑,柔柔怯怯。

那小丫鬟笑意更甚,“若将军知道姑娘醒了,还不知有多高兴……姑娘真是好福气……”

桐拂掩在袖中的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勉强道,“我有些倦了……想回去……再睡一会儿……”

“睡什么睡!既然醒了,且听听我这一仗打得如何。”身后一阵风般走来的脚步声,掩饰不住的兴奋张扬。

桐拂勉强转过身,看着眼前甲衣染血的谢玄,又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改日再……”

话没说完,手腕已被他捉了拖入营帐中,整个人被按躺下,他已扬手替她盖了个严实。

“我以无法渡河两军临河对峙势必长久相持为由,建议秦军后退少许,容我等渡河后再战。苻坚竟应了。

秦军几十万,战阵无数。左中右翼难相呼应,后援前锋联络不易,弓箭手骑兵步兵战车各自为阵……如此庞大繁杂的军阵,其实并不坚固。

若调遣有序当可无坚不摧,但若其中某一处错乱,也会即刻崩散。”

他面上是无暇顾及遮掩的喜色,“朱序在秦军阵后的那一声吼,搅动风云,令秦军顿乱,疯狂后撤,一时自相践踏。

而我等八千前锋趁乱上岸,不待主力渡江,直接杀入秦军阵中。

苻融驰骑掠阵,竟不慎马倒,即刻被斩杀阵前。苻坚亦为流矢击中,秦军自相蹈藉投水死者不可胜计,淝水为之不流……”

他是何时静默下来的,桐拂并未注意到。待发觉身旁没了动静,抬眼看去,他如石像般坐着,目光落在帐外初起的袅袅炊火之上,神思不知又落在何处。

“恭喜……”桐拂基本肯定自己的腿已被自己掐紫了,却也顾不得。此刻,万莫不能说出那些个口是心非莫名其妙的话来……

“将军神勇,奴婢亦是十分欢喜……”她近乎绝望地听着自己盈盈款款地道来。

而他闻言,猛地转过面庞,将她死死盯着,半晌才吐出一句,“你这是,失心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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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四章 吴歌谈笑遏横流

眼前替自己搭脉的随军医官,神情实在有些微妙。凝神贯注这半天,他一直未发话,双眼微闭,若非眉间时聚时散,她一度以为别是看脉看睡过去了……

就在她几乎也跟着睡过去的当口,那医官收回了手,笃笃定定,“姑娘并无大碍……”

“不对!”坐在不远处的谢玄,正擦拭着手中的一把短刀,“她脑袋磕着了,近日总是胡言乱语,医官再仔细看看。”

医官拱手道,“将军,方才下官已看得十分仔细……”

眼见谢玄将手中短刀哐当一声拍在案上,医官迅速伸手重又按住桐拂的脉间,“下官虽看得十分仔细,谬误有时也是免不了的……”

“我并没有磕着脑袋。”桐拂认真地望着医官。

“你闭嘴!医官医术高明,定能看出究竟。”谢玄已将短刀拎回手里,一下一下抛着,凌厉的寒光,就这么一下一下折在医官的面庞上,肃杀杀明晃晃。

在明晃晃的刀光里,医官坐得分外毕恭毕敬,“磕着了,姑娘的确是磕着了,且磕得不轻。以致姑娘神志不清,说话失了伦次,举止颠倒反常。”

“我脑袋上没伤。”桐拂实在看不下去,睁眼说瞎话说得这般理直气壮的,真不多见。

不待谢玄开口,医官已然正色道,“姑娘何必执着皮相好歹,内里骨相精气已损才是大不利。

精也者,气之精者也。人之生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为人。

人受天地之气,以化生性命也。是以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元也,神者生之制也。形以气充,气耗形病,神依气立,气纳神存……”

看着她听得一脸昏昏茫然,谢玄嘴角扬着,费了些气力才压着笑意。

医官犹在谆谆念叨,“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心为一身之主,禀虚灵而含造化,具一理以应万机,脏腑百骸,惟命是听,聪明智慧,莫不由之,故曰神明出焉。

积神于心,而知往今。凡刺之真,必先治神……”

桐拂猛地缩回手,将笔墨推至他面前,“医官大人,劳烦尽快写了药方,我定遵医嘱,你抓什么药我吃什么药!”

看着医官一身松快走出营帐,桐拂长舒了一口气。方才那一顿说辞,再听下去,即便无事也要听出毛病来……

“这医官看来确然有些本事,药还没吃,不过说了几句,你瞧着竟已经好了不少。”他靠在椅子里,一幅心满意足的模样。

“将军你看,这刚打完仗的,伤者众多,原本医官就不够用,我就不在这儿添乱了。

不如,我先回去建康,那边看病抓药也方便些……”

“好。”他几乎立刻应道。

桐拂以为自己听错了,顺嘴就问道,“你同意了?”

“走,你马上就走。”他站起身,面上不似玩笑。

她有些拿捏不住,这过于爽快的样子,实在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马车就在外头……”

“借我匹马就行了……”马车晃晃悠悠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建康,万一半道上再被抓回来……

他盯着她许久,“还会骑马?跟谁学的?”

桐拂大悔,方才一个高兴,竟说漏了嘴,“我从前,不,我幼时曾帮人养过马。顺便就学着骑,也没什么难的……”

“好,”他将她打断了,“等你回来,我倒要瞧瞧你骑得如何。”

回来?桐拂心里一叹,此番跑回去,打死也不回来了。且不说打仗,万一被明伊附了身,鬼知道会发生什么……

“奴婢不会骑马,将军可否带着奴婢一同骑马?”分明是明伊的声音。

他原本已走至帐门,顿住脚,背影明显一个哆嗦。他迅速折返身,将她拖着就往外走,一路拖进马车里,将她按坐着。

紧接着将那药方塞进她手中,“回去就去抓药,一日两顿。若少喝一口,谢府里,头一等的家法,伺候你三遍。若还有气被送回来,军法再三遍。”

桐拂一哆嗦,掐着自己的手腕,“将军日理万机的,这种小事不必挂在心上……”见他脸色十分不善,旋即改口,“我喝!一天三顿也成。”

“多喝一口,也是一样的下场。”他声音凉凉,瞥了一眼她互相掐着的手,“你掐着自己做什么?恨我恨到这般?”

“不不不,将军误会了,我坐马车容易不适,这么掐着好过些……”

他蹲在她身前,将她死死掐着的手掰开,盯着那青紫的印子看了一会儿,“对自己下手够狠的,对旁人呢?比如,我?”

桐拂只觉得眼眶一酸,竟是扑簌簌落下泪来,大惊之下想要再掐回去,被他伸手拦着。

明伊的声音柔婉委屈,“将军这般,明伊有口也说不清……明伊的心思将军当真半分看不出?”泪水如断线珠,纷纷而落,打湿了他的护腕。

他面上原是显出错愕,后是烦乱不耐,最终落了个荒芜的意思。

为何是荒芜,桐拂也说不清。

末了,他站起身,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这个,你回到谢府,即刻交给叔父,不可耽误。”说罢转身掀帘就要离开,又顿住,“路上,自己当心。”

他跃下马车,耳听身后辘辘远行的声音,猛听见一声,“鱼鲊该好了,别忘了吃,谢小公子。”

他倏然回头,垂帘已落,马车很快远去不见。

瓮罐就搁在她帐内的案上,约摸怕人翻动,还贴了封条。

字写得歪歪扭扭宛如虫爬,依稀辨得出写着木樨玉簪,有毒,莫乱吃。

他嗤笑出声,伸手将那封条扯了,解开盖子,香气顿时扑了个满怀。而那里面,一粒粒,金澄澄宛如桂花,密密实实堆叠着,晃了眼……

仿佛见,秋日山径,木樨满地,落英灿灿惹人流连徘徊……

鱼鲊入口软糯,微酸浅甘,香气在口中蔓延回旋,似见清水涟涟,鱼如银梭,那之间,映着素手纤纤笑意浓……

桐拂没有想到的是,谢玄交给自己的书信竟是战报。当她亲手将信交给谢安的时候,他正与友人下棋。

谢安看完信,面无表情将它放在一旁,继续下棋。

友人好奇问道,“太傅……这可是淮上……”

谢安面不改色,拈着棋子,“小儿辈大破贼。”

待客人欣喜告辞离去,他才起身往外走去。听着咔嗒一声响,谢安身子微微一个趔趄,但很快提步跨过门槛而去。

桐拂走到近前,门槛前遗落的,正是谢太傅靴上的屐齿。

第二百七十五章 虚倚长淮五百年

一夜大雪,园子里皑皑俱显清辉。眼前的琼楼玉宇,令她生出纷错恍惚。

原以为回到建康,回到乌衣巷,总能寻着法子回去。但回来了这些时日,一切安静的似乎流水静止一般。

谢府内的乐女,早早都被送去了建康城外的东山,刘氏却并没有将自己也一并送过去。如今她住在乐女原先住着的园子里头,冷冷清清,时常大半天看不到一个人影。

这场大捷的战事过后,一切安静得如此不寻常。若非自己亲眼所见,她几乎也被这不同寻常的安静所欺骗,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切筹谋厮杀、尸横千里,都轻易地被一场雪覆盖了。

廊下小炉咕嘟声忽起,罐盖扑腾着,她这才想起煎的药该是好了。正欲伸手去取,已有一只手将药罐拿在手中,将药汁倒入一旁的药盏中,递给她。

她犹豫了一瞬,接过,“谢小公子,回来了啊……”

他在她身旁坐了,自斟了茶,“怎么看着,很不想见到我。”

“你看错了。”她心里开始后悔,早没把药倒在角落里,“我……”

“先别说话,喝了。”他冲着那药盏扬了扬下巴。

见她乖乖喝了个干净,他还不及摸出帕子,她已就着她自己的袖子将嘴边的药汁擦干净。

他将手从袖子里缓缓收回,“想离开?”

她吓了一跳,自己这番心思,他如何知道?边琢磨,边慢吞吞道,“这儿挺好,没想离开。”

“去我那儿。”他盯着她,“这地方,好是好,冷清了。”

“谢小公子没什么可忙的?朝廷的封赏呢?”她脑子里转了转,好似这位谢将军在淝水一战之后,还曾去北伐过。

他冷嗤了一声,“朝廷在秦南下的时候,为了笼络人心,减了赋税。如今仗打完了,正忙着加回去,应是没功夫想着封赏的事。

再说,苻坚走了,朝廷需要对付的人也就换了。谢家这个时候再去讨要赏赐,是想成为从前的琅琊王?颍川庾氏、龙亢桓氏?”

“也是……你们也不缺这些银子……”她小声嘀咕。

“我方才问你的话,你听见没有?”他盯着她,“你跟不跟我走?”

“我会离开这儿的,但肯定不是去你那儿。”她老老实实道。

“你什么意思?”他的眉梢高挑着,顿时显出凌厉,“你有……去处了?”

桐拂点头,“唔,有。”

“谁!”他似是气结,但很快移开目光,重重地靠在身后的阑干上。

这事根本没法解释,她原先担心他会追根究底,看着他默不出声,她一颗心才落下来,但似乎又落不到实处。

她闭了闭眼,这落不到实处的感觉,定是明伊的,与自己并没有干系。

她欲将手里的药盏放下,冷不丁被他一把夺过去,扬手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不用喝了!”他凶巴巴的,“还不如你疯疯癫癫时候的样子。”

她一愣,旋即醒悟,不觉打了个寒颤。这事再说下去,不晓得今日这半条小命是不是还能留着。

“近日,无需打仗了?”她试探着问道。

“你巴不得我去打仗?”

她仿佛能看见他脑袋上的火焰又上窜了几分,“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谢小公子乃国家栋梁,照理该是忙于国事……”

“是要打仗了。”他将她打断,重又望向墙头厚厚的积雪,“盘踞在陇西的鲜卑人乞伏部,已生乱象。慕容垂自称燕王,联合丁零人作乱中原,围攻由苻坚的儿子苻丕镇守的邺城。且修书给苻坚,命他说服苻丕放弃邺城。

你猜苻坚回了句什么?”

她摇头。

“苻坚说,我儿子生死有命,且随他去。”

她愕然。

“只可怜中原百姓,又遭涂炭之灾。”

她唏嘘。

“叔父上奏朝廷,以苻坚新近败丧,应乘有利时机北伐。

桓冲已领兵向关中挺进。

我,也要同道坚、桓石一起,直取涡、颍,经略旧都。”他的拳紧握着。

“八王之乱,中原故土沦丧。衣冠南渡,偏安江南,难道此生只能仓皇北顾?

建武祖狄北伐,收复黄河以南州土,迫使石勒不敢南侵。终因朝廷忌惮,北伐之业受掣肘,祖狄忧愤而死,州土重又沦丧。

咸康庾亮,十万大军北伐,因朝廷犹疑,邾城失陷,庾亮忧闷成疾而亡。

永和五年褚裒,征讨大都督,北伐未果。

永和九年殷浩,北伐失利,被废庶人,流放东阳。

永和十年桓温,三度北伐,不得胜……”

他的声音在耳边盘桓,桐拂心中却如被紧紧攥着,渐渐难以喘息。她猛然想着那一句,庙算有余,良图不果;降龄何促,功败垂成……说得正是谢玄北伐,因遭人掣肘,功败垂成……

“这是……谢太傅的意思?”她挣扎道。

“是,亦是我的夙愿。”他答得极迅速,没有半刻犹豫。

“但你有没有想过……”

他忽然有了笑意,转头看着她,“你在担心我?那不如跟着我,将我看住了。”

“没在与你说笑,”她气结,“北伐的事,朝廷……”

“我也没说笑,”他又将她打断,“你可愿看我收复中原?待我得胜……你再……再回来找你的良人,也不耽误。”

他一时踔厉风发的模样,竟让她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将军!”一声急唤自院外传来,脚步声凌乱。很快那人转入院中,奉上书信,“将军……桓……桓……”竟是说不下去。

谢玄倏而起身,一把夺过书信,展开读了数遍才垂下手,“他也走了。”

“谁?”桐拂跟着起身,他这样子,她未见过,跟着有些心慌。

“桓冲……”他忽地瞪着来人,“为何会这般突然?”

那人不敢抬头,垂首颤声道,“将军淝水一战大捷,军报送去荆州,桓刺史正在山中打猎。闻听此事,欣然高呼,‘群谢年少,大破贼!’

岂知,他之后竟忽染疾,竟致……”

桐拂示意那手下离去,待谢玄面色稍缓,才出声道,“谢小公子,此乃天命,你我左右不得,不如顺之……”

“顺什么顺!”他扭头死死盯着她,“他未做完的,我替他做!”

她心里来回叹了数次,才道,“那……谢小公子保重,待……”

之后的话,没有说完,也委实没有再说出来的必要。

她坐着的马车,紧紧跟在谢玄的北府军后头,一路辘辘北上。

第二百七十六章 战马空鞍归故营

水中二人垂影悠悠,映着她一脸讶然失望,还有身旁谢玄挑着眉毛的面庞。

“你很喜欢看水?”他显然有些没耐心,“这一天看多少回了?瞧见有水的地方就跑……水里有什么?”

她心里压得沉沉,金幼孜没有再出现过,即便她反复将谢玄骗至各种池塘边、河边、湖边,甚至水桶边……水中的倒影里,始终只是谢玄。

从最初的无措,到后来的恹恹,似乎经过了很长的时间。但又仿佛昨日才与他说笑,听着他絮絮念叨叮嘱……

最后一次见柚子,他问过,若谢玄要将她留在身边,她会如何。桐拂觉着他彼时的模样和口气着实太过古怪,她从未想过留在此处。相反,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开。如同从前的每一回,她从来只是偶尔闯入的过客,时间或长或短,但终究是要离去的。

明伊也没有再出现过,仿佛亦彻底地消失不见。这陌生的天地间,只剩自己一个过客,孤孤单单浑浑噩噩,不知来路亦或去处。

谢玄忙着打仗,但每日会过来瞧她几回。

起先她还会和他说说话,到后来,她懒得再开口,仿佛多说一个字都会将剩下的气力都用掉。多半他在一旁说些什么,她可能会听上一会儿,也可能怔怔出神什么也没听进去。他也不恼,自顾自地说,说完了就离开,次日再来。

断断续续,她多少听进去些。

谢安并没有让谢玄任荆江两州刺史,因顾虑桓氏失去荆江二州的职权会心生不服,命桓石民为荆州刺史,桓伊改镇江州,反将骁猛善战的桓石虔改镇豫州以易于控制……如此,三桓统辖三州,彼此再无怨言,各得其所相安无事。替谢玄北伐稳定了后方。

谢玄率领的北府兵自广陵北上,势如破竹,驻彭城,攻占鄄城,平定兖州。

兖州平定后,因青州水道险阻不通运粮艰难,他拎着她日日去水边转悠,逼着她同察水势观山形。眼见他筑土坝拦截吕梁之水,合七埭为一支流,两岸流水汇入,漕运自此通畅。

谢玄若得闲暇就抓了她同去垂钓,捉了鱼上来又逼她制成鱼鲊……回回抱怨不如木樨玉簪好吃,回回又吃个干净……

青州刺史苻朗投降归顺之后,谢玄挥军讨伐冀州,龙骧将军刘牢之、济北太守丁匡据守碻磝,济阳太守郭满据滑台,颜雄渡过黄河建造营垒。苻坚之子苻丕匆忙遣部将桑据进驻黎阳。

然而桑据很快不敌逃走,苻丕惶恐难安决意降晋。

四月,应苻丕的求援之请,刘牢之抵达邺城,击败慕容垂,迫使鲜卑人撤除了对邺城的包围。然追击时中计,遭慕容垂反扑,晋军惨败。幸苻丕派兵接应,刘牢之才得脱险境。

其后,苻丕受谢玄二千斛军粮,率众返往关中,将邺城让给刘牢之。

同是太元四月,谢玄收到了叔父的书信。谢安自请出镇广陵的步丘,督战北伐,借此交出手中权柄。武帝于西池为其设筵饯行,并敬酒赋诗。

桐拂晓得,自始至终,这位谢太傅看着不过是经营制衡二字,朝廷、门阀、秦晋……而这之后藏着的,又何尝不是与谢玄一般的,收复中原故土的夙愿……

自打收到这封信,谢玄虽看着举止如常,但她却看出他的不同。平素话语滔滔不绝的他,如今即便是来了,也多是坐着不吭声。看她做鱼鲊,一看就能看上个小半天。

她也不出声,因为从来也不晓得该如何安慰他。谢玄的决意与顾虑,她撼动不了半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向那个结局。

与此同时,慕容冲在长安城外登基称帝,建立了西燕帝国。久攻长安不下,他开始了疯狂的屠杀劫掠,关中伏尸千里几成废墟。

五月,苻坚亲临长安城头作战,迎击慕容冲的进攻。暂时将敌人阻在城外后,他将防守长安的军务交给了太子苻宏,自己突围而出,意图往陇上征调兵员,集聚粮草,重返长安以图解围。

闰五月,留守长安的太子苻宏弃城而去,投奔东晋。慕容冲杀入长安,疯狂屠城……

桐拂踏入谢玄帐中时,他正对着案上一副字出神。

他极少将自己叫至他的帐中,更何况,此时已是夜深。

那案上的字,墨迹犹新。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他的脸色不同寻常的阴沉,这么看着,她心里不觉揪起来。这个时候,难道……

“来了。”他冷不丁出声,阴沉转为浓浓倦意。

“唔,将军这么晚还未歇息?”她小心试探,但愿不是她所想的那般……

“你,即刻回一趟建康。”他道,“叔父他,他身子不适,叔母担忧,你可否替我照顾一下叔母?”

“好。”她几乎没做犹豫,除了这个,她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你……不回去看看?”

“还不能,我一时走不开,尚需过些时日。”他忽然抬起头,“叔父身子一向健朗,估摸着是受了风寒,不会有事。”

她自然看得出那里头强做的镇定,这句话与其说在安慰她,不如说是在宽慰他自己。

“他这些日子在新城大张旗鼓地造船,说是,待船造好了,要坐船回东山去。”谢玄的面上尽是拿他没法子的笑意,“叔父随性惯了,拘束了这些年……且随他去。

对了,他若要你再去管着那些乐女,你直接给推辞了。跟他说,我不答应。”

桐拂强做笑意,“这事,我听谢太傅的。”

“你试试,”他斜眼睨着她,“你不要以为我不晓得,当年的紫罗香囊被叔父烧了,是谁惹出的事。上一回,我大意了。这一会儿,我定是能赢他。”

她心里酸溜溜不是滋味,若未猜错,此番谢安并非寻常风寒,也并未能好起来。而眼前的他,也并未能见上他叔父最后一面。

他见她神情黯然,起身取了案上崭新的大氅给她披上,“这样子,是不信我能赢?你且等着瞧。”说罢将她拽着出了营帐,直接领着去了马车旁。

“路上当心。叔母那里,你辛苦些。我……很快会回去。”说罢,他转身就走,再未多说一个字。

那仓皇身影,桐拂却看得分明。是已看到了结局,想要逃开,却又无论如何挣脱不得。像极了眼下的自己。

第二百七十七章 为君谈笑静胡沙

八月建康,暑意犹盛。

几日前,谢太傅才自新城回到建康府中。桐拂如今跟在刘氏身旁,每日都能见着他。除了精神不似从前,太傅其实看起来并与常人无异。

刘氏几乎日日夜夜伴在他身旁,一人敲棋,一人针线,偶尔说上两句。

“不如,我把东山的乐女接回来。”刘氏慢悠悠道,手中彩线游走。

“不必不必,如今这般清净,甚好甚好。”谢安披着薄衫,拈着棋子,不慌不忙道。

“不垂青帘,就让她们在你面前吟唱跳舞,也不好?”刘氏斜眼睨他。

他眯着眼思量了一番,手中蒲扇轻摇,“不好不好,太闹腾,就这么与夫人同坐,已是极好。”

“可是要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那你手里的蒲扇,用了这么久,也没见你换过。”

“这可是好东西,”谢安靠坐着,将那蒲扇冲着桐拂挥了挥,“明伊可晓得这蒲扇?”

桐拂摇头,那蒲扇成色已旧,看着并不似多么稀罕的宝贝。

“这蒲扇,是一同乡赠与我。当初他在新会当县令,辞官后途径建康回老家,顺道来与我喝酒叙旧。

他这人性子耿直为官清廉,做了这么久的官,带回老家的除了四万把蒲扇,竟是囊中羞涩。

我就问他要了一把蒲扇,在建康街巷里走了一圈。你猜如何?”他面上难得的激昂之色,“一日之内,都卖完了!且越卖越贵,到最后,可是一扇难求……”

刘氏起身,将他手里的蒲扇和棋子拿去,将他扶至床榻边,“好了好了,知道了,你这扇子可是宝贝,该歇会儿了。”瞧着他睡去,她才将桐拂领着轻手轻脚退出屋子去。

到了园子里,刘氏顿住脚,望着一旁池水怔怔出神。

桐拂不知她何故忽然伤怀至此,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能站在她身后耐心候着。

“他方才说错了,是五万把蒲扇,不是四万把。”刘氏忽然道,说罢,抬袖似是拭了拭眼角。

桐拂更加不解,四万还是五万把,有这么要紧?记错了不是常有的事。

刘氏似是晓得她在想什么,摇头道,“他从不会记错,不管是什么,过目不忘。这是头一回他记错了……”

“太傅近日精神是不大好,待养上一阵,自会好起来。”桐拂晓得自己说得并无半分底气,但刘氏的愁容她又无法坐视不理。

“明伊,你莫要安慰我,太傅身子如何,我心里清楚。”她叹息,“他一直记挂着回东山,不是江宁东山,是会稽东山。怕是……

罢了,不说了。你在屋子外面候着,听着些动静,我去给他煮粥。”说罢自顾离去,身影郁郁寥寥。

桐拂方折回廊下,听得屋里的动静,自半掩的窗棂处望进去,谢安竟已披衣起身,在案前写着什么。她忙推门而入,“太傅怎么起来了?”

谢安手下未停,“是四万个蒲扇,还是五万个,本就不打紧。非说我记不清事情就是不成了,夫人当真独断得很……”他面上似有不满,但看得出并非当真恼怒,甚至有些得意。

“来来来,替我研墨。”他冲她招了招手。

桐拂在一旁研墨,瞧见那纸上写着,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薄云罗阳景,微风翼轻航。醇醑陶丹府,兀若游羲唐。万殊混一象,安复觉彭殇?

“山林妙寄,岩廊英举,不繇不羲,自发淡古。”她几乎脱口而出。这一句,从前年听金幼孜说过,不知怎的,就这么顺嘴冒出来。

谢安缓缓抬眼瞅着她,“他们,这么说我的字?”

桐拂不太拿捏得好这个‘他们’是何人,只得慢吞吞道,“唔,我……我也是听旁人这么赞太傅的字……”

他又重新将自己写的看了几回,“这几句,当年在兰亭,茂林修竹流觞曲水,与逸少、兴公、万石他们喝酒赋辞,一挥而就。之后,再写不出彼时风骨。”

她尚未及跟着唏嘘,谢安话头陡转,“羯儿,他可好?”

她楞了一瞬,很快想过来,他说的是谢玄,“他甚好,说很快会回来……”

“他不该回到这里。”谢安的目光仍在字间,“不过,也不用劝他,他早晚自己会思量明白,旁人也劝不了。”

他提笔在纸上写上二字,“这个,你告诉他,是叔父赠他的。”

桐拂往后退了半步,“待将军回来,不如太傅亲自给……”

他抬手将她的话打断,“桓伊善乐,江左第一。他的那支柯亭笛,曾在淮水之上为子猷奏梅花三弄,听者皆醉。而桓伊自己,但凡听见旁人吟唱,若是入耳喜之,总是大叫着怎么办啊,怎么办啊!”谢安学着桓伊捶胸顿足醉醉陶陶的模样。

桐拂忍不住笑出声。

他扶着案几缓缓坐下,“桓伊,可谓一往有深情。

但,羯儿,却比他更甚。”他拿眼看了她一回,末了将那二字推至她面前,“帮我转交与羯儿。”

那上头两个字,始宁。

见他面显倦乏,桐拂告退而出。暮风掠过,挟着池中晚荷清香,手中握着的纸,簌簌而动。

“明伊。”有人唤她,“夫人让你过去竹观一趟。”

她忙将那纸仔细折了塞入袖中,循着侧门往竹观去。竹观是府内一处偏院,茂竹幽篁,曾是乐女试音习舞之处。如今除了殿阁犹在,并无人住在里头。在竹观里转了一圈,没瞧见刘氏,桐拂又循着原路回去。

到了院门边,抬头瞧着墙边一溜排的茂竹,心里一动,看着有些眼熟。

门应声而开,待她一脚踏出去,才觉着有什么不大对劲。这外头,变了样子。她忍不住回头再看竹观,那里的殿阁没了踪影,变成了一道窄巷,紫竹萧萧。

紫竹……乌衣巷……她倒吸一口冷气,还未来得及转过身,已听见身后一句携着十分的欣喜,“怎么是你?”

看着走至面前的胡元笙,桐拂觉着八成是自己又做了个乱梦。

胡元笙将她的手臂挽着,上下打量着她,“你可都好利索了?我还打算着这几日去官庐瞧你。”

桐拂的指尖刺着掌心,生痛。她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胡……”

胡元笙嫣然一笑,“以后你可得唤我,黎笙。”

顶点

第二百七十八章 白酒新熟山中归

面前的黎笙嘴巴开开合合在说着什么,桐拂却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虽然日日盼着能转回,但当真回来了,为何一颗心空落落依旧无定处……

她猛地想起什么,伸手往袖子间摸去,里面空空如也,新折的纸笺再无踪迹。

“你脸色怎的这般难看?”

耳边黎笙的声音令她终究回过神,桐拂强自道,“我没事……我想起来还有旁的事,改日再来。”转身就欲离开,却没能挣脱。

黎笙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别急啊,有个人想见你,见完了再走不迟。”

“在下黎澄,多谢桐姑娘。”身后有人道。

桐拂转过身,眼前是个陌生的男子,身量同金幼孜差不多,但看起来更消瘦苍白。青袍于身,空荡荡的,似是一阵风就能吹倒了。

“我大哥。”黎笙上前亲昵地将他挽了,脑袋靠在他肩上,“若非你,他如今还在大牢里。”

胡元澄?桐拂心里慢了一慢,这么快就被放出来了?只是因为那个小小的火器上的木送子?

“那样东西,是我大哥做的。”黎笙面上十足的得意,“这天底下,能将火器做得如此神威,也只有我大哥了。”

“原来如此……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她想了想,自己除了把那木片交给朱高炽,当真什么都没做。胡元澄有这个本事,奉天殿的那位八成早就探清楚了。她估摸着,就算没自己这一出,眼前这位从王爷沦落为战俘的火器大家,也会很快被放出来。

黎澄拱手道,“如今陛下令我督造兵使局铳箭、火药,为工部主事。”

“那要恭喜黎大人了。”桐拂由衷道。

黎澄面上红了红,“往后,若有能相助的,桐姑娘只管说,黎某必当竭尽全力。”

“所以……如今你们都住在此处?”桐拂不由问道。

“我住在城东官庐中,阿笙暂住在此处,过一阵子,也会一起搬过去。”黎澄道。

“那我就不打扰先回去……”

“我送你!”黎笙将她送至门外,“卢潦渤我已教训过他了。本是让他想法子拜托你送东西入宫,没想到他竟给你下了毒,害得姑娘这般。

好在姑娘已大好了,否则我定饶不了他。改日我让他登门道歉……”

桐拂想着那小蛇,忍不住一个寒颤,“无妨无妨……过去就过去了。”她忽然想过来,最后记得的,自己是在文渊阁中,那之后……

“桐姑娘,可是要回去了?”巷子里候着的驾车人迎上前。

桐拂望着眼前的马车,迟疑了一瞬,“回……回去。”

眼瞅着黎笙驻足相送的身影渐渐远去,桐拂倚在窗边,一头雾水,偏又没力气去琢磨。

看起来是卢潦渤给自己下的毒毒性发作,自己一头栽在了文渊阁里,至于那之后……没有分毫印象……

糊里糊涂这般想着,晃晃悠悠间她又睡过去。待感觉马车停下,再一睁眼,外头已经黑下来。

她伸了个懒腰跳下马车,还未来得及道谢,马车已辘辘远去。待看清眼前的情形,她几乎腿一软坐在地上。

面前分明是自家的小院。

已有多久没回到这里,她记不清。虽浸掩在沉沉暮色中,小院的篱笆木门、檐角瓦当,无一不仍是往日模样,分毫不曾改变。

仿佛推开门,就能看见爹爹翻晒药材,娘亲在廊下织补,还有小柔,乖巧地帮着洒扫……

桐拂觉着面上一片凉意,伸手尽是水泽。

她深吸一口气,提步走上前,将院门推开,手悬在半空,一时再挪动不了分毫。

院里和廊下悬着灯笼,将四下照得敞亮,屋门开着,可以瞧见案上摆满了酒菜。

“哟,小拂回来了啊,快快快,别愣着,端菜去!”刘娘子从侧屋里出来,端着热腾腾的汤碗。

桐拂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已被塞了一摞酒盏,“赶紧拿进去,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看着爹爹走入屋里的背影,她觉着这个梦实在是有点……

又有人在她的脑袋上揉了揉,“丫头还愣着?看到我不高兴?”

桐拂扭过头,喃喃道,“平海哥……这个梦……实在好极……”

俞平海哈哈大笑,在她的脑袋上又使劲揉了揉,“做什么梦,你平海哥我回来了,给你带了一堆西洋的稀奇玩意。还不赶紧进去瞧!”

桐拂猛抽了一口气,“这都是真的?!平海哥……你坐着大宝船回来了?!”

跟着俞平海走进屋子,除了爹爹、刘娘子,居然还有一个认识的。

“文……文大人?”桐拂语结。

文德正与桐君庐说话,听见这一句,转过头来,“昏昏茫茫的,看来还是没好利索。”

“她几时能听进话去,让她不要出门,一转眼就跑没了。”桐君庐面带愠色,转向她,“还不赶紧过来坐下。”

桐拂忙依言在一旁坐了,再不敢吭声。

这架势,难不成是文德给自己治的?爹爹又是怎么从生药库里出来的?这一阵,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探头往院子里瞧了瞧,刘娘子刚好捧着酒坛子入来,一脸戏谑,“啧啧,这才多会儿不见,就着急找人了……”

桐拂脸一红,“我没……没找人……”

“金大人啊,今日在宫里值宿,来不了。”刘娘子替她盛了满满一碗汤,“赶紧趁热喝了,这回你病得不轻,多亏了你爹和文大人一起,才把你这条小命捡回来……”

桐拂背上生了冷汗,黎笙说自己是毒性发作,这如何瞒得过爹爹和文德?他们定是也瞧出了毒从何来,岂不也就很容易知道自己究竟去见过谁……

“哟,这还没喝汤怎么就一头汗了?”刘娘子瞧她脸色不好,递上帕子。

“无妨,”桐君庐喝了一口酒,也不瞧她,“虚汗,是心虚。”

“刘娘子吃菜……”桐拂忙忙给刘娘子布菜,“我没事,天热……”

桐君庐将一盏茶放在桐拂面前,“以茶代酒,敬文大人。若非当时文大人在御前替你遮掩,你这趟还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事来。”

桐拂忙起身,举着茶盏,“多谢文大人。”心中却嘀咕,遮掩这事,其实在座的都心知肚明。想要在那个人面前遮掩,怕是长出玲珑七窍也是远远不够的。只不过此番牵涉到安南火器,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桐君庐亦举起酒盏,对着文德道,“还要恭贺文大人,将与宜安郡主喜结良缘……”

她手里的茶,呼啦一声泼出大半。

第二百七十九章 低眉忍看水长东

一顿饭,吃到罢了,半分滋味都没记着。脑子里纷纷乱乱,她甚至不知该去想哪一出。

哪一出,都不对劲。

莫名回到自家院子,爹爹离开生药库,文德要娶繁姿……这些事,怎么会刚好凑在了一处?

愣神间,俞平海将她拖至一旁,案上堆着的大大小小的匣子里,珊瑚珠、胡椒、木香……

“瞧瞧,这些都是古里国的玩意儿,虽不值几个钱,都是不常见的,你收着。”

“平海哥,这些都是稀罕玩意儿,你自己留着……”

“放你这儿一样的,”俞平海笑呵呵道,“那古里国可有意思了,王及臣民平时都取牛粪调了水涂在墙上还有地上,又煅为灰抹在额间,谓为敬佛。

刑无鞭笞,轻者砍断手足,重者罚金珠,甚至夷族没产。若无法定案的,则将其手指沸汤中,三日不烂就免罪。免罪之人,以鼓乐送还家去,亲戚都要跑来致贺……”

桐拂听得目瞪口呆,“这手指还有煮不烂的……”

“有啊,真有过。那里有意思的东西还有好多,怎么样,下回和我一起去?”

“还去啊?”

“可不,郑大人说,最晚再过一年又要启程。你去不去?”

“去去去,带上我呗。”她把玩着珊瑚珠,“这一路可顺利?可有遇着海里的贼人?”

“这回大宝船靠近爪哇时,西王与东王正在交战,误杀了大明一百多士兵。不过那西王发现误杀即刻认错,献上黄金六万两以安抚死难士兵,郑大人也就没追究。

但,到了三佛齐旧港,侨领施进卿来报,说海盗陈祖义为非作歹,郑大人即刻兴兵剿灭贼人五千多,生擒陈祖义。现已一同押回来,听候陛下处置。”

“还是打仗了……”桐拂唏嘘,又忙道,“平海哥可要躲远些。”

俞平海笑道,“打仗有专门的战船去招呼他们,我们忙我们自己的事,各不打扰。”

他忽地将声音压低了,“这回,我在古里找了当地人问了鲛人的事。”

桐拂手一慢,回头瞥了眼爹爹,他犹在和文德说话,应是并未注意到他二人,“可问到什么?”

“他们说,鲛人的确有,他们也见过。但敬为海中神灵,并无人敢去接近。而雕题国的鲛人,却并非真正的鲛人。”

桐拂心里一动,残棋与另一个人,一真一假,“雕题国的鲛人是假的?”

“他们身上的鱼鳞,是刺绘而成,并非真正的鱼鳞。”

“槲若?”

“正是。”俞平海道,“他们用槲若汁染成墨色,刺于肌肤上。一说,可护佑平安,避开海中怪兽……”

“小拂。”身后桐君庐忽然出声唤道,“文大人有事要先走一步,你去替我送送。”

桐拂冲着俞平海做了个回头再细说的手势,忙跟着文德往外走去。

去河道边要走上大半柱香,桐拂跟在后头终究还是没忍住,“文大人怎么……”

“宜安郡主么?”他好似正等着她这一问。

她清了清嗓子,“我从前以为是郡主她一厢情愿,没想到文大人藏得挺深……”

文德的脚步稳稳当当,“的确是一厢情愿,我藏什么了?”

桐拂一噎,“这……这怎么成?”

“这怎么不成?”文德反问,也不看她。

“繁姿对你心思这般,你若对她无意,为何又要答应?”纵然晓得这一句不该,她想着繁姿每回提起他时欢愉沉醉的模样,还是忍不住问道。

“我允下这婚事,她可会高兴?”他在河道边驻足,望着远处夜色中摇过来的舟子。

“那是自然。”

“她既然高兴,我为何不能答应。”

“你呢?你可高兴?”桐拂望着他的背影,“你这么做,是为了另一个人,对么?”

他的身子微微晃了晃,“海蛇的毒,性子极烈。这回你侥幸不死,但可惜,脑袋还是毒坏了。”

她一叹,“其实,为了小柔,我应该也会这么做。所以,你当我方才没问。”

他侧过脸打量了她一番,“你爹爹此番能出来,你可知为何?”

桐拂心里一紧,这里头的缘由她不是没想过,只是……

“他,应该知晓他们的下落了。”文德慢悠悠道。

她仿佛临着深渊而立,一颗心飘摇难定。

“再多的,你不用问,我也不知道。

不过,我有些好奇,如果说,你嫁入宫里能救你妹妹一命,你会做么?”

她的脸唰得白了,“你说什么……”

文德冷着的面容忽的有了笑意,“随意打了个比方就吓成这样……早前在燕王大营里,拿着刀架着我的脖子,也没见你丝毫怯色。”

她心里一定,旋即又倒抽一口冷气,“文大人,你还真是记仇……那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情急之下无奈之举,你竟记到现在?我不是赔过不是了?”

他盯着她恨恨怨怨的模样,笑意愈浓,“唔,我这人是比较记仇,搞不好要记一辈子。”那眸里映着水色,尚有泊近的舟子上明角灯的光亮,竟生出片刻怅然顾瞻的意思。

桐拂一愣,错神间,他已撩袍踏上舟子,身影很快消失在河道之上。

见到金幼孜,是第二日的午后。

她在酒舍点着后屋里存着的酒坛子,猛地被人自身后拥住。

“你回来了……”他的下巴抵在自己的肩上,生痛。

见她没吭声,他猛地将她转向自己,“出了什么事?”他的神色有些莫名张皇。

“我能出什么事?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她垂着眼不再瞧他。

“你此番是如何回来的?”他紧捉着她的手腕。

她抬眼盯着他不安的双眸,“柚子,我手腕要断了。”

他忙松了手,“小拂我……我是着急……”

“你着急什么?”她依旧盯着他,“你上回问我,会不会留在那里,究竟是什么意思?”

“小拂,我只是不确定……”

“你不确定我的心思?”她没容他说完。

“我从前觉着,只要我也能去,就一定会将你好好地带回来。到后来,却有些不确定,有许多我无法左右,也无力更改的。我担心……你会困在某一处,我除了远远看着,再做不了什么……”

“我为何会困在那里?”她觉着手脚冰凉,“你可是觉着,我会选择留在那里,再不回来了?”

“桐拂!”有人猛地推门入来,“你怎么躲这儿?害我一阵好找!”浅一身极利落的打扮,走上前捉了桐拂的手腕就往外走,“快些快些,有要紧的事!”

第二百八十章 石矶西畔问渔船

被张林浅摁进马车里,桐拂自窗帘看出去,金幼孜被她的护卫拦在酒舍门前,似是在争论着什么。

“金大人着什么急?不过借用你一小会儿,怎么好似夫人被我绑去了一般。”张林浅一脸鄙夷。

“谁是他夫人!”

张林浅被桐拂吓了一跳,“哟,这火气,金大人得罪你了?”瞧她闭着眼不搭理自己,张林浅也不恼,幽幽道,“能拌拌嘴争上两句,也是好的,偏有人不知足。”

桐拂听她语调古怪,不觉拿眼去瞧。张林浅靠着车壁,不复方才气势咄咄逼人,此刻一脸怅然失神。

“张姑娘找我有何事?”

“别问!”她又是不耐烦道,“一会儿就知道的事,有什么好问的。”

“我还有事……”

“你有什么事?”张林浅打断她,“卖酒?你那屋子里的,我都买下了!还有什么?一块儿说。”

“原打算回去睡……”

张林浅睁开眼,“白日里睡什么睡。”说着,挪开了些,“这儿,靠着睡一会儿,哪儿那么多讲究。”

桐拂靠着迷糊了一会儿,听见张林浅在耳边忽而道,“你见过他,他怎样?”

桐拂反应了一阵才想过来,含糊道,“还是那样。”

“他身边,可有旁人了?”

“旁人?”桐拂没思量明白,“谁?”抬头见她眼色凌厉,脑袋里才转过弯来,“没有没有,见到时,就他一人。但凡得空,他不在坤宁宫就在柔仪殿,除了宫女并没看到旁人,多数时候连宫女都没有。”

“长干寺那里,你该很熟,是么?”张林浅冷不丁问道。

桐拂有些跟不上,“还算熟。我们这是……要去长干寺?”

“那里的水道颇为复杂,你可都晓得?”

“晓得是晓得,不过,你是要去干什么?坐船游淮水?”桐拂狐疑,“那里熟路的船家多的是,不用找我。”

“那些人,我如何信得过。”张林浅满脸不屑。

桐拂心里晃了晃,想着上回这位姑娘与侍女换了衣衫,跳入淮水里捉水妖,此番难不成又有什么冒失举动?思及此处忙诚恳道:“我这人,其实十分不可靠。张姑娘对我,可能有什么误会。”

“来不及了。”张林浅淡淡道,“你上了我的马车,今日只能听我摆布。”见她脸色变了变,嗤笑道,“我又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你紧张什么。”

“可是今日他要去长干寺?”桐拂盯住她。

张林浅一愣,“你怎么晓得?”觉着说漏了嘴,急急别过脸去,“是又如何。他为皇后荐大斋于长干寺,我刚好路过,巧遇罢了。”

桐拂语塞,世上能将这般刻意筹谋当作巧遇的,怕是也只有眼前这姑娘了,“你就不怕冲撞了御驾,被当成刺客?”

“刺客?我像刺客么?”张林浅恼道,“这世上,如此这般心意待他的,除了我,根本不会有旁人!

他若将我当作刺客,那我这条命留着也没意思,他拿去好了,你看我会不会皱一下眉头!

哎?你怎么睡着了?”

马车晃晃悠悠,待张林浅将自己推醒,桐拂瞧着帘子外头天色竟已有些晚了,“怎么走了这么久?”再一转眼,她吓了一跳,“你……你什么时候换了衣衫?”

张林浅眼下一身青罗金绣孔雀纹衣衫素色凤尾裙,胭脂淡抹,黛眉细描,与方才判若两人。她闻言,柳眉倒竖,“怎么,不好看?”

“好看好看,我们这是到了?该下去了……”桐拂伸手欲掀起车帘。

“等等,你也得换。”张林浅指了指身旁一叠衣衫,“委屈一下,我府里丫鬟的衣服。”

待穿戴好,张林浅递过一幅面纱,“戴着,别让人认出你来。”

桐拂无奈接过,将面庞遮住,这才跟着张林浅下了马车。

折腾了这半天,外头天色已完全暗了,街巷河道边早早悬起了明角灯。远处长干寺的浮图掩在夜色中,恍惚能听见檐角金铎风吹玉振的声响。

桐拂的心里却十分不安稳,这不安稳从何处来她说不清。但瞧着身旁神情振奋的张林浅,和一旁瞪着自己的护卫,她觉着自己老老实实混在随从里,应该也不会出太大的岔子。

张林浅虽性子刁蛮些,但直来直去并不会刻意为难旁人。

“上船上船。”张林浅大踏步地往船上走去,约摸意识到自己走得过于飒爽,又慢下脚步,端庄地踏上了舟子。

桐拂刚被押着上了船,手里已被塞了个长篙,张林浅眼中难掩的雀跃,“撑船!”

“往哪儿走?”桐拂无奈地张望了一回四下里交织的水道。

“随意。”张林浅道,“四处绕上一绕,谁晓得他会从哪里过来……”

桐拂咂舌,四处绕一绕如何能碰上?这若是碰不上,是个麻烦,张林浅定要迁怒于自己。但若碰上了,搞不好是个更大的麻烦……

船行出去没多久,张林浅忽地跑至船头,冲着经过的一至渔船招呼道,“船家!可有新捞的白鱼?”

那渔船慢了慢,划船之人将脑袋上的笠帽往下扯了扯,“没鱼没鱼,都卖完了。”说罢很快离开。

张林浅嘀嘀咕咕回到桐拂身旁,“鱼竟有卖完的时候,你说我若炖了鱼汤遇着他,岂不更好……”

桐拂却并未在意她说着什么,不觉转头去瞧远走的那只渔船。不知何故,那渔船令她觉得不同寻常,但一时间她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妥……

舱帘微掀,一人猫腰而出,走至撑船人身旁,“方才那条船,怎么回事?”

撑船人忙恭声道,“应是路过的,看着似是贵女出游……”

“路过?贵女?今夜之事不得有半点疏漏,必让他有来无回……去,找人打探清楚。”那人说罢转身往那船舱中去。

舱帘被撩起的瞬间,撑船人看见里头森森弓弩林立和绰绰人影,不觉将手中长篙握了握紧。一声短急的呼哨之后,几道人影自船尾跃上岸,很快消失在幽暗的巷道间。

“你发什么楞?”张林浅揪着桐拂的衣袖,“我刚才说的,你可听见了?”

桐拂自然是没听见,方才渔船上的撑船人说今日的鱼都卖完了。但她若没看错,挂在船尾的渔网十分陈旧,分明破了好几处。

这样的网,如何能捉到鱼?

顶点

第二百八十一章 门映碧溪曲巷深

淮水粼粼,将月色揉成千万流光,如丝缎般万重千叠。

“我觉着,不大对劲。”桐拂道。

张林浅坐在船头,托着腮,“我觉着,对劲得很。”

“方才那渔船有古怪。”

“我看你才古怪。”张林浅虽语气不善,但并不咄咄逼人,想来甚是愉悦。

“张姑娘,可不是玩笑话。方才那渔船上,看着并非寻常打鱼人,渔网破旧如何能捞鱼……”

“谁说渔船只能打鱼的坐?砍柴的不行么?今夜河景甚好,你好好撑船,别说话。”

“可……这么转悠,若遇不上呢?”桐拂拿她没法子,若是平常人,她早撂下船篙走人了。偏偏她是张玉之女,当年自己眼睁睁见着她父亲被斩于阵前却无力救下……她总觉得若非自己,小五该是能护住他……

“我说能就能。”张林浅站起身,“走,转回长干寺东侧的那条水道。”

桐拂依言折返,“若他当真今夜出来,那一带早该封了河道,船怕是过不去。”

“他不会。”张林浅甚是笃定,“他一向不喜扰民,再说,你当他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一般人哪里是他的对手?”

桐拂耐着性子,“一般人是奈何不了他,但若是暗箭……”

“那刚好!”张林浅双眸顿时亮起,“我去帮他!”

桐拂险些咬着舌头,半天才道,“我们不要去添乱比较好……”

“来人!”张林浅绷着脸,“把我的弓弩取来。”

“张姑娘,这事万不可鲁莽,我也只是猜测……”

张林浅傲然道,“没事最好,我不过是见他一面。若能与他并肩而战,此生亦是无憾。”

桐拂手心都是汗,再欲说什么,张林浅手中小巧的弓弩已搭在了自己的肩上,“怕了?你哪儿也别想去,老老实实地撑船。有我张林浅在这儿,保你今夜毫发无损地回去。”

刘吉安催马而行,望着身前的那个身影,眉间就没舒散过。

为了尽量不扰民而选在夜里出宫,也不是第一回了。但今夜陛下微服出行,竟连人马都没带多少。身后跟着的,不过是自己手下的十几个腾骧左卫。如今京师虽清平,但……

刘吉安没有继续想下去,不能有事,能有什么事?外头巡着的除了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还有金吾、羽林。这一条道过去,皆有望楼,想要迅速召集人马并非难事。

即便这么想了几圈,他还是难以压下心头的那一丝不安,当下再不敢多思,催马紧紧跟上。

巷道蜿蜒,穿过几处里坊,眼前开阔,一面临着绵延高墙,一面临着水道。

刘吉安看着前头的身影忽然勒马停住,心头一紧,亦跟着急急勒马,并示意身后的腾骧卫停住。

“陛下……”他催马上前,低声道。

朱棣望着眼前的河道,并未吭声,身下的龙驹亦不同寻常的安静。彼时的她,新嫁入燕王府,曾在此处与他携手泛舟。采采流水碧桃满树,时见美人眸若清泉……恍惚间,他见岸边树下泊着的舟子,竟与那日如出一辙。

眼见皇帝翻身下马,谢吉安也立刻跟着下马,踏前几步,“陛下,时辰不早……”

“坐船过去。”朱棣道,眼望着笼在树影间的舟子,“就它。”

谢吉安慌忙道,“这船来路不明,不知是否可靠。且河道上渔、商、乐舫混杂,怕是……”

他默了默,忽然问道,“谢指挥使可会撑船?”

谢吉安一个哆嗦,“会是会……”

“那还等什么。”说罢他已大步往那船边走去。

谢吉安再没法子,忙招呼身后的人跟着,另唤了人传话与腾骧卫所增派人手,接着抢先上了那船。前后走了一圈,船上并无人,收拾的也算干净,再要说什么,眼见皇帝已在船头小案前坐下,他不敢再吭声,低声吩咐手下在四处守着,解开绳索将篙取了,轻点数下,舟子无声前行。

此处并非热闹的一处河道,岸边多是连绵坊户寻常人家,可闻笑骂争斥、喧言欢语,时有小儿啼哭、妇人哄劝,更有醉酒之人踉跄相扶,嬉笑怒骂……

谢吉安一双眼压根不够用,紧盯着每一处临河的街角、商铺、人家。但凡有人经过,下意识就要去摸腰间挎刀。撑船不需什么力气,但如此提心吊胆,他早已一身的汗。

“船上可有酒?”朱棣忽然问道。

谢吉安一愣,忙道,“有……有是有,但,市井间粗陋黄酒,陛下喝不得。”

“拿来。”他仿佛压根没听见。

谢吉安犹豫片刻,示意身后的腾骧卫将船舱里的那坛酒取来。酒倒入碗中,色泽倒是清亮,但入喉极辣,竟是烧酒。谢吉安喝完又候了候,才将那酒坛呈上。

朱棣接过,也不用那酒碗,直接就着那酒坛子喝起来。

谢吉安一头的汗,这架势须得速去速回,手下使力,船立时快了几分。过了一段石桥,河道骤折转,船头方顺着调转,他猛瞧见迎面过来另一条船。若非那船家手脚利落,立时将船身让出寸许,这两只船定要碰在一处。

谢吉安后背衣衫尽湿,又不便发作,狠狠瞪了那船家一眼正欲继续前行,却听一声稚嫩,“客官可要买鱼?”

眼见那船头何时多了一个八九岁的男娃娃,手里拎着鱼篓,正对着坐在船头的朱棣问道。

谢吉安将手中船篙扔给身后的护卫,一个箭步蹿至他身前拦着,“不买鱼,赶紧走赶紧走。”说罢扬手示意护卫继续前行。

“等等!”那男娃娃道,“客官买一条吧,我娘病了,我爹爹在外乡我娘怕他担心不愿告知,我爷爷只会捕鱼。若卖不出鱼没钱抓药,我爹娘怕是……怕是再见不着了……”说着,他眼中泪珠滚滚,簌簌落下。

“好,我买。”朱棣道,“给钱。”

这后面一句显然是对着自己说的,谢吉安忙从腰间摸出一块碎银,对着那娃娃道,“速速过来,拿了银子赶紧走。”

那娃娃喜笑颜开,身后撑船人急忙将船移近。

两船几乎挨着的当口,只听不远处一声急呼,“他们在那儿!快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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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二章 更无人处月胧明

即使在许多许多时日以后,刘吉安但凡想起那一幕,无论严冬酷暑,立时一身冷汗。

那一幕,并不长,不过是几个晃眼的功夫。就这般晃眼之间,却发生了许多事。

不远处急速而来的舟子上,立着的两个女子。撑船的,戴着面纱看不清面貌。她身旁的那一个,华衣锦裳,手中拎着的却是个小巧的弓弩。

弓弩再小,也是用来杀人的。

刘吉安早在听见那一声疾呼时,就已本能地将挎刀握在手中。同样是本能,他并没有忽略身旁正在靠近自己的那只渔船。

那拎着鱼篓的小娃娃猛地扑倒,他眼风里看见渔船的垂帘扬起,在看见一排弓弩的瞬间,他已将脚边晾鱼的木板勾起,挡在身前。

几乎是同时,坐在他身旁的朱棣以手在面前的案几上一拍一推,那案几立刻竖起,同那木板并排立着,将二人挡在后头。

箭矢如雨,疯狂地激射在木板与案几之上,距离太近,竟有锋利的箭头穿过木板,几乎钉在刘吉安的身上。

刘吉安此刻却已完全冷静下来,将朱棣拦在身后,而其余的腾骧卫也已矮身聚拢来。

但他们的船与渔船靠得太近,木板根本无法抵挡密集的箭矢,很快有护卫被射中倒下。

刘吉安将手下递过来的弓弩紧握在手中,一面使劲全力顶着木板和案几,一边死死盯着另一只正迅速靠近的船。他很清楚,若两只船同时发动,今日便是他与他手下这些腾骧卫尽数战死,怕是也保不住身后的天子。

就在他抬起弓弩打算击杀船头的女子时,猛地见她扬手对着渔船弓弩连发,虽威力不够,但也令渔船上的攻势立减。

刘吉安心里一松,这两只船并非一伙,自己还有机会。当下趁着渔船短暂的缓势,他号令腾骧卫连弩反击,自己握着船篙欲将舟子远离开。

渔船上的攻势却几乎立刻恢复,刘吉安骇然看着燃着火的箭矢自那船舱里喷涌而出,将河道上照得雪亮。他尚不及反应,猛听朱棣一声“死丫头!”就欲起身。

刘吉安大骇,再顾不上其它,一把将朱棣摁住,“陛下不可妄动!”

耳边却听扑通一声,似有人落水,二人扭头看去。另一只船上撑船的女子,竟将手持弓弩的女子推进河里。而那只船即刻如箭一般急速地撞向渔船。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刘吉安除了使出浑身力气死死摁着朱棣,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只船轰然撞在一处。渔船失了稳头,几乎立刻倾覆。而撞过来的那一只船因为更加轻巧,竟当即断作两截,此刻反扣在水面晃晃悠悠。上面撑船的女子,踪影全无。

短暂的安静,很快数个身影自水中而出,攀着船就欲上来。刘吉安正欲上前阻拦,已被朱棣一把推开,眼见着他率先砍翻一人,就欲往河里跳。

刘吉安几乎魂飞,自后头一把抱着他的腰间,“陛下万万不可!水下情势复杂,不知有多少刺客!”

言罢猛地有人破水而出,扒在船边,乌发早已散开蜿蜒在面颊畔,金钗斜插,但掩不住满脸的欣喜,“陛下有我在,没事的!”

朱棣捉住她的手腕,欲将她拖上船,“你个死丫头,要有个闪失我如何向你爹交待……”话未说完,觉着手上一沉,眼见她神情遽变,她身后的水面顿时浮现血色。

“快!”听着他一声疾呼,刘吉安才回过神,忙伸手一同将那女子拖上船。她背后赫然一截箭矢,只余羽翎。

“林浅!”朱棣将她搂在怀中,“醒醒,不能睡!”

张林浅只觉后背钝痛渐渐散去,浑身却愈加没了气力,勉强睁开眼,看着他紧绷的面容,她欢喜道,“不睡不睡……好不容易见到……怎能睡去了……”

“谁让你来的?”他的嗓子暗哑。

“我想见你……”她脸上几无血色,浑身止不住的颤着,“与旁人无关……别怪她……”

岸上忽然而至的密集马蹄声令刘吉安一颗心又拎起来,待看清是腾骧、羽林卫的人马,这才大大松了口气。来人纷纷扑进河道中,迅速聚拢过来,将仍在船边纠缠的刺客一一拿下。另有人去两艘翻覆的船上,寻找活口。

“回宫!太医!”刘吉安看着脸色极其难看的陛下,忙吩咐人将船靠近岸边。

眼瞧着怀里已然神志不清的张林浅,朱棣晓得,若不尽快施救,怕是……

“我瞧瞧。”

刘吉安大惊,眼前的这个女子是何时出现的?他竟丝毫没有察觉。

“好。”

更令他吃惊的是,陛下居然说了这么一句好,且没有半分迟疑。

那女子将张林浅后背的衣衫撕开少许,从腰间摸出药瓶在箭簇周围的创伤处撒了药,“不能硬拔,这药只能暂时止血,得找文德。要快!”

“龙驹!”朱棣唤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很快听见马蹄声急急近前。

它到了跟前,却直接冲到桐拂身边,用脑袋将她顶了又顶,几乎将她推坐在地上。

桐拂伸手摸摸它的脑袋,“乖,先救人,回头去看你。”

龙驹甩了甩脑袋回到朱棣身旁,待他抱着张林浅翻身而上,它已风一般地急掠而去。

刘吉安匆忙催马跟上,却又忍不住回头瞧了瞧岸边那姑娘。居然和陛下的马都这么熟,究竟什么来头?

桐拂在河边又坐了一会儿,腾骧和羽林卫的手脚十分利索,不过转眼间,已将四下收拾得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刺客早被押走,两条船亦被牵去了,河面上静谧如初,映着无边月色。

她心里却压着,极不舒服。那小娃娃落水之后,她没能找到。将那渔船撞翻,实在是不得已为之,彼时想着即刻下水去将那小娃娃先捞出水来,不曾想在水下寻了很久都不曾找到他。如今她只希望,那小娃娃识得水性,已自己遁水而去……

至于张林浅,她叹了口气,若能找着文德,应该还有一线机会……

文德自太医院出来,循着巷道往官庐走去。今夜并非自己当值,只是不知为何,自日落,他却始终有些不踏实的感觉,特意在太医院多留了一阵。眼看已近三更,值守的太医已在堂内打起了盹,他才悄然而出。

官庐在巷道尽头,门前垂下的青藤密密匝匝,月光下铺撒了一地婆娑身影。

他方要推门而入,耳听一声轻唤,“哥。”再挪不动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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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三章 怨月愁烟长为谁

“清儿……”文德稳不住自己的声息。

她的身影掩在垂藤浓郁的影子里,只能勉强看出轮廓。

“他们,失手了。”她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

他伸手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拖进院子里,直走入里屋掩上门才松开。

她的手腕被握得生痛,她躲不开他身上极力隐忍着的滔天怒意。

“你为何执意如此?”他垂在身边的手颤得厉害,“我倒罢了,只是,文家还有许多亲族。你不顾虑自己,也丝毫不顾虑你的族人?”

文清靠在门上,半晌没有出声,“若没有他们,我早在文华殿的那场大火里化作灰烬。又或者,是午门外无数冤魂里的一个。”

“他们?”文德扶着身旁的案几勉强站着,“是他们让你做的?你可有与他们始终一处?你可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她垂着眼帘,“自有信客。”

“信客?你又怎知是他们遣了来的?怎知不是将你利用之人?”他猛地意识到什么,“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骤然而来的马蹄声,停在院门外。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讶然与凌厉,文德的心猛地提起,扯着她直往后走,将她推进后院,压低了声音,“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出来。你记着,你若有什么,我总归与你一道。”

说罢他将门仔细掩紧了,径直往前院去。

看着他抱着一个女子冲进来,身后跟着十余个腾骧卫,文德深吸一口气让开身,容他进了屋子,将那女子放在榻上。

“文德,她不能有事。”朱棣浑身是血,盯着他。

文德正欲上前看那榻上女子,眼风里瞧着腾骧卫正欲往后屋去看察,心中猛地拎起,却听他道,“放肆!文大人的宅子,也是你们可以随意走动的?去外面候着!”

刘吉安闻言,忙领着众人退至屋外。

文德去一旁取了药箱,飞快地取出箭簇、清创、敷药包扎。又从架上取了药丸兑水,灌入她口中。一切收拾停当,回身才发觉他竟一直站在身后,目光始终落在她的面庞之上。

“陛下,张姑娘的伤势不轻,臣已尽力。过不过得去,也要看她能不能撑过今晚。”他顿了顿,“不如陛下先回宫,由我来照看张姑娘。”

朱棣却在一旁坐下,“我等她醒。”

“陛下……”文德见他神色坚决,不好再坚持,“要请腾骧卫跑一趟,从太医院调女医过来,便于照顾。”

朱棣没吭声,手臂支在案上撑着额间,似有倦意。

屋外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堪堪停在门前,分明犹豫。

“进来。”朱棣扬声道。

刘吉安踏入屋子,神色凝重,“陛下,长干寺走水,疑是奸人纵火。火势甚烈,已难压制。”

“你亲自带人去察看,探明了再回来。”他虽听着无异,一旁的文德分明瞧见,他的手紧握着,青筋尽暴。

待刘吉安离去,屋子里复又鸦雀无声,跳跃的烛火映着他缎青色的曳撒,面目隐在暗处。原先紧攥着的拳,终究无力松开。

文德晓得,长干寺在眼前的天子心中当是极重要的一处。孝皇后薨逝后,天子悲恸,为荐大斋于此,并赐御制寺修官斋敕。如今竟遇火,且火势已难控制……他不由思量着,方才劝陛下回宫的话是否该重提一回。

朱棣忽然出声道,“何必这么麻烦。文大人这里,不是有现成的女医。”

文德听罢,脑中嗡的一响,即刻撩袍跪下,“陛下,臣……”

“人命关天,管她是谁,先出来救人。”他语调中倦意更浓,转而望着榻上昏睡的张林浅,“她若无事,旁的,可不计较。”

“谢陛下!”文德又要拜倒,被他虚扶了。

“先救人。”他话音刚落,听见外头又一阵脚步声近。

片刻,大内官神色急忧跨入屋内,闷头就拜,“臣请陛下回宫,外头仍不安全。”抬眼见朱棣面无表情,又道,“臣带来了宫女和内侍,这些宫女都是习过医术,在太医院录过册的,可以替文大人打打下手。

并可随时将这里的情形报与陛下知晓。”说罢,拿眼示意文德亦劝上几句。

文德上前一步,“陛下,张姑娘一时半刻不会醒来。还需尽快替张姑娘换上干净衣衫,再有施针、换药,这屋里人多一来不方便,而来恐扰了姑娘静养。”

朱棣起身往外走去,“她若醒了须即刻来报,此处,一切听文大人安排。”

大内官忙起身跟上,迈出门之前不忘回身冲着文德一揖以示感激。

文德将一行人送出院子去,瞧着廊下立着的一溜排敛神恭顺的宫女和内侍,稳了稳心思方走上前。吩咐了更衣、备针、煎药,众人即刻散开分头去准备,他这才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船经过靠近官庐的渡口,桐拂犹豫了一瞬,将舟子泊在岸边。望了一回通往金幼孜官庐的巷道,那里只巷口悬了一串明角灯,光亮昏昏寥寥,她本已踏上岸去的脚终是收回,重又坐在船头上。

此刻约莫已是丑时,该是睡得最沉的时分。今夜之事,若被他知晓,怕是又要被他数落念叨半天。这么想着,她又觉着乱成一团的心思舒展了些许,伸手就欲将拴船的绳子取下。

眼风里似是瞧见远处巷口明角灯处有动静,抬眼再看,赫然一道身影立在那里。

她的手僵着,看着他走近,他接过她手里的绳,重又挽在忧欢石上。

“吓着你了?”金幼孜上了船,拉着她并肩坐下,“我睡不着,之前去寻过你,你没在。

回来还是睡不着,想着天亮再去寻你,就这么走出来了。”

她没吭声,不露声色地将撕破了一角的裙摆掖了掖。

看着她额前犹湿的碎发,他叹了口气,“张林浅又惹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她搓着手。

“张林浅整天琢磨的事,无非那一件……”

“我们……遇着刺客了。”她索性打断他,“不过,只有张林浅伤重。”

“遇刺?陛下今夜出宫了?你们遇见了?!”金幼孜的眸光有些骇人。

“他无事,方才带着张林浅去找文德,这会儿该是……回宫了。”

他倏而起身,“你怎么如此糊涂?!你事先是不是知道她去干什么?你为何不离开?又为何不告诉我?”

桐拂被他说得一愣,竟不知如何答他。

他已撩袍上岸,只丢下一句,“你赶紧回去,这些日子莫要再离开那院子。”

看着他走入深巷中的背影,她没来由觉着陌生恍惚,揉了揉眼再细看,那身影已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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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四章 一杯清露冷如冰

晨曦初露,太医院洒扫小吏拖着竹帚打着呵欠推开门,就被外头站着的人吓了一跳。

惊呼未起已认出来人,忙改口道,“是桐姑娘啊,这么一大早的,怎么杵在门外一点动静都没?”

“我爹可在里面?”她神色有着不同寻常的慌张。

“桐大人?没在啊,他不是早搬出去了?”

桐拂见他茫然不似遮掩,道了谢就欲离开,忽而又折回,“文大人呢?可在里头?”

那小吏挠了挠脑袋,“文大人昨夜不当值,但近子时才离开,今日也不会这么早过来吧。不如,姑娘一会儿再来瞅瞅?”

桐拂告辞离开,一路走得浑浑噩噩。爹爹不知去了何处……昨夜回去,他的屋子没人,她几乎一宿没睡,也没等到他回来。既然不在太医院,他能去哪儿?照理不会这般不辞而别。

待赶到问柳酒舍,伙计刚把门打开,瞧见桐拂还没来得及招呼,她已直接越过自己往后院急急走去。

刘娘子方梳洗完,正在井台旁绾发,瞧见她匆匆忙忙进来吓了一跳,“小拂?这么一大早就过来了?出什么事了?”

“我爹不知去了哪儿,刘娘子可知道?”她跑得急,掬了井水就喝。

“哎哟,这么凉的水哪儿能喝!”刘娘子将水瓢夺了去,“你爹?昨日还见着他,他去惠民医局在我这儿停了停脚。怎么,他昨日没回去?”

她缓了缓,“我昨夜回去的晚,他就不在院子里,等到天亮也没回来。方才去了太医院,他也不在。”

刘娘子抚着她的背,给她顺顺气,“别着急别着急,能有什么事,要么哪里有急症,去瞧病了?”

桐拂仍锁着眉,从前也不是没有过,爹爹大半夜地被人叫去看诊。但偏偏是昨夜,她怎么都觉得不大寻常。

“好了好了,正好,在我这儿吃了东西再回去。”说罢刘娘子将她领着就往前头去。

一顿饭吃得没精打采,刘娘子很快就去后头张罗去了,独留了她一人坐在临街的案前喝粥。

外头不远处的河面上,雾气缭绕,过往的舟子渐渐多起来。眼瞅着一只小舟靠了岸,一个男子手里拖着个八九岁的小娃娃直拎上岸来。上了岸,将他往地上一推,拔腿就走,嘴里骂骂咧咧不知说着什么。

那小娃娃一骨碌爬起身,想要追上,又被那男子一脚踹开。眼见着那舟子很快离开,他颓然蹲在河边将面庞埋进衣袖中。

这么看着,她就觉得有些眼熟。又看了一回,桐拂再吃不下去了,撂下碗直冲了出去。到了他身后,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迟疑着停了脚步。

那小娃娃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瞧着是不认识的,又转过头去,重又将面庞埋在衣袖里。

“昨夜,你在渔船上?”桐拂蹲在他身旁,小声问道。

他身子一哆嗦,拔腿就要跑,被她一把拽住。

“我不认识你!你放手!”他拼命往后缩。

“你可有受伤?”

他慌忙将另一只手臂藏在身后,“不关你事,你放开我!”

“给我看看,”桐拂肃然道,“若不及时上药,伤口可是会发黑、烂掉,手臂可就没用了。”

他一愣,抿着嘴犹豫着。

她将神色缓了缓,“上药会有一点痛,但若不管它,会越来越痛。”

“你骗人!”他道,“我母……我娘说,上药很痛!不过……我是男人,不能怕痛。”

“既然如此,让我帮你看看伤口?我有药。”她从腰间摸出小巧的瓷瓶,在手中晃了晃。

他盯着那药瓶看了看,将藏在身后的手臂伸到她面前,“看就看,我一声都不会哼。昨夜,若非那个疯子将船撞翻了,我也不会受伤。”

桐拂轻咳一声,撩开他的袖子,底下是一道很长的伤口,应是被尖利的锐器划过,又被水浸泡,此刻红肿着甚是骇人。

清洗上药包扎他果然没吭过一声,桐拂收拾停当,不由赞道,“果然厉害!你叫什么?”

“我不知道。”他抿着唇,“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怎会不记得自己叫什么?”桐拂奇道,“那你可记得自哪儿来?”

他摇头。

“昨夜,你为何会在那渔船上?你可知有多危险?”

“他们说会给我银子,只要我照着他们说的做,就给我很多银子。”他恨恨道,“可他们骗人!一个铜钱都没给我,还说若我到处胡说,就把我杀了。”

“你要银子做什么?你的家人呢?”

“不记得了,他们说我脑袋坏了。我有了银子要去找京师最好的大夫,大夫将我治好了,我就能找到我的家人。”

桐拂自腰间掏出一袋铜钱和一些碎银塞给他,“你拿着,赶紧离开京师,马上从西水关出城。你如今很危险,有人会抓你。”

“我要治病,我觉得我娘亲……她就在这里!我不能走。”

“你若现在不走,一旦被捉住,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你的家人,你可晓得?先找个地方躲一躲,过一阵子再回来。”

他犹疑了一瞬,站起身,“我不能白拿你的东西。”说罢,将脖颈间的一根绳结取下,那上面挂着一个形状奇特的坠子,看着却是上好的玉料,“这个给你,我身上只有这个了,也不知道值几个钱。”

桐拂将那绳结接过,重又系在他的脖颈间,“这个你仔细留着,将来说不定能用它找着你的家人。”

他正欲转身离去,桐拂将他叫住,“出了京师往南走,多水乡小镇。小镇上会有栖流所,你先去避一避。”她将他身上的衣服拢了拢,“一路上还要记得找惠民医局,你手臂上的伤需要换药。”

他点点头,“我还会回来的,到时候会把银子和铜钱都还你。”

眼见他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桐拂一叹,但愿他这一路安好无虞……

“一大早的,杵在河边唉声叹气,欠了人家钱了?”

听着身后这一句,桐拂下意识将手腕护着,才缓缓转过身。

卢潦渤瞧着她的模样,忍着笑叉着腰,“一朝被蛇咬……”

桐拂觉着头皮发麻,将他的话头打断了,“毒也下了,你让我做的事我也办妥了,你答应的事呢?”

他撇了撇嘴,“解药我给他们了,他们不敢用,我有什么法子?

我今日来,就是要告诉你那两个人在哪儿。

昨夜,你遇见了其中一个。

并且,若非他认错人,背上扎着箭簇的,本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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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五章 情浓渺恰相思淡

面前的他不似说笑,昨夜之事,也实在说笑不来。

除了刺客和浅,竟然还有旁人?

“残棋?他不是已离开京师了?”

“唔,这个雕题族人跟着秣十七离开了。昨夜的,是鲛人。”

“等等。”桐拂有些糊涂,“残棋为何要跟着十七离开?”

“你去问他啊,我怎么知道。”卢潦渤靠在身后的树上,“对了,你是不是问过峨眉是什么意思?谁问的?”

桐拂点头,“残棋曾经这么唤过十七。”

“峨眉这个说法,不光在交趾,南边的海岛上很多人都这么称呼妹妹。雕题族人是不是这么叫,也不好说。”

“难道,秣十七是残棋的妹妹?这怎么可能?根本就是不相干的……”

卢潦渤摇头,“这可不一定。秣十七真正的身份,你可打探过?哎,你别瞪我!我也没打听过,只是提醒你,这人吧,不能光看表面。她说她从前是养马的,你就信了?说不准就是一打鱼的……”

“还真是,”桐拂白了他一眼,“说自己是打鱼修船的,原来是个使毒的……”

卢潦渤眼一瞪,“怎么说话的?谁使毒了?缳缳是我收养的,我虽救了它,却管不了它。它咬你,那是因为……嘶,它通常喜欢咬水里的东西,你难道是鱼?”

桐拂扶额,“我是什么不要紧,鲛人是怎么回事?他昨夜为何会出现?为何要杀我?”她眼睛瞪圆了,“你昨晚也去了?”

他蹲下身子,望着眼前清凌凌的河面,“若非因为你,她也不会对我发那么大脾气……她神志不清逃至京师来找人,脑袋时灵光时糊涂的,但从来没对我说过狠话。

你救了她大哥,她欢喜疯了,转头就怨我下手太狠辣……说我若不帮你,她以后再不理会我……切,谁稀罕……”他闷头想了想,一叹,“没法子,还就是稀罕她。”

桐拂想着那古灵精怪的小皇后,再瞧着他的背影,“你们俩……”

他将手里的石砾扔进水里,一串水漂激起涟漪无数,“看不明白是不是?看不明白就对了。什么事都明明白白的,多无趣。

我劝你,多操心自己的事。你若没别的要问的,我可走了。”说罢站起身果真就要离开。

“鲛人呢?你话没说完,他为何会在京师?他不是该在海里?”

“你这话问得好,”他停下脚步,“鲛人无法在岸上或是淡水里活下去,他需要海水。若是不得不上岸或是进入河流湖泊,也不能超过一日一夜。”

“海水?京师哪里有海水?”

“昨夜遇上他纯属运气,这家伙跑得太快,我根本追不上。想逮着他尚需些时日,你自个儿好自为之,别没抓着鲛人先被他杀了。

走了,除了帮你找鲛人,我还得去找小娃娃,有事再来找你……”

桐拂心里猛地一拎,“小娃娃?你在帮黎笙找她的儿子?她还没找到?”

卢潦渤的脚步复又停下,“这小娃娃也是个厉害角色,当初他被他亲祖君抓了送出安南,那么个小不点,居然自己跑了。追他的人一路追到京师,再找不着他,一晃就是这些年。

阿笙的爹逼她嫁给当初的皇帝她没疯,自己的夫君被踹下皇位关在塔里她也没疯,但这小娃娃跑了,她立刻就疯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桐拂怔怔听着,忽然俯身捡了地上一块石砾,在沙土之间画了个花样,“这个,你可认识?”

卢潦渤见她神神叨叨的正欲嘲笑,瞥见那花样他面色骤然一冷,一把将她的手腕捉了,“这东西,你在哪儿见到的?!”

……

缓缓睁开眼,看清了凑在面前几乎喜极而泣的面庞,浅错愕了一瞬。随之,背后传来的痛令她又闭了闭眼。

那跟前的人倒抽一口冷气,“姑娘不是醒了么?怎么又睡过去了?”

浅缓了缓,“我醒了,你哭什么?”

那宫女慌忙将眼角的泪拭去,“我是实在太欢喜了……”

“我快痛死了……有什么好欢喜的……”每说一个字,都会牵扯到后背的痛,她的面上就有些狰狞。

那宫女瞧着,扑通一声跪了,“奴婢不是这意思……只是,若姑娘再不醒来,这里里外外的人,脑袋都保不住了……”

“真的?”浅睁开眼,“他真的这么说的?”

小宫女慌忙点头,“自从皇后薨逝,陛下喜怒无常,可我们从未见过他这般在意。”

浅嘴角飞扬,好似想起什么,“一直是你在这里伺候的?”朦胧记得,似乎有个女子一直在身旁,给自己换药、喂水、擦汗。虽不过是寻常的照顾,但十分仔细,拿捏得也极好,令她觉着十分安心。

那小宫女又道,“奴婢一直候在外头,只有门开了以后,我才能入来。屋子里,当是还有旁人伺候着。不过……”她四下看了看,“每回进来,都没瞧见有人。”

“这是何处?”浅望着陌生的屋子里。

“此处乃太医院院判文德文大人的府上。”

“文大人?”她想了想,“这么说,陛下是直接把我带来了这里?”

“正是。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奴婢从宫里赶来时,陛下还在此处。之后大内监来催促了几回,他才离开。”

浅嘴角的笑意愈浓,却很快被席卷而来的乏意包裹着,嘴里嘟囔着“他还是在意的……”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小宫女见状趔趔趄趄冲出屋子,正遇上走入来的文德,“大人,姑娘方才醒了,说着话又睡过去!”

文德皱着眉,“怎么能让她说话?说了要静养,下去。”

门在身后合上,他抬眼看着床榻前静立着的身影,不觉一叹,“清儿,你累了,去歇会儿。”

文清不语,兀自望着昏睡的浅出神。

文德走至她身旁,“事已至此,不如放下。”

“不。”她道,“还不能。”

“你究竟要怎样?原本昨夜,你、我,连同文家所有亲族都会被杀光。他并没有这么做,你想想,是为何?

当真是他已放过了那个人?

还是,他根本晓得,你所做的事,本与他要找的那个人没有丝毫干系。”

第二百八十六章 素景垂光雁雍鸣

一室草药清息微苦,帐帷半卷,映着二人并肩身影。

“死的人还不够多么?”文德望着榻上浅苍白的面容,“究竟还有多少人,要因此丢了性命。”

文清俯身将她额间沁出的汗拭去,“你救了她,他感激你,自然不会杀你。而你,很快将是周王的女婿、郡主的夫君,他更不会碰你。”

“我没能救得了她。”文德道,调子里尽是疲倦。

文清的手顿住,“她不是醒了?我方才探过,她的脉象也好了许多,该是……”

他摇头,“她的伤势太重,我虽勉强可令她支撑一阵,但不会太久。长则经年,短则……”他一叹,没说下去。

她欲将那帕子折起,折了几回,仍是散乱。

“从一开始,就有许多无辜之人,本不该卷进来。对,亦或错,到了如今,没有什么比无谓的死去更令人痛惜。

清儿,你我自幼习医,所谓何来?且不管你从前如何思量,定不会是眼下的顾虑彷徨。”

“哥。”她一声唤。

文德身子微微晃了晃。

“你娶宜安郡主,可是为了我?”她侧过面庞,看着他。

他垂下目光,“宜安郡主率直聪慧,我心仪之。”

“你撒谎。”她打断他,“心仪一个人,不是你方才说话的样子。

我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你根本无需为了我,隐忍、委屈、刻意,终究生出悔意。”

他转眼看着她,“怎么会有隐忍、委屈和刻意?你若无恙,那些对我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清儿,一念执着,一念放下。我不逼你,你自己拿主意。但,我会永远在你身旁。”

院子里传来纷杳脚步声,他接过她手里的帕子,“他来了,你去好好歇着,我一会儿来瞧你。”

门被推开,他身上燕居衮服未换,显然是听了消息即刻赶过来。

“醒了?”朱棣径直走到榻边,察看浅的情形。

“早前醒过一回,又睡过去。”

“多久可恢复?”察觉身后的文德没有动静,他直起了身子,跟着静默了许久,“如实说。”

“张姑娘伤势过重,眼下虽勉强过了最凶险之境,但之后如何,臣并无把握。”

“你都没有把握……”他似是自语,将她搁在身旁的手执在掌中,“之后,是多久?”

“多则一两年,少则数月。”

掌中冰凉的手微微动了动,他俯身,“阿浅,是朕。”

浅奋力睁开眼,将他细细看着,“是梦么?”

他在她身旁坐下,“不是梦。痛可好些?”

“不痛。”她咧了咧嘴,“很久没人叫我阿浅了。从前只有爹爹这么叫我,后来,就没人这么叫了……”几句话,她额上尽是汗。

“不要说话,你的伤无大碍,很快会好起来,但眼下需静养。”

“陛下会常来?”她有些慌。

“朕是来接你入宫的,往后可以每日看你,可好?”

她一怔,明明是满面的愉悦,偏偏泪珠如断线的珠子,簌簌而落,“好……我欢喜得……不晓得如何是好了……”

“那就安心养着,听文大人的话。

再有,清宁女医是朕特意为你找来的。入宫之后,你也要听她的话,好好吃药养伤。否则,我不去瞧你。”他板着脸。

她急急点头。

“朕先回去,一会儿会遣了人来接你入宫,你先歇着。”

文德跟着他到了院子里,四下的人不知何时都退散干净。

“这一阵子,文大人需辛苦些,每日入宫看诊。至于清宁女医,”他顿了顿,“今日即随浅入宫。品级,同文华殿女史。”

明黄衣角消失在院门外,文德仍在出神,并未注意文清已到了自己的身旁。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从今往后,文清、阿芜都不在了,世上只有清宁。”她的声音飘忽,仿佛白墙之上长木婷婷的影子,随时会消散不见,这令他觉着不安。

“清儿,若你不愿,我去禀……”

“不,我会入宫。那里,我很久没回去了。”

……

被卢潦渤拎着,在西水关转了不知多少圈,桐拂实在走不动了,坐在桥边的石台上只有喘气的劲儿。

“你让他出城?!”卢潦渤的脸色狰狞,将路过的挑夫吓得一个哆嗦远远躲开去。

“不然呢,昨夜那事,他若不跑,难道等着被抓起来?”

“他一小娃娃,自己一个人如何出城?还要往南去?找栖流所容身?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你可有更好的法子?我周围蹲着的都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若将他留下,他只能更危险。

再说,我哪里知道他就是陈安……”

眼看着远远跑来的丁琏和李蕴,桐拂一愣,“你告诉她了?”

他剜了她一眼,“还嫌不够乱的,告诉她,她不得把整个西水关翻个底朝天。”

丁琏李蕴和卢潦渤三人叽里咕噜说了半天,桐拂一个字没听明白,就看着他们不时拿眼瞧着自己,惊讶、愤怒、痛心、责怨……齐全了。

说完了,卢潦渤走到跟前,“他现在长什么样?你给说说。”

桐拂比划了半天,三人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小娃娃不都长这样?”

她颓然坐下,沮丧道,“是本来就差不多……”

“这不是桐姑娘么?”迎面走来一人,桐拂抬头一看,竟是今日一早就见过的那个太医院洒扫小吏。

桐拂忙起身,“这般巧。”

那小吏道,“我来西水关,是替院判大人跑趟腿置办东西。”

“我爹可回去了太医院?”

“桐大人没回去,我听说……”他凑近了一步,压低声音道,“他去了诏狱……”

“当真?!”她如坠冰窟,调子颤得厉害。

“自然是真的,我听院使大人说的啊,就昨夜……”话没说完,抬头再看她人已经跑得没了影,他一脸茫然,“我还没说完,这跑什么呢……”

桐拂乱了手脚,这一路她想到很多人,没有一个她可以安心去找,甚至是金幼孜……

待奔至会同桥,已是日暮,夕辉如碎金,铺撒在桥下河面之上。

她有些恍惚,上回来,入了诏狱水牢,见到了刘莫邪。

这一次却是爹爹。

彼时湖畔,与小柔一别,转眼竟是天涯长相离。而爹爹,与自己同囿于京师,如履薄冰战战兢兢,难道终究是脱不开这个结局?

思量罢,她将颈间的水珀摸出,握在掌心。

无论怎样的结局,有些人,是拼死也要守在自己的身后。

第二百八十七章 牙签万轴裹红绡

眼前殿阁逶迤,金碧相射,烟霞霏微,哪里有半分诏狱的影子。

桐拂从未如此心灰意冷过。

爹爹尚不知情形如何,怎的又跑来莫名又陌生的地方?

自己眼下坐在某处殿宇的飞檐之上,双腿悬着晃晃悠悠。四处看了一圈,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却一时又说不上。

远远看出去,除了宫城,往南可见市井、城郭。往北,依稀是钟山和石头城。当中大片的水泽,似是玄武。东面钟山脚下,若是没记错,该是燕雀湖。

燕雀湖,安宁陵……这么想着,她有些怔怔。

那些个本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过往,是非纠葛、兵戈止息……如何就成了自己的旧忆往昔,挣不脱、抛不去,不得开交。

正出神,眼见着身边不远处殿檐边啪的一声靠上了一个长梯。不多时,有人背着沉甸甸的一个物件气喘吁吁的上来。后头跟着另一人,身上背着个大木箱。二人衣着,看起来应是宫内的内监。

桐拂本也无处可避让,又怕吓着他们,只得跨过屋脊,蹲在了另一侧的琉璃瓦上。

这二人抬着那东西吭哧吭哧从她身旁不远处过去,好似根本瞧不见她。桐拂这才看清,他们捧着的竟是个鸱吻。

从前听那苏氏演义,蚩者,海兽也。汉武帝作栢梁殿,有上疏者云:蚩尾水之精,能辟火灾,可置之堂殿。

又一说,龙生九子,排行老九的这鱼形龙吞脊兽,口阔噪粗,平生好吞,尤能吞火。故此,多安于屋脊两头,消灾厌火。

她也才想明白,方才觉着这上头少了些什么,正是那飞檐角上缺了的吞脊兽。

但这二人大白天的,抱着这鸱吻上来做什么?

眼瞅着他们将鸱吻稳稳妥妥地装好了,又去装另一侧的。待两个都装完了,二人已经累得气喘如牛,跌坐在屋脊上歇息。

其中一人道,“这多少回了……但凡宋廷来了人,陛下让把这金陵台殿之上的鸱吻统统撤了。人一走,又让装回来……他们来来回回好吃好喝的,可要折腾死我们这些人……”

另一人示意他小声,“慎言慎言……”

“慎什么言?这上头鬼影子都没有!”

桐拂默默往一旁让了让。

另一人又叹道,“陛下如今去了唐号,称江南国主,龙袍换了紫袍,贬损仪制,那也是没法子。”

“没法子?从前是大周后,如今又来了个小周后。

那锦洞天,你可瞧见了没?哎哟,墙用嵌金线罗帐为饰,玳瑁钉,绿宝石镶着窗格,红罗朱纱糊在窗上。屋外广植梅花,于花间设彩绘木亭,仅容二人坐于其间……

啧啧比昭惠皇后尚在时,不知奢华几般……”

“瞧瞧,你就整日盯着那后宫里头,眼睛都挪不开。前朝之事你又晓得多少?陛下他其实……”

话未说完,底下有人高声唤道,“这人呢?上去怎的不下来了,再不下来,这梯可拿走了,你们就在上头凉快着!”

那二人再不敢多言,慌慌张张下了去。一时这屋脊之上,重归静谧。

桐拂听着,约莫晓得,这大约是南唐后主降宋前头两三年的事。但上回来,他不是已经出城降了?怎么此番过来,反倒是退回去了?

思及此处,她心里更是烦乱,站起身四处察看,总该有法子能回去。

长梯已被撤走,如此高的殿宇该如何下去?若直接跳下去,会不会就回去了?但若不是这个法子,这么高摔下去……

转到殿后,眼前一亮,一对松柏亭亭而立,恰有枝条伸展于檐角之上。当下她再不犹豫,攀着那枝条往下。待双脚踏在主枝干上,她松了口气,抬眼恰好可以看见殿宇的匾额,建业文房。

她约莫记得南唐时有个澄心堂,好似并未听过这文房。

自半掩的高窗看进去,檀木书架望不见尽头,牙签万轴红绡艳。原以为昭明太子的玄圃藏书当是无出其右的,但眼前这藏书的殿阁,只怕是不差上下。

但眼下她实在无心瞧什么藏书阁,需尽快想法子回去。正欲跃下树去,听着细碎脚步声近前,虽晓得她们应是瞧不见自己,但还是匆匆避入树影枝丫之间。

“黄保仪,”有人恭敬道,“听说那霓裳羽衣曲,如今就在这建业文房,可是真的?”一个小宫女的声音。

走在前面的女子,身姿窈窕,单是这背影已生出绰约无双的风情。她脸庞微微侧了侧,这么惊鸿一瞥,连桐拂都一时晃了神。

这世上当真有如此神仙般的人物……

“正是,”黄保仪道,“这霓裳羽衣曲本是礼赞大唐开元天宝盛世的太平法曲,但安史之乱中,这支乐舞湮没,乐谱飘散几无可寻。

惜彼时,答云七县十万户,无人知有霓裳曲。

此番寻得残谱,陛下甚是欢心。早前令乐工曹生按谱寻声,曹生善琵琶,按谱粗得其声,但并不尽善。

之后昭惠皇后亲自寻声,才将曲目补缀,虽是新音,却清越可听。”

二人说着话已迈入文房内,不久那小宫女捧着书卷而出,很快离开。桐拂自高窗望进去,那黄保仪独自立在一处案前,正提笔录着什么。

一位宫中保仪已是这般绝色,那大小周后得是如何的天人之姿……桐拂不觉唏嘘,正待移开目光,却猛地瞥见殿内不远处另一道身影,顿时僵住。

黄保仪将手中黄经纸签帖抄录妥当,放入用上等丝织大回鸾装裱的书册之后,回身正欲往檀木架走去,不觉停了脚步。

“又……吓着你了?”立在木架前的男子面显歉意。

黄保仪捧着手中的书卷,袅袅婷婷礼了礼,“司书大人说笑了,文房能有大人垂青守护,实乃幸事。”

“黄姑娘书学技能出于天性,妙于书札,才有这建业文房牙签万轴裹红绡。”

黄保仪面显微赧,如烟霞澄映,“司书大人谬赞,实乃因陛下才高识博,精赏鉴,勤校勘编秩……”

那之后他二人说了什么,桐拂再未听进半个字去。

那位司书大人,不是金幼孜还能是谁?

顶点

第二百八十八章 要休且待青山烂

那二人,穿梭于迷阵般的格架间,红锦裹着的万千书册之中,轻声细语并肩观览。桐拂不知自己是何时迈入了殿中,远远跟在二人之后,心里迷迷瞪瞪,一时想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金幼孜为何会在此处?为何对自己视而不见?却与那黄保仪十分亲近……看样子,二人并非头一回遇见,那之前,他们便认识?他可是常来此处?

桐拂心里空空落落,她忽然觉着他的背影这么看着,越发陌生起来。

陶弘景那日所言,莫名扑进心里。彼时他将那纸笺扔入溪水中,纸笺为水冲散……他说自己与柚子便如这般,终究无法在一处……

“司书大人,此处即为陛下收集编存的阁中集。

卢思道朔方行,应是在第九十一卷上品中。陛下亲题画人姓氏,押字歌诗。再以小回鸾装裱,签帖上有监装人名录及藏画品第。

若大人想观览,我这就取出。”

“不必,”金幼孜道,“黄保仪如此悉心照看,已是辛苦。只盼有朝一日,姑娘于困顿难决之间,始终顾虑此间图籍万卷,莫为憾事。”

黄保仪敛衽盈盈,“司书大人所说,保仪谨记于心。”

二人何时走远了,桐拂并没在意,待回过神来,偌大的殿阁内似乎只余了自己一个。她提步想离开,转了几圈竟是寻不到出路。

这之后,她便困着,无论如何都走不出。

即便攀上木架顶上看清了方位,待下了地来拼命往那方向奔去,却依然困在其中不得脱身。

白日里见高窗透入粲然日光,夜里明烛次第亮起,又次第湮灭。如此周而复始,不见尽头。

时时能听见脚步声、言语声,无论她如何奔走,不能靠近半分。

依稀有叹息、悲唱、啜泣、温言……

恍惚见紫袍、锦衣、华裳、铁甲……

听着那宋廷兵出江陵,南唐筑城聚粮……吴越犯常州……宋廷攻陷芜湖沿采石矶搭建浮桥……南唐全力御敌,然强弱悬殊兵败如山倒……金陵被围,米粮匮乏,死者不可胜数……

到后来,身旁红绸如血牙签惨白,如可怖梦魇纠缠左右……桐拂蜷作一团,似睡似醒……

殿门轰然而开的声音猛地将她惊醒,四下里幽暗一片,应是深夜。耳听着纷杳脚步声起,人语嘈杂。

她顺着身旁的木架攀上,举目望去,靠近殿门之处人影幢幢,皆手持火烛、火把,将那里照得如同白昼。

那中间俏然而立的,正是黄保仪。旁人皆是神色惶恐,唯独她眸色清冷,没有丝毫慌乱的意思,“陛下口谕,此皆吾宝,城若不守,尔等可焚之。”

言罢,有宫人上前,将木桶里盛放的灯油尽数泼在四处檀木架上。

“你们先退下。”黄保仪扬声道。众人面面相觑,很快依言鱼贯而出。殿门前独留下她一人,手执火烛,映着她的面目明明灭灭。

桐拂眼瞅着她对着一殿阁的书盈盈一拜,起身后,皓腕轻扬,手中火烛飞入那檀木架间,触着灯油迅速燃起。

书卷画轴丝绸本就易燃,眼下被火撩烧,顿成熊熊之势。

看着眼前的一切,桐拂倒并未慌乱亦或恐惧。在此处困了这许久,企盼早被无尽的空寂消磨殆尽。这般冲天火势在她眼中,反倒如挣脱困顿的嘶吼,看着尽是酣畅淋漓……

腰间猛地一紧,整个人落入一个怀抱,不及反应,两脚已落在地上。耳畔是熟悉的气息,和埋怨,“你这是在干什么?为何不逃?”

她觉着许是方才下来的急,灰尘落入了眼中,此刻酸楚难耐。

她忍了忍,想要挣脱没能动弹半分,“逃不了。”望着烟雾翻卷着而来,她当真是没有想要逃走的想法。

他将她手腕紧紧捉着,往身后檀木架间逼仄处疾步走着,“又在说什么傻话?文房四处有门有窗的,如何跑不了……”

她被他拖着,看着他的背影,这才渐渐将一些情绪看分明了,“有门有窗,偏是逃不出。如何能似司书大人一般,来去自如。”

他脚下慢了慢,呛人的烟气令他重又疾走起来,“你看见什么了?又胡乱琢磨什么?先出去再说。”

“我不出去。”她忽然停步,将他死死拉住,“我得回去,一刻也不能等。”

金幼孜脚下一个踉跄转过身,“你疯了么?没看见后头的火?

这不是幻象,是开宝八年建业文房的那场大火。我们若不离开,会和你身后的十万书卷一道化作灰烬。”

她面上似笑非笑,“她不是允了你,会守护好这些的?怎的一把火全烧了?当真不是幻象?”

他重又将她的手腕紧紧捉着,“小拂,我们先出去,出去以后我会说清楚。你待在此处,回不去的,相信我……”

他的面上遽然变色,猛地将她扑倒在一旁的殿柱之后。

桐拂虽被他护着,仍是一阵猛烈的晕头转向。耳边听着有什么轰然倒下,热浪顿时将她二人裹挟。

“你有没有事?”他慌张唤道。

她睁看眼,他的额上一道血迹刺目,兀自滑落。她心里一慌,伸手就要拭去,他已将她扶起身,“没事就赶紧走,这殿阁撑不了太久……”

热意难当浓烟呛人,他的脚步有些踉跄,没走几步,倚着一旁的殿柱紧闭着眼。

“你怎么了?”她心里慌得更厉害,“可是方才伤着了?”

“这一点无碍,”他费力想要拖着她继续走,“只是……这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她没来由的火气。

“你是水中生魄,”他努力睁着眼盯着她,“而我,所谓司书,其实乃因木中所生……”

她听着糊涂,“什么水啊木的,这和你受伤有何关系?”

“我受不住火,傻……”他摇头,“你沿着这殿柱一直往前,是北面的侧门……”

她怒气更盛了几分,“你给我起来!我自个儿出不去的,不然怎会在此处一直困着?”

“我怕是出不去了,走不动……”他额上汗如雨下,面色苍白,不似说笑。

她将他冷冷瞪着,“走不动?可是悔了?后悔将那白雁给我?早知道……”

他的面庞猛地凑到眼前,二人转瞬已是额间相抵。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他的声音在四处毕剥火声之间,如泠然清音,回响不绝。

第二百八十九章 山远天高烟水寒

二人跌跌撞撞跑出,身后的殿阁几乎即刻轰然倒塌,火势不减反腾空跃起,将头顶如漆夜幕映出一片狰狞颜色。

金幼孜躺在地上,勉力支撑着身子,望着眼前熊熊大火,口中喃喃不绝,“承圣三年,梁元帝入东阁竹殿,命舍人高善宝放火焚书十四万卷……称文武之道今夜尽矣……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

牙签万轴裹红绡,王粲书同付火烧。后主曾叹梁元帝焚书,转身却也将十余万卷付之一炬……终是拦不住……”

“他没有。”桐拂站起身。

金幼孜晃了神,“你说什么?什么没有?”

“这里面烧着的,不过是些陈纸空卷、废旧书册罢了。”她抹了抹额间的汗,又添几道灰迹。

他跌跌撞撞爬起身,“当真?怎么会……”

“都换了。黄保仪将原先的书册运走,红锦里裹着的不过是空卷。”方才一路逃出,她忆起一些零星片断。近日每至深夜,会听见文房内不同寻常的声响,她也曾攀上格架看过,书册移上移下,巨大的木箱搬进搬出……如今想来,该是偷梁换柱……

他神情恍惚,兀自震惊,却又难掩喜色。

“如何能回去?”她忽而问道。

金幼孜走近身前,“小拂,我来此处其实……”

“我得赶紧回去,我爹入了诏狱。”

他一怔,“如何可能?定是弄错了。”

“太医院的院使大人说的,应该不会错。不管是不是真的,我也得马上回去看看。”

“去看看?诏狱也是你能随便进的?还是我去打听……”

“不劳烦了,”她又退了一步,“你自己的事要紧。”

“我来这儿是为了……”

“是为了书,还是为了黄保仪,我都无所谓,”她渐渐失了耐心,“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必须马上回去。”

金幼孜欲言又止,将她盯着,“好,但你需听我一句,回去以后千万莫要乱来,我会去打听桐大人的事。”

自己是如何答应他的,桐拂记不清,只隐约记得熊熊火焰之间倏而雪起,初为碎盐一般,之后如鹅毛纷纷扑面而来……恍惚见百尺棣、清晖殿、绮霞阁、红罗阁……凝成画卷一幅,扶摇远去……

待眼前景致重又聚拢,她觉得有什么不大对劲。

身处的幽暗屋子并不宽敞,巨大青石砌成的墙面之上,铁索狰狞。屋子的四扇门通往四条阴暗不见尽头的巷道,虽一路悬着火把,火光扑朔间仍看不清四下里的情形。

而她自己坐在一个案前,案上酒坛和几式小菜,看着才动了几筷子就放下,人却不知去了何处。

听着身后脚步声和咒骂声,不多时,三个狱吏前后迈入屋子来,越过她身旁,齐齐在案旁坐下。

桐拂这才反应过来,这好似是诏狱……且自己方才是不是应该避上一避……

又坐了坐,看着眼前那三人重又吃喝起来,应是瞧不见自己,这才渐渐放下心。

“呸!如今这硬骨头的,还真不少!”其中一人猛灌了一碗酒砰的放下,手腕咯咯绕了几圈,“刚才这几鞭子抽下去,我的手都快废了,那家伙看着瘦弱,居然一声没吭!”他将腰间别着的鞭子,啪得一声拍在案上。

桐拂心里一揪,再瞧那鞭子,以生牛皮合股而成,花纹盘结,看着就凶悍异常。

那人又道,“我这鞭子,乃是皮革缝制,这里头可大有讲究……”

“方才听着这鞭子抽在人身上,声音就不大一样,里头有啥讲究的?说来听听。”另一人替他斟满了酒。

那人得意道,“这里面灌上了桐油……”

另外二人听了均色变,鞭子里灌桐油那是要摧经断骨的意思……二人对视一眼忙道,“还是千户大人厉害,难怪那些最难低头的犯人,在大人手下都认了罪……”

“瞧那人手无缚鸡之力的,能惹了什么事?”一人小心问道。

那千户面色一凛,“自然是惦记了不该惦记的事,帮衬了不该帮衬的人……”

桐拂再听不下去,起身悄然往他们方才过来的巷道中退去。

巷道中阴暗潮湿,时有呛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一溜排不见尽头的铁笼里皆没有半分光亮,偶尔听见有人叹息、啜泣、低声哀号、凄凉自呓……她只觉头皮发麻,不敢细看,却又不得不一个个寻过去。

走至尽头也未寻着人影,眼见着巷道折转,通往更加深幽的去处。她以手触着青石墙,摸黑往里走去。

一路只觉墙面折转数回,终是在不远处的尽头看见一处油灯的光亮明明灭灭,而在手臂粗的铁栏杆之后影影绰绰似有个人影。

她心里死死揪着,走至跟前。那人并未被锁着,靠坐在铁栏杆旁,垂着头没有动静。

桐拂凑近前,想看清他的模样,身后火光忽地跳了跳,映出他身上青袍鹭鸶。她松了一口气,爹爹并无这般官服。

那人不知何故忽然侧过半幅面庞,但那半幅面庞被散落的发遮着,她看不清样貌。

她正欲转身离去,却听一句,“你为何这般固执……何苦何苦……守着他,明知无望……”

桐拂心中莫名一动,停下了脚,“你能看见我?”她试探着问。

“从一开始就这么看着……隔着海棠,宫柳……如何会看不见……”

“你是谁?”她的声音有些颤。

他伸出手,将面庞前的乱发拨开,那手臂上的衣袖血迹斑斑。待看清了,桐拂几乎惊呼出声,“廖卿?!”

他一怔,“你不是她……”

“是我,桐拂。你怎么会在这儿?”她凑近了察看他身上的伤势。

廖卿亦将她仔细看了一回,“看错了……也好也好……她不能来这里。”

“你不是跟着大宝船去了西洋?此番回来不该是加官封赏的,怎么反倒被关在这里?”她隔着栏杆将他肩上手臂上的伤处略略包扎了。

“宝船停在长乐县时,我私自上了岸……”

“你半道上跑了?!”她大惊,“你不是大宝船上掌着牵星术的,你怎能跑了?”

第二百九十章 一枕初寒梦不成

“我见着她了。”

这一句,虽时时刻刻盼着听见,但自廖卿的嘴里说出之后,桐拂很久没能发出声响。

将这五个字,在心里攥着,反复摩挲,终化作一句,“她可好?”

廖卿的嘴角浮起笑意,“还是从前模样……一点没变……”

“她在何处?可是与他……在一处?”

“那地方甚好……山嶂远重叠,竹树近蒙笼。开襟濯寒水,解带临清风……他们在一处,又不在一处……”

见他不似胡话,桐拂又凑近了几分,“到底在何处?你总不会……去了云滇?”

他摇头,“不,那地方极隐秘,没人会寻到……”

“你不是找着了?可会被人发现?”她的指尖深深扎着掌心却觉不出痛。

“牵星术……沧海无边,不知东西,唯望日月星宿而进……与寻她,其实是一般道理。”

“你用牵星术找到的?究竟在何处?”

他忽然盯着她,“我若告诉你,你定是会去寻她。如今岂不是最好不过的?你既知她安然无恙,又不会陷她于险地……”

她晓得他说得没错,跟着沉默许久,“他……待她可好?”

廖卿面上涌起古怪笑意,移开了目光,“你且先说说,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桐拂语塞,半晌才道,“好……就是……她无忧,心有欢喜,与她心仪之人相守相携……”

他不语,仿佛压根未听见,半晌,摸索着从怀里取出一块帕子,“这个,她让我转交与你……其实我原本想据为己有……但既然允了她,还是交给你……”

桐拂接过,帕子折得齐整,天青色上织着芦草、一隅湖面,芦草掩着细舟,上头两个女子的背影,并肩坐于船头……

指尖在细密婉转的针脚间流连,似能看见烛下引线穿针的身影……

恍惚又见那日湖畔,水静月朗,游向湖中之前,曾回首看着她乖巧地坐在船头,守着那柱香,满怀希冀地望着自己……

桐拂将帕子仔细折了收好,“我去想法子,救你出来……”

“这儿挺好,无人打扰……”他的声息渐渐弱下去,又猛地醒转,“牵星板……被他们收了去……我就是用它……”他一叹,“我怕是出不去了,你若能寻着,且随缘吧……

再有,若你能见着她,告诉她……”他忽然沉默,继而道,“罢了……”再无声响。

“廖卿!”桐拂搭上他的脉间,尚有微弱一息。她想了想复又将那帕子取出,塞进他手中,“这个你先拿着,等你出来再给我。

记着,这是小柔托你给我的东西,你需得妥妥当当地交给我。所以,眼下你需撑住了,不能有事。”

他握着那帕子,顿时睁开眼,死死盯住她,嘴角微微颤着,“好……”

“廖大人,还有一事。我爹桐君庐可也在这诏狱之中?”

廖卿摇头,“不曾见到,你还是尽早离开,此处不能久待。”

桐拂回到方才那间屋子,三个狱吏已经离去,她四处翻找了一番,并未寻得那牵星板。听着又有人入来巡视,忙趁机溜出门去。

穿过几进院子,眼瞧着一个领头的狱吏正招呼着手下,将院子里七八个木箱抬入西侧的库房中。估摸着是从囚犯家里抄没来的东西,而廖卿被收走的牵星板也该是存于一处,思及此,她紧跟着那些人和箱子入了邻院的库房。

巨大的库房中摆放着无数木箱,另有成排的格架堆着不知什么物件,皆用厚厚的油布遮住。

不过转了一小圈,她已经晕头转向,如何在这么多的东西里寻到廖卿的牵星板?

正不知所措,耳听着又有人入来,屋子里的狱吏立时呼啦啦跪了一地。桐拂吓了一跳,定睛再瞧,入来之人竟是朱高炽。

她下意识闪身避在格架之后,又很快想过来他们并看不见自己,这才长舒一口气,又自那格架后走出,继续四处寻找起来。

耳边依稀听着朱高炽似在询问着某个案子,应是来寻些物证。太子亲自过问的案子,也不知是什么厉害角色,不过眼下她委实没有心思细听,只盼着早些寻得尽快离开。

身后的动静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她并未在意,方掀开面前油布的一角,就听见耳边一句,“可是不大好找?”

她随口就跟着抱怨道,“可不是,放得乱糟糟的,也不理一理,怎么找……”

待觉着不对劲,话已经说出了口,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过身子。

朱高炽面上倒没有恼怒的意思,瞧她一脸震惊,他又缓了缓才道,“我让他们都退下了,这儿没有旁人。”

“我以为……”

“桐姑娘如何进来的?”

“不小心路过……”她垂下目光。

“他们看不见你?这倒奇了,为何我却能瞧见?”

桐拂心里亦是糊涂,再要寻思如何答他,他已出声道,“无妨,只是姑娘入来这诏狱库房,是为了何事?”

“找东西。”她老老实实道,“有个人我想问问……”

“钦天监廖卿?”

她一愣,“是……就是他……”

“他私自离开,几日未归,虽然在船离开长乐县之前自己回来了,但,毕竟渎职在先……”

“廖大人在宝船上司掌牵星术,虽离开几日,但并未耽误西洋之行,可否功过相抵?”

“廖大人为何离开宝船,桐姑娘可知道?”

桐拂低下头,不知何故,一直以来,她在朱高炽面前很难遮掩什么。无论何时,他的眸色中始终笃信宽容,反倒令她难以敷衍。

见她垂目不语,朱高炽没再问下去,“方才在找什么?或许我能帮上忙?”

她面上一窘,“廖大人有个牵星板,从前见过觉得有趣,听说被收去了……”

他微微一笑,提步走至不远处的格架前,取了个匣子,“没想到桐姑娘也懂牵星术。”

“不懂不懂,觉着新奇罢了……”她并未接过。

他将匣子递给她,“既然喜欢,先拿去看看,回头还我便是了。”

她不敢相信,“当真?”

他好似忽然想起什么,沉吟道,“险些忘了问,姑娘的那件素纱禅衣,可还在?”

第二百九十一章 持杯复更劝花枝

素纱衣从前只是与河道水妖案有牵连,如今听朱高炽这一句,她先想起的,反倒是旁的面容。

她曾穿着去建康宫,看着他在眼前饮鸠而亡……曾穿着去玄圃,替他潜书阁取文选……还有,北湖、台城、棠邑、冶城……更多细碎残影纷纷涌现,似要拼凑成一幅长卷……

朱高炽见她神情飘忽,温言道,“即便是不见了也无妨,姑娘无需忧虑。”

桐拂回过神,“没弄丢,我收着的。”她将腰间垂着的锦囊解下,“就在这儿,怕丢了,我一直随身带着。”

他并未接过,“姑娘收着就好,倘若有人问起,还望姑娘莫要提及,也莫要将它示人。”

“好,”她允道,“可是,还有谁会知道这素纱衣在我这里?”

朱高炽面显犹豫,继而无奈,“你可听说过太祖的十六公主?”

“太祖幺女?自然晓得。谁不知道她是太祖的掌上明珠?不但太祖宝贝她,建文时才不过三四岁的这位十六公主,也是极为受宠。再后来,她一直被徐皇后当作女儿一般亲自照看……”桐拂忽觉失语,却已是改口不及,轻咳一声,“那个……十六公主如今也该是豆蔻之年了?”

他面上仍是清平,听了这一问有了笑意,“我见了她,却还要唤一声皇姑姑。”

桐拂扑哧笑出声,又忙掩饰了,忽而想到什么,“难道是这位十六公主在找这件素纱衣?”

朱高炽颔首,“此事说来话长,今日尚有要务在身就不细说了,不如我先送你出去。”

“殿下,”她犹豫再三还是问道,“我爹爹他,可是在此处?”

他微讶,“不曾听闻,不过桐姑娘放心,我会问清楚,你且先回去。”

自诏狱出来,桐拂马不停蹄赶回自家院子,远远看着里头的光亮,顿时松了口气。急急忙忙跑进屋子,爹爹正在案上布着碗筷,“干什么去了?跑成这样。”

千言万语,她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默默接过爹爹手中筷箸,坐下闷头吃起来。吃了几口还是没忍住,“爹爹去了何处?”

“诏狱。”

她手里的筷箸啪嗒掉落了一支,又忙捡起来,“爹爹怎会去那里?”

“自然去医治病人,难道去吃饭?”他脸色不大好看。

“这样啊……那就好那就好……”她塞了一嘴的饭嘟嘟囔囔道。

“你怎么不问我去给谁医治?”桐君庐瞪着她,“你认识的,廖卿廖大人。”

桐拂猛地呛着,咳了半天才缓过来,“他……他怎么进去了?”心里却满是狐疑,廖卿明明说没见过他……

“他们说是什么罪就是什么,不是也是。”桐君庐将手边的茶盏推至她面前,“我去的时候,他被打得半死。也不让包扎,只给喂药。我离开的时候他还没醒,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活着活着……”她才勉强缓过一口。

“你说什么?”桐君庐夹菜的手顿住。

桐拂后背一凉,“我的意思是,爹爹去给他瞧过了,他肯定没事了!”

他把菜放进她碗里,“就你话多,快吃!”

一顿饭吃得心里翻江倒海,她并没想清楚小柔的事该不该告诉爹爹。又或许爹爹原本就知道些什么……但有一件事她很确定,若爹爹知道自己跑去诏狱里头,定会把自己捆在这院子里,再不让自己出门去……

桐君庐见她闷头吃饭,忽然道,“今日金大人来过,说了你二人的婚事,需定个日子。”

桐拂一噎,忙忙抢了茶盏过来喝了一大口,才缓过脸色。

“哦?我以为,你听了会欢喜。”桐君庐盯着她的神情。

“这事……不急不急……爹爹,你吃饱了没?我去给你……”

“小拂,”桐君庐打断她,“这事我以为你早想清楚了,爹不会迫你,若你不愿,我就去回了他。”

“爹,我想再等一等。”她放下手里的碗筷,“您刚从生药库出来,我们这许多年没在一起,小拂想再多陪陪爹爹。”

桐君庐端着茶盏的手慢了慢,“我一老头子,有什么好陪的?你若嫁了人,你娘该会高兴的……”

桐拂眼眶一酸,没再吭声。

桐君庐亦跟着沉默了许久,“好,这事随你的意思。你若觉得合适了,再说。只是,爹不希望是因为我,也不要因为旁人。你嫁他,需得你心里愿意,不要有任何为难和顾虑。”

她垂着脑袋使劲点头,“我晓得的,爹爹。”

“你是不是一直在想着小柔的事?”桐君庐忽然问道。

她一怔,抬头望着他,“我……我担心……”

他眼中瞬息间尽是倦意,“小柔的事,你不要再去打听,也莫要四处追问。她如今这般,既是她的心意,就随了她去,爹也不想强迫她做什么。

至于以后的事,爹一把老骨头,除了你们姐妹俩,也没什么好顾虑担心的。你答应爹,凡事多思量,莫要鲁莽。”

见爹爹神色肃然,桐拂坐直了身子,“听爹爹的。”

“好,那方才你带回来的匣子,不如交给爹爹保管。”他淡淡道。

桐拂一愣,她方才匆忙藏起来的匣子里,是廖卿的牵星板,爹爹又是如何知道的?

桐君庐站起身,“我还要修编药册,回屋了。你再煮些茶水,估摸着,还有客要来。”说罢转身离去。

她一头雾水,扭头瞧着外面夜色沉沉,谁这会子会来?

待将屋子收拾了,小炉上茶汤新烹,就听见院门被人叩响。

她将门打开,就看见金幼孜一脸喜色站在外头。

“你爹答应了?!”

“我爹是答应了。”她道。

他欢天喜地将她的手牵了,“我就知道……”

“爹爹答应我,只有我愿意的时候,他才会允诺这事。”

他有些迷惑,“是……是你不愿意?”

她将手抽出,“有些事,我一直以为我很明白。但如今,我觉得还没想清楚……”

“为何从前你想得清楚,如今反而不清楚了?他们,与你无关。你只是路过,只是刚好看见,没有你,那一切依然会是那样,不会有分毫变化。

但我不行,没有你,我……”他一时语结。

“所谓你我,究竟是什么,你可看得清楚?我是水生魄,你又是什么?这两样,当真能在一处?这些不弄明白了,我们如何能……”

“能。”他将她的手攥着,用足了气力,“这天底下,沧海桑田从前过往之间,也只有我俩能在一处。”

顶点

第二百九十二章 燕山雪花大如席

自己是如何应下这门亲事的,桐拂想了很久没能想明白。

彼时金幼孜隔着烟气腾腾的小炉,说了许多话。其实大半她都不明白,只是怔怔地听着。

什么水魄木息……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元神观照,后天之气成先天之气……

说他二人既是人又非人……不管是什么,总之是大差不差的东西……这样的千万年难遇上,偏偏他俩遇上了……若不在一起,简直天理难容……

他又不知何时从何处摸出了酒坛子,一边给她倒酒一边继续说。说到后来,她实在困极累极,迷迷糊糊点了头,在他拿出的纸上随便点了个日子……

几粒鸟鸣婉转,令她回过神。她扭头望着窗外日头已高,想着昨晚的事,就觉着脑袋有些痛。

柚子这个人,实在阴险得很。

爹爹已出门去了,她随便吃了些东西,径直往刘娘子的酒舍去。才迈进酒舍的门,就被一人一把拽住。

“你可来了,我有好消息告诉你!”繁姿一脸兴奋,将她拖至后头的雅间。

她将桐拂按坐了,“我师父他答应了!”

桐拂挑着眉梢睨着她,“还叫师父呐?”

繁姿难得有了赧色,“那……那叫什么……不是还没成亲……”

桐拂见她面上澄霞绯红,继续逗她,“你师父这些日子可是忙着大婚的事?”

“他每日需入宫替那**浅看诊,哪有功夫。”

“**浅眼下如何了?”想着那日水中一幕,和卢潦渤的话,桐拂有些坐不住,原本该受伤的人是自己……

“听师父说她好多了,已能起身略略走动。”

“幸好是文院判亲自给她医治,换作旁人只怕……”

“那是!”繁姿一脸飞扬,“京师,不,这天底下,医术最厉害的就是我师父。”

不知怎的,桐拂就想起那个小娃娃陈安。也不知卢潦渤他们有没有将他寻到,若能找文德替他医治……

“和你说话呢,你可听见了?”

身旁繁姿拽了拽她的衣袖,桐拂才回过神来,“说什么了?”

“陪我去瞧瞧喜服。”她双眸熠熠。

桐拂一愣,“郡主大婚,该是凤冠霞帔,需合古制。坊间的喜服怕是不妥。”

“我看看不行么……”繁姿说着就起身拉着她往外走。

刘娘子端了点心正入来,笑道,“啧啧,她是自己害羞,不好意思了……”

繁姿双眸瞪得更圆,“什么?桐姑娘也要成亲了?!”

桐拂扶额。

“去瞧瞧呗,坊间好手艺的绣娘,制的衣裳可不比宫里的差。”刘娘子道,“宫里采办的,还时常要去坊间转一转,寻新鲜的花样呢。”

“正是正是……”这一头繁姿已将桐拂拖出了酒舍,上了马车,直往织绣坊去。

桐拂心里叫苦不迭,往后这刘娘子的酒舍,她得从侧门进去。一个繁姿、一个**浅,回回遇见了都扯着自己满城的乱跑……和金幼孜的事还没闹明白,怎的就跑去看什么喜服了,若被他知道……

见她愁眉苦脸,繁姿凑到跟前,“没想到桐姐姐脸皮也这么薄……啧啧,金大人对姐姐一往情深,便是我这外人都能看得分明,姐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桐拂失笑,“你这小丫头又如何看得出一往情深来。”

“眼睛啊。”繁姿挽着她,“心仪一个人,看他眼睛就晓得了。金大人看你的时候,啧啧,那里头就只有你一个,再没别的了。”

“你看着文德不也一样……”桐拂随口道,觉着不妥,没再说下去。

繁姿靠在桐拂的肩头,“可他看我的时候,不是这样。”

桐拂见她神情落落,像极了小柔委屈时的模样,不由轻拍她的手背,“不会的,文德会对你很好。”

“我知道他为何会允了这婚事。”繁姿悠悠道。

桐拂心里一个咯噔。

繁姿坐直了身子,“可我不在意。”末了,又有些无力,“只是觉得,他既非本愿,就会心有不悦,从此可会有欢颜?纵然有,怕也只是面上欢颜,难抵心中。”

桐拂不知如何宽慰,正语迟,马车停下,繁姿已一跃而起,牵着她就往下走。

织绣坊不过一道长街,道两旁彩布锦缎层层叠叠,皆被挂在高耸竹架之上。有风过,齐齐拂动翻飞,好似美人慢垂霞袖,急趋莲步,进退奇容千变。

繁姿看得兴致勃勃,桐拂却有些眼晕,绸缎丝帛绒罗的,她从来也无甚喜欢。衣衫实在旧了,多半也是扯一匹素净舒服的,找熟识的缝人裁制。

一旁的繁姿滔滔不绝,“这是飞花布……那个是若古锦……瞧瞧这个,白经蓝纬的,是诸葛锦……咦,这是什么?”她扯了扯桐拂,“竟绣得如此好看,只是这方方正正垂着璎珞……”

店家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闻言到了二人近前,满面笑容,“这个呀,是百子盖袱,成亲的时候新人盖在凤冠之上的。”

繁姿面上红了红,“竟是这个……”

“姑娘好眼力,我这盖袱,用得可是上等的缎料,捻金线、包梗线、孔雀羽线……若配上那花冠裙袄大衫霞帔,你呀,定是整个京师最好看的……”

“不是……”繁姿面上愈加红了,忙指着桐拂道,“是她是她……”

那妇人笑道,“不管是谁,挑了这个准没错,将来呀必定多子多孙……”

繁姿脸红彤彤的将手中的盖袱放下,扯着桐拂就走,“我看你身上衣衫旧了,不如去买件新的。”

二人才走出去没几步,忽然起了风。

这一阵风起得急,且眼睁睁瞧着越来越大。坊间挂着的无数布帛绸缎,在大风中猎猎翻卷。路人皆急走避让,店家忙着将支在外头的布匹绸缎收回,不少已被吹落,在半空中飘飞回旋。

混乱间,桐拂惊觉身旁的繁姿不知何时不见了,她在漫天铺地的绸布之间奋力前行,寻找她的身影。

猛听得身后动静,她扭头看去,身后不远处的一排竹木架,被悬在那之上的绫缎拖拽着摇摇欲坠,冲着巷道之中缓缓倒下。

而那之前的三四个女子毫无察觉,正手忙脚乱捡着吹落在地上的锦帕。

桐拂上前将她们拼命推开,余光里见着那幅巨大的绫缎冲着自己扑卷而来。

绫缎如雪纤尘不染,到了她的身侧,却将她围绕着,如同屏障般将其余种种尽数拦在外头。她莫名只想着那一句,燕山雪花大如席……

第二百九十三章 雪似故人人似雪

看着眼前纷纷扬扬鹅毛大雪,桐拂心里悔了好几遍,没事惦记什么燕山大雪?

“明伊姑娘,这雪再赏下去,老夫就要被冻死在这儿了……”身后传来颤颤巍巍极无奈的一句。

桐拂缓缓转过身,一位医官打扮的老者,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正瞅着自己。四下里,荒郊野外的,只一驾马车停在不远处。

看着她目瞪口呆,那老者摇头道,“这一路自建康过来,委实辛苦。当初谢家主母说让你跟了来,我就说不必了,你却硬是将我的车驾拦下。怎么,如今可是悔了?”

谢家主母?桐拂脑子里一片空白。

待想过来,她急忙伸手入袖子摸索,那纸条折着,完好无损,上头两个字‘始宁’犹在。

那老者叹了口气,“不远了,再走一阵就该到东阳城了。老夫奉陛下旨意给谢将军医治,可耽误不起,走吧走吧……”说罢颤颤巍巍往那马车走去。

桐拂心里一紧,忙上前将他扶着上了马车。

马车咿呀前行,老医官闭目养神。

她瞧着一旁堆着的药箱,心里不安,“大人……将军怎会病了?可要紧?”

老医官没睁眼,身子随着马车晃晃悠悠,“淝水一战之前,会稽王司马道子曾去建康城外的钟山拜神仙。”

桐拂一愣,方才自己问的是谢玄的病,怎的扯到会稽王身上去了?

老医官继续道,“后来,苻坚兵败如山倒之时,在那八公山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生了幻象。会稽王便认定了那是钟山之神显灵,且是他自己拜来的。谢将军的功绩,就这么被会稽王拿去了。

早前,谢将军欲坐镇彭城,令朱序镇守梁国。此举北可固河北,西可出援洛阳,内可拱卫建康。但,朝廷以征战已久当休兵养息,一道圣旨令谢将军回镇淮阴,朱序镇守寿阳。

彼时正是翟辽叛乱,占据黎阳。泰山太守张愿率全郡反叛,河北之地乱成一锅粥。谢将军自认为处理不当,奉还符节,请求解除全部职位。”

他睁眼瞅了瞅面前的女子,那样子神思恍惚如在梦中,摇头道,“如今的朝廷虽懦弱,却不傻。胡人不敢南下,那是因为有谢将军。所以,朝廷自然不会答应。

此番谢将军染疾,再上奏表,朝廷依然不许,下诏令他移镇东阳城。

自谢太傅驾鹤西去之后,谢将军的几位兄弟亦先后离世。这谢将军如何会在盛年之时染疾,姑娘还想不清楚?”

马车停下,老医官起身,“姑娘既是将军故人,伴在左右,当是比老夫的药管用多了。”说罢率先挑帘而下。

老医官在屋内已是许久,桐拂独自候在廊下,望着庭中积雪皑皑兀自出神。里头除了偶有低语,并无旁的声响。这么立着,她愈加不安,想要离开,却终究迈不出步子。

身后屋门咿呀而开,老医官踏入廊下,“姑娘进去吧,将军正等着。”

“他……”

老医官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莫要再言,越过她踏雪离去。庭间转角处,腊梅疏落,枝堆雪。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他坐在案前,见她入来,手中的笔顿住,将她细细看了一回,“样子一点没变,果然是妖怪。”

他的模样却变了许多,从前飞扬不在,面有憔悴,鬓间竟见霜色。唯独双眸清冽英朗,犹似当初少年……

见她傻愣着且脸色古怪,他将手中青豪放下,“屋里炉火旺,穿这么多不热么?”

她这才回过神,忙低头欲将大氅解开。但双手颤得厉害,无论如何解不开那束结。

眼前一暗,她慌忙抬头,他已到了跟前,伸手将那大氅束结一点点解开,“模样没变,笨手笨脚的毛病也没变。”他将大氅挂在一旁,转身垂目望着她,“以前嘴巴不是挺能说的?这么久没见,一个字没有,这是哑巴了?”

她掩在袖子里的手,紧捏着那纸笺,犹豫再三咬了咬牙递给他。

他瞧着她面上神情,嘴角有了笑意,“怎么还咬牙切齿的,这又是什么?”

“太傅他……”

谢玄面色遽变,将那纸笺接过,徐徐展开。之后便一直怔怔望着那二字,怅然失神。许久忽地猛咳起来,几乎站不住。

桐拂乱了手脚,匆匆去一旁倒了茶水,见他仍咳着,又放下去取帕子。他亦摆手不要,情急之下,她将他的一只手捉了,死死掐住掌腕外侧的一处。见他渐渐缓过来,她才松了口气,随之后悔方才鲁莽,不该一上来就将那二字交与他……

见她面上阴晴不定,一只手捉着自己的手臂,另一手掐着自己的太渊穴,谢玄没吭声,耐心候着。

待桐拂觉察不同寻常的安静,抬眼瞧见他神情,才慌忙松了手。又见他腕间被掐得红印子,她努力端稳了调子,“本该用银针的,情急之下也是不得已……”

他没吭声,半天才道,“叔母说,早前你不辞而别,到处寻不着你。你,去哪儿了?”

“我……”桐拂脑袋里纷纷纭纭,这如何说得清楚?

“罢了,我不想知道。”他忽然道,转身坐回案前,“研墨,这表奏今日得送走。”

她上前,润砚,细细研。见那表奏上,字迹俊逸。

……臣以常人,才不佐世,忽蒙殊遇,不复自量,遂从戎政。驱驰十载,不辞鸣镝之险,每有征事,辄请为军锋,由恩厚忘躯,甘死若生也……

……亡叔臣安协赞雍熙,以成天工。而雰雾尚翳,**未朗,遗黎涂炭,巢窟宜除,复命臣荷戈前驱……

……庸臣以尘露报恩,然后从亡叔臣安退身东山,以道养寿……

……臣所以区区家国,实在于此,不谓臣愆咎夙积,罪钟中年,上延亡叔臣安、亡兄臣靖,数月之间,相系殂背,痛百常情,所以含哀忍悲……

……犹欲申臣本志,隆国保家,故能豁其情滞,同之无心耳……

他写完最后一字,复又抬眼盯着她,“这回,你别急着走,陪我去会稽。待我好了,你再走。”他顿了顿,“不会耽误你太久。”

她垂目,恰瞥见案上书信的末了,太元十二年。

她一手撑着一旁的案几,努力稳着身子。

若未记错,太元十三年,玄卒于会稽。追赠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谥曰献武。

第二百九十四章 纤鳞浮沉石泉漱

东阳城里送去朝廷的十几道奏表,皆杳无音信。

他看着与往日并无不同,桐拂却晓得,他其实已失了耐心。一日里,多半坐在案前写奏表,写了撕,撕了再写。

到后来,他手里握着书册,眸光却穿过菱窗,落于满庭残雪之间,半天没有动静。

桐拂的厢房在侧院,平素除了去看老医官煎药,并不常去谢玄的屋里。

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躲着什么。从前那个芝兰玉树的少年,如今华发早生暮霭沉沉,而自己甚至不知该如何劝慰一二。

老医官扇着炉火的蒲扇一下一下,罐里咕嘟声不绝,“老夫替人瞧病瞧了一辈子,似将军这般的,见过许多。

草药纵然皆为上品,火候不差分毫,但若心症不解,都是白忙活。”

他斜瞅了桐拂一眼,“且不论姑娘是受人所托还是自己要来的,整日陪我这老头子守着炉火,是何意思?不如寻思寻思,将军喜欢什么……”

“钓鱼,制鱼鲊。”桐拂脱口道,“只是……这数九寒天,将军身体有恙怎么去钓鱼?而那鱼鲊,乃腌制而成,怕是会加重他的嗽症……”

老医官将胡子慢悠悠捋地齐整,“姑娘顾虑的这些,都无甚要紧。

所谓天寒、禁食,如今对将军来说,都比不上舒怀二字。

所谓顾虑、拿捏,也终究抵不过追悔莫及恨不当初。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明伊姑娘,你觉着,可是这个道理?”

屋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谢玄抬眼看去,那人一声蓑衣,脑袋上顶着明显大了一圈的笠帽,勉强能看见双眸。

她一手扛着鱼竿,一手拎着鱼篓,“这后头的大湖里,居然没鱼,害我白蹲了小半日。”她愤愤道。

他一怔,盯着兀自滴着水的鱼篓,“东阳湖,随手丢一块石头进去,都能砸着一群鱼。”

“那就定是这鱼竿……”

“这鱼竿,是我的。”他不紧不慢地打断她,“从来没有空着上来过。”

看着一条接一条的大鱼,摇摆着自湖水里被他拎出,稳稳甩在她的身前,桐拂竟一时顾不得去捡起。这也忒邪门了……

谢玄慢悠悠道,“今日,我若能钓上十条,你就得留下。”

她愣着,这是什么规矩?他却兀自盯着水面涟漪,并没瞧她。

桐拂忙低头数了数鱼篓里,已有了九条。

他扭头看着她一脸目瞪口呆,冲她招招手,“过来,你试试。”

桐拂接过鱼竿,之后的一炷香功夫,垂线修长,纹丝不动。

他掩着嘴轻咳几声,将她手中的竿子接过。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那银线猛晃,他手臂轻抬,一尾长鲤被扯出水面,落在她脚下毕剥跳个不停。

桐拂蹲下身子取那鱼钩,嘀咕道,“这只定是方才就要咬钩,却刚好竿子被你拿去了……”

钩子刚取出,那青鲤猛地自她手中挣脱,桐拂欲将它抱住,脚下一滑扑哧趴在了地上。手堪堪触着它的尾巴,眼睁睁看着它翻跃着蹦入河中。

水花散尽,她仍趴在地上,缓缓扭头去瞅他。

他正望着河面涟漪出神,半天才移目望着她,“你是不是要说,方才那是不小心,并非故意为之?”

桐拂三两下爬起身,“确实就是如此,我……”

“要落雪了,回去。”他打断她,将鱼篓拎着转身就走。

她忙提步跟上,“方才真的是滑了手,那鱼力气大……”

他猛地停下脚步,“所以钓着了几条?”

“九条啊,一条不是跑了……”她接的极快,但看着他的背影,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

“若是十条鱼,你也不会留下的,可是?”他整个人裹在裘氅里,竟有些瑟缩的意思。

桐拂将那鱼竿紧紧握着,“我……得回去……谢小将军体谅……”

他猛地转过脸,嘴角是从前熟悉的飞扬笑意,“说笑而已,竟当真了。”言罢,大步向前走去。

二人上了马车,外头又落起了雪。湖径空寂无人,四下里只闻车轮辘辘,间杂着簌簌细雪之声。

他今日似是并不畏寒,将车帘掀了一角,一路看着外头景致。

“长姐可好?”他忽然问道。

桐拂脑中急转,长姐?令姜?谢道韫……“她……安好……”

“你可晓得,叔父为何替她选了叔平,而非子猷?”

她心里慢了慢,叔平乃王凝之,子猷该是王徽之。

不及作答,他已继续道,“子猷住山阴时,一夜大雪。他半夜醒来,见着四下里皎然莹然,命人敞开门温了酒。徘徊往复,咏招隐。

经始东山庐,果下自成榛。前有寒泉井,聊可莹心神……

咏了几句,也不知他何故忽而念起戴安道,立刻乘舟往剡地去。舟行一夜方至,到了安道院门前,却掉头就走。

丢下一句,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谢玄摇头,“如此风范,照理应是极入叔父眼的。但毕竟是为长姐选夫君,如此纵情不拘,叔父该是掂量过。”

“性子端肃谨慎便定是良人?我看未必……”桐拂想着孙恩之乱时的谢道韫与她的夫君,不觉摇头慨然。

他皱了眉,“怎么?叔平待她不好?”

桐拂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甚好甚好,她不过是觉着人人都不如她弟弟罢了。”

“当真?长姐是这般说的?”谢玄面显得色。

“可不,你长姐说,一门叔父,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复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这一段自然是从前她听说书听来的,眼下倒刚好用上。

谢玄笑意愈浓,“的确是长姐说得出……”

耳听外头马蹄声近,一人一马很快到了跟前,欢声道,“将军,可以回会稽了!”

桐拂心里晓得,朝廷终究是放过,自此,谢玄为散骑常侍、左将军、会稽内史……

见他面上喜色中夹杂着落落,她假意不曾在意,“待我将这鱼鲊做好了再走……”他如今身子其实一日不如一日,如何受得住一路奔波?

他望着面前的鱼篓出了会儿神,“不,需即刻回去。”

“即刻赴任?”

“对,带你去瞧个好地方。”他将袖中纸笺取出,那上头谢安的字,仿佛落笔犹新。

始宁。

第二百九十五章 林迥绿筱媚清涟

浦阳江自山东北迳太康湖,车骑将军谢玄田居所在。右滨长江,左傍连山,平陵修通,澄湖远镜……

山中有三精舍,高甍凌虚,垂檐带空,俯眺平林,烟杳在下,水陆宁晏,足为避地之乡矣……

这几句,桐拂不记得在哪听过,望着眼前景致,却又觉着并未能描述其精妙之一二。

“始宁墅。”身旁的谢玄忽而出声道,“叔父的东山旧宅在上虞,此处却是叔父与我一同卜选。”

桐拂远眺山水精舍之间,仍有修筑之人往来劳作,“此处尚未修成?”

“快了。”他答,“早前也只我一人居于此处,如今她们亦仍在上虞。”

“一人?”桐拂讶然,“纵然景色极好,也太清冷了些。”

他扶着阑干,“清冷?除了督造楼阁,还要泛舟钓鱼,哪有功夫清冷。你倒猜猜,最多一次,我钓上几条来?”

那日冰天雪地的,他没费功夫就拎了十条……桐拂心里盘算片刻,“三十条!”

他斜睨着她,“四十七。”见她一脸不信,他弯了弯嘴角,“一试便知。”

二人循着山径往江边而去,江曲之处,立着一座高楼。两面临江,楼侧遍植桐梓,葱郁森耸。

谢玄在楼前停下步子,桐拂跟着停下,仰头见那匾上无字,正疑惑,耳边冷不丁听他一问,“你叫什么?”

她猛地扭头望住他,“将军可是身子不适?这一路赶回来,老医官一再叮嘱不可过于劳累,还是早些歇息……”

他的眸光稳稳落在她的面上,又清清楚楚问了一遍,“你,叫什么?”

“明伊……”她心里有些慌,这一路虽赶的急,但他面上却多了悦色。怎的回到会稽,反倒神志不清了?

“你撒谎。”他的眸色忽而凌厉,将她看的一个哆嗦,“想好了再说,你,究竟姓甚名谁?”

“桐拂。”此番她答得很迅速,倒并非他的样子实在有些骇人。至于缘由,她没想清楚,也并不想追究。

他仿佛松了一口气,“家住何处?”

“金陵。”

“金陵……”他沉吟,“楚威王,金陵邑?”

她扶额。七百年前……如今自己看起来竟这般沧桑……但又如何告诉他,其实是一千年之后的建康……

“天师道?五斗米道?”他盯着她不放。

“什么道?”她听着有些耳熟。

“你都知晓些什么?”他踏前一步。

“天……天机不可泄露……”她结结巴巴道。

他眉间拧着,忽而提步往那楼中走去,“跟着。”

那气势迫人,桐拂不敢耽搁,紧随其后。

楼阁外头看着恢弘,里头其实极为素净,并无半点多余饰物。四面窗外半山半水,愈上行,愈加旷远。

最终他走入一间静室,取了案上一张细长黄纸,提笔写画。桐拂早被窗外浩渺江面吸引,趴在窗棂上远眺。

“转过来。”他忽然在身后道。

她依言转身,眼前一暗,有什么贴在自己额间。尚垂下一截,在鼻前晃晃悠悠。

“莫要乱动。”见她伸手想要扯去,他肃声道,“扯下来,你就现了原形。”他冲着一旁案上铜镜扬了扬下巴。

她移目看去,自己额上竟贴了个符……画得有模有样,不似玩笑。

“谢小公子,”她叹道,“我又不是妖怪……”

“不好说。”他盯着那符仔细瞅着,似是觉着不甚满意,又提了笔上前添了几画。

桐拂倒没生气,瞅着他专心画符,心里颇不是滋味。原来他当真是有些神志不清……回头得同老医官说一说……

“好了,”他退了一步,面上难得透出松快,“这符很是厉害,你若胡说八道,它会将你即刻打回原形。”

她哭笑不得,面前这人年纪长了,心性怎的还如此跳脱不羁?动不动玩性大发?若非看在他……她闭了闭眼,将那些挥散了去,“其实,我也挺想知道我的原形是什么。”

“哦?”他侧着脑袋瞧着她,“你这妖怪当得如此糊涂,连自己是什么都不晓得,有点意思。”

桐拂再要说什么,他忽然盯着她,“我此番,是不是,好不了了?”

不待她答话,他又问道,“客儿可会无恙?”

客儿?她迷糊了一阵,谢客?谢灵运!

“无恙?何止是无恙!”她脱口而出,“山水诗的祖师爷爷……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还有那什么……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

那一句,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分一斗……那还真不是他谦逊……

还有还有,陶先生说过的……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眉飞色舞说了一通,这才觉察谢玄面上神色有异。

她伸手将额间符纸小心扯下,“这个,定是这个法力无边……并非是我……”

“陶先生?是何人?”他没拦她。

“不熟……见过几面……”她将那符小心放在案上,不敢瞧他。

“长姐又如何?”他没再追究下去。

桐拂擦了擦额上的汗,“并不知晓知道……”

谢道韫晚年因孙恩之乱,痛失族人。虽手刃凶徒保全了孙辈,终是被送回会稽孤老终生……眼前这人一向对他长姐尊护有加,若是听闻,一怒之下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阿羯。”有人自外头入来,“背地里说你阿姊什么?”

谢玄立时恭敬地迎上前去,“阿姐提早来了,也不事先说一声,我也好准备……”

“准备?”谢令姜眉梢微挑,“我就是来瞧你的,要你准备什么?”

她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桐拂,露出讶色,“明伊?你怎么模样一点没变……”

谢玄已不动声色将那案上符纸掖入自己袖中,“这是明伊家中幺妹。”

桐拂闻言一身汗,随之不觉侧目。这位谢将军撒起谎来,当真是雍容不迫气定神闲……

“我就说,还以为吃了不老丹。”谢令姜将手里的食盒放下,“你姐姐明伊去了何处?早前听叔母说什么不辞而别……”

“还不就是为了这个不省事的妹妹,”谢玄云淡风轻将那食盒打开,拈了一块点心品尝起来,“这一个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被赶出来替她姐姐干活……阿姐,你这云糕做的比之从前好了太多,可是寻了新的法子?”

谢令姜虽犹有疑色,却也不再追问,笑吟吟道,“你管它什么法子,你爱吃就成。对了,我方才入来,瞧这楼前匾上仍空着,还没想好名字?”

谢玄将手擦拭干净,取了青豪润墨,笔锋疾走。

那纸上三个字,端的是游云惊龙:桐亭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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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山长水阔知何处

在长姐的面前,谢玄原本尚有的几分沉稳,几乎消失殆尽。而谢令姜的到来,似乎令他的病势稍缓。自那日之后,他整日与长姐一道,在始宁墅里筑坝蓄湖,钓鱼摸虾,种田沃土。

他时时也将桐拂带着,有意无意会露出袖子里藏的那道符来。桐拂只当没瞧见,寸步不离谢令姜的身旁。他倒也没再问她什么,只是瞧她的目光,透着高深莫测喜忧不明。

而自打发现桐拂乘船的本事无人可及,谢玄将湖边撑舟人都遣回去歇息,每日命她泛舟江上。甚至往西界的剡溪去,那里隔江就是名士戴安道隐居的剡山,筑舍曰神明境。

桐拂自然晓得这位戴安道,他自幼居于建康,长干里瓦官寺三绝之一的五方佛像,便是他雕刻而成。其所塑之佛像,极思通瞻,巧凝造化,无人能逾。

如今亲眼见其造像,和墨、点彩、刻形、镂法,她只觉一双眼不够看,每每是被谢玄拽着才颇不甘愿地离开那神明境……

如此这般过了些时日,谢令姜离开始宁墅后不过两日,老医官忽然告辞。言称谢将军身子好了许多,只需安心调养即可。远远望着谢玄将他送走,桐拂心里却如压着巨石一般,喘不上气来。

老医官留给她的药方,她瞧得明白,不过是些稀松平常且并无甚用处的草药而已。所谓只需安心调养,分明已是药石罔效……

谢玄看起来却对老医官的话深信不疑,虽比从前更易倦乏,但仍每日兴致勃勃的在墅中游走钓鱼。钓了鱼制成鱼鲊,甚至收的田粮也时常赠与亲友,并附上书信。

昨日疏成后出钓,手所获鱼,以为二坩鲊,今奉送……

昨日疏成后出钓,所获鱼以为鲊二坩,今奉送,思更无事也……

奉粮谷十斛,是钓池上之所种……

居家大都无所为,正以垂纶为事,足以永日。北固下大鲈,一出钓得四十七枚……

谢道韫回去后书信亦是不断,赋了一首登山诗,令他爱不释手。

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非工复非匠,云构发自然。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始宁墅中的人越来越多,衣食客、典计客、佃户客……劳作筑修耕种捕渔,一派热闹。但这一派热闹里,谢玄的精神却一日日不济。

桐拂想要逃。

这念头时时涌现,只是越来越压制不住。

她不能这么看着,等着,与从前一般。那结局分明在前头,只等着她一步步走过去。

始宁墅里的每一处湖、溪、河,甚至一旁的曹娥江,她都跳进去过。然而无论什么时候、横着还是竖着游、在里面潜凫多久,冒出水面仍是这片神丽之地。

苦苦寻思了几日,她终究决意去向他告辞,回去乌衣巷或许才能转还,也不用亲见他……

踏入桐亭楼静室时,他立在阑干旁,恰可看见自己方才在楼阁前徘徊往复的情形。

“谢小将军,我是来……”

“始宁哪里的鱼多?”他打断了。

她定神思量了一番,估摸着这些日子成天往水里钻,也没逃过他的眼睛,索性大大方方道,“自然是江里,不过若说个头,还是钓池里的大了许多。但滋味,应是都比不上南山精舍后头冷泉里的那些。”

“竟是水里的妖……”他似是自言自语。

“我今日来其实……”

“中原何时得一统?”他忽然问道,负在身后的手紧握着。

桐拂垂下目光,“二百年后,北周静帝禅让于隋文帝,隋灭陈,一统天下。”

静室里,山光晴微水色浅映,除了偶有掠过飞鸟的扑簌声,再无旁的声响。

“你若要走……”他听着倦意深重。

“多谢将军……”桐拂松了口气。

他转过身,“你若要走,也得等我死了以后。”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楚,看着她面色急剧变得苍白。

她挤了个无力的笑容,“谢小将军又说笑……”

“你的出现,不正是为了这个?”他并没有说笑的意思。

桐拂脑中轰然,却又无论如何说不出一个不字,仓皇之下踉跄着想要退出屋子去。

他没有出声阻拦,扶着案几缓缓坐下,“你在怕什么?怕看见我死?”

她的后背抵在门上,竟没有气力回身推开。

“过来。”他靠坐着,即便是如此的情形,仍是崖岸高峻的身姿,“陪我说会儿话,说完了你再走。不如就说说,你来之处。还有,你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

她说了很多,她从前不知道自己竟能一口气说这许多话。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没什么前前后后。或许刚说了一段西水关的船舶司,又说起刘休仁的哑兵营,忽而想起了大宝船便将那样子画给他瞧。再有昭明太子的玄圃、文远的欹器、十七的九子铃……刘莫邪的白狐,兮容的桐花凤,小柔给自己织的帕子,河道里的水妖案……

在他面前,没有什么需顾虑提防,拿捏分寸,说起来十分痛快畅意。

他听得十分仔细,始终不曾打断她。直到她实在说累了,捧了茶盏一口喝个干净。

“说说他。”他又替她斟满。

“他?”她微微的迟疑,很快明白过来,“柚子啊,”她叹了口气,“他是什么,我还没搞清楚,大约与我是差不离的东西……”

他的嘴角忽然有了笑意,“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要紧么?能携手并肩,观这无尽山河沧海、浮世流年,何其幸事?”

她听罢,心中一时如云雾拨开,水色清澄。从前那些个庸扰烦忧,顷刻烟散。

他支着脑袋,看着她面上忽而恍惚忽而了悟,“你这东西,竟是令人羡慕。”

他将袖中的符取出,推至她面前,“这个,本是逗你玩的,不过却也不是胡乱写来,的确可护身避灾。

我琢磨着,你这回离开也不会再回来。千年以后……也不知这始宁、曹娥江是否仍旧这模样。若有机缘,替我看上一看。你带着这符,我该会知道。”

瞧她垂着脑袋默不作声,他起身,示意她一同到了阑干旁,凭栏远眺。

“你看这河曲,后依南山,前临江水,是个不错的地方。我就守在此处望着这山河千里,你觉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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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章 凌波不过横塘路

他的话飘飘渺渺听不真切,她低头望着手中的符纸,那上面写了什么她看不明白。

她想问问他究竟是怎样的意思,抬头他却不见了踪影,静室阑干前只余她一人。

仓皇回顾,屋子里亦没有人。案上方才还摊着的笔墨、她画得歪歪扭扭的大宝船都没了踪迹。一切归置得齐整,好似很久没有人来过。

她被可怖的想法扼着呼吸,猛地扭头望向那河曲处……

“你可好些了……”一声探询温婉,将眼前的一切撕开,一片破碎混沌渐渐重又聚拢。

桐拂花了一些时间才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娉娉袅袅十三余的年纪,湘绯色琵琶袖上袄,折枝牡丹暗花月白襖裙。

“方才,多谢你将我们推开。”那女子冲她颔首礼道。

桐拂望向四周,仍是在织绣坊的街巷中,那一场大风已没了影踪,徒留一地狼藉。散落的竹木支架正被人清理运走,五色的布匹被重新挂起。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符纸,有些想不明白,那许多时日、阴晴、话语,竟不过是一场风起风落之间……

那女子见桐拂兀自恍惚,也不恼,牵着她的手将她扶起,“可要找医官瞧瞧……”

“不必了。”桐拂回过神,“我没事。”又瞧了一圈,四下里没有繁姿的身影,“我还要去找人……”

那女子瞥见桐拂腰间晃着的玉牌,微微一怔,忽然道,“你是……皇后宫里的?”

桐拂将那玉牌握在掌中,复又重新将她打量了一番,心中一动,“你是……十六公主?”

朱玉清讶然,“你如何知道?你叫什么?皇后宫中的人,我为何不曾见过?”

“我叫桐拂,并非皇后宫中之人。皇后厚爱,给了这腰牌,可以入宫。”

朱玉清盯着那腰牌,似是忆起旧事,“这么说来,我倒想起来了。的确听皇后提及,你从前曾在北平与她一道守过一城的百姓。还有,你水性极好,撑船也是京师里一等一的。再有……”

桐拂赧然打断,“皇后谬赞了,我哪有那么厉害……”

朱玉清再要说什么,就见一宫人匆匆上前,压着声音道,“公主殿下若再不回去,陛下怕是要遣人过来将这织锦坊给拆了……”

朱玉清脸一红,随即转向桐拂歉意道,“我得回去了,皇兄他近日脾气不大好……对了,我在宫城北有一处园子,叫燕苑,我平素常去,你若得空不妨过来,给他们瞧你的腰牌就成。”说罢随着那宫人很快地离开。

望着她的背影,桐拂不免感叹,见过了这许多公主、郡主和贵女,这位十六公主当真是性子温婉,没有半分骄纵倨傲的性子。也难怪三朝皇帝都如此宠爱她……

“你在这儿!”身后传来繁姿欢欣的声音,“害我一顿好找。咦?那前头,可是玉清的车驾?”她站在桐拂身旁,张望远远离去的马车。

“十六公主叫玉清?”桐拂问道。

繁姿扭过头,“是啊,她可是陛下除了皇后之外,最宝贝的一个。咦,你俩认识?”

“方才认识的……郡主,我得先回去了。我爹若知道我在外面晃悠了一天,又该罚我。”桐拂道。

繁姿扑哧笑出声,“怕不是桐大人责备,该是金大人要埋怨我了……”

将桐拂送回院子的马车上,还有一堆繁姿替她挑选的新衣料和搭好的首饰。桐拂不肯收,奈何拦不住她手下的护卫。眼瞅着案上堆成一座小山的物件,她只有摇头叹气的份儿。

等到天黑爹爹也没回来,她正打算去河边瞅瞅,抬眼就看见一人迈进院子来。

金幼孜瞧着案几上琳琅满目的东西,掩不住的笑意,“这就开始置办嫁妆了……”

“谁置办嫁妆了……”她提步就要走,被他拽住。

他意味深长盯着她,“我听说,今日你与宜安郡主一道,去织绣坊瞧喜服去了……”

“那小丫头胡闹,你也跟着一起。”她剜了他一眼,不再睬他。

他将她双手捉着,“喜服我挑好了,旁的不用看了。”

她脸上有些热,“谁要你挑了……”

“你自己挑也行,要么一道去看看?”

她忽然仰头望向他,“我去了始宁墅。”

他却似乎并不意外,“太元十三年的始宁墅?”

她点头。

“定是心里不好过了……”他撩开她额前碎发。

“我没有……”她抿了抿唇,垂眸许久道,“是有一点……”

他将她拥着,“人总要离开的。他在他最心仪的山水间离开,又何尝不是幸事……”

……能携手并肩,观这无尽山河沧海、浮世流年,何其幸事……

谢玄的这一句猛地撞入心间。她倚在金幼孜的怀中,也不知怎的,就落下泪来。

觉察她的手臂不经意怀在自己的腰间,虽听不到什么声响,但衣襟已湿,他叹了一声,“你呀,看的多了,想的又太多。就当大梦一场也就罢了,何苦如此认真。”

“还说我……也不知是谁,看着建业文房的那场大火,失魂落魄,仿佛是自家书阁被烧了……”她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他不禁莞尔,“也是,从来劝人容易。你要难过就好好难过一会儿,待过去了,就不许再念想了。毕竟,我俩成亲的事还有好多需打点准备的……”

她想要从他怀里钻出来,没能挣脱,“我那日说了什么,我自己不记得了……”

“那可抵赖不得,白纸黑字,你亲自挑的明年开春,可是有手印的。”他笑得像个狐狸。

她挪开目光,终究挣脱,“你可知廖卿的事?”

金幼孜面色忽变,“他的事你如何知道?”

“我……听说的。”

“你不会真的去了诏狱找你爹……”

她晓得瞒不住,索性点头,“那之前不是在建业文房……”

“那之后,你就去了诏狱?”他的声调都变了,“你见着廖卿了?你和他说话了?你们说了什么?”

她犹豫了一瞬,将前前后后说了个大概。

他脸色极是难看,半晌才道,“你在诏狱有没有被别人看见?”

桐拂想着朱高炽,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摇了摇头。

他叹道,“廖卿他……唉,性子太急了。只怕要牵连许多……”

她一愣,“他自个儿去的,能牵连谁?你可有法子救他?”

“小拂,”他将她的下巴捏在手中,“你仔细听着,你若想你爹还像现在这般,每日与你住在一处安然无恙,你就别再问这事。”

“可……可廖卿快要被他们打死了。”

他松开手,“这一次,谁也帮不了他。”

“那小柔呢?可会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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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八章 绿净春深好染衣

小柔的处境,金幼孜并未说清楚,只说眼下应是暂时无碍。至于之后,桐拂又被他念叨了许久,左不过是不要胡乱打探……

她隐约觉着,金幼孜有什么瞒着自己。但无论如何,比起从前的音信渺渺与无望,毕竟有了着落和盼头。

之后这些天,并不常见着金幼孜。永乐大典编成,他几乎日日在文渊阁待着。见面亦是滔滔不绝说那两万卷、万余册、三万万字的大典。

大典修成那日,他与解缙二人在刘娘子的酒舍里喝得酩酊大醉。举杯俯仰间轮番念着那……昔者,圣王之治天下也,尽开物成务之道,极裁成辅相之宜,修礼乐而明教化,阐至理而宣人文……

……粤自伏羲氏始画八卦,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造书契以易结绳之治。神农氏为耒耜之利,以教天下。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垂衣裳而天下治……

……汉兴,六艺之教渐传,而典籍之存可考。繇汉而唐,繇唐而宋,其制作沿袭,盖有足征……

……齐政治而同风俗,序百王之传,总历代之典。世远祀绵,简编繁伙,恒慨其难一……

……包括宇宙之广大,统会古今之异同,巨细粲然明备;其余杂家之言,亦皆得以附见……自源徂流,如射中鹄,开卷而无所隐……

……所谓道者,弥纶乎天地,贯通乎古今……

桐拂虽不能全听得明白,但瞧他二人意气风发,亦觉着豪气满胸襟。不由想着那句,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仿佛说得正是他二人眼下形容。

眼见着二人到后来一个趴在案上,一个仰天躺着,皆醉得睡过去,刘娘子张罗着将二人送回各自官庐。

桐拂方从金幼孜的院子出来,抬头就瞧见停在一旁的马车,候着的侍女上前礼道,“桐姑娘若得闲,可否移步燕苑?公主烹了好茶备了点心,正等着姑娘。”

见桐拂面有犹豫,那侍女又道,“公主思念皇后终日郁郁,得知姑娘曾与皇后关系匪浅,不免心生亲近,并无他意……”

桐拂情知推脱不得,只得允了,随她上了马车。

燕苑偏僻,山径崎岖,桐拂一路寻思,这位十六公主怎会选了如此的地方盖园子,当真是与众不同。

到了山门前,四处葱茏,青瓦白墙依着山林之势蜿蜒开去,浑然天成并无半分突兀。高木繁茂,将园子密密实实掩着,看不清内里情形。

门前青衣小吏迎出来,同那侍女一道引着她往里走。桐拂自然晓得,玉清的这位兄长定不会放心把幺妹随意放在如此荒僻之处,这四下里的护卫绝少不了,估摸着皆隐匿于暗处。

曲径通幽,花木不绝,眼瞅前头一带山墙将那之后的皆拦住,只一道月门掩着。

那小吏躬身道,“公主就在里头,桐姑娘循着石径往里走便可。”说罢与那侍女一左一右在月门旁杵着,再不多言。

瞧着朱玉清手下,一个个气度不凡举止温文,桐拂心里忍不住又赞了一回,这十六公主心性淳静天成,果然讨人欢喜。

过了月门,一道石径蜿蜒往深处而去,隐约可见不远处的密林间似有水泽,又见亭阁一角,古朴雅致。

到了近前,朱玉清已笑盈盈自亭阁里迎出来,不动声色将桐拂的拘谨之礼拦着,“我这里平素没旁人过来,今日桐姑娘愿意来,真是太好了。”

“这园子是公主挑的地方?”桐拂好奇道。

朱玉清领着她入了亭阁坐下,“正是,说起来,当初还是允炆带我来的这里。”

桐拂愣住,朱允炆居帝位时,玉清当还是个五六岁的小娃娃。

朱玉清仿佛并未在意桐拂面上的诧异之色,“我那会儿,只有这么高。”她用手在身旁比划了一下。“可我第一次到这儿,就喜欢上这儿了,不肯走。最后是被抱着哭哭啼啼回宫的……”

她面上露出羞色,牵念,伤怀……诸般神情糅在一处,没有半点造作遮掩。

“对了,”朱玉清忽然抬头望着桐拂,“我总觉得你看着有些面熟,你可认识当时宫中文华殿女史桐柔?”

桐拂心中一紧,看着她清澈坦然的目光,又渐渐松下来,点头道,“桐柔是我妹妹。”

“这就对了!”朱玉清接道,喜不自胜,“我可喜欢桐女史了。当初每回去文华殿,都是桐女史领着我,陪我看书、用点心,躲在屏风后看允炆和大臣们谈国事……”

桐拂听着眼眶有些发酸,忙抬手取了茶盏掩饰。

朱玉清觉察她的异样,止了声,待她用了茶才又道,“都怪我,一时忆起从前,没在意姑娘的心思。我是真的很喜欢桐女史,也难怪一见你就觉着亲近。桐姑娘莫怪……”

“怎么会。”桐拂道,心思百转,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朱玉清见她欲言又止,“桐姑娘莫担心,入了方才的月门,就只有我二人,便是皇兄的人也不会进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桐拂见她年纪不大,心思却如此缜密细腻,又生好感,“谢谢公主,我也没什么……只是很久没见着我妹妹了。”

朱玉清替她斟了茶,“你不必担心,桐女史不会有事的。”

桐拂一怔,抬眼望着她。她面上神情娴静笃定,看着无由令人心安。

“他二人若非因着那大明宫,该是极好的一对人。如今虽流落在外,终归相伴左右,焉知不是幸事。”朱玉清细声慢语,桐拂听在心里,也跟着安稳许多。

“至于他们现在何处,”朱玉清抬眼看着桐拂,“我觉着,我们都不知道,反而是好事。

不知何故,我总觉得,还会再见到她,桐姑娘也会的。”

桐拂手中的茶,温热刚好,喝着极为熨帖。

“对了,”朱玉清忽而面显歉意,“我方才说,这月门之后的园子里,只有我二人。其实……还有一人。”

说话间,她转身望向不远处山林间的湖面。

桐拂跟着望过去,湖面如奁镜平开,映着参差绿意,哪有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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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 夜光化作眸中珠

“我很久没见到他。”她面上透着极淡的失落,“但我知道,他一定在。”

桐拂有些糊涂,是什么样的人,住在公主如此偏僻的园子里,却又一直躲着不见她?

“桐姑娘,可有心上人?”朱玉清冷不丁问道。

桐拂吓了一跳,又跟着一窘,抬手绕了绕面颊边的垂发。

朱玉清瞥见她腕间的白雁玉钏跳脱玲珑,抿嘴笑道,“晓得了,真好……”

桐拂一愣,转眼看见自己手腕上的玉钏,忙将它拢回袖子里,“是……有了……”

“白雁玉钏。”朱玉清轻声念着,面上透着绯红,“桐姑娘可是快要成亲了?”

桐拂面上更热,“对……是快了……”心思如何能将这话头不露声色地岔开去。

“若,你的心上人,与你很不同,你会如何?”朱玉清问道,那样子极郑重,没有半丝玩笑打趣的意味。

桐拂想着金幼孜,再想想自己,又将什么水魄木魂从前过往的想了一遭,不觉心中感叹,柚子与自己委实是非常不同,而且,怕是也找不出比这更不同的……

她稳了稳,“公主说的若是家世、门户、年岁之类,在我看来,比之两情相悦,实在算不得什么……”

“若是为天下所不容呢?”朱玉清身子微微前倾,将身前的茶盏几乎碰翻了,难得有些失态。

桐拂怔住,天下所不容……自己与柚子可是为天下所不容?毕竟,两个非人非鬼飘飘渺渺的谈婚论嫁,听着已是十分诡异……

至于眼前的朱玉清,难道是瞒着她皇兄,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

见桐拂怔忪,朱玉清觉察自己失态,面上一红,“抱歉,是不是吓到你了。此事无人知晓,我也不知能和谁说……桐姑娘只当我没问过。”她忽而起身,“不如,我们去湖畔走走,说起来,这湖可有些来头。”

桐拂依言同往,见那山色湖光没有分毫雕琢痕迹,淳朴天然。湖边一处以青石为台,苇草环绕,可以远眺山林。

朱玉清在那石台上驻足,脚下即是清幽湖水,“桐姑娘可知道这湖叫什么?”

桐拂想着方才的来路,马车沿着宫城东麓而行,接着北折而行,照理不该是玄武……

见她一时答不上,朱玉清侧过面庞笑着问道,“你可知大明的宫城是如何造的?”

桐拂顺嘴就道,“这个我自然晓得,当年太祖填了燕雀湖造了……”话没能说完,她盯着朱玉清,脑子里一时攘攘纷纷乱作一团。

朱玉清颔首道,“正是这燕雀湖。当初父皇填湖造宫殿,这一片湖面得以保存。据说此处不远的山林间,原是昭明太子的安宁陵,之后移去了卢龙山,如今古甬道掩在深林蓑草间已不得见……”

桐拂只能断断续续听到些片言只语。湖面氤氲间,仿佛见石麒麟,芳草抚石碑,燕雀徘徊,那个身影独自走入一片清寂间……

“桐姑娘?”朱玉清轻声唤她,“你脸色不大好,可是身子不适?”

桐拂忙敛了心神,“不是……我只是想起故人,有些感慨。”

朱玉清这才又继续道,“此处本应是与宫墙内连作一片,尽是湖泽之地,如今除了这一片,其余都是些小池、山溪分散四处。”

桐拂顺着她的指点,看见不远处湖岸陡转入密林间,依稀可见一池碧水透着不同寻常的颜色,却被一圈坝石拦着,“那是何处?为何水色与旁的不同?”

朱玉清微显犹豫,“那里的水,的确与这外面的湖水不同……”

话音未落,桐拂见她面上神色遽变,而自己的一只脚腕间猛然一紧,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已被一股力道拖入湖水中。

耳边犹能听见朱玉清的惊呼声,她已入了水下,抬眼就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不过这一回,他的长发尽数散开,缭绕在身子四周。他已松开她的脚腕,一手掐着她的脖颈间,拼命往湖底摁去。

桐拂只能看清眼前缭绕于四周他的长发,和他手臂上鱼鳞的纹路。那确实与残棋的不同,不是黥刺而成,本是天生之物……他的双腿似是裹在飘须薄带之间,如鱼尾般,游起来极为迅速。

鲛人……她心里瞬时雪亮。而此时,她的后背已重重抵在河底的沙地上,他的面庞,头一回清楚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那个模样看清楚了,她竟一时忘记挣扎。

她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模样。

好看,其实根本不足以形容他的模样。眉眼轮廓仿佛老天精心打造的华美之作,将万物精粹凝聚,拿捏之间毫不吝惜地用尽千般美好……

她一时又觉得会不会是看错了。从前遇见他,他虽总是覆着面,但实在与眼前的样子相差太多……

头顶的水面猛地哗然分开,一个人影落入。桐拂与那人同时仰头看去,竟是朱玉清跃入水中,不过显然不识水性,正苦苦挣扎。

桐拂心中大骇,又苦于不得挣脱,谁知他的手猛地松开,如箭一般直往朱玉清身旁游去。他身侧银粼粼仿佛垂带般的飘须,将他的双腿裹着,宛如巨大的鱼尾,在她面前一晃而过。眨眼之间,他已将朱玉清拦腰抱着,出了水面去。

桐拂浮出水面时,朱玉清已被他放在岸边的石台上,他半个身子犹在水中,正仰头望着她。

朱玉清长发散乱衣衫湿透,脸色十分苍白,声音颤着,“你不要伤她,她不是坏人,你相信我,好么?”

他面上显着困顿挣扎,转头死死盯着不远处的桐拂,半晌才自水中走出,径自往那亭阁中走去。银色垂带摇曳,仿佛衣摆,长发似漆,行走间如清波微澜。

“你可有事?”朱玉清仍哆嗦着,转向桐拂,“我没想到他会这样……他平素性子极好,便是飞虫爬蚁都不忍伤害……”

桐拂已自水中而出,上前察看她有否受伤,“多谢公主挺身而出,只是方才太危险了!你不敢贸然跳入湖里……”

朱玉清看着应是畏冷,用手臂环着自己,“我没见过他那般模样……当时只想阻止他,并未多想。”

桐拂深吸了一口气,“他就是……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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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章 流光过隙淡月疏

“你晓得鲛人?”朱玉清诧声道。

桐拂点头,“是,其实……我与他见过。”

“当真?”朱玉清更是惊讶,“他并不能离开此处很久,你方才看见的小池,里面蓄着的是海水。若没了海水,他活不过一日一夜。”

桐拂将后头的话咽回去,“那或许,是我看错了……”

眼前一暗,他何时已回到二人身旁,手中拿着披风和素帕,直直瞪着桐拂,满眼不加遮掩的恨意。

桐拂忙让至一旁,见他仔细替朱玉清将面庞、长发上的水拭去,末了将披风替她系好。

朱玉清安静地任由他摆布,见他目不转睛望住自己,她嘴角噙着笑意,“我晓得,这就回去换衣衫,很快就回来。”她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之上,“不过,你答应我,不要再伤她,可好?”

眼见她远去,桐拂小心退后了一步,“你可是京师水道里……”

他倏而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盯着她,眉眼间尽是愤怒悲凉。

愤怒,悲凉,哪一个她都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与他结了梁子?若说河道案,也分明是他为祸在先……

“我们……有仇?”她将调子尽量缓了缓。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腰间,桐拂不由伸手摸去。那个锦囊,里面装着素纱禅衣。

她心中一动。

鲛人,泉先也。南海有龙绡宫,泉先织纱之处,绡有白之如霜者。

他若是鲛人,可是会织这鲛绡?

“这个,是你的?”她忍不住问道。

他眼中流露出更深的悲伤,只盯着那锦囊并无言语。

“他虽能听懂我们说话,他却并不会说。”朱玉清换了衣衫款款走来,“鲛人一族应是都不会说话。”

她走到他身前,见他兀自盯着桐拂腰间的锦囊,柔声问他,“那个,是你要找的东西?你就是为了它,才冒死来到京师的?”

他比她高许多,眼下垂首站在她的面前,却仿佛做错了事的孩童。

“究竟为何?”朱玉清仰头望着他,“你告诉我,没事的。”

在桐拂的眼中,他二人不过是互相对望着,但朱玉清却仿佛在聆听的模样,不时微微颔首。末了,她细细叮嘱他道,“你先回去,在外面待久了,一会儿又会难受……”

他点头,临走前又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桐拂,这才往密林中的小池走去。待那身影掩入其间,恍惚中似见银鳞耀眼的光泽晃过,他已跃入那一池水中。

“桐姑娘可是有素纱禅衣?”朱玉清问道。

朱高炽叮嘱的话犹在耳边,桐拂一时很有些犹豫,但对着朱玉清清冽的眸光,她又实在难以搪塞。

“我这里确实有一件。”她道,“这素纱衣,是他的?”

朱玉清颔首。

桐拂迟疑道,“难道,他就是冲着这素纱衣来的?但为何又……”

朱玉清听着话里有话,“怎么,可是之前发生过什么?”

桐拂思量再三,“殿下可知京师河道的案子?”

朱玉清点头,“自然,那一阵整日听宫里人说起,陛下也时常过问。但那之后不是说是李景隆……”她顿住,“难道另有其人?”眼见桐拂神色异样,她面上露出不可思议,“你该不会觉得……那些人是他杀的?”

“不不,殿下误会,我并没有证据。”桐拂忙道,“只不过,我曾在河道中遇见过他,而且不止一次。

说来,我也是这案子的嫌疑之一,如今也还没完全脱了干系。”她苦笑道。

“你不会。”朱玉清十足笃定,“就如同我认定,他也绝不会杀人。

他三番五次去找你,其实都是为了这件素纱衣。”

不远处水面忽起涟漪,桐拂转头看去,他不知何时又回到湖中,就那么远远地一瞬不瞬盯着自己腰间的锦囊……

桐拂低头将锦囊解下,递给朱玉清,“那这个,物归原主也是应该的。”

朱玉清面露为难之色,“可毕竟是桐姑娘随身之物……”

二人正僵持着,桐拂手中一空,耳边听着水声,他竟已将锦囊夺了潜入水底没了踪影。

朱玉清一脸歉意,桐拂安慰道,“本也不是我的东西,殿下不必挂怀。只是……殿下如何能听懂鲛人的话?”

“这个……其实我也不知道,但见到他之后,看着他的眼睛,他心中所想,我却能知道。”她忽然将桐拂的手牵着,“今日之事,桐姑娘务必替我守口如瓶。”

回去一路上,桐拂神思昏昏,若鲛人并非是河道杀人的凶手,那又会是谁?转念思及朱高炽的嘱咐,心里更是乱糟糟拧成一团。

待下了马车,她才发觉公主的车驾竟又将自己送回了金幼孜的院门前。

此刻暮色初落,她想着之前他醉得不省人事的模样,推门而入。

院子里黑灯瞎火,屋子里也没有光亮,桐拂燃了廊下的灯笼,提进屋子去。

屋里竟没人,他白日里穿的常服被胡乱扔在榻上,而平素入宫时穿的衣衫却不在一旁的衣施上。

天色已晚,他怎会忽然入宫去了?

正要离开,眼风里瞥见一样物件颇为眼熟。将灯笼提近了,瞧着竟是装着九子铃的木匣。手方触着那匣子,它竟自己打开,那串九子铃赫然躺在其间。

桐拂一个激灵,一把将它重新盖上,九子铃一旦响起,自己又不知会跑去什么地方……至于这九子铃,原本藏在自己屋子里,如今怎么会出现在金幼孜的屋里,回头还得问问清楚。

正琢磨,耳听院子里窸窣一声,“柚子?”她提着灯笼出去,并未瞧见人影。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身欲离开,余光里却瞧见一道影子极快地自一旁的草丛里蹿出来,正落在自己的脚畔。

“阿奈?”她忙将灯笼放下,将那雪白的小狐拎起,“你怎么会在这儿?”

阿奈细声叫唤了一回,猛地挣脱她就往外跑去。桐拂也顾不得去取灯笼,跟着它钻入外头幽暗的巷道里。

眼见它穿过几条僻静的小巷,飞身跃入一间院落。桐拂立在那门外,犹豫了半晌推门而入。

院中只悬了一盏昏暗的灯笼,一人蹲在小炉前,正扭头看过来。

“怎么是你……”桐拂失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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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一章 玉关道远忆旧丛

“小九尾?”忽格赤愣着,猛地起身将她拖进院子,探头看了一回外头的巷道才将院门无声掩上。

“你怎么会找到这儿的?”他压着声音。

“方才阿奈它……”

忽格赤牙痒痒,“又是这毛狐狸……”他回过神将桐拂拖着就往后头走,“你赶紧离开,后面是条窄巷……”

桐拂被他拽得趔趔趄趄,“你怎么住这儿了?皮作坊那儿呢?”

忽格赤脚步慢了慢,“你记着,那地方别再去了!尤其是我那间作坊。”

桐拂跟在他身后,注意到他另一只胳膊无力垂在身侧,很有些古怪,“你手臂怎么了?”

忽格赤步子加快,“别问,赶紧走,以后别再过来。”

“你不说清楚,我还得来,这地方我认识。”她道。

忽格赤停下脚步,回身瞪着她,“你这丫头……”他叹了一回,叹得桐拂心里一慌,忽格赤这般的何曾唉声叹气过。

他拧着眉头,“阿鲁台杀了明使郭骥。”

“阿鲁台?蒙古大汗的太师?”

忽格赤点头,“所以你晓得为什么了?还不赶紧走!”

“此事与你何干?你……”话没说完,人已经被推搡着入了后头的窄巷。

“你若知道的清楚,可就活不过明天喽,赶紧!走!”木门即刻被关了个严实,只一瞬,那门又被呼地打开,阿奈被他一手拎着塞进她怀里,“小九尾,漠北草原的事不是你能掺和的,你自己保重。

若我忽格赤此番不折在京师,回头定要带着小九尾去草原上跑跑。”他面上浮现从前爽朗笑容,但很快消失在紧掩的木门之后。

桐拂再要问,耳听巷道不远处传来脚步声,隐隐可见灯笼的光亮,忙抱着阿奈转身离开。一路乱纷纷琢磨着这金幼孜忽然入宫,是否也是为了这事?若当真出了此事,只怕这之后……

直到第二日午后,她才见到金幼孜。他踏入酒舍时满脸倦色,好似一夜未曾合眼。

待他坐定,看着他胡乱用了些粥食,她才压低声问道,“是……阿鲁台?”

金幼孜手里的筷箸僵住,人顿时醒了大半,抬眼瞪着她,“谁告诉你的?”

她眼睛忽闪几下,伸手替他斟了茶,“我猜的。”

他将筷箸放下,“十六公主告诉你的?”

她手里的茶壶晃了晃,“你昨日醉成那样,怎么知道我去见了谁?”转而又想明白,轻嗤了一声,“自家妹妹也要紧盯着,还真是有心……”

他伸手在她鼻尖上轻剐了一下,“又口没遮拦的。”

她抬眼反瞪着他,“是呢,也不知道谁,口里遮着拦着,不知藏着什么……”

他索性将手里的粥碗也放下了,“这一句先说清楚,谁遮拦了?”

“九子铃,为何在你屋里?”她一瞬不瞬盯着他。

他慢悠悠取了茶盏,“放你那里,一个不小心,人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你以为每回能找着你,很容易?”

“你和这九子铃,究竟什么干系?”桐拂又凑近了几分。

她离得有些近,近到可以看清星眸幽邃,却又分明秋水清无底。他一时陷入那之间的天光水影,竟忘记言语。

见他愣着,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竟困成这样……”

他将眼前她那只晃来晃去的手捉了,喃喃道,“没什么干系……都是不要紧的东西……”他忽然正色道,“不等开春了,就此岁秋,可好?”

桐拂反应了一会才明白他在说什么,脸上一热,“你不是困糊涂了吧?是谁说的白纸黑字定了日子,不能改的?”

“陛下已决意北征。”

后面的话,桐拂没听得十分清楚。他以筷箸沾了酒,在案上圈圈点点。约莫说着那些,早先鬼力赤夺了汗位,阿鲁台任太保枢密院知院。明廷称鞑靼,之后数次遣使致书,称“可汗遣使往来通好,同为一家”,但都被鬼力赤拒绝。唯独阿鲁台表示归诚之心……

再之后,因鬼力赤被传非北元后裔,引起部众不服,先是被废,之后被阿鲁台所杀,另立本雅失里为汗。阿鲁台自任太师,专擅朝政。

岁初,阿鲁台与本雅失里率兵出击瓦剌,被击败后退走胪朐河。阿鲁台虽败,但并未遭受重大打击,前几日竟杀死明使郭骥。”

桐拂心里莫名有些不踏实,强自镇定,“阿鲁台,原本是元廷阿速卫的亲军?”

“是,阿速卫本是北元中央禁卫军里的翘楚之军,他本人参加过捕鱼儿海之战,其兄妹为明军所俘。”他在案上的另一侧圈了一处,“瓦剌是唯一可以与鞑靼一争高下,早前沿着科布多河、叶尼塞河上游不断东进,占据了肯特山之西及林为。瓦剌兴起不久,其三首领被朝廷封为顺宁、贤义、安乐王。

至于其它势力,表面看似臣服朝廷的羁縻卫所,其实叛服无常,在我朝、鞑靼与瓦剌间摇摆不定。比如,朵颜三卫。”

桐拂眼前恍惚,想着初次在大宁遇见的朵颜三卫,之后冰冻三尺的白河,李景隆的丢盔弃甲……那一切,时而扑近眼前仿佛就在昨日,时而又模糊到看不清面目,比之齐梁、太元年间的那些往昔,也不知哪个更久远些……

“想什么?”换他在眼前晃了晃手。

她拎了一旁的酒坛过来,各自倒了一盅,“北征,谁去?”

“淇国公丘福为征虏大将军,武城侯王聪为左副将、同安侯火里火真为右副将、靖安侯王忠为左参将、安平侯李远为右参将……”

桐拂见过丘福。当初靖难之师初起,便是他与张玉一道一举拿下北平九门。之后的真定、白沟河、夹河、沧州、灵璧诸战中,丘福皆为前锋,以劲卒捣敌中坚,但……

“你是不是,也这么想?”金幼孜拈了酒盅和她的碰了碰,“他虽是老将,朴戆鸷勇敢战深入,但谋略比起张玉、朱能还是差了几分。

而鞑靼,是北元残部阿速卫壮大而成,善轻装骑兵的打法。虽无攻坚之力,但十分依重灵活变通的战术。

丘福领着十万骑,这一仗究竟会如何,不好说。”他将酒一口喝尽了。

桐拂见他欲言又止,转念想着忽格赤,又不知该如何问起。

金幼孜却忽然发话,“你可知,之前在河道上刺杀陛下、致**浅重伤的人是谁?”

不知为何,桐拂心里一跳,眼前竟是小柔的笑颜,她慌忙将这念头压下去,垂了眼,“还能是谁,不就是……”

“不。行刺之人,以为是在替自己的恩主卖力。但其实,幕后之人却是另有其人。”他指尖沾酒,在案上圈点片刻。

她探身看去,赫然是一把蒙刀。

第三百零二章 一径桃李绿杨荫

夏末京师,绿树荫垂琳琅画檐里,颇热闹了一阵。

先是周王朱橚之女宜安郡主与太医院院判文德的大婚,接着是张玉之女张林浅入宫后不久被封为贵妃。

几乎同时,李氏朝鲜进贡美人以充掖庭,其中一位权氏,甫入宫,即被封为权妃。

当今皇帝自登基后,后宫只皇后一人,连个有像样品级的妃子都没有。如今皇后薨逝两年,不仅封了贵妃,且广纳妃子……

于是,丘福领着十万人马出塞北征的事,也就很轻易地湮没在京师的街头巷尾之间。

已是近午,虽有绿荫遮蔽,园子里暑意犹盛。廊下的宫女虽皆着薄衫,额上依然沁着密密的汗,但无人敢出声,更无人敢去打扰独自立在中庭的贵妃。

张贵妃今日自起了身就执意要习射,毕竟体力不支,箭矢十有七八都落在旁处。

一旁的内监冲守在门前的宫女递了个眼色,那宫女忙无声退出园子去。

他擦了把汗,小心凑上前,“贵妃娘娘,这日头有些大,娘娘可要先用些茶?”

张林浅弓在弦上,手却始终稳不住。

见她没出声,内监又堆了几分笑意,“娘娘先歇会儿,歇好了再……”

箭矢应声而出,笃一声,正中靶心。

张林浅露出笑意,头也不回将手中弓弩递给内监,“如何?”

弓弩被接了去,“不错。”

她闻言猛转过身,四下的宫女内监不知何时早退散的干净。眼前的他一身玄色服袍青边龙纹,从她腰间的箭囊里取了一支,搭弦上弓,箭矢穿透靶心而过,没入那之后的树干间。

张林浅笑意更盛,“也就陛下的箭法,比我好一点。”

他将弓放下,取了一旁的帕子将她额间的汗珠擦去,扶着她在身旁坐下,“阿浅的箭法好是好,但这么不顾惜自己身子,就不好了。”

“我好多了,”她仰着面庞望着他,“清宁女医也说,我比刚入宫的时候好了许多,每日反倒是要多多走动。”

“走动便好,箭先不练了……”

“那不行。”她有些着急,“如今北边不安宁,若陛下亲征,我可是要跟着去的。”

他的脸色急遽变了变,转瞬恢复如常,抬眼看见才迈进院子的文清。她手里捧着药盏,到了跟前被他接过。

“女医在宫里,住得可称心?”他将瓷勺在盏里搅了搅,“可,挂念家人?”

文清垂着眼眸,“室迩人何远,心亲迹任疏。交游常念旧,情意只如初。

天台山人这两句,正是清宁的心思。”

他将手里药盏递给张林浅,“也是个极念旧的。”

张林浅将这两句来回念了念,点头道,“这两句说得极好,我也喜欢。”

“赶紧喝了,喝完回去歇息。”他拈了蜜枣候着。

张林浅咕嘟咕嘟一口喝了个底朝天,也不接那蜜枣,直接就着他的手将蜜枣吃了,笑吟吟道,“陛下在一旁看着我睡。”

他起身将她扶着往殿内走去,出声道,“文院判在外面,女医不妨一同再看看药方。”话音未落,二人已转入殿中,门无声合上,徒留菱格间树影婆娑。

院外廊下,白鹇青袍身姿修长,一双眼一刻不曾离开她的面容。

“阿清,你不该来。”

“我原本就在这里,不过是离开了一阵,如今又回来。”

“总不能一辈子在这里,我会请旨让你出宫。”

“不,我还不想出去。”

文德踏前一步,“你究竟要如何?你可知那日河道上……”

“哥,”她唤住他,“哥为我做的,已经很多了。之后如何,我自已有主意,不会连累哥,亦或旁人。”说罢她敛衽一礼,极快地离开,身影随即消失在宫墙绵延之后。

连摘了几日莲蓬,桐拂虽戴着帷帽,面上亦是晒得红痒难当。此刻日头西斜,她寻了一处河道旁的阴凉地,坐在船头将双脚垂在河里,说不出的惬意。

抬头看仔细了,一时怔怔。

原是特意循了船少的河道多绕了些路,怎的恰停在长干寺前?

从前这般望过去,可见崇殿修廊浮屠高耸,那一场大火之后,如今皆荡然无存。

这么看着,心里闷得慌,她索性爬起身就欲离开。

“桐姑娘留步。”身旁岸上有人唤道。

桐拂扭头看去,那人宫中内监打扮,面生,应是并未见过。只是自己戴着帷帽,此人居然能将自己认出?

见她迟疑,那人复又礼道,“烦请姑娘移步,贵人就在对岸。”

桐拂远眺过去,这才发觉寺前树荫下,停着几驾马车,一旁侍卫虽不多,但看着就非等闲。

将舟子移去对岸,立时有人上前将她引入寺中。

此处她从前虽来得不多,但也记得殿宇巍然绮砌煌煌。但眼前寸木无存,颓敝倾覆间,只得见瓦砾丘墟,荒草无际。

“巧了,竟遇上故人。”耳旁一声令她回过神,抬头看去,不觉讶声道,“夏大人!”

夏元吉面带笑容,与另一位身穿绫罗绯袍绣孔雀之人站在一处。

“桐姑娘好久不见。”他走至近前,“上一回还是在震泽。”

“夏大人治水辛苦造福一方百姓,坊间常有称颂。”

“说到治水,姑娘可还记得叶宗行?”

“叶大人?那是自然!”

那个在江边总是一身沾着泥水的衣衫,裤脚挽着,面庞晒得发红。他在泥地上,为黎婆婆的忧欢石描了葫芦蝙蝠的画样……

“叶大人如今去了何处?”

夏元吉笑意不减,“宗行因治水有功,调任钱塘县知县,廉洁正直,均衡徭役,被钱塘县当地百姓称呼为,钱塘一叶清。”

“这称呼有意思……”

“早前叶大人入京赴部考核,曾提及姑娘。让我带个话,若姑娘今后去钱塘,定要知会他一声。”

桐拂点头应了,“不知夏大人今日找我何事?”

夏元吉摇头,“找你的人,可不是我。”

桐拂看向另一人。

夏元吉歉意道,“这位是工部侍郎黄大人,应该也不是他在找你。”他往那寺院深处远望一回,旋即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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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三章 琉璃五色犹皎皎

“重修长干寺?”眼前芜草丛生,这一场大火之后几乎什么都没留下,桐拂看着夏元吉的神情,自然晓得他不会妄言。

“天禧寺。”黄立恭在一旁道,“长干寺于北宋天禧年间,已更名为天禧寺。”

这位黄大人,桐拂自然听说过。

洪武十三年,胡惟庸一案,太祖曾归咎于天禧寺舍利塔太耸之故,欲将其移于钟山之左。后因有拆塔之人坠于其下而绝作罢,而这位彼时为鞍辔局大使的黄立恭也诸多进言劝阻。后他又于三年间,自民间募集银两,修缮舍利塔、大殿。

黄立恭接着道,“晋与齐梁年间的长干寺,与如今的天禧寺甚是不同。从前佛塔之后的院落并非如今之处,而是在护城河以北。姑娘可知为何?”

桐拂回想一番,顺嘴道,“齐梁时的淮水本是在城外,晚唐时才圈于城中,并开挖了如今的护城河。彼时的长干寺,北依护城河,南受制于雨花台的丘地,塔后面根本没地方建院落……”

看着黄立恭面上显出的微微讶色,她改口改得也算利落,“这我是听老船家说的,也不知对不对?”

“正是如此。”黄立恭颔首道,“元符二年,天禧寺改为十方寺,高僧慧严为主持,在宝塔后堆土扩了地基以改地形。至徽宗政和二年,在此地基上兴修法堂,添置寺添。

彼时堂成,高明静深,万象俱发,宏丽雄特,为一方丛林之冠……”

“此灵迹不可终废。”一人自他们身后而来,夏元吉与黄立恭正欲跪拜,已被朱棣虚扶起身。

“朕不但要重建,充广殿宇,重作浮屠。且,梵宇悉准宫阙。”

见桐拂一脸茫然,黄立恭解释道,“准宫阙,乃是依照大明紫禁城宫阙规制建造。”

她暗自咋舌,这得多少银子……难怪要带着户部侍郎夏元吉……

“这浮屠,如何能不煨烬于火?”朱棣远眺浮屠旧处。

“砖木易造但也易被火。”黄立恭道。

“你,又觉着该用什么?”朱棣问道。

桐拂闻言看向夏元吉,却发觉夏元吉正望着自己,这才意识到方才那一句问的不是他却是自己……湖边长大的,为何会晓得造塔该用什么?她只得应付道,“砖石?”

“砖塔缝隙之间,易生草木,根系一旦深入塔身,易致坍塌。”朱棣道。

“难道用铜铁?哪里有这样的塔……”

“玉泉寺佛牙舍利塔,宋嘉祐六年以生铁铸造。八面十三级,分段冶铸逐层叠装。”黄立恭已娓娓道来,“甘露寺铁塔,亦称魏公塔,唐时为石塔,宋元丰年间改铸为铁塔,高九级。

峨眉山报国寺内,华严铜经塔,紫铜铸造而成,上刻华严经。八角三段十四级,中有塔檐,上下各七级双重楼阁。”

桐拂听了个目瞪口呆,本想再问问有没有金塔,又将话头咽了回去。

“佛家七宝,可知是哪几样?”此番他是直接瞪着自己,桐拂想要装作没听见,没什么可能。

“佛家七宝,”她掰着手指,“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琥珀、珊瑚。”说完了她跟着一愣,“金塔?这也太费银子了……”

夏元吉轻嗽一声。

黄立恭垂目不语。

他望着眼前瓦砾堆、蓑草横斜,“朕要建一座,九级琉璃塔,不施寸木。”

三人一时皆默不作声。

黄立恭微微转头看了一眼夏元吉,夏元吉正凝神思索,过了一阵亦看回黄立恭,微微点头。

桐拂还没转过神。

琉璃塔?琉璃能铸造成塔?她脑中一时想着琉璃杯,一时又是琉璃瓦,熠熠煌煌……若凑成一座塔,该是如何?

黄立恭在一旁已开口道,“佛教之中横三世佛,居左为东方净琉璃世界药师佛,左右胁侍为日光菩萨与月光菩萨。

药师佛能去除终生百病,以琉璃清净之光明,法性之光明照耀世间驱走黑暗。而日光与月光菩萨,更是与大明国号相合。”

桐拂心中对这位黄大人的佩服,又实实在在加重了几分。

“所幸,此番地宫并未受损。”朱棣忽然道,斜睨了她一眼,“你跟着。”说罢提步往瓦砾荒草间走去。

见那二人一前一后,似是在远处瓦砾间寻找什么,黄立恭往夏元吉身旁凑了一步,“这位姑娘是……”

夏元吉神情莫测,“我虽与这位姑娘从前见过几面,但我与黄大人此刻心中疑虑怕是没什么不同。不过,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弄得太明白。我管妥了银子,黄大人将这长干寺修好,便是了。”

黄立恭将手拢着,“那刚好,不如我二人将这所需银两商量商量……”

桐拂跟在他身后,边走边用袖子扇着风,地宫这么好找的?却又说即便寻到也不会动上分毫,那找来做什么?

他走得并不着急,反倒十足悠闲,“你好好想想在何处。”

她一噎,“我怎么会知道……”

他脚步停下,“这鎏金阿育王塔,在刹顶有五重相轮,须弥座四角皆为山花蕉叶,上面浮雕三幅。”

“是四幅。舍身饲虎,割肉贸鸽,大光明王施首,还有一幅是,须大拿王变相图。”她说得甚是顺溜,说完了抬眼瞧着他若有所思的目光,才知中计,又不便发作,以袖拭汗,“天这么热,不如改日再找……”

他默了片刻,“彼时梁武帝改造阿育王塔,亲见塔下舍利。佛发青绀色,众僧以手伸之,随手长短,放之则旋屈为蟊形。可是如此?”

“我并不知……”

他已抬目远眺,“妙云提起此事,总心神向往。我曾允她,领着她一同来寻。她定是不忍惊动此等圣物。

洪武初,日本贡一白玉观音,太祖珍之,赐鸡鸣寺。皇后爱其精美,以石琢者易归大内,并雕花沉香座。”他说得极慢,似是眼前看着那身姿,不忍惊动分毫。

桐拂心中却颇不是滋味,如今宫中贵妃、权妃、各种嫔妃,他如今这番说辞又是何意……

他猛地转眼盯着她,“朕,此生只有一个皇后,只有妙云。我答应她永不立后,绝非戏言。”

她心中莫名一宽,眼前浮云萦绕复散开,那些往昔故景如画卷重展开……她抬手指着不远处一座石台,“就在那儿。”

他走至近前,手抚白玉阑干,如入定般再无动静。

桐拂耳边却听着远处马蹄声急,隐隐可闻来人脚步声里极力压制着惊惶。

眼见熟悉的战报信笺呈至朱棣的面前,那上面四个字力透纸背:全军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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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四章 暮昏暗骑萧萧出

“御驾亲征?!”桐拂手里刚夹起的一片鱼鲊,嗒一声落回碟中。

金幼孜早喝得两眼泛红,“出师前,陛下已告诫丘福兵事须慎重,到开平以北若不见敌踪,当需相机进止不可固执己见。一战若未捷,且等下一仗……

丘福领着大军出发后,陛下又遣人连赐数道敕命,提醒其若军中有人扬言易取胜,万莫相信……

岂料他在开平不见敌踪,竟仅带了千余骑深入胪朐河。他却忘了,他的对手不是捕鱼儿海时无智无谋的脱古思贴木儿,等着他的是久经沙场的阿鲁台!

阿鲁台故意放出游骑被丘福捉住,将他诱去早已预先设下的战场。丘福他……”金幼孜伸手又欲取那酒盏,桐拂已将手边的茶盏塞入他手中。

他仰面一口喝了个干净,竟未察觉,继续晃着手道,“丘福不听劝阻,锐意乘之,孤军深入。终被敌军团团围住,李远、王聪率五百重装骑兵突围不得,战死。丘福、火里火真、王忠亦被俘遇害。鞑靼紧跟着突袭了早已群龙无首的明军主力……”

眼前轻骑短弩黑压压不见尽头,血色弥漫,戈断戟折,碧草生白骨……重围中,是明知赴死却不能退后半步的绝望惨然……

桐拂使劲甩了甩脑袋,欲将那些推开去。手腕忽地被他捉了,她才猛地回过神。

“陛下以诸将无足任者,决意亲征!”

她见他衣襟上沾了不知是酒渍还是茶渍,另一手取了帕子替他擦拭,“他要亲征他去就是了,你着什么急……”抬眼见他仍直勾勾瞪着自己,她心里顿时一凉,“你是不是……”

“我要随御驾北征。”他的手哆嗦得厉害。

二人互相瞪着,一时屋内再无旁的声响。

刘娘子挑帘入来时吓了一跳,抿嘴刚欲取笑,又察觉二人神色异样,手里端着的盘子一晃,哐啷一声,二人这才转头看来。

“这是怎么了?好好的,脸色都这么难看?”她将手里的盘子放下,不动声色将金幼孜的手推开了去,可别是在欺负我家小拂……”

桐拂一时脑中纷纷乱乱,站起身就往外疾步走去。

刘娘子一愣,复又转向他,将那桌子一拍,“她这是怎么了?你怎的把她气成这样?你说什么了你?”

桐拂出了酒舍径直走到河边,在河道旁的阑干上坐了,被夕阳余晖里的河风一吹,才渐渐静下心思。

河道上船行欸乃,米粮茶酒满载着,渔网新悬犹缀着水珠,船尾濯洗衣衫的妇人,将舟子撑得行如梭的船家……嬉笑怒骂低吟浅唱招呼吆喝,水面不曾有片刻静宁,偏生是那一句,门前就是红尘地……

身旁窸窣,他与自己并肩坐了,“我方才……可是说了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瑟瑟,她不禁扭头看去。金幼孜的面上和鬓间发皆湿漉漉的,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水。

他面上微窘,抬袖擦了擦额间,“方才喝多了,刘娘子让我去井台边抹了把脸……”

她复又扭头看回河面,嘴角微微上扬。

他叹了一回,“你晓得我的意思,我俩本该在开春……”

“圣旨已下?”她将他打断。

他点头。

“去多久?”问完,她自己也想明白,颓然垂了脑袋,盯着脚下的河面。

他亦默不作声,将她搁在膝上的手握在掌心,半晌才道,“你别到处乱跑,我离得太远没法去找你。”

她心里乱糟糟一团,“你会打仗么?马都骑不好,他带上你做什么?北地苦寒,你可受得住?行军、扎营、打起仗来你死我活刀箭无眼,你……”

看着她嘀嘀咕咕念念叨叨,他心里反倒松快了许多,嘴角噙了悦色,“我这还没走,就担忧成这般,回头不要思念太多,甚是伤身子……”

“谁念了……”她将眸光远远移开,恰看见一只舟子停在不远处的岸边,一人踏上岸来,看着很有些面熟。

她碰了碰金幼孜,“那人是……”

金幼孜已起身迎上去,“黎大人,好巧。”

黎大人?桐拂这才想起,眼前这人正是黎笙的兄长黎元澄,之前在乌衣巷紫竹院里见过一回。

愣神间,那二人已并肩走来。金幼孜伸手将犹在发楞的桐拂扶起,“这位是工部主事黎大人。”

黎元澄拱手礼道,“能再遇桐姑娘,实乃幸事。”

“是……好久未见……”桐拂心里一急,自己之后又跑去紫竹巷一事,并未与柚子说过……

金幼孜一慢,“你二人……见过?”

“巧遇,巧遇!”桐拂赶在黎元澄之间道,“京师这地方,也没多大……”

黎元澄却仿佛并未瞧见她面上闪烁避让之意,极是认真地再度拱手道,“在下与舍妹,还有安儿,多亏了姑娘仗义相救。”

“你们找着他了?”桐拂一听喜道,全然没瞧见金幼孜面上愈加暗沉的颜色。

“正是。”黎元澄难掩喜色,“我等按照姑娘所说,出了西水关一路往南寻,在一处小镇的栖流所里找到他。”

桐拂不住点头,“这小娃娃当真厉害……”抬眼恰对上金幼孜冷冷的目光,忙将金幼孜的袖子扯了扯,“要说这栖流所,还是当初金大人提议所设,收留无处可归的老弱幼童。”

黎元澄闻言,又忙转向金幼孜恭恭敬敬礼道,“多谢金大人善举!”

金幼孜不好发作,剜了她一眼,匆匆将黎元澄扶了,“本是分内之事,黎大人客气了……”

桐拂见二人揖来让去,插嘴道,“不如进去酒舍用些酒水,这长街之上,你二人大人来大人去的,听着就累……”

黎元澄忙道,“姑娘说的是,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黎元澄走在前头,金幼孜接着衣袖遮掩,将她的手紧紧拽着故意落在后头,压低声音道,“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他那一家子的事,是你能插手的?一次两次倒也罢了,还三番五次的……你这么瞎折腾,我怎么安心去蒙古?”

她嘴角一撇,“这个简单。你抗旨不去,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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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五章 山长水远知何处

“桐姑娘可知,鞑靼骑兵的弓箭可以射多远?”黎澄几杯酒喝下,方才的拘谨早已烟散,话渐渐多起来。

桐拂瞅瞅金幼孜,他一副知道也不告诉你的模样。

“三十步?”她胡乱一猜。

黎澄伸出一只手掌,“五十步。”

“明军呢?”桐拂好奇问道。

“一百二十步。”黎澄又道。

她咂舌,“怎么差了这许多?”

“划车弩。”金幼孜替黎澄斟满了酒,“蹶张弩,八十步。划车弩,一百二十步。”

“如此强弓劲弩,骑兵如何使得?即使不用上那许多气力,却也要分心骑马……”

“自然不能为轻装骑兵所用。”黎澄自袖中摸出一个锦囊,将里头的物件倒在案上,竟是十来个惟妙惟肖的木人、木马和木兵器。

桐拂瞧那木人木马虽小,但每一个都极为精致栩栩如生,顿时抢在手中,不住啧啧称奇,“这是你刻的?好生厉害!”

黎澄面上微微赧意,与酒意混作一处。

她瞧那木剑虽小,竟可自剑鞘中自如拔出,连锋刃都清晰可见。她眼睛瞪得滚圆,“你不是造火器的?怎的会这般手艺?”

金幼孜塞了一块云糕在她口中,“黎大人文章政事两济其美,能将火器造得出神入化威力骇人,区区木刻又有何难?”

她将身穿盔甲手执长刀的木人放在黎澄面前,“这是步兵?对付鞑靼的轻装骑兵如何取胜?”

黎澄将一旁的一个骑兵推到那步兵身旁,“对付轻装骑兵最好的,自然也是轻装骑兵。但丘福此役损失惨重,短时间内无法整编出比鞑靼更强悍更善于骑射的将士。”

他又将手执长枪和刀牌的步兵,放在了重装骑兵的面前,“在冲锋陷阵的重装骑兵面前,以长枪和刀牌应对,近战时有优势。

但,在出没无常的轻装骑兵面前,他们就成了箭靶。”

桐拂心里一沉,眼前纷纷乱乱,又见可怖厮杀血腥弥漫……

袖子忽然被人扯了扯,金幼孜的声音在耳边,“你好好吃东西不成么?非要琢磨这些……”

桐拂回过神,将一旁的几个重弩推到步兵身前,抬眼望着黎澄,“是不是有了这些,就不同了?”

黎澄见她方才一瞬脸色苍白,神思恍惚,眼下却重又清明,将一丝困惑压着,点头道,“的确,有了强弓劲弩,就完全不同了。且,人数众多的步兵阵营强弩齐发之时,鞑靼的轻骑骑兵将很难破阵脱身。”

金幼孜将另一个木人摆在了最前面,“何况,还有神机营的步兵和五千下骑兵。中军、左掖、右掖、左哨、右哨,手里拿的可都是极厉害的火器。三百步不在话下。”

“都是些什么厉害的火器?”桐拂忍不住问黎澄,“黎大人能不能给柚子做一个,让他防身……”

金幼孜一口酒险些喷出,“你以为是随意雕块木头?京师三大营里,也只有神机营能碰这些火器。其余的,别说摸,连见都见不着一眼。”

黎澄面有歉意,“在下确实不能为金大人做火器防身,但说还是可以说的,何况桐姑娘也不是外人。

如今的神机营,有手铳、碗口铳炮、盏口铳炮、独眼神铳、神枪与神机炮,另外,还有神机箭这种可以燃烧的火器。

这些都很容易学会,且不需花费许多力气就可连续射击。”

“连续射击?可是沐英的三段击?”桐拂忍不住问道。

黎澄将案上的木人排了三行,“沐英在平叛时所用三段击,是第一行射击后退至阵后重新填弹药,同时,第二行的士兵前进至第一行射击,接着轮到第三行。

不过,这样,还不够。陛下如今有了新的布阵。”

金幼孜冲他摇了摇手,“她就随口一问,黎大人不用告诉他,若被人听去了……”说罢拿眼瞪了瞪她。

桐拂这才转过弯,面露歉意,“光顾着好奇了,这事本是说不得。”

黎澄面上含笑,也不出声,伸手将第一行士兵手中的火器放在第二行的士兵手中,再传至第三行。而第三行已填装好的火器又交给第二行,再传至第一行。

桐拂恍然大悟,如此无需士兵频繁进退,速度自然快了许多……

黎澄之后应是醉了,不过即便是醉了,人还是稳稳当当地起身告辞,也还算稳当地走了出去。

金幼孜撑着脑袋盯着她,“桐姑娘不是外人,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黎大人喝多了。”她也喝得脑袋沉沉,趴在桌上。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没喝多。”

“那就是你喝多了。”

“你和我一起去?”他冷不丁说道。

桐拂脑袋里有些混沌,“去哪儿?”想明白了,旋即扭头望着他,“一同去北征?”

他又忙着摇头,“你想都别想……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

门帘忽然被人挑起,桐拂背对着,没来得及回头,却见金幼孜嗖得站起身,神思清明恭恭敬敬对着她身后之人道,“尊大人……”

她嘀咕着,“什么尊啊大人的?”说罢扭头看去,瞧清楚了,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爹……”

桐君庐手里拎着个不小的包袱,放在一旁,示意金幼孜坐下,转向桐拂道,“今日起,你就在刘娘子这里住下。这儿,你的东西都齐全,也不用回去取。”

桐拂垂首站着,闻言忙问道,“为何不能回去?”

桐君庐盯着她看了一阵,“爹也要随御驾北行。”

她一个没站稳,上前就拽着他的袖子,“爹爹说笑呢,你怎么能去……”

“你听着,就待在这儿,哪儿也不许去。刘娘子那里我已交待了,你若乱跑,她就将你捆在屋子里。”

“爹你不能去,你身子不好,如何经得起……”

“我说的是北行,随御驾到了北平,就在那里候着,不会跟着去打仗。”他瞅了一眼金幼孜,“倒是金大人需得辛苦,要随御驾一路北上征战。”

桐拂颓然松了手,“你们一个个的都跑了,留我一个在这儿做什么,我也要去,我去陪着爹爹。”

“又胡闹。”桐君庐的调子里却并无半丝责备,“你爹身子好得很,去趟北平算不得什么。你少给我惹事,爹就什么都好。”

见她一脸愁苦,桐君庐将袖子自她手里抽出,“没几日就要出发,你俩少喝酒。正事一堆却不去管……”说罢人已经出了屋子。

“什么正事?”桐拂一脸茫然望向金幼孜。

他正笑得像只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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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六章 瑶林在在恍疑真

回廊暖帘低垂,文清尚未转至殿前,已听见凌乱琐碎的脚步声匆匆而来。

来人急急折转,若非她慢下脚步避让开少许,手中捧着的药盏定是要被碰翻了。

本已一脸焦急的小宫女见自己险些闯祸,忙俯身道,“清宁女医恕罪……”

“急急忙忙的,慌什么?”

“贵妃命人在廊下风口处布了案几坐榻,说要赏雪……若不从,她说……就直接坐去雪地里……”

文清转眼望去庭中,雪虽不大,一会儿功夫四下里已堆积了薄薄一层。“就依着贵妃好了。”她淡淡道。

那宫女大惊失色,“可……贵妃的身子受不得这般寒气……”

“贵妃的身子如何,你倒比我清楚。”文清的调子并无凌厉的意思,却令那小宫女一个瑟缩匆忙让开了道容文清过去。

文清将药盏放在案上,返身把面前不远处的暖帘又卷起几分,原本暮霭沉沉的廊下,被外头庭雪莹洁一片映照着,立时明朗起来。

“还是清宁女医待我好。”张林浅裹在厚厚的裘氅里,只露出巴掌大无甚血色的面庞。

文清垂着眸,“皆是好心,拿捏顾虑不同罢了。”

“清宁这般性子,该是不喜这宫里的拘束规矩,为何要留下?”张林浅斜靠着,拿眼望住她。

“贵妃这般性子,也不该拘束在宫中,可你也来了。”文清推了脉枕到她面前。

“哦?”张林浅更是好奇,“难不成,这宫里也有清宁割舍不下的?”

……

瞧着眼前撤走的空盘子,和又重新布上的满目玲珑的点心,桐拂揉着肚子,多一口都吃不下。

“这位女史,”她忍不住问道,“这旨意,就是大雪天的在御花园里吃点心?还要吃完?当真是吃不下了……”

那女史面上掩饰的恰到好处的疏离,“除了用点心,还可以赏雪。姑娘不觉得园子里的雪景极好?”

比外头幕府灵谷台城鹿苑的景致差了不知多少……桐拂只能心里过了过,四下望望,“还有人会来?”

“什么人来,什么时辰来,可不比这场雪,说来就来。”那女史眼观鼻鼻观心。

桐拂琢磨了一回,觉着颇有深意,却又替她可惜了一回,日日里这么端着揣测着,委实太累……她索性又拈了一块糕点,细细琢磨那上头花样的刻法。

听见踏雪声,她再抬眼,那女史不知何时已不知去向,一人正一阵风似地踏入亭中。

“是你?!”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桐拂不动声色往后挪了挪,不知何故,每回见着他,心里都有点发怵,“你怎么来了?也是来吃点心的?”

小五离她远远坐下,肩上薄雪窸窣落了一地,盯着她看了看,“自然是奉了旨意。

方才端走的空盘杯盏的,都是你一个人吃的?就饿成这样?”

瞧他一脸鄙夷,桐拂将点心往他面前推了推,“正好,这些不吃完了,不让走。”

小五嗤了一声没搭理她,垂着脑袋默了默,忽地深吸一口气问道,“那个,贵……贵妃,你近日可见过?”

“她入宫后,我再没见过。”从前过往的,琐碎却清晰如昨,一时纷杳而至。于张林浅而言,入宫是大欢喜,可对眼前的这人,究竟伤心事。

桐拂正自唏嘘,抬眼看向亭外顿时愣住。裹在红艳艳氅衣中前呼后拥款款而来的,正是张林浅。

小五亦听见动静扭头看去,猛地起身,将案几上的杯盏碰得一阵丁当乱响。

张林浅远远瞧见亭中二人,将扶着自己的宫女甩开,提了裙子就跑。入了亭子一面拦着小五不让他行礼,一面将仍坐着的桐拂揪起来,“怎么是你二人?可知我有多欢喜?!”

这欢喜真真切切,桐拂瞧得清楚。

张林浅平素虽颇有些跋扈张扬,但喜怒从来写在脸上,毫不遮掩。比起需费劲揣度用意的莫测嘴脸,桐拂倒更喜欢这般淋漓洒脱。

不过再看仔细了,张林浅的面上红扑扑的颜色颇有些异样,且捉着自己的那只手冰凉无力。桐拂心里一紧,趁着追入来的宫女手忙脚乱地张罗着落帷帐生暖香,她在张林浅的腕间探了探。

这一探,桐拂悚然一惊,猛抬头望向她,刚欲问什么耳边却听得一句,“方才贵妃跑得急了,歇上一歇就好了。”

她扭头看去,又是一惊。

说话之人怎的是文清?她何时入了宫,且在张林浅身旁侍医?

文清深深看了一眼桐拂,领着众人退出了亭子。

“方才那位女医……”桐拂没忍住问道。

张林浅早被搀扶着坐下,犹自一脸欣喜,“清宁,是陛下特意为我征召入宫的女医,我很喜欢。

不说这个,小五,你怎么会来?”

小五兀自立在一旁,看她一眼,又移开目光,却又忍不住再看上一眼。

张林浅扑哧笑出声,“这么拘束做什么?坐着坐着,快与我说说我随驾北征的事准备得如何了?”

小五心里一沉,此番御驾亲征,确实有妃嫔随行,但并非张贵妃,而是权妃……难不成张林浅还不知情?

帘子忽地被人挑起,文清捧着药盏入来,“方才贵妃跑得急了,药还没喝。”

张林浅接过,仰面一口喝了个干净,交还给文清,眉头都没皱继续问小五,“你说啊,我跟着陛下出征,可是能日日见着他?”

小五强压着心中烦乱,“你……贵妃怎么还在吃药?身子还没好?”顺手取了小碟里的蜜枣递给她。

张林浅随手接过,抛在空中,用嘴接了,边嚼边说,“早没事了,清宁这是在给我调理身子。我还要陪着陛下去打仗。”

桐拂掩在袖中的手拧得生痛,方才的脉象,分明是已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张林浅眼下这样子,也分明是用极贵重的药材才勉强吊着一口气。

这么想着,她亦是心烦意乱,忍不住道,“北方如今已是滴水成冰,草原里的风雪可不是闹着玩的。阿浅……哦不,贵妃还是在京师等着捷报传来……”

张林浅眉头一皱,瞪着桐拂,“听你叫我贵妃,怎么这么别扭?就叫阿浅好了。小五,你也是。”

她的眸光忽而犀利振奋,“在京师等着捷报传来?那还是我张林浅么?我注定是要站在他身旁,与他并肩杀敌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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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七章 人前深意难轻诉

亭内暖香生烟,与外面纷扬大雪虽只隔了帷帘,却一室融融如春。

桐拂的额上沁着细密汗珠,眼前的张林浅,莫说打仗,怕是根本连北平都到不了……

她瞄了一眼小五,他亦是神色凝重如坐针毡,心里就有些莫名,难不成他已晓得张林浅时日无多?

见二人沉默不语,张林浅有些坐不住,“你们都不信?可是忘了,我自小在大营里长大。我爹……”

桐拂心里一揪,忍不住将她打断,“你爹定是不会允你跟着去打仗。”

张林浅眉梢一挑,“我爹若在,定是要随着御驾北征……”

“那也不能带着你!”桐拂琢磨着如何平了她这份心思,“天下刚得安宁没多久,又要征战。早前是安南,如今又要北征,苦了的不过是百姓,平白添了多少流离……”

张林浅手中茶盏啪的一声敲在案上,转瞬间已变了脸色,“竟如此狭隘!陛下的心意,我再明白不过。他岂是眼里只有中原的君主?他想要的,是山河广阔的天下共主!”

她命人将案上收拾干净,只余了手边一盘五色糕点。她将那青瓷盘放在正中,“这是我大明如今的疆土,东至西,一万一千里,北至南,一万九百里。”

她又拈了其中一块最大的糕点,“鞑靼,脱古思帖木儿被杀之后,也速迭尔虽篡位而立,但在蒙古人心中,依然是所有蒙古人的大汗。

朝中之所以称之为鞑靼,不过是在朝臣眼中,继承了蒙古帝国的元朝已然消亡。而那里的人,也就成了化外之地的北元遗民。

但他们却仍然自称蒙古人,依然生活在斡难河、胪朐河一带。”她将手中的糕点放在青瓷盘的上侧。

接着又拈起一块小些的糕点,“瓦剌,成吉思汗时的斡亦剌部落,原是生活在叶尼塞河上游的森林里。元灭亡后,其贵族率部南下,与北元残部会师。如今是唯一可以与鞑靼抗衡的。”她将那糕点放在之前那一块的左侧。

“鞑靼与瓦剌,自认是元朝正统,甚至自称大元,国号不废。将大明视为叛乱余部,欲平定叛乱。

陛下与太祖从来一般心思,令蒙古各部互相牵制,扶此抑彼,阻止一统草原的势力出现,最终将其归入大明。”

桐拂一路听得出神,对眼前的张林浅亦是刮目相看。不愧是张玉之女,绝非寻常高门闺阁中的女子可比……

张林浅说了这一番话,有些气喘,咕嘟嘟将一盏茶一口气喝完了,抹了抹嘴继续瞪着桐拂道,“你以为只是打仗这么简单,你又可知,为了避免打这一仗,陛下做了多少事?

辽东,建州卫、兀者卫、斡难河卫、海剌儿千户所……不过五六年间,在海西、特林、斡难河、海拉尔河之间的广阔区域,设了一百三十多个卫所。

奴儿干都司,从库页岛至斡难河,外兴安岭至图门江,四百余卫所,将鞑靼的势力钳制在东北……”

小五又递了茶盏给她,“你歇会儿,说这么多话……”

张林浅接过,“那,你给她说说西边的。”

小五拿她没辙,取了盘中糕点,放在青瓷盘的四周,“西域,多数首领乃是成吉思汗之子察合台的后裔。太祖时,我朝已与哈密、别里八失、吐鲁番确立宗藩。

二年,陛下设哈密卫,又在哈密以南设罕东卫、安定卫、曲先卫……

如此,自西北与东北两个方向,同时扼制草原。”

张林浅站起身,“陛下初登基时,以北平为北平府,称行在。并迁发各地流民、江南富户和山西商人等百姓以充实北平。

四年,下诏参照京师皇宫,兴建北平皇宫和城垣。

眼下,陛下又将自北平出征。若我没猜错,陛下会迁都北平,亲守国门!”

“娘娘该回去了,一会儿陛下就要过去瞧您……”入来的内监小心道。

张林浅一脸欣喜,转身就走,“你们俩回头再来看我,记着要常来……”话音犹在,人已经走远了。

四下里,人很快走得干干净净,只余了亭中的二人。

桐拂和小五几乎异口同声,“你知道什么?”

他移开目光,“此番随御驾出征的,不是她,是权妃。”

桐拂心里略宽了宽,紧跟着又揪起来。

“你又知道什么?你样子古古怪怪,她究竟怎么了?”小五死死盯着她。

“没什么……”

“你胡说!”他迫近了一步,“你方才看她的样子,分明有什么。你说实话,她的病是不是……”

桐拂闭了闭眼,“是,她之前伤势过重,如今应是全凭上好的药材续着……”

“还有多久?”他垂目望着案上她方才布下的糕点。

她沉默难言。

他的拳紧紧握着,青筋尽显。

他忽然出声道,“你若还能见着她,替我带句话。我定会替她报仇,报了仇,不管她在哪儿,我自去找她。”说罢,人已返身大踏步出了亭子,身影很快消失在雪夜之间。

桐拂竟连出声相阻的气力都没有,颓然坐下。

若真如卢潦渤所说,那夜河道遇刺,那一箭本是冲着自己而来,究竟又是何人要置自己于死地?与之前的河道案又有何干系?难不成河道里被杀的那些人,也是因为自己受到牵连……究竟是残棋?鲛人?蒙古人?还是另有其人……

头绪纷乱之间,听见有人走近亭子,她抬眼望出去眼瞅着天色已晚,来人看着是宫中侍卫,她忙起身走了出去,“这就出宫,麻烦引个路。”

那人并未出声,桐拂已到他跟前,抬眼看去。一旁摇曳宫灯映着的面容十足吓了她一跳,“你不是那个……什么时候成了宫中侍卫?”

加布将身上不太合身的衣衫扯了扯,“宫中侍卫?太无趣。我今日刚好入宫,借了身衣裳来找人。”

桐拂张口结舌,这是把大明宫当作自家后院了?

加布却仿若未见,四处看了看,“瞧见她没?”

“谁?”

他皱了皱眉,“清宁,阿芜,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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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八章 将行且尽手中杯

眼前之人虽穿着普通侍卫的衣衫,随意在雪地里立着,偏生出举觞白眼问青天的意思。但看久了,那份洒脱不羁里,又透着野马尘埃的虚渺。

“她方才还在这里,这会儿应是随着贵妃回去了。”桐拂如实道。

“我其实一直没看明白她。”加布仿佛压根没听见,眸子里只看着雪落纷纷,“看着很近,伸手却触不着。触着了,又很快消失不见。”

“她为何要入宫?”

他的面容隐在长柏的影子里,“她做的事,我一向不问。只要她愿意,我陪着就是。就如同当初,她什么都不问,陪在我身边一样。”

“是在云滇?”桐拂忍不住。

加布瞄了她一眼,“她去过的地方,经的事,你根本无法想象。所以,眼下她这样,在旁人看来是疯了。其实,再寻常不过。”

“她将自己陷于险地,你也不顾?”桐拂晓得,若是自己,断不能看着小柔或是身旁的人,明知赴汤蹈火亦奋不顾身。

“险地?”他满脸不屑,“对她来说,当真算不上。只不过,我想见上她一面,有些麻烦。”

桐拂蹙眉,“你二人太过大意。京师,尤其这宫墙里,并非……”

“安稳地儿?”加布掐了她的话头,“这话是没错,许多事看起来明明白白,其实错综复杂。另有一些,看起来扑朔迷离,其实真相从来就在身边。”

桐拂见他越说越玄乎,将氅衣拢了拢,绕过他就走,“你们,小心些。”

加布将她叫住,“看在她的面上,有一事,且给你个提点。就不知,你对河道水妖案,可还有兴趣?”

桐拂抬眼望住他,“你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的未必有你多,不过,却恰好是关键所在。照理此事与我无甚关系,但看在桐女史与阿清的缘分上,倒也不妨一说。只是,”他顿了顿,“听了之后,你莫要怨我。”

桐拂瞪着他,“我为何要怨你,本是帮我解了困惑。”

加布的嘴角扯了扯,“世间事就古怪在这里,明明看着是帮你,却是害了你。反过来,亦然。”

“你究竟知道了什么?”她有些烦躁,将不安压着。

“河道案连夺七命,与之后的女子失踪并无干系,这个,你应是晓得。如此大案,太子亲审,锦衣卫、兵马司……能查案的都出了力,找不到凶手绝无可能。

既然找到了却没追究,反倒胡乱与女子被劫一案并案,草草搪塞了之。又是何人有此能耐?”

见她神色莫测,加布继续道,“此事说来也简单,起初大张旗鼓地查案,当是为了安抚民心。最终落在李景隆的头上,却不过是将他幽禁于宅邸罢了……”

“有话直说。”桐拂紧攥着氅衣的垂绦。

加布盯着她,“其实你已经想到了,或许很久以前就已经想到了。只不过,一直躲着。”

马车停在问柳酒舍旁的巷道里,桐拂下了车,径直走到河边。雪方停歇了,夜风刺骨,河面上舟船寥寥。

加布的话犹在耳畔。

奉天殿,东宫,内阁……

所谓河妖、鲛人、雕题、交趾的槲若、莫邪与长公主、素纱禅衣、蒙古刀……不过都是黑白棋子。纷纷错错一局棋,于谁人的指间拈起落下……

他究竟是观棋人,还是拈棋的那一个……

腕间白雁玉钏透着寒意,那寒意蜿蜒徘徊,整个人似浸于冰鉴之中。

身后有人言,很快听见逐渐走近的脚步声,踏雪而来,簌簌急切。

“小拂,这么冷,你杵在雪地里做什么?”

她转过身,金幼孜已到了跟前,将她一双手拢着,蹙着眉心,“我明日一早就走,今日来找过你几回,你入宫去见了贵妃?”

见她没出声,他凑到近前,“出什么事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什么,你明日出征,早些回去歇息。”她垂着眸并未看他。

“我不回去。会很久看不到你,我要多看一会儿。”他不撒手。

“我乏了。”她试图挣脱。

“好,我们进去说话……”

她猛地抬眼,“我自己进去,明日一早要去沽酒,我就不去西水关了。”

他一愣,手中一空,她人已提步往酒舍走去。她走得很快,仿佛在逃离什么。

这想法令他有些慌,他追上前,将她拽住,“一定有什么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面上浓浓的倦色,“我真的乏了……”

“小拂,你脸上从来遮不住事,你自己不晓得么?”说罢他将她扯着,走进一旁的马车里。赶车人应是畏寒,避去了酒舍里。

他将她按坐在自己的身旁,“此处无人,你有什么只管说出来。否则,你让我如何能安心去……”

“好,”她忽然将他打断,“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河道案的凶手是谁的?”

他面上神色倏而变了又变,“此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何况,此事与你……”

“那七条人命,与我有关。你一直都知道,对么?”

他重又望住她,“小拂,此事……”

“所以,你早已知道真相,却一直瞒着我。还是说,早在那七个人一个个死去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

“是在分月桥一案……”

她稳了稳气息,“我今日听人说起了这案子,一面之词我自然不会就这么相信。我想你亲口告诉我,你并没有参与其间,你……也不是背后筹谋算计的那一个。”

“小拂,我与此事确有干系,但并非你所想。”

她心里一片空荡荡,“是谁?”

“小拂,我还不能说……”

她深吸一口气,“既然你早已知道是谁,为何还要假装与我一道寻找残棋和鲛人?你究竟在替谁遮掩着什么?”

“小拂,”他眸中尽是挣扎,“待我此番北征归来,我必定与你说清楚,只是眼下……”

“不得已嘛?你我之间,竟尚有不得已。”

窗棂上嗒嗒几声,刘娘子的声音在外头,“哎哟,瞧瞧这两个人,放着暖和宽敞地儿不去,非要挤在马车里。”车帘被挑起一角,一壶酒一篮热菜递进来,她露了半幅面庞,笑吟吟道,“晓得难舍难分的,你们啊,总也得吃饱了。”说罢很快走远了。

金幼孜斟了酒,递给她,“小拂,你我之间从无不得已,以后也不会。明日一别,不知何时……这杯酒总要陪我喝。”

桐拂未接,取了那酒壶,一口气喝了个干净,面上顿时绯红一片,“山随平野尽,万里送行舟。”

他亦将杯盏里的一饮而尽,酒水泼洒了一襟,“当是,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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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九章 龙槛沉沉水殿清

天色微明,七八个灶台上早已白烟腾腾,炉火熏撩中,各式早食氤氲生香。

刘娘子刚将一笼包子放在手边案台上,也就一转眼的功夫,最顶上的四只没了踪影。

她忙扭头看去,一道身影正迅速地穿过袅娜烟气,直蹿入院中。

“小拂!这一大早的去哪儿?别忘了你爹嘱咐的话!”眼瞅着人早跑没了影,她摇头道,“金公子一走,这丫头怎的食量也大了许多?原先吃两个,如今要吃四个包子……”

桐拂站在会同桥上,将身后的包袱紧了紧,里头是从爹爹药箱里翻来的药材,还有两个热乎乎的包子。

这几日潜入诏狱,廖卿比最初看到的模样好了许多。身上的伤不能全医治好了,以免狱卒起疑,但最厉害的几处已无大碍。

今日去再换上一次药,后面也就无需担忧了。这么想着,她将水珀紧紧握在掌心。

眼前重又清明时,人已在廖卿的牢房外。

她走上前,心里就是一凉。那里头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在诏狱里来来回回寻了不知多少遍,始终没曾见到他。囚犯的名录被锁在铁箱之中,她也根本无法打开察看。

不过是前日她才刚来过,彼时廖卿还好好的待在里头,手里攥着小柔的帕子,还同自己说话……难道……她心里一时绞得厉害,匆匆离开。

会同桥上早已热闹起来,车马不息,人声欢喧。桐拂心中一团乱麻,廖卿的事又能去问谁?

一路回到酒舍,还未转过巷口,就听身后一句,“站住!”

她扭头望去,卢潦渤正大踏步地走上前。

“我找着了。”他有些不耐。

“找着什么了?”桐拂一脸茫然。

他没好气,“你让我找人,我找着了,你倒忘了。有意思……”

他将她扯进一旁的巷子里,比划了一个口形,“鲛人。”

桐拂脑袋嗡的一响,他居然有能耐跑去朱玉清的私苑?

“不过,”他又是一脸可惜,“被人抢先了一步。”

“什么意思?”

“被人捉去关起来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你说什么?”桐拂见他要走,将他衣袖扯住,“你话说清楚,他被谁捉去了?现在在哪儿?”

卢潦渤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我只答应帮你找,没说要将人拎到你面前。如今将他关着的地方……你知道也没用,你根本进不去。”

桐拂将他去路拦着,“你只管告诉我,能不能进去,那是我的事。”

她立在燕苑的山门前时,已是暮色初现,幽径无人山林空寂。守在门前的侍卫却说公主不在燕苑内,且已好些日子没过来。

离开山门,她循了山溪到了一处湖面。湖面虽不大,但估摸着应是与苑内的湖水相连。她将明珠绕在腕间,潜入水中。

湖水寒冷刺骨,想着此处曾是安宁陵畔燕雀湖,她好似又见彼时深幽枝桠间,与栖燕比肩,同望甬道清冷石麒麟昂首相对……

眼见头顶水面透出光亮,她正欲浮出水面,忽觉没来由的窒闷,又似被什么死死拖拽着不得脱身。大惊之下回身四顾,湖水清冽,分明什么都没有。

猛觉察头上动静,她忙仰头看去,无数巨大的石块携着泥沙扑将下来,似要生生将自己埋在这湖底。

一片纷乱迷蒙间,她听见有人急切地唤着自己,“你疯了么……快出来……你根本无法阻止……燕雀湖注定会被填了……他们要造宫阙……”

她奋力想要拨开眼前迷雾般的沙土躲开巨石,但始终无法看清那人的面目。眼睁睁看着一块巨石扑面而来,而自己根本无处闪躲……

眼见着伙计要将酒舍门的关上,刘娘子将他叫住,披了氅衣重又走出去四处张望,“这丫头又跑哪儿去了?晓得我不舍得拘着她,真是越来越不像样子。回头看她爹和金公子怎么收拾她……”

她正欲返身回去,一个样貌陌生的女子走近,冲着她施了一礼道,“我家主子让我带句话,桐姑娘在我家主子那里,晚些会送她回来,刘娘子莫要担忧。”

刘娘子神情一肃,“你家主子?是何人?小拂为何会在那里?”

那女子垂着眼眸,“刘娘子宽心,我家主子与桐姑娘是旧识,自然不会害她。”说罢自袖中摸出一块腰牌呈至刘娘子跟前,待她看清了,又很快收回去。

刘娘子心里一跳,这腰牌是宫里的东西,且绝非寻常之人可随身带着。她思量一番道,“我刘娘子虽不过是市井中人,但在这京师里倒也没什么忌讳惧怕的。你家主子需得将小拂好好地送回来,若伤着她一丝一毫……”

那女子敛衽一礼,“刘娘子多虑了,既然主子让我前来,就是想令刘娘子宽心。桐姑娘的事就是我家主子的事,我家主子的思量计较只怕不比刘娘子少。”说罢款款告退,很快消失在深夜窄巷之间。

刘娘子怔怔立在原地,末了一叹,“幸亏她爹不在,不然……唉,得了,今夜我也不用睡了,且热壶酒等着吧……”

青豪笔锋骤转,倏而顿下复又急提而起,墨香洇着纸香,于行云流水间透着气贯长虹之势。

瞧着眼前这幅字,他甚是满意,将笔搁下,立时有人上前,“太孙殿下,时辰不早了,可要歇息?”

朱瞻基抬眼瞧了一回卷帘外沉沉夜色,“那位……桐姑娘如何了?”

内监忙道,“桐姑娘在偏殿,早前醒了,这会子应是在用膳食……”

“我去看看。”朱瞻基拔腿就走。

内监不敢阻拦,一路小跑跟在后头,“殿下,将她带回宫里,已是不妥。如今殿下又要亲自去瞧她,这……这更是不妥……”

朱瞻基脚下没停,“有何不妥,又不是没见过。她还欠我一艘船……”

内监已是一头的汗,“殿下,那里有女史照看着,一会儿就该送她出宫了。殿下此举若是被太子殿下知道……”

朱瞻基却仿佛压根没听见,脚下反而加快了,“知道此事的人,不能再多一个,你只管把这个差事办好了,其余的,再莫多言!”

内监瞧着眼前的身影,虽尚未到束发之岁,但气势言语,已是极有当今圣上不怒自威傲睨万物的风范。

朱瞻基走至殿前,思暖已笑吟吟迎上来,他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思暖礼了礼,“今日太孙奔走辛苦,太子殿下命我过来瞧瞧。”

朱瞻基眼神闪了闪,“今日之事……”

思暖颔首,“太子殿下都晓得。”说罢让开了身子,“时辰不早,再一会儿,我该送她出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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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章 沧海桑田非旧日

此间偏殿,他幼时与宫人藏朦玩耍时入来过,彼时里面并无多少摆设,十足清冷。

眼下腊月里,殿内垂了层层厚重帷帐,又有炭炉旺着。座椅榻卧亦凑在一处,火上小炉新沸,倒是难得有了暖带入春风的意思。

她就坐在炭炉旁,怔怔望着火光出神,身上只是单薄的衣衫,一旁案几上的膳食点心显然都没有碰过。

他示意宫人尽数退去,在她不远处坐下,“你不冷么?”

她又静默了一会儿,才好似忽然听见什么,抬眼看过来。

那个少年,应是见过的,眉眼间很熟悉。

他皱了皱眉,“不记得我了?”他比划了一个舟子的模样,“你替我修的,还说要造一个更大更好看的。”

她恍然,“你怎么和他这么像?我怎么没想到……”听着却似是自语。

“像谁?”朱瞻基有些困惑,转而又立刻想明白,“皇爷爷说,我与他从前竟是一般模样。”他面上尽是掩不住的得意。

见她重又垂目不语,他道,“你……为何会在燕苑的湖里?”

她的面容被炉火簌簌映着,“那本是我住的地方。”

“你说什么?”他微愕,“你不是住在龙广、覆舟山之间的湖边?燕苑那里,皆是皇家私苑,哪里有寻常人家?”

她面有疲倦,“唔,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忽而抬眼盯着他,“殿下又是为何会在燕苑里?”

朱瞻基清咳了一声,抬手往炉里添了炭条,“我……路过。”

“好巧。”

“是有些巧。”他面上已将一丝慌乱掩饰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何会在那湖里。”

她蜷在椅子里,“我本想去找人,没来得及找到,就……”

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并不清楚。但在这间宫殿里醒来之前,她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应是,终究想起了从前诸般。

见她重又神思恍惚,朱瞻基将好奇压回去,“今日之事,不会有人知道。咳,知道的都是我的心腹,你不必担心。”

她闻言笑了笑,“多谢殿下。”

“谢……谢我做什么。”他面上微微赧色,“举手之劳。”

“有一事……”

“姑娘尽管说。”意识到自己应得太快,他轻咳一声,端了茶盏喝了一口。

“殿下可知钦天监廖卿?”

“知道。”他即刻道,“他被关在诏狱。”

她稳了稳气息,“那……现在呢?”

他一慢,“应是,还在诏狱里。”

“他若已不在诏狱了呢?”

“那多半……”朱瞻基顿住,她的脸色看起来实在不大好。

她倏而起身,“我该走了,今日多谢殿下。”

见她言罢果真掉头就走,他急忙站起身,“等等!我想起一事。”见她转身认真瞧着自己,他将腰板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抬着,“或许廖大人无事,不过我先查一查,你且等我的消息。”

她欲行礼,他想要拦住又不知该如何,急忙往一旁移开一步,“何需……何需诸多礼数。”

“如今太子监国,太孙若不方便也不用为难,我总能想到法子。”说罢桐拂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思暖入来,恰看见他眉间蹙成一堆,忍不住笑道,“殿下有何烦心事?”

他犹望着殿外,“总觉得,她与上次见着很不同。”

她笑意更浓,“殿下与从前也很不同了。”

“不,你不明白。”他嘴角紧绷着。

……

刘娘子透过窗子,怔怔望着站在河边正与沽酒船上的伙计说话的桐拂,心里又涌起说不出的古怪。

自那日深夜归来,她与从前十分不同,好似……变了一个人。

然而无论如何问她,她皆只字不提那日发生的事。

出神间,桐拂已走到面前,将刘娘子的手臂挽着,歪着脑袋笑嘻嘻看着她,“刘娘子,我能不能……”

刘娘子见她难得露出从前烂漫笑容,轻拍她的手背,“定是又想出去了。唉,你晓得我不会拦着你,不过你要答应我,自己当心些,别到处乱跑。天冷,这看着又要落雪,早些回来。”

她欣然点头,将刘娘子搂了搂,挑帘出去,很快走远了。

远远看着那背影,刘娘子一边担心着,一边又莫名觉着,如今的小拂已无需自己担忧。这感觉甚是奇怪,她思量不明白,摇着头重又招呼食客去了。

西园,汉王府邸。

桐拂从未来过,如今坐在这道高墙之上,可瞧见园子里花木佳静亭台绵延不绝。看着并无特别,其实极尽工巧奢靡。

卢潦渤说鲛人在此处。

汉王如何会发现鲛人,又是如何将他捉至此处?将他捉了是为了什么?朱玉清又去了何处?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她还需问清楚。

这么看出去,西园里有几处池子,掩在碧色之间水光粼粼。她略略记了方向,跃下墙头。

一路遇见的护卫侍女不多,皆敛神屏息十足小心的模样。桐拂知道他们瞧不见自己,索性放慢步子趁机将四处地形记了记。

园子一圈绕过来,并未瞧见鲛人的身影。几处池子,莫说人影,就连鱼都没瞧见一条。

她在一处庭池边稍坐了一会儿,听见脚步声纷纷踏踏自身后过,扭头就看见几个护卫正推着一驾木车,上头几个巨大的木桶,看起来分量不轻。

其中一人小声抱怨,“咱西园里头这么多水,为何还要从外头运水入来?又不是山泉……”

另一人急忙呵斥,“这西园里运进什么来都不是稀罕的,何况几桶水?!哎哎,仔细点,别撒了……”

“呸呸!”扶着木桶的一人不知何故被溅了一脸的水,骂骂咧咧道,“这水又苦又咸,到底什么玩意儿……”

桐拂跟在后头,眼见这他们将木桶堆放于一处僻静小院,又很快离开。小院里并无人守卫,只是木门上悬了锁。

桐拂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除了寻常石案石椅,还有一处石亭,院中连一棵树都没有,荒草丛生。一溜排斋房也没上锁,里头除了简单的案椅,也没有人影。

她在亭子里又坐了坐,却始终觉得有什么不大对劲。除了院子角落里的那些巨大木桶,她还能感觉到水泽的气息。

她起身,扶着石亭阑干又四处看了看,余光中瞥见有什么掩在亭外密生的荒草间。

她上前拨开荒草,底下赫然一眼石井。这么看下去,黑黝黝什么都瞧不着。

她翻身坐在井沿上,定了定神,倏而跃下。

第三百一十一章 漠漠轻花著早桐

自上面看,不过一个小小的井口,但井下其实十分宽敞。

腕间的明珠将四下照着,井壁由青石砌成十分光滑,缝隙里垂着碧色蕨藻,瀑布般直落入水中,藤须曼妙游荡。井水澄净碧幽,却深不见底。

并未看到鲛人的身影,桐拂有些失望,正欲潜入水中,耳边听得细微的铿锵声。循声望去,那里是生着极茂盛蕨藻的一处。

她游近,将蕨藻拨开,赫然看见一截乌黑的锁链,锁链的中间是一截手臂,那上面隐隐银泽的鱼鳞。

她心里一紧,摸出峨眉刺,将那些蕨藻小心割断,渐渐露出里面的身影。

他的手臂、腰间、双腿和脚腕上,皆被铁索勒着,整个人被捆缚在井壁上。大半个身子浸在井水中,他垂着头,长发在水中与蕨藻蜿蜒纠缠一处。

桐拂看不清他的面容,小心摇了摇他的手臂,“你怎样了?”

锁链一阵窸窣丁当,他仍是无力地垂着头。

猛听见头顶传来动静,一根绳索忽然垂下,很快听见有人正沿着绳索下来。

桐拂将峨眉刺紧握在手中,冷不丁却被人捉住了手腕。她回过头,他正紧盯着自己。

到水里去。

他并没有开口,她却立刻明白。

不容她反应,他手腕一沉,将她按入水中。

桐拂寻了蕨藻茂盛的一处,刚将身影藏了,已看见一人攀着绳索到了鲛人的面前。

水下隐隐听着那人道,“怎么还不哭!鲛人的泪不是珍珠么?哭得越多越好……”说罢,自身后摸出鞭子,狠狠抽打起来。

鞭子不知是何质地,触着皮肤发出惊心动魄的撕裂声。这般看上去,鲛人仍垂着头,却是一声不吭。那人将他的头猛地按在井壁上,“哭!给老子哭!再不哭,老子将你的皮剥了,鲛人身上的油,传说可燃万年不熄,也是宝贝……”

那人反手摸出匕首,就要往鲛人身上割去,猛觉着脚腕一紧,整个人咕咚一声没入井水中,连惊呼声都未及发出。

入水后,只见四下里蕨藻翻腾缠绕,如狰狞恶魔般将他团团围着,手脚被裹着,他根本无法挣脱。绝望之际觉着后颈一痛,整个人直挺挺晕厥过去。

桐拂将他拎出水面,挂在垂下的绳索上,自那人身上摸出铜钥,返身解开鲛人身上的铁索,“你的伤……”

他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长话短说,我并非你要找的人。”她道,“你的族人并非我所杀。素纱禅衣,也不是我拿走的。”

他紧紧盯着她,生怕错过她面上的分毫神情。她的眸光清杳,却又分明见流年如砂,悲欢痕迹,层层堆积。

“河道里的死去的那些人,可与你有关?”她问。

他摇头,眸中皆是悲凉。

头顶猛地又传来动静,令二人回过神,“赶紧走,有人来了!”桐拂示意他潜水离开。

他抵着井壁不动,目中却是,为何你不走?

“我没事,他们看不见我,我还有事要去打探清楚,你先离开。”

率先攀着绳索下来的人一路骂骂咧咧,“你个蠢货,让你下来取鲛人的珍珠,折腾这么久,耽误了王爷的事,你可担待得起……”

待到了下面,瞧清楚绳索末端捆着的人,他唬得几乎落入水中,“你……你……”转头看着井壁上空荡荡的铁索,他的声音立时扭曲,“鲛……鲛人呢?!”

“这位公子,找的人可是我?”他身后一句阴恻恻传来,他立时僵着不敢动弹,半天才憋出颤巍巍一声,“谁……谁……”

“公子回头看看,不就晓得了。”那声音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十足幽怨。

那人缓缓转过头去,顿时脸色煞白。

身后的井壁旁,一个女子。自水中露出小半幅面庞,被长发掩着,而那长发竟是碧色蕨藻,在她身边扶摇摆动,仿佛狰狞手臂,就要向他扑将过来。

“鬼……鬼……”那人仿佛被人掐着脖子,只能发出嘶哑的惊呼。

“谁令你捉了鲛人来。”她的声音竟自水中发出。

那人早唬得魂飞魄散,“不是我……不是我……是……是汉王!”

“若不说实话,你以后就住在这井里,陪着我,可好?”她冲他伸出惨白手臂,水草如蛇缠绕其上。

他目眦欲裂,“说!我都说……”

……

日头颇高,刘娘子自门缝望进去,她仍在榻上蜷成一团睡得正沉。

刘娘子轻手轻脚掩上门,退入院中。看着晾在井台边的衣衫,她上前平整了一番,忍不住嘀咕,“这么晚回来还将衣衫洗了,这丫头何时这么勤快了……”她将那衣袖上沾着的一缕水草掸去,“唉,这又是去哪儿了……”

耳听着前头似有动静,她提步赶过去,伙计已风风火火到了面前,“刘娘子,有客。”

“有客就有客,一大早咋咋呼呼做什么?”她挽着袖子欲走入前堂招呼。

那伙计忙将她叫住,“客官说要小拂姑娘亲自招呼……”

刘娘子将门帘挑了一角,看着角落坐着的少年,眉间轻蹙,“小拂还没起,不过,看来也只能她去招呼。”

桐拂打着呵欠捧着粥点迈入堂中,看见窗边的那人,有些意外,“你怎么跑出来了?”

他坐了坐正,“什么叫跑出来?”抬眼见她脸颊上犹有睡痕,仍不住嘴角咧了咧,“开酒舍的,也能懒成这样。”

桐拂将粥点放下,将声音压低了,“这一大早的,太孙殿下是嫌宫里的早食不合意?”

朱瞻基看着眼前的白粥熬得晶莹软糯,一旁蔬茹晚菘、酥骨鱼鲊,新烟萦香,令人垂涎。他忍不住尝了几样,再没停过筷箸。

粥碗里都吃得一粒不剩,他才放下。她将茶盏推至他面前,“吃这么快,也不怕噎着。”

他端着茶闷头喝了几口,将面上神情遮住,“的确是比宫里的好吃许多。”

见她起身欲将案上的收拾了,他示意她坐下,“廖卿的事我打听到了,不过,在那之前,我先问你一事。”

桐拂重又坐下。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我听说,二叔的西园里闹鬼了,还是个井里的水鬼。”他顿了顿,“女的。”

“哟,大白天的,听着都觉着瘆人。”她替自己斟了茶,稳稳当当地喝了。

他支着脑袋看着她,眉挑着,“我就坐她面前,也没觉着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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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二章 云梦微茫冰鉴里

她抬手将身旁的菱窗推开,晨曦扑洒入来,映着一室明堂。

“喏,我有影子。”她冲着地上扬了扬下巴。

朱瞻基认真地瞧了瞧那影子,“唔,那看起来,道行甚是高明。”他一脸好奇地重新望着她,“所以,你究竟多少年岁?”

她眸光飘出窗外,落在不远处的河面上,“这么一算,就觉得自己老得几乎要朽了。”

他身子又前倾了几分,“从前此处是什么模样?”

她默了默,似在仔细回想,“其实也差不了多少,不过是人多人少,繁华凋敝几番轮回罢了。”

“如今定是最好的。”他傲然坐直了身子,面上是少年特有的飞扬。

有一瞬,桐拂想起了另一个少年,也曾这般模样。

见她不语,他又道,“你为何没跟着去北征?”

她转眼瞧着他,“你皇爷爷怎么没带着你?”

他面上微微的恼意,“我求了几日,还是被留下了。”

“你问完了?”她忽然道。

他一个错愕,“什么问完了?”

“该说廖卿的事了。”

他重又正襟危坐,一幅庄重模样,“我听他们说,你曾在天禧寺旁的河道上,撞翻了刺客的舟子。”

“这和廖卿有什么关系?”

“你别着急啊。”他故作老城淡淡道。

那样子看起来,果然与奉天殿的那一个一般模样。桐拂忍不住磨了磨牙。

“可惜,我没看着。”他的确是一脸惋惜,“据说,那时河道上乱箭齐发,火光四射,血肉横飞……你竟有胆量将那舟子直接掀翻了,可是有法术?”

“唔,”她轻描淡写神情甚是缥缈,“屏息凝神,然后念个诀。”

他的双眼瞪得滚圆,“当真啊?!”活脱脱少年郎模样。

桐拂摇头叹道,“不过是个巧劲和快慢,在那大本堂里,你这书都念去哪儿了?”

朱瞻基才知被耍,抿着嘴正色道,“大本堂里,陪我念书最多的,是文渊阁大学士金大人。”

她一愣,见他面上飞扬神采,也不禁露出笑意。

不过笑意很短暂,只是一晃眼的功夫,看在他眼里就很不得劲,“你好似,有怨?”

“太孙殿下误会,我能有何怨。有怨的,不过是枉死的人,错判的事。”

见她目光落在外头的河道,朱瞻基想起什么,“河妖案?我听闻,你也曾是那案子的疑犯。后来案子了结,与你并无干系……”

她有些意外,“太孙殿下晓得的事情不少,只不过,有些事终究是被人裹在迷障里。”

“此案,是父王亲审。难不成,你觉着另有隐情?”见她默不作声,朱瞻基有些坐不住,“你这毫无道理!我父王岂会是那般颠倒是非不问究竟之人?”

她亦起身,眉眼淡淡,“此事,当我没说过,殿下慢走。”说罢将案上碗盘收拾了,端着就走。

“你等等!”他绕至她跟前拦着去路。

桐拂抬眼瞧他,彼时被人抱在手里的小娃娃,如今竟快与自己一般高了。

“天禧寺,那里有你要找的人。”他道,“再有……”

“殿下让我好找……”一个女子挑帘而入,欢快走至近前,一双眼乌溜溜只盯着朱瞻基。

瞧仔细了,桐拂亦不由感叹这实在是极好看的一个姑娘。年岁与朱瞻基相仿,却已出落的姣艳绝伦,举手投足间娇俏活泼。

“阿锦?你怎么跟来了?”他虽露出诧异,但全无怪责的意思。

“这位是……”阿锦终是仔细打量了一番桐拂。

“沽酒跑堂的。”桐拂抢在朱瞻基之前道。

阿锦扑哧一乐,跟着道,“我姓孙,茹锦,太子妃身旁尚仪局司籍。”

朱瞻基斜睨着她,“若都跟着你习宫中礼仪,怕是宫里早已鸡飞狗跳。”口气虽揶揄,但眸光里尽是宠溺。

孙茹锦也不恼,“对了,方才路过一家铺子,门前有新捉的促织……”

他顿时喜形于色,将她牵了就走,“快去瞧瞧。”说罢二人已并肩出了酒舍。

“好一对竹马青梅……”身旁传来刘娘子悠悠感叹。

桐拂扭过头,“你晓得他们是谁?”

“这若是看不出,那我刘娘子可是白在这京师里开了这么些年的酒舍。

你放心,方才伙计都被我赶去后头,没人听见。”她转瞬又是一脸忧色,“小拂,你跟这些人打交道,可要十足当心……”

“我晓得,”桐拂道,“不过,有些人避是避不开的,总会遇上。”

……

转过天禧寺前的河道,河面上竟热闹起来,运着长木石材的平头船穿梭往来,寺前人影绰绰,看着皆是工匠打扮。

桐拂将船泊在一旁,候了候,来来去去的人里并未瞧见廖卿。索性上了岸,跟着工匠入了寺中。

寺中除了劳作的工匠,还有兵马司的吏目,甚至锦衣卫的校旗。她有些看不明白,重修天禧寺动用工部就罢了,怎么会有锦衣卫掺和入来?难不成……她心中一动,往锦衣卫最多之处走去。

到了近前,果然瞧见不少工匠劳役的脚腕间犹束着铁链,清理着荒草焦木、旧石垣、碎瓦砾……

这许多人,穿着同样的衣衫埋头劳作,桐拂漫无目的地四处寻着。

忽听身后扑通一声,她转身看去,一人手中抱着的几根木桩掉落在地上,一双眼却紧盯着自己。

衣衫虽不整,发髻凌乱,但面上却透着喜色,“你怎么进来的?他们……”他望了望不远处的几个锦衣卫。

桐拂示意他莫要出声,走至他近前,“他们瞧不见我,倒是你……你能看见我?”

他点头,“方才老远就看见你,猛一眼,以为是……”

“站这儿发什么楞?干活!”一个校尉走上前,将廖卿推搡着。

廖卿将地上的木桩抱起,往墙边走去。

“你怎么会来这儿?”桐拂跟着他,“谁放你出来的?”

“五日前。”

“五日……”桐拂沉吟,彼时御驾已北行,能将廖卿放出来的,只有一个人。

“你身上的伤如何了?”她回过神。

“好多了。将我放出来时,有医官来瞧过。”

“这里虽比诏狱好了许多,但,这些重活,你……”

他笑了笑,“这算什么,能活着出来,已是足够。”

“其实,凭廖大人的本事,倒是有法子可以少受些罪,或许还能早些离开这里。”她远远瞅着那些校尉。

第三百一十三章 织为云外秋雁行

“你瞧见没,墙角站着的那个,原先可是钦天监的六品官,还曾跟着大宝船下过西洋。”

“啧啧,这么好的差事给办砸了,差点掉了脑袋,如今被罚了劳役,惨哟……”

“你瞅瞅,如今疯疯癫癫的,自个儿对着墙根说话。”

“哟,可不是,还对着墙直摇头……”

两个工匠又唏嘘了一番才走远了。

“这管用?”廖卿仍有些犹疑,“给那些校尉……看相?算命?”

桐拂倚着墙淡淡道,“无论用什么法子,眼下总得保住自己的性命。

此处虽比诏狱里强了许多,就你这样,在这儿待久了怕也是性命不保。”

“我一生所学,乃是察天象正历法,怎么能……”

“你当初又是如何找到小柔的?”她看着他面上神情瞬息数变,“既然能用它找着人,用它救自己的命怎么就不行?这条命都没了,谈何所学?如何察天象正历法?”

廖卿垂眸,“既然有命出来,应是还有一见的机缘。”

她抬头望着枝桠间犬牙参差的天空,“或许等着琉璃塔建成,她能回来也说不定。”

……

自天禧寺出来,天色已晚,桐拂将舟子撑过几条河道,觉着船身微微一晃,隐约听得船后有动静。她走至后头看了一圈,没瞧见什么,船尾的明角灯却映出船板上一串湿漉漉的脚印,直通往船舱内。

她将舟子泊了,手里握着船篙靠近舱帘处,低声道,“什么人?”

帘子掀起一角,露出一截缀着鱼鳞的手臂。

桐拂四下里瞧了瞧,丢了船篙,矮身入去。

他坐在地上,倚着船壁,似是极倦怠。

“出了什么事?”桐拂蹲下身子问道。

他自腰间摸索出一样东西,放在案上。

桐拂看仔细了,是一块腰牌,但上面除了繁复的纹路,并没有字,“这是什么?”

他摸着自己的喉咙,似是用了极大的气力,“河道,案,找到。”

“这是你在案发之地寻到的?”桐拂手有些颤,旋即又意识到什么,“你会说话了?”

他愈加疲惫的模样,点点头,“为了,阿清。”

他又去腰间摸了一样东西出来,此番是一柄短刀,刀柄上所刻,竟与腰牌上一样。

“这也是你找到的?”桐拂接过短刀细看。

他点头,“分月桥,栏杆,桥下,淤泥,被凿过。”

“这腰牌在何处寻得?”

“颜料,坊。”

颜料坊是第一处命案所在。彼时自己莫名上了庆城公主的船,去浦子口劝降燕王……归来时,刚巧在颜料坊,顺手将落水的女子捞出,只可惜为时已晚……之后穿着素纱禅衣走上岸去的,究竟是……

他忽然起身,趔趔趄趄往外走去。

桐拂回过神忙起身追上他,“你如今藏身何处?可还是燕苑里?”

他点头。

“你自己小心,公主可回来了?”

他身子一僵,以手撑着舱门,似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支撑着,半晌才道,“她,嫁人。”

“嫁人?”桐拂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嫁给谁?”

“金川门,守卫,赵辉。”

“怎么会这样?这是何时的事?”桐拂眼前是朱玉清看着他的模样,那眸中满满溢溢,哪里还能放得下任何旁的……她猛地意识到什么,“难道是赐婚?”

他猛提步而出。只听得水声鏦铮,徒余河面涟漪无数。

有什么在船板上莹莹烁烁,桐拂附身捡起,竟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内里似是掬着水,流光迷离。

她猛地抬头望向河面,鲛人滴泪成珠,竟不是传说……

颜料坊的河道边,日头下坐久了,极易被织锦的斑斓颜色晃了眼。

桐拂听见身后脚步声,往石阶一旁挪了挪,容那人过去。

身旁裙裾掠过,一个女子挽着篮子走至不远处的树下,将篮子里的东西取出,在手中仔细摆弄。

这么看过去,是一只小巧的纸船,上面覆着花样好看的绫缎。那女子将篮子里的几样点心取出,小心放入纸船中,一切安置妥了,才将船放入水中。

小船顺着河水,悠悠晃晃地远去。

“阿绫,许久没来看你,你莫要怨姐姐。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几样糕点,还有这些绸缎。

你从前一直说,待出嫁的时候,一定要穿上最好看的衣裳。这些是宫里送出来的,是我私下攒的边角料,好不好看……”

“阿绫,可就是绾绫?”

这一句从耳边传来,惊得她一个哆嗦,慌忙转眼看去。眼前的女子模样陌生,应是从未见过。

“你莫怕,这案子我晓得。当时我在这里,都看到了。”桐拂温言道,“你和绾绫是姊妹?”

“我们并非亲姊妹,不过从小一起长大,比亲姊妹也不差。”她瞬时红了眼,“我叫夏苎,与绾绫都是外织染局的织女。”

“此物,你可见过?”桐拂将手中的腰牌递给她。

夏苎接过,“见过,外织染局常有宫中的人来,各种腰牌我都见过。”

“宫里的?”

“是,寻常宫里的腰牌都有字,这一种只是纹样的并不常见,当是勋贵府上贴身的侍卫所用。”她又想了想,“甚至,亲王藩王府。”

见桐拂沉吟不语,她忽而道,“难道……可他们为何要害死阿绫?她不过是坊间的织女,从未伤害过旁人。”

桐拂见她急切,安抚道,“夏苎莫急,此事终究会水落石出,她们不会枉死。”

夏苎起身就要拜,“虽不知这位姑娘是谁,若能为阿绫和枉死的那六个人寻得真凶,夏苎感激不尽……”

桐拂将她拦着,“我叫桐拂,若有什么事,你在河道上随意拦一条沽酒船,让他们捎个话说你找我,我就会来。不过,夏苎也要当心,往后阿绫的事莫要轻易在人前说起。”

夏苎点头。

桐拂正欲离开,被她叫住,“桐姑娘,我看你这衣袖边上磨得太薄,眼看着就要破了,你若不嫌弃,我替你引几针。”

桐拂低头细瞧,袖口果然就快破了,仰面笑道,“不用……”

夏苎已牵着她去一旁石阶上坐了,自腰间的香囊里取了针线,纤指蹁跹引线穿针,不过一会儿功夫,那衣袖已新如初,再看不出半分陈旧意思。

桐拂咂舌,“夏苎当真好手艺……”

夏苎笑容明朗,“就指着这个手艺填饱肚子,可不能差了。往后桐姑娘要做衣裳或是织补,来找我就好。”

二人临河而坐,直说到暮色初落才依依告辞。

眼看着夏苎挽着篮子款款走远了,桐拂正欲离开,莫名觉着心中一动。她回身朝河面上望了一回,不过几条细窄渔船,不远处一只画舫隐隐有丝弦吟唱传来,船尾正挂起明角灯。似乎并无不妥,她这才提步离开。

画舫中明烛煌煌,香炉间龙麝云缕凌空,被挑起一角的窗帘倏而落下。

“滚!”一声呵斥猛地响起,丝弦声骤停,弹唱的乐女慌忙抱了琴踉跄着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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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四章 清夜一声白雪微

冬雨连绵数日初歇,虽未曾落雪,寒意殊胜。

“清宁呢?去哪儿了?”

“回贵妃娘娘,清宁女医去挑选药材,很快就回。方才……方才已向贵妃禀明了的……”宫女手心里捏着汗,贵妃如今忘性一日比一日大,眼前的事转身就不记得。

“说过了?我怎么不记得……我的药呢?快拿来。陛下允过,我的病好了,他就接我去北平。”

“回……回娘娘,药,方才已经喝过了。”宫女忐忑地望着一旁案上空空的药盏。陛下御驾亲征这件事,是贵妃唯一牢牢记在心里的。

“喝过了就好,来人,扶我起来,我要去走走。总这么躺着,回头怎么骑马。”

身后的几个宫女没法子,上前将她扶了,往外头走。内监在不远处小声嘱咐,“快去园子里头瞅瞅,不相干的都赶得远远的,万莫让贵妃听见什么……”

文清转入殿中,四下无人,只有几个洒扫宫女各自忙碌。见文清入来,伶俐的一个忙上前,“文女医,贵妃方才去了后头园子,没人拦得住……”

锵啷一声,有什么忽然翻覆,极响的一声,吓了那宫女一跳。不远处铜香炉的鎏金盖被另一个宫女碰在地上,众人急忙聚过去收拾。

文清默然看了一回那里的手忙脚乱,返身回到廊下,将手炉拢着,贵妃该是很快就会回来了。

眼瞅着又飘起了雨,宫人匆忙落下风帘,一道人影已疾步踏入院子直往殿里来。

那后面跟着的宫人内监脸色个个煞白,最前头的几乎哀求着一声声唤着,“娘娘慢些,不能走这么急……”

**浅仿佛浑没听见,拎着裙裾一路冲进殿内,胡乱取了案上的玉纸镇就要往地上砸。手扬至半空又停下,晃了晃,还是放了回去。

文清看得清楚,那玉纸镇是他亲手送给**浅的。

“你们都出去!”**浅撑在案上,身子颤得厉害。

众人急急鱼贯而出。

“清宁,你别走。”这一句,竟有恳求的意思。

文清顿住脚,返身回到她身后。

“他说他只会带着我,可他……竟然带上了旁人。”**浅的手早已嶙峋瘦骨,死死抓着案几的边缘。

文清垂着眼眸,“那是权妃,对陛下来说,并非旁人。”

**浅一愣,忽然仰头笑起来,笑到身子颤得更厉害,“还真是……我竟忘了……”

“还是先坐下歇歇。”文清上前欲扶她。

**浅身子一矮,颓然坐在案前的台阶上,面上遮不住的浓浓倦色,“就这儿,陪我坐会儿。”

文清依言在她身旁坐下。

“他瞒着我,是不想我不快。”**浅靠在文清的肩头,“他既允诺会接我去,他就一定会的。清宁,我是不是快好了?我等不及了,我要早点去。

权妃除了长得比我好看,箫奏得比我好,还有什么?她能上战场么?能纵马杀敌么?她连弓都拉不开……”

文清觉着肩头有什么洇开,一滴滴温温热热。

她却兀自说个不停,却听不出流泪的声音,“清宁,你是不是觉得我傻?其实所有人,都觉得我傻,只不过不敢说。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让我进宫,让我成为贵妃。

我其实也知道,只不过心里总还有些希冀。我在他心里或许总会有些不同的。不是愧疚补偿,不是因为我爹……”

她忽然捉了文清的手,“你说呢,会不会有一点不同?哪怕一点点?”

“**浅就是**浅,不会再有第二个与你一般的,他自然晓得。”文清的手被她捏得生痛,却并未挣脱。

“清宁,”**浅的手松了几分,但仍捉着她的,“我是不是不会好了?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

文清望着身前青石地上,日光淡淡的影子,并未出声。

**浅轻笑了一声,“唔,清宁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

“娘娘……”

“叫我阿浅。”

“阿浅……”

“我知道,清宁的心里也有执念,只是不知道在这宫苑的哪个角落里。

你看着我,诸般清楚。你可看清了你自己?”**浅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从前的,早回不来了。若眼前的也错过,那岂不是,总陷在无可回溯的往昔里……我们当真又可以挽回什么补救什么?”

文清在她腕间探了探,“阿浅,我们不说话了,你需好好歇息。”

“清宁,有句话,你替我告诉他。”

……

铜作坊,夜沉如水,只寥寥几盏灯笼挂在沿街的竹竿上。

“这都亥时了,她还来不来?”一人避在檐下幽暗处,被寒意冻得有些瑟缩。

“肯定来!”另一人道,“跟了好些天,每日那女子从颜料坊出来,都要穿过铜作坊。”另一人抄着袖子笃定道。

“这鬼差事,再不来老子就要冻僵了。”他将腰间的匕首揣了揣紧。

“不过一织染局的小丫头,赶紧弄死了,咱俩还能去喝几杯。”

“这种小丫头,随便按个由头,不就光明正大地收拾了,做什么还要偷偷摸摸的。”那人兀自抱怨不休。

“闭嘴!银子还要不要了?容易的事轮得到你来做……嘘,有人来了……”

远远走来的女子钗荆裙布,挽着篮子,巷道昏暗,她走得有些急,似是想尽早穿过这一片无人的幽暗之地。

“切,就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我自个儿上就行了。”其中那人道,“你在这儿替我瞅着,别遇上兵马司的弓卫。”说罢,他将匕首握在手中,沿着檐下的幽暗处,快步向她的身后掩去。

另一人四处观望一番,不但身前的巷道内无人,身后的河道上也并无船经过,月黑风高,委实是动手的好时机。

再回头他不由愣住,那女子犹在悠悠走着,他的同伙小六却不知去向。

他伸长脖子又看了一回,巷道里除了这个女子,的确再无旁人的身影。可方才明明看着小六走过去,这么短的时间,又没听见什么动静,他能去哪儿?

眼看着那女子快要走出铜作坊,他不再多想,将怀里的匕首摸出,快步跟了上去……

第三百一十五章 销尽锋棱怎奈何

京师难得晴日,尚未至午时,酒舍里早已酒食飘香人头攒动。

吃饱喝足,纷纷人言正多时。

“你可听说,昨儿夜里铜作坊里闹鬼的事?”

“哟,那儿火气一向旺得很,也能闹鬼?”

“你别说,据说还是个女鬼。今儿天没亮,弓卫在河道边的树上,瞅见两个人被倒挂着,脑袋垂在水里,刚好啊,没没着鼻子和嘴。”

“可这河水若涨了……”

“涨了,这俩人就没命咯。不过说来也奇,弓卫寻常也不走那儿,据说是被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影子引过去的。那俩人被放下来,早吓得魂飞魄散,居然还一口咬定,是自己把自己挂上去吹风的……”

“要我看啊,这俩肯定不是啥好东西。这个啊,是清溪小姑在惩恶,给挂上去的……”

刘娘子拎着酒壶转到后头热腾腾的灶台边,将身形裹在烟雾里的桐拂揪去一旁,“你昨晚,哪儿去了?”

桐拂擦了擦额上的汗,“出去走了走……”

“就走到铜作坊去了?”刘娘子斜睨着她。

“为何觉着是我?”桐拂取了一旁的碗咕嘟嘟喝起来,自碗沿上瞅着刘娘子。

刘娘子摇头,“不好说,就觉着是你……但愿是我想错了。你呀,别得罪了不能得罪的,平白惹了事回来……”

桐拂将碗放下,眉眼浸着笑意,“刘娘子放心,就算惹了事,也都在外头,回不来的。”

“小拂姑娘,”一个伙计喜滋滋从外头疾步走入来,“金大人来了!”

桐拂和刘娘子俱是一愣。

那伙计递上一个信筒,摸了摸脑袋,笑呵呵道,“说错了,是金大人的臣僚家书……”

刘娘子扑哧乐出声,将那伙计拽着就往前头走,“这也能说错,走走走。啧啧,这家书啊,得让她自个儿欢天喜地细细看着……”

坐在河道边看罢了信,桐拂将信笺塞回信筒,出了神。

他已到了北平,很快就会随着御驾出居庸关征北虏。说的事细细碎碎,恨不能将所闻所见都说与她听。又反反复复嘱咐她,衣食需仔细,凡事当慎重。若是得闲,多将他惦记几回……

她的眸光、心思,早与粼粼水面溶作一处,一时千头万绪。

从前过往的那许多,明明觉着千丝万缕,却偏偏没有与他的分毫印象。这里面还少了什么,当是极要紧的,她却如何都记不起。

如今河道案的真相已在眼前,但反复出现的素纱衣、九子铃还有自己,在此案中仍是一团迷障。又是何人将这些控于鼓掌之间,难道单单只是为了令这案子愈加扑朔迷离?而金幼孜瞒着自己的,究竟会是什么……

河风骤起,她方站起身,手中信筒忽而滑落,咕噜噜滚在脚边。她俯身捡起,这才发觉那信筒的另一端封着一道火漆。因是嵌在内里,若非仔细看,很难注意到。

回到屋子,桐拂将火漆揭开,露出那之下的一道缝隙。用水刺轻挑开,露出一张折得极小的信笺,那上面写着览后即焚。将信笺打开,里头密密麻麻又写了许多……

信笺被凑至烛火里,极快地卷曲燃尽,化作青烟一缕。桐拂推门而出,身影很快消失在熙攘的街市间。

离宫城很近的这一处,临着河道多是驿馆、酒楼、茶肆。桐拂将十来个酒坛送入其中一间歇家,与门前候着的伙计说了不过几句话,就看见解缙从里头的堂屋里走出来,身上官袍穿得齐整。

她将帷帽戴上,跟在他身后,见他步履匆匆,果然是往太子府的方向而去。

解缙转入一道僻静巷子,没走多久,耳听一声解大人,忙回身看去。

来人是个女子,容貌被帷帽上的面纱遮着,手里挽着篮子。

“这位是……”解缙有些迟疑。

那女子将面纱撩起一角。

“你不是金大人的……桐姑娘?”解缙面露喜色。

桐拂将面纱放下,礼了礼,“正是。敢问解大人,可是要去太子府?”

解缙一愣,“的确。我前日刚自交趾归来,回京师奏事,只是陛下北征未归,我特来觐谒太子。姑娘如何得知?”

“解大人,太子府去不得。”

“这是为何?”

“解大人当初是为何去了交趾,督饷化州?若今日去了太子府,怕是会招致更多诬陷嫁祸……”

解缙听着,并无露出惊讶亦或不快,反带着笑意,“姑娘的意思,在下明白。诬陷嫁祸,原本并不需要什么由头。即便当初,我未劝立当今太子,不曾上疏劝阻讨伐安南、指责汉王礼秩逾嫡,依然会有禁中语传达延外、离间陛下骨肉、试阅卷不公等等说辞构陷。

贬至广西,再至交趾,这之后还有什么……”他轻笑一声,“与我今日去不去太子府上,并无干系。”

他后退一步,拱手礼道,“还是要多谢姑娘提醒,今日一别,或许,终难一见。姑娘与金大人,郑重!只可惜,喝不上你二人的喜酒……”

桐拂再要说什么,他已微微颔首转身疾步离去。

她转出巷道没多久,迎面而来的马车忽而停在身侧,抬眼看去,驾马车之人道,“我家官爷问,姑娘篮子里卖的,可是姚坊门的枣?”

桐拂一愣,眼见车帘掀起一角,露出文德的面庞,他正冲自己挥手示意她上前。

她走至窗下,文德伸手取了几颗枣,“不错,吕家山的枣,肤赤如血,瓤白踰珂雪,味甘于蜜,实脆而松,堕地辄碎……”

桐拂低了调子,“你也去太子府,今日当真热闹……”

文德看着是在挑枣,此番也压低了声音,“后头街角,有人看着,你这脸别露出来,回头将他们甩开再回去。”

“方才就看见他们了,里头的校旗服都没遮掩好……

文德拿眼瞧了她一回,“不是锦衣卫,是前些日子宅子里的水井闹水鬼的那个。”

桐拂一怔,再要说什么,文德已摸出铜钱装模作样递给她,“还有一事,你听了,别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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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六章 水尽又山山又水

殿内寂无声,除了珠帘外斜依着打盹儿的小宫女,再无旁人。

榻上的人没有动静,几乎察觉不出生机,偏又有极微弱的气息游离着,虚渺得竟不如一旁香炉里喷薄而出的袅袅烟气。

桐拂不晓得自己为何会来,彼时听文德那一句,张林浅气息犹存但不会再醒来,她心里莫名空落了一处。

上一回见她,她穿着绛红氅衣的身影,雪径上欢愉地奔向他。用尽全力地心悦一人,如同极致绚烂的颜色。

这般沉在长睡里,可依然会牵念无休,不顾一切?

有什么声音细细碎碎传来,和铃央央,在殿内徘徊不散。她循着那玉碎子般的声响往外走去,穿过重重庭苑,一径向北。

面前湖水溶漾,微风入槛凉,风铎声依旧。殿阁恢弘绵延,于她眼中尽数消散,湖面宽广波澜无穷无尽。

云岚苍茫间,本是初时模样。

耳畔细碎铃声又起,她循声望去,一道身影在不远处的湖畔独行。那身影她再熟悉不过,如今却是广袖长袍,落落欲往,一如华顶之云御风而行。

桐拂提步欲跟上,却始终不远不近落在他身后数步之外。那铃声清泠,正是自他身畔传出。

他走得虽略有急切,但又十分笃定,似乎寻找的东西当是就在不远处。

“柚子……”她唤他。

他恍若未闻,脚步也无半分迟滞。

湖畔深草间,逐渐难行,他这才略略放慢了脚步。伸手拨开如雪般一片茫茫苇草,奋力而行。

这般一前一后,二人走了许久。桐拂恍惚生出地老天荒的念头,又慌忙将这念头遮掩。

入暮,他终是止步于湖畔水泽旁,身影寞寞。

她站在他身后,被无尽的倦意包裹,而眼前的身影绰绰,似乎随时会不见,这令她不安。

他盘膝坐在青石上,抬手间,露出了攥在手中的铜铃。

铜铃上刻着的纹路,古朴大雅,铃舌轻击,令人思及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一时空茫俱散,心神澄澈。

他怔怔望着手中的铜铃,喃喃自语,“若为不离散,来往千载,长持数清音……”

似是想起什么,他又将袖间之物取出,一时间,丁零锵锵声不绝,竟是一串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铃铎。

他一个个摇了摇,“锡、鸾、和、铃……我寻了这许多,究竟是哪一个?”他陷入苦思,指尖在铃铎间犹疑徘徊。

“柚子……”她蹲在他身旁,想拽着他的衣袖,却触不到,她心里没来由的烦乱,“你在找什么?这些,是用来做什么的?”

“你说你,白云苍狗的,看了这许多,依旧回回一番心思深陷难出。怎生得这般执拗顽固?明明终究归于桑田沧海,偏要生出喜忧……

你常念叨的,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所爱隔山海,愿山海可平……可纵然山海平了几回,我还是在寻你……”

她奋力想要出声,“你在找谁?”

他将一串铃铎仔细收好,“也不知此番哪一个能将你寻到,待我找着九子铃,纵然折了这无尽寿数,能与你相守一世也是好的……”说罢,他起身就欲离开。

桐拂心中急切,跟在他身后,“你在说什么?是谁?为何九子铃会伤你?既然会伤你,你还要……”

他忽然顿住脚,回头张望,恰掠过她的面庞,“是你么?阿桑?”

桐拂心中一片灰凉。

阿桑……他几番闪烁其词,原来是这个女子……他对自己的千般好,究竟是为了她……

他面上一片失望,怅然转身而行。

桐拂再欲提步,却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霜雪般苇草之间。

……

帐外夜风凌冽,帐内虽燃着极旺得火盆,仍是寒意刺骨。

偶尔听见外头远远传来战马嘶鸣,盔甲兵戈铿锵数声。

他将冻得发紫的手,拢在火盆上许久,才渐渐缓过来。将一旁的青豪取了,在录册上继续写道,“十一日早,发清河,途间雪融泥深,马行甚滑。晚次沙河,勉仁始至。

十二日,早寒,发沙河。午次龙虎台。

十三日早,发龙虎台,度居庸关。关下人马辏集,仅容驾过。如是者凡数处。晚次永安甸,大风,未几阴晦,须臾大雪……”

金幼孜停下笔,眼前又是那一番雪霁时天宇澄净,云霞灿烂斑斓于山谷间……四顾之下,有诸山无云,亦有岩壑积雪……

他复又提笔,“上立帐殿前,面东北诸山,命某等西立观山。上曰,雪后看山,止此景最佳,虽有善画者,莫能图其仿佛……”

不过数行字,写完,手已冻得僵硬。他将笔放下,披衣而起。忽觉寒风灌入,抬眼看着帐帘被吹开一角,忙上前将它重新系结实了。

他返身回到案前,正欲将录册收起,发觉眼前的一页,录着的却是二月初十,上亲征北虏。似是被人翻去了前头一页。

他心里一跳,抬头四处望了望,帐内逼仄,除了案几卧榻,并无多余一物。

许是方才帘开,风吹而致。思及此处,他将那录册掩上,灭了烛火,紧了紧身上的氅衣,卧榻而眠。

次日,大风猛烈地摇晃着大帐,将他惊醒。外头已是脚步纷纷,吆喝声不断,大军即将拔营。金幼孜忙起身,收拾妥当,出了帐来,立时被大风吹得睁不开眼。

“金大人昨夜好眠,今日竟是迟了。”不远处走来的杨荣笑呵呵道。

金幼孜讪讪,“许是前几日走累了。”

“陛下今日兴致极好,发永安甸,说是要且行且猎,金大人赶紧过去。”

“打猎?”金幼孜苦笑,“我这马都骑得不利索,如何打猎……”

甸上残雪无多,零星可见小兽自草丛灌木里倏而掠过。金幼孜起初尚战战兢兢,时时担心自马背上摔下去。到后来,看着前头戎衣铁甲纵马挽弓的身影,亦不觉松了马缰。

耳听前头朱棣猛的呼喝一声,打马疾驰,他这才瞧见一只灰扑扑的山兔正急急逃走。一时间,那兔子被追得狂奔不已,这么远远看着,雪白的短尾忽闪不休。

金幼孜好奇心起,亦催马跟上。

这兔子甚是有趣,仿佛晓得自己跑不过战马,忽而慢下,在几匹马之间来回逃窜,反倒让人不易将其射中。

乱纷纷之间,金幼孜的马似是忽然受惊,竟撵着那兔子狂奔起来。此番那兔子再不迟疑,箭一般窜出去。

朱棣刚将弓拉满,瞄住了那山兔,却又忽然放下。只见金幼孜的马,竟越过了自己和身后的一众护卫,追着那兔子远远奔去山甸深处。

听着身后忽然而起的吆喝哄笑声,金幼孜却一点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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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七章 束薪火暖四山静

眼见那山兔窜入一处山坳,金幼孜心中叫苦不迭。今日这马不知何故,看着定是要将这山兔撵上才肯罢休。如此荒僻之地,若跑丢了,该如何回去?

转入山坳,马儿忽地放慢了步子,金幼孜抬眼望去,前头竟有一片断垣残壁,尚立着旧柳数株,瞧着竟似旧宫苑。

他下得马来,欲牵着马往回走,可那马儿竟不肯离去,反将他拉扯至一处颓败的石桥边。

金幼孜一番四顾,莫名觉着有什么很熟稔的似乎就在左右。但除了芜草掩着的乱石堆,确实一片荒凉无人迹。

他凑到马身旁,“你是不是瞧见什么?还是,也感觉到了?我总觉着……”

身后马蹄声近,有人扬声道,“你倒是会挑地方。”

金幼孜回头见是朱棣,忙迎上前,“臣被马带至此处……”

朱棣已翻身下马,将他虚扶了,环顾四下里,“这地方,朕来过,曾是元时一处行宫所在。你,怎么会在此处?”

金幼孜一愣,方才不都瞧见了?按下古怪,道,“是马,将我……”抬头看见朱棣的神情就是一愣,他并未冲着自己说话,目光却是落在一旁的石桥上。

“有意思。”朱棣忽然悠悠道。

金幼孜忍了忍,还是将一句‘何事有意思’咽了回去。

朱棣移开目光,望着一带残垣断壁,“一旦进入草原腹地,水就变得不易寻找。每隔十日路程需寻水源筑城寨,进军时缺水,可即刻派人返回城寨取水。这就需要擅寻水源之人。”

金幼孜颔首,“军中当有探水之人……”

“唔,”朱棣将他的话截了,“如今有更好的。”说罢转身就走,“今日入德胜关,地势险峻,可要跟紧了。”

金幼孜跟着翻身上马,又觉着何处有些古怪,忍不住回头张望。故垒荒凉,危亭旷望皆残照,实在看不出什么,终只得催马跟上前头已跑远了的身影。

德胜关前,风急且寒,两侧石壁如刀削般直入云间。车马挤在狭窄的道路间,不得不拆去关口的垣墙才可通过。

山峡中积雪未融地冻冰滑,抵不住寒风凛冽,金幼孜不得不下马而行。靴底沾雪后,愈加难行,再欲上马,两手攀着鞍,竟冻得不可屈伸,根本爬不上去。

狼狈前行间,他又不慎踏碎路旁山溪薄冰,靴立时浸透,双足被彻骨的寒意冻得刺痛不已。

“怎么这么笨……”有人在耳边叹气。

金幼孜一愣,急忙扭头去瞧,可除了车马辚辚白旄黄钺,并无熟识之人。他正欲牵了马继续前行,忽有一只手极用力地拍在自己肩头,“金大人的靴湿了,去烤烤火再走?”

金幼孜几乎被拍得跌坐在地上,顺着那粗壮的手臂看过去,身旁那人大腹便便人高马大,甲衣几乎束不住那肚子。且此人容貌陌生他从未见过,金幼孜让了让,“多谢好意,此时停下歇脚怕是不妥……”

话未说完,已被那人连拖带拽地往路边的荒林里走去,“有何不妥?金大人想太多了。”

此人力气大得惊人,金幼孜根本无法挣脱,“行军之时,岂可擅自离开……”

那人仍揪着他,嗤笑出声,“你瞅瞅,眼下大军正过这如此狭窄的关口,等你这靴烤好了再睡一觉,还不定走得完。”

金幼孜再要说什么,已瞧见前面开阔地生着一堆极旺的火,上头悬着石锅,咕嘟咕嘟正冒着香气。

那人将他按坐在火堆旁,伸手就要去脱金幼孜的靴。金幼孜忙忙躲开,“我自己来!自己来就好。”

那人也不坚持,走去一旁树林里,很快又抱了一堆柴木回来。

“你是……”金幼孜忍不住问道。

“叫我樵四就可,我是辎重营里运薪柴的。”他笑呵呵往火里又添了许多柴火,火势愈加旺盛。

金幼孜将靴脱了放在火堆旁的石块上烤着,忍不住将早已冻得麻木的脚也凑过去,顿时暖和了许多,不由道,“多谢……”

樵四递给他一个粗陶碗,“这石锅里是我煮的野菜汤,算不上好喝,但暖暖身子足够了。大人尝尝!”

金幼孜闻着那香味早馋了,当下也不推辞,舀了一碗喝起来。喝了一口,他手猛地一晃,汤顿时洒出些许。

樵四眉头一皱,“竟有这么难喝?”眼瞅着金幼孜直愣愣瞪着自己,他有些不自在,“金大人,你这是烫着嘴了,还是这汤当真这么难喝?”

金幼孜的嘴角抽了抽,“你究竟是谁?”

樵四的嘴角亦抽了抽,“金大人冻傻了?在下叫樵四,刚才不是说过了……”

“你这汤……我喝过。”金幼孜仍紧盯着他。

樵四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肉跟着晃个不停,“金大人实在有趣,这汤用最寻常的野草根煮的,京师街头小馆里也能喝到。大人喝过自然不稀奇……”

金幼孜猛地探身过去,在樵四全是肉的脸上捏了捏,又扯了扯,倒的确并未发觉异常。

樵四瞪着眼僵坐着,半天才发出声音,“金……金大人竟然……我……我不会说出去……”

金幼孜压根没听见他在嘀咕什么,颇有些失落地坐回去。又喝了一口汤,细细品了品,他重又死死盯着樵四,“是不是你?”

樵四瞧他眸光中意味极不寻常,只差扑过来将自己捉了,立时觉着后脖子发凉,“是……是……我是什么?”

金幼孜忽地颓然坐回去,盯着那火堆怔怔出神,口中喃喃,“是,究竟是什么……”

樵四再不敢吭声,直到瞧着他远远离开,才长舒了一口气,“这金大人什么毛病……”过了会儿又觉着哪儿不对劲,挠着头道,“咦?我为何会在此处生火煮汤……”

待金幼孜追上前头的人,抬头就瞧见左春坊大学士胡广急匆匆过来寻他。

“金大人这是去哪儿了?陛下正找你。”金幼孜心里一慌,难不成自个儿烤了会儿靴,竟被发觉了?

到了营门前,朱棣正与杨荣看着什么。中官兴奋地指着地上的猎物,“陛下,今日能猎得野马,实乃幸事……”

朱棣示意金幼孜上前,“金大人来瞧瞧这野马。”

金幼孜细瞧片刻,“下官亦是第一次见到野马……”

朱棣摇头,“你等再仔细瞧瞧,野马如马,这个是野骡并非野马。”众人哄笑,中官讪讪告罪,与旁人一同退去。

朱棣独留了金幼孜在身旁,“今日一路上,可有冻伤脚?若觉着脚寒,不可附于火上,多走动走动,自会暖起来。”

金幼孜忙垂了眸,“臣谨受教……”

朱棣的目光在金幼孜的靴上极快地扫过,抬眼望了一回远处正掘井寻水的兵士,唇角露出极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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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八章 雪岭冰河足雁声

望着眼前山谷深杳,金幼孜将马勒停,“杨大人,我等好似又迷路了。”

“二位大人,御驾五鼓由东行,我等随西路,行已三十里,照理天明前就该遇上。且,眼下只剩下我们三人。”杨荣身后的侍卫年纪不大,眉清目秀,口齿倒是伶俐。

杨荣回首望去,果然再看不到其余人马,不觉皱眉,“为何不早说?”

那侍卫也不慌,“昙华方才只顾着看路,一时失察。”他面上是与年纪不符的老成练达,虽有歉意,但并无惶恐。

杨荣抬手轻挥,“罢了,尽早寻着大营要紧。”说罢催马前行。

金幼孜心里叫苦,此番怎的总是迷路,唯一好在这一次并非孤身一人。杨荣天资聪敏,素有片言折狱之才,二人互相照应商议,当是可以尽快找着大营。

硬着头皮继续往前,眼见重山叠叠,皆为石山,草木不生。

去前头探路的昙华很快回转,说前头有山泉可饮马。金幼孜与杨荣跟着他转过一道山口,果然见一道山泉清冽,且泉边草木丰盛,满地皆是鹿蜕下的长角峥嵘。

又前行数十里,三人登上山冈,眼见萧条一片并无人迹,只得回至方才的泉边。此番竟遇上数十骑商旅驻泉边,但皆言不曾见到大军。

昙华见金幼孜与杨荣俱显疲累,手脚利落地生火,用随身带着的谷米熬粥。不知是泉水清甜的缘故,还是本已饥肠辘辘,金幼孜觉着这粥格外可口,忍不住连喝了两碗。

他莫名想起那辎重营里的樵四,不觉抬眼,恰看见昙华正在泉边饮马,马儿与他依偎着,似是极为亲昵。那样子,令金幼孜的心里一个恍惚。他抱着粥碗定定看着,勉强才将生出的古怪念头压了回去。

“杨大人,金大人!”不远处一队人马走近,竟是一军帅带着手下而来。

金幼孜与杨荣急忙上前询问,岂料他们亦不知大营所在。一同歇了歇脚,那军帅领着人马往东南山谷中去寻大营,金幼孜与杨荣三人仍决意往东北去。一路车马渐多,皆是寻不着大营所在。

又行十余里,入了一处山峡,南山皆土,北山尽是石壁,极为陡峭。那石壁由大大小小的石块堆叠而成,仿佛谁人随手搭起。

然而那荒凉一片的石壁当中,竟生出柏树一株,青翠欲滴。

金幼孜忙将杨荣唤去同看,“实在是塞外奇景,倒像是江南人家植于花圃中的……”

“金大人思乡心切,定是在京师有挂念之人。”身后悠悠传来一句。

金幼孜扭头看去,昙华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与我无干的模样。

“我觉着,昙华说的有理。”杨荣含笑附和道。

见杨荣催马走去前头,金幼孜故意落后一些,与昙华并驾而行,“你是京师人氏?”

昙华点头恭声道,“回金大人,下官自小在京师长大。”

“你可有,挂念之人?”金幼孜紧盯着他。

昙华忽而抬眼看住他,“有。金大人……”

金幼孜心里一跳,却听他接着稳稳道,“前面来的,好似是宁阳侯。”

金幼孜转头看去,果然是宁阳侯带着二千人马而来,一时山峡中尘土漫天。

“二位大人!”宁阳侯拱手道,“在下已五处发马寻找大营,正待回报。”

金幼孜再想问什么,回头看那昙华早跟去杨荣身后,亦步亦趋,连眼珠子都不转过来。

很快暮色落下,山谷中月色黯淡,昏昏然不见星光,转眼竟落起雪来,众人皆下马徐行。

金幼孜起初仍骑马而行,不料马儿一个趔趄,他竟摔下马背。幸好积雪已深,并无大碍。又行一段路,马失蹄,连人带马摔在路旁,鞍轡断裂。

杨荣听着动静,忙回头将他扶起,见他鞍轡不能再用,坚持将自己的取下给金幼孜用着,骑着无鞍轡的马很快跑去了前头。

金幼孜不敢再骑马,走得深一脚浅一脚,正辛苦,忽听身前有人道,“金大人,前头遇见陛下遣来的中官二人,言大营在五云关,离此处八十里。”

金幼孜抬头见是昙华,正欲开口,牵马绳已被昙华接了过去,“路不好走,马,我替金大人牵着。”说罢返身就走。

金幼孜忙一步一滑地跟上,“昙华住在京师何处?”

昙华牵着两匹马,在前头走得稳稳当当,“京师不起眼的旮沓地方,金大人不会晓得。”

“可知问柳酒舍?”金幼孜冷不丁问道。

一阵疾风猛地吹过,将昙华大氅的风帽吹落,头顶的发髻上网巾有些松脱,一缕发垂落于耳侧,“金大人方才问了什么,昙华没听清。”

金幼孜已大步走至他的身后,“我定是没猜错,你是……”

昙华扭头看着他,目光清朗,带着戏谑,“夜黑风高的,金大人把我当成谁了?”

眼前少年的面容清隽飞扬但十足陌生,金幼孜颓然,迟疑间已落在了后头。

再行数里,前头的人马应是停了下来,乱哄哄不知争执着什么。金幼孜没力气去打探,方才摔了两回,眼下腿痛的厉害。

杨荣到了跟前,“金大人,前头遇着山涧,不知深浅,尚不确定能否过去。”

金幼孜揉着腿,“不如待天明之后……”

“不过没事,”杨荣打断他道,“已有人下去查探水势。”

金幼孜一愣,脱口就问道,“可是昙华?”

杨荣面露疑惑,“金大人如何得知昙华一身好水性?正是他下河查探……”

金幼孜猛地站起身,“雪这么大,这山里的河水定是极寒,如何能下去?!”

杨荣见他莫名一脸怒气,方才遮掩了的疑惑又浮出,“昙华自告奋勇下河查探,也没人拦得住……”话未说完,见金幼孜已一瘸一拐疾步往河边走去。

河涧旁风雪更烈,多数人避去了远处的山壁之下。金幼孜见一片山谷间的空旷雪地,被黝黑的河面撕扯开,水流滚滚不歇,根本看不清底下情形。

金幼孜将河边几人手中的火把抢过,“从哪儿下去的?多久了?谁让下去的?!”

见金幼孜瞋目切齿的模样,那几人面面相觑,一人小心道,“他自己下去的,有一会儿了……”

话说一半,瞧着金幼孜解开裘氅竟意欲下水,那几人大骇,忙将他拦了,“大人万万不可!下河探路本是属下本分……”

“本什么分?!简直胡闹!”

耳听水面哗啦一声,一人探出脑袋,扬声道,“多谢金大人挂念,昙华无事!”

第三百一十九章 知尽关山第几重

一夜大雪,次日清晨有人报,隔着山谷隐隐听见铜角声。大军随即拔营前行,过了一座山,就瞧见山脚下一队人马。又追了五六里才赶上,竟是左掖军马,并言御驾往前五十里驻营。

这一路,金幼孜再没见着昙华,问了几人,都说是前行探路去了。被问之人皆神情闪烁别有意味,金幼孜脑中乱哄哄一片浑未察觉。

午时至锦水碛,朱棣早已在殿帐中等候,见着他与杨荣前来,并无责怪之意,“你二人何故这么晚才到?”

杨荣将这一路所经历说与他听,朱棣听罢笑言,“跑是跑不丢的,不过你等都累了,且下去休息。”

才出了营帐,方尚书迎上前来,“二位大人,昨日陛下在路上屡召不见,就说你们定是迷了道,遣传令者三十余人相寻,今早又遣了十余人,不知问了几回二位大人可回来了没。

还有,陛下听说金大人的马鞍坏了,已命中官传旨于清远侯,讨马鞍一副,估计这会儿已送至金大人帐房下。”

金幼孜与杨荣忙道谢,各自回去帐中。

到了帐前不远处,金幼孜果然瞧见有人在将一副崭新的马鞍装上马背,那背影看着有些眼熟。

小五听见动静回身看来,“金大人,清远侯送过来的马鞍已装好了。”

金幼孜谢过,小五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略有踌躇之后忽然问道,“金大人,那个……谁,有没有跟着来?”

金幼孜一愣,“谁?”随即又想明白过来,“不曾不曾,她尚在京师。”话却说得实在没什么底气。

小五眉间拧着,匆匆告辞而去,边走嘴里犹自嘀咕,“邪了门了,怎么总觉得她阴魂不散的就在左右……”

扑哧一声,不远处正仰着脖子喝水的一人,呛得有些厉害。

小五转头看去,出声呵斥道,“昙华……又是你小子!此处靠近答鲁城,水金贵的很,还不去挖井!躲在这儿偷偷摸摸喝水!”

昙华擦了擦嘴边的水,“这不刚挖井回来。军爷可知,此处看着甚美,榆林、鸟鸢的,其实有些不可言说的东西……”

小五身上一寒,“再胡说罚你搬辎重去!就你这细胳膊腿的,没两天就趴下了。”他走远了些又觉得哪儿不太对劲,扭头想再瞧瞧方才那个满脸是笑的少年,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之后一路,除了苦寒,金幼孜倒觉着甚是有趣。朱棣时不时射一头黄羊野鹿什么的唤他去看热闹,还领着他与杨荣,识别荒漠里的野菜,地生沙葱,沙芦菔、野韭、金雀花、黄花菜……

这一日才至大甘泉,朱棣已将他传了去,说是正令侍卫自沙穴中掘跳兔。那兔儿大如鼠,头目毛色和兔子一般,爪足却似鼠,或黑或白,跳跃速度极快,犬竟不能捉着它们。

金幼孜今日却无甚心思,此刻远远跟在杨荣身后的,正是昙华。

昙华却兴致极高,盯着沙丘里蹿跃不休的跳兔,摩拳擦掌恨不能自己上去捉着玩儿。

耳边忽闻鹰唳声,众人皆抬头看去,一只鹰正在头顶盘旋不休。一旁已有人执起弓箭,欲将它射下。

“不可射杀!”一声急呼,竟自昙华口中而出。

“放肆!”杨荣回过神,就欲呵斥。

“无妨。”朱棣道,抬手示意那侍卫将弓箭放下,转向昙华,“有何说法?”

昙华抱拳,“回陛下,此乃海东青。”

朱棣抬头看了一回,“确然是海东青,古肃慎的图腾。此处如此多的猎物,不见它扑杀捕猎,除非……它是跟着人来的。”

昙华已抢先一步,“陛下,容属下一探。”

杨荣侧目,平日这昙华谨小慎微十分稳重,今日这小子发的是什么疯?

正要说什么,却听朱棣道,“去瞧瞧,自己别被野狼叼了。”身后众人一顿哄笑中,昙华已策马飞奔远去。

只有金幼孜笑不出来,仰头怔怔盯着犹在空中盘旋的海东青,心里有什么愈加笃定。

伊兰正欲吹响竹哨唤那海东青返来,听见马蹄声,抬头看去,一身甲胄的少年郎正策马奔来。她没想到在这里会遇见明军,顿时慌了手脚,想寻个地方藏身,却见那海东青猛地冲着那人扑下来。

她心里一凉,这一扑,纵然不会当场毙命也定是会重伤,想要警示已是不及。

目瞪口呆之间,却见海东青扑至那人身后,猛地展翅自他头顶掠过,又飞回去,在他身旁徘徊不肯离开。

那少年郎到了跟前,翻身下马,一脸明朗飞扬的笑容,“伊兰,是我!”

伊兰犹怔着,有那么一瞬,她想着一个人,但又很快将那念头压回去,“你……你是……”

那少年郎粲然一笑,“大宁城。”

“桐……桐拂?!”伊兰再按捺不住激动,“你怎的……易容了?”

桐拂将风帽脱了,“算是吧,此事说来话长。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布库呢?明军追虏至此,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打仗,太危险了。”

“我和布库如今就住在不远的森林里,那里有我们的族人。今日是寻路去大甘泉,找水晶盐。又怎么能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伊兰兀自兴奋不已,“你怎么会跟着来打仗?”

桐拂面上笑容淡了几分,目光飘去远处丛丛的榆林间,“我不是来打仗,我来,是找人。”

“找人?可找到了?”伊兰好奇道,“要不要让它帮你找?”她指了指已停栖在一旁树枝上的海东青。

桐拂笑道,“不必,已经找着了。它可是大宁城的那个小不点?”

海东青闻言,转过脑袋,很不满地振了振翅膀。

伊兰捂着嘴道,“可不就是那个小不点,后来找到它娘亲了,如今也住在森林里。”

“我记着这个地方了,以后还能来找你。”桐拂道。

伊兰极是不舍,“这就要回去了吗?还想带你去族里看看……”

“这次怕是不行,擅自离营可是要受罚的。”桐拂亦是不忍。

“对了,前几日,我们经过胪朐河东侧玄石坡时,曾遇见过一队胡骑。你们若是也往那里走,路上就要当心了。”

桐拂忙点头道,“多谢伊兰……”

“还有,”伊兰道,“往饮马河去的路上,有一片山桃林,此时正是开花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好看得很。

我们那里有个说法,人若是走进了那山桃林,就说不了谎话,每一句都是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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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章 心云俱开几曾识

自玉雪冈行十余里,一峰平地而起高耸入云。

金幼孜在马背上昏昏欲睡,忽听身前朱棣一句,“此乃赛罕山,即是好山的意思。这里人迹罕至,一旦有人进入,则风雷交加,因此胡骑很少登此山。”

金幼孜立时醒了,“若他们登上此山,一览数百里,岂不是很早就可窥见大军?”

“确然。再有数里地,可达玄石坡,金大人应是会甚喜。”朱棣说罢催马远远走在了前头。

为何自己会甚喜?金幼孜很快抛下念头,重新在人马中寻找昙华的身影。

午至归化甸,甸上除了鼠穴甚多马不易行外,景色倒是不错,且地上多有美石。石形似琥珀玛瑙碧玉玳瑁,在草甸里莹然有光。众人称奇,纷纷下马捡拾。

金幼孜远远看见昙华蹲在地上扒拉着什么,与身旁人有说有笑,心中顿时冒火。待走到他身后,一旁的人皆识趣地避让开,昙华却未察觉,仍埋头边说笑边寻找。

“这些,都不如水珀。”金幼孜幽幽道。

昙华的手慢了慢,站起身,挑眉望着他,“金大人所说,属下并不晓得。那些个稀罕玩意儿我向来不喜,倒不如这些浑然天成的石头。”

金幼孜的脸色愈发阴沉,“水珀倒也罢了,玉钏也不喜?也不如这浑然天成的石头?”说着话,不由踏前迫近了一步。

昙华也不躲闪,惯常的笑意,“近日金大人的传言有些多,如此这般的,怕是嚼舌根的更要热闹了……”

“你为何要来?不知此处危险么?我是怎么跟说的?全忘了?”金幼孜仿佛压根没听见。

昙华将手里的石头抛了抛塞进腰间,歪着脑袋,“金大人,当真是认错人了。若没事,属下告辞,还要去前头饮马河探路。”

“我同你一道。”金幼孜也不容他再说什么,翻身上马在一旁候着,面沉如水。

远远看着的杨荣擦了擦额头的汗,“陛下,臣这手下虽年纪不大,但平素内敛沉稳。如今和金大人似有不和,这么闹腾着已经好些时候……”

朱棣将缰绳挽了,神情莫测,“无妨,朕倒觉着甚是有趣,由他们去闹腾。峭马营的人可有回转的?”

杨荣忙道,“已发三路探胪朐河,当是很快会有消息。”

……

草甸上的山桃林,山桃花开得极绚烂,漫山遍野。其间泉水清冽迅疾,岸边多榆柳,水中有洲,芦苇丛生。

“你瞒着不说的,是因为一个女子?”

“是。”金幼孜大骇,倒不是身旁与自己并肩而立的昙华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自己所答,竟不由自己左右。

“九子铃,也是为了她?”

“是。”金幼孜望着眼前粲然盛放的山桃花,后背逐渐一片冰凉。

“不惜一切明知会伤害自己,也是为了她?”

“是。”

“她叫什么?”

“阿桑。”

“你和她,旧识?多久了?”

“很久,比几个沧海桑田还要久远。”

“你为什么一直骗我?”

“我没有。”

“咦……这一句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他仿佛喟叹,望着身前的背影,忽而伸手将那发簪拔下,长发蓬然散开。

恰有风过,携着山桃花瓣,细细碎碎,四下里如生出烟霞,渐渐弥散开。

“你心仪的,又是谁?”他的声音就在身后,她脑中轰然作响。她竟没想过,在这山桃林里,自己也逃不过。

她咬牙切齿,却徒然,“那个……叫柚子的……从前唤他,木头……后来,成了柚子……”

他轻笑出声,走至她身旁。她在纷纷烟霞里已是原本的模样,只是此刻咬着唇,面上涨得红红的,妍丽如山桃花的颜色,却又尽是不甘愿。

他将她的手执了,“你方才问了那许多,却有一个最紧要的没问。”

她紧抿着嘴,试着不去看他。

“你该问,谁是阿桑。”他的面容与身影,与湖畔的那一个重重叠叠。

她犹红着脸,似是用尽了全力抛开一些念头,“我问你,你用九子铃,为何恰好是河道案里那七个人被害的时候?”

“九子铃的出现,我并未想到。找了这许多年岁,竟由旁人交与你。若我没猜错,九子铃原本是在汉王的手中。”金幼孜顿了顿,“这些时日你在京师该是没闲着,估摸着已将他查了个七七八八……”

“何止七七八八,早将他的事翻了个底朝天。”她面上冷下来,“他做的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跑不了。”

“我话没说完,每一回案发时我的确都在。但,用九子铃引着你去的,却并非是我。”他慢了慢,“是秣十七。”

“为何?”

“河妖案七条人命,起于何时终于何时,你皆清楚。此案越扑朔古怪,越能迷惑动荡人心。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这一出戏,既唱了,便要做足了。

至于秣十七,亦或是她身后的人,如何得知九子铃可以将你一时控制,我尚未查明。

而秣十七为何会成为汉王的人,我亦未查出。”

“你明知九子铃会伤你,你为何还要去。”她忽然顿住,“不对,为何每回案发之时,你会在?你难道知道他们会……你又为何不拦着?”

他面上痛色一瞬即过,跟着的,是重重无奈,“我都知道,但,我拦不住。就好比每一回看着你,看着我俩,我只能看着,什么都不能做。这般切肤之痛,你应当晓得。”

她自然晓得,每一回如出一辙,看着一切走向原本的结局。

“再有,我以为九子铃能将你留在我身边……”

“不对!”她恍然回过神,将他的话打断,“我看着的,是从前过往。你看着的,难道是……”

他点头,“是,我可以看见往后种种,旁人的、你我的。

却也不能时常看见,毕竟如今困在这躯壳里。

看见的,我无法说出。和陷在过去的你一样,除了远远旁观根本做不了什么。”

“往后……我俩会怎样?”她有些慌,“你都能看见?”

他笑了笑,“唔,我俩……听起来,甚好。不过,你看……”他环顾身旁,“纵然在这说不了谎话的山桃林里,我还是说不出我俩的往后。

佛家讲三世因果,过去世、现在世、未来世。此“世”短可一瞬息,长可无尽头。你可回去过去世,我可见未来世。

因、缘、业、行,从前苦恼,不过是因缘业种种。只这‘行’字,是眼下。

这许多岁月流转奔波间,我想明白的只有这一件。

如今,我只看着‘行’。

就如眼下,我只看着你,阿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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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一章 寒墟长风卧烟筏

“阿桑这个名字,我不喜欢。”她重将长发束好,以网巾兜着。

“我也不喜欢。”金幼孜将她大氅的束带系好,顺手将她鬓间的山桃花瓣拂去,“毕竟,纳吉时聘书上写的,是桐拂二字。”

她戴上风帽,将面庞遮住大半,只露出微微挑起的唇角。

“原本的昙华,去了哪儿?”

她冲着不远处的树下努了努嘴,“在那儿睡着,一会儿梦醒了,什么都不会记得。”

“之前的樵四?”他眉梢高挑。

“不过是借用了一下……”她转身就走。

他将她扯着,“你就这么出去?直接给当奸细捉了。”

“他们看不见我。”

“不行,看不看的见你得先回京师。”

“你为什么不回?”

他皱眉,“我还有事……”

“巧了,我也有。”

“这就要打仗了……”

“我倒瞧着,更像游山玩水,顺道儿打个猎。”

“又胡说……北征岂是闹着玩,这里头诸多干系,往后……”他顿住,化作一声喟叹,“也罢,你且留下。回去京师,又不知你闹腾什么……不过,这大营里,有一个人,你莫要去靠近。”

“权妃。”她几乎立刻接上话。

金幼孜一愣,“你晓得?”

“皇后的梓宫还停在柔仪殿,张林浅她……”眼前是那张深睡着几无生息的面庞,她闭了闭眼,“他带着权妃出征,倒是惬意舒心的很。”

金幼孜又是一叹,“此番至北平,陛下第一件事正是命礼部尚书赵羾和江西术士卜选陵址。选得吉地于昌平县天寿山,即降旨圈地八十里,为陵区禁地。建成后,仁孝皇后将安葬于此。这会儿,应是已动工营建。”

二人一时静默无语。许久,她才道,“那个什么权妃,我本也不想见。”

“你还是想找到秣十七,对么?找到了以后呢?你想听到什么?”

她低头摆弄着大氅的垂绦,没吭声。

远处铜角声响起,金幼孜将她的手松了,“应是出去查探的峭马营的人马回来了,你别乱走动,我一会儿就回。”

“等等。”

他一脸欣喜地回转。

她面上透着警惕,“你这人,从来散淡惯了的,如今这般辛苦地跟在北征大军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

昙华一觉醒来,眼前草甸青繁花锦簇,恍若仙境。脑袋里就有些混沌,估摸着是睡久了,他起身走出山桃林。

外头经过的几人见着他恍恍惚惚,不觉哄笑,“金大人走远了,你还愣着?!”

昙华一头雾水,金大人?与自己有何干系?

没走两步,又有人唤道,“杨大人有令,昙华速去殿帐!”

回殿帐的路上,昙华瞧见被捆着的两个鞑靼人,想来是被峭马营的探子捉回来的。忙提步迈入大营,立在杨荣身后。

众人正商议,不远处陛下和那位金大人一前一后有意无意各自飘来一瞥,令昙华顿时一身冷汗,自己这是犯了什么事,怎的会引起这二位的注意……

金幼孜瞧着站在昙华身后的桐拂,绷着脸又剐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胡来。

这一眼,看得昙华更是摸不着头脑,忙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再不敢多看。

清远侯指着沙盘道,“大汗本雅失里与阿鲁台并不想与明军交战,但分歧在于,本雅失里欲向西撤走,阿鲁台却主张向东。

无奈军权掌控在阿鲁台手中,本雅失里不得不领着只属于自己的一小拨人马向西逃去。一路逃至克鲁伦河以北的兀古儿扎河,下一步是往斡难河方向。”

“斡难河……”朱棣沉吟,“斡难河的源头,是成吉思汗即位之处。机不可失!

清远侯领大军驻扎克鲁伦河的城塞,监视东逃的阿鲁台部。朕率骑兵即刻动身,追击本雅失里。”

杨荣忙上前,“陛下何需亲自……”

朱棣抬手,“本雅失里的人马不多,我带着骑兵足矣,且只需二十天的粮草。”

金幼孜亦上前,“臣请虽陛下同行。”

朱棣将他瞧了一回,“金大人不能战阵,去了也无益。前途艰难,朕还需分心顾盼,反倒被你连累。如今这大营,还不能让你安心待着?”

那语气分明带着戏谑,令金幼孜不由一怔,再抬头,朱棣已俯身细看沙盘,再不搭理他。

这一战,只用了极短的时间。朱棣领着精骑快马加鞭,经兀古儿扎河一直赶到斡难河,不过十日就追上了本雅失里。且仅仅动用了前锋骑兵,就将其击败。

本雅失里以七骑突围,却在流亡途中被瓦剌所杀……

返回大营的朱棣并没有停歇,得知溃散的鞑靼人马逃至开平以北,即刻命清远侯王友、广恩伯刘才带着一部分兵力南返,以防后路遭袭。自己率领大队人马继续沿着克鲁伦河、阔滦河东进。为了隐蔽行踪,每日只在黎明及日暮之前才生火做饭,一刻不停地搜索阿鲁台部。

昙华这几日过得极不踏实,那位金大人隔三差五地就过来瞅自己一回。通常瞅一眼也就离开,但身影里尽是失望的意思。他纠结了几日,终究没勇气去问上一句。

金幼孜的心思亦越加烦躁不安。自那日山桃林之后,再没见着桐拂。虽晓得她可隐身于军中,但万一遇上什么……

昙华那里,他不甘心地日日去瞧上一眼,只盼着她闹腾够了,回到自己的身边……

至定边镇时,大雨已下了好几日。大军午后渡河,河水稍深,金幼孜只得与杨荣几人一同脱衣乘马以渡。水没马背,至腰以上,寒冷刺骨。

行至一半,杨荣见一柳枝缚着的筏飘至身旁,不由大喜,招呼金幼孜一同上了筏子。

杨荣忙着将裘氅披上,金幼孜却已挪至筏子的后头,冲着悠哉哉坐着瞧热闹的桐拂咬牙切齿道,“让你别乱跑,你就几天没个影子?”

桐拂指了指一旁的裘氅,“赶紧穿上,真没见过这么笨的,竟乘马渡河。它没将你半道上甩进河里,很给你面子了……”

“你究竟去了哪儿?”金幼孜压着调子。

她原本的笑意顿时淡去,望着远处的河面不出声。

他心里一动,“你找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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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二章 金羁玉勒绣罗鞍

在辎重营里遇见边景昭,是桐拂万万没想到的,但他偏偏就在那里。

边景昭抛下京师画院的安逸日子,跟着大军跑来漠北,她能想到的只有一个缘由。然而在附近找了几天,根本没发现秣十七的踪影。

寻累了,桐拂坐在马圈栏杆上,此处依稀有北平苑马寺的样子,不觉出了神。

“看着你贼头贼脑在这转好几天了,干什么来了?”身旁有人幽幽道。

桐拂转头瞪着撸着袖子的边景昭,“你看的见我?”

“废话,你第一天出现在这儿,我就看见了。看在你我从前有些交情,才没将你给告发了。”他眯着眼斜睨着她,“说真的,你这样子,怎么看都像是奸细……”

“秣十七在哪儿?”她盯着他,一瞬不瞬。

他迅速将目光移开,“没见着。”

“随军画师,该候在殿帐左右,你躲在这儿搬辎重,是来画马的?”她的双脚悬在半空,悠悠荡荡。

“我见过她了。”他忽然道,“她的马还在这儿,我替她看着。”

“马?”桐拂一愣,身后咴咴数声,她扭头,小棕马如今龙姿逸态,金羁玉勒绣罗鞍,极是好看,正亲昵地在自己身后徘徊不肯离去,“她人呢?”

“回京师去了。”边景昭靠着栏杆,远望青山白云。

“为何?她不是……”

“是,七条人命,虽不是她亲手所杀,但也脱不了干系。她自己拿定主意要回去,且由她。

她让我照顾这马,待这场仗打完了,瞅个机会将它放归了。”

“孙定远呢?”

“走了,都走了……”边景昭有些不耐,“这之后,我也该走了。”

“去哪儿?”

他难得有了笑意,“开封,周王府,画野菜去。”

见她怔忪,他忽然道,“她这一路回京师,当是热闹。除了孙定远,还有一个人。”

桐拂猛地想起一人,又不敢相信,直直瞪着边景昭。

“这事,我估计你也晓得个边边角角的,身上刺着鱼鳞纹凶神恶煞的那个,逼着她认兄长……”

残棋……桐拂一阵心乱如麻。

“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兄长,同她说,她若敢去衙门里自首,他必将京师搅个天翻地覆……”

十七、孙定远、边景昭和残棋,这四人在一处……桐拂想不出是如何的样子,

边景昭说着已走远了,隐隐仍能听见他的碎言片语,“一笑不可得,同心相见稀……卑栖岁已晚,共羡雁南飞……好欲弃吾道,今宵又遇君……月下谁家笛,城头几片云……”

……

飞云壑,前哨马应是已见敌方列队,朱棣命诸将严阵,亲率数十骑登山观地势。

桐拂远望着山下的军阵不断变换,左右相距数十里的战阵正渐渐成形,看样子是打算齐齐推进。大批神机铳炮,亦在其间。而鞑靼的轻骑为避免后路被断,已退向山谷。大战一触即发……

“这儿不安全,你还是回大营去。”金幼孜不知何时靠拢了来,眼下亦披着胄甲,与平素十分不同。

“这一仗,可赢了?”她瞧着鞑靼遣了一人一马,手举着册卷正奔向阵前。

金幼孜没吭声,她转过头,“忘了你说不出。憋在心里头,是不是也挺难受的?”

他瞧她面上久违的松快,有些愣神,“这次回去,咱俩该……”

她忽然凑近他,“如若你看到的,我俩并未在一处,你还会这般?”

他苦笑,“其实,我俩的事,我看不到全部……还有许多往后的……实在有些……”他挣扎了半天没能说出口。

看着他一脑门子的汗,桐拂替他将歪了的甲胄整了整,“我还要去找一个人。”

“一起去。”他不假思索。

“你都不问我去找谁?”

“小柔你不见上一面如何会甘心。”

“你怎么去?大学士哪来的空闲……”

“金大人!”身后传来侍卫的脚步声,“阿鲁台献上降书,陛下命大人即刻写招降敕,并送至阵前。”

笔墨已一并送来,金幼孜席地而坐,提笔即写。天寒地冻砚水成冰,桐拂见他凝神急书,并无半分迟滞,不由琢磨是不是早已成竹于胸……

招降敕写罢,马已被牵至近前,金幼孜将敕书揣于袖中翻身上马。正欲催马,眼前一花,身前竟多了一人。

“不要胡闹!”他压低了声调。

一旁牵马的侍卫见金幼孜忽然咬牙切齿,满脸困惑,“金大人说什么?属下方才没听见……”

桐拂嘴角挑着,马儿已飞快地跑了出去。

“你怎么能去?”金幼孜气急,但怀中拥着她,又觉着极好,这一句也没说得十分利索。

“怕什么,除了你,谁能看见我?”她的长发扬起,时不时掠过他的面颊,“阵前最是凶险,你可曾去过?”

他半天没吭声,桐拂觉着奇怪,不由侧过面庞去瞧。额间触在他的唇角,他的气息拂在她的面上,“你莫要乱动,我怕我会违抗了圣旨……”

她面上一热,急忙转回脑袋。

马至阵前,朱棣将金幼孜呈上的招降敕看了一回,将那敕书交与小五,小五接过即刻催马送去候在远处的鞑靼骑兵手中。

金幼孜正欲告退,耳边传来一句,“你等,辛苦了。”

他愕然抬头看去,朱棣已勒马回转,重又布阵去了。

你等……是何意?金幼孜不由抬头望向远处马背上的桐拂。

……

鞑靼诈降,退至九龙口时忽然调转,与明军左哨立时杀作一处。一时间,山谷内神机铳炮声不断。

收到此番战报时,金幼孜正在大营内与杨荣看那沙盘。帐外猛然传来的呼喝和箭矢声,令众人一时怔住。

已有部将冲入营帐,“阿鲁台率部众突袭御营!”

金幼孜冲至帐外,已看见正从远处杀奔回来的朱棣及数千骑兵,神机营也已自御营另一侧赶来。营内一时矢下如注,却并无慌乱,诸兵将愈战愈勇。阿鲁台在混战中仓皇落马,重又爬上马背后,领着部下张皇而逃。

金幼孜一颗心刚放下一半,又悬起来,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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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三章 一念起天涯咫尺

小五有些闹不明白,身前不远处催马疾驰正追赶着敌军的陛下,委实有些古怪。

虽然平素陛下打仗也会多带着几匹马,以备不时之需。但今日这一匹马始终与陛下并驾齐驱,他虽听不清,但陛下似乎一直在与谁时不时说上两句。

小五又往四下里看了一圈,这附近离陛下最近的就是自己,他在与何人交谈?

望着那空荡荡的马鞍,小五觉着有些后背发凉。这发凉的感觉也有些莫名熟悉,他勉强按下古怪念头,紧随其后。

朱棣能看见自己。桐拂最初有些意外,但想着他尚是燕王时似乎就如此,虽不知这里头是何道理,倒也没什么令她担忧的。正好,有些事也可顺道说上两句。

但这一回,被他捉来一同追那些溃散的散兵游勇,她想不明白。

这一路百余里,明军几乎是踏着敌军的尸体追击。天气闷热,也无水源。到了夜里,许多人因缺水,已难支撑。

“仍寻不到水源?”朱棣难得面上阴沉着。

桐拂摇头,“附近皆是荒漠,地下纵然去掘,也是无法下咽的泥水。”

马行于长草间,偶有露水拂于手臂衣角,桐拂摸了摸已被露水洇湿漉的衣角,忽而道,“如此可行。”说罢将那衣角拧了拧,立时露水被拧与掌心,她捧了就喝。

朱棣立时传令下去,众人纷纷效仿,一时士气重振。

两日之后,终于在长秀川寻得鞑靼大量辎重。牛羊杂畜满山谷,及至河两侧,绵延百余里。又于曲津寻得逃兵,神机铳再显神威,百数十人尽数被虏。

自广漠镇班师时,早前依附于阿鲁台的兀良哈人尾随在辎重营之后,意图劫掠。朱棣命主力过河,埋伏人马于河曲处的柳林中。将草料塞入辎重的包囊,只派了十余个神机营的步卒在后押送。

兀良哈人中计,抢夺辎重的时候被柳林里埋伏的明军杀了个片甲不留……

回到御营,已是五日之后。

桐拂刚下了马,只见杨荣面色肃然疾步到了朱棣跟前,“权妃……病入膏肓,御医已无回天之力……”

她几乎立时感觉到他身上的杀气,一时四下里一片死寂。他猛地提步就往权妃的大帐走去,走了两步,又极短暂地顿了顿,微微侧过面庞瞥了她一眼。

桐拂自然晓得他的意思,然而此事,她本是避之不及,眼下看来也是避无可避。

跟在他身后,她匆匆环顾四处,却并未看见金幼孜的身影。

大帐内充斥着草药的香气,因为太过浓郁,有些令人窒闷。

榻上的那个女子,待看清了长相,桐拂随即了然。那模样与妙云极像,只不过仍是桃李之年,愈加姿质秾粹。

御医战战兢兢立在一旁,“权妃忽得急症,臣……臣已尽力……”

“是何急症?”朱棣的声音里竟无怒意,在桐拂听来,尽是沉沉倦乏。

“臣……臣还不曾……”

桐拂探了一回她的脉象……毒,不会令人即刻死去的毒。经年累月,沉寂于身体中,只是不知由什么促发……她忽然想起一人,又仓皇将那念头压下。

帐内的人都退了个干净,他犹独坐榻边,面上是更浓重的倦意,“究竟是什么。你不说,回了京师,自然也会有人说。”

从大帐出来,夜幕深重,一场大雨初歇,草木的香气令她略微缓过神来。

他在得知真相后,一直没有发出过一丝声音。仿佛端坐着的,不过是个躯壳罢了。

她缓了缓,再抬头,已到了金幼孜的帐前。可以看见里面的光亮,和映在帐上模糊的身影。她挑帘入内,他就在案前坐着,目光怔怔,却是望着一片虚空。

“我回来了。”她坐在案几的另一边,浑身没气力。

他却并无动静,仍如她初入来时那般,怔怔出神。

她莫名有些不踏实,靠近他,“柚子,是我。”

风自帘子的缝隙处卷入,金幼孜手中书卷窸窣一声,他似是回过神,目光却重新望向书卷,眉间紧蹙。

桐拂走至他身旁,“柚子,你为何看不见我?能听见么?”

他盯着书卷又入了神,片刻将它扔回案上,起身掀帘而出。门外的侍卫上前,“金大人,陛下有令,明日拔营班师回朝。”

金幼孜应了一声,将裘氅紧了紧,踏入夜色。

她心里被死死压着,有什么错了,且错得厉害。

这天底下,旁人可以看不见自己,但怎么会是他?

除了跟在他身后,她想不出旁的法子。或许这如梦魇一般,某一个转身,他又会看见自己,执着自己的手,唤自己的名字……

就这么跟着他,从广漠,至永宁,至长乐,至居庸关,回到北平,返京师。

他看起来与从前并无不同,无人处时却在京师里疯狂地找着什么,有时乘船,有时坐着马车,更多的时候,漫无目的在街巷里走着。那些从前他们常去的地方,他去了很多很多次。累了,他总是坐在河道边,波澜里倒映着他的身影,斑斑驳驳。

他每日都去问柳酒舍,刘娘子殷勤相待,背地里却悄悄抹着眼泪。他每日也会去那小院,多半会坐至月上中天,在案上胡乱趴着睡一觉,又赶去早朝。

爹爹没再回来京师,刘娘子那里自京师来的信笺也日渐稀疏。

从前,她没觉得绝望是如何的痛彻心扉。

她也一度以为痛彻心扉久了,会慢慢好起来。然而到后来,那种痛,丝丝缕缕埋在骨血里、浸透在声息之间。每一次的呼吸、看见、念起、试图忘记,都将那痛楚紧紧拉扯着。

她被困在这城池里,无人可见,无人可闻,却也再离不开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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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四章 (大结局)水边共听烟钟声

她不敢再日日跟着他,多数的时间,她坐在天禧寺旁的河道边。

眼见着那琉璃塔一日日高起来,无数五彩的琉璃烧制好了,不断地运来。还有极好看的白瓷,被一片片仔细贴在塔身上。蚌壳做的明瓦,嵌在窗户间,和大宝船上的一般……

廖卿不知去了哪里,她在天禧寺里再没看到过他。

解缙入了诏狱,在一个大雪的夜里被灌醉了拖进雪地,再没醒来。

汉王私兵劫掠,僣用乘舆器物,被剥夺冠服,囚禁在西华门内。

秣十七被囚禁在京师府衙的大牢里不过数月,就被流放去南荒地。离开的前一日,残棋将押送她去的两个衙役收拾了一顿,二人发誓一路绝不会委屈她半分。离开的那一日,一驾马车远远跟着,扬起的车帘里,孙定远的面庞隐隐约约。

十六长公主朱玉清下嫁之后,很快薨逝。下葬那一日,西水关一艘不起眼的渔船悄然离开了京师。船内的女子遮着面庞,撑船人的手臂上露出鱼鳞银色的光泽,一瞬即逝。

文清离开大明宫的那一日,即消失不见。同时不见的,还有加布。

文德依然是太医院的院判,每日无论风雪晴雨守在太医院外等着他出来的那个女子,也依然是笑嫣明媚。

琵琶巷的紫竹院里,阿笙耐心地教安儿习字,胡澄不当值时会来,南翁梦录已书了大半。卢潦渤也常去,多半是船厂那里忙完了去那院子里坐一坐。

大宝船又去了西洋。

而金幼孜又跟着御驾去北征。此番明军胜了瓦剌,瓦剌重又向大明朝贡。

那之后的日子过得极快,北平的宫殿盖好了,会通河打通了南北漕运,北平顺天府成了京师,金陵应天府为南京。

皇后的梓宫沿着会通河北去,终是葬于长陵。

金幼孜跟着其余臣工一起,离开了这座城。

他离开的那一日,身影空茫,直到走出了西水关,都不曾回头。

燕雀湖上的大明宫,虽仍有人留守,但安静了许多。成了她时常徘徊游荡之处。

再往后,她坐在酒舍的窗边,听着食客们说着京师的事。

他又随着御驾北征了三次,最后一次,皇帝病逝于榆木川。他与杨荣集军中锡器熔成棺而秘藏,每日早晚依旧上膳,大军继续往京师,并密报于太子。

太子朱高炽登基,欲迁都回金陵,但不足十月驾崩。

朱瞻基即位,从此再不提迁都之事。那个极好看的女子成了他的贵妃,又成了他的皇后。

宣德三年,大报恩塔建成。

桐拂仍坐在惯常坐着的那一处,眼前的琉璃塔,九层八面,白瓷与五色琉璃光彩夺目。塔顶是铸着寸许黄金的宝珠天盘,塔身外灯一百二十八盏,琉璃灯二十盏。塔灯长明,昼夜通明。

八条铁索之上,垂铃七十二,垂铁铃八十,日夜作响,声闻数里。

垂铃悬起的那一日,桐拂见到了廖卿。

京师,钟鼓楼。

她走入鼓楼砖石城台的阁楼时,尚不到辰时,穿过大鼓两面,细鼓二十四面,画角二十四板,看见他立在铜壶滴漏的前面。

廖卿转过身的瞬间,眸光清亮,“你来了。”

桐拂心里有什么崩开了极细小的裂缝,这一句她等了这么久,却还没等到那个人这么说。

“你怎么,也在?”她有些困惑,廖卿依然是从前的模样。

“你不也是?有些事,何必弄得那么明白。”廖卿回首重又望向那铜壶滴漏,“你是不是,也在等?我在这儿,已经不记得等了多久。到后来,没什么可等的,依旧在等。”

“她并未回来。”

廖卿点头,将袖中的那方帕子取出,“唔,她那里甚好。没有苦苦等着的人,没有求而不得的念想。她守着她的清宁一世。”

他忽然道,“就要辰时了,走,去听紫铜钟鸣。”

他领着她走至阑干处,窗外,晨光微曦。

钟声骤起,急十八,慢十八,交替往复,共一百零八声。十三匹快马自鼓楼而出,向十三座城门飞驰而去,通告城门开启。

“扶桑微曙,众革齐鸣;徐疾三止,金奏媛作;以数节之,一百又八;声振天地,无远不格。”身旁廖卿道,“若去那钟楼之上,静心之时,可以听见大报恩塔上的垂铃声,你可晓得?”

见她不语,他略有些急切,“你去听一听,的确可以听见。”

桐拂踏上钟楼之时,一百零八声已尽,这般望过去,琉璃塔已被晨曦辉映出异彩。垂铃悠扬,有什么一点点撞入心间,一点点靠近着什么。

“小拂……”身后的声音,如同远处传来的垂铃声,时有时无,并不真切。

她的手死死握着阑干,被那人一点点地掰开,“这么捉着,你不痛么?”

那手心的暖意,太熟悉不过。那个声音,明明就在耳边。

“我一直都在。”他的声音暗哑,“当初我寻不到你,我用了九子铃。彼时我并不知道,我已用过太多次。所以,被困在了这儿,就在这紫铜钟里。

你看着这里的一切,我看着你。

那之后的金幼孜,虽仍是那一世的我,但只余了些许残念。他心里的小拂,是玄武红莲间冒出水面的那个女子。

对于我,那是从前往后里,无论是如何的模样、叫什么、在哪里生出喜怒哀乐,始终不能抛开的执念。”

她转过身,将他的模样仔仔细细看在眼中,“执念?我却没有。”

他唇角溢出笑意,“好,你有没有执念,我们不妨一试。不如,还是这座城。”

她垂了眼,“所有的人都已不在,这座城对我来说,早已空了。”

他将她的手牵了,“那就换一世,仍是这里。山川会变些模样,湖仍是玄武,但会有些不同……还有许多很不同的,但很有意思……对了,在那之前,我们去看看她。”

“不必了。”她忽而抬眼,“既知她清宁一世,也就无需相扰。”

他目光深邃,“你的生生世世,我一定相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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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五章 番外

眼前的湖,与从前很有些不同,但熟悉的气息,她感知得极清楚。

湖边走着的人,衣衫的模样,甚是古怪。说的话,明明每个字都听得清楚,却并不十分明白。

“哎哎,快看,坐在湖边那个女孩子,她穿的是明制汉服,太好看了吧……”

“头发也盘得好看,比我这个好多了……”

“那肯定不像你,才玩了几天汉服就跑出来嘚瑟瞎逛了……”

说话的几个女孩子,倒是穿着与自己差不太多的袄裙,发式略有些古怪罢了。手里拿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知是什么。

她们走近前,其中一个问道,“能不能问一下这位同袍,你这身汉服哪里买的?是订做的么?能不能给个链接?”

她心里一叹,说的话口音熟悉,只是她依旧听不明白。

另一个女孩子手里拿着小巧方正的物件,也走过来,“对对,还有,你在哪里做的头发化的妆?你这个簪子很好看,哪里买的?是和汉服一家店的?介绍我们去吧。我们都是N大学汉服社的,加个微?以后可以一起玩。”

她看着眼前神采飞扬的面庞,很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说。

又一个女孩将她们拦着,“人家不想讲,就算了,你们别老缠着人家问。我们在玄武湖拍了还要去老门东拍。拍完了我要吃锅贴、梅花糕、鸭血粉丝汤……对了,不是还要去大报恩寺……哎?摄影师哪儿去了……”

几个人说笑着离开。

大报恩寺?她远远望着从前的方向,并没有看见那座五色琉璃塔,也听不见垂铃的声响。

“这位汉服小姐姐,麻烦问一句,有没有看到几个也穿着汉服的小姐姐路过?”

身后传来的这一问,令她一愣。

那人已走到身前,“不好意思啊,是不是吓到你了,我就是想问一下……”

“柚子……”她脱口而出。他穿得很奇怪,背着奇怪的包,戴着奇怪的帽子,手里拎着奇怪的袋子。

他一愣,低头瞧了一眼手里提着的塑料袋,里面的确有一个柚子,刚才在公园门口买的。

“柚子门口就有卖,都很甜……”他有些结巴,眼前的这个女孩子,穿着汉服,实在是好看。

“你怎么在这儿啊,大摄影师!”那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地又回来了,“你的衣服带了没?快换上去啊,今天就你一个男生,既要负责拍照,也要上照的啊……”

他被推搡着去了一旁的屋子里,那群女孩子嫌日头晒,躲去远处的亭子里互相整理衣衫梳着头发。

她脑子里有些乱,一时想不清楚这一些究竟是什么。但方才那张面容……

身后的动静令她猛地回过神,他就站在不远处,身后是莲叶连天的湖面。再远一些,能看见梁州,只是不见了黄册库。

而他,玉色襕衫,网巾束发,依旧是官庐里在窗下看着自己时的模样。

他的笑意渐渐在唇角溢开,眸色中映着她的笑颜,与那湖光山色交融一处。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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