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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云边月满西山》


第1章 【】少年侠气

定西王属地,丁州,西北边界,集英镇。

西北,开春总是很滞后。中原早已旧枝出新叶,这边却还未冒芽。

过了三月三,溪河才稍稍解冻。

雾气蒸腾,笼着镇子。

从地势高的地方看,这景跟画里的仙境似的。雾气遮掩了所有的贫瘠、困苦、血腥等等肮脏的不堪和残酷的勾当。

边界,危险和机遇交替着三七开。

连年兵乱。只要草原王庭仍想入主关内,这里便一日不得安宁。这样的世道就连囤破布片子都能发一笔大财,更别说这些界内外往来的商队。

寸草不生的土地上。一粒老鼠屎和一碗米粥一样稀奇、罕见。

让人惊奇的是,这样的地方竟然有一座祥腾酒家。就冲这一点,集英镇甚至能和天下的各个州府平起平坐。而在它的门口立着个乌黑泛光的驻马石,但凡是来过这的人都不会忘记。

因为它的颜色实在太特殊了。

乌的紫红,黑的泛金。

当年在祥腾酒家开来之前,这里也是一个小酒家。不过没有牌匾,只在门口的石柱上挂了一个杏黄色的酒招子。

也是这年,草原王庭狼王开始犯边。镇上逃不走的老弱妇孺都被活活切死在这跟石柱之下。

在定西王出兵抗击后不久,就有位新掌柜盘下了这地方。待招牌挂起来之后众人才知道这竟然是闻名天下的祥腾酒家。

掌柜的请风水先生测了测方位,还把里里外外彻底的重新装修了一遍,说图个破煞聚财。可唯独那石柱子,风水先生让移走掌柜的却不肯。

“就立在那吧,给来往的客官当个驻马石。”

祥腾客栈旁侧,有一个代写书信的摊子。

桌案上摊开的信签用红褐色的镇纸压着,三支长短粗细不一的笔整整齐齐的放在山字形的笔架山,犹如三把利剑,尖齐圆键。案几后坐着一位老书生,只知道他姓张。

和别的腐儒不同。

这位平日里满嘴脏话。

穿着一件破棉袍。那襟前袖口都已化作流苏,还沾满了油渍和墨滴。一双宽厚的大手和桌上精致的纸笔也没有丝毫的和谐之感。

每天傍晚,他顾不上收掉摊子便进入一旁的祥腾酒家叫上一壶酒,点几碟小菜,然后学着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的唱。

虽毫无圣贤做派,倒也活的逍坦。尤其是那一笔倾注了不少心血的行草,连定州府的府长甚至州管都曾遣人持名帖求字。

每当有人见其字,无不询问他为何不去搏一把功名却要蜗居此地。

老书生皆闭口不言。

久而久之,镇上的人都称他为“学究”。

“小二!”

今日,晌午刚过。

张学究大步流星的进了酒家。

蒲扇大的巴掌猛地拍在桌上,震的碗筷都颤了几下。

“哟!学究今儿个来的真早!”

本在账台后忙活的店小二闻声立马窜了出来。

一条雪白的毛巾往肩上一搭,弓着背飞快的用袖子掸了掸椅子上若有若无的尘土。

这小二是随着新掌柜一同来的。

白白净净的面庞丝毫不被西北的风沙影响,不高的个头每天都如小旋风一般在堂中跑来跑去。一双眼睛滴溜溜的打转,耳朵向前竖起。虽不见招财,可确实从没有听漏过一次点单。

“日头这么毒!还守着摊子呆个屁。不如来壶酒畅快畅快。”

“好嘞!为张学究摆台!清酒一壶,配菜老三样!”

小二冲着柜台后的伙房喊道。音调抑扬顿挫,丝毫不觉得刺耳。

“不知学究今日是付现银还是继续……”

“算上这次一共赊欠你多少?”

“您先喝茶唠唠汗,待我给您算一算。”

算盘噼里啪啦的声音让茶杯里的茶水都微微荡起了涟漪。

“学究,加这次一共一十六两七钱。今儿个是三月初五,就算您十五两整,余的权当小的孝敬您。”

小二一边说一边将账本翻得哗哗响,张学究眯着眼想仔细看看,他却已把账本合上了。

“咳,可有纸笔?”

“我这就去摊子上给您取来!”小二听闻此言激动不已。

“这老头的字可不止这区区十几两,回头跟掌柜的告个假去丁州府卖了。填了他的赊欠还能富余不少,足够我潇洒几日。也省的我夜夜胆战心惊。”

正当小二盘算着如何将这字卖个好价钱时,张学究却迟迟没有动笔。

不留神,一滴墨已从笔尖掉下。

将笺上的桃花染成了墨梅。

又想四周慢慢晕开,吞噬着纯白。

小二差异的抬头望了望。只见这张学究盯着桌上的纸,须发喷张,两眼通红,目眦尽裂。

仿佛这纸和他有杀妻之仇,夺子之恨一般。

笔尖还在抖动。

第二滴墨马上又要掉下。

写字和练剑一样,手是绝对不能抖的。

高手对决,剑客一剑微偏就殒命当场,书者一点微抖就通篇皆废。

小二从没见过张学究如此神态。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却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电光火石之间。

张学究手腕向外微微一撇,手掌绷紧犹如鹰爪。手背青筋凸起,却又霎时消失。犹如返璞归真一般,变得圆融一体。

这手,此时和笔已珠联璧合。

在第二滴墨即将在纸上晕开前,笔尖已先至将其写成一竖。

“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

小二看着纸上的字,毫无先前欣喜的感觉。

只觉得这纸上的字,割的他眼睛生疼。

“学究,您要是愿意每日给小的写一副这样的字,这美酒肥鸡定时刻给您备好,不收分文。”

小二使劲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努力扯开嘴角,故作轻松的调笑着说。声音却有些嘶哑。

“给老子滚蛋,我哪有许多闲工夫!少在这里啰嗦,且去换酒!”

学究撤了镇纸,将手一扬。

瞬时又是进门的神态。

不多时,天色渐晚。

张学究已经有些飘飘然了。

此时正嚼着花生捏着嗓子唱戏。

周围的人都替他捏了把汗,生怕他一粒花生碎吸进喉咙把这老头憋得背过气去。

这是第一次走进酒家的岩子第一眼看到的。

刚迈过门槛,门外便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紧张且兴奋,铿锵又积极。

但很快就被随之而来的欢呼淹没了。

除了张学究外,没什么人注意得到。

“快看,李韵姑娘下楼了!”

原本入戏的人们突然躁动起来。

连张学究也收起了那太监音,朝楼梯的拐角处瞥了一眼。

一位穿着水蓝色纱裙,双十年华的姑娘。

脸上挂着一抹淡笑。

停在楼梯中央。

她的目光扫过厅里的每一个角落,掠过每一个人的脸。那一张张贪婪、谄媚的脸映入脑海,变成一股灰色的暗涌堵在胸口。

鼻翼微张,她深吸了口气。

让这堵在胸口的暗涌随着呼出的浊气一同排出。余下的,便散在了五脏六腑之中。

“今天来的可真齐整。”

“小二哥,给在座的诸位客官每桌都送一壶酒。挂在我的账上。”

李韵说着,走完剩下的一半楼梯。

大厅里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假装尊重的希望她“赏脸”跟自己喝一杯。等明天。不说集英镇,就连丁州府估计也有一半人知到李韵姑娘跟自己喝了一杯酒。

可李韵并没有坐下来的意思。

她像一只蝴蝶挑选驻足的花朵一样,一边不冷不热的应承着所有人的恭维,一边在各个桌子间来回打转。

突然,她的目光定在了门口。

一位游侠打扮的少年,脚刚刚跨过门槛,正茫然的看着大厅里欢闹的众人。

“好俊的少年郎!那眸子干净的就像用月光洗过的绸缎一样。”李韵心里一惊。

大厅东南角

“老丈!不知在下可否与您合拼一桌!”

刚刚出现在门口的少年抱拳施礼,面带微笑。故意将声调扬的很高,好似老江湖一般粗犷。

没等张学究回应,便自顾自的坐了下来。随手拿起桌面上的酒仰脖就大灌了一口。

“你为什么要喝老子的酒?”

张学究厉声问道。

就连临近的几桌都纷纷伸来打探的目光。

“……”

少年在心头暗道不好,下意识的摸了摸包袱。里面有一个薄薄的册子,上面满满的记录着这江湖上的奇闻异事,诸多规矩、门路以及说话的切口。第一条写着:江湖人不得温良恭俭让。有话道五湖四海皆兄弟,萍水相逢即是缘,随性洒脱最重要。越是豪放自得,越显英雄本色。就越像是个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大阵仗的老江湖。

“莫非是自己理解错了?亦或是表现的有些过火?”

少年一时间手足无措。

“张学究,李韵姑娘送酒!”小二吆喝着往桌上放了两壶酒。

“小子刚刚冒失,这里敬老丈一杯。有道是萍水相逢皆兄弟,在这诺大的天下遇见即是缘!”

少年顿了顿说道。

“这儿哪里来的一愣头青。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嘴上长了几根毛,就和张学究在这称兄道弟。嘿!这老头儿要是较真起来看他怎么收场。”

邻桌子的议论钻进了少年的耳朵,酒杯里的酒刚入口一半。让他咽也不是,含也不是。腥辣的味道从舌尖传到喉头又浸入鼻腔,最后混着眼泪喷了出来。

“这位小哥不要这么着急嘛,漫漫长夜何必非抢先一杯?”

李韵轻柔的走到少年的身边。

她两手托着脸,手肘撑在桌上。整个身子都向前顷去。单薄的纱裙之下,背部和臀部的线条暴露无遗。极尽诱惑的同时却又带着三分俏皮。顿时,一股脂粉混着女子的体香便盖过了酒味钻到少年的鼻腔中,肆无忌惮的向他头顶冒。少年用袖子擦了擦嘴角,不自觉的身子往旁边挪了挪。李韵看到少年身边的长椅露出了一节空挡,就势坐了下来。

“这小白脸真是好命!”

“是啊,上次我送了李韵姑娘一串东海的珠子她也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多谢。都没有请我进去坐坐喝杯茶。”

“小哥从哪里来?”

李韵随意的问道。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并帮张学究也加满。她的余光则从未离开过这少年。

“我啊,从东边儿来的。”

“江湖禁忌之一:永远不要泄露自己真实的信息。越模糊,越大概就越能让别人摸不着头脑,显得自己很神秘。”少年说着,脑海里浮现出小册子上的这一条。心里很是得意。

“东边儿,那你是安东王属地的人咯?”

李韵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哈哈,算是吧。”

“算是?莫不成你还能是坛庭的人吗?看你的长相也不会是山主从属啊。”

“嗯……东边也不一定就是安东王属地的人啊。”

“哇,原来小哥是从中都城来的啊。失敬失敬,不知小哥为何不在中都城中享清福,却要跑来这穷乡僻壤的战乱之所呢”

少年暗自心惊,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她是怎么猜到自己是来自中都城的呢。

“你想啊,你说你从东边儿来的,那相对于这里定西王属地来说,最东边不就是东海吗?东海之上只有云台,但是云台之人是绝不会来内陆的。再往里就是安东王属地和坛庭。还有兵山,斗山,者山三山。小哥模样如此俊俏,肯定不会是三山里的异兽。至于坛庭嘛……那个奇奇怪怪的地方出来的人也都是奇奇怪怪的,小哥你自然不是。不过你接着又说东边也不一定就是安东王的属地,排除这个的话往东的沿线上就只有太上河和中都城啦,所以你一定是擎中王属地,天下中心中都城的人。”

李韵好像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其实在少年眉头微微皱起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为什么我就不能是太上河的人呢?”

“太上河之人常年生活在水上船中,身上都带有一股微微的霉味。并且走路姿势也与常人不同。何况你是骑马来的,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太上河之人从不骑马也不会骑马。”张学究端着酒杯说道。

“这位老先生一定是见多识广。”

少年看着张学究有些艳羡的说道。

“说话慢条斯理,头脑冷静客观。这才是省着大人口中的老江湖。”

“每一个地方的人都有它的特质,这种特质是烙印在你的骨血中的,无论如何努力你都更改不掉。或许你能把它遮掩个大半,但是时间久了还是会不经意的流露出来。”

“请问老先生,那不同地域之间都有些什么特质呢?”

少年问道。李韵也在一旁歪着脑袋听。临近的几桌的精神也都集中在张学究身上。

“这五王共治里擎中王为五王最强,因此得以坐镇中都城。所以中都城出来的人都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单纯,和高人一等的傲气。你小子的傲气倒是遮掩的很好,但那股不谙世事却要强装老练的单纯却是暴露无遗。至于安东王属地的人因为地处沿海,所以他们身上都有一股子海水的腥咸。而且沿海贸易发达,十人九商。因此那边儿的人还有很重的钱味儿。脑子也爱算计,做事小心。是根本不可能刚到一个人生地不熟地方就和陌生人坐在一起喝酒的。”张学究说到这里,又往嘴里添了几颗花生米。这些话并没有多么精彩,但从他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和几乎被白须遮住的嘴中说出来之后却又别有一番韵味。

“哈哈哈,看来你不是小哥。是小弟弟!”

听到这里,李韵调皮的笑着。

“张学究,那咱定西王属地的人呢?”

旁人看到李韵打岔,生怕张学究就此停住,连忙出声问道。

“这有什么好说的,想知道就去自己照镜子!或者和这小子比比有什么不同不就好了。我看啊,最大的不同就是你们桃花运太差!”

张学究的话引起了哄堂大笑,连李韵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同时也招致嫉妒的人更加嫉妒。

“小弟弟,给我讲讲中都城嘛!”

李韵快速的换了个话题,撒娇的说道。

“中都城……就是……很普通啊。无非房子大点儿,路宽点儿,人多点儿。比这里更热闹一些罢了。”

“好吧好吧,既然你不想说中都那就聊聊你自己呗。”

“我自己?”

“对啊,你自己。”

“我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

少年被李韵连轴转的问题弄的很是尴尬。

“就是你叫什么?做什么的?家里几口人?为什么来这儿?有什么爱好之类的。”

“我最大的爱好就是喜欢听别人讲故事,尤其是说些我不知道的秘密。”

少年说着眼神转向张学究。

张学究淡淡的笑了笑,示意少年附耳过来。

悄悄地对他说:“我是有很多秘密,可我都他妈的忘了。”

第2章 【】中都查缉使

西北边界外,丁州军营。

“贪生怕死的东西,我让你跑!”军官手持皮鞭向被镣铐锁住的人死命的抽去。鞭痕在身上交错纵横,已经找不到一寸完整的皮肤。

他的后脑渐渐升起一股凉意,顺着发际线蔓延开来。让他头皮发紧,像一只巨手在用力扯拽他的头发。

“你耍赖!刚才我明明已经砍中你了。现在该我拿盾,你用刀。换你进攻!”

“胡说,我明明拿盾挡住了!你看,这边上的白印就是你刚才砍出来的。”

村东头,两个拖鼻涕的小孩,用藤条编制的盾和柳枝做的软剑玩的不亦乐乎。那拿盾的只穿了一件长衫,一直拖到脚踝处,连裤子都省了。

“岩子,明天咱们去邻村折几根杨树叉做剑吧。柳树太软,三两下就断了。一点都不好玩……”岩子点了点头。

其实他并不怎么喜欢这个略微有些争雄斗狠的游戏。如果可以,他更愿意去挖蚯蚓或集树叶。但别人告诉他这并不是男子汉该玩的。只有老人家才需要蚯蚓钓鱼,小女孩才收藏树叶过家家。

如今,被镣铐锁在这里。他敢肯定自己确实不喜欢那个游戏。

他本就不是一个狠厉的人。

藤条编的盾,它的缝隙被鲜血灌满。

顺着四通八达又凌乱不堪的沟壑,汇聚成一次次生离死别的艰涩。

“岩子!我得走了。等我回来,咱们再去邻村吧。你先多挖点蚯蚓,到时候我带你去钓大鱼回来炖了吃。”

“你啥时候能回来呢?”

岩子看着比他高半个头,大两岁的哥哥问道。

哥哥没有说话,笑嘻嘻的把手盖在他额头上。出门时不自觉的看了看棚子角落里已经干裂的藤盾和早已断成几节的柳剑。

他微微睁眼看到赤红的烙铁像太阳一般停在他被血痂包裹着的鼻子前。

热度的烧灼让他不自觉的流出了眼泪。

“吼!”他拼劲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咬住了军官的手。

那块带着“逃”字的烙铁不偏不倚的印在了肩膀上。一股腥臭闯进岩子的鼻孔,就和家里窗台上那五个装蚯蚓的罐子的味道一模一样。

“又过了五天了……”看着外面的泥泞的小路,岩子背着一罐蚯蚓独自去了邻村。

“哐啷!”罐子在拉扯中摔得粉碎。

岩子拼命的抵抗,和这些重获自由的蚯蚓一样不停的翻动着,寻找遮蔽。

他被连拖带拽的来到了渡口处。

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他们大多都在哭。

“你哥被缠住了。按照定西王府之律法,由你顶替他的缺。抚恤……”

岩子呆呆的站在渡口处看着清澈的河,河里游着不少大鱼。

他脑袋有些蒙。不知怎的,只是非常可惜那罐摔碎的蚯蚓。

“我没有逃跑,更没有叛变!我只想要找我哥哥和他一起去钓大鱼。你们告诉我他被缠住了,那我就去把他解开啊!”

边军对战死这个词很忌讳。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又或从什么时候开始,战死的人都是被缠住的人。

这点岩子也知道,只是他不相信。

“我还有四罐蚯蚓。”

“他答应过我的,他不会死。”岩子咬着伍长的手,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

血和肉末从嘴角沿着下巴顺着脖子一直向下流。

集英镇,永康布庄。

这家在主街上新开张的铺子,几日前刚刚收拾停当。门前鞭炮炸碎的红纸,还没被风刮干净。

下过一场雨后混着泥,把地都染红了一大片,看起来反而异常的喜庆。

老板站在门口拱手对前来捧场的客人车轱辘般的道着吉祥话,伙计则殷勤的招呼进店的买主。他们身上披着各式的布料,锦缎,皮草。花花绿绿,五颜六色。

回忆到这戛然而止,每次都是这样。

三年前到三天前。

这兴许也是个定数。

岩子端着茶杯,看着厅里熙熙攘攘的顾客。

一匹新料被裁开。

“刺啦”。剪子划开布匹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到手里的茶。

布庄开张后他才后悔为什么没有去做点别的买***如跑跑商队赌赌命或是卖卖粮食发笔国难财。因为裁剪布料的声音像极了寖过水的皮鞭抽在身上的声音。

“茶可能真的没有酒有用。”岩子在心里默想。

集英镇,祥腾酒家。

岩子坐在那里。

和众人比起来他安静的像一尊泥塑。

桌上只有李韵姑娘刚刚送的酒。

不过酒壶是满的,杯子是干的。

第一次总是最难,岩子不知道该怎么开始。

小的时候,他和哥哥很羡慕那些能喝酒的大人。但是任何东西,只要你想要的时候没有,那么后面即便再有,有很多,也不算有。

毕竟这个世上有很多人为了生计,只得放弃享受。

“传州统大人谕令:狼骑犯边,边界五镇内除边军所属外一律撤往丁州府方向!”

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这次大厅内的所有人都听见了,而且听的很仔细。

这次远不如上次那般轻盈,欢快。

每一声都沉沉的砸在人们的心窝上,压的喘不过气来。

除了四个人。

张学究仍不停的往嘴里添着花生米。

岩子终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李韵依旧拉着少年问东问西。

少年却面露喜色,抓过身旁的包袱就冲了冲去。

“在下擎中王直属,中都查缉司司督大人麾下,天目省西北特派查缉使,刘睿影。请问目前边界战况如何?有多少狼骑犯边?”

少年扬了扬一枚玉牌,很是神气的高声问道。这一串子头衔可是先前在赶路中花了好大功夫才记住的。

“见过查缉使大人。目前战况未知,小的也是刚从定州府赶到,为州统大人传令。不过在小的出发时,州统大人已经命令州管大人齐整兵马,准备应敌。”

这兵士闻之色变,立即翻身下马。

查缉司。

自掌司往下只听命于擎中王一人。

下属六个省,每个省都负担着特殊的职能。且无论级别高低,皆享有临机专断之权。可风闻言事,先斩后奏。无须遵从规矩、讲究章程。可只凭借自己的感觉、意愿或想法。

因此天下上到四王、域外,下至平民百姓皆对其忌惮不已。

刘睿影所属的天目省,承担着监视其余四王、天下诸州以及域外势力的重任。

为何还要查缉四王呢?

刘睿影也没有想明白,他只记得进入查缉司那天,省着大人告诉他:“虽说这天下是五王共治。但毕竟是五王,不是一皇。世间只要不是唯一、绝对的事,就一定会有产隔阂,生摩擦。”

特派查缉使虽不是一个具体的官职,但此时此地它却代表着中都查缉司天目省的最高权威。

“我的身后可是站着省巡大人。那可比省着大人还厉害,是天目省最大的官儿!”

对于刘睿影这样刚进查缉司的毛头小子来说,特派查缉使已经是无上的尊荣。甚至比那些州府的世子都硬气的多。

是和朋友喝酒吹牛时最大的炫耀本钱,更是让姑娘攀附爱慕的崇高身份。

但这些对他却有些奢求。

从记事起他就生活在查缉司。

他的父母在他记事之前就牺牲于查缉司。

所以他生来就是查缉司的人,刘睿影对此从未有过任何疑虑。

这是命。

那骑快马传令的士兵汇报完之后依旧弓着身子,看到刘睿影良久不言才微微抬头看了看。

“其余四镇已经撤离完毕了吗?”

“回查缉使大人,别的四镇小的已经通知完了。但是具体撤离的情况小的不清楚。集英镇是小的此次最后传令的地方。”

“嗯,回去复命吧。另外我在这里的事暂时不要告知你们州统和府长。”

刘睿影转身回到厅内,众人的目光都显得十分畏惧。他下意识的看向李韵,发现她还是笑盈盈的歪着脑袋嘟着嘴,似乎还有一大堆没有问完的问题。

“查缉使大人,我刚叫了你小弟弟你会不会把我抓起来杀掉呢。”

李韵不安地咬着指甲问道。

刘睿影又气又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大家快散了吧,抓紧时间收拾东西撤离。”

张学究站起来边说边往门外走,他还惦记着他那代写书信的小摊子。

想想,自从上次狼骑大规模犯边已经过了很久了。

久到人们已经忘了家破人亡,背井离乡的滋味。直到从祥腾客栈出来看到门口的驻马石,才不禁打了个哆嗦。

“草原狼骑的血腥残暴可比查缉司可怕多了,咱们骑得是马。它们骑得是狼。咱们的马儿吃草,它门的狼吃人!”

正在人们纷纷往家赶时,镇子的东南角突然火光冲天。一阵呼呼啦啦的喊杀声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几个小黑点在夜色中逐渐放大。

是狼骑!狼骑进镇了!

张学究刚把镇纸踹到怀里,微微叹了口气。

难道多年前的惨剧今日又要重演?

一道红影儿从人群中飞出,直挺挺的集中狼骑的咽喉。

半人多高的草原狼,横冲直撞的要往人堆里闯却突然身子一斜跪了下去。连带着把上面的骑兵都甩出去老远,砸在旁边一家民房的房房檐上。纵是草原人皮糙肉厚,高高壮壮,这一下也得弄个不知死活。

慌乱的人群怔怔的看着躺在地下哀嚎的狼。

他们从没见过凶狠的草原狼如此落魄的样子,心中甚至隐隐的有些可怜它。因为这叫声实在是太凄惨了。

这畜生呜咽了几下就没气了。人们想起先前的红影儿,顺着回头看。发现张学究怀中的镇纸少了一块。

“老人家真是好功夫!”

刘睿影赞叹道。

“这是你的剑?”

张学究死盯着他手里刚从剑鞘里拔出的剑。

“是我父母的遗物。”

大伙儿看到平日里荒唐古怪,邋遢放荡的张学究竟然有如此功夫。没来得及走掉的人们全都一股脑的簇拥在他身旁。互相挤来挤去,好像离他越近就越有安全感似的。

“偷学边军的功夫是要砍头的。”

张学究对站在肩旁的岩子说道。

“可惜没有趁手的家伙,不然一下就能废了它。”

“我不是偷学的。”

所有人都以为狼骑是张学究出手干掉的。

只有张学究自己清楚。

在镇纸脱手的一道红影儿之前,狼已经被打折了右前腿。

“凭你这身手在边军里拼场富贵应该不是难事。为什么要逃跑呢?”

“我不喜欢打仗,我只想钓鱼。”

岩子上前将张学究的镇纸捡了回来,在胸前蹭了蹭干净递还回去。

祥腾客栈三楼,沿街的屋内。

李韵静静的看着下面。

她的目光和思绪同张学究一样。

先是刘睿影的剑,再是岩子那一身出类拔萃的边军身手。

“星渊……”

李韵自语。

第3章 【】丁州府

“禀州统大人……”

“还要我说多少次?公子之事都由夫人定夺。”

一条青石铺成的小径连着正堂州统大人的议事厅,看上去颇有曲径通幽之妙。

沿着小径走到头,一转,便是丁州府的内府。

这内府可比州统大人的正堂气派多了,一面雕着凤凰牡丹、云鹤对羊的照壁立在门口,那线条雕工极尽繁复,背面还刻着州统大人对丁州的丰功伟绩。

照壁的四周围了一圈儿女儿墙,全都覆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反回文。屋顶的举架一口气排上去十多层,整个堂屋看起来就像一只展翅的白鹤。

一位美艳夫人端坐在堂屋的正坐,下面齐溜溜的跪着一顺儿仆俾。

她身穿流彩暗花云锦裙,上着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衣,外套菊文丝绸罩衣,还披着翠纹织锦羽缎斗篷。一副要出门远行的打扮。

“夫人,州统大人说公子殿下的一切事物皆有您来定夺。”

“叫我州管大人!”

这美妇不是别人,正是丁州州统汤铭的夫人——邹芸允。

按理说男主外女主内,嫁娶之后便安安心心相夫教子就好。可这位夫人却非同一般,她官儿瘾不小。而汤州统又是出了名的惧内,拗不过妻子的威逼利诱,只得让她当了个州管。但约法三章在前,这州管可是丁州府第二等职位,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担得起的。因此夫人这职位只有虚名,没有实权。

其实邹芸允也清楚自己不是当官儿的料。她一不能保境安民,而不能审案批牍。但不知为什么,自己就是爱听旁人称呼自己一声大人。对于这一点,虚名实权都一样,没什么差别。

汤州统虽然惧内,但夫妻二人的感情一直很好。邹芸允身体欠佳,难以有后,汤州统遍访名医也未有眉目。直到定西王霍望听闻此事,专程遣人送药。毕竟丁州地处边界,连年抵御草原王庭的入侵,汤州统功不可没。

定西王的药也确实奇效。没多久邹芸允便诞下一子。取名:中松。寓意中正挺拔,如松柏般长青。

但这位公子却和名字截然不同。

甚至可以说名字怎么起,他就如何反着来。

琴棋书画一窍不通,诗词曲赋一点儿不读。让他练武又说骑马隔的屁股疼。

一开始,汤州统还严加管教。毕竟老来得子,谁都会满心期望。但公子的母亲却不想让儿子受一点委屈。

读书读不好那是因为先生不会教,骑马骑的难受那是因为儿子身子骨娇嫩,天生是坐轿子让人抬着的命。

汤州统眼看儿子不成材,却又不敢和妻子吵架。日子一久,也就随他去了。眼不见心不烦,只剩下满肚子的恨铁不成钢。

这日清早。

汤州统正在调度兵马,为再度犯边的狼骑发愁。

平日里见到自己就绕着走的儿子却突然来了正堂议事厅。

“听说草原狼骑又犯边了是吗?”

“是,如何?”

汤州统木讷的回答着。他发现自己以及有很久没这么细致的打量过自己的儿子了。

先前每日还询问左右公子每日的境况,但无非就是在某个赌坊赌输了多少,派人从账房支取了多少银钱还账,又或者是在何处喝的烂醉,把别人账台砸烂店家打伤。

父子俩这样面对面的说话,汤州统记得还是在儿子刚会走路不久的时候。

“我要去前线!”公子说道。

“松儿,议事厅不是能胡闹的地方。这里是丁州军政中枢,你且下去吧。有事权且找你母亲商量。”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儿子还有那么点可爱。

“这事儿我母亲做不了主,你是丁州的军政首脑,难道还不能让我上前线吗?我不管,我就是要上前线!我要去打仗!”

汤州统耐着性子好言好语的劝诫了一番,谁料公子也是个倔脾气、认死理的主。无论如何,就是要去打仗。怎么样慰劝都动摇不了。

汤州统也被气乐了。心想:你个小兔崽子连马都骑不稳当怎么去打仗?当初教你弓马骑射的时候你说你要学步战,练剑法。等开始练剑之后又说什么杀伐之道非君子所为,要去读书。没见你写几个字、背几篇书,反倒把先生撵走了三四个。

现在又告诉我说要去打仗?你以为打仗和那楼台会上演的一样吗?

不由分说,汤州统一顿打骂将公子从议事厅撵了出去。

丁州府内府。

“去告诉你的州统大人。公子从昨天就没了音信,要是他不管那我也走,自己去找儿子!”

邹芸允气的将手里的茶杯狠狠的摔在地上。

前来禀告的府侍本还想说州统大人根本没有听完自己说话,但看到夫人气成这样,就硬生生的把话咽了回去。

丁州府城外一山坡上。

“死老爹你给我等着吧,等我把狼王的头砍下来给你看看你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正当府里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咱们的公子殿下正优哉游哉的躺在府城外的山坡上晒太阳。

“公子殿下有万夫不当之勇!等到了前线肯定是大杀四方!就像那什么……对,就像那鱼入大海、龙出生天、虎入羊群、天……”

“行了行了……你把方位搞清楚了吗?咱们该往哪里走?”

丁州府府侍朴政宏,公子殿下的一号狗腿子。

无论到哪儿这家伙都鞍前马后的跟着给公子驾车、伺候。嘴里的奉承之言更是能说一天都不带重样儿的,这让本就自我感觉良好的公子殿下非常受用。

“殿下。现在已经过了晌午,日头朝西。咱们只要向夕阳的方向走就行了。而且州统大人已经下达了边界五镇的撤离令,咱们在路上一定能遇见这些人,到时候再详加询问就好。”

“嗯,说的不错。那就等天色暗些咱们再动身把。这一路过去都没什么遮掩,要是被我那死老爹派的人抓回去就太没意思了。”

丁州官道上。

丁州府府长贺友建率左右府令沈司轩、傅汉阳,提二十万定州府兵分三路前往边界。此刻,贺友建的中军营帐正在官道上前行。

“报府长大人,斥候来报。已探明的犯边狼骑约七万余众,暂未发现后续是否有援军。”

“这支狼骑是属于草原左庐还是右芦,哪一部?”

“禀府长大人,此次犯边的狼骑属于右芦将军昂然所属的吞月部,大部公玉容、二部公芷文、三部公思枫。”

“将此战况速呈州统大人,另派斥候打探左庐所属的逐日、拜星、揽辰三部。区区凭借一部之兵力也想攻我丁州?昂然难道疯了不成?”

“大人,还有一件事……”

贺友建立马心领神会,屏退左右之后让帐下的心腹上前来。

“派去边界五镇传撤离令的军士说,他在集英镇遇到了一位中都查缉司天目省的特派查缉使,并且这位查缉使还嘱咐咱们的军士不要声张他的消息……”

贺友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凝重。

他迅速写了一封信道明其中曲折,让这位心腹疾驰送往丁州府,并嘱咐他一定要亲手交给州统汤铭,万不可给予旁人代为传送。

丁州府内。

“什么?公子不见了?”

“是的,上述都是夫……州管大人原话。”

听说儿子不见了,汤州统也顾不得什么战事紧急。连忙来到内府,看到夫人正在大声斥责着一众仆俾。

“汤铭我告诉你!要是儿子出了什么事,我和你没完!”

邹芸允涕泪俱下,让汤铭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我已做了安排布置,松儿虽然调皮顽劣但终究是个胆小的孩子。不至于跑到哪里去了。以前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吗?”

汤铭宽慰着妻子。

“以前有过?你根本没有关心过你的儿子!你知不知道,就算松儿再怎么顽劣,他也从来没有夜不归宿过。即便喝的烂醉也会让朴政宏把他背回来。但再过几个时辰,松儿就连着两夜未归。你不找,我自己去找!”

邹芸允说着就要往外冲,汤铭将妻子一把抱住。心想此事有些闹大发了。儿子的生活虽然从未上过心,但他的性格自己却是很清楚的。一个字——倔,两个字——很犟,三个字——随他娘。

一定是昨日他要去打仗自己不允,还将其打骂一顿。本来松儿可能只是有些好奇之心。觉得丁州府城里能玩的都玩遍了,打仗是个新奇刺激之事。若当时自己先应允下来,安排几人陪他跳大神一般过过瘾,不出几日他肯定就消了念头。

可坏就坏在自己在议事厅内当着州监以及诸多府徒、府侍的面把他教训了一顿。

松儿可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当众让其一身尊严,脸面丢了个精光。那可不是让他铁了心的要去打仗,挣回点军功好把面子讨回来吗?

想到这里汤铭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可他又不敢对妻子说。

不过既然知道了原委,那找人便不难。正待他准备遣人联络率兵出征的贺友建时,贺友建的信却先到了。

集英镇外,丁州官道上。

“那位姑娘去哪里了?怎么不见她身影?”

击退那几一小队闯进镇里的狼骑后,张学究、岩子和刘睿影便带着大家按照汤州统的命令向丁州方向撤离。人群中他找了又找,都没有看到李韵的身影,不由得有些焦急。

“怎么,才见了一面就想把别人娶回家?”

张学究调侃道。

“不……不是。我想他一个小姑娘,兵荒马乱的别出什么危险才好。”

“她是不会出危险的,与其担心别人不如多想想自己。真不知道查缉司为何会遣你一毛娃娃做特派使,而且还是前往边界战区。”

刘睿影不同为何张学究一口咬定李韵不会出危险,但既然张学究是镇上的人那他对李韵的了解一定比自己多。再加上张学究这一身超绝的武功,让刘睿影对他的话不得不信服。

“你的剑是你父母的遗物?”

“对啊,我没见过他们。我长大了之后查缉司的大人们就给了我这把剑,说这是我父母的东西。”

刘睿影从不避讳这个话题,虽然有时候对自己孤儿的身份有些伤感。但由于他从未感受过双亲安在的温暖,也就无从谈起孤身一人的可怜。

感受向来都是从对比中产生的。

张学究的喉结动了动,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岩子看大家都走得有些累了,便招呼着在官道两旁稍事休息,吃点干粮。

普通人一日走个三四十里便是顶天了。不过再有个百十里便到了丁州府的官驿,那边一定会有官家安排的接应人员。到时候这些人会被分流安置,就不必再如此辛苦了。

第4章 【】师傅!

丁州某处荒林野地。

“政宏!你到底知不知道路啊!”

“知道知道,当然知道了公子。您看,白日里咱顺着夕阳的方向走。入夜之后,自然就要观星辨位。现在是北斗正当头,所以往这个方向走准没错。”

朴政宏驾着马车,载着汤中松,在无人的郊外疾驰。

他根本不懂什么叫做观星辨位。连这个词儿都是他偶然一耳朵从别人嘴里听来的。但是到了这一步也没有旁的办法。只好死死的咬定自己认路,然后闷着头往前跑,等出了这片林子再做打算。

走不多会儿,眼前就是一片开阔地。未融化的冰雪映着月光把四下里都照的亮亮堂堂。

汤中松示意停车歇息片刻。

即便不是骑马,这疾驰中的颠簸也让自幼起锦衣玉食的他有些吃不消。

他看着周围,空旷的连只苍蝇都没有。月色和雪色整片天地都晕染的凄清、惨淡。

地上没有一道车辙,远方没有一星火光。汤中松下车抓了一把雪,薄薄的雪层下面草已经嫩绿。

“你说,这里有蚯蚓吗?”

汤中松问道。

“蚯蚓???”

“公子,这个季节怎么可能有蚯蚓。您虽然看到草已经微绿,可土都还冻着呐。”

朴政宏没有搞懂这位汤大少想做什么。

不过他已经习惯了。

毕竟公子从小就古灵精怪,成天到晚有说不完的奇思妙想。

他是在公子出生不久之后入的府,那会儿也是个孩子。不过在他的记忆中,那时候的丁州府才叫有气魄的大宅院。

州统大人练兵勤政,不怒自威。夫人打理内府,井井有条。然而这一切都在公子逐渐长大后消失了。

因为公子把他幼时那些奇思妙想一一变作了现实,而后全府上下就没有一个没被公子折腾过的人。

“你说现在这土里没有蚯蚓。为何入夏之后便有了呢?难道入夏之后的这片天地就不是现在的这片天地了吗?”

汤中松问道。

“这……小的不知。但是确实未曾在开春前见过蚯蚓。”

汤中松转身回到车上,再回来时手中竟多了一把长刀。

“这是……”

朴政宏看着公子手上的长刀惊的说不出话来。

三亭锯齿钩搂刀。

丁州府州统汤铭的成名利器。

当年,汤铭就是提着这把三亭锯齿钩搂刀,一人一马杀的吞月部的三位部公二死一伤。以至于往后十数年吞月部都没能缓过气来,还连带着王庭左庐也被右芦所压制。

虽然左右芦将军是亲兄弟,但遇上这样的事谁又能不较劲呢。

汤中松和朴政宏却不知,此次大举犯边的狼骑正是十数年前被他老爹杀的几乎被灭部的左庐吞月所属。

风水轮流转,河东河西各半边。

你老子杀了别家上代的部公就不能怪新任的部公前来报仇。

可是当儿子的又偷了当年你杀人的刀还非要去打仗。

这也是命。

“咱们来打个赌!如果挖不到,那等我砍了狼王明耀的脑袋之后,定西王还有我那死老爹给的赏赐我全都给你。如果要是能挖到,那我挖出来多少条你就得吃多少条!”

“赌吗?”

朴政宏脑子转的也不慢,一口应了下来。

他心想这方向也是搞不清楚,大晚上的越走越迷。难得公子有这兴致,就陪他玩玩消磨下时间好了。反正蚯蚓肯定是挖

不出来,狼王的脑袋也不可能被他砍掉。自己一点损失都没有,还省了找不到路被骂,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公子,这蚯蚓得我来挖。”

朴政宏知道他家这公子鬼点子奇多,指不定他袖子里早就藏了一罐蚯蚓,就等着大半夜的无聊给自己下套呢。

汤中松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种费力气的活儿他才懒得干。

朴政宏费了好大劲才拿稳这把三亭锯齿钩搂刀,他想不通平日里看上去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汤公子是如何一只手把它提起来的。

“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丁州边界五镇官驿。

刘睿影看到不远处的山坳里灯火通明,官驿已经到了。

走了大半天夜路,猛然一下看到灯火眼睛被刺的有些睁不开。突然他觉得自己的左臂被人挽住了。正待要拔剑,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了耳朵。

“哟,真的这么小心眼儿嘛……叫了你句小弟弟就非得要杀了人家……”

刘睿影定睛一看。李韵笑盈盈的面庞在火光下映的温暖又善良。让人有种安心的感觉。

“你怎么会在这?”

“大家不都是按照州统大人的命令向这边撤离的吗?”

“不,我的意思是你为何会比我们先到。”

刘睿影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张学究和岩子。

按道理说以他们的脚程就算是带着集英镇的一些老幼妇孺,也不应该慢了这么多才对。难道……

“你是什么人?”

刘睿影暗暗后撤了一部,很是提防的问道。

“哈哈哈,我是什么人?见过我一次的,都能知道我是什么人。小弟弟你从那么热闹的中都城来却反而不知?”

“你的脚程如此之快,即便是我骑上查缉司的制式快马飞电也不过如此,怎能不让我生疑呢?”

“李韵姑娘是和我一同来的,查缉使大人不必怀疑。在下姜恒娇,丁州府府令。”

一位面容冷峻,身材清瘦的姑娘近前来说道。

丁州府的三位府令中,两位都已率军随府长前去边界抗敌,余下的便是这位姜恒娇。

她是女儿之身,但向来巾帼不让须眉。弓马娴熟,布阵老练。只是这次因边界五镇所有百姓全部都要撤离,人员众多,牵扯广泛。需要一位干练的官员前来承责。

为此,姜恒娇甚至和府长贺友建大闹了一顿。

本就心情不好的她。见到刘睿影盘问李韵,再加上他的查缉司身份,没来由的便对其产生了厌恶之感。

一向敢爱敢恨真性情的姜恒娇是从来不会把查缉司的名头当回事儿的。既然李韵是她认可的至交好友,那么你怀疑她便是在怀疑我。

刘睿影尴尬点头示意,想要开口问问这边的情况却觉得很不好意思。无奈只得走到一旁,招呼着随自己来的集英镇的百姓们落脚。

姜恒娇下属的兵士煮了一大锅热粥,每当有新赶到的百姓便可排队打一碗。

即便不是什么美味佳肴,但是在满怀着忧乡之情的人们心中这一碗热粥就是日后重返故土的希望,就是丁州对狼骑誓死抗击的决心。让他们在流离失所中变得不那么落寞。

刘睿影也拿了一只碗,准备排在队伍里去打粥。却被李韵拽了出来。

“没想到我们的查缉使大人如此接地气啊。”

李韵一边调侃着一边把刘睿影往后面的营长中拉。

进了营帐,刘睿影看到姜恒娇坐在首座。其余还有几位州府官员,让他觉得奇怪的是张学究和岩子竟然也在此处。

“查缉使大人请坐。这二位我听李韵姑娘说都是高手,目前边界战事吃紧,因此我特请他们两位一同用餐。查缉使大人您该不会介意吧。”

虽然使用了敬语,还是询问的与其。大刘睿影却丝毫没有感到缓和的气氛。

张学究捋着胡子笑着看向他,岩子只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说是用餐,不过也就是一碗素面另加几碟小菜。

“边界条件艰苦,还望查缉使大人不要挑剔嫌弃。”

“不会的不会的,咱们查缉使当人刚刚还准备排队打粥。可接地气了呢。”

没等刘睿影回答,李韵就抢着话头说了。

刘睿影确实也饿了,拿起筷子就在碗里一顿挑面。但面条因为煮的时间太长,已经变得有些糊状,用筷子难以夹起。

刘睿影连着几下一根都没有吃到,不由得有些着急。

“加起来的不一定就是能吃到嘴里的。心急又贪心,每一筷子都想夹得多。可是你能一筷子就吃饱吗?还不如少一点,慢慢来。能吃到嘴里的才是做得数的。”

李韵坐在刘睿影旁边强忍着笑意,张学究却看不下去了开口风轻云淡的说了一句。

刘睿影觉得自己前二十多年也没这一夜间受的罪,吃的亏,丢的面子多。在查缉司最多是每日过得不自由,可在这里却被人当山里的异兽一般,好像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是旁人嘲笑的模板。弄得他有股深深的挫败感。

“明明我都是按册子上写的一般照做,怎么会出入如此之大呢?而且既然这府令知晓了我的身份,那丁州府里定然也全部都知道了。临行前省着大人亲口嘱咐我说让我暗中访查,这一下弄得沸沸扬扬该如何是好……”

丁州某处荒林野地。

“哈哈哈,我就说怎么可能这个季节就没了蚯蚓呢?快数数看,这是多少?一……二……三……”

朴政宏看着眼前一堆在略有草色的地面上扭动的蚯蚓,惊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按照公子的逻辑确实没有错,但如此天气即便有蚯蚓也该在很深的地下才对。怎么可能自己轻轻一挖就好像捅了个蚯蚓窝呢?

地方是自己挑的,也是自己挖的。公子就算再鬼精也不可能提前来这把整片地下都事先埋上蚯蚓吧。

“三十六!总共有三十六条!,快,男子汉大丈夫愿赌服输!”

汤中松激动不已,开心的又蹦又跳。

“我……公子,能不……”

“不能!”

汤中松厉声打断了他。在朴政宏的印象里,公子还从未如此严肃过。

“不过也行,我问你个问题。”

“你觉得我能砍掉狼王明耀的头吗?”

汤中松问道。

“能,凭公子您一定能!”

先前在山坡上的那一顿马屁可真是昧着良心说的,这会儿虽然也有些为了能不吃蚯蚓而讨好的意味。但不知怎的,朴政宏就是觉得公子砍了狼王的脑袋。而且非他不可。

“哈哈哈。我看着蚯蚓也别吃了,省的路上再闹肚子耽误时间,继续赶路吧!”

朴政宏一看不用吃蚯蚓了,立马把刚才的感觉抛到脑后。管他狼王的脑袋砍不砍的,我不用吃蚯蚓了才是正经事。这么一想,顿时鼓足了干劲。也顾不上找路,胡乱认了个方向就一股脑往前奔去。

没想到这一次运气还真不错,不到半个时辰就看到了火光。

“这是哪里?”

“好像是咱们丁州府的官驿。”

朴政宏知道公子是偷跑出来的,他觉得公子肯定不会进这官家的地方。

没想到公子蹭的一下从车上跳了下来,提着刀就往里冲。

“公子你去哪?”

“我要撒尿,这一路快憋死我了。外边儿天寒地冻的我可尿不出来!”

汤中松一进去就看到了个大帐,掀起门帘的时候当即愣在了原地。

正在吃面的刘睿影等人被突如其来的寒风吹得纷纷回头。看到来人还提着刀,心中更是一惊。

幸亏姜恒娇认得他是汤州统的公子,不然刘睿影和岩子已经动手了。

“师傅!”

第5章 【】各自的计较

帐内众人对这声突兀的“师傅”弄得不知所以。

唯有张学究哼了一声,微微转过身去。

刘睿影坐在门端处,细细打量着这位丁州府的二世祖。

一袭金镶边机巧双鹤红袍的外面还套着一副乌金紫玉华宝铠,腰间系着一条卧虎双扣回钩带,脚踩云雁细锦雪绢靴。最可笑的是他竟然还在那柄威风凌凌的长刀上面栓了一串儿掐丝木嵌榫玉珠。

在刘成宇想象中,查缉司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掌司大人或许就是如此打扮。

英武异常,颇有气度。

“师傅,丁州府城一别,徒儿找你找得好苦啊!”

汤中松根本没有顾及旁人,他也从未有过这个习惯。往前进了两步后纳头便拜了下去。

“哎呦!”

还没等他膝盖碰到地,额头上就起了个鼓包。

“是谁?谁敢偷袭本少!”

“就是!是谁吃了豹子胆敢出手上了我们汤公子!”

姜恒娇不知这汤大公子和张学究两人之间有什么过往。但汤中松要叩拜师傅,张学究明显不肯。但你要拜我也不拦你,现在我用筷子给你敲了个鼓包,如此就当你拜过了吧,而且还拜的很认真。

姜恒娇给朴政宏使了个颜色,两人默默走到一旁交谈。

“哟,这位定然就是李韵姑娘吧!姑娘芳名在下仰慕已久,却因公事繁忙无法脱身,所以一直未曾得见。但本少数次派人备车向姑娘递了名帖却都如石沉大海一般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姑娘对在下行事有何不满吗?若真有不妥之处得罪了姑娘,还望姑娘见谅海涵。”

汤中松捂着脑门儿一低头看到了李韵,瞬时就将“师傅”忘了。要是没有前面那个“哟”字,这一番陈词既得体又稳重。要是让不知道他为人的听了去,准以为这是个书香世家出来的榜生,颇有书卷气。

李韵微微皱了皱眉,这汤公子的色名可是冠绝丁州府。就没有哪个漂亮姑娘是他不曾调戏过的。可配上他的身世,衣着,相貌。那些被调戏过的姑娘却无论如何也气不起来,只能无奈的一笑了之。

“政宏!我饿了!不过……要去打仗咱们就吃简单点儿。去给我找几个白馒头,再切点熟牛肉,四道青菜,两壶酒。哦,要是有炖烂的狗腿更好。”

政宏应了一声,为难的看向姜恒娇。他已经把这次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她。

既然你比我官儿大,现在又在你的地盘儿上,这小祖宗可就归你伺候了。再说我又不是变戏法儿的,哪能片刻功夫就给你摆桌席面儿上来。

“汤公子,在下中都查缉司天目省查缉使。”

等汤中松的表演结束了,刘睿影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和他打个招呼的。毕竟是丁州州统的儿子,自己在别人老子的地盘儿上办事怎么也得给对方积分颜面不是?

“查缉使?是什么……政宏?咱们丁州有这个职衔吗?”

朴政宏吓的赶紧跑到汤中松身边耳语一番。

公子纨绔,不谙世事。可自己不能装傻卖乖啊。要是得罪了查缉司,事后州统大人追查下来倒霉的还不是自己吗?汤铭就是再明大义也不会吧自己的亲儿子推出去啊。

废了老鼻子劲儿,这小祖宗总算是懂了个七七八八。汤中松把刀换到左手,用右手拍了拍刘睿影的肩膀。

“既然大老远的过来了就不要拘束。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需要的随时跟他说。”

汤中松指了指身旁的朴政宏。

刘睿影觉得汤中松的形象正在和他包袱中的小册子慢慢重合,他所表现出来的每一点都和上面记录的条条框框严丝合缝。

西北王庭庭帐。

狼王明耀大马金刀的坐在首座。

今日是祭月大会。

这边的天气更加严寒,帐内的各个角落都放着火盆。相比较丁州府而言,这堂堂草原王庭的庭帐显得尤为寒酸、简陋。

明耀身前的桌上摆着七盘子炖的烂透的肉,他拿着一柄短刀。边割边往嘴里送。

草原人以肉食为主,且食量很大。

能吃肉,善饮酒是勇者的象征。但仅凭明耀一人显然是无法吃完这七盘肉的。

他只是单纯的喜欢七这个数字。

就连他的庭帐也是长七丈,宽七丈,顶高也是七丈。

庭帐下面装着轮子,方便移动。

草原人择水草丰美处而居,一年四季要数度转场。尤其是在寒酷的冬季到来前,必须要赶到过冬的草场,否则牛羊就会被冻死。

他们管这地方叫做冬窝子。

对他们而言失去了牛羊就失去了一切,就失去了在这片广袤天地间生存的的唯一资本。

草原人被称为游荡的民族,因为他们的一生都在奔波,居无定所。在毁灭与幸存的边缘挣扎,在与自然伟力的抗争间成长、强大。

他们不信神佛,只拜天地。依赖身边的伙伴,腰间的刀和胯下的狼的同时崇敬先祖和一切自然中的事物。

在每一个草原人出生时,他们就会有一匹用自己的名字命名的狼。

很有可能他便是出生在这匹狼的父辈的背上。由此父随父,子从子。一代代的传承下来。

不同的是,他们并不像外人想象的那般豪迈慷慨。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总是让整片草原上都弥漫着悲歌。歌词很简单,小到家里死了几只牛羊,大到我部损失了多少名勇士,甚至是今日不小心挂掉了几缕头发。

草原从最开始的几十只牛羊,十几匹狼发展成为如今的规模,是无数代狼王用鲜血、汗水、和眼泪换来的。

他们不善农耕,更不通织造。因此掠夺成了储备资源的唯一途径。定西王从试图和狼王沟通,在西北边界修建通商口岸,就算是用以物易物的原始交易,也能让边界的局势稳定下来。

但是他高估了草原人的耐心,也低估了自己人的险恶。在双方都不明就里的情况下,演变成了如今水火不容的局势。

战争。

草原缺铁器。因此边界各镇均不允许开设冶铁作坊,以免为敌所用。但总有些黑心商人,铤而走险。将中原的铁器,粮食偷偷运出卖给草原,换取他们的名马和充满异域风情的美女。

“启禀王座,左右芦将军昂然,昂雄已到账下。右芦所属追风、入林、迎火、开山四部,左庐所属逐日、拜星、揽辰部均已到齐。”

“吞月部呢?”

明耀问道。

他对边界近来发生的事心知肚明。

但上位者就是如此。既然你不说,我便不先问。

“禀王座,末将不知。”

“早在半月前末将就已派人前往吞月部传达今日大会之事,但是直到末将动身前往王庭时也未得到回复。因此末将只好率三部现行出发,以免耽误我王的盛会。”

昂然的声音宽厚平和,没有丝毫异常。

“王座,祭月大会是我草原三大盛会之首。昂然如此治下不严以至于整整一部都未能按时来参加祭月大典,末将认为该当重罚。”

右芦将军昂雄是昂然的亲弟弟。

两人明争暗斗已经好几十年,在草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狼王从没有居中调和过。毕竟将军臣子不斗,王座便不安稳。他们互相斗的越凶,斗的越欢,这王位便越安稳。

“孩子你要记住,他们斗从来都不是斗对方或斗自个儿。他们都是在争宠要权。所以只要宠给的有分寸,权又在你手里那他们即便是闹翻反了天你也不用怕。”

明耀儿时,上代狼王对他说了这句话。

他教的别的明耀都不太记得了。

就是这句话,明耀把它刻到了骨血深处。

“既然如此,祭月盛会后新的一年我草原所需的铁器、粮草的六成,以及本座王庭的消耗皆由左庐供给,以示惩戒。”

明耀暂时不想和定西王开启全面战争,所以只给昂然稍稍施压。因为边界的五镇作为草原向中原进发的跳板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丁州官驿。

最终朴政宏也没能给汤公子找来白馒头,和牛肉。几两散酒还是从撤离的百姓手里高价买来的。

“师傅,当初你可是答应了要交我那套打穴功夫的。怎么能言而无信的一走了之呢?”

汤中松吃饱喝足,用袖子抹了抹嘴。

“我就没见过像你这般无赖之徒!”

张学究怒言。

“嘿嘿,不管怎么说。我的点数终归是比你大不是吗?”

那一日在丁州府城内的赌坊,张学究把把豹子,吃三家通杀。弄得赌坊里的人急红了眼上去动手。没料到十几个大汉被张学究用二指夹着牌九轻轻一戳,就全都四仰八叉的倒地不起。

这一幕正巧被咱们刚醒了昨夜醉酒的汤公子看到。

汤中松死缠懒打的要拜师学艺。最后张学究拗不过,两人决定用赌局定分晓。

规则很简单,三粒色子比点数。谁大谁赢,就听谁的。

两人皆为赌场老手,自然都是三个六,豹子。平局!

张学究有些怵头,觉得今日非得消磨一番才可脱身。谁想这汤公子抓起张学究的一个色子就吞到肚中。还笑嘻嘻的说自己赢了。

张学究一看没辙,只得先应承了下来。汤公子大喜,将张学究接到了丁州府內府。说什么第二日要大宴宾客,行拜师全礼。结果到了第二日清早,汤中松来敲门给他师傅问安时发现房内已是空空如也。

刘睿影觉得汤中松是这几日自己接触的最真实的人。

张学究老成持重,经历颇多。岩子不善言辞,过于神秘。李韵虽说没有什么异样,但对自己又有些过于热情,让他很不习惯。只有这汤公子,让他觉得浑身上下都很舒坦,十分自在。

“所以不管怎么说,你都已经是我师傅了。你得传授我武功,刚好我学完就去前线杀敌,把狼王的脑袋看下来带回去给我的死老爹看看!”

汤中松说着还把手里的刀舞的哗哗响。

“这位老丈,我看公子也是为可塑之才。不说别的,就是这柄三亭锯齿钩搂刀也不是一般人能拿的住的。据我所知公子自小未曾受过什么训练,如此也可算是天生神力了。现在边界局势风云突变,老丈就此收个高徒,待他学成之后上阵杀敌也是功德一件。何况以汤公子的身份拜您为师也不算辱没了您这身功夫,您意下如何?”

“也罢,老夫看在姜府令的面子上就做了这个顺水人情。但是你小子需要记住,这拜师可不是因为你的点数赢了我!”

“老先生,不知我能否也拜您为师。”

在旁边坐着的岩子冷不丁冒了一句。

“你?你这一身边军武艺难道还不够吗?”

“不够。比我要杀的人还差得远。”

第6章 【】夜阑人不静

丁州府内。

汤铭将贺友建信中所说之事告诉了妻子。

邹芸允是个识大体的女子,立马就不再哭闹。

“该如何应付?”

邹芸允问道。

“查缉使身份过于敏感。既然他想隐瞒身份,那我也装作不知。不过此事还是需要密报定西王殿下。毕竟友建信中说他自称是西北特派查缉使,并不是独独奔着我丁州而来。”

“你是说擎中王对定……”

“不要多言,一切尚未有定论。”

“儿子怎么办?”

“唉,我会给友建回信告知情况,并且通告通往边界战区沿途的哨卡、官驿加强戒备,搜寻松儿下落。至于别的,就只能让他自求多福。松儿也老大不小了,就当是一次历练吧。”

邹芸允艰难的点了点头。

她觉得胸腔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似的,有种说不出的窒息感。

汤铭回到议事厅并没有给贺友建回信,只告诉了他的心腹三个字:知道了。随后他从案几的左下方打开一个暗格,里面有一个六棱状的长匣子。

一块四四方方的金属安在匣子的正上方,它的上下左右各有四个孔洞。两根细细的铜棒沿着孔洞插入,在金属块的内部十字交叉。

这是密报匣,只有定西王下属的各州州统才有权利使用。

汤铭小心的抽出一根铜棒,匣子即刻打开了一半。这半边的内部空间呈陡坡状,无论放进去什么都会滑入没有打开的半边。因为陡坡和旁边的半侧有一个高度差,因此滑入的东西没有可能再被重新倒出来的。

而在那条铜棒抽出来的瞬间,金属块两端的孔洞就会关闭,让其无法插回。

另一条铜棒是给定西王准备的。等匣子送到他手上之后,只需将它抽出便能打开纸条滑入的半侧。然后这个匣子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需要工匠重新铸造机括后才能再度使用。

汤铭把写好的纸条放了进去,合上匣子后派专人火速送往位于齐州蒙州之间的定西王府。

丁州边界。

府长贺友建集三路大军,屯兵二十万,坐镇边界五镇。

中军行辕就设在集英镇中。三面分别写着:丁、汤、贺的战旗插在上面高高飞扬。

行辕内不断有军士进进出出,一封封战报如雪片般飞来。

沈司轩和傅汉阳拿着战报,对着边界的地图眉头紧锁。二人分别统帅着五万车兵和八万骑兵。

在空旷的草原上,骑兵是作战能力最强的兵种。他们机动性高,速度快,追杀能力极强,冲击力大。是草原王庭的主力部队,也是丁州军的先锋。但是骑兵也有着致命的弱点,便是不易于保持完整的阵型,他们最怕的就是车兵。战车能攻能守,虽然机动性稍差,但是其上乘坐的士兵可配备多种武器。远可用弓弩齐射,近可用刀剑劈砍。有时候车兵一轮冲击,便能将草原狼骑的阵型弄得七零八落。

贺友建并不在行辕内。今夜一抵达驻地。他便披挂上全幅甲胄,带着副将一座座军营挨个视察。

身上的柳叶凤翅甲在寒风中被冻的蒙上了一层白霜,流银色的敖龙盔和火把交相呼应。走到哪都能被军士一眼认出来。

这是他多年带兵征战的习惯。大战在即,一定要每一座营帐都走一圈,转一遍。让弟兄们都知道我就和你们在一起。手挽手,肩并肩。没有谁会因贪生怕死跑掉,也不可能调转枪口在背后下黑手。

“为何军营之外还有火光?难道镇内还有百姓尚未撤离吗?”

贺友建问随行的副将。

“府长,那是祥腾酒家。”

集英镇,祥腾酒家。

“你们怎么不听从州统大人的撤离令呢?”

贺友建质问着祥腾酒家的掌柜。

“这里是祥腾酒家,我想府长大人应该明白这四个字的含义吧。”

“……此处即将沦为战区,你二人还需多多小心。一旦开战,本府将无暇顾及于此。”

贺友建的语气缓和了下来,不再像之前那般咄咄逼人。

“这自不用府长大人费心。何况狼骑此次只是以骚扰为主,狼王明耀尚无大规模开战之打算。”

贺友建听闻后心里一惊,这和他近日来分析情报得出的结论一模一样。

祥腾酒家遍布天下,除中都城外其余四王治下的每一州都有它的分店。就算是向来排外的太上河中他们也能安然的在河上经营楼船酒家和赌坊。

“没想到小小的集英镇分店也能有如此实力……难怪临行前州统大人再三告诫自己对集英镇要小心对待,看来缘由就是出自这里。”

丁州官驿。

姜恒娇给众人都分配了营帐后大家都早早歇息了。

经过一天的跋涉,就连岩子都有些吃不消。

只有汤中松汤大公子,这会儿依旧神采奕奕。

毕竟坐在轱辘上总比两条腿走路轻松得多。

他不知又从何处弄来了点儿散酒,看刘睿影也没有睡意就死皮赖脸的非要到他的帐中喝两杯你才过瘾。

“我看李韵姑娘对你挺有意思啊。”

汤中松一只脚踩着椅子旁边的扶手,身子往另一边倾过去,就这么岔着腿坐着。一只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把上衣解开了一半,在胸前错搓来搓去。

“公子说笑了。在下刚来乍到,与李韵姑娘也不过是初见。最多算是同行之谊而已,怎么可能有男女之情。”

刘睿影喝了一杯酒说道。这是他从到了集英镇以来喝的最不紧不慢的一杯。

“嗨呀,你能不能收了这些文词儿?什么说笑,什么同行之谊。我这耳根一听到这样的话就想起原来我那死老爹给我请的几位教书先生。你知道他们最后都怎么样了吗?”

刘睿影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他们不是被我打跑了,就是被我整的再也不敢见我,哈哈哈。”

“公子真是位性情中人!”

话音刚落,汤中松就“啪”的一巴掌排在桌子上,把刘睿影的酒杯都震倒了。

“你这人怎么听不懂话呢?行行行,你文雅。那我换个方式说一遍。”

“敢问查缉使大人能否与在下以平辈常道想交?今夜你我二人只聊见闻,不论国事。何如?查缉使大人允否?不允否?”

“允也允也,公子有命,在下安敢有不从之理?”

二人都畅快的笑了。

丁州官驿外。

树林中有人在散步。

每一步都很轻,轻的连地上的枯枝都没有踩断。

从身形判断,这定然是位女子。

且是位绝美的女子。

她就这么柔慢的走着。除了身影的移动外,整个人都没有丝毫别的动作。

宽大的罩衣盖住了手臂,风帽遮住了面庞。

月光顺着树枝的空隙洋洋洒洒的照下来,照在地下的雪上又反到她的身上,让她整个人都蒙了一圈淡淡的光晕,显得极不真实。

她没走两步便停下了,仰头摘掉了风帽。

束好的长发从帽兜中倾泻而出,瀑布般划过她的后颈和肩头,落在单薄的背上。

摘掉风帽的时候,她的手露了出来。十指纤长,却毫无骨感。手腕的关节即使有些突兀,可那凝如玉、白如雪的肌肤也足以弥补这一切。

可惜她的面庞并没有多少血色,让人不自觉的感到一股冷峻。

不过当下却很应景。应这天上的月,应这脚下的雪。

若是集英镇的人看到祥腾酒家里风骚俏皮,活力十足的李韵姑娘居然还有如此凄清的气质,不知会作何感想。

其实此刻的她更容易让男人想入非非,因为无论是谁看到都会从心里泛起一股疼爱之情,想要把她拢到怀中好好珍惜一番。

李韵不知道站了多久。

突然将罩衣一扬,抽出一柄长剑。

剑和她的身形一样。

宽一分太多,瘦一分过少。

她左手握着这柄没有剑鞘的剑,缓缓地将其横在胸前又停了许久。

李韵低着头,像是在进行着什么仪式。

忽而皓腕一转。

长剑如吸海垂虹一般,把地上的枯枝、落叶、残雪纷纷卷起。

霎时间乱石穿空,狂风夹杂着见劲好似拍岸的惊涛将这片树林都撕开了一个口子。

李韵没有停下。

她一剑接一剑的劈出,身子随着剑不断地翻腾跳跃。

这身法和她在祥腾酒家时,在大堂中的酒桌间穿梭的样子一模一样。

只是当时手中无剑,脚下无雪,头顶无月。

青丝也未曾束起。

此刻与当时,判若两人。

她每一剑都很拼命,但每一剑都很仔细。

除了把枯枝和落雪扬起之外什么都没有变化。

潮水般的剑劲与气力总是在即将溢出树林、砍倒树木时消散。

剑气纵横难。

剑劲雄浑也难。

但试问天下间有几位剑客能拿捏的如此精巧?

“又下雪了?这就是西北所谓的倒春寒吗?”

刘睿影醉眼朦胧的出来解手。

以他的水平自然是喝不过夜夜笙歌,纵情酒色的汤公子的。

几杯黄汤下肚,就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醒来发现帐中只剩下他一人。

思绪和记忆瞬时涌到脑门儿前,让他上面渴下面憋。

刚出了帐子,迎面的雪花让他酒醒了七分。

李韵听到有人从营帐中出来,急忙收了剑。像先前那样在月光下,雪地间定定的站着。

刘睿影在帐后撒尿不经意抬头一看,发现官驿外的树林里好像有个人影。也不顾尿没尿完,赶紧把玩意儿塞了回去,进帐中拿上剑跑向树林。

“是谁!”

刘睿影看那人在自己跑近之后依旧纹丝不动。

“你吓死我了!”

“查缉使大人,你……你快把剑收起来……我以后不叫你小弟弟了还不行嘛……非要这么吓唬人家干嘛……”

这语气不是李韵又是谁呢?

“大半夜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刘睿影定了定神把家你收起来问道。

“这不是晚上太寂寞了睡不着嘛……唉,想我在祥腾酒家的时候,不说每晚欢宴但至少也有人陪着说说话儿啊。哪像在这里,只有一堆凶巴巴的军士、煮的稀烂的面条和漏风的营帐。”

“小……查缉使大人,长夜漫漫。不如我去你那坐坐?就咱们俩也能说说体己话。”

李韵往刘睿影身边蹭了蹭。

有意无意的用胸膛摩擦着他的胳膊,下巴轻轻的挨在他的肩上,说话时温热的湿气吹在刘睿影的耳垂上,这种异样的感觉让他脖子僵硬的无法转动。

“李韵姑娘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日兴许还要赶路。”

刘睿影的左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飞快的沿着来时的路跑了回去。

见到刘睿影离开,李韵顿时收敛了笑容。整理了一下鬓角的乱发之后,也向营帐中走去。

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向天空飞去,恰好合着李韵进帐掀起门帘儿的响动。

随即,汤中松的帐中就灭了灯。

第7章 【】 入骨相思知不知

定西王城位于齐州和蒙州的交界处。

定西王下属五个州,从属地最西边儿开始排的话就是:丁、衡、蒙、齐、越。

越州再往东走,是天下九山中的列山和前山。那里是异兽的天下,由它门的山主统治,和定西王无关。

说来也奇怪。

这天下九山都分布在四王的属地内。

震北王那儿是临山和阵山。

安东王是兵山、斗山、者山、

平南王是皆山、行山。

连在一起就是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九山中的异兽比人类的寿命要长久的多,可他们始终安然自得生活着。历史典籍中几乎没有记载过异兽和人类起过什么冲突。不过有些胆大的总想进山猎几只出来发笔小财,但凡是有这种想法的人进了山都没再出来过。

定西王城所处的位置原本只是一个小村落,叫霍家村。

五六十年前,有一个驼背的游方郎中在此地落脚。

村儿东头住着霍铁柱一家,两口子带一孩子。日子紧巴巴的凑合着过。

霍铁柱的媳妇儿姓吴,是从邻村儿娶来的,有些残疾。这残疾不是指身子骨,而是脑袋瓜不是很好使。见人光会比划,然后就一直痴痴的笑。那会儿成亲简单,再加上霍铁柱家本就不富裕。一根扁担,两头各挑了一筐白馒头和鸡蛋,就算是娶过门儿的聘礼了。翻过年头,这吴家姑娘便给他霍家添丁进口,生了一大胖小子,长得敦敦实实的。霍铁柱成天高兴的合不拢嘴,可惜他娘傻,没法儿带孩子。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的。一夜起来五六趟照看孩子不说白日里还得下地忙农活儿,没过多久便病倒了。

全村人看在眼里都觉得可怜,可是这事儿也没法帮。所以当这位游方郎中一来,大家凑了点散碎钱银想让他给霍铁柱瞧瞧病,开一剂方子。让他早日好了身子也能继续照顾家里不是?

谁料这郎中进村儿之后跟做贼的踩点儿似的,东逛逛,西转转。任凭旁人对他说什么他也不接话茬儿。

“那一户人家方便我借住吗?”

众人正要急眼的时候,郎中开口了。

指的地方正是霍铁柱一家,于是大伙儿赶紧帮他应承下来。

霍铁柱家也确实太穷了,进了屋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十几个人就这么杵在那。

“屋里有病人啊!”

郎中不由分说,抓过霍铁柱的手腕就号起脉来。

“你这是迟脉之象。所谓一息三至,去来极慢,迟为阳不胜阴,故脉来不及。”

“郎中,麻烦您说的简单些。咱就是个大老粗,种地的泥腿子一个。您刚刚说咱的一个字儿都没听懂。”

霍铁柱以为自己的身体害了什么大病。

“最近是否觉得四肢无力?尤其是下肢酸痛?”

“是,就连拿锄头的力气都没有,而且还吃不下饭。啥活儿没干都觉得很累,还……还拉不出屎。”

霍铁柱说道。

“你这是冷积之症。我给你开个方子,吃完三服保证你生龙活虎。”

“白术四两,人参一两,附子五钱,肉桂一两,干姜一两,陈皮一两,甘草五钱。你们速去抓药,此方需要制成丸剂吞服才可见效。”

郎中没有说大话,果然三副药后霍铁柱又跟原先铁打的汉子一般下地干活儿了。郎中没有收钱,说只要让他在家里暂住几日,管口饱饭就好。

一天晚上,霍铁柱从地里回来看到郎中正在教他儿子识字。

“怎么到现在都没给孩子起名儿呢?”

“嘿嘿,咱庄稼汉一般都是随便儿叫叫或者取个贱名好养活。您看我,不就是叫铁柱吗。”

霍铁柱不好意思的拍了拍后脑勺。

“那怎么能行,这孩子伶俐得很,必须得取个好名字才般配。”

郎中说着便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就这个字,望!小家伙儿,以后你就叫霍望!”

霍铁柱不懂这个字什么意思,但既然是郎中起的就肯定错不了。

“不过这望字,带有一劫。望字上半部分是左亡右月,自故以来月为阴,属女;男为日,属阳。这亡月的意思就是女死,你看这家中除了你的媳妇儿以外还有别的女子吗?”郎中说道。

霍铁柱吓得说不出话来,就算没什么文化也听懂了郎中的意思——自己的媳妇儿会死。

“这是你儿子注定的一劫,只有用他母亲的心头血才能解。只要这一劫过去了,日后必能飞黄腾达,甚至列土封疆也绝非难事。若是过不去,那便过不去了。”

霍铁柱厉声回绝了郎中,在他心里觉得媳妇儿虽然有些痴痴傻傻的,但终归是自己的媳妇儿。何况还给自己生了这么好一儿子。虽然日子无非就是自己苦点累点,但好说歹说都能过下去,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最重要的。

郎中看霍铁柱如此坚决,便不再言此话题。第二日清晨,铁柱照例早早起身去地里忙农活。但在晚上回来之后,却发现家中空空如也,没了人影。

霍铁柱绕着房子找,没曾想在后院发现了一块墓碑。

凑近一看便晕了过去:亡妻吴氏之墓。

村里人连着几日没有见到霍铁柱都觉得奇怪,终于有个好事的忍不住去敲了敲门。发现院子里竟传来一股恶臭,顺着味道过去一看,霍铁柱抱着墓碑不知已经死了多久了。两条腿被老鼠、野狗啃得露骨,还有一团团白色的蛆虫在蠕动。

官府验尸之后说霍铁柱的死因是头部受钝器击打所致。按照当时现场的推断,是他一头撞在亡妻的墓碑上自尽无疑。

郎中自然成了嫌犯,可他的样子实在是太过普通。村里人除了记得他驼背以外根本描绘不出其他一丁点儿特征。霍铁柱的儿子因为年岁尚小,还没取名上户籍,想找到更是大海捞针。那会儿是皇朝末期,虽然极度腐败但出了命案官府也怕担责任,就给霍铁柱定了个殉情自尽。至于其子便挂了个失踪不再理会。

往后的事再没人清楚。

霍望这个名字也只剩下他本人和那驼背郎中知道。

等这个名字再传回霍家村的时候,皇朝气数已尽,世道进入五王共治的新时期。然而霍望的前面却又加了几个字。

定西王,霍望。

天下五王之一。

大家都觉得霍望和这霍家村一定有什么瓜葛。不然为何他要把堂堂定西王府修建在这里呢?况且他还姓霍。定西王本人倒是从未透露过一言半语,自然也无人敢问。久而久之,大家也不再惦记这事。霍家村被定西王府取代之后,也渐渐地不被提起。

和平了不少年头,向来肃杀冷峻的定西王府自去年起也开始翻修。

把正门阔成了五间大扇对开,上面塑着龙脊背样式的凸起。门栏和窗棂皆是时下最新鲜的雕花图样。大气不浮躁,衬得起王府的派头。下面几十级白玉台阶,全都刻着草原狼骑的形象。无论谁来,都得把他们踩一遍,可想而知定西王的恨意有多深。入了扇门,左右是两条曲折的长廊,排布着无数房舍,全部住着拱卫定西王府的卫士。中间一条大道直通正殿。

霍望即便是在自己的府里也是一身戎装,穿戴的一丝不苟。身前的巨案上放着九凤朝阳紫金盔,坚硬刚毅的面庞虽有些粗糙但更显沧桑。洪禄齐天青灵瑞兽袍的外面披挂了一整套落日红云甲,和整个王府陈黯的色调相比显得精神焕发。都说定西王是五王中杀伐最大的一位,整个王府都溢散着磅礴的煞气。普通人就是老远的看一眼,都会心惊肉跳的。

“刘景浩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要想试试我了吗……这小小的查缉使有什么密报的必要?汤铭也太小题大做了。就让他在定西边走边看边往中都传话吧。不过话可以回去,人必须留下。将此事通令辉翰,告诉他越州境内匪患横行,命其率兵剿灭,务必要彻底!”

霍望用腰间宝剑的剑柄敲着刚从丁州送来的密报匣,剑鞘的上端有两个古体字:星阑。

丁州官驿。

姜恒娇在将百姓们分流道丁州的各个城镇,刘睿影则在走访、记录着他需要的信息。这都到了中午,他还是不敢和李韵对视,即便李韵却依旧叽叽喳喳的不停和他说话。

“我说兄弟,这么一活生生的大美女在你旁边绕来绕去的难道你就能把持的住?”

汤中松和岩子已经开始跟着张学究练武。

朴政宏快快的回了趟丁州府传信。既然公子不再嚷嚷着要去边界打仗,汤铭和邹芸允便随他去了。只是让朴政宏告诫他和查缉使打交道要万分小心。这并不是担心汤中松走漏什么口风,而是怕他的纨绔得罪了查缉使被人家一剑劈了,那儿子根据真回不来了。

张学究给他俩发了个人偶,上面标明了人体的所有经络,以及穴道、穴位、穴盘,要求必须死记硬背下来。岩子捧着人偶开始默记,汤中松只瞟了两眼便失了兴致,干脆跑来打趣刘睿影。一场酒局之后二人的关系又近了几分。

“难道你已经有了意中人?不会还定了亲吧!”

“定亲是没可能了,但她确实是个特别可爱的姑娘。很善良,就是有点调皮。”

没想到刘睿影竟认认真真的说道,这下轮到汤中松不知所措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背负的命格,我生来便得做这遭人痛恨且见不得光的事。她的父母当初因谋反之罪死于查缉司之手,就算数年后查明是诬陷又能怎样呢?真相的改变并不能让私人复生。这案子的主使者便是我的顶头上司——天目省省巡蒋昌崇。至于当时那些所谓的证据,都是由我收集的。也因此我立了功,从未入流的小吏一跃成为特派查缉使。”

话音刚落,刘睿影就有些慌。他觉得自己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但是汤中松身上流露出的那种亲近感让他无法设防,这一串子话还来不及思考就从嘴里滑出来了。觉得不对的他赶紧闭嘴,脑子里却想起了一首唱曲,是他离开中都城时,城中最流行的唱曲。

词是这么是写的:单点龙凤烛,西窗寒夜起轻舞

泪凝花间露,南门三里停摆渡。

月照林中雾,王城离人遥相顾。

轻抹池上瀑,中都风雨堵情路。

自知你此生已相许这王都。

一身心愿只能和菩提来诉。

桃花笺都已泛黄作古。

题头一句仍是留白待补。

有太多心事无法跟你说清楚。

这样走必将是万劫不复。

朝朝暮暮,相思何苦。

紫砂泥新做的茶壶。

泡不出个中辛酸悲苦。

既知今生无法两不相负。

无悔初心倾覆,只叹音信全无。

关山万里尚有鸿雁托书。

幽泣声声裁断扇尾流苏。

自嘲痴心何苦。

辜负了人间芳草无数。

醉诗酒画都陪葬云溪交接处。

九天落歌风流无数情债没人读。

散尽红尘徒留青丝五尺五。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刘睿影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一句诗会从汤中松的嘴里说出来。

“我要去找师傅了,让他直接教我功夫!那些密密麻麻的东西我才懒得背呢。”

汤中松拍了拍屁股起身离开,转瞬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第8章 【】 英雄枭雄?仙剑魔剑?

丁州官驿。

刘睿影觉得继续待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毕竟还有任务需要完成。

这里的人已经全部知晓了自己的身份,还不如到别处溜达溜达兴许还能寻摸出点有价值的消息。

他和姜恒娇知会了一声便要离开。

“你去哪儿?”

汤中松朗声问道。

“这么急着就走吗?”

他走上前来拍了拍刘睿影的肩膀,就像他俩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是啊,我……必须得走了。”

刘睿影是个不擅长告别的人,事实上没有人擅长告别。即使是和刚刚认识一天的朋友,再见的话也很难说出口。他又摸了摸包袱里的小册子,想找一句特别潇洒的应景话来说,显得自己成熟老练。当然,这是一开始就被张学究识破且嫌弃的。

“行,只要你还在丁州地面儿上,有什么事尽管说。诺大的天下,咱哥俩江湖再见!哦对,或许过几日我就要去边界打仗了,说不得下次见面可能是我去中都找你玩儿呢!早听说那边的姑娘生的俊俏,说话又软又酥,还胸脯子大。你可得带我去见识见识!哈哈哈!”

刘睿影笑着说了个好,心里暗暗的松了口气。

这再见的话终于是不需要他说了。

出官驿的时候,刘睿影觉得身后一直有道目光在注视着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李韵。但是刘睿影并不准备和她告别,有些关系保持在这样的距离,刚刚好。何况刘睿影的心中一直怀着对中都那位的愧疚。

“你可以不用去杀那么多人。总有一天,我是说总有一天……我会成为查缉司的掌司。但这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

刘睿影曾这样对她说。

“为了我?”

“对,为了你只用杀一个人。所以你大可不必现在杀我。你只需等些年头,等我成为掌司之后,我会来找你然后让你杀了我。”

“到那时你怎会让我杀你?”

“如果你一定要现在杀我,也行。但是凭你,根本无法动摇查缉司分毫。既然你想有一次最痛快的复仇,那就按我刚才告诉你的做。”

她沉默了许久,双眼渐渐起了一层雾。

“刘睿影,今天我不杀你不是因为别的原因,是我愿意再信你一次。”

“谢谢……”

刘睿影在心中道了一句。

在官驿门外的马厩里牵出自己的飞电,向集英镇方向奔驰而去。

他要去中军行辕,去边界战区的核心。

半个月前,他从中都出发。过了太上河之后依次穿过越州、齐州蒙州、衡州后抵达丁州。他甚至没来的及进丁州府城,便顺着城墙打马走过直去集英镇。

当时走的也是这条路,可是他却没能好好看看这沿途的风景。这一次,他决定要不慌不忙,从从容容的到达集英镇。

就这么晃悠悠的走着,却突然想来口酒。

刘睿影自己都惊讶于这个想法,在此之前他几乎是滴酒不沾。但是和汤中松在一起厮混了一日半之后,便染上了这嗜好。是该说汤公子的影响力太大还是酒真的是个好东西呢?

他有些怀念当夜和汤中松二人对饮的时候,仿佛这些年来所有的悲哀,愁绪,恨意都化入了那一杯杯酒中。虽然还是被自己喝下,但醒来之后这些情绪都已淡了三分。

“醉一次便能淡三分,那我醉三次就只剩一分。可若醉四次则会反欠二分,这又该怎么算呢?”

刘睿影苦笑。

悲哀,愁绪,恨意是化解不干净的。世间没有欠多少还能原封不动的再补回来的事,就连借钱也还得算个利息不是?

当欠的实在太多,这种计较便也失去了意义。全身上下能给的,无非就是这条烂命。

而他已经给了出去。

故而他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尽力不死。

因为他已经失去了这个权利,他所能用心的只是如何坐上掌司之位。

一株参天大树,有树干,有枝叶,有果实,但也有根系。根系深深的扎根在土壤中,没日没夜的汲取养分然后由树干供给上去,才能出落的枝繁叶茂。然而每一位看客只会赞美那华丽的树冠,坚实的枝条,和繁茂的树叶。从来不曾听闻有人说一句:“如若没有根系,这外在怎能如此之美丽?”

定天下风云,走康庄大道。且时时刻刻挺直了腰,板正了背。于千万人中独行,在凯歌里大醉,最后死于某种轰轰烈烈再赢得一场举国之悼的,是英雄。

他的脚下不得有一点儿污泥,背后也不能有一点儿阴影。

即便有,那也是太阳照错了方向。

在晕蠢的时代戏弄愚蠢的人。对发生的,错过的,甚至爱过的不珍惜也不惋惜的;对可怜的,娇小的,甚至残弱不同情也不妥协的,是枭雄。

英雄死后或许能得道成仙,枭雄却会一直留在人间。

英雄的故事注定可歌,枭雄的经历必然可泣。

但,只有枭雄才能坐上掌司之位。

刘睿影不是。

他是为了一句承诺甘愿此生以命相许,且百折不挠,逆流而上的人。

然而没有人能拿着英雄的台本演好枭雄的角色。

不管是匆忙还是悠闲,刘睿影都是在太阳落山后才到达了集英镇。他并没有直接去中军行辕,因为他发现祥腾酒家依然灯火通明,刘睿影虽然心里觉得奇怪,但脚下却不停使唤的往它门前走去。

定西王府。

霍望斜靠在王座上,抱着自己的剑。

他面色微红,桌上东倒西歪的放着好几个喝空的酒壶。

“星阑,为何你抖动的越来越厉害了……”

王府内的侍从对此早已多见不怪。

因为王爷每日都要对这把剑念叨一会儿,就像是老朋友般谈天说地。讲到开心处甚至还高歌长啸。

霍望把星阑剑放到桌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没想到这剑竟然自己转了个方向,剑尖朝西。

“莫非草原王庭处有星剑现世?”

想到这里,霍望顿时全身紧绷,酒气都转为凉汗从背上冒了出来,脸色惨白。

“王爷,您是哪里不舒服吗?”

“滚!”

霍望静了静神,在脑中仔仔细细的回忆着一段秘史。

在五王共治之前的皇朝时代。

纷乱已久的天下,被一位盖世神通的老者率领着他的二十八位弟子所统一。

老者自号星剑老人。

在统一天下之后,他建立了一个西起草原,东至东海的大帝国。他将帝国划分为东方青龙神州,北方玄武神州,西方白虎神州,南方朱雀神州,每一神州都由他的七位弟子并肩掌管。

星剑老人有五把剑,每一把都以星字命名。分别是:星尚、星泽、星波、星阑、星渊。其中星渊剑是他自己的贴身佩剑。其余四把坐镇皇朝的四大神州,需要七位弟子合力才能驱使。

在霍望和现今的其余四王杀进当时的皇都时,星剑老人缓缓地拔出星渊剑。

随着剑刃露出剑鞘的部分越来越多,整片大陆都开始颤抖。

“我曾以为再也不会有让星渊剑完全出鞘的机会了……”

一缕缕紫色的气柱从天幕之外飞泻而下汇聚在星渊剑上。霍望感觉身上传回来一种难以负担的压力,像是背着一座大山。

擎中王刘景浩大吼了一声,招呼其余四人顶住压力往上冲,但是没有人能够移动得了半步。

星渊剑被完全拔了出来,然后当头劈下。

这一剑没有任何花哨的技法,就是这么直挺挺的劈下去。

剑光遮蔽了一切。它遮住了日月,遮住了山川,遮住了大海,也遮住了无人的眼睛。

从西北到东南。

从草原到东海。

劈出一条将整个天下分为两半的鸿沟。

紧接着九颗硕大的流星从天幕之外砸下,砸在四神州内。

“咳咳……果然不该如此勉强……想当年我这一剑足可纵横三万里,光寒十九洲,引动二十八宿齐降世。但现在却连剑动星辰都做不到了……只能掉下九块小石头。”

从那一刻起,霍望等人才知道这个世上是真的存在仙人。他们站在难以企及的高度,审视着如虫豸般的自己,就像三岁的孩童看蚂蚁搬家一样。

他们何时会腻呢?没有人知道。

霍望和其余的四王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何最后一战时他的二十八个徒弟无一人前来助战,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结束了。

那条被星渊剑劈出来的鸿沟,由于海水倒灌而入就形成了如今的太上河。

终了,皇朝落幕。

天下演变成了如今的局面。

不过五王之间却有一个秘密的契约,那边是无论是谁都不得透露最后一战的真相;无论是谁也不得探寻更深的隐秘;无论是谁得到了星剑中的哪一把都得通告其余四王而后共同协商处理之法。

显然,霍望并没有遵从这个契约。

在得到了星阑剑后,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想要参破这剑中的奥秘。想从中打开仙门,上得仙路。但是几十年过去了,也未尝如愿。

星阑给他的感觉一直是蛮横,霸道,目空一切。但在刚刚的抖动中,霍望却感到了一股惧怕的意味。不是对死亡或危险的畏惧,而是一种儿子对父亲,臣子对君王,下位者对上位者之间的那种敬畏。

“丁州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9章 【】弃刀用剑

三月十五。

宜:打扫,沐浴,求医,治病。

忌:结婚,交易,开业,安葬。

是《定西通览》一年一度发布的日子。

丁、衡两州交界地,一处隐秘的院落。

一只信鸽落在了屋脊上。

“翠玉脚环,是公子的传信。”

几个人闻声从屋内走出,将鸽子身上的信笺取下。

“丁州边界五镇已沦为战区。草原狼骑来势凶猛,丁州府长贺友建率大军苦苦抵挡却依然节节败退。狼骑冲入集英镇中大肆屠杀,被两位镇民阻止。目前这两位隐世高手正在丁州官驿内修养,准备随时前往边界为保卫定西而战。另,由于定西边界局势持续恶化,江湖多为高手也以秘密抵达丁州。其中一位月下雪地练剑,端的是剑动四方,足可位列剑法大宗师之列。其亦借我《定西通览》发行之机向天下剑客萱曰:“正所谓一人一剑算不得英豪,在这边界草原的战场之中看谁谁才是制霸问鼎的大剑豪!”

《定西通览》,可以说是定西王属地内发行量最大的刊物。每年三月十五,各大酒家,客栈甚至连街边货郎的挑担里都会放着一沓。此通览不定价,全凭看官眼缘。好看了多赏几个子儿,不好看了白拿也没人说你。但它的历史并不长,只有区区十来年的光景。

通览分为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分说事,总结这一年来定西王下属五个州内的大事,要事,特事。下半部分讲人,细说这一年在定西王治下来了那些大人物,都闹出了些什么名堂。

因此到了这一天,几乎所有人都会早早出门。三五成群的相约去买看新鲜出炉的《定西通览》。但是今年的通览却没有那么准时,一直到了亥时才正式面世。

往年的通览都是厚厚一沓,毕竟一年中发生的事和来往的人着实太多。即便经过筛选,也还剩下不少。、

但是今年的通览只有薄薄的一页半。

一页说事,半页讲人。

定西王府内。

霍望的手中也拿着一份《定西通览》。

从这份刊物第一天发行时他便甚为关注。

毕竟讲的是他属地内的事和人,他也想看看通览内写的东西和自己的所知有没有什么大的出入。这么多年来,霍望一向对其中的内容一笑置之,看个热闹罢了。但是今日,却让他不得不严肃对待。

“五州官府内在我的印象中除了越州州统赵辉瀚和他的两个州监徒弟以外,没有什么人用剑。至于江湖中的高手……”

霍望不是没有查过《定西通览》的底细,但是查到底只知道负责编辑发行的是一个叫琉光馆的组织。

琉光馆行事隐秘,在定西五州都有活动的痕迹。但是连定西王也没能查出它身后的主使者是谁,只知道馆内之人称馆主为公子。

不过琉光馆除了每年发行一次《定西通览》之外,再无别的动作。久而久之,霍望便放任自流。

昨日星阑剑的异动让他仍旧寝室不安,今日通览之中又说丁州聚集了数位江湖高手,且有一人的剑法可称得上是通天彻地。但是如此高手为何要来边界丁州呢?还在此地约战天下剑客。这是霍望不明白的地方。

但是他感兴趣的是那位剑客的剑法,如若真如通览中描绘的这般,那这人一定持有比星阑排名更高的星剑,这对霍望来说是不可错失的机会。

一石激起千层浪。

随着《定西通览》中那位剑客宣言的流传,江湖顿时变得动荡难安。特别是一些基于正面自己,创出名号的年轻人,更是快马加鞭,星夜兼程的赶往丁州。甚至一些早已不问世事的剑之泰斗也纷纷出山。想看看究竟是谁会有如此大的口气,想要一举问鼎天下剑道至尊,制霸江湖。

“公子,这样真的好吗?”

“祥和盛世自然是安居乐业的佳期,但却并不是我需要的时机。自古乱世出豪杰,纵然我并不相当什么豪杰,但越乱我就越安稳。给这丁州拉上一张弥天大谎,虽会伤了这大好河山的锦绣,但却能换我二十年的安稳太平。值得。”

“公子究竟准备隐忍到何时?”

“这狼骑一日不灭,丁州便可一日得存,州统之位也可得安保稳。如若狼骑尽灭,那定西王对丁州自然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这般大利天下之事,怎么能做呢?希望明耀争点气,就这般僵持下去才好。况且我原先觉得等掌控了丁州府的府兵之后便是出山的时机,现在看来大错特错。霍望并不是一介武夫,相反,他的心思可比那绣花针还细。”

集英镇,祥腾酒家。

刘睿影走进大厅顺瞬间禁不住恍了神。

大厅里空空荡荡,不见饮酒作乐的人群。

戏台上空空如也,不见字正腔圆的戏子。

小二也百无聊赖的趴在账台上,看到刘睿影走进来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并丝毫没有先前那般殷勤的模样。

“查缉使大人,恕小店无法招待。撤离令一下,方圆数百里已是走的干干净净。府令大人的行辕又驻扎在本镇,小店储备的事物和酒水全被行辕的粮官买空了。”

掌柜从后方走出来说道。丝毫没有怪罪店小二的怠慢,即便来人是中都查缉使。

“那你们怎么还在此地?”

掌柜的笑了笑没有回答。

刘睿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祥腾酒家即便在查缉司也是如禁忌一般的名讳,查缉司所遇的一切事由如果和祥腾酒家发生任何关联,按律当逐级上报,而后由所在省目最高官员省巡大人来亲自审理。

刘睿影虽然贵为西北特派查缉使,但显然他的职级还远远不够。掌柜的自然也无须解释。

“定西风云突变,查缉使大人当小心行事才好。”

刘睿影起身欲走,掌柜的却冷不丁的冒了一句。

集英镇,中军行辕。

在门口的执巡军士通传了身份之后,贺友建携两位府令亲自来到辕门口,将刘睿影迎了进去。

众人客套一番之后,分宾主坐定。刘睿影问起目前的战况,贺友建对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刘睿影一开始还有些诧异,他已经做好了被刁难的准备,没想到却如此顺利。

“依贺府长所言,此次狼骑犯边确实影响如此之大?”

“是啊。查缉使大人久在中都,对边界局势应该不甚了解。这草原狼骑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只当做他们坐下野狼的口粮,因此极端残暴。既然查缉使大人先前已来过集英镇,想必一定看到了祥腾酒家们口的那根驻马石把。唉,那一次犯边就是因为我们大意轻敌,导致无数百姓身首异处,这边界五镇血流成河。汤州统又是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官,所以此次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即下达了撤离令。不过百姓是撤离了,可眼前边界外屯集这左右芦的主力大军合计数百万兵马,我这区区二十万府兵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啊!”

贺友建攥拳锤案,无比备份的说道。

“但只要丁州还有可战之人,我这行辕便寸步不让。像颗钉子一般牢牢的扎在这里,就算是鱼死网破也不能让狼骑突破这边界五镇一步!”

刘睿影被贺友建这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所打动,不自觉的竟然有些哽咽。和三位武将痛饮了几杯后边回了营帐歇息,他要将今日所见奏报中都查缉司天目省。但他静下来后仔细一想,贺友建所说之中并无任何关键性的信息。对于刘睿影提出的一些比较机密的事情,贺友建全都巧妙的遮掩了过去。

“告诉公子。一切都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贺友建交代道。

定西王府。

霍望并没有坐在正厅的王座上。

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在王府的地下还有一处隐秘之地。霍望称其为王府地宫。

“仔细看看这份今年的《定西通览》,里面描述的这位剑客你们可有什么印象?”

霍望站在一条黝黑的走廊中,前后都是一间间用精钢铸成的监狱。每一间,都关着人。

他们全都是这些年在他属地内叱咤风云的江湖高手,但此刻却全部都沦为了阶下囚。从外貌来看,他们都已被关押在此不少时日了。

“嘿嘿。姓霍的,怎么,你这半路出家的小屁孩害怕啦?”

其中一人冷笑的说道。

“哈哈,霍望!当初你派人昼夜袭杀我等,无非是为了摸清我们的剑法招式。而你稳坐钓鱼台守株待兔,以逸待劳,你根本不配用剑!”

又一人骂道。

“这位剑客你们可有什么印象?”

霍望紧咬着牙关,尽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又问了一遍。

“不认得不认得!即便认得你觉得我们会告诉你吗?对外美其名曰你用剑败尽了定西高手,实则却是一个为了坐下王位无所不用其极的无耻之徒!”

“现在终于有人能用剑败你,这叫天理使然,剑道昭昭!你这种心性之人注定无法问鼎剑道之巅!”

霍望轻轻笑了笑,转身离开了地宫。成王败寇,对一群输家的抱怨有什么值得动怒的呢?

回到地面,霍望纵深一跃上到了正殿的屋脊。

抽出星阑剑,信手向定州方向斩去。

在距离王城数百里之外的一片罕有人烟的荒地里,

两个背运的行人突然觉山色沮丧,刹那间日暗天愁。耳边传来雷霆震怒,眼前好似江海凝光……

“对了,这刀送回府里去吧。但上面的这串儿玉珠不要去掉。我从今日起,弃刀用剑。”

“是,公子。”

剑道几千秋,吾为此中侯。

剑光纳日月,剑气排斗牛。

寒芒刺星三尺练,日坠月摇惊飞电。

只怨凡身终有限,何日破天踏仙边……

霍望回到王座前,写下了这首诗。

第10章 【】 齐聚丁州(上)

这么多年来,霍望都是孑然一身。

并不是他不喜欢女人。

相反,他很好色。

但他更聪明。

在还未成为定西王的时候,他就知道当你只为一个女人而活的时候她便不会那么在乎你了,在你不断地拈花惹草时她又会掉过头来为你吃醋。

霍望深知自己是站在悬崖边的人,光是为了保持平衡就已用完了全部的气力。那还怎么能去爱人呢?

如若能再选一次,所谓半生酒气,金戈铁骑他是一点都不想要了。就像一个普通人般结婚生子,生老病死。

“即使如此,我也一定不会娶我最爱的人,那样我这一辈子会很累。我要娶个长得不丑,说话好听,特别爱我的人。这样到死前我或许就会很爱她,然后就可以牵着她得手告诉她我先走一步了”

不过夜晚再长终究会天亮,人走的再远迟早要回家。

丁州,集英镇,中军行辕。

刘睿影收到查缉司的密报。

不少在天目省和天耳省的监控中的江湖高手已经启程前往丁州,想要与那神秘的剑客一较高下。

他们或许不在乎自己的名,也可以让出不少的利。

但他们却无法不在乎手中的剑,无法让出这以剑之名。

丁州官驿内。

李韵看着《定西通览》上对于神秘剑客的描述,心里久久不能平静。甚至连双手都有些微微发颤。

她实在想不通究竟是谁能够躲过自己的感知,悄无声息的记录下一切。

她怀疑过刘睿影,但很快又否决了。第一,刘睿影没有那么超绝的武功。一个人可以假装不会武功,也可以假装武功很高。但像是刘睿影这种二半吊子是装不出来的。第二,是因为他的身份。查缉司没有必要让定西变得如此热闹。擎中王无论如何还是一个胸怀天下安慰的人,即便是要对付定西王也不会选在狼骑犯边之时。

“刘睿影的身份定然不是一个普通的查缉使这么简单,否则他怎么会持有星渊剑呢?而且看样子,他并不知道手中剑的来历。只知道是父母的遗物。那么他的父母会是谁呢?照这么说来的话擎中王也行刘……”

但让李韵更加担忧的是《定西通览》的主使者究竟是针对自己这个人还是针对自己的剑呢?

李韵的这把剑虽然没有剑鞘,也略显陈旧,但是依然难以掩盖住其中蕴含的磅礴之气。犹如浩瀚无垠的大海般,一种静谧深邃的气息似波浪一层层袭来。如若碰到心志不坚的人,光是这剑势就足以让其迷失。

她把剑柄处的缠布一点点解开,用食指抚摸着其上刻印的“星泽”二字,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猛然间,李韵似乎想到了什么。赶忙又把剑柄缠好,匆匆除了营帐。

“穴道位于“经络”之上。而人体中,五脏六腑“正经”的经络有十二条。另外,身体正面中央有“任脉”,身体背面中央有“督脉”,这俩各有一条特殊经络,纵贯全身,故而一共有十四条经络。经络上所排列着的人体穴道,和一年的天数恰巧一致,共有三百六十五处。”

“师傅,这三百六十五处穴道都是一样有用的吗?有没有高低之分呢?我就想知道那几处是那个传说中的死穴。”

今日,汤中松竟破天荒的早早起来听张学究讲解穴道基础。他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岩子旁边,一脸乖巧的模样。

“死穴,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不存在的。不过穴位中确实有四类是作为要害的存在:软麻、昏眩、轻和重四穴,这四种皆有九个穴。合起来为36个致命穴。故而在生死搏斗中,常常被做为‘杀手锏’使用。”

汤中松又要发问的时候,李韵掀起门帘,走了进来。还未等他出言调戏,就被张学究连人带凳子丢了出去。岩子看着汤中松不自觉的笑了一声,也起身离开。

这让汤中松很是意外,他一直觉得岩子的脑袋有问题。因为他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也很少说话。

“找我有什么事?”

张学究知道李韵不会毫无缘由的上门。

“你究竟是谁。”

“为何会认识星剑?”

李韵压低了声音问道。

张学究似乎一点都不差异这个问题,一边吹着茶杯中的浮沫一遍淡淡的回了一句:“你不也认识?那你又是谁。”

“东海云台。”

李韵紧接着说道,中间没有任何停顿。

“记不记得刘睿影那小子刚到集英镇时,大伙儿问我各个地方的人都有些什么特质。”

张学究笑了。

“记得,你当时说安东王属地的人身上都有一股海水的腥咸。所以这句话就是在暗示你已知晓了我的身份吗?”

“不不,那是普通人。你的身上没有一点点可以成为特质的地方。如果硬要说的话,那就是漂亮吧。”

李韵也笑了。

只要是女人,就没有不喜欢被夸好看的。

无论是英俊的帅小伙夸还是眼前这糟老头子夸。效果都是一样的,听到耳朵里都差不多开心。

“为何来内陆?”

张学究话锋一转。

“和刘睿影一样。走走,转转,看看。”

“那你的掩护选的真好。妓女是最不易被怀疑的,也是最能扩大接触面的。尤其是像你这样的花魁。”

“不知姑娘是云台何人。”

“非要如此刨根问底吗?”

“难道你不想知道我的?”

“云台第一台伴,李秋巧。”

“前坛庭庭令,羽书。”

集英镇,中军行辕内。

由中都查缉司发来的密报接二连三的传到刘睿影的手上。

这次竟然是一本书。

从裁剪和装订来看,这书是一定是昼夜赶工才印出来的。

上面的油墨甚至还没有完全干透。

书中的扉页上写着一行小字:此册为查缉司各地眼线奏报的已向丁州出发的江湖高手,须仔细研读且不可外传。小心!小心!小心!。

这是天目省省巡蒋昌崇的亲笔,而且这位大人竟连用了三个小心。不知来人之中究竟有何方神圣。

与此同时,几乎一份一模一样的资料,已经被定西王下发到五州州统了。

五王麾下各有各的情报系统,各有各的人脉关系。谁也不是养来吃干饭的。

刘睿影忐忑的翻开了书的第一页。

定西王属地,越州官道。

越州是定西王属地的门户。

也是前往丁州的必经之路。

从中原腹地或者东边儿、南边儿过来的话,渡过太上河后一下船就是越州的地界了。

一位钓叟拿着鱼竿,身后还跟着个提鱼篓的顽童。

这一老一少,一前一后的在官道上走着。

老人衣衫褴褛,脚下还穿着一双草鞋。尤其是身后的顽童,那裤脚处都碎成了布条。看上去和叫花子无异。

鱼竿扛在肩上,鱼线下垂。

本该是鱼钩的位置上却悬着一柄短剑。

就这么明晃晃的吊着,随着老人的步伐来回晃动。

和老人同一艘船渡河的人都觉得肯定是以疯老头,穿的如此不成体统不说,竟然还在鱼竿上拴着一把剑。这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吗?即便你用剑当钩,也没有这么大的鱼给你钓啊。难不成你还想去东海里钓那传说中的鲲吗?

老人丝毫不理会这些议论,但那小童却有些忍不住。气呼呼的把手伸进了鱼篓里,但马上就被老人制止了。

丁州官驿内。

“白骨学究张羽书。坛庭第二等职级,人称最强庭令。二十年前听说你叛出了坛庭自此杳无音讯,没想到你就在我身边。”

“东海烟雨剑,李秋巧。东海云台第三等职级,五年前奉命离开云台前往内陆收集情报。”

“看来坛庭对我云台很关注啊。”

李韵冷冷的说道。

“秋巧姑娘。坛庭创建之始便是要见证一切影响天下发展轨迹的大事件的发生。云台自然也属于见证范围之内。”

张学究摇了摇头。

“您还是叫我李韵吧。”

“不知您是否知道是谁将我月夜练剑一事告知了《定西通览》。”

李韵很是期待的问道,她觉得以张学究的武功自然知道是何人所为。

没想到张学究的回答却让她很是失望。

李韵有一种知到身在局中却无力破局的烦躁。

以她的身份和能力,处理事情向来都是一力降十会。这五年的内陆生活虽然磨平了她不少脾气,但她的骨子里那种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气质是无论如何也改不了的,那是久居上位才能形成的气场。

这次,短短半页纸就让她深处漩涡中心。即便她武功盖世,剑法超群也找不到任何发力点。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似的,让人很不痛快。

与此同时,在通往丁州的路上,已是血流成河。

五六个年轻的剑士骑着高头大马,把任洋和孩童团团围住。

“老头儿,你是有什么毛病啊!在鱼竿上拴一把短剑,这样钓鱼的话非饿死不可吧。”

“可不是嘛,你看他穿的比叫花子还不如。肯定就是因为从来钓不上鱼!”

年轻剑士指着任洋的钓剑哈哈大笑,还时不时的出言讥讽。

任洋目不斜视,也不回嘴,依然走自己的路。

这官道每隔数五十里便有一处茶棚,可以供往来的行人歇歇脚。这茶棚可比不上府城里的大茶楼,一没茶牌,二无茶店。只卖一种加了盐的大碗茶。

任洋来到茶棚中坐下,要了一壶茶。

茶碗端在手里,却被那几名年轻的剑士一把打翻。

“滚远点死老头儿,你坐在这让我们都喝不下去茶了!”

“就是,你看他脏的那样。熏死我了!”

任洋仍然一句话也不说。

让小童收拾好了地上的碎瓷片后又拿了一只碗倒茶。

“我让你喝!”

一名年轻的剑士拎起茶壶就向着旁边的林子里扔了出去。脱手的茶壶却悠忽转了个圈又回到了桌上。

这人不信邪,欲要再扔,却被身旁的伙伴拉住了。

“这老头有鬼,刚刚我看到他手里的鱼竿微微动了一下,然后茶壶就回来了。”

“你是说……”

正在他们猜测不已的时候,官道上又路过一个马队。

马上也尽都是些青衫仗剑的少年英豪,但领头的确实一位锦帽貂裘的中年人。

中年人远远地就见到了茶棚中立着鱼竿,心中正暗自生疑。目光顺着鱼竿往下一看,顿时疑虑尽消,急忙翻身下马。身后跟随的年轻人虽然不解其意,但也都纷纷照做。

“见过钓剑前辈!晚辈不知前辈在此歇息,险些纵马而实属冒犯。愿钓剑前辈宽恕则个。”

中年人对着持钓竿的老人恭恭敬敬的拜到。

“一人钓尽一海秋——任洋。成名于三十年前,是江湖老辈高手中剑法至强者之一。其一柄钓剑神鬼莫测,变化多端。为人果决,忠肝义胆。曾因不满安东王潘宇欢的霸道统治而独自仗剑杀入王府,且得以全身而退。后遭安东王下发海捕文书,天下通缉,生死勿论。不得已归山隐居。”

书的第一页,就是这样一位敢公然袭杀安东王的狠人。

刘睿影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第11章 【】齐聚丁州(下)

丁州官驿。

“我还不能走。”

“我得走了。坛庭是不介入天下的一切纷争,但并不代表他们足够大度到容忍背叛。”

“您当初为何……”

“每个人这一生总得跟着自己的心活一次不是吗?”

张学究在床头边留下了一个小匣子。

里面静静的躺着两方镇纸和两封信。

一封是给岩子的,一封是给汤中松的。

给岩子的信很厚。每一页纸都吸饱了墨汁,把信封撑得鼓囊囊的。

给汤中松的信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你我之间,两不相欠。

“玩鹰的人常常被麻雀啄了眼。坛庭自认传承悠久能洞悉人性,参破虚妄。其实你白骨学究的名头我向来未曾怕过,我

只是真的真把你当做我的师傅。”

汤中松将信放入火盆中,看着扬起的飞灰念念有词。

身旁的朴政宏肃然中略带些惋惜和心疼,丝毫不见在外时的那种狗仗人势之感。

张学究离开官驿后径直朝集英镇的方向走去。

在一切开始的原点把一切终了。

自然是没有比集英镇更合适的地方了。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坚实。

像一匹孤狼,在广袤的雪地中独自游荡。

他从怀中放镇纸的地方取出一瓶酒和一把折扇,然后大口大口的往嘴里灌着。

酒喝完了,他便开始扇扇子。

谁会在三月份的西部室外扇扇子呢?

自然不是普通人,也不会是一般的扇子。

扇子上画着一副热闹的街市图景,看上去一团和气。

可凑近一瞧,街市上的人都没有穿衣服。

也没有一丝血肉。

全部都是一具具白骨。

张学究越走越慢,扇的越来越快。

扇子图画上的白骨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羽书,好久不见。怎么老了这么多?”

张学究啪的一声收了手中的扇子,笑着转过身。

他一向讨厌等待。

把步子尽可能的放缓对他而言已经是最大的妥协了。

“天寒地冻,叙旧就免了吧。”

“无酒无菜,自然也说不出话。”

“庭主并没有让我下死手。”

“我也没有做好和你同归于尽的准备。”

对方还要说些什么,张学究伸出又掌向前一推。

他看得出张学究这一张并没有用上气力,只是想单纯的制止自己开口说话。

于是他便闭了嘴。

将背上斜背着的长杖取下。

虽然包着布,但是张学究从轮廓外形中便一眼认了出来。

坛庭庭杖。

集英镇,中军行辕内。

刘睿影三番五次的向贺友建要求随军出战,但是都被贺友建以“查缉使大人的安危更为重要”而拒绝了。

虽说贺友建把所有的战报都向刘睿影抄送了一份,但隔着一层纸终归是不如亲眼所见来的踏实。

他就这么望着军营内每日进进出出,往来调度的军队发慌。

偶尔在夜里看到天边传来的火光与喊杀,心里痒痒的。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试问有哪个男儿在血气方刚之时不期待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呢?

和汤中松一样,刘睿影也想打仗。

但是他又怕自己做了逃兵,因为他实在是不能现在就死。

这日午后,辕门外执巡的军士突然告诉他有人在要见他。

刘睿影暗自诧异是谁,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汤中松。

“这家伙,还是耐不下性子来了战场吗……但以他的身份应该不会受到任何阻拦才对。”

还未出辕门,刘睿影的脚步就停住了。

汤中松虽然纨绔放浪,但还远远未到变态的地步。

是不会穿着裙子,大大方方的站在行辕门前的。

刘睿影心里闪过了一个人影。

但是他不敢抬头去望着对方的脸应证。

他想站住身子缓缓神,但是步子却不由自主的往前迈,甚至越来越快。

他一直盯着对方的脚。

一双精巧的挑丝双窠鞋大部分隐藏在裙摆下,只有鞋头微微露出。

风吹过。

裙摆微微荡漾。

鞋的后半部分若隐若现。

他认得这双鞋,更认得这双脚。

自然也知道它们的主人是谁。

但他却说不出来。

刘睿影也分不清这是因为爱还是愧疚。

或者说是爱更多还是愧疚更多。

情感的天平从来没有平衡的时候,总是在左右摇摆。

如果一定要下个定义。

刘睿影宁愿说:“这是我的主人,我的命都在她手里攥着。”

想到这里,才微微好受了些。

使劲把脖子一挺,抬起了头。

“你……”

才说了一个字就卡住了。

“听说定西王属地内出现了一位绝顶的剑客,向整个天下用剑之人都发出了挑战。”

“你也把自己归为用剑的人吗?”

刘睿影终于完整的说出了一句话。

“有何不可?”

“自无不可……”

“但以你的剑……或许……还相差的太远……”

“只要我还没放下剑,就自然有能追上的一天。何况我并不是为了追求那天下第一,我只想用剑杀人。”

“……等你能用剑杀你想杀的人的时候……你离天下第一不会太远。”

“哦?你对自己就这么自信?”

“不……我对自己向来都没有任何信心……但我对掌司之位很有信心……至少现在的这位大人不在当世的任何一位剑客之下。”

“定西王也是用剑的。”

“也不在他之下。”

“既然他这么厉害为何不自立为王?既然这个位置如此难做你又怎能保证你一定会当上?”

“我没有办法回到你的第一个问题,但是第二个问题曾经你已说过相信。”

“……狼骑犯边有鬼。你多保重……”

刘睿影望着袁洁离开的背影苦笑。

他觉得自己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并不是收集证据,协助诬陷袁将军。

而是用错了“情”。

查缉司对他的养育之情。

天目省各位大人的栽培之情。

以及。

他对袁洁的爱慕之情。

回到自己的营帐内后,看到桌上又堆着不少新送来的查缉司迷信。

有两封的信口处涂着鲜红的朱砂印记。

“朱砂痕,索命魂。下了诏狱活死人。断胳膊断腿的满地跑,阎王来了也受不了……”

信中写着三个名字:李韵【李秋巧】,汤铭,贺友建。

越州官道上。

锦帽貂裘的中年人仍恭恭敬敬的拜着。

在没有得到任洋的回答前他是不会起来的。

但是任洋好像并没有回答的意思。

依然稳稳的端着茶碗喝着茶。

那五六个年轻的剑士已经吓得两股战战,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们认出来这恭敬卑微的中年人正是被称为平南第一剑的时依风。

“现在的年轻人真的是太没规矩了。江山易老,山河又几度啊……童儿,你长大之后可不能学的这般模样。”

任洋轻轻的抚摸着身边顽童的头,小家伙儿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在下知道了。”

时依风应了一句,身子并没有动。

此时天色尚早。

伴着风吹雪。

众人却没来由的眼前一黑。

茶棚的其他行人都觉得这雪吹在脸上化掉之后湿溻溻,黏糊糊的。

伸手抹了一把,掌心一片殷红。

再一回神,任洋和小童已不见了踪影。

时依风正缓缓直起了身子。

“呜啊!”

先前那些出言不逊的青年剑士突然齐声惨叫了起来。

捂着嘴在地下打滚的同时还用头猛撞桌腿。

但是疼痛依然如潮水般涌来,一波接一波的往头上冲。

接着抽搐了几下,便静静的躺着不再动弹。

手垂下来露出捂着的嘴,已经变成了一个骇人的血洞。

桌上的一个茶碗中整整齐齐的盛着五条舌头,混着半凝固的紫黑色鲜血,还在冒着热气。

“爷爷,你也要和那神秘剑客一较高低吗?”

“不啦,让他们去争吧。等到了爷爷这个年纪他们就会明白剑终究是外物,剑之名终究是虚名。最关键的,还是用剑的人。咱们来定西只是看几位爷爷的老朋友,听说他们过得都不太好。”

“所以我们不去丁州吗?”

“我们去定西王府。”

定西王府。

大殿的王座上空空荡荡。

马厩中的名马也少了一匹。

桌案内侧有两个佛手翡翠雕成的撑钩,上面捧着星阑剑。

霍望一人一骑,快马加鞭的向丁州赶去。

第12章 【】天为谁春(一)

丁州官驿外的树林。

李韵和汤中松面对面站着。

两人相隔不到一臂的距离。

汤中松已经能闻到李韵身上传来的幽香。

也能感到她身上传来的杀气。

李韵早已收起了媚态,右手紧紧的握着剑柄。

剑身隐没在罩衣内,让人看不出虚实。

“东海云台的拔剑术,号称出剑分海。那夜夜观台伴大人练剑,才知确实名不虚传。”

汤中松向前进了半步说道。

“你为何要这样做?”

李韵咬着嘴唇反问。

说实话,在此之前她从未怀疑过这位纨绔之名倾定西的汤大公子。现在试试摆在眼前,让她自觉颜面无光。

正应了汤中松在帐中看信时说的那句:“玩鹰的人难免被麻雀啄了眼。”

李韵归为云台台伴自然贵为是呼鹰簇犬之人,他汤公子放浪形骸,纨绔叛逆,算上他身世也顶多算个强壮些的麻雀。

但现在,麻雀却有了和训鹰者对峙的权利。还让训鹰者飞了鹰,跑了狗。

汤中松不再开腔,这问题不需他回答李韵也能知晓答案。

他从剑鞘中抖出长剑,当胸横卧。

既然知道对方的拔剑很致命,那就要先下手为强。

李韵看到汤中松拔剑,手上的力道不自主的又紧了三分。

她依然没有想好是否该出剑。

剑出。

血飙。

人头落。

那自己在定西将会迎来无穷无尽的追杀,将直接面对定西的至强者——霍望。

“你没有赢我的可能!”

李韵仍在出言阻止。

但是汤中松已经出剑。

不管他是何时才用的剑。

只要了用了剑,就绝不会让它凭空出鞘,无功而返。

此处临近官道,如若开战必定响动极大。

李韵看着面前的青年,才知道顽劣的躯壳里潜伏着一个无穷黑暗的深渊。

他在用自己的命做一场豪赌。

他赌李韵不敢杀他。

更赌一定会有官府或外来的江湖豪客发现此处的对战。

还赌定西王。

赌他再也无法坐山观虎斗。

人,永远是感官动物。

剑客,永远追求至强。

所以光是白纸黑字的描述远远不够。

必须要让他们看到,听到,触摸到。

看到漫天的剑光,听到交击的金戈之声,触摸到雄浑凌厉的剑劲。

这样才能挑起他们体内所有的嫉妒心,攀比欲。

最终统统转化为自大的求胜感。然后不遗余力、不留退路的杀向李韵。

杀向这位在《定西通览》中大言不惭,睥睨众生的剑客。

汤中松一剑从左至右横砍。

同时左膝微弯,右腿绷直踢出,脚尖在雪地上划了一道弧线,扬起地上的落雪,在两人之间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隔膜。

但是这一起手式,便不知要苦练多少年。

身体的上下两部分向截然相反的方向运动,手砍脚踢,配合的天衣无缝。

“难道全丁州府城的酒馆,妓院,赌坊全都是武馆吗?”

李韵做梦也想不到汤中松会有这般宗师的派头与身手。

他双眼死死地盯住李韵手里的剑,准确的说是剑柄。

剑尖是虚招,只有剑柄的动作才能真正看破一个人的路数。

李韵向后一仰,雄浑的劲力刮的她青丝乱舞,脸颊也有些生疼。

忽然又觉得头顶处多了一团阴影。

原来是剑劲在被她避过之后仍旧不减其威,接连砍断了三棵树。且这三棵树城网状向李韵扑来,显然是汤中松设计好的。

剑法讲究飘逸灵动,腾挪轻巧,一击毙命。

并不是久战之技。

依李韵的见识也诧异汤中松如此威力巨大的剑招。

但她依没有拔剑。

左手撑地,让身子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儿,落在了三棵树之间的缝隙中。

脚刚站稳。汤中松又双手握剑,纵身跃起,自上而下劈砍。

李韵退无可退,躲无可躲。

只得拔剑相挡。

“嘿嘿!”

汤中松眼见李韵拔剑,不禁冷笑了两声。

两剑相交时,汤中松借着李韵的阻挡之力在空中一脚压在剑刃上。

一股巨力传来,李韵被震得后退了两步。

汤中松并没有借势继续出剑,而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两人周围飞出的气浪已经冲过了树林的阻挡,将旁边官驿内的营帐都拔了几座。

剑为双刃,这是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常识。

汤中松手中的剑虽比不上李韵的星泽,但也一定是一柄切刚断铁的利刃。

可是他竟然一脚踩了上去。

李韵有些心慌。

人们对于未知总是如此。

不可思议的身手加上诡异的剑招。

这位汤公子的身上还隐藏着多少秘密?

“刀剑刀剑,刀剑本就不该分家。谁说这刀剑一定要是两样东西呢?”

汤中松用左手食指在剑背上轻轻一弹说道。

“你用的不是剑招,而是刀法!”

李韵一下明白了过来,汤中松如此大开大合的招式是把刀法用剑施展了出来。

并且这剑也是特制的,可以说是真正的独一无二的“刀剑”。

刃薄、窄,背宽、厚。

既能像剑一般灵敏的刺、削,也能经得住施展刚猛强硬的刀法。

汤中松看着自己的“刀剑”,满意的点了点头。

“听说江湖中有一前辈,号称是狂刀绝剑。但他不过是左手剑右手刀罢了。相比之下,我这才是真正的狂刀绝剑!”

李韵将罩衣一抛,在空中挽了三个剑花。

起码百招之内,她都没有必胜的信心。

可是汤中松却把“刀剑”换到乐了左手,然后用剑刃的一侧狠狠的对着自己的右臂劈了一剑。

这一剑深可见骨。

顿时血流如注。

汤中松惨叫一声向侧方倒去,把那把“刀剑”压在自己身下。

“公子,你怎么啦!”

官驿方向,朴政宏和姜恒娇带着大批军士赶来。

看到汤中松身受重伤到底不起,朴政宏连忙脱下身上的穿着的毛皮大氅盖在他身上。

李韵提着剑苦笑。

从她离开集英镇开始,就已走进了局里。

“你个臭婊子竟敢拿剑砍我,你给我等着!什么花魁大家,我让我老爹把你充了军妓!”

“你们还不快将她拿下,算了算了。凭你们的武功制不住他。政宏你快跑!回丁州府,告诉我娘和我老爹。他唯一的儿子被个妓女砍死了,让他们一定要为我报仇啊!!!”

汤中松像个耍赖的死狗一般躺在地下又哭又叫。

但胳膊上的剑伤却是做不得假的。

姜恒娇和李韵虽是好友,但职责所在不得已也拔出了剑对着她……

汤中松觉着自己的头有些发晕,这是失血过多的表现。

但他丝毫没有运功来止血。

谎话要编完整,做戏要做全套。

这是汤中松一直奉行的理论。

对自己下死手般发狠,也是一种最极致的隐忍。

李韵看着汤中松的表演,突然漫上一股疼惜之情。

“别逼我……”

李韵对姜恒娇说道。

姜恒娇的眉头凝成了一个疙瘩,本就冷俏的面庞现在更是煞气逼人,但是却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李韵,还是解释清楚为好。”

李韵没有回答。

她重新扬起了手中的剑。

右臂高高举起,袖子落了下来,露出大半截如羊脂玉般温润的手臂。

剑尖朝天。

“我云台的拔剑术确实非同一般,你……”

这句话是自己钻到汤中松耳朵里的,他已经没有力气主动去听了。

他睁大了眼睛想看个究竟,无奈却昏死了过去。

天空中堆着厚厚的云层。

乌黑的颜色好像晚上的东海。

李韵的目光顺着剑尖的方向望着这片云海发愣。

接着突然调转方向,朝着定西王府的方向一剑辟出。

这一剑。

无风。

无光。

也无劲力。

云海依旧浓稠,天色仍然黯淡。

定西王府。

任洋带着孙子已经进了定西王城,远远地都能望见那雄伟的王府虎踞龙盘的卧在内城的正中央。

轰隆两声巨响。

整个王城的人都不明觉厉。

王府内的人乱作一团。

因为大殿屋脊上的两条蛟龙飞檐,不知何故突然掉了下来。

任洋眯缝着双眼,面露微笑。

他看的很清楚。

那飞檐,是被剑削掉的。

定西官道上。

霍望紧紧的扯住缰绳,对天反手就是一剑。

“哐啷!”

霍望手中的剑断了一半。

他呆呆的看着自己王府的方向。

“混蛋!”

骂声刚落,四周传来一阵扑簌簌的声音。

无数的林鸟被霍望这一声痛骂震死,从树上掉下。

砸在积雪和落叶中。

集英镇外。

张学究一把白骨扇左右腾挪,上下翻飞。

端的是针戳不进,水泼不入。

奈何扇子终究是短打兵器。

江湖有言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在丈八庭帐虎虎生威的猛砸狂捅下,张学究不停地后退。

“只要不让他近我三步之内,他那首惊天泣鬼的打穴功夫便无从施展。可这般挥舞庭帐,我的气力也消耗甚快,必须速战速决!”

张学究依旧持扇左右格挡,脸上看不出一丝急躁担忧。

脚下步子虽不住的倒退,可却张弛有度,纹丝不乱。

他每一扇都打在这庭帐的六尺七分处。

这一位置平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但只要庭帐一动起来,这一处就如毒蛇的七寸,人身的穴道一般要命。

扇骨打在这里,四两拨千斤。

张学究自知这些年气力大不如前。

又甚至坛庭的行事方式、流程。

因此这一招一式,早就在脑海中演练无数遍了。

何处上前,何时退让。

下盘横扫还是攻其面门。

当下使出来,就如同对练一般。

第 13章 【】天为谁春(二)

“羽书,你未免也有些过于托大了吧!”

已经在树枝上挺过了一个冬天的枯叶,全部都被二人掀起的气浪所打掉。

风更大。

雪不住。

两人像立在荒原上的两尊雕塑。

云压的更低了。

本来回春的天气又变得寒冷异常。

放眼望去

万里皆是灰白。

定西的冬天本就是没有虫鸣鸟叫的。

天光已然快到尽头。

剩下的几道亮,残照下来。

两人已鏖战多时。

此坛庭中人渐感气力不支,因此立杖拄地说道。

其腹内暗自调一口丹田之气,散化至四肢经络。

让本已微微有些酸胀的关节筋肉又重新恢复了活力。

但这句不满却不单单是为了自我调吸。

张学究到目前为止,在对战中仍没有打开白骨扇哪怕一格。

仅仅是用侧面的扇骨,就防住了他所有的攻势。

两人周围数十丈的范围内都不再有任何积雪。

甚至地面的泥土都如开春的耕地一般,被新翻了一遍。

“白骨扇,白骨扇。尸山血海手一翻。”

“一扇扇得愁云惨,二扇天下不宁安,三扇过后无虫鸣,四扇莫与世人看。”

“你,当真要我开扇?”

张学究把玩着扇坠,轻轻揉捻着。

他有些后悔把那两方镇纸送了出去。

但他也知道,仅凭镇纸是无法防住庭杖之威的。

对面之人并不做声。

他紧了紧牙关,抄起庭杖便对着自己的小腹砸了下去。

“噗……”

一口鲜血喷出半丈有余。

“破元提罡。”

坛庭禁术之一。

施术者在自身丹田内练就一个小丹田,所谓别有洞天。

当本源丹田内的元已被抽干,施术者又气血不足时,小丹田内充盈着比本源丹田更加强力的精血,称作罡。

一般作为路遇强敌时拼死反击之用。

但是他显然没有达到破元提罡的地步。

张学究并没有对其下死手。

但是他竟然用庭杖主动击碎自己的丹田,以此来激发小丹田内的罡,换取更强的战斗力。

“难道打败我真的这么重要?”

“以至于可以放弃你心中一切的珍惜与信仰、一辈子前进的资本?”

张学究不由得想起他追随初代庭主的日子。

那时的坛庭可谓至公至允。

忠实的观察、见证、记录着这片天下发生的一切。

每一职级并无尊卑之别,只有分工不同。

庭主虽名义上位坛庭之主,可实际和芸芸庭众一样,毫无特权更不趾高气扬。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坛庭竟然变得如此利欲熏心。

庭主宛若皇帝,上下之间因职级不同而有着天壤之别。

为了上位,坛庭内部竟然发生了朋党之争。

这些在张学究眼里都是不该发生且绝无理由发生之事。

原本超然物外的坛庭,现在竟然沦为和世俗小国一般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以至于让这位坛庭元老彻底失望,断绝了所有念想出走坛庭。

现在,一位坛庭的中流砥柱就在自己的面前强行破元提罡。

只是为了得到一个“我击败了昔日最强庭令”的虚名。

武者的丹田就是性命之根本。

破了丹田,他终其一生都无法寸进。

“现在,我够资格让你开扇了吧!”

他抹了抹嘴边的血迹,重新操起庭杖。

“够了……”

张学究面露不忍,嘴唇蠕动了半时天才吐出这两个字。

张学究唰的一声将白骨扇一格。

左手变换着一个又一个玄妙的指印。

“贪、巨、禄、文。”

“廉、武、破。”

白骨扇中七枝扇骨霎时飞出。

七尊萦绕着紫气的白骨从扇面中幻化而成,个个身披盔甲手持利剑,向前扑去。

对面之人看到迎面而来的诡异强敌全然不惧,反而面露兴奋。

马步横蹲,将庭杖大力横扫。

这一杖依然是先前的旧招。

可当下使将出来,天地之间除了灰与白又多了第三种颜色。

青。

青色最容易让人产生静谧安稳的感觉。

但是透过这层平缓,确是无穷无尽的血色杀机。

这一道青,在脱离庭杖之后竟自主动了起来

犹如腾蛟,宛若起凤。

青光化龙尾部一甩,直接拍碎了两尊白骨战士。

接着又张开大口吞下两尊。

随后龙身急剧膨胀,和剩下的三尊一起化为了点点光华,散落四方。

“一扇扇得愁云惨,不过如此。哈哈哈!”

眼看挡住了张学究的第一击。

这人狰狞的笑着。

随即两腿盘上了庭帐的底端,像蛇一样缠住了庭杖。

他的时间不多了。

“舍身一击!与庭杖合二为一,用自身仅存的罡来发挥出至强的一击。”

犹如烟花般,绚丽后即是衰败。

张学究淡然的看着向自己击来的“人杖。”

左手食指在虚空处一点。

这一方空间浮现出了圈圈涟漪,随后又被凝固冻结。

“人杖”便停在空中进退不得。

“你与我的差距,不是破元提罡就能拉平的。不过……”

张学究把手中的白骨扇“唰”的一声全部打开。

脚下步伐飘摇,暗合天外星图。

“北斗加身,紫微坐宫!二扇扫尽天下浊!”

一扇拍出。

一路风火。

整片大地犹如水面一样裂开。

直直的通向目光不可及之处。

这人看向张学究。

发现他依旧没有丝毫疲惫之色。

便知道就算是这一扇,也并没有消耗他多少气力。

或许只是平平和和的随后一扇。

“你竟然……”

“我知道了……”

一股绝望从他心底里升起。

比破元之后再无法存进的绝望更深。

当你觉得自己和对手只差一点点的时候,你会嫉妒,会轻视,会奋起直追。

当你知道你和对手相差不少的时候,你会孤注一掷,你会撞破南墙也不回头。

但当你知道你和对手是天壤之别,云泥之差的时候,你会绝望,你会心如死水,会从内到外被严寒一点点侵蚀个通透。

张学究收齐了食指。

没有了阻挡,对方的舍身一击正正的打在了他的左肩。

然后如烂泥般掉落在地。

“终究你还是打到我了。你也该知足了……”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事实。

听完这句话后,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张学究收起白骨扇,向着地面轻轻一划,土地平平整整的降下去一块。

张学究将这人轻轻的放了进去。还把庭杖插在东头,面向坛庭的位置。

定西王府门口。

王府新修的气派大门此刻紧紧的闭着。

上面一个个新鲜光亮的铜门钉反射着冬日的暖阳,像剑一般射向每一位朝这看的人的眼睛。

蛰的人们纷纷用手侧挡,不自觉的缩了缩脖子。

任洋来到了仿佛门口。

穿着那一身破袄。

扛着那一根钓剑。

带着那一位小童。

“嘿嘿,这门钉可真亮!炒几个拿回去当弹子玩儿正好!”

任洋的孙子说着就走上前去。

任洋静静的看着,并未阻拦。

这小童从提着的鱼篓中掏出个鸟笼状的东西。

上面拴着精钢丝变成的绳子,足足有他一半胳膊粗。

“鸟笼”向下耷拉着。

就像被雨水浇湿的衣服。

小童提着钢绳轻轻一抖,这“鸟笼”顿时就精神了起来。

从顶往下全是一圈圈短刀,像炸毛的刺猬一般。

他看了看这五扇大门,似乎在挑选着哪一扇门上的门钉更加漂亮,更适合用来做单子。

但是看来看去也没有比对处那一扇最好,不由得有些烦躁,回过头把问询的目光转向自己的爷爷。

任洋微微一笑,任凭他自己胡闹。

小童有些赌气的降“鸟笼”信手一抛,扔过了高高的院墙,随即“啪”的一声从里面反扣在门上。

这门板可比他身子骨加起来还厚实的多,竟然被他一下扣穿。

小童把绳子反背在背上,像黄牛耕地一样使劲往外拉。

看着架势似乎想要将这个定西王府的门面全部拽倒。

“好啦好啦,你既然喜欢带两个走就好了。何必把这门庭都毁了呢?要知道,这门庭就好比一个人的脸面。定西王府的门庭就是这地定西王的脸面。如果你把定西王的脸毁了,你说他会怎么做?”

任洋一把顶住孙子的头说道。

“他会气的发疯,然后哇哇乱叫的说要杀掉我。”

小童说着,头往旁边一偏移,从爷爷的手中脱离出来继续朝前生拉硬拽。

任洋对这孙儿除了满眼的宠溺以外,再无他言。

“哐啷!”

被“鸟笼”扣住的那扇门从里面被硬生生的拽掉,飞了出来,还砸烂了半个门庭的高檐。

“定西王府”

四个字只存其二。

“唉……”

任洋摇着头叹了口气。

“对不起了霍望。我真的无心与你为敌,只是想来探望一下老友而已。可如今,即便我在说什么也是多费口舌而已。”

他不是一个自找麻烦的人,但是麻烦始终跟着他。

从年轻到老都是如此。

当年在安东王属地。

他只是听说安东王新娶的妾室乃东海之滨第一美女,可谓天香国色。

便忍不住的想去看一眼。

他发誓只是为了看一眼。

毕竟如此没人今生已经错过,但若再不一饱眼福那真是生平一大憾事。

可惜安东王并不是一个大度的人。。

不过也没有一个男人会将自己过了门的女人随意借与旁人欣赏的。

东西王府的五扇门已开了一扇。

任洋却又不进去了,索性原地盘腿坐下。

看了一眼府内向门口处疯狂涌来的军士。

有看了一眼定西王城城门的方向。

最后看了一眼身后正在用短刀把门钉一个个起下来的孙子。

然后默默地把已缠在钓竿的上的剑和线一圈圈解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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