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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星》


序章 仙人抚我顶,结发觅长生

深宫之中,在那朱红高墙,琉璃绿瓦之间,一位稚童在小院子里安静站着,抬头凝视那一成不变的四角的天空。

除了风声和叶落的声音,稚童呆立良久,才终于听到其他的声音:

“小皇子,你昨日要看的书,奴婢给你找到了。”那招呼他的声音很清脆,小皇子抬起头,院门处一名女子亭亭玉立,应当是笑魇如花的模样。可惜,任凭小皇子睁大了眼睛,也看不清那个服侍他多年的丫鬟的脸。

这么些年,所有一切如在云雾,他只知自己是个落魄失意的皇子,自幼年起便如软禁一般囚于这一方天地之中。似乎他的所有记忆,都是从这一座死气沉沉的院落之中开始,他生来便是属于这里。

不过一切似乎也没那么糟,他在这里虽然没有华丽的衣裳,没有珍贵的配饰,没有有趣的玩物,永远是一袭白衫的代罪之身,但红烛总能找到他想看的书。书中自有万物生灵,书中自现世间百态,稚童便在这一座小小院落慢慢成长,从孩提长成少年,少年续起一头长发,便又慢慢长成青年。

一切都安好地随波逐流,这一方院落,便稳稳当当超脱于整个尘世。只是无数个入睡之后的夜晚,每当他在梦中想起未曾见过的父母,还是会有些感伤。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从幼年起便只配被束缚在这一方小小院落之中?

听红烛讲,自己的母亲依旧是当朝皇后,父亲被盛誉为千夜皇朝万古明君,那么自己究竟为何生来便获了罪?

他不恨自己的父母,或许他们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吧。只是他还是有些委屈,委屈得一次次于夜深人静时,从沾湿的枕头上哭醒。

及冠那一年,不知自己生日,只是按着年份计算自己年纪的年轻人盼了一年,日日只在院门处坐在门槛上读书。从晨鸡报晓到日落西斜,始终没有人来。

那一年后,年轻人面对始终看不清脸庞的红烛反而多了些笑容。他从最开始笑得让人心疼,慢慢练习着,一年两年过去,便真的好像天真无邪了。年轻人自己都不太清楚,他这样是为了骗那个始终无法真的升起亲近之意的丫头,还是为了骗一骗自己。

又是一年年过去了……

这一日清晨,年轻人在石桌旁饮茶,他笑着望向那一袭红衫,将最大的秘密也当作笑话说给了红烛:

“红烛姐姐,过来坐,与你讲个笑话。”

红烛停下打扫院落,原地站着,应当又是笑容灿烂。她微微偏头,依旧如同初见时那样古灵精怪,这么多年似乎从未变过:“小皇子你说吧,红烛听着。”

枫卿童将茶水一饮而尽,睁大双眼,望着红烛那模糊不清的脸:“这么多年,虽说读了很多书,学了许多东西,却总觉得脑海中被人蒙了层纱,不曾真的好好想想,我的一切生活都像是被安排好一样随波逐流。”

“小皇子在说什么,红烛听不明白。”红烛语气疑惑,她说听不明白,不是作伪。

“没事,你继续听着就好。每日夜晚,都有一位白发神仙出现在我梦里,教我术法武艺,教我清静无为,教我飞升之道。明明是梦里,偏偏那时我才觉得自己真的活着,才有些想起什么东西的迹象。但每当次日清晨,便又将一切都忘了,如此往返,已是二十一年。”

年轻人再一次望向那湛蓝无暇的天空:“阴晴雨雪,天空似乎每天一样,但其实又每天不同。”

红烛也随着年轻人的目光,抬头望向天空,她的目光似乎有些痴了。

年轻人握紧茶杯,眼眸深邃:“红烛,我终于能确定了,我终于能确定了……”

他微闭双眼:“昨晚的夜空,与四年前我及冠时,除夕那日的夜晚,是一样的。一模一样,不

光星辰排布,连那只夜间的飞鸟飞过的轨迹也一样……可如今,明明只是夏天,星辰排布怎么会一样,飞鸟如何会重现……”

那年轻人站起身:“思维混沌了这么久,昨晚做梦时有了一线清明,我看到的不是深宫高墙,不是金碧辉煌,也不是这里的冷落静谧,是那连天的战火和一张张凶恶的脸庞,在那战火之中,只有一个女孩牵着我的手,我唤她作姐姐,她护着我直到衣衫尽红……我感受到,她还活着,她还活着,那才是我真正的记忆……”

背过身,轻轻将茶杯放下,年轻人负手站定:“师尊,我醒了,放我出去吧。”

年轻人话音一落,周围一切如背阳的长年积雪遇到最炽烈的阳光,缓缓消融落幕,露出青山绿水,林间草房。

红烛不知所措,保持着惊愕的面容同样缓缓消融,最后剩下一张红色剪纸。年轻人握紧了拳,没有回头去看那少女。

一位白发仙人凌空虚立,轻轻握住那张剪纸,收入袖中。

“镜花水月,化生为人。”

“你醒来比我想象的要早……不看一眼她的模样?虽然于这个丫鬟来说,只是她的残念和记忆陪了你二十一年,不算真的是她,但也算是她。”

“不看了,无灵之物,如机器一般……”

年轻人面色纠结,沉默良久,终归没忍住:“战火之中,红烛最后,死得可干脆?”

既然这个丫鬟只剩残念,必当是死了,年轻人只希望,她死得痛快一些……

那老仙人有些无奈:“第一关,你就不曾过了。我日日戒你不得有凡念,当铁石心肠只有大悲悯,全都忘了?”

年轻人摇摇头:“不曾忘了,只是觉得这件事该做,成仙之前也要先为人。”

“别人说这话都无半点错处,偏偏你不同。”老仙人语不惊人死不休:

“你没有做人的机会。”

“山间修道寡欲二十一年,我希望你生来只剩大悲悯,不得有任何凡尘挂念,这是你唯一有未来的路,明白吗?”老仙人不似“梦中”那般眉目可亲,此时神色严肃。

年轻人不说话,转头面向那位其实已经教导他二十一年的师尊,心情渐渐平复,深深作揖:

“修道悠悠二十一载,皆为南柯一梦;弟子生平,求师尊解惑。”

老仙人将一柄俊秀长剑抛向年轻人,那雪白剑鞘上有着流云花纹,品相极好。年轻人接下长剑,微微出鞘,便有剑气纵横,冰凉入骨。

老仙人在前方凌空虚踱,年轻人便手握长剑跟在师尊后面。

“如你所见,你这些年的经历,耗了光阴,却只是在幻境中跋涉。但也不是一无所获,武道登高,博览群书,连莽金皇朝的阵法修行也不曾落下。这些年,你只是在走另一种可能,另一种当年你父皇母后没有去选的可能。”

年轻人眉头一跳,没有作声。

老仙人将一切尽收眼底,但也只是继续缓缓前行。

“你是千夜皇朝的皇子不错,可惜,你是帝王家最忌讳的孤煞星命。孤煞者,为大灾大祸之兆,历年孤煞现世,必将有血雨腥风,而孤煞星命降生于帝王之家,你是第一个。”

“从皇后怀上你之后,你的星命所属便暴露,朝堂文武皆要杀你,你父皇一人不惜与满朝文武为敌,也生生将你护下,直至你降生。后来朝堂崩坏,千夜覆灭,你父皇最后托我将你带走。于是二十一年来,你便在这山上。”

老仙人说得简省,年轻人再问,也只说详情不清楚;但年轻人知道,千夜皇朝在短短的时间里便倾颓,与自己有着不可推脱的关系。

“覆灭千夜皇朝的是千夜皇朝自己的边将家族王氏,并不

是对峙千年的莽金皇朝。如今王姓为皇姓的东苍皇朝基本取代了千夜皇朝,在二者之间,原属千夜皇朝的北疆割裂出去,成为隔离两大皇朝的缓冲之地。”

年轻人抬头:“师尊为何与我讲这些?”

老仙人轻轻下落,第一次脚踩土地,缓缓踱步到年轻人身后:

“你为孤煞星命,滞留凡间只会害人害己,唯一的活路,便是打通一条我只走了一半的路,飞升超脱,再无挂碍。我要你去千夜皇朝旧属版图,为天下苍生做五件事,还清二十一年前那场战火留下的亏欠。”

“在这之间,不得有人情冷暖,时刻铭记你特殊的命运,莫与天斗,还清亏欠即返程来此,我助你飞升。在完成五件事之前,或是身陷世俗泥沼不得自拔,你便都不必再回来,你寻不到我。至于你始终记得的姐姐……莫去寻她。”

“除了我早年的佩剑落云之外,我再予你一柄由千夜虎符铸成的符剑,它虽不能杀敌,却能告诉你,何事可做,何事不可做。不过它终归是死物,山下诸事,最后皆要看你自己的决断……”

老仙人话语不停,嘱托不断。虽然真正见面只是今日,但其实是他封存了年轻人的记忆,看着年轻人一点点长大。此时,老仙人也只是一个看着家中后生远离家乡,来此送别的长辈,鞋袜之上,沾上尘土。

年轻人默不作声,他与老仙人并不是只有师徒之名,这么多年,确确实实是师父在一次次教导着他。

听着老人的话语,年轻人轻声打断道:

“师父,我该上路了。”

那老人便停下手中动作,重新凌空而起,只是鞋袜之上的尘土并未拂去:

“千夜皇姓为枫,若不嫌弃,此后,你便唤作卿童吧。”

枫卿童点点头,深作一揖,转身下山而去。

一朝梦醒,恍若隔世,入山出山,如在一朝之间。那位皇朝遗孤,今日已是腰佩长剑,白衣飘飘,面容俊朗的年轻男子了。

背上头发看似如往日一般随意披散,其实中间以一枚碧玉环拢起一束黑发。枫卿童摸了摸那玉环,普通材质,也没什么神异之处,但因为这一枚普通玉环,心中便多了许多暖意。

东苍皇朝……枫卿童深呼吸一口气,权且将国仇家恨尽数放下,将身上背负的、包括红烛在内的无数性命记挂在心里,只去完成亏欠下的五件事。

仙人抚我顶,结发觅长生。

……

山巅之上,道号落云的的老仙人望着那年轻人背负世上最可怖的星命远去,默不作声。另一边上山的石阶之上,一位黑衣中年人不请自来。他面若刀削斧砍,棱角分明,望一眼便似有一副肃杀之气。

老道人缓缓转身,打了个稽首。那面容硬朗的中年人朗声大笑,抱拳道:

“一介武夫,见过同道前辈。”这世上,还能被他称作同道的,只有面前这老者一人了。

可老道人却微微摇头:“不是同道。”

那中年人也不恼,回击道:“也是,我可不会为了一个年轻人自降道行……”

如此,那中年人言语之间也不再忌讳,开门见山道:“老帝师,我寻你很多年了,今日终于因为那小子,我才得了你的一缕气机寻到此处,怕是不能无功而返。”

老道人点头微笑:“老朽身体残破,自然不是国主的对手,但真就这样将我打杀了,似乎对国主也没有太大益处。不如……国主静下心,与老朽下一局棋?”

大袖一抚,棋盘棋子便显现在那石桌之上。

那国主一语拆穿:“想借与我争道之事光明正大关切世俗尘世?也罢,大道争先,我执黑。”

“贫道执白。”

第一章 亦家有剑世无双

北疆,王氏南下夺江山时,被割裂出去以迟缓莽金铁骑南下步伐的广袤地界。如同一枚弃子,在多年战乱之中,只剩重重荒山险崖。如今夹在两大皇朝之间,疆界之内流寇横行,各自称王称霸,为祸一方,却始终无人管制。纵眼天下,北疆成了最水深火热之地。

同样有弃子身份的,是当年此处声誉遍及天下的铸器世家亦氏。二十多年前的混战,令这里的一切都变了

昏沉的火光将年轻人苍白的面色映成红色,他**着上身,狠狠地挥舞着手中的铁锤,一锤又一锤的轰击着面前黑色的铁块。

汗水已经将他健硕的身体彻底打湿,他的手臂控制不住得有些颤抖,但他的神色仍然坚定,锤法更是精密如初。那一锤又一锤准确无误的敲击,将本来巨大的铁块不断轰砸精炼,最终化为拇指大的铁精。

长出一口气,将巨大的铁锤放在一边,亦南星蹲坐在铸造台旁边,静静的望着那一丁点的铁精,有些心酸。落魄和荣光,在大势之中,都是转眼之间的事情。哪怕是再如何庞大的一个世家,依旧如同狂风巨浪中的舟子,何去何从由不得自己。

早些年间,铸造中那一次次的挥锤,还能让他短暂的忘掉亦氏的困境,全身心沉浸在这唯一的快乐之中;但自从真的成为亦氏的掌舵人,他就再也没有过那种感觉了。他很累。

白天无休止的工作后,再在这漫长的深夜里,在这逼仄的地穴中,压榨出全身最后的力气,每天可怜兮兮的攒下一丁点铁精。

狼狈,落魄,这些词语,都已经不足以形容曾经贵为铸造界魁首的亦氏,今日所过的生活了。

头顶上响起脚步声,亦南星终于站起身,披上破旧的布衣来到地穴口,打开了门。

门外是他宗族中的叔叔,亦尘云。深夜之中,也只有他们叔侄二人才会偷偷来到这座隔音最好的铸造所,攒下亦氏未来的丁点希望。

“铁精呢?”

亦南星拿出那块已经变作银白色的闪亮铁精,神色有些掩不住的疲惫。遮住健硕的身材后,更显疲态。

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虽然疲惫,但眼神安静的吓人:

“这一年的铁精,够造一把剑了吗?”

亦尘云接过那一小块铁精,望着这个刚刚及冠就担负起整个亦氏未来的侄子,眼神复杂。将铁精放进衣服里,他抬起头,遥望那一片黑暗的北方,道:

“再等一日。”

亦南星深吸一口气,没有说什么。

亦氏曾是千夜皇朝铸器界的权威,但在面对来自北方的叛乱时,南方的千夜皇朝根本无暇顾及太过靠北的亦氏;亦氏也不能苛求什么,因为千夜最终,

甚至连国都都没能守下。

每当想到这里,亦南星总是心情复杂他不怪千夜皇室,因为据说十八年前的那一战,千夜皇室一个都不曾留存下来。相比较而言,北方的亦氏还有些星星之火,好得多了。

现在亦氏夹在南方新兴的东苍皇朝和北方一直强大的金皇朝之间,被北疆的悍匪偷偷困在这弹丸之地,得不到一点额外的资源,其实也是好事终归不用被更强大的势力觊觎。

亦南星突然为自己的想法一滞:好事?好事?!

每日被人当猪狗般驱使,为一群土匪铸器,是好事?每日被逼着交出亦氏九铸之法,不交出去便永远被困在这里,看着无数亦氏族人活活病死,交出去便全部没有活路,是好事?每日吃不饱饭,苟且在那人的阴影之下,是好事?

亦南星心一横,望向自己身边的叔叔:“叔叔,我不想再等了!今晚,我就要补齐最后一把剑!”

什么时候,自己竟然也对封锁亦氏的匪徒王嗔生了惧意?亦南星发现,被奴役漫长时光后,人会开始麻木,开始退缩,他知道,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亦南星望向亦尘云:“这样拖下去,根本不是办法。已经十九把伪神兵了,加上今天这把,就是二十把!”

亦尘云神色微变,而后苦笑:“事到临头,总会踌躇,怕犯什么错。叔叔老了,心志也熬没了,将亦氏的船舵交到你手里,终归是没错的。”

说做便做,二人将这一年来攒下的铁精全部找出,重新来到铸造地穴。亦南星眼中升腾起冰色的火焰每一年,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那样为自己姓亦感到骄傲!

“准备好了吗?”亦尘云望着亦南星,有些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

亦南星没有说话,双眼闭合,调息一阵后,豁然睁眼,他的身上升腾起一股冰蓝色的灵力:“来了!”

大锤在亦南星手中像是没有了重量,亦南星的每次挥锤,只有更快、更准、更狠!那一锤又一锤的轰击,将锤下的铁精彻底降服,火星飞舞之中,一把神兵越来越明亮!

火舌燎人,亦南星像是完全感受不到那股炽热,他的眼中,只剩下那柄锤和锤下即将降生的神兵利器。当亦南星挥锤的速度达到顶峰之际,亦南星爆喝一声,将全部的灵力倾注到那一锤之下,一声巨响,那巨锤瞬间裂成碎片,长剑的剑光照亮了整个地穴。

亦氏九炼!

亦尘云浑身颤抖,热泪盈眶,完全不在意那把毁坏的铁锤会暴露一切,因为明天,亦氏会豁出一切!谁还记得啊,谁还记得当年在千夜境内无人不知的一句童谣

亦家有剑,世无双。

亦氏深谙锻造之法,从低到高分九

锻,九炼,九铸,分别对应灵器,法器,神器。出自亦氏之手的灵器、法器皆为上品;亦氏最辉煌时,天下成名神器,半数出自亦氏之手。至于九炼而出的伪神兵,则属亦氏独创;王氏南下,劫掠亦氏消耗性的伪神兵无数,在与千夜皇朝交战时发挥了几乎决定性的作用

当晚,身为亦氏族主的亦南星暗中将每家的亦氏青壮集结在一起。当明晃晃二十把伪神器呈现在众人面前,所有人都吸了一口凉气。他们完全不知道,这位年轻族主何时竟得到这么多神兵。这批伪神器上的杀伐之气已经透出,充溢在整个房间。

“明日,王嗔身死之日。”亦南星眼神冰冷,抽出一把长剑,一剑划破手掌,率先用亦氏祖脉鲜血破了神兵禁制,一时间剑光大作,那把剑嗜血一般,微微染成红色,更加透露出危险的气息。

“神兵是亦氏最后的荣光,也是最后的希望。灵力薄弱又如何,难道你们想要祖祖孙孙困在这里,直到亦氏彻底绝灭?”亦尘云两鬓已有些斑白,他言语平静,却深深震撼着房间中的每一个人。言语之间,一把伪神兵便在他手上开了禁制。

“杀了王嗔!”一名中年男子声音低沉,如怒狮低吼。他胡子拉碴,衣衫邋遢。行尸走肉一般的他此时双眼通红,一把抓起一柄大刀,直接握住了刀锋,顿时鲜血直流,浸染了整个明晃晃的刀身,杀气四溢。他曾有个妻子,两口子在压迫之下其实也能勉强糊口,妻子是他最后坚守的寄托。可有一天,他的妻子忽然在亦氏村落之中消失了,他不顾村里人的阻拦,疯了一般直接冲向王嗔的营寨,回来时断了一条腿,也没了所有的精气神。没有人问他在营寨之中看到了什么,大家平日里都心照不宣地照拂着汉子。但今日此时,他绝对是最想杀了王嗔的那个人。

亦南星拍了拍汉子的肩膀,接着扫视众人。与亦南星一起长大的两个年轻人顿时会意,他们早早就被拉入亦氏“长老堂”,也早就知晓伪神兵的存在。此时二人当然当仁不让,一人抽出一把伪神兵,一个一言不发,一个则列出了众人在王嗔的压迫之下受到的无数屈辱。

众人陷入沉默,只是这沉默中,孕育着一股力量。

“杀了王嗔!”

“杀了王嗔!”

这一次,不知是谁先开了口,一时间热血激荡,众人终于认可了亦南星疯狂的决定。亦南星对着那最先开口的中年人点点头,而后手持长剑,在众人之前缓步出门望向北方,目光深邃。

他的身后,是近二十年积累的刀剑交错。

不远处一座房顶上,前几日借宿于此的一道白衣抱剑而立,将一切尽收眼底。他的腰上挂着一柄金色小符剑,微微闪烁着金色的微光。

第二章 惊变

晌午已过,太阳已经下了山,天边只剩下一丝微光,昏沉的暮光中,亦南星和被他召集起来的近二十个亦氏青壮,一同趴在一个土坡后面,屏气凝神。

他们前方不远处是一座高高的城头,在荒凉的北疆高傲的矗立。

这些面黄肌瘦的汉子面色沉凝,手中是闪着寒光的伪神兵,全都随时准备把命豁出去。就是这样一群亡命之徒,为首的亦南星却有些格格不入。他面色苍白,身形修长,此刻反倒更像是个纤弱的读书人。

“成败在此一举,”昏暗的天色下已看不清他的脸,让年纪轻轻的他也蒙上一层神秘和沧桑的感觉,“直取中门,进去后按计划快速行动,分三路赶向王嗔住所,先杀了王嗔的立即发信号灯,行动完成后仍按三路从叔叔安排的退路撤离,明白了吗?”亦南星低沉的声音让气氛更显肃杀,众人点点头,手不自觉更握紧了些,而亦南星更是手心微微出汗,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寨门的小护卫。只要影子把护卫解决

“南星!出来吧!”一个浑厚的声音如闷雷般在城楼上炸响,众人都是心中一紧王嗔!

为什么会暴露?他们明明是昨夜才做的决定!

“这样杀气腾腾的,本王可不是很喜欢!”王嗔的声音,此刻在众人耳中格外刺耳,仿佛他们的谋划都是一个笑话。

下一刻城楼上出现小影的身影她不知何时被绑的严严实实的,已被扣在王三霸的身边。亦南星随时准备挥下的手僵在半空,脸色难看起来小影是他们亦氏中少数有灵力的人,自带的暗属性已经让她多次完成了潜入,这次被派去解决门口的护卫怎么会被发现?

亦南星大脑飞速运转,难道有叛徒?强行让自己的脸色恢复风轻云淡的样子,亦南星缓缓起身,那一身灰褐色粗布衣服掩不住他身上的书卷气,更掩不住他身上天生的一股凛然寒意。

“王爷,别来无恙。”大大方方站在寨上弓箭的寒光之下,亦南星向着王嗔微微躬身。王嗔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对亦南星这不以为然的姿态冷哼一声,也不做声,就用他那如鹰隼般阴沉锐利的眼神盯着亦南星。

“王爷,为何事抓了小影?”亦南星依旧淡淡的问着,就像这谋杀的活动不是他策划的一般。

王嗔终于是忍不住了:“亦南星,别装傻了!你们谋划的事我都知道了,就凭你们这些连刀都不会握的家伙也想杀我!我王嗔在北疆争霸二十几年,还能阴沟里翻了船?!叫土坡后面你的人全都出来,不然我就放箭了!”

亦南星心中冷笑一声,北疆未乱时四处流窜的一个落草强盗,也好意思用“争霸”二字。不过是靠着阴险狠毒,趁着这乱世,才混出今天这副让人作呕的嘴脸。脸上依旧挂着冰冷的神色,亦南星缓缓开口:“王爷定是听了哪个小人的谗言,误会了我亦氏兄弟今日来的意思。王爷,那小人可曾告诉您,我们手中握着一批上好的刀剑?”

其实是不是出了叛徒,一试便知。昨夜才公开计划,交代清楚各色事务后,今天傍晚便到了寨门之下,王三霸恰好守株待兔,真有这么巧?

“为了杀我,偷偷克扣下精铁铸造而成的利器,你这不打自招是想让我罚你罚得轻些?”

果然是有人泄露消息

“滑天下之大稽!”亦南星不退反进:“王爷,我今日就让您看看,我带来的上品刀剑是不是克扣下点精铁就能打造出来的!”说着,亦南星挥了挥左手,只竖了一个食指;右手背在身后却是五指张开摇了摇,随即右手又变作手刀状狠狠向下切了一下。

这些在外人眼中不明所以的手势,亦南星的身后自然有人能够看懂。

果然,队中亦尘云立即会意:

“你们几个拿着全部刀剑出去待在南星后面,注意避过弓箭射程。出去后表情全都愤懑一点,别多说话。还有,谁不遵守命令做出不正常的反应,不管暴不暴露,先把他干掉再说!最后一条其他人同样适用,去!”

亦尘云知道,亦南星肯定是要祸水东引,颠倒黑白了,他的任务就是恐吓住那个叛徒让他不敢冒头戳穿。边上的都不是傻子,大家经过亦尘云的说明,也渐渐明白一定是内部出了奸细,一个个都屏气凝神,不断紧张的环顾着周围。

亦南星见身后几人已经站好,每个人都背了许多兵器。他点了点头,继续转向王三霸说到:“王爷,我们若是来杀您得,应该不会每人拿上这么多兵器吧?”说着,亦南星随手拎了一把上好宝刀向着寨门走去现在绝对要转移王嗔的注意力,只要土坡之后的人还没暴露,就有斡旋的余地。

“王爷,我一个人上去,给

您看看这刀的成色。”

土坡之后,亦尘云拔出仅剩的神弩,环顾周围一旦周遭有探子,必须无声无息除掉!这神弩,也是对那个叛徒的威慑。只是今日此局,怎么走似乎都是死路

城楼之上,王嗔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将寨门放了下来。亦南星神完气足的缓步进了寨子,登上前门楼,将刀双手奉给王嗔,刀锋朝向了自己。

王嗔拿了刀,眼睛一亮,顿时心情喜悦,情不自禁挥舞两下。他朝着旁边一声招呼:“刘崇喜,把我的佩刀拿来!”

亦南星看了看被驱使的那个中年人一身黑色长袍,面沉如水但出奇的让人感受不到恶意。他静静的把王嗔的佩刀递上,又缓缓退到后面,动作利落,一语不发,面色平静。亦南星知道,这个刘崇喜便是王嗔的最大的谋士。他不知道的是,这个刘崇喜也是他未来最大的敌人……

亦南星把目光收回,看着王嗔试刀土黄色灵力运转,两把宝刀都附上了神光,但新刀因为开了禁制却未认主,颜色要淡些。

两刀相击,“叮”得一声脆响,两把刀都被崩出一个豁口。王嗔看到这个结果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整个人都兴奋了。他的宝刀是法器品质,跟着他已经有了些年份,是全寨最好的刀,如果下面那二十多柄刀剑全在这个层次,那……

亦南星在王嗔要伸出手来拎他领口前率先开口:“王爷,这是我们用点剩下的精铁就能打造成的吗?”王嗔正要回应,他的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沙哑虚弱,却能让每个人都能听到的声音:

“如果亦氏九铸之法没有失传的话,还是有可能的。”

亦南星眼皮跳了跳,而后缓缓转向声音的来源刘崇喜。

“亦氏九铸之法在二十年前就失传了。”亦南星平静道,但此刻他的心中却是掀起了万丈波澜!

这亦氏九铸,连亦氏族人都大多以为失传了他隐隐感觉,刘崇喜绝不是无的放矢,这个人也绝不简单……

王嗔瞪了瞪刘崇喜,对于他打断自己说话显得十分不满,甚至丝毫都不在亦南星一个外人面前隐藏。

亦南星眯了眯眼,心中会意二人关系并不是水泼不进,于是暗暗松了口气。

“不是克扣精铁铸成,你们的刀剑从何而来?”王嗔质问道。

亦南星早有准备,娓娓道来:“一个月前我们发现了一个古亦氏的小藏兵所,这批神器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年份了。刘士确实有眼光,这刀剑,的确是用已失传的亦氏九铸之法铸造而成。而对于刘士的疑问,就算我们还掌握着亦氏九铸,以这批刀剑的数量,靠克扣也要打造积累二十年以上,那时亦某怕是还挥不动铁锤。”

亦氏世代善铸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更是唯一能铸造出神器的家族。但后来诸多变故,逐渐衰落,族中引以为傲的九铸之法也不再可见。现在的亦姓人,都称铸法还未失传时的祖先为“古亦氏”。亦南星和亦尘云是如今唯二懂得九铸之法的亦姓人,亦南星更是已经熟练掌握了九炼的层次,但这些,是如今亦氏最大的秘密。

“我们发现这一批先人的宝藏后,反而陷入了巨大的惶恐。王爷您应该知道,这周围不止您这一方诸侯,虽然我们在您的辖区,但也不能保证是否有其他歹人见财生贪念,让亦村变成是非之地。所以我们选择了保密,精心准备后想用最隐秘的方式将刀剑送给您。”

说是“诸侯”,其实就是几股强大流寇,各自圈了地盘。

王嗔将信将疑:“那你们为何不派人向我禀告,我亲自去取。”

亦南星佯装惨笑:“这个时候,谁还信得过谁啊。万一派来的人像这次的小人一样把我们说成反贼,引您过来屠尽亦氏,然后他独占功劳,我们又能如何?”

“你这是在说我嗜杀无道?”王嗔看着亦南星,目光不善,冷笑连连。

“我只是在慨叹亦氏的内乱衰亡……”亦南星静静地说着,神色平静。

“那这个女人你怎么说?”王嗔把影子推了出来,她被绑得紧紧的,连嘴都被塞得严严实实。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还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眼里噙着泪,楚楚可怜的样子看得亦南星如同胸口挨了一记闷锤。强行压下心头升起的怒火,亦南星面色冷如寒霜,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握起。

“还请王爷海涵,我们不知道行情,所以想让小影摸进城里看看,谈价钱时心里有个数。”

王嗔睁大双眼,蓦然间哈哈大笑:“南星,你是第一次跟我打交道?你们还想和我讲条件不成?”

“王爷,我们的生活确实难以为继了……”

王嗔摇摇头,只当

听了个笑话:“你们亦氏,是我珍藏的物品,物品没权利谈条件,懂吗?今天心情好才再与你解释一遍,以后别犯傻,后果很严重的。”拍拍亦南星的脸,王嗔走向影子,一把将影子的脸抬起:“是个水灵姑娘,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啊”

“王爷,影子没偷什么东西吧?”不用王嗔说完,亦南星就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立马打断了王嗔的话头。

王嗔疑惑的看着亦南星:“偷东西?”

亦南星面对关乎影子安危的事,还是有些慌了神,一咬牙,强行解释道:“小影怀了我的孩子,村里没有足够的粮食,我怕她一糊涂干出什么傻事,偷了寨里什么东西呢。”

王嗔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冷哼一声:“什么?怀孕啦?”

亦南星点点头:“村里人都知道,我那夜醉了酒,宿在小影那,小影已与我订婚了。”说着,亦南星望了望影子,眼中罕见的有一抹柔情表露,不知是真是假。

影子自然是听到了,她整个人仿佛被电击了一般僵在那里,片刻后缓过来眼泪却流的更快了,但从眼睛看却又像是在笑,对着亦南星一个人。

亦南星也被眼前这娇小的女孩梨花带雨的样子惊艳到了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对小影谈不谈的上喜欢。

哪个男人会让自己心爱的女人跟着自己做最危险的事情,甚至让她去做前锋?自己,只是在利用小影吧?看着她,亦南星第一次无法直视一个人,却还是强撑着对她点了点头,想让她镇定下来。

父仇未报,亦氏未兴,村人还全部都在水深火热之中,亦南星不知道的是,他甚至都谈不上喜欢他自己……

亦南星这样的说辞虽然事出突然,但其实也有些把握。他知道王嗔虽残暴无道,贪婪善妒,却极好面子,总是想摆脱自己流寇的本质,做一个真的土皇帝。这种强抢民妻,甚至强抢一个怀着孩子的母亲的事,他不可能在明面上做,这样说,最起码能暂时保住影子。而且亦南星身份特殊,王嗔要想不让亦氏彻底涣散,留下获得亦氏九铸的丁点希望,他就不能真的杀了亦南星。这漫长时光里,双方在熬,熬对方露出马脚,熬对方出现差错。

“你媳妇都怀孕了你还让她来打探消息,简直是禽兽,滚,都滚!”王嗔终于不耐烦,挥了挥手,边上的人终于开始给小影松绑。

“那这批刀剑的报酬……”

“兵器留下,人滚,听不懂?”

“可是……”

“老子的兄弟因为你这破事多干了多少活?你还想要报酬?我们没找你们麻烦就不错了!”

亦南星对此有所预料,他自然不是真的想要什么报酬那根本不可能,他只是在继续转移王嗔的注意力。只是那个叛徒如果不揪出来,这次王嗔信了他亦南星,下次就会信那个叛徒。

只是,那批从亦南星父辈就开始积攒的兵器,这次便真的没有了

近二十年了!亦氏衰落后,竟已被这个混蛋压迫了近二十年!

他亦南星毁了亦氏最后的希望

亦南星深吸口气来日方长,这次留下了亦氏的人,将来就还会有亦氏的器!只要有顶级的材料,能铸造出真正的神器,他日定手刃王嗔!

掩藏心情,亦南星依旧表现的很顺从:“那叨扰王爷了,麻烦各位兄弟。”他扶着小影,向着众人点了点头,“亦某告辞。”

“先等等吧,南星小兄弟。不如在王爷寨中住一段时间如何?”刘崇喜沙哑的声音不适时的响起,再怎么不惹人讨厌现在也阻止不了亦南星对他的厌恶了。亦南星看了看小影,作出为难的样子。而王嗔也皱了皱眉。

刘崇喜在王嗔耳边说了些什么,然后又转向亦南星:“小影姑娘让你的村人送回去就好,不用担心。怎么,不给王爷一个面子?”

“刘士既已开口,那我留下便是。”刘崇喜处处强调王嗔的存在感,表示自己无心相争,亦南星就偏偏不如他的意,只说自己是按刘崇喜的意思留下。

果然,王嗔瞥了眼刘崇喜,面有不喜,但还是沉住了气:“那就这样了!南星,叫你的人回去乖乖给我打铁铸剑,其他的事你就听刘崇喜的。崇喜,这事你全权负责,其他事暂时就不要管了!”王嗔都不看刘崇喜一眼,便自顾自走了哼,借机架空你军师之职,谅你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刘崇喜对着王嗔走远的方向微微躬身,然后用他那沙哑却总是不惹人厌的声音招呼着亦南星:“走吧,南星。去寨子玩玩,夜晚请你喝茶。”

谁都没注意到,一道白色身影不知何时,跟着一起入了城内

第三章 谋士无双

跟着刘崇喜随便转了转,所见的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不过话说回来,赌博,喝酒,吃肉,这些倒也是外面见不到的“盛况”亦村里每天只有不间断的打铁声,人人连饱饭都没有一顿。

亦南星已经不会再为这些生气了,从父亲去世的那一年他就看透了很多东西有些事,不是因为你的心情就能改变的。

灯火通明中,刘崇喜看到的都只是一张宠辱不惊、冷如寒霜的脸。不过他也不恼不躁,静静的带着亦南星转了一圈,终于来到茶楼坐下。

“不简单啊,年纪轻轻的,脸上就看不出一丝感情。”刘崇喜抿了口茶,连他那沙哑的声音仿佛都在茶水的浸润下更好听了些。

“过奖了。”亦南星也抿了一口茶水,并不多说,言多必失。

“知道我在王爷那里说了什么吗?这可关乎你的生死的。”刘崇喜还是淡淡的说着,外面灯火的橘黄色光芒映在他的脸上,竟也与身上的黑衣蛮搭的。

亦南星静静的看着这片土地,每个人修行之人都有对应的灵力属性,他本以为刘崇喜应该是和小影一样的暗属性,但在灯光下,暗属性的人在他的眼睛里应该是会蒙上一层淡黑色光晕的……

“刘士会告诉我吗?”亦南星面瘫的表情纹丝不动。

“很佩服你今天的三寸不烂之舌,圆得很好。”

“南星只是实话实说,不想村人被小人诬陷而遭杀身之祸。”

“我记得你的村人曾和寨里的人冲突,也是被你凭一张嘴给救下了?”刘崇喜仿佛听不到亦南星的话,面带笑意,自顾自的继续跳转着话题。

“刘士想说什么?今天留下南星不是为了这些琐事吧?”亦南星已经知道最起码这次刺杀是瞒不过面前这个人了,但显然刘崇喜却没有直接告诉王嗔,结合刘崇喜现在处处被针对的处境,他必然是有事要找自己。

亦南星心中的那一线希望,就是王嗔和刘崇喜之间的矛盾。

“首先,你在你们亦氏中还是很有分量的,亦氏也依旧还是一股绳,你们之间可能有胆小的背叛者,但不可能出现像你说的那种心机重重,设计谋害你们的人,派几个人来说明情况都不敢,太过牵强了。其次,土坡后面究竟藏了多少人,我们并没有去调查,在王爷下城楼,门哨恢复正常后你们完全可以撤走。”

“口说无凭吧。”亦南星又抿了口茶。其实已经很明显了,他们这次能活下去,都是面前这位留了一手。

“王嗔没你想的那么傻,他派过去摸情况的人被我的人顶替了,土坡之后才没起冲突。而且他放心地信了你的话,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在边上没作声,所以,你懂了吗?”

亦南星转了转茶杯,没有说话。王嗔对这个军师的依赖其实很深了,只是他自己还没意识到。军师没觉得有问题,那可能是真的没问题,便松了警惕,加上新得神器的喜悦,最终信了亦南星的一番诡辩。但在真正的聪明人面前,亦南星的说辞拙劣得完全登不上台面。

“明人不说暗话,把你亦氏的九铸之法交给我,我替你杀掉你想杀的人。”平平淡淡的口气,却压抑的亦南星不能呼吸,在面前这个人面前,自己身上好像没有一丝秘密。

当然,从亦氏之中出了个叛徒起,他就已经处处被动了。

刘崇喜接着道:“不要跟我说什么失传,我研究过,二十多年前亦氏并没有什么大的动乱,那场所谓的大迁徙是你们亦氏自己搞出来的。宝物自讳,你爷爷那一辈嗅到了千夜皇朝将有的腥风血雨,怕失去千夜的庇护后变成被哄抢的对象才出此下策对吧?只是亦氏没想到,北方的莽金皇朝爪子伸得那么快,窃走了你们藏下的护族宗器,而失去原来矿石资源的你们真的日渐衰败,沦落成今天的样子。

这二十年你们都生活在王嗔的阴影之下,不可能无动于衷吧?那批刀剑

,就是二十年来用剩下的精铁以亦氏九铸之法铸造成的?这个积攒的过程,并不是一代人完成的,才让你有自己未出生的托辞。”

亦南星静静的听着,并不说话。刘崇喜真的太可怕了,北疆竟然还有这样得人物不过有些事情依旧是只属于亦氏的秘密:宝物自讳是没错,但当年亦氏其实是自分两脉,亦南星的爷爷身为族长,成了明面上衰败的一脉;另一脉,却在世人不知道的地方积蓄力量,等到战乱平息再接引族人,护族宗器当然依旧在暗脉手上。不过能看破第一层,就已经足够威胁亦氏的明脉了。

“上天给了亦氏顶级的铸器天赋,却也夺走了亦氏全部的修炼天赋。亦氏一族几乎全是无属性和最弱的力属性,就算出了像你和你妻子这样的异类,一个冰属性,一个暗属性,却因为族中根本就没有修行资源和功法,依旧成不了强者。因为没有自保之力,一代辉煌的亦氏,终归要走向末路,除非”

刘崇喜终于又抿了一口茶,“像以前一样重新依附于强者。”

“亦氏,不会再依附于任何人,一朝侍千夜,终身千夜臣。”

“果然啊,就连与千夜一样强大的势力也无法吸引你吗?亦氏现在混在这些渣滓里面都出不了头,比之当年宛若云泥,成天跟这些最下层的人勾心斗角,你不累吗?”

亦南星心中一惊刘崇喜果然来头不小!

和千夜相提并论,一是覆灭千夜的东苍皇朝,一是曾与千夜对峙,现在继续与东苍对峙的莽金皇朝。现在的北疆本是千夜的领土,但东苍新立,已无力再一举吞下北疆,而北方的莽金虽对北疆十分垂涎,却也不敢在东苍眼皮子底下染指北疆。

北疆现在无人管制的局面说到底其实是双方默认的状态,但不代表,私下的工作他们会少做……

“刘士的想象力真是丰富,亦氏九铸已经失传,不然何以会杀不掉一个王嗔。”双方既已挑明,亦南星也不再用那个令人作呕的“王爷”。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上好的资源,也做不出什么精品。王嗔虽无谋略,但一身蛮力连我都忌惮几分,想用精铁杀了他,就算有亦氏九铸也不行。”

亦南星冷笑一声,若能近身,四柄刀剑足矣!

“除非”刘崇喜故意一顿,玩味的笑了笑“血铸之法。”他等的就是亦南星那一抹不屑的冷笑,现在,他无比确定,眼前这个少年就掌握着亦氏九铸。

亦南星已经很善于隐藏自己的心情了,但刘崇喜在城楼之上就发现,当情况关系到他内心最在乎的人或事时,这个少年人,还是太年轻了无论是对那个影子,还是对亦氏的骄傲亦氏九铸之法。

亦南星也立刻反应到自己露了破绽,但坐以待毙从来不是他的风格:“你背后是莽金还是东苍?我想你来这北疆的目的志不在小吧。亦氏虽衰,见识底蕴却还在,你若不是处境堪忧,不会兵行险招,更该徐徐图之,将王嗔吞掉。”

刘崇喜喝了口茶,不做声。

“寨中人都对你敬爱有加,这应该是你苦心经营才得到的一个“神机军师”的形象?在跟周围流寇的斗争中,王三霸没有一次吃亏,却始终无法一家独大。你就是要让他始终离不开你,最后终归是要将他吞掉的。”寨中人对刘崇喜的态度亦南星都看在眼里,结合刘崇喜透露的身份,得出这样的结论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王嗔要对你下手了?而你一个人偏偏不是他的对手?哦,对了,因为你是无属性。你最强的,只是你的头脑。”反将一军,亦南星从来不是被动防守的人。而关于无属性的判断,亦南星完全是凭着自己的眼睛和心里的感觉,毕竟暗属性是他最熟悉的属性之一,眼前这个人绝不是暗属性。

刘崇喜瞳孔微微收缩凭肉眼看出他是修行资质最差的无属性,自己的暗属性伪装可是连王嗔

都无法看穿。

“小看你了”刘崇喜知道,这一回合算是自己落了下风了“你是当谋士的好材料,可是你这罕见的冰属性体质,在亦氏也算是少见的修行奇才吧?你的未来还真是让我好奇呢。”

“刘士是第二个跟我谈未来的人。”第一个是同他一起带队的中年人,也是他的叔叔,他的爷爷和双亲却是没来得及跟他谈他的未来……

“我敢谈你的未来是因为:孤煞星运,从不早夭。”

“你是占星师!”这次亦南星更是直接豁然站了起来!

占星师,天下总数不会出五,每一个都能提前洞彻风云,观人星运。而眼前这个人就是那五分之一!他说,自己是

孤煞星运?

“告诉你也无妨,若不是孤煞之星必不得善终,我倒是很想和你在这北疆做些事情出来。你很有天赋。”

孤煞星运?怪不得,父母在自己出生不久就染病,因为无药可医而亡,连炼器宗师爷爷都在不久后……

平复了下心情,亦南星目光重新坚定起来从今以后,自己都只是一个人了,就算下场如何惨烈,他亦南星也不在乎!孤煞,那便搅动这寰宇!只要还亦氏一个辉煌,自己下场如何,何惧?

“谈交易吧,我要亦氏九铸之法,你给我你的血,以及运转血铸之法的方法,我去替你杀了王嗔。”

“凭你的无属性?”

“无属性只是修行慢,而不是不能修行,我与王嗔境界相差并不多,差的只是属性。”

“就算我不杀王嗔,你也要杀他吧?你现在成了瓮中之鳖,再不动手,处境只会越发危险。”

“但我现在还是有办法轻易灭了亦氏。”

亦南星皱了皱眉,又转了转茶杯。

“王嗔身后也是有大势力的,北疆的很多事情,要比你现在看到的深远,不然我不会急着吞掉他。合作吧,不然亦氏的秘密,迟早也会暴露,亦氏九铸你们还是守不住。”

“情报交换。”

“他的背后是东苍。若你再不决断,等东苍从国内腾出手来,就不是交易那么简单了。”

“果然啊……北疆真是是非之地。我只想告诉你,亦氏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亦氏九铸的事,而知道的没一个是软骨头。”

刘崇喜想起一句好笑的俗语,罕见地露出一个笑容:“矮子里面拔将军啊?亦氏里面还有个硬乎点的核心?那你便是门主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亦氏的建制竟然依旧还在。”

亦南星不置可否,接着道:“我可以给你亦氏九锻的部分,完整的九铸之法却是不可能的。而你也应该再拿一些东西出来吧。”其实对于有野心的人来说,九锻才是亦氏最大的价值。在亦氏还隶属于千夜的时候,用的更多的也只是九锻做出制式的灵器,质与量兼而有之。九铸之法只用来铸造绝世神兵,九炼则对高端战力益处更大。

“九锻对我来说已经够了。那么,冰舞九天的修行功法和纵横之术的权谋之术,你选一个吧,文还是武?”

“千夜以武立国,枫氏血脉为修行第一血脉,最后不还是分崩离析,为外敌所乘。我选纵横之术。”

其实在亦南星心里,冰舞九天更让他心动这是前千夜皇朝皇室中冰属性的顶级功法,不知刘崇喜从哪里得到的。但亦氏只有一个绝顶高手并不能决定什么。亦氏要在北疆不依附别人而重新立足,必须有人可以运筹帷幄,让亦氏所有人都可以发挥出自己的力量。

刘崇喜眼皮跳了跳,沉默良久道:“回我的住所,留下血就可以去休息了。”

两人都不是什么战力强大的修士,二人一前一后从灯火走向昏暗,心中不知怎地不约而同浮现出四个字:

谋士无双……

他们这样相信着,未来也会这样去向世人证明。

第四章 给我个面子?

天明,亦南星被绑着慢慢的行走在无人的路上。

“我说,你真的不想要冰舞九天?修至大成的话一只手就能捏死王三霸,还何须像你现在这样费尽心思。”刘崇喜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跟着,意态轻松闲适,有些开玩笑似的说着。

“所以啊,倒是刘士,干嘛不一起给我,非要我二选一。”亦南星跟着附和,看似是在开玩笑,其实他的心里远没有刘崇喜那么放松……

“诺,给你。”

接着,亦南星就感觉自己的手里多了本书。

亦南星一怔,刘崇喜这突然的举动倒是让他摸不着头脑了,里面有什么深意?难道只是个玩笑?可怎么看眼前这个大叔都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主啊……

“倒是很想看到冰舞九天再现的那一天,不过”刘崇喜紧了紧亦南星身上的绳子,“别瞎练啊,我可没好心到给你真本。”

“……”亦南星此刻真的完全看不懂刘崇喜要做什么,这位北疆之内最聪明的人之一确实不可以常理揣度。

两人一路再无他话,不一会儿便到了王嗔那可称“金碧辉煌”的住处,那状似宫殿的建筑其实早已僭越,不过在无主的北疆,似乎又谈不上僭越一词。

“他起来了没有?”还是亦南星古井不波的声音打破了沉默。看着一路上都没几个人活动,以这一寨人的惰性,王嗔白天黑夜的睡亦南星都不会惊讶。

“修行之人,本就不需要多少睡眠。何况昨天夜晚听我给他说了亦氏九铸的事情,足够让他兴奋得一晚上不睡了。我们进去吧。”

宫殿守卫见到刘崇喜自然不会阻拦,二人步入朝堂一般的正厅,王嗔果然已经高坐在大厅之上,颇有些王侯皇族的味道。看到亦南星进来,他更是眼睛发光,立刻便屏退了身边的人。

亦南星也不说话,笔直往王嗔走去,冰冷的脸上隐隐有不甘,步子缓慢沉重。

王嗔看到亦南星一反往常的表情,更对军师昨晚的消息深信不疑今天,或许就是他王嗔在北疆真正称王称帝的起始!只要有了亦氏九铸,他便可以召集最优秀的铸器师,为他的兵马打造最强的神器,一统北疆,最后与东苍、莽金三足而立!

他在亦氏这里已经耗费了太多的时光,这么多年来,亦氏以九铸之法失传为由,打造的都只是上等的普通兵器,唯一称得上神器的就是上次得来的那批刀剑,可这远远不够啊!只要自己有了九铸之法,就再也不用守着这堆茅坑里的石头了;不,到时候他便要碾碎这些石头以泄心头之愤,亦氏九铸只能握在北疆新皇王嗔一个人的手里!

王嗔脸上那狂热的表情已经让他的脸渐渐扭曲,现在是亦南星一步步的走向他,而在他的眼里,那是整个天下!

亦南星当然知道王嗔在幻想些什么,没有冷笑,没有嘲讽,依旧是那副仿佛已经凝固的表情因为对于他来说,没什么比面瘫更简单了……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没必要对一个死人做出太多表情!

绳落,匕起!

血红的匕首却散发出森然的寒气,那抹血红的刀光瞬息间便向王嗔的脸上划去。王嗔大惊失色,但完全出于本能,他的身体周围立刻升腾起一圈橙黄色的灵力,在刀光将要划到他脸上的前一刻护住了他。

一声脆响,土黄色的光罩上竟然结

起一层淡淡的冰花但也仅仅如此了。实力差距过大,终归是连伤都不曾伤到王嗔。亦南星看了眼王嗔周身的灵力那是亦氏永远无法触及的东西吧?叹了口气,亦南星身形爆退。

而反应过来的王嗔则像是被触怒的狮子,咆哮着一拳向亦南星轰去。

窒息!亦南星此刻只有这一个感受,哪怕那股拳劲只是在酝酿,他就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如同蝼蚁,望见苍穹……

拳劲未发,一股深深的危机感便让王嗔如冷水淋头,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他的拳劲立马偏向自己的右侧,再无保留的一拳轰出。

他的右边,正是他昔日仰仗,今日提防的神机军师刘崇喜。而此刻的刘崇喜,已经完全变成一名急若奔雷的杀手,哪还有平日里的如深潭般的平静神色。他手中的那柄宝剑,正是昨天那批兵器里他分得的一柄。唯一有所不同的是,他的灵力已经附在了剑上,而王嗔得到的刀却还在温养,此刻也就是比凡兵好上一点。这当然就是亦南星的功劳了不知正确认主方法的人只能傻傻去温养一个月以上,而刘崇喜在亦南星的帮助下却只需要一个夜晚就足以与神剑建立联系。

一声巨响,两人皆是身形爆退,王三霸的手上已经留下一道剑伤,虽然不深,但也足以说明谁占了上风了。

目光阴毒起来,王嗔冷笑连连:“刘崇喜,你果然有反心啊!想不到把实力也藏得这么深!”

“被当做暗属性评判这么多年,想不弱都难。”

“你不是暗属性?”

迎接王嗔的是又一抹惊天的剑气一旦开始行动,就没多少时间留给刘崇喜了,不久之后便会有王嗔的手下赶过来。

王嗔也不再多言,怒吼一声,挥拳而上。

一边灵巧多变,一边刚猛蛮横,刘崇喜一直避免着和王嗔直接碰撞,因为他知道,一旦被王嗔轰上一拳,他就基本没有再战之力了王嗔恐怕是他见过的最恐怖的力属性强者了,他甚至想修行界将力属性与无属性并列最弱是不是根本就是个错误?

看上去王嗔是伤痕累累,但仔细看就知道,王嗔越打越精神,而刘崇喜已经后继乏力了。

是时候出手了!

亦南星在边上干趴着也不是真的就在那看戏,就在王嗔下一次落脚的地方,他已经尽全力凝结了最坚硬的一层薄冰。看似是一层薄冰,却真的是耗尽亦南星的心力太脆弱的话,根本经不住王嗔普通的一踏;而如果太厚,立马就会引起王嗔的警觉。

就在王嗔踏上那薄冰的一瞬,一道散着寒气的鲜血向着刘崇喜的方向喷涌而去正是亦南星自伤手腕喷出的亦氏祖脉之血。刘崇喜的剑挥过那道鲜血,气息竟一下子暴涨三倍!而这一刻也正是王嗔脚下一滑,防护不稳之时。

只见又一道鲜血飞溅,王嗔竟被刘崇喜生生劈飞出去!

而接下来就是刘崇喜不管不顾的爆发了,他那飞扬的剑影已经因为狂暴而显得杂乱,剑剑见血,凶戾异常,若不是那张沉静如水的脸,亦南星简直感觉面前已经换了一个人。

局势简直变成单方面的屠杀!

一旦被刘崇喜抓住机会,整个厅堂里只剩下剑影重重,王嗔再没有机会反击,只能防御,防御,一直到死……

他甚至因为全力防御,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

出。

亦南星静静的看着跪倒在地上,再没有气息的王嗔,仿佛一切还是一场梦就这样,结束了?亦氏二十年的阴影,原来这么不堪一击?

但容不得亦南星多想,下一刻,一道森冷的气机锁定了亦南星。亦南星平静的抬头,眼前是一把已经残损的宝剑。

“到你了。”刘崇喜本就沙哑的声音因为一场大战的缘故更加沧桑,甚至听起来像是带着哭腔。

“你要杀我?我以为我们以后还能有合作。”

“本不想在你身上浪费一卦,但昨晚看到你的血,你的极致之冰让我很不安。一种强大属性只会让我惊叹,让我不安的,只能是人。”刘崇喜手中的宝剑仍在飞快消融,但他还是迟迟未动。

“卦象呢?”

“没有卦象。”

占星师卜卦有几种情况是无法占卜的与己交涉过甚者不可测,天机所系者不可测,灵力越界近神者不可测。身为占星师的刘崇喜不可能与孤煞星运的人为伍,那么,无论是哪一条,对刘崇喜都不是好消息。

“可是你说,孤煞之星,从不早夭呢。”

一股极寒突然从刘崇喜的四肢百骸急袭向心脏,他整个人的表面甚至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冰层。

“无属性的人,最怕的,应该就是最高品质的属性吧。我的血也不是白撒的。”亦南星面色冰冷,不怒自威。

“哦,是那时候啊。”刘崇喜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可是为什么只有这点程度?”

亦南星轻叹口气:“本来是准备要挟你扶助亦氏,顺利接手王嗔的寨子的,自然不可能下死手。”

“借我的威望把我放在明面上当傀儡?有趣”刘崇喜甚至没有怎么动,身上的薄冰便已经变作蒸汽散掉了“可是太高估自己了吧?你就算全力以赴也只能给我造成一丁点的麻烦,你我实力相差太远了,我一根手指就能杀了你。”

“善待亦氏吧。”亦南星静静站着是啊,从出生开始就在井底的青蛙,要用什么去衡量外面世界力量的大小?之前以为有四把神兵近身便可取王嗔的性命,也是亦氏盲目的骄傲吧?何况,只是伪神兵。

“我在一日,便不会让亦氏覆灭。从今天起,我便是亦氏新的门主。”刘崇喜话音刚落,却进来了不速之客。

“喂,这位阿叔,那个人我认识,给个面子放了他怎么样?”一个似乎还有些稚嫩的声音在外面叫着,也不管他这一声叫唤会吓死多少人。

刘崇喜本来在等着王嗔的手下人进来,再在他们面前杀了“凶手”亦南星,顺利夺下王嗔的基业,可这一声叫嚷却是完全出乎预料了。

正震惊间,一个白衣年轻人已经大大方方的走了进来。

亦南星瞳孔微缩,顿一下后眼神惊喜:“卿童,你可算来了!”可心里却是:这个白痴是来送死的吗?!

“哇!南星,我就说你聪明,原来你早就看出我的功力独步天下的吗?”白衣年轻人点指着亦南星哈哈大笑着靠近二人。

刘崇喜皱了皱眉:这小子没有一点灵力波动,这么冒冒失失的,难道是个傻子?不过亦南星的表现也是可疑,莫非真是什么高手?

那步步逼近,大声叫嚷的年轻人却没给他更多的时间思考:“这位阿叔,给我个面子如何?啊啊啊?给我个面子?”

第五章 接手

枫卿童一个月之前到了亦南星的家里,当时他整个人都快饿晕了,到了亦南星家里像饿狼一般吃了南星家里近三天的存粮。看着枫卿童那修长俊朗的样子,亦南星只能说人不可貌相吧……

枫卿童吃完后也颇有些不好意思,之后便陷入了沉思,盯着亦南星思忖半晌才下定决心:“嗯,我与你有缘,那么,第一件事的机会就给你吧!”

“什么第一件事?”其实亦南星对这个不知来历的白衣少年并不反感,甚至总感觉与这个人很有缘分明明在亦村被严密监视的情况下枫卿童能混进来很是可疑,亦南星却完全生不出戒备。甚至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还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明明这家伙吃了家里三天的存粮啊!难道是因为他长得比较可爱?

“你不必了解那么多,只当有仙人下凡为你做一件事就行了。当然,也不必有亏欠感,原则上来说,这是我先欠下你们亦氏的债。”

亦南星只觉得这个不知姓氏,唤作卿童的年轻人脑子有些不正常,便也不争论,难得地起了玩心:“这么说,你是神仙?”

枫卿童揉揉下巴,思忖片刻:“快了。”

亦南星手扶额头,龇牙咧嘴半天才恢复那一脸冰冷:“好好吃好好睡,脑子养好了就离开亦村,既然你有什么办法能混进来,应该就有办法再出去。总之这不是什么好地方,也没人说你欠亦氏的。”

“后山那个崖是挺好走的。”

亦南星感觉自己有些忍不了了:“我也算一只脚踏进修行,算是入品境修士了。而你,一点灵力都没有,还过后山?那崖上处处是当年混战中残留的阵法,诡异难测,王嗔从那走估计都够呛,能别在我面前说大话了吗?”

枫卿童鄙夷的看了一眼亦南星:“听说过返璞归真吗?说吧,要我做什么,一件事,可大可小,不要多了。”

“那我要你帮我吞下王嗔的基业,你行吗?”

“好的。”枫卿童转身离开,留下亦南星目结舌。

然后,枫卿童就赖在了亦南星家里,每天都对各种东西问东问西,对生活表现出无限的热爱……

你见过对着一个风箱啧啧称奇问这是什么兵器的人吗?你见过连澡盆都没用过反而一直抱怨它小的人吗?你见过一整天呆在铁匠边上看打铁还啧啧称奇的人吗?你见过……

亦南星见过。

还好,在家里小薇总是很耐心的为枫卿童介绍各种东西,不然亦南星不确定是不是会在打铁的时候顺便给枫卿童一锤子。

小薇全名亦采薇,是南星死去的大伯的女儿,亦南星一直把她当做亲妹妹,是个温婉识大体的女孩子,和南星一样都有着不属于他们这个年龄的耐心只不过一个是对敌人,一个是对亲人。

反正就是和那个叫卿童的完全不同就是了……

……

“这把剑都坏成这样了,还能杀什么人。你走吧大叔,总感觉我揍你的话不好。”亦南星眼前一花,那柄残剑已经到了一尺外枫卿童的手里他甚至没有看到枫卿童动过!

刘崇喜整个人都呆滞在那里了!他有一种整个人都坏掉的感觉……这年轻人什么来头?!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妖孽吗?一个亦南星智谋已不在自己之下,差的只是见识和经验,现在又来一个功力连他都看不出深浅的“卿童”?这北疆,何时这么卧虎藏龙了!

刘崇喜被夺了残剑,神色不变,微微作揖:“敢问这位卿童公子,师承何处?”

枫卿童笑了笑:“不可说。阿叔快走吧。”

刘崇喜知道眼前这少年绝对不是常人,更不像表面那么痴傻,点头致意转身便从侧厅退走,没有半分犹疑。

“你……真的是个高手?”亦南星看着眼前这个顽童般的年轻人,世界观一点点崩塌因为此时枫卿童已经双手负后,衣衫飘飘,摆了个骚包的高人形象,默送刘崇喜离开。

枫卿童转过头对亦南星微笑道:“我说的话,半个字不曾骗你。接下来看你谋划,我只当兵器。至于这兵器的杀力如何

在北疆境内,你只管往最高处估量就好。”

“你……?”

“此间事了我便走了,还有四件事我必须也在千夜境内完成,这是我欠千夜的。”

“千夜?你和千夜有什么关系吗?”亦南星一下子打起了精神如果都是千夜旧臣,或许自己和卿童就是一路人!

“哦我师父和千夜有些渊源吧……”枫卿童转过身去,手中的剑已经化为飞灰,“现在,应该是为东苍的百姓做些事吧……”枫卿童顿了顿,“说你的事吧,别再打听我的事了。”

“从这里进东苍,是一场赌博,你知道吗?”

“这几天听说了,难不住我。”枫卿童转过身自信笑笑,但可能是面容长得慢了,怎么看都露出一股可爱的气质。“倒是南星你,如何谋划可要想清楚,别错过这天赐良机。”

亦南星点点头,他也没打算再多说枫卿童功力比他高的多,而且这一个月的接触里,如果连那些疯话都是真的,他就更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对枫卿童指指点点了。

“如果可以,希望卿童你能帮我吞下王嗔的人马,让亦氏可以立足。”

“嗯,卿童领命。”

亦南星不理会枫卿童的打趣:“不过我倒是更想知道卿童为什么不把刘崇喜留下?”他静静的看着枫卿童,倒不是他在逼问什么,而是觉得枫卿童应该看得出刘崇喜迟早会伤害亦氏,为什么枫卿童没有出手呢?

“他比你想象中强一点,打一个王嗔其实是绰绰有余的,把自己弄得狼狈点是待会儿给寨里人看的。我要拿下他其实会有点麻烦。”

亦南星揉了揉眉头,自己还是又矮了刘崇喜一头他根本的目的其实还是为了亦氏九锻,装出不敌的样子“公平交易”,才能让亦南星松口,吞并王嗔保全自己则是顺手为之。主客颠倒,反而令亦南星如他的手中羔羊,任其摆布。若是没有枫卿童,或者枫卿童实力低上一些,亦南星今天无论如何都会死在这里,然后亦氏全部人马也将全数归于刘崇喜手下

亦南星完全震惊于刘崇喜城府之深,布局之广时,枫卿童则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来了句:“而且总感觉他是我亲戚什么的。”

亦南星有些脊背发凉……

出了大殿,亦南星才发现守门的几个大汉已经消失了,用脚想也知道是枫卿童的杰作,大厅周围是一些复杂的符咒,应该是隔绝灵力波动的效果,这也是王三霸的手下迟迟没有赶来的原因。

亦南星隐隐猜到,或许从一开始枫卿童就已经跟着自己了,甚至从头到尾自己的安全始终在枫卿童的掌握之中。而这个寨子的人,没有一个能发现枫卿童的。更可怕的是枫卿童同时掌握着运灵修行之法和符咒之法两个修行派系,程度还都不低!

北疆多妖孽啊

两人先回了亦村,临走前,在枫卿童的威慑下,醒转的看门大汉光荣担负了公布“真相”的使命:刘崇喜谋反杀了王嗔,自己也受重伤逃走,并且掳走了亦南星。这也是非常容易被接受的版本当事人就三个,寨里谁都不会去相信,王嗔能死在亦南星手里。

于是当晚,寨中大乱,枫卿童华丽出手迅速用实力“说服”了亦南星甄别出来的小头领他们都是平时没有那么穷凶极恶,还存有良知的一批人。而剩下的都是无可救药的混蛋,亦南星也没打算留下他们,就没有麻烦枫卿童出手了。

深夜之时,一场对垒在寨里无可避免的发生了。但“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寨中能有多少良善之辈?亦南星借卿童召集起来的人只有寨中人数的八分之一。

本来有些忧心忡忡的亦南星却被接下来的两军对垒惊的一语不发整个过程简直简单得让亦南星像吞了块石头一样憋得慌枫卿童大大方方站在阵前,撑了个懒腰,然后肆无忌惮的放出了自己的灵力波动。

那是亦南星毕生难忘的场景一个人的灵力竟然可以强大到让对面上千修者喘不过气!当卿童在阵前释放自己的灵力后,对面所有修

者都面色惨白,也正因为他们是修者,他们才更能感受到萤火与皓月般的差距!而己方的人则像是看到神明降世一般,连心怀鬼胎的人心中也只剩下了两个字:必胜!

这就是力量啊!

亦南星心中惴惴,摸了摸怀中的冰舞九天,自己,选错了吗?

结果自不必多说只用了一夜晚亦氏便完成了对寨子的整理和接手,亦南星也“逃出刘崇喜的魔爪”再次露面。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批判王嗔这么多年的罪行,并对归附于亦氏的人马许以重利,更晓以利害,说明此刻寨中不宜再动乱,不然一定会被其他流寇趁机吞掉。当然,更是暗示了那位“神明”是自己亦氏的人。

至于村子里出的那个叛徒,亦南星只是在所有人面前敲打了一下,并没有深究。

……

“卿童,我觉得当时应该让你帮我一统北疆的。”亦南星又忙了一天后难得露出笑脸对枫卿童说道。

“我可不是天下无敌的,东苍和莽金能人还是有的,他们不会放任我一个破局之人在北疆无法无天的。”枫卿童正喝着茶,又吞了一口“这茶是真难喝,比山上的差远了。”

“我知道。”亦南星直接拿起茶壶灌了一小口,深邃的眼睛望着街道上的铁匠铺那里现在是一家亦姓人家:“卿童,你说亦氏最终还是会沦为别人的附庸,始终像无根之萍一样随波逐流吗?”

枫卿童听了这话便沉下心认真思忖起来:“亦氏为什么只铸别人的器呢?”

“亦氏之人基本都是凡人,没有灵力,自己使用不了真的神器。即便是我和小影这样的特例,在亦氏不擅修行的大环境下,也不会有多大成就。当然,说到底,就是天赋问题。亦氏历史上最杰出的一任家主,也仅仅止步龙跃巅峰。”

入品,窥星,龙跃,神起,化生。修行五境,亦氏子弟大部分一个都碰不到,现在族中最强的亦南星,也才摸到入品境而已。而为祸一方的王嗔,则是实打实的龙跃境。

“嗯。”枫卿童捧起茶杯磕了磕牙:“那个阿叔给你的《冰舞九天》是真本,加上你的顶级冰属性,其实未来成就不会低。相信我的眼光,你的资质不差。小影的话,我可以给她一本暗属性的功法,但别怪我说话直她应该不会有太大成就。总结起来要我说的话,亦氏的出路,在于为自己铸器吧?”

“冰舞九天是真的?”为亦氏自己铸器的想法亦南星早就有了,但更让他震惊的是冰舞九天是真本?!诶?等等……卿童什么时候拿去看的冰舞九天?亦南星反应过来扶了扶额好吧,这家伙确实不应该存在在北疆,简直无解啊!

“嗯,真的。我也奇怪那个阿叔为什么给了真本,有机会我帮你问问他吧虽然大概率没机会,因为除了返程,我不走回头路。”枫卿童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南星,再待半个月我就走啦,有什么事求我的都尽快啊,都算在吞并一事之内。我先去四处转转,这王嗔的地盘,貌似可不止用来封锁你们亦氏的这一块地方啊!”枫卿童抹了抹嘴便从窗户飞跃而下,眨眼间就不见踪影。

亦南星也没动,静静的把那本泛黄的《冰舞九天》掏出来,怔怔的出神……

半个月里,枫卿童只知道自己打了不少架,亦南星用他这把兵器是越用越趁手,完全不带客气的。不过枫卿童倒也不是很在乎,一是打的对手都太弱了,偶尔多玩会儿也是发现了不错的苗子帮着亦南星敲打敲打。二是天天能吃到亦采薇的饭菜!

一开始没什么食材的时候,亦采薇的厨艺已经让枫卿童惊为天人了,现在有了食材,亦采薇的饭菜更是让枫卿童有些乐不思蜀了。

转眼间,已是半月了。对枫卿童来说,除了帮着亦南星收了个比亦南星自己还强的小徒弟,让枫卿童耻笑羞辱了亦南星好几天之外,还算平平淡淡。

但对亦南星来说,这半个月,他已经以极强的手腕几乎尽数接收了王嗔的一切地盘。枫卿童的表现,除了给了他深深的震撼之外,也让他下定决心决定了自己最终要走的路。

第六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

“那个,明天我就要走啦。”夜晚,大家忙碌一天后正在院子里乘凉,枫卿童冷不丁来了一句。

听到这句话,大家心里都“咯噔”一下。

亦南星脸色冰冷,依旧面瘫,但看向枫卿童的眼神显然有了变化终于,还是要走了吗。

枫卿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把我当兵器使上瘾了是吧!于是毫不客气的给了个白眼。

小影在枫卿童面前还是有些胆小,她年纪最小,所有情感连枫卿童这种在幻境里泡了二十一年的初醒之人都能一眼看破,于是这段时间被枫卿童嘲笑调侃最多。看着小影也投来不舍的目光,枫卿童抓住亦南星发呆的片刻对着二人挤眉弄眼,小影顺着枫卿童的眼神偷偷瞟了一眼亦南星,又满脸通红的低下了头。

正要得意,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忽然响起,让枫卿童整个人一激灵:

“我去做饭。”

亦采薇从没有那么冰冷,简直冷的像她哥哥了。

做饭的时候,亦采薇静静的一语不发。她有些心乱如麻,此刻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为自己刚刚那个冷冰冰的模样懊恼不已。她是最早相信枫卿童说的话的人,不是说她最单纯,最容易被说服,她只是觉得,那样的白衣年轻人确实不该留在一处。她不是相信一切,她只是相信,他会走。

亦南星看了看忙碌着的亦采薇,又看了看院子里没心没肺逗着新捡来的小狗的枫卿童,把手中的柴火塞进炉灶里,拍了拍衣衫站了起来。一只脚就要迈出去,想了想又收回脚蹲了下来继续看着灶里的火。

这算怎么回事!

早些天亦南星其实就感觉不对了小薇对枫卿童已经有些过于上心的苗头。今天枫卿童就要离开,这份挂念更是直接写在了小薇脸上。亦南星要是再看不出来,就真的和逗狗的那位一个水平了。

枫卿童不笨,但毕竟前二十多年都生活在山上不曾入世,男女之事又是个当局者迷的东西,此刻一窍不通的模样也是情理之中。哪怕明知不应该怪枫卿童,但亦南星心里还是有些憋闷枫卿童不会属于这里,他也不会为小薇做任何的停留,小薇的喜欢注定没有结果。

“小薇。”亦南星抬起头看了看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妹妹她长得和南星并不像,但一双深邃的眸子却和南星如出一辙,一头乌黑的长发顺肩披落,整个人安静得像一株水莲。

“嗯?”亦采薇望向亦南星,“怎么了?”

“好好和枫卿童道别,道别后就忘了他吧,你留不住他。”长痛不如短痛,亦南星低头添火,也不敢抬头。

亦采薇眼神一黯,没有应声。前后总

共只是一个多月而已,为什么自己就会喜欢上那个家伙啊?

只是一个每天跟自己问东问西的痴货啊,只是一个每天守在自己的厨房门口一嘴口水的呆子啊,只是一个在自己安静的望着星空会陪着自己一起犯傻的二货啊可是,他问东问西的时候也会打趣说出“小薇又漂亮又温柔,唯一的缺点就是没遇上个好哥”;可是,他不会生火,却会在门口默默用灵力除去烟尘;可是,在望着星空迷茫无助时,他会告诉自己:“你哥哥很优秀,你的未来很美好”这样振奋人心的话呢……

可是,今天他也懂得刻意保持距离呢……

亦采薇的眼泪突然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止不住的一滴滴的坠落,她惊慌失措,赶忙抹掉:“哎呀,辣到眼睛了。”

亦南星叹了口气案板上切的分明是萝卜。

站起身拍了拍采薇的肩头,想了想,亦南星还是出去,蹲在了枫卿童的旁边。

“既然你注定要走,何必让小薇动心呢?”亦南星声音冰冷,冷到刺骨的那种。

枫卿童轻轻拍了拍那只小狗,让它自己去一边玩。二人站起身,枫卿童没了平时玩世不恭的表情,反而透出一丝落寞,叹了口气:“抱歉,我不知道会这样……”

“你知道作为哥哥,看着小薇那个样子,我多想捏碎你吗?”亦南星要比枫卿童高出半个头,平静的声音却藏着波涛汹涌的情感。

“对不起。”枫卿童眼神黯然,他腰上的虎符小剑裂开一道小缝。

“够了,哥。卿童一开始就没承诺什么我,我也没说喜欢他啊,你这样你妹妹还嫁不嫁人了?”小薇脸上的泪痕还没有擦净,声音一如往常一般温柔。她嘴角挂着微笑,那个微笑像一记重锤,忽然间让枫卿童的大脑都一片空白。

定了定神,枫卿童故作轻松:“嗯,一个月而已嘛,说不定就几年时间,连我是谁小薇都记不起来了,是吧?”

“当然!”不同于面对亦南星时的沉默,小薇想都没想便给出了回复,她笑容灿烂,像是没有一丝悲伤的味道:“你以为你是谁啊,武艺术法高就不是那个傻子了?除了傻,还真没什么特点让我记住你。”

怎么会没有悲伤的味道啊?亦南星心疼的看了看小薇只是让枫卿童放心的走吧?

“你们相信星运吗?”枫卿童移过目光不去看那个让他揪心的微笑,静静的站着,院子里的一阵微风,扬起了三个人的衣衫。

亦南星一怔,星运?自己是……孤煞星运?为什么枫卿童会突然说起这个?

“南星,你也是孤煞星运吧?”枫卿童静静的看着南星,微笑道。

“也?!”亦南星也皱起了眉头枫卿童也是孤煞星运?

“一世本来只能有一个孤煞星运,而我,是早于你的那个孤煞星运。我本该死于一次大劫,所以你承接了我的星运,应该是在你出生后几年之内。”

亦南星面色更加难看:没错,爷爷和父母都是在自己出生过后几年,没什么征兆先后离世,一切不幸,也是从那里开始的……

“然而现在,我因为偷换天机的原因活了下来,所以现在我们二人都为孤煞,但会有一人历尽艰辛,遍尝悲苦。我们各占二分之一的可能性,若都和小薇牵涉过深,她必死无疑。”

亦采薇整个人已经怔住了,半晌说不出话。

“星运,我不信。”亦南星平静道他已经失去了太多,以后谁敢动他身边的人,他便让对方万劫不复。若星运所归,那他便同这天斗!未来,亦氏的未来,小薇的未来,还有,那个在城楼上面临生死之际依旧因为他一句“我与她订婚了”而微笑的女孩的未来,他都要自己去守护!

枫卿童笑了笑他没看错。双孤煞其实并不存在二分之一之说,都是孤煞之命,好不到哪去。但其中一人会拥有一线转机,但那一线转机不适合枫卿童,因为,他已经没有那份勇气了,所以他放手了。

当看到亦南星时,那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和南星在知道自己是孤煞星运时反而激生出的战意,都让枫卿童感觉到,自己的放手是对的。真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主,枫卿童甚至怀疑亦南星到底有没有搞清楚孤煞星运代表了什么

枫卿童走的是另一条路他要做完五件事,完成最后的赊欠,从此超离这尘世,彻底摆脱星运。但这超离,却要在入世之后,所以,他不能和尘世有太多的瓜葛,不然,便跳不出去了。而他若跳不出去,他身边的人也不会有好下场……

无论怎样,都不能有人和他在一起……

至于刘崇喜说的,孤煞星运,从不早夭,指的其实是改变整个天下的格局,造成巨大的灾患动荡之前,背负孤煞星运的人不会就那么死了。自己似乎最为特殊,从还在母亲腹中时,就开始影响千夜皇朝的国祚。三岁那年,千夜皇朝便全部倾覆,短短四年而已。如果不是师尊,他枫卿童三岁便该去死了。

“你喜欢我吗?”小薇目光重新坚定起来,逼视着枫卿童突然问道。

枫卿童被杀得措手不及,有些局促,只得赶快转过身去,不看亦采薇的眼睛:“不喜欢。”

亦采薇欣慰的抹了抹眼角残留的眼泪,心情大好:“知道了,吃饭吧!做好了,有你最爱的,最土山菜饼。”

第七章 我们是不配拥有未来的人

“如果可以,卿童能在东苍帮我找一个人吗?”

“我一定尽力。”

“我有个亲生哥哥,名叫亦清风,十五年前溜了出去,他临走说要去东苍谋一条生路。但果然如传闻,过了万军山便再无消息。”

万军山,是北疆与东苍之间的山谷,东苍流放的旧臣,罪将都在这山谷之内。北疆有传言称,入万军山便只有死路一条,但也有传言称进了万军山会被带去东苍开始新的生活,只是再也不能再回来。两种传言,第一种更可信,但第二种还是吸引着一些水火之中的北疆平民拼死一搏……

“哥哥说他若无事,一定会回北疆;他若没有回来,我们就不要再去尝试了……”小薇说着,声音渐渐微弱下去:“但是,我还是愿意相信大哥没死,希望卿童到了东苍能留意一下。”

小薇咬了咬嘴唇,眼睛有些红,眼泪却没有流下来:“无论生死,卿童回来的时候给我一个消息就好。”

同一个地方,是不能完成誓言两次的。而根据自己的原则,这件事枫卿童本来是不能再答应的答应的话,就是五件事之外的事,那便是和尘世多余的纠葛了。

但是,他怎么都说不出拒绝的话。

“我会留意,以后我会差人告诉你消息的。”枫卿童静静的咬了一口山菜饼这一口,索然无味。答应了,那么,此生便更不能再入北疆了。才出山一个月,在北疆的牵涉羁绊已经有些失去控制了,那虎符小剑上的一道裂痕更深了一些。

……

远方云雾缭绕的一座山上,一位仙风道骨的鹤发老者正和另一位气质非凡的中年人下棋,这一刻,他将要压下的手突然颤了一下,微微一顿,他还是把手中的白子缓缓的放了下去。那中年人微微一笑,并不做声。

……

一顿饭,从傍晚吃到漫天都是星辰,亦南星全程基本没有说话,而后来的小影也跟着沉默。一开始枫卿童和亦采薇还能有说有笑,但最后,餐桌上还是陷入了一片沉寂。大家都吃的很慢,包括平时如饿狼般的枫卿童也是。

“我吃完了。”到头来还是枫卿童率先打破了沉默。而后他便径自离开了院子,来到了经常和亦采薇一起看星星的那片草地上躺下,开始静静的看着漫天流转的星辰。枫卿童的眼眸,闪烁着旁人看不见的淡淡红光。

而不久,他的身边躺下了一个另一个少女,身上有着独特的淡淡的清香。

“还不回去洗碗?”枫卿童本来想恢复吊儿郎当的语气,但在这静谧的环境里,却怎么都不是那个味道。

“今天想看星星。”亦采薇轻轻地应着,深邃的眸子里也是漫天的星辰。

“嗯。”枫卿童轻声回了一声。

星星真美啊,可是,那么美的星星,却曾给了他那么沉重的伤痛……

……

“小影,我害怕了。”亦南星坐在院子里看着漫天的星辰。

“南星哥哥身边有小影,就什么都不用害怕。”小影信誓旦旦的说着,哪怕她不知道亦南星害怕的是什么,她依旧敢这么保证。小影简单纯粹的恰如她的年纪即使是在经历了那么多动乱,压迫,困苦之后。

可是,我就是害怕身边有你啊!他和亦采薇之间的纠葛已经没办法了,那是血缘决定的。所以,最起码,他一定要保证小影的绝对安全。亦南星知道,自己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坚强,他已经失去了爷爷,失去了父母,他再也承受不起身边至亲之人的离开了。

“小影,一直以来我都在利用你,利用你对我的感情让你心甘情愿的为我出生入死,利用你作为亦氏

最强的战力之一维持我对亦氏的掌控,我只是把你当做了一个棋子而已,你明白吗?”本以为坦白后心里会舒畅许多,但为什么,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剧痛?甚至,在爷爷去世后就再不流泪的亦南星在说出这番话后眼睛也有些酸痛。

小影沉默了半晌。

“还真是让小影伤心啊。”小影低下了头:“可是,”小影已经有了些哭腔,猛地抬起头时眼泪已经糊满了她整个脸颊,但她却依旧强行让自己微笑起来:“小影很高兴自己有利用价值啊!只要能一直跟在南星哥哥身边,只要能偶尔听到‘和南星哥哥订婚了’这样的谎话,小影就会一直高兴下去。小影,是影子啊,是南星哥哥的影子,一辈子都不会走开的影子。”

“可如果有一天,亦南星注定会死,亦南星身边的人也注定都要死呢?”亦南星握紧了拳头,浑身散发着刺骨的寒气。

“一个人如果死了,他的影子还怎么生活在世上呢?”小影的泪水继续夸张的流个不停,却偏着头露出一个微笑。最起码,南星哥哥在乎她啊,那么,小影只要继续喜欢下去就好了。

“我是孤煞星运,很可能没有好下场的!我要你离开我,明白了吗?”亦南星周围的地面上已经铺上一层寒霜,桌上捏着的杯子有了丝丝裂纹他的声音,罕见的颤抖了。

“南星哥哥。”小影轻呼一声,擦了脸上的泪水灿烂的笑起来,突然一拥而上,长发飞扬间,一下子紧紧抱住了亦南星,嘴巴凑到亦南星耳边轻声道:“小影喜欢你,南星哥哥。”

心中仿佛有什么被击碎了,亦南星大脑一片空白。

“让小影,永远陪在南星哥哥身边吧!”

星光流转,夜空澄澈。

亦南星理了理小影的头发,终于重新镇定下来:“嗯。”

第八章 兵器百谱六十三位——宕天刀!

快要天亮的时候,枫卿童从坡上站起来,旁边亦采薇正轻轻的呼吸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枫卿童轻轻发力,几次轻点便回到院子,开了亦采薇房间的门,拿出一套衣衫回到小坡上给亦采薇盖上,而后便静静的看着这个女孩。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正好微微照亮那张美丽的脸时,阳光下,留下一个远去的背影……

枫卿童安静的走着,手中已经多了一柄宝剑。暂住亦南星家里的时候他并没有拿上这柄剑,因为已经是亦氏家主的亦南星太识货,枫卿童不想一开始就被戒备起来。

由于没有急着赶路,中午时分他才走到万军山围绕着原王嗔领地的那几个小势力当然是困不住他的。

林间破碎的阳光稀稀疏疏的撒着,风挽起卿童眉前的一绺头发,他原地站定,缓缓闭上眼睛,听着树梢簌簌的声音由远而近。来了!

“不自量力”内心这样想着,嘴角也是微微一翘,下一刻刀光映在他的脸上,一柄雪亮的长刀呼啸而来。

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没有睁开双眼,枫卿童仅仅将云落剑往耳边一挺,叮一声脆响,来人便如触电般飞快倒退。那人于远处持刀而立,面前这个少年的反应速度让他心惊。

“铁板啊,”那个满脸络腮胡,脸上还镶着一道可怕伤疤的土匪舔了舔嘴角“这是哪里来的富家公子?剑不错啊,我要了!”话音未落,他的长刀便已挥至枫卿童的反手处,快,准,狠!

枫卿童从离开北疆的那一刻就有种想揍人的冲动此刻,他感觉自己,非常想揍人!于是,手中云落剑一转,大喝一声,以剑为棍,呼啸着便朝反手处挥去。

“嘭!”刀剑相交却有着山脉碰撞般的气势,虽然两人都把力量克制在周身范围,一股气浪还是以两人为中心呼啸而去

,一时间树林里落叶纷飞。同时,那刀疤脸也应声飞了出去这硬碰硬的一“棍”直震得他气血翻涌,好不难受。

枫卿童也手臂微麻果然,力量型招式还是不适合自己啊。不过对面这刀疤脸要是知道了枫卿童这想法,非得气吐血不可他这刀就是主修力量和风双属性,被人一棍掀翻对方还不满意?无耻!

刀疤脸稳住身形后已经满脸凝重,握住宝刀紧紧盯住枫卿童在最擅长的方面被人击败,必然不好受啊!

“喂,小刀疤,你刀里怎么不带杀气?要上就认真上啊!”枫卿童收起自己“挥棒”的动作,把剑抱在怀里伸了伸懒腰他的剑还一直未出鞘。

也幸好刀疤脸没带杀意,不然那一棍卿童就能给他一个重伤。

“小子,你……”刀疤脸就要破口大骂,枫卿童却正好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宕、天、刀。”摸了摸下巴,枫卿童微笑着看着刀疤脸。

刀疤脸怔了怔,目光更加戒备起来。

“力,风双属性功法,白氏单传。修至九层风刃护体,运刀迅疾霸烈,上宕苍穹。我说的,可都还对?”

此刀,在师父归隐后自排的兵器百谱上排第六十三位。

“功课很足嘛,小子。不过净会些纸面功夫,在我老白面前可不好使!”瞬间,刀疤脸从原地消失,一道身影已如疾风般从侧面极速攻来。

枫卿童不为所动,静静道:“跟我比速度?就算你修至九层也得跟在我后面吃灰尘,何况只是八层。”

一把明晃晃的长刀一刀劈开枫卿童留在原地的残影,下一刻,枫卿童已经出现在了刀疤脸的身后。而刀疤脸也没有慌张,一时间,风刃纷飞,将他的周身牢牢围住。枫卿童躲闪不及,一只手向前一伸,手中明暗闪

烁,将风刃消解大半极速后退,但衣衫还是被划破了几个口子。

“厉害!只是第八层就已经灵活掌握了风刃。”两人拉开距离重新对峙。

刀疤脸听了夸奖并没有得意眼前这少年只是交过一招就摸清了自己的境界,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少年,境界要远高于他。

“我要认真啦!”枫卿童眼里炯炯有神,拔剑出鞘,瞬间从原地消失,下一刻已经冲到刀疤脸面前一剑劈下,剑气纵横。刀疤脸横刀挡下,但下一刻刀上一轻,枫卿童如同一条蛇一样抽身一扭,硬是止住剑势改为横拉。这一剑,必须有着超乎想象的强大灵力和坚韧的身体才能完成,不然要么脱手,要么自己被突然变向的灵力撕碎……刀疤脸暗叫不妙,脚下一蹬,碎石纷飞,掩护着他果断向后退去。枫卿童也不追赶,横拉一剑划完,便回身站定,剑尖笔直朝向刀疤脸。两人中间,是刀疤脸蹬出的一个大坑。

“到我了,再来!”刀疤脸被打出了火气,执刀正要向前再战,远处一声轻喝却突兀响起“退下吧,你已经输了。”

刀疤脸应声停下,下一刻,一个面如冠玉的男子手执羽扇,闲庭信步般从远处树林中走来。他的身后,跟着十三个素袍男子,皆戴着斗笠。

“二哥,你来了就好了,我就可以放心再去打过!”刀疤脸先是向着来人打了声招呼,接着就准备再去与枫卿童斗上一番。

“都说你已经输了。”男子轻声说着,但声音却清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看看那位公子的剑。”

枫卿童的剑尖上,静静的躺着一滴血珠,刀疤脸摸了摸脖子,那里已经有一道小伤口,微小到让他感受不到疼痛……

枫卿童看着刀疤脸,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让刀疤脸感受到了深深的恶意……

第九章 万军山

那刀疤脸脸上已是阵青阵白,看着枫卿童那得意的笑,更是怒目而视,却又说不出话来。

“公子贵姓?”

“免姓名卿童。”枫卿童微微还礼他感觉的出来,面前这些人,不是坏人。虽然传闻可怕,但枫卿童更相信自己的直觉,从一开始,刀疤脸就只是试探而已。

微微一愣后,来人还是露出微笑“刚刚三弟多有得罪,还请卿童公子恕罪。”

枫卿童不做声,还是保持着距离静静站着,手中的剑已重新入鞘。

“公子不是我们等的人,刚刚的误会请不要放在心上,公子请回吧。”

“就这些?认错人了?”

“嗯。万军山,不可过。”

万军山是北疆与东苍相接的最近的一个入口,其他地方多是茂林,终日瘴气缭绕,极不好走。而枫卿童尤其讨厌终日见不到太阳的日子,常常辨不清方向的他绝不会去横穿茂林。再远些也还有些关口,但都有军队把守,甚至有的地方还专门布有符咒虽然东苍的符咒水平远远不及莽金,但颇有些聊胜于无的味道。这些地方枫卿童不是过不去,只是太远了,他没有要绕路的意思。

“通融一下嘛!就过去我一个人也不行?”枫卿童指了指自己的脸,摆出人畜无害的笑脸。

“若是凡人,倒也罢了,但能打败宕天刀传人的人,我们是万不敢放过去的。”那来人还是带着温和的笑,手中羽扇轻抚,不急不躁。

“你们这里拦着我毫无意义啊,我从任何一个关口都能过去。”

“那便不是我等兄弟管得到的事了。”羽扇还是轻轻的扇着,来人一句也不肯

松口。

“你这扇子……”枫卿童看着那扇子慢慢的扇着,却出现了几层虚影。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卿童,转身欲走,一发力,一股眩晕的感觉一下席卷脑海,刚刚提聚的灵力瞬间溃散,枫卿童整个人捂着头摇晃起来。

“玉昆仑!”

那面如冠玉的男子一愣,颇有深意的看了看枫卿童,他的脸还是很快重新被那温和的笑占据“嗯,还有你这样的年轻人记得我们韩家,不容易。”

……

韩家,用毒世家,千夜初年便颇有名声,后来族中出了一位天才少年,十五岁识遍群毒,二十岁便被内定为下一任家主。但三年后他却带着族中至宝“玉昆仑”突然消失,再出现时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昆仑公子”。纵横千夜江湖二十载无恶不作,掀起一场又一场腥风血雨,最终被当朝千夜皇帝亲自带着韩家人捉拿到手。捉到那“昆仑公子”时,他正在一座老坟前喝酒,虽然只有四十多岁,却满头白发,宛若乡间老农。那墓碑上刻着:“吾妻苏梓茗之墓”。

原来,在他二十三岁那年,他接触到了韩家最深的机密百毒之体。韩家收养了许多孤儿,从小便向他们灌输他们的生命属于韩家这样的观念。在每个孩子长到二十岁的时候,会被带到族中地下受百毒磨砺,来试验韩家百毒之体的猜想。百毒之体,受百毒不死便可激发身体最大的潜力,将韩家的用毒之术飞速修至大成。

而当“昆仑公子”踏入那间地下室时,他看到的第一幕就是他私下里偷偷喜欢着的苏姓女子被一老人用灵力一掌击入毒气,当那个女孩惨叫起来七窍流血的时候,“昆仑公子”的脑海里一片混乱,只

剩下那凄厉的惨叫直到他浑身是血抱着女孩来到了最终被抓的地方……

“昆仑公子”在那一刻,便疯了,为了他挚爱的苏姓女子,他用尽一生坏了韩家的名声,也毁了自己。成魔于心爱女子坟头处,也自决埋葬于红颜枯骨下。二十几年,是一个传说,也是一个禁忌。

此事过后,韩家逐渐隐世不出,至今已数百年再无消息,江湖也早就忘记了韩家的存在。

……

这是枫卿童闲来无事读的古史逸事,没想到今天韩氏族器玉昆仑就出现在他面前!当他开始眩晕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中毒了而能让他这种灵力强到没边的人在不知不觉中中毒,联系那扇子的模样和不俗的灵力波动,他能想到的只有韩家的“玉昆仑”了。

玄玉昆仑扇,便是“玉昆仑”的全称了真正的神器,非亦氏之手的最顶尖神器!

屏住灵力,自成屏障护住心窍大脑,枫卿童凭着强横的灵力硬生生保持住了清醒。其实他是有办法立刻恢复逃走的,但那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况且他也想看看这万军山到底是什么龙潭虎穴?竟然连韩家的人都敢收!

“小公子,委屈你了,有些事还是不能透露出去的。”那韩家人轻轻伏在枫卿童耳边说着,而后便让身后的人带着枫卿童往山中深处走去。

韩姓人是不知道枫卿童还醒着的枫卿童这样掌控灵力的能力和单论灵力的深厚程度,世间再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做到。而他也正是确信枫卿童已经不省人事才多说了一句,枫卿童也就将计就计,看看什么事是不能透露出去的。

一切,都会在自己进了万军山后揭晓!

第十章 好强一座山

一路上听着姓白的刀疤脸叽叽喳喳碎嘴巴的抱怨,枫卿童也大体上了解了万军山的结构和他们要做的事。

万军山守将都听命于什么王爷镇守这万军山,算是东苍皇朝的一方边境。姓白的刀疤脸是三当家,手握天下第一毒器玉虚昆仑扇的韩氏后人则是二当家。

了解两人身份后,枫卿童真的万分惊讶了。一个边陲之地,出了一个兵器百谱第六十三位的高手还算比较正常的配置。更可怕的是,完全可以杀人于无形之中的韩家后人也还只是二当家!枫卿童就算再没常识,也能感受到这个边陲之地蕴藏的力量太过反常了。

而这一切,是因为他们在这里等待一个人,等待一个必杀的人。从他们巡查的力度和互相之间支援的速度可以看出,两个算得上绝世高手的人是严阵以待的。甚至可以说,他们清楚的知道落单的他们完全不是对手,乃至会被秒杀……

枫卿童估量着以自己的实力从这样的困境中逃出去都得见不少血,来人得强到什么地步?再说北疆到东苍的路多了去了,他干嘛非要从这个龙潭虎穴过去?不过说起来,自己头好像也挺铁的……

枫卿童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姓韩的一见他就直接动用昆仑扇了自己在实力上和他们等的那个人简直不要太般配。如果当时自己对刀疤下杀手了,那么后来的姓韩的也绝对不会只用迷倒的手段!

越琢磨枫卿童越发感觉有意思了,也就本本分分的装着昏迷的样子,任刀疤脸将自己往深山中扛去。

此刻静下心来,枫卿童也有心思将感知放到更远,感应着周围的灵气波动。反正以他几乎绝对冠绝天下的灵力,永远只有他感知别人的份。睡的那二十一年,可是在一位半步仙人的结庐之地。

韩家后人在随行一段时间后便又离开了,他身边跟着一些灵力不算薄弱的护卫,但都分散在他周围刻意隐藏着。因为太远,枫卿童渐渐也感应不到了。而刀疤脸身边的护卫数量则是十三个,灵力都比较强,全部是风属性

,同样分散在周围刻意收敛着灵力波动。

刀疤脸在向韩家后人抱怨了好一阵后还不过瘾,又开始在枫卿童耳边不知嘀嘀咕咕些什么,直吵得枫卿童心烦意乱。如果可以,枫卿童真想给他一个大嘴巴让他闭嘴!

药力退散时,枫卿童已身处一间布置还算不错的房间之中,落云剑意料之中的不在身边。东苍边境也是会些符之术的,尤其是越靠近金皇朝的边疆,越是要懂得一些符之术。枫卿童用灵力感应着房间周围的符阵法,还算满意,没有传闻中那么辣眼睛。符阵法基本没有什么大的纰漏,就是级别低点。但一旦自己要逃,警示的信息必然会传给某个能制衡自己的人那里,应该就是那位大当家了。这万军山也算是挺重视自己了,不过……

枫卿童在指尖幻出两道剑气,轻轻在符之阵中划了几笔,皱眉思忖之后又补了几划,又查看几回,终于满意的点点头安静打坐起来。如果有熟悉符之法的大师在此,一定会大惊失色,因为在枫卿童的改造之后,整个符之阵聚集的灵气属性竟慢慢变化了起来……

……

北疆荒凉的黄沙荒漠上,一身异域打扮的俊俏公子坐在马上缓缓前行。前面,一位他雇来的小仆牵着马,还在喋喋不休的劝说着什么。那身着青袍紫纹的青年只是儒雅的笑着,并不作声。

“公子,前面就是王嗔的地盘了,虽然您跟我们主子交好,我却也不敢再随您往前了。那王嗔,可比咱主子要厉害得多了。”

牵马的小童见这青年不说话,就又兀自提醒了几句:“过了王嗔的地盘就快到万军山了,公子,还是建议您别过这山了,大家都传,过这山十死无生呢。”

那青年人遥遥望着小童指引的方向,良久,对着那小童点头一笑,扔了几两碎银子给那小童,便直接在漫天的黄沙中策马飞奔而去。

那小童望着那飞奔而去的背影,不由得感慨起来:“真是少年英雄啊!还长得如同仙人一般,不像主子那样五大三粗的!

”回想起那紫衣青年轻而易举杀掉了主子的一个大对头,小童更是心潮澎湃从此以后,自己的目标再也不是主子了,一定要成为像这位少年英雄一样的人物!

收起银子,小童脑海中不知为何忽然浮现起那公子的笑脸来,他仿佛看到,那公子的眼中闪烁着妖异的紫光?头脑有些模糊起来,小童定了定神,满心感慨的继续返程,他不知道,他那拿过银子的手心已经完全变作黑色……

马上,那紫衣青年的神色,终于凛冽邪异起来。

进了王嗔的地盘,风气与整个北疆的混乱都截然不同,这倒让司徒久让有些讶异难道这王嗔与自己打听的传闻不符?

纵马直入王嗔视作禁脔的封锁之地,全程都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挡,司徒久让心中有数看来这地方应该是变天了。不过他毕竟身份不凡,知道王嗔身后最终站着的是谁,虽然这事与他关系不大,但他也有些好奇,是谁能让王嗔倒了台?

司徒久让笑起来格外好看,颇有几分谦逊有礼的世家子的意味。趁着在酒楼里休息,司徒久让也打听起这里最近发生的事情。小二见这公子出手阔气,也就乐于解释了:

“可不是嘛!咱这一片可算是换了天了。听说是王家祖上来人了,把那王嗔带走了,换了个青年人来治理这一块。咱也纳闷王家哪来的祖上啊,这王嗔从来都是没爹没妈的混账玩意儿啊,哪成想有这么一出!嘿,咱这些老百姓啊,也不在乎上面那些东西,反正王嗔那人,死了才好呢!咱这日子总算是能过了,现在可算是没人愿意豁出命去过那万军山咯。”

司徒久让点了点头,又给了那小二几锭去了毒的碎银子打发了他。他身上的东西都是带毒的,这次“好心”去了上面的毒,主要是这小二没那么讨厌,而且在这死人也麻烦。

司徒久让又喝了会酒,还是准备去见见那新的“王家人”。哼,王家如果真有换棋这样的动作,他司徒久让能不知道?这北疆,又冒出了个什么人物?

第十一章 国师之子

“师傅,有人求见,貌似不是凡人。”林山雨对盘坐在密室之中的一道修长背影说道。

“不见。”亦南星的发丝已经渐渐带上了冰蓝色,运行灵气之时更是带着森然寒气,以致整个密室的温度都极其冰凉。

林山雨揉了揉有些凉幽幽的鼻子,无奈道:“虽然不知道师傅为什么一直闭门谢客,但这次应该是躲不过去了。那人修为极高,已经进了大堂了。”

亦南星睁开双眼,轻叹一句:“与卿童一个级别的破局之人吗?还是说”

他已经知道王嗔背后是东苍皇朝,虽然巧合的很,东苍皇姓就是王姓,但显然,土匪出身的北疆土著王嗔,绝不可能是东苍真正的心腹。王嗔就是在北疆自己起家的野路子,不可能在之前就与东苍皇姓有关系,应该是成了些气候之后被东苍王姓收买扶持。

而且很显然的是,王嗔为了防止东苍过分重视自己的地盘,刻意隐瞒了亦氏的存在,将亦氏放在自己地盘边缘的封锁之地,自己亲自看守。因为在亦南星收编其他地区的守军时,他们都并不知道亦氏的存在,这对亦氏也是一件好事。

这么些天亦南星一直在等,等他推测一定存在的,东苍留在王嗔背后的那个人,那个人,只会比王嗔更强。

枫卿童没走的时候,那人不敢冒头很正常。但枫卿童走后,哪怕亦南星刻意隐瞒枫卿童走了这个消息,那人也应该察觉了。想必,是今日此人?

起身换一身冰纹长袍,亦南星在林山雨的陪同下在大堂见到了那个不速之客。

司徒久让见到亦南星颇为惊讶世上竟还有气度如此非凡之人!虽然脸若寒霜,身形修长,但却难掩那一身锐气,整个人如同初露锋芒的一柄宝剑。

虽然自己确信能在一招之内拿下此人,但司徒久让此时却没有闹事的心思了。总觉此人很有意思,而且动了此人,因果颇多。再说了,王家的事,他管那么多干嘛?

微微作揖,司徒久让又恢复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

亦南星此刻连瞳孔都有了些冰蓝色了,整个人的气质更是又沉稳了不少。还礼后,亦南星还是先开口了:“阁下不请自来,光临寒舍,不知如何称呼?”

司徒久让哈哈一笑,整个人人畜无害,哪还有在荒漠上给出毒银子后的凛冽神色:“在下司徒久让,与王嗔是旧识,来看看取代他的是什么英雄人物。今日一见,不过尔尔啊,王家上面当家的眼神越来越不好了?”

亦南星还没什么反应,林山雨听闻此言大喝一声“大胆!”,倒是先拔剑便要上前。亦南星心中诧异,忙将他拦下平时也没见这小子对自己多上心啊,暗地里叫自己这便宜师傅蠢蛋可没少传到自己耳朵里。

“山雨,你先下去,我和司徒先生谈谈。”

林山雨瞪了一眼司徒久让,愤愤离去了

。司徒久让颇有深意的看了眼这执剑少年,还是笑而不语,顺着亦南星的手势终于落座。

“公子说自己是王嗔旧识,今日是要为他讨一个公道?”亦南星也随后落座,为司徒久让斟了一杯茶。

司徒久让盯着亦南星放在自己面前的茶杯,忽然仰起头长叹一声:“没意思啊,没意思!还以为你应该是直来直去的真英雄,竟然说话也这般小心翼翼的!看走眼了,看走眼了!”

亦南星瞳孔微缩,倒不是说他被这样说两句就生气了,而是他更确定了来人与王嗔背后的人有关系。从见到司徒久让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此人极其危险。哪怕堂中全是枫卿童留下的符法阵,哪怕亦氏积累二十年的那批伪神兵半数装配在堂中最精锐的一批人手中,哪怕枫卿童还用剩下的伪神兵编排了几个剑阵,他依旧清楚的知道,若与眼前这人起了冲突,自己很难活下去。

呼出一口气,亦南星转了转水杯:“我觉得,我可以取代王嗔,成为棋子。”

司徒久让转过头,眼神中的玩味更甚:“哦?”

“阁下应该是东苍的贵人吧?王嗔一直以来都在您的监督之下行事,您只是不便露面?王南星可以成为新的王嗔,我断定我可以做得比他好。”

“凭什么呢?”司徒久让当然知道王嗔背后有东苍的一个大人物,但具体是谁,他也不知道,反正不是他。之所以诈一下面前这个不凡的青年人,纯粹是为了好玩罢了。他的战场,也不在北疆。他的父亲,对他有更重要的安排。

“凭我的练武天赋,凭我用远低于王嗔的实力杀掉了他。”亦南星依旧是淡淡的语气,此时也有些高人风范了。

“嗯,极致之冰,顶级冰系功法,确实得天独厚。话说,你修练了多久了?”

亦南星不动声色的看了眼面前这年轻人的神色,对自己拥有顶级功法被看穿也没有太多反应毕竟这么低的境界灵力却如此精纯,还是很容易推断这一点的。抿了口茶:“一年半。”

司徒久让点了点头,算是比较正常的速度吧。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暗暗松了口气,指尖的淡紫色毒气终于停止了在桌上的蔓延。那毒气,离亦南星的杯子,只有一拳的距离了。

“好好守着这里吧,我不是王家的走狗,也不在杀了王嗔这事上为难你了。今天茶不错。我们,算是结了个善缘吧。”司徒久让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将杯子倒置对着亦南星微微一笑,放好杯子转身向大门外走去。

亦南星起身,对着那背影举起了茶杯,看着那身影渐行渐远。身后,亦南星衣衫尽湿。

良久,亦南星才听到林山雨在边上喊着自己,终于回了神。

“师傅,你也太弱了,被这样一个货色吓成这样。”林山雨撇了撇嘴,他的年纪实际比亦南星还小上一点,但实力却远在亦南星之上,所以对

亦南星从来谈不上什么尊重。甚至拜师也是迫于某个人的淫威……

亦南星对林山雨的态度也早就习惯了,但是,不代表他会惯着!一巴掌糊在林山雨头上,疯狂的将他的头发揉成鸟窝这下,手总算是没抖了。

“你懂个屁!为师有三次差点凉了你知道吗?”亦南星在林山雨面前就没淡定过。

三次杀机,一是初见之前,司徒久让本意闹事;二是亦南星试探,佯装没猜到东苍在北疆还有棋子,试图与司徒久让在言语之间过上几招。而司徒久让实际是没把他亦南星放心上的,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和他过招,有些不悦,二起杀机;三是说起功法,亦南星实际修炼的时间不足两月,如果亦南星的天赋在司徒久让之上,亦南星今日必死。

林山雨顶着一头乱发无动于衷,甚至想挖个鼻屎:“哪有那么邪乎。那家伙灵力也就那样,之所以有那么强的压迫力嗯…看他衣服里藏了不少瓶瓶罐罐,应该是用毒比较厉害。对付这种只会用毒的,只要我主持小师伯的符阵法,再加上堂里的剑阵死士,绝对能让他脱层皮……”

亦南星见这家伙又开始胡思乱想,将手放在小徒弟头上,语重心长的教导道:“芋头,第一点,卿童是师叔,别听他瞎教你;第二点,每次你大言不惭的挑战你师叔,你师叔都把灵力压到比你更低的境界,结果谁总是哭着去找小影姐姐和采薇姐姐的?第三点,如果像你说的那么狂轰滥炸,”亦南星微微停顿,猛吸一口气,把平时的斯文都抛到身后去了,对着林山雨就是一顿吼:“像你说的那样,我还活不活了?活不活了?啊?”

林山雨本来想抱怨别叫他芋头来着,结果现在只剩下满脑子的轰鸣和回声……

其实亦南星和枫卿童并不是师兄弟,无论林山雨是喊枫卿童师叔还是师伯,都不合礼制。但二人也没怎么在意,反正枫卿童好像也不在意。

甩了甩脑袋,受不了亦南星瞎嚷嚷的林山雨还是正经了点:“师傅,那司徒久让是什么人啊?”

“本以为是王嗔身后东苍的某个大人物,现在我也摸不清了。”

林山雨捏着自己的小下巴陷入了沉思,忽然,他眼前一亮:“师傅,东苍国师,复姓司徒!”

“你想说什么?”

“国师之子!这么一说,看他那模样,像极了那老家伙!他肯定就是东苍放在北疆的大棋子!”

亦南星白了眼欢欣鼓舞的小芋头:“你见过东苍国师?而且,他虽然说结善缘,这副样子是结哪门子善缘?我看他就没怎么在乎北疆。”

“嘿嘿,我就随便说说,启发下师傅的思路。那老国师,我见过他的画像啦,真人哪是我能见到的,嘿嘿。”

亦南星没怎么理会这小家伙,转身向修行的密室走去。微微握拳实力,乱世之中,还是需要实力啊!

第十二章 柳山凌

转眼间,枫卿童在这被装饰得越来越精致的小小“牢房”里已经呆了大半个月了。期间一直研究“困住”自己的这个符阵法,倒也不算无趣。当然,不是说这个符阵法本身有多复杂,枫卿童主要是在研究改变其灵气属性和控制权后,怎样才能不被人发现。

枫卿童有些郁闷:说这万军山不重视自己吧,这种符水平在崇尚灵气修炼的东苍已经算是极高了;可要说重视自己,这几天除了过来送饭、搬物件的下人,根本就没什么狠人来见自己。甚至进来饬房间的下人直接就开了符,大摇大摆的留出条逃生之路。靠什么这么自信?就凭门口那打着盹,灵力都不入流的小子?

这一日,又白吃着万军山的饭菜,枫卿童终于装不了清高了。

“喂喂喂,门口那小子,进来吃个饭?”

那打着盹的傻小子猛地一惊醒,抬头一看,正是大当家说的那个“客人”在叫自己。指着自己带点麻点的鼻子,他试探性的问着:“公子,您在叫我?”

枫卿童看他那副傻样就很想笑,但还是故作严肃:“这里还有其他人?”说完,不动声色的又夹了一块米饭缓缓放入嘴里,目不斜视,一派高人风范。

“不不不,”麻鼻子小子连连摇头,“大当家说了,没有他的命令我不能进去,也不能让您出去的。”

枫卿童真的是被逗笑了:“不让我出去?哈哈哈,真不是我自大,要不是我这半个月觉得吃的还行,也没那么无聊,这万军山我都能出出进进几个来回了。”

可小鼻头下一句差点让枫卿童闪了腰

“可公子不是被二当家轻轻松松就拿下了吗?也没那么厉害吧……”说着,小鼻头挠了挠自己的头,有些不好意思。但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直来直去的让人心塞:

“而且大当家给我交代任务还感叹来着,这年头这种实力的人还能中迷药,一点防备心都没有,也是活久见了。玉昆仑的迷药特殊在入体即昏,但入体之前留些戒心还是能够发现蛛丝马迹得,就这种江湖经验,再强的灵力在外面也活不了几天……”

枫卿童彻底石化……

“而且以公子这种能和三当家硬憾的灵力强度,中点迷药昏那么久,说实话,其实感觉挺丢人的。有意识之后运转灵力顶多一晚就能醒了,您愣是睡了一天一夜,哈哈……”

“我那不是!”枫卿童也是哑巴吃黄连啊!那不是高估了玉昆仑,想要装的像一点,顺便保存一下实力吗!

满头黑线的枫卿童筷子一拍,再也不想在这里受气了:“走了!”脚尖一点,起身直接从小鼻头身边掠

过。符之法如同无物,枫卿童的速度更是极快,转眼就要不知所踪。

小鼻头瞳孔微缩,大惊失色,脚底一蹬,慌慌张张的竟也以不慢于卿童的速度腾空而起!

“开什么玩笑!这种灵力有这样的速度!”枫卿童狠狠吃了一惊,但算是彻底被这小鼻头激出火气了!

灵力暴涨,枫卿童速度更提升一个档次。转头看看身后,那小鼻头一个踉跄,稳定身形后竟又与自己的速度不相上下!

正要再提升速度,但一想,自己如果要靠浑厚的灵力才能胜过这小鼻头,那才是真的辱了身份。枫卿童缓缓停下,落地站定,而后身边一阵轻风,小鼻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一闪而过。

枫卿童静静的看着那远去的背影,不禁感叹于这少年的绝世天赋不是说乱世才出英雄?东苍皇朝已经覆灭了千夜皇朝,与金对峙的大局已定,可自己这一路都见识了些什么奇才、怪才?甚至,这小鼻头的天赋可能还要胜过芋头……

不过,这万军山的大当家也是奇怪,让这样一个小子守着自己就是为了以最快的速度报信?直接安几个暗哨随时发出信号弹不就好了?

“故弄玄虚,什么玩意儿?”枫卿童最仰仗的就是速度和灵力,这一次是毕生以来第一次在别人后面吃土,心情更是糟透。但把气撒在小鼻头一个小孩子身上显然不是大丈夫所为,于是他的矛头直指万军山的高位:“万军山掌权老头应该快过来了?就在这等着这老家伙来找我!”说罢,枫卿童气呼呼的原地坐下,直直瞪着小鼻头远去的方向。

周身之外,无形的灵力翻涌,枫卿童的灵力霸道外放,狠狠打量着周身的环境。

脚步声,终于感应到了脚步声,轻缓,但绝对沉稳。枫卿童转身,一身黑衣的一名中年人已经站定在身后不远处。枫卿童脸色铁青,犟了一会儿,终于俯身作揖:

“不知前辈,已来了多久?”

来人一身黑袍,肤色是健康的古铜色,一张脸上有着上位者的霸气,却又带着几分俊朗,是那种一看便不是凡人的雄伟姿态。唯一的缺憾,就是他的左脸上方留了一道疤痕,是一个浅红色的“罪”字。

“一直在的。”来人淡淡的,依旧在打量着面前这不知来历的天纵少年。

这便是万军山大当家了,虽然心中已有些敬意,但枫卿童丝毫没有为自己刚刚的抱怨道歉的意思。他的双眼,反而分外明亮起来!

“不知大当家能否指点晚辈一二?”虽然以刚刚中年人在自己身后的时间,完全够杀他枫卿童十次,但枫卿童固执的认为,生死之战,自己绝对能感受到身后的

杀气。说是指点,枫卿童想的可是要赢回来!

那万军山大当家显然不是小肚鸡肠之人,更没有浪费口舌的习惯。单手前伸,眼神郑重,声如洪钟的道出一个“请”字他能感觉到,面前这少年的灵力深厚程度,不弱于他!

枫卿童二话不说,运起全部灵力,只管一掌横推。这一掌,仿佛挟了排山倒海之威!

大当家微微屏息,也出掌结结实实的受了这一掌。

灵力崩散,远处池水微皱,枫卿童倒退三步,中年人却整整退出十步,靠住园林中一座小桥的桥栏才堪堪站定。

枫卿童收掌调息,虽然内心气血翻涌,却颇有扬眉吐气的意思,对着远处大当家点头致意,好不快活。大当家也在桥边微微点头,并不在意,转而周身蓄力,一身黑衣微微泛起褶皱,忽如下山猛虎挟拳而来。枫卿童只感觉满面都是罡风,压得自己完全无法呼吸!与这一拳相比,自己刚刚那一掌完全就是小孩子过家家了,哪有半点杀伤力!

再没办法装是高人了,枫卿童慌忙双手交叉来挡,直接被击退十步,双臂发麻,一口鲜血更是到了喉间被他生生咽下!

拳风遮目,加上眼前发黑,良久,枫卿童才看清那道挺立的黑影

一步未退!

枫卿童目瞪口呆!

中年人见枫卿童从那一拳缓了过来,缓缓开口,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在下万军山柳山凌,最近多有得罪,愿公子莫怪。要那小童守着公子,只是想让他的速度在压力之下再有精进,并不是想辱了公子。”

枫卿童也不是固执之人,虽然整个人还在震惊之中,刚刚那一拳,也不明真意,但他已经感觉到,那并不是全靠灵力的一拳,心思稍定。柳山凌的一番话听完,枫卿童也算了解那小童的天赋,不可能只有自己发现。以自己让他们三当家吃灰的速度,也确实很适合做那少年的磨刀石了。一直以来,之所以留条路让自己可以跑,大抵也是因为这个?

哎,有些生气啊!倒不是不肯做磨刀石,只是这万军山大当家哪来的信心一定有能力抓自己回去?要是自己的落云剑在手,哼!

潦草行了个礼,算是谢过柳山凌那把自己打醒的一拳,枫卿童转身便要回屋子自己没剑在手,确实打不过这万军山大当家。

柳山凌倒来示好了:“公子不必再回那间房子了,这几日就先在万军山做客吧!”

“不用啦!这的园子挺好看,我也住习惯了!”气呼呼的,枫卿童踩着符“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留下柳山凌目瞪口呆那个少年,又踩着符进去了?!

第十三章 吾名,枫卿童!

一次可以勉强说成是偶然,或者说是枫卿童速度太快。但第二次那少年直接踩进去,就是柳山凌这种外行人也知道不能自欺欺人了这少年,符之法绝对惊人!

那几天夜晚,几个老头绕着枫卿童的屋子转了无数个圈,让枫卿童没有睡好觉。

那几天之后,几个老头常常挤来这年轻人屋里低声下气献殷勤。

这里,忽然成了万军山的“学术圣地”。

于是,万军山曾经想用符困住这个年轻人成了万军山的一个玩笑。而且在某人的刻意宣扬下,想用符困住枫卿童的某黑脸的人生中,有了第二个污点第一个污点是他脸上的那个“罪”字。

搞学术的人一般对学术之外其他乱七八糟的事就不怎么敏感了,面对他们十分喜爱的后辈枫卿童这种阵法天才的提问,几乎是有问必答,于是连柳山凌都没办法阻挡卿童对万军山了解速度了。

先是柳山凌左脸上方的那个“罪”字,是东苍皇朝的罪印,据说是因为柳山凌当年为千夜皇朝余党说过情才留下的。而这万军山,其实是个罪臣流放之地。三当家脸上的疤痕,其实原先也是个“罪”字,在他自己的宕天刀下才成了现在的疤痕。

据说三当家获罪还是因为一个女子,当时是仗着自己救了别人一命就想霸王硬上弓,结果被捉奸在床了。貌似那姑娘他没吃到,最后还成了他嫂子,这件事也一直是他被发配到这里后,手下人最喜闻乐见的笑料。说也奇怪,这汉子来万军山前不惜削面去“罪”,到了万军山后竟慢慢变得没皮没脸,是和手下人混的最近的一个当家的。

枫卿童初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真的是哭笑不得,真不知说这汉子什么好了。但后来仔细想想,又总感觉到几分悲哀,至于为何,枫卿童也说不清。但每当有一点同情的意思的时候,枫卿童脑海里总会想起他“名不副实”的名字,然后瞬间陷入一种难以阻挡的欢乐白令君,一个刀疤脸壮汉,竟然叫白令君……

其实要说枫卿童最在意的,还是那手持玉昆仑的新的“昆仑公子”。虽然单体作战,绝对是柳山凌最强;但若论恐怖程度和对江湖的动摇能力,在场众人无人能出手握玉昆仑的韩氏之右!

但恰恰对这新的“昆仑公子”,韩语立,连众位研究符的老家伙也只有一句:“一开始便在万军山了。”所知极为有限。

枫卿童也不便深问,毕竟自己是个外人。他问的问题,其实都只能算是逸闻趣事,甚至可以说,他依旧处在被半软禁的状态。对于他在假装昏迷时听到的万军山背后的那位“王爷”,或者万军山要截杀的那个人,他一字未提。因为他知道,他问的每个问题,最后都会在柳山凌面前一一再现。

他安安静静的呆在这里,不要了解太多真正关乎万军山内幕的东西,也别惹事,等着万军山自己的事情做完便重归自由;柳山凌也不为难他,甚至可以尽量满足他的要求,让他在这里享受一定程度上的优待,最后安然重回北疆。这是两个人无声之中达成的默契,他们也都忍受着彼此,因为他们知道,一旦谁碰了红线,两人真斗起来只会两败俱伤。

夜晚,枫卿童坐在桌边,正在教小鼻头下棋。灯火微黄,小鼻头抓耳挠腮,枫卿童慢敲棋子,双目无神。

在山上的时候,枫卿童经常于梦境之中与老仙人对弈?貌似从小到大,师父就没输过,枫卿童好胜的性格也被一点点磨为平和。早年间,师父能让他一直坚持下下去是因为每次棋局完成,师父总能给他一种“就差一点点就能赢”的感觉,无论枫卿童棋力如何飞速精进,下完棋都是这种感觉。

正怅然间,耳边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卿童公子,我下好了

,在这里。”说着,小鼻头指着棋盘上的一枚黑子。枫卿童一看,倒抽一口凉气,不由得出声惊叹:

“下的什么狗屁玩意儿!”

说罢连连摆头,一把棋子兴致索然的撒回了棋盒。枫卿童感觉小鼻头这一步,完全就是脏了自己的眼睛贪图小利,堵住气眼,自断后路,昏聩至极。对这种教不会的笨徒弟,枫卿童真的是一点耐心都没有,只想着眼不见,心不烦算了。挥了挥手,让小鼻头出去休息。

小鼻子低头搓了搓衣角,有些委屈。明明是枫卿童非拉他过来要教他下棋,本来他就还没怎么明白规则,枫卿童又落子如飞,当然便跟不上了。

虽然上次小鼻头在无心间把枫卿童损的够呛,但是小鼻头面对对于自己的批评时,却总是憋得满脸通红,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枫卿童看到小鼻头要反驳却又说不出话,甚至憋得要流出眼泪来,顿时又自责了。尴尬的咳了咳:

“那个,你一个大男孩,哭个什么劲……”

小鼻头还沉浸在纠结中,既觉得卿童要求太高,又嫌弃自己太笨。

枫卿童只好开始安慰这较真的孩子,于他来说,简直是生平第一次因为无论怎么整芋头,那家伙都不会哭。

“小鼻头,是我错啦!你别哭啊,拿出你那天损我的口才好吗?我要求太高了,不好好教你就拉你下棋,还嫌弃你……”

小鼻头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叭叭叭的把所有责任都往自己头上揽,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但更多的还是感动。短短的时光里,他和卿童大哥真的算不上熟识。小鼻头也不是真傻,他知道,能跟三位当家的较量的人,一定是绝世高手了。枫卿童完全可以不必在意自己这样无关轻重的一个后辈的想法的。

小鼻头眼神清亮,望着枫卿童。

枫卿童见小鼻头终于是被哄好了,不觉松了口气。但他忽然想到,这小鼻头要是就“嗯”一下,把前面那些自责的场面话当了真,自己岂不是又要受内伤?枫卿童连连摆头:哎,罢了罢了,以后再也不惹这孩子就是了。

小鼻头还没开口,枫卿童又鬼使神差的多了句嘴:“小鼻头,不管你心里信不信我,我还是得说,你是我目前见过的,最有武道天分的一个人。”

当然,见过的人当中,肯定是不包括枫卿童自己的。不过这一句枫卿童没有说出口,不是不好意思,而是说了小鼻头也不信,最后受伤的还是他枫卿童自己。

多说这一句,既是想鼓励一下小鼻头,也是枫卿童有疑问的一点这种天赋,柳山凌为什么不大力栽培?现在这小鼻头也就只有速度惊人,灵力、武道都和同龄普通修士没什么太大区别,简直暴殄天物。

小鼻头眼神黯淡了一下,但下一瞬还是安静的解释着:“我是大当家当年被发配万军山时,从路边捡来的。大当家说我是天生灵体,顶级风属性。但是,我从小就没办法修炼的,灵气一生也只能保持在出生时的程度。所以,我只能依靠天赋将全部精力用在极致风属性的修炼上,才能在武道上走的远些。”

枫卿童咽了口唾沫,第一次对自己的天赋产生了动摇。本以为自己的天赋可以冠绝天下年轻一代,可下山之后一路走来,枫卿童遇到的都是什么妖怪?亦南星、林山雨,和自己打了一架的柳山凌加上眼前这个最为恐怖的小鼻头……等等,貌似柳山凌太老了,不能算这一代……

一个孩童,就算是极其少见的天生灵体,孩童出生时脆弱的体质也是没有办法改变的。而小鼻头这些年灵力不曾精进,也就是说,他出生时灵力便是此时的程度。这灵力对于在这个年纪时的枫卿童自然算不了什么,但在同龄人中应该

也算是中游程度了,放在一个孩童身上……枫卿童已经能想象到,柳山凌救下小鼻头时,那襁褓中的孩子该是怎样的灵气四溢。

“能让我为你把把脉吗?小鼻头?”

小鼻头挠挠头,尴尬笑了笑:“不用啦。我的身体状况,我知道的。”

枫卿童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思索了一会儿,问了一个看起来很傻的问题:“你想要成为武功盖世的人吗?”这世上,哪有不想成为绝世高手的男孩子?可有时候,枫卿童自己都在想,如果自己没有习武天赋,是不是会更好一些。自己没有那么快醒过来,得知一切,是不是会更好一些。

小鼻头眼神一亮:“想!”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很明显,已经知道修行之苦的小鼻头不是一时热血一个修行之人,灵力十多年不得寸进已经是巨大的打击,而小鼻头更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从天才变成蠢材的那一种,心中之苦,可想而知。加上柳山凌明显对小鼻头没什么苛求,小鼻头完全可以放弃修行安安静静当一个受大当家宠爱的小后辈。如果不是有什么执念,他不会抓着自己仅剩的极致属性不愿放手。

但这也让枫卿童更加好奇,这个简单干净的少年心中,究竟有着怎样强大的一个执念。

“为什么呢?”枫卿童手指拨弄着棋盒中的棋子,眼神晦暗不明。

小鼻头明显有些扭捏,不是很愿意开口。自己的事,没有必要在一个新来的“外人”面前多嘴,哪怕是心生好感的“外人”。

枫卿童拨弄着棋子沉默了很久,像是走神了。小鼻头喊了一声他才又回过神来,回过神后连连道歉,说自己刚刚没听到小鼻头的理由,能不能再说一遍。

小鼻头没有觉得好笑,因为刚刚,那个平时总是一身阳光味道的大哥哥在沉默的时候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阴暗的色彩中。

小鼻头有点心疼,也觉得自己有些小气了。自己修行的目的又不是什么大事,有什么不能说的。

“大当家在我懂事的时候就告诉我,当年和我一起被遗弃的,还有一个女孩。大当家告诉我,他确定她没死,我想去找她!”

“所以你也有个姐姐?”

小鼻头没怎么在意那个“也”字,只是摇摇头:“不知道她比我大还是比我小,也可能是妹妹。”

“嗯。”枫卿童本想起身,但又放弃了,还是静静坐着,整个人精气神不是很好,和谈话前的他像是两个人。

枫卿童感觉自己有些无力,但望着小鼻头有些紧张的模样又觉得有些好笑,眉间阴霾一扫而光,大笑一声拍了拍小鼻头的脑袋:“不用担心我,当世灵力第一人可不是吹的!”

小鼻头呵呵笑着,也不拆穿面前这大哥哥的玩笑话。

月光明朗,一间小屋内枫卿童声调突然升高:“小鼻头!你叫什么?”

小鼻头也被卿童这突然的高亢情绪感染了,跟着大喊一句:“我叫小鼻头!”

枫卿童一阵无语,瞪了一眼这傻小子:“我说真名!”

小鼻头心里一虚,挠挠头恰好看到大哥哥眉目间明明是在忍着笑的,又有了些气力,开心笑道:“我叫风千陌!”

清风醉人,枫卿童目光沉凝,徐徐起身,振衣而立:“我叫,枫卿童!”

枫姓,已亡皇朝千夜之王姓。

卿童,愿卿为童,岁岁无忧。

……

落云山上,棋盘边上,两人双双皱眉棋盘突然纷乱,如遮云雾,两人都有些看不出前路来了。白发老人和黑发中年人对视一眼,白发老人抚了抚长长的胡子,眉头缓缓舒展,望着远方,一声喟叹,有欣慰,有惘然。

……

第十四章 师徒

第二天,枫卿童多了个徒弟,叫风千陌,小名小鼻头。虽说小鼻头还没有同意,说是要问问大当家的,但在枫卿童心中,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自己这么好的师父,只要那柳山凌真是为小鼻头好,能不答应?

当然,在确定小鼻头姓的是“风”而不是“枫”后,枫卿童就干脆也姓“风”了。倒不是怕什么,他枫卿童既然敢出山,这世上就不会再怵什么,只是不想白白惹许多麻烦罢了。

他们此刻都不知道的是,就在昨晚,被后世称为统领江湖前后各五十年的师徒二人的名字,即将开始在整个东苍,乃至包括北疆、金这一整片大陆上,缓缓勾勒。

……

柳山凌站在大堂之中,面前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柳山凌神色复杂,风千陌眼神清澈。

柳山凌转过身,良久,才叹出口气:“千陌,不管怎样,谢谢你这些年不曾怪过大当家的当年救你,私心太多,十几年养育之恩,也全是水分!你若要走,我自不会拦你。”说到这里,柳山凌攥紧了拳头,内心如在油锅。

他并不想放走风千陌,但他也觉得自己不配对面前这个孩子指指点点。柳山凌救下风千陌这件事,起于私心,终于善心,其间隐秘,他并未跟风千陌说清楚。倒不是他柳山凌不敢认,只是时候未到,在风千陌足够强之前,这些事,他都不会说透。在风千陌懂事的时候,柳山凌就坦白了一件可能让风千陌怨恨一辈子的事风千陌灵脉尽损,注定了以后灵力不得寸进,这些,都起源于柳山凌当时的一个私心。如果没有柳山凌途径那个地方,风千陌今日一定依旧是震古烁今的绝世天才。

柳山凌当年说这些话的时候,整个人很平静,虽然有歉意,却也不多。他不在乎一个小孩子的怨恨,只求问心无愧。

但当时风千陌只说了一句话便令柳山凌哑口无言:“不管怎样,我的命是大当家救的啊。”

……

后面那些年里,上面对风千陌进行训练的命令,他全部放在一边,只是把应该告诉风千陌的一些事说了,便不再强求什么。但风千陌修行的执念,比他想的要深。所以柳山凌又陷入另一种自责中,自己告诉风千陌,说他还有个妹妹,让他心生执念,是不是也有私心?毕竟这些年,修行中该吃的苦,风千陌也没少吃半点。

柳山凌胡思乱想之际,风千陌挠挠头,傻傻问道:“卿童大哥不会一直留在万军山吗?”

柳山凌一愣,旋即大笑:“傻小子,卿童

公子是人中龙凤,是注定要去闯出一番天地的。我们最近这件事完成,就要放他去北疆了。”

“北疆?那我跟着卿童哥哥应该找不到妹妹吧?”柳山凌是东苍罪臣,当年遇到妹妹,肯定是在东苍境内了。

柳山凌摸了摸下巴,思考了一会说道:“也不一定。当然,你妹妹肯定是在东苍无疑,我是说卿童公子不一定安心待在北疆。你也知道,这些年万军山不让北疆难民跨过一步,甚至散布万军山极度危险的消息,其实是为了阻止难民涌入,为王爷避嫌。现在敢冒险过万军山的,都是真正有些本领又有胆魄的人物,将这一年只有三两个的小人物收编在王爷麾下相比收编大批难民就无伤大雅了。万军山从不令人借路的铁律不能改,也不可能令人原路返回透露万军山不杀人的消息,卿童公子不像是会留在这里的人物,所以他注定过不了万军山,会被我们从其他边远处送进东苍,而后他何去何从就不是我们的事了。”

风千陌点点头,也不觉得无法理解。虽然他还小,但很多朝中事柳山凌从不回避他,甚至经常主动说给他听,所以东苍朝中的形势他大体是知道的。当朝文武之中,当属他们的镇北王爷和朝中的司徒国师权势最盛。二人一文一武,都在先皇建立东苍的征程中立下了天大的功劳,当朝国师更是一位天下绝不出五的占星师。

东苍新立之时,王爷一人镇守北境,令金无人敢领兵南下,保证了千夜、东苍内部对峙之时没有外敌侵入。而国师则跟随先皇,用计将当时已成气候,给予东苍巨大压力的篁泽王之部彻底击溃,最终荡平了千夜。虽然这一过程中,北疆有很广袤的一部分入金境,但远没到东苍先皇的底线,王爷和国师都功不可没。

后来局势稳定,北疆大批难民即将进入东苍被收编,王爷一人将东苍版图边境北推了五百里,今日北疆之境才真正形成,而王爷实际掌控的土地也达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地步。

虽然这是天大的功绩,却也引起了朝中的不安毕竟当年东苍皇族就是从北方发迹,进而谋取了本属于千夜的天下。更雪上加霜的是,先皇在千夜皇宫一战中几乎身死,匆匆将皇位传给当朝皇帝之后就不知所踪。为表忠心,王爷辖境大幅缩减,沟通北疆的关口只剩下万军山一处,对难民也从不收容,兵力只是略胜一般藩王。

风千陌想到这里,又有些气愤了:“我看朝里那些人,全都是猪头!我们王爷对东苍从来没有不轨的意图,倒是那国师,总给人阴沉沉的感觉

,哪像王爷那么光明磊落!”

柳山凌点点头,满脸嘲讽:“文官安生的在京城吃饱喝足之后,没事干不就开始猜忌武将嘛,也不想想,谁给他们挡住了金的豺狼虎豹。那大国师就扎根在京城,谁敢在皇上面前说他的坏话?也就是王爷的手够不着那些满嘴刀子的家伙,不然铁定给他们几个嘴巴子!”

“对对对,那个词叫什么来的,对!口蜜腹剑!”

柳山凌看着几乎是他一手养大的小千陌,爽朗大笑:“在皇上面前,他们对咱王爷可是口剑腹剑。不过,迟早让他们自己扎死自己就是了!”

“对的,咱万军山不怵他们!”一“老”一少一谈到镇北王全都眉飞色舞,谈话也开始有些信马由缰的味道。不一会儿,两人彻底把等在院子外面眼巴巴要收徒的某位给忘了。

果不其然,枫卿童从来都不是个耐心的人。随着厅内两人交谈的时间一久,外面就传来了一声嘹亮的喝问:“柳山凌!真不把我枫卿童当个人物了?再不出来那四个老头我就不教了!”

正巧,万军山算得上符大师的四人中,有一个正住在大厅不远处。而且正是符之术最炉火纯青,脾气最火爆的魁老爷。随着枫卿童这一声长啸,一个中气十足的苍老声音从远处的房屋中清晰的传入柳山凌的耳中:“小柳!好好招待着卿童小公子!别断了我们这些老头子的念想!”

言语之中似有些怒意,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其实这是魁老爷假装的。人老成精嘛,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卿童小公子就喜欢看小柳吃瘪。这万军山,能让柳山凌吃瘪的还真就正好是他们四个老头子,毕竟柳山凌十几年前来万军山的时候也就一个毛头小子。或许是因为这世上真的有人命格相冲吧,虽然柳山凌十分尊敬四位长者,但魁老却偏偏总是看柳山凌不顺眼,。所以,骂那黑脸,骂就骂了,还不是被老头子从小骂到大。

柳山凌揉了揉眉头,不管这一老一少发神经,最后郑重的问了风千陌:“千陌,决定好了?”

风千陌看着柳山凌眼中罕有的柔情,还是坚定的点了点头。

柳山凌既欣慰又怅然,此去一别,千陌真的就进了江湖了,那座他已经很久没有行走的江湖。小家伙或许没什么想法,只是简单的想要变强,然后再去找到妹妹。但他知道当年的那场相遇纠缠太多的人了,他清楚,千陌要经历的,必然是无尽的艰难困苦。

所以,他要好好和外面那个急着收徒的心智不全的家伙谈谈!

第十五章 可愿帮王爷杀一人!

枫卿童安静的坐在厅里喝着茶,主座上是那个大黑炭。

柳山凌罕见的在枫卿童面前板起了脸之前虽然也没什么好脸色,但终归是没失了待客之道,此刻可真的就散出那一身属于顶尖高手的气场压力了。

枫卿童喝完了茶,砸吧砸吧嘴巴终于斜眼看了柳山凌一眼,言语之间并不客气:“之前看你在这世上算得上大宗师,待人接物也没什么越界的地方,对你还算有些敬意。不过看今天的架势,大当家终于还是准备以势压人了?”

柳山凌的气势并未动摇,将手中的茶杯盖子盖好,言语间也比平时直白露骨的多:“如果你的实力再差一点,你就走不出这万军山,更别提活着回北疆。”

“哦?看来这些年你们确实杀了不少过路人?”枫卿童语气变冷,心中已有杀意。

柳山凌像是没注意到这一点,接着说道:“东苍重臣都知道镇北王只剩下万军山一个关口,就都以为王爷现在没有那么强的实力了。而这,也是我们想要的。万军山后面究竟有什么,我们不是很希望有人窥探,尤其不希望像你这样的人有机会去窥探。”

柳山凌将杯子压在桌上,目光凌厉。

枫卿童冷哼一声,心中疑惑镇北王是谁?哦,对了,应该就是白老三他们抓住他的时候提到过的那个,是这万军山真正的主人没错了。

“那个,问你两个事啊柳黑脸。”

柳山凌一愣,目光更冷了一些。

枫卿童毫不在意,继续他要提的问题:“第一个,你知道一个叫亦清风的人吗?”

柳山凌心中微微讶异,但并未作声。

枫卿童见他不做声,便直接又抛出自己的第二个问题:“千夜皇室是不是都死绝了?”

柳山凌不为所动:“在此之前,我也问你两个问题。”

枫卿童点点头:“二换二。”

“第一,你真的有适合千陌修行的功法吗?”其实这个问题没什么必要,枫卿童既然敢在自己的地盘收自己胜似亲子的风千陌为徒,定然是有什么办法让风千陌走的更远的。但柳山凌看了这家伙吊儿郎当,连自己处境都搞不清楚的样子之后,突然有些没底气了,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先入为主了。

枫卿童斜瞥了一眼他只是行事比较看心情,又不是傻,收徒自然有他自己的理由,而且柳山凌这不信任的态度也是不能更明显了。于是他只回了两个字:“废话。”

柳山凌本想着,如果这枫卿童敢说没有,就必须让他见识点颜色了。但得到这样肯定的回答,好像也让他恨不得一巴掌拍过去这小子会不会说人话!

“第二个问题,”柳山凌压下心头的怒气,试探性的问道“如果镇北王请你做门客,会不会考虑留下?”

枫卿童想都没想,干脆就答应了:“可以啊,反正还有四件事

没做。”那把符剑在柳山凌提出问题时便闪烁了一下,枫卿童便顺势答应了。

柳山凌瞠目结舌,枫卿童面无表情。

其实这么答应真的太草率了,连枫卿童自己都这么觉得只是这符剑好死不死地闪了一下,就令人有些无奈了。但很明显,只是做门客是算不上一件完整的事的。

枫卿童现在虽然依旧按着符剑的意思在行动,但他不再似刚出山时那样胸有成竹了。北疆之中,已入泥沼,符剑之上添了一道裂纹,还怎么算得不沾因果?更何况,自己的心中真的就没有执念吗?当年如同煌煌大日,令金局势危如累卵的千夜皇朝,真的是因为自己在几年内分崩离析?枫氏真的尽灭只余他枫卿童一人?他记忆中,战火之中失散的姐姐现在还在世吗?现在何处?

于是枫卿童知道,师尊指的那条路,自己根本走不下去。也是因为那个执念,枫卿童觉得风千陌与自己过于相似,才想在风千陌找到妹妹的路上帮他一把。

既无可避,那便入世!入的干脆利落些,快意自由些不曾入世,何谈出世超脱?

符剑轻颤,但裂纹最后竟不曾扩大。

枫卿童思忖,前朝事,往往是这种手上沾染了无数枫氏皇族之血的高位之人,知道得更多,那么自己入镇北王府,说不得便是一箭双雕,既在五件事范畴之内,又能了解前朝覆灭的更多秘事。

不过枫卿童答应的这么干脆,倒是柳山凌需要疑神疑鬼了。本以为这看起来胸无城府,人畜无害的后辈只是个出来历练的后起之秀,性子散漫桀骜,断不会接受邀请,现在看这情形,莫不是一开始就别有用心?

枫卿童懒得管大黑脸在那胡思乱想些什么,强行将话题拉回到自己的问题:

“第一,你认不认识亦清风;第二,千夜皇室是否尽灭,无一活口?”

柳山凌看着神色没什么变化的少年,第一次心中有些敬畏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决定是不需要理由的,除了情爱和疯子;更没有人刻意拿自己的人生做赌注,净去做些博人眼球,让人意外的事,这种人活不好也活不久。所以,枫卿童的决定,一定有自己的考量,或者身后有什么阴谋。

这些事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的态度神色始终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简直就是一个天生的伪装者。

虽然面前这少年不知跟脚,但柳山凌是个讲信义的人,且这些事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他还是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亦清风应该是十五年前那个亦清风?我还能记得,是因为司徒国师对他青眼相加,将他带走了。也是从那天起,进入万军山的人只剩两种选择入镇北王麾下或者远边遣散,万军山再也不提供从北疆到东苍的通道。”

“这么说之前还有更多选择?”枫卿童立马就听出了言外之意,随口追问了一句。

柳山凌瞥了一眼枫卿童若他真是国师的人,这些事会不清楚?究竟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掩饰得太好?

“十八年前,从万军山涌入的难民开始急剧减少。后来三年中,万军山涌入的难民还是会入东苍户籍,被送到东苍各处府邸当下人,总有个吃穿不愁。十五年前国师借口王爷还在克扣难民,积蓄兵力,前来监察。此事完全不顾王爷的颜面,导致朝廷和镇北一脉已经有些撕破脸皮了。虽然皇上就此事严厉斥责了国师,但万军山所属还是决定从此封锁,不做南北沟通之地。亦清风也是十五年前恰巧被国师看到,便直接带走了。”

枫卿童揉了揉眉头:“官场之中,还真是乌七八糟让人头疼啊!不再经手人口流动,是避嫌?十八年前难民急剧减少是什么导致的,你们也心知肚明?”

柳山凌默不作声万军山截杀北疆难民的流言就是他们散布的,说到底,其实还是“避嫌”二字。

枫卿童冷笑一声:“你们东苍这皇帝,也不怎么样嘛。”

话音刚落,厅中杀机顿起。枫卿童自知言语有些过于不敬了,虽不至于专门道歉,但还是收敛了些,没有针锋相对。

柳山凌冷哼一声,定了定心神,还是耐住了性子:“至于你说的枫氏皇族……”

说至此处,柳山凌沉默了一会儿,感叹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吧。”

“二十一年前,我们东苍就打到了千夜国都。皇宫一战,先皇险胜,众将当时本来都以为大局已定,直到那晚皇宫灵光冲霄,才知道从未谋面的千夜皇帝何等强大。枫姓不愧是武学天下第一姓,但也到此为止了。”

“后来呢?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枫卿童声音有些冷意。

柳山凌站起身来,侧身按住枫卿童要端起的茶杯:

“我很好奇,你姓的是‘风’,还是‘枫’?”

枫卿童一脸看智障的表情:“当然是枫啦!”

本来就一个音,这么回答你柳山凌还真能分得出来不成?

柳山凌突然觉得有些无趣,手松开了茶杯,枫卿童也没再去碰。柳目光深沉,像是又看到了那个鲜血和辉煌并存的时代,声音微微颤抖的说出了十二个字,便向门外走去:

“皇战之后,五年围剿,枫氏尽灭。”

枫卿童闻言,不由自主还是端起茶杯狠狠灌了一口茶,生生借仰头将直接奔涌而出的眼泪憋了回去,内心只剩悲怆。

……

厅外,柳山凌已经渐渐走远,在快出大门时一个黑衣人在其耳边说了些什么。柳山凌嘴角一翘,暗道终于来了。

恰巧此时枫卿童在后面追过来询问镇北王看不看得上他这小胳膊小腿的,柳山凌回身打量了身后这位这白衣少年一眼,双目更加有神,朗声道:

“风卿童,那人来了,可愿帮王爷杀一人!”

第十六章 不速之客

“不愿意!”枫卿童想都没想,立马否决。小剑又没闪,他发什么疯要去卖命?

而且自己现在连那王爷的面都没见过,就帮他杀人?假如那王爷穷凶极恶,自己杀了好人,岂不是要抱憾终生?

柳山凌其实也是等得太久了,刚刚正好是豪气冲天的时候,才有那么一句,被拒绝之后也没有如何生气,只是嘱咐枫卿童这几天就呆在这里不要乱走,事情结束就会带他去见王爷。枫卿童乐的自在,便安心回到住处,继续加强那个控制权已经在他手里的禁锢阵法。

柳山凌快步走开,在和枫卿童分道扬镳后开始询问来人相关情况。黑衣人戴着面具,看不清神色,但语气十分沉重:

“三当家已经被困住了,回来报信的青衣十三血卫之一,身中剧毒,现在昏迷不醒;二当家现在应该在跟来人对峙。”

柳山凌脚步一滞,而后直接纵身远去:“黑衣所属,全部随我出发!山寨军士尽快赶到!”事态比柳山凌想的要严重,这国师之子,实力比他想象的要恐怖得多!

他们大费周章,两位当家的硬是变成哨兵,要截杀的,正是当朝国师之子!

柳山凌飞速前掠进入前山地段,感知过后,便直接奔赴灵力最浓郁的地带修士之战,其实就是不同灵力的交锋。

赶路途中,柳山凌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三弟血卫已散,宕天刀最强阵法等于被破,三弟甚至可能已经负伤;虽说毒物难伤二弟,但玉昆仑的近战能力几乎没有,只要三弟被彻底打倒,那么二人败局便定了。

“大当家小心!”

柳山凌同时心生感应,脚下发力,将一条已有杯口粗细,正急速攻来的青色毒蛇一脚踏死。只见那毒蛇双目猩红,死后竟瞬间化为粉尘,飘向空中。

“捂住口鼻!”柳山凌大喝,同时灵力外散,直接将身后众人全部护在其中。一行人稍稍停步,脸色更加阴沉。

“青衣应该是吸入了粉尘。”为首黑衣人有些怒意,这种阴险的手段,与当今国师如出一辙。自以为避过毒蛇便可无事,放松警惕后便极易吸入粉尘,而吸入粉尘的毒性,显然并不弱于被毒蛇咬上一口。

“山中的蛇被操控了,而且毒性远胜从前。”柳山凌望向灵力汇聚的方向:“现在没时间研究了,你们提防毒蛇,我先走一步!”柳山凌言毕,在树梢几个跳跃,便不见踪影。余下众人显然也训练有素,散落之间相互照应,同样以极快的速度向前进发。

这就是修士和普通人的差异,军士之流显然已经无法及时加入更远处的战斗了,尤其在有这些毒蛇阻挠的情况下。

……

“我很惊讶,万军山不愧是镇北王最后的关口。”司徒久让啧啧称奇,但显然,他依旧是胜券在握的姿态。

眼前,白令君身上已经开始泛起淡淡的紫色,昆仑公子韩语立在其身后,面色凝重。玉昆仑散发着清冷的白光,压制了周遭的毒气,甚至连那些魔化的毒蛇也不敢踏入这一方天地,但白令君身上的毒,他却无法破掉。不远处,众青衣已经无法动弹,而十三白衣也只是环在两人身边,不敢随意攻伐。

“你的扇子,真的很有意思。我的情报里几乎没有你出手的信息,没想到,竟然正好克制我的毒。”司徒久让打量着韩语立手中的羽扇,丝毫不掩饰眼中的贪欲。

“很可惜,流萤蛊毒不是凡毒,到此结束了!”言毕,司徒久让幻化成一股紫烟,而后那紫烟竟变幻出数个人影,从各个方向攻向两人,前面的几个白衣人出剑斩去几个人影,但那人影又在他们身后重新幻化,依旧扑向最中间的两人。

白令君强提一口气,顿时他身旁风刃四散,将众人护在当中,虚影刹那间被全部逼散。远处,司徒久让如同一片羽毛,轻飘飘的从虚空处飘然而出,脸上依旧满是轻松写意。

韩语立轻叹口气,藏在袖中的毒针注定无功了。一股白色的灵力缓缓送到已经满脸发紫的白令君身上,稍稍缓和他刚刚波动的灵力,压住更加扩散的毒气。

“这是毒阵,你们都或多或少中了毒,看不清他的位置了。是我学艺不精,没能护你们周全。”韩语立盯着不远处那个紫衣年轻人,心中暗暗思量着对策。现在的情形,已经不能更坏了,他现在是唯一没中毒的人,是众人的眼睛,却恰恰是战斗技巧最差的一个。

司徒久让拿手中的折扇拍拍掌心,韩语立没有中毒,骗他近身的招数还算入得了眼。同时,这也更坚定了他要拿到那把扇子的决心他司徒久让绝对不允许有克制他的器物在别人手中!

“白令君啊,你这一口一个二哥的叫着,可貌似人家并没有把你看做兄弟啊。刚刚挡我那一下之后,毒素扩散,你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可就减了一半了。”在杀人之前瓦解人心,

总是很有意思的。

白令君闻言,嗤笑一声:“下三滥手段,跟你那混蛋老爹真是一个德性。真不知道你是你老爹跟哪个野女人在金那边留下的情种,看样子是要邪上加邪,一代比一代恶心了。”

司徒久让一开始遇到宕天刀传人这张臭嘴时,确实气的不轻,但现在看着白令君那副死鸭子嘴硬的样子,内心中反而有种看跳梁小丑的意思:

“不愿面对,所以转移话题来骂我?哎,好歹当年也是军中翘楚,宕天刀正统传人,结果因为一个女人,硬是落到这般田地。说是三当家,其实就是个跑腿的,还是没地位。你说你师父当年要是知道你会喜欢上那种贱货,下山几年就败在她的烂石榴裙下,会不会根本就不传宕天刀给你,啊?”

那个“烂”字,被司徒久让狠狠的加强了咬字。

“嘿,真是个贱女人嘞,这话你倒也没说错,我要是遇到她,也得……”

韩语立轻轻摁住白令君的肩头:“别说那些没用的,好好压着你的毒。”

白令君知道自己还是中了激将法,终归还是加快了毒素在身体里扩散的速度。恰在此时,一席黑袍终于落在了场中。

“司徒公子,久等了。”

“大哥!干他娘的!”

韩语立摇了摇头,耐心帮着压住毒素。

既然正主来了,司徒久让也就不再去看那个中毒已深的家伙,目光审视着眼前这个严肃凛然的男人。

“嗯,你也久等了。”

之所以没有快速拿下那两人,一是怕鱼死网破,二是他要保持全盛的精力来干掉他此行真正的目标万军山之主,镇北王暗地里真正的头号供奉,柳山凌。

“你父亲的野心真的很大。”本来柳山凌以为二人已经凶多吉少,毕竟在青衣血卫都中毒,连白令君都失去战力的情况下,只要司徒久让付出一些代价,并不是不能成功的杀掉两人。

一旦万军山死去两位当家的,镇北王的势力就会受到一定的打击,国师也可以成功立威,在声势上压倒镇北王,稳固在朝中的地位,彻底打消一些朝中大臣对镇北王的惧意。

而司徒久让没有这么做,甚至刻意等到他柳山凌入场,显然,他们的野心,就在自己这镇北辖境第一供奉的头上了。不过这样更好,如果韩语立和白令君死了,他就真的没有补救的余地了。

看了一眼身后中毒已深,一根紧绷的弦松下来后终于昏过去的白令君,柳山凌深呼吸一口气,平复了心中的怒气。而后,是最精纯的杀意!

手中一杆短棍两边延伸,枪头铿锵有声安装在一头,柳山凌长枪一横:“请赐教!”

司徒久让收起脸上的轻慢神色,嘴角一勾:“大当家别看我是后辈就大意啊,我总觉得,我可以杀你呢!”

言毕,司徒久让化作几缕紫烟,飘散在空中,像是融入了这片天地。

柳山凌长枪翻舞,最后一枪矗立身前,周遭瞬间紫烟尽散,那一席黑袍在场中宛若万法不侵!

“大哥,场中毒物我来压胜,尽快拿下这人。”昆仑扇发出白蒙蒙的微光,但却让整片山地蒙上一层荧光。

司徒久让突然凌空现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鬼头长杖,直直向场中柳山凌压去,柳山凌挺枪迎敌,枪杖相击,顿时灵气翻涌。司徒久让一击不得又消失在迷烟之中。

柳山凌向韩语立投去询问的目光,韩语立解释道:“以身化毒,不是普通障眼法迷阵。”

柳山凌看着中毒愈深的白令君,眉头紧锁:“我护住你们,你们先走。”

言毕,虚空中传出司徒久让的笑声:“大当家,这是不是就太看不起晚辈了?”

柳山凌应声而动,一枪挺出如长龙出海,瞬间这片山地全部笼罩在金色的枪影之中,草木横飞,地上全是残痕。司徒久让被逼出身形,柳山凌瞬间跟上,一枪横扫,势大力沉。

司徒久让慌乱间拿长杖接了这一式,瞬间被扫进山林,显然正面抗衡他绝不是对手。

柳山凌可不会再给他机会隐入虚空,跟进山林又是一枪刺出,万千枪影散落,硬是将司徒久让刚刚飞进的那片山林轰成了平地!

“你们先走,我殿后。”柳山凌环顾四周,那司徒家的狼崽子又不知隐匿到了哪里。那一枪肯定伤到了他,但还不至于直接要他的命。

韩语立闻言,便带着身边的亲卫护送中毒的众人离去。刚刚没走出多远,柳山凌和司徒久让所处的山林中全部涌现出紫色迷烟,将一大片山林全部笼罩在内。

迷烟中传出柳山凌的声音:“走!”

韩语立一咬牙,带着众人离开。同时,那些变异的毒蛇竟全部涌向那片山林。

迷烟中,司徒久让的笑声又从四面八方响起:“大当家,

刚刚那一声,学的可还像?”

柳山凌面色不改:“刚刚那一枪不疼?还敢出声?”

司徒久让被讽刺后反而猖狂大笑:“大当家若真能再伤到我,还会废话?刚刚那几枪,可没有这些个弯弯绕绕的啊!”

“柳山凌!你太托大了,没有那把扇子压胜,你以为你还能无视我的蛊毒?”

柳山凌打量四周,虽然毒气现在依旧无法近身,但却是他消耗灵力的结果,不比刚刚几乎毫发无损:“符阵法。你从金来,我该想到你会这些的。”

“已经晚了,半个时辰就足够耗死你了。”司徒久让的语气,又恢复了面对韩、白二人时的自信。

“可笑,我的灵力还不至于……”柳山凌突然脸色一变,定睛一看,长枪上竟已经缭绕上几缕黑烟,手上更是有了一个淡淡的骷髅印记。

“柳将军可是忘了,家父最善诅咒之法?也对,毕竟当了国师,这柄鬼神杖在他手里成了行路的普通手杖,不比当年了。现在知道,为何父亲那批最精锐的死士会在我入境之前反复去镇北王府飞蛾扑火吧?我手上是货真价实,曾经炼化过无数阴魂的神器鬼神杖,而你手上的,却不是真正的盘龙枪!”

“你们连这种情报都能得到……”

“你和父亲牵涉不深,用计刺激你移交盘龙枪给镇北王,而后算上一卦稍加确定你兵器的去向,这些对于一个辅佐先皇灭掉千夜的占星师来说,并不难。”司徒久让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到柳山凌无力应战了。

柳山凌将仿制的盘龙枪放在一边,运转灵气想要去除诅咒,如果司徒久让敢在这时候出来干扰,那就是全力一枪以定胜负的时候。

司徒久让依旧不急,他就看着柳山凌盘坐疗伤,也看着不远处通过吞噬其他毒蛇越来越庞大的两条巨蟒,面带微笑。

“来了哦,大当家的!”

两条巨蟒双目猩红,突然从迷雾中窜出,从两侧向柳山凌急速掠去。

柳山凌双目睁开,正是两条巨蟒的血盆大口,无奈只得挺枪而战。可两条毒蟒并不恋战,一击不得又重新钻回远处的迷雾。

“你这时间掐的很好啊。”正是柳山凌快要去除诅咒的前一刻,正好令他前功尽弃,还白白浪费了去除诅咒的灵力。

“我们这些小孩打架就这风格嘛,锱铢必较。”司徒久让就期待这种以下伐上的感觉!如果提着柳山凌的脑袋回皇宫,那么,自己就是东苍最新的座上宾!甚至直接成为东苍武道最巅峰的几人之一!父亲还说不要招惹这柳山凌,遇上就跑,看来父亲是真的老了啊,有些过于谨慎了

就在司徒久让有些自得的时候,柳山凌的声音缓缓响起,沉稳宏大:

“柳某武道之名,看来全在那盘龙枪上了,甚至连国师也这么觉得啊……当年相遇,是柳某自以为是了,还以为给人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呢。”

言毕,柳山凌身上升腾起一股截然不同的气势,司徒久让马上警觉

危险的气息!

司徒久让不是占星师,无法趋吉避凶,但毕竟有一个身为当朝唯一占星师的父亲,他预感危险的能力也不会差。

“双蛇出笼!”

只见那两条巨蟒从迷雾中冲出,盘绕着向柳山凌急速靠近,最后竟是直接化成了一条紫色的巨蟒,张开血盆大口向柳山凌咬去!

“盘龙,可不止是枪名啊。”当年他柳山凌能从国师眼皮子底下带走风千陌,可不全是委曲求全的结果!曾带给东苍国师的那股危险的气息,更做不得假。那日没有挥出的一拳,今日就当是还上!

柳山凌手上有淡淡的绿色荧光,周身的树林竟在他握拳的一刹那都变暗了一些,整个树林中运动的一切更是迟滞起来。他闭上眼睛静待那条毒蟒袭来,当那条毒蟒到他面前之时,柳山凌双目圆睁,大喝一声:“破!”应声拳出!

一拳盘龙,仿若真有龙啸,宛若一条山林巨龙从拳中来,拳意直接将那头毒蟒从头击穿,更是将毒蛇后的山林击出一条长道,连周遭紫色的浓雾都在这一拳之下淡化了不少。

“符之术果然难缠啊。”柳山凌收拳静立,“你潜形匿迹的本领很强,混进万军山还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布置了这么些东西,不简单。虽然我找不到你,但这样的拳意我还勉强能挥上两拳,还要继续耗下去吗?”

暗地中,司徒久让吐出一口鲜血,刚要再放狠话,一个陌生的声音传入耳中。

“什么不简单啊,一点符之术配上自己在毒阵上的造诣搞出这么个邪门歪道,而且看样子还没来得及完全成形,阵眼这么快就被我找到了。”

话音刚落,司徒久让就感应到自己符阵法的阵眼被人踩了一脚,而后,迷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淡化……

第十七章 不行我上

枫卿童灵力满运,一脚踩在阵眼上,顿时周遭灵气翻涌,烟雾自散。

虽然看不起这歪门邪道的阵法,但对于刚刚那一拳,枫卿童估量着,如果是自己正面遭遇,也得玩完。

看来身边的小鼻头果然是一直在瞎操心。

司徒久让见势不妙,便随着烟雾淡化离开。他一句话没留下,却将那一跺脚便破了他的毒阵的白衣年轻人的样子深深的记在了脑海之中。

人就是这样,总是会对最后坏事的那个印象深刻,就像司徒久让,完全忘了自己身上的伤其实全是柳山凌造成的,和后来的枫卿童完全没关系……

柳山凌收了仿制盘龙枪,拍了拍率先跑到自己身边的风千陌,看着远处悠哉向自己走来的枫卿童:“喂,你这小子什么时候过来的?”

“你来这边不久我们就过来了,不是我要跟踪你,我主要是要保护我徒弟。”

风千陌点点头,向柳山凌解释:“是我想过来看看,然后师父说可以保护我,我们就一起过来了。”

柳山凌瞥了一眼枫卿童,语气并不是很好:“所以还是你打包票怂恿的?”

白衣年轻人无奈的耸耸肩,狠狠瞪了一眼风千陌,而后抱怨道:“不管怎么说,好歹是我找到阵眼破了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知道在那迷烟里找阵眼,护着个小的,还不能被发觉有多费神吗?真是狗咬吕洞宾!”

“多谢,不过卿童公子为什么这么帮着万军山?”毕竟走了几十年江湖,柳山凌不会天真的认为这个世界上有平白无故的善意。

“我不是即将成为你们王爷手下的供奉吗?还在万军山蹭吃蹭喝了几个月,总要拿点诚意嘛!”枫卿童大大咧咧,眼神真诚。

柳山凌也无法反驳,这个理由虽然牵强,但毕竟是事实,而且还是他主动邀请枫卿童加入镇北王麾下。若再继续深问,就有些太不留颜面了,于是只得作罢。

柳山凌转移了话题:“那个司徒久让,你应该知道他的身份。他对你的怨气,可是不小,隔着毒烟我都能感受到那一身杀气。”

枫卿童当然也感受到了,但现在自己不是有靠山了嘛,还怕他一个小崽子?

“是啊,为了柳大当家的,我可是把脑袋悬裤腰带上了,以后镇北王爷和你,可就得好好保护我了。如果我死了,传出去谁还敢跟着你们卖命?”枫卿童跟在开始返回的柳山凌身后,双手虚枕在后脑勺上,死皮赖脸的顺杆爬。

柳山凌也只是提醒一下,至于枫卿童寻求保护的话,他也就当是听了个玩笑。

第一次碰面,柳山凌为了立威,已经用了一些盘龙拳的奥义了,可依旧被这白衣年轻人正面吃下。须知道,盘龙拳所引灵力,已经不只是自身灵力,更带动了天地之间的灵力,是真正的携有天威的杀招!这个寻求保护的年轻人,灵力之深厚,恐怕并不在他这镇北王第一供奉之下。

几人沉默走了一段路,出乎意料的是柳山凌先开了口,他真的看不清枫卿童的来历,总觉得有些不安:“可以知道你的剑叫什么名字吗?”

剑被扣在他那里,但他怎么看都是一柄普通的长剑,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比寻常宝剑锋利一点。可如果

真的就这么一个优点,显然是配不上眼前的他的。难道只是暂时代替佩剑,还未取名的凡品?

“落云。”

柳山凌脚步一停,回头问道:“那把剑就是你的佩剑?”

枫卿童反而被问得一头雾水:“对啊。剑客一生只能为一把剑起名,那把剑就是他一生唯一的佩剑,除非剑彻底毁掉或者师徒传承才另说,这是我师父教我的。”枫卿童一顿,大吃一惊:“你们东苍的剑客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万物有灵的,对剑不诚是剑客大忌啊!”

柳山凌摇摇头,这些他当然知道:“我知道这些,我就是想说,你的剑,是不是有点普通了?连附灵都做不到,怎么伤人?”

“普通?”枫卿童一愣,而后哈哈大笑:“你竟然说落云普通?”枫卿童笑弯了腰,不知道自己的师傅听到这句话会作何感想?

“你觉得它普通就普通吧话说,我都是镇北王的人了,你是不是应该把剑还我了?”

柳山凌脸更黑了些难道真是他柳山凌看走眼了?还是这小子在故意耍自己?

“见过王爷再说吧。”

枫卿童像是能看穿人心:“你啊,眼光确实不行,不像我有一双慧眼。你那盘龙枪,一拿出来我就知道是仿制品,还有司徒久让的鬼神杖,虽然做了些伪装,但他都放你面前了你后来竟然还是中招,真的是活该。”枫卿童洋洋自得,可劲数落柳山凌。

风千陌看着柳山凌越来越黑的脸,赶紧拉了拉自己这比小孩子还顽劣的师傅的袖子。

枫卿童对着风千陌笑笑,终于住嘴了。

因为他现在更加确定,这家伙确实不好惹:

盘龙枪,名列兵器百谱第八位!

而黑脸吃下的那一记诅咒,则来自兵器百谱第十位的鬼神杖

真正的神仙打架了。

更可怕的是,身为盘龙枪主人的柳山凌,竟然是凭借拳法逼退了同为神器的鬼神杖……

盘龙枪在神器之中本应该是至刚至强的代表,但在刚刚的观战中,枫卿童也看出了柳山凌的属性木。

木属性并不是盘龙枪最适合的属性,但柳山凌踏出了另一条道路能借天地灵力的武道功法,不登顶才怪了!

那一拳,融合了山林之中丰富的木属灵力,比自己遭受的一拳要更加强势,这种可以带动天地之间灵力的拳法,天下要多出几个,武林都要大乱。

更进一步,如果柳山凌在使用真正的神器盘龙枪的时候,也可以引动天地之间的灵气……

师傅说过,遇到兵器百谱前五十的兵器都要小心再小心,果然是有道理的。武道登顶,每个人肯定都有自己压箱底的本领

“大当家,他应该真的走了,我们赶紧回去吧。白令君的毒,好像并不简单。”枫卿童打破了沉默。

柳山凌诧异的看了一眼枫卿童,枫卿童不明所以,而后有些愠色:

“黑脸,你是不是太看不起我了,你故意放慢步子,身形全是漏洞,就是想看看那小子够不够胆再给你来一下,我会连这都看不出来?”

柳山凌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他内心真的不愿承认自己

能被这个愣头小子看穿,毕竟这家伙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有城府的角色。

“走!”柳山凌只会比枫卿童更在意白令君的伤势,既然司徒久让不再出现,那他也没必要再继续等下去了。于是柳山凌率先腾空而起,直奔万军山内,后面众人也都紧随其后。

期间遇上支援的其他军士,也就一起重新回了“营地”。

山林内,一双邪异凛然的紫眸中满是杀气的望着众人远去的背影,他几次要出手,但还是忍住了。可就这样回去,不就承认了父亲的话自己挑战柳山凌就是以卵击石?

这么多年在金隐姓埋名,结果还是没办法真正一鸣惊人吗?司徒久让深呼吸一口气,还是让自己不踏进那个明显的陷阱。这次虽然只干掉了那个宕天刀传人,但还是完成了父亲本来的任务。以后,自己会从这里,带走更多的性命……

白令君的房间内,众人围在周围,白令君双目紧闭,面露紫气。唯一坐在床边看病的韩语立面色沉凝,割开了白令君的几处脉搏,放出的全是运转灵气逼出的黑色血液。

终于,满头大汗的韩语立站起身来,叹了口气,语气之间有些愧意:“只是用昆仑扇配合祛血疗法镇住了蛊毒流窜,但蛊毒不同于凡毒,会主动扩散,这样下去,三弟还是会死。”

柳山凌脸色更是难看:“已经没救了吗?”这个一山之主,声音有些颤抖。

整个房间都沉默了,小鼻头甚至都要哭出来了。

看着徒弟难受,枫卿童无奈叹口气,摸了摸风千陌的头。

“那个,只是防止毒素扩散是吗?”

韩语立一惊:“卿童公子有办法?”

枫卿童叹口气:“本来是我行走江湖的不传之秘,但现在不说出来,让我看着他死,也不太好。白令君比黑脸还是可爱一点的。”

柳山凌这时候自然不会在乎这些,只是深深做了一揖:“如果卿童公子今日能救三弟,我柳山凌保证卿童公子若有危险,柳山凌愿意以我之命,换卿童公子之命!”

韩语立在边上补充:“卿童公子若担心秘密外传,我和大哥可以起誓。或者,您如果有把握,可以直接亲手救三弟……”

“哎呦,算了,我直说吧。我不懂医术,只是知道一个秘法,主治还是二当家来吧。”

“自断神阙脉,灵力在短时间内会减少一半,与之对应的,所有毒素在体内都会停止流转,二当家可以试试。不过这样好像也是只能吊住三当家的命,后面怎么把蛊毒除掉,我就没办法了。”

韩立语深作一揖,声音颤抖:“如果卿童公子此法有效,那么我的昆仑扇就可以做其他的事情,三弟还有一线希望,韩某在此谢过公子!”

众人开始忙碌,枫卿童和风千陌也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星夜浪漫,但整个万军山都在一股凝重的氛围之中。枫卿童倚在窗边,整个人融入到夜色之中。

莫名其妙加入了万军山,彻底和那个什么鬼国师的势力撕破脸,还真是成了一团浆糊。

出世,出世,现在出个鬼的世!

鬼使神差的,枫卿童恨恨的冒出一句:“小鼻头,不行明天我救你三当家的!”

第十八章 我辈亦是凡尘人

翌日,枫卿童刚刚睁开双眼,风千陌就从外面大喊大叫的闯了进来:

“师父师父,三当家醒了!三当家醒了!”

原来昨夜枫卿童睡后,风千陌又回到了白令君的房间,和万军山另外两位当家的守了一整夜。

枫卿童伸了个懒腰,摸了摸越看越有眼缘的小家伙的头,起身披了长袍,微笑道:“走吧,一起去看看。”

二人来到白令君房间,他气色已经好转,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见师徒二人进入房间,白令君就要下床,枫卿童赶紧迎上去将他扶住,笑道:

“三当家可别拜我,都是你二哥的功劳。卿童只求三当家别记恨那一剑之仇就好。”

显然,事情原委,两位当家的已经告诉白令君了。

那面目因为一条可怖刀疤略有狰狞的汉子,没有执意下床,罕见的带了些羞赧神色:

“卿童公子说笑了,是白某学艺不精。”

枫卿童笑笑,不以为意,转头望向韩语立:“白令君情况怎么样?”

韩语立因为连夜救治白令君,脸色略微苍白,但反而更有君子如玉的风韵,联系上他昨夜的妙手回春,更有医者仁心的高人风范了,但枫卿童可从不认为,手持天下第一毒器的当世“昆仑公子”会真的只是位“医者”。

“已无大碍了,这次幸好有卿童公子的秘法了,同三弟一样,语立也是学艺不精了。”说到这里,这位破解了必死之毒的温润公子如释重负的笑了笑。

枫卿童点点头,脸色平静。

其实修行之人除毒,一般都是靠灵气将身体中的毒素逼出去,但往往真正给修士造成威胁的毒素又有一定的附着性,最强的毒素甚至就是一种灵力。所以最原始的祛除毒素的方法,就是祛毒灵力和毒素附着性之间的较量。

枫卿童昨晚敢有自己出手的说法,其实是对自己灵力的一种自信,但没有什么医术基础的人给别人强行祛毒,结果如何,就很难说了,双方都可能有不可知的危险。现在既然白令君好了,那么也就不需要枫卿童再冒险了。

倒不是说他枫卿童舍不得这一身灵力,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让他舒心许多。

“卿童公子,白某还有一事请教。”

“灵力折半是暂时的,本来这秘法只需要三个月就能恢复,但你这身受重伤的样子,可能需要一年左右吧。”不用想,大家都是武夫,灵力折半绝对是他要问的重中之重了,枫卿童也心知肚明。

白令君点点头,再次拱手致谢,他白令君不是什么都挂在嘴边的人,但这条命,他白令君欠下了。

一旁柳山凌脸色终于不向过去两天那么黑了,爽朗笑道:

“少侠,接剑!”

落云入手,一股温凉从手心沁入,枫卿童轻轻擦拭了那颗镶在剑柄上的碧色翡翠,望向柳山凌。

柳山凌笑意犹在,但言语郑重却是半分不假:“卿童公子,镇北王有请!”

这时门外风大,恰好将房门吹开,吹得枫卿童有些惘然。

转眼已是夏末了啊。

春风得意入凡尘,原来我辈亦是凡尘人。

一席凉风撩起少年发梢,枫卿童转身向外,神色迷惘背影却坚强:

“走吧!”

第十九章 镇北堡

一青衣宗师,一白衣少年,急速向万军山后的关隘掠去。

大事已毕,柳山凌心态也轻松了许多,便存了玩心想考一考这位仅用了几个月就让整个万军山都服气的少年人。于是他几次加速,但枫卿童好像全都没有丝毫压力,这让这位大当家的有些受挫,便一直默不作声。

枫卿童自然也察觉到了,但没怎么在意。

当初小鼻头需要更快的磨刀石,其实就说明了,小鼻头的速度与柳山凌已经相差不多了。跟自己徒弟差不多的水平,还想在速度上考校自己这个做师傅的?

真搞不懂这大黑脸脑子里怎么想的。

两人沉默着赶路,枫卿童却一直在打量着这万军山背后守护的重地。

符阵法密布,层次参差不齐,但也颇有些乱中有序的味道。

应该是万军山四位老头子,和一个未知的,眼光更高远些的阵法师一起布置的。

这种符阵法,就算枫卿童破解,恐怕也要很长时日,期间触发一些脉络之外的零散符阵法也可能不好避免。

旁枝末节的阵法一般造成不了什么伤害,但胜在能够有提醒作用。而对于能人辈出的东苍来说,起到提醒作用就够了,因为一旦被发现,迎接不速之客的,绝对是最可怕的围剿。这一点上,和极致追求阵法杀伤力的金皇朝有些不同。

不过看到这里的阵法水平,枫卿童就有些疑问了:

“黑脸,为何万军山内的阵法符和这后方的差距这么大,甚至能让司徒久让安心布置了个半吊子毒阵?”

柳山凌此刻也没有了那么强的防备,便也一一为枫卿童解释:

“这些阵法,是四位长老和上师共同布置的。上师年事已高,精力有限,便优先布置了更重要的后方区域。

不过这个原因其实也不是主要原因,就算只凭四位长老,万军山的符水平也绝不会仅仅是那个样子。这些刻意为之的漏洞,双方心知肚明,因为这是一场搏杀,双方都想遭遇一战,都存必杀之心。”

柳山凌言尽于此,枫卿童也能大致梳理出头绪。

一面引蛇出洞,一面将计就计。结果两败俱伤,万军山甚至险些折损一位当家的。

枫卿童猜测,可能司徒久让的阵法造诣和神器鬼神杖,柳山凌的一拳盘龙,韩语立的玉虚昆仑扇,都是变数。至于这些后面,涉及到的双方谍报,乃至一朝国师和最大亲王之间的党争博弈,就不足为外人道了。枫卿

童也不在意,更不会去多嘴。

远方,一座宏伟巨城忽然映入眼帘,连枫卿童都瞳孔一缩!那乌黑的巨城直入云霄,像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更升腾起滔天的战意!

“那,那是……”枫卿童驻足,眺望着远方的巨城。哪怕相距甚远,这巨城仍旧有着惊人的压迫感,在这巨城面前,他竟感觉自己那么渺小。

柳山凌也停在身后,狂风忽起,青衣猎猎,这位武道几乎登顶一整个新兴皇朝的大宗师,此刻眼中只有仰慕和骄傲。沉默良久,柳山凌眼中的光芒收敛,静静道:

“这就是王爷雄踞一方的资本,也是王爷雄踞一方的无奈。”

枫卿童良久才从那震撼中恢复过来,他突然有些明白,修行天赋第一的枫氏,当年为何会走向败北。个人力量的强大,终归抵不过这么多精兵强将的围猎。

后来枫卿童才知道,那样的城堡,叫做练兵堡。而那座藏不住的巨大堡垒,甚至直接以王号镇北为名。

二人继续赶路,枫卿童也发现了,柳山凌带他走的多是深谷和悬崖峭壁这样的小路。见过了那藏不住的巨大堡垒后,枫卿童自然不会还傻乎乎以为这是一种考校。在这镇北疆域,那样战意昂然的战堡的数量,只会比他想象的更多,走这样遮掩视线的道路,可能还是不愿意让自己见到镇北王真正的底蕴。

柳山凌也发觉到,枫卿童已经觉察到他的用意,不过他柳山凌从来也不是遮遮掩掩的性子:

“其实有些事直接告诉卿童公子也无妨,但毕竟身为人臣,不好擅作主张,希望卿童公子不要为柳某画蛇添足之举而心生芥蒂。”

“嗯,不会的。”

虽然枫卿童对朝堂党争,帝王心性之类的东西并不上心,但毕竟在山上看了不少杂书,有些显而易见的东西他还是明白的。

那东苍皇帝要治罪镇北王,一座参天巨堡就够了。但他不敢治罪,因为无人能参透镇北王麾下究竟还有多大的力量,东苍更不是毫无外患的安稳情形偌大的北疆可还是悬而未决的局面。

二人起起落落,山涧崖壁之间,如有两只飞鸟追逐。两位武道天人也行了将近两日才终于远远见到了真正的城镇。

当然,二人赶路期间枫卿童也发现诸多暗哨,但大概是因为有黑脸这位首席供奉带路,枫卿童压根就没见到那些人的面。可以说是一路畅行了。

来到护城大楼下,这就是进入镇北王所属疆域的最后一道关卡了。

同样,大当家的黑脸和那同样黑乎乎的腰牌在此处依旧十分好使,二人才总算踏入了熙熙攘攘的街道。

与北疆不同,这里格外繁华,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百姓脸上丝毫没有枫卿童初入北疆时见到的那种暮气。道路两旁的普通房屋大多低矮规整,更远处有酒楼林立,茶楼点缀,街上小贩小摊更是如同撒豆成兵,各类小物件琳琅满目。

但最吸引枫卿童的,还是那些低矮房屋中点缀的不俗的灵力波动。这些没有刻意掩饰的灵力波动,在枫卿童的眼中,就如同夜空中点缀的萤火一般,分外显眼了。因为已经知道镇北王真正的秘密就在城楼之外,所以其中原委也就不言而喻了。至于这城镇中不时行过的巡逻队伍,因为不知道正常城镇的配备规模,枫卿童也就没怎么上心。

“柳老大,我们不找个地方休息休息?怎么说都连着赶路两天一夜了,这又到了傍晚的。你不累,我可是累了。”

柳山凌看着终于有些稚气的枫卿童,不知为何,反而更舒心一些,笑道:“冲着卿童公子这声老大,怎么也得给找家最好的客栈!走着!”

二人到了街上,便安心走路。说是到了傍晚,其实天还很亮,两人走走停停,等到了客栈,就真的是傍晚了。

这一路走的如此波折,主要是枫卿童的孩子气完全展露出来了。柳山凌倒也不恼,可能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岁数没白活,这位少侠还是有些嫩,反而一路也挺开心。

如果让东苍朝堂知道,一位少年人能让镇北王麾下首席供奉亲自陪着买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甚至要充当苦力帮忙拎着,期间还会被吆五喝六,黑脸黑脸的喊着,怕是下巴都要惊到地上。

等到回到客栈,已是夜色深深了。柳山凌帮忙提着一个大包裹,多是些民间的小玩意儿,小挂饰,枫卿童则满手都是糖葫芦、糖人一类的吃食。二人这副模样,真真是哪家的富贵公子带了个英武扈从。

客栈依旧是柳山凌安排一切,枫卿童只负责找对房间,钻进去就要捂头大睡,身后柳山凌无奈的抓住这家伙的手腕:

“这东西放哪?”

枫卿童不耐烦的挣开,整个人埋进被子里,声音瓮瓮的:“随便呗!”

柳山凌把东西放好,负手站在床边:“不聊点啥?你可要见王爷了。”

枫卿童无奈钻出头来,睁大双眼,一脸懵懂:

“啊,要聊点啥……”

也不知是回答,还是反问。

第二十章 一件事

柳山凌揉揉眉头,有些无奈:

“算了,王爷不是个在意表面礼仪的人……”瞟了瞟那今天玩疯了的少年,没好气道:“你也不是。”

“进王府还是尽量别那么轻慢了,最重要的,别恼了大小姐,她这丫头,脾气坏得很。”虽然明知道枫卿童不会真听进去,但柳山凌还是忍不住多嘴。

“啊,啊,好的好的。”果然,还是漫不经心的应答着,枫卿童是真的想要睡觉了。

柳山凌静静退出去,带上了门。

此刻,如果有占星师在此处,就会看到,完全放松的枫卿童灵气四散,融入虚空。而这座客栈上空,气运凝绕,如有卧龙……

第二天一早,黑脸的敲门声就将枫卿童吵醒了。枫卿童虽然依旧睡眼惺忪,但也从来不是刻意赖床的性子,便悠悠的起了床。

洗漱已毕,早饭吃完,二人又踏上路途。因为是走在大街上,二人便保持步行,期间枫卿童又不免东看看,西摸摸,更是时不时问东问西。就是柳山凌都有些沉不住气,遭不住这样一个截然不同的话痨枫卿童。

才一个上午,柳山凌已经口干舌燥,满腹怨气,要不是枫卿童识相的狗腿起来,柳大哥、柳大哥的叫着,柳山凌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直接大巴掌呼过去让枫卿童闭嘴。

枫卿童表面笑嘻嘻,憨憨傻傻人畜无害的样子,其实内心也是嗤之以鼻还是大宗师呢,气度连小薇一个姑娘家的都不如。当然,他刻意摆出这副无辜模样,也有故意烦扰柳山凌的意思。

终于到了镇北王府,柳山凌长出一口气,如同失眠之人终于一掌拍死吵了大半个夜晚的蚊子般如释重负。枫卿童则终于正经起来,细细打量着面前的这座并不显得多么雄伟的王府。

此刻已是中午,阳光有些耀眼,整个王府被石墙环绕,在阳光下依旧沉稳古朴,不发一言,但没有人认为它此刻正在沉寂。标准的朱色大门,唯一夺目的恐怕就是门上的鎏金含环小狮,虽然门檐遮挡了阳光,但那两只小狮依旧如同有神。

门口的两只看似普通的石狮,实则有镇压一切的气韵。在枫卿童的眼中,他们可不是什么装饰物,而是整个王府的阵眼。敢将阵眼放在府邸之外,不是庸才,就是天才。这座府邸,凭现在的枫卿童,绝对不敢硬闯。

呼了口气,倒是枫卿童先发言了:“走吧,不过我倒更想先见见你们上师。”

柳山凌显然也十分尊重这位阵法上师,打趣道:“还是先见王爷吧!上师听说你在万军山的一手阵法易主,可是想要把你这小怪物研究个透彻,你见了他,怕是几个月都见不了王爷了。”

枫卿童也并不讨厌这种性子的老头子,毕竟万军山就遇到四个,自己可是被他们当成宝贝供着的。

“哈哈,这些老头,怪可爱的。走了走了,带路吧,我可不想死在阵法里。”

二人一路通行,枫卿童也真的见识了这王爷的“芳华内敛”。

乖乖,完全是别有洞天!

王府虽然没有什么高大的建筑,外面乍一看也极为普通,但纵深极深,

占地极广,中间园林密布,楼宇参差,格外有诗意。当然,阵法之类,想必也不会少了,这里的阵法,绝对能和金正统的大杀伤阵法有一拼。不过枫卿童还是忍不住腹中牢骚:

这是一个多年征战,镇守边疆的大王爷该有的府邸?不应该是铁血无情,严整有序的规制?哪那么多花花绿绿?简直比柳山凌的万军山府邸还要雅致,或者说……还带点脂粉气?

这王爷的性子也大致看得出了,从练兵堡到府邸建造风格,事事隐藏极深,想必是个城府深沉的人。跟这种人打交道,枫卿童倒并不害怕,就是又累又无味。想着这些,枫卿童的脚步都疲软了些。

“柳大哥,我现在说不做供奉了,你会不会要杀我?”

柳山凌一愣,脸色瞬间严肃起来:“卿童公子已经见了镇北疆域最大的秘密,现在说这种话,柳某有些失望。”

枫卿童试探道:“镇北堡?”

柳山凌没有正面回答,但言语间答案已经很明显了:“收编一般人物,如果经过那片区域,都是要蒙蔽感知的,而后会在特定区域考察最起码两年。”

“行吧行吧,这都给我供奉待遇了,我上,我上。”枫卿童苦笑不得,这黑脸,脸黑起来真是一瞬间的事情。

二人沉默无言,终于到了所谓的会客厅。

厅外,一块匾额高悬,上面三个大字金光熠熠忠义堂。匾额之下,一个身穿一袭蟒龙王服的魁梧男子已经在门前等候。他算不上英俊,更谈不上神武,和蔼的面色甚至让他与市井老叟几乎一般无二,那神态与高大的身材和衣上狰狞的蟒龙完全不符。

但随着慢慢走近,细看之下,一切却又融洽起来,所有气质之间的矛盾都归于虚无,连那衣上的蟒龙都温顺起来。

“远道而来辛苦了,卿童公子。”倒是这位身份尊贵的王爷先打了招呼,神色和蔼,真的让人想不出,面前这位是位脚下踩着尸山血海,在整个朝堂都有巨大阴影的实权王者。

枫卿童站定,轻轻作揖:“王爷客气了。”

“已是午时了,本王让人准备了酒食,咱们直接去内厅聊聊吧。本王对你这小少侠,可是久仰大名啊!”

枫卿童笑笑,既不当真,也不否认。

说真的毫无芥蒂,那也不可能面前这位,严格来说可是他的灭族仇人之一。或者说,整个东苍的王侯将相,全是他的仇人。他能安静的跟着柳山凌一路到此处,一是因为他被师父救下来的时候还小,此后一直在群山之间修炼,对父母印象其实不深,灭族之仇也是将要下山的时候才被告知;二是因为他此次下山是为了弥补那场战乱之中千夜百姓的损失,也就是完成所谓的五件事,并不是为复仇而来。

但是,人非草木。

自从枫卿童自行入世,放弃一开始既定的、山下人从未听过的“清因果,享长生”之路后,他更清楚的认识到,自己也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而已,喜怒哀乐,无从控制。见到仇人,也会分外眼红。

所以最重要的原因,其实在于这段时间对镇北一脉的了解。

总是刻意针对柳山凌,真的仅仅因为他实力高,让自己吃了瘪?枫卿童承认一开始是的,但后来知道那“罪”字的成因是为枫氏残余皇族求情后,对柳山凌的感情,就复杂的多了。而这镇北王,手上的枫氏血液自然也不会少,但那场战乱中,他更重要的功绩却是抵御金。虽然金最终止步北疆,看似二者没有真正交战,但庞大的金为何会陷在北疆?不言而喻。而金,可是和千夜对峙了近千年的死对头。

综合这些原因,枫卿童在这位亲王面前,还能保持理智,但如果面前是那个在千夜已败之际,还一手组织了专门清剿行动的国师,枫卿童不确定自己的落云会不会摊上第一条人命。

一行人来到内厅,这一路,已经没有了杀机四伏的感觉。不过弯弯绕绕的,枫卿童觉得自己如果没人带着,可能会直接迷路。

一座精致小楼,门一开,桌上已是琳琅满目的各色吃食。镇北王直接屏退了周边侍奉的人,三人落座。得知枫卿童并不饮酒,镇北王便只是招呼着枫卿童吃菜。

枫卿童第一次面对满桌珍馐美味却没有什么胃口,只是嗯嗯啊啊的应着。

柳山凌也早就觉察了枫卿童的异样,便替王爷开了口毕竟有些事,王爷说了,可能就不好回旋,自己说了则无妨。

“卿童公子,其实镇北王府能人不少,很多事情都有人各司其职。王爷这次直接见你,其实是想让你去保护着点小姐,你看,可不可行?”

其实小姐旁边已经有一位供奉了,甚至实力还在暗中保护王爷的供奉的实力之上,所以柳山凌其实觉得如果枫卿童信得过,更应该放在王爷身边。但镇北王只有一个独女,真真是被宠上了天,从整个王府的规制就可见一斑,他一个家臣也不好说什么。他更怕枫卿童心高气傲,一见只是保护个小女子,还得和别人配合,不愿服从安排。

果然,枫卿童并没有同意,但原因却并不是什么心高气傲。放下碗筷,叹口气还是打算把心里话说出来:

“王爷,今天见你,我直接将话说开吧。我并不是个受拘束的人,一时冲动答应当什么供奉,仅仅是觉得当朝国师有些恶心。”言语之间,虚实结合。当时一口答应,自然有些这个意味,但更多的还是自身原因符剑亮了,他也想要了解前朝灭亡的秘史。现在看来,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王府过于压抑,镇北王的心机之深厚想必也在他的想象之外;最重要的,王府的布置让他从进入王府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没办法硬闯出去,在这里呆久了,如果露出马脚,说不定会死在这里。

自己之前随意答应有些自大了,所以还是尽早脱身为妙:

“而且我曾答应北疆故人,要去东苍寻一个人,可能并不能在这里久留。但我也知道,我看了一些不该看的……这供奉之位,能否给我留着,王爷且信我一次?”

饭桌上陷入沉默,柳山凌脸色严肃起来,镇北王则小饮了一口酒,神色看起来没什么变化。

枫卿童突然想起什么,道:“或者,我为王爷做一件事,且放我南下?”

第二十一章 魂引钉

镇北王摇摇头:“信便是信,不信便是不信,若卿童公子真愿意做本王麾下供奉,会只为本王做一件事?”

柳山凌心中一紧,望向枫卿童。

枫卿童亦是心中叹息自己忘了,供奉可是臣于人下。在柳山凌身边平等相处太久,忘了所谓的帝王心性了。不过也好,干脆直接撇出去:

“王爷,是卿童言语失当了。但您应该也看出来了,卿童如无根浮萍,无心之语都处处冒犯,可能确实不适合这供奉之位……”

“若公子真无心于此,自然是天大地大,任君歌行,本王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这本是一场洗尘宴,公子且尽兴,不要再想那些烦心事!公子既然不喝酒,那就多吃菜嘛,别负了本王一番心意,可好?”话锋一转,镇北王又好似退步,这一退一进让枫卿童都有些使不上劲的感觉。

一场宴席散后,三人各自回房,既不能说不欢而散,更算不得兴尽而返。明明并不寡淡,结局却索然。

至于晚饭,枫卿童只是被告知王爷还有公事,饭菜最后直接被送到了枫卿童房中。

转眼夜已深沉,枫卿童倚在窗边,手中攥着黑白两枚棋子,静静想着要去哪里。

本来打算直接在王府了解前朝往事,看能不能找到要找的故人,但自从踏入王府那一刻起,他就发现,自己的城府还远远不够,直接问这些很可能会出事情乃至暴露身份,后患无穷。

所以现在,先去将答应师傅的五件事完成,顺便历练江湖,增长些见识,绝不要再犯被迷药迷昏的痴蠢错误了。然后还要去朝中打探亦清风的下落,这件事,或许要等黑脸心情好些的时候再去探探口风了,如果真是被国师带走,那就要和那老家伙真正交手了。

国师的城府,只能比镇北王更深,心肠也只能更恶毒无疑了。至于风千陌,等南下诸事完成再想办法看他,功法已留给他了,能走到何处,最起码五年后枫卿童才会再有机会检验。

反正那孩子在万军山安全的很,师徒见面之处,或许在更南端。

枫卿童叹了口气,望着天上明月高悬,星

辰稀疏,与那天草坪上看到的漫天繁星相比只能说各有千秋。不知道那个傻姑娘,是不是也同我一样,在安静的望着这片辽阔的夜空,想着有的没的梦想与将来呢?

低头望着月光照亮的洁白的手,里面空空如也,枫卿童此刻最大的遗憾就是离开北疆时,还想着不留牵挂,没能向她要件什么小物件带在身边,现在想她的时候真的是什么念想都没有了。

月柔如水,那一瞬间,他忽的感觉什么都不怕了,也什么都不愿去多想。

因为她,他心中忽地开阔起来她的盖世英雄,何处去不得?

说不定,终有一天,他会放下成仙路,放下前生恩仇因果,放下纷扰江湖,踏出另一条路,回去娶她……

月不醉人人自醉,窗外风吹叶簌,枫卿童倚在窗上,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几乎要就这样睡过去……

“夜袭!”

一声突兀的喊叫从不知何处响起,瞬间打破了整个镇北王府的寂静!

枫卿童立即睁开双眼,一个纵身从窗户翻出,越上自己房间的屋顶。

只见前一刻还安安静静的镇北王府此刻立即陷入了混乱,各处房间本已熄灭的灯光又重新明亮起来。最引人注目的是,暗处的护卫正全向着某间房间涌去,身处房顶的枫卿童自然是尽收眼底。

“不会吧,这样的王府也有人进的来?看来来者棘手的很啊。”枫卿童皱了皱眉头,但还是偷偷跟着其中一个队伍一同往那间房间涌去。

忽的,一个黑影从那间房间窜出,接着那间房间就传出一声怒吼,正是柳山凌的声音:“给我杀了那刺客!”

枫卿童干脆直接现身,也不管那队护府修士诧异的目光,几个闪身先行越到那座屋顶,白衣长剑,月光挥洒:

“柳大哥,怎么说?”

房屋内,柳山凌显然已经怒火攻心,喉结滚动,挤出一个字:“杀!”

枫卿童在屋顶看不到屋内的情况,但显然,值得镇北王府首席供奉如此悲愤的人,只有一个。

镇北王想必出了事。

虽然心中疑问

万千,但枫卿童愿意相信,柳山凌此时的心情不是作伪。

“如果追上,我会带他回来。”好歹现在还挂着个供奉的名字,枫卿童不至于袖手旁观,但这额外的保证,就是对柳山凌那份交情换来的了。

一跃身,向着那黑影逃走的方向追去,同时更是将感知提到极致。不过来人显然极其善于隐藏自己,这也稍稍解释了,来人是凭借什么潜入如此戒备森严的镇北王府。

感觉到有些暗属性灵力在不远处忽明忽暗,枫卿童便又向前追了一些。可追着追着,那缕灵力又溃散掉,转而在另一个方向出现。如此反复几次,枫卿童也有些不耐烦了,便直接在原地站定:

“暗属性出神入化,潜行一途登峰造极,按岁数大概我应称您为前辈,如果叫亏了,是卿童孤陋寡闻。”

枫卿童声音提高了些,朗声道:“前辈!可是效力于当朝司徒国师?此行不仅要取镇北王性命,想必对我这条小命也有些兴趣?”

他已经感觉到,刺客将他单独引开,很可能别有用心。

周遭寂静无声,只有蝉鸣阵阵。

枫卿童只得再次开口,无奈道:

“已无追兵,此地也寂静,我既已主动入瓮,前辈却不收网?”

又是良久无声,枫卿童翻了个白眼,心中腹诽不已。又待片刻,正欲转身离去,余光却瞥见左右在月光照耀下有几点阴影。

枫卿童顿时汗毛倒竖,一个闪身跳离原地,更是直接出剑,几道阔大剑光斩向暗中某处。

枫卿童冷汗淋漓,如果不是今天月光分外明亮,自己说不定真的要中了阴招!双唇紧闭,连牙根都被咬紧,枫卿童睁大双目,死死盯着自己斩向的方向。果然,枫卿童在来人出招后捕捉到的那丝波动,正是他的所在之处,虽然剑光被化解,但那人终于露出身形。

来人是一位身披黑袍的干瘦老者,身边虚空中,一点一点的阴影若隐若现,仿佛随时会射出,悄无声息取走人的性命。

枫卿童瞳孔微缩,心里有些打鼓:

兵器百谱第三十七位魂引钉。

第二十二章 落幕

虽然兵器百谱能大致说明江湖中最顶尖的那批人的实力,但师傅上山之时已是二十一年年前,这二十多年中,山下更是王朝更迭,世事变幻。一些兵器可能早就易主,没有易主的,持兵人的实力也是进展不一。

要知道,在千夜、东苍这片江湖,永远是人高于器,同样的兵器,在不同的人手中,威力完全不同。

拿柳山凌的盘龙枪来说,枫卿童恰巧曾了解到,上一任盘龙枪之主属性为金,主锐意攻伐,极强极刚;而柳山凌却是木属性,拳意绵长,想必手握真正的神器盘龙枪时同样主浩荡厚重。这就很显然,盘龙枪曾易主一次。

此刻面对面前这老头,枫卿童敢肯定,这就是魂引钉一直以来的主人,因为二者之契合,已经是如臂指使。那么这么多年,他在暗杀一道,想必只会更加炉火纯青!

其实想到这些只在一念之间,下一刻,枫卿童已经直接携剑欺身向前先发制人!

落云之上,灵气盎然,几道剑光先行,枫卿童在后如一缕白光,眨眼之间已到老人面前,剑出重影,瞬成剑阵,像有无数个枫卿童全部刺向一点。

那开路剑光早已诡异消失在老人面前,老人面带微笑,纹丝不动,枫卿童竟是直接一剑穿过。果然,身后那人的老人模样,竟是个虚影,在枫卿童穿过后就烟消云散。

枫卿童刺了个空,堪堪稳住身形,身后又是一股凉意,于是只好拔剑,直接旋转身子,一道硕大剑光直接横空而过,将隐藏在虚空中的几枚魂引钉全部抹除。

这时,藏在暗处的刺客终于开了口,但也只是啧啧的惊叹。

枫卿童其实知道,老家伙不是在惊叹他多强,而是这招数有多蠢。枫卿童走的,就是最直接的一力降十会的路子,管你来的是什么,直接用剑气尽数扫掉,剑气甚至大到能挡住枫卿童的整个后背。但枫卿童也无所谓,自己最不缺的,就是灵力!

“老家伙,在暗处怪声怪调的,今天本少侠让你看场烟火,送你开花!”枫卿童最烦的就是这种不跟你正面交手的“下三滥”手段,你不出来,便逼你出来!

话音已毕,枫卿童深吸一口气,直接腾空而起,剑御周围,一柄落云流光溢彩。大喝一声:“吃我百剑!”那落云剑竟仿佛瞬间多了九柄,十剑环绕,全部向着四周,凌空胡乱劈砍。顿时这片天地便只见剑气一道一道,道道粗如白练,四处征伐。以枫卿童为中心,周围瞬间几乎无一块土地完好。

“观法自宕天刀风刃奥义,老头子,可还敢再吃我接下来这一剑!”

落云入手,枫卿童持剑倒立,直接往脚下那片唯一平整的土地刺去,朗月之下,如一道华光,笔直扎入土地!

“观自,盘……”不等枫卿童声音传出,已经是一声轰然炸裂,那片唯一完好的土地终于也遭了毒手,被生生轰炸出一个大坑。

尘埃在月光照耀下有些明显,枫卿童持剑而立,却纤尘不染,只是此刻,他的心中却如蒙尘,更是眉头紧皱。

没刺中!

不远处,那老人自己主动现身,身上有几处无伤大雅的伤痕,还是那副笑脸,安静的很,但此刻再看,已经没有了人的意味。

“风刃神似,盘龙形似,但风刃观的是八重境界,却只神似白老三七层时的气韵,盘龙更是直接没有带动天地灵气,徒具其表,成了小道。”

“你是镇北王府的人?”宕天刀九层聚风刃,天下共知,但七层便聚风刃,可就堪称神迹了,这老人却显然十分了解。

老人神色终于第一次有了变化,一愣之后开怀大笑:“你这少年郎,傻也有傻的好处,如果我是司徒一脉的人,凭他们对镇北王府的了解,知道这些也没什么吧?不过让你瞎猫撞着了死耗子,我是镇北王

府第三供奉不错,但今后,就是司徒一脉的人了。”

枫卿童皱了眉头镇北王府的叛主之人正好被自己撞到?

“你应该看出来了,我硬抗了你的风刃,偏偏不去你脚下留的那个‘疏漏’之地,在你落地之时,旧力已去,新力未生,其实就是你的死期了。”

“你不是觉得我很傻吗?那个疏漏,假如不是我故意留下,你岂不是白白受伤,还错失了杀我的大好机会?”

老头摇摇头:“看来柳山凌描述你确实准确外若朴石,里有乾坤,白玉未露,如琢如磨。”

顿了顿,像是教诲弟子的先生般,老头又多了一句:“出门在外,要懂谨慎,更要懂得揣摩敌人。一个选择,最坏也只是受伤,另一个选择,最坏却可能丧命,如果你是我,选哪个?”

枫卿童叹口气:“技不如人,不过你为何不杀我?”

“树挪死,人挪活的。我寿元无多,国师精异术,减些功力能让我多活数十年,你则是我想带走的人。别人看不出,我却能看到,你能够继承我的衣钵。”

“我不是很在乎你这伎俩,学了也用不惯。”枫卿童言语无忌,直接说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老人也不恼,笑呵呵道:“学了最起码以后不会再中招嘛!”

下一刻,枫卿童便四肢冰凉,竟是不知何时,四点如同蠕虫般的黑影竟钻入了他的身体。

这老人竟是想活捉自己?

枫卿童定了定神,无奈道:“讨厌的很,所以说,我用不惯嘛。”

言毕,枫卿童体内灵力暴涨,在月光之下,少年人发丝飞舞,竟生生将那些阴影直接逼出!

老人此刻真正有些讶异了,这灵力的深厚程度也太可怕了!刚刚那些招数,无一不是极耗灵力的路子,这家伙果然是个怪胎!

“本事不到,难成使命咯!老啦,老啦……”老人连连摇头,知道是无法制住枫卿童了。

枫卿童虽然有些失落几乎被人直接杀掉,但既然局势反转的时刻要来了,该有的气势还是要有的:“老头!刚刚没杀我是你最大的错误!今天你走不了了!还有什么话可说?”

随着枫卿童灵力逸出,周遭剑气削砍的剑痕,竟也流淌起同样的灵力,整片土地的剑痕在月光下莹莹发光,最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符阵法!原来,枫卿童刻意散出灵力,在用纵横的剑气逼迫老者现身时,同样做了后手。

这回是老人有些无奈了:“是老夫疏忽了,忘了谍报上你在万军山的‘丰功伟绩’了;可卿童公子,你不想快些找到亦清风吗?而且如果我死在这,清风公子若正好在国师手下,那到时候他的安危,可就不好保证了。”

枫卿童微微一愣,但下一刻,他的目光更加阴沉:“你是第一个敢胁迫我的人……”枫卿童早就开始缓缓扬起的右手此时紧紧一握,像是号令了这片土地,瞬间剑气纵横,以枫卿童为圆心,仿佛形成了一片修罗地狱。

立身中间的枫卿童更是气质一变,眼中杀意极精极纯。身在阵中的老供奉本就承受着莫大的压力,感到这种杀意更是心中一寒,竟像老小孩一般大喊道:

“不玩了不玩了!你小子在万军山都没展示什么杀气,怎的到了我这老头子这里,连尊老的品格都没了?”

几道阵法中形成的剑气已经趋近老人真身,其实这些并不能伤他,但只要他分心抵御,枫卿童随后的全力一剑就是必杀!虽然听了老人这莫名其妙的话,但枫卿童却依旧没有改变初衷,一身剑气已经凝聚,落云长剑更是嗡嗡作响,就差长剑横空,人头落地。

不料,老人干脆没去抵挡那剑阵的剑气,直接大喊道:“老家伙,还不出来救我?”

一道高大身影应声现身,挡在此刻老

人面前,同样使一柄长剑,剑运太极,顿时竟是剑气全消。

“老高,玩过了。”来人身形挺拔,同样一席黑衣,却纹有白金云图,将瘦小的黑衣老人完全护在了身后。此刻他面色严肃,沉声对身后老人道:“大势已成,他这一剑已收不住了,助我受这一剑!”

黑袍老人也没了玩笑心思,他虽然不是剑客,但同样称得上武道宗师,能感受到那白衣少年越来越锋芒毕露的气质,更能感受到那份巨大的压力。

“尽数给你!”黑衣老人运转灵力,一掌贴上高大老人的后背,那执剑老人顿时衣袖鼓起,竟真的将灵力全数纳入,以剑作笔,两人身前画成一个巨大的阴阳图。

枫卿童早就听不到二人言语,甚至都没怎么在意后来的老人,剑运星辰,剑光如虹,无声之间乍起惊雷,竟是一剑腾空,直直刺入阴阳图中!

光芒大作,灵气四散;光暗交织间,让这里使人如在梦境之中,一切都如虚妄幻影,仿佛就要全部消散……

良久,终于恢复平静,枫卿童立身于侧,白衣长剑。

两老人静立对面,衣衫微皱。

还是黑袍人先行开口,长叹一口气,道:“今日之事,是我高山袅玩心太重,做过了火,险些无法收场,在此,向卿童公子道歉!”说罢,这显然比枫卿童年长得多的老人,竟是一揖到底,做了个枫卿童绝对受不起的大礼。

枫卿童侧身让开,都到此时此刻,枫卿童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这一切都是一场考验自己的闹剧镇北王,也真是有心了。不过也好,终于能打消镇北王的疑虑,且向南去了。就算此事确实惹人厌恶,枫卿童其实也无话可说,他必须承认,这是一位被排挤的实权亲王该有的谨慎。

虽然心中对镇北一脉生出更大的芥蒂,但他枫卿童却也不至于刻意无视自己发觉到的善意,于是也向着二位老者做了一揖:“不知二位前辈姓名,二位前辈好意,枫卿童铭记于心。”

当时情势,气机牵引,二人必须要接枫卿童一剑无疑,但二人集两位大宗师的全部灵力,以阴阳图之法顺势将剑意全数接下化解,却是为了不反震枫卿童,免得损他功力。现在的枫卿童,一人直面两大宗师,依旧是痴人说梦。

两位老者这样倾力运转两人灵力,虽然对二人可能没什么伤害,但却会让他们当时的处境更加危险。二人又年老体衰,一段时间的修养是必不可少了。

两位老人神色泰然,后来的执剑老人叹一声:“后生可畏啊!”而后便自报名号:

“镇北王府二供奉,王爷贴身护卫,刘长青。”

那黑袍老人也郑重报上姓名:

“镇北王府三供奉,小姐贴身护卫,高山袅。”

这时,柳山凌终于从远处现身,显然脸色不太自然。

枫卿童转过身去,望着刚刚赶来的柳山凌,冷漠道:“演技不错啊。”

这个计划本来漏洞百出镇北王府阵法未觉,就有人闯入?王府一有人入侵便混乱异常,简直像是毫无戒备!王爷房间还真就恰好在自己房间不远处?来人若真是刺客,还将战场留在镇北王府,不急着逃走?二人对峙那么久,依旧没有人驰援?

……如此种种,疑问丛生。

但因为相信柳山凌的人品,枫卿童追了,很认真的留下诺言,很认真的去实现。

但是柳山凌竟然真的是在演戏,一切真的就是场为自己量身定制的闹剧!而且枫卿童不确定,如果自己败于黑衣老者,是不是还要受一场严刑逼供,验验他枫卿童的骨头够不够硬那魂引钉一旦真的入体,绝不是四肢冰凉那么简单……

枫卿童此刻不知道该是什么表情,只是内心有些冷了:果然,自己还需要多走些江湖……

第二十三章 大小姐

几日后一个深夜。

已经半熟不生的高山袅陪在枫卿童边上,坐在屋顶上看着满天繁星。老人带了两壶酒,但得知枫卿童不饮酒后大为失望,在他眼中,少年最是春风得意时,怎么能没有美酒相伴?不饮酒,如何生出敢上青天捞明月的少年气魄?何况还是枫卿童这样的天纵之资,不喝酒,真的是可惜了。

不过枫卿童不为所动,老人也无可奈何,只得一人饮两壶。

月光沉沉,黑袍老人怡然自得,白衣年轻人安静适意。

那天众人都无声散去。柳山凌什么都没解释,默默扶走了耗损更严重的刘长青;枫卿童没有多看一眼,直接转身便走;高山袅更是直接隐入黑暗之中。

但那天后半夜,高山袅到枫卿童房间,二人在屋顶聊了许久,多是老人说,枫卿童默默听着。

原来柳山凌真的被蒙在了鼓里,那一声怒吼也不是作伪。

枫卿童想了想,镇北王之所以宁肯瞒着柳山凌,不惜让这首席供奉与他镇北王自己生出嫌隙,也要保存柳山凌与他枫卿童之间的那小小的香火情,就是为了保证这一场考验结束后,他枫卿童绝对不会与镇北一脉产生不可挽回的决裂。

这种决定,既是对柳山凌的衷心有着绝对信任,也是对枫卿童的性格把握得极为精确柳山凌极富正气,枫卿童则重情义。镇北王这样一位征战四方的武将尚有如此算计,不知深居朝中的那位国师,又会是怎样的城府……

那夜之后,高山袅便夜夜来找枫卿童说些有的没的。一开始枫卿童自然是不愿理睬,但架不住一位武道宗师拉下脸来死缠烂打,加上高山袅又是江湖前辈,便心软下来。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枫卿童对柳山凌的态度有了好转。

心没寒,一切就好说一些了。

一老一少聊了几晚,还算投缘,主要是高山袅舍得豁出面子,又解了枫卿童心结。枫卿童也慢慢发现了这老头洒脱率性的可爱性子。

前几天,高山袅更是直接做主,将枫卿童的住处换掉,令枫卿童与他一起,守着这个王府之中与镇北王同等重要的另一个主子。

至于理由,高山袅说他与刘长青为了正好接下那道剑光,可是损耗不小,二人又不像枫卿童那样年纪轻轻,所以还需要很长时间来恢复。如果这段时间有人刺杀小姐,他高山袅就怕有心无力。枫卿童当然知道二人恢复没那么慢,但也没有拒绝。

枫卿童转头,望着不远处那座最高的楼阁,而后收回目光,问道:

“高前辈,你家小姐叫

什么?”枫卿童可不想像个下人一样小姐小姐的叫,还是知道名字好些。

“王云”高山袅没什么避讳,接着补充道:“今年腊月便及笄,要有个封号了。”而后老人像是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笑着骄傲道:

“我们家小姐可比你聪明多了,也看得上老夫这上不得台面的伎俩,深得我心啊!”

心结已解,这些天下来,枫卿童与高山袅也混的熟了,便也顺着老人的话头闲聊下去:

“怎么,这小姑娘还认了你个为老不尊的做师傅不成?”

“师傅不敢当,但算半个授业先生吧!小姐未来的成就,只在我之上!我一定要看着将来某一天,小姐把长青和那个闷货首席都揍得找不着北,哈哈哈哈!”

枫卿童也被老头的好心情感染,便也有些淡淡的笑意。

柳山凌盘龙枪八;

刘长青太极剑二十八;

高山袅魂引钉三十七;

其实枫卿童知道,在生死之战中,高山袅的危险性虽然可能还是比不上柳山凌,但却绝对在刘长青之上。但这些话,其实也不必说出来,倒是其他的问题更值得拿出来聊聊:

“高前辈和柳大当家的关系不太好?”

高山袅微微吃惊:“连你这外人也看得出?”

枫卿童笑而不语,指了指远处镇北王所住的房间。

高山袅恍然,饮了口酒,点点头道:“嗯,确实是很明显了。”语气并没什么压力,依旧是当做谈资来解释,云淡风轻的像不是自己的事:

“那黑脸和我啊,互相看不顺眼。我觉得他过于执拗,不知变通,说难听点就是没悟性,笨的很;他则觉得我亦正亦邪,难以捉摸,更对我早年做杀手时,多次因为更高的价格反杀雇主这些事念念不忘。本就相看两厌,后来我又在王爷一次受伤时不听调遣,死守小姐身边,便彻底决裂了。这次我假意造反,他可能是整个镇北王府最容易相信的一个人。”又小酌一口酒,老人依旧是微醺的状态,看来是真的没把这些放在心上。

“那前辈为何与长青前辈这么合得来?”从剑术灵力就可以看得出,刘长青必然也是一身浩然气的人物。

高山袅却直接连连摇头:“长青和小柳不一样的,太极一道,讲求负阴抱阳,阴阳相济,一味刚直的话,长青就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长青懂变通,更是有大智慧的人,可能就是所谓的‘光风霁月’?不仅是我,全府上下都分外尊敬他的。老夫直言一句,公子莫怪……”老人转

头望了望枫卿童,枫卿童点点头,静候下文。

“就算是卿童公子你,也可以从长青身上,学到很多。”

枫卿童哑然失笑:“前辈什么时候这么胆小了?这样的话都要得到我的同意才说,是太高看卿童,还是太小看了卿童啊?”

高山袅听罢,也是大笑不已,狠狠灌了一口酒,畅快不已。

其实高山袅内心之中并不像表面那样洒脱他至今记得枫卿童最后面对他时那极精极纯的杀气。做得善人,也当得杀神,他隐隐感觉到,枫卿童和刘长青有些相似的地方。二人有些地方又不太一样,至于是哪里不一样,他就说不上来了。

聊了些有的没的,高山袅终于说了今天真正要说的事情:

“卿童公子,镇北王已带着长青和小柳去朝廷办些事情了,明天有时间的话能去见见上师吗?他老人家可是很想见你,只是最近咱们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多,就给耽搁了。”

高山袅没有说透对于在阵法一途上一骑绝尘的年老上师,就算是镇北王都十分敬重。万军山四个老头子,也都是上师的挂名弟子而已。镇北王不愿上师承担一丝风险,所以在完成对枫卿童的测试之前,一直没有安排二人见面,这才耽搁了这么久。

“嗯,好的。”虽然对那位未谋面的上师依旧没有恶感,但经历了这么多,终归是没有开始时的那些期待了。

“你叽叽喳喳在屋顶上说些什么呢?我忍你很久了!”那座最高的楼宇小窗忽然打开,一个粉雕玉琢的丫头探出脑袋,远远的冲着二人或者说只是冲着枫卿童一声娇呵。

两人都愣住了,枫卿童更是不明所以,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位大小姐,于是用手指指向自己鼻子,疑惑道:

“我?”

“就是你!这是在我镇北王府,你别太放肆!不然……”

明明更多时候是高老头找他聊天,这姑娘就是来找自己茬的吧?因为觉得好笑,不等那丫头说完,枫卿童抢先打断她那股气势:“不然怎样?”

小丫头一愣,有些涨红了脸:“不然,不然我让爹爹把你拉去喂狗!”

“嗯?”枫卿童站起身,作势就要飞身直接从那窗口进去,小丫头顿时慌了神,赶紧又把窗户重新关上。关上后还不放心,偷偷在窗缝瞄了一眼,确定那白衣男子没有真的飞过来,才瘫软在地上,拍着小胸脯呼呼喘气。虽然有些胆战心惊,但还是心中恨恨,嘴上不饶人:

“坏蛋!打伤了师父和刘伯伯还那么嚣张,迟早抓你去喂狗!”

第二十四章 红衣红伞白玉道

镇北王,柳山凌,刘长青,皆不在府中,上师又从不过问府中杂事,于是三供奉高山袅这段时间就成了各色事务的话事人。

当然,还有个小丫头,若是她有什么意见,不论对错,干瘦老头总是笑眯眯的全部满足,镇北王府头号狗腿无疑了。

小丫头也很尊敬高老头这半个师傅,但对枫卿童,可就没有什么好脸色了。

高山袅主持王府这段时间,作为每天都被这干瘦老头称兄道弟的存在,枫卿童在王府之中总算是何处都可去了,比在万军山中要自在百倍。甚至平日见到府中下人,他们眼中还带着些莫名的敬意。

高山袅已跟府中众人交代过,从今往后,枫卿童便是府中的第四供奉,只是这些,没有跟枫卿童提起过。

于是枫卿童就成了最特殊的“供奉”,不单单因为年纪轻轻,更因为他既享受着该有的权限和尊敬,又没有该有的任务。

不过说没有任务也不太对……现在的枫卿童,正百无聊赖的躺在树荫下的琉璃瓦上,守着和伴读们一起念书的一个红袍小丫头。高山袅忙于府中杂事,守着这小丫头的工作,便由他来担任了。不得不说,柳山凌那黑脸,还真有一语成谶的本领……兜了一大圈,最后枫卿童莫名其妙还是成了个记名供奉护在王府小姐身边。

每待先生准许休息的时候,红袍小丫头总是会跑到窗边,看着那卧躺在树荫之下悠哉看书的白衣男子,气不打一处来,冲着他大声喊叫:

“风卿童!你怎么还在这碍眼!”

每当此时,那白衣男子就会饶有兴趣的坐起来,也不说话,只是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脸当做回应。

如此一来,小丫头更是气愤,嗓门越发大些:“别装作听不到!你给我滚远点啊!”

枫卿童则直接传音入耳,说的话只有小丫头一人能听到:“不想看我就别到窗户前面,我还不想伺候你这小屁孩呢。”言语毫不客气,可明明还是和颜悦色的模样。

小丫头这时就会直接涨红了脸,被气得浑身颤抖,冲着那不识相的家伙怒吼:“我今年就及笄了!不是小屁孩……”

再要争辩什么,身后就会传来一个温醇嗓音,令王府之中无法无天的小红袍都要猛地一激灵,再不敢放肆。话语不需太多:

“云,回来。”

小丫头再想与枫卿童骂上三百回合

,也半点不敢违抗身后教书先生的意思,只得糯糯的答应一声,不情不愿缓缓回身。

王漱云知道,先生最不喜她大声喧哗,沉不住气,可她面对枫卿童时,不知为何就是一肚子火气。哪怕明知道枫卿童在故意激她大喊大叫,依旧会忍不住中计。

幸好先生是个没有武道功底的人,于是转身之前小丫头还能偷偷留下一句狠话。她对着枫卿童小声道:“迟早抓你喂狗!”

枫卿童武道功底深厚,哪怕隔得比较远,仍是能够听到的。但他却刻意没有去听明知道是骂自己的坏话,干嘛要听?

甚至在小丫头转身之前,他还刻意做了将手放在耳边努力倾听的动作,而后更是满脸无辜,张大嘴型尽量让小丫头看得清。

王云再不学无术,毕竟师从化生境大师高山袅,底子在那摆着,视力极好,看到远处的枫卿童说的正是:我,听,不,见,啊。

于是瞬间又是满腹怒火,但也只得一跺脚,闷闷转身去读书了。她此刻只恨为何师傅不教她聚音成线,这样她就不仅上课能随便说话,更能骂死外面那个烦人的狗皮膏药!

教书先生则在王云回身后,静静来到窗前关窗户。

这教书先生姓陈名景行,取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是全府上下唯一敢在大小姐手上下板子的人。镇北王虽心疼女儿,但王云每次挨打,他也只是好言安慰,从不质问陈景行女儿为何挨打,更不会对这位面容古板的先生有任何怪罪。

而一味护着自己徒弟的高老头,更是一切都听从这位陈先生的安排,该教什么,不教什么,全是这位陈先生说了算。

枫卿童不知道,对于自己的那场考验,真正的布局人,也是这位表面上平平淡淡的夫子先生。

陈景行,这是一个在王府背面,说话分量还要高出镇北王的人。

当然,在枫卿童眼里,陈景行只是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但枫卿童向来十分尊重这些教人道理的老夫子,正要行一个书生礼,那位陈先生却已经关了窗户,枫卿童只好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继续在树荫下躺着看书,静候小丫头下课。

……

正午,阳光照耀,红袍小丫头默默走在路上。毕竟是修行人,她其实并不十分怕热,但却不喜欢阳光晒黑了她的皮肤。走了良久,终于是忍不住心中的不平,冲着虚空大吼道:“给

我出来打伞啊!你会不会做事?”

无声。

小丫头更加气愤,干脆在原地站着不再走了。

不远处屋檐上,枫卿童自己打着高山袅给自己的大红油伞,无奈叹口气:“怕了你了,我现身可不许再骂我!”

小丫头依旧不说话。

枫卿童只得现身,乖乖给红袍小丫头打上伞。

说是小丫头,其实也只是比枫卿童矮了一个头。

二人静静走在宽敞似官道的专门道路上,这是一条小丫头特意叫人打造的白玉长路,从来不许外人踏足,枫卿童这段时间有幸日日要走上几次。

此刻阳光明媚,如果从上空俯瞰,白玉长道上,一点朱红色缓缓移动,格外显眼,这是二人这些日子以来难得的一次和谐相处。

红衣红伞白玉道,撑伞常是少年郎。

枫卿童其实有些浑身不自在,却又不得不承认,这小丫头安静下来还是挺好看的。微风轻拂的时候,身边还会传来淡淡的香味。枫卿童余光看着闷着头走路的红袍小姑娘,让二人肩膀的距离始终保持在两拳。

枫卿童望着渐渐不是那么灼热的太阳已是夏末了……

终于到了和上师约好,一同吃饭的地方,枫卿童长出一口气。跟这丫头在一起,不吵架比吵架还难受。更出乎意料的,王云在枫卿童收伞时,竟给枫卿童施了个万福,糯糯道:

“谢谢卿童大哥了。”

枫卿童吓了一大跳,顿时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晒傻了?生病了?”

王云强忍怒火,只是安静的笑笑,便先行进了大厅。

王漱云渐渐有些想明白了,枫卿童压根就不在乎她的态度,所以才会那么肆无忌惮。那么,自己一定要让他感觉到,自己是可以成为他的朋友的,这样说不定他对自己的言辞会小心一些?

只有有资格让他重视起来,才能报了那晚这白衣男子毁她道心的仇!

王云进门后有些自得于自己的心计陈老师如果知道,绝对不会再说自己没脑子了!

总感觉被什么不好的东西盯上了,枫卿童缓了一会儿,身上的不适消除后,才迈步走进大厅。一看,高山袅已经和一位仙风道骨的白发老人落座了,下手位置坐着红衣小丫头。

枫卿童毕恭毕敬行礼:“还劳烦上师在此等着卿童,罪过了。”

第二十五章 第二件事

上师已有耄耋,作为一个修为并不精深的修士,是真正意义上的晚年了。但只要一谈起他专精的阵法一途,整个人的精气神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高山袅招呼着枫卿童坐下后,正要互相介绍,年迈的上师就已经直奔主题了:

“你就是风卿童小少侠?”

枫卿童也就大大方方答应:“回上师,正是。”

上师微微皱眉,高山袅赶紧向着枫卿童解释道:“卿童公子,上师耳朵不是很好,和他说话直接传音入耳吧。”

枫卿童了然,便重新用传音入耳之法介绍了自己一遍。上师这回听清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

“老了老了,耳朵不好了,要你们多将就我这老头子了。”

德高望重的上师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说话,枫卿童内心也跟着轻松了很多果然,和这些一心扑在阵法上的老头子打交道,总是要高兴些。

枫卿童心中一动,瞥了眼身边的小丫头,只给她一人传音道:“你这么多年没学传音术,岂不是没办法和上师说话?”

小红袍将门口的想法瞬间抛到九霄云外,完全没收住情绪,狠狠白了一眼枫卿童,像是看一个白痴。而后便直接亲身示范,对着上师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忽然加大声音,大喊道:

“秦爷爷!秦爷爷!我要吃那个!”

枫卿童顿感耳膜撕裂,大脑甚至有片刻的嗡嗡作响。因为实在是没有来得及反应,加上他又离小红袍最近,算是结结实实吃下了这一记突袭。

这种音量,上师也果然听到,立马满脸笑意:“好,好,爷爷就给你夹!”

秦姓上师早年丧偶,自己本身并无后人,从来都格外喜欢这个宝贝小“孙女”。起身给小红袍夹了菜,不过夹完以后,老人也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云儿今天怎么这么大嗓门,差点吓到爷爷。”

枫卿童沉默无言,转身冷漠的看着王云,眼神似刀似剑;王云诡计告破,眼见情况又有些不太受控,尴尬笑笑:

“哈,看吧,秦爷爷是耳朵不好,又,又没聋。”于是乖乖低头扒饭,不再插话。

高山袅装作没看到二人的争吵,安静吃菜。他知道,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徒弟为什么会这么害怕枫卿童那晚大战,王云不知什么时候摸到了不远处观战,想必是见到了那直冲云霄的剑光。而后来,柳山凌知道真相赶到现场时,王云又让他把自己带近了些。

应该是在那时候,她感觉到了枫卿童身上依旧没有散尽的可怖杀气。这白衣男子一来便几乎粉碎了小姑娘从小就树立起的武道信念府中的三位供奉原来有敌。那天夜晚,作为旁观者的她并不清楚双方交战的各种细节,只看到了枫卿童以一剑战两人。这让王云面对枫卿童时,不自觉就会畏手畏脚。

高山袅捻捻胡子:也不知道,会不会在自己小徒弟心中形成什么心结?要不找个时间,让卿童小公子再输给自己一场?

上师则不是很清楚这些事情了,那场“考验”他更是完全不知情,于是打趣道:“怎么,我们家小云也有害怕的人?”

王云一听,立马反驳道:“才不是!”

枫卿童当然也不会真的为王云的小把戏生气,他吓吓小姑娘纯粹是觉得有趣。这时候当然要抓住机会挖苦一下:

“上师,您可小看您这小孙女了,她哪有怕的人啊?恨不得拉我去喂狗呢!镇北王府最大的大人物,就是她了。”

王云白了枫卿童一眼,小声道:“再说再说,拉你去喂……”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王云干脆一声不发了。

上师哈哈大笑,有时候当久了所谓“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反而更喜欢和这

些朝气蓬勃的孩子待在一起。桌上的气氛也更融洽起来。

言归正传,上师依旧没有忘记自己最想问的一些东西:“卿童小公子,老朽想了很久,还是不清楚你在万军山怎么做到让符阵法易主的呢?小魁他们几个,阵法符的水准还是有的,所画阵法质量也不算差了当然,卿童公子不一定要回答,如果是什么不传之密,老朽也不强求。”

“那上师恕我我不能回答吧!”

上师显然没料到这小公子这么直接,一时间反而有些愣神。

枫卿童解释道:“上师,魁老爷他们几个其实也问了我这个问题,但这当中涉及到我的功法和一些其他的秘密,真的不便透露。不过我小时候读了不少符阵法的残本,有很多很有意思,有价值的阵法构图,可以和上师讲讲的。”这些也是枫卿童一直以来跟万军山四个怪老头在讲的。

上师点点头,补充道:“那也不错,小魁他们说受益不少。我也看了一些,确实很独特。不过我已经不是在意这些小东西的年纪了,这些启发思维,扩展见识的内容,我见了不少了,对我帮助已经不大,毕竟我的年纪也不是白活的嘛。”

而后上师话锋再一转:“不过如果能像卿童公子一样,这么年轻就接触到这么多这样的‘怪东西’,老头子说不定能走的更远呢。”老人转头望着枫卿童,越看越喜欢:“说不定,你走的要比我这老头子,远得多啊!”

枫卿童赶紧摇头自己在符阵法一途,更多的是兴趣而已。

不过上师既然不想听自己在万军山讲的那一套,枫卿童也就不太好办了:“上师,说实话,除了那些古怪的玩意儿,恐怕我在阵法一途,也没什么能入您老法眼的了。”

上师摇摇头,道:“我只是想听听你对阵法最简单的理解。”

枫卿童想了想,酝酿许久,放下筷子郑重道:“阵法一途,是借天地之力;而修行一路,则是依靠自己身体的力量,像柳大当家那样的人,终归是少数。

阵法不够灵活,主防守,但防守的方式,又是攻伐。各类阵法数量,更是远远多于功法。

符阵法起于金,而金早年无法被灭亡的原因,全在符阵法,一旦阵法主先手,几乎可立于不败之地;但金多年来无法南下,同样因为阵法,过分依赖阵法,金修行功法极少,个体战斗力不强,一旦失去先手,就会被个体更加灵活强大的东苍击败。

早年间其实金占优势,因为他们完全可以依靠蚕食之法不断扩大领土,一旦布下阵法,便很难再被夺回去,但因为千夜皇朝枫姓一脉过分强势,反而被破了很多城池;而现在,东苍已经慢慢有人修行符阵法一途,一旦涌现大批破阵师,金危矣。”

枫卿童顿了顿,一时不知怎么继续。上师笑道:“其实只是想让你说说对阵法的理解,怎么还牵扯到两国情势了。”

枫卿童有些歉意的笑笑:“卿童所知,全从书本来,让上师见笑了。”

上师其实也没有真觉得就扯远了,有些事,只有既了解符阵法,又了解传统修行功法的人,才能看的稍微清楚一些,当然,占星师另说。

“既然你说到这,我也把我这老头子的想法说一说。你也看出将来的形势有可能并不利于金,那金的当权皇族,会没有觉察吗?显然不会。东苍希望培养出破阵师,但却苦于没有相应的积累;金个人实力不强,则是受制于功法、修行环境和种族本身平凡的修行资质……”上师说到这里,脸色已经严肃起来,“可如果金能够将阵法加之于个人呢?”

枫卿童立马摇摇头:“我在古书上看过,金以前好像有过这类尝试,但阵法是借天地之力,与个人灵力相悖,加之

于自身之上只会爆体而亡;如果直接加诸于没有灵力的凡人身上,脆弱的体质更是无法承载那种压力,结局同样悲惨。”

上师点点头:“但金一直没有放弃这个计划,如果金真的能够做到,那么将来的发展,两国之间的形势就更加扑朔迷离了。如果金不能掌握,他们则绝不可能再等东苍继续发展下去了,这样的话”上师此刻眼光已经锐利起来:

“二十年内,双方必有一战。”

桌上,高山袅已经彻底震惊了。他没有想到,两人关于两种修行体系的简单探讨能上升到两国发展形势,更没想到上师会有这样惊天的言论!

二十年内,必有一战!

而且很显然,这不是上师暂时的想法,而是作为整个东苍数一数二的阵法师,酝酿了无数年的潜心推演。

枫卿童也有些震惊,但想一想又皱了眉:“应该不会?这二十年,东苍只要不衰败,金大概不是对手?”光是看万军山三位供奉的实力,枫卿童就已经能想见东苍皇朝的实力了。

上师叹口气,站起身来,高山袅忙将上师扶住,而后上师便要离席:

“老朽吃不了多少,先行一步。”枫卿童要起身相送,上师摆摆手让他继续坐着就好,枫卿童仍是坚持上前,在另一边扶着老人。

上师也没有拒绝,在门口望向南方,驻足良久,道:“这东苍,风云变幻,谁说得清啊……”

枫卿童没有作声,东苍朝中事,就不是他能插嘴的了。

上师转过身,望到小红袍也跑了出来,因为上师两边都有人扶着的缘故,只是在后面跟着。于是老人笑着招呼小丫头过来,高山袅和枫卿童也自觉让开,令小红袍一人在老人身边。

老人没来由自言自语道:“老了啊,如果再年轻些,不在王府,我倒想多教出些破阵师来。”

一朝为人臣,终生不言弃。上师在王府中度过了大半辈子,很多事想要去做,却由不得自己。

老人走出院子前,又回望了一眼那白衣少年:“或许,你能帮我在东苍种下些种子?”

枫卿童刚要回答,老人却转身了,他不想在少年身上平白加了担子,但刚刚实在是有感而发,此刻幽幽道:“只是说一说,老头子自己的抱怨罢了,罢了。”

一切,随缘吧。

小红袍扶着老人走出很远,老人又自言自语道:“多一个两个也好?”

院门口,目视二人远去的枫卿童默默记下这件事。

东苍其实已经开始重视符阵法的修行体系,但好的阵法师多半年迈,且各为其主,所以阵法这种十分需要相关典籍和前辈指导的修行体系在东苍依旧十分难以发展,专门为应对金而生的破阵师,数量增长更是缓慢。

若东苍边疆告破,原属千夜,现属东苍的百姓必然生灵涂炭,枫卿童并不想看到这些发生。将来如果有机缘,枫卿童会将自己学到的符阵法之术在东苍传授。

枫卿童摸了摸那把虎符小剑,那小剑竟第一次滚烫起来。这第二件事终于露出水面,正主是枫卿童怎么也想不到的,仅有一面之缘的老上师。只是教书育人这种事,哪有那么简单

枫卿童边上,高山袅叹口气:“我这老匹夫,还是不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吧。”说罢,递给枫卿童一个白金条纹的锦囊,道:“长青给你的,不知道是什么,应该对你有用。”

枫卿童点点头,就要直接在高山袅面前打开,黑袍老人却直接转身走了。

枫卿童摇摇头这瘦老头,还说柳山凌死脑筋,自己不也挺较真的。

打开锦囊,里面是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行极其规整的行书:

有阴阳割裂之势,忌一意孤行。

第二十六章 带着红袍去江湖

静静在王府“陪读”,不知不觉,入秋便深了。

除了不时戏弄一下小红袍,当然也有更重要的事。就像高老头说的,哪怕看不上他的暗杀之道,总要熟悉一些。

枫卿童当然不可能直接去了解别人的功法根本,只要高山袅在他老人家空闲的时间里,随机来刺杀他几次。

于是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枫卿童受到了两次完全没有预料的刺杀,结果令枫卿童有些难受皆败。也就是说,高山袅如果真的执意要杀他,只要占了暗处先手,枫卿童在明处,枫卿童已经死了两次。

当然,二人都压制了灵力,不然得闹出天大的动静。

至于白天,因为上师分外看重枫卿童的缘故,上师书房的书籍任他参悟。而枫卿童的阵法之术起源自古书中乱七八糟的阵法图,虽然品质极高,却不成体系,有点歪门邪道的味道,大多靠自己奇思妙想。上师的阵法之术,走的则是最正统的路子,对枫卿童的阵法一途,颇有裨益。

王宅大院书塾里有个小红袍,心不在焉念经书,树荫下有个少年郎,怡然自得观阵图。

有时候,枫卿童也在想,一直呆在这里看个院子,似乎也挺好?

但终归还有些事,要再去安排……

一直等不到高山袅的第三次刺杀,加上镇北王一行就要回来,王府也不再“缺人”,枫卿童决定离开了。

这一日,枫卿童正式与高山袅说明,想要去看看自己的小徒弟了。听说那小家伙已经被柳山凌隐瞒了身份,随意放进了一个叫什么听涛派的三流门派,从那开始“走江”,至于能不能

“化龙”,就全看小鼻头自己的造化了。

自己这个做师傅的,可生怕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在那受了欺负呢!可不得去看看。

高山袅自然不好阻拦,但灵机一动,鬼魅的计划安排涌上心头,一脸笑意感慨道:“这弟子要成器,还是得亲身历练啊!你说哪有一直闷着头修炼就能修成个绝世高手的,是不是?”

枫卿童拿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就是一直闷着头修炼啊。在山里半梦半醒闷了二十一年呢。”

高山袅险些被呛得说不出话,只得强行解释道:“卿童少侠异于凡人,卓尔不凡!”

“哈哈,谢啦!”枫卿童可不觉得自己受不起呢:“那老高,我明天早上就直接走了,就当跟你打过招呼了。”

“等等!”见枫卿童就要离开,高山袅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叫住了他。

枫卿童一脸疑惑,高山袅则一脸谄媚:

“卿童少侠,你看你这小小年纪,就这么深谙为师之道,让我这老头子自愧不如啊!你看,是不是能也帮帮老夫?”

枫卿童暗觉不妙,打个哈哈就要开溜。

高山袅则直接幻化成黑影,生生挡在枫卿童面前:“卿童少侠!你看此时府中无人,你一走,谁来保护小姐?而且,你不是,那个,还没辞掉供奉之位嘛!”说到这里,还是有点心虚,高山袅索性换个话题:“我家小姐功力虽然入不了您法眼,但走走镇北辖境的小江湖,还是绰绰有余的!绝不给您添麻烦!您就带她开开眼界,啊?”

枫卿童心中一叹,还是心太软,刚刚就应该直接运功,腾空就溜!

“老高,怕了你这死缠烂打的功夫了。你先别用尊称,你这么大年纪,不是折我寿吗?”

“好好,”高山袅赶忙答应:“那就是有的谈?”

枫卿童无奈:“可以,不过你家小姐以前就没走过江湖?”

高山袅摇摇头:“王爷看的紧啊!而且我们哪像你,这么大王府,各色事务多着呢!不是我们三个陪着,根本不让出去,我们三个又没有大段的空闲时间,哪能真的历练江湖?”

枫卿童盯着高山袅,神色不善:“你不是专门陪着小红袍吗?”

高山袅神色尴尬:“主要吧,我这老头子看不得小姐吃苦,出去了几次,差点灭了俩一流门派……”

枫卿童白眼一翻,懒得跟这老头子瞎聊,直接转身就走:

“明日卯时,过时不候。”

次日,枫卿童慢悠悠到王府门口。石狮旁边,黑衣老人身边跟着一个红衣小丫头。

王云正双眼冒火,她已经在这里等了快一个时辰!要不是师傅非要拉她起来,她才懒得过来去走什么江湖!

她卯初便到了,这家伙却快到辰时才过来,偏偏你无话可说,因为人家到的时候确实还在卯时内。

“嗯,不错,孺子可教。我们走吧!”枫卿童看着即将爆炸的小红袍,心情舒畅。

高山袅无语的在身后看着两人远去,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决定……

朝阳下,一大一小同样朝气蓬勃,他们其实已经见识过巅顶的风景,其中一人更是本来就是大宗师的水准。这趟江湖,不知是不伦不类,还是异彩纷呈呢?

第二十七章 听涛阁

风千陌在院子里扫着地,月光下,莫名有些想万军山里总是跟他开玩笑的兄弟姐妹们,更想几位当家的。

此刻已经是深夜了,门派里的师兄弟们都已经休息,越扫下去,心情越是低落。

毕竟也只是个刚刚离家的孩子。

几日前。

柳山凌连夜赶到万军山,带出风千陌,而后更是一言不发便带着风千陌前往更南方的疾风镇。

风千陌也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柳山凌心情不好,于是也没有多说。到了疾风镇,柳山凌才终于开口向风千陌解释此行的目的:

“千陌,你在万军山该学的已经学了,希望你能在江湖里,自己慢慢成长。”

风千陌其实已经料到自己会被带出来,毕竟自己的师傅已经是枫卿童了,自己没有理由继续呆在万军山:

“嗯,知道了。谢谢万军山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千陌不会忘记的。”

“嗯。”

二人在夜色中沉默着登山,很快,一座并不多么高大的山门出现在了二人面前。古朴的山门之上,大笔书写着三个大字:听涛阁,字体平稳大气,看着朴实无华,但细看的话又有些淡泊隐世的神韵。

“进去吧,带你去见听涛阁掌门。”顿了顿,柳山凌叹口气,道:“知道你一路陪着我不说话,是不想惹我生气,”柳山凌最后一次轻轻拍了拍风千陌的脑袋,而后蹲下身与风千陌对视,微笑道:“以后的路,就靠你自己了。”

星光映照在风千陌的眸中,他点了点头:“以后,千陌一定能为大当家做更多的事。”

柳山凌展颜一笑,站起身道:“走吧,在门派内,记得用我告诉你的化名。”

进了山门,虽然是深夜,但还是能看到守门的听涛阁弟子。通报之后,二人顺着台阶终于来到阁内,见到了听涛阁掌门。

听涛阁掌门是一位古稀之年的老人,他头发花白,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见到了柳山凌,老人开怀大笑,起身迎接二人。

柳山凌也微微作揖,执晚辈礼。

柳山凌道:“流川前辈,家中后生柳君行就交付前辈了。他资质驽钝,还望前辈多多照拂。”

老人神色慈祥:“无妨无妨,我这一大把年纪,境界不还是没有,怎么好意思要求弟子如何如何?而且我看这孩子,比我幼时可要有灵性多了。”

说罢,老人望向风千陌,问道:“如今是什么境界了?”

风千陌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灵力水平真的是很平庸了,但也只能如实上报:“回老爷爷,只是入品后期。”

老人面色诧异,而后恍然,点点头道:“如果是从小开始修炼,确实算不得什么天才;但能在这个年纪摸到窥星境,还是来日可期的。”

风千陌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真要按灵力来衡量,自己这辈子都得在入品巅峰呆着,运气好顶多捞到一个窥星入门。

他也绝望过,自暴自弃过,但他还是坚持下来了;现在,他手中的功法更让他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情况。于是风千陌还是那副腼腆的样子,只是微笑着,没有作声。

如果亦南星在这里,可能会直接气死,有的人二十几岁到了入品就算族中天才,有的人出生就身负入品后期的灵力当然,亦南星根本就没什么可以修行的功法也是一大原因。

风千陌面前这老人,号流川道人,许多年前便独自一人在镇北王辖境内创立了听涛阁。而现在,听涛阁已经是疾风镇第一大门派,在整个镇北辖境,算是中游水平的门派。

当然,在某些人眼里,就只能是“三流”门派了。

作为一派的开山鼻祖,流川道人已是龙跃中期的高手。柳山凌十

多年前初到镇北辖境时,在王府中与高山袅诸多摩擦,曾负气外出江湖,与老人一见如故,二人称得上忘年之交。当然,那时柳山凌便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如今,老人更是不知道面前这位已经成了王府的首席供奉……

柳山凌找到听涛阁,也不全是与流川道人熟识的缘故,更重要的,是柳山凌想要找到一个一身正气的人做风千陌的领路人。风千陌成不成“材”当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不能长歪了。

流川道人,便是个极适合为人师长的长辈,智慧却不狡猾。

柳山凌任由流川道人稍稍测试了风千陌的灵力,老人微微皱眉,感觉哪里不对,却终归不能看出个所以然。

柳山凌拍了拍风千陌的后背:“以后,多听流川老前辈的教导。”而后,又转向老道人行了一礼:

“前辈,还是按之前说的,这孩子就不能拜您为师了,听涛阁功法自然也不用传授。只拜托您让他多听、多见、多走,做一些基本的修行指导,柳某不胜感激!”

流川道人点点头,也不在意风千陌能不能拜他为师。

而后柳山凌告辞离去,老道人嘱托风千陌几句门派规矩,风千陌便正式成了听涛阁的一员。

……

因为不是正式弟子,风千陌这些天多是做些杂务,门中弟子本就不多,倒也没什么骄横跋扈之辈。而风千陌入品巅峰的实力,与外门弟子相比还算不错,内门弟子中则有四人已是窥星中期,窥星境更不在少数。

修行一途,往往越往上越困难,像听涛阁这样的门派,窥星境可能会茫茫多,但真正能进入龙跃境的可能只会是几人,乃至没有。

而在门中极特殊的风千陌,并不会修行听涛阁功法。

深夜中,扫完地后的寂寥时刻,少年总会拿着枯枝,按照白衣师傅给的剑谱,舞起剑来。

第二十八章 比武(一)

听涛阁是疾风镇江湖的“执牛耳者”,加上山门中人又严于律己,有隐士侠客之风,所以在当地声望极高极好。山门收入主要来源于护镖,同时也会为官府外出办事,有些零零碎碎的收入。

而在镇北辖境又有三十二镇,八大主城。疾风镇因为十分靠北,算得上孤僻偏远,在众镇之中属极小的一镇。

听涛阁在镇北辖境的江湖之中,地位本该垫底,但因为与铁柳镇铁拳派、华光镇神剑宗常年交流切磋,互相扶持,隐隐成勾连之势,才占了个中流门派的名头。

而三派交流的主要方式,就是一年一度的比武切磋。今年则正好轮到听涛阁承办此事,比武大会,就在听涛阁山门之外。

风千陌是个闲不住的主,加上本就相当于听涛阁的帮工学徒,当然义不容辞的参与了

擂台的搭建。

“水音,你说那神剑宗,当真能飞剑取人项上人头?”风千陌一边帮忙干活,一边和新认识的外门弟子水音闲聊。

水音也是个岁数不大的孩子,前几日才千辛万苦,刚刚入了入品境。他对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风千陌已经到了入品巅峰一事,没有丝毫嫉妒,反而十分钦佩。

此刻见自己终于有了可以说道的事,当然也乐的显摆显摆:

“那还有假!我亲眼所见嘞!去年我跟着去神剑宗看了比武,其中有个女子剑仙,真真是神仙人物!人长得俊,剑术也那么好,我离着擂台老远,都能看到那剑光闪烁,好不潇洒!”

风千陌默默思量:怎么没见到自己师傅飞个剑给自己瞧瞧?真要也能亮出这么一手,那他对那天下第一的说法,说不定就马马虎虎信了!

枫卿童要知道自己徒弟就这点见识,估计要喷出一口老血……

“真好,我也想成个潇洒的剑仙呢!”风千陌心生向往,摸了摸自己一直贴身收藏的一页剑术心法。

水音哈哈大笑:“君行,咱们听涛阁可不教剑术嘞,你要成剑仙,怕是得转投神剑宗了,说不得还能把那位剑仙姐姐娶回家呢!”

旁边一位年长一些的同门师兄正好在不远处忙碌,听到俩傻小子在那闲扯,笑骂道:

“你们这俩娃子,倒是大逆不道,信不信我戒鞭伺候?”

那同门师兄,不是别人,正是内门中,境界高达窥星中期的四人中的一位。性格沉稳,主门内戒律,但嘴皮子上却总是不着调,总喜欢跟门内弟子闲扯。

水音虽然来门中也才一年多,但见到这位内门中的三师兄却一点都不见外,咧嘴笑道:“三师兄,你说啥时候我也能去内门混混啊?”

事实上,听涛阁内门外门弟子在地位上没什么高低之分,这内门外门,纯粹为了因材施教才划分出来。由此可见流川道人为人。

那三师兄半点不恼,故意嘲讽道:“你啊,早着呢!你这资质,怕是一把胡子了都得在外门待着,哪有你师兄当年的半点风采?想当年,我可是一年破三境,直逼窥星!”

那三师兄正洋洋得意,一位面色略冷的女子不知何时也出现在擂台边:

“然后境界就卡了五年,半点不动。”

三师兄面色一滞,看清来人,有些无奈:“大师姐,你别总拆我台啊!这小君行不还不知道嘛!”

周边众人哈哈大笑,有胆子大的甚至发出一片嘘声,显然都习惯了这二人一个建台一个拆台的戏码。水音一个性格稍稍内向的孩子,此时却笑得尤其大声。

而后,大师姐便领着三师兄回了内门比武之前,云起道人自然还要交代内门最强的四个人一些事情。

风千陌和同门们继续忙着手中的

事情,更加觉得阳光明媚,心情大好。

转眼间,三日便过去了,比武大会也如期开始。

不知为何,这几日送镖请求忽然变多,且都是难得一遇的大单子。听说是一个什么山庄要准备筹建,很多贵重物件需要押送,于是内门窥星境的弟子几乎全部出去送镖了。就是这样,窥星境弟子依旧供不应求。

当然,要参加比武切磋的窥星境中期四人自然是要留下来。

看那些师兄师姐离开时一个个都依依不舍,风千陌更加期待这一年一次的比武大会了。

正午时分,明日高悬,神剑宗、铁拳派、听涛阁,三大门派,已经在巨大的擂台周围,分成三个阵营。

至于之间接见,寒暄,交流之类的繁文缛节,自然不是风千陌管得着的。他心中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看飞剑!看飞剑!

目光自然瞥向那一干剑客神剑宗中,无论男女,皆是白衫负剑,颇有剑仙风采;又看看铁拳门,则是满满的草莽气息了清一色肌肉外露,钢筋铁骨的彪形大汉。

比武顺序是听涛阁先战铁拳派,再战神剑宗。

按照规矩,这一年听涛阁为东道主,会接连接受两大门派的挑战。本来应当是分两日切磋,今年却有些意外两大门派门中都有急事,全都希望一天之内将比武大会完成好速速赶回去。这就意味着,听涛阁四人,面临的将是车轮战。

流川道人向来不看重胜负,便应允了,还特意与内门四人道了歉,希望不要嫌累,这也是一种砥砺。

四人当然不会怪罪自己的师傅,但习武之人,内心之中谁不想胜?所以今天要想大获全胜,他们不仅要干脆利落打败铁拳派,更要尽量保存体力为面对神剑宗再做准备。

首先是铁拳门一壮汉登场,三师兄则手握拂尘,面色严肃踏上擂台。

二人礼毕,三师兄率先出手,显然是要速战速决。拂尘一抹,一道水波状的绵软灵力直袭壮汉腰部。

那水波看似缓慢,却瞬间就到了壮汉面前。壮汉一愣,显然有些措手不及,只能硬着头皮一拳轰开。

但水属性本就至柔,听涛阁又深谙以柔克刚之道,壮汉依旧有些气血翻涌。

三师兄趁机直接欺身上前,道袍飘飘,如同一只雪白的大鸟展翅。

那壮汉顿生怒气你境界与我相同,何以敢以己之短,攻我之长?心中有怒,出拳便更加狠辣,竟是直接全力一拳袭向三师兄头部。

台下,流川道人微微皱眉。

三师兄心中惊诧,但并不慌乱,竟如水波般灵活,硬是躲过了那股气机锁定,双掌绕着那壮汉的手臂,反而轻轻给了那壮汉几掌,又如一只雪白大鸟,翩翩然退回原地。

壮汉初时不觉得如何,但刚要追过去,经脉之中竟直接灵力相冲,一时寸步难进,面色赤红。

三师兄洒然一笑,持拂尘行礼,道:“承让了!”

如果刚刚他拍入那壮汉体内的水属性灵力再多一些,凭借水属性灵力的粘稠性,体内灵力相冲可就不是调息片刻就能解决的。所以,按照点到为止的切磋来说,他已经赢了。

其实历年比武,向来如此,功法属性为至柔之水的听涛阁胜铁拳派一筹;而神剑宗因为持兵器中极能破障的长剑,又胜听涛阁一筹;铁拳派则由于修的是蛮不讲理,一力破万法的铁拳,常常出其不意能胜神剑宗。

三师兄此刻静静等着对面认输,不料,那壮汉缓过来后,可能是因为三两招便被拿下,面子上过不去,竟是厚颜无耻的喊了句:“再来!”

三师兄皱眉,看了看对面铁拳派掌门,那中年壮汉

纹丝不动。

三师兄叹口气,隐隐觉得这次比武总透着股诡异的气息,但也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对。一切都有些反常,但又在情理之中。

毕竟三派交好多年,也不好真撕破了面子,三师兄只好再陪这大汉打过:

“请赐教。”

再持拂尘,失了突然出手的先机,三师兄只得远远与那壮汉对峙。可那壮汉施展开拳脚后,全是不管不顾的打法,一拳又一拳,全然不顾损耗。

三师兄节节败退,退到擂台边缘后,脚一崴,向台下跌去。

那大汉面露喜色,赶忙运转灵力,急速跟上,就要一拳将对手击下擂台。

三师兄嘴角翘起,脚下牢牢抵住擂台边缘,拂尘往外狂扫几下,竟横躺着沿着擂台边缘腾空“滚”向另一侧。

擂台之上,风沙大作,壮汉暗道不妙,但也只能一拳轰出。三师兄则早已脱离原处,留了些气力从侧面一掌击在壮汉腰上,又舒展道袍,退回擂台中央。

还未松口气,只听风沙之中又是一声怒吼:“再来!”

一股拳罡应声向自己压来,三师兄皱了眉头,有些火气,但也只能回身再战。

……

往后战况,无论听涛阁三师兄几次明显取胜,那大汉就是死皮赖脸待在台上不下去,连风千陌都有些怒意这是在为神剑宗消耗三师兄的灵力吗?可就一个切磋而已,有必要这么下作?

本来小辈的事情流川道人不好多说,但此刻他也看不下去了,在场中咳嗽了一声。那铁拳门掌门面露愧意,终于将擂台上脸皮厚似城墙的门下弟子叫了下去。

三师兄下场,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汗,修道之人,出这么多汗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为了不伤人,又让人心服口服,三师兄的损耗,甚至比那大汉还要更大。

周围许多外门弟子赶紧围上去,替三师兄按摩,运灵恢复他的体力。当然,几乎所有人都在为三师兄鸣不平,吵吵嚷嚷,气愤不已。三师兄勉强挤出一个笑脸,示意自己问题不大。

水音和风千陌也围了上去,其中水音尤其忧愤,作为三师兄的小跟班,简直就要破口大骂。

离开师弟们的簇拥,三师兄去往流川道人那里,他隐隐觉得这次比武并不平常,但想不通哪里不对。

跟流川道人说完自己的想法,老道人点点头:“我也觉得有些不对,往年铁拳派并没有这般死皮赖脸,铁拳派掌门更是历来洒脱,这次非要让神剑宗赢下比武是为了什么?”

二人都想不通,这次比武,就算神剑宗赢了,又能怎样?所以也只得继续旁观。

休息期间,三师兄心中惴惴难安,干脆与流川道人一起,修书一封,要那些窥星境的师兄弟们完成任务后早些回来。

后面,风千陌没见过的大师兄,以及只有一面之缘的大师姐都登上了擂台。

二战全胜。

但无一例外,全都重走了一遍三师兄的经历,损耗极大。

而且二人实力本就不如三师兄,被刻意损耗的情况更容易被对方遮掩,流川道人也不好发作。

台下众人则多是年轻的外门弟子,就没有什么顾忌了。就算门规极好,平日间都没什么脾气,此刻也忍不住要骂娘了!

这种刻意消耗,真的是恶心到了他们。

什么狗日的铁拳派?叫乌龟王八派算了!水音甚至直接向着那边吐了口水当然,他也不敢让那边的铁拳派掌门看到,只能恶心恶心铁拳派门下弟子而已。

这时,听涛阁最后一位登场的内门弟子终于走上擂台,他微微行礼:

“请赐教。”

第二十九章 比武(二)

台上,一个瘦小的小道人手持拂尘静静站立,因为年幼,他更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道童。他面色沉稳,神色微冷,立在擂台一面,远远望着对面的壮汉。

那壮汉竟被这小孩子盯得有些心惊胆战。

小道童是内门中最小的一个,与风千陌年岁相仿,而他已经是窥星境中期。

这种天资,哪怕放眼整个镇北辖境,乃至整个东苍,都属上上成!

比武一开始,那壮汉像是为自己壮胆,大喊一声,竟直接运转灵力,全力一拳向小道童轰去!

风千陌心中一惊这一拳,真的不会打死人?

那壮汉显然出了全力,众人都为门中这位并不常见到的小师弟捏了把汗,唯独内门中的另外三人神色平静。

那小道童的道袍无风自动,全部鼓起,不知是他自己运转灵力所致,还是被对面那磅礴的拳意压迫所致。

只见那小道童眼神忽的凌厉起来,轻喝一声:

“滚!”

竟直接同样一拳挥出!

没有任何技巧,就是最简单的硬碰硬的野路子。

那壮汉只感觉到擂台之上狂风忽起,对面道童那磅礴的灵力竟直接击垮那股拳意,接着势如破竹的打散了对面壮汉的护体罡气,直接将那壮汉击落擂台!

一拳!一时间,台下众人全部陷入了沉默,众人都没有回过神来。

神剑宗、铁拳派中的两位掌门更是直接抑制不住的站起身来,他们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恐:

“窥星后期!”

修行越往后越难,高一境突破,往往需要付出低一境突破时十倍的努力,乃至更多,或者干脆一辈子就卡在那里了。

那小道童多少岁?十五?十六?窥星后期?闻所未闻!

对于他们这些小门小派,简直是鸡窝出凤凰了。

那壮汉躺在擂台下,大口吐血,显然受伤不轻在绝对的力量压制时,技巧、属性,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小道童显然根本不打算给他多余的时间,干干净净,一拳了事。

这名壮汉显然没有之前的铁拳派门人那么好运。

铁拳门中,在短暂的震惊后,一些先反应过来的人已经开始谩骂:

“只是切磋而已,至于吗?”

“下手这么狠?你安得什么心?”

“听涛阁不是以仁德、不争为信条吗?我看比谁都争强好胜!世风日下啊!”

……

铁拳派掌门正要借机也说上几句,好掩盖他们之前的那些下作行为,但听涛阁那边,一道凌厉的目光刺来,让他硬生生把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铁拳派众人过着嘴瘾,但看到掌门许久没有说话,终于悻悻然闭了嘴。

流川道人不再在那些小人身上浪费表情,满脸欣慰的望着走下台的小道童:

“水,做的很好。”

那小道童面对流川道人时格外温顺,但神色冰冷好像真是天生的,扯了扯嘴角,就是大笑的意思了。

流川道人点点头,但也面有忧色:“我这里,恐怕已经容不下你了,这次比武完成后,我会帮你找更适合、更强大的师门。”

那小道童也点点头,从表情上依旧看不出悲喜,只是简单“嗯”了一声。

流川道人笑骂:“你啊,真像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那小道童又勾勾嘴角,当是回应。

而对于围上来的师兄弟们,他也一一点头致意,但表情始终不多。

门中众人此刻都感觉出了一口恶气,对水格外热情,也不管是不是热脸贴了冷屁股了。

就在一片吵吵嚷嚷中,三师兄重新登上了擂台,他的对面,是一位手持长剑的白衣男子。

“请赐教!”

这一次,二人打的有来有回,三师兄半点不敢大意,不曾像之前那样直接欺身向前。

神剑宗剑术本就有些克制自家功法,加上之前损耗确实有些大,他只能拉开距离,慢慢寻找机会。

而那执剑男子显然也不急于一时,这样消耗下去,显然依旧对他有利。

“不能再等下去了!”三师兄心中一横,找了个不是机会的机会,直接将全部灵力一掌击出,显然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那执剑男子分明看的清楚,却也是慌乱不已的模样,生生吃完了这一掌。

但同时,那剑客强提一口气,反身也狠狠给了三师兄一剑。

剑光交错,那剑客显然是避开了三师兄的要害,一剑划开了他的大腿。顿时鲜血喷涌,三师兄腿上出现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跌飞出去。那执剑男子受了一掌,同样口吐鲜血,受伤不轻,无法再战。

平局。

台下众人赶忙上台将三师兄扶下擂台,帮着止血疗伤。一些年幼些的外门女弟子,第一次见着这样血淋淋的场面,都快哭出来了。

而三师兄的那些小师弟们,虽然也心疼三师兄的腿伤,但显然更热血一些,吵吵嚷嚷为自己的掌律师兄呐喊叫好:

“三师兄太厉害了!车轮战还能打个平手!让那狗屁铁拳派傻眼去吧!”

“就是就是,恶心死人了,那王八派诡计不还是落空了,哈哈哈……”

三师兄额头上是一层细密的冷汗,但还是大大咧咧的笑着,和自己的小师弟们打着哈哈:“那是,也不看看你们三师兄是谁?道祖转世!”

众人一番哄笑,只有一旁的大师姐一言不发,拿了绸巾轻轻擦掉三师兄额上的细汗。

水和流川道人站在稍远处。

望向自己的师尊,水满眼疑惑。

“想问那男子分明能稳稳胜过他,为何还要两败俱伤?”

水点点头。

流川道人神色严肃:

“神剑宗也还在消耗。”顿了顿,叹一口气:“希望我猜错了。毕竟这么多年交情,我对铁拳派掌门叶山又有救命之恩……”

流川道人摇摇头:“为师还是很不安心,你再去修书一封,让你那些窥星境师兄弟快些回来。”

这时,神剑宗那边,那位已经负了内伤的年轻剑仙,竟是托人递来一张纸条,点名要交给三师兄。三师兄神色一变,目光沉凝地打开那张纸条,上面只有六个大字:

“可有龙阳之好?”

三师兄险些喷出一口老血,赶紧将纸条撕了,当做无事发生难道自己的风采,都被不正确的人欣赏到了?

三师兄自然也清楚自己那一掌分明没什么功成的希望,那么,那剑客和他两败俱伤,就是为了让自己不输,二人都有台阶下?摇摇头,糟心得很。

为了不让师尊担心,他还是把纸条内容跟流川道人说了,但流川道人脸上的愁容并没有减轻。

一个时辰后,大师兄和大师姐也终于赛完,结果一胜一负。虽然都只是轻伤,但二人灵力耗损十分严重,短期内恐怕连个凡人都不如毕竟下台的时候手颤得拂尘都拿不住了。

在众人的瞩目之下,到了最后一战。

依旧脸色冰冷,小道童站在擂台一面。

另一面,一名女子剑仙站在台上,不过她手中的长剑,却闪烁着妖异的红光。

“请赐教!”

水拂尘挥舞,顿时擂台之上如同波涛大作,灵力浩瀚如海一般向那女子涌去。

台下,神剑宗掌门手上爆出青筋,眼神阴毒,死死的盯着场内果然是窥星后期!

就在台下听涛阁众人以为胜券在握时,事情却并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简单。

只见那女子长剑附灵,

竟是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一剑挥出,生生将那水那浩瀚的灵力分作两半!

水眉头一皱这女子明明是窥星中期的修士,为何面对高一境的自己,如此轻松?

台下,流川道人心中有些惊讶,但更多是怒意他知道问题所在了:

那把剑是半神兵!

据说当年东苍皇室起于北方,曾途径亦氏领地,将亦氏多年库藏尽数取走,亦氏两位掌门之中,还有一位跟随着王姓共同夺取了天下。这期间发生了什么,身为东苍子民不好多说,但谁都知道,当年亦氏之中,绝对有一番血雨腥风。

当时亦氏两位掌门,是世上仅有的掌握着亦氏九铸的人。

二人结局都不太好,亦氏那位出关的老祖死在了皇宫中,有传闻是内心愧对千夜皇朝而自刎,因为东苍没理由杀一个这么强大的铸器师。

而亦氏留在北方的那位老祖,后来也在战乱中死去,二十年内,整个亦氏飞快消失在北疆境内。

但亦氏存世的神兵和半神兵,却在东苍国库里藏了不少。

如果能将世间最顶级的兵器排行的话,前百之内,亦氏铸造的神器绝对占半数以上。

本是互相之间进行切磋,如果借用这种外力,根本就没什么意思了。流川道人刚要说话,结束今天这场不伦不类的比武。那神剑宗掌门却恰好注意到这边的情况,眼神阴毒,心一横,手中瞬间捏出一个血红色的法决。

随着法印已成,台上女子眼神忽然疯狂起来,竟不管不顾一剑挺来。水赶紧一掌推出,没下死手,但依靠窥星后期的灵力,依旧足以重伤那女子。

谁知那长剑又是红光大作,竟是直接劈开了排山倒海的灵力,依旧直直刺向水心口。水脸色冷得能滴下水来:这一剑哪是切磋?分明是要他的命!自己的境界优势竟不复存在,甚至被对方直接碾压,全是因为她手中那把赤色长剑!

说时迟那时快,流川道人一个纵身,直接将水护住。台下那神剑宗掌门自然提前看到了云起道人的动作,手中法决一动,那女子手中长剑在触到云起道人磅礴的灵力之前刚好收势。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那血红长剑,竟被燃烧得短小了一些。

谁都没有注意到神剑宗掌门那阴险的嘴脸,他刚刚是真的想直接要除掉这个天赋太过惊人的孩子!

此时他开口说话,又恢复彬彬有礼的模样:

“菁儿,出剑怎如此无礼?”而后,不等他人说话,又话锋一转:

“流川前辈,是我家弟子唐突了,但断然不会下杀手,不必如此吧?您看,这比武是不是还要打下去?”

风千陌旁观了整场比武。因为来门派来得晚,很多事情他不是很清楚,但师兄弟们对两个门派的态度变化,他这个外来者反而看的最清楚。明明应当是关系极好的三家门派,但今日,听涛阁弟子全被惹怒了。

这场比武,处处透着诡异……

风千陌经历过柳山凌于司徒久让的一战,作为听涛阁唯一见过神兵和诅咒的人,那女子突然发疯,他更是感觉到不对。之后神剑宗掌门手中暗暗捏出法决,他也有些察觉到了。

阴险至极。

早就积压了一肚子怒火,此时更是怒极!

根本不等流川道人说话,风千陌豁的冲到了擂台之上:“我来替水师兄应战!”

他是见过山巅风景的人,那些人的江湖,都没有这么肮脏!此刻眼前的一切,让他很想挥出一剑,斩断一切!

流川道人脸上诧异,神剑宗掌门亦是觉得有趣能有半神兵,自然是身后有更大的人物,他已经做好了与听涛阁决裂的准备!

此时,他更要尽力了解听涛阁下一代中潜藏的危险,能除一个是一个!

第三十章 比武(三)

“虽然小柳让我尽量让你多历练,但这次不是儿戏,有可能丧命的。”流川道人看着这个只是入品巅峰的孩子,神色严肃,耐心跟他说明情况。

这次比武,已经不在他的掌控中了,背后隐藏着什么,目前谁也不清楚。而且看这架势,往年与神剑宗的香火情,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

场场比武都见了血,神剑宗似乎已经不害怕两家撕破脸皮了。

听涛阁与世无争,有什么是他们不惜败坏声誉,也要得到的?

“流川前辈,我觉得我能赢。”风千陌脸色严肃,连他都看得出来,那刺向水的一剑,分明是想要他的命!那股直接可以控制别人的诅咒来自神剑宗掌门方向,那阴险小人恐怕是对天赋异禀的水起了杀心,水再打下去,说不定真的会出事。

但就这样草草收尾,风千陌总觉得太过窝囊,看到那执剑男子小人得志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再说,他说能赢,也不是一时逞能自然有应对之法。

他也学剑,剑至坚至利,首破障!

水默默走到风千陌面前,轻轻摇了摇头,嘴角扯了扯。大概是表示他没事,还能应付。

风千陌报以微笑,而后还是坚持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历练的。一直被保护,什么风险都不承担,不是我想要的。流川前辈,”风千陌双目明亮,身上第一次显露出那股锋利的锐气,一如某个白衣男子孤身执剑过万军:

“有剑吗?”

流川道人望着眼前的少年,叹口气,终是遣人将堂中的桃木剑取来:

“这个可以吗?”

风千陌点点头,他真正的白衣小师傅交给他那篇剑法前曾说过一句话:

“人胜于器,剑客尤是。”

风千陌开始缓缓登台,手执一把桃木剑,有些不伦不类。

桃木剑受香火,主正道,正气浩然,但终归是木制钝器,不可能成为入品的的剑客佩剑。

望着那少年一步步登上擂台,流川道人干脆站在了擂台边上,防止有什么不测。

真正站在擂台之上迎敌,风千陌面对那差一点就洞穿了水身体的血红长剑,心跳也有些微微加速。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后,他脑中不断重复那一页剑术心法,也是他唯一的一篇剑术心法。

篇名:落云剑法神影篇。

若是自己的师傅在这,他恐怕又要忍不住吐槽了:真不讲究,哪有剑法和剑名字都一样的,还这么随意?

收拾心情,风千陌抬起头:

“你信吗,你们狗屁神剑宗,我只要一剑就能胜下!”风千陌站在台上,一反往日有些憨傻的模样,远远冲着龙跃境中期的

神剑宗掌门叫板。

神剑宗门内没人在意,甚至有些弟子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

神剑宗掌门也对这以下犯上的姿态不以为意,一开始还害怕这小子有诈,但这回这小子光明正大站在擂台之上,他还能瞎了认不出一个入品境?

“小兄弟好大的口气,若是真能一剑赢了菁儿,送你一柄上品灵剑又如何?”

风千陌刚刚纯粹是意气用事,此刻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倒不知道怎么接话了。恰巧此时听见水音在台下嘀咕了一句:“谁要他的狗屁灵剑。”风千陌觉得妙极,干脆原封不动的甩了过去:

“谁要你的狗屁灵剑!”

这一句,可就是彻底撕破脸皮了。神剑宗掌门毕竟是一门魁首,此刻脸色铁青,望向流川道人,那老道人像是没听到一般,闭目养神。

风千陌看到终于让那小人吃了瘪,雀跃不已,朝着台下的水音竖了竖拇指看来自己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习啊!水音有些尴尬,风千陌第一句话就有他教唆的成分,这第二句话就是他自己嘀咕的了,没成想也被风千陌甩了出去,现在看,貌似效果也还不错?

神剑宗掌门按下直接杀人的冲动,目露凶光,手中诅咒运转,那女剑客眼中,红光突然炽烈起来。

“君行,小心!”

流川道人就要上台拦下那一道妖艳血红的剑光这一剑,显然几乎耗尽了那女子的灵力,有半神兵的加持,直逼龙跃境!

就在这时,所有人想象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风千陌在擂台之上瞬间凭空消失!

一名入品境,从几乎到达龙跃境的气机锁定下脱身了?!

“落云,破障!”那女子侧面传来一个沉静的声音,在这可称静谧的时刻,清晰的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下一刻,那把桃木剑瞬间划开女子的护体灵力,在那女子的脖子上一划而过。

台下,神剑宗掌门手上的诅咒应声破灭!

风千陌现身在原处,道袍飞舞,像是从未离开,但脚下那巨大的剑痕,说明他曾在这短暂的一瞬间完成了整场比武。

对面,那女子剑客缓缓倒地。

风千陌抹了抹手中的桃木剑:

“有时候,一些人连怎么输的都搞不清楚。”他一顿,突然感觉做剑客真好,高声道:

“可是一剑?!”

台下三个门派都是一片安静,终于,神剑宗中站起一人,大声喝问,但声音掩饰不住的有些颤抖:“你,你怎么敢杀了菁儿!”

风千陌先是面带疑惑,有些没反应过来,而后无辜抬起眼眸,举了举手中的桃木剑:“你瞎了?这是木剑。她是灵力耗尽晕倒的。”

桃木剑有正气,正好破了诅咒的事,他自然不会傻傻的说出来,主要是说出来也没人信。

水音此刻也缓过了神,作为风千陌的头号跟班,当然不吝惜自己的马屁:

“君行,君行,你简直就是剑仙本仙!”

台下听涛阁弟子们也瞬间躁动起来:

“君行师弟靠谱!”

“说一剑解决就是一剑,我们听涛阁就是言而有信!”

“比狗屁神剑宗厉害多了!剑仙!柳剑仙!”

“什么神剑宗,还有脸练剑?”

“柳师弟拿了你们的灵剑都脏手!”

……

一片叫好中,风千陌依旧面无表情的立着,在台下不明真相的人看来,真的是隐藏在听涛阁外门的高人。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胸中那股浩然气过去之后,自己的灵力貌似也抽了个空。

神影篇他运转起来并不吃力,在速度上,他可是有着最极致的风属性,加上他的注意力其实一直在神剑宗掌门身上,看似是后手,其实是占了先手毕竟那女子的行动是神剑宗掌门在控制。

但那一剑破障,硬刚窥星境修士的护体灵力,可就要了他的命了。风千陌不禁有些担忧,以后自己面对更厉害的敌人,如果压根攻不破对方的护体灵气,那速度再快有什么用?

摆了摆头,先不去想这些。此刻风千陌挺着空架子,坚持持剑而立气势不能输了!

神剑宗掌门默不作声,眼中凶光更胜连他都没看清那少年的身影!听涛阁门下,究竟藏了多少怪物?!他脸色铁青的仔细打量了手持木剑的风千陌灵力已空!

他明明只有一剑之力!

混蛋!自己竟然被一个小辈戏弄了?!

事已至此,再没必要继续待下去,今日任务他其实已经全部完成,神剑宗掌门平缓了心情,没有再看风千陌,而是望向了流川道人:

“流川前辈收了不少好徒弟,黄某甘拜下风!”而后,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露出一个微笑:“流川前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啊!”

流川道人没有理会。

另一边,铁拳派也悄悄开始离去,甚至没有正式道别。

只是临走前,铁拳派掌门私下找到了云起道人,神色淡漠的留下了一句话:

“以后再也不会一起比武了,希望听涛阁,好自为之。”

一场盛会不欢而散,而从这一刻开始,三座原本同心同德的门派,彻底分道扬镳。

……

远处树梢的阴影中,一位手拿折扇的阴柔男子无声的笑起来。

“精彩,精彩……”

第三十一章 夜袭(一)

听涛阁门派之中,虽然谈不上富裕,但完全能够负担门下弟子每人一间房间。因为修道之人往往都有些自己的想法和秘密,听涛阁对这一点尤其宽松,门下弟子更是相亲相爱,互相尊重。

但今天这个夜晚,风千陌显然享受不到自己的私密空间了。

水音趴在风千陌的床上,双手撑着小脑袋,两只脚摆来摆去,双眼中都是小星星:

“君行,你今天也太帅气了吧!”

桌子旁边,风千陌在油灯下看着听涛阁流川道人的一些修行心得这是他今晚第八次听到这句话了,他已经从最开始的不好意思变成现在的无动于衷。

水音翻了个身,双眼中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君行,你说,什么时候我才能也像你那么厉害啊?”

“师尊说我虽然修行不快,但会走的很远。你说,我什么时候能进内门?”

风千陌放下手中的书籍,看着这个比他还幼稚的同伴,听着他的“豪情壮志”,心中也温暖起来:

“那水音,如果有一天你变成流川前辈那样强大的修士,你想做什么呢?”

水音豁然起身,双眼放光:“当然是云游天下,行侠仗义!让所有好人有好报,让善良的人家过上好日子!”

风千陌没有打断水音的话,虽然他知道,水音说的这些,连大当家都做不到,水音将来也一定不可能做到。但是他依旧跟着水音一起傻笑,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水音这样的人多上一个,总是没有坏处的。

风千陌没有说明自己的来历,只说自己修行,是想去寻找一个人。水音见风千陌不愿多说,也就没有强求。而水音对自己的过去却没什么遮掩。

水音是个孤儿,很早的时候被一位老爷爷收养。那位老爷爷脾气很坏,平时也不怎么见得到他,但他收养了不少孩子,为他们提供生活下去需要的钱。一群孩子互相扶持,凑合着也就一起长大了。

风千陌觉得水音提起这些过去的时候脸色不太自然,也就没有深问。

夜深些的时候,两个孩子躺在床上,完全抛了现实,胡乱的聊着将来那些虚幻的梦。大多时候都是水音在说,风千陌傻笑着附和。

水音说,他要做大侠。

风千陌就说,等他找到妹妹,就和水音一起去做大侠。

水音说,他将来要很有钱很有钱,买了大房子,让兄弟姐妹们天天吃肉,多的钱就给路边要饭的。

风千陌就说,他到时候就给水音当账房先生,免得他把钱都花完了。

水音说,他将来一定要娶两个老婆。

风千陌觉得水音贪心了,就低声道:“我娶一个就够了。”

水音恨铁不成钢,说风千陌白瞎了擂台上的剑仙风姿,一点抱负都没有。

风千陌就干脆大大方方承认自己没啥大的抱负,将来说不定就跟着水音混了……

两个孩子天南地北的聊着,慢慢的沉沉睡去。

夜色越来越深,慢慢的笼罩住静谧的听涛阁。

……

流川道人房中,一位紫衣男子正在与其对弈。那紫衣男子是明显的男子女相,生的十分俊逸,嘴角始终挂着似有若无的微笑,眉目之间有几分放浪的邪气。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此人与司徒久让有几分相似。

那紫衣男子手握棋子,轻轻开口,言语轻缓:

“流川前辈怎么不落子了?”

老道人手握棋子,面色并不好看。他无心下棋,干脆将棋子放回棋盒,开口便是石破天惊:

“为何一定要杀那孩子?”

紫衣男子神色没什么变化,一条贱命而已,谈不上多重要。但家里老头子非要他亲自过来收网,他也无可奈何:

“已经是天大的待遇了,杀一位

大修士都没有这么费事,他应该感到骄傲。”

紫衣男子正是当朝国师的次子,司徒芳,也是司徒久让同父异母的哥哥。

此行前来,近年来已经很少沾卦象惹因果的国师司徒虬还专门卜了一卦,说那小子正是此时出山。再用上多年来在镇北辖境埋下的各类谍子,才好不容易确定了他的位置。收网行动更是由他这位国师公子亲自施行,这阵仗,真的是够大了,司徒芳说天大面子的话,没做一点假。

流川道人长叹一口气,他不明白其中缘由,来人又不肯多说,他也无可奈何。

“流川前辈,我刚刚说的事,考虑的如何了?”依旧不急不缓,脸上还是挂着微笑,但却让人心生恶寒。

“你为何那么肯定,可以灭我一派?听涛阁虽是小派,但撑到官兵过来,应该不难?”老道人说这些话其实并没有底气,他现在也只能拖延时间。

因为他对面坐着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神起境。

司徒芳哈哈大笑,干脆将手中棋子也撒进棋盒:

“没想到前辈也会装聋作哑?镇上忽然有一个山庄需要人护镖,还恰好抽空了你门中的窥星境,你当是谁做的?铁拳派、神剑宗都多出一把半神兵,而后与你决裂,将你门中最强的四位弟子弄个半废,你又当是谁做的?”

司徒芳干脆站起身来:

“我虽勉勉强强算个半吊子神起境,却不爱打打杀杀,你在拖住我,我又何尝不是先进来拖住你?好歹是个龙跃境,这么长时间,应该够了?”

流川道人心知不妙,灵力运转,竟是直接一口黑血喷出!老道人跌倒在地,吐血不止,怒目圆睁却一句话说不出来。

司徒芳望着倒在地上呕血不止的白发道人,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没必要为这样一件小事心起波澜,今晚的一切,都在他司徒芳的掌握之中。

慢慢踱步出门,轻轻拍着手中的折扇,司徒芳言语中透出一股假意的怜悯:“本来听涛阁只是无妄之灾,你早些告诉我那少年的具体位置,让我们把他杀了便也就没什么事了,说不定你也不至于落到此地步。”

而后他眼神戏谑,故意朝着地上呕血不止的老人张大口型,一字一顿道:“听涛阁,也没必要,灭门了。”

司徒芳轻轻掩上房门,嘴角上依旧是那样云淡风轻的微笑,不再去看门内那老道人目眦尽裂的惨像。

可怜这老道人,交了个坏朋友啊!司徒芳手中出现几封加急的信件,缓缓化为灰烬终于是,一门团聚?

房门之外,夜风轻抚,仿佛已经有些淡淡的血腥味。司徒芳很享受这个味道,他静静立在门口,望着黑暗中的一个影子暗无声息的收割掉一个又一个网中的猎物。

而当她遇到他时,就是今夜盛会最后一道丰盛的晚餐了!

“砰!”

“谁!”

司徒芳眉头一皱,不远处的房间中竟传出了他意料之外的声音。

一时间,听涛阁众人尽皆惊醒,不一会儿便将发出声响的水房间围在中间。

司徒芳在远处掌门门口有些生气今夜又要多生事端了。摇了摇头,司徒芳将手中的信号弹放了出去,而后便消失在虚空之中,去见要杀的那孩子,真正的护道人。

听涛阁弟子都惊讶的望向闪亮的夜空,下一刻,远方山下的嘈杂声音渐渐靠近。

三师兄此时立马变成众人的主心骨:“别管那么多,先将水师弟房中的刺客擒住!”

一干人等冲进水房间,房中一男一女正在对峙,正是水和那蒙面刺客。水脖子上,是一道明显的伤痕,鲜血正汩汩流出,但他依旧面不改色,死死盯住那黑衣刺客。

见众人将自己围住,那刺客依旧没有表现出惊慌之意,她依旧

只是盯着水一人。在她眼里,她需要注意的,也只有这一人而已。

水此时终于敢深呼一口气,刚刚门中弟子再晚来一步,他便要死了。嘴唇发白,他声音沙哑,嘴角挤出几个字,却如同炸雷般在众人耳边响起:

“龙跃境。”

三师兄深呼吸一口气,环顾左右,此时才注意到,大师兄和大师姐都不在身侧。他心中一沉:

“大师兄和大师姐呢?”

水音和风千陌此时刚刚赶到,听到三师兄的话赶忙去往大师兄的房间查看。就在二人踏出房间之后,房中光芒大盛,双方已经交上了手。身后传来三师兄的大喊的声音:

“全都散到房外,拖也拖死她!”

风千陌二人则没有回头,赶往大师兄的住处。

门一打开,一大股血腥气味让二人心中一沉。只见一位高大男子正安静的躺在床上,二人颤抖着走到床边,将那人翻过身,大师兄竟是双眼未闭。脖子上,一条刀痕依稀还在向外渗血。

“大师兄!”风千陌将灵力疯狂传入,水音颤抖着试了试大师兄的鼻息,一下子坠坐在地,双眼中满是惶恐和不知所措。

风千陌鼻子一酸,但生生忍住,放弃了无意义的尝试,一咬牙道:“我去找流川前辈,水音,你去帮我找把能杀人的剑!”

风千陌看到水音颤抖着点了头,眼中依旧被惊恐充满。有些心疼,但风千陌此时已经没有时间去安慰同门,拍了拍水音肩膀:

“照顾好自己!”

一咬牙,压抑住心中悲愤,赶忙去向流川道人住处。

一开门,竟是一股恶臭传出,地面尽是黑血,流川道人盘坐在地上,已经没了生机。

“流川前辈!”风千陌看着门内惨像,瞬间双目通红。他径直去往柴房提了把柴刀,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往回赶去。

水房外,已经又多了几具同门的尸体。

刺客为暗属性,神出鬼没,又整整高出他们一个境界,往往一击毙命后又隐入虚空,让众人几乎只能等死。

幸好水的灵觉超凡,众人才能勉强继续撑上一会儿。

风千陌灵觉并不出众,找不到刺客的位置,他的速度再快,同样毫无作为。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山下传来的的声音更是雪上加霜竟只有喊声震天一个“杀”字。

铁拳派、神剑宗竟是将整个听涛阁围了起来。

三师兄早已经红了眼睛:“君行!师傅师兄他们呢?”

风千陌攥紧了拳头,咬紧牙关后浑身颤抖,依旧没办法将自己看到的景象说出一个字。极致的悲伤,竟让他的嗓子都哑了。

三师兄其实已经有些预料,此刻心中了然,他神色悲怆,又像是自嘲:“我早知道!我早知道!好大一个局……”

平时众人最尊敬的掌戒师兄此刻满脸泪水:“我听涛阁人人向善,同门和睦,一心向道,为何偏偏要亡我听涛阁?”

那年轻男子用宽大的道袍抹了抹满脸的泪水,忽然间仰天大笑:

“好一个江湖纷扰,污秽泥沼!那今天,听涛阁的杀力,也要在镇北江湖留个记号!听涛阁弟子听令!”

此刻,门内众人同样都是满心悲怆,高声应和:“在!”

“可有降敌者?”

“无!”

三师兄大笑不已:“都是我听涛阁大好儿郎!且随我杀敌!”

他已经灵力枯竭的身体,竟瞬间升腾起比往日更强盛的灵力,今夜亡门之日,这位曾一跃三境的天之骄子,一脚揣进了龙跃境!

不远处,水双目低垂,左瞳中透射出天蓝色光芒,这个少年身上,升腾起无边的杀意……

风千陌双目深邃,如有恶蛟,握住柴刀的手,青筋毕露……

第三十二章 夜袭(二)

听涛阁山门外不远处,一座密林之中,有一间小茅屋。

感应到山上惊变突起,一男子瞬间破门而出,手提一把明晃晃的长刀,直奔听涛门内。

但是,在听涛阁山门之外,他不得不停下。山门之上,一道阴冷的灵力死死锁定着他。

司徒芳一身紫衣,缓缓敲着折扇,在山门上静静站立。冷月长空,全都渲染上一层淡淡的紫色。

那提刀男子不管渐渐笼罩起这一片地带的紫色烟雾,双目凌厉,对着那高处的身影只低吼出两个字:

“滚开。”

司徒芳早有预料,镇北王府不可能没高手出来守着这孩子。之所以希望悄无声息的完成一切,也是不想多惹麻烦。

但现在计划暴露也不代表他就要输了自己那个蛮子弟弟已经杀了万军山三当家,那神秘的二当家从未离开过万军山,至于柳山凌,就算有心,也没功夫过来守着一个小孩子。

其他神起境以下的废物,还能翻了天?

所以司徒芳依旧是漫不经心,伸了个懒腰:

“你硬闯是闯不过去的,还不如和我好好谈谈。”

谁知山门之下,那人根本没有丝毫的犹豫考虑,一股庞大的灵力升腾而起,竟是直接飞身一刀斩来!

司徒芳心中一紧顶尖的神起境!

再没有先前的散漫,司徒芳使尽浑身解数才终于从那股气机锁定中脱身而出。

轰的一声,他刚刚立身的那座山门竟是生生裂开一条巨大裂缝。

司徒芳在不远处再次现身,左袖之上已经被撕出一条口子,露出里面的宝甲,脸色铁青。

“宕天刀!你没死?!”

可下一刻,迎接他的,又是一道粗壮的白练刀光,司徒芳一咬牙,再次勉强脱身。

就算同为神起境中期,只要这毒阵在,司徒芳就不可能真的受伤。

白令君也觉得不妙,又一刀斩出之后,直接飞速向山门之内冲去。

司徒芳冷笑不已:

“不过是斩了我几刀,真当你白老三天下无敌?敢把后背留给我!”

一把折扇展开,上面隐隐传出厉鬼的哭喊,司徒芳直接欺身袭向白令君。

无奈之下,白令君只好回身再战。

自断神阙脉,这段时间内白令君可以说是百毒不侵,在这个毒阵之中,他已立于不败之地。但灵力折损,他如今已经暂时跌入神起境初期,对上不善正面作战的神起境中期司徒芳,正好半斤八两,一时半会也无法脱身。

白令君心中焦急,几次发狠招想要脱身,但司徒芳狡猾的很,生生将其咬住。

就在二人僵持不下之时,山上忽然多出几股新生的强大灵力,司徒芳目光一凝,白令君趁机又要直奔山门之内。

这时,一道黑影从远处树林中窜出,正好阻挡了一下白令君的身形。白令君身形一滞,气愤至极,狠狠一刀劈出,直接将那黑影劈飞,夜空之下直接见了红。

但这一阻滞,终归是将白令君拦下,不得不重新和司徒芳绞杀在一起。

白令君目光阴沉,自知无法脱身,深呼吸一口气,干脆专心面对司徒芳。他声音冰寒:

“我要你死在这。”

司徒芳不以为意,折扇轻摇:

“还是关心你们万军山那小家伙吧。”

……

门派之内,听涛阁掌律三师兄连破两境,一时间,灵力奔涌,终归是将藏在暗中的刺客逼出身形。

“龙跃境,龙跃境!就这一个境界……”三师兄望着自己的双手,暴躁的灵力抑制不住的四处逸散,披头散发的他现在就像一个疯子。

他第一次这么希望自己可以早些破境。这样,说不定他就能早些察觉到刺客,同门师兄弟就不会死伤惨重!

“我要你的命!”怒吼一声,三师兄一脚前迈,大腿上的绷带瞬间破碎,一时间鲜血直流。但他像不知道疼痛一般,双目通红,直直杀向刺客所在的方位!

一掌前出,什么以柔克刚的师门路子全部抛在脑后,是最生猛的硬碰硬,仿佛携裹了排山倒海之势!

三师兄破境突然,那刺客又瞬间被气机锁定,避无可避,只好硬接了这一掌。

灵力相斥,一时间好似狂风大作,三师兄以刚入的龙跃境初期硬碰了刺客的龙跃境中期依旧不落下风,二人都是一口逆血喷出,双双后退。

刺客正要再入虚空,一把柴刀携风雷之势豁然出现在她面前。这速度竟快到她躲闪不及,只得稍稍偏移,躲过要害之处,一道鲜红的血液自她肩上喷涌而出。

牙齿紧咬,一掌挥出,竟是击空了。风千陌一击得手,已退回原地。

刺客知道,此时再躲已毫无意义,干脆心一横,就要先取了境界最低的风千陌的命。

可一看,听涛阁众人已将风千陌围住。

就在这进退两难的时刻,一股更凛冽的寒意从她的心底生发,那是有东西危及到她的性命时才会有的警兆!

回头一看,一个小道童身上带着无尽杀意,同样是一掌袭来!

水左眼中的天蓝色已经溢出眼眶,无声无息,却是最疯狂的杀意!

龙跃中期!

三师兄连破两境,踹进龙跃境已经吸引了刺客全部的注意力,没想到,境界更高的水,竟同样连破两境!

“一门怪物!”

已经受过三师兄一掌的刺客本就受伤不轻,水这一掌,更是要取刺客性命。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山下急速窜出,竟是替那黑影受了这一掌。

水被生生击退,吞下一口逆血,眼中的杀意分毫不减。身形一转,强提一口气又是一掌挥至。

风千陌一击几乎耗尽了灵气,在一旁看清了那黑影的模样,是个满脸皱纹的瘦小老头,肩上似乎还中了一刀,正在不断流着鲜血。

身旁的三师兄本就灵力枯竭,靠着破境才有些回光返照的意味,加上腿上的伤口彻底撕裂,脸上冷汗连连。此刻他披头散发,双目通红的样子,分外凄惨。

见到水不要命的又攻上去,他如何也不能让自己的小师弟独自面敌,一咬牙,拼着筋脉损坏,挤出最后的灵力,从另一侧同样一掌向前。

那老头毫不慌张,一声冷冷的嗤笑,让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滞,风千陌和一干外门弟子更是如坠冰窖,连动也动不得了。

只有三师兄和水二人在短暂的停滞后,依旧顶着压力,将全部的灵力赌在各自的一掌之上。

那黑影先前与水对了一掌后,感觉到了孰强孰弱,干脆直接将那女刺客推向了更强的水,自己则去接了三师兄那一掌。

一瞬间,落叶纷飞,流散出的气机将旁边众人都压迫得不得不退后一步。

一道血红的身影向着众人跌飞而出……

众人最不想看到的情况终归还是发生了,那浑身是血的,正是掌律师兄。

“三师兄!”众人飞跃过去,将那血人接住,只见掌律师兄已经浑身都是鲜血,筋脉寸断。他的腿上尤其狰狞恐怖,已经整片模糊,隐隐能看见里面的白骨。

风千陌扶着三师兄,将自己仅剩的微薄灵力不断榨出给三师兄疗伤。满手鲜血的他眼中含泪,浑身颤抖,这一切都太突然了。白天的时候,三师兄在擂台上还是那么意气风发……

水本是占了上风,能趁势直接追杀那女刺客,但心中担忧,不得不撤回到一门弟子之前。现在,听涛阁能依靠的,只有他了。

“三师兄?”水警惕着那道黑影,从背后探手握住三师兄的手腕。

三师兄已经气若游丝,他没有做那些无意义的劝说,勉强咧嘴笑笑:

“没事,靠你们了。今天他们俩之中,最起码,最起码做掉一个,明白了吗?”说话的功夫,他又呕出不少鲜血。

水点点头,目光如炬。

那老人不以为意,将那女刺客躁动的灵力平缓下来,并不急着出手。

他打量着眼前的一批人,一群入品境自然已经拦不住他,但那水还是有点棘手。稳妥起见,他还是想等一会儿,等铁拳派和神剑宗将包围圈完全缩小。

“风千陌?”

老人说出一个听涛阁众人完全没听过的名字,只有一个人内心剧震。

那老人好整以暇:

“其实我们这次来,只为杀一个人,你们听涛阁算是受了无妄之灾。只要风千陌站出来,你们都可以活。”

众人之中,水最为聪明,他望了一眼“柳君行”只有他是最近才入门派,自然嫌疑最大。

果然,“柳君行”眼神中有些犹豫,仿佛准备站出来,水面色冰冷,没有作声。这时,三师兄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水叹口气,还是开口了:

“你不杀我们,下面那两个老王八,可不会放过我们。”

那老人哈哈大笑,谎言被戳穿也毫不在意:“确实,你们若有漏网之鱼,那两个小门派可就要永无宁日了。小道童,我很欣赏你,跟我走,你可以带走三个人活下来,如何?”

三师兄赶紧又捏了捏水的手,但可能因为太过痛苦,水听到他似乎闷哼了一声,显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水转过头,对着三师兄突然发了火:

“你都经脉寸断了,还有心思管这个管那个?柳君行你管就管了,他压根不是听涛阁的人,可我水是!我水乐意死在这!”

泪水忽然间止不住的流下来,水第一次这么失控:

“我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今日跟他走了,不会替你们报仇,将来都不会记得你们!”水轻轻握住三师兄的手,根本不敢用力,他望着这位他最尊敬的师兄,心

中五味杂陈,声音哽咽:

“你管那么多,身上不疼吗……”

风千陌望着那个浑身鲜血的三师兄,嗓中像是被插了把刀子,疼的有些说不出话。

一切都是因为他风千陌……

“你们是国师的人?”风千陌声音沙哑。

那老人满脸笑意,不承认也不否认:“终于冒出来了?”

“你们要杀便杀我一人,听涛阁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么赶尽杀绝?”

“本来是这个道理,但那老道人迟迟不说出你具体住在哪,便只好一个一个杀过去了。”老人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依旧隐隐护着风千陌的门内众人都攥紧了拳头,眼中要喷出火来。

满脸皱纹的老人看没有成功挑动听涛阁众人对风千陌的怒火,有些意外,但也不怎么在意:“其实那老道说出来也没什么意义就是了,毕竟有些事,还是全部烂在这里的好……”

“渠爷爷?”

忽然间,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内门内传来。水音脸上的恐惧还没有彻底消散,脸上依旧残留着泪水,战战兢兢的走了出来。

刚刚那么久都一言不发的三师兄猛地坐起身,身上所有凝固的伤口在这一瞬间全部重新崩开,他用尽一生最后的力气喊出了三个字:

“来这边!”

水音本来有些没缓过神,但一看到那个已经不成样子的血人,顿时情绪崩溃,快步向着众人跑来,声嘶力竭:

“三师兄!”

老人并没有阻拦,眯起了眼睛。

听涛阁弟子全部有意识将三师兄簇拥在中间,水感受着那只手越来越低的温度,内心打颤,却不敢再转头。他眼眶发红真的好想把对面两个刺客的头全部拧掉!

水音平安来到三师兄面前,风千陌眼神空洞的待在旁边。三师兄望了望二人,松了口气,终于丢掉了最后的精气神,身上的血液再也没有约束,大量的流出。

他撑不住了,真他娘的疼啊……

模糊之中,他好像看到了那个女子,那个一次又一次打击自己的大师姐,正缓缓向自己走来。她不再是冰冷的神色,她笑着向自己招手,好温暖好温暖……

有人说,人在死前,会见到自己心底最深处的那个人,原来,

我也喜欢她啊……真可惜,还没堂堂正正告诉她

那同样鲜血淋漓的手终于垂向地面,无数泪水,混着他的鲜血,浇灌进这片土地。

……

就在这一片安静中,那老人大笑着鼓起掌来:“真是一出人间好戏!同门情深,同门情深啊!”

水一直没有转头,但一直握着三师兄的手的他,是最清楚三师兄身体状况的那个,只有他知道,那该是怎样不可想象的痛苦。他望向那老人,双目通红,从嘴边挤出四个字:

“我必杀你。”

那老人望向那小道童,忽然惊出一身冷汗。仔细辨认后,不由得仰天大笑:

“真是妙极!妙极!我就说你的左瞳异常,原来是魔教奎山秘法!差点让你再破一境!”

水被说破身份,依旧没有动作一炷香,他现在只是再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倒是沉得住气,可是,如果我再说一件事,看你还有无释放这股力量的定力?”

那老人望向水音:“七十二号!还不过来?想一起死掉?”

水音望着自己最尊敬的掌律师兄在自己面前死掉,面目狰狞: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渠爷爷,你……不可能,不可能……这是个梦,这是个梦对不对?”

水第一次稍稍移开视线,情绪复杂:“你是……他的人?”

水音彻底崩溃:“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这样……”他抱着脑袋,整个人跪伏在地上。他对未来全部的憧憬,都在这里,而这些一年前第一次让他感受到温暖的人,全部毁在了他的手上……

风千陌站在边上,不知所措,他想去安慰水音,却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身份。其实,他才是那个罪人……

水气息一个不稳,灵力运转顿时慢了几分。惨然一笑,他望向对面的老人:“你成功了,坏了我的心境,我没办法再升一境了。”

老人身后,已经多了两个人,一人一柄半神兵,正是铁拳派掌门和神剑宗掌门。于是破境失败的水,面对的是一位龙跃巅峰,两位手持半神兵,可跃一阶计算战力的龙跃中期,和已经成功恢复战力的龙跃中期女刺客。

两派弟子组成的包围圈也彻底缩笼,老人环顾一周,开口笑道:“我很惊奇,你们没有一人逃走,让他们白忙活了这么久。”

老人面带笑意,望向听涛阁众人:“但是你们不会带给我更多惊讶了,结束了。”

“风千陌,出来领死吧!”

第三十三章 夜袭(三)

风千陌往前一步,明知道不可能,但还是说出了口:“我死了,能放过他们吗?”

水放开三师兄已经冰凉的手,一把将踏出一步的风千陌推了回去:“滚蛋!”

水的左瞳中,那蓝色的幽光全部放出,缓缓笼罩了他整个人:“老头,你知道,何谓神起吗?”

下一刻,水整个人的气质浑然一变。之前只是气质冰冷的他,一瞬间变得邪异无比。那从左眼中溢出的天蓝色光芒全部被他的身体吸收,水浑身颤抖,全身开始向外渗出血珠。他面色不变,望了一眼身后的三师兄,低声道:

“确实很疼啊……”

下一刻,一道蓝光瞬间穿越两个阵营,急速刺向那龙跃巅峰的老头。

渠姓老头头皮炸裂,浑身一紧,急速向众人身后远掠。

一瞬神起!

水化身的天蓝色光芒直接凿穿了对面的整个阵营,瞬间追上渠老头,渠老头在那蓝光接近后,立马动弹不得。

他满心惊骇,大口向外吐血。低头一看,一只手在他心脏的位置,已从背后透穿出来。

他就亲眼看着,自己的心脏,在那个小手上一下一下的跳动。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感受到了那刺骨的疼痛。目眦尽裂,渠老头再没有了原来的云淡风轻,徒劳的挣扎起来,鲜血更加汹涌的流了出来:

“我不想死!我……我的……把我的心脏……还给我……”

声音越来越小,渠老头的嘴巴,也被鲜血填满,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身后的那张脸,同样是七窍流血的惨淡光景。水身上的蓝色光辉彻底消散,左眼则空洞得像是被挖去了眼珠。但他依旧笑着,那笑意,在他满是鲜血的脸上分外狰狞。

“这个江湖,从来是弱肉强食,师傅,你错了。”

一下捏爆那颗心脏,水抽回那只绝命之手,带出大片的鲜血。舔了舔手上的鲜血,水像是彻底换了一个人,邪意凛然。

周围将水围住的铁拳、神剑两派门人彻底傻了,此刻看水就像是看怪物一般,飞速避开,空出一大块空地。

铁拳宗掌门叶山和神剑宗掌门黄川更是吓得噤若寒蝉,不敢上前一步。

只有那女刺客,抓住黄川的剑柄往前一步,冷声道:“上!”

黄川死活不肯上前:“那可是神起境!十几岁的神起境!你们的人都打不过他,要我去送死?!”

女刺客的面容并不能看清楚,但黑纱下那双眼中的冷光却清晰无比:“公子就在山下,你想抗命?”

黄川一想起那紫衣男人的手段,如坠冰窖,加上两大掌门的子嗣妻室全在那人手中,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前一步,铁拳派掌门也默默跟在他身后。

那女刺客见二人还是战战兢兢,道:“他已是强弩之末了,一拳之后,离经脉尽断差的不远了。”

二人这才稍稍宽心,正要出招,一道身影从他们眼前掠过,一眨眼的功夫,水已经被风千陌带回听涛阁众人身边。

“谁要你救!滚开!”水就要将风千陌推开,但一用力,手臂上竟瞬间裂开无数的口子,喷出血来。他冷汗直流,一下子瘫软下去,风千陌赶忙将其扶住。

黄川一看,脸上终于又恢复那那股镇定自若的风范:“果然是强弩之末啊,哈哈哈哈!看我黄某,今日取你性命!”

今夜过后,老子也是杀过神起境的人了!

水吐出一口血水,冷言道:“江湖败类。”

黄川不以为意,就要动手,身后叶山将其稍稍拦住。

黄川满脸

疑惑:“叶老大,你什么意思?”

叶山心中不忍听涛阁满门皆灭,道:“这水天资这么好,不如由我铁拳派收下为徒?”

黄川满脸诧异,而后冷笑不已:“叶老大是在说笑话,想要养虎为患?你要玩火,我黄某可不想和你一起担这个风险。”他瞥了一眼地上渠老头的尸体:“上一个说要收那小子为徒的,心脏被他捏爆了,叶老大没看到?”

黄川不再去在意叶山脸上的复杂表情,血红的长剑出鞘,一步步向着听涛阁众人走去。

风千陌将水交给门中其他弟子照顾,提起那把柴刀,站在所有人面前。他现在没资格说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但最起码,他不能是最后死的那个。

身后,水浑身鲜血,水音眼神空洞,门内剩下的弟子将倒下的其他同门和三师兄的身体挡在后面。

风千陌深呼吸一口气,他很自责,更后悔加入了听涛阁。

他真的好喜欢这个地方啊如果他能一力承担一切,该多好。

举起柴刀,缓缓起势,风千陌忘掉了一切,甚至看不到那个一步步逼近自己的龙跃境掌门。

米粒之光,皓月之辉。

“去死吧!”黄川终于奋然出剑,一剑刺出,面对几乎已经没有灵气的一个入品境后辈,依旧是全力一剑。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心意所至,风千陌全身一暖,在黄川庞大的压力下,同样一“剑”挥出,气势上竟是分毫不弱。

那,就这一剑吧!

“剑气纵横三万里!”

一声呐喊好似从天外而来,风千陌那把柴刀光芒大作,远看就像一把发光的重剑,一道极细的剑气自那“重剑”起,将黄川磅礴的灵力直接分成两半,黄川在空中依旧保持着持剑的姿势,但却已经半点不动。

一道白衣身影从天而降,轰然砸在两队人之间,他轻轻一拂袖,那半空中的黄川,甚至依旧保持着胜券在握的神情,却是从中间直接分作了两半。

那一席白衣,正是匆忙赶来的枫卿童。他额上有些细汗,将那一群年轻弟子全部护在身后,望了一眼瘫软在地上,已经昏过去的风千陌,松了口气:“赶上了。”

刚刚风千陌的一剑,灵力是枫卿童给的,剑意和精气神却是他风千陌自己的。

“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为师了。”

转头望向对面已经彻底惊呆的两派,枫卿童脸色前所未有的冰冷:“给你们一炷香,说遗言。”

白衣年轻人腰上的金色小剑轻轻震颤,那道裂纹似乎又要扩大。枫卿童瞥了一眼,将金色小剑塞入衣内。

这时,山下几道紫衣从不同方向急速向山上冲来,身后刀光无数。司徒芳拼着损失几道毒气化身,冲着山上一声呼喊:“撤!”

那女刺客立马隐入黑暗之中,想要遁走。

枫卿童眼皮一抬,压根没有出剑,指尖一道剑气直接向着那黑影斩去。这种修为,能在他眼皮底下走了?

那女刺客直接被那道剑气的威压逼出身形,谁知那司徒芳骤然加速,拼尽全力刚好接应上远遁的女刺客,硬是替她吃了这一剑。他抱着那女刺客,面目狰狞:“走!”

枫卿童这次终于出剑,一道硕大的剑光急速朝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削去,司徒芳如坠冰窖,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只能稍稍偏过要害。同时,折扇中无数黑色身影冒出,竟伴着厉鬼咆哮之声。那厉鬼一遇剑光全部消散,剑光也被削弱了一些,但依旧是结结实实击在司徒芳的肩膀之上。宝甲无用,剑光透体而出,一条胳膊从空中掉落。

那司徒芳丢了条胳膊

,一声不吭,依旧急速远遁。枫卿童正要追上去,山下白令君也终于上了山。

白令君急忙对着就要起身追出去的枫卿童喊道:“卿童公子,先看看这些孩子的伤势吧!”

枫卿童回头望着身后伤重的水,看得出来,风千陌很在乎这个同门,于是追击一事只得作罢,枫卿童弯下身来帮其疗伤。

这水也是差不多经脉寸断了,枫卿童扫视一眼,加上身体本就有问题的风千陌,今天这一门之中,竟是有三个经脉寸断的家伙。今日山头一战,惨烈得有些不像话了。

“你先稳住这小家伙的伤势,那两个人,我绝对能留下来!”枫卿童咽不下这口气,就要起身。

白令君摇摇头:“司徒芳是个缜密的人,他一路上肯定还有布置,一旦让他拖到了镇上,逼急了他,会有很多平民伤亡。”

枫卿童皱了皱眉:“我的修为,能让他拖到镇上?”

白令君望着已经力竭昏迷过去的风千陌,神色复杂:“你,能保证杀了司徒芳,救下那女刺客?”

枫卿童一怔:“国师府那女刺客莫非”。

神色复杂,枫卿童弃了追击得念头,蹲下身子,先替伤势更重的水疗伤。风千陌更多是力竭,由白令君帮着慢慢恢复问题也不大。

身边听涛阁众人如在梦里,他们有些不敢相信这是,得救了?

这些年岁不大的孩子,之前在那么庞大的压力下都一直没有退后半步,这一刻,几乎全部控制不住身体,浑身颤抖。

而后则是彻底控制不住的一片嚎啕大哭。枫卿童有些心酸,这满地的鲜血,他能明白这些年岁不大的孩子都经历了些什么。

“大哥哥,大哥哥,求求你救救三师兄,还有水凌,还有水千,还有……”一个小女孩瘫倒在门中弟子护着的一片尸体旁边,她哭个不停,一个又一个枫卿童没有听过的名字在他耳边响起。

他无能为力。

境界再高,他也是人,他不能起死回生。那些身体中,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灵力了,他们死了。

声音沙哑,枫卿童艰难从喉咙中挤出三个字:

“对不起。”

“对不起,我来晚了。”攥紧了拳头,这是枫卿童下山以来最无能为力的时刻。

枫卿童夜晚才刚刚到达疾风镇,想要在镇上休息一晚,隔日再拜访听涛阁。于是小红袍推荐二人可以直接去找镇上的修者府府主,以小红袍的能量,随便掏出一个什么牌子,就是个吓死人的身份,在修士府既安全,也没那么多麻烦事。

但他们一到修士府就听说几乎全部修士都被调出,前往听涛阁调查一个奇怪的信号弹,迟迟没有回来。

枫卿童心中一紧,远眺听涛阁,正好看到参天的刀光正是白令君宕天刀的架势。

将小红袍关在房中,足足豁出去一成的灵力以最快的速度布下阵法,枫卿童便孤身飞快赶往听涛阁。山路上,修者府修士的尸体让他心中一紧,干脆没有去管混战在一起的神起境二人,直接以此生最快的速度来到听涛阁门内。

结果就是,虽然救下了风千陌,但终归是有些晚了。

枫卿童忽然抬头:“我好像,还没同意你们走吧?”

落云出鞘,在空中挥出几道粗壮剑气,远处十几个想要借机逃遁的神剑宗弟子,连惨叫都没有发出,瞬间化成飞灰。

这是枫卿童下山以来,第一次亲自杀人。

……

远处一座仙山之上,正与人对弈的白发老人,长叹了一口气。

……

第三十四章 清算

对面,失了掌门的神剑宗众人本就惊慌失措,方寸大乱,那逃跑的十几人瞬间化为飞灰的惨像,更是让他们双腿发软。

铁拳派倒是因为掌门尚在,无人逃跑,逃过一劫。但此刻也同样人人自危,连喘气都小心翼翼。

铁拳派掌门叶山本想上前一步再说话,但如何都无法迈开步子,苦笑不已,只得在原处作揖:

“剑仙,今日所作所为,我叶山罪责难逃,愿意赴死。”话说出来,叶山身上反而轻松许多。

枫卿童偏了偏头,盯着这唯一敢动弹一下的汉子。

“你是第一个说话的,再差分毫无人开口留下遗言,我就一剑将你们尽数打杀了。”

众人一听,皆是冷汗直流,望向叶山的眼神中,多出不少敬意。

叶山苦笑不已,因为抱着必死之心,此刻反而壮起了胆子,前移了一小步也只是一小步而已。叶山将身段放得更低,这样就看不到枫卿童的眼睛:

“我叶山死不足惜,但仍旧想辩解一二。剑仙,我叶山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实在是家中妻小都被黄川勾结司徒芳,扣了下来,我若不从,一门妻小都要丧命。在今日白天,我还冒着风险,为云起道长留了言语,想让他尽早撤退,奈何没能奏效。”

“说这些,也不是我叶山想苟活了。门中弟兄,都是受我命令,不得不如此行事,无奈加无奈,才做出这滔天错事,希望剑仙只杀我一人,一切由我叶山一人承担。”

枫卿童听了这番言辞,觉得可笑的很:“哦?你有几条命可以偿还?真当境界高,命就值钱些了?我看我徒弟最后一个人站在你们所有人面前,他是不是也说了一力承担的话?若是说了,你们可曾答应?”

叶山抬起头,神色惶恐,就要辩解:“这不是我等能决定……”

“够了!”枫卿童大袖一抚,叶山像是被重物击中,声音戛然而止。龙跃境中期的修士,竟像是纸糊的一般,直接被远远砸出去。

叶山嘴角溢血,此刻竟是大笑起来:“剑仙好本事!原来山巅之人都是如此!剑仙不必非说什么道理,大可以像那司徒芳一般,本事高便顺心而行,何必非要杀个理所应当?我这浅湖里的小虾米,都要替剑仙累了。”

白令君见枫卿童眼中又升起杀意,便挡在二人之间,对那倒在低上得汉子怒目而视:“你们的事,镇北王府会派人亲自审理。”

枫卿童眯起眼睛,冷声道:“一边去,这件事我管!”

白令君无可奈何,乖乖退到枫卿童身后。

“你很有骨气,但我看那神剑宗的人,三三两两,人心鬼蜮,好像没什么道义。我给你个选择,今日你杀了神剑宗剩下那三十几人,你们铁拳派,都可以回去,如何?”

铁拳派掌门自然不傻,这时候如果真动了手,那才是真要遭殃:“叶某已经做过一次罪人,此生不会再做第二次!”

枫卿童依旧神色冰凉:“当我是说笑?”

指尖一动,一名铁拳派门人瞬间倒地,七窍流血。

“你!”

“我?”枫卿童微微皱眉,又是两名铁拳派门人倒下。

叶山满目通红,那些门人,是真的死了!灵力正在飞快散去!

“剑仙说话算数?”

听叶山口气松动,神剑宗众人都面如

死灰。

“你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枫卿童环顾两派人马:“这样吧,我不能让你一人担了罪名。你让你的门人一起表决,看看效果?”

枫卿童又望向神剑宗:“不过这样对你们就不公平了。你们也可以表决,是与铁拳派决裂,还是今天就干脆死在这里。如果你们全票决定要杀人,我可以帮你们将铁拳派先灭一半,让你们多几分机会。”

叶山一听这话,悲愤不已:“剑仙如此草菅人命?”

枫卿童差点笑出了声:“你说我草菅人命?”

叶山憋得说不出话,这时,神剑宗竟然已经达成了一致。一男子快步走出:“剑仙前辈,请出手相助!”

枫卿童满脸“欣慰”:“真是聪明啊!”

铁拳派此刻也是群情激奋,本来今晚来这听涛阁的,就是行事放纵,性格好斗之人,同样达成一致:“掌门,答应他!还怕了神剑宗不成?”

叶山望向神剑宗那些后辈,其中不乏往年他诸多关照的人,此刻竟然在他面前玩了一手先发制人!也好,你们不仁,也就怪不得我叶山不义了!

“那今日,神剑宗就从江湖上除名吧!”叶山也红了眼睛,已经开始盘算,到了山下要如何处置神剑宗留在门内的人。如果能瞒住真相,自然可以大大方方给他们留条活路,如果知道了今天的事,那赶尽杀绝这个词,可是黄川教他叶山的!

枫卿童依旧不急,看着那群“江湖豪客”群情激奋,这白衣剑仙无动于衷。

打量着铁拳派众人,枫卿童道:“那么,按照约定,我要先杀掉一部分铁拳派门人了。那个带头的,你说说看,我替你舍了哪些棋子?”

叶山干脆破罐子破摔,红着眼睛嘶吼道:“修为最低的二十人,站出来!”

没有一人应声。

既然能派来攻山,修为自然大多拿得出手,此刻更是没人愿意承认自己修为要低于别人。

叶山彻底愤怒了,此刻像是疯子般开始吼叫:“你们就没一个有担当的?那我就直接抓了!”

铁拳派门人此时其实也已经不多了,若是抓出去二十个送死,将近一半人也就没了性命了。于是不知是谁率先提议,铁拳派众人越过了叶山这一层,直接向枫卿童打起了招呼:

“剑仙,我们不需要掌门带领,自行面对神剑宗,可行吗?”

叶山一听,整个人如遭雷击,直接瘫软在地上。

于是还未开打,铁拳派自身便先起了内讧。

枫卿童望了一眼眼神彻底空洞的叶山,抬头打量了一圈在场那些吵吵嚷嚷的江湖人,觉得他们真的很聪明。

但这种“聪明”,他枫卿童不喜欢。

枫卿童隔空用一股灵力扶起叶山:“如何?”

叶山眼神恢复清明:“有一便有二,我没有权利用听涛阁众人的性命去换我妻子儿女的性命。我不仁不义在先,剑仙无论对我做什么,叶某都没资格有怨言……”

经过这一场闹剧,枫卿童心中的杀意反而不那么强盛了,他只是感觉有些可笑。

“自以为自己留了个隐晦的消息,便是仁至义尽了,而后悍然带人围攻旧友,你们的江湖,水深,道义却浅;可惜了听涛阁,道义深,却葬在了你们这些脏水里”

“你们,修的什么道啊…

…”枫卿童轻叹一声,身上散出一股灵力,言出法随,在场两派人士只觉身上一轻,而后灵力开始止不住的往外散去,一如一开始被枫卿童随手打翻,七窍流血的那三人。

原来枫卿童只是废了他们修为,并未杀人。但此刻瞬间废掉两个门派,依旧让两派门人都慌乱起来,有些仇家众多的,知道自己门派被毁,散尽灵力就是个死字,甚至直接破口大骂。

倒是修为最高得叶山,被散了灵力依旧显得很平静。

枫卿童对那些骂声不是很在意:“今日因果,绝对不是我全部清算,将来你们再为今日一行付出代价时,别觉得冤就是了。”

枫卿童转身,抱着昏迷的风千陌向清净的内门走去;白令君则抱着已经稳住伤势的水,带着听涛阁众人,跟在枫卿童身后。

枫卿童望着怀中的风千陌,神色又一次迷惘,喃喃道:

“江湖,原来是这样的吗?”

不算水和风千陌,一战过后,听涛阁弟子只剩外门入品境和刚刚筑基的修士十人。

派出去的大量内门窥星境弟子被“护镖”一事分散,逐个击破,想必无人生还。

内门最强四人,大师兄和大师姐被女刺客暗杀,大师姐的尸体也在她的房中被找到。掌律的三师兄战死,水经脉尽断,此生无缘修行。

听涛阁掌门,流川道人,遭到毒杀,最终化为一滩黑血。

而最让人心酸的是,哪怕留守得听涛阁弟子之中,剩下的也都是年纪更小、修为更低的,这全是他们的师兄、师姐用生命换来的。

最讽刺的是,这么好的门派,几乎灭门;而那两个渣滓门派,死掉的人却并不多……

江湖啊……

当天夜晚,听涛阁灯火通明,却寂然无声。白令君已经着手通知临镇的修者府派人过来处理残局,也要为听涛阁剩下的十名弟子安排去处。

风千陌醒来之后就一直默不作声,他还沉浸在深深的自责中。

这种感觉,枫卿童自然明白,他知晓是自己的孤煞星命毁了整个千夜皇朝的时候,那种痛苦……

水还在昏迷,不知道醒来后面对自己再也不能修道的情况会不会彻底崩溃。不过枫卿童猜,那个孩子把封在眼里,能让他直升神起境的力量释放时,就已经预料到自己的身体会彻底毁掉。

或者说,水本就是抱了必死之心如果枫卿童不来,凭白令君那半吊子灵力水平,根本吊不住他水的命。

这其中,又有棘手的地方。

听白令君透露,这孩子的封印秘法应当是奎山魔教功法,而奎山魔教因为作恶多端,早在四年前被高老头亲自出手灭掉。

更糟心的是,这封印的高达神起境的水属性灵力,只有当年摸到化生境门槛的奎山魔教之主将自己献祭才能做到。也就是说,很有可能高老头给了那魔教之主致命一击,但被他拖着一口气逃了出去。而后这魔教教主将炼化他人灵力的邪教功法用在自己身上,将自己毕生的灵力凝练在了水的左眼中。

所以,水很可能是奎山之主的嫡系传人,更直白点,当年那次行动,没有发现奎山之主儿子的踪迹……

这样一来,镇北王府的所有人,都是水的死敌……

这江湖,纷纷扰扰,谁欠了谁,怎么说的清楚……

第三十五章 剑仙本仙呐

“啊!”一声尖叫打破了听涛阁的宁静,在这寂寥的夜晚尤其刺耳。

枫卿童正守在依旧昏迷的水旁边,已经醒来的风千陌曾在枫卿童身边大哭过一场,之后便和枫卿童一起片刻不离的守着水。

“又有高手?”枫卿童紧皱眉头他竟然没感受到丝毫杀气?枫卿童先行一步,出门几步便来到了那尖叫声传出的位置。

一个外门女弟子已经吓坏瘫倒在一个小屋门口,房间里面传来浓重的血腥气。枫卿童攥紧了拳头自己在这,还能让人行了凶?!

他快步走进那房间,只见一个小道童的左手手腕上有一道明显的割痕,那伤口已经凝固,满地的鲜血中,小道童已经没了气息。

小道童的左手上,握着一把削得锋利的桃木剑。

“水音?!”门外,风千陌也跟了过来,他一眼认出了那倒在血泊中的同门,瞬间怔在门口,不敢向前一步。

“不可能,不可能……”他嘴唇发颤,喃喃自语。望向枫卿童,风千陌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师傅,水音没死,他没死对不对?”

那具身体已经彻底冰凉,再无半点气息,风千陌更是知道,如果水音还有救,枫卿童不可能只是站在旁边。但是,他此刻就是希望师傅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水音就只是睡着了,只是睡着了而已

枫卿童看向风千陌,有些不忍,但现实如此:“他是自杀。”

“不可能!水音还要当大侠,还要让好人过上好日子,还要给他的兄弟姐妹每天吃肉,还要娶两个媳妇,我还要给他当账房先生……”风千陌后退几步,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双目死寂,连泪都流不出来了。

“混蛋!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凭什么,凭什么你可以这样一走了之……”

枫卿童望着快要彻底失掉理智的风千陌,心疼不已,一拂袖,让他昏睡过去。他突然有些怀疑,自己的孤煞星运是不是影响到了风千陌?如果不是他枫卿童一时脑热要收什么徒弟,风千陌现在还在万军山无忧无虑,安心修行

一个师徒名义而已啊……

枫卿童有些自责,抱起昏睡的风千陌这次事情处理干净以后,自己要尽快离开这里了。师父没有说错,自己胡乱入世只会害人害己,自己就是个灾星。

让那女弟子不要声张,枫卿童安顿好风千陌后,叫上白令君再次来到水音的房间。之所以叫上白令君,是希望白令君能找找

这孩子的亲人,给些补偿。

一进房间,就又是那股血腥气。虽然今晚整个听涛阁都笼罩着一层血腥味,但这房间格外浓烈的血腥味还是让人难受。

“这孩子是受不了刺激自杀了吗?”

枫卿童抱起水音,想将其放到听涛阁祖师堂,那里在这一夜之间,已经变成了一座停尸房。血迹将枫卿童刚换的白色长衫再次染红,枫卿童心情复杂无比。

“等等!”白令君突然惊叫起来:“那边桌上有张三山纸!”

三山纸是修者常用的纸张,往往用来记录重要的事情。

“纸?”枫卿童不明所以。

白令君将那纸张拿起,面色难看那纸张上面一片鲜红,格外刺目。这一封血色长信,应该是水音的遗笔。

白令君呼出一口气,默默开始读起来:

“君行,我走了,我是个罪人。

原来你的本名叫风千陌啊,真不够义气呢,竟然连我也没告诉。不过幸好你没说,不然说不定我会直接害死你……

今晚的一切,罪不在你,惹上这样的人不是你的错,不必自责。

但我却罪无可恕。

今晚那个渠姓老人,就是我跟你说的,收留我们的那个老爷爷。虽然他对我们不好,常常打骂我们,经常不给我们饭吃,害的我们常常需要去乞讨,但说到底,终归对我们有养育之恩。

我们这些孩子,长到一定年纪,如果表现出修行资质,往往会被分到各个门派;原先以为是他想要我们有出息后好好孝敬他,现在想来,我们应该是他的眼线。

在你入门那晚,恰巧是我守山门,而那一天正好是我汇报自己近况和门派情况的日子。于是我便将你和带你入门的那个中年人的长相一起写进了信里。

后来,我第一次收到了渠……老人的回信,大致是让我弄清楚你的住所,再注意门派周围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人。

我向来性子慢,加上骨子里有些厌恶渠老人,便迟迟没有回信。后来他反复催促,还说他的上面人很关注这件事,我就觉得可疑了,一直到今天,都没有回第二封信。

果然,我早就是他的谍子。

幸好我没有回信啊,不然你死了,会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至于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在那封信里描绘了你和那中年人的相貌……

无可挽回了,再后悔,都无法挽回了……我好喜欢听涛阁啊,我真的把这里当做了家,师傅那么和蔼,师

兄师姐们那么关照我,我在这里得到了我以前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关爱。甚至,我偷偷把三师兄当做自己的亲哥哥。

但他们都死了,死在了我的一封信上……”

白令君有些读不下去,显然也很难受。枫卿童便轻轻放下这可怜的孩子,自己来到白令君身边,继续看下去:

“我想,像我这样被利用的兄弟姐妹们还有很多,所以,我会画出到我曾经住处的地图。君行,我希望你能和剑仙一起去将这些黑暗的地方拔除掉,但请千万不要伤害那些无辜的人,哪怕他们有罪,也请都算在我水音身上,如果水音这一条命不足以偿还,那水音愿意生生世世不得好死,直到还清这些罪责。

君行,偷偷告诉你,我也好想成为剑仙啊,可惜没机会了。

很多话,我没资格说,但我觉得,你不会介意吧

请你一定活下去,因为我没办法去做大侠了,也没办法给我曾经的兄弟姐妹好的生活,更没办法让好人都有好报,但是我觉得,你会比我更有能力做到这些。

因为你是,剑仙本仙啊

走了,我还想好好吃上三师兄的一顿戒尺,一点都不疼呢,可惜你还没试过……”

枫卿童攥紧了那张纸:“这小子……”

双眼有些模糊,枫卿童说不出话来。

白令君沉默的走到一边,再次来到门口重新望向屋内,叹出一口气:“这孩子用了最惨烈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大概,真的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吧。他用手腕喷出的血,在这么大的房间里,画下了一张地图……”

枫卿童苦笑不已:“他有什么罪啊,根本就没有人会怪他……”他望着那满地的鲜血:“该死的是那些欺骗他们的人!”

顿了顿,枫卿童重新将水音抱起,走出门去他好像第一次真正找到了他要走的路,掷地有声:

“我枫卿童,会将这些害人的玩意,一个个拔除!”

既然超脱不了,何必勉强自己?大不了不得好死而已诸般因果,不妨尽加我身!

……

白棋瞬间转入劣势,即将腾云而起的大龙瞬间被屠。那黑发中年人抬起头,笑意畅快:

“道长,您输了。”

那白发老人抚了抚雪白的胡须,眯起眼睛,缓缓说道:“置之死地而后生,王上不妨再看看。”

那中年人听了,有些不以为意,但还是重新端详起棋局。

……

第三十六章 缘起(新卷首章)

“你们怎么把她带过来了?”已经快将那份地图誊抄完的枫卿童揉了揉眉头,有些头疼:“不是让你把她带回王府吗?”

红袍小丫头刚才一路上没少对着白令君张牙舞爪,现在在这满地鲜血的听涛阁,却是脸色苍白,不敢作声了。

白令君解释道:“你那阵法确实高明,司徒芳也没来得及察觉到小姐的踪迹,小姐安然无恙。但凡事就怕万一,如果司徒芳嗅到什么气息丧心病狂起来,护送小姐回去反而更危险。现在修者府正是空虚的时候,没有那么多力量护送小姐回去,我又脱不开身,听涛阁在你身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枫卿童此时终于抄完那份地图,抬起头望着那红衣小丫头:“我给了你破阵之法,可这大小姐,你怎么请得动的?”

王云在王府有人镇着,还没那么娇贵,可出了王府,枫卿童可是不知忍受了她多少大小姐脾气。这还是在自己并不隶属于王府,王云依旧有些怕他的情况之下。

白令君一个大老粗,又是王府手下人,还受过王府大恩,枫卿童简直难以想象,王云对白令君该是什么态度。

白令君挠了挠头:“哎,能怎么办,直接强行带过来呗。反正一时半会是不会进王府了,高老头要知道我扛着小姐跑了一段路,非把我剥了皮。”

小红袍此时脸上总算有些血色,狠狠瞪了白老三一眼。

枫卿童疲惫地笑笑,略微弯腰,揉了揉小红袍的头:“怎么样?吃瘪了?下次你再不听我话,也是一样的招数。”

王云一巴掌把那爪子拍掉,气鼓鼓不做声。

枫卿童直起身,笑意收敛,开始和白令君说正经事:“铲除镇北辖境谍子一事,宜早不宜晚。”

“嗯,等他们缓过神,就要扑空了。”

“我准备今晚便出发,只带上小鼻头,赶路的话,他能跟上我的速度,而且这件事,也是那个叫水音的小道童拜托他的。小红袍的话,先跟着你,等你忙完了,亲自把她送回去。”

王云抬头望着那背剑少年:“喂,这就把我抛下了?我还什么都没历练呢!”

枫卿童其实也觉得有些不妥,二人也就一起赶了段路,确实有些辜负高老头的嘱托,一时之间也不好反驳。想了想,还是希望红袍以大局为重,正要开口,白令君开了口:

“要不这样吧,卿童公子,不如用我们镇北王府的驿站官道?战马不比凡马,同样有灵气滋养,虽比不上武夫赶路,但好在不用调节休息,可换马日夜兼程。这样,也能带上小姐。”

小红袍点点头,总算对这刀疤脸稍稍顺眼一点,应该是不用拿去喂狗了。

枫卿童望了一眼小红袍:“应该来得及?如果是那个紫衣的司徒什么,用灵鸽传信呢?”

“速度上差不多,而且司徒芳一时半会应该没工夫去找什么灵鸽,他们也并不知道那叫水音的小道童画出了这份地图。”

“为防万一,还是尽快……”枫卿童望了望旁边的小红袍:“行吧,那就走最快的驿路,给我个什么凭证吧?”

“第四供奉的腰牌。”小红袍直接拿出一块乌黑的令牌,与柳山凌那块如出一辙。

“第四供奉?”枫卿童和白令君同时开口,枫卿童只是略带疑惑,白令君则是张大了嘴巴。

枫卿童见白令君可以塞下一只碗的大嘴,有些纳闷:“你凑啥热闹?”

“第四供奉……小姐,你没开玩笑吧?”白令君还是想先确定一下事情的真伪,不然不好开口。

“反正是师傅让我找机会给他的,这不就是机会,他都自己要凭证了。”

白令君咽了口唾沫:“高老头说的?”又望望枫卿童,有些难以置信:“二十几岁,化生境?”

枫卿童拿起那块腰牌,还挺重的,稍稍用

力,也没那么容易损坏:“我什么时候莫名其妙成了个供奉?我还以为镇北王府不敢要我了,当时关系僵成那样。”

撇过头望望白令君,那刀疤脸汉子依旧满脸震惊,枫卿童无奈道:“我下山就是化生境,揍你的时候没感受到?”

小红袍对高层的战力其实还没有那么了解,多嘴问了一句:“白老三,你什么境界?”

“之前是神起中期,现在暂时在神起初期。”本来问人境界是江湖大忌,换成别人,白令君理都不会理,但面前这两人,他一个都不能得罪。

枫卿童转头望向小红袍:“你呢?太弱了就回王府。”

本来王云还要炫耀一下自己的顶尖资质,但一想,自己好像也算不了什么,顿时泄了气,没好气道:“窥星中期。”

王府供奉,必为化生,这是王爷当年立下的规矩,但二十几岁的化生境,真的是闻所未闻

相比白令君久久不敢相信地憨傻模样,王云其实心中早有答案她可是亲眼看到了那天枫卿童一剑战两人!

王云先回去后堂准备些东西,枫卿童检查完整个房间后,也准备去叫醒风千陌,完成水音的遗愿。白令君一直没走,此刻偷偷道:

“卿童公子,不是我老白说你,你那样作弄小姐,不怕她报复?她可是一肚子坏水。”

枫卿童望向白令君,脸上一道刀疤的魁梧汉子此刻说话竟是畏畏缩缩的:“看样子,你没少吃小红袍的亏啊。”

白令君脸色一苦:“得,这外号都取上了,不愧是化生境,就是有魄力。不过我老白还是说一句,卿童公子你最好别总揉小姐的头,男女授受不亲的。王爷和高老头要是看到了,是要杀了你的。”

枫卿童脸色难看:“额……就一个小孩,不至于吧?”貌似,高老头也没特意嘱咐过我啊?

白令君此刻神色严肃,但还是有些贼眉鼠眼的感觉,信誓旦旦道:“不小了,今年便是及笄了。往年皇宫都刻意回避给小姐庆生,今年王爷和大哥他们直奔皇宫,就是为小姐及笄该有封号这事儿的。”

枫卿童有些不自在:“好,我以后会注意的……”仔细一想,确实是自己不对,揉人家脑袋的恶习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啊!现在被别人说出来,真是尴尬到极点。

枫卿童默默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能再把王云当孩子了,不能取外号,以后保持距离,保持距离……

“来人啊!”一声尖叫又从水的房间响起。

枫卿童心中腹诽,但也正好可以摆脱这尴尬的气氛,脚下更快几分,一个眨眼便闪身不见。

来到水房间,床铺之上已经空了,留下一只蔚蓝色的眼珠,格外吓人。

枫卿童脸色一沉:“不是让你把门守好?”

“我,我,我刚刚睡着了,对不起,对不起……”那调遣上山的修者府修士立马诚惶诚恐,都快跪下了。

想到修者府也损失惨重,剩下的修者府修士这一夜更是劳心劳力,帮了不少忙,枫卿童也不好再责骂。

走进房中,那只眼珠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灵力。

拿起眼珠,血迹沾到手上,枫卿童有些气闷:“怪不得,我没有感觉到一点风吹草动,原来是将全部灵力都寄存在这只眼珠上,自己不带分毫灵力走掉了……”

“这听涛阁一门都是什么怪物?一个比一个对自己狠!经脉尽断还把剩下的灵力转到眼珠上生生挖下来,就那么想离开?没有灵力,浑身淌血,能走的了多远?”枫卿童转身就要去追,但又停了步子:

“算了,随他去吧。”

去追他,是怕他死在外面。但那水显然已经知道了这些人都是镇北王府的人,如果把他追了回来,一个能对自己这么残忍的人,会对自己的杀父仇人妥协?

咬咬牙,枫卿童想到风千陌一定会想把同伴追回来,踌躇一阵,还是追了出去。

盲目追了一个没有灵力的人一路,枫卿童终于在后山一座悬崖上,发现了一堆鲜红的血迹,和旁边一块巨石上的一行红字:

“何处不相逢。”

本是一句挺普通的“临别赠言”,但在这杀机迭起的夜晚,那一行血字总给人不好的联想。

枫卿童站在崖边,低头看去,凭他的视力同样一眼望不到底。反正那水绝对不可能跳下崖去,枫卿童也纳闷这家伙怎么跑掉的,有些胸闷。

重新回到听涛阁,白令君走过来:

“怎么样了?”

“找不到人,应该从后山走了。”枫卿童无奈的揉揉眉头:“不管他了,那家伙命大得很,我去叫小鼻头了。至于你,记得把那两个门主被困的家人救出来,后面该审理的审理,该彻查的彻查。”

白令君点点头:“明白的。”

枫卿童走向风千陌的房间,去将他叫醒。

……

一睁开眼睛,风千陌像是刚做完噩梦,浑身冷汗,一下子弹起身来:“水音!”他茫然转头,望向坐在床边的枫卿童:“师傅?”

使劲揉了揉脑袋,风千陌头疼欲裂:“这不是梦……这一切都不是梦……”

枫卿童一声不吭,直接将水音的遗书递给了风千陌:“他觉得他是罪人,你觉得他是吗?”

风千陌使劲摇头:“不是,不会的,我根本不会怪他,我才是那个罪人……”

枫卿童点点头:“嗯,他也觉得你不是罪人,他自己是罪人,你们还真是有默契……”

枫卿童语气冰冷起来:“风千陌,你给我振作起来!你不是罪人,别跟个懦夫一样想着一死了之。你有罪,罪在你太过弱小,你的弱小,让你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好好看着这封信,水音是怎么看你的,他叫你剑仙,别让他叫错了!”

风千陌还在默默的看那封血书,泪水又糊了一脸。

“别让他失望了,”枫卿童终归有些不忍,语气轻缓起来:“他还有一个梦想,你是他最后托负的人。”

风千陌抬起头,望着枫卿童那双明亮的眼睛,依旧有些哽咽:“师傅,我……”

枫卿童揉了揉风千陌的头:“师傅知道你很伤心,但总要重新振作,你死去的师兄们,你的同门,都不希望你变成这个样子。”

枫卿童顿了顿,换了个方式讲水的事情:“水已经找到他要走的路,先离开了,他留下一句话,‘何处不相逢’。等你再见他的时候,别让他看不起,知道吗?”

风千陌有些担心:“他的伤……”

枫卿童抬起头:“他啊……命硬着呢,总之你不用担心就是了。”

风千陌轻轻点头,将那封血书小心翼翼收进怀里,终于止住了泪水。

枫卿童欣慰的笑笑:“来!再背一遍我教给你的心法口诀!”

风千陌情绪稳定起来,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却很稳:

“划云步,剑如飞,九重高楼影犹在,风霜雪雨一锋开。

酒三槲,梦中仙,独身不畏三千尘,斩尽桃花又重栽。”

“斩尽桃花又重栽……”枫卿童默默重新念了一遍,站起身来:“这句心法是我最喜欢的,也很适合你。”

迈开步子向门外走去,枫卿童道:“走吧,出发了。”

风千陌翻身下床,跟在枫卿童身后,他的心境第一次这么安稳。仿佛他的身前,是一把绝世仙剑,只要跟在他身后,自己就可以一往无前。

又摸了摸怀中多出的一张书页,风千陌眼神坚定起来。

走在前面的枫卿童怎么都不会想到,他在今晚的浩劫之中,一手奠定了镇北辖境十几年后的江湖格局。

第三十七章 无用黑牌

“走吧,先去驿站!”枫卿童将剩下的事情全部交给白令君后,带着两个小“拖油瓶”按白令君的地图直奔驿站。

一开始,小红袍十分看不起风千陌,一再质疑这入品境的毛头小子会不会拖大家后腿。风千陌则默不作声,更谈不上还嘴对这王府大小姐的跋扈,他可是早有耳闻。

急速赶路一个时辰后,小红袍已经面色泛红,渐渐跟不上枫卿童的速度;而风千陌虽然也满头虚汗,但显然还能撑上一阵。

小红袍咬牙切齿简直是奇耻大辱!自己一个窥星境中期,赶路比不上一个入品境?这还是在风千陌今晚好几次彻底耗尽灵力的情况下。所以,哪怕灵力运转越来越紊乱,脸色越来越红润,小红袍硬是强行让自己赶上,一声不吭。

前方引路的枫卿童自然心中有数,或者说,这是他刻意维持的状态。用风千陌刚好不怎么需要耗费灵力的速度赶路,而小红袍却时时刻刻都在消耗,自然是小红袍先吃不消。

这也是极致属性真正恐怖之处的冰山一角。

见小红袍已经彻底豁出去,宁肯受伤也不肯出声要求休息,枫卿童给了小红袍一个台阶下:“好了,咱们休息一会儿,恢复一下灵力,再继续赶路。”

磨一磨性子可以,伤了身体就过了。

小红袍如释重负,绷着的弦猛地一松,谁知脚下依旧习惯性运转着灵力,竟直接前扑,就要跌倒。

风千陌也刚刚停下运气,本就是个憨憨傻傻的,自然来不及反应。

枫卿童正要去把那小丫头接住,但脑子里突然冒出白老三的一句话:“男女授受不亲”,手下动作顿时一慢,那红袍小丫头瞬间扑倒在地。好在反应迅速,用手支撑了身体,算是勉强护住了脸。但细皮嫩肉的小手上多出几条伤口就在所难免了。

王云眼眶含泪,楚楚可怜,一抬头,恨恨望向枫卿童:“化生境?”

枫卿童有些尴尬,摸摸鼻子:“下次会快些。”说着便用灵力托起王云的身子,关切道:“没事吧?”

顺势站起王云瞟了一眼那白衣少年:“嫌我脏?还是我不值得你亲自动手扶上一扶?”

枫卿童龇牙咧嘴,不知怎么回答,干脆别过头去:“赶快休息,休息完赶路了。”

休息一会后,一行人身披群星,终于是到了驿路关口。

关口后方便是宽阔的驿路,从关口外,能看到里面有一家比平常客栈高大几倍的木楼。木楼不重装饰,从外面看甚至有几分破旧,但因为格外高大的缘故,这种破旧反而使其显得更加古朴雄伟。

这家客栈楼层多,房间多,马厩内更是最上等的灵马,是专门接待官府中人的客栈。

几人在关口外停下,很快便有人出来查探情况。

来人是位五六十岁的老兵,见一行三人都是气度不凡,又是深夜拜访,自然不敢大意,神色很是谦卑:

“各位,是要入住还是赶路?”

枫卿童开口道:“老将

军,我们赶路,请速速安排最上等的灵马。”

那老兵对被恭维作老将军一事并不放在心上,但听到“最上等”三字,还是跳了跳眼皮。

“请跟我进来。”老兵赶忙带着三位贵客过了关口,而后更是直接带进了客栈。

进了客栈,老人才再次开口:“上等灵马需要红石令牌及以上的凭证,三位可是王府来人?”

枫卿童也不否认,点点头,掏出那块刚到手的黑疙瘩:“这玩意儿,等级应该够了?”

老人目光一滞,而后皱眉惊诧道:“黑色?”

“不会级别太高,你没见过吧?我是王府供奉,有急事的。”

老人望望枫卿童,神色严肃起来:“这牌子我自然知道,但王府供奉,只有三位吧?”言语之间,气氛已经有些微妙了。

枫卿童察觉到了老人的怀疑,只苦于此刻正赶时间,没办法多解释,解释了人家也未必敢信,只好望向王云求助住修者府的时候她貌似就掏了个红色令牌。

王云背过脸去,不理睬。

枫卿童恨得牙痒痒,对着已经面如寒霜的老兵尴尬笑笑,转过头凑到王云边上:“算大哥哥求你了?红牌牌借我用用,现在情况紧急啊!”

王云把脸转到另一边,依旧不做声。

“你都及笄了!说起来比小鼻头还大上几月,怎么这么不懂事?”

王云听到这个,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终于转过头,望着枫卿童。不看不要紧,一看这张脸,又有些厌恶,闷闷道:“还有几个月才及笄呢!”

枫卿童牙齿打架实在没办法,只能使出那一招了!

“再不给我,我要揉你头啦!”

“红牌。”王云后退一步,飞快将红石令牌举起。

枫卿童长出一口气,拿了那红石令牌给了老兵。到头来,还是这招最管用。

那老兵端详良久,眼神依旧充满怀疑,但见几人确实有急事,也只好将令牌还给枫卿童:“令牌确实是真的,名字我已经记录下来了。以后别随便拿供奉开玩笑,会惹祸的,知道吗?”

枫卿童神色讪讪,风千陌和王云在后面憋笑。

这老伯要是知道自己曾经训得一个化生境供奉一愣一愣的,不知会不会有那么一丝骄傲?

“走吧。”老兵在前面带路,终于带领众人走向客栈后院。

一出后门,整个后院就是一个马厩,极宽极广,各色马匹按等级排列,琳琅满目,十分整齐,简直可说震撼。

“上等灵马就在那边,你们自己随意选择,稍稍认主便可骑乘。如果路途遥远,需要换马,凭借红石令牌直接到其他驿站的马厩中进行更换即可。”

枫卿童早就看上一匹白色灵马,直接飞身而上,那马本在休息,惊醒后竟是半点不惧,任人骑乘。

风千陌就要也学师傅,直接飞身上马,结果被王云一把拉住:“你别学他,他没事,你可就得吃不少土了。”于是风

千陌只得乖乖跟着王云一步步与灵马建立联系。

那老兵正在咋舌,枫卿童又提了意见:“那个,老将军,我想捎带一只灵鸽,你这里有吗?”

老兵摇摇头:“灵鸽比上品灵马还要精贵,红石令牌的话,让驿站帮你们送信没问题,想带走一只却不行。”

“要啥颜色?”枫卿童趁着那俩小家伙还在忙活,加快了语速。

老兵舌头有点打结总感觉今天遇到了一个狠角色啊?

“紫,紫金令牌。”

“小红袍,额额,王姑娘,来块紫的!”

王云满脸黑线,但也只得应声甩出一块紫金色的令牌。老兵赶忙将其接住,牙根发颤又是真的。

默默将令牌还给王云,老兵稀里糊涂的去找了只最上等的灵鸽给了枫卿童他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来着?

枫卿童见两个小家伙都已经准备好了,喊了几声老将军,那老人依旧未动。枫卿童摇摇头,三人终于扬鞭策马,急速向目的地灵素镇进发。月光之下,马蹄声响,格外清晰。

几人策马并排而行,枫卿童忍不住问了王云:“王云,你那紫牌这么大威力?那老将军都吓蒙了?”

王云策马扬鞭,心情极好,难得耐心给枫卿童解释了其中缘由:“镇北辖境腰牌分五类,普通的制式腰牌,然后是琉木腰牌,接着是红石令牌,紫金令牌和你的黑耀令牌;

黑耀令牌不去说他,今夜才正式算是有了四枚;紫金令牌只在黑耀之下,数量同样很少,与几乎不可见的黑耀相比,紫金就是驿站平时可以见到的最高级别的令牌了。镇北辖境有三十二镇,八大主城,基本上只有八大主城的城主才有紫金令牌,其他也零零碎碎有一些,比如白老三就有一块,所以对疾风镇这种偏僻的小镇驿站,这怕是他见到的第一块紫金令牌。”

枫卿童点点头,而后又有些疑惑,摸摸此刻已经被他放在肩上用灵力护着可爱灵鸽:“那这么说,这灵鸽实际上是不准拿走的咯?”

王云摇摇头:“他只是照直说明了规定而已,他怎么都想不到你能掏出紫金令牌来。”

枫卿童哈哈大笑:“哪有哪有,这不是沾了大小姐的光。话说,黑耀令牌只有四枚,那你是什么令牌,镇北王又是什么令牌?”

王云白了一眼枫卿童:“你是不是傻?我父王是亲王,当然用的是东苍皇朝给的亲王令牌了,我还没及笄,就只能乱七八糟的都拿一个咯。”

风千陌咽了口口水,望了望自己腰上,曾经让自己欣喜了一年的琉木令牌,偷偷把它藏起来,装作什么也听不到……

疾风镇关口驿站内,老人在一个时辰后再次来到马厩,望向那三人策马而去的驿路关口,手上多了封灵鸽传信:

即日起,供奉为四,黑耀增一,望镇北辖境,全境周知。

紫金令持有者白令君暂发

那老兵吞了吞口水:“乖乖,今儿可不是做梦了?”

第三十八章 荒山之上

三人策马赶路,那灵马确实比普通马匹要快得多,与大修士以功法身形赶路的速度已经差不了多少。一行三人终于在次日傍晚到了灵素镇边缘的官道驿站。

枫卿童已经令那只从疾风镇带出来的上品灵鸽进行了认主。灵鸽是很常见的雪白色,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那就是羽毛白的彻彻底底,远看就是一团雪球,看不到一丝杂质。

千夜皇朝以前便是依靠灵鸽传信,灵鸽会在修士认可的情况下,记住指定的灵力气息,而后无论那个修士到何处,灵鸽都能找到他将信送到。这是灵鸽特有的天赋,在送信一事上可谓得天独厚。东苍显然继承了这一点,金则有特有的千里符,效果类似。

枫卿童手中的这只灵鸽,因为是一只驿站上品灵鸽,它在认主之前已经记下了镇北辖境很多重要的位置。这样一来,枫卿童联系镇北辖境其他人便很方便了。

三人在灵素镇驿站归还马匹,在驿站吃了些东西,便又开始赶路,按照水音留下的地图往灵素镇内赶去。

灵素镇不比偏远的疾风镇,位置在镇北辖境稍稍偏内,虽然与疾风镇相邻,也还算靠北,但与互相勾连的铁柳镇、华光镇、疾风镇三镇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灵素镇内,江湖执牛耳者为**山,是镇北辖境中真正的一流门派。灵素镇中的江湖也更复杂,不似疾风镇一镇只有一派,其中扎根的二三流门派不在少数。

枫卿童带着二人走在街上。风千陌虽然长相讨喜,但套上粗布衣服后,那种憨憨傻傻的气质更加凸显,反而让他不那么惹人注目了。加上有些暮气沉沉,更缺风采。

王云上街后买了一顶斗笠,白纱遮面。将已经出落的极好的面容遮掩后,王云的气质也浑然一变,整个人极其安静。

枫卿童站在她身侧,清楚听到她正在一遍遍默念什么心法口诀,想必是静心所用。毕竟是王府独女,见识的刺客不说过百,几十总是有了。这心法能让她更好的隐藏自己的灵力波动。

枫卿童白衣佩剑,本该是引人瞩目的不凡风采,但偏偏他是最不被注意的一个。化生境,真正快要触到自然规则的存在,自有其奥秘。

枫卿童脚步微微一滞,但还是没有影响到继续迈步,身旁两人也什么都没有发觉。

有些不放心风千陌的状态,枫卿童随便找了个切入点和风千陌聊起来:“小鼻头,脖子上的玉石很好看啊,以前好像没看到你戴过?”

王云一听,也转头望去,那玉石确实成色极好,与她手上的玉镯相比丝毫不差。以她的身份,能入手还一直戴在手上的玉镯,成色如何,自不必多说。

风千陌猛地被喊,楞了一下,而后才摸摸脖子上的玉石,那玉石是月牙状,确实做工精美:“这个啊……我从疾风镇离开前,三当家给我的,他说是当年大当家救我的时候,从我脖子上看到的,这么多年一直代为保管,现在物归原主。”

风千陌刻意回避了“听涛阁”,只说从疾风镇离开。

枫卿童叹口气,知道风千陌还没走出来,随便问道:“那柳黑脸为什么要等你离开了才给你……”

这句话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竟成了自言自语。

“一直到风千陌自己一定要离开万军山才还给他这块吊坠,难道柳山凌其实不希望小鼻头出山?刚好在遇刺后,在确定小鼻头身份暴露在国师府眼皮底下后,就给了小鼻头这个吊坠……”枫卿童感觉自己逐渐理出了一个脉络。

之后一路上,枫卿童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他们从繁华的镇上走过,顺着地图上的路线左转右拐,最后竟然来到了一座荒凉的孤山。镇北辖境每一镇各自的范围其实都不小,不过这种在一片繁华中深深隐藏的孤山还是十分少见。这样的地方也确实利于培养谍子,既隐蔽,又不至于远离人间烟火。

“走吧,跟着我上山,距离不要太远。”

枫卿童脸色不是很好看,王云也没有多嘴,风千陌更是一直都暮气沉沉,三人之间,气氛有些压抑。

当然,这种压抑,更多还是来自枫卿童。风千陌怎样,根本影响不到王云,她一开始不作声纯粹是因为不想说话。但枫卿童和风千陌简单聊了那块玉石之后,枫卿童的沉默对于她来说不知为何变得沉重了许多。

风千陌虽然依旧

沉浸在昨晚的悲伤之中,但他始终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也发现了枫卿童与他谈话后心情的变化。他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又多一份自责,让他更没勇气说什么了。

枫卿童不管二人的想法,只是带着他们沉默登山。

因为登山速度极快,二人只能勉强跟在枫卿童身后。枫卿童像是换了一个人,哪还有之前赶路时的善解人意,就连神态,也在聊了那块玉石之后冰寒一片。

枫卿童忽然站定,就快失去枫卿童背影的二人缓了口气,终于追上枫卿童。枫卿童做了个下压手势,三人在一颗粗壮的古树后面蹲下。

他们的前方地势凹陷,俯视下去,那巨坑之下,正是一间小房子。远远可以看到,那房中有不少年纪参差不齐的孩子,衣着破烂,想必是刚刚乞讨回来,正在准备晚饭。

枫卿童闭上眼,周围山林之中,一道道灵力波动像是深夜的灯火,被他全部记在心中。

“五十一人,我没办法全部抓住。”枫卿童望向风千陌:“拿着这块……”枫卿童想了想,还是将黑色令牌收起,向王云要了那块紫色令牌:“拿着这个,去灵素镇修者府调兵,将这座孤山围起来,不能放过一个,明白吗?”

风千陌接下那块令牌,正要转身,枫卿童又把他叫住:“还是按照上山那条路径走,其他地方他们应该会有布置。还有,注意隐藏行踪,你们上山能全力赶路是我隐藏了你们的灵力波动,下山就靠你自己注意了。”枫卿童交代完,犹豫一下,又补上一句:“别再那么废物了。”说完便转过头去,继续望着那低洼处的小房子,咬着嘴唇,面色有些苍白。

风千陌听到枫卿童最后一句话,大脑瞬间嗡嗡作响这是师傅,嫌弃我了?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手臂上马上出现大块淤紫,风千陌清醒过来,强忍内心的翻江倒海:

“知道了。”

一道身影,速度极快,消失在树林之中。

“你干嘛这样说他?他还小,听涛阁的事他又决定不了!”王云有些看不下去,压着声音,但显然是生气了。

枫卿童冷冷瞥了她一眼:“闭嘴。”

第三十九章 星

王云第一次看到枫卿童这么没有礼貌,直接掀开斗笠上的白纱,怒目而视,寸步不让。

枫卿童干脆没有转头,依旧神色冰冷,只是注视着远处的那座小木屋。

一直等待到满空繁星,风千陌终于是回到了这荒山之上。赶到等待已久的二人身边,望着枫卿童那张冷漠的脸,风千陌第一次有些害怕面前这个人。

第一次见面时敌友不明,风千陌都没有害怕过这个人;此刻已为师徒,他竟然在害怕?

“师傅,”听到这个称呼,枫卿童脸色更加冰冷,风千陌心中一紧,但依旧硬着头皮接着道:“我用小姐的紫金令牌找到了灵素镇修者府府主,他一开始见我年岁不大,不愿出兵。无奈之下,我搬出了三当家的名号,先让他们派兵上来了。”

枫卿童点点头:“嗯,剩下的就交给我了。”

风千陌转身遁走。

不多久,风千陌再回来时,身后多了一个官府衣着的中年人。那人长相颇有气概,从衣着品第上看,应该就是修者府这次包围的话事人了。

那人见到枫卿童和王云二人,很自然便知道这三人的主心骨,就是那位佩剑少年了。实在是另外两个一个年纪太小,一个戴着斗笠明显是女儿身,从身高看,年纪也不大。比较之下,只有枫卿童看起来还算靠谱。

上下打量了一番枫卿童,年纪其实依旧不大,哪怕已经有七八分把握受了骗,来人还是先行了一礼。一个作揖礼而已,也掉不了一块肉,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官场江湖,都是如此。

“在下灵素镇修者府府主上官,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紫金令牌能量果然不小,竟是修者府府主亲自带兵而来。

枫卿童不为所动,冷冷回应:“枫卿童。”

那中年人皱了皱眉:“我似乎没有听到过这号人物,斗胆问一句,您的紫金令牌是何时所发?”

枫卿童瞥了他一眼:“知道是斗胆,就别多嘴。”

王云眼看二人刚见面就是剑拔弩张的气氛,心中早已将枫卿童骂了千次万次完全不知道这家伙今天吃错了什么药。此刻也只得亲自出声解释,但也没什么好语气:

“去年的。”

“去年?去年没听说王府有发放紫金令牌吧?”那上官已经有些神色不善。

但今天注定有一个比他更不耐烦的人。

枫卿童望向王云:

“镇北辖境的令牌这么不好用?”

王云心情也是糟糕,气往枫卿童身上发总是像拳头挥在了棉花上,此刻面对面前这中年人,她的身上不由自主散发出一股威压,冷声道:

“镇北辖境,见令如见人,违者可斩!”

由于只是窥星境,王云身上虽然已有些气象,令上官微微心惊,但实际上并没能给上官造成什么压力。上官依旧是怀疑的语气:“那这位姑娘,我见这紫金令,如见何人呢?”

“强词夺理!那如果秘密执行任务,需要调动人马,岂不是什么都要告诉你?你还不够格!这条法令的本意……”

枫卿童摆摆手,让王云不必再说,望向上官,那本来气定神闲的中年人在这一瞬间如坠冰窖。

“按测算,大概是个龙跃巅峰?你觉得自己,很强?”

一股如同泰山压顶般的气机瞬间狠狠压在上官的头上,上官浑身冷汗直流,刚刚已经有些倨傲姿态的他,此刻连一丝一毫的违抗之意都不敢升起,像是瞬间被压垮了脊梁。

如见神明!

这年轻人,是什么境界?

“你们的人,没人上山打草惊蛇吧?”

那上官咬紧牙关,再不敢在紫金令牌的事情上纠缠,用尽气力回答道:

“按千陌公子的要求,在最外围将荒山围起来了,并没有擅自行动……”

枫卿童并没有减轻那股气机压制,如果在这种程度的威压下都说不出话,那这修者府府主也没必要当下去了。结果就是,上官身后的冷汗越来越多,整件修者府行动官袍都要湿透了。

还好这上官只是麻烦事多,有一点阻挠的小嫌疑如果这上官刚愎自用,擅自打草惊蛇,以现在枫卿童的脾气,甚至可能会直接废了他。

那些草菅人命的国师府谍子,必须全部死在这!

枫卿童转身,带着两个小跟班,以及一位险些将胆吓破的龙跃巅峰修者府府主,大踏步走下山去,丝毫不在意是否会有人发现。

不多时便走到山脚,枫卿童轻声道:“收网。”

那修者府府主立马将早已备好的信号弹升空,瞬间,整个荒山四周升腾起整整一圈灵力,包围圈急速向内收缩!

灵素镇不同于疾风镇,门派繁多,更有可称得上一流门派的**山存在,修者府自然也需要有相应的实力。就算仅仅从人数上看,也是疾风镇修者

府的十几倍。

围山一事,也就简单的多。

“这里离平民居住的街道很近,记住,”枫卿童的声音瞬间变大,直接送进整个山谷的每一个人耳中,包括那些国师府的人同样听得清清楚楚:“一个也不要放过,反抗者,可杀!”

大手一挥,一道粗壮的剑气直直朝着暗中掠去,一名刚刚跟着四人一起下山,想要查探情况的谍子瞬间毙命。他跟到山脚,发觉到包围圈的存在时已经在默默后撤,但终归没能逃过一劫。

身上好不容易干爽一点的上官顿时又流出冷汗那道剑气粗壮的不像话!杀他这龙跃境巅峰都够了!

枫卿童感应到的那个灵气波动其实只有窥星境中期,那谍子隐藏得很好,连上官都骗过了,可惜他遇到了枫卿童。自从被高老头刺杀过两次,枫卿童对这种暗属性刺客和他们的隐匿手段,不说了如指掌,也算是见识不俗了。像这荒山上的小把戏,已经完全无法放进眼里。

虽然如此,经历了上次没能干干脆脆杀掉那女刺客的事,枫卿童一旦存了杀心,出手只会更重!这一道剑气,确实是连龙跃中期都能瞬杀了,上官这半吊子龙跃巅峰,同样扛不住。

这一道剑气,加上先前那一手堂而皇之的传音入耳,荒山中那些隐匿的灵力马上开始从各个方向逃窜。

枫卿童也不去管他们,摘了两片叶面较大的树叶,生生浪费灵力将叶面材质提升,而后随手画了两张符交给王云和风千陌,孤身一人速度极快的再次赶往山里。王云自然毫无办法,风千陌倒是能尝试追上一追,但师傅显然是想让他留在这里,他便乖乖呆在山脚。

枫卿童再次赶到先前的那颗大树之下,这次没有丝毫停留,一个纵身,如同一颗白色陨星从天而降,轰击在那座木屋前方。

屋内的孩子们早已入睡,此刻全部惊醒。几个孩子从门内探头探脑向外望去,星光下,一袭白衫已经背对房屋,持剑而立。他仿佛是护住了整个房间,不让任何人进来,同时也让他们没一个敢出去。

夜空之下,鲜血四起。修者府本就人数多,实力不俗的人也不少,加上占了先机,几乎不会怎么损失人马。后来上官也在按照包围圈的轨迹四处支援,整个包围圈如同一堵圆形围墙,无一人能逃得出去。

枫卿童正在这包围圈的中心,他微闭双眼。在一丝丝淡淡的血腥味和漫天绚烂的星光下,想着一些事情。

第四十章 木剑

包围圈已经越缩越小,流窜的国师府谍子也越来越少。

今夜,就算无法尽灭这荒山所属的国师府谍子,仅仅杀光这留守在山上的人,他们也肯定会损失惨重,再成不了气候。

上官至今还不清楚那持剑少年的身份,但现在的他,已经没胆子去自讨苦吃了。见围杀大获成功,他也总算松了口气。

包围圈已经足够狭小,上官也重新看到了那闭目养神的少年,于是觉得是时候彻底收网,朗声道:

“灵素镇修者府所属,速速杀敌,下方木屋处列队!”

众人在这次行动之前已经得到消息,似乎是要围杀国师府的人,只是还不敢确定。信号弹升空时,这些说到底还是隶属于镇北辖境的修士本就已经同仇敌忾,此刻府主一声呼和,皆是士气一振。

漫山遍野皆是中气十足的呼喝:

“领命!”

山上灵气因上官一声令下,被众修士搅动得紊乱几分,枫卿童微微皱眉,下一刻,执剑而出,直直杀向上官的方向。

上官大吃一惊自己这又是哪里得罪了这位煞神?心中叫苦不迭,整个人更是面如死灰呆立原处,像是认命一般,连防护都懒得做了。

枫卿童看都没看上官一眼,他的目的自然不是要杀上官,而是他从一开始就盯着一名最强的刺客。

这名刺客一开始连枫卿童都忽视了,后来才抓到一点点蛛丝马迹。信号弹升空时,所有隐藏的修士都或多或少散出了杀气,只有这名刺客,还是一直默默潜伏,让人确定不了位置。

枫卿童一直在等他逃窜的那一刻,只要他想要突破这包围圈,就是他引颈受戮之时。谁知那刺客刚好抓住了上官一声令下,山上灵气略微混乱,包围圈修士也有些分神的时间点,在这个时间脱离而去。

只可惜,他临走之时还是没沉住气,朝着枫卿童散出了一丝杀意。就是这不甘心的一缕杀意,决定了他今夜,走不了了!

拔剑,出剑,剑气如龙!

一股巨大风浪从上官背后袭来,吹得他发丝狂舞这还只是那道剑气的余波。上官依旧僵立着,半点也不敢动。

枫卿童很快便又从上官身后走回,轻轻拍拍上官的肩膀:“灯下黑啊,上官府主。不过我不怪你,人家是货真价实的半步神起境,你这半吊子龙跃巅峰发现不了人家,也正常。”

上官看着那少年又一步步走回那木屋之前,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半晌不敢应声回答。良久,他才微微转过脖子他的身后,生生被那剑气犁出一条宽阔的沟壑,那半步神起境的大佬,大概是同山脚那谍子一般,死的连渣都不剩了……

沟壑两旁不足两拳的距离,他的两个修者府手下依旧呆滞得一动也不敢动。

上官长出一口气,想要迈步去安慰一下那两个手下,谁知腿下一软,直接一个踉跄险些摔在二人面前。上官也不觉得尴尬,撑在其中一人的肩膀上,苦笑道:

“今天咱们算是见到神仙了,”又缓口气,环顾四周,接着道:“差不多结束了,走吧,都下到那木屋前吧。”

……

风千陌和王云并没有傻傻的一直呆在山脚,他们默默跟在包围圈的最外围,这时候,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等到灵素镇修者府的人渐渐聚集起来,向着之前的木屋集合时,他们也迟一步赶到了那房屋之前。

修者府众人自然认得二人,便任由他们挤到前面。

二人在最前面的上官身边站定,那木屋前的一片土地已经特意被空了出来一名白衣少年持剑,身前是战战兢兢的一群小乞丐。

枫卿童转过头,眼中瞳孔漆黑如墨,长剑之上虽然干干净净,却总给人血迹斑斑的错觉。

枫卿童望向风千陌:“千陌,过来。”

这声音,冷到了骨子里。

风千陌在这种威压下,强忍着浑身发抖的本能,一步步走近那个彻底陌生的师傅。他依旧想不明白,为什么,师傅会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一路上,究竟有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发生?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他想不出来,他真的想不出来……

“为师今日,赠你一场问心局,”枫卿童冰冷的声音将风千陌拉了回来:“听涛阁一事,心中是否有恨?”

风千陌不知何意,抬起头实话实说道:“人非草木,我心中有恨。”

枫卿童将风千陌一直带在身边的听涛阁桃木剑隔空抓取,附了一道剑气在其上,而后直接斜插在风千陌脚边:“我查探过,这一屋小乞丐,远没有那么简单,他们之中,有四个入品境。按水音所说,无辜者在入山门之前不会修行,以防引人戒备。也就是说,这四个入品境很可能是知道这间木屋真正的作用的,也明白这一屋‘兄弟姐妹’将来的归属在何处。现在由你决定,杀,或是不杀?”

风千陌目光一滞,望向那愈发陌生的师傅:“难道不会冤枉好人吗?他们有灵力,并不一定就是受了国师府的教导,就算真的是,也不一定已经做了什么坏事啊?”

枫卿童摇摇头:“你还没看清?这个江湖,信奉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人才活得更久?你这性子,跟在我身边,活不久的。”

枫卿童微微抬头,眼眸中似乎倒映出远方的一颗赤红的妖星。

“师傅为何会这样说?我听不懂……”风千陌后退几步,死活不愿去握那把桃木剑。

枫卿童目光瞬间凌厉:“你师傅我,便是这世间最恶的人,你斩不断这些纷扰,对你没有好处!我现在只恨没替你一剑杀了那女刺客!”

风千陌望着魔怔似的枫卿童,愈发害怕,又后退几步。

枫卿童瞬间变得更加恼火,他的理智像是被什么剥夺了,双眼中绽放出乌光,隔空御物将那把桃木剑硬生生塞进了风千陌手中,喝道:“拿好!”

风千陌抗拒不得,一股力量已经包裹住了他的手掌,让他将那柄桃木剑握得紧紧的。后

背上更有一股力量,推着他拎着这一把剑气流转的木剑,一步步靠近那群小乞丐。

那群小乞丐虽然不明白今天都发生了什么,甚至不太清楚荒山之上已经死了不少人,但他们知道一点那白衣少年正在要求他那手持木剑的弟子杀了他们。

顿时,那些衣衫褴褛的可怜人全部吓得连连后退,更有不少孩子已经大哭起来。

风千陌咬紧牙关想要停下脚步,但控制住他的那股力量却让他完全无法违背,他急得大声喊叫:“师傅!你这是做什么!他们都是水音的兄弟姐妹,水音的遗愿就是要他们活下来啊!”

枫卿童不为所动,眼神中的乌光让他像是一个走火入魔的疯子。

风千陌额头和手臂上青筋毕露,他此刻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勇气,怒视枫卿童:“风卿童,你在做什么!你这个混蛋!我风千陌看错了你!原来你跟司徒芳没什么区别!我要的江湖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说到后来,风千陌的眼中已经有泪水在打转他要的江湖不是这样的啊……为什么万军山遇到的那个大哥哥,自己的师傅,也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枫卿童不知何时走到了风千陌的面前,望着他曾经最得意的弟子,枫卿童神色冷漠,像是嘲讽,又像是失望,轻声道:

“我就说,你练剑,毫无意义……”

下一刻,一柄木剑直直穿透了那白衣少年的身体,滴血的桃木剑尖,在这夜空之下格外刺目。

那些小乞丐们被吓得没了哭声,以上官为首的修者府众人噤若寒蝉,王云睁大了眼睛,捂住了自己的嘴,整个夜空,前所未有的安静……

枫卿童望向那柄穿透自己胸膛的木剑,神色依旧没什么变化,不过眼中那可怖的乌光终于缓缓消散。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喃喃道:

“还是有点用吧……”

枫卿童后退一步,静静看了风千陌最后一眼,手指在虚空中缓缓点下,那把沾染着血迹的木剑被他一寸寸抵出胸口,掉落在地上。

枫卿童没有去看那把穿透了他胸口的木剑,迈开步子,从风千陌身边擦肩而过,对着上官道:“我们走。”

风千陌整个人如遭雷劈,僵硬的站立在原地,甚至依旧保持着握剑刺进枫卿童胸口时的手势。

那一剑,他根本没想过要刺自己的师傅!他只是想摆脱那股控制而已,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自己怎么可能会伤到师傅……

“师傅!”风千陌转身望向那道背影,红色的血迹在他的一袭白衣之上格外刺目。

那人在风千陌模糊的视线之中没有转身,但似乎有稍稍停步,而后才继续向前迈步,只听他轻声道:

“从今夜起,不是了。”

风千陌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王云望了望两边人马,叹了口气,跟着枫卿童远去。

星空之下,这个第一次救下了自己想救的人的木剑少年,形单影只。

第四十一章 还你一个江湖

浩浩荡荡的修者府众人默默跟在最前方的白衣少年身后,枫卿童不出声,便没一个人敢率先打破这沉默。那白衣少年兴许是因为负伤,脸色略微有些苍白,更让他面色冰冷。

在一路压抑的气氛中,众人回到了修者府中。不需枫卿童多言,上官令人准备了最上等的两间房,枫卿童摆摆手,王云立马会意,跟着枫卿童进了房间。

刚进房间,枫卿童便示意王云关上房门。

一转身,王云就看到枫卿童支撑不住身体,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冷汗直流,胸口前止住的伤口又渗出一些血迹。

王云赶忙跑过去将枫卿童扶起,枫卿童有些诧异,但还是借着那股力气回坐到椅子上。

“怎么,你不怕我?”枫卿童再没力气继续演下去,脸上终于重新挂上了王云熟悉的笑意。只是那笑意中的憔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了。

王云其实也松了口气,此刻坐在枫卿童对面,给他倒了杯茶:

“我其实也吓得够呛了,确实像是走火入魔了一般。”

枫卿童端起茶杯,苦笑一下没有作声,运转灵力检测了茶水,这才安静的抿了一小口。

王云看着“恢复正常”的枫卿童,第一次觉得这个家伙也蛮好看的,撑着脑袋打量着他,嘴角有些笑意:

“说说吧,你是想干嘛?”

枫卿童摇摇头:“不干嘛,”而后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这小丫头:“倒是你,我那双眼乌黑的模样,你不怕?”

王云撇撇嘴:“你也不看看我师父是谁,不就是极致暗属性?虽然我师父还不是,但也算接近了,我能认不出来?”

其实说这话,王云还是有些心虚。高山袅的暗属性灵力确实品质极高,但极致暗属性从来都是传说中的东西。暗属性不同于其他普通的属性,对人的心智是有微弱的影响的,高山袅曾经猜测,拥有极致暗属性的人是不存在的,这样的人如果真的出世,就是个疯子。因为高山袅早年都险些坠入魔道这也是江湖上化生境暗属性高手极少的原因。

但王云知道,枫卿童不是疯子,一切变化,都是从那枚月牙玉石开始的。

“虽然知道你不想说,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不就一块石头,再珍贵,能有什么故事?”

枫卿童放下茶杯,望着支着脑袋的王云看来她今晚不搞清楚这些事情是不愿意消停了。

“也罢,”枫卿童叹口气:“反正我憋在心里也难受,就都说给你听了。”

“首先,我是孤煞星命。”

王云微微皱眉,正要开口,枫卿童压压手,没让她说话,继续道:

“你不用开口,听着就行。

孤煞星命,世间最坎坷,最招灾祸的星命。下山以来,我一直将这件事放在心里,但还是心存侥幸了。可能是以为能凭着这身修为,再不重蹈覆辙,再不让身边的人受到伤害?

我还是自大了。一个人再强,怎么强得过天命?”

枫卿童说到此处,依旧神色平静,但在王云眼中,那个白衣剑仙眼中的光,消失了。王云看着他走到窗前,星光映在他的身上,她莫名有些心疼。

“一开始,我也以为我救下了风千陌,其实我没有。”枫卿童终于表现得有些痛苦:

“风千陌遭受的听涛阁灭门之祸,是个偶然?我也骗过自己,这就是个偶然。但一切都有因果的……

是我要带走他,他才会有听涛阁历练一事,才会亲身经历一场灭门……

看到那块玉,我没办法再骗自己了。你知道为什么柳山凌要拜托白令君,在风千陌的身份暴露后才能将那块玉交给风千陌?他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放风千陌出山,他知道风千陌出山后会面临多大的苦难,是我改变了这一切……

对风千陌来说,很多事是武功盖世解决不了的,你以为我没能杀掉的那个女刺客是谁?以后风千陌究竟要怎么面对那个至亲的敌人?

我只恨不知道她身份时的那一剑出手不够重!现在我知道了那女孩是谁,已经没有那个心气去替风千陌斩断一切了。这一团乱麻,都要靠风千陌自己去慢慢梳理……

国师府中,已经彻底变成恶人的妹妹,水音那沉重的遗愿,水留下的不明真意的血书‘何处不相逢’……我不能再跟在风千陌身边了,如果再有更多的事情,我怕他扛不起来啊……

那块玉,就是我造成这个死局的证明,我的星命,远比我想的要可怕……这还只是一个师徒名分而已……”

枫卿童走回桌边,身上的伤口已经重新凝固,他将那块黑色令牌放在桌上,道:

“我会尽快抽身离开,你也别再跟我有更多瓜葛了……其实你像风千陌一样被蒙在鼓里,和我断个干干净净会更好,有些时候,聪明也未必是好事……”

王云没有去碰那块黑色令牌,但也

没有将它重新塞给枫卿童她做不了镇北王府的主。

但或许,她能做自己的主?

鬼使神差的,王云摇了摇头: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而后她干脆转移了话题:

“你将风千陌留在山里,不怕他会有危险?”

枫卿童神色疲惫,躺在床上,两手枕在脑袋下面,双眼无神:

“给你们的两枚叶子,没那么简单的。加上他那把桃木剑,附了我的剑气,又有我的心头血养着,出其不意杀个上官应该是够的。

算算时间,司徒芳的灵鸽传书应该到了。知道了我的境界,有神起境资质的谍子再冒头,就得不偿失了,然后其他的,应该是伤不到风千陌的。再说,你们镇北辖境,能让他们混进来多少人?已经损失惨重啦……”

王云还要问话,却发现那家伙已经睡着了。

正要发怒将他拉起来,但看见那白衣上刚刚干涸的血迹,还是心软了心头血,怪不得虚弱成这样,你还真敢给啊。

王云趴在桌边,望着那安详入睡的少年,这家伙哪还有刚见面时飞身吓她的稚气,整个人的气质像是老了十年。

“你真是个好师傅,”王云噗嗤一笑,又忙捂住嘴巴,见没有惊醒他,拍拍胸脯面带笑意:

“为了徒弟,专门长了脑子呢……”

……

后半夜,枫卿童将趴在桌上的王云抱到床上,一个人外出登高,静静坐在修者府最高的楼阁顶上。

吹着夜风,想起高老头说的,少年不饮酒的说辞,莫名有些想饮酒。

他望向修者府门口,那褐布粗衣的木剑少年跪在大府门口,已跪了半个夜晚。

门口守夜的修者府修士自然还认识这曾手持紫金令牌的少年,劝了几次无果,也不敢再有什么多余的动作。

他就那样跪着,一声不吭。枫卿童在高高的楼阁上端坐,远远望着,清风明月无酒。

天色微亮,风千陌终于站起身,一瘸一拐离开,他望着朝阳,背影被渐渐拉长,轻声道:

“我要一个更好的江湖,迎接师傅回来……”

枫卿童仰天大笑,笑出了眼泪:

“上官!滚出来给爷买酒吃!”

上官被忽然惊醒,慌忙跑出自己居住的房间,一仰头,枫卿童正在那七层审理阁顶端之上:

持剑迎朝阳,舞剑起长风。

第四十二章 如神祗高坐

枫卿童说想喝酒是真的。

他从风千陌的那声低语中,能猜出这孩子的一些心思。

再来接师傅。

纵然自己表现出那样一面,自己的这个徒弟,终归没想着放弃自己。他大抵是以为自己对这个镇北辖境的江湖失望了,才变成这样?

随他怎么想吧,自己有个徒弟,想要一个更好的江湖,仅这一点还不值得这做师傅的浮一大白?

上官很快买酒归来,对着高坐审理堂楼阁之上的枫卿童道:“酒来了!”

见枫卿童低头看过来,上官干脆将那烈酒狠狠抛上那高楼。枫卿童伸手一捞,长剑斜放,仰头就灌。

上官面对这白衣剑仙,是舍得花钱的,直接将自己珍藏多年的上好花雕拿了出来。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是这剑仙第一次饮酒。

酒入咽喉,如烈火燃烧一般,枫卿童又是大口灌下,顿时被辣弯了腰,连连咳嗽。

望着手中精致的小酒坛,枫卿童打趣道:“闻着香,喝着辣啊。”于是便开始学着高老头喝酒的方式,小口抿着,但总觉得少了些剑仙风采。

上官一开始见枫卿童将这上好花雕喝成了普通农家绿蚁,喝一两撒三两,好不心疼。见到这剑仙竟被呛住,不得不换成小口慢饮,有些想笑,又生生憋住。不过还是出了口气这大剑仙,喝酒还没我厉害呢!

看着枫卿童坐在楼顶,白衣飘飘,已经没了昨晚的可怖气焰,上官也终于敢套套近乎。驱散了想要围过来一睹剑仙风采的修者府众人,上官飞身而上,站在枫卿童身后。

枫卿童回头看了看,上官有些头皮发麻,幸而那白衣少年态度还算平静:

“过来坐会吧。”

上官现在突然有些后悔要上来多事,但剑仙发话了,他又不好再下去,于是只得硬着头皮坐在枫卿童身边。

枫卿童又饮一口酒,脸色红润了些,那股极有压力的气场却依旧稳如泰山。

“上官府主,有些事想问问你啊……”

上官闻声立马就要站起来,枫卿童压压手,上官便只好继续坐着,但依旧态度恭敬,头微微地垂着:“特使有事随时可以吩咐,上官万死不辞!”

枫卿童已慢慢有些醉意,差点笑出了声:“万死不辞啊……”

上官不敢作声,鬓角之间已有冷汗。

枫卿童将剑放在一侧,仰头喝了口酒,拍拍上官的肩膀,笑道:

“别以为你今天上这高楼是上错了,再晚一步,你就没的路走了。”

上官更加冷汗直流,问道:“特使此话怎讲?”

枫卿童站起身,没有拿剑,右手虚握,左手酒坛,疯疯癫癫的舞起剑,若是没有一副好皮囊,就真是纯发酒疯了:

“上官,今日,我来替镇北王府审审你?不对不对,这话也不太对,那黑牌还没焐热就又还回去了……”

上官听着枫卿童这大逆不道的豪放言语,却半点不敢生疑黑牌?供奉?今早白令君将军的那封全境传信,说的就是他?!

化生境!

眼皮狂跳,上官猛地站起身,但转念一想,不得不颓然坐下开什么玩笑,怎么逃得走。

枫卿童依旧在狂舞,看来是真的有些醉了,但嘴中的一字一句始终有着让上官如坠冰窖的魔力:

“你又救了自己一命啊……

上官,我来问你三个问题,你一一作答便可:

第一个问题,紫金令牌的规则,我肯定你必然知道。驿站那位老将军见了紫牌,哪怕心中一万个不相信,依旧不得不放灵马送鸽子。那么,你是为何刻意拖延?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山中情况,在为他们争取时间?

其实仅仅这一条,还不足以令我怀疑你。

第二个问题,既然你不相信我们的身份,为何如此‘敬业’,不仅亲自率兵,还带了几乎全数的修者府修士?前后态度,反差是不是稍稍有些大了?还是说,你那包围圈围的猎物中,也算我一份?若是我太弱了,你一番颠倒黑白,联合那位半步神起境的刺客,死的是否就是‘假用军令’的我了?”

上官浑身发软,已经动不了了。枫卿童却还在继续:

“第三个问题,为何那名半步神起的刺客,眼睁睁看着你们杀了那么多他的手下,依旧沉得住气,半点不露踪迹?他事先并不知道我的实力,以他的境界,你们根本拦不住他,为何非等到你一声令下,灵气紊乱时才逃走?还恰恰是在府主你的身边走脱?”

舞剑已毕,剑锋收归在内,枫卿童虚握右手,以剑柄斜指上官依旧剑气迫人,白衣男子只是仰头饮酒。

上官满脸呆滞,但那虚握的一剑一直没有挥下,他揉了揉脸,站起身:

“既然你全都看透,为何不杀我?”

枫卿童收了手势和酒坛,又盘坐在楼阁之上:

“原因很复杂吧,昨晚之前,我是决定要杀你的,但今天……”枫卿童摸了摸那已微微见底的小酒坛:“就当这坛酒救了你吧。”

上官苦笑着坐下:

“特使真的性格难测,与您打交道,半点不痛快。”

“不如一剑斩了你来的干脆利落?”枫卿童打趣道。

上官摆摆手:“别了别了,好不容易活下来的。”

“说吧,我说了那么多,你也说说。这么些年,做了多少坏事?”

上官摊开双手撑住上身,微微后仰:

“坏事啊……其实没做太多吧……”望着枫卿童投来怀疑的目光,上官这次无比坦然,说真话真他娘的舒服!

“爱信不信!”

枫卿童手指上剑气盘旋,上官神色怅然:

“其实也在无意间做了很多错事吧……”

枫卿童这才收了剑气,笑意和煦:“说说看。”

“我的主要职责是掩护山里的训练所,十年如一日,其他事情,我知道的并不多。”上官眼神飘忽,像是回忆起了往事:

“之所以会为国师府卖命,也是当年家中遇了难事,无奈之举罢了。如果能好好当个府主,谁不愿意呢……这么些年,为了能坐稳这个位置,还不能被人怀疑,我既要勤奋修炼,又要勤政爱民,哪有那么多功夫出去做坏事?真要说,可能就是庇护这这个场所,让他们埋下不少谍子,他们做的坏事,我算上一部分。”

枫卿童点点头:“大致了解了,那听涛阁灭门,你也得算上一部分。”

上官眉头一跳:“灭门?!”

枫卿童摆摆手:“这些你不用知道了,还有什么要说的?”

上官思索一番,接着道:“刚刚特使说问三个问题,结果问了一堆……”见枫卿童神色不善,上官忙接着道:“前两个问题,特使自己便有答案,至于第三个问题……其实是信号灯的颜色,我用了最高等级的红色,便意味着特使实力深不可测,那刺客便没有出头了。不曾想,最后还是被抓住,连累我也被抓了最大的把柄……”

枫卿童笑笑:“其实我挺佩服他的,当然,也很佩服你,那么多朝夕相处的手下,真的一个都不放,全死在山上了。”

上官脸色难看:“您在那盯着,加上府中修士都是货真价实的镇北辖境修士,怎么可能放得了水……”

枫卿童忽然哈哈大笑:“上官府主,如果我说我那三个问题都是借醉诈你,你会不会现在气得吐血三升?”

上官一怔,而后摇摇头,神色坦然:“特使赢便是赢了,而且上官依旧活着,总归也没输。”

“你倒是个墙头草。其实我猜得到这府中定然有内应,那三个问题也确实存在,但终归只是借醉诈你,不敢肯定。你若一直不承认,我也只能说自己耍了个酒疯。”

上官无动于衷,依旧神色闲适反正活下来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自己作死了。

枫卿童点点头,这次是真的会心笑了:

“你是个聪明人,我已经写信让白老三过来了,有他在,你不会有事。他来之后,剩下的残余谍子,就靠你配合他了。事成之后,白老三会把你调走在别处改名换姓,官身肯定是降了,但一家无虞是必然的,以后就好好过日子吧。”

上官起身作揖:“多谢特使,上官谢特使不杀之恩!”

这次是彻底心服口服了。

枫卿童御剑在手,离开前,还是问了问上官:“有孩子被派到**山吗?”

上官不知缘由,小心回应道:“有的,天资极好,但不算国师府人,只是一直被蒙在鼓里,向我们荒山之中提供**山消息。”

枫卿童点点头,默默低声言语了一句,让上官怀疑自己听错了。

只听那少年喃喃道:“找到理由去闹一场了。”

第四十三章 **山

枫卿童没有勉强上官去通报,据他说,他一看到那**山神起境的老掌门都两腿发颤。幸而枫卿童也不需要什么通报,他就是去找事的。

王云依旧跟在枫卿童身边,她很纳闷,这家伙又是抽了什么风?

“风卿童,**山也跟你无冤无仇啊,你跑去找她们事干什么?”

枫卿童咧嘴笑笑,两手枕在脑后悠闲赶路:“没准备找他们事啊,就手痒。”

王云无奈:“你……真的是神经病了,还不要脸。”

枫卿童心情比较放松,瞥了一眼没戴幕篱的小红袍,竟有些心旷神怡的感觉:“说我神经病能接受,我是怎么不要脸了?一人挑战一个一流门派,怎么都是件壮举啊!”

王云望向枫卿童:“你是不是根本一点都不了解那**山?”

枫卿童满脸疑惑:“我就去练练手,了解他们干嘛?”

王云笑意玩味,满脸都是得意之色:“嘿嘿……”

枫卿童已经感觉到有些不妙,一手覆在王云头上:“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王云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一把将枫卿童的手拍掉:“有你这么跟女子说话的?!还有你的猪手,再乱放,就剁了喂狗!”

枫卿童不以为意:“谁让你傻笑卖关子的。”

“我懒得跟你计较,”王云理了理头发,想起枫卿童即将“大战一场”的**山,狡黠一笑:“一人战一门嘞,豪气自然是豪气,可如果那山门之中,全是女子呢?不知我们风大剑仙还豪不豪气啊?”

枫卿童立马停下脚步:“全是女子?!”

王云哈哈大笑,望着骤然吃瘪,脸色发青的枫卿童,心情大好:“不然你以为为何叫**山?怎么?我们风大剑仙也怜香惜玉,下不去手?”

枫卿童心下思量,而后又绽放出一个笑脸:“可不是有些下不去手嘛,毕竟是女子,不能像对你似的,想揍就揍啊!”

王云脸色一黑:“姓风的,你是真想被拉去喂狗啦?!”

枫卿童不再跟她缠斗,已经在盘算着以后的事情。

王云依旧喋喋不休的骂着枫卿童,枫卿童不为所动。毕竟是王府闺秀,虽然活泼一些,终归是骂不出什么有杀伤力的言语的。

不过枫卿童走着走着还是难免要唉声叹气,自己这回可真是豁出脸去了,要不是马上就要离开镇北辖境,绝不会多这一事。说到底,做师傅的还是想看看风千陌怎么应对将来的事,自己还能不能帮上一点。

“天底下没我这么好的师傅了!”

枫卿童忽然一声大喊,王云吓了一跳,愣在原地,而后才继续她的“尖酸刻薄”:

“疯了?!突然大喊吓本小姐一跳!哪有自己说自己是最好的师傅的?”

枫卿童又恢复双手枕在颈后的姿势喊出来还是舒服多了。至于刚刚王云又说了些什么,没太听清。

王云也不在意,好像总是不被理会,她也习惯了,依旧念念有词的分析:“不过你也确实算合格了,虽然比我师父差点,但也算尽心尽力。心头血,后面的路,都给他盘算着……”

枫卿童面带笑意望向王云,想要揉揉她的头,但手伸一半又收了回去,打趣道:“哪有骂人骂着骂着开始夸了的?你啊,骂人功夫差得远了……”

王云没有反驳,这次她安静的跟在枫卿童身后,因为正经起来的他,总是会带给她一种不想反驳的感觉。以前是有些怕他,现在嘛,她就有些说不清楚了

看着那道背影,二人的距离渐渐有些拉开。小姑娘偷偷拿出那块黑耀令牌擦了擦,又小心翼翼收好,追了上去。

……

**山,灵素镇第一门派,也是灵素镇第一名山。

二人走走停停,中午还找了间客栈休息了一阵,拖到傍晚才赶到**山脚下。

“一镇辖境还真是蛮大的,这修者府和**山之间有多少集市来着?”

王云听到这话,自然是自豪的:“你以为各个镇都跟疾风镇一样小小一点吗?咱们从修者府走到**山,其实都算灵素镇中心的。不用灵马,要走到边,可远着呢!”

“行行行,你家地盘真是大,行了吧……”

王云撇撇嘴,但还是藏不住那点小窃喜:“要你说?”

枫卿童仰头观望**山,人在山脚,自然就觉得山高了。其实**山山如其名,主要是修长雅致,如同女子亭亭玉立,不矮,却算不得高,哪怕登上去,想必也生不出“一览众山小”的豪气。名气大,完全是因为其上同名的门派。

“走了!上去闯上一闯!”

**山山门设在半山腰处,两位女子面遮白纱,立于两侧。后面石阶长长,皆有同样装扮的女子捧剑而立。

枫卿童势如破竹登到山腰处,一见两位守门女子,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个稽首:

“晚辈剑客枫卿童,特来**山拜会山主……”枫卿童突然想起忘了问人家山主的名字,微微一顿,干脆一笔带过:“两位妹妹可否通报一声?”

王云此刻已经又戴上幕篱,但依旧觉得丢人现眼

刚刚谁说的直接硬闯上去?现在见到人家门中女弟子,怎么变成这副嘴脸了?

那山门之外的持剑女子倒也不算倨傲,还了一礼,歉意道:“卿童公子,**山从不招待男客,请见谅。”

枫卿童望向王云:“真的?”

王云点点头:“嗯,是这样,她没骗你。”

“那你不早说!”

“你不是要打上去吗?!我告诉你这个干嘛?”

枫卿童摸摸鼻子,山门处那两名遮纱女子的惊诧目光他像是完全没有看到。

将王云拉到一边,枫卿童低声与她商量:“小姐,黑牌再给我用用?就这一次了,如何?”

王云将他的手挣脱掉:“你这是要借王府的势?”

枫卿童此刻也没太好的主意,他上山自然不是真要闹事,打架是真,但总要打得合情合理才行。真从山门杀到人家祖师堂,他枫卿童真是个土匪不成?

“云,你看啊,我这护送了你一路,又为镇北王府除掉了那么多国师府的谍子,我们是不是已经有了些因果?”

王云目光警惕:“你想说什么?”

枫卿童觉得小红袍已经慢慢上当,循循善诱道:“作为交换,这次你将黑牌借我再用一次,我和镇北王府的因果就算结清,如何?”

“那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给你,你的星命还是会影响到镇北王府?”

“我们做交易和有交情,是有区别的,这样说,你懂了吗?”

“那……”王云其实依旧有些拿不准,但一想,反正枫卿童真要拿这令牌她也拦不住,而且这令牌本来就是他的,干脆信了枫卿童:“给你就是了。”

枫卿童接下那块令牌,心中想着回了镇北王府要交代一下高老头,别让这傻姑娘光长力气了。本来他枫卿童跟镇北王府众人就仅仅是认识而已,当什么供奉也是时势到了。这么轻易就能拖垮一个亲王,那镇北王的气运也太经不起耗了。

不管怎么说,令牌到手。枫卿童转身大踏步走向刚刚开口的那女子,气质浑然一变,直接亮出那黑牌,声音严肃:

“王府新任四供奉,此次前来是想彻查**山有国师府谍子一事,求见**山山主!”

那守山门的女子脸色一变,这种事就不是她能做主的了。在镇北辖境,官府平时尊敬江湖门派,但真到了大是大非上,从来都是官府中人说话声音最大。

“您稍等,马上通报山主。”

枫卿童摸了摸那令牌,突然有些舍不得还回去这玩意儿还真好用……

第四十四章 亭中有良人

“掌门有请。”那先前与枫卿童交谈的山门女弟子在回禀之后很快回来。

枫卿童带着王云微微还礼,大步向山门之中走去。

进入门派之中,沿途全是一样装束的女子。不明真相的山门弟子看到枫卿童全都有些惊异,但并没有女子指指点点,山门中的女子都很有教养。

枫卿童不为所动今天既然来了,就没想着带面子回去。

山门处的那位女弟子带着二人一路穿行,终于来到一座静谧的花园。花园中心是一个小湖,湖心一亭,枫卿童能远远看见亭中一女子正弯腰向湖中撒着饵料。女子一席白衫,身段婀娜,面上同样覆有一层白纱,如从画卷走出一般。

人往往是这样,对看不到的东西总是会进行无限的幻想,那层白纱下,一张精致面孔若隐若现,反而更会让人心中痒痒,只认定绝对是倾城容颜。

“那是?”

枫卿童一个没忍住,开口问了一句。

“回公子,那是洛英师姐,五年前上山,应该就是您要找的……”那女子说到这里沉默下去,没道理自家同门也说难听的“谍子”二字。她也并不愿意相信,洛英师姐是国师府谍子。

“哦,”枫卿童点点头,“那我直接过去问问吧。”

“公子!”那带路女弟子忙要阻止,但枫卿童已经飞身而去。那女子面色焦急,就要直接也飞身过去将枫卿童拉回来,但一只精致玉手在她身后将她拉住了。

王云声音温和,幕篱下,笑容“和煦”:“姐姐,你拦不住他的,先回去吧。”

那门中弟子自然没办法摆脱已是窥星中期的王云,更何况她也不能动手,只能神色焦急的开口劝说:

“洛英师姐是掌门关门弟子,不喜见人的!”

王云依旧笑意盈盈:“没事,他就是来讨打的……”

那带路女子还要说话,王云掀起幕篱,望着那女子,一字一顿:“姐姐,先回去就是了,有事我们会自己担着。”

那山门女子目光一滞,眼前的女子看起来只是豆蔻,却已经美得有些惊心动魄,与自家师姐想比,更添了一层古灵精怪的少女活力。此刻,王云依旧带着笑意,但绝美的眸子中却是神色冰冷,看的那女弟子有些心颤,一时不敢说话了。

放下幕篱,王云身上自然的透出一股压力:“下去吧。”

那女弟子也不知道自己回了些什么,便稀里糊涂走出了花园。等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在那小妹妹面前,竟感觉有些卑微?

再回去也无济于事,那女弟子思量片刻,还是觉得直接告诉

掌门为好,哪怕要挨些骂,也顾不得了。当下绕远路往掌门住处而去。

湖边,王云双眼冒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看到枫卿童这副鬼迷心窍的样子,自己竟是整个人都要爆炸的状态!这家伙,难道看一眼就动心了?那为什么第一个动心的对象不是本小姐?本小姐哪里比不上那湖心女子了?

不自觉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身段,微微低头就看到了自己脚尖,王云突然有些挫败,干脆在湖边蹲下,撑着脑袋望向湖心她竟然有些委屈。

湖心处,枫卿童已经登上小亭。那女子有些诧异,转过身来,警惕的打量着一身白衣的年轻人。

枫卿童不得不承认,面前的女子确实是一等一的倾城女子。距离近了,那层白纱下的脸颊已经基本看的清了,本以为那层朦胧美感失去以后,会觉得不过如此。但那张脸带给枫卿童的,只有惊艳,特别是那双眸子,清亮如水,就该是天上谪仙才有的眸子。

也不怪王云会误以为枫卿童见色起意,实在是这一路,这是唯一一位能在容貌上与她这王府大小姐一较高下的人物。

至于枫卿童登上这湖心亭的目的,当然不是来调戏良家妇女。枫卿童好奇这洛英师姐的容貌,见到后也会感慨此等妙人只应天上有,但说动心想要与其相守一辈子,还是过了。

他若有男女**,也该尽在北疆。

“洛英姑娘,在下镇北王府枫卿童,多有唐突,还请包涵。”

洛英听是官府中人,依旧神色戒备,但还是微微施了一个万福:

“见过公子,不知忽然到此,找洛英何事?”言语平常,但语气之间已有嗔怪。不喜见人是真的,不然也不会一人独有一座花园了。

枫卿童见那女子确实厌恶见人,干脆后退到亭子另一侧令她宽心:

“本来我是要直接去见薛掌门,但在经过此园时恰巧碰见了洛英姑娘,便直接来此问问情况了。”

洛英见枫卿童眼神清澈,又保持了距离,确实没有歹心,神色缓和了一些:

“那公子问便是了。”

枫卿童点点头:

“姑娘可知道水音?”

洛英皱了皱眉,思量片刻,摇摇头:“未曾听过。”

神色坦然,不似说谎。

水音是一年前才入听涛阁,而洛英应该是五年前便离开了,如果她确实不知道水音,那应当不会是国师府的大谍子。

该是和水音一般的,更早的入局人。

枫卿童心下已有了些判断,但这女子小小年纪便是龙跃的修为,还是让他不放心:

“那姑娘,可曾定时将**山见闻向外传递?”

洛英点点头:“家中有一老父亲,在洛英入山前只有一个要求,便是将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都给他说说。”洛英皱了皱眉:

“我这么些年传的,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多是门中谁境界破了,新进了什么弟子,自己境界到何处,难道也犯了忌讳?”

说罢,便望向了枫卿童。她这么多年也有疑惑,但一直没出什么事情,便也渐渐不再放在心上。此刻一经点破,也察觉出些不同寻常。

枫卿童点点头:“你家那老父亲,可是姓渠?”

洛英眉头舒展:“家中老父亲,并不姓渠。”

“看来中途曾换过人,”枫卿童不以为意:“你家老父亲,想必待你们不薄?”

洛英也没察觉到枫卿童话语中的“你们”有何不妥,轻轻点了点头。

枫卿童苦笑摇摇头:“那水音小道童还真是惨,早个几年,还能享些福,偏偏摊上个目光短浅的。”

想必那渠老头不是个真正懂心计的,若对水音他们好些,令他们如洛英一般多些信任和感念,说不定风千陌此刻已经是具尸体。

过去的事多说无益,枫卿童决定不再问下去了:

“那荒山木屋已经毁了,确定是国师府所属无疑,你家那‘老父亲’是谁我不太清楚,应该是已经调走了,若是被我杀了,也是死有余辜。你的身份我已确认过了,后面官府不会再来找你麻烦,安心修炼便是了。”

说罢,转身欲走,谁知这次是那洛英将他叫住,语气已经不似先前那般温和:

“等等!你说,家父死了?”

枫卿童转身,望着那神色冰冷的洛英,无奈的揉揉眉:

“世上万事,唯有情字最难缠啊!”

枫卿童望望洛英,虽然她已经怒火攻心,身体都有些颤抖,但杀气……微薄的可怜。久在山上修行,怕是见到厨子杀条鱼都要心疼良久,这洛英想必还在希冀自己说的话是假的?

“我所言非虚,你也只是被利用了感情,别太执着了。当然,将来若是非要报仇,我叫枫卿童,到东苍去找我便是。”

枫卿童脚尖一点,飞出亭外,安然落在湖畔。

那女子并没有追过来,枫卿童也不再多事,准备去找个门人带路,寻**山掌门商量些事情。

湖心亭中,洛英失魂落魄。

这时,一股浩荡灵力充斥天地,湖水微皱。

枫卿童转身回望,一袭白衣正飘向亭中,摸了摸胸口的剑伤,枫卿童神色坦然:

“终于到了。”

第四十五章 湖上剑气滚

那后来的白衣女子对枫卿童视而不见,径直入了小亭。洛英见了师长,终于回过神来,心中的千万委屈也在此刻尽数翻涌而上,鼻子一酸,已是泫然欲泣。

自家弟子从未如此失态,薛柳眉见洛英被欺负成这副模样,顿时怒由心生,一道冰寒目光直直刺向湖边的枫卿童。

王云有枫卿童挡在身前,感受不到那股杀意,但依旧觉得身边温度都降了一些。只要自己不吃亏,她向来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此时在一边阴阳怪气道:

“如何,欺负了小的,再来欺负一下这老的?薛柳眉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但看起来也就二十几岁,与洛英一并收了,就有一对姐妹花为你暖床,岂不快哉?”王云刻意声音极大,生怕那薛柳眉听不到。

果然,薛柳眉的看向枫卿童的眼神已经换成了看死人的眼神,那杀意让枫卿童扛起来都有些难受。

枫卿童望向王云,有些无奈,但还是眼带笑意:“你倒是个会说话的,这样我还真省下不少事情。”

本来是打算与那**山掌门好好谈谈,假战一场,做出伤重的假象骗某个人出来。至于现在,看那女掌门的面色,心平气和是不可能的了。

也好,能打一场就行,毕竟镇北辖境各色江湖门派,神起境的掌门,也就这个最近了。

“前辈,”枫卿童用了个不讨喜的称呼:“洛英师姐生的好生漂亮,枫卿童恰好碰上,便先细细审问了一番,不曾问过前辈,希望前辈莫怪啊!”

“细细”二字,枫卿童咬得极重,连王云都唾骂了一句“天生的色胚子!”其实说完之后,枫卿童自己都有些耳根通红这登徒子的名头,算是背下了。

洛英心中诧异,此刻更加心如乱麻,完全不知那“杀父仇人”玩的是什么把戏。她完全不知道做什么好,既伤心,又委屈,焦急中更加说不出话来,不知如何跟师傅说清楚整件事情,泪水流的更厉害了。那只玉手抓着薛柳眉的长袖也更紧了。

薛柳眉见洛英这副模样,只认为洛英又受了那登徒子的言语刺激,再也忍不住,挣开洛英紧攥的玉手,直接从亭中越出,持剑立于水面,怒目而视。

长剑斜放,剑尖处剑气萦绕,令湖水都陷下去一些,已是箭在弦上的气势:

“风卿童!我敬你是王府供奉才引你入山门,今日何以行下流之事?!若不能给我薛柳眉一个交代,哪怕是王府供奉,素泉剑也照砍不误!”

枫卿童微微挑眉本以为**山人人讲礼,山主应该也是个温婉女子,但这“照砍不误”四字一出,暴烈性情可是半点也藏不住了。

“山主若是忌惮我王府供奉的身份而不敢出剑,那今日,我便先放下这身份!”枫卿童将腰间黑牌摘下,抛给王云拿好,转身望向薛柳眉,表情轻佻:

“女子练剑,哎……”

薛柳眉白皙的手上已经隐隐能看到青筋,此刻

已经是怒极。她平生最恨男子,尤其痛狠看不起女子的男子,但此刻,尚有一丝理智的她依旧不敢轻举妄动。

抛了腰牌便真是不要供奉身份?这种阴险小人,只要自己此刻出剑,那来日便是大军压境,这**山无数女弟子就真要落入魔头之手了。

枫卿童见湖面之上,薛柳眉周身的剑气越转越急,偏偏不敢出剑,叹了口气,干脆豁出去了:

“薛掌门!枫卿童虽然轻浮,却也不是个眼界低的人。今日只为洛英姑娘与您一战,若我赢了,便带她离开;若我败了,为了洛英姑娘的芳心,绝不会迁怒她所在的门派,只会他日再与您一战,如何?”

“接剑!”拼命按捺的剑气汹涌席卷整个湖面,一时间枫卿童面前的小湖如同掀起惊涛骇浪,澎湃而来!

枫卿童眼神一亮:“来也!”

落云出鞘,一剑分开如浪潮般的汹涌剑气,如同一颗陨星直直撞向薛柳眉。

薛柳眉不愧是上官半点不敢招惹的角色,哪怕知道自己的灵力不如枫卿童,依旧去势不剑,一剑刺来。

枫卿童并不想以伤换伤,便改变招数,想要挑剑改变对面素泉剑的方向。谁知那一剑已酝酿许久,竟是势大力沉,只是稍稍偏离,枫卿童不得不扭身躲开。

一旦交手,薛柳眉便半点不留活路。见枫卿童换招留了破绽,素泉剑直接长剑斜划,竟是非要斩到枫卿童才罢休。

枫卿童估量着这一剑太重,真吃了不太好受,加上打的太快也没意思,竟是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再次避开,与薛柳眉错身而过。

枫卿童立于湖心亭上,衣袖上见了些红,表情“凝重”:

“薛掌门,可是对枫卿童存了好大的杀心啊!”

“没那份实力,不如早早躲回家去!”薛柳眉脚下用力一蹬,湖畔青石竟是瞬间碎裂,薛柳眉激射向那亭上白衣,几块碎石不偏不倚射向了湖畔的王云。

王云身形闪烁,轻轻躲过,但脸色不太好看真是个小心眼的,自己就说了一句话也要报复?

枫卿童大喝一声:“打来打去,没意思!今日,便这一剑了事了!”

单手持剑,剑气如龙,湖心亭上瞬间立起一柄巨剑,像是要将整个湖泊分成两半!那磅礴气势铺天盖地,压得薛柳眉无法再进半步,只能同样一剑劈出。

情急之下,薛柳眉半点余力也未留下,因为她已经不相信自己真能伤得到枫卿童,更伤不到亭下已经完全震惊的洛英。

两道剑气纠缠,都是半分不让,一时间王云在岸边都觉得烈风如刀,割得脸有些生疼,那只巨大的叶子微微亮起,她才好受一些。

枫卿童只是下压,那参天巨剑将腾空而起的薛柳眉寸寸压向湖面。

薛柳眉咬紧银牙,哪怕剑气渐渐破了她的护体灵力,已经在她的身上留下越来越多的伤口,依旧不肯松下那口气怎么可能将

洛英交出去!怎么允许她落到一个登徒子的手里!

薛柳眉大汗淋漓,意识就要模糊下去之时,身上的压力忽然轻了一些湖心亭上,枫卿童胸口的剑伤裂开,露出血迹。

就是现在!

薛柳眉强提一口气,在这可以换气的当口,硬是躲过了那股气机锁定,从那剑气压制中逃逸出来,一剑刺向亭上人。

枫卿童眼神惊慌,干脆将手中落云抛出,刚好击落了薛柳眉手中的素泉。薛柳眉手中无剑,干脆不管不顾一掌劈来。

哪怕知道灵力不如,依旧要一搏!

枫卿童抬起手掌,对了这一掌,灵力深厚的他竟是直接倒飞而出,胸口鲜血狂喷!

薛柳眉站在亭上,呆滞望着落在水中,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枫卿童,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她本以为自己才是飞出去的那个的。

洛英刚刚在亭中能感受到亭外的杀机和凶险,但却被枫卿童完全庇护在亭下,一丝风浪都没有碰到她。此刻见他被师傅误会,打落在湖,竟冒出上前将他扶起来的心思。

正在她犹豫间,一袭红衣一掠而过,王云眨眼间便赶到了枫卿童身边,将他扶住。

洛英松了口气,但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

“怎么自己吃亏了!你受着伤打不赢人家,就别逞强啊!”王云望着枫卿童胸口上再次裂开的剑伤,眼眶有些红了。

枫卿童重新站起身,在王云的搀扶下走回岸边。他松了口气,脸色有些苍白,微微甩了甩身上的水,这才开口:

“又死不了,你急啥?”

“我急你个大头鬼!我是怕没人带我回镇北王府!”王云想到什么,忽然转身,盯着湖心亭上还在呆立着的薛柳眉,双眼喷火:“等我叫了师傅,让他把这踏平!神起境而已,捏死!”

枫卿童一巴掌覆在她头上:“一个姑娘家的,哪那么大脾气?输了就是输了,我要是赢了,还得打包带走一个,麻烦的很。”

枫卿童对着那湖心亭二人做了一揖,而后抬首望向亭上女子,赞道:

“薛掌门好剑法!枫卿童领教了!先前那些乱七八糟的言语,请薛掌门不要放在心上,今后,枫卿童不会再来自讨苦吃了。”枫卿童神情坦然,薛柳眉欲言又止,实在是不知说什么好。

枫卿童放低目光,又望向湖心的洛英:

“洛英姑娘,先前想让薛掌门全力出剑,多有冒犯,还望姑娘海涵。至于杀父之仇,依旧是那句话,你只是受人利用了,将来若确要来报仇,枫卿童尽数接着。但这二十年内,还是好好修炼,等到了薛掌门的境界,再来找我不迟。”

枫卿童一手微微握起,这才轻轻搭在王云肩上。另一只一手捂住胸口,看起来伤得极重,有气无力说了一句:

“我们走吧……”

湖心两女注视之下,一身白衣,一袭红裙,缓步离去。

第四十六章 黑店一夜游(一)

枫卿童二人没有刻意隐藏行踪,更不可能招摇过市。只是平平常常走出**山山门,从容下山。

到了山下,王云依旧胸中意难平,不断埋怨枫卿童让她一起丢了脸。枫卿童自然知道这孩子其实是在担心自己,一直只是笑意温柔,也不反驳。但若是王云又提起带兵过来平了这**山之类的放肆言语,枫卿童脸上的笑意就会全部消散,王云也就不会继续多说。

到了山下,王云灵机一动,像是突然抓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忽然雀跃起来:

“等等!有名堂!”

枫卿童早被吵得昏昏沉沉,此刻毫无防备,被吓了一跳,无奈道:

“又怎么了?”

王云回望**山,眼神促狭:“我觉得,那薛柳眉和洛英之间,怕不是简单的师徒关系。”

枫卿童随口道:“不是师徒,还能是母女不成。”

王云一愣,捏一捏小下巴,皱着眉头认真思考:

“咦,好像也有可能……”

枫卿童看着她那副可爱的模样,哈哈大笑,胸口刺疼起来,一时又有些龇牙咧嘴:

“你可拉倒吧,**山掌门很早的时候受过情伤,十几岁就建立了**山,枯守山上。这可是你告诉我的,她哪可能有孩子?”

“说不定薛掌门上山前……”

枫卿童皱皱眉:“不得无礼。”

王云吐吐舌头,接回一开始的话题:“你知道**山女子上山之前都会凭意向行‘梳起’礼吗?”

枫卿童觉得路途还远,谈些杂七杂八的江湖事也无伤大雅,便配合着王云摇了摇头。

王云来了精神:

“‘梳起’礼是**山的结盟礼,寓意此生不嫁男子。据说洛英刚上山时凭意愿是没有行‘梳起’礼的,作为掌门的薛柳眉本不该强求,但却反常的强行要求洛英一人,必须行‘梳起’礼。而后没多久,洛英便被收入了内门,成了关门弟子,更独有了一座距掌门住所最近的花园,你说这情意……”

言尽于此,王云觉得自己已经表示的很明显了。

果然,枫卿童若有所思,而后叹了口气:

“真是可怜……”

王云点点头:“若是我推测为真,而洛英是被强行带进内门的话,确实可怜。但从洛英对薛柳眉信任又依赖的态度,薛柳眉敢为洛英豁出性命的姿态来说,应该也说不上可怜吧……”

枫卿童一头雾水:

“你在说啥?我是说**山不仅有国师府的眼线,也被你们镇北王府渗透成这样,像是被扒了个精光一样,可怜的很。你怎么扯到洛英了?”

王云脸色一红:

“合着你还是没懂我在说什么?!”

“懂了啊……不过你这旁敲侧击的,没必要啊,你直接说**山什么事你都知道不就行了。”枫卿童自信一笑:“幸好我聪明,不然跟你聊天还怪累的。”

王云摆摆手算了算了,说不明白了。

枫卿童却没罢休,接上了话头:“这镇北辖境的江湖,都有你们王府的眼线?那这江湖也太浅了,完全没有让你游历的必要啊……”

王云摇摇头:“首先,我在外是不会暴露身份的。而且在镇北辖境,虽然王府掌控了大多数江湖门派,但几个亦正亦邪,灰色地带的门派却严实得很,南方也有几个大门派对门人把控很严,渗透的并不厉害。更南方,出了镇北辖境,官府对江湖门派的影响就更小了,在江湖里的声音还没有武盟的声音大。”

枫卿童来了兴趣:“武盟?和千夜时期的武盟有什么不同吗?”千夜的各类杂事,枫卿童从前朝书籍中了解了不少,关于灵马灵鸽的内容,也是从这些书中看来的。

“千夜的武盟我不了解啊,应该没有太大区别吧,反正是江湖人推举武功最高的人为盟主,决断江湖各色事务。现任盟主是雷家,也是使剑。”

枫卿童点点头,突然脑中灵光一闪:“雷家?穹光剑?”

“对,他们家祖传的神剑剑名是穹光。”

“嗯……”而后,二人又聊了些乱七八糟的,在天完全黑掉之前找到了一家路边的简单客栈。

找了二楼的一间房间,店小二带着二人到了房间门口便离开了。与往常一样,枫卿童打坐,王云在床上躺着发呆。

王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了想,还是给枫卿童提了个醒:“有点像黑店,那店小二

面相不是好人,下面那店老板盯得我起鸡皮疙瘩,简直想挖了他的眼睛。”

“嗯,”枫卿童睁开眼,随手拿起茶杯,灵气一凝,将其中的迷药提了出来,而后才喝下去:“一个窥星境来当客栈老板,不是隐士高人,就是混球一个。”

随手将提出的迷药甩在地上,万军山上过的课,可不能忘了。

“你的感觉还挺准的。”

王云不置可否,突然觉得有些无趣。

直到后半夜,房外廊道上传来的声音,王云迷迷糊糊醒转过来,看见枫卿童依旧在安静打坐,干脆管也不管,拿被子捂着头接着睡。

枫卿童睁开双眼,看到王云如此赖皮,也是没办法,传音入耳道:

“一路上都没让你出手,好不容易碰到个可以练手的,还要我这伤员出马?”

王云有些无奈,坐起来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而后身形便化作了一缕黑影,消失在房间。

枫卿童站起身,光影闪烁,同样融入黑暗之中,默默护在王云身边。

廊道外,竟然已经弯腰挤了五人,三入品,两窥星。这种实力,若是走正途,已经能在修者府谋几个很不错的位置。

其中一人正在悄悄弄开房门,满头大汗。

“小权,快着点,那两人不像是一般人,今天大赚一笔就换地方!”说话的是那个掌柜的,有些急迫。

“别听他的,稳着点,那男人看起来不弱,幸好是个病秧子……”第二个开口的是客栈的账房先生,瘦高瘦高的,脸上因为紧张冒着冷汗。

功力最高的,竟然是那个最不起眼的店小二,他一声不吭,显然也很紧张。只有他知道,那女娃子同样也棘手的很,这是两个扎手的点子!但同时也意味着,一旦成功,绝对赚的更多。

“门开了!”那个被称作小权的人对着所有人传音入耳,众人全都屏住了呼吸。

门开,五人蹑手蹑脚进入房间空空如也。

他们面面相觑,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清脆好听的女声,但在这五人听来,却比遇上女鬼还要可怕:

她的身影被月光拉长,甜甜一笑:

“你们是在,找我吗?”

第四十七章 黑店一夜游(二)

短暂的惊愕后,那名店小二率先反应过来,直接用尽全力向后挥出一拳,气劲极大,压得王云都有些窒息。不过毕竟在传承和功法上有天壤之别,一个是野修的路子,一个传承自当朝暗属性第一宗师,哪能同日而语?

王云身影消逝,哪怕反应慢了些,依旧避过了那生猛的一拳。但她有些不满,自己这这般托大差点着了道,待会儿肯定又要听那家伙的挖苦嘲笑了。

“你们完蛋了!”本来王云声音极为清澈,可能因为年纪小的缘故还带些鼻音,但此刻在这漆黑一片的环境中,以一种极强的侵略性说出来,就有些可怕了。

开门的那个瘦小的小个子,有些牙齿打颤。之前一直是做些偷鸡摸狗的事,顶天了也就抢抢凡人或者入品境小野修的东西,哪见过这种场面?连最强的店小二都抓不住来人的行踪,脸色铁青,更别提其他人了。

一直躲在后面,王云和枫卿童入店时不曾见过的那个大个子此刻直冒虚汗,他个子最大,却是胆子最小的。在队伍里从来只干些脏活累活,今天纯粹是壮人数的,哪知道这是要被压着打的态势。只想着天塌下来修为高的先顶着,自己别先冒头死了就是。

谁知这时,一道森然寒气首先便绕上了他的脖颈,一时间只觉得亡魂皆冒,就要原地升仙,就差直接哭出来。偏偏他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来,那团娇小的身影又恰好躲在他阔大的身躯后面,让其余四人全都看不到那幽灵这下怕是要死得无声无息了。

“别急着杀人。”枫卿童轻轻传音入耳,王云便觉得自己那柄货真价实的神器影刃半分都前进不了。王云皱了眉头这种觊觎本小姐姿色的贱人,不是说杀就杀?你这护道人,一点也不为本小姐生气?她一时便有些赌气,手上力道反而更加大了些。

影刃不同于其他兵器,作为暗属性排位最高的兵器,它不是一柄,而是一套。高老头那么宠爱自己的小徒弟,给一把王云随身带着护身,并不稀奇。以那老头对王云的宠爱程度,就算给出一半数量,枫卿童都不会惊讶。

枫卿童不知道王云为何突然不愿收手,只得自己破局,轻轻让那高个子壮汉瘫软下去,传音入耳道:“算解决一个。”

王云不甘心的再次隐入虚空。

那店小二余光看到自己旁边高个子竟缓缓倒了下去,他当然不会傻乎乎觉得那家伙是没睡好睡着了!今天绝对是扎了硬点子了,只怪自己看见那把宝剑财迷心窍,今天他们一行都得交代在这!

“傻大个!”这么一个人倒下去,其他人自然也会看到,一时间惊叫起来,他们立马全都挤到店小二身边。四人背靠着背

,就怕下一个无声无息死掉的就是自己。

“姑娘,我们今天鬼迷心窍叨扰了您和那位公子,但真的没想过谋你们性命,可否高抬贵手?”店小二是唯一一个还能稳住心神的人,做着最后的试探。

“你们那老板看本小姐的眼神,怕是要吃了本小姐的哦!”王云撇撇嘴,不信他的鬼话。

就是现在!

店小二眼中杀机暴起,利用王云的一句回话飞速确定她的位置,又是一拳向着感应到的方向狠狠轰击过去。

王云一时眼中惊慌,可能是被那店小二的杀气吓到,直接愣在了原地。

店小二视野中已经出现了幕篱女子,见她一动不动,心中冷笑毕竟是个江湖雏儿,连暗属性刺客绝对不要多话这条规则都不明白?死了也白死,只是可惜了这身段。下面,就要想办法对付那可能更厉害的病秧子了……

一拳直击面孔,幕篱之下,王云忽的狡黠一笑,怀中是那柄发光的大树叶。

王云身前一时间剑光飞舞,光芒大作!那还在打着如意算盘的店小二哪有时间反应?瞬间被劈作两半。那剑光依旧不散,直直向前,将那店小二身后满眼惊骇的三人竟是也一并斩了。

伤口平整,过了一会儿才流出血来,地上已是四分五裂的四人尸体。

王云从虚空中现身,飘落在地。望着满地鲜血,还是有些不适,小脸苍白,只觉得腹中翻江倒海。

枫卿童此时已经站在王云身后,隔着那层幕篱,用双手轻轻遮住她的双眼,道:“受不了就别强迫自己看,女孩子嘛,害怕这些也不打紧,不丢人的。”

王云本想一巴掌把那人手掌拍掉,再大喊一句:“本小姐没有那么娇贵!”但终归没有这样做,她觉得,被人这样捂着眼睛,其实也不错。

枫卿童抓住王云肩膀,二人直接飞身回到一楼小院,还不忘轻轻挥手,将那一早昏死的壮汉一并带到了一楼。

“好了,”枫卿童隔着那层薄纱看到王云依旧闭着双眼,还在傻笑,于是又拍拍她的斗笠:“傻笑什么?我说‘好了’,可以睁眼了。”

王云闻言,立马收起笑意本姑娘国色天香,怎么也能落得一个笑不露齿,温文尔雅,怎么一到你嘴里就是傻笑?真是长了一双狗眼,拿去喂狗狗都不愿吃同类!

王云心里打了无数腹稿,最后还是懒得吐槽。依旧闭着眼睛,一想到刚刚被温柔的遮住眼睛,嘴角又压不住的漾起笑意:“管得着嘛你?本小姐今晚高兴!”

“被刺杀这么高兴?还是杀人高兴?一个怕血的姑娘家的,我就不信你能为这个高兴?”枫卿童见

王云罕见的没有叨叨,倒是有些心痒:

“你刚刚可是敢赌的很啊,不怕我那叶子不行?”

王云睁开眼瞥了一眼枫卿童:“我这是相信你对你徒弟的心意,若是连个窥星境都拦不住,哪能护得住你徒弟?”后面王云没有多说如果叶子不行,不是还有你嘛,能真让我受伤了不成?这么赌,王云反正不会输。

枫卿童笑意玩味:“那是,我这叶子,是为神起境备着的,哪怕杀不了,给风千陌争取时间跑还是可行的……”枫卿童清了清嗓子:

“知道你想杀了这一行盗匪。这些家伙学了本事不走正途,确实该死。我先前救下那傻大个,是因为还不知道他们的底线,当那店小二第二次对你出手时,你杀人我就不会拦着了。那家伙第一拳能理解为被吓到,第二拳杀气更足就不可原谅了,你完全不必玩心机的,更不必耗费叶子里的灵气……现在,你这叶子再用一次怕是就直接毁了,还是你亏了啊大小姐?”

枫卿童不知何时,喜欢上看这王府大小姐吃瘪,现在在自己这一番颇费口舌的操作之下,是不是又要心疼地皱眉了?

“一柄破叶子而已,哪称得上亏损?上师虽然年纪大了,灵气有些薄弱,但只要我开口,还不是会有一模一样的……”

王云将叶子藏得深了些,嘶,心疼嘞!

有在叶子上画符的技术,还要有这么强的灵力,对灵力还要有这么强的把控力……上师年纪大了,要做这么精细又极耗灵力的事情,画出一柄一样的,怕是都要折寿了!

“那你还我!”枫卿童直接将军。

王云摆过头:“哪有送人的东西收回去的!”

枫卿童指指自己的鼻头:“我啊!”

王云干脆耍起无赖:“在我衣服里,要的话自己拿去!”

枫卿童望着刚刚王云把叶子塞进去的位置,咽了口口水,无奈摇头。

枫卿童内心:开什么玩笑!这大小姐怎么被我越带脸皮越厚!不应该啊!

王云内心:开什么玩笑!这世界上就只有两个人有他送的这种叶子!风千陌肯定会遇到危险,毁了之后天下就剩自己一个人有这种叶子了!再加上那块令牌自己可以偷偷留下,就有两件他的东西了……王云,加紧修炼,绝对不许再用这个叶子了!小千陌,你加油,早点遇到危险,早点把叶子毁了!别死了就成!

这时,那壮汉已经缓缓苏醒过来。

一睁眼,一个面相俊俏,一个面相绝美,两个脑袋从两边伸过来,正好奇的打量着他。

得,我还是再睡会儿吧。

那壮汉又昏死过去。

第四十八章 阳光之下,处处坦途

睁开双眼,天色已经微微亮起。那汉子先是揉了揉眼睛,而后豁然从地上弹起,环顾四周,并没有人守在身边。他头疼欲裂,一时间有些迷糊昨晚是个梦吧?

一定是,一定是……可是为啥,我是从院子里醒的?

“你醒啦?”二楼栏杆处,王云伸了个懒腰。

那汉子一时间浑身冷汗他娘的不是梦!跑!

转身就要向大门冲去,结果一个面色苍白的病秧子从外面走了进来,脸色不是很好看。

那汉子自知不是对手,直接咣当跪下,一时间涕泗横流,连连求饶: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王云缓缓飞身下楼,站在那汉子身后,打趣道:“你倒是有趣,个子最大,胆子最小。”

那汉子哪还有胆子抬头,连王云说什么都听得模模糊糊,只是不断磕头。他有种感觉,自己的那些“兄弟”们,怕是全都凉透了……

王云有些无奈,怪不得昨晚能直接吓晕过去,确实是个胆小如鼠的。望向从外回来的枫卿童,觉得他有些不太对劲,询问道: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枫卿童没有应答,罕见的拔出了长剑,剑尖直接悬在了这个入品境修为的小毛贼的脑袋上,他眼神冰冷,声音人:

“再哭,便死了。”

那大汉虽然脑子混乱,但枫卿童的声音像是有魔力一般,硬是钻进了他的脑子,刺得他的大脑生疼,反而清醒了一些。

在剧烈的恐惧之下,他强行止住了哭声。那汉子抬起头,依旧满面泪水鼻涕。

“后山被抛尸的那些人,是你们杀的?”枫卿童双目之中杀机崩现,那把闪着寒光的落云剑仿佛随时都会挥下。

哪怕知道承认了就要死,这汉子却一点都不敢撒谎,颤颤巍巍的应道:

“是……”

王云听出枫卿童话里的意思,诧异道:“后山有别的尸体?”

昨夜那四人的尸体是枫卿童处理,后半夜他便出去,说是将尸体送去后山埋了。王云自然是换了间房间住,她夜晚才发现,这间客栈中的住客竟然只有她和枫卿童两个人。一开始也只是认为自己和枫卿童插了小路,这地方有些偏

僻,才这么少的住客,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枫卿童此刻手上已经绽出青筋他到了后山才发现,自己想要留下这些人性命,以为他们可能只是一时财迷心窍的想法,就是一个笑话!他到后山时,后山已经堆了十四具尸体!两户普通赶路人家,其中还各有一个只有几岁的稚童;一对侠侣,然后其他的是一些游历江湖的江湖俊彦。所有女性尸体都衣衫不整,那一对侠侣装束尸体中,那名女子死相尤其惨烈……

“大侠!我没有参与任何事,这些都是大哥他们做的,我只是个打杂的!”那壮汉慌忙辩解。他确实只是旁观,他当时也想救那些人,但他不敢啊!他说话完全没有分量,如果多嘴,甚至有可能把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

枫卿童深呼吸一口气:“这客栈是何时开的?害了多少人?”

“是前几日大哥带着我们抢来的,然后入住的路人就都……”

“这么说,这客栈原来不是黑店?那些尸体中,有一家应该就是这间客栈原来的主人?”

那汉子低了头,那日那一家人被虐杀的场景全部浮现在他眼前,他抱住脑袋:

“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大哥说,如果我不跟着他们,我会死得很惨,我没有办法,我没办法帮他们……”

枫卿童看他不似在说谎,一时间剑又不好直接挥下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

那汉子抹了把脸:“大哥外号混江龙,早就是官府通缉的要犯了……二哥早年曾有过灭门案,也是要犯,那个瘦高个最近才加入我们,拿下客栈他帮了不少忙……开门的小权以前就是个普通的小毛贼,和我一样,被逼着帮忙做些小事,我们俩都没本事逃走。”

王云眼神一跳,而后冷笑连连:“混江龙啊,幸好被我们碰上了!那确实是该死!”

对于这些官府要犯曾经的案底,王云其实不怎么了解,但这“混江龙”的名号连她都听过,真正的十恶不赦,罪该万死!在这北边已经流窜了好几年,血债累累,人人得而诛之!

枫卿童收了剑:

“跟了这样的人,助纣为虐,死了便是死了,比如那个小权,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可惜。你本来也不应该活下来,就

是运气好些,我今天不想再见到多一具尸体罢了。”

后山那些胡乱堆砌的尸体,连枫卿童看了都有些恶心,实在是死相过于惨烈,就没有一个是痛痛快快离世的……他在帮着全都入土为安的时候,甚至想去把那四人再鞭尸一次!

王云慢慢习惯了听枫卿童的安排,便问道:“那这家伙,你准备怎么办?”

“交给官府吧,我们今天就去找上官了。”枫卿童望向那壮汉:“你叫什么名字?”

那汉子知道自己可能是逃过一劫了,但脸上的惊恐愧疚依旧没有褪去,畏畏缩缩道:“大壮。”

王云插了一句嘴:“还真是名如其人……到了修者府,做了什么事都坦白,如果上官觉得你可以判死刑,那你还是得死。毕竟跟了这种人,你该做好觉悟,死了也是个骂名。”

那壮汉终于有力气站起来,叹口气:“怪我自己,到了修者府,生死自负。”

王云点点头:“终于有点人样了,如果侥幸活下来了,以后还是别那么惜命了。做了好事,哪怕死了,终归有个好名声。当然,也不是说让你一心求死,但原则这东西,还是要有的。”

枫卿童点点头:“今天说话在理,陈先生教的?”

王云有些得意:“陈先生教的好,我自然也学得好。”

二人向外走去,大壮悻悻然跟在二人后面。

大路之上,朝阳升起,又是崭新的一天了。秋日的朝阳火红火红,让人有些温暖,前面两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自己的影子,也长长的。

天色已经亮了,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好好行走在阳光之下了。

走着走着,在不知不觉中,他便挺起了胸膛,身材显得更加高大了一些。嘴角泛起笑意,踩在结实的土地上,不用担心自己随时会跌进万丈深渊的感觉,真好。

“大壮。”前面枫卿童突然喊了一声。

“诶!”大壮快步走近,用心等着下文。

“活下来了,以后得多做些好事啊。”

大壮望着那佩剑男子的背影,知道大侠的意思是让自己为黑暗的过去多做弥补。他郑重点点头:

“知道了!”

阳光之下,处处坦途。

第四十九章 江湖游不尽,缘起终缘灭

到了下午,三人便到了修者府。

真到了修者府门口,大壮还是有些腿肚子打颤,生怕官老爷随意一判,自己就丢了脑袋。

枫卿童拍拍大壮的肩膀,而后就在前面走进了修者府大门。两边守门的护卫自然还认得这位剑仙,微微行礼,脸上满是敬意。

大壮有些晕乎乎的,合着大侠不是大侠,是修者府的官老爷?真是厉害……

跟着进了修者府,王云也有样学样,踮起脚尖,轻轻拍了拍大壮的肩膀:

“去受审吧,别说谎,以你的智力,在上官面前说谎,就是个死字。”

大壮受宠若惊,连连点头:“知道知道,谢谢姑娘提醒……”

府中,上官已经迎面走来。

上官直直迎向三人最前面的枫卿童一旦有这位剑仙回到修者府消息,可不得好好接待着?

上官直接行了一礼,枫卿童也懒得躲闪。

抬起头,上官发现枫卿童脸色有些苍白,连气息都有些微弱,于是不露声色贴得更近了些,暗中将枫卿童微微扶起:

“怎么伤得这么重?先前走的时候没伤成这样啊。”

枫卿童轻轻将上官的手扒拉开,一点也不避讳:“一时少年意气,确实伤重了些,没必要你帮着遮遮掩掩啦。而且走路还是没问题的,剑仙也不能让你们白叫了。”

上官悻悻然:“我虽然之前是谍子,确信修者府不会再有国师府的人,但还是小心为好吧。”

枫卿童依旧不是很在意,道:“我要闭关疗伤了,之前写信让白老三过来接王云回去,怎么还没过来?”

“应该是今日下午吧。王爷一行已经回了王府,回信上说是高供奉亲自过来。”

枫卿童摇摇头:“这老头,”而后望向王云,眼神温柔,“还真是宠你。”

王云低着头,幕篱下神色有些悲伤,她很想反对,但这一趟江湖走下来,她已经不似之前那样任性了。她知道,枫卿童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

“上官,”毕竟自己对这府主算是有半个再造之恩,枫卿童也不再假惺惺用敬称了,事情也直接挑明:“这是路上遇到的一个强盗,他犯的事待会让他自己一一跟你说清楚,你保证按律公正判他的罪就行了。”

上官望了一眼那大高个,大壮眼神躲闪,有些惶恐。

“知道了。”上官是个心思玲珑的人,知道该怎么做。枫卿童让他亲自判,其实已经说明了一些事情。他自然不会徇私,但定罪赎罪的方式,可能会换一换。

王云从后面走过来搀住枫卿童:“走吧,去休息一会儿。”

枫卿童本想挣开,谁知王云攥得紧紧的,就是不松手。枫卿童当然不至于非要把这丫头从身边甩脱,于是只得顺着她的意思,向着修者府休息的地方走去。

上官目送二人离开,旁边大壮诚惶诚恐,一动也不敢动。枫卿童还是放心不下,本想回过头再嘱咐一句公正判刑就好,但又觉得自己再多此一举,反而有些妨碍上官的判法,终是作罢。

对于大壮,枫卿童不好说自己是怎么个态度,若是

判轻了,不太对得起那些枉死的人,大壮终归是为杀人凶手提供了助力;若是判重了,枫卿童又觉得大壮确实也是受害者,本心不坏。于是枫卿童这才把这烂摊子甩给了上官。

上官眯起眼望着枫卿童二人远去,思量片刻,而后望向大壮,神色瞬间严肃冰冷:“走吧。”

大壮打了个寒战,畏畏缩缩应了一声,跟在上官身后,背又驼了下去。

……

休息的房间里,枫卿童被按在了椅子上,王云摘下幕篱,盯着枫卿童。

枫卿童被盯得有些发毛,撇过脸去,摸摸鼻子,胡乱抓了杯子和茶壶给自己倒茶:

“你这是干啥?要吃了我不成?”

王云将枫卿童手里的茶壶按住:

“我来给你倒。”

枫卿童只好放下手,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怎么感觉气氛突然有些微妙?

“咳咳,你这是,临别给我留个好印象?其实没必要啦,我去东苍之后,咱们可能就不会见面了,我是不走回头路的……”

王云突然鼻子一酸,微微眨眼,没落下眼泪,故作洒脱:“这么说,倒是永别了?”

“别说那么难听嘛……不过话糙理不糙。”枫卿童接过王云递过来的茶,直接往就嘴里倒,平日里永远都在应付大小姐的埋怨,此时则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

王云白了枫卿童一眼,理了理头发,终于也坐在桌边。

良久沉默,正在枫卿童坐立不安,就要借口出去的时候,王云终于开口:

“呐,风卿童。”

枫卿童赶忙坐好:“啊。”

王云抿着嘴,本来难受得很,但此刻看着枫卿童如临大敌的模样,又有些想笑,一时间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干脆拿出那股大小姐气势:

“从来都是你教训我,那现在换我交代你几件事情,行不行?”

“我什么时候敢教训你了?”习惯性抬了一杠,但枫卿童也立马发现自己抬得不太是时候,尴尬的又捧起茶杯。

王云没去管枫卿童的话,接着道:

“第一!”王云忽然间眼神锐利:“不许喜欢上别的女孩子!”

“噗!”枫卿童一口水直接喷了出来一开始就这么猛?!

擦擦嘴,看王云不像是开玩笑,枫卿童将茶杯放下,有些无奈:“你没看到我尽力和风千陌撇清关系的过程?你现在这是,喜欢我?”“喜欢我”三个字,枫卿童说的有些吃力,实在是有些不好相信枫卿童一直都觉得这大小姐就是个孩子的。

望着对面那双清澈的眼睛,枫卿童深吸口气,再长长叹出:“喜欢我,肯定没结果的。”

王云偏着头想了想,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她已经出落得越来越美,一颦一蹙之间,都是世间绝色。此刻眼中有光,恍若星辰。

她展颜一笑:

“我不管,反正你得答应这一条。”她没有肯定自己对枫卿童的喜欢,也没有反驳。

枫卿童揉揉眉:“我不可能喜欢上别的女孩子,也不会喜欢上你。”

“嗯,”王云

神色间有些失落,但很快又笑起来:“没事!所以第二,你不能妨碍本小姐喜欢你!”

枫卿童捂着脑袋,有些头疼。

“第三!”王云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在确定安全之前,你不能喜欢上我!我已经喜欢你了,现在我们的命运,全都把握在你的手上!你得抗住本小姐这深沉的爱!”

“害不害臊啊王云?你一个王府大小姐!有这么瞎说的?!”枫卿童将刚拿回手里的杯子又甩回桌上,直接起身,就要拂袖离去实在遭不住了,得溜!

“等等!”王云直接挡在了门口,将门关上,整个人靠在了上面:“我说什么坏的是我的名声,你都敢打完**山拍拍屁股走人,还怕这点事?!”王云也是彻底豁出去了,她知道,今天这些话要是让陈先生知道,非得把她吊起来打!

枫卿童望着眼前这个堵门的小疯子,真是一筹莫展,只得回身坐下,又倒了一杯茶,闷闷道:

“你这也太不公平了……而且如果我喜欢上你,你不是可以选择不答应嘛……”

“那可不行!假如好不容易让你喜欢上我,我不答应,不成了傻子?”

枫卿童咣当趴在桌子上,双手把脸挡得实实的,开始躺尸装死得,你说任你说,抬头算我输!

“第四!”王云重新坐在枫卿童身边,望着那永远一袭白衣的年轻人,神色渐渐平缓下来,有些哀伤。

她双手捧着略有些婴儿肥的脸,眼波流转:

“以后啊,就算救人,也别伤到自己了。像面对风千陌,完全可以不受那一剑嘛……没把握的仗,不要打,别冲动,打不过溜也不妨事的。在**山就是,明明打不过还去挑衅,傻不傻……还有啊,你总说我江湖经验少,那你江湖经验多了,要好好保护自己。这江湖实力高,心又黑的,多得是呢,没我在身边照应你,可就靠你自己了……哦,对了,夜晚也不要只是打坐了,有时间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嘛,你武功都这么高了,没必要那么勤奋啊……还有那个,一直以来我都很任性,谢谢你一直迁就我啊;夜晚非拉你进屋子是怕你冻到,都秋天了。哈哈,我知道什么天气都不可能冻到你啦,其实是我一个人在房子里害怕……听涛阁的事情,你别一直背在自己身上,那不怪你的……小阡陌,将来肯定会有很大成就的,毕竟有你这么好的师傅啊……你将来,一定会很好很好的,不不,你现在就已经很好了……”

说着说着,王云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噗哒噗哒掉个不停,声音越来越哽咽,最后她小心翼翼抬起手,轻轻揉了揉枫卿童的头,柔声道:

“有时间的话,还是回来,看看我啊……”

臂弯之中,枫卿童深埋的脸上神色复杂,他现在有些搞不清楚自己对这小姑娘究竟是什么感情了。

他没有抬起头,也不敢抬起头,他怕看到满脸泪水的王云,会忍不住伸手去帮她擦掉,然后说什么“我不走了”之类的傻话……

枫卿童心里有些难受,只好偷偷告诉自己:

“脸上的,根本是刚刚喷到桌上的茶水”

对,一定是茶水……

第五十章 少女心事

王云坐了很久,才离开这间房间。

枫卿童自始至终还是没有抬起头。

接近傍晚时分,高山袅终于来到了修者府,这位老供奉,自然是首先去找了自己最宠爱的小徒弟。本想带着王云一起来拜访一下枫卿童,但人老成精,自然能看出小丫头的魂不守舍,便作罢了。

从上官那听说枫卿童竟然学会了喝酒,老头子专门提了两壶上好花雕。这让上官恨死了自己多嘴扯什么剑仙风采……这下,他藏的好酒算是损失惨重。

高老头来找枫卿童的方式也是特殊,无声无息便潜入了枫卿童的房间,像是一个要执行刺杀任务的刺客。

枫卿童正在打坐,忽的闻到一点酒香,这才凝神感知,摇头无奈道:

“高老头,到了啊?”

高山袅哈哈大笑,从虚空中走出,两壶好酒往桌上一拍:

“小子,有长进!”

“还是你厉害,我是闻到了酒香才能发现你。”说着,枫卿童伸出手就拿了一壶,开塞便灌了一口。

高山袅啧啧称奇,眯起双眼,也默默拿起一壶,小饮一口。

“又是上官的酒?”

高山袅撇撇嘴:“我这老头子喝他的酒,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枫卿童笑笑,不置可否。

“发生了不少事吧?都学会喝酒了?”

枫卿童点点头:“嗯,不少事啊……”

高山袅忍不住上下打量枫卿童,道:

“你这属性,暴露的越发明显了。按我早年的推演,极致暗属性是唯一会影响人的心智的属性,可得当心了。”

枫卿童摆摆手,又豪饮一口,擦了擦嘴:“不打紧的。”

高山袅也不多说,枫卿童境界不低,有些事情,自己点到为止即可。

“说也奇怪,你既然是暗属性,正面杀力为何如此之大?”

枫卿童笑而不语。

在高山袅穷追不舍的好奇目光中,他终于回了两个字:“秘密。”

高山袅无奈,有些气馁,闷闷喝酒。他也

知道这样深问他人的功法算是犯了忌讳,实在是这个问题关系到他能否更进一步。如果他的正面杀力再进一步,那他敢肯定,自己绝对能稳稳坐在天下第一刺客的宝座之上。

枫卿童看出自己有些扫了高老头的兴致,但实在是有些东西不能说,说了高老头也学不到。

于是枫卿童直接站起,举壶相邀:“今日有酒有友,想那么多干嘛?高老头,我敬你!”

高山袅便也站起,受这敬酒。他对枫卿童这个人,还是喜欢的。双壶相击,高山袅突然觉得今日饮酒也是一番快意事,大笑道:

“少年剑仙,如何不饮酒?既饮酒,敢不醉?”

枫卿童哈哈大笑。双方都是豪饮一番,几乎都见了底。

谁知此时,高山袅又摸出两壶酒,再次拍在桌上:“再来!”

枫卿童今日也是酒兴极高,便跟着喝道:“再来!”

门外,王云早早便守在房间外面,此刻有些看不过去,犯起嘀咕:

“师傅真是的,风卿童还受着伤呢。”但她也不好破门而入,怕坏了二人兴致,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枫卿童,只好继续等在门外。

枫卿童酒量并不高,毕竟才刚刚学会喝酒。这次又喝得极猛,更不可能做用内力化掉酒力的腌事,一时间有些晕晕乎乎的。

高山袅便拉着枫卿童坐下,依旧不停灌酒,此时脸上已经挂上了老狐狸一般的奸诈。

“这些日子,小姐全都是你在照顾,我这做师傅的,很感激啊。”

枫卿童摆摆手,现在脑子已经混乱到自己找酒喝了,只是含糊不清道:

“不打紧不打紧的。”

“听云说,不回王府了?”

枫卿童揉揉眉,这件事好像重要点,得说清楚了。于是强提精神,道:

“不回了,那黑牌也还给你们,我还是不做供奉了。你放心,我若是暴露王府秘密,便不得好死……我是什么样的人,高老头你是清楚的……若食言,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不做供奉了?”高山袅有些诧异,还想深问

,枫卿童竟然直接趴在桌上,昏睡过去。

“咋这么不顶事?我灌得太急了?就你这酒量,做个啥剑仙?”高山袅一时间吹胡子瞪眼,却也没什么办法。

这时,门外的王云听到高山袅的大喊大叫,知道枫卿童醉了,便直接进了房间。她看着趴在桌上的枫卿童,对高山袅有些嗔怪:

“师傅,他受着伤呢,哪有这样灌酒的?”

“受伤?这伤也不重啊……”

“还不重!一剑差点贯穿心脏呢!”王云有些生气,对高山袅不以为然的态度大为不满。

高山袅见自己徒弟生气了,态度瞬间就是一个大转弯,连连点头:“是是是,确实是受伤颇重,我鲁莽了,鲁莽了……”

为表诚意,高山袅连忙将两颗上好的疗伤丹药塞到枫卿童嘴里,心里心疼不已,嘴上还要向着枫卿童:

“卿童公子这一路辛苦了,辛苦了啊……”

“叫师父你帮忙套点话,结果话没套着,还把人家灌成这个样子……”

高山袅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

“是师父没用,师父没用……”

忽然想起一事,高山袅问道:“枫卿童那块黑牌呢,还是得收回来的,毕竟也算是有王府气运的。”

“我拿着呢,就给我保管就好。”

高山袅也不好反对,只能由着王云的性子。

一老一小又在房间里站了一会,高山袅这才开口:

“小姐,该走了。”他其实一直很想撮合自家小姐和枫卿童的,实在是年轻人里,只有枫卿童入得了他高山袅的眼。但现在看来,可能是好心办坏事了……哎,儿孙自有儿孙福,他现在就只是旁观就是了。

王云点点头,在高山袅面前也没做什么出格的动作,缓缓转身离去。

高山袅跟在身边,望着快比自己这老头子还高的小丫头,脸上有些笑意:

我们家云,长大了啊。

黄昏之下,二人隐入虚空离去,王云没有回头。

少女心事,自古难说。

第五十一章 捕蛇人

枫卿童醒来时,已是深夜。因为酒饮得多,有些头疼。

摇摇晃晃推开门时,正是漫天星辰的好天色。

若是王云还在,肯定要拉她一起看看星星,养养这丫头的焦躁心境。不过都这时候了,王云应该是跟着高老头离开了。没能送一送有些失礼,不过其实也好吧……

身边没了王云吵吵嚷嚷,忽然竟觉得有些落寞。

他清楚,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对亦采薇是,对王云也是,离自己越远,她们才越安全。

一纵身,枫卿童跃上审理阁最高层,天做被,地为席,仰躺其间,安静地看着星星。

人人有星命,孤煞只一人。

其实枫卿童看不出个具体名堂,因为当年幻境之中,所有有关观星天象的内容都被师父隐藏起来。但他还是喜欢看,他希冀着有一天,自己这双天生的观星眼忽然看不到那颗属于自己的红色妖星了。但这一天一直没有到来,他总是能看到那颗星星,而且他越来越能感受到这颗血红的星星对他的影响了。

风千陌是第一个与枫卿童有真正意义上的亲切关系的,随即便应了劫,这让他不得不害怕。

这观星眼,徒增烦恼,还不如亦南星那小子有机会直接看穿人属性的洞火眼。

“想什么呢。”不知何时,上官已经来到枫卿童身边,缓缓坐下,身边又带了两壶酒。其实上官单凭气质,还是极有风度的,但是在枫卿童面前,却总是被压迫得厉害。此刻是他少有的,在枫卿童面前心境平和的时候,嗓音也温醇许多。

“今天高老头过来,你的调遣一事如何了?”枫卿童没有转头,问了一句。毕竟关于上官的信是他写的,还是应该有始有终,问个清楚。

上官双眼眯起,一壶酒放到枫卿童旁边,自己拿起一壶小酌了一口,有些惬意舒心:

“就是这几天了。交接人过来,我便可以走了。”

“派去哪里?”

“西山镇。”

枫卿童将酒推了推:“还是当府主?看来今天这玩意儿立了大功?”

上官摇摇头,面有笑意:“主要还是沾了卿童公子的光,没有卿童公子开金口,上官连命都留不下来。至于降调变平调,能让高供奉喝得开心,是锦上添花的事。”

“嗯,你有这心境就好。以后别再又反水了就是。”

“那种能让上官变节的大难,应该是再摊不到的。再摊上,这不是可以带上好酒,找找高供奉嘛;若再有连高供奉都解决不了的难事,也是上天不公,死便死了……”

“哪那么多丧气话,前途远大。”枫卿童坐起身,拍拍上官的肩膀。

上官发自内心的笑笑,有些感激。见枫卿童一直没有碰酒,打趣道:“大剑仙口味更刁了,已经不喜我这花雕了?这可是最后两壶了。”

枫卿童还是没动那上等花雕,摇摇头:“不是酒不好。只是觉得喝酒误事,今天喝得有些太多了。”

“有节制,也是好事。”上官并不强求,便只是自己小口喝着。酒是懒得一起带往西山镇了,不过没能和剑仙对饮,还是有些遗憾。

“大壮怎么样了?”这偌大的修者府,枫卿童还关心的,也就那个傻大个了。

上官放下手中酒壶,

酝酿了一会言辞,这才开口:

“镇北辖境对修者的江湖纠纷管的并不多,但对修者伤害凡人一类事件,官府律法从来极重。那壮汉虽然只是旁观或者做些杂务,但一是没有证人证明他的说辞,二是确实属于那一队人马,旁观时不曾有任何营救的尝试,按律,是足以判死的。”

枫卿童没有说话,又躺下去,只是安静望着星星。

“不过,因为是自首,我可以留下他的性命。”

“不用看我的意思,该如何就如何吧。” 枫卿童对上官这些试探也不怎么厌恶,毕竟现在这家伙一身轻松,心情正好,喜欢抖露些双方都心知肚明的机灵,吊吊枫卿童的胃口,也是情理之中。

上官嘴角一勾:“我给他安排了一个任务。”

枫卿童思量片刻,点点头:“嗯,这样啊……是个不错的法子。”

上官一皱眉:“你又知道了?”

“多半是给他两条路,一条路害人,但没有风险;一条路不害人,却必死无疑,看他选择,再选错,便意味着没有悔改,就真的该死了。如此?”

上官也跟着躺下:“哎,跟聪明人聊天,有时也太无聊了。无聊,就是没得聊。”

“还没说结果呢。”枫卿童催了催,意即还“有的聊”。

“你这么聪明,自己猜呗?”

“上官府主今天心情很不错啊就是有点太跳了。”一时间,上官身边压力骤增。

“别别别,我好好说,我好好说。”上官马上服软他可不想白白吃这一顿苦头。

“你今天这脾气咋还是这么大?聊着聊着就换了脸……下午不是和高供奉聊得挺开心吗……”

“咳咳,入正题,入正题,”上官又感受到一道冰冷目光刺来,感觉自己再犯嘀咕有成为出气包的风险,赶忙停了自己这管不住的嘴,说起大壮的事:

“其实总的来说,他过关了。具体的安排我就懒得说了,过程不完美,但结果是好的。他这个人,作为修者太过懦弱了,不过好在良知在他心里也占了很大的分量,不然今天他就真的活不出修者府了。”

“嗯,性格软弱不可怕,但作为修者,性格懦弱只顾自己,就很容易铸成大错了……”枫卿童转头望向上官,毫不避讳:“其实当初留下你也是,还有良知,你就活下来了。”

上官脸色有些难堪,但也只得苦笑,接着道:

“不过对他的安排比对我的坏,我令他去镇守一处距金很近的关口了,那里可是经常见血的地方,随时会丧命的。要不要将他召回来?现在应该还没有走很远。”

枫卿童摇摇头:“不必了,他与你还是不一样的。大壮跟着那些人,是知道他们是纯粹的恶人的;而你跟着国师府,心里面却不会将国师府就完全当成恶人了。一个是善恶,一个是党争。如果是你在大壮的位置,哪怕同样是入品境,我相信你会有不一样的方式,绝不可能完全浑浑噩噩,助纣为虐。”

上官没有说什么。他对枫卿童后面所说的那番设身处地没有多想,至于前面的善恶党争,实在是现在的身份让他不能肯定,也没办法昧着良心否定。跟着国师府还是跟着镇北王府,对他来说确实只是党争,两边都要见血,分不出善恶。

“其实

我想着,能不能更好些。国师府和镇北王府之间的党争,能不能不要牺牲无辜的人?国师府在我眼皮子底下伤害了无辜的人,现在于我而言,国师府就是纯粹的恶。而镇北王府,可能是我只在镇北辖境,还没去过东苍其他地方。说不定等过几年,我会认清,镇北王府也是恶。恶没办法尽除,但我希望自己最起码做到不助恶。现在的我的话,已经注定与国师府有不解之仇了国师府要杀我徒弟,就是不共戴天。这些账,我是会去要的。至于将来,”枫卿童又望向那颗赤红的妖星:“走一步算一步吧,说不定哪天我便死了。”

枫卿童神色平静,语气也没什么变化,可能是说给上官听,更可能只是说给自己听,告诉自己往哪里走。

上官被刺激的半死,大口喝酒想要压压惊乖乖嘞,看看人家这气魄,这是把自己放在和镇北王府与国师府对等的位置了?

怪不得马上去东苍说寻仇便要去寻仇,霸气!

今日没能和这样的枫卿童饮酒,更让他感到遗憾了。

……

天下如棋盘,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何时会发生改变。

几十年后,已成边军大将的大壮,在行军的营帐之中回忆今晚,感叹那位府主和那位大侠给了他新生;

几十年后,上官已权倾镇北,他感叹着,自己的命运因为一个人,发生了那么大的转折;

几十年后,枫卿童,或许已经不记得这个夜晚。

……

“临去东苍,还要再办一事。我的房间记得封好,不许外人靠近,对外便说我伤势极重,在此闭关疗伤。”枫卿童站起身,高立阁顶。

“我会控制好消息,一定会让人误以为,这里是被我们刻意藏起来,留给你疗伤用。”上官跟着起身,站在枫卿童身边,神色严肃起来。

“嗯,你办事我还是放心的,接任你的人只要不傻得过分,应该也坏不了事。”

“我会跟他交代清楚,关系四供奉的事,相信他会上心的。”

枫卿童犹豫了一下,没有画蛇添足镇北辖境不再有第四供奉的事,应该会在近期,由镇北王府传到镇北全境。

“我钓了好久的蛇,现在应该是敢出洞了吧!”

枫卿童眼中精光闪烁,哪还有白天那副气息孱弱的样子!因为王云的缘故,高山袅看出这家伙没怎么受伤时依旧忍痛塞了两颗丹药,而且是最上等的疗伤丹药。

此刻的枫卿童,分明是连一点隐疾都没有的全盛状态!

上官有些疑惑:究竟又是哪位神仙,值得枫卿童如此费心。仔细一想,这个局或许是从围剿荒山时就开始布下了。当时他就严重怀疑,那个入品境的木剑小家伙怎么可能一剑贯穿枫卿童的胸口?分明就是侮辱自己的智力!哪怕是因为二者关系亲切,枫卿童毫不设防,依旧不可能!只能是枫卿童故意的。

至于后来的**山一战,他自然也听说了,声势浩大的很。现在再来看,也不是什么抓人起了冲突那么简单……

为了这个自己重伤,不能再出面的假象,枫卿童真的是做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事情。

“走了。”枫卿童一跃而起,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空之中。

上官对着那背影微微行礼,伫立良久。

第五十二章 一块琉木(求收藏~)

其实枫卿童带着风千陌和王云到达灵素镇时,他就已经察觉到身后有个小尾巴。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躲得极深,但终归还被枫卿童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那家伙隐藏气息悄然监视,自然不是准备突然现身在他们三个人面前自投罗网。她在等,等一个机会,枫卿童也就不做声,开始布下这个并不多深的局。

与风千陌撇清师徒关系是必须的。用一般的法子没办法赶走这个重情又认理的小憨货,只有让他自己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让他无颜继续跟着枫卿童,才是上上之策。

看到风千陌的那块玉坠,枫卿童心境是有起伏,但如果这点起伏就能让他入魔,那他枫卿童干脆别练武了,先回去重修二十年的心再说。

那时情绪上突然的反常,自然是为了让那贯穿胸口的一剑更合理一点。为了让风千陌相信那一剑确实是他刺出的,枫卿童连一些能稍稍影响他人心境的下作秘法都拿出来了。

也是万幸,他对风千陌玩弄的一手心机没有彻底打破风千陌的心境,不然就得不偿失了。

后来无中生有的**山一战,枫卿童刻意打得声势浩大。这样的做法于别人来说可能不合常理,但对于枫卿童,其实还是符合枫卿童留给其他人的来去无扰,随心自在的形象的。

最具麻痹性的一点是枫卿童从不玩心机,这是第一次。

至于现在,则是枫卿童在暗,那条毒蛇在明了。如果他枫卿童都重伤闭关了,她还不敢冒头,找找落单的风千陌的麻烦,那这女刺客当初决定留下来的决定,就只是个笑话了。

这样煞费苦心,其实也是枫卿童想亲眼看看这两人之间的死结到底该怎么解开。

荒山上的那些孩子最后还是被风千陌送到了修者府。枫卿童记得,上官抽空和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说那千陌公子再三申述,他风千陌有一天会回来。如果他回来那一天发现这些孩子少了一根汗毛,就要了上官的命。

当时枫卿童哈哈大笑,笑话上官被一个毛头小子威胁了还不敢放个屁,这府主当得真是窝囊。上官半点不恼,回了一句话,让枫卿童笑出了眼泪:

“我是真觉得,他再回来的时候,说要我命,便能要我命的。”

上官将那些孩子安顿好了,这一点,枫卿童放心的。至于里面还有没有谍子,其实已经不怎么碍事了。

枫卿童行走在荒山之间,秋色渐深,霜叶渐红。他在走那位木剑少年这些日子孤身走过的路。

给风千陌的那柄叶子上留有枫卿童的气机,能

给枫卿童一个大的方向。斜挎木剑的江湖少年,整个镇北辖境,怕就只有这一个小鼻头了,特征这么明显,又不怎么隐藏行踪,找他并不难。路上遇到行人或是城镇,便停下来问问。不知不觉间,二人间的距离便越来越近了。

在一个小镇的当铺里,枫卿童看到了一块被当掉的上等琉木。

那块琉木被放在当铺中最显眼的位置,枫卿童只是随意向这边瞟了一眼便看到了这块品相极好的琉木。应当是被当铺老板当做了镇店之宝。

只有见过琉木令牌的人才知道,这不是普通的琉木,它原本就是一块令牌。只是令牌上的名字早已被抹去,边缘又被摩擦得圆润了些,才变成现在这普通的样子。

琉木只生在镇北辖境,质地极硬极沉,又能长久保存,不惧虫鼠,所以价值极高。镇北辖境最顶尖的一批文人雅士都以有一件琉木制品为荣,实在是琉木产地几乎被王府垄断,太过难得。

至于王府的各级武将,获得一块令牌是身份实力的象征,绝对看得比命还重要,不可能从他们手里流入市井。

枫卿童缓缓停下脚步,还是走进了店铺之中。

店铺并不大,除了那块琉木,其他物件似乎也是不俗,但枫卿童对这一道不是很了解,也不知道都价值几何。店里没什么人,只有个短小汉子正眯眼休息,应该就是掌柜的了。

那掌柜的一见今天来了个气质不凡的剑客,赶忙迎了上来,眼露精光,招呼着就要将当铺里的东西一一介绍一番。

枫卿童摆摆手:“我是为那块琉木来的。”

那掌柜的一听,瞬间更加来了精神:“少侠好眼光!这是我前几日才入手的一块上等琉木!这么大的琉木,不是我吹嘘,您若是懂这一行,就该知道得多难得。我老赵今日敢在此打下包票,整个灵素镇的市井当铺里,就这一块了,就算有,也是立马就被买走了,绝对是有价无市啊!我本想直接去献给吴县令,今日您与我这小店有缘,若是价格合适,便直接给您了!”

枫卿童被这气势压得半句嘴也插不上,只得听这掌柜的把话说完。谁知这掌柜的还没完了,洋洋洒洒就要将这琉木在镇北辖境十几年的逸事典故全给枫卿童讲上一通,枫卿童连忙摆手让他可以停下。

掌柜的只好闭了嘴,但依旧满眼放光,只想着这俊俏剑客能也是个雅士,一掷千金豪爽买下,让他狠狠赚上一笔。

谁知这剑客不按常理出牌,料事如神一般问道:

“你这琉木,是个挎木剑的少年当掉的?”

当铺的客人

自然有权知道物品的来历,但这样未卜先知,多半就是与物品的旧主相识,很可能是要帮着赎回去的。这样一来,往往就没什么太大的油水了。

掌柜的自然心情差了些,但也只得如实回答:“正,正是……是那少年反悔了,要少侠帮着赎回去?”

枫卿童没点头也没摇头,轻轻拿起那块琉木,半晌无言。

掌柜的看枫卿童打扮不似一般人,手上的那把剑一看就不是凡品,应该是个有家世的,便想着赎回去便赎回去,油水可能也不会那么差。

若不是觉着这琉木有些像传说中王府直系武将才有的琉木令牌,他早已献给了镇上的文人雅士了,绝对盆满钵满。之所以还留在当铺里,当然是这其中有些忌讳。若真是琉木令牌,作为凡人,他自然也还是有些赚头,但官府半没收后加的那些补偿,远远比不上市井交易。

“少侠,那木剑少年打扮虽然……普通了些,但我一看他的长相,便知道定然是个大家子弟,半点也没坑他。为这一块琉木,可是将铺子里的家底都搜刮给他了,您看您若是要赎回去……”

掌柜的这话半点没有撒谎,当时那木剑少年真是让他大费脑筋,难缠得很。那少年极懂行情,更是对自己琉木的真伪半分都不动摇,一言不合便要离开。当时他可是费了天大力气才拿下这块上等琉木,就想着能赚点大的。

枫卿童将那琉木令牌放回原处,没打算赎回来。

风千陌当了这块琉木令牌,应当是缺钱了。但以琉木令牌的等级,在这小镇的当地官府赊些钱财再简单不过,远远不至于将这块琉木令牌当掉。枫卿童不是很清楚当掉令牌对王府武将是否有惩罚,从风千陌的心性看,这样做是不违背什么规则的。但枫卿童清楚,没有惩罚,不代表没有损失,风千陌可能并不打算再回镇北王府了。

“你这小鼻头,是真要看看这镇北辖境的江湖吗?”

枫卿童转身走出门外,他并不在意掌柜的那些如何生财的心思,他只要确定风千陌没有吃亏就够了。

那掌柜的见枫卿童转身离开,想了想,干脆没有出声挽留。这种世家公子的心性,难猜得很,而且由熟人赎回,说不定极容易还不如上交官府赚得多。

枫卿童越走越远,那掌柜的虽然没有出声挽留,终归有些遗憾,于是便在不经意间一直注视着那白衣男子的背影。

那一袭白袍,慢慢远去,不久便模糊起来,直接融入虚空一般消失不见。那掌柜的揉了揉眼睛,又把眼睛睁到最大,却是半点也看不到那白衣男子了……

第五十三章 江湖风紧,少年拍浪(求收藏)

青山之间,一条溪水旁边,少年郎将斗笠放在一边,布下鱼竿,便守在一边开始打坐。

他现在是天资最差的一类人了,经脉阻塞,灵力运转周天比别人小得多,一月苦修,可能不及别人一日修行。但那又如何呢,他只要永远比昨日强一些便好了。

天色渐暗,打坐许久的少年吐出一口浊气,睁开双眼。身上有些不足为道的伤痕,已经慢慢恢复。

那日看不惯一户富人家横行霸道,便与那家的护院硬生生对了几拳。当时风千陌半分未退,有些无大碍的小伤,最后一拳却将那个同样是入品巅峰的“绝顶高手”轰得七窍流血。

灵素镇愈往边上去,江湖便愈加浅些。但风千陌也不是没有斗过过江龙,幸而当时只是误会,不然说不定会有不轻的伤。

这几日,风千陌格外心烦意乱,但今日却莫名静下心来。于是才有今天这在溪边垂钓的雅兴。

因为在打坐的缘故,垂钓了一个下午,也没钓上几条鱼来。但也不妨事。风千陌熟练的生起火来,将几条小鱼串在干净的小树枝上,缓缓烤着。

他的身边,是那柄带些红色的桃木剑。风千陌曾清洗过这木剑,虽然表面的鲜血被洗掉了,但有些红色像是渗入到了桃木剑的深处,让这桃木剑总带着些温和的淡红色。

他想这样也好,能提醒他当初自己在朝阳下的那个承诺。

这镇北的江湖,确实没有他在万军山时想象的那么好,但其实也没有在听涛阁时想象得那么差。凡事总是可以更好些的,等他走得更远,知道得更多,变得更强,他希望自己能将这个江湖变得更好一些。

师父觉得可以用一剑将一切都斩断,但他风千陌觉得,可能还有别的法子,让这江湖更好些。也可能是他风千陌的境界太低,剑法太差,所以他要再走走看看,等有一个可以说服他自己的答案时,再去找自己的师傅。

他也发觉了,自己的木剑在那一晚之后,变得不一样了。他能猜到,是在那一剑之后,木剑才变得有些锋芒毕露。他不知道是师傅留给自己的最后礼物,还是只是因为那一刺,让木剑沾染了师傅的剑气,他只是小心的将这木剑的剑气温养着。

在一次打斗时他发现,自己的鲜血似乎也能温养这剑中的那道剑气。于是这些日子,这道剑气没有消散的意思,反而隐隐好似在成长。

那颗玉坠他依旧戴着,最近几日总是会偶尔闪烁光亮。这光亮,似乎就是自己心烦意乱的源头。

默默坐在篝火旁边,安静吃着这次没有费心加调料的烤鱼,风千陌仿佛融进这一副安静画面之中,让人不舍得打破这份宁静。

鱼吃完了,风千陌拿起边上的桃木剑,轻轻摩挲。他眼神明亮,没有半分睡意。

没有抬头,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石破天惊:“已经四日了,阁下若是还不出来,可能就要没有机会了。”

周遭寂静无声。

风千陌也不着急,将木剑横在膝上,缓缓闭上眼睛:

“明日是我临行前和三当家说定的日子,他那时会来寻我,而后我便要去见见听涛阁的师兄弟们。今晚,便是阁下最后的机会。当然,若阁下认为三当家不足挂齿,当风千陌没说这话。”

风千陌表情平淡,但实则浑身绷紧,右手将桃木剑柄握得更紧了一些。身上的玉坠早有警兆,与其一路受限,不如今晚便痛痛快快来一个了断!

什么三当家会来的话,自然是胡诌的。实在是他境界太低,哪怕知道刺客就在周边,也无法确定她的位置,只能言语相激。

今夜,注定有一方要死在这树林之中!

惊变突起!

风千陌身上玉坠大亮,脖颈上更是一阵恶寒。

出剑!

风千陌一掌借力,直接腾空而起,木剑顺势出手,切向刚刚自己突生警兆的位置。

一声脆响,那女刺客以匕首挡住那剑气森然的一剑,后退出去。

在不远处依旧保持着进攻的姿势,她的脸上留下一道血红的伤口入品伤龙跃。

风千陌见她既然已经现身,那就今日事,今日毕!身形瞬间消散不是暗属性的障眼法,而是实实在在的速度使然!

风千陌自然认得这女刺客的剑法,早在听涛阁便是血海深仇!半分也未留力,就是要倾注所有,一剑封喉!

哪怕是龙跃境,依旧完全无法应对风千陌这种过于独特的打法。只有一剑,扛过去了便是赢,抗不过就是死。关键是这一剑,太快了!

那女刺客急速倒退,但她惊骇发现,自己的速度在这少年面前,依旧不够快!

就在那一剑即将将她的头直接削掉时,她胸口那块曾让她多次放弃出手的翠绿吊坠光芒大作,风千陌胸口的吊坠竟然直接挣断了颈上的红线,与那女刺客的吊坠拼合在一起。

风千陌心神大震,强行将那全力一剑改变方向,但依旧还是在那女刺客身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可怖伤势,桃木剑上的剑气更是疯狂窜入女刺客身体之中。

风千陌因为最后的灵力逆行,险些将自己撕成两半,直接摔在地上,狠狠吐出一口鲜血。

强忍着身上撕裂般的痛苦,风千陌面目狰狞,直接翻身站起。狠狠擦去满脸的鲜血,风千陌完全不顾伤势加重,一个闪身直接来到那已经彻底昏过去的女刺客身边。

地上,两块完整拼合的月牙玉佩安静躺在一边。

风千陌目眦尽裂,浑身颤抖退后几步,一下跌倒在地: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风千陌双眼无神,心中在剧烈的震惊后陷入一片死寂。呆坐地上,他早已是满脸泪水……

风千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身的,更是浑浑噩噩给那女刺客清理了伤口。他将女刺客背到篝火边,忍着严重的内伤将那女刺客身体中的剑气清除,吊住了她的性命。

他完全感受不到痛楚,更是没有半点心思调息温养伤势,任由身上渗出血迹。他只是盯着女刺客那张不再被黑布遮挡的精致的脸,上面刚刚留下的伤口分外显眼,手中则攥紧了那块紧紧/合拢在一起的玉环。之前规划好的将来的路,在这一瞬间全部支离破碎。

他抱紧了脑袋,呆呆望着跳动的火焰:

“为什么会是你……”

……

风千陌呆坐了一夜,转眼,清晨的阳光透过树林上的空隙,斑驳的撒在二人身上。

女刺客缓缓醒转,一睁眼,身旁竟然就是那个自己必杀的少年。

她立即起身,就要重新运转灵力,却发现气穴全部被阻,一时间头脑有些晕眩,跌坐在地。

眼神恶毒,狠狠望向那少年,女刺客声音沙哑:“为何不杀我?”

身为刺客,什么折磨的手段她都见识过,半分都不会害怕。

风千陌脸色冷漠到极点,他像是听不到那女刺客的声音,更不可能去折磨她,只是平静的问了两个问题:

“你叫什么?多大了?”

女刺客依旧眼神狠毒,半点回答问题的打算也没有。

风千陌缓缓将那块玉环拿出:“谁给你的?”

女刺客眼神中终于有了不一样的神色,但依旧不打算开口说话。

风千陌也无所谓,站起身,将篝火熄灭后便自顾自负剑往山林之外走去,道:

“从今天起,你跟着我。”

……

远处树梢之上,一袭白袍沉默良久,转身离去。

……

东苍皇城观星台内,一位手持长杖的老人在洗星池边站定。他的身后,是大将军司徒朗炎和只剩一臂的司徒芳。

那老人声音沧桑,问道:

“气运都蚕食尽了?”

司徒芳点点头,态度极其谦恭礼敬:“已经十之**。”

那老人点点头,将手指在一颗悬浮的磁石上轻轻点了点,那颗原本是银色的磁石,瞬间变作黑色。

……

失去功力不得不远远跟在风千陌身后的那名女刺客浑身一冷,但随后却又感觉不到什么异常了。查探一番,也无大碍,她便只当自己灵力被封,一时有些耐不住寒了。

若有占星师在此,会发现这女子身上的星运,浑然一变……

第五十四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座小山峰顶,一棵枫树孤傲伫立在最高处。枫卿童此刻便仰躺在这棵枫树的枝桠之间,透过叶间的缝隙,望着这天高云淡的广袤天空。

因为皇姓的缘故,千夜的国树便是枫树,枫卿童也会对这遍着红妆的树木心生亲近。

其实枫卿童最想看到的结果,是风千陌打不过那女刺客,自己留下的那片叶子会瞬间将那刺客灭杀在这世上。不是枫卿童狠心,是这种情况一旦出现,哪怕风千陌发现了那女子就是他要找的亲人,也只能恨他枫卿童,绝不会陷入现在这两难的境地。

灭门仇人和至亲血脉,风千陌每天都必须承受着这种巨大矛盾的折磨。看他的样子,绝不可能对那女子下杀手了,这也就意味着他必须承受对听涛阁的巨大愧疚自己的至亲同门,被自己的血脉至亲残忍虐杀……

枫卿童忍不住一下坐起,一声大喊,想要把心中的不适全部喊出去,一时间山中飞鸟惊起无数。

枫卿童叹口气,躺下身,还是又想起风千陌。

这小子,带着一个这么危险的人走江湖,不怕有什么不测?可千万不能像以前那么傻乎乎的……带着她走江湖是带她赎罪?可在枫卿童看来,这女子完全没什么悔改的意思啊。而且从司徒芳撤走,她却执意留下继续伺机刺杀风千陌的决断来看,这家伙要杀风千陌的决心不小……

一时间思绪纷乱,枫卿童直把自己想得焦头烂额,也没想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来。

这时,远处一个肥硕的白鸽灵敏飞到枫卿童旁边,稳稳落在了枫卿童旁边的枝桠上。

那雪白得没有一丝杂色的白鸽一落下来便开始整理羽毛,半点也不害怕枫卿童。

枫卿童一伸手,那白鸽便乖乖跳到了枫卿童的手臂上。

“不会又是坏消息吧……要真是,小白你就可以下锅了。”

那正是属于枫卿童的白色灵鸽偏着头盯着枫卿童,完全不清楚自己已经性命垂危。

枫卿童轻轻摸了摸小白的小脑袋,将信件取下。

信件字数不多,但枫卿童看完,已经是眉头紧锁。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铁拳派、神剑宗,两门尽灭。请速来祁连镇!

白令君”

枫卿童有些忧愁自己怎么走脱这镇北辖境啊。

一道白虹,冲天而起。

……

祁连镇修者府。

枫卿童数日赶路,连续的运功赶路让他都有些吃不消,于是见到白令君时神情有些憔悴。

修者府审理阁中,白令君陪着枫卿童都坐在副座。祁连镇修者府

府主见白当家的都没坐主座,联系前几日白当家的再三强调,绝对别慢待了近几日会过来的一位白衣少侠,心中对枫卿童的分量已经有了分寸。于是此次议事,他作为一府之主,干脆没有落座,只是侍立在边上,随时听从一些安排。

枫卿童随意打量了一眼祁连镇府主秦海,瞧着也是个精明干练的,就是不如上官俊俏,个子稍稍矮些,皮肤略微有些黑。

既然白令君没屏退他,应该是个可信的。

枫卿童一口将倒上的茶水喝完,直奔主题:

“信上说的,是怎么一回事?两门被灭,为何不去铁柳镇,不去华光镇,偏偏来这祁连镇?”

白令君揉揉眉头:“这件事,复杂得很。”

“慢慢说。”

白令君点点头,缓缓道来:

“其实在听涛阁一战后,铁拳、神剑两门基本上也没什么战力了,精锐在山顶几乎尽数被废了。”

枫卿童表情不变。

白令君继续道:“两门在那一战后,官府就对他们下了通牒,必须有人出来担责,当日上山的人也全都逃不过责罚。因为听涛阁一战已经不仅仅是江湖纷争,更关系到了国师府的阴谋,镇北修者府的人也死了不少。

铁拳派叶山主动愿意承担主犯罪责,也就是承担了必死的代价;神剑宗的人则将所有事情都推到已死的黄川头上,可能是想着死无对证。但官府还都需要进一步调查,那两镇的修者府便各派了一名龙跃境守着不许人逃遁,不时传唤和取证。我则在忙着揪出国师府的余孽,帮着救出两大掌门无辜的亲属。”

白令君说到这里有些面露惭愧:“可是,竟然有人先我一步……”

枫卿童身体微微向前,有些不好的预感:“什么先你一步?”

白令君长出一口气,握紧了茶杯:“有人先我一步找到了国师府最后的一个关押点,等我赶到时,两大掌门的亲属和国师府留守的人,全部死了。无一不是经脉寸断,流血过多而死……”

枫卿童握紧了拳头和听涛阁那位护着师弟们的掌律师兄一个死法……

“后来,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在我感到不妙的时候,噩耗从铁柳镇和华光镇传来……两大门派,在同一晚,无声无息,全部死绝……”

枫卿童目光如炬:“让龙跃境毫无察觉,神起境起步……”

白令君点点头:“没错。我们顺着线索找到了祁连镇,所有线索都指向了一个最有可能,也最没有可能的人身上……”

枫卿童已经心中有数,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水吗?”

白令君

点了点头,心情有些沉重。

枫卿童思绪有些乱了跟这两门有这样深仇大恨,甚至敢在官府眼皮子底下行事的人,水绝对算一个。但那神起境起步的境界,一个经脉寸断的孩子怎么可能做到?

“两门是同一时间覆灭的吗?”

“同一晚,但有先后。两派虽然在两个镇,但因为都在镇的边缘,离的并不远,以神起境的速度,勉强能赶上这个时间差。”

“你们没有找水问问?”

白令君面有难色:“这也是我叫你来的主要原因……奎山是镇北王府出面讨灭,当时高老头手下人在奎山死了不少,干脆狠下心来,决定直接灭门,很多罪不至死的奎山中人都被高老头斩草除根了。这孩子与我们有血海深仇,真说起来,他连一个同门亲人都没留下,我们是有些理亏的……现在听涛阁一事,其实又是国师府和镇北王府的角力,让他受了无妄之灾。所以他不是很想见到我们,我们成了恶人,也没办法勉强……”

“所以这次,是让我去探探消息?”

白令君点了点头,神色凝重。

“我又有什么资格找他?当时,风千陌可是我的弟子,我脱不了干系的……”

“他的命是你救的,你去,结果可能会不一样。”

枫卿童真的觉得一口气在胸口憋得难受,这种两难境地,自从他下山以来就不断遇到:

“那如果我能查出水就是凶手,你们怎么办?真杀了他?”

白令君沉默了,他不想说出那个残忍的真相如果水真的有这么大的威胁,加上他对王府的敌视,镇北王府方面会不择手段将他除掉!

枫卿童有些无奈,站起身踱来踱去,最终再次坐下,心境平复了一些:

“具体还有什么情况要交代的?”

白令君见枫卿童答应了,也是松了口气。解释道:

“铁拳、神剑两门覆灭后不久,水一个人立了一个门派,叫奎木涯,刻意还是用了一个‘奎’字,让官府有些不舒服。他的门派里只有他一人,所在的山头是祁连镇亦正亦邪的荒虬岭给的清心山。据说是荒虬岭门主戚敛觉得水身世悲惨,才给他的。但我觉得,这其中大有猫腻,很可能是荒虬岭帮着水,出手灭了那两个仇家。”

“但说来也奇怪,偏偏那一晚荒虬岭所有神起境以上的话事人,包括戚敛本人,专门一起请了我喝酒。他们像是知道那晚会出事情一样,用一场我不好推脱的酒宴,全部洗脱了嫌疑……”

枫卿童皱紧了眉头,而后站起身:

“下午我去看看水!”

第五十五章 莫能决

荒虬岭真的拥有一整个山岭,门派之中神起境以上多达四人,门主戚敛更是传说到了化生境。王云说的,导致江湖水深的门派中,荒虬岭绝对算得上一个。

真真正正的庞然大物。

清心山则是在荒虬岭边缘处的一个小山头。枫卿童临行前特意查看了荒虬岭周边的地图,其中大有玄机。清心山虽然在荒虬岭边上,但不远处有属于荒虬岭的两个大渎渡口,更远一些的地方还有一座荒虬岭山下的议事厅。

所以清心山看似只是荒虬岭一座可有可无的边缘小山,实则隐隐被拱卫起来……

枫卿童心情并不轻松,只是一步步缓缓登山,如果可以,他并不想再见到水……

可是终归会有登上山顶的一刻。

清心山山顶是一片大理石平台,平台中间留下空隙,栽种了一棵巨大的古松。虽然是秋天,但古松依旧一片碧绿。古松树荫之下,是一座雅致的白玉石台。

石台边上,一位黑袍少年神色闲适,正在棋盘之上缓缓落子。因为有些痴迷,他甚至很长时间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枫卿童。枫卿童也并没有出声,只是缓缓走近,在一旁观他落子。

那黑袍少年,自然正是水。

水落子很慢,能看出,他接触此道时间并不长,很可能是刚刚开始学习。但他落子已经极有灵气,棋力天赋,简直是风千陌的十倍百倍。

自己与自己对弈,很少能将另一个自己逼入绝境,真的分出胜负。但对于水,似乎完全不同。

他手中白子缓缓布局,但却十分乏力;黑子则杀力极大,大开大合。不一会儿,白子竟到了不得不投子认输的境地。

“还可以下这里。”枫卿童嗓音温醇,轻轻将一颗白子隔空衔起,落在棋盘之上。

水下意识摇摇头:“这不是我……”

他忽然反应过来,抬头一望,一袭白裳的枫卿童正望着他微笑:

“怎么学会下棋了?”

水脸色有些异样,但还是起身,退到座位旁边,微微作揖:“见过剑仙。”

枫卿童摆摆手,随意坐在那石座之上,叹了口气:“还以为你会直接赶我走的。”

水也在另一边坐下,摇摇头:“水不会忘恩负义,那晚我的伤势没有剑仙出手,吊不住命的。”

“现在如何了?”枫卿童望向这黑衣少年的脸颊,线条好似柔和了一些,不再像之前见到的那样,那么冰冷。他的左眼中又有了一颗蓝色眼球,但仔细看,会发现并没有神光,应当是后来用灵物制作的假的眼珠。

水神态自若,丝毫没有颓丧神色,像是在说别人的事:“经脉寸

断,自然功力尽失,再无成就。这副身子,四面漏风,留不下灵气了。”

枫卿童自然看得出,现在的水平凡得不能更平凡,真的是一点灵气都没有。

叹了口气,枫卿童有些无奈:“你……”

水笑笑,并不是很在意:“剑仙不用担心我的心态,现在这样闲散淡然的日子,也不错。以前天资卓绝,反而总要担心被人觊觎,加以迫害,现在倒更轻松了些。”

“你话变多了,是好事。”

水一愣,而后脸上笑意更多:“谁说不是呢。”

二人之间有些沉默,水缓缓将棋子收回棋盒。

棋子即将收完,水望了一眼神色憔悴的枫卿童,叹了口气:

“剑仙今日是为那两门灭门之事来的?”

枫卿童摇摇头:“本来是,现在不是了。”

水又是一愣,而后像是轻松了许多:

“如此正好,若要问我这两门被灭门的事,我就只能说我很高兴,善恶有报之类的乏味言语了。然后再卖卖惨,再让剑仙好好查探查探这副破烂身体,证明绝对与我毫无关系,诸如此类。您再说一句情有可原,再露出几分怜悯,但依旧不信水的话……哎,想想都难受。”

枫卿童不觉得有趣好笑,只是望着水缓缓收拾棋盒。

终于,枫卿童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

“有时候还挺烦自己能看穿很多事情。”

水今日被枫卿童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话搞得有些无奈,气笑道:

“怎的?剑仙还要在我这可怜人面前卖惨?”

枫卿童有些疲惫,笑了笑:“怎么可能,没你惨的。”

水点点头:

“那挺好。”

枫卿童把手臂撑在石桌棋盘上,托起脑袋望着水:

“聊聊一开始的问题,怎么开始下棋了?”

水已经将棋盒摆好:“废人一个,无事可做嘛。之前在师门是不喜欢的,现在却觉得还有点意思。”

枫卿童点点头:“不介意我们下一局吧?”

水犹豫了一下,还是也点了点头。

“你执黑先行,我觉得你的白棋没什么杀力,凶一点才好。”

水脸色异样,但也没说什么,乖乖拿了黑棋。

水本来以为枫卿童棋力极高,于是处处小心。但谁知枫卿童就像刚刚执白的自己一样,下棋绵软无力,毫无进攻**,到嘴边的黑子依旧不吃。

水下着下着,便投入了进去。

他持黑子手腕强硬,处处争胜,不断吃子,半点不让。

枫卿童看到水

的脸色越来越冰冷,简直像是要将白子全部吃光……

枫卿童叹了口气,依旧缓缓下着。

不知不觉,水头上的汗水越来越多。现在是秋天,天气已经转凉,流汗自然不是天气原因。

只因水只觉得自己越下,越是无处可下。

早先气势汹汹吃下不少白子,此刻棋面上白子明明更少,自己的黑子却在跋扈之后只能不断苟且在已有的地盘上。枫卿童则犹有余力,缓缓落子,依旧不怎么吃子,但却占了大半盘面。

水眼神冰寒,狠狠盯着棋盘上的白子。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眼中的寒意这才慢慢消散。他长出一口气:

“我输了。”

枫卿童也不在意,点点头:

“希望对你有些用处。”

而后他便直接起身,准备离开。忽然间,枫卿童想起一事,驻步问道:

“水,你会不会恨风千陌?”

水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想了想:“幼稚时恨,现在并不恨,只是有些讨厌罢了。”

枫卿童点了点头,转身望向水:“可守信用?”

水不明其意:“自然。”

“如果将来恨了风千陌,并且有机会杀死他,起码放他一次,算是还我的恩情,可行吗?”

水皱了眉头:“剑仙不信水刚刚的话?我并不恨他。况且凭水这副身体,杀不了他。”

枫卿童不做声,只是望着水。

僵持不下,水只得点点头:

“我答应就是。”

枫卿童这才下山离去。

……

等枫卿童远去,一位鬓发微白的中年人这才出现在水身边。望着枫卿童远去的方向,这位气象惊人的中年人有些感慨:

“神仙人物。”

而后他望向身边的少年水,有些关切:

“怎样?”

水摇摇头,再次在那石桌旁坐下,观看那一盘棋局。

……

山下,枫卿童买了一个酒壶,装满了最好的酒,悬在身边。

有些事情,虽然不知道其中细节,但终归能粗浅看出真相。没有证据,只是一种感觉。他更希望,自己的感觉是错的,但他又清楚知道,自己的感觉就是对的。

愁啊!

这镇北辖境,再不逃跑,就真的成了他枫卿童要扑腾挣扎一生的江湖了。剩下的一大块烂摊子,自己管不了许多了,自己越在这里,只会越乱。

夕阳之下,白衣少年满怀愧疚,也满怀期许,饮着壶中的烈酒,向着南方而去。

少年御剑,不辞而别。

第五十六章 千陌略(一)

女刺客静静跟在风千陌身后,一路上她都在尝试挣脱那禁制。她发现,自己体内残留的微量剑气,境界高得可怕。虽然只是少量剑气盘踞把控在她运灵的窍穴,但那宏大的气象,让她窍穴中的灵气就是没魄力冲破禁制。自己几番尝试,险些灵气逆流加重伤势,也还是毫无收获。

她真的很好奇,那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家伙,不过是入品境修为,怎么能掌握这么精纯的剑气?若真有这样习剑的天赋,也太惊人了。

至于小小年岁便到龙跃二境,她从来都认为是希拉平常的事情自己还不是打不过听涛阁那个瘦小道童?

风千陌一直并未作声,晌午时,二人进入一家客栈吃些东西。他们现在身处临阳县,而临阳县则属于秋水镇。这一镇是疾风、铁柳、华光三镇后,稍稍靠北的一镇。虽然同样靠北,秋水镇却是镇北辖境修者平均实力最强的几个镇之一,在面积上更是冠绝整个镇北域。

但此处的江湖并不“深”,恰恰相反,浅的很。

秋水镇江湖领袖是秋水派,这一派,也是唯一一个能与镇同名的门派。或者说,秋水镇的名字,就来自秋水派。秋水派在秋水镇,实际上同时承担了修者府的地位,而官方设立的修者府,反而是一个虚壳。这种反常的现象,秋水镇的人都习以为常因为官府默认了。

秋水派,更是唯一一个让镇北王三次亲自拜访的门派。

这样一个门派坐镇在此,能有多少乱子?所以,秋水镇是江湖味最淡的一镇,也是最为安详的一镇。

因为出身原因,风千陌自然知道更多内情。秋水派能享受这一切的原因,全在一名已故的女弟子身上,因为那人,生下了王云,谁见到她,都要恭敬称一声“王妃”。

风千陌曾在极年幼时到过秋水派,不过记忆已经模糊了。这次来也不打算拜访秋水派,纯粹是抱着从最浅的江湖开始历练的心思。

思虑再三,还是走了原定的路线。疾风、铁柳、华光,终归只是伤心地,还是从秋水镇开始吧。

二人在桌上坐下,唤了店小二,点了几个菜。女刺客现在无事可做,见风千陌打扮寒酸,便刻意选了一些最贵的菜点。风千陌也不说话,只是在她点完后,才嘱咐一句:

“点了的,便要吃完。”

“我为何要听你的?”

那女刺客从来都是这般生硬的口气。此刻她脸上的伤痕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但精致的脸上,神色依旧仿若万年的寒冰。

所幸,伤口应当是不会留下疤痕。女刺客自己并不是很在意,这几天反而是风千陌处处提醒,照顾的紧。

“‘哥哥教导妹妹,从此日开始’,这句话,前几日在荒山上,我未说过?”

那女刺客望向被风千陌挂在木剑上的玉环,嗤笑道:

“哥哥?若不是这玉坠,你已死了,做我哥哥,你也配?”

店家是个聪明的,怕人反悔,此时头一个便将最贵的那道菜端了上来。听到二人言语,以为是小孩子在说些场面话,不管不顾又退了下去。

风千陌未曾见过这道菜,更不知叫什么,只是色相确实极好就是了。于是伸出筷子,夹了一块,便要向对面“妹妹”的碗里夹。

女刺客皱了眉,这几日她也慢慢摸到一些风千陌的脾气,满脸嫌弃道:“我自己来。”

风千陌果然住了手,不再坚持。

他望着“妹妹”,神色已经淡然了许多,不再似初见时那样愁云密布,轻声道:“沫羽,其实我们同一日出生,但你的具体生

辰我并不清楚。叫你妹妹,并无依据,但往后是我要教你一些事情,我便自己认了这个哥哥了。”

女刺客并未动筷,神色间有些不耐烦:“说了多少次,我不叫什么‘沫羽’,你也不是我哥哥。”

风千陌不管她的反对,“千陌”,“沫羽”两个名字,是他还在襁褓时,包裹他身体的锦绣上的两个名字。她叫沫羽,并无异议。

“前几日心境不定,那今日便与你讲明了,今日起,你就叫‘沫羽’,没有道理可讲。”

女刺客闷闷拿起筷子,开始吃菜。确实没道理可讲,自己还能管住这家伙怎么叫自己不成?

风千陌脸色和缓下来,也开始默默吃菜。

风沫羽挑挑眉,挑衅道:“怎么,今日不再盘问一番?”

风千陌老实摇摇头:“你不愿说,便算了。”

这样一来,她反而觉得有些无趣了:“怎么这么快就放弃了,不试试严刑逼供?说不定我就招了。”

风千陌摇摇头,只是吃菜。他曾经多次询问的,自然是风沫羽的身份来历,以及这些年在国师府的经历。

风沫羽望向那木剑上的玉环,她虽然性格狠辣冲动,但不是没脑子。

国师在她临走前交给她这个玉坠,说能在危机时刻保住她的命,现在看来,也大致明白其中道理。

就是让那家伙把自己当成他的妹妹,这样,自然不必死了。

因为这一点活下命来,让她愈加鄙夷风千陌的为人自己明明杀了他那么多同门,却因为一个血脉关系,半点仇都不报了。若是颠倒一下,风千陌杀了很多国师府的人,哪怕他真的是自己哥哥,也必定要死在她的匕首之下。

风沫羽没有表现出这份鄙夷,但这些天,她一直在试探风千陌的底线。她发现,风千陌对自己有近乎无限的包容,无论风沫羽说了什么话,表现出什么态度,风千陌都没有一丝一毫动用武力的意思。这也就意味着,她是很安全的。

但她也有些担心,会不会风千陌在演戏?这些日子只是想套她的话,找出自己与他妹妹并不对应的信息,而后泰然除掉自己?甚至,连这些日子的蠢笨也是装的?那自己这般推脱躲避,会不会反而落了下乘?

想到这里,风沫羽也觉得自己不能一直这样败好感,不能辜负了国师的一番布置。于是她强迫着自己开口,望向风千陌:

“呐,其实,也不是不可以说的。”

风千陌欣然抬起头,盯着风沫羽,甚至专门放下了筷子。

“果然,这么认真,是想找出有用的信息吗?”风沫羽有些警惕,转念一想,他和妹妹是年幼时失散,那自己只要说一些自己稍大一些时候的事情,就不会有问题了。

“小时候的记忆,我已经不清楚了。在我八岁时,就被选为国师府刺客了。我的代号是‘刺’,从那之后,我就没有名字了。”

风千陌点点头:“不过现在有了,风沫羽。”

“你别打岔!”风沫羽脾气从来不收敛,一声怒喝,将临近几桌正在瞟她的客人都吓了一跳。

风千陌向来脾气极好,又点点头,真的没有再说话了。

“后来,我就不断执行任务,然后越来越强,终于成为国师府刺客中的佼佼者了。”

风千陌静待下文。

风沫羽开始大口吃菜。

良久,风千陌才反应过来:“完了?”

风沫羽抬起头,疑惑道:“早完了啊,你没在听?”

风千陌只得满脸抑郁的低头吃菜他心

情不太好,自己好像什么信息也没得到?

风沫羽也不去管了自己好像确实不太擅长讲故事就是了。而且,她也不太想去回忆起那些时光……

她没有童年,从她五岁被送出去的那一刻起,她就开始在噩梦里挣扎。

她很早慧,早慧到有些恐怖。

五岁时,她被父母告知,父母想要她去帮忙做些事情。那时候,她虽然已经能理解很多东西,但毕竟单纯。父母对她是很好的,她也想为父母分担一些事情,欣然应允。

而后,他被送到了国师府刺客营。她望着那两个至亲的人,数着大把的银票,从营中走出去。带刺的栅栏之后,她第一次那样嚎啕大哭,但她的父母,再也没像以前那样跑过来心疼的抱住她好生抚慰。

甚至,他们没有表现出一点点怜悯。

于是,噩梦开始了。

她开始不断执行死刑,必须将一个个束手就擒的死刑犯的鲜活生命带走,否则她就会被一直和他们关在一起,直到饿死。

她杀第一个死刑犯时,因为实在饿得没有力气,加上手法很差,那个死刑犯血流不止,挣扎呼喊了很久很久才睁大眼睛咽了气。

她从那个人睁大的眼睛里,看到了她的倒影。

于是,她每天都要学着杀人,她杀人的手法也越来越娴熟。也只有这样,她才能给那些死刑犯最痛快的解脱。她曾经崩溃过,想要逃跑,但怎么可能成功……每次被抓回来,就是一顿毒打,刚好不会把她打死而已。

后来,她生命中唯一的一点亮光出现了。一个比她只大几岁的姐姐也进了刺客营。她们有相同的经历,麻木的目光下有一颗同样的,热爱生活的赤诚的心,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代号……

但到风沫羽八岁时,国师府便只剩下一个“刺”。

原来,刺客营的所有刺客,都曾有过一个同样代号的伙伴。那是最好的伙伴,也是此生最后的伙伴。

她们这两位刺客出师时,必须有一个“刺”,死在另一个“刺”的手里。

铁笼里,那位姐姐率先攻击了风沫羽,风沫羽在慌乱之中反击竟是一击致命。

只有风沫羽知道,她是自己撞上那把匕首的。她死的时候,甚至在微笑。大概是,让自己不要自责?怎么可能做到

在风沫羽为她举办的葬礼上,风沫羽的人生中走进了一个人,他叫司徒虬。

那是在这个皇朝中,有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的人。而那天他的话,风沫羽一直记在心里:

“她是我的私生女,名字你不用知道。我起初并不同意她来刺客营,但她说,要成为最优秀的刺客。我没有拦她,也不后悔。

这个江湖,永远需要最优秀的刺客,来杀掉那些应该杀掉的人。有些残酷难以避免,但你可以替她活着,做得更好。

当然,培养方法是我定的,如果你有意见,有一天,你成为最强的刺客,就可以自己更改这一切。”

那位老国师步履稳健,背影沧桑,在离开前他背对着跪在他女儿墓前的风沫羽说道:

“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女儿了。”

后来,国师替风沫羽找到了原来的父母,是在一个最顶级的赌场中。二人当时已经是富甲一方的名门望族,却在一夜之间,双双死在了他们堆满金银的房间之中。

是她亲自动的手。

从那以后,她不再有亲人……

“把手放下。”

一声冷喝,将风沫羽从黑暗的回忆中拽回。

第五十七章 千陌略(二)

一只拍向风沫羽的手,在风千陌的冷喝声中略微一滞,那年轻男子眉目一凝,心中不喜风千陌的态度。于是又仍是执意拍向风沫羽的肩膀。

风沫羽瞄了一眼脸色铁青的风千陌,假装躲闪不及,任由那人直接抓在了她的肩膀之上。

本来风沫羽一直以为风千陌是个慢性子,但下一刻发生的事情,看得她都眼皮一跳:

只见风千陌一闪而逝,身影瞬间消失,而后竟是出现在桌子这边,狠狠一拳将那名年轻男子撂倒在地!

风千陌挡在风沫羽身前,问道:“没事吧?”

因为情绪还没缓和下来的缘故,他的声音依旧有些冷,风沫羽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那年轻男子被撂倒在地,愣了好久。回神时,发现口中牙齿松动,他狠狠吐出一口血水,眼神中已经满是愤怒:

“你他妈有病吗?我就找这姑娘说句话,就算你们是一对,也不用上来就是一拳吧?”

风千陌依旧眼神冰冷,俯视着他:“所以就伸狗爪?男女授受不亲,没听过?”

那年轻男子自觉是有些理亏,一时不好发作。但心中腹诽,那青衣少年上来就是一拳,貌似也占不到多少理吧?

此时,周遭议论声起:

“这不是秋水派周公子吗?怎么被人打翻在地了?”

“不是说周公子天赋异禀,整个秋水镇同龄无敌吗?这对面的娃子才多大?”

“……”

此时掌柜的也跟了出来,一时没收住嘴,道:“周公子?你怎么坐在地上了?”

“呦,还真是周公子!”

“是啊,不是秋水派外门第一人嘛?”

“嗯……可能外门,比不上内门吧?那位年纪更小,穿着青衣的,怕是秋水派内门弟子?”

周矩在地上臊红了脸,此时哪还管的上自己占不占理,一个纵身跃起,怒吼道:“姓甚名谁?可敢一战?!”

风千陌眼

中冷意更盛:“刚刚被一拳打趴的,不是你?”

“那是你偷袭!老子二十八岁,龙跃二境,可敢一战!”

周边此刻都是一阵惊呼,周矩终于觉得找回了一些场子。

风沫羽在风千陌身后低声道:“龙跃二境,不用压箱底的大招,你不是对手。不如从我身上再拔去几分剑气,我只要恢复五成功力,绝对能胜他。”

风千陌并未作声,而是望向客栈顶上:

“我这一拳结下的仇家不是多强,隔墙有耳,你的身份引来的这个家伙,才真正棘手。”

客栈顶上,果然传出一个浑厚的声音:

“少侠好耳力。只是你妹妹,今日必须在此正法!”

顶上木板应声而裂,一位手持巨刀的大汉轰然坠落在周矩身边。

一时间尘土飞扬,周围本来还要继续看热闹的客栈众人,在来人的一声怒斥下瞬间作鸟兽散。

周矩纹丝不动,定睛一看,赶忙作揖行礼:

“见过师叔。”

来人正是秋水派外门副掌教邱山,已是龙跃境巅峰。此次前来,是为还要去完成一件任务的周矩护道。他本不该提前现身让周矩看到,但既然遇到了国师府刺客,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那大汉瞥了眼周矩,摆摆手:

“别弄那些虚的。”

周矩悻悻然,乖乖侍立一旁。

邱山望向对面二人,言语不善:“周矩,别总想那些花花肠子,这姑娘,你可喜欢不起。”

风千陌轻轻为风沫羽拂袖扫开那些扬起的尘土,一步不退,安然道:“前辈,两名后辈的胡乱言语也听了去,还当了真?”

邱山眯起眼睛,上下打量风千陌怎么看也就是个入品境?哪来那么大魄力?他搓了搓自己的络腮胡子,回道:

“你不用抓老夫的错,并不是刻意要听你二人言语。但既然遇到了,刚好听到了,替镇北王府出把力,还是要的。”

又打量一眼风千陌,他还是忍不住,疑惑道:“你这小子,是哪来的这么大底气?”

风千陌还是将风沫羽牢牢挡在身后,更是眼神制止她再做无意义的尝试她身上的剑气,一道都不会撤。

风千陌平视这叔侄二人,道:“前辈这样看我,确实怎么看怎么普通。但……若是这样呢?”

风千陌隔空将那把木剑驭回,一握木剑,整个人忽然间气势一变,只见他浑身剑意流转,剑意更是气象惊人!有了桃木剑上那道愈来愈浓郁的剑意,风千陌与在听涛阁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邱山微微皱眉:“你这样,依旧挡不住我一击的。”

风千陌点头道:“自然还是挡不住前辈。但前辈若是出手,风千陌就只好与前辈做个交易了。这位周公子的命,风千陌自信能够取下来。”

邱山瞬间怒目而视:“你要为这刺客杀秋水派人?你还是不是镇北辖境儿郎?!难道也是个谍子?”

风千陌闻言,面色尽是苦涩:“我……”

他转头望望身后的风沫羽,长出一口气:“自然是的。我也不想做这种交易,所以,还请前辈放我们一马?”

周矩一头雾水,此时反应过来这家伙刚刚的意思,是说他可以在师叔出手的一瞬间要了自己的命?

他瞬间怒火中烧:“小子!你是当老子……”

邱山冷声道:“闭嘴。”

周矩又只好乖乖闭嘴,整个人差点憋死。他眼神愤恨,恨不得将风千陌活活吃了。

风千陌轻轻拍了拍风沫羽的手她已经将风千陌的衣服攥得紧紧的,确实被邱山身上浓重的杀机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风千陌眼神温柔,让她松开手后又拍拍她的头,而后望向对面叔侄二人,眼神坚定,朗声道:

“从今日起,只要风千陌还活着,风沫羽便可半步不退!”

身后,那女子眼神呆滞,不知所措……

第五十八章 千陌略(三)

邱山略一思量,神情复杂起来,转而脸色更加阴沉:

“你是当年柳当家身边那个小孩?”

风千陌没料到邱山能看透他的身份,他当年实在太小,本以为该是毫不起眼的。那时的记忆,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但既然被说出跟脚,风千陌也不会藏掖,点点头:

“是的。”

邱山目光阴冷,盯着风千陌:

“你今日包庇国师府刺客,不怕丢了柳当家的脸?”

风千陌摇摇头:

“千陌已不在万军山下,师从……”风千陌微微一顿,继续道:

“不,现在只是散修。一切行事,与万军山无关,仅仅代表风千陌一个人。”

邱山强忍住一刀灭了二人了事的冲动,紧握刀柄,怒道:

“你知道国师府刺客在镇北辖境代表什么?!这些年,死在国师府刺客手下的官府、江湖俊彦有多少,你风千陌不清楚?!只因她是你的妹妹,便不必受罚?哪怕柳当家亲身站在这里,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风千陌早就清楚这样一意孤行的后果。长出一口气:

“前辈,风千陌此生只有一个亲人。自千陌记事学武以来,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找到她。

千陌这么多年来,运功行气,一日不辍,为的就是有一天,遇到今日这样的情况,能不顾一切为沫羽争得哪怕一丝一毫的生机。”

只是终归与设想有些出入他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这么突然;更想不到,与自己为敌的,不是国师府,而是镇北王府。当然,这些话,也没说出口的必要了。

他风千陌此时就是不忠不孝,没有狡辩的余地。

邱山面露痛苦,有些恨铁不成钢:“连门主当年都觉得你颇有灵气,怎么今日成了这样一个不分事理的?我今日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将这女子交给我,你依旧能得到秋水派的礼遇,到时我与你一同再为她求情,只要她有心悔改,便从轻发落,如何?”

令邱山暴跳如雷的是,风千陌没有丝毫犹豫便摇了摇头。随后满口胡言更是让邱山觉得无可救药:

“她现在没有悔改心思的,我能看的清楚。”

“那留她作甚?!”

邱山再也不愿多费口舌,一柄阔大巨刀直接呼啸劈来。

风千陌没有像他原本说的那样,做什么一换一的傻事。硬着头皮,前冲三步,手持一把桃木剑硬是吃了这一击。

风千陌的木剑在那巨刀之下,像是孩子的玩具一般。刀剑相击,他本人更像是与大人角力的孩童,瞬间被击退。

一步,两步,三步,四……

风千陌最后一步已经悬空,但那股呼啸气劲之下,他硬是将那一步踏了回来。原地站定,一步未退,风千陌已是七窍有血迹的惨淡光景。

邱山还是有些不忍,那一刀,他自然是留了力的:

“这么多年,还是入品巅峰?可惜了上好的资质!打法也是蠢得不可救药!”

明明多退几步,便会好受许多,何必逞那一口气?而且邱山也看得出,风千陌旧伤未愈,不然不会连他格外留力的一击都接不下。

风千陌也不反驳,活动了一下握剑的右手,眼神还是始终盯着邱山,随时准备再接一刀。

“你,何必呢?”风沫羽的声音传出,依旧冰冷,但终归有了些不同的情感。她并不怕死,反而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境地之中,让她更加难受。

风千陌一怔,回头望向风沫羽,这么多天第一次嘴角勾起:

“哥哥和妹妹不一样的,妹妹可以满口谎话,哥哥不行的。说到了,便要做到。”

风沫羽有些烦躁,干脆别过头去不再插话。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总之整个人都乱得很。

周矩现在是一头雾水,忽然有些同情那青衫少年这是要把命都交代在这了?于是他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师叔,要不算了?”

邱山瞥他一眼,他立马知道自己是在放屁,眼神飘忽,开始装傻我刚刚没说话啊?看我干吗?

邱山冷哼一声,不管这拎不清的,又望向风千陌:“你还要反抗?”

风千陌点点头:“除非前辈能暂时放我们一马。只需一炷香时间,随后若再被您抓住,便任您发落。”

邱山不屑道:“我为什么要放你们一炷香的时间?你没有筹码了,现在凭你这重伤的身体,真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了周矩?”

风千陌也觉得没话好说,点点头:“那今日,风千陌可以死在这的。”

风沫羽脑海中响起风千陌的声音:“我死之后,剑气自会消散,你做好准备。”

风沫羽眼神一亮,瞬间将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部甩掉,轻轻摸向衣中的匕首。

风千陌自然尽收眼底,倒也不如何心寒,只是有些落寞罢了。

“我会帮你拖住他片刻,真到了绝境,不用你送我的,我会很干脆。”

风千陌抬手向前一步,一手前伸,道:

“请。”

邱山盯着风千陌就是一副“来杀老子”的恶心模样。他狠狠往地上呸了一口口水,将大刀一下子抗在肩上,干脆转身坐在了不远处一座酒桌旁边:

“滚!就一炷香!”

周矩震惊不已,又要开口,但一想,怎么想放他们的是自己,想拦他们的也是自己?干脆跟着跑到师叔旁边,还是一言不发。

风千陌也分外疑惑,收了架势,望着那横刀大汉,想要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邱飞真的是怒极反笑:

“叫你滚还不滚?我要杀你,还用偷袭?滚你娘的!”

风千陌点点头,深作一揖,直接抓起风沫羽的手,飞身从窗口越出客栈,飞速离去。

周矩点点头跑得真他娘的快。

邱飞只是在桌上喝酒,他这老头子,愁的很啊!身边还有个傻成这样的后辈……也好,什么都不知道,也轻松些。

秋水派掌门,也就是他邱飞的师姐,当年亲自见了还不是供奉的柳山凌。

柳山凌当年亲自前来秋水派,只为了一个还在懵懂岁数的孩童。那孩子似乎是有什么病,需要秋水派嫁接经脉的修行心法。邱山当年侥幸见过那孩子一面天资卓绝,灵气盎然,还未踏足修行,已是入品巅峰的光景,令他惊讶不已,感慨上天对这孩子也太偏爱了些。

当时据传闻,掌门师姐拒绝了柳山凌的请求,毕竟一门心法往往是一门根本,容不得外传。但为尽地主之谊,掌门还是留这一大一小在秋水派借宿了些日子,此后,这件事也就渐渐被门人淡忘。

邱山是少数亲眼见过那孩子的秋水派门人,所以,他不会忘记。那孩子太过特殊了,灵气四溢,一眼便能看出不同,绝对是一等一的修道天才。今日再见,他又明白了更多的一些事情柳山凌本身身为武道宗师,当时便是神起境界,如今更高列化生境,在整个东苍都算绝对一流的神仙人物,为何偏偏执意于秋水派心法?不客气的说,他自己的心法,绝不会比秋水派差了。

所以,问题在嫁接二字之上。

刚刚那一刀,邱山心存试探,发现那孩子经脉果然有异象,灵气阻滞,也难怪这么多年不得寸进。

真正让他停手的,是他发现的另一个真相那孩子习得的心法,就是秋水派心法!灵力脉络,完全就是秋水派的路子!

也就是说,当年掌门还是给了柳山凌秋水派的心法,只是碍于江湖道义,声称不曾相赠。经过这么多年,那孩子也将紊乱的灵力气机全部锁在体内,没了宝光蒸腾的异象,灵力虽然没有精进,却更加凝练。也只有秋水派心法,让他此生才算有一些窥星境的渺茫希望……

这分明就是一名同门师兄弟。而且,还能算是掌门亲传……更让邱山不再出手的,是他突然觉得,这孩子有些可怜。

“哎!”邱山重重叹

气,又是一碗烈酒灌入喉中。

周矩看得有些心惊肉跳,试探道:

“师叔,三炷香都有了,不追了?”

邱山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追个屁!要追你去追?”

周矩讪讪,赶忙陪坐在边上,满脸笑容给邱山满上:“不追了不追了,打打杀杀,多不好,嘿嘿……”

……

已经离临阳县几十里路,风千陌微微调息,就要拉着风沫羽再次赶路。风沫羽看见风千陌胸口青衫之上,已是一大道硕大血印。

于是她摇摇头:“再赶路,你流血也会流死。我看那人没有追过来的意思的。”

风千陌望了一眼胸口,这一看,才发现胸前几乎快要被鲜血全部濡湿,一时间脸色更显苍白。他回望一眼,也觉得应当是拉开距离了,这才一下跌坐地上,大口喘气。

这一放松,胸口处才传来剧烈的疼痛,风千陌额头上,已经全是冷汗。

风沫羽蹲在风千陌身边,语气复杂:

“原来你也受着伤?”

这些天,她一直都不太清楚风千陌受着这么重的伤,甚至比她肩膀中的那一剑还要严重。她中的那一剑,伤害在于剑气在经脉之中乱窜,外伤其实还好。剑气被拔除大半后,已经没有大问题。

但风千陌这伤口,不止是大的吓人。青衫解开,那伤口竟是不规则的撕裂状,像是曾有人要生生将风千陌撕成两半……

风千陌已经疼得说不出话,略微稳住一下伤口,还是强行起身,先带着风沫羽在这山林中找了个隐蔽的地方。

风千陌一下横躺在地上,大口喘气。汗水渗透进伤口,一呼一吸间,那伤口汩汩流出鲜血。

“匕首收了。”风千陌忽然出声。

风沫羽一愣,一时间气愤不已,偏偏仍是执意拿着匕首,一步一步走到风千陌身边,将匕首伸向风千陌胸口。

风千陌确实没什么力气了,只有边上的桃木剑已经蠢蠢欲动,也被他轻轻按住。

风沫羽狠狠一刀,竟是将风千陌伤口边上的息肉全部削去,而后飞快将一瓶疗伤药剂胡乱撒在了他伤口之上。

风千陌疼得又出一身冷汗。

风沫羽默默走回一边,抱着膝盖坐在地上,不再看他。

那股疼痛渐渐过去,转而是一种清凉的感觉。他有些不好意思,就要再坐起来。

风沫羽冷冷道:“别浪费我的药!”

风千陌无奈,只好又乖乖躺下。他轻声道:“对不起啊,误会你了。”

风沫羽没什么好语气:“客栈里第一次拔匕首确实是要杀你,扯平了。”

良久沉默……

风沫羽一直等着他的声音,来确定下一步他们该怎么办。现在为了她,风千陌在镇北辖境马上就是举世皆敌的境地了,这一点,她自然清楚。

“呐,”风沫羽有些忍不住了,低声道:“其实我不是你妹妹的。”

无声。

风沫羽皱紧眉头,她忽然一惊,转头望去,风千陌躺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脑中轰然一响,一瞬间一片空白死了?

难道刚刚撒错了药?错撒了毒药?不对啊,自己不可能犯这种错误的!

风沫羽连忙跑到风千陌身边,一瞬间又气又恼

青衫少年在清风之中,沉沉睡去,唯有鼾声。

风沫羽无言,抱着双膝蹲坐在风千陌身边。她望了望手中的匕首,轻轻将它扔到一边。安静的盯着这少年的脸颊,她突然觉得,这家伙憨憨傻傻也有些可爱。

“嗯……”风千陌可能好久没有真正睡个觉,此时喃喃梦呓:

“羽儿,叫声哥哥……叫声哥哥听听……”

风沫羽一撇嘴做梦还在臭美嘞。

她突然又有些想笑。拿手轻轻拨开少年额上的长发,望着他的眉眼,她轻轻道:

“呐……”

“哥哥。”

第五十九章 水玦略(一)

清心山,黑衣少年闲来无事,依旧坐在棋盘旁边静静打谱。旁边,一位绿衣小姑娘就搬个小马扎坐在旁边,双手撑在膝盖上,托起小脑袋一动不动的看着。

小姑娘粉嫩玉琢,一双眼睛尤其又大又亮,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她喜欢发呆。但自从遇到他,她更喜欢发呆的时候,视野所及的那个“他”。

水一人下棋,不出所料,手下白棋再次惨败。水伸了个懒腰,望向那绿衣小姑娘,眼神温和:

“雪儿,你该回山主那里了。”

戚雪摇摇头:“不打紧,我爹今天下山有事的。”

“那也不行,你一个女孩子家的,这么晚还呆在我这里,对你名声不好。”水在那夜从听涛阁后山离开后,像是变了一个人。以前沉默寡言的他,现在变得阳光开朗许多,言语柔和,谈吐之间令人如沐春风。

戚雪嘻嘻一笑,半点不害臊:“我爹说,别的山头不要久留,偏偏孤男寡女的清心山,他不管我的。”

水也不再强求,招手让绿衣小姑娘来到棋盘前,嗓音温醇:

“来,教你打谱。”

戚雪欢快坐在水对面,一看桌上纷乱的棋子,有些羞赧:“我笨的很,你知道的,不许骂我。”

水无奈摇摇头,满脸宠溺,嗔道:“你哪里笨了,分明不上心。”

戚雪吐吐舌头,也不反驳。

她确实对下棋半点兴趣也无,套路定式什么的,更是觉得乏味无聊。对于死记硬背一类事,她向来是深恶痛绝的。

今日此时,若是换个人拉她下棋打谱,她怕是直接就赏几拳了事。

但一旦这个人是水,便又是一番光景了。戚雪乖乖坐好,认真听着水讲些,她平时听一句就要脑壳疼的东西,甘之如饴。

水于是开始用心讲解自己刚刚的心得体会,将棋盘棋子来回搬弄,如此这般复原刚刚的战况。

些许时间后,他微微停顿,抬头一看,那傻丫头原来一直在盯着他,想必又是没听进去半点。

水也不恼,更不强求,低下头去,继续自顾自复盘。虽然不能指望戚雪有什么见解,但自己一个人,以旁观者角度这样重历一遍脉络心境,依旧是有好处的。

话已经讲完,水微微抬头,戚雪依旧坐在对面,没有起身的意思。他不自觉笑出声,站起身来,戚雪这才一惊,一个不疼不痒的脑瓜崩已经弹到她雪白的额头上。

她也跟着站起身,半点不恼,嬉笑道:“讲完啦?厉害的厉害的!”

水佯怒,满脸委屈:“你拉倒吧,肯定又什么都没听进去。”

戚雪正色道:“真心的,”她想了想,又重复了一遍:“我觉得凌阙哥哥很厉害!”

吴凌阙,水在奎山时的名字。

这已经改回原名的黑衣少年点点头,而后笑意真诚:“还是雪儿更厉害的,没有你,我也活不到今天。”

戚雪脸上笑意更盛,自己是凌阙哥哥的救命恩人,这一点,就是她能在清心山这边无法无天的资本。

但而后她脸色又有些黯然,想起了在荒虬岭一座不知名小山中捡到水时的惨烈场景,就笑不出来了。

水看出她的心事,走上前轻轻牵住她的手:

“没事的,都过去了。

我如今若是废人,戚伯伯也不会让你和我接触。我的未来,还未有定数呢……”

戚雪乖巧点点头,任由水牵住她的手,但还是有些气愤:

“把凌阙哥哥伤成这副样子的人,全都罪该万死!”

水点点头,望向漆黑的夜空,目光深沉,喃喃道:“确实罪该万死。”

凝视片刻,他转过头蓦然一笑,重新望向身边的戚雪,眼神温柔:

“走吧,送你回家。”

戚雪欢呼一声,开心点头,而后更是自顾自拉着水,径直往清心山白玉石台和各色楼阁后方的断崖处跑去。

水被她拉着,哭笑不得:“你就这么喜欢它?都要比过我了。”

戚雪哈哈大笑:“大黑子可是你救命恩人,你吃个什么醋?”

“它可不是人。”

清心山不大,水被戚雪拉着腾空而起,也就一会儿工夫就来到那断崖。

戚雪松开水的手,两只手拢在嘴边,以便声音传得更远些。她深吸一口气,冲着崖底一声大喊:

“大黑子!”

崖底响起戚雪清脆的回声,短暂寂静后,一道黑影如闪电一般从山崖之下直线冲上!

云雾瞬间冲散,一只黑色巨雕冲天而起,一声高亢鸣叫如同凤鸣,那天生的天空霸主在高中之中盘旋一周,双翅展开足足两丈多!

“阿龙!”水微微招手,那巨禽慢慢盘旋,缓缓略下,最后收起双翅落在二人身边。周遭一时间气浪翻涌,戚雪又轻轻将水的手拉住。

水会心一笑:“我还没那么脆弱的。”

戚雪像是没听到,甜甜笑道:“我差点被掀翻了呢,拉下凌阙哥哥,嘿嘿。”

水将她的手握得紧些,始终带着微笑:

“走吧。”

“嗯嗯。”戚雪点点头,拉着水的手,二人飞身坐上那巨禽身上。黑色巨禽羽毛自行将二人稍稍护住,又一次冲天而起。

戚雪坐在它的颈上,想要环抱它的脖子,水护在身后。他轻轻拍拍“大黑子”,提醒道:“以后别这样长啸,我们的身份,虽然最重要的几方都已经清楚,但以前的那些烦人的小仇家,还是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那只奎山特有的仰龙雕轻轻啼叫一声,示意知道了。

戚雪坐起身,替她的“大黑子”说话:“没关系的,现在你在清心山,周围都是我们荒虬岭的人;就算有人来寻仇,也绝对有来无回!”小姑娘又面向前方,抱紧那巨大的禽鸟,开心道:

“大黑子!叫上几声没关系的,别憋坏了,哈哈。”

水摇摇头,有些无奈。而后便直接岔开话题,打趣道:“‘大黑子’,亏你想得出来,还是叫它‘阿龙’吧。”

戚雪撇撇嘴:“你不知道,它把我引过去救你的时候,一团黑乎乎的,吓人得很。叫它‘大黑子’再合适不过了。”

水哈哈大笑:“随你随你……”

那日水能离开听涛阁,其实也是这奎山最后一只仰龙雕的功劳。与他一样,是奎山最后的火种。

当年水加入听涛阁,其实是流川道人无意间找到了他。当时水身负血海深仇,一心想要报仇,自然看不上云起道人的修为。但云起道人确实是个妙人,看出了他的身份,设法将他留下了。

那时,水刚刚窥星境,身边的仰龙雕同样处于幼年,只能任由流川道人带回山门。莫名其妙行了拜师礼后,流川道人和水打了个赌,说会用他在听涛阁的日子,让他转变一心报仇的执念,让他认清善恶,解脱出来。

刻意沉默寡言的那几年里,水隐隐感觉得到,自己确实在改变。本以为老人会赢,结果,果然还是……

在听涛阁修行的日子里,为了隐藏身份,水便让这最后一只仰龙雕栖息在听涛阁后山崖下,这件事只有他们师徒二人知道。因为仰龙雕成长方式独特,这些年,虽然它的块头稍稍变大了,但实力依旧不强。

水抚了抚仰龙雕的羽毛:“不顾一切的强大,才是奎山人,应该有的路。在江湖里,如果没有力量,一切都是泡沫……”

如果仰龙雕在那几年里得到补给,成长起来,听涛阁一战,他不会打得那么惨烈。

而且说到底,他自己,也没有成长起来。那几年明明掌握了奎山秘法,却弃之不习,转练听涛阁功法……在现在的他眼里,当年的自己,真是个傻子。

“不顾一切变强……”

水语调平静,但身上的气势,却在悄然转换。他自己就恍若那棋盘上无用的孱弱白棋,正在一点点,变作杀伐果决的黑棋……

仰龙雕感受着主人的变化,没有丝毫害怕,反而格外兴奋。骤然间,这只如同一大块乌云的巨禽瞬间穿透云层,在最高的天空之上,无所顾忌地一声长啸!

戚雪感受着水身上冰冷的气息,将他的手握得更紧她没觉得什么不对。凌阙哥哥温柔的一面她自然喜欢,但这冰冷的一面,她同样喜欢或者说,更加喜欢……

荒虬岭本就:

亦正亦邪。

等那股冰冷气息渐渐散去,戚雪好奇道:“真像传闻中的一样,仰龙雕也是奎山秘法的产物?”

水并无隐瞒,点点头:

“仰龙雕并不是一个品种,严格意义上,它们孵化时也只是普通的鹏鸟。真正让他们变强大的,是修行之人的灵气。用奎山秘法牺牲修行之人,将他们的灵力榨取用于鹏鸟的成长,才有了仰龙雕。也正是这样,大部分仰龙雕为了强大,极具攻击性,这也是当年奎山覆灭后,仰龙雕同样被铲灭的原因。”

戚雪点点头:“有些穷凶极恶的家伙,直接死了毫无价值,能利用上,其实挺好。”

戚雪是善良,她会救下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更是对旁边的人始终保持和善,在荒虬岭,更是一位人尽皆知的小菩萨。

但是,她身上流着荒虬岭霸主戚敛的血。

她不傻,更不是善意泛滥的小孩子。她见过的生死,比门中许多成年人还要多。一旦被她认定,确实是应该去死的敌人,她杀人的手段,半点不会少了……

所以,在正道眼中,这种汲取人灵力的修行法门是邪得不能再邪的歪门邪道,在她眼里,则只是一门十分神奇的功法而已。

对于无辜者,她始终心存怜悯,哪怕是小动物受伤了,她依旧会十分心疼。但对于敌人,哪怕就一点点惨死在她手下,她的内心,依旧如同古井。

水和戚雪不约而同的,都有正反两面。

夜色中,那只巨大的邪异鹏鸟,载着这样的二人,缓缓飞向荒虬岭深处。

第六十章 水玦略(二)

蝣蛉山,设有荒虬岭最权威的议事厅,是一门之中权力的中心。这座小山上,更坐落着掌门戚敛的住所。

荒虬岭如今不敢说是镇北辖境最强大的门派,但若真要排名,三十二镇中不会跌出前三就是了。不清楚荒虬岭崛起历史的,都会疑惑,为何这么大的门派,最重要的一座山却名“蝣蛉”。

其实这蝣蛉山,就是戚敛年轻时的起家之所,庞大的荒虬岭,也是从此处起步。后来,戚敛联合吞并了许多门派,始终稳坐龙头老大的位置,荒虬岭中心便也始终未变。也曾有人建议戚敛换一座更有气势的山峰作为住所,但戚敛从来不曾考虑,“蝣蛉”是一种纪念,也是一种警醒。

一座略显低矮的山峰,掩映在崇山峻岭之间。仰龙雕并不能直接飞入山中,在山脚将二人放下。

于是二人手牵着手,缓步登山。

一路上暗哨自动退避,晚风中,二人衣摆飘飘,不知不觉便到了一群宏伟宫阁之前。

“到了,我先回去了。”此时应该叫做吴凌阙的黑衣少年松开手,没打算进去。

“不进去坐坐吗?”戚雪显然依旧有些舍不得。

吴凌阙摇摇头:“不了,你进去吧。”

戚雪点点头,并不强求。她知道,自己的凌阙哥哥是有苦衷的。荒虬岭以实力为尊,人人崇尚强者,所以哪怕等级森严,她依旧能听到一些关于吴凌阙的议论。在常人眼里,就是一个废人,高攀上了大小姐,这才成为荒虬岭的座上宾。她能够听到,吴凌阙自然也能听到。

当然,这些声音她并不会在乎。但她大哥对吴凌阙的成见,她就不得不考虑了。

戚雪有两个哥哥:大哥武力超群,为人豪爽,最看不得的就是裙带关系,结果自己的妹妹就找了个“废人”,怎能不气?至于二哥,常年在外跑动各方关系,对吴凌阙也只是匆匆见了一面,倒表现得很开明。

他们三兄妹,与一般权势家族中的兄弟姐妹不同,他们从没有争权夺利的心思,三兄妹之间的关系几乎水泼不进。特别是两个年纪大些的哥哥,更是对这唯一的妹妹宠上了天。

这也是戚雪不能和大哥对着干的原因,实在是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大哥确实是为了她好,怕自己看错了人。这种事,也只能等了。

“那……我就进去啦?”戚雪不好意思的笑笑。

吴凌阙点点头,微笑着轻轻挥手:“去吧。”

这时,一个鬓角斑白,但依旧神武英俊的中年人从不远处大门中走出。

戚雪一回头,有些意外:

“阿爹?你不是下山去了吗?”

那中年人

面貌依旧如同三十几岁的年轻人,走到戚雪身边后,宠溺的揉揉女儿的脑袋,打趣道:

“幸好没走,不然可不就看不到你们这你侬我侬的样子了?”

戚雪微微有些脸红,轻轻拿开父亲的大手,嗔道:“老不正经!”

吴凌阙见到中年人走近,做了一揖,恭敬道:

“戚伯伯。”

那中年人依旧满脸笑意,点点头,而后轻轻拍拍戚雪的肩膀:

“雪儿,你先进去吧,我还有点事要找凌阙。”

戚雪自然不是无理取闹的人,点点头,又向吴凌阙招招手:“凌阙哥哥,我先进去啦!”

吴凌阙自然又微笑着挥手,注视着绿衣小丫头一蹦一跳跑进了宫阙大门中。

“走吧,”戚敛见戚雪已经进了大门,转头望着吴凌阙:“凌阙,我们一起去走走。”

吴凌阙收回视线,点点头,跟在戚敛身后。

二人行走在荒虬岭属于戚敛个人空间的小路上,夜色安静,凉风习习。

吴凌阙一时没有忍住,有些咳嗽。

戚敛微微停步,将身上的外衣披在吴凌阙身上,说了句“注意身体”,而后继续在前面带路。

吴凌阙有些吃惊,但依旧没有拒绝。

良久沉默,吴凌阙先开了口:

“戚伯伯,练了几成了?”他说的,自然是奎山秘法。

戚敛摇摇头:“研习许久,发现对我意义不大了。都化生境了,靠吸取别人灵力,难得寸进的。”

吴凌阙点点头。若奎山秘法可以一直靠吸取他人灵力精进,那当年他父亲也不会一直卡在神起巅峰了。

戚敛微微停步,犹豫片刻:“这秘法,一开始你答应我的,只是给我一人。但现在,我这老脸还是得拉下来求一下你……”

吴凌阙自然也停步,站在戚敛身后不远处。他思量片刻,这才开口:

“若我不答应,是不是今日就会死在这?”

戚敛在前面笑出声来,摇摇头,又开始缓步向前:

“年轻人啊,就是年轻气盛,什么伤感情的话都脱口而出,没有遮拦的。”

吴凌阙松了口气,脚步轻快了些,跟了上去。

戚敛语气略微严厉了一些,不过倒没什么恶意,更像是父亲在教育孩子:

“一见面让你叫我戚伯伯,是有道理的。将来,我更是你老丈人,你得叫我一声父亲。对于我,你不必再有任何怀疑。”

“当然,”他接着道,“枭雄嘛,对任何人都应该抱有警惕。你这样,也没什么……还是嘱咐一句,你小子若不是真的喜欢我女儿

,我这顺水推舟没成姻缘造了孽的话,你就真的得死在这荒虬岭了。”

吴凌阙点点头:“这一点,戚伯伯也不必对凌阙抱有任何警惕。”

戚敛点点头,神色和缓一些:

“我这么些年走过来,下作恶心的事是没少做。但我始终遵守的法则有一条,那就是,有些让你忌惮的人,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能拉拢便拉拢,你吴凌阙是一个。”

“如今你确实位卑力乏,但十年后的你与今天的你,会是两个人。我希望,我们的合作能坚固一些,长远一些,这也是我如今半点不想以势压你的原因。”

吴凌阙停步,深作一揖,这次有些发自肺腑了:

“戚伯伯行事磊落,是凌阙小人之心了。”

戚敛没有停步,笑道:“别拍马屁。”

吴凌阙点点头,道:“奎山秘法,戚伯伯便宜行事便是了,以后不必问我。”

戚敛有些惊讶,回首问道:“我戚某人也以德服人了一次?”

吴凌阙摇摇头,也不隐瞒:“我并不希望奎山秘法外传,与戚伯伯做交易,实在是当时凌阙已为废人,血仇不报意难平便孤注一掷。毕竟那两个渣滓门派,留一日便恶心一日,真被按罪关进修者府牢狱,会更加棘手。”

“如今说出戚伯伯便宜行事的话,凌阙也是有自己的心思的。奎山秘法在外界是鼎鼎大名的邪术,戚伯伯虽然不认同,但还是会顾及荒虬岭的名声。我与戚伯伯,也不说什么客套话了这些年在镇北江湖上总有荒虬岭的一些风言风语,但荒虬岭始终屹立不倒,甚至经常能得到镇北王府官府方面的暗中扶持,越做越大,其实就是讲究一个‘火候’。若是门中有人修行奎山秘法的消息传了出去,就过了一个红线了。”

“所以,哪怕我今日答应,能修行奎山秘法的,依旧不会多。”

戚敛点点头:“还算在理。”他望向已经进入视野的一座低矮建筑,步子放慢了些:

“特别是如今你在我门下,那两派又一夜灭门,你与我做的交易,并不难猜。白令君如今还滞留在祁连镇,大抵就是想要确认此事,所以短期内,我甚至不想轻举妄动的。”

戚敛顿了顿,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那座低矮建筑前。夜色深沉,冷风呜咽,这里的温度甚至又要低上一些,在这座本该光辉雅致的小山中,这里显得格外/阴沉可怖。

而吴凌阙,并不是第一次到这里。

“奈何,”戚敛开了口,他身上的气息一变,忽然与这里的环境慢慢相合,脸上的笑容在黑夜中有些诡异:

“那夜你的潜力,太让人着迷了……”

第六十一章 水玦略(三)

荒虬岭是一个十分庞大的山岭,并不是所有地方都灵气充沛,而那些荒芜之地,也给过往修士,留下一条穿行小径。

这条小径,知道的人往往身份都不简单,早年曾随父亲经过此地的吴凌阙算一个。

从听涛阁离开,吴凌阙身体状况已经糟糕透顶。一颗藏着父亲全部灵力,自己孕育数年的左眼珠,已经成为他作为修道之人的第二个心脏,却在一战之中彻底损坏,后来更是干脆挖出。

全身经脉尽断,哪怕只是一直坐在仰龙雕的宽阔的背上,依旧疼痛不已。稍不注意,全身就又会不断渗出鲜血。

但他必须离开。

如果留在镇北王府的人手下,如今的他可能不会立刻死掉,但剩下的时光,就会彻彻底底变成一个废人一个做任何事都在别人监视下的废人。

那么很多事情,他就没资格再做;很多仇,他也不会再有机会去报。

所以,他选择南下,去找那个曾经唯一敢跟父亲合作的人,去属于那个人的荒虬岭。

一路南下,沿途皆是荒山野岭,幸而仰龙雕能猎捕一些野物,还有灵力稍加祭炼,才能带着吴凌阙来到荒山岭的地界。

进入山岭前,吴凌阙就按照记忆令仰龙雕发出了特定的过路暗号。因为一旦被怀疑有恶意,凭现在的他和阿龙,连一波普通的实力试探都会让他们直接陨落。

当来到山岭中的一座荒山时,降落到山中林地,吴凌阙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紧绷的那根弦猛地一松,一时间心境失守,积累多日的伤势忽然复发,整个人的身体开始彻底滑向衰败崩溃的深渊。

仰龙雕早有灵性,将昏迷的吴凌阙放在一处石崖中段,留下禽类之王的气息震慑普通鸟兽,而后便重新振翅而飞,刻意去吸引一些灵力足够强大的人来救自己的主人。

而后,便遇到了戚雪。

其实仰龙雕很冒险,在荒虬岭,遇到灵力高强的人,它被直接轰杀的可能性远远高于成功引人过来救下吴凌阙的可能性。

也算吴凌阙命不该绝,也算造化弄人,他最后还是被戚雪暂时稳住伤势,接着幸运地遇到了此生遇到的第二个化生境。当然,遇上的那个姓高的,不是幸运。

后面遇到的两个化生境,都有救命之恩。

吴凌阙再醒过来时,是一个绿衣姑娘在照顾她。当他得知此处便是荒虬岭时,第一时间就想要起身去找荒虬岭掌门。此刻的他,心中只有复仇。

戚敛后来自然也见到了那只仰龙雕,对吴凌阙的身份也大致有了猜测。果然,一见面,吴凌阙便直接拿出奎山秘法,只求戚敛派人去北边灭两个已经元气大伤的二流门派。

仅仅是灭两个不剩多少战力的二流门派,对戚敛来说自然简单。但一旦涉及镇北辖境恶名昭著的奎山秘法,他反而要仔细斟酌了。奎山是为数不多的,由王府供奉亲自讨灭的一流门派,甚至是镇北辖境唯一一个被彻底灭门的门派。这其中,奎山秘法过于阴毒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见戚敛犹豫起来,吴凌阙因为早已满心仇恨,误以为是戚敛认为奎山秘法价值不足以他出手。一咬牙,他决定亲自证明奎山秘法的强大。

戚敛虽然被会错了意,但是反而来了兴趣。他任由吴凌阙拖着重伤的身体跪在他的面前,质疑道:

“经脉尽断,也

能修行奎山秘法?”

吴凌阙抬起了头,毫不畏惧的直视戚敛的眼睛:

“我有自己的路!”这一句话,掷地有声。

此时还是对吴凌阙有些兴趣的戚雪也觉得越来越有意思。

后来的事,戚雪没有看到,当她再看到吴凌阙,吴凌阙已经成了荒虬岭的一位山主。

吴凌阙被救醒的那个夜晚,他便一步一趔趄地跟在戚敛身后,到了蝣蛉山一处僻静的矮小建筑前。当他跟在戚敛身后,进入地下广阔的空间后,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年这个人会和自己的父亲打交道……

同道中人。

那地下,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牢狱,这里的符阵法,剑阵机关,甚至要比蝣蛉山本身的防御阵法还要严密。镇守此处的荒虬岭门人,更是各个心狠手辣,一幕幕人间惨剧,在这里汇集。那监狱之中,缭绕着浓重的煞气,而这里的“牢头”,就是将蝣蛉山作为住所的化生境掌门戚敛。

谁能知道,小小的蝣蛉山下,是这样一个人间地狱!

深呼吸一口气,早已将性命置之度外的吴凌阙眼神在稍微错乱后恢复平静,对牢狱之中的哀嚎惨剧无动于衷,一步步前行。

戚敛在前面始终不说话,只是缓缓走着,他也不太在乎已经浑身是血的吴凌阙是不是会倒下去。若吴凌阙在这里便倒下去了,死在这里了,那就只当他命当如此,戚敛绝不会再出手相助第二次。

周遭猛地一静,二人来到一道昏暗的长廊,长廊尽头,是一个小门。

虽然周围安静,但这里的煞气却浓重得多,那间小门后面更是透出一种上位者的威压。已经能够忍耐身上各处传来的痛苦的吴凌阙,在这里险些一下跌倒下去。稳住身形,他才堪堪站稳。

戚敛依旧没有出手。

他缓缓的,缓缓的,打开了那扇门。

门后景象,让自认为心理承受能力已经足够强大的吴凌阙都作呕起来门后是一个面目全非的“人”,或许它已经不能称作是人,更像一个来自地狱的怪物。

四肢被斩断,脸上五官皆被毁去,身上残余的各处窍穴被插满了铁剑,身体被穿透,整个身躯被钉在了墙壁上。“它”身上的铁剑有些早已生锈,与“它”长到了一起,有些稍稍新些,还有几把是新的剑,还在顺着剑柄一点点留下血来。可能是伤口太多的缘故,这个身体上生出了许多肉瘤,整个躯干已经开始变形,连男女都已经分不出来。

吴凌阙只看了一眼,就扶着墙壁开始呕吐,因为伤重的原因,他更像是在大口吐着鲜血。

戚敛望着那个“怪物”,眼神阴毒,但而后,他又绽放出笑容,在旁边微弱的油灯照亮下,更显恐怖。

“老朋友,你今天,说不定可以解脱了。”

那怪物早已麻木,它五官已毁,自然是听不到戚敛的声音的。或许现在它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铁剑插入身体的痛苦。

戚敛转过头,望向一直呕吐不止的吴凌阙,整个人平静下来,说道:

“这是你的机会,你许诺我的证明,可以在它身上展现。虽然这么些年它有些稍稍跌境,但神起初期,应该够用了。”

吴凌阙胃中依旧有些翻涌,身上的伤口全都裂开,他一边呕吐,一边疼得不停流泪,糊住了整个视线。

“三。”

一个声音冷冰冰传入他的耳中,让他猛地一激灵。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二。”戚敛没有停下,又说出一个数字。

不能再等了!吴凌阙猛地将满口的鲜血咽下去他本就没怎么进食,后来吐得早已全是内脏淤积的鲜血。

抬起头,吴凌阙直视着那个怪物,心法运行,吴凌阙用尽全身力气一掌贴在那怪物身上。

他唯一的右眼中升腾起嗜人的红光,嘴中低喝:

“吞!”

那怪物猛地挣扎起来,它早已发不出声音,只能不断挣扎这痛苦,比铁剑入体还要强烈百倍千倍!

戚敛眼神一亮,气势一变,化生境的威压一下砸在那怪物身上,替吴凌阙掠阵。

那怪物窍穴之中全是铁剑,灵气本就运行不畅。多年的监禁中,它也没有了清醒的意识,骨子里只有对戚敛的彻骨恐惧。于是神起境的高手,在这一瞬间灵力全部溃散,最后竟是听天由命,任由面前的小辈将他的灵力一点点蚕食……

吴凌阙经脉尽断,早已无法运行原本的奎山秘法。此刻他运行的,更像是自己更改的更加毒辣的邪术真正的邪术!

各种记忆不断涌入他的大脑,甚至面前此人的功法套路,运灵轨迹,乃至经脉脉络,全部一点点融入到吴凌阙的身体之中。他的眼神越来越赤红,像是彻底入魔,面前那个怪物,从挣扎到放弃,再到彻底安静下去,最后竟然化作了一滩脓血……

闭眼调息,当吴凌阙再睁开双眼时,他身上的伤口全部修复。顿了顿,吴凌阙轻轻握拳,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在他手掌之间凝聚。他张开双臂,身上升腾起截然不同的狂放气质神起!

戚敛皱起眉头,直接蓄力,也不掩饰自己的态度:

“你是吴凌阙,还是孙年?”

吴凌阙闭上眼睛,收起心思,而后望向戚敛:

“我是吴凌阙,不过你们的事,我看到了。孙年确实该死,你这样做,我很赞同。”

戚敛蹙起眉头:“哦?”

“背叛,就该灭亡!”吴凌阙沉声道,像是想起了谁,他的脸色更难看了一些:“我也经历过背叛,如果再遇到,或许也应该让他付出一些代价……”

“你果然看到了,那你这门功法,确实有些意思了。”

吴凌阙摇摇头,而后眼光深邃:“奎山秘法,我回来再献给戚掌门。现在,我自己可以亲自去报仇了。”

“你自己能去也正好,我没必要染上不必要的麻烦。但你这状态,好像有些不太对?”

“吞噬别人的力量,怎么可能长久?我本来就经脉尽断,锁不住灵力的。说恶心点,就等于我吞了他的经脉而已。当然,这种邪术对戚掌门没什么用处,但原本的奎山秘法,您会感兴趣。”

戚敛让出一条路:“去吧。你跟着我进来的,出去也没人拦你。”

吴凌阙点点头,有些犹豫,还是开口道:“我的仰龙雕……”

“你被救的那座荒山的石崖下。”

吴凌阙有些意外:“您,不怕我逃走?”

戚敛不以为意,像是听到了最蠢的问题,反问道:“你能逃到哪里去?”

于是,那一晚,吴凌阙一路南下后又再次北上。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虐杀一般,两门尽灭。

第六十二章 水玦略(四)

今日夜晚,又是戚敛和吴凌阙两个人来到这里,一座不起眼的矮小建筑。

这是个人间炼狱,也是吴凌阙重新抓住那一丝修炼机会的起点。

“走吧,下去看看。”

吴凌阙点点头,也不拒绝。

一如往常那般阴沉的地下,眼前是从未变过的,仿佛永远在发生的各种酷刑。不同于第一次,吴凌阙这次是真正的心如止水,没有丝毫慌乱。

一步步往深处走去,依旧来到那个密室。地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但空气中的血腥味依旧浓得刺鼻,不知是地牢中其他地方飘来的,还是孙年死后残留下来的。

戚敛在这里站定,望着那面已经空了的墙壁,上面残留的各色铁剑还未拔去。这些铁剑,仿佛成了唯一能证明孙年曾经存在过的证据。一代神起境江湖宗师,下场却这么凄凉惨烈。

戚敛伸出手,轻轻抚过那满目疮痍的墙壁,淡然道:

“折磨了他这么多年,现在他死了,反而有些不适应了。”

读取到孙年部分记忆的吴凌阙默不作声,虽然有些恶寒,但他觉得孙年确实罪有应得。

怪不得戚雪只唤那个人“小娘”,戚雪也从不提起自己的亲生母亲,原来是早已故去了。还是死在了戚敛曾经最好的兄弟那个被戚敛折磨了十几年的孙年手里。

“你会觉得这里很不人道吗?”戚敛收回手,回头望向黑衣少年,轻声道。

吴凌阙回过神,想了想,点点头。

戚敛并不生气,笑道:“这里的,都是我曾经的敌人。有强大的,有弱小的,但结局和归宿,都在这座地宫之中。”

他轻轻拍拍吴凌阙的肩膀:“你觉得不人道,是对的。你还年轻,我在你这个年纪,绝对没你那晚那么重的煞气。太早变成我,就不是枭雄,而是疯子了。”

吴凌阙眉头微皱,而后转身向戚敛做了一揖:

“受教了。”

戚敛摆摆手,不以为意:

“我只是说说,你那功法,将来只会造出比我戚敛阴毒百倍的吴凌阙。你如何阴毒,我不管的,但作为父亲,总得确定女儿喜欢的不能是个怪物。”

吴凌阙点点头:“我会注意。”

戚敛转身走出密室,带着吴凌阙转着这个宽阔的地宫。地宫之大,让吴凌阙甚至以为这是凿空了整个蝣蛉山才建成的。里面的囚徒境界都不算低,可能太低的也没资格进这个地牢。到了戚敛这个境界,能犯下让他费心抓回来的罪行的,也该有那么丁点本事。

地牢之中,境界最高的应该就是昨夜已经死掉的孙年,最低的,也该是窥星境以上。

更可怕的,是地牢中的人数足足有几百人之多……

这就是一方霸主

的手腕,能让几百修士消失,外界没有丁点反应。

“你现在的状态,不是很稳定啊?”戚敛也不回头,毫不顾忌的询问着吴凌阙的修行状况。

吴凌阙也不觉得有什么,点点头:

“为了让线索在我这里断掉,我刻意没有阻拦灵力耗散,甚至还加了一把火。在白令君前来查探时,我就又是那个经脉尽毁,毫无威胁的听涛阁小童了。”

戚敛摇摇头:

“我说的不是这个。你没发现,你的身体在向更坏的方向恶化?”

“恶化?”吴凌阙活动了下身体:“没有啊,只是略微好转的经脉在慢慢回到原来的状态。”

戚敛摇摇头:

“你境界不够,看得不远。你的经脉在你吞噬孙年之后,得到了很大的修复,连运灵的方式都与他相似起来。我也以为奎山秘法真被你改成了一门逆天功法,能夺他人造化。但显然,天下没有这么好的事。”

“你的身体,现在就是无底洞。灵气不维持,经脉就会持续枯竭,最好的情况就是彻底无法修行,包括被你改造的奎山秘法都会失去。坏一些,可能会全身瘫痪,下半辈子变成连凡人都不如的废物。最坏的,身死道消,经脉毁坏后祸及全身,最后和孙年一样的下场变成一滩脓血。”

吴凌阙心中震惊,停下脚步,思量后道:

“恳请戚伯伯解惑。”

既然戚敛开了这个口,说明他吴凌阙还有救,一山之主,没工夫陪一个要死的人转这么久。

戚敛站定,环顾周围,笑道:“答案,就在这地宫之中!”

……

一炷香后,二人从一处密室出门,神色如常。只是吴凌阙身上,又有了正统修士的气象,除了灵力稍稍有些逸散,与寻常修士无异。

“以后,你七日可以来这地牢一次。若自己能挨得久些,自然更好,免得坐吃山空。”

现在,这一地牢的人,在戚敛眼中已经不是人,而是他培养一个怪胎的资源。

吴凌阙在迈出那密室大门时,浑身邪意凛然,但当他后脚迈出那房间,整个人又回归到仿佛无欲无求的境界。

你不知道,哪一面是真的他;而哪一面,只是他的面具。

踏出另一条路的吴凌阙点点头,他知道,今后的自己,会是恶魔,而不再是人。

“作为交换,有时你需要帮我做些事情,算是你作为山主的小小任务。而且,你也能在外面多‘吃’一些……”

“自然,如今杀人,没人能比我更干净了;也没人能比我,更适合审判了。”

此时的吴凌阙,在重新回到龙跃境后,脑海中已经又多了一个人的部分记忆。

“很好,”戚敛在这血腥之中如沐春风:

“以后,清心山可以自行抽调荒虬岭弟子是让他们走你的路,还是原来奎山秘法的老路,随你。当然,若是怕败露消息,‘吃’掉一些,得干净点。”

“请戚伯伯,别用‘吃’这个字。”

戚敛神色一滞,想起了绿衣小姑娘,点点头:“我言语失当了。”

二人最终沉默着离开了那座地宫。重新回到地面上,戚敛再没有那副病态的模样,甚至还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给吴凌阙道歉。不过终归作罢了,因为他还有正事:

“今日将你推到龙跃巅峰的境界,是因为今日便有任务……”

吴凌阙一言不发,听完时间、地点的关键消息后,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祁连镇与黄槐镇交界处,一个曾看了不该看东西的年轻掌门,正在院中纳凉。他今日有些心惊肉跳,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便在自己院中打坐,想要心静一些。

虽然他已经是龙跃修士,但其实他的门派依旧不怎么起眼。这些年,他教的弟子多是些被长辈寄予厚望,想要早日开窍的稚童,一般都出身富贵。所以门派虽小,但却富庶,也让他有能力额外教导一些他相中的好苗子。

那日外出游历,拜访故友,回山时恰好见了件灭门惨案。凶徒之中,为首的蒙面者身上的气势竟然压得他都无力反抗。无奈,他便只能袖手旁观,幸而在惨案之后,他救下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年幼女童,算是聊以慰藉。

那女童天资极好,想必将来是有可能超过他的。所以他斗胆先将女童纳入自家祖师堂,只让她喊自己一声小师叔。至于是何处的祖师堂,自然是比他这小小的池塘子要大上百倍的广阔天地……

正在他出神时,一道身影已经站在院落围墙之上。

他抬起头,仰视着那道身影,大致懂了自己今夜心慌的理由。明人不说暗话,他也向来直接:

“阁下,可是来自荒虬岭?”

自己目睹的惨事在祁连镇境内,祁连镇能有神起境的,荒虬岭一门而已。还能找到自家门口,自己的猜测多半是**不离十了。

那黑影并不应答,年轻掌门同样神色从容:

“我那日虽然见了荒虬岭行凶,但并未多事,如此,也要取我性命?”年轻掌门在祁连镇势单力孤,确实没打算去修者府多嘴。而且镇北辖境,对修士纷争,往往宽松,哪怕被查证,荒虬岭会伤筋动骨,却不至于覆灭。

哪怕真折损了那名神起境,荒虬岭可还有三个神起境以上的大佬呢……若是再往北去些,他倒还能有些底气。在这里,还是算了。

可哪怕他已示弱,那黑影依旧不开口。

年轻掌门无奈摇头,下一刻,这年轻道士气势陡然攀升;院墙之上,那道黑影更如一道利箭,激射而来!

第六十三章 水玦略(终)

那道士模样的年轻掌门回身便走,传音入耳道:

“可否莫要伤及无辜,我们山后一战!”

吴凌阙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年轻道士的门中还有许多不谙世事的孩童,若是惊醒了看到不该看的,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会斩草除根。

于是便也追着那道士去往后山,只是更加警惕了是否会有阵法一类的东西。

后山山顶,那道士遥遥站定,吴凌阙确定并无埋伏,再无耽搁,起手便是孙年功法之中的杀招,一拳轰来,如有龙鸣。

年轻掌门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此时也放开手脚,迎上那一拳,同样一拳挥出,竟是硬碰硬的法子。

吴凌阙尚不适应这种打法,犹豫了一下,但年轻掌门的拳头已经到了面门,再无法做悔,只得硬着头皮奋力挥拳。

拳拳相击,轰然一响,山林之中一时间落叶纷飞。两个龙跃巅峰的天之骄子各自对立一边,年轻掌门依旧面色从容,吴凌阙背在身后的右手有些发颤,窍穴之中更是灵气翻涌。

“想必今日,阁下还杀不了我?”

吴凌阙摇摇头,而后拉开架势,竟换成了出掌。

一时间,他的灵力又化作水波一般,浑身意蕴从至刚变作了至柔。

年轻掌门一皱眉,下一刻,吴凌阙已经缓步欺身而来,更惊人的是,他的身前灵力浓稠,如水波外漾,竟是形成一种令那年轻掌教都觉得有些压抑的“势”。

年轻掌门避其锋芒,至刚至柔之间,令他有些不适。

但谁知,吴凌阙看似身形缓慢,却仿佛在一息之间便近了年轻掌门的身。年轻掌门倒也没有彻底惊慌失措,脚下一蹬,摆出一个不动如山的立桩,如脚下生根,老僧入定。

吴凌阙携势而来,在年轻掌门面前气势攀升到顶点,一掌袭来,灵力从平静的湖面,骤然间变作滔天的巨浪,狠狠扑打在年轻掌门的身上。

如浪击礁石。

那年轻掌门早已双目紧闭,一拳横推,堪堪顶住这如同天灾一般的招式。

吴凌阙经脉之中有些疼痛,此时,他的右手臂上悄然浮现两根血红丝线,只是战况胶着,无人发现。

吴凌阙已经感受到,自己的灵力在大开大合后流逝速度又快了些,虽然不至于立马跌境,但在和面前此人过招的过程中,难免会失之分毫,谬以千里。

微闭双眼,一心二用,不远处一段枯枝竟然以御剑之姿升腾而起,盘旋一周后,一“剑”刺向年轻掌门后心口。

年轻掌门心中有感,猛地一惊:第三种功法!

修道怎么会有这种怪胎?修道之人,从来没有听说同时修行三种不同功法的。一是功法难寻;二是功法再多,在境界压制前都是没有用的,与其分心修行,不如专于一法;三是极容易功法相斥,走火入魔。

面前这家伙,还真是个怪胎。

年轻掌门轻念一声:“移花接木。”

而后只见他脚底用力,整个人竟然倒转一周,呈倒立姿势,

一掌顶住后继乏力的吴凌阙,另一只手轻轻一挥,那枯枝利剑顿时摆脱吴凌阙的掌控,顺应那股冥冥之中的“势”反而向着吴凌阙刺来。

吴凌阙心中大震,收起听涛阁功法,慌忙躲闪。但那磅礴招式反而收招极难,灵力反噬令他境界不稳,动作一慢,那道枯枝狠狠地穿透了他的右肩。

吴凌阙笔直倒退,拉开距离。一时间脚下一软,只得单手撑地蹲匐下来,左手捂住肩头,满手鲜血。

那年轻掌门并未追来,道:“你走吧,今日你杀不了我。荒虬岭灭孙家旁支满门一事,其实是你们荒虬岭内部的自家事,我看过也就看过了,不会多嘴。”

吴凌阙怎么可能善罢甘休,第一次执行任务,绝对不会空手而归。身上杀意再起,但此时,一只宽阔的大手轻轻拍在他的肩上,吴凌阙体内躁动的灵力顿时销声匿迹。

“还不够狠,他说换地方,你便换了地方?”来人声音沉稳,仿佛一切这里的一切都不足以他放在眼里。

年轻掌门再无之前的闲适,双目睁大,满眼惊恐,下一刻,如一道利箭急速逃遁!

“移花接木,造化虔灵。今日,你不得不死了。”与他的反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来人不急不缓的语调。这不急不缓的声音,如梦魇一般,如影随形的缠绕在年轻掌门耳边,仿佛那人已经遍布整个山林。

“停下吧。”戚敛仿佛出口成宪,年轻掌门如遭雷击,真的半点也动不了了。

戚敛缓步走到年轻掌门身边,身后跟着吴凌阙。

“今日,你输的不冤。”这句话自然是说给吴凌阙的,而后才道明年轻掌门的身份:“内门修道,道服万千;外门庞杂,同属一脉。你就是秋水派那个多年前便云游四海的,内门第一人?”

年轻掌门知道今日必死,反而坦然许多:“今日戚掌门亲自下山,陆远命当如此。只是陆远不明白,戚掌门为何一定要杀我?秋水荒虬两派地域不同,并没有深仇大恨,若是孙家灭门一事,我守口如瓶便是了。”

戚敛摇摇头:“你不会守口如瓶。若是任何别的大门派,今日你都不必死,我们的生意也都有的聊。偏偏你是与修者府一般无二的秋水派门下子弟,你知道了,便等同修者府知道了,麻烦得很。”

陆远见已无可挽回,干脆破罐子破摔:“戚掌门不怕陆远已经传信?”

戚敛还是摇头:“若你去传信了,便活不到今晚。让你自己回到这黄槐镇与祁连镇交界处,也是为我们杀你,提供些便利。”

陆远无奈,此时依旧动弹不得,只得叹息:“戚掌门好算计”沉默片刻,诸多尝试,终归无用。自己面对的,可是化生境。

他倒也不怎么怕死,只是这里死了,实在冤得很啊

“哎,只求戚掌门不要伤及无辜动手吧。”

戚敛微笑望向吴凌阙:“不急,我家弟子,还有些事要找你。”

秋水派心法,最适合重续断路。就算没办法恢

复吴凌阙的伤势,也是大有裨益。

正在陆远疑惑时,一只冰凉苍白的手已经贴在了他的身上。下一刻,那只手所在的位置如同被人啃噬,一种彻骨的疼痛让心志坚定的陆远在一瞬间心神失守,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了整个夜空的寂静。

戚敛微微摆手,隔绝声音,津津有味地旁观着。

那种疼痛,从身上的一处,开始慢慢向着全身蔓延,陆远仿佛就看着眼前的蒙面人化作恶兽,一点点吃掉自己各个部分的身体。更可怕的是,陆远发现,连同自己的记忆都在一点点消失……

陆远忽而间觉得分外凄凉……云游已近十年,还不曾回去给师傅看看自己这十年的成就,应当依旧担得起内门第一的名头;还没回去看看师祖,向她老人家问安;还没回去赴约,见见那个说等她十年的姑娘……

“好,好……”陆远满脸泪水,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重新开口说话:“好一个荒虬岭,连这些记忆你也要拿去?那便尽数拿去好了!”

已经显得有些干瘪的陆远浑身绽放华光,戚敛大惊:

“不好,松开他!”

可是已经晚了,在戚敛的重重禁制之下,陆远依旧运行了一式移花接木,下一刻,磅礴的记忆如洪涛一般,闯入吴凌阙的脑海。

走马灯一般,吴凌阙看遍了陆远的一生:

八岁入秋水派门下,为掌门徒孙,嫡传内门。十岁入品,十五岁窥星巅峰,为同辈内门第一。十七岁为寻破境机缘,外出游历各镇。十年间,沿途协助指引孩童开窍百余人,广施恩义,行侠仗义,不曾行违心事一件。二十五岁,龙跃巅峰。二十七岁,预备教完最后一批弟子,回门中赴十年之约,娶她归家……

“凌阙!”

戚敛一声大喝,将吴凌阙拉回现实。眼前,陆远已经变成一具尸体,还未散尽的灵气已有神起气息……

踏实修炼,境界稳固的二十七岁神起境……

“你怎么样?是伯父大意了……”戚敛有些自责,在眼皮子底下还没能禁锢住这陆远,真是白瞎了自己的境界。

吴凌阙彻底回过神,摸了摸脸上,自己竟然也是满脸泪水……他狠狠擦干净,想了想,咬牙道:

“乱七八糟的记忆灌了我一堆,秋水派心法只得到半部……那山门弟子,需要灭门吗?”

吴凌阙双目阴沉:我是奎山吴凌阙,不是听涛阁水!魔教后人,从来铁石心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戚敛一怔,摇摇头:“灭了门,陆远就真的是死在祁连镇了。后面的事我自有布置,你不用再管了,倒是你的身体……”

“我没事。”吴凌阙摇摇头,吸取了陆远的部分灵力,他又暂时跻身神起境了。

只是没人注意到,他手上的红线,变作了三根。最新的一根,尤其血红怖人……

年轻掌门的门派院落中,一间小房子里,唯一无父无母,被陆远亲自带回的小姑娘缩在被子里。她望着后山一闪而过的华光,双目空洞。

第六十四章 少年自古皆仗剑

一席白衣,斜挎长剑,腰别酒壶,斜坐于一截漂浮水面的木桩,顺江而下。

枫卿童并不走人多的城镇,备好了干粮,这几月来只是在山林之中赶路。买些东西的钱财一事,随意当过几日护院,便也就挣了个七七八八。

主要是早些时候与柳山凌处讨要的银票,面额是大得很,却不太好花。

数月赶路,已近冬日,今日河中已有薄冰。枫卿童纯粹兴之所至,只想着顺江而下,万事不想,随流水漂往南方,便直接能出镇北辖境。

至于镇北辖境的江湖事,他不能再管,也不想再管。一团乱麻,不是一剑两剑便能斩开,更不是杀力够大就可万事不惧。

水观棋亦是观道,他挡不住这少年人的去势,只希望自己离开之前,可以在他心里埋一颗种子,白棋可胜黑棋的种子。

至于风千陌,能做的事枫卿童也都做了,剩下的路,其实都要看风千陌自己的决断。是选择举世皆敌最后众叛亲离,还是舍去执念,放弃至亲,下半辈子行尸走肉,都由着他了。

水和风千陌二人之间,又是千丝万缕。水对风千陌,只是厌恶,风千陌对水,却是感激和愧疚。偏偏二人之间,将来必有一战。

枫卿童知道,水迟早会认出那女刺客,那时候,听涛阁留存下的二人必将彻底反目。作为师傅,没办法留在镇北辖境守着徒弟,总得多为他争取一次生机。

天下皆是愁心事,唯有酒神怀中空。

一口烈酒下肚,枫卿童更忧愁了些。

借酒浇愁,无心之人抛却一切,有心之人只能愈加清醒啊。

“前面那白衣服的,让开道路!”

一艘江中巨船出现在上游处顺流而下,因为丝毫没有减速,眨眼间便距枫卿童的小木桩不远了。

枫卿童无心相争,将手在木桩旁的水中一划,斜坐着的木桩猛地转向,如利剑一般刺向岸边,让出道路。

巨船船头,刚刚还趾高气昂故意晚些喊话的虬髯汉子,此刻脖子一缩,赶忙下了船头。他刻意晚些喊话,就是想将这一副落魄相的少年人再逼入水中,让他知道知道江湖险恶,顺便给自己找点乐子。可这会儿怎么感觉惹了个世外高人?

这股子浪荡风采还真不是装的啊……

哼,不管怎么样,还真就是让人看不顺眼!本事再大,能大过自家老爷?

他躲下船头,但依旧心中惴

惴,在巨船与那小木桩擦肩而过后,忍不住又从巨船侧面往后望了望。不望这一眼还好,看了这一眼,吓得他脖子后面直出冷汗乖乖,那家伙坐着木桩追过来了!

好歹是世外高人,怎的度量这么小?

那虬髯汉子心思急转,心想还是告诉自家老爷一声,免得自己无辜遭了秧。

小船后面,枫卿童依旧悠哉喝酒,只是酒入愁肠,七分皆被炼化,还有三分酿成了腹中剑气,唯独脑海之中,一派清明。

他觉得那大船有些蛮不讲理了,若是自己境界低了,是不是活该被撞落入江,无处说理?但此刻实在心烦意乱,也懒的计较。大船划过,江心之间一水分流,本来靠近岸边的小木桩便又顺着这流水来到大船的正后面。因为水流缘故,木桩也快了些,有些像木桩追在了大船后面,却绝不是枫卿童刻意要追那大船。

虬髯汉子会错了意,连忙去船舱自家老爷那边添油加醋说道一番,说什么那白衣少年拒不让路,自己呵斥两声才让开道路。结果那少年好像有些本事,心中负气,此刻追在渡船后面,随时可能意气用事登上船做些坏老爷兴致的错事。他这下人身份不好再自作主张,便恳请自家老爷将那白衣少年喝退。

这样一番颠倒黑白,那虬髯汉子依旧面不改色。自家老爷可是镇北辖境南方赫赫有名的剑仙人物,想必老爷只要出面,那少年自然就退去了。这样自己不必惹祸上身,还占了先机,也不会给自家老爷添什么麻烦,也就出面报一报名号的小事。

免得那小子有眼不识泰山真的杀上了船,自己反而理亏,自家老爷面子上也不好过。到时候,自己就免不了要遭秧了。

这人在江湖啊,还是得多想一点,不然小事就容易变大事了。

虬髯汉子美滋滋跟在自家老爷身后,站上船尾,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一番言行,确实睿智,实在是高。

这艘大船真正的主人,便是那位老爷了。他看起来只有四十多岁,但修道之人,往往望着要年轻些,实际怕是已有五六十岁了。一身墨绿近黑色的长袍,上面有着华丽的云纹花鸟,一看便是大户人家,江湖名门。

举止谈吐之间,同样令人挑不出半分毛病。

那大船主人笑着望向“追”在渡船后的白衣少年人,神色和蔼,一副慈祥前辈的样子:

“少侠好雅兴,只是不知为何,偏偏追在我家渡船后面?”

那白衣少

年自顾自饮酒,半点不理会。

渡船主人微微眯眼,言语已不似之前那般客气:

“是我家下人冲撞了公子?但公子也有错在先吧?这副作态,有些辱没我镇北江湖儿郎的名头啊?”

依旧只是饮酒,置若罔闻。

渡船主人自觉面子有些挂不住了,再这样拖下去,自己岂不是威信全无?于是他直接先报了名号,哪怕有**份,也先把这不识抬举的贱货压住再说:

“在下雪谷宗主,西门隐,不知少侠名号?”

那虬髯汉子就是在等这一刻,只觉得与有荣焉,也眼神促狭的望向那不知好歹的少年人。

小样,见了剑仙,这下还不吓坏了?

枫卿童实在觉得他们聒噪,摇摇晃晃从木桩上站起,仰头又喝了一口酒,自言自语喃喃道:

“西门隐是谁?”

他摇摇头,好像不认识。

打了个酒嗝,枫卿童脚尖在水上一点,木桩借力减速,不再呈现尾随之势。木桩大船之间愈来愈远,枫卿童只是面朝几个莫名其妙的人,仰头喝酒。刚刚的一切,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西门隐脸色愈加阴沉,他可不信这镇北辖境最南端,有不认识他青衣剑仙西门隐的江湖人。心中冷笑:这样就想潇洒离场?明明没什么本事,偏偏要显得自己遗世独立。现在的年轻人啊,总是学不会怎么尊敬江湖前辈!

虬髯汉子见那少年人如此不敬,有些窝火,正要再挑拨几句,只见江心一道青光剑气已直直削向那白衣少年。于是虬髯汉子暗自快意,双眼放光,望向江面。

剑气参天,连江水都在江中分为两道,一道巨大水痕急速向枫卿童蔓延。

船上众人都有些为自家谷主欢欣鼓舞,这也是他们雪谷中人在外高人一等的资本所在!他们的谷主,是镇北辖境南方江湖最有盛名的青衣剑仙!

但下一刻,他们脸上的表情全都凝固了。

西门隐本人更是险些心神失守。

只见那声势浩大的磅礴剑气在那小小木桩之前戛然而止,最后竟然直接凭空消失,像是压根就不曾存在过!

以小小木桩为中心,江面一派平静,寒风不再,如天地禁锢……

木桩之上,那白衣少年并未出剑,甚至从来就没做出什么特别的出手动作。提着酒壶,他侧身而立,斜睨船上众人:

“剑,是用来干这个的?”

第六十五章 一寸

西门隐面色铁青,同为剑客,他更知道出剑与不出剑实力差距之大,无异于天壤之别。

既是江湖同道,今日他若是避而不战,岂不是颜面尽失?今日这少年人难道就是专门来此,想要踩他雪谷宗主上位?想到此处,他愈发觉得这少年人城府深沉,令人厌恶了。

当然,真正令他心神不宁的是,那少年如今才几岁?看样子也就二十出头吧?

剑心愈发不稳,再不出手,状态绝对要跌至谷底。西门隐知道今日避之不过,一跃便同样站立在江面之上,与枫卿童呈对峙之势。

“雪谷西门隐,前来问剑!”

江湖之中,往往剑客最重道义,如此才能有一颗澄澈剑心,登高剑客皆要明白这一点,才能走得远。也因为这一点,剑客武道大多光明正大,在枫卿童记下的兵器百谱内,前十重器,剑占半数。

枫卿童放了酒壶,正面直视那一袭青衣,平静道:“散修,枫卿童。”

西门隐右脚一蹬,那一脚之力竟让其身后如同升起一道巨大水瀑,他身后的巨船更是在水波之中退出几丈远。西门隐如天神下凡,周身剑气缭绕,似一颗绿色陨星,从天而降一剑刺向枫卿童面门。

半点没有保留,出剑那一瞬间,西门隐心无旁骛的全力一剑,竟是将状态重新拔升至顶点!这一剑,甚至还要超出西门隐原本的实力。

风浪大作,剑气压顶。旋涡之中,枫卿童静静站立,目光平静。

手指顶在落云长剑的剑柄之上,这一刻,仿佛天地寂静,周遭只剩枫卿童一人。

手指微动,一抹亮光轻轻在那一片绿色剑光之中闪了一下。

西门隐本来已经接近人剑合一,心中无我的境界,但在那一抹亮光闪烁时,他竟然如同朝圣一般,不由自主望向那抹本该毫不显眼的亮光。

下一刻,若天地置换,刚刚周身一派宁静的枫卿童忽然间衣袖翻舞,剑气从无到有,竟是瞬间千千万万道一般,从那旋涡之中轰然炸开!

西门隐半步不退,此生巅峰一剑,怎么能一招败北?!

“开!”西门隐浑身灵气翻涌,长剑之上光芒大盛,他就是要生生劈开这已交织成网的白色剑气!

枫卿童依旧面色平静,仰头看了一眼那衣衫已被划破不少,脸上见了血迹却还在拼命的一门宗主,又将剑柄轻

轻往上推了些许。

他轻声道:

“开。”

以那江中白衣少年为中心,剑气大盛,本来声势浩大的青色剑光如易碎琉璃,被全部撞散,一道青衣更是被击退上船。

西门隐在船上吐出一口鲜血,只觉头脑昏沉。但他此刻顾不得其他,推开围上前来的众人,几步跨到船尾处望向那少年。

少年凭江,长发飞舞,一柄绝世宝剑,出鞘寸余……

西门隐双目呆滞,竟是直接颓坐在原地,连长剑都抛在了一边。

自己巅峰一剑,竟然只够他出鞘一寸?!

枫卿童舍了木桩,一步一步踏浪而行,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登上大船。这一路,再无一人敢出一声,那虬髯汉子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今天得罪了这位,他是不是就要交代在这江上了?刚刚为何要多事?早知这样,一直跟在这大剑仙的木桩子后面他也不出半点声音了。今天出门该好好看看黄历啊!

果然,枫卿童上船,首先便望向那虬髯汉子。

虬髯汉子肝胆俱裂,直接哐当便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竟是半点不臊地哭了起来:

“剑仙老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饶了我这一次吧!我家里还上有老下有小,家里老娘瘫痪在床等着我去照顾,两个孩子和家里婆娘还等着我寄钱回去,小的死不得啊……”而后便是鸡毛蒜皮抖落一堆,竟是说得停不下来。

枫卿童觉得很有意思,便一直听着。虬髯汉子偷瞄一眼剑仙,见其并不说话,似乎还在摸着下巴考虑怎么处理自己,于是虬髯汉子嘴上更是半点不敢停下。

但再鸡毛蒜皮,话也有个完的时候啊。可怜他最后连老家隔壁村还有他家没收回来的三头猪都说到了,那白衣剑仙依旧没有表态。

船上侍立一边的丫鬟们本来战战兢兢,此时其中几个已经憋不住想要笑出声了,只得用手轻轻掩着。既怕被迁怒,又觉得这副场景确实好笑,憋得有些辛苦。

枫卿童见那虬髯汉子已经没了词,脸都憋绿了,终于开了口:

“你叫什么?”

虬髯汉子松了口气,低声下气道:“回剑仙老爷,我叫董知礼。”

枫卿童眉头一皱,刚刚被允许站起来的董知礼此刻只觉腿下一软,又要跪下。

“你叫知礼?知

道的知,礼仪的礼?”

董知礼也知道剑仙皱眉的原因,有些尴尬,挠挠头:“啊。”

枫卿童已经轻轻将西门隐扶起,再转头望向又跪在地上的董知礼,突然有些生气,一甩手,直接将董知礼甩落进江水之中。

董知礼刚刚觉得还是跪着舒服些,见剑仙去扶了自家老爷,暗中松了口气。谁知猝不及防,一番天旋地转自己竟然就掉进了一片冰冷的江水之中,连惨叫都没来的及喊上一声。

噗通一声,船边激起不小的水花,董知礼来回扑腾,竟挣扎的喊起了救命。

西门隐顺着枫卿童的意思重新站起来,此刻虽然依旧感觉剑心稀碎,但已经回过了神。他有些担忧,叹气道:

“西门隐技不如人,少侠胜我之事,我不会刻意隐瞒。来日名剑大会上,会报上少侠的名字。可否,不要为难我船上众人?”

枫卿童满眼疑惑,不知这雪谷谷主在说些什么,一时没有作声。

西门隐又会错了意,以为这是嘲讽他不自量力,无奈道:“若少侠还有别的要求,雪谷都会尽力满足;但西门隐自问仇家不多,少侠难道恰恰是来寻仇?”

“你有这样一个‘知礼’管事,还能没什么仇家?”枫卿童惊讶不已,更没什么忌讳。

西门隐无奈摇头,心中苦涩:董知礼啊董知礼,平日还算个有眼力劲的,今日是撞了哪门子邪?自己也是……被捧得久了,都快以为自己天下第一了……还差得远呐!

枫卿童不管这谷主在那唉声叹气些什么,只是看到那董知礼竟然真的慢慢沉下去了,江面冒出一个个泡泡,惊奇道:

“那‘知礼’先生真不会水啊?”

西门隐赶忙跑到船边,见董知礼真没了影,有些心急了:

“小兄弟,人命关天,我与我家管事虽然喜欢摆阔装成江湖高人,但终归没伤过人命,罪不至死啊!”

枫卿童无辜的耸耸肩:“我从头到尾都没主动惹你们啊,也没说要你们谁的命。我以为他会水的,跟他开个玩笑嘛,是你们从头到尾把我当恶人啊。”

枫卿童蹲下身,舒舒服服瘫坐在船舷边,仰头嘬了口酒,含糊不清道:“冤死我了嘞。”

西门隐一呆,而后欲哭无泪今天这都什么事?

得,先救下我这“知礼”先生吧。

第六十六章 离镇北,入东苍

董知礼被重新救上大船,冻得有些发懵,不知原因便掉进江水,更是将他吓得不轻。他随意围了件新袍子,也不敢离去,在一边瑟瑟发抖,再不敢作声了。

西门隐确实是个好门主,亲自将董知礼捞起,此刻身上的墨绿袍子有些湿了。但这主仆二人似乎也不太正经,因为这雪谷宗主外出,竟然只是带了些侍女家眷,以及一个“知礼”管事,弟子门人似乎一个都没带上。

此刻船上众人都聚在船尾,放眼望去,几乎全是女眷。众人都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全都围着那少年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枫卿童本就是打算一路漂向真正的东苍境,便不打算下船了。开口道:

“别围着我了,我给船费就是了。”

船上众人早被吓破了胆,都是无语您可是比谷主还厉害的角色,哪个敢收您船费?这不是都在等您发落嘛……

西门隐同样面色古怪,向前一步,作揖道:

“少侠这是……”

“你们是去东苍吧?”

西门隐点点头:“正是。”

“我也去东苍,顺路呢,西门谷主带我一程呗?”

西门隐是真的不想带着这个家伙啊!但又不可能明说:都快把我吓死了还想坐我的船?我们这小船载不起您这尊大佛啊!

只得硬着头皮:“今日是在下失礼了,船费自然是不该要的,作为赔礼,西门这就为您安排一个上等房间。”

枫卿童摆摆手:“不用麻烦,我就躺这就行。记得管吃哈!至于行程,按你们原来的走就是了。”

西门隐此刻大概明白,枫卿童确实没有恶意;但这样被赖上,还是有些不舒服的。至于对董知礼,他有些牙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此事过后必须得好好教训一下!

这样一直围着也不是事儿,西门隐便令众人退下了。各做各事便好,尽量不要招惹船尾这尊大神。

夜晚,西门隐亲自带了两壶好酒,以及一些下酒吃食来到船尾。

白衣少年正在打坐,西门隐来了,他便睁开双眼,示意西门隐可以坐在旁边。西门隐顺势席地而坐,哪还有白天那股子“高人风范”。

枫卿童并没有喝酒,而是接过几个小吃食

,美滋滋吃了起来。

西门隐有些意外:

“少侠不喝酒?”

枫卿童摇摇头:“饮酒要看心情的。”

西门隐白日受挫后已思虑良久,此刻反而放下了架子,笑问道:

“怎么,现在心情不好?”

枫卿童仰头看了看天空,天还没有完全黑下去,有些星星却已经亮了起来。

“还好,只能说平静吧。”

西门隐也不深问,自己拿起一壶酒喝了起来:

“不知少侠,如今多大了?”

“及冠已四年。”

西门隐有些喝不下去了,放下酒壶,只觉仰头被人喂了口屎。不过也是自找的,自己明明知道,何必还要去问呢?

“你剑术还好的。”枫卿童拍拍西门隐的肩膀:“就是心境太低了。”

西门隐不知如何作答。后面一句“心境太低”自然听得不舒服,但前面被一个后辈拍肩膀夸“剑术还好”,貌似更加糟心。

“这些年名利双收,是狭隘了些。”西门隐叹了口气,并不避讳。

他之前说自己和自家管事喜欢装成名门大派,其实还是在这小剑仙面前谦虚了的,在镇北辖境最南方的几镇之地,他西门隐剑术第一已经是公认的了。如此,若还称不上大派,那南方也就没什么大派了。

只是被人恭维惯了,好像确实骄横了些,真有点自以为天下第一的小人嘴脸了。最可怕的是,自己心境有缺,竟然还浑然不觉。所以下午思考许久,发现今日究竟是福是祸,也难说了。

西门隐不知道的是,今日他差点还要更“倒霉”一些。枫卿童今日在江面时思绪纷乱,心情并不能说多好,相反,极差,差到饮酒不止也没半点改善。

若是西门隐那第一剑的着力点不是在木桩边的江面,不是只想让这年轻人出点丑,而是真的冲着他枫卿童这个人来的,这艘大船或许已经沉了。

西门隐接着又向枫卿童请教了些剑道修行的心得,虽然这样脸面就真的半点不剩了,但江湖还要继续走的啊。而且这次也将他打得清醒了一些,过于看重名声、地位这些身外物,反而是剑道登高的累赘,自己还是要引以为戒。

枫卿童知无不言,对自己的

修行历程也不太隐瞒反正就是在山头枯炼了十几年,也没什么捷径秘密。

非要说,可能就是天资还行吧。

幸好枫卿童这句话没说出来,不然西门隐真的要直接跳江,原地去世了。

一番探讨请教,西门隐还是得到了一些益处的,枫卿童有些观点于他而言十分独到,于是询问过后他便开始默默思量。枫卿童也有所得,见西门隐不作声了,便也沉默着,百无聊赖吃着吃食。

良久,天色渐暗,西门隐又询问枫卿童是否搬去房间内,他已经让人准备了一件上等房间。枫卿童回绝后,西门隐也不强求,便要告退了。

望着西门隐的背影,枫卿童想起一事,将他叫住:

“西门谷主,还有一事。卿童以为,剑是世间最有灵性的兵器,我们剑客养剑与养心,同等重要。佩剑命名即终身相随,剑往往忠诚,人也不能轻慢了。”

西门隐想起今日剑心崩碎,连同佩剑也一同抛在一边,顿觉无地自容。已经起身的西门隐郑重做了一揖:

“今日卿童公子于西门隐,可称先生!”

“拉倒吧你。”枫卿童笑出声来,摆摆手示意西门隐离开。想了想,又再次将西门隐叫住:

“既是先生,那替先生好好教训教训那‘知礼’先生,让他真的知道些‘礼’。”

西门隐点点头:“是我缺乏管教,过于放任了;我自己同样有过,心高气傲,易受挑唆。来日少侠有任何责罚,西门隐半点不敢推脱。”

枫卿童不置可否,闭上双眼便又开始打坐了。

后半夜,巨船便离了镇北辖境荒芜的南方边线,进入东苍的一个繁盛地界。江面上,灯火渐多,多是游玩享乐的富家巨船。在这些巨船之间,雪谷的这艘并不常见的大户船只,倒也不是很显眼了。

两岸之上,灯火辉映,亮如白昼,连夜空都被浸染作红色。

枫卿童站在船尾,凭栏而立,望着这一派繁荣,心绪复杂。

长出一口气,枫卿童眉头舒展国仇家恨暂放一边,肩上欠下的五件人间事,先要一一完成。

总不能因为自己一人喜怒,便倾覆天下,让这安乐生活又成飞灰。

人生漫漫,仗剑饮酒。

第六十七章 起笔

经过与西门隐请教,枫卿童大致了解了东苍江湖与镇北辖境江湖的不同格局。

镇北辖境的江湖,基本上全在修者府的管辖之下,在十分必要的时刻,修者府甚至有权限调用江湖势力。平时表面是井水不犯河水,修者府对江湖门派也没什么嚣张跋扈,刻意欺压的姿态,甚至说得上十分和气。但镇北辖境的江湖门派都清楚,真要触了王府底线,被灭往往是一眨眼的功夫。

奎山就是个例子。

枫卿童知道,好像还有几个门派,在王云出去“历练江湖”的时候触了霉头,应当都被高老头一巴掌拍散了……

拿今天枫卿童遇到的事来说,若是高老头在边上,任你西门隐在镇北辖境南边声名远播,得了个人人尊敬的“青衣剑仙”的名头,依旧逃不过一谷除名的下场。而且高老头做这件事,南边江湖绝对没一个敢出头的,西门隐本人也绝对没胆子提“报仇”二字。

听西门隐说,当年奎山魔教教主在半步化生后,自以为功法上乘,能够弥补境界差距,认为自己已经足以和王府三大供奉一战。于是奎山愈发横行,将镇北辖境中部的江湖越搅越混,让对江湖纷争一向宽松的镇北王本人都发声警告过一次。

可奎山教主会错了意,以为自己得了镇北王的警告,却不曾被处罚,更说明他的境界已经能与三供奉媲美。结果……

一天而已。

而且还是三供奉最末的高山袅出手。

后来荒虬岭崛起,传闻戚敛也进了化生境。于是江湖又开始有些风言风语,说戚敛是货真价实的化生境,应该是真的足够与三大供奉一战了。有些纯粹是好奇,但有奎山的事情在前,大部分持这种言辞的可就是不怀好意了。

戚敛也没慌张,默不做声,更不会傻到去向三供奉挑衅,熬了许久,这种论调才渐渐消失。

至于东苍的江湖,则要率性的多。江湖与官府并无瓜葛,各地有自己的武盟,武盟隶属于总盟,全部盟会只听盟主号令。

当今盟主为雷家家主,下一任盟主也基本板上钉钉,十有**是归雷家公子的。

雷家穹光剑一出,天下无能出其右。

拿官方建制来说,东苍和镇北辖境的区划方式也截然不同。镇北辖境有三十二镇,八大主城,

依旧是战备状态的区划方式;东苍则是州郡县三级分列,显得正常多了。

东苍已立国承平二十年了。

也不怪东苍朝廷始终忌惮镇北辖境,这都承平如此久长,为何还是战备状态?而且东苍和金之间还有一个作为缓冲的北疆地带,东苍金直接接壤的地方少得可怜,你的战备状态究竟是要与谁作战?

只是枫卿童知道,镇北辖境绝对没有反心。战备的区划,应当是因为镇北王府那位秦姓上师的预言

二十年内,必有一战。

不再想这些离自己极远的东西,枫卿童开始慢慢欣赏沿途风景。

不知西门隐这大船要往何处而去,竟是一路南下,换江换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西门隐带着枫卿童行了几日,也摸不清这少侠要何处下船。问了几次无果,便也由着他了。

这日,船只在一座巨大码头停靠,西门隐也罕见的一起下了船。船上物资乏了些,但远不至于这宗主亲自下船去采购。

虽然心中略微好奇,但枫卿童没有多问。西门隐虽然之前心胸狭隘了些,但一把子岁数也不能全活到狗身上去了不是?

平时自己进进出出,船尾处打坐的那位就没抬眼看过他,今日自己下船便一直瞧着,他再不知道怎么个意味就真是傻子了。

摆摆手,让几个女眷和平日一直在底仓干活的船上帮工先跟着董知礼下船去办些采购,西门隐则来到枫卿童身边。

“卿童公子要一起下船去看看吗?今日下船,我便是去拜会本郡武盟,恰巧这里的分盟盟主还是我一个旧相识,公子若一起去,也能看看东苍武盟的风貌。”熟悉些后,西门隐便改了口。当然,依旧没那个胆子照枫卿童说的,去直呼姓名,于后面加了个不那么生分的尊称。也能帮着遮掩点少年的剑仙身份,行走江湖嘛。

枫卿童虽然有些意动,但还是拒绝了。他近日在船尾可不是什么事都没有,自己的第二件事已经许诺出去了,可不得开始着手准备?

所以这些日子,除了打坐修炼,枫卿童又多出一份写书的工作。这书,自然是符阵法之学。

那书枫卿童不曾遮遮掩掩,于是西门隐也曾看过一两眼。他反正真是看不出名堂,在他眼里就是鬼画符,可这青

衣剑仙依旧得硬着头皮连声叫好。

这片刻见枫卿童便又掏出了纸笔,西门隐关切问道:

“这书,这么重要?恕在下直言,符阵法在东苍本就势微,公子这画的,又太……太高深了些,怕是没几人能读得下去吧?”

西门隐说完便盯着那少年的脸,有些惴惴这些日子看他将全部精力都投入这本书了,我这门外汉指指点点,别又捅了马蜂窝?

好在枫卿童虽然眉头紧锁,但片刻后便又展颜了。西门隐也松了口气,亡羊补牢道:

“书高深些,或许才厉害些,噱头大,读的人便多了,也说不定的。”

枫卿童摇摇头,笑道:

“后面的话听得舒坦些,前面的话说的有益些。我的脾性,谷主还没摸清楚?虽然有时急躁了,但不是个听不进去话的。”

西门隐哈哈大笑,深以为然不然今天他也不会鬼使神差,不自觉便提了些刺耳的意见。

“那在下就先下船了,有什么事,卿童公子依旧吩咐便是,那满房丫鬟,平日间都闲得很的。”

枫卿童点点头:“自然。”

西门隐说着丫鬟闲得慌的话可不是什么令人宽心的场面话,真真切切的大实话这位谷主带的丫鬟,委实太多了。没那么些活干,可不就一闲一片。

但这些日子下来,枫卿童也没注意着这谷主有什么霸王硬上弓的桥段,要么是因为枫卿童在船上让他收敛了本性,要么就真的是个喜欢撑场面的主……

枫卿童觉着,后者可能性更大。

西门隐远去,不少丫鬟跟着董知礼下船去玩了。这枫卿童之前没刻意探查的董知礼也是“深藏不露”,就这个落水便溺水的汉子,竟然是个半吊子窥星境修士。据他说,那天是被枫卿童吓着,运差了气。上船后更是境界“稀碎”,连站着的力气都没了。

这种在枫卿童眼中与凡人没太大区别的孱弱窥星境,虽然风千陌都能一根指头,额,不,两根吧,都能两根指头将其摁倒,但在俗世吓唬吓唬一些地痞流氓还是没问题的。采购时护着那些丫鬟,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船上安静下来,枫卿童静静写书。

他忽然想,这书,自己或许可以写不一样的两本。

第六十八章 关于命运

又是深夜。入东苍地界后,枫卿童重新拿出过虎符小剑,小剑黯然无光,其上裂纹如蛛网密布。

冬天的寒夜格外冰冷,修道之人对外界的温度其实并不十分在意,境界高了,自然不避寒暑。真正剑指人心的,是那份举目千万里,无一是故人的寂寥。

枫卿童此刻,便觉得有些冷意。

枫卿童常常在深夜独坐,与漫天繁星互不惊扰。但其实,他并不喜欢夜晚。

今夜月被啃噬成月牙,月光便淡了些,星光顺势便格外亮了。

外出采购的丫鬟和董管事都回了船,一路有说有笑,似乎是占了些便宜。只是上船之后便噤了声,皆与枫卿童见了礼,这才拘束地各自回房。董知礼更是态度极正,在之前尝试拍马屁失败后,一个字都不敢多说,与这剑仙,真的是只能敬而远之。

忒不食人间烟火了。

因为西门隐还迟迟未归,枫卿童多与董知礼问了些话,董知礼便说应当是谷主要多玩几日。若剑仙急着赶路,他便去将谷主叫回来。枫卿童自然说不用,董知礼也便离开了。

枫卿童心中确实是有些忧虑西门隐的安全,倒不是说他就多喜欢西门隐这个人了,而是他不愿看到与自己有沾染的人遭劫。

他上船刻意与西门隐一船的人都不亲近,与西门隐讲些剑道,也算是扯平未付的船费。枫卿童保持他这一趟乘船之行,只是一场简简单单的交易,哪怕交易略微有些不对等,也依旧是交易的本质。

但期间不小心没忍住,与西门隐多说道了些东西,这瓜葛是不是大了些,枫卿童也不好说。

多想无益,枫卿童便继续画符作书。

笔下依旧稳健,画着被西门隐称作“深奥”的,鬼画符一般的符阵法。

枫卿童已经决定了,自己会写出两本书。虽然会多耗些时光,但不得不承认,西门隐的话有些道理。按上师的意思,还是能多些破阵师,便多些破阵师为好。

所以,第一本枫卿童完全按照自己学符阵法的历程,以各类脉络怪异、勾勒奇峻的古阵图开篇。而后,就直接是自己的心得体会,以及与上师交流后产生的一些想法。

这一本,注定没什么读者,实在是过于晦涩,很可能让人钻研多年一无所获。要知道,枫卿童当年能靠那些古阵图入门,不仅仅是天赋,更是仗着灵力够高,胡乱尝试才摸出些路子。要复制这条路,太难了。

至于那些古阵图,来自千夜皇朝皇室残留下的一本古籍,在落云山上的藏书阁内。仅仅那本古籍,已经有近千年的历史,而其上来自金的阵图,历史可能更远一些。

第二本循序渐进,从笔法原理,到灵力调用,再到勾引天地,一步一步勾画出符阵法的原理,便简单易解得多了。枫卿童还未动笔,但这一本大概才是真正能够完成上师愿望的那一本。上师作为镇北王府师者,早年一直忙于王府事宜,未能开宗立派广收弟子,万军山四个老头应当各自能算半个。后来成为王府符权威,上师的自家符阵法体系更是不能外传,著书立说便成了难事。实在是毫无经验,不知如何把握尺度。

枫卿童就不一样了,他的立身之本并不在符阵法,写书时不小心将底细透露得多了些,让自己的体系被人学了,那也便学了,大不了他不用就是。而且符阵法一途,说实话要比修行更难,荒废光阴毫无成就的风险也更高。特别在东苍,符阵法一途甚至还常常会被看不起,传承体系更是毫无建树,风险也就更大了。所以有没有人,有多少人愿意学,都难说得很,自己远不必操那么远的心。

枫卿童一笔一划将自己修行符阵法的脉络融汇进笔下丹砂,书籍的纸张也是极好的黄纸材质,以至于书上的许多单独的攻伐阵法注入灵力便可使用,连书籍本身都成了兵器。

当然,能这样触发的符阵法大多是小道,最强的一类符阵法往往是直接在天地之间勾画的。

勾画良久,枫卿童也有些手酸,放下笔,便立在船边看船下的各处灯火。依旧是一派繁盛的景象,枫卿童也更加觉得自己笔下在画的两本书,是有意义的。一是在那五件事之列,二是破阵师多了,这万家灯火也更难葬送在金铁骑之下。

还有三件事。

第一件在北疆为亦南星完成,目前在做第二件。采薇想要找到她哥哥亦清风的事,本身是在五件事之外

的,但枫卿童依旧会去完成,所以东苍国都龙阙是必然要走一趟的。至于剩下的三件事如何许诺,何时许诺,何地许诺,一切皆看看天意与缘分。

见这船一时半会是开不走了,枫卿童与董知礼招呼一声便独自下船去了。他内心之中,还是想看看这些旧山河的。故土之上,虽然很多事并不记得,皆是下山前师傅告诉他的,但真正重走一遍的时候,还是有些感触的。

有大渡口的地方一般都是格外繁华的,这里也一样。

长街结彩,灯笼高挂,灯火通明。酒楼林立,行人满街,路边小摊上的各色物件吃食更是琳琅满目。

枫卿童慢慢走着,也不与人作声,遇到些跌跌撞撞的醉汉便错身躲过,有人迎面走来必定提前让出道路,遇到人潮汹涌之地便远远绕开,酒楼商铺之前也并不多做停留。人潮之中,人人奔忙,唯有一袭白衣如顺势自然,随遇而安,走到哪里便是哪里。

有些逍遥,也有些无趣,更有些过于顺遂天意,仿若是自然定式一般半点不出错。

他如一个过客。

他本为过客。

仿佛要淹在这人潮之中,一座高楼之上,忽有古筝泠泠作响,声音空灵若天外而来,在一片嘈杂中将枫卿童轻轻拎起。

长街中无人注意这安静到会轻松被各类声音盖过的声响,但那一刻,总有一个人听到了。

也或许是两个、三个,但那其中,有一个白衣男子。

枫卿童漂浮不定如幽灵般的步子终于停下,就在听见那筝声的一刻,他驻足仰面,不知何时竟已是泪流满面。

仿佛竭力飞翔的无爪孤鸟,忽然找到一个不能称作理由的理由,可以稍稍停下休息。

他从孤独、灾星、深陷泥沼几乎已没有超脱希望这些梦魇之中惊醒。这一刻,他只是一个及冠不久的普通年轻人。

没人看到那男子仰面时的满脸泪水,和无法言说的,忽然生发的悲怆。

只是或许,有那么一个人,看到了。

她面纱遮面,停下指尖动作,与他对视。

有些时候,或许只需要一眼。

一眼而已。

第六十九章 风雨尽予多情人

白衣少年纵身而上,直接越上那楼阁,如一只飞鸟,停在那女子弹奏古筝的地方。

遮面女子眼神讶异,被这骤然而至的少年弄昏了头,指下便紊乱起来。

这雅致的靠窗楼阁之中,竟还有一道幕帘。此时,帘后一位富家公子打扮的年轻人皱起眉头,有些不悦。

他并不在意这筝声乱了,而是恼那白衣的不速之客。

“这位公子不请自来,敢问何事?”

枫卿童虽然涉世不深,很多事不十分了解,但毕竟读的各类史书、经传多了,也知道此时所在的“春梦园”是个他本不该进来的风月场所。

那这正在弹奏古筝,身着轻纱更显身姿曼妙的女子是何身份,他也自然清楚。

各色人间事养出世间百样人,枫卿童并不会就看不起青楼女子,史书之中,青楼女子情深似海的故事比比皆是。虽然都被作史之人一笔带过,但枫卿童总觉得,这些故事要比青史留名的能臣良将,那些为了天下大业抛弃妻子的故事,有人情味的多。

若不是情势所逼,有几个女子愿意委身在这样的地方?

枫卿童没有理睬那幕帘后公子哥的声音,轻轻坐在遮面女子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道: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吗?”

那女子并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能成为这“春梦园”的头牌,已经在这世事之间打熬了许久。此刻她也并不慌张,指下重新安定,筝声袅袅。

“奴婢不知。”

枫卿童便盯着她的眼睛。

那遮面女子又望了那双眼睛一眼,浩瀚深邃,却清澈无垢。说实话,她很羡慕这样一双眼睛,她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心境了。深邃可以在世事熬炼,纯粹却自她被逼无奈入这青楼那一刻,便失去了。如今想想,已是近十年前了。

她败下阵来,不再与那双眸子对视。调笑道:

“就因为多看了公子一眼?公子生的俊俏,奴家忍不住便多瞧了一眼。奴家身子不干净,眼睛也不干净,多看一眼便辱了公子?公子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枫卿童不管她那一套熟稔的撩拨言语,对这女子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的媚气同样视若无物。

他还是望着她的眼睛:

“我想带你离开。”

那幕帘

之后的公子哥彻底怒了,这突然杀到的白衣少年不守规矩便算了,这是要将春梦园的头牌,他孙家大公子的心头好一起带走了?孙仁川一把将幕帘掀起,直直逼视那白衣少年,怒道:

“幼微,你何时认识的他?”

遮面女子轻轻摇头:

“大概,刚刚认识吧。”她说的刚刚认识,其实是那一眼的时候,便好似认识了。

与她一般,都是身不由己,尘世争渡的可怜人。明明该是天下最风流的脾性,心气却都低到了尘埃里。

孙仁川此刻便认定这少年只是来闹事的了,怒道:

“在我孙家面前,九曲郡是个人都得把头给我低好喽!是龙你给我盘着,是凤你也得窝着,你倒好,这是欠修理还是命太多,往我这里撞?!”

枫卿童这才抬眼看了那孙家大少一眼,轻轻牵起鱼幼微的手,问道:

“这是你今晚的客人?”

鱼幼微只觉得那手温和柔软,修长得刚好将她的手包住。她心头猛地一颤这是她好久没有过的一种感觉了。

担心孙仁川将火发在他头上,再不舍,她也只得轻轻挣开。她并不遮掩,按规矩,今晚她就是属于孙仁川的:

“是的,今晚由我服侍孙公子。这位公子,还是早些离开,莫要纠缠了。”

枫卿童倔强地将她的手再次抓紧:

“今晚,”他顿了顿,“不,以后,都没有人能让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

“好大的口气!”孙仁川只觉得受了奇耻大辱,一声怒喝,房外几个大汉已经围了上来。

看来这孙家少爷也没说什么谎话,他身后几人,各个都是窥星境修士,确实算得上能让郡里各方都忍气吞声的场面。

鱼幼微有些忧心,就要起身挡在双方之间。

枫卿童微微压下她的肩膀,起身直面那一股势力。他像是说给鱼幼微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命运一事,我下山前是不信的,走了些地方,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又有些信了。

但今天见到你,我忽的又不愿再信了。

你没有翻盘逆转的力量,但我有啊,我为什么要一直束着自己?

今天的枫卿童,便只为自己,不,便只为你我二人而活。”

枫卿童并未动手,他将

身上全部的银票拿出,厚厚一摞叠在桌上:

“这些,我向孙公子,向这春梦园为幼微姑娘赎身,可是够了?”

闹出这么大动静,一直帮着守好这孙公子房间的春梦园老鸨也赶忙赶来,一开门,便看见桌上厚厚一叠银票。

本想婉拒,但那老鸨一走进,只觉得倒吸一口凉气:这游侠模样的少年人,怎的有这等财力?!便是孙公子,也拿不出这么些钱来啊!那一摞银票,分明取出一张便能为鱼幼微赎身了,实在是面额大得不像话了些。

咽了口唾沫,老鸨婉拒的话说不出口了,但孙家公子又在这,她也不好就拍板将鱼幼微送出去了。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

枫卿童有些诧异:

“钱不够?”

孙仁川见老鸨面色变了,便也走上前看了一眼那银票。还真是条过江龙!

往青楼砸这么多钱,他孙仁川出了名的败家都干不来!

但他孙家,从来就不是钱就能砸倒的!面子折了,多少钱都买不回来。在这九曲郡,他孙家就是天,说过了,过江龙也得盘着!

“你这钱,确实是能赎幼微姑娘,但今晚我付过钱了,幼微便是我的!若要赎她,你便只能明天再来了。”

枫卿童放下手中银票,望了一眼鱼幼微:

“不如让幼微姑娘自己决定,今晚是否愿意留在这里?”

孙仁川望向鱼幼微:

“哦?好啊,我孙仁川最喜欢赌!幼微,你自己说吧,今晚是去,还是留?”孙仁川眼神阴狠,已经很明显,作为九曲郡的地头蛇,他有一百种方法让这两个人走不出九曲地界!

枫卿童转身,安静望着那个自己一眼便确定彼此缘分的姑娘:

“信我,今夜你我的命运,我想要定下。”

“我也可以定下!”

鱼幼微站在二人面前,一时间无所适从。她能够感觉到,此生转机,大概就在今夜了。

选错了,便是万劫不复的境地。选对了……

“呐,”鱼幼微摘下遮面纱巾,一时间整个天下都要为她少去几分颜色。她对着这个,因为一次对视突然杀到她生命里的白衣少年展颜一笑,顷刻间仿佛便颠倒了众生:

“幼微就把一切……”

“交给公子了。”

第七十章 仙道

鱼幼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向沉稳冷静的她今天像是着了什么魔一样,就为了这样一个比她还要小些的年轻男子如此铤而走险。或者,更像是飞蛾扑火她比谁都明白孙家在九曲郡是怎样的庞然大物,更明白孙家大少孙仁川是怎样睚眦必报的性格。

孙仁川望着眼前两人,脸色越来越铁青。他死死盯着那一身淡紫色轻纱的绝色女子,忽而间仰头大笑,只是面色越发狰狞恐怖:

“好,好!鱼幼薇,本少爷原以为你是个有脑子的,今日此时,才发现贱人始终是贱人!”

鱼幼薇对孙仁川撕破脸皮的破口大骂并不在意,她望着挡在她身前的那道修长身影,轻声道:

“公子想清楚了?为鱼幼薇这样一个不干净的女子,得罪九曲郡如日中天的孙家?”

枫卿童在众人虎视之中,淡然转身,轻轻把鱼幼薇的手再次抓进手里:

“从今日起,你我命运与共。”

鱼幼薇能感觉到,那只温暖的手握得有些紧,面前这男子在孙家这样的架势面前,似乎有些紧张。患难之中,更见真情,经历过风雨的鱼幼薇更知晓这一点确是人间至理。此刻情形颇像当年的虎狼环顾,可惜那时没有人挺身而出拉起她这样的弱女子。所幸今日遇到,也不算太晚……

鱼幼薇自嘲笑笑:“可惜了,在这里,不是有钱就能解决一切……也罢,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行尸走肉过完了,这样闹一回,死也便死了。”鱼幼薇稍稍握紧那只手,内心也安稳了一些,喃喃道:“这样的年纪了,竟还是像小女孩一样热血上头……”

“幼薇,我不信天命,但愿意信一信缘分。”枫卿童双目之中似有星辰。

孙仁川怒目而视:“自以为郎才女貌?一个脑子拎不清,一个是只破鞋子!给我把他们拉开!”

见威逼之下二人靠得更近,孙仁川彻底爆发,他已经有一万种法子折磨这两个贱人!他孙仁川对鱼幼薇的付出何曾少了?要不是家中那个老顽固施加压力,嫌弃青楼女子进府会败坏孙家名声,他早就将鱼幼薇赎出去做妾了。孙家的一个妾啊!你鱼幼薇只要再努力一点,别总是那么冷清,这身份还不足以让你感恩戴德?!

内心深处,孙仁川更希望在鱼幼薇身边的那个白衣男子能换成他自己。相处这么久,原来鱼幼薇从未与他交心一次也没有。那个白衣服的,凭什么?凭什么?

四周孙家门人修士一拥而上,身形极为矫健。鱼幼薇双眼一闭

,依偎得更紧了些莫名其妙就要遭劫了,也不知是那莽撞的家伙害了她,还是不干净的她害了这样好的男子。罢了,对的人,亡命鸳鸯也做得……

枫卿童望着不知不觉依偎进自己怀里的绝色女子,他能清楚地看到她长长的睫毛轻轻颤着,女子面颊微微泛红,额上一点朱砂画得极美。心跳加快,枫卿童不由自主缓缓低下头,在女子耳边轻声道:

“我在,不用怕的。”

言出法随,周遭一片宁静。

随着枫卿童轻轻开口,一股暖意弄得鱼幼薇的耳朵暖暖的。来自心上人的挑拨,尤其是无意之间极撩人的动作,总是格外动人心扉。像是上天听到了鱼幼薇的心声,这一刻便这样停住了。

良久,周遭都安静无声,鱼幼薇终于缓缓睁开眼睛,环视一圈,那些张牙舞爪的修士全部分毫不得进,生生停在了原地。

鱼幼薇有些发愣:“这……”

枫卿童轻轻微笑,不再有什么自得神色,只是纯粹的能够保护喜欢之人的欢喜:“能够放心了?”

孙仁川浑身动弹不得,脑中只剩一片空白……他见到那些修士全部停下来的时候,本想破口大骂,可他吃惊地发现,自己同样无法挪动身形。场中心那道白衣甚至根本没有任何动作,所有人却全部被禁锢在原地。

开什么玩笑……

“那他呢?”孙仁川依旧在震惊之中,枫卿童已经握着鱼幼薇的手,带着紫衣女子来到他面前。

孙仁川缓过了神,看着那两人好似神仙眷侣一般步步走来,眼神怨毒。只是他很快将这些情绪藏起,面无表情,声音冰冷:

“你赢了,孙某任凭处置。”

鱼幼薇轻轻拉了拉枫卿童,示意二人可以先到一边慢慢商议。

枫卿童其实半点都不惧所谓的孙家刚出山时,他甚至敢硬闯镇北辖境第一关口。这里只是一郡之地,实在不太可能真藏有什么能放进他眼里的龙虎。但他还是顺从的与鱼幼薇走到一边。

来到一边,鱼幼薇只是盯着枫卿童的脸。

枫卿童被盯得有些不舒服:“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刚刚没有仔细看,现在看着很好看。”

枫卿童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严肃”点点头。

鱼幼薇扑哧一笑,此刻她心情轻松了许多:“没想到,我一眼相中的男人,是个盖世英雄……说正事吧,虽然依旧不敢相信,但现在看你的神态,孙家你根本就没放

在眼里。”

枫卿童点点头,也不避讳。

“孙家在九曲基本算得上只手遮天了。九曲郡修者府府主就是孙家家主,其中修士大部分为孙家爪牙,九曲郡内绝对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孙仁川是城府深沉,极其记仇的性子,但真将孙仁川如何,就彻底得罪了孙家,说不定一不小心还会与整个官府对立,得不偿失。所以幼薇以为,今晚还是放了孙仁川。”

鱼幼薇顿了顿,眼中有光:“最后幼薇有个问题:幼薇跟公子走的话,该往何处去呢?”

枫卿童理了理鱼幼薇的头发:“一路向南,我还要做一些事。不过可能会让你和我一起吃很多苦。”

“都吃得的。”

枫卿童点点头,一挥手周围众人全部昏死过去,二人从那窗中一跃而出。月光之下,一袭白衣与一道紫衣在房顶之上起起落落,向着远处离去。

一个正在与卖糖葫芦的小贩讨价还价的稚童望着腾空远去的那对男女,双眼发直,举起肉乎乎的小手指着远方:

“傻大个!快看快看,是神仙!”

那卖糖葫芦的大汉无动于衷,一把按住上下窜动的小姑娘:

“得了得了,这招都用了多少次了。想吃糖葫芦就得付钱,知道吗?”

小女孩急得都快哭了:

“是真的是真的,一个紫色一个白色,快看不到了,傻大个,快看啊你!”

那汉子依旧不动:

“啧啧,与昨天相比,演技又精湛许多啊。只是再被你骗了,就真的是傻子了。”

“我如果趁你回头的时候拿糖葫芦,我就是小狗,大傻子,你看一眼,快啊!”

看着小姑娘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那汉子无奈转头,咕哝道:

“哪有什么神仙。”

手下一滑,汉子意识到不妙,急忙转头,那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已经手持一串糖葫芦狂奔而去。那小童边跑边大喊:

“谢谢神仙哥哥神仙姐姐送的糖葫芦!汪汪!”

那汉子长叹口气,有些无奈,不过倒也没怎么发怒主要是习惯了。他挠挠头,轻声笑骂:

“小白眼狼,哪来的神仙送你糖葫芦……”

夜空之中,朗月清风,二人衣袂飘飘,似神仙眷侣。

鱼幼薇耳边长发飞舞,如笼中之鸟重回自由,满心欢欣,眼角带泪。

枫卿童稳稳扶着紫衣女子,以灵力屏去周遭寒意,再不用顾许多其他。

第七十一章 无完人

“你知道吗?我原是一点也不信什么一见钟情的;哪怕是现在,依旧觉得如梦一般。”鱼幼薇内心渐渐平静,望着广阔的夜空。

“我……”枫卿童刚要开口,鱼幼薇的手已经轻轻覆在他的嘴上:

“好听的话听得多了没意思,伤人心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更是要命。哪怕现在不是头脑发热了,也只准我不要你,不准你不要我。”

枫卿童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起涟漪,他的手握得紧了些,没有说话。

鱼幼薇看到枫卿童的脸色有些严肃,打趣道:“怎么?这种话让你想起了别的女孩子?”

枫卿童还是不说话,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

“看样子对那女孩的承诺,卿童公子是没办法做到了……”

鱼幼薇心中有了答案,点点头,偏过头重新看向远处,自顾自道:“没关系的,幼薇本就是青楼女子,其实什么身份都没关系的,本也不该奢求太多……”

枫卿童将鱼幼薇搂进怀里,郑重道:“你不一样的。我承认我有些多情,这样说转而又要再加上一个薄情我不会再回去,今后也不会再有喜欢的姑娘,将来娶妻也只会是九曲郡遇到的鱼幼薇。从你在那楼上选我的那一刻,我就不可能负了你。”

鱼幼薇顺从地用双手轻轻环着枫卿童,一本正经道:“九曲郡说不定还有其他叫鱼幼薇的女孩子。”

枫卿童松了口气,低下头,将下巴枕在鱼幼薇的头上,笑容和煦:“就是现在,枫卿童下巴下,那个天下第一好看,一下子就走进枫卿童心里的鱼幼薇啦。”

“不过,”枫卿童眼神有些黯然:“等我与你说了全部关于我的事,你说不定就要自行离开我了。”

“看你表现。”

……

二人来到西门隐的大船边上,船上灯火通明。没了枫卿童在船头枯坐,船上的莺声燕语也多了起来,在码头的岸边都能听到。

“最近你就住这里啊?”鱼幼薇眼神古怪。

枫卿童忙不迭连连摆手:“这船上女子,全都与我没关系!”

鱼幼

薇忍不住眼中笑意:“知道啦知道啦,与你说的那个西门谷主道了别,咱们就走吧。”

二人来到船上,船上婢女见了枫卿童,一个个立马噤声,赶忙行礼问好。只是剑仙旁边那紫衣的姐姐是哪里来的?好看得似天上下凡的神仙。这让那些天生有些玲珑心思的女孩忍不住多瞟了几眼,曾经看过的江湖小说在心里全部活了起来,一页页自行翻着。

鱼幼薇落落大方,也没什么少女才有的羞赧神色。

“你们谷主回来了吗?”

董知礼此时风风火火从下面船舱中钻了上来,正好听到枫卿童的话,忙上来作答:

“谷主还没回来呢,不过应该快了。”

枫卿童揉揉下巴,转头询问鱼幼薇:“那我们就不等了,直接走吧?”

“你与西门谷主,不是很好的朋友吗?如果你没那么怕孙家,其实等一等应该也不妨事。”

枫卿童转身望向船外:“得,不需要咱们纠结了……”

一道墨绿色大衣在远处出现,身边还有位同样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身着红纹黑袍,隐隐有龙虎之势。后面似乎还跟了几个扈从。不用想,那黑袍的中年人应该就是西门隐的老朋友了,二人有说有笑地向着大船走来。

董知礼个子高,踮着脚向外望了一眼,正是自家老爷,于是便与枫卿童告罪一声要下去迎接。枫卿童笑着点头,带着鱼幼薇跟在董知礼后面一起下了船。

董知礼诚惶诚恐,差点没一把冷汗掉地上。他只觉得后颈发凉,应该是那天掉水里的后遗症,心中更是犯嘀咕这剑仙今天怎么这么客气?

下了船,远处西门隐一眼看到那道扎眼的白衣,与同伴说了什么,那人也朝这边多看了两眼,二人脚下的步子明显快了。

“我像不像一颗很珍稀的观赏树?”枫卿童心情不差,偏头在鱼幼薇耳边低语打趣。

鱼幼薇不明所以,用手把那颗脑袋撑开,笑道:“你怎么这么腻啊。”

远处那两人干脆几步轻点,转眼便到了众人面前。枫卿童便也正色,率先俯首作揖。

西门隐眼皮一跳,感觉有些不适应,但还是及时还礼,那同行之人同样还礼,顺便也说明了来历:

“在下九曲郡武盟分盟领事,黎慈,阁下就是卿童公子?”

枫卿童点点头。

黎慈不由感叹:“偶然听西门谈起公子,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龙凤!”

枫卿童笑着点头,转头望向西门隐。西门隐面露苦笑:

“怪我说漏了嘴,黎慈又向来是个喜欢结交的人,今夜非要过来看公子一眼不可,公子见谅。”

黎慈哈哈大笑:“卿童公子,不要怪西门,他向来是个性子软的,我一死缠烂打他就遭不住了。不过黎慈也不是什么坏人,公子的事,绝对不再会向外说。对了,我的嘴也比西门要严实得多。”

西门隐白了黎慈一眼,黎慈只当看不见,西门隐只能无奈作罢。

“咦?这位姑娘生的好生漂亮,是?”

黎慈提到这个话头,西门隐也好奇的望了过来。刚刚在远处就看到枫卿童在与这紫衣女子说些什么,举止亲昵,现在仔细一看,原来二人从始至终都牵着手。看样子,剑仙也食人间烟火?

枫卿童干净利落,一语惊人:“家妻。”

所有人瞠目结舌,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鱼幼薇脸颊发烫,轻声嗔道:“还不是呢。”

黎慈咽了口唾沫,转头望向西门隐。西门隐目光呆滞,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黎慈对着枫卿童竖起大拇指:“剑仙性情中人!”

“公子以前来过九曲?”

枫卿童摇摇头:“没有。”

西门隐缓过神,瞬间也是豪情万丈,竖了大拇指:“吾辈楷模!……只是不知道,这位姑娘芳名?”

鱼幼薇犹豫了一下,转头望向枫卿童。枫卿童将鱼幼薇忽地有些发凉的手团得紧了些,给了鱼幼薇一个肯定的目光。

鱼幼薇镇定了一下神色,犹豫片刻又再瞟了一眼身边的白衣男子,她施了个万福,轻声回道:

“二位大侠叫我小薇就可以。”

第七十二章 只是放心

枫卿童没有再多嘴,只是在鱼幼薇施礼后就马上再次牵住了她的手,鱼幼薇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

“西门谷主,不瞒您说,卿童此行是前来辞行的。这些日子多有叨扰,麻烦您了。”

西门隐还未开口,黎慈倒是先出了声:“公子,何必那么急着走呢?听西门说起这一路上公子的表现,不像是要赶路的。如果不嫌弃,不妨去寒舍坐坐,吃顿便饭就当多认识了个朋友。当然,是黎慈有些高攀剑仙,但还是希望剑仙公子能赏个脸啊!”

“与二位我也不隐瞒了。因为一些事,得罪了孙家,不太好在九曲郡久留。”

“孙家?”黎慈又打量了几眼鱼幼薇,毕竟他久在九曲郡,更少不了与孙家打交道,很快便琢磨出其中意味。黎慈皱了皱眉此事可以从长计议。

“小薇姑娘,得罪了孙家,你在剑仙身边大可高枕无忧。只是,姑娘在九曲,没什么放不下的吗?”

“黎领事,小女并无亲眷,也无牵挂。”

“可若是与姑娘随便有些什么瓜葛的人被孙家报复,姑娘也半点不会愧疚吗?”

鱼幼薇皱了眉头,疑惑道:“愧疚固然会有,只是孙家……”

“觉得孙家不至于大动干戈?”黎慈摇摇头,作为孙家的死对头,他可是清楚知道当时孙家大少爷为了这个青楼女子背地里做出过多少丧心病狂的举动:“孙仁川心狠手辣的程度,远远超出你现在的估计。”

显然身份被看穿,但鱼幼薇也没有过多纠结。她有些拿不定主意,望向枫卿童。

“我欠考虑了,不能图省事,应该让你后顾无忧。黎领事,你家这顿饭,我是不得不去吃了。”

黎慈哈哈大笑,拱手道:“蓬荜生辉。”

西门隐虽然不太理解其中缘由,但基本上的局势还是明白的孙家似乎要倒霉了。

他叹口气,有些哀伤:“是我火候不够啊……卿童公子在我船上这么久,还是不生不熟的关系,连船里的房间都不乐意去住。你黎慈一来就能请得动公子,人比人,气死人啊!”

枫卿童拍拍西门隐肩膀:“西门谷主,不生不熟是不是有点伤感情了啊?”

黎慈又是爽朗大笑这明明十分英武的分盟领事大人偏偏一身江湖气,上来就搂住了西门隐的肩膀:“看,你我之间的差距出来了吧,说话欠考虑啊!”

两位身份高贵的中年人走在前面,枫卿童牵着鱼幼薇的手跟在后面,至于来时那几个扈从,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便又跟在四人身后开始返程。董知礼则又回了船上。

“会不会太麻烦你?”鱼幼薇有些过意不去,但她也真的不想有人因为她的缘故遭到报复。

枫卿童摇摇头:“不麻烦,找到你之后,我就很闲了。这件事,不会让你有半点留下心结的机会。”

二人在后面说着悄悄话,两个中年人在前面也在私底下嘀咕。

“老黎,你说我是不是该好好磨一磨人情世故了?雪谷自成一派习惯了,也不太好。”

“挺好的,不用改。其实我挺羡慕你这样的。”

“拉倒拉倒,一不小心就要得罪人,气量又小,剑术在卿童公子面前也是差劲,如此一看,一无是处。”

“我们西门谷主也会妄自菲薄?罕见罕见啊……”黎慈将西门隐拉到身边:“你说卿童公子戒心如何?”

西门隐眉头一皱:“你还想坑害卿童公子不成?公子看着大大咧咧,万事不考虑,其实只是不屑去细想,劝你别动歪脑筋。而且,他是个不错的江湖后辈,你可别……”西门隐话没说完自行停下,总觉得自己用这“后辈”二字,有些占便宜的嫌疑。

黎慈拍拍搂住的西门隐的肩膀:“看,这就是我羡慕你的地方,心思简单干脆,没那么多身不由己。

而且啊,你觉得戒心那么强的人,能这么快相信我这个只见了一次面的人,是看在谁的面子上?所以,你才是那个真的有可能与卿童剑仙做朋友的人,我这烂泥里摸爬滚打的家伙,才没得戏,懂了?”

西门隐转头望了眼,那白衣男子依旧在与牵着手的姑娘说些什么,还用了术法隔绝了声音,半点也听不到。

黎慈一把将西门隐的头拧回去:“人家年轻人的事,你个糟老头子,看什么看?”

青衣剑仙此生最恨有眼无珠者,冷冷道:“你全家都是糟老头子。”

不料黎慈笑眯眯的:“还真是,我父亲算一个,我算一个,全是糟老头子。”

这下西门隐不知如何言语了官场险恶,黎慈一妻一女都早已被人害死。西门隐正想着如何补救安慰黎慈,黎慈已经换上一副笑脸:

“我没事,今天高兴。”

西门隐忽的有些明白黎慈之前那段话的意思了身不由己,连情绪与神色都要时时管控。

……

一行人很快来到黎家。

一郡领事的住所,并不如枫卿童想象得那么宏伟华丽。

过了略有些模样的大门便是宽敞的院落,其中散落一些树木,有些亭亭如盖,有些只剩枯桩,夜色中周围显得静谧冷清。一行人穿过前院和前院中的议事厅也只有一个管事象征性带了带路,后院与前院光景相似,所植树木有些年头,但乱七八糟毫无规划,显然是许多年前随手所植。与其说是后院,其实更像是被新起的围墙围在里面的几个老宅子,虽然有些简单的翻新和维护,但依旧刻意保留了光阴的痕迹。

“寒舍是真的寒舍,黎某可没有半点客套。”

枫卿童微笑道:“我很喜欢这里。”

黎慈有些讶异,笑意更多:“性情中人。”

鱼幼薇的纤纤素手在那老宅门口的墙上轻轻划过,手上并没沾染什么灰尘,老宅看着老,其实干净得过分。她其实也曾听过一些黎家的旧事,那对母女最喜欢植树,现在看来,恐怕也最爱干净。

她轻轻捏了捏枫卿童的手,枫卿童便将耳朵凑过去,用了术法微微隔绝。

“黎慈是个有故事的人,应该不坏。”

二人这动作其实都在众人眼中了,这回西门隐没有多看,倒是黎慈直接说穿:“怎么,又在说悄悄话?这一路还说的少了?年轻人啊,真

是让我们这些上了年岁的羡慕……”

“幼薇其实是在与我说黎领事呢。”

“哦?”黎慈望向鱼幼薇,笑道:“是觉得我这糟老头子怪得很?”

“幼薇说你不是坏人。”

“黎领事也不老的。”鱼幼薇补充了一句。

那本身极为俊朗的脸颊上确实蒙了不少沧桑,此刻黎慈还是一副笑脸:

“走吧走吧,进去喝酒。”

房屋之内,桌子已经摆好,众人一一落座。枫卿童没有去上座,执意与鱼幼薇坐在下手座。

桌面上有些冷清,西门隐缓解气氛道:

“卿童公子,不知这里事情做完,准备去往何处呢?”

“还没想好。”

“那不知是否有兴趣与我一同去看看裂城山问剑大会?”

“问剑大会?”

西门隐见枫卿童感兴趣,便打开了话匣子:“问剑大会是武盟主办的剑客排名大会,已经办了三次。这次据说是武盟的雷公子亲自主办,相应的,问剑大会上得到的名次也会格外有意义。我此次出镇北辖境就是为此而来的。”

“西门谷主还是喜欢这些……”

“不不不,这次就是公子冤枉我了。我这次来,已经不光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了,其实也是为了镇北辖境的名声。以往几次都没有镇北辖境剑客参会,所以镇北辖境江湖颇受东苍江湖鄙夷,大家都憋了口气,不吐不快啊。”

在黎慈面前,有些东西西门隐不方便全部说出其实西门隐此行也有镇北官府授意,镇北辖境江湖名声提升,对朝堂之上镇北辖境的地位也有影响。这些事哪怕黎慈不会说出去,更不会心生芥蒂,甚至已经心知肚明,但不提其实更省事。

“西门谷主邀我去,怕就不仅仅是观战吧?”

“同为……”

黎慈见枫卿童已经要摇头回绝,插嘴道:“好了,先别提你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了,先把卿童公子的事处理好再说。”

西门隐只好住了嘴,知道黎慈在为他留余地。

“卿童公子,其实要解决幼薇姑娘的后顾之忧,你一个人就够了。”

“动静太大,也不好,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再坏一些,画像被贴城头终归不好看。”

“那黎慈为公子搭个桥?”

“愿闻其详。”

“明天夜晚,公子与我一起,再去孙家吃顿饭?”

西门隐补充道:“我也去吧,虽然剑术在卿童公子面前不算什么,但好歹能壮声势。”

枫卿童不置可否,问道:“孙家家主什么境界?”

“龙跃境巅峰,比我先一步摸到了神起境的坎子,在孙家的话,结合他的布置和后手,可以看作神起境。”

枫卿童轻轻饮了口特意换来的清水:“好,准备明天赴宴吧。”

鱼幼薇拉了拉枫卿童的袖子:“我就不去了吧,只能拖后腿。”

“你一步都不能离开我,要是你出了差错,我做这一切就成笑话了。”枫卿童握住鱼幼薇的手:

“有我在,放心。”

第七十三章 局

饭桌之上和气一团,饭桌之下人心相背却未必如此。

夜深,一行人自然全部住宿于黎府。黎慈是个精明人,识相地将两人安排在一个房间里,枫卿童和鱼幼薇都没有拒绝。

鱼幼薇本来其实是个心思细腻,一向稳重且冷淡的女子,今夜黎慈安排住宿时却是心脏乱跳,刻意不去多想才没表露出那份怯意。枫卿童同样表面镇定,内心早是七上八下的光景。关于同住一间房子,鱼幼薇没有提出异议,让枫卿童心安不少。他不是想着占什么便宜,更多还是忧心鱼幼薇的安全。对鱼幼薇,枫卿童心中已经不仅仅是对心爱之人的那份小心翼翼,还夹了对自己未来命运的赌注。鱼幼薇无论如何,半点差错都出不得。

二人进入房中,枫卿童在门外送走黎慈。黎慈虽然不是风流的性子,但毕竟年岁摆在那里,走时一番挤眉弄眼,枫卿童也不好解释,只能僵硬点点头。

黎府护卫人员不多,在饭桌上黎慈曾提到黎家老家主此时在不知名的地方独自修道,并不在府中。现在想来,黎慈应当是将大半护卫都安放在了这位家中仅剩的亲人身边。

枫卿童合上房门,一转身,鱼幼薇正用双手枕着头,趴在桌上看着他。那双眼眸干净水润,仿佛随时便会梨花带雨,但此时偏偏带着促狭的意味。她嘴角勾着,脑袋微微偏着,摆出好整以暇的姿态。桌下,修长的双腿规规矩矩地并起曲着,一袭紫纱长裙安静垂到地面,宁静美好。鱼幼薇其实比枫卿童年长几岁,只是此时乖乖趴在桌面上,分明是个小姑娘的模样。

只有鱼幼薇自己知道,她的心跳得很快很快,虽然克制着心里的情绪,但脸颊还是微微有些发热。仔细看的话,紫衣姑娘脸上早有了红晕,只是在灯火下被偷偷藏起。

枫卿童怔立在原地,一时间有些局促:

“幼薇,我说我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你信吗?”

鱼幼薇的一双大眼睛扑闪了两下,想了想,道:

“你猜?”

……

次日正午,枫卿童轻轻松开怀中的女子,小心地重新给她盖上被子,蹑手蹑脚下了床。

按枫卿童的意思,他的房外不需要护卫,显然黎慈是将这话放在心上了的。不是枫卿童自大,如果在镇北王府与高山袅较量三场后的他也没办法及时发现的刺客,以黎府护卫的水准,守在房外也是白给。

于是此时,枫卿童打开房门,他的房间周围仍旧没有一个人过来打扰,这些应该也是黎老狐狸对下人的嘱托。

枫卿童揉了揉眉头:“这下办没办坏事就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了……”不过转而枫卿童又释然,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外人如何看,也都没关系了。”

远处,有人看到了随意蹲坐在门口的一道白衣,赶忙跑去报信。枫卿童自然也远远看到了那人,但也没招呼他。

果然,不一会儿,黎慈和西门隐两人便双双赶到门口。枫卿童将手指放在嘴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后来的两个中年人眼神交流,全部会意,眼中含笑,聚音成线向枫卿童道贺。

枫卿童自然知道二人想了些什么,也不解释。昨晚虽然算是肌肤之亲枫卿童搂着鱼幼薇睡了一晚,但进一步的动作,却没有了。二人说了很多话,鱼幼薇对她自己身份的心结虽然埋得极深,但仍旧被枫卿童一点点解开。要让鱼幼薇半分芥蒂都不再有,自然是不可能的,但终归是一个好的开始。

至于自己的星命,和所谓的成仙之路,枫卿童只当笑话说给了鱼幼薇听。但鱼幼薇是个灵慧女子,反而知道这“笑话”就是枫卿童最大的心结。她听得很认真,那晚两人相遇时枫卿童的反常举动也终于有了更靠谱一点的缘由。鱼幼薇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将枫卿童的手握得更紧。

虽然什么都没发生,但其实胜过什么都发生的一个美好夜晚。

枫卿童蹲在门口不挪步,两位江湖高手只好也全都蹲在一边,开始商议正事。此时已经是早冬,三人干脆双手拢进袖里,动作活像三个乡下庄稼汉。

“我已与孙家家主说了,向他介绍一位剑仙;这老家伙对我有戒心,但还是应允了,夜晚我们三人一同过去便可。”

“这件事必须给孙家面子上留下余地,所以孙家的晚宴上人不会多,到时候剑仙把握好尺度便可以。”

枫卿童双手拢袖,眼睛微微眯起:“主要敲打敲打孙仁川就可以了。毕竟是东苍的修者府,算是官方,能不以势压人便不要以势压人,希望孙家家主是个目光长远的。”

西门隐点点头,多是听着二人说话。

房间内传出声音,枫卿童站起身,一道墨绿色身影和一道黑色身影倏忽而逝,不见踪影,门口只剩枫卿童。

“修为都用在这一跳上了。”枫卿童摇摇头,转身打开房门。

鱼幼薇已经起身,只是长发随意披散着她好久没有这样安心地睡过觉了。揉了揉眼睛,鱼幼薇带着些鼻音:

“外面还有什么别的人吗?”

枫卿童绕到鱼幼薇身后,帮她梳起头发:

“没有,今晚过后,我们就可以离开了。”

鱼幼薇嘴角遮不住地泛起笑意:“嗯。”

……

夜晚,孙府来了四个人。

前面先来的两个,一个是熟面孔武盟分盟领事黎慈,一个是个生面孔,但能和黎慈站在一起,又是器宇轩昂的模样,孙府众人自然也清楚此人不会简单。

但两人先到孙府后没有

进门,而是一起在等后面一辆马车。那马车上率先跃下一个白衣年轻人,他在马车下小心扶着一位蒙面的紫衣女子下了马车。而后,四人才一同进了孙府内堂。

一位看起来与黎慈年纪相仿的中年人在堂中等待,那中年人有不怒自威的气势,面容有些古板,似乎是个不会笑的主,与黎慈恰恰相反。

孙家家主,九曲郡修者府府主孙乾见来者四人,微微作揖:

“诸位贵客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黎慈上前,满脸笑容地上前拍拍孙乾的肩膀:

“老孙,我来也说这些客套话?”

孙乾嘴角扯了扯,也回以一个微笑:“对你还真不至于,这不是来了一位剑仙,不恭敬些就是我们九曲失礼了。”

“哈哈,有道理,有道理!”黎慈退到一边,让身后的枫卿童二人能直接与孙乾说话。

枫卿童心中讶异:这双方的关系与自己原来想的不同?看两家家主的模样,似乎不像仇敌?对孙乾枫卿童看得尤其仔细那古板中年人虽然只扯了嘴角,但透露出的那种亲近反而不像是假的。

枫卿童余光扫了眼西门隐,青衫剑客面色冷漠。

枫卿童眯起眼,觉得有些嚼头。

“在下枫卿童,见过孙家主。”

孙乾连忙迎上来:“使不得,快快里面请!”

一番寒暄客套,一行人终于在孙家内堂落座。孙乾主座,然后依次是枫卿童和鱼幼薇,黎慈,西门隐和两个孙府门人。

觥筹交错之间,黎慈弯弯绕绕就是没将话题引到孙仁川身上,枫卿童也一直没找到机会说清楚这一事。宴会上,黎慈与孙乾分明像是老朋友,连对朝政和郡中事务的看法也全都有的聊,完全不像互相戒备的敌对势力该有的样子。

“有些不对。”鱼幼薇遮着面纱,轻轻对枫卿童说道。

“老狐狸有想法。”枫卿童依旧习惯用灵力排查杯中酒水,在这种关头,更是顺势将酒气也全部炼化,喝的只是清水。

枫卿童不时会瞟向西门隐,西门隐似乎也有些疑惑场上情形,甚至经常对枫卿童和黎慈二人使眼色,可惜这两人都视而不见。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有点意思……我们再等等。”

黎慈虽然谈笑风生,但其实额上早有汗水,手指时不时点着桌面,而且频率越来越高。

枫卿童眯起眼,握着鱼幼薇的手便什么都不怕。

忽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一道身影手执利刃急速刺向枫卿童。那刺客速度极快,但在场几人,没有一人惊慌。黎慈最先反应,隔空一掌击在那刺客的左肩上,力道极重。谁知那本该必死的刺客只是身形一滞,趁着场中众人放松的时候再次前冲,目标正是身份最无关紧要的那道紫衣。

“不好!”就在其他三人都要再次出手阻拦时,枫卿童抬起了眸子。那刺客只觉得眼前凭空现出一双猩红色的眼睛,让她不得不与其对视。刹那之间,那刺客定在了空中一般再不得寸进。下一刻,竟是瞬间五脏全部震坏,浑身喷出血花,原地暴毙!

枫卿童皱了眉头,用手捂住鱼幼薇的眼睛。

就在众人还没缓过神的时候,一道熟悉身影恰好出现在大门之外。

“青儿!”孙仁川狂奔进大厅,直奔那刺客尸体身旁,将那女刺客抱在怀中泪流满面。

“青儿!青儿!”任凭他歇斯底里的呼喊,那怀中的女子已经气息全无。

“孙仁川……”枫卿童正要开口,孙仁川一抬头,双眼之中布满血丝:

“我要杀了你!狗男女,还我的青儿!”

孙仁川捡起地上的匕首,再次向枫卿童和鱼幼薇刺去。

“仁川!不得无礼!”孙乾一挥袖将孙仁川击飞出去他实在害怕自己的独子如青儿一样瞬间暴毙,所以这一掌出得势大力沉。

孙仁川瞬间翻飞出去,吐血不止。

枫卿童皱了眉头:“那女刺客不是我杀的。”

孙仁川双目怒睁,眼角嘴角全都渗出血来,单手强支身体大声哂笑:“风卿童!你这种人也配这样的修为?配一个剑仙的名头?!杀了人还不敢承认?我的青儿不是你杀的,难道是她自杀的?!”

孙乾面目深沉,今天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让他有些目不暇接。但此刻作为孙家家主,他不得不站在孙家的立场说话:

“卿童公子,我不知道青儿为何会突然来刺杀二位,这是我的过失。孙某人不会傻到让这样不可能成事的丫头来对公子不利。但以卿童公子的修为,分明不用下杀手。青儿是我看着长大的,更是我认下的儿媳妇,今天卿童公子最好给孙家一个交代。”

枫卿童面色冷漠:“人不是我杀的,我没下杀手。”

“众目睽睽,剑仙是想做事不认?”孙乾面目已经有些狰狞,胡须微微颤抖。

“不是我做的。”

“混账!仗着修为,真当我孙家好欺负?!”孙乾终于忍无可忍,一掌将自己面前的桌子劈得粉碎,整个人勃然大怒。

枫卿童望向黎慈,黎慈马上站出来说了一句打圆场的话:“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今日之事,不可因情绪妄断啊!”

孙乾指着枫卿童,冷笑道:“他似乎不像我父子二人这般有什么情绪!”

“你们刺杀我,我倒不占理了?再说了,我们大可以先检查一下青儿的尸体,再下定论。”

孙仁川用全部力气挣扎着往前,抱起青儿的尸体,哪

怕七窍流血仍是对着枫卿童和鱼幼薇两人破口大骂:

“滚!青儿干干净净,生前死后,都是如此!不像某些人,可以不干不净……”

枫卿童双目一凝,一掌将孙仁川打的再次跌飞出去: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欺人太甚!当我孙家无人?!”孙乾见爱子重伤,再也无法忍耐,一掌袭来,罡风大作。枫卿童轻轻将鱼幼薇拉到身后:

“早知孙家家主是个不可理喻的,我半点都不会多事!”枫卿童狂放一拳,直接用上了盘龙拳的架子。

拳掌相接,孙乾猛的跌飞,口中鲜血喷吐,一条手臂骨骼寸寸断裂,无力地耷拉下去。

虽然鱼幼薇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被吓得不轻,但她还是强自镇定下来,拉住枫卿童:“冷静点,别因为我就乱了分寸,我觉得不太对,整件事都……”

“什么?!春梦园全被烧了?!还有活口吗?”黎慈一声尖喝将鱼幼薇的声音打断。

枫卿童和鱼幼薇全部怔住,场中,那个已经如血人一般的孙家大公子猖狂大笑:

“青儿,你说得对,狗男女就该全都死掉!烧掉,全部烧掉!和你们有牵连的人,全都该死!”

鱼幼薇浑身颤抖,脚下一软,如果不是枫卿童搀着,就要直接跌倒在地上了。虽说没有什么留恋的东西,但春梦园中,其实有些女子也同样是可怜的身世,与鱼幼薇哪怕没什么交情,也算和和气气。本以为都是生命中的过客罢了,但当她们真的全都因为自己而死时,还是如一记闷拳击在胸口上,让人喘不过气。

枫卿童看到鱼幼薇瞬间双目失神,脸色更加冰寒又是牵连无辜,硬生生把一个好人变成所谓的灾星,牵你娘的连呢!

隔空一把将孙仁川抓起来,枫卿童身上的杀气如有实质,冰寒入骨:

“你干的?”

孙仁川已经将命豁了出去,此刻半点不惧。相反,临死能看到狗男女这副模样,他高兴还来不及。满是鲜血的脸上露出残忍的微笑,他声音沙哑:

“是啊,你杀了我的青儿,我烧点无关紧要的人,不过分吧?”

枫卿童双手颤抖,手上已经越来越用力。

孙乾此时也是深受重伤,他知道面前此人不可力敌,只能先忍下这口气,忙喊道:“仁川,闭嘴!不要寻死。”

“寻死?”孙仁川望了眼地上的青儿,再次疯狂起来:“寻死!枫卿童,我偏赌你不敢杀我!青儿不是你杀的?那现在孙仁川在此,你敢不敢杀?哦,对了,你杀了也不是你杀的,毕竟这里的一切都是你说了算啊。仗势欺人,你和我孙仁川,又有什么区别?”

枫卿童眼中红色的妖光闪动,鱼幼薇本想开口拦住枫卿童,但忽的心脏一梗,竟涌上一口鲜血,满嘴都是血腥味。她眉头紧皱,将一口鲜血生生咽了回去。

孙仁川状若疯狂,望向紫衣的鱼幼薇:“哦,对了。不知道你吃没吃过那贱女人?虽然性格贱了些,但在床上,真的是人间美……”

忽然,大厅的半空中爆出一朵血花,血雨洒落在大厅之中,厅中一片狼藉,血液四散横流,一团被捏得变了形的血肉跌落在地。

鱼幼薇眼神黯然,低下了头。这时,一双有力的大手将她拦腰抱起。虽然声音依旧沙哑,但枫卿童已经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对不起……”

鱼幼薇不知怎么的就流下泪水来,她把头靠在他胸膛上:“没事,没事,对不起,对不起……”

枫卿童轻轻理了理她的头发:“幼薇,你是上天给我的最好的礼物。其他我都不管了,只要你在我身边,好好的,其他的,我什么都不要。我要把你放在身边,珍藏一辈子,永远都不放手……”

……

大厅之中,西门隐一直不知如何插手,此刻残局一片,更让他无所适从。习惯性的,他望向黎慈。

黎慈正缓缓扶起伤重的孙乾,西门隐有些怒意。如果早些将一切说清楚,或许后面局面不会那么容易失控……

孙乾面目狰狞,泪水横流:“此仇不报,孙乾誓不为人!”他转头抓住黎慈:“化生境的修士!他是化生境修士!没有铁证,朝廷也不愿意为敌,黎慈,你为我做证人,一定要为我做证人,为我儿报仇!”

“嗯。”黎慈不喜不悲:“铁证……”

一把利刃从后背瞬间贯穿孙乾心脏,黎慈面色不改:

“伤重加痛失独子,我黎家当年的铁证,总算有用了。”

孙乾难以置信地望向那把从他胸口穿透而出的利刃:“当年的事,你全都知道……”下一刻,他已经说不出话,鲜血从他的喉间不断喷涌而出。

“这些年做戏,让孙家主也入了戏,不好意思。”一把将手中利刃抽出,孙乾跌倒在地,双目圆睁,依旧不敢相信这一切……孙家覆灭,竟在朝夕之间。

恍惚中,孙乾看到黎慈缓缓走到那女刺客身边,从她的左肩上取下了上等冰甲法器击碎后没来得及融入体内的部分,轻轻将那女子的眼睛瞑目。

黎慈意识到孙乾的眼神,道:“没有枫卿童,青儿会替我杀了你们两人。”

孙乾彻底咽气,死不瞑目。

西门隐终于明白谁是一切的主使,退后两步,身上一阵恶寒。西门隐愤而拔剑,怒喝一声:“黎慈!”

黎慈并未准备还手,更不可能逃走。他面目怅然,双手负后全身懈怠:“大仇得报西门,对不起。”

第七十四章 真相

西门隐剑指黎慈,手臂有些颤抖,但没有放下剑的意思。他眼神中全是挣扎:“黎慈……你将我们全部算计在内?”

黎慈神色平静:

“卿童公子是个好人,但如果错过这次机会,我黎慈还要再等十年。十年,若大仇一定能够得报,我同样不会算计你西门隐的朋友。”

黎慈直视着西门隐:“再做猪做狗,行尸走肉十年,我黎慈全都忍得起!可这十年,有多少变数?”

黎慈轻轻按下西门隐的剑:

“事既已成,西门,你杀了我于事无补。相反,这杀害一郡府主的罪名,要想不落在卿童公子的身上,案件的经办人,必须是我!”

西门隐默默放下长剑,转身走去,神色落寞:

“从此,西门隐与黎慈,恩断义绝。”

黎慈看着夜色中远去的落寞背影,嘴唇颤抖,喉结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

黎府,枫卿童守在紫衣的女子身边,一位大夫正在给鱼幼薇把脉。

鱼幼薇脸色苍白,其实她中午起床时便有些染了风寒的迹象,只是她没放在心上。因为鱼幼薇不愿小题大做,枫卿童便只是差人抓了些药,下午吃完药也确有好转。

只是夜晚这一闹,鱼幼薇的身体像是忽然垮了下去,浑身发烫,意识也有些昏沉。

“我没事的,不用太担心……”

那大夫眉头紧皱,良久,叹了口气正要开口,门外传来异响。

枫卿童冷漠回望一眼,一时间气场将整座房间笼罩起来。门外两人不得不停步,修者的本能告诉他们,再向前一步很可能便是一个死字。

“等在外面。”枫卿童声音冷极。

趁着这个空挡,鱼幼薇轻轻扯了扯大夫的衣袖,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枫卿童此时回望,那大夫犹豫着说出结果:“这位姑娘……就是普通的偶染风寒罢了,按我这药方,吃些药就行了。”

枫卿童皱起眉头:“当真?我虽不懂医术,可幼薇分明气机紊乱……”

鱼幼薇轻轻抬起手,弹了枫卿童的额头:

“哪有这样咒自己妻子的?先去外面把事情弄清楚吧,我真的不打紧的。”

枫卿童自然不放心,鱼幼薇佯怒,鼓起腮帮:“叫你走啦!大男人成天围着一个女子转像什么样子!”说着,还用手轻轻把枫卿童往外推搡,几乎要从床上掉落下来。

枫卿童忙用手虚护着:“你躺好你躺好,我出去把今晚事情了结。相信我,春梦园还有转机。”

“嗯,信你。”

“大夫,麻烦再仔细查探一下幼薇的情况,我总觉得……”

“有完没完,是不是讨打?”

“这就出去,这就出去。”

房门掩上,那老大夫重新恢复眉头紧皱的模样:“姑娘……”

鱼幼薇摇摇头,双目失神望向窗外。

……

一出门,西门隐与黎慈分处两边,枫卿童随意扫了一眼,三人一同来到门前的空地。

“人心算计,恰到好处。”

黎慈脸色有些难看,西门隐神色麻木。

枫卿童直奔主题:“杀不杀你,就在接下来三个问题。”

黎慈向

前一步,躬身作揖:“公子请问。”

“一、春梦园被烧是否为你在幕后挑唆孙仁川?”

“是。”

西门隐眉头一跳,瞄了一眼白衣年轻人手中的长剑并未出鞘。

“死中求活,春梦园被烧是真,你监察不利有所死伤是假,春梦园无人死伤,第一剑不受。”

“二、当年你妻女被杀是否为真,此行是为报仇还是夺权?”

“当年之事,一句虚言,我黎慈不得好死。若装疯卖傻近十年,谋划只为夺权,黎慈自己无颜活在世上。”

剑未出鞘。

“三、那自行爆裂经脉的青儿,是何身份,可有胁迫?”

黎慈眼神复杂:“青儿早年受我夫人恩惠,后在我安排下进入孙府,逐步取得孙家二人信任。当年是她自愿为我妻子和女儿报仇进入孙府,成为孙仁川的贴身婢女;此次计划是我安排,但没有胁迫。”

“人心算计,处处无纰漏,好一个谋划十年的复仇大计。”

其实冷静下来之后,枫卿童渐渐想清楚了前因后果,黎慈整个计划中最重要的两个棋子,一个是他枫卿童,一个就是那青儿。

青儿在孙府地位不低,甚至能让孙仁川真的喜欢。青儿先挑唆孙仁川火烧春梦园,而后亲自上场做死士,以法器挺下黎慈豪不藏私的一掌,在众人懈怠时偏偏要死在枫卿童的手上。此时,黎慈便安排枫卿童刻意嘱咐的,宴会中不该出现的孙仁川闯入,一步步激起双方理智失常。黎慈看似和稀泥的一句话,其实故意踩了更加沉稳的孙乾的尾巴,加上孙仁川伤重,孙乾自然加入了混战。一旦孙乾出手,不死也会重伤。为了防止双方冷静下来,枫卿童赴宴前刻意叮嘱黎慈看好的春梦园就成了另一个突破点。黎慈在适当的时候火上浇油,局势彻底无法扭转……

枫卿童并不败在智力上,只是败在信任二字上。这一回的经历,和在镇北王府受的那场强硬的试炼何其相似。只是这次,似乎更加恶劣。

“事情我已经大致了解,”枫卿童望向黎慈,鞘中长剑不住颤鸣:“西门隐,这一切,你可清楚?”

“我已经许久没有来九曲郡,不知道这么多年,黎慈变了这么多……是我将卿童公子带入这一场风波,西门隐甘愿受罚。”

枫卿童依旧不去看躬身低首的西门隐:

“对了,再加一问。若不是我来,西门隐是否会代替我的位置?”

黎慈摇摇头:“不会。”

枫卿童就要转身回屋,西门隐叫住枫卿童:

“公子,还有一事。孙乾毕竟是一府府主,这次风波之后,必须要有一人担责。”

枫卿童停步,望向黎慈:

“这种事,你没安排后手?我虽然留你性命,但别以为我真的心善。通缉犯的名头要是掉在我头上,依旧够你暴毙了。”

“此事需要一个够响亮的名头,不然朝廷那边不可能轻信。”

枫卿童有些明白,眼中迸发出杀气,嘴角冷笑:

“所以最后,你还是连西门隐也都一起算计进去了?”

黎慈艰难点点头:“雪谷青衣剑仙,名头够了。”

枫卿童转问西门隐:“谷主不当了?问剑大会不去了?这种狗屁方案你也都接着?”

西门隐点点头,神色坦然:“权当还账。卿童公子,不该有此劫。”

枫卿童周身光暗闪烁,一身灵力外放如有实质:“你去当你的谷主,这点罪我又不是扛不住。”灵力横行盘旋之际,黎慈肩头压力不停,似乎随时便有夺命一剑了结他这算不得干净的一生。

黎慈神色坦然万般谋划,若最后还是活不下去,也当是天意了。大仇得报,残废的老头子那里后手也全都留好,此生无憾了……

西门隐声音沙哑,黎慈只觉得周身青色灵力护住了他的身体,肩头一松。

“谷主不当了,问剑不问了,只求公子留下黎慈性命。”

黎慈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有不仁却不会不义,小事不善决断,大事却有德行。西门隐,你很好。”

“这一拳,替西门隐还给你。”枫卿童一拳递出,黎慈只觉罡风拂面,身上几处关键窍穴轰然炸碎,瞬间浑身鲜血。黎慈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你知道最可恶的是什么吗?是西门隐会为你挺身而出的可能,同样在你的计算之内。哪怕你内心不愿承认。”

枫卿童转身,不再看外面,径直向房内走去。西门隐将一枚扳指扔在黎慈边上:

“雪谷的事,办妥了。不然你活不过明年此时。”西门隐也不再看那个小人,跟在枫卿童身后,在房门处停下。他在门口抱剑而立,闭目养神。

黎慈良久才从地上挣扎起身。他失魂落魄,拿着那枚扳指,一瘸一拐向着远处走去。夜色中,这个一切谋划都成功的阴谋家泪流满面,不曾回头。

房屋内,鱼幼薇还在发呆,老大夫正在旁边的书桌上书写药方。药方上的药材写了满满几页,十分触目惊心,而且看架势老大夫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枫卿童意识到不妙,望向那药方,分明有几味药是祛毒和进补。

“偶染风寒需要吃这么多药?”枫卿童内心中更加焦躁不安。

那老大夫不知如何回答,眉头紧皱,只是埋头继续加着一味又一味药材。

“你回答我啊!”

“卿童!”鱼幼薇叫住了枫卿童,“我没事。”她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招招手让枫卿童陪在她身边。

枫卿童握住鱼幼薇的手,明明额头那么滚烫,手却冰凉一片:

“幼薇,春梦园的人没事,她们都没事的……”

“那就好。”

“现在是你,你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幼薇,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枫卿童将鱼幼薇一双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想要让它们暖和一些。

“嗯,我不会有事的。我还没有跟你一起去东苍的南方,还没有看你广收弟子做教书先生,还没好好为你烹茶,还没和你一起去山水间玩过,还没有和你一起去找找看落云山……我还没与你好好办一场婚礼,我怎么会有事呢……”

“都有机会的,都有机会的。幼薇,你别这样,明明上午你还好好的,求求你,别这样,我好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枫卿童将那双手握得紧紧的,完全贴在自己的脸上,声音颤抖。

鱼幼薇再也抑制不住情绪,眼中的泪水大滴大滴的向下掉着:

“卿童,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第七十五章 不愿后悔

“姑娘身体早有隐疾,之前应该是长期服食有害身体的药物,五脏六腑都受了不可逆转的损伤,加上身体底子薄,寿命本就会比常人短。而且姑娘早年似乎还受过大的劫难,在情绪上本就受到过很大的刺激,最近似乎又有大喜大悲,心神失守,气机全乱,一身病痛彻底掩藏不住,身体也就垮了……”

这位大夫不愧在九曲负有盛名,所有推断全应了鱼幼薇的情况。早年劫难关乎她为什么沦为青楼女子,药物则是青楼女子不能启齿的肮脏事。那大夫大概也都看出来了,只是说得比较委婉。

但这一切,似乎全都不太重要了……鱼幼薇此时只关心一件事:

“老先生,我还能活多久?”

她神色平静,或者说只是目光呆滞地望向窗外。窗外不远处,站着她此生第一次真正爱的男子。可惜,以她的角度看不到那人的背影。

那老大夫叹了口气,只叹自古红颜多薄命:“最多两年。”

鱼幼薇沉默不语,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她前半生遭了那么多罪都没有如何怨天尤人,此时真的感觉上天对她这样一个弱女子是不是太残忍了?那个一向聪慧坚强的女子突然觉得好委屈,明明她新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鱼幼薇定下心神,哪怕脑海中已经变作剧烈的疼痛,还是想起了另外一事。强忍着泪水,鱼幼薇交代了那老大夫:

“先生,幼薇的情况,应该是瞒不下去了。但待会儿那位公子进来,只劳烦您换种说法。”

……

鱼幼薇昏沉睡去,汗水让她的头发贴在了额头上,眼角依旧还挂着泪水。枫卿童此时守在床边,面沉似水。

“大夫,我妻子,到底怎么了……”

那老大夫看了眼躺在床上的鱼幼薇,将情况基本属实地说了一遍,只是按照鱼幼薇的意思,将近期情况对鱼幼薇的影响全部略去了。最近的情绪波动确实只是诱因,老大夫避而不谈也不觉得有什么,神色便没有什么异常。

“两年……两年……”枫卿童喃喃着,头疼欲裂。

“公子,您……”

“我没事,今天麻烦您了,老先生早些回去休息吧。”

那老大夫也不知如何劝慰,叹了口气,嘱咐了些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枫卿童将老大夫送到门外,望着那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却没有回房间。将房门掩上,枫卿童蹲坐在地上,双手抱头,将脸埋在膝盖之间。

旁边的西门隐跟着蹲下。

在面对黎慈时,冷静过后能将一切谋划全部看穿,更是能够直接定人生死的剑仙,在此刻显得那么无助。

“幼薇姑娘的情况是……”西门隐知道,能让面前这个白衣年轻人变成这副模样的,只有房内鱼幼薇的病情了。

“都怪我,都怪我……我就是灾星,怎么都逃不掉的灾星……”枫卿童把脸埋得更深,这种事情,修为再高都没有意义。

“灾星?可笑,哪有这种说法?”

枫卿童强行振作精神,抬起头抹了把脸:

“你怎么还不走?”

西门隐吧嗒吧嗒嘴巴,本是一等的风流人物,此时身上显出些颓废的气息:

无家可归呗,跟着还账。”

枫卿童摇摇头:

“离我远点吧,少份风险。”

“此话怎讲?”西门隐捻了捻胡子,轻松得很。

“孤煞星命,听说过吗?”

西门隐直起身子,眼睛眯起:“孤煞星命不是二十多年前……等等,枫卿童?枫姓?”

“早点走,没错的。”枫卿童没有正面回答,眼神漠然。

“幼薇姑娘不知道?”

“与她讲过。”

西门隐浑身又放松下来,随便地往后靠在门上:

“那不就完了,一个弱女子都不怕,我西门隐会怕?”西门隐拍拍枫卿童的肩膀:

“卿童公子会不会觉得,我没办法再当雪谷谷主,朝夕之间什么都没剩下,甚至无法再光明正大活在世上,都是怪你?”

“我不来九曲,黎慈不会算计你。”

西门隐神态依旧没怎么变化:“那我就永远认不清这个人了。”

“我一点都不怪你,相反,很感激你。早点看清黎慈,我反而会伤得浅些。我不能说这么一段时间下来,与卿童公子就有多深的交情了。但和卿童公子在一起,慢慢从一开始的不自在变成自在,变成由衷的佩服。出镇北辖境之前,柳当家的问我,知不知道为什么这次问剑会选我。我明白,我神起境巅峰的虚架子在柳当家的眼里,再清楚不过了。论杀力,其实根本比不上很多普通的神起境。所以,我没说什么我剑术高,我名头大的屁话,只说不知道。柳当家的当时送了我九个字……”

“破而后立,归程即化生。”

枫卿童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听着。

西门隐也不在意,继续解释道:

“本不明白我西门隐还要破些什么?现在想来,只是破虚名,破尘障;我缺了些洒脱自然,少了点处世明哲。所以,我很愿意待在卿童公子左右,现在看起来我丢了很多东西,被黎慈那混蛋把心境弄个稀烂,但实际上,我的境界是在攀升的。”

“可是给你选,你选雪谷还是境界?”

西门隐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破罐子破摔:“事既已成,哪那么多拖泥带水!你枫卿童,今日赶不走我!”

枫卿童抱起脑袋,也没心情纠缠,声音瓮瓮的:

“随你便吧。”

“公子,你自己在这里纠结,有什么益处?你何不像问我一样,问问幼薇姑娘,她是愿意回到你不曾出现前的生活,还是愿意宁肯多吃些苦头,也要一直跟你在一起?”

“可是……”枫卿童满脸泪水:“可是,我不甘心啊……”

门内传来声音,鱼幼薇轻轻打开房门,门外二人赶忙站起。

“因为他知道,根本不用问这个问题啊。”鱼幼薇神色憔悴,一头长发披散着:

“他根本就知道答案。那晚那个选择,我根本一辈子都不会后悔的。”

枫卿童已经上前扶住鱼幼薇,鱼幼薇理了理枫卿童额前的长发,转而顺势轻轻捏起枫卿童的脸颊:

“是不是应该知道答案?若你真傻乎乎来问这个问题,我可就真要气死了。”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枫卿童握着那只

手,只觉得柔若无骨,多一分力气都不敢。

“你也不许后悔,无论是为你自己还是为我,我都不许你后悔一点半点,你明白吗?”

“我……”枫卿童面色犹豫。

西门隐见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凝重,他也不擅长此道,干脆趁机开溜:

“二位,我先去买些酒喝。”说完,西门隐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鱼幼薇眼神有些黯然:“你还是后悔了?觉得你的星命害了我?”

枫卿童知道,此时以现在自己无法控制的表情,撒谎也会被识破而且他也不想在鱼幼薇面前撒谎,于是只能点点头。

“你这样,会让我觉得那天酒楼下的白衣,只是一时风流,一时兴起而已。那次对视,也没我想的那么美好,后面的一切跟着全都没了味道。”

此时,枫卿童已经将鱼幼薇慢慢扶回到床上。

“幼薇,我会治好你,你也一定不准放弃,昨晚我们明明都约好了。如果你不在了,我也……”

鱼幼薇将食指轻轻按在枫卿童嘴唇上:

“说什么混账话。未来还有那么多事要和你一起去做,我肯定会拼尽全力活下来的。倒是你,遇着大事没个定力,今晚的问题也全都回答得不好……罚你今晚在门外睡,不许进屋!”

鱼幼薇语气轻快,但刚刚分明伤心得在他怀里哭昏过去,也不知道是谁在装模作样。

枫卿童心疼得不行:

“我在房里照顾你。”

鱼幼薇摇摇头:“我自己也想冷静一下,好好想想。卿童,我不能没有一点自己的空间,你明白吗?”

“那……好吧,”枫卿童轻轻塞好鱼幼薇的被子:“有事叫我,我就在门外。”还是不放心,枫卿童将手放在鱼幼薇额头上,烧已经退了:“夜晚盖好被子,天气凉了,一个人别胡思乱想,知道吗?”

“嗯。”鱼幼薇乖乖地点点头。

……

门外,西门隐在院中的石桌上摆了不少酒水。枫卿童出门后,竟是直直走向那石桌。西门隐无奈道:

“知道你也要喝,就多拿一些了。”

“不少了,想醉死?”

“嗯,想醉死。”

“我也是,却不能。”

……

夜深了,西门隐彻底醉死在桌上,彻底不省人事。但隐隐的,他的身上的气势却在不断攀升。

“明早,大概就是小化生了。”枫卿童眯着眼,仰头又是一杯,也有些醉眼惺忪。

西门隐已经得了契机,能够破升到化生境。但资质所限,并不会是多强的化生境。

化生分大小,就像镇北王府三大供奉与戚敛之流相比,天壤之别。这也是为什么哪怕戚敛跻身了化生境,依旧得老老实实。而像白令君,则是天赋足够,契机没有,一旦白令君能够跻身化生境,必然是强化生境。这就是他在镇北辖境能有这种地位的原因,在神起境这一整个境界中的战力,白令君依旧是上乘。

但在绝对的境界差距下,神起境就只是神起境,化生境就是化生境。

不再想那么多,枫卿童震散全身酒气,眼神恢复清明,缓缓向房内走去。

第七十六章 山水之间

枫卿童轻轻打开房门,鱼幼薇睡颜安静。一晚上的折腾,应该是让她心力憔悴了,枫卿童又在门外喝了许久的酒,夜色深深,鱼幼薇睡得很沉。

枫卿童满脸温柔地打量了许久,最终还是轻手轻脚上了床,将鱼幼薇轻轻环抱。

心爱的女子就在怀里,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一切安静美好,像一个让人不愿醒来的梦。

“幼薇,我不会让你放手,我们两个,谁都不准随便放手。”

枫卿童闭上眼睛,身上的灵力明暗交织,一点点沁入鱼幼薇身体之中,温养着她的五脏六腑……

第二天清晨,鱼幼薇早早醒过来,整个人精神了很多。枫卿童自然很早就起床,专门给鱼幼薇准备了早餐。

“卿童,今天我的身体好了很多的样子,整个人也精神了不少呢!”

“真的吗?”枫卿童佯装什么都不知道,将手贴在鱼幼薇额头上,鱼幼薇也乖乖地闭上眼睛,任枫卿童检查。

“看样子烧是退了,不过这样总是不太准。”枫卿童将鱼幼薇额前地头发撩起,将自己地额头和她地额头贴在了一起。

鱼幼薇眼睛睁得大大的,就那么盯着枫卿童。

枫卿童贴了许久,二人盯着对方得脸,全都没太多表情,其实心脏都跳得越来越快。感觉快要败下阵来,枫卿童这才将脸收回,装模作样道:

“嗯,恢复得不错。”

鱼幼薇嘴角勾起,偷偷拍了拍胸脯平复心情,继续小口喝粥。

……

三人不可能在九曲郡久留,在准备妥当之后,三人便驾着马车远去。西门隐宗门中的那艘大船,也已经得了消息,自行返还。西门隐曾特意嘱咐,事实真相董知礼一人知晓即可,其他女婢,大多为在镇北辖境聘用,便不必多透露消息。青衣剑仙的名头,已经彻底毁了,西门隐这个名头,也将从此销声匿迹于整个江湖。

如今的西门隐已经是化生境的境界,别管是大化生还是小化生,只要是个化生境,在整个东苍都已经排得上号了。一个境界差距,天壤之别,就像一个戚敛,便足以让荒虬岭跃居镇北辖境前三。

但境界提升后,西门隐也没想象中那么高兴,经过这次风波,他的内心对很多东西都平静了许多。以前在乎的东西,名气,境界,现在却都不是很在乎了。人生就是这样,求而不得与不求自来,总是充满上天开的玩笑。而且,西门隐心中还是有对雪谷的愧疚,对镇北辖境的愧疚,好在,这次问剑表面上就只是江湖性质的切磋,西门隐名声坏透,也不会影响镇北王府的声誉;至于雪谷,在镇北辖境之内,凭他与柳当家的一面之缘,也不会有人敢乱动。

马车之上,一个大宗门的谷主成了马夫,旁边坐着不会驾车的枫卿童。后面车厢内,是鱼幼薇。

“公子,我们接下来,再去往何处呢?”西门隐将车驾得极为稳当,几乎没什么颠簸。

“往南边,找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吧,现在什么我都想放下了,陪着幼薇就是我要做的全部事情了。”

“南边一点有群山,灵气一般,便没什么江湖门派;多野兽,所以也没什么凡人。可以在那结庐,路途不远,半月即到。”

“我再无江湖心思,可你这刚刚晋升的化生境,足以名动东苍了,也舍得还跟在我身边?”

西门

隐哈哈大笑:“论修为,我哪比得上卿童公子?这点修为,算个屁。”

枫卿童打量了两眼西门隐,这位昔日仅看外貌气量也算人中龙凤的一门宗主,如今半点不修边幅,新生的胡茬也没怎么修理,一身长袍松松垮垮,虽然算不得脏,但与往日相比,又是云泥之别。

“真是人不可貌相,你再去市井混一混,马上便要满口浑话了吧。”

西门隐因为手握缰绳,没办法伸懒腰,便只能挺一下身子,扭了扭脖子,又瘫软下去:“端着,想着,揣着,太累啦!不过公子不喜欢听市井脏话,我不说就是。”

“没关系的,西门前辈与卿童说话,不用考虑幼薇。”鱼幼薇从后面车厢探出头。

西门隐笑着回身点头致意:“那就谢谢幼薇姑娘的免死金牌了。不过姑娘放心,西门隐现在也开了些窍,到了我说的秀筠山脉,我结庐也只在山脚,不会扰了两位。”

鱼幼薇刚要开口,枫卿童已经抢先点点头:

“还好还好,境界没白升,不然要我开口说这话,总不太好。”

鱼幼薇白了一眼枫卿童:“你与西门前辈客气些,怎么也是长辈。”

枫卿童还要反驳,看着鱼幼薇吃人的眼神,叹口气,对西门隐拱了拱手:

“西门前辈?”

西门隐仰天大笑:“折煞老夫,折煞老夫啊!哈哈哈哈!”

……

半月过去,已是腊月,一行人到了秀筠山脉。此处确实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不过因为确实山清水秀,常有一些文人雅士在外围踏青游玩。群山深处的山脉,就完全没外人打扰了,实在是此处野兽格外凶悍强壮,连猎人都觉得格外难以猎取。

但这些野兽,自然不可能对枫卿童一行三人产生什么威胁。因为格外有灵性,这些野兽反而会刻意避开一行三人。

秀筠山脉已经在东苍中部,再往南一个月行程,便是问剑大会所在的裂城山。而裂城山东边一些,便是国都龙阙。

三人在早上进了深山,以枫卿童和西门隐的本事,选一座山头弄出平地,山头山脚各建几座简陋木屋再简单不过。至于其他生活所用,西门隐自然不会缺钱,装了一马车到山脉之外,来回几趟便搬进了山中。如此这般,一天下来,三人住所也都有了着落。车留在了山外一隐蔽处,马则在山头上散养着,也很像神仙中人了。

“一个月时间下来,看你精神越来越差了?”晚饭之后,西门隐与枫卿童在以配剑削砍而成的石桌旁坐着饮酒。

“嗯,还好。”

“我现在姑且也进了化生境,初始时看不清,但半个月下来还能看不清楚?你分明伤了本源。”

“我根基深厚,不碍事。”枫卿童饮着酒,不是很在意。

“是为幼薇姑娘?”

枫卿童不作声,望着远处房屋的灯火中,正在安静读书的女子,笑意温柔:

“一点本源算什么?哪怕将要跌境又算什么?我战力不行了,不还有你西门隐护着这座山?只要这温养有效果就好了,如果可以,我宁可把一半的寿命都分给幼薇,两个人只求同一天死,谁也不能早谁一步。”

西门隐摇摇头:“可这样不是长久办法,你的灵力本源能有多少?半个月温养,顶多能增加幼薇姑娘半年时光,可这半个月,你已经明显将要跌境

。化生到神起,这是多少损耗?你以后神起到龙跃又才能有多少本源,不及化生到神起的十分之一吧?这样根本撑不长久的,何况烧的不仅是你的本源,还烧了你那么多性命,不值当。”

枫卿童晃了晃酒杯,眼神有光,他一饮而下,豪气干云:“值当值当,哪有什么不值当。西门隐,你不懂,只要能同一天死,就是值当的,这一点我会控制得很好,只管放心!”

西门隐叹口气,不好多说什么。想了想,开口提了另外的事:

“这些日子我要去南边一趟,你们自己多加小心。”

“去南边?”

“没办法参加,还是想去看一眼。”

升了境界,剑术套路,功法根底却都是不变的,去看一眼明明没什么道理,但西门隐总觉得,还是应该去看这一眼。

枫卿童点了点头,想了想道:

“大不了,你可以用枫卿童的名头去比赛,我给你另一门千夜皇朝时期就失传了的偏门剑法,应该没人认得出。虽然肯定不是什么顶尖的剑法路数,但胜在速成,以你现在化生境的宗师实力,一个月便能掌握。这剑术威力自然也不强,但还是那句话,你的底子在这,打神起境应该全都没什么问题。”

西门隐摇摇头,直接拒绝了:

“我就去看看,而且我希望……”西门隐剩下的话没有说完。他希望枫卿童不要直接就抱必死之心了,一个人一旦连意义重大的名字都可以不要,那似乎就真的什么都放下了……

“先走一步。”西门隐消失在夜色之中,向南方而去。

枫卿童缓步走回山头房间,夜色温柔,酒意微醺,山风虽然格外寒冷,但修道之人,大多已经寒暑不侵,反而更觉得爽然。

房屋周遭,白天已经大致布下阵法,山脚之下还有一层。这座山头中野兽之类已经很少,房屋所在的一大块区域,枫卿童更是百分百确定了安全,半点没有大意。

房屋内,鱼幼薇眉眼含笑。她突然觉得,这样生活下去,短短两年,似乎也还可以接受。

“怎么,酒气不震散,刻意找骂?”鱼幼薇望着脚步飘飘然的枫卿童,自然是在说玩笑话。

“我的过错,下次还敢。”

“讨打。”鱼幼薇将手中书籍轻轻抛向枫卿童,枫卿童顺势接住,转而将另一本书抛向鱼幼薇。

鱼幼薇接过那本书,看着满书的鬼画符,有些疑惑:“这是什么?”

“你相公自己作的书,厉不厉害?”

“可这纸张,为何是红色的?”

枫卿童手上伤口早已愈合,此刻说谎话也硬气:“染料而已。”

为了防止露馅,枫卿童还是赶紧接着介绍这本书:

“这本书就是我原本准备记录各种奇怪阵法的教科书,但现在没什么作用了。我已经将它祭炼成法宝,给你防身。”

鱼幼薇眼眸低垂:“我又没有灵力,法宝有什么用?还是你拿着吧。”

“看我给你示范。”枫卿童神采奕奕,来到鱼幼薇身边,将鱼幼薇手上的书本随意翻开一页,介绍道:“这是剑气阵法,已经有了足够灵气,只要以以朱砂笔将断开的地方连起,便会……”

枫卿童轻轻一划,一道剑气从那书中划出,竟直接将房间大门击穿,那剑气去势不减,远远消失在夜空之中。

第七十七章 稚子山上炊烟起

鱼幼薇眼神中泛起光彩,轻轻将那本珍贵的书籍合上:

“谢谢你卿童。”

“以后我们就住在这秀筠群山里,虽然你的安全有我保护,但万一我有个疏漏,这本书也能好好护着你。至于各个阵法都是什么,有什么作用,我这几天会一点点慢慢教给你。”

本源受损,加上枫卿童有些贪心,为了鱼幼薇更加加倍努力地修行,这段时间几乎都没怎么好好休息,他已经感觉自己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枫卿童对自己的修为拦不住地倒退现在已经无所谓,只怕自己一时疏忽,在鱼幼薇的安全问题上会出什么纰漏。

“不早了,我们休息吧。”鱼幼薇将那本底色为红色的书籍捧起,缓步走到床边,轻轻将那书籍压在了枕头下面。

“好,时间不早了,你先休息,我出去了。”

鱼幼薇坐在床边,抬起头,眼眸中满是疑惑:

“我说的是我们,你没听到吗?”

“啊?啊……我们啊……我又可以留在你房间了?”枫卿童脚步发飘,一阵风一样转到了鱼幼薇身边坐下,顺势抓起了那双玉手。

鱼幼薇也不挣脱:“说得就像这些天你不是在我房间睡似的。”

“啊?这是什么话?这一路住客栈我们都是单独的房间啊?”枫卿童装傻充楞,语气委屈,怪腔怪调道:“娘子在九曲罚了我之后,我可一直老实本分,娘子怎么可以凭空污人清白?”

鱼幼薇点了点枫卿童的鼻子,气笑道:“油腔滑调。”

“真当我夜夜都睡得跟死猪一样吗?刚出九曲的第一晚,也就是福林客栈那一晚,不知是哪个小毛贼偷偷摸摸钻进我房间,抱着我睡了一夜晚?”

“后面我留了个戒心,发现那个味道熟悉,头发上有个玉发箍的小毛贼做起采花大盗可是轻车熟路了,动作流利,还能在次日早上没有一点动静地早早离开……可惜了某人拍胸脯信誓旦旦保证能起作用的警示符咒,一次也没拦住那小毛贼哟……”

枫卿童脸色尴尬,连连干咳不知如何作答。

鱼幼薇轻轻捏起枫卿童有点婴儿肥的脸颊,眯起眼睛:“老实交代,是不是九曲郡罚你的那天夜晚就开始不老实了?”

枫卿童的脸被捏的微微变形,当然半点不痛:

“嘿嘿,娘子机敏,娘子机敏……”

鱼幼薇收回手,将额头贴在枫卿童的额上,闭上眼睛,喃喃道:

“那天夜晚吓我一跳,还好认出是你,不过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一夜晚都没睡着。”

枫卿童正要挠头,鱼幼薇将他的手抓住:

“呐,其实你要进我的房间,一句话就好了啊。”

鱼幼薇抬起脸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睁开,盯着枫卿童的眼眸:

“知道吗?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枫卿童。”

枫卿童整个人如遭电击,下一刻,一种温热的感觉从唇间传来,紧接着枫卿童脑中轰鸣,一时间空白一片。

良久,两人分开,鱼幼薇眼神朦胧,水雾弥漫。枫卿童目光呆滞,依旧在

深深的震惊之中无法自拔。

“会觉得我是个下贱……唔……”

枫卿童身体前倾,二人唇齿相接,鱼幼薇嘴被牢牢封住。枫卿童轻轻咬了一下鱼幼薇的嘴唇,可能会让鱼幼薇感觉有点疼,却绝对不敢过分用力。

鱼幼薇微微挑了挑眉。

换成枫卿童捏起鱼幼薇的脸:“再敢说,不对,再敢想半点我娘子的不好,一定狠狠罚你!”

下一刻,枫卿童将鱼幼薇的手抓起,顺势将她推倒在床上。两人四目相对,枫卿童第二次将额头放在那莹白的额头上:

“我也好喜欢好喜欢鱼幼薇,比鱼幼薇喜欢枫卿童的那种喜欢,还要喜欢。”

鱼幼薇眉眼含笑,没像枫卿童那样非要争个高下。

枫卿童轻轻解开鱼幼薇的衣服,但还是有些不放心:“你的身体……”

“没关系的。”鱼幼薇闭上眼睛,任凭那男子缓缓解开她的衣裳……

那一晚,二人彻底交融,他们紧紧缠绵在一起,仿佛要把彼此揉进对方的身体,再也不分彼此。那一晚,他们沉迷在彻底错乱的世界,在梦境中格外绚烂瑰丽的星斗夜空下,他们的眼底只有彼此……

清晨,山间雾霭朦胧,水汽氤氲。群山之中,一座小山头上悄悄立着几座简单却又别致的小木屋。

木屋的男女主人经过一晚的奋战,依旧还没有起床。这座唯一拥有木屋的小小山头上,犹然有一些鸟鸣,清晨稀疏的鸟鸣声,总是格外清脆悦耳。

鱼幼薇醒得很早,她在枫卿童的怀中舍不得动弹,生怕吵醒了枫卿童,把这平静破坏掉。这样的生活,她再过一辈子,两辈子,都不会腻吧……

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心痒痒,鱼幼薇缓缓转身,与枫卿童面对着面,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枫卿童年纪本就不算大,加上一点婴儿肥,就更显得年纪很小;此时还没睡醒的样貌看起来也是可爱要比英俊多一些。

鱼幼薇尤其喜欢枫卿童脸上那一点婴儿肥捏起来软软的感觉,此时更加肆无忌惮,直接上手捏起:

“我的小卿童,来,叫鱼姐姐……”

一只修长的手一把将那只在枫卿童脸上越来越肆无忌惮的手抓住,枫卿童睁开眼睛,满脸无奈:

“你怎么变得这么顽皮了?我实在忍不住了,都要笑出声了。”

鱼幼薇脸色一红:

“你早就醒了啊?”

枫卿童一把将怀中的女子抱得更紧,将她的头埋进自己的胸口,用下巴顶着那一头秀发,鱼幼薇那一瞬间甚至有些喘不过气:

“这不是舍不得醒嘛,赖在床上,不想下去了。”

“你啊……”鱼幼薇也不挣扎,任凭他抱着。

“卿童,我们能有一场婚礼吗?”

“还用你说,我枫卿童的妻子,一定要有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婚礼。一切都在置办了,等西门隐回来就可以完婚了。”

鱼幼薇双手将枫卿童环起,眼泪又有些止不住了:“谢谢,谢谢你,卿童……”

枫卿童轻轻摸着鱼幼薇的脑袋:“

我也很感激,我能遇到你。”

“西门隐前辈是做我们的证婚人和长辈吗?”

枫卿童一愣他说西门隐回来就能完婚其实是因为他列了清单让西门隐顺带置办了,这证婚人……也好,反正此刻枫卿童和鱼幼薇身边都没有长辈,让西门隐做个证婚人,也更正式一点。

“嗯,对,等他上山,我们就可以成婚了我的娘子。”

……

西门隐不在,便只能鱼幼薇亲自下手做饭。好在昨日的食材也都还有,多是西门隐猎的林中野兽和一些味道不是很好的野菜,调料和稻米则买了不少屯在家里。要靠枫卿童,怕是吃不上能吃的东西了。

“你好好管着火就是了,一直看着我干什么?”鱼幼薇其实也很少做饭,糕点、小吃做得多些,只能当作触类旁通,心里也不是很有底。加上又是做给某个大孩子做的,更怕做得不好,被盯着就有些紧张。

“心疼你啊可惜我又不会,所以快些学一点。早知道西门隐下山前让他先教我做饭了。”

“你别报太大希望,我做饭,应该不会好吃到哪去。”

“怎么可能,先不谈厨艺,我娘子亲手下厨做菜,菜里藏的那份情意都已经是珍馐美味了。再说了,我娘子心灵手巧,怎么可能不好吃?”

“油腔滑调,去看着火。”

“好嘞!”

秀筠山间,那座被取名叫稚子山的小山上,炊烟袅袅,散在山林间的雾霭之中。

……

落云山上,两人对弈,白方已经是必死之局,那黑衣中年人却没怎么催促。不到彻底分出胜负,不必再多言。

那须发尽白的老道人也不着急,以棋子敲着棋盘,默不作声。

忽的,两人一同抬头,望向那云雾之间。云雾之间走进一个老道人,须发散乱,道袍老旧破烂,手里捧着的不是拂尘,却是一把桃木剑。

那黑衣中年人率先认出来人,点头致意。

破旧衣袍的老道人打了个稽首还礼,声音沙哑:“国主。”

“桃木道人,幸会。”落云道人也微微点头,他和那中年人都没办法离开棋盘附近这一方小天地。

“有幸得见世间唯二的两位半步仙人,贫道之幸。”

棋盘周围,或者说整个落云山,早已经自成天地,甚至连光阴流水都有不同,两位对弈的半步仙人,更是早已不必进食。

“你既然能走进这一方天地,便也差不多算是到这一境界了。”中年国主声音浑厚。

“贫道就不与两位争大道了,此时我跻身半步仙人,三人之中也还是只能有一人去与那些家伙较较劲。”桃木道人指指天空,而后不再在这些事上多语,他志不在此:“此行前来,只是向国主复命。镇压亦氏气运二十余年,我的使命已经完成,现在亦氏出了两个厉害的小子,我便不再管了。”

那中年国主点点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早已都不在乎了。”

“如此最好,我这将朽之躯,也可以再无束缚,好好在这天下走走了。”

第七十八章 亦氏双子

北疆南边的格局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变化。亦南星这一股势力取代王嗔的位置后,虽然不算很弱,却完全算不上强大。

亦南星两边都没有放弃,一面修行,一面研读集兵法和政论之大成的兵书。文武兼修,文武根底全是来自刘崇喜。一本冰舞九天极其契合亦南星的极致属性,一本纵横之术则是前朝险些挽狂澜于既倒的篁泽王枫永江最后的心血之作。

亦南星本来并不十分了解篁泽王,实在是亦氏被王嗔封锁起来时间太长,消息闭塞。而且二十多年前的大战过于混乱,亦南星那时年纪还小。现在亦氏真正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亦南星才真正不断了解到这位被称作“前朝最后的辉煌”的兵法大家。

在王氏,也就是现在的东苍皇族南下过程中,以得到亦氏为节点,得到亦氏后东苍南下顺风顺水,势如破竹。但千夜皇朝最后还是出现了一段回光返照的时间,那段时间里,正是年轻的千夜王爷枫永江披挂作帅。

枫永江以铁血手腕镇压了南方诸王的叛乱,而后收缩防线,以退为进,止住了千夜不断战败的颓势,将东苍铁骑全部挡在了天启山脉以北。奈何当时千夜皇朝朝纲震荡,且诸王叛乱给千夜皇朝内部造成了巨大的损伤。

东苍铁骑本就善战,长期驻守北方边线的过程中多少了解了一些莽金皇朝的符阵法,令千夜军队防不胜防。

这两方面的原因,都导致枫永江没办法真正伤到东苍的主力,只能被动防御。也是在这个时期,北疆被东苍的镇北王直接舍弃变成战场,虽然陷落了大半成了莽金领土,但莽金铁骑也同样全部陷落在此。篁竹王最后的打算落空,夹击之势被镇北王一力破除。

当时千夜皇帝其实也已经做到足够好了,将三军权限全部交给枫永江,更是册封了一个“篁”字,只差最后直接将其封为皇太弟,继承皇位。

君臣齐心,只是无力回天。

僵持的局面并没有持续太久,最终千夜皇朝全军崩解的契机谁也没有想到。这个转折竟然是从千夜皇朝的大先锋,枫永江十五岁的独子枫北涯开始。据说那枫北涯是天纵之资,枫氏得天独厚的修行天赋在这个少年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十五岁神起境,一柄冰影剑是当之无愧的绝顶神器,亦氏打造,在枫北涯幼年时便寸步不离。枫北涯战力无匹,在自己父亲的运筹帷幄下,屡立战功,声望极高,几乎成为千夜皇朝全军的信仰和神话。

当然,现在大多数传言认为十五岁应该是杜撰,以现在的目光来看,十五岁神起境,怎么都是不可能的事。

但见过枫卿童的亦南星觉得,也不是没有可能……

虽然是上天宠幸的天纵少年,但很可惜,这个神话一样的人物从闪耀到陨落,时间短的让人唏嘘不已,是那片被战火染红的天空中,飞速划过的一颗流星……

枫北涯误入歧途,利用千夜皇帝对他的信任,亲自窃取了象征一国气运的凰印金玺和青龙玉玺,差人将双印送到了北方。枫永江知道后,亲自带兵围城,抓住了枫北涯,枫北涯供认不讳,枫永江含泪将自己的独子枭首示众,神器冰影剑之后也再也不曾现世,一说被东苍收入国库,一说神器通灵,自行损毁……

枫北涯一死,可怜千夜皇朝千年国力,

在诸王混战之后,再无一个神起境宗师走上战场。千夜皇朝军心涣散,大半叛逃,东苍直取国都龙阙,枫永江战死龙阙以北。

亦南星手中的这本纵横之术,记录了篁泽王大大小小无数战役的心得,多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但只记录到东苍与千夜对峙的后期,应该是枫北涯战死之后,千夜皇朝再无一点胜算,兵败如山倒,良将也难救了。

虽然从最后结果来看,枫永江败了;但真正看这本书时,亦南星才知道当时千夜皇朝的军队之中是怎样残破的景象,对枫永江只有敬佩。千夜皇帝太过仁慈,继位时皇位之争几乎没怎么见血,南方诸王尾大不掉;加上当年因为不顾社稷,保下孤煞星命皇子一事,被人大肆宣扬,落了个昏君名头。诸王之战打得就已经极其吃力,后来面对东苍铁骑还能短暂取得一些优势,已经是天大的本事了……

等等……孤煞星命……皇子……

亦南星一把将书握起,弹跳起身:“是你!”

旁边的林山雨吓了一跳,跟着一起猛地坐起。

看着亦南星满脸呆滞,林山雨又瘫软下去:“干嘛干嘛!看个书也一惊一乍的!”

亦南星稳了稳心神,重新坐下:“没事。”

将书收起,亦南星向手心哈了口气:“你觉得昨日投诚那人,真的可信?龙跃境巅峰,你都镇不住吧?感觉我们的庙小了些,不怎么容得下他。”

林山雨伸了个懒腰,毫不在意:

“我的龙跃境,是他那种根基稀烂的龙跃境能比的?”

“你不是跟我说你是龙跃中期?”

林山雨依旧无所谓的模样:“有区别?他那种根基稀烂的龙跃境,我一个能打十个!”

亦南星眯起眼睛。

“咳咳,哎,反正他我打得过,这句话绝对没说谎。”

亦南星喝口茶,淡淡道:

“我明白,我现在眼光依旧没宽到哪去。如今看到龙跃境巅峰的修士,已经是天大的人物了,连王嗔似乎都比不上昨日投诚那人。至于神起境的宗师,”亦南星抖了抖手中那本兵书:“目前只能从书上见一见。”

“现在北疆局势特殊,神起境肯定有,冒头的却不会多。”

“千夜当年诸王混战是惨烈到什么程度?一个神起境都寻不到……”亦南星摇摇头:“算了,不想这些了。既然你镇得住他,那不管心诚与否,都先吃下吧。刘崇喜,已经在对我们施压了,原来北方那么多土地都被他偷偷吃下了……不知道,他在顾忌什么?我们现在的实力,他正面强攻也可以拿下啊。”

林山雨眯起眼睛,不说话。

“不管怎样,南方各区势力,我们要不断慢慢吞下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林山雨点点头,也不否认。

“你说,”亦南星忽然开口,注视林山雨:“刘崇喜顾忌的,是我,还是你呢?”

“我?顾忌我做什么?”林山雨一脸诧异。

亦南星笑而不语:

“也好,我就当不知道吧。”只要亦氏安稳,很多东西,慢慢就看的淡了。连卿童都放下了,他亦南星有什么放不下的?

只是将来,如果枫卿童想要报仇了……亦氏,依旧会站在枫氏一边

,弥补当年造成的恶果。亦南星这样想着,却没有在林山雨面前说出来。

“最近周边莫名其妙要归顺我们的势力不少,你多费心。”亦南星饮着茶,嘱咐林山雨。

“嗯,我知道。那我们慢慢蚕食的那些地方,筛选出的修道种子,需要我指导吗?”

“你能指导得更好?”

“看的杂书多,功法知道几种,相比较而言比小影姐更容易因材施教。”

“那也全都交给你了。”

亦南星这么果断,林山雨反而有些犹豫:

“这些力量很快都会成为我们对抗刘崇喜的核心力量,师父……你真的放心全交给我?”

“山雨,这么长时间相处,你也知道我这个人的风格,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说实话,我对你知道得确实太少,卿童不知道从哪里把你扯出来就甩给了我,但我还是愿意相信,行了拜师礼,你内心中还是认我这个师父的。哪怕可能有自己的心思,会给我使绊子,却不会给我捅刀子。都能接受。”

亦南星站起身,长久的修行,他身上的寒气越来越盛,但并不会给人压迫,收敛得极好:

“说实话,以前误打误撞自己修行,对境界什么的了解不深,实在是没人给我讲这方面的东西。现在,多少知道你这个年纪迈进龙跃中期意味着什么,再来看你,自然会明白一些。”

“您看出来了?”林山雨没发现,他已经不自觉用了敬称。当然,并不是害怕。亦南星并不是第一个猜到他身份的人,那个能一把把藏在暗处的他揪出来的家伙,什么都清楚,不然也不会强行让他拜师,还做了约法三章。

“嗯。之前有芥蒂,现在我知道他也没意见,便都不算事了。”

“他?”

亦南星把林山雨抬起的头压下去:“你不用知道。”

“对了,卿童也知道你身份?”

林山雨满脸郁闷:“师伯逮住我的时候就知道了。”

“是师叔!”亦南星一把将林山雨的脑袋压得更下:“你这脑袋真是芋头做的?怎么就是记不住!”

林山雨把头偏出,从那魔爪下逃离:“记住啦记住啦!”

此时,门口守卫快步走进:

“家主,外面有一年轻男子造访!似乎,不是善茬。”

亦南星皱了眉头,刚要发问:“他……”

“说谁不是善茬?”一少年模样的年轻人声音嘹亮,周身纠缠着烈焰从天而降,落地之时竟是瞬间将院落中央的地面轰砸出一个深坑。

“出剑阵!”林山雨微微挡在亦南星身前,整个院落周边,瞬间升腾神剑无数,群剑飞舞,全都指向场中间那位身缠烈焰的红衣男子。

那少年模样的年轻人抬起头,咧了咧嘴,半点不惧。他的手边,杵着一柄赤色大锤。年轻人身高已经不低,那巨锤却还要比他再高出一个头,赤色大锤之上,各色纹路复杂无比,纹路上更好像流淌着炽热的岩浆一般,发出择人而噬的暗红色光芒。

亦南星望向院中年轻人手中的巨锤,心脏猛地收缩,那少年心有感应,也向这边看了过来。

那护卫此刻小心走到亦南星身边,低声道:

“他说,他为接引亦氏而来。”

第七十九章 虎踞

亦南星拍拍林山雨的肩膀,示意没事。而后缓缓走出一步,拱手致意:

“阁下,今日登门,究竟所为何事?”

“你是这里说话算数的?”那场中的赤衣少年神态倨傲,没一点置身重围的怯意。

“在下王南星,暂时算是这里的话事人。”亦南星神色平静,其实他已经知道面前这人的身份。那柄巨锤,他哪怕双目失明都认得出来。

亦氏暗脉,回来了。

原来亦氏中,也能出这样的天纵少年……这样的资质,怕是在亦氏近千年的族史中,也屈指可数。

亦南星心中对当年两人的命运倒也没那么多不平之气,看样子,这火属性少年的资质,似乎确实在他之上。那么,当年爷爷选择将自己留下,将面前这少年转移出去,也算情理之中。

道理是这些道理。

“你这里有姓亦的氏族吗?有老道人叫我到这里来,说大局已定,我来看看,接他们回去!”

“这样冒失,不怕害了自己族人?”亦氏的身份有多敏感,亦南星自己有最惨痛的回忆,他的父母,全是因为身患重病,却被王嗔扣留无法寻医活活病死……

“亦南星,我们一脉既然回来了,何必再这样遮遮掩掩?那木剑老道人与我说过你,你这周身寒气还不错……”那赤衣少年眼神戏谑:“就是这境界……有点丢人了啊。”

院门外,一袭青衫缓步走进,他声音和缓:

“苦枳,不得在堂兄面前无礼。”

那青衫中年人看了一眼远处的亦南星,那是一个一身冰纹长袍,周身寒气缭绕,显得锋芒毕露的年轻人。青衫亦觅感慨良多,他朝着堂中那长袍年轻人轻轻点头:

“南星,这些年,苦了你了。”

亦南星看了一眼跟在那青衫中年人身后的门口护卫,挥挥手示意他退下。而后才望向那中年人,也是点头致意,眼神淡漠,并无许多尊敬。

亦南星知道,两方也不必僵持,今天必须有个结果。虽然还不清楚究竟谁泄露了亦氏在此扎根的消息,但现在,有更需要尽早解决的事情。他望向场中那柄血色大锤,直接挑明:

“族器,尊者掌。”

亦南星如此直接,那中年人神色有些严肃起来。作为长辈,他反而不好说什么,皱眉良久,终归只是一声叹息,退到一边,没有多说。

两脉之间,终归有了芥蒂,这芥蒂,其实不光是因为明脉承受了王嗔二十年的残酷封锁。更深的原因,还是当年东苍与千夜一战中亦氏内部的矛盾。南下的那位亦氏老祖,属于如今的暗脉,也就是那少年一脉。而留在北疆的那位亦氏老祖,则是亦南星的亲爷爷。谁对谁错,至今没有定论。

“三尺。”亦南星嘴唇微动,一柄全身冰蓝色的长剑从堂内应声出鞘,冰凉的剑柄落入亦南星手中。

“请赐教。”亦南星手持长剑,目光如炬。

亦苦枳凝视着亦南星,将手中巨锤狠狠提起,抛向一边。那巨锤落地处的地面又是四分五裂的光景,甚至似乎有火红的岩浆在锤下那些缝隙中游走。

亦苦枳赤手空拳:“我压境在窥星境。”

“没必要与我一样的境界,今天这一战,不

管怎样,算是一个句号。”

亦苦枳点点头,周身之间涌起火焰,灵气浓郁护住身体。

“来吧!”

亦南星轻轻挥手,院落之中所有悬停的飞剑全部消失不见。下一刻,亦南星身体化作虚影,骤然之间,一柄冰色长剑摇曳着蓝色剑光已经狠狠刺在那火红的护体灵气上。一朵冰花在火焰之中绽放,剑尖处的寒气生生将火光冻成冰块。一声脆响,那长剑破了护体灵气,亦南星持长剑压上。

“很感激你们二十年的辛苦付出。”亦苦枳眼神冷漠,直接用手将那法器品质的长剑握住,血流如注,亦南星一身气息全部被压制。

“但是,我爷爷不是罪人,我也不是……”亦苦枳连同眼眸之中都燃烧起火红的光芒,他忽的抬头:

“我们这一脉,从来不是罪人,也没欠你们的!”亦苦枳那只已经伤及骨头的左手继续发力,以那长剑为媒介,将亦南星往自己身前一拉,右手向着亦南星肩头一拳轰出。

亦南星身形受到牵引,躲闪不及,那一拳骤然间将他轰飞出去。

亦苦枳将手中沾满鲜血的长剑扔到一边,逼视着倒飞出去的亦南星。

“本来这样就算了,”亦南星擦了擦嘴角的鲜血:“但是这二十年就是应该我们受的?合着是我们欠了你们的?族器给你们,我们被当成金蝉脱壳的材料,都是应该的?”

亦南星发色更浅了一些,身上的寒气更甚:

“没有这样的事,你都给我好好记清楚!”亦南星后脚一蹬,身后寒气流转绽放出一朵冰花,整个人如一颗流星,所过之处全部披上一层寒冰。最善铸器的亦氏家主,此刻用尽气力一拳挥出!

亦苦枳深呼吸一口气,在身前撑起防护,硬接这一拳。

冰与火在小小的院落之中轰然炸裂,亦苦枳后退几步,硬生生咽下口中的血水。

“混蛋,你这窥星境有点东西。”

“谁准你这样叫你哥的!”

一整天时间里,双方先以窥星境互换拳头,而后亦南星因为境界低,率先后继乏力,亦苦枳便陪着将境界又往下压。到最后变成凡人互殴,一拳又一拳,两人打得拳拳到肉,鼻青脸肿。

日头将斜,双方终于各自瘫倒在院落两方。观战之人也越变越多,小影和亦采薇全部到了院落中,在林山雨示意下只是在一边沉默以对,那青衫中年人也一直没有阻拦,所有人任凭两个年轻人互殴到最后。

因为亦觅作为亦苦枳的教导者,知道亦苦枳这些年受的苦。一方面,亦苦枳从小便背负着整个家族复兴的使命,从还小的时候便被内定为家族的家主,每日血祭族器到近乎昏迷;另一方面,亦觅没有隐瞒亦氏明暗两脉的事情,亦苦枳一直背负着暗脉对明脉的愧疚,这愧疚比修炼更折磨人,也更催人奋进。

但亦苦枳内心深处,又对这愧疚十分抵触这是当年那位老祖自己的选择,凭什么要他亦苦枳背负这份愧疚?

同样的,亦南星的生活,半点不会更好。两个年轻人都经历了很多,也全都憋着一股气。这股气不发泄出来,将来亦氏内部就会出大问题,这样打一架如果真能把当年那些恩恩怨怨全部打到烟消云散,反而是好事。

“亦南星,你服不服?”亦苦枳满脸鲜血,鼻青脸肿地靠在院墙上,

“你什么境界?”亦南星声音不大,反问道。

“龙跃三境!”亦苦枳望着亦南星,底气十足。

“一个龙跃三境,打一个窥星境,被揍成这样,不丢人?”说着这话,亦南星又用袖袍胡乱擦掉了自己流出的鼻血。他自己看起来其实比亦苦枳惨得多了。

“口舌之利,再来打过!”亦苦枳又站起身,虽然脚下有些发软,但他还是比亦南星要好得多了。

亦南星摇摇晃晃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望了一眼那柄铁锤亦氏族器,陨星锤。一柄能成为天下铸器第一世家祖传族器的神器。

亦南星握起拳头,又瞥了一眼亦苦枳左手上的鲜血,终于还是松了拳头,叹出口气:

“辛苦了。”

亦南星收回目光,招了招手。小影和亦采薇忙上前扶好亦南星,林山雨跟在旁边,几人一起向堂中走去。

亦苦枳望着几人的背影,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不打了?”

亦南星没有转身,将手举起晃了晃:

“当年的事,过去便过去了。这些年我们都受了苦,互相都得记着。”

“善待所有人。”

亦苦枳望着众人进了大堂,消失在视野之中,良久无言。

亦觅不知何时走到亦苦枳身边,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亦南星是个识大体的。但亦氏,只能握在一个人手里,苦枳,你明白吗?”

亦苦枳回了神,缓步走向院中那柄铁锤。赤衣年轻人左手一把握住那柄巨锤,左手上的血液缓缓留下,那巨锤吸食血液后,纹路上再次焕发出岩浆般的火红光亮:

“我明白,当年的分裂局面,不会再出现。”

亦苦枳扛起铁锤,脸上重新恢复张扬霸道的神色,他大步向院外走去:

“北疆,就是亦氏重新让天下擦亮眼的地方!”

……

后堂之中,亦南星平复躁动的灵力,安静饮茶。

“我没事。”拍拍小影的手,向着亦采薇点点头,亦南星最终望向林山雨。

“山雨,很多事情会变,但有些,又不应该变。”

林山雨望向亦南星,静候下文。

“我不会当你们东苍的傀儡了,亦氏有了亦苦枳,就有了獠牙。”

林山雨瞳孔微缩,还是没有说话。

“但你放心,亦氏的獠牙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不会对东苍有任何坏处;相反,我们会做很久的盟友。刘崇喜,无论他的身后究竟有没有藏着莽金,你们都需要一股势力与他在北疆抗衡。我们亦氏就是。”

“那些该‘归顺’的继续归顺就是了,他们归根结底是谁的棋子,我们都清楚。不过亦氏内部很快只会有亦苦枳一个掌权人,希望你明白到时候怎么做。”

“对了,我们是师徒,我才会全部挑明了说。你明白吗,芋头?”

林山雨沉吟不语,若有所思。

良久,林山雨咬了咬牙:

“我们会护着亦氏,这事,我拍得了板。”

亦南星合上疲惫的眼睛,沉沉睡去。

第八十章 新婚

西门隐回了稚子山,几人开始筹办那个婚礼。

除了为两位新人置办了最贵的婚衣,西门隐也给自己买了一身老红色长袍,既不扎眼,又显得喜庆。西门隐这个年纪,在江湖中也不算老,但在成婚一向很早的市井巷间,做爷爷辈其实也勉强够了。

听说还真能坐那上座,做这个婚礼的长辈和证婚人,他高兴了好几天,一扫颓废气息。虽然买了许多酒水,却说要全部留在婚礼那天,筹备婚礼期间滴酒不沾。

这段时间里,枫卿童和西门隐里里外外忙着修缮木屋,然后添上各色装饰。两个男人平时其实都是不修边幅的性子,鱼幼薇本以为这两人会不太在意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这次,两位剑仙布置一切都格外用心,连窗上剪纸都是再三计较权衡之后才贴上去,一点都不能偏了斜了。

尤其是枫卿童,几乎有不让西门隐插手的意思,后来看到西门隐布置这些东西没出一点差错,这才作罢。

鱼幼薇身子骨还是很虚,但她还是想做些什么。枫卿童看出来鱼幼薇这几天读书都有些魂不守舍,于是将最重要,但却不是那么辛苦的布置新房的任务交给了她。

鱼幼薇受此大任,很有“如临大敌”的感觉,平时识大体,遇事有静气的鱼幼薇忽然格外认真起来,又是一种可爱。她列出单子让西门隐外出又采购了许多东西,闷在新房里一饬便是一天。

婚礼前一天,鱼幼薇直接不准另外两人进入新房,说是一切已经妥当,再进去就是添乱。

……

小寒,稚子山,大雪,山顶木屋满铺红妆。

鱼幼薇身穿红色婚衣,在镜前静静梳妆,额上一点朱砂轻轻点上,添了些仙气。

西门隐和枫卿童坐在门外石桌,那石桌上残留着两人的剑气,却半点不凌厉,自然伤不到两位剑仙,连鱼幼薇坐在石桌旁都只有梳理经脉的好处,半点不会伤到她的身体。

鱼幼薇还在新房,枫卿童有些等不及,酒都不饮,指尖一下下点着桌面。西门隐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也很有欣慰之感,大概是真的把自己放到长辈的位置了。

“幼薇姑娘是个好姑娘,要是真有这样一个闺女,倒也不错。”西门隐嘬了口酒,面色红润。

“呵呵,那我成你女婿了?”三人在山上越发熟络,枫卿童开口便也没什么顾忌。

“呦呵,我倒是没想到这一茬,哈哈哈。”西门隐将杯中酒水一饮而下,有些飘飘然。

“你看看你这暴脾气,再看看幼薇姑娘平时对我多尊敬,也不学着点?读了那么多书,在山上也看你没放下过书本,怎么半点礼节都学不到?”

枫卿童终是有点馋,没忍住,给自己到了一小杯酒,小抿了一口。

“这段时间,多谢你忙里忙外了。”

西门隐愣了愣,摇摇头,放下酒杯:

“应该的,幼薇姑娘在九曲郡那一场算计里,受伤不轻……”

“添了心结,是个引子;我有些察觉,不然不会由着黎慈杀了孙家家主。”枫卿童眯起眼睛,又喝了点酒,小小杯子没装多少酒,已经见底

“西门隐,今日与你把话说开。你没欠我和幼薇什么,也不用替黎慈还什么账,账从来不是这么算的。真算下来,没有你,我根本遇不到幼薇。”

西门隐觉得对不起鱼幼薇,但内心深处,他其实更希望自己没把枫卿童带到九曲郡。一个大道有望的镇北辖境天之骄子,一个前所未见的江湖后生,就这样毁了枫卿童离跌境不远。

但这话绝对不能说出来,在枫卿童面前说这话,就是讨打。

枫卿童继续道:

“西门隐,我和幼薇死在这稚子山上之后,把我们两个葬在一起,你便下山吧。回镇北辖境,柳山凌不是个气量小的,会给你个新身份。再说了,化生境,何处去不得?”

西门隐摇摇头,不是很在意:

“累了。前半生都不知道自己在图个什么,帮你们小两口忙东忙西这段时间,反而充实得多。以后的事,谁知道呢……帮你们守守墓,累了就下山转转喝点酒,悠哉游哉。”

“随你……”

枫卿童一把将杯中酒饮尽,站起身:

“呸呸呸,大好的日子,我们俩这都扯了些啥?”

西门隐也跟着站起,哈哈大笑:

“对对对,大喜日子!老夫也是第一次做人老丈人!”

……

西门隐高坐大堂主位,看着堂下的一双新人,刻意做了威严的模样,内心其实笑开了花。他尽量嘴巴不动,以腹发声,声音拉长有些滑稽:

“一拜天地!”

枫卿童有些无奈这老顽童忽起的玩心,但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安稳,鱼幼薇觉得亲切温馨,眉眼含笑;二人缓缓转身,遥望天地,一拜。

枫卿童拜下身子时,嘴巴微张,默念了些什么,鱼幼薇没有听清,向枫卿童看了一眼。枫卿童恢复笑颜,摇摇头示意没事。

“二拜高堂!”

二人对视一眼,缓缓拜向堂上那已经控制不住表情,终于咧嘴偷笑的“老人”。

“送入洞房!”

西门隐再也装不出那副威严模样,直接站起高声大喊,震落了院外枝桠上的积雪。而后,西门隐还没玩够,又装成宾客,推搡着枫卿童:

“恭喜恭喜啊!”

“还不快抓紧时间?”

“**一刻值千金啊,新郎官赶紧的!”

……

堂中只有三人,却格外温馨。在这刻意营造的热闹气氛中,鱼幼薇和枫卿童两人进了新房。

西门隐望着一对新人的背影,自己独自走到院门外。漫天风雪中,西门隐跃上另一间木屋的屋顶,掏出在市井新买的酒壶,就着风雪一口口饮着。

房屋中的灯光映照出来,西门隐便借着光,开始翻看枫卿童新作的,循序渐进的符阵法的书籍。虽然还是没那个心气真的好好学,但看上一些终归没坏处,权当消磨时间了。同时也可以帮枫卿童纠正些错字,再感叹感叹那家伙的惊才艳艳。

……

一进新房,枫卿童便将鱼幼薇拦腰抱起。鱼幼薇吃了一惊,还是有些习惯性的脸红:

“哪要

这么猴急……”

“**一刻值千金嘛!”

新房之中,不知什么香气漂浮着,清淡到容易让人忽略,但一旦闻到,就会觉得心旷神怡。房中一尘不染,有些小摆件,小贴纸恰到好处,既不显得繁多,又添了许多趣味。床上的被子换了新被套,是喜庆但不俗气的大红色花纹,平平整整的铺在床上。

枫卿童环顾一周,低下头吻了吻鱼幼薇的脸颊:

“新房真漂亮。”

鱼幼薇睫毛颤了颤,在枫卿童怀里抬起头,也轻轻吻了枫卿童的脸颊,留下一个淡红色的唇印。鱼幼薇被自己那唇印逗笑,朱唇微启:

“婚礼也很好,不能再好了。”

“那当然,不给点奖励?”

“那公子,要什么奖励啊?”

“我叫你娘子,你却叫我公子?”枫卿童佯怒,右手不老实地轻轻掐了掐鱼幼薇的腰间。

鱼幼薇探起身子,环抱枫卿童的脖子,在枫卿童的耳边轻轻开口,她呵气如兰,枫卿童耳边痒痒的,暖暖的,心中更痒千倍百倍。

鱼幼薇嘴唇轻轻碰了枫卿童的耳朵,声音软糯了许多:

“呐,相公……”

枫卿童强忍将其就地正法的冲动,但声音也跟着软了许多:

“没听清……”

“相公相公相公……”

耳上传来一点疼痛,某个小猫控制不住在枫卿童的耳上盖了一个小章。

“敢咬我!”枫卿童有些浑身发热,终于按捺不住,大步走到床边,将怀中女子轻轻放在床上:

“今晚我要吃了你!”

枫卿童欺身压上,感受着身下的柔软。一回生二回熟,枫卿童没了第一次那么毛糙,轻轻解开鱼幼薇的衣服,感受着怀中女子的温柔……

……

天明,鱼幼薇先醒了过来。她轻轻转身,没有惊醒放心酣睡的枫卿童。一只纤纤素手轻轻梳理着枫卿童披散的长发,这样新的早晨让她心中全是幸福。

在枫卿童的额上轻轻吻了一下,正准备下床去为枫卿童准备些晚餐,鱼幼薇忽然看见枫卿童满头乌黑的长发中,藏了一根扎眼的银丝。

鱼幼薇揉了揉眼睛,那根银丝在晨光中更加清晰。不动声色的,鱼幼薇轻轻将那根银丝挑出来,然后微一用力,将它拔了下来。

下床收拾好着装,在梳妆镜前打理完自己的头发,鱼幼薇看着那根银丝看了好久,终于小心翼翼将那根银丝藏进了梳妆台一个精致的盒子中。

她脚步重新轻快,去往厨房为还没起床的枫卿童做早饭。

……

枫卿童一起床,便闻到了厨房的香气,整个人从房间出来时神清气爽。西门隐正在远处石桌旁喝着鱼幼薇熬出的暖粥,瞥了眼枫卿童,笑而不语。

枫卿童佯装看不到西门隐眼中的促狭,径直走向厨房,看到那道修长的身影正盯着炉中的火光,近来脸上似乎多了些肉,更加可爱了。

一个没忍住,枫卿童从背后将鱼幼薇搂住,将下巴枕在她一头乌黑的长发上:

“早上好啊,幼薇姑娘。”

第八十一章 良辰好景,璧人心弦

清粥白饭,不问人间诸多事;良辰好景,总有玉人伴山间。

西门隐多住在稚子山山脚,只在吃饭的时候会上山顶凑热闹。这位剑仙已经彻底大变样,成天不修边幅,有时酒虫实在管不住,便会下山几天,去市井间和那路边的醉汉称兄道弟。稚子山上当然也有酒,但枫卿童其实不经常饮酒,西门隐一个人喝总是会少些滋味。

至于山上夫妇两人,闲不住的时候便改造一下自家山头。因为枫卿童与西门隐建了不少木楼,山上两人便一起挑了一座,做成了藏,每日一边读书一边将西门隐买的许多杂书分门别类。这种活计不是一时半会能做成的,二人也不急,每天有心情便做一些,没心情书便还是堆在那里。

让鱼幼薇有些郁闷的是,不知枫卿童从哪学的油嘴滑舌,日日都要来撩拨她。更可怕的是枫卿童的撩拨言语每天都不重样,一天天过去,似乎也没有个穷尽的时候。明明二人已经成亲,鱼幼薇还是经常会被枫卿童弄得脸红心跳,狼狈不堪。

新年那天,鱼幼薇和西门隐一起,为枫卿童庆了生日。鱼幼薇曾经问了枫卿童的生日,枫卿童没有多说,鱼幼薇便自作主张,将辞旧迎新的日子算作枫卿童的生日。

大雪的天气,西门隐照样从山林间猎了不少野味,摆了满满一桌。

枫卿童那一晚喝了很多酒,鱼幼薇也饮了很多。

这生活,好像会就这样一直美好下去。

但是,鱼幼薇匣中藏的那一根白发,始终放在她的心上。

那晚枫卿童醉得厉害,稚子山上不需要他有什么防备,酒气也并未驱散,他于是很早就休息了。鱼幼薇在这时候叫住了要下山的西门隐她有些事情,想要问清楚。

“西门前辈,这些日子,承蒙前辈照顾了。”

西门隐驱散身上酒气:

“丫头,今天怎么这么客气?”

“幼薇一直将西门前辈当作家中长辈,现在晚辈有些问题想问长辈,不知道长辈有没有心思为幼薇解惑?”鱼幼薇眼中闪着光亮,要说的事情似乎并不是小事。

西门隐端正坐姿,试探道:“关于卿童公子?”

鱼幼薇轻轻点头:“算是,也是关于我们两个人。”

西门隐挠挠头,感觉有些压力你小两口的事,我怎么插嘴?万一说错了话,在枫卿童那不得吃不了兜着走?但西门隐也断然是不好拒绝的,神情严肃,腰背更挺直了些:

“我洗耳恭听。”

鱼幼薇被西门隐严肃的模样逗得有些笑意,起身给西门隐倒了一杯酒:

“前辈,不用这么紧张吧?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你们的事,现在是稚子山最大的事了。”西门隐揉了揉眉心,接过酒水放到桌上:

“说吧丫头,不然这杯酒我可下不去口。”

“那我就说啦。”鱼幼薇坐在西门隐对面,望向远处黑黝黝的群山:

“前辈,你觉得卿童对我,究竟是爱吗?”

西门隐手微微一颤这问题,叫我怎么回答?这是小事?在稚子山外的市井乡间,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确实算不了什么大事;但在稚子山上,可没有比这更大的事了!

眉头紧皱,西门隐不敢妄下断言,只好反问道:

“丫头,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枫卿童欺负你了?不可能吧?”

鱼幼薇摇摇头:

“怎么可能。”

“那你突然想这些有的没的?枫卿童对你的感情,

连我一个外人都看得出来,真的不能再真了。”

“前辈知道卿童的孤煞星命吗?”

西门隐点点头枫卿童已经与他们都坦白过了,西门隐对于鱼幼薇提到这个话题也不是很惊讶,只是语气还是有些变化:

“丫头觉得受了牵连?”

“不是。人太闲了,就会多想。我只是想知道,当初的那次遇见,卿童执意要带我走,究竟是想赌一把自己的命运,还是真的喜欢我?他是太孤独,不堪重负才要找一个人,想要一个人和他一起去面对他的命运至于这个人是谁,并不那么重要;还是说,他认定的就仅仅是我,其他人都不行?如果当时在弹古筝的是另一个人,是另一个人和他对视,他也会选择上楼吗?”

“当然,这些只是闺房话,没人可以听幼薇唠叨,就只能说给前辈听听了。”

西门隐拿起酒杯,饮了一口,良久,才从嘴边挤出一句话:

“你觉得,这很重要吗?”

鱼幼薇听出了西门隐潜在的意思,但还是固执点了点头:

“多少,是幼薇的一个心结。”

“我倒是觉得,没那么重要。但既然你问了,我还是说些一个外人的看法。用我西门隐的角度去看卿童公子,作为一个男子,喜欢好看的女子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天经地义的事情。但卿童公子不是个贪恋美色的人,如果当初楼上的不是你,枫卿童会上楼吗?我觉得不会。修道之人,福至心灵,随随便便一个人便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可能吗?不可能的。”

“就算上了楼,便真的会带走?如果当时楼上那个人不是鱼幼薇,是另一个女子,她敢像你一样就冒冒失失答应离开?卿童公子和你,有一个人做了不同的选择,后面的事就都要两说。”

“喝酒闲聊的时候,枫卿童那小子跟我说过,喜欢你的眼睛,第一眼就喜欢了,还臭屁的说你也第一眼就喜欢上他的眼睛了。我倒是没看到你们眼睛就有多美,换个人,怕是也与我差不多的感觉。这样说来,如果那天相遇,你们中间某个人不是某个人了……”

西门隐饮尽杯中酒:

“哪还有后面那么多故事?”

鱼幼薇沉吟不语,眼中晦暗不明。

“前辈,你说,卿童会为我去死吗?”

“会。”西门隐话一出口,立马觉得失言。但这样的问题,答案似乎已经很明确?偏偏这样说出来,就不太善了。

“应该……会吧。”

“你这脑袋瓜子,瞎想这些做什么?”西门隐半点不想在这样的话题上纠缠,吹胡子瞪眼:

“有这样的生活,就好好珍惜,每天快快乐乐,平平安安不好?”

叹出口气,西门隐自己将面前的酒杯满上,一饮而尽:

“身在福中,何不惜福?我钦佩枫卿童这个江湖后辈,一方面是佩服他的修为和才智,另一方面,何尝不是佩服他的敢爱敢恨?”

鱼幼薇识趣地拿起酒壶,再将西门隐手中的杯子续上。

“前辈,没有心仪女子吗?”

西门隐神色怅惘: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了……”晃了晃头,西门隐苦笑不已:

“修为不济事,喜欢女子这件事上,更是与我们的大剑仙差了千里万里。”

“那时,我家境优渥,将来的一切都被安排得好好的,只要我按着这些计划走下去,一定会顺风顺水,成就不低。事实上我也是这么走的,也确实搏了个锦绣前程。”

西门隐怅然若

失,整个人的气息都灰暗了许多:

“年少不知情为何物,回首怅然余下百年。我选了前程,放弃了她,好在她后来也找了好人家,我也过得不差。只是想起她来,这心里总是不得劲啊……这么些年,我越发喜欢追名逐利,现在看来,似乎也有这件事的影子;心里缺了个口子,总得找点什么往上填填,也不管填的对不对,总好过一直空落落的。”

“前辈后来没去看看她?”

“她过得很好,很幸福,她也很爱她现在的丈夫,爱她的孩子,我去看她做什么?”

“前辈后悔吗?”鱼幼薇双手托腮,听着西门隐讲些他的故事。

“说句实话,如果当时我选了她,我没什么把握会给她比现在更好的生活。当时狠下心就是没回应她,装作不在乎,也有对将来的考量……”

“所以,前辈并不后悔?重来一次,还是选择放弃她?毕竟这样,于你于她似乎都是最好的。”

西门隐放下杯子,眼眶有点泛红:

“狗屁!”

“我现在要是能回到我年轻些的时候,见到年轻些的我,一定一巴掌呼在那混蛋脸上,让他把那姑娘给老子抓牢喽!将来将来,管个屁的将来!我心里挂念那再也见不上一面的姑娘,挂念了几十年!”

西门隐又饮下一杯酒水,长出一口气。他揉了揉眼睛,脸上重新带上笑意,仿佛瞬间变回了那个老顽童:

“又在丫头面前说了些混账话,丫头可别放心上啊。”

鱼幼薇摇摇头:

“前辈有什么闷在心里的话,与我与卿童,其实都可以说的。”

西门隐站起身,摇摇头:

“与女儿说说还好,与那小子说了,怕又成了笑料喽”

“今晚是解你的心结,怎么说着说着扯上我了?如何,现在都明白了?”

鱼幼薇跟着站起身,施了个万福:

“明白了,谢谢前辈。”

“对了,前辈,修道之人是不是都如您一般,看不出年纪啊?”

“丫头这是夸我年轻?”

“从没见过前辈有半根华发,脸上也没什么皱纹,确实看着年轻,只看面相,三十岁顶天了。”

“这好听话,听着舒服。”西门隐点了点头:

“于修道人而言,哪怕百岁不生华发,又有何难?如果幼薇你有兴趣,学上一些也挺好的。”

鱼幼薇眼神黯然:

“不了,我学这些,也没太大意义了。”如果有用,枫卿童肯定早就教她了。但她此刻心中黯然的,却不是这件事。

西门隐又觉得失言,只得又安慰了几句,便告辞下山了。鱼幼薇已经得到了自己心中问题的答案,也没有再挽留。

那早就换着白衫的窈窕女子拿出一个梳妆盒怔怔出神,喃喃自语:

“我对喜欢哪有那么多苛求,卿童简简单单的喜欢,其实纯粹又长久。真的抽丝剥茧,世间也没有感情更完满无暇了吧?只是……”

她打开那匣子,一双眸子望着里面的白发,眼眶有些泛红:

“你为我,真的要付出全部吗……”

她不是傻子,哪怕不知道究竟枫卿童在做些什么,但她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能感受到每晚身体中流淌的暖流;而枫卿童精神状态则明显下滑了,这些天似乎气机都有些紊乱

本以为两年后自己死了,枫卿童也就自由了;可这两年,自己究竟会耽误枫卿童多少

第八十二章 你是我余下时光的一半意义

镇北辖境,桐花镇紫砂县,因为生产上等的紫砂壶得名。不过在尚武的镇北辖境,作为文人清供的紫砂壶销量并不好,紫砂县名气也不大;县内紫砂壶多为官府经营而后贩运到东苍境内,私营的几家火窑也都有固定的买家,就是个格外普通,没什么江湖气的小县城。

客栈中,刚刚帮着押完一趟镖的两个年轻修者没有和其他镖师一起回府,而是来这边二楼坐下。那年轻男子斜挎了一柄剑,只是长度与标准的长剑和短剑都不符合,折了个中显得不伦不类。剑鞘平平无奇,看不出什么特别,似乎是随便找了个路边铁铺打造,与做工精细完全沾不到边。

女子戴着一顶幕篱,透过那白纱能隐隐看到是个标致的小姑娘。

紫砂县江湖就那么大,所以这县城里的人对这两人都十分熟悉了。那年轻男子应了召给县里的秦家押镖,功夫不错;那女子则一直跟在男子身边,没见过出手。男子是个好说话的,对谁都有笑意,养气功夫极好,所以哪怕与年轻女子总是独来独往,与秦家其他的镖师关系也还都算不错。但是一旦有谁招惹了他身边的女子,这家伙护犊子的劲头立马就上来了这也是为什么那幕篱女子明明看起来也是个练家子,却从未出手的原因有人在一边代劳了。

所以县里认识这两人的江湖人,都从不承认那男子说的什么兄妹关系,向来喜欢开玩笑说那男子最大的一趟镖就是那幕篱女子,确实是个做镖师的命。

这种说法,风千陌从不反驳,他觉得合适得很。

“脸上的疤终于消了?”

二人在靠窗处坐着,吃着晚饭。天色还未完全暗下去,夕阳将整个街道染红,外面的大街上依旧熙熙攘攘,不少人还在奔波忙碌。

“嗯。”风沫羽此时已经摘掉了幕篱,话依旧不多,安安静静的吃着饭。

她现在已经不怎么与风千陌置气了,实在是置不上气。只要风沫羽生气,不管对错,风千陌都会认错;但往往最后变成风千陌反过来给风沫羽灌上一堆大道理,平时明明是一副呆呆傻傻、有些木讷的模样,却在掰扯这些时总能让风沫羽哑口无言。

风沫羽没心思针锋相对,两人关系也就和缓了许多,终于有了些哥哥妹妹的样子。

“那就好。”

风千陌望着窗外的夕阳,轻轻转着手中的茶杯。

“什么时候打开我身上下一道禁制?”

风千陌放下杯子,一手撑着眉头,食指轻轻点着眉心,有些愁眉不展:

“最近境界还是不怎么动……怪为兄,修行太慢……唉。”说着,风千陌忧愁地将茶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风沫羽只当是他惺惺作态,但也无可奈何,白了个眼继续夹菜吃饭。

风千陌的修行,风沫羽看在眼里。她现在能感觉到,哪怕此刻将她全身的禁制打开,自己与风千陌分生死,死的大概率是自己。

龙跃二境打不过一个入品境……她死都不会承认!所以禁制一事,她开多了口反而觉得十分没有面子。

瞥了眼那把本就不伦不类,加了个剑鞘之后更加不伦不类的木剑,风沫羽叹了口气。那道剑气究竟是哪来的?更可怕的是,明显不属于风千陌的剑气,为什么风千陌还能温养它,让它与剑主越来越契合,剑气越来越壮大?

没那道剑气和有那道剑气的风千陌,战力上根本就是两个人。

“沫羽,你也不用急着破除剑气禁制。有剑气压制,你的修行速度是变慢了,但其实你的底子更扎实了

。你之前的破境都过于追求速度和短期效益了,底子不扎实,将来也走不远。”

“你也算尽心尽力了,哪怕只是入品境,也要对妹妹的龙跃境修行指指点点,我谢谢你了。”

风千陌对风沫羽的冷嘲热讽半点不生气,相反他现在满脸微笑:

“嗯,哥哥指导妹妹,应该的,应该的……”

风沫羽自觉失言,闷闷不乐,又扒了两口饭。

“剑道很远,脚步更长。”

风千陌没有乘胜追击,捧起茶杯,转头望向窗外。红色的夕阳染掉了半边天,将路上行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很长。

风沫羽停下扒饭,右手拿着筷子,用手背托着腮:

“嗯,这句话,有那么点意思。”

风千陌撑了个懒腰,躺在椅子的靠背上:

“那是当然的。哥哥如果比不上妹妹,凭什么做哥哥!”

“夸你一句就要翘尾巴。”风沫羽只当自己没说过前面的话了,又低着头开始扒饭她其实很能吃,刚开始跟风千陌怄气的时候其实把她饿坏了。

饭桌上安静了一会儿,风沫羽抬头看了一眼那家伙,他一直只是在喝水。

“你不吃?”

风千陌摇摇头:“没什么胃口。”

风沫羽犹豫半晌,打了满肚子草稿,最后还是又埋下了头:

“嗯。”

她知道,为了那句“哥哥不能比不上妹妹”风千陌付出了多少努力。本就是个经脉尽损,处处阻塞的残破身体,还要每天引那道剑气入体游走百骸,今天这副模样,想必昨晚运气又出了岔子。从走镖时候,她就看出他面色不对了。

塞了满嘴的米饭,风沫羽咕咕囔囔:

“回去我帮你调理一下……别又浑身飙血,怪吓人的。”

“嗯,”风千陌没必要拒绝,想了想,他又加上一句:“谢谢妹妹。”

“算了,你自己弄。”风沫羽埋下头,这句话说得分外清楚。

“别啊……”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那老头还是没来抓我们,也没听说官府有消息。”风沫羽随便找了个借口,转移了话题。

“邱山前辈放了我们一马,现在我们比想象中好过得多。”

“所以你现在还是有回头的机会,回去之后,你就又是镇北王府的宠儿了。何况,现在你也找到了修行的路子,将来成就不一定低……”

“吃你的饭。”

“哦。”风沫羽不知为啥,乖乖听话又开始大口吃饭。

等等……为什么听他的?

风沫羽抬起头,怒目而视,风千陌故作严肃望向窗外,嘴角却压不住的上扬。

……

夜晚,二人并不住在秦府,而是直接在平常吃饭的客栈住下。

“开始了。”

风千陌点点头,风沫羽开始运气,缓缓将灵力送入风千陌体内。黑色的灵力缓缓浸入风千陌的经脉之中,帮着修复风千陌练功时的创伤。但早年间彻底损坏的地方,灵力阻滞只得绕行,这是风沫羽也没半点办法的事情。如果强行闯过,打通闭塞,风千陌不死也得重伤。

这样的凶险时刻,两人都是屏气凝神,半点不能大意,风千陌更是时时刻刻受着莫大的痛楚。自认为已经很能吃疼的风千陌,在这种时候照样是满头汗水,紧咬牙根。

这种关头,风沫羽要杀风千陌,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但风千陌已经不是第一次给风沫羽这样的机会,风沫羽也默契

地一次也没有好好把握这种机会。

灵力绕行良久,黑色的灵力一点点重新汲取回风沫羽的体内。

“收!”

最后一点黑色灵力也被收回体内,风沫羽一身大汗,头上还冒着若有若无的热气,显然并不轻松。

“早点休息,今天就别修炼了。”风沫羽撑起身子,略微有些腿软,但还是片刻不多留地往房外走去。

风千陌此刻也没办法多说什么,原地打坐,梳理散乱的气机。

……

深夜,整个县城都进入了沉睡,一只灵鸽翩翩然停留在了客栈某个房间的窗边,慵懒的理着自己的羽毛。一道娇小的身影隐匿在黑暗中,斜靠在窗边早有准备。

她轻轻将那灵鸽脚下的信筒打开,里面是一封短短的秘信。

她看完那密信上的一行字,暗暗松了口气。

“你不用死了……还要感谢我给你求情”

风沫羽望着窗外无边的黑夜,心情复杂。

她第一次拒绝了执行任务,在回复上封密信时第一次为刺杀对象求情。这次密信,国师府那边也没有再勉强她杀一个已经不可能再回到镇北王府的人。作为交换,她需要尽力将风千陌拉到国师府一边。

可为什么国师府这么容易就松了口?是觉得强求自己执行任务,自己也不会真的杀掉风千陌吗?问问自己的内心,如果这封信真的还是强求她执行刺杀,她会怎么做?

她不知道。

所以,现在的她,在国师府那边是什么境地?

从获得真正获得“刺”这个名号开始,风沫羽从未像这一次一样违背命令,更是第一次心乱如麻那个向来隐藏在黑暗中的刺,从未有过这种进退两难的困境。

为今之计,只有尽力拉拢风千陌了,如果风千陌归顺国师府,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但愿风千陌识时务,不然最后就是所有人都要杀他的局面镇北王府,国师府,然后整个朝廷,以及……风沫羽。

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风沫羽眉头皱起,黑色灵力瞬间侵入那灵鸽的体内,随手将无声死掉的灵鸽尸体放在了帘后藏起。

“谁?”

“风千陌。”

“这么晚,你不好好休息,跑过来干嘛?”风沫羽打开了自己房门,神色已经恢复平静,声音安静和缓。

风千陌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有点疼,睡不着。”

风沫羽凝神一看,风千陌身上全是血迹,竟然又像上次一样浑身伤口。她赶忙上前扶住门口的少年,眉目间全是怒色:

“不是让你今晚不要修炼了?差这么一天?不要命啦?!”

风千陌在风沫羽的搀扶下进了房间,虽然浑身伤口,但是还是满脸笑意。

“傻笑什么?你现在修行速度已经很好了,不用这么卖命。”

风千陌摇摇头,缓缓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功法很好,心法也很好,但是,为了很多人,我还要更强。”

风沫羽神色安静,坐在风千陌身边,静候下文。

“我要帮某个小道童给更多人幸福的权力,要给某位前辈一个更好的江湖,要给面前的你,一条不用受苦的正确的路。”

青衫少年身上已经有不同的气势,他的灵力在风沫羽面前依旧显得孱弱,但已经与白天的风千陌完全不同。少年眼中有光:

“妹妹,你是我剩下时光里,一半的意义。”

第八十三章 笼中雀,心头月

“父亲,那个小子,我们不杀了?”独臂男子面色阴沉,颇不甘心。

走在前面的老人回望了一眼年轻男子的独臂,没说什么斥责的话。他拄着一杆鬼头长杖,若隐若现的黑色烟雾纠缠在那柄长杖上,让本就狰狞的长杖上透出更加阴森的气息。

老人开口,嗓音沙哑阴沉,语调缓慢:

“一次没杀掉,就没有机会了。”

“可是……”司徒芳皱起眉头,总觉得再有一次机会,绝对能杀了那已经落单的入品境小子。

老人一眼看穿司徒芳心中所想,瞥了一眼,依旧没什么额外的表情:

“想用境界说事?”

司徒芳立马噤声,没有多言。

老人身影在黑暗中,沿着高高的台阶走向更高处的位置,整个地牢暗室的最高处,是一把镌刻着蛟龙的黑木大椅。

“当神起境遍地都是?镇北辖境这样的棋子,没几个了。”

司徒芳还是有些不服气:

“可那风千陌只有入品境而已……”

老人摆摆手,没有让司徒芳继续说下去;这个一直微微弯腰的独臂男子立马噤声,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你能活下来,很不容易。上次的任务没完成,也不怪你,变数是变数,为父还是讲理的。”

鬼头杖一声声敲击在台阶上,似乎每一声下去,这地牢中都要再阴暗几分。

终于,那老人到了最高处,在那座位上坐下。

他看着下面站着的两人,还是接着在与那独臂男子言语:

“芳儿,别不服气,去你一臂那人,我也算不出什么额外的东西,是个有嚼头的人。他敢把那个小家伙散养,你觉得会连个防备龙跃境小宗师的后手都不留?至于刺那丫头……”

司徒芳低下头,目光阴寒:“刺客没有回绝命令的权力,这个棋子已经拿不住了。”

老人微微闭上眼睛:“自古人心浮动最难测……”

而后,老人浑浊的双眼望向另一边站立着的男子,他本就比司徒芳要高大许多,再加上司徒芳一直微微躬身,又是独臂,更显得那人格外魁梧。

“朗炎,我想知道你怎么想?”

司徒朗炎面色冷峻,哪怕在这个令朝中所有人闻风丧胆的国师面前,依旧没有多余的神色:

“勾心斗角的事,我不掺和。”

老人对长子的这种态度不以为意,甚至带了些笑意;司徒芳眼睛微微眯起,神色不善。

“你啊,脾气确实应该改改……”老国师轻轻念叨,像极了一个对孩子无可奈何的老父亲;但下面两人都知道,如果真的将高坐上方的父亲当成孱弱的老人,他们也就离死不远了。

老人轻轻敲击黑木椅把手上雕刻的龙头,望向司徒朗炎:“这些小事你不上心,雷家那小子,你应当盯住了?”

“偷偷破了瓶颈,三十岁神起三境,是个人物。不过没什么多余的心思,还在鼓捣他的问剑大会。”

老人摇摇头,颇有惋惜神色,司徒芳却有些后背发凉。

“空有一身武力,不成事啊……”老人轻轻以杖击地,几道黑影窜入地底,很快,地底深处便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声。

司徒芳面色冷淡,事不关己高挂起,何况那小子确实不知天高地厚。拿了鬼神杖就当是天下第一了?东苍皇朝四大宗师是白叫的?

司徒朗炎眉头皱起:

“真要这样关小弟整整一年?”

“我们议事就帮着他好好修炼,早点找柳山凌雪耻,多好的事,是不是啊?”当朝国

师司徒虬又用那柄鬼神杖轻轻敲了敲地面,几道黑影再次顺势从杖上脱离,钻入地底。

地底惨叫更加惨烈,只是很快又微弱下去,不知是喊哑了嗓子,还是喊不出声了……

司徒朗炎不再说话

这是司徒家的惯例了,做错了事便会被束缚在地底魂池,受百鬼攻伐。那种不得片刻歇息,日日夜夜受撕裂灵魂之痛的感觉,他早年也吃了不少。其中苦痛,确实令人生不如死,以至于直到现在,司徒朗炎还会在半夜头疼而醒,找朝中神医看过,似乎是灵魂受损。

灵魂受损,天下怕只有国师府一家术法有这样的能耐。

司徒芳半点不敢违抗父亲命令,也是因为早年吃了一次这种苦头。那时司徒芳只承受了半年,终身难忘,此后外出执行任务,看似轻松写意,实际上每次都力求算无遗策。这么些年,没有一次失算唯独这次,在镇北辖境丢了一条胳膊。

但真让司徒芳亲自选,宁愿丢掉两条胳膊,也不愿再下一次魂池。

听着地底深处传来的惨叫逐渐喑哑,司徒芳竟觉得有些悦耳:毕竟是个有能耐的人啊,初下魂池被铁链禁锢,依旧将魂池搅了个天翻地覆,甚至还有力气顶撞了父亲几句。自古英雄出少年,古人诚不欺我,只是现在还笑得出来吗?

“芳儿。”

司徒芳打了个冷战,赶忙上前一步,将腰弯的更低了些。

“你们两个做哥哥的,也都得记得教训。不按我说的做,心更大一些,这没什么问题。就像久让过万军山,如果白令君确实死了,久让半点苦都不用吃,可惜,鬼神杖里的恶魂死了不少,白令君还是活得好好的,这就有些问题了。”

司徒虬语气很慢,说的话也无半点气势,但司徒芳还是感觉满肩都是压力,额头布满了汗珠。

不再在这件事上纠缠,司徒虬轻轻摩挲着把手上的蛟龙之首,抬头望向前方。

“人心浮动最难测,我们也可以,在人心处做些手脚……”

司徒朗炎不像司徒芳,一句话都不敢再说。他双手环抱,没什么顾忌:

“父亲为何非要杀风千陌呢?一个入品境的小孩子而已,更何况已经不再是镇北王府的人了,儿臣觉得没什么必要。”

高台之上,老人眯起眼睛。他缓缓起身,一步步走下来。没有立刻开口,老人拄杖一步步走到比他高出一个头的长子面前。

嘴角还是带着笑意,司徒虬轻轻点了点司徒朗炎的眉头:

“这个问题,不要再问第二遍。”

老人慢步走出地牢,两个儿子都没有转身去看老人的背影,只听到一声声沉闷的敲击声逐渐远去。良久,司徒芳才抬起头,他此刻已经满头大汗。

转身望向自己的大哥老人那轻轻一点,司徒朗炎没有尝试躲开。此时,司徒朗炎眉心处缓缓渗出一点鲜血,周身气机疯狂外溢,将司徒芳额前的长发都吹了起来。

司徒朗炎抬起右手,轻轻下压,周身紊乱气机随即稳定下来。他轻描淡写抹掉了自己额头的鲜血,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大哥,你……”

“不打紧,伤了点经脉而已。”

司徒芳吞了口唾沫,没有立刻追上去。耳中的惨叫声已经彻底微弱下去,他半点不关心地底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只是在衡量,那一指,如果是点在他司徒芳的额头上,究竟会不会要了他的命……

……

秦家镖师押运着大批的紫砂壶,前往临镇转交货物。当然,这其中藏着秦府打点关系的其他黄白之物,就不足为

外人道了。

长长的车队缓缓在山间小路前行,虽然是寒冬天气,但这样赶路,没有一个人觉得冷清。镖师们各个有些真本事,艺高人胆大,互相聊天打屁也快活得很。

车队尾巴上吊着两个人,则显得冷清许多。少年牵着马,马上坐着一个幕篱少女。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紫砂县?”风沫羽坐在马上依旧在运气,甚至也在尝试将那些气府关隘中得剑气炼化。她没觉得是痴人说梦,因为这些剑气似乎确实有些亲近她的意思,但又总少了些什么。

此刻发问,是如何都不得法门,练得有些乏了。

“觉得这里不好?”望着前方的同门镖师是一派热闹的场景,风千陌心情不错。

“你舍不得走啦?”风沫羽透过幕篱,斜睨风千陌。

风千陌正朝前面挤眉弄眼的一个汉子比了比拳,那汉子做了个鬼脸继续与同伴瞎扯。听到风沫羽的话,风千陌捏着下巴,没有立刻开口,反而认真思忖起来。

“走神了?”风沫羽这样想着,但也没有说出口,只当那家伙把自己的话当了耳旁风。

走了许久,风沫羽正要再闭眼练气时,风千陌才开口:“你如果觉得腻了,我们可以早些走。”

“啊?”风沫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离开紫砂县这事。”

“哦……”

“我刚刚仔细想了想,本来打算押完这一趟镖之后,再养两个月伤,等开春我们再去别处。但如果你觉得腻了,这趟镖押完我们就可以走了。”

“啊……”

“押完这趟镖,遇见龙跃境我都还算有一战之力。现在我们身份都无人知道,应该是出不了什么岔子。”

“目前就走了几个小地方,都是太平地方,再去南边乱些的几个镇,可能就有架打了。”

“只是我伤全好之前,可能你身上的禁制还得留着,多多担待。”

风沫羽探身一个弹指打在风千陌后脑勺,风千陌也没有躲开,轻轻揉了揉脑袋。

“我随便问问,你伤好了我们再走吧,不然打架的时候我束手束脚,不舒服。”风千陌虽然破了境,但伤确实不小,那晚如果差几步,可能第二天早上风沫羽去风千陌房间就只能看到一个尸体了。

想起了些什么,风沫羽掀开幕篱:

“喂,你那晚那个什么一半意义,怎么说的来着?”

“额……”风千陌咽了口唾沫,不太好意思说得出口了。

等半天没个回声,风沫羽白了风千陌一眼:

“现在害羞个什么劲,那晚也没见你害羞啊……”

提起这一茬,风沫羽其实也有些不自在:“我跟你说……咳咳,以后碰见喜欢的姑娘,别傻不拉几说什么一半的意义,要说全部的意义,知道吗?”

风千陌转过头,有些懵:

“骗人干什么?”

风沫羽一锤锤在风千陌头顶:

“朽木不可雕!”

风千陌揉了揉,牵着马,不以为意。

风沫羽恨铁不成钢,一把扯住风千陌衣领:

“你怎么该聪明的时候傻乎乎的?你那一半就是真的了?哄人干嘛不哄到底,扯个什么一半两半的!”

“怎么就不是真的了?一半是为前辈和水音,一半是为你啊。”

风沫羽撒了手,掰掰手指头,疑惑不解:

“你自己呢?”

风千陌转过脸,指了指自己:

“我自己?”

“我自己的算在你那一半里。”

第八十四章 镖至

说完话,风千陌就转回身去默默牵马了。刚刚脱口而出之后,连他这种反应迟钝的都觉得有点不对劲自己是不是太会活学活用了?卿童前辈要是知道我也变得这么会说话,会不会很高兴?

想到这,风千陌眼中的神采又黯然下去,不自觉握住了蕴藏着一道锋利剑气的木剑。

风千陌还是牵着那匹枣红色高头大马,马上风沫羽脸色有些不自然,一时没什么言语,沉浸入心事的风千陌也没怎么注意到。

……

秦家镖队有一位窥星境的老前辈带队,这种境界,在小小的紫砂县说是江湖第一人绝对不为过。只是那位复姓公孙的老镖师从不喜欢身边的人这么叫他,一旦有人这样瞎恭维,平时和颜悦色的老镖师绝对翻脸,说这是在丢他公孙老头的脸。

撇开这个不提,公孙老镖师性格其实很好。虽然对谁都谈不上热络,但你若真要找老头请教武夫修行,江湖经验,老头向来是不吝啬的,姿态更是跟高高在上不沾一点边。同府的镖师哪怕只是找老人侃大山,瞎胡扯,只要有酒喝,老人也不怎么拒绝。所以秦府上下其实都喜欢这老镖师,也都服管,一个个不管多大岁数,都称呼老人一句公孙大爷。

风千陌曾听汉子们私下谈论公孙大爷,有汉子唾沫飞溅,不厌其烦讲那公孙大爷早些时候如何如何见过大世面。那时公孙大爷似乎是在镇上修者府做事的,乖乖,镇上的修者府!

只要是镇上的修者府,甭管什么位置,在这些只会些武功把式,连修炼一途都没踏上的汉子眼里,绝对是响当当的人物了!如今这公孙大爷是怎么个境界,这些汉子其实也搞不太清楚,知道打不过,稳当当紫砂县第一就完事了。当然,这话只能私下说,若是给公孙大爷听见,怕是又得挨骂。

紫砂县确实是个偏僻的小地方,公孙大爷十年前为什么来县里也是众说纷纭。有说是在修者府办事结了仇的,但这种说法没几个人信看大爷这脾性,像是个能结仇的?再说,在修者府,上面可是镇北王府!能结下什么仇?

故而第二种说法似乎更让人信服,说是大爷在执行任务时受了伤,落下了病根子,于是便退到了这小地方安度晚年。风千陌也觉得第二种说法更合理,他与那些汉子不同,看得更清楚公孙大爷确实是伤了根本,如今这窥星境,只能说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了。

风千陌如今也是窥星境了,虽然伤得不轻,但显然要比公孙悌强的多。风千陌那一晚破境,老人也都看在眼里,第二天私下里道了贺蹭了酒,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公孙悌如今境界确实虚了,但眼界还是在的;早在风千陌两人投奔秦府时,便是公孙大爷直接拍板,与秦家家主说这两人可以留下来。当时风千陌只是入品境,又没学过什么隐藏实力的法门,公孙悌便轻松看穿了风千陌的境界。

不到二十岁的入品巅峰,如今是不到二十岁的窥星境,那些大门派的弟子也不过如此吧?

经经历了许多许多的公孙悌明白,这两个年轻人身后一定有故事,但这些人的故事,他都一把年纪了,知道了徒增是非。

在风千陌刚入府时,公孙悌就仔细留意观察了两人秉性,那普通女子冷淡些,似乎万事都不放在眼里,也没什么欲求野心,看起来不像会给秦府惹祸;年轻男子则是个好脾气的,虽然有灵性,天资好,但没什么傲气,实在得很;于是慢慢两人也跟着一起走镖,也没出什么岔子。

因为官场变动的原因,近几次秦府走的其实都是些比较大的镖了,每逢有这样的大镖,公孙老爷子私下里都会与风千陌只会一声。当然,如果不是近期要走这些大镖,公孙悌也不会帮着拍板留下风千陌。弱虎生强翼,一不小心便是好事变坏事。好在这后生小子还算不错,公孙悌也安心了些。

所以这几趟镖里,看似万事不操心,经常吊在队伍最后,似乎有些游离在镖师们之外的风千陌,知道的东西其实不少。比除公孙悌之外的汉子知道的,还要多一些。

这趟镖也算顺利,秦家的镖有公孙悌守着,向来难劫。劫匪若是想搏个大的,往往会选其他更贵重的车队,公孙悌压的紫砂县镖在他们眼里就是鸡肋,只怕得不偿失。

这趟镖的目的地便是临镇墨集镇却山县,看上去跨了镇,其实只是在两镇边缘走了走。墨集镇是镇北辖境少数的,书香气浓些的镇子,此镇学子最多,每年进国都龙阙赶考的学子同样最多,高中皇榜之后留京为官者又为最多。

因为书香气重,墨集镇江湖气也就相对的弱,早年经常被其他大镇耻笑,说此镇是吾辈意气消散地,是镇北辖深埋软骨池。不过之后叫嚣尤为激动的几镇,作为一镇之主的修者府府主全部被撤,新府主上任后境内那批骂得最欢的全都遭了殃,死伤极其惨烈。当时那场骚乱,还波及了秋霞镇的一镇权贵,好像是闹到了镇北王府,结果镇北王亲自出面,罚得更加“不近人情”。当时全境在墨集镇一事上无一人敢多说一句,也是这次风波让本来只是笑柄的墨集镇抬起了头。

当然,有些内幕其实风千陌知道得更清楚,例如现在的墨集镇修者府府主其实来自镇北王府,背景才是真的大得吓人。当年那个权贵,踢到了连柳当家的都要由衷尊称一声“陈先生”的镇北王府“一把手”,你们不被狠罚,谁被狠罚?

要知道,那陈先生,可是能让郡主都乖乖听话的厉害人物;据说陈先生生气的时候,连王爷都得陪笑……当然,这话三当家让不要乱传,传了也别说是他说的,不然脑袋怕保不住……

镇北辖境内,紫砂壶这类文人雅物,也只有在墨集镇能有些销路;当然,需求也不大,毕竟有那位陈先生的关门弟子管着这一镇之地,短时间内奢靡之风就不会抬头。紫砂县的这些玩意儿,最主要还是由官府卖到东苍,而秦府胜在产量相对较小,托却山县熟人卖到这一镇之地,也不算特别困难。

墨集镇江湖气本就不重,却山县又是个如同紫砂县的小

县,其实也没什么卧虎藏龙。

一行人到了却山县,任务也就完成了,剩下的工作就是等接货一方验完了货,公孙大爷拿了商贸所得,便可以回去了。

在验货和公孙大爷出去做客商谈的小段时间里,镖师们便可以在这新地方随便转转。公孙大爷向来懂这些汉子在想些什么,一到县里便早早提前预支了些报酬给这些家伙挥霍,只要不惹事,四处玩玩也是没问题的。整个墨集镇治安风气都极好,这是全境都出名的。

汉子们夜里出去花天酒地之前,还是会有几个热络地来招呼风千陌,但其实也不会真奢望这家伙就出去了。

果然,傻小子又在装模作样修炼,进了墨集镇,拒绝人也拒绝得文质彬彬的。

这时候,来招呼的汉子也都有自己找点乐趣的法子,一个个冲着风千陌隔壁房间挤眉弄眼。这时候,风千陌就现了原形,佯怒未成,变成了笑骂:

“滚你们的蛋!”

汉子们心满意足离去;当然,走得不会太快,因为这时候如果旁边的房门恰好打开了,能看上一眼风妹妹摘了幕篱的模样,那可就赚大发了。

很遗憾的是,一个个缓缓迈着小碎步,走时眼巴巴盯着隔壁房门的汉子终归没看到风妹妹一眼。

风千陌头疼得很,但也无可奈何谁让我家妹妹确实生得好看?这么一想,风千陌心里倒又有些甜蜜蜜的。我家妹妹生得好看,也挺给我这哥哥长脸的。每思及此,风千陌都要一阵后怕幸好当时那一剑没在妹妹脸上留下刀疤,不然他得后悔一辈子。

他从来没去想,自己的胸口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痕。

风千陌和风沫羽兄妹俩是少数的住了单间的两人,其他汉子则大多凑合着住了大炕,省下钱去多喝上些好酒。

风沫羽向来是不喜欢瞎转的,所以风千陌也就始终守在妹妹的房间旁边。但其实内心深处,风千陌还挺想出去转转,看看却山县的风土人情,也算是简单了解了解墨集镇的情况,管中窥豹一番。

却山县水浅,可不代表墨集镇就简单了。风千陌模糊记得,曾听柳大当家的谈起过墨集镇看似水最浅,实则水最深。

风千陌知道是跟朝政和读书种子有关,但从没有深思,实在是有些东西他注定摸不到,也没那么缜密的心思去看棋局。

卿童前辈也说了嘛,风千陌就是个不开窍的臭棋篓子……

墨集镇究竟险不险恶,其实从修者府府主的身份也看得出来。旁人不知道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府主有多大的学问,风千陌能不知道?对这些人,只能往高往远了去想。把陈先生的关门弟子放在一个“水最浅”的镇子,好玩啊?

所以,还是觉得去县里看看比较好……

只是一个人出去,风千陌又不太放心得下妹妹。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风千陌弹跳起身,满目惊奇:

“心想事成?”

第八十五章 选择

“出去转转?”

门外,装束整齐的风沫羽没戴幕篱,眉眼清秀。

风千陌有些纳闷,没什么动作:

“你今天这是?怎么突然有了兴致?”

“就说你去不去?!”

“不是,怎么突然又生气了?你是喜欢却山县?以前走镖去的几个地方也没见你有心情去转啊?我还问了你好几次来着,我还以为这次……”

风沫羽刚刚洗完了澡,本来神清气爽,此时一见这个句句话不合时宜的木头疙瘩,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她拳头紧握,嘴唇颤抖:

这家伙怎么总是在不该多说话的时候嘴巴决堤?你就没个把门的门牙?!我邀你出去转转,一定要什么理由吗?女孩子的心思,非要全跟你说个明明白白?

风千陌把手伸出,放在风沫羽额头上:

“怎么?今天身体不舒服?还是心情不好?是出去散心吗,往常你确实没这个习惯啊”

风沫羽脸色有些泛红,不知为何就是有些火大。猛然间,风沫羽全力一拳挥出:“你是话痨吗?!”

这一拳,甚至牵引了体内剑气,有些生疼。

但是今天,某人就是该揍!

拳头生风,哪怕有禁制在身,那也是龙跃境的全力一拳!若真结结实实打在了风千陌身上,今天一天确实是没办法出门了。

风千陌瞳孔微缩他完全搞不明白风沫羽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主动要出去转转就十分反常了,现在又是为什么生气了?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心思很多,脚下却半点不慢。风千陌晃了晃身形,如同一阵清风,看似没什么动作,但脚下已经横移出去一小步,避过了这一拳。

风沫羽白嫩的拳头停在风千陌耳边,风千陌是避过了这一拳,但那一拳带起的罡风则像是一个巴掌结结实实呼在了他脸上,此刻有点火辣辣的疼。

“额……”风千陌强装镇定,他能看出这一拳不是为了要他的命,但眼前比平时似乎还要更好看一点的风沫羽确实生气了也是真的。纵使心中有十万个为什么,冥冥中还是有种直觉阻止了风千陌继续问下去。

千万为何之问停在嘴边,空气如果再安静多一刻,风千陌就要脱口而出。

好在,一句冷冰冰的话从风沫羽嘴边掉了出来:

“你,去,不,去?”

风千陌莫名有些冒冷汗,可能被这股气势震住,满心疑问全部抛在脑后,连连陪笑:

“去去去,去的,去的,求之不得;今天天气正好,月光皎洁,适合外出,适合外出……”

风沫羽这才收回风千陌耳边的拳头,冷冰冰转身向外走去。

风千陌屁颠屁颠,点头哈腰跟在后面……

寒冬时节,却山县街上却处处红红火火,热热闹闹。这样的场景,总是会让深冬的寒意都消减许多。

临近年关,那些一年到头四处行走,为生计奔波的人们都会在这年末时分忙着将一年的生意收个尾。行人多了,各处商铺也就还有不小的生意要做,街上比平时更红火也就不足为奇。何况本县之内,同样有许多采购年货的人,街上各个商铺为了讨喜,也大都提前挂上了红灯笼。

人人面色喜气,比平时更和气些,街上的气氛确实让人舒服。

风千陌双手缩在袖

子里,拢在身前,嘴里吐着白气,有些感慨:

“临近年关了啊……”

风沫羽一路都没有与风千陌多说话,自顾自在前面快步往前走,后面跟了个傻的,就永远吊在后面不知道跟上。哪怕她后来刻意放慢了步子,后面那团青色依旧是不急不躁跟在后面,始终与她保持一个几乎不变的距离……

原本是越走越气,但走得久了累了,气又慢慢有些消了。主要也是街上气氛,是风沫羽从未见过的。街边一些吃食的热气偶尔会混着香气扑到脸上,街边酒楼、茶楼上挂着大灯笼,红光映在脸上给人一种错觉,似乎这红光也带了温度,让人更暖和一些。

“年关啊……”修行之人听力极好,风沫羽又一直留意着后面,此时脚步更放缓了一些,目光有些痴了。

她的年关,向来是在一个黑色地穴,由国师和几个公子帮着冲击经脉,硬生生拔升境界。这些就是她过年关的礼物,因为作为一个刺客,境界越高,才越不容易死。

她明明感觉很苦,经脉撕裂很痛,但她从不拒绝这样冲破破境关隘。因为有另一个叫“刺”的姑娘,想要成为最优秀的刺客;因为国师承诺过,刺客最终会被解放,在坏人被杀光的那一刻。在那之前,所有人都需要为那个美好的未来付出代价,流出鲜血,包括那些妨碍这个未来的人,也包括刺客本身。

哦,对了,年关每次破境结束,她还会有一盘糕点,就放在血泊中她的身边。她醒来都会缩在那间黑色地牢把糕点吃掉,那糕点确实很好吃。吃糕点的那点时间,是她一年里很少的,能感受到甜意的日子。

良久,才感觉有人把手放在了自己头上。风沫羽第一次这样走神,清醒后眼神重新冰冷:

“手放下。”

“这是我从一个前辈那学来的,我觉得这像是一种守护,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风沫羽拍掉风千陌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只是走着走着,风沫羽突然停步。

风千陌不明所以,跟着停在她的身后。

少女望向路边那热气腾腾的铺子,里面卖着现煮的混沌。

“哥,”伫立良久,风沫羽才开口,她的声音有些喑哑:“我们能去吃碗混沌吗?”

风沫羽身上微微颤抖,情绪有些不对。

风千陌走上前,将风沫羽的手握住,这一次没有再去问那么多为什么,也没有问那么多为什么的想法。

他牵着妹妹的手,缓缓走向那个混沌铺子。青衫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显得有些高大,将身后一身黑衣的小丫头完全挡在了身后:

“当然。”

风沫羽跟着那道身影,一步步向着铺子走去。她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没有抬头。她知道,那个背影很好看很好看,看着那个背影就会让她很安心很安心。就像在秋水镇时,那个说出“我在一步,风沫羽就可以不退一步”的那道背影。

只是,他手心的温度已经将她冰冷许久的心温暖,如果再看那道背影,她怕,她怕她会说出真相。

“风沫羽,风沫羽,我好嫉妒你,有这样一个哥哥可惜,我不是风沫羽,我是刺,手上早已沾满鲜血,无法回头的刺……”

两人落座,风千陌要了两大碗混沌,怕妹妹不够吃,还特意询问了老板收摊的时间,免得买不到

第二碗。

风沫羽平时便对这些不是很在意,此时埋头就开始大口吞着混沌。

风千陌忙走到桌边:

“慢点吃,刚出锅的,烫!”

风沫羽不愿理会,一个接一个地吞着。

此时风千陌才发现,那个小丫头满脸泪水,泪水滴到碗里也不在意,混着脸上的泪水将滚烫的混沌一个个吞下。

风千陌一把攥住风沫羽的手,眉头紧皱:

“这是做什么?”

风沫羽泪水流得更快混沌再烫,带来的苦痛都不及此时心里的万分之一。她难得的没有挣开风千陌的手一意孤行,被攥住的那只手松了筷子。两支筷子掉在桌上,一只跌到了地面。

风沫羽抽出手,擦了擦眼泪:

“他很喜欢吃混沌,喜欢把混沌摊凉了一个个往下吞,说是喜欢吞下混沌时喉咙里很滑的感觉……”

风千陌没有插嘴,默默听着。

“我告诉他,那样对身体不好,小孩子这样吃会伤到胃,而且容易噎到。”

“那个从不听自己父亲话的小男孩,很听我的话,后来吃混沌都会好好嚼。”

“为我改掉他作为乖孩子唯一的怪癖之后,他很喜欢缠着我,那段时间我经常和他一起去吃混沌。”

“那年我十三岁,他只有七岁。”

风沫羽弯腰捡起地上的那支筷子,放在了碗的另一边,与另一只筷子隔开。她眼睛中没有了任何光彩,脸上的泪水也干了。

“可是他不知道,我是去杀他的。”

风沫羽抬起头,眼中又有水光在打转:

“所以,这样的我,你要怎么办?”

风千陌盯着那两只筷子,他探出手,将风沫羽的碗端起,仰头饮酒一般将滚烫的混沌往嘴中倒去,一个个混沌全都没有嚼过,便滑入腹中。

将碗中混沌一饮而尽,风千陌将碗放在自己一边,将两只筷子重新并好,递向风沫羽。他用衣袖擦了擦嘴:

“这样做。”

风沫羽没有去接下那一双筷子,她抬头望向那身着青衫的年轻人,神色迷惘:

“因为我是你妹妹吗?”

风千陌眼神清亮,点点头:

“哥哥保护妹妹,天经地义。”

风沫羽起身,向店铺外走去。

她抬起头,看到的是撒着清冷光辉的残月,映着她的脸颊有些苍白。

“那如果,我不是你的妹妹呢?你还会原谅我,这样对我好吗?是因为我是我,还是因为,我是风沫羽?”

她终归没有勇气这样开口。自始至终,黑衣姑娘也没有去接下那双筷子。

……

返程的路上,两人都没有什么言语。风千陌只觉得妹妹还在为往事伤心,也不知如何开口。他能为风沫羽抗下所有的罪责,用自己的余下的全部光阴去偿还,但风沫羽自己的心关,还是需要她自己去过。而且他风千陌大话说得已经不少了,他帮风沫羽偿还过往,能还得了多少?不也只是聊以慰藉?只是他把妹妹看得太重,这是心路上唯一的一道出口了。

两人都有心思,没有发现阴暗处,几个商铺小贩频频瞟来的目光。

……

深夜,一道冷箭射向风沫羽的窗边。风沫羽取下那冷箭底部的密信,神色复杂。

第八十六章 蝶魅

一家近日忽然被人重金购下的茶楼中,两位姿色动人的女子在二楼一个雅致的小间见面。但两人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美,一个穿着得体雅致,淡妆轻抹,全身却不断透露出一种难以阻挡的诱惑力。一颦一笑之间,似乎便可以令无数男子倾倒。一个一身利落黑衣,与男子装扮一般无二,虽然长了一张精致的脸,但脸上的冷峻神色始终让人望而却步。

“国师府,蝶魅直属,绮仙,见过刺大人。”那长着精致容颜的淡妆女子刚刚从门外走进,稍稍欠身,算是见礼。

风沫羽早已被人领到此处,没有起身,皱起眉头:

“你是蝶魅?”

蝶魅与刺客分属不同体系,两人并没有什么上下级关系,绮仙也不在意风沫羽毫不还礼国师府刺客,从来是这样的风格。

她缓缓坐在风沫羽对面,始终带着和煦微笑,言语轻缓:

“怎么?刺大人对蝶魅,有芥蒂?”

“你们蝶魅行事,我没资格评头论足;只是国师府让你一个蝶魅来却山县,怎么帮我?”

蝶魅全部是女子,一旦是蝶魅身份,便意味着只是凡人。也只有凡人,最能让那些自以为惊才艳艳的猎物生不出戒备。

“刺大人这话说得有些欠妥啊?策反劝降一类事,向来我们蝶魅最拿手。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铁骨豪侠最易肝肠断。”

绮仙端起茶杯,小饮了一口,笑容依旧,眉眼动人。

“可是上封密信不是让我自己想办法劝他吗?”风沫羽神色不变,声音还是带着冷意,但桌下的手微微握起。

“哦?”绮仙将手中茶杯放下:

“刺大人已经有法子了?那绮仙也不在意白跑一趟,早些回去复命也好的。”

蝶魅在国师府勾勒的棋盘之上,一生只会被使用一次。她们从小只习魅术,往往百变,可端庄大气,也可腼腆内敛;可浓妆艳抹,也可小家碧玉。当然,琴棋书画一类事,也都不会少学,因为一旦国师府决定对某个人使用蝶魅,那个人一定不是简单人物了。蝶魅所属女子,往往极其聪慧,所知所学极广且精。可以说,培养一个优秀的蝶魅,比培养一个优秀的刺客还要更难千倍百倍,整个国师府真正能够出府派上用处的蝶魅数量从来稀少。而且蝶魅只能是处子之身,执行过一次任务之后便不会再对国师府有什么裨益。

国师府蝶魅看似辛苦,只是工具,其实结局大多很好。

因为蝶魅很少失手。

成功让那些无论在何处都前途似锦的人才衷心归顺国师府后,蝶魅往往会由红颜知己变成原配夫人,与那人共度余生,享尽荣华富贵。本就惊才艳艳的人,一旦身后再有国师府支持,最终能走到的位置都不会低。

哪怕蝶魅失手了,也只是会被召回国师府,由国师府赡养余生,吃穿不愁。

当然,终归是棋子,还是有些下场凄惨的蝶魅的。这类蝶魅,往往是真的与目标之人互相喜欢,而目标之人又确实不愿归顺国师府,且又足以为患。这时,蝶魅的最后任务就是凄惨死去,以一个“情”字坏男子道心。

国师府历史上并不缺这样的蝶魅。那个姑娘的行动目标,

那个天资不凡,志在神起的城主之子,因为红颜之死,为情所困,终身滞留在了龙跃初境。最后郁结于心,始终难解心结,英年早逝。

这也是蝶魅很少失手的一个原因她们很多时候,其实可能是真的动情。当然,国师府愿意看到蝶魅动真情,也自有办法让她们无法背叛国师府。

风沫羽向来不喜欢这些玩弄情感的手段,更觉得那些蝶魅可怜到了尘土里,哪怕最后风风光光当上了原配夫人,依旧可怜可憎。

此时面前的绮仙,尤其让她厌恶,哪怕绮仙的一举一动都合礼节,待人接物行云流水,更有着一股并不张扬的聪慧,也依旧无法阻挡风沫羽这种发自心底的厌恶。都是雕琢而已,再像真实的虚假,终归也只是虚假。

但绮仙抛出的问题,风沫羽没办法回答。任务就是任务,她现在确实没有任何进展。如果不是临行时国师给的那块玉石,让她有了这个妹妹的身份,她或许早就死了。

绮仙心思玲珑,眯起眼睛,掩嘴轻笑,百媚顿生:

“刺大人似乎有些心事啊?”

蝶魅常常动真情,刺客向来最无情。

“没有。”

“嗯,刚刚看刺大人的神色,还以为是想做我们蝶魅做的事,又有些不自信呢。若是这样,绮仙倒可以给些俘获人心的意见。”

“你想死吗?”风沫羽眯起眼睛,身上杀气勃发。

“咯咯,只是玩笑,刺大人不要往心里去。不算这次,刺大人执行任务从未失手,自然不会稀罕我们这些处处计较心思的麻烦手段。”

“绮仙这次来却山,行程匆匆,这条小命,还得要刺大人照拂呢。”

“风千陌不是个容易动情的,你不会有机会,蝶魅那套,对他没用。”

绮仙给自己的精巧茶杯续上茶水,风沫羽的茶水并未动过,绮仙也起身象征性地添了一点。

“刺大人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呢?”

“蝶魅的手段,刺大人应该是不曾见识过;多少铁石心肠,豪情万丈的少年郎,最终不还是一个个困在了一个情字里,再也走不出来?英雄美人,自古被人放在一起,不是没有道理。”

“你有几成把握?”风沫羽捏住桌面的茶杯,却没有拿起。

绮仙笑着摇头:“绮仙又不是神仙,不曾见过风千陌,那里能开口说什么几成把握。”

风沫羽暗戳戳松了口气,将茶杯拿起,喝了一口。忽的想起一事,风沫羽心中又紧张三分:

“你是哪一府的蝶魅?”

绮仙摇摇头:“刺大人,问这个,不合规矩吧?”

“我现在相当于你在却山的护蝶者,如果是这个身份,就合规矩。”、

蝶魅全为凡人,护蝶者则专门为保护蝶魅安全而存在。

绮仙放下茶杯,一只手臂撑在桌面上,食指点在自己的酒窝上。思忖稍许,点点头,脸上露出笑颜:

“这样,倒也说得通。”

“魂生府。”

风沫羽心跳仿佛漏了半拍。

入品,窥星,龙跃,神起,化生。

涯畔府,散星府,鸾凤府,堕神府

魂生府。

……

出茶楼时,已经是黎明时分,天色微亮,街上无行人,天上无星光。

风沫羽昏昏沉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住的客栈之中。躺回床上,呆呆地盯着天花板,风沫羽瞳孔有些涣散。

……

“出去转转吗?”

天色刚亮,风沫羽便敲开了风千陌地门。她一夜未睡,修道之人其实接连几夜不睡问题也不大,但此时风沫羽地脸色并不好。

本来又有满口的疑问,幸好风千陌及时反应过来,全都吞了下去。

“嗯,去哪?”

“我想跟你说点事情。”

“说事情?说事情的话,房间里就行啊?”

“很多事情……”

风沫羽没有再多解释,已经转身向外走去。

风千陌只好赶忙拉了件衣服披在身上,跟在风沫羽身后。

“很重要的事吗?要去哪谈?茶楼吗?”

“嗯。”

“我们兄妹之间,还要这么正经啊?”

风沫羽没有理会,只是不断向前走着。风千陌也逐渐习惯了风沫羽的怪脾气。妹妹脾气坏一点,他脾气就要好一些;妹妹不爱说话,他就要多说一些。所以路上都是风千陌在不断和风沫羽讲些从其他镖师那里听来的却山县趣事和有趣风俗。

风沫羽越是感觉到风千陌对“妹妹”的关心,越是心烦气躁,心中压着更加难受,始终没有说话。

终于,二人走到了一家茶楼之下,茶楼高大古朴,是个有年头的老店了。

二人登上二楼,进了一个雅致的小隔间。

风沫羽率先落座,要了两壶茶水。风千陌感受到这座小茶楼竟然有修士藏身,生了些戒备,不动声色的以灵力试了试茶水,水并无问题。

二人相对而坐,良久无声。

风千陌盯着始终低着头看着茶水发呆的风沫羽,总不见她开口,只得打破沉默:“沫羽,到底有什么事,这么神神叨叨的?”

“也没什么大事……”

“没什么大事你非要来茶楼说,这雅间似乎不便宜吧?哥哥虽然还有些钱,但也不是这么花的啊。”

风沫羽难得没有犟嘴,轻轻嗯了一声。

风千陌有些浑身不自在:

“沫羽,你没事吧?这两天一直情绪不对。”

风沫羽捏紧了茶杯:

“我如果告诉你,我其实一直还在与国师府联系,透露你的行踪来对付你,你会不会很生气?”

风千陌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多大事,对付我?我这不是好好的嘛。”风千陌小啜一口浓茶:

“不瞒你说,其实那只死鸽子我看到了。破境的瞬间修士的感知会提升很多,那鸽子正好在我破境的时候飞进你窗户,我看到了……你今天能这样跟我说开,我反而很高兴。”

“那如果我不是你妹妹呢?会不会已经死了?”

风千陌整个人瞬间凝固,雅间里一片沉默,格外压抑。良久,他才将茶杯轻轻放回茶桌,直直盯着风沫羽:

“你说什么?”

第八十七章 游戏

“我说,如果,我根本不是你妹妹呢?”风沫羽抬起头,眼底有水光闪动。

雅间之内,落针可闻。

……

“蝶魅一生只执行一次任务,你辛辛苦苦一直到魂生府,结果把这次任务的机会花在一个窥星境年轻人身上,值当吗?”

绮仙脸上半点没有风沫羽想象的无奈或者恼悔。

或者说,绮仙心底本来就没有这些情绪。

她眼眸微动,眼神憧憬:“窥星境啊……很好了,谍报上说他是入品境呢……刺大人,你知道什么是蝶魅吗?”

风沫羽有些失望,但没有表现在脸上:

“愿闻其详。”

绮仙其实将一切尽收眼底,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她依旧有些雀跃神色,自顾自讲着蝶魅的心思:

“蝶魅啊,其实一生都见不到几个人的,有些蝶魅如果始终没有能力出府,便会呆在府里孤独终老。虽然没什么血腥事,但这样让一个女子一点点孤独老去,也还是有些残忍吧?”

“所以,我们其实都会很努力地去学习,获得出府执行任务的机会。蝶魅其实是可以拒绝三个任务的,但一旦能让老国师打出我们蝶魅这张牌,其实都是讨喜的男子,很少有前辈会拒绝任务。”

“刺大人这样的刺客,最重要的是无情;做蝶魅,却最要真情。所以我还是很期待能见一见那位,能让国师用上魂生府蝶魅的窥星境公子的。”

绮仙笑魇如花,脸上的憧憬和好奇不似作伪。但偏偏这样,让风沫羽心中更加难受:

“先是二公子亲自出手,现在是魂生府……一个窥星境修士,国师为什么非要花这么大力气对付他?!”

“绮仙也很好奇,应该是位很有趣的公子。”

风沫羽觉得风千陌那呆头鹅绝对不可能是绮仙的对手,更有些怒火中烧,暗戳戳骂了一句死花痴。

绮仙不好意思的端起水杯,有些拘谨地抿了一口:“女子太易动情,是不是有些不知廉耻了……”

风沫羽一愣我刚刚说出口了?应当是没有吧……

风沫羽愣神的时候,绮仙又接过了话头:“刺大人,所以不用勉强自己,一次任务失利而已;剩下的,可以放心交给绮仙。”

“我没失利!”风沫羽一把将手中茶杯狠狠砸在桌上,杯中茶水全洒到了手上。

自觉有些失态,风沫羽收回了手。她站起身,冷冷道:

“我自然有法子让风千陌归顺国师府,你们配合我就行了!”

绮仙跟着起身,静立风沫羽身后,如一株出水芙蓉,安静美好:

“那,刺大人的想法,能不能与绮仙说说,绮仙也可以帮忙再完善一些。”

风沫羽转过身,冷冷盯着绮仙的眼睛:“你,配合就好了,不用出面!”

绮仙半点没有惧色,点点头,施了个万福,退出了雅间。

……

“别说混账话,你自己承认那玉牙你从小戴到大,我们初见时也确实始终护着你……”

“那玉佩,我临行时国师才给我,说能救我一命……”

“那那玉佩为什么护着你!”

风千陌有些激动,已经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今日此时的风千陌,一起身身上便好似有剑气横亘,一个窥星境却有不输龙跃巅峰的威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风沫羽一把将手中水杯摔在地上,瞬间抽出怀中匕首,指着风千陌。她声音有些颤抖,但匕首很稳:

“风千陌,我不是你妹妹!是不是今天我就要死在这里了?动手啊!”

风千陌像是脱了力,瘫倒回椅上:

“你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他抱起脑袋,觉得似乎有针尖不断向着大脑深处扎去……

你不是风沫羽,那我这段时间都在做什么?

你不是风沫羽,为什么直到今天才说?

你不是风沫羽,这么突然的把问题抛给我,让我要怎么接受?

风千陌,不忠,不义,不孝,所以最后,连保护妹妹都是个笑话?

这一瞬间,被风千陌日日夜夜苦苦压抑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进脑海:听涛阁云起前辈在自己房中化成了一滩脓血,那晚夜空中漂浮着的血腥气,听涛阁祖师堂躺着的一具又一具同门的尸体,经脉尽断、浑身鲜血的三师兄,水连夜离开留下的一只血淋淋的眼睛,被木剑贯穿胸膛之后,师父苍白的脸上那自嘲的笑容,秋水派邱山前辈眼中的失望……

风千陌这些时间里,都在做些什么?

“你让我静一静……你先出去,让我一个人呆一会……”风千陌双手上绽出青筋,狠狠抱着自己的脑袋。

风沫羽放下匕首,她想走过去摸一摸风千陌的头,但却怎么都迈不开步子。手微微抬起,风沫羽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

她脑袋昏沉地向着走出了雅间,她不知道自己刚刚都说了些什么……原来的计划根本不是这样,但她不想再骗下去了。她就是她,她不想再披着“风沫羽”的外衣在风千陌的世界活下去。

如果她只是她,就只配在风千陌的面前死去吗……

“刺大人,得罪了。”街边一个拐角,突然闪出两个人影,一块毛巾猛地捂住了风沫羽的嘴。风沫羽完全没有心思反抗,本就眼神涣散的她瞬间浑身乏力,倒了下去……

……

“大人,现在怎么办?刺大人从茶楼出来情绪不太对,还要按照原计划吗?”黑暗之中,一个年轻刺客扶着彻底昏迷过去的风沫羽。

“等等老八他们的消息。”脸上有一道刀疤的是这一群刺客的带头人,他活了大半辈子,也只是一个窥星境小头领。这次行动,他其实根本说不上话,上面一个刺大人,手下喽下手太快,现在昏过去了;绮仙大人则不会插手这件事,现在这个情况,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但在手下面前,他也只能保持镇定。

很快,便有另外几个年轻刺客来这边汇合。其中一个脸庞看起来还有些稚嫩,快要入品的小修士神色激动,一到拐角处

便汇报情况:

“老大,刺大人和风千陌说话时没有刻意隐藏,刺大人好像是彻底摊牌,用了一手攻心计!现在那个风千陌心境失守,整个人状态极差!”

刀疤脸皱眉思忖,点了点头:

“明白了。”

茶楼雅间之外不远处,是一座有飞檐样式的酒楼。那刀疤脸如今已经摸到了窥星境中期的门槛,据谍报来看,风千陌如今才刚刚跻身窥星境。

立身在那酒楼顶端,刀疤脸刺客将一把上等灵器好弓拉成满月,眼如鹰隼,那箭尖之上闪着寒光,涂上了最狠辣的毒药以求万无一失。刀疤脸努力平复心情,但还是难掩眼中的狂热神色这一箭,说不得便是他刘余年建功立业的一箭!

“去!”

那一道冷箭带了刘余年最大的杀意,如一道流光,瞬间钻破茶楼那层薄薄的窗户纸,直直射向风千陌。

刘余年睁大了眼睛,他在等那道鲜血,那道鲜血溅起!

楼内,风千陌还是低着头,他抬起的手中,是那根冷箭,箭羽依旧在微微颤抖。

“毒箭……”风千陌声音沙哑,头疼得更加剧烈:“你还是要杀我!你果然要杀我吗?!”

风千陌日日夜夜不断滚走于身的剑气全部暴走,小小的一个雅间之内,剑气浓稠,遍地都是刮痕。那根冷箭,支离破碎,只有箭尾上,一个装着密信的小筒依旧完好。

那刀疤脸没有看到鲜血,却看到了茶楼的窗纸全部轰然破碎,房间之内剑气如滚。他抹了头上冷汗,转身便走。同时,他的心中也暗暗庆幸,幸好他依旧在箭尾留了密信,算是没有坏掉刺大人原来的计划。

茶楼雅间内,风千陌看了那道密信,身上的剑气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愤怒,彻底奔走,如洪涛乍泄!

“你,一定要把我当傻子玩吗?!”

将一张大额银票拍在桌上,风千陌身形骤起,卷起一阵狂风,从茶楼二楼破窗而出。周遭三尺之内,剑气不散,万物可斩!

不多时,那道急速掠过无数屋顶的青色身影从天而降。向来轻功极好,身形轻灵的风千陌这次如同一颗青色的陨星,浑身剑气越来越浓烈,缭绕身旁如有实质,轰然砸在一个黑色废弃宅院之前。

一步一步,风千陌逐渐逼近那个掉色得已经有些斑驳的朱红色大门,脚下土地上到处都是剑痕。现在如果有入品境修士近身,不用风千陌动手,就只是自寻死路。

“风沫羽,不对,现在应该是刺了,”风千陌神色嘲讽:

“我来了,这个游戏,我会陪你玩到底。你说你被挟持,我便救你出来!今日除你之外,这间宅院中国师府无一人能活!”

风千陌在那间废弃老宅门口站定,身上气势攀升到顶峰。青衫男子双目赤红:

“今日风千陌,杀敌如喝水!”

我有剑气浩然三千里,斩尽天下龌龊不平事;

我有正道无量桃木剑,堪破人间虚妄红尘事。

今日风千陌,敌无不斩,斩无不断!

第八十八章 战古宅

如狂风肆虐,又如浪潮奔涌,风千陌身上剑气奔流,如一柄利斧,刹那之间轰击在那朱红色大门之上。一时间木屑纷飞,本就年久失修的大门瞬间炸碎。

一步跨过那高高的门槛,剑气随心,风千陌如生两翼,两侧剑气豁然展开,长长的一条院墙全部炸碎。傍晚的阳光射进院墙之内,将这里的阴冷全部驱散。

夕阳如血,血色残照闯进了这一方小小的院子。

“左三。”风千陌抬起左手,剑气缭绕,三道剑气激射而出,三道闷哼在宅院左边一间暗房中响起。有人跌倒,但再也没有了多余声响。

“右二。”风千陌左手向右一挥,又是两道剑气如被随意甩落的水珠,向着右边看不见的暗处射去,便又夺走了两人的性命。

“中,六。”风千陌微微犹豫,这时,房内终于有了声音。

“风千陌,你,你止步!”刚刚五人陨落,实在是太过电光火石之间,让人难以反应。刘余年擅作主张失败后本就心乱如麻,此刻越发心惊肉跳。从没见过这样的窥星境!这是窥星境该有的剑意和杀人手法?!那五个人虽然最高也只是入品,但不是草芥!

入品和窥星,是最接近的两个境界,修者需要迈过的最大坎子,应该是龙跃境。鲤鱼跃江而化龙,龙跃和前面两个境界是一道分水岭,入品,窥星都只能按部就班施展定式,到了龙跃才能随心所欲,无人可敌。再之上的神起境和化生境,差距更大,却也不是常人可以见到的了。

可风千陌出手,明明已经到了龙跃境随心所欲的境界……难道他又破境了?这才多长时间?窥星中期和后期都不要了?!

可宅院中那个青衫年轻人没有给刘余年再多胡思乱想的时间。

周身游丝一般环绕左右的剑气全部聚拢,虚空中是一点又一点的小小的青色光芒,如血残阳下依旧清晰可见,如萤火点点。那点点萤火有的互相融合,有的又有一生二,二生三的奇异景象,只是这样看似很美的景象,却让刘余年已经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刘余年浑身紧绷,将手中的短匕更靠近了风沫羽雪白的颈脖同样是窥星境吗?面前这年轻人,真的跟他是同一个境界吗?

刘余年睁大眼睛,手上青筋暴起。他眼中已经开始有血丝,忽的一声怒吼:“老八,阻止他!”

同行六人中,那个被叫的老八犹豫的一下,咬了咬牙,还是硬着头皮,挥舞一把飞镰一下子破门而出。

刘余年瞳孔缩小,暗道不妙。

门外,风千陌始终双眼漠然,此刻终于又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晚了,一点。”

周身流萤光芒一盛,全部激射而出,那流萤范围极广,前冲的老八根本来不及防御,正要回撤,那些绿色的光点已经飞过了他的身体。流萤去势不减,继续飞向门内一行人。

门内众人慌忙抵抗,刘余年眼神阴寒,反而放弃了抵抗。

那青色身影继续向前缓缓踱步,走到已经不再动弹的老八面前,轻轻将他扒开;那飞镰少年脸上稚气还未脱尽,此刻脸上全是临死的惊惧。论年龄,应当还未及冠。

风千陌脸色冰冷,心如死灰,不去看那年轻少年的脸,只是继续向前。

前面的整堵墙已经千疮百孔,风千陌迈入门内时,轻轻拍了拍那墙壁,整堵

墙轰然向风千陌身后倒塌,将门外那个少年年纪,至今不知姓名的“老八”埋葬。

残阳如血,整个暗房都被夕阳染红。

门内,除了以短匕卡住风沫羽咽喉的刘余年毫无损伤,其他国师府四人,依旧是抵御的动作,只是没了气息。

刘余年干脆举起双手,任由风沫羽瘫倒在地。

“风少侠好本事,那今日刘某死则死矣,今日与少侠的妹妹共赴黄泉,也是幸事。”

刚刚那种大范围的剑光,刘余年施展不了,在他认知中,那是龙跃境的手段。但那剑光的强度却完全没有到龙跃境的水准,刘余年拼死抵挡的话也能挡下。可他惊奇的发现,风千陌的目标里,没有他和刺。

那他也就不浪费力气护住其他人了现在于他而言,多一分灵力就多一分生机。而且接连施展龙跃境水准的招式,风千陌能没有损耗?从刚刚的出招也看得出,自己手中刺这张牌依旧有用,今天他刘余年活下来的赢面依旧很大!

风千陌没理会刘余年一群人里最高战力也只是窥星境,能活捉了风沫羽?他冷淡地望着地面上的风沫羽:

“还在演戏?手下可快死完了。”

刘余年握紧了拳头,眼中冷光连连。

他长出一口气,终究放弃了尝试硬拼。

“不管你信不信,刺现在中毒是真,如果我死了,你也就没有解药了。”

风千陌随手一抓,将地上的风沫羽抓到自己怀里,不自觉搂得紧了些。

他抬头望向刘余年,眼神挑衅:“杀自己的上司?”

刘余年半点不后退,在生死面前,他半点也不慌张:

“只要你还在乎刺的生死,我就有赢面!这药是刺用来杀你的药,在你破开院门,生死一刻的时候,我已经给她服下了。不这样,我没机会活下去!”

风千陌望了眼风沫羽苍白的脸:

“所以原计划是用她自己做饵,逼我吃下毒药?”

“现在似乎也没太大变化,只是刺大人牺牲更多了些。”刘余年不自觉松了口气,事情已经出现转机了。

“她身上的解药,现在在你身上?”

“自然。”

风千陌抱着风沫羽向前几步:“给她吃。”

“那……”刘余年彻底放松下来,似乎他已经赢得了事情的主动权,局势也在向他这一边倒去。他赌的就是风千陌不敢杀人取解药,他也有能力毁掉解药。

“我放你走就是。”风千陌云淡风轻,依旧眼神漠然。

“恐怕公子得吃下这另一种毒药,我才能信你的话。”刘余年将另一种剧毒丹药拿出,摆在了二人面前。

风千陌根本就没想那么多,抓起那精致的小瓶子,将里面的一颗暗红色丹药吞下。

关于风沫羽的生死,哪怕再拙劣的演技,他也不敢赌;再明显的圈套,他也会跳。

毒药入体,风千陌依旧神色从容:“现在?”

刘余年心中大定一切都在按照他的想法在演进。毒药还没有明显起作用,刘余年准备稍稍拖延时间,正要开口,结果被风千陌一眼看穿:

“我干净利落,你就别磨磨蹭蹭的了。虽然这里偏僻,但这么大动静,当修者府吃素的?”

磨到风千陌中毒已深,战力大损再出手

的计划败露,刘余年此刻只得按捺住内心想要拼死一搏的念头,胡乱找了解药喂进风沫羽嘴里,转身便要离开。

“先别走,等她醒。”风千陌蹲下身,扶着风沫羽。

刚刚让刘余年别磨蹭的是风千陌,现在让多等一会的也是他风千陌。

刘余年眯起眼睛:

“别想着这一个小县城的修者府能帮你把我困住,我……”

“别说那么多话了,自以为演技很高超?”风千陌目光全在风沫羽身上,说话依旧毫无顾忌。

刘余年脸色阴沉,更加仔细地审视了面前的风千陌灵力正在飞速下跌。明明是中毒的迹象,是什么让他依旧能这么张狂?

“你已经中毒了,还在跟我做样子?”

“中毒就中毒,不打紧。”风千陌照常运灵,一掌拍在风沫羽后背上,风沫羽猛地咳嗽,一下子醒转过来。

“醒了?”风千陌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风沫羽,右手第一次握起了那柄桃木剑。

风沫羽神色迷惘,脸色苍白,只是呆呆地望向风千陌。

“没想到,你还有布这么一个大局的心思。”风千陌轻轻拔剑出鞘:

“漏洞百出,不过”风千陌身上的灵力依旧在飞速下跌,此时终于到了入品中期地水平:“效果达到了。”

“刘余年,把解药给他!”风沫羽依旧浑身酸软,瘫坐在地上,转头对着刘余年怒目而视。

“我说呢,原来仰仗的是她啊!”刘余年释然,脸上已经露出得胜的笑意。

“我说,把解药给他,你聋了?!”风沫羽身上的杀意勃发,整个房间都冷了些。

刘余年毫不在意,大笑道:

“人都死光了,今天这里就我们三个,此刻最强的是我!而且刺大人,杀风千陌,是大功一件吧?你想背叛国师府?”

风沫羽银牙紧咬:“杀他轮不到你!”

刘余年冷笑,不再理会地上的风沫羽:

“今天,谁都挡不住我刘余年一步登天!”

刘余年身上气息暴涨,身上藏着的上等灵器宝弓竟是幻化成了一柄两刃弯刀,让刘余年如虎添翼,更加盛气凌人。

“小兔崽子,你还想指望谁?!”之前的百般羞辱早已让刘余年一肚子火气,先前竟被一个后辈再三恫吓更是让他恼羞成怒。

能杀死自己曾害怕的人,对于刺客绝对是一件快意事啊!虽然刘余年并不想承认他害怕过那个年轻人。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杀死风千陌,绝对是大功一件!

“拿命!”刘余年如一道出鞘的利刃,直取风千陌,房间内刀光炽盛,将如血残阳都赶了出去。

“住手!”风沫羽挣扎起身,想要挡在风千陌身前,但刘余年半点没有收手的意思今天只要杀了风千陌,所有的事他回到国师府都能圆回去,还在乎误杀一个刺?

风千陌眼神淡然,完全放弃了抵抗,最后出手只是一把将起身的风沫羽按回了地面。

银白刀光已经照亮了风千陌的头发,斩落了风千陌一缕头发。风千陌摸了摸怀中的一片叶子,喃喃道:

“我指望谁呢……师父。”

灵器两刃弯刀破碎成废铁,停下身形的刘余年依旧保持着狂热的神色,在残阳中缓缓一分为二,倒在血泊之中。

第八十九章 我喜欢这个名字

风千陌怀中,那柄早已枯黄的叶子终于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哪怕是残存的最后的剑意,依旧轻而易举将一位手持灵器的窥星境修士斩成两半。

这柄叶子本就不可能长存,加上其中剑意多被风千陌抽取炼化,游走百骸化为自己所用,在这一击之后化为尘埃。

风千陌并没有因为这一念想寄托之物彻底消散而如何悲伤,在他看来,那念想只是化作了他体内的万千剑气。每当他风千陌与人争斗,那游走百骸的剑意就是念想,与他彻底合二为一的念想。

还师父和水音一个更好的江湖人生还有另一半意义,值得青衫年轻人拿起。

剑尖指向风沫羽,那道风千陌时时以鲜血温养的剑意更加凌厉,仿佛随时便要令依旧瘫软在地,无法起身的年轻女子颈上绽放一朵血花。

风沫羽身上的药力在渐渐褪去,但她没有再刻意反抗。环视周边,血水横流,风沫羽闭上眼睛,安心等待着死亡。

这时她一生中唯一一次放弃反抗,或许,也会是最后一次。因为,她可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木剑开锋,一寸寸向着风沫羽眉心处压去。

青衫剑客的手越来越颤抖,漫长时间里,女子眉心处终于被剑气割伤,流出点点鲜血。但风千陌的剑,也再不能前进一丝一毫。

“我放了你,你可回头?”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风沫羽睁开眼睛,微笑着,话却寒人心:

“那,你放得下你的另一半意义吗?”

没有给风千陌回答的机会,风沫羽自问自答,摇摇头:

“你放不下的,我也放不下。我这条命,不是我自己的,我没资格给你。”

风千陌仰头闭上双眼,浑身颤抖:“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回头?!”

“你还是刺不下。”风沫羽一个闪身,一记手刀砍在风千陌脖子上,木剑通灵护主,在这么近的距离,同样瞬间洞穿风沫羽肩头。

风沫羽以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的点点灵力将木剑禁锢在体内,然后根本不去看贯穿身体的木剑和鲜血淋漓的伤口,把早已经是风中残烛,只剩点点灵力的“入品初期”风千陌扶住。

被一记手刀砍晕,怀中的他虽然依旧眉头紧皱,但似乎在清醒的最后一刻,有些释然。

风沫羽轻轻理了理风千陌额前的头发,好将那张并不十分出彩,却格外耐看的脸看得更清楚一些。

她轻轻地,轻轻地吻了他的额头,嘴角俏皮的勾起,眼底却全是伤感。像是第一次叫面前这个呆头鹅哥哥一样,风沫羽压低了声音,诉说着她最后的心意。

刺没有想过要杀风千陌,从来没有,刺只是想要两人能走上同一条道路。这场闹剧的私心,只是想看看,没有了“风沫羽”这个身份的刺,在风千陌的心里,还有多大的分量。

风千陌,你给我记住,你是刺第一个喜欢的男子,也是刺喜欢的第一个男子,更绝对是刺喜欢的最后一个男子。反

过来,也必须一样,不然我的冤魂绝对不会放过你!

风千陌,刺对不是风千陌妹妹这件事,感到很抱歉,但也很庆幸。

风千陌,刺不会再欠你更多;至于风沫羽这个名字,很好听,刺愿意要。

刺活着,或许如你所说,就代表着真正的风沫羽已经死了。那么,刺抢来的这一切本来就是无主之物了。刺不是好人,也不会还回去了。

所以,风千陌,那个被你软禁在身边,努力惯着宠着想要改变掉的风沫羽,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不是妹妹的那种喜欢。你一定一定,不准再喜欢上其他人了。

一道娇小的身影将青衫年轻人拦腰抱起,夕阳中的冷风扬起了她的长发。戴上那顶幕篱,风沫羽几个起落,消失在漫天红霞之中。

次日早晨,一道身影慢悠悠出现在古宅外围。

这里已经被却山县修者府封锁,里里外外是修者府的官差。绮仙意态闲适,因为现在国师府连夜赶来却山县的碟子基本全数死在了这座宅子,也没什么可以损失的了。

当然,她自己的安全她半点不担心;且不说凭借一个县城的修者府是否真的能查出什么东西,就算真查出来了蛛丝马迹,也是先去找那对消失的兄妹。整件事之中,绮仙自己始终是置身事外的。

当然,事情发展也不在她的掌控中,她的旁观,也就真的是旁观而已。毕竟绮仙也只是一个凡人。

此行前来,绮仙有三个选择。

第一个,刺激风沫羽直接杀掉风千陌。当然,这个选择可能性很小,从她在茶楼见到风沫羽那一刻她就明白了。国师府那边也早就有过嘱咐,这个选择不抱希望。

第二个,以风沫羽坏风千陌道心。关于此事,绮仙临行前被告知了很多内幕,但终归没有成行。当然,硬要说的话,现在的情形与计划虽有出入,还是更接近第二种情况。现在风千陌道心如何,绮仙也不可知。

这两者,都不怎么需要绮仙出面,也不太像一个蝶魅该做的事情。所以,绮仙一到却山县,便准备直接现身见一见让国师本人始终记挂的风千陌。一开始,绮仙就更偏向第三个选择以蝶魅的手段,劝风千陌归降,或者,以自己为饵坏风千陌道心。

第三个选择,并不需要风沫羽。但却又绕不过风沫羽,横生枝节后,变成今日情形。不算坏,也绝对算不上好。

但有一件事,绮仙却清楚

蝶魅可服多情蛊,刺客身种绝情丹。

还未见面的风千陌公子,你护住妹妹究竟有多难,你自己都不会知道……你直接面对的敌人,是当朝唯一的占星师,开国国师,司徒虬啊……

国师府,观星池。两道星光纠缠到一起,越来越乱。

观星池边,老人拄着鬼头杖,皱起眉头。片刻后眉头舒展,似乎时是认出了缠绕其间的联系究竟是些什么。

“姻缘线,有些意思”

鬼头杖上,黑雾翻涌,一点点缭绕进两人关系之间。

占星师不可占自己的命运?占星师不可违背天意逆乱星命?那是你们那些蠢蛋占星师!观星却什么都不做,要占星师有什么用?

老人注视着观星池中那两颗磁石。

“你们两个小家伙,越来越有意思了”

次日朝阳之中,一个年轻女子连夜兼程,终于赶到了在镇北辖境如同皇宫的权力中枢。

站在面前都要令人深感重压的,镇北王府。

风沫羽连夜赶路,只求速度最快,哪怕后来灵力恢复,也始终让自己以超越自身负荷的速度行路,几乎没做停留。

胸口一把木剑始终没有拔出,因为整个夜晚在路上,伤口始终没有结痂,依旧在不断渗出鲜血。一夜赶路,加上失血过多,风沫羽的脸色已经变得像一张白纸。

她的怀中,躺着始终沉睡的青衫男子。

嘴唇干裂,风沫羽低头看了看怀中男子,因为腾不出手来摸一摸他的脑袋,便干脆将自己的额头亲昵的抵在他的额头上。

从小生命中便只有血雨腥风的风沫羽,眼中第一次纯粹得只有百转柔情。

“到了,到你家了。”

她的声音沙哑得有些难听,没有那么多感情,却又好像有整个世界都读不懂得感情。

一步一步,撑到了这里,她的心气在慢慢下坠,身上的气力也跟着越来越少。渐渐地,她也没了心思压制那柄离心脏只差少许的桃木剑,任由剑气在她的体内游走,胡乱地冲击着她体内的关窍。

终于是一步一个血印了,那少女的模样有些吓人,边上围观的行人越来越多。少女不管不顾,耳中一开始还能听到嘈杂的议论声,后来只剩耳鸣。眼睛越来越昏花,仿佛天摇地动,所有人脸都模糊消失,她只盯着远处那座王府,本能一般的一步步向前。

以前的东西如走马灯一般一一涌上心头:两人之间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追杀,秋水镇小酒楼他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逃杀时的第一声“哥哥”,在一个个她现在都记不得名字的小城里打零工,吃好吃的,在紫砂县一起当镖师一起走镖,在却山县一起吃街头的烫混沌

双石狮之前,少女再也没有一点力气,眼前一花,双膝猛地跪地,胸口又溅出不少血花。但她依旧托住了风千陌,用了最后的力气,将他轻轻放在了地上。

她俯下身,做了最后的告别。那是她很早就想做的,轻轻的,轻轻的一个吻。她的嘴唇贴在他的嘴唇上,以前的所有,仿佛都失去了意义。她觉得,这一吻,就是风沫羽做过的最疯狂的事情了。

“再见了,镇北王府的风千陌。

将来如果做不了供奉,我可就算白救你了。”

她低下头,看着胸口的木剑,轻轻一按,木剑瞬间从胸口挣脱而出,一道鲜血喷涌在镇北王府的门口,在朝阳之下熠熠生辉。

第九十章 再回家

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眼前的场景熟悉得如同在梦里,或者说,这是死后的幻境?所以自己最喜欢的地方还是这个生活得最久的地方吗……

“镇北罪臣风千陌!”

风千陌双目猛地睁开,突然的强光照入眼中,眼睛猛然刺痛,但他依旧立马翻身撑起身子,只是身上一软,又坠了回去。

那个声音冷漠无情,机械一般再次重复:

“镇北罪臣风千陌,听令!”

这个浑厚的声音仿佛给风千陌注入了力量,床榻上的年轻人猛地翻转身体,单膝跪地,双手前捧作揖:

“风千陌,在!”

房门处,万军山三位当家的肃然而立。

正中,万军山山主,镇北王府首席供奉,东苍皇朝四大宗师之一,神器盘龙枪之主,化生境大宗师柳山凌。

柳山凌左手边,手执羽扇,温润君子,万军山二当家韩语立。

柳山凌右手边,万军山三当家,镇北王府急行判官,神器宕天刀之主,神起境宗师白令君。

柳山凌面色冷峻,声如寒冰:

“罪臣风千陌,包庇国师府刺客,擅自典当琉木令,败坏万军山名声,你可知罪?!”

门外,初升的朝阳光芒耀眼,更将门口的三位当家的衬托得高大威严。

风千陌咬了咬苍白的嘴唇,把头垂得更深:

“风千陌,知罪!”

“知罪而犯,罪加一等,奉镇北王府令,风千陌终生禁足万军山,不得踏出万军山边界一步!违令,斩!”

柳山凌负手而立,声如洪钟,另外两位当家的同样面色凝重,哪还有曾经的半点亲和。

昨日他们都是风千陌的亲长,今日,则只是镇北王府的判官。

风千陌抬起头:

“我……”

柳山凌怒目而视:

“住嘴!你可知道,你本是死罪?终生禁足,再无斡旋余地!”

风千陌摇摇头,满脸苦涩:

“若终身禁足镇北王府,两耳不闻窗外事,风千陌就只能是行尸走肉,与死何异?现在,死,又有何惧呢?”

柳山凌一巴掌将风千陌拍翻在地,有些恨铁不成钢:

“那你现在去死?!”

风千陌擦了擦嘴角,倔强地爬起,恢复原来的姿势,声音坚定:

“千陌想要知道,自己,为何会在万军山?大当家的,可是从秋水镇知道千陌的消息?她,还好吗?”

柳山凌怎么可能回答?黑着脸,直接转身拂袖而去,白令君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风千陌,没有多说,也跟着离去。

韩语立来到风千陌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依旧是温和的嗓音,但没有太多感情:

“你以窥星境自断神阙脉,吊住了命,但大伤元气,近日注意调养,别想太多。”

风千陌抬起头,喊了一声二当家;韩语立没有停留,自顾自转身离去。

房门合上,屋内暗上了一些。

风千陌愣了愣,缓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强忍住内心各种复杂的情绪,撑起身子,原地盘腿坐下重新调息。

自断神阙脉,同样是从枫卿童那里学来的克毒窍门,正是这个窍门,将三当家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关于此法的弊端,也就是跌境一事,三当家当

初从神起中期跌境到了神起初期,只跌了一境,也只是暂时跌境;而对于风千陌来说,情况似乎就没有那么乐观了。毕竟相比而言,风千陌境界太低,从窥星境一下连跌三境,直接掉到了入品初期。

现在风千陌体内气息剑意全是一片混乱,不提多久能恢复境界,他风千陌这辈子能不能恢复到窥星境都难说。自断神阙脉是个对经脉有不小伤害的秘法,风千陌则偏偏是个接近经脉尽断的主,灵气运行本就不畅,走的周天也与一般修行人有很大区别,伤害可能更大。

但说到底,这秘法,还是他敢于直接吞下那颗毒药,以解燃眉之急的关键所在。

入品境……如今风千陌,对境界看得很淡很淡了,高些固然好,但低些,也无妨。风千陌的路子,同境皆可斩,越境一剑分生死必分生死,没有只分胜负的余地。

调理气息,风千陌逐渐沉下心神,慢慢梳理可能发生的事情……

“沫……刺,没有杀我。”面对对于风千陌来说并不算弱的对手,原本一切依旧全部在掌握之中,但当木剑真的悬在风沫羽额前,之前的一切盘算则又都失去了意义。或者说,何止没有了一点盘算,连赌的成分都没有,只是一片空白,随命而已。

终归,她也没有下手……

与风千陌先前打算的,两个人全部死在那里的结局相比,现在的情况似乎正好相反,两个人全都活着。

那自己是怎么回到万军山的?被却山县修者府发现的?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可能有权限直接到万军山啊刺呢?之后去了哪里?自己一直与刺在一起四处流亡的事,镇北王府是怎么知道的?通过秋水派?还是自己什么地方没做好,被镇北王府在辖境内的暗哨发现了?

……

自己不能一直留在这里,还有太多事没有弄清楚,自己一定要出去!风千陌强提一口气,努力恢复自己的状态。不知为什么,他的内心深处,很不安,很不安。

……

一天的调息,风千陌终于彻底稳固住了自己入品境初期的境界。从境界上来说,比初出茅庐时的风千陌还要弱上不少,但实际上,哪怕现在没有那柄桃木剑在手,此时的风千陌依旧比当时超出太多太多。

只是成长了那么多,尤其是心境上,其中辛酸,只有自己知道吧。

门外,守卫的门哨境界不算低,时不时打着小盹。在他眯眼的一瞬间,一道黑影跟着夜空中忽起的寒风,在房檐上几个起落便拉出了几座大院的距离。

万军山各种宅院,阵法的构造,境界高低的人物各自住在哪些地方,那些人物万万不能惊动,风千陌绝对一清二楚。但他依旧摒住了呼吸,全身的毛孔似乎都收缩起来,在寒风中甚至能清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家已不是家,他比谁都知道,这里藏了多少厉害的人和物。自己能够逃出去的希望,渺茫到几乎没有但他必须出去,哪怕结局是死,他也必须尝试出去。心里越来越强烈的不安似乎在告诉他,如果今晚不逃出去,他会后悔一辈子。

“居住边界快到了!”

越过最外围的一道高墙,风千陌偷偷松了口气。但他的眼神很快重新凝重起来。他的面前,是暗哨密布的外部防护林。林中的阵法,半点不会少了;林中的暗哨,他本就不十分了解,加上暗哨灵

动多变,机动性和警惕性极强,他要过这片树林,比出住宅区还要难得多。

风千陌还在高墙外的一个小土坡后继续调理着气息,他不知道的是,有两双眼睛其实正远远注视着他所有的动作。

月牙亮光暗淡,两道身影在寒风之中立在高楼的飞檐之上,身形挺拔,环胸而立,衣摆随风翻舞。

“小千陌倒是做得有模有样的。”温和的嗓音响起,寒夜的冷淡肃杀气氛便一下子被溶解。

“你倒是看得开。”身形更加高大一些的黑影语气并不好,心情也都放在了语气里。

“大哥是何必呢?这么辛苦演戏?”

“今晚我不可能再放他离开。”柳山凌不在意身边男子的打趣,声音依旧冷漠。

韩语立扇子罕见地随意插在腰间,却没有半点不伦不类的感觉,依旧是儒雅自然,还多了几分潇洒意态。他放弃了学柳山凌双臂环胸的动作,伸了伸腰,声音也冷淡下来:

“那现在?”

良久,柳山凌看到那道黑影结束了调息,已经起身。

他注视着那道身影的背影,语气淡漠:

“我在等他回头。”

柳山凌的腰间,是那把扣留下的木剑,木剑之中,剑气铿锵不得出。

……

“潜行不是我所长,以速度取胜!快!更快!最快!”

比飞鸟更快,比疾风更快,比光影更快!一道身影骤然扎入林间,风千陌避开自己知道的阵法和暗哨,急速向前!

身体像是要被撕裂,没有足够强大的灵力护住体魄,风千陌似乎随时会像在秋水镇一样,自己将自己撕成碎片。

但他咬着牙,只是不停告诉自己,要更快!要再快一些!他不知道这样前行他能坚持多久,但他知道,他只有这一次机会!他没办法回头了,这次不能成功,这辈子便真的要被困死在万军山了!他还有要去做的事,还有必须要重新见到的人!

“有情况!”

“敌袭!”

一道风一般穿过林间,刹那远去,但灵力波动无法全部掩藏,很快便有人被惊动。但那些声音全部被风千陌甩在身后,他已经听不到身后远处传来的声音,耳边只有风声。此刻,他就是林间最快的那道风,他是林间的风之王!

所过之处,风属灵力被短暂的抽取一空,它们听到了号令,要帮自己的皇飞离这山林!

“停下吧。”

那声音,如一道惊雷,刹那便将风千陌从物我两忘的境界中轰离出来。此时,也基本是风千陌能承受的最快的速度了,年轻人的身上,已经有了撕裂开的伤口。

哪怕是皇,此刻也再感受不到风元素的一丝躁动。入品境就只是入品境,在真正可称宗师的风属性强者面前,一切都是虚妄。

一把大刀拦在前方,映照着并不明亮的月光。一道魁梧身影手握巨刀,断绝了风千陌所有的希望。此刻,周围的所有风属灵力,都要听伫立在风千陌前方的那道身影的号令。

风千陌抬起头,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原来,都早有防备。自己拼尽全力做的一切,在他们眼中,依旧是孩子的小把戏。

吐出一口浊气,风千陌笑容灿烂,一语如平地惊雷:

“三当家,请指教!”

青衫年轻人指尖,剑气缭绕如龙蛇。

第九十一章 正面对峙

“千陌,你是要对我出手?”白令君眯起眼睛,并没做什么防备。在他眼里,眼前剑道上似乎有些气象的年轻人,也始终只是那个有些憨憨傻傻,有点迟钝的孩子罢了。风千陌手上那道剑气确实十分精纯倒是不错,但在白令君看来,也只是一个稚嫩的孩子,拿了一把锋利的小刀而已。

他更在意的是,风千陌在向他出手。

为了对师父的歉意和对朋友的承诺,在当铺当掉琉木令牌;为了身为国师府刺客的妹妹,抛弃在万军山受到的十几年的教诲,包庇灭门仇敌,逃窜江湖。这些,在白令君眼里,都不算什么。男子汉一个,没点自己的野性和主张怎么行。但此时,风千陌向他这个三当家的出手,意义就大不一样了。

如果为了所谓的妹妹,连三位师长都可以为敌,那就确实应该好好教训一下了。

“三当家的,打个赌,给我一击的机会,如果我能伤到你,就让我走……”

白令君想都没想,摇了摇头,注视着身高不算高,但其实已经可以算是大人的青衫年轻人:“不是以前了,你也不是孩子了。今天的事,没得商量。”

风千陌目光略微黯然,不是因为没得商量,而是因为那句“不是以前了”。他默默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长出一口气,眼神重新坚定。

“三当家,风千陌愧对三位当家的多年养育教导之恩,但多年习武不辍,只是因为我知道,我有一个妹妹等着我去救出来。风千陌从天才变成庸才,再变成废物,一路走来,我自己最清楚。我不是没听过这样那样的嘲讽,有三位宗师悉心教导,结果出生时是什么境界,这么多年后还是什么境界……没有人比我更想变强啊!但与命斗,最后剩给自己的,只有无力感罢了……”

“但当我在秋水镇,把沫羽挡在身后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么多年我的坚持没有错。如果我此生只能在入品,那就同境无敌,以下伐上!”

“哪怕她并不是我的妹妹,但我想,今生志愿,也大抵在此。”

风千陌抬起头,剑意攀升巅峰,眼中似有星火:

“我知道,今日不出去,我便永远出不去了!如若能出去,我只想将一句话带到她风沫羽身边无论是不是我妹妹,她风沫羽,我风千陌这辈子护定了!”

一道青色电光,如春雷炸裂,瞬间从原地迸射而出,几次强行变向突刺,急速穿过人潮,已经是常人难以捕捉的速度。也只是一愣神的功夫,一击手刀青光缭绕,已经狠狠劈砍向白令君的脖子!

……

楼阁飞檐之上,羽扇轻抚的韩语立眼皮一跳,但并未多说什么。

柳山凌轻轻叹了一句:“搏命之技。”

他翩然起身,如夜行蝙蝠,划向那片战场。韩语立也跟在其身后。

……

与风千陌对峙,其实说出去确实只是一件令人捧腹的事。入品境对阵神起境,放在哪都是个笑话。

但在风千陌真正出手时,连白令君都吸了一口凉气只有一个字,快!

风千陌那一瞬间的速度,竟然快到了白令君

来不及做出反击,只能将刀拉回身前防御的速度。

“不过,也仅仅只是快了。”

虽然能拉回插在地上的宕天刀,但白令君还不至于那么狼狈……

手刀作刃,剑气横生,风千陌一刀劈砍,白令君纹丝不动。剑气在白令君颈上闪烁,却完全无法破开神起境宗师护体灵力的一星半点。

境界差距,太大了。

如蜻蜓点水,风千陌闪身退回,一击过后,体内已经不存半点灵力。他脸色惨败白,但神色还算平静。结局在意料之中,自己甚至没有伤到三当家一点皮肉

“我输了。”

“刚刚那样出手,如果我选择抡起刀防御,你就会反震而死。”

一击之后,就是风千陌最脆弱的时候,这时候,一点点冲击都可以让他重伤乃至身死。所以确实是搏命之技,出手一瞬间,既是风千陌最强的时候,也是他最弱的时候。

风千陌沉默无声,闭上眼睛盘腿坐下,不反驳也不承认。

“给我站起来!”

一道怒吼将风千陌刚刚理顺的气息又全部打散。风千陌睁开眼睛,眼前,是那道最熟悉的黑色身影。

风千陌声音发颤:

“大……大当家……”

“觉得自己很威风?”柳山凌抬起腿,根本不给风千陌反应的机会,一脚将风千陌踢飞出去,撞在后方四季常青的大树上,一时间落叶纷飞。

风千陌呕出一口鲜血,不是不想回答,而是已经完全说不出话。

视线模糊中,风千陌感觉连思维都缓慢起来:“这大概,是大当家第一次对我出手吧……”

风千陌擦了擦嘴角,摇晃着站起身大当家的话,要尽力做到。

“我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威风!”柳山凌仿佛是原地消失,又是一记鞭腿,狠狠抽在刚刚站稳的风千陌的肚子上。

一道青色身影便又飞了出去,摔回了万军山众人的面前。他蜷着身子,浑身冷汗,几乎再也没有力气做出任何动作了。

“没,没有……”

那蜷成一团的小小身子中,传出微弱到几乎不可闻,如同梦呓的声音。

围观的万军山众人都有些不忍……周围的很多人,不也是看着这个小家伙一点点在万军山长大的?就在不久前,哪个不是被他哥哥姐姐,叔叔婶婶的叫着?可是要说最不忍的那个人,可能恰恰是那个一脚踢飞他的人吧……

柳山凌已经有些红了眼睛,因为在黑夜中,所以才没那么显眼。他不知是因为出离的愤怒,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声音中有了些颤抖:

“给老子大点声!”

风千陌似乎已经只剩下本能,声音更大了些,但其实依旧几乎不可闻:“我,没有……我,想出去……”

柳山凌束手而立,终于平静了些,只是声音中犹有刺骨的寒意:

“站起来说话。”

那瘫软在地的年轻人,已经毫无动弹,似一具尸体。

在场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默默在心底念着三个字:站起来!站起来啊!

“风沫羽后天,午时问斩。”

这句话,如一道炸雷劈砍在风千陌身上。地上的风千陌手臂之上瞬间暴起青筋,那一句话,像是给他注入了一股最后的生机。身体甚至走在了思维的前面,哪怕疼得意识模糊,那瘦弱的身体依旧强行撑在地面上,一点点爬起。

等到终于站定,才发现风千陌已经满脸血污。他睁开眼睛,里面满是血丝,语气已经极为不敬:

“你说什么?”

柳山凌倒没怎么在意,语气没什么变化:“她背着你到镇北王府门口,然后昏死在那,你说她结局会怎么样?”

“她就是个笨蛋!”

“所以你呢?作为哥哥,也好不到哪去吧?”

风千陌颓然坐回地上:“我不是她哥哥……真正的风沫羽可能已经死了……现在,连假的都要死掉了……”

“我还没告诉她……我愿意一直守着她的,只是她就够了……”

柳山凌眯起眼:“她就是你妹妹。”

风千陌一头雾水,望向柳山凌。

“等你成为化生境最顶峰那一撮人,你就不可能认错你见过的每一个人。容貌会变,声音会变,那份气象,却永远不会变。”

柳山凌内心却远没有表面这么平静……

当年从国师手中抢回两个孤儿中的一个,可半点不简单。国师对这两人看得极重。当时来看,柳山凌以为是在抢夺两个大道种子;可现在从他见到的风沫羽的境界来看,却恰恰相反。以当时两个孩子隐藏不住的天资来看,风沫羽的境界半点不让人惊讶,但现在这底子,却打得如同千层高楼,朽木为基,绝对走不远。再看在听涛阁那场针对风千陌的截杀,这两个孩子,国师都想毁掉。

怪不得,柳山凌在那时要带走风千陌,不得不以风千陌经脉尽损为代价。即便是这样,那老东西还是想置风千陌于死地,还是借他的亲妹妹之手。如果袭杀成功,就是一个死,一个知道真相后坏掉道心,沉沦至死的结果……至于现在,兄妹之间,却起姻缘,又是想要同时坏两个孩子道心,自己也不必担什么因果……

想通这些,柳山凌有些为那远在京城的老东西犯恶心,望了一眼有些失魂落魄的风千陌,又一次强调道:

“她就是你妹妹,别铸成什么大错!”

风千陌摇摇头,苦笑道:

“还有什么意义呢……后天凌迟啊……也好,死则死矣,与却山县我的想法算殊途同归了。”

“也不算结束。”

风千陌扬起头,眼神困惑。

“三当家不跟你赌,我可以跟你赌一赌。”

风千陌艰难站起身,此时,与白令君交手时几次强行变向撕裂出的伤口终于汩汩流出鲜血,从青色衣衫中沁了出来。哪怕这样,风千陌依旧不愿放弃。今夜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抱必死之心了或者说,今夜他就从来没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年轻人语气坚定,目光如炬:

“怎么赌?”

柳山凌云淡风轻:

“简单,吃我一剑。”

第九十二章 他姓枫!

风千陌沉默无声。吃一剑……那可是化生境的一剑……

柳山凌就像没有看到风千陌的表情一样,继续说道:

“我不会用气机锁定你,你尽力逃就是了。如果吃完这一剑,你还能再站起来,我放你走。站不起来,就乖乖留在万军山,不许再做任何出格的事。怎么样?可还公平?”

风千陌抹了把满脸血污,深吸一口气,直接摆开了架势:“大当家,请出剑!”

多说无益。后天午时就是风沫羽行刑的时候,风千陌根本没得选。

柳山凌随手抽出一把剑,风千陌瞳孔微缩竟是他的桃木剑。

柳山凌皱了眉:

“与我对敌,还敢分心?”

柳山凌身上的气韵截然一变,哪怕刻意收拢在身边,只是透出了一丝一缕,依旧让风千陌身心一沉,骤然间有些喘不过气的感觉。面前的,不再是昔日和蔼可亲的大当家,而是他此刻真正要面对的敌人!那种不可战胜的感觉,甚至胜过了浑身伤痛带来的压迫力,让风千陌第一次感觉迈动双腿都那么困难。

一种发自心底的恐惧,让他彻底忘记了眼前人的身份,只知道,面前的,是一位不可战胜的,真正站在了武道巅顶的,化生境大宗师!这就是化生境宗师的威压!

在风千陌浑身发僵的时刻,柳山凌反而没有选择出剑。他一反常态,语气中满是令人厌恶的狂傲,身上的威压还在不断更多的压向风千陌:

“怎么了?威风凛凛的风少侠似乎在浑身颤抖啊?刚刚不还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怎么眨眼就变成懦夫了?”

“我还没有出剑,你就已经是这副样子了,就算出去了,你又能有什么作为?凭着你这把小木剑,去劫法场?”

“算了吧,我们一直把你放在温室里,你还真以为你出世之后就是棵参天大树,能天下皆知?对自己既然有废物的认知,就做废物应该做的事。”

“你就是个废物!你谁都救不了,包括你自己!”

就在这时,风千陌在那威压之中猛地向前踏出一步,一手前伸,大声喝道:

“只管出剑!”

柳山凌眼睛一亮,大笑一声:

“风千陌,你的速度,还应当更快!”

那柄木剑,以它问世以来最快的速度,急速射向风千陌。风千陌猛地吸气,以身体中藏着的一缕本源剑气,瞬间重新与木剑中那道剑气产生联系,周身一转,一手握住剑柄,竟是人随剑走,一下被带离地面。

还是那道青光,周边包裹着一股更加磅礴厚重的灵力,瞬间破开密林中的诸多阵法,激射而去。

“大当家!”

那道青色身影倏忽远去,只留下一声哽咽呼喊,后面要说什么,却凝噎于喉,再不能语。

原地万军山众人瞠目结舌,只有韩语立和白令君表情未变。但片刻之后,所有人也全都了然于心理当如此,乐见其成。

整整一炷香时间,所有人围着那道黑色身影,伫立无言。自然,自始至终也无人追赶那道远去的身影。

有些年轻些的万军山守卫,有些耐不住性子,偷偷抬头打量着今晚

的夜空。刚刚还乌云密布的天幕,此时已经透出了几颗星星,在漆黑一片的夜空中格外引人注目。但其实在它们的身边,还有许许多多明亮的星星被乌云藏匿了起来。那些星星静静的等待在云翳之后,但其实它们也都有着各自的光芒,或许过不了多久,就又会是漫天星光的景象了。

那些躲起来的星辰,愿意为一颗闪亮的星辰演上一出戏,哪怕一开始都被蒙在鼓里,也没什么怨言。他们此时都站在这里,见证了那颗青色的陨星,在今晚最后的时刻,终于划破了万军山的天空,向着南方急速而去,去完成他的使命。所有人的心里,都莫名的慢慢放松下来……

终于,人群中央的柳山凌打破了沉默。

“走吧。”

万军山内都是自家人,也没必要做样子追了。今晚发生了什么,究竟是风千陌借势跑了,还是柳山凌放的人,所有人心知肚明。

……

夜更深了,因为风千陌出走而闹腾了一阵的万军山终于安静下来。一切归于平静,当然,各处该有的岗哨流动,以及密林中阵法的恢复,都在这夜色中无声无息的进行着。

后半夜,月亮已经探出了头。

在高高的楼阁顶上随意坐着,哪怕是残月,似乎也更明亮了一些。

夜风很凉,柳山凌不走江湖已经很多年,也很多年没有像个侠客一样深夜在风中赏月了,更很多年不曾饮酒。

“来了?”轻轻又饮了一小口,柳山凌声音平静。

“大哥用心良苦啊……”一袭白衣轻拂,缓缓在柳山凌身边落座。

“还好吧……”这位整个皇朝的四大宗师之一,哪还有半点刚刚强装出来的狂傲,甚至声音中,透着一些沧桑和落寞。

“大哥,辛苦了。”韩语立没有多嘴,只是缓缓又为柳山凌斟上一杯酒水。酒水很淡,消不了愁,误不了事。

“语立,其实我对你,倒是和对千陌的情感更像些,都可以说是我看着长大的。”柳山凌拿过酒壶,也为韩语立斟上一杯,脸上又泛起些笑意,眼神中满是缅怀:

“十五年前,我带着千陌刚到这里的时候,你也只有十五岁吧?还是个有些害羞的少年郎,拿着王府的无事牌都不敢见我。”

“当时十八了,犹然胆子小;今年已是三十三岁,胆量还是不太行。”韩语立喝了口酒,还是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三十三啊……”柳山凌喃喃着重复了一遍,念着念着,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咱们的韩二当家可也不年轻啦!还不找个媳妇儿?”这是柳山凌成为王府大供奉之后,第一次这样随便开玩笑。

大供奉,多威风啊。

可也太忙了,忙得很多东西都忘了,连身边的人也忘了……一直只因为韩语立事事都似运筹帷幄,成竹在胸,便好似自然而然的,唯独对韩语立,这么多年半点没什么额外的关心。

韩语立笑意多了些,直接躺倒,望着夜空:“大哥都不急,我急什么?”

柳山凌晃了晃酒杯:“语立,你的身份,这么多年我没有问过,今晚借着酒劲,无礼问上一问?”

韩语立躺着不动:“那我无

礼随便答答。”

一阵沉默,两人都是哈哈大笑。

韩语立的身份,如今镇北王府只有镇北王本人和府内那位陈先生知道而已。枫卿童认出了昆仑扇,也算半个。

柳山凌这么多年对韩语立的身份不闻不问,是因为信得过;今晚问了,也是因为信得过。

“守墓人而已。”韩语立终归还是答了,静静看着星空,没有其他动作。与其他人不同,他这辈子,都会守在这片土地上,不离一步。他的不离一步,是真的不离一步。

柳山凌没有再多问,也仰倒下去,望着夜空:

“当年二十七岁,今年已是四十二岁了,岁月不饶人啊……当年带着的那么小小的一点,都长成大人了,今年也该十六七岁了吧”

韩语立没有打断,默默听着。

“不愧是万军山长出来的!我在他这个年纪,可没办法在化生境面前踏出一步!谁说境界就决定一切了?入品境又怎么了?在我柳山凌的眼里,他风千陌就是武道天才!我带他回来的时候是,现在依旧是!我这万军山山主说的话,够不够分量?!谁敢质疑,我去拧了他的脑袋!”

不过这位面色冷峻的山主转而有些黯然了:

“你说,如果千陌知道,他的浑身经脉,就是我亲手打断的,他会像今天一样,愤而向我出剑吗?”

韩语立没有半分犹豫,语气平淡,理所当然:

“不会。”

柳山凌像是没有听到,继续慢慢地聊着往事:

“当时我被贬往北方,路途中从司徒老儿手上抢走风千陌,只是单纯想要削减那老儿未来的实力罢了。二十岁神起境的资质啊!谁不想收在麾下?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带走他,不能让他到了国师手下变成杀人机器。但当时毕竟只有神起境啊……如果不做出退步……可这一退步,就把陌儿的一生都退没了……”

韩语立轻轻拍了拍柳山凌攥紧的拳头:

“不必自责,哪怕当年有私心,可今天来看,结果是好的。从如今那女孩子的稀碎境界来看,国师看中的,似乎不是这两个孩子的修炼天赋……”

“嗯……千陌走出新的路了。”

韩语立站起身,伸出手,将柳山凌拉起。

夜风之中,二人昂然而立。

“我希望他以后以入品境遇见化生境,能像今天这样,犹有勇气出剑!破不了护体罡气,那就干脆不再修力!他还要更快,更快,快到任何人,都没有时间拿起兵器,做出防御!快到胜负就在一招,生死只在一息!快到同境无敌,越境皆斩!”

“他的天赋,早就被无数人证明。那些人中,有我的敌人,也有我的知交,虽然他们都已埋葬在风沙之中。但那个姓氏,永远冠绝天下武道,我辈武夫也永远无权否认!”

夜空下,阁楼飞檐之上,两人英姿豪放;阁楼檐下,一彪形大汉抱刀而立。他们,是最好的兄弟,也是那远去的年轻人,永远的兄长。

柳山凌最后一声,声音如呢喃,在另外两人耳中,却如平地起惊雷:

“因为,他姓枫啊”

第九十三章 人生因情多无奈

站在柳山凌身边的韩语立和楼阁中靠着柱子抱刀而立的白令君都面色微变,但很快默契地将刚刚听到的话散回到这深沉的夜色之中,当作无事发生。

风千陌,不管姓哪个“风”,都是万军山最小的那个弟弟。江湖阔大,像以前处处庇护,必然是做不到了。但只要风千陌真的有难,到了不得不来求他们的时候,他们三个依旧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韩语立今夜来找柳山凌,一直想问却没有问出来的,其实是另外一事。

“大哥,清心山和荒虬岭那边?”

柳山凌听到这两个名字,也有些无奈。风千陌和风沫羽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小了解决,王府内部完全可以放放水,哪怕是将风沫羽终身监禁,只要不动她的性命,风千陌的境地都会好过很多,王府和风千陌也不必走到对立面。

但在这件事身后的影响,却可以谈得上深远。

镇北辖境历来对国师府刺客和各类谍子严惩不贷,只要这些人背了一条人命,就无可争议的是死刑。这么多年,从官府到江湖,乃至民间,都默认了这一规则。镇北王府的态度也历来如此,这样,对国师府谍子痛恨至极,从严处置在镇北境内可以说蔚然成风,说是镇北辖境人们心中的一条铁律也不为过。

这种情况下,国师府对镇北辖境的渗透相应也一年比一年少,当然,剩下的那些谍子也埋得一年比一年深。

近年来,镇北辖境民众甚至对东苍皇朝都抱起敌意,可能这也是东苍皇帝对镇北辖境始终忌惮,不敢相信的原因。

拥兵自重,功高震主,境内民心所向……封王就藩最要性命的几个特点,镇北王全占齐了。但国师在一日,镇北王就没办法放下这些,卸甲归田;哪怕是东苍皇帝本人,哪怕信不过镇北王,也不得不用镇北王的势力制衡国师府。

所以,在这样的背景下,如果镇北王府选择公然包庇风千陌这件事,就很可能会极大地伤害镇北江湖和民众的心,好不容易自然形成的风气也会打开一个口子,国师府谍子极有可能卷土重来。

风沫羽可是身负一个门派的血债……偏偏,听涛阁剩下的弟子中,如今有一位绝对不是一般人,更半点不愿意松口。

曾经听涛阁的水,如今是在镇北辖境江湖宗门中可以排进前三的荒虬岭的座上宾,而论财力,在王府默许下多年暗自通商东苍皇朝的荒虬岭,在江湖中更是绝对的一骑当先。

曾经的水,现在的吴凌阙,不止在荒虬岭有一座山头,自立门户,更不合规矩地以宗主女婿的身份,在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的祖师堂中拥有一把座椅。这把座椅半点不靠后,吴凌阙说话更是极有分量。

要命的点就在于,那天本就心存死志的风沫羽就瘫倒在了人多眼杂的王府大门口;而如今已经羽翼渐丰,耳目众多的吴凌阙自然能从各种渠道知道那两人是谁。有灭门之仇的吴凌阙就是咬死了风沫羽不愿松口,哪怕不合规矩地向王府施压,也要要她的性命。

镇北辖境,王府声音永远最大不错,但这次,道理却实实在在握在荒虬岭的手里。一向冷静理智,与镇北官方和睦共处的吴凌阙这次是彻底红了眼睛,不处死风沫羽决不罢休。

有这样的江湖势力推波助澜,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压下去。更不可能搞什么狸猫换太子,因为问斩当天,很久不出山门的吴凌阙将亲自旁观。

吴凌阙本就对风沫羽恨之入骨,两人又交过手,绝不可能认错。

至于时间,那吴凌阙更半分不肯退让,恨不得立马行刑,推到后天都已经是镇北王府的极限。

“风千陌绝对会去劫法场,偌大一个万军山,三位宗师坐镇还看不住一个入品境,让人跑出去劫了死囚,怎么都说不过去。所以,对外只说是我放的,也是我将消息压在了万军山。”

韩语立皱了眉头,立马表示了反对:“可这样……似乎也……”

某种意义上,柳山凌就是万军山,乃至镇北王府的一大象征。如果以私人身份放了风千陌,依旧有损王府形象。如果真要背罪过,还不如找另外两个名气小些的当家的。

柳山凌听出了韩语立的话外之音,拍拍韩语立的肩膀:“别想那么多,不可能让你们俩背罪名,那样我还是脱不开关系的。现在我背下来,干干净净落得个清清爽爽。”

柳山凌内心深处,更担心荒虬岭真的跟着吴凌阙失去理智,到时候不断施压下来,让韩语立和白令君真受到什么伤害,得不偿失。换成柳山凌,就算荒虬岭真的失心疯了,也没那个胆子多说话。而且镇北辖境江湖多得是明眼人你跑去限制镇北王府最强的战力,傻子才会跟着附和。

当然,处罚也不能轻了,该有的样子还是要做。

“至于王府的形象……一个首席供奉的名号够不够还?不够的话,大不了再把盘龙枪的所属权换成王府。我还不信,镇北辖境还有跟我死磕的?”

楼阁下终于传出了声音,似乎是有些恼火:“大哥,为了一个破宗门这样,你的损失太大了吧?”

飞檐之上,柳山凌爽朗一笑,毫不在意:

“傻不傻?我哪有什么损失?没了一个大供奉的名头,我该管的不还是管?除了得捏着鼻子看高老头脸色,根本没差……至于盘龙枪,又不是没给过王爷,换了所属权,我要用的时候,王爷会不给?”

楼下白令君自顾自挠了挠头:“说得也是……”但他总感觉哪里不对头,至于是哪不对头,又有些说不上来。

韩语立没有在这件事上再做纠缠。他语气轻缓,问了今晚最后一个问题,也是今晚第一次真正有些小心翼翼:

“听涛阁云起道人与大哥亦师亦友,早年解了大哥心结,如今这样遭遇,大哥当真不迁怒那小姑娘?”

柳山凌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良久无言。身旁两人能明显感到,柳山凌周身的气场在慢慢发生变化,境界不低的两人同样能感受到那股不小的压力。

良久,柳山凌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如果没有千陌这层关系,我会亲手捏死她。当然,”

那一直沉稳的黑衣男子目光如炬,眺望南方:

“我们不可能也小孩子过家家,跟一个女孩子过不去。真正要杀之人,在那国都之中。”

柳山凌收敛了周身迸发的气势:

“千陌过了我设的关卡,没有退缩,我自然放他走。但他剩下的路,就真的只能自己走了,为了

江湖里的声音,后天我们绝不能再帮得更多。劫法场成与不成,都看他自己的造化。”

“这两天,万军山全山戒严,消息来往全部严查,风千陌出逃的消息不得走漏一丝一毫,只说始终囚在万军山内。”

那高大身影面有担忧,不知道自己今晚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不对。似乎无论是什么结果,风千陌劫法场成与不成,他柳山凌做得都不算对。但柳山凌知道,如果今晚不放风千陌,他柳山凌被记恨上倒是小事,就怕风千陌会连记恨的心思都不再有,余生彻底废在这万军山。

境界再高,终归还有这样那样的无可奈何。柳山凌轻叹一声:

“走吧,好好等两天。”

无声无息,三人消失在黑夜之中。

……

万军山山林之外,一道血色身影急速狂奔,在荒原之上熟练地不断转换方向,沿着规定的隐秘路线不断向前。

他攥着木剑上挂着的锦囊,在星光之下风驰电掣,也满脸泪水。

从来都是别人在保护他,从来都是!自己一直在给别人添麻烦,自己总是在让真正关心自己的人付出代价……

三师兄,水,云起前辈,给了自己新的武道之路的师父,万军山三位当家的……

那被挂在木剑上,专门为风千陌准备的锦囊中,有着最好的疗伤药,不用想绝对是出自二当家之手。此时风千陌能在赶路中不断恢复身体,调养灵力,身体状况不断好转,全是那疗伤药的功劳。否则以这样的身体,根本就走不到镇北王府,更不用说救人。

柳山凌还在锦囊中放了风千陌在秋水镇当掉的那块抹去痕迹的琉木令牌,外加一块本来属于白令君的紫金令,此时风千陌将两块令牌挂在腰间,才能在这暗哨密布的荒丘之间一路无阻……

风千陌咬紧了牙关哪怕自己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叛徒,做着对不起镇北王府的事情,三位当家的分明也一直在为他安排后面的路……

柳山凌的那两记鞭腿,彻底剔除了风千陌体内的淤血,方便后面药效的吸收;以化生境威压面对风千陌,也是因为风千陌以后很可能会真正遇到化生境的对手;最后嘱托的一句“还要更快”,其实告诉了他后面的武道之路该怎么走……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明明是最没用的三个字,却也是现在唯一能说的三个字。

泪水在风中不断被甩向身后,风千陌没办法回头。

离开前本想说一句后会有期,可很多东西欠下了,就没办法还清了。自己走出了万军山,还能再以什么身份回去呢?

“我这样的麻烦鬼,不如后会无期吧……”

风千陌身披星光,心绪万千,泪眼朦胧。

已经辜负了很多人,不能再辜负她了啊。

一起经历的东西永远不会忘记,说出口的那些大言不惭也永远不只是年少轻狂。哪怕现在的他依旧孱弱无力,依旧没办法真的践行诺言,但这条性命,风千陌不会留在自己妹妹的后面。

风千陌一息尚在,风沫羽可以不退一步!

就像身边的人在不断保护他风千陌一样,现在,风千陌也有了一定要永远保护下去的人!

第九十四章 山雨欲来

或许,就这样死了,才是最好的结局吧。衣衫单薄的风沫羽静静坐在牢狱角落,此时的她安静得就像邻家的一个小姑娘,任谁也没办法将她和国师府龙跃境刺客这个可怕的身份联系在一起。

风沫羽不在意牢狱外几个狱卒对她的议论,也不在意听涛阁那小子那天按捺不住给自己的不算轻的两掌,更不在意身上几颗困龙钉封住了全部灵气。她只要知道,那个青衫男子不会死就是了。

不过,还是没办法问心无愧啊……自己让姐姐失望了,没有成为天下最好的刺客。

但姐姐那么温柔,一定不会怪自己的吧。

风沫羽还会想起,那天,在那个一样代号是刺的女子的坟前,有一个老态龙钟的背影拄杖蹒跚着渐行渐远。那坟里的,是他的女儿。本来只要他真的像传闻中说的那样奸诈贪婪,坟里躺着的,应该是跪在坟前的她,而不是他的女儿。

风沫羽从来不会相信在镇北辖境的一切见闻。就像在国都龙阙,到处都是对国师的赞扬之词一样,在镇北辖境自然就全是对那位风沫羽从未见过的镇北王的溢美之词。同样,国都官场上下,江湖民间,对镇北王的无数非议与在镇北辖境人们对国师府的憎恶,又是半斤八两。

她的义父早就与她讲过,立场不同而已,都无关对错。镇北境内的人要想有安生日子,就得拥戴他们的王;国都内上上下下,要想有条活路,同样得多看看国师府的脸色。

下层的人,终归是裹挟在大的利益之中,他们的对错是非,也同样被太多东西左右,国师府和镇北王双方谁对谁错,两边的人都没有发言权。

至于手段,风沫羽身为国师府刺客,见到的国师府手腕自然要多一些,似乎就是国师府更阴暗了?当然不是。镇北王有今天的声望,见到的血就少了?昨天那个红了眼的吴什么,在被司徒芳和她风沫羽血洗宗门之前,不也被镇北王府抄过一次家,灭了满门?大名鼎鼎的奎木崖,可是连她这种不怎么关心两边江湖事的人都听过的名号,也就一夜之间,不就从人间蒸发了?

“现在,还远不到太平盛世,想要将来不见血,现在见血就得干净利落一些。”

义父说的话,露骨却也比镇北王府的假仁假义来的直接,来的舒服。

就像她风沫羽本就是一个怎么都是死的刺客,镇北王府那当堂供奉却还假惺惺将她从那吴姓小子手下救下来;收归牢狱又假惺惺治好了自己的伤,有什么意义呢?指望她风沫羽承了这点情,多说些国师府的内幕?让人笑掉大牙。

问斩而已,一刀刀刮肉的凌迟她都不怕,还怕这个?

当然,风沫羽不知道,镇北辖境并没有凌迟的刑罚。

人得了闲,总会想些乱七八糟,杂七杂八的东西。思来想去了那么久,风沫羽最后放心不下的,还是那个傻小子,一个人的时候能不能照顾好他自己啊。再遇到国师府刺客,还那么好骗,真的会死的……

希望他以后,更厉害一些,更强大一些,也更聪明一些……

遇到的人,也要更好一些啊。

……

“为了一个小小的龙跃境刺客,跟镇北王府闹上过节,还暴露境界,值得?”两鬓微霜,颇有气度的中年人没有抬头,好像只是棋盘之外的闲聊一般。

“龙跃巅峰而已,只要没到宗师,在您们这些大人物眼里,都是‘小小的’

。”黑衣年轻人安静沉稳,缓缓落子。

戚敛哈哈大笑,随意落了一子:“怎么,还嫌岳父说错话了?”

听涛阁云起道人,也是龙跃境。

吴凌阙见戚敛无意再下,也就收了棋子。毕竟是自己岳父,下棋自己就没办法大开大合过分狠辣,终归有违本心,也下得并不舒心,不算美事。

“不想瞒着岳父。云起虽然与我无亲无故,理念也大错特错,在您们眼里更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龙跃境小人物,但他实实在在教导了凌阙多年。不是因为听涛阁这份仇怨,我甚至都不会吊着一口气来荒虬岭,更不会有机会在这里与您对弈。”

戚敛点点头,没有什么不悦。

“能开诚布公,是好事。”

黑衣年轻人缓慢收着棋子,目光深邃:“岳父,凌阙现在修行功法,确实狠辣无情,我也越炼越像怪物。但我对恩情,向来看得重。”

戚敛站起身,拍拍吴凌阙的肩膀:

“明白你的意思。虽然不太清楚为什么镇北王府忽然这么护着一个国师府的丫头,但有那么大的江湖压力,该死还是得死,你的杀意也不用再表现得那么明显了,水到渠成就好。”

吴凌阙点点头,没有多作解释,这件事确实是他的问题。意难平而已,修心不够。

他站起身,送戚敛离开。

像是想起什么事,已经转身准备下山的戚敛又回过头来:

“监斩那天,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现在的荒虬岭,明里暗里,牵动了太多方的利益,意外也自然可能会多些。

吴凌阙目光幽幽,两只眼睛黝黑得像是能将周围的光芒都吸进去:

“今晚我会破到神起境。”

吴凌阙破境,如今确实如喝水一般简单了,只是地下囚牢多死几个人的功夫而已。那些需要他来审问或者说来抽取记忆的囚犯,太多太多了。

戚敛不再说话,默默转身下山,走着走着便好像融进了周边的环境,消失在吴凌阙的视野。

这就是化生境,吴凌阙至今没有摸到的化生境。

所以,吴凌阙知道,路还很长。

只要他能吞掉一个实实在在的强大化生境,打破那个境界瓶颈,就像当初吞掉那个底子格外扎实的秋水派天才一样,他今后跻身化生境就会像他现在跻身神起境一样简单,不必在意质,靠量足矣。

……

这一日,冬日反曝,让刑场周围围观斩首的看客们都有些口干舌燥,于是气氛更加热络,人心也更加浮躁。

这样的斩首,镇北辖境人向来是喜欢看的,大快人心且过瘾,哪怕是在书香气格外重的墨集镇当中,斩杀国师府谍子也是件被人津津乐道的快意事。

更何况,听说今天斩的,是一个背了一个宗门性命的十恶不赦之徒。这可更是一件大事了,连附近江湖里一些平时不怎么出现“大侠”都会买点酒,隐藏在人群中默默观看。他们的境界在真正的大宗门的眼里自然不够看,但在平民眼中,只要“嚯嚯”斩出刀光剑气的,哪个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一想到自己今天随便攀谈的那些长相普通,没什么出彩处的背剑汉子有可能就是那些活在演义小说里的隐世侠客,好事的真正普通汉子就更来劲了多攀谈两句,假如被看上了资质,说不得也能也学上些把式,岂不美哉?

但当押

解的刺客一步步走上刑场时,一直吵吵嚷嚷的人群突然间就安静下来了。

风沫羽个子不高,因为在牢房也没怎么受到拷问,此时白色的囚服甚至可以说得上干净整洁。她披散着头发,面目干净,也就能让场下众人看得清楚容貌。

个子小巧的她肌肤雪白,五官精致,目光平静而深邃,就像是忽然降世在这刑场上,戴着枷锁的仙子,坦然面对着刽子手手中的砍刀。

下面围观人群中,有些汉子已经看得有些呆了;那些闲来无事的少年,心中更是已经泛起了莫名的情愫;一些也壮着胆子来凑热闹的婆姨,看不住自家汉子的眼睛,倒是恨不得刀子更快一些,但终归是少数。

“是不是搞错了啊?”

场下,终于有人问出了很多人想问却不敢问的一句话,一时间,也就有不少人跟着附和起来。

“看着不像坏人啊?”

“这么个人畜无害的小姑娘,能灭了一个宗门?”

“就是,这么大年纪,能有那么大能耐?那宗门是不是也太差劲了?”

几个跨刀走江湖的轻浮汉子已经管不住嘴巴,反而开始怀疑是那个被灭的宗门太不管事。

还真不怪围观的人起哄,以往不是没斩首国师府女刺客,但那些人要么灰头土脸,已经看不太清容貌;要么一看就是所谓的“妖艳贱货”,同样不会让人心生怜悯;再不济,真长得国色天香,人畜无害,这么大个罪名,好歹年龄要再大一些吧?那姑娘看样子也就及笄没几年,肯定不到二十岁的年纪,能灭了一个宗门?

抓人抵罪的事镇北王府肯定不可能做出来,那也就只能说明那个宗门是真的不顶事了。

一个黑衣少年静静坐在监斩台上,哪怕相距很远,一声声对听涛阁的非议依旧全部清晰地传进耳朵中。

“别动怒。”他的身边,一个绿衣姑娘轻轻抓住他的手,让吴凌阙冰凉的双手有了一点点暖意。

吴凌阙笑了笑,双手盖住戚雪的手,柔声道:

“有点生气,但不会怎么样的。”

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永远不会感同身受。吴凌阙自然明白这一点,那些看客,永远也只是看客而已。人生个中冷暖,只有自己最清楚。

至于旁人,看到了哪一面,就会以为哪一面是真实的。

此时刑场中浑身困龙钉的风沫羽确实人畜无害不错,但台下众人,谁都没见过她那晚面无表情杀掉大师兄大师姐后,再面无表情来杀他吴凌阙的模样。

吴凌阙一只手一直轻轻握着戚雪的手,另一只手收进袖中轻轻攥紧,死死盯着场中根本没有一丝狼狈模样的风沫羽,眼神更加怨毒。

不公平!不公平!

那晚的同门,哪个不是受尽折磨!经脉尽断的三师兄就死在他吴凌阙的面前!师父在房中化为一滩脓血!凭什么罪魁祸首却可以死得这么干脆,这么坦然!

明明交给他吴凌阙,吴凌阙可以挖出镇北王府想要知道的所有!

就因为他吗?就因为那个家伙!就因为那个家伙是王府的人?就像当年就因为高山袅是王府供奉,哪怕无论老少,灭了他奎木崖整整一门,依旧只是简单的禁足半年?

几百条性命,禁足半年!呵呵

吴凌阙压下心头的躁动,目露凶光望向王府的方向一切,都会变的。

第九十五章 劫法场

离行刑还有一段时间,吴凌阙稳定了自己心情,收拢了全部灵力波动,安静坐在那王府监斩官边上。

吴凌阙眯起眼睛,瞟了眼监斩的官府判官。长相周正刻板,一脸苦相,境界看起来也不算低,已经是龙跃二境的修士。但跟那天出面负责审问风沫羽的神起境判官苏忆之相比,就完全不够看了。

那天王府安排苏忆之来做判官的用意,根本就不是为了防止风沫羽逃跑王府附近,谁能逃得掉?那苏忆之,其实是在防着他吴凌阙。

王府中的宗师,化生境大宗师除了三大供奉之外,肯定是没有了。但神起境的数量,却绝对不算少。至于具体是多少,谁也不清楚。

苏忆之早年在镇北辖境南方一个不知名字的小门派修行,后来被路过的王府高人带走。外界多传是柳山凌在多年教导,负责他的修行,所以他才能如此进步神速,以二十七岁的年纪扎扎实实迈进神起一境,将来甚至有希望摸到化生境。

苏忆之那天出手拦吴凌阙,用的武道路子吴凌阙看不出来深浅脉络,但事后旁观的戚敛专门聊起苏忆之,只说这人绝对不是出师自柳山凌。光看其形,似乎确实大开大合,有豪放之风;但内里却步步讲规矩,对出手轻重的把控力求纤毫不差。与一般追求杀力的宗师不同,苏忆之追求的境界更像是:我一出手,便成方圆。武道不在“杀敌”,而在“束敌”。

相信,常年隐藏在王府之中这类奇人怪人还多得是。光这种半公开的神起境就有好几位,武道路子各不相同,放在外面哪个不是一等一的天才?更何况,王府中绝对还藏有不出世,外界毫不知晓的神起境。

对于镇北王府,没有化生境大宗师的境界,进去了根本掀不出一丝风浪;哪怕是化生境,能掀起点风浪也是个死。风沫羽身上有约束灵力的困龙钉,上面那些符文阵法,当是谁创的?哪个修道之人看了不心惊胆战几分?

宗师齐聚,却也喜欢玩些下作手段。吴凌阙内心冷笑审判的时候,叫了个苏忆之镇场子;临斩了,反而只有一个花架子的龙跃二境。究竟是多想出点事?

“我吴凌阙的神起一境,或许不是苏忆之神起一境的对手,但看个这样的场子,还不至于出什么差错!”

天气越来越热,人群又有些焦躁起来。

不知道是谁起了头,闲来无事的看客又开始讨论那场中静静候斩的女子。这一次,人群对于该不该杀意见格外统一。毕竟是镇北王府亲自派人审理的案子,肯定出不了错。

这样一来,先前的两大焦点也就只剩下一个,那就是被这样一个弱女子给灭了门的宗门,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宗门。

平民们对这些江湖事没什么了解,也就唧唧歪歪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胡乱地侃着消磨时间。起先的讨论还有不少同情的声音在里面,但逐渐,终归回到了宗门实力的讨论上。几个汉子兴许是想表现下自己,尤其争得面红耳赤。一方说那场中女子一看就不是凡人,肯定是因为她强大到过于惊世骇俗,王府亲自派人审判也是一种证明。一方则始终认为那女子年龄太小,肯定是那宗门实力太差,门主要么太弱,要么太傻,让国师府有机可乘。

正当两边争论不下的时候,旁边一直没有作声,戴着斗笠的抱剑汉子开了口:

“前些日子被国师府灭了宗门……江湖上倒是有一桩大事

可以对得上号。”

旁边众人一听这位似乎是个真正的江湖人!一时间,所有人都是眼睛一亮,视线全部聚焦于那个抱剑汉子身上。

抱剑汉子对这些普通百姓的注视无动于衷,只是他又想起了那个老家伙,一时间有些畅快的感觉。

当年他落魄山林,求学于听涛阁,那老道人却胡说什么心术不正,不愿收他于门下。他被逼无奈,在疾风镇落草当了两年土匪,结果那老家伙一点不念旧情,当年差点杀了他。幸好他学了一门旁门术法,才逃出生天。

这些日子在这边听到听涛阁的事情,那装模做样的老家伙最后不还是死在了别人手里?所以说嘛,行善积德有什么用处?老天爷看不到的,当然还是拳头越大越管用!

抱剑汉子已经开始庆幸:幸好当年那老家伙没收自己为徒,不然自己也得陪葬在听涛阁,哪能过上如今这逍遥生活?

挪了挪斗笠,汉子压不住自己的嘴角,只觉得太过可笑了:

“原来那老家伙就是死在这样一个后辈手里?当年花架子一堆还吓我个半死,哈哈哈哈……”

说出这么一句让旁边人都摸不着头脑的话后,抱剑汉子便不再多语,调整心情,闭目养神。没欣赏到老家伙死时的样子,能看一眼这小美人慷慨赴死也有些别样的滋味。

“喂。”

正在他沉思时,一个温和的清脆声音忽然在他面前响起,一种修士的直觉让他瞬间汗毛倒竖。

猛地睁开眼睛,汉子后退一步,望向来人。

一个黑衣少年正在汉子面前的台子上微微弯腰,刚好视线与他平齐。那年轻人微笑着看着他,双手背后,好似与熟人攀谈:

“老兄,怎么称呼?”

汉子又退一步,隐藏进人群。他微微低头,用斗笠遮住了脸,没有作答。

“鄙人听涛阁弟子。”

吴凌阙直起身,依旧双手负后,神态自若,一边往监斩台座椅回走,一边好似自言自语:

“这样啊……现在不说,待会儿我也会知道的嘛……”

抱剑汉子肝胆俱裂,因为监斩官身份,那少年的轻声言语自己明明刻意没有去听,此时那声音却偏偏在他耳边响起,更像是直接在脑海之中响起!

一个念头轰然炸碎在他的脑海之中“宗师!”

抱剑汉子再没有先前好整以暇的姿态,如惊弓之鸟,仓皇逃窜。他在人群中撞出一条路来,一挤出人群,再顾不得那么多,只管往前冲!离此处越远越好,最好要一口气跑出这镇北镇!

自己被一个宗师盯上了!这是那抱剑汉子最直接的感受,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活,让他提前嗅到了死亡的味道,除了逃,别无他法。

明明刚刚跻身了龙跃境,已经到了可以收徒,开宗立派的地步,绝不可以不明不白死在这里!

监斩台上,吴凌阙神态自若,望着那不知好歹的汉子远去,直到消失不见。他半点不急,身边的戚雪已经不在身边。

那撞上门送死的汉子只是小小的意外插曲,与他相比,吴凌阙更在意的,是另一个人。

“来了?”

刑台刽子手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蒙面的青衣男子。那刽子手还没反应过来,一记手刀已经扣在他脖子上,浑身肥膘的大块头便像一座小山头一样轰然倒在地上,扬起不少

尘土。

吴凌阙一跃,同样跳上了刑台,与那青衣男子对峙。

“我以为你来不了,你来了;我以为你不会来,你来了。”

刑台下,守卫们已经全部围了过来,将圆形的刑台包围在内。

至于那面貌周正的监斩官,揉了揉眉头,也做做样子站了起来。

风千陌避开吴凌阙的逼视,拿出了那块权威极大的紫金令牌,高声喝道:

“紫金宣,镇北所属听令!嫌犯风沫羽暂时收押,择日再审!虑其特殊,特差人专门收监!”

那些围拢而来的刑场守卫一时间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紫金令权限是大,但还从没见过在刑场问斩之前用的啊?而且这次审案结果,是王府亲自派了急行判官苏忆之大人宣判的结果,按王府直属来说,级别比紫金令更高;按苏忆之大人个人的身份来说,也基本与紫金令同级,紫金令能否定这次问斩?

这时候,作为这次苏大人特意点名找的监斩官,李谑知道,自己背锅的时候来了。虽然临行苏大人只是暗示了几句,但如果不是聪明人,他李谑也不会被找上。

可这他娘的不是个好差事啊!

李谑真是哑巴吃黄连,却也只能心中暗暗咒骂这不知死活的小子,还真他娘的上头跑来劫法场!你劫就劫了,也不拿个级别再高些的牌子!

心里胡乱骂人的时候,可不管紫金令再上一级别是什么牌子!

李谑硬着头皮在监斩台单膝跪下:

“镇北镇修者府下属判官,监斩官李谑,听令!”

那将刑台团团围住的守卫正进退两难,一看监斩官大人都跪下了,于是一片跪倒,皆是“听令”二字。

风千陌一把将风沫羽搂紧怀里,高声喝道:

“都退下!”

于是瞬间,人潮退散,李谑赶忙下场,让刑场守卫们将一脸茫然的民众看客们全部向外驱散。一时间乱作一团,吵吵嚷嚷,不少没看着热闹的汉子半点不满足,磨磨唧唧不愿离开,护卫也不可能动手动脚多了,于是圆形刑台周围都是杂声。

但场中还站着的那三人之间,却格外安静。

“你不该来救我。”风沫羽轻声开口,但实际上满心欢喜,脸上全是泪水,将脸埋在风千陌怀中,再也不想抬起来。

风千陌将风沫羽搂得更紧了些:

“让你受苦了,我带你走!”

“走?”吴凌阙面带微笑苏忆之,你跟我玩阴的!好,就算没有镇北王府,我吴凌阙一个人,会拦不住一个风千陌?!

“真是感人啊,化仇怨为姻缘,浪漫得我都要化掉了……”

吴凌阙瞬间目光凌厉,一身灵力流转,神起境境界再无半点遮掩,刹那间将两人全部锁定在自己的气机之中。

“所以,柳君行,这就是所谓的,一笑泯恩仇?!还是说,死的一个听涛阁满门,跟你一个外人,没有半点关系?!”

“哦,对了,你叫风千陌,不曾拜师,没入我门,本就是外人,当然也就没什么负担了。何必为了一个已经死绝的宗门,放弃怀中的美人呢?”

吴凌阙眼眶通红,双拳攥紧:

“三师兄就死在你面前!你他娘的还是个人?”

深呼一口气,吴凌阙双目骤然死寂,只剩杀机:

“我对你太失望了。”

第九十六章 恩仇

李谑在场边看着立在场中的三人,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是指示手下将场边的人清得越来越远。此时从上空俯瞰,周围的人群围成了一个圆,圆圈内被清得干干净净,中间一个圆点就是那对峙三人。这个圆圈还在不断扩大,给那三个人留出了足够的空间。

“这下子斩头台变成比武台了。”

李谑连连摇头,向来以机灵著称的他,也不敢确定接过这个烫手山芋之后是高升还是完蛋了。不过最起码还不至于被当了替罪羔羊,李谑背后如果没个令各方忌惮的人物,苏忆之也不会让他出头。这点道义,王府同僚之间向来是要有的。

得了苏忆之授意,李谑不曾阻碍风千陌劫法场,但也不可能去助长风千陌这股气焰。做得太过分了的话,荒虬岭那边也不是好欺负的,而且王府这边也一直亏着心。

“早就听说了万军山有个柳大供奉抱回来的孩子,但还真没想到,分量重成这样……”

李谑眯起眼睛,端端正正的刻板方脸终于露出了独属他的那份狡黠模样:

“怎么看都是入品境,大供奉敢放这样一个小子来劫法场?还是说……名正言顺让他来送死?”

……

“云起前辈看到你今天的成就,会高兴的。”风千陌此时没办法动弹,一旦做出逃跑的动作,吴凌阙的雷霆一击绝对足够同时要了他和风沫羽两个人的命。

吴凌阙一愣,而后摇摇头,面色如常,带着一点已经成为习惯的微笑:“他不会高兴,我今天的一切,只是证明了他错了。”

“倒是你,也成长了不少啊。”吴凌阙缓缓向着两人踱去,手上如水的血色灵力愈来愈浓稠,给人的压力越来越庞大。

“拖延时间有什么意义?从入品境破到神起境?”

“怎么才能放过我和妹妹?”风千陌以手臂将风沫羽轻轻环住,二人面向吴凌阙。风沫羽的背后,一颗颗困龙钉在缓缓被一块悬空的紫色令牌吸引而出。风沫羽默不作声,这时候她说任何话都只会激怒吴凌阙。

“哦?原来是你妹妹啊?失敬失敬。”吴凌阙脚步缓慢,一步步靠近,没有停下的意思。

“放啊,你随时可以走啊?我今天要的,只是她的命而已。”吴凌阙随便往风沫羽那边瞟了一眼,就像是在看一只蝼蚁。

双方距离已经十分接近,风千陌将风沫羽护在身后,盯着已经彻底不认识的“水”,半点不退让:

“她是我妹妹。”

吴凌阙目光阴毒,如掠食的恶狼:“可她不是我的妹妹。”

“今天,她必须死在这!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亲手杀了她,我就当你还是听涛阁那个柳君行!要么,就给她陪葬,去给地下为你而死的师父和同门谢罪!”

风千陌目光不变,既然已经踏上了这个刑台,他的答案早就已经坚不可摧。

吴凌阙气息狂躁,黑发乱舞,眼中似有红色的血线翻腾:

“好!好!好!”

“那就去死!”

吴凌阙一掌劈来,明明是水属性的灵力,却至邪至恶,怨气铺天。

“落云影字诀风息!”

风千陌瞬间消失,在吴

凌阙出手,情绪略有波动的一瞬间,强行从神起境的气机锁定下冲出,从侧面一剑刺向吴凌阙。

吴凌阙只看到一道青光从侧面袭来,他只有一个感觉如果不防守,他会付出代价。

吴凌阙收了出招,将灵力拢起在侧面。刚好将护体灵气收拢在侧面,便好像有一道脆响从侧面响起。

“走!”

风千陌一闪而逝,回到原处一把抱起风沫羽,冲天而起便要狂奔。

“带了一个人,还能有多快!”

吴凌阙将手一扬,整片刑场的天空好像都有一股威压,让风千陌一下显出身形,阻滞难前,只差一点就能冲出这片领域。

“沫羽,你先走,我拖住他!”

“我不!”

吴凌阙双袖翻舞,双目赤红:“那就一起死!”

“不能就这样,不能就这样!”风千陌体内灵力奔走,从小背诵的心法像是活了起来,浑身断裂的经脉之中灵力奔走,好似枯木逢春,峰回路转。

下方,吴凌阙以半部心法在稀碎的经络中强行运功,灵力四溢,气象骇人。

“我要出去!”风千陌以剑中剑气养出的身上剑气全部奔走而出,要将周身天地全部撕出缝隙一般,如千万银色小蛇来回游走,让风千陌身上猛地一轻。

场下,吴凌阙手臂上条条排列,记录着他手下每一条性命的血线此时格外鲜红,如血管从苍白的皮肤下爆裂而出。其中一条粗线,更是格外鲜红,如同活物。

一个熟悉的声音猛地从吴凌阙心底响起,那声音温和儒雅,但在吴凌阙听来却像一个梦魇:

“移花接木,造化虔灵。”

吴凌阙浑身灵力瞬间暴走,那声音如同一声魔咒,灵力反噬让吴凌阙的五脏六腑都好似突然焚烧起来。

黑衣少年双目淌血,眼前似乎又有那年轻道人的模样。他紧咬牙关,眼神复杂:

“陆远!”

上空,同样以秋水派心法换得一口新气的风千陌趁此机会,彻底以剑气开道,倏忽远去。

逃离开吴凌阙以灵力外放形成的那片场域后,哪怕夹带一人,风千陌的速度仍然与神起境无差,刹那远去,不见踪影。

吴凌阙猛地握拳,将场域收回,一个深呼吸,以灵力封住手臂上那根最粗的血线,彻底稳定住了身体内的灵力波动。

没有擦掉眼角的血泪,吴凌阙负手远望风千陌逃离的方向,喃喃自语:

“因为心法吗?”

吴凌阙挽起袖子,望向手臂上触目惊心的一排血线:

“陆远,那晚究竟是陆远死了,还是吴凌阙死了……”

很快,吴凌阙便甩掉了这个荒唐的想法他已经“吃”掉了那个么多人,有了那么多人的记忆,按这么想他吴凌阙死了几回了?只是今天的事证明了,他的功法还存在问题,而且问题不小。

“难道真有残念一说?”

吴凌阙放下手,再次望向远处,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放弃了去追。不是说追不到拼灵力深厚,风千陌怎么也不可能真的跑出吴凌阙的手掌。用心去找,孤立无援的风千陌终归还是会被抓住。

只是吴凌阙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以白棋下赢了他黑棋的白衣剑仙。那白衣剑仙,也算是他吴凌阙的救命恩人。

“您很有远见。”

吴凌阙拂了拂袖:

“这条命,吴凌阙便当今日还了。”

此时,远处一个身着判官官服,却依旧儒雅风流的年轻男子飘然落在吴凌阙身边。

“吴公子不追了?”

吴凌阙仰了仰头,伸了个懒腰:

“让苏大人看笑话了。”

一语双关,暗有所指。

苏忆之当然不会听不懂,但更不会表现得听懂了:

“哪里哪里,吴公子十五岁入神起境,足以让我辈汗颜了。”

吴凌阙懒得理睬,如果自己真的十五岁进了一个扎扎实实的神起境,苏忆之会是这副淡定自若的样子?同样的神起一境,一个苏忆之能打十个吴凌阙。

吴凌阙的境界在旁人眼中,伪境罢了。

苏忆之确实旁观了整场劫法场没有出面,此时一切落幕才装成姗姗来迟的样子,但显然装得不怎么用心。

两边都是聪明人,一场劫法场里面花里胡哨的东西双方都心知肚明,苏忆之确实也没什么演戏的兴致,只要不留下把柄就是了。

苏忆之的旁观,从某个角度来说很公正将这片战场彻底交给事件的两个主角,也就意味着,刚刚哪怕是风千陌兄妹二人被吴凌阙一掌轰死,他苏忆之照样也只会等两人死透了,然后再“姗姗来迟”。神起境对入品境,从胜算来说,并不算十分偏袒风千陌。

但从王府自己的律法和刻意放水的态度来说,从一开始,他苏忆之的旁观就是不公平的。现在按结果来看,也确实是王府“诡计得逞”,得了便宜。那么,就也该照顾到荒虬岭的脸面,此时再落井下石拿风千陌和吴凌阙两人的境界说事,甚至倒打一耙说吴凌阙护卫不力,就太不要脸了。甚至将来如果有人拿这个来说吴凌阙境界稀烂的风凉话,王府方面还应该出面帮着吴凌阙壮壮声势。

苏忆之自然明事理,将该念的台本一一念到:

“镇北镇修者府下属判官李谑,律法不明,误走嫌犯,罚薪三年,斥金人关戍守边陲!”

金人关,镇北辖境一处与莽金直接接壤的关口,这么多年,硝烟就没有真正停过。

李谑面色一苦,本就严肃的脸显得更加苦大仇深这他娘的是被贬没了影啊!真是混蛋崽子风千陌!

苏忆之环视众人,又是一条不轻不重的法令下达:

“画风千陌,风沫羽二人画像,全境通缉!”

不轻,全境通缉,王府也就彻底与风千陌站在了对立面。

不重,现在神起境以下修者根本抓不住那两个人,而神起境以上的宗师,哪个会是蠢蛋?哪个不是消息灵通,八面玲珑的开窍之人?能看不出这里面的猫腻?

吴凌阙自然也能明白,这个通缉更多是做样子。但他也没怎么生气。

“这一次,吴凌阙输得心服口服。我自己放跑了风千陌”

黑衣少年缓缓离去,好似喃喃自语,但苏忆之却听得清楚:

“我自己会杀他。”

第九十七章 清风解人意,只是散滩头

红红火火过了新年,稚子山上的时间仿佛停了下来。当然不是真的停下天气渐渐回暖,山腰一些光秃秃的老树冒出了嫩绿的新芽,偶尔空气中有花香的味道。出了山头去走走,各类走兽的痕迹多了起来,禽类的啼鸣也慢慢繁密。这些都在变化。停下的,只是鱼幼薇的心。

时间好快啊,一晃已经是三月天了。重复的每一天,却让人永远都不会腻。

二人牵着手,缓缓在山林里的小径上散步。晨光透过树隙,斑斑点点地洒在大地上,让鱼幼薇觉得有些温暖。当然,更温暖的,是那只宽大温和的手。

小径是去年年里开出来的,上面铺满了一层树叶。这个冬天落下的新叶自然在最上层,还没来得及腐烂,成了天然的铺路材料。树叶下,应该就是肥沃的黑土了。三月的时候,鱼幼薇在山头的小菜园种下了黄瓜,长势很好。

鱼幼薇脸色红润,已经没有了初来稚子山时的虚弱模样。枫卿童则没什么变化,依旧带点婴儿肥,看起来总有点稚嫩不可靠。但这些日子里,鱼幼薇觉得自己被伺候得不能再好了,这么多年没有长胖的她似乎都有些微微发福。

“西门抓的那只山鸡今早又飞出去了。”枫卿童一开口就把两人清晨散步的唯美意境全部打破,大剑仙脸上满是懊恼。

鱼幼薇跟着笑这山里不怕这位山大王的,就只有那只山鸡了。那只山鸡也是不怕冷,出来得早,正好被在山里闲逛的西门隐抓住。西门隐本想抓了山鸡上山头,杀了之后下酒吃的,谁知枫卿童一眼看中了那个楞头的山鸡,想要把它留在院子里养着。

西门隐自然无所谓,鱼幼薇也觉得养点东西山头上多些生气,就应下了。谁知那被枫卿童取名叫“星哥”的山鸡还真不是枫卿童能镇住的,三天两头从院子里想着法逃跑。那“星哥”虽然逃不出这座山,每次被抓回来就要被枫卿童狠狠拔掉几根毛,但“星哥”似乎没在怕的,一有机会飞出去,照旧是那副德性。

拔毛现在也不怎么管用了,一开始抓住被拔掉两根毛,“星哥”都会叫得整片林子都听到。现在嘛,不痛不痒,习以为常,甚至被拔毛的时候还会偏过头好奇地盯着枫卿童。

有再高的剑术,也拿这憨货没办法了。都说万物有灵,刚刚进入这一片秀筠山脉的时候,枫卿童和西门隐自然放出身上的一点点气息,便是万兽蛰伏,默不作声。三人住在稚子山山头山脚后,各种猛兽连稚子山周围地界都会自觉避开。

偏偏这山鸡,对枫卿童的气息毫不在意,次日再被抓住,又是那副“你是谁啊”的好奇目光。

枫卿童常常感慨,自己真是个取名字的人才,这“星哥”果然和某个人一样,是个万事不怕的憨货。

“应该走不远的,或许傍晚就回来了。”鱼幼薇声音软糯,还是在憋着笑。

“它就惦记着那点吃的……”枫卿童神色郁闷,是真的在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伤神了。

二人走走停停,聊了很多细碎的小事,但两个人都乐在其中。

看到了山脚西门隐的小木屋,两人早晨的散步也就到了终点

鱼幼薇伸了个懒腰,感觉格外惬意。

“咱们到啦!”

她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的,又抓住枫卿童的手:“走吧,回山上去啦!”

枫卿童知道她在想什么,嘿嘿笑道:“求我啊。”

鱼幼薇立马乖乖听话,可怜兮兮地晃着枫卿童的大袖子,像个向大人讨要糖葫芦的小孩子:

“求你求你,求求你啦!我的大剑仙!”

枫卿童轻轻搂住软若无骨的鱼幼薇,面带微笑:“走啦!”

二人从山脚处冲天而起,在林梢之上急速向山顶掠去。山间的风吹起了两人的头发,脚下常绿的树林如绿色的浪涛,急速向后倒去,像是踩在了一片绿色的海洋上。这是鱼幼薇一天生活中,最开心的时刻之一!

其他最开心的时刻,是所有和枫卿童在一起的时间。

很快,二人便翩然降落在熟悉的院落中。

和往常不同,这一次,鱼幼薇将头埋在枫卿童胸膛前,久久没有抬起头来。

枫卿童轻轻拍着鱼幼薇的背,有些担心:

“怎么了?不舒服?”

“卿童,”鱼幼薇的声音闷闷的,依旧一如往常的温柔软糯,但却让枫卿童的心跳猛地一顿:

“我想走了。”

“这里过得不开心吗?我以为你很喜欢……”

怀中,鱼幼薇连连摇头:

“不是,不是……”她有些哽咽起来,想了好久好久的理由,坚定了好久好久的决心,明明将那番话在心底演练了无数遍,此刻在枫卿童的怀里,她就是说不出口。

她抬起头,换成了商量的语气:

“卿童,能不能让我自己去走一走,你把我保护得太好了,我想自己去追逐一些东西。”

枫卿童心里轻松了下来,捧起鱼幼薇的脸似乎确实也有点胖了,多了点婴儿肥,不过这样才更有夫妻相嘛!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你要追什么啊?我陪你啊。”

鱼幼薇咬紧嘴唇,终于,定了定神,试探道:

“卿童,如果我跟你说,我不爱你了,你会不会很伤心?”

枫卿童淡定地摇摇头:“不会啊。”

鱼幼薇已经知道了答案,有些泄气,转身向石桌走去。一言不发到了石桌,坐下后还叹了口气,给自己倒了杯茶。

枫卿童屁颠屁颠跟到石桌边,单手托腮,盯着鱼幼薇的脸。自己妻子的脸真好看,怎么看都看不够。

“你怎么不问为什么啊?”

鱼幼薇喝了口茶,正放了杯子,拿起茶壶给枫卿童也倒上一杯,漫不经心附和道:

“为什么啊?”

枫卿童嘿嘿笑道:

“你都猜到了啊?因为我不会相信你不爱我了!”

捧起茶杯喝了一口,枫卿童冲着鱼幼薇眨眨眼:“怎么样,我的答案标准嘛?”

鱼幼薇哭笑不得明明自己真的想要以很严肃的态度去说这句话,也只有这样才有那么一点点可能让他真的相信。但自己在他面前就是严肃不起来,或者说

,也舍不得真的伤害到他。

但是,他正在自己伤害自己啊!

鱼幼薇拿出那只蒙尘的金色小刃,上面满是裂纹,黯然无光,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为尘土。

“这把小剑……”

枫卿童面色微变:

“你,你怎么把它找回来了……”

“之前你一直带在身上,后来我发现它不见了……你扔了它?”

枫卿童有些艰难的点点头,他不想跟鱼幼薇撒谎。这座山,能帮她把这玩意儿从悬崖底下追回来的,只有西门隐了。今天西门隐正好出去买些东西了,不然枫卿童肯定要把这多事的家伙抓起来,像对星哥一样给他拔两根毛。

鱼幼薇将那把金色符剑放在石桌上,轻轻摩挲,眼神越来越黯然:

“这个,跟你的成仙路有关吧?”

成仙路的事,早在九曲郡的时候枫卿童就跟鱼幼薇说过了。鱼幼薇也是对这种天方夜谭的事最相信的一个,因为她相信枫卿童不会骗她,她也相信枫卿童那时的表情不是在开玩笑。

枫卿童点了点头,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冷。

“你要放弃一切陪我死?”

枫卿童豁然抬起头,双拳不自然地微握:

“不会不会……只是这些年,我想先放下一切好好陪你,我不会寻短见……”

鱼幼薇神色平静,但眼底都是心疼:

“卿童,我不是傻子,每天早上起来,我体内都会有一股暖流护住我的身体,从早到晚慢慢衰减,然后第二天早上又是如此。”

“我问过西门前辈,修者修行后拥有灵力的感觉是什么……我一个无缘拥有灵力的人,体内却总有灵力护住体魄……”

鱼幼薇轻轻握住枫卿童的手:

“不要再这样了……我走了就走了,你还有更好的未来的……”

枫卿童双手合握住鱼幼薇温凉的手,笑意和煦,眼神坚定:

“没有你的未来,对我没什么意义啊……”

“我就知道……”鱼幼薇将手抽回来,站起身,背对枫卿童:

“所以我不得不走,离开你,不见你。”

枫卿童半点不退步:

“不可能,我不允许。”

鱼幼薇咬咬嘴唇,终于将那句薄情言语说了出来:

“枫卿童,你要用你的爱,决定我的决定,左右我的人生吗?”

“所以,我还是像在九曲郡一样,没有自由对吗?”

枫卿童站起身:

“你知道不是的。”

“可我的决定,你没有尊重。”

抛下最后一句话,鱼幼薇径直往房屋中走去。她已经彻底失了分寸,她不敢去看身后那个白衣年轻人的表情,更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可她必须做点什么。

对枫卿童的身体情况她没办法了解,可她知道,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再这样下去,对枫卿童造成的伤害就真的有可能无法补救了。

房屋中,鱼幼薇心乱如麻。

石桌旁,枫卿童灵力翻涌。

第九十八章 逃啊!

两人在屋内屋外坐了很久。

鱼幼薇在房内背靠着门,静静等着。

枫卿童在石桌边云淡风轻,自斟自饮。

直到日落西沉,傍晚时分。一道身影从山下悄然而至,西门隐在若隐若现之间出现在山顶小院中。

提着个酒壶,昔日最讲排场的一门宗主越来越率性自在。随意地坐在枫卿童身边,西门隐自己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今天可把我累坏了,换了几家赌场零零散散赢点钱,买了不少好玩意儿回来。”

枫卿童默不作声,缓缓吐出口气。

西门隐心头一紧,手上的动作慢了几分,有些担忧地望向枫卿童,给了一个探询的眼神。

枫卿童摇了摇头,示意西门隐不要露馅,缓缓放下茶杯,好不容易平复的灵力又有些翻涌。

“与你说过的,”枫卿童脸色有些苍白:“我的跌境,大概就在今天。”

白衣年轻人神色还算从容,但声音沙哑。

西门隐以灵力将二人谈话隔绝,瞥了眼房屋那边,手上喝茶动作如常,语气却半点不轻松:

“现在送你去西陲山山头阵法?”

那里的阵法枫卿童已经准备多时,就是为了这迟早要来的一天。

修士跌境是修行大忌,越是境界高深的修士,跌境带来的损伤往往越大,尤其是像枫卿童这样直接跌下一个大境界。

利用阵法聚拢天地灵气,同时锁住自己跌境时逸散的本元灵力,在跌境稳定下来后快速将本元尽可能多地纳回体内,稳固元气。这样能极好地防止连续跌境的情况发生,同时也能将损耗降到最小。化生境跌下来,如果本元彻底残破,极有可能变成一个纸糊的神起境。

已经选择定居在山上的枫卿童当然已经不在乎什么杀力、境界,他在乎的只是依靠那种损耗境界的方式,能让鱼幼薇多活多久。这就意味着,他需要把跌境的损耗降到最低,留下更多的灵力提供给鱼幼薇。

这个专门用来保护跌境之人的阵法,世上知道的人应该不多,因为实在是太古老了。它是枫卿童在落云山上南柯一梦的那二十年里,在那本古老的阵图书籍上找到的。

说实话,这个阵法失传也情有可原。表面看起来有大用,真要研究下来实际上十分鸡肋。

首先,这个阵法过于繁琐,以枫卿童的天资和对这个阵法的钻研,布下这样一个阵法都要耗费十天的时间。枫卿童相信,就这个阵法而言,世上应该没有比他更快的了。

其次,这个阵法留存的时间不长,而且维护的过程极其耗费心力,更是极能吃银子,需要布下不少积蓄灵气的上等玉石。阵法用完或者过期之后,承受过阵纹的玉石都会焚毁。

而与之对应的是尴尬的现实情况。修士跌境,缘由自然是天灾**皆有可能,但无论哪种情况,跌境都不由人算,或许就在你完全无法预料的一瞬之间。重伤将要跌境,绝对来不及布下阵法;提前布下阵法,留存不长,修士也不能保证在跌境后能及时赶回到阵法。

所以这护灵阵,就是鸡肋中

的鸡肋。

这样鸡肋的阵法,在鱼幼薇手上的那本已成法宝的血色大书上,占了接近一半。

可于枫卿童来说,没有真正鸡肋的阵法。就像这护灵阵,这种主动跌境的时候,不就是最合适用它的时候?当然,像他这种情况,可能确实也见不到几例了。

枫卿童调整了呼吸,明明一切都准备好了,内心却还是平静不下来。

情况似乎跟自己想的有些不同,但哪里不对,他又感觉不出来。

“西门,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枫卿童看到西门隐赶回来的那一刻,就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但他身上那股压迫感并没有减轻。这种感觉,就好像黑暗之中,有个野兽在直勾勾地盯着他。

西门隐将手轻轻搭在枫卿童身上,帮助他稳固身体情况。听到枫卿童的话,有些无语:

“废话,化生境剑仙跌境,能没点不详的感应吗?”

枫卿童没有说话,缓缓站起身跌境已经无可避免,再不安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你要去给我压阵,留幼薇一个人在山上,我有些不放心。”

西门隐摘下酒壶晃了晃,小啜了一口,有滋有味哈出口气,不以为意:

“你这都里三层外三层包了多少阵法了?不会出事的。为你护阵也就一会儿的功夫,这边有什么动静我过来也就是眨眼之间,能出什么事啊。”

枫卿童依旧不放心,还是准备去房间多嘱咐一声。但走到门口,还是停下了脚步,要敲门的手悬在半空,有些进退两难的意味。

他望向西门隐,有些局促,聚音成线问道:

“我叫她不要踏出稚子山地界,会不会适得其反啊?”

西门隐眯起眼,一副老奸巨猾的模样:

“怎么?小两口闹矛盾了?”

枫卿童不作答,怔怔望着面前紧闭的门板。呼出口气,还是决定开口:

“幼薇,今天是我错了。待会儿我和西门前辈有些事情出去一下,会需要一点时间。有什么事,回来再商量。答应我别做什么任性的事,好吗?”

屋内,没有回音。

体内灵力躁动奔腾,枫卿童咬紧牙关,站在门口,大脑渐渐有些无法思考,依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西门隐放下了酒壶,欲言又止。

终于,房内传来一声轻轻的“嗯”。

西门隐别起酒壶,不想再多耽搁半刻,一把抓住枫卿童肩头,喝一声:“走!”。绿色灵光包裹二人冲天而起,急速掠向西陲山山头。山脚木屋中,蒙尘已久的上等宝剑化作一道青色流光,同样刺入高空,跟在主人的身后。

昏黄的暮色中,只见天地之间两道流光似夜间火萤,齐齐坠向那片空旷山头。

二人准确在满地阵纹中心处落脚,西门隐一脚重踏,喝一声:“起。”周围顿时宝光四起,西门隐御剑而出,护在阵边压住此地大势。场中只剩枫卿童一人,一身白衣胜雪,于宝光氤氲中盘腿而坐。

本源受损的枫卿童彻底约束不住浑身灵力,任由体内灵力四处逸散。本就灵力饱

和的阵法被一股更加强大的灵力冲击,立马显得有些摇摇欲坠。西门隐面色严肃,以本命佩剑碧雪为辅,竭尽全力,暂时收纳部分天地灵气,同时护住关键阵纹。

只要他坚持到枫卿童稳稳当当跌境到神起境,就可以将暂时强行吸纳的灵气返还阵法,那时也就基本大功告成。

枫卿童为光属灵力,中正平和,本元灵力对阵法冲击还算小,西门隐承受着一定压力,但还不至于到极限。一边观察几处关键阵眼,西门隐犹有余力,时刻关注着场中枫卿童的情况。

枫卿童闭目端坐,眉头微皱,任由灵力逸散。他能感觉到,境界正顺其自然往神起境巅峰过度。一切都和预想的一样,任何问题都不会出现。

枫卿童额头满是汗水可是为什么,自己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紧张感?真的仅仅是因为跌境吗?那种被人盯上的感觉,究竟来自哪里?为什么,心头的恐惧感越来越强烈?

不对,不对!究竟哪里除了问题!下山以来从未坏过的心境,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枫卿童身上的灵力气象本来中正平和,但心境混乱之后,身上像是突然升腾起另一股力量。一股仿佛更加强大的黑色灵力如同黑雾,一点点从枫卿童身上溢出,很快将枫卿童整个人包裹其中。

天空忽然被乌云笼罩,一时间山顶狂风大起,一道妖艳红光自天空直射而下,打在了黑雾之中枫卿童的身上。

一片黑暗的天空,只有一颗赤红宛若染血的妖星大放光明,将周围的大片天空全部染成血色!

“枫卿童!”

阵场之外,西门隐大惊失色,一切变故发生得太快了!为什么在完全无人干扰的情况下,忽然生出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灵力?

自古灵力有九大属性:光,暗,风,冰,雷,金,木,水,火,力。灵力向来无正邪之分,修行得善果还是造业障,只在乎修行之人本身内心的善恶。这是修行界修者的公知。

但此刻,西门隐能够感受到,枫卿童身上多出的那股灵力,本身就带着一股邪力!简直匪夷所思!

“给我定!”

西门隐身形跃起,天地之间,一袭老旧青色长袍迎风鼓起,这位在稚子山跻身化生境的大宗师第一次竭尽全力。碧雪剑光芒大作,只是法器,还无神性的长剑在这一刻仿佛与主人心有灵犀,如一道顶天立地的青色光柱,狠狠抵住了这一片将要坍塌的阵法。

但阵法之中,那股来历不明的邪性灵力的强度,却远远超出了西门隐的想象。黑雾翻涌,翻腾着在阵法之中四处横冲直撞。

西门隐怒极,一把抓住青色长剑,在阵法之上凌空而立,一面护住阵法,一面向着那妖力绽出最强的战意!不毁掉这股怪力,阵法根本留存不下来,枫卿童别说尽量保住境界,人都会死在里面!

西门隐与那邪力对峙之时,没有看到,黑雾之中,一双虚幻的猩红眼眸,缓缓睁开。

青衣剑仙隐约中,似乎听到了枫卿童开口。

一向从容的年轻人,此刻只吐出了两个字:

“逃,快!”

第九十九章 青衣如何不剑仙

西门隐压力骤增究竟是怎么样的邪力,让那个从来只能被仰视,从来胸有成竹,不似人间客的年轻剑仙说出那样的话?

青衣剑仙咬紧牙关,内心之中矛盾非常枫卿童都无可奈何的邪力,他西门隐真的可以帮得上忙吗?可就这样退走,枫卿童会不会真的死在这里?还是说,自己留在这里,反而会帮倒忙,再一次连累枫卿童?

一念及此,西门隐环顾四周,那黑雾翻涌仿佛更加骇人,已经将整个阵法浸染。一切似乎都在昭示,已是万事皆休,靠他西门隐无可挽回。

西门隐手臂颤抖,他缓缓低头,目光忽的触及手中长剑,心头一刹那间仿佛被针尖扎中。

只是法器的青色长剑在西门隐跃入化生境大宗师后,几乎没有出过鞘了。今日现世,却忽的仿佛通神般随主人心意而动。从护阵时的光华尽放,到此刻黯然无光,只在主人心气变化的一念之间。

望着那柄映照着自己心境的长剑,西门隐心中怅然。

“西门亦非宗师乎?”

阵法上空,护阵之人轻轻自问,转而勾起嘴角,放肆大笑。他本来日渐浑浊的双目在这一刻忽而变得泠然有光,仿佛梦回当年意气风发少年郎,长剑斜握,一剑问仙!

再无半点惧意,西门隐悍然逼视向那道邪力,黑雾之中,血色的狭长双眸闪出红光,仿若也与他直直对视。

心境澄澈的西门隐真正发挥出大宗师的洞察力,他终于能够看清,那邪力,其实就是来自白衣年轻人本身!

“碧雪,镇狱!”

阵法之上,磅礴灵力如一颗青色陨星,星辰之中,西门隐长发飞舞,如神人降世!

阵法在下,黑色灵力浓郁得将整个阵法包裹其中,唯一的一抹白色身影终于也彻底隐藏其中,半点不可寻见。

血色妖星的光辉依旧洒在这一片山头,将两股灵力争锋之外的一切景象,全部蒙上一层红色翳膜。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这三色,黑色与青色仿佛两颗碰撞的陨星,漫无边际的血色,是无法打破的背景……

西门隐须发皆张,骤然发力,磅礴的青色灵力更加以无敌之姿镇压而下,终于一点点将黑色灵力压向阵法中心的一点。而各种玉石和其他书写阵纹的材料,在这庞大的压力下全都化为齑粉,消散在这灵力翻涌的山头。

“枫卿童,醒来!”

一声怒喝,西门隐将那些溢出于阵法中的黑色灵力和原本正常的光属本元全部逼回枫卿童体内,长剑在手,西门隐侧身而立,剑尖直至年轻人眉心。

天地宁静,风暴之后,一切仿佛静止了下来一切。忽然而来的平静之中,是彻底变得光秃秃的山顶,和两个人一站一坐的无声对峙。

枫卿童闭着眼睛,无动于衷;持剑直指枫卿童眉心,看起来随时可以要了枫卿童性命的西门隐满手是汗水。

明明是一切都在掌握,为什么,那种危机感,却半点没有

减弱?!

看起来像是一切都落幕了,周边安静的过分,听不到任何其他生命的声音。这气氛压抑得西门隐说不出话,也做不出更多的动作。那种冥冥中的直觉,即使在这一切平息的时刻,似乎也还在同样重复着告诉他两个字:

“逃,快!”

一直盘腿而坐的枫卿童豁然睁眼,再不是那双深邃却澄澈的眼眸,那双眼睛像是两个黑色的漩涡,要将世间一切光芒全部吸收进去!

在这邪神睁眼的一刹那,天空中的红色也跟着暗淡下去,乌云浓密,让天地间无法消减的红色背景刹那被无尽的黑色吞没,黑夜也在这一刻彻底降临!

“暗属性?!”

回应西门隐的,是枫卿童弹身而起,势大力沉的一拳!

直指枫卿童额头的长剑被枫卿童用另一只手极快拨开,西门隐顺势收剑,回守中门。一拳之上,黑雾缭绕,将长剑轰然击弯,西门隐直接被轰得倒飞出去。

西门隐注视着那一身黑色灵力浓稠如水的枫卿童,感觉极为陌生。这种陌生,不仅仅是对枫卿童的陌生,更是对暗属性灵力的陌生。如果跟一般暗属性灵力的高手作战时的感觉像是面对一条隐藏行踪,诡秘莫测的毒蛇的话,那此时他面对着的枫卿童,就是浑身烈焰的一只凶恶黑虎!完全不需要任何隐藏,正面对敌就足以毁掉一切!

暗属性邪力的来源确定是枫卿童本身后,另一个问题变得更加困扰西门隐:

“为什么会有人有两种灵力?!”

修士灵力,一生只有一种,同样是修行的常识。但很明显,枫卿童身上有着两种属性,还是极其背离的光、暗两种属性!西门隐能够感受到那股可怕的窒息感,现在这个用着暗属灵力的枫卿童,似乎要比光属灵力的枫卿童,更加强大!

杀意,那是最精纯,最纯粹的杀意,只是单纯要将面前的一切全部毁掉的**。

衣衫鼓动,枫卿童身前光线被明显地扭曲,下一刻,呼啸生风的一拳便已经直取西门隐面门!

快到极致!

这是西门隐最直观的感觉。明明已经是化生境,面对枫卿童却依旧像是毫无还手之力!化生境与化生境之间的鸿沟真的有这么大吗?!

西门隐只能被动防守,但下一刻,那一拳会告诉他,这一次出手,不仅仅是快那么简单!

轰然一声,西门隐被一拳轰到地面。化生境的体魄,在防御过后依旧遭不住这样一拳!西门隐浑身气血翻涌,终归没有忍住,喷出一口鲜血。

凌空而立的枫卿童却没有收手的意思,他的手上黑雾翻涌,竟然是要纯粹以灵力凝聚成一柄剑刃!

灵力在体外成形对于化生境宗师而言并不难,但以灵力凝聚成可以与神兵利器相提并论的剑刃,那该需要多浑厚的灵力?!

西门隐稳住身形,注视着那个如同盖世魔王的年轻人他终于明白枫卿童在最后的清醒时刻,为什么用了最后的说

话机会,只是让他逃。面前这个年轻人的体内,分明藏了一股比他本身还要更加强大的邪力!

根本无法战胜……

“不能让那柄剑凝聚成形!”

今日已退无可退,不如背水一战!我西门隐,好歹也算宗师,不能被人一直看贬了!

这位以落魄为阶梯踏入化生境的大宗师看了眼自己手中的长剑:

“昔日西门多负你,剑客未得神尺兵。临敌抬望眼,唯你多情。”

长剑放光明,那最后一丝神性终于定下。西门隐同样凌空而立:自古神器原来不在器,而在人。此生唯碧雪,人剑不相离!

两人对峙,西门隐的气势同样不断攀升,既然是最后一剑,便要出得漂亮!

在黑色剑刃最终凝聚成功之前,手持神兵的西门隐终于还是抢先一步达到巅峰,一道青色电光刹那间刺向那道黑影,仿若要将年轻人连同他身后的黑色幕帘全部划破!

枫卿童的血色瞳孔微微收缩,显然感受到了威胁。但此刻他同样退无可退,一身黑色灵力摇晃,枫卿童举起了手中的黑色剑刃。

青光和黑光不知是第几次交织在一起,只是这一次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二者错身而过,天地归于寂静。

枫卿童的手上,那柄本就还未凝聚成形的黑色剑刃受损,被西门隐注入的风属性灵力混杂其中久久无法祛除。枫卿童的手上,不再纯粹的剑刃终于无法保持,一点点消散。

黑衣少年身后,那位青衣宗师面无表情,手上刚刚成为神兵的长剑断为两截,再无半点光辉。

一道鲜血忽的从西门隐肩头迸射而出,青衣剑客的右肩处显现出一道平整的伤口,握剑之手终于脱离了他的身体,缓缓从空中落下。

西门隐嘴角勾起,轻声呢喃:

“这一剑,不那么丢人吧……”

终于失去了最后一分气力,西门隐从天空跌落,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凌空而立,没有太大损伤的枫卿童缓缓落地,注视着地上的血泊,和那张熟悉的面孔。他盯了好久,从手指微微颤抖,终于发展到浑身颤抖起来。他抱住了自己的脑袋,用着沙哑至极,以至于格外难听的声音问着自己:

“我杀了谁……这是……谁?”

就在在年轻人出神之时,天外一道不知从何处起的雪白剑光急速刺来,直取枫卿童后背。

枫卿童急忙回身,但是下一刻,那道无法捕捉的剑光已经彻底洞穿了枫卿童的胸口,带出一大片鲜血。

枫卿童呕出一口鲜血,眼中的红色渐渐褪去,视线也终于模糊起来。他再也无法保持站立,瘫倒在那柄长剑旁边。

雪白长剑剑穗飘舞,那把剑的名字,叫做落云。

……

山上,须发尽白的老头,身上的神性更少了一些,越来越像个平凡的老头。

对面,器宇轩昂,面若刀削斧凿的中年人嗤之以鼻,没有说话。

第一百章 问心

枫卿童一袭白衫,独自走在山林之间。微风和煦,郁郁葱葱的风光之间,似乎一切的烦恼都会忘掉。他忘掉了那二十一年与红烛的一道残魂独自相处,无人倾诉的孤寂;忘掉了下山之后的风风雨雨,和隐藏得极深的矛盾和挣扎;似乎更忘掉了,本不能忘掉的上山之前的一些事。

他漫无目的的走着,就像一个游荡在人间的幽灵,没有烦恼,也没有了思想。

但或许,有一个他,没有忘掉。

白衣年轻人停下脚步,终于没办法再继续走下去。郁郁葱葱的山林之后,是一片燃烧着的火海。

枫卿童脚下明明还是安宁的净土,但面前的土地却可以称为炼狱。漫无边际的火焰熊熊燃烧着,天空飘荡着久久无法散去的烽烟。各式各样的残毁兵器胡乱斜插在整片战场,昭告着旁人这场大战有多么惨烈。夕阳如血,没有一丝风的荒凉战场上,被烧毁大半的旗帜耷拉着,任由地上尸体焚烧出的黑烟将鲜红的旗帜一点点熏成黑色。

尸体密布,毫无生息,万物寂灭。战火中,一切都会被这股洪流冲刷,不留一点痕迹。

枫卿童呆呆地立着,在那条界限分明的界线上,双目无神地从这边望向那边。头顶之上,似有万钧压力,让他一点点低下了头。他望着自己洁净的靴子,想着自己现在忘掉一切的闲适,内心忽地一阵刺痛。

猛地抬头,一片火海中,出现了一个身穿黑衣的小童,他蹒跚着一步步走来。他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满是泥土。几处明显烧毁的位置能看到里面的皮肤,同样被烧成了黑紫色。这些伤口有的顺利结了难看的血痂,有的则在寒冬里被冻得更加严重,高高的肿起来,里面流出白色的脓液。

孩子面色发紫,嘴唇干裂,与对面格外不同的世界中,那个衣衫洁净,如人间仙人的年轻人相比,只有一处能说得上相似。

同样无神的双目。

那是一双了无生气的眼睛,像两面移动的镜子,只是机械的将一切倒映进去形成镜像火焰,残兵,黑烟,尸体……无论里面形成了什么,孩子只是走着,神情呆滞不会有一丝变化。

那孩子终于看向年轻人这边了。他似乎看不到这边的鸟语花香,看不到年轻人身后的山林,只看到了站着的那个他。一大一小,就那么对视起来。

面容枯槁的孩子神色终于发生了一点变化,没有惊喜,也没有诧异,他乌黑的双眼中只是透露出了一点点疑惑。那孩子蹒跚着一步步靠近枫卿童,后者就那样伫立在那个界限上。年轻人没有勇气踏出一步到那片荒凉的战场上,甚至也没有勇气转身逃离。

二人之间的距离缓缓地缩短,孩子终于站在了枫卿童的面前,仰头望着他那张白皙的脸。

枫卿童想要弯腰抱起那个凄惨的孩子,但却怎么也做不出任何动作。

黑衣小童周身似乎有若隐若现的黑影,他抬头望着那个年轻人,怯懦的打了招呼:

“你好。”

年轻人有些措手不及,他终归还是蹲下身,抿嘴良久,满怀愧疚地轻声道:

“你好。”

孩子偏了偏脑袋:

“你知道

我是谁?你不怕我?”

枫卿童摇摇头:

“我不怕你。”

两人之间有些沉默,枫卿童低头看着脚尖,不再与那孩子对视。孩子干脆坐下,两人中,一人脚下是松软的棕色土地,一人在被火光映红的荒土上盘腿坐着。中间仿佛有一道无法跨越的分隔线。

“你很强吗?”孩子望向蹲在身边的年轻人,冷不丁抛出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他看不到年轻人的表情,年轻人只是沉默不语,没有说话。

孩子低下头,用手抓住地面。那荒地早已经板结,似乎是因为战火过于炽热,地面被烘烤得干裂开来,对于孩子满是冻疮的双手来说,已经不是坚硬那么简单。翘起的土皮像锋利的刀片,毫不留情的将那只小手划得鲜血淋漓。孩子低着头,没人能看到他的神情,只是他的那只手依然坚持着,要在这地面之上握起拳头。

土块一点点被孩子的指甲刮起,孩子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五根指头上的指甲全部裂开,渗出血来染红了那五道爪印。

孩子的声音有些发抖:

“爹会死,娘会死,姐姐会死。爱我的人,恨我的人,都会死掉。这里一切的一切,都会被火焰吞噬,烧毁,不留一点痕迹……”

再不是那副怯懦的模样,孩子的胸口被仇恨和愤怒填满,他的手猛地握拳,不在意指甲断裂,更不在意满手的鲜血。他抬起头,望着枫卿童:

“终有一天,我会变得很强大,将毁掉我的一切的人,全部杀光!一个也不留!”

孩子周身猛地升腾起黑色的烈焰,如同一个幼年的魔神:

“天下本就对我不公,为何还要不负天下?!”

烈焰包裹中,孩子站起身来,向着枫卿童伸出一只手,指尖直至枫卿童额头,满腔恨意的怒吼道:

“我为什么会活成你这个样子?!枫卿童,你究竟是谁?!”

年轻人岂会不认识自己?面前的孩子,就是自己当年被师父救下时的模样。

枫卿童,又真的认识自己吗?年幼的自己的一声声喝问,早已让他满脸泪水现在的枫卿童,究竟是谁?二十一年山中一梦,就只是用现在虚伪的自己遮蔽自己真正的本心吗?

白衣年轻人站起身,抹掉了眼泪。

烈焰包裹的孩子双脚离地,徐徐升起,与年轻人对视。

黑色小童伸出手,手指在界限另一边停住:

“你全都忘了?”

那些尘封的记忆,在两个自己对视的第一眼,就全部苏醒于年轻人脑海。年轻人同样伸出一只手:

“现在记起来了。”

枫卿童眼神坚定,身上涌起越来越多的戾气,将手慢慢伸向孩子的小手:

“对不起,”年轻人身后的景象在慢慢模糊,仿佛也在一点点被点燃,变成另一座尸山血海,年轻人的手彻底不再颤抖:“我来接你。”

孤煞就是孤煞!我会接受一切,拾起属于我自己的旷世妖星之命。但这个害怕我的天下,如果杀不死我,就也乖乖承受来自魔神的怒火!

就在两只手要握在一起的那一刻,一个声音像是一根锋利的针

,猛地刺在了枫卿童的心脏上,让一切动作都停止了。

“那,我走了……”

其他的一切声音,枫卿童都听不到了。他只听到了,他愿意用性命去守护的那个女人道了别。

界限之上,一道强光照射而来。那界限边的孩子抬头看了一眼,任由光芒将他融化在这片土地上。强光同样照射在了枫卿童的身上,没有让他消失,却让他的精神更加清明。

“我还不能变成怪物……变成怪物的我,是没有办法保护幼薇的。”

“变成怪物的我,会杀了她……”

枫卿童抬起双手,盯着那双洁白的手,却好像看到了上面淋漓的鲜血。他想起了那天在西陲山上发生的一切

“我……我杀了西门隐?”

一时之间,天地大放光明,枫卿童的手上,出现了那柄落云的神意。人剑心意相通,将这一片茫茫心境天地一剑划开!

躺在床上的枫卿童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熟悉的木屋房顶,一股山间草木的味道涌入鼻腔,真正清醒时才感到格外真实。

枫卿童坐起身,胸口前被打了包扎,依旧有刺痛的感觉,是那柄长剑的贯穿伤。

捅自己一剑的佩剑落云悬挂在床边,此刻安安静静呆在剑鞘之中,依旧是一身雪白。自己躺着的床上,有一张血色的阵法图纸,是那本法宝血书上的清心阵。

房屋门口,架起的柴火烧着热水,热水咕噜噜地叫着,升腾起的白雾飘进屋里,让阵法之下本就比外界暖和得多的屋子里温度更加高了。更远处,则晾晒着白色的布条,应该是伤口处换下的白纱布。

“幼薇没走?!”

枫卿童强支起身体,不顾伤口的刺痛,冲到门口。

迎面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与枫卿童撞在了一起。来人扶住了将要跌倒的枫卿童,一个熟悉的声音接着响起:

“你醒了?!”

枫卿童愣在原地,眼眶立马湿润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不知苍老了多少的西门隐。中年男人的背有些驼下来,双鬓花白,脸上甚至爬上了皱纹,再也没有一星半点以前的风流神韵,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普通老汉。

最显眼的,是中年男人的右臂,那里只摆了一条空荡荡的袖口,整条手臂被人从肩头齐齐削去。

枫卿童双手颤抖,轻轻捧起那条空荡荡的袖管,在眼里打转了好久的泪水终于彻底控制不出,滑落了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

枫卿童找不到任何推脱的理由,他将脸蒙在那截袖管中,抽泣到说不出话来。

西门隐抬起唯一的手臂,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脑袋:

“没事儿,这不是还没死呢吗?”

“这,这是你的握剑之手啊……”枫卿童没办法接受这个现实,更没办法接受自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西门隐倒是依旧看得很开:

“无伤大雅,折了些寿命而已,境界还在。左手剑就不是剑客了?”

“比起这件事……”西门隐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幼薇姑娘走了。”

第一百零一章 月有阴晴,人有聚散

日头高挂,春日的阳光温暖地照耀着山顶的木屋房,空气中有不知名的花香,细闻起来有甜甜的味道。

年轻人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打开信件,逐字逐句仔细看着。独臂的苍老汉子静静靠在房门上,小口小口地饮着酒壶中的劣酒。

院中一片安静,只有山林中不时响起的杜鹃啼叫。书信上,一行行娟秀字体让读信之人如见写信人:

“卿童吾夫:

幼薇憨蠢,你我夫妻二人,相依相偎眨眼竟已近半载。境遇万千,光怪陆离,窃以幸甚。

其实,我至今也不太知道,昔日相逢,我为何有勇气站在你身旁,横眉对权贵;更不敢相信,幼薇上半生做了何事,积攒无数福缘,换得与你的那一次见面。

我的一生说不上不平顺,恰恰相反,应当算作尽是波折。只有在与你相遇之后,哪怕各种事情不算少了,却始终得了心安。只要有你站在身旁,牵住我的手,幼薇便能觉得,万事都不怕了;人间冷暖,我也皆可不管不顾;世态炎凉,勾心斗角,也再不用置身其中。到后来,我的世界就只有一座青山,几间木屋,不必多操心的柴米油盐,就只在这你为我画出的一方温暖天地。

我第一次有了归属啊,因为我能告诉自己,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但是,我也知道,幼薇的这条性命,在让你不断付出代价。

我必须要选择离开了。因为,就像你爱着我那样,我也在爱着你啊。换成是你,你会允许幼薇用自己的性命换你的性命吗?不会的,我们都不会。

离开一事,我与西门前辈说过了,既是在你回来之后,也算与前辈商量了,更不是任性之事,不算违背你离开前对你的诺言。当然,这一次是幼薇咬文嚼字耍无赖了。你无赖了那么多次,在与我同死这件事上还骗了我一次,我也任性这一次,不算过分吧?

离开前,西门前辈把一切事都与我说了。不要怪西门前辈,更不准对他发火。西门前辈因为九曲郡的事一直跟在我门身边,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事,这一次给你护阵甚至……总之我离开这件事,与前辈没关系,以死相逼,他拦不住我。

同样,卿童,如果你来追我,也只能追回去一具尸体。

请你放心,幼薇没有放弃这条命的意思,幼薇会很努力很努力地活着。在这个时间里,也要辛苦卿童了。你要很努力很努力地完成剩下的四件事,很努力地走完你的成仙路,我一直都相信,你能够做到。到你完成这些事的时候,你或许就有办法来救我了。

对了,我已经认西门前辈为义父了。你如果拉不下脸,一切照旧就行了。

最后,作为妻子,也想再嘱咐你一些事情。卿童,你总觉得你拖累了身边的人,伤害了身边的人,但其实你身边的人从没有这么觉得啊。以后不要再逃避了,你有一身本领,还有很多事需要你去做,还有很多人你可以去帮助。与我一起躲藏在这大山里,逃避一切的你,可就配不上做我的盖世英雄了。

我的盖世英雄,他的名字应该传遍整片大陆,以至于我在这

片大陆任何一个角落轻轻呼唤他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放下手中的事情,充满敬仰地望向远处。

所以,请好好活着,完成我这个‘小小’的愿望吧……

卿童,请记住,你不是灾星。最起码,我就是那个证明啊。遇到你之后,我的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快乐。

我不怕你,我很爱你。我也很庆幸,自己被你爱着。

就这样啦那,我走了。”

年轻人坐在桌边,良久无声。他发了很久的呆,终于开始小心翼翼地将信件重新折好,收起。他望向远处,日光很温暖,可惜没办法和她一起晒这大好的阳光了。这一别,真的只是生离吗?枫卿童心底发冷,眼神空洞:

“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离开了我,你活不下去的啊……”

他心头压抑得格外难受,只能咬紧了牙关,靠在石桌上捂住又开始刺痛的贯穿伤口。

“你也应该知道……没有你的日子,我活着根本没什么意义……”

“真是狡猾啊,说什么成仙路,说什么盖世英雄,你小小的愿望只是让我独自苟活下去,是吗?”

西门隐驼着背,慢慢走到身心俱疲的枫卿童身边,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他也有些怅然,叹道:

“没办法的……月有圆缺,人有聚散……”

枫卿童收起信件,吐出口气,面色慢慢恢复。

经过西陲山一事,枫卿童的气质中,更添了一丝阴郁。

“前辈,只能麻烦你,去追到幼薇了。”

西门隐摇摇头,面色苦楚。打开酒壶,又饮了口酒:

“那丫头以死相逼,神色决绝。我强行把她追回来,不是好事。”

枫卿童将封存在信件中的那柄金色小剑重新挂在腰间:

“不必追回来,请你找到她,护住她的安全就好。”

枫卿童遥望北方:

“韩家……西门,如果有一个地方有可能救下幼薇,那就只有韩家了……”

西门隐皱了眉头,看到枫卿童怔怔望向北方,试探问道:

“镇北辖境?”

枫卿童点点头。

“可我不曾听说镇北辖境有哪一门疗伤圣手是韩姓啊?”

枫卿童抬手虚握,挂在床边的落云长剑早已通灵,笔直飞向枫卿童的右手,被枫卿童一把握在手中。

“只麻烦西门前辈带幼薇前往万军山,与山里的韩先生说,枫卿童昔日曾救白令君一命,请他务必全力救下幼薇。”

虽然知道,鱼幼薇的身体是本元受损,再厉害的神医也不可能有办法。但同时,鱼幼薇的身体毕竟是因为中毒才到今日地步,天下用毒,枫卿童不信有能超过韩家的。让鱼幼薇居住在万军山,更是比在外面四处流浪要安全千倍万倍。

枫卿童面色纠结,道:

“若韩家护不住幼薇性命,也请前辈务必通知我去见她最后一面。这件事于我,意义太大,请前辈一定答应。”

西门隐点点头:“男女痴情事,我也都懂的。”

枫卿童又吐出一口浊气,忽的将手中长剑翻转,两手捧住,跪倒在西门隐面前:

“西门前辈,好不容易跻身神器的碧雪剑毁于枫卿童之手。我的这柄落云佩剑,虽然无法再次认主,也就无法与前辈心意相通,但毕竟也是神器,请前辈收下!”

西门隐一怔,没想到枫卿童来了这么一出。他弓着身子,轻轻敲了敲这柄雪白的长剑,满脸笑意:

“给我了?”

枫卿童点点头,语气坚定:

“是!”

西门隐脸上笑容越来越夸张,连说三个“好”字,但说完,却已是怒极难遏,破口大骂:

“你枫卿童,难道真是越活越回去?!你我初见之日,谁说剑客手中,剑皆有灵,不可随意离手?!今日倒好,自己的佩剑竟然要转手送人?就因为自己的那点愧疚?老子都说了,我这伤不怪你,跟着你这么长时间也是我自己愿意,你都当了耳旁风?!我西门隐天资远不如你,修为不顶事,剑法不精妙,我的话你也真就一句都听不进去?!”

“越活越混蛋!怪不得丫头要走,你这心气,看样子是连剑客都不当了?!”

西门隐气得面红耳赤,一跺脚,怒吼一声:

“老子有剑!”

一柄或许连法器都不如的残兵从山下木屋破顶而出,光华黯淡,却也从山脚到山顶,划出一道光痕,落入这独臂中年人手中。

断剑入手,西门隐浑身气机一变,并不是说强大了多少,但那股剑客气韵却会让同样身为剑客的枫卿童肃然起敬。

“老子一生,就只有这一把佩剑!”

枫卿童沉默着站起身,低下头,没有多解释什么:

“令前辈失望了,对不起……”

西门隐转过身,像是不想看到枫卿童这副样子。他将断剑别在腰间,端起酒壶喝着酒,顺势举起酒壶摆了摆:

“找丫头去了,走了!”

枫卿童望着那个晃晃悠悠的背影,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

“前辈,卿童能为你做些什么?”

独臂男人停了步子,拿酒壶蹭了蹭脑袋,伫立良久,叹出口气:

“名剑大会,总还有些放不下,可惜剑折了,也没那心气了。”

他仰起头,狠狠的灌着酒,终归是个遗憾。

“随你心意,不必强求。”

有些驼背的那一袭暗淡青衫,背对枫卿童,在下山路上渐行渐远。

枫卿童怀中揣着那封信,腰间的金色小剑微微亮起,身后是早有了感情的木屋,脚下是属于三个人的山头。白衣年轻人眼眶泛红,执剑单膝跪地送行,轻声道:

“义父,多谢……”

……

良久,再不见西门隐身影。枫卿童站起身,望向手中长剑,似乎看到了另一个长辈的身影。他神色惘然,愧疚低声道:

“师父,徒儿让您费心了……”

离家已久又要离家的年轻人仰头望向天空:

“您为了我,还未飞升吗?”

第一百零二章 新天地

青山之上,人去楼空。

枫卿童独自在院中开了一坛山下劣酒,不坐在石桌旁的石凳上,而是靠在木屋正门的木柱上席地而坐。长袍衣摆随意披在地面,年轻人望着远方渺茫的天际,提着酒坛子一口一口地饮着,不多久便让一坛酒水见了底。

呆呆坐了很久,白衣年轻人拂了拂身上尘土,摇摇晃晃站起。劣酒不醉人,心事下酒却最能迷人眼。就着酒意,年轻人扛起锄头,学着鱼幼薇平时在菜圃中除草的样子,用最笨的方式一锄一锄在院中古松下胡乱挖着。良久,才在树下挖出了不小的土坑。枫卿童将从山下运上山的一坛坛浊酒全都埋在其中,认真地盖上泥土。

“早日重逢,共饮此酒。”

枫卿童轻轻念着,心情沉重。鱼幼薇,你一定给我好好活下去!一定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又呆滞良久,等那股悲伤的感觉稍稍散去,枫卿童才敢震散一身酒气。他迈步进了屋子,拿了毛掸,一点一点将本就一尘不染的房屋里里外外清理了一遍。他动作很慢,极为认真。年轻人又拿了笤帚,从山上扫到山脚,将山脚孤零零的小木屋也里里外外清扫一遍。

终于无事可做,枫卿童便穷尽毕生阵法所学,一次次耗尽全身灵气,更是用完了所有可用于阵法的玉石,将整个山头团团围住。枫卿童毫不在意这座山头已经流露出**裸的杀意,他就是要让有灵之物都能感受到那股生人勿近的杀意。

从日头高挂到漫天星辰,从晨光初露再到次日夕阳西沉。枫卿童不眠不休,终于在披星戴月之际彻底完成了布置。

山脚小径处,枫卿童攫来一块巨石,在最显眼的地方镇于山脚。上面以正楷刻了八个大字,以朱红颜料涂染:

“闲人勿扰,生死自负。”

笔法有力,寒气逼人。

饮一口酒,背上已许久不用的酒壶,年轻人腰悬长剑,御风离去,不再回头。

此行路远,将要前往距东苍国都龙阙已不算远的留碑郡。那里,问剑大会应该已到尾声,也是自己去完成第三件事的地方。

帮西门隐参加问剑大会,为镇北辖境茫茫江湖客正名镇北一境,不是除了王府中人就再没有英雄豪杰。镇北江湖,一样不许被小觑半点。

如今的枫卿童,已是神起境境界。

虽然那天西陲山山头,阵法全部残毁,但在阵法崩坏的前一刻,西门隐还是成功将枫卿童的本元灵力拘押于山头小天地,并一鼓作气纳回了枫卿童体内。所以枫卿童的神起境,如愿以偿没有四面漏风,强行在三境巅顶站住了脚。

神起三境,无论在哪座江湖都可以被敬称一声宗师。但踏入过化生境的枫卿童知道,与化生境相比,神起境就是神起境。哪怕遇到小化生境的荒虬岭戚敛之流,今日的枫卿童依旧不是对手。

明知事实如此,练剑之人在心境上却又可以是另一副天地。枫卿童自下山起,在战力一事上便看得空明,说不上无欲无求,但又有无欲无求的神意,自成一种无敌心境。以目前的境界,枫卿童依旧能够不惧天下任何人。或许在面对大黑脸那个级别的人物直接全力出手时,自己会死。除此以外,全身而退都并不算难。

枫卿童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心底另一个自己。

自己体内有两种灵力的事,枫卿童本人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出手时还不止一次尝试将两种灵力融合在

一起,会产生一种四两拨千斤、踪迹难寻神鬼莫测的效果。他一直以为自己有两种属性,是个修行界的异类,镇北王府正好是光、暗属性的二供奉刘长青、三供奉高山袅想必也是这么想的。刘长青看得更远些,所以才有那句“忌阴阳割裂”的谶语。

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自己体内的光属灵力分明是后天被纳入体内,生生压制住了他的体内,随着他的年纪长大而不断增长的邪力。有将本元灵力种入别人身体的本事,还能一直压制住那股本该更强大的邪力,这股光属力量原本属于谁,不用想也知道。

那天又通过佩剑落云助自己从邪力中苏醒过来,师父究竟为这些付出了多少枫卿童没办法知道,但这有违师父登顶飞升的天道是肯定的。

年轻人又看了眼自己腰间的金色小剑答应西门隐的事正好就是第三件事。现在无论是为谁,鱼幼薇,师父,西门隐……枫卿童都必须尽快完成五件事。至于那股还在不断成长的邪力,以前的自己能够压制得很好,甚至还能试着动用一二。但现在自己光属灵力的修为只剩下神起境,这份力量就必须要彻底禁用了。

枫卿童不想问自己的本心,不在乎哪个是真实的自己,他只知道,他一定要救下鱼幼薇。鱼幼薇的身体状况,以及他能感受到的,不断增长的邪力都在时刻告诉他,他完成还未做的四件事的时间不多了。

黑夜深沉,御风而行的白衣年轻人的瞳孔仿佛也跟着更加深邃黑暗。

……

“雷少,按您的意思,明天就是最后一场对决,也是最后问剑的时候。”

一个管事模样的老人静静侍立在中年男子的身边,微微低头,神色谦恭,滴水不漏。

星空之下,那男子正立在一丛繁花之前低头读书。他身形高大,长相算不上英俊,一身气息像极了乡间农作的庄稼汉子。但此刻花前月下,一人捧书夜读,却又没有半分不和感。

听到老人的话,中年人停下脚步,合起了书,转身微笑点头致意:

“知道了。辛苦恭叔。”

老人同样点头致意,而后便要转身离去。

中年男子犹豫了一下,叫住了老人:

“恭叔,”犹豫过后,他的脸上又是标志性的和善笑容:“您从我召开这个问剑大会开始,就不闻不问,随我胡来。现在到了最后一日,您依旧不打算问个清楚吗?”

老人停下步子,摇摇头,声音瓮瓮的:

“雷少的事,老奴管不起。老爷叫我在你身边照应着,也就照应着了,其他的,不敢管也不想管。”

雷正则来了玩心,拍着手中的哈大笑:

“好一个不敢管!又好一个不想管!”

在老管事的眼中,这位雷家大少终于是露出了世家子的本性。今年便是而立之年的雷正则,在老管事看来,始终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根本挑不起雷家这份浩大家业,更是没有半分现任雷家家主的风采。

雷正则缓缓踱出两步,在老人面前站定:

“恭叔,不如我们打个赌?就赌明天我能不能从父亲手里借来那把穹光剑?”

欧阳恭瞳孔微缩,他并不想打这个赌,直接耿直出言阻止道:

“少爷,你此时借雷家祖传神剑,只会徒惹是非。”

雷家大公子开个什么名剑大会,确实让这个本来不伦不类的名剑大会的影响力大了

不少。但一旦扯上穹光剑,就会是另一个层次的事情。等级不符合,穹光剑也不该被这样一个无知的大少爷拿来胡玩。

雷正则却依旧是那副轻浮模样:

“怎么,恭叔不敢赌?”

欧阳恭陪侍在雷正则身边已有不短时间,哪怕心中一万个不妥,但面对雷正则时,依旧半点不会因为这个动怒。雷正则这些无理取闹的决定,家主自然会有决断,也用不着他着急上火。

“雷少随意就是了,老奴先下去了。”

雷正则一愣,挥了挥手,连连摇头:

“无趣,无趣啊……”

老人退后几步,始终恭恭敬敬,而后才转身,自顾自消失在宅院小径深处。

“真不愧名中的一个恭字,连我这种人,只要还是父亲的儿子,就始终如此吗……”雷正则负手望向朗朗明月,有些自嘲:

“可这武林,却从没有永恒的一个‘恭’字啊……弱肉强食,千年不变了。”

身边无人,中年人安静下来的样子比刚刚没好多少,只是少了分玩世不恭,依旧平平凡凡。这股平凡,平凡到找不出一点差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这个人就只剩下“平凡”两个字。

这样的平凡,是不是本身就有几分不凡呢?

雷正则一下下敲着手中卷起的书籍,他的心中,始终不曾相信这个跟着父亲多年的老人。

倒不是说老人哪里做得不对,或者来历背景有什么污点,只是因为老人现在比他雷正则强大,仅此而已。

“不到化生境,你就傻下去。”

这是那个除了关心雷正则的修行,其他什么都不怎么管教的雷家家主亲口所说。这么多年,雷正则也确实一直嘻嘻哈哈,憨憨傻傻,毫不在意别人如何评说。

雷氏,东苍皇朝江湖共主姓氏。仅仅凭这一个名号,便能令无数江湖人感到振聋发聩。

但只有站在了高处,有些东西才能看得更清楚。皇朝的平静之下实则早已暗流涌动,随时便会是天翻地覆,昏天黑地的光景。在普通人眼中是庞然大物的雷氏,在更庞大的阴影之下,却依旧是身不由己的江中小舟。偏偏在那些更庞大的势力眼中,雷家又有些分量,尴尬的处境,到最后就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些话,他这个荒唐世家子又能和谁说呢?说了,又有多少人信呢?

自己的父亲,哪怕被朝廷并列于四人之列,与其他三人一齐封为皇朝四大宗师,个人势力摸到了武道的顶峰,这些年其实依旧是如履薄冰。手下势力,在外人眼中深不见底,但在巨大的外部压力下,实则根本没笼络多少私家力量。

独独一个欧阳恭还算拿得出手,算是神起境无敌手,但毕竟从化生境跌落,只能算半个化生境。

中年人拢了袖子,摇摇头,有些无力感:

“苟延残喘啊……谁不是呢?”

雷正则将那本有几分古旧的书揣进怀里,那是一本弈棋书。与其他弈棋书不同,这本书不为让读书人赢棋,所记棋局,全为和棋

“父亲为什么突然要我学什么下棋呢?”中年男子晃着头:“中庸之道?可雷家在这条路上还能走多远呢?”

雷正则长出一口气:

“明日名剑大会上,那把穹光剑,你会借给我吗?父亲……”

已是晚春,夜间犹有冷风,让中年男人有几分冷意。

第一百零三章 背匣客

天高云淡,惠风和畅。

一座巨型擂台,面积大到一个人站在一边几乎要看不清另一边的边界。擂台由一块块厚重巨大的祢牙石垒起,恢弘广阔。石如其名,祢牙石只出产于祢牙山,在上层武林不算十分珍稀,许多世家大族都喜欢用这种坚硬古朴的石头作为擂台材料。但像今日留碑郡鸣鹿山上这座巨型擂台,还真不是一般门派能负担得起。

祢牙石在石料中已经算十分坚硬的石种,用于一般修者切磋已经绰绰有余。但在今日这种规格的名剑大会上,依旧不够看,往往一战过后就要修修补补好几天。若是换成其他更珍贵更坚硬的石种,其实效果依旧不大真有能完全挡住神起境宗师剑光的石种,那这石种早就被皇朝绝对垄断了,神起境宗师也跟着好像没那么高不可攀了。

于是雷正则就懒得将银子过分地烧在擂台的石质上了,干脆就用性价比最高的祢牙石,省下钱将擂台建得更大些,让比武者有更好的发挥。

擂台周围,又有一片隔离带。隔离带极宽极广,在隔离带之外,才是环绕擂台设置的各个江湖门派的座位席。显然,隔离带的存在是为了修士的安全。

名剑大会的参与者大部分是龙跃境到神起境,还有少量窥星境的后辈也会被送进来历练一番。各个层次的剑客修士全能参加比武,这是由名剑大会的赛制决定的:更高境界的剑客不允许以境界碾压对手取胜,比赛时,需要取一个双方都能达到的境界进行比武。

在这样的赛制下,有时候甚至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两个神起境的江湖剑客,最后偏偏要切磋入品境的底子。原则上,只要双方都同意,所有这些奇奇怪怪的同境对决都是被赛制允许的。

虽是同境对决,也并不意味着大会上就能有多少以下伐上了。境界更高的修者哪怕压境,往往对修行也还是有更多的感悟,对自身功法的理解也会更高,年纪大些的,与人对敌的经验也更丰富。

像今日最后的对决,就绝对没有龙跃境剑客的位置了。四位最后的胜者,无一例外,全是神起境巅峰的修为。

这也是东苍皇朝江湖底蕴的一种体现,反观始终不被东苍皇朝江湖客待见的镇北辖境江湖,来的全是一些小鱼小虾,唯一一个神起一境小宗师,一开始就遇上了那个背剑匣的怪物。几剑而已,境界根基稀烂的北方蛮子剑客就败下阵来,黯然离去。想必此行不光没给镇北辖境挣回面子,还把自己的剑心打了个稀烂。

至于另外一个名头极大的西门隐,听传闻似乎是在九曲郡失心疯,杀了修者府孙家满门,自己也身死九曲,成了江湖闲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

今日赛程最后四人,分别是游龙郡龙吟宗宗主奇裕,桦虢郡东皇山山主李太阿,北钧郡北钧岭剑痴长老从天问,以及在江湖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背匣剑客无

名。

这四人,在化生境几乎不可见的东苍江湖,已经足以代表整个江湖的最高战力。而且又都是剑客身份,实力就又能让旁人再高估一分。

那么,东苍江湖难道没有化生境吗?当然不会。

只是在二十多年前那场建国之战后,本就所剩无几的那些年老化生境高手一位位寿终正寝。而新起之秀,有不少都进入皇朝效力。建国二十年来,皇朝挖人的眼光毒辣到过分,每一个被邀请进入皇朝的高手,最后的武道成就都不低。

现如今,东苍纯正的江湖客中,已知的化生境只有两位:雷家家主雷桀渊,南海漂泊客钓鱼翁。这么看,与镇北辖境江湖只是持平,镇北辖境化生境有一个秋水派掌门秦洛衣加一个荒虬岭戚敛。可真要交起手来,镇北辖境两人合力都不一定是东苍其中一人的对手。

东苍的化生境总数绝对不比镇北辖境少,却比镇北辖境还要更集中于官府。但在东苍江湖看来,归属朝廷是一回事,归属镇北王府,就又是另一回事……刻意贬低镇北辖境江湖,众口铄金影响镇北江湖心气,大部分是出于对藩镇割据,蛮不讲理的镇北王府的憎恶。

气运,心气,这些都是玄之又玄的东西,但又是修行之人不可忽视的东西。近几年来看,镇北辖境江湖确实有青黄不接的迹象,修者天资一年不如一年。柳山凌会专门找到西门隐让其南下问剑,就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没有占星师的镇北辖境,就只能以自己的想法去试试看了。

游龙郡龙吟宗宗主奇裕,桦虢郡东皇山山主李太阿,北钧郡北钧岭剑痴长老从天问,这几人早年时无一不是天纵之子,纵横江湖,在乱世中就已经打下不小基业。也是因为身有基业,才拒绝了归顺皇朝朝廷,依旧在江湖打拼。

此时他们已经都不年轻,一个个都是双鬓花白的年纪。本来一个江湖后辈的小子举办的什么名剑大会,哪怕那小子姓雷,他们依旧是不屑于参加的。但当听说最后能够问剑神剑穹光时,几个老头子都有些心动。

剑客最重名,也最爱剑。能令穹光败在自己手下,哪怕执剑人是那个不中用的雷家小子,也值得来出一剑。

真正让三人片刻也不愿再多等,不约而同选择前来赴约的,则是今日剩下四人中的最后一人。

背匣剑客无名氏。

无人见过背匣剑客真正的面目,他每次出手杀人救人,必然戴着一面狰狞的鬼怪面具。虽然做的是好事,但他每次出手留下的残痕,都会让人不寒而栗。

狠辣至极如果真要描述背匣剑客出手的风格的话,就只能是这四个字。他就像是一个专门为折磨恶人而生的魔鬼,在他手下死去的劣迹斑斑的人,没有一个能留下全尸,不折磨到极致,便不让人咽气。

不分强弱,最强到神起巅峰,最弱到刚刚入品,

无一不是受百般折磨才死。

他从不留名字,从没有杀错过人。每次留下的现场必然以极规整的正楷写清罪名,将搜集的罪证也留在现场一一排列。每件罪证,对应一“块”尸体。

东苍皇朝对此人也颇为无奈,抓又抓不住,抓住了也不好定罪。江湖里沸沸扬扬闹腾了好久,东苍皇朝才想出了个笨法子,说背匣剑客隶属修者府刺客属,所行之事为皇朝许可,但一旦背匣剑客杀错一个人,就将全境通缉。

这个说法,反正整个东苍没什么人相信;好在背匣剑客自己也没否定,皇朝、江湖两边也就全都心照不宣,对此人态度暧昧。

背匣剑客是唯一一个能在江湖如此潇洒、无牵无挂之人。

只凭这些,当然也还是没办法让三个老头子全按捺不住急着冒头。这三个离化生境似乎只有一层窗户纸的老头子真正看中的,是背匣剑客实打实的实力以及手中那把名副其实的神剑。

有传言称,背匣剑客是东苍江湖年轻一代最接近化生境的人。一开始还有不少人反对,但当背匣剑客累积杀了三个神起巅峰之人后,反驳的人越来越少,不少人慢慢都开始相信这一点。

他最后杀的一个神起巅峰,甚至半只脚已经踏进了化生境。也是在那一战之后,背匣剑客沉寂了两年杳无音信,应当是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

两年后的今天,背匣剑客再次出现,直接把目标放在了名剑大会,让不少人猜测此人已经到了化生境!

三个老头都是在神起巅峰卡了无数年,一直卡到两鬓斑白也依旧迈不过那个坎子的“可怜人”。此次背匣剑客突然出山,他们突然悟到,这后辈走的是以战养战的老旧路子,还反而后来居上。于是这次问剑,就是他们三人的一次破境契机。搞清楚这江湖后辈的修行情况,必然对他们自己的修行也大有裨益。

背匣剑客手中的长剑早在千夜时就有名气,是一把绝对的神剑,名为杀寒。再加上三个老头中的两人都有神剑,以及那把品质最高,威力最大的穹光剑,这次名剑大会神兵有四把之多。

更要命的是,背匣剑客背后长匣为剑匣世家“霞天下”所造,这种规制的剑匣中似乎至多还能再装下两把长剑。剑客匣中长剑从未现世,品质大概率不会比他手中长剑差了。

这么算下来,场上共有六把神剑,背匣剑客占了半数。

剑名:穹光,杀寒,龙瀑,太阿,无名剑两把,以及剑痴长老从天问一生佩剑妄屈。

四人对阵,龙瀑对杀寒,太阿对妄屈。

擂台隔离带外人群熙攘,一个白衣剑客同那背匣剑客一样,戴了一副面具。不同的是,一个戴着悉心制作的狰狞恶鬼面具,一个则戴着路边五文钱一个的人脸面具。

人脸面具下的人脸与面具一般无二,毫无表情。

第一百零四章 名剑大会

在擂台的一个边界处,高高矗立着一座观武台,台上所坐之人,正是雷正则。没有对四位江湖前辈表现出更多的敬意,更不会玩弄什么刻意拉拢的心术,雷正则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只对自己一手操办的名剑大会有兴趣。

心境祥和固然难得,但雷正则现在的这份云淡风轻,显然只会让所有人更加轻视这个雷家大少爷。

什么都不在意只有放在胸有成竹,运筹帷幄之人身上,才是潇洒飘逸;放在实际上什么都不了解,只有一副空架子的雷正则身上,在三位老人眼中,就是不明世事,纨绔子弟。

擂场中的四人,背匣剑客戴着面具看不出表情,其他三个老头子都有些唏嘘一世英名,武功盖世的东苍武林盟主雷桀渊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儿子?听说这小子前段时间才好不容易以快三十岁的年纪踏进神起境,这种修为,放在任何一个江湖世家都还算能说得过去,偏偏在雷家,只能算差强人意,只过了个极低极低的及格线罢了。

三个老头子中,游龙郡龙吟宗宗主奇裕,北钧郡北钧岭剑痴长老从天问,两人当年踏入神起境的年纪全都比雷正则要小。李太阿三十多岁进神起,也比雷正则晚不了几年。他们三人现在无一例外,全都无缘化生境,只能自己上下求索找出那一线希望。

对比国师府,同样是四大宗师的司徒虬拥有三个子嗣,大儿子司徒朗炎也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已是化生境;二儿子司徒芳,如今二十七八岁,已是神起二境;最近横空出世,从北方回到京城的小儿子司徒久让,只有二十五岁,同样是神起二境的修为。

仅仅是修为稍稍落后倒也还好,毕竟雷家家主还在,武林也翻不了天。

要知道,生在武林共主之家,与生在帝王家也差不了多少。雷正则完全毫无心术,若是平常家族,一个与人为善,一看就没什么心机城府的神起宗师倒也值得尊重,但生在雷家,这样就远远不够了。

同样是再拿国师府三个后辈来说,司徒朗炎为人正气,行事磊落而有决断,在朝中武将之中,不需国师府背景,自己说话便极有分量;司徒芳人们则了解不多,但也知道他如今在国师府掌管刺客一脉,行事狠辣,从未失手,做事以滴水不漏著称;新冒出的司徒久让,据传南下路过镇北辖境时差点宰了在东苍也颇有名气的白令君,最后遇到了柳山凌才作罢。

遇到柳山凌,然后以神起二境的修为活着回到了东苍,这其中救他的是什么呢?手腕和心术绝对半点不能少了。

雷正则自然看到了三个老头子的表情,但他也没多说什么。

“我知道,四位为何会参加这名剑大会。”雷正则望着台中站着的四位微微笑着,“最近有些消息,说这名剑大会是我自己的主意,父亲并不知情,最后凭我雷正则根本拿不出穹光剑。”

中年男子神情轻浮,哈哈大笑:“算对了一半吧。父亲一开始不知情,但后来我这海口半座天下都知道了,他

老人家能不知道?”

台下,几人都微微皱眉若真拿不出来穹光剑,那不仅仅是雷正则,他们四人都会变成笑话。雷正则自己肯定是不在乎的,这种败信誉的事他已经做了不少,但他们几人,尤其是身为一门门主长老的,就必须要有个说法了。

雷正则虚按右手:

“放心放心,我雷某往日确实不靠谱,但这名剑大会,心血可还真没少花了。”

场下,剑痴从天问最耐不住性子,面色冷漠,直截了当:

“今日我为穹光剑而来,你小子我信不过,口说无凭。”

雷正则哈哈大笑,拍掌不断:

“妙极妙极!我雷某也最爱从长老这种直来直往的江湖豪杰!”

雷正则将身边佩剑取下,往看台之前随意一插。硕大的剑鞘中,往常只是穹光剑的仿品,但今日……

“诸位,”雷正则神色一变,一扫轻浮随意,目光忽的便深沉如星海,一时间恍如天神降世,让人觉得分外不和。他的周围,更是莫名卷起丝丝雷电,场下四人竟瞬间全部感到一股危险的气息,半步或一步,全都后退几分。

雷正则一反平常似乎可以任人欺侮的神情,此刻张扬霸道,眸间有火,目光似电。他逼视着场中三位长老,气势半点不输三位巅峰强者:

“别忘了,我也姓雷啊。”

最后一句,听起来反而不如先前洪亮,但却有举重若轻之感,让三位老人一阵心惊。

下一刻,天雷骤起!

一道晴天霹雳悍然划破天空,让日光都短暂黯然。定睛一看,那电光竟是自看台而起,直达天际!

剑鞘早已轰然炸碎,一把闪烁着青紫色光芒的巨剑握在中年人手中,紫电粗壮,如恶龙缠身,人间神将!

三位老人一阵恍然,仿佛在那一刹那又见到了当年孤身南下,凭一己之力平定沿海诸郡江湖祸乱的那位真正的武林盟主!

恍然间,三人似乎又听到了那人的声音:

“你们既然是南方的地头蛇,就带好南方江湖的头。”

关于那个人,哪怕只是声音,也能在一瞬间让三人血液冷上几分!

能够把三座有宗师坐镇的宗门看作地头蛇,更是直接宣之于口!这就是那人源自实力,刻入骨子的霸道!

雷桀渊!

雷桀渊在那次平定江湖祸乱之后就很少到南方,更是将南方各江湖门派的管理权在名义上划给了自己的长子,也是独子雷正则的名下。雷正则也算识相,在有了南方分盟盟主的名义后,依旧从来只在北方活动,一次也没有去过已经属于自己的南方江湖。

本来准备抗议的南方诸门派,见新任南盟盟主半点不管事,一番权衡利弊,反而保持了沉默。因为一个不管事的盟主手下,他们必然能捞取到更多的利益。

南方奇裕的龙吟宗,李太阿的东皇山和中部从天问做供奉长老的北钧岭确实能够算作半座江湖的

三大“地头蛇”了,三座门派近年来相互勾连,小动作越来越多,甚至慢慢有些不再把雷家放在眼里。南方大部分武盟也逐渐被龙吟宗,东皇山和北钧岭三家控制,在朝廷的不闻不问下,三个南方的庞然大物越发如鱼得水,捞取了巨大的利益。

这次名剑大会,本以为北方那几个老家伙没来是因为雷正则没什么名义邀请,说到底也只有一个南盟盟主的花名头。

但现在看来,远没有那么简单。这场看似是雷正则心血来潮的名剑大会,背后应当还有别的意义,怕就有敲打敲打他们三个的意思。

等众人回过神,雷正则已经收了那把神武的巨剑,又恢复那副笑呵呵的模样,让人半点不觉得这个人能有什么攻击性。

“哈哈,第一次拿到这把剑,忍不住显摆了一下,诸位莫怪。”

雷正则望向远处,密密麻麻的人群在隔离带外将擂台围起。原本吵吵嚷嚷的看客们,在见识了那道冲天而起的电光后,全都静默下来。

“希望这静默之下,会有点思考吧。”

父亲在找一种平衡,雷正则自己也在找一种平衡。化生境之前,他没有改变什么的权力,如果有,能改变的就只有自己。

但这不是任何人都想踩上他雷正则两脚的理由。

江湖,不仅仅是那些天之骄子,绝世高手的江湖,更多的人只是普普通通。他雷正则要的平衡,就是在真正的强者眼中,他没有任何威胁;在普通人的眼中,他依旧高不可攀!

因为有一天,他绝对会像父亲一样,站上那个最高的位置。为了那一天,他的名字,就不能在普通看客眼中,也黯然无光。

该做的事也做了,雷正则随意把大袖一挥,坐回自己的位置,笑呵呵道:

“李山主,从长老,开始吧。”

“胜者可问剑穹光。”

雷正则眯起眼,好整以暇地望着场中。

场中二人,心思已经不如之前精纯,此时倒都有些不知所措。

……

人群中,面具人毫不在意身边人说他模仿背匣客的议论事实上他也确实是因为路上听到背匣剑客的传闻,觉得戴上面具能减少不少麻烦才在街边随意买了一个。那道剑光直冲云霄,边上才彻底清静下来。那道剑光,点亮了不少人的眼睛,也让枫卿童的心境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白衣年轻人的目光,从一开始便始终在那高台之上。当那把穹光剑真正问世之时,本以为自己早已心死的枫卿童竟然生出一种期待被满足的感觉,让枫卿童自己都有些无所适从。

“已经不愧名剑大会这个名字了。”他的目光中,在良久的黯然无光后终于有了一点光彩。

龙瀑,九十四。

杀寒,九十。

太阿,七十七。

穹光三。

轻轻摩挲着怀中的雪白长剑,年轻人低声喃喃:

“吾辈剑客。”

第一百零五章 第一场

背匣剑客在雷正则宣布第一场比武开始后便直接离开了擂台,奇裕满怀心思,默默跟在背匣剑客身后下了擂台,只觉得脚步沉重了许多。

场上只剩下李太阿,从天问两人,二人微微点头致意,缓缓走向擂台两边。两人身上都贴下了最高品质的测境符,只要二人有高出神起三境的灵力波动,符就会燃烧崩毁。

二人对立无言,刚刚雷正则的一番话,让二人心思都有些摇摆。这名剑大会根本就不是雷正则一人的心血来潮,大会之后还是有雷桀渊的身影。一想到可能那人就在暗中某处看着自己,两人的心气便跌了大半,拔剑都觉得费力许多。

但同时,两人情况又有不同。李太阿是山主,在南方几个门派各自的那些小动作中,他是直接的决策者,每件事都有他的身影。从天问则只是北钧岭的供奉长老,他很多事情只是知情,既没有参与更不是他决策,一切都是北钧岭年轻门主在运筹帷幄。他向来醉心修行更多,不然也不会有“剑痴”之名。

压力更小,心思也更纯粹的从天问率先拔剑,唯一不是神剑只是法宝的妄屈剑上赫然燃烧出朱红的火色灵焰。

妄屈本来也可以提升到神器品质,只是二十年前的混战之中,剑身受损,直接成了残器。后来老人找了南方一名赫赫有名的炼器师,二人商议没有选择修复残缺,而是干脆按照缺口,将妄屈锻造成了一把长满鲨齿的狰狞大剑。

妄屈作为法器,却好像通灵,一旦出鞘,便好像带上了主人身上的那股不灭心气,不愧妄屈之名!

从天问一生,三次跌境而武道不废,每次跌境之后必然更加势如破竹地再破境而回,如涅火凤,一次比一次更强,放眼整个东苍,都是绝对的修行神话。不过话说回来,哪个能走到这一步的不是惊才艳艳之辈?

老人无愧剑痴之名,长剑一出,心境重归祥和,眼中只有敌我,再无他物。从天问一声高喝,中气十足:

“妄屈,问剑太阿!”

李太阿伸手握住剑柄,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他是三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破境最晚,境界却也最厚重扎实。论绝对实力,他相信自己是三人之中最强的那个。

长剑出鞘!浑浊的双眼像是被剑光点亮,一刹那如深水古潭,万物不可摧折。

“太阿,斩敌!”

一火一水,二人刹那从原地消失,直接就是一记最直接的对拼!一时间风浪大起,圆台之上以二人对拼的台心为中心,一股气浪在擂台之上翻涌而过,让宽阔的隔离带中都碎石纷飞。

二人都是一个后撤,像是商量好一样,又全都骤然发力,几剑轰然对击在一起。一时间擂台中烟尘大作,看不清二人身影,只有红蓝两色剑光交错纵横,格外瞩目。

又一次错身而过,二人对立。

李太阿有些慨然:“今日对战,可胜可负。”

意思很明显,他已经不太在意这次的胜负了,凭着现在的心境,哪还有破境的机会?就算最后真的问剑穹光,赢了又怎样?

得了名声,心境反而蒙尘……自己真的敢把自己的位置放在那个人之上吗?在雷正则拿出穹光剑的时候,他才醒悟自己一辈子也追不上雷桀渊,那个人就是整个江湖永远的霸主。

李太阿自问,哪怕仅仅是欺骗自己,他也做不到。

穹光剑不在雷桀渊的手上,便不能算作穹光剑了。

从天问眼中依旧有火光,显然并不认同李太阿的看法。他摇摇头,在面前竖起好似染血一般的鲨齿长剑:

“剑客问剑,只求胜,不言败。”

妄屈之上,烈焰焚天,那火光窜天而起,好似要烧掉了擂台这一侧的半边天空。从天问声势大涨,眼神纯粹,一道火红光芒穿刺而过。

李太阿知道自己抵挡不及,干脆没有做出什么多余的动作,直接收剑入鞘。

只见李太阿灵力全部内敛收于身旁,稍稍护住周身;一道红光从擂台一边穿刺而来,错身而过,红光留痕,像是将整个擂台捅了个通透。

从天问收剑,白须飞舞,剑光内敛,擂台之上归于沉寂。

李太阿抖了抖袖子,理了理自己穿在外面的长衫上的一道口子,而后持剑转身,弯腰行礼:

“李太阿徒有杀力,剑道不如前辈。”

从天问年纪并不比李太阿大,这一声前辈,就更显得心诚且分量十足了。

从天问却并不很买账,敷衍地还了礼:

“赢得不爽利,输的也不爽利。”

宁静的空气中,一个孤零零的掌声啪啪地响起,那掌声,来自看台。场外隔离带外,纯粹看了个热闹的看客们赶忙也跟着鼓起掌来,其实他们甚至连谁胜谁负都不太清楚。

“精彩精彩,果然是宗师过招,这么快就分了胜负。”雷正则随意瞟了一眼旁边烧着的香:“一炷香都没烧完,果然境界越高,分出胜负也越快啊!”

台下二人都没有说话,李太阿听了这话更有些黑了脸,直接转身就要离场。

雷正则轻轻把弄着座椅的把手,冷笑一声:

“有些事,做得太明显,也不大好吧?”

李太阿瞬间立在原地,一时间如冷水淋头,如有饿虎环伺。

要知道,雷桀渊说不定就在暗中看着啊!自己这是在摆架子给谁看?

平时礼数都会做到的雷正则一反常态,在说了不合时宜的话之后,更是完全没有给李太阿这种江湖前辈台阶下的意思。一时间,台上雷正则高坐,下面是按规矩站好的从天问,以及往台下走了一半,此时进退两难的李太阿。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李太阿终于还是选择僵硬转身,来到台下与从天问并排站着,低头向着这个最不像南盟盟主的盟主弯腰行礼。

雷正则则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赶忙下来扶住两位前辈的手:

“哎呀哎呀,二位都是前辈,我虽然算南盟的,也没必要的,没必要没必要……”絮絮叨叨将两人扶起,雷正则又恢复了那副好欺负的“软蛋”模样,但现在这副模样只能让李太阿更加恼火愤恨。

“自以为这就是恩威并施展了?哼,还差得远!”李太阿负手而去,眼神阴沉。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不过如此。

他没有看到,他的身后,从天问神色复杂得多。

二人一人回到场外自己门派驻扎处,一人在高台旁边兴建的休息处休息。那里,将进行下一场比武的两个人缓缓站起,一齐前往擂台处。擦肩而过时,奇裕与从天问互相点头致意,但背匣剑客则始终目不斜视,也不怎么在意另外两人放到他身上的目光。

二人在擂台之上分边站定,奇裕率先行礼,而后拔剑,高声道:

“龙瀑,问剑杀寒!”

与前一场不同,上一场中李太阿心境不定,没了争胜之心,直接就落了下乘。李太阿与从天问早就切磋过无数次剑道,单论今天的比武,对李太阿没有什么更多的裨益,也就没办法迅速进入状态。

而奇裕今天的对手,就是他们三人此行的两大目标之一,也是他们演算中的破境所在。背匣剑客杀的神起巅峰三人中,前两人他们三人都能取胜,但那第三人……

有了打坐静心的时间,对手又是背匣剑客,奇裕身上剑意昂然,迫不及待等待一战!

背匣剑客从身边悬挂的剑鞘中抽出了那把因他而更加闻名江湖的长剑杀寒,他的声音冷淡,没什么波动,一如在前面无数场比武中的姿态:

“杀寒。”

背匣剑客此行比武中,没有一场会让对手能够完好无伤下场,不愧狠辣之名。但此刻的奇裕,只求对手能出手更快,更狠!

一道青色闪光,骤然奔袭向那鬼面剑客。

奇裕看不到面前男子面具下是什么神情,他只能看到那双,只有死光的恐怖双眼。

在奇裕出剑的那一刹那,鬼面之下的双眼中,起了杀意!

背匣剑客微微侧身,心神恍惚片刻的奇裕出剑变慢,那势在必得的一剑竟然直接被面前那人侧身闪过!

波澜不惊,神起巅峰势在必得的全力一击,竟然连一个水花都没有激起。

奇裕脸色铁青,对那背匣剑客怒目而视,同时这位掌门内心深处又有一股惧意那不合常理的杀意,能影响到他的出剑?若这次对敌不是分胜负,而是分生死,自己会不会变成一具尸体?

修士对自己的处境大多会有冥冥中的感应,修为越高,这种感应往往就越强烈。现在奇裕心中的那道感应,让他握住长剑的手心彻底汗湿了

“压境,神起巅峰是吗?”

奇裕接下来看到了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那微微亮起,已经开始燃烧的符,被背匣剑客以灵力包裹,硬是将那烈焰压灭。

“差点输了”

这两句低语,如晴天霹雳,只在奇裕耳边响起。加上眼前那震撼一幕,奇裕的心思彻底乱了,只在这刹那,便失去了问剑的勇气。

这时,那个魔鬼般的嗓音幽幽响起,带着几分讥讽,毫不留情戳破了奇裕心中所想:

“怕了?”

第一百零六章 第二场

奇裕咬紧牙关,稳住心境,恨恨道:

“化生境?”

狂风骤起,剑意森然,背匣剑客再不愿多言,骤然发力向着奇裕便是狠狠劈斩的一剑。这一剑,颇有背匣客该有的狠辣风采,剑不似剑,更像是刀客蛮横的一力降十会。

心境混乱的奇裕只能靠着本能,持剑格挡。

轰然一剑,奇裕脚下坚硬的祢牙石擂台全部裂开,那青衣老人直接整个下沉了一分,像是微微嵌入到了擂台之中。

背匣客出剑凶猛,收剑却潇洒,一剑过后,已经如一枚落叶飘然落于远处。前后对比,如奔涌巨浪重归深海。

脚下裂纹蔓延出很远的奇裕此时气血翻涌,喉咙中泛起腥甜味,强忍住才没有吐出那口鲜血。

背匣客瞟了眼老人的凄惨模样,也就没有再出剑的心思,收剑入鞘,转身便准备离去。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背匣剑客身后响起:

“等等。”

奇裕浑身剑意内敛,在心境混乱之后,忽的有了返璞归真的意味。一身剑意收纳周身寸余,不跋扈,也不张扬。老人如入化境,轻轻开口,似是自言自语

“本就为你而来,应当是你越强,老朽越高兴才对……怎么反倒怕了?不该不该……”

龙瀑之上,忽起龙吟,似长龙越天瀑,要往天上去。擂台之上,厚重剑气仿若忽生起,丝丝剑气聚起成粗柱,缭绕疾走似龙蛇,条条龙蛇游走或盘起,将老人拱卫其中,一时间声势惊人如神祗。

深处其中,如众龙之主的奇裕自顾自摇了摇头:

“同境对敌,差距不该如此大,心气不该如此低……”

老人白发飞舞,蓄力到顶点,双眼明亮,忽的高声喝道:

“杀寒剑主,请认真接下老朽这一剑!”

背匣剑客一直注视着奇裕,没有打断老人的气势攀升。这一剑,确实有些分量。

从来没有更多表情的背匣剑客轻轻叹了口气,慨叹道:

“同为剑客,奇裕可谓惊才艳艳。”

背匣剑客手握长剑剑柄,长剑在腰间鞘中,剑客弓腰蓄势,心中多少有些惋惜悲哀。鬼面之下,剑客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以我为石,砥砺剑道。另外两人破境我都不会拦,唯有你,不行。”

“破。”

一道电光骤然奔腾,所过之境万物避易,遇龙斩龙,遇蛇杀蛇!

奇裕周身本来大势已成,老人更是已经酝酿出巅峰一剑,但在那道电光之下,全然成了纸糊的老虎,被毫不留情全部击碎!

如同上一场那道红光穿刺全场,不同的是,背匣剑客化身的这道电光尽显蛮横,悍然碾过大片擂台,在擂台上犁出了一条巨大的沟壑。奇裕一边的所有异象在刹那间全部灰飞烟灭,擂台之上全部是烟尘,作为督战的欧阳恭一时间都看不清场上情况,急忙以浩荡灵力驱散烟尘。

场边,另外两位南方老剑仙全部站起身来,连万事不放心间的雷正则也骤然间抓紧了座椅的把手,身体微微前倾,睁大了眼睛。

毕竟谁都不了解背匣剑客的性子,场上究

竟会发生什么,谁都不好做保证。南方两位放心不下的剑仙甚至已经微微握住剑柄,老朋友如果有什么差错,他们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烟尘消散,所有人都看到了场中那震撼一幕。那道巨大沟壑一直犁到了老人面前,在老人面前几寸处停下。沟壑之中,背匣剑客悬空而立,剑尖直指奇裕眉心。鬼面之下,那双眸子又恢复了那副肃杀模样,他声音森寒,在奇裕听来格外刺耳:

“还打吗?”

还打吗……拿什么打?

奇裕苦涩笑笑,摇摇头。

自己在高压之下顿悟出的巅峰一剑,竟然就这样被人轻易破除……那一剑,奇裕自问已是进无可进,这样都占不到任何优势,自己还有什么脸面继续站在这里?

背匣剑客随意收了剑,回到那高台之下伫立,他不再看那有些失魂落魄的老人,双眼已经直直望着那把收归正式剑鞘中的绝世巨剑。这把巨剑,才是他来此地的目的。

一剑过后,其实他也有些不适的。一面压境,一面将剑意提到最高,身体实际情况远不如表面那么云淡风轻。奇裕刚刚那一剑,意思已经到了,背匣剑客知道,如果让这老家伙尽情使出这一剑,自己再帮着成人之美,稍稍多付出点代价好好接下这一剑,说不定老头就能搏出一个半步化生。运气好些,一个实打实的小化生境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背匣剑客偏不做这顺水人情,甚至还刻意打压了奇裕气势,令奇裕剑心蒙尘。经此一战,奇裕杀力或许增长,但破境时间,必然再往后推移数年,说不得就是彻底无缘化生境了。其中微妙处,没有身处其中,外人根本看不真切;奇裕本人又受境界所限,只能觉察些蛛丝马迹,但很快会被杀力增大的假象蒙蔽过去。

背匣剑客心思早就笃定,从天问,李太阿经由他手登上化生,他都不在乎;唯独这奇裕,他绝不令其心思成行。

在些许时间的失神之后,奇裕很快收回了心思,让自己稳定下来。他自然不会犯和李太阿一样的错误,而且他也确实输得心服口服。老人理了理衣衫,缓步走到背匣剑客身边,恭敬侍立于高台之下,有意无意落后了身边鬼面剑客半步。

雷正则冲着二人点点头,客气道:

“多谢二位倾力演武了,实在精彩!”

客套完毕,相貌平平却座位最高的中年人便将更多的目光自然地放在了胜者身上。雷正则微微笑道:

“杀寒剑主,恭喜了。”

鬼面剑客微微点头致意,没有多说什么。

“盟主,老朽先退下了。”奇裕微微躬身,将礼节做了个足。

“好好,老剑仙先行去休息吧。”正常的时候,雷正则同样习惯性满脸微笑,但雷正则的恭敬,总会让人觉得有几分谄媚在里面。于先前拔剑时的雷正则,简直判若两人。

奇裕看着雷正则的微笑,心中揣着的再不是往日的鄙夷心思,老人莫名有些心慌。他一开始也觉得这名剑大会充满了雷桀渊的影子,但现在,似乎连这个以“无用”和“纨绔”著称的雷家后辈,他也有些看不清了。

从天问大步走上擂台,与悻悻离去的奇裕擦肩而过时没有打招

呼,奇裕只当这剑痴一心要胜那穹光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从天问和背匣剑客站在了擂台之上,雷正则终于持那柄万众瞩目的大剑跃上擂台,他笑望向身边两人,问道:

“二位,都不需要再休息一下吗?”

左右两边,从天问和背匣剑客全都屏气凝神,没有回答,他们在用自己的状态来告诉雷正则,二人已经准备好,随时都可出剑。

雷正则哈哈大笑,高声道:“好,那这个便宜,我也就占下了!”

“论境界,我是绝对的江湖后辈,如今也只是刚刚踏进神起境。所以这场,就全部压境龙跃巅峰!”

欧阳恭将符隔空贴在每个人的身上,而后便退后,侍立在隔离带中。

雷正则低头望向自己手中的族中神剑,昨晚父亲最终将神剑交给了自己,意味着一件事。

父亲的身体,不允许他雷正则继续躲在后面装什么纨绔公子了,他必须出面建立威望,挑起家族的重担。

这是一次交换,雷家的雷桀渊换成雷正则,雷家实力便依旧造不成绝对的威胁。反而是他如果继续隐藏下去,雷家实力就算是彻底崩坏,被人轻视的后果就是任人宰割。

“我改变主意了。”

雷正则左手伸出,随意一捞,将包括自己在内,场中三人腰间的符全部抓回。

“恭叔,测境符换成神起三境。”

中年男人身上的狂傲气息终于不再压制,一身紫电汹涌,撕下伪装后,雷正则的境界直线攀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路跃升到神起三境!

连眼中都有紫光氤氲,雷正则如一尊魔神。当雷正则说出这句话时,欧阳恭都有些动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追随的那个男人。

只见那身材壮硕,黑发狂舞的中年人轻声道:

“你们俩,一起吧。”

鬼面剑客看了一眼身边的从天问,也吐出了一个字:

“滚。”

背后剑匣之中,一柄更加锋芒毕露的长剑应召而出,浑身散发出妖魔一般的邪力。

背匣剑客手中长剑便换成了那把邪剑,连剑客本人的眼眸都幻化成血墨色。

从天问第一次在剑道之上做了退步,默默腾空而起,来到了擂台的一边,但还是没有彻底退出擂台。当背匣剑客匣中第二柄长剑出世,老人有些无奈:

“泣煞……”

魔剑泣煞,历任主人皆被反噬,身死之后怨念又再寄居剑身,如此反复,这魔剑的邪力也就越来越难以阻挡。背匣剑客竟然一直将这把魔剑背在身后,此时再联系背匣剑客杀人的风格和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想必心智性格同样如历任剑主一样深受影响。

魔剑血红,连同主人也被变成妖魔。

巨剑穹光,一身紫电的雷正则本身就是降世魔神。

正在雷正则和背匣剑客双方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清冷声音忽然在众人耳边响起,将全部视线都吸收到了自己身上。

那戴着廉价面具的年轻人毫无感情的宣告着自己的到来,一双眸子如古井深潭:

“镇北辖境,西门不惑,问剑全部东苍江湖客。”

第一百零七章 犄角之势

一袭白衣,腰悬长剑的年轻人颇有风采,却又戴着滑稽的面具,就那样高悬于擂台上空。剑意汹涌的擂台之上,那道单薄身影像是汪洋大海之中的一叶扁舟,随时会被可怕的风暴彻底撕毁。

雷正则皱起眉头,望向那不按规则的不速之客,微微收起周身剑气,学那鬼面剑客吐出一个字:

“滚。”

鬼面剑客双目已经彻底染红,如同两个血色漩涡,他头也不抬,沙哑的声音如野兽低吼:

“会死的……”

如果是自己境界太低,又不合规矩地强行卷入这最后一场问剑之中,场中两人确实没有义务护住越线者的性命。

一直在擂台边上的从天问叹口气,腾空而起,还不忘以灵力微微护住看起来身体格外虚弱的镇北辖境年轻人。老人边飞向枫卿童,边开口劝道:

“最后一场比武,你没有本事介入的,镇北辖境正名什么的……”

话还未说完,从天问忽的定在了半空。

只见他面前的那个年轻人正一寸一寸缓缓拔出手中长剑,长剑多出鞘一分,年轻人的境界便跟着攀升一分。以老人的眼力,竟也一直没办法看穿年轻人的境界,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老人叹了口气妄屈悲鸣轻颤,虽然依旧有着强烈的战意,却被压制得无法出鞘。轻轻压住剑柄,犹豫再三,老人终于还是回转身,下了擂台。与督战的半步化生境欧阳恭站在一起,从天问腰悬长剑,落后这真正的江湖前辈半步。

那白衣年轻人境界步步攀升,长剑完全出鞘之时,终于将境界定在了神起境巅峰。

“落云,问剑穹光、泣煞。”

三人对峙,冥冥中成犄角之势。场外,所有江湖看客全都摒住了呼吸。那股威压,让一些心生不满准备恶言相向的人全部闭上了嘴。从天问半路返回,同样足够说明问题。

场中三人,才是今天的主角。哪怕是南方那三位老剑仙,依旧不可敌。

镇北辖境江湖竟有此人!

欧阳恭轻轻挥手,只见那擂台之外光芒四起,是一座广阔大阵。阵法一起,将整个擂台笼罩其中。隔离带之外,各门各派的弟子都不觉得有什么大的区别,只是场中三人的身影似乎更加如梦似幻。但境界更高的人,却能发现端倪场中灵力波动再无法探知,三人具体实力,外人仅凭旁观再无法估量。

从天问轻轻皱起眉头,这阵法无疑有些阻碍他在此观道。正在从天问沉思之际,一只苍老的手无声无息,轻轻拍了拍这位剑痴长老。从天问一惊,一看,原来身旁的前辈欧阳恭已经后退一步,站在了他的身边。

从天问正要开口,欧阳恭却摇了摇头。老人目光混沌,嘴角带着笑意,静静望着场中那位身披雷光的雷家大少。

“只知化生与化生有大小之分,从不知神起之中,也另有天地……”欧阳恭转过身,就那样搭着从天问的肩膀,两人如同多年好友:

“走吧走吧,年轻人的天地,不敢想不敢想啦……”

凌晨时分,拿到穹光剑的大少爷,在日出之时以神起巅峰与他这半步化生一战,胜。

欧阳恭收回心神笑望向身边若有所思的剑痴,说起了正事:

“从长老,少爷刚刚应当与你说了一些话,请您务必仔细斟酌。如果自己无法定夺,不如问问你家少主……这些年轻人,开始长大了。他们的眼光和布局,我们这些老家伙,还真别想着倚老卖老啦……”

“从某自然知晓此间事大,会一一和少主说清楚,雷家以信义待我,我北钧岭必常记心间。”从天问握住剑柄,回头望向场中:“前辈,从某斗胆问一句,雷老盟主年轻时,也如此惊才艳艳吗?”

更显沧桑的老人跟着背转身来,与从天问并肩而立,白发与白发伫立台边,望向这江湖之中的崭新血液。

欧阳恭目光之中都是缅怀,感慨道:

“峥嵘岁月稠。”

……

场中,三人手中长剑皆有鸣声,三位剑客一瞬间同样也有一股惺惺相惜之感如此,才是吾辈同道人!

三人如有默契在心间,一时皆开口,高声道:

“请出剑!”

穹光,兵器百谱第三位;

泣煞,不入百谱,恶名传扬已百余年;

落云,至坚至利,真正的“神”剑。

三人都是一愣,而后都是哈哈大笑。一时间都有些忘了自己各自来此的目的,忘了过往诸事,忘了身后背负的沉重。此刻,他们只是三位同道剑客,享受着这一场不必分出生死的问剑。

“穹光剑,仰慕已久!”恶鬼面具的背匣剑客眼眸通红,泣煞之上煞气缠绕,时时刻刻侵扰着自己的剑主。长剑颤鸣,带着那股不可一世的邪气,似乎比主人还要更想将那穹光剑踩在脚下!

“得罪了。”白衣剑仙长剑似雪,浑身灵光流转,纯粹明朗,与另一位面具剑客浑身的邪气截然相反。一正一邪,如同两轮曜日,横亘在雷正则面前。

对于枫卿童来说,面前两人,都是作为剑客的他希望一战的对手,但相比之下,排名高得离谱的穹光更让枫卿童动心。

穹光是兵器百谱之中,排名最高的神剑,比枫卿童见过的真品鬼神杖还要高出七个名次。要知道,司徒久让就是凭着那把神器鬼神杖,在柳山凌手下过招都没有立马落入下风。这把穹光,更是比自己无法战胜的柳山凌所使用的盘龙枪要高出五个名次。枫卿童至今不知道,已经足够强大的柳山凌在拿到真正盘龙枪之后,会强到什么可怕的地步。

雷正则狂放地将重剑斜锤在地,今日的他,才是真正的他啊!那个男人的儿子,怎么可能是孬种?当昨晚得到这把神剑,就意味着今天他不能再继续败坏自己的名声;当他在日出之时将巨剑横在欧阳恭颈上,当他面对那位鬼面剑客与他同列巅峰的剑意,他不允许自己再隐藏一丝一毫的实力!

雷家将有一个巨人倒下,又该有一个巨人站起!

韬光养晦之会,就是今日立威之会!

一身紫电澎湃,雷正则脚下地面崩碎,一颗颗小石子微微浮空,也一起带着缠绕的紫电。那黑发狂舞的中年人望向面前两人,嘴角咧起:

“正合我意。”

砰然一声,碎石纷飞,一颗紫色陨星瞬间冲出,撞向那鬼面剑客。

鬼面剑客同样半点不打算退避,长剑之上如有恶鬼嘶吼,从上往下,一剑劈斩。

灵力纷飞,鬼面剑客竟然不敌,被这狂放一剑直接劈飞,落到地下退后数十步才稳住身形。雷正则这一剑势大力沉,鬼面剑客本就没有蓄力,正面硬拼他输了不是一星半点。

雷正则正要追击,枫卿童眼中闪起光芒,长剑之上剑光煌煌,一剑从雷正则侧身处斩来。

雷正则余光早已看到,哪怕手持巨剑,一样灵敏非常;他的周身如有旋风,旋身横劈,以扭身抽打之力一剑将枫卿童的长剑打歪,二人错身而过。

枫卿童一袭白衣正好来到那近乎入魔的鬼面剑客上空,还未稳住身形,一道血红妖光已经从身下劈斩而来。枫卿童扭转身躯,这才堪堪躲过这狠辣鬼匿的一剑;哪怕是他,脸上也已经汗毛倒竖。

下一刻,枫卿童更是全身泛起一股酥麻感,紫色电流已经开始如无数小蛇要钻入他的身躯。面前,那把沉重巨剑一剑劈下,罡风铺面,令人几乎窒息。身形微微迟钝的枫卿童干脆不再闪避,横剑身前。只听一声巨响,枫卿童的身躯在擂台之上足足下沉三寸,脚下更是瞬间布满裂纹,烟尘四起,彻底将整个擂台包裹其中。

隔离带外,瞬间一片哗然。一方面,所有人都惊异于雷家大公子这惊人的杀力,这与之前声名不显,甚至可以说是声名狼藉的雷正则简直判若两人;一方面,也是因为这烟尘彻底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后面发生什么,又只能靠着不断闪烁的剑光猜测一二了。

枫卿童浑身气血翻涌,不过也被打出了脾气。彻底拼了全身力气,白衣年轻人一剑推开那柄巨剑。

也正是在此时关口,早已在烟尘中接近过来的鬼面剑客一剑刺向雷正则后背。雷正则似乎避无可避,竟是将巨剑背在了身后,“叮”一声脆响,挡住了那毒辣的一剑。

混战之中,枫卿童再不讲究那么多,抓住此时机会,如同一道奔雷,急速奔向雷正则,正面杀向那道黑衣。

腹背受敌,在枫卿童剑光到达之时,雷正则一脚下蹬,竟是腾空而起,巨剑在地,整个人手握剑柄呈倒立之姿。

如此,枫卿童的一剑变成了刺向那鬼面刺客。

以枫卿童的速度,当然可以强行牵扯剑尖,以稍稍紊乱气机的代价直接将再无防护的雷正则淘汰出局。但他不可以,因为那样取胜的就顺其自然是那鬼面剑客了。

果然,鬼面剑客直接一剑刺向正面冲来的枫卿童,枫卿童长剑向前,两剑剑尖相击,都不得寸进。

雷正则以倒立之姿,一个旋身,将巨剑也一齐旋起。下方两人顿觉罡风扑面,赶忙让开。

于是三人又成了一开始的犄角之势。

第一百零八章 神起最强者

“不必留力,今日尽兴!”

雷正则周身紫电狂舞,而在场外众人的眼中,整个烟尘密布的擂台都处处闪烁着淡淡的紫光。那股压抑的气息通过视觉上的冲击漫布到场外,让根本看不清场内情况的看客们也跟着摒住了呼吸。

擂台上空接连又闪烁了各种剑光,显然,正是场内三人又陷入了恶斗。但场中那些时不时闪亮的游弋紫电却始终占据着擂台最大的面积。

烟尘始终无法彻底散去,一道浑身血红的身影身负不少伤口,第一个从阵法中穿行而出。他手中血红的长剑之上,闪烁的紫电还未散去;身上的伤口则干脆利落,没有灼伤的痕迹。

背匣剑客悬浮空中,就那样腾空打坐,一边用最后的神智观察着场内的情况,一边开始封印那把怨气扑面,如被诅咒的血红长剑。

以他的境界,依旧无法长期使用这把凶剑。与场中两人对敌让他不得不全力以赴,没办法分心驾驭这把凶剑的他,被凶剑控制的可能性也就更大了。另外两人显然也察觉到背匣剑客下手越来越狠辣,再打下去,说不定真要出人命。于是两人调转攻势,给了鬼面背匣客更多的压力,算是齐力将他劈出了擂台。

背匣剑客自己也不在意被围殴出局,他此行的最大目的已经达到了。穹光剑的特性和作战特点被他试出了个七七八八,了解这些,现在看来意义不大,但在将来,就不一定了。

场中剩下两人,这意味着没有必要再留心提防另外一人渔翁得利。枫卿童和雷正则彻底放开了束缚,直接硬碰硬地对轰起来。

还在化生境时,枫卿童可是能和柳山凌对拳不落太大下风的;而他对面的雷正则风格就更是干脆直接。二人灵力对撞,神器争辉,让擂台之外的阵法都有些飘摇不定。

神起境,不曾得其真谛的修行之人常以为“神”字为境界根本,但真正理解了神起境之后,才能明白,神起境,重在一个“起”字。

心神跃起,人也为神。神本就虚无缥缈,无处可寻,误把武道放在一个神字上,最后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神起境中的“神”字,首先指的其实还是凡人心中的那股精气神;最后能否真的登于绝顶,俯瞰之后,蓦然竟是一览众山小的光景,就看“起”之一字能向何处了。

枫卿童是天生的修道胚子,又有本就带有神性的本源灵力,哪怕是在梦中修成大道,对各个境界的理解依旧浑然天成。各境修行,落到最后,就只是纯粹二字,枫卿童背负再多,依旧可以一往无前,神起问不败!

但今天,雷正则在神起一境显然半点没有逊色。

剑有不平则鸣。雷正则秽名自污,雪藏多年,只有父亲行将就木才能露出锋芒,这本就与他的心性不符。更有甚者,哪怕是现在,他的每一步,其实依旧在揣测着那个人的心思。

雷桀渊为何这么早就已知自己身体将要垮下?雷桀渊行事果断,脾气火爆,从来不惮意气用事,当年一人南下平定江湖逆叛,捉拿那个绝世魔首,本就落下了病根。身体不好,却从来不爱收敛自己的脾气,极易动怒,怒最伤身。

作为雷家子嗣,能够得到穹光剑认可的后人

,脾气真就好了半点?不可能啊!今日雪耻,雷正则绝对会让整个江湖都擦亮眼睛!

“算是同道。”

又一次过招之后,雷正则抹了抹嘴角溢出的血丝,咧开嘴笑了笑。

枫卿童赶忙趁机换了口气,如此,也就没时间说话。这一战,算是他出山以来战得最苦的一战。同样都是神起境巅峰,雷正则却还要更得这一境的神意,枫卿童都要追之不上。但这一战,枫卿童同样不愿意输。

雷正则自然看得出枫卿童的换气,他也不在意,同样调息。慢了一口气,却犹然神情自若。

枫卿童没有趁机上前,既是不愿占了便宜,也是察觉到了空气中的一丝诡秘。

雷正则笑着摇了摇头:

“竟然不中招?白白浪费我的灵力了啊……”

不等枫卿童回答,雷正则又自顾自道:

“不行啦,扛不住了,再不决出胜负,就真的手无缚鸡之力了……”

雷正则双眼亮起,穹光剑之上竟然隐隐传出劈里啪啦的响声。

枫卿童皱起眉头,望向天空。

阵法之外的众人看不到,但境界足够的修者却看得清楚空气中的雷源灵力不是像雷属修者修行时那样聚于人的身体,而是无穷无尽地注入了那把穹光剑,仿佛没有界限。

枫卿童周身又开始泛起酥麻的感觉,这是空气中雷源灵力逐渐超负荷的征兆。

“又是这种功法……”

借天地灵力为己用。

一般修者出招当然也是基于天地灵力,但全都是从天地之间汲取灵力到自身,先炼化为自身灵力补充到灵穴中才能如臂指使。但这类功法却直接利用天地灵力,最大限度的聚集,使出的招式动用的灵力量和造成的破坏力都与一般功法不可同日而语。

这种功法自然也有弊端,会一定程度伤害到使用者身体,但作为毙命一击,却绰绰有余。

柳山凌的盘龙拳和雷正则此时借穹光剑使出的招式都算此类,旷世难寻。

枫卿童望着聚集灵力远比自己更快的雷正则,知道此时上去是飞蛾扑火,但等下去,同样只是坐以待毙。

此时,耳边仿佛有另一个声音,枫卿童的眼底倒映着那个黑色的影子,那个披着破烂斗篷的孩子。

“只要你愿意,杀他都不是问题,更不用说只是接下他这一剑。”

身体之中,暗属灵力蠢蠢欲动,只要枫卿童愿意,他便能在一瞬间,比跌境前的自己更加强大。

那个孩子声音沙哑,明明是小孩子,声音却格外刺耳,像是声带被人割了一刀一样:

“这股力量本来就属于你自己,你在害怕什么呢?明明有了这股力量,你想做的一切事都可以做了。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帮我?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帮你自己?”

面具之下,枫卿童面色冷漠。

“最起码,现在我还不能,成为你……”

那白衣年轻人浑身光芒大放,纯粹的光属灵力包裹着他,像是冬日白炽的太阳,眼中的黑影也在这大的光明之中彻底消散。

“天下阻抑,我以一剑开之!”

一道身影高高跃起,天空之中,那人身后有紫色巨雷轰然下沉;巨大的威压之下,那白衣年轻人在雷光之中逆流而上!

天地光明大放,而后天地澄澈。

所有人在那刺目的光芒之后,全部望向场中唯一站着的身影。那道身影,高大强壮是那个年轻的南方盟主。

场外,所有看客都欢呼起来,自己的盟主终归还是战胜了那个镇北辖境的蛮子!

有些狼狈的中年男子在万众瞩目之下,微微弯腰,满脸微笑地望向躺在擂台之上的那个年轻剑客,向他伸出了手。

年轻剑客的廉价面具已经破碎半边,嘴角也挂了血迹。

腰间小剑微微一亮,无人注意,只有枫卿童自己察觉到了这一点。

白衣年轻人的嘴角久违地微微扬起,他伸出手,抓住了那只有力的大手。

雷正则猛地一拉,枫卿童便站在了他的身边。谁知那年轻的盟主没有立马放手,顺势将枫卿童的手高高举起,向着所有东苍境的江湖看客高声道:

“镇北辖境江湖,亦有少年英雄!”

东苍那些看客全都沉默下来。

一片沉寂之中,鬼面剑客白了眼远处众人,第一个用力地鼓起掌来。

孤零零的掌声在这广阔的山头响着,一声声传入所有人的耳朵。隔离带外,有第一个人跟着鼓起了掌,于是,今日在这留碑郡鸣鹿山之上,东苍江湖客对着那位来自镇北辖境的年轻人,掌声一片。

更高远处,一道身影站在树枝之上,哪怕在这暗处,依旧站姿挺拔坚定。中年男子衣摆飘飘,望着场下这一幕,有些头疼,轻轻揉起了眉头。

“雷正则,以前看到你是个笨的,能活;现在确定雷老爷子不太行了,再看出你不是个笨的,又能活。但你这一手,把我家老爷子对镇北辖境江湖的声势压胜可就全毁了……”

司徒朗炎望向场中那两道身影,目光冰寒:

“再如何活呢?”

场中,枫卿童也被这长久不息的掌声给震撼了。年轻人望向那无数衷心为强者鼓掌呐喊的东苍江湖客,暮然间想到了那个独臂老人的背影。

声浪一阵一阵,长久不停。枫卿童悄悄仰了仰头,当眼睛不再酸涩后,年轻人这才持剑在侧,向着无数人深深一揖。没剩多少力气的他无法高声说话,只能轻声道:

“东苍江湖,亦多好汉。”

这一声,显然没有多少人能听到。

但下一刻,一个冷漠的声音朗朗在所有人耳边响起:

“他说,东苍江湖,亦多好汉。”

枫卿童有些感激地望向那个鬼面剑客,剑客那把鲜红邪剑已经收归剑匣,腰间鞘中是一开始那把杀寒。鬼面剑客显然并不在意,随意摆了摆手,转身便要离开。

这时,雷正则叫住了那行踪难测的江湖剑客:

“还不知兄台姓名?”

依背匣剑客的性子,本来应该头也不回便离开。但冥冥中,他不想对身后两人这般无礼。于是剑客第一次在有人喊他时转身,想了想,说道:

“我比你大,可叫我秦兄。”

第一百零九章 吾辈剑道

雷正则望向枫卿童,眼神探询,轻声问道:

“如何?”

枫卿童点点头:

“已无大碍。”

雷正则这才彻底松开微微扶住枫卿童的手,恭恭敬敬向着背匣剑客俯首作揖:

“秦兄,雷某不才,想请兄长在这鸣鹿山住上一宿。”

鬼面剑客语气疑惑:

“不是都结束了吗?我还在此处干什么?”

“我看秦兄剑匣两剑,都不算最合心意;雷家有天外陨铁,曾给南方铸器世家看过,属性难测,适合融锻。如果秦兄愿意,可以拿走这块陨铁,锻造一柄真正适合自己的神剑。”

“送给我?”鬼面剑客思量片刻,显露出了一些兴趣:

“你是说,我将我手中的几柄神剑全部重锻,熔铸出一把真正称心如意的神剑?”

雷正则点点头:

“理论上可行。”

“这块陨铁,本就是这次名剑大会的彩头。给别人都有些鸡肋,偏偏给秦兄你,恰到好处。”

鬼面剑客沉默许久,而后手指向那身着白衣的,面具破碎的年轻人,问道:

“他如果正好也需要呢?”

枫卿童无所谓地摇摇头:

“融锻陨铁,品质再高于我也没什么意义。而且我来此地目的已经达到,没什么多余的奢求了。”

鬼面剑客犹豫起来,心思百转,权衡许多。

雷正则跳下高台,抓住鬼面剑客的手腕。鬼面之下,背匣剑客眼神如夜间烛火跳动,但终归没说什么。

不像枫卿童一样虚弱,雷正则犹有余力,将三人对话圈在一方小天地中,俯身轻声道:

“正好,不惑今晚可在鹿鸣山山庄内养伤,我们二人帮忙护阵。”

雷正则望向面具残损,露出半张娃娃脸的年轻人,笑道: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嘛!”

枫卿童本要说些什么,眼神晦暗,犹豫过后,终归沉默下来,没有拒绝。

于是山顶之上,各门各派作鸟兽散,只有一些收到密信的门派会被雷正则留下,还有许多事宜应当安排。这其中,自然包括中部和南方那三座尾大不掉的庞大宗门。

留下的所有人全部被安排在山脚之下的鸣鹿山庄中。这山庄可算恢弘,房间无数,层层叠叠别有洞天。山庄属于武盟管理,此时基本相当于雷家家产,由雷家自行经营安排。

晚宴自然丰盛,按理说今日名剑盛会之后,应当是各种觥筹交错,少不了互相吹捧,推杯换盏。但雷正则却在短暂的见面之后就摸清了两人性格,自己一人在场外负责大局,与众人一齐宴饮。枫卿童和背匣客的晚饭则送到各自房中,两人落得清静。

三人都不会想到,或者就没去在意的是,今日之后,江湖上戴面具的风气将忽然盛行,长久不衰。

吃过晚饭后,参加晚宴的所有人基本都各自回到自己房间,大家对这位雷家大少爷的观感也全都骤然一变。表面上,似乎是这雷家大少爷忽然开窍,有了老盟主的几分风范。但明眼人却能看出来,

今日雷家大少爷一反往日常态,于众人之间神采飞扬,步步心机,背后藏着的,是整个江湖那山雨欲来风满楼。

枫卿童和鬼面剑客的房间相隔不远,在整个山庄中算处于中间位置,与雷正则约见各位江湖执牛耳者商定往后江湖章程的重地基本算在同一区域。两人房间一南一北,正好在那区域两侧。

雷正则这样安排两人房间位置,几乎算是不设防了。

今晚,各方势力的互相角力,以及真正出山的雷正则在其中如何纵横捭阖,都会在山脚这个灯火通明的山庄中一一展现。而这里,也会被后世人当成那沉睡的雷家巨龙,开始飞入高空,长击万里的起点。

雷正则约见众人处,有人来了,也有人未曾赴约;山庄此处灯火通明,将有风云起;地界广袤,山庄别处同样繁华似锦,整个山庄灯火煊煊,天空通红。

远处其他宾客还在饮宴,喧闹祝酒声久久不息,他们沉浸在这盛世江湖之中,自认风流八斗;或有怀才不遇不得重用,也将意气尽数挥洒在这山林之间,在这酒水之间。

似有那歌姬浅吟低唱,声音婉转,却悠悠扬扬,传到了山庄每个人的耳中。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

雷正则高坐主位之上,没有去管那些大多泰然自若,波澜不惊的老掌门老江湖们。他微闭着双眼,跟着那悠悠歌声轻轻哼唱: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我有嘉宾,音孔昭。视民不,君子是则是效……”

良久,他睁开眸子,扫视了那些气定神闲的老头们一眼,轻声道:

“北方在老爷子眼皮底下,还算规矩;南方,我可是要管起来了……”

下首位,从天问静默不语,再后面,奇裕眼神复杂。门边处,李太阿面色阴沉,隐忍未发……

枫卿童在自己的房间中打坐聚气,恢复灵力。被雷正则邀请住在此处,枫卿童便没了那么多杂七杂八的心思动这里的阵法。随意瞟了眼,此处阵法水平也不值得他提起兴趣。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自己损耗确实严重,也没那个心思再胡乱逛荡了。神起一境,枫卿童已经想不到有谁能在雷正则之上。有这样的底子厚积薄发,雷正则跃升化生境时再怎么乱来,也不会弱了。

自己呢?现在半点不在乎自己的杀力如何,尽快完成五件事就好。今天成功完成了第三件事,便是最大的收获……

第一件事,在北疆帮亦南星吞下王三霸的地盘,已完成。这也是最简单的一件事……月光照在枫卿童的发丝上,枫卿童想起一个人,忽的有些心塞……自己,似乎许久没有想起她了……

吐出口气,枫卿童好不容易让心境稍稍稳下。今天完成的事,应当是第三件,答应西门隐参加名剑大会。

最难的,还未完成的第二件事,则是答应镇

北王府上师的事。教书育人,从来最耗心神,也最费光阴……

屋顶瓦片忽的传出声音,枫卿童眉头一跳,屏息望向屋顶。

房顶上传来那个熟悉的冷漠声音:

“我自己敲的……聚灵也能把自己聚的心神失守,真不知道你怎么走到今天的。”

是那背匣剑客“秦大哥”。

枫卿童跃出窗口,手一搭,借力跃上屋顶,如同一只雪白的大鸽子,飘然落在那鬼面剑客身边,两人并肩坐在了屋脊之上。

“喝酒吗?”

背匣剑客依旧背着他的剑匣子,寸步不离身;脸上戴着的那个恶鬼面具在黑夜之中更加人,灯火照耀下,整个面具以奇怪的角度反射着光芒,胆小的人见了怕是立马就要肝颤。

就是这样一个处处透着诡异,冷漠得真的像是人间厉鬼的邪剑客,此时提着一坛酒,问枫卿童喝不喝酒。枫卿童总感觉更像是在梦里了。

“只有一坛?”

身边又无杯子,总不可能共饮一坛换来换去。

鬼面剑客声音喑哑:

“我又不喝。”

枫卿童脸上已无那廉价面具,白了白眼:“哪有劝人饮酒自己不喝的?”

“所以你不喝?”

鬼面剑客逼视向枫卿童,枫卿童被盯得有些发冷,下一刻,剑客已经举起手中酒坛,看来是要随手扔掉

没人喝,提着累得慌。

枫卿童赶忙拦住,将酒坛接到自己手中:

“别扔别扔,先放我这……”

枫卿童抱着酒坛,不曾开封,也没打算喝。他望向鬼面剑客:

“秦大哥找我什么事?”

剑客随手从背后取下了那个木匣,那木匣刚刚与他身后的剑匣并在一起,所以枫卿童没有注意到。此时取下,那木匣竟有剑匣的四分之一大小,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

鬼面剑客随手一抛:

“给你。”

“这是什么?”枫卿童接住,竟是手下一沉。打开,里面是一团黑乎乎的石头。

“融锻铁。”

“给我做什么?我要这东西……”

“你先收下。”鬼面剑客没有让枫卿童把话说完:

“就当结个善缘。”

枫卿童百思不得其解,那鬼面剑客望向远处,便也随意多解释了几句:

“这东西其实对我无用,我今日接下,是借此顺了雷正则的心思,暂住于此护他一程。雷桀渊现在在南方替他铺路,想必雷正则知道,有厉害角色盯住了他。”

“这陨铁我私下给你的事,你不要再和别人提起,你知道这陨铁于我无益意味着什么。”

枫卿童自然知道这意味着,鬼面男子背后的剑匣中,还有一把足以匹配他实力的神剑,让他根本不在意融锻能造就出什么。他对身后那把还未出世的剑,有着绝对的自信。

“可你给我,图什么?”

“图什么?”鬼面剑客敲了敲背后的剑匣:

“图今天三人,就是当今天下剑道前三。”

第一百一十章 自古情深意最重

枫卿童沉默下去。

他并不认为鬼面剑客说的有什么错天下剑道前三,就在这三人,他有这个自信,其他两人自然也有。

枫卿童最终还是收下了那块不凡的熔铸陨铁,因为他想到了一个人;或者说,他想到了北疆的那个世家。

如果称枫姓为举世无二的修行血脉,那么亦氏就是无法超越的铸器皇族。

“谢谢秦大哥,陨铁我先收下了。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枫卿童抿抿嘴,没有随便说关于自己星命的事情:

“我尽力而为。”

鬼面剑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望向那片灯火辉煌的议事区域,轻声问道:

“你觉得雷家,是一个什么样的世家?”

枫卿童愣了愣,而后摇摇头,坦诚道:

“不了解。”

关于雷家的事情,他知道的,整个天下都知道。他对雷家的了解,仅限于盟主之位,雷桀渊,穹光剑,再加上今天认识的雷正则。浅显得不能再浅显了。

“那,你怎么看待雷家呢?”鬼面剑客转过头,望向那个略显稚嫩的面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视意思:“凭今天见闻即可。”

枫卿童捏了下巴,仔细考量起来。

“凭今天见闻的话……隐忍不发,深藏不露?直到雷大哥上擂台之前,我都没有看出他的功法深浅,他身上掩藏实力的手笔应该是更厉害的人布下的。已经化生境的秦大哥,一开始应该也没有看出来?”

关于自己的化生境,鬼面剑客没有隐瞒的意思,他知道与奇裕交手时,另外两人就能够看出来。所以此时枫卿童提到,他的神色也没有什么异样。

“嗯,雷正则不曾露出一丝一毫的痕迹,这么多年,我始终不知道他同样胸有丘壑,更不知道他的境界如此扎实。想必这个一次也没有去过南方的南方盟主,在南方也并不是毫无布置,更不会是我们看到的草包一个。”

枫卿童安静听着,隐隐觉得鬼面剑客不只是江湖游侠而已。剑客知道的,看上去也只是这么多年普通江湖人知道的东西,但语气之间,总给人他有自己的情报网的感觉。

背匣剑客一直盘腿坐在屋檐之上,此时忽的将身后巨大的剑匣解下,放在双腿之上。这姿势,像是随时准备出手,但显然不是针对身边抱着酒坛,刚刚得了自己送出的一块融锻陨铁的稚嫩年轻人。哪怕有了这些动作,鬼面剑客的声音依旧平平淡淡,似乎永远都不会有什么东西能干扰到他的情绪:

“你不觉得,姓雷的算计多了些?”

枫卿童一愣,而后若有所思。他没有顺着鬼面剑客的意思继续说下去,背后议人是非是大忌,与还不能知根知底的人议人是非,就是活得太舒服了,想给自己找点乐子。

陨铁是雷家的,那送来陨铁,行踪诡秘的鬼面剑客就不能与雷家有些关系?言多必失,江湖之中,言多必死。

鬼面剑客见枫卿童闭口不言,也没怎么在意,两人之间就此沉默下来。

暗处,观望已久的一道身影终归缓缓离去,彻底放弃了出手的念头。他本来出手意愿就

不大,名剑大会毕竟是个江湖盛会,今日之鸣鹿山,鱼龙混杂,人多眼杂手也杂。万一做不到一击毙命就立刻脱身,就容易形成蚂蚁嗜象的光景,那他司徒朗炎可就真是个笑话了。有些时候,还真不是境界高就能决定一切。

当然,雷家小子留下最后两人这一手也不多余。毕竟回到山庄这一路,说不准会给司徒朗炎逮着个机会,命也就没了眨眼功夫而已。司徒朗炎在暗处跟了一路,看了很久,一开始是找机会杀人,后来则把注意力放到另外两人身上了。背匣剑客毕竟早有耳闻,如今跻身化生境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倒是那横空杀出来的什么西门不惑,镇北江湖有这号人?自家镇北辖境的谍子,这些年还真光顾着吃白饭了。既然是一群饭桶,也怪不得司徒家拿他们豪赌了。

司徒朗炎伸了个懒腰,最后看了眼那已经发现他的行踪,而后毫不避讳露出敌意的背匣剑客,神色冷漠:

“果然是个野路子,都是个大宗师了,还半点不讲究……”

那道幽灵一般的身影,终于彻底离开。对大多数人来说,他的来与去,就只是一个闲人的来与去,没掀起一点波澜。

“你发现他了吗?”

枫卿童摇摇头:

“没有,境界不够。”

两人沉默无言,又是好久过去。

“那人什么来头?”

没有回应。

好久,鬼面剑客才给了三个字:

“不知道。”

远处,灯火渐息,喧闹之声慢慢静了下去。已是后半夜,想必过不了多久,天都要亮了。

枫卿童学着鬼面剑客的动作,以食指轻轻敲打怀中的酒坛:“走了没有?”

鬼面剑客诧异望向枫卿童,而后想起什么,又把头转了回去:

“早走了。”

枫卿童翻了个白眼:“不早说?”

“我以为你知道。”

鬼面剑客似乎是自动过滤掉了枫卿童回答的“境界不够”几个字,潜意识中总以为枫卿童能知道那暗处人的去向。于是两人一个陪着一个,互相等着枯坐了大半个夜晚。

想着想着,枫卿童一个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怎么都喜欢说话云遮雾绕的,白坐了这么久。那些得道的高僧,修行有成的道士,甚至境界高些的破武夫,为什么都舍不得多说几个字?真不怕这样互相误会,结果耗费光阴?

鬼面剑客眼中困惑:

“你笑什么?”

枫卿童更是被人点了笑穴一般,彻底绷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含糊不清道:

“我啊,笑咱们干嘛不能多说几个字,白白吹了这么久的风。不知道传出去,会不会给人笑话,哈哈哈哈……”

枫卿童笑出了眼泪,笑得鬼面剑客彻底无语。

有点婴儿肥的年轻人清脆的笑声在这渐渐安静下来的夜空中传出去好远,这笑声像是要将整个寂寥的夜空填满,但所有人都知道,广袤的夜空永远都不会被笑声填满。

只是总会有一些人听到,比如身边的鬼面剑客。他声音忽的醇厚起来,听

起来也没那么难听了:

“我觉得还好,”面具下,那双眼睛沧桑似深海:“就这样安静地坐一坐,也挺好的。”

枫卿童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水,瞥了眼身边不动如山的鬼面剑客,将酒坛枕在头下,脚朝着鬼面剑客仰面躺在了屋脊上。年轻人歪了歪嘴巴,轻声道:

“无趣。”

鬼面之下,剑客嘴角勾起。他望向夜空,静默无语。

良久,剑客声音依旧低沉,却没白天那么沙哑:

“我没有。”

……

“秦大哥,你都化生境了,参加这个大会,有什么意义呢?”

“我啊……你觉得穹光剑厉害吗?”

“嗯,当然,天下第一剑。”

“我只是防止有一天,会和这把剑站在对立面。那个时候,我不能输。”

“所以现在多了解一分,就多一分胜算?”

“嗯。”

“那我呢?”

夜空之下,这个小小的房顶,不知第几次陷入沉默。

鬼面剑客最后终归是起身离开了。他望向那个提着酒坛站起来,却将陨铁放在一边的年轻人,心中难以自抑有些亲近。

“西门不惑,你要记住,天下没有永远的朋友。”

鬼面剑客转身,背对着枫卿童,又加了一句:

“也请记住,现在你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枫卿童有了些笑意:

“只记了一句,另外一句,先放一边。”

鬼面剑客依旧未走。

枫卿童举起手,手中是那坛普普通通的酒水:

“所以啊,我说不能云遮雾绕的。”枫卿童望向那背影,笑道:“我的意思是,我先记了第二句。下次记得带好点的酒水。”

鬼面剑客身形融于黑夜,消失不见:

“为什么选择随手提了酒呢?”

枫卿童笑容灿烂:“因为铁太重了。”

……

因为,太重了……

鬼面剑客彻底离开,枫卿童坐回屋脊之上,轻轻敲打那块陨铁这一块陨铁,用什么还呢?

年轻人坐正身体,神色郑重:“我枫卿童在此立誓,愿为鬼面剑客出手一次,只求气数平衡,互不牵连。”

至于这块陨铁,枫卿童当然有用处原来北疆之中,第一件事还未竟。

黎明之时,光芒照射到那一袭白衣之上,他的身边,有着一坛依旧未开封的酒,和一团拿出匣外的陨铁。陨铁之上有俊秀认真的八个字:

“已有家室,勿等勿念。”

背面署名两个蝇头小楷:卿童。

此时,周边灯火已经全部暗了下去。月光明朗,终于没有被山庄中的煌煌灯火熏成黄色,重新变回清冷的模样。北疆有一个姑娘,喜欢在这样的天气看那漫天繁星,喜欢看最洁白的月亮,一看便是一整个夜晚。

现在,你还在看这同一片寂寥夜空吗?

月光之下,白衣年轻人轻声喃喃:

“对不起,答应你的事,也做不到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人间百态见,皆是争渡人

“不惑……如果你暂时不回镇北,不如留下帮我?”

雷正则终归还是将邀请说了出来,但必要的情况他还是决定跟枫卿童说清楚:

“现在我的处境并不好,跟着我可能会有一定风险……不过话说回来,雷家毕竟是雷家,底蕴还在……你可以考虑一下。”

枫卿童其实一直都清楚一点,雷正则就有自己需要的人脉、资源和威信,有这些,才能真正办起一个阵法学院,确保有人愿意来上课,培养出一批阵法师。但他一直在刻意忽略这一点……虽说这也是为了完成五件事,不算多余的牵连,但枫卿童还是害怕,会给雷家带来什么不幸。雷正则是真心将另外两人看作朋友的,枫卿童却更希望三人之间只是交易,不掺杂个人感情,如此最稳妥。

以东苍的大环境来说,学习阵法,比学习修行更要天赋。这个“天赋”又不仅仅指天赋,学习阵法,心性、耐力、思维方式的变通全都格外重要。单靠枫卿童自己,想要靠着慢慢收徒培养出一批针对莽金的破阵师,绝对是天方夜谭。学习阵法不比修行,能否成长为合格的破阵师不靠根骨,并不能一眼分辨,往往需要很长时间的观察。

找到一个合格的学习者,然后将其培养起来,就算半点差错不出,枫卿童也得投入几年时间。显然,枫卿童等不起。他必须建立一个可以自我运转的学堂,能够广撒网,自行培养出阵法师从。枫卿童自己则还有剩下依旧未知的其他两件事要做。

最终,是枫卿童与雷正则两人目送鬼面剑客离去,而不是预想中的,三人分道扬镳。

鬼面剑客又带走了那块陨铁,他将帮助枫卿童把它送到该去的地方。前一天夜晚,枫卿童与鬼面剑客又聊到这块陨铁时,说到要把它送给一个挚友,鬼面剑客便主动提起能够帮忙。至于鬼面剑客为什么有路子把这块陨铁运到北疆,还能找到“王南星”这个人,枫卿童没有多问,也并不怀疑。鬼面不会提自己做不到的事,更不可能多此一举要把这块陨铁骗回去。

那道身影终于彻底消失在远处,已经跻身化生境的鬼面自然可以来去无踪。

“我不挂名雷家,与雷大哥,只当做交易吧……一年之内,我会护卫在雷家,听候调遣。作为交换,希望雷大哥能帮我一些事情。”

雷正则心中有些不适,但想想,哪有那么容易就可以知根知底,称兄道弟的?再说了,亲兄弟也需明算账,交易便交易吧,结果一样就行。

于是他点头应下:

“行,慢慢来吧。”

“所以不惑,你需要我的什么帮助呢?”

能让一个神起境巅峰,几乎板上钉钉的化生境愿意在雷家耗费一年光阴,雷正则不觉得自己需要帮的事情是什么简单的事。

枫卿童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腰间裂纹密布的金色小剑:

“我要找一个,可以当老师的人。”

……

“你说,之前追查的那个背匣后生,跻身化生了?”

老人面目慈祥,轻轻拨弄着园圃里的花木。他的手中拿着一把修理花草的大剪,脚边是专门用来浇水的水壶。身形佝偻的老人眯着眼,脸几乎要贴上木丛,正在认真考虑到底该如何修剪,才能让这花木真的开出花来时更好看。

“嗯,他护在了雷家小子

边上,我不好下手。”

司徒朗炎侍立一边,微微低首。

老人不在地牢时,向来是好说话的。他轻轻摇头,放下手中的工具,背着手走到高大的司徒朗炎身边。司徒朗炎身形高大,让老人不得不仰起头看这个最成器的儿子。

老人踮起脚,拍了拍司徒朗炎肩膀:

“不出手是对的,你不是他对手。”

司徒朗炎没有反驳。

“这么多年,没有怪父亲拔苗助长吧?”

司徒朗炎摇摇头:

“三弟不也受了这份气运,大道却没有受影响。所以我无法登高,不怪那份运道。”

老人点点头,缓缓沿着小径踱步:

“还算通透。”

司徒朗炎提了水壶剪刀,跟在老人身后。作为长子,他的礼数始终周到,但却不至于像司徒芳面对父亲时那般拘谨。对于心中所想,司徒朗炎向来直接。

跟在老人身后,高大中年人一语惊人:

“雷正则,还杀吗?”

老人也没觉得意外,依旧保持着原来的速度,徐徐踱着步:

“不杀。忍了这么多年,没必要急于一时。你以为雷家那个老的,真就没有压箱底的东西?哪怕这次是真的病了,拼死带走一个两个像你这样的化生境,不是没可能。”

老人双手负后,身形佝偻,体内气血却如蛰伏古兽,半点不比正值壮年的司徒朗炎差了:

“正因为雷桀渊活不久了,我们才更应该等等。这么多年,他对我们架空他手下势力不闻不问,应当也是想要避嫌,不掺和朝中事宜。只要他还活着,雷家就还有自己做决定的权力,算是我司徒虬对他这一世豪杰的敬重。”

“但一旦他死了,只有一个雷正则的雷家,就必须选择入局与否了。”

老人仰起头,望向头顶飞过的飞鸟,淡然道:

“毕竟那时候,雷家,就不配我司徒家多看一眼了。”

……

北疆,王氏府邸。

林山雨嘴叼着茶杯,咕噜噜吹着泡泡。这少年显然是等得颇有些无所事事,一个人在这大堂自娱自乐。

良久,一身素白长袍的亦南星才从后屋走出。

亦苦枳掌权亦氏,负责在北疆南方开疆扩土之后,亦南星便彻底闲了下来。不过亦南星似乎也乐得清闲,这些日子万年不变的面瘫脸看起来似乎都慈祥了一些。

“等很久了吧?”

亦南星坐在林山雨身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林山雨胡乱一仰头,把嘴里叼着的杯子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才用手拿下来,把茶杯送到了茶壶口下。

“可不是。”

亦南星顺从地给林山雨倒上茶,轻轻勾了勾嘴角:

“那可真是辛苦你了。”

林山雨头皮一麻,嘿嘿陪笑道:

“不敢,不敢……”

喝了口茶压压惊,林山雨又装模做样抚了抚胸口,狠狠喘了几口气,耍完了宝,这才讪讪问道:

“师父,今天专门叫我来是?”

亦南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听说,你在收编一事上顶撞了亦觅?”

林山雨立马炸了毛,直接站了起来:

“哪个

狗日的打我小报告?!”

亦南星冷冷望了这越来越没规矩的徒弟一眼。

林山雨缩了缩脖子,乖乖坐下。刘吃鬼那小子说的炸毛这一招不太好使啊……回去得把这狗崽子好好拾掇拾掇。

刘吃鬼,也是在亦氏不断扩大地盘的过程中收下的一个修道种子。加入亦氏之前是个偷鸡摸狗,游手好闲的混子。不过也是因为多年摸爬滚打,是个有眼力见的,一进亦氏立马成了林山雨的头号狗腿。傍上了大树,自然会舒坦一些。

刘吃鬼虽然油嘴滑舌,鬼点子多,但实际却是个胆小的,给别人出谋划策那是对奇招险招情有独钟,自己上的时候就只会装死了。“吃鬼”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按他的说法,有这样一个霸气名字,鬼都不敢找他刘大爷。

“又是吃鬼那小子教你的?”亦南星一眼看穿。

“嗯。”林山雨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把刘吃鬼卖了。他已经能想到,刘吃鬼那小子一看到师父就两腿发软,恨不得跪地投降的滑稽样子了。

林山雨自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刚刚缩脖子的怂样照样也滑稽得很。

“跟你说正事……亦苦枳这一脉现在是亦氏之主,我现在只管原来王三霸手下的封锁之地。在外面,他们说了算,不要对着干。尤其是对亦觅,你就更不应该顶撞了,毕竟是长辈,又是个识大体有学识的。”

“可教学营一直是我负责,他突然要派个傻子来监视我,我能咽下这口气?”

“亦恒?”

“不是,是个女孩,好像是叫什么雪见。”

亦南星点点头:

“这还差不多……雪见我还没见过,但是既然是亦觅找来的后生,应该靠谱。”

如果亦觅真找了那个除了跋扈霸道就什么都不会的亦恒去最重要的教学营,那亦南星还真要去说一说话了。好在,亦觅还算看得清楚。

“山雨,亦觅那么聪明,自然能察觉到你在这里不同寻常的威信。你还是要更收敛一些,但也不能真被架空了,明白吗?”

“当然。”他林山雨还真不是想被架空就能被架空的,东苍安在北疆的力量,最后真正听的,永远是他的命令。

林山雨思忖半天,凝视着亦南星,最后终于还是问出了目前亦氏最忌讳的问题:

“真就不争了?”

亦南星沉默着,没有回答。

林山雨就那样望着他,不肯就这样算了。亦南星面若千年不变的寒冰,轻声道:

“不争了。”

林山雨眼中有些难掩的失望。不知不觉中,这个少年对自己“师父”的观念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愿意听亦南星的话,也更愿意与亦南星并肩作战,而不是现在那个锋芒毕露的亦苦枳。

有些冰凉的大手摸了摸林山雨的头,亦南星眯眼笑道:

“没关系的,目前来说,亦苦枳也没做错什么,一切都与我们原来既定的轨迹是一样的……你们东苍的利益,目前也没有受到伤害……”

林山雨目光深邃,缓缓踱步到门口;少年望向更北方:

“师父,你知道为什么我能到北疆总领大局吗?”

“因为北疆,是第一个流血的地方。亦苦枳现在一切都好,可真正的战争,还没有开始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 婚嫁事

亦氏已经不再是昔日的亦氏,好的府邸院落慢慢建起,虽然处处还是冠上一个“王”姓示人,但绝对是实实在在的亦姓家产。在亦姓真正成长起来之前,亦南星并不觉得应该张扬,披着王姓的皮,会少去很多麻烦。亦苦枳不置可否,但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和亦南星对着干。

这么多新起的院落,她却还是喜欢住在原来的地方。因为想要基本维持住房子原来的样子,老院子只是稍稍进行了修缮,远没有其他地方来得雅致漂亮,她却始终乐在其中。亦南星和秋影也都住在这边,这边是家,大堂那边只是处理事情的办公处。

亦采薇还是喜欢自己做饭,她总觉得,有了自家人升起的炊烟,这里才有家的味道。再说,不做饭她好像也没有其他的事要做了。亦氏蒸蒸日上,亦采薇自然也不用再天天满心忧虑,相比以前,姑娘脸上多了不少笑意,眉眼之间也更加动人。只是,这个姑娘话越来越少,夜晚看星星的时间越来越长,那片草地一直都留在那里,一点也不让人改动。

女子及笄之后,一般就要开始考虑婚嫁了。亦采薇已经二十有一,却迟迟不见有这方面的考量。王三霸还在的时候,没办法考虑这些儿女情长自然是情有可原。但亦南星一手推翻了王三霸,现在又是亦氏掌舵人之一,照理说应当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了。亦采薇生得好看,兄长又是亦南星,平时也总是表现得贤惠温柔,知书达理;这段时间以来,亦家门槛已经被上门提亲的媒婆踩碎了。

但亦采薇一个也没同意。

人一旦过上好日子,管闲事的也就多了。这个时候,妇人们搬出板凳说人是非的天生本领也就有了发挥的余地。瓜子有多少,闲话便能扯多久,往往是一个人开了头,便能越来越难听;觉得“原来你也是这么想的”之后,更加有恃无恐,吾道不孤了。墙角树荫,村头院子,身为过来人,见多了柴米油盐的“前辈”妇人们,忽的也有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境界。

“你说南星家那姑娘,生得也漂亮,怎么就是嫁不出去呢?”

靠着丈夫一手打铁手艺,如今穿着也能越来越花哨的原来村头大嫂磕着瓜子,悠闲唠着嗑。

这能踩上几脚自己“上面”人物的话题,立马就有人乐意附和。

“要我说啊,”只见一精瘦妇人压低声音,以手掌微微遮掩嘴巴,不知是故弄玄虚还是真的想要照顾着点亦采薇的面子,细声细气小声道:

“人家是哥哥了不起了,看不起别家的家境咯!”

妇人们不知不觉,还是以长辈自居着。

“啊?小薇不是这样的姑娘吧?”亦南星兄妹在村子里还是很有口碑的,于是立马有人发表了异议。

那细声婆姨便忽的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忤逆,狠狠瞪向那不会聊天的,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尖声道:

“怎么不会?小薇小薇的叫,还真以为你是个人物,能了解了人家啦?就算以前不会,这忽然富贵了,能一点不变?”

“就是就是,当然是会变的,换了谁,不都要变一变?”

这些同样算是骤得了些小富贵的村妇都附和起来,都觉得自己所想合情

合理。

瘦削妇人得了附和,立马洋洋自得起来,轻蔑地瞥了眼那个提出异议的年轻妇人,一副“你见识短浅,我不与你一般见识”的神情。年轻妇人知道再争论,就要惹了众怒了,于是也诺诺了。

这团体中再没异议,大家便“团结”起来谈论亦采薇的事情了。

村头大嫂似乎知道得更多一些:

“你说这姑娘眼光高了,我们也理解。可听我男人说,前些时间亦家大堂来了两个人,那个小的可是能和南星打得有来有回,打了一个下午。现在更外面些都归那两人管了,南星基本不是很管事了。”

这可就是其他妇人都不知道的消息了,大家都侧耳听着。

村头大嫂一面享受着这样的瞩目,一面又有些看不起这些蠢人,便忽的觉得自己还与她们为伍有些跌份了,剩下的话也就没那么有气力:

“那边似乎有人也向采薇姑娘提过亲,也算是门当户对了啊?这姑娘是有多大的心……”

于是就是一片啧啧声了。

空气里,弥漫着酸味,几乎要把趴在不远处粗壮树枝上刚刚睡醒的刘吃鬼给熏出鼻涕泪水。

今日的训练场,林山雨冷着脸,很长时间都沉默不语。自行练武的众人都有些喘不过气,那个少年身上第一次显露出如此浓重的煞气。

整个上午,年纪参差不齐的众人都有些战战兢兢。中午集合在一起时,林山雨终于开口。少年声音森寒,眼神死死锁住那个高大汉子:

“亦檩,明天你不用来了。”

被叫作亦檩的汉子长相普通,面容刻板。

“我?是有什么任务吗?”

林山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补充道:

“不止明天,以后都不要来这边了。”

亦檩尊重林山雨,但却绝对谈不上害怕:

“林教头,我不来也没事,但是不是要给个理由?”

在刺杀王三霸的事中,亦檩也跟在一起,算是亦南星身边的元老了,如今也是原来亦村中极少数掌握了亦氏九锻的人。他会来这边学一学修炼,并不求要多高的境界,而是为了更好的锻造。

林山雨冷哼一声:

“亦氏修行都没什么天资,对你亦檩,我却一直另眼相看。不是说你天赋就好了,而是你行事有分寸,从一开始就愿意真正尊敬我一个毛头小子,人也能吃苦。”

“但是,亦檩,我不想看到一个连家里长舌妇都管不住的人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亦村依旧算是世外桃源,不怎么受到外面影响不错;我师父依旧采取一定的封锁,有些对不住里面的婶婶们也不错……但这不是里面的人可以凭着无知嚼舌根,不尊重我师父和采薇姐的原因!”

林山雨怒不可遏,就差跳起来指着亦檩的鼻子破口大骂了:

“你知道你家女人在背后怎么说我姐姐?!要我说,幸好师父单独把这周围一块依旧隔绝,不然亦氏就要败在那一村子的破嘴里!亦氏始终虎狼环伺,不能让人知晓身份,你他娘的懂不懂?!”

亦檩被这样怒骂,依旧一声不吭。

等到林山雨全部骂完,木讷汉子才点了点头,只说了三个字:

“明白了。”

而后汉子转身离去。

林山雨盯着那汉子的背影,终归叹了口气,把汉子叫住:

“不能打人的。”

那汉子回过头,冲着林山雨笑了笑:

“自家婆娘,蠢了点,却舍不得打的。”

林山雨不再去看那汉子,随便摆了摆手:

“都散了吧……”

汉子与妇人,自然是讲不清道理的。只是身上正好有几条实打实的刀疤,以前一直瞒着,现在可以拿出来给媳妇儿长长见识。外面,不太平的。没有亦南星,村里也不可能太平的

原来亦村里出来的,大多还是选择把家眷留在了原来的村子,村子自然翻了新,却终归没有外面花哨。但这些亦氏汉子们新扩展打下的地盘,却藏着意外。万一媳妇孩子们说漏了嘴,被不知哪一方的谍子知道了姓氏,哪怕不知道铸造秘法,说不得也照样有血光之灾。

出了原来村子那一带,哪怕是看起来呆板没什么言语的亦檩,也照样得修起城府。

亦氏,还是不够强大啊。

林山雨其实也不清楚,自己那些势力里,藏了多少国师府的谍子。哪怕北疆是老家伙不在意的死地,以他的性格,依旧不会一点耳目都不放。相比东苍那些“自家人”,林山雨宁愿更相信刘吃鬼。亦村永远只有刘吃鬼等少数的亲信才能住进去帮忙照看。亦南星的亲叔叔,亦尘云,则在早春的一个夜晚彻底沉睡,永远地留在了亦村外的槐林。

中午,林山雨吃过了饭回到房中。已经平复心情的林山雨正好看到了角落那个昨日刚到的木匣,少年骤然间又满腹怒气。他双手攥紧,猛地站起,竟是一巴掌把那木匣拍得粉碎。

他双眼通红,破口大骂:

“混蛋!跟我约法三章耍得顺溜,自己拍拍屁股走人这么风流?!你他娘的把小薇姐放哪了?!”

木匣已空,满地碎木。

匣子是昨晚亦南星在林山雨面前打开的,里面的陨铁品质上佳。但那上面的八个字,却吸引了两人全部的目光。陨铁被脸色阴沉的亦南星一手抓起带走,所以林山雨只留下了这个匣子。

昏黄灯光下,姑娘看着那两行小字,默然无言。

房门处,自前一晚一直守到今日正午的亦南星倚靠房门,神色冰冷。

终于,男子推开门:

“还要等?”

亦采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温顺笑道:

“我就知道,卿童不会没人喜欢!”

亦南星走到亦采薇身边,把手轻轻放到她的肩上:

“真的没关系吗?”

姑娘怔了怔,一双大眼睛里终于淌出泪水,从来安静内敛的亦采薇抱住亦南星的腰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良久,依旧啜泣着的姑娘噙着泪水,望向亦南星,轻声道:

“哥哥,我不想嫁人,可以吗?”

亦南星叹出口气,轻轻抱住唯一的亲人:

“当然。”

第一百一十四章 陋巷隐龙

雷府就在留碑郡,而留碑郡再往南,就是东苍国都龙阙。

枫卿童则成了雷正则的影子剑客。

他不需要知道很多事情,只是防范着未知的敌人。倒是与在镇北王府时做的事情差不多,每天没有很多要做的事,只是等候在暗处而已。

有穹光剑的雷正则其实比现在的枫卿童更强,但穹光剑现在不可能随时放在他的身边。他留枫卿童在身边,也不是指望能真的击败杀手,只是到了真有杀手时能有个照应,或者阻滞片刻。来杀雷正则的,一定在化生境以上了。

雷正则并不常常出门,这个时候,枫卿童会去见一个人。

那人被剜去了双膝,如今在一个陋巷中摆摊弈棋,借着教授棋谱,旁人打赏赚些细碎银子,勉强够了生活。

陋巷在鸣鹿山以北的一个偏僻小县城中,没有双膝的中年人住在这里,有自己的一个小院子。他每日都会在自家院子门口摆下十盘棋局,十局不重复,棋招诡秘,千变万化。

曾有人慕名前来与中年人弈棋,在小县城中百战百胜的他第一次惨败,获胜者扬长而去。后来县城人才知道,那个年轻人原来是皇朝最年轻的棋侍诏,真正的大国手。

小县城的居民可并不觉得这就是耻辱了,能与国手对弈,哪怕惨败也应当算是一流棋手了。大家都以为经此一战,这落魄中年人说不得就要飞黄腾达了,于是那段时间中年人院子门口从门可罗雀瞬间变得人头攒动,多是县城的达官贵人,外面则厚厚围上一层看热闹的闲人。

中年人对这样的阵仗没什么反应,依旧不言不语,如往常一般,自顾自在门口摆棋弈棋;那些机敏些的达官贵人自觉品味到了些深层的意思,于是那一天,中年人弈棋所得的碎银子极多。中年人也没有扭捏,按时收摊,尽数收下。

那些达官贵人们都觉得这笔钱花的真是聪明,以前还以为弈棋中年人与寒酸叫花子没什么区别,现在再看,人家分明是大隐隐于市嘛!看人家那始终气定神闲的模样,定然是满腹经纶的高人。

有些县城里的富贵人家一开始不曾来这边凑热闹,但看到那些来过这边的朋友对头都有些春风得意的样子,砸吧过味之后就有些坐不住了。这股风气忽的就让几个大门大户都趋之若鹜,几乎所有有些脸面的人物都不愿落后于人。那段时间,来看中年人弈棋的极多,所有好处中年人也不曾拒绝,全部收下,换成了一坛又一坛埋在自家老槐树下的好酒。他始终表情不多,还是如机械一般每天做着同样的事情,唯一不同的,就是棋局的不断变化。但这唯一的变化,也没什么人在意就是了。

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全都来了一遍之后,这股风气也就停了下来,门口围观的人相应也越来越少。所有花了些钱财的富人们都在家等着消息,等这陋巷先生一飞冲天,他们也就跟着沾些光,搏一搏更大的富贵。

半个月过去,本就摇摆不定的那部分人心底有些打鼓,最先来拜访的那些人嗤之以鼻,嘲笑这么快就动摇

的那部分人眼皮子太浅;

一个月过去,还是没什么动静,中年人依旧一副落魄样,每天摆棋下棋收棋,县城里开始有了些谣言;

两个月过去,国都那边还是没什么消息,最初那批人心底也开始打鼓;

三个月,四个月,五个月……

终于,半年过去了,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什么都没有改变。国都本就与留碑郡相邻,他们县城虽然靠北,但还在留碑郡内,消息传得再慢,一来一回也够走上个七八遍了。

他们不知道,中年人的棋艺其实根本没有入那个年轻棋侍诏的眼,回去之后,基本就把这件事忘个干净了……

所有人都寒了心,可东西送出去了,他们怎么可能还有脸皮拿回来?

于是自那以后,陋巷之中,几乎不再有富人来这边散心看棋了;至于穷人,有几个看得懂?就算真愿意看个热闹,哪有人愿意给钱?

中年人也依旧不管,他还是那样,清早起来慢慢摆好棋局,傍晚默默收棋。好在那段时间的礼品,他一个黄土埋了半截的烂命人,余生也不愁了。

如此如此,形单影只,棋子相伴,已是五年了。

只不过最近,巷子里来了个白衣剑客,喜欢在这边看棋。看装扮,不是一般人物;只是那个面具,让年轻人更像是脑子出了点问题……

枫卿童前几天静下心,看了那十盘棋局,风格全然不同,十局出自一人之手,确实可以算是包纳极广,有海纳百川的意思。

但细看之后,变化多定式,无灵气,算不上最一流的国手。这种棋艺,闻名一县确实没有问题,但放到全郡,其实就已经不算什么了。依旧是一流,已经不拔尖。当年再放到见了整个东苍皇朝最顶尖一撮人的年轻棋侍诏眼中,确实根本不值得记住。

枫卿童这些日子将这个中年人的一切都了解了个遍,毕竟想要请别人帮忙,再急切,还是得把细节搞清楚。

据雷正则所说,这中年人是被雷家下人自悬崖之下救下。救下这人时,中年人摔得面目全非,身上穿着衙役的衣服,被鲜血浸透。按理说根本活不下来,是雷桀渊强行吊住了这人的性命,动用了自己的江湖关系,才找到一位不世出的江湖神医,救下了这个普通衙役。那位老神医出山,据说耗费了雷桀渊不少的香火情。雷正则问过雷桀渊,为什么要救这样一个人。雷桀渊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后来,中年人的身份也就成了问号,甚至知道中年人与雷府有关系的,也就只有那么少数几个人。

中年人醒来后是一句话都不愿意说的,对一切询问都没什么反应。雷家之中其实也有外人耳目,中年人自己似乎也不愿留在雷府,于是后来中年人就来了这座小县城。在这里扎根,对一切不闻不问,随遇而安,似乎是准备在这里终老。

雷正则为什么向枫卿童提起这个人呢?只是因为雷正则近日才知道,雷桀渊让他经常翻阅的那本全和棋谱,来自陋巷此人。三四年前,中年人主动给了雷

桀渊这棋谱,说是算是报答,雷桀渊后来交给了雷正则。

中庸之道,不与朝政,棋局要说的,大概其实就是此理。与雷桀渊的想法,不谋而合。这三四年,早就风起云涌的雷家始终平稳未倒,与这中庸之道不无关系。

枫卿童也看了那棋谱,或许因为那是中年人的率性而为,处处神仙手,灵动飘逸,风格诡变,与这墨守成规的定式十局判若两人。

枫卿童有一个自己都觉得异想天开的想法中年人这么多年,分明是在努力磨损自己的棋术。但三四年前,私下他自己随意画写时,却暴露了真正的棋力,或许他也没想到雷桀渊还会给别人看。

对于这样的人物,或许慢慢了解,积累了足够好感之后再请别人出山才是正道。但枫卿童却等不起了,这些天的反复了解,已经让他耗尽了耐心。

这一日陋巷中,时不时会来这边的那个面具年轻人又到了跪坐在地的中年人面前。

中年人像面对其他所有人时一样,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便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

中年人的双眼,不像枫卿童见过的任何一双眼睛。跪坐在地的他,双眼之中,没有任何好奇心。或者说,面前这个人,一生已经不再有任何追求,没有了任何愿望。

年轻人掀起衣襟,跪坐在中年人面前,陋巷之中,两人对坐。

“还不知先生姓名?”

中年人抬起头看了一眼,轻轻点头致意:

“先生当不上,鄙姓方,单名一个祜字。”

而后,中年人便继续看着棋盘,不断摆弄棋子了。

“好名字。”枫卿童点点头。

中年人没有抬头,似乎是笑了:

“俗气些,祜,多些福气,毕竟吃疼吃怕了。公子呢,想必有个比鄙人好百倍的名字吧?”

“西门不惑。”

中年人还是没有抬头,敷衍道:

“好名字好名字……”

“先生有指教?”

中年人瞥了眼枫卿童腰间长剑,摇摇头:

“没什么指教的。”

枫卿童便将长剑取下,放在一边:

“先生有什么话要说,都可以说的。”

中年人斟酌了一下,抬头看了枫卿童一眼,面具丑了些,但眼神中确实没什么敌意。

“不惑啊……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先辈圣人为吾辈楷模,可终究只是他自己回顾自己一生而已,后辈跟随在后,能做到的,何其寥寥。”

“公子的名字,大了些,与公子,也没朝气。”

“我义父为我取名时,是四十年纪。”

枫卿童觉得,西门隐,已不惑了。

那双膝被挖,曾受膑足之苦的中年人恍然:

“这样啊……”

他又低下了头,哈哈笑着,声音悠悠:

“快五十了,还是没有不惑,愧为儒生哟……”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三局棋

“方先生,”枫卿童道:“可以对弈一局吗?”

方祜抬头看了一眼,轻声道:

“可以,不过鄙人的规矩有些混账。”

枫卿童坐直身体,道:

“先生请说。”

方祜则没有这么大反应,依旧随性跪坐,慢慢收着棋盘棋子:

“无论胜负,一局三文钱。”

枫卿童将九文大钱排列在棋盘边上,一文不多,一文不少。只是枫卿童特意将铜钱放在了棋盘之下,他的心中,始终对下棋有敬意,这也是受自己师父的影响。

方祜没有那么多讲究,随意把钱扒拉到手里,颠了颠,放到了破烂长袍的衣兜里。他脸上依旧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还是礼貌性地向着枫卿童笑笑:

“西门公子,可以对弈三局。”

清出棋盘,枫卿童正襟危坐,方祜也微微坐起,但其实这宽袍中年人还是一副疲懒的精气神。

第一局,枫卿童一言不发,方祜便也没什么必要开口。两人闷头下棋,落子速度都中规中矩,棋盘之上,形式很快陷入僵局。

于是两人都多了些长考的,双方互有神仙手,有来有往。胶着一番之后,第一局以枫卿童小胜结束。

枫卿童笑笑,开口道:

“方先生好棋艺,再来一局?”

方祜点点头,似乎有些输棋的懊恼,但枫卿童能感觉到,面前之人心神分明没多大波动。中年人笑笑:

“公子交过钱了,就算全输,自然也是要下完的。”

枫卿童身上气势陡然一变,眼睛微微眯起:

“好。”

经过第一局,枫卿童基本能感觉到方祜的棋力,确实只是能在县城拔尖,仅此而已。

但真的仅此而已吗?

这一次,枫卿童不再陪着方祜周旋,直接拿出了九分棋力,落子如飞,毫不停留。

方祜脸色不断变换,显然是被面前戴着面具的年轻人所惊艳。内心深处,方祜并不是惊异于年轻人的棋力,而是惊异于,自己在第一局中丝毫没有看出“西门不惑”在隐藏棋力。第一局酣战,二人难舍难分,年轻人的隐藏简直完美,没有丝毫破绽。

一局又结束,这一局结束得极快,从一开始就毫无悬念。方祜望向年轻人得眼睛,面具之下,那双眼睛同样直直盯着他得眼睛。方祜不似先前平和,神色已经有些冷漠下来。并不是他方祜输不起,只是这种戏耍别人的德性让方祜有些反感。

但他很快调整回情绪他人怎么样,与他方祜有半文钱关系?

“第三局吧。”

方祜想起什么,抬起头,有些自嘲道:

“公子这种棋力,还想要和方祜下这第三局吗?”

枫卿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像是随意问道:

“方先生觉得,不惑的棋艺与那年轻棋侍诏孙澈相比,谁高谁低呢?”

方祜愣了愣,摇摇头还是带着笑意:

“公子和那位大人棋艺都在方祜之上,要我如何评判?大概一般厉害?”

枫卿童哈哈大笑,反问道:

“真的吗?”

枫卿童单手撑在棋盘上,欺身向前,逼视着方祜的眼睛:

“我却不这么觉得。”

也不知道枫卿童是不觉得两人一般厉害,还是不觉得方祜棋力在两人之下……

方祜依旧纹丝不动,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嘴角轻轻勾起,调侃道:

“不惑公子,您这是来者不善啊?”

“公子要听实话?”

枫卿童坐回自己的位置:“那是当然。”

方祜淡然道:“棋艺高低不知道,棋品上,窃以为,怕是公子差一些。那孙澈可没有隐藏实力,逗我一个瘸子玩的心思。人家虽然也倨傲,好歹给了我方祜一个痛快,一局就杀得我丢盔弃甲,干净利落。公子倒好,这一局一局钝刀子剁肉,下完我方祜怕是得有不小的心理阴影。”

枫卿童没管那么多,慢慢收回棋子:

“开始第三局吧……说不定第三局下完,方先生会好受些。”

“但愿吧。”方祜显然没有当真,难不成又隐藏实力输给他?第三局绝对不会那么简单。他已经确定,对面年轻人绝对来者不善。只是方祜想不明白,这年轻人是谁的人,来找他一个废人干嘛?

第三局慢慢展开,双方落子。

方祜落子依旧不快不慢,似乎是因为心态随性了些,棋力又有退步,显然是没有好好下。

枫卿童则机械一般,随意落子。

第三局明明与第一局相似,甚至比第一局还少了些火药味,双方进水不犯河水,平平淡淡,连胶着一词都用不上。但方祜得眉头却越锁越紧,中年人本就沧桑得额头上现出一个川子。似乎是动过刀的原因,做出太大表情之后,方祜脸上能明显看出一些划痕。据雷正则说,当时救下方祜时他已经面目全非,现在的方祜可能彻底换了一张脸。

依旧很难看出胜负,枫卿童落子越来越无理,年轻人根本不是为了赢,而是在棋盘上摆出某个固定的残局。没错,他是在“摆棋”,而不是在“下棋”。

方祜脸色铁青,终于,他放下了手中棋子。他当然可以阻止那年轻人在棋盘上摆出他自己的棋谱,但是那种意气之争,没什么必要。

“你看过那张棋谱?”

“嗯。”

“雷桀渊叫你来的?”

“算是。”

方祜皱了眉:“算是?这么说,那棋谱雷家还有人看过?”

“嗯。”枫卿童没打算隐瞒,自己既然打算找别人出山帮忙,就得坦诚相待。

方祜冷笑连连,显然心情极差。他这一生,最讨厌的就是背叛!

“雷桀渊还真行……棋谱我不在意谁看过,可为什么要抖出我的位置?觉得救了我,我方祜的一切就都是他的了?”

枫卿童望着他,眼神清亮,轻声念道:

“陆玄,一身才华,何必躲在此处呢?当年皇朝党争伤了你的心,可一生还长,难道就此消沉?”

方祜一怔,而后惨笑:

“果然,雷桀渊一直都知道我是谁……”

枫卿童点点头:

“这段话是雷桀渊让他儿子跟你说的,他儿子觉得暂时用不到你,就把这段

话给我说了。”

雷桀渊现在确实不太需要动脑子的人,他现在的首要目标是变得更加强大,能够继续走那个中庸之路。不然,很可能也就卷入到莫名的纷争中,方祜,也就是陆玄知道的那些事,雷家知道了,反而不好。

雷家其实大致也能猜到一些,但他们装成不知道,也就能多骗一会儿自己。

听完枫卿童的话,方祜莫名感觉到滑稽,哂笑道:

“用不上我?这么说,你能用上我?敢问您又是何方神圣呢?”

枫卿童瞥了眼那个疯子:

“怎么,要听真话?”

陆玄无所谓道:

“随意。”

“我姓枫,前朝遗孤。”

陆玄愣在当场,如五雷轰顶。

“不叫什么不惑,名卿童,卿本佳人的卿,幼微小童的童。”

陆玄沉默着,长久没有说话,他感觉枫卿童只是在说笑。枫姓,明明在二十年前就全部毁灭在那个魔鬼手里了……

枫卿童瞥他一眼:“或者,你可以当我是镇北王府四供奉,雷正则影子剑客,也有人喜欢叫我剑仙,也就是普通江湖剑客了。哪样身份舒服些?”

陆玄沉默着,长久无言……

枫卿童站起身:

“雷家一直对你很好,你想这样随便活着,他们也就随你了。但现在,雷家什么处境你也知道;哦,不,你应该不知道,雷桀渊病了……报不报恩其实随你,我也不喜欢用这些条条框框要求别人。”

枫卿童拍了拍腰间长剑:

“我赶时间,现在比较相信这个。”

枫卿童转过身,背对陆玄,但手中却已经握住长剑:

“只知道你与国师府有仇,但对我也够了。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一本书被枫卿童抛到陆玄面前。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拿上这么本书按我说的做,既能给雷家增加底蕴,也算帮了我的忙;要么”

“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人头落地而已。”

年轻人知道,这些话,以前的枫卿童应该是说不出的。

陆玄冷笑连连:“公子好手段。”

枫卿童偏着头想了想,道:

“陆先生,你有什么立场讨厌我呢?觉得我在棋局上隐藏实力,戏耍别人?可陆先生自己也没有半分棋品吧?既不见对棋道的敬意,也不见陆先生如何全力以赴?陆先生戏耍的人,比卿童多得多吧?就说那孙澈,怕现在还蒙在鼓里。虽说没造成什么伤害,但说起点,其实差不多?陆先生野心更大,想把所有人都骗了,自己一个是明白人超脱世外?”

“自娱自乐罢了。”

“或者,先生是在讨厌我以力压人?我是武夫,讲理大概是讲不过先生的,只好取下策了。”

“先生以儒生身份,却改信道教,清静无为不问世事,教后生怎么吵得过先生?”

陆玄缓缓把棋局摆好:

“兼济天下,何其难也?当初只恨陆玄不是武夫,不可一剑荡清寰宇……”

“来吧,不如最后一局我们赌棋;公子赢了,我便听凭差遣。”

第一百一十六章 隐秘

正午,日光高照之时,一个白衣年轻人戴着面具,推着一个轮椅,缓缓离开了那个僻静的小巷。从此以后,那里不会再有一个瘸腿中年人摆棋弈棋,皇朝却会多一个未来储相……

枫卿童给了陆玄那本自己精心编纂的阵法书,后面造势,收学生,以及具体的教学和学院建设,枫卿童打算直接当甩手掌柜。陆玄的背后,将有风雨飘摇的雷氏鼎力相助;雷氏入局,是因为一旦这个学院落成,雷氏将会成为东苍皇朝的伟大功臣,获得巨大的声誉。只有这个时候,雷氏才有可能考虑功成身退。

当朝东苍皇帝并不是明君,甚至可以说恰恰相反,大家私下评价这位二世新帝,喜欢用“昏庸无道”四个字。

雷家始终在江湖上,朝堂之中,他们染指过多,之会惹来怒火。无论是那位无道新帝,还是当朝国师,都有可能会借此要了他们的性命。要知道,如今江湖上还对社稷有威胁,掌握了巨大权力的,只有雷家。

但雷家还有另一种猜测新帝与国师之间,其实存在角力。

国师府在朝堂之中,翻云覆雨无人能制衡,新帝真的愿意这样眼睁睁看着?但如果国师府与新帝真的如同鱼水,共同虎视远在北方的镇北王呢?诡秘莫测,雷家一切只能在摸索之中前进一方面,雷家对国师府的蚕食无动于衷,也会接受国师府释放的善意;另一方面,对于新帝,雷家始终心存一分希望,希望新帝不是昏庸,而是在努力在国师府的阴影下生存。对于后一种情况,雷家就绝不能真的臣服在国师府之下,因为现在明面上,新帝手下的力量只是与国师府制衡,甚至有可能远远不如国师府。

无论是兵力,还是高手的数量。

但同时,新帝占了天道和民意。国师府如果造反,势必会失民心,成罪人。这时候,镇北王就不仅仅是在北方看热闹了。

几方势力纵横交错,互相之间谁都无法相信,因为一步走错,就有可能万劫不复。

对于无法染指朝政,从不越界的雷家来说,更是一切靠猜测。

但有一人,今天为雷家解开了这个秘密。

六七年前,一位文官在朝堂之中忽然如鱼得水,升官如平地青云。这在兵权即话语权的东苍朝堂,绝对是极其扎眼罕见的。相比之下格外年轻的这位文士,不断受到封赏,屡次顶撞皇帝而不死,多次受国师庇护,最终几乎走到尚书郎的位置。

然而,有一日,众人忽然发现,那位文官没有来上朝。这对那位一向勤恳的年轻人来说,是极其罕见的情况。众人惊异之间,脸色铁青的皇帝走上了朝堂,显然是龙颜大怒。

朝堂之上一片默然,因为每当皇帝是这副模样,便说明有人要遭殃了。

然而这一次,皇帝的那个消息让所有人都诧异了年轻文官意图接近刺杀皇帝,全朝通缉,诛九族!

后来,那官员消失无踪,皇朝再也听不到他的名字……

这个人的名字,叫陆玄。他失去了自己原来的容貌,失去了双膝,失去了

所有身份,还失去了所有的家人……

因为他逃离后,皇帝亲自下令,诛灭了陆玄九族。

陆玄第一次与雷氏聊起了当年的事情,这一次,雷桀渊,雷正则,枫卿童全部在场。按理说,枫卿童应该回避,枫卿童也确实准备离开,但雷桀渊挥挥手,将这个戴着面具,明明嫌疑极大的年轻人留了下来。

雷桀渊同样身材高大,虎背熊腰,面容之上须发皆张,一看就不是个好脾气的。安静坐下时,就像一头沉睡的猛兽,令人不敢直视;又像一座沉稳的大山,无法撼动。但枫卿童能看出来,雷桀渊脸上有明显的病态。一个修道之人,当一个外行人都能看出他的脸色不对,那说明这病,真不算小了。

雷桀渊没有坐在主位,四人都坐在下方大堂两侧,枫卿童和陆玄一边,雷家父子两人一边。

“你们东苍的机密,真打算让我一个镇北辖境来的听?”

枫卿童最随意,因为这里的事他最不上心。东苍会怎么样,关他什么事?他没报仇就已经很仁至义尽了。他只在乎自己答应的第二件事将要完成了,而且绝对不是敷衍了事。但真让他在这里听听,他当然也不介意,了解多一些,方便以后办事,总不算坏处。

陆玄望向身边的年轻人,他不觉得年轻人说自己姓枫是玩笑话。如果这点眼光和感觉都没有,他也就别下棋了。至于陋巷中的最后一局棋,其实是他陆玄留了力。

现在他陆玄是真正的光棍一个了,有些事,最终还是想要对自己有个交代。

雷桀渊不动声色望了一眼陆玄,而后只是保持沉默。今日,是他第一次见枫卿童,但既然以后会把掌舵的位置交给雷正则,那么从现在开始,一切就都放到雷正则手里。他相信自己的儿子。事实上,一开始他甚至想让雷正则坐自己这边的首位,可雷正则死不同意。

雷正则望了眼枫卿童,笑道:

“你消停点,听陆先生讲。”

枫卿童还真点了点头,乖乖在靠门处坐好,转头望向陆玄。

陆玄换顾一周,第一句话直接就透出了本质:

“新帝在想办法铲灭国师府,可惜势单力薄。”

三人都沉默下来,气氛有些压抑。雷桀渊最担心的局面出现了。

于忠义而言,雷家应该站在新帝一边;但现在的局势,国师府蠢蠢欲动,似乎就是怕雷家和新帝搭上线。

陆玄喝了口茶,下句话就是针对雷家的处境:

“雷家现在暴露,必死无疑……”

瘸腿中年人怅然,仰头望着房顶,双目无神:

“陆玄当年,绝不是因为什么刺杀新帝落得这副田地……我当年在新帝和国师府之间游刃有余,但实际上,是皇上心腹,在努力为皇上获得更多国师府的消息。”

“但最后,本来也坚定站在新帝一边,知晓一切的牵牛卫将军单遂忽然背叛,向国师府抖出了我的身份。现在想来,应当是觉得我威胁到了他在新帝身边的位置……何其愚蠢……”

雷正则双眉紧锁:

“据我所知,后来,单遂死在了皇宫。神起境宗师,掌绝对精锐的大将军,死得毫无声息……”

雷正则望向陆玄,问道:“新帝杀的?”

既然单遂准备叛逃,那国师府应当不会动手。

陆玄摇摇头:

“我不知道……但应该是新帝。新帝曾与我说过,他剩下的能够掌控的地方,只有大内一处了。因为那里,有一位剑侍。那位剑侍曾是先帝的影子剑客,先帝销声匿迹后,剑侍就一直跟随在新帝身边,忠心耿耿。这位影子的存在,连国师都不知晓。”

雷桀渊叹了口气……他曾见过东苍先皇,两人也曾把酒言欢,内心之中,雷桀渊不希望东苍二世而亡。实在是当时先帝走得太急,一直随先帝征战的国师权柄太大,一点都没来得及削弱。如今的新帝二十年前即位时,也才十几岁。

老盟主有些咳嗽:

“现在应该知晓了。”

雷正则赶忙递上茶水,雷桀渊以手下压,示意无事。他望向陆玄:

“先生继续说。”

“皇上从上位起便在隐藏自己,因为他知道,国师一旦发现这位新帝隐藏着能够致命的獠牙,那么北方镇北王的震慑都无法阻止国师杀掉他。”

“但五年前因为我的事,皇上心有猛虎之事,国师应该已经猜到了。因为杀那个蠢货单遂,皇上埋得最深的底牌,那位剑侍,大概也暴露了。”

陆玄顿了顿,又道:

“不过那位老剑侍的暴露,应该也为新帝争取了一些时间。因为国师知道,靠刺杀杀掉皇上,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因为有传言称,先皇匆匆离开不是因为身受重创,而是因为摸到了仙道;那么,那位作为影子的剑侍,是不是也无限接近无敌呢?”

雷桀渊点点头,没有觉得天方夜谭。只有同样到了那个境界,才会感觉到,化生之上,还有瓶颈。只是他应当没什么机会去打破那个瓶颈了……

雷正则正在皱眉沉思,枫卿童则没什么表情。

陆玄终于扯回到将要做的事:

“这次出山,我自然不能以‘陆玄’的名义出现。学堂广收学子,但应该归属雷家名下,不能与朝堂扯上关系。雷家,应当继续保持中立……”

说到这里,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人有些悲伤:

“因为新帝,现在保护不了任何人……”

雷桀渊望向对面的陆玄,欲言又止当初诛陆家九族的命令,是皇帝亲自下达的。

他不忍心问,不代表所有人都不忍心。靠门处,一个声音清脆响起:

“你不恨吗?”

正是那个戴着面具的年轻人发出的。

陆玄想了想,这个问题,他似乎想了五六年了。恨,还是不恨呢?

“恨吧。”

他望向门外,那广阔世界之中,似有与天齐高的妖魔扯了乌云将整个天下遮起:

“我恨不得把国师府撕成碎片。”

第一百一十七章 隋姓

很快,雷氏便开始招生兴建学院。

陆玄依旧用了方祜的化名。其中最大的问题是,身为负责人的陆玄并不会阵法,而他们正在建立的是整个东苍第一座阵法学院。所以,陆玄退后一步,不会负责具体的教学事宜,而是雷氏中一位懂得阵法的老人担任老师。

那老人一开始还不太乐意,因为阵法思想各家有各家所长,其实与功法也没太大不同。在东苍,阵法没有推广的原因是两方面的,不会阵法的看不起是一方面,会阵法的想守住自己会的阵法又是一方面。

但当那辞姓老人看到那本“教学样本”时,老人沉默了。他强烈要求要见枫卿童一面,枫卿童觉得这关系到第二件事完成的情况,于是便见了老人。

老人问了许多关于阵法的问题,枫卿童一一解答,老人惊为天人,心悦臣服。谈话中,枫卿童也能大致了解辞老头阵法水平,应该比万军山魁老爷为首的一群老头差一点点,但也相差不多。这种水平,在东苍已经极为罕见了。

聊到这本教学样本时,枫卿童坦言,并不指望这本书能教出强大的阵法师。按王府上师所说,东苍迫切需要的,其实是破阵师。真正的阵法师应该是既能布阵,也能破阵的。这两项技能之中,显然破阵师更容易培养,只要了解脉络,见多见广,学会寻找阵眼即可。

但在这个问题上,辞老头有不同的看法。如果真的要在东苍建立这个学院,就一定要让学生受到实打实的益处。也就是说,学习后的变化应该是肉眼可见的。阵法在东苍不受待见的主要原因就是,有那个财力和天赋,还不如专心于修行。阵法没办法立刻成型,过于呆板,只能稍稍守护固定地点,远不如修行加强自身来得潇洒风流。

画阵不是不需要灵力,只是相对需要得少一些;而有灵力的,往往不愿意去学阵法。

枫卿童也理解了辞老的意思。于是,在后面几个月的时间里,枫卿童跟着一头扎进了阵法学院的建设之中。旁人不懂枫卿童在干嘛,但如果上师在这边,就会发现,这个耗资巨大的学院一旦建成,将固若金汤。要想正面打破,神起境宗师也绝无可能攻进学院。甚至只要足够强大的灵力运转阵法,比如枫卿童亲自坐镇此处,化生境都得折在这。甚至学院之中还有几个一次性阵法全是攻击性的不为真的攻击谁,只为了能让东苍天下好好见识阵法的威力。

但同时,这座学院的花费,让家底深厚的雷家都有些肉疼。

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两件比较重要的事情。第一件事,枫卿童通过自己的灵鸽,收到了来自镇北辖境边陲的信件。是鱼幼薇的。

信上说,鱼幼薇和西门隐会合后,已经成功到达万军山。鱼幼薇现在在万军山已经安顿下来,一切都好,让枫卿童不必挂念。鱼幼薇特意强调,韩语立医术高明,对毒物有独到见解,自己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让枫卿童不必着急。信上也说了,以后,每两个月,鱼幼薇都会向枫卿童送来一封信,双方可以互通信件。

鱼幼薇成功到了万军山,枫卿童便松了口气。但这不意味着

,他心中那股急切就放下了到万军山是真,可韩语立真能稳住鱼幼薇的身体情况?他自然希望鱼幼薇说的一切属实,但一定要尽快,做好最坏的准备。两年之内,枫卿童必须回去见鱼幼薇一面。在这两年之间,枫卿童最害怕的,就是听到西门隐传来不好的消息……

第二件事,则是在学院快要落成时,有一个人主动来找到了枫卿童。是那位蒙面剑客,也就是雷正则和枫卿童二人的秦大哥。

只是这一次偷偷见面,蒙面剑客的身边,还有一位新面孔。

枫卿童是提前收到了蒙面剑客留下的信条,而后与两人在一座僻静的小茶楼见面。

鬼面剑客换了一个普通些的面具,枫卿童则还是戴着那个面无表情款式的面具。好在如今江湖卷起一股戴面具的风潮,是个剑客都喜欢戴上面具,各式各样,千奇百怪,他们这样两个戴着面具的怪人先后进入客栈包厢,老板也没觉得有什么特殊的,实在是这些日子见多了。

双方落座,自然是鬼面剑客先介绍双方。

“不惑,这是我家少主,姓隋;”鬼面先介绍了身边的人,接着又向自己的少主介绍了枫卿童:“少主,这就是我与你说过的,镇北辖境西门不惑。”

两人互相点头致意,枫卿童仔细看向对面那年轻人。

那隋姓少主面目清秀,看起来确实极其年轻,面上无须,容貌精致,一看便是人间真绝色。这美貌,让他看起来都不像是男子了。隋姓少主始终带着微笑,面容和善,令人如沐春风,没有一点架子。

“听秦提起你,都把你夸上天了,今日一见,公子确实名副其实。”

“隋公子过奖了。”在整个江湖的记忆中,鬼面剑客一直是传说中的人物,也永远独来独往。想必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位杀伐果决的鬼面剑客身后,还有这样一位少主,在掌握着一切。

枫卿童对江湖宗门本来了解不多,但这些日子成了雷正则的影子,雷正则也从来不需要他回避。所以哪怕是耳濡目染,枫卿童也对江湖宗门了解了一些。在他的印象中,比较厉害的宗门里,似乎没有隋姓的门主?

本来,枫卿童也不希望与鬼面剑客有更多的交涉了,学院落成,他就要往更南方去了。但人家都找上门了,他总不能拒绝?毕竟是有些交情的。

酒席之间,那隋姓少主极其健谈,问了枫卿童目前的去向,未来的打算,对东苍江湖的看法,以及镇北辖境风物人情。一旦枫卿童不想回答,隋姓少主都能立刻发觉,然后云淡风轻揭过这一篇。所以虽然有些问题稍稍过于关涉枫卿童私人的事情,这场谈话也始终没真的让人难以忍受。甚至都没怎么冷锅场,气氛倒也融洽。

似乎,这隋姓少主只是来交个朋友。但枫卿童知道,不会那么简单,很可能有交易要做;或者更干脆一点,这隋姓少主像雷氏一样,想要直接招揽他枫卿童。

但枫卿童一直没有提到这一茬,两边就这样一直胡乱的聊着。关于枫卿童目前暂居雷氏,枫卿童没有隐满,因为鬼面剑客很可能已经知道这事。他又不会一

直呆在这里,这些情况都如实说出来,也不会给雷氏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而且陆玄不是说了,现在雷氏能表现得更强大一点才好,一位雷桀渊不复当年了。

终于,在饮宴最后,隋姓少主终于将话题引了回来:

“西门公子真的不考虑一下未来得归属吗?您和秦也是很好的朋友,他也很看重你,如果没有去处……”

这个时候,枫卿童说了一句让对面两人都摸不到头脑的话:

“我还有事,想要向南走走看看……二位其实不要想与我有更深的交情,不是好事。我留在雷氏帮忙这一段时间,更多也是在做一个交易,来完成我自己的事情。”

两人显然沉默了很久,他们听了这话,只能理解成枫卿童不愿意和他们弈棋并肩作战。枫卿童自然也知道,自己这样说有些不近人情,但他也没办法更一步解释,也不想进一步解释。

鬼面剑客眼神之中,似乎有些落寞。但隋姓少主似乎更看得开,他的脸上很快又恢复了那和善的笑容:

“好的,西门公子有自己的安排,我们自然不会强求。但如果西门公子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可以找我们。要联系我们,就在这间客栈的三楼,在那位说书先生那里留下一枚面具就是,秦会来见你。”

鬼面现在的身份,其实很敏感,在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皇朝对鬼面的态度其实并不明朗。虽说名义上不会动他,但那是一直没有抓到,如果真抓到了,结局谁知道呢?国师府的心思,就更难猜了。

枫卿童望向鬼面。

鬼面瓮声瓮气:

“我信得过你。”

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有说以他如今的境界,真要走,他不觉得谁拦得住他。

枫卿童又望向那隋姓少主,点点头道:

“谢谢隋公子,我会的。”

双方不算尽欢而散,也不算不欢而散。人生中大部分聚会是这样,没办法两全其美,但也不可能真糟糕透顶。这次聚会,隋姓公子的目的却确实没怎么达到。雷家的情况没套出来,镇北辖境的情况也被那年轻人掩藏得滴水不漏,对那年轻人得拉拢,也被委婉拒绝或者说,这拒绝也没有很委婉。

客栈之前,一主一仆望着那少年背影消失在远处。

鬼面俯身垂首:“少主?”

隋姓公子轻轻拍打手中的折扇,看到鬼面的动作笑道:

“没必要这样。”

鬼面也就直起了身躯,他们两人,更像是朋友。

年轻公子望向远处,轻声道:

“是个有趣的人。”

鬼面点点头:

“虽然我们没得到想要的消息,但其实也说明,西门不惑是可靠的。”

隋姓公子摇摇头:

“不好说……你怎么知道雷家和镇北辖境的立场?他维护那两家,究竟是因为道义,还是利益一致?”

鬼面也就沉默不语了。

隋姓公子轻叹口气:

“背叛的痛苦,我不想再承受第二遍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阵法之威

雷桀渊此话一出,大家都沉默下来。一些年轻人不明就里,可江湖的那些老狐狸们可立马就能明白这些话的意思。在这个化生境几乎不可见的江湖,几位神起境巅峰的老人本以为能够一搏,但现在都皱起了眉头。

名剑大会之后,南方一些厉害人物都回了南方,处理门中耽搁的事务。名剑大会和这学院落成之间只隔了短短几个月,所以有些老人也就没有再次北上。从天问和李太阿就都没有来,奇裕同样拒绝了邀请,但真人是不是来了,就不得而知了。当然,南方依旧还有不使剑的厉害人物。

以为面有刀伤的苍老散修,弓着背,仰头望向高台上那位可望不可及的盟主:

“盟主,雷正则已经到了化生境了?”

雷桀渊望向那人,正是在整个东苍都赫赫有名的铁蒺藜苍钺。据说,此人擅布暗器,如果这个老人想要守住一个地方,那么千军万马一时半会都难进半步。

雷桀渊还是笑呵呵的:

“自然。”

苍钺权衡一二,而后还是开口;

“雷正则比武时,用的是什么兵器?”

所有人都摒住呼吸如果已经是化生境,还拿上那柄神剑,那其他人基本可以放弃了。

雷桀渊也不打算隐瞒,像是天经地义一般:

“正则是我雷桀渊独子,雷家后人,这样的大事,不拿上穹光剑,难道还使个棍子不成?”

于是,人群又开始交头接耳,大家都得出了一个结论下一任盟主,似乎已经确定了。

“好啦,”雷桀渊一锤定音:

“今日主要还是学院筹建,今日开始,有兴趣的可以准备报名了。接下来,将把剩下的时间,交给西门不惑。”

雷桀渊转身离开,这里的事情,他已经不太在意了。

枫卿童应声上台。他冲着下台的雷桀渊微微躬身,而后望向场下众人:

“诸位,今天阵法的演示,将由我代劳。”

陆玄披了个“西门不惑”师父的身份,枫卿童同意,但却不会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

枫卿童扫视下方,而后道;

“请诸位长老现身吧!”

三位北方神起境的老人应声而出,从人群之中跃起,落在了高台之前。

北方一向由雷桀渊亲自把控,所以大多门派依旧愿意听从雷家号令。但同样,北方的江湖依旧有难言之隐南方雷家的势力被朝廷,现在准确来说是被国师府不断架空,雷家现在根本分不清楚哪个门派其实已经归属于国师府,哪个依旧愿意为雷家出力;北方这种情况要少一些,但却被国师府以朝廷的名义不断将修炼的苗子挖走,隐隐的,东苍江湖的武道气运慢慢都转移到了国师府门下。

三位老人两位是神起二境,一位神起巅峰,想比南方,确实要差上一些。不是没有,而是许多应召前去守卫边疆了。

“诸位,大家应该知道三位长老的实力。”哪怕这些老人都在江湖里很有名声,一出现就有不少人能够认出来,枫卿童还是一一介绍;

“傅佼长老,神起二境;龙森长老,神起二境;府齐寿长老,神起巅峰。”

“今日,枫卿童只以窥星一境修为,借院中阵法与三位长老一战!”

台下,不少年轻人睁大了眼睛,有些则皱了眉头,显然不信;老人们却明白,雷家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一个个神色都严肃起来。

入品三境和窥星三境都算下六境,在真正的高手眼里,迈入龙跃境才算真正触摸到了武道的门槛,才能勉强看到武道的宏大全景。所以龙跃三境

有时也叫中三境,与下六境区分开来。再往上,神起境又是一个天堑,一旦进入神起,便可以称一声武道宗师。神起境和化生境一并合称上六境。但一般来说,上六境之中,同样是神起不知化生。纵眼整个江湖,神起境其实也不算少,就连莽金,靠天材地宝照样堆出了不少纸糊的神起境。化生与神起,其实又是截然不同的两境,甚至于,只有进入化生境才知道,化生境根本就没有三境之说,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到了哪个层次,该如何衡量。能区分的,只有大化生和小化生。化生境,玄而又玄,有的人一入化生便注定是大化生;有的进入化生境多年,再怎么修炼,小化生境就是小化生境,不存在向上突破这一说,也始终不是大化生境的对手……

此时,枫卿童说自己只以窥星初期,也就是下六境的境界来对抗上六境,所有人都觉得匪夷所思。

枫卿童冲三位长老点头示意,而后,高台之上阵纹亮起,学院这一部分竟直接生出一层保护罩,将枫卿童护在其中。

“三位长老不必留力,台下诸位也都可以看清楚,相信会有宗师能够知道我们是否弄虚作假,请监督。”

龙森长老最为豪放,老人哈哈大笑;

“小娃娃,那我们几个老家伙可就不客气啦!你自己注意着,扛不住就嚷一声!”

傅佼撇了撇嘴:

“老龙,别瞎操心,人家名剑大会第二的娃娃,阵法破了你也伤不着他。”

府齐寿早已开始蓄力,这位老人面容严肃,也没心思跟其他两人打哈哈:

“出手吧,全力以赴!”

这面容严肃的老头,竟是手持一柄开山锤,巨锤之上闪烁出土黄色的光亮老人竟是以最弱的力属性修行到了武道的一个顶点!

“我先来,开!”

巨锤之上浮出虚影,因为枫卿童就在原地,也不会躲闪,硬碰硬的对撞才能最体现防御阵的威力。

枫卿童大袖一挥,那一片阵纹便随之亮起,能量集中于巨锤的落点,也确实准备硬生生接下这一锤。

巨锤轰鸣,呜咽着一锤锤在了那能量护罩之上,一时间一股气浪骤然向周围散去,站在前排的几个年轻人险些被气浪掀翻过去这可是神起境巅峰的一锤!对于好多年轻人来说,很有可能一生都不会见到神起境宗师出手,这简直可以开山断江的一锤,让他们所有人红光满面,心神往之。

气浪收歇,众人定睛一看,那护罩分明分毫未损!一道白衣依旧屹立场中,衣衫整洁,连灰尘都没有沾上!

就在所有人惊异的时刻,场上突生惊变一道黑影仿佛忽然打开了一扇暗门,从那门中踱出,一步闪到了枫卿童旁边。

府齐寿虽然喜欢与龙森拌嘴,但其实两人性格天差地别。龙森豪放洒脱,不拘小节,府齐寿则心思缜密,睚眦必报。与之对应的,两人武道风格同样天差地别。但奇怪的是,这两人已经是十几年的好友,破境时还都是彼此为对方护道。

此时,暗属性的府齐寿展现出了他的刺杀手段,一柄割喉弯刀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的手上,老人在场地之中向着枫卿童奔袭而至!

阵法始终只是阵法,永远没有办法加强个体,这是东苍皇朝所有人的认知,也是阵法最大的缺点。

此刻枫卿童已经被近身,只能使用窥星境修为的他,在宗师刺客的面前,必输无疑。

然而,就在那弯刀已经挟持在枫卿童喉间,府齐寿准备宣布比武演示结束时,那道白衣的身影,竟然就那样散开了!

“虚影?!”

场外,一些年轻人瞠目结

舌在他们的认知中,是那面具人极快地闪躲了,就像是直接原地消失。莫非,阵法还有移形换影的功能?!

但更识货的人明白,并不是闪躲,而是一开始就是一道虚影灵体。并不能长久存在,以个体无法负担的磅礴灵力筑起的一道灵体!应该是借助天地灵气,以部分自己的灵气,筑起了这样一个有着本人气息,足以以假乱真的灵体!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样一道灵体,竟然足以骗过一位精通暗杀的宗师刺客!

但时间根本不给他们更多的时间思考,场上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灵体所在的原地,枫卿童花了大力气造出的那道灵体消散之后,并不是浪费了。这股磅礴的灵力凡人当然没办法纳入体内,但本就以天地灵力为运行根本的阵法却可以尽数吸纳!

府齐寿一击不成,已经觉得不妙,赶忙就要离开。但他的脚下,阵纹随着那道灵体被吸纳,闪烁出更耀眼的光芒,下一刻,周遭凝结出无数小剑,将府齐寿团团围困其中。一时之间,万剑齐发!

府齐寿被打了个猝不及防,赶忙护住周身,但枫卿童所布下的阵法之中,一旦出现杀招,便力求威力最大化!府齐寿身为暗属性的刺客,本就不擅长防御,此时这种仓促的防护,如何抵抗这股天地伟力?!

万剑之中,三道小剑突破防御,分别刺在了府齐寿的两条手臂和眉心。府齐寿两条手臂之上猛地刺痛,当他骇然发现眉心处奔来一道小剑时,竟然瞬间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幸好,那道灵气小剑突破防御之后就后继乏力,碰触了府齐寿的眉头,便悄然消散。

阵法别处,枫卿童的真身显露出来:

“府长老,得罪了。”

府齐寿点点头:

“我已败,不再出手。”说完,便退出了阵法他是第一个进入这方天地以身犯险的,也是第一个出局的。虽然有些不服气,但他知道,如果是真的战斗,一旦枫卿童将击打在他手臂的那两只小剑的力量匀出更多来放在眉心处那只,自己必死无疑。

府齐寿出现在两人身后:“你俩小心,小家伙不简单。”

龙森哈哈大笑:

“拉倒吧,你自己这老头不行就是不行,哪那么多有的没的?看我的!”

府齐寿瞥了他一眼,一看这老头就感觉自己上火。正想骂回去,但一想到自己确实输了,干脆就没有开口这大老粗,待会儿想必也讨不着好。

龙森望向场中那道身影,这一次,三位宗师仔细留心,应当是真身了。说实话,刚刚府齐寿遇袭,他还有点小担心来着,差点直接冲进去了。幸好没表现出来,不然这把老斧头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

老人凝神三人围攻,已经击败一人,这阵法学院面子有了。接下来,他们可不能跌了份!该认真了。

枫卿童自然不知外面老头们在想些什么他这灵体幻化的点子,还是受了司徒久让的启发,现在看来,确实好用。但那家伙是用毒使人产生幻觉,他这个则是实打实的灵体。虽然看起来好像还是司徒久让那个毒阵更有效,几乎围杀两个神起境,还困住一个大化生境,但从内心里,枫卿童就挺抵制这种用毒的。

年轻人望向剩下两人:

“长老们,继续出招吧!”

“接下来,”枫卿童手臂一挥,他新落脚的地方,阵纹接续变幻着,纵横交错,令人眼花缭乱:

“我们正面来战!”

枫卿童振衣而立,望向那两人,面具之下眼有星辰:

“两位,一起吧!”

第一百二十章 镇天下

轰然一声巨响,学院上空,那道亮光刺目,让直视那撞击的看客们一时间睁不开眼睛,晃得眼前一片白茫茫。

龙森和傅佼没有再自诩宗师身份,两人合力一击,这威力,已经有了化生境出手的声势。当然依旧有不小差距,但在普通人眼中,已经足以毁天灭地。

年轻些的看客有些犟得很,哪怕被刺得双目流出眼泪,依旧睁大眼睛,要第一个看到那剧烈碰撞之后的结果。但其实注定有人先他们一步,早已看到结果。

年轻人毫发无伤,甚至于在阵法的庇护之下,两位宗师的合力一击根本没有造成什么痕迹,除了那些不愿闭上眼睛的年轻人还没擦掉的眼泪。

“留力。”雷正则的声音在场中枫卿童的耳边响起。

枫卿童自然理解雷桀渊找了三位长老出来撑场面,总不能让人家在这里颜面尽失?

刹那之间,枫卿童身后,一道参天亮光闪烁而出这是枫卿童布下的三大一次性阵法其中的一个,耗资巨大,正面对抗的话,相当于普通化生境的全力一击!

当然,阵法只是阵法,需要蓄力,如果是真的化生境来此,完全可以避过。

但此时面前的,是两位神起境。

“二位长老,也接不惑这一剑!”

那参天光柱竟是幻化成一柄巨剑,自上而下,狠狠劈来!气机同时锁定了两位北方赫赫有名的长老级人物!

傅佼和龙森心中大震,但此时,两人知道,不能后退!人家后生扛下了他们合力一击,现在他们怎么好意思闪避?而且看这剑光的气势,闪避似乎也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刹那之间,那剑光已到头顶!

“来!”傅佼高喝一声,龙森立马会意,将灵力传给傅佼;一直在旁观战的府齐寿看了看那参天剑光,咬咬牙,也上前与两人共同对敌。府齐寿离得远,剑光一开始也不是锁定他,他完全有能力刹那远遁。但他分明感受到,那道剑光已经显露出化生境的气息!雷家按理说不会伤到他们,但在这紧急关头,哪还有那么多时间思考?规则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先接下这一击!

蒋光浩荡,让远处围观众人都感觉到窒息。前排的围观者

甚至感觉自己就要死掉!

司徒朗炎在远处默默注视司徒家对阵法本就不是一无所知,他明白,这样威力的阵法意味着什么。这种阵法造诣,已经与莽金顶尖的那批阵法师有的拼了。雷家的这所阵法学院,根本就不是小打小闹,这一座学院,甚至有可能将东苍整体的阵法水平都拔高一筹!

化生境全力一击之下,三位老人瞬间凝成了一股绳。他们三人本就相识,此时心有灵犀,骤然合力,一道巨大的锤影幻化而出,与那巨剑齐高!

锤剑相击,这是今天第三次硬碰硬的正面对抗,但无疑,一次高于一次的境界!

又是一道炽烈的光芒闪烁,而后,那巨剑率先寸寸消散,巨锤轰然砸下!

枫卿童出剑,一剑将那剩下的巨锤威势劈散。如果没有阵法消耗,以枫卿童目前神起三境的境界,还真不一定能正面接下这一锤。或者说,真实打实接下了,他自己也不好受。但经过本就一个等级的巨剑消耗后,劈散余威就很从容了。

年轻人还是纹丝不动立于场中,三位老人都在微微喘息。

“三位前辈不愧为威名,今日一战,晚辈还是输了。”枫卿童授监察,在场中作揖。

按规则,阵法已破,枫卿童那一剑已经不再是下六境的境界了。

府齐寿看着场中那年轻人,叹了口气:

“我已出局,却出了手。相比之下,是我们先违规,你赢了。”

“从未想过,阵法一脉可以到如此地步……变化无穷,固若金汤,声势无匹……”傅佼境界最高,又是最后汇聚灵力出手的那个人,感受自然更加深刻。刚刚那一剑,有一部分威势分明分摊到了那年轻人自己身上……

傅佼郑重作揖:“受教了,直到此时,傅佼心服口服。”

他们三人都是奉老盟主之令才出现在这里,就算再高估阵法威势,也没想到自己会输。

龙森拍了拍傅佼和府齐寿肩膀,而后看向场中那年轻人,这位豪爽老人还是大大咧咧:

“小娃子,不错!我龙某人今日在此撂下话,我那孙女,以后就在这里上学了。”

“小娃子,你是不是这里的老师?

枫卿童摇摇头:

“不是,但参与编纂了教本,毕生所学,基本在其中。至于诸多变化,全靠研习者自己钻研。”

那课本之中,例阵共有七册,分别是攻,守,幻,滞,警,功,杂,记录了七种不同功效的阵法。而后是专门的破阵一册,脉络一册和总纲一册。记录毕生所学自然并不一定,总会有不少疏漏,不是枫卿童刻意藏私,而是将脑海中所学所得全部具现在书本之上本就不可能。但确实算是极其上心,这书以方便理解的方式反复进行了编纂。

“你不在这里当老师?这就不太好啊……”龙森显然属于那种,谁展露了真本事才服谁的性格,而且说话也不会考虑那么多,口无遮拦。府齐寿悄悄拉了拉他袖子,傅佼也轻轻咳嗽两声打断了龙森咱仨这是来帮忙立威的,你在这胡说啥呢?

果然,立马就有人附和起来,觉得没有这西门不惑,这阵法学院好像就缺了真东西。

雷正则此时及时出现了:

“诸位稍安勿躁。早就与诸位说过,不惑的阵法是从陆玄先生那里学来的,大家尽可放心。而且,不惑算是我们学院的名誉老师,有时间会过来讲学。”

“好了,今日大会已毕,东苍第一阵法学院,正式落成!”

雷正则望向枫卿童:

“不惑,你来借下彩布!”

枫卿童也未拒绝。

多少年后,无数从这座学院走出的优秀阵法师,都会以曾亲眼见到这一幕而感到荣幸:

那道白衣身后,阵纹闪烁带起七彩霞光,年轻人身披那光芒,似一只要重回天上的彩凤。长剑出鞘,一道剑光干净纯粹,将牌匾之上蒙着的红色绸缎划断,露出那个即将举世闻名的名字:

镇天下。

“武道无高低,皆可镇天下!只望此院所出,皆以匡扶天下为己任,护百姓安康!”枫卿童收剑归鞘,在那学院大门之上站定。

山河万里,远处云雾遮挡,年轻人居高望远,忽的有些伤感。从来豪言壮志可以分享,内心一个“愁”字却无人可说,无人愿听。

“为何我两道皆可登顶,依旧还是惆怅客……”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为什么会活成这样呢

“阵法学院已经开始招生,人我已经安插进去了。”

司徒朗炎站在老人身边,安静道。

这段时间,唯一一所阵法学院已经在不断招生,哪怕学费高昂,报名的人依旧不算少。这其中不乏出身名门的天之骄子,二十岁龙跃境的龙心月,龙森孙女就入了学。

“那带出来的阵法如何?你应当识货。”老人还是在修修剪剪,并没有直起腰身。

“威力极大,造诣极高,可算顶尖。但他们是根据学生造诣部分公开那本教本,要想全部得到,并不容易。”

谍子心不诚,自然也就学得慢,那么能够接触到的部分也就少。这是雷家想出来的办法,虽然依旧会不断泄密,但终归会慢上不少。至于枫卿童自己,其实倒不是很在意是不是会泄密。阵法不靠天赋,却也靠天赋,这天赋,是指你会不会努力的天赋。当然,弈棋厉害的前期对阵法理解更快一些倒也是真的。

“这是小事”司徒虬微微直起身子:“那边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阵法学院,他们容不下。”

司徒朗炎皱了眉头:

“我们要配合他们?可这阵法学院确实对东苍抵御莽金有大用啊!哪怕……”

司徒虬摆了摆手,司徒朗炎只好不再说话,离开了这院子。

一道身影从阴影之中走出:

“国师大人?有难处?”那人面带笑意,似乎刚刚看了一场好戏。

司徒虬瞥了他一眼,那人如同冷水淋头,浑身血液几乎刹那凝固在此人面前得意忘形,自己刚刚是在找死吗?

那人立马跪伏在地,声音颤抖:

“国师大人恕罪!”

司徒虬轻轻放下手中修建花圃的剪刀,自顾自转身向着长廊走去:

“神起巅峰在莽金是稀罕得很,但你觉得你在这没了,呼赤延灼能怎么样?”

那人汗流如注,跪伏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敢这样直呼他的主子,莽金皇帝亲弟弟名字的人物,他这样的小虾米,说死就死了。

“起来吧,回去跟呼赤延灼说,我会对他有个交代。”

地上那人如蒙大赦,赶忙爬起来低声下气道:

“多谢国师大人不杀之恩!属下一定把话带到!”

那人正要离开,司徒虬又想起了什么:

“对了。”

那人立马站定,转身弓腰:

“国师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问问你们主子,他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在莽金说了算。镇北辖境,已经不老实了。”阵法学院的根底,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很可能就是那个来自镇北辖境的西门不惑。对于国师府来说,这个人身后代表的势力,远比阵法学院本身更加是燃眉之急。阵法学院培养人才需要时间,而镇北辖境和雷家联合,却很可能就在转瞬之间。

“是,我会带来消息。”那人消失在院落之中,于是,此处又只剩下这位国师大人。

老人背起手一些人以为他是皇朝的功臣,兢兢业业这么多年辅佐新帝;一些人以为他是老虎,迟早会择人而嗜,颠覆皇朝。但这些人都错了,他只是在铺路,为他自己铺路……

化生之上,究竟是什么呢?占星师上达天意,本就属于那苍天之上!

“雷桀渊,你这步棋,聪明,却也不聪明啊……”

……

枫卿童离开了雷家,但离开雷家之后,他似乎也无处可去了。

他决定绕过龙阙南下他并不想见到这个两朝国都。无论那里是真的繁华无灾,还是处处暗藏疾苦,他都不想看到,也不想知道。

细细数来,现在已经完成了三件事,北疆亦南星一件,镇北王府上师一件,稚子山西门隐一件,而后便只剩两件事了。

可这一路走来,金色小剑就不再有什么反应,像是失效了一样,让枫卿童有些心烦气躁。

好在他又收到了鱼幼薇的来信,信上说她一切都好,甚至还有了好转。而枫卿童上次信上的问题,鱼幼薇也一一回答,想来不是其他人代写。这让枫卿童放心了许多。不然他真不知道这么长时间小剑没有反应,会不会让他情急之下直接回到万军山。

枫卿童一路南下,只与人交易,哪怕救人,最后也都会收取回报。他知道,有些被救下的人甚至还有腹诽,不过他也不怎么在意。

……

风千陌一身墨绿长袍,守在病床前,轻轻握着那昏睡中少女的手。病床上,那女子出落得越发美丽,可是那天逃离法场之后不久,便昏昏沉沉,时醒时睡了。叫了各路名医,就是治不好。

注视着风沫羽好久好久,风千陌才出了这房间,在门口伫立。半年来风千陌又长高了不少,看起来已经是个大人了。那天逃离法场,逃离途中遇到了一个绿衣少女,那女子正抓住一个龙跃境高手。

风千陌一眼认出,那女子正是他劫法场之前陪在吴凌阙身边的女子。于是二话不说,双方便战了起来。可第一次逃离时,风千陌就耗损了不少灵力,此时再被这龙跃境的女子拦下,根本不是对手。

这时候,风沫羽拖着虚弱的身子上前,强行与那绿衣女子以伤换伤,二人才得以脱身。

但那一战中,风沫羽被一掌击中眉心。后来好不容易修养好,便将心意向风千陌说了。风千陌知道两人是亲兄妹,与风沫羽说明了情况,风沫羽那天之后就有些浑浑噩噩。

之后,风沫羽忽的经历了一场高烧,但分明既未中毒,也没有被伤的痕迹。这场高烧之后,风沫羽便一直是如今的样子。

这段时间,风千陌没有一天不沉浸在深深的自责之中。如果自己再委婉一些,再多照顾一下妹妹的心情,或许就不会是这样的情况……

“门主,毒刺已复命,国师府流霞镇火泉村谍子已全歼。”

风千陌回过神,他点点头;

“知道了,按例奖赏,毒刺晋升地字号中等。”

“是!”那人听完指令,便退下了。

建起了一个宗门,

好像终于有了一个躲躲藏藏的家,但现在的风千陌,却感觉着前所未有的孤独。

杀狼。

这是这个暗杀组织的名字,风千陌要做的,就是杀光镇北辖境的国师府谍子。虽然一直在担心,下一次,是不是就会被坑死在这一次次义无反顾之中,但他没得选。

风千陌那日逃离法场,就回到了紫砂县,重新见到了公孙大爷。当风千陌说明自己处境后,曾在修者府做事的公孙大爷沉默了很久。这位曾经有兄弟死在国师府谍子手里的老人,再三按捺自己心中的怒气,最后还是接纳了风千陌和风沫羽。他放弃了杀掉这两人的最好机会,他也知道,这一放弃,以后他就不再有机会了。

后来,老人干脆跟着两人离开了紫砂县,一同离开的,还有绮仙。

绮仙在风千陌杀掉那一批国师府刺客,离开却山县后,第一时间就跟还一直在等风千陌的公孙大爷报了信,只说两人先行离开了。而绮仙自己,也跟着一群镖客来到了紫砂县,在紫砂县还是经营茶楼。

其实大家都没想到,还会有重逢的一天。

绮仙坦诚了自己国师府谍子的身份,而后,摇身一变,成了杀狼组织行动的情报来源。公孙大爷则是元老。

谍子境界其实一般来说不高,他们厉害之处在于善于隐藏,某些能做到修者府府主层次的,终归是少数。

对于绮仙,风千陌始终没有完全相信,他知道,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个人就会捅自己一刀。但就目前来说,能杀一个国师府谍子是一个,先留着绮仙,让人把她看好,这就是一个情报资源,而不是敌人。

双方像是达成共识,每一个月,绮仙都会说出一个谍报据点,换取自己留下性命。但绮仙似乎也没什么所求,只是养养花,养养小动物,和普通的女子无异。

风千陌走出这大院子,轻轻合上门。杀狼组织内部,没有一处是戒严的,大家都可以随意走动。只有这一处,任何人不得入内。

风千陌又来到绮仙的院子,恰巧,绮仙正和几个丫鬟在院中生火熬粥。似乎是因为吹得不恰当,满脸都是黑色的炉灰。但她依旧神情专注地盯着那火苗,连风千陌进门都没有意识到。几个丫鬟也都好奇地盯着火,一行人竟然全都没有没有注意到风千陌已经来到她们面前。

看着这三人,风千陌有时候自己都会怀疑,自己软禁这主仆三人,会不会是个错误的决定。要知道,自己能够建立杀狼,不光情报来源于绮仙,第一笔钱,其实也是这位被软禁的姑娘给的。

风千陌常常会问自己一个问题她究竟图什么?明明在这样的帮助下,自己正变得越来越强大。

“啊!”一声惊叫把院中四人全喊蒙了。

原来是一个丫鬟一抬头,正看到身边无声矗立着的一道黑影,一时间吓慌了神。

绮仙也被下得一下子坐在了地上,一看,原来是风千陌进来,顿时松了口气。

神态之间,全都不似作伪。

绮仙坐起身,拍了拍袖子和身后裙子:

“风公子,进来怎么不敲门啊?这里住的,好歹是女子吧?”

言语间有毫不掩饰的嗔怪,但也不算真的生气。

经历了无数风雨,风千陌也不是会随便不好意思的人了。他跟着笑了笑:

“是我唐突了,抱歉。”

绮仙便也不再计较:

“我熬了粥,公子要不要喝一些?”像是想起了什么,绮仙补了一句:

“哦,我会先喝一些……要是还不放心……”

旁边小丫鬟不乐意了:

“姐姐,给他喝干嘛?我听外面姐姐说,你给的东西,他一样都没吃过的。”

“小春!不要这样跟公子说话!”

风千陌摆摆手,无所谓道:

“无妨,我确实没有吃,小春只是说了实话嘛。”

绮仙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有些黯然。

“公子今天来,只是来问下一个地点吗?”

风千陌点点头:

“别人来问,我不太放心。”

绮仙想了想:

“比较弱一些的,下一个地点,在东兰镇木屐山山沟。”

风千陌盯着绮仙,盯得绮仙有些慌神,赶忙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脸上有东西?”

风千陌移开视线,平静道:

“不是,我只是好奇,你究竟到了什么层次,才能对国师府那么多谍报地点了如指掌?”

绮仙心里有些失落,顿了顿,还是回答道:

“我与风公子说过,只要风公子答应,此生不出镇北,我的任务其实就完成了。我们之间,其实可以各得其所的,只要你答应……”

“我不会答应国师府任何事。再说了,就算我答应了,你敢信?”

绮仙抿着嘴巴,眼睛有些生疼。她不知该说些什么,那后半句话,大概会永远被埋在心里吧只要你答应,我就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啊……

“别装可怜了,谍子,始终是谍子。”

一直沉默寡言,拉住小春不让她乱说话的另一个小丫鬟终于忍不住了。平时向来腼腆内向,不怎么说话,只会傻笑的小翎猛地一下眼泪决堤:

“风千陌,你是不是太过分啦?!明明是仙姐姐一手帮你建立了这个狗屁杀狼,你不但不感恩,还把她软禁在这里!可就算一直被软禁在这里,仙姐姐也没有怪你,一直说自己罪有应得,能活着就很好。可你呢?她背叛了整个国师府,你连几句骗她的话都不能说吗?谍子始终是谍子,那刺客就不始终是刺客吗?论人命,风沫羽手上的,比仙姐姐多得多吧?!仙姐姐根本就没有杀过人!只因为她是你妹妹吗?”

风千陌身躯微微颤抖,像是在压制已经到达顶点的愤怒:“说够了吗?!”

一向沉默的小翎像是换了一个人,整个人都在这时爆发了:

“没有!你恼羞成怒了吗?!应该软禁在这里的,是风沫羽,要不是你,她就该去死!”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在这院落中响起,三个女子一时之间都愣在原地。小翎捧着自己通红的脸颊,眼神无光,就那样望着风千陌。她的脸上,泪水像是断线的珍珠,不断地向下滚落。

“这样的话再出现一次,不管你们还有什么价值,我都会杀了你们。”

风千陌冷漠无情地转身离去,留下三个孤苦无依的女子。院落之中空气凝固得听不到一丝声音,旁边煮的粥咕噜噜叫着,从锅边溢出,撒了一地。

绮仙轻轻抱住跟着她的丫鬟,轻轻抚着她的背:

“翎儿不哭,翎儿不哭……”可她自己的眼泪却就是止不住。

“他打我了……他凭什么……”小翎呆滞地望着那个门口,依旧沉浸在震惊中。

小翎和小春并不是国师府谍子,她们在进这个院落之前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姐姐的身份,只当她是个富贵的掌柜的,对待下人如姐妹。但只因为她们一直跟在绮仙身边,便也被软禁在这里。两个丫鬟本就委屈,此时小翎挨打,内心更是压抑得难受。

“仙姐姐,我们逃吧!我再也不想看到那狗屁风千陌了!”此时绮仙已经松开小翎,小春望着两人,内心之中对风千陌已经厌恶到极点。

绮仙轻轻摸了摸两人的头,她神情惘然:

“逃?我们怎么可能逃得掉呢?而且现在出去,我们都是普通人,说不定国师府会杀了我们……”

主仆三人静了许久。

最后,还是小翎打破了沉默:

“仙姐姐,其实刚刚,你脸上有木灰,我一直没有跟你说来着。”

“啊?”

绮仙赶忙抹了抹脸,于是手上脸上黑灰都抹开了,反而变得更加明显。

两个小丫鬟都是不记事的,哈哈笑起来。绮仙无奈,轻轻给了两人一人一个板栗,但都轻轻的,像是小鸟啄了一下一样。

“你们呀!”

院落之外,风千陌片刻不停步,一直走到不知是那个院门处停下,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那朱红大门,长出一口气。

他一时间有些怅然。

受柳山凌的影响,他此生最讨厌刺客,觉得刺客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六亲不认不讲道义。可现在,他成了个刺客头子。

师父曾经教过他,做男人,最不能干的事就是打女人。可今天,他好像也没有好好听这教诲。

如今,杀狼联系并不紧密,全靠一笔又一笔靠杀人获得的金钱维系,他的身边,没有一个朋友。金钱关系,曾让以前的他感到恶心,嗤之以鼻;可现在,他却只有这一种下作手段可以用。第一笔钱,甚至还来自国师府的绮仙。

风千陌这个名字,依旧是万军山的污点,他依旧在被全境通缉。曾经共患难,算是互相交托过性命的水,变成了全境最想杀他的荒虬岭吴凌阙。风千陌知道,现在,吴凌阙一定恨极了自己,他一定很后悔当初还救过那个“柳君行”一命。

自己一直守护着的妹妹呢?最终还是妹妹保护了哥哥,妹妹现在还昏睡不醒,意识不清……

国师府呢?真的还有必要一直对抗下去吗?以他经脉寸断,一生都只能止步入品境的修为,出了镇北辖境,又能怎么样?能依靠绮仙杀光镇北辖境内部国师府的谍子,是不是就已经是撞大运了?

绮仙呢?自己这样,真的好狼心狗肺啊……可自己真的,真的不敢相信,也不敢赌……

虽然一天天越来越强,甚至可能是第一个成为可以杀龙跃境的入品境,但总感觉,自己还是在一步步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呢。

想着想着,青衣少年背靠大门,眼眶通红:

风千陌,你越来越像个行尸走肉了,我也好讨厌这样的你。

……

亦氏蒸蒸日上,可亦南星却并不开心。

从那块陨铁到达这里之后,亦采薇就一直心事重重,话语越来越少。

前些日子到山里采一种村里很少见的山菜时,亦采薇不知怎么迷迷糊糊沿着生长的山菜采到了崖边,险些失足坠下。

从那天回来,本就心中郁结的亦采薇在这一吓之后便卧床不起,每天吃的饭越来越少,动不动高烧不退……

亦南星表面沉着,其实内心中早已心急如焚。他想到了亦尘云,自己的亲叔叔。明明亦氏已经站起来了,接下来就是好日子,叔叔半天福都没好好享受,忙活来忙活去,也是忽的就病了。这一病,就再也没起来。

再远一些,他想起了死去的爷爷和父母。

难道他亦南星真的是个灾星?上天真的要把他身边的亲人全都带走?为什么上天要这么不公平?!

看着病倒的亦采薇,亦南星紧握双拳他需要那柄陨星锤!陨星锤是燃命之锤,只有以亦氏之血和亦氏血脉后人的寿命为祭品,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可亦氏有一个理论神器能够两极变换。也就是说,陨星锤很可能可以调转,从杀器变成救命的神器。燃去的寿命,如果不转换成杀力,会不会可以转嫁给另一个人,用使用者的寿命换取另一个人的寿命?

这是天方夜谭,但未必没有可能性。

亦南星在请枫卿童帮忙收复北疆时,还随口说过,希望能有一柄自己铸造的神器,能够真正的天下无敌,成为亦氏新的族器。所以,枫卿童后来差人给了他这块稀有的融锻陨铁。

但现在,他有了新的想法。他要把那位镇压亦氏二十年气运的老道人给他的补偿,也就是那柄神器桃木剑,与亦氏族器熔铸在一起!他要这神兵现世,既能救人,也能杀人!

从今以后,上天如果再要从他亦南星身边夺走任何人,就得先收了他亦南星!

这一日,年轻人换上了那一袭冰蓝长袍,他神色冷峻,目光深邃:

“山雨,今日起,我要争了。”

林山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他能感觉到,自己师父,变了。

“是。”

从今日起,北疆有一人,心成寒冰。

第一百二十二章 韩家

韩坐在轮椅上,被两个仆人推着,在韩家巨大的后花园中慢悠悠散心。天气热了起来,后花园向来是个消暑的好去处。只不过这好地方,有那闲心过来转转的韩家长辈们,又一向很少。

韩闭目养神,任由两个贴身婢女慢慢推着轮椅,走到哪里是哪里,没什么目的性。

两婢女动作忽然停下,韩也就睁开了眼睛。其中一个婢女弯下腰,在年轻人耳边轻声道:

“公子,鱼姑娘在那边。”

韩也就向着婢女所说的位置看去,只见那里妆容清淡,仪态窈窕的鱼幼薇正站在小湖边,向着里面的锦鲤投喂着饵料。女子身后不远处,一个独臂老人神华内敛,闭目养神,陪在一边。

韩笑了起来,这温润如玉的年轻人一笑,便让两个婢女有些晃神。韩的声音也极好听,如玉石相击,清脆空灵:

“走吧,去打个招呼。”

主仆三人便缓缓地向着那位大多数人都不知其来历的韩家外人走去。

西门隐睁开眼睛,自然看到了韩三人。他微笑着点头致意,并不阻拦。

韩也对着西门隐点了点头。他是听说过西门隐的名号的,但所知也只是西门隐出镇北辖境之前的事。

韩家隐世多年,在外也没有什么眼线,所知极其有限,了解的也只有大多数人都知道的消息。韩只知道,这西门隐,不该如此是如此老态,撑死了也只是四十多岁的人而已。也不知道这青衣剑仙身上发生了什么,既破了境,也遭了劫。

鱼幼薇已经察觉身后有人,回头看到了韩三人,脸上也带了笑容,把手中的饵料全部撒进湖里,拍了拍手缓缓站起,施了个万福:

“韩公子。”

韩对鱼幼薇向来不吝惜笑意;

“鱼姑娘不必多礼,今日怎么有心思出来转转?”

平日里是很少能看到鱼幼薇出房间的,大多数时间,她都只是在屋子中写字画画。

“屋里呆得久了,总会烦躁。留着这大好景色不欣赏,也怪可惜的。”

韩遂点点头,笑道:

“鱼姑娘,一起转转吗?”

“好啊……”鱼幼薇一时又有些犹豫:

“幼薇是闲人,韩公子应该还有很多事要做吧?”

对于鱼幼薇的情况,一方面由韩语立的昆仑扇控制毒素,一方面由韩使用其他毒素激活鱼幼薇身体其他的活性。两人合力,才堪堪能让鱼幼薇不立刻病倒。就算是韩家,对这种已深入骨髓的病情,也只能控制,无法救治。

但鱼幼薇一直心存感激,她知道,她现在的情况,更多是多活一天是一天了。

韩已经在前面带路,玩笑道:

“走吧,鱼姑娘是闲人,韩未必比鱼姑娘忙一星半点。”

鱼幼薇笑了笑,也就没有再多说。韩早就与她说过,能让他韩出手的,少之又少。在鱼幼薇之前,这个“少之又少”可以换成从来没有。

当时韩语立破例带鱼幼薇进韩府,差点就吃了韩家的家法。但在那大堂中,那个坐在轮椅上,明明是最末

位的年轻人一开口,所有人全都沉默了下去。

那个年轻人只是给出命令一样道:

“这位姑娘,韩家得治。”

于是,鱼幼薇直接在韩家住下,由韩和韩语立两人合力救治,这种态度,算是这些年韩家最大的阵仗了,实在是韩过于特殊,这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出手。

当然,鱼幼薇并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能留在这韩府的,更不清楚韩在韩家到底是什么样的地位。

一行五人漫无目的的散着步,因为韩年年都会在这庞大的后花园转一转,所以也就自然而然成了解说的那个。一边解说,韩还是会时不时看看鱼幼薇的反应。

那女子确实美得过分,因为身体原因,更憔悴了一些的鱼幼薇不仅没有失去容光,反而更添了一种让人怜惜的气质。她认真听着韩的讲解,是不是点头附和,遇到有趣的地方,也会会心笑一笑。

说着说着,韩忽然道;

“你真的决定了吗?会少活一年的。”

鱼幼薇愣了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明白韩话里的意思后,鱼幼薇这个病人反而没有医生那么紧张,甜甜笑道:

“嗯,决定了啊。”

韩深吸一口气,内心中还是有些惋惜:

“嗯……我只是最后再确定一遍……”

这个时间一过,鱼幼薇这个决定就彻底无法更改了。

鱼幼薇面容慈祥,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他可以代替我活着,我就很高兴很高兴了。”

韩望着那女子的脸颊,视线下移,他望着那隆起的小腹,轻声道:

“遇到你,他很幸运。”

鱼幼薇满脸幸福:

“韩公子,你这句话,是对我最大的肯定了。”

韩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同样回以微笑。他想说的,其实是那个还在南方男子,遇到你鱼幼薇,真的很幸运。

年轻人藏下心中的情愫,与鱼幼薇道了别,由两个婢女推着,渐行渐远。

鱼幼薇望着那背影远去,轻声道:

“义父,我们回去吧……有些乏了。”

西门隐轻轻扶住鱼幼薇:

“那小子……”

鱼幼薇摇摇头:

“还是不要随便猜测人家吧……回去啦。”

她还是轻轻摸着自己的小腹,忽的有些伤心:

“对不起啊……母亲只能尽力保住你,多陪陪你,却不可能了……”

……

“公子喜欢鱼姑娘?”推着轮椅的丫鬟终于敢壮起胆子,轻声问道。

韩笑了;

“怎么?要笑话你家公子?”

那小丫鬟立马慌了神,匆忙辩解道:

“不是不是……我……”

韩摆摆手,示意不用多说,两个小丫鬟便继续推着车,缓缓向前。

“放心吧,公子不会为情所困。只是这么多年过去,第一次看到一个有点意思的姑娘……”

两个小丫鬟都不作声公子对这个鱼姑娘,终归是不一样的

,旁人都看得出来。但若说公子真是因为喜欢,才把鱼姑娘留在韩府悉心救治,所有人都不会相信。

一来韩不是只看外表的人,如果真对鱼幼薇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其他情愫,那也是后来真的接触之后,才有可能有;二来,韩从来不是不分轻重的人,宗族大事和个人儿女情长,韩比谁都会分得更清楚。

因为年纪原因,在宗族议事时韩向来只在末位陪坐,族中大部分事宜,韩都不参与。但只要韩愿意,他的话,或许可以比家主的话更有分量。

韩家内部其实也分好几个派别,奇的是,无论哪个派别,都会由衷尊重韩。韩,既无党羽,也无背景,父亲也曾做过家主,但双亲都已早早去世,若说亲近能够调动的力量,好像只剩两个丫鬟。

留下鱼幼薇,只因为韩口中玄之又玄的“应该”两字。说白了,只是韩个人的感觉而已。但这感觉,只因为一个原因,就能够左右韩家的决定。

因为韩是占星师。

天下不出一手之数,冥冥之中,上达天听。

作为古往今来已知的年纪最小的占星师,韩骨子里相信人定胜天。但与朝中那老国师不同,韩同时极尊天意。从不轻易占卜,只依靠上天赐予的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这感觉,不止一次帮韩家化险为夷。

他不会去占卜韩家费尽心思帮鱼幼薇延长些许寿命会给韩家带来什么,他只在意那一瞬间的灵光。

应当救下,便救下吧。

老国师大概也不会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占星师帮他这老占星师占过一卦。那一卦,犯了些占星师的忌讳,反噬极重,让韩缓了一年。没人知道,年轻人最后占出的结果是什么,韩也始终没有提起。

一切,究竟是上天注定,自有气数;还是人力无穷尽,天下在胸襟呢?他期待着,有一个人,可以给他这个答案。冥冥中,似乎总会看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今天又到一个月的时间了吧?”韩轻声问道。

这年轻人,除了一双腿出生便不灵便外,似乎已经没有什么缺憾。

两个婢女赶忙回复:

“是的,公子。”

“嗯。”

这些事,他也只是问问,自有其他人会处理妥当。

韩,就像韩家里,游离在一切世俗之外的一颗星辰,只是偶尔会发出亮光,指引韩家未来的方向。与世无争,却成导引。

门外,那个高挑瘦削的陈先生亲自来了这韩府,牵着一个红衣小丫头。

小丫头如今已经及笄了,应该不能叫小丫头。

只是那个家伙,好像没有耐心等小丫头长大……

王漱云吐出一口气,揉了揉脸,跟着先生进了这府邸,两人没有在别处停留,只是朝着深处那间雅致的小房间缓缓走去。

鱼幼薇放下了手中的纸笔,来到自己房间的门口,笑着挥着手,跟愈来愈近的小姑娘打着招呼;王漱云也开心地笑着挥手回应鱼姐姐真好看啊

哼!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第一百二十三章 乱起

“从长老,您觉得,雷盟主是什么样一个人呢?”北钧岭内,年轻少主宋追麟高坐主位,整个北钧岭今日议事,很可能会决定整个北钧岭未来的走向。

从天问在左侧下首位,犹豫再三,从天问如实道:

“擅隐忍,有城府,胸襟阔大,不减侠气,非池中物。”

他明白,自家少主问的,是年轻的雷正则,而不是已经成为传奇的雷桀渊。

其他几位长老一时都眯起眼睛,心神警惕。

宋追麟不为所动,接着问道:

“那从长老的意思,我们北钧岭应当依这位雷盟主的意思,放下和龙吟宗,东皇山两家的合作了?”

雷正则如今已经是东苍江湖名正言顺的江湖盟主。化生境修为,又有江湖公认的天下第一神剑穹光,那场比武,压根就没几个真正有实力的去硬碰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当今江湖,确实没有更强的了。此时上去硬碰硬,既暴露自己意向,又讨不到什么好,纯属自讨苦吃。甚至连赌一赌雷正则的化生境是不是假的这样的人都没有。当今江湖,不算朝堂之中的卧虎藏龙,能够叫阵的,只有南海避世的钓鱼翁一人而已。

但应当是雷正则这么多年韬光养晦的副作用,哪怕有名剑大会,阵法学院,盟主比武三件事在前,不少人依旧在观望。尤其是早已习惯阳奉阴违,各自为政攫取利益的南方诸门派,一时都有些骑虎难下。

其中,以龙吟宗等几个南方大派为首,他们的态度很大程度上会决定南方诸门派的态度。北钧岭虽然偏中部,但实际上诸多利益都在南方,与龙吟宗、东皇山几家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从天问一时语塞,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良久,老人一狠心:

“少主,我觉得龙吟宗背后,有问题。”从天问没说的是,就在这议事大堂之中,也早有人不是那么纯粹。

一人冷声道:

“从长老是我北钧岭最强战力不错,但门派事宜,多是我们在打理。从长老一心武道,怕是不清楚北钧岭一旦和龙吟宗交恶,会有多大损失。”

从天问默然无言,一时不知说什么。这些事情,他确实不在行。

宋追麟如今也只是二十几岁,但说话却向来管用:

“往来照常,一切照旧,静观其变。但是即日起,北钧岭不再招收门徒,如今境界浅些,入门不久的,全部遣散回家。北钧岭接下来,会有不少事情要解决。”

年轻宗主表面沉静,其实内心之中却一点底都没有山雨欲来风满楼,想必,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感受。

年轻宗主率先离开座位,随意摆了摆手:

“都散了吧。”

……

金色小剑闪耀不停,终于将枫卿童指引到了一家客栈。客栈和那家与隋姓年轻人见面的客栈格式一样,枫卿童照直登上三楼,在那里,果然也有一位说书先生。枫卿童留下一枚面具,便离开了。

……

一道暗影从阴影处浮现:“镇北谍报。”

正在修剪花草的司徒虬瞥了一眼,没怎么在意,随口道:

“讲。”

“发现去年重伤二公子的那个白衣剑客身份,

似乎是风千陌的师父,风千陌在听涛阁内始终不曾拜师,似乎也是因为此事。风千陌体内那道剑气,极有可能来自那白衣剑客;那白衣剑客曾短暂成为镇北王府四供奉,在去年秋末不知所踪。”

司徒虬停了手下动作,周身气息猛地阴沉下来,老人身边的花草似乎也能感受到这股重压,全都失了颜色。那道黑影一阵胆寒,他只是个传消息的,但国师不高兴,他说死也就死了。

司徒虬稳定了情绪,挥挥手:

“去把芳儿叫来。”

那黑影顿时一阵轻松,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司徒虬又将他叫住:

“绮仙那边怎么样?”

那人赶忙转身:

“回大人,没有消息。”

“嗯,不用管她,也不要去找她。”

来人不明白国师这样做的意义,但他也不会多问。国师的亲口吩咐,下面人照做就是了。

很快,司徒芳到了这后花园。与司徒朗炎的泰然不同,司徒芳一进这里,便像进了地牢一样战战兢兢,说任何话都要再三思忖。

“父亲大人,您找我?”

司徒虬瞥了他一眼,又继续修修剪剪:

“去见过那个西门不惑吗?”

“父亲大人,我一直在皇城这边,那边不是大哥的权责范围吗?”

司徒虬冷声道:

“限你一月之内,杀掉西门不惑。那人很可能就是斩你一臂的人,自己去报仇。”

司徒芳一愣,正要拒绝,但立马又把拒绝的话塞回了心里:

“是。”

“你打得过他?”

司徒芳一时语塞:“我……”

司徒虬也懒得多说:

“你弟弟可以拉出来了,吃了给他留的那份气运,如今也该到神起巅顶了,让他帮你。他听你的,告诉他是我的话,不服气就再在地牢呆一年。”

“是!”

……

“盟主,您都退下来了,何必还四处跑呢?本来就病了。”欧阳恭亲自驾着马车,一主一仆,在这偏僻小道上行进。

“北边大部分人心里还是有我的,能帮正则多铺一点路就多铺点。”

欧阳恭嘴上这样问,其实心里都清楚。

“少爷藏得真深啊,连老奴我都没看出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到了神起巅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的就破到化生境了……”

欧阳恭言语之间,都是自豪和骄傲。

雷桀渊装作浑不在意地轻哼了一声:

“也不看看是谁的儿子。”

其实内心之中,他这个做父亲的,比谁都高兴。甚至,在雷桀渊的眼中,雷正则将来只会比他做得更好。只要给雷正则时间,很快雷正则的眼界城府,都会超过他这个暴脾气老爹。

欧阳恭笑呵呵的:

“哈哈,我看老爷比谁都高兴哟!”

雷桀渊笑骂了一声:

“你这老家伙,看出点啥都要拿出来显摆,跟年轻时候一模一样,一点也不会聊天!”

欧阳恭掏出酒葫芦,想了想,还是又揣了回去,喃喃道:“癸霜和夫人可都说我最会聊

天呢……”

雷桀渊一时也有些怅然:

“她们啊……还不是喜欢看我出糗……”

雷桀渊掀起车帘,出来坐到欧阳恭身后:“苦了你了欧阳,到最后癸霜也……”

在前面赶车的欧阳恭摆了摆手:

“行了啊老爷,到你显摆了哈?这陈年旧事的,又要提?”

雷桀渊摇摇头:

“年少轻狂,老了回头再看,唯独喜欢这件事,最不应当显摆……”

欧阳恭长叹一口气可惜不太好喝酒,那小丫头最讨厌自己帮老爷赶车时候瞎喝酒了,欧阳恭说自己可以以内力散酒气,可任凭他怎么解释,丫头都不听……

“老爷,帮我喝点?”欧阳恭将酒壶递给身后的雷桀渊。

雷桀渊愣了愣,而后哈哈大笑:

“好,喝点喝点,反正我现在闲人一个,也没什么正事了……”

癸霜与欧阳恭一样,也是雷府的下人,一进府就是夫人的贴身丫头。当年欧阳恭喜欢癸霜这件事,府上人人都知道。于是雷府有两个怕老婆的,成了府上一桩笑谈。

但很可惜,癸霜喜欢的不是欧阳恭。

欧阳恭没有说什么,他只是默默喜欢着。但他知道,他一辈子也赶不上自己身边的那个男人,那个在整个东苍都光芒万丈的盖世英雄。他只是一个影子,一个注定看不到多少光的影子。

后来,癸霜死了。

那一战是冲着欧阳恭来的,也是那一战中给他留下了病根,几乎必能化生境的欧阳恭一生都不再能够跨过那个坎。

但只有欧阳恭知道,那一战中,他失去的最重要的东西,是那个为他挡下一剑的女子。

他想了很多年,到老了也没想清楚,癸霜为什么会替他挡下那一剑;究竟是因为要救他欧阳恭,还是因为老爷需要一个影子……

“欧阳,”雷桀渊的声音将老人从沉思之中拉了回来,雷桀渊望着欧阳恭的眼睛:

“你为什么就没有想过……或许后来,癸霜自己都不知道,她最喜欢的,已经是你了……”

老人骤然间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他忽然想起了,在那场大战的最后,他怀里那个大口吐着鲜血的女子,在努力说着什么。可那时候的欧阳恭,眼前全是血水和泪水,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怎么样都没办法看清那张他平时不敢过分直视的脸。

此时,那最后的场景似乎清晰起来,他好像看到了,看到了那女子嘴巴在说着什么:

“欧阳……原来,你在我心里了啊……”

可惜,得到这个答案的代价,两人都承担不起……

当时鲜衣怒马少年郎,如今两鬓斑白神色衰。这两位东苍江湖上一代的传说,都老了

一道金光从山丘的那边电射而来,雷桀渊只觉头皮发麻,此时的他手中无剑,身上抱恙,于是只能慌忙闪避。但着匆忙间,只能堪堪避过要害,眼见必然重伤。

这一刻,前方的欧阳恭好似福至心灵,老人以最快的速度撞开雷桀渊,那道金光骤然洞穿了老人的身躯。

一片血色翻涌,欧阳恭喃喃道:

“癸霜,我看到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传奇落幕

“欧阳!”雷桀渊扶住欧阳恭,可老人的胸口上,已经有肉眼可见的一个血洞。那支箭羽上强横的金色灵力,正在肆意破坏老人身上最后的生机。

雷桀渊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跳动:

“你是不是傻?!”

“不要乱动,我来救你!”

这位盟主周身涌现出爆裂的紫色灵力,瞬间将那些本在肆意蔓延金色灵力全部压制。但要真的彻底剔除那些灵力,却有极大难度,雷属灵力从来不适合替人疗伤,其强横的本性极容易直接杀死伤者,控制必须毫厘不差。雷桀渊自然能做到精准控制自己的灵力,但却需要大量的时间,现在的局势明显不允许给他那救命的珍贵时间了。

欧阳恭面色苍白,此时突然焕发出最后的生机,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雷桀渊的手:

“走!”

老人一把将雷桀渊推开,下一刻,这位在雷府暗处藏了一辈子而声名不显的高手终于彻底倒下,这一倒,便再也不可能站起来了。

雷桀渊双目通红,望向远处那山脉今天,看来是有人要把他留在这里了。 说来,此人他雷桀渊也还算熟悉。

金羽穿云,灭绝千里。东苍皇朝四大宗师最后一位,化生境宗师,北方抗莽大将军,穿羽箭任骧。

“既然都放出这一箭了,就出来吧。”

雷桀渊逐渐平静下来,体内沉睡的猛兽却在慢慢苏醒。

一道身披银铠的身影从远处山峰中出现,缓缓向着孤军奋战的雷桀渊靠近。声音却快于那道身影,传到了雷桀渊耳边:

“病虎哪怕行将就木,依旧有啸行林间气概。晚辈任骧,拜见前辈。”

任骧为宗师四人中最年轻的一个,哪怕此时来杀雷桀渊,这一番说辞中依旧有真诚的敬意。但敬意再多,今日此时,这位风云一世的盖世盟主,也必须变成一具尸体。

“晚辈胜之不武,前辈走好!”

一语落下,天地变色!只见以雷桀渊为中心,周围山岭全部像活过来一样,灵力汇聚成云,要将雷桀渊镇压其中,仿佛天劫降至,不可抗衡!

“扈悲泯杀阵。”

雷桀渊望向天空,微微闭上眼睛,神色悲戚这是莽金第一杀阵。那混蛋终于等不起了吗?

雷桀渊长出一口气,伸手一捞,那只金色箭羽被捞回老人之手。

任骧瞳孔微缩自己与神箭的联系,被切断了!

雷桀渊神色重新回归冷傲,睥睨周边围来的越来越多的人,这些人大部分都来自北方边境,一水的化生境,北方的底蕴,今日竟然全部用来杀他雷桀渊了。

“可恨今日穹光不在手中,不能杀尽国贼。”

长出一口气,雷桀渊周身之外,紫电如龙蛇,在这万里山川之中疯狂奔走!

……

老将迟暮,终究双拳难敌四手。

这一日,天空阴沉,忽然飘雨,似在替这老人呜咽。

北方七大化生境边将,外加莽金一位阵法天狼今日齐聚这不知名的山岭,只为杀这雷家一人。

任骧喘着粗气,远处战场之中,依靠突袭,他终于用最后一支箭羽,洞穿了那个传奇人物的胸膛。一袭紫袍的老人

,至死都是站立的。

战场中,同来的同伴只剩四人,个个带伤,哪怕离得最远的任骧同样狼狈无比。

在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雷桀渊手中没有穹光剑,身体有恙的情况下,七人围攻依旧被当场击毙两人。雷桀渊在不懂阵法的情况下,硬是抗住了天地之力,在第一杀阵之下首先找到了莽金阵师的位置,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拳将那位本身并不强大的阵师轰成了血雨。

从一开始,雷桀渊就在燃烧自己拼死一搏。人到生死关头的力量,会成倍增加,又何况是这位宗师。

任骧颓然坐在地上:

“化生境真的是个骗人的境界……根本看不到顶点啊……”

“任将军,可以去复命了。”

众人已经围着那具尸体许久,却没有一人敢去割下首级。因为不久前,一位同僚就是这样,在他们面前被诱杀在此。

任骧嘲讽笑笑一群化生境宗师跟纸糊的一样,连胆子也不堪入目。那将领的意思,显然是让相对来说最强的任骧去割下首级了。也对,大家虽然都来自北方,但辖区不同,大多互不从属,现在这生死关头,推推搡搡也正常。

任骧拍拍手,撑起身子站起,而后一扬手将三支金色箭羽收回。任骧其实知道,四大宗师之中,水分最大的就是他了。今日三弓全开,已经让他浑身发软了,正面对敌任何一个强化生,他都不占优势。只有远程偷袭,占据先手时,才能另说。就像一开始,如果没有那老仆,说不得就是一箭功成,最起码也能重创雷桀渊,后面他们就不会付出那么惨痛的代价。现在想来,如果那老仆没死,怕今天还要再惨烈一些。当然,在他眼里,镇北的柳山凌同样水分不少,雷桀渊和国师这两人,根本就不能看成和他们一个层次的人。

银铠将军在那高大身影前站定。

雷桀渊依旧圆睁双目,满脸血迹。

任骧叹了口气,跪伏于地,诚心诚意三叩首。而后才站起,面色恢复平静:

“得罪了……”

手中长刀明晃晃,任骧一咬牙,终归还是没有挥出这一刀:

“老盟主应当有一个全尸,吾辈江湖,当如雷桀渊。”

任骧以手轻抚雷桀渊的双目,而后亲自背上老人尸体,迎着夕阳,回国师府复命。

任骧知道,天下已经大乱了。北方空虚,莽金遵照协议,没有直接进犯两朝交界国土,而是陈兵镇北关外。在东苍将领眼中,镇北早已不是东苍的一部分。

……

国师府中,老人不再修剪花草,他静静在那黑暗之中立着,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这位权倾朝野的老国师终归行动了,他必须在武盟,镇北,皇帝三方拧成一股绳之前采取动作。那个镇北来的年轻人,让他感到了不安,比知道雷正则已是化生境带来的不安要更甚一步。镇北将由莽金拖住,雷家武盟即将群龙无首,只是那白衣年轻人此时却不知在何处。

国师府地牢之中,雷正则被锁链牵扯,动弹不得。

正如任骧所说,国师司徒虬与盟主雷桀渊两人,与其他人早已不是一个层次。雷正则甚至没有做出太多反抗,便失去了抵抗的能力。那柄鬼神杖不知吃掉了多少魂

魄,早已不止有些神性那么简单。长杖品质,怕是已在穹光剑之上了……

老国师缓步登上楼台,望向远处。不亲自去取雷桀渊性命,是他对这位盟主最后的尊重了。

当然,也是对那群北方的小崽子最后的考验。这样一来,他们也就都没有回头路了。

万事具备,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只是,那个让他不安的镇北年轻人,如今跑去了哪?

老人背着手,终于缓步来到了那地牢之中。

雷正则早已醒转,这个名门之后的中年男人在被抓回国师府地牢后,并没有歇斯底里。他很快就想清楚了很多东西,面色如雪,神情呆滞,就那样静静等着命运的裁决。

他明白,司徒虬既然敢对他动手,那么,自己父亲必然遭劫了。

雷家没了……

脚步声轻轻的,但在这阴寒寂静的地牢中,总是格外清晰,一声一声叩击在雷正则的心头。

“小子,抬起头。”

雷正则哪还有这些日子的意气风发,他颓然抬起头,神情木然地望着那个他无法对抗地老头子。雷府之中那一战,将雷正则所有地气焰全部打散了,没有交过手,根本不会了解,化生境与化生境之间,差距竟是天堑。他甚至没有呼救地机会,在雷府之中,两大化生境宗师的交手,根本没有掀起多大的涟漪。

那是绝对的压制。

“你父亲是个英雄,我给他留了全尸。”

雷正则咬住嘴唇,浑身上下不住地颤抖,他内心中的悲愤,让握在司徒虬手中的那柄巨剑颤鸣不已。

司徒虬毫不在意,随意将巨剑插在雷正则面前:

“帮我杀了皇帝,彩崖郡你雷家转移隐世的旁支血脉,我不会赶尽杀绝。”

雷正则双目圆睁,血丝密布。

司徒虬依旧视若无物,随手几剑,将那锁链斩断,顺便解了雷正则浑身窍穴:

“你们雷家与我司徒家比眼线谍子,差了一万倍。唯独你的境界隐藏做得不错,算我司徒家小输半式。”

“对了,雷公子派去南方走动各方的那位姑娘,如今也在国师府中,不过不算听话,受了些苦。公子要不要去看看?”

“我杀了你!”雷正则浑身紫电爆裂,但下一刻,便被司徒虬一掌拍在了墙上。

“还有两次反抗机会,反抗不成,你也就死了。”

雷正则呕血不止,说不出话。

司徒虬拍拍手:

“而立不娶妻,原来缘由在此啊,年轻就是好……”

老人背身而立:

“不着急做决定,老夫等得起……”

“我杀……”

雷正则擦了擦嘴角,晃晃悠悠站起身,手中重新握起了那柄巨剑。

雷家诸般谋划,就是不想辜负君主同时全身而退,走了这么多年钢丝,这平衡在国师府手中,说毁也就毁了……再不似先前那般神采奕奕,雷正则如同一具活死人,全无精气神,连说话都沧桑不少:

“我想知道,国师权倾朝野,武功盖世,何不自己杀?”

那老人缓缓远去,声音幽幽:

“其间气数,岂是你这晚辈后生能知道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杀虬斩龙

雷家父子两人,忽的从江湖没了踪影,像是忽然从整个江湖蒸发了。

雷桀渊消失还可以勉强解释成老盟主让位退隐,可如今如日中天,风头正盛的雷正则却也消失了,半点消息也无。

雷府本就人少,此时更显冷落。在外人眼里,前后也没什么变化。但知情人知道,其间无数暗哨高手,在那一夜之间,便全部覆灭。

脸上刀疤密布,看一眼便让人觉得狰狞恐怖的巨剑汉子随意坐在了雷府附近的一处小摊子。他一声不发,只是喝酒。最后,将一壶好酒尽数洒在地上,来如恶魔,去似幽灵,悲戚萧瑟。

在他之后,一个高大的身影也走进了这小小酒铺。他只是望着那落魄之人远去的方向,很久很久没有转换视线。街上开始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似乎是因为快要入秋的关系,格外寒凉。喝了几口劣酒暖暖身子,他随意拍了几文大钱在桌面之上,站起身,戴上帏帽,消失在雨幕之中。

……

以雷家为支柱的阵法学院在此事过后,日子艰难起来。所幸,雷家威名尚在,无人此时来挑衅。真正能看清局势的都清楚,这所学院已经无关大雅了,就只是一家普通的学院而已。说不得没了雷家支撑巨大的损耗,自己坚持不了多久就要关门了。

陆玄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能有这样势力的,他闭着眼也能猜到。

这一日,陆玄独自在这早已暗哨无数的学院随意转着。轮椅在地上压过,能听到战车的辙声。

长叹一口气,陆玄乖乖回到课堂,与同学们教授棋艺。

他从一局又一局棋盘前停留,不时停下与各个学生对弈。这些学生中,有武林豪门之后,有普通市井孩子,有商家富贾之后,更有官场大员乃至将门之后。陆玄全部一视同仁,有教无类,指导只分情况,从不看人。今日也是,走走停停,指导的学生都没有什么规律。

一个少女坐在桌前,皱眉思忖,棋盘之侧,少女静若幽兰;若再仔细一看,这文静少女眉间分明又有一股抹不去的侠气。

陆玄于是多看了两眼少女布下的棋局,阵法陆玄懂得不多,但看这棋局,没人比他看得更清楚。看似严谨的布局,在陆玄眼中,处处漏风,也就意味着处处都可以更进一步。

陆玄一如对待其他学生,轻轻在少女棋盘上放下手中一枚白子,一时间处于劣势的白子忽有满盘皆活之感,绝对是一记不可多得的神仙手了。少女讶异抬头,陆玄温声问道:

“你是龙长老的孙女,龙心月姑娘?”

龙心月微微眉头一皱学院方先生分明认识我,今日怎么假装不认识我?联想爷爷曾嘱咐自己,最近阵法学院同样是多事之地,让自己处处小心,龙心月很快处变不惊,不动声色轻轻点头:

“回先生,是的。”

陆玄则还是平常的模样,他平时和任何一个学生聊天都是这副亲切语气:“来了龙阙,有四处玩玩吗?龙阙可是大得很啊……”说着,陆玄又下了一枚棋子在棋盘之上。龙心月眉头又跳了一跳平时方先生在学生棋盘上落子,向来是黑白一边一枚

,这次却一反常态又落了一枚白子。落子位置完全没有讲究,就是随意的落子,是疏忽吗?

龙心月有些摸不清楚了,只得顺着陆玄的话头轻声道:

“还没怎么出去玩……”

陆玄笑容和煦:

“我就问问,不用太紧张。我记得龙阙城北有家客栈,也带一个龙字,他家那个说书先生讲书很好听。”

说着,陆玄最后又留下一枚棋子,同样是白色。

龙心月轻轻点头,目视陆玄离开,直到陆玄在另一个学生面前停下,依旧笑容和煦,依旧谆谆教导。

龙心月低下头,装成思索棋局的模样,实则心乱如麻方先生在其他各处,分明都只下一黑一白两枚棋子而已。

……

龙心月故作镇定,一如往常将一天的学业顺利完成。下课之时,她没有直接回校舍,而是漫无目的地走着,那三枚棋子被她攥在手中。她表面镇定,实则一天都忐忑难安。这方先生,分明是将她往火坑里推!身为江湖大家龙家之后,她怎么会不知道雷家父子消失这背后的争纷?她没有退出这学院回到门派,依旧留在京城脚下,就是龙家的态度:长孙在天子脚下,龙家不会有任何越矩行为。

但现在……

这三枚棋子,是要给雷家其他的力量传递什么信息?据爷爷来信指示,此事不要掺和,能算计雷家的势力,要么是皇帝,要么是国师。近来雷家又和镇北交往甚密,这里面的博弈,已经不是龙家这样的小家族能起到作用的了。

可是……

龙心月抬起头,她的面前,是一家巨大的客栈,客栈之上是四个大字:垂龙客栈。

“姑娘,请进吧。”

不知何时,龙心月身边,已经站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戴着面具,气息平和,声音温醇,明明没什么压迫力,却让人无法反驳。

龙心月苦涩地笑笑:终归是卷进来了。没办法避免吧,雷盟主消失,哪怕是爷爷,心中应该也都是不甘吧?亲自写给她的那封信,力透纸背,明明说的是不要掺和,但却全是不平之气。

龙心月跟着那人来到了二楼,那里确实有一个说书先生。但面具人却没有停下,将她带到了一个密间之中。

密间中早有一个俊俏到秀气的男子正在泡茶,见二人进来,男子微笑着招呼道:

“坐吧。”

龙心月咬紧了牙齿,明明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但说出这句话时还是止不住颤抖:

“雷叔爷……还在吗?”

密间中坐的不是别人,正是曾与枫卿童见过的那个隋姓少主。鬼面人换了面具,气息大变,更加神华内敛。

听到龙心月的问题,隋姓少主愣了愣,而后放下了手中茶杯,言语之间有些沉痛:

“想必,不在了。”

龙心月忍住泪水因为爷爷的关系,自己是雷桀渊看着长大的,怎么会没有感情?只是龙家都不愿意去相信,武功盖世的雷桀渊真的会死。所有人都只记得盟主那伟岸的英姿,只有龙心月心中的不安最甚,在她眼里,雷桀渊只

是劳心劳力的叔爷,在她眼里,那只是看着他长大的老叔爷……

龙心月随便抹了脸,神情重新坚定,她展开手,手中是那三枚棋子:

“方先生让我带出来的。”

鬼面剑客接下那三枚棋子,他的背后,已经没有那个巨大的剑匣。剑客腰间,只配了一柄长剑,是之前未曾现世的一柄新剑。

“少主。”

隋姓年轻人接过那三枚棋子。轻轻摩挲,极细微处刻了小小一个字,不仔细感知极难发现。那是一个“陆”字。

那年轻少主得到这第一个字,并没有多震惊,但神情之中的落寞分外明显,他喃喃自语,郁结难解:

“果然是你,陆先生……先前叫秦哥去找你,分明不认的……这是,最后的情分吗?”

鬼面剑客微微躬身,声音温醇:“陆玄先生终归还是记着少主的……如今这局势,随时会是兵戎相见了。我们许多事情,在国师府那老家伙眼里,其实不是秘密了。”

龙心月自然一头雾水,不知这主仆二人在说些什么。

隋姓少主长出一口气,拿起第二枚棋子,同样极细微处,刻下了“西门”二字。他微微皱起眉头:

“西门?”

他马上又拿起最后一枚棋子,修长的手指在感觉出最后一个字时,隋姓少主如受电击,飞快讲手抽回,棋子顺势掉在了地上。向来云淡风轻的他额头之上瞬间生出细汗,面色铁青。

龙心月被吓得不敢作声,她根本不知道三枚棋子上刻了字,行动匆匆就把棋子送来了。此时生怕给自己惹了杀身之祸,据爷爷的话,能在这场纷争中入局的,都能轻易覆灭龙家。

鬼面不动声色捡起那枚棋子,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年轻少主这样失魂落魄了那上面同样刻了一个姓氏:

枫。

三颗棋子,三个姓氏,已经能够说明问题:西门不惑姓枫。

鬼面长叹一口气自己最看好的两个兄弟,一个如今没了踪迹,一个竟然是千夜皇朝的余孽。

隋姓少主显然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在鬼面捡起棋子知晓内容后,他就恢复了过来。面如白玉的隋姓少主抬起头,望向鬼面:

“秦哥,你怎么看?”

鬼面剑客摘下面具,面具之下是一张英俊的脸,脸上那股正气,分明比雷正则还要再胜三分,简直一看就是忠义之士,只差将“正直”二字刻在脸上。

“少主不必在意我的心思,陆先生给我们看这个,应当是不得已只能选择信那一句谶语。”

二人眼中有精光射出,轻轻齐声道:

“杀虬斩龙者,必为枫氏。”

龙心月只觉得,这密间之中,让人喘不过气。

所幸,片刻之后,隋姓少主恢复了笑脸,摆摆手,让龙心月去了。龙心月只觉身上一松,战战兢兢离开了客栈。

陆玄遥遥似乎心有所感,他的手边,是阵法学院的立身之本那个年轻人留下的阵法神书。双腿已断的教书先生抬起头,怅然无比:

“枫少侠,陆玄罪人。”

第一百二十六章 婚典

龙心月远离之后,主仆二人关上门窗。鬼面此时早已气质大变,之前狠厉的行事风格,只是伪装而已。那柄嗜主邪剑也有影响,但终归没有控制住身上早有使命的鬼面。

鬼面真名即剑名,名为尚清。他也并不是秦姓,秦字只化音“清”字。真姓为苏姓,全名苏尚清。

腰间尚清神剑,兵器百谱排名第四,单论神剑排名,仅次于雷家穹光。尚清上任剑主护卫宫廷之中二十年,上达天意,几近为神,也是国师始终忌惮之人。但其实现在已是残烛,坚持不了太久了。国师想必也有察觉,才有近期之变。皇宫易主还是国师灭门,这两个结局总有一个快到了。

“皇上,我们,回皇宫吗?”

隋姓少主捻着茶杯,思忖少许后摇头道:

“往南去,找到那位枫姓年轻人。”

显然,这位所谓的隋姓少主也只是化音,他本姓王,真名王燧,为当朝皇帝。

“西门不惑既然为千夜余孽,那我们直接与他合作定然不可能;好在为了那句谶语,我还留了一记后手……”

苏尚清皱起眉头:

“皇上是说,千夜公主?”

苏尚清作为皇帝最亲近倚重之人,诸多内幕全都知晓。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去相信那句谶语?实在是如今形势逼人,皇帝早已成了孤家寡人,边将兵权几乎全到了国师之手,京城之中,皇帝同样不剩多少信得过的亲卫。好不容易苏尚清跻身化生境,有些资本去试探雷家,雷家忽的就没了。国师早已是只手遮天了啊!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那句谶语了。从国师这么多年致力杀掉镇北仅剩的枫姓余孽来看,确实不是空穴来风。但枫氏分明是把双刃剑杀虬之后,便是斩龙啊……

王燧倒云淡风轻些,这份气魄,苏尚清都自愧不如。

王燧站起身:“本以为她是枫氏最后的血脉,后来才知道镇北被柳山凌带走一个,如今又蹦出来一个。我想,西门不惑大抵是愿意见见这个前朝公主的,说不得血脉还亲近得很……”

苏尚清知道,这位十岁登基的皇帝,如果是如江湖子弟一样的热血心肠,是活不到今天的。想起那个不似人间凡物的白衣年轻人,苏尚清欲言又止,终归长叹一口气,没有说什么。

双刃剑该怎么用呢?大概是杀掉一人后,便使它折了吧……

……

“雷家没了?!”

柳山凌一巴掌拍在桌上,骤然起身,面色愤慨,一时间整个房间仿佛都盖上了一层重压。

此时的柳山凌因为风千陌的事已经被免去大供奉之名,赋闲在万军山内。但各种信息,终归会有人告诉他。柳山凌并不是土生土长的镇北人,而是早年因为为枫氏说话被发配边疆,他年轻时同样是东苍皇朝的战将。身在东苍,从东苍长大的后生一代,哪一个心中没有一个雷桀渊?

柳山凌额头青筋暴跳,满心愤怒之后是不可置信:

“这消息是假的吧?雷盟主怎么可能……以他的本事,谁杀得了他?!”

那汇报消息的跪在堂下,早已被这股压力压得汗流浃背,哪里还有力气回他的话。所幸,韩语立轻轻挥了挥扇子,那跪在地上的传信人终于缓了口气。

“你先下去吧,我们知道了。”韩语立既然开口

,那送信人也就下去了。不过边走边觉得有些丢人,明知道大当家不会把他一个传信的怎么样,还是被那突如其来的重压压得说不出话。大当家尚且如此,那东苍的雷盟主该多强啊!就是这样的人还……

报信人唏嘘着离开了这房间,房间之中再次陷入了沉默。

韩语立叹口气,轻声道:

“大哥,节哀,老英雄应当是……”

柳山凌攥紧了拳头,牙齿紧咬:

“国师府那老家伙!”

韩语立晃着玉扇,站起身在房间中踱步,沉吟半晌,道:

“大哥,你要出山了。”

柳山凌惊愕道:

“我?我心中虽想前去东苍一探究竟,但此时既是代罪之身,又师出无名……”

韩语立摇头,解释道:

“不是去东苍,而是陈兵镇北全部边境!”

柳山凌也不是庸碌之辈,一点即透:

“你是说……”

韩语立攥紧拳头,眼中有怒火:

“那老家伙向来算无遗策,这种时候,他会让我镇北有时间腾出手来?你我都心知肚明,除开镇北辖境连通北疆,接壤部分莽金边境外,莽金与东苍直接交界处无数,几大军区守将几乎都归国师府调度。雷盟主哪怕老了,也绝不是随便能动的,要么是国师亲自出手,要么就是任骧那小人出手压阵。这么多年,那老家伙从不会将自己置身险境,让他去面对四大宗师之首的雷盟主,你觉得有可能吗?”

柳山凌同样攥紧了拳头,面色阴沉:

“所以多出来的这股力量,来自边境,此时东苍北方,边防全无。”

韩语立停下脚步,望向柳山凌:

“大哥,莽金与国师府必有交易!”

门外,又有传信人急步前来,人未到声先至:

“报!”

“东苍北方诸郡全部断绝钱粮交易,今日所有商贸全部停滞!”

柳山凌背转身,将高挂的帅袍披挂上身,大步向外:

“传令全境,一级战备!”

……

五日后,莽金宣战镇北辖境,陈兵边境。

北疆之内,亦氏居南,刘崇喜居北。刘崇喜背靠莽金,宣战亦氏,遥遥剑指万军山。

……

东苍皇宫。

“成婚?!为何?”皇帝高坐朝堂,堂下文武分列,国师司徒虬总领文武,端坐堂前太师椅之上。老人今日倒是没有带上那柄摄人的鬼神杖,但在这东苍中,能奈何他的那个雷姓老头子,已经不在了。

国师端坐椅上,回皇帝问话国师也不必站起,只在椅上俯首躬身:

“老臣观此女星象,为紫曦星命,命中当为皇后,娶之者可得天下,为社稷安稳,望皇上能纳之为贵妃!”

皇帝在珠帘之内,面色阴晴不定,不知这老家伙葫芦里卖了什么药。皇帝负手直接离座,转到堂后乱踱几圈,情绪躁动。群臣缄默,他们都知道皇帝暴虐性情,此时多言,只怕惹祸上身。

只有武将之首,三军元帅,威武将军敢开口言语。此人阔面大耳,相貌粗犷,声音如雷:

“皇上,老臣虽然与国师素不对付,但如今只是纳个妃子,纳便纳了,又不是皇后,怕甚么?”

群臣又是沉默汗颜如今敢这样说话的,除了这老元帅,真是一个也没有了。

皇帝在龙椅后转了几圈,终于又回到堂上。他长出一口气,本来面色难看,现在忽的又换了笑脸:

“好好好,纳妃是好事,好事嘛!那朕就多谢国师美意了!”

司徒虬坐在椅上微微拱手,轻声道:

“皇上圣明!”

群臣只有此时敢附和一番,齐声道:

“皇上圣明!”

皇帝摆摆手:

“成天只会圣明圣明,尸位素餐,小心我拿你们这些没用的都斩了!”

“还有要禀的吗?”

堂下一片沉默,此时还有谁敢当出头鸟呢?

皇帝显然不是个能等的,又暴躁起来:

“都是些没用的!退朝退朝!”

如同钢丝之上走一番的文臣武将尽皆散去,皇帝也回了寝宫。

几个面白无须,如同女子一般俊美的太监跟随在后,随皇帝一起去了。

次日夜晚,皇宫大喜,处处火红喜庆,皇帝更是直接下令,大赦天下。

而在北方,镇北辖境与莽金接壤处,已有骑哨不断遭遇,不断喋血……

皇宫门口,司徒朗炎戴着兜帽,遮住面容,与昔日敌人对坐饮酒。

雷正则满面胡须,哪还有昔日半点英姿飒爽之态,分明与路边流浪汉无异。

司徒朗炎端起酒杯,慢慢地啜着,眼含笑意:

“抱歉了雷公子,今日奉家父之命,不能让你扰了皇帝好事。”

雷正则手始终紧握剑柄,眼中全是血丝,狰狞恐怖。他一言不发,但分明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司徒朗炎似乎乐于看到雷正则这副模样,可能是在国师府耳濡目染久了,昔日大将军成了今日小人模样:

“雷公子也不必过于担心,皇帝暴虐,却也不会如何为难自己的妃子……哦,那姑娘大概也不会反抗,只是不知道,我一向擅制毒的司徒家制出的春药,是差些,还是更霸道呢……”

雷正则浑身冒出紫色的雷电,桌上的酒壶剧烈颤抖起来,这位昔日的纨绔公子今日彻底一败涂地,马上就要彻底崩溃。

司徒朗炎却半点不收手,他还是不紧不慢地喝着酒:

“若今日就闯进皇宫,那姑娘,是要死的哦……”

雷正则眼中滚出两滴血泪,他暮然将巨剑拔出,一剑劈向司徒朗炎,一时间紫电狂舞,整片城墙被映照成紫色。

“混蛋!”

巨剑横空,半点不留力了。

“雷正则,你和那姑娘,也到此为止了。”

司徒朗炎不为所动,那巨剑,停在了他额头之上一寸处。

司徒朗炎还是安安稳稳喝着酒,甚至懒得去擦额头上淌出的鲜血。

他抬起头,望向收剑转身而去,消失在黑暗之中的那个背影,良久无言。戴上帏帽,司徒朗炎仰望了一眼这城墙,在周围越来越多的火光和嘈杂的卫兵呼喊声中轻声道:

“如此,倒还有救。”

天空忽然下起了雨,近日京城阴雨格外多。

这一天的紫色电光,造出了很多传言。但作鸟兽散的武盟,让所有人明白,雷家,没了就是没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宗师之战

镇北那黑乎乎的练兵堡终于开始向整个辖境不断输送血液,极短时间内,镇北辖境就进入了战斗状态。对于被东苍断了交易渠道,镇北辖境早有准备,储粮足够镇北辖境打一场漫长的攻坚战。但国师府令镇北无暇插手东苍事宜的目的还是达到了,当东苍内部尘埃落定,南北夹击之下,镇北辖境肯定还是会回天乏力。

镇北辖境高层对东苍其实不怎么报希望,但要说“降”字,这些将领的字典里还真没这个字。

北方战云密布,莽金对阵镇北辖境,可不仅仅是佯攻。莽金内部在国师的帮助下刚刚完成血色政变,新任国主是原国主的弟弟,他不满意父亲和兄长偏居北方的政策已久,此次又是国家新立,将矛盾转到对外战场之上是必然的。

这么多年,北疆早已被渗透,已经无法完全隔开两军,两边已经有更多的地方接壤,直接兵戎相见只在旦夕。

镇北辖境内部各种矛盾也都暂且被搁置,所有矛盾都将转向北方。实际上,镇北内部的矛盾似乎也都解决得差不多了,横空出世的杀狼组织一次次精确地摧毁了国师府谍子的据点。如今国师府据点几乎不剩什么了。

就在整个镇北辖境进入战备状态之时,有一个地方,气氛却有些不一样。

荒虬岭作为与东苍有无数交易的巨无霸宗门,在此次封禁中,绝对受损严重。所以整个宗门气氛萧索,似乎是受创不小,在缓慢的恢复。

但实际上,只有戚敛和吴凌阙等人才知道,这一切并不重要。

“是时候了。”

吴凌阙全身灵力庞杂,只要到了宗师境,都能看出,这个年轻人身边的灵力在以十分不正常的速度飞快流逝。

吴凌阙与戚敛并肩站在清心山崖前,天色阴暗,天幕低垂,说不出的压抑。

“这次,可以了?”戚敛站在一侧,目不斜视轻声问道。

吴凌阙努力压制周身灵力,但那种已经不像是人的邪气,终归藏不住。连吴凌阙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称为一个人了。有时候,他甚至能感觉,自己的脸在不断变化,每一个被他夺走一切的人,都想要将这具身体夺回去。他的右臂上早已被殷红血丝布满。

“经脉已经彻底打开,只要量足够,堆到化生境,不难。而且……”

一声响彻云霄的啼鸣从山崖之下响起,一只巨大的乌黑巨兽展开双翅,从下至上,如一片遮天的黑云冲天而起,扬起无数沙石。

一老一少衣袂飘动,望向那盘旋巨兽。

这只最后的仰龙雕如今越来越陷入疯狂,在不断地喂食下,巨兽以兽身和主人一起进入了化生境。这样的巨兽,绝对是史无前例,至于以后,想必也不会有了。

“那老家伙,知道了吗?”吴凌阙黝黑的双眼如同两点跳动的黑焰,比这即将到来的黑夜还要更黑。

“他早就知道你是奎木崖后人,早有杀心,只是碍于白令君的面子。派去的那丫头灵光,添油加醋说了你贼心不死,依旧在练邪术;以那老头的性格,必然会自己来取你性命。毕竟自信惯了,觉得没人能留住他。”

凉风阵阵,二人不再言语,只是在这石崖上站着。那巨兽在吴凌阙如黑火般的目光中,终于还是重新潜入了崖底,没了声息。

“来了。”

戚敛睁开双眼,望向远处。那里的暗影一闪而逝。

吴凌阙皱起眉头:“看到你在我旁边,他会不会不过来了?”他不是在担心无法对付那成为暗夜传说的刺客,而是担心那人逃走。

戚敛摇摇头:“不会,他不会把我的境界放眼里。”

吴凌阙眯起眼睛:

“这样啊,那我的化生境,不是更加破破烂烂了?”

一道黑色剑光已经在吴凌阙脖子处出现,这一击狠辣准确,显然就是一击毙命。

黑色匕首从吴凌阙处划过,吴凌阙以稀烂的化生境,全力躲过了这一击,原地似乎有一个残影被击碎,闪开的吴凌阙喉上划出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影刃上残留的点点黑色物质,终归没办法侵入一个化生境宗师的体内。

戚敛同样退回,守护在吴凌阙身边。原地处,站着一

个黑袍老头,周身之外,阴影点点,是无数影刃。

吴凌阙摸了摸自己喉上的细微伤口,只差一点,哪怕准备完全也交代在那了。

不过,今天他根本就不是关键,哪怕他吴凌阙死了,这位王府三供奉的性命也照样会留在这!

吴凌阙勾起嘴角:“喂,老人家都现身了,你们还躲着,就不合礼数了吧?”

一个独臂男子显出身形,周身气息与吴凌阙相似,正是国师府司徒芳。他竟以奎山秘法为引子,也破入了化生境。

而后现身的,才是今日此处最强。

那人拄着一柄长杖,一声一声敲击在地,如同敲击在高山袅的心上。

高山袅看清来人模样,长叹一口气。如今王府供奉两位都在北方坐镇,只有他一人还在府中。听到有人来报说荒虬岭吴凌阙依旧在修炼邪术,他本不想管。但总觉得,战时放着这样一个人在大后方,终归放心不下。

在看到戚敛在时,作为宗师的直觉告诉他,似乎有诈。但一想荒虬岭那些歪瓜裂枣,他便没了退步的心思。化生境要杀人,是一堆纸糊神起境能插手的?至于戚敛,机缘巧合进了小化生境,不提也罢。

只是此刻,面前这一人,已经可以与他较劲了。

司徒久让。

使一柄鬼神杖,能从柳山凌手下安然离开。那时的司徒久让,还只是神起二境。

今日,面目憔悴,脚步虚浮的司徒久让,却只让人心头更加沉重。

大化生境。

“老头,见礼了。”司徒久让魂魄在地牢之中明明受损,但境界却反而拔高。又拿回了那女孩子身上,属于他的那份气运。气运一事最为玄妙,破境一气呵成。

高山袅知道今日凶多吉少,但也没怎么生气,轻轻点头:

“后生可畏。但请指教。”

司徒久让脚下一点,一时之间,山野之中紫雾弥漫,瞬间笼罩了整个山头。司徒久让的身形早已隐藏在紫雾之中。

“那么,前辈,一个我,再加三个化生境。不知这样的阵容,还算不算对得起你呢?”

想起什么,司徒久让拍了拍脑袋:

“啊……啊……小吴还有礼物来着。”

这一片刻时间,高山袅早已锁定了司徒久让的位置,无数影刃向着那边攒射而去,显然准备一击必杀。高山袅清楚知道,这山头之上,最大的阻碍,就是这个司徒久让。

然而,一只黑色巨兽冲天而起挡在了司徒久让面前,无数影刃竟无法穿透那巨兽表面长出的巨大鳞甲。

“这是!”

吴凌阙双目圆睁,面目狰狞,如同彻底丧失了理智的野兽,嘴巴高高咧起,脸上是人类不该拥有的疯狂神情。

“这是,奎山的还礼啊,高前辈!”

……

“今日到时间了,最后一个地点,在哪里?”

风千陌站在绮仙门口,这次根本没有进院门。

绮仙在院内烧着水,亲自泡了一杯绿茶,来到门前,递给风千陌:

“最后一个地方,你最好不要去了。”

风千陌并不接,只是在那里站着,望向绮仙。

绮仙长出一口气:

“最后一个地方,是荒虬岭,你立誓要杀的谍子,是你的昔日同门,吴凌阙。”

风千陌瞳孔微缩。

已经拔除了无数据点,风千陌知道,绮仙不会骗他。但他一时还是无法接受:

“听涛阁与国师府不共戴天,他与国师府联合,图什么?!”

绮仙收回茶杯,轻声道:

“与他不共戴天的,不止国师府啊……”

风千陌忽的警醒,惊出一身冷汗:

“这个混蛋!”

转身便要走。

绮仙连忙出声叫住:

“风公子,那里即将是是非之地,你最好别去!”

风千陌停下步子,顿了身形,终归还是转身郑重将绮仙放回桌面的那茶水端起,仰头一饮而尽,而后转身大步离开。

本想直接就说还绮仙自由,但想想,这事等他回来再说也来得及。于是

只道了一句:

“多谢。”

那少年的身影消失在晨光之中,他没有看到,身后的女子倚靠门边,无力地瘫软下去。

说出最后一句忠告之时,体内蛊虫终于咬断了她的肝肠。蝶魅最多情,最不许动情。身为蝶魅,一旦不再将国师府命令放在最高处,便是死罪了……

“公子,对不起,我终归还是国师府的人……”

绮仙合目,就那样,安静地永远睡去。

……

司徒久让善用毒,又有鬼神杖能驱邪祟,再加上自莽金长大,粗通阵法,自成一脉,本身就是个恐怖的对手。这阵法之中,高山袅难以隐藏踪迹,一身顶级的隐匿本领全都发挥不出来。要突破阵法,又有其他诸人团团守住,很快就颓势尽显。

长时间运灵屏息,终归还是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一些毒素。高山袅头脑逐渐昏沉,已经产出幻觉,在阵法中辗转腾挪地速度越来越慢。

“喂,一人左右一门生死,很潇洒吧?”

吴凌阙如恶魔一般的轻语忽然出现在高山袅的耳边,高山袅头昏眼花,胡乱一掌拍在身侧,可这一掌,又只是打散了一道虚影。反而是高山袅骤然发力,吸入的毒雾更多了。

高山袅长叹一声,盘腿坐在原地。他认命了,今日这阵仗专门就是为他准备的。他擅长隐匿暗杀,在没有境界碾压的情况下,从来不适合正面对敌,以少打多。毒阵严重影响了他的判断,每次原本一击必杀的出手都能被堪堪躲过。

高山袅端坐阵中,笑言讥讽:

“小子,你老爹再没人性,还真没做到你这种勾结国师府的下作程度。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一代比一代能吃屎,不愧是奎木崖的小杂种。”

吴凌阙并没有被激怒,在他眼中,没必要跟一个死人再多怄气,失了阵脚。如今瓮中捉鳖,只差时间了。

高山袅也没指望真能靠一张嘴打开局势,大仁大义的话柳山凌那一脑袋热血正气的家伙能说出口,他老头子可没这张脸。累了一辈子,反正也老了,折在这就折在这吧。

“那个司徒家的老二,你手是我小友扯断的吧?啧啧,你们司徒家,逃命还挺有一手,想必也是属老鼠的?挺会钻的。”

司徒芳呵呵冷笑,面色阴沉,但终归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司徒久让主持大阵,境界最高,反而怒形于色。败给柳山凌是他最糟心的事情,之后更为此被囚在那地牢半年之久!被戳到了痛处,司徒久让低声咆哮:

“你找死!”

山巅之上紫雾忽然变黑,更加汹涌,压得吴凌阙等人也有些喘不过气。吴凌阙眯起眼睛,望向那边那个神情憔悴的可怕年轻人这家伙,真的只有二十几岁吗?如果一对一,哪怕那位剑仙在此,恐怕也不是对手吧?

高山袅仰天大笑,毫不在意如今必死境地。如今唯一放心不下,还是自己的那个红袍小徒弟啊,总跟着陈先生不知去了哪里,最近都不怎么在王府呆了……自己这老头子胡乱撮合,乱点了鸳鸯谱,那白衣小友又到了哪里?想是见不到了。

眼前不断模糊,黑雾入体,高山袅就那样如石雕一般坐在那里,微低着头,溘然长逝……

黑雾缓缓散去,此时司徒久让显出身形,早已是眼角出血的凄惨姿态。主持这生生耗死一位化生境大宗师的大阵,远不如他表现出的轻松。灵力耗尽,司徒久让面色惨白,随时都会倒下,此时的他如同夜风中的一张薄纸,随时都会被刮倒。

“死了?”

等了良久,司徒芳再三确认,才如此打破了寂静。

司徒久让坐下,手边是那柄狰狞的鬼神杖:

“毒素入体这么久,神仙难救,已经没有气息了。收割首级,回去复命。”

司徒芳长出一口气,骤然前冲,鬼神扇上显出一把黑刃,一刀将那首级削落在地。

但场中所有人在这一刻全部目结舌,司徒芳更是满脸诧异望向自己的胸口:

那里,一只被毒素彻底浸染的干枯黑手笔直地插了进去,顺着手臂往上看,那是一具同样被彻底染成黑色,确实早已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无首尸体。

第一百二十八章 混战

“混蛋!”

司徒久让疾冲向前,一脚将那黑色尸体踢出去,扶着司徒芳撤了回来。

所有人全都在震惊之中,司徒芳在司徒久让的搀扶下大口吐着鲜血。那老头子的一掌刺破了司徒芳的心脏,看来是没救了。

司徒久让并不伤感,他和司徒芳又没什么感情,只是觉得分外恼火,这老头子最后竟然能还是留了一手!刚刚就算是他靠近,恐怕也会中招,最起码也得丢半条命在那。老一辈江湖宗师,后手照样花样百出,防不胜防啊。

“救不回来了,有什么遗言吗?”

司徒久让眼神冷漠,情绪没有什么大的波动。

司徒芳满口鲜血,说话有些含混不清。一直冷眼旁观的吴凌阙看到那昔日高高在上,随意主宰他人生死,好似时时运筹帷幄的国师之子,此刻脸上竟然只剩哀求之色:

“救……救我……”

忽的看到司徒久让手上亮起的鬼神杖,像是想起了什么更恐怖的东西,司徒芳死命挣扎起来:

“弟弟,放过……我,放过我!”

吴凌阙看到了绝对冷血的一幕,不过吞噬过无数人的他,内心也不会有什么波动了:

只见司徒久让脸色冷漠,鬼神杖大亮,那鬼雾弥漫,笼罩在司徒芳的脸上。司徒芳面色痛苦,疯狂挣扎,慢慢的,他竟然逐渐平静下来,脸色呆滞。吴凌阙心中涌起一种熟悉的感觉司徒芳的魂魄脱离了他自己,被鬼神杖吞噬其中,成为了鬼神杖无数亡魂下的一个,那鬼神杖更加邪异了。

司徒久让面色苍白,望向高山袅:

“还有这个老家伙……死了之后的魂魄虽然意义不大,但毕竟是宗师境……”

吴凌阙知道,吸收还活着的司徒芳的魂魄能够消耗司徒久让的灵力,但吸收一个死人的魂魄,想必就不会再有消耗的作用了。于是,他微微侧步,挡在了司徒久让的面前。

吴凌阙满脸笑意,轻轻拍掌:

“司徒公子好手段,好手段啊……”

司徒久让停下步子,望向吴凌阙,同样也是冷笑连连:

“我的手段,在吴公子面前,算是班门弄斧了。”

吴凌阙望向被司徒久让抛在身后,早已无神更无命的尸体,没了笑脸,冷漠道:

“本来应当是我亲手杀他,倒莫名其妙被抢了先。”

司徒久让笑容玩味:

“哦?看来吴公子算完王府的账,要再算我们家的账?”

“灭族门之仇要报,灭师门之仇,吴凌阙也不曾忘了。”

司徒久让虽然确实灵力全无,困杀高山袅他是主力,甚至因为过大的负荷还受了些内伤。但他依旧好整以暇,半点没有慌张神色:

“那吴公子看,司徒芳已经死了,是不是能放小弟一马?”

司徒久让自然比吴凌阙年长,此刻揶揄之意溢于言表。他当然知道,吴凌阙既然在司徒芳死后依旧选择暴露意图,拦住他司徒久让,已经说明了立场今天看来是想将两人全部留在这荒虬岭了。

但你一个不到弱冠的家伙,真以为能和整个国师府玩心机?!

司徒久让长杖一竖,插入地面拄杖而立,勾起嘴角尽显猖狂:

“吴凌阙,有本事,尽管来取我性命!”

吴凌阙面色阴沉:

“我不知道,在我们荒虬岭的地盘,你还能有什么依仗!”

吴凌阙大袖飘摇,衣袍鼓起:

“司徒一家,全是祸害!今日,我先拿下你性命!”

“义父,我们上!”

吴凌阙纵身一跃,直扑司徒久让,他的身后,戚敛同样气机勃发,紧跟而来。

司徒

久让哈哈大笑,在吴凌阙即将一掌要他性命时,他冷冷注视着吴凌阙的眼睛,轻声道:

“再见。”

身后,戚敛一掌拍在了毫无防备的吴凌阙身上,吴凌阙跌落在地,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司徒久让顺势一脚踩在了跌到自己面前的吴凌阙的头上,微微躬身,眯起眼睛:

“如何呢?吴公子?”

吴凌阙此时怎么会不明白,他攥起拳头,浑身颤抖,默不作声。

戚敛蹲下身子,双手拢袖,望着被司徒久让踩在脚下的吴凌阙,面色毫无变化:

“凌阙,你可以不顾一切,我却还要给雪儿他们留个后路啊……杀了高山袅,你真以为拿司徒家两颗人头就能唬住王府?太天真了!真按你的意思,两边不讨好,整个荒虬岭覆灭只在旦夕之间。而且,镇北终归没办法久留,如今天下大势如此,七年之内,镇北辖境必然不复存在。就算王府真被你唬住,不动我们,在镇北辖境呆着,没有前途的……”

吴凌阙知道,自己败了。他真的以为,戚敛会一直和他站在一边,并对此坚信不疑。可人心,永远无人能明白,听涛阁,也永远只有一个。

吴凌阙心既已死,反而觉得人间无趣极了,不如早点下去找师父。他猛地用力撑起身体,又挨了两掌终于与另外两人拉开距离。一声长啸,那只巨大的恶禽伫立在他身后,双方终于勉强能够僵持下来。

吴凌阙已是摇摇欲坠,吐出一口血水,望向戚敛,笑道:

“戚掌门,既然我都是个死人了,你还说得这样遮遮掩掩做什么?说吧,国师府许了你什么?新的镇北王?你有没有想过,你随司徒家走了,荒虬岭剩下那么多人留在镇北辖境要吃多少苦头?他们还要替你背负叛徒的名声。在镇北辖境,这个名头意味着什么,你应当清楚。”

戚敛毫不在意,哈哈大笑:

“果然啊果然,我看中的小子,一点就透!他们?他们跟着我享了这么多年的福,替我吃点苦头也是应当的!等天下平定,国师府一统天下,我再来这故里,就是真正的王!镇北王何德何能,要我戚敛久居其下,仰其鼻息?”

吴凌阙摇摇头:

“无父无君,不忠不义,你做禽兽,远我多矣。”

“戚雪她……都知道吗?”

戚敛冷下脸:

“我女儿我自有安排,不劳你这怪物费心了。”

吴凌阙意兴阑珊,轻声道:

“那我这命,拿去吧。”

司徒久让手拄长杖,望了眼天色:

“不急不急,镇北王府的人反应没那么迟钝,这边的灵力波动自有高人知晓……你的命,就留给他们去收吧。在此之前,我来让你这怪物更名副其实一些!”

司徒久让面色阴狠,鬼神杖光芒大盛,一瞬间,吴凌阙就感觉到了不对劲。那种不断有人与他抢夺身体的感觉更加明显,吴凌阙面目狰狞:

“司徒久让,你在干什么?!”

司徒久让转身离去:

“唤醒沉睡的灵魂,百鬼灼心的感觉,将是你进入地狱都忘不了的痛苦。”司徒久让的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容:

“与你接下来要面对的东西想比,我在地牢那半年,真是屁都不算了。”

吴凌阙已经听不到后面的声音,他的手臂上一簇簇血丝向活了过来,无数的面孔从他周身逸散,那是被他生生吞噬的无数亡魂。他们临死前都遭受了被一点点吞噬的痛苦,此时百鬼一面抢夺吴凌阙的身体,一面将他们临死遭受的痛苦一股脑全部偿还给恶行的主人!

吴凌阙自从经脉尽断,自挖眼珠之后,自认已经能吃的住痛,可这一刻所有的痛苦从四肢百骸传递过来,一瞬间便让

他陷入了疯狂!那些被吞噬的人遭受的痛苦,就像一寸寸肌肤,血肉,骨骼慢慢被人砸成血泥,而这时候吴凌阙遭受的,就是所有这些痛苦,全部汇集在一起!

他的声音已经如同野兽吼叫,周身模模糊糊似乎有各色扭曲的人脸正不断从他的体内溢出,一时间天地变色,阴风骤起。

“这家伙……”

戚敛转过身,望了一眼那个被自己一步步送进深渊的后辈,一时间感慨良多。

司徒久让却半步不停,越走越快。那是一种让他心惊胆战的气息,连手中养鬼无数的鬼神杖都战栗起来!明明鬼神杖吞吃了更多恶魂,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

不,不是战栗,而是在挣扎逃离!鬼神杖想要改换主人!

司徒久让全力压制着鬼神杖,急速远离,那里的那只怪物,已经不是他能奈何得了的了!

戚敛自认已经离得足够远,但下一刻,一道黑影刹那到了他面前。根本容不得他反应,吴凌阙一掌将戚敛的脖子扣住,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一瞬间地面便全是裂纹。

戚敛只感觉后背一阵剧痛,体内灵力马上四零八落,一口热血直接就涌到了喉间。吴凌阙的手在他眼里已经不是人类的手掌,更像是盘旋在天空中那只巨大猛禽的利爪,有力,坚硬,无法抗衡!

吴凌阙浑身剧痛,他抗衡着,终归还是将手松开,用左手死死抓住那只充满血丝的右手:

“戚敛,我不怪你,好好照顾戚雪……快滚!”

戚敛大难不死,哪还有其他心思,慌忙起身转身就跑。

忍受着剧痛,吴凌阙胡乱地在这山间乱撞,竟然以**撞毁了一处又一处的岩壁。但身体外部的疼痛,远远缓解不了那百鬼锥心的苦楚。吴凌阙知道,今日自己必然要在这里应劫了,他马上就要彻底失去对身体的控制。

他仰起头,双目圆睁,满是血丝:

“阿龙!杀了我,快,现在杀了我!”

仰龙雕一声悲鸣,依旧在天空之中盘旋,不肯下来出手。此时,这巨禽的翅膀上汩汩流着鲜血,哪怕是举世五一的化生境猛兽,在硬吃了高山袅一击后依旧伤得不轻。

那鲜血洒落,和渐渐洒下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吴凌阙跪在原地,雨水和疼出来的泪水混杂在一起,这黑衣少年第一次这样一心求死,疯狂用头撞击着地面的岩石,状似疯癫:

“杀了我!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啊!!我不要做怪物……啊!”

一声怒吼,周边涌现出黑雾,阴风怒号,大雨瓢泼,吴凌阙一人在此,便好似百鬼夜行!

“镇!”

一声轻响,一道光属灵力镇压而下,消融了不少黑雾,将吴凌阙禁锢在内。可这痛苦更加刺激了场中的吴凌阙,那黑衣少年彻底疯狂起来,一掌击破了这从天而落的禁锢。

以吴凌阙为中心,天地灵力忽的成了一个漩涡,吴凌阙好似一个无底的黑洞,将周围一切都吞吃进体内,包括那些会伤害到他身体的光属灵力!

陈景行看了一眼那句已成黑色的尸体,长叹一口气高老头私自行动想偷偷除掉奎木崖残余,他们其他人终归是来晚了。而后,中年人注视着场中那个吞食天地灵力的怪物,面色沉凝,沉声道:

“忆之,布阵!”

正是当初在法场袒护风千陌兄妹的苏忆之一身长袍,已是神起巅峰的境界。一听陈景行下令,高声道:

“王府十三亲卫听令,布阵!”

苏忆之越身而起,一共十三位神起境宗师将场中吴凌阙围困在内,天地灵力都被短暂镇压。

吴凌阙双目之中已经全是黑色,感觉到灵力阻滞,他更加疯狂,怒吼着就向众人冲杀而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风雨历尽,原是故人

“镇!”

陈景行跃然而起,一掌下沉,顿时有封禁天下之态。

这位刻板的教书先生,一举一动都有文人风采,举重若轻,偏偏声势惊人,丝毫不输武道宗师半分!

吴凌阙瞬间被从天而起的重压压伏于地,双膝跪下,地裂近丈。

陈景行皱起眉头:

“已非我族类,力斩!”

苏忆之等十三人一听,立马加大了力量,天地之间有各色刀剑之气渐渐凝聚。吴凌阙早已没有意识,只剩野兽一般的本能。他猛地站起,硬生生扛住了天地之间那股重压。一声嘶吼,只管向天而去。

陈景行一掌下压,吴凌阙分毫不惧。下一刻,一团黑影如一刻陨星,被陈景行生生拍了下去,砸出一个大坑。

吴凌阙终归不是大化生的对手,但下一刻,那坑中,一只血肉模糊的手带着越来越浓的黑雾,从那深坑中猛的伸出。

陈景行负手在后,那只手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仅仅是接触的一掌,吴凌阙竟然就在那转瞬之间,疯狂吸收陈景行的光属灵力。而这种本该与魔物最为相斥的灵力被吞吃之后,竟然依旧在不断加强吴凌阙的强度。

“速战速决,杀!”

天地色变,无数剑气刀光纵横场中,轮番向着吴凌阙切割而去。吴凌阙周身显出黑色的烟雾,迟缓了那些剑光。下一刻,只见那些剑光纷纷破碎,而后缓缓一样被吴凌阙吸入体内!

黑雾不断向外膨胀,陈景行境界最高,率先反应过来黑雾所过之处,所有灵气会被全部吞噬!一旦黑雾沾身,恐怕化生境也得被吸个精光!

“你们散开!”

陈景行一声令下,场下十三人纷纷后退。

苏忆之边退边皱起眉头,望了一眼那还在蔓延的可怕黑雾,感受了周身情况,高声怒喝:

“护住自身,黑雾之外一样在吸收我们的灵力!”

众人一听,立马检查自身情况,无不惊出一身冷汗!

从未见过这样恐怖的敌人!

“忆之,佩剑借我一用!你们全都退下,我来灭他!”

苏忆之闻言,立马将佩剑抛给了自己真正的师长。他的佩剑名为“规矩”,同样是神剑。所有人不知道的是,这把佩剑,是陈景行年轻时用来装饰的凡剑。陈景行读书入圣,在陈景行腰间几乎从不出鞘的“规矩”便直接跟着成了神剑。

陈景行拔出长剑,剑指下方,一时之间,如有金色书页环绕周边,将那团黑雾围在其中。

“如此邪物,今日必须灭杀于此!”

“等一等!”

一个熟悉声音响起,一道青衣,腰悬木剑入场而来。

饶是陈景行这样脾气稳重的此时也有些上火,怒声道:

“风千陌,你从哪杀出来的?!事态严重,不是你能掺和的,滚!”

这边一波未平,远处忽的一波又起。一个绿衣姑娘话都不说,便直接从外冲进场中。

陈景行不知来者何人,赶忙收了剑阵。那绿衣姑娘竟半点不停,一头撞进了那黑雾之中。

也是奇特,黑雾自行避散,任由那绿衣姑娘接近了吴凌阙。

吴凌阙双目通红,一手将那姑娘的脖子捏住,直接腾空

拎起。只一刹那,戚雪便没了反抗能力,双眼瞬间就被憋得溢出泪来。

吴凌阙黑洞洞的眼中忽然有了光芒,早已模糊的面容强行清晰几分。嗓子里如同粘连在了一起,模糊不清说出了一个字:

“走!”

抓住戚雪的手臂上血丝狂舞,一只手如同虎钳一般狠狠抓住那雪白的脖颈,半点没有松懈的意思。吴凌阙怒吼一声,用最后的力量以左臂一拳轰在了那血丝狂舞的右臂之上。如此,那铁爪才松弛些许,戚雪跌落在吴凌阙面前,咳嗽不止。

戚雪抬起头,望着眼前彻底变成怪物的吴凌阙,眼中憋出的泪水还没有干涸,脖子上是红色的爪印。转眼之间,黑雾又要弥漫开来,那一拳耗费了吴凌阙太多精力,他彻底无法控制这具身体了。

戚雪面色镇静,缓缓站起,就那样再次一步步走近这魔物。

“呐,凌阙,我没有背叛你,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父亲会抛弃你。看到他那么仓皇,我才知道,这一次去东苍没有你……”

戚雪再镇定,终归还是满脸泪水: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戚家把你变成这个样子……”

戚雪一步上前,在那被血丝覆盖的右臂抓到她之前,一下抱住了眼前的人。从她决定回头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打算活着回去。灵力不断流失,戚雪的一头长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一片雪白,皮肤飞快老化,生出无数皱纹。但她就那样抱着,一头白发如同一片云朵,将那个受了无数伤痛的少年轻柔地包裹在里面。

那是她的少年英雄。

“凌阙,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

血丝平静下来,吴凌阙面目依旧狰狞,手臂却定格在空中。这一刻,天地宁静,时光滞留。

戚雪环抱着那具依旧在不断吸卷灵力的深渊一般的身躯,虚弱地仰起头,望向那一袭长衫,轻声道:

“先生,出手吧。”

陈景行长叹一口气:

“儿女私情最误人,儿女私情最动人。”

长剑横空,金光逸散,此时,又一袭青衫蓦然冲入以吴凌阙为中心的那场域之中。

陈景行赶忙收手,望向冲进场中的风千陌。陈景行皱起眉头:

“本就是代罪之身,还要庇护吴凌阙?!他杀了高山袅,而且现在已经入魔,无法回头了!”

场域之中,只剩三人。境界高到大化生的陈景行都刻意避开,吴凌阙现在就是无底洞,一旦连他都不小心被吸收灵力,那这里的人要死在这。

风千陌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境界,一身灵力如流水一般飞速流逝。

从从容容向着陈景行鞠了一躬,风千陌沉声道:

“我有困龙钉!”

“等你近身,早已无灵力,惊扰了他,必死无疑!”

风千陌默不作声,他回转身,望向远处相拥的两人,感慨良多。

他微微弓身,长出一口气,勾起一个微笑:

“水,今日,换我来救你!”

下一刻,风千陌如一道青色电光骤然而去,吴凌阙感觉到威胁就要发作,但那道电光急速穿行,在他迟疑的这片刻之间,将所有关键穴位全部钉上了困龙钉!

可风千陌也耗尽了灵力

,终归没办法全身而退,被**已经强横似野兽的吴凌阙一把捞起,眼看就要一拳轰碎他的心脏。

此时,吴凌阙手臂上那根最粗居中的红线忽然光芒大作,一道虚影硬生生止住了那一拳。消失之前,似乎还看了风千陌一眼。

那虚影正是秋水派陆远的模样。

虚影早已没有多少神智,但在最后的时刻,生生救下了风千陌,因为他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那是秋水派心法。

“镇!”

陈景行在天空之中一掌下压,场下三人早已都是精疲力竭,一时间全部昏昏睡去。

昏睡着的吴凌阙缓缓呼吸着,一呼一吸的吞吐之间,天地灵力不断汇聚,凝聚在他身边。

……

昏昏沉沉睁开眼睛,风千陌只觉得浑身乏力,强支身体坐了起来。房间里摆设简单,但颇有格局,素雅简单却尽显大气,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风千陌知道,自己回到镇北王府了。但就在刚刚那一瞬间,身上被人重新换上青色素衫的风千陌忽然觉得有些恍惚,仿佛大梦一场。

风千陌起身下床,缓缓踱步到四方桌旁,那桌上方方正正叠着已经重新洗过的华贵青袍。风千陌缓缓摩挲,那青袍袖上绣着杀狼的印记,正是一颗狰狞狼头。

回不去了。

少年不是少年,故人已非故人。

现在的风千陌是杀手头子,万军山污点;吴凌阙是镇北叛徒,通敌杀害了高前辈;听涛阁早已不在了,他们都变了。那些日子,回不去了。

风千陌脱下长衫,披上那件青色长袍,气质早已稳重得不似少年。

他缓步上前,打开大门,门外已是日头高悬。阳光洒在他消瘦许多,早已没有憨傻之气的脸上,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不过很快还是始应了这没什么太大热量的白炽阳光,风千陌长出一口气。

事态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可我们,总要往前走不是吗?

风千陌终于踏出那房间,步子轻浮无力,却极快极潇洒。

“水,世事变幻,物是人非。但总有些我也说不上的东西,还在那里,没有改变。”

少年目光坚定:

“我要你活下来。”

正在风千陌去找陈先生时,一道熟悉的红衣忽然进入视野之中。

两人上次见面时都是跟在那人身后的孩子,如今却都各自长大了。

红衣如今不再穿幼时那样的厚棉袍了,个子更高,身段窈窕。她行路端庄,不再似往常那般活泼,步子很慢很稳。一张脸脱了最后的稚气,美得惊心动魄。眉宇之间少了几分天真浪漫,多了一些少女特有的郁结。

她就那样向着风千陌款款走来,眉眼明媚:

“好久不见。”

风千陌慨叹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的美人,昔日一别,绝想不到公主容貌,神态,气质都还能再上一层楼。

微微躬身作礼,风千陌也早已不是那个憨傻少年:

“见过公主。”

风千陌抬起头,他想起了那位不知去处的白衣剑仙,三人昔日一别,各自已经历万千;往日种种忽的尽数涌上他心间,刹那之间心绪复杂难言,终归还是归于一笑:

“好久不见。”

第一百三十章 荒岭之中

王漱云微微点头致意,脸上带着真挚的微笑,露出两个稍稍变深了些的酒窝,轻声道:

“走吧。”

风千陌则愣住,指了指自己:

“我?”

“我要跟着公主走吗?可是……”

风千陌如今是代罪之身,而且如今他还有事要去见一见陈先生。水的事情,他不可能放下不管的。

王漱云没有多说,只是说道: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跟我走就是了。”

说罢,就转身向着庭院外走去。

风千陌忽的有些明白了。

王漱云在前面缓缓带路,不急不缓。风千陌沉默地跟在后面,气氛一时有些凝固,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大理石板上不轻不重地响着。

王漱云头发上别着一朵白花,而且嗓音明显有些沙哑,眼眶也微微有些泛红。她从小到大很少流泪,虽然父亲十分宠溺,但陈先生向来是不喜欢她哭哭啼啼的。真正嚎啕大哭停不下来的,大概只有两次。一次,是他走的时候;一次,就是在前夜忽闻噩耗的时候。

“公主,高前辈的事……节哀顺变……”

风千陌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么大的王府,这次的事最后却由公主亲自来办。对于王府,是失去了一位值得尊敬的老供奉;对于公主来说,却是失去了一位如同另一位父亲的师长。

王漱云没有说话。

风千陌也只好闭嘴不言。

二人又在这条没有他人的小径多走了一段路,这次是王漱云开口了:

“你师父来过信,说他很想对你说一句对不起。”

风千陌猛地停下脚步,身为杀狼组织的掌门,本已无比稳重的年轻人一时有些乱了分寸。三两步快步跟上去,风千陌努力压制内心种种复杂的情绪,问道:

“师父来过信?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如今还好吗?是在做些什么……”

可王漱云却不愿再多说了。风千陌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又退后一步,默默跟在王漱云身后。

他怎么会不明白。木剑穿过师父的胸膛后,就不一样了。里面平添的一道剑气,几乎就成了风千陌的武道立身之本。没有那道不断温养壮大的剑气,他风千陌什么都不是。

王漱云清冷的声音又将他拉了回来:“你没有抓住我话里的重点。我是说,他想跟你说一句对不起,你知道就好了。”

“对不起?明明是我……”

“这股子犟劲憨劲,真是让人服气……”

王漱云回头瞥了眼这昔日憨憨的少年长高了,一身青绿长袍有些老气,反而削减了稚气;依旧很瘦,宽大的袍子却不显得松垮,自有几分写意。她别回头,有些感慨:

“才多久……像个大人了。”

对于风千陌,二人因为那个人,只有短暂的交集。虽然短暂,却有些生死之交的味道。在王漱云心里,这少年倒像是个让她操心的弟弟了。

“对了,那柄叶子你还留着吗?”

“那柄叶子啊……与人对敌时为了救命,用掉了。”风千陌颇有些惭愧懊恼的意思。

王漱云脸上惨淡的光景才终于好转了一些,这样一来,她的那柄枯黄的叶子,哪怕只剩点伤不到人的剑气残留,依旧算

是独一无二了。口头上她则还是安慰着风千陌:

“没关系的,你这些日子在江湖上,遇到险境靠它救一命,也算对得起你师父。”

风千陌兴致缺缺,低着头“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二人一路再无言语,顺着这条似乎有些特殊的小路一直走出了王府。而后路途愈发荒芜,竟是直接到了越来越远的荒野。那里,早有两个小厮备好了两匹上等的特殊灵马。

王漱云翻身上马,英姿飒爽,居高临下望着风千陌:

“还会骑马吗?像那次一样,先沟通驯服……”

风千陌笑了笑:

“不必了。”

如同当年那个白衣男子一样,今天的风千陌一样直接翻身上马,从未沟通过,性情暴躁的灵马竟没有反抗,任由风千陌端坐其上。风千陌拉了拉缰绳:

“自上次以后,许久没骑过这上等灵马了……”

“走吧!”王漱云缰绳一拉调转马头,双腿一夹,纵马远去,扬起一路烟尘。

风千陌同样一夹马腹,高喝一声:“驾!”灵马嘶鸣,紧跟在后。

只是今日,没有那一袭白衣一马当先了。

风千陌从走出王府心中就有些不妙。直到看到灵马,知道二人还要走得更远,也就确定了心中猜测。

水想必没有恢复正常。

哪怕是被剑阵创伤,陷入沉睡的水,依旧让王府忌惮到了这个地步吗?究竟是什么邪术,已经恐怖到了这个地步?

灵马比一般的战马还要更加急速,二人午后时分终于来到了一座孤山之下。山上草木萧疏,一看就是贫瘠苦寒之地。并没有想象中的许多人镇守,山下只有一个老妪模样的人弯腰缓缓地打扫着上山的路。不远处一个简陋的小木屋,应当就是她的住处。

二人骑着马,来到那路口翻身下马。

一阵大风扬起,路边不少枯草胡乱地卷着,两人的头发随风飞舞。那老妪自然听到马蹄声音,迟缓停了手上动作,大风之中,她的满头银发更加杂乱。似乎是因为风中她站不太稳,在去路边摆好扫帚的途中,一直颤颤巍巍的,让人担心她会不会被这大风刮倒。北地冬日的风向来冰寒刺骨,若是日日这样在风中吹着,都要忧心是不是能熬过这个冬天了。

老妪望着两人向她走近,她陪笑着弯腰:

“二位来啦?”

风千陌二人此时才能看清她的容貌,哪是什么老妪,分明是荒虬岭昔日的千金大小姐,戚雪……

戚敛最后带走了他还用得上的骨干,连夜离开了镇北辖境,回到东苍自有国师府人接应他。荒虬岭离了那些大人物,早已是一盘散沙,已经名存实亡了。王府上下悲痛,也知道,真正知情的人已经全部被戚敛带走,还没有对荒虬岭进行清洗。饶是如此,荒虬岭还是树倒猢狲散,没剩多少人了。

风千陌心里有些难受,赶忙上前扶住戚雪:

“戚姑娘……你这是……”

戚雪哪还有昔日的半点容光,皱纹密布,满头白发,眼神浑浊,完完全全就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妪了。

“风公子不必在意,我还能站着的。而且我是代罪之身,使不得的……”

说着,便轻轻推开了风千陌的搀扶,自

顾自站着。

王漱云早已见过戚雪这副模样。她从来也不是善心泛滥的人,在她眼里,二人杀了自己的师父,变成什么样子都是咎由自取。所以,从一开始,王漱云就没有半点好脸色,一直望向那山巅,此时才转头看向戚雪:

“还是那样?”

戚雪不敢不回话,昔日同样是掌上明珠的她此刻低声下气,活像个王府做粗活的下人老妈子,一听就慌忙躬身行礼:

“回公主,凌阙最近好了些。虽然还是不断卷入灵力,但速度慢了很多……”

王漱云冷笑一声:

“慢了些?那是因为王府特地选了这贫瘠之地。方圆近千里,恰恰就此处灵力最稀薄,这怪物哪是吸得慢了?分明就是没得吸了!”

戚雪眉头跳动,但还是低着头,没有出言反驳。

王漱云看了戚雪一眼:

“你呢?住在这山脚,感觉怎么样?说实话!”

“本源灵力还在损耗,快要彻底跌出入品了。但相比以前,慢了很多了……真的,我说的是真话,请公主相信……”

王漱云根本不等她把话说完,蛮横打断道:

“相信你?相信什么?相信这样一个怪物还有恢复得一天?你做梦,我可不做!”

风千陌长叹一口气。她知道,吴凌阙坑杀了高前辈,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事实,公主会对他有这么大的敌意,会对这两人恶语相向都是没办法的事情。要知道,高前辈从公主出生便一直担任她的武道老师,这些年对公主极尽宠爱呵护,当年公主出门历练受了欺负,高前辈一个人就将那门派给打了个穿。虽然没有杀人,但那个门派蒙羞之后也算是垮了。为了公主,老前辈向来是不在乎自己的声誉的,后半生的意气用事大半是为了自己这个徒弟。公主还小得很的时候,老前辈就将他自己一组神器中的一柄分给了公主,王爷当时亲自拦下,老人就说是当作及笄礼,提前先送了,如此执意要送,才没能拦下来。这件事当初在镇北辖境还颇为轰动,武道之人都明白,一组神器,缺失一柄,威力就要折损近半……这样看来,公主心中除了悲伤,自责愧疚想必半分也不会少了……

如此,公主还能留下水性命,真的已经十分克制了……

想必戚雪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被骂时心中没有半分怨言。哪怕王漱云称呼吴凌阙为怪物,她也绝不还口。

想通这些关节,风千陌自然不会傻乎乎去拦下公主恶语伤人,他真拦了,一旦惹恼了公主,绝对是两边不讨好的光景。

望向山巅,风千陌心绪复杂:

“我能上去看看他吗?”

二人沉默下来。

戚雪是觉得自己没有发言权。

王漱云则是有些其他心事。

良久,王漱云才开口问道:

“你们都想要他活下来吗?哪怕以怪物的身份?”

风千陌还是凝望着那山巅,轻声道:

“啊……无论什么事,我觉得,他都能熬过来的。”

风千陌望向身边那满头白发的戚雪:

“因为,他知道有人在等他。”

王漱云不置可否,冷声道:

“那你做好准备,接受王府给你的判决了吗?”

第一百三十一章 倏而来之,倏而逝

在戚雪说自己代罪之身的时候,风千陌没有多说。

此时被王漱云说出口,风千陌反而有些释然。

出逃之后,风千陌一手拉起了杀狼,确实为镇北辖境清除国师府谍子做出了不小贡献。但杀狼终归是灰色组织。风千陌包庇国师府谍子的事情不是秘密,为了王府在镇北的尊严,杀狼哪怕确实在清除国师府谍子,也必然得不到承认。而且有时候,人们看到的东西和正在发生的终归是不一样的。

杀狼杀的谍子的情报来自绮仙,根据调查出来的很多东西确实能够证实绮仙没有说谎,但很多又无法彻底说服民众,或者有些证据根本不能公开。于是,杀狼在杀国师府谍子也只是个模糊印象。杀狼最大的标签,依旧是一个灰色的杀人组织。

王府已经尽力对杀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样造成的结果是,有一部分先嗅到其中味道的老狐狸在浑水摸鱼,以杀狼的名头为非作歹。

风千陌对这些都清楚,所以他一直都不认为自己做的这些事情足够偿还自己的罪责。

“公主,但说无妨。”

王漱云长出一口气,也有些不忍。在她心里,自己与风千陌终归是有不浅的交情的。而且风千陌又是那家伙心心念念放心布下的晚辈。所以,她说话的态度与对戚雪说话的态度截然不同,特意再一次确认了风千陌的态度:

“你真的决定接受这个责罚吗?”

风千陌拢了拢袖子,又有了当年那副老实巴交的气质:

“我知道,我不接受,水应该活不下去吧?”

戚雪紧咬嘴唇,手指捏得青白。

王漱云叹口气:

“你猜到了……你的责罚,就是守在这里,直到吴凌阙恢复正常……”

戚雪低下了头这是风千陌自己的决定,她无权干涉,她也不想用自己可怜的模样影响风千陌的决定。她的眼眶早已控制不住得红了,如果吴凌阙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剩下的时光还能何去何从……

风千陌并没有让戚雪多纠结,他很快就给了自己的答复:

“水救过我的命,我此时守着他是自然的。”

戚雪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因为低着头,那泪珠大滴大滴地滚落,被狂风卷碎在这旷野之中。

她本以为,清心山山顶就是她和吴凌阙最后葬身地地点,但两人都活下来了。她愿意等,只要还有一点点希望,她就要继续等,等吴凌阙真正醒过来的那一天。

戚家欠他的一切,就由她戚雪来偿还。一辈子不够,就下辈子,下辈子不够,就下下辈子,直到千辈万辈,直到偿还清了为止。

那时候,他们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一起。但愿那时候,他们不再在这江湖……

风千陌轻轻拍了拍戚雪的头,戚雪猛地一愣。

风千陌有些尴尬,缩回了手,慌忙解释:

“我师父说,这样会让人心里舒服一些……抱歉,冒犯了冒犯了……”

戚雪抬起头,第一次笑了:

“没事的,谢谢……”说着,终归还是泪流满面了,她深深地埋下了身子:

“谢谢……谢谢……我和凌阙哥哥,真的,真的很感谢你……”

直到吴凌阙恢复正常。

万一,吴凌阙无法恢复正常呢……

风千陌扶起戚雪,望着她的眼睛。师父说过,书上说,痴情的女子最惹人怜。戚雪的眼睛里,大概就住着师父提起便神往又有惧色的“痴情”二字吧……

“戚雪,你为什么还要守着他呢?或许,如此解脱,才是好的结局……”

戚雪望着面前年轻人清澈的双眼,知道他没有恶意。但她回答时,依旧尽显决绝:

“我不希望,吴凌阙最后以怪物的身份离开这个世界。我想,他自己也不会甘心……”

风千陌点点头,表示理解。

“现在这里由谁守着呢?”

风千陌转头望向王漱云,他知道,这里绝对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都是神起境高手,他们镇守在这周边,防止上师布在这里的绝灵阵毁坏……在外围的主要原因,是连他们也不敢长期靠近这里。今天我没有让他们路面……其中,苏忆之你应该认识。”

对于风千陌,王漱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双方心知肚明,这些人不可能长期守在这里。原本这些神起境高手都是王府中秘密守卫的力量,在暗中护卫着整个王府的安全。如今北方战事已起,莽金完全是志在必得的打法,镇北辖境正是用人之际,不可能为了吴凌阙还分出人来守在这里。

当然,风千陌自身的原因,也很重要。

王漱云此时才认真打量风千陌,但依旧看不出风千陌的确切境界,只能靠猜测:

“如今,是入品初期了?”

风千陌点点头:

“还是个稀烂的入品初期,差不多就是普通人了。由我守在这里,确实正好。不过更外围,还是需要王府照应着些。来一条大鱼,只要是‘一’,我都能应付。来多了,就难说了。”

王漱云点点头:

“你那功法,真是奇怪。先生与我讲过,既可说是神迹,也可说是鸡肋……如果你不曾经脉尽断,这种功法哪怕配上龙跃的境界,想必也是天下第一了……”

风千陌摇摇头,自己倒不是很惋惜,笑道:

“哪有那么夸张,没办法的办法罢了。”

见他自己都不在意,王漱云也就不再多说,又望向戚雪,脸色立马冷下来:

“你呢?豁着命不要,也要陪在这?”

戚雪没有说话,只是郑重点了点头。

王漱云冷冷抛下一句“痴傻”,而后便直接转身去牵不远处的灵马了。

风千陌拍了拍戚雪的肩膀,而后也跟在王漱云身后,道:

“我家里那边的事情,还要处理一下……还有,就是我妹妹……”

“如今没有吴凌阙死咬着,荒虬岭又自己散了架,这事就好办一点了。虽然不用死,但这辈子囚在镇北王府是免不了的……至于杀狼,就说毁了,你这个掌门负罪在此,看守吴凌阙。”

二人说着话,已经都上了马。戚雪在后面默默注视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看到那青袍年轻人回头与她挥手告别,她也微笑着挥了手。

“在我面前,你与她道别做什么?真不怕我翻了脸?”

风千陌此时还有些怅

然,自己还是没能上山去看一眼吴凌阙。但想了想,来日方长,安排妥当杀狼那边的事,他也就来这边了。王漱云贵为公主,今天能来这山脚就已经不容易,再向上,想必暗中护卫的人就坐不住了。他这时候执意上山,确实不妥当。哪怕在山脚,那种灵力汇聚的感觉,他也能清晰感受到,可想山上是什么可怕样子。

至于对戚雪的态度,王漱云看起来冷着脸,也确实有不浅的恨意,但其实还是有些不忍的。风千陌也不觉得,自己道一声别真会引起王漱云动怒。

“公主不觉得,她对吴凌阙的情感,很值得尊敬吗?”

王漱云默然无语。

她回望了一眼那荒野,终于卸掉了伪装,神色复杂:

“一个姑娘家的,做到这种地步,那个怪物何德何能?刘长老连夜从北边赶回来,力主彻底灭杀这怪物,原本都准备开阵了,但她不知怎么的忽的就醒了。明明比你损伤得重,却比你先醒。你睡了两天,她早早醒来,那副身子,在我面前跪了一天一夜……”

“我不忍,先生最后也松了口,吴凌阙才活了下来。”

“听先生说,那晚如果不是戚雪不要命地扑上去,两边彻底打起来,他不会输,却也只是不会死……”

风千陌有些感慨:

“啊……这一晚,改变了多少东西……”

想了想,风千陌问道:

“这件事应该瞒不住,镇北民众这边怎么说?”

王漱云又多看了一眼这青衣,内心感叹他确实变了,心思活泛了不知多少。但面上还是没有多余地表情,道:

“就说,彻底围杀,他体内魂魄会有部分逃出阵法,贻害人间。只有封锁起来,不剧烈刺激,慢慢磨杀。其实事实也差不多,王府要全力一次杀掉他,他应该会立刻醒过来,那时候哪怕上师和先生都在场,王府也要付出不少代价阻拦亡魂流窜。贻害人间不至于,但多少会伤了王府元气,如果不是恰好北方战起,他也活不下来的……实在是如今,一点一滴的有生力量,都要用在北方抗敌……”

风千陌眼神有些冷下来:

“所以,治疗的方法,就是在这荒山一点点将吴凌阙抹杀?”

王漱云瞥了眼风千陌,寒声道:

“你这副态度,我现在就可以要了你的命!”

风千陌知道自己有些失态,可事关吴凌阙前途命运,他不得不问个清楚:

“抱歉……但我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事……让我杀掉我最好的朋友?”

“刚以为你机灵了,转眼就露馅?吴凌阙变成这种怪物的症结就是他体内纳进去的那么多魂魄,磨杀掉所有其他魂魄的过程,就是救他……当然,这个过程,应该会很痛苦……所以,你也可以选择,在必要的时候杀了他如果他身上所有魂魄都同意的话。”

“所以,对于他来说,这条路走下去,就无法回头了是吗?”

“嗯。你呢?杀狼没了,还好吗?”

“身外之物而已,靠利益的杀手组织,我不喜欢……”

“风沫羽呢?舍得她一辈子囚在王府?”

“她还在昏迷……而且,王府里她最安全,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最后一步棋

风千陌先护着王漱云回了王府,哪怕知道暗中少不了人看护王府公主,但他应尽的本分还是要尽到。

回去的路上王漱云倒愿意说话了些,兴许是心里最难过的那个坎强迫自己迈过去了吧。

风千陌一面听着以前高前辈如何宠着公主的种种故事,一面又听着公主不知从哪里得到的关于师父的消息,风千陌尽己所能哄着哭哭笑笑的王漱云。对于高前辈,公主自然是说起来处处伤心;对于师父,风千陌则听出了王漱云言语之间的怨怼:

“他如今过得可潇洒,有了红颜知己,怀着他的孩子。他自己倒好,丢下自己妻子,一个人四处去浪荡,说什么成仙?我看他就长不大,成天痴心妄想的……”

如此滔滔不绝,一开始风千陌还试着就师父品行提些反对意见,或者问些问题,但发现王漱云完全不理他,只自顾自言语之后,也就默默听着了。他能理解这红衣女子心中难受郁结,又没什么人可以倾诉,陈先生想来是从不听这些的,王爷亲自去了镇北,从小宠着她的高山袅死在了清心山……

如今找到一个不可能泄密,好不容易信得过的自己,敞开了话匣子也理所应当。见的世面多了,姑娘家的那些心事,他也看得清楚,但没必要说破就是了……

风千陌默默一路听着,不知不觉二人终于到了王府所属的集镇。回来二人走得不快,此时已是深夜,北方的天向来晴朗,狂风将所有云彩卷积刮走,深夜往往有璀璨的漫天星斗。

风千陌停下马,星光洒在了他的身上。他抬起头看看这天空,而后笑了笑,向王漱云道别:

“我今天就不再进王府了,此行南去,处理完杀狼门中的事,会带沫羽再来叨扰。”

王漱云在前方勒住马,调转马首,看着这已经彻底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忽然觉得也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憔悴之中,她的脸上有些莫名的欣慰。少女早也褪去了稚气未脱时喜好无理取闹的秉性,她大大方方望着风千陌,还是真诚地笑着:

“先生多年致力清除内患,杀狼的出现,算是加快了最后残余的清除,现在的镇北内部基本已经平定……但还是那句话,诸事小心,国师府一向舍得为你花心思……我帮你问过先生,先生没说,只说凭你造化……诸事小心,不可大意,知道吗?”

风千陌郑重点头:

“知道了。”

王漱云这才放心,轻声道:

“去吧,我在这里送你。”

风千陌也不矫情,与王漱云,确实没必要讲那些虚礼。他拱了拱手:

“五日后见!”

正要扬鞭,风千陌又回头嘱咐一句:

“注意身体,他会回来的。”

而后,少年扬鞭,在星夜之中驰骋而去。

王漱云笑着看这一人一马在星夜之中远去,自己静静坐在那匹灵马之上。等彻底看不清少年的背影之后,王漱云俯下身子趴在马上,她像是在和灵马聊着天,将手伏在嘴边,凑近马首低声言语:

“马儿马儿,你说,他真会回来吗?”

王漱云仰头望向天空,枫卿童并不知道韩家的所在,所以他和鱼幼薇的信件都会经过王漱云的手。王漱云没有避讳的意思,每一封信她都看过,她也知道鱼幼薇也都一清二楚。但两个女子只是心照不宣

。一开始王漱云还觉得有些愧疚,但当鱼幼薇与她敞开心扉,彻底聊开之后,她才知道,鱼幼薇也有求于她。

说难听点,只是一场相互利用?

当然,她也知道,鱼幼薇是个好姑娘。只是情爱一事,过于简单,也过于复杂……

忽的想起,她幼时似乎也曾到过韩府。那次先生只带她见了一个长得比女孩还要俊美的男孩,只可惜那男孩坐着轮椅,似乎腿脚有些问题。男孩比她稍稍大些,却比那时的她要沉稳无数倍。具体情形她已记不清楚,只记得那男孩看过她的手相,而后与先生说了什么。

先生听后表情不是很好,那一晚他们住在了韩府,原因是什么先生也不愿告诉她。结果第二天什么也没做,她也没有再看到过那个极其俊美的男孩子了。只有那天夜晚,她记得格外清楚。也是这样一个晴朗的夜空,漫天星辰,星光辉映。从不看星星的她从那一晚后偶尔也会欣赏这绚烂的夜空,只是后来,再也没有那种星星垂落,几乎要碰到她的神奇感觉了……

一阵狂风卷过,饶是境界不低的王漱云忽的也有了些凉意。她轻轻呵了口气,在夜空中成了白雾。这位公主有些自嘲,苦笑着自言自语:

“你啊你……我从出生都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这么卑微……”

她又仰头望向那深邃夜空: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

少女扬起鞭子,夜空中零落的马蹄声渐行渐远……

风千陌一路并未停留,策马扬鞭,在与王漱云作别后的第二天正午回到了了杀狼。

再不喜欢,终归是自己辛辛苦苦一手拉起,说没有一点感情也是骗人的。大多数游离杀手一方面以利益联结在一起,另一方面,他们多多少少何尝又没有一份镇北男儿的豪气。行侠仗义,平定镇北,事了拂衣,隐姓埋名,任人评说。侠气,在这一片北地,向来是不缺的。

有这些外层的杀手,自然也还有些风千陌也真正在乎的人。他风千陌清楚,凭他一个残废的半吊子,怎么也不可能撑起杀狼。情报和一开始的花费全部来自绮仙,自己却一直将她囚禁在府里,步步紧防,每次行动务必求一个确凿万全。更是放下狠话,情报只要错漏一次,便会让绮仙血债血偿……

现在想想,绮仙终归也只是一个根本没有踏入修行的弱女子罢了,自己确实太过分了。如今杀狼最后的使命已经完成,也是时候还绮仙自由,好好与她说一声抱歉了……

杀狼除了他这个门主坐镇,老公孙掌舵之外,还有一个人忙里忙外,帮了风千陌许多许多。他叫水珑,听涛阁除吴凌阙和风千陌以外,其余仅剩十人之一。

当初听涛阁灭门,只剩下年纪最小的一批同门勉强活了下来。在风千陌之前,吴凌阙在荒虬岭站住脚跟后,第一件事就是召集了昔日的同门,将他们全部留在了荒虬岭。这样的小事也没多少人在意,他们渐渐也就融入了荒虬岭,似乎就那样销声匿迹了。吴凌阙也找到过水珑,水珑虽然对吴凌阙的救命之恩十分感念,但他直言不喜欢灰色的荒虬岭,与听涛阁门风不和,便没有一同离开。

那时候吴凌阙脸色不太好看,水珑半点没有在意,自己礼数都做足了,若是吴凌阙受不了自己的实话要把他的命要回去,他也不

会去反抗。经历了灭门,生死早看淡了……或者说,不在乎了。出乎水珑意料,吴凌阙大笑离去,事后还差人送来了几本利于水珑修行的功法典籍,虽然都不是很高的品质,但无一不是正道功法。

水珑本以为自己这一生也就这样了,直到门中名声最大的两人中的另一人来找他。少年听了风千陌想要做什么之后,只回了四个字义不容辞。

战力自然无法指望水珑,但门中大小事务的调停,情报的核实和行动的前期准备、人员派遣,全都由这个同样在那场灾难中慢慢成长起来的水珑一手操办。其实一开始风千陌没想到水珑会真的有什么不得了的才干,去找他只是觉得,听涛阁留下来的种子,不会有一个身子不正。

云起前辈在镇北江湖一众掌门之中境界绝对不算高,与其他战镇那些顶级的门派掌门相比甚至只算末流,但论门风,听涛阁绝对为第一。风千陌以前这么认为,如今见得多了,依旧这么认为。他甚至相信,论门风,整个天下应当也只此一家了。可惜,哪怕是在镇北,这个江湖似乎也没能好好容下这样一个门派……

有时候,风千陌真的会有举世皆浊的悲凉感。包括他自己,也成了这浑浊尘世的普通泥土。

“杀狼啊……”风千陌勒马自家大门之前,一时感慨不已。

而后,他便翻身下马,大步向内走去。这一出宅邸,不是杀狼的核心子弟根本不会知道,暗哨自然也都认识门主,没有阻拦,也不会特意迎接。

叩响大门,开门的是个伶俐的后生。一看是自家老爷回来,小童忙把大门打开,急声道:

“不好了老爷,家里死人了!”

风千陌只觉得心中咯噔一声,连忙一步踏进大门,一把抓住了小童肩膀:

“是沫羽出事了?!”

“不是不是……小的也不太清楚,但也是女子,好像以前不在府里的啊,小的也不认识,不曾见过……”

因为急促,小童说得有些含混不清,前言不搭后语。

风千陌已进了大门,此时一抬头,外府之内各处,只见一片雪白……

白灯笼,白挽联,白挂花……

风千陌愣在原地,小童此时回了神,便高声喊道:

“老爷回来啦!”

府中深处忙有人迎了出来,为首正是公孙大爷和水珑二人。

风千陌看着来到面前两人,声音颤抖:

“是……是她吗?”

面前众人默然。

气氛沉凝,终归还是公孙大爷开了口:

“按你的意思,我们这宅子有什么事都不要大办,免得惹人眼目……但我想着,绮仙姑娘的事,不能不办的……”

风千陌颓然坐在地上,眼无光彩。众人忙去搀扶,风千陌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大碍。

他望向那庭院深处,一时恍然似又看到了那个倩影。

“绮仙姑娘,我风千陌……”

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嘴唇瞬间殷红一片。

自己到荒虬岭再早一些,或许就也要死在那里……

风千陌只觉愧疚,心疼,无奈,掺杂一些莫名的情愫一时之间全部涌上心间。

青衫男子眼眶微红,漫带苦涩地笑着:

“好一个蝶魅啊……”

第一百三十三章 崖间风起

良久,风千陌才缓过神来,而后大踏步向内堂灵柩走去,只留下了四个字:

“葬礼大办。”

往后三日,全府银装,宛如天降大雪,彻底染白这一方宅院。

风千陌修书一封,致意王府,自己无法按期回去了,请公主再宽限他几日。风千陌想着,最起码,自己应当为绮仙守过头七……

还好,王府那边并未强求,但依旧嘱托尽早回去。双方都清楚,不杀吴凌阙,戚雪和风千陌的原因是一方面,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北方战事吃紧,困杀吴凌阙万一激起其凶性,数千恶魂甚至有伤到持阵之人的可能性。陈先生一旦受伤,刘二供奉必然就无法北上,只能镇守王府,北边西路军也就群龙无首了。

当然,当年高前辈确实做得不妥,灭了奎木崖一宗上下全部老小,这事情,王府嘴上不说,心里是有愧的……

北方抽调人手急切,也意味着,给风千陌处理其他事情的时间其实也不多。若风千陌无法守着吴凌阙,留下这么一个隐缓在镇北辖境,王府更是绝对不允许的,哪怕冒险,也会全力除掉。

一身孝衣,头戴白色孝帽的风千陌跪在堂前,神色哀伤。

“绮仙,能为你做的,仅有这些了……”

“我至今不清楚,你究竟是哪一边的人?国师府究竟拿什么在要挟你,让你最终还是算计我去见了吴凌阙?最后……不惜用性命……”

风千陌仰头望着屋顶,双目无神:

“究竟是什么把柄……再不可知了……”

面前还有黄纸在铁盆中烧着,火苗还在跳动,那样美好的一条性命却已经躺进了冰凉的红棺之中。那火苗在风千陌的眼里,格外刺眼……

“对不起,绮仙……哪怕这时候,我竟然还在怀疑你……”

风千陌盯着那高高陈放于堂中的棺材,一时有些自嘲:

“我还真是个贱人,也就只能与女子较较劲了……有时候真想自己一个人杀去国师府,但我真的真的,好累啊……你也累了吧?最后让我晚到一点荒虬岭,已经很够很够了……”

风千陌郑重地扣了一个头,咬紧牙关,忽的想到自己因为怕被算计,一次也没有喝过她精心煮的粥。现在想来,似乎只有煮粥的时候,她才那样全神贯注,那样发自内心的认真和开心,都不在乎她精致的脸颊被黑烟涂成了花脸……

一时之间,两行眼泪终归还是从少年眼角淌下。

如果自己不那么执着的要杀国师府的人,如果自己没有背负这样那样的信念,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就当一个平凡的人随波逐流,会不会一切都不同?如果自己不曾出山,妹妹哪怕依旧是个冷血的杀手,会不会也比现在昏迷不醒要好?自己这些年的执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忠?义?还是仅仅想要说服自己的良心?自己坚持了这么久,最后不还是落得一个不忠不义的下场?为了这些虚荣,自己最后透支的,是真正在乎自己的人的性命吗……

他的心,因为她的死,忽的全都乱了。

一人一棺,明明都在这大堂之中,却已是阴阳两隔。空荡冷落的大堂,只剩风千陌一人充满悔意的声音,他跪在地上,心如刀绞,只是一声又一声无助地重复着:

“对不起,对不起……”

他没有看到,暗处,一道身影,悄悄隐去。

她在这灵堂之上,留下了一滴眼泪。

刚刚来到这里地那一天,绮仙与她说过的话,她依旧清楚地记得。

那时绮仙还没有被彻底软禁,风沫羽来找绮仙散步,一开始只是风沫羽单方面质询她是不是别有用心,绮仙只是默默听着。等风沫羽要说的都说完了,绮仙这才开口,但谈的,并不是她绮仙自己的事情:

“以后,就这样陪在你哥哥身边吗?”

风沫羽也没想着在绮仙面前隐藏什么,她们俩本就知根知底:

“嗯,我们再也不用在乎尘世的看法了;我不是国师府刺客,他不是万军山小少主……”

绮仙显然并不认同,继续表示自己的质询:“然后,你以为你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可他呢?该怎么抉择?他当你是妹妹,你……”

风沫羽依旧是理所当然的态度:“世俗已经被彻底打碎了,还有什么好

犹豫的?这辈子我只属于他,他也只属于我!”

绮仙长叹一口气:“你这样,只会让你们两败俱伤……你们的姻缘线,有国师的意思……”

绮仙从怀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

“春风醉梦露,你知道吗?”

风沫羽皱起眉头:“春药?”

绮仙点点头:“这药,本来是要找机会给你和风千陌用的……那样,国师府杀不死他,他自己也会剑心崩碎。”

风沫羽想都不想,开口道:

“可是我并不在乎啊!”

绮仙只是盯着这个傻姑娘的眼睛,对视良久,而后转身离去:

“他在乎。”

绮仙略一停步,而后道:

“你的星命,已被更改,气运全无,如同灾星……风千陌即将绞杀国师府在镇北辖境的残部,你觉得国师府会放弃这些机会围杀他吗?以镇北辖境现在的封禁程度,没有内部接应,再派遣顶尖高手自然不容易……但气运一事……”

绮仙不愿再多说,最后只留下四个字:

“好自为之。”

灵堂之外,一直都是自行封闭感知经脉陷入昏迷的风沫羽缓步走着。

“好自为之……”

看看手心的掌纹,虽然她不懂星命,但她隐隐能感觉,自己的身体确实变了。本以为自己这样一直沉睡下去,如同活死人一样,既不拖累风千陌,也能以这种方式一直陪在他身边。但昨天的时候,他在她的床边哭了,哭了好久好久,想要她醒过来。

本来她应当是听不到的,但或许真的是兄妹连心吧?她听到了。她好心疼啊,恨不得直接从床上爬起来,把他抱在怀里,告诉他,自己还在,自己还能醒过来……

但是她不能。

她无法再这样装下去了,但如果她醒过来,她知道,风千陌就一定会回去,去守护风千陌自己说到的那个“兄弟”。风千陌以为风沫羽还在昏迷,所以几乎无话不说。风沫羽听到了他的描述,那个人,分明就是怪物。一旦风千陌去守护那个人,分明就是有去无回,想必一辈子都要折在那里……

这就是冥冥之中的气运?那么……

……

“千陌!沫羽姑娘醒了!但是……”

水珑带着那个看门的小厮一同快步进入灵堂。水珑是在路上遇到这小厮,关于风沫羽的事情太过重要,于是他这大管家赶忙与小厮一同来了。两人还未到跟前,声音就先到了。

“什么?!”风千陌更是激动,转身直接按住了水珑的肩膀:

“沫羽醒了?!”

水珑话被打断,后面一半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啊!于是他脸色有些难堪:“是,可是……”

风千陌得了回复,直接就要离开:

“我去看看她!”

水珑一咬牙,还是扯住了风千陌:

“千陌,把话听完……”

风千陌转头望向他,满脸疑惑。

水珑长出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迎接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拿出那封信:

“她走了……只留下了这个。”

风千陌没有去接那封信,他缓缓低下头,浑身有些颤抖。

如同一只猛虎忽然苏醒,风千陌一把抓起那小厮的领口,面目狰狞:

“你是干什么吃的?!我信得过你才让你守着她,结果你现在来告诉我,她走了?!信不信我要了你的命?!”

水珑叹了口气,上前轻轻按下了风千陌的手:

“你多处故布迷阵,防的是外人……沫羽姑娘自己本就是龙跃巅峰,她自己要走,你让外面的人怎么防?”

风千陌知道是自己太激动了,颓然松了手。

“抱歉,你先下去吧……”

那小厮被吓得不轻,但看到风千陌失魂落魄的模样,又满怀愧疚。要说些什么,但终归还是没敢触霉头,做了礼退下去了。

风千陌声音沙哑,他望着水珑,眼中满是恐惧:

“水珑……我心里很乱,很慌……我……我不知道为什么……”

水珑叹口气,望了望手中依旧没有被接过的信,而后望着已经彻底被击垮,失魂落魄的年轻人。他轻轻理了理风千陌身上的略显凌乱的孝服,将那封信放进他怀里,而后拍了拍他的

肩膀:

“跟着感觉,去找找她吧。毕竟你是她哥哥嘛。就算找不到……”

“一定要找到!”风千陌猛地抬起头:“水珑,这里先托付给你了!”

而后,风千陌冲出府邸,用最快的速度,跟着感觉不断向外奔跑。

“老天,如果你真的有眼的话,请一定让我找到她!父亲,母亲,请一定不要让我再失去妹妹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让我找到她……”

他全心全意地奔跑着,身边的场景不断变化,从白色变成灰色,再变成无边无际的墨绿……

那道白光,以最快的速度越过了雪白的宅邸,越过了长街,越过了无边旷野。他一路向上攀爬着,心里只是默默念着那个名字。他的速度太快,以至于身上久违地出现了撕裂的伤口;他大口呼着白气,却依旧保持着原来的速度,毫不在意肺部的刺痛。

那道白光一冲而起,跟着感觉,眼前,奇迹一般出现了那道熟悉的背影。

只是,那道身影没有回头,她也没有看到身后匆匆赶来的那个一身苍白的少年。她只是闭着眼睛,呼吸着山野的风,幻想自己最后的彻底自由,向着那万丈峭壁之下,猛地一跃而起!

冰冷的寒风早已彻底刺伤了肺部,嗓子如同吞了刀子,风千陌目眦尽裂,一时鲜血上涌,只觉得眼前忽然一片血红。身体如同本能一般猛地再次加速,这是超越世间一切高手的速度!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眼前一片血红中,只有跃然而起的那道身影分外清晰:

“风沫羽!”

撕心裂肺的一声呼喊,风千陌冲向崖边,一把向下抓去

两只手交错而过,在风千陌看到的那一刻就已经跃出去的那道身影,他终归没有抓住。

风千陌跪在崖边,脸上全是血污。

“傻瓜,傻瓜,傻瓜!”

想也没想,如同一只雪白的大鸟,风千陌一跃而下,身形朝下,笔直向着风沫羽俯冲而去。

他声嘶力竭,声音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愤怒和不解:“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我不许你死!”

风沫羽身形展开,望着面目狰狞,急速向着自己俯冲而来,又是满身血污的风千陌。她忽然想起,这个家伙,好像总是这样,每次赶路都能赶出一身的伤。秋水镇那次也是,明明伤得那么重……

她笑了,眼泪从眼角飞离,在这崖间破碎成晶莹的露水。她想起了两人在树林里的追杀,想起了秋水镇他挡在她面前说她可以一步不退,想起了古寺里最终还是偏离了的木剑,想起了他为了自己不惜与整个镇北为敌去劫法场……

这一切,都是面前这个傻瓜为自己做的啊。

“我,还是你的一半意义吗?”

望着越来越近的风千陌,风沫羽忽然笑得很开心,眼泪也留得更快了:

“风千陌,我真的,真的好想做你的妻子啊。”

“风千陌,为什么,我就是忍不住去爱你呢?”

风千陌拼尽全力向风沫羽靠近着,他伸出那只也出现伤口的手,一定要抓住风沫羽的手。

“你现在,是全部,是我的全部啊!”

风沫羽忽的愣住了,而后她终于缓缓伸出了手:

“足够了。”

两人的手猛地抓在了一起,风千陌正要用力,一声耳语响起让他一愣:

“我爱你。”

下一刻,手臂之上传来一股大力,二人在空中猛地旋转,风千陌如同一颗流星被风沫羽甩向上空,二人刚刚握住的手又松开,风沫羽加速向崖下坠去。

风千陌无处借力,只能看着风沫羽的身影不断变小,彻底坠入悬崖之内。

“风沫羽!”

一声怒吼,其中包藏了无尽的愤怒和无奈,还有难以言喻的无尽悲伤……

风沫羽隐入了云烟之中,她喃喃着:

“好好活着啊……这下,你真的,永远都找不到我了……”

风千陌被抛回了崖上。他如同一只丧家野犬,手脚并用爬到那崖边。那无底深崖,吞掉了他最重要的人。他的双眼中,光彩全部散尽,终于无力向后瘫倒。仰头望着昏沉的天空,他身上的鲜血一点点浸润到周围的地面之中。

她走了。

崖间,只有冷风,还在呜呜地叫着。

第一百三十四章 孤魂寥落

“杀狼解散后的诸多事宜已经安排妥当,绮仙姑娘也已经入土了。”

水珑恭恭敬敬在门外向风千陌汇报着情况。

风千陌又换回了那一身墨绿长袍,他安安静静在风沫羽曾躺过的床边坐着,声音有些低沉:

“嗯,知道了,辛苦你了。”

水珑还是在门口,没有擅自踏入这间房间:“公孙大爷已回紫砂县,临行前再三嘱咐,希望你注意身体。”

风千陌的声音没有什么变化:

“大爷与我道过别……剩下的那些兄弟,他都带走了吧?”

公孙大爷毕竟年老,境界也不高,如今镇北境内似乎已经没有国师府谍子,但凡事只怕万一。

“都带走了。”

水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你呢?今后去哪?”

风千陌愣了愣,轻轻拂过齐齐整整的被子,眼神迷茫:

“我……我去哪呢……”

站起身,风千陌终于缓步走出,来到了房门出。阳光洒在他重新梳理好的头发上,那一头头长发像是蒙上了一层灰尘,其间还有点点斑白点缀。

风千陌拍拍水珑的肩膀,勉强露出一个笑脸:

“我当然会好好活着,明日我就去水那边了……倒是你呢?今后去哪?”

水珑顺势搀住风千陌:

“注意身上的伤……”

两人缓缓地,在这彻底人去楼空地宅院中缓缓散步。因为没有人打扫,已经是满地的落叶。好在几天之后,就会有新的买家住进来,这里又可以重新热闹起来。但那些热闹,终归不是他们的热闹了。

“其实,我觉得杀狼很好,我很喜欢这里。烦心事再多,有再多不堪,这里也比其他任何地方更像听涛阁。”

风吹起了风千陌鬓角两束白发:

“听你这样说,我很高兴。比当上王府供奉还会更开心。”

“我相信。”

水珑知道,其实自己是个很普通很普通的人。自己没有什么悟性,修行不出彩,对人生这件事也只剩下看得开些,很多道理其实还是想不明白。他能在这里帮风千陌做很多很多事,只是因为,他来自听涛阁。

听涛阁在镇北不值一提,听涛阁却也埋藏在他们每个活下来的人心里的最深处。来自听涛阁,在他们这些同门眼里,份量足够了。

“水那边,王府不打算让你去了。”

风千陌像个老头一样四处张望,想把这个地方再多记住一点,所以一时没有听清水珑在说什么。于是他眯起眼睛问道:

“你说什么?”

水珑只好无奈再重复一遍:“我说,水那边,王府不让你去了。”

风千陌摇摇头:

“我不去谁去?要去的,要去的……”

水珑望着有些老态龙钟的风千陌,一时有些心疼。

他一下撒了手:

“装什么老头?好好说话!”

风千陌先是一个趔趄,但很快稳住身形,看着水珑,忽然哈哈大笑。水珑看着风千陌笑弯了腰,自己不知怎么的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个人的声音在这空旷寂寥的宅邸之中孤单地响着,又震掉了几枚枯黄的树叶,吓走了不远处啄食的麻雀。

两人都笑出了眼泪,风千陌连连摆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坐着说,坐着说……身上疼。”

水珑也就跟着与风千陌一起,两然盘腿席地而坐。

“说说吧?王府怎么可能不让我过去?”

水珑双手撑在后面:

“我写了封信给公主,把你的情况说了,她很心疼,就不让你去了。”

“就这?”风千陌显然不信:“她心疼我倒有可能,毕竟有我师父的面子。但说为了这个不让我过去,她还真不至于,在那座山下她就明白守在那里是什么意思……”

水珑随手将手里的树叶砸向风千陌,树叶飘飘然没飞多远,飘到了风千陌的膝盖上,完成了它打断风千陌说话的责任。

水珑望着风千陌的眼睛:

“喂,还没看那封信?”

风千陌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那封信,而后收回手,长叹口气止住喉咙的颤抖:

“啊……不敢看。”

水珑站起身,向着风千陌伸出手:“在这里等她

吧。水那边,我不会让他死的……”

风千陌没去抓水珑的手:

“就凭你?龙跃初……”

水珑直接打断了风千陌的话:“不靠境界。只因为,我来自听涛阁。”

风千陌沉默了。

水珑默默等着。

冬季寒风是不停的,卷起了周围的些许落叶。

水珑当然知道,风沫羽或许回不来了。他们从崖边发现昏迷的风千陌是在两天之后了,只差一点,风千陌就也交代在那了。回来后,他没有问起那天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知道,风千陌身上还留有“活”的那最后一点光亮。

这就够了。

“嗯。谢谢。”风千陌抓住水珑的手,水珑一用力,将他一把拉起。

水珑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放心去等吧,水交给我。”

风千陌咬紧嘴唇:“为什么你知道我……”

水珑拍拍风千陌的肩头,而后双手枕在脑后,悠然转身继续往前走:

“你心里没留着个念头,怕早死了。”

风千陌长出一口气,又摸了摸怀中的信件。他当然一直在告诉自己,风沫羽还活着……但理性告诉他,那是不可能的……他还活着,只是因为,她希望他活着。所以,他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得很好……

风千陌追上水珑的步子,二人在这宅邸中四处转着。

“就是在这,那次小四子他们在这赌博,被我抓了个现行。别看小四子平时老老实实的,赌博的技术是真有一手……”

“这里,我记得花儿偷偷看你来着,可惜了,我们风大门主是个铁石心肠的……”

“在这在这,千陌,看看这!那次我在这逮到一条金线蛇!那玩意儿可是真值钱,我让绫子帮忙看着,结果那小子把它放了……”

水珑讲着这个庞大的院子里发生的各种事情,风千陌只是默默听着。很多事情其实他不了解,因为几乎每次任务他都会亲自跟着,在宅院里呆的时间并不长。只是水珑这个大管家,却全都在记着。

水珑说的许多人,他甚至不认识……

但风千陌不敢多问他们是谁,这之后去了哪里,因为杀狼,也是要死人的……那么多次围捕,也是会有伤亡的……

二人走走停停,风千陌听了很多细碎的小故事。他很多事情,很多人是根本不知道,而水珑其实也不能免俗。那些最后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人,往往都是那些死去的人……

“这个世界,真是讽刺啊。”

一路走来,倒是水珑最后满脸泪水。

风千陌拍拍水珑的背,轻声道:

“都结束了,我们的江湖,终于结束了……”

水珑抹了抹眼睛,而后自行迈步继续往前走,没有再放慢脚步:

“我自己再走走。我想,这地方你自己看看会比较好……”

几次轻点,水珑越过了围墙,消失在风千陌的视野之中。

风千陌侧身,那里,是整个府邸唯一的一座牢笼,曾经囚禁了一只彩凤。

他自己其实一直在逃避,他不想再来这个地方,但当他真的站在这里时,他的内心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排斥。是啊,已经都结束了。

风千陌推开那扇小门,翎儿和小春已经离开,租住在了绮仙的坟冢附近。这里的小院子与整个府邸一般,都已经人去楼空。

几把扫帚在院子边上靠着,房内没剩多少东西,整理得很齐整;但因为有些日子没住人,仅剩的一些家具已经积了层薄灰。因为风大,院子里就没有那么干净了,掉了不少落叶。因为种的是樟树,偶有些落叶还是绿色,其他地方飘进院子的枯黄落叶则占了多数。

院子正中是一个小炉子,因为长期使用,很多地方被烧成了黑色,原本的红色倒像是后来溅上去的泥印。当然,原主人没什么经验,烟熏得厉害也是一大原因。

风千陌在小炉子旁蹲下,自己试着往里加了些剩下的枯枝,架起后塞入落叶,用火镰点燃。小火炉里立马升腾起白烟,不久就有火苗在炉口上下跳动。火舌窜动,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煮了。

风千陌就蹲在炉旁,一边烤火一边发起了呆。

他不再去想自己该不该喝下绮仙递来的清粥,无论是喝还是不喝,其实都有最坏的结果。绮仙,他真的看不透。

“绮仙,

你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呢?化生府蝶魅的本事,大成这样了?哪怕沫羽曾经告诉过我,依旧难不住你吗……”

树枝已经引燃,风千陌随便把周围的落叶不断加进那小炉子。直到周边没剩什么树叶,他才笼着手,蹲在炉边,看里面红色的灰烬慢慢重回灰色。

等到炉子彻底没有了热量,风千陌揉了揉脸,站起身来。

进不进来,似乎也没有太大区别了……

在杀狼掌门府邸几十里外,有一座陡峭山崖,高几千尺,深渊四面环山,无处可下,当地人喜欢叫它死人穴,只因为一旦失足,十死无生。后有诗人经过,觉得这名字太俗气,煞气也大,给了个“空幽谷”的名字,取义“空谷有幽兰”。镇北虽然没什么咬文嚼字的风气,但附近百姓确实觉得叫“死人穴”有些不吉利,久而久之,“空幽谷”的名字也就留下来了。

只是近来,来过这附近的人就会看到,在这群山之中的最高峰处,忽的立起了一个小木屋,孤零零的,突兀又违和。后来有上山樵夫说,曾见过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山林行走,像风一样,一晃眼就不见了。大家都传说,那无人能上去的绝峰峰顶,住了一个老神仙。

只是后来,大家就很少看到那位“老神仙”了。那个木屋则好像慢慢融入这群山之中,成了一道特殊的景色。

如果有山神,或许山神能看见。

如果没有山神,或许山间的风会知道。

每一天,都有一个少年模样的青衫男子,顶了一头花白的头发,在崖前那块岩石上打坐。他贴身带着的,只有一封信。

那封信上,她坦白了自己的伪装,坦白了她并没有真的昏迷,坦白了她对自己星命的担忧,坦白了对绮仙的恨,也坦白了对他的失望,和无法回头的爱。

“你终归对她动了心,我终归是可以替代的。离开了我,你明明可以活得更好。当然,如果你愿意去找我,那就去找吧。如果不愿意找,是我自作多情了。”

风千陌望着深谷里茫茫无法看破的白雾,像极了人的命运。

“风沫羽……我永远都找不到你了……”

……

“他不来了?”王漱云并没有如何动怒,反而有些担心风千陌。风千陌是什么样的为人,她是清楚的,如果不是生死大事,不可能不亲自来。

水珑此时在王漱云对面坐着,他当然会表现出诚惶诚恐的模样,赶忙站起身:“风公子确实出了事,还望公主体谅。只是吴凌阙的事,我们已经想好了对策……”

“那说吧。”王漱云并不喜欢绕弯子,有方法行得通就动手做,没方法,就只能尽快处死。

水珑长出一口气,在遇到他们之前,他确实没有多大把握;但在遇到他们之后,他知道,他们可以。

“我听涛阁还剩同门兄弟姐妹十人,甘愿为吴凌阙护阵!”

王漱云眯起眼,但暂时还没有发作,问道:

“都是什么境界?”

“最高龙跃中期,最低窥星后期。”

王漱云一把摔了手中茶杯,猛地站起,喝道:“荒唐!”

这样的境界,立起普通的一个小门派自然没有问题,但这种涉及到了整个王府最上层战力的事情,这些境界,真的不够看。除非,他们的境界能像风千陌的那样不讲道理。但王漱云知道,风千陌只有一个,举世唯一。

水珑这次没有退缩,他仰起头,望向那一袭红衫:

“公主,如果我们,能借吴凌阙之力来保护他自己呢?”

王漱云眉头皱得更紧:

“更是荒唐!吴凌阙之力,他自己都控制不住,你们如何借力?!”

水珑目光深邃,神态淡然:

“活死人,赶尸术。”

……

吴凌阙早些时候带走了其他九人,不是为了改变他们,只是因为他还记得,那个境界不高却永远最好的师父。

事实上,他们心里云起道人留下的东西,确实也没有变化。

后来,镇北王府放在吴凌阙周围的戒备力量全数撤下,似乎毫不在意有人来攻这索龙之山激怒放出这魔物。因为山脚处,镇了十座石棺,有十人与这魔物一同沉睡在此。

当然,还有一个老妪守在山脚,每日不辞辛劳地打扫道路,也擦拭那十口冰冷的石棺……

第一百三十五章 北地狼烟

黄沙漫漫,旌旗飘扬,遍地甲士。唯有一道身影,只着一身白底冰纹长衫,再加上一头冰蓝色长发,更显得格外瞩目。

亦南星骑着战马一骑当先,与身后诸将一同眺望远处那里,在一夜之间已经尽属莽金。

“采薇的病好些了吗?”

亦南星气质越发冷淡,声音中好像带着寒气,那传令兵吓得战战兢兢,哪还有接令时的神气,诚惶诚恐道:

“回先锋大将军,元帅不曾提起南边的事,小的也不太清楚……”

亦南星没有闲工夫去刁难一个传令兵,从林山雨手里接过那帅令,摆摆手让他下去了。

小兵如蒙大赦,点头哈腰一溜烟跑开了,把自己在南边与同僚们吹过的牛全抛到了九霄云外。等跑出老远,那小兵才感觉身体热乎了些,这才敢回头再看一眼那亦氏第二人。

乖乖,这样的人也会连着吃败仗?!那北方那姓刘的该是个啥人物!

小兵晃晃头,不再多想,骑上马往南去复命,心里再也没了半点来时的轻蔑。

林山雨此时身着金甲,胯下是一匹红色烈马,面色更加坚毅,真真是好一员威猛小将。他陪在亦南星身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小吏,有些不忿:

“他又说了些什么?”

亦南星将手中的帅令甩给林山雨,让他自己看。

林山雨展开那锦缎,上面无非又是些对北面军战斗失利,不听指挥的责问,外加些莫须有的各类罪名。林山雨看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这狗屁帅令一把扔到地上。

“呸!”林山雨终于还是啐了一口:

“两边没宣战的时候,我们北面军一马当先在前面开路,接过说我们不服命令,擅自冒进,百般阻挠;现在好了,姓刘的直接宣战了,人家是全部兵马都顶上前线,这时候叫我们上去找死?几万新编军队对人家二十万满编制,我们能不边打边撤?”

亦南星看了一眼林山雨,而后把那帅令接了回来:

“自己非要拿去找火上,怪谁?”

林山雨瞬间郁闷得说不出话来确实,上面那些鬼话,他自己猜都能猜出个**不离十,还非得自己去找气受。

亦南星又默默将那帅令再看一遍,而后才妥妥当当收好。他望向北边,知道这一场属于北疆得决战不会太远。

莽金已有东西两路,从北疆两边绕过,夹击镇北辖境,莽金,镇北两大势力彻底宣战;而作为镇北辖境大后方的东苍皇朝则看起了戏,皇朝边境守军全无动静,任凭莽金在整个大北方逞凶。

境内一战,亦氏胜算已经很小很小。就算死里求生,侥幸真能胜了刘崇喜,一旦镇北边关告破,北疆依旧会陷入莽金的团团包围之中……

而且,面前这一战,亦南星自觉毫无胜算。

亦南星调转马头,带领诸将向南继续回撤:

“走吧,昨日事只是昨日事。在最终决战之前,双方的互相试探都起不了决定性的作用。”

一行人带着兵马继续往南收缩防线。确实如亦南星所说,如今刘崇喜与亦氏各占了北疆的半壁江山,基本南北持平。北疆荒凉广袤,相比莽金和东苍的内部,算得上地广人稀,一时的进退确实不是很重要。

“修书一封给帅府,告诉亦觅,叫亦苦枳那小子别

在西北野了,乖乖回帅府,现在不是扩张的时候了。”

林山雨凑到亦南星身边,低着头小声道:

“啥?你说亦苦枳还在西北?”

亦南星直言不讳,道:“他就不是个坐的住的人,而且如果他在帅府,亦觅这种不断传令三军坏我名声的帖子,根本就发不出来。”

林山雨咂咂舌,一时有些不好意思:

“哎呀呀,骂这么多天骂错人了。我就说,那小子不是逞口舌之利,还乱玩这些花花肠子的小人。”

亦南星又回头望了一眼北方,好像看到了北地席卷而来的千军万马和扬起的漫天尘土。他别过头,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我倒希望,这些花花肠子是他玩的。”

凭亦苦枳的性格,开疆扩土打顺风仗,他能打得比谁都快都好;一旦是逆风战,极易动怒冲动,很难静心思考对策,极有可能几次冲杀就把家底败个干净。

说简单点,就是赢得快,输得也快。

很不幸,亦氏即将面临的关乎生死存亡的一战,是毫无疑问的逆风战。

深夜,遍地扎营,军账之中灯火通明。

亦氏北面军已经往南行了近百里,期间路过了几座小的城池,分派人手以及补给之后,亦南星没有选择在这些地方停留。他们北面军的主力,最终将镇守在即将到达的几个大的城池。

后半夜天蒙蒙亮的时候,有传令兵从他们一天前经过的榕城将信件带到了这里。亦南星睡眠本就很浅,听到传令通报,随意披了长袍就来到主将营帐中。本还震惊难道榕城这么快就受到了进攻,接过那羊皮包裹的信件才知道,信件竟是刘崇喜派人送到榕城,榕城守将不敢定夺,而后转交到了亦南星这先锋大将军的手里。

亦南星打开那信件,竟是一封招降书。

亦南星默默看完,而后示意那传令兵可以回榕城复命了,让他告诉榕城守将,一切照旧就是。

传令兵离开,亦南星便叫来了林山雨。

林山雨接过那招降书,看完之后紧锁眉头,良久没有说话。

亦南星披着长袍,已经随便倒了两杯热茶,招呼林山雨和他一起坐下。

吹着茶中飘起的碎茶沫,亦南星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怎么看?”

林山雨坐在一边,还是低头一遍遍看着那招降书的内容。良久,他才抬起头:

“招降内容没问题,条件也没问题。”

亦南星喝了口茶,有些苦,但他脸色还是没什么变化,将茶杯放回了桌面:

“你知道,重点不在这吧?”

林山雨放下那招降书,长出一口气:

“原来他就是前朝皇帝的弟弟,篁泽王……你们……同为一主。”

林山雨说这话有些艰难,因为他知道,按招降书所说,亦氏根本没有不降的道理。与其说这是一封招降书,倒更像是一封借道书,全文根本没有什么对亦氏的过分要求,只是借道南伐而已。而且,重要的是,亦氏为千夜旧臣,刘崇喜就是前朝的篁泽王……

亦南星有些感慨:

“怪不得这互相试探我一胜未取……本以为是他刘崇喜也读了那书,结果人家是作者……”

亦南星磕了磕茶盖:

“所以

,山雨,你觉得我们亦氏,降还是不降呢?”

林山雨面色纠结,双手攥成了拳头,但终归还是叹了口气:

“站在亦氏的角度,明显降更有利……说实话,这场仗,亦氏赢不了的。哪怕我是东苍皇室,但从东苍边境守军的状态来看,我不得不承认,皇兄还是斗不过那老家伙……我已经能够预感到,老家伙掌控东苍,镇北辖境陷落,莽金彻底统一大北方……”

亦南星没有反驳,他只是听着,听着林山雨完全悲观的分析,一直听完。而后,亦南星才站起身,重新拿起了那封招降书,上下最后扫视一遍,最后交还给林山雨:

“誊抄一份,而后重新封好,先于部队加急送往帅府。”

林山雨面露苦涩,而后站起身拱手行礼:

“是!”

在林山雨走出主帐之前,亦南星叫住了他:

“芋头!”

林山雨回过头,略带疑惑望向亦南星。

亦南星拢了拢身上的长袍,久违笑道:

“我们来打个赌,你觉得,亦觅和亦苦枳会怎么决定?战,还是降?”

还没等林山雨回答,亦南星摆摆手,道:

“就不听你的答案了,办完事好好睡觉去吧。”

林山雨只好又行一礼,道声“是”后转身离开。

亦南星合衣而眠,但已然全无睡意。他望着帐篷顶,想了很多很多。

原来落魄于北地的刘崇喜就是昔年的篁泽王枫永江,出身枫姓皇室,罕见的没有什么武道天赋,却在其他方面近为完人。琴棋书画,文韬武略,既有七步成诗之才,又有决胜千里之智,政事军法皆不在话下。早年不问朝堂,浪迹江南,在千夜骤然倾颓之时毅然挺身而出,一介书生差一点便救回了这个气数骤尽的千年皇朝。可惜,自古彩云易散琉璃脆,最后落了一个国破家亡,妻离子散的惨淡结局。

亦南星读过那兵法,这位世人都以为已死于战乱的王者,最后竟是因为自己的儿子当了叛徒活了下来……不知道,他自己会不会觉得讽刺?

不对……是愧疚吧。背负着和亦氏一样一样的愧疚……

因为这愧疚,就不惜与莽金为伍,也要重新拿回千夜的名号?可就算功成,东苍势必归属司徒虬,镇北辖境民风决定其只能分而治之,莽金也绝对不愿意白忙一场,能在何处光复千夜?

亦氏降了,北疆真的还能留存?如此涉及整个天下的大事,刘崇喜……不,篁泽王枫永江真的允许在自己南伐镇北时,身后站着一个随时可以倒戈捅刀子的亦氏?

亦氏身份已经大白,当年王氏携亦氏神器以征伐天下的局面真的不会重演吗?

……

亦南星突然想起那白衣剑客,现在的他,应该比那时候成熟多了吧?亦南星记得他说过:

“要为自己的子民做五件事。”

亦南星猛地坐起是啊!千夜已经不在了,可千夜的子民还在,他们现在正是东苍百姓!

莽金入境,烧杀抢掠的,不还是他们?

“复兴千夜……枫永江,这究竟是谁的执念呢?”

天色已经大亮,亦南星披上衣服来到帐外,看向那空荡荡的北方天际,喃喃道:

“要打仗啦……”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天下大局

行军两天之后,亦南星与嫡系精锐终于抵达北宛城,在这里停歇之后,亦南星就要作为北面军主将回如今的帅府商议北面相关战事。

亦南星将林山雨留在了北宛城,如今大敌当前,亦觅愿意与亦南星共面困局当然更好,但亦南星也不得不防范自己会不会一去不还。

内心之中,虽然亦南星自己不想承认,但一人专权的观念其实也早已深藏。毕竟两脉分权已有前车之鉴,事实证明,越是风雨飘摇,内部就越不能有分歧。但亦南星也不想退步,如果一切都放下了,那自己岂不就是认命了?

已有想法能护住身边众人,自己就必须竭尽全力去尝试。

他需要族器,需要天下第一器,亦氏陨星锤!

而这些,等是等不到的……

背负六尺长剑,此时的六尺长剑早已不可与当初只是法器时同日而语。亦南星用那块陨铁将一柄神器桃木剑的精气神浇灌而入,如今的长剑已经足以位列世间神器前十。

桃木剑为一老道所留,就是那老道遵循东苍首任国主之意,独自一人镇压了亦氏气运二十年。这柄绝世神剑,就是他对亦氏的补偿。

如果枫卿童看到这柄木剑,就能知道,那位道人号散木,与枫卿童的师尊落云道人,东苍首任国主同属一辈。桃木剑无名,木制,却在兵器百谱高居第九位。

这位老道人在完成诺言之后,自行前去寻找东苍前国主复命,以凡人之身入另两人隔绝而出的半神之境。如果说,落云道人与东苍前国主是凡世最接近神道的两人,那么这位散木道人就是当世最接近那两人之人。

所以这柄桃木剑虽然只位列第九,却难能可贵有着真正的神性。

神性温和,也就让亦南星那个大胆的想法有了实现的可能

将天下第一器与排名第九的神剑融为一体,让陨星锤不仅仅可以吞噬主人阳寿,还可以将这阳寿吐出,反哺他人!

亦南星就不信,有这样神器的他,还能因为星命害死谁?

亦采薇病痛并不见好,反而愈来愈深,心病需心药医,枫卿童却不可能再回北疆。真正同样站在了更高的地方,亦南星才越能相信,枫卿童的话并不是无稽之谈。他手中那柄六尺剑上莹莹的神性可半点不假!

枫卿童既然去寻仙道,亦南星自然不会去拦他。上天若要以病痛夺走他身边的人,那他就以亦氏的方法逆天而行!

一人一马一剑,黄沙漫漫中,亦南星如同箭羽分拨迷雾,疾驰向亦氏帅府。他告诉自己:

亦苦枳,不适合打接下来这场仗。

……

是年冬末春初,继莽金与镇北辖境正式交战之后,北疆南北亦氏与自号千夜的枫永江同样交战。整个北地陷入战乱,全面战争正式拉开序幕。

亦氏在降与不降一事上空前团结亦觅与亦南星是因为看出了枫永江包藏的阴谋,亦氏投降之后也绝对无法置身事外,极有可能重蹈当年覆辙。亦苦枳则是单纯不想再次遭受投降的污名,直接发话,宁死不降。

两处战争与往日小打小闹截然不同,莽金与篁泽王统帅的“千夜”军队全部放弃了试探阶段,不约而同都以不计损耗的方式疯狂进攻,如恶狼一般攻城略地。镇北辖境多年戒备,虽然也节节败退,但还不显太大颓势。

亦苦枳则直接拒绝了镇北辖境的帮助,坚持以一

己之力抗衡篁泽王枫永江。亦南星被亦觅软禁于帅府,林山雨听从了亦南星临行的告诫,不曾造反。北面军直接受总兵大元帅亦苦枳节制,与北方枫永江军队采取了直接硬碰硬的惨烈战术。

两个月时间,双方伤亡皆有数万,一时之间,北疆血流千里,数百里不见人烟,只有饿殍,干尸。惨烈异常,北疆全境民不聊生。亦氏领土大量南缩,北疆双方原本对分的领土,亦氏如今只占了十之一二。

东苍边军仍旧按兵不动,有识之士自然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东苍境内流言四起。霎时间朝堂震动,整个天下民怨四起,往皇宫及国师府而去的请愿之人摩肩接踵,蔚然一时。

皇宫及国师府不曾回应,民间不知何处又起了另一种声潮,言称镇北辖境不服管束已经多年,臣非臣,子非子。镇北王恃功而傲,处处僭越,不按期朝会,不按律纳税,早已如同割据,如今莽金来犯,只是虎狼相吞罢了。镇北有反意,一旦东苍出兵,疏忽了自家边境的防守,反而容易置身危局。

此论一出,不少名宿老人拍案而起,站出怒斥其为妖言惑众。镇北再无礼倨傲,与东苍终有旧情,实为一体。不为父子,也当是兄弟,面对外敌,自当同仇敌忾。莽金贪婪,如今不知唇亡齿寒之礼,他日定当深受其害。

但仇视镇北的风俗终归根深蒂固,哪怕有雷正则名剑大会等事,也不过只是小小的波澜,不可能真的改变所有民众的观念。更何况如今雷正则早已不知所踪,雷家也树倒猢狲散,原来还有些不忿的声音,如今那些人也全都消失在了江湖,雷家已成了禁忌。于是一经人煽动,主张坐视不理的一派也多了起来。

民间开始出现各种声音,大家只顾争吵,国师府与皇宫方面的压力反而小了。

这些还未受到战火侵扰的人吃饱喝足,当然不吝惜时间大谈特谈,唾沫横飞,高谈阔论。他们全然不知道,北地流血,早已可漂橹浮杵……

皇室一面,皇帝王燧与不再是鬼面的苏尚清正在加紧寻找枫卿童,他要打出自己拥有的一张重要底牌。

他知道,国师府那个老家伙等不及了。

国师府与镇北王府多年的相互制衡被莽金不计代价的大肆进攻彻底打破,如今国师就算公然造反,镇北辖境也没有多余的精力以勤王之名入兵东苍了。东苍境内其他各方势力就算得了一个师出有名,也绝对无法与国师府抗衡。

老国师最后的忌惮,原本的尚清剑剑主,也就是苏尚清的师尊,隐居深宫之中那位唯一接近神明的剑客,其实已经老死。老人这些年加紧培养苏尚清,甚至不惜令原本秉性正直醇厚的得意弟子手掌邪剑,险些身坠魔道,就是预感到了自己即将陨落。

苏尚清没有辜负老者的期望,最终战胜了邪剑剑意,入大化生境,重掌仅稍次于穹光剑的天下第二神剑尚清剑。

但还是不够。

比起老人在皇宫之中,借用龙气能令国师忌惮的半神境界来说,还是不够。

老剑客临死前尽己所能蒙蔽了天机,但国师想必不久就能察觉。到那时,彻底没了忌惮,也无人能有资本与其玉石俱焚的老虬,就将真正封正,登天为龙。

这么多年,皇帝自污以自保,老国师也不止一次暗示皇帝可以禅让皇位,以皇帝并不算好的名声,天下虽会震动,但其实并不会有大的反弹。

备受压迫,从小

在恐惧之中长大的王燧当然想过禅让。这天下姓王当然重要,但在他心目中,更重要的其实还是黎民安康,天下承平。那位老剑客曾垂泪于皇帝面前,感慨道:

“若不是奸臣窃权,吾王燧圣主必为东苍千古明帝,受万民敬仰,成百姓之福。如今真龙困于泥泞,可恨老臣剑尚不足利,不能为君清侧,实难报先帝之恩……”

当时老剑客黯然神伤,孤守深宫一生的老人竟是涕泗横流,情难自抑。

只是后来,有一宽袍遮帽,不见身形容貌之人来见当时还算年幼的皇帝,嘱意皇帝绝不可禅位。那人称国师入主皇宫,意不在皇位,而在长生!

皇宫为国运龙气所在,国师意图以邪术吞食一国国运,寻长生之道,与天齐寿。一旦国师即位,吞食国运,东苍必然灾祸四起,民不聊生;而后皇朝崩碎,莽金必然趁机南下,到时就是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的人间惨象!

同样是那位看不出身形样貌之人,留下一句谶语,似乎是国师自测前路得到的卦象,也是当年国师不顾皇令,力求对枫氏皇姓赶尽杀绝的原因:

“杀虬斩龙者,必为枫氏!”

禅让皇位,司徒虬顺利获得国家气运的认可,王燧自然可保无虞,但天下百姓就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只有坚守皇位,才能让司徒虬再多一分顾忌,想办法不背上违逆之名。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尽快获得龙气认可。

这也是司徒虬更想要借刀杀人的缘故。

于是这么多年,王燧从战战兢兢到暗度陈仓,一直在努力为自己寻出一条生路。原本他也曾广开门路,力求以最快的速度团结最多的力量,但六年前深宫中那场变故,让他失去了有宰辅之才的陆玄。本已有些势力的他在六年前又重回困窘,聊以慰藉的只是将即将倒戈于国师府的当朝国舅,骠骑大将军宋开义永远留在了皇宫之中。

当时皇帝一边本已势弱,哪能想到宋开义竟还不识大体,因为担心陆玄同为扶龙之臣,将来居于其上,派人泄露消息于国师府,使了一手借刀杀人。皇帝震怒,会宴宋开义于深宫之中,借机由老剑客亲自斩杀。此事之后,皇帝一边几无肱骨,半生心血付之东流,还彻底被国师戒备,处处受掣肘。

也是最近,通过龙心月带来的那三枚棋子,王燧才知道,当年陆玄并没有死,更名“方祜”,一直隐隐于陋巷之中。

也是因为当年之事,陆玄深感皇族一边胜算几无,整个人心灰意冷,不再表明身份。这么多年也是他暗示雷家行中庸之道,不干朝政。可哪怕如此,雷家终归还是被当作了国师府眼中钉,肉中刺。在国师几十年大计即将收网,天下局势大变只在旦夕之际,雷家作为国师府的最大隐患之一,还是被除之而后快。

陆玄作为当年肱骨,更被视为将来宰辅,自然知道那句谶语。如今虽是身残心更残,但终归是读了太多圣贤书,无法坐视不理,将自己所知道的最重要的信息传给了皇帝,算是最后的努力。

乱局之际,时隔近十年,那神秘人也在不久前曾再现皇宫,言称时机已到,可冒险以雷氏为破局之处,外联镇北,或有生机。可惜转瞬间雷氏消隐,镇北陷入战局,整个局势又入困局……

所以,皇帝王燧现在没有选择了,他只能选择相信那句谶语,在国师将要彻底没有忌惮,孤注一掷围杀于皇宫之前,找到那个白衣剑仙,破局枫氏!

一百三十七章 田垄之外

枫卿童在云游在龙阙南方三辅之地,但金色符剑却再没有亮起来的时候。纵然他再焦急,符剑不亮,他也没有办法。但好在鱼幼薇的信没有断过,也一直在告诉他病情已经稳定。枫卿童不敢全信,但他又不能不信,因为他现在回北方既坏了仙道,也于事无补。

其实枫卿童自己都有些怀疑,自己已经娶妻,真的还能算“不染尘事”?可满布裂纹的金色小剑还没有彻底崩碎,就说明可能还有机会,枫卿童就不得不继续游历。

当他在此处徘徊之际,有人找到了他。

垂龙客栈说书人。

这垂龙客栈,就是隋氏曾经见他的那家客栈的名字。垂龙客栈并不只一家,三辅之地各有分布,想必都是那隋家的产业。

见面时枫卿童已经准备再向更南方游历,彼时正在一家客栈吃最后一顿早饭,行李已准备妥当,打算今日就离开了。谁知在他吃饭的时候,有人能找到他。

那说书人显然也不是凡俗,屏退了隔间中服侍上菜的小厮,而后对枫卿童恭敬道:“少侠,我家少主求见,有大事相告。”

枫卿童没有放下筷子,不紧不慢,一筷一筷地吃着。

许久之后,等他终于觉得吃好了,这才拿起手帕,擦了擦嘴,望向那垂手而立的说书人:

“我刚吃顿好的,难道你是顺着饭香找过来的吗?”

说书人被噎得没话说,只好低着头,接着保持沉默。

枫卿童拍了几锭银子在桌上,说书人见此道:

“少侠,账已帮您结了。”

“这样啊。”

枫卿童点点头,将银子收回袖中。站起身,摸了摸剑柄,枫卿童有些惆怅:

“特意绕过了这两朝都城,知道它是个多事之地,但终归还是绕不开吗……”

心中片刻困顿之后,枫卿童眼神很快复归清明:

“走吧,正好,我也有事情要去问问清楚。”

二人出了客栈,那说书人是个闲不住嘴的,一边带着枫卿童往城外去,一边天南海北地说着。既说中原局势,边疆战事,也说京城里的风花雪月,民间故事;当然,打开了话匣子之后也不忘奉承枫卿童几句。连枫卿童都开始怀疑,这人究竟是真的有颗闲散心,万事不记挂,还是的确是个局外人。

但既然是他来请,又有多大可能性是个局外人?

天下纷乱动荡,枫卿童从幻境中长大,对气运一事还更敏感,如何不知道?隋氏既能有化生境做门客,能是没有底子,不想入局的人?况且现在又来找他,真的只是为了自己和鬼面之间的情意,没有别的用心?

枫卿童回应不多,经历得多了,愈发不喜说话了。但说书人说的话他都默默记下,有几处听得格外认真。

一是北方战事。北疆已入战局,全面溃败,往南收缩固守。北疆守军,只能听传言说是千夜亦氏,更多的消息就不清楚了。莽金猛攻镇北,一点情面不留,两边阵前已是尸山血海。

二是“镇天下”学院,没了身后雷氏,似乎并不顺利。但在天下民意之下,一时也无人去动北方战事已起,朝廷不去驰援已遭非议,再不护好为对付莽金设立的阵法学院,确实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北方几家宗门已经冒头,无人敢去碰雷家的悬案,所能做的,也只是偷偷顶替雷家,担负起学院开支。

二人一路远去,走了许久,周围愈发冷清。

枫卿童半点不疑,只是跟着向前。一是想不到隋氏有什么理由坑害他,

二是有信心逃命。如今神起境的他,正面对敌自然没什么优势,但提起逃命,却半点不弱。当然,比不过那个傻小子。

也不知那傻小子如何了。

枫卿童长叹一口气与自己有些关系的,似乎的确都没什么好下场。

穿过一片极宽广的树林,眼前豁然开朗,二人面前竟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如今已是春耕时节,田中蓄了水,如一方方明镜,将天光倒映其中。不少农夫吆喝着,赶着乌黑的水牛在田中劳作耕田。

真真是一片世外桃源。

说书人指向农田外一颗老槐树,笑道:

“少侠,我们先去那边,少主马上就来。”

枫卿童自然没有异议,跟着说书人来到那老槐之下。

他望着那一望无际的田野,不觉有些痴了。男子在田中耕种,已有不怕冷的孩子跟着出来,在田埂跑来跑去,满脚都是泥泞。接近午饭时候,一家家泥土房子中已经升起炊烟,忙了一上午的那些农家女子应该是提前回家准备午饭去了。枫卿童禁不住想:若能和幼薇安安静静在此处度过余生,也没什么憾事了。

正出神想着,只见一农夫赤着脚,满脚泥泞向这边走着。虽是粗缯大布,但因为一张脸生得过分白净,一眼就能看出与周围人的不同。但刚刚他牵着牛在田中耕耘时,因为动作娴熟,却没那么扎眼。

“少侠,别来无恙?”

枫卿童点点头,算是回应。

“你下去吧。”王燧晃晃手,那说书人恭敬作揖,而后便离开了。

王燧一身泥泞,干脆就靠着那老槐树坐下,一坐下,只觉得浑身一阵放松,长长感叹了一声。

“公子,坐吗?”

王燧略带玩心,促狭望着枫卿童。

枫卿童将长衫往上随意一撩,也坐在了那枯草上。他面色平静,转头望了望周围:

“鬼面呢?既然在附近,何必躲躲藏藏。”

王燧随便嚼了个草根,向着远处田中一位低着头也在春耕的农夫招了招手,喊了声:

“尚清,过来吧。”

显然苏尚清一直注意着这边的情况,于是将牛随意散在了田埂上,便向这边过来。

枫卿童望着渐渐靠近的那昔日的鬼面。

明明覆上鬼面,邪气凛然;如今卸下鬼面,正气浩然。可枫卿童还是更喜欢昔日那手握邪剑,意气挥洒的他。

枫卿童没有站起身,在他走近的时候,冷声道:

“秦大哥好闲情逸致。”

苏尚清身形微顿,慢慢又迈开步子,到了梗上,用那枯草蹭掉了脚上的泥水。没有言语。

“所以就这样不管了?三问山上,话说得最好听的,反而忘得最快!‘当齐心,既向武道,也三人行’,可是你说的?”

枫卿童站起身:

“今日来此,本以为你良心发现,会是和我谈雷大哥的事情。可这又是躬耕做戏于我看,又是心平气和攒城府,想必是有其他事了?不听也罢!”

枫卿童手按腰悬长剑的剑柄,转身就要离开。

苏尚清翁声道:

“我如何不想管!职责所限,无法可用。若我只是一江湖散客,这条命只是我苏尚清一人所有,必不会如此!”

枫卿童想了想自己何尝不是什么也没做?只是装了满腔悲愤,自己的事情,终归放不下。而且,枫卿童不觉得自己再去掺和能有好事,自己的星命一日不破,救人就是害人。

燧站起身,拉住了枫卿童。

“少侠,先不要急着生气。今日找你,确实不全是因为雷氏的事情。但总的,也是救雷氏之法。”

枫卿童这才停了步子,冷声道:

“凶手是谁?!”

王燧拉着枫卿童坐下,笑道:

“君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况且此事说来话长,少侠先坐下,听我们慢慢地说。”

拉了枫卿童坐下,王燧嚼着口里草根,慢慢道:

“我为当朝皇帝。”

枫卿童瞬间满心惊骇,而后望了望苏尚清。刚听他自称姓名,原来不是姓秦,而是叫苏尚清。如此想来,那剑匣中的最后一柄长剑,大抵就是尚清无疑了。

尚清,国之重器,君子之剑,兵器百谱第四位,剑器之中位列第二,仅次于穹光。

“枫公子,吾两人本该有灭国之恨,但此时,事关天下社稷苍生,我王燧实在无人可用,不得不求助于公子……”

“谁告诉你我姓枫的?”枫卿童脸色有些难看。

对于此问,王燧也不意外,道:“你也大致能猜到吧……”

枫卿童点点头知道自己姓枫的,东苍境内,只有一人。

“陆玄也是你的人?”

王燧摇摇头:“现在不是了……君臣缘分已尽,我已负他两次,不会再三。”

长叹一口气,王燧站起身,面色严肃,终于露出几分帝王之气,道:

“国师藏反心,雷氏就是为他所除。公子要报雷氏之仇,与朕护卫苍生之心其实是一致的。”

王燧言毕,对着枫卿童深深作揖:

“天下百姓已无法再次承受战火,恭请先生放下成见,与王某共戮国贼!”

一个“朕”字尽显气度;一个“王某”又将姿态放得极低。

一声“公子”还能消受,一声“先生”已算极尽尊敬。

枫卿童良久无言,而后道:

“计划?”

王燧见枫卿童送了口,赶忙道:

“十日之后,国师七十大寿,将与朕共祭煌日山!介时山上只有我君臣二人登高,先生与尚清合力,诛其于山巅!”

枫卿童叹口气,摇头道:

“胜算不足千一。如今我是神起境,苏尚清的实力我也清楚,就算拿了尚清剑,是顶尖的大化生境,却还是不到如雷桀渊一般的半神境,根本不是藏得更深的老国师的对手。而且山下群雄侍立,战事一起,极快就能蜂拥而至。本就不是对手,还要求我们一击毙命,快速收战,如何可能?”

枫卿童站起身:

“皇上涉及江山社稷,劝你还是离我远些,与我沾染,终归不是好事。”

王燧其实也知道,这计划根本就疏漏百出。但他只是根据那句谶语要进行最后一搏,时不我待,哪还能考虑那么多?他只是要将枫卿童拉入局中不惜一切代价!

“先生,此事不成,王某却还有些东西要给先生看看。”

王燧声音冷淡,面色冰寒,望向那田野之中。

那里有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收了农具,正赤脚往家而去。

枫卿童顺着王燧的目光向那边望去

一个农妇穿着粗布衣服,正在田埂上向着那农夫迎去,满脸笑意和煦,夫妻两人身边,跟着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孩子,笑嘻嘻在两人身边打转说着什么……

“姐姐?姐姐……”

两行清泪,从年轻人脸上晶莹滚落。

第一百三十八章 江湖过客

二十余年了,谁他都能认错,唯独当年战火纷飞中的那位红衣女子,他不会认错。

那时的记忆如今大半记不清了,看的只有漫天战火,尸山血海;听的只有刀剑相击,人吼马嘶。可那个小孩子还记得,是谁护着他逃出皇宫,是谁与他一起在兵荒马乱中辗转奔逃,他记得,那个最冷的冬天里,是谁身形单薄却紧紧将他护在怀里……

枫卿童擦掉眼角的泪水,转身望向王燧,目光中已有敌意,冷漠道:

“你要威胁我?”

他不想知道姐姐为什么会落在王燧手里,最后嫁为农妇;曾经执着的前朝往事,他如今也不再想知道;关于曾经那个盛大王朝的一切一切,他都不再在意,那过去与那个浑身冻疮的孩子都被他狠狠掩埋在内心深处。

但独独她的性命,姐姐的性命,他必须在意。

王燧站起身,笑道:“怎么,不想着谢朕,倒先准备杀我了?”

苏尚清没有吭声,一直只是在树下出神。哪怕此时,也依旧没有再开口。

枫卿童注视着王燧,王燧眼中一片坦然当年他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而且对枫氏赶尽杀绝的一直是国师,他能在那位神秘人的帮助下,偷偷护住前朝公主,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哪怕有目的功利心在内,依旧算是这位公主的半个恩人。

枫卿童长出一口气,而后弯腰作揖:

“多谢皇上。”

王燧笑眯眯将枫卿童扶起:

“走吧,一起去你姐姐家吃顿饭,我昨日已经告诉她,今天有客人来。”

枫卿童摇摇头:

“我不会去见她,也请皇上对我的身份守口如瓶。”

师父在他下山之前,嘱咐众多,其中最紧要几条,便有不要去见姐姐。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枫卿童虽然时时感念关心,却始终没有真的去寻找姐姐。而且如今他的星命未破,又是乱世将起,相逢相认未必是好事。

王燧脸皮抽动,神色渐渐发冷:

“枫公子,这一顿饭自然可有可无,但王燧今日只想告诉公子,还请以大局为重。”

枫卿童从来不是受人威胁的性格,面色同样阴沉下来,半分不让,冷冷道:“先礼后兵,不还是威胁我来了,有什么区别?伪君子倒不如真小人。”

枫卿童将手挪到剑柄之上:

“杀司徒老儿我不知有几分把握,但今日杀你,八分把握是有的。”

王燧脸色铁青,浑身颤抖。

剑拔弩张之时,苏尚清终于站起身,轻轻将手放在王燧肩膀上,隐隐将他护在身后,望向枫卿童:

“没必要闹成这样,我们窝里斗,便宜了司徒老儿。”

二人听了苏尚清的话,气氛才稍稍和缓。

枫卿童如今已经日渐烦躁,再不像曾经有那闲情逸致,自视超脱高人一等,世间万事可以不放心间。刚刚如果苏尚清真要以力压人,哪怕他是曾经的鬼面大哥,枫卿童也绝对会长剑相向。护人永远比杀人难,虽然如今的枫卿童是神起境,有八分把握斩杀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王燧,并不是假话。

苏尚清轻轻压住枫卿童剑柄:

“真不去看看,大不了不相认就是了。前朝的事情我也知晓一些……”

苏尚清说到此处就停下了,这些东西,不该他一个外人多嘴。而且枫氏虽然血脉特殊,极难降生子嗣,但当年身为皇族,又承袭近千年,终归还是家大业大的。枫卿童与前朝公主的亲疏关系,他也知道得不多。

苏尚清这样说,枫卿童其实还是动心了自己去看看她也好?只要不相认,二人就只是过客,他今日之后便

一路南下,两不相干,也就没什么牵扯了。

苏尚清不清楚枫卿童的血脉远近,但枫卿童自己却清楚。他与唤作枫霜叶的前朝公主,虽然异母,却都是前朝皇帝的亲子。血浓于水,共历患难,救命之恩……

王燧瞟了眼动摇的枫卿童,虽然依旧没什么好语气,但看起来终于还是放下了用前朝公主要挟枫卿童的念头,白眼道:

“朕不逼你就是了,就吃个饭而已,又不是吃你。你不去,我与尚清就去了。”

说罢,转身就走。

苏尚清轻轻拍了拍枫卿童的肩膀,也跟了上去。

王燧见枫卿童在后面还是没有动弹,似是不经意感慨:

“哎,小孩子就是长得快,才多久没见,又长高了一大截……”

言毕,便不再回头,径直向远处那炊烟袅袅的村落走去。

枫卿童紧咬嘴唇,又望了一眼那村庄,枫霜叶一家三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村庄其实并不小,房屋又没什么规划,胡乱地散布,就多了弯弯绕绕,狭窄巷弄,仅凭枫卿童自己,绝对是找不到那一家住在何处的。

在枫卿童杵在原地的时候,王燧已经走出一段距离,头也不回大步远去。倒是苏尚清,缓步走着,时不时回头看看枫卿童。

明明是初春,寒气还未散尽的时候,枫卿童只感觉自己在油锅里煎熬,几乎要急出汗来。可他只是在原地咬牙站着,坚决不迈出一步。

苏尚清叹口气,来到枫卿童旁边,轻轻揽住枫卿童肩膀:

“想见便见吧,何必这样畏畏缩缩?皇上不是坏人,此处我们守护了二十年。我苏尚清敢以性命担保,你姐姐不会有事。”

说罢,不由枫卿童分辩,便揽着他的肩膀往前走去。枫卿童已经不算矮,苏尚清却比枫卿童还要高出半个头,这样揽着半点也不费力。

再说枫卿童,他心里何尝不想去再见她一面?本就是在勉强挣扎,此时被苏尚清一拉,终归还是低头与苏尚清一起向那村落走去。

很快,二人就跟上了王燧。王燧往后看了一眼,并没有落井下石出言讥讽,还是安安静静带着路。

王燧的手心中,皆是汗水。

苏尚清松了手,回到了王燧身边。

枫卿童于是多看了一眼王燧第一次见他时,他还是所谓的“隋氏”。昔日是翩翩俊公子,今日成了粗衣麻服的农夫了。于是村落中,倒是只有枫卿童服饰格格不入了,一路上不少人在与王燧打招呼,看起来是熟识的。想起王燧在他面前演的那出戏,如果这出戏已经坚持了二十年,还能称为一出戏吗?枫卿童不禁想:如果不是生逢乱世,王燧或许的确能当一个好皇帝吧……

弯弯绕绕之后,终于在村落深处找到了一个小小院落。院子稍显僻静,院中间种了一颗老槐树,院墙边上是几处菜圃。院门开着,厨房的饭菜香味已经飘到了外面。

到了这里,王燧终于带上了微笑。站在门槛外,以手轻叩沾满铜绿的门环,喊道:

“霜叶姐,我带着客人来了。”

厨房里传来妇人的呼喊:

“快进来吧!当家的,去门外接一接,王先生来了。”

于是,应着声音,一个庄稼汉子赶忙往外来,一面迎着,一面道:

“王先生来啦!门开着呢,咱家,您随便进就是了。饭菜从昨晚就开始准备了,就等着您来呢!”

王燧笑笑,招呼了几句,带着身后两人进了院门。

苏尚清因为是几日前就来了村子,并不算新面孔了,加上枫卿童装束虽然不算华贵,却自有一番与众不同的风度。于是庄家汉子自然知道谁是“王先生

”所说的客人。

“这位就是今天王先生要介绍的客人吧?昨日来说了做饭,也没说这位公子身份,不知公子该怎么称呼?”

枫卿童微微颔首,不经意间打量了那庄稼汉子绝对算不上英武,但还算周正,因为常年劳作皮肤更黄黑一些,让他略微有些显老;眼神清澈,满脸都是乡下人独有的憨厚气质。

想了想,枫卿童还是郑重行了更大一些的礼,躬身作揖,轻声回道:

“江湖人士,西门不惑。”

庄稼汉子惊了一跳,赶忙上前将枫卿童扶起:

“使不得使不得,公子是江湖侠客,我只是普通的庄家汉子,怎么当得如此大礼!”

枫卿童便在庄家汉子的搀扶下,重新站起,道:

“不知哥哥名号?”

此时,三人已经走进一间稍稍宽敞些的小屋,屋中摆着一张四方桌,桌上几个小火炉正温着几锅家常硬菜。庄稼汉子招呼着几人坐下,一面道:

“ 我姓胡,排行老三,就叫胡三,西门公子不嫌弃的话,就叫个胡大哥就行。直接叫胡三也行。”

王燧笑道:

“跟着我喊姐夫也是可以的。”

枫卿童瞥了一眼王燧,王燧瞬间如坠冰窖!这家伙,在这里还动杀机?!

苏尚清眉头一跳,差点就要习惯性护在王燧身前,终归忍住,只是往王燧身边靠了一靠,便又坐好。

胡三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哈哈笑道:

“可以的,都可以的,我们没那么多讲究……来者是客,西门公子上坐吧!”

枫卿童不喜欢在这些琐事上推辞,道:

“那谢谢胡大哥了。”

这时,门帘被掀起,一张绝对不该属于这样一个地方的倾城容颜展现在四人面前,枫霜叶端着两盘炒菜走了进来。明明是初春,枫霜叶的额头上却忙出了一层细密汗珠。嫁为农家妇,点妆不沾的她额前头发微微濡湿,笑容满面,嗓门不小,却也不刺耳,招呼道:

“家里没什么菜,又备得匆忙,几位先生可不要嫌弃啊!”

说着,将两盘农家小炒放在了桌面上。

王燧笑望向枫霜叶,捧场道:

“哪里的话!霜叶姐的手艺,做土吃也能做出一朵花来!许久没尝你的手艺,可馋死我了!”

枫霜叶听了这称赞,还是和煦笑着,道:

“王先生还是爱说笑……你一年到头没多长时间呆在村子里,能惦记着我的手艺,是我的福分……”

胡三也跟着打哈哈,询问王燧又在外面做了些什么买卖,王燧就像一个普通的村中出去打拼的年轻后生,一时炫耀地谈天说地,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胡扯。

这些胡扯的闲话,枫卿童半句没听进去。

从她进来的那一刻起,他只是盯着她的脸颊。

再好的底子,终归是要受生活的摧残有些黑了,眼角早早带了皱纹,皮肤也不似富贵女儿家那样有弹性……

应该,吃了不少苦吧?

“王先生还是没介绍,这位先生是……”

坐在上首位的主客,枫霜叶自然不会疏忽,她早已注意到,从她进门起,白衣年轻人就一语不发,只是看她。偏偏半点不带男人的那种觊觎之色,也没有让她感觉到不适。

众人都看向枫卿童,枫卿童随意拿起一碗酒水,以大袖遮挡,仰起头一饮而尽。酒水的辛辣感刺激得枫卿童眼角渗出泪来,眼睛有些晶亮亮的。

枫卿童顺理成章以袖子拂了拂眼角,望着枫霜叶只是微笑,道:

“江湖一过客,幸见此一面。”

第一百三十九章 忙中闲

枫卿童这样的话一说,王燧和苏尚清是知道内幕的人,自然不会有他想。他二人都是心思细腻之人,赶忙偷偷瞟了眼胡三的反应。

房中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愣了一楞之后,倒是枫霜叶最先说话,笑道:

“我只是一介农妇,能让公子说出这样的话,也算我的本事了。”

枫霜叶自行走到桌旁,端起酒壶,给自己斟了碗酒,道:

“来,我敬公子一杯!”

胡三连忙制止,轻声嗔道:

“平时就不饮酒的人,这个时候反而逞能了?”

枫霜叶笑道:

“不打紧的,今天高兴。西门公子?”

枫卿童站起,二人端起酒碗,相对敬酒,而后皆是一饮而尽。

饮酒之后,枫卿童也知道刚刚自己的话有些不合时宜,笑道:

“嫂子好气度,胡大哥也是好福气娶了你。”

枫霜叶望了一眼胡三,就听枫卿童接着补充道:

“胡大哥也是个好人,时时关心着嫂子;谁说在农家烟熏火燎,躬耕田间的,就不能是对神仙眷侣呢?”

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枫霜叶陪着谈笑了几句,因为厨房中还有菜没有做完,又出去忙活了。四个爷们儿则已经开始吃菜,胡乱侃着。

枫卿童不是个喜欢扯谎的人,所以关于他的事情,都是王燧在帮他应着。但也不代表枫卿童就不健谈,他多是在问胡三的情况:每年收成怎么样,能否温饱盈余?家里有几亩田,农耕辛不辛苦?孩子多大了,可曾上私塾念书?邻里可还和睦,是否受到排挤?

好在一切的答案都没有那么糟,但不知怎么,枫卿童心中那股心酸的感觉就是压不下去。

收成的回答是,如今年年有盈余了那早年呢?

农耕的回答是,习惯了,便也好些。多劳多得。

孩子还好,已经念上私塾。

邻里,如今躲开些,几个嘴巴碎的也就闭了嘴。

枫卿童其实清楚,一个漂亮到过分的姑娘嫁到这种地方,稍稍有些出格的地方,或者与旁人不一样的地方,话头上总要受些编排……

本也想问问两人何时成亲,夫妻可还和睦,但转念想,这样问怕是又要有些误会,于是只得作罢了。而且就算问了,自己真能为姐姐做些什么?如今枫卿童可以说是自身难保了……

菜上齐了,众人都叫枫霜叶一起坐下吃些,枫霜叶只是不肯。盛了饭,夹了菜,与孩子一起回到厨房吃去了。

于是几人继续吃吃喝喝,枫卿童问了该问的,认识到自己如今也无能为力,就有些意兴阑珊了。好在王燧一直在活跃气氛,天生有一副八面玲珑的好心肝,在这种小酒场一样游刃有余。枫卿童不得不佩服,王燧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压迫和锤炼,才会有如今这百面面具,你甚至不知道,哪一面是真实的他。当初那个云淡风轻,城府深沉的隋氏,和今天这个称兄道弟,吹牛打屁的痞气后生,究竟哪个才是真的?

宾主尽欢,枫卿童在王燧的加工下,成了准备在这里开办私塾的先生。期限定了个五年到十年,或者就

不来,反正是闲扯的,也就没个期限。于是枫卿童得了个和王燧一样的“先生”的称呼。

下午出了些日头,酒足饭饱的王燧搬了个凳子,就干脆在院子中晒起太阳,拿着竹签子剔牙,完全没有走的意思。苏尚清见了,也就陪着搬了个凳子,坐在他身边。

枫卿童有些生气:

“还不走?赖在这里影响人家做活计!”

王燧懒洋洋瞥了眼枫卿童。这时,厨房里传来喊声:

“没关系的,春耕还不算忙,我们也借着机会歇歇,多坐会儿不打紧。”

说着,一个略有些婴儿肥的孩子已经端着茶盘走了出来,上面是茶水和杯子。因为孩子还小,茶盘对他来说有些大,晃晃悠悠,眼看着几乎要摔个精光。

枫卿童赶忙上去扶住茶盘,接了过来。

小朋友抬头看了眼,而后又低下头,有些害羞,瓮声瓮气道:

“谢谢叔叔……”

枫卿童单手托起茶盘,准备摸一摸小朋友的脑袋,但顿了顿,还是将手背回身后。他低头望着孩子,笑道:

“没事,真懂事。”

王燧这时回过头:

“小初,过来这边。”

说着,王燧搬了个小凳子放在自己的椅子旁边,笑望着孩子,将凳子拍了拍。

小初抬起头望了一眼枫卿童,枫卿童笑着点点头,小初便乖乖走到王燧身边,在小凳子上端端正正坐下,轻声打了个招呼:

“小舅好。”

显然,小初是认识王燧的,但因为王燧每年在村子呆的时间都不长,小初与他也并不如何熟悉。

“还是这样羞羞臊臊的,越长越像个女孩子了。”

王燧嘴上没个把门的,笑嘻嘻道。

小初把脸涨红了,一时也没什么话反驳。有点肉乎乎的脸上带上红晕,越发像是个女孩子了,惹得王燧哈哈大笑。

枫卿童将茶水在院中小石桌上摆好,此时端了一杯递给王燧,一杯给苏尚清,但眼神却是望向小初,道:

“小朋友嘛,就是这样才可爱些。”

他转身,又端了两杯茶水,一杯给了一直笑望向儿子的胡三,一杯递给小初:

“来,喝杯茶就更暖和了。”

小初望向胡三,胡三点了点头,小初便乖乖把茶捧了,道:

“谢谢叔叔。”

枫卿童此时也不太好一个人离开,而且心里其实也不想离开,便也将院中摆好的椅子拉了一把,与王燧一左一右坐在小初左右。

“小初,为什么取这样一个名字呢?”

胡三呵呵笑道:

“大年初一生的,咱们没那么多讲究,就叫了小初了。让公子见笑。”

枫卿童此时也放松了许多,摆摆手笑道:

“哪里哪里,很好的名字。万物初始,朝气所在,是个好名字的……”

几人都懒懒地,在院中晒着太阳。

枫霜叶在厨房中忙完了琐事,也出来伺候众人喝茶,吃点零嘴,跟着几人一起闲聊。因为枫卿童成了要办私塾的先生,于是枫霜叶就问起了小初上学的事。枫卿

童想想,自己跟着办了“镇天下”,东苍第一所阵法学院,大概也当得起“先生”二字,也就有问必答,给了些建议,让小初除了学文安邦,还是也应当学些防身的术法,武能定国谈不上,但起码要能护住自己的安全。至于原因,枫卿童总不能当着王燧的面说什么天下将要大乱的话吧?

枫霜叶听到让小初学武的话,明显犹豫了。

枫姓,只要不出意外,习武成就一般都不会低。而且小初又算是枫氏嫡系血脉,枫霜叶自然知道自己孩子的天赋。但真的要让他走上这样的路吗?

想这些的时候,枫霜叶瞟了眼王燧。她不是个不识好歹的,哪怕王燧一直“姐姐”的喊她,她半点不敢真以为自己如何受尊敬了。不过是前朝亡国公主罢了,天下王土之中,她永远都只是寄人篱下。所以她一直都只称王燧作“王先生”。这个院子里,如今不知道王燧身份的,就只有胡三一个人而已。

枫卿童多次试探,胡三就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乡下农夫而已,确实没什么特别。

“习武,还是算了吧……穷学文,富学武,而且学武终归容易惹是非……”

小初听到枫卿童提到学武的时候,眼睛明显亮了起来。但现在,听到母亲否定了这条路,他也就默默低下了头,从始至终没有吭声。

枫卿童望了眼王燧。

王燧咳了咳,清了清嗓子道:

“学武就学武呗,你们没钱供他,不还有我这小舅。我知道个叫陆玄的,时机到了,把小初交给他,文武都不会落下。”

枫卿童默不作声,喝了口茶。

胡三什么都不清楚,一听之后忙道: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只是会不会太麻烦王先生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陆玄欠了西门先生一个天大的人情呢。”

枫卿童知道,王燧说的是陆玄透露自己身份的事。王燧敢这样卖了陆玄,大概也是知道,他枫卿童不会动陆玄。

“你是早有此意,顺势说出来,还是刚刚临时起意的?”

“欠了人情就要还嘛。就算不用陆玄,也会找个我看得上的好先生。”

枫卿童望着王燧,似乎又没有撒谎的迹象。

王燧的话,院中不同的人听起来,可就有不同的意思了。、

胡三只当是说那个陆先生欠了西门先生的人情,应当还。

枫卿童和枫霜叶听起来,则是王氏皇族欠了枫氏皇族的人情,将小初培养成才算是一点点微小的补偿。

王燧也确实没有说谎,在枫霜叶刚刚怀上小初的时候,陆玄还没有遭劫,那时候王燧就有心将来让陆玄亲自教导小初;后来陆玄出事,王燧就再也没有看上过哪个够资格做小初老师的了。他王燧的眼光,可半点都不会低了。与其请一个庸师胡乱雕琢,还不如留着这块璞玉,留待良师。

至于做这些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目的,就只有王燧知道了。

众人又聊了会儿天,不知不觉天就暗下去了。实在是白昼的时间依旧有些短。

这期间,枫卿童和枫霜叶像是有默契一般,二人再没有多说什么话了。

第一百四十章 夜谈

天色已晚,枫霜叶便又起身去为众人准备晚餐。枫卿童本来要拦下,王燧却先一步将他扯住,笑着让枫霜叶简单准备就好,中午没有吃完的热一热就行,都是一家人,也不讲究。枫卿童无奈,只得又跟着留下。

草草吃了饭,本就热情好客的胡三便强行要众人留宿一晚,还可以多聊一会天。王燧自然没有意见,积极响应,苏尚清是个无条件服从王燧的木头精,枫卿童又成了孤家寡人,只得少数服从多数,没好意思坚持提要独自离开的话。

晚间,枫霜叶和小初先行去偏房休息了,几个男子在炕头天南海北地聊着。其实主要还是听王燧吹牛胡扯编故事,其他人多是在附和,由王燧地话想到了什么有趣地事,才会多补充一些。

枫卿童跟着坐了一会,觉得房中闷得慌,便独自出门去转转。

胡三地院子在村中算是比较偏僻的,院子门口就是一条小巷,巷子两边多是老房子,只有几家亮着灯火,多是些老人居住。本来就人少,老人们又都喜欢清净,整个巷子还算静谧。

枫卿童因为怕一身白衫吓到人,特意披了胡三的一件老旧长袄,在小巷中缓缓散步。姐姐应该吃了不少苦吧?不过如今这生活,也算是安定,哪怕大厦将倾,兴许也不大会波及这种小乡村。姐姐在这里,也算是找到了吾心安处,而且还有小初,自己如果真把他们带离东苍,恐怕反而是害了他们。而且带了他们,又往哪里去呢?北疆,镇北,莽金,无一处不是乱局。目前看起来平静些的,恐怕只有东苍南方……

边走边想,竟很快就走到了小巷尽头。枫卿童悠悠转身,忽见小巷那头,一个素衣女子双手轻扣,那样温柔美好地站着,就那样笑看着他。

枫卿童慢慢走近,刚要开口,枫霜叶踮起脚尖,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眼神温柔,声音有些颤抖,轻声道:

“这些年,还好吗?”

枫卿童一愣,这似乎是第一次,有人反过来摸他的头来关心他过得好不好。原来,自己摸别人脑袋的习惯,是从姐姐这里传下来的吗?眼睛有些酸涩,枫卿童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伪装全都因为面前这个女子瞬间崩塌,那种委屈的感觉充斥进心房,撑得有些难受。眼底那个挥不去的梦魇,那个曾经备受战火摧残而充满仇恨的孩子,只因为她轻轻的抚摸,淡了下去。

是啊……自己能一眼认出她来,那她怎么会认不出自己?

哪怕沧海桑田,无关斗转星移。因为他们身上,流着同一种血液。

枫卿童眼角滚下泪来,有些哽咽道:

“都还好……你呢?”

枫霜叶收回了手,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会更加明显,但她并不是很在意:

“我都好,在这里很安静,胡三对我很好。”

枫卿童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低下头,轻声应道:“嗯。”

枫霜叶笑道:

“一起散散步吗?”

于是,姐弟二人虽然心知肚明,但都未说破,一前一后,在小巷里缓缓走着。

二人沉默着,枫霜叶犹豫许久,这才问道:“星命……破了吗?”

不同于枫

卿童,当年千夜瞬息间大厦倾颓之际,枫霜叶已经到了懂些事的年纪。所以关于枫卿童的事情,她也都还记得,甚至前朝灭亡的原因,她也清楚一些。

枫卿童摇摇头,有些颓丧,轻声道:

“还在想办法……”

枫霜叶也就了然,为什么枫卿童并不愿说破身份。她其实并不怕什么星命牵连,不然当年也不会带着枫卿童在战火里逃难了;但如今她有了胡三,有了小初,枫卿童那份小心翼翼,她也不会辜负。

枫霜叶有些感慨:

“这么多年了……失散之后,我一直以为,你早已经葬身在战乱里了……如今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说着,眼角又有些湿了。她望向枫卿童,枫卿童比她高了一个头,让她不得不仰着头端详枫卿童的脸:

“你长得很像他,真的很像……”

枫卿童愣了愣,他以为自己早已放下了那个执念,但如今枫霜叶提起,他才明白,自己根本没有放下。

“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提起他,枫霜叶眼神坚定,本来已经庸碌的目光中似有星光璀璨:“文韬武略,千古明君。”

她又望了一眼枫卿童,声音有些落寞:

“他也是一个好父亲。”

“你不要管别人如何评价,请相信我说的话。”

言罢,枫霜叶便不愿意再多说了。关于前朝灭亡的具体过程,枫霜叶并不想让枫卿童知道得太多。因为,那次劫难,确实与枫卿童有最直接的关系……

东苍皇室王姓本是千夜皇朝边关将领,千夜皇朝皇帝得一子嗣,皇家占星师泄露其星命,竟为孤煞星运。消息一出,朝堂大震,无数朝臣恳请将皇子斩除活着遗弃到民间,实在是孤煞星命生于皇家,影响太盛,后患无穷。

千夜皇帝坚持不愿遗弃,本来从善如流的皇帝在此事上不退一步,彻底与朝臣分立。此事开始,文武朝臣心思各异,朝纲不稳。

正当皇帝准备严加整治以立威之时,皇后因在朝纲与子嗣之间备受煎熬,深受舆论攻讦,又有后宫内斗愈演愈烈,终于病倒。

皇后本就是温顺善良的性子,多年来在皇帝毫不动摇的宠爱才能稳坐国母之位。孤煞子嗣降生之后,皇帝忙于朝纲有所疏忽,于是出现了当时震惊朝野的甄贵妃言语中伤皇后,皇帝一怒之下将甄贵妃削去名号打入冷宫的事。

这甄贵妃又为文臣之首甄文烨的幼女,自幼备受疼爱,本为先帝与甄文烨为当朝皇帝指腹为婚的皇后之选,后来当朝皇帝却违背诺言,只纳为妃。甄文烨不愿朝政有损,于是与皇帝密谈后还是安心为官,求了个“此生不冷甄妃”的诺言。

后来甄妃果然甚是得宠,除了皇后无人可媲美,皇帝和皇后对其的跋扈蛮横全部包容。

在皇后墙倒众人推之际,见识短浅的甄妃被奸人耸动,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套恐吓皇后的言辞,皇后在那一次与甄贵妃见面后,病情迅速恶化。甄妃惶恐,却已经改变不了结局。

甄文烨为此三次朝上求情,皇帝寸步不让。他们最后一次共同出现在朝堂之上

被视为千夜朝堂崩溃的象征宰相甄文烨求情到老泪纵横,甚至将密谈之时的话公之于朝,只求免了甄妃责罚,皇帝长叹一声应了老人的请求,第二天,须发尽白。这是皇帝第一次为了江山,在有关皇后的事上退步。

在这期间,朝纲愈加混乱,边境石姓没有粮饷,没有兵器,境内军队一再视而不见乃至断王姓后路以求王家不得不拼尽一切与金厮杀,王家军一度为守境而死伤殆尽。终于,王家忍无可忍,怒而伐内。因为靠近北疆,首先将亦氏兵器搜刮一空。亦氏不曾反抗,只是全族只剩老祖两人尚能九铸,亦氏祖器已不知所踪。两位老祖中一人誓死不开口,一人随王姓离去只铸器不传法。王姓在部下推动下不得不称帝,而后放弃北疆并将北疆变成泥沼以限制金南下,自己势如破竹指向千夜国都。

不久皇后病死,皇帝本就因为甄文烨而断了脊梁,皇后一去,彻底失了精气神。甄文烨没有想到皇帝对皇后的爱如此偏执,在皇后殡仪之上满脸泪水,对须发尽白,头发散乱的皇帝三叩九拜而去。

第二日,甄文烨自刎家中,留下遗书:甄家愚甚,父女二人为千夜罪人。皇帝大哭一场,后将想要自杀的甄妃拦下,送往不知名的道观,遣散后宫,不近女色,自己用南疆巫术重换黑发,呕心沥血又重新将朝堂稳固。但他的寿命,并不多了。

后来,王姓因为吞并亦氏宝器趁乱崛起,不断吞并,千夜皇弟枫永江领兵为帅,平定南方诸王叛乱之后挥师北上,与王氏两相抗衡。

金方面,在千夜乱起之时,其朝内也有夺嫡之争,不曾出手;至此时,莽金终于大局已定,开始染指北疆。

北方王姓皇帝的国师司徒虬此时偷偷找到枫永江之子枫北涯,承诺善待枫姓后裔。枫北涯倒戈,窃取玉玺铸成捉云手套送往王氏,皇弟枫永江后围困枫北涯,含泪亲手弑子。至此,本就势弱无多少取胜之机的千夜军队元气大伤,军心散乱。千夜长期溃败,王氏趁势南下,势如破竹。皇帝本就是风中残烛,急火攻心而驾崩,千夜宣告灭亡。

枫姓因为整体的极高习武天赋,被国师忌惮,几年之中几乎尽灭,枫永江及其妻女不知所踪。

再说千夜皇帝,他留下一缕残魂,在皇宫之中几乎杀掉王姓家主,大笑而去。王姓家主在天命加身后本以为已天下无敌,谁知皇宫一战几乎身死,这一战,似乎也是东苍开国皇帝很快归隐的原因。

千夜皇帝年轻,只有一儿一女,甄妃之女和皇后之子。在知道千夜时日无多之时,皇帝唤来自己的师尊,救走二人。甄妃之女在帝师到来之前,在混乱中流落民间,枫卿童则被老帝师带走。

北疆失去一半,今日北疆只剩昔日一半,面积却与千夜剩余面积相当。金吞入一半旧日北疆,国力大增。

至此,王氏建立东苍,千夜成为历史。

枫卿童见枫霜叶出神,轻声唤了一声,枫霜叶才从回忆之中挣脱而出。她长出一口气,还是重复着那四个字:

“活着就好。”

二人回到宅子,直到最后,他也没叫她一句姐姐,她也没有唤他一声弟弟。

第一百四十一章 红颜殁,仙道殂

夜晚,王燧等人聊得很尽兴,很晚才各自去房间休息。

王燧站立窗前,月光将他那张本就白皙的脸照得略显苍白,一张脸如同冷玉雕琢。此时的他,哪还有之前乡下小痞子的样子。

苏尚清默默站在他身后,抱着一把枫卿童还不曾亲眼见过的神剑。

“我知道,你不太明白今天的事,为什么我不惜和你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也要把他留在这里。”

王燧淡淡的,声音如同那月光一般,令人有些寒意。

苏尚清沉默不语。他始终知道自己的身份,为人臣子只需听从命令,主子不让你知道的,就不要去多问。

王燧叹出一口气,自顾自道:

“我真的没有路可以走了……我有预感,这次不把枫卿童拉进来,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苏尚清皱了皱眉,稍稍握紧了剑柄,但还是没有说什么。

王燧回转身,惨然笑道:

“我知道,你很看重他,就像你看重雷正则一样。但现在,哪个不是身不由己,甚至国师府那个老王八,虽然稳占上风,不也没了半点退路,一步步照样走得犹犹豫豫,再三斟酌?”

“生如逆旅,人人是客罢了……”

王燧拍了拍苏尚清的肩膀:

“万事我做主,你就不要自寻烦恼了,早点休息吧。”

长夜漫漫如水,星光流转无声。

苏尚清点点头,抱剑出了房间,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王燧摇摇头今晚,他们主仆二人大概都不会睡下了。

站立窗前,王燧望向远处,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

“所有荣光,王来享有;所有罪孽,王来背负。”

如往常一般极其平凡的夜晚,也是如往常一般,又一个无眠之夜。

……

天光破晓之时,一行三人告辞离开。王燧执意先带走了小初,说是先去见见陆先生。枫卿童本来不愿在这种动荡关头让小初离开,但在此事上王燧态度极其强硬,想到姐姐一家终归是王燧所救,又是寄人篱下,枫卿童最终再一次做出了让步。不过小初去见陆玄的过程中,枫卿童会在暗中跟随,现在的他因为国师府的原因不方面现身,潜行尾随总没什么问题。

三人带着小初一出村子,昨日的说书人已经在树林等候。王燧与苏尚清便告辞离开,回龙阙皇都去了。说书人与枫卿童一明一暗,带着小初往“镇天下”而去。

说书人在客栈早已见了百样人,很快就和小初打成一片,二人一路有说有笑。途中借宿客栈,说书人也与小初在一处,时时小心陪着。枫卿童曾听过一段时间二人对话,实在没什么营养可言。小初说的都是些小孩子该说的话,多是问东问西,毕竟在乡间许多东西是没有见过的。说书人能与小初打成一片的原因就在于他从不把小初当小孩子,无论什么问题都会好好回答,遇到不确定的还会思忖许久,再给一个不会出错的答案。枫卿童自认是做不到这种地步的。

陆玄在“镇天下”依旧被监视着,但正常的传道授

业是没有问题的。“镇天下”又没什么架子,说书人很快就带着小初见了陆玄。

到了隐蔽住处,枫卿童也找了个机会混了进去。陆玄见了枫卿童,有些羞惭,无言以对,枫卿童也懒得和他打招呼闲扯,直接将正事说了。

当枫卿童说让小初拜陆玄为师是王燧的意思时,陆玄沉吟许久。陆玄其实是知道小初的来历身份的,当时他还是储相的时候,王燧的许多事情他就都知道,甚至因为身份特殊,是出谋划策之人,他知道的要比苏尚清知道的还要多得多。

时隔这么多年,王燧终归还是没有放弃那个计划。陆玄多看了小初几眼:这后生,难道真与我陆玄有缘?王燧现在的算盘,究竟是变了,还是没变?

枫卿童只当是陆玄还没有解开与王燧之间的心结,并没有多问,只是不容置疑让陆玄先记着,以后有费心的时候。

陆玄诺诺答应。

又聊了一些学院近况,陆玄始终兴致缺缺。枫卿童觉得这家伙心里绝对藏了事情,果然,陆玄斟酌再三之后还是说了一句让枫卿童不得不重视的话:

“君心难测,伴君伴虎,少侠兰质蕙心,任侠意气,也当自重些。”

这句之后,陆玄便不再多言了,当年那些他自己臆测出的事情,推到今天,更是捕风捉影了,不说也罢。

枫卿童又问了些雷家的事,与从王燧那里得到的答案一样,雷桀渊大概率不在了,雷正则也好似人间蒸发,应该也是凶多吉少。只是那日京城还出现过紫色剑光,又让雷正则的处境让人琢磨不透了。

最终,枫卿童还是决定把小初先带回去,如今“镇天下”作为原来的雷家所属,也不是个安全的地方。带着小初离开“镇天下”,枫卿童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但却找不到原因。

难道是因为雷家的事吗?雷正则是一个好人,不应该遭此横祸的……

“可这件事我一直记挂在心间……为什么这一刻格外胸闷?”

枫卿童抱起小初,轻声道:

“我们走!”

而后,直接以最快的速度昼夜不停,急速向枫霜叶家而去。

一路上,随着离那村庄越近,枫卿童心中的不安就越强。

半步也不停留,枫卿童如一只白色飞鹄猛地穿过那片茂密树林,眼前亮光一闪,晃得枫卿童的眼睛有些睁不开。

他逆着光,强行将眼睛睁到最大。

那里不再是田园风光,不再是农耕炊烟,不再是村落小巷。

那是人间炼狱。

尸横遍野,处处还残留着鲜红的血液,马蹄印记肆无忌惮将整片田园画卷踩得稀烂。余晖洒下,枫卿童的眼睛遍布血丝,那一刹那,枫卿童的视野之中,全部染上一层血红。

他牵着小初的手,一大一小,就那样呆滞地立在那颗标志性的老槐树下,与面前的尸横遍野对峙着,凝成了一幅画。

一声尖锐的啼哭打破了寂静,惊起了一些啄食的飞鸟,小初疯了一样甩开枫卿童的手,冲到了那一群房屋之中。

枫卿童突然双脚发软,猛地跪在了

地上。他将头埋进那泥土之中,混杂着鲜血的腥味,泪流满面: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

枫卿童失魂落魄地走着,他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当走到那扇院门处,听着里面小初撕心裂肺地哭喊声,枫卿童咬紧了嘴唇,就是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

当他终于推开了门,院门中,是两具冰冷的尸体,和那个在一瞬间便失去了一切的孩子。

“姐姐……”

“姐夫……”

“小初……”

小初只是哭着,他不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他只知道,他的父母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过于悲伤,哭得太急,小初趴在枫霜叶身上哭昏了过去。

枫卿童缓缓跪下,抱起小初,像抱起了当初的自己。多像啊……为什么,为什么又有另外一个人,承受了和他当年承受的一样的东西。

他的面前,那个浑身冻得青紫,不少地方的冻疮都开始腐烂的小孩子又浮现了出来。他默默地,向着枫卿童伸出了那只高高肿起的手。

“我什么也改变不了,我根本什么都改变不了……”

“那……就让这个世界,都和我一起毁灭吧。”

院门外,一个乞丐模样的人连滚带爬跑了进来。

枫卿童默默看着他,眼神冷得能将人浑身的血液冻住,他的眼底,藏着一个若隐若现的,浑身冻疮的孩子。

“说。”

那乞丐早已语无伦次,胡乱描述了来屠村的人的模样。

是国师府嫡系护军的装扮。

枫卿童望着天空,面色苍白,看不出喜悲:

“王燧,你不惜以这种方式逼我入局吗?但是,在清算国师府前……”

枫卿童望向那乞丐:

“告诉救你的人,让王燧洗好脖子,七日后,我来取他性命。”

那乞丐哪见过这阵势,被救之后根本就不愿再回这个村子了,可奈不住恩人让他在这里等一个人,让他告诉来者自己看到的东西才行。如今如蒙大赦,屁滚尿流就跑了。

枫卿童将小初好好抱进了房间,好好放在床上,掖上被子。枫卿童来到枫霜叶身边,轻轻理了她的头发,一时之间不知说些什么,喉咙里哽得难受。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这时才看到,她的手盖住了一行鲜红的小字:

“不要报仇!快走!”

枫卿童像是无视了那几个字,将枫霜叶和胡三一一抱起,放进了另外一个房间的床上。而后,便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

年轻人腰间,那金色小剑亮了起来不要报仇,竟然是第四件事。

“姐姐,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了。”

枫卿童将那金色小剑握在手中原来,这就是你的指引?我宁可不曾来此处!

成仙,不如成魔!

浑身黑雾缭绕,坚硬不可摧的金色小剑在枫卿童手中寸寸断裂,最后被磨成了齑粉,随一阵风彻底消散。

这一日,枫卿童以暗属灵力,再入化生大宗师境。

第一百四十二章 帝王之道

昔日生机勃勃的小村庄如同荒野一般寂静无声,冷风呜咽,几家只住着老人,年久失修的土房甚至直接被推倒,枫卿童在下面发现了几具直接被埋下的尸体。

整个村庄应该是在极短时间被屠戮一空,或许那个乞丐说的没错,来的人是国师府嫡系,但能惊动这股铁骑专门来毁灭这样一个小村子的,只能是一个原因姐姐的姓氏暴露了。

枫卿童刚刚与枫霜叶见过一面,枫霜叶的姓氏就暴露了?天下真的有这么巧的事情?王燧瞒天过海了这么多年,恰恰在这个时候暴露这件事,用意真的再明显不过了:

“看,昔日的仇恨你能放下,那国师府如今又杀了你姐姐,你还能忍下去吗?”

枫卿童当然不能忍下去。

但在问剑国师府前,王燧同样罪无可恕。

七天时间,枫卿童默默将那些遗体一一埋葬。在此期间,小初再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他没有问为什么,虽然这场飞来横祸背后的事情他全都不知道,但这场灾祸本身,他看得很清楚。这些天他与枫卿童之间只有过一次对话,小初问:

“你会替我报仇的,对吧?”

枫卿童:

“嗯”。

埋葬胡三,枫霜叶,立碑之后,一大一小,皆是一身雪白,立在坟前。

天空洒起了细雨,二人站在雨中,一言不发。为首的两块石碑后,树立着一片土坟,昨天还在田间劳作的他们,今天便全部躺进了这一片土地,再说不出一句话。他们永远都沉睡进了黑暗之中。

小初还是没有说话,他没有问为什么父母会死,没有问村子为什么会引来坏人,也没有问为什么枫卿童那天只是重复着对不起,没有问凶手是谁,就连那天问枫卿童是不是会帮他报仇,也只是在刚刚苏醒,情绪还没有稳定下来时问了唯一一次。

枫卿童其实很理解那种心情。小初的心里,建了一道墙。从今天起,或许再也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心里了,他最相信的人已经死了,其他可以相信的人,也全都在一夜之间变得陌生起来,不再可信。

他们是一路人。

落云道人打开了枫卿童的心扉,但从枫卿童的经历来看,枫卿童并不想做打开小初心扉的人。当然,他自知也不一定有那个能力。

于是,二人沉默着淋了很久的雨,枫卿童教了小初如何叩拜,自己也以同样的理解跪拜毕。

二人一起守着这片坟墓,从正午守到了夜晚。

后来,坟群边多了一个小茅屋,一大一小两相无言,等在此处。一个无师自通,缓缓酝出一口灵气;一个默默养剑,等待着那不可避免的一战。枫卿童其实一直很想知道,作为制榜人的佩剑,如果师父将落云剑放入榜单,究竟会列到第几?

忽又想起,师父说重点在人而不是在器。

年轻人眼眸漆黑得像一个黑洞:

“那么,我就当是天下第一。”

……

皇宫之中,王燧一身便衣,在池塘边默默喂鱼。他身后不远处,苏尚清靠着横廊的栏杆一言不发。

王燧依旧在撒着鱼饵,回头看了一眼苏尚清,还是继续去忙自己手中的事情了。只听他冷淡道:

“明知是国师府的人,最后他还是选择来取我性命?”

苏尚清没有应声这件事他已经回答过了,没必要回答第二次。

王燧冷笑道:

“我还以为是个识大体的,就算是我放出了消息,可他当真看不出,杀国师才真正有利天下?混账东西!我看就是不敢去国师府,只当我好欺负些,怎么没见他去杀那个老王八有这么大气魄?也只敢对我气性如此大了。”

苏尚清皱起眉头,他始终忠心耿耿,但还是听不下去了,反驳道:

“卿童不是这样的人。”

王燧挑挑眉头,一把撒光手中饵料,回转身望着苏尚清,面露讥讽:

“那他是什么样的人?谪仙公子?忠义侠士?你的好三弟?”

苏尚清不管王燧已经彻底冷漠的神色,依旧自顾自道:

“我想,若我是他,也可能做同样的选择。你与国师,在他眼中,没什么区别。而且你的恶行他全部看在眼里,完完全全经历了一遍,要先杀你也不足为奇。”

说到此处,苏尚清略微停顿,而后直视着王燧,叹了口气,道:

“连我也不知道,你让我留他,都是为了这一场算计?”

王燧脸色铁青,没有应声。

苏尚清与王燧其实差不多大,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他们的师父其实都是老剑客一人,既是君臣,也是同门。在苏尚清眼中,王燧一直在变,直到苏尚清再也看不透王燧,再也不了解王燧,便以为他没有再发生变化了,其实,王燧依旧在变。别说枫卿童,就是苏尚清,如今也不知道王燧哪一面才是真的。

苏尚清移开视线,望向远处一群归雁,轻声道:

“忽的有些累了。燧,我不知道你如今这样是好是坏。或许师父还在的话,才能知道……我只是在想,你今天能为了一件事牺牲枫霜叶,牺牲一个村子,牺牲枫卿童;明天,你是不是同样会为了一件事牺牲另外一些无辜的人?”

王燧伫立半晌,而后转身离开。

“会。”

他保持着坚定,没有让声音颤抖暴露他内心的煎熬。

牺牲少数换来多数人的幸福,这件事对吗?王燧当然知道,这是错的,大错特错。但他必须这样去做,因为他如今在帝王之家,为九五至尊。

苏尚清又叹了口气,仰起头,那群北归大雁还没有消失在视野中。

王燧停下步子,咬紧了嘴唇如果可以,谁愿意出此下策?!为人帝王,窝囊到这个地步……可他真的没有底牌了,或许司徒虬明天就能参破星运,知道老剑师已经死了,明天就是江山倾颓。他王燧不允许江山败在他的手上,更不允许在他在位期间,莽金南下,生灵涂炭。

如果牺牲一人一家一族,能换来天下安宁,王燧不会犹豫,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如果牺牲他一人,能换来天下安宁,他同样不会犹豫。可如今,他还不能死。

“尚清,”他的声音终于罕见地颤抖了:

“为了这天下,我可以牺牲一切。我如今托着这残破的身子在这深宫中苟延残喘,就真的不是牺牲?让霜叶姐死在我面前,甚至就知道我自己才是凶手,我就真的铁石心肠?我想骗自己,一切都是因为国师府,可你们一次又一次提醒我,我同样罪孽深重,无处可逃。”

王燧深吸一口气,眼角滚出泪水,轻声道:

“活着,本就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擦掉泪水,王燧大步离去。

苏尚清喊住了他,问了一个并不好听的问题。

“燧,如果有一天需要牺牲我才能天下安宁,你会去做吗?”

王燧停下步子,还是没有转身,没有多少犹豫道:

“会。”

苏尚清看着那道背影:

“那你会提前告诉我吗?关于我的死期到了的事。”

这一次,王燧犹豫了。

终于,他还是转身望着苏尚清,坚定道:

“不会。”

似乎是怕自己没有说清楚,他又强调道:

“苏尚清,如果有一天我要你去死,你会死得不明不白,甚至到死都不知道是我的意思。”

苏尚清与王燧对视,而后哈哈大笑:

“这样才对,这样才对!那么,下一步,还是由你安排,我苏尚清只管照办。”

王燧苦笑一番,正了正色,道:

“下勤王令,命全体化生境宗师汇集皇宫护驾!我要看看,这个时候,还有谁托病不出的。”

苏尚清明白其中意思,点了点头,作揖领命:

“是。”

……

国师府内,司徒朗炎,司徒久让以及司徒虬父子三人又进了那间恐怖的地下密室。饶是司徒久让这种心性坚定的武道奇才,在这密室中,回想起在地牢中受百鬼争食的苦楚,脸色也有些不自然。

司徒朗炎还是一副石头一般的神情,双手环抱,静静侍立。

司徒芳已经折在了镇北辖境,司徒久让回报这件事的时候,国师没有表现出丝毫悲伤。在他眼里,只是在镇北辖境围杀高山袅折了一个普通化生境而已,在承受范围之内。而且司徒芳的魂魄也炼化进了鬼神杖,他身上那份枫氏皇朝的残余气运也拿了回来,损失已经降到最低了。

风沫羽身上残留的枫氏气运,送司徒虬进入真正的半神境,摸到了飞升的门槛。司徒虬又用剩下的气运,培养出了司徒家两个强化生境,一个弱化生境。由此可见,前朝残留气运一分为二,集中在风千陌风沫羽两人身上,不受干扰的话会造就出两个什么样的怪物?

早年无奈让柳山凌带走了风千陌,哪怕风千陌经脉尽断,司徒虬依旧放心不下,就是因为深知这份气运究竟有多强大。后来风沫羽气运被司徒家耗尽,放入镇北,虽然没能杀掉风千陌,但其实逆转星命后,司徒家一直在借星命改变的风沫羽损耗风千陌身上那份气运。后来风沫羽忽然变成活死人,司徒虬也就测不到风沫羽的星命,风千陌的气运损耗才暂停。

不过二人终归剪不断理还乱,风千陌还是落了一个剑心崩碎,本就殆尽的气运彻底紊乱的下场。如此,司徒虬才勉强放下心来。

今日三人在此,目光终于不再放在镇北,而是放在了身边。

老国师高高坐在上面,有些笑意:

“勤王令……果然,还是先找皇帝算账。久让,把你在那村子留下的眼线撤了吧,让西门公子好好修炼。如果他能功成,我们也就不再指望雷家小子了。”

司徒朗炎还是静静立在一旁,没有出声。

第一百四十三章 皇宫一战

头七过,小宅中,三人围坐,默默无言吃了早饭。

枫卿童吃好之后,摘了头上雪白发带,执剑而起。

小初再也没了腼腆拘谨的样子,端端正正放下手中的碗筷,望向已走出院门的背影。

“还回来吗?”

枫卿童站定,没有转身,交代了一句,便径自离去了:

“好好洗碗。”

小初望着那道背影,他隐隐知道,这一去,应该就是一去不回了。小初重新拿起碗筷,默默爬了两口饭这个自己并不熟悉,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的男人,让他有些莫名的伤感。

龙心月看着小初伤心的样子,伸过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对于这个孩子,她是由衷怜惜的。

枫卿童曾再访镇天下,陆玄只让他将龙心月带过来,说他走之后,小初的事情龙心月自会处理妥当。龙心月从进入这座无人孤村,便知道自己又卷进了一桩秘事,但她是个灵慧的姑娘,不该她知道的事情她一概没有多嘴问。她只负责将小初带回龙家暂避风头,仅此而已。

枫卿童已经离开,奔赴杀局而去。饭桌还是一片沉默,二人默默夹菜吃饭。

龙心月率先放下了碗筷,小初却还一口一口不断地吃着,直到将这一桌枫卿童在稚子山学的手艺吃得干干净净。

“那,小初,我们走吧?”

龙心月试探道。

“等我把碗筷洗好。”

小初一件件将碗筷收起,龙心月连忙也跟着帮忙收拾。到了洗碗刷筷的时候,小初就坚决不让龙心月插手了。这里最后一件事,能让他想起两个人。曾经这间厨房忙里忙外的是母亲,近来在这里奔忙的,是那一身素白的剑客,今天,终于只有他胡小初一个人来做这些事情。龙心月安安静静站在一边,看着那个个子小小的孩子一下一下认真地刷着碗,再认认真真将这些碗筷放进橱柜,仪式一般认真将柜门关上。

龙心月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就是这个孩子在做的一场告别。

当小初将一切做好,一个久违的微笑绽放在孩子稚嫩的脸上,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天真的普通孩子。

小初主动轻轻拉住龙心月的手:

“姐姐,我们走吧。”

龙心月愣了一愣,拉住小初的手,莫名有些伤感:

“嗯,走吧。跟姐姐回龙家。”

小宅打扫得再干净,无人居住,很快便会蒙尘了。但只要有人还记得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就不算死去。

……

枫卿童一人一剑,戴上了一面厉鬼面具,往京师而去。

出了宅院之后,枫卿童不再苦苦压抑心中的恶意,枫卿童的身边一片阴寒。高山袅说的不错,极致暗属性确实会影响人的心智,加上枫卿童又是孤煞星命,枫卿童最后剩下的理性已经在被彻底吞没的边缘。

落云剑在枫卿童手中不住颤鸣,但哪怕是神器,也终归只是器罢了,它无法阻挡枫卿童用暗属灵力将其彻底浸染。一

柄雪白长剑,剑刃全部变成黑色,当最后停止颤鸣之时,它便好像是枫卿童的一部分了。哪怕是落云道人亲临,不杀死枫卿童,也无法再夺回这把长剑,此刻,这把剑才真正彻底属于枫卿童。

眼眶下陷,眸中漆黑,一面鬼面,让枫卿童好似巡游在人间的厉鬼,体内真正属于他的暗属灵力远比落云道人强行注入的光属灵力还要充盈百倍,以至于溢出身体之外,让枫卿童像是一个带着黑色神环的神魔之躯。

清晨出发,御风而行,枫卿童在夜晚便来到了那皇城城门之处。

两个皇宫守卫见枫卿童装扮不似善辈,赶忙以长矛相击护住城门:

“站住,何人胆敢擅闯皇宫!”

枫卿童没有停步,只是往前走。

守卫宫门二人相视一眼,正要采取动作,下一刻,他们手中的长矛骤然断裂,一股大力撞击在两人腰间,二人径直被撞飞了出去!

枫卿童来到宫门口,门后护卫发现门口情况不对,一眼看到迈过宫门的枫卿童。被那股气势短暂震慑后,这些人全部大喊着向枫卿童杀来。

枫卿童带着那个厉鬼面具,依旧保持着原来的速度往前走着,像是没有看到不断向他聚拢而来的无数兵士。

在那群护卫冲杀而来,靠近枫卿童时,枫卿童脚下步子轻轻一滞,而后缓慢踏在了地面。

看似轻轻的一点,但下一刻,以枫卿童脚尖为中心,大理石砌成的地面猛然碎裂,一股黑色灵力随着那裂纹骤然膨胀,一股重压迎面砸向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护卫。轻轻一点,枫卿童在眨眼之间将这宫门处全部清场!一时之间在没有一人能站起身。

宫墙之上,有人抱剑而立,他同样戴着一个面具,不是恶鬼,金灿灿却好像神明。

“卿童,不要执迷不悟,如今你是在助纣为虐!”

苏尚清手持兵器谱第四位,天下第二神剑尚清高声断喝。

枫卿童满眼漆黑,瞟了一眼苏尚清,气机瞬间锁定那高大男子。

“为什么都是劝我放下剑?为什么我就要背负什么天下苍生?为什么我生来就有愧天下?生来就是代罪之身?”

“若世人都认我为恶人,那我还做什么逆天改命之事,葬送身边人性命?今日,我只为我自己而战!”

“王燧,必死!”

一跃而上,如一条黑色巨龙席卷向天,要一己抗衡天地!

苏尚清长剑在手,一身金光闪烁,剑光猛然涨大似与天齐高,正气浩然盈满天地三千里!

“来战!”

一剑劈下,竟瞬间斩杀黑龙,好似神兵天降!

苏尚清刚松了口气,谁知那黑龙只是先手,黑雾消散,枫卿童持剑逆着那金色剑光扶摇直上!

苏尚清收回剑招,下一刻,一柄黑色邪剑已经斩到他面前。此时枫卿童已经跃居苏尚清上空,猛然一剑劈下,一金一暗,两剑猛然碰撞,苏尚清如同一颗陨星从城墙上被劈斩而下,狠狠摔在了地上,轰出一个大坑!

烟尘四起,苏尚清匆忙调息,嘴角挂了血迹。等他再看向那城墙处,哪还有枫卿童的影子?

苏尚清没有立马去追,心中感慨枫卿童的化生境大概已入极境,自己虽然没尽全力,但一招便负说明就算全力以赴他也不是对手。一时之间,苏尚清又有些黯然化生极致自己都无法招架,那国师的半神之境,究竟强到了什么地步?若国师真的炼化了皇宫龙气,怕是真有可能得道飞升。

苏尚清叹了口气:“可惜了……正则和卿童,我竟一个也保护不下……”

再说枫卿童一剑劈落苏尚清,一时也有些气血翻涌苏尚清的大化生境可是结结实实第一流的。随意吸了两口气,压下体内的躁动,枫卿童知道,今日他必须速战速决。而且这皇宫重地,怎么可能没有绝世杀阵?

而且东苍皇族还有一件神器,可调动国运。

“起!”

不再多想,枫卿童一声断喝,身形如龙再起,一跃向深宫之中碾压而去。

古人称女子“一入宫门深似海”,不止是说深宫之中,人人心思深沉,这句话最表面的意思,就是深宫之中有院门重重。

枫卿童此时好似一只横行的史前苍龙,周身灵气外泄,从最外踏过宫门处起势,向着深宫之中穿刺而去!

道道宫门处身影重重,但无人能拦住那道龙卷呼啸而过,所过之处地面寸寸龟裂,护卫之人全都倒地,无法再站起。

这一剑,枫卿童一气穿行十三道宫门!

轰然坠落于朝堂之前的巨大校场,高高的台阶上就是那金銮殿,殿中文武分列。在那金銮殿的最高处,层层帘幕之后,正坐着当朝的皇帝。

那一声骤然而来的巨响自然传到了满朝文武耳中,文官皆骇然望向校场中伫立的那道白色身影,武官们则全都泰然自若。

今日朝堂,应该上朝的官员几乎全在,唯独缺了一个抱恙不出的国师司徒虬,和一个大将军司徒朗炎。

庄严的声音从那皇座传出,像是在宣告场下那一人一剑的死期。

“诸卿,勤王建功,就在今日。”

场下武将皆出,恭敬跪伏阶下:

“臣等领命!”

枫卿童在殿外白玉阶下,殿中鱼贯而出一行武将,在白玉阶上列成一排,居高望下:

护国大将军陈胜卫,武官中郎将刘山泉,北征元帅伊思,远山侯光郡,威武将军晃展,外加还未赶到此处的皇帝贴身护卫苏尚清,六位化生境大宗师。

他们身后,更有中山将军胡先恩等十几位神起境小宗师。

这么多人高居其上,那压力骤然全部放在枫卿童一人身上。枫卿童静静望着那近二十人,几乎算是东苍超过一半的高端战力全部聚集于此。他浑不在意身边几乎凝固的空气,更不在意双脚在这重压之下,在那大坑中陷得更深。戴着鬼面的他提起乌黑的长剑,指向那高高在上的一群人,轻声道:

“挡我者死。”

第一百四十五章 风云骤变

枫卿童一人一剑,片刻不停留,脚下一蹬,一剑刺向为首的护国大将军陈胜卫,半点没有留力之意,一身灵力流转,将整个剑身都包裹起来。

“竖子安敢?!”

陈胜卫一跃而起,一把打神锏早已漂浮在他身边,此时一把握住,居高而下,声势大起,正面直直轰下。

一声巨响,二人轰然撞击在空中,灵力四溢,仿佛凭空卷起一股狂风。

枫卿童眼眶中都变成妖魔一般的黑色,猛地将剑一斜,竟直接将陈胜卫甩脱出去。借力落地,枫卿童脚下一蹬,速度更胜之前,半点不停继续往上!

陈胜卫被甩脱,刚刚那势大力沉的一剑哪里像鬼魅隐秘的暗属性?分明是蛮力!一时之间,他气血翻涌,只来得及喊了一声:

“神起境都退下,不到化生境不要接剑!”

于是,剩下五位化生境宗师再不敢轻敌。一时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隐隐竟互为阵脚,同气连枝望向那狂怒而来的狰狞黑龙。

“随我杀敌!”远山侯光郡一声怒喝,一马当先以一柄巨刀横扫而上。

陈胜卫在那玉阶之下抹去了嘴角的鲜血,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光郡,原来你还是个真忠臣。”

他脸色彻底阴沉下去:

“今日,算是了结了!”

光郡越身而起,在他意料之中的是,身边其余四人全部停在了原地,刚刚的气机牵连也全都消散。

都是国师的人了,今日怎么可能还去拦这疯子?

光郡没有后悔,长刀更不停留吾光郡不愧封侯!

刀剑相击,一阵巨芒闪烁,光郡被斩落地面,一时之间吐血不已。他翻转起身,定睛一看,一位金面剑客竟和他一并倒在了台阶之上。

容不得多言问清身份,那道白色身影半点不停留,黑龙咆哮,依旧卷向高高坐在帘后的金銮宝座。

“王燧,你原来也只是这副光景?!”

一柄黑剑猛地穿透宝座,从座位之后透出剑尖,鲜血淋漓流淌。

座位之上,皇帝咧开嘴,满嘴鲜血,让他的样子有些狰狞。他用最后的力气掀开帘子,那是一张枫卿童完全陌生的脸。

只见他直勾勾地望着枫卿童的脸,一张嘴,血沫又从嘴角溢出:

“快走!”

皇帝用最后的力气,轻轻拨开了彻底怔住的枫卿童,让他微微偏移了身子。

一支金色箭羽,从远处破空而来,瞬间洞穿了枫卿童的胸口,一串鲜血被牵引着喷洒到了皇帝的脸上此时他已经咽了气。

枫卿童被自己杀掉的人救了一命,此时胸口被穿羽箭洞穿,他依旧面无表情,松了手中长剑,喃喃自语:

“王燧误我……”

王座上死掉的,不是王燧。或者说,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王燧。

众人惊诧失神之时,苏尚清骤然暴起,竟在那一瞬间一剑穿过了陈胜卫的胸膛!

光郡此时不及多想,飞身直接向着宫外逃去刚刚苏尚清暴起之前,只告诉他两个字:“往南。”知道再无法躲藏在国师府阴影之下,留在这里

必死无疑的光郡反应同样极快,于是已经开始奔逃。

这边苏尚清一剑抽出,根本没有半点停留,回身一旋,将剑抽出,又径直刺向实力相对较弱的威武将军晃展。晃展此时已经反应过来,怎么可能没有防备?忙挺出长枪来战。

苏尚清瞳孔金黄,一身金色灵力澎湃不输枫卿童分明又是一位化生极境!半点不留余力又是一剑劈下,一柄标枪瞬间被劈作两半,连同他的主人脸上同样是一道鲜明血痕。晃展依旧怒目圆睁,却在这一剑之下已断了气。

这两剑将众人都惊得不敢轻举妄动,苏尚清往远处望一眼,同为四大宗师的任骧已经杀来,身后是另外几个被国师私自调遣的化生境边将。

“卿童,快走!”

枫卿童这才醒悟,猛地拔出长剑,一跃而起,就要径直远去。

任骧弯弓搭剑,又是一剑风起云涌!

枫卿童此时有防备,奈何已经身受重伤,匆忙提剑挡住,这一剑直接将他轰向地面。

“拦住刺客!”

周围神起境众人一见枫卿童已经到了这个境地,一拥而上将枫卿童团团围困其中。

“我来救你!”

苏尚清一跃自愿入瓮,与枫卿童并肩站在了一起。

任骧在空中御风而行,在半空中再搭弓,手臂颤抖依旧将弦拉满,怒喝一声:

“中!”

苏尚清正要提气迎上,忽觉肩上一阵怪力,匆忙望向身边的枫卿童。

枫卿童眼眶深黑,猛地将苏尚清提起,一把甩出包围:

“滚!”

苏尚清被甩出圈外,枫卿童胸口血流如注,再次咬牙提起剑。

那金色箭羽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撞击在枫卿童的落云剑上,枫卿童脚下一时又深陷两寸。

“给我,破!”

枫卿童一剑将那箭羽劈作两半,浑身都是汗水。

他看了看手中长剑,身为神器的落云剑竟已经折了,成了一柄断剑。

“人重于器,区区十二位的穿羽箭,竟折了你。”

枫卿童身上声势再次暴涨,望着那柄断剑,彻底陷入疯癫:

“你,就这样臣服了吗?!”

长剑颤鸣,猛地自行震碎,那剑魂却依旧留在枫卿童手中。灵力疯狂注入压缩,枫卿童以剑魂为引,竟生生用无穷无尽一般的灵力再铸神器!

“王燧,我竟然还要帮你。”

枫卿童眼眸之中灵力飘荡,邪性凛然。

“杀!”

一剑劈砍,瞬间将人群之中打开一个口子。枫卿童跃身而起,直直扑向再无箭矢跃在空中的任骧。

“就凭你,也能列进四大宗师?!”

一柄黑色灵剑猛地幻化,好似与天齐高;黑色巨剑横空,随着一声怒吼猛地斩下!

“死!”

任骧大骇,匆忙将神弓注入灵力,横在面前:

“快来救我!”

但是一切都晚了,那黑色神剑将那神弓劈作两半,连同弓下的银铠神将一柄并一分为二。

枫卿童片刻不留,从变作两半的任骧中间飞

离而去他如今真的彻底是油尽灯枯。

身后众人全都呆滞,一时竟望了追上去,许久之后才有人喊着追杀刺客。

……

国师府中,称病在府中的司徒虬一掌拍裂了身边的廊柱,神色阴沉:

“华清剑出世,原来他已死了!”

“好一个杀虬斩龙!久让,传令下去,让那群废物不用管另外两个人,只去追那个西门隐!”

此时,再想到谍报中说,风千陌的武功似乎是西门隐所传,司徒虬更加不安难道他真的也姓枫?!

司徒久让已经领了命要出府,司徒虬又将他叫住,亲自拄着鬼神杖,脸色阴沉:

“我亲自去,他不能活!”

司徒虬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明明皇帝死了,龙气依旧有主,这是为什么?龙气难道不在王燧身上?

到了皇宫,知道了发生的一切,司徒虬的脸色更加难堪。

本想逼出老剑客,让鹬蚌相争,自己绝不冒险,更不会让王燧得死与他有任何得直接关系,防止龙气产生敌意。

可皇宫一战中,老剑客根本不存在,国器捉云手套也没有出现,龙气依旧有主,自己对武将军力的掌控也必将因为这么多将领的死去而变弱无数……

司徒虬望向外面的天空,不顾占星师忌讳,掐指算起,越算司徒虬的眉头皱的越紧,反噬让他的身体有些颤抖,但他依旧半点没有停下的意思。

良久,司徒虬睁开眼睛:

“在北边,给我不惜一切代价杀死那个刺客!”

司徒久让早已跃跃欲试,眉目之间都是狠色白衫长剑,如此修为,原来他就是镇北辖境的账主,自己可还一直没有与他清算!

“拿上这个!”

司徒久让接过鬼神杖,带上人马,径直向北而去。他的手中,多了一个水晶球,能够指出枫卿童的位置。一个风中残烛一般的重伤之人,司徒久让也半点也不会小看。看着又多了几大化生境亡魂的鬼神杖,司徒久让脸上展露出病态的笑容不知道把你放进去,会不会也能看到你因为痛苦而变得狰狞的脸呢?

枫卿童衣衫残破,身上血流不止,一出龙阙都城就已经头昏眼花。但他还是凭着本能不断向北而去北方,还有一个人在等他。如果这次见不到,那么可能真的就永远都见不到了。

枫卿童有些后悔为什么自己当时要妥协,追求什么虚无缥缈的长久?如今连再见一面也难了。他现在只求再见一眼鱼幼薇,只求还能够好好说说话,还能一起做一些事情,任何事情都好。哪怕只是坐着,对着彼此傻笑也好啊……

……

最北方,本该姓王的林山雨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他浑身颤抖,披一件薄衣来到帐外,向着南方眺望而去。他看不出什么天象,但他心中却有一种强烈的不安,那种不安,是龙气动摇,王氏血脉深处传来的悸动。

王山雨进帐穿好衣服,再次出门已经装束整齐,他眼神深邃,冷声对守夜兵士道:“备马。”

一人一骑,星夜之中向南而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南北

北疆南部,亦氏领地一处幽静的宅院中,一道黑色身影趁看守不注意,从院墙上翻身而入。

院内正屋,一身冰蓝色长衫的亦南星正伏案看书。察觉到异样,亦南星抬起头,慢慢看向门口。门口处果然出现一道黑影,黑衣人并没有躲藏的意思,就在亦南星眼皮底下进入正屋,还自己将正屋大门关上。

黑衣人快步走到案前,摘下面罩,单膝跪地拱手道:

“师父,山雨有事来禀。”

亦南星放下手中兵书,站起身道:

“起来吧。你不在北边带兵,来帅府做什么?”

王山雨依旧跪地不起:“师父,你知道山雨为东苍皇室,我能感觉到,如今东苍皇室国运动荡。皇兄将我放在北疆是一步闲棋,现在既然这步棋起不到作用,我必须回去了。”

亦南星皱起眉头,但还是走到王山雨身边,将他拉起:

“临战脱逃,动摇士气,按律该斩的。”

王山雨咬紧牙关,再次弯腰拱手:

“师父,我知道我此时离开,无论对亦氏还是对你,都是雪上加霜。但现在我必须回去。我身边的人有东苍底子的,以及确实可信的,都在这单子上。”说着,王山雨将一份名单交到亦南星手中,继续道:

“此行请辞,应该是不会再回北疆。这些人还能助师父一臂之力,山雨无奈,只能陪师父到这里了……”

亦南星又将王山雨扶起,理了理王山雨的衣襟:

“已经足够了。”

“既然你走了,先前许多布置都无法施行了,不过也还有补救,借北边军心将乱,我也该去与枫永江再过过招了。”亦南星望向王山雨,笑道:

“所以我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只管去吧,东苍归属其实才是这场大战的核心,那里更加重要。”

“只是……你的人都留在北疆,你一人南下……”

王山雨也苦着脸:

“我也知道一个神起境去了也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但身为王姓子弟……皇兄有难,我不得不回去……”

亦南星默默回转身,再次来到案前,摊开了一张整片大陆的地图。

“莽金,北疆,镇北,东苍……”

亦南星闭上眼睛默默思量,在脑海中进行各种推演,良久,才重新睁开眼睛:

“山雨,你先在镇北等我,劝服亦觅和亦苦枳,我与你一同南下。”

王山雨眼睛一亮:

“真的吗?”不过他又有些不敢相信,语气犹豫起来:“可是这样,北疆能和枫永江扳手腕的人,就真的没有了……”

如今北疆局势确实算不上好,自从亦南星被逼退隐,北方战局已经从小负不断变成了节节溃败。亦氏在北疆南部能够运转的空间越来越少,领地正在以恐怖的速度不断缩减。

亦南星摇摇头:

“无论如何,凭一个北疆,都拦不住莽金和枫永江的……”

王山雨皱眉思忖起来,当他明白亦南星想要做什么的时候,不由得惊得张开了嘴:

“你是说……”

亦南星走到门口,打开了大门,平静道:

我要劝亦觅和亦苦枳,是时候放弃北疆了……”

来到门外,抬头望向晴朗的夜空,亦南星一身薄衣,却分毫不惧夜晚的寒气:

“在镇北等我。”

声音落下,一道黑影消失在这宅院之中。

亦南星不顾此时已是深夜,打开了宅院大门,与门口两个守卫招呼了一声:

“我要去见军师。”

两个守卫本来都快睡着了,此时亦南星的声音突然响起,两人瞬间清醒过来。对于他们来说,亦南星其实还是值得尊敬的,北方战事在离了亦南星之后急转直下的局势他们都看在眼里。于是二人忙点头哈腰打招呼,一人就问道:

“将军好,将军好……只是这深夜打扰军师……我们也不太好通报啊……”

另一人拿手肘顶了顶同伴:

“将军,是有什么很要紧的事吗?如果事关重大,我们二人就算深夜去传个话也是万不敢推辞的。”

亦南星想了想,摇摇头:

“是我一时兴起,明日再说不迟。”

言毕,便又掩门进去了。门口二人面面相觑,又点了点头,算是恭送。

亦南星一进去,一个守卫就又闭上眼睛开始休息。另一个看不过去,道:

“刚刚咱俩睡着了就算了,现在将军都出门一次了,你还有心思睡?”

那睡觉的守卫睁开眼睛瞄了一眼同伴,又把眼睛闭上,笑道:

“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咱们将军要走,凭我俩能拦得住?”

旁边的守卫也笑了:

“毕竟都是亦氏,将军的根在这里,防君子不防小人罢了……不过我是睡不着了,虽然将军也不需要我们两个小的保护,但终归是下属,还是尽心尽力一些,做好自己的事吧。”

“怕了你了怕了你了。”

于是,两个守卫稳稳当当值完了这一夜并没有太大用处的班。

次日,亦南星前去找亦觅聊退入镇北之事。亦觅一听亦南星的分析,便明显有动摇之色。能让亦觅把心中所想写在脸上,可见亦南星的计划对亦觅有多大的诱惑。就在亦南星以为二人终于在重大事情上第一次达成共识时,亦苦枳进了议事厅,听了二人的分析。

亦苦枳平时基本上都很有自知之明,在这些谋划上全都听从亦觅的话,但这一次却直接拒绝了,说什么也不允许亦氏就这样降入镇北。一是不愿意相信镇北辖境,二是不想再寄人篱下。

亦南星知道争论也没有意义,该说的道理都说过了,亦苦枳就是不愿意听他的他也没有办法。亦觅也跟着保持了沉默,于是这场议事也就不欢而散,亦南星又回到了半软禁的宅院。

但几天之后,一切却又出现了大的变动。

亦苦枳竟然要亲自前往北疆前线,率军反击枫永江。亦觅自然苦劝,但既然亦南星都能听到这个消息,那只能说明,亦觅依旧没有拦下亦苦枳。

而且更让亦南星无语的是,亦苦枳特别点将了亦南星。亦觅不顾非议,辛辛苦苦将亦南星彻底架空,拘禁在此,接过亦苦枳全不在乎,一意孤行将亦南星又重新启用。

其实亦南星知道,亦苦

枳一直不满亦觅对他这种防备状态。在亦苦枳眼里,哪怕不能让亦南星指掌亦氏大权,也不必如此小心眼,连掌兵都不行。明明同为亦氏,却放着这样一个将才搁置不用,在亦苦枳看来是无法理解的。

或许是压抑太久,亦苦枳自从重新出山,心胸反而格外磊落。

但亦南星并不会因为这件事开心。因为这样的亦苦枳适合做一个江湖人,或者做独领一军的将领都还可行。但绝对不适合做如今已经割据一方的亦氏一族的首脑。偏偏亦觅又将大权全部抓住,不愿旁落,亦南星看似平静,其实一直对亦氏的将来忧虑非常。

甚至,亦南星甚至不敢将这份忧虑表现得过多,因为他真的想不到,亦觅会做到什么地步。

这一次身为副官,不能再便宜行事。亦南星第一次披上了战甲。

持一柄已经熔炼了一柄神剑的新的冰蓝色长剑,骑上一匹朱红色高头大马,确实器宇轩昂,再配上一张面瘫脸,更是冷傲神武。

这一天是亦苦枳亲自接他,着装之后,二人就直接前去带兵出征了。

两匹高头大马上坐着北疆南边最有实力的两个年轻人,二人并排前行,身后是亦氏一点点攒下的兵马。

“到神起境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亦苦枳先发了问。

亦南星看了看他这家伙的直觉惊人的准。对于亦苦枳,亦南星也懒得掩藏什么,便什么也没有说。

亦苦枳哈哈大笑,拍着马背笑道:

“不愧是能和本帅互殴的人。亦氏竟然出了你这样的练武奇才,实在是不容易。”

亦南星看了他一眼:

“你不是?”

亦苦枳有些洋洋得意,赶忙拱手:

“过奖,过奖!”

亦南星也不在意亦苦枳套他的话,一句夸奖而已,而且说的是实话,他亦南星又不掉块肉。

亦苦枳指了指身后,专门有马匹拖着的巨锤:

“其实靠的是它罢了。”

亦南星摇摇头:

“陨星锤历代都有,但几乎摸到化生境的亦氏子弟,你是第一个。”

亦苦枳淡然一笑:

“能为常人之不能为,吃常人不能吃之苦罢了。”

陨星锤将他的修为反哺喂了起来,那么他亦苦枳自然也会喂这神器一些东西来做交换。世间没有平白得到的东西,他那一次次浇筑在神锤纹路上的血液,献祭的,也从来不仅仅是血液而已。

当然,这些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而已。

如果神器真的有灵,那么就再加它也知道。

“亦南星,敢冒险吗?”

亦南星望向亦苦枳:

“此话怎讲?”

亦苦枳望向北方,如今出了城池,风沙障目,落日昏黄,视线并不能蔓延多远。

他的眼睛眯起,露出寒光:

“斩首。”

亦苦枳拍了拍亦南星的肩膀: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

而后一夹马腹,亦苦枳一马当先。

亦南星忽然觉得,这样的亦苦枳,大概称得上英雄吧。

第一百四十六章 神明之怒

亦氏一行长途奔袭,排兵列阵在领土北边的几座城池。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到达北边几座城池的当天夜里,就有一行人星夜往更北方穿行,跃入了北方枫永江的地界。

这一行人,自然以亦苦枳和亦南星为首,另外还带了几个知晓阵法的兵士。

亦南星问过情报来源,亦苦枳也没什么避讳,将亦觅早年就在北疆境内四处播撒谍子的事全盘托出。

或许是因为占星师的身份消耗了枫永江太多气运,枫永江是枫氏中极少数的,对武道没什么天赋的人,知道现在,也只是在龙跃境滞留,难以寸进。用兵打仗,亦南星和亦苦枳都不是枫永江的对手,那么,就抓住枫永江这个几乎唯一的缺点,直接将他暗杀了事。

亦南星起初并不同意,莽金与枫永江其实已经联盟,莽金武道再衰落,也是有一些化生境宗师的。在枫永江这么重要的人身边,必然会有人护卫。而且莽金最重要的武道手段是什么?阵法。枫永江所在之地能没有大杀阵,亦南星是死都不相信的。

亦苦枳一一都听了,但还是没有动摇。

阵法问题他身边带有破阵师,在个体足够强大的情况下,只要能够找到一个小小的缺口,他坚信依靠自己和亦南星两人能破杀进去。至于莽金的化生境宗师,他亦苦枳还真不放在眼里。

亦南星也只好保持沉默,只当舍命陪君子了。

他突然有些恍惚这一幕,与当年他带人刺杀王嗔是多么相似啊。昔日他们相信的是亦氏九铸,今日,他们相信的,是那柄天下第一的神器,陨星锤。

一行人潜行几日,直逼一座并不知名的小城。根据情报和地图,那里就是枫永江的藏身之地。与枫永江一起的,已知还有一位化生境宗师。

在城外客栈住下,亦苦枳先让几个阵法师前去勘探。莽金的阵法之术确实不能小觑,毕竟是借天地造化之力的杀术,一旦陷入被动,再厉害的武道宗师也有可能被绞杀在杀阵之中。

直到第二天夜晚,几个阵师才重新回到客栈。

虽然找到了阵口,几个阵师却都不是很有把握。似乎这座城池的阵法的阵眼不止一个,找不到阵眼所在,也就说明无法在最快的速度毁掉这个护城大阵。

亦南星心中总有些不安,但现在已到城池之外,枫永江就在城池之中,不利用这个机会最后一搏,就真的只能率领亦氏全部退入镇北辖境了。

亦南星会出现动摇,也是因为亦苦枳前一天又和他深谈了不愿退入镇北辖境的原因。亦苦枳不愿这样,其实心中受不了那份气和不信任镇北辖境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亦氏撤退时,由谁来殿后?

亦氏全部退入镇北,必然也要带粮草辎重,还需要与镇北辖境多方接洽。据亦觅的消息,镇北辖境粮草同样不充裕,如果不带辎重,镇北辖境绝对是不敢接收亦氏人马的。实在是粮食一旦不够,必然会产生哗变。到那时,接收亦氏可能不是助力,反而会减损镇北辖境战力了。带辎重,亦氏撤退的速度必然快不起来,没有人殿后,在北边虚张声势的话,枫永江趁势追杀,亦氏必然损失惨重。

那么,北方的弃子,由谁来当?还是说亦氏南方不声不响,撇下北边就直接退入镇北?那北方的士兵,不就又成了当年亦南星所在的明脉,替南方的兵马挡灾?亦苦枳也又成了背信弃义的小人,当年做逃兵他还小,做不了主,如今他绝对不愿意重蹈覆辙。

亦南星其实也想到过这些不光彩的事情,但他和亦觅全都在这件事上保持了沉默。但亦苦枳独独不愿意在这件事上装傻,哪怕现在亲赴敌军腹地,亲自镇守北方,他也不愿意再把别人当成弃子。

而且,进入镇北辖境其实问题也很多。并不能排除镇北将亦氏当作炮灰的可能性……

留在北疆,这次暗杀,确实是最后的机会了。

既然意见达成一致,暗杀一事宜快不宜迟,当天夜晚,阵师回禀之后,亦南星和亦苦枳两人便直接前往阵口。

二人守在阵口处,对望一眼。

“破阵!”

亦苦枳一声怒吼,陨星锤上,锤纹似火,一锤便将那处城墙轰出一个大窟窿!

亦南星一马当先跃入城池,正要往目的地快速奔袭,眼前的一切却让他怔在了原地。

枫永江确实在这座城池。因为此时,枫永江正背着手,冷冷看着亦南星。

“好久不见,南星。”

亦苦枳从亦南星身后走出,与亦南星对视一眼:

“情报有问题……”

枫永江打完招呼,并不想多说废话,摆摆手,自己便转身离开了。

在亦南星和亦苦枳的对面,是三位化生境宗师。对于武道没落的莽金,这绝对是超级大手笔了。

而且,整座城池几千人,身上全部亮起了阵纹千人大阵,人人是阵眼。根本就杀不干净。

“我太幼稚了。”亦苦枳长叹一口气,将亦南星护在身后:

“你先走吧,我殿后。”

亦南星看着亦苦枳的后背,想了想,还是将心中的怀疑压了下去。

在枫永江现身的时候,亦南星就在想,究竟是亦觅的情报能力比不过枫永江,还是亦觅和亦苦枳早就与枫永江蛇鼠一窝,要在这里彻底除掉他亦南星。亦或者,将亦觅想得更不堪一些,亦觅想要他与亦苦枳都在这里折掉,真正独掌亦氏?

猛地摇摇头,亦南星攥紧了手中长剑:自己刚刚都在胡乱想些什么?这时候,不应该第一想到对敌吗?为什么自己还在胡乱揣测挡在自己身前的亦苦枳?

一把拉住亦苦枳:

“我是哥哥,你先走。”

“还有什么好演戏的?亦苦枳,到我们这边来吧。”

对面,一个浑身花纹,面目狰狞的光膀汉子大咧咧道,他就是对面三位化生境之一。

亦南星眸光一寒。

亦苦枳在后面没有看到亦南星的神色,此时一把拎起那柄狰狞巨锤,在此夺身站在亦南星前面:

“你在这瞎说你娘咧!干你丫的!”

说着,就要一锤轰过去。

另一位黑衣高瘦干模样的化生境宗师嘿嘿笑着,嗓音沙哑阴鸷,像是地狱的使者:

“亦苦枳心思光明磊落,连身后之人刚刚想要杀你的眼神都没有看到呢。小人君子,一眼看穿。”

“在这挑拨你爷爷们!孙子,找锤吧你!”

再不停留,亦苦枳浑身火焰缭绕,一锤有万钧之力,轰然轰向对面,竟是要以一敌三!

“狂妄!”对面三人中居中一个瘦小老头看起来反而是最强的一个,一副威严的样子,举起一只手,要硬撼这一拳。

亦苦枳嘴角一勾,去势不减,浑身火焰一般的灵力再盛一筹,陨星锤上,纹路中流淌的灵力好似火红的岩浆。

“老小子,来来来!”

一锤轰下,那瘦小老人竟被一锤轰得身形下坠三分,嘴角直接喷出血液!

压制!

旁边另外两人再不敢袖手旁观,赶忙一同出手,帮那老人分担压力。

亦南星神色阴寒,浑身灵气如同凝成实质的冰块。

如同一只幽灵,亦南星手执神器,从侧面直接要取那浑身花纹的汉子的首级!

那花纹汉子只感觉侧面一片冰冷这两人一个神起境,一个看起来也不是那种难惹的化生境,怎么强到这种地步?神器,问题出在他们手中的神器!

感觉生命就在旦夕之间,花纹汉子惊出一声冷汗,赶忙大喊:

“震雷法师,救我性命!”

那一声声音传到夜空之中,亦南星和亦苦枳两人全是惊出一身冷汗,二人全都出自本能一般急速后退。

晴朗的夜空骤然变色,这座小城上空忽然阴云密布,竟在这瞬间变了天色!两道紫色巨雷从天而降,瞬间撕裂了漆黑的夜空,如两条蛟蟒横亘,笔直刺向亦氏两人!

亦南星骤然提气,以手中长剑挥出一道巨大冰蓝色剑光,瞬间劈斩了那道雷光。但这一剑之后,他的脸色更加雪白。

亦苦枳头顶那道雷光更加硕大,他手中的巨锤好似一团火球,直接被他挥动轰向天际。

“走你!”

雷火相击,一时之间花火四射,整座城池都几乎被映成白昼。

二人靠在一处,重新防备对面三人,二人余光都瞟向了城头一道黑色身影。

“莽金八师之一,震雷。”

亦南星余光又扫了扫周边,城池中许多人身上都有紫色的阵纹:

“那是傀儡,真正的阵师,藏在这座城池所有有阵纹的人身上。整座城池都是他们的人,根本就是为我们准备的。”

亦苦枳咬紧牙关:

“该死……”

他又看了眼城墙上那道黑影:“不管怎么样总要试试,你顶的住吗?”

亦南星点点头:

“死马当活马医吧。”

亦苦枳骤然起身,整个人如同一颗火球,他的目标已经不是那道

黑影,照这架势,是直接要将那片城墙全部给轰了。

那三个莽金化生境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一齐飞身就要去拦。亦南星眼眸中溢出冰蓝色光芒:

“你们的对手,是我!”

浑身灵力暴涨,连长剑上都生出冰刺,亦南星全力以赴,同样是蛮横碾压的姿态!

“这亦家俩小子这么猛?!神起境压着化生境打?!”

那花纹汉子吃了一惊,回身来战。另外两人有之前亦苦枳造成的阴影,不敢让花纹汉子一个人独战,都来相助。

这一剑,竟然有些不输亦苦枳那一锤的味道,一个神起境,与三个化生境僵持起来!

亦南星咬紧牙关,脸上映照出城墙上的巨大火光,勾起嘴角嘲讽道:

“莽金的化生境,果然都是豆腐渣。”

对面三人都气绿了脸,但却无法反驳人家现在确实以一敌三不落下风啊!

“我来助你!”

一锤奏效的亦苦枳很快就又要回到战场。

“雷劫!”

在他不远处,一个平民模样的人忽的伸手结印,天空之中雷电缭绕,全部轰向亦苦枳!

亦苦枳瞟了一眼,一掌挥过去,将刚刚结印之人烧成了一堆飞灰;而后以巨锤抵挡那雷劫,竟是被轰到了地面。

亦南星一剑屏退三人,退到亦苦枳身边。

亦苦枳吐了口血沫子:

“大手笔……这一城的人,全部都是阵师,人人可短暂操纵这雷阵。不杀了震雷法师,这个阵就能把我们耗死……”

话音未落,更多巨雷已经向着二人轰杀而来。

二人几次向城墙处突围,但阵内三个化生境此时就起到作用了,将他们二人拼死阻挡在阵内。

来来回回不断损耗,阵眼太多,根本杀不完,二人很快就要到油尽灯枯的地步。

“这也太憋屈了……”

“真没想到,最后和你死一块……”

“一见面就互殴,到今天并肩作战,我俩也挺不容易的……”

边打着,亦苦枳一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越打,两人反而越被逼到了城池的中心。

亦南星一直默默听着他终于明白,亦苦枳说的,境界的代价是什么每挥出一锤强化生境的力量,亦苦枳身上的烧伤就越重。巨锤反哺的力量,他已经越来越承受不住了。

今天,两人就要死在这里了。

“堂哥,其实,觅叔不同意我来这里的。我说,我不会真杀什么枫永江,只是借机杀你,他才让我走。”

亦南星神色平静,还是带着亦苦枳东躲西藏,二人且战且退。

“我希望,你知道了这些,回去后不要怪觅叔。其实大家都是为了亦氏,为什么不能团结一心呢?”

亦苦枳长叹一口气,有些怅然。

亦南星冷冷道:“我也回不去了。亦氏在亦觅手里,比在你手里让我放心。”

亦南星心里想的,终归没有和盘托出。其实亦南星确实一直有夺权的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随着境界提高,亦南星越来越找不到自己的本心了。直到刚刚被莽金三人挑拨,亦南星才惊觉,在城池中自己甚至把杀意都摆到脸上了。现在看,自己解决孤煞星命的最好方式,果然还是一死了之,落得大家干净。

只是,自己拖累了一个亦苦枳。

“对不起……”

“对不起……”

二人异口同声轻声道歉,而后,两人惊诧地望向对方。

亦苦枳哈哈大笑:“你道个屁的歉!”

一把推开亦南星,一柄黑色长剑瞬间洞穿了亦苦枳胸口,那是那个瘦小老头的兵器。

瘦小老头并不恋战,一剑功成,又消失在夜空之中。

“苦枳!”

亦苦枳脸色苍白,将胸口中的长剑拔出,抹了抹嘴角的血水:

“娘的,小爷不发威,真当小爷没点斤两?”

浑身火焰再次燃起,亦苦枳一头黑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变白。他看了眼亦南星,双眼已经变成两颗夜空之中的火星:

“族器,你得带回去。”

“苦枳,别,还有机会……”

亦苦枳并没有让亦南星把话说完,他喃喃道:

“早知道一开始就同归于尽了……”

“燃命之技术,九天之锤……”

那一天,北疆有一座城,在一锤之下全部被火焰吞没,整座城,只活下了一个人。

第一百四十七章 困兽

直到亦南星两鬓苍白,成为站在武道之巅的几人之一,他依旧觉得,那天亦苦枳挥出的那一锤,天下无双。

那天,火光映照中,亦南星背着满头白发,再无气息的亦苦枳一瘸一拐离开了这座后来被叫作火神祠的小城。

直到亦南星在附近小镇买下一匹灵马,携一剑一锤,带着亦苦枳向南归去,也再没有一人敢拦。

也因为这一锤,枫永江与亦氏在北方的战事陷入停滞。亦南星回到亦氏领地后,亦氏满军素缟。亦觅见到亦苦枳的尸体时,尽显苍老之态,当即将帅印转交给了亦南星,自行退隐,余生为亦苦枳守墓。

亦氏大权总览于亦南星一人,亦南星强行将陨星锤炼化,天下第一神器与他自己原本的神剑再相融合。亦南星能感觉到,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逆天改命之器,很快他便用转移寿命的方式彻底治好了亦采薇的病。

好像,生活终于回到正轨了。

但亦南星总能想起,那个惊才艳艳,心思干净的年轻人;想起那天并肩作战,满脸血污的两人,想起他骂骂咧咧的小孩子作态,想起他挥出最后一锤也没有半分犹豫的洒脱。

张扬跋扈,任侠意气,却自是世间第一等。

神器在手,自己好像终于可以喘口气,可以不用再那么担心自己的星命。但转移寿命的方式,只能救活人,救不回那个在最后一刻推开了他,满头白发,张扬赴死的他。

亦南星,没有那么高兴。

在他的面前,亦南星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小丑。修为越高,兵书读得越多,心思反而越来越龌龊。

他忽然想起曾经从他的世界打马而过的那个白衣剑客。

高坐帅位,点将布防,运筹帷幄……却再也不敌你二人一锤一剑。

“我不配用剑,也不配用锤。我大概与那国师一样,是世间最低等的人了,便也造一柄杖吧。时时自省,万事归尘。”

一身冰纹长袍的他眺望南方,有些伤感:

“广兰登高性本洁,碾冰为土玉为盆。打马人间皆过客,少年意气斥方遒。”

……

枫卿童嘴唇苍白,满头大汗,委身在一座小小的山洞勉强运功调息。他现在落魄得像一个乞丐,一身原本雪白的长衫没有一处使干净的,浑身上下到处是或深或浅的伤痕。但最触目心惊的,还是胸口处那道几乎伤到心脏的贯穿伤,伤口已经开始溃烂,发出脓水的臭味。几只蚊蝇围着嗡嗡叫着,等待着这个人彻底停止呼吸,它们才能在尸体没有僵硬的第一时间喝上一口这鲜艳的血液……

司徒久让像是能看穿他的行走轨迹,无论躲在哪里,都能像猎狗一般精确找到他的位置。每一次遭遇,他们都半点不会留手,枫卿童身上也一定会留下新的伤痕。一旦被发现,哪怕是身处闹市,司徒久让一行也半点不会有所顾忌,所以,后来枫卿童干脆便只找山野穿行了。

逃到现在,枫卿童已经彻底迷失了方向,只知道自己大致是在往北逃的。

下一次再被发现,枫卿童不觉得自己还有力量能继续逃出生天了。他的伤口在不断恶化,如果不是身体素质足够好,根本不需要司徒久让,身上这些伤已经足以送他归西了。

他隐隐能感觉到,自己到不了镇北了,自己没机会再见她一面了。

近一个月,他甚至没有像样地吃什么东西。

睁开眼睛,双眼之中布满血丝,隐隐有黑气缭绕。

又追来了。

轻轻一挥手,整个山洞中嗡嗡的嘈杂声音瞬间消失,世界终于清净下来。枫卿童按着伤口来到洞口,望着郁郁葱葱的山林,忽然想到,死在这里也没有那么难接受。当然,前提是那些恶狗得跟他陪葬。

忽的,枫卿童看到远处山顶显出一阵异光。他的双目瞬间睁大阵法!那是阵法!而且,那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光芒!

稚子山!

枫卿童没心没肺地笑了,他的身影随着一阵黑烟一点点消失在山洞中。这时候,才知道高老头教的秘法还挺好使的,有机会一定要去谢谢他如果我能活下来的话,枫卿童这样想着。

当然,更紧要的事,还是多杀一些那些混蛋。

枫卿童循着那亮光而去,周边的景物一点点熟悉起来。

来到山下,有一块醒目的巨石,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可见:

“闲人勿扰,生死自负。”

裸透出的杀意依旧不减,连飞禽走兽都会避之不及。

随手一拂,石上的字迹便被抹去。枫卿童心情复杂,沿着山路拾阶而上。早已经有些疯癫的枫卿童越往山顶,心便越来越宁静。

山腰处有一处小石台,是他常常和西门隐偷着来喝酒的地方;

再往上,有一片单独的枫树林,是他和鱼幼薇最常散步的地方;

更上一点,接近宅院的地方,是一个小水池,三人曾经一起放了些鲫鱼进去,也不知长大了没有,还是都跑了;

轻轻推开院门,小小菜谱中冒了些绿芽,不知道是草还是菜。以鱼幼薇的技术,应该都是草吧……

枫卿童静静坐在了院中的小石桌边,不是不想再仔细看一圈,而是他有些走不动了。昔日白衫长剑少年郎,今日浑身伤痕落魄归来,无剑无酒。

山脚处的喊声打破了宁静,猎狗们循着味道来了。想必此时,山已经被团团围起来了吧。

山上阵法,在没有人主持的情况下,能防住龙跃境已经算是最上等的阵法了,断然是防不住司徒久让一行好几个化生境的。而且东苍的化生境,绝对没有莽金中那样的水货。

枫卿童叹口气,站起身,缓缓在院落之中踱步,每踱一步,便有阵纹在脚下亮起,枫卿童脸色也跟着更加苍白。当阵法的金光将整座山护在当中之后,枫卿童已是汗水淋漓,整个人近乎虚脱,一下子坐在了地上。胸口有金色的杂芜灵力闪烁,让枫卿童的胸口又淌出脓血来。

山脚,自小在莽金长大,同样深通阵法的司

徒久让自然能看出此山凶险。一行人等在山脚,并不冒进。

此时阵成,司徒久让终于看出了大概,拍手大笑:

“九元符灵阵!哈哈哈哈,枫卿童,这阵我恰好也识得,今日怕是天要亡你了!”

“南边阵口,三五归元,此时春夏相交,天地雷水盛而火弱,朱雀不兴。”

“刘山泉,伊思,随我从南面强攻!”

原本朝堂中,武将化生境有五人,如今五去其三,其中两人是苏尚清拼着一口气斩杀,光郡则跟着苏尚清向南而去。司徒虬恰好又从北方将几名本就是他提拔的化生境武将调回了皇朝,这些人便顶替了那些成了鬼神杖饲料的人的位置,留在皇朝料理后事。

最大的意外还是任骧,好歹也是四大宗师,竟然扛不住枫卿童含恨一剑。

司徒久让带着几人站在山下,抬头望向那座并不算高的小山,病态的脸上多了一份邪异的笑:

“这样才好,这样才足够做我司徒久让的对手!同样两道登顶,今天就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攻!”

一声令下,几人全都气息暴涨,没有一点留力,迅速向山上攀登而上。

枫卿童在山顶自有感应,脚下一跺,山脚处金光隐现,竟有无数剑气纵横,要将那几个上山之人绞杀于山中。

上山几人境界都不低,左右格挡躲闪,仍是攀附而上。司徒久让手持鬼神杖更是一马当先,这邪杖吞食几个强大魂魄后,明显又更上一层。司徒久让以此为凭在前开路,竟有万夫莫当之势。

枫卿童深呼吸一口气,狠狠再跺一脚,山中飞鸟惊起,山顶中竟凝聚出一柄金色剑光。

司徒久让等人身形一凝,身上寒毛乍起!

“归元囚杀阵!”

“不止一阵,退!”

那金光巨剑纵劈而下,骤然到了众人眼前!

司徒久让一咬牙,越身而起,一柄长杖横空,猛击而上,生生吃下了这一击。

浑身气血翻涌,几人狼狈又逃下山去。

山顶,一击过后,枫卿童胸口又洒出不少血液,浑身无力,瘫坐在地。哪怕借天地之力,终归需要有人主导,这样耗下去,死的依旧是他枫卿童。

司徒久让显然也知道其中道理,一次次进攻从不间断,就是要把枫卿童耗死在这山上。

本就重伤逃了一月有余,在山上又耗了些日子,算起来,枫卿童自袭杀皇宫后,已经逃了两个月了。

天气热了起来,到夏天了。

枫卿童靠在院中石桌旁坐下,周边是他离开时埋下的酒水。离开时自己一个人埋下,想不到,如今又是他一个人开坛来饮。本就是劣酒,埋下这么些时间,好像也没有变得更好喝。甚至喝起来还有些苦涩。

如果当初就那样,选择不下山,会不会好很多呢

终不可得了。

枫卿童微微闭上眼睛,彻底疲惫的他呆坐着,静静等待自己的死期。

第一百四十八章 芙蓉泪

枫卿童感受着山下靠近的杀气,心中反而出奇的平静。

他想了很多,也想得很杂。

王燧应该算的上枭雄了,原来一直高坐龙椅的人也只是他的替身。可为什么那个老家伙就没有发现?忽的灵光一闪,枫卿童想起陆玄来,陆玄被救时可是面目全非,雷家请了一位不出世的老医师才将陆玄的脸恢复原状。既是不出世,为何又出世?雷家的面子固然够大,但换一个角度,请他出山的还有他人也未可知。既能修复面容,不也能改变面容,更换面容?

再想起王燧面白无须,嗓音略显尖细,枫卿童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刺出那一剑时看到的在帘帐后侍立的一个身影,现在想来,分明分外熟悉……

“原来对别人狠,对自己也不留余力……”

这样的王燧,忽然让枫卿童没办法恨了。在王燧的心里,第一位并不是他的江山社稷,仅仅是“江山社稷”罢了。

不再想这些糟心事,枫卿童眼前开始模糊,下山之后的事情如同走马灯一般在眼前一一重现:

北疆把他当成工具人的亦南星,藏着东苍谍子身份和他约法三章的芋头,不知北疆现在是什么情况了,战火一片中,希望他们能安好吧……

“我的孤煞星命,终归没破,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吧……”

那个月光一般的姑娘,枫卿童最终没有敢多想。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如他所愿,“勿等勿念”了……

镇北辖境,最要好的还是大黑脸柳山凌,现在应该带着兵马在北方作战吧?

最令他忌惮的是韩语立,可最后自己还是把鱼幼薇托付给了韩家,造化弄人。

最感激的,是上师和刘供奉,一个指点了他的阵法,一个指点了他的武道。

最烦的紧的,是天天找他喝酒,乱点鸳鸯谱的老高,也不知道这老头又找了什么好酒没有。

最放心不下的,是小鼻头,原来终归也是姓“枫”而非“风”,还是国运承继之人,也不知道是自己远房的弟弟还是侄子,现在是不是一切都好转起来了……

最对不住的,是小公主王漱云……

后来呢?

最痛恨的,是九曲郡背信弃义,算计朋友的黎慈,最愧疚的,是被他斩去一臂的义父西门谷主,最想知道下落的,是雷正则雷大哥……

太多太多人了,他终归是精力不足了。于是,这剩下的时光,他便全部留个那个人了。

“最想念的,是你啊,鱼幼薇……”

朦胧之中,枫卿童好像看到一道曼丽身影向他飞来,她一身束身红衣,英姿飒爽,干净利落,在那环绕的杀气中像是从天而降的神女。

“跟我走!”

一只温软的手不由分说直接拉起了枫卿童的手,枫卿童这才惊觉,眼前的红衣女子并不是自己的幻想。忙打起精神,望向那女子。

“发什么呆?本小姐你也不认识了?”

女子面目清丽,许久不见,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你如何寻到此处?”枫卿童心中急切,一把撒开她的手:

“胡闹!快走!”

“我知道一条野路,现在不是多说话的时候,跟我走!”王漱云不由分说,又拉住了枫卿童的手,见枫卿童又要不依,王漱云怒目而视,嗔道:

“鱼姐姐还在等你呢!明明还有希望,你就这样放弃了?”

“我是怕你……”

不由枫卿童说完,王漱云厉色打断道:

“我的事情,不用你关心!你和别人

洞房花烛的时候没想过我,现在倒担心起我来了?别人做什么事,还都需要你担心了?就算死在这里,那也是我愿意,别因为一个破孤煞星命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所有人都围着你转,什么都要管?闭上你的臭嘴,跟老娘走!”

一席话,将枫卿童直接骂晕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被王漱云拉着,一同隐于阴影之中。两人都是暗属性,就属性来说,确实是最适合潜行逃跑的属性了。

“你神起境了?!”

感受着王漱云身上的灵力,枫卿童一时有些震惊。

王漱云瞥了一眼面色苍白的枫卿童,有些心疼,但嘴上还是不饶人:

“就许你们个个惊才艳艳,还不许我按部就班破境了?”

王漱云没忍住,又看了一眼枫卿童胸口,伤口已经化脓,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咬紧嘴唇,王漱云轻轻碰了碰伤口周围还好的皮肤,也不敢动作重了,轻声问道:

“疼吗?”

枫卿童笑容和煦的看着已经长大的王漱云,道:

“我是不是应该说不疼?其实是疼的。”

王漱云叹口气,哪怕知道枫卿童在嘲讽她问废话,拿她打趣,也没心思再和枫卿童胡扯。要从山上围拢而来的这么多化生境高手之中逃出去,王漱云其实没有一点把握。

王漱云其实前几日就到了稚子山,看到山下的警示石,王漱云便止步在了稚子山周边,静静在这里等着枫卿童回来。也是这几天,她摸清楚了周边地形,冒险上山一次,找到了鱼幼薇曾谈起的一条隐蔽小路。只是她绝对想不到,等来现在这样一幕,还真就用上了那条小径。

来稚子山的原因,自然是关于鱼幼薇的事情。与枫卿童的通信上说的,都是情况好转之类的假话,其实鱼幼薇身子日渐弱了下去,最近的一封信,还是王漱云代笔促成,鱼幼薇已经陷入了昏迷。在最近的一次清明之中,鱼幼薇唯一的话就是想见枫卿童最后一面,王漱云便如鱼幼薇所言,找到了稚子山,在这里碰运气看能不能等到枫卿童。

当然,王漱云是偷跑出来的。这个关头,镇北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王漱云外出的。

长出一口气,王漱云稳住心神,不再想这些事情,更不会跟枫卿童提起其中的原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逃出去。

枫卿童虽然心中疑问万千,但也知道此时不便多问,于是只是跟着王漱云,不断潜行下山。在此期间,枫卿童也再一次打起精神,真正榨干了自己所有的潜力,用自己的暗属灵力与王漱云一起潜行。

“近了,屏气!”

王漱云身上忽然分出若干虚影,枫卿童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柄又一柄影刃。隐隐察觉到什么的枫卿童依旧默不作声,二人对视一眼,在那影刃向着各个方向逃窜的时刻,骤然提速向山外突围而去。

司徒久让等人猛然察觉,但此时为时已晚,拦住几个虚影之后,依旧有几个影子向山下远去,其中,就有一个藏着枫卿童的真身。

司徒久让攥紧了手中的迎刃,脸色铁青那是一种被玩弄的深深的耻辱感:“影刃,镇北!”

枫卿童与王漱云此时已经远去,二人都不由得松了口气。这时候,他们听到了身后的一声怒吼:

“枫卿童,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枫卿童猛地抓起王漱云的手:

“他要追上来了,我来带你,快些走!”

王淑云一时有些奇怪:“我们已经跑出去这么远了,他怎么能知道我们的方向的?”

“我也不知道

,如果不是他能死咬着我,这两个月时间我早跑了一万次了!走!”

枫卿童拉起王漱云,以最快的速度在山林之中不断飞跃。

但这一次,司徒久让显然也无法再忍受,周身紫雾环绕,一柄鬼神杖光芒大作,手中水晶球指出方向,竟爆发出远胜枫卿童的速度。

正拉着王漱云向外逃窜的枫卿童忽然觉得身后一阵发凉,他看不到的是,他的身后,眼角渗出血液的司徒久让病态尽显,却挂着渗人邪异的笑容。

“非要逼我魂魄受损,非要逼我用这杖子!枫卿童,死!”

那柄长杖携万千恶鬼而来,甚至隐隐能听到其中的哀嚎之声!

枫卿童的身体能带着王漱云跑出这段路已是强弩之末,哪里还有力量去躲开这致命的一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枫卿童只觉得手中猛地一松,一道红衣骤然挡在了那长杖与枫卿童之间。根本来不及反应,枫卿童匆忙停住身形,转身之时,恰好看到一身红衣的王漱云如一朵血红的残云,在那黑雾缭绕的一击下,从天空飘零而下。

“云儿!”

枫卿童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在鲜血纷飞中接住了那道血红的身影。

在枫卿童的怀中,那个倾城倾国的公主满脸鲜血,却依旧带着笑容。他的双手颤颤巍巍,一点一点伸向枫卿童的脸,想好好摸一下那个从来可望不可即的心上人的脸:

“喂……你,你就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吗?”

枫卿童攥住那只温软的手,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感受着她的温度一点点流逝,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不断向下流着:

“我不许你死,我不许你死……我们不是最有默契的搭档吗?你这样死了,算怎么回事?镇北江湖还没有走完呢,天下那么大,东苍的江湖,北疆的江湖,乃至莽金的江湖……我都可以,我都可以陪你去看的……”

说着说着,枫卿童已经有些泣不成声了。

王漱云眼中流露出向往之色,但却挡不住她的眼中渐渐流逝的生机,她的声音再也没有和枫卿童吵嘴时的活力了,只是轻轻的,让她本就温柔下来的语气显得那样让人怜惜:

“啊……我好像看到了,很美好啊……但我,大概不能陪你去了……”

司徒久让骤然奔袭,一击被挡下,他也停了下来好将气息调稳司徒芳的死状,他可还记得清清楚楚。看着二人说了这些话,不禁觉得好笑。此时气息已平,放肆嘲笑:

“他自己也看不成的,今日,你们都要在这山林之中尸首分离!就连魂魄,也得好好呆在我这杖里,哪都去不了!”

王漱云没有理睬,她用最后的力气,用手勾住枫卿童的脖子,枫卿童微微俯首,她轻轻抬起头,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少女脸上又有些红晕,她偎在枫卿童的怀里,忽然有些前所未有的幸福可惜,这幸福,好短暂啊。

王漱云已是泪流满面,声音如同一只受伤的小猫,轻声嗫嚅道:

“枫卿童,答应我,好好活下去,好吗?”

枫卿童满脸泪水,心如刀割。他紧紧抱着怀中的人,情绪彻底崩溃,只是应着:

“好,好,我会好好活着……我会,我会……”

司徒久让冷笑一声,道:

“交代完后事,那就安心上路吧!”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鬼神杖上光芒大作,司徒久让面目狰狞,一杖袭来!

枫卿童面目惨然,呢喃道:

“竟然,是第五件事吗?”

第一百四十九章 缘法

司徒久让早已疯癫,自他在镇北的任务失败以来,那个白衣年轻人就成了他的梦魇。就是那个白衣人,让他在那阴森的地牢之中待了半年之久,成了如今魂魄不全,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后来才知道,西门不惑原来就是那个白衣人,他更加想要除之而后快!他想不明白:明明都是两道登顶,天纵之资,为什么他西门不惑可以游历江湖,声名大噪,而他司徒久让就只能躲在暗处,饱受折磨?

“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如果不是你,早在镇北,我就能一战成名!你夺走了属于我的一切!”

司徒久让浑身气势达到,这一瞬间,他好似参破,这一击同样达到了化生境巅峰!

“她让我活下去。”

枫卿童轻轻呢喃一声,就这样失神的一声,就让司徒久让浑身凉透!下一刻,枫卿童眼中忽的又焕发光彩,一头长发自发根起,到发梢止,全部化作纯白之色!

“滚开。”

枫卿童环抱着怀里的红衣女子,一只手举起,上面绽放出五彩华光。竟是一掌,生生将司徒久让挡在外面。一握拳,司徒久让的声势像是被强行压制,气焰全无。

枫卿童一掌击出,明明是巅峰一击的司徒久让如同一只断线的风筝,鲜血狂吐倒飞出去。

鲜血狂吐不止,司徒久让依旧强行稳住身形,拄杖站起。他望着前方那一头白发的落魄年轻人,一时之间变得面目狰狞:

“不可能,不可能!除非有成神之道,我那一击明明已到极境!为什么!为什么?!”

枫卿童抱着怀中的红衣女子慢慢站起,破境虽有灵力反哺,但他胸口的伤口却无法逆转,刚刚一掌之后,已经彻底崩坏,汩汩向外流着鲜血。他转身,看着怀中已经闭上眼睛的女子,有一种像初见时一样的感觉,其实一眼就惊为天人了啊。她的睫毛上还沾着晶莹的泪珠,脸色苍白,如同一朵洁白的梨花。

“彩云易散琉璃脆……这个境界,就叫琉羽境吧。”

这一句话,不只周围几人,天地之间上至化生境宗师,下至刚刚入品的孩子,竟全都心有所感,向着这方天地看来。

挂碍无数,追求了这么久的成仙之路终归不得成行。血泪之后,却又在机缘巧合之中完成了五件事,于是枫卿童硬生生在化生境之上,硬开出了一个琉羽境,也自然成了这一境的第一人,得以一瞬间沟通天地,传意天下。

终归只是人身,枫卿童抱着王漱云,摇摇晃晃向外走去,失血过多的他,眼前已经有飞星隐现,随时都会倒下一般……

司徒久让抹了一把嘴角鲜血,此时,刘山泉,伊思等人也都围了过来。司徒久让眼中布满血丝,怒极反笑:

“西门不惑!你再开一境又能如何!还不是山穷水尽的地步?今日,依旧要死!我倒看看,还有哪个不长眼的能来救你!”

话音一落,众人全都感觉一阵寒风袭来。这种冷意,不是感受到

杀气,心中发冷,而是周边环境之中温度全都降了下去!

一看,一道冰蓝色身影已经站在了枫卿童身边,轻轻将他的手臂扶住,让他不至于倒下去。

一头雪发的枫卿童确实已经是风中残烛,此时瞥了一眼身边的人,轻声道:

“你来啦。”

身边一袭冰纹长袍的年轻人看了一眼枫卿童,又看了一眼枫卿童怀中的王漱云,声音冷冷的:

“来带你走。”

枫卿童再也承受不住,身体软倒下去,冰纹长袍的男子轻轻以灵力托住两人,让二人躺在了自己身边。

司徒久让只觉得,只要沾上枫卿童的事,就是诸事不顺。此时已经出离愤怒了,越是盛怒,他的脸上笑意反而更浓:

“也好也好!不长眼的,今天来的越多越好!省的小爷一个个去找!”

长杖猛地插在地上,一时之间天地之间阴风怒号:

“来者何人?鬼神杖下,不死无名之辈!”

亦南星此时才转过身,神色依旧平静自然,声音冷得如同极地深渊中的寒冰:

“司徒公子,别来无恙啊。”

司徒久让睁大眼睛,诧异道:

“是你!你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司徒久让又指向亦南星挡在身后的枫卿童:

“他和你又是什么关系?为何你北疆亦氏专门来救他?”

亦南星一招手,对于司徒久让的问题,他一个也不想回答。只是冷冷道:

“这两个人,我带走了。”

司徒久让上下打量了亦南星,自己与亦南星在北疆也算有一面之缘了。他一直都觉得亦南星也算一个人物,奈何竟然也是个不识时务的蠢物!刚刚自己也算给了他面子,自己不要,就怨不得别人了!司徒久让咧开嘴,笑道:

“什么时候,一个神起境也有这样的口气了?”

亦南星没有理睬,自顾自将枫卿童系在背上,而后将王漱云抱起,冷冷道:

“伤成这样,劝你不要把命非搭在这。”

司徒久让暗暗捂住胸口,心中思量:“我是受了重伤,可身后还有刘山泉等人,他是有什么凭仗这样说话!”

攥紧手中长杖,就要直接出手,忽感觉手中长杖直接颤抖起来!一时之间,司徒久让心中大骇,鬼神杖有灵,此时竟然被彻底压制!要知道,同样是神器,哪怕在天下第一剑穹光剑前,鬼神杖与它也只是平分秋色而已!

“同样是杖,我这根,与你那根,可不是一个层次。如果你觉得没了鬼神杖,身后那两个软蛋能护住你的话,尽管追来。”

司徒久让这才看到,自远处飞来一柄冰蓝色长杖,此时已经护在转身直接远去的亦南星的身边。那长杖如冰块砌成,一尘不染,只有杖顶,有一颗火红的珠子熠熠生辉。

司徒久让恨恨看了一眼鬼神杖难道因为同样为长杖,被压制了?再一回头,赫然发现,身后所有

人的刀剑竟然全都无法出窍!

司徒久让咬紧牙关,权衡再三,终归还是没有追上去实在是枫卿童最后那一掌确实比他大了一个境界,他生生吃下,此时还能站着不倒下,已经不易了。再去鏖战,最后鹿死谁手,确实不可预料。

望着那三人远去,司徒久让一时有些后悔,北疆时没有直接将亦南星按死。昔日的蚂蚁,竟成了盘天巨龙……

“亦氏族器不是一柄锤吗?虽然陨星锤冠绝天下,但也从未听说能达到压制天下兵器的地步啊……”

司徒久让心中闷闷的,有些惴惴此行回去,想必必然要受罚了。

“走吧,他们要进镇北了。”

一行人只好跟在司徒久让身后,一起班师回朝。

……

再说亦南星,带着两个人逃离时一直如同芒刺在背,额上直冒冷汗。实在是他也确实没有把握能一人对三人,还是神起对化生。而且司徒久让那边也不只有三位化生境,候命的神起境哪里少了?

当然,他既然出现,其实也没有太想着后路。实在不行,就只能也燃命一击,最后能带走多少人,就看天意了。但他自问,亦苦枳那一锤,他是绝对复制不出来的。

一气跑出去很远,亦南星才敢稍稍停下。一看怀中女子,已经没了鼻息。叹息一声,还是习惯性把了把脉。正要放手,忽觉得有小小的一次跳动。亦南星大喜,估量司徒久让一时追不上来,一咬牙,直接耗费灵力,将王漱云冰冻,将她身上的生机暂且封了下来。

不多时,王山雨便过来汇合。二人根本不敢停留,一气跑入了镇北,直接向镇北王府传去了消息。

原来,王山雨先行一步到了镇北辖境之后,亦南星就借北疆战事暂时没有那么紧张的时机,也到了镇北。虽然亦氏放弃了撤离的计划,但两军配合之事却依旧是燃眉之急。

商议一毕,王山雨急于回到东苍,亦南星索性护送王山雨一路向南而来。同时,亦南星也确实正要来找枫卿童。当年枫卿童路过北疆,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亦南星也就知道,枫卿童是前朝遗孤,只是血脉远近就不得而知了。

北疆战事,亦氏节节败退的一个重大原因,就是前朝篁竹王枫永江,也是以千夜之名向南征伐。如果枫卿童为皇朝嫡系,将其邀往北疆,或许能产生变数。恰巧,镇北王府公主失踪,王漱云抄录的鱼幼薇、枫卿童来往信件也就全部曝光。镇北王府一时倒没想到公主失踪是来稚子山,亦南星则正好要与王山雨南下。于是亦南星二人辞别镇北,向南而下,借道稚子山,看能不能碰到运气。

二人本还有些距离,对稚子山位置也知道得并不确切。谁知有了枫卿童破境,天下共知的一幕,这才堪堪赶到,救下二人。

一切都巧之又巧,却又好似上天注定。

……

枫卿童再醒来时,已是一个月后。此时,天下已经又入变局。

第一百五十章 烽火遍地

王山雨在与亦南星一起,护送两人回到镇北之后,便又潜行南下。亦南星提醒他不要暴露身份,不然很可能有杀身之祸。

此时,司徒虬已经以国师身份监国,口上说王氏没有合适的继承帝位的人选,实际则在暗中残杀王氏子弟。

王山雨南下至龙阙,暗中冷眼旁观,无奈敢怒不敢言。

就在此时,南方忽然生出一支勤王之师。南方军队痛斥国师恶行,将皇帝之死全部怪罪在国师身上。前远山候光郡素有盛名,又是亲自参与皇宫一战的人,说的话让许多人信服。一是问为何偏偏有刺客的时候,国师生出病来,如果国师在场,谁能杀得掉皇帝?二是说了护驾之时,其他化生境宗师的不作为,以及与国师的相互勾连。

一篇檄文很快传遍天下,说得有凭有据,天下人多少都信了两三分。南方起兵以苏尚清、光郡为左右元帅,天下人不识苏尚清是谁,却知道苏尚清手中的尚清剑为护国神剑!

王山雨听说,果断前去南方,于是一直空缺的主帅之位,由王山雨这位皇室担任。一时之间,东苍天下风评竟隐隐偏向南方,南方军队势如破竹,很快占据了东苍南方的大片领土。

就在形势看似一片大好的时候,先是沉寂的国师府忽然也发了檄文。檄文痛斥南方叛贼,趁皇帝崩殂,国家不稳之时攫取利益,扩张权力。国师府国师当日确实抱恙,皆因为北方战事已起,国师为东苍国事占卜,涉及天道,反噬严重,需要静养。

朝堂之上,六大化生境宗师为何挡不住一个刺客?确实是因为出了叛徒,而那个叛徒不是别人,正是满口勤王的光郡!光郡趁乱谋反,协助刺客刺杀皇帝,逃走时还带走了从未出世的护国神剑尚清。

况此时北方战事如火如荼,如果心中真有天下苍生,有东苍百姓,会在这个时候挑起战争?国师自认身为两朝老臣,已是尽心尽力,辅佐两代帝王。本来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皇帝也敬重三分,如今更是行将就木,还有什么不知足,在此时谋反?拳拳为国之心,日月可鉴。

再说王氏子弟,如果王山雨果真为皇室,为何不到龙阙继承大统,反而到南方成了叛军首领?想必这皇室身份,也是杜撰。

檄文一发,风评骤然又倒向国师府。国师府也不再犹豫,点军三十万,刘山泉、伊思为左右元帅,大军南下,将南方短时间凑起来的军队打得节节败退,收付了大片领土。最终,两军在狂澜江两岸僵持下来,南方军据险而守,双方陷入僵局。

龙阙国都之中,因为测算枫卿童下落一事,确实深受反噬的国师,心情有些糟糕。因为这么多人追杀一个重伤之人,竟然依旧让他跑了。本要再将司徒久让关入地牢,奈何正是用人之际,只得作罢。

国师此时已经是掌国的身份,直接入主了皇宫之中。望着这金碧辉煌的宫殿,这位老国师第一次感觉到,一切都不在掌握之中了。

本以为枫氏子弟只剩风千陌兄妹二人,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两人一身残留国运,为他司徒一家做了嫁衣裳,最后一个死,一个废。谁知原来那句谶语根本就不在二人身上应验,而是另有其人。

一招借刀杀人本来顺利进行,不出他所料,那西门不惑率先来找了皇帝复仇。可这一记绝杀,却被王遂以狸猫换太子之计给化解。连他司徒虬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皇位上

坐着的,就不再是那个真正的王遂了。而且,王遂甚至还借这个机会,斩掉了国师府的几大助力,护国大将军陈胜卫,威武将军晃展,北方元帅任骧,全在暴露立场后死得不明不白。

借刀杀人以这种方式收尾,司徒虬没有赢,但其实也不算输,因为直到现在,国运也没有真正排斥他。只是这一回合既然暂时到此结束,那么,在南方历练,由司徒朗炎看守的雷正则,也可以弃掉了。想到此处,司徒虬随便叫了隐藏在暗中的国师府刺客,让他传下令去,雷正则可以死了。

静静走到了那金銮殿的龙椅旁边,司徒虬轻轻摩挲椅把手上篆刻的龙头,眼神晦暗不明。

“老夫也是人……身体快要撑不住了……”

终于下定决心,老国师颤颤巍巍坐在了龙椅之上,一坐上去,整个人声势截然不同,眼眸之中精光闪烁:

“不能再等了,产生抗拒又如何,老夫就要借你,成我仙道!”

刹那之间,天地之间风云变色,若有人能观天地气运,就能看到,国都上空气运混乱,像是两边有龙虎争霸!

国师猖狂大笑:

“被他参出个伪境琉羽!名字倒没起错,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罢了!一旦入琉羽境,就绝对无缘仙道,这人,竟坏了天下人武道,哈哈哈哈!”

皇宫后花园中,一个面目白净的年轻人脸色更加惨白,如同白日厉鬼一般。他的身上气运摇动,正是与国师暗中较劲之人。

虽然占据先手,在这皇宫之中的捉云手套更是认主与他,但国师骤然发力,仍旧瞬间攫取了天下近一半的国运。

第一回合较量暂时结束,王燧身形摇晃,满头汗水。此时,一个面目清秀,一身华服的女子将他轻轻扶住,一双纤纤素手如削葱根。她低着头,轻声问道:

“皇上,你没事吧?”

王燧摇摇头,嘱咐道:

“还是叫我小隋子,皇宫之中,现在已经处处是暗哨了。”

华服女子睫毛闪动,为避嫌,很快就松开了手,两人恢复了主仆身份。

女子姓周,名羽姗,为皇宫贵妃。是国师亲自挑选,强行让“皇帝”纳为妃子的。

二人在后花园中缓缓散着步,到了一处僻静地方,一直在身后侍奉的太监装束的王燧终于完全直起了腰杆。

他看着前面雍容华贵,自有颜色的周羽姗,心中有些愧疚,轻声道:

“苦了你了。”

周羽姗步子一滞,摇摇头,没有往身后看:

“都是为了家国天下,我不干净了,你身为九五之尊,付出的,不也半点不比我少。”

王燧长叹一口气,轻声道:

“其实我的替身也是王姓,他禀性也不坏,你……那晚谁都不知道酒里下了药,你不要怪他……”

周羽姗神色黯然,而后强行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

“是我失言了,这样的敢明知必死,依旧慨然替皇上赴死的无名英雄,也不算辱了我,我并不怪他。”

王燧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从来镇定的他一时有些踌躇难安,刚要说话,就被周羽姗打断,周羽姗声音清脆的,道:

“此事不用再提了。”

王燧只好作罢。

枫卿童刺杀皇帝之后,龙阙短暂进入了一段混乱的时期,这本是王燧离开国都的大好

机会,但他没有选择离开,因为他也不能离开。他需要留下来,不断和国师角力,延缓国师吞噬足够国运的时间。只要国师占据的国运不足以助他成神,国师就不会直接将国运炼化,东苍国运就还有机会。

第一次角力王燧惨败,但不代表后面国师就能一帆风顺了。王燧境界低,能掌控的国运也少,越到后来,他掌控的国运越少,防守就越是坚定。他在拖延时间,为南方战事,北方战事拖延时间,为镇北和南方雷正则拖延时间!

“我没想到,雷正则早就开始布置了。”

王燧重新稳定了心神,轻声慨叹。

周羽姗想起雷正则,一时之间,眼中光彩都不一样了。但一想到自己的处境,语气就又低落下来:

“其实,雷家如果早些归隐,或者向国师府示好,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正则和老盟主,都不愿有负国家……”

南方诸军暗中筹措之人,正是昔年被人看成是花架子的南方盟主雷正则!周羽姗多年在南方奔走,也从来不是毫无作用!

“南海钓翁呢?他会出手吗?”

本来觉得希望渺茫,只是尽力而为的王燧,在看到越来越多的变数之后,重新燃起了希望!

周羽姗目光坚定,好像重新变回了在南方游历时的女侠模样,真真是英姿飒爽,意气风发:

“老前辈说,兵马调度之事他不在行,如有斩老鬼首级之日,定当共来赴约!”

王燧一时看得有些痴了,喃喃道:

“世间真有这般奇女子……”

周羽姗一时没有听清楚,望向王燧,问道:

“皇上说什么?”

王燧打了个哈哈,囫囵掩饰道:

“啊啊,我是说,本来皇室的事情,都不干系武林中人的,雷正则也是,南海钓翁前辈也是,令我王燧受之有愧。”

周羽姗愣了愣神,想了想,道:

“大概还是那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吧。”

王燧看着周羽姗刚刚低眉思索的模样,一时更觉得周羽姗娇憨,华贵,清丽,意气等各色气质全都有了,越发惊为天人。沉思半晌,王燧轻声道:

“其实当年他并不是什么王姓子弟,我也不想在你和雷正则这神仙眷侣之间作梗了。我如今身体残缺,其实是和一个太监互换了身份,才瞒过了国师。也就是说,当日在你房中的,其实是我的贴身太监。再好的春药,于一个太监来说,终归没什么用处。”

“先前骗你,是想把你永远留在我身边。但想了想,我配不上你,也活不长久……”

“周姑娘,其实你依旧是完璧之身,那日的血迹,是他的血,并非你的。如果此间事了大家还能活下去,只希望你能和雷大侠,白头偕老吧。”

周羽姗闻言顿时大喜,一方面想起这些日子心中郁结,另一方面对王燧的话又不敢全信,一时又变成亦喜亦悲了,转而大悲痛哭起来: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我还是干净的?我还配得上雷大哥?”

望着周羽姗梨花带雨的模样,王燧尘封已久的内心之中罕见的流过一丝暖流,但更多的,还是心酸吧。自己给不了周羽姗幸福,他也很清楚这一点。

轻轻帮周羽姗拭去眼角的泪水,王燧笑意温柔:

“真的,都是真的,我再也不会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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