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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忆人生》


第一篇 了不起的二舅母(上)

有大半年没有见到二舅母了,她住在乡下。过去,每隔十天半月,她那黑瘦的面孔就会在门口出现。一进门,那干巴巴的身子顺着墙板壁滑落到板凳上,默默地坐着一声不吭。有几次,大概满腹的心事是在憋不住了,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向我母亲诉说……我的母亲常常被弄得无可奈何,匆匆卷起衣袖,看了看手腕上那块半钢手表,说道:“我给你放锅,煮面条吃吧。”不久,二舅母精神抖擞起来,正襟危坐,一碗又一碗,唏哩呼噜,喝得满头大汗,回回都是锅底朝天。搁下碗筷,抹抹嘴,心满意足地走了,从不在城头过夜的。仿佛那两大碗连汤带水的面条就是她来的目的。

今天礼拜六,二舅母又来了。她黑瘦的脸上现出了红晕,身子骨依旧干巴巴的,只是换了一套大半新的衣服,肩上多了个白布口袋。进了门,还没有站稳,把摆布口袋“咚”地放到桌子上的簸簸里,兜底一提,茄子、辣椒、小瓜、嫩苞谷嘀里嘟噜堆了一堆。

这时我们刚吃过早饭,母亲在里屋休息,我在做作业。我第一次见二舅母拿来这么多东西,心里有些惊奇,上前端板凳给她坐,并且说:“我去放锅……”“不要煮那面条了。”她摆摆手,打断我的话,大声说:“城门口有粉馆,我去吃过了。”说着自己倒了茶水,转身朝墙边新做的蒙板床走去。我张口正要喊,她已经一屁股坐在床上了,随即吼吼地叫道:

“哎哟嗬,哪个时候做的新床!”

这个举动惊得我目瞪口呆。

那蒙板床,是我们家唯一不付租金的私有财产。梓木枋,杉木板,全都来自国营红星林场,请的是城南门有名的木工师傅。全家人省吃俭用,几年的积蓄全在上面了。可是有了它,父亲母亲之间关系竟然有点紧张起来。可怜的父亲,常年在乡下奔波,餐风露宿,废寝忘食,在少得屈指可数的时间回到家,想在舒适的蒙板床上休息片刻也不行。母亲不是骂骂咧咧,就是干脆揪住他的耳朵,硬把他从床上拖起来。父亲每每忍气吞声地嘀咕:“虚荣心重,嘿嘿,虚荣心重。”*而堂皇的蒙板床,终日安静又神圣地立在那里。母亲每天三次地为它整理,还在床上铺设了新垫单,摆放了簇新的被子。我知道母亲的心思,就是为了那几位话多的同事们来了,好来一阵指指点点,这又何苦?

现在,二舅母不但在上面摇晃身子,哼哼唧唧,还叉开五指,抚摸被面,粗糙的掌心里发出呲剌剌的声音。

母亲从里屋快速出来,很着急问:“你来啦。”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拿起扫衣服用的毛掸子从床头轻轻拂扫,荡开飞起来看不见的灰尘。这样一来,二舅母就不得不起身让开。可是,她站在母亲身后,看了几秒钟,绕到母亲扫过的地方,又坐下了。

母亲张惶地看着二舅母,想了想,和颜悦色对她说:“我要上班去了,你也想上街,就走吧,街上稀奇东西也多。”

“要得。”二舅母立马起身,仰头喝干了茶水,放下杯子,兴冲冲走到我母亲前面。

才两分钟母亲又跑回来,急急忙忙进去里屋,接着就听钥匙的哗啦声和一阵翻弄抽屉的响动。二舅母在外面等得不耐烦,大声喊:“大姑妈动作快点嘛。”母亲手里拿张塑料布跑出来,急豁豁地推我:“快去陪二舅妈,就说我忙找点东西。”说着,拿起毛掸子掸几下,慌慌张张覆盖在蒙板床上,跑来跑去的,将四个角压严实了。突然听到外面有响动,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我只好跑了出来。

一到街上,二舅母明显地伸直了腰杆,走几步,还故意挺一下胸脯,左右上下看看自己的衣摆。那历来巴着地面的脚板今天似乎要翻转过来,踏得街面的石板噼啪乱响,穿着那双茄色的胶底鞋,十分显眼,活像一堆蹦跳欢悦的斑鸠。她认真回看自己衣服后摆,扯伸展她认为有损于自己形象的哪怕是一寸小小的褶皱。她一路甩着手臂,在路上拐来拐去,想方设法走朝前,让我始终跟在后面。

特别是在人多的地方,比如商店的橱柜跟前,她便指着货架上的价码单,让我念出来,晃着脑袋讥笑我遭遇难题的洋相,遇到营业员那一手蹩脚的字,或者花眉花眼的外文字母,她就对着张口结舌的我眨眼,然后快活地拍手大笑。

一走到五金交电门市,她的眼睛顿时放出异彩。“看啊,”她指着电视机嚷道:“就是那一种,嘿,隔壁王老春就买了一架,天天晚上哗啦哗啦地演。”我抓到了机会,纠正她:“不能说架,要说台,一台两台的台。”她啜了一下嘴皮,说:“我们就说架,一架两架三架。”我说:“台。”她说:“架。”抬头看天空,问我:“飞机为啥要说架?”我说:“飞机在天上飞,就要说架。”她眼批快速眨动说:“电视机里的东西从哪里来?”“从无线电。”“无线电从哪里来?”“从天上来。”“这不就对啰?”

见我陷入困惑,被她下了套,就欢快地又跳又笑。突然又变了脸,哼哼道:“天天去看人家的,真不安逸,不如二天各人家买一架大的。”摊开手比划了一下。

我瘪一下嘴:“二天各人家买一架?”

“是二天各人家买一架。”二舅母正经八二说。

“真的?”

“不是蒸(真)的未必是煮的?”二舅母说,“秋收以后,谷子割了,花生收了,两头猪也喂肥了,我就不相信买不起这架才四百多块的电视机,五百多块的也买得起。”

我无话可说了。我们家也是,每天晚上,要跑到对面黄伯家去看电视,他儿子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带了一大笔安置费,从里面掏出四百块,买了电视机。看完回家,在路上就听父亲说:“这东西也好也不好,好在有看的,不好的是时间浪费掉了。”母亲说:“凡是家里都需要的,一样一样来。”

我听得出母亲的心声,但我就担心,二舅母买电视机的时间比我们家提前,那样的话,她最好不要在母亲面前提起。

一路上,二舅母在每个柜台前大声武气问这问那,和每一个碰巧站在一起的人扯东拉西,不管对象是谁,认识不认识,喜不喜欢听,她都要呱啦呱啦说上一阵:今年雨水特别好,庄家蔬菜按不住呼呼望上窜;你们吃菜是不是很恼火?起大早摘来的菜是不是才叫新鲜?那样的话,你们舍得出几角?城里头也好也不好,人多树木少,一刮风就起灰尘,鼻子眼一转就是一个黑指头……那本来近似佝偻,而现在努力伸直的腰身在人群里穿来穿去,那副难听的处处引人注目的嗓门一直在咋咋呼呼,没玩没了,简直就是电线杆上的广播喇叭。那憋屈了几十年的话语,非要在这短暂的半天时间涌喷出来。我跟在他后面,很快就觉得无趣无味,还要无缘无故接受那些讨厌的白眼。我趁她不注意,离开了她,钻进人群,溜回了家。

我把饭做好了,母亲回来了,要我端过簸簸拣菜。我最喜欢吃红烧茄子了。母亲却说留着明天吃,明天她会记着割肉,红烧茄子少了芡粉调制的肉沫汁,就不能算是上等菜。母亲安排今天吃小瓜,切成颗粒,用青椒炒。青椒剁碎了,加盐,拌上干炒豆,同样是好菜,下饭。

我一边拣菜,一边就把二舅母在街上的种种行为讲给母亲听。母亲起身要把蒙板床上的塑料布揭开。我说:“先不要忙,说不定还在街上溜达呢。”母亲朝门外看了看说:“都大下午了,不会吧。”我说:“面条还没有吃下肚呢。”

第二篇 了不起的二舅母(下)

正说着,发生的事直叫母亲和我都呆住了。

二舅母又在门口出现了。脸红红的,挂着几道汗渍,一只手拎着一块“猪腿精”肉,另一只胳膊弯里夹着个尼龙袋,大踏步走进家来,对我大声说:“嗨哟,你这个娃娃,跑回家来也不打个招呼,害我好找。”

母亲慌忙站起来,看着我,说:“她都这么大,你还怕她走丢了不是?”一边退到蒙板床边,身子遮住床沿。

“走丢倒是不会,我是怕遇着坏人。”说着,把手上的肉递给我,“拿去切,做晚饭菜。”我看着肉说:“好啊,可以做红烧……”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噗!”地一声,那尼龙袋已经飞落到蒙板床上,母亲的身子偏斜着踉跄了一步,显然是被她掀开的。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慌忙伸出手去,说:“二舅妈,这边有板凳呢。”

“板凳?板凳有这个舒服么?”她一把掀开塑料布,大大咧咧地坐到蒙板床上。

我急得直想跳,高声叫出来:“你干哪样非坐那床不可嘛。”

“怕哪样呀。”她同样高声说道:“我这身衣服是早晨才换的,我的头发是昨天才洗的。”说着,屁股又向后蹭了蹭,干脆让整个身子都上了床。

我张惶地看着母亲,母亲身子刚直立好,两只手捏成拳头,朝我大发脾气:“呆头呆脑,哪样也不会做,硬是筒死木头呢。”

二舅母见我受气,做起好人来:“骂她做哪样嘛,姑娘都长大了。快进去,那块肉提这么长时间了,手杆酸不酸哟。”

我把肉拎到厨房里面。我听母亲生硬的声音:“你有几个钱?还卖猪肉?”二舅妈爽朗说道:“钱不多,但买三五斤肉还是拿得出来。”

我走出来,母亲说:“还不快做饭,天气还早?二舅母吃了好走呢。”

床上的二舅母骤然坐起来:“我今天不走了,这回要玩天把两天。”

母亲惶然不知所措,半响说:“你家的活路做完了?”

“活路?”二舅母哈哈大笑,在床上翘起二郎腿,说:“早八辈子就做归一啰。那几亩地,一只手别在腰带上都还不够做。现在正闲得手脚发痒呢。”

可是就在去年,她来了,头发像鸟巢,衣服乱七八糟,满身的汗臭味,一边吃面条一边还说:“哎哟,乡下的活路太多了,起早贪黑,还是做不完,太累了。”

“可是你也该清楚了,我们也是不得空闲的呢。上班一点不轻松,下班来还要做茶饭。”母亲说话有气无力。

“不打紧,不要你做给我吃,我会自己做。”二舅母说着跳起来进了厨房,捞脚舞手干起来。举起菜刀把那块肉分成两半,对着屋顶问说:“炒一半煨一半,吃个新鲜要得要不得?”

没有回答,母亲讯速地收拾被二舅母弄皱的床上。而且从那个时候开始,母亲只是闷着头板着脸,再也不挑头说话。

二舅母则无那场事,吃完洗好,主动和母亲拉扯家常。我看他真有闲心,尽扯乡下亲戚的家庭纠纷和媳妇们的穿呀戴的,突然拉住我的衣袖问:“你这身衣服穿了几年啦?我恍惚记得是大前年扯的布。”

她自己身上那套衣服,布料虽然很新,但是式样很难看,我扫了它一眼,噘嘴笑了笑,倒觉得空荡荡就像兜风的麻袋。

“连一套像样的衣服都不得?”她脸上露出悲天悯人的那种神色,手指头差不多举到母亲脸那样高:“你咋个当的家哟,大姑妈。”

母亲坐在一条板凳上,吃饭的时候把它挪到床边的,挡住了床。

母亲没好气说:“咋个当的?就这样当的。每个月就是这么点工资,又要买吃又要买穿,还有人亲客往,红白喜事。你来帮我当一个月试试?”

“要顾吃要顾穿,那你还忙着做那间床干哪样?做来又不让人睡,连坐都不行,当成摆设。穷就穷,有就有,马屎外面光有哪样用!”

“你下乡下过日子,不晓得城头的规矩。”

“乡下又怎样?乡下的变化大得很!”二舅母讥笑一阵,从床上拿起尼龙袋,口子朝下一抖,抖出一件新衣服。站过来,三下两下帮我除去旧衣,拿那件迪卡新衣服给我套上,扣好纽扣,拉着我转来转去,说:“你不在,我是找服装店老板的姑娘比照买的,还合身呢,我的眼力不错。”

母亲的形态可以用狼狈这个词来形容,有点词不达意:“二舅妈你张倒啰,你家大口宽,就靠搞生产抢工分……”

二舅妈高高扬起手:“不要提那过去了,现在,有找钱的时候了。现在不算,等到秋后,什么都有了。”

看着二舅母如此慷慨,母亲一脸羞惭,回头望着正欣赏衣服的我,母亲又发怒了:“你也好意思穿,连中专学校的考不取。”

“考不取?”二舅母愣了一下,盯着我看,眼睛里火辣辣的。我低下了头。二舅母口气和软地说:“不怕,考不取来年再考,你的条件好多了。我家小红妹这回考的第二名,条件就不及你。要好好读书,国家二天需要的是人才呢。”

“你问她,看她用心不用心。”

望着二舅母疑问的眼光,我抗议母亲:“我要进补习班,你又不去讲,还怪我呢。”

“啊!补习班是我开的?说进就进那么容易!”

二舅母问母亲:“你在城里头工作这些年,真的一点关系都不得,连这点小事也无法摆平?”

母亲摇摇头,露出说不清楚的神色。母亲每天埋头上班,下班赶紧回家,做那间蒙板床的师傅,都是她同事帮忙找来的。

“枉自啊!枉自啊!”二舅母叹着气说:“算了算了,我帮你去说说。”

“说说?”母亲鼓起眼睛,“你去说说?找哪个说?”

“哩。二舅母一歪屁股,又坐上了蒙板床上。

母亲心疼地望着她的屁股下面:“你……最好……”没再说下去,好像被二舅母的话惊呆了。

“你问我找哪个说吗?找王书记。快过年那几天,他带了几个人住在我们寨子里,在我家吃了饭。走的时候拉住你二舅的手,却是对着我说,感谢你们家盛情款待,这辈子我都忘记不了这两天。你们家儿子是块读书的料子,一定要送到城里去读好的中学,到时候可以来找我。这补习班的事,我顺便叫他写个条子。”

“你说得这么大气喷烟的,好像那书记吃过你家两顿饭,就会这样真心实意为你办事?你是在外面吃过什么东西没有?是不是逛来逛去,逛昏头了?”

“没有,我清醒得很。我告诉你王书记家的门牌号码,人民路66号。我还要跟你说,我看他本来就是农民出身,我观察过他的样子,脸膛黑,牙齿白,这样的干部一定说话算话。”

母亲坐在板凳上,后脑靠着板壁,张大嘴巴,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那你现在就去一趟?”

“不。”二舅母说道,“为哪样呀要黑更半夜去找他呢?我明天早上去,光明正大的去。”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书记白天可能没有时间,要开会要下乡,我怕你去了遇不着,白跑一趟,误了事。”

二舅母歪脑壳想了想,“大姑妈你说的是,那这样子,我一定要立马去喽。”

母亲呐笑着帮二舅妈整理衣服,理顺她的头发。我倒是很兴奋,主动要求陪她去,给她带路。二舅母说:“小孩子家晚上最好不要出门。”

母亲和我站在门边,目送她走到街上,她踏在地上的噼啪声更响,那细瘦的身影在路灯下跳跃,头上顶着一道金黄色的光芒。

回进家来,母亲还在长声叹息,站在床面前犹豫一阵,慢慢将塑料布收起折叠好,回自己房间去。一会儿又出来坐到桌子边点灯下缝补衣服,留门等着二舅母回来。

我睡了,那夜做了一个梦:一个书记摸样的人,陪着二舅母走进家来,笑眯眯递给我一张条子……我高兴得大叫一声,睁开眼睛,天大亮了。

第三篇 竹林深处有人家

一匹枣红马拉着一架小马车,在我家门口停下来。赶车的汉子跳下车,朝我憨憨笑着,一瘸一跛地走过来,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跑着跟在他后面。

“找哪个?”

汉子朝我伸出青筋暴胀的手,犹豫一下又缩了回去,回转身将男孩推上前来:“喊,喊大叔。”

他的手不停地盘弄男孩的黄头发,“他是我儿子,叫福生。”

我不在意地看这父子俩一样,掉开目光,要转身回家去。

自从父亲把他常坐的藤沙发送还区委,改坐了木靠椅,并将歇凉的地点改在后门以后,前门小院的石缝间就长满了嫩草。现在这马车和一老一少不仅践踏了嫩草,而且脚步声震动了午前的宁静,多多少少,叫人感到不舒服。

“你们到底找哪个嘛?”我提高了音量。

汉子突然瞪圆了眼睛,黑黄色的眼珠先是闪亮一下,继而黯淡下去。他沉重地摇摇头,把孩子的小手捏在他的大手里,慢慢转过身子,朝左面的墙边走了几步。他面对墙角的某一地点注视着,手撑着墙壁慢慢蹲下去,展开十个指头要去抓什么东西似的。又转过脸来,朝我认真看。我瞥见他额头上的筋脉一起一伏,他艰难地站起来,腿杆在剧烈地颤抖。猛然间,我的心里一动:

“你是……”

“我就是,就是伍老常呀。”

他几乎是跳着从墙边跑过来,又是搓手,又是晃头,眼角冒出了泪花花。

我是记起来了,然而那件事……那也太遥远了呀。

那是一个晴天的中午,我参加县知青代表大会回家,一进镇口就有几个娃娃围上来:“你快去看吧,一个大叫化子坐在你家门口呢。”

我气急败坏吼开他们,跑近家门,一眼看见自家门口的墙脚,坐着个三十岁左右的叫花子。半边脸靠着墙壁,露在外的半边脸沾染了血污,眼睛紧闭着。张大嘴巴一口接一口的喘气。

我走过去,用脚尖踢了踢他,要把他赶走。

可是他睁开那黑黄眼珠盯着我看,叫我后退了半步。他用双手吧身子撑高一点,用力把左脚从身子下面挪出来,从膝头往下直至脚后跟,尽都是血糊糊的一截。他痛得直咧嘴,脸上是道道汗水流淌的痕印。

这个叫花子,生命似乎到了终结的时刻,当娃娃们抓石沙向他撒去的时候,他只能是伸直了脚杆,闭上眼睛……

哎哟,真是。我急忙溜回家,赶快关紧门。

父亲和公社的王叔叔围坐在小方桌边,桌子上有酒瓶和酒杯,桌子脚下有一堆花生壳。话已经谈过了,王叔叔递烟给父亲,又用火机点燃。他们转过脸,朝我看。

我说:“外面有个叫花子,撵不开。”

“你们不必为他的事操心了。”王叔叔用小拇指弹一下烟灰。“这件事,就这样办了吧。”

父亲抖掉膝盖上的花生壳,站起来送客。

原来王叔叔他们那个公社有个地方叫冷淡冲,是个麻风村,病人都跑光了,剩下几间空房子。他们实在可惜后山上的林子,安排了两户人家去住。这个叫花子嘛,也叫他去那里得了。父亲让我去问一下叫花子的名字,从哪里来的。

我跑出门来,隔着叫花子三步,问道:“喂。报上你的姓名。”

他眼睛睁开一道缝,暂满白疱的嘴皮蠕动着。

“问你的名字呐。”娃娃们挤在他前面,听了以后告诉我,“他叫伍老长。”

“从哪里来?”

娃娃们又骚动了一下,“他说,他是从台乐来。”

台乐?这个名字没听过,一定很远。我又问:“家头的人呢?”

“死了。”

“给你找个有吃有住的地方,你去吧。咹?”

叫花子的黄眼珠现了一丝亮光。

我匆匆进家,将情况告诉了王叔叔,他立即写了介绍信,让父亲过目后递给我。

父亲拿出两块钱。要我找个小工送他去冷淡冲。我找来了。还把开会吃剩下的一个干馒头给了他。他黑黢黢的双手抖淋淋地接过去,朝我呆呆地注视片刻,慢慢地转过了身子……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能想到他会有这么一天,会是怎么一副模样站在我跟前。我终于对他淡淡地笑笑:

“你的脚……”

“好了,那年就开始好转了。”他卷起裤腿,让我看那满是疤痕的小腿,“我来接去你去吃酒,明天初八,我家姑娘出嫁。”

出嫁姑娘?我有点不相信。

他红着脸,说道:“好多年都想来看看你的。只是以前日子不太……嘿嘿,你看,”他扬手指那匹马,马应承地抬了几下嘴巴,“现在,马车有了……”他又向前垮了一步,“伯伯婶婶他们呢?请他们一起去。”

“他们都不在这里,进城住去了。”我说,“我也不去了。”

“他们不在?你不去?”他怔怔地看着我,“你是不是嫌……”

我抱歉地笑了笑。我是一个人,妻儿也是今天才进城去了。

“我是专门来接你的呀。”他一把猪猪了我的手,就再也不放松,“你

要去,你一定要去,你不去的,我就……”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卡住了,一急眼泪就滚了下来。

我挣脱他的手:“你还住在那个冷淡冲?”

“那里现在好了,十几户人家,都是好人,热闹呢。”

“哦。”

见我有点犹豫,他央求道:“和我去吧,我们不走路,马路也很平整,我的马它也听话。要不了多久,就到了。”

我挪动了脚步,有地方消磨一天,也是可以考虑的。他马上推着我上了马车,动作迅速地从草料袋里拿出一条新麻袋,叠四折放到坐板上,叫我坐上面。又把草料袋放后面一点,叫儿子坐。自己坐在车辕上。喊声“坐稳了哦。”扬起吊着红缨的鞭子。

枣红马打着响鼻,晃动眉心上的红绸子花扎的大花,一路小跑出了镇子。

马蹄声和车轮的扎扎声,在山林里回响。伍老长突然闲得十分兴奋,对着路边掠过的林子咳了几声,清清嗓子,唱起山歌来。

他的歌声里,蕴含着流水一样深长悠远的韵味。

他告诉我她唱的是老家的歌。提起老家,他停住不再唱,默默地望着马路的尽头。过不多久,他转过话题,向我叙说他的成家,他的妻子和妻子带来的小姑娘……最后又说起他的儿子……

太阳快落坡时,下马车进了村子。十多间洁净的石板房,隐藏在葱郁的竹林里,竹子叶片随风哗哗摇动,来吃酒的亲友们听见马叫,纷纷围拢过来。

伍老长吆喝着,分开人群,让我进到堂屋里。他从白木桌子下拿出一条板凳,两只手在板凳面上来回插了几下,让我坐好。

他妻子从厨房里出来,在围腰上擦擦手,拢一拢溜光的头发,弯腰向我道了安。

开始坐席了,伍老长给我斟满一碗酒,他也端了满满一碗,走到安放着祖宗牌位的正墙前面,在燃烧的两支红蜡烛前站定,高声道:

“众位乡亲,左邻右舍的父老兄弟姊妹,请举杯,陪着我,敬我的恩人一碗酒。”说完和我碰了,一口气喝了下去。手背揩着胡须上的酒珠,眼光闪闪地盯住我,安排乡亲们一个个向我敬酒。

恩人?谁是恩人?他的恩人是我?这是从何说起?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就因为多年前那件事情?那个干馒头?或是请小工用去的两块钱?那时我完全是一种厌烦的心情呀。

我昏头昏脑,由着伍老长把我扶进后房,他让我躺在大床上,替我脱掉鞋袜,盖好被子,半开窗户,让山风带着竹林里的清鲜气味透进来。等我小魏清醒一点的时候,他又在床前的小饭桌上摆好了一大碗鸡蛋面。

“一点东西都没有吃进去,喝的是空肚酒,那是最容易醉的。”

我没有醉。我推开他的手,我不想吃东西。

他叹口气,眼巴巴望着我:

“你要吃点东西才好。这是我家姑娘煮的荷包蛋面,她害羞,叫我端来。这姑娘手巧心活,做的东西好吃。来,她的心意,你一定要吃点。”

我却无论如何吃不下。

他的眼睛湿润了,拿手巾揩着。嗓音颤抖地说:“诶!……那一年,天灾人祸,死好多人哪……我爬了一天,我的脚都坏掉了,又是雨淋,又是太阳晒,我怕也要……要不是你……”他双手蒙住脸,勾着头呜呜地哭起来。

我的心简直要跳出来了。我当时是怎样的想法和做法啊!

我无力向他道出真情。我的心像夜空宜养黑暗,阴沉。我愧对这件铺着新床单的床,愧对这碗滚烫的荷包蛋面,愧对那真心诚意那我过来的小马车……我摇摇晃晃低战力身子。我要做出去。

他连忙扶住我:

“怎么?你要走?”

我摸着他的手,我什么话也不想说,我想我真的不该上他的马车,不该来这一趟。

“你千万别忙走。你实在要走,我就幺马车送你。我想请你等一下,鸡叫过头遍,亲家还不到的话,我们就走。现在快了,已经叫人去半路接了。”

他把我拉回床边,和我并肩坐下,轻言细语说:“我晓得你肯定是不习惯,你住在镇上,哪点都比我们这里好。但是你来了,我的心也就算安了。我留你,一样也不图,主要是为了我的亲家。我亲家晓得我在镇上结交了一个好人,救了我的命,才有我今天的这个家,又连上了亲家。好日子过上了,人不要忘本。我亲家也是好人,他说,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见你一个面。”

他突然跳起来,“哦哟,你听,来了哩。”他牵着我的手,一起走出房门。灯笼火把把整个场院照的明晃晃的,照亮了几十张红红的脸,桌子上的盘碗里的鸡鸭肉冒着腾腾的热气,刹那间,唢呐声在院门口吹奏起来,响亮的音乐传遍了小寨和山野。

第四篇 推煤记(上)

母亲对我说长生哥不到十五岁就推好几年的煤了,我现在也十五岁了,一次煤也没有去推过。母亲又说长生哥家的情况比我们家的要差一点,所以长生哥要早熟一些。母亲还说,快了,烧自己推来的煤的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长生哥家的房子紧靠着老城墙。老城墙是方块的青石砌的,石灰浆勾缝,砌得很牢固,也逃不过钢钎和绳索。我懂事的时候,还看见有很长一段墙,一人多高,几年过后,就成了灰渣。运青石块的有鸡公车,也有板车,转手就卖给仓库,成了仓房的基础。仓库一修好,我们家就搬来了,在仓库大门边玩了几年,与长生哥熟识起来。

秋冬交替的日子,长生哥从家里拿来一把柴刀,找一根竹竿,把柴刀与长竹竿绑在一起,形成一把大剪刀,剪刀伸到天上,剪下长满冬青籽的枝,把那些晒干的冬青籽卖到药材公司,就有了草鞋钱。长生哥家有一架鸡公车,一家人靠它推煤为生,他每个星期都要去煤山推一次煤。我们家开始烧他推来的煤时,按市价拿钱给他,他总要退回来一些,说婶婶家也不宽裕,煤本你们拿,煤就当我顺便带过来的。我母亲啧啧称赞,一直说这小哥哥没有读过书,却十分懂理,又这样勤快,说得时候总要看我。

月亮很明的时候,我们围坐在大磨盘上,长生哥情绪来了,绘声绘色地形容推煤路上的风光:……站在望城坡回过头来看县城,灯火就像一条天河从云里淌下来;鹰嘴岩淌下来的水里,鱼呀虾呀噗噜啪啦跳像下雨;杉树林满地的白草莓,随手一抓就是一大碗;半路上不小心会被斑鸠飞来蹲在肩头上以为是一枝树丫杈;拉上手刹车子还会滑跑的野鹿冲附近就有很稀罕的梅花鹿,彩色缎子一般的匹毛一晃而过;凉水井的水天下最凉,喝一口冰到脚板心……。小红兵听得兴起,闹着明天就要跟去。长生哥吓唬说半夜起身去推煤,危险得很,经常会遇见豺狗。那东西先是耸起肩胛骨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盯着你看,然后拿嘴筒子杵进泥土,呜呜呜一吼,声音从草皮底下传开,很快就招来了一大群,个个瞪着绿眼睛,犹如一支支利剑朝你射来。小红兵哼鼻音说我爸爸有枪,我才不怕。

和我一样,小红兵也喜欢推鸡公车玩。我们借来鸡公车,把车把和坐板冲洗擦干以后,用棉絮浸了菜油在车轴上裹一夜,确保第二天轮子爽滑轻快。小红兵经常坐他舅舅的汽车,把鸡公车也当汽车开,迈着鸭步,嘟起厚嘴皮,呜呜叫。

我们在车上堆了石头,推着跑五十步,比赛看哪个的石头掉得多,掉一块刮一个鼻子。很快小红兵的鼻子就红了。我们开始控制不住车把,它不是朝右摆就是往左犟,肋骨被车把撬了,痛得钻心。后来我们学着长生哥,岔开两腿,外八字走路,车子就稳多了。这样的锻炼真教我们增长知识。每天吃了晚饭,小红兵就来邀我,用两个指头撮在嘴里吹口哨,如果我等久了不听见口哨,就去找他。

长生哥要去相亲,红着脖颈根来找我,先送给我几颗斑鸠蛋,然后吞吞吐吐,问我的新夹克衫洗了几水?可不可以借?虽然很喜欢吃煮熟的斑鸠蛋,也爱听他讲的那些故事,但是我就这么一件新衣服,一年也舍不得穿几天,怎么可以随便借给别人呢?长生哥没有借着新衣服,也就不敢去见人家。

五月里的一天,下半夜起来,天恢恢亮,长生哥、我和小红兵就上路了。满天星斗,一身轻风,好爽!母亲原来打算给我炒一碗鸡蛋饭路上带着,但是揭开油罐,发现没有猪油了,清油炒的饭不经饿。母亲想了想,拿两毛钱,四两粮票,头天晚上在西门饭店买了两个肉包子。小红兵则是揣了四个咸蛋。肉包子一个月可以见一两回,咸蛋却是过年才看得到。

长生哥什么也没有带,拍拍肚子说热苞谷饭吃了,可以管一天的。长生哥家一年到头都吃苞谷饭,还有洋芋,四季豆。

很快过了望城坡。回头望去,县城还在安睡,被一层浅白色薄雾轻轻覆盖,熟悉的东华山和万寿寺,也若隐若现,马路像一条灰蛇,在睡梦中被我们牵走。我和小红兵一边走,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路旁有些树,不知有多大范围,隐隐约约,什么鸟受了惊吓,从这头飞去那头,没有抓牢,扑鲁扑鲁落下,我们站着不动,树林静了,鸟重新睡了。

鸟睡着了,那正是我们行动的时候。白天已经侦查好了,城墙头上的雀老娘飞上飞下忙碌好些天了,洞口留下了鸟儿粪便的印迹。我们屏住呼吸,一个拿帽子,骑在另一个的肩上,悄悄靠上去,忽地将帽子盖住它们的窝,嘿,窝里面就有几只毛绒绒热乎乎的小雀儿呢。

路比较平坦稍微有点下坡的时候,可以耸肩膀把鸡公车挂带夹在缩脖下,松开手,来一段无人驾驶。小红兵笨,他才学会叉腰,我已经双手揣裤袋了。我摸着了裤袋里的包子,两个包子互相摩擦,一直在刺激大腿。我靠后一点,开始掐包子皮吃,心里数数,一百步掐一块。缓坡路还没有下完,包子皮掐光了,剩下桃核大的心子,再也舍不得吃。可是没走多久,手又伸进了裤袋,包子心缩在裤袋的角落,不愿出来。我告诉自己,看来是要吃它了,再不吃它又要缩小了,看吧,只有拇指这么大了,里面还插一截葱!

平坦的路走完,天就大亮了。一片树林过去了,又过来一道沟谷。山岩上喷涌下来一道瀑水。想不到一股水会有那么大的气势,我和小红兵忍耐不住,挽起袖子就去抓水。走着长生哥说注意看,那上头有块岩头,像不像老鹰的嘴壳?我们看了,觉得不像。长生哥说要真看,不能知耳马虎,心思不在,看什么都不像。

太阳爬上了山腰,我们进了煤山。满山的映山红,躲的躲着,露的露着,高高矮矮,自然开放。我采了一束刚开放的插在车上。这煤山要是生在城边该多好,一天可以来回几次,多快呀。小红兵说将来他要开直升飞机来运煤,一回装一个山头。长生哥说要有长远打算,你一个人把煤运完了,子孙后代怎么办?

卖煤的一副瞧不起人的眼神,说,小伙子,第一次来呀,悠倒点,就给你两小个各装一斗吧。一斗是五十斤,我要装一斗半,也就是七十五斤,无论如何要比小红兵多一点,又动手添了两铲。卖煤的笑了,小伙子,怕你后悔哟。我自信地挺起胸,鸡公车上的花也精神抖擞,红旗般高高飘扬。长生哥装了六斗,卖煤的说,怎么?今天你带了两个小兄弟来,就少装了两斗?长生哥说,今天的太阳会火得很呢。

开始那一段路不怎么费力气,我和小红兵你追我赶,鸡公车摇摇摆摆,在沙路上跳跃。我的煤比他的多一点,但我一点也不输他,总是保持比他快几步。走着走着小红兵就来不起气了,停下车子喊肩膀痛。我稍微有点经验,走两三里路就得换个姿势,双臂合力,把车把抬起来,车头压低。

长生哥走在前头,走得不快也不慢。他的鸡公车一直在前面咿呀——咿咿呀——的叫,就像体育老师,在前头踏正步,有节奏地吹着哨子,引领我们前行。长生哥推一次煤,除去煤本,每一次可以赚五角钱。我算了一下,这样的进度,要想买一件夹克,需要五十次。

长生哥不敢在场坝上去卖煤,遭遇市管会的人,就会被没收。后来在后街找到了一个老屋基,因为四面是围墙,很隐蔽。躲在里头卖煤,一般不来查,就是来了,也不会马上就没收。他们一进来,会先把话掏明了,给煤本,加一角午饭钱,送到家,不答应的话,就公事公办。这种事长生哥每个月都会遇到,就这么,一年下来,也没能赚得几个钱,保证了生活,就保证不了买新衣服。

再者,长生哥不能每天都推煤卖呀,需要休息,就算他身体好,鸡公车也吃不住呀。不让它休息几天,轮子上的承受力恢复不过来,轮毂就会破裂,象人的腰杆一样,痛得伸不直。

长生哥去借板车,板车可以装载五百斤煤。他穿得那么髅烂,老粗布衣衫遮不住肚皮,头发半年理一次,脚上一年到头都是草鞋。车明明在那儿摆起,人家偏要说别人借去了。他就那么望着摆在那儿的板车,板车也在那儿迫切的望着他,希望与他合作一把。他胆小得很,不会指着班车直接说那不是?他每次去借什么,大多数都不会达到目的,但他不会失去信心,一次又一次去借。同时还得十分爱护自家的鸡公车,那架老鸡公车通过他的改造,变得一点也不像车,倒像一只大撮箕。但他推鸡公车的动作真是一流的娴熟,因此那只大撮箕在他手上服服帖帖。他摆动肩膀,让皮带在皮肉上不断移动位置,他的肩膀被皮带搓磨出一个肉球,正如一颗乒乓球,硬邦邦又有弹性。

第五篇 推煤记(中)

太阳立在山顶,火辣辣毫不留情地地盯着我们,脑眉心的汗水被蒸发出来,浸进了眼睛,眼睛涩梆梆地睁不开。长生哥说脑壳要尽量勾起,不要让太阳直射眉心,头皮上面有头发,头发缝里可以透风,要好一点。长生哥也跟着放慢脚步,时不时回头看我们,说一句催促鼓动的话。其实他也出汗,只不过扯衣袖擦了,衣袖上的汗迹就是证据。

长生哥问我是不是很累,很累的话就把煤减下来几升,放在他的车上,他帮我推回去。我咬着下嘴唇,一阵摇头,长生哥第一次推煤就是一百五十斤,我今天才有一半,而且,过路的人看看我俩的个头一胖一瘦,两架车上的煤一多一少,他们眼睛里就白大黑小。

我们停下来歇气,已经是第五次或者是第七次了。长生哥也是走走停停,他要让我们不出他的视线,就只有等。

我问小红兵听到斑鸠叫没有,小红兵对斑鸠不是三般迷恋,他爸爸专门为他做了一个笼子,用家里的一对鸽子换来两只小斑鸠,可惜被他玩死了,大哭了一场。他现在有气无力,对斑鸠一点兴趣也没有。我继续说我在东华山发现一窝斑鸠,有两颗小蛋,花麻花麻的,要出了。小红兵换过一口气,说我们明天去看斑鸠窝吧。我说可以,但是拿点咸蛋出来吃。小红兵在裤袋里左摸又摸,说没有了,来的路上吃完了。我说来的路上我怎么没有看见你吃?小红兵说你怎么会看见?滚了一跤,把蛋皮搞破了,感觉在荷包头不舒服,就吃了。我掰开他的手,直接去摸,蛋壳皮皮都没有。他带的是四个蛋哪,都吃下去了,小肚皮受得了?

小红兵的肚子肯定会胀得难受。而我的肚子里头空荡荡的。两个包子的抵抗力又有多大呢?我的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后来我悟出了一个道理,是关于吃东西的道理。为什么长生哥一顿吃了管一天?不仅仅是苞谷饭洋芋经饿,有一个掌控自己欲望的关键,走一天,他一点都不想吃的东西,思维远离饭食,肚肠里根本没有吃的概念,他当然就一点事也没有。而我们,时时刻刻想着裤兜里的包子咸蛋,吃完自家的想着别人的,满肚子都在为寻食而折腾,肚子不饿得快才怪。但这都是后话,思维在当时还没有升华。

两三个钟头过去,手膀子酸了,麻了,胀了,肩膀更恼火,被皮带勒得辣豁豁痛。小红兵的问题更严重,鸡公车推得东倒西歪,停不稳,装煤的麻袋翻到在地,煤撒了也不去捧,走不远,干脆赖在路边,一屁股坐下,说死也不走了,他要等着家人来接他。他妈说过的,走不动就歇在路边,舅舅会开车来接。小红兵的舅舅开一台绿色嘎斯车,平常小红兵就坐在驾驶楼上,眯着眼睛,张扬手臂,一副要飞的动作。

小红兵要我和他一道停下来等,把我的煤分一点给他,装上嘎斯车回家。长生哥把鸡公车停下。走回来看小红兵的空车,说你煤都扒丢了,你推哪样呀。小红兵指着我说我要他分,他不分。长生哥说他怎么会分呢?他在煤山上都还想加一点呢。他和你不一样,他是真正要推煤去烧,你是来玩。

长生哥和我也不一样,长生哥推煤是为了养家糊口,我呢?仅仅是家里一时没钱买不起煤。

小红兵见我没反应,又要我猜舅舅会带来什么吃的。我举起头,好多美味就在头脑里浮现:糖包子、肉包子、三香包子、煮鸡蛋、煮鸭蛋……三香包子只听说过,没有见饭店有卖,要有卖的话,我也买得起。

不过我还是尽力超他远一点。小红兵的舅舅并我不认识,不认识你,又要拿东西给你吃,那种表情一定不会好看。再说,七十五斤煤分一半,只剩下三十多斤,好意思推进家门?

长生哥看看天色,说你舅舅可能已经来到路上了,你就等吧,但是你要在原地活动着,不能让腿伸太直了,要活动,一个动作停留时间太长了,关节会痛。长生哥对我说走吧,汽车过路不要抬头,灰尘会蒙眼睛,你要抬头看汽车,力气就会消失。长生哥隔我只十几步,有时让我超前一点,在后面喘气。等我喘过气之后,他就在后面故意说你等等我呀,你不要把我丢的太远呀,一路来一路去,冲前不是好兄弟!

一架嘎斯车迎面开来,车轮卷起灰尘,铺天盖地,遮住视线,我只得停了鸡公车,扯衣襟蒙了鼻子和嘴。嘎斯车过去了不久,轰隆隆又回来了。我没敢抬头,不知道小红兵坐在驾驶楼的哪一边,是不是在看我。嘎斯车在离我前面三几十米的停了一下,突突地吐了一串粗粗的烟雾,也就是说,舅舅踩了一脚刹车,又开走了。

灰尘退开,我看了一眼长生哥,他迈着有力的步子,望着马路外面的地。那地里的苞谷苗刚长出来两支小叶,象鸟嘴,朝天张开,等待雨露。我突然想到我的妈妈和长生哥的妈妈,我的妈妈此时正在思谋做蛋炒饭,而长生哥的妈妈却一直躺在床上,无助地望着透亮的屋顶。我进一步想要是有一台嘎斯车拖煤,那才叫奇迹。一嘎斯车煤要卖多少钱呀,至少十五块钱。十五块钱能办多少事呀,他妈妈治痨病的钱肯定完全够。小红兵的舅舅开的是公家的车,他不会用嘎斯车拖煤卖钱,他要遵守单位规章制度,他连给小红兵家带一点煤的事也不会,只是偶尔拖一车煤块,半夜送去给领导。

长生哥说你看你看,凉水井到了。

凉水井是推煤的人发现并命的名,其实是路边地埂下一个冒水的岩缝,水从里面咕嘟咕嘟地冒出来,汪成一个小圆宕。水有两尺深,小鲫鱼在水里愉悦地翻转,青嫩的水草长得很长,伸出小沟,水顺小沟,弯弯曲曲淌到田坝头去。水凉得很,一伸手进去浑身都会起鸡皮疙瘩。长生哥说凉水井和莲花古洞的阴河是贯通的,从阴河那边撒把糠壳,它就从凉水井这边冒出来。

嗯。莲花古洞我去过,隔县城20华里,由芭蕉洞、望月洞和仙姑洞三个溶洞组成,洞洞相通,在里面钻一天也出不来,都是由向导带进去,电筒起的作用不大,是用水泡过又晒干的葵花杆点着火把。我最怕头上倒挂的岩浆石,奇形怪状,阴差阳错,对准脑袋,随时都可能垂直掉下来。咚咚作响的阴河,在地底下诡秘的运行,也是十分吓人的。人要是不小心倒进阴河,从凉水井出来是什么样子?长生哥说变成水鬼咯。

长生哥喝水喝得很够,歇口气又接着喝,还并脚不停地跳,让水遁下去,再喝,说这个水呀,喝三斤就当一碗苞谷饭。我也喝了不少,是硬着头皮喝下去的,只感觉到肚子胀。这时水里要是突然冒出一条大鱼来,那我就会马上找三块石头支个火,迅速把它烧烤来吃掉。长生哥说停下来歇气的时间不能太长,关节要随时活动着。

走进了凉风丫口,就是进入冷风的世界,汗水一下子挥发,得缩紧脖颈,加快速度。但是两腿就像长在别人身上,车子沉重如山,怎么也走不出去,越想快穿过,却越难穿过。两边的寡岩笔直陡峭,岩头上倒吊的藤草飒飒作响,上下掀动,随时都有可能垮下来。瀑水灌下来的劲那么大,猛烈地敲打石头。水翻涌拥着白泡泡,流淌一段,突然不见了,原来跌落进一个洞,洞下面阴气倒吸,人哪敢多站?

我听见一阵喊声,就在前面山头上,难道是小红兵?喊他舅舅停车等我们!长生哥说走吧,心里头一样都不要想,一心一意走路,力气就不会分散。

我问长生哥路还有多远?他说还远得很哟。过野鹿冲之后是鹰嘴崖,鹰嘴崖过后才是欢喜岭,欢喜岭才叫恼火,一点也不欢喜,就算到了欢喜岭,这个时候,离望城坡都还有……长生哥说走吧,迈一步,就近一尺。他推起车走之字路,并催促我跟着走,试一试,果然,这样走虽然慢一点,但却省力。

第六篇 推煤记(下)

怎样过的野鹿冲,怎样过的鹰嘴岩,我都记不住了。到欢喜岭脚下的时候,我真的完全精疲力尽了。太阳渐渐偏西,心里袭上来一阵紧张,还有很长一段坡路,望着这么长的路,剩下力气都吓跑了。我实在不想走了,腿脚就像一对铁棍,一步也不想拖动,整个身体草把一样倒在路边坡上,连嚼草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好几次抓住麻袋扣的索子头,想打开麻袋抓煤出来,最后又缩回了手。我要把这七十五斤煤一两不少地推回家去。我的脑海里浮现妈妈在铁锅厂的锅炉出渣口筛煤籽籽的样子。腰必须弯九十度,手臂展的很宽,才能抓牢筛子,妈妈的身子与筛子连为一体,大幅度剧烈地摆动,煤籽籽堆上妈妈的脚背。本来可以不去筛的,可是烧锅炉的师傅说,一口袋煤籽籽可以换半斤盐巴呢。

安排我来推煤,妈妈可是想了又想,等了又等。我在妈妈跟前勒袖子露筋肉显力气,妈妈总是笑笑,如果白天提到推煤的事,到了晚上妈妈就睡不好。有一回妈妈说,要是你生在长生哥家,根本不用想,说什么也得去推煤,偏偏你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你也晓得,我们家不是一斤煤都买不起的呀。

西斜的阳光特别刺眼,我看见地边的树丛里有棵树,嫩叶长了不少,也还有老叶,遮藏着金黄的果子,一定是熟透的柿子或梨。我连爬带滚过去,哪是什么柿子?是棵金弹子树,是一种又硬又涩的果实,我才不管他金弹子银弹子,先吃几口再说吧,然而树干根本摇不动。我用尽全力甩石头去打,扔上去的石头才比我高一两米。我无助地呆在树下,等天上刮风,或者飞来一群鸟,都可能把它碰落下来,风真的来了,把果子吹下来了,落到到脚边一看,却是干黄了的树叶。

我的眼睛饿得开始昏花,看不清事物的真假了。

但是偶然间我得眼睛异常灵光,这种灵光是极度饥饿和恐慌带来的条件反射,就像猫头鹰,可以看到几千米以外的食物。

很远很远,一座小煤山在缓缓移动,是一架板车。接着我的鹰眼十分清晰地看见了煤尖尖上立着的一颗小小亮点——饭盒。

为了不让煤面子抛洒,拖煤人就在煤面上洒水,用锹背拍紧,即便板车被路艮跳起来多高,煤也不至于抛洒下来。好像等了整整一天,等到那车近了,饭盒更加清晰,而板车因爬坡而缓下来,开始走之字拐,车一会儿驶向右边,一会儿又驶向左边,我真担心饭盒被摇翻下地,那样的话……饥饿黑压压地从四面八方向我挤压,逼我我拼命挣扎,我从草地上弹跳起来。连跳带滚下去……板车上来了,我也抓到了饭盒,赶紧掀开,眼珠因外突而生痛,然而,饭盒里面空空如也……

我轰然倒在地上。

眼前的乌云飘开,长生哥的身影在晃动,我看见长生哥正在搬我车上的煤,把我的煤弄到他的车上,以后,挂上皮带,弓起腰杆试了试重量,觉得还可以,就停下车等我。我决定站起来,但是很难,很难也必须站起来。我挣扎着,抓住空车的车把。我最后看了一眼我推来的煤,拼尽我全身力气的七十五斤煤,它现在到了别人车上,成了别人的战利品。它很快就要被推到后街老屋基去,在那里接受讨价还价的检验,然后被运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可怜地烧掉,它在叹息,被烧成灰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太阳躲进远处林子背后,灰黑的天夸张地压下来,冷风阵阵。我听见了长生哥说,还是起来走吧,你听到远处的声音了吗?是豺狗来了,太阳落坡,豺狗炖锅。他接着紧张地说,豺狗正在走近我们呢,快起来走,推起车往前跑,快点。他紧接着语调凄惨地说,如果一旦看见豺狗,跑不赢了,就用煤把自己的脸涂黑,和它对着看,豺狗看见一张黑漆脸,就以为是它同类。

我的头发根竖起来,逃命的意念激活了行动因子,我的腿居然可以动了,手握住车把也觉得有力气。我歇斯底里的大喊一声:走。鸡公车都被我震慑了,轮子转动起来。那一段路上我感觉不是在走,脚底板一点知觉也没有。总算到了平路上,望城坡就在眼前。过了望城坡,豺狗不敢来了。我除了脑子还在活动,浑身什么感觉都没有,我好不懊悔,我早该把煤丢在路上,或者分一半给小红兵,和小红兵一起爬上嘎斯车,那现在已经安稳地坐在家里了。我想不通妈妈为什么不阻挡我到底?那些好听的故事,经过人工渲染的漂亮风景,现在看来,无非是一个圈套,自私,阴险。

长生哥使劲朝手心吐口水,使劲握好车把,使劲挺起腰板。那座小煤山在他面前耸动。老鸡公车痛苦地*,无可奈何地前进。我在后面用嘲笑的眼光看推煤人嶙峋的背影,背上的汗迹花里胡梢,画满了艰难险峻,筋暴暴的小腿和黑巴巴的脚,却表现了无尽的心满意足。

我看见了县城稀疏的灯光,一套哄骗妈妈的谎话也构思成功,我想好了,先说是煤价提高了,钱不够……后说是因为车子做得不牢,走着走着不晓得哪儿就出问题了。我还在尽力构想谎话,长生哥已经在路边等着了。不远处有一道可以蔽雨的岩石,等我靠近,他就走过去,在岩石下摸索出一个包裹,桐子树叶包着五六个核桃一般大的冰冷的,干瘪的火烧洋芋,他递了三个大的给我,我的手是被他拉过去的,他说好像有点馊了。他吃了两个小的。

那种时候,不管什么东西,不管发出什么怪味,只要塞得进嘴里,咽下肚子,几分钟后,奇迹都会发生。我挺直了腰杆,挂好皮带,顿了顿地皮,腿杆,脚腕,一点都不痛,而且异常有力。长生哥说很久以来他们就是用这个办法,解决到家门口,也是最艰难的时候的问题。挺得过挺不过往往就是这最后的关头。有了这几个洋芋,怎么样?有劲了吧,不光是煤推进了家,人还保留着精神,没有累垮,这才是最重要的。

看见我腰杆直了,眼睛亮了,长生哥对我说,来,帮忙,把煤搬过去。帮忙?我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就把煤搬回到我的车上,又替我把车把的皮带松紧度调好。

路灯照着我们的时候,只看得到两颗眼珠子,我们对看着开心大笑起来。我人生第一次四十华里步行,穿越十数座山川,为了一斗半煤费尽全身力气……我现在感觉长生哥那些游戏般的推煤故事,和我这样贴近,相当迷人。路灯照亮鸡公车上的映山红,它受损了,焉败了,我心和它一样,也在震颤,毕竟与我同行了一天,现在,看了它深沉的色素,虽失去亮丽却坚持到了最后。

长生哥的老鸡公车呀咿——,呀咿咿——呀唱起歌来,引领我的鸡公车前行。我看到了家门,它开着,透出忙活的光线,我还闻到了蛋炒饭的香味。我一下子作出一个重要决定,我要喊长生哥一起去吃,哪怕只是一碗饭,我也绝不含糊地分半碗给他,不,是大半碗。不光如此,我还大声说,长生哥,你必须去相亲!那夹克我要借给你,它才洗过两水,是很新很新的噢。

第七篇 老人与孩子之:偷老瓜

县城南门郊外附近,有座南华山,它向阳的这一个斜面,坡度平缓,好多年都被绿油油的苞谷林覆盖。那是犟伯统领的地方。那片领地不是国家或者地方领导赏赐的,也不是战胜敌人从他们手里夺过来的,而是他一锄头一十字镐挖出来的。

苞谷林深处,有座坟墓,里面埋着犟伯的堂兄。

两兄弟是从北方大平原里的一个村子出来,只不过一个在前,一个稍后,相隔了一年多的时间。见面后不几天,堂兄就牺牲了,剩下犟伯一个人过了一辈子,到老了,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就叨叨:“来了就死,倒不如不来。”

苞谷地的一边紧靠旧城墙,旧城墙下有两间石墙石板房子,是犟伯一个人躬着腰,在山脚取石头盖的。山脚有取不尽的石头,除了盖房子,大部分石头都用来砌地埂。他的双臂就像两条粗绳子,把石头牢牢地捆绑,放在他凹进去的肚腹上,石头鼓起,像兜住大肚子的女人。有的石头太大,他抱不动,就用一根撬棍,让石头在撬棍下滚动,顺着一条滑槽,到达他想让它到达的位置。

苞谷地突出来的那一片,延伸到有人居住的一排房档头,那儿有两扇一丈围圆的磨盘——是大家晚饭后散坐闲聊的地方。太阳已经翻过西山,地面上还散发它留下的热气,那一排房子里五六家老老小小十多人,就陆续来到磨盘边,选择自己坐惯了的地位,放好烟盒,茶罐。等到都来齐了,年纪大的起个话头,就都轮流说起来,捡白天遇到的事说起,一件事牵涉另一件事,你说你的看法,我说我的看法。而那七八个在附近转来转去的小少年,听到有他们感兴趣的言语,就站到大人跟前去插话。这时候往往被大人横出手来一推,说:“去去,还没得三泡牛屎高,懂个啥?

犟伯从不肯走出苞谷地,有点像抱蛋的老母鸡,一心一意地守着鸡窝。苞谷地里有西红柿,有向日葵,有豆,还有瓜,就是他窝里面的蛋。此时,他坐在打横的锄把上,慢吞吞掏出叶子烟袋,塑料纸已揉皱而且很脏,里面有两片干黄的茶叶,夹着剪成段的烟叶,一张一张放在舌根下软化。犟伯不轻易到大磨盘边来,这边的人也不注意他。年龄差异是一回事,而对现实生活的看法,认为他们那个时代的人理解不了今天的生活方式。磨盘边的大人白天上班,要处理很多杂事,天黑了,聚在一起,脑筋才会清爽,正是休闲找乐的时光,一定要倍加珍惜。孩子们在旁边转来转去,总是惹他们心烦意乱,自由论谈的氛围遭到破坏,往往毫无道理地大声吼:“滚远一点,别吵。”这时候你会发现犟伯那双兴奋的眼睛闪烁着,不时向大磨盘这边探望,盯着孩子们的一举一动。等到大人们拿小孩开玩笑:“……起来起来,看,毛虫咬小雀雀了,要飞啰!”大磨盘边笑声震天,他在那边什么都听见了,忍俊不禁,一张嘴,烟杆落在怀里,忙用双手扑打。

等到孩子们离开大磨盘,开始苞谷地靠近,这正是他期盼已久的时候。他把他破烂的旧军棉衣反穿过来,是自己与月光融为一体,他就像一只夜猫,孩子们成了小老鼠,那情景就是猫捉老鼠的游戏,感到好兴奋,好紧张。他还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暨看得清楚,又不会影响孩子们的行动。孩子们探头探脑,这里瞄瞄,那里瞧瞧。犟伯心里盘算,这一地段的西红柿可能要遭殃了,还没有成熟呀,青不青黄不黄的,他使自己蹲得更低,肚腹贴近了泥地,顺势抓一把土,从背后“呼——”地撒去。听见他们哇哇叫,一边跺脚抖土,一边望头顶的天空,以为是星星屙下来的屎。犟伯在这边,狗一样趴着,抿紧了嘴巴,在肚子里“咕噜咕噜”笑。

夏秋交际,是苞谷林里面对好玩的时节。月光下,孩子们聚集齐了,在苞谷林里窜来窜去,密集的苞谷叶被掀起一浪一浪,孩子们或三五成群,或单独行动,就象鱼,在水草里游荡。随着苞谷进入了成熟期,南瓜藤上颜色由深变淡,渐渐地大叶片开始枯萎,一个个大南瓜又油绿开始发白,最后变黄。这时候孩子们也开始紧张起来。因为再耐心等待一阵,那个等待了一年的重要节日,八月十五偷瓜节,就要隆重地降临了。

天擦黑,孩子们陆续就集中了。这时候,观察挑选南瓜也是最为忙碌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有责任,按照大人的做法,抓阄来确定分工。抓着侦查的孩子负责监视犟伯。不要让他知道这边的目的,挑选好某个大老瓜,就做上记号。通常是用大量的草叶把它覆盖,要连犟伯本人都看不出来。

其中有个孩子自愿当侦察兵,任务是跟踪犟伯。他在包谷林里梭巡,一半天也没有找见犟伯的踪影。犟伯会开展反侦察,要是发现孩子们选定了的瓜,就会采取了措施,把瓜提前摘了,那伙伴们就百忙一场,侦察兵就失职了。这个孩子赶紧向大部队靠拢,发出要求增派侦查员的信号。不过当他横过那座坟的时候,不自觉地站住了。他看见了犟伯一个人正蹲在石碑面前说话,好像还有另一个人,和他面对面。仔细看,阴影里,什么也看不见,应该没有人。他是和睡在里面的堂哥说呢。孩子们平时经常从这里穿过,根本就没有想到石碑后面,永远地躺着一个人。后来想起,会小腿打颤,肩背上毛骨悚然。

过来了一个孩子,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回到石碑附近。他们看见犟伯还在那里,轻言细语地说着。多久不见的亲人才会有这种状态。叙说日久的想念就需要时间。可是石碑一句也不说,冷冷地看着他。他挑了一大脾烟叶,裹好一支粗大的烟,点燃了,轻轻放在石碑下面。烟好像熄灭了,他又给点上,说:“哥,你张开嘴嘛,抽一口嘛,一年三百六十天,你都不吭声,我不生你的气,你反而不高兴?……他必定已经喝了很多了,说话都是嘟嘟哝哝的,舌头都是直的。好像听到了什么,他反复问,啥?啥?他说……你说大声点,你现在知道错了?”

他自己大口大口抽烟,抽一口,说一句:“我很想回一趟老家呢,可是我真的要是去了,这里就剩你一个人了。那些小鬼头们在地里头跑来跑去,倒是热闹,但是他们和你搞不拢,不在一个壶尿尿。那几个瓜也长大了,等八月十五,娃娃们偷过瓜了,再去也不迟。你有什么要求?和嫂子怎么说?实事求是?适当撒一点谎?坚持硬到底,说不是你决策失误,是我们强行出动?”

中秋节如约而至。偷瓜就要开始了。偷瓜讲究程序,要公开来,先到有挂的人家大门口,喊应了,今晚偷你家的瓜,这样心里虚的愿才会实现。却有吝啬的,赶紧去把瓜摘下抱回家来。而胸怀宽广的人家不光希望瓜被偷,还拿出糯米,冰糖放在孩子们必经的路上。

侦察兵巡视了一遍地,发现所有的瓜都还在,一个都没有摘。这消息让孩子们犯难,按规矩偷来的瓜要在野外煮来吃,必须吃完,那样才会保证明年继续。犟伯让所有的瓜都留在地里供孩子们选用,那我们也要讲点义气才对呀。选好的两个之外,剩余的全都给他留着。孩子们拿下瓜上的标记,把遮盖物统统掀开,你看吧,一个个瓜全都裸露在月光下,就像一个个光屁股趴在地上的小孩。

月亮在朝南华山攀爬,时间到了,孩子们用石块修建了灶。支好大锅,干树枝有的是,点燃了不用吹,很快,半锅水就咕嘟咕嘟翻滚起来。

等到月亮靠近山顶,老瓜稀饭就煮好了。香味在头顶弥漫着。侦查兵报告说,犟伯又在和坟讲话了。他一个孤寡老人,越是这个时候,越想和亲人见面,说话。由着他吧,不要去惊动他才好。他把瓜留给我们,我们就不能忘恩负义,应该舀一碗,给他送去。谁去呢?哪个先吃饱哪个去,就都吃慢下来。或者不用送,派人过去喊他,喊声不要过大:犟伯,吃瓜稀饭啰!他一定会听到的。瓜稀饭的香味飘好远,他种的大南瓜,就像自己的孩子,身上的气味一定闻得到。

犟伯来了,果然是闻到了香味,一来就说:“哟呵,小鬼头们,干别的都不会,瓜倒是煮得好香。”

犟伯端了碗,挤在孩子们中间盘腿坐下来,喝了一口,突然又站起去,说:“来,再加一瓢。”端了满满一碗稀饭,转身回去。有孩子跟上,看见他把稀饭放在堂兄的坟前。

“来吧,哥,我端稀饭来给你了,吃呀,好吃呢。让你啃大南瓜肯定不舒服,小鬼头们煮了稀饭,一张口,哗哗哗就下去了。你快点吃,吃完再添,多得很呢。”

他回来和孩子们一起吃,还不时地抬头朝那边张望。

两三碗下肚子后,大家跳起来,双手按住肚皮,往下勒。犟伯过去拿碗回来,嘴里自言自语:“吃了,真吃完了,我还有点不相信,你怎么吃的,没看见,可是真的都吃完了。”

他刮着锅底说:“厉害,大半锅稀饭,都吃完了,你们的肚子,都是水桶呀?呵呵!小鬼头们,这最后一碗,归我了啊,呵呵,爽呀。”

第八篇 老人与孩子之:讲故事

犟伯一定是吃多了,打起嗝来。他仰面朝天睡在孩子们中间。敞开肚皮,两个巴掌轮番拍打,肚皮叭叭响。他命令孩子们给他裹烟,说:“都围拢来,不要躲在后面,坐到前面来。你们在大磨旁边听他们乱扯,扯出些啥名堂嘛。”

他吸足一口烟,喷在一个孩子蓬乱的头发里,月光下看不到头发冒烟的景象:“他们尽拿你们开心,只盯着你们的雀雀,好像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他的眼珠在黑暗中闪光。

“喂!小鬼头们。”他道,“我来讲故事,我给你们讲打仗的。”

有两个孩子正在玩脚对脚的游戏,过火了,蹲了裤裆,抓打起来。

“怎么?我还没有讲,你们就先开火啦?”他叉开五指,从下面兜住胖孩子的头,“起,起。光使蛮劲不行。”他指点瘦孩子,绷直双臂,把上头胖孩子的肩撑得高高的,猛一抽身,一下子偏倒过来。

“如何?”他洋洋得意说,然后躺在那里,展开双臂,翘起两腿,让四五个孩子来斗他。

斗累了,躺下来。肚子咕咕叫。他一边揉一边说:“这是故事在叫唤呢。它们在里面的时间太长了,刚才说要讲,逗着了,忍不住了,要出来喽。”

他先叹了口气,“其实,大磨盘边的人最无聊不过了。可是你们还在那里转来转去,他们从来不讲我的事,知道个鬼。他们只会说喏,昨晚上,一锅炒了五百!要么又说,哎呀,这人生有什么意思呀,某某人年纪轻轻,在城外头找了一块好地,做活人墓,像宫殿一样!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呸呸,什么都不懂,满肚子的糠麸,猪八戒挂数珠,假充善人。小鬼头们,你们和我玩这么久了,知不知道我多大?我都快六十了,比你们爹妈都大,我是爷爷辈,这块地,我挖了五年……”

……我下来的那年,叫民国三十九年,正式叫公元一九五零年。那时你们的爹妈还小,有的都还没有出世。而我呢,二十二岁了,血气方刚,就是一身都是血,碰一下就往外飙。我当副排长,头戴红星,肩扛三八式。我在北方老根据地,枪都要生锈了,几个月没仗打,心里头不舒服,我要是长两岁,和堂兄一样,就参加淮海战役了。我得找事情做,庄稼活或者跑买卖。可是突然间,我把枪一交,跟着接管部队,就下来了,下到这边来了。原因是堂兄给家里来信了,说他到了一个新地方,在这边当区长。堂兄比我早三年参军,打完了淮海战役就见踪影,不知死活。堂嫂成天哭,才入了洞房男人就走了,那女人能不哭?活寡妇,一个人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见到信,她又笑了,打点行李,就要跟着走了。那怎么可能,接管部队不准带家属,她没有文化,还是小脚。又哭起来了。把做好的新鞋交给我,还连夜烙了饼,要带给他,一个死男人。

孩子们东跑一个,西跑一个。他喊:“快回来,我下命令噢!”

我一到下,就跟堂兄闹别扭。他正组织一帮人开会,准备下乡征粮食。他不问问家乡情况如何,他女人怎么样,一样都不问。我拧着脖颈,不是不听他的,主要是他的态度,太无情无意了,战争把他的心肠练成了石头。那双白底布鞋就在我的背包里。烙饼在路上叫我吃了。

后来我知道,他窝火的原因主要是一个被留用的旧政府人员,他报告了一个不痛快消息:要去的地方聚集了不少人,衣服翘翘的,怀疑是武器。这人说话摇头晃脑,动不动就铺开一张纸,在上面又写又画,我们有军用地图,当着他没有拿出来。

我们不要轻取妄动,他说。这个词由他嘴里出来,就不是味道。把我们当成什么人啦?轻举妄动?堂兄他心里明白,他文化比我高,小学毕业,我三年级。堂兄他眉毛竖了起来,说,不要把国民党那一套带到共产党中来。以后说话注意点,说打就打,说走就走,什么轻举妄动。他心里敌我阵线就是那样分明。这样我就理解他了,完全支持他了,和他就是一条阵线,毫不含糊。堂兄以牙还牙,马上命令这家伙当尖兵,在前面走。

我是第一次到这地,对周围环境,敌情都不了解,我认为那家伙说话阴阳怪气,带着反动派的腔调,分明就不能让他参加。堂兄他们那是在执行政策,他下来一年多了,对这边的情况应该已经有所了解了,他所做出的决定,下的命令很明确,他有文化,觉悟高,我信他。

堂兄也派我当尖兵。我坚决服从。同时我有情绪。堂兄一直不跟我正面对话,不认真看我一眼,他害怕我的眼神勾起他的私心,想起媳妇来。我真想把白底布鞋掏出来扔到他脸上去。后来想,但是要是我真那样做了,他肯定会发火,当着那么多下级的面被扫了面子嘛,我肯定被他狠揍一顿,但也许他一下子思想转过弯来,取消那次行动,也许……

我没有把鞋扔过去,我执行命令,走到队伍前面。另外还有一个尖兵,原来是机枪班长,下地方当干事,二十岁出头,北平话很顺溜。人家是自愿的,打个报告敬个礼,堂兄就批准了。

一个孩子高兴地跑过来,掬了一捧水,水里面有个小生物,缩成一团不会动。犟伯在地埂边挖了一个小坑,坑底沁出水来……

“哎呀,你们规矩一点好不好,现在不是捉鱼的时候,它要睡了,快放回去。”犟伯站起来,一个个把孩子们一个个幺拢了,看看天色,月亮明晃晃地立在头顶。

我们要去的地方,必须过石锅湾。那地方确实像个锅底,被七八个山包围着。从这边山口进,慢慢往下走,半里左右的路,进一大片地,再慢慢斜爬,也是半里,从另一个山口出去。农民种下苞谷,熟了才去收。苞谷苗刚好盖得住脚背。有一些石头散布在地里,日晒雨淋,白生生的,站在山口望,像几堆骨头。四面的偏坡上覆盖着密密的刺篷和松树林,看上去黑森森的。我们到了那里,站在小路口,风不吹,雀儿不叫,大白天,就象半夜一样寂静。小鬼头们,注意了,说到这里,就是说,要出事了。

就要往下走时,那个旧政府过来的家伙就沉不住气了。他腰里别着一颗手榴弹,不小心脚被绊了一下,手榴弹掉出来,落在脚边。他妈呀大叫一声,扑倒在地。机枪班长抓住他衣服后领子,把他拎起来,我低头一看,忍不住要笑,那手榴弹根本就是个空壳,里面塞满了布头。他把它掖在腰里,吓谁呀。

那家伙头上冒着热汗,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走不动了。机枪班子拽来一枝杜鹃枝条,花还没有开,他扒开嫩黄的花骨朵,闻一下。他又转身朝另一丛红色的花走去。这时那位旧政府人员扯一下我的衣角,颤抖着嘴皮说,这山上就有人。

我顺着他的手势往山上看,全都是密集的松树林,树林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有树枝摇动,但那更像是风在吹。那里有风,我这样设想而已。我们正离开石锅的边沿,向里面走去,越往下,越没有风。只是太阳在顶上,照着背脊骨,背脊骨就很热。

我把机枪班子叫来,让他汇报。他把什么都说了,他二姨姥是土匪小队长,前天晚上偷着回来送信,叫他这两天出门不要走这边。他眼珠子转动着,死死盯住那边的树林。机枪班长问他,哪边?他说,就是这边。他差不多要跪下来,央求机枪班长回头,给区长报告,说我们发现了军情。

“叫敌情”。我说。

“是,是。”他又躬起腰来。

机枪班长笑来:“这种时候,叫什么敌情呀,充其量是几个毛毛匪吧”。

听吧,机枪班长就是这么说的。机枪班长是个英雄,在他眼里,敌人就是草芥,不值一谈。他呀,宁愿战死,也不会后退半步。我本来同意那家伙的意见,要敦促机枪班长回去报告。听了他轻描淡写地说几个毛毛匪,我也英勇起来。我们参军,不就是为了要打仗吗,要彻底消灭蒋介石反动派吗。关键问题是,把自己搭进去了,还没有消灭敌人。这是怎么回事?小鬼头们?你们懂么?不懂,那就好好听。

大部队跟上来了,也就是十七八个人,还有四五个没带枪的,其中就有我。现在想起这个事,我又很生气,堂兄要是当时发一支枪给我,那个时候,多一支枪就多一份力量。

堂兄很不高兴,抬头望着远处的山坡,问怎么回事?机枪班长拉他到一边去低语。一边说一边看那家伙,脸上现出鄙夷的神色。堂兄也那么狠狠地盯了他一眼。看样子想要一脚把他踢到山洼里面去。小国民党害怕了,连连后退,被石头绊了一个踉跄。

堂兄大踏步走到高处,转身朝大家,整了整皮带,正了正手枪,目光扫视全体。说:“有几个毛毛匪想在前面挡我们,所以有人害怕了。”有意看了我一眼。又严厉地朝有动静的地方看去,有几个从政镇上临时招募的青年,睁大了眼睛,东张西望着。

“蒋介石的八百万正规军,是被哪个打垮的?咹?!他自己答道。“是我们解放军嘛。在我们跟前,什么人挡得住?”堂兄举起拳头,猛烈击打自己手心,扬起眉毛说:“几个毛毛匪,几下子就把他们打垮了。前进!”

堂兄精神抖擞,走在最前面。机枪班长不让他走在前,上前去挡住他,他坚持上,一时间两个互不相让,推来攮去的。在堂兄讲话的时候,机枪班长还是到附近查看了一下,他考虑地形有问题,如果我们十多二十来人全部都走到那个最下面,也就是很像锅底的地方,那时候,无论敌人从哪个方向进攻,我们都会被置于死地。

最终机枪班长抢在了前面。他保持和我们二三十步的距离。然后超前走十几二十步,停顿一下,听一听,回头招手,我们又才往下走。这时堂兄也有充分准备,一直朝树林最多的那边山头观察。走到一半,他感觉到了机枪班长一个人势单力薄,就冲了下去。队伍里最勇敢的两个英雄冲到了前面。我们这些后来者还有什么顾虑的呢?大家也就争先恐后地冲下去。

一切都来不及了,没等我们下到锅底,啪!啪!啪!三声枪响,敌人就开打了。

一阵打闹,孩子们举起葵花杆杆,你一个回合我一个回合在斗。

“别抢,别抢,抢那样嘛,一根葵花杆,拿做那样?做机枪!好好。别吵了,故事才开头哩。小鬼头们,要屙尿快屙,休息三分钟,咱们接着来。”

月亮歪过了山头,苞谷地里刮过一阵风,凉意从地下升起来了。犟伯加快了讲述的速度。

堂兄大声命令我们卧倒。可是这凹地里仅有几块石头,然后就是两三寸高的苞谷苗,怎么隐蔽呀。敌人占据了我们正前面和左右面的两片树林。他们居高临下,枪子哗哗哗地从树林里射出来。镇上招录的几个小青年没见过打仗,一听枪响就慌乱了,到处乱跑。没跑几步,身体就象苞谷杆被砍断一样,摇了摇就倒下了。土匪还有六o炮。晄——,一下子,地里就就腾起簸箕大的一团烟雾。我们几个会打仗的卧倒在石包包中间,可是挡得住前挡不住后面。滚来滚去,还是躲不过敌人的枪子。妈的,那样子就像铁锅里面炒菜。小鬼头们,我们真是倒霉透了。从早上十来点钟,就这样打到下午五六点钟,冲又冲不上去,动又动不得,一动,枪子就射过来。石锅湾里头烟雾腾腾,什么也看不清楚。我心里想这回算完了。这是那一路土匪呀,只开枪打炮,不冲也不喊。就这么特别狡诈,根本就不现面,只是躲在树林后面朝我们打枪,开炮。我们的人大多数都倒下了,睡倒在苞谷地里了。小土匪狗日的你现个面,老子和你拼了,死了老子也心甘。我本来就空着手,打的当中从别人身上拿下子弹袋,拣了一支步枪。我趁烟幕跳开原地。被一个人绊倒,啃了一嘴泥。一望是堂兄。

堂兄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我把他翻过来。他脸上血糊糊的。我就衣袖揩他脸,揩着揩着他睁开了左眼,另一只眼已不知被炸到哪里去了。他用手摸着我,到了肘弯,停住了。

“是你?”

“不是我是谁?”

……

我听到了堂兄的骂声:“妈的,毛毛匪!”我想起他在山口边的话,我就满腔怒火,是对敌人,也是对他。怎么不高声喊叫啦:打呀,几下子就把土匪打垮了!谁敢挡住我们?

“兄弟,你还,记着?”

我来劲了。这到好了。我赶了几千里,赶来和你堂兄一起挨枪子儿了。我当你的随葬品来了。我扭开脸不理他。我看见附近两三个同志的躯体,有一个的头都开花了……我的血液沸腾起来,心子都要爆炸了。

“兄——弟,讲讲,家里——!”我听见堂兄细微的声音。

讲什么呀,什么也没有,我的声音逐渐大起来。你还想听呀,你不是不要听吗?你什么也不要听吧,你让嫂子她,少一份心思吧……到最后,我的声音在山里回响,我自己都吃惊。我向西面张望,树林黑森森的,后面不知藏多少土匪。这些狗娘养的一句话也不说,大概是在偷看热闹吧。瞧,*的两个兄弟,死到临头还闹矛盾哩。哈哈。狗日些一定这样想了,这样笑我们了。我一下子又感到后悔。我抱住了堂兄。摇他醒来,要他说话,不要死。

“兄弟,求你……,”这是他最后的一句话,都听不清了。“别——让,那——”他用尽最后力气,朝前一指。我晓得他要说什么,别让土匪挡住……然后,整个身体迅速滑下去。

太阳的光暗了下来,山里起风了,枪声稀少下来。石锅湾里除了“呜呜”的树枝响,在也没有别的声音了。“我的哥啊!”我忍不住大喊。喊声引来枪子,我肩膀被猛捶了一下,脑子里一声轰响,死了过去。

第九篇 老人与孩子之:望星空

我醒来的时候,天上有几颗星星,很亮,挨得很近。它们听不见枪声,闻不到火药味,所以大胆地闪烁。山林后还有一线残光,把那小片天染得黄惨惨的。

当土匪蜂拥冲下山来时,石锅湾里响了最后一枪。我勉强抬起头顺着枪声看去,只见机枪班长扑倒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他成了一个血人。他的枪口对着山上,抠着枪机的手变成一根血棍。再也没有枪声了,我们的人全都倒下了。土匪扯着破嗓子喊:缴枪不杀!我总算看见这些家伙的真面目,大多数穿着破旧的黄军装,真是被打散的重新聚合的残兵败将,有的蓬头污面,头发像鸡窝,有的穿的衣袖只有半截。

我把枪对准胸口,我要跟堂兄一起去了,跟机枪班长一起去了。我的手很难够着机枪,一用力,肩膀剧痛,又昏过去。醒来的时候,土匪已经站在我们身边,一个家伙正在搜我的身。我一睁眼,他“妈吔”大叫一声,退一步就稀里哗啦去抓枪。当时我的脑后凉幽幽的,没有东西垫着,知道就是那个洞,我大吼一声,猛跳起来,返身一跳,“刷——”下去了。下面是光滑的石板,一滑滑到一道岩峰底下,枪子射不进来,手榴弹下来就沉到水底去了,我就这样活过来了。当时只是想到别叫狗日的小土匪逮了去……

“哎,小鬼头们,你们在干啥?”

有几个孩子趴在锅边,正在抠锅巴吃,锅底彻底冷却之后,锅巴就脱壳了。招呼大家围成半圈,又让他们给点烟,拍拍点烟的孩子:“怎么样,石锅湾的战斗,够激烈的吧。”

有孩子因为没抢到锅巴吃而生气,对另一个说:“还我蛋糕。那个孩子理直气壮:“不还,你不给我吃,我和妈妈讲,不带你去游乐园。”第三个孩子说:“游乐园好好玩,里面有美丽的猴子,有狡猾的娃娃鱼。”

“我才不稀罕,我爸爸说春天要领我们去爬黄山,天下第一。”

犟伯分开了他们,感觉手臂软绵绵的,没多少力气了。他心里有颤抖,这些事,我八辈子也忘不了,都憋了这么多年,难受呀。在大磨盘边痛痛快快讲三天三夜,那才……可是,像昨天晚上,讲了,好受多了,我还要讲下去,可是你们不要听了,要去游玩,要去看动物……孩子们不顾他的感受,孩子们记不住往事,不知道往事对他们今天的快乐游玩意味着什么,他们只对眼前的事物好奇。他们发现了在头顶上飞来飞去闪闪灼灼的东西,以为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

“那是萤火虫。”犟伯念叨,“是萤火虫。萤火虫,落到我家房角落。”孩子们围过来,观看他手心里的一只萤火虫。他轻声唱吟唱起来:“萤火虫,你上天,雷打你;你入地,火烧你;孩子们跟着念:“……你下来,我保你。”他叹息道:“好多辈人过去了,就忘不掉,老子传儿子,儿子传孙子,怪!别样事好忘,而这个,就是忘不掉。”他放掉萤火虫,让它跟随伙伴,朝山那边飞去。

月亮总是在山头上,总不肯快点升到蓝蓝的天空中。它爬山爬累了,所以长时间在哪儿休息,喘气。我也走累了。犟伯想,好像该休息了。越是这样,越要想起躺在石锅湾的战友们。

老伙计们。他自言自语地说起来,别怪我撒下你们,我像牛一样活着,没要政府的一分钱,我是对得起你们的。我还恨你们哩。拿你狗日的小国民党吧。你明明知道土匪就在山上,在设口袋等着装我们,就一直不讲出来吗,支支吾吾的。狗日你不是人,就不说,你又为什么要跟着走,身在曹营身在汉?哎,机枪班长,你是真英雄,可是叫我怎么说你呢?你对堂兄服服帖贴,因为他是区长,他叫你朝东,你就绝不向西……我的堂兄,哥啊,我该怎么说你呢?我给小鬼头们怎么讲,你太轻敌了。淮海战役你没死,渡江战役你没死,小小石锅湾里栽了……

我告诉你,哥。本来我想回北方一趟,两季蔬菜就够路费了。想去看看嫂子,没有去,为什么呢?见了嫂子,一问;“你哥呢?托你给他的鞋,给了没有呢?”我怎么答呀。十几二十个人全都死了。只活了两个,我一个,还有一个就是那个国民党,他没有死,他被他们的人抓去,打个半死,又被我们的人救了出来。他把一切都说了,我才洗脱了临阵逃脱的罪名。他后来还当了科长。他要我写个申请,要求解决待遇,我没有……你要是不死……我把你的骨头捡来了,埋在苞谷地中间,我也给自己留了个穴,紧紧靠着你。算了,我不计较了,我能够活着,安安心心种苞谷,和小鬼头们玩耍,够意思了。我是一定要回去一趟,不知还能不能看见嫂子。她是不是还等着你,等你回去生儿育女,种庄稼打粮食,过太平日子。哥,我说这些你服不服。你肯定不服,服了你就不是英雄了。哥呀,我不说你了,永远不再说。

他擦了一下眼角,手背上粘了一点湿东西来。他慢慢想,该不该把这些全部讲给孩子们听呢?他们心灵那么弱小,会不会因为过度的难过损坏呢?他卷了一支烟,找一小片白纸,仔细裹紧,舌尖小心添一下纸片,粘好。他找一根粗壮的苞谷杆,把烟卷夹在叶根部的缝中。“我给你点燃了。”他轻声呼唤堂兄,盯着火柴头慢慢升腾的一道白烟。过了一会儿,又用心卷了两支,分别夹在两根细一点的苞谷杆上。

他听见孩子们的声音了,正围着大磨盘转圈呢。大磨盘那里天天热闹,就因为有孩子们,孩子们可怜,天天被那些无聊的人灌输那些毫无道理的东西。

有几个无聊人到磨盘边了,歪戴帽子斜穿衣。他们就要寻孩子的开心了。犟伯忍耐不住,猫腰来个冲锋,突然在大磨盘边出现。他没怎么对付小伙子们,只是狠劲地瞪眼。小伙子们看了看他,自动移开,让出一个位子。他坐下了,还搭上腿,大口大口吞吐烟雾,小伙子们身上的香水味被烟雾熏走了,小伙子们拍拍身上,站起来走开。两个女人相约来了,坐在一起纳针线活。女人鼻子灵敏,闻到了什么,先闻自己的身子,又移动屁股,低头闻磨盘,一回头,惊奇地朝犟伯看,恍然大悟,不好闻的气味就在他身上。两个女人端起阵线簸簸赶紧走开了,走好远还扭脸看,犟伯只是笑。又一拨人聚拢到磨盘边来,被烟屎的臭味熏得坐不下来,骂骂咧咧地走了。

犟伯好不快活,他一个人占据了大磨盘,要等到孩子们到齐了,就堂而皇之给孩子们讲新的故事。堂兄在村里当儿童团长,小小年纪,就设陷阱夺下了伪军小队长那只驳壳枪,这故事讲起来一定精彩。至于他在石锅湾那个洞子里憋一夜后来被说成是临阵脱逃,然后又被纠正的一长段,就不必要再说了,孩子们小听不懂。

月亮很快就爬上了南华山顶,可是孩子们还没有出来,他们是被大人控制啦,还是觉得昨夜的老瓜稀饭吃太多?不会的,他相信孩子们一定会出来的,他们的天性就是这样。再等十几分钟,就都到齐了。嗨嗨,一起疯跑到那边去,那里专门留下了两个老瓜,黄灿灿的,正甜蜜蜜趴在地里等着去发现呢。吃完老瓜稀饭,我们还回到这里来,见我们的故事,坚决不让那些鬼人再来教你们学坏了。我们要永远永远占领这里。

犟伯躺倒在磨盘上,真舒服,难怪那几个年轻人一来就这样仰八叉睡着,还在上面打滚。他也照他们的模式滚了几下,哎哟,腰背反而有点疼。还是仰面朝天平平地躺着舒适。

天上有几颗星星朝他眨眼,神秘地朝他飞来,不消说,石刚才飞去的萤火虫,回来见孩子们。孩子们一时还没有到来,星星就在头顶上盘旋,他伸手一抓,没抓住,萤火虫在头顶跳跃,朝那一排房子飞去,在那边窗口停下来。好像要偷看房间里面。孩子们真磨蹭,为什么一直不肯出来?

犟伯认为萤火虫看见了什么不肯飞走,他也过去,蹑手蹑脚,靠近了窗户。有两个小孩,大约是两兄弟,正趴在桌子上写功课,妈妈就在他们旁边。桌子上有杯子,有盘子,杯子里的液体是白色的,冒着热气,盘子里有点心,是红色蓝色和白色的组合。犟伯闻到了一股气味,他从来没有闻到过,他一年到头,最好闻的是苞谷叶缨子,瓜花的味道,这种奇怪的香味竟然直往鼻子里钻,往肚腹里面钻。

孩子写一下,抬头看窗外,好像看见了犟伯,就拉扯另一个孩子的手,四只眼睛一起看过来,犟伯感觉好温馨,好激动,朝他们笑。妈妈起身过来,犟伯赶紧猫腰跑开,回到大磨盘上。

犟伯感到心酸,身子骨软软的,更多的萤火虫从天上飞下来了,一阵风刮过来,月亮被吹得抖了几下。今晚孩子们不会来了,家里桌子上的点心太香了。那他还待在这里干什么?他动了一下身子,身子有点摇晃,神志恍惚起来。

他回身看,一阵亮光,一群人朝他走来,是一支部队,堂兄满面欢喜站在他面前,手上拿着那双白布底鞋。堂兄接二连三问他,你嫂子怎样?肚子里的孩子怎样,出来了吗,长多高啦?堂兄哈哈大笑,把烙饼分给战友们吃。一个个吃的饱饱的,堂兄威武地站在那里,给战士们部署任务,一队左边,一队右边,包抄敌人。堂兄说,蒋介石八百万正规军都被我们打垮了,就剩下几个毛毛匪了,我们要一鼓作气,干净彻底消灭他们,让全天下的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冲啊!

堂兄带领大部队朝石锅湾冲锋,下面一群敌人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四处逃命。我们的大部队就像潮水一般,很快就把那一小撮敌人淹没了。胜利了!堂兄高举着红旗,带领部队大踏步穿过了松树林,来到大磨盘边。磨盘上摆放着鲜花,糖果点心,和孩子们吃的一模一样,好香好香。两兄弟坐在磨盘中央,周围都是孩子,要听他们讲故事。犟伯谦虚地指点孩子们,去找堂兄,他是区长,他最勇敢,他参加过淮海战役,渡江战役,他有好多好多故事,一辈子讲不完。

第十篇 痛风病(一)

我父亲的痛风病又犯了,一夜之间,右脚踝那一部分中的如同一颗大铜壳炮弹,吃了几片药,继续用他自己炮制的紫药水,不但不见好转,反而发起高烧来。只得送他去住院,据说这种病弄不好,会造成痴呆,口吃,面瘫等后遗症。我们全家老幼都做好了安排,准备轮流着到医院守候服侍。没想到他只在医院住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下午,就跛着脚回家来了。脚肿丝毫未消,人好像比前两天更黑更瘦,眼窝深凹,眼角的皱纹也拉长,分叉了,布满了整张脸。平时爽朗洪亮的嗓子受了牵连,邻居们都感到奇怪,平时那爽朗的说笑,去了一趟医院,怎么就消失了呢?

他就坐在院子大门边,无声无息,无精打采,但一有人来,还要强打精神,建在两山之间,一块偏斜的坝子上,我们站在家门口,山下的而县城,西门口外面的田野,环保田野的群山,都可以一览无余,傍晚,大家集中在我家小院子里,又讲又笑,交流白天在城里逢到的印象最深最好笑的事情,每天如此,下雨就进家去。

傍晚的天晴特好,太阳那半边火红的脸面隐藏到山背后去了,他头顶那片天燃烧起来,漫天的云像钢水一样沸腾着,向四面八方流淌。席面的山包全被染红了。想一个个喝醉酒的老头,慢慢的太阳坠下去太深了,红云退了色,变成黄白,蓝白,最后变成了灰蓝色。像是冷却了的形状不规则的钢板。星星那锋利的箭头,从天的穹窿顶射下来,刺穿了钢板,随即将它撕裂开,墨蓝色的天空就从最高层面隆重地鼓凸出来。

但是邻居们对天空的变幻并不在意,他们只是关心老邻居老话友的痛苦,像是自己受罪一样的唉声叹气。对他们的关切,父亲好像一点也不在意,闷声不响地,用小瓢不停地往覆盖在脚上的纱布上浇药水。他的脚搭在一条小板凳上,他不让我们帮他洒,也不让邻居们动手。原先那种热烈欢快的场面已经不再。小院子里变得死气沉沉。但是大人们仍不肯离开。似乎要等待观看,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是什么。沉闷的气氛就像荒坡上燃烧的草堆上烟雾,正在小院子里弥漫开来。孩子们开始打瞌睡了,这时突然听到马路上有人喊着道:“开门,老人家,请开门。”伴随着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来人四十来岁,身体微胖,他一进来就像大家微笑问好。把提兜放在空板凳上,父亲颤巍巍起身让座,来人了赶紧过来扶住父亲,一起慢慢坐下。父亲一下子盖面态度,变得十分高兴,激动万分的样子,仰望着来人紧握着的双手好一阵才放开。

“你忙得很啰,不得闲嘛,你那么多的大事情要做,……你还要来爬这山坡……难爬得很嘛……”父亲说话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

来人擦擦汗:“是呀,是难爬呢。我都爬出一身汗来了,不过,可以锻炼呀。”

“我一天三趟,早、中、晚,晚上你们都睡了我还要下城去,走上来汗不滴一颗,气不喘一口,无所谓了。”胡伯伯早就忍不住要讲话了。

“是呀是呀,你不每天爬这几趟,那胡老三的掺水酒,卖给哪个哟。”这是张叔叔的声音,他与胡伯经常开玩笑。

“你呀,你也还不是天天要下城去游,进东家出西家,钻头觅缝地啜,我看哪天你能够啜得个官帽子来戴起。”

他们这叫互掐,你说我我说你,指点对方的痛处,他们越这样,气氛就越和谐,其他的人都忍不住张开嘴巴,就像看到电影里老松井掉在水里那样哈哈大笑。我们似乎也明白大人们的笑料,也跟着前仰后合。父亲狠狠瞪了我一样,不说话我也知道他的意思,对着长辈那样笑是不懂规矩。我下城去买五香葵花。我们下城不像大人一步步走,我们张开双手,作出飞机滑翔的样子,一路往下飞。

我回来的时候,看见客人正低头观察父亲那条病腿,用关切的声音道:“情况看上去不算好转,你真的不应该就现在就出院来的。我已经说了,医院护士方法欠妥,语言沟通上不够畅快。我老父亲心里也很不舒服,我来这一趟,八成也是他的意思,他要你回去。”

来人环顾一下大家,又说:“我来的时候和医院方面说好了,请他们尽快安排好”

胡伯伯和张叔叔他们也说了:“这个急性子,这真要把你自己害倒起的呀。听人劝得一半,还是回转医院去吧。”

父亲还是沉吟着。

“这样吧,你再好好想一想。你这病在家里是没有条件的治的。我父亲也有这个愿望,一定要在住上十天半月,这样他老人家才会放心,你就答应吧。我还有个会,就不再耽搁了,你们继续玩吧。”

客人一边说,一边取出兜里的东西,两瓶水果罐头,一瓶麦乳精,一包糕点。

父亲说什么也不肯收,又要站起来,客人就把东西塞给我。我看见父亲直瞪眼,也不敢接,摇着手直往后退。客人严厉地说:“这是干什么嘛,我来看望你难道不应该吗?你快坐下,不要动了,我拿的东西也没多少,一点心意而已。”张叔叔代替父亲送客人出去了,我成大人不注意,隔着纸摸那点心,是比较柔软的一片一片的糖。

“这人有来历,凭他说话的水平和走路的风度,大小是个官。”张叔叔回来后这样说。

“你就专门看人家的风度,问问我们的病号老者,如何认识的,如何拉到的这层关系,亲自跑来看病,还送东西。听到点,有经验赶紧学到,学了也让人送罐头来吃。”胡伯伯冷嘲热讽。他虽然面对着大家,可是我们都认为是在说张叔叔。

“没得哪样关系。”父亲精神振作了点,音调提高了许多,“只不过因为他爸爸和我同住一间病房而已。”

“听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他家属怎样啦?这样的人真是有水平,稳得很,家属得罪了人,不直接赔礼道歉,说那话的意思,不是他们错,反倒是你错了似的。”

“他们哪里对不起你?”

“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没有。”父亲说。

“他们没错,怎么会爬这么高的山来看你?还带东西。你这鬼老者,你急急忙忙出院,究竟是为了哪样?别个没有得罪你,是你得罪了别个?”

一阵沉默,大家都眼巴巴看着父亲,期待说出来到底是为什么这样急于出院,为什么会出现人家上门来看望,还说出类似赔礼道歉的话的事情。头顶上的天空发生了一些变化,深蓝色的穹顶上缀满了闪烁的星星,云块早已不知去向,蟋蟀不忌讳人们的说话,在墙根角嚯嚯嚯地振翅,鸡们在圈里发出拥挤互不相让的咯咯声。父亲终于沉默不下去了。

“这真不好讲,咋讲法嘛。我一直在想这个事。搞错了全部都搞错了,也不是错,是反了,搞反了。人家来看我,送东西给我,这算怎么回事呀,好像真是人家对不起我了,其实,其实是咋回事嘛……”父亲双手在胸前上下翻转,好像要从心里掏出什么东西似的。

“我住进去的时候,本来是安排在过道上的,过道上人有点多,有点挤,但是比较通风,住了大半天,也没啥事。到快要吃晚饭的时候,医生护士过来说,给你换个地方。我说不用麻烦,这里就可以了。他们说一定要换。就把我换进去了。

“不晓得那间病房里是不是住得有人,因为太干净,一点灰尘也不得,拿手板在墙上搓,也不会脏一点点。床上铺的是褥子,被窝里外全新,被套还绣有花边。根本不像是医院的病房,简直就是一旅社。家里带去的用具一样都用不上,那里面应有尽有。我的脚好几天没有沾水了,黑黢黢的,放在褥子上,就更黑了,是一截火炭头。护士都不忍心看,躲得远远的,还捂了鼻子。她们拿来白垫单,让我把脚稍微裹一下。我的脚经不得捂,捂起来更痛。护士一走开,我就把脚伸出来,搭在床边上,我要珍惜她们的劳动。我拿自家的毛巾折四折,垫在脏脚底下。

“病房里有两间床,我一个人住,就会感到空旷,我当时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已经有了安排。里面已经住了一位,年纪比我稍大,头发一点都不白,他低头的时候我看见发根根是白的,才晓得那头发染过了。不晓得他是新黄还是姓洪,不是本地人,和我们局长口音一模一样,说话红黄不分。

“他说我进来了,他就有了伴了。他喜气洋洋地看着我,好像把我当成老熟人,一来就朝我点头。他穿得比我好,圆领褂褂白生生的,跟病房的颜色很配。我的衣服颜色深,与我的皮肤相配。一般来说,那样胖的人就应该像他那样穿着,白色圆领短袖。随着他进来的还有几个妇女,有被挂包的,不过她们看我的而神色有点怪,老黄还是老洪对我的态度,让他们感到吃惊。这么一会儿就成了熟人,是有点不靠谱。有一个妇女身子指了我的铺盖说细菌很多,会传染。那几个妇女叽叽喳喳大半天才走,听见汽车发动,叽喳声就消失了。

“我们很快就交谈起来。有一样东西是沟通我们的桥梁,好比电话线,两头的人也不知道是谁,就一声喂喂,说起话来。我说的不是电话线,是鱼线,一根鱼线就把我们两个牵连在一起。我这样打比方你们都还不懂?真是,和我在一起这么久,不晓得我的爱好,钓鱼呀。不知黄和洪的病友他也喜欢钓鱼。是他先提起来的,他儿子来看他,第一句话就说放心吧,鱼竿已经给你寄过来了,在家里呢。你看你又坐立不安的了,总不会要叫我们拿到医院你来让你看吧。

“这个东西就是这么灵验,这么有魅力,吸引了我的听觉。大概是看见我的在侧耳细听,黄或洪他就问我了。

“‘老伙计,是不是也爱钓鱼?’

“‘是呀是呀。’我当然马上就回答。

“‘哎哟,那太好了,简直是踏破铁鞋无寻处。’

“他说他不想来住院,就是担忧找不到知音,没有人和他谈钓鱼,那他就很苦恼,难受不已。突然就碰上了我,真是奇迹,缘分啊。”

第十一篇 痛风病(二)

“真是奇缘,一根鱼线就把两个病友牵连在一起了。”胡伯伯耸耸肩膀说。

“那个姓黄的还是姓洪的都没有搞清楚,就说上话啦?”张叔叔疑问。

父亲摇着头,没有表现出遇到什么好事的那种激动。

“我和你们说,这完全是一种碰巧,也不是怎么奇缘,那种事情不会有的。而且,他钓鱼的境况和我的完全是两码子事。他起早在家门口一站,就会有小汽车来接他,有人帮他搬弄工具,全套什么都有,神仙椅,折叠钓竿,环套式网兜,还有吃的喝的,遮太阳的,防虫蚁的。关键是他还能钓上大鱼,说最近就拿了一条四斤半的红鲶,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鱼品。而我呢,我是差不多天天都要去钓鱼,我要走差不多十五里路,我带的除了鱼竿,网兜,再就是干面饼,我在太阳地里一蹲就是两三个小时。我一直都只钓上来三四两重的鲫鱼或者青鲤,我要碰上斤把重的,怕还拿不上来呢。所以他的话,我可信可不信。

“他呱啦呱啦找我说话,根本不在乎我是在听还是不在听,不管我的感受如何,把我当成他的受话筒。他乐滋滋的告诉我说,他已经拥有了一根香港产的鱼竿。十斤二十斤的大鱼都钓得上来,十拿九稳,不,应该是百发百中。他是从电视上看到的,一场精彩的国际大赛在香港举行,他错过了机会,因为事先没有任何人给他透露这个消息,其实不是没有通知,是不敢通知他,那是有年龄限制的,像他这样六十以上的人家不让参加。大儿子为了弥补错误,就找了香港那家大赛主办方进行定制,花了三个月时间。

“我问他鱼钩上是不是安装一颗塑料虾,见水就会摇头摆尾,逗引鱼来抢吃?他说不是这样简单,先进多了,钩子上什么都没得,无形的设备,只有一个发射器,到了水里,一摁就发出电波,吸铁石一样,大鱼就身不由己,由着电波牵引,摇摇摆摆游过来,等你拿网兜捞它。我虽然在听,我的心里却在打鼓,世上真有这样的鱼竿?

“他说那根鱼竿要花两千五百多块钱。你们信不信?我是半信半不信的。胡老者你退休工资一个月多少?二百八;张叔你也不会多。人家这根鱼竿,当我们将近一边的收入。你说,这是什么回事?吹牛吧是不是?

“他接着吹,说如何通过一个港商的手,送了他一副古画。鱼竿寄来的途中,如何又被邮局卡了一回,敲去了两百块钱的管理费。这回他们不准备放过,已经和有关部门打招呼了,要查个水落石出,让邮局的头头丢丢脸。两百块和两千块,哪头大?这回又这么认真了。嘿嘿,不可思议。

“好吧,我心头说,等我的脚好点了,我就去钓鱼,去看看你那根了不起的进口鱼竿,看看到底稀罕到哪里去。但我没有说出来,我要是说了想去去看他的鱼竿,就会让他产生疑惑。有句老话叫做自家的破扫把也是珍宝。就拿你胡老者来说吧,你那瘪嘴酒壶,一般人就很难得看到。”

张叔叔乐了;“胡老者的酒壶,石板缝里的簸箕虫,见不得光亮。胡伯伯说:“你不怕见光,你敢把裤子脱了让大家看你的花裤衩?”

一阵哈哈大笑。张叔叔脸都红了。

我父亲扬扬手:“哎呀,胡老者你也是,说的些啥哟,这里娃娃老老的。”张叔叔也没有争辩,朝胡伯伯噘嘴。都没有再说,还是要听我父亲讲。

“那黄还是洪说多了,引起了医生的注意。门开了一道缝,一个大口罩,闪现两只眼睛严肃地望着我,手伸出两个手指头,在口罩前左右晃了几下。那意思我看得懂,不要说话啦。后来,我一手就这样举起瓶子去上厕所,把瓶子搁在隔墙上,解手。回来在走廊上遇见医生,他问我为什么不用便盆,我说那是个新家伙。他小声对我说,那个病人的病和你的病不一样,不能经常逗他讲话,他需要静养。我听了医生的话很难受,心瘆得慌。我想说不是我要和他说,是他要找人说,不这样他好像很难受……医生不再听我解释就走了。我在走廊上站了一阵,走廊上的病床挤得满满的,我刚进来住过的那张床已经睡了两个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都晓得。我经不得别人的批评,虚荣心很重。我从上班到退休,从来没有那个领导说要批评我。我不是那样不替人家着想的人。虽然不是我逗他讲话,但是我在场,而且想听他讲,又是讲我特别喜欢的事物。你们说,这不能全部怪我,要怪的话一个怪一点。对不对。

“我回到病房里,就牢记着医生的话,不开口,也不看他。我直看着窗户外面。外面亮堂堂的,白云在天空悬浮,慢慢向东边飘移。天气好得很,这时候要是去了河边……哦哟,远处山青,近处水秀,眼前的河水清澈见底,大鱼小鱼在水草间游来游去,就像天上的燕子只有飞翔……我悄悄扭脸看黄洪,我搞不清楚他的口音,就这样说他了,黄洪。你们猜他在做那样?猜不着是吧,他拿一只手蒙住脑眉心,另外一只手在空中比比划划。那动作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他是在做甩动鱼竿的动作,而且还用嘴巴帮助,学出鱼线出水的响声,‘倏——地叫了一声,然后高高低跳起眉毛,好像真钓上来了一尾四五斤重的大鱼,竟然香甜得伸出舌头不住地舔嘴皮。突然朝我看过来,我转脸都转不赢,被他看见了,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吓得我赶紧把脑袋勾下,最害怕医生悄没声息地站在门口愣眼看我。

“黄洪问我是不是没心思休息。他说是呀,天气有点闷,这种气候,大鱼都沉在水底,懒洋洋不想动,也不咬钩。只有去找到下游水口,才有鱼钓。又得走路,河岸边乱糟糟的,会踩着淤泥,下游的水更浑浊,跟班没法下钩。我没有直接用声音回答,而是在心里应承他,可不是么?是的,不过这种天气也有这种天的钓法。

“吃过晚饭,天刚黑,有人来看他了,一来就是四个,两男两女。都年轻,有说有笑,天南海北都拉近来讲。他们这是为了让黄洪快乐散心,他们还互相逗趣,找对方的缺点来涮坛子,和胡老者和张叔两个差不多,风格有些不同。其中有个男的穿得干净整洁,胸袋上别着两支钢笔,显得文雅有知识。他讲了一个故事:明是讲给大家听的,实际上是让黄洪听到,连我也听到了。他很能讲,口齿流利,动作优雅。他说:从前有个皇帝,一天给他母亲祝寿,大臣们都来庆贺了。第一个大臣上前去跪拜了,说祝皇太后万福金安!皇帝的老娘撅撅嘴,皇帝就赐给他半杯酒。第二个大臣跪拜了说,祝皇太后万寿无疆!没等皇太后表态,皇帝就甩了一下袖子,只给大臣一口酒。第三个大臣看见就心慌了,好词都没他们说了,还不称心,我说什么呀,找不到词呀,扑通全身伏在地上,说,皇上呀,我不会说话,就让我磕头吧。他对准皇帝皇太后坐的龙椅,也不看龙颜如何,咚咚咚磕了九个响头。眉心都磕了个大青包。皇太后皇帝笑起来了,一高兴,赐给他满满一杯酒。

“小青年说,自古以来,就有人重实际而轻视说空话,讲求办实事。因此,我们今天来看望老板的慈父,也不能只是口头上敷衍。说着变魔术似的,拿出了几盒进口药,往黄洪老者枕头旁边就塞。他一带头,其他几个纷纷拿出准备好的东西,往老者身边堆放。个别人好像觉得送的东西比不过人家,红着脸往床头边躲。这批人走了,第二批人又来了,都是大包小包。有一回,两批人中间,单独来了个女的,身穿旗袍,颜色蓝幽幽的,年龄不过三十,身上香嘟嘟的,很有气质。一进门就直接走到床边,伸手进去,给老者扯睡衣,掖被子。她虽然什么也没有带来,但是黄洪老者对她却非同寻常,一直笑眯眯看着她。女人附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他问,为什么?女人仍然不露声色,只是手上动作,十分亲热。我以为是他的大女儿。小女儿已经来过了,喊了几声爸爸,随便坐一下,东张西望一下就走了。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她就走了。后头来的这一伙,为头的两个年轻人抱了大束的花,全都是红的。整个病房里都被映照的得彤彤,充满了喜庆。年轻人带来了两个师傅,钓鱼的师傅,身怀绝技,参加过好几个地方的比赛,拿过大奖,也有了不起的鱼竿。他们邀约黄洪老者参加协会,很快就要搞国家赛,希望他早日康复,到时候来接他,去现场莅临指导。

“一个年轻人说,他发现了有个地方有红蛐蟮,已经保护起来了,真的是上上品。他讲的红蛐蟮不好找到,有人说是发电厂的出水口才有,钓红鲤鱼最用得着。可惜他说了不是拿去钓鱼,而是专门要送给黄洪老伯的孙孙喂金鱼。

“我找人加工了两把神仙椅,自动折叠,装了弹簧海绵垫,重二斤半。”另一个说。

“人与人不能比。在河边,我们是随便坐,一块石头,一把草,都是天然的凳子。有时你根本顾不上,因为浮标在动了,你得死死地盯着它,判断下面的家伙是什么品种,有多大,是真饥饿了,还是在戏耍。鱼真的会戏耍人,有时候站上一天,都没有拿上来一条鱼,明明它就在下面,距离你的脚也就三公尺远,它看得见你,头上冒汗,心子发痒它都知道。就要逗你玩,把你折腾得筋疲力尽,它才摇头摆尾走开。

“这帮人说话大声武气,把来医院干什么的事完全忘掉了。医生的面孔在门口出现了几次,没有进来,只是那样冷冷地看我,好像这些人讲话,都是我引发造成的。我真有点急了,我想要说句话,提醒他们注意一下。我翻了个身,动作稍微大了一点,这样效果并不好,我就动脚,忘记了哪只脚是好的,反而将痛脚蹬了床架子一下,嘴巴里忍不住嘶——地叫起来。小伙子转过脸来,看见我,说:‘哦,这里还睡了个老者。

“其他的人都回头看了一下,又转过脸去,继续吹他们的,好像我不是人,是一间床,或者床上一条被子,没有耳朵,眼睛也是瞎了的一样。

“不过,也有人看见我以后,就感到很不方便。比如有一个老者,样子很老,看上去超过了七十岁。提了一小包东西,使人想起是一副中药。其实不是药,是糖。进来看见我以后,手就有点颤抖,神情慌张,把小包往身后躲。他和黄洪讲话,也不时地转脸来瞅我,怕我晓得他的诡秘行为似的。我假装上厕所,让他有机会多谈一点。护士把我撵回去,她们准备休息了。我进门,老者慌忙站起来,身子忽左忽右地摆动,像是干了什么见不得天的事。结结巴巴向黄洪说:‘再见,老战友。低头小步疾走出去了。

“没有人的时候,黄洪开始收检人家送来的东西。床头堆满了,枕头都放不下。有一两个罐头还滚到床下去了。黄洪指着东西让我吃,我咋会吃他的东西哟。我嘴巴虽然痒,但我的意志却十分坚定,控制力不是一般强。他见我不动,自己也不好意思动,就那么半躺着,双手环抱,闭上眼睛,思考问题。睁眼看我一下,又闭上。

第十二篇 痛风病(三)

胡伯伯摇晃起头来:“看来你老者是有点心里不平衡了。”

我父亲赶紧摆手说:“不是不是,我所有的想法都还没有成熟,还在犹豫之中。黄洪老者去解手,回来就把窗子大大地打开,指着外面说,‘你看,这种天气,去白龙湖夜钓,那才最有意思。他长久地立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看着外面。凉风吹进来,病房里凉悠悠的。那棵大泡桐树的宽大叶片互相碰撞着,哗哗响,就像一大群人在一起夸夸其谈。星星在树叶缝隙间闪烁。他走回来,盘腿坐在床上,我也朝向他,动一下身子。我想听听他要说什么,再作打算。

“‘夜钓你去过几次?他问。

“‘两次,只去过两次。我说。

“‘太少了,两次太少了,他摇头说,‘我呀,至少去了十四五次。

“我当时就想立马站起身来,走掉。可是我还是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一个好的钓者,他的第一要务就是把握得住自己的情绪,钓鱼就是对急躁性子最好的治疗。我一边在想,我两次,他十四五次,这差距也太大了。在白龙湖的边上,靠近湖尾巴那一带,认识我的钓友不少,从来没有哪个说我钓鱼没水平或者要和我比比高下的。现在这样的人出现了。我控制得了自己的急躁性子,但控制不了不服输的精神。

“没有钓过夜钓的人,是不会了解那中间的无穷趣味的。月黑头走路,首先就是一道长长的艰难地考验。小路上不时要踢到石头,方向不对,小指头被跩着了,痛得你必须蹲下来,嘴巴丝丝地出气。我去的两回中,有一回,十五里路走了两个半钟头,为哪样?迷路了。不是在山羊坳和小屯口中间的垭口有两条小路吗?一条已经不见了,修宽了。我依靠老经验,摸索着就走到另一条小路上去了。天空墨黑,根本分不清哪点有沟,哪点是砍。只是凭远处的狗叫声,风吹的方向调整。走着感觉不对,风吹的方向变化了,本来是哨笛一样的鸣响,却变成了野狗的呜呜长叫。我走进了一片林子,我就围绕林子转一圈,凭自己的的经验,最后确定是在湖边回头看到的几片树林中的一片,就依此重新校正了方向。离开树林,爬一个小坡,穿过一片草地,草地里好几处积水,走到湖边时候,裤脚都在淌水。这些经历和经历的经验,年轻人就不会有了。尽管我有这些丰富的经验,但老天爷还是要继续和我开玩笑,接下来的事是一个笑话,到今天想起来我自己都会发笑。

“我凭着迎面扑来的潮气和水草气味,就断定自己已经站在湖边上了,听见岸边的水花响声,就不敢再走近了。我准备好了鱼钩,不大一会,看见天边显现出了一线灰色,灰线慢慢拉长扩大。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候过去了。要不了十分钟,那灰线就会变白。那时候天就要正式亮了。我在路上耽搁了时间,好不着急。我赶紧装好诱饵,把鱼钩连同坠子甩了出去。一般情况,我是可以把鱼线甩出去十来仗远,那里的水深是最合适的,鱼见到了天光,眨巴眼睛游出来,看见面前一坨香粑粑,忍不住马上就会张口。

“我接连甩出去七颗钩,且都是双钩。我用的是土造的绷子,一棵胶皮条,套在一根八号铁丝上,铁实弯成半圆形,胶皮条上绑一小块白铁皮。我等了约十五分钟,皮条没有一棵弹回的,铁皮也不响,这让我很奇怪,根据经验,这十多分钟里,七颗绷子应该有两三颗中鱼才符合规律。天顶正在开光,湖面从朦胧中苏醒过来,一层薄雾慢慢朝四面飘开,天全部亮了,到了这个时候,大鱼已经全部清醒,不会再随便张口吃任何的东西了,开始认食了。还有什么钓头哟,等过两三个钟头,中午,水被晒热了,大鱼想吃东西的念头才会重新上来。可是我已经感到饿了,想要吃点东西,喝口水。我准备检查一下钩子,该补上饵料的就要及时补上。我走下岸边一点,天哪!我这才发现,我在夜里摸黑甩出去的七颗双钩,全部都落在一块废弃的田里,水深不过两尺。在那浅水里梭来梭去的,是一群群瓜子般大小的细鱼秧。

“我把这一段讲给黄洪老者听,黄洪老者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你咋会这样憨嘛!他说,‘带上一根手电筒照一照也行呀。又前仰后合地大笑不止。

“医生跑来,问我是怎么回事?黄洪老者一边笑一边讲给他听,接着又教我,丢快石头试水深,要想学会夜钓,这一招非先学会不可。

“在我看来,他当时就是在嘲笑我,还要充当老师傅,把我当成小学生,这一点我是很不服气的。钓鱼的过程当中,有经历,有经验,有挫折,有故事,有了这些,这就叫做享受。平平顺顺,一点坎坷也没有,也就是说,一点故事都没有,就没有味道。那还不如在家养一缸鱼,坐在鱼缸边陪小孩玩耍。俗话说吃鱼不如拿鱼欢,就是这个道理。

“我说你也说说你的故事呀?我刚说完,医生就生气了,让我到走廊上去。在走廊上,我毫不客气和医生争论,‘难道你看不出来,不让他说话,他会很烦闷,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医生说:‘要是高兴能治病,那还要医院干什么?

“我说不过医生,但是要我怎么办呢?我一进去坐下,不到三分钟他就要说话,我想我就只有避开,我在外面走来走去。哪里是在走呀,完全是扶着墙壁,一跛一跛地晃荡。

“即便是这样我都还没有下定决心要出院,我的眼前老师晃动着一个人的身影。他在岸边摸索着石头,一扬手那石头扔出去好远,跟着就听见嘣咚一声水响。只见他偏斜脑袋,仄起耳朵,仔细分辨水的深浅,然后准确的将鱼钩甩到预定的水域里去。具备了这个本领,又拥有最豪华最先进的鱼竿,大鱼统统都要掉进他的折叠式网兜里去了。基本上,我们这样的水平,就只有在岸上看热闹的份了。

“我还想听他亲口说出来,到底还有什么高招。不过到了第二天中午,发生了这么一件事,让我陷入了难堪的境地。

“他儿子突然来啦?”张叔叔插问。

胡伯伯讥笑起来:“你应该想到,医生一直盯着,是他进来了。看见两个老者还要在喋喋不休讲话,发火了,这样才合。你就先想到那一头。”

父亲又往脚背上浇药汁。他讲多了,最后的几句,都是沙哑着嗓子讲的。和我一样大的三四个伙伴们,听得正来劲,都围了过来,其实是针对那桌面上的点心。

“是小冬升来了。”父亲说了这么一句,沉默了一下,好像要思考一下,该不该讲亲戚们的亲情。冬升是父亲大哥的二儿子,在读电大。是我们家族中文凭最高的一个。他嘴巴很会说,树上的雀儿都哄得下来。人很聪明。比我大十五岁。父亲病来得快,我们都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亲戚,他怎么就知道了呢?

“当时我就在走廊上,靠着墙壁站着。我的眼睛转向楼梯口就看见了我家东升下楼。他是来看我,人还没有看见就走啦?我在后面喊:

‘东升,东升。他没有听见,噔噔噔下楼去了。我扶着楼梯跛着脚追下去,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我等了一阵,有点灰心地回到病房,突然眼睛一亮。嘿!原来他已经坐在我的床上了,正在低头削梨呢。我又喊东升。他被吓了一跳,转过脸来,看见了我,脸色突然一阵煞白。他把削好的梨递给黄洪老者,是双手递的,我看得清清楚楚。娃娃真懂事,把梨先递给外人。他又很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我这才看见一袋梨全都放在黄洪老者的床头柜上。这很好啊,我心里由衷地高兴,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反正又不大爱吃水果。你来的时候,又不知道我的病房里还有别的病人是不是?知道的话,你会多买一份的。再说了黄洪老者这个人总体还是不错的,我们也谈得来。东升走的时候,我站起来送他出去,他扶着我,走到楼梯口边对我说:‘二叔,真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娃娃脸都红了,我说:‘晓得晓得,这也是可以的嘛。他说:‘我工作忙,过天吧再来看望二叔。我说:‘不用不用,你忙就是。

“我家东升走后,医生找了我,批评我骗他。说我这样的病人真难管理。我心头无比难过。我想好了,我就出院算了。我的亲侄儿买东西来看我,因为有别的病人在,都转手给别人,我就只有干瞪眼。他再来二回,怎么办?还不如回家去,他要看就到家里来,其他的亲戚都到家里来,不带东西我也领情。其实这么想毫无意义。回到家有有了别一样的想法,人家黄洪老者稀罕你那几个梨不是,人家收到的那些东西要用车拖,有的我甚至连看都没看见过。咦,你们怎么把东西拿来吃啦?”

我们几个因为靠得太近,西搓细搓的,就把点心包装戳破了,就一个取一小点尝了尝。好香甜的东西,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

“吃就吃吧,莫非你还想送回去?”胡伯伯说。张叔叔也跟着伸手拿去尝。吃的吧嗒吧嗒响。

父亲“诶”了一声,不言语了。一次又一次浇药汁。月亮升上来了,明晃晃的,他周围又一圈光晕是灰黄色的,扩散大了,变成柔和的,已经不是光的,小鸟胸部那种绒毛般的松散物体,凉幽幽泻在人脸上,手臂上。月亮离山头那样近,停留在那儿,爬上去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一定是个滑滑的,软软的物体。大人们开始打呵欠了,有的孩子也低垂下了脑袋。我忘不了一件事,我问父亲:“东升哥一定要来的吗?”

“要来的,东升哥是个懂事的孩子。”

胡伯伯说:“这也太无味道了吧,就为你侄儿子这么点小事,就出院了,也太拿自己的脚不当回事了。”

张叔叔说:“那姓黄的还是姓洪的也太那个了,你就分一点东西过来……”

“错,错。你这样说老者更不高兴了。人家都表明了不是因为这个,而是侄儿子误打误撞,把东西送错了。咦,不对,你刚才说,看见你侄儿子给那个老者削梨,是不是?”

“难道你那侄儿子不是去看你,你怄气?”

父亲又摇头又摆手:“你们都误会了。完全不是这样的。”

“那又是怎样的?哦,我懂了,你老者呀,不服气人家了不是?鱼竿没有人家的高档,夜钓也要受人家教导,还有看见人家收了那么多东西。”

“不说了不说了。”父亲踉踉跄跄站起来,要回家去。胡伯伯和张叔叔都伸手来扶他,他甩开他们的手,自己跛着金家去。

在外面,胡伯伯和张叔叔一边走,一边还在说:

“这鬼老者,被那个搞夜钓的人给说痛了,一比较,差距太大,不舒服了,是不是?我敢说是这样的。”

“我们也有问题,当天就该去看他,陪他说说话,打岔一下他们,不要总是谈鱼竿,夜钓……”

“我们几个只要一见面,就打钉嘣,一个钉子一个板子。可是我们再怎么钉嘣,吵闹,只不过一场嬉闹,谁会记在心头?”

“是呀,我们谁跟谁呀,没有差距,这样说话才靠谱呀。”

第十三篇 养猪记(上)

小红琼和我说,我家又买猪来喂了。

我说你家爸爸不死心,连续两年,死了几个猪了,还要喂呀。

小红琼说,小妹儿一天到晚吵着要吃嘎嘎,要吃嘎嘎,外面又没得卖,有哪样办法?爸爸也不是为自己。

我说,你家小妹儿那么瘦,你爸爸就找不到一点嘎嘎给她吃?

小红琼说,小妹儿虽然瘦,但很有精神,跳两道坎,一点也不慌张,落地站得稳稳的。

我说,你家新买的猪好看吗?

小红琼说,好看,两头黑,中间白。

两头黑中间白叫什么猪呀。

它一来,小妹儿就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

小妹儿给两头黑中间白起名字?

小妹儿拍手说,妈妈,它“嘭嘭”叫呢。妈妈说,别吵,你看它吃得多香,小猪吃得香,就长得块,胖嘟嘟的多好看。我们小妹儿要像小猪一样,吃饭香香,才能长胖呢。小妹儿不干了,撇嘴说,就不吃饭,要吃嘎嘎。妈妈说,好呢好呢,小猪小猪快快长大,过年拿你来杀嘎嘎,杀来嘎嘎给我们家小妹儿吃。

小妹儿就悄悄地跟在妈妈后面,一会儿忍不住又动。妈妈叫她不要说话,让小猪一个人悄悄吃好不好?小妹儿撒娇说,小猪不是一个人,不能叫小猪是一个人,小猪是“嘭嘭”。妈吗顺着她,说好呢好呢,小猪叫“嘭嘭”,让“嘭嘭”悄悄吃好不好?小妹儿说,爸爸也来叫“嘭嘭”,姐姐也来叫“嘭嘭”。妈妈说,好呢好呢,一家人都叫“嘭嘭”。小妹儿睡着了,做梦都在嘟哝“嘭嘭”。

我说,你讲得这么天花烂坠,我一点捱不到了,想马上去看你家“嘭嘭”呢。

小红琼说,不行不行,我们家“嘭嘭”是躲着的,你看不到的。

我说,还是害怕被公家查到?

小红琼咬紧嘴唇轻轻点头。

我说,你们家猪躲着,看不到,但我可以听到。

小红琼说,你听是可以,一定要晚一点来,可不要现身。

我说,现身会怎样?

你现了身,我爸爸妈妈就提心吊胆,害怕你走漏消息。

我哼了鼻音,你不相信我?我连这点权威都没得?我还算是大男生?我不必作出什么保证,看事实就行。

小红琼家的“嘭嘭”,好歹生长了大半年,这一次,应该算是成功了,不再会重演死亡线故事了,那可是惊心动魄,一家人都会死去活来的。

小红琼每天都会出门挖猪菜,她拿一把镰刀,挎一个提篮。常见提篮里装着地米菜,鹅耳常,白蒿头,首乌藤,还有车前草。

她先提提裤管,优雅地蹲下,使镰刀尖与地面形成斜角,对准一窝车前草,手腕子一勾,“歘”一声,车前草完整地托在她手里,像一朵绿色鲜嫩的花。然后,又使镰刀口轻轻刮去车前草根部的泥土,再把它放进提篮。

我去帮她挖车前草,选了一窝最大的,我扬起镰刀,“咵”地一下子,把那兜本来很大很好的车前草挖得稀烂。

我说,小红琼,为哪样你会挖猪菜,我不会挖?

小红琼说,你家不喂猪,所以你不会挖。

回家我和爸爸说,要是有一个好机会,我们家去整一头猪来喂喂?爸爸疑惑地看着我,整一头猪来喂喂?你是半夜想起歌来唱。一个好机会?现在的机会不好?你没得肉吃?

我们家没少吃肉,几乎每天都有肉吃,红烧肉,白片肉,回锅肉。爸爸和弟弟都喜欢红烧肉,白片肉是妈妈的最爱,而我认为最好吃的,还是肥肉七瘦肉三比例的猪肉炼成的油渣。

那东西橡皮檫一般大小,有立方体、平行四边形体、还有半圆半方的不规则体。那种香味,任何人闻着都会不停地耸鼻,东张西望找寻。油渣不可能自己在家熬炼,只能是从食品站带回来。傍晚,要走很近才看得清人的面貌,这时听到口哨吹着“心中的太阳红艳艳”的歌,继而看见爸爸蹒跚的小腿,我就狠捏一把弟弟的屁股,弟弟也就很知会地撅起屁股来,跑在前面去迎接爸爸,等着掏出猪油浸透的纸包。

我有过几次给小红琼吃油渣,事先交代清楚,只管尝,不准问是什么东西。每次我都要叫她闭上眼睛,或者转过身去,再把三块油渣放在她手心里,然后命她睁开眼睛,做一副惊羡的样子。小红琼只吃一块,剩余的两块一定要细心包好,拿回去给小妹儿吃,她发誓不会告诉小妹儿是什么东西。我默许了她,小妹儿太瘦了,长期缺营养,长不高,我轻而易举就把她举到肩膀,可是我们家弟弟,比她还小一岁,我根本就抱不动。两个小妹儿加起来,也抵不过一个弟弟。

对于我说的话,爸爸似乎察觉了什么,问,有人家喂猪啦?是小红琼家,还是大兴国家?我赶忙说,小红琼家绝对没有喂,大兴国家喂不喂我不晓得。而这个时候,我也担心小红琼出现,怕她经不住爸爸的惊吓,说出我让她尝油渣的事。

爸爸晃着头说,倒是啰,现在而今政策这样严,一个平民百姓,谁敢顶风作浪?妈妈说,也不怪,主要是娃娃家造孽,没得肉吃,长期瘦精精的,不像个人样子。

我们有时候一边吃着肉,一边讨论小红琼家,她小妹儿完全就像个猴子,可是她们家大人,好像一点办法也没有。爸爸说,这样也不错,还是乖乖的,有啥吃啥算了,何必拿身家安全去同政策拼?

爸爸又对我们宣传政策,任何人,只要私下养猪,或者其它任何动物,被抓住了,轻则记过,重则开除工作。这可不得了,想像一下,一家人的爸爸要是没了工作,那,这个家还成什么样子?

不过我还是希望小红琼家年年都喂猪。

我听小红琼家的动静,我有我的绝招。

她们家侧面有段墙头,中间有个豁口,我在脚下垫一块石头,脑袋刚好嵌进那个豁口。我只消侧过耳朵,就分析得出沉闷的远处传来打雷一样的声音,是她爸爸;伴随抖床单的唿唿声呼唤小妹儿洗脸的温柔声,那是妈妈;床身摇动吱吱嘎嘎响,小脚巴在床上蹦跳,那是小妹儿。我基本听不到两头黑中间白“嘭嘭”的哼唧声……但不知是我嗅觉灵敏还是心理作用,我鼻子里就有煮熟的车前草,地米菜,鹅耳常的气味。

下霜的那几天,连着有三天没见小红琼。我在墙豁口边逗留良久。小红琼家死气沉沉,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第四天我看到了小红琼,她脸皮青黄,有气无力,身边少了提篮,也没有握镰刀。

我问,你是不是病了,叫你爸爸带你去医院打针啊。

她说,是“彭嘭”病了,昨天还喝一点水水,今天早起来,嘴都懒得张了。

她几天没有说话了,急不可待地将几天发生的事全都告诉我。

大上前天早晨,爸爸一起床,打开房间里边小门,没有听见“嘭嘭”梭动身子的声音,赶紧叫醒妈妈。找了电筒往里一看,“嘭嘭”蜷缩在那个角落,身子一动不动,只拿眼睛无神地看着爸爸妈妈。爸爸妈妈赶紧跑过去,摸它的额头,检查鼻子头上有没有汗珠。有翻箱倒柜找点什么药去喂它,又拿毛巾沾了温水擦它背,让它退凉。。

爸妈在“嘭嘭”身边蹲久了,他们不停地抚摸它。“嘭嘭”就像一个懂事的孩子,眨巴眼睛,嘴筒子动一动,移动脑袋,尽量靠近爸爸的膝头。爸爸感觉到了它的愿望,就把膝头凑过去一点,它的鼻子微微翘了翘,它心里一定很难过。

前天兽医来了,蹲下观察,给“嘭嘭”打了针,灌了药,可怜的“嘭嘭”只是懒懒地僵卧在那里,似乎在沉思,在联想。

沉思什么?联想什么?难道还会是它自己的前途命运!

妈妈拿小碗端碎米稀饭给它,轻轻呼唤,嘭,嘭?来,来尝尝呀。“嘭嘭”没有反应,爸爸拿竹筒把稀饭吸了,再递送到它嘴角,嘬着嘴,轻轻吹进去,它还是一动不动,连牙也不呲一下。夜很深了,突然,“嘭嘭”的眼皮动了一下,黑眼珠现出三分之一,胸口微微颤动,有时还会猛烈地来一下,就这一下,吓得呆在旁边的爸爸闪电般站起,东张西望一阵,接着长抽一大口气。

爸爸守护“嘭嘭”三天,整天抚摸它,不时呼唤它,最后爸爸绝望了,撑着膝头站起来,与妈妈对望。爸妈又看看我们。我和小妹儿也都不敢说话,我们的心都操碎了。

我看见小红琼的爸爸站在门口,仰脸看天,嘴角颤动。好像他在念叨,老天呀,你咋不开眼呀。

三年来,他们家一连喂了四次猪,从小猪仔到半大架子猪,都没有成功过。前三次,猪到了半架子,突然出问题了,先是全力抢救,不惜一切代价,可是一切归于徒劳……

我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从我们家拿一点肉过去?这个念头只是在脑海里闪一下,就消散了,我不敢再想。

隔三岔五,爸爸从食品站回家,变魔术似的,从袖筒里抖出一坨瘦肉,从裤裆里掏出半片猪肝。而每次把这些东西收拾好以后,爸爸就要警告我和弟弟,任何人面前,都不能说我们家有肉吃。妈妈添盐加醋,你们要是把这个秘密暴露出去了,那你爸爸就要被抓去关了,我也活不成了,你们就会成孤儿,成了孤儿,就连饭都吃不上了。

就在去年,离过年很近的一天,食品站的站长就因为干亲家泄了密,被摘掉了乌纱帽,甚至调到最边远的没有马路的乡下去了。他们的干亲家,也就是因为儿子小时候爱哭,就带去寻找并相认的干爹。这个干亲家把吃过的骨头卖到杂货铺,被人家查着了。不是一个两个骨头,而是一麻袋,一麻袋要吃多少肉才会产生呀?这个亲家一定是脑子里面进水了,人家问他,他老老实实说看到国家收购骨头,三分钱一斤,感觉有一大笔钱在向他招手。因为泄露了不该泄露的秘密,两家人从此过上了苦日子。

食品站的工作暂时由我爸爸负责。然而对此我们一家并不感到舒坦,因为不是名正言顺。

这个教训刻骨铭心。所以拿肉给小红琼家尝的念头只在脑子里闪了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从二年级到是四年级下学期,我家的任何事,就一点也没让小红琼知道。而小红琼家任何事情,没有哪一件逃得过我的耳朵和眼睛。

我看见小红琼的爸爸站在门口,仰脸看天,嘴角颤动。好像他在念叨,老天呀,你咋不开眼呀。

三年来,他们家一连喂了四次猪,从小猪仔到半大架子猪,都没有成功过。前三次,猪到了半架子,突然出问题了,先是全力抢救,不惜一切代价,可是一切归于徒劳……

我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从我们家拿一点肉过去?这个念头只是在脑海里闪一下,就消散了,我不敢再想。

隔三岔五,爸爸从食品站回家,变魔术似的,从袖筒里抖出一坨瘦肉,从裤裆里掏出半片猪肝。而每次把这些东西收拾好以后,爸爸就要警告我和弟弟,任何人面前,都不能说我们家有肉吃。妈妈添盐加醋,你们要是把这个秘密暴露出去了,那你爸爸就要被抓去关了,我也活不成了,你们就会成孤儿,成了孤儿,就连饭都吃不上了。

就在去年,离过年很近的一天,食品站的站长就因为干亲家泄了密,被摘掉了乌纱帽,甚至调到最边远的没有马路的乡下去了。他们的干亲家,也就是因为儿子小时候爱哭,就带去寻找并相认的干爹。这个干亲家把吃过的骨头卖到杂货铺,被人家查着了。不是一个两个骨头,而是一麻袋,一麻袋要吃多少肉才会产生呀?这个亲家一定是脑子里面进水了,人家问他,他老老实实说看到国家收购骨头,三分钱一斤,感觉有一大笔钱在向他招手。因为泄露了不该泄露的秘密,两家人从此过上了苦日子。

食品站的工作暂时由我爸爸负责。然而对此我们一家并不感到舒坦,因为不是名正言顺。

这个教训刻骨铭心。所以拿肉给小红琼家尝的念头只在脑子里闪了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从二年级到是五年级上学期,我家的任何事,就一点也没让小红琼知道。而小红琼家任何事情,没有哪一件逃得过我的耳朵和眼睛。

苦闷的日子过了一星期,天阴转晴了。

又看见小红琼拎提篮了,面颊上现出两朵红晕,镰刀磨得快快的,起劲地挖猪菜。“嘭嘭”好了,开始吃食了。

一切的一切,怎么说呢?小红琼兴奋地告诉我,人间有奇迹。真的,而且,奇迹就在我们家出现了,在“嘭嘭”身上出现了。

在经历了整整六天的昏昏欲睡之后,第七天,“嘭嘭”醒过来了,摇摇晃晃站起来了。它先是翘起鼻子,哼唧着,然后最关键的,鼻尖上出现了水珠。看一头小猪健康不健康,首先看它鼻尖有没有露水,有就对了。妈妈赶紧煮了碎米稀饭,它埋头一口气喝下了。两顿稀饭之后,“嘭嘭”声又有节奏地响起来了。妈妈端大砂锅的劲儿又有了,小妹儿跑在妈妈前头,她会开门了,不怕“嘭嘭”冲撞了,她会巧妙地侧身退开,还调皮地拍拍“嘭嘭”的背脊。

第十四篇 养猪记(下)

就这么一来二去,转眼间过去了半年。小红琼说,养了三年猪,终于见爸爸挺了腰杆,他说,三三该九,三六十八,三五一五,一千零九十五天,就成功这一个,比养个娃娃还难哪!小红琼又说,爸爸好高兴,摸着“嘭嘭”的肥屁股,说无论怎样,管它天倒地歪,有猪肉吃的那一天,都要请隔壁邻舍来大嗨一顿哟。

我说,到时候我要来。

小红琼说,是请的大人呢。

我说,那就……拿油渣出来给我吃。

小红琼不吭声,这就等于默认。

可惜她高兴太早了。他爸爸的那个让大家欢天喜地的愿信,一夜之间成为竹篮打水。这一切很快就变了。

变化来自一位下访的领导,他在街头被一头猪撞了,裤脚上沾上了猪食,弄得后半天的考察都取消了。这可是大事,街上有人偷着养猪,发展资本主义。这么大的事情,当然要提到县革委重要会议上专题研究。

一天以后,县革委下发了一号文件,一看标题,就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严厉打击资本主义歪风,坚决铲除奢侈孵化温床。”文件言辞犀利,指出了私自养猪,几块猪肉满足了资产阶级生活欲望,而受损的却是无产阶级的本质。必须立即进行大清查,务必搞清楚哪里来的幼猪,用什么东西喂,所有私自养猪者不论职务高低,何种身份,一视同仁,一律查处。文件规定,清查结果公布后,凡是私自养猪者,限三日内主动将私养的猪送到国家生猪仓库,由仓库统一按计划安排屠宰。绝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借口阻扰此次行动,违者,予以没收相应家产直至将当事人进行关押劳改的处分。

很快,清查结果就出来了,全城有三百多户人家私自养猪。大白纸贴在十字街,所有养猪户户主的名字都在上面。我看见了小红琼家爸爸的名字,大约排在二百七十左右的位置。

一个意外降临我面前,那就是,我可以站在小红琼门口,伸手抚摸那头两头黑中间白的猪了,用不着在墙豁口那儿贼头贼脑了。

那头猪第一次走到光天化日之下,第一次听见外面世界的喧哗,第一次闻到了生鲜猪草的香味。它被吓坏了,站在那儿只管发抖,被阳光晃花了眼睛,看不见路,它就一步也不敢动。还是我提议找一根绳子来,拴着它,后边推,前面拽。

大人们把猪弄到路口,小妹儿跑出来了,大人把她安顿给隔壁陆妈妈看管的,陆妈妈驼着背跟在后面,说她自己拿了钥匙,开门跑出来了。

小妹儿双手拽住猪尾巴,哭着,不要“嘭嘭”去遥远的地方,要“嘭嘭”回家。她爸爸本来铁青的脸拧得出水来。她妈妈赶紧去掰开她的手,把她抱开。小妹儿躺倒在地上打起滚来,哭声传出去好远,嘶哑直到听不见。

现在,通往生猪仓库的马路上,几百头猪排成了长队,长长的猪队伍当中,两头黑中间白的猪,占了百分之八十,少于百分之二十的那些猪,是全身黑,全身白,或者黑白间杂,也有个别黄毛的。这本来已经是一道奇观了,还有紧跟在猪身边,超过猪的数量足足三倍的人,扶老携幼,熙熙攘攘,连成一条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风景线。有的是一家子,有的连亲戚也来了。有的人家,担心猪受饿了,提拎着猪食桶,走几步,喂一口。人们舍不得打自己的猪,小心翼翼地轻轻拍它肉厚的地方。有那么几头很大很肥的猪,主人家害怕被别人掉包,直接在猪屁股上剪出字样,标明它是哪家喂的,有“王”字,有“丁”字,还有“卫”字。

我遇到了好几个同学,我们从队伍的前跑到队伍的尾,又跑回来跟着进了生猪仓库。我们看见一溜七八口大铁锅,里面翻滚着热腾腾的开水。我们嘻哈打笑,议论那些两头黑中间白,全黑全白全黄,呆头呆脑的的肥猪,无论怎么变化毛色,都只有一个共同的被宰杀的命运。除非它是孙悟空,具有七十二般变化的本领,眨眼间使自己变成一个人,或者一条狗,一只苍蝇,一块石头……

所有的猪都是一样,半辈子不见光明,突然间来到太阳下的世界。开始还紧张不已,经历一段路程以后,新鲜感升上来了,勇气长出来了。它们不再顾虑,无需犹豫,虽然看不懂人们的意图,但以为要去一个全新的地方旅行,于是眯着小眼睛,哼哼唧唧,懵懵懂懂地摇晃着小尾巴,迈着悠闲步子朝前走。生猪仓库的人早就做好准备,在门口的树上挂了几盏水银灯。

天快黑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消息,说有一头猪跑了。我们跳起来,跟在好事的大人后面,去追寻这个爆炸性消息的来源。远远看见小红琼的妈妈瘫软身子坐在马路边上,小红琼抱着妈妈的头。我就知道问题出在她们家了。

我问小红琼怎么回事。小红琼说,绳子松了,“嘭嘭”一下子就站起来,跳到田里,然后就往那边跑了,爸爸追了一阵,没有追上。我朝她指的方向,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爸爸带着那几个人,朝猪跑的方向再次去追找。

后面来了个领导,双手叉了腰,听小红琼的妈妈汇报。听完以后领导皱了眉,说,今天一定要把猪找回来,找不回来的话,觉也不用睡了。领导甩手气愤地走了。

天黑尽,追猪的人都回来了,小红琼的爸爸只拿回来一截绳子。当天晚上,他没敢睡觉,第二天又请了几个人一起去找。到天黑才回来,还是空着手。

三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没有猪的消息。

按照文件规定,只有严肃处理了。处理决定是这样的,那头猪折价一百八十五元,直接扣款,不够,用家产抵足。

回家来谈到这事,我说,那猪能跑得有人快么?一定是有人把它藏起来了。爸爸说,你晓得是哪个干的傻事?你看见了吗?我说没有。

爸爸说没有看见就不要瞎说。妈妈说,也难怪,这几年市上没有肉卖,为了娃娃,大人只能去冒险。

有几个干部到了小红琼家,一边清查家产,一边分析,猪虽然四只脚,但绝不会跑得比人快。两种可能,要么去追赶的人故意跑不快,要么早就把猪给藏了,才假装去追。瞧瞧,大人们的分析与我的完全一致。

晚饭后闲聊,我重复了这件事。爸爸说,这事想都想得到。真太笨了。妈妈说,这也好理解的,喂出来这头猪容易呀,能轻易让给别个?爸爸说,什么别个呀,是公家,公家的政策,哪个敢抵触?你看吧,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最后,不弄得倾家荡产才怪。

爸爸不准我出去,说你别哪儿都去搅和了,论千论万,也轮不到你去管这个闲事。可是第二天下午,爸爸突然转换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想去那个地方,这样吧,给你一个任务。妈妈插嘴,可不能教他学坏哟。爸爸愣了妈妈一眼,你去她们家,用你的鼻子,闻闻有没有那种气味。我问哪种气味?爸爸说,还用问?

爸爸是想印证,几天来的猜测是不是事实。

这我乐意,只要能够展示我超人的推论和睿智的分析,我将不遗余力。

我站在墙边,往豁口里看,那些干部还在忙着,只不过不是头天那一伙,换人了。他们正吆喝着小红琼的爸妈,一起去局里面,说是就作个笔录,不会打也不会骂。几个大人走过墙头,小红琼的爸爸看见了我,迟钝地张了张嘴。她妈妈脸色灰白,边走边回头看看门,又看看窗。

家里还有两个大人,一男一女,与小红琼和小妹儿面对面。她们坐着,小红琼和小妹儿站着。房间子里空荡荡的,灰尘落满了地。

女干部扭头见我,说,去去去。

女干部一副骨头,也是长期缺乏油肉的具体体现。我没有理她,还往里迈步。

男干部神情严厉,用眼神制止我。他鼻子头像抹了猪油,腮巴鼓鼓的,像是塞了几颗核桃。

我心里想,你们可以翻箱倒柜,我站一下都不行?说出来的话却是,我家就住在隔壁。我还往外指了指那栋好房子。

男干部伸头看了看,说,那就,站在那里别动。

我身子不动,但我挡住了光线,看不清小红琼的脸,只感觉她的眼睛里有颗亮点子。

男干部正在问小红琼,那猪难道长了翅膀?说,是不是另外找一个地方宰了?

小红琼摇头。

两个干部对视了一下。女干部开口了,妹儿读书了吗?

小红琼说,没有。

男干部说,不是问你。

女干部说,她想回答,就问她,你几年级?

四年级。

快毕业了是不是?将来想干啥?哎,和我们一样,要当人民的勤务员,是不是?

小红琼没有回答,这句问话换成我,我也要沉默,我的理想是革命战士,穿军装别手枪,勤务员,就干这点事,太小气了。

女干部说,人民的勤务员可不能说谎话的。

小红琼说,我没有说谎。

女干部说,想想,是昨天,还是今天上午,你们吃了什么?,

小红琼摇头,小妹儿抽泣起来,小红琼拿衣袖给她擦脸。

女干部说,别哭,阿姨不会骂你,也不会打你。

小妹儿紧紧箍住姐姐的腰。

见男干部想动,女干部说,越吓越不会讲,还是我来。妹儿,告诉阿姨,你们家小猪猪,哪儿去啦?

小妹儿说,公家幺去了。

女干部说,公家咋会幺去了呢?公家没得幺,小猪猪回来了。

小妹儿说,不。“嘭嘭”没得回来。

“嘭嘭”?哦,小猪猪叫“嘭嘭”,是你给小猪猪取的名字?

小妹儿点头,眼里含着泪。

小妹儿仔细想想?小妹儿记性好好,和阿姨说说,“嘭嘭”去哪里啦?是不是变成嘎嘎给吃了?

“嘭嘭”没得回来。“嘭嘭”回不来啦。小妹儿抽泣着。

女干部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纸团,抚平后,是一张四分之一大的报纸。

小妹儿看看?这是小妹儿刚才拿着的报纸,这张报纸包过什么东西?

女干部拿报纸凑到自己鼻子边闻了闻,又拿到小妹儿鼻子边,让她也闻闻。

小妹儿声音细微地说,是洋芋片。

女干部摇头,不不不,哪样洋芋片哟,洋芋片有这么香么?

小红琼说,就是洋芋片。

男干部吼了起来,没得问你。

小妹儿哇一下哭了起来。

男干部说,要哭,就抱丢出去。

小红琼抱着小妹儿转开半个身子,低头给小妹儿擦眼睛。小妹儿强忍着不哭,不停地吞咽口水。

女干部说,再不说老实话的话,你爸爸妈妈就回不来了。

男干部举起手掌,我数一二三,一、……

他还没有数二,我就走了过去。我站在他们面前,小红琼小妹儿就在我的身后。我挺了挺胸膛说,你们不要问了,那是我家的报纸。

我开口说话之前,我的心怦怦怦跳得厉害,有点口吃,但马上我就稳住了。我看见小妹儿连哭都不敢,小红琼抱着小妹儿的手在颤抖,她的眼睛里流露恐怖出了的神情。而且,那句话不光她两姐妹,连我都感到震惊,她们的爸爸妈妈要是真的不能回来,那,这个家岂不要垮掉?一股勇气从我两肋骤然升起。那一时刻爸爸平时的教诲,妈妈的担忧,都被丢到九霄云外。

两个大人四只大眼瞪着我,你说哪样?是你家的报纸?你家的报纸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我嘿嘿笑,咧着嘴巴说,我早上包油渣过来给她们吃的。

女人惊奇地说,油渣?肥猪肉炼的油渣?

我说,对,就是那种肥肉七瘦肉三比例的猪肉炼成的油渣。

男人站起来,一只手包了另一只手,挤捏着,乜斜着眼睛看我,你拿油渣过来给她们吃的?你家哪儿来的猪肉?你家喂猪啦?

我说,我家从来不喂猪。实话告诉你们吧,猪肉油渣都是爸爸带回家来的,我爸爸就在食品站工作,是临时负责人。

第十五篇 古画砖(上)

曲老爹住南门外菜园子里。

曲老爹在菜园子里平静、安祥地住了不知好多年。

曲老爹一天到晚都是勾着腰杆,不想让自己有伤痕的脸正面照着太阳。所以曲老爹也就没有注意到城市在菜园子边上迅猛发展,已经逼近了采园子。

曲老爹早晚就围着旧房子转,一万次地丈量他那间旧房子。有时侯他隔远一点,蹲在地垄上薅刨那七歪八倒的葱蒜,或者佝偻着腰,象征性地吆撵那些耷拉翅翎的鸡崽鸭雏,不让它们对旧房子靠得太近。

旧房子新建的那阵,我们刚好懂些事,手上有一二十斤气力,常常好事去帮老爹找砖运砖。那时乱砖废砖要数轩辕寺最多。

轩辕寺在建国中学高头,东门一个叫嫡台坡的坎前,地势相当险要。

建国中学有大门,我们偏不过,要从侧边几棵大树那儿另劈奚径。我们在树干上钉马掌钉,形成天梯,树垭上再搭一根棕索,抓住棕索爬上高墙。骑在鱼背梁的墙头上,那架势犹如跨在马背,还要象征性那么耸几耸,很有些儿滋味。砖则用棕索套了,一块块吊运出墙。那些砖上好些刻了字,还有的绘了图案,是很久以前的人做的。

我们对砖上刻的那些怪字没有在意,老爹也一样,他需要的是快速把墙垒起来,盖上油毡和瓦。然后像一条看家狗一样,迫不及待地搬进去,又像一只鼹鼠,白天黑夜都缩在里面,怕见阳光。

我们在翻找那些砖,同时翻出来几年前中学和轩辕寺发生的事。其实我已经懂事了,知道大街上冲过来杀过去的两大派,他们势不两立,发誓将对方强制实施无产阶级专政。从武装部拿来枪支弹药之后,轩辕寺就成了他们争夺的制高点。墙太厚了,为了炸翻它,进攻的一方运来了整整一顿炸药。

这次爆炸行动的总指挥据说是军人出身,虎背熊腰,浓眉大眼,头戴着钢盔,腰上别两把盒子炮。这是当时全天下最有气质的英雄形象!有个人被挑选出来负责点导火索。他先是为了吃大锅饭而参加进去的,经过培养成长为视死如归的战士。他的战斗表现表现令在场的所有人心惊胆寒。春雷一声震天响,全城都抖动了,中学与轩辕寺连接的那道千年老墙彻底倒塌了,垮塌的砖石瓦块压住了几十人,侥幸活着的不到一半。

那大墙垮成废墟后就那么堆着,长了几十年的荒草。不是我们去开拓,那些废砖也不会被老爹看中,及时地搬进菜园子。

爆炸过后,总指挥不见了,失联了,都说死了,与战友们一起去了。立了大功的亡命徒后来进了革委会……不过五六年以后,他就被废掉了。那次爆炸让他失去了不少……他的生存能力无以伦比,他还有一只胳膊一条腿,他仍然要努力使自己的故事精彩不输别人。我从一懂事第一次独自上街,就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桂跛子,修自行车,在西门桥上码了一块地盘,那是他的新求生地。

桂跛子的脾气很不好,常常为人家给的修车钱少而吵架。过路人多看他一眼,他也会狠狠地回望过来,口里哼哼着,一副挑衅的脸嘴。这就造成他的生意清淡。他对此却有绝招,在他视力范围内,没有第二个人敢摆摊子从事修车的业务,连提供打气筒给路人以方便的事都无人去做。而骑自行车的人日益增多,他的生活来源因此源源不断。

桂跛子喜欢狗肉下酒,而且就挑选那个云盘人的摊位。那个摊位处在场坝口,所有进出场坝的人都要从摊子面前过。云盘汉子虽长得粗壮,但不知是惧怕,还是谙熟和气生财的道理,见到桂跛子总是一脸堆笑。一身力气只敢用去对付恶狗。

冬季一个赶场天,桂跛子来了,用拐杖碰碰坐着的人,人一回头看见他,赶紧站起来,桂跛子腾出手来,抚摸人的肩膀,做了一个要人稳住的动作,一脸和气。然后并肩坐下。没有人陪着,狗肉味就差了许多,他是这样表示。

云盘汉子先给他打了汤,切了狗肉,摆好酒碗,糊辣子水,撒上花椒粉。桂跛子问半年多的欠账有多少啦?云盘汉子说不多不多,一点点。桂跛子说,今天日子好,我来还账,这几位仁兄的在内,给他们添狗肉。诸位,你们不要多问,只管吃、喝。

待到有七八个人的时候,桂跛子按着那位陪他的肩膀,站起来,也不拄拐,一个金鸡独立姿势。胸袋里摸出一个钱包。钱包有三层,面上一层装块票,中间层十块,里层是百元大钞。七八个人的眼珠子溜圆,场坝上还没有第二个人这样展示自己的身家。桂跛子一张一张,在桌面上摆开,说,五个老人家在这里,够不够?云盘汉子拿了铁勺,站着一动不动,瓢沿的汤水滴在了脚背上

云盘汉子朝大家看了看,轻轻取了两张。桂跛子说,这么说,我这半把年,才吃了不到一条狗?云盘汉子说,你是喝酒多。桂跛子说,酒钱呢?云盘汉子说,自家烤的米酒,自家田头的米,我只收帮我烤酒师傅的工资。

桂跛子环顾四周说,你们大家都吃过他家狗肉,喝过他家米酒?回答说对对对。桂跛子说,他说的话当真不当真?众口齐说当真当真当真。而且是你都亲自检验了。桂跛子点头,好,那你就永远永远在这里摆下去。云盘汉子说,哪里能长久哟,国家要建设呢。桂跛子说,那好,哪点建设新的场坝,你就去,当口上仍然是你的。众人喝彩,说人不可貌相,说大话者必有大能。熬汤锅的,你搞到事了。

云盘汉子对桂跛子俞加客气。心里就越预防着他有事要找。果然又一次他开口了,云盘汉子担心事情过大,自己没有能力。桂跛子却说要他帮忙邀约些朋友,要脸上有疤的,遇着缺了耳朵的特别要留住,立马通知他。年轻的和新伤痕的,两字:免谈。云盘汉子做这件事费尽心思,想不清楚跛子要找这样的人干什么,寻友?叙旧?云盘汉子的活动范围小,又不喜欢打听吃客的隐私,所以那样的人一直没有见到。

我找桂跛子补车胎。他很注意地观看了我的形象。我留着胡子,胡子连着两鬓,用两把火钳子烫发。我穿喇叭裤,花格子衬衣,尖头皮鞋。他歪了一下脑袋,这是行业动作,意思是请让一步。

我问他要多少钱,别的地方补个洞两块,他要是超过这个标准,我就走人,因为我兜里就剩一块。他晃晃脑袋说,这次我不收,下次一块算。

他在单车下面放了一块木三角墩,踩了一头,让轮子翘起来,一拨,一点,两轮就朝天了。一系列动作既利索又艺术。他低头补胎,我的眼睛也不闲着,我看见了一块砖,放在他的工具箱里,好几处被机油污染了。我忍不住拿起来看了看。竟就象见了小时侯的朋友一样,有一种亲切的感觉。曲老爹砌房子在轩辕寺弄的旧砖,就是这种。

眼前这块应该是比较完好的。砖的四个宽面都有刻的字或画,大的两面是荷花和兰草,小的四面则有龙和凤。我仔细搜索存在脑子底层的记忆,记忆中的那些砖上的绘画和雕刻,与这块砖之间,毫无疑问有很多共同点。

我的举动引起桂跛子的注意。他刚斜过眼睛,我极快把砖放了回去。为了表示我的知识和涵养,我笑说这种古画砖我见过。

桂跛子停了活路,掏出香烟,问我要不要。我说最近嗓子发炎,戒了。他用汽油打火机点了火。他的五根指头做了极恰当的分工,小指和无名指合作捏烟,另外三根指头操作火机。我竟然没有看清楚,那烟就已经点然了。

桂跛子悠然自得地朝我吐一大口烟团,说老弟,我常在西门桥下洗手,这块砖就在水底朝我眨眼。我一伸手它就沾在我的巴掌上。捞起来一看还好玩。应该说还算是文物。你想要的话,自管拿去,丢二十块钱在箱子头就行。

我说我拿去没有什么用处。我又说它只不过是一块陈年旧砖而已。我还说有一个地方,这玩意,多得很。哦。桂跛子把他的香烟递过来请我抽。我谢了,不会。桂跛子说,老弟,你看了我的砖,你就想笼我?笼我的人还在娘肚子头呢。二十五,算你有眼水。

我说你搞错了,我见过的那些古画砖,比你这一块艺术多了。我一边拨转他刚翻转过来的车轮,一边观察他的表情动态。然后我吹起牛来,我这个人虽然一大把年纪,却还喜欢象娃娃一样翻园倒铺。我有一天钻错了地方,到了一个神画般的私人后花园里。我当然就看见了一大堆应该说是宝贝的东西。这家人太有钱了,让那些红宝宝青宝宝随便地丢弃在草丛里。可惜呀,有几块还被我这没有文化水准的脚板踩断了。

桂跛子把补好的车子翻转过来,支好了打气筒,说小老弟,靠边休息吧,我没有功夫陪你享乐,你有国家工资拿着撑腰杆,随便去翻哪家的后花园都畅通无阻,我呢?一只手找嘴,一只脚走路,多一步都迈不开。喏,拿那板凳过去坐了,看神仙过路,量一下马路有多宽。

我换了一块脸,说我的意思不是要在这里编箩斗筐来哄你,我真心真意想听你说说这古画砖的来历。桂跛子摇头说算了小老弟,我拿找嘴吃饭的时间陪你闲扯,等于在糟蹋圣贤。这样子啰,你去那个后花园,拿一块和我这块一模一样的砖来,我付你二十五块钱。我也不管你红的青的,只要花纹一模一样就成。

我轻轻摇头,我对着他的大眼微笑。我说三十。我有绝对的把握找到这样的砖,而且,还不止一块。桂跛子也微笑起来。桂跛子说收回你的话,免得后悔。我说后悔的才是你。桂跛子说真的有一……大堆?我说三十,一口价。

我看见桂跛子的肩头那么耸了一下。我就自信今天的车坏得真值,让我来到西门桥上与老跛见面。天意的安排!一笔意外的大买卖,就此鸣锣开张。曲老爹那墙上不止有一百块!而那些砖哪一块没有从我们手上过?我脖子上的条印,小腿马面骨上的凹痕,两个膝头上数不清的铜钱疤,都是参加曲老爹建房工程时留下的纪念。对此曲老爹理应加倍偿还。他当时显然在虐待我们的娇嫩身体,剥削我们的青春年华。他不断地拍打我们的屁股,催我们还去,快去,多拿几块!他那么贪婪,把上百块有着美丽花纹的古画砖,上头沾满了我们鲜血的宝贝全都垒进了他的墙里。

那些砖每块值三十元!曲老爹知道么?他把那墙,那房子,修成的是什么样子?如今他以一种拥有者的姿态那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把我们所付出的艰辛全部忘掉了,这太不公平。

第十六篇 古画砖(中)

我打定主意,要去找曲老爹,我们可以摆摆家常话,诉说他的辉煌历史,慰问最近的身体健康状况。一句话,我要弄几块砖下来,那些砖不能一直压在墙头里面,要让它们出来见见天日。

曲老爹却不轻易离开他的旧房子。万一有事出去,也绝不会超过两小时,很快就象看家狗那样急急忙忙夹着尾巴往后跑。一回来就会四处检查老房子的基脚,生怕被人撬了个洞或是安放了炸药雷管。在菜园子里薅刨,走远了一点,都要低头从屁股沟子里向后面窥伺。顺垄沟撵小鸡,也会有如呆头鼠,跑几步立定,昂起脑袋对他的巢穴左右观看。似乎他的心不是跳动在胸腔里,而是被藏在那油毡房压着的砖墙下面。离远一点,都会失魂落魄,汗洒如雨。他害怕什么?我以为他一定是害怕桂跛子,我观察过,他的右边耳朵是有一个缺口,不注意看是发现不出来的。他莫非就是桂跛子要找的缺耳朵人?桂跛子脚神不好,来不到菜园子,就算来了,还没等跳跃到房子跟前,曲老爹恐怕早就溜远去了。

我远远的还没有走近那房子,就见他从躺椅里支起了半片耳朵,我就感到了事情的难度。他的手从椅缝中伸下地,指爪一伸一缩。那竹竿隔了一定距离,被指尖一碰,滚了开去,一直没被抓住。我打了个响声,走近躺椅。他却装睡着,虚胖的眼皮下突鼓的眼珠子明显的在滚动。他隔了眼皮可以看人,这可不得了。我可没这种本事,眼珠在那层厚皮下面,只能看见一片红云。

我盘算着,既不要造成他紧张,也不要引起他产生什么警觉,而又要达到我的目的。我静站了一小会,视线从天空,房顶掠过,回落到菜园子里。老母鸡耸立起背毛,让小鸡在翅膀下汇拢藏好,只漏出一颗颗铜钱那么大的小鸡头。我轻轻碰了碰老爹,轻柔地喊了一声,老爹,你,在,晒太阳?

躺椅发出了轻轻的*,那声音听去也充满了心甘情愿的味儿。曲老爹缓缓睁开睡眼,十指交叉平放在肚皮上,样子又安翔,又动人。我听到他细吹哨子般出了一小口气,我就欢快的感觉到他并不生气,对我的造访持容许态度。我得寸进尺,触摸他那温润暖红的手背,手背上那几块褐癍也富有弹性充满了生命活力。

我无话找话,说天气真好,天上有几朵云,很好看的云,不会下雨,两三天内不会下。曲老爹半睁开眼睛,在看我。我用鼻子画着圈,向他的眼睛献上我的殷勤。曲老爹活动了一下肩膀,做出要起来的样子,这给我提供了一个极好机会,我就去扶了他一下。扶到一半的时侯,我想我的手要是一松,他就会像一块砖似的砸到地面,噼啪,那绘有美丽花纹的砖块就会分成几瓣,甚至粉碎……我还是遏制了自己,那样做真有点不地道。

我听见了曲老爹说话,我弯了身子,我问,老爹呀,你说啥,你大声一点。曲老爹说,多谢,多谢。我说我是应该的。我又说虽然有太阳,但天气还是有点冷。天气变化又那么大。现在热和过几分钟就要冷了。曲老爹睁大眼睛望了天,说,你说天要做什么?我说你要注意身体。不要受凉,不要感冒。我窥视那门内,我心里想的是你的身体就这样了恢复不过来了,再怎么静养也是白搭,你真正的老朽了,我要真的对你下手,就这么轻轻一攮,你就要在地上滚三滚。但我说出来的是你不再年轻了,不象我们经得住。你一有冷的感觉就要进家去加衣服呀。曲老爹捏了捏腿,说,还可以,走得动,也吃得去,茶水一天一壶。饭呢,不饱不饿三碗。

我望着那灰扑扑的墙,有些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我走过去,指了墙说这附近有人开山炸石呀?墙都震出裂缝来了,该修一修了。曲老爹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说,没有人放炮,我的耳朵灵的很。你看错了,那不是裂缝,那是绳子。我说我有几个朋友,是包工头,专门搞工程,技术一流,他们答应过我,随时随地都可以上前。我喊他们拉一些砖过来,帮你修一修。曲老爹不答。我又说不要考虑钱的事。你用不着操什么心,动一下嘴就行。

曲老爹弯要捡竹竿。我就往旁边一跳,我说你要撵鸡?他说不是,我去解溲。我看他转过了房档头,就走近那墙,在我的记忆中,那些砖砌进去的位置,大约在右边角,齐腰高的地方。我站在那儿,我的手在墙壁上一把一把地抓着。没提防曲老爹立在身后,喘出了粗气。我抬高手,做出在锻炼的样子,做了一个仙人摘桃之势,慢慢车转身来。我装模作样地说老爹很少锻炼,所以身体不太好。有一个医生是我的好朋友,医术是很高明的。医生说,象你这样的病人,不适合住潮湿的地方。

曲老爹说,这个地方一点也不潮湿,很干燥的。我说,你就不明白了,跟据地质资料,这地方就有很多地下水,会顺着下面的土缝浸上来。曲老爹说,不对,这里六尺以下都还是干的,一颗水也不见。我说你咋晓得?你挖过?曲老爹不回答,也不再说了。他重新过去坐躺椅,躺椅心甘情愿地*起来。

我就去撵鸡。我在菜园子里奔跑。我的腿碰断了好几棵菜。曲老爹不理我。我受不了,我回来变了腔调说话。我说老爹,老爹,我们商量一个事,这个事对你对我,决不会带来什么坏处,相反,它绝对是一件好事……曲老爹沉重地站起来,什么也不说,兀自进了家去。

我成了个呆头鹅。我来做啥?非要受这样的冷遇?是我错打了曲老爹什么不该打的主意?还是曲老爹自己在处处设防?我才不管那么多!我等他。曲老爹出来了。曲老爹问我是不是缺钱用?曲老爹说他正好有点钱,是什么什么……来的,我没有听明白。我的脑筋不会急转弯,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还没有准备心理,真的,我被老爹弄了个措手不及。曲老爹说,反正我也不忙用,你就先拿去,看你的样子,一定很急。我伸了手。我心里发现那是我的本能,而不是被逼。我见了钱,眼睛就清爽明亮。我没有办法拒绝这种事。

我谢过了曲老爹,这是母亲教育过的,社会上也提倡这种要求。我说怎么好意思用你的钱呢?曲老爹说,你们单位叫集资建房子,你差点钱。是的,有一次曲老爹起不了床,我碰巧来了,我当时空着手,有点不好一意思,就作了那种解释。曲老爹说,我手有点冷,拿不稳,你快接去,点一点。

我顾着说那些并不由衷的话,让曲老爹那么长时间举着钱,我还不感到内疚。我意识到了这不公道,我就跳上去接了那笔钱。我还点个啥呢?我连相信曲老爹那大把年纪的把握都没有?我只消一捏它的厚度,我心中就很有数了。我掖好了钱,就去扶曲老爹重新在躺椅里睡好。我说老爹,我一定很快找钱来还你,我要好好报答你,我把房子弄好后,一定要接你去住一段时间。他说,什么?我转过他跟前,重复说一遍,要接他离开这儿。曲老爹把耳朵仄过来听,并点了头。我说老爹,记好了我的话。他说,哦,不打紧,我住不惯新房子。

钱拿在手上,我不得不离开那旧房子。离开那旧房子很远了我还回头望它。我很想把自己对那旧房子那份说不清的心思珍藏起来,不再去想它,但我确做不到。曲老爹的钱能转化为我某些方面的满足。但是就这样了也不能使我的心情好起来。一想到曲老爹早晚不离他的旧房子,那样小心地看护那块地盘的表现,我就烦躁不安。我在单位无所是事,成天望着天花板长吁短叹,我回到家则大腿高抬肩膀斜吊无精打睬。有天我正为午觉姿势不正背了脖犟筋而恼怒的时侯,那修车的桂跛子突然闯进家来。我嗷地叫了一声从沙发上跳起了接待了他。

他一进门就把沾满油腻的拐棍丢开。陀螺似的在地上转了一圈半,笃笃笃地跳了几步,膝头抵了沙发扶手,把那作支点,一翘脚,身子就滑进沙发里。脏兮兮的半截空袖子搭过来碰摇了我的衣架。一开口就说古画砖的事。小老弟,你说过要拿砖来会我的,我等了好多天,你连影子都不闪一下,我这个人一辈子都揹人卖,这回要反被你揹卖不成?

岂止他等我?我才真挂念他呢。我拿砖给他还得要很好的谋划,是一块一块地吊他胃口,还是一下子给他让他目瞪口呆!和桂跛子说话得笑。我说,老兄,我年龄比你小,所经历的事和你相比,更不值一谈,但有一条,我这个人地道得很,兑现不了的事我从来不做。和我交往多了你自会明白。

桂跛子嘎嘎笑,掏出高级香烟,扔一支给我,说,你这屋头豪华得很,就是舍不得买一个烟灰缸。他顺手拿过那个雕花土漆笔筒,说只好用这个了。说着就把烟灰抖了进去。我说,弟兄,在我家里用不着讲究,烟灰随便丢在地上。不过,我现在刚好有件事急着要去办。明天我请你喝酒,行不?正好把砖的事……桂跛子弹跳起来,我以为他要走,就去拉门。没想到他笃笃笃跳到博古架前,抬手就要动上面的摆设。我着急说,你干啥?

桂跛子说,哦哟,你有好多值钱的文物哟。你这些宝贝随便拿一件就可以够我吃半年的哟。老弟,我脚力不好,刚才走了好几里路,一时三刻恢复不来。你忙的话,你就先去,我在这温暖的地方调养一下精神,你回来时可能差不多了,我们两个好好地交谈交谈。桂跛子两个指头捉起一只水晶玻璃杯,啧啧称道,哦哟,这个小活路,和我的老拇指一般大小,透明透亮的,真是稀罕物,这又怕值一大笔钱哩。好家伙,翻园倒铺还有这样大的收获,难怪你喜欢干那种事。

第十七篇 古画砖(下)

我毫不夸张说,话可不能这么说,那些东西我可是花了钱的,有些是祖上传下来的。我们家是书香门第哩。桂跛子说,哟嗬,我咋看不出来呢?我无论怎么看你都和我一样呀!钻进哪家后园子,翻出来一块破砖,就要拿来到处招摇撞骗。

我坚守我的底线,说无论你怎么诋毁我,都不会损伤我一丝一毫的名望的。你知道城里四大家族的说法吗……桂跛子说,嚇倒我啰。不过我桂福天的为人,想必你不会没听说过。我的名字展开来念就是贵人洪福齐天。我一个人当得了你们四大家族。中大街前大街旗帜路专政路的交界处,也就是今天文化广场那一代,关于我桂福天舍身挡坦克的故事,一直流传着,想必再过几十年大家也不会忘记。你要是不知道的话,问去问问你娘老子。

我讥笑说那一次在轩辕寺,有一个人被炸得遍体鳞伤,被人抬死狗一样出来,那是你吗?那一次名声更大呢。桂跛子死盯住我,说,你知道的东西还不少,你当时多大,十二?很明显,桂跛子一点也看不起我,就因为我没有经历过他所经历过的那一段。其实那只能算是那一代人自我做作的一段笑话,根本不值得一谈。那些过场已经随着时光的推移而远去了,留在人们心里的恐惧早就被岁月打磨消失了。你就是要不要提起来,人家也只是那么宽怀,那么淡漠地一笑,一点也不怀疑你记住那些东西还会有什么意义。即使有人想再发动那么一场革命,也不会有多少人能产生丝毫热情了。

我晒笑说算了,现在你这个样子,再呈什么狠也不行了。桂跛子说,你瞧不起我?你来和我到街上去,见了公安局王国宝,他是局长。你站在旁边观看,我就叉了手站在路中间,然后你看是我为他让路,还是他为我让路。我说他根本没有注意你,当你是一条丧家犬,让什么呀。桂跛子说,或许我把局长二字去掉,我要大声喊一声王大,看见我了吗?我说那你就惨了。

桂跛子说,王国宝会怎么着?他会要让我到里面去,你们看去就象在抓我,你们要是跟了去,就会看见我在参观新砌的看守所大楼。王大局长他就在我身后呢。当然,或许我早就想回去住几天,蹲在里面可以全心全意进一步作深刻的反省。就要王大局长替我磨墨,我就慢慢回忆,把那些躲藏了几十年,现在还躲得好好的犯罪嫌疑人一个一个地隆重推出来。那就有热闹看啰。我要召开新闻发布会,我要对社会做重大贡献,政府就要为我发奖,奖金少了我才不干。我才不管那些人现在做什么,发了多少财,当了多大官。我要的是钱,我从断手断脚那一年算起,一年一万,不,两万。少一分也不行。

桂跛子手舞足蹈,涶沫子乱飞。见我一动不动,说,咋啦?你不相信?我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他仰了头,说,随便。我说,你那条腿是在轩辕寺丢的,你去轩辕寺,就是为了找断在那里的骨头?他笃笃笃跳到门边,说,平均三个来月,我就要去轩辕寺一次,不去就心慌得很,我丢失在那里的东西太多了。他又说,找不着那些骨头了,那我就找活人,只要他没有瞎,我就让他和我一起在西门桥,看我修车,只要他没有聋,我就让他听我吼样板戏……好老弟,不要再扯远了,我的故事还多得很,以后有时间摆给你听。现在的问题是,你到底有没有古画砖,我的时间可是按分秒计算价格哩。

我郑重其事说,你说个价。桂跛子说,你有多少?我说,我可以一次性给你几百块。但是,我这个人办事有个原则……他打断我的话,老弟,不要说那些无用的话了,你还会有什么原则哟,可别说不是孔方兄啰。我知道,这个原则你爱死了。这样吧,你拿一块古画砖来,我付你二十五块钱,就这一个原则。一块二十五,十块二百五,以此类推。我说,不可能,你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价值无法估量。那就算了,桂跛子挥动五个手指头,老弟,你太年青了,你的价值观还得需要提炼。不过我不骗年青人,愿欺老狗熊,不压鼻涕虫。你可以去问一下和我年龄上下经历过好多事的那些人,看我桂福天的德性……

我建议找个地方喝酒。他欣然应允。他酒量并不好,酒后话多,什么都说,我知道了他的很多过去,按今天的法度,他很难逍遥法外。他却很不在乎,认为进出监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他说进去了,也就没有什么害怕可言了,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什么也联系不起来,一样都不想,人也就十分轻松了。我再次提出要加价。桂跛子营养都进了脑壳,怎么醉也不松口,二十五就二十五,一分不会多给。

那以后好长时间我坐立不安。我找借口两次去看曲老爹。第一次是送旧电毯去,并把他的床挪动了一个位置。曲老爹没有做出多大反应,只是冷冷地站在一旁观看。第二次,我送了一块豆腐。曲老爹似有所觉。躺椅的位置向后朝墙近了些。那破旧的漆皮斑驳的衣柜竟然从这边房移到了那边房。挡在古画砖砌的那道墙跟前。

天气极坏,乌云在房顶悬垂。我在菜园子边徘徊,我拼命激活脑细胞,作了多种设想。我设想让曲老爹参加新马泰旅游活动,花五千块钱出去十来天,回来的路途上又到世博园欣赏名花异草,时间足够我把事情摆平;我设想有一个外商看中了那片土地,投亿元资金建摩天大楼,克日就要征地栽桩;我设想曲老爹突然结交了一个年青女人,她尤其喜欢热闹,坚决要马上搬出菜园子;我设想桂跛子找到了曲老爹,二人就在菜园子边打将起来,打得天昏地暗,于是我就……

越想越复杂,越想心情越沉重。我就象只饿狼,绿光闪烁的眼珠死死地盯住那灰巴溜秋的房墙;我低垂着头,高耸着屁股,在那儿游过来游过去,总是无从下口;我绞尽脑汁,唾沫奔涌,眼冒金光。实在受不了的时侯,我就回家蒙头大睡,让那些五光十色的砖在梦中頻繁显现。它们顺了我的思路,一会儿变成一摞亮盏盏的金砖,一会儿变成了一沓一沓排好号码的百元大币。天大亮了,我醒不过来。中午了我还不想睁眼。直到有人跑来猛烈敲门,我才回到现实。不情愿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家,不情愿地呼吸阴冷霉臭的空气。

来人住在南门口,见我去过菜园子多次,报告说曲老爹被人砍伤了,已经进了医院。我先是一惊,随及喜出望外,曲老爹还没有苏醒,去看也白搭。我急打一个出租,赶去菜园子。门锁得好好的,墙也没有什么动静。强盗撬开窗子进去,开门逃出。强盗用的是曲老爹的菜刀。这强盗进错了地方,曲老爹又很清醒,一只小耗子过路也会餐惊跳起来。曲老爹伤的是肩膀,血流多了一点,昏迷了两天两夜。这等于送他去作一次旅游,天赐良机。我赶紧制定并实施了那个蓄谋已久的计划。我以曲老爹的名誉办了房屋改建手续,不花几个钱,用了一天半时间。我装了五百瓦大灯泡,找来七八个工人,一天一夜把那道墙拆掉,当然,拆到一定的时候,我安排了一大盆猪肉米粉,供他们宵夜,我把那些砖装进预备好的大麻袋里,用沙盖上,剩下的时间我去找桂福天,我有了讨价还价的本钱,必须达到三十五,甚至四十了才出手。

我竟没有找到桂跛子,我跑遍了全城,问过所有的修车人,敲过了所有沾有油污的门板,但无济于事。这家伙失踪了。

曲老爹苏醒过来,但虚弱得很,这一下够我忙的了。医生交待,要多给老人些营养,要少量多餐,要让老人身上舒服,就要勤为他换衣。医生被护士顶了嘴,转身拿我出气,说我来得少,没有尽到职责。

曲老爹住到十天就要出院。我劝他说,慌啥?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将就住着,有我服侍你呢。过了一天他就收拾东西。我又说,你不住在医院里,公安局怎么会很快破案?案不破,手续就不好办,医药费也不得人给你付。曲老爹还是要走。我按不住,只好对他说实话。

我说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人一生当中要遇到很多事的,这很正常。所以人们经常跟自己敲警钟,在心里树立防范意识,也就是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再说,有些事是根本回避不了的。比如这件事,在若干大事面前简直小得不能再小了。尤其是对于县长,站在城市发展和规化的大局面前,拆掉一两间房子那真是小菜一碟。

我狠着心肠说,县城的大规模改造是所有老百姓都知道并且充分理解和支持的。要修环城路,要建体育场,政府研究了,要开发南门,那一带的旧房,一律要拆除。要重建新的房子……我硬着头皮往下讲,反正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应该给他讲点实事求是的东西。我敲了几下自己的脑壳,我几乎是哼着说房子已经拆掉,损失已经……我注意到曲老爹的表情,脸上的皮肤开始充血,呼吸正在变粗,眼珠子在收缩,目光直射。他甚至扭转身子,伸脚找鞋,要出院。医生怎么会答应,说无论如何,必须继续留院观察三天。

我心里惦记着那些砖,两天之内,我必须做好要做的事情。在脑子里快速计划,这点时间不知道能不能完全抢救出那些砖,又不使一块砖受到损坏。我天一亮又赶到现场,突然发现眼前有个坑,这个地方头天还堆着一米多高的一大堆灰渣,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大坑?半夜有人来挖的?坑边灰渣里露出一块红布的角,我勾腰揪住那只红色布角,一点点把它扯出来,是一个红袖章,绸缎做成的,那红色早已褪去,曾经深印上面的黄漆字迹斑斑点点。我举起袖章,对着阳光,看上面的黄漆,连起来读出一串字:捍红总指挥部总指挥第一号。我跳过坑,在另一个角度,看到了几样虽久远但很熟悉的东西,一个布满斑点的钢盔、一根失去了弹性,锈迹斑斑的黑色钢鞭。还有,我的手摸着一根黑色的管状物,我用力把它扯出来,我的天,是一把枪!根据小人书和电影上得来的知识,这是一把二十响驳壳枪。

我有点慌张,尽管这些都不是我的东西,但看见后,这心里就一直止不住地颤抖。额头上还一阵一阵冒冷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老爹的东西,也不敢说是他埋藏了它们,又在上面修房子,小心翼翼地实施守护。我只希望这是一个意外,我拆旧房子是为了古画砖,昨夜又有人来挖了坑,不知道这又是为了什么。我想我们都无意让这几件东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是不是曲老爹最不愿看到的结果,我不知道。

我赶紧找人把古画砖搬运回了家,有多少算多少,丢失一两块在所难免,也就顾不上了。我在家里安放大盆,装满水,一块一块把砖擦洗干净,然后小心码放在床底下。每天,我和衣躺在床上时,总要很好地想象一番,想念一阵桂跛子,可爱的残废,洪福齐天的大人。我真心诚意等待他的隆重莅临,一直到现在,以后。

第十八篇 心有千结(上)

一段时间以来,父亲的情形简直让人难以形容。就那样呆坐在椅子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前方空中某处,即使面前有人走过,也不会影响他,他的目光可以穿透一切。不但如此,有时还会发现他在使劲皱眉,以致两条卧蚕似的眉毛拧成了团。

父亲年近花甲,头发一直很浓密很黝黑,十个指头伸进去根本看不到,然而就在前几天洗头的时候,一盆水面上竟漂浮了着一层落发。尽管火炉上的药罐早晚都在吱吱响,但那些中草药只停留在调理心脾,疏通经络这样的水平上。要想让父亲精神恢复,重新抖擞起来,不至于情况越来越差,不至于耽误时机,造成终生遗憾,还得想别的办法。我对母亲说,不如我去请几天假,专门送去条件好的医院,送爸爸去好好检查诊断一下,看看身体哪个部位出了问题。母亲并不响应的我的建议,只是摇摇头,说没用的,然后就叹息。

如果是因为费用的问题,那也用不着这样唉声叹气,我们现实没有多少钱,但办法总是可以想的,找人借贷总可以了吧。我说这话的语气十分坚定,拳头捏紧,只差要捶打自己的胸脯了。

母亲端了药碗回进卧室,要招呼父亲吃药了。我想等她把我的话转达了,我跟进去再重复一遍,事情就可以定下来了。我还想好了去找在银行工作的同学,托他帮忙办理相关手续,至于贷款数额,就以他手上权力的最大为限。

一会儿母亲出来了,无声地将一个纸袋递给我。

纸袋里面有四五个信封,从来没见过的样式,白色底子,镶花边,字都是竖着写的,多是些繁体字,且须从右到左阅读。我看清楚了,两封写给赵黎明,三封是写给我父亲。五封信都来自一个地方:台湾省屏东县xx街xx区x栋x单元……

母亲说,你仔细看看吧。

我坐下来,开始看这些信的内容。五封信都看过了,把信里面提到的时间,所涉及的地点和人,当时发生的事件,一段一段梳理,再连贯起来,明白了大致是怎么一回事。

写信的人是我父亲的表舅,一九四八年(民国三十七年)离开老家,随部队进入云南,辗转至中缅边境,从那里出去,绕道马来西亚,澳大利亚,最后转回到台湾,先驻台北,一九五三年(民国三十八年)转为公务员,并调转到屏东,在县政府任职,六十一岁时(一九七三年)退职。他二十五岁结婚,夫人也是同乡,夫妇俩育有一子二女,大的两个(一儿一女)成家了,帮他育了一个孙子一个外孙子,小的儿子在美国念书。

台湾当局准许老兵回大陆探亲后,父亲的表舅就通过乡友会,先联系到了小福寿(赵黎明,他另一个表侄儿),与小福寿通了信,从小福寿那里得知了小东成(我父亲的奶名)的消息,也成家立业,有几个孩子,日子过得很幸福。他要小福寿回信时寄去我家的地址,以后直接给我父亲写了信,信里尽是怀念之情,诉说梦中相见的情景,盼望有朝一日能见真人。但是他还是没有收到回信,以为地址不准确,又写了第二封信,装在寄给小福寿的信封里,托小福寿转过来,说一定要给他回信。他还是不见回信,又托小福寿转第二封信,在这封信里,他喜滋滋地说,重阳节期间,他就要到大陆上来了,这次就算天塌下来也挡不了他,一定要来见我父亲一面。

我查看了这封信的日脚,再查看墙上的挂历,离父亲的表舅要来的时间已经很近了。

既然是父亲的表舅,我该怎么称呼他呢?

母亲想了想说,你可以叫表舅公的。

母亲端了药碗,我端水杯,随在母亲身后,到父亲跟前,看着他喝完药,漱过口。我说,爸爸,这位你称之为表舅的亲戚,当年你和他关系这么好,你们俩个真可谓少年叔侄为弟兄,三十多年没见了是吧。

父亲眉头紧皱但眼睛定定地望我,身子不动,没有说话。

我接着说,我理解你,爸爸,人世间最让人激动难忘的是三件事,你这是第三件,他乡遇故知。哦,不是在他乡,而是在自己家里,不过这层意思是一样的。三十多年了,你们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大海,从来音信杳无,所有的想念都被埋在心底了。是的,过去这些年,那种时候,谁家有这么一个亲朋在台湾,谁又敢轻易提起呀。可能互相都以为,都不在人世了。一切的一切,随着光阴的不断飞逝,都淡忘了吧。爸爸,你说是不是这样。

父亲点头,然后又摇头。是的,我想我的意思还没有表达完。我接着说,爸爸吔,这是一件好事呀。有朋自远方来,应该不亦乐乎呀!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你当然受不了,除了激动,你可能还有n多的想法。也许还认为,三十多年了,谁相信他还活着呀,真的假的哟,是真的话,长什么样子了,高还是矮?胖还是瘦?是完人一个,还是断肢残臂?大陆和台湾两种思想,两种不同教育模式,教育影响各自一套,分庭抗礼,会不会两人一见面就碰撞?换个话来说,既然当年是那么粘稠的关系,梦中还在时时见面,为什么不直接写信给你,何须让小福寿表叔他来递转……

我一口气说这么多,替父亲把心底积累了多年的东西一股脑儿统统倒出来。我想这下父亲积压郁闷的心情概要舒缓一些了吧。可是他依然那样,目不转睛望着空中,眉毛一点也不松散,似乎要永远扭结下去。

父亲的心里一定深藏了什么。有一天,天气很好,母亲给父亲熬制好了一碗药汁,让我把父亲搀扶出来,在太阳地里摆上椅子。舒适的阳光犹如毯子,柔软地覆盖在身上,我看到父亲的眉结减减舒展开了,我心里一动,这样温暖的天气,和谐的场景,父亲心底那一小片阴冷,该被这灿烂阳光照射暖和些了吧。

喝过药汁以后,在我的催促下,父亲开口了,他说得并不顺畅,断断续续的,好些地方由母亲补叙。于是我就听到了一段被隐忍了半辈子的真情。母亲后来也知道了,她也跟着过了一段不平静的日子。

在表舅公跟前,父亲虽然是小辈,却因为年长几岁,多读了几本书,很有头脑,受到他的尊重,两个人情同手足,两小无猜。少年叔侄是弟兄,这在他俩身上体现十足。

从少年时代开始,他们就经常邀约了出去玩,有的时候是躲着大人去的,因为去的地方有风险。他们走得最远的,是来到专署城边,那里原来是个兵营,里面住了不少带着家眷的军人。表表舅公年纪虽小,但胆子很大,他甚至爬过那兵营的墙头,还从兵营的厨房里拿出来馒头,给外面乱石堆后焦急等待的侄子。

渐渐地,我父亲长大了,十八岁了。到了这个年龄,最担心的是被征召入伍,扛枪打仗。按照当时的法律,两丁可以挑一,自然,我父亲年龄到了,就应该走进军营。这期间乡长也来打招呼,和父亲的父亲说过以后,还亲自面谈,东成呀,做好准备吧,三哥弟中你是老大,哪天政府家要人了,喊走就得走呀。

我父亲害怕当兵,他看见过兵营里的操练,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越是倾盆大雨,越是雷电交加,就越要在操场上操练!所以自从乡长谈话以后,就不敢公开在场坝上露脸,和表舅见面,也都是从后门爬墙,然后一口气跑十里路。真的要去专属城边,也要隔了几个山头,不再靠近一步。而表舅公不同,他还小,又是独苗。不过他倒什么也不在乎,单独一个人,也要去兵营里逛一趟。

事情偏偏就发生在那一年,也是九月间。那一天,表舅公照常邀约了我父亲,俩人沿着小路,一路游玩,不知不觉来到专属郊外。中午了,饿劲上来,表舅公说他要去厨房找吃的,父亲说死也不让。你要再去,我就一个人先走了。表舅公说怎么办,那只好到北门外去了,还吃凉粉吧。父亲到底也是忍不住了,想起小吃摊子上的荞凉粉,那股香味呀,飘到了鼻子面前。

一碗凉粉下肚,出问题了,表舅公肚子痛了起来。父亲骂他,慌里慌张,一定是吃急了。表舅公说不是急,是拉肚子。连续跑了两次茅厕,还是不能解决问题,腰都直不起来了。得马上找药来吃,可是,进城要走大街,给我父亲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兵营里有药,可是父亲从来没有进去过,就是去了,不等于自投落网吗?表舅公说他自己去,说了就去了。父亲喊他快点哟。我就在这里等你呢。

到了时间不见回来,父亲准备起身过去看看。忽然就有一阵风吹过,黄沙铺天盖地而来,然后就听见夸夸夸的声音,再看黄呀呀过来一片兵。父亲赶紧朝房子背后逃,慌不择路,一下子掉到水塘里。水淹到了脖子,刚好看到一个烂草帽,父亲就抓过来,湿淋淋地扣在头上,站在水里一动不动。等到黄沙散开,慢慢爬上来,梭回到原地,寻找表舅公的时候,连影子也看不见了,等到天黑,也不见。表舅公八成是被部队带走了。

当天父亲没敢回家,躲出去了。晚上悄悄回来,就听到消息说,表舅公的母亲来过了,要找东成,两个都不见,哽咽着诉说了几句,东成呀,你表舅虽然虽然辈分高,但年纪比你小,平时你们要好,我是赞成的,就像亲兄弟一样,出门在外,全靠你了……第二天再打听,人病倒了。

父亲慌乱之中,采取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也跑了,出远门了。一路向东,走了半个月,半路上遭遇了部队,还是没有跳脱穿军装的命运……十多年以后,以一个转业干部的身份回到家乡,这时候,表舅公的母亲已经下世了。

几十年来,父亲历经了若干运动,吃过若干苦头,但他始终紧闭嘴巴,不吐一个字。让这个秘密一直深藏心底。父亲不是不想,每当心不由己,情绪不佳,身体某个部位极不舒服的时候,一个人躲在房间里,躺在床上,闭了眼睛,静静地让自己的灵魂穿越,带回那些日子,电影镜头般渐次出来,在眼皮底下轮番重演。更多时候他这样想,出去的人,就当是死在外面了,人生这几十年很快就过去了,原来久久不能忘怀的记忆,也随着人之渐老,逐渐淡漠,消失,一切也就安然了。

父亲万万想不到,有这么一天,会突然接到表舅公的消息!甚至到最后,就要来见他!

一切都明白了,父亲因为当时只顾自己躲藏,接着又采取了回避,到最后又假想时光,让这件事的真实原因从隐瞒到永远消失,不让任何人知道。父亲这是在自责,因为内疚,无颜见他表舅。而表舅公接二连三来信,甚至定了九月重阳再见。这一切发生得这样快,父亲的心理就像一只气球,承受不住这任何轻微的撞击,一下子就破了。

第十九篇 心有千结(下))

说完这一切,父亲伸出满附青筋的双手,柱了拐杖,慢慢起身,不要我们搀扶,一个人蹒跚地走回房间。母亲小心地紧随其后,回望过来时,我看到的是一脸无助。

我决定做好父母的工作。这有什么?历史演变,世事变迁,这是人力无法抗拒的,人人都要面对。历史是铁,但人可以变化,可以借助心灵,血肉,情感,进行自我转化。如今,两岸互通往来了,见面的机会有了,说清楚的时候也到了,怕什么,几十年的刻骨想念,难道还消融不了误会?在人生的最后几十年,重新续起你们的友谊,那又未尝不可。而且我看表舅公的信,也是十分真诚,毫无埋怨,有的只是思念,只是企盼,对这样的情谊,我们没有理由回避。

可是母亲又担心,表舅公一个人出去这几十年,浪迹天涯,孤苦伶仃,不知受过多少苦,虽然信里说一切都好,但到底真的情况如何,见了面还不知一副什么样,是完好无缺,还是残肢断臂?如果那样的话,见了面你爸爸内心会更痛苦,受不了这种现实,不如不见的好。

我说,等着吧,从他写的字来看,犹如行云流水,可见其精神一定是好的,如果身体有缺陷,他还长途跋涉,乘船跨海又乘车一路到来?

母亲说了一个慎重的考虑,来了就迎接,尽我们最大的努力,让他吃好,住好,玩好。我们一家人就不要提起这个事,万一他提了,我们也要想方设法绕开。

没问题,我说,他一个人,我们一家人,时间空间有我们掌控。到时候有的是办法。

母亲露出了笑脸。父亲的情形也好了不少,立直了腰杆,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第二日,他竟独自站立起来,照着镜子,刮净了脸。母亲高兴了,赶紧去请来最好的裁缝,定做了一套合体的毛呢面子府绸里子的中山装。

重阳节第二天,表舅公来了。

表舅公个头比父亲稍矮一点,皮肤黝黑,眼珠子明亮,一件草黄色无领夹克,一条粗大却很精致的铜拉链,衣服宽松且和体,敞领口,胸前那一快,黑里泛红,看上去身体很好。母亲注意仔细观察,上上下下看了几周,不见一处不完整的痕迹,母亲轻松地笑了。

表舅公还带来了表舅婆!表舅婆的颜面白净细致,看不到皱纹,嘴皮子像染着血一样。表舅婆五十多岁,但光从脸上看,总以为她还不到四十岁,隔两三步,根本看不见她脸上的细纹,眼皮割过,她要不主动说整过容谁也看不来,割得相当合适,没有眼袋,鼻梁也抽的极其端正。这情形不得不逼使我回看身边一脸苍老的父母亲。以前因为家里缺少肉油,就要偷着养猪,爸爸逃会,跑家来煮猪食被领导逮住,差点废了工作;这以后母亲下班回家听见猪饿得大叫,忙不迭地挎了箩筐就要去采摘野菜……父亲手背的血管为啥鼓得像蚯蚓,母亲满脸的皱纹里嵌进去的是夏日的辐射和严霜的侵蚀……

表舅公还在跨门槛的时候,就大声在喊,东成,东成呃!甚至我父亲还没有站稳,颤抖的手还没有摸到拐杖,他就已经冲到跟前,一下子抱住父亲的双肩,虽是男子汉却女人般呜呜地哭了起来。

相见是这样的痛苦,又是这样的欢快,十多分钟后,表舅公表表舅婆,我父母,还有我们,都齐聚在客房里来,十个平的房子里,装满了数千里外送来的笑声。

表舅公和我谈起他和我父亲的感情,说起了分别那一刻。我们都忘记了事先预定的计划,竟然忘情地和他说了起来。

他说,你爸爸虽然是我的小辈,但是和我却象弟兄一样玩得好。年龄上他又大三岁,经常带起我出去玩,很多事比我懂得多,所以我对他一直很佩服。而你舅外婆也是十分崇拜他,她一直很想见这位兄长一样的侄儿,三十多年了,今天总算见到了,怎么样?表舅婆笑起来,她无论怎么笑,微笑,淡笑,嬉笑,都不会让嘴巴张的很大,而是轻轻地绽开一条缝,露出一半牙齿,也晶亮无比。

我注意到,表舅婆打量我好几次了。我有意识迎她的目光时,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扭开头。我一下子觉得我和表舅婆之间并不存在差距,我们都穿相同的衣服,吃饭统一使筷子和碗,读的一样书,只不过写的字笔划略有不同,但我认得,都是祖先传留下来的。母亲却顾虑重重,想着先前的计划,两个人就像打排球运动员,互相望着,却难以启齿,总是隔了一道网。表舅婆的表情紧紧跟着表舅公的讲述,忽而眉毛紧皱,忽而嘴唇紧抿。表舅公用一种对家乡几十年怀恋的语调,勾画了他小时候的画面。

表舅婆因为穿了波鞋,走路十分轻松,我有点喜欢表舅婆台湾式的甩手模样,两只手小幅度摆动,与肩头很窄的扭动相一致。她的腰挺得很直,很大方地提起臀部极有节奏感地摇摆。看了两位台湾老人的健康风雅的行为举止,联想到母亲老早就因缺铁缺营养佝偻下来的背脊,父亲现在苍老的样子,我的心里反复绞痛着……

表舅公一直捏着父亲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在父亲的手背上抚摸,轻轻拍打,可能想安抚那些弯来曲去的经脉,让它们温顺地潜伏到皮肉下面去。

我看到父亲张了几次口,最后都艰难地咽吞下去,母亲也尽量回避着,执行先前的计划,丝毫不提过去那些事。

我突然觉得事情不能这样,要改变一下计划,我要把那件事情的真相说出来,我不想让父亲心里长留那么一个死结。这是一个突破,要是因为我讲了,父亲因此更加痛苦会更加悔恨的话,这完全归罪于我。

我喊了一声表舅公,然后平静地说,我爸爸有一块心病,这个病是没有药可治,唯一的机会,就是等表舅公来,表舅公可以治的。

表舅公眼睛一亮,说吧,需要我怎么办,我们立马就解决。

我说,表舅公当年离开家乡,你走的时候,父亲去找过你,到处找你,因为把你丢了,父亲内疚了一辈子。这次你来了,总觉得无颜相见,没有及时回信也是这个原因。几十年前的事,看到表舅公这样喜形于色,看来表舅公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想念是可以冲淡一切的,不管人生走到什么样的境地,都不会埋怨父亲,这就够了。

母亲举了一下手,想制止我,但已经来不及,她的举止出现了一点慌乱,一双手找不到地方似的,胡乱摆动着,突然,反常地抓住了表舅婆的手,不再放开。

表舅公听我说完,先是有点莫名其妙,把表侄的老手拥抱在自己胸前,同样皱起眉头,在仔细看了我父亲的那一脸神色之后,喊道,老天爷,原来这几十年,你都这样想的呀。

表舅公使劲地摇起我父亲的手来,东成呀,东成。你记得不?北兵营的那个司务长,你记得不?

父亲的手挣脱不开,只能眨眼,摇头。

哎呀,我到底和你说过没有?我也记不得了。那司务长,他有个姑娘,有一回被狗咬了,我就出手了,被咬的是她左手无名指……表舅公从我父亲手上移开他一只手,从我母亲手里分出表舅婆的一只手,把这只细嫩洁白的手举到我父亲眼前,东成,你好好看看这只手,看到了吧,无名指这里,这一小道疤痕,知道是谁了吧。

父亲可以用手了,擦干眼泪花花,睁大眼睛看表舅婆,似曾相识,但又特别地陌生……你是……

表舅公大声道,是呀,她就是司务长家姑娘喽嘛。我爱上了她,我没有告诉你,逢赶场天我都要去那里,大门不开,我就翻墙……那天,你一直盯得我紧紧的,脱不了身,我就设法,吃凉粉装肚子痛。你没办法,就同意我去找药了……我进去了,不巧,里面正在换防,来了一支正规部队,就要开仗了。司务长他们要走了,分别的时候了,那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司务长问我,想不想跟着他?我毫不犹豫就点头答应了。我真的把你忘掉了,爱情让我背叛了你……

表舅公流下了眼泪,也不顾去擦,忘情地喊道,东成,东成呀,三十多年,你就是这样想的?我的妈呀,你这怎么啦?我还以为你比我聪明,没想到你才是真的憨厚,你就这样,一直觉得对不起我,一直背着这个大包袱?

表舅公举着我父亲的手和表舅婆的手,使劲拍打着,拍痛了,眼泪哗哗直往下淌。表舅婆的眼里也噙着泪花,却忙着掏出手巾为表舅公揩擦。我注意到,那手巾上绣着一对鸳鸯,头喙近近地相对着。人都说,打不散的就是这种奇鸟,一对鸳鸯要是有一只遭遇不幸,另一只就会一直呆在原地,形只影单独守终身。

第二十篇 鸽情悠悠(上)

我的父亲不行了,母亲一天一个电话,要我赶紧起程回来。

我还在走廊上,就听见母亲说,快喊醒你爸爸,快喊。

我看见了父亲灰白干瘪的脸,紧闭的眼睛。

我靠近病床,抓住了父亲的手。父亲现在昏昏沉沉,气息微弱,无名指在无意识颤动,我的手在他手里无论怎样摩挲,都无法使他的手重新那么富有弹性起来。贴近父亲的胸脯,我再也感觉不到急促的响亮的坚强的行走大地的震动,而只有缓慢的微弱的遥远的叶片坠地的喘息,有如钟里生锈的发条艰难地带动指针,挣扎着一秒一秒的移动。

突然间,父亲的手臂抬了一下,是我的抚摸触动了父亲敏感的神经。父亲的眼睛努力睁开,混浊的眼珠朝向我,嘴皮蠕动了,要说什么。

我赶紧低下耳朵,紧贴父亲的嘴唇,听着他艰难的嗫嚅出一个、两个字……

好一阵我没有说话,我的视线模糊,转移到了窗外,空气异外地凝重,掺含了太多的雨水,柏树低垂了头,被浓度倍增的空气压得难以支撑。

母亲小心地问,你爸爸说什么啦?

我没有回答。

是不是又说你的鸽子?母亲再次小心地问。

我点了点头。父亲是说鸽子了。

父亲说,对……对不起,鸽子……

鸽子!耿耿于怀的鸽子!

母亲止不住流泪了,她长声叹着气,幽幽地说:多少年了,你爸爸还是放不下这件事,你小的时候……

是呀,我小的时候,第一次养鸽子。那时,年富力强的父亲在仓库当保官员,管着六栋仓房,每栋仓房装得下一千五百石粮食,人家就叫万石仓。父亲管理的是全县最好的“四无”粮仓。经常来游玩的吕叔,每次都竖起拇指,承认他只能是父亲的徒弟,而父亲只是谦恭憨厚地笑笑。

吕叔是我们家的常客,他一来,父亲就派我去饭店炒回锅肉,来款待这位好吃好喝的挚友。有一次吃牛肉火锅,瓶子里的酒很少了,父亲就叫我去买,而且要快。我百米冲刺一样跑去跑来,算算也就十五分钟时间,这时伸筷子到汤水里去,搅了三圈,只捞了玉米粒那么大一点残渣。

我十三岁了,就在仓库打小工,每天拿得到三角钱,自己留五分小用,剩余两角五分全部交母亲,补贴家里。

春天是鸟儿育雏的季节。

春天是给房子拣瓦的季节。

要爬上仓库房顶,腿跨两条椽皮,一坐就是一天,不方便下来,吃饭都是用索子吊上去。要屙尿,就捉了雀雀,对准瓦沟撒,尿液在瓦沟里流淌十米,还可以滴到地面。

在六栋仓顶角凹处,歇着一对鸽子,仔细观察,竟然有一对蛋。那晚,我是等到天黑尽了,才从房顶上下来的,我的裤管里多了一对鸽子。;我用衣服罩住它们的时候,它们竟然一动不动,紧紧地护着身子下面的蛋。蛋的命运很惨,滚进了冰冷的瓦沟。

我用纸箱做成窝巢,把鸽子藏在床下,每天中午把它们放出来喂一顿。它们的翅膀被胶布粘牢,一放出来,就用力挣扎想打开,因为撑不动,就生气地用硬翅膀弹我的手,愤怒地发出吼声。

见到我手心的粮食,它们半闭的眼睛睁开了,有点神不守舍,然后它们伸过头,开始啄食。吃过我手里的粮食以后,它们变得温顺多了,眼神里不再是哀伤,而是殷勤的凝视。它们先前一定来得很远,离开人的呵护时日已久,现在,也晓得给我的精心守候来点回报。

不久还是被父亲发现了,他第一次听见咕咕声,先是朝窗子外面瞅,后来才听清楚了声音来自家里某个角落。

父亲的脸上显现了少有的惊慌:你把人家的鸽子拿到家里来啦?

我从六栋仓房顶的那个角落逮来的,它们是从远处飞来的。我说。

母亲证明说,看见我从楼梯上跳下来,抱了鸽子直接回家,兴高采烈。

父亲皱起眉头,叫你去捡瓦,你却去逮鸽子。

母亲疼我,说鸽子远处飞来的,没有人要,也真可怜。

父亲说,你拿什么喂?

我说,我做小工的钱还有,我会去买。

父亲没再吭气。

我弄来几根木棒,横搭在屋檐下,把纸箱搁上去,鸽子在木棒上站了片刻,就钻进纸箱里,进出几次,就亲切地互相梳理羽毛,表现了对新家的满意。

扯开翅膀上的胶布,它们就赶紧活动关节,打开翅膀,像做第二节操一样摇摆着走来走去。它们决心试试翅膀的功力,突然跳下木棒,在房子四周飞翔。我赶紧跑到高处观望。

父亲也在观望,说了一句:要是飞走了,就算了。

粮仓保管员,家里养鸽子,吃粮食,不太合适。父亲又说了一句。

鸽子并没有飞走,在天空绕了几圈,回来了,照样蹲在木棒上。鸽子梳理羽毛的动作十分优雅,斑点雄鸽鼓起圆蹦蹦的胸脯,围着美丽银灰的雌鸽打转,唱着深情的歌,灰雌鸽低着脖子,不停地点头。雄鸽金色的眼睛闪闪发光,雌鸽的眼睛桃花一般,清澈明亮。

每天做完活路,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鸽子。鸽子通人性,选择了一种吹糠见米的报答方式,下了两只蛋。鸽子夫妻恩爱无比,两个交替着孵蛋,第十八天,两只毛茸茸的幼雏就来到了人世,并且很快就摇晃着脖子,待老鸽把嘴巴张开,把小脑袋全数伸进母亲的嘴里去。

一对毛茸茸的小崽,小脑袋一身一缩,聪明得很,会撅起短揪揪的尾巴,把屁股挪到窝门边,向外排出粉白色宝塔糖似的粪便。

小鸽长大了。

母亲忙碌一天,看见小鸽,笑说,真怪罗,这只小公鸽毛色灰灰,真是鲜亮,与它妈妈一致,小母鸽倒和他爸爸一样,也是斑点的毛色呢。

母亲意味深长的看着我。我自然很懂母亲的感受。有人说,男孩子像母亲有福气。同样,女孩子像父亲也会美满一辈子。

小鸽会飞了,就像刚学走路的小孩,摇摇晃晃,毫无章法的伸开翅膀,几天以后,迫不急待地飞出来,从地上到房瓦上,把房顶视作发射基地,啪啪几声响,昂头冲上天际。

终于有一天,四只鸽子连成团队,饶着西华山,千寿山盘旋起来,多数时间,则在两山之间快活地荡来荡去,轻快地拍打翅膀。真没想到流浪来此间,日子过得竟会这样美好,有如天堂。

我一个月能积存一块五角钱,在黑市上可以买五斤苞谷,匀作三十天,每天两份,每份八钱,有四五十颗,吃的时候,幼鸽占先,老鸽吃下五六颗,就会让开,啄点沙土充数。

母亲忍不住撒了几颗碎米,被父亲看见了,二话没说,蹲在地上捡起来。

母亲拿了扫把,刷扫父亲的肩头,说,你出仓门时,不必抖干净裤脚,夹带几颗出来,它们就多得一点。

你疯啦?父亲把扫把抓下来狠狠丢开,你咋会说出这种话?

我随便说的,瞧你,气得那样子。母亲说,不说了。

晚上,我听见父亲叹息,不知把这几只鸽子如何是好。母亲仍然帮我,说儿子这样喜欢它们,感冒发烧了,没有吃药,去看看它们,就好了。父亲则加倍叹息。

我决定每顿饭少吃一口,给鸽子匀下一点。可是这点粮食又怎能够填饱它们的肚子?特别是那两只幼鸽,经常把嘴伸进父母的喉咙里叨食,半个脑袋塞在爹妈的口腔里,可老鸽喉咙挤出来的,往往只是点滴清水,看得让人揪心。

十月,太阳金黄,父亲他们把仓房里的粮食背出来,放在石板晒坝上翻晒,傍晚装了麻袋背回去。晒坝上掉落的粮食,也要一颗颗捡起,除了被阳光蒸发的水分,别的原因出现亏损,父亲他们就要被追究责任。

父亲不让我参加晒粮,我从晒坝边走过,他的眼珠子鼓得真要掉出来。

几天后下了雨,我看见空荡荡的晒坝石板缝里长出几棵豆芽,哎哟,我的心就怦怦跳得不行。

石板缝里掉落了细小的豆子,人的手指不可以把它取出来,只能任凭它发芽,却又长不大,最后只能干死。鸽子的喙能不能把豆子啄出来呢?鸽子要是把小豆子啄出来吞下去了,算不算一种破坏呢?我失眠了,为石板缝里的小豆。

可怜的鸽子,饥饿迫使它们胆子变大,只要我一出现,它们就飞来站在我的肩头上,手臂上,滴溜溜的眼珠紧盯着我的手,看着它从裤兜里面抽出来,手掌打开,手心里马上变出想吃的食物。

我在仓库的晒坝上游荡,我的眼睛特别敏锐,看得见石板缝里还在萌动的小豆,过一两天,豆芽就要冒出来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我心里形成。

我的手固执地插在裤兜里,三天也不抽出来,饿得发昏的鸽子愤怒地飞到我肩上,用尖利的指爪刺穿我的衣服,插入我的肉皮。我忍受着。我朝仓库晒坝的方向走去,让鸽子一步不拉地跟着,走十几步后我站下,蹲下来将手心里攥得发热的几粒玉米,先让它们看见,然后轻轻放在地上。鸽子争先恐后上前抢食。吃完了又昂着头看我的手,我就又走十几步,又放下几颗玉米。渐渐地离晒坝越来越近。

几天以后,当我在晒坝边上一站,鸽子就从天空中飘然下来,降落在我脚边,耸动翅膀,轻快地跳舞给我看,等待我松开紧握的手。跳着,跑着,一低头,哎呀,看见了石板缝里的豆子。于是就侧了身子,小心地把喙神经石板缝,叼住小豆,轻轻地衔了出来,惬意地吞下,之后愉快地旋转起来,欢快地咕咕叫着,跳起感恩的舞蹈。

这个计划的的每一个步骤,都经过深思熟虑。我完全是背着父亲干的。父亲午睡,或者接通知要去领取什么工具,接受新的任务,这时正是我抓紧利用的大好时机。父亲来了,我装得若无其事,远离仓房,该干啥干啥。就算将来有一天,被发现了,那我就带父亲到晒坝上,让他看看那些石缝,原来掉进去的豆子,人工处理的时候那样不方便,现在被几只小鸽子叨得干干净净。我想,父亲的观念会不会稍有改变,认可这也是一个小小的节约行为。

第二十一篇 鸽情悠悠(下))

父亲单位的领导来视察了,他东看看,西看看,对仓库的安全卫生管理表示极大的满意,并没有注意晒坝上走来走去,精力完全放在石板缝的鸽子。

那位领导握过父亲的手,准备回去的时候,跟在后面的吕叔指了鸽子,在他耳边细说几句,领导的笑脸顷刻间换成了怒容,他们一路追踪鸽子,最后,在我们家房檐看到了纸箱,木棒。

晚上,父亲被叫去开会。那会议结束很晚,我没有看到父亲回来时的样子,但是第二天上午,父亲眼眶发黑,我就知道有事。

母亲来找我,却说得轻言细语:是呀,飞到晒坝上去,胆子也太大了点。

我说,石板缝里的粮食,拣不起来嘛。

母亲叹息,早知道这样,就不该让你上房去捡瓦。

我说,不去晒坝行不行?

此后鸽子飞过头顶,我就赶紧跑去晒坝上,扬起竹竿,跳着,吆喝着,不让它们下地。

鸽子挨不着晒坝,没有吃着小豆,站在屋顶上冥思苦想,天黑很久,才摸索着下来。

母亲更加叹气,怎么办呢?

父亲说,明天小工就不去做了。

我说,为什么呢?

父亲说,以后连仓库门也不要进。

我说,仓库是哪家的?

父亲吼说,国家的!

母亲着慌了,说,我们去认个错,求他们放过这一回。

父亲说,我都认过了。可是人家说,瓦踩破了。

我绷直了脖颈,哪块瓦踩破啦?喊他们来,我和他们去看。

父亲眼里出火,你厉害,你喊他们来。

我跳起来,我养鸽子犯他家法啦!?

父亲抡起手掌,狠狠给了我一下,吼道,你晓得个逑!

母亲吓坏了,俩爷崽这是搞哪样嘛,好好商量行不?

鸽子也受了惊吓,飞去很远,直到肉眼看不见,它们在寻找来路,这边不再是天堂。

傍晚,它们回来了,小鸽毫无顾忌地跳进纸箱,老鸽却在外面犹豫,一定是小鸽不愿意走。

又是一个清冷的晚上,父亲开会回来很早,倒头就睡下了。

半夜,我听见父母的对话,他们的对话就像鹞鹰袭击幼鸽那样,尖利地撕扯我的心。

母亲说,我们错了吗?养几只鸽子……

母亲又说,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样不放过我们……

母亲还是说,我们再低一回头吧,死不了人……

母亲说的低头,就是让父亲去承认错误。

那晚,父亲下半夜才回来,立即把鸽子抓了,第二天就把它们丢到山顶的荒岩上去。那里栖息着两只鹞鹰,父亲有意让鹞鹰把鸽子抓走,他挥动树枝,驱赶鸽子朝鹞鹰飞去。

我一直紧跟在后面,我特别焦虑地想着办法,眼见父亲驱赶着鸽子却一筹莫展。我只能躲在灌木丛背后,感觉那鹞鹰的利爪,就要伸进我的胸膛,撕扯我的心肺。我捡了石头,要扔向鹞鹰,距离太远,毫无作用。鹞鹰一左一右,实施夹击,想把四只鸽子一网打尽。鸽子开始有点慌乱,随后一家人紧靠一起,形成矩形阵容,左右翻飞,从鹞鹰的夹击空隙里逃开。鹞鹰转变战术,一前一后,从中间猛冲,要把鸽群驱散,然后一个一个下手。鸽子散开了,超不同方向飞,这正是鹞鹰的目的,鹞鹰各自盯牢一个目标,紧追不舍。有两只鸽子在鹞鹰面前翻转身子,把鹞鹰引向自己,渐渐地,距离越来越近,鹞鹰的翅膀向后收束,身子缩拢成一支箭,作最后的冲杀,它那尖利的爪子已经向前伸出。

我闭紧眼睛,我的心在紧缩,喉咙关闭,半点气也出不来。山那边是陡峭的悬崖,我想象我正从那里坠落下去,身子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

几秒钟后,我又睁开眼睛,我想我看见的,要么是飘散在空中的羽毛,要么就是血淋淋的爪子。

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只见逃命的鸽子突然来个大转身,斜刺里朝上窜出,直线攻击的鹞鹰未能刹住车,由不得惯性的冲击,向前飞去老远,等它转过头来再寻目标时,鸽子已远在百米以外。

鹞鹰翅膀耷拉,垂头丧气飞回荒岩。

湛蓝的天空中,四个小点子在高高地翱翔……越来越小,直至看不清……

这一天,我心急如焚,天黑了,也没见它们的形影。

直到深夜,我在母亲的催促下正在脱衣服准备上床时,竟然听见有翅膀轻微拍打的声音,紧接着有鸽子飞到房檐下,钻进了窝。我的心差点蹦出了胸膛,漆黑的夜里,鸽子居然看得见自己的家!

我颤粟的双手抱起那只银灰幼鸽。灯光下它的眼珠异常晶亮,在它右眼眼砂与眼志圈之间,有一颗黑色的菜籽大小的颗粒,这颗粒居然会移动,无论你把鸽子的头怎么调整,颗粒都会逆时针方向快速转到眼睛上部。

我惊呆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现象,难道有了这颗移动的砂粒,鸽子在晚上也看得清方向?多少年后,当我成为鸽会会员,我才得知,那就叫游砂,很希罕的品种,很多赛鸽家一辈子梦寐以求。

到了下半夜,异样的声音却又把我惊醒,一看是父亲,他正站在鸽窝下面,只见他的手里有样东西,举起掠过窗子时寒光闪闪,那是一把锋利的剪刀。

天哪,父亲要剪断鸽子的翅膀!

怎么办?我的眼睛早被眼泪糊住,想喊,喊不出声,欲哭,却也哭不出来。

好在父亲没有抓住鸽子,父亲的手还没有挨着木棒,鸽子就窜出纸箱,扑愣愣飞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走了,晚上回来时,左眼是青的,鼻子歪斜。母亲问这是怎么啦?父亲支支吾吾,说路上跌倒了。母亲赶紧吩咐我倒开水烫毛巾提父亲热敷。父亲说不用,就进屋去躺下了。

父亲的沉默让我害怕,剪刀的寒光在我眼前直晃。我把鸽子轰出去很远,希望它们不要回来。

可是到了天黑,也是没有找到安身之处,它们又陆续地回来了。我守在鸽窝下面,不敢往上看它们,心底彻底悲凉,难道它们就摆脱不了被剪掉翅膀的命运?

但是父亲没有再去抓鸽子,父亲忙于开会,甚至连房檐那边,他都没有心思抬头看一眼。有一天,父亲的另一只眼睛又青肿了,难道又是走路跌的?母亲心生疑窦,就去单位打听。

晚上,母亲一个人孤单单回来,对着墙壁哭。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鸽子,父亲挨斗了。他的眼睛和身上的伤,是被人打的。可父亲一直试着进行解释:鸽子是在野外捉住,带回来养的,完全是孩子的喜好,根本不是在外地通过什么手段弄来的。仓库的瓦也根本没有让它们站上去,就算站上去,也不可能把瓦踩破。吕叔却站起来的证明他看见有一只鸽子脚腕上套了环,上面有数字,就像电报的密码。父亲说,那是孩子用牙膏皮做成的,确实用针在上面刻了几个阿拉伯数字。父亲的解释没用,他们说数字就是数码,数码就是密码,而密码就是特务的武器,过去就有敌人利用鸽子传送情报。

只有坦白才是出路。母亲说完后幽幽地对我说。

那一晚,我好懂事,我没有让母亲再说下去,我说妈妈,你去通知他们,我们家没有鸽子了,让他们来检查吧,一根羽毛都没有,赶快放我爸爸回家。

我打来一盆清水,鸽子们看见清水,争先恐后跳进去,在水里扑腾,不小心水溅进眼里,就挤眉弄眼,抬起小尖爪揩擦,激动起来,整个身子窜进水里,再抬起头来时,晶亮的水珠在缎子般的脖子上一串串滚下。

我把它们关进一个纸箱,拧着纸箱朝西走,走了几个小时,看见了有半片矮树林的小山坡。

我拿起剪刀来,刀刃锋利无比,明晃晃地照见老鸽的眼睛。老鸽倔强地昂起脑袋,快速眨动眼睛,思考应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幼鸽却十分乖巧,翅膀伸进我的手里,柔软地触摸我的手指头,眼睛忽闪忽闪,它们出世以来,看得最多的就是我的手,它们的力量和勇气,可以说大多来自我这双手的哺育和启示,而现在这双手正举起锋利的剪刀,一皮一皮剪掉它们的翅膀。它们痛不痛我不知道,我的手指头也是麻木的,被划破了,毫无痛感。

我把鸽子放回了纸箱,自己却隐蔽起来,看着鸽子一只紧跟一只钻了出来,站在丛林的野地上。父鸽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率先拍打翅膀起飞,可是飞不多高就降落下来,十分不解地回头梳理几下羽毛。母鸽跳上一根矮枝,在那儿等待儿女跟上,带着它们再往上跳一级。它们梳理过了翅膀,完全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就不敢再动,一家子紧紧地聚在一起,躲避翻飞的落叶杂草。

我跌跌撞撞地冲下山坡,不想也没有回头,秋风带来了秋雨,淋湿了我的头发……

以后好多年,我绝不走去那条小路,我觉得我一生走过的路,就数这一段最漫长,最寒冷,最黑暗,我憎恨这条小路!

几十年过去,我的人生之路也走了很长。阴霾的岁月过去了,多愁善感的少年读了书,成了政府职员。但是无论公务多么繁忙,世事多么缠身,我都会抽出时间和精力来照管我那群心爱的鸽子。我依然爱它们,我对几十年前那段往事耿耿于怀,所以摒弃了别人打牌喝酒唱卡拉ok的种种喜好,唯一对鸽子情有独钟,闲暇时就到处访鸽问友,训养鸽子参加竞翔比赛,问鼎各种荣誉,而最终自己也成了信鸽协会的理事。

而我对鸽子的这份情愫,却也似乎勾起了父亲内心的酸楚。还记得那次,父亲进城看孙子,头一回看见了我阳台上整洁讲究的鸽棚,以及鸽棚里欢呼跳跃的鸽子,老人家立刻呆住了,眼里先是一片空茫,渐渐地却湿了眼眶。

我赶紧转身,装着不曾看见。我突然明白了,父亲和我一样,不曾忘记几十年前那段往事,虽然那几只鸽子最终它们不是他扔的,它们的翅膀也不是他剪的,但我的心地善良的父亲,却始终对当年的那几只鸽子心存内疚。

之后父亲进城来,常常会主动承担起照顾鸽子们的事务,虽然他的照管往往不是把鸽子们喂得过饱,就是把鸽棚里的温度弄得更高。因而他来一回,我就担惊受怕一回。但这种担惊受怕,我只能埋在心底,一直没有开口提醒父亲。

甚而有一回,父亲还兴致勃勃地给我带来一只银灰色的小幼鸽,装在一只竹编的精致鸟笼里,等不及我下班回家放下手里的公文包,父亲就拉着我指着笼子里的幼鸽说上品。人家说是上品,你看看,它眼里是不是有颗菜籽粒大小的东西?人家说了,有了这东西再远它就能认得路回家,所以贵倒是贵了点,我还是买下来了。

我没有问父亲到底有多贵,因为我一眼就看出,这不过是一只普通鸽子而已。但是对于父亲来说,也许它就是多年前那只被迫剪断翅膀的鸽子,所以它是无价的。后来这只鸽子不仅一直圈养在我的鸽棚里(担心放它出去了会回不来),而且还得为它编一些光荣的获奖的故事,以便父亲下次来时好讲给他听。

鸽子还在,父亲却老了……

我伏下身子,闻着父亲衣服上散发出来的气味,是父亲饱经风霜的身体内部的气味,我闻着这样的气味长大,但是这气味分明在开始慢慢消散,也许持续不了多久,它就将离开我,轻轻地飘开,去和山风汇合,和泥土汇合,然后沉入深深的大地。

想也想不到的是,在这即将永别的时刻,父亲存着一口气等我风尘仆仆赶回来,所要叮嘱的所要留下的,却是一句对不起……鸽子……

我厚道实诚的父亲啊!

我回来的第二天黎明,父亲走了,永远地休息了。我撇开家人,登上后山,独自走上那条曾经让我痛恨不已的小路。奇怪的是,吹着山风,拨开晨雾,我突然释怀了。因为当我低下头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当年那座粮仓,如今已变成了书声琅琅的教学楼,而原先山脚下贫穷破败的镇子,如今也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更为壮观的是,霞光里一队鸽阵划过天空,清脆激越的鸽哨响彻云霄……

父亲,忘了吧,在眼前这自由广阔的大地上,几十年前的那点小小的愧疚,你可以放下了。

第二十二篇 失去的花园(上)

年生老爹在墙脚蹲了好一阵了。有个行人停了下来,吐着酒气,搓着手弯腰望他,看到这张青铜色的脸,发直的眼球,湿透的身子,吓得倒抽一口冷气,逃也似的跑了。

其实年生老爹心里很明白,看着那人消失在房子背后,猜想他是不是已经转进了刚刚建好的那个住宅院子,煤气管子正在安装,刚才还有工人站在架子上呢。他进家去不冷吗?这人很像是自己的内侄,喝过酒以后就是这样迷迷糊糊的,人都认不清楚。开始还以为他在找大伯呢,找也是白找,谁也不会想到他在这里,这是他应该呆的地方?内侄要是再弯下两三寸,那就看清楚大伯的脸嘴了。

年生老爹几次伸直腰,要看的地方雾蒙蒙的,它应该就在不远处,如果膝头不要这么痛,一站起来就专心地痛,那他还可以坚持走几步,那就看得清楚花园的门了。现在花园就像远在天边一样,要走进它看见它,实在太艰难了。年生闭上眼睛,花园里面什么样子又都历历在目,似乎近在眼前。

现在,温度至少零下三度,潮湿的地气迎接着硬冰冰的毛雨,两者合力,向土地的各个旮旯角落渗透、占领,没有什么力量阻挡得了它们,整个大自然,包括人,也只能长时间地忍耐,呆着一动不动。季节的交替变换总是那么姗姗来迟,以致花园里的每棵花每片叶子,都要小心过细地看护……一想起那些给花园带来生机,注入活力的日子,老爹的心都要碎了。

花园座落在下南街的斜坡上,一早就迎着太阳光。花园在这里形成多少年,谁也说不清楚,门边石台阶下面,有一条被挖断的老根,伤痕累累,剩下半截,可还是顽强地从石缝里找到了回去的路。老根的生命力太强了,逢着了季候,吸饱水分,又冒出芽儿来了。年生老爹为了护住它,给他覆盖了熟土,筛下一层灰肥,旁边又种下些种籽,于是,那些各种形态,各类颜色,各方特点,各个季节都争奇斗艳的花儿,就都陆续开放了。全城春天的气息就从这儿飘开去的。要是年生老爹起得早,在门口的石台阶上一站,身子周围飘扬起花香,大家就会说:春天来了。那时,年生老爹成了全城最幸福的人。

就算是十冬腊月,行人都套上了棉衣,嘴里呼出团团白雾,可是在石墙里面的花园里,有不少黄色,白色和粉红色的花,轻轻地摇动着,在冬天里演绎春天的故事,于是人们一传十,十传百……花园的知名度越来越高,前来观赏的人也越来越多,把年生老爹都要忙坏了。他每天天一亮开门,打扫园子,剪枝除叶,把小径和地面整理得干干净净。用木制的小抓钉轻轻松土,除非突然板结厉害,一般不用鉄制的工具。绝不允许碰着细嫩的根须,规定每天傍晚浇水,有的花耐旱,就轮空一天。水在夜晚被吸收,很少被挥发,第二天花瓣和叶片上的露珠圆圆的,闪闪发光。土是松松的,绒绒的,下北街老城墙脚下的小树林里就有这样的好土。小树林砍光了,剩下的土够背一年,年生老爹害怕那里起房子,白天晚上都抢时间去背土。那次被摩托车撞倒,人被挂着拖行了两公尺多,摩托车司机头也不回,轰大油门逃走了,路人问他伤到哪里,他只是摇头,跪在地上,忙着把散落一地的土归拢,捧回背篼里去。

人们一来,年生老爹就走在他们前头,引领他们顺小径漫步。来的人都怀揣一个美好的愿望,带一支好看的花回去,插在瓶子里,让满屋生香。这有什么呢?成百上千朵花,今天的还没有开完,明天的又挤着到今天来开,开也开不赢,还怕你们拿完?

有一天,来了这么一个人,戴鸭舌帽,细眉眯眼,东张西望,什么花也不拿,围着园子转,四个角落瞅。走着,手掌巴在墙壁上,用指甲抠砖缝,那是糯米糨子兑石灰,粘性好的很,一百多年了,犹如新的一样。年生老爹摸了下巴,伙计,你在琢磨什么哪?我会不清楚?你越喜欢的东西,你就越要装模作样,不碰它不看它,隔得远远的。好吧,我就替你点穿了吧,你看中的,会不会是白雪塔?金线吊银葫芦?云中仙子?小伙子怪兮兮的,眼珠子在花叶后面转动,又像看花,又像看房子,背着手,手指掐手指,踱步走了。真叫老爹心子痒。过了两天,他又来了,老爹蹲在白雪塔下面松土,注意着他的动静。小伙子这回开了口:“老爹,好自在呀。”

年生老爹兴奋地答道:“大家喜欢的话,随便摘几朵花都没关系,强如牛身上拔毛。”

“你有这样的好心思,把花培养成这副样子,你应该到公园里去。”

小伙子从老爹手上拿过木抓钉,在一族盛开的娇嫩的鲜花上骚过去,骚过来。年生老爹背上的肌肉,脖子上的皮有点发紧。他十分紧张地看着这人,他一点也不爱惜花,说话又带着刺。他到底要干什么?年生老爹猜想不出他的意图和目的,不知怎么应答,只有小心地应道:“那公园里哪会用着我这种人呢,就算用得着,我也不会去的。”

年生老爹起先只顾赶紧弯下腰去检查那株花,他的手触着那支花时,感觉到它在颤抖。年生老爹趁他东张西望时一把将木抓丁抢了回来,紧紧地握着,同时鼓足胸腔里的气,把脸憋变了颜色,而且出气很粗,他把声音压在喉咙里,问对方这是什么意思。小伙子不屑一顾,嘲笑说:“可惜,不是你的地方,你这么用心,白卖力不是?”

小伙子的声音不大不小,但是附近看花的人都听得见,都转过脸来,睁大眼睛,一副疑惑的样子。小伙子脸上堆满了笑容,更加肆无忌惮,声音更大了,是那种故意要暴露什么秘密的声音,本来宁静的娇小花园里受到震动,嗡嗡响。年生老爹最害怕这时候被人家误解了,赶忙走到小伙旁边说:“好好,你看这两朵如何?它们长在一棵枝上,好像双胞胎哩。”小伙子又来抢抓钉,老爹不给,他步步紧逼。旁边有人说话了,劝小伙子不要激动。小伙子说:“关你屁事!”又要和人家吵起来。年生老爹强忍着,握紧发热的抓钉,说:“你又不要花,又不看花,你是成心来破坏是不是?”小伙子说:“不会说话是吧,把我惹不高兴了,踩烂你这花园。”大家都看不下去了,围了上来,要和这个不讲道理的人理论。这时,内侄来了,奋力推开了大家,直给那人赔小心,护住他离开了花园。年生老爹坐在花园小径上,嘴边喷出白色的气雾。大家好言相劝,担心老人站不起身子,老爹脸上堆了笑容,手脚并用,爬将起来。花园还是一片宁馨。

人们走完以后,年生老爹摸索进屋,撑着身子靠上床,一身软得就像面条,爬不起来了。内侄赶紧替他买了药,吃下两天,稍好一点,但却像蜗牛一样躲在壳子里,不想出门一步,把娇小花园的门也关了。以后好几天,油盐柴米都是内侄出去代买。年生老爹捏着内侄的手,想了又想,终于把花园的来历告诉了他。看到年轻人心事重重地样子,他就难受,心子痛得不得了。再也保守不了这个秘密,不忍心让这件事成为内侄的思想上的包袱。

花园过去属于一个老师。在里面住了不知道多少年,现在大多半花都是老师留下来的。他和老师认识几十年,一直都在花园里帮忙,他们两人的感情没有不因为文化的差异而有所改变。不幸老师得了病,去省城治疗,走前把花园托付给他代管,后来老师永远走了。年生老爹就四处寻找打听老师的亲戚,希望他们来把花园接回去管理。直到现在仍在努力。所以有人提到花园的业主,或者对花园指责,老爹都会感到莫大的悲催,好像是他在一天天毁掉花园,也是一天天损毁老师的一片苦心。年生老爹讲完这些,产生了对自己行为后悔的念头。守护着老师的花园,和他做了那么多年的朋友,为什么就不能学他那样善良一点?一个爱花养花的人,心灵应该纯净如水,让所有来看花的人都感受到神清气爽,舒适恬静,那正是老师所希望的本份呀。年生老爹赶紧把花园门重新打开,告诉眼熟的人,如果在哪里见到那个小老弟,转告他,希望他回来,一定诚恳地向他赔礼道歉。还要内侄去通知他,然后就心平气和地等待,但是好久都不见他来,年生老爹心里反而很不安。

年生老爹在花园的忙碌当中,渐渐发现内侄的一个不正常表现。这孩子最近变得很沉默,一声不吭,皱着眉头,呆呆地看着花儿出神。内侄在事业上是个求进步的人,从小学习就很用功,小时候小本子上写满了名人名言,从小不喝酒,不抽烟,也不去歌舞厅。就算那些姑娘们走进来,在花丛中照相,戴着耳机听音乐,说笑嬉闹,他眼睛都不斜视一下,只是低头干活。年生老爹知道内侄心里想什么,他有自己的理想,师范毕业,去乡下当了一年老师,凭自己的本事考取了县上的公务员。内侄的目标是对的,光明的和红色的。正如平时间在红花跟前多呆了些时间,一身上下染了红艳艳的颜色,因为如此,年生老爹感到宽心。年生老爹甚至感觉得到内侄为了接触里面的人,能够帮助他走得稳当走得远的人,正在想办法。有几家的长辈不盼望这个呢?年生老爹审查自己在这方面是不是通情达理,觉得并不过分,但是主动性积极性还是有一些差距的。他找了个机会,握着内侄的手说:“你们的领导要是喜欢花的话,让他来吧,最好的那棵狮子滚绣球可以送给他,再过七八天,它就开得很大了,正是时候。”

第二十三篇 失去的花园(下))

内侄首先感激地望着大伯,然后摇摇头,叹口气,默默地脱开大伯的手,单独走到那棵堪称众花之后的一人多高的花树跟前,蹲下去一捧一捧地给花根培土。内侄叹息自己的命运,就算是拼尽力气,也难以实现自己的梦想。每天来看着这棵花的人最多,有六七十人。人们在花前徘徊,沉默,叹息,尽情享受花的芬芳,让花的气息荡涤肺腑,净化心灵上蒙受的尘污。他们轻轻抚摸花瓣,对着花叶吹气,与花儿进行感情上的交流。做了好事的人这样,做了坏事的人也这样,不过有谁又知道呢?花儿没有识别真伪的功能,对所有的来访者一律微笑点头,一视同仁,从不改变。有时,园子里突然刮进一股风,花枝摇晃,心底善良的人,反而会被无意刺伤。

看到内侄在流泪,年生老爹心尖子一阵刺痛,埋在黄土下面的姐姐会怎么想?……老爹决定于内侄深谈一次,没有什么了不起,到不了天塌下来的时候,命运虽不可违背,但是机会是可以寻找的呀。内侄本来不是吞吞吐吐的人,可是在这一个问题上,却迟迟开不了口,长时间地沉默着。在叔叔三番五次的开导催逼下,他终于说出了一句:“怪这花园太美好,太有名气了。”

太美好,太有名气?年生老爹想这句话想了两天两夜。是呀,几十年了,他没敢慢待……自觉得没有辜负老师,老师的亲戚要是来了,看到花园没有整治好,比以前差多了,那他的良心才会受到谴责呢。内侄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就再进一步,提到那个带鸭舌帽的朋友,认识他是个天大的幸运,他的父亲是县里的大领导,对那些对官位渴求的人来说,无异于是及时雨,观世音转世,小小的公职人员要想调动寻找一个先对稳定的待遇不错的岗位,在他那里易如反掌。年生老爹张大嘴,好像要给内侄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在内侄看来,大伯这张嘴身拙笨得连吃饭都成问题,还能够有什么奢望呢,就这么一眼看去,简直就只是一个什么也没有的空洞。

不过好在年生老爹有一样,精心培育的众多花朵,由这些五颜六色四季开不断的花朵组成的斑斓世界。想到这个花世界不久的前途命运,内侄内心紧搐,不由得咬牙发誓,不行,就算我什么也不是,也不会出卖自己的灵魂,花园一定只有老师的亲人才能接管,我的那个朋友,就算他父亲是县长,我也不会因此毁坏大伯的信誉。年生老爹感动得立下眼泪。内侄越这样,他越觉得对不起姐姐。一种莫名其妙的烦恼铁丝网一样从头顶罩了下来,又仿佛一个人走进了荒野,四处是坟茔,怪光不时闪现,后来又觉得变成了一个孤独的树,经受不了风摧寒袭,很快枯腐。年生老爹时刻注视内侄,只见他痴望那些花,脸色死灰,神思恍惚,在与花进行沉痛的道别。他突然又恨起内侄起来,在唯一的亲人面前,还有什么一定要这样隐讳,回避,支支吾吾?他对自己道:“如果他真的要说这句话,要说把花园让出来,我也……认这个账。”

事实竟然就这样突然来临了,一个女孩子,长相姣好,堪比园子里的那棵白芍药。三四月间,那棵白芍药就会准时开花,只开出八九朵大大的花,不会再多,好像开到第十朵就就满过了,好比一桶水,满很了就只有流淌出去。年生老爹因此舍不得剪下其中一朵送人。观看这棵花的,多半是上了年纪的妇女,她们每天都来,从头到尾都是啧啧啧地赞叹,等到花儿凋谢的前两天,就开口索要花瓣。这个女孩子穿了粉色滚边的白裙子,和花的颜色简直一模一样。从她闪烁的蓝色或者褐色的眼睛里,看得出来她对花园表现了极大的兴趣。年生老爹找不到不将花园交给她打理的一点理由。事情就这样很顺利地办好了。

女孩子的男伴,即县长的公子,张罗给年生老爹找的住处,隔花园很远,这样,希望他能够很快淡忘那个花园,就像忘记他童年时代走过的路那样重复踏上时不再熟悉。希望他能够轻轻松松养老,抓住机遇享受那短暂惬意的灿烂无限即刻就会熄灭的短暂时日。事情确也朝着大家希望的方向发展。开始的时候,年生老爹三天两头要过去一趟,必须小心趟过市场街被水浸透的湿滑石板,揉着眼皮闭塞鼻孔紧张穿过烟熏火燎的怪味漫天的小吃街,攀爬两道又陡又高的人行天桥,路途上得花费很长的时间,回来他就感到十分疲惫。后来四五天,再后来十天半月,渐渐地膝盖的疼痛也一天天加重,终于有一天滞留在大十字的天桥下实在动惮不得了,两个带红领巾的下少年来搀扶他,帮助他登上高处,年生老爹谢绝了,不再上去,转身回来住处。这时候起,情感也一天天淡化,变成了天顶的垂云,银河畔的星点。即或是断在空中漂浮的蛛丝头,飘了好远找不到挂接处。

年生老爹永远也忘不了后来的一天,花园的新主,托内侄带来了一株盛开的仙客来。花儿见了老主人,不停地摇摆花托,叶梗也是不住地颤栗,随老爹进了这一间烟熏火燎的房子,这里的环境实在不好,年生老爹怕慢待了花,赶紧连夜清理,把窗台拆了,房子缩进去,够那间床,无需再放别的家具,锅碗瓢盆小火炉就塞进床下,腾出半间房,开辟成一块小型空地,再去背土来填上。仙客来见了阳光,脚下有了松土,长势良好,天天都开出鲜艳的花朵。小房中间有根木柱,扎上竹条,种五星花,它很快发芽牵藤,攀援漫长,开出了无数红艳艳的五星型的小花。花儿们像一盏盏小灯,映照黑黝黝的半间屋,床头竟然有了光亮。年生老爹被眼前的亮光刺痛了眼睛,觉得瞌睡好来,就倒下睡了。闭眼之前还想,这下好了,可以把过去花费的时间赎一点回来了。可是年生老爹睡不扎实,总是在做梦。有时还发生了一些老人不应该有的症状。又一回,他半夜起身,忘记了环境已经改变,时间已经跨越,不停地端水来浇花,抚摸花儿冰凉的身体,伤心地陪着花儿流泪。一觉醒来,被窝全部湿透,脸盆丢在一边,被面上丝线绣的牡丹花,花瓣儿歪在一边,湿漉漉的,死气沉沉地看着他,他难过得泪水哗哗的流。喉咙堵塞,哽咽了好一阵。

年生老爹就这样,恍兮惚兮地过了两年。冬天来临,想起买煤球的事,就蹒跚去了煤店。拉板车的小伙子看他买多了,担心他搬不动,建议他减下来一点,其实够烧半个月就行了。省得到时候又要搬动,还找不到地方搁。

“你还不知道?”小伙惊讶万分,这条旧街马上就要改造了,通知早就下了啦,马上要撤迁了。”年生问了几个人,印证了这事。他们都开始动作了,好几家人选择投靠亲戚,把政府给的搬迁补助交给亲戚,住过去就得了。年生老爹对这一切都不知晓,内侄好久没有过来,没有人给他带来任何消息。住过来的时候,也没有问一下。老爹按照人们的指点,亲自去找撤迁办。三里路走了一个多小时,撤迁办的人给他登了记,让他坐在走廊的条凳上等着。人们按顺序排队,轮到老爹的时候,他的头有点晕,办事员问他身体是不是不舒服,他没有说话,眼前的景物有点模糊,办事员面前两尺高的卷宗,翻完一遍,没有看到老人提供的内容,抬头看过来,突然一声惊叫,说:“你不就是那个花园里的老人吗?你怎么会在这边来住啦?花园呢?”她这么一咋呼,就有几个人凑过来,观察了说:“咿呀,你老在这里呀,你怎么不去料理花园了呢?那花园什么时候开门呀。”年生老爹听到花园没有开门,就想问清楚,张开嘴巴,却呃呃呃说不出话来,人们说:“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几个人忙着翻找原始档案,他们累了一气,过来问老爹,是不是改了姓名,原来他们翻遍所有的档案,都找不到这么个人。为了确信他们没有粗心,就派人陪老爹去看实物。看了回来一说,马上就有人明白过来,再次仔细核对后,他们告诉老爹,房子属于无主,所以不在撤迁补助范围。按规定再过三几天,就有人要去拆房了。

老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还理想着把小园扩大,进来人好有个站处。要是能够分一个大一点的地方,他就可以再建一个大一点的花园。让更多的人进得去。可是人家说,不行,土地是不能随便改变用途的。你喜欢种花草,那就到公园里去吧。办事员端一杯水过来,还没有喝下,就眼前一黑,滑到地上去了。有人说:“不要乱动。”把他身子放平了,找了担架,抬去了医院。年生老爹在医院醒转来,并无大碍,主要是低血糖,加上心情紧张所致。他谢过医生,慢慢走上大街,还想回到那里去感谢办事员,请他提供那些帮助他的人的信息。

毛毛雨下来了,大街两头开始暗淡,大半天都没有走到。他被警察拦住了,轻言细语问去处,搀扶他走了一段,走着,感觉不对劲,抬头一望,竟来到了下南街斜坡,花园的门口,他的腿有几百斤重,迈不动了。

花园的门半开,像一张笑口,在欢迎老爹。里面模模糊糊,十分不清晰,以前,在门口无论那一段,一眼就能看出里面的花树,高高低低,凹进凸显。一种莫名的力量吸引着他,要他走进花园里去。

一进门他就慌了神,园子里空空如也,那些飘香的花儿全都不在了。老爹站立不住,蹲下地,还要用手指头支撑地面,手的旁边,原来是一株白石榴花,十分稀有的品种,人称白衣仙子。他摸到了半截树根,它怨恨地扎一下他的手。手收起来,揉了眼睛,那香水月季飘飘然移到跟前来,看着他,他伸手过去,却什么也没有碰着。花儿点点头,仄身退到雾气里面去,就再也看不到了。他拍自己身子两下,分明听见声音,再掐掐腿,痛哩。他朝房门望去,灯光从缝里射出来,他走过去敲门,灯突然熄灭了,接着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就像当年个别的偷花贼,被发现后,在地沟里梭行。他用力推门,门一下开了,有两个人在里面,一男一女,衣衫不整,神色慌张。女人慌忙穿上衣服,男的横眉竖眼跳上来。年生老爹认出来了,就是那个鸭舌帽。他就是内侄惧怕的,崇敬的那个领导的儿子。他们是怎么搞的,两年时间,花园就成了这幅样子?

年生老爹心痛得不得了,车不多全身伏在冰冷的泥地上。那两个男女也认出他来,然后眼睛闪烁着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一步不落地紧紧跟在他后面,那女的突然说起话来:“亲呀,太可怜了,你看他抚摸那棵树干的样子,就知道他这两年是怎么过的了”那男人说:“现在看到花园的样子,一定肠子都悔青了。”女的说:“我的亲,不如现在就留下他,让他为我们服务,看看他能不能让花园恢复起来。”男人说:“你看他的样子,都要死了。”女人撒起娇来:“我不嘛,我要看花嘛。”

最终男人让步了,他说:“得有个证人,证明是他自愿的,不要我们一分报酬。”女人说:“好的,那就快呀。”

男人弯下身来说:“想不想会到花园里来?想的话,还的去把你内侄找来,要当着他的面,由他担保,保证你留下来不会毁坏花园。少一朵花断一根草,都要赔偿。”

年生老爹听不懂这个意思,他只能摇头了事。可是那女的舍不得他,跑到他面前,真切地说:“你来吧,花园需要你呀。”年生老爹一回头,那些衰败了的花草挣扎着直起身来,哗啦啦地朝他摇晃,他看见无数张大大小小的绿色的嘴巴,朝他呼唤,耳边就想起一阵齐刷刷的声音:“需要你呀。需要你,需要……”

年生老爹揉着眼睛,盯着大楼的影子看,那个人进去的时间太长了,该出来了,说他像内侄,是因为迈步像,甩手像,扭头也像。他一掉过脸来,就可以确定了。可是时间都去远啦,天黑尽了,大楼的影子也消失了,年生老爹现在只觉得腰杆变成了一根铁柱,想扭动一下都不行,腿杆也成了两根木头,想站起来也不行。不过他还是坚持着,要在这里等着,就算是下半夜了,也要等。内侄总之一定会从那边走过来的。内侄一定要答应他去签约,一定要去做这件事,不做的话,花园就真的没了,那他这把老骨头放着还有什么意义……

第二十四篇 升无可米 前

办公室搬新家,老主任送一幅摄影作品作为祝贺。画面当中一个木制盒子,上大下小呈梯形,里面盛着谷物,上插三炷烧剩小半的燃香,背景是一座石桥。我们看不懂照片的内容,也不明白其中的含义,挂哪点合适呢?

老年节那天,请退休老同志吃个饭。来了以后先安排他们参观办公室。那副摄影作品没来得及找地方,就随便搁在墙角,被老主任看见了,蹲下去抱起来,扯衣袖擦拭蒙上的灰尘,又要了几张报纸包了。

这让领导有点尴尬,就试着向他讨回,说一定找个合适的地点挂上。老主任说还是拿回家去吧。

事情过去了一年,又一个节到了。聚会的时候没见老主任,说是生病了。领导考虑,既然来不了,那我们就亲自去慰问。

老主任一定要下床,被大家劝阻,就斜靠在沙发边,用一个枕头垫在腰间。较之去年相比,人憔悴了一些,两条腿不听使唤,走路就像踩着棉花一样,一点也不着实。不过精神依旧矍铄,说话一点不打顿,思维依然清晰。

家里陈设简单,仿皮沙发,土漆面餐桌,钢壳温瓶,外壳上的奖子很清晰,一个外壳全黑的电视机。更有让领导神色凝重的,是墙上的摄影作品。斟酌一阵,想不出是什么东东,只能概括说,是件什么器具,如此制作来悬挂,仿佛又是一件珍品?给我们说说,它叫什么?领导语气比较庄重。

老主任说:“你们不认识这个东西?它不是什么古董,可以说一文不值。它其实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器物,它的名字叫升子。”

“孙子?”我们不解。

老主任说:“升子。升职的升,子丑寅卯的子。农村过去常用的器皿,现在很难见到了。”

大家都能够理解老主任的心境。一个旧时器皿,因为稀少,濒临绝迹了,把它拍照下来,装框挂在自己家里,不算欣赏,也可以怀旧。

不过照片上的小姑娘,现在怕也不小了。领导感悟一阵说:“这张照片里说不定就有一个故事。老领导呀,不如你给我们讲讲?”

“是呀,讲讲?”大家都赞成。

老主任说:“这个升子是我还在上班的时候,在顺宁县的波玉村看到的。这个县我一辈子就去过那一次,去了就遇到了这件事情,这件事情叫我终身难忘。”

“那一年省里刚好在全省部署开展了为期两个月的干部学习教育活动。省委成立了八个巡视组,我在第六组,顺宁县就属于我们组负责。住下来以后,花两天半时间跑了一圈,第三天下午,专门安排半天听县里专题汇报。

“天很热,中午没有休息,冷水抹一把脸,看了一遍汇报材料,就想到外面树荫下面凉快一下。刚到楼梯口,下面爬上来一位妇女,气喘吁吁,照着我的面,双腿噗通跪下,嘣嘣嘣连着磕了三个头。

我一下子懵了,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时楼梯口冒出个干部来,慌忙看我一眼,就去撕扯那妇女,一边说她,‘你又来了,告诉你好多次别瞎跑了,你就没有长耳朵似的,你再不听话,四处乱跑,影响安定团结局面,就只好抓你去关起来了。’妇女并不理会干部的训斥,甩开干部的揪扯,也不起来,就用膝盖移动着向我靠近。

“我不能再退,脚后跟已经抵墙了。我大声对那干部说,‘你把她拉起来呀,问她有什么事,站起来了好好说嘛。’干部好像是抓住了她腰带或者是什么地方,妇女双手撑地,躬起后臀,然后扶住墙裙,站起来了。

“看得出她年纪比较大,六十多接近七十,一脸汗水,额头上一块泥印十分刺眼,是磕头时碰的。她拿自己的手扯了衣袖,从鼻子往上抹到额头,又拉锯似的横着来了几下,算是擦汗。

“我把老妇女让进我的住室,不经意间,看到她跪过的地方留下了两个尘印,再看那裤管和鞋帮上全是泥尘。我没让她坐沙发,而是拖椅子给她,顺手把整包纸巾都送给了她,并用脚尖把纸篓推到她跟前。

我尽量平静下来,‘说吧,你有什么事?’

“农村老妇女抬起头,先看我一眼,再回头看干部。

“我说,‘你看他干啥?我问你话呢。’

“农村老妇女说,‘你问我话?是啰。’她的声音尖细,不看人,还以为是个小孩。

“‘你家住哪里?’

“‘我家呀,我家住的远哩,有四十多里大路。’说着又看一眼干部。

“‘你别掉头,你就看着我,好好和我说话。你走了四十多里,你是来找单位,还是来找个人?’

“她还是要转过脸去看干部。干部眉毛打了结,尴尬地立了两分钟,什么也不说,转身下楼去了。

“我示意农村老妇女擦擦汗。纸巾就在面前,她还是不用,就扯自己的衣袖擦,眼睛在衣袖后面观望我。

“我想这样绕着问话太累,还是直接一点,‘你有什么事,给我说吧,别怕。’

“‘是,我给你说,我不怕说。’

“‘好,说吧,我在听呢。’

“她还是盯了门口一眼,没有人,这才放心说话。

“他们说你家的事情要解决,非找大领导不可。他们就叫我等倒,会给我通风报信的。昨天晚上就来通知我了,说是要找的大领导来了,抓紧吧。我半夜就起来……

“‘说的什么话呀,我不是什么大领导。’

“‘你是大领导,你不是大领导,就不会让我进你家来。’

“‘他们是谁?’

“‘她们是谁,她们是我家隔壁的,和斜对门的。’

“我站起身去,亲自给她扯一张纸巾,让她先擦把汗。

“‘慢慢说,别着急。’

“农村老妇女拿着纸巾,视线一直不离开我,眼里泪水上来了,嘴皮也开始抖动,神情已经表明,眼前是见了青天了。

“‘是,我慢慢说,我来找大领导报告请示,主要原因是我家的承包田,被乡长家侄儿子拿去了。’

“这原因还有主要次要,我有点忍不住了,‘承包田被拿去啦?怎么拿的?’

“‘怎么拿的,乡长家侄儿他要在水井边生产矿泉水,要找一块地安装机器,他看中我家这块田,他就来拿。’

“‘等等,你说这田又不是东西,怎么拿?那田有多大?’

“‘有多大,有一亩二分。’

“‘哦,那就不是拿了。他说给多少钱?’

“‘他没有说拿好多钱,他就是说了,我也不同意,那是我家的养命田呢。’

“‘那他会怎么办?’

“‘他说我吃硬不吃软,不和我说了,直接就来拿去了。’

“‘他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支书看见了,远远地立在那里。乡长家侄儿过去递了一杆烟给支书,支书就消失了。’

“‘支书消失啦?你没有找他管一管?’

“‘找了。’

“‘嗯。支书怎么说?’

“‘支书怎么说,支书说他的官太小了,他管不了这么大的事。我就问支书哪个管得了这个事?支书说,乡长管着政策。我就去找乡长了。’

“‘乡长怎么说?’

“‘乡长说搞矿泉水是县里的项目,得找县里。’

“‘你就到县里来啦?’

“‘是的,我就到县里来了。’

“‘你在县里都找谁啦?’

“‘我在县里都找谁啦,找了好多呢。水电局的局长,农业局的局长,开发公司的经理,法院的庭长,公安局的科长,可是他们都说办不了这事。’

“‘这怎么回事,谁给你出的主意,没有找对路呀。’

“‘是没有找对路呢。白跑了几年,早晓得大领导今天才来,不如就乖乖在家等倒起。她们又说,大领导来了,一定要要请大领导来家检查一下,要真心实意地请,我也不晓得怎样才是真心实意。她们还说领导越大,就越好见。我要接大领导去我家看看,去检查检查。大领导要是不去,我的日子真的不得办法过了。’

“‘怎么叫不得办法过了?’

“‘是不得办法了,她们说赶紧把事情跑下来,你身体不好,天冷了就跑不动了。我头昏,走到路上经常晕倒,腿脚不带劲,倒地起不来。我请大领导去我家看看,我家日子真的苦啊,狗无毛,鸡无种,升无颗米。’

“‘什么是升无颗米?’

“‘什么是升无颗米,升子里头见不着一颗米,空空的就在那里搁起。’

“我听到这里,喉咙口打了一个寒噤,这是我所听到的普通词语中一句有份量的词。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都知道,农村老妇女说的升,就是过去农村常用的盛粮的用具,在秤还没有普及的时候,它是最常用的,一升约有十碗,一斗正好十升,往上还有担,一担十斗。自从有了各种各样的秤之后,升子就逐渐少了。

“我心情很沉重,我想农村中倒是不乏贫穷,但是真要到了升子里一颗米都没有这个程度,可能就已经进入绝境了。我翻开笔记本,把这四个字记上,并画了着重符号。

“这时,干部回来了,脚步声说明还带了人,是办公室主任。

“主任一现身就说,因为忙着布置会场,没有亲自过来陪领导,一时疏忽,造成了这么大的失误,给领导增加了麻烦,先给领导作检讨,谌挚接受领导的批评。

“主任的工作效力是很高的。第一天开始,他在安排住处,饮食起居,用车用油,联系下乡给部门打电话等等一系列事项,体现出来干练,快速,而且一天到晚笑眯眯。几天下来我们都很熟了,可以随便说话了,但他的举止行为语言仍然那么注意场合且不失分寸。

“我微笑说,‘不用检讨了,没这么严重。不过你来得正好,这里有这么一件事,她家的承包田被人拿抢去了,他从村里一级一级往上找,找到了县里,见过了好多领导,竟然都没有得到解决。我真有点糊涂了,这么一件小事,怎么就解决不了呢?这在县里难道是难题不成?’

“主任走近来,伸出手腕给我看表,细语说:‘领导啊,下午的汇报会两点半开始,现在已经是两点十分了,参会人员已经入场了,来不及了。现在只能这样,我们先把她安顿好,等散了会再来处理,你看好不好?’

“汇报会是我下去摸底三天后的情况交流,十分重要,我心里有打算,要看县里说的与我掌握的出入有多大。这一段时间工作开展如何,一定程度上要看我的掌握的情况。而且后天就要去省里专题汇报。可是这个时候,遇到了这么一个事,再这么好的心情都会蒙上阴影。

“我看了一下手表,时间真的是不够了,只能按主任的安排办了。

“主任朝干部挥挥手,干部站在窗子边伸出头去示意一下,就上来了两个女干部。主任对农村老妇女说,‘领导要去开会,你随她们走,你的事等开完会了再说。’

“农村老妇女双手牢牢抓住椅子腿,紧张地说,‘我不要走,我不去坐拖拉机。’

“我说,‘你不用紧张,她们只是带你去休息,不会让你坐拖拉机,你放心去吧,这边开完会,她们会把你送回来,我继续听你讲你家的事,好不好?’

“两个女干部左右夹住了她。农村老妇女只好机械地迈开腿跟着她们走,到了门口仍然扭回头来,眼巴巴求救似的看我。

第二十五篇 升无可米 后

“我一边摇头,一边收拾了笔记本。主任护着我走进会场,大家起立,对我的到来报以热烈的掌声。主席台上两个位置,一个坐着县委书记,一个给我,面前有个牌,写两个字,首长。

“我说话的时候,忍不住把这件事情说了出来:‘我到县里三天,遇到了一位农村老妇女,她给我磕头,她流着眼泪诉说了一件事。他家的承包田被别人抢占去了,但她没有说被抢,而是说被拿。邻居给她出主意,叫他来找大领导。她把我当成了大领导,是她心目中的青天大老爷。她承包田被人拿走了,我都没有感到震惊,可是当她说到生活过不下去了,没有办法了,家里什么也没有了,升无颗米的时候,我真正的受到震撼了……升无颗米,字眼上解释就是一个升子,里面没有装一颗米,空空如也。我这样说大家听了,好像没有什么意思,可是那农村老妇女含着眼泪说出来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含糊,立马就深刻体会到它里面的含义了,我当时马上把这四个字记在笔记本上,这也许是我来顺县应该接受到的一次深刻教育吧……’

“县委书记总结的时候专门谈了这个事情。书记很不高兴,情绪很激动,他说:‘大家都听明白了。巡视组长说的事,看起来是一件小事,但是我们都知道,细节决定成败。一个农村妇女,居住在偏僻贫困的山野之中,她懂得多少?她能够理解得了做人的尊严?她可能今天碰上你,给你下跪,明天碰上我,也会给我下跪的。看到自家那一亩二分地在别人手里改变了面貌,她就很想不通,就着急,四处求人拜佛,求人的时候什么话都得说,什么事都可以做,下跪就不是什么问题,这个时候尊严就失去了意义。就这么一件小事,完全可以折射出我们的工作的问题。我们一切工作的中心,我们执政的理念,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巡视组长的话语重心长啊。巡视组是什么?是省委的代表,对我们的工作进行检查监督,遇到问题当面指出要求纠正,毫无疑问,这是省委给赋予他们的权力我衷心地感谢巡视组长,关键时刻,给我们敲响警钟。’

“县委书记当即做了进一步安排,责成办公室直接负责这件事的调查,一定要有巡视组长满意的结果,以此取信于民。

“第二日我接到通知,提前到省里汇报。汇报完了安排去别的组观摩学习,一周后才回到县里。又抓紧组织给大家传达……闲来翻动笔记本的时候,那四个字非常刺眼,忍不住就把办公室主任请来,问他调查的情况。他说:‘事情已经办妥了。’

“我感到意外:‘这么快!你亲自去了?’

“主任说:‘是的,我亲自去了她家。’

“‘这么说,事情给她办好了?’

“‘当然。隔一天,人家就上来了,点名要见你这个大领导呢。’

“‘怎么,她还是不放心,一直记着?’

“‘不,她是要给大领导认错呢。’

“‘认错?认什么错?’

“‘她说了假话。’

“‘嗯哼?说了什么假话?’

“主任摆动双手,表情十足说:‘连我都感到意外,整个事情发生了三百六十度大转变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她来了没有见你,就一直等,天快黑了,雨又下,还不想走。’

“我又懵了。我要主任说清楚怎么回事。

“主任晃着脑袋说:‘农村老妇女那天不是给大领导说了一句话,说她家生活无着落,日子难过,升无颗米吗?这四个字领导也是当着她的面记下来的,对不对?’

“对呀,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词语,汇报会上我就说了,抛砖引玉,所以书记就有了那个态度……

“主任语气增强起来:‘升无颗米,那是什么样的慨念呀,一颗米都没有了,没饭吃了,要死人了,这还了得!我们这个社会,是不允许发生这种事情的。所以,她已经意识到了说假话的后果。所以她希望大领导把这四个字从笔记本上清除掉。我们答应了她,并且做了保证,保证你一回来就告诉你。’

“‘这样,她才走的?以后这十来天,她来没来?’

“‘没有来了,也不会了。这个结果不是很好嘛。’

“我翻开笔记本,记下了这个情况,那四个字我没有除掉。我的眼前浮现农村老妇女的摸样,因为说了假话,感觉就像犯了大错误,一副紧张不已的样子,满脸汗水,面皮发青,嘴皮子发抖。她可以说没有读多少书,没有文化,可是她就懂得知错就改。我们的老百姓是多么通情达理,多么善良呀。

“两个月干教活动结束了。应县委书记的邀请,我在县里多留了一天。随他去考察玻璃河的源头,县里要在那里搞一个纯净水生产大项目。

“那源头真是个好地方,青山绿水,水草丰茂,云朵的倒影都那么洁白,小鱼儿在水草中自由穿梭……书记鞠了一捧水,凑近鼻子深深地嗅了一下,说好香,还有甜味呢。我弄个瓶子转满水,隔着玻璃,感觉手心透凉。

“离开源头,沿河岸走了一段,走向一座石桥。河水在远处时有点急,近了变缓,静成一面镜子,反照着碧蓝的天。水里长满了长长的象姑娘头发丝般的青苔,轻柔地浮在水面。

“村子里走来一个小姑娘,一心一意地端着一个升子,脚步小却迈得紧。从我们身边走过的时候,因为扭了一下头,脚下踩偏,踉跄了,升子里的谷壳飘落了一些。小姑娘低头看了看掉下地的谷壳,嘟了嘟嘴。

“我感到好奇。书记也一样,他问:‘小妹儿,你这是干啥呀。’

“小姑娘回头朝村子望了望,小声回答:‘我来为姑妈祈福。老天闻到香,就会降福下来。’

“‘姑妈生病了吗?她哪里不舒服呀?’

“小姑娘指了指自己心口。

“‘她有心病?’

“书记给我解释,在自己心口上比画,农村中通常都把胸部这一块的病称之为心病。

“小姑娘又摇头。

“后面又来了一头牛,鼻子上一根绳,绳头被后面一个老农牵着。牛走到我们跟前,站住不动了。小姑娘赶紧侧过身让牠。牛抬起头,瞪大眼珠子,‘嚒——’叫了一声,还是不走。小姑娘端起升子快步走了。

“我们和老农搭上了话。

“县委书记指了远去的小姑娘说,‘到现在了,你们这里还信这个呀。’

“老农说:‘信不信还不都一个样?有啥作用?’

“‘我说,人生病了,得赶紧送医院呀。’

“我看了看书记,他的车就停在村口。我想要是这个老农说没有车,那书记该马上说,‘怎么没车?有啊,那不就是!’

“书记果然问,‘她家住哪里呀?’

“老农说,‘问这个有啥用?’

“书记问:‘病人很严重是不是?’

“‘不是严重不严重,是根本不可能。’

“‘到底是什么病?’

“‘心病,走病。’

“‘两样病?还走病?走路走出来的病?’

“‘可不是咋的!’

“牛翘起尾巴,‘噼噼啪啪’来了一堆牛粪,差点溅在我们鞋上。我们的脚赶紧跳起来。

”老农摇摇头,‘那鞋本来就不干净,泥浆里面哪样没得?’

“我和书记都转移了视线,不再看脚边。

“那小姑娘到了桥上,先把那升子放在石墩上,端正好,县朝天作揖,又跪下来给那升子磕头。

“书记回过头来,叹了口气,继续和老农说话,‘在农村,走路算什么,还能走出病来?’

“老农也叹气,‘主要是一个字,犟呢。’

“‘你是说病人?’

“‘身子本来就不好,病歪歪的,偏要去这一趟,又晒太阳又淋雨,黑尽了转来身上还是湿的,那病不加重才怪。’

“‘去哪里?’

“‘进城嘛,要去给大领导承认错误嘛。一个老妇人家,比大男人还要强,丝毫听不进劝,说有病了,就不要去了,不听,就像没有长耳朵……’

“我听到大领导这三个字,感觉有点不对劲,那个给我下跪的妇女不也提这三个字吗?

“我问老农,‘病人叫什么名字?’我想确认一下,这位病人与汇报会那天,去县里给我磕了头的老妇女有什么联系。

“‘叫薛袁氏。’

“‘轩辕寺?’

“我好像听错了,是个女的!‘她只有姓?’

“‘有个姓氏喊就可以了,姓氏还是他夫家的呢。’

“‘你说,他是要给什么大领导承认错误,是什么错误?’

“‘县里干部来了,找到了升子,看到升子里头有两碗米,指着她的鼻梁骨,讲假话了不是?’

“我心里咯噔一下,应该就是那个妇女,去县里要见大领导,在那里一直等我一直到天黑。

“我请老农给我指一下去她家的方向。

“书记明白我的意思,但他说等一等。他取出手机,要通了办公室主任。

“‘县里开干教活动学习汇报会那天,去找巡视组长反映问题的妇女,她是哪个乡哪个村的?’

“‘记不住了呀,这么多的会……’

“‘你办公室主任怎么当的?’

“‘要不等我放笔记本查查?’

“书记闭了眼睛,咬牙偏头,捏紧手机,想要把它捏碎。

“我和书记赶紧朝村里就走。

“老农在后面说,‘别去了,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停住,回头问,‘你是说,病人……’

“‘十三天过了,今天是二七呢。’

“我们退转来。我和书记面面相视,没有说话。

“牛用力甩动尾巴,走动起来了,老农摇着头,跟着走了。远远地,还听见他念叨,‘一切的一切,都归一了,诶,一辈子都没有说过假话……’

“上车的时候,我给书记提了一个要求,我想要那个升子。书记叫司机把车开过去,然后跑去村里,一忽儿空着手回来了,说东西是在的,但不能拿。

“我困惑,书记解释,‘大概是因为已经作那种用途了……’

“半路上书记真诚对我说,他今天做了两件不该做的事。一不该留我这一天,二不该带我来这里。

“我没有说什么,我拿出笔记本,翻开那天的记录,奇怪,除了升无颗米,我竟然什么也没有记下。

“下了车,我握着书记的手不放,又提了一个要求,派人去桥头上拍个照。

“书记答应了。大约一个多月,就给我送照片来了。”

第二十六篇 流清池?传承

第二十六篇流清池传承

这个不大的城市东北角,有一条长不足两百公尺的小街。走进去四十来步,就看见街中间一户门头上吊了灯箱,里面的白炽灯光映射出三个斗大的字:流清池。这是间浴室,它存在有十五年的时间了。而对于在里面当搓澡工的任玉贵,他做这一行的时间比四十年还要多,相当于这流清池的年龄的三倍。

任玉贵的父亲也是搓澡工。很小年纪就进了澡堂,但身体一直不好,有哮喘病,年轻时候还扛得住,后来就渐渐不行了。给客人擦几下背,跑到门口吭哧一阵,再回来接着擦,哪个客人容忍得了呀。唯一的出路就是提前退下来。那时职工退休子女可以顶替工作。任玉贵是独子,尽管当时年龄不到,但是鉴于情况特殊,单位还是给他上报了,经理也签了字,劳动局一看又加盖了公章,就批了。

有两个和他一道进浴室的,一个顶替父亲当会计;还有一个的爹是副经理,直接接班太邪乎,只能先在办公室当收发员,这个工作比较接近经理,培养起来也就很方便。

第一个月,那两个都领到了工资,任玉贵却分文未得。出纳告诉他年龄小,不能正式上岗,就算当学徒。任玉贵空着手回家,如实告诉父亲,学徒工不领工资的。父亲咳喘一阵,说:

我退休年龄还……不到,就开始领……闲钱,从这头想,也应该是……合道理的。

父亲不放心,又叮嘱道:

既然接手了,就好好学,万不能马虎……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时间长了……你会体会,人和人的背……不一样呢。

父亲闲下来,熬汤药的时间有了。熬了两年半,总算看到儿子领了工资,但是……却没有等到儿子娶了媳妇进家来,就撒手人寰,走了。

那女子的爹妈成份不好,按政策规定不能成为城市居民,必须下放去边远山区去,参加田间劳动,接受贫农和下中农的监督改造。女儿不想去的话,除非嫁了城里人,跟着男人可以保留城镇户口。

任玉贵每天来得最早,走得最晚。那家人就住在浴室斜对面,那父母自然就看到了这个相貌平常的年轻人,臂膀上佩戴青纱,一脸忧郁;并且有所了解,小伙子和他爹一样,工作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一个人无论长相怎样,只要具备这两条,就可靠了。不容多余的时间考虑,请人过来说了这件事。

任玉贵羞涩地过去了两三次,没过多久,这门婚事就算定了。

一家人忙碌两天,办了几桌酒席,邀请左邻右舍,住得不远的亲戚,来参加婚庆仪式。家里有了一个人,回去有口热饭,冰冷的床上有人捂脚,这就是任玉贵的好日子了。

有了安稳温馨的日子,任玉贵的事业受到鼓励。父亲传下的手艺和心得,在他手上得以进一步发扬。在与顾客的交流中,十个指头是他与顾客交流情感,分享敬业精神的好伙计。

顾客脸重嘴紧的,不便搭讪,他也就闭紧嘴巴,尽心工作,让多年的学成从指尖上手心里洒露出来,力量均匀地铺洒在顾客的肌肤上,直到顾客眉心的褶皱舒展开来。

遇上有爱说话的,他就乐呵呵地,弯曲手指,用关节轻轻敲打其背骨,那咚咚噗噗的声音就是和弦。

有时,顾客喜欢他工作的精细,应和了他,一问一答,一嘻一笑。他小心问:

重不重?

顾客说:

是啦!

他就轻了一点,又问:

现在轻些了吗?

顾客认可,他眉毛飘扬起来。

而媳妇生性胆小,住处又在一条深巷子里头,一个人不敢在巷子里走。他就免不了牵心挂肠。巷子头又经常有人进去,说是专政机关的,要查坏人,睡了也得起来。一会儿要查这样,一会要查那样,眼珠在小女人身上滚动。媳妇经不住惊吓,病倒了。

任玉贵在澡堂里守夜,常常半夜惊醒,呆呆坐在搓架上,从出气孔看外面,想着媳妇。家里那个炉子,往往半夜就会熄掉,火盖规格不合,有道裂缝,压不住烟气,等发觉的时候,满屋子烟雾弥漫,把门窗全打开,扯起被单当扇子搧,都要一顿饭时间。

……他幻想自己变成一股风,从出气口飞回家去,轻轻降落地上,还原了,站在媳妇跟前,给媳妇一个惊喜。然后挽起袖子,帮媳妇整理炉子,陪她多待一会儿。

任玉贵想了好久,有天终于敲响了领导办公室的门。

领导正忙着,叫他等会儿再来。

领导忙了大半天,回到椅子上喝茶,看见他还在那儿猫着。

领导就问他怎么不去上班,在这里磨蹭个啥?他站起来勾着腰杆,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说出了要求,求领导考虑他的困难,能不能不再安排守夜……

领导一下子就看出问题来了。这时候大家都在拼命工作,加班加点,不计报酬,偏偏你却提出这么一个要求,这是什么问题?根源就是结了婚,有了小家庭,生出来小资产阶级请调,事业心就打折了。

他这个行为受到了严厉批判。批判之后,组织上又查出了他媳妇的家庭背景,那出身黑得就像烧锅炉的煤,你还能给搬到水里洗白了?这就没有任何余地了。他的请求被驳回来了,甚至于为了遏制他的错误蔓延,连徒弟也不让他带。

媳妇的病一天天加重,有天他下班回去,发现媳妇躺在床上蒙着被条,他做好饭去推她,一动不动,揭开被条,人已经僵硬了。

他按规定休丧假,守灵一天,去山上一天,第三天就上班。为了不让他的悲沧影响顾客,领导指令他离开澡堂,去墙背后的锅炉房铲三天煤。

是国营澡堂最后一任领导介绍任玉贵来的流清池。领导的爹就是当年那个副经理,他从收发员干起,花了二十多年,果然接了爹的班。至于顶替父亲当会计的那位,接手后干了半年,携几百块公款潜逃了,没跑远,抓住以后判了三年。

领导当年给任玉贵办理下岗,看着他灰白的脸,无可奈何地叹息说:

澡堂垮了,坚持到最后的,就你我两个了。

任玉贵站在领导的角度,说:

你帮我办了手续,可是,没有人帮你办你的手续了。

领导摇摇头说:

你是装得什么都不知道,还是真的不明白?

任玉贵也摇头,他一直弓腰埋头给人搓背,不知道外面在起变化。而澡堂里面因水池漏水,毛巾破旧,搓背架子摇晃以致不停地有顾客诅咒,这些都是破败衰竭的迹象,他也竟然没有感受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澡堂垮了,未必是坏事,总不能一辈子替人搓背,一辈子活在暗无天日的环境里呀。

领导用问询的口吻问:

是不是这样?

任玉贵嗫嚅着,他现在不知道要说什么。领导仄了耳朵仔细听,从他嘴型动作上看,好像在说:除了搓背,别的手艺也没有学成……

领导从桌子下面拖出一个小电动机,机头上有一根软钢绳。下水管道堵塞的时候,就用它去疏通。领导说:

只有这样东西适合你了,带走吧。在显眼的地方贴张纸,留个电话号码,会有人找你的。

领导看着他的背影想,进来的时候大家一个样,出去的时候就大不相同了。

第二十七篇 流清池?心地

十多年以后,领导遇到了他。领导见他空手,问:

我给你的机器呢?

他低头环看自己的手,说:

坏掉了。

用坏的?还是搁坏的?

他没有回答。领导想了想说:

私人澡堂有发达的,你去找过没有?

他咬嘴唇说:

找了,不过,条件要求……

领导呵呵笑:

我还不了解你?高不成低不就的。

领导走近来,拍下他的肩头说:

个别老板势利眼,不重手艺,就看年龄,量身材……这样的地方,值不得去展示。

领导真的懂他,不光说破了他的心思,还看到他手艺的用途,他眼睛潮湿起来。领导说:

我正式问你,想不想再回到澡堂?

他闷了一阵,踌躇着说:

想。

领导说:

好吧,你这事我给你负责了。

领导退下来后,休整了一段时间,就去接手了一个煤矿。领导没有亲自去挖煤,是搞管理,指派人去挖、运、卖,然后收钱。这个煤矿的煤质很好,含热量大,经烧。城里好几家浴室的锅炉就用他的煤碳。

这些情况任玉贵自然想不到。领导找到了流清池的老板,给他推荐:

是我当年的一个职工,这个人太踏实了,简直就是一个哑巴,一条蒙了眼睛拉磨的驴,一辈子在池子边转呀转呀。五十多岁了,还没有转出什么名堂。

刚好流清池要进几车煤炭,而老板手头有点紧,要拖欠十天半月,这正是开口的机会。于是就说:

没关系,老领导打招呼,叫他来吧。但愿他不嫌弃我这里太小。

老板又递烟又泡茶,说出了困难。领导说:

耽搁十来天问题不大,不过到时候一定要打款,工人等着领工资,生意大家都在做,别的都可以,工资可耽搁不得。

老板连连点头:

一定一定。

领导回头找任玉贵:

那些家伙不知你身怀绝技,活该他们生意寡淡。这家老板就不同,绝不会以貌取人。

任玉贵来之前,流清池有两位男工。一个叫叶保全,一个叫沈有余。叶保全二十多岁,沈有余要大一些。两人进来的时间不相上下。给顾客擦背的时候,按照你一个我一个,谁也不多一个谁也不少一个的原则,今天少了明天补上。

听说要增加一个人,两人就一阵紧张。等到看见了任玉贵,四眼对望了一下,发出会心的微笑。这个比搓背架子高不了几寸,比一只公鸡重不了几斤的小老者,零竞争力嘛。

两个人还是按照他们的方式,你一个我一个轮流着,没给小老者要上架子的机会。还不时指令他冲洗池子,掏阴沟下水洞,跑出跑进代顾客取澡巾,拿洗头膏。

他们的小动作老板都看在眼里,心想领导这个安排真有点不结合实际。这个小老者身高不足四尺五,手杆像鸡爪爪……不过你两个家伙,这样对待一个年龄比你们大得多的人,也太缺德了点。

有一天,来了一个大胖子。大胖子滚进池子,里面的水就哗哗溢出来。叶保全伸头看老板出去了,悄悄推沈有余,邀约出去抽烟。叶保全自己的烟不抽,喜欢要沈有余的。沈有余说拿你的烟一样嘛。叶保全说,我这包烟有点假。

里面大胖子喊:

擦背呀,来个人呀。

沈有余要动,叶保全拉住他,挤眉弄眼说:

让小老者去,看见大胖子不被吓死才怪。

沈有余偷眼看,也说:

是呀,他一个身子,还不如大胖子一条腿重。

大胖子躺在架子上,张嘴又要喊,突然瞥见身边冒出一个小老者,不及他肩头高,那么瘦小,头发花白,面皮打皱。

大胖子心里直打鼓,这家老板是嫌钱找多了,想要关门了吧。而小老者却眯眼朝他笑,一边在手上缠绕毛巾,就像小孩子大咧咧地举着棉花糖。

大胖子不想开玩笑,扭开脸朝着门口,还要喊。这时,有两个手指头已经伸到他腿部膝关节部位,上下掐住了,往里一抠一压,大胖子只感觉一阵凉酥,迅速窜遍全身,嘴巴不自觉就合上了。

不多一会,大胖子就像吃了第一嘴火锅菜,舌头卷起来贴住上颚,喉头提一口气,口腔里不自觉地发出嘶——嘶——的叫声,再也没有动弹的念头,全身规规矩矩地平放在架上。

大胖子的左肋部位有一小片皮肤颜色不同,任玉贵用指尖在那里轻按一下,问了一句。大胖子没听清,问:

你说啥?

他声音大了点:

你这里有伤呢。

是呀。

大胖子说:

我看见井盖没有了,就喊几个工人,扯那竹席盖上,他们一帮子呆扳手,盖上席子,却不做标记。我昂起脑壳指挥塔吊,后退进步,吧嗒一家什,人就下去了,断了三匹肋巴骨。

喔唷,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时间久啰,七八年了。

是吗?恢复好快哟。你身体好,一般人不如呢。

是吗?

大胖子抿嘴笑了。

大胖子安逸地躺在架子上。任玉贵把包手毛巾紧了一下,让手板心平整一些,按常规依次从脖子擦起,到膀子,背膀、手臂,脊背,大腿、小腿、踝骨……每每到达肋骨伤处的时候,格外小心起来,沿着受伤部位转着圈子缓缓地滑擦,嘴半张,饱含一大口气,随手臂的动作,一呼一吸。

大胖子的那一堆肉一会儿聚拢,一会儿散开,就像一团白面,而任玉贵全然就是一位高水平的白案师傅。面团就在他的双手抹搓、揉捏、拍打下,时而起来,时而下去,时而伫立,时而平展。

大胖子渐渐进入了一个轻音乐的演奏殿堂。耳边奏起来舒畅的钢琴声,好像从远处的溪谷里流淌出来,从他身上流过。乐师正舞动双手,灵活的指头欣然地敲打他的肋骨,叮叮当当,敲打得越快,溪水流动更疾。不敲的时候,一切都停顿下来,人就像在溪谷边上沉睡,不想醒,睡眠就这样。慢慢地流出溪谷,太美妙了。

叶保全和沈有余一旁目瞪口呆地站着。奇妙的搓背音乐平息下来,大胖子咂巴几下嘴皮,说开了话:

你干这行,怕时间长了吧。

我十三岁干起的。

你,今年多大?

快六十了。

说假话了吧,允许私人办澡堂还不到二十年呢。

是的,那时候是国营。

大胖子转动身子,背朝天。

你姓啥?

姓任。

人民群众的人?

不是人,是任。

哦,任务的任。任重道远的任。

大胖子不再问话,哼哼着,竟然睡着了。

背搓好了,任玉贵拿了毛巾轻轻给他搭上身,呆在一旁看着,防备他一翻身滚下地来。

大胖子睡了半个小时,睁开眼睛翻身起来,穿戴好以后,掏了张二十元大票,递给任玉贵。

任玉贵说:

我们搓一个背收五块。

大胖子说:

你这手艺值二十。

任玉贵还是摇手。大胖子把钱丢在台面上,走到门口,回头说声:

谢谢你了哦。

台面上的钱十分显眼,叶保全呴不住自己的脚,摇摇晃晃朝钱走去。沈有余着急了说:

你只能拿起五块,剩余的要给人家。

叶保全把那张钱都抓到手里说:

这事情得商量。

沈有余说:

先把钱放下,再商量。

这会儿老板进来了,问:

什么事声音这么大。

叶保全说:

来了一个大胖子,出了二十块。

哦?

老板问:

活路是哪个做的?

沈有余指了任玉贵:

他。

老板看着任玉贵说:

那个大胖子出去的时候我看见了,他开你的玩笑不是哟?

任玉贵说:

他又叫搓了一回,就给二十块,我说一个人只要五块,他把二十块丢这里了。

沈有余说: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老板又看叶保全。叶保全说:

刚好我们都有事,没听见大胖子喊,小老者他,他就上去了。

老板不住地点头,心想可惜我没在场,看来领导不会哄我。

老板转过脸来对任玉贵说:

今后来了大胖子,你就主动点。

叶保全说:

大胖子肉厚皮子光滑,要是遇到一个瘦子,皮子打皱皱,浑身都是骨头,轻轻一动都要喊痛的那种,他还能搓得像大胖子那样舒服么?

沈有余嘻嘻笑说:

叶保全你这么瘦,让小老者试试?

老板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就把他两个周身上下都看一遍,说:

试试给我看?

叶保全把钱揣好,上去躺了。

沈有余忙问老板:

他就这样揣了?

老板说:

让他揣热和一下,他还敢坏了规矩?

老板朝任玉贵笑笑:

咋个?上?

任玉贵就上了,两个手指朝叶保全脖子下面伸去,轻轻一勾,叶保全嘟起的嘴巴立即张开,四肢拉长,伸直,瘫软地摆放在面前。

任玉贵微笑着,脸侧望着别处,把搓背架子当成了一块搓衣板,叶保全的身体就是一堆衣物。他双臂灵活收放,或轻或重,推搓,揉捏,敲打。叶保全喉咙里竟然像饿慌了的母猪一样,长一声短一声地哼唧。拍打重一点的时候,还哼唷哼唷母猫叫春似的长声喊叫起来。

叶保全坐起来,一副瞌睡迷津的样子:

我承认你会用巧劲。但我认为这一点也不难。

沈有余说:

谁个愿意用蛮力哟,我也想这样呢。教教我?

任玉贵拍拍手说:

不用专门教的,只要用心就行。

叶保全说:

搓背还要用心?你诓人家哟。

任玉贵说:

我不会诓人的。

老板说:

我看你好像没有费多大力气,有诀窍么?

任玉贵淡笑说:

我真的是用心。

叶保全嚷起来:

哪个不用心呀,都靠这个吃饭呢。

老板说:

不对,我看呀,你一定有什么体会。

任玉贵说:

有一点,我爹传下来的,说,人和人的背……不一样呢。

第二十八篇 流清池?动意

时间过去了三个月,流清池的生意也越来越不错。老板有了点钱,就赶紧将门口的灯箱换新,比原来的大了一倍。锅炉边加盖了棚子,储存的煤炭足够烧三个月。考虑到任玉贵的手艺要高一些,对于点名等着要他搓背的人,在自愿的前提下,增加了一块钱,就是说五块变成了六块。但是虽然手艺好,动作却相对慢一些,所以个人提成就不好怎么调整,还保持不变。对此任玉贵也没什么怨言。

有一天,来了一个顾客,是原来浴室的出纳,与任玉贵打了照面,观看了一阵,就说:

你不是老任吗?

任玉贵说什么也不认识这个人,但因为都是顾客嘛,一边搓背,一边听他讲。这个顾客说:

我原来与你同在一个部门,我搞出纳,很少到澡堂里去,而在你,每月十五号来领工资,只顾低头点数,不抬头看人,自然对我不熟。但是我对你是了解的。

出纳见他有了感觉,又说:

今天要是不来这里洗澡,就不会遇见你,好消息你就错过了。

出纳问任玉贵认不认得王主任。任玉贵想了想,还是摇头。

出纳说:

王主任从省城过来,带来了政策。人家那边国营浴室搞改制的方案,不管老职工新职工,统一补办了养老保险,医疗保险,还算了一大笔安置费。王主任很关心大家,已经找人托了关系,找过了这边的社保局,事情很有希望。

任玉贵的脸色有点煞白,他自己还有那么一段下岗的经历,他因为生活在浴室里,极少看到太阳东升西落,澡池边一直都是热乎乎的,渐渐缺少对四季变化的体会,遥远的过去就这么疏远了。现在……没有人提起,都快记不住了。

出纳进一步说:

王主任满心满意要帮大家跑这件事。现在,政府已经松口了,要我们提供各种手续证据,公章等这门那门的都要。可是你晓得不?那些东西现在都找不到了,大火烧了,水冲走了。只有一个办法,过去在工农浴室干过的,大家一起来,搞一个签名材料报上去。

你看,今天要是遇不到你,把你忘记了,落下了,会形成一个多大的遗憾,特别对于接近退休年龄这些人,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都有了,多大的好事哟。

叶保全和沈有余在一旁听着,心里酸酸的,这样的好事总是轮不到他们。

沈有余说:

难怪你有这样的手艺……原来你是国营单位的呀。

叶保全说:

你会不会说话呀,难怪难怪的。不过倒是……你们当时搓澡工有好多人呀?

任玉贵想了想说:

有十多个。

叶保全说:

都和你一样啊?

任玉贵说:

不一样,有大有小。

叶保全思索一下,说:

我晓得了……

沈有余追问:

你晓得什么啦?

叶保全晃晃脑袋,问任玉贵:

你说,这私人浴室会不会垮?

任玉贵茫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沈有余说:

不懂你这个问话的意思。你咋不问这句,你们国营单位……就算垮了,也还可以买保险……有句话,叫什么骡子比什么马。我真是耳性不好,都是澡堂的错。

叶保全说:

记住了,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沈有余说:

我们这边没有骆驼,有骡子。

叶保全呲了一下牙,不屑再说。

而任玉贵神情有些茫然,过了一会,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给他办手续的时候,领导就已经明确说了,从此以后与单位没有任何关系了。现在去找王主任,应该怎么说呢?要是问起,能说当时说的哪样都记不住啦?领导还四处帮忙找工作,而得到的回报是一大堆谎话?

出纳要任玉贵换了衣服,和他走。

任玉贵说:

这里是旅社呀,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出纳说:

难不成这里也需要写申请?

老板走过来,神情紧张地问:

你们去跑这个事,要好多时间呀?

出纳说:

十天半月说不准,三天两头也不一定。

老板说:

能不能通融一下,你们代替他跑?

出纳说:

不行。一个人都不能少,和政府家谈事情,一定要人多,要百分百到齐。这是大家切身利益,哪个不去,那就是扯散大家的事。

叶保全拉老板到一边,有点激动地说:

如果他不去,人家把他落下了,那可是终身的遗憾呢。

见老板紧锁眉头,叶保全又说:

你就不替他想想,到拿不动搓澡巾的时候,他怎么办?谁来养活他呀?

老板眉间的皮子跳动着。老板有个初步设想,就目前的情况,小老者的手艺,逐渐被人认识和欢迎,因此准备适当提一点价格,给他增加提成,还可以说,增加的钱就是给他的养老保险,他要是不会忘恩负义的话,现在能干的时候,就会适当地拼命一点,把速度提上来。

叶保全又去拉沈有余一起过来,又说道:

自从任玉贵来了以后,我们俩个也受了不少启发。难道老板你就看不出来?我们的手艺是不是也有很大的提高?

老板不住地点头,确实,他是看到了这段时间他们的进步。

老板作了让步,并且安排一顿饭为任玉贵饯行:

办好手续,想回来,你吱一声。

叶保全说:

好你个小老者,总是遇到贵人。

沈有余说:

老板不收他,他到哪里找背搓?

叶保全说:

小老者搞到事以后,不要忘记我们哟。

沈有余说:

要回到流清池来看我们。

叶保全说:

我们给你搓背,你也开我们两倍钱?

任玉贵呛了,眼泪迸了出来,脸上爬了几条蚯蚓……

第二十九篇 流清池?居心

转眼一个半月过去,有一天,阳光正暖洋洋地照着大门,老板坐在门口晒太阳。眼前突然被遮黑了一片,正疑惑大晴天怎么突然阴了呢?一抬头看见了大胖子。慌忙站起来说:

老板老板,好久没见你了,是不是我们小老者不在,你就不来了?

大胖子说:

是呀,有小老者在,我当然要来。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背后,是哪个?

大胖子转过身子,呆在他后面的,是灰头土脑的任玉贵,身材只有胖老板的小半,躲在后面一点也看不到。

老板啊了一声,上去抓了任玉贵,拿过来转向大胖子,说:

咋回事?你在哪点找到他的?

原来大胖子正开车在大街上兜风。倒车镜里看见一个熟人,感觉怪怪的,很熟悉,但又想不起名字来,倒回去看,竟是那流清池的小老者。就停车喊住他:

哎,那小老者,你在这里干啥?

任玉贵看见大胖子,忙把手往后面躲,害羞地咧嘴笑了,说:

没事呢,在这里游着。

大胖子刚与人签了约,中标了一桩大项目,正兴头上,想去澡堂泡泡,找小老者搓搓背。心里想着谁,谁就在眼前。老板认为这就是天意,是缘分,是吉祥顺遂。

老板说:

上车。

任玉贵磨磨蹭蹭。后满有一台小机器,拖着一根软钢绳。

啥机子?干什么用的?

他有点不好意思说:

给人家疏通下水道用的。

大胖子显然听懂了:

疏通下水道?老板不要你啦?

任玉贵赶紧解释:

不是那回事,不是老板不要我,是我,我是……主动离开那里的。就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跑养老保险的事。

大胖子听明白一半,说:

对头,我公司里面的两个老者,就提出来要买保险。这个事要怎么跑法,你给我说说?

任玉贵摇头:

没跑成。

大胖子说:

是找的朋友,还是亲戚?花了好多钱?

任玉贵不好意思再说了。

他接了出纳的电话,那边说没钱了,想要继续跑,则要再拿钱。而他存下来的钱,全都用光了。

大胖子说:

我看呀,是你的机缘还没有到,还是回去,先安心搓背。你的手艺精,靠这个求生活攒钱,稳靠。别的都是瞎扯蛋。

任玉贵直摇头,眼里湿润着。

大胖子关切地说:

如果不想回那澡堂,那我帮你另外找个地?

任玉贵着急说:

不是不是,老板很好的,是我辜负了老板的心意。

大胖子把他拉上车,机子也带上了。

幸好在这里碰上你,要是我直接去澡堂,你又不在,只好由着那两个家伙随心所欲,在他们粗造的手里,我会舒服么?

大胖子教训老板:

你不想赚钱,那就不要开浴室了。放着这样手艺的师傅你不留,你是瞎了眼,还是吃错了药?

老板赶紧申辩道:

不是不是,事情不是这样。

大胖子说:

我自然知道是哪样情况。现在都不说了,人回来了,高兴吧。

老板连声说:

高兴高兴。玉贵呀,你不要再走了,我不会放你走了。你在这里干得好好的,哪里也不要去了。不要再相信那些骗人的鬼话了。

大胖子要走,老板说:

不搓一个?

大胖子犹豫起来。

老板说:

搓吧,我请客。

叶保全和沈有余跳到前面来。他们早就看到大胖子了,摩拳擦掌,准备了要上。

大胖子看看任玉贵,对老板说:

我帮你送回来小老者,就要你回报?我就这样小气?算了,改天吧。走了,踩得地咚咚响。

胖子走了,叶保全来了,手里拎着菜。老板要过生日,他闹嚷要庆贺。他看见任玉贵,呆住了:

你,回来啦?

任玉贵只是点头:

回来了。

来得真是巧啊。

老板说:

别说了,快去帮一下沈有余。

叶保全有了女朋友,他激动同时也不安,连饭都吃不香,没有顾客的时候,他会躺在搓背架子上,呆呆望着顶棚。见面的机会很少,不可能每天放下一两个顾客,跑去会面,那样钱就会少很多。可是凭直觉让他也想得到,见面时间少了意味着什么。必须尽快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否则,他会得精神病。

老板要过生日,这是个机会,就想好了。老板没有反对,叶保全被派去采购,带回来三斤五花肉,四个皮蛋,还有半只鸡。

老板惊愕说:

买这么多,你垫了多少钱?我来拿给你。

叶保全说:

也没有垫多少,反正我们自己也要买来吃。

老板要给他补钱,他无论如何不要。老板十分感动,敬了他一杯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叶保全给老板说了一个事。他女朋友自己应聘一个单位机关浴室,那边同意了。但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老板很体谅他,说:

是的,换到我也一样。谁介绍的呀?

叶保全没好气说:

是她表姐的表哥,搞装修的。

老板说:

这就对啰,搞装修的人能吹,肯定把那里说得天花乱坠了,迷了她的心窍。

叶保全差不多是哭声,请求老板帮个大忙,让他女朋友到这边来。

老板喝下酒,把玩空酒杯,沉吟着说:

你看这么窄小的地方,小老者又回来了。

叶保全又是点烟又是敬酒,说:

她来了干啥都行,扫地,擦桌子板凳,帮老板你倒茶水,就算一分钱不给,只要让我看见她,我就安心了。

老板为他的真情打动,说:

先不忙,容我帮你想想。

隔了一天,老板出门,天黑了才回。灯箱下面立了叶保全,还有一男一女。走近了,叶保全就给笑眯眯介绍他女朋友。男的是表哥。

表哥嘿嘿笑:

表妹的事,让老板费心了。

一边递上烟来,是大中华,装修房子的有钱。那表妹鼓着红红的嘴说:

谢谢老板,请多多关照。

老板忙说:

不用不用,其实我还没有想出……

表哥打亮了火机,凑近来帮老板点烟,点燃了说:

我们来个交换,你收下我表妹,我带那两个当中一个走。

老板吃惊不小。直到叶保全把他们几个的共同想法说了,老板稍微感到心安一点。叶保全说:

我真不好意思面对他们,人家会说我重色轻友。我实在为难,表哥,我看还是算了。

表哥对任玉贵和沈有余好像很了解,分析了两个的情况,对任玉贵说的多: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别个这样的年纪,该抱孙子享福了,可是你什么都没有。这不光是老板一个人同情的事,我们大家都得关心,替你作想。机关浴室里尽是领导干部,好心的善良的人多的是,来找你擦背就会认识,一来二去,保不准会有人要帮你,搞个养老保险,或者写条子给福利院,你就有了一个好的归宿。难道这不正是老板和大家的心愿么?

老板说:

可是小老者,才回来两天。

表哥说:

那就正好呀。不是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嘛。

小老者的手艺好,没有哪个舍得放。

表哥说:

老板这样关心长者,我倒是比较赞成的,人人都会老,我也是,总不能到老了也没个归宿呀。

老板望了望任玉贵。

叶保全说:

小老者就是运气好,回回都碰到贵人。

老板声音有点哽咽:

按理说那边条件肯定好得多,流清池就万万不能相比。你要是去了觉得不舒服,喊一声,我随时去接你回来。

表哥满脸洋溢着羡慕,说那是大干部们洗澡的地方,简直是天堂。

沈有余说:

天堂呀,谁人不想去哟。

表哥说:

你手艺达不到那里的要求,我们不敢推荐,请你多多包涵。

叶保全说:

放沈有余去,害怕他玩不转,手艺不到家,挣不到工资不要紧,被人家撵出来才现丑。

沈有余噘嘴低下头。

任玉贵很明白这表哥的心意,其实对于机关浴室或者是比这还好的地方,他都不动心,凭手艺吃饭,在那里都可以拥有成群的顾客。

任玉贵想想那早早死去的女人,看一眼叶保全一脸的憔悴,再看沈有余一根苦瓜脸,咬了下唇,说:

这回是我高兴自愿去的,你们不要难过了。

第三十篇 流清池?意愿

任玉贵来到机关浴室,立马就被里面的陈设照得眼花缭乱。白色的瓷砖,深蓝色的池底,不锈钢的冲水龙头。顶棚上的灯泡还有防雾罩,永远不会被雾气遮光。不光工作人员有床睡,而且搓背用的也是专门制的床,很宽大,可以打滚,可以升降!

任玉贵在他一个人住的寝室里走来走去。先是背着手,伸直了脖子,走了一阵,还是弯下腰来,因为长期弓背勾脖颈,现在伸直了走路,反而别扭。

来洗澡的干部们并不多,每天就十来个人。

这些干部们并不是十分挑剔,他们进来一声不吭,只把票交了,脱掉衣服,静静地坐在池子里思考,连下巴耳朵都浸进水里;他们从不骂骂咧咧,擦完背总要微笑着点头表示谢意;他们并不像外面好多客人,喜欢在澡堂里,做这个做那个,不再增加采耳,揉腹,推盐等的科目。他们进出都是小心翼翼,轻脚轻手的;他们眼睛很灵,虽然都是光露露的,却看得出来年龄和地位,对年纪大一点的,或者职务高一点的,都会规矩地弯腰避让。

这里还有窗户,看得见外面。那是一片高不可及的,布满了星星的天空。小时侯天天晚上都可以看到,长大成人后,一天到晚在浴室里,而且成天弓腰干事,不能抬头,也没有心思看。而那些胖的瘦的,高的矮的,脱得光光的人体,是他唯一能够看到的景物。他看得清楚他们身上的每一个部位,分得清每个人身体的不同之处。他能够提高自己兴趣的,就是对那些不同之处,恰到好处地把握,并且尽快了解顾客的脾气。他体会父亲说过……人和人的背……不一样呢……那句话的含义,任何时候,都没有这时深刻。

一个月以后,他拿到了属于自己的工资,钱的数量让他心慌,这在流清池要干两个多月。而这时,他特别想和老板说点话,买一包好烟,给他去抽。机关浴室里除了水响,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客人们嘴巴像针缝了一样,全都是闭得紧紧的。搓完背也只是点个头。有时来了个别脸相慈善的,任玉贵就止不住了说话的冲动,主动问人家,怎样?人家好像没有听见,半闭了眼睛。提高一点声调再问:

满意吗?人家还是不答,眼皮倒是微微眨一下。

搓完了,一坐起来就匆匆扯毛巾裹上,匆匆走去休息室。毛巾都是大号的,除了脑壳,从脖颈到脚跟都遮住了。休息室全是单间,门合页上都吐了油,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闻着了里面飘出来的烟味,才晓得人在里面。都在借这个机会,深入对人生的思考。

任玉贵一个整天坐在床上,干什么都不是,也不会,平时顾客人就少,人闲得不得了,闲得身子痒痒的,骨头松松的。他站在宿舍门口,直头直脑朝远处的大门口看,那里有个穿黄衣服的解放军站岗,突然扭脸过来严肃地看他一眼,他就吓得魂飞魄散,缩回去半天不敢动。窗子外面是树林,树林边上有人走过,还听到嗲声嗲气的声音,这时候他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把床移过去,站在床上,伸脑壳出去看那说话的女人……他最后有气无力地坐在床边,抬起头,看蓝天白云,想自己的事。想流清池的事多一点,遥远的地方有时也想一下,比如工农浴室……

机关浴室规定,大家轮流,每个星期有一天休息,但不准出去……床头边有个小柜子,工钱放在里面很安全;也不知叶保全那个女朋友新欢啥样,有机会出去,给人家买点东西;老板喜欢烟,给他买两包;沈友有余一个人守夜,够单调够冷清的了,要是这头能够同意,他可以晚上去陪他,天亮赶回来……

这一天,突然有人通知,要所有员工都去会议室,有事情宣布。

任玉贵去了,他被安排与另外四个人靠着墙站成一排。新来的领导坐在一老板桌后面。她说:

我们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今天找你们来,就是一个一个当面审查,重新考核聘用,实行优胜劣汰。这不是我所谓要搞新官上任三把火,而是事业发展需要。

旁边的工作员宣读了规定,有十多条,任玉贵听明白了,有一条是对他说的,五十岁以上,辞退不再聘用。

他上前一步,想问一声这就走吗?

工作人员横起了手臂,挡住他,让他回去站好了。领导看见了他的行为,领导皱起眉头,前任就是这样不见原则,什么时候弄来这么个小老头,他能干什么事?这和吃空饷有啥区别?

他磨蹭着,还有话说呢。到底要说什么呢?领导说:

我得把你的情况搞清楚了,免得人家说我搞一朝天子一朝臣。说说吧,你是怎么进来的?

任玉贵想,都决定要走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说了。

领导咧嘴轻轻发笑:

这么说,拿你这么个状况去换一个年轻女子,你是值啦?

旁边的人也笑:

是呀,你多大,人家多大?

任玉贵说:

我是比她大,但我干这一行几十年了,我的手艺好。

领导叫他上前一步,说:

手艺?我问你,这个艺字怎么写?

他说,草字头,下面甲乙丙丁的乙。

领导追问,意思呢?

他迷迷糊糊:

意思是……手上的艺术。

领导大笑:

还手上的艺术呢。我打了一辈子麻将,手艺不算差,为啥就赢不了?抱停都被人家杀破。

任玉贵不想再和他们多说,在一张纸脚下押了指印,收了最后的工钱,走了出来。任玉贵记起老板说的话,还想流清池的话,就回来……同时又想起叶保全的女朋友,我回去了,她怎样办?

第三十一篇 流清池?新地

任玉贵没有回流清池,自然也就不知道,叶保全的女朋友已经跑了。

叶保全本来要和女朋友去一趟超市的。因为有多搓了一个背,穿好衣服出去,就不见了人影。叶保全垂头头丧气回来见了老板,满脸泪水说:

拐了拐了拐了。

老板指着他说:

有哪样拐的嘛。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自找苦吃。

沈有余说:

他抠得很嘛。人家要钱,他不舍得给。

老板说:

一个是抠门,倒地都要啃上一口土,一个是心比天高,命有纸薄。走就走了。

腊月二十六那天下午,大胖子来了。大胖子不是来找人搓背的,是来商量一件大事的。大胖子说大过节的,他要真正地关心老人,他的父亲,已经接到别墅来住下了。为了让他老人安心住下来,不胡思乱想,生出病来,他想好了一个两全的主意。

大胖子的如意算盘算到了流清池,算到了那个小老者身上。老板知道他说的小老者就是任玉贵,现在任玉贵不在流清池服务了,那他的如意算盘就没有打好。

老板和大胖子的友情近了一步,很愿意听他说说所谓的打算。

是这样的。我动员我的老父亲,让他来城里享福,他简直就像兔子一样,一直守着那个草窝子。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后是我未婚儿媳妇说动了他,他答应来了。过去我对老爷子不好,找再多的钱,心也不安。以前老爷子吃了大半辈子苦,他还有小半辈子日子要过。老来的人,你讲得清楚他哪天会出什么事?

大胖子摇头晃脑说:

老爷子一样都不喜欢,有一个毛病,洁癖。每天必须洗澡,这正合我意,我在别墅里为他老人家专门修了冷热浴室。百事孝为先,我想我这样安排,老天一定会伸出大拇指。我经常为老爷子擦背。我的功夫不行,弄得他不是说这里痛就是那里酸。我要有你们小老者那样的功夫呀,老爷子就更幸福了。所以我这样设想,要给我父亲找个伙伴,两个年纪相近的人,又有那样好的技术,可以在我家养老。换句话说,合适的话,最后我给他送终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情。

我今天特意来找你,我要和你商量,我出一笔钱,你把小老者转让给我,我带他走。

老板一听有点着慌,赶忙说:

我们出去找个地点好好谈吧。

两人在一个小火锅店里,要了鸡,肉。老板喝酒时舌头是麻的,筷子递进嘴里也没有什么味道。满脑袋都被这件事塞紧紧的透不了气。

老板好不容易理清思绪,说:

你要把任玉贵带走,去你家为你家老爷子擦背?你负责他的养老?

他平身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看到这样的情景,倒像是在梦还没有醒一样。

老板喝酒,咬了一下杯子口,牙关有感觉。他认真听大胖子说:

我可以拿我身上任何东西发誓。而且那个小老者在你那里,也不是……这样吧,你开个价。

老板慌了神,我开个价?我们两个这是在做生意?

大胖子说:

我们两个是在开亲,就等于你出嫁了一个姑娘。以后啊,你来看你家姑娘,我敞开大门,还拿小车接送。

老板结结巴巴说:我这个澡堂,完全靠着小老者,他真要走了,来擦背的人就会很稀少。再说,小老者那个脾气,你可能还不晓得……

大胖子欢快地说:

我晓得,我就喜欢他那个鬼脾气。和老爷子一个样,他们两个凑在一起了,一个哼一个唱,那就一点也不寂寞,热闹哩。

大胖子拿出一扎钱,说:

我身上只有这三万块,我平时就只揣这么点,揣多了胀鼓鼓的难受。这点钱算是定钱、彩礼,你看如何?

老板看着钱说:

不着急,不着急。

大胖子说:

我的为人就如此,你看出来我是为了我自己享受么?我是为了父亲,凭我这份孝心,你更要相信,我会对他像对我老爷子一样好。

老板捏着钱,紧张得东张西望。大胖子接着说:

你们腊月二十八停业,我就那天一早来接人。到时候我再给你五万。你意下如何?

老板目光有点呆滞,还没有转过神来,大胖子走了。

老板低头看见手上的钱被攥成了筒筒。

老板急忙忙赶回浴室,把叶保全沈有余全都叫到跟前。说见了大胖子了,人家是个大老板,不得了了,点名要任玉贵去他家。任玉贵这回真的遇到大贵人了。

可是那个小老者,他在哪儿呢?他在机关浴室,那是好多人向往的地方,全城所有浴室的典范。

老板说他负责去接人,请大家赶紧收拾卫生,布置完后老板马不停蹄去了机关浴室。一路上想好了对话,那机关浴室不是长久之计,我们重新安排,去一个应该去的地方,住别墅,和一个老人相伴,有吃有穿有玩。实际上,等于人家把你像亲爹一样养起来了。也不会让你废掉手艺,常言道,人不学要落后,刀不磨要生锈,你一天只擦一个背,还担心你那精致的手艺荒疏了吗?

第三十二篇 流清池?追寻

老板来到大门口,那两个军人还是那样,挺直胸部站着,目不斜视。

他径直都到浴室门口,这里却多了一个穿蓝制服的人,朝他举起了手臂。

你要找人?等着,我替你找。

蓝制服进去一会,出来说:

你要找的这个人,没有。

老板吃惊不小,说:

我亲自送他来的,就在这个门口。是浴室的主任来带进去的。

蓝制服又进去,出来说了:

哦,查到了,是有这么一个小老者,是有这么个人。已经走了。

走啦?他怎么走的?

老板心里啵啵直跳。

蓝制服说:

我们不能用童工,也不能用超龄的人。

老板说:

他的手艺强得很呢,满大街几十个澡堂,都找不到第二个。

蓝制服说:手艺再强也无用,我们这里只要一样指标,年轻化。

他耐烦心又好,顾客个个都满意。

干部们来这里洗澡,都是速战速决。

我送他来的时候,你们不是这么说呀。

那是什么时候?现在变了。

还是让我去见见主任吧。

没用的了,回去吧。

他坚持要进去,又来了两个穿蓝制服的,面前一度蓝色人墙,老板进不去了。

老板心急如火,双膝阵阵刺痛,好不容易回来。大家围着他,女池的人也叫出来了。老板两眼布满血丝,对着大家嚷嚷着:

任玉贵已经离开机关浴室了,不在里面了,机关浴室换了主任,是个女的,把五十岁以上的人开除了。这简直是……任玉贵那么好的手艺……

沈有余说:

他们这么会这样,小老者的手艺独一无二

叶保全说:

都怪我表哥……

老板嘴上起了火泡:

我说句狠话,找不来任玉贵,这个年谁都不要过了。

老板把那三万块定钱拿出来,交给了沈有余,要他好生保管,郑重其事对他说:

你就留在浴室,今明两天一步都不要移动,让你过不成年这是我的错,对不起你,今后我加倍给你补偿。你给我记好,那胖子老板要是来了,你先想办法拖延他,等着我们来。他要是不愿意等,认为我们骗了他,那你就见机行事,把钱退了,再赔上几句好话。任务重大,你要好生呆着。

老板满含深情说:

拜托大家了,全都撒出去,腊月二十八,也就是明天,到吃晚饭前,一定把把他找到,接他回来。

叶保全抬头望天,天上愁云密布,老板的心里也是一团黑云。叶保全庄重地点了头说:

那小老者现在回去哪儿呢?哪儿都没有他的地方。他要是会惦记老板对他的关照和我们大家对他的情感,那他自己就应该赶紧走回来的。他人的这条路,这灯箱的光亮可以指引他走来。

沈有余有点情急,搓着手说:

他要回来,我就逮住他,不会放他再跑了。

老板深呼吸两下,说:

全看老天爷肯不肯帮这个忙了。要是老天爷不垂怜,到二十八的天找不到他,那就……只能怪命了。

直到年三十晚上也没有找到任玉贵。满世界都在放鞭炮,家家的年夜饭也摆好了,他会跑哪里去了呢?

半夜了,叶保全,沈有余和老板三人围坐在铁炉子边。吃光的碗盘还放在铁炉子上,有一只碗和一双筷子好像没有动过,是的,那是给小老者留的。无人想说话,从窗玻璃里面望出去,雪在变化,雪不再那么洁白,而是带点黄色,和灯箱里的灯光一样。

老板喝醉了,眼睛迷糊,思维混乱,在里面待不住,闷热得很了,就起身推开门……眼钱迷迷蒙蒙,扎下眼睛,也看不清楚,马路对面好像有个人走来走去,这人怎么啦?难道遇到了什么心事想不通?马路那一边是堡坎,堡坎下面在施工,好像要挖什么地下工程。小心点哟,老板想对那人喊,倒下去就没命喽……要不是时间太晚的话,就叫你进来烤烤火,暖暖身子。哪个人一转身,老板就哇地大叫,是你呀,小老者,你来了多久了,就在那雪地里站了一整天?还不赶快进来!老板伸手去拉小老者,小老者对他鞠了一个躬,说了一句:谢谢你了,转身就跳了下去……沈有余摇醒了他。

老板你怎么啦?眼睛闭着,手却在乱抓动。

老板眨巴眼睛说:

是个梦吧。

不是梦是什么?看你脸上汗津津的。

老板摸一把汗:

我梦见小老者了。

叶保全惊叫:

你梦见小老者啦?在门口吗?

老板说:

是呀,门口过一点,堡坎边。

叶保全说:

我也梦见他了,是在门口,灯箱下面。

沈有余站起去开门。

老板和叶保全异口同声:

你要干啥?

沈有余说:

我是清醒的,我要亲自去看看。

第三十三篇 转折 之焦虑等待

考察组进驻公司三天,副经理就像过了三年。

照理说,他们进来的当天,或者第二天,就应该与公司负责人见面。而这个公司目前唯一的负责人就是副经理。可他们五个人,连同小温在内,整整过了七十二小时,一个都没有现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副经理可不是官迷,也并不想和考察组的人现在就进行勾兑。还是一如既往地上班下班,安排各项事务,对职工的眼色,举止丝毫不加以注意。也许是自己对当官不当官这档子事表现得太淡漠,所以大家也就这样认为,考察组得到的信息跟着就走了样。

说实在话,之前,在职工跟前也少不了累了,腻了之类的话语,造成了厌倦当官的那个印象。但那毕竟是闲谈哪,他们怎么能当真?他干副经理十四年了,按三年就该转正的惯例,可以来四五次了。竟一次也没有。或许干部多了,组织部门的领导观察不过来。不应该呀,常理,和我们做生产资料生意一般,各类物资商品都应该建有目录,且一律按拼音顺序排列,a类就在前,z类就只能在后,不因是新产品就靠前,老产品就在后,看不见。想着,真有点成为老产品的感觉。

无论怎么,副经理还是抱有能够见面的希望,组长有事,组员也可。就算小组所有的人都严守纪律,杜绝与单位所有人员私下接触,但小温,从某种意义上讲该是单位派去的,单位发着工资,而小温连续两年都升工资,除了大家推荐之外,难道当副经理的平时肯定和表扬没有效应?考察结束后还得回来,还得见面,是不是?他绝不可能连电话也不打一个呀?这世界上,讲良心图报恩的人,少之又少了,小温的为人……

正琢磨着,一抬头,看见小温从红砖墙背后转出来,正仰头看呢。副经理慌忙缩短一点身子,不让小温看到。等到小温走近了,确认方向是对着这边,心里呀,就升上来了一点宽慰。这些年,对小温没有白培养,即或他只是顺便过来看看,一句话都不说,这也足够了。

小温是趁组长副组长回家的空档,绕开其他成员的视线,跑来看副经理的。组长副组长来没来过他不知道,但他一定要来的。此前,考察未开始之前,差不多天天和副经理见面,考察开始后,见面的时间少了,他不想疏远副经理,那不是他的为人。谁也不想往官道上靠?但你能好高骛远,半路上碰见县委书记,而他正好犯病,旁边又没有别人,就你一个!所以一切从实际出发,眼目前最能靠得住的不就副经理么?人最好不要朝三暮四,自己工作做好了,不乱来,真有那个机会,是你的,也不会跑掉。

考察组集中开展工作的头一天,大家集中,听组长讲话,三点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保密,所有成员必须严守组织工作纪律,不该说的不准说,不该问的不准问,不该打听的不准打听。谁也不会说,谁也不会问,但谁也没有堵住耳朵呀。

在考察组里面,担任什么角色,自己心里是吃了水晶糕——透明透亮的。考察结束,组长副组长什么的一走,还得回到单位,从单位这只锅里捞饭吃。在副经理签字的册子上领工资。就算下一任他不是副经理了,说不准是经理还是什么,也是经常要见面的。万一以后碰见,无话找话,说副经理呀,好多事怪你自己呢,岂不马后一炮?小温对自己说,不要顾及其他了,在考察小组是暂时的,和副经理相处却是长久的。

一进门,副经理果然异常兴奋,特别客气,双臂围成一个半圆,把小温围进三人沙发里。一边重复着说,你来就行了嘛,还带东西,这么重,看你都出汗了,我们住这里,不太方便,是不是?

小温也是保持着一直的谦恭,没啥没啥,就两个小西瓜,不值钱的。环顾四周内室外室后,小温问,柳姨呢?不在家?

副经理接过西瓜找地方放好,说,管她呢。小温有点惊异,副经理跟前,从未听柳姨高声说话,那么一个低调的,纯善的人……副经理又说,简直一头牛,拉不转。

小温试探问,是不是旅游去啦?

旅游?她有那种好心肠么?人家去阳关砖厂了。

经理你说柳姨去阳关砖厂了?订砖去啦?这么说,经理,你打算修房子啦?

副经理说,要修,三年前就修了,拖到现在?

小温哪里肯罢休,赶紧怂恿说,现在修,正是时候呀。

关于修房子的事,三年前就酝酿了,那时,经理正办手续,职工们热心热肠,经理呀,你干这些年,公司搞红红火火,年年得到县政府表彰,你老人家是不是好事干到底,在移交手续之前,把修房子的合同签了吧。副经理当时也说,经理呀,就依大家一回,你自己不是也很需要房子吗?同意吧,签个字有这么难?只要你点头,马上就让柳姨亲自跑一趟。职工们说,好啊好啊,同意同意。

没想到经理说,算了,我都到这个地步了,给新来的同志留下后遗症,不应该呀。当时,大家注意力都在房子上,没有人想起来说,让副经理接着干,钱不够他会想办法。副经理现在想,经理的原则是对的,钱不够修什么房子嘛。

经理,你修房子可得考虑我进去呀。

小温眼巴巴望着副经理。见副经理神情不太对。可是既然不高兴,为什么又让柳姨去了?柳姨的亲表姐夫是阳关砖厂老板,有这层关系,投资造价要少许多。这件事,副经理真要办了,就等于给单位节约,让职工获利,大好事一桩。小温还想再说,副经理开口了。

我不是那种人,想借修房子来换取民心,这么多年,我的工作怎么样,组织上看得清,你们更不会昧了良心说话。还有,我拿了国家一分钱的东西了吗?

小温想,副经理知道考察时间不会太长,现在把砖买来了,修建当中,经理人选就定下来了。变成了别人,那他不是猫儿掰饭甑,白替人使劲?

小温也不是特别急要房子,现在住的地方也还可以。之所以提出来要副经理考虑,就是有那么一层意思,这件事我也是使了劲的,按劳取酬嘛。

副经理站起身,选了一个西瓜,用湿毛巾揩了,嘭嘭拍了两下。既然都拿来了,就切开来吃了吧,嗯,好瓜,熟得透,颜色正。小温摇手不吃。副经理说,你买来送给我了,就是我的东西,我请你吃,行不?

小温笑着勉强拿一块,小口啜吃,瓜子吐在手心。吃毕,副经理递过湿毛巾,咂巴舌头问,工作怎么样?小温艰难地微笑,揩了手,抓一下腮巴,扐两下分头,说,敢问一句,领导今年满没满五十五?可以说他冒风险来看副经理,就是为了这个,证实副经理的年龄,房子的事属意外插曲,不在这里说了,回头找柳姨去。

副经理身子缓缓后靠,十指交叉在腹部,怎么?年龄方面,有要求?

小温说,我听组长讲,是县领导的意图,五十五足岁,就不考虑提拔使用了。

哦,副经理点头,似乎找到了他们不来见面的原因。他慢慢划火柴点烟,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小温仔细观察,也只能看到那份自信,精神饱满。

副经理皮肤白净,脸上无皱无癍,看上去根本不像过五十的人,可是考察组长为什么要说这话呢?小温想进一步核实,深入一步想,是要他拿出相关证明,还没有满五十五,那么就不会被替换……一抬头看见下面墙拐处冒出两个人头,正是组长副组长,这么近,会不会是来见副经理?

小温捂住肚子,说我刚吃下那一块,这肚子就……副经理指了卫生间位置。小温却说我要去外面公厕,赶忙拉门出去,顺窗子边疾走过去。

副经理把另外一个西瓜抱到里间去,收拾了外间的西瓜皮,倒进黑色塑料袋,拎着塑料袋出门丢掉,就在垃圾池旁边,他遇到了两位。说我们正准备去你家呢。

那好啊,欢迎呀。

副经理转身领他们进家,一边想着你们终于来了,来了好吧,年龄的事就要趁现在搞准了,给你们吃一颗定心丸,省得东想西想。

第三十四篇 转折 之何为代沟

组长副组长坐下后,稍微客气一番,喝起茶来。

副经理说,你们考察组有纪律,你们可不能违反哟。

组长诚恳地望着副经理说,纪律再严,也有一定的灵活性,干部考察工作,是要以推动单位工作为目的,如果工作迟缓了,受阻了,那几说明我们做得不好。这当然是双方面的事。

副经理听得懂,那意思是这三天你不是也没有上班嘛。

副经理说,为了让你们顺利开展工作,不受任何影响,我想,我还是呆在家里几天。

组长说,副经理安排正常业务工作,我们会因地制宜,有机安排时间推动干部考察工作,这样做到两不误。

副组长也说,还要互相促进呢。

组长说,是的,我们已经工作三天了,有关情况还是给副经理汇报一下,以为是你在主持工作。

副组长纠正说,是通报一下。

组长点头说,是的,下面由副组长给副经理通报情况。

副组长打开了笔记本,快速看一眼,说起来。

这次来的目的,主要围绕公司领导班子建设,通过改革的方式,产生公司新领导班子,对这个班子的成员,要求年富力强,富有改革创新精神。

副组长只说了个开头,说的同时递给副经理一份文件,指点文件说,时间,程序,有关要求,都在里面。请副经理认真阅读。

按照文件安排,接下来要召开座谈会,进行动员。

嗯,副经理接过文件翻看,很想找到干部条件的条款。特别是关于年龄要求的条款。

好像知道他要找什么,组长就问他,经理今年五十几?

副经理心里彻底明白了,原来你们可能真以为,我的年龄到了吧。

副经理自己记得清楚,自己的年龄出现过两种情况,一种是四七年参军,当时村长亲自开的条子,上面写明了他是一十八岁。还有一种是后来清理,重新发表来填,他是团长的警卫员,团长看他的表,说,你这年龄偏大了,他还想当警卫员,不离开团长,就按照实际年龄填了。在团长跟前,他还发誓,当时为了参军,叫村里给改大了三岁。团长说,好嘛,实事求是。

你们说到我的年龄啦,实话告诉你们吧,我今年五十二岁啦。

副经理故意将“啦”字拖长。然后也是慢条斯理说,可能按照领导的要求,我这个年龄偏大了吧。这个时候啊,我就想,赶快让我退下来吧,让位给很年轻的同志嘛。我们单位,年纪轻的同志又有活动能力的,你们来这三天,已经看到了不少吧。他们的而表现很突出呢。

副组长笑起来,你说这话,是故意激我们的吧。

我为什么要激你们?我说的是大实话,我担任这么些年的副经理,干着经理的事,我太累了,真的。

所以就想休息了不是?

你看,你们说话总带有目的,是要套出我的心里想法。谁不想休息,找青松的事做?但是行吗?那是一个称职的的领导干部说的话吗?任劳任怨,尽职尽责,这些要求到哪里去了?

组长做个手势,说,老领导别激动,我们不要扯远,我们现在是谈年龄问题呢。

副组长说,年龄问题有什么扯的呢?看档案不就得啦?

副经理摇起头来,档案里头也有说不清楚的地方。

自己填的档案,咋会说不清楚?

这么多年,档案不晓得填过好多次了,有自己填的,也有别人代添的,每次填的内容都有不同,所以填错的不少。

有这么糊涂的人,会把自己的年龄填错了?

这个谁也讲不清楚,副经理想起一个人来,是财办的刘德福。

你们可能认得,那年子,他闹着要退休,组织上又舍不得,刚好地委行政处处长是他的首长,人家当营长的时候他是司号员,他找了他,那头就给这边组织部打了个电话,证明了他的年龄。结果组织上采信了。

采信了?是让他退了?

不是,还要让他干,财办副主任,不是还当着的嘛。

组长说,当然,老领导证明还会有错?

副组长说,那不一定,那里面谁说的清楚他是啥想法?

副经理说,我说关于我的年龄,你们去问马县长,他和我一个县的,他了解我。你们会怎么看?

副组长说,啊,马副县长呀,我听到议论,说他要调走了。

副经理说,议论?议论算数吗?人家不是还没有走吗。

组长见气氛不对,转过话题,说年轻人。

提到年轻人,副经理心里就有点哏,他说,那还用得着说,你们去一个一个找他们谈,在群众中听听反映,然后再来问我吧。我会给你们正确区分哪些意见是好,那些意见是坏。’

谈话不愉快,深入不下去,差不多了,他们就走了。

副经理打开电视,想让新闻淘淘脑子。不想这类节目反而使人浮想连翻;自从正经理退休归乡,公司的大小事情,就落到自己身上。他希望长久这样。曾想让上面下个文,将副字改为正字,后来觉得多此一举,一人当家,正副不都一样。不过眼前的事让人不安心,考察组珊珊来迟,让他的五十五岁匆忙走来……他索性关了电视,上床躺着。

想到那两个年轻人,一副要冲出来,要上位的样子,他就很不舒服,

但是他睡不安宁。前几天的议论一股脑儿直往脑子里灌,脑子里嗡嗡的。有人在议论班子人选,说小陈小胡是人才,一个敢说敢为,一个善思善想,且都是大学本科。……人们却没有看到他俩的致命缺点——过激,缺乏经验。

比如他们提的改革建议吧;把现有几十个岗位人员全部就地免职,然后进行岗位招标,实行岗位工资制,说什么这样才能体现按劳分配的原则。多好听呀!副经理叹了口大气,翻身向墙,咳,年轻人什么都敢说。就地免职!这话多难听呀,犯错误了?造成重大损失啦?几十年跟着党这么干,到头来一个就地免职?就算你紧跟着搞岗位竞标,工作不断线,这又算什么?岗位竞标?干了几十年,叫他来竞标,竟不上,就待岗参加培训,我的天,坐着说话不怕闪腰,他干了几十年,青春年华都奉献给了党的事业,现在,一下子考不上,就待岗,还培训?过去几十年,没有机会学习提高,没日没夜地干,不怨天不怨地,更不怨组织,现在,反过来,你们要怨他?哦,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不行,这根本就不行。

他头痛,起身开窗,人近窗口,迎着风,清爽一点。窗外:梧桐树生机勃勃,远处重重山峦,势如奔马,他想起南下大军,想起艰苦的剿匪战斗。年青人哪来那些体验,种种艰难,他们闻所未闻。

我虽然文化不高,提不起笔杆,单位在这个公司多年,情况熟悉啊!

县领导?县领导有十多个,是哪个有这意图?县领导?

过了一天,小温又来了。小温透露,考察组在找职工谈话,已经谈七八个了,要大家推荐侯选人,听说小陈和小胡也谈了,他们自己推荐自己,写了自荐书。

他问小温,找你谈了吗?

小温摇头,还没有。

他说,一定会找的,你准备怎么谈?

小温说,还能怎么谈?无非是先肯定,再提建议。

那推荐人呢?

那还用说,我一定不会推荐别人。

是吗?

我发誓。以后你可以调查。

这我信。

小温走后,他坐立不安,心情烦躁,没心思做饭,抓个冷馒头,啃着去找小陈。要和他们正面较量,我是现任副经理主持工作,我有这个权力,要听听你们的方案。不巧,小陈去地区考试,要晚上才回来。小胡听见找,中午跑来了。

小胡三十二岁,大眉头,细长眼,文绉绉的,穿一身浅灰色毛料西装,系一条茄色格子领带。年青人的装束叫他难过。想着自己的羊皮背心,那是三十几年金沙江边雀儿山下一个藏民的谢恩礼物。他接受了,却违反了约法八章。感到欣慰的是他舍身救民的事曾得过重大嘉奖。

他缓缓说道,年青人喜欢追赶形势,这是好事。我们这些风霜老人,就不敢了。至于我们公司,改革是可以的,岗位责任制一定要定好。可是一下子想那么高,恐怕不行。要晓得,全民所有制,与外面传说的那种形式,不是没有区别的。

小胡说,将来的企业,应该……

什么将来哟。他大声打断道,战争年代,我们就想,将来要进北京,登天安门,去见领袖可惜到今天,北京是什么样儿,只能在电视、电影上看两眼哩!

小胡皱了眉,看着别处不说话。

副经理继续说,小同志呀!我们象你这个年纪时,赶上打仗,打仗也是学习,这一点你们当然体会不到。那是我们的荣幸。晓得吧,我们那时就在战场上谈天说地,革命胜利了,就去掌政权

他见年青人眼光斜视的样子,收住话尾,转过话头,郑重其事说,你把我的意见带给小陈吧,就说我认为

年青人打断道,你当面和他谈,不更好些?说完,车身走了。

副经理从门框里瞧他,耸着肩膀,中幅度甩手,方步走路。那样子毛手毛脚的,担子一旦放在他肩上,行吗?那点家底,不败光?

第三十五篇 转折 之远方来客

星期一,考察组送过来一份材料,请他看一下。

材料是考察组与部分职工谈话内容。职工谈话内容组长神色庄重,拿出谈话记录,让他看,一页一页翻过,看着看着,心里郁闷,烦躁起来。有一段话,说副经理在四处打招呼,不同意改革这次组织考察的方式……不过看到下面一句,突然激愤起来,这句话说,谁有本事修建宿舍,就选谁当经理。

说这话的人不一定是小温,小温也有这个意思。但他还说,这时候建房,会不会让人怀疑你拉票啊。也就是说,出了小温,一定好诱人这样希望。他的心激烈跳动几下,他努力压抑,使之稳下来。现在建房的事情,就在他手里,由他一句话说了算?

拉票?这挨得上吗?是挨得上,他回答。

房子的事,他思考时间够长了,从让他主持工作那年起,四五年都有多。

几天前,考察组进驻五天,他和妻子在家说话,东扯西扯,说到了房子。旁的单位,年年盖房,红砖绿瓦,鲜光耀眼,他恨生资公司盈利太少,留存环环相扣紧。用钱象叫花子吃饭,数着颗数。几年来,大家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有了这十来万。钱少,不能满足全部,所以迟迟不敢动用。现在感觉不能再拖了。

他问妻子,你不是有个老同学,在砖厂是销售经理吗?

妻子说,自从那次同学会见过面,有半年多没有见到了,是不是还敢销售,不知道。

他说,想办法联系一下,看看现在的砖,质量和价格上怎么样?

咋个?你想建房子呀。

单位职工宿舍,也该建了。

有钱啦?

按现在的造价算,十四五套房子,应该没问题。

妻子没有有回应,他主动说,抓紧时间联系一下,啊。

妻子摇头说,我觉得,现在说这个事,不是时候。

咋不是时候?你没有感觉到?大家意见大呢。

我觉得呀,你现在要修房子,那更要引起更大的意见呢。

咋可能?

咋不可能!我可以直接说,你是想借建房子笼络人心,为转正当经理拉票。

他说,你都这样说,你也太不理解我了。我实话告诉你,我叶和他们都说了,经理当不当无所谓的,我都这把年纪了,副经理干这么久,腻啦。

我咋不理解你哟。

既然觉得腻了,就写辞职报告,自动下来,房子的事也不要管,谁当经理谁去做就是。

这件事我一定要做,我现在是副经理主持工作,还有这个权利。

好啊,那你就安排好好修建一套留给自己。

你错了,这就是我考虑的一个意思,你无法理解。

妻子不再吭声,等到这个休息日,就主动去了……

副经理关门回家,一路考虑,为了让群众彻底相信自己,就在宣布修建宿舍的同时,宣布自己不住新房。这几十年,这样过的,也过来了。他曾见一位局长,离休回乡,用三部东风车拉运东西,南下时,他身边只是四斤背包,二两水壶,再就是“九斤半”。还用一位厂长,拿化验室的铂金杯卖出去,结果进了监狱想到自己不足两挑家当,感到无比欣慰,一个党员干部,就是死了,骨头也是干净的。

他心安理得,睡了个安稳觉。

次日早班,有他电话,话筒在耳边跳动,粗声气先吓他脸白,随后脸红起来。他高兴极了,甩下话筒,跑去招待所,迎接五百里外来的老团长。

那老团长神经百战,杀敌无数,受伤五处。当年的少共队员,红军老战士,德高望重,邻省省机械工业厅当厅长,一直都想去看望,没能成行,只得写信,汇报思想,诉说不进步的原因,主要还是文化浅,不过,你老团长也是初小,后来怎么就上去了呢?那就是资历,老红军,八路的营长,这就够你享受的了,按说县一级,我八路出身,志愿军连职,转业下地方时副营,在县这个档位上,也是够级别的呀?当县委书记县长也不为过。

老团长头发斑白,眼皮下垂,深深的皱纹把宽脸横隔成几段。相比之下,副经理忍不住瞧瞧镜子:一头黑发,一双明智的眼睛。他笑着,颤动着双手,给老团长倒茶,递上好烟。老团长腰极硬朗,毕叽制服整整洁洁,衣袋盖上佩块牌牌。声音宏量。

离休了,参加干部考察团,游山玩水来了。

把工作考察说成是游玩,浑身上下这样轻松,也只有老团长了。

副经理没被豪情感染,相反,他道,我没有这份心思。不过为了应付,还是笑着说,老首长,你很健康,年龄也不算老。

让年青的干吧。

老团长呵呵笑,他们干劲十足,文化高,我们呢?跟不上了。

喝口茶,接着又道,有时候,心血来潮,就找个借口,去看看。他望望副经理,年青人就是行啊!

行倒是行,但他们经验。

还记得你吧。从班子到副连长。

副经理脸红了,那还不是你的提拔?

这不错。当时那阵势,人都死那么多了。连长、副连长都牺牲了。不是你这硬小伙,小高地拿下来?

老团长,我这一生,怕只有那一次成绩了。后来又受了处分。

说明一个人有功也有过呀。

是到是,不过……他给老团长添开水,换烟,不过,我他的舌头突然发僵,忙用被子堵住。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吞吞吐吐。

他沉吟片刻,我是想说,我也想下来了,这小小的几十个人的单位,本来也没有多大责任,只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老团长睁大眼睛看他。

你还记得吗?他清清嗓,我参军时,是不是十五岁,当时,跟枪一样高,大家叫我小鬼。老团长,全说你听吧,请你证明一下我的年龄,我今年五十四了,我愿意退下来,可是他们不同意。

老团长慢慢嚼着一片茶叶,眼光朝前看。他在追忆?他那受过伤的脑子,还记得那么多吗?副经理思忖着,走近窗口,在哪儿转过脸来,发觉老团长的眼光并未超越窗口。

他微笑着走过来,老团长,出来旅游好玩不好玩嘛,我真想跟上你,再去爬爬雀儿山哩。

老团长搔着头发,热茶使他的额头上沁出汗珠。他沉思半刻,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小温闯进来,因为跑,气促促的。副经理介绍他认识老团长,他赶紧捧住那只大手,往自己的胸前拉。

老团长站立起,从衣服夹袋里扯出一条拉练,尽头是块怀表。副经理吃了一惊。

你还在用它?

莫斯科大怀表嗒嗒声十分响亮,表壳黄一块白一块。

很准呀。难看就难看一点吧。老首长他拿它凑近耳,摇一摇,凑近听听,满意地眨眼,揣回去。你的背心呢?可别拿卖了啊。

那背心呀,当然不会。

我得走了。

不在这儿吃?

他们一前一后出去。

去老干科吃,生活不错。去吃一顿,如何?

那种便宜呀,我才不沾。

他们在路口道了再见,约好下午包饺子。

他回家来,下温立在门口。他嘟哝道,这老头子,当考察团长。

小温问,什么考察团?

他呀,乌纱一大堆,到死也摘不下来。

他看着小温,有事?

进家说。年青人轻轻推他。

他们关好门,小声讲话。

县长接见他们了,正在谈话。

谈什么?

可能想看看他们的方案。

他没再问,找烟抽,他找呀找,最后小温提醒说在窗台上,他划火柴,连划三根,烟吸了一口,灭了。

我看,你不能老在家头稳坐。

小温望定副经理,把坐椅移近,降低嗓音道,有些人,白天不便,晚上出动,衣服长拉拉的,下面鼓挺挺的直朝考察组负责人家头钻。

小温歇口气,又道,我看,你还是早已点宣布房子的事,把人心先稳下来。

副经理望着手里的烟头,一动不动。

年青人眼睛红起来。我什么也不需要,就希望有间房子。我结婚都八年了,还和父母挤在一起……副经理朝他点头,说,不要说了,你告诉我,你们组长在哪儿,我要请他来,陪我一个老首长,你帮帮我。

可是老团长突然在下午三点钟打来电话。说考察团马上要走,饺子就不用包了。

什么?副经理大张着嘴。

话筒里一阵哈哈:

年龄的事,算了吧。干就干他一届。你那品质,那思想,没说的,我相信你,党组织不会看错。要你留下,就两字,服从,带一带年青人,总是好事嘛。要注意培养有才实学的年轻人。不要像我们一样,没文化,唔,喇叭在喊叫哩,不谈了,你带全家来玩吧,我们欢迎。

他放了电话,急跑去,远远看见车轮扬起的灰尘。

他有气无力,靠近路边树,脑里昏糊一团,年龄,好好的一台事,全让几分钟的变化搞掉了。继续任职的头等条件,象风卷树叶,呼啦啦,热闹一阵,飘远去了。他灰心透顶,一阵闷人的气味,憋得他喘不过气来,原来身边一棵槐树,花正开,嗡嗡的蜂声震耳得很,他赶紧离开树。

第三十六篇 转折 之不是结局

他顺路走,思绪飘渺,想像着年青人上台后的情景,他如同老团长所说,找借口去观看。就一个下台副经理的身份去看看?

年青人笑脸相迎,说全仗他的支持,他们的方案得以顺利落实,职工情绪空前高涨,生产资料源源不断,利润翻番……他们的新楼,从二楼开始,用的是妻子运回来的砖。

突然一声响,路边建筑物上什么掉地,震飞了他的胡思乱想。思绪停住,形成一个实在的念头,建什么房?不建。年轻人想干,自己去搞。你们不是很有本事么?

他挺直腰杆,穿大街而过,进了邮局,大声说,记账,啊不,现金。|他摸了一张两块票,递给营业员。

什么?

打长途电话。

隔音室里静静的,几分钟的等待,等同于几日。

接通了,柳青熟悉的声音响起。

老同学见面了,客气的很,热情款待,说,要多少砖,尽量满足,出厂价。我算了一下,这个价比零售价少了百分之三十。也就是说,砖厂一分钱未赚,老同学说,你太会算账了,比我们会计强十倍。等于说我们白为你们生产这一批转啦。

等她讲完,他说,你回来吧。

回来?砖怎么办?

嗯,不要啦。

不要啦?你吃错药了?已经签了合同。

他说,幸好没有叫你带款去。

带啥款,合同上写的货到付款,进一步商量的话,还可以等到房子建差不多了,再付款。

有这等好事?

这就叫走市场,需要多少生产多少。

你告诉他们,砖暂时就不要了。

什么不要?都说好了,明天一早装车。

装啥?什么也不要装。赶紧回来。

不行,我要把砖运回来,你快给人家打款。

打什么款?不打了。我说了,你快回来。

我不回来,我要等着装车。

那你自己找钱给他们。

你怎么啦?是吃错药了,还是疯啦?

你先回来,回来我再给你慢慢说我的想法。告诉你那老同学,谢谢他,给他解释一下……他回头望望外头埋头看书的营业员,手遮住话筒说,要让人家认为我保官拉选票,恐怕……。

柳青的声音很大,放下你那臭想头吧,几年了,你一直拿这事当成砝码,组织上不考察你,不给你转正,你就不搞房子?听说要考察了,你转正的机会来了,你就想起来建房子,现在出问题了,你得不到转正了,就不搞房子啦?

他说,不是这个意思,你听错了,不是还没有最后定嘛,我的老领导,老郭他都说了,我可以再干几年,他都希望我好好带带年轻人。

呸,你哪是带年轻人?你是在坑年轻人,都像你这样,单位还能搞得好?

我哪点搞不好了,这些年,哪年不是先进?

算了,你那是为你自己,这次考察组从下面考察,让职工推选他们最可信的人,这就对了,搞哪个官大哪个说算不行,不代表群众,不坚持民主,那种做法,迟早要断送事业的。

你这个臭老婆,你敢否定我们这么多年的成就?看你还会反啦不成?你回来,看我不把你送去纪委。

柳青说,好了,别吵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不放心年轻人,怕他们干不好,事实上,你也没有干好,你干了这么多年,公司变化不大,你倒是变老了许多,该休息了,累了。不是说你身体不好不要你干,你身体棒棒的,退下来,我和你一起,全国各地看看,走走,会会老战友,你的老战友们一个个都老了,回忆回忆过去,讲讲那些年的故事,写写回忆录,给下一代留点精神财富。你们这一代人,打仗,流血,够了,搞经济工作,不承认是不行的。你自己下不了决心,我来帮你下,你退下来之前,把房子的事落实了,动工了,就没有谁敢停工的,你还可以继续监督施工,直到房子建好,交给他们,这就算你为公司,为职工做了一件大好事了。好了,说这么多,好好琢磨琢磨,看我水多额对还是不对,我就要这样做,必须让你清醒过来。挂了啊,我就在这里等着运砖。

啪嗒,那边搁了。

他也砸下话筒,营业员走来,请他站着,检查机子没有坏,才退了零钱,让他走。

他走到高处,朝砖瓦厂方向望到最远,天空灰黑色,象是下雨。他自言自语,我去一趟,下刀子也要去,必须拦住她。

他跑回家,拿衣服添,找来找去,没有合心的最后翻出羊皮背心,他拿套上身,一阵温暖传到四肢,增加了若干劲头。但是穿着羊皮背心出去,人机怎么说?看呀,陕北人。

我就是陕北人,咋啦!

他急急忙忙朝车站走,不巧,时间过了,公共汽车走了。他还是走向车站售票口,里面道,完了。

他把笑脸搁在窗口,小同志,你晓得我去哪里?

哪里也完了。

噫?

另外一个声音道,少说几句吧,买明天的票吧。

那就来不及了呢。

着急,就去坐个体车。

车站对面,马路沟上,搭个茶棚,一块大招牌挂在棚子高头。上面挂着新式大客车,空处是青山绿水,高松矮草。个体户的客车开来,停在喝茶的客人面前。半蓝半黄的车壳,在阳光下闪光,车窗扇扇打开,茶色帘子,轻飘飘,从这孔窗。车头大玻璃上,贴有黄纸,红字写着:招手即停。

我就怕这个。副经理思忖,多停几回,刹车松了怎么办?

但是今天不去,砖运来了怎么办?柳青的脾气,说到做到。

有人跑来,问那个体车,还有座位没有?

一身蓝色的姑娘象唱歌,还有几个,欢迎乘坐,车上有茶,有晕车药。

他看了那车一眼,姑娘道,那位先生,上车休息,有空调,有电视看。

他身不由己,移动了两步。

又来了两个人,争着掏钱买票。姑娘微笑说,不着急,坐稳了,开车前再买票,请各位检查随身物品。

他摇摇头,那就试试吧。摸了钱,一只脚登了踏板,小温在后面大声喊,经理慢点!

他退了下来返回几步,什么事?

小温气喘吁吁,明天上午开会。我急着找你,有人说见你往车站走,我就追来。

他把钱放回去,快说,什么事。

要叫小陈小胡在公司宣布他们的方案,然后叫群众评定。

最后呢?

可能要搞民意测验。

测验完了以后呢?

那就……

他“唔”了一声。车上女子喊,老先生,快点啦。

小温说,你最好哪里也不要走。群众的要求,有你能答复的,正好给他们解释。

他认真看小温,这个时候能够跑来报信,足够信赖了,他抓住小温的手,可是,我要去把砖的事情落实了。

小温说,原来你是去搞砖呀,柳姨不是已经去了吗?

不行,她办不成,我不亲自去,怕会坏事。

你还不相信她?

我和他在电话里吵了。

你们吵啦?

是呀,她要我打款过去。你想想,这边打款,那边要搞民意测验,是不是就会有人大做文章,说我在拉票?

可是,这个……

你想说什么?

合同不能废。

为什么?

建房的事情泡汤了,职工对谁的意见大?

副经理心里咯噔一下,脸色煞白,身子往下沉,小温赶紧伸手扶他。

他摇头,推开小温的手。右边胸脯里,象装了块石头,胃溃疡发作了,不争气的东西,总在关键时侯,碰着改革怎么大的事,心口本来就因担负过重隐隐作痛,现在又加上这鬼东西,有心把你整垮。他憋着,出了一脸汗。

你别着急。小温有些慌乱。

同志,是不是有急事呀。蓝衣姑娘喊起来。

他踩了蛇似的站起,没想到让一个擦身跑来的人撞了一下,差点扑倒。那人急急地喊:,等倒,等倒,我有急事。

怎么办?小温眼睁睁望他。

这砖,这合同……

小温也看出来他心里的纠结。道,不过,这住房的问题,再怎么也有你们的一份呀。

什么我们的一份?

不是吗,大家都有房子了,难道你们……

原来你也这样猜疑?实话告诉你吧,建房的事,我是为了大家,我自己不考虑。

为什么不考虑?

他靠近车门,把钱高高举起,一边给小温说,不用问为什么,也不要管是怎么回事。你先回去,等到开会的时候,你给大家说,我去买砖去了,我不知道要开会,所以就去了。改革是大事,职工住房也是大事。你就说,我的原话,房子建好了,交给新领导,由新领导安排分配,我呢,郑重表态,不参加分房。

说完跳上车,等车子开动,他才回头看小温,清楚地看到,小温眼里有一丝亮光,又看见小温扯衣袖揩眼角。

第三十七篇 永留心底(一)

主旋律是这一时期社会活动的主题,以主旋律为杯的文化活动因此而产生影响。

我的《回忆在xxx身边工作的日日夜夜》正巧抓住了这个机遇。文章发表在省《乾州党史研究》历史记忆栏目,被推选参加年度党史文章大赛,获银奖。

文章出自黄抗胜老人之口,开始讲述这个故事的那天,老人的佝偻的腰杆直了起来,脸颊红红的,青春光彩这时候得以重现。看到这位革命老人青春重现的时刻,我满心欢悦,我在党史办工作三年,那几天就倍感有意义。

党史办与总工会各在一栋楼,却窗户对窗户,每天上下班开窗关窗,都要互相照面打招呼。和我打照面对多的是小李子,小李子不厌其烦地为来办事的基层干部端茶倒水,小李子的工作作风和对人的客气谦恭使我感觉到那边充满了温馨和热情。就不像我们这边这样清静。有时候客人靠窗而坐,她端茶水给他们时,正好面朝我们,窗口就好像绽开了一朵鲜花。

有一天,小李子站在窗口,向这边招手,我赶紧站起,大半个身子探出去,她另一只手举了一个小学生的用作业本,说,你们林主任在不在啊?

林主任也在窗前,看着我笑笑,问说,小李子,有啥事呀。

小李子说请您负责人等一下,她过来有点事。

我一阵手忙脚乱,吧墨水瓶都碰翻了,一脸盆水都染的蓝盈盈的像大海水。

小李子进来时对所有的人都打招呼,最后是我。给她的茶水是我倒的。小李子手上拿了一个作业被子,小学生用的那种,她县递给林主任,然后轻轻抿一口水,看我一眼,静静地等待林主任看完,中间看我一眼,主要是我看她次数多了,回看一下。

看得出来,小本子上的字很难读懂,于是林主任就对我说,你水平高,你来认。

小李子有点一样地看我,说,那就读出来?

我就读了。

小本子上的子写的歪歪扭扭,而且有大量错别字,段落不明,读起来很费劲。但是,我还是坚持着,一口气把它读完。读完以后,我看见林主任眼睛盯住某个地方,身子一动不动,好一阵才回过神来,问小李子,是怎么找到这个人,怎么得到的这层份材料。

党史办阶段性工作已经结束,我们成天下象棋吹牛皮打发日子。在全省党史研究系统先进评比中,几乎所有的县都获了奖项,而我们县连优秀奖鼓励奖之类的考虑都不曾有过。很简单,县里的党史资料工作上不了档次,不是我们收集整理不力,而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找到让人一看就吓一跳的感到惊喜的材料。除了解放县城那天人民解放军胜利接管和以后的三大任务五大任务,这些任何地方都有的情况之外,再没有什么可称为特点,特别的东西了。这样的党史研究工作是索然无味的。

林主任受人尊重,老同志们特喜欢和他拉家常,我们就亲眼见有的老同志与他握手挥泪告别,还有的甚至泣不成声。林主任几年前是县委常委,党代会选出来的。县委常委一般都要兼任纪委书记或者组织部长,再不行也要当宣传部长或者妇联主席。林主任都没有当上,据说是年龄偏大,我们后来说起这件事,就有点纳闷,当了常委都不嫌年龄偏大,那为什么就不能当别的什么了呢?林主任按程序辞去了常委职务,专心致志地但党史研究室主任。

小李子回答说是工会组织走访贫困职工家庭时,到了某区供宿舍,在那里遇到的。他是一个七是岁的老人,小本子放在床枕头边,我们有个同志随便翻看了,说,喂,革命故事呢。大家都看了,觉得是一份难得的革命历史回忆录,我就建议带回来给你们看,费了好大劲,他才给。

林主任叹口气说,我们奔波了整整三年,真是……我们每次召开座谈会,都是发了书面通知,还打电话催问,怎么偏偏漏掉这个呢?那供销社是个什么样的单位哟。

林主任又问小李子,那黄抗胜,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小李子说,一个人住着,我们已经和区民政上联系了,请他们关注心一下。

小李子留下小本子,回去了。

林主任当下就给地区党史办电话联系,把情况简单汇报,想听听地区的意见。

接电话的副主任说,怕不会哟,你们县有这么一个老人?那早先时候为啥不知道?

林主任说,就因为中间环节出了问题。现在抓紧时间还来得及嘛。

副主任说,我看你们是着急了吧,慌神了吧,都这个时候了。算了,先拿上来看看吧。

就把小本子送上去了。等了一段时间没有动静,就电话催问,回答说,接手材料的人调走了。

林主任感到事态不妙,赶紧跑去地区,把小本子给拿回来了。

他把我们召集了说,这件事情,我们自己干。

林主任当下就把整理材料撰写文章的事交给了我。

我当然乐意接受。

林主任邀请小李子带我们去见黄抗胜,给小李子说,你但我们向导,下一次,就不用麻烦你了。

小李子看着我说,只要林主任喊,我绝不推脱。

黄抗胜老人的住处是一间低矮的石墙瓦房,房子是五十年代修建的,现在已经破败不堪,门窗上的漆皮全都脱落了,里面除了床,一张桌子,凳子只有两个,林主任就坐床上,让凳子给我和小李子。屋子里光线很暗淡,小小的窗台上还放了一钵花草,那是一株八九寸高的佛顶珠,细小的绿叶上缀满了红彤彤的果实。黃抗胜老人坐在窗子前面,抬头盯着佛顶珠看,眼睛里就像燃烧了两族小火苗,他转过脸来,红光就从眼里闪过。

黃抗胜老人手撑了膝盖站起来,和我们一一握手,我握着他的手,感觉没有多少肉,全是皮包着骨头,虽然干瘪,但却很有温度。老人要说话,着急地吞咽喉咙,好像那里有什么堵着。我赶紧递给他水杯,喝下一口水之后,手捂着茶杯,缓慢地说了几句,说的意思,是请我们不要为他的事费心了,就这个事,专门跑来,感到不好意思了。

林主任说你的回忆录很好,里面不管有故事内容,主要的,有你自己的很多感受,对生活充满了希望。一个人有了希望才会活得有意义,才会健康长寿,你一定不要放弃你得希望。

黄抗胜老人拉着林主任的手低声倾诉着,那些事原先还不怎么想,自从小本子给你们以后,不知为什么一天比一天还要想念,心里头就像被什么东西东扯一下西扯一下,肝脾这一部分还隐隐作痛。那些事以前那么遥远,现在却天天在眼前晃动,闭上眼睛不想看,它就偏偏要钻进脑子里来。真不知要怎么而办才好……老人比停地吸鼻子,揉眼睛。

小李子也抽了鼻子,转身,拿出手巾,躲着揩自己的眼睛。

采访回来,林主任整理了情绪,欢欣地说,好好整理,有什么要求,,说出来。我说没有,我尽快完成。

我花了一个星期时间,初步完成了材料梳理,根据老人的口述,加上小本子上誊写,材料共25页,每页约六百字,共有约一万五千多。林主任说,很好,这就是成绩,他要我赶紧思考,然后大胆修改,一定要搞成一篇发出来大家看了都说好的文章。林主任交代了一条,不要砍伤那些事实,着重修改错别字和不通顺的地方。

我反复看了材料,我的身子开始燥热起来,我搓着手掌在办公室对角走来走去。我曾经好几次提出来要离开这里,为日复一日单调无味毫无前途可言的县是而苦恼,平淡无奇的工作有卢爬满毛虫的树叶,痛处万分又无可奈何。

现在,我的心态产生了一百八十度转转弯,那种振奋简直无法形容,我要抓住这个机遇,通过自身的而努力,借助这份实力不凡的材料的修改,发挥聪明才智,展示才华。我打开窗户,感到春风扑面,我朝对面的儿小李子微笑,扬手,道一声好,送上真诚的谢忱,还有那一丝丝爱意。

第三十八篇 永留心底(二)

我逢人就讲述黃抗胜老人的故事,这个被埋没了多少年的可歌可泣的故事,这个满含了启迪人生,感召后人,赋予了正能量的故事。黃抗胜老人年过七旬,患有四五种疾病,还有说不清楚的伤,生命时日在于他,谈什么长久已属奢望。

黃抗胜在供销社领退休工资,每月二百八十元,常常延期,种种迹象表明,供销社这个单位将不久于社会,供销社主任第十八次情调报告总会批准,到文化局下设的图书馆当馆长,这件事机关里议论了好久才散去。所剩无几的职工顺应潮流将公房公开招标出售分散所得另谋出路,有领导出面干预,结果被那就只好全体去你家吃饭的宣扬吓退。黃抗胜在县里没有亲戚,老人用于医药的费用报销逐渐减少,而且有可能下两个月就断线。老人自知此生时间不长,不想因为自己的琐碎小事给忙于工作的领导增加麻烦。所幸的是,前几年,在还能拿起笔的时候,他鼓起勇气,用回忆录的形式,在小本子上记下了快要被淡忘的过去。

我每天一边逢人就讲,一边抓紧整理修改材料。回忆录很粗糙,说的事能看得明白但因写得不好,感觉是流水账,根本不可能拿去刊发。我要发挥我的才智,尽可能让文章产生感染力,说不定我整理的文章,会阴差阳错被线管领导看到,引起杜老人的一点关注,这也是我的一个良好愿望。

黃抗胜十五岁时就已经是八路军战士了,我心里掐算了一下,他今年七十二,倒退到他说的那个年代,应该相差无几,完全符合事实。想到同龄时代的我还在编谎话从父母手里套取零用钱,就会一阵阵汗颜。黃抗胜老人因为伤病原因,身体不好,唯一健全的就是他的记忆力,特别的惊人,讲述那些几十年前生死线上的拼斗,那以特定时期战斗中的青春生活,就像发生在昨天。

特别是谈到跟随了整整三年的老首长,一脸的幸福感觉,荣光满面,描述那一场场翻爬滚打举枪投弹的时候,手舞足蹈起来,目光一阵神炯。还站起身来,在房子内,准确地找到北方,朝向那边,一句话不说,内心强烈地倾诉强烈的思念。

黄抗胜老人的偶像,他的希望之所在,念念不忘,有三年时间紧随其后的那位首长,二十七八岁时,就已经是一个军区司令员兼政委了,手下有二万多人马,那是一支提起来就让小日本鬼子师团司令官头痛惧怕的八路军地方主力部队。

那时,黃抗胜也不叫今天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就是为了要把小日本鬼子打回老家而专门改的,就是首长给改的。说到这里,黃抗胜老人两眼都一直放出异样的光彩,声音异常激昂。

地里的庄稼刚收割完毕,小日本鬼子就调集了十万兵力,把方圆不过二十华里的一片地区铁丝箍木桶一样狠狠地箍了三道。小日本鬼子的情报很准,一开始就把八路军师部指挥机关控制于包围圈中心区域。小日本鬼子一贯采用三光政策,篦子蓖头发一样先来了一遍,然后又采用织布机梭子那样来回穿梭,要把八路军的主力部队和指挥机关分割开来,各个吃掉。

分割包围完成后,小日本鬼子召开了军事会议,决定开始并不急于动手,要让八路军饿上十天半月,然后才按照他们划分片区的编号顺序一一吃掉。

这时候,八路军就掌握了敌人的行动计划,觉得这正是一个大好机会,就抓紧时间开会部署。命令传达到各营各连各排各班,所有部队抓政化整为零,采用隐蔽番号,换穿衣服,制造假象,让小日本鬼子表面上看没有动静,实际上晚上悄悄行动,从敌人的包围圈缝歇里钻出,然后寻机会在消灭敌人。

八路军师部指挥机关三百多人在首长亲自指挥下,一夜之间,分散行动,从小日本鬼子的大皮鞋呱呱巡逻队伍之间的空虚出穿过,下半夜出发,天亮就穿过小日本鬼子三道封锁线,把指挥部设在了小日本鬼子的后方。随即滴滴答答给各部队发电报,指挥他们快速通过敌人封锁线,找准下手目标,第二天晚上统一动手。

第二天晚上,部队集中在一个村子里,在老百姓家随便吃点东西,垫了垫肚子,提起精神。第二天晚上又是一阵急行军,赶到了小日本鬼子一个旅团指挥部。十挺轻机枪,一千多颗手榴弹,一百多个火把一起点燃,轻机枪一响,手榴弹一丢,火把扔到小日被鬼子驻地,然后一阵猛冲,把小日本鬼子打得鬼哭狼嚎。当时就击毙了那个旅团长叫什么大泽胜三,意思是一大就要连着胜利三次。牛皮吹得天大,菜一动手,一张都还没有打完,脑袋就搬了家。

查阅史料,那一时期确实是日军组织了对我八路军根据地进行大扫荡。我八路军指挥机关被迫转移,在运动中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寻机组织反扫荡,消灭敌人。整个反扫荡行动经历了三个月,不是黃抗胜老人所说半个月搞定。但不管怎样,那位八路军首长的大名,确实清清楚楚,他的指挥才能,不止是在那一场战斗,在若干次艰苦作战中尽情展现出来。

黃抗胜老人说,他是首长结婚后,正式调去当首长的内勤警卫员的。与首长喜结连理的,是八路军学*队的教员林俊梅,很漂亮,好多营团干部追她都没有成功。首长并没有主动追,也不好意思,是政治部主任给牵的线。林俊梅开始不干,后来政治部主任找她谈话,说这是革命需要。她乐意地接受了。

我明是内勤警,当做的事和外勤老丁没多大区别。林教员自己的屋子不要我们打扫,他们的衣服也是自己洗,饭也是自己去食堂排队打。那时候也没有发多少津贴,几个月也才领到五六块大洋,食堂里面做什么就吃什么,也不能随便到集市上去买东西。

林教员比我大不了多少,我十八,她二十一,大三岁。要是在连队,我们会嘻哈打闹成一堆的,出于身份不同,首长的管理很严,她不得不压印自己开放的心情,她走路都不敢挺直了腰,而是一般端正就行,衣服穿得严严实实。见了战士就微笑,看上去有些不自然。对其他的首长甚至那些一脸肃然表情单一的参谋秘书们,她也一样客客气气。

她教我们上文化课,就我们很少几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还会轻轻哼唱,给我们做几个跳舞的动作。我和老丁按照首长的命令,要加紧学文化,提高素质,林教员按照每周两次,来教我们,在她的外屋,我们闻到了一阵香胰子的味道,感到心情十分舒畅。我造句喜欢闹笑话,经常让她忍不住笑弯了腰。比如天真,我就造成今天天真好。又比如区别,则造成是八路军别动队。我的知识面就只有这么点,再也造不出什么好句子来。有时她想憋住不笑,最后却弄得憋住了眼泪。

首长在门外一说话,或者一咳嗽,我的造句就顺了,伟大就造伟大的八路军,胜利就造我们一定要胜利。林教员这时就会十分严肃地站在旁边,在小黑板上一笔一划写上,正义的抗日战争一定会胜利。她字写得好,连首长都要摸了下巴站在旁边欣赏好一阵。

第三十九篇 永留心底(三)

我们没事就乱吹牛,瞎猜猜,我叫老丁猜教员比首长小多少岁。

老丁老老实实地说可能有十二岁。

发现我的眼神不对劲,老丁就拧我的耳朵,说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说我想什么?老丁说你想林教员和首长结婚的事。

我说,是你在想。

老丁说,我没想。

我说你就想。老

丁说有天你说过一句话。

我说一句什么话?

老丁说,你说首长们不兴自由恋爱。

我说我咋会说?

老丁说,你就说了,我一直记着呢。

我说老丁你在搞猪八戒过河,倒打一耙。

老丁说这是事实。

其实老丁的心思我更清楚,老丁不说这样的话,但老丁能记着这样的意思。是呀,当时那种场合下,首长忙着指挥打仗,怎么有时间去自由恋爱。所以只有好由组织上出面。如果当时放开自由恋爱,那林教员不一定会与那位首长结婚。

后来的年代里,是有年龄大的首长娶了年龄小的女人,也正是因为基于此类原因。黃抗胜老人讲述那样的婚姻,也没有表现出不合乎逻辑的意思,听他的口气,完全没有意见,或多或少,是有点嫉妒羡慕而已。

我们想起来问,林教员和那位首长,他们有生孩子吗?

他回答没有。

他结婚时几岁?

谁?

林教员。

比我大三岁,二十一。

那司令员呢?

二十八。

他大她七岁?

你们认为是大?

是大了点。

不算,司令部还有一位副职,三十二岁,他老婆就只有十七岁。只不过是农村的。

不怕,培养以后,就可以参加工作了。

我想入非非,笑说,他要和你结婚那才合适呢。

黄抗胜老人一本正经说,你简直开天大玩笑。我只能是他的内勤警卫员,每天看着,可以,胡思乱想,那不行。

他咧开嘴唇,露出缺了几颗牙齿的牙板,近乎于傻笑地看着我们,等着提问下一个问题。

我常常是沉浸在他的叙述中,脑子里一股劲地想象着那个场景,那个林教员的模样。根据他的讲述,在脑子里勾勒出林教员的形象。

每次讲完,黃抗胜老人看着天色,问了时间,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他和我们在一起,共同回忆那个时代的那些经历,他就显得特别的高兴。

我修改稿子,把稿子打造得行云流水,我的心情同样畅快,预感到这篇文章一定会很快获得发表,引起很多人的关注,在街上遇见了也会指着说,瞧那位,我们县里有名的大作家。

以往的日子,我写过若干文章,每次都是兴致勃勃递交稿,然后焦虑地等待,最后百分百石沉大海。那些“不费一枪一单,县城顺利接管,”“我军势如破竹,敌人望风披靡,”“青年踊跃参军,百人赴朝参战,”等大家熟悉的标题,人家一看就打饱嗝,腻味。而这次,我已经有强烈的预感,我就要出大名了。

四十年前的司令员,抗日战场上威震敌胆,解放战争中的名将,而今身居首都,成为国家和军队的的卓越领导人。写这样的文章绝对的高起点。就凭这一点,哪一级刊物敢不立即排版印刷?

那间住房十分低矮,这是我们感到不理解。我和他谈老首长,我问他最不能忘记的是什么?他又回望佛顶珠一下,笑起来说,要算林教员被首长打一巴掌的那次。

我听了就想笑,这恐怕是你编的吧。在我说接触的革命史,回忆录,战斗回忆等篇章中,鲜有这样的情节,干部首长动手打自己的妻子老婆,那里会有这样的细节哟。革命战争的篇章从来都应该是激昂的,正义的。一对革命夫妻,怎么会吵架拌嘴?就像星星和月亮,永远相伴,温馨和谐,完美无瑕,我犹豫再三,这个情节要不要再问下去?

但是,黃抗胜老人已经说起来了。挡也挡不住。

时间应该是小日本鬼子对根据地展开第六次大扫荡的时候。师指挥部,学*队,医院,头天都转移了。小日本鬼子的枪炮声已经听得见了,首长别好手枪,蹲在马肚子跟前扎绑腿。突然从马腿下面望见了另一边有两只脚,站起来一看是林教员,正站在马肚子另一边。首长吃了一惊,昨天已经交代好的,要林教员随大队先行一步,现在怎么还在这里!看到林教员的样子,首长当时就发火了,说你怎么还在这里,磨磨蹭蹭,干什么?

林教员从来没有被首长这样吼过,首长待她就像小妹妹。她呆立着一动不动,咬着嘴唇。这样的无所谓没有缓和首长的激愤,反而加大了他的火气。你想,小日本鬼子的炮火已经来到跟前了,看得见不远处的天空已经被火烧红了,所有的单位机关都撤走了,这里就只剩下不足百人的机动部队,机动部队说声走,一杆烟工夫就可以窜出去几十里。这时候,却还有这么一个弱女子在这里,又是首长的夫人,为了保护她,又要付出多少人手,承载多大的危险性。谁也说不清楚将会带来多大的危险,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首长气急败坏,走过去要抢下她手上的马鞭,可是她不给,两只手抓住马鞭丝毫不放松,首长抢了几下竟没有夺过来。一下子火冒三丈,举起手大巴掌就轮了过去。你别以为林教员会害怕,她竟然连眼皮都不眨一下,还那么直挺挺地站着。那一刻我正好就在他们身边,间隔也不过一两步,我什么都没有想就冲了过去,那一大巴掌就打在我的脖子上。一刻钟过去耳朵还在嗡嗡响。有两个人当时就哭了起来,就是林教员和我了。那一大巴掌打深了首长对我的感情,行军途中有人找来了滴耳油,说是首长的安排交代。

第四十篇 永留心底(四)

我问黃抗胜老人,首长还有什么爱好?

黃抗胜老人不假思索就说,三样,打篮球、收集火柴皮、咀嚼茶叶。咀嚼茶叶的事好像连朱老总都晓得,与别人谈话时会说到首长,朱老总说,我给他送去的茶叶,不知道他咀嚼完了没有。

他忙时也咀嚼,闲时也咀嚼,思考问题时咀嚼的更厉害,一口一起可以嚼掉三两。仗打不下去,出现了卡壳,就很不舒服地往地下“呸!”地一吐;方案考虑成熟,前方来了喜信,他就把咀嚼碎的茶叶渣囫囵吞咽到肚子里去。

火柴皮他已经有一箱了,有一个外国朋友经常给他寄这个,休息时就会拿出来,擦掉霉点,一摞一摞检查完毕重新扎好。

至于打篮球,他打得并不好,因为个个头的原因,就全靠老丁,老丁是司令部一流的高手,个儿也高,弹跳又好。首长上场必须有他,怪得很,那一场球保证赢。

我觉得文章大功告成,很兴奋地站起去,伸手要摸佛顶珠,他赶忙双手护住了,说摸不得,一摸就会焉败。

我说稿子明天就完成,可以往上面寄了。

他说,寄啥,那里也不寄,就保存在身边,自己看。

我顺口说,那个老丁要是也写了回忆录,你不快点寄出去的话,就会被他抢先了。

他淡淡地摇头,然后看着佛顶珠发呆。

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喃喃地说,想老丁。

老丁死了。是过铁路时死的。

首长要过铁路去总部开会,本来可以带一个排,首长说人多目标大,只带一个班。下半夜过的铁路,他们在铁路这边埋伏,不时用暗号和那边联系,可是对面就是迟迟没有回信号。小日本鬼子的巡逻车一忽儿过来一忽儿过去,两头碉堡上的探照灯交叉轮流把铁路照射的白天一样,路轨石渣都看得清清楚楚。

眼看天就要亮了,天一亮连往回走抖来不及了。耽误了开会不能领受新任务这可是大事呀。于是就决定冒险冲过去。

他们一上路基就被探照灯发现了,机枪先扫射过来,铁甲车轰隆隆加速开过来。两边岗楼上的小日本鬼子端起机枪呀呀地冲过来。

情况紧急,班长带领五个战士掩护,副班长带领其余的战士护送首长快速通过。他们通过了,跑出了小日本鬼子的追击圈,可是后面掩护的六个人只跑出来三个,班长,老丁还有一个战士牺牲。

小日本鬼子扑上来那一时刻,他们三个人背靠背,拉响了手榴弹,与要抓他们的十来个小日本鬼子同归于尽。

过了几天,让仇恨和愤怒烧红眼睛的首长,亲自带了一连人,长途奔袭,端掉了那两座岗楼,炸毁了几十米长的铁路。

因为行动之前没有计划,也没有上报,又遭来小日本鬼子又一次疯狂的报复……为此受到总部的批评。

我用心改好了文章,可以预见文章一旦发表,将会对我县党史研究工作产生强大助力,推动整块工作迈上一个新台阶。目前据我所知,省里面所发表的这类文章,能够登上中央一级刊物上还是空白。我这几年的磨练没有落空,功夫没有白费,林主任在一定范围内的宣传已经使我小有名气,常常有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

林主任高兴之余,拉着我还要去见黃抗胜老人。

黃抗胜老人依然那样,久久地坐在窗台钱,看着他的佛顶珠,看上去好像在打盹。林主任拍了他的肩膀,把他从呆钝中拍醒过来,然后说,如果给你机会去首都,你怎么想?又有什么打算?

黃抗胜老人抿了抿嘴,笑了笑说,去不了呢。

为什么去不了?

腿也不行,心脏也不行,怎么去呀?

林主任说,这篇文章发表以后,一定要送给首长去看。

老人摇摇头,不要惊动他了,他太忙……

林主任说,没事,这对于我们县的党史研究工作,是一大推进,我们这几年什么事也没有做,真的太窝囊了。

老人整张脸都对着佛顶珠,想要吸收那植物里面的精气。他眼睛亮晶晶,笑了说,首长一定会骂,这小侉子,走到哪里都记得俺。

我按照林主任的要求,把文章寄给了省研究室。很快就就收到了回信,说文章不错,准备刊用,刊用之前,建议将文章寄给首长所在机关,想办法征求首长的意见,最好能获得首长的指示,那文章刊发后的效果就会更好了。

林主任特别激动,抓紧时间在县里活动,又反复通过电话与省里联系,托他们与首都的相关人员联系,找到首长的具体居住地点,最起码也要搞清楚首长工作的单位。

黃抗胜老人的境况却很不好,他的身体就像树叶,伤病就像虫子,在对他进行蚕食。腿痛得抬不起来迈不动,腰也难以伸直,整个身子差不多缩成了一团,和他面前的小火炉差不多一样高。

他顽强地坚持着,很平静地看着窗口那一片天空,他已经讲完了属于他的故事,就像蚕已经把丝抽尽了,慢慢地等着变成蛹。

他一整天都不愿离开小窗台,守望着那些金亮的果实,嘴巴蠕动,梦呓一般地念叨。那盆佛顶珠顽强地生长,反复要这样才能听见他的倾诉。可以说是他的诉说,让那些红红的果实一直这样生机勃勃,灿烂生辉。

林主任要来了路费,决定我和他一起进京一趟。

为此他准备了好久,反复给县长们诉说,最终得到他们的赞许。整个过程漫长而复杂,县是办公会研究,然后办公室写报告,送政府办盖章,盖章后的条子到财政排队,财政局长的箱子里一大摞条子,有的是一年前就签批的……不知道林主任付出了多大的力气,那些人没有听过黄抗胜老人的故事,没有看到他目前的情景。

林主任就给他们反复讲述,拼尽自己的能力,要去这一趟,不是想去游玩,也不是想感受登上天安门城楼的那份的激动,完全是为了帮助一个老人圆梦。老人根本去不了,事情由我们办,带着老人一颗心去办。

小李子呜咽着说这个梦可能圆迟了,老人不一定看到结果。小李子被安排在我们去首都期间陪护老人,安慰老人,给他的佛顶珠浇水,支撑他坚持到我们回来,带给他最后的喜悦。

第四十一篇 永留心底(五)

我们在首都找到了首长的工作部门,我们收到了严苛的盘问,盘问过后即受到热情的接待。给我们解释上京的人太多了,他们接待不过来,就先卡了我们的材料。听了林主任的诉求,他们没理由拒绝,就让我们等着容他们去汇报。

等了三天,来了一位领导,叫什么处的处长,带他来见我们的接待人员说,处长忙得不可开交,听说你们来路远,很不容易,带来关于首长的回忆录,所以处长才抽空见你们一下,只有十五分钟。

林主任双手合十,不停作揖,诚恳地感谢。

处长说,你们很不容易,坐火车时间三天三夜,跨了好几个省界。你们虽然辛苦,但我仍然要批评你们。

你们这样做很不好,首长知道有一个远在几千里外的人想念他,心情会好受么?再说了要求来见首长的人每天都有好几十个,首长光接待你们了,还办不办其他的事?有自己来的,有托人带信来的,忙也忙不过来。为什么会这样呢?

难道地方上的日子不好过?就因为与首长有这么一点过去几十年的联系,就想方设法要来见接上这层关系,这很不正常呀。而且你们还说了,那边有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身体不好,重病来不了,你们要是在这里多耽搁了,回去还能不能见上已满都难说。

你们的意思我懂,怎么能够将一个人的生命存在与否来维系在首长身上呢?首长参加革命几十年,身边不知有多少战友牺牲,首长时刻都在惦记他们,深为不能保护他们的生命而痛惜。这种情况在首长身上难道要这么长久地下去么?全国各地方与首长认识或者接触过人都要来找首长,好像他们的生死都与这边有关系,带来这么多的麻烦事,想想看,不就是乱了套了?还要谈什么安定团结?安定团结的局面还要不要维护?

处长最后换了口气,说你们回去,材料就留下,我们会看着办,什么时候首长心情好一点,身体好一点,就会及时送给他审阅。首都的规定很严,你们来这里顶多住三天,可以挑选几个地方走一走看看,逗留的时间不要长,否则会带了很多麻烦事。

你们回去后和那个老人好好说说,几十年过去了,那些过去的事,有专家学者整理研究出版,作为历史资料在相应的地方保存,这个也写回忆录,那个也写回忆录,国家有这么多出版单位呀,要生产都少纸张笔墨?浪费大得很呢,而作用呢,也不见其有多大。

你们要是在家很好地抓革命促生产,坚守工作岗位,共同维护来之不易的安定团结局面。坚守工作岗位,做好思想工作,任何人都不轻易跑到首都来增加压力,也是对国家对人民事业很大的贡献呀。

处长站得高看得远,所说的都很深奥也浅显易懂,表述十分明确,强调说,这就是要求,是纪律,是规定。

林主任一边听着,一边频频点头。回来的路上,林主任病了,有几天下雨,还遭遇了一次强台风,铁路路基塌方,抢修了半天。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不说我也感觉的出来,处长的一番话,一直在影响他,对他压力太大了。好不容易回到家,又躺了了两天。

人在病床上躺着,仍然十分担心黃抗胜老人的情况,林主任有气无力对我说,快去看一看,但不要给他讲真话,就说材料首长已经叫人来收去了,我们虽然没有看见首长,但是获得了首长的指示精神。首长说很想念他,要他好好保养身体。林主任掏出二十块钱,说,你拿这点钱,在街上买点东西送去,就说是首长给带来的。

我的心情也不好受,处长的话一直在敲击我的心脏,我原本以为文章会立即受到重视,会安排很快打印出版,一番折腾之后,我感觉希望渺茫。现在林主任拿钱要我买东西去宽慰老人,编假话说是首长带来的,这让我心情更不好受。我知道林主任的用意,但我认为这么有多大意义。因为黄抗胜老人虽然很想念首长,但并没有要给首长提什么要求的意思。

我绝不甘心这件事的进程,我要加快进度,我想了几天,我把想法给小李子说了。小李子和我同龄人,可以沟通,她先是觉得我太胆大,后来又觉得不这样,老人的想念就像天边漂浮的云彩,很快就会散开,留下的只是空荡荡的遗憾。最后小李子支持了我的计划。

按照我俩的计划,我假造了一封回函,是关于那份回忆录的回函,发函单位是解放军某部政治部,按照法律规定,我为此可以为此进监狱。可是我不愿意看到老人带着失望离开人世。当时我们都看见了假烟假酒假文凭假县长假专员甚至是假市长被发现的新闻报道。我想,我制造这么一个小小的假,欺骗首长,欺骗编辑部,这又算得了什么?我当然还有一个小小的目的,就为了省里的哪家刊物一点也不怀疑,而很快发出我的稿件。为了一个革命老人最后的愿望,我就是被处分了也值得。小李子看到我这份义气,说她也算上一份。

为了我们两个的这种情操,我激动地忘情地扑上去拥抱了小李子一回。是在她毫无防范的情况下实施的。其实这一个拥抱比任何虚情假意的表白多重要,小李子没有生气,只是狠狠地白了我一眼。

第四十二篇 永留心底(六)

假信函发出起一个星期,就传来了佳音:回忆录马上刊发。祝贺黃抗胜同志和作者。让我们共同缅怀过去,向我们的革命前辈们表示最最忠诚的敬意。

文章发表后又是一周,被本省主旋律征文大赛评为二等奖第一名,同时被推荐参加全国大赛。我特别激动,更为紧张,比我还要紧张的是小李子,担心问题暴露,产生不良后果,就主动给林主任汇报了造假的经过。

林主任又病倒了,发高烧不退,我和小李子去看他,我们不敢说话,低着头准备挨训。

林主任只是摇头,哼哼地看着我,没想到你会着这样一个人,你学会了编造假信函,欺骗了组织,欺骗了首长……好像是他放下这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似的,反复摇头唉声叹气,写了一篇长长的检讨,把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

我在林主任面前诚恳地认错,我同时也强调了造假的目的。林主任说,你不要给我解释,我们新希望你们这些年轻人,会一个个成熟起来,没想到你们学会了坑蒙拐骗。你口口声声要帮助黃抗胜老人,就是这样的帮忙?你想出人头地,你想成为名人?你们这是在玩火,玩火者会怎样,玩火者必*这这句成语你没有学过?

林主任说,记得不?在第一次给老人谈到要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老人摇头,老人为什么要这样?要怎么维护好老人这段真情的回忆?是写出来公开发表,这养他就能得到安慰?文章发表与否,在与老人来说。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老人他在回忆着,沉浸在那一段只属于他的美好的生活里。他有这么一段光辉历史,这是他的珍宝,深藏在心底的珍宝。

看出来老人后悔了吗?你当然看不出来,我看出来了,我们这一代人不像你们这一代,什么事都要拿出去抖漏,搞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知道他老人家为什么从不提什么要求吗,从不表现出什么需要吗?他的生活怎样?他吃的住的穿得用的,都是些什么情况,你们都看见了,可是他提出来吗?

林主任叹息道,诶,这都怪我。我们曾经想,利用他对首长深深的怀念,提出来想要和他分享这种情感,他受到我们的诱惑,把这段深藏的过去说出来了。我们是真心实意地为要与他分享吗?不是,我们全是私心杂念,善良的老人,厚道的老人就这样彻底被我们欺骗了。他从来么有想要什么从来没有说需要什么,到是我们,一肚子私心杂念,满脑子的虚荣心,拿他的真诚朴素当成满足我们欲望的敲门砖,撬开我们向往的功利名誉之门。

我完全理解林主任,我由衷地接受他的批评,如果允许的话,我这就去想办法追回稿件来,不要让他们发表。

可是这一切都来不及了,事情的发展真让我们手足无措,特别的意外,因为,首长工作的地方,首都的某个大单位来信了。信里面传达了首长的话了。我不敢高兴,因为有前面的一番教诲,心里反而沉甸甸的。

林主任看完信,看着我呆呆的样子,差不多是用怒吼的腔调和我说话,你们还这么愣早干啥,还不快去,把心带去,给老人看,连给老人听,让他听听他的首长说了些什么,快呀。

我们赶紧出发,乘当天最后一次班车去黃抗胜老人家。

门口的情况令我们惶惑,不得不停住急匆匆的脚步。小道上有一家板车,一个工人正在往板车车上搬东西,看到那火炉子,我就吓了一跳……再看小屋门大开着,好几样东西摆在门口的地上,小屋子已经搬空了,里面本来就很空,没有多少物品。一个人拉的小板车本来也放不下几件家具。这样的场景很容易让人想起悲哀的结局,难道是老人走啦?我的心就像被一块石头压了,我看一眼小李子,她的眼现在红得厉害,她蒙住脸,竟然抽泣起来。

大约是住在附近的人过来,看着我们说,你们怎么啦?

我忙指着板车和地上的物件问怎么回事。

邻居说,那老人搬家了,有几个单位上的人来了,说要把老人送去福利院,这房子也不能住了。

搬家了?不在这里住啦?

我和小李子总算出了口大气,很不好意思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你们是他什么人?

我们……是他的晚辈。

这样安排很不错的,你们以后可以一个星期去看望他一次。

邻居费解地看着我们说,黄老人他这一辈子,太苦了,我还以为他没有后人呢。你们怎么现在才来?

我说,是呀,我们是来迟了。

拉板车的人从窗台上抱起那盆佛顶珠,佛顶珠摇晃着,有几颗红果果经不住晃动,掉落了。小李子赶忙喊他不要动,我随即冲过去,要把佛顶珠夺过来,我忘记了门的高度,咚一声响,我的脑门就碰在门楣上。小李子“呀!”了一声。我的脑门虽然很痛,但我还是把那盆佛顶珠抢了过来,我端正地把它抱在怀里,我和小李子说,我们一起把它送到福利院去。

我知道老人对它的那份感情,肯定盼望着有谁帮他把佛顶珠送到跟前去。秋季就要过去了,佛顶珠今年是已经在衰败了,但是我相信明年它一定还会重新长出新叶,重新开花结果,会长出更多的红彤彤的果子。小李子过来察看我的脑门,伸手摸了一下,白嫩的手心里竟然沾上了点血迹,看着她吸冷气心痛的样子,我才感到那里一阵钻心的剧痛。

第四十三章 端正照片

住楼下的郭爷爷来找了两次。

就亲自去一下吧,看老人有什么事要做。妻子说,老人这回病的不轻,直到他好了回家来了,我们都还没有去看望呢。

确实,老人离休好多年了,没见去找过谁的麻烦,我们每天数次上上下下,如果拿到禁闭的房门,也没有想起来敲开进去看一下,认真想起来,尽管不是他的儿女,但作为邻居晚辈,这样不相往来,真是不应该。

我下楼去敲开门,进去见了他。我们面对面坐下,老人兴奋的面色发红,找个棕色搪瓷缸给我端着,再往里面倒水。他戴着一顶军便帽,批了很旧的对襟棉袄,裤腿用白鞋带扎紧。他腰上有日本鬼子的弹片,夏天只穿一件背心的时候,就看得见那两处黑疙瘩肉,问他那是怎么回事,他就扬起残缺少了三个指头的手,对着天空狠狠地咒骂起来。

他原本不善言语,近几年和老伴在家,一也不走,守着家里的四壁,就更口笨了。讲一句话要一分多钟,七个手指头使劲比划,才算让我弄懂了是关于照片的事。

是不是想来一张大照?老人近七十了,到了这把年纪,想留一张标准照也是合乎情理的。拿我父亲来说吧,照十寸的正面标准相,端端正正地坐着,喊停几次,不是风领扣没扣好就是头发有点乱。说留给子孙纪念的相形象一定要好,挂在灵堂上也要让来吊唁的宾客看着不觉得磕碜。

我想老人有这样的想法,那我就努力给他做好。

他却摇头,不是这个意思。

我环顾四壁,只见正墙上挂了一块葫芦瓢。电影《南征北战》里部队转移是村干部连夜加工军粮那一段就有这个道具。我听说郭爷爷十七岁时就是他们村里的农会主席,几十年来,随他南征北战一路走来的可能就只有这一件宝贝了。我看着这件历史文物,心里激动起来,我想到了年画,玻璃镜框,还有挂历,是不是要做什么这方面的要求?那张盛满了光荣历史的葫芦瓢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是不是应该进行什么样的加工装饰?

他笑了,我感觉对路了,我于是为墙壁的宽窄而忙碌起来。他跟着我转了半圈,明白了我的动机后,突然拦住了我,结结巴巴说,他不要挂什么画。

我有点惶惑,呆站了几分钟,突然,老人指着我擦汗的手巾,眼睛一下子亮了,手帕上印有党史研究工作纪念的字样。

我总算明白过来,这两年搞党史研究,老人应邀参加了几次活动,每次都合了影,合影过后,在场的老同志都领回一张作纪念的。而老人想要的,是规模最大的一次合影,有近一百位老人,因为人多,可能发送照片的时候,难免挂一漏万,漏掉了个别人。

我立即回家翻找,终于找到了那张很大的照片。差不多有普通晚报的一半大。

老人看见照片,欢叫了一声,两臂张成一双翅膀,朝我飞扑过来。拿过照片去以后,先贴下自己胸前,温暖一阵,然后站在灯下,盯着照片上的人,一个个看,一边看,一边念出来熟悉的名字:李二拐子、马屁邱、王不离酒、八爷……

我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我翻看照片后面标记的姓名排序,他的手指头敲打的这些人,不是团长就是营长,后来都是享受地级县级待遇的老革命,怎么会有这样一些怪明怪眼的绰号?

他继续念着,按在照片上的一只手三个仅存的手指头颤抖着,手指头停住了,一动不动,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在这张一百余人的大照片里,竟然没有看见郭爷爷。这是怎么回事?

他直到我的疑惑,就比划着解释,匣子小,装不下。

不对,这照片看得出来采用的是宽镜头,而且两边的铁树也照了进去,我记得当时大家都站上了大楼门口的台阶,那台阶共五层,每一层台阶站上去二十五个人都没问题。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想拍照时,是不应该这样粗心的,那些从炮火硝烟中活过来的同志和战友,几十年后能够聚在一起,是多么的难得。照片上的人是不分等级地位的,一位当年的正团,后来的正司级首长就是笑眯眯地站在后排。

老人嗫嚅着,终于给我说了实情,照相的时候,他本来被安排在第一排靠中间一点的,因为县里领导来了,要腾出位置,他就挤让到边上了。要按快门的时候,书记的秘书,急急忙忙跑来插缝,把他的鞋给踩掉了,他就弯腰去提鞋,这时候摄影师就喊,一二三,他还没有伸直腰杆,闪光灯就亮了。

他这么一说,我才仔细看照片,我看到铁树的树叶下有一团黑影,大约就是他了,而第一排的中间,我认出了现任的书记副书记,县长组织部长宣传部长还有老干局长。

我有点生气,我问,当时怎么搞的嘛,谁是现场指挥?

是劳局长他……

劳局长就是老干局长,简直是怂包一个。我忍不住骂道。

我鼻子有点发酸,我认为这是一个不该犯的错误。这事情过去一年多了,这个缺憾该怎么弥补?我真想不出什么办法。

我说,这张照片,你还要吗?

他说,要啊!

可是,这上面没有你……

他说,那没啥。

他从床下拿出一个漆的油亮的相框,要我协助,把照片装了进去,放回床下去,想了想,又拿出来,在墙上钉颗钉子,把照片挂了上去。他坐上自己的那把交椅,对着照片审视,然后左右移动椅子脚,好让眼睛正面对着照片。觉得差不多了,就端正地坐好了,很享受地抿起嘴角,睁大明亮的眼睛,痴情地看着照片上那些老战友,顺便也看了坐中间的那几位领导。

第四十四篇 守树?上

石旮旯是个散寨子,东一家,西一家,一间或半间石板房子,撒落在大山的褶皱里。周围除开寡岩,就是成堆的裸石,中间空出一些窝窝或缝缝,里面有几寸土,人们就在土头种苞谷和高粱。种下去以后,就天天盼着它们长大,但必须小心观看老天的颜色,它若一不高兴,便会教太阳把苞谷杆晒成干柴棒棒。

因为土实在太稀少了,石旮旯的人家舍不得拿来种树,像子贵家那样,门前有两棵像样的树的人家,几乎看不到。

子贵没爹没娘,很小就逃荒到石旮旯来,东一家西一家吃石旮旯的饭长大。成人后,有好心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又瘦又小的外来妹做媳妇,娶进门的第二年就给他生了个儿子。

那年天旱得不得了,苞谷叶枯卷成筒筒,打火都点得燃。吃水也得去很远的深沟里去挑。

娃娃生下来了,家里却什么都不得。不要说鸡蛋,连皮鸡毛也找不到。子贵无助地站在门口,眼巴巴看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小路伸向远方,从山崖口下去,十几层山后面是公社,公社有个小场坝,逢星期三赶场。

人们把鸡或者鸭躲在背兜底下,把它的脑壳或尾巴毛夹在草里,让想买的人看得到,然后互相手握手,找个背处,在袖筒里讨价还价。

子贵从来没有去过场坝。

小路上时隐时现走来一个人,半道上脚踩滑,滚了一跤,腰杆被石笋杵了一下。他走不动了,加上口干舌燥,他看见了子贵,招手求口水喝。子贵提来水桶,桶底剩两碗水,他喝了大半碗,留念地看那一碗半,不忍再喝。他坐在石蛋上,看完子贵的家,看子贵的娃娃,猴儿般大小,还有子贵的婆娘,浑身上下没有三斤肉,苞谷兜一样干巴。他翻遍自己的衣裤口袋,找到七斤粮票,三块五角钱,全部给了子贵。

子贵又端了半碗水给他,他抬手挡住了。

他一只手叉腰,艰难地下了山。

子贵第一次去了场坝。

过了一月,这个人又来了。先看见有大半桶水,脸上有了一点笑意。他带来了红糖,糙米,鸡蛋。子贵两手在胸前伸开捏拢,捏拢伸开,找不到搁处,不停的吞咽口水,喉头一抽一抽,不知如何表达。

子贵想留他吃饭,可是留不住,只好无声地跟着走,无论如何送他走出小路。

又过了四个月,娃娃会坐了。子贵在娃娃腰上拴棵带带,捆褙在自己背上,下了小路,穿过崖口去赶场,准备用一块钱,买点什么去拜见恩人。他表达不了更多的心意,但他绝不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子贵听人家喊那恩人叫杨社长,子贵吓呆了。拿钱拿粮票拿红糖拿鸡蛋救他儿子救他婆娘的人是社长!他拿一块钱买一斤杂糖送社长!

子贵带着儿子悄悄回到山上。子贵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婆娘,婆娘双波罗跪在鹅卵石地上,杵着门槛连磕三个头。

杨社长第三次来到石旮旯。子贵的婆娘和娃娃躲在石板房里不好意思出来。子贵往屋外走的时候一边想,今生今世怕是还不起这个人情了。杨社长好像很明白他的心意,杨社长叫把那娃娃喊出来瞧瞧。

子贵的婆娘双手推着儿子出来,叫儿子喊爷爷。杨社长忙说不能这样喊,我还不到四十。杨社长的手放在儿子头上,子贵立即感到自身很温暖。杨社长又摸着那块石蛋,说再去找一个来,让它们成对子。子贵蹲在一边,没有东西回赠,红着眼眶,不敢正面看社长。

子贵决定要找一样东西,可是家里除了一对水桶,一口沙锅,一个木盆,一只瓦罐,空洞透亮的石墙前一家人挤着睡的叉叉床,床上面裹成一堆怎么也展不开的棉絮,再也找不出什么来。杨社长完全明白这个心意,决定在子贵的家里找点什么带回去,以了子贵的心意。

杨社长看到了坎下有两棵小树,树干有镰刀把粗。杨社长指着树问,是你们家的吗?子贵答应说是。杨社长抬头看看四周,白花花的裸石丛中就缺少绿色。杨社长说,两棵树就算是你还我的人情了,但我不是要你现在去砍它,我是要你好生看护它,把你每天的洗脸水存下来,给浇一下,要让它们长大。子贵红着脖子说那算哪一回事?杨社长说,就是一回事,你这家里不就这两棵树最管钱了,还不算珍贵么。

送到路口,杨社长握小孩的手,一边回头寻找小树,一边向子贵仔细交待,招呼好小孩,招呼好树,招呼不好,长不大,我就来找你的麻烦。

子贵就按照社长的话,好好看护儿子,三分钱五分钱筹拢,等他长大用;每天给树浇水,给苞谷的那几泡大粪也分一半给树。

转眼过了三年,小树有碗口大了,树干杪直,小孩会坐在树荫下搓泥球了。子贵抖擞精神,带了儿子走路,去公社找杨社长报告,他的树快长有石板房高了。

杨社长的房子空了,办公桌上灰了,杨社长调走了,调到县上去了。

俩爷崽呆呆站在门口,怎么就这样走了呢?也不去看看自家的树?这么走了,树怎么办?子贵很想追到县里去,那百十里大路倒不怕,只是县城那么大,朝哪儿进去都不晓得。

子贵回来,想清楚了,唯一的办法,好好招呼好树,等待杨社长来看他的树。杨社长走好远了都要回头看树,那么用心抚摸树叶子,杨社长丢不开树的。杨社长一定会来的,子贵更加勤勉地浇水,看护。

过了好多年,儿子考上了中专,成了大小伙。树呢,长得和小娃腰杆一样粗,树干圆圆的,树身上疙瘩都没有一个,树叶大片大片,抱成团,挤在一起热热闹闹。一到黄昏,石板房上的白色炊烟,混合了红红的夕阳,从树的丫杈里升腾,款款飘进后山,百十只家雀唧唧喳喳挤满枝头,就着月亮开讨论会。直到四下一片麻黑,子贵的叶子烟火子一闪一闪,雀儿们才恋恋不舍飞散开。

无边的裸石丛中,也陆陆续续长出了一些树,就像是杨社长那两棵树的儿孙。

过年儿子回来了,亮出城里的电光炮,长长地挂在树上,邀约多久不见的伙伴,来凑热闹。回头拿香点火的时候,子贵跑过去,摘了炮仗,挂到房档头这边来,怕树叶遭了火药味,树皮受伤。

电光炮挂在房档头,少了颜色的陪衬,没有烟火在树叶里穿进打出的热烈,显不出应有的气势。儿子很不安逸,随便扒几口饭,也不和老爹喝口酒,跑出去了,下半夜才回来,不理睬老爹还在堂屋里,郁闷地抽叶子烟。

子贵在邻寨吃酒,坐不到三分钟,就要找高处看树,有风刮起来,他饭也不吃,放下碗筷掉头往回走赶。雨下大了,树叶湿透,他赶忙举起竹竿轻轻拨扫,帮叶片减负。他在雨水里忙得不计钟点,眼见枝叶被吹得摇摇摆摆,急得颜面上全是泪水。

望着成材了的树,乡长说,子贵伯呀,来乡里办个手续,把树砍了,我给你找个能出高价的老板来买。

子贵说,不呢,是杨社长的树,砍不得。

乡长说,八辈子以前的事哟,还不忘记呀。

子贵说,记得的呢,杨社长说要找麻烦呢。

乡长说,那杨社长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来得倒个鬼呀。

乡长摸出钢卷尺,量了树的直径,又退开几步,抬头,眯眼,进行目测。

子贵判断得出乡长的心意。乡长是找个老板来转弯呢,乡长自己的死舅子要结婚,缺少家具呢。

第四十五篇 守树?中

不等天亮,子贵就沿小路赶进城去。婆娘还没有睡醒,不要惊动她,什么人也不告诉。腿不得劲,受伤的地方太多,都痛起来,尤其是膝头上,冷丝丝的。子贵摸索着扯了一把苦蒿和九里光叶,在嘴里嚼成湿粑粑,贴在手心,按在客膝头上,弯起腰杆,像狗熊一样走路。这样走路有些怪,但是膝头有些热,疼痛就轻一点。子贵一心要去找到杨社长,叫他快点到石旮旯来,他的树长大了,惹眼得很呢。

子贵走了半天路,又坐了半天汽车,晚上进了城,听人指路,住进了一个小客栈。第二天大早就找到县接待处,求问杨社长在哪里。

接待干部很客气地对他说,社长是老名字,已经淘汰了,不叫了。

子贵问,那叫什么呢?

干部说,那时叫人民公社,现在恢复叫乡人民政府,喔不对,怎么能说是恢复呢,不是恢复,是,是创新……哎,你说的那个杨同志,如果他一路顺利的话,应该是县长了。是的,应该如此的,但也说不清楚。真说不清楚,比如这政策,有时候呀,才说不变,又来文件。

子贵听得莫名其妙,双手不停在脸上抹。

干部抠一阵脑壳说,倒是有一个杨县长,从任职资历推断,很像是你要找的人。

子贵甩下一把汗说,我不认得路,多承你了。

子贵见到了杨县长,还不算老,四十多岁,活得精精神神的,只是头顶上不知何时掉了那么多头发,以前那眼皮子没有这样厚,就像两颗干核桃。杨县长给他们倒茶,说这大树茶败火,明眼,降血压,是好东西。杨县长听说乡下的树长得很大了,高兴得连连说好、好、绿化山乡,造福子孙。

茶水也还没有喝,子贵忙说你快去看看吧,树长大了,惹眼得很呢。杨县长静静地听子贵讲完,抬起头看着屋顶,陷入深深的回忆。杨县长的经历太多了,有的一时想不起来。

杨县长要子贵说说村里的特征。

子贵说,叫石旮旯,走场上要半天,走县政府要起大早。去石旮旯有一条小路,长长的,你来喝水,你可怜我们那水珍贵,你只喝半碗……

见杨县长痛苦回忆的样子,子贵急了,喊道,老社长,想想看,你送我钱,三块五角,粮票有七斤,这是第一回,第二回你又亲自送来红糖、大米、鸡蛋……

杨县长说这样好不好?我先答应你,但我腿不好,怕是去不了你那叫什么旮旯的地方。我就同意你的意见,同意找人把那几棵树砍下来,正好,儿子要结婚,我先替他感谢了。

杨县长请子贵开个价。子贵脸立即红了,连连摇头,说不要。

杨县长说,砍树来加工,比在家具城买的便宜多了。这点钱不用在家具上,孩子们也会在其他地方花掉的。钱也不会多,只能算是给你一点补偿。

子贵还是没有答应。子贵陷入沉思,几十年的时间会让人变化的,这个杨县长说话怎么就不得当年那个杨社长的味道?

他突然注意到杨县长走路的姿势。杨社长走路时,双脚是正的,这个杨县长却是外八字。

他突然说,你第一回去石旮旯,半路上滚倒了,伤了腰杆。

杨县长笑了,实事求是一点吧,我的腰从来没有伤过,硬朗得很呢。

子贵差不多哭起来。

子贵转身就跑,害怕被杨县长抓住,从反方向出城,看不见房子了才绕回到归路上。天黑时挣扎着回到山上,坐在石蛋上歇气。

子贵心里嘀咕,我上哪里去找呀,老社长,你知不知道我在找你呀,你的耳朵烫不烫呀,你快点来呀。满天星斗,他俯瞰寂静的山岩,山岩中有一小点黑影,以为是杨社长,站起去看,是路人烧柴火熏黑的岩石。月亮很明,月亮染得树一身亮彩,树尖尖摇摆着,想听它们说什么,却什么没有听懂。

乡长知道子贵去了城里。乡长说,白跑一趟是不是?何必呢?这个子贵,几十年一样不管,就只干一件事,这么忠心耿耿地守看那两棵树?那树又不是什么优良品种,一般的树嘛。秘书说,那树倒是长得好,杪直杪直的。

乡长叫人把子贵叫来,问,你给那老领导开个什么价?

子贵说,他叫我开,我没有开。

乡长说,要把那两棵树看成摇钱树是不是?

子贵说,不是,是杨社长的树,没有找到他,就……

乡长说,我要咋个说你才好呀,你要回报,用其他方式嘛,就算人家来了,看过树了,手边一时没有斧头,怎么……砍?

子贵愣愣地看乡长,子贵猜乡长一定等不及了。

突然间乡长调走了,树的事就搁下了。新来的乡长忙着摸情况,没有注意树,子贵的心放了回来。

儿子在城里找了工作,找了对象,儿子高兴,带未婚妻进了石旮旯。

未婚妻不要指点,先走到树影下,然后才进石板房,以其说她是靠着对爱情的忠贞,不如说她看到了那两棵树。在她们的对话中,他对家乡的描绘最具魅力的就是那树了,它们的形态和品质已经深印在她的脑海。儿子倒忘掉了那树的原样,看见树的长势,他有点奇怪。它们长得笔直挺拔,树叶子像浓密的云团,紧密地抱在一起,亲切地一辈子谈不完的窃窃私语。他走向任何一棵,伸开双臂,手臂差点就环抱不住了。他扭头看那些小树,也是长得郁郁葱葱,简直就是两棵大树的子孙。依靠相互的帮助,儿孙们把须根伸进岩石缝,逐步扩大着自己的地盘。

住进了久违的老房子,年轻人内心有的是激动,支撑石板的檩条挂满了洋尘吊吊,挂着童年的故事。将近三分之一的石板裂缝了,透露山上四周八面的问候。晚上从石缝里可以看见一闪一闪的星光。石板缝里的风一阵轻一阵微,凉幽幽的。山里的风吹过寨子,吹动外面的树叶刷刷地响,勾起无限的回忆。他对她谈起开始记事,就在树的荫凉里度过的童年。他十五岁离开石旮旯,在镇上念中学,每次离家,走老远,隔了全寨子的石板房,都看得见树尖。放假回家,幸运的时候,看见树尖有喜鹊在叫,心里就特别欢喜,相信那是好兆头。借助容易幻想的夜晚,树给了年轻人些许感悟,树不认地方,不选环境,生生死死,都扎根在那里,无论那里着怎么贫瘠,而人,到了十七八岁,偏选择了离去。

走了不到一个星期,儿子折身回来,带了一个木匠,告诉老爹,要砍下那树,做新家具,这可以省下家里一大笔钱。子贵听了这话目瞪口呆。看见木匠举起斧头,他高一脚低一脚猛冲过去,脚手一起抱住树干,使得木匠无法下手。木匠走向哪棵,他就奔去抱住哪棵,眼里冒火,直射木匠。木匠不敢再动。儿子转身找母亲,说树大了正好用,怎么不让砍呢?母亲脸青面黑地说那树是你爹的命根子,真的砍不得。

母亲接着给他们讲述了那个并不遥远而且与儿子生身切切相关的故事。

儿子说,老妈呀,说那些古老故事有什么意思?你们累不累呀。儿子又说,你们讲的事你们自己收起来,烂在你们肚子头,不要

拿来像教育农村娃儿那样来对待我,对于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马上我就要把你们搬进城里去,城里头比起石旮旯,就像天堂与地狱。现在的关键是我的家具……你们又拿不出钱……

子贵赶紧叫老伴把所有的积蓄交给儿子,一共四百块。

儿子揣了钱,叹口气问,树长大了,杨社长根本就没有来过,是

不是?

子贵低声说,杨社长要来的。

儿子看他一眼,回头继续问老妈,杨社长和老爹,哪个年纪大?

老妈说,你老爹属牛,那年二十三岁。

杨社长呢?

三十多。

今年老爹多大?

过年就是牛年。

好吧……那么请你们想想看,杨社长现在多大?

看吧,儿子指着老爹的老树皮般的脸,你都这样了,那他还会好吗?

老妈低头揩了眼睛。

老爹还抱着树。

儿子生着气走了。

第四十六篇 守树?下

儿子刚离开,子贵就动手拆石板房的墙,砌了一堵围墙,把树围在里面,在里面堆些树枝叶子。

老伴问,你不来家睡?

子贵说,我怕他会偷倒再来。

直到儿子另外订了家具,他才回石板房睡觉。

乡长得知了情况,是秘书发现的。秘书汇报时很紧张,说子贵老者给那两棵树修了一座碉堡。乡长说那你还不赶快再去,搞清楚碉堡里面还有没有武器之类的东西。秘书去了回来,说外面看像碉堡,进去看是围墙,墙上有几排洞洞,是他用来观察小路,看有没有人提斧头上山。

乡长叹气说,唉,那个老革命也真是,丢下一句话,害我们这些老百姓死等,等到树老了,树皮干了,那树还有什么价值?那树肯定是做不成家具了。乡长想着病重的岳父,自言自语说,做老人的寿材板板,倒是不错。

那树确实慢慢地老了,粗糙的树皮在一块块掉下。

子贵老爹也慢慢老了,腰杆弯了,腿也伸不直了,再也走不出石旮旯了。但这样反而跟好,他可以成天守着大树,看着那些树儿了。脚虽然走不动,但吃饭很香。

人说弯弯扁担,撬过无数英雄好汉,可惜子贵老爹再英雄,也架不住老天爷的安排,他这棵扁担弯了,很难再擽直了。

经过好多年的努力,乡里终于抓住了一个发展的大好机遇。几任乡领导几十年的呕心沥血,感动了县里的有关方面,批来了一个大项目,要搞整体搬迁,把石旮旯里面的群众搬出来,离开那除了石头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乡长亲自上山动员群众搬迁。必须搬,这事关扶贫攻坚大局,任何人不得阻挠。子贵老者、他老伴和其他几户人家一起,被抬着推着搬下山来。子贵老者他们几户就住在乡政府附近了,政府拨了款给他们建房,还置办了锅瓢碗筷,火炉子。

乡长当场给了高度表扬,这样多好,又顾全了大局,又走上致富之路。乡干部们趁热打铁,上山把石板房推垮,把树下面那围墙端掉。

有人趁机要去砍树,还是乡长发现得早,派民警去抓了。为了确保大树不受损坏,乡长的包片区域里加上了石旮旯。乡长交代秘书,每天骑摩托过石旮旯时,爬上山去给那两棵老树浇点水。

秘书跑了几天,嘀咕说,那种寸草不生的地方,不应该花费这么多精力。乡长说,寸草不生能长了那么大的树?秘书狡辩说,上一趟石旮旯,送去几瓶水,就为两棵树,这成本也大了点。

乡长说,不大不大,树的直径是多少?四十厘米,折算下来,六个立方都有多。乡长又说,你是怕你那摩托磨损,这样,你拿换胎和汽油*来,我给你签字。

接连半个月不下雨,秘书又病了,乡长有点发急,只顾走路,没提防子贵老者蹲在路边,吓了一大跳。子贵老者见吓了乡长,一时不知怎么办,双膝落地,两只手合拢了摇着,要给乡长磕头。乡长忙把他扶起来,说,我父亲比你还恼火,在医院头睡了半个月,都是我老婆我弟弟他们轮流去服侍。我呢,一天到黑忙乡里的事。忙昏了头,没看见你。

乡长问,你要去哪里?

子贵老者说,去石旮旯。

秘书从后面冒出来,说,老人,你听我一句,你不要再管树的事了,你现在这个样子,管自己都成问题了。

子贵老者哼唧说,一定要等杨社……

秘书说,你这老者,好日子不会过,偏要……

乡长朝秘书摇手,让他闭嘴。

乡长说,那你就去吧。

秘书小声说,他还能去?

乡长把包包递给秘书,拽上他一起走了。

子贵老者两脚两手触地,像狗熊一样爬,到了树下。

子贵老者不见了围墙……石头丢得到处都是,他难过得流下了眼泪。转过身子,慢慢倒靠在树根上,抬头望树枝树叶,盼望杨社长此时降临,又担心杨社长受伤的腰杆。过了一会,子贵老者想搬些石头回来重新砌围墙,没想到却让石头砸了腿,当时就痛昏了过去。大半天以后人们才上山来找到他……

老伴跟来了,把自己的脸靠近他的脸,她没有带被子上山来,就掳一些树叶垫在子贵老者身子下面。一想到他大半生为这两棵树倾注的心血,到现在了还这样牵肠挂肚,老伴就忍不住轻声哭泣。又怕惊了他,赶紧忍了,轻轻喊他,抚摩他的白发。

月亮挂在树的上方,把它的柔光在树叶中裁剪,给树下的子贵老者轻轻盖上柔软的丝锻;树的枝叶互相碰撞着,演奏出美妙的轻音乐给老爹欣赏;树根感应了老爹的体温,滋生了更大的力量,自由伸展,已经到达岩层底下。

子贵老者紧紧抓婆娘的手,婆娘知道有话,低头递了耳朵给他。他的话她听得最清楚。

你说……他会不会……?

婆娘说,杨社长会来的。

你说……他会不会……?

婆娘说,杨社长一定记着树,记着我们的……

……把我埋了以后,你去和儿子住……

婆娘强忍着心痛,点了头。

那一天下半夜,树静了,子贵老者也停止了呼吸。

安埋了老伴,歇了一天,乡长叫人把子贵婆娘叫去,对她说,不要想什么了,乡里在筹建福利院,到时候,就进去吧。乡长又发给了她一笔慰问金。乡长送她出门,一边扶了她,一边说,至于那树嘛,因为在整个建设规划中,有些不协调,所以要砍掉……我们相信你,一定会理解乡里的这个规划……同意乡里的统一行动。

子贵婆娘怔怔地望着钱,她还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呢。乡长点点头,工作做到位了,他才放心去会见县上来的同志。

次日上班,秘书急豁豁地敲开乡长的门,说子贵婆娘把慰问金退还了。乡长揉着太阳穴,头晚又被那几姨妈挼了几杯,这阵整个脑袋都在跳痛呢。

退到哪里去啦?

退到我这儿了。

她人呢?

上石旮旯了。

上石旮旯了?她去干啥?

她说,去守树。

第四十七篇 催粮记 之队伍前进

天空宛如一片深蓝色的海洋,与起伏的山峦相衔接的地方,是白亮弯曲的海岸线。这是下半夜最寂静的时刻。我蜷缩在村头的干谷草堆里,躲着草捆下面从草困缝里偷偷观望神秘的夜空。随着一两声由远而近从头上掠过的悠长的山精口哨,和附近高树阵阵扑楞楞的夜鸟搧动翅膀的声响,不久,遥远天边雪亮的海岸线越加宽展,周围的山野村落露出了美妙的轮廓。

隔我藏身的草堆不远,大约三四十步,发胜在那儿很低地勾着头,就像一个黑头大瓜,屁股连着大半个身子窝在草捆里。他头顶上是树丫杈上渐渐暗淡的夜照灯。他曾经试着爬上树将灯关掉,结果两次都滑下来,导致马面骨被树皮剐痛而不住嘴地吸冷气。他一直找不到树丛里的电源线从哪里牵出。

离他身后不远也是三十来米,土坝子上,东倒西歪地堆放着十几个麻包,鼓囊囊地装着我们上半夜的收获。下半夜起,发胜一直守在那儿,一点儿风吹草动,就赶紧爬起来四处张望,又不敢大声呵斥,只能睁大眼睛细细观看。

发胜是我们临时领队,领队缺位的情况下,他尽职尽责,就算我们全都钻进草堆里,首尾不见,露天下只剩他一个人,还在那儿坚持着。在料峭的夜风中坚守,围着粮包转悠,不让任何一个野物雀鸟靠近,即便很累了,也只在草捆上坐一下,都是十分警惕地看着四周,听着头顶和地面。我们一帮人就发胜胆子大,又不怕冷,草捆只是作为靠背让他休息。他站起身来伸个懒腰,转脸朝这边看,随着悉悉索索的声响,就有两三个脑袋从草捆里钻了出来。

发胜的临时领队职务是昨天下午任命的。我们这支队伍组建的时候,乡长照着名单点名,一共有十八个人,这很容易让人想起故事中的十八罗汉或者十八勇士。都是了不起的响当当的历史人物。我们也很了不起,在县委决定突击三十天,实现双百(公粮和战备粮百分百)入库的号召下,接受了一项相当艰巨但是特别光荣的任务,去一个叫小新寨的村子,帮助他们迅速完成秋粮入库任务,夺下全区第一的荣誉奖牌。

过去三年,这个村都走在前面,全区二十多个村,秋粮入库任务完成总在前三位。今年区里提前打招呼,秋收抓得紧,天气也好,不同于往年,这个村继续努力,不光在全区拿第一,在全县争高位名次!完成这个光荣任务不管为了在全县得到表彰,而且有奖金领,县里面有,区里也有,两处的奖金汇集起来,不小的数目。所以在点名的时候,大家都表现出很高的热情,回应“到!”的声调都很高。

这支队伍由县区乡三个层面的干部组成。县机关下来两名,我和小夏,我们在区里报到,区里又派出三名,五人一起来到乡里,乡里的干部百分之九十参加,两名主要领导分工,一名带队到直插前线亲自指挥。一个负责后勤保障,除了看家值班,通风报信,时间差不多时进村接应。粮站的人晚些时候过去,负责收购,确保颗粒归仓。

队伍集中吃了晚饭,喝水上厕所,带上了手电筒和绳索,乡长一挥手,带领队伍离了乡政府。

田野上万分吹拂,十分凉爽。田地里的稻谷大多都已割下,规整地摆放在稻桩上,就等两三天,把掼斗抬来摆在稻田中央,精壮的男人们就来打谷子了。之所以要精壮男人,是因为这完全是一桩力气活,男人们挥动双臂,将一把一把,猛烈地砸掼在掼斗箱上,一天下来,要挥动上千次。精壮的汉子体力强,代谢快,吃得多,膀子不会痛,略微有些酸胀,不过喝下二两白酒,吃一碗肥肉,睡一觉就恢复过来。还要把装满谷子的麻袋包扛上车,运回家去。女人们只能远远地看着,唯一要表现的,就是赶紧回家淘米做饭准备酒菜,打水给男人洗脚,服侍他们舒服睡个好觉。

田埂路窄小,队伍变成了单行,前后两人之间,相隔了三五步,一个隔一个三五步,队伍一路逶迤前行,前后看去,犹如一条长蛇,在田野上逶迤而行。转了两个山头,跳过两条水沟,行了约一半路的时候,十八人的队伍,不知何时少了五个,乔巴跑前跑后核实了,叫道:“好啊,剩下十三太保了。”

乡长前后看了看,脸色顿时铁青,站在那儿四面环看,就想那几个人突然冒出来。等了一会儿,不见有动静,摇着头,从高处走下来,走着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个踉跄,差点滚倒在地,站稳之后突然抱着胸部,很痛苦地蹲下去。站在他身边的乔巴蛮有把握说:“这是肋间神经痛,只要一急,就要发病。”

也就分分钟时间,乡长两只手臂就再也抬不起来,腿也伸不直,人就像一只虾子,头尾弯曲倒在地上,嘴里还不停地喊痛。乔巴嘟了嘟嘴,说:“搞不成了,乡长呀,改时间吧。”

乡长瞪大眼睛直摇头。

乔巴又道:“明天把人重新调整,你也做好思想准备,该不会再发病了吧。”

乡长艰难地说:“不行,必须坚持,走。”

他要坚持走,可是腿依然伸不直,肋间的疼痛一点也不减轻。

有人说:“乡长不行,你还是回去吧。”

又有人说:“不行的话,还让发胜带我们行动吧。”

发胜一听这话就像迎面挨了一拳,身子往后退,后面就是滥田。旁边人伸手去拦他,没有拦住,他一只脚踩滑了,插进烂泥里。

乡长又痛得再次弯曲了身子。乔巴赶忙伸手去护住,一面骂发胜:“簸箕端狗仔,不识好人抬。”

乡长眼巴巴望着发胜道,又不是让你当一辈子,暂时的嘛。

乔巴接着道:“看看,乡长就是只瞧得起你,我靠他这么近,想表现得很好,他就不喊我。”

发胜不吭声,找到有水的地方,勾腰洗裤管上的泥。

“你还不答应呀,乔巴跺脚道,那就散伙了。”

发胜问他:“那刚才你为啥不躲起来?”

乔巴说:“我是谁?我是雷乔巴。要走老子当面来,背地下跑的不算汉子。”

乡长道:“给你点指标粮,好不好?一边掏出小本子。”

乔巴道:“哎哟,这样迁就,我看是要连乡长帽子要给了哟。”

乡长痛苦地摇头,把小本子装了。

乔巴笑嘻嘻说:“乡长呀,我劝你算了,对这种人,不要寄很大希望。就算今天突击不成,晚一两天也不会耽搁,奖金得不到就算逑了,你乡长的帽子照样戴,拿不下来的。一百零两块五的工资还不是照旧领?喂,我说呀,大家散伙。”

有几个人跟着乔巴转过身子,乔巴还撞了一下发胜,朝他哼了鼻音。乡长差不多要哭了,蹲着不敢动,连声哀求大家不要走。

发胜看看天又看看要走的人,叹了口气,说:“算了,你们回来吧,该我倒霉。”

第四十八篇 催粮记 之挨家挨户

我这时认真注意了一下发胜,在整支队伍里,恐怕就数他年纪最大了,约有四十岁的样子,皮肤黝黑。

乔巴给我们介绍,发胜原来在县机关,因为父母老婆都是农业人口,就要求调到靠近家的乡政府。离家近一些,也可以抽空把农活给揽下来了。乡里来了,办事员,他有个绰号叫老主任。

乔巴说:“这种临时负责人的活,他又不是第一次干。就是从不主动,非要逼着才上前。让领导感觉不好,推推诿诿的。”

乡长对发胜说:“今天你就行使职权,当一晚上的乡长。”

乔巴跳上去,伸手从乡长挎包里把那条烟拿出来,说:“你人不去了,烟得跟我们走。”

乔巴还不满足,还伸出手要条子。

乡长问:“什么条子?”

乔巴说:“你金口玉牙,刚才答应给发胜的指标粮。”

乡长说:“人家不是不要嘛。”

“不是不要?人说赶马三年知马性,谁不知道他发胜就是这付逑样,见什么都要让的较角色,亏你还当领导,不知人咋用人?这条子我替他要,他家里什么情况你乡长有不是不知道,工资七十块,老母瘫痪在床,两个儿女要读书,婆娘一天就在一亩三分地里转。”

乡长扯下一页一笔记本,动手指标粮条子。

乔巴说:“多给点,至少一百斤。”

乡长说:“哪有那么多,给五十斤,这已经是最多的了。”

“不行,八十斤。”乔巴按住乡长的手。

“六十斤。”

乡长朝乔巴瞪眼:“拿开你的臭手。”

乔巴松了手。乡长将条子递给发胜,发胜摇手不接。

大家说:“你傻呀,乡长是因为肋间神经痛,好好的他会给你呀。”

乔巴说:“你不要,我替你拿着,明后天直接给嫂子送去,帮补一月算一月。”

乡长站起来,对大家说:“好好听发胜的,任务能不能圆满完成,小新寨能不能保持第一,就靠大家今晚上的表现了。”转脸对发胜说,“大胆指挥,他们都会听你的。”又叫乔巴,“你先送我回去,你再回来?”

乔巴说:“换人送你去,你把这么重的的担子交给发胜,怕他艰难,我要帮扶他一下。”

乡长眉毛皱起来,想要说什么。刚好有两个村民走过来,乔巴就喊他们:“过来扶乡长一把,送他回家去,给你们指标粮。”

两个村民认准了是乡长,又听说有指标粮,赶紧过来一边一个,挟持着乡长走了。

大家跟着发胜重新上路。

太阳的半边脸倚在山崖上,那片天一层薄云,云层呈现一层橘红色,渐渐地有添染了蔚蓝色,橘黄色,蔚蓝色糅合在一起,变成了浅紫色。远远近近的村子树林,坡头都被这种颜色染透了。大家为有这样的天气而高兴。乔巴一边跳着说:“发胜呀,现在我们是十三个人,是不是刚好一个班呀,我和大家宣布,这样,你就当班长,我呢,我当班父(副),大家说如何?”

大家一阵哄笑,发胜一瞪眼,伸手要拿乔巴。乔巴一缩脖子,跳开了,发胜就去追,两人在田野里跳来跳去。发胜追上,抓一把细石子,塞进乔巴的领子里。乔巴马上行使报复,把乡长交给他的那条烟收了过去。说:“我替你保管了。”

那是一条芦笙牌香烟,一般来说,区级以上干部才好吃这种烟。乡长考虑大家突击一夜辛苦,派人进城头找关系搞来几条,他和书记一人分管安排两条。

乔巴又抓住发胜的衣服,从兜里搜出来一包乌江牌的烟,举起来说:“怕婆娘,吃乌江。”

大家一路说笑,乔巴紧靠着发胜走,嘀咕着。我靠得近,断断续续听得清楚两人在说什么。乔巴的意思,天亮前他先赶回去,抢在乡长上班前把招标量的事给办了。发胜却说指标粮不能要,还是等天亮了还回去。

乔巴说:“这指标量吃不得?药泡过的还是咋啦。”

发胜说:“指标粮要留给五保户。”

乔巴说:“你是睁眼瞎子,有好大一点指标粮落在五保户手里?大嘴乌鸦满天飞,哥哥吃的肥嘟嘟的,你就看不见?”

发胜说:“不能吃的东西就不要吃,吃进去不消化,坏了肚子。”

乔巴说:“你狗日胆小鬼。你看见哪个吃坏肚子了?营养得很呢。”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

我回报了一笑。我把持应有的谨慎和理智,不添言进语,只当听长。我们下乡工作,乡里要给单位写鉴定,那是升级调资的依据。不能因为多嘴而造成不应有的损失。但是我还是言不由衷地应承了几句。我说:“对于一张领导签了字负了责的纸条,用不着忧虑,放心接受就是,而且据我所观察,这张条子也不是平白无故就写下来的,要完成任务呢。”

发胜和乔巴对望一下,用眼神表达了对我这番话的理解,接下来两人都不再说话,各自都心事重重的走在队伍里。

渐渐走近了村子。发胜把人分成四组,每组三人,人多了进了人家找不到坐处,发胜又给大家说:“时间足够,所以大家进去以后,好言好语,作通工作后他们会自己送来。”

草堆面前土坝上,就是集中地点,每个组再承担一项工作,十点粮站回来人安电灯,安磅秤,架电灯。那时候各组动员好了,粮食就可以直接送到土坝上来。

我和小夏分开了。发胜、乔巴和我为一个组,根据事先掌握的情报,有两户人不好对付,别的组感到难度大,不愿接受,自然就交给我们这个组。

学着大家,我找了一根小木棍,发胜另外搣了一根棍子给我,说:“你那根棍子没用,村里有狗,看见你的棍子粗,就不敢冲上来。如果它真的冲来了,就把大的那头指着它的嘴,它张口咬,你就顺手塞进去,它一咬,牙齿就要坏,它就闭嘴缩回去了。”

我看到了一条小狗,在一户人家门口,屁股抵门,下巴贴地,眼睛盯着我手上的木棒,是一条秃尾巴狗。发胜低声说:“小心,这种狗惹不得。”

我们要去的第一户,算得上是村里上好的人家,房子三间,整整齐齐,五道高坎子。户主三十多岁,人高马大,他站在台阶上,发胜登上去和他并排站着,明显要矮过他半头。他就是情报里面提到的吴有迪,复退军人。前年他就开始闹脾气,等大家都交完了,他才慢吞吞交。去年又搞起了名堂,说是生病到县里治疗去了,最后是乡里面派人去他家里装的粮食。乡长发病时把重任委托给发胜时,专门交代了:第一户就是他家。

在这一家的客房墙上,贴着两张五好战士的奖状,十分醒目。乔巴伸手去摸,说:“要是拿去换饭吃,一张能换多少?”

户主骄傲地拍打胸口,说就凭这几张奖状,政府也该照顾他。

发胜冷冷地问:“怎么照顾?”

他说:“起码这公余粮要先给我免了。”

乔巴惊呼:“啥?天干地裂,公粮国税少不得,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

我也是有点怀疑地望他,两次五好战士,不应该是这样的觉悟呀,说出这样胆大妄为的话,土地承包给你了,就真的成了你的私有财产了,就不交公余粮,不要国家啦?

发胜坐下来,问他:“你哪年当的兵?”

他讥笑:“你查户口来啦?”

发胜懒懒地说:“我查啥户口呀,我问的是良心话。哪年去的?哪年回来的?”

“七二年去的,八零年回来的。”

“哦,干了八年?”

“是啊!”

“我六五年去的,八二年回来的。你帮我算算,几年?”

没吭声。

“你回之前啥职级?”

“班长。”

“我副连。”

“你可以呀,连职干部转业地方当干部,吃皇粮。”

“一点都不可以,就我一个人厉害,一家人都窝囊,婆娘娃娃都是农业户口,公余粮农业税一样跑不脱,我昨天才回家去拖交了,一共五百七十五斤,你交多少?”

复退军人没再多话,桌子边抓出麻袋。准备装粮食去了。

发胜站起来说:“你装好就不用送,十点钟粮站的车来接装。”

我们还没有进去第二家,乔巴说:“快看,在背粮食了。”

我们回头看,黑暗中,就见那复退军人背了粮包正在下坎。发胜看见了什么,失声叫道:“哎哟,不晓得他脚上有伤。”赶紧跑过去,伸出双手去相帮。我们也跟过去,帮助他家装谷子,他五个人的田地,送了四包。也是四百多斤。他对发胜说:“我家比你家,少了点。”发胜说:“不少不少,差不多了。”

后来在土坝上,发生一直摇头,说很后悔对复退军人的态度。他只说是班长退伍,没有深入说是铁道兵,施工时砸掉了三个脚趾头。发胜幽幽地说:“我也不知道国家对残废军人还有什么扶持政策。反正二话不说一颗不少都交了。”

第四十九篇 催粮记 之假冒真相

第二户人家是工人家属,工人不在家,只有他母亲,对我们说:“我家儿子没有回来,公余粮的问题,要等他回来才确定得了。”

乔巴说:“你家儿子在厂头,按月领工资,抽闲等空还可以回来种庄稼,一头拿工资,一头拿粮食,搞蚂蟥两头吃呀。”

那母亲说:“你这样说我家我就不答应了。我家从来没有少国家一颗粮食的,你可以去查。”

“那今年为什么要扯皮呢?”

妇女生着气说:“我们没有扯皮,是村委会扯皮,我们一个平头百姓,还敢鼓抗政府不成?”

乔巴说:“不要说气话,说气话对我们不管用。”

发胜说:“我们晓得你家的心思,村里头提出来要收回你儿子的田地,你们就很有想法是不是?”

乔巴说:“拿这个当借口,行不通呢。”

妇女说:“责任田你们要收走,我们也无法,你们是天,我们是地,这地还能翻了天不成?”

发胜说:“那既然这么明事理,那为什么不交粮呢?”

妇女道:“粮食交给国家,我们服从,这是大道理。可是支书主任把我家责任田收去,他俩爷崽就分了,这合哪家道理?”

发胜道:“有这回事?”

妇女道:“在他俩爷崽要编故事哄你们,还怕你们不相信?我就这样讲,信不信由你们了。”

发胜说:“收田地的事你可能听错了,承包政策规定,一定三十年不变。”

母亲说:“我也挺人家这样讲,可是印把子攥在他俩爷崽手里,想怎么着,还不是一句话?”

发胜摇头:“这事我要给他们说说。”

妇女道:“可惜你不是乡长,你要是真的乡长,那就管用了。”

“不合法的事,那个说了都管用。我负责找他们说,天亮我就去说。保证给你一个答复。”

“不要说了,不管用的。他们不听的,他们要吹糠见米。”

“什么吹糠见米?”

乔巴说:“这你还不懂?要东西,要送礼。”

发生说:“好办,我写个条子给你拿着。”

乔巴说:“你写个条子?你带着我们转半圈,转出感觉来啦?乡长委任你临时负责一天,你就屁股长插狗尾巴草,当真了?”

“你晓得我写哪样?我写我去找他们说,说不成的话,她家这一百五十斤公余粮,就由我负责交。”

“你去交?那是你家的呀。”

发胜给那母亲说:“我要特意注明,责任田的事讲不好,我替你家交公余粮,我家的粮食,写你家的名字,你们家写谁的名字?”

那母亲问:“你怎样说?你帮我家交粮,然后写我家的名字,写在哪里?”

“当然是那个完成证上啦。”

乔巴敲一下他的脑袋:“你脑筋不做主,疯了吧。”

发胜正经说:“我就能做这个主,一点也不疯,说话算话。”

当下就找来纸笔,刷刷写下条子。

乔巴望着我:“你看见这种事吗?”

我看见过写条子的事,但那都是领导干的活路,发胜一个普通办事员,凭着一股意气,要为这个工人家属讨回公道,写下条子,作为留住承包田地的保证。我也怀疑,他这张条子有多大的作用?可是发胜他非常郑重其事,一笔一划签下自己的名字,那几个字写得相当工整,远比那些领导签下的名字端正。

那母亲从小柜子里找出来一个小漆皮盒子,把条子装在进去,锁好柜子门。

乔巴扯一下发胜的衣角,推开另一道门,看见里面已经摆放着装满了粮食的麻袋包。

那母亲说:“我原来准备,他们要是答应不来纠缠了,我就去大新寨喊侄儿子过来帮忙,用拖拉机拖去粮站。”

“不用去喊你侄儿子了,我们都在,今晚就拖去如何?”

“你们帮我的忙够大了,还要你们花力气?”

“这就讲定了,十点钟粮站的人就过来了。”

乔巴说:“现在几点啦?发胜你的表呢?”

发胜的手腕上光的。

发胜有点难为情地说:“没带来。”

乔巴说:“卖了就卖了,还说假话。四十五块,卖给……了,便宜了五六块,还说我不晓得?为什么要便宜卖?”

“嘿嘿,急用钱嘛,不说了。”

我看了表,不知不觉,十一点了。

那我们就抓紧点时间吧。三个人就办那母亲搬弄粮袋出来。母亲要我们先别忙走,等她做宵夜吃。

乔巴说:“这会儿粮站的人应该到了,乡里面来准备的宵夜也该差不多了。”

可不是?外面有脚步声,来了乡里一个干部,带来了口信,那边在准备宵夜了,问这边进展如何?

乔巴道:“别问我们,那边几个组呢?”

干部说:“基本上还算顺利,三组那头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好像遇到了一家比较麻烦。”

“不会吧,之前掌握的情报,会出麻烦的这几家,都在我们这一组里面,三组组长可是挑选好了的呀。”

发胜说:“你去和三组的说,如果感觉难,就先到别家去,那一家就放到最后。”

乔巴说:“放到最后也还是三组的事。我们这边难度更大,进展更缓慢,你去告诉他们,他们要是感到困难的话,可以过来与我们交换。”

来人走了。

发胜说:“你又说假话。”

乔巴说:“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

发胜盯着乔巴看。

乔巴说:“别拿你那牛卵子眼睛瞪我,我害怕。我晓得你懒得说一次假话,而且说过以后,马上肠子都会悔青。”

发胜搬了一袋粮食,一边摇头说:“我说了假话,却什么事也办不成。”

乔巴也搬了一袋,说:“不是也有办成的吗?”

“没有,哪有呀。”

“我随便说一次,就是办成了的。”

“没有,不要乱说了。”

“冒充县长那次……。”

“冒充县长?”我问。

乔巴说:“是我让他冒充的,现在想起来,就好笑。”

“事情是这样的,”乔巴说起来,“”我们两个搭林业局的车去拖木料,向里面建房子批了一点木料,要去地区林业站拖。去到边界上车子违章被拦下来了。说是违章了,什么地方违章?违章就是违章,还强词夺理,拿下。上来三个人,伸手就要抓驾驶员。驾驶室里因为是两人,我就跳了下去,拿腔拿调说:‘什么事什么事?’

“那几个人盯着我看,什么事?你们哪里的?”

“我说,‘我们是某某县的。’”

“”他们道,‘你们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知道啊,这是某某县。’”

“‘知道了还说什么,快点,罚款来。’”

“‘为什么罚款?’问他,‘也不知道啊,’‘你们是欺负我们是外县的,想着收点过年的奖金钱,就拦住我们?’

“他几个就嘀咕,‘这家伙嘴硬呢。’‘不怕,他嘴硬,一个外县的司机,敢在我们地盘上撒野?’

“我说了,‘错了不是,司机把着方向盘呢,我是县政府秘书,你们为啥不问问还有个人,那是谁?’

“‘那是谁?’

“‘你敢这样大声和我们县长说话?’

“‘啊,县长?’

“‘不相信?走近去看啊!’

“他们真靠上去了,我在后面捏了一把汗。

“这时候发胜的表现呀,真是艺术家,高高在上,挺着肚皮,手放在肚皮上。还打起了官腔:‘嗯啊,我已经听说了,我们驾驶员违章了,这很不好啊,违章了就应该接受处理呀。你们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没事的,回去还要他好好检查,从中找出错误根源,要是还抵抗的话,就对不起了,该开除就开除,该关就关。

朝我挥挥手,‘乔秘书呀,把今天的错误事实记下来,路过地区交警支队,我和李支队长再说一下,看怎么处理吧。’

“那几个小声嘀咕了,‘算了,不要那个了……为这点小钱,让人受处分……罚不成了……万一李支队长知道了……’

“‘走吧,下次注意点了。’就放行了。”

发胜说:“那帮人本身乱来,他们本身心虚嘛。”

乔巴道:“你到我不心虚呀。要是被看破了马脚,那就麻烦。还李支队长呢,你认识?”

“哪个认识?临时乱凑的,哪晓得那支队长姓张姓王哟。”

“那次确实爽。”

“以后不会再有了。”

宵夜原定在村委会,但怕老百姓说闲话,就搬到土坝上来做。粮站的人还带了两张帆布篷,拴在树上挡风雨。天公作美,一夜无雨,只有风。

第五十篇 催粮记 之贫协委员

月亮刚露出半个脸,略带黄色的光辉照亮了半边天,也不算太亮,看上去周围的一切都像是刚睡醒的样子,模模糊糊的,一阵凉风从村子边吹过,带过去几片翻滚的哗哗响的树叶。房子拐角处,菜园子的拐角,是一团团不规则的不时变幻形状的阴影。房子静静地立着,厚厚的草盖或者沉重的石板压在屋面上。

我们十三个人都到土坝上来会合了,数百包装满稻谷的麻袋也从村子各处聚拢来了,粮站的人在紧张过磅,过了磅的麻袋包堆放在帆布篷下面,只等天亮汽车来拉走了。村民们看着稻谷过了秤,换装了麻袋,把自己的麻袋卷了,背在背上,拿上了写着具体重量的码单,仔细看上面的数字,却因光线的问题,看不清楚,就几个人凑在一起互相看,还是看不清楚,只好摇着头走了。

宵夜吃的是米粉,肉沫不少,油炙的红辣椒,酱油酸醋味精都有,还准备了一钵猪油。猪油大家都喜欢,长精神添营养的东西。吃完了宵夜休息一个小时,找不见厕所,就去一棵树或者草堆背后进行。

那两个女的,玩笑就集中在她两身上,有人跑去和她们挤坐,趁机摸一把肥硕的屁股上碰擦一下,然后装模作样,东看西看,故作姿态问,怎么啦?那两个妇女身子下半夜工作的辛苦,疲惫的身体里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想法,这样嬉闹,只不过想米粉里的味精,调个味而已,也就不这么认真,稀里糊涂互相挨擦几下,见好就收。

休息的空挡里,村里来了一个老人,发胜称他为老委员,五十年代他在农会当过委员,成了终身荣誉称号。

老委员七十岁,瘦瘦的,提了一两根烟杆,短一点的递给发胜,唱的自己叼着。烟杆有点重,他一直双手抱着,发胜结果烟袋,从里面掏出两截,在舌头上浸润了,裹成字母大的烟卷,插进烟斗,点燃了,叭叭吸了几大口。压了下巴,把烟雾吹到自己胸部上。

老委员说:“我以为你们今天不来了呢。”

发生说:“你听到什么消息了?”

老委员说:“听到了,年年拿第一,今年换个地方试试看吧。结果还是没有换。”

“是喽,一直都好好的,换了会成什么样子哟。”发胜说,“工作要搞好,离不开你老委员。”

“我好管闲事哟,不过,一年不如一年,管了今年,明年管不了啰。”

“你身体好好的,还要管,你不管,那真的而要换地方了。”

“我倒希望是真的。”老委员叭叭吸烟,吐一口,说,“走不动了,说什么也没有人听了。听说你发胜来了,就爬起来,要来和你见见,说说。”说着吧烟杆递给发胜,又掏出烟叶,乔巴手快,拿过来裹了三根,一根给老委员,一根给发胜,一根留给自己。

发胜告诉我,这烟杆名贵得很,一般人别想摸一下。有一回,烟杆被乡书记偷走了。躲在阁楼上,老委员去开会,走过那里,就闻见气味了,叫人打开阁楼上去找了出来。疑惑领导去他家,先就把烟杆藏了,再来接待。

老委员说:“那不叫偷。”

发胜说:“神不是鬼不觉,不叫偷叫啥?”

老委员员摇头:“书记怎么会偷呢?书记那叫拿。”

发胜笑道:“哦,书记叫拿,不叫偷。”

发胜过足了瘾,烟杆传给乔巴。老委员趁势揪住他的衣角,要和他说个事。

“差一家不完成,不会影响拿第一吧。”

“为什么要差一家呢?我们都干了大半夜了,一家也不会拉下的。”

老委员叹息说:“那就只好这样办了。”

发胜问:“老委员说这话,有什么意思吧?”

“高坎上宗华家,可能完不成。”

“为什么?”

“宗华犯事了,被抓关了,还说要判刑。”

乔巴问:“犯了什么事?”

老委员说:“那谁说的清楚?”

乔巴问:“这个宗华是不是搞经果林的那个小伙?”

老委员点了头。

乔巴说:“小伙运气不好,触了霉头了。”

乔巴把他所知道的说给发胜听:“为什么说他触了霉头?他不应该娶伍家的姑娘做媳妇。

“为什么要这样说?那小伍姑娘长得漂亮,早被人看中,偏偏看中她的那个人后台硬,因为后台硬就采取强制手段,有一天把人家姑娘逼进学校里面,强行要和人家玩。那姑娘是在老师的保护下跳窗逃跑的,老师就被痛打一顿。老师告到派出所,派出所说他多管闲事,吼了一通赶了出来。”

发胜打断他:“你说这么多,与这事有什么关系呀。”

乔巴问老委员:“这小伙犯什么事你不知道?”

老委员说:“知道,不多。”

“知道好多说好多了,发胜要听呢。”

老委员伸长腿,烟斗在脚跟上磕灰。然后缓缓地吞吐了一大团烟雾。

“我也不在乎怕哪个的,我就说给你们听吧,也不怕传到哪个的耳朵里去,把我狠揍一顿,我这把老骨头,也埋得了。这宗华惹祸就是因为自己媳妇。自他把这伍姓媳妇娶进家来以后,这家里就不清净了。他家菜园子被人放牛去践踏得稀烂,他媳妇在场坝上被人抓扯推攮倒地造成小产,他妈送饭到卫生院给媳妇吃走在田埂上遭人推倒这类事经常发生。这回轮到他了,好端端在城里卖芋头,非要说他短斤少两,揪扯去工商局,进门就打,挣扎中秤杆戳了人,就被说成是现场行凶。”

“他到底惹了谁?”

“这个,就不好再说了。”

发胜盯住乔巴看。乔巴说:“你瞪着牛卵子看我,我害怕呢,我给你说一个方向,然后由你猜吧。这个方向就是马鞍山,三楼大套房……”

发胜道:“区委?书记?于虎?于龙家弟?”

“是你自己说的哟,我可没有掰你的嘴巴哟。”

“他于虎结了婚有家室的呀?”

“花心的人还会顾及家室呀?”

发胜眼睛发红,怒冲冲说:“他哥是书记,他是啥?”

老委员说:“你不要动气,这与你无关。我是想说,她家现在的情况。没有人在家,那一小半谷子,三百来斤,就堆在地上,我想来想去……”

“走。”发胜陡然站起身,朝乔巴喊道。

乔巴挪一下身子问:“去哪里?”

发胜甩着手臂:“回去,不干了。”

“啥叫不干?”

“喊大家收工!”

“怎么这样呢?这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吗?”

“发生这样的事,谁还会这样拼命干?大傻瓜?”

老委员说:“我说嘛,就不敢和你说,一说你就暴跳,暴跳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我劝你们,今天还是先把粮食的事情摆平了,过后再说,这么一干,你这是算啥呀,一家人的事情,不可能影响全村呀。”

发胜坐了下来。只见胸部剧烈起伏着。

老委员接着说:“她家的任务反正也不多,就由我家里拿去,完成证上写她家名字。你把任务完成,任何人找不到岔子了,她们家也就平安了,要考虑周到的话,应该如此。”

发胜的心渐渐平和下来。

“我给你记着,今后无论怎样,这粮食都不能要你出。”

“只要你心平气和,不要伤了身子,怎么办都由你。”

“事情得有个结果,我就不相信,这青天白日之下,会让这样的人逍遥法外。”

我依旧保持着沉默,我听得明白,于龙是区委书记,在一个小乡的办事员眼里,那绝对是大官。就连我这个县机关下来的干部,在区里见到他,也都要满脸堆笑。不然的话,他不高兴起来,哪根眉毛不通气,在给我的下乡工作表现鉴定上胡乱写点什么,足够我一辈子受用。

第五十一篇 催粮记 之任务圆满

月亮升上天顶,墨蓝色的天顶上星星稀疏闪烁不定,四周空气潮湿而冰凉。我们坐在粮食包上抽香烟,打呵欠,大半夜的辛劳没有白费,所有的农户都走到了,有意见的无意见的都打过招呼了。看着堆成小山一样的麻袋包,不用细数,也感觉完成任务应该没有问题了。

发胜让我们找地点休息,大家钻进草堆里,三三两两,都钻进草堆里免去了。那两个妇女挤在一起,发胜不准男人靠近她们,她们蜷缩的地方个灯光稍近一点,发胜坐在那边扭头就能看见

发胜在草堆里抠一个洞,让我把身子塞进去,脑袋在外面,就不怎么冷。他说:“下半夜是要冷的多,你还缺少经验,下次来了,要多穿一件衣服。”

我把脖子也缩进草堆里,说:“现在我一身都是热的,心里暖和得很。”

发胜说:“我因为是临时负责人,就没有时间做准备。带几件单衣,几斤酒,整天就好办了。现在只能抽烟。”

我不会抽,但他说:“为了解乏,就破个例,你抽完这一根,你瞌睡来了,睡着了就不会感觉冷。”

我抽了两口烟,嘴巴里面一阵苦味。发胜见我瞌睡还没又上来,就挑起话头来讲。

“我给你说,我对这个临时负责人的事,一点都不在乎,我根本就不想要这个。别人看上去,好像我特别想这个东西,其实是一种误会。我又不是干得很好,但是往往都是这样,在领导不在的时候,就会有人推举我出来。这样的事发生过好几回。我都说你们不要这样了。可是偏偏会这样。我发觉,主要是我的态度不坚决,别人于鏊求我就心软,所以外人看来,好像我很乐意,故意假装推辞一番,证明不是我主动,是免不了大家的要求。有句话这样说,死要面子活受罪,我看我就是这样。

停了一会,又说道:“我曾经名副其实地当过主任。”

我听了感觉这很有趣,又抽了一口,问怎么回事?

“哎,其实,是大家抬举我,信任我,我哪有那份心思呀。那一回,公社要选主任,一正一副同时选两个,有三个候选人。你可能不相信,当时真的是这样搞,叫什么试点。先由村*名提候选人,开乱七八糟提了三个,后来说,只能是一个,大家就说,哪还有谁呀,就他呗。”那两个就被刷下去了,就只剩一个候选人了。”

“他?他是谁?”

“还用问呀,我呗。”

我听懂了。

“村民推选唯一一个候选人是我,大家我和握手,又跳又唱,祝贺我要当选主任。村民一点也不懂政策,还要有两个候选人才能选,要求是三选二。那两个候选人由团体推荐。一个是区委秘书,一个是原来的副主任,主任调走了,他主持工作。

“正式候选人确定了,就开始投票选举。我当时想,大家既然这么抬举我,我一旦当上了,就要给大家办几件实事,解决几家人的问题。王德华的房子被别个霸占了好多年,这回一定要帮他夺回来。宋其珍的女儿被拐卖,还被人贩子侮辱,线索是清楚的,他们一直没有去解救,这回一定要马上办,宋其珍一个老妇女没这个能力,头发都气白了,搁谁谁心痛哪。公社茶场呢,投了那么多钱,机器设备天天转,公社账上的钱有几个?都揣个人腰包了。街坊上有四句话这么说:‘听见喇叭叫,茶叶锅里跳,一分钱不拿,大包小包要。’这话要改过来,‘听见喇叭叫,茶叶锅里跳,五块钱一斤,随你要不要。’”

我说:“我知道,你们这边有好茶叶,县里都有名。”

“好东西要好好保管,好好使用,所以要好好经营。发展茶叶带动全乡农村经济发展。这都是玩笑话了,事情根本不按这个设想发展。”

“怎么回事?”

“投票之前,领导讲话,投票开始,第一轮,四十五章有效票,我得了二十票,副主任十五票,秘书十票,都没有过半。休息半天,开三个会,人分三摊,反复做工作,亮明态度,搞第二轮,这一轮下来,票变化了,他们一个二十三,一个二十四,我呢?十票。他们当选了。”

“怎么搞的?”

“管他呢,反正大家都投了票,都是自己的手拿笔。结束了,要我讲几句。讲啥呀,不能让人家说我小气,没有胸怀是不是?我就给大家鞠躬,表示感谢,感谢大家的辛勤努力。我也要鼓掌祝贺新主任和副主任。领导总结,夸奖我,有气魄,有胆量,敢于站出来,让人民挑选。”

发胜说着咯咯笑,推了我一把:“”老弟,主任没有当成,但是我这个候选人从此就在打击心目中留下印象。但凡没有领导的场合,工作上只要有什么坡坎,过不去的时候,大家就想起了我来。我呢,也曾经这样想,我这不就等于已经具备了党当领导的条件了不是?等有一天,不分摊子开会了,让大家自愿投票,说不定我真的就当上乡长或者副乡长了呢。”

大概是灯影里看见我瘪嘴,他道:“你不信?”

我没有回答,只给他一个淡淡的微笑。这时候我真觉得他是有点傻,傻得可爱。

他说够了,站起去伸了个懒腰,离开了我,走过去围着麻袋包转了一圈,有几包他认为位置不好的抽正好,摆好了,轻轻拍打几下,然后拿了两个草捆,放在麻袋包上,他坐了上去,摇动身子,让自己舒服一点,看一眼天空,就闭上了眼睛。

由于流云的作用,月亮看上去在拼命向前奔跑,前面有一条丝带一样的云彩,飘逸而又美丽,它总也追不上……我望着头顶月亮背后那无限高远的穹隆,想着回到单位要如何给同事们描绘在草堆里抠洞钻进来睡觉的感觉,还有这个叫发胜的乡镇干部,他担当了临时负责人,这种好事,一次又一次降临在他头上,而他每次都是傻傻地接受了,又多少有些感悟,觉得自己傻,就下了决心,可是到下一次,大家哪样推举他的时候,又傻傻的接受了。

……发胜叫醒我的时候,太阳已经出山了。闪烁着白亮炫目的光辉。乡长来了,他的肋间神经已经好了,脸上容光焕发。而发胜却一脸菜色,疲惫不堪,看上去衣服不整,蓬头垢面。乡长集合了大家,给打击传递喜讯:“喜讯已经报上去了,区委书记马上过来,他要亲自来慰问大家。他已经复核过了,获奖已成定局,等会儿书记讲完话,大家就可以回去了,好好洗一洗,睡一个好觉。”

稍微等了一下,不见书记的小车来,倒是村里有车轮扎地的声响,一个小伙子推着一架鸡公车来了,车架上有两包粮食,后面一个五十上下的妇女,小跑步跟着,来到跟前,叫小伙子把粮袋搬下。

发胜感到奇怪,过去问:“伯娘,你怎么回事呀?”

妇女说:“我不能让老委员代替我家交粮食,你们快把老委员多交的粮食拿下来。这是我家的,请你们验收。”

发胜说:“已经收过了,手续抖在老委员那里,过一会儿你就可以拿到码单了。推回去吧。”

乡长很奇怪,问发胜什么回事。发胜就把情况说了。

乡长说:“这种处理方式也是可以的,不过既然已经送来了,就收了吧。”

发胜说:“不能收,你快推回去吧。”

乡长说:“老百姓的心意,我们也要领呀。”

发胜说:“老百姓的心意是好,但是我们作为政府,更要讲信用,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多一斤都不要。”

发胜从小伙子手里接过车把,熟练地推了鸡公车粮食,快步朝村里走去。乡长在后面怎么喊,他都不应。

第五十二章 故人故事(一)

一位朋友反复要求,要我出面,去西城钢厂找熟人,为他弄点优质钢材,他要建房。拖了一个多月,在他几次催促之下,才登上西去的列车。我有点心虚,离开那儿已经十几年了,这次去还能见着几个熟人?

美丽的夜色被咣当的车轮声破坏了,斑驳的车厢内壁,被昏暗的灯光照成一幅乱七八糟的图画,画面上爬满了蚊虫;来自不同地区互相擦挤着的人身上,毫无任何掩饰地散发出各种气味;列车上的司乘人员揉着惺忪的睡眼,扯着皱巴巴一月未洗的制服,在眼前晃来晃去,这一切直叫我难以忍受,如象有样硬东西直往喉头上塞堵。

和我对坐的人也是坐立不安,已经朝我看了几次想说话了。刚才短暂停车,上来一个烟贩,向我们兜售,他准备买两包,我拿了一包仔细看看,放下了,他看了看我的动作,知道了我的意思,但还是买了一包。他撕开锡皮,递给我一支。俗话说烟是和气草,一支烟和抽一支烟的时间,便可以使两个陌生的人交谈成为朋友。的确如此,我们开始谈论假冒伪劣产品。

他说:“很不放心现在的任何商品,稍不注意就被烫了,比如这包烟,明明晓得是假的,但还是有意无意就把钱递过去……他还反过来怀疑我的票子,在灯光下照哩。”说着探身出去朝两头望,哪里还有卖烟人的踪影!

“你好。”他露出黄色的牙齿,我看得出来,这是水质不好含氟较重的缘故。“我叫付兵,我名字常被人取笑,连当兵都是付的。其实我当科长,是正科长。我经常外出,全国各地跑,有时也坐飞机。但是坐飞机怕得很,光是看空姐那惨白的脸,就叫人紧张。……你呢?你从哪儿来?去哪儿?喔喔,我们真是幸会,好吧,到了厂里,随你在哪个地方,问起姓付的正科长,没有谁不知道的。我住十二号楼,四单元,三楼,二楼分给我,我不要,不安全。四楼以上呢?高,而且不是缺水就是停电,卫生间缺了这两样,就恼火了。怎么?车上的气味?真不好,在哪里气味都一样,在我们国家,能解决这类问题的人还没有出现。”

我说:“家大口宽,好多事情都是难得整称展的。”

他说:“新加坡,马来西亚,还有我们的台湾,人口密度比我们大,可是他们,比我们现在的水平至少先进三十年,唔,不止,起码四十年。”

我说:“我们现在的速度也快,要不了多久就会赶上的。”

他说:“除非人家站着等我们,否则……嘿,你不是安平县人就是安宁县人。我是安宁县人,你是安平县人,对啰,我们两个县的人说话都差不多,口音独特,用词怪异,整称展这个词就是我们独有的。一听就晓得。”

谈到乡音,我的感觉好了有点。加上吞了几口假外烟,喉头里也松和开来。我觉得眼前这位仁兄不仅说话幽默,而且爽快,能直打直说出一些心里话,针贬现实,这对我解除五个多小时的旅途劳顿有所帮助,但愿他能多介绍几个我还能记住的熟人,以便我连接起快要断掉的十几年前的线索。

他一连向我数了五六个名字,这些人我都只听说过,他们的日子像我一样平常,没有多少让我注意的情节,三言两语也就让他们过去了。当他提到及郭林,郭老歪这个名字时,我突然感到一阵喜悦,着急地欠欠身子,凑近去问这人现在怎样?我都有二十年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我的旅伴也激动不已,他说:“老兄,关于郭老歪,郭林郭歪哥,我是不能沉默的。一提到他,即时是睡死了也会惊醒过来,心里就有一股气流直往上冲。相信我,我们都是安宁安平两县那一代古老民族的后裔,我们豪爽,讲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到现在厂里大多数人都还这样认为,对我们这一族人相当的尊敬。而谈到郭林,他的好多事,都还会被大家津津乐道。在郭林的身上,他们完全可以看得出那种从远古时代就带着过来的气质。”

我猜想了他下面想说的话,插断他说:“郭林郭老歪从小就具备英雄本色,据说他嘴上那道伤疤,是因为十二岁时爬上十字街的钟鼓楼,为一个女孩子取风筝而……"

“是呀,有些人却说他从小就心思不正,见色起意,他们这是一种恶毒的误解,恰恰反衬了他们的不良心机。郭林他才不计较被人这么说怎么看待,依然按照他的思路行事,他这个人,专门做些别人不敢做,也做不了的事,有点儿……他天生一副侠胆义肠,无所畏惧。你能这样正确看待他,作为乡友,我感到很宽慰。"

我笑了起来,我说:“据我所知,他这个人并不像人家说的那样,没有头脑,只知道直走,思维不会转弯,比方说……”

我的旅伴扬手打断我,说:“还比方哪个呀,我就可以比方,可以证明的。我和他算是最亲密的好友,铁杆哥们了,让我讲我和他的故事给你听,你会为我曾经拥有这样一个弟兄而羡慕不已。我们还争什么呢?请不要随便岔断我,我这个人脾气性格有点那个……跟郭林差不多。”

他把整包烟摆在小桌板上,示意我随便拿来抽。他清清嗓,摸着浓黑的鬓角开始说起来。我因为烦闷还没有全部消失,还没有产生他那种说话的兴趣,就闭口听着。

“来。我们两个把窗子抬高一点,让点新鲜空气透进来,这样你可能更好受一点。你听完我讲的故事后认为无味,不足以打动你,那我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要是感觉风凉了,就哼一声,”说着认真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烟头,略作思索,摇了摇脑袋,开了口。

第五十三章 故人故事(二)

“你不要错怪我的性格,以前我不是这样的。刚进厂那两年,没有见过世面,什么都怕,善巴巴的,常被人欺辱。环境会转变人的,事物要发展,人要变化……变化是从一个夏天的傍晚开始的,从郭林郭歪哥从人群中站出来的时候开始的。

“天还不太热,我们一伙朋友聚在山上,闻草叶子发出的香气,观赏厂区景色。正在出焦,通红的焦炭从浓浓的黄烟中冒出来,齐整整地倒在车皮里;被每天一百次碾过的钢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高炉顶天立地站立着,它的钢铁的肚腹里正运行着沸腾的铁水,每隔十多分钟炉顶就轰隆隆地吐出一口气,响亮的声音在群山上空回荡。那时我们年轻,无忧无虑,想象力丰富,一天到晚谈论鲜花和爱情。

“钢厂的男女比例是百分之五,竞争在哪儿都是白热化。象我这样的男人,还敢在厂里打个注意?只要是在家乡或其他地方有一点可能性,我们都要百倍努力培养那感情的幼芽。

“我的女友从小就与我认识,她比我大两岁,看上去比我懂事得多。搞大革命那几年,家里躲着喂猪,她就带我去很远的山坝里采割猪草。她开始是拿我当小弟,后来我长大了,常常就势捏住她的手不方。早期这样是因为胆小,所以紧紧拉住她的手,是作为依靠,后来再次这样的时候,她就默默地站着看我,反到叫我心慌,我有点懂事了。我一个人单独的时候,就特别特别地想见到她,看她半张嘴时洁白的小米牙,我还是不敢正面看她的眼睛。

“我就是这样的优柔寡断,曾经受弟兄们嘲笑过,也因此而被别人认为是空子可钻。于是在我进厂快两年的时候,就发生了马上要讲给你听的故事。

“有一个人一开始就用强硬的手段追求和逼迫我的冬梅,给我带来了很多时间的愤怒和不安……那晚上我把这个故事讲完,郭歪哥就站了出来,说他决不袖手旁观。他挺直身子,站在众朋友眼前,简直就像一个指挥官对着他的队伍训话。郭歪哥神采奕奕,挥舞双臂在大家跟前走来走去。一种伟大的使命感使他焦躁不安,他一向把承担这种义务视为己任。他嘴唇边那道斜翘着的红红的疤痕,是他惩恶扬善,助人为乐的胜利标志。

“那时我们刚认识不久,可是他说喜欢我感情丰富,为人随和。不需要更多的时间锤炼我们之间的友情。朋友们趁热打铁,督我们立即采取行动。把一肚子强烈的好奇心和搞掉人的那种快感,全寄托在歪哥身上,希望即刻发生。把这次正义的行动,拯救一个美丽少女的义举全寄托在郭歪哥身上。

“次日黄昏我俩踏上了家乡的土地。怀着紧张而热切的心情来到小城幽静的中心街上。我们的硬底皮鞋无论怎样轻都踩得石板扎扎地响。街边的墙板缝透出一道道扇形的亮光,里面传来窃窃的人语。小狗夹着短尾闪进门前阴影里,高昂的尖嘴筒子象炮口一样随我们转动。我们的眼前出现了一道洁白的矮墙,墙头的瓦缸里开着雪白的胭脂花,纷纷扑鼻。

“正要往里走,猛然看见窗台下停放着一辆自行车,轮毂钢丝发着阴冷的光。我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我的手受神经支配开始微微颤抖。我和好朋友怀着激动的心情,准备着与娴静温柔的冬梅见面,可是突然间,有条饿狼捷足先登已经进了温馨的小屋,这叫我怎么受得了。我抓住紧靠身边的郭歪哥,轻轻捅了他一下,我们蹲下来,靠近矮墙,仔细听。我听到了那可耻的人正在厚颜无耻地说话,像念诗一样说动听的词。冬梅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她是在低头织毛线?还是在若无其事地看书?她的心里在陶醉于身边的甜言蜜语?还是在思念远方的知己?

“而柔弱、沉默是冬梅致命的弱点,居心不良者正好大胆进攻。我听到了那小子在谈户口问题。有人要把柊叶和她母亲遣送到乡下去,说这是政策。她怎么办?曾经在前一封信里提起过这事。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她就像一只受伤的羊,需要温暖和有人在伤口上轻轻抹药,而那卑鄙的家伙乘人之危,不但不给药,反而看上了那鲜嫩的羊肉。

“那小子说这件事他完全可以打包票,把下乡名册上她母女俩的名字勾掉……歪哥哟。我在心里痛苦地叫着,我在山上讲到这些时,我表现得十分悲戚,郭歪哥受到我的情绪影响,烦躁地抱起一块大石头,举过头顶,砸向山沟。他还骂我竟懦弱得想出写信的下策,我在信中凄楚地流露了为保她的户口,我就作出牺牲……我现在想起这件事就要抡起手掌搧自己脸,我为什么不说无论你们你们下乡走到哪里,我都跟着,要永远在一起!?我当时简直是昏了头,就算我毫无一点办法可以挽救她们母女俩,但也不能采取这种逃避责任的卑劣行为啊,简直毫无人性可言。……我痛苦极了的时候翻开以往的来信,每一封都是一次洗心革面似的谢罪,对着信纸唉声叹息。

“我们十几岁时一同走二十里山路去挑煤;我们常常割猪草到月亮星星升起;我被野峰叮肿了喉咙,冬梅就用麦秸管对着我的喉咙吹进去……

“那小子继续喋喋不休,郭歪哥早已按耐不住,我也早已注视到他的举止,他刚要站起身去,却被我抱住了,我的一只手插进腰上的皮带扣,无论他怎么用力,都扯不开。

“郭歪哥无可奈何地回头望着我,‘兄弟,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害怕我去把他打死吗?还是害怕我伤到你的女朋友?’

“我一个劲地摇头,默默地,我拉了郭歪哥离开那里。郭歪哥一路追问我,‘兄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两个从八百里外赶来,就只是为了隔着窗户看一眼,听一下她的声音?可是就只有一公鸭子的声音,就这么算啦?我先前怎么和你说的?关键时刻,你这样突然变卦,你不想让我为你夺回真爱?’

“我拼命摇头,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一切都怪我,我要不是写了那一封绝情的信,冬梅她会在那人的花言巧语撩拨下一言不发?我已经说明了要退却,我愿意作出了情感上的牺牲,为的是保住她母女俩的居民户口,不被强迫下乡去。我那样做,认为自己是一个高上的人,一个纯粹的人……

“我是一个普通人,做普通人准侧之一就是任随命运安排。冬梅亦是如此。光靠一时的感情冲动,光靠我们极单纯的对生活的简单理解,这对我对冬梅的一生不会有什么好处。幸福的生活是感情和条件的最佳结合。

第五十四章 故人故事(三)

“那天夜里,我几乎没有再说一句话,我只是颤抖着把几封信的草稿拿给郭歪哥看。看完草稿后,郭歪哥话语也变少了,焦躁得在床上翻来复去扭身子。我们二人都没有睡着,同躺在我儿时的小床上,睁着眼睛到天亮。天亮时我想好了一段话,对他说:‘我感谢你的出手相助,你是我的好朋友。有你这样的好朋友,我此生满足了。至于爱情,我的认识有了改变,一个人一生不能没有牺牲自己造福别人的事,一件都没有那就不叫人,良心会受到谴责。爱情的幸福在别人也是一样的,好比过一座独木桥,一次只能容一个人过,抢先就要使人掉河,这多么可耻。’

“郭歪哥同意我的见解,但是他又说:‘对于你这番话,我有什么感觉呢?只能说是无可奈何。但我这一趟没有白来,起码让我感受到了你的家乡宁静的气氛,这种宁静包藏着祸心让人憋气。但是看法归看法,不包含我本人走在大街上的行为举止,我有我的行为规则,这一点请你谅解。要是叫我在街上面对那人的时候,强装笑脸,说喂,祝福你,走好……我是万万不能的,我要活剥了他的皮。’

“又到了旁晚。我的心绪稍好一点,我们准备去看演出。在大礼堂的侧门,我远远的看到了那位死对头,我就示意郭歪哥,并且准备扭头转身走开。郭歪哥站住不动,双目圆睁看着那小子的动作,他正在那里耀武扬威地维持秩序,把佩枪的部位公开露出,让人退避三尺,他自己一副天是王大我是王二的样子。

“这时只听郭歪哥说道:‘兄弟,我们谈论了一夜的情感,那些东西对这些人不起作用,谅解和容忍是有对象的。你瞧他的一举一动,都可以清楚地让人辨别出是一种正宗的劣质产品。我想,应该给点颜色让他瞧瞧。’

“歪哥不等我明白意图,按我一把,要我不要动。他就混在人流中走了过去。礼堂的侧门只开了一半,只能容单人进去,这样便于查票。四面八方汇扰来的人就积蓄在门口,形成一个人群的旋涡。大家都想先进去占领享受好的地形,于是人群的旋涡就涌过来浪过去。不时听到孩子的哭喊和大人的恶骂。我晃见了郭歪哥一眼,他一米七五的个头还算看的见。他在接近那小子了,那小子并不坚实的身子被挤得歪来歪去,他声嘶力竭的叫喊,抓住前面人的衣领把人家推开。我真希望他一下子被人们踩在脚下,然后在下面发出可鄙的哀鸣。

“我和郭歪哥讨论的那种情感,这种人根本不配。他是天生的卑劣小人,用卑劣的手段把意志强加在一个弱女子头上,仗着手里的武器,乘人之危。这样的人会给柊叶带来幸福生活么?分明只是制造了人间地狱而已。我真恨自己无能,无权力……我巴不得众人把他踩在脚下,重伤踩扁也不过份。

“我正这样想,郭歪哥从人流中游离出来,向我招手,我随他走到远离人群的礼堂拐角处,就着路灯看他的杰作:他的手藏在衣角底下,衣角滑开,手慢慢举起来,一支铮亮的手枪躺在他厚实的手心里。我看见那小玩意儿在路灯下闪着蓝光,我顿时惊呆了。

“‘我说过没有?’我的了不起的郭歪哥用指关节敲着枪说,‘我说我要用一种委婉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对他进行一次小小的教育,是不是?’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看着那只委婉方式拿过来的手枪,心里说不出的恐惧,我现在唯一的担心,就是那个家伙疯狂地追跑过来。不过好像我的惊慌失措有点多余,郭歪哥一点都不为动,有两个人说笑着走过来,这就足以使我心惊胆颤了,我蹲在地上装着寻找蚂蚁,等到那两个人说笑着从我身边走开。

“‘你不要做出那副吃不完的样子。’郭歪哥说,‘我们只不过是反其道而行之,学他一次,搞点小动作而已。我还要继续采用新的手法教训他哩。’

“我牙关打着架,得得得地说:‘不了。不了。’

“郭歪哥说:‘你又怎么啦?’

“我说:‘我到没什么,只不过怕柊叶……’

“‘那家伙会把这事与手枪连起来想?’

“‘我不敢肯定,但是……’

“郭歪哥想了想说:‘那好办。我们悄悄来悄悄去。但是要让他受点惊吓才算。’

“过了几分钟,我们过去了站在较高的地方,观看那小子的急相。郭歪哥说:‘小狗日的,他只要伸手在腰上一摸,咦?妈也,我的枪呢?拐球啰拐球啰。嘿,小狗日你就用力睁开你那豆豆眼到处张望吧,像条癞皮狗。’

“那小狗日的长相一点不经看,小眉小眼的,一个小母鸡样,缩脖缩颈,娘娘腔。我呢?我比他粗壮一些,我穿上那服装,佩上那支手枪,比他威武雄壮。

“而那时郭歪哥竟然对我说了这样的话,‘你呢?善良,胸怀宽广,遇到事情一般都会替别人着想。为了你心目中的美神,为了她将来不下乡,继续住在城里,过平静的生活,你这就忍痛吧……’

“郭歪哥嘻嘻笑着,可亲的话语不仅让我思想情绪趋于稳定,还慰藉了我的浮动不安的精神。我想一方面我们鄙夷那个卑鄙小人的行为,另一方面又祝愿冬梅遇到有能力的好人。我们大家都现实一点。我想清楚了,人也感到轻松。我们在有路灯的前大街上来回游荡。郭歪哥举起枪咪起眼,追逐绕着灯转圈俯冲的蝙蝠,口中‘叭、叭、’地响。把那玩意儿交给我玩时突然朝我的胸口一杵,吓得我妈吔地大叫一声。

“我们回到礼堂侧门,人已经很稀少,工作人员开始消闲地吸烟互相说话。我们站在高墙的阴影里,眼见那家伙先是双手在自己身上前后上下模了几遍,然后蹲下身子系鞋带,打燃火机在地上寻找。几分钟后他抬起头来,装着若无其事地点燃一支烟抽着,叫人开门让他进去,大概在里面的千百只脚底下趴着寻找。节目进入*,掌声雷动。可以想见那位丢了枪还假装镇静的先生有气无力拍手的样子。他可能会进一步想,如果街上出来人命案,这责任谁付得起?

“突然他出来了,后面跟着一位军人,从样子可以猜测是个不小的军官。两人在门口点了烟,肩并肩走上街,一路小声商量。我们不放心地保持距离跟着。他们进了一处军警重地,我们就在路边大树下坐着。郭歪哥说:‘兄弟,只要看到有半个班以上的人出来,并且带着武器,你我就得连夜赶路了。这家伙看来是个角子,凭他拿手搭在那位军官肩上的样子,就可以断定,他在下乡的花名册上随便勾几笔,拿下某个女孩的名字,那是举手之劳。兄弟,眼睛盯好点,我好像听见了哨音,说不定正在集合哩。兄弟,你不吭气,你有点怕是不是?怕也没办法,就算我一个人担着,可他们也会追查我是为什么来这儿的呀。’

“郭歪哥还要继续说,被我打断了,我扯他蹲下来。那边有了动静。只见两个人顺林荫道走出来,给站岗的还了礼,再走几步,交待了两句,其中一个就回去了,单独出来的,是我们的对头。他走到拐弯处,回头看看路上无人,刷一下从腰里拨出一支枪,对着天空举了三下,又把那小玩意儿捧到嘴边‘叭!’地亲了一下,跳着唱着走了。

“我俩在那儿呆呆地蹲了足有十分钟。郭歪哥也把手上的枪捧起来也亲了一口。紧接着又连连吐吐着唾沫。‘怎么办?’他轻声说,‘现在这支枪,被主人就这样轻易丢弃了。’

“把玩了一阵后,郭歪哥拉过我的手摸那枪。我说:‘它烫得很呢?里面的子弹是不是要爆炸?赶快把它扔了。’郭歪哥看着我说:‘太可怜了,那小狗日的不要它了,可是在我的手里,它迟早要犯事……’

“我们商量,把手枪丢到公安局的门口,他们一起来就会发现。就会把它捡了去,佩给其他人。这样想好了,我们并且办完事情以后,连夜走路到火车站,乘车回厂。以后对谁也不提枪的事。

“我们在城外面小石桥上坐了一会,回头恋恋不舍地望着那熟悉的小街,月亮把它照得明晃晃的。月亮在小城的上空,象一只冰球,静静地悬在那儿。月光如水,轻轻在皮肤上滑过,给人的神经血管带来一丝丝淡淡的清冷感觉。慢慢地它的身上有一点模糊,残缺了,半明半暗。在模糊的月光下,有阴影无阴影都一样,挡不住罪恶的行动,相反,还给一切戴了一块温情脉脉的面纱,真该诅咒你,月亮。

“回到厂里,我从箱子底翻出柊叶的照片和信。照片上的她只有十六岁,非常纯真,抿着嘴,扯着辫子。又打开信来读,每封信都很短,一页信签纸上写一半空一半,是意思没有表达完,留空给我写,还是两层意思都有?我把照片和信拿给郭歪哥看,他看了一部分,眉头紧锁,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以后十多天没有见面。

第五十五章 故人故事(四)

列车突然猛撞一下,尖厉的刹车声刺耳地想起来。昏睡的旅客们骚动起来,暗淡的车厢里,只见人影晃动,夹杂着南北口音纷纷询问怎么回事?不一会儿列车员过来了,说遇上了对头车,正在协商由哪边退让,请各位旅客稍等。

滔滔不绝地叙说着自己和郭歪哥故事的旅伴停住嘴,忍不住操着黄腔骂了起来,说:“现在社会上什么怪事都出现,这么几趟车就会碰头,象外国那样每隔十分钟发一趟,那还了得?”

停车的地方窗外看有一条公路,有两台汽车相向开来,互相用灯光闪照着,右边这台走近了远光灯还亮,左边那一台就不高兴了,停下来也换成远光灯,对看了一下,就互相责骂起来。仔细看都是翻斗车,拉矿专用。

我认出那是去老鹰山矿区的路。我们曾经远行一百多里,到矿上去参加突击劳动过。我的旅伴问我是什么季节去进去的,他说:“肯定不是冬天,因为冬天大雪封山,进去就出不来了。”他接着说:“我们那一批人是秋天进去,在里面熬到下年的春天。”

谈到进山,他情绪激越起来,说:“你必须听我再讲着一段,因为我的那次进山郭歪哥也在。为什么被抽调去那里?我是因为骂领导,他呢?百分之百也是得罪了什么人。”

列车启动了,先是退了一个站的距离,等对方开过去了,才又前行。这到好,可以由他把故事讲长一点,从进山讲起。

“……我们一百多人在山底下集合,隔着好多排人,我就看见了郭歪哥。我们两个拨开人群走到一起,互相捶打肩头,然后一起抽烟。

“郭歪哥说:‘怎没想到你也会来,来这里采矿的都是身上存在问题的崴货。你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受了我们的影响,也犯了错事?’

“要说受哪个的影响,这可说不清楚,也许是吧。和郭歪哥成为好朋友,我说到的最大影响,是胆子大了起来,为人处世当中,过去总是在人的背后,顾虑重重,现在变化了,走到前面来了,而且一点也不慌张。

“那时,我们车间有个长我两岁的伙计,不知何事与总支书记打了一架,车间开会要大家批判这种无视领导的行为。这位伙计平时和大家相处不错,想帮他一下,轮到我发言,我就说他这个人平时比较和善,没见与那个同志发生矛盾过,现在发生这样的事,可能有一定的原因。我的发言还没完就被领导打断了。他们以此就断定我和他是同一类型的人,列为专管对象,要拍到艰苦地方实行强迫劳动。’

“劳动我不怕,我当工人就是为了磨练自己的筋骨。任何艰苦的地方我都不在乎,只要周围的弟兄们合心投缘好好相处,这就是我的最大愿望。

“我们住的是席棚,外面糊泥巴,里面贴报纸。好处是附近有一条小溪,从山上流淌下来,明澈的水,曲曲折折,深深浅浅,在刺篷中穿行,一年四季都在汩汩地淌。有一间棚子建造很好,外面不是泥巴,而是油毛毡,那是女生宿舍,位置相当不错,就傍着小溪最平缓的那一段。

“姑娘们爱干净,在房子挡头挖了个炕,垫了几块石头,小坑装满了水,明镜一样,四周冻起了一圈薄水,晶莹剔透,她们叫她女儿泉。日夜照着那一汪清水。男生宿舍靠着山岩,山岩上宽宽的,可以坐下二三十人,那是我们的天下。天气好的时候,坐在岩上,可以望见远处山与山之间的流云。

“姑娘中有一个吹口琴的,琴声从窗户里飞出来,悠悠扬扬的,有时琴声也低沉,像小女孩在吮泣。她经常吹一支曲子,叫可爱的家。谱纸在大家手上传递,不到一个星期大家都记住,唱开来:

“——纵然游遍美丽的世界

“享尽那富贵荣华

“但是无论我走到哪里

“总怀念我的家……

“好像天上降临的声音

“把我亲切召唤

“我走遍海角天涯

“总怀念我的家

“——当我漫步原野上

“月亮皎洁清朗

“好像看见我的母亲

“把爱儿思念……

“她正仰望天边的明月

“站在那草屋门前,

“那里花儿芬芳的香气

“我再也闻不见……

“——任何荣华都不能打动

“游子的心弦

“我只要能回到

“简陋的家园……

“那些听我召唤的小鸟

“快飞回我跟前

“让我重温平静的生活,

“比一切都甘甜……

“就这一首歌,我们唱了整整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可是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呀,简直坏透了。我们劳动的地方泥一半水一半,弄得我们一个个皮肤粗糙如同麻布。山上经常有凝冻,下了十几场雪,棚子里就一个铁炉子,大家挤坐在炉子边的师傅倒还有点温暖,干起活来也不会冷,睡到下半夜,烟管倒风,导致熄灭,一个个冻醒来,这时是最难受的时候。吸烟,跺脚,裹棉被,都解决不了问题。不知女生宿舍那边情况如何,估计也好不了多少。

“最困难的时候,全靠那口琴声,大家的心底犹如快要死寂的灰烬里,燃起来一点火星,慢慢地冒出火花,热气就升腾起来。吹口琴的姑娘叫夏荷,是油泵工,专门给推土机,挖掘机添油和润滑设备。

“这样艰辛的日子过去了几个月。有天郭歪哥跑来抓住我的手膀,问我留在身边那张冬梅的照片呢?我说没带来。他叹了一口气又说:‘这倒没啥,用心灵去感觉可能要实在些。好兄弟,对于我来讲,我是从来不相信什么天意呀、命运啦这些鬼话的。有些事遇着了也是讲得清楚来龙去脉的。我要对你讲什么呢?我要承认有老天在作怪?自从那次陪你去家乡空手而归以来,心思就一直被什么悬吊着,不踏实,我十次二十次预感到一定要有什么事发生,因此十分小心地处事为人。来这里这样拼命完全不能因为是我的事。’

“我听不明白他说什么,就打断他说:‘我的歪哥,有什么事只管说吧,我无所谓。难道我们之间还会隐瞒什么吗?’这时我感到他的手在抖,而且手心发热,他念叨说:‘难道真是天意?是上苍在作善意的安排?我的好兄弟,我并没什么,但你切要好好地对待这突如其来的事。’

“我被他弄得莫名其妙,直到差不多对他吼起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才镇定下来,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我,问说:‘难道你自己没有感觉?没有发现?你去把冬梅的照片拿来对夏荷比较,简直就是一个人。兄弟,一点也不差,真的呀。’

第五十六章 故人故事(五)

“那一刻我感觉郭歪哥的神经真的出问题了,思维发生误差了,将眼前看到的和过去发生的,毫不相干的两个人的事牵连到一起来了。我于是就哈哈大笑,甚至于伸出手去拍了他的脑袋两下。

“郭歪哥当场板起脸来,抚摸自己的头,坚持说:‘你不要笑,是你的神经麻木了,脑袋变成花岗岩石了。我完全认为就是一个人,年龄又长了一点,成熟了不少。’他喃喃地说:‘我开始也没有这样想,只觉得她很温柔,琴声凄楚,我回忆起了相片,就往下想,这是为了什么呢?她得罪了什么人?违背了什么人的意志呢?老天太不公平了,安排她在家乡受了那么多痛苦和委屈,还要来到这儿遭受这种折磨。’

“郭歪哥说着声音变了调,低沉含有一点悲呛,‘兄弟呀,快回心转意,去关心她吧,去救救她吧。只要她见到了你,她就会振着起来,有了新生活的希望。你一定要相信,她一定是改了名字,这又有什么呢?她的情感,她的心灵,一定一定没有改变呀。’

“我确信当时郭歪哥的脑筋真的出问题了,因为那段时间他常闹出一些问题让大家议论,性情也变得不如以往那样开朗随便,好几次他一个人呆在岩石上,要么蹲,要么站,远望就如一块石雕。

“他的热切没有打动我,就灰心丧气地扭开脸。朝着女生宿舍那边看了一阵,喃喃地念说:‘她手上经常出血,太可怜了。’以后一个多月,遇见几次,好像每次都念叨一两句。当我们目光相对时,看见他欲言又止,一副悲哀。我认真地告诉他:‘别再胡思乱想了,大家都知道,队长在打她的主意,哪个还敢乱说呀。’这时我清楚地看见,郭歪哥眼里有一道阴冷的光……一闪即逝。他还那么神经紧张地四面看看,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队长是我们这一队人的领导,很严肃的一个人,他说他因为是舍去了家小,自愿来这里管理我们的。他还带了两个副手,三个人管理着我们,八十九个男工和是十一个女工。上级的意图不用明说,要调动我们这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的劳动热情。吃饭时候,隔两天一次的集中学习,都是男女挤在一起的时间,平时一口黄腔的莽汉这时候也变得声音轻柔,举止文雅。

“十一个姐妹个个堪称美女,但像夏荷这样口琴吹得美妙的再没第二个,因此她就备受瞩目,指导员还跑到女生宿舍里亮嗓子,就指定要她伴奏。两个副队长不会唱歌,喜欢打牌,找了两个工人参加。一边打牌一边嘀咕:‘好歹是有家小的人,三十多岁了,千万不能栽跟头呀。’两个副手担心主管被腐蚀,就叫两工人给夏荷打招呼,‘不要胡思乱想,赶快把口琴扔了,送人也可以,送去远远的地方。以后不要再哼哼唱唱的了,兢兢业业干好本质工作,注意行为举止,自己出问题不要紧,祸害了领导干部,后果就严重了。’

“这个招呼有了效果,口琴声消失了,好几天吃饭学习,我看到夏荷,不在像以往那样挺立,而是深深地低着头,背过身子,面朝墙角落,呆在那里一声不响。而那队长好像也察觉了什么,神情变得很严厉,与那两个副手也不说笑,递给他的香烟也爱接不接的样子。站在那里,楞着眼目一个人一个人地巡视,胆小的人远远地躲避着,不敢与他正面,害怕被他的眼光灼到。

“有天晚上,郭歪哥跑来找我,兴奋地说:‘我已经注意到你的言行了。你一个人呆在女儿泉边,坐在岩石上一个多小时。而那真是夏荷他们住房门口的方向。

“我说‘你错了,你自己做的事,怎么可以随便往别人头上按呢?’

“他说:‘你一定是在在观察夏荷了,那位姑娘也认真的看你,我想你们心灵一定相通。我看见兄弟,你沉默寡言,性情内向,从不经意说一句心里话,这种性格,所以这样的言行举止,除了你还会有谁?我真为夏荷高兴,我想在你和她之间,几年相别如同几十年。她多么盼望见到你呀,特别是现在,一定要有人去救助她呀。’

“我说:‘要救助你去吧,你最合适,你为人豪爽,讲情讲义,你的情感这么丰富。而我,已经淡漠到底了。’

“关于夏荷,我确实有过对她的观察,当隔得比较远,基本上只能从轮廓上进行判断。就像看电视看电影一样,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有这么一回事,事情还是虚构的好哩。我想不出来这姑娘有哪一点儿让我产生进一步了解的愿望。

“我思考一番后告诉热心的郭歪哥:‘不要说她不是冬梅,就是真的冬梅来到眼前,我又能这么样呢?有办法让她离开这鬼地方吗?时间这位善于磨洗人的心灵的大师哟,我要虔诚地感谢你,是你把我的心磨平了,什么也没有了。’

“郭歪哥讥笑我说:‘你好意思说这种话,你好长一点经历嘛。’

“‘我说是的,和你相比,我就无地自容了。你去帮助她吧。她一定会感谢你的。你人不坏,有时候让人害怕,不是坏的害怕,你有时还很伟岸,让人钦佩。你心地善良要算第一,感情又深,你去吧,及时是冬梅来了,或者就按你的想法,他就是冬梅,都让给你了,我也无所谓的,愿意的。’

“我一讲完就感觉到刺伤他了,他红着眼眶,低下头去,抓了一把泥土,狠狠地抛向天空。他一个劲地摇头。我立即就想了一句解释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他跳起来狠劲地踩着地走了,我瞥见他那疤痕红得可怕。

“这样的不祥气氛持续了半个月,有几天没有见到那两个副手,大家感觉有点奇怪,很快就知道了,他俩个都病了,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肚子痛,吃药也止不住跑肚,只好到医院去了。三个领导就剩下队长一个了。我们都感到奇怪,他们三个人吃小灶,吃的东西都一样,指导员为啥没事?大概队长的肚子是铁打的吧。我们只好这样想了。可是有一个人不相信,就是郭歪哥,他跺脚说:‘瞧着吧,一个人可以一手遮天了。’

“他说的话第二天就应验了。中午吃饭时间到了,小小的食堂门口就会有半个小时的拥挤,夏荷一般都要等半个小时以后才来,人稀少的时候她来了。几分钟就打好饭走出食堂门口,就在她刚刚迈出那道门的时候,队长也正好站在门口,与她那么近的面对面了。门口没有几个人,我刚好也在那里,目睹了全部经过。

“队长嬉笑着,色眉色眼地上上下下盯住她看。夏荷端着饭盒,不敢正视队长的眼睛,低头准备从侧面走开,可是队长轻轻移步,就把去路给阻断了。夏荷的脚无法找到落脚的地方,缩回来就不敢再动了,整个人也就在那里僵住了。队长这时满脸堆笑,开始说话了,我们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但绝对是那方面的乞求。不但说,两手还配合着活动,五个指头伸长了,抓了一把,又松开。而夏荷呢,双手抬到胸前,用饭盒护住胸部,侧过脸面,身子微微后仰,回避着伸到胸前来的指爪。

“我们看的心急万分的时候,有个人突然出现在他们后面,不消说,正是郭歪哥。他从天而降似的,两只手高举着饭盒,直接就要从队长面前跨步过去。因他穿着高筒水鞋,踩得脚下的泥水噼啪响,指导员害怕被踩了,就提起脚跟让他。而他的衣服敞开着,带着一股强风,指导员被这股风给携带了,竟然没有站稳,踉跄了一下。郭歪哥走过的地方出现了空隙,夏荷借这个机会,灵巧地穿过去,疾步走了。

“郭歪哥大大咧咧进了厨房,门口剩下队长孤单一人,他身子重新站稳后再转脸去寻找夏荷,人已经去远了,队长的脸顿时肿胀成了两片猪肝。

第五十七章 故人故事(六)

再有一站列车就到终点。我的旅伴又热情地为我点燃香烟。为我对他所说的事的专心致志而高兴。他说:“你快去厕所来,现在正好空着,你去来了我再去。故事还有一小段哩。讲完了,也就该下车了。”

他紧跟在我后面,我刚出来,一个女生插缝,从他背后抢了先,他跺脚,喊道:“同志麻烦你快点,我要尿裤子了。”女生用的时间相当我的两倍,他憋得直摇头。门开一道缝,他就迫不及待要进去,女生尖叫一声,他赶忙退了出来,说:“你插缝我都不说了,还大声武气叫唤。简直叫人无语。”女生抬头看他表情,不敢再叫,低头疾走了。

回来坐定,又点燃烟,说:“刚才说到哪点啦?”

我说:“厨房门口,郭歪哥出现了。”

“是啊,神兵天降,夏荷获救,但是事情还没有结束。兄弟,一晃,如服刑一般的三个月快满了。有一天,很久不见的好天气突然来了,出了太阳,弟兄们都跑出来了,聚在岩石上晒太阳。这样的好天气实在难得,大家憋闷的情绪都释放了。有扭头作怪低声吟唱的,有瞬着草根拿树枝在石头上划道道的,有专心致意摆小石子下棋的。

“尽管动作各自不同,当一把手队长摇着一根树枝条,悠闲地走在通往女生宿舍的小路上时,山岩上的各种声音消失了,各种动作停止不动了,所有人的眼睛都不约而同地注意一个方向。在那儿,小河的下游,女儿泉边,夏荷正在洗衣服。她做什么事多那么细心,以致根本没有发现队长从不远处走过。然而队长没有靠近小河,而是迈着休闲步伐,若无其事地走进了她们的住处。

“队长进去一分多钟,两个女生就出来了,低着头急匆匆走开,走得远远的,像小兔子钻草丛一样躲得无影无踪。女生寝室里这会儿应该一个人也没有了。队长现在一个人待在里面,而夏荷洗完衣服,肯定也要回去寝室,她哪里知道,一头饿狼已经潜伏在里面,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着一口吞下这个猎物……也就是分分钟之间,夏荷拧好衣服,端着脸盆,低头走向寝室,那道小窗悄悄关上了。她就要走到门边了,此时山岩上静得出奇,只听见小溪水流淌的声音,象婴儿在嘤嘤地哭。风不吹,阳光也不见。岩头上的几个小伙子,眼睛瞪得蛋大,心口突突跳。

“突然间,在听到一声清脆的瓶子砸碎的响声后,一道火光在眼前一闪,紧接着一条白色耀眼的火蛇随小溪蜿蜒而下,火光跳跃着,呼啸着,一忽儿黄一忽红,挟带着一阵强风,很快整条小河都着火了,阳头上的小伙子们,跳起来,狼嚎一样大喊:‘着火啦,着火啦。’

“刚刚走到门口的夏荷,听到呼喊声,站住了,转过身来,看到了山上跳跃的小伙子,再顺他们的手势看去,火焰像一条龙,呼啸着,一路翻滚,她也惊呆了。

“寝室的门打开了,队长跑了出来。他也看到了火龙,他赶忙跳到高处,看到上游有几个人,就朝他们大喊,快下来救火。小溪的尽头是是一个消水洞,不用人去扑灭,前后不过十分钟,没等那些伙计们靠拢,火龙已钻进消水洞,火苗也跟着进去,变成一股青烟,腾空去了。

“有人在小溪上游某个地方发下现了汽油瓶。经过检查,很显然,有人往小溪里砸汽油瓶。队长恼羞成怒,发誓要查处这个坏分子,一定严惩不贷。第二天早上,所有人都知道了,郭歪哥声称对此事负责。

“队长发飙了,下指令全体停工,坐下来开一整天会,公开批判肇事者。郭歪哥开心地笑着站上批判台。他一点也不害怕,和大家打招呼后,站在那里开心地微笑。他刚刚完成了一次正义的保卫行动,可以说是一次对正义的伸张。队长把事情的性质进一步拔高,报上级批准,把郭歪哥押回厂部,实行拘留。

“队长算是出了口气,但也失去那次为所欲为的机会,他心情也一直好。那两个副队长很快回来上班了,他们一直怀疑有人在饭菜里做了手脚,还会有谁呢?他们三个是单独吃小灶,问题是三个人中两个中招,而另一个全然无事。两人密谋了一阵,采取了相应的措施。最后的结局,队长调走了,不过他的前途好像没有受什么影响,还当官,到供电车间当了指导员,谁也奈何他不得。一个副队长转了正,另一个副队长心安理得,他获得了不值夜班的待遇。

“值得庆幸的是夏荷,危险远离了她。她后来感谢我们,每人获得她亲手做的一双鞋垫。仔细看她,感觉正如郭歪哥所说,与冬梅有几分相像。正因为这件事,我心里受到了一些震动,沉浸在一段匆忙回忆的日子,我决定回家一趟,看看能不能碰上冬梅。

“半年之后,我回了家,我通过熟人关系打听,总算见到了她。而那时,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了,那孩子长得很乖巧,孩子的父亲是个医生,帮助她开了一个小诊所,日子过得平平静静,见了我也没什么很热情的表示,一般性地打了个招呼。进一步打听,得知她公公,也就是男人家爹是公安局政工科长……这正是我当初的愿望,只要她不被遣送下乡……

“回厂后,鬼使神差,我又去找夏荷。夏荷也有了丈夫,是一个工程师,工学院采矿专业毕业的。夏荷热情地接待了我,后来她又把闺蜜介绍给我,就是我现在的老婆,模样一般般,但脾气好,会忍。经历过那一段时期的同龄人,懂得珍惜生活,我们的感情很不错的,她身上没有夏荷、冬梅的任何相似之处,这样更好,不至于让我经常产生经常陷入痛苦的回忆,胡思乱想。

“我结婚的时候,托人给郭歪哥送去一张请帖,不知道他的大名,怎么写呢?最后我还是写了:恭请郭哥阖家。

“郭歪哥到底没有来参加我的婚礼,有人告诉我,他被安排下井去了。我知道老鹰山矿井下的事情,他们对井下工人有句话,叫埋了没死。下面的人千方百计托人找关系调上来,他什么关系也没找,叫下就下。在井下上班,作息时间就完全颠倒了,我们下班他上班,他有空的时候,我们又在岗位上,基本上就没有见面的机会。至此以后就一直没有再听到他的任何消息。”

“现在呢?他会不会还坚持在井下?他那副样子有点变化没有?怪怪的,我说的是他嘴角上那道伤疤,想起来印象倒是很深刻的。”我说。

“咳。”我的旅伴叹了口气,望着窗外已经开始发白的天空,“你永远也见不着他了。这世界上关于郭歪哥的一寸骨头一把灰也找不到了。”

“出了什么事?”我大吃一惊。

“就在我的女儿满月,我请了三桌客,大家的交谈中,得知他的消息,他出事了。”

“什么事?”

“按说我女儿的满月酒,应该请他的,当时只是想,我结婚请他都没来,那么女儿满月请他,更不会来了,就没有请他,哪晓得就是这当口上出事了。他是被人家用乱棍打的。第二天我赶去医院看,人已经被拉到火葬场去了。”接下来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人家告诉我,他是自己爬去医院的,求生的本能支撑他爬了两里路,本来应该有救,但医生接了一个电话……

“接了个电话?”

“医生的基准就是救死扶伤,躺在面前的人不管他是谁,哪怕是阶级敌人,也要救治。这在战争年代都遵循的原则,可是现在,反而不被……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都清楚了,当时他正好下夜班,遇到两个少女被一伙流氓追逐,他只身冲了上去……这是他一贯的脾气,路见不平,吼一声就跳上去了。”

“见义勇为呀,后来呢?人抓了没有?”

“抓了,少女也出面指证了。不过……”

“不过什么?”

“有后台,保释出来了,说他们是正当防卫。”

“那指证呢?”

“指证?可以反悔的呀。有人还要去问问,都被叫去打了招呼。那几个小流氓的背景实在太厚实了,厂子里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唉,朋友,难得再出现这种人了,这种要么死气沉沉,要么乱七八糟的环境产生不了这种置个人生死于度外的人的见义勇为……相反,还有人哼着鼻音说这样的举动,真是神经病患者这样的话哩。”

我胸腔里积满了闷气,吐不出来,我连声说:“怎么会,怎么会……”

“兄弟,有个片段,是别人给我说的,却好像是亲眼见的一样。这个片段算是给他一点点安慰。是怎么回事呢?拉他走的那天晚上,来了一位中年女人,长得端庄清秀,身边有个小女孩,小女孩的发辫上扎着白花……”

“是什么人呢?”

“是郭歪哥在家乡大水塘里救起的一家三口,女人有个好听的名字刘芳容。丈夫被雷电击死了,卖掉所有家财安埋了,但再也没有什么可供生活需要的东西,女人受不了,一时糊涂,拖着两个孩子一起坠河了。郭歪哥听到有人叫喊,连衣服也来不及脱就跳了下水去,一手抓大人,一手抓小的小孩子,他第二次再下水去,就没找到大的孩子了。”

“太惨了。”

“就是。”我的旅伴说,“郭歪哥好像有好多事我们都还不知道。这就是他的德性,过了这么久,他这个人,一讲名字大家都熟,一讲他的事,就是钦佩得不得了,巴不得他就在身边。有人讲他为女人而死。我觉得这又有什么大惊小怪?女人在这世界最柔弱,最容易被人欺负,为她们伸张,为她们出气,最应该呀,同情弱小,辅助弱小,难道不是我们一直崇尚的品行么?同时,这个世界之所以美丽,还不是因为有了女人?女人是大自然的精魂,女人养育了男人,男人应该知恩图报,生为女人,死为女人,这样才算真男儿……”

列车停稳了,我的旅伴说他今天不能再陪我说话了,他带我去招待所先住下,安顿好了我,他就和我再见,匆匆地走了,留下了他的联系电话。我就在招待所休息,还须等待一天,到后天上午十点,他一定来找车来接我,一同去鹰子山,郭歪哥就在那上面长眠。

第五十八章 爆炸犯的自述1

那一年的七月,一天半夜,厂区里一家叫“雅苑”的茶歌厅被炸了,整个三层楼变成一堆废墟,老板和他老婆死于非命。因为是半夜发生的,人们被惊醒后,赤脚光膀子跑出来,火光不再,硝烟散去,什么都没有看到。第二天上午八点整,有人立在公安处大楼顶上,手里一把长刀。路人发现了他,保卫人员很快封锁了那条街,包围了那座大楼,举着扩音话筒与他对话。这名嫌疑人守住了唯一能够登上楼顶的检查孔,提出来只要处长一个人上去,其他人谁也别想,露头一个砍一个。这样的气焰何等嚣张!众多领导赶来处里,召开了紧急会议,要打掉犯罪分子的气焰,旗帜鲜明表明警方态度。同时制定了相应对策,空竹据实,先拖延他,到晚上展开抓捕。

嫌疑人很快得到答复:处长出差,要到晚上才回来。嫌疑人说那咱们就等着。僵持到晚上,他一口水也没有捞着喝,干燥的风刮得头发都立了起来,而且还睏得不行,蹲在检查孔边打瞌睡。下半夜到了,借着夜色,保卫处调来一辆消防车,在伸缩高梯顶端上捆了两盏探照灯。时间一到,高音喇叭喊:你要见处长,他来了。检查孔的扶手上有了响声,嫌疑人立在检查孔上面,手里还握着长刀。等他眼睛盯住检查孔观看的时候,一声哨响,探照灯哗一下照亮,那雪亮刺眼的灯光一下子照花了他的双眼。嫌疑人下意识地丢掉了长刀,双手赶忙护住眼睛,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两个带着防护眼镜的保卫人员跃了上去,使出了经过特殊训练的功夫,两招就把罪犯制服。

关于爆炸案的话题在厂区延续了一段时间,不久以后,人们对这件事情就慢慢淡忘,茶余饭后的而闲谈中不再提起。这时省内一家文艺刊物上刊登了一篇文章,一下子又挑触动了一些人的舌头。这篇文章以“消失吧,雅苑”为题,第一人称写法,讲述了“我”与两个女人之间的故事,极度渲染“我”在女友遭遇屈辱时挺身而出,出手相助,爆炸案就此发生。文章除了里面的人名不同,整个事件起始过程,与爆炸案惊人的相似。于是,本来已经消失被人们遗忘的爆炸案里面的人和事,再度成为谈话的热点,讨论的程度比事发当时还要热烈很多。

下面就是“消失吧,雅苑”的全文,请相信我一个字都敢改动。

……我的好兄弟,好姐妹们,我这就要告别你们了,不会再见面了。在这最后的时光里,看着洞口透过来的一缕阳光,不知为什么,格外地想念你们。山洞里只有水滴声,一天两次哐当的铁门声,那是保卫人员送饭来了。

隔了铁门,保卫人员客气地说:今天有好菜,回锅肉,吃吧。我想这是再告诉我,最后的时刻来到了。我很坦然,吃下了他们送来的全部。吃完东西以后,按惯例就会问我,还有什么最后的要求?

我已经准备好了,我的要求是,我死了以后,把我交给我的朋友们,他们知道要把埋到哪里。保卫人员认为我这是白说,没有具体的地点,他们不好转达。我说好吧,那就直接一点,驼峰山上。他们又说,不行,那里属于封山育林区,任何人不准进入。我说封山育林是为了后代儿孙,这我理解,改点。哪里呢?我想到了野鸭塘,在野鸭塘里游泳的时候,我看见附近有座山,山形很好。

提到野鸭塘,我的心就醉了。我又提出了新的要求,能不能在执行之前,让我去一趟野鸭塘,这时候,我就特别好想到野鸭塘去,跳进那清澈的水里,痛快洗个澡。我说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嘻嘻笑,我知道那完全是痴心妄想。

我的弟兄姊妹们,能够去野鸭塘里游泳,那才是人间最美好的享受呢。知道吗,野鸭塘是我们经常去的地方,夏天虽然短暂,但我们隔三天,无论白天或者黄昏,都要跑去那里。

一想起那儿的风光,和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的心就醉了。

野鸭塘所生成的位子就是特别,一般人发现不了那儿的。周围两重山里没有人烟。我们是在青年节发动大家找矿的时候发现它的。我们没有外传,那塘水还没有一个篮球场大,去的人多了水就会闹翻。而且年轻人们大部分都不想走了,离厂区十多里,要走出一身汗的。

七月,流火的时日,野鸭塘充满了生机和活力。所有的山都被绿色植物覆盖着,各种乔木、灌木、藤草以他们深浅不一的色调,把山岩涂染得重重叠叠,婀娜多姿,苍翠欲滴,有如一幅巨型油画。走进这山里,走进明澈的糖水,任何羞涩,任何虚伪都荡然无存,你会觉得一切都那么纯真,那么自然,包括人本身,哪怕你和其它人一起,赤身裸体,也会觉得与周围的气氛一样和谐,柔和、美丽。塘边的高耸岩石上,住着一对野鸽子,两只鸽子相约飞下来,在斜坡上漫步,低头寻找草籽,然后停下来,紧紧靠近,亲切的接吻,自然的交配。诚然,人不是动物,做什么事都不会那么坦然,特别是两个男女在一起的时候,两颗心都是激荡着的,但理智也随时在互相提醒。

现在我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山,那水,那野鸭鸽子就在眼前。我还听到鸽子的我咕咕声。那对野鸽子就把巢筑在滴水岸上。那水好像永远滴不完,我们脱了衣服浸进水里,几分钟内一句话也不说,凹地中间鸟不飞,虫不鸣,风不起,这时就听见岩石里面水的滴响,叮叮咚咚的,奏响着人世间听不到的音乐。

第五十九章 爆炸犯的自述2

我第一次看到曹鳯姐那丰满的身体,我当时就惊呆了的。她因为没有带泳衣而只穿贴身衣服的身体,浸水之后,褂子紧裹胸脯,那一对乳峰高高挺起,两个纽扣一样的*就很清晰的凸现出来,我就惊叹它们在她身上生长的位置,多么的恰如其份。她的肌肤呈健康色,水珠在身上滚动,在阳光下闪亮。

和曹鳯姐相比,春芳要清瘦的多,她因为害羞而干脆连衬衫也不脱,她已经进入了发育的年龄,青春的标志开始在腿上,脖子上显现出来。她不会游泳,完全是靠曹鳯姐一只臂膀衣牵引她,不时的翘脚把水花翻起。

我奋力绕着塘游了五圈,少不了五百公尺远,累了,我躺在一块光滑的岩板上,沐浴日光,无限地感受着一种在世外桃源里的随心所欲的滋味。我们在水里泡够了,就在岩板上围坐,打开她们带来的食物。我说我们今天就像生活在童话世界里。紧接着我就给她们讲第三个愿望的故事。这个故事我今天不再重复,所表达的是人间美好的心灵,故事给人的启迪是深刻的,做错了什么事,犯了法,静下来想这个故事,浑身就会发冷,心灵就会颤抖,就会产生一种痛改前非的决心,可惜这一切都来不及了。

曹鳯姐也讲了一个故事。她讲的实际就是自己,我是过后才明白过来的。她的故事是想提醒我什么,我当时处在迷雾中,什么也看不清楚。我听得越入迷,人就越不清醒,曹鳯姐表达内心活动的方式,非常朦胧,没有办法,这就是她的个性。

曹鳯姐说:有这样一个女生,在学校品学兼优,人也长得很漂亮。却因为过早吞食苦果而误了考大学。诱惑她堕落的说邻居的儿子,邻居当着工商所长,逢赶场天就去集上,那些从乡村来的农民不懂政策,私自带了十斤大米,是个鸡蛋,或者梁子母鸡来卖,早就告诉过他们这是不允许的,这些东西是要按计划供应给居民的,你们这样做,严重破坏了计划经济的正常运行。农民们好像听不懂,依旧我行我素,于是工商所的干部们就得忙,把那些东西统统没收……当时她的母亲正在生病,邻居的儿子就送来鸡蛋,大米,女生知道这些东西从哪儿来,她不能要,可是母亲养病有特别需要,退回去两三次以后,再送来的就默默收下了。

邻居的儿子比女生大五岁,他和她从小就认识,走在一起或者同事去办什么事,都很自然,大人们也没有什么感觉。春天,邻居的儿子说云寨那边今晚放电影海鹰,听说好看得很。女生就喜欢看电影,就一起去了,看完电影一起回来,去的时候路上人多,没感觉清静,回来的时候走到了后面,山路上没有人了,她好害怕。前面有声响,她就躲到他后面,后面有声响,她就又都到他前面,多了两次,他就把她抱紧了……那一晚上,也不知怎么的,她的第一次就给他了。

至此,这样的事又发生过好几次,等到大人们知道了以后,已经来不及了。

邻居的二十多岁了还没有上班,他爹先后给他找了商业局,粮食局,物资局等单位,表都带回来了,他就是不填,他一心要进相舘。他爹告诉他那是公私合营,要改造成纯国营单位,时间还早。他才不管他公营私营,说进就要进。他爹没法,只好同意,给相舘打了招呼,安排了他。

那照相师是一个外地人。拍了许多人像,都和不错,给每张照片上的人脸上填色,黑白片边成了彩照,很是吸引那些知情,回家探亲的战士。他还不满足,想要吸引更多的人进来,慷概解囊。他把想法和邻居的儿子说了,这边思考了一夜,五五分成的计划叫他睡不着,一咬牙,答应下来。两人开始实施计划第一步。

邻居的儿子带女生和照相师在一起吃了饭,照相师偷看了女生几次,暗暗惊叹女生的美貌。邻居的儿子说,相舘事情多,需要加夜班,就陪我们加班两个小时,事情也不多。女生不知是计,觉得出点力没什么了不起,就答应了。

开始工作的时候机器突然坏了。要去邻街大街上材料公司找人拿配件。邻居的儿子看了一眼女生,诡秘地说,你先帮着师傅,我去几分钟就回来。

邻居的儿子才去了几分钟,女生就突然昏倒。照相师着急得无法,只好扶她去沙发上躺倒,等她男朋友回来。十多分钟后邻居的儿子回来了。一看见女生躺在沙发上,他马上变脸,照相师怎么解释都不行。马上送医院去了,邻居的儿子要求医院对女生做了妇科检查,医生说女生已不是处女。

照相师哭不出家乡声音,怎么告饶都不行,带来的相机镜头还有脚架一样都没敢带回去,卷铺盖走人。

女生醒过来以后明白了一切,邻居的儿子饭菜里下了药……她绝不能再和这种骗子在一起生活,不久工厂来招工,她背着他报了名,很快获得录取。

临上大车之前,男朋友追到车站,拉着她,在她面前下跪,求她不要离开生养她的城市不要永远抛弃爱她的人,不要她弃他的爱情的结晶。最后把她的小儿子抱了过来,小儿子不会讲话,喊妈是“蒙”,说走是“久”。

招工组的领导正要走过来。女子含着眼泪赶紧离开,低头走进新工人队伍里,不敢看那孩子一眼。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小男孩。为此后悔的常常半夜哭醒过来。

那孩子出世的时候,是一个春天的晚上,吹来的风已经带了温暖的气息,空气虽然还很寒冷,但人的身子,意想已经沉侵到热和的氛围里了。女生坐在小石屋门口,眺望闪烁在头顶的星光,身边不远处也有一对对细小的跳动的闪光点,这是饲养了快一年的麝,它们娇小的身子轻巧地移动着,暗黑中看不清它们的四肢,那灰扑扑的一团身子就在眼前晃来晃去,小东西们不怕惊扰。

她一动不动好一阵子,它们才从夜幕中走出来,在草坡上,岩石上走动。这里是离城市很远的人民公社养殖场,女生的姑父在里面负责。

因为是在乡野,两层楼的房子就姑父一家人住。传来消息,最近要搞治安清理,外来人员一律要登记,交保证金,有人担保。姑父不是舍不得那几十块钱,他觉得这笔冤枉钱不值得花,再说侄女的事也不能暴露出去,藏在楼上,这地方很清静,一年半载不会别人知晓。吃喝就由姑妈做好送上来。

有天姑母刚刚下楼,她起身送了疾步,腹部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整个人就瘫倒在楼板上,她知道是时候了。可是她连上床的力量都没有,只好挪动身子靠过去,把床上的东西扯下来,用身体可以动的部位,把杯子垫单移动到身子底下。她努力忍住不能喊出声来,就把枕巾用力赛进嘴里,一下子眼睛发花,耳朵发聋。

她在心里诅咒自己,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错事,要受到这么剧痛的折磨。她的意识里就在咒骂那个人,肚子里这个小生命的播种者。她悔恨自己,这么多日子都没有想出一个安顿这个小生命的办法来。她想说生下来就把你弄掉,但没有表达。突然间,像山崩地震一样,她全身处在一次巨大的裂变中,她哇一声吐出枕巾,下体也突然吐出一个团块,她知道了是这么一会事,神智立即飘起来,什么也不知道了。

女子醒来的时候,姑妈正在身边,抱着那团有生命的东西,小东西已经哭哑了。姑妈忙着给小东西抹洗,煮米汤给他喝,嘴里不住地骂着,为什么会这样突然,一点迹象都没有,幸好她回来找钥匙,人已经昏迷了,小东西滚在一边,差不多凉透了。

第六十章 爆炸犯的自述3

曹鳯姐叫我小老弟,我则叫他老姐。我们乡亲姐弟一样相处。我这一生值得骄傲和满足的,就是遇到了曹鳯姐这样的异性闺蜜。在社会上,依于我的为人,为了我的姐,我可以去死,为她所受的灾难出头。但是在我内心深处,却暗藏着不齿于人的肮脏的东西,大逆不道的想法。每每遇到什么事情让我孤寂的时候,我就想着曹鳯姐,混乱了和她亲切相称的姐弟关系,任意颠倒交换,成为另一种关系,情人?恋人?在梦里……我紧紧地拥抱着她,而她也是,全身上下充满了温暖,顺从地热切地迎接我,引导我……进入她的……这样的梦境不止一次,每次都请新地意识到,和我这样肌肤紧靠,血肉相融的,是曹鳯姐。过后半小时,一小时看见她,心子都会砰砰跳,颜面发烧。现在想起来,我的良心真是被狗吃了,思想意识和行为和禽兽毫无二致,我整个人真是无可救药了。我不知道我说这些,曹鳯姐会不会听到。曹鳯姐你就彻底地忘掉我好了,把我视为草芥,粪土……然而我再怎么坏,我都永远视你为姐,我的亲姐,我犯下了逆天大罪,做下了不可饶恕的事情,该遭天打五雷轰。就让我永远呆在这阴暗漆黑的洞子里,有一天,要带我出去执行死刑时,也蒙上我的双眼,让我的眼睛从此远离光明。

我和另一个女生,春芳,则是一般朋友关系。她乘火车离开家乡,出来寻找男朋友。没有投靠的地方,夜宿在火车站,有几个小流氓暗地商议,准备去袭扰她。这事被曹鳯姐知道,赶在他们出动之前,把她带离火车站。了解了她的来情况,就给她找了住处,还答应帮她出面,寻找半年多未见的未婚男友。

我因为三天两头都要往曹鳯姐那里去,自然就认识了春芳。

她的家乡是个僻静美丽的小镇。有一天她担水回来,轻盈地在石板路上走,太阳下她的影子摇摇晃晃,飘飘悠悠,偶尔一两点水,跌落在光滑的石板上,就像飘柔的花瓣。

有两个小青年横过马路,伸手拦了她,嘻嘻哈哈,其中一个用手伸进水桶。她站住了,冷眼看他们。他们继续嬉皮笑脸,说我们帮你,四只手一起伸过来,就像四条狼爪,毛茸茸虎凶凶的。水桶晃动了,更多的水溅出来,她挣扎不脱,又不能丢下水桶,街上偶尔路过的行人,调头看一眼,赶紧走开,她走投无路,眼里挤出眼泪来了。

正在这时,过来第个年青小伙,冷冷地看着那两人,一双手揣在兜里,鼓挺挺的,两个小流氓不知道他兜里藏着什么武器,他们那天却什么也没带,在他凌厉的眼刀威逼下,他们退怯了,悻悻地走开。

她低下头说了谢谢的话。他说不用谢,你快回家吧。看见桶里的水丢失不少,他说,我帮你重新担满。就接过水桶回去水井,装满了,摘两片树叶放在水面上,又帮她挑回去。

过两天他来了,她让他进了家。家里只有母亲,有眼疾,看不清楚人,但是知道那件事,觉得人心好。再次感谢他,留他吃饭。

以后他常到她家去玩。一来二去,交往加深。有一天,他递给她一个纸条,她回家打开一看,是一首小诗:我爱你,真的,你常在我心中。她十分惊慌,不知所措,她才十六岁,在班上成绩中等,老师说她笨,不醒水。但男朋友说,其实你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一旦盛开更美丽。

他频频约她幽会,领她到欢喜岭上,从那儿看城,就看见水塔,电视塔和腾龙大酒店的圆顶。顶上没有人,就几堆新放的谷草垛。他又给她念诗。他的诗写得确实好。诗人的情怀既热烈,又纯净,就像蓝天上的白云,朵朵如玉。

他又在她耳畔轻轻唱歌,所唱的都是赞美自然,歌颂生活的曲调,深沉而又悠远。他唱一首:在乌克兰辽阔的原野上/在那清清的小河旁/长着两棵美丽的白杨/那就是我可爱的故乡……又唱一首: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迷蒙的远方……他对生活的憧憬的感情,深深打动了她的心。

他牵着她的手,走向谷垛,坐下,他慢慢靠近她,先是摸她的手,摸她的脖子,同时轻轻吟唱:眉毛弯弯眼睛亮,脖子匀匀头发长……突然,草垛坍塌了,草捆滑下来,盖在他们身上。他的歌声也噶然而止……。

草捆被掀开的时候,她被阳光照花了眼睛,她哭了。他就把她搂在怀里,允吸她的泪水,低声承认自己的过错。爱情的力量多么巨大,从此她就属于他了。

以后他又写诗第一年每月一首,第二年没季度一首,第三年就一首。她把这些东西保存着,先给曹鳯姐看,后来又让给我看,又忍不住给我们说,陆陆续续,就知道了她的那些事。

有一天她如约来到欢喜岭上,直到天黑都没有见到人影。她想办法打听,获知他打工去了。他为什么不通知一声就走了呢?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姑娘最后得知,男友的父亲在外面欠账,被人家追逼,无奈之下带着家人出走了。

追债的人了解了春芳的信息,找上门来,要她通知他们家,赶快找钱来还,不然的话,就叫他一家付出代价。姑娘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而且对别的事一点也不知情,听到消息只会咬嘴唇,流眼泪。过了一段时间追债人给她透露了一个消息,已经知道他们在哪里了。就要去拿他家。春芳担心男友遭到不测,连夜出发,半夜上了火车,一天一夜来到这边,工厂比小镇大多了,人海茫茫,怎么寻找?走投无路之际,遇到了曹鳯姐。

环境造就人,一个月以后,春芳已经不再是那个一动情就流眼泪的傻姑娘了,变得异常冷静,于是可以试着自己作主了。她提出来,要在厂里找个工作,一边上班一边继续找人。这个想法正合我意,因为曹鳯姐的收入并不多,每个月用得以干干净净,有时还欠账,这期间就有好几个路过的或者家里有事情突发的,都来她这里借钱或者饭菜票,曹鳯姐从来不推诿,只要有,马上就掏出来给过去。

我去见了秃科长,我就这样叫他,才不管他姓什么。这个人形貌丑陋,心底肮脏,他唯一拥有的就是权力。天知道他是怎么把这件人间至宝弄到手的,并且运用得如此娴熟。他去招工的时候,公开收受贿赂,整条整条的上好香烟,整箱整箱高档酒,走的时候包了一个车才拉完。我什么也没有送,就送他大白眼。我舅舅从部队转业,抗美援朝他一天之内炸毁了美国鬼子三辆坦克,因此获得彭德怀亲自颁发的英雄奖章。他是二等残废,地方政府首脑每年都要慰问他,从不缺旷。舅舅带我去报名,把他的英雄奖章在秃科长面前一放,说,我侄儿子要进厂,可是我除了这件东西,什么都没有,怎么办?秃科长拿起英雄奖章,在嘴里咬了一下,说,这东西我先留着,我要找人先做鉴定,看它值多少钱。你侄儿子的事,也要等到那天。

好吧,我舅舅说,拿去吧,随便你找那个鉴定。几天以后,秃科长亲自来到我家,把奖章还给舅舅,说,奖章我替你保管了三天,你侄儿子的事呢,你得答应,以后,我们谁也不不欠谁的,才可以定得下来,可好?我舅舅说,成交。

食堂里,秃科长一个人霸占一张桌子,我靠了过去,说有个朋友想到厂里上班,你答应帮忙的话,什么都好说。秃科长警惕地看着我,把一大包饭菜咀嚼两下咽下去,摇头说不行,现在不招人。菜渣射到我脸上,我轻轻揩了。我说我看见食堂店里的人忙不过来,好像就缺人手。他说那也不行。我说食堂窗口缺人嘛。他说缺的不是你这种人。我说不就是缺女的嘛,我的朋友就是女的。秃科长嘴巴就不动了,眼珠也不动了。接连问了几个问题,最后他说,明天叫她来,进行目测。

第六十一章 爆炸犯的自述4

第二天上午,我去见春芳,和她说去劳动科面试。春芳说得先和曹鳯姐说一声。我说我因为睡懒觉来迟了,她上班去了,这事情又耽搁不得,还是我们先去,晚上回来见了面,再告诉她吧。春芳觉得这样也好,就跟着我走了。

在劳动科,与秃科长见了面,秃科长正与别人谈着话,只拿眼角撇了一下春芳。与他谈着话的人也朝春芳看。这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极好,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坏人。长得一表人才,看上去温文尔雅,说话不高不低,不快不慢,天生的标准外形,可惜入错了行,他要是在厂子里干行政工作,或者管理生产,一定会成长为一个有道德守纪律的人,头像地挂在工厂宣传栏里面,被视为全体职工学习效仿的典范。这个人暂停了谈话,站起身和秃科长握了手,就先出去了。

话还没有开始谈,有位戴眼镜的小青年又进来了,说,我们团委有个聚会,想包租“雅苑”半天。请科长帮忙联系一下。秃科长说,怎么?你没有碰上他?刚才出去呢。小青年跑到门口张望,没见人。小青年说,老大,这事由你出面不是更好吗?秃科长就问他,吃喝是自己带,还是那边提供?小青年说,全包,吃喝玩都由那边安排,我们只备一块手巾。秃科长问现金还是支票?小青年说,支票。秃科长说,支票的话,他要派车要专人,到银行又要排队又要找行长签字,他拿热脸亲近行长的冷屁股,肯定不舒服。小青年说,加他百分之十不就完啦?秃科长说百分之十还不够给你的回扣。小青年说,再加百分之十不就完啦。秃科长说,那就简单了,我回头给他说。

小青年走后,秃科长正面观察了春芳,他的面皮开始松缓,手指甲抠着下巴,就要开口,又来了一个电话。是厂长办公室打来的,要秃科长马上过去有急事。秃科长面带难色,说,不好意思啊,面试测评的事就只好改期了。他叫我们明天再来,无论什么事他都放下,就等我们来。

曹鳯姐差不多与我们同时回来,她看到春芳的表情,很奇怪地问我们去了哪里。我说,我带春芳找工作啊。曹鳯姐说,找什么工作?你难道不知道,我这边不正在四处找着吗?你这样多事,你想干什么呀。我说,大家都是好朋友吗,看到好朋友困难,又有要求,我不能袖手旁观呀。曹鳯姐说,难得你这种主动,变化这么大。是呀,我喜不自胜地表现了一番。对曹鳯姐说以后你就不必为这事操心了。春芳也说曹鳯姐我也要衷心的感谢你。曹鳯姐听了这话脸色突然一变,生气地问我,打算把春芳安排到什么地方?我说暂时还不清楚,也许很远,也许就在那里。曹鳯姐追问到底在哪儿。我说,这就是你的不是呢,无论让春芳去到哪儿,都是她自己的事。曹鳯姐大声呵斥我,说你根本就不会办事,你不知道社会上这么复杂,你这样随便就把春芳带出去,万一被坏人利用了怎么办?我笑了,我们不是三岁小孩。曹鳯姐要春芳表态不要跟我去。我嚷起来说这根本不行,你不替她着想我要替她着想。我一忍不住就七七八八地说了很多话。春芳当时哭了起来,说曹鳯姐就让我去吧,除了这条路我还能怎么样呢?一时间,我觉得曹鳯姐太不通人情,难道眼睁看着春芳那个……?

第二天,曹鳯姐一上班,我迫不及待就过去,带赵春芳去劳动科了。春芳的眼圈红红的,犹豫着。我告诉他,那个科长可是所以不二的,今天不去,以后再想去的话,就没门了。我接着又说,你知道曹鳯姐为你的事操了多少心吗?别的不说,光是供你吃饭,她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还给我借了。春芳经过我的说教,再也不犹豫了,真早起精神来,在脸上擦了些脂粉,跟着我就去了劳动科。

可是秃科长居然不在。我挨着顺序找了几个办公室,都说不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我着急起来,走廊上咚咚咚向,一个老头站出来,看了一眼春芳,转向我说,小声点,这里是机关。我说麻烦给我找到劳动科长,昨天约好的,今天来见面。老头说,真是,既然约了人,为什么又不现面。等我问一下吧。老头去问了,我稍微安静一点,轻声给春芳说,不要担心,一定找得到他的。老头出来了,招了招手,要和我单独说话。我安顿好春芳,就跟老头进去。他说,联系上了,屠科长在来的路上,不过车子抛锚了,要等修好才过得来。我问,要多少时间?老头说,先回去,改天再来吧。我说,咋行?都来过两次了。老头说,那就再来第三次吧。我说,请你打通他电话,我给他说。老头不动。我说你帮个忙呀。老头压低声音,说,还是走吧。这招工的事,不那么简单呢。我说,他答应了的,就这么简单。老头不停地摇头,就要走开。我上前揪住他,求他打电话。他说再打,也是这样说。我听他话中有话,追问到底说了什么。老头最后支支吾吾,说出来秃科长要他转告我,我可以走了,那女的留下就行。

我当时愣了一下,马上就想通了,我送春芳过来,就是为了她,帮她找工作,既然科长要她留下,就说明事情已经办好,春芳的工作找到了,我在那里不是成了多余?我给老头说,没事,就按科长说的办。我把春芳叫过来,说了要她在这里继续等。你就跟着这个老师傅,等到秃科长来了,马上就给你办了。

我向春芳挥了挥手,再见了,祝你好运。我下楼梯到一半的时候,那老师傅追过来,说,小兄弟,你真的要把女朋友丢在这里?我忙着下楼梯,说,老师傅,人我就交给你了,麻烦你帮人帮到底,一定要等到秃科长来了,把人交给他。我下楼很快,老师傅最后说了一句什么我们有听清。

我走到大门边宣传栏下才知道,那小青年是刚提拔的团委副书记,还是厂里的青年标兵,他的照片还在玻璃橱窗里面。再看介绍,知道他有个好父亲,身居总厂人事处长的高位,是机关干部的榜样。旁边就有一首诗赞扬工厂父子兵。小青年做事这样随和,一点也不考虑场景,更不管旁边是否有人,这个生产工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心里会怎么想,他一点不管,他俩爷宰商量拿回扣就像在荷包里掏烟抽一样轻松自如。

我从头到尾看完了橱窗里里的所有的内容,就要迈步离开的时候,一辆面包车从我身边驶过,路中间有个水塘,我预测面包车的速度一定会溅起泥水,就有意识退后几步,站到一块高地上去,我寻找高地时耽搁了点时间,回头来又只注意了车轮,等到感觉车窗里有动静,再去看时,就只能看见人的衣服看不到脸面了。我好像看见了里面有个人,上身穿的衣服竟与春芳的一模一样,难道是春芳?她坐在车上,要去哪里?她是一个人吗?好像还有人头。我的脑子运转再快速,也赶不上车轮,面包车很快就飙远了,最后,在我的记忆里,只留下车牌号后面25这两个号码。

走着,我开始否认自己的臆测了,我离开那里,这才多长时间呀,谁会这么快就带她上车?那老师傅,和蔼可亲,老实巴交,完全可以信赖。也许秃科长就回来啦?可是这路上根本没见着一台车过去呀,他从天而降?就算他回来了,现在也只能是和春芳谈话,给她办手续。不会这么快就带她出去,一定是我胡思乱想了。是呀,见到春芳有困难,要求找个工作,我就一直很热心,接连跑了两天,曹鳯姐也在帮她,没有帮着,被我抢了先。曹鳯姐不高兴了,可能也因为春芳要走了,她会感到孤独。我要好好和她说,春芳的事办好了,我们都应该高兴才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第六十二篇 嘿,你们弄啥之一

县里召开计划生育督战会,我坐在主席台上,看见后三排有个白发老者,太像我岳父了,我下去顺着走道走近看了,果然是他。我多不好意思,缩了头走回来,在主持会议的副书记耳边说:书记呀,后三排那里有一位头发白白的,您看见了吧。

副书记正正眼镜朝那头张望一下,说:看见了,我这里正纳闷,哪个单位还有这么大年纪的同志,莫非是少年白?

我说,那是我岳父,今年已经整七十岁了,上周才给他过的生日。

副书记拿下眼镜,举在手里,一双劳累过度形成的黑眼眶对着我,问,什么情况?

我摊开手掌心,又摇头。我咋知道什么情况?

岳父喜欢四处走动,每天两次,基本按照上班时间的规律,东南西北却没定数。是不是走着突然犯了迷糊?我岳父喜欢管闲事,街上有争吵的地方都会看到他的身影,是不是遇到什么难解的矛盾,要来寻求县领导的帮助?

坐在那里的岳父身子端正,腰板直立,前后左右都是晚辈,没有人要与他搭话,但看上去他自我感觉却很不错,悠然自得,直着脖子眼睁睁看着主席台上。他目光稍稍抬一寸,自然看得见主席台顶部的会标,那是鲜红底子大白字:全县计划生育突击工作动员部署大会。岳父是看不清还是故意不看?会前通知点明了,单位一把手和选定的突击队长必须到会。这可不是一般的工作会议,是一个十分严肃的大会,因为前几天被地委行署点了名,再不狠抓落实,年底的奖金就要泡汤了,这还不严重,重要的是一把手要去背书!就这个会场里,齐整整坐着的都是说话管用,下令有行的人物,无形中插进这么个苍苍白发的老头子,算哪门子事!

副书记感到了问题的严重,就扭头吩咐办公室主任,赶快找到单位主要领导,赶紧来说清楚是怎么回事,叫他想办法将老同志接走。

看着主任疾步走去,副书记戴上眼镜回头很郑重对我说了一句,简直是开国际玩笑!

人都到齐了,主席台也坐满了,会议立马就要开始,主任还没有回来。副书记低沉着声音宣布开会,然后侧脸看我一眼,神情十分凝重。会中主任露面了,悄悄给副书记递了个条,副书记看完条,又看我一眼,我只看到眼镜片闪光。

散了会,岳父宽幅度甩手,和着大家一起,咯吱窝夹着文件袋,优哉游哉走了。我想着晚上去家里,要怎样入手,和他探讨这件事。你去参加开会,是接了什么地方的通知?该不会是自己主动要求的吧,离休了,在家休息,锻炼身体,颐养天年,换角度讲,也是组织要求呀,实在闲不住,就去老年大学报个名。

台上只剩下副书记和我的时候,他把主任叫上来,要他当着我的面说一下是什么情况。

岳父单位的局长没在,说是跑工程项目去了。主任就给他打了电话。局长让主任带话给副书记,说他没来开这个会,是给柳书记请了假的,他那边的事情很重要,牵涉县里的投资上百万。尽管这样,他们也是很重视这个会议的,专门来了人,把会议精神领回去,局里面还要认真研究落实。局长说,领导就放一百一十个心吧,单位有人来开会,回去有人牵头办事,挂钩承包的村计划生育突击工作一定按进度推进,县里下达分配的四术任务保证百分百完成,绝不会拉全县后腿。

副书记问主任,没和他说为什么要一个离休老同志来开会,单位没有人啦?

主任回答,说啦,人家说这事呀,不要东问西问的了,直接去问老革命就行啦。

老革命?副书记有点不理解。

老革命指的就是我岳父。

我岳父一九四二年参加八路军,一九八四年办理离休手续。下来的时候是股级干部,几年前中央来了政策,连升三级,享受了副县级待遇。

我和他女儿谈恋爱的时候,第一次进家,就看见她小弟玩着一块奖牌,使劲地扯着带子抡圆圈,很享受地谛听呜呜的风音。奖牌打在我的腿上,我捡起来看了,和小弟的手心一般大小,五角星的五个红色角,围绕中间的毛主席像,背面两行字: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赠,字都是繁体。我猜这是抗美援朝纪念章。

我对象从里屋拿出一个纸盒来,里面又是一堆纪念章,我看了其中几块。有一块解放西藏纪念章,正上方一面红旗,红旗中央是毛主席像,下面有西南军区一九五二年字样;我还看到渡江胜利纪念章,圆圆的极像一枚五分硬币,一个解放军战士挺枪在前,后面是很多的船帆……这些纪念章与小弟玩的那一块一样,都是铜质的,我一边看,一边想象着岳父当年经历过的那些战斗场景。当时我和他大女儿正热恋,所以在与他们家的人谈到老革命的事迹,我不失时机地表达了我的敬意,每句话都满含着由衷颂扬的情素。

热恋中的对象给我说,爸爸从小就失去了父母,一直跟叔爷爷过。大一点就去给大户人家放羊,可是不小心丢了东家的羊,没敢回去,就四处漂泊。最后在大别山遇到了八路军一个支队,就参加了革命。从此扛枪穿军装,在部队干了十多年,走遍了陕西山西河北河南山东山西贵州四川广西云南等好多个省份。

刚好我对革命战争历史感兴趣,我查找了资料,收集了这个八路军支队的线索,和岳父在一起也就有了谈资。谈话自然很跨进入佳境,我激情洋溢,说我搞清楚了,你当时所在那支部队的领导人,前几年是我们国家的领导人,他还健在,找个机会,去首都,拜望拜望?

岳父好像突然不认识我似的,盯着看了一阵,说:你……弄个啥呢?怎么这样想,这样就说了呢?……难道我们日子过得不好,缺衣少食什么的?一家人长得白白胖胖,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还……还……看了看那边摘菜的岳母,嘟哝说,你们弄啥?

然后,竟有几天时间,和我见面都感到别扭。这让我很难看,岳母安慰我,别和他一般见识,只是这么说说,你看他就鼓起那牛卵子眼睛。就会说一句,你们弄啥。不是我们弄啥,是他本人要弄啥?问他,从一九四二年出来,这么多年,老家就没有回去过,还有几个亲戚,也不晓得,他认得哪个哟,转脸一个都不认得。

岳父显然听到了,站起来跺脚,嘟哝着,你和孩子说那些干啥,出来干革命,谁个还能总想家里的事?真没觉悟。

第六十三篇 嘿,你们弄啥之二

县里的计划生育突击动员大会后第二天,我岳父就下乡去了,特地要岳母给他准备了行囊。岳母说我看见别人下乡,都是空着一双手去,回来的时候小车上装满了鸡鸭鱼肉,你却要扛着一个背包下去,你是怕找不到地方睡觉呀。

岳父说,乡下农民家里被条不够用,给我盖了他们自己冷呀。

岳母说,你说的那是过去了,现在都有招待所,被条一天一换。

岳父说,还有吃的,乡下农民省了大米白面给我们吃,他们吃苞米地瓜,那也不是个事呀。

岳母说,现在乡政府都建了招待所,一天三顿,顿顿的有肉,吃了碗筷有人洗,还不用你付钱。

岳父不相信,那不就是地主老财的生活吗?我们闹革命为了啥?不让地主老财那样过,我们来过?

岳母说,我觉得应该是这样的,难道不是么?

岳父还是带着行李下去了。

这件事我不能看着不管,我还找副书记,我说也许这是他老人家自愿,觉得一天在家闲着对不起那份养老金,所以一定要找点什么事干,不让那点余热白白浪费掉,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毫无一点怨言,只要他愿意,就由着他。

副书记听出我的话音,亲自打电话找了岳父单位领导,请他亲自来说说是什么情况。那年轻局长来了,在副书记面前弓腰屈膝,说他真的是冤枉,单位也绝不是到了没有可用的程度,就算大家都忙着去搞项目,没人愿意来承担县里布置的突击任务,完全可以花钱请人来组建突击队,况且单位退休一两年的人也还有。

我忍不住说道,那就安排那些刚刚退下来的人去呀。为什么要选中一个七十岁的风烛残年的人呢?

年轻局长摇头说,你错了,常委部长(我的职务是常委宣传部长)没有一个退下来的人还想再回去干,给钱都不愿意,谁不想一觉睡到自然醒,起来抹把脸刷个牙,面前一碗热腾腾的早餐面,吃完之后带着小孙孙四处游荡,优哉游哉,过神仙日子呀。偏偏就有这么一个老人,一个典型的革命到底的老人,人家要来干啊,信誓旦旦,干不好给任何处分都行。

副书记说,老同志有干劲,想发挥余热,值得鼓励和表彰,但也要妥善安排,怎么会让他参加这样的突击,要拿粮食拉牲口拆房子呢,而且还安他个副队长,队长呢?

单位一把手负总责,队长是我。年轻局长无不幽默地说,瞧瞧吧,我们单位的突击队长正科级,领导找一个县级副队长,多么厉害的事情呀。

我没好气问,你是队长,你下去了几次?

年轻局长嗤笑说,领导这样说话有失公允了,我们安排好了的,老革命身边有几个干将,专门给他们交代了,上房揭瓦进户拿粮的事不让老革命干,老革命就负责指挥下命令。这样一来,就他找到了当年的那种感觉,有助于健康,还能益智,多好的事。不相信,你还是先回家找老革命问清楚了再下决论吧。

所谓决论就是他自己要去的,不是局里面要这样安排的。每年三四月份,他都要跑局里面来了好多次,说你们事情多,没空,我们却闲着,一样事也没有,还是给点事干干呀。几个局领导被纠缠得没办法,不过就算这样定了,我们还是请示了书记的。

副书记问,那书记怎么回答?

书记还能说什么?只要他愿意,就让他去呗,老革命的精神不能打击,要鼓励呀。

书记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年轻局长走后,副书记宽慰我说,这个事迹要是报上去,没准还能得到地委行署的表彰!

我岳父下去了一周,回来了,晚上,我们过去看他,他懒洋洋地看我们一眼,歪着脑袋,我爱人一惊一乍,哟,爸爸,你手怎么啦?岳父的手背上竟然有血痕!

岳母絮叨着,怎么回事?多管闲事的下场。

他回来晚了,昏暗之中,看见单位的小车停在院子里,有两个人在车边站立,蹲下,蹲下,站立。他站在他们背后看了几分钟,感觉不对头,开口问人家,你们弄啥?那两人手里的扳钳被震落在地,回头看他,一个白头发老者者,晚上睡不着出来撒尿,要管闲事呢。就威胁他走开,少管。他不走,人家就动起手来。今早驾驶员来了,发现轮胎上四颗螺钉松了三颗。要不是他去问这一下,轮胎就被卸了,领导们急着要去省里开会呢。也不知道还伤着了哪点,要他去医院看,不去,说没事。

我说,单位领导来看了没有?

岳母说,没来得及,开会去了,说晚上再来看望。

新闻联播结束,领导们还没来。

不要看,什么事都没有。岳父说,你们弄啥呢,给我弄饭吃。

岳母说,他一天没有动嘴,浓茶倒是喝了一大罐。

我说,爸爸什么事这么不开心?

管闲事管多了,结果呢?摊上事啦。

岳父说,你弄啥呢,说那些没用的话。

岳母说,那你自己装在肚子里呀。给我说干啥呢?

岳母絮絮叨叨,说的还是老话,岳父管闲事没有章法,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也管,最后,把事情搞大,连他自己也收不了场。

好管闲事,路见不平,就要去铲铲。

因为多嘴,管闲事,手膀子都被人家打断了。

他摇摇手臂,好了嘛,不要说了。

咋不说?就要说。

岳母不止一次说起那场风波。

那时,他人到中年,年富力强,正是为国效力的时候……按理说他只要保持勤奋工作,其实一个普通干部,也只能这样……他却不是,而是像古书里的人物,路见不平一声吼……哪里有吼哦,就是那句,嘿,你们弄啥。

第六十五篇 嘿,你们弄啥之四

那场灾祸没有留下教训,而在这次突击中,岳父又在管闲事了。

有个计划生育对象跑了,是岳父放跑的。乡里的干部把对象带来了,交给他,等着再聚集几个,一起送上手术台。他却让他跑了。乡里下了命令,谁弄跑的,谁负责找回,限定找不回来,就处分人。就为这个生气。

爱人说,快给乡里打电话,怎么能这样呢?

我不能出这个面,计划生育是国策,出了问题要追加责任,还有可能要连带,不管亲朋是好友,谁出面谁担责。

岳母说,不去了,八人大轿来抬也不去了,干得好没人说,干不好还要负责任。

岳父不说话,吃一碗饭,喝半杯酒,倒床就睡,天一亮就又走了。

我还是硬着头皮给乡书记打电话。乡书记说,千处分万处分也不会拿一个老革命开刀呀,这件事情完全是应当为而起,单位这个安排就是不负责任的安排。事情要由单位负责。

这不是废话么?

我好言好语,乡里还是通融通融吧。

过一天,乡书记回电话了,有个要求,他们邀请年轻局长吃饭,请我作陪,敬年轻局长几杯酒,就一个目的,请他批一个项目给乡里。事情成了,老革命就平安无事。

那顿饭我没能吃成,不是我的原因。乡里请了副书记,他们提前打电话来了,说有副书记在场,可能你会不方便,就忙你自己的事吧。下次我们在专门请你。我说那这个忙我没帮成,我老岳父的事情是不是就黄啦?那头说你小瞧我们不是?好歹你也是个常委,讨论干部的时候也有一票,现在我们地位低可能还找不到你,但今天不知明天事,谁也说不清楚将来会怎么样。我说,扯这些没用,说一下你们乡长怎么安排我岳父的事?手术对象跑了要他去追?他那么大年纪,成天走村串寨,爬坡上坎。不错,他过去扛过枪,和日本鬼子拼过刺刀,到过朝鲜与美国佬见过面,流过不少的血,这样就以为他革命意志坚定,身体是铁打的?一旦身体出了问题,你们也担待不起。快给你们乡长说,不行的话,我亲自到乡里来,我去找那个手术对象……我在电话里叽里呱啦一阵,停下来喘气,才听见话筒里早就嗡嗡了。

一周以后,我岳母见到了一起下去的突击队员,回来拿换洗衣物,找他就问了情况。

那个逃跑的人回来了,半夜里悄悄跑来突击队住处,以来就被发现,几个队员跳上去把他抓了。找到了我岳父,问说什么时候去撬那老房子。他宁愿突击队去撬房子也不肯交出大肚子媳妇。问他为什么这样想。他就说那老房子本来就不是他家的财产,是姓傅人家的财产。当年他父亲是贫协委员,没有房子住,政府没收了傅家新房,分给他家。几十年过去了,傅家的儿子现在成了地区的领导,已经向房产部门提出来申请,要将老房子归还。他不同意,说了一句,你这是反攻倒算。傅家新发起来的人就不乐意了,抓住了计划生育这个空子,要搞死他家了。可是傅家也有计划生育对象,也是怀了三胎,也在我们这个村,为什么就没有人抓?

我岳父一听这事有点严重,就吩咐先把他放了。

突击队员说,事情没有完,还不知道下一步会出什么事。

过了十天,还没有听到乡下的消息,我就问岳母,要不要打听一下?岳母说,不用管,他什么事没有经历过?

我翻查了一下,现任地区的正副书记正副专员当中,没有姓傅的。乡下人目光短浅,一个部门的科长也会被视为大领导,这不足为奇。

过了几天,我接到年轻局长的电话,说约我见面,谈谈我岳父的事情。

见面在朝阳宾馆,那是县里刚修建的三星级酒店。主要是为了提高引资力度,给外来投资者们提供良好生活条件而建。县里各单位部门的头头们倒也抓住了好时光,稍微上点档次的接待都在里边进行。

年轻局长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下属,年纪都相仿。我因为着急要处理好岳父的事,一旦有了结果我就找借口走人,不想在宾馆里面多呆,我现在没有胃口,心里和嘴巴里都是酸的。

喝了两杯酒,我就直言不讳说,我们谈正题吧,关于我岳父的事,你是不是想好了办法?

办法还得靠着常委领导呢。年轻局长神秘兮兮。

我们都知道常委领导对这件事一直不安逸,三番五次地打招呼,时刻关心着老革命的情况,这样也使得我们经常感到不安。

女下属咂动鲜红的嘴唇说,我们局长天天都在思考这件事,日不能吃,夜不能寐,难过得很呢。

年轻局长摇了手,没那么严重,我是肠胃不太好,你们的眼目有问题。他接着说,事实上,经过这一段时间之后,我们渐渐发现,常委领导你的想法,不能不说是很有道理的。我们考虑问题确有不太全面的地方。说着瞥一眼男下属。

是呀是呀,男下属接上来说,事情总有考虑不全面的时候,当初在动员他老人家的时候……

年轻局长道,没有动员,是老革命自己要求的,他完全是自愿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男下属闭紧了嘴。

年轻局长补充,老革命主动要求的时候你不在场,你呀,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我没有心思在这里拌口水,我说,单位上年富力强的干部有的是,却不派下乡,偏偏要一个七十几岁的老人下去,还给他安了个副队长的帽子,不错,他的虚荣心是满足了,可是他的身体呢?谁负责?

年轻局长说了一大堆对不住,希望我原谅的话。然后他说,现在我们想好了,改变主意了,慎重考虑了,单位再怎么缺人,也要妥善安排好,让一个善于工作,懂得协调关系的干部下去,同时就让老革命回来了。

那就简单了,还用说什么呢?

女下属代替领导说出了苦衷,单位现在通知他回来,他一定是不会答应的,还会赖在乡下,所以还得家属出面,内外夹攻才能奏效。

年轻局长说,我请你来吃饭的时候,同时已经派车下去接他了,告诉老革命家里有急事,要他回来一趟。等他老人家一回来,就请你们亲属出面,大家一起努力,想办法把他稳住,不要他再下去了。

我说过有了结果赶紧走人。我快步来到岳父家,把情况给岳母说了,岳母说她正要去买菜,小三小四小五他们都要回来。

一家人到差不多时候,岳父回来了。肌肤明显又晒黑了一层,站在门口那副样子不好说是衣履不整,狼狈不堪,只好说是风尘仆仆,精神抖擞。他眼睛里有光泽,对子女们一下子都到齐表示惊异,但很快就恢复了在门外时的严峻,换了衣服,洗了把脸,过来坐下,一个个看了一遍,说,你们这是弄啥?

岳父这一辈子,说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了。我把这句话拿来咀嚼,消化,这篇文章构思好了,写下了一大半,这句话还在那里悬着。它一闪一闪地,提示我,作标题还不好么,还花那么多脑筋干啥,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吧,现成的在这里,快写上吧。

我的文章构思伊始,就决定用这几个字为标题。

岳父脸色一直不好看,说完这计划你们弄啥后,又接着说,来了也不见面,门窗紧闭,这是弄的啥嘛。

小五出去迎接他,跟着他先去了单位,单位里一个人都不见。

坐下来不到半个小时,又去单位走了一遭,还是不见人,回来时脸色更难看了,说,又派车,又带口信,有急事,有急事,来了半天,却不见人。这是弄啥嘛。

单位上想弄啥,由他们去吧。难得我们一家人聚齐了,大家好高兴,就好好地吃顿饭,说说家常话吧。岳母盯着我看,我就这样说了。

一家人谈话十分统一,都是一个调调,动员老人家回来,再不回来,多让人担心呢。还没干够不是,战争年代流血牺牲,干够多的了,四十多年容易吗?年轻人干啥呀,闲坏了呢,工作都让你一个老头子给干了。回来了,就不要再为他们的事操心了,该玩啥玩啥,出去旅游,见见大千世界……

岳父先是睁大眼睛,一个个看,接着就频繁地起身,上厕所或者倒水,敬他酒也喝,点烟给他也抽,就是什么也不说了。岳母悄悄对我说,无声的抗议呢。

饭后大家忙着收拾碗筷,我靠近岳父坐下,大家说的时候我保持了沉默,现在我应该说点什么了。

我还没有开口,门被敲响了,打开一看是单位驾驶员,把一大包东西塞进家来了,是岳父的行李。驾驶员还没有转身,岳父一声大喊,把他给震呆了。

你这是弄啥?谁叫你弄来的?!

驾驶员来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声音小得像蜜蜂。

小五给驾驶员使眼色,驾驶员赶紧就溜掉了。小五说,爸爸,你先坐下,听我说,这件事情,我们都知道,你的心情,如果……

我不听。没有如果!岳父怒气冲冲跨出门,重重地踏地走了。

小三小四就要追上去。岳母说,不用管,气消了他就回来了。

很晚了岳父才回来。大家不约而同都舒了口气。岳父目光还含着火,什么都没说,咕隆咕隆喝下一大杯水,上床脱衣倒头睡了。

第六十六篇 嘿,你们弄啥之五

还是那个突击队员,我岳母在街上遇到了他,请他来了。他告诉了我们事情的真相。

突击队员说,老革命回家来了,不管是被撵回来的还是自己回来的,总之回来就好了,眼不见心不烦。

什么事?眼不见心不烦?

他说,事情从我们放走的那个人开始,首先是乡长,黑着脸跑来质问,是谁放跑了哪个对象。乡长年纪轻轻,一点礼貌也没有,在跟前(省略了我岳父)发火,怒吼,我怎么教你们的,几十岁,听不懂话不是?我们说(是我岳父说的话,突击队员都说成是我们)他两个女娃,其中有一个豁嘴,算是残废,就网开一面,容他这第三胎生下来。然后不管是男是女,坚决结扎。乡长硬说你们现在已经违反国策了,我马上就可以处分你们。你们这样随便就把计划生育手术对象放掉了,在全乡造成了多大的影响?以后的工作就不好开展,县里下达的任务完不成怎么办?

我们知道乡里的任务很艰巨,争论了一阵之后,我们说出来一个办法,已经找到了另外的一个对象,可以拿来顶包,保证乡里的任务完成。可是乡长说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我们突击队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去抓那个对象。可是我们去晚了,那个对象已经躲藏起来了。我们已经掌握了他家的一些情况,必须给他点颜色看,他才会知道我们不是搞假动作,来真的。我们先采用一般的办法,先把他家房上的瓦接下来一排。当然接的时候很注意,轻手轻脚的,虽然是大张旗鼓,却没有破坏一块瓦。

乡长知道了我们的行为,差不多气昏了,开着小车来了,黑着一张驴脸,下了死命令,要我们马上撤离。

我们没有执行,我们请他让开,说你最好回避一下,我们知道这个对象有亲戚在地区当着领导,但是他竟然不起带头作用,那我们就只好动手了。这家已经生两胎了,一男一女,这就是我们手术的对象。我们不再揭瓦,但是没有离开那里,大家轮流蹲守,七十岁的人也一样,发誓不见人不撤离。

乡长指挥不动我们,就给局里打电话。局长陷入两难境界,就去见县长。在县长那里,局长知道了乡长为啥着急火冒的原因。

这个姓傅的计划生育对象,他们家在地区的那位领导,引来了一个华裔,携了一大笔钱到我们县里来搞投资。看中的是我们的投资环境,为了表示诚意,已经在银行开了户头,第一笔资金三百万已经到账了,以后的投资总额也许会达到一个亿,这个项目不光在县里算是数一数二,在全地区也是屈指可数的。

问题来了,如果我们不把他那个亲戚放掉,那么,他就会给那个华侨通气,让他转移投资地方,把已经存入银行的钱转走。这不行,那是跌行署点了名要重点扶持的醒目,根据其发展前景,有可能成为全地区最大的企业,未来将提供给地方巨额财政收入……

我们局长当然听出来县里的态度,就给县长请示,不行的话,我们把人撤回来,换另外的人去?县长当下就答应了。

我遇到年轻局长,我不想和他啰嗦,最好装得什么都不知道。那个突击队员也央求我们,不要给任何人说出来是他暴露了秘密,我岳母和我都答应了他,我们要讲诚信。年轻局长表情十足,认为他为我们家干了一件好事。他说,老革命回来了,你们安心了吧。

我假装严肃地说,我关心的是,你找到了新的副队长了吗?找不到的话,你就要亲自去了。

年轻局长摇头,还没有找到,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实在找不到的话,就请示县里。

县里也许会从别的单位给你调一个来。啊,最好去老干局调,哪边的老革命多的是。

嗯,常委部长这个建议好,我这就去办。

心里虽然有点哏,但不管怎么说,岳父不再参加突击队,能够安心在家,这算了却了一件心事。

我们的心事算解决了,可是岳父的心事却明显加重了。

他好像收到了极大刺激,在家里闷了几天之后,改变方式,采取了一种极端的方式,猛喝起酒来,早起,漱口杯倒满,中午,盛饭之前,满满一碗,晚饭加倍。一家人都阻拦了,不让他喝,就瞪圆眼睛,说你们弄啥,连喝酒也不准喝啦!碗砸掉,酒瓶子砸掉。你们不要我活?好,我走,。

他一旦出去,那就更不得了了。卖酒的地方有的是,认得他的人有的是。几个人拉扯在一起,喝个天昏地暗,那……

一家人再次陷入混乱之中,岳母也没辙,暗自流泪,怨恨自己跟错了对象,不是人,是牛。

逼得我亲自去单位,与他们局长商议。局长理解我们家的难处,说,全县三百来个离休老干部,就他这种品质,难找呀,看来,得让他干革命到底了。又由局长亲自来和他说。老革命,这样子了,你的精神彻底感动我们了,我们研究了,做些调整好不好?

岳父听出来有戏,就坐下来了,眼巴巴看着局长。

我们欢迎你参加突击队,你的事情,已经惊动了县委,所以,县里面决定了,了的情况属于特殊,特殊情况特殊处理,这样子了,同意你参加突击队,但不是计划生育突击队,改了,到梅花山路段工程突击队搞工程,还当队长。

岳父想了想,说,让我去把那个对象的事情解决了。

年轻局长说,你就不要管了,交给别人了。

岳父理直气壮,不,我要管到底。

年轻局长板脸了,老革命,忘记老传统啦,你怎样教育我们?一切行动听指挥呀。

岳父像戳破的张皮球,瘪了。

第二天,梅花山工程突击队就建立了,通知我岳父去参加动员部署大会。时间到了没见他去。局长叫人传话来了,开会占用时间,就不用参加了,在家准备好行李,散了会小车就来接。

岳母带着情绪给他准备行李,

喊他,不答应,跑哪里去啦?出门在院子里喊,也不应。去看看公共厕所,在后面空屋基里见到了他。空屋基还没有建房,他抓住空当,在里面种下了菠菜青菜和葱蒜。岳母喊,你干啥呀,人家车要来啦!

喊一声不懂,喊两声不懂,看他勾着头,半蹲半坐,怀里还抱着锄头把,岳母一看那架势,感觉不对劲,进去饿,掀他肩膀,噗!一下倒地。

出大事了。我跑到医院的时候,人正躺在病床上,眼睛紧闭,满脸通红,上手不停地在头上抓挠,检查诊断下来,这就是典型的脑淤血症状。

科室主任副主任都来了,紧急磋商之后,马上输了液,插上氧气管,做最大限度的努力,当已经没用了。眼珠子在眼皮下面滚动,就是睁不开,双手不停地高扬着,碰谁抓谁,抓住了就拉近自己的脸,嘴巴张开合拢,合拢张开,舌头已经半僵直了,吐不出字来,好不容易说了两字句,病床边的人都听见了,你们……

二十四小时期限过去了,四十八小时期限过去了,七十二小时期限过去了,我们都希望出奇迹,但是奇迹没有出,岳父终于停止了他的一切活动,包括呼吸,突击精神,革命不止的意志。

办完丧事,一家人坐在一起喘息的时候,也就开始了无穷尽的反思。

小五说,我爹是什么品行?我们做儿女的还不知道?他认定的事,他是一定要干下去的,干到倒地为止,心脏停止跳动为止。

岳母只是淡淡地说,走南闯北,总算安顿下来了,这下,永远安顿下来了。

下葬的时候,年轻局长来了,往坟头上铲了几锹土,烧了几张纸钱,在碑前默默站了一阵。然后与我一起下山,默默走了一段,叹息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去种菜,难道是嫌离休后工资低?当时没有人在家吗?阻挡不了他,那就把锄头给没收了呀。你们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想想看,这是多大的遗憾呀。

是呀,我说,又要为寻找新的队长人选而费心了。

年轻局长搓搓手,看我一眼,然后看着天说,我才一点也不遗憾呢,想去的人多的是。

第六十七篇 细雨纷纷(一)

我正在整理文件,门口突然堵了一个人,绑绑绑敲了三下,问,人事局长在不在?

此时办公室就我一个人,本来两人,明确我负责之后,小何搬隔壁了。我应声抬头,看见了一位妇女,五十来岁,中等偏胖,虽在问话,却不看人,而是朝写字台,文件柜等办公用品审视了一番。

什么事?

你是局长?

不是。

不是你答应哪样?

这妇女是来找茬的,说话令人不爽,但是眼前我得忍着,得锤炼我的气度。我说,这次招干我负责。有什么事,说吧。

局长不负责,你负责?

不是局长不负责,是局长要我对这次招干负责。

妇女径直走进来,自己拉椅子坐下了,和我斜对着。她淋雨来的,衬衣半湿。她隔我太近了,衬衣下面没有带奶罩,衬衣就贴了皮肉,一对松弛的乳团凸显出来。

我转脸看着门口喊,小何,小何,没人应。

录取名单今早公布出去,小何说,把不准一会儿就有人找上门来。小何就是乌鸦嘴。才两小时,来人了。

妇女脚上套着布鞋,平底,裤子也是深色的,裤腿湿了半截。

我问妇女,是不是为子女的事?

她说,我来报考,你要?

原来是她的儿子参加了这次招考。参加考试的人那么多,可是真正拿出好成绩来的又有多少?为人父母的,以为儿子只要参加了,就一定要考上。岂不知也就是三十分二十分呢。

我掉开脸,把视角定格在准备处理掉的那些档案材料上。从中找出了有她儿子名字的那几页。

妇女凑过身子,想来看材料。我扒开了,没给她看。我说,你儿子没有被录取,我只能表示遗憾。

什么一汗二汗,你自己留着用吧,我不需要你表示。

妇女朝我竖起一个手指,我问你,我儿子考了多少分?

我浅笑。也就那么翻查了一下,唔,三百二十分呢。此次笔试,三科总分三百六十分。他儿子这个成绩自然不错。

三百二十分,排第几?

问这个,有用吗?

没用你们为啥公布?

开玩笑,不公布,怎么能说明我们的三公政策!

就是考得好的不公开,考得不好的要……

横扯这些没用?考分高低还不是最后的结果。

最后的结果就是不录取?

小何!隔壁有哪个,过来一下。

还是没回应。

外面又下起雨来。

妇女说,你心虚啥呀。

我说,你看我心虚了吗?

不心虚,好嘛。你说,考高分为啥不录取?

海!你还是不明白。除考分外,还有身体条件,还有……

我儿子身高一米七八,体重六十九公斤,两只眼睛都是一点五,牙齿整齐,五肝六脏都健全,两对半阴性,不是鸭脚板,是不是?

我又看了体检表。

还有什么?

还有……

妇女直立在我面前,一字一顿,你们贴出去的简章,公布了要招收三十人。我儿子考试体检后排在第十二位。今天公布的的结果,没有我儿子,这是为什么?

小何!小何!

你咋呼啥?你心里有鬼?老何来了也要讲理。你回答我,我儿子排名第十二,为啥被拿下?

你儿子不是被拿下,而是……

妇女挥舞双手,嚷嚷着,你们要保证当官的子弟,你们自己也有关系需要照顾,这些都可以。三十个名额,你们拿去三分之一,够不够,一半,够不够?剩下一半,十五个,我儿子排在十二名,为什么就录不上?我儿子考试考得好,身体健康,为什么不要他?

为什么不要他,这个,自然有原因……

那你把原因告诉我。

告诉你?我低头看见抽屉开着,赶忙推关上。

妇女抢上一步,伸手拦住我。

我愣了眼,你要干啥?

她缩回了手,但语气依然很硬:箱子里有鬼,有黑材料,是不是?

她离我太近,浑身上下都是热气,呼呼地直往我身上扑。

小何——!小何——!我自己都听出来,是声嘶力竭了。

雨滴敲打窗台。

妇女退了一步,你们搞黑招干,你们见不得天,你们这样做,是要遭报应的。

我锁好抽屉,揣好钥匙。我要走了,不能长时间被一个妇女这样纠缠。我拉门,伞挂在门后。妇女顺手搬椅子坐在门口,背靠门。我没有拿着伞。

你的所作所为,已经犯了法,你知道不?

好啊,那你就报警呀,打110呀,119也行呀。

……

打呀,打呀,发呆啦?拿起电话呀,我教你呀,就说,有人在劳动局闹事,影响正常秩序,破坏和谐社会。是一个泼妇,堵住了办公室的门,堵我在里头,非礼我……妇女干脆架起了二郎腿。

你放肆!

我听不懂耶。

我告诉你,在这次招干中,我行得正,站得直,任何时候我都不怕,你可以去调查。

你把我儿子的事说出来,我就不为难你。

你儿子的事,不是我想说就说的。

那你说,哪个说得清楚,我去找他。

哪个也说不清楚。

那还是只有找你了。你把我儿子的名额拿给谁啦?你上司家干儿子?还是你家死舅子?

过道起了一阵风,两头的雨声哗哗。

不能让她看见我慌神,怎么办?只有最后一招了。

这可是你逼我的。我哼哼着,我把抽屉拉开一道缝。我掏出他儿子的政审材料,悬在她眼前一尺多高的地方,让她看得清楚字。

看吧,这是你儿子的名字,还有出生年月,性别、民族、身体、婚否,看到没有?这个大框框里面有三个字,这就是你儿子之所以没被录取的要害了。是什么?派出所给你儿子下的结论,好好看清楚,不、合、格。

妇女二郎腿放了下来,伸手要拿材料。我早有准备,举得更高。

妇女说,派出所是管什么的?为什么说我儿子不合格?

我说,派出所管什么你不知道?

我知道,他们不是管抓坏人吗?这是招考的事啊。

你儿子犯了法,自然就纳入他们管的范围。

我儿子犯了什么法?

我念了,她也听明白了。某年某月,她儿子邀约三个同伙,对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实施猥亵。因为达不到法定年龄,没有判。但是,依照招考的条件,他是绝不能录取的了。

你给我看。

对不起了,这是机密,不行的。

材料在她眼前飘过,滑进了抽屉。然后,我的手背轻轻一顶,抽铁锁咔哒一声关上。

妇女立起身,眼睛睁得超圆,说,事情不对。

我趁机拉门拿伞。

哪里不对?

我儿子犯法,我咋会不晓得?

回去问问,不就都晓得啦?

不,我得先搞清楚,上面写的是……三年前?

是的。

哪个月哪一天……三月十八?

是的。

妇女突然神情大变,一下子举起拳头来,我吓得倒退两步,伞尖对她。妇女挥手打开伞,对我吼道,不可能!不可能!三年前,过年的时候,我儿子就去了湖南他姑妈家,端午才回来的。这个时间不合!

黑字写在白纸上,还有红通通的公章呢。

妇女一脚把椅子踢翻,急转身出去,速度之快,让我吃惊。过道上一阵呼呼声,她跑进雨幕。

第六十八篇 细雨纷纷(二)

我应该轻松了,我要回家休息了。挨个办公室找人,一个都没有,不到下班时间,见有人闹事,就都溜了。

回家晚了,我说,被一个无赖纠缠了。爱人说,什么人?男人还是女人?我说,一个女人。她大惊失色。我说一个老太婆,她才缓过气来,说,给你煨了鸡,去喝汤吧。我洗掉几天的疲惫,汗臭,得好好睡一觉。爱人递进来浴巾,说,局长晓得不?我说,先别紧张,事情摆平了再给他说。她说,也是的,你这样拼命干,证明他没有看错人。躺了一阵,眼皮闭痛,还是睡不着,倒让招干的过程,从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招干开始之前,我可是信誓旦旦,告诉家人,一定会通过这次招考,体验展示我的风格。我为什么要体现风格?因为我是内定的副局长候选人。局长要我好好干,说考察组虽然走了,但考察工作还在进行中,你的表现很优秀,各方面条件都具备,不过还得有个过程,考察研究程序得走完。

历次招干,都由局长亲自负责,坐镇指挥。这次,他把机会交给了我。局长同时安排了四个人办具体事,给他们打了招呼,一切受我辖制。这对于一个人的领导能力,协调本领,都是一次检验,也是一个展示的机遇。

局长说,你,知道我的用心吗?

我知道。

招干简章贴出去,当天就有三百人报名,报名三天,达到七百多人,经过审查,符合条件的六百名。二十比一,竞争力有多大不容解释。这个情况,我尽快让领导了解,仅仅招录三十名,远远满足不了广大考生的要求,希望增加名额。回应是招干不是考大学,名额可以很多,机关事业单位已经超编,而且基本现状是只进不出,唯一的办法,只有逐年减少招录名额。

一般来说,人事局在招干过程中,已经形成了一整套完整的程序,对政策的执行需要严丝合缝,精益求精,对具体工作的各个环节的要求是非常慎密的,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我胸前佩戴着主考的牌子,我时不时低头看看,它是否保持正面在外。别人的工作牌翻转了,也会及时指出,并亲自动手帮助翻转。我有一种高高在上,傲视一切的心理。在考生面前,我得保持一种姿态,表情上也会十分严肃。这对于才二十七八岁的我,是要有些难度的。但是想到不久的将来,我将以副局长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自豪感油然而生。我相信自己的能力,我控制得住自己的情感,行为,思想,可以这样说,我的政治前途刚刚起步,如何走得稳,要看每一步怎样迈开,怎样触地,怎样踩稳。

考场上巡视,看到那么多青春焕发,急切期待的眼神,我一方面是高高在上,一方面又忧心忡忡,有机会,一定要给上面反映,就业机会的创造,各类事业的兴办,多么急需。对每年上报的待业人员数字,我的观点,不能打折扣了,引起重视也是我们的责任。

觉悟和责任感激励着我。局长提供的机遇鞭策着我。

局长突然说他遇到了难题。局长说,有个上级领导打招呼了,他们家一个侄子参加了这次招考。局长没有再说出领导的名字,连他侄子的名字也没有告诉我。局长说,已经宣布这次招考由你全权负责,但我还得替你想想。说说看,遇到这类事情,怎么顺利处理?

我说,我听局长的。

局长笑了,你不用直接回答,因为这种事可不能说绝对了。得留有余地,是不是?我喜欢你这样。

局长慢慢开了一包烟,剔一支,举在眼前瞅。之前我问领导了,令侄笔上功夫如何?领导说,那是没有问题的。领导当然明白我们的难处,领导就说,你放心好了,我也不会给你们出难题,笔试过关了,体检合格了,政审好了,一切都合格的情况下,你们研究时做个顺水人情就行了。

我已经给你打好了圆场,你不用知道领导是谁了,连他侄子的情况也不用打听了。

但是局长,你却告诉我说,这是一道难题……

局长拿烟在鼻子下扫描了,点上,说,假使有一个考生,笔试面试体检政审都过关,交给你最后审查把关的时候,发现试卷上的字写得很差劲,你会拿起来多看一眼吗?

是的。

你的回答模棱两可。

我会多看一眼的。

为什么?

怀疑。

对。现在我反过来说,这位考生的字写的非常漂亮,书法家写的一样,你会怎么看?

非常漂亮?

是啊。

好奇。

然后呢?

然后……

又转为怀疑吗?

我咬住嘴唇。

这就是我说的难题,解得了吗?

请局长指点。

局长拿过一张纸,拧开钢笔写了几个字。

怎么样?

是您的签名。

好看吗?

好看。

难看吗?

我摇头。

其实很难看的,是不是?

不,好看。

这不就解了吗?局长起身,和我握手。

心里话,我左手胡乱画的都比这好看。我说了假话,局长还和我握手,当时我的心境,羞耻和局促,两样都占。

局长最后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也有个侄子在里头。

部署会上,局长说,你们就放心大胆执行政策吧,只要按照既定的规章开展工作,不要随意,不要情绪化,那就一切都会顺利的。有了问题,我会出面的。放心好了,平时,你们正常工作的时候,我绝不会干预你的。看见你们情绪化了,想入非非了,标新立异了,我这才会来说几句。我不会眼看你们做违背政策的任何事而放任不管的。

局长是我们的后台。

有一个人因为政审不合格,落选了,她的母亲来了,态度极为不好,我发了脾气,情绪化了,不过对方的情绪化更严重。这事情我有错吗?派出所有错吗?想着就感到身子不对劲,忽冷忽热的。妇女朝派出所去了,她不害怕?也不想想,那是什么地方?为了儿子,她真豁出去啦?

得让后台知道。

还没有给局长打电话,派出所长先打来了。

老兄,你做的好事,你把我们背卖了。

什么事呀,说话这么难听?

你为啥要让那破老奶看材料?

能不能说详细一点?

那个破老奶来所里了,也不考虑后果,进门就指我们的鼻子。

指鼻子?她指了你的鼻子?

我的她敢?我下属的。

喂哟,她……

还满地打滚,地上湿了一大片。

是的,昨天雨大。

你为什么要让她看政审材料?哪个指示的?

这话我可听不下去,平时大家都有见面,上星期五还一起唱歌呢。

没那么严重吧。

那是隐私案件,怎么能随便看呢?那被侮辱的小姑娘怎么见人?

我被她纠缠得实在没有办法。

你被纠缠?你被纠缠,就推到我们这边来?

我哪里推呀,她自己有脚呀。

老兄,这可是政治纪律!

我听不懂了。

你扯卵蛋!

我挂了电话。

电话铃又响,我看着颤抖的话筒,不接。

第六十九篇 细雨纷纷(三)

我不给局长打电话了,亲自去见他。

我把派出所长的骂话说了。

不懂规矩!局长把一盒烟撕了,香烟散一地。

我给局长解释,她抓住我的衣服,又撕又扯,不说清楚就不放手。办公室当时就我一个人。所以,我给她看了政审材料。

局长说,你没有错。

我眼眶湿润,知我懂我,唯我们局长了。

没事了,局长刚说完这话,公安局长电话打来了。局长没让我走,在一旁听。对方声音很大。

你知道情况了?

知道了。

你没在场?

在呀。

为啥不喊住?

喊不住。

喊不住就让她过来了?

她走哪里我也管不着。

老兄!

我有会,再说吧。

局长的会一个接着一个,后一个会是到政府去开,还带上我。

是个小会,七个人,政府办一人,公安局两人,人事局三人,主持人是县长。

说吧。县长威严地后靠。

派出所长先说,人事局把政审材料给老太婆看,导致她跑到派出所公安局大闹,在局长办公室打滚,大骂,影响十分恶劣。

怎么个恶劣法?我们局长问。

我们的人去劝,还发生要准备抢夺枪支的动态……

那,咋不开枪?

派出所长回头看他们局长。他们局长瞥一眼我们局长,然后盯住我,手指过来,那位妇女离开你们人事局的时候,有几个人?

我说,就她一个。

她到了派出所是几个人?

派出所长说,两个。

公安局长自己说,她到公安局时,已经发展成四个,如果我们让她们来找政府,那会是多少?八个,十六个。

县长语气变了,那还行?

公安局长说,事情就是这样。

我们局长点烟,深吸一口,烟雾在头上绕圈。

你们想怎么办?

公安局长说,问题很严重,要查。

查什么?

查暴露机要的问题。

请说具体点,直接点到人。

公安局长说,这次招考,谁负责?

我们局长说,好啊,那就来查我吧。

县长说,别想不通?这事……

我们局长甩掉烟头,老子不干了。

公安局长霍地起立,你冲哪家的老子?

县长皱起了眉毛,摊开两个手掌。

这是干什么?开会,让他们看见多不好。

他们是指我和派出所长,所长正盯着我看。

县长说,散会,人事局的留下。

县长把我们局长让进里间,关上门,在里面说了十来分钟,县长先出来,夹了公文包,走了。

我们局长后出来,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说,没事啦。

我说,局长,士为知己者死,从今后……

局长说,啥都不要说了。

天气晴了两天,我们进入招录的最后一道程序,组织新招人员集中,学习理论,法律常识,行政管理知识。然后按照各单位需要,开始考虑分配。

按惯例,每次招录完毕,都要开一个会,吃顿饭,局长借机犒劳大家。县长来了,公安局长陪着,后面有派出所长。

举杯时,我们局长说,三十个新人定了,我们可以放心了。干一杯!

公安局长说,且慢,你是东道主,怎么只有半杯?

县长说,是呀,主人不吃客不允。斟满!

所有人都倒满。

酒喝差不多了,县长问我们局长,都知道了?

我们局长眼白翻红,什么呀?

县长望着公安局长,怎么?你们还没跟他们说?

公安局长一把抓过派出所长,怎么?你还没有说?

派出所长一脸慌张,不知所云。

县长说,算了,我替你们解开吧。事情搞错了,简直误会一场。你们的争吵一点实际意义也没有。

我们局长盯着公安局长,到底怎么回事?

公安局长直摇头,真错了,是下面的人搞错了,一个刚聘不几天的协管员,还不是正式的。电脑会自动排名,就把名字搞颠倒了,一字之差。我们这边工作太多,出这种事情情有可原。本来应该手工制作的,现在时代需要不同,上级也有要求,必须无纸化,网络化,所以……

原来是张冠李戴了,犯事的叫张元庆,给我们送去的政审表上是张庆元。

县长问大家,情况就是这样,说清楚了,听懂啦?

谁都没有说话。

我倒是很想跳上去抓派出所长的衣领,被我们局长狠狠地拐了一下。

县长还是放心不下,搓着手,凝望着我们局长,还有我。县长一定想到那位考生蒙受的冤屈,确实不该。

要不了多久,又会去要新编制,是不是?县长问。

我们局长说,还不知道,要等年终干部年报结束,才知道哪些地方需要……

反正还要搞得,是不是?不如这样?大家都来做一小件好事。行不行?明年招录干部,还让那个考生也参加,重新给他做一个政审?

公安局长看看派出所长说,可以。

派出所长说,到时候要保证不出问题。

县长问,出什么问题?

就是,从现在到那个时候,不被我们抓住。

公安局长说,是的,他得保证这期间不要犯事。

那就,找他和他妈谈谈?

县长的目光扫过来,

我们局长说,可以的。

县长轻松了,那就喝一杯。

公安局长要我们局长作陪,我们局长推辞不过,又倒了半杯。

公安局长说,这不公平。

我们局长说,本来嘛。

公安局长说,和县长来这一套,不行!

我们局长说,我只针对你。

县长对我们局长说,这样,你倒满,我先喝半杯,然后你再倒一半给我。说完自己先喝了半杯。

就都不争了。

公安局长喝下,想了想说,这个好消息得早一点告诉家属。

派出所长说,得到消息,她就不会再想着生事了。

县长说,你们派两个人去,这样稳妥些。

公安局长说,我们所长一定要去。

你们呢?县长问我们局长。

我们局长朝我望过来,这次你是主考,你得去。

县长说,是的,解铃还须系铃人。

领导们确定了,最迟明天要办好。

可是老天不听安排,下雨了。等了一天,还下。

领导们说,下刀子也得去。

我们就去了。

派出所长把着方向盘,车子在街上横冲直撞。

我说,小心污水。

派出所长说,不相信我的技术?

我说,咋不相信?你是老师傅哩。

派出所长说,去了,由你说,我装哑巴。

为啥?

你不是不知道,我这鬼德行,三句话不对点,惹毛了,就要拔枪。

好吧。

错的事,就不要重提了。

提什么呢

就说给他一次机会……

重新做人?

对。派出所长大笑。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那妇女在你们那边,你们怎么她了?

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怎么他……了?

她也太那个……

这样说吧,在我们所里,我们……是没怎么她的。

在局里呢?你们局长办公室那里。

那不是我管的事。

派出所长狡黠地看我一眼。随后他说,后街到了呢。

我心里有数,那妇女在人事局好凶,就像在自家门口。到了派出所,气势不减,经过公安局以后,就没见来了。显然,在某处,那样的气焰受到了制止。

这条小街我基本没有来过。路面坑洼一个接一个,两边多是低矮的瓦房,门板窗板上满是泥浆。派出所长说他经常来,熟悉得很。进去几十米,就是她家了。你先下,我调个头。

车上有伞,所长递我一把。走了几步,腰上嘀嘀嘀响,所长说,我到那边回个电话。车子也开了过去。我就在原地等着。约莫半个小时,车没回来,来了一个民警,隔着泥潭喊我,说西北乡出事了,所长带人支援去了,这边的事由你做主了。一边说一边转身,朝着空巷子添一句,我们所长说回来请你吃饭。消失了。

第七十章 细雨纷纷(四)

剩下我一个人,单身匹马闯进去?

我的眼前出现了妇女在地上打滚,嘴里一串串脏话牛话,手脚并举,抓住哪里都往死里用力的那一幕。我止住脚步,我现在要去她家,她更加肆无忌惮,怎样收拾我都可以了。我是背鼓上门求捶打。

转身走几步,遇到泥潭,又站下了。这样回去,局长会怎么说?好啊,空手回来了,这么没出息,还能当副局长?局长的声音直敲打耳鼓。当了领导,更要经常接触这类事情。再说,不是我们的错,你怕啥?你该咋说就咋说,一个小小派出所长,能把你咋样?他不会咋样的,他已经走了。

我狂想招儿,就站在门口,眼观四路,时刻防备着,说完了立即转身;万一转不了身,那就大义凛然,先声夺人,我来送消息,不是来抓人,还不赶紧仔细听!

我摸了一把脸,伞没有举正,淋了几滴雨。

她们家平房,半截石板半截木板的墙,油毡顶。家里有四个人,两个在内两个在外,正吃着饭。里面的妇女,在给老人碗里夹菜,看见了我,停了手,手腕上包着白纱布,把这两个往身后扒,又推了一把,他们就都进了侧屋。

场面是有点尴尬,不过,我可握有主动权。我说,你们家住这里呀。第一次来,也还……容易找到。

来和我们吃饭?她说。妇女的表情很平淡,与那天在办公室的那种焦虑,急躁,怒气相比,判若两人。

妇女跛着走,拿了一只空碗,一双筷子。

我说,我吃过饭来的。

坐里面的老人举了举手,对我说话,我没听清楚。妇女解释,说你吃了也不要紧,再添一口。

我朝老人点头,真的吃不下。老人还要说。我听了,还是没听清楚。

妇女解释,是老爷爷,他说你不端我们家碗,就是嫌我们家脏了。

我说不嫌,真的吃饱了,饭饱肉不香。

老人闭嘴了,眼睛鼓得很大。

妇女说,那就请进来坐,喝口水。

我两腿夹了门槛,能说完了马上转身吗?好像不可能了。我把伞倒立在门外,另一只脚也放心进去。地是三合土,鞋底落下就有凹凸感觉,且稀滑。

几分钟之间,饭桌就收拾好了。

你们吃呀。我望了望侧屋。

妇女说,吃好了。就跛到侧屋门边,接过里面递来的碗筷。

屋子小得容不下大椅子,全是小板凳。我就坐了一个小板凳,很矮。只有那老人一个人坐大椅子,他就高高在上。老人把在椅子边的手,肉皮厚笃笃的,长衣服盖住了腿,一直没有站起来,要站起来的话,个头肯定不小,他女儿遗传了他,也是比较粗壮的。

我清清嗓子,把你儿子叫出来一下?

吭!

是老人发出的的声音。妇女立即端茶水到他嘴边,慢慢让他允吸了一口。回头朝侧屋喊,你们出来,活路先不做倒嘛。

侧屋门口立着他两个儿子,也不说话,只朝他爷爷看。

妇女手上拿了钱,对他两个说,你们快去,姚妈家称二两茶叶,姜伯那里拿包烟。

我说不用,我不会耽搁太久,我的话没完,两个孩子合用一把雨伞,出去了。

我看着大的那个背影,我说,他就是……

妇女说,啊,他就是我们家庆元。

我说,考完试,就一直在家?

妇女说,是呀,天气不好,也走不了哪点。

我说,我今天来你们家,就是为了他的事……

妇女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却听见老人又吭了一声,赶紧抚摸他胸口。老人吭哧完毕,说了一句话,我听出来里面一个错字。我问,他说什么?

爷爷说错了。妇女坐下来,看看门外,阴郁地说,是错了,错在我们不会想问题,遇到事情压不住,我们没有文化,无知,法盲……

什么?

听到你是负责人,以为就是你害的,就不顾一切,法律也不管了,政府的威信也不顾了,跑去朝你们做了那些事。真真实实地影响了政府,国家……我们错了。

唵咹?!

老人动着身子,妇女凑近他耳朵,说,你别急,我会说,我会说的。妇女转过脸来对着我说,你是负责领导,你大人大量。我们都还没有准备好,你就先来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你……得宽恕我们,我们知错就改。

我好一阵愕然。

老人说话了,很清晰,他考得好。

是考得好,我说,三百多分,很高。

老人又说,他有前途。

嗯嗯?我说。

老人接着说,三辈人,就数他出息。

妇女说,爷爷,你在说哪样?

老人不理会,说,让他跟你走。

我说,不是的,我是来通知你们,你孙子,他,还可以参加……

老人果断说,参加!

妇女说,心脏不好,就不要说了,你喝点茶,一小口。

老人说,什么茶?

两个儿子回来了,带来了茶叶,妇女就赶紧找杯子装茶叶,冲开水。转过身对儿子说,去忙你们的去,碗筷等会儿再收拾。两儿子听话地走近侧屋去了,在里面问,妈,开灯不?

妇女说,开,不开你们怎么做?

我喝了一口茶水,我就开始说明来意,我说,我要告诉你们,事情的真相。请你们先把过去的想法全部抛开

妇女说,都抛开了,我们再也不会了……

不是不会,我说,而是要给你们说清楚。你们家的事……

老人猛咳起来,妇女给老人捶背、抚胸、喂水。老人稳住了,妇女就给我添茶水。

我想缓和一下,就又说,老爷爷他,身体不……太……?

妇女说,口齿不清,耳朵背。

我说,刚才他表达很清楚呀。

妇女说,有时也会清醒几分钟。

我张望了一下破败的屋子,说,我们局长本来要亲自来,可是突然有紧急会议……

妇女说,不能来不能来,路不好走,坑坑太大。路灯又不亮。

我说,这次招工,你们家庆元没被录取,这是……这个问题……

我就不绕弯了,直接和你们说吧,下次招工,我们准备让他……

下次招工?

是的,很快又要招了。我们已经开过会了,同意让你家庆元去参加考试。

参加考试?

不是这个意思,只须去报个名,考试的事……

报个名?

我知道,你们有想法,这个我们可以理解,我们已经正式研究过了,我们要给你们,也就是说,给你们一次机会。

给我们?机会?

是的,到时候去就是。

对不起。

什么?

可不可以不要?

不要?我惊愕。

我们就是去试试,也不晓得考得起考不起,我们就是去试试。

老人吭了一下,清晰地说,考得好嘛。

我望了老人,说,是呀,他考得很好,不用再考了,我们已经……刚才说的……我们要给你儿子的机会进行补救呢。

妇女说,不用救了,我们已经晓得了,我们……

突然一阵风,掀动了屋顶。屋子里滴滴答答。两个儿子跑出侧屋,小儿子拿着竹竿,大儿子抱着油布,老人也没闲着,给油布角拴线。很快,油布撑上了头顶,拴住了四角,漏水都汇集到一角,成一条线滴在木盆里。

妇女对我说,淋倒你了?对不住了。

我说,没有没有。

庆元带着弟弟回进了侧屋。

我说,这么说,真的要放弃这个机会啦?

我们家庆元有事做的,就不再去找麻烦了。

有事做?找到了工作?

不是,是……我们不会再去……了。

我什么话也不说了,他们家庆元找到了工作,我们瞎忙了几天,还担心这样担心那样。殊不知,人家悄悄把工作找好了,还有我们什么事呢?

我拿起了伞。妇女说,雨太大,不好走,你就等雨小一点再走吧。

雨像瓢泼一样,外头地面积水深过踝关节,还哗哗流淌。

我就呆着吧,呆了相当长的时间……这么长的时间,足以让很多情况发生改变,让很多想法和主意发生改变,让曾经很郑重作出的决定发生改变。我也来个改变,去里屋和庆元交谈几句。他不是已经考过了三百二十分吗,这是很高的一个分呢。但愿时间加上我的诚心,他和他妈会改变这以前的想法,做出新的决定,接受我们给的这个机会,去考一个大单位,到外面去见见世面。

屋里有个平台,平台上一堆红纸。我再靠近一点,看清楚了是一些不同形状的红封封,上面都有好看的图案,鲜明的艺术字,有贺字,有福字,有寿字,有囍字,有的烫金铂,有的镶银丝。

庆元听到我的呼吸,抬头看看我,神情十分平淡。

我问,这就是你找到的工作?

庆元嗯一声,俯下身子,检查弟弟的工作。弟弟两手压了木枋,木枋下面一叠红纸。弟弟两眼盯着哥哥手上的刀,他拿刀比齐了红纸的边缘,歘!一刀切下。接着,两兄弟四只手协同一致地在红纸角上粘了双面胶,按不同的形状折了,十个一扎,装进透明塑料封皮里。

这不是请柬吗?我说。

不是,是劳动。弟弟说。

我问,劳动?怎么计算报酬?

弟弟仰头说,三块钱一百个。

一天能做多少个呢?

弟弟看着哥哥,哥哥趁机给弟弟出一道题,好好看看嘛,有三十包,一包十个,多少个?

弟弟还是眨眼。我跟着眨眼,感觉眼角有点粘连。

突然听到他妈喊,雨小点了,可以走了。

第七十一章 桥·飞地 上篇

油菜花开得满天香的时候,我去了我的新联系点。

乡村路旁的风光是不错,东一块绿西一片黄,半坡上这里一株那里一株的杏花和李子花,开得正盛,白色和粉嫩色,两样颜色交相辉映,宛如刚刚涂上粉嫩色的云朵。比较不宽的路面上不久前铺了新沙,弯子虽多,却还平整,司机挂了空挡,让车子近似无声地滑过一段缓坡,同时,也滑过路边掩藏在树林里一个漂亮的寨子。车轮子边突然飞起几只母鸡,快速地搧动翅膀,朝树林里飞去,一串咯哒咯哒地鸣叫声由近而远,我好像还听见了树梢上斑鸠也在咕咕叫。这一定不是我的联系点,陪我下来的方副乡长身体没有动,司机也没有要停车的动作。我不停地朝前张望,我想回头问一声方副乡长,滑到身后去的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他忽然拍着座背说:“哎呀,忘记给汪支书家打个招呼了,叫她好安排晚饭呀。”

这就更证实了我的考虑,因为我的联系点支书并不姓汪,在乡里就已经初步了解过了。而且方副乡长下面的话说清楚了这里的汪支书是个女同志。

“你不在她家吃,她会不依的。她要知道领导路过家门口而没有进去的话,过后她就会生气,责怪我们……”方副乡长伸脑壳伸出车窗,准备寻找一个路人,带一个口信去给汪支书。

“我们不一定要在这里吃饭呀,到了我的点上,他们一定会安排的。”我这样说了,我继续考虑既然是我的点,那我的饮食起居都一定要在那里,而且也应由那里全权负责。

方副乡长没有回答,顾着看人。好几分钟都没有见人路过,方副乡长看看我,又看看驾驶员,我猜想他想要倒车回去,那就要耽搁时间了,我就不能很快到达目的地,于是我就说,“算了,等我到过我的点上了,回来时遇到这个汪支书,说一声就没事了。”

汪支书家宽敞干净,来往的领导都乐意在她家吃饭休息,她为人特别好,特别舍得。别的人家过年,一般就杀一头猪,她家要杀两头,全部都用来待客。

这个汪支书多大年纪?当了几年?她丈夫是干什么的?他们有没有孩子?我让司机继续往前开,同时向方副县长提出一连串的问题。

方副乡长有点无奈,车走好远了他还在扭头往后看,不过还是很热情地回答着我的提问。

我就了解了这个汪支书的一点家庭情况,她除了当支书,还办了一个小酒厂,交给丈夫带着几个工人负责。又养了十几头猪,百十只鸡鹅,家里还有打米机,都由大女儿照管。有个小女,在县城读高中……我听着,还是要联想我点上的支书,不知是不是也这样,带头干着红红火火的事业。

说起这个汪支书,方副乡长就特别来劲。她最喜欢什么,最不喜欢什么,说得头头是道,最喜欢待人接物,不管是第一次见面还是见过若干次,她都一个样,说着话就把你往家里拉。最怕是你不去吃她家的饭,认为你瞧不起她。我估计得出来,方副乡长已经无数次端过汪支书家碗了,属于若干次见面的一类,所以他随时随地,都在充当义务宣传员。方副乡长还在热情说着,小车呱一声停了下来。驾驶员喊道:“领导,下车喽。”

我以为到点了,其实是要过河,村子还在河对面,过了河还要走几许里呢。河上没有桥,得踩着石头才能过去。河并不宽,水也不深,流速也不快,我走了很多村,遇到村前有条河,河水这样平缓的话,那肯定就有桥,没有石桥也要用木枋子串联起来,不光人行,就是牛马,独轮车都能过,还可以骑自行车。这里怎么就没有想到修桥呢?

对岸有人放牛,是个半大小伙子,立直了身子朝小车看。方副乡长喊他,问鄢支书在不在。半大小伙不答话,把手上的绳索挽了两个活耳套,弯下腰把牛的一条前腿一条后腿套上,免得牛走远,他自一溜烟跑走了。

方副乡长自言自语:“一定是送信去了。”

过河吧,我走前,伸脚踩了石头,石头并不方整,三楞六角、高矮不齐的,踩上去不光硌脚,还会摇晃,不过也不紧张,万一掉下,也淹不了多深,顶多就齐大腿。还会晃。我踩偏一块石墩,弄湿了裤管。方副乡长哭丧着脸,弯腰给我弄。我推开他说不要紧,一会儿就晾干了,我忍不住问,为什么不修一座桥呢?是不是没钱?就算没钱,那选择在石头上面搭几块木枋子,无论如何,比之在石头上跳跃,也要平稳得多,方便得多,为什么就没有人做?

方副乡长龇了一下嘴角。方副乡长站在石头上,还回头看远去的小车,小车过不了河,总不能留在岸边干等啊,回去乡里,驾驶员可以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休息好了把车洗一洗,下午五点半还来这河边接我们回去。方副乡长要写个条,请驾驶员带回去给汪支书,告诉他我们下午六点到。

我说:“真要回到她家吃晚饭?”

方副乡长说:“不在家她家吃,六点以后乡里食堂关门了,我们回去没吃处。”

方副乡长不提我的点上来说,我到点上还要帮他们办事,难道他们就不管我们的伙食?我正想问,方副乡长指着我的裤管说:“快点脱下来拧一下,湿糟糟的容易感冒了。”

整理着裤管,我问方副乡长:“圊林村你来过几次?”

“不多,也一两次。”

“乡里其他领导呢?他们来得多吗?”

方副乡长摇头:“都不多。”

我估计是因为过河不方便。

“那为什么不提出来修座桥?”

没有答案,也许是在等机会,那这回算是等着了。

走着,方副乡长建议我,到下之后,先了解情况,桥的事以后慢慢说。我说我感觉修桥的事很紧迫,算是我到点上要办的第一件事,就从这里入手。方副乡长见我态度真切,不再说话。

行进了一里多,一路观望,大片的土地荒着什么都没有种,任凭那些荠菜,蒲公英和野豌豆随便生长,偶有几块油菜花地,开得茂盛,小风中微微摇晃,在满眼的荒地中格外显眼。

方副乡长告诉我,油菜花开得茂盛的这几块地,就是梁子村那边的飞地。

我知道什么叫飞地,这是历史造成的遗留问题。村与村之间,互相有不大的地块,很深入地嵌在对方宽阔的地里,孤独地存在着。这些单独的地块,耕种起来极不方便,往往因为过路的问题,用水的问题,酿造出大大小小的矛盾。

我四面望了望,问方副乡长:“过来小河那面成片菜花地是不是属于刚才过来的那个村?”

“是的,属于梁子上村。”

“梁子上村呀,那么这边圊林村,有没有飞地飞在那边呢?”

“有哇。”

我踮起脚张望。

方副乡长说:“你看不见,因为那边菜花连成片,把飞地遮挡住了。”

而这边的大片荒地,遮不住那几块飞地上的油菜花,蓬蓬勃勃地开着,与对岸的那一大片遥相呼应。

我没有忘记去年县里召开的四级干部大会,为了防止中间环节多,耽误时机,采取了一竿子插到底的办法,各村支书村主任都通知去了,主要内容就是强化冬季农业生产,确保粮食增产增收,要求土地实现百分百利用,小麦上山油菜下田,杜绝田地冬闲,会后还派出几个小组,深入下来进行督促检查。现在看来,还是存在问题出了漏洞。

方副乡长告诉我:“这个村的支书压根儿当时就没有去参加会议。”

“支书没去,主任呢?”

“没有主任,一肩挑。”

我笑道:“好事嘛,这样更好统一指挥呀,确保令行禁止呀。那么村里没有人去开会,会后呢?乡里有没有传达布置呢?督查小组呢?他们也没有到这里来?”

方副乡长说他当时包的不是这片,这片反而是乡长包,乡长工作忙,委托了另外的人过来,等到小油菜秧出齐了才发现这个问题,季节已过已经来不及了,乡长发了火,熊了那个干部一顿。

“村里的农民呢?他们自己就不会想着下种?”

方副乡长摇头,也感到疑惑。他说他到这边来的次数少,不太了解,这回领导来了,许多情况领导慢慢深入调查吧。

走了三里,方副乡长抬下巴示意到了,我也看见了一片房子,一座秃头的山。

哦,这就是圊林,我的新联系点。房屋很挤,都是陈旧的瓦房,间或有几间草房,乌黢黢一片,现在这个时候,在别的地方,水泥钢筋铸就的新房随处可见,这里竟然看不到一间,我想,也许因为受小河阻隔,大桩的物资运不过来吧,而那靠肩挑背托的时代似乎已经隔得太远。

村里有一位妇女急匆匆走出来,方副乡长告诉我,是村妇女主任。

妇女主任看上去四十来岁,穿蓝色的手工缝制的夹衣,头发往后拢,梳成一根辫子,我小的时候,这种发辫常见。妇女主任这根辫子一定不是今天才梳的,已经比较凌乱了,整个头部都是毛蓬蓬的。她要是果断把辫子减掉,剪成短发,稍微熨烫一下,必定会变个模样,大方一点不说,也好打理。不过我马上对自己说,我是没有道理对一个农村基层干部评头品足的,该怎么梳洗是人家的选择权。

妇女主任有点拘束,离我们四五米站住,嘴巴闭得紧紧的,眼珠子倒是很灵活地在我身上打转,又盯住方副乡长。

方副乡长说:“我今天主要陪领导下来,当他的向导,圊林村是领导的联系点,所以领导心急,巴不得一抬脚就到村里,在乡里没歇口气马不停蹄就过来了。”

妇女主任微微喘了口气,转过身,在前面走,方副乡长紧随着她,走太近了,她就紧走几步拉开。

方副乡长不追了,但仍走在我前头。他问:“老支书呢?在不在家?”妇女主任头也不回说:“支书刚才在吴三耶家,听说方乡长带人坐小汽车来了,就指派我来迎接相陪,也不知道他现在去了哪里。”

我主动说起话来:“那就麻烦你找个人通知他一下,我们一起到村办公室等着见面。”

妇女主任左看看右看看,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几十步开外倒是有人,她看一眼就摇头,没有喊话。

我说:“不用找人了,我们到了办公室,再想办法通知他,或许他就在那里呢,刚才你不是说,他已经知道我们来了吗?”

妇女主任停下来不走了,侧过身子,手背揉着眼睛,好像进了沙子。方副乡长问:“怎么啦?”

妇女主任嗫嚅着说:“大队里不得人。”

方副乡长纠正她:“什么大队呀,老黄历了,要叫村委会。”

我说:“也不完善,正确的叫法是村支两委。”

方副乡长说:“是不是经常没有人?”

妇女主任手腕揉着眼睛,不说也不动。

方副乡长又道:“办公室没有人,村民有事怎么办?”

“都没啥事的,要有,就去家里。”

“支书家里?”

妇女主任眼皮眨个不听,看一下手心,感觉脏,就掏手巾来揩。

方副乡长面带难色征求似的看我。我想了想,这样也没什么,部分农村情况特殊,也不一定像机关上那样,中规中矩,按时上下班。既然办公室是这个状态,那就去支书家好了。

妇女主任东张希望,迟迟不迈步,我心生纳闷,她是不是不好去支书家?我进村来都快一个小时了,还没有见到支书,他到底有什么事?对待上面来的领导,再怎么忙怎么不可开交的事,都不能推一推吗?

拐角出来两个小伙子,老远就举起白塑料桶,喊道:“大姑妈,你在这里呀,我们好找呢。”

他们走上前来,说:“胡三耶家酒不够,找支书买,支书就叫我们来找你,钥匙在你这点。”

妇女主任道:“昨天买了一百斤还不够?还要?”

两小伙一人一个桶,说:“这桶上标着8000ml,十六市斤,两个桶都要装满。”

妇女主任问:“带钱没有?”

小伙拍拍裤袋说:“带足的,支书家的酒不赊账的嘛。”

方副乡长问小伙:“你们看见支书啦?”

小伙说:“刚才在胡三耶家,现在不晓得去了哪里。”

方副乡长说:“他一定要吃酒的,对不对?我们就去那里会他。”

方副乡长拔脚要走,被妇女主任抓住了手臂。“你们去不得,去不得。”

方副乡长挣脱了,问:“办喜酒嘛,咋去不得?”

“我们这边办喜酒有规矩,不请的人他是不能去的。”

“去了,我们送个礼就行了嘛。”

“也不晓得你们的八字与他家人合不合,要是不合,就会冲撞新人……”

放副乡长狠狠地说:“简直,一个个封建脑袋瓜,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解放哟……”

见此情况,我就摇手:“还是不过去吧,我们就去支书家慢慢等着。”

由不得妇女主任迟疑,两个小伙子也等不及了,催促她赶快点,吃酒的人等急了,要闹起来呢。

妇女主任无奈,只好带着我们朝支书家去。

第七十二篇 桥·飞地 中篇

一路走,我问:“支书家有酒卖?”

小伙说:“全村就支书一家卖酒。”

“除了酒,还有什么?”

“还有香烟。”

“香烟属于*,支书家有这个手续?”

“这个我们不知道,只知道支书家里有这几样东西卖。”

“你们支书喝酒不?”

“支书只卖酒不喝酒。”

“烟呢?抽不?”

“支书抽旱烟,不抽纸烟。”

我的脑子里就出现了一幅画像,一个年纪稍大老成持重的男人,坐在一间铺子里,一边叭叭吸烟,一边招呼过往购货的客人,铺子两面柜台,摆满了货品。

我们在一座老旧的瓦房前停下了,妇女主任掏出钥匙开了锁,推开门把大家让进堂屋,拉出几条长凳子让我们坐下。正面墙上一大块神龛,中间竖写天地君亲之位,两边是之类……看到这东西我就想,这神龛和上面的这些内容到底有多大意义,农村精神文明建设开展的力度之大,不可能再大了,却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就连这支书家正墙最重要的位置,都还在被它光面堂皇地占据着,难道说……

随着妇女主任开了厢房门,一股酒味夹杂着其它好几种气味迎面扑来,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

两个小伙着急要进去,被妇女主任挡住。

小伙说:“你不让我们进去,一桶酒十几斤,你也提不出来呀。”

妇女主任说:“等我先清点一下,再让你们进来。”

小伙说:“等你清点完了,那边酒席已经散了。你怕我们偷支书家东西,不如我们走的时候,搜查一下我们身上,就简单了。”

妇女主任就不请点了,让他们进去装酒。

厢房门开着,看得见里面打操作。酒分装在两只大缸里,妇女主任要装前面缸里的,小伙子们要装里面缸里的,就发生了小小的争执。妇女主任指挥两小伙掀开盖子,两小伙不按她的指挥,偏要掀靠里面的那缸。

妇女主任说:“要那缸的也可以,那价钱就不一样,你门拿一个人跑去问问?”

小伙说:“这是办喜酒,客人喝着了掺水的,就会生气。”

妇女主任说:“都喝得昏头昏昏脑的,谁还能够分得清真假呀。”

小伙说:“酒醉心明白,没有哪个喝酒人是傻宝。”

“大姑妈快点,支书家有的是钱,那里还在在乎这小点?”

“你们不晓得,有钱人越有越抠门,一分一厘都记在心。”

妇女主任执拗不过,做了让步,一桶装里面缸的一桶装外面缸的。方副书记这边挨不住,插话了:“客人喝着两样酒,会高兴吗?”

两小伙也不吭声,拧了酒桶出来,又被妇女主任拦住,要搜身。

两小伙子就举起双臂,挺胸收腹,眼睛斜向,呲牙咧嘴做怪相。妇女主任不好意思盯住他们看,也无从下手,就让他们走了。

妇女主任闲了下来,拿了扫帚,要帮支书家打扫卫生。

我就找话和妇女主任攀谈,我一直都在想着桥的事,但没有首先提及,我先问起基层组织的事。

“村支部有多少党员?”

妇女主任摇头。

“你是不是呢?”

“我不是。”

“不是为啥当妇女主任?”

“我本来是一般群众,根据章法规定,要有一个妇女参加,承得支书信任,把我推了上来,我识字不多,半文盲,干事亲就凭两个字,

听话。”

“听支书的话?”

“嗯。”

“乡里的干部,比如书记,他来过吗?”

“不来。”

“乡长呢?”

“也不。”

方副乡长哼了一声。

“就方副乡长来?”

“嗯。”

“乡里面的干部来的少,你们怎么看?”

“不看,支书说他们来不来无所谓,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除了踩着石墩从河上走,村里还有没有走出去的路?”

方副书记抢答了这个问题,他说涨水的时候他来过,石墩子淹翻了,就问过了,没有。

妇女主任点头证明了这话。

“那既然是唯一的通道,为什么不考虑修一座桥呢?”我问。

等一会没有回答。

“也就是说,这么多年,没有人提出来要修桥?”

方副乡长说:“怎么没有,乡里就提过。”

我转向妇女主任:“既然乡里帮你们提了要修桥,那你们怎么不积极响应呢?”

妇女主任说:“修了桥,飞地就拿不回来了。”

我一时没有听懂,修了桥,村民就很方便过河去种飞地,秋收了,飞地的粮食运回家来也方便,我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才是。

“支书呢?他怎么说?”

“就这么说。”

“支书和你们一样?修桥的事和飞地的事,这里面有一个辩证关系,你们都不懂得?”

方副乡长说:“飞地是历史存留问题,土改时候就留下来的,以为内涉及政策,事情比较复杂,处理不好的。”

妇女主任不说话。

我认真对妇女主任说:“如果我说,修桥的钱我来帮你们筹,你们……不说支书,说你自己,你会怎么想?”

妇女主任摇头:“我没有想过。”

“你现在就想,假如你是支书,你干不干?”

妇女主任摇头:“我不敢。”

方副乡长哼道:“和你说不拢,还是要支书亲自来,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你去找支书,县领导要帮你们修一座桥,这么大的好事,要赶紧过来当面表态感谢。”

妇女主任锁好了那屋,急忙去了……

我们就在客房里等。身后的墙壁上有三个镜框,里面满满的都是照片,多数是黑白的,光人民大表大会合影就有七幅,现在贵山县人民代表大会刚好是七届,也就是说,这间房的主人就连续当了七届代表。有一张照片上的一个点很让人不解,就是这一届的合影里,站在第三排靠中间有一个人整个被涂掉了,旁边是两个女同志,中间这个被涂掉的是谁呢?为什么要涂掉呢?方副乡长干脆把镜框摘下来,拿到外面强光下辨认,还是搞不清楚。

方副乡长说:“这两个女的不是我们乡的,不认识,说不定中间这个也是女的呢。”

我说:“不是说不定,是一定。想想看,如果是个男的,他会意思站在她们中间,要主动提出来换一下。”

我要方副乡长把镜框挂回去。

外面咳了两声,妇女主任回来了,还是她一个人。

“怎么?没有见到?”

“没有。”

“找人问了吗?”

“问了,没见。”

“他到底要搞什么名堂。知道我们要来,有意躲着不见?”

“他不知道。”

“不知道?你刚才不是说他要你来应对我们吗?”

“他是说有人来了,但不知道是县里的领导。”

心越急,时间过得越快,离下午五点就只差二十多分钟了。再等就要天黑了,小车来到河边等不见我们,会不会以为我们不回去了。只有先回去,改日再来。我和方副乡长讨论几句,就这样定了。

妇女主任送我们一段路,要分手时,她细声问:“请问县领导,并村的事,是不是真的?”

“并村?并什么村?”我不知道这个事。

方副乡长听见了,问她:“你听谁说的?”

她嗫嚅着:“是,支书,他要我这样问。”

方副乡长说:“你告诉他,少操这份心,好好想一下领导讲的事,修桥的事。”

我说:“我是来蹲点,省委的要求,干部必须建立联系点,了解点上的情况,看看生产发展方面存在什么困难,出出主意,想想办法,尽点微薄之力。给我第一个感觉就是你们太不方便了,应该马上研究修桥的事。”

方副乡长接着道:“领导选中你们圊林村,蹲点挂钩,到村里来开展工作,要在长期在这里蹲下去。”

妇女站住不动,我们走到河边,她也不见了。

小车准时来到河边,司机说,汪支书家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过了小河,我顺着田埂走一走,我找到了飞地,都是些形状不规则的空地,什么都没有种,被成片的油菜花包围遮挡,不容易发现。祖辈上的人过河开垦,过河收割,你从这边过去,我从那边过来,自自然然,顺理成章,到了今天,反倒成为了难题。其实难题不难,在小河上修一道桥,这边的人过去,那边的人过来,该种就种,该收就收,不但互不影响,反而促进了交流,这个道理他们怎么就不懂?

第七十三篇 桥·飞地 下

梁子上村坐落在大山垭口上。汪支书的家在垭口前面,村道就从门前经过,其余村民的房子,错落第次摆布在路旁坎下。大多数房子都是一楼一底,钢筋水泥现浇房盖,墙身图一色白色涂料,画上方格子。村民们一出门,抬头就看得见支书家的房子,支书有什么指示,喊哪儿都听得见。方副乡长告诉我,别看是个女将,确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在乡里的大会上,乡长作报告时下面有人呱啦呱啦讲小话,乡武装部长站起来吼都吼不住,她一上去发言呀,鸦雀无声。方副乡长还告诉我,前不久,县里李书记来考察,就把汪支书口授的当好支书三大件一字不漏记在本子上,说要在全县四级干部大会上宣讲,让全县七百余个支书主任都见识见识。

“哪三大件?说来也让我见识见识?”我问。

方副乡长摇头晃脑,数说起来:“第一件,有才,报纸文件能读还不行,理解了也不够,主要要融会贯通,巧妙结合实际给村民讲解,把要求落到实处,这才是真本事;第二件,有人,家族中,亲戚中,朋友中,都有联络,关系要铁,听话,信得过,召之能来来之能干干之能成,这样的人少了不行,人虽然多但上不了前同样不行;第三件,有钱,无论乡里面区里面县里面或者再上一层的干部来了,来多少算多少,扯开桌子板凳,三五桌随时上,七八桌也不难,热菜冷盘煎炸炖炒样样齐全,鸡鸭鱼肉端出来摆起,瓶子酒高级烟随便放……”

我说:“第一件第二件都有一定道理,也讲得过去,但是这第三件我就不敢苟同了,当干部最重要的还要讲奉献精神,办事能力,提倡勤俭节约。”

方副乡长说:“部长是理论家,说的都不会有错,但现实生活很残酷啊,比方说眼前吧,你我都饿肚子了,改到吃饭的时候了,可是有谁站出来问一声部长饿了没有?没有吧,那还是你大部长挂钩蹲点村呢。”

我搔搔头顶说:“这不要紧,我有准备,早餐就多吃了点,还不算饿。要是一下来就给村里面增加负担,我这心里也过不去。”

方副乡长说:“当然,部长身上有精神的力量,我们就不行了,我们还是要靠物质,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里慌。”

驾驶员留在车边打理,我和方副乡长说着话已靠近汪支书家了,树林里突然钻出几个小孩,手头拿着棕榈叶编制的鞭子,冲着我挥舞,叫我躲避不及,方副乡长忙上前驱赶,孩子们一边回退,一边轮番说:“支书不在家。”“支书去看连福爷了。”“连福爷的肩膀上长了个大包。”

方副乡长叫住了其中一个孩子,问:“说什么?汪支书不在家?谁看见她啦?”

孩子眨巴眼,更多的小孩围了上来。

“你们谁能告诉我,连福爷家在哪里,远不远呢?”

孩子歪头看我,说:“也远也不远。”小孩们互相说了几句小话,并不理会我的意思,跳下坎,跑树林里去了。

整个村子都被树林掩盖着,树林里响亮着鸟的鸣叫,小孩清脆的呼唤,此起彼伏,传去很深。

我问方副乡长:“支书不在,还有村主任嘛。”

方副乡长嘿嘿笑了,说:“一肩挑呢。”

我也笑起来,才去过的我的点上,不也是这样么?

我们刚在汪支书家的台阶上站定,外面来了一个揹娃娃的姑娘,二十出头,头发高高地挽在头顶上,姑娘抬头看着我,笑着说:“领导来啦。”

我赶忙回答:“来了。”

方副乡长则主动迎上去,帮助她放下背上的娃娃。这姑娘有一米六以上的个儿,把娃娃放下以后,很好的身材就显示出来了。我惊叹山里的水土和气候,养育了这么鲜见,端正,挺拔的少女。

我问:“你揹哪家的娃娃?”

姑娘脸红了,把娃娃的手衔在嘴里。方副乡长竟然噗嗤笑了。我一下子明白了,是她的孩子。我又一下子疑惑了,生过孩子的女人,无论如何不会有这样姣好的身材和姿态。

刚进堂屋坐下,又来了一个汉子,四十来岁,板刷头,浓眉,自我介绍是会计。说汪支书去看一个生病的老党员,那老党员家里就两老,孩子都不在家,所以村里面的干部轮流去看护,帮他们理一下家务,做点茶饭。我问着老党员之前是村干部吗?会计说不是,就一个普通党员。我听了颇有感慨,我们单位就有一个离休老干部,也是老两口,他也生病了,长期卧床,之前我提建议,单位年轻一点的通知,包括我,我们大家轮流着,每周去陪陪他,也帮着做点家务。没有得到同意,并不是什么领导干部,没必要这么重视,他夫妇都有退休费,如果需要有人做事,可以找家政公司派人去做,我心里很难过,他们不去我去,不是每周,但经常。我现在上任了,有了做决定的权利,我回去后,就应该给大家说梁子上村这件事,然后就安排落实,村里都做得到,我们就做不到?

会计向我介绍了汪支书的儿媳妇,名字很好听,叫郭爱丽。她还是村团支部书记,最近又刚刚入了党。支书儿媳妇用那样的眼神看了会计一眼,纠正说还没有批下来。会计说那还不是神龛上的粑粑,垛起的嘛。会计继续介绍,支书的儿子,爱丽的老公,在东北打工。我正要问在打什么工?爱丽说:“春叔,你杀鸡,我切菜。”要会计帮助她把娃儿重又揹上。那背扇板上是手绣的喜鹊登梅,五六样颜色间配的很协调。会计做这事有点笨拙,那背扇就往下掉,于是方副乡长又上前,伸出了手。她一边扎带子,一边说:“谢谢了。”

我闻见一阵奶香,孩子嘴里发出来的,刚才郭爱丽抱在怀里,简单让吸允了几口,在背上还咧着小嘴打嗝呢。背扇上的喜鹊有一只豆粒般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树林,想飞下来。背扇带轻勒出她身上的柔好的线条。

小郭揹着孩子几进几出,我们就混熟了,随便说起话来。

“你不是本村人吧,”我问。

她只是笑笑。会计蹲在吞口边退鸡毛,偏过脑袋代答:“她是凉水井村的,不远,就在那片杉树林背后。”旁边早挤占了几个小孩,一个穿小西装的娃娃说:“凉水井里头的那股水好得很,比农夫山泉一样甜。”

会计扬甩着沾了鸡毛的手说:“去去去,话都不会讲,胎毛娃娃,晓得那样?”娃娃们退避着,呲牙咧嘴还嘴:“胎毛会计,多管闲事。”

小郭又给我们添了茶水。

方副乡长喝下了,咂砸嘴皮:“我感觉这开水不一样,是不是你从凉水井带来的哟。”

小郭说:“还不是,还是梁子上村的山岩水。”

方副乡长说:“那山岩水很小呀,满足不了全村人畜需要呀。”

会计说:“已经讲好了,从凉水井架设一条水管,把那里的水抽上来。”

“真的吗?我怎么没听说?”

“这就是我们爱丽的风格,做事不用声张,低调呀。”

“还真的与你妈风风火火的风格不同呢,怎么谈的?”

“还用的着谈?我们郭爱丽回去一天,不到晚上人家就答应了,还送五百米水管,都差不多一半了。”

“怎么?同意你们取水,还要送水管?凭啥?”

“就凭我们爱丽长得……是个人才呢。”

小郭朝会计做了一个扔菜叶子的动作。旁边小孩讥笑:“胎毛会计,让你多嘴。”

“去去去,屁娃娃还学着记仇。”

大家都笑了。我还想着架设水管的事,去了一天就谈妥,肯定有什么关系,我就想问一下,郭爱丽的父母在村里是干什么的。

方副乡长很知道我的想法,主动给我介绍,郭爱丽的父母在那边村里都是普通农民。

或许村干部和他们家是亲戚关系,我继续这样想,突然感觉有哪点不妥,因为小郭虽然面带微笑,但眼光已经移开,追随着跑来跑去的的孩子。

我主动化解气氛,问:“小郭呀,去过东北没有?那里怎么样?冰冻三尺呢。”

她笑说:“其实东北冷的是皮,我们这点冷的是骨头。”

方副乡长说:“依你这样讲,东北就比这儿好,可为啥不在那边住,要回来?”

她笑道:“这要问我家妈。”

“衣胞之地呀,说啥也得回来,是不是?”

会计道:“爱丽说的领导没听懂,这主要是她婆婆汪支书,她要爱丽回来的,说,你们在那边条件不好,精力不够,留一个在那边,一个带着孩子过来,我帮着领。”

方副乡长道:“孩子带大一点,交给婆婆,就又可以走了。”

会计说:“走?不可能啰。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没听我们汪支书说了,我文化没我家爱丽的高,她来帮我提高一下,要解决好多难题哟。”

方副乡长道:“这样就好端端把人家小两口拆散了?汪支书要不得。”

“什么叫要不得!要得得很。汪支书肩上的担子有多重,要干的事太多了,爱丽一来呀,嘿,她轻松多了。”会计道,“爱丽呀,最值得她这个婆婆骄傲了。”

小郭轻轻摇头,对会计的公开捧场不好批评,没办法,把娃娃抱正,对那张小脸做着怪相。

穿西装的小孩靠近来,指着会计手里的物体,说:“鸡胗皮,小娃娃不消化,打成面来吃,一天就好。”

会计扬手:“屁娃娃,啥都懂,滚开。”

“没你懂,你是屁会计,财神爷,腊月二十八,给你上高香。”

会计自己也被逗笑。

小郭笑着说:“这些娃娃懂事,看见小车过去,就互相传喊。有干部来了又走了,他们就追,干部没有下车来,娃娃们会认为自己失职。”

娃娃们开始对我还不熟,远远地观察我的动态,互相抢夺手上的玩具,叽咕开着小会,时间过去,他们逐渐胆大起来,一步一步靠近了我。我承认我看到的现实是,农村的娃娃不能跟城里的不能比,这样大的小孩,在城里这个时候,刚好是从幼儿园里出来,家长排成两排在门口期盼的眼神。每个孩子都要被世无双眼睛注视,而在这里,这些孩子自由散漫,树林是他们的幼儿园。

我朝他们招手:“你们在哪里读书?”

有小孩道:“我们读的是耍门大学。”

“什么?厦门大学?”

方副乡长解释:“耍门,大学,玩耍的耍,门槛的门。”

“嘿嘿,你们还真幽默。”

孩子们主动搭讪:“我们要有新学校了。”

“新学校?在哪里?”我四处张望。

会计举起手臂,伸出一个指头,朝树林旁边的方向指去:“那一片地好,向阳,平坦,修建学校最适合。”

孩子们吵嚷起来:“快点修,快点修。”

小郭说:“快了,快了。”

会计说:“不光娃娃们着急,那几个村都在催逼了。”

西装孩子挺胸站出来,说:“圊林村不同意呢。”

会计朝他挥手,水滴打在孩子脸上,孩子扯西装吊角擦了:“淋湿我圊林村也不同意。”

孩子的话让我诧异,在梁子上村建学校,有几个村在催逼,而圊林村不同意,这是怎么回事?方副乡长也不清楚这事,他分管着教育呢。

方副乡长就问了:“修建学校,你们是有打算还是……”

会计说了:“周边五个村,有四个村都同意了,而且还积极得很,就差圊林村了,做了几次工作,就是不吞钩。”

“这可不是小事呀。汪支书怎么想的?”

“汪支书的原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建校的相关政策程序……”

会计不说话了,朝郭爱丽看。

郭爱丽不慌不忙说:“政府为了早日实现两基攻坚的目标,针对我们边远山区提出来,要动员一切力量,开门办学,集资或引资办学。我们只要上报了,一定会批准的。目前我们的打算,要把该做的事做扎实,该准备的材料准备好,土地啦,资金啦,师资力量啦都落实到位,这样上报以后审批起来顺利,不至于反反复复。”

为了印证郭爱丽的话,会计举例说了,马王镇学校搬迁,基础打好了叫停,砖墙上了一半又叫停,不是城建就是土管,校长都下跪了。

会计说的这个事我知道,我告诉他,事情已经解决了,主要还是缺乏沟通,校长眼见开学要耽误了,是很着急,下跪的事,是讹传,不要随便相信。

“你知道两基攻坚?能说出来内容吗?”我问小郭。

“基本扫除青少年文盲和半文盲,基本普及九年义务制教育。”她背诵一样说了出来。

方副乡长接着道:“不完全,还要在前面加上在全县农村。”

我笑起来:“够了,这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你读过哪点?”我又问。

“她读过县一中的高三。”会计说。

我的脑子里排列起县城中学在万寿山腰上的雄姿。眼前这个藏在树林里村寨,因为有一个那所学府的肄业生而变得清雅宜人。

“没考大学?”我略带遗憾地问。

会计抢着说:“不用了,读什么大学,再读几年,把大好时间都耽搁了。”

方副乡长打断他:“读大学耽搁时间?这是什么逻辑?”

会计不甘示弱:“爱丽她学到手的东西,来到村里正适合发挥,她要是再多读一点,我们村里就用不上了,那她也就回不来了,好端端我们流失了一个实用型人才,多大的损失呀。当下村里要搞自来水,要修大路,要建桥,要搞发展规划,还有……”

有孩子在后面接嘴:“还有并村。”

会计跑过去,扬手巴掌追着孩子就要打。小郭赶紧叫住了:“小娃娃随便说,谁拿它当真呀。”

孩子的话我是听到了,会计的气愤我也看到了,就因为提了并村两个字!我想起了在圊林村,妇女主任小心翼翼地问了这个事,说是支书叫来问的。似乎支书耳闻之后急着要做印证,而这边却连孩子都在嚷嚷,看来这个事非同小可。我想我应该当真,收集信息,掌握舆情,对我们工作方法选择,决策依据参考,作用不容置疑。

我问方副乡长,村镇建设管理这一块归不归他管。方副乡长把我的意思理解错了,他说:“基层组织建设党委在管,书记负总责,副书记亲自抓。”

“那就是说……”我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小郭抱着的婴儿哭叫起来。会计说:“他是不是饿了?”小郭说:“不是饿,可能是气候,闷着了。”一边起身,抱着孩子走出去,在吞口上轻轻摇晃,回头对会计说:“春叔,娃娃不饿,可是大人不同,不等了,开始炒菜吧。”

会计说:“不等你妈啦?”

小郭说:“不等了,让我妈多陪连福叔点时间吧。”

会计丢掉烟头:“好嘞,我们一鸡三吃,白壳辣子鸡,宫保鸡丁和竹笋炖鸡。”

小郭说:“我去通知开车的师傅。”

也就半小时多点,菜就炒好了。小郭带又带了两个邻居陪我们喝酒。

小郭拿出了玻璃小酒杯。会计和邻居说,你不是从东北来的吗?还用这个?用碗!除了小郭,是男人面前一人一碗,斟满了,都举起杯了,异口同声喊道:“干!”

因为是饿肚酒,很快我就晕晕乎乎了,方副乡长更厉害,手舞足蹈,靠近郭爱丽的胸前,想亲一下汪支书孙子的脸,被会计强拉回来继续碰杯。

喝酒什么时候停止,我们怎么上的车都没印象了,半路上被风一吹才醒过来,我问方副乡长,清醒没有。他说一半清醒一半迷糊。

我谈起了今天路过和驻足的两个村,拿这两个村作对比,两村的干部关注的飞地的问题,学校的问题,还有我提出来的修桥的事……不由得一阵感叹……

我重点谈了汪支书,虽然没有见面,但已经感觉得到,确实是很有能力的人。我表扬方副乡长,及时通知汪支书家安排了晚饭,这顿饭吃得好,鸡肉吵得香,酒喝得透彻,真的体会到了汪支书干好农村工作的三大硬件的现实意义。

又谈到了会计,是个口快手快的人,炒菜的功夫不错,我走了不少农村,像这样手艺的人极少见到。还有那一帮孩子,一点也不比城里的孩子笨,对不起他们的是我们,有能力帮他们解决问题却迟迟不做……汪支书的儿媳妇小郭……

“我以为你不会说她呢。”方副乡长嘟哝道。

“什么?”

“没有,领导继续发挥,我洗耳恭听,希望你越说越精彩……”

第七十四篇 还钱记 之主席的委托

单位颁发年度操守奖,十七个人里头只有三人荣获此殊荣,我是其中之一。

名单宣读之后,主席给我们发奖,他扬起手里的三个信封,说,这里面分别装了一千块,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我们是文化单位,精神上的鼓励才是最主要的,操守讲的就是精神。

实事求是说,这笔钱也不少了,我们每月的薪水才多少呀,这已经接近两倍了,知足常乐。

会后主席叫了我的名字,让我跟他去办公室,有话对我讲。

主席问我,前不久有个作者送来一篇小说稿,题目叫做“告别时刻”。你看过没有?

看过了。我说,同时我的脑海里开始收索一些可能记住的情节。

主席笑眯眯问,你感觉怎样?

我记起来了,那篇文章叙述了一个代课教师的生活境遇,他从年轻时代开始,在教师工作岗位上干了几十年,送走一批又一批毕业生,他的学生都当上县教育局副局长了……然而时光不留人,悠忽间,他就要离开了……。

小说写得较为朴实,不像有些文章,看了开头就不想往下看,基本上我是一口气把整篇小说看完的,确实,已经很难看到这样的文章了。

主席说,你说这篇文章不错,那为什么没有采用呢?

我想了一下说,总还是有些问题的,人物刻划稍微欠缺了点,思想深度也还不够……

主席点头说,我没有记错的话,好像是一篇自传体。

我说,是的,他是用第一人称的写法,所以感觉就像写他自己的亲身经历一样。

你当时是怎么和他说的?

我当时给他说了我的想法,要是修改到位的话,可以往省里面推。我让先他拿回去,认真想一想,花点时间,希望他修改好了以后主动给我联系。

他怎么说?

作者表现比较诚恳,把我提的意见记在了带来的笔记本上。

时间至少一个星期了吧。

是有一个星期了,估计修改差不多了吧。

那你能不能主动联系他一次?

联系他一次?

嗯,你最好亲自去见他,当面问他修改怎么样,要是……

我有点纳闷,我们这是内部文艺期刊,每年刊印三到四期,每期十来万字,都是内部赠阅,稿酬每千字八元,按预算向财政申请划拨,也都是要拖到年底了才能寄出去。没有几个作者会对我们有多大期待,更不会因为想要看法文章要找到文联主席这儿来,如果真是这样,那算得上是一个特例了。

我给主席解释说,我当时建议作者修改,就想要是可能的话,改好了,推荐到省里发表,比起在我们期刊上刊发,意义就不一样了,不仅是公开刊物,发行面广,影响面宽,而且稿费也高得多,对作者的鞭策力度就会更大。

对我这样的处理方式,主席点头表示应允。

我说,修改好了他会主动给我联系的。

主席说,哎,这个,那……我还是给你说实话吧。

主席拉开抽屉,取出一个信封给我,说,我为什么说要你亲自去问他,就是说,我想请你把这个也顺便带过去。

是一个牛皮纸信封,我一拿上手,掂量了一下,就下意识地伸手从胸袋里掏出刚领的操守奖来,两个信封看上去竟然一模一样。

主席说,注意,你不要弄混了,这里面装着两千块钱,也不知是不是这么多,我看见它时,它就搁在沙发上,我以为是里面是稿件,哪知道拿起来打开一看,是钱。

我把我的那个信封重新揣进胸袋,扬起这个信封,轻声问,您确定是那个人放在那里的?

主席说,我进来时抻了一下被揉皱的沙发套,沙发上什么也没有,一会儿他就进来了,问了一声主席好,我问他有事吗?他说请我看一篇稿子,就双手把稿子递给我。我给他倒了一杯茶,他也不抽烟,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等我看完。我告诉他,稿子看了,没什么大问题,你拿去直接交到编辑部去,请他们再看一下。我还告诉他到你们那里怎么转弯,第几道门。然后他拿了稿子就走了,只感觉表情有点局促,不安,这也没啥,好多年轻作者不都是这样的吗?这个人年龄稍长一点,也要稳重一些。此后除了他,没有任何人进来在那里坐过。

我说,那……他有没有什么暗示……?

主席说,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如果他真是你想的那样,要通过这种不正常手段来发文章,那你见面以后,就直接告诉他,以后就不要写任何东西了。

我害怕主席生气,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针对那种别有用心人才这样说,只要他心怀鬼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暗示……那样的话,我们直接退稿不用。

主席说,我分析了,也许他本来就没有那层意思,只是不小心从裤兜里掉出来的。

我翻转信封看,一边说,但愿是这样,这也不奇怪,因为这上面什么也没有……

主席手指头指过来,说,你看啊,有的,信封角上……

我举起信封看了,哦,是的,右边角上有一个f字。

主席问,是什么意思?

我说,是拼音里的声母。

主席说,是b、p、m、f里的那个f吗?

我说,应该是的。

该不会是个记号吧。

记号?

嗯啊,你知道作者姓啥吗?

我想了想,说,我本子上好像记得有,我去拿来看看?

不用了,你见到她,问他贵姓,如果他姓氏的拼音字母声母里含有这个f字的话,那基本上就应该是他了。

主席交代我说,见了面先核实一下,确实是他不小心搞掉了的话,那你就还给他,让他点清楚数额,同时你认为他那文章可发,就按规定程序给他发,要往省里推荐也由你。但如果他是别有用心,想在这方面做什么的话,那就……刚才你怎么说的?还记得么?

我说,记得。

记得就好,明天你就不用来签到,直接到车站去得了,你要快一点,因为已经一个星期了,怕人家急呢。

告别主席,我躲进了卫生间,关上门,把信封里的钱拿出来清点,不错,是两千块,一百元票面,二十张。而我们的操守奖是五十元票面,也是二十张,难怪在手里感觉不出多大差别。

我这样做有我的考虑,两千块钱交给那位作者,当着面就要让他点清楚,绝不能不含糊。说实话,我丝毫不怀疑主席的为人,真要发现少一张的话,那我就掏腰包凑足,无论如何,不能让主席的名誉在我这里遭受丝毫诋毁。这件事为什么会交给我办,除了我是责任编辑之外,这里面也包含了主席对我的信任,我不能把这十分重要的事情办砸了。

守第七十五篇 还钱记 之错拿了操守奖

我的本子上有作者留下的地址,是在县下面的一个区镇上,这很符合《离别时刻》里面的场景,一个区镇学校里的一个代课教师,在讲台上站了三十年,教过的学生都到县里当上教育局副局长了,即将离开讲台的时刻,情绪上有多少纠结呀……

回到家,吃过晚饭,散步回来,洗漱之后,我脱了衣服,将衣服往衣架上挂,手还插在衣袋里,我对爱人说,今天是一个很有意义的日子,我要给你一个小小的惊喜。爱人先盯着我看,亟不可待地搓着手,看到她那副猴样,我心里一阵痒痒。

我的手在衣袋里摸着信封,可不能两个都拿出来,那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先用手指头在里面分辨了一下,装进去的时候我是按照先后循序做了区分的,主席交给我的那个标有f记号的在前,后面插进去那个才是我的。确认没有拿错后,我把信封取了出来,表情凝重地交给爱人,我说,拿去,放到一个隐秘的地方,这样的钱含金量很高,更不随便乱用,生活日用品,化妆品等等都不要扯,一定要留着给我们的宝贝女儿交学钢琴的费用。

眼看着爱人把信封放进衣柜里层,转过身子跳跃着跑过来,我展开双臂抱住她,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又一下。

我乘上城区公交车,到郊区转乘农公车,辗转到了那个区镇,找到了那所学校,问清楚了作者的住处,在一个单间屋子里见到了他,他正弯腰干活,地面一堆书扎,他正在进行打捆。抬头见了我,微笑了一下,停下手上的活路,招呼我在不椅子上坐下来。

我问,你这是……

他说,我在整理行装。

你要到哪里去?

哪里也不去,回家。

回家?放假啦?

没有,我,离开了。

离开学校,不当老师啦?

是啊。

为什么要离开?离职?退休?我摇头,对自己的话都不相信。

准确讲,是离职。

为什么要离职?

很简单哪,这里不需要了嘛。

恍眼间,我好像看见他眼角上有一点阴影,这就意味着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涉及其他事我不好多问,还是把来意先给他说吧。

我说,我是专程来看你的,就为了你的那篇文章,你那篇《离别时刻》修改得怎样啦?

他咬住下嘴唇,看了看还没有捆好的书札,然后静静地说,我没有改。

没有改?为什么?

我不想改了。

看着地上的书札,我肯定里面就有那篇稿子,我的疑问有来了,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能不能给我说说?

房间里面静得出奇,但听得见远处孩子们的读书声。

他依旧不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是不是对我的修改意见有不同看法?

不是的,你说得很对,那些问题确实存在。

你是不是觉得……有难度?

也不是。

那是什么?

我觉得,好像没啥意思了。

我觉得我和主席都有错觉,一个文学爱好者,一个有志成为作家的人,而且写出来的东西不算差,不经过长时间磨炼,积累,那是不可能达到……达到这样的境界的作者,不应该是这样的态度啊。

不过也有特例,到了一定的时候,确实会感到枯燥,看不到前景,这时候果断放下,不能不说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可以避免更大的更无味的浪费。确实真的再没这个心思的话,苦口婆心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也该到了解决实质性问题的时候,我把那个装有现金的信封拿了出来。我说,我一方面问你的文章,另一方面,我还受主席的委托,把这个还给你,是你不小心丢在主席办公室的,看看是不是你的,角上有一个记号,看看是不是你的,里面的钱,也要请你仔细清点一下。

看到信封,他的脖子和面颊顿时红了起来,摇着手……

怎么?难道不是你丢失的吗?

主席,他,他说什么啦,对不起,主席一定生气了。

主席没有生气,他就是担心,你丢了钱,一定很着急,一个星期了,也没见你回去取,所以……

不,不不。我,我……

你把钱放在主席那里,就是想……

我错了……我真后悔,不应该这么做,我做错了……

你这个人,我实话告诉你吧,主席和我说了,他真的是这样认为的,你是不小心遗失在他那里了,所以,你的文章并不受任何影响,只消用一小点时间……再好好润色一下,文章我和主席都看了,感觉你好像是自传体,

提到自传体,他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蹲下去在书札里翻找,声音有点谙哑地说,是的,其实就是写的我自己。

你自己?你是代课教师?

昨天以前还是,今天,已经不是了。

怎么回事呢?

我就要走了,你要是明天来,我就已经回家去了。

为什么要走呢?

年龄大了,不走不行啊。

你在这里干了多久?

三十年。

三十年就这么一直代课?没提转正的事。

怎么会不提?提了,我申报了,报上去了,没批准。

没想到我就多问这么一句话,竟引出来他的一段往事。他代课三十年,月工资从三十块逐年增加,到今年达到了六百块,这个标准领了半年,转正文件来了,他按照要求,填了表,报上去了,两个多月过去了,别人都接到通知,按照正式教师每月标准领到一千一百二十元了,他才知道自己没批准,就去问学校和教办,他们无法作答,最后托关系去县教育局打听,才知道,他有个条件不达标,被刷下来了。

这个条件是他年龄偏大,文件规定原则上限于年满五十周岁,他去年满过了五十。

就这一个问题?

转正的事十分敏感,任何一条不合就是不合。

那,你怎么办……

我想到了一条出路……

他翻出来一叠稿子,那就是《离别时刻》了。我有点醒悟,我试探问,你是想通过发表一篇文章,来引起他们的……另眼相待?

他拿起稿子站立起来,翻开了几页,看着说,我当时确实是这样想,也许……有点作用……

唉,如果那时候文章就……那个的话……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叹了口气,道,我就想说你一句了,为什么不早送到编辑部来?

我……

你是担心文章被我们……所以就直接到主席那里去,还做了这个……故意遗失信封?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对不起主席,对不起你……

不是你对不起我们,是我们……我接连着长长地叹息,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他一只手拿着稿子,另一手接了信封,这时我又一次提示他查验一下,他却做了亏心事一样,看都不看一眼,匆匆把信封揣进了衣兜。

关于稿子,我还是很走心想了一下,我认为人的事和稿子的事,不能混淆起来对待,应该一码归一码,一篇好的稿子,还是应该去它该去的地方。我再次提出了希望他能够尽快改一下送到编辑部的要求,同时强调了,你也不用怎么下功夫,就挤点时间,润色一下下,就行了。

他又咬了一下嘴皮,没有把稿子放回书札,问是单独装进了随身挂包,这就算是答应了。

我替主席还了钱,同时也挽留住了一篇文章,都要算成是我的收获。

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爱人和女儿早已睡熟。我没有惊动她们,快速刷牙洗脸洗脚,然后轻轻地钻进被条,爱人却突然转过身来,直往我怀里钻。

我以为她有话要说,最终还是忍不住,摇着我的肩膀说,亲,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把你的操守奖用了。

我说,瞎子见钱眼睁开,我就知道你是捱不住的。

爱人说,你别着急,我就是按你的安排,用在女儿身上的呀。

我说,这就新鲜啦。

爱人说,我找到了钢琴班,老师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水平很高,国家二级钢琴师,紧俏的很呢,不提前预定,根本就进不去。

我说,正是为了女儿学钢琴,那我完全赞成。国家二级钢琴演奏家?那可开不得玩笑,价钱很贵的哦。

是呀,不过巧得很,你得的操守奖刚好够。

刚好,够?那是多少?

是呀,两千块钱,一块不多,一块不少。

我心里震颤了一下。

你怎么啦?

我感觉不对劲,胸口砰砰跳。

装奖金的信封呢?

撕掉了,在垃圾桶里,你怎么啦?

我跳下床,拉开灯,把垃圾桶彻底翻转,找到了几块信封残片,把它拼起来,对着灯光,清楚地看见了角上那个bpmf中的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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