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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眼通天》


第一章 吾孰与剑圣美

“这故事太俗套了吧?”

路边驴车上,少年任真倚在车厢旁,嘴里叼了根草杆,看着梧桐树下正眉飞色舞的说书先生,一脸不屑。

“唐家三叔,听你说书都二三十年了,还是这么烂,就不能换个花样?整天不是戒指里藏老头儿,就是捡头蠢猪变神兽,敢情您老人家跳崖走狗屎运的机会,比隔壁老王给张寡妇挑水都多!”

这话说完,树下顿时沉寂。片刻后,观众再也憋不住,顾不上老先生的颜面,哄然大笑。

老头儿脸色瞬间绿了,恼羞成怒,抄起屁股底下的马扎儿,就要砸过去。

“放你娘的狗屁!你这小野种才十六岁,就能听老子说书二十年?再敢满嘴喷粪,信不信我让那头跟你一样寒碜的瘦驴怀上种,看你拿什么赶车糊口!”

树下又是大笑,这主意够恶毒。

任真以载客进出金陵城为生,全靠这头毛驴混饭吃。它要是怀了孕,不但没法伺候人,人还得倒过来伺候它,今年冬天他可就揭不开锅了。

少年也不生气,跳下驴车,伸了伸懒腰,享受着午后的温暖阳光,一脸惬意。

“那敢情好,三叔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把驴肚子搞大,硬,实在是硬!您放心,等这宝贝毛驴下了崽儿,我保证让它认您当干爹!”

观众笑得更厉害了。老头儿以毒舌著称,任真这张嘴更是贱得出了名,两人就是对冤家。

老头脸都黑了,也不说话,站起来挽着袖子,就要冲过去揍任真一顿。

任真急忙躲到魁梧的徐老六身后,一副小鸟依人的架势,嘴上却不依不饶,继续调侃。

“三叔还是这副驴脾气!作为你的衣食父母,咱点评几句就算给面子,无非是想让你创新一下,总不能你往咱嘴里灌啥,咱就得吃啥吧?”

在观众配合的劝解下,老头坐回马扎上,怒气未消,吹胡子瞪眼地道:“创新创新,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狗屁词儿,一天到晚挂在嘴上!你行你来说,不行就他娘的给我闭嘴!”

“真让我说?”任真微笑着走过来,一本正经,手却偷偷伸向盛着蚕豆的小碟里。

老头骤然一僵,他只是随口说说,这小子今天不按套路出牌啊!

任真推开他,一屁股坐到主位上,在所有目光注视下,装模作样干咳半天,才终于开腔。

“人族有南北两朝,江湖有风云双榜。话说半年前,名列风云榜前十的北唐剑圣,顾剑棠,孤身潜入咱们金陵,不知有何图谋!”

一听到“顾剑棠”这名字,原先嘈杂的树下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面露惊异,眼神又透着期待之情。

少年说的哪是故事,分明是最近甚嚣尘上的江湖大事!

“顾剑棠此行,是为了刺杀皇帝陛下,还是寻找传说中的烟雨剑藏?这个无从得知。若非绣衣坊勘破其行踪,大家甚至都无法知晓他的降临!”

大树下,任真滔滔不绝,其他人听得出神。

“一人一剑,就想横扫南晋?哼,那是痴人说梦!几天前那场惊世之战,诸位想必有耳闻,顾剑棠以一敌四,且战且歌,最后重伤逃窜,不知所踪!”

他略微停顿,伸出左手想抓把蚕豆,忽然想起刚才抠鼻屎用的就是这只,于是缩了回去。

“这些天全城封禁,不准出入,你们可知这是为何?”他眨了眨眼,笑容神秘,刻意压低了声音,“据我的小道消息,顾剑棠如今还躲在城里,成了瓮中之鳖!”

说到这里,他恍然记起道旁的驴车,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生怕它趁机溜走。

人群七嘴八舌,开始议论起来。

“不可能吧?那可是十大风云强者之一,乖乖,人家稍微一抬腿,还不得十万八千里!”陆瘸子摩挲着手里拐杖,做了个抬腿的姿势。

徐老六轻哼一声,满脸倨傲,“扯淡,你以为他是神仙?咱们南晋的强者也不是吃白饭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门!”

隔壁老王放下挑水的扁担,愁眉苦脸,“如果他真的还在城里,咱们岂不是有危险?就算他受了重伤,俺也打不过啊!”

任真听着这些闲言碎语,哭笑不得。

这时,张寡妇放下手里正纳着的鞋底,嗓音尖锐,“我看你就是满嘴放炮!你不是自称什么‘金陵百晓生’吗?那你倒是说说,顾剑棠究竟藏在哪里?”

说这话时,她不忘狠狠瞪任真一眼,显然还在记恨刚才他调侃老王给她挑水的事。

任真一脸黑线,大妈,您还真敢问啊!

“剑圣容貌俊俏,无人不知。瞧你那思春眼神,怕是想偷偷跑去给人家生娃吧?”

他偷瞟着她那高耸傲人的胸脯,猥琐地笑道:“既然这么心急,且容我掐指一算,可不敢耽误了你的发情期!”

人群彻底炸了锅,坏笑声此起彼伏。

“你……”张寡妇气得花枝乱颤,胸前那处波涛汹涌,吸引了无数火热目光。

便在这时,一道淡漠话音从不远处传来,令大家笑意凝滞。

“赶路吧!”

话音是从车厢里传出来的。

面红心跳的张寡妇一愣,“小兔崽子,你可真是胆大包天!拉了客人,还敢在这里调戏老娘?!”

大家也很诧异,以任真的穷忙性子,今天竟把客人晾在一旁,自己跑来偷懒贫嘴,着实太罕见。

任真瞥了说书老头一眼,往盛赏钱的盘子里丢枚铜钱,说道:“客人想午睡而已。这就走咯!”

他跳上驴车,甩起皮鞭,朝着北城的神策门驶去。

金陵繁华,街道摊铺无数,一路上热闹嘈杂。

任真清心凝神,不像平时那样左顾右盼,安静地注视着前路,仿佛在等待什么。

突然,车厢里话音响起,“你是如何知晓我身份的?”

“啊?”任真满头雾水,转头望着灰布帘子,怔怔地道:“什么意思?”

帘布掀开,一张丰神俊朗的面容显露出来。

这男子约摸三十来岁,肤如凝脂,面若美玉,乌黑长发随意披在肩上。一袭白衣衬托下,他气质飘然出尘,堪称绝美。

任真浑身猛然一颤,只是跟这人对视一眼,他便如坠冰渊,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压抑的寒意。

这双眼睛,太可怕了!

“你刚才在树下说那么多,不就是想试探我的反应吗?”

中年男子看着任真,神情淡漠,宛如古井无波。

“没错,我就是顾剑棠。”

听到这话,任真霎时变色,稚嫩面容上流露出异常精彩的表情。

茫然,然后震惊,紧接着是畏惧,最终,这一切情绪都消散,只剩下云淡风轻的平静。

就像是美人卸下层层浓妆,终于恢复真实的容颜。

“我果然猜得不错,今天接了一笔天大的买卖。”

任真仔细端详着这男子,眼睛明亮而清澈,没有任何杂质。

“不愧是传说中的真武剑圣,人如其剑,真剑!”

他当然不会蠢到去玩剑和贱的双关,“真剑”二字,是他发自肺腑的评价。

南朝有四百八十寺,以修佛为主,剑修也不在少数,真正的高手却不多。

南朝才子多风流,晋人的剑轻灵飘忽,一身剑气绝不似唐人那般狂放凌厉。

而眼前这人,只是随意坐在这里,就仿如真实的利剑出鞘,一身锋芒令人胆寒,不敢直视!

剑威至斯,面容又如此精致,再联系最近那场惊世大战,他的身份自然水落石出。

“只是猜的?”

顾剑棠把少年的神态变化看在眼里,看似依然波澜不惊,心里却有些震撼,区区一名赶车少年,修为不过初境下品,竟能识破他的真实身份,这太匪夷所思了。

“要不然?”任真嘴角微挑,笑容里隐隐透着一丝嘲讽,“除了您这位急于逃窜的剑圣大人,还有谁明知全城封禁,依然冒险出城?”

顾剑棠闻言,双眸骤眯,眼里剑意森然。

八境之上,都是翻覆一方风云的大宗师,自有卓然不凡的气概,便说睥睨天地也毫不过分。寻常角色在他看来皆是蝼蚁,不屑于多瞧一眼。

但此刻,被人当面揭穿底细,他的心境罕见得荡起涟漪,莫名涌出一股躁意。

纵横天下二十载,什么时候连一个小小的市井蝼蚁都敢嘲讽他了?

他蹙着眉头,寒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他的双眉很细长,很美,尤其是皱起时,美得连女人都嫉妒。

但是能看到他皱眉的人,都没有心情去欣赏。每逢皱眉必杀人,这是他闻名天下的一大习惯。

任真有幸目睹了这别样风情,却仿佛对即将降临的灾难浑然不知,痴痴盯着面前这位貌美男子,任由驴车在大道上狂奔。

“真是……和我一样美呐。”

第二章 千人千面,手眼通天

他不知死活地赞叹这么一句,有些失神。

顾剑棠当然听到了,漠然盯着他,眉头蹙得更紧了几分。

“你还有一次说话的机会。”

任真缓过神来,这才察觉到他的杀意,赶紧答道:“我是谁?我就是个靠赶车为生的孤儿。不过你现在就像惊弓之鸟,看谁都可疑,不相信我也很正常。”

他一手勒住缰绳,跳下驴车,随手掸着粗布褂上的灰尘,“你要是怀疑我,可以选择离开,我也没本事跟踪你,这样你应该能放心吧?”

顾剑棠微怔,望着下了逐客令的任真,脸色阴晴不定。

“来南晋前,我云遥剑宗的密报说,你赶车出城多年,跟九门都尉都很熟。万一陷入绝境,只有你最有把握送我出城。所以我才会找到你。”

任真哦了一声,低头站在车下,没有下文。

这态度很明显,你信不信我是你的事,我跟谁熟是我的事。至于愿不愿意送你出城,那更是我的事。

顾剑棠搓弄着指节,目光幽深如渊。

“我,八境上品,北朝剑首。你,初境下品,弱得连蝼蚁都不如。我若想杀你,甚至都不用出手,只要一个眼神就够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跟聪明人打交道,要懂得点到即止,更何况,毕竟是他在别人屋檐下,把关系弄僵殊为不智。

“你的意思是,要么送你,要么杀我?”

任真何等机敏,立即意识到所有可能性,苦笑道:“要是把你送走后,你再杀我灭口呢?那我岂不是白忙活了?客死他乡更惨啊……”

顾剑棠双眸微眯,“你有得选吗?”

任真闻言,紧攥袖里的拳头,用力咬着嘴唇。

“从见到你那一刻起,我就猜出你的身份。刚才在梧桐树下,我本可以趁机逃命,也可以高声示警,却没这样做,就是因为心里清楚,高风险才会有高报酬。”

他跳上车,却没再赶路,背对着顾剑棠,看不见表情。

“既然确定了你的身份,那就重新谈价钱。我要承担天大风险,既可能被官府杀掉,也可能被你杀掉。区区几文钱,肯定打发不了我。”

顾剑棠叹了口气,神色黯然。

作为一代宗师,落魄到这种地步,竟然会被一个市井少年趁火打劫。

“你想要什么?”

任真显然早就盘算好,脱口而出,“孤独九剑!”

顾剑棠嘴角的肌肉急剧抽动,竭力克制着情绪。若非形势窘迫,他恨不得立即将少年斩为齑粉。

任真感受到车厢里紊乱的气流,赶忙解释道:“我更想要你的真武剑,但东西是死的,你随时都能把它……取走。”

他本来想说抢,话到嘴边,还是改成了取。

顾剑棠脸上蒙霜,“所以你选择索要功法。哪怕只能看一小会儿,藏在脑海里的记忆,终归还是自己的,别人抢不走。”

任真点头,眼里透着精光。

“孤独九剑是我的独创绝学,看来你有些见识。我可以给你,不过你得考虑清楚,这样一来,我就有了一个杀你的理由!”

说着,顾剑棠从袖子里取出一块木牌,放在任真面前,让他抉择。

任真听懂了话里深意,还是毫不迟疑地接过木牌。

“你也可以这么想。我天赋绝伦,或许能迅速练成这部剑诀?又或许就打动你,收我为嫡传弟子?天才难寻,嘿嘿,你未必会舍得下手。”

顾剑棠嗤然道:“你是天才?”

任真用力点头,神态骄傲。

“这还用说?万一我天赋差些,你就更没必要杀我了。像我这种自不量力的俗世蝼蚁,哪能威胁到您这翱翔九天的鲲鹏!”

顾剑棠勉强一笑,貌似对他的吹捧有些受用,心里对这少年的憎恶却已经到了极点。

“若非事先查过你的底细,我绝不会相信,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会选择以命相赌,想从我这里赚便宜。生死至大,值得吗?”

任真应该是没听出话里玄机,扬了扬皮鞭,说不出的得意。

“彼此彼此,只有咱们这种聪明人,才敢孤注一掷,冒天下之大不韪!连堂堂剑圣都敢以命相赌,我这个一无是处的小角色,还有啥输不起的?”

顾剑棠冷笑不止,凝望着视线里渐渐清晰的城门,“人微言轻,就凭你的卑贱身份,真能骗开城门?”

他能清晰感知到,远处城墙上蛰伏着无数道强大气息。自从那场大战后,南朝便不惜调动全部修行者,监视整座京城。

即便是他,只要暴露行踪,下一刻就会立即陷入围困,身负重伤之下,再难逃脱。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在任真身上孤注一掷。

看到他如临大敌的神情,任真哈哈一笑,丝毫看不出紧张。

“现在知道怕了?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孤身犯险。我比天下人都好奇,你这趟来金陵,到底是想做什么?真是为了寻找烟雨剑藏?”

顾剑棠佯装震惊,“刚才别人夸你是金陵百晓生,我还很不屑。没想到你如此博闻,竟然知道神秘的烟雨剑藏!”

说这话时,一道不易察觉的凶光,从他眼里稍闪即逝。他早就想好,出城后立即杀死这个自作聪明的蠢货。

任真笑而不语,故作高深地瞥向四周。

顾剑棠试探道:“金陵形胜,卧虎藏龙,城里隐居着一位绝世鬼才,常人难见其真容,你应该听说过吧?”

任真一愣,沉吟片刻,抬头说道:“你指的是传说中那位‘千人千面,手眼通天’的绣衣坊主?”

顾剑棠点头,继续试探道:“不错,就是此人。你对他的了解有多少?”

任真侧了侧身,放慢车速,忍不住又开始卖弄自己的见识。

“不夸张地说,他就是整个金陵最神秘的人,连皇帝都比不了。五年前,他踏入江湖,仿佛凭空冒出,一夜之间便声名大噪,但根本没人见过他!”

顾剑棠望着车外,眼神飘忽。这半年里,他找遍金陵的大街小巷,始终没能发现关于此人的蛛丝马迹。

“皇帝亲设绣衣坊,用以刺探机密情报,网罗各种讯息。而学冠古今的他,自然就当上坊主,经略全局。相传,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也没有他得不到的消息!”

听着这神乎其神的传说,顾剑棠有些不耐烦。这些事情早就家喻户晓,连他这个唐人都耳熟能详。

“没人知道绣衣坊的真实地址,想要找到那位坊主本尊,更是难如登天。不过,你若想从绣衣坊打听消息,也不是难事。只要把纸条连同报价装入油纸袋,投进护城河里就行。”

任真唾沫四溅,眉飞色舞,“如果他们接受你的买卖,三日后午时,就会有一只标有你名字的纸船漂浮在河面上,里面就写着你想要的答案!”

“这些规矩路人皆知,不用你来教我。要是他愿意帮我解惑,我也就不用亲自来跑这一趟了!”

顾剑棠有些失望,好在他本来就不敢奢望,能从一个市井少年嘴里得到天大的机密。

任真感慨道:“普天下谁能猜到,你原来是来找人的……”

顾剑棠眉尖一颤,没有回答,眼里杀机愈盛。

任真似乎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好奇地眨了眨眼,“你想解开的疑惑是什么?我还算有点聪明,或许就能帮到你呢!”

顾剑棠戏谑地看着任真,就像是在看待一个死人。死人是不会泄密的。

“告诉你也无妨。我想打听一个人的下落,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来找人的。”

任真一怔,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顾剑棠的最终目标,原来是通过绣衣坊主去找另一个人。

“你刚才自己也说了,生死至大。那人是谁?能让你奋不顾身去寻找,你们是有多深的恩仇呐?”

顾剑棠闭上双眼,眉心攒聚。从上车到现在,他一直在竭力压抑着杀意。

任真刚才这句话,彻底触动了他的逆鳞。

“我该藏在哪里?你真准备让我这样端坐着出城?”他不愿再多说半句废话,冷冷问道。

任真没有回头,胸有成竹地答道:“没错。他们不会搜查车厢。”

顾剑棠欲言又止,还是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驴车终于来到城门关卡处。

拦路的是名都尉,手按腰刀,看着跑过来点头哈腰的任真,眼神轻蔑。

“狗东西,你难道不知道全城禁严,不准出城?”

任真谄笑着凑上前,俯身低声道:“贵人多忘事,大人您应该忘了,府上三夫人命我去接她表弟进城……”

都尉这才恍然想起,自己的表弟确实这几天要来金陵。他府上的类似杂事,一向都是差遣人穷腿贱的任真去做。

他瞪了一眼,一脚将任真踹出老远,狠狠骂道:“还不快滚!耽误了差事,看老子不抽死你!”

任真如遇大赦,匆忙赶着驴车前行,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没走出多远,突然,一道冰冷的暴喝从后方传来,令他全身猛地一颤。

“停下!把车帘掀开!”

与此同时,一大堆军士如潮水涌来,将驴车团团围困。

第三章 我真是天才

喊出这声暴喝的,并非都尉本人,而是恰巧经过这里的巡城将军。

随着他一声令下,巡逻的士兵一拥而上。他背后那四五名修士,神色沉凝,也有所戒备。

“崔鸣桂,谁给你的权力开门放行!”

听着后方的怒斥声,任真低头坐在车上,看不见表情。

这位不期而至的巡城将军,并不在他预料之内。

车厢里,顾剑棠远比他更紧张。

那些武修虽然只有四境修为,构不成致命威胁,但毕竟人数不少,他绝无可能将他们一击抹杀。

只要弄出动静,就会惊动城墙上的众多强者,立即陷入进退维谷的绝境。

他更清楚,那一战动用九九回天诀以后,自己剩余的功力已经不多了。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握剑的手有些颤抖。

即便是前几日那场旷世大战,都未能令他如此惊慌。

“将军,求您给小人个薄面!我妻弟今日来探亲,这是去接他进城的!”

“妻弟?哼,要是出了岔子,你全家都得掉脑袋!少跟我废话,把车帘掀开!”

“这是自然,您就算再给小人十个胆子,我也绝不敢私放那狂徒出城!”

两人的对话传来,越来越近,格外刺耳。

顾剑棠的心紧悬到了嗓子眼上。

哗!

这时,车帘一下子被人掀开!

一副剽悍嘴脸显露在顾剑棠面前,正凶戾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一触即发!

顾剑棠脸色苍白,惊惧之下,身体竟然出现了短暂的僵滞。

“到底还是暴露了!”

他面露绝望,就欲拔剑暴起,发起最后的绝命一战。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这将军突然轻哼一声,淡然放下车帘,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开。

“怎么样?我哪敢骗您!”

都尉的贱笑声在车外再次响起,“这是一点心意,还请将军您笑纳!”

“哼,谅你也不敢!记住,下不为例!”

那道沙哑嗓音越来越小,应该是离开了。

顾剑棠长舒一口恶气,放下手中长剑,瘫坐在车厢里。

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全身衣衫早已被汗水湿透。

龙游浅滩遭虾戏,尊为十大风云强者之一的他,竟然沦落到畏惧一个凡俗武夫,没人敢想象眼前这副场景!

此时他心有余悸,脑海里不停回想着刚才的惊险一幕,陷入深深困惑中。

“刚才那名将军,如果事先被任真买通,根本就没必要赶来阻拦。他明明已经看到我,为何会假装视而不见,放我出城?”

他非常确定,那人甚至能清晰看到他拔剑的动作,可对方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就平静离开,这太过离奇,根本不符合人的本能反应!

哒、哒……

驴车在城外大道上奔驰,速度越来越快。

顾剑棠难以压抑心头疑窦,终究还是掀开了车帘。

“我原以为,你会争分夺秒地强记剑诀。凭你的头脑应该不难想到,我肯定会把它抢回来。”

任真盯着前方的道路,随意地点头,看不出任何情绪,更没有被刚才那一幕吓到的迹象。

顾剑棠搓弄着发白的指节,眸光冷冽。

“卖弄口舌,耍小聪明,这些都是取死之道,绝非智者所为。你年少气盛,还没学会收敛锋芒,就死在我手上,未免有些可惜!”

任真没有说话,神色平静,稚嫩眉眼间透着一股冷意,宛如林间晨雾,让人捉摸不透。

顾剑棠一怔,精神有些恍惚。这一刻,他眼前产生一种诡异的错觉。

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他莫名恼怒,寒声道:“蠢货,如果我是你,一开始就会收起那些小聪明,装作毫不知情,默默把我送出城,而非屡次试探,得寸进尺!”

任真低下头,似乎是在思索。收起一路表现出的乖张个性后,他认真得完全不像是十六岁的少年。

顾剑棠眉梢上挑,如同两柄小剑,崭露出压抑许久的怒意。

离金陵城已经有段距离,他不打算再隐忍自己的锋芒,更不想再忍受这个少年。

“说说你在城门前耍的花样,我不介意让你再多活一段路。”

他的语气强硬,不容忤逆。他知道,唯一可以解释得通的可能就是,任真做了某些手脚。

任真侧身看着他,眼神嘲弄,没有丝毫畏惧之意。

“小小障眼法,能瞒过堂堂剑圣,可真不容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天才。”

说着,他把左手伸向身后车厢里,对着真武剑隔空一扫,顷刻之间,那把剑彷如凭空蒸发一般,遽然消失不见。

“这……”顾剑棠神色剧变。

以他的强大神识,当然能够确定,在任真挥手一扫的瞬间,车厢里没有丝毫灵力波动。也就是说,任真并非靠某种功法移走真武剑。

任真面无表情,淡淡道:“别激动,你的剑还在这里,没被我移走。我刚才说过,这只是障眼法,也是我的能力。”

他左手再次一挥,那把剑又现出原形,依旧躺在刚才的位置,毫无偏差。

顾剑棠看着这一幕,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凭这一手,任真就能轻而易举把他带到任何地方,甚至包括南朝皇宫。

至于出城,相比之下,不过是举手之劳。

“这算什么能力?”

他驰骋江湖,见识过无数奇人异士,像任真这种手段,却是前所未闻。

任真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牙齿,满脸得意,又恢复到初时的少年心性。

“你看,我真是天才!”

顾剑棠浑身杀意淋漓绽放。

他现在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被这少年玩弄于股掌间,却浑然不知,徒然惊悚了半天。

“天才又怎样?我剑下最不缺天才亡魂!”

他骈指为剑,绽放出一道剑气,以凌厉之势刺向任真眉心。

他终于出手了!

任真闭上双眼,似乎坐以待毙。

他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凭自己的微末道行,就能抵挡剑圣的愤怒一剑。

下一刻,一道玄妙难言的气息从驴车上涌起。

紧接着,有两根手指凭空而出,横亘在任真面前,精准地挡下了这一剑。

它的主人如幽灵般,飘然出现在驴车上,侧坐在任真身旁。

这是个老头儿,注视着顾剑棠,目光矍铄。

顾剑棠心脏猛然抽搐,嘴唇颤抖着,像活见鬼一样,“你是……那个说书先生!”

老头不置可否,笑眯眯地道:“能让剑圣如此震骇,真是受宠若惊。要是能收下你的脑袋,就更好不过了!”

任真白了他一眼,停下驴车,戏谑地注视着顾剑棠,眼神说不出的怜悯。

“怎么样?剑圣大人,这场猫捉耗子的游戏好玩吧?我能让别人看不到你,自然也能让你看不到他的存在。”

原来从离开那棵梧桐树起,这辆驴车就一直载着三个人,只是顾剑棠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罢了。

“猫捉耗子?”

顾剑棠怒极反笑,神情犹为冷戾,“区区一名七境武修,就敢在我面前妄自尊大,愚蠢到这种地步,你们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老头闻言,轻捋银须,笑容里透着猥琐,“哟,都到了这步田地,架子还是这么大!既然如此,老子就给足你面子!”

他吹了个口哨,很快有七八道身影破空而来,将驴车围困在中间。顾剑棠就这样被堵在车里,进退无路,显得格外狼狈。

他目光再次狠狠一颤,“你们是在树下听书的那些人!”

任真把皮鞭交给老头儿,朝这些人点头致意。

徐老六,陆瘸子,还有张寡妇,甚至连给她挑水的隔壁老王,也跟着赶了过来。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徐老六打量着顾剑棠,笑眯眯地调侃着。

顾剑棠心乱如麻,呼吸有些紊乱,“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在演戏。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任真像往常一样,勾着徐老六的肩膀,回答道:“演戏谈不上,我们又不是演员。至于我们是谁,你自诩聪明绝顶,还猜不到么?”

顾剑棠眉关紧锁,沉思不语。

老头儿没心情在这里闲扯,拍了拍身上尘土,站起身来。

“凤栖于梧,那棵梧桐就是我们凤梧堂所在。绣衣坊素来行事隐秘,藏匿于市井之间,若非我们主动现身,你怎么可能看出破绽!”

顾剑棠如梦方醒,紧盯着老头,脸上浮出前所未有的凝重。

“大隐隐于市,原来如此。想必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黑衣李凤首吧?”

说到这里,他望向跟老头并肩而立的任真,目光变得复杂许多。

“那么你呢?你又是谁?虽然只有十六岁,初境下品,显然你才是这次行动的核心。你煞费苦心接近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真相揭开后,他心里的疑惑反而越来越多。

绣衣坊如果只是想杀他,根本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当时在梧桐树下就可以群起攻之,断然不用折腾到城外。

很明显,所有问题的关键,都在这个谜一样的少年身上。

第四章 不识真面目

少年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成全顾剑棠,让这位剑圣死得瞑目。

“我是谁并不重要,也不想告诉你。至于我为何接近你,其中的盘根错节,远远超乎你想象。可以让你知道的,有这么几点。”

在大家注视下,少年负手踱步,却并未得意忘形,始终躲在后方,跟顾剑棠保持着一定距离。

“首先,我奉旨前来确认,你此行是否为了烟雨剑藏。那东西有多重要,你我心知肚明。”

“其次,我想弄清你的真实目的,也就是你让我们帮你找的那个三眼之人,到底跟你有何干系。”

“再次,我还得想办法套出孤独九剑。这是你的独创绝学,威震天下,我可不忍心让它就此失传!”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我们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你已经死了。若非如此,压根就不会有这次行动。”

说完这些,他叹了口气,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青涩面容上泛起跟年龄不相称的疲倦。

“你嘲笑我卖弄口舌,耍小聪明,你以为我想搭理你?”

很多人都认为自己最聪明,其他人都是小聪明,或者自作聪明。

所以当别人主动在你面前耍小聪明时,你往往就会轻易接受这种判断,并自以为看透一切。

“哦,他不如我聪明。”

可见,装小聪明比装傻更难识破。

任真是真的太聪明,他就是利用了这点,一路上不停抖搂机灵,扰乱顾剑棠心境的同时,让他误以为自己只是年少轻狂,有些小聪明而已,不足为虑。

懈怠大意之下,才会被套出实情。

他想象不到,这个只有初境下品的少年,真能让他阴沟里翻船。

“真是好算计,你的目的都达到了。”他叹了口气,半阖上眼眸,面露绝望。

路已走到尽头,而他所有的傲意和锐气,一路上都被这少年磨灭殆尽。

他彻彻底底地输了。

任真一脸平静,看不出丝毫得意之情,反而有些落寞。

“不错,你亲口告诉我,这次是来金陵寻人,并非为了烟雨剑藏;你的孤独九剑,也已经被我骗进囊中;我们在这里杀掉你,毫无纰漏,更不会泄露风声。”

说着,他转头看向老头儿,眨了眨眼。

老头儿明白他的意思,点头说道:“我在驴车里都听到了,会如实向陛下禀报。”

任真嗯了一声,说道:“可惜还是有桩遗憾。之前我试探过一次,却被你转移话题,没能套出答案。你想找的那个有三只眼的人,到底跟你是什么关系?”

顾剑棠笑容苦涩,想到些什么,眼神迷离,仿佛泛起濛濛水雾。

“你很好奇?只要你能帮我找到他,我就告诉你,并且自裁相报,远胜过咱们玉石俱焚。如何?”

任真微怔,对他的提议有些意外,沉吟片刻后,幽幽说道:“玉石俱焚?别以为我不知道,在那场惊世大战中,你以一敌四,若非动用九九回天诀,强行透支身体极限,早就当场陨落!”

顾剑棠闻言,脸色霎时苍白,握剑的玉手急剧颤抖着。

“你居然知道九九回天诀?绣衣坊的手段……太可怕了!”

任真淡淡地道:“这是你们云遥宗的绝顶秘术,能短暂获得超出平时三倍的实力。不过代价也异常惨重,其后九天内,你每天都会跌落一层境界,直到变成气海轰塌的废人为止!”

身后的张寡妇恍然大悟,“距那场大战已过四日,也就是说,现在他只剩下四境修为,根基脆弱得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一旁的老王暗暗掐她一把,示意她别口无遮拦。她才意识到,任真也只有十六岁,这样直白似乎不太好。

她朝任真抿嘴一笑,心里却想着,区区初境下品的新人,犯不着让她这位前辈在意。

任真翻了个白眼,哂笑道:“要不然你以为他为啥急于出城?他现在表面上还是八境大宗师,实际水准已远远配不上剑圣威名!”

顾剑棠被揭穿老底,杀气滔天,倏然从原地消失,下一刻便出现在任真面前。

当然,两人之间还隔着一个李凤首。

言尽于此,任真也不废话,挥手示意可以开始了,然后就负着手走到远处。

他的性情是假装的,但初境修为是真的。

虽然“只有”第四境,对他来说,顾剑棠还是天神一般的人物。神仙打架,他只有冷眼旁观看热闹的份儿。

李老头不敢大意,吩咐道:“小王,小张,你俩去保护任真!”

说罢,他也不看两人,招呼其他人杀向顾剑棠。

张寡妇顿时一愣,难以置信地盯着躲得远远的任真,神情错愕,“让我们……保护他?”

老王一言不发,低头朝任真走去。

张寡妇更加恼火,气冲冲跟过去,上下打量着猥琐可憎的少年,狠狠啐了一口。

“老娘以前倒没看出来,你小子居然也是坊里人!”

任真贱贱一笑,这几年他可没少调戏这泼辣妇人,得意道:“那当然!要是连往三叔盘子里丢铜钱的资格都没有,本天才岂能被委以重任,让你们辅佐!”

嘴上说着,他不忘低头瞟一眼张寡妇那对高耸胸脯,舔了舔嘴唇。

凤梧堂日常联络,就是由“野鸡”们把收集到的情报藏进特制铜钱里,打赏给扮作说书先生的“凤首”,然后传送回坊里。

那些经常丢赏钱的,当然都是自己人。任真也不例外。

张寡妇知道他在挑衅,气得花枝乱颤,胸前一阵波涛汹涌,呼之欲出。

“少在老娘面前装大尾巴狼!我们都是坊里凤字辈的元老,你这小野种算哪根葱,根本入不了老娘法眼!”

话音刚落,沉默寡言的老王脸色骤变,厉声训斥道:“闭嘴!你这蠢货!”

张寡妇口快心直,向来大大咧咧,但他心细如尘,绝不会这么鲁莽。

刚才有个细节他看得真切,任真不仅跟凤首大人并肩而立,还敢泰然自若地站在老人上首!

绣衣坊规矩森严,尊卑分明,少年绝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那么,这里面折射出的信息就太惊人了。

他不理会满脸委屈的张寡妇,躬身行礼道:“属下斗胆,请恕贱内无意冒犯!”

任真浑不在意地点头,诧异道:“我看你天天给她挑水,还以为你是她的下属,没想到你们俩竟是夫妻!”

张寡妇顿时傻了眼。

自己丈夫是怎样的人,她最了解不过,既然他甘愿以属下自称,那么这个天天说荤段子撩弄她的少年,多半就真是绣衣坊的顶级人物!

“怎么可能!”她总算醒悟过来,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抽了一耳光。

他们不知道任真是坊里人,原来并非因为任真身份太低,恰恰相反,是因为他身份太高!

凤梧堂里,除了凤首大人,就数凤字辈地位最高。比他们还高,却只有初境下品修为,这少年到底是什么人!

任真懒得再理她,饶有趣味地看向老王,“我说老王,咱们做了这么多年邻居,我都不知道你们叫啥。”

老王不敢抬头,答道:“属下王凤武,贱内张凤霞。那边的徐老六,真名叫徐凤年,陆瘸子叫陆小凤。”

听到这些带凤字的姓名,任真脸上浮现出肃穆之情。他轻拍老王耷拉着的肩膀,怅然道:“相遇即是缘,但愿咱们后会有期……”

老王没听出话里的别样意味,踌躇片刻,抬头问道:“您是……”

任真背对他们,说道:“如果按你媳妇很看重的辈分算,我应该是天字辈。不过没人敢叫我任天真,还是任真这名字更顺口。”

夫妻二人沉默,搜肠刮肚半天,也没想起绣衣坊各堂里有个天字辈,还以为他在故弄玄虚,便不再多想。

过了半柱香功夫,大战尘埃落定。

凤梧堂三人重伤,而那位搅乱整座金陵的白衣剑圣,总算安静地躺在了地上。

任真走过去,低头看了半天,面色阴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哭丧着脸,难道是看上这小白脸了?”

李凤首蹲下身子,把顾剑棠死死握住的真武剑掰了出来,递给任真,继续调侃道:“别舍不得,只有他死掉,你才能成为真正的剑圣。”

任真罕见地没有反唇相讥,自嘲一笑,“手握真武剑,胸藏孤独九剑,确实有几分剑圣的样子。就是不知道,北朝那些人能否识破……”

李凤首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目光闪烁不定。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凤梧堂明天就会动身,分批潜入北朝。我会去给你送行。”

说完,他在心底叹息一声,便率众离去。

道旁大树下,只剩任真一个人,以及顾剑棠的尸体。

任真俯视着那张俊美面庞,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一副痛苦表情。

“就算你和我一样美,但让我隐藏真容,还是很舍不得呐!”

他自言自语着,心疼地皱了皱眉头,越来越觉得是自己吃亏了。

“他娘的!虽然我是天才,毕竟只观察了半天时间,哪能模仿得天衣无缝!”

恼怒之下,他狠踩顾剑棠一脚,学着后者的腔调,淡漠地道:“天才又如何?还不是被逼良为娼!”

心里挣扎半天,他俯下身,伸出左手,从顾剑棠面部缓缓扫过。

同样是左手,之前用它扫向顾剑棠时,那名都尉便看不见他。

此刻再次扫过顾剑棠,却不是用他的诡异能力去隐藏一个死人的形迹,而是为了完成更诡异的事情。

扫完后,这次他把左手对准自己的面部,从上到下扫过,如出一辙。

他的动作缓慢而认真,就像出嫁的新娘子正在对镜贴花黄一样,生怕露出丝毫瑕疵而被人指摘。

左手扫过之处,他面部的轮廓、皱纹,甚至毛孔,都在迅速发生着极为微妙的变化,异常精彩。

当左手落下时,那张脸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容貌。

顾剑棠!

大功告成后,他欣赏着手心里若隐若现的那抹金光,端详半天,又莫名其妙地嘀咕一句。

“谁说眼睛一定长在脑袋上?”

第五章 瞒天过海,小卒过河

大江东去,波涛如怒。

骊江滚滚奔腾在寥廓荒原上,昼夜不息。惊涛拍打着高峻的崖岸,溅起无数雪花,如碎玉飘洒。

声震百里,气势雄浑。

南岸岩石上,两人并肩而立,观望着这川江水。

“世事如棋,折煞英雄呐……”

疾风吹拂下,少年的披肩乌发乱舞着,颇有几分豪杰气概。

黑衣老者闻言,瞥了一眼少年的白衣,感叹道:“天地为棋,骊江作界。南北争锋,永无休止。谁能想到,南晋接下来的落子,会是一名十六岁的少年……”

任真负着手,视线停在江面上,目光明澈。

“白马陷阵,顾剑棠被吃掉,北唐这招棋太臭。他们兵家有三十六计,第一计是瞒天过海,那我就班门弄斧一次,从最显眼的剑圣身上起手,给他们来个白马非马。”

老者嘲笑道:“八境的剑圣算是白马,初境的你,充其量小卒过河罢了。别太招摇过市,当心引火烧身。无法完成陛下的重任,你就甭想回来了!”

“回来?”

任真捡起一块石子,用力掷进江水里,湮没而入,没能掀起半点波澜。

“小卒过河,哪有回头之理?他老人家压根没想过我的退路!你们要是敢过河拆桥,我就倒戈一击,让你们也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棋规上没有叛变一说,但棋规之外的人毕竟是活的,不会任由对弈者随意摆弄。

所谓定数,皆存变数。

李凤首脸色骤变,盯着满面春风的任真,怎么琢磨都觉得,这不像是玩笑话。

“这些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就算别人真的抛弃你,老子我也舍不得。你放心,只要你打好头阵,三叔我的后手够硬,绝对帮你撑足场子!”

他向前迈出一步,双眸微眯,眺望着江北的无限风景,豪迈地道:“到时候,南北合流,天下一统,人族大业平定,自有你我风流!”

“风流?哼,不下流就不错了!”

任真也踏出一步,两人并肩,对着滔滔江水同时尿起来。

“我孑然一身,走之前仔细想想,除了你这老东西,惦记的就剩下那头毛驴了。你得遵守诺言,真让它怀上种,我以后还要靠它踏平金陵呢!”

说着,他腰胯一抖,销魂地舒了口气。

李老头闭上眼,痛苦地道:“不行不行,一看到你这张女人似的小白脸,我就尿不出来!”

任真闻言,赶紧伸头往下瞅了瞅,幸灾乐祸地道:“嗯,看来有戏!”

老头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这还是在说让驴怀种的事儿,气得调转枪头,对准崭新白衣射了过去。

任真不甘示弱,挺腰往前一撅,就要针锋相对。

便在此时,江潮暴涨。

滔天白浪里,江水倏然断开。

一条巨大白鲫跃出,足有数丈之长,乘风破浪而来。

白鲫的肥硕脑袋上,一道青色身姿傲然独立,衣带飘飘,犹若天神!

这一人一鱼来势极快,宛如离弦银箭,快得令人惊骇,须臾便游到南岸,停在这对老少面前。

两人顿时看呆,愣在原地。

踏鱼的是名曼妙少女,明眸远黛,婀娜动人,一袭青衫束身,亭亭玉立在江水间,透着浑然灵性。

少女望向岸边,一抹浅红迅速从面颊闪过。她凝眉不语,眸光清冷。

被这杀人眼神盯着,任真心头一悸,慌忙提上裤子,低声道:“别硬着了,还不快滚!”

李老头异常麻利地整好衣襟,把手放在任真肩上蹭了蹭,笑眯眯地道:“我说小顾,她就是你那位风华绝代的剑侍吧?老夫李云龙,幸会幸会!”

任真岂会不知他的小伎俩,恨不得把他一脚踹进江里,痛骂道:“老东西,临走还要抹我一身骚!这笔账我记下了,以后还会来找你算账!”

话还没说完,他人已经跳上鲫背,站在那女子身后,头也不回。

李老头勃然大怒,“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下次再遇到时,看老子不活剥了你的皮!”

他骂骂咧咧,扬长而去。

白鲫扭动身躯,划破壮阔江面,游向北岸。

片刻后,任真回过头,凝视着远方那道佝偻背影,凄然一笑,眼眶有些湿润。

不忍别离几多辞,爷俩痛快互骂一顿,各自甩袖离去,这才是最适合他们的道别方式。

收回视线,他转身望向鲫首的青衣女子,心神微沉。

绣衣坊搜罗天下讯息,都装在他脑袋里。对于这个名为薛清舞的剑侍,他了熟于心,也颇为忌惮。

她虽然是顾剑棠的侍女,剑道天赋却极恐怖,不比顾剑棠逊色,小小年纪就名震北朝,更被誉为剑道第一奇女子。

刚踏上贼船,就要先过这冷美人一关,他的压力并不小。

游到江心,白鲫猛然一滞,如大船抛锚般,停泊在了水面上。

一男一女,一首一尾,聆听着滔滔潮声,在江心里对望。

薛清舞眼眸清冷,如月光般幽寒,洒落在任真身上,让他一阵心虚。

“不仅神魂气息变了,你的躯体也很羸弱,连嗓音都粗糙许多。”

任真顿时悚然,暗暗叫苦,“话都还没说半句,就被人家看出破绽,这也太惨了吧!”

他正准备解释,薛清舞又沉声道:“虽然早知动用那部秘诀的代价很惨重,我没想到,竟惨成这种地步。”

看出她眉眼间的担忧,任真意识到只是虚惊一场,打算说些宽慰的话,忽然又想起绣衣坊密档里的记载,他们这对主仆平时并不亲密,至少在明面上言谈都不多。

于是他模仿着顾剑棠的冷傲性情,背对她望向江面,淡淡说道,“失去的东西,重新取回来就是,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对于能否达到八境之上的高度,他很有信心。正如他跟顾剑棠本人说过的那样,他真是天才。

他身上藏着很多秘密,以顾剑棠的眼光,都无法看出端倪,其威力可想而知。

再加上剑圣绝学,必能令他震烁南北,蜚声天下!

听到云淡风轻里透着绝对自信的这句话,薛清舞脸色依然阴沉,柳眉却不再似刚才陡立,渐渐平缓。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她选择在中流停下,就是想弄清这位死里逃生的主人的真实想法。

四下无人,唯见江心,没有比眼前更适合推心置腹的情境。

任真没有思考,脱口而出,“回云遥剑宗。”

踏出过河这一步前,他早就在脑海里推演过无数次,无论如何筹谋,都避不开这座庞然大物。

只有以顾剑棠的身份重回剑宗,他才有希望完成身上背负的那个难如登天的任务。

薛清舞瞳孔皱缩,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细长睫毛如她的波澜心情一样,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你确定?”

任真一脸平静,没有说话。他当然很清楚,自己接下来将要面对什么。

如今的顾剑棠,不再是那个屹立于剑道巅峰、受万众尊崇的北朝剑圣。失去修为后,他已经被打回原形,坠落尘埃。

落井下石本就是人的本性,更别说那些曾经臣服于他的强者。

现在天赐良机,他们恨不得将他踩在脚下狠狠蹂躏,才能一吐胸中恶气,怎么可能还会对他毕恭毕敬,唯命是从。

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选择回剑宗这条路,就跟孤身闯金陵一样,都像是在找死。

“堂堂剑圣,为何总是做自取其辱的蠢事?”

她脸上笼满寒霜,莫名涌起一股愤怒。或许是怒其不争,又或许是由于强弱之势相易,此时她不再掩饰,眼里一片傲然。

“需要时间,就应该远遁山林,拼命修行。像我们这些志存高远的大修行者,难道还不懂得韬光养晦、保全自我?重回剑宗,除了受尽羞辱,你还能得到什么?”

任真默然不语,出神地望着滚滚江流,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清舞眼里的漠意愈浓,“有件事你得明白,至少有六路敌人,正在朝你赶来。即便你想回去,恐怕也回不去了!”

任真转身看着她,淡然一笑,“你算不算其中一路?”

她冷笑道:“我如果算是,你现在已经死了!”

任真点了点头,温声道:“那这一路上就麻烦你了。”

就在这时,她突然望向北岸,表情变得异常精彩。

“这……怎么可能!”

第六章 一场改变历史的密谈

两人在江心密语的时候,并未留意到,空气起了一丝极微妙的变化;

他们自然也无法感知到,在不远处的上游,一个穿着旧灰布袍的书生蹲在江边,正往葫芦里灌水;

他们更不可能察觉到,在他们头顶的虚空中,一粒细微不可见的水滴,正在孤零零下落着。

当任真说出“麻烦你了”的时候,修为更高的薛清舞心意一动,总算意识到悄然发生的异变。

江风不知从何时停止,湿气渐渐凛冽;

那个书生来到此地,坐在北岸安静看着他们;

而水滴刚落入江中,下一刻,整条骊江便瞬间冰封!

那条过江白鲫,甚至都来不及挣扎,就已被冻结在冰里,丧失了生机。

此刻他们已然是站在冰上。

穿过一座座被冻成冰峰的浪头,视线落在书生那温和干净的面容上,他们目光骤然僵直,仿佛连呼吸也同江水一起凝滞。

中年书生端坐在岩石上,用手掸着旧袍上的灰尘,神态平和。他浑身气息很普通,却给人一种腾云驾雾而来的错觉。

看到这一幕,薛清舞的表情异常夸张。

即便是一直很淡然的任真,脸上也浮出颇为复杂的神情。

“第一个敌人,就强得有点过分呐……”

他们都认出了书生的身份。

像他一样气息普通的人如过江之鲫,实在太多。像他一样实力强大的人虽少,毕竟也还是有一些。

但是,像他这样看似普通、实则恐怖的书生,世间仅此一位。

他们两人震惊之处在于,为了对付一个修为尽失跌落云端的人,这位居然亲自赶来了!

书生站起身,朝冰上的两人拱手行礼,温润一笑,看不出半分敌意。

薛清舞却倒退几步,持剑挡在任真身前,毫不掩饰体内澎湃而出的战意。

看到这副画面,任真苦涩一笑,望着踏到冰上的书生,自嘲道:“面对风云榜第十人的挑战,我这个第六却只能躲在一个丫头身后,是不是很讽刺?”

书生摆手说道:“你能尊为六圣之一,自然是有道理的。闻道有先后,即便失去修为,你也仍是前辈,我不会嘲讽你。”

他的言谈步伐如出一辙,平缓而稳健,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若非已经使出滴水凝江的手段,恐怕没人会相信,他这是要与人为敌。

走到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停了下来,笑容真诚,“另外,我不是来挑战的。只是有些事想跟你商量。”

“商量?”薛清舞冷哼一声,眼里战意丝毫不减,“有你这样商量之前先来个下马威的吗?”

书生的目光一直停在任真身上,直到此刻,他才把视线移开,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你是我师弟的妹妹,我也算是你兄长,于情于理都不该为难你。但是,接下来我们商量的事情,不是你能掺和的。”

说这话时,他双眸微眯,一股神圣威压陡然迸出,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以无法捕捉的速度透射进她灵魂深处。

她只觉眼前一黑,脑袋猛地嗡鸣,就瘫软在冰上,不省人事。

任真冷眼旁观着,他知道自己不必、也无法阻拦这书生的举动。

“跟我商量事情,大先生代表的是谁?”他注视着对方,面无表情地问道:“你自己?你们书院?还是整个儒家?”

对于眼前这深不可测的书生,他早有耳闻,但知之甚少,没有太多憎恶,却绝无半点好感。

须知静水流深,越是波澜不惊的死水里,越容易潜藏着翻天覆地的凶险。

他不想以身试险。

书生答道:“三者皆有。”

任真有些意外,笑道:“你认为一个初境下品的人,还有资格跟你们谈论家国大事?”

书生不再看他,眸光落在那些林立的冰浪上,一座一座地望去,看起来像在数数。

“先生何必自轻。从凡俗到云端,看似缥缈而艰难,但对你来说,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修道如行路,你已经走过一次,又怎会再迷失途中?”

任真没有作声,他也是这么想的。他现在愈发好奇,这个书生到底想干什么。

书生越望越远,眼瞳间仿佛起了雾,更让人看不透。

“可惜明白这点的,不止你我二人。大路朝天,看似是各走一边,但说到底,剑圣只有一个,天下剑修都想走上巅峰,又怎敢养虎为患,等你再次骑到他们头上?”

任真皱了皱眉,道:“剑道唯快唯直,不讲究委婉含蓄这一套。不必再绕弯子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书生侧身,看着任真凝聚的细眉,有些出神,很快意识到失态,歉意地挠了挠头。

“如果重新修剑,以你的天赋和造诣,很难不被人当成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你不妨另辟蹊径,归入我儒家一脉,避开世俗锋芒,从另一条路重回武道巅峰!”

任真闻言,顿时一僵。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这位儒圣首徒居然来劝他离经叛道,归入儒家门下!

他一脸震撼,难以置信地盯着书生,“大先生果然思路清奇,竟想出诱剑圣弃剑的妙计。如果我真的弃剑从儒,不知天下剑修会作何感想……”

天下有六圣,每一位都是各自学派道统的泰斗,为千万人景仰。

剑圣弃剑,势必会在剑道掀起轩然大波。而弃剑从儒,甚至会动摇整个天下格局。

这个决定的分量,重得无法估量。

书生眨了眨眼,温和地道:“如何?”

任真嘴角轻挑,勾勒出一抹冰冷笑意。这个想法挺大胆,只是未免太低估剑圣的傲骨。

“我十岁学剑,修剑二十年,何曾畏惧过世俗竞争和威胁?又何曾气馁妥协过?”

“自古都是扬长避短,你却让我抛下最耀眼的剑道造诣,转而沦为平庸儒生,你不觉得这很可笑?”

“改弦易辙,摒弃道心,成为整个剑道的叛徒,这才是作为剑圣最大的耻辱!”

他的话犹如出鞘利剑,寒锋毕露,凌厉得让人胆寒。

他很清楚,自己绝非书生的对手,此刻选择态度强硬,将会面临极大风险。

但他如果显露出软弱,不仅违背顾剑棠的本来性情,更会丧失书生的尊重,再也没有平等对话的机会。

他不得不冒这个险,借此试探对方是否有杀意,是否真心想招揽他进书院。

书生淡淡一笑,神色依然平静,没有像任真担心的那样泛起波澜。

“冷傲自负,不愿在大势面前低头,这就是你沦落到如此境地的原因。很多时候,隐忍才是最明智之举。”

“今时不同往昔,你已八方皆敌。便说眼前,就有不少强者正朝这里赶来,他们可不会像我儒家一样以礼待人。”

“你觉得修儒委屈你的天赋,那你有没有想过,剑道已难容于你,如果继续修剑,你只会遭受更多委屈。”

任真无动于衷,心想,果然还是跟薛清舞一样的路数。她劝自己隐忍,是想让自己始终依赖她,不得不把孤独九剑传授出来。

那么这位大先生,又打的是什么算盘?

“我修儒对你有何好处?你就不怕我进书院后,会威胁到你的地位?”

书生哑然一笑,摘下腰间葫芦,饮了一口江水。再望向冰封的辽阔江面时,他眉眼间多了几分异样神彩。

“对你来说,争的是强者意气。而我的眼里,只有天下大势!”

任真心里怦然一动。

看着书生的瘦削背影,他忽然生出一种预感,或许只有利用这个人,才能完成那个天大的任务。

“什么是你眼里的大势?”

……

……

北唐元武十六年秋,丹青城迎来了第一场雪。

这场雪来得突兀而暴烈,鹅毛雪花随疾风狂舞着,飘洒在这座皇朝南部的小城,只是片刻功夫,就将这方山水染成雪白,苍茫天地间肃杀一片。

凛冬将至,雪原上忽有客来。

两名中年人头戴斗笠,脚踩着厚实积雪,朝城池方向缓缓行走。

一身旧袍穿在书生的瘦削身板上,在凛冽寒风里显得格外单薄,仿佛随时都会被刮走。

而剑客那袭白衣,在皑皑雪地的衬托下,更透着些飘逸出尘的气质。

骊江上一番密谈后,书生并未离去,而是随任真一道来到这座偏远小城。

既出于好奇,也因为这是任真的请求。

“我刚答应帮你做三件事,你就立即用掉一次机会,”书生呼出一口白气,脸颊潮红,“而且是用在这种小事上,你不觉得很浪费么?”

任真眼眸微眯,凝视着视线里越来越近的那个黑点,感慨万千。

“对七境无敌的大先生来说,丹青城是很小。但在我这个落架的凤凰眼里,实在太大。还是有你保护,我才能感到安全一些。”

书生侧身看了他一眼,搓着手说道:“你觉得划算就好。只是,希望你回云遥剑宗后,别忘了在骊江上说过的话。”

任真不理会他的提醒,用力一跺脚,将靴底黏带的雪块震掉,顿觉轻松许多,步伐也开始加快。

书生跟上前去,忍不住问道:“丹青城有双绝,你要找的是其中哪一个?”

任真闻言,神色微滞,停下了脚步。

当今天下有十三绝,分别指十三位在各自领域冠绝天下的翘楚。他们惊才绝艳,无不是风流人物。

丹绝,炼丹之术出神入化,堪称丹道泰斗。

丹青绝,画艺超群,丹青妙手神乎其技,惊为天人。

前方这座小小的丹青城,因城里这两位大家闻名,名扬四海。

任真表情凝重,看着目中隐有期待之意的书生,严肃地道:“你猜。”

第七章 大争之世,何以自处

丹青城,吴府。

议事堂里,灯火通明。偌大圆桌前,坐得满满当当。

所有人望着主位太师椅上的中年男子,沉默不语,神情各异。

“顾剑棠再强,也只是一介武夫,能掀起多大波澜?你们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

开口的是吴家大公子,吴鸢。他衣饰华贵,在辉煌灯火映照下光彩熠熠,无疑是场间最耀眼的存在。

家主吴道梓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眼角的皱纹轻轻颤了一下。

“少主说得不无道理,”见家主没出口驳斥,立马有人出言附和,“顾剑棠沦为废人,固然是云遥宗的一大损失,但远不至于动摇根基。咱们现在就考虑改换靠山,是否为时过早?”

此言一出,原本沉寂的大堂顿时嘈杂,人们窃窃私语起来。

丹青道依附云遥宗,已有十余年之久,天下皆知。如今贸然商议改换门庭,确实令大家费解。

吴道梓身旁老者见状,干咳一声,用手轻敲桌面,场间立即再次沉寂。

“世事如棋,瞬息万变。见微知著,防微杜渐,才是立身处世的正道。少主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老者话音浑厚,透着一股天然而成的威严。吴鸢闻言,看着老者的冷冽眼神,脸上青红不定,暗暗攥紧了袖里的拳头。

坐在吴鸢下首的青年起身,朝老者一揖,脸上带着温和笑意,“大长老高瞻远瞩,教诲得是。请问眼前咱们该如何自处?”

老者满意点头,示意二公子吴酬坐下,“大争之世,当顺势而为!”

吴酬微感茫然,继续追问道:“此言何解?”

老者见他求知心切,愈发觉着顺眼,正打算详加解析,这时吴道梓站了起来,凝望向堂外的雪地,眼神深邃。

“春秋八百载,十国纷争不休。其时涌现出诸多流派,争芳斗艳,成就百家争鸣的治学盛世。咱们丹青道非正统学派,更不具大气运,于是广交诸道,不偏不倚,更不树敌,这便是顺势。”

他负手踱步,说到这里时,正好走到一盏油灯前,便顺手拿起剪子,将泡在油里的灯芯子挑出来一些。

屋里骤亮几分。

“二十年前,群雄出世,武运如日中天。南晋有佛道两家强者下山,辅佐陈氏荡平江南,吞并半壁江山。北唐有儒剑两道相济,横扫五国,问鼎中原,造就了如今南北朝相衡的格局!”

这时,一名奴仆突然仓皇跑进来,慌乱报道:“禀家主,门外来了两名陌生人,声称想要见您!”

吴道梓微微皱眉,被这名下人打断思绪,莫名有些烦躁,训斥道:“这点小事,还要我来教你怎么做?打发走就是了!”

奴仆听出话里怒意,紧紧匍匐在地,颤声道:“小的万死!刚才大管家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被废掉一臂。那两人有些道行!”

吴道梓的眉头皱得更深。看来现在的世道是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他们是何修为?”吴鸢冷冷问道,眼里抹过一丝戾意。

奴仆浑身颤栗,不敢抬头,“听大管家先前所说,他们应该是三境圆满,初境下品!”

“哦?”吴酬侧过身来,笑容玩味,“管家是四境上品,那两人竟能越级而战,有些意思!”

没等他说完,吴鸢豁然起身,大步朝门外走去,“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敢在老子门前扮猪吃虎,是活得不耐烦了!”

吴道梓背过身去,不再理会这个插曲。

就算那两人刻意藏拙,以吴鸢的五境修为,摆平他们也绰绰有余。

他停顿片刻,捡起刚才的话茬,继续评说天下大势。

“南北初定,文武气运便被瓜分。佛道两家被奉为南晋正道,而儒家和兵家剑道,成了大唐国学,发扬光大。天下才俊,无不出自四家道统。当年的百家盛世,荡然无存……”

满座黯然,皆是唏嘘不已。

春秋之后,百家犹在,却已名存实亡,哪里还有曾经的辉煌。

突然,刚才那奴仆又闯进来,带着哭腔道:“大事不好!少主他……莫名其妙被打晕了!”

“什么?!”众人脸色剧变,唰得站了起来。

何人如此狂妄,敢在府门前打晕吴家少主!

何人如此恐怖,能以三境修为越两级秒杀!

吴道梓既惊且怒,脸色铁青。

自己的爱子被当街打晕,他哪还有心情再在这里追思春秋、痛感百家,朝大堂外走去。

“且慢!”大长老箭步上前,寒声道:“既然他们是想见你,那就更不能让他们得逞!就让老夫去会会他!”

话刚出口,还没等吴道梓回答,他整个人就已从原地消失。

冲动过后,吴道梓立即平静下来。大长老已臻至六境巅峰,那两个不速之客就算再恐怖,落在他手里,也绝无幸理。

吴道梓暗道,“叔父说得对,我若是就这么轻易被逼出面,岂非正中对方下怀。丹青道商议大事,没必要因为两个蠢货废止。”

一念及此,他摆手示意大家坐下,继续议事,静待那两颗项上人头。

“无论朝堂还是江湖,儒剑平分大唐的权势,顺昌逆亡,被碾压殆尽的墨家就是最好的例子。我丹青道识清时务,依附剑道巨擘云遥剑宗,才有这些年的平安无事。这也是在顺势。”

说到“平安无事”四字,不知为何,他又想起门外那两人,心里隐隐涌起一股不安的预感。

“若在以往,仗着我跟剑圣的旧交,没人敢刁难咱们,即便是儒家七十二书院,也得另眼相看。但是现在他走下神坛,云遥宗气数衰竭,北朝大势怕是又要变了!”

在座很多人原先都跟吴鸢一样,认为家主的想法是杞人忧天,不足为虑。

但此刻,两个修为可怜的神秘人物公然欺上门来,而不以为意的吴鸢,也落得昏迷不醒的下场。赤裸裸的现实就摆在眼前,不由得他们不信。

“家主,咱们该怎么办?”

“云遥剑宗式微,要不咱们改投秋暝剑渊?那里有天下最多的剑道强者!”

“斜谷剑冢也不错,同为三大巨擘之一,他们能铸出天下最强的剑!”

大堂里像炸开了锅,大家面露忧色,不再觉得是杞人忧天。

吴道梓看在眼里,长叹了口气,面容显得苍老许多。作为画道领袖,他实在不忍看到这副情景。

这些年来,丹青画师们被人诟病为纤弱无骨的墙头草,并不是没有道理。他们只求苟全,沉迷于朱笔泼墨,纵情于山水花鸟,借此来逃避这大争之世。

如今大乱未起,这些人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改旗易帜,哪里有半点共渡时艰的傲骨。

所谓顺势而为,又何尝不是趋炎附势。

罢了。

“云遥宗将颓,剑道群雄虎视眈眈,多半将有大动乱。咱们不如更彻底一些,索性寄入儒家篱下。既要顺势,那就顺从真正的大势,乘风破浪,直上云霄!”

“儒家?”所有人惊呼出声。

弃剑入儒,这是个让人始料未及的答案。

吴道梓点了点头,在无数震惊目光注视下,坐回到主位上,眉宇间透出丧家犬似的颓意。

“此消彼长,儒剑相互制衡多年,接下来可能就会分出强弱。书院的大先生跟我算是有些交情,由他来做咱们的保护伞,最合适不过。”

“您说的是那位风云第十、誓不过三?”有人惊呼,言语间难以掩饰喜悦之情。

吴道梓无力答道:“不错,就是那位。”

风云第十……

誓不过三……

吴道梓心里默念着,忽然想起些什么,低垂的头颅猛地抬起,像压弯已久的长枪一般,整个人豁然弹起!

“快!出去!”

恰在此时,两进两出的那名奴仆再次冲了进来。

这次他连滚带爬,脸上毫无血色,仿佛活见鬼一样,失声道:“大长老他……”

他本来想说,大长老此刻跟少主一样,也离奇地晕厥在地,没能伤到那两人分毫。只是刚才那副场景太诡异,吓得他语无伦次,竟说不出话来。

看着第三次进来的奴仆,吴道梓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瞬间丧失了所有精神,瘫软在座位上。

“完了,真是他……”

在场众人见此光景,更是感到惊悚。堂堂丹青绝,纵横捭阖许多年,何曾如此狼狈失态过!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吴道梓眸光颤抖着,深吸一口冷气,“誓不过三,外面那位……就是大先生!”

大家先是一怔,揣摩着这句话,脸色陆续都变得惨白。

直到此刻,他们才终于想起那段传奇。

世间有一书生。

此人二十岁才开始修行,一日之内,连升三境,甚至差点直入第四境,名噪天下。

其时,他的老师夫子抚掌大笑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孺子可教也!”

其后闭关十年,他修为始终停留在三境圆满,再无半点增进,沦为笑柄。

修行界讽之曰:“泯然众人矣。”

三十岁后,他开始云游天下,以三境修为挑战南北群雄,一路杀进云榜第一、风榜第十,未尝败绩。

他本可到第八境,却仍以三境纵横世间,人称七境无敌。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要苦心孤诣地压制境界。

他是修行界最大的谜团之一。

他曾发誓,誓不过三。

书院大先生。

颜渊。

第八章 吴带难当风

以颜渊的身份,断然不至于故意做扮猪吃虎的无聊行径。

誓不过三,他的真实气息确实只有三境修为。吴道梓之所以惊惧,在于害怕颜渊会产生误解。

不知者无罪,若只是一次看走眼,还情有可原。但是事不过三,面对连续三次越级碾压,吴道梓还敢托大不出,要么是他愚不可及,要么就是胆大包天。

缓过神后,这位丹青绝几乎是爬出府门,来到两人面前。

“见过书院大先生。”

他面色恭谨,朝颜渊躬身行礼,又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任真的遮面斗笠,确认后者只有初境下品,便直起身来。

儒道有七十二家书院,但是有资格以书院二字简称的,只有儒圣和大先生坐镇的终南书院。

那里,是天下读书人无不景仰的儒家圣地。

颜渊神态平静,看不出半点怒意,“你不是儒家弟子,没必要对我行礼。如果算怠客赔罪,那么,剑圣大人也当得起一揖。”

吴道梓闻言,望着一旁戴着斗笠的白衣男子,心脏猛然抽搐起来。

“剑圣大人?”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刚才还在评论儒剑争锋,这双雄就联袂而来,齐至丹青城!

任真摘下斗笠,面无表情地跟吴道梓对视,“我还没死,丹青绝应该不会意外吧?毕竟整个江湖都已经传开了。”

吴道梓目光呆滞,盯着这张熟悉面孔,眼里竟有了泪光,“你能逃回来,真是太好了!”

任真漠然道:“雪天苦寒,你就打算让大先生在这里站着吗?”

吴道梓顿时醒悟,赶紧头前带路,将这两位风云强者引进画室。

文人以书房议事,他这位大画家最私密的居所,则是一间挂满丹青妙笔的画室,琳琅满目,让人彷如畅游山水间。

“《金桥图》,《江海奔腾图》,《嘉陵江山水三百里图》……”

颜渊负手而立,仰头望着悬在四周的这些惊世名画,面露向往之情,竟是有些失神。

吴道梓看在眼里,喜出望外。他本就存着攀附儒家之意,见大先生一眼认出这些作品,便以为寻到了献媚之道。

“君子有成人之美,大先生若是喜欢,尽可随手摘去,在下倍感荣幸!”

颜渊没有回身,吴道梓自然无法看到,他眉眼间生出一丝厌恶。

先前议事时,吴道梓说他跟颜渊有旧交,其实只是一厢情愿,想在人前炫耀。人家眼里,何曾有他?

颜渊转开话题,问道:“顾先生,当年你飞渡嘉陵江,悟得‘蛟龙’一剑,如今还能施展出几分神意?”

任真何等聪慧,立即心领神会地接过话题,省得吴道梓再露丑态。

“大概只剩三分。不过,吴兄若是能助我提升修为,想必可以再添几分!”这趟本就是为他而来,他不想多说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他知道,顾剑棠和吴道梓两人是旧交,凭后者识人画骨的眼力,多待一会儿,怕是真能看出破绽。

“哦?”吴道梓转身望向任真,一副茫然的神情,“我能帮你什么?”

“你可以帮我弄到四海灵明丹。”

吴道梓哑然一笑,忍不住道:“剑圣大人怕是搞错了,我是丹青绝,不是丹绝。你若想求丹药,应该去西城找牧云才对!”

任真眉头微皱,纤细眉梢宛如利剑,挑起两道锋芒。

“你应该知道,四海灵明丹是丹绝的镇族宝药,我本就跟她有些过节,以现在的状况去找她,绝对会无功而返。”

吴道梓笑意骤散,低头沉吟起来。

他当然深知剑圣皱眉杀人的性情,即便任真杀不了他,毕竟还有个七境无敌的大先生在这里。

“我的面子并不比两位大。她脾气极差,每次遇到我都会破口大骂,这点你应该也知道。我实在爱莫能助,你们还是亲自去试试吧!”

说这话时,他侧过身面向颜渊,不再去看任真。

最有话语权的人,当然是实力最强的那个。

任真神色鄙夷,冷笑道:“真以为你俩那点障眼法,能瞒过世人眼睛?纠缠半生,厮守一城,若非你太惧内,恐怕早就将她娶进家门了!”

他虽然并非真正的顾剑棠,跟丹青双绝也素未谋面,但脑袋里装着绣衣坊的所有密档,对这点小事自然了如指掌。

被一语戳中逆鳞,吴道梓心头大怒,却又摸不清这儒剑双雄的真实关系,只好强忍下来。

“动用那秘法后,你的气海本就脆弱不堪,若想用灵明丹这种猛药来筑基修行,无异于自寻死路,必定会肉身炸裂,死无全尸!”

他语气阴恻,诅咒之意十足,话意却不无道理。

武道初境,名为攀山。刚开始修行的人就如攀山,最先经受考验的就是肉身。只有打下坚实基础,以后才能登上更高的巅峰。

灵丹筑基,是最为简洁有效的手段。使用的丹药品级越高,对肉身的强化程度就越高,也能产生更大的威力。

在金陵时,任真之所以没有筑基修行,一方面是由于年纪太小,最主要的还是他的体质太特殊,寻常丹药无异于石沉大海,服下去根本没有任何效果。

此次身赴北唐,当然要来丹青城走一趟。天下没有比丹绝的四海灵明丹更合适的了!

任真微微一笑,“这个不劳你费心。你只需要明白一点,我不是来求你的。既然你不愿念我的旧情,让大先生擒你前去换药就是!”

吴道梓闻言,望着颜渊的背影,颤声说道:“大先生,实不相瞒,我丹青道诸多道友正打算弃暗投明,效力于书院门下!”

颜渊没有转身,无动于衷。

“世人道,吴带当风。懦夫裙带,如何堪当扶摇九万里之雄风?”

吴道梓脸色霎时苍白,扑通跪在地上,哀求道:“求大先生高抬贵手,咱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您犯不着为了这废物,辛辛苦苦跑这一趟!”

颜渊双眸微眯,扫视着墙上的山水风景,莫名有些烦躁。

“画者多媚骨,看来所言非虚。我不太明白,像你这般井底之蛙,何以绘出这缤纷的大千世界?肉眼凡胎,敢称剑圣是废物,那你又算何物?”

吴道梓神情僵滞,木然跪在那里。他想不通,堂堂书院大先生,为何还会如此推崇一落千丈的顾剑棠。

任真拍了拍他的肩膀,戏谑地道:“为了一枚丹药,值得吗?”

吴道梓面色铁青,从地上爬起来,冷冷地道:“看在大先生面子上,我这就去取药。顾剑棠,这笔账我记下了!”

说罢,他破门而出,消失在屋外的风雪里。

此时,颜渊才终于转过身,表情有些痛苦,“儒家身行仁义,以礼待人,这种威胁勒索的强盗行径,我是真的不擅长。”

任真瞥了他一眼,面露嘲讽,“你冰封骊江,美其名曰找我商量事情,又何尝不是强盗行径?”

颜渊微怔,最擅长苦口婆心教导别人的他,沉思良久才开口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成大事者何必在意小节?”

任真似笑非笑,心里暗道,“你们儒家嘴上喊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实际上还不是虚仁假义,只是说给别人听听而已?”

这话他当然不会说出来。

颜渊仿佛不懂他的想法,淡淡地道:“求丹于城西,却访于城东,如此手腕,你已不是以前那个顾剑棠了。”

任真付之一笑,“如果硬闯牧府,肯定会有不小麻烦。丹绝修为虽不高,身旁却有不少求丹的强者充当护卫。即便你如入无人之境,想把丹药顺利带走,也非易事。”

颜渊嗯了一声,转身再去欣赏画卷时,眼里漠意尽显。

……

过了半柱香功夫,吴道梓去而复返,手里多了一个檀木盒子。

任真接过来打开,从中取出一枚鹌鹑蛋大小的朱红丹药,放在手心里,饶有趣味地观赏着。

“这就是传说中的四海灵明丹?”

不知是凌空奔袭所致,还是刚跟某人吵过一架,吴道梓面色潮红,表情不太自然,“丹药给你,咱们之间的恩怨就此两清!”

“两清?”任真侧过头,笑眯眯地道:“吴道梓,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颜渊一愣,吴道梓神情剧变。

任真摩挲着腰间的真武剑鞘,眼神锋利无比,“随便给一枚筑基丹药,想将我蒙混过初境,这主意似乎不错!”

吴道梓瞳孔收缩,浑身冷汗直流,他没想到,如今的顾剑棠变得这么难对付。

“四海灵明丹,棋子大小,呈翡翠色,通透有光泽。丹无香气,但入口后异香透体。来,你对比一下,这枚丹药符合哪项特征?”

任真一边背诵《玄丹经》里关于四海灵明丹的记载,将丹药递到吴道梓面前。

“这……”吴道梓倒退数步,目光闪烁不定,“你是不是记错了?”

任真笑意愈浓,朝身旁的颜渊深深看了一眼。

便在这一刻,吴道梓所有的机巧和定力彻底崩塌,烂泥般瘫软在地上。

“我给,我给……”

第九章 我怀念的

风雪依然。

离开吴府后,两人各怀鬼胎,一路沉默不语。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吱吱的声响,传到耳中格外清晰。

儒剑双雄,本非同道中人,这次同行只是交易里的一小部分。任真拿到四海灵明丹,颜渊完成他的第一个请求,也就是时候分道扬镳了。

颜渊头戴斗笠,面对白衣飘舞的任真,看不清脸上表情,想必依然平静无波。

“你现在开口还来得及,光是明面上的敌人就有五路,你一人应付不了。”

任真没有犹豫,持剑答道:“不必,我有分寸。”

他岂会看不出颜渊的心思。这位大先生很乐于护送他,这样就能尽快完成三个请求,再不会受制于他,有所顾虑。

“有分寸就好,”颜渊注视着那柄真武剑,沉默片刻,说道:“出于对咱们约定的考虑,我还是想提醒你,今非往昔,凡事量力而为,别再一意孤行。”

任真淡淡一笑,“你要是真不放心,可以继续暗中保护我。当然,这不能算作我的请求。”

颜渊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他步履平稳,看似极慢,但不过刹那,瘦弱身影便已模糊在漫天风雪里,只留少许细微印迹。

所谓雪泥鸿爪,大概如此。

任真低下头,背道而驰。大概走了半柱香功夫,他浑身冰凉,索性便停下来,环顾着四周莽莽雪原,心里涌起一股豪情。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这是他前世很喜欢的一首诗,穿越到这具肉身上后,所有灵魂记忆,尤其是熟记的那些史书典籍,也一并嫁接了过来。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生活在江南水乡,从未见过如此壮阔的雪景。眼前四下无人,他便恢复真实面容,如脱缰野马一般,在雪原上纵情狂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跑到兴起时,他浑身气血奔腾,快意畅涌。此时,他取出木盒,趁机将四海灵明丹服下,借着风发意气,融丹筑基!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有灵丹以壮声势,他慷慨激昂,嘹亮嗓音在天地间震荡,蔚为雄浑。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词句精短,鼓舞人奋进,吟诵完时,他已奔驰出百里之外,那枚丹药的效力也彻底激发,淋漓释放出来。

轰、轰!

仰天狂啸一声,他体内真力暴涨,修为境界开始疯狂提升。

初境中品!

初境上品!

初境圆满!

不愧是丹绝珍藏多年的筑基神丹,竟让他一口气直升三品,距离晋入第二境只差一线之遥!

便在这时,他气海内陡然炸起一声爆鸣,紧接着眼前一黑,昏死在雪地上。

吴道梓说得没错,用如此霸道威猛的丹药来筑基,实在太疯狂,即便是百年难遇的天才之躯,也绝不可能安然无恙。

四海灵明丹成功满足了他想要抵达的极限,却不止于此,恐怖药力猛烈冲击着他的神魂。

若非在最后关头,一道金气从左手心袭遍全身,他早就当场炸裂而亡。

纵使如此,他还是陷入晕厥,栽倒在雪地里。

……

……

七日后。

北方的乌山小镇上,来了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他蓬头垢面,浑身腌臜不堪,像是流浪乞丐。然而,透过掩面污发,那道幽冷眸光刺射出来,宛如荒原上的狡黠饿狼,让人毛骨悚然。

跟颜渊分开以后,他就换上了另外一副面容,轻松避开众多仇敌的视线,一路畅通无阻。

乌山镇在云遥剑宗以北,六十里之外,对从南方来的他而言,不仅不是必经之地,反而南辕北辙,绕了大半个圈子。

他特意来到此地,是想见一个人,提前弄清楚一些事情。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站在乐来客栈门前,任真拨开脸上的散发,眼里浮出一抹讥讽笑意,“橘生于北则为枳,刻意效仿唐人风雅,念起来显得更酸!”

确认了蹩脚店名,他一抖身上灰尘,大步迈了进去。

“出去出去!”

迎面而来的除了鸡毛掸子,还有一个怒气冲冲的少女,迅速挺起身躯挡住门口,正阴脸瞪着他。

任真视线从她身上扫过,眸光顿时一亮,小小年纪,这身材可以啊!

他挽着袖子,摆开架势就要从左侧硬闯进去,却在少女小拳头行将袭来的瞬间,敏捷地朝右一闪,趁着这缝隙冲入了大堂。

鸡毛掸子再次呼啸而来,夹杂着凌厉风声,直奔任真脸颊。他抢先抱住脑袋,高声喊道:“朋友,票子要伐!”

大堂里还有几桌客人,突然听到这句狼狈而诡异的呼喊声,同时停下杯箸,将视线移到这少年男女身上。

泼辣少女身躯一僵,窘得不知如何是好,粉颊通红,恰似桃花,煞是可爱。

任真倍感无力,心道,姑娘你能不能专业点,咱们这正对着接头暗号呢,你害哪门子羞啊!

他干咳一声,恶狠狠重复一遍,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朋友,票子要伐!”

“要要要!”少女缓过神来,慌忙答应,一时情急之下,脸蛋憋得更红了,喘息着道:“客官您要喝点啥?”

意识到这是在对暗号,她便忘记任真的叫花子打扮,更顾不上四周旁人的惊讶,强行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暗语接了下去。

任真的反应明显比她快太多,一把将她拽到柜台旁,鬼鬼祟祟环顾一周,才低声试探道:“八二年的雪碧,有伐?”

少女总算镇定下来,听到雪碧一词,表情莫名凝重,沉声答道:“雪碧沙精,劝君勿饮!”

噗嗤一声,任真再也憋不住,直接笑喷了出来。

当年他制定绣衣坊的一应规矩时,就心存这些恶趣味,脑海里不断意淫着,妙龄女子们一本正经说出这些猥琐台词,会是一副多么美妙动人的情景。

今天他终于亲眼见到了。

对他来说,这只是个低俗的笑话。

但对绣衣坊来说,却是无比严密、极难破解的联络暗语。

因为这个世界的人,哪知道何为票子,何为雪碧,更不可能知道沙精是什么意思。

只要不是坊里自己人,就绝对无法歪打正着。

“票子要伐”,按照约定,意思是“都是自己人,咱们接个头吧”;

“客官喝点啥”,就相当于“您办理什么业务,是存取密档还是请求人工服务”;

“雪碧”一词犹为特殊,背后的含义是,“我从南方总部而来,是你的上级”,年份越久的雪碧,代表来人的地位越高,是以少女会如此凝重;

至于“沙精”,可以说是所有暗号里最奇葩的一个,翻译过来就是,“我们分店今天不营业,请到别处办理业务”。

一般沙精这个词出现,就意味着这处联络站出了状况,或者是有特殊使命,恕不奉陪。

所以在某些情境下,还可能会出现诸如“洗发水沙精”、“杜蕾斯沙精”等神奇对话。

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任真,少女微惘,还以为是自己念错暗号,神情愈发忐忑不安。

任真咳嗽半天,才平息下来,若无其事地将手拍在少女的翘臀上,“那就不饮。带我去见你们鹰首。”

暗号对到这种程度,适可而止,还是要亮明来意才行。这里停止日常运行,本来就是为了迎接他的到来。

少女的姣好面容遽然失色,难以置信地张着小口,甚至都没察觉到,任真那只手一直停留在自己臀上,没有拿开。

眼前这乞丐,居然要见鹰首!

绣衣坊素来神秘,各堂不为外人知。而一直负责刺探北唐的鹰视堂,经略敌国腹地,更是严密到了极点,绝不可能让一个少年轻易找到总堂所在!

“你到底是谁?”少女脸色雪白,看起来楚楚动人。

任真手上用力,轻轻捏了一把,暗叹好有弹性,神色却依旧平静,“转告你们鹰首,初到贵地,请多关照。”

少女这才如梦初醒,气得腮帮直鼓,却没敢再挥舞鸡毛掸子去打,只是狠狠一跺脚,便往后堂跑去。

看着那曼妙身影,任真突然觉得良心不安,鬼使神差地喊出口,“姑娘!”

少女骤然停步,在阴影里回过身来,怔怔地看着他。

这一刻,他心里五味杂陈,愧疚说道:“对不起……”

她觉得莫名其妙,白了他一眼,嘴角却噙着笑意,飞快地跑了。

她自然不明白他为何道歉,毕竟她对那些低俗的恶趣味一无所知。

而他,并非成心去戏弄谁,大概只是在这世上孤独生活久了,便有些怀念,怀念以前那个再普通不过、却再也回不去的世界……

第十章 红与黑

绣衣坊四大堂主,分着四色衣饰。

譬如凤梧堂的李云龙,掌管南都金陵的监察事务,有黑衣凤首之称。

任真在那少女引领下,来到一名身穿血红长袍的中年男子面前,他便立即猜出,这位就是神秘莫测的红衣鹰首。

两人素昧平生,平静对视。

莫鹰首从座位上站起,身躯竟是异常高大,有些局促的小屋里,光线顿时阴暗许多。

少女退下,带上了房门。

莫鹰首豁然俯身,单膝跪地,低声道:“属下见过坊主。”

任真轻拍他肩膀,示意免礼,心里则暗暗惊叹,“红白紫黑,红运当头。此人果然如传闻所说,仪表非俗,有鹰视狼顾之相。”

莫鹰首起身,也不言谢,面带微笑,“坊主千人千面,手眼通天,眼前这副容貌,应该只是诸多法相之一吧?”

任真不置可否,坐到主位上,只是打量着这位鹰视堂主。

莫鹰首不避目光,锋利剑眉微微一颤,赞叹道:“坊主在渡江前还不曾修行,短短数日便初境圆满,如此天资实在令人敬畏!”

任真被这鹰隼般眼眸盯着,觉得有些不自在,侧了侧身体,“鹰首蛰居北地,深藏不露,才是真正让人敬畏的强者。”

莫鹰首把这个细节看在眼里,嘴角微挑,瞳间锋芒有意无意地衰减几分。

“坊主说笑了。修为再高有何用?你博闻强识,学冠古今,不需修行便能执掌绣衣坊,睥睨乾坤,这才是绝代风华!”

任真听得起鸡皮疙瘩。他本以为,此人应当擅于藏拙,不喜言谈才对,没想到他口舌犀利,不像是卧底头目的作派。

“你我是自家兄弟,就不必见外了。我这次亲赴北境,其中的深意,你应该明白吧?”

莫鹰首视线落在他背后的剑匣上,说道:“偷梁换柱,瞒天过海。陛下命你伪装成顾剑棠,是想从中扰乱北唐朝野,趁机毁其国运。”

任真捧起桌上茶盏,轻抿一口,眉头微蹙。

“单说朝野二字,就有朝堂江湖之分,不像棋间博弈,拘泥于一两处城池。”

“所谓国运,更是虚无缥缈的气数之争,繁复至极。天机,地脉,人道,哪个是能三刀两剑说毁就毁的?”

莫鹰首琢磨着话意,面色沉凝。

以一人乱一国,这是翻天覆地的大手笔,远非家族争斗那般简单。发力太小,或者格局太小,都难以在汪洋大海上掀起波澜。

“善弈者,当长于谋势。这盘大棋,你想如何运筹?”

任真伸手,捏着紧皱成一团的眉心,叹息道:“你以为下棋的人是我?泥菩萨过河,我只是枚自身难保的孤子啊……”

“我能帮你做什么?”

“你先回答我一些问题,”任真身体微微前倾。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

“从你们放出顾剑棠北归的消息到现在,到底有多少势力南下,想蹚这浑水?”

“十一家,”莫鹰首不假思索,“明显会对你不利的,有西陵书院、浔阳城楚家和秋暝剑渊,其他都是想浑水摸鱼。”

任真点头。

真正想杀顾剑棠的,都跟他有深仇大恨。至于其他人,多半是觊觎孤独九剑,或者是想试探,他是否找到烟雨剑藏。

“长安城那边有没有动静?”他敲着桌面,深深看了莫鹰首一眼,他相信对方明白这句话所指。

莫鹰首心领神会,摇了摇头。

任真如释重负,这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风云榜上那几人,能否确定行踪?”

“云游或者遁世,巅峰强者率性自如,神龙不见首尾,谁敢说对他们了如指掌?”

“接下来,就是云遥剑宗了,”任真摩挲着椅子扶手,幽幽地道:“七峰之中,你们探察的结果如何?是否找到那处地方?”

莫鹰首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我先后派出六拨人手,均一无所获。看来只能靠你自己了。”

“那节断剑呢?”任真漫不经心地问道。

莫鹰首有些沮丧,坊主交付的任务都很棘手,尤其是这个,颇为诡异。

茫茫群山间,让他去寻觅那节断剑,无异于大海捞针。他实在想不通,这跟陛下筹谋的大局能有何关联。

任真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答案,又问道:“顾剑棠南下金陵前,最后一次见面的人是谁?”

“丹青绝,吴道梓。”

“他?”任真心头一震,对这个答案很意外。

莫鹰首补充道:“据我们所查,顾剑棠最后去的地方就是吴府。当然,如果他还在荒山野岭遇到别人,那肯定无从查起。”

“盯紧他,”任真眼眸微眯,表情复杂,“我总觉得他身后可能藏着某些秘密。”

莫鹰首神色微异,没有说话。

敏锐的嗅觉告诉他,最后这两个问题似乎在针对别的事情,并非是为了云遥宗。

任真站起身,望着他那身鲜艳红袍,淡淡说道:“接下来会有大动荡,云遥宗之事就交给我。鹰视堂按照平常运作,你仍旧行使绣衣坊在北唐的大权,我不会干预。”

这句话明显是让莫鹰首放心,他这个坊主只是来执行任务,并没有插手鹰视堂的想法。

莫鹰首跟着站起来,颔首看着比他矮不少的年轻人,脸上第一次浮出敬畏之意。

他自诩武力智谋皆是绝顶,又见神秘坊主原来只是少年,因此一开始,便存着几分傲慢之心。

落座后,任真一直很有耐心,对督北大权闭口不谈,直到最后,才道破他心中顾虑。

这既是用人不疑的驭下心术,也显露出一种强大的自信——你那些小算盘,我并不放在眼里。

莫鹰首是聪明人,怎会不懂其中微妙,赶忙俯身行礼,恭送坊主大驾。

任真负手前行,没走出几步,突然停下来。

他本来是想说,凤梧堂的人正分批潜入,以此敲打莫鹰首。话到嘴边,却换成了另外一句。

“让大堂里那姑娘伺候我沐浴。”

……

……

南朝,金陵。

一座宽敞而空旷的大殿里,两人立在虚掩的窗扉前,透过罅隙,仰望着明晦不定的天空。

静寂无声,偶有习习凉风。

不知过了多久,窗前的中年男子轻叹一声,乌黑深邃的眼眸涌出异样光芒。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真有点羡慕那小家伙……”

说这话时,天上那团云絮恰好飘去,遮掩住的日头显露出来。明媚阳光洒落在他身上,将那件金黄长袍照耀得璀璨夺目。

听到这声感慨,身后老者温和说道:“龙御四海,陛下才得大自在。那孩子只是过江鱼虾罢了,游得再远,也挣脱不了您的万里长线。”

这老者身着黑袍,站在阴影里,若非他开口,常人甚至无法察觉他的存在。

中年人嘴角轻挑,俊朗面庞上泛起耐人寻味的笑意。

“放长线,钓大鱼,这比喻有些意思。这些年让你守在他身旁,嘴皮子功夫长进了不少,看来书没白说。”

他没回头,也知道李凤首笑了。

“老奴职责所在,不敢懈怠。不过我也没想到,他成长得如此迅速,这么快就能为陛下效力。现在看来,让他早早执掌绣衣坊,陛下眼光太深远,老奴佩服!”

中年人轻哼一声,对他的奉承不以为意。

“他的权位,确实是朕给的。可惜,本事却不是咱们教的。谁能像他那样过目不忘,任何书籍只要看一遍,就能倒背如流?谁又能像他那样,随意易容,千人千面!”

这话音很轻,传到李凤首耳中,却如万钧雷霆。他轰然跪倒,把身子垂得很低,抑制不住地颤栗,“十六年前?”

中年人向前一步,凝望着窗外不知从何时阴沉下来的天空,视线渐渐变得朦胧。

“是啊,朕仿佛也看出了那人的影子……”

李凤首深吸一口冷气,面色苍白如雪。

当年领到差事时,他就猜出了这一层。这些年来,只要联想起那桩旧事,他都会脊背发凉,直冒冷汗。

“恕老奴斗胆,既然如此,陛下真的不该拿他作钓饵!”

中年人眉头微皱,搓弄着发白的指节,目光锋锐如刀。

“朕都不怕,你怕什么?那人眉心长着天眼,你不是探查过无数次,他没生那只眼吗?朕要钓的是整个天下,他这粒钓饵诱人无比,最合适不过!”

李凤首听懂了话意,心里愈发惊惧,惴惴地道:“纸里包不住火,万一他知晓真相,趁机挣脱钓钩,以他的手段,咱们很难再找到他……”

“挣脱?”

仿佛听到了笑话,中年人嗤然一笑,转身朝大殿深处走去。

“你以为他这次赴北,真的只想完成朕的任务?别小瞧手眼通天这四个字,他有自己的小算盘。就算为了自己,他也不会逃跑!”

李凤首骤然一僵,怔在原地,目光呆滞。

窗外,烟雨濛濛。

第十一章 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江南风雨潇潇,水雾空濛。

江北也下了一场雨,却是倾盆如注,豆大雨珠砸在地面上,就如唐人的行事风格一般,颇为爽快直接。

不过,自从初雪过后,最近的气温倒是回升了许多,不似前些天那般森寒。

任真撑着油纸伞,行走在漫天雨幕里。或许是伞下还挤着个少女的缘故,他隐约嗅到一丝暖暖的春意。

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啪啪声响,清脆而欢快。

“我说,咱能不能别老是板着脸?”他拢了拢崭新洁白的貂裘,往少女身旁蹭近几分,明知故问道:“该不会是舍不得鹰视堂,不愿意跟我私奔吧?”

少女低着头,清秀面颊上蒙着一层霜翳,寒声道:“属下不敢!”

她就算再笨,见到一向冷傲的鹰首送走任真时的恭谨神态,也能大概猜出,伞下这少年就是传说中的坊主。

只是,这位坊主大人实在是为首不尊,初一见面就莫名其妙地嘲笑她,其后更是命令她侍浴。

少女懵懂无知,从小接受的都是严酷的密探训练,哪学过这种差事。

在看到任真赤裸裸走进浴桶的瞬间,她一下子从脸蛋红到脚后跟,仿佛泡在热汤里的人是她一样,香汗淋漓。

好不容易洗完澡,任真居然又得寸进尺,安排她充当婢女,一起去云遥宗!

她现在恨不得狠狠踹他一脚,看他穿着白衣在泥浆里狼狈打滚,方解心头之恨。

“真不敢?”任真感知到那丝杀气,缩着脖子,装出一副恐惧的神情,“我提醒你,按绣衣坊的铁则,犯上作乱者是要诛三族的!”

“嘁……”少女背着任真的剑匣,侧过头白了他一眼,满脸不屑,“我从小就是孤儿,别说诛三族,诛十三族也就我一个人!”

任真有些诧异,“听莫鹰首说,你叫莫雨晴,难道不是莫家的人?我还以为你是他的私生女呢!”

少女用力把他推出伞外,怒气冲冲地道:“你才是他私生女!”

任真冻得一哆嗦,赶紧挤回来,哭笑不得,嘀咕道:“以前看网络小说,不都是这样写的么?故事里果然都是骗人的啊!”

“网络小说是什么?”

莫雨晴一愣,忽然想起眼前的就是坊主本人,激动地问道:“还有,我一直特别好奇,接头暗号里的杜蕾斯、毛片、神油,到底是什么意思?”

任真顿时语塞,一脸懵逼,这该如何解释?!

莫雨晴比他矮一头,认真地看着他,眨了眨眼,充满期待。

任真尴尬地挠头,被人这么天真无邪地盯着,他极为罕见地有点脸红,“阿杜,小毛,老申,都是我朋友的名字,我挺喜欢它们的……”

莫雨晴点了点头,似懂非懂,“原来是这样。天天把这些人名挂在嘴边,挺别扭的。”

任真汗颜,生怕再从她嘴里蹦出某个朋友的名字,强行转移话题,“你修为真高!”

“额……”莫雨晴一顿,猛地跳过面前的大滩积水,头上的羊角小辫随之欢快跃动。

“二境中品,也只能算一般吧!”

嘴上是这么说,她脑袋却微扬,分明有些骄傲。

她比他还小一岁,就能迈入二境上品,这是极为妖孽的修行资质。即便放在那些最顶尖的道门里,也是耀眼瞩目的天才人物。若非如此,也不会被莫鹰首带在身边。

莫雨晴忽然抬头望着他,笑容玩味,“你这位名震天下的绣衣坊主,为何修为还停留在初境?”

任真无语,本来只想换个话题,却主动跳进了更大的坑里。

“这个嘛……金陵强者云集,明争暗斗太激烈,修为越高越危险。我一直不修炼提升,他们就会认为我是板上鱼肉,任他们宰割,从而对我放松警惕,我也就相对安全……”

他随口搪塞着,低头一琢磨,突然发现这话有些道理。越弱越安全,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比如说,他之所以能从顾剑棠嘴里套出实情,智谋手腕固然重要,容易被忽略的一点是,顾剑棠见他修为太低,以为能随时杀死他,才傲慢懈怠,因而着了他的道。

莫雨晴狐疑地问道:“你神出鬼没,千变万化,又身居高位,深得陛下信任,谁敢跟你斗?谁敢杀你?”

任真忽然表情阴沉,望着伞外越下越大的雨势,眼里泛起一抹冷戾。

“看不见的敌人才最可怕,多少英雄豪杰,都是死在背后的冷刀子下……”

把这抹杀意看在眼里,莫雨晴不寒而栗,伸手指向雨帘深处。

“时候不早了,咱们今天应该无法赶到青山镇。我记得前方有座荒废的破庙,咱们可以去那里过夜!”

任真收起思绪,点了点头,继续前行。

御剑飞行,腾云驾雾,这是第三境武修才能娴熟运用的神通。莫雨晴可以勉强做到,却无法携带任真同行,两人只好徒步前往云遥宗。

寒山远黛,烟雨渺茫。

一对玉人同伞而行,宛如画中游。

蜿蜒山路尽头,渐渐露出一角飞檐,那座寺庙映入眼帘。

破庙虽小,好在并不漏雨,又有一些干草柴火,算是相对不错的落脚处。

一进庙,莫雨晴就忙着生火铺窝,任真则负手踱步,悠闲地打量着大堂里那尊残破的泥像。

“晴儿,你可知道,这庙里供奉的是何方神圣?”

莫雨晴手忙脚乱,哪有这些闲情逸致,头也不抬地道:“儒兵佛道,当世显学无外乎这四家。说吧,是哪一家的圣贤?”

任真背对着她,没有答话。

莫雨晴有些意外,停下手上动作,走过来并肩站到一起,凝视着泥像。

泥像塑的是名短髯老者,布衫草鞋,其貌不扬,看不出半点仙风道骨,更难辨认其宗派渊源。倒是他背着的那把剑,无鞘无锋,方正修长,颇为显眼。

“真丑,”她嘀咕了一句。

任真蹲下身,掸着塑像上的灰尘,似笑非笑,“他的姓氏跟你差不多,说不定还是你远房亲戚呢。”

莫雨晴眼神飘忽,“墨?”

“兼爱天下,墨门非攻。这位就是墨家祖师爷,墨圣。”

“这塑像如此寻常,你如何认得出来?”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任真盯着那把雕刻古拙的怪剑,“这应该就是象征墨家巨子身份的名剑,墨眉!”

他博闻广识,脑海里储藏着浩如烟海的典籍和讯息,不仅对那些名剑非常熟悉,而且清晰记得图录里的墨圣相貌,因此一眼就认出这塑像的身份。

“春秋之后百家凋零,跟儒家针锋相对的墨家,更是几乎覆灭。墨圣庙被尽数废弃,不复当年的鼎盛香火,真是世态炎凉。不知这把剑,如今又隐没在哪片尘埃里……”

任真见她感触颇深,诧异地侧身打量着她,“怎么,你对墨眉感兴趣?少爷我可是无所不知的绣衣坊主,改天就派人给你查查!”

“不用了,”莫雨晴视线依然停在黑漆漆的剑上,目光灼灼,“随口说说而已,这剑跟这人一样丑,谁会稀罕……”

任真盯着她的侧脸,并未意识到更多,因为他忽然想起了别的事情。

“你说他丑,倒是提醒了我,咱们这次去云遥宗太危险,不能让你以真面目示人。”

“为什么?”莫雨晴微怔,不明白他的意思。

她本就不是大人物,只不过充当随从婢女,根本没人认识她,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任真咽了口唾沫,认真地看着她,“因为你太美。”

她先是一愣,旋即迅速低下头,眼神直直地盯着脚尖,生怕被他看见自己红得滚烫的脸颊。

任真看得有些痴了。

这一低头的温柔,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额……”他略一停顿,不知该如何措辞,“我不想让别的男人都盯着你看。”

太美就太引人注目,进入云遥宗后,她的美貌只会让大家把注意力放在他俩身上。

被别人盯上,就意味着他露出破绽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更何况以他现在的修为,根本无法保护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有这么一个绝色侍女,只会给他带来更多的敌人和麻烦。

前世他是看过无数网络小说的人,深谙其中各种套路,当然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嗯……”莫雨晴心生荡漾,低头摆弄着翠绿裙摆,小脸上泛起迷人红晕,宛如夕阳晕染下的烟霞,娇艳欲滴。

按少女的心思,任真分明是在吃醋,想把她私藏起来独占,不愿让别人觊觎垂涎。

任真哪知她的想法,见她低头答应,便抬起左手,按在了她额头上。

“你……”莫雨晴娇躯一颤,绯红脸颊晕出恼人的羞意。

还没来得及躲避,那只左手就轻轻抚下,遮住了她那杀人眼神。

“别动!”感知到她睫毛的颤动,任真手心微痒,不怀好意地笑着,“你要是再颤抖,我可能会失手,将你易容得奇丑!”

她顿时浑身紧绷,紧张得屏住呼吸,木然地僵在那里。

女人谁不在意自己的容颜,她真怕他失手将她弄成丑八怪。

他的手轻缓而温柔,如春风拂面,顺着她的鼻梁滑落,停留在粉腮上,捂住了她的双唇。

“哟,小脸蛋这么烫,该不会是发烧了吧?”

他笑眯眯地盯着她的面容,两人距离如此之近,他能隐隐嗅到从她衣衫里透出的淡淡体香,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荒山野岭,孤男寡女,要是不把你整得丑一些,我真怕自己会把持不住呐……”

说完这话,他明显感受到,手心里传来一股令人悸动的温热。

她呼吸越来越急促,呼出的热气迎面袭来,好似温暖明媚的和风,搔得人心痒。

破庙里,今夜春意盎然。

第十二章 剑圣一笑

自古名山多高人,换句话说,高人往往都隐居在名山间。

尊为剑道三大巨擘之一,云遥剑宗便坐落在高绝险峻的群峰深处,分七峰而立。那里常年云雾缭绕,缥缈如仙境,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中午,主仆二人来到隐在云雾间的云遥宗。

穿过一片大雾后,视线渐渐明晰,二人看得目不暇接。

有峰凌厉如剑,直插云霄,就是大名鼎鼎的见剑峰;

唯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那孤兀而立的,想必就是鸿影峰;

还有座峰大气磅礴,巍然耸峙,自然应该是云遥剑宗的主峰,朝天峰。

七峰景致迥异,气象万千,莫雨晴看得惊叹连连,任真心里同样赞叹不已,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作为七峰曾经的最强者,他现在假扮顾剑棠,举止间不能再露出新奇感。他相信,大概从赶到青山镇那一刻,他们就已进入云遥宗的监视中。

两人踏青石板而行,一路上遇到不少年轻人,都兴致冲冲地赶路,走进青山深处。

“你认识他们?”莫雨晴问道。

“不认识,”任真摇头,“不过我知道,他们都是今年要进入云遥宗门下的新人。”

莫雨晴若有所思。

“按顾剑棠的年龄和资历,绝对是老江湖,可惜却要从头再来。你易容成他,去跟一群新人同伍修道,恐怕会被人耻笑……”

少年蓬勃,如日出之阳,壮年强盛,当如日中天。顾剑棠在而立之年坠落,身心都已错过筑基的黄金时段。

任真苦着脸,抹了把汗,“我有别的选择吗?”

在他前世的世界,留级的重修生就被大家看不起。没想到穿越到这座大陆后,他还是摆脱不了留级重修的悲惨命运。

不多时,两人走到一座牌坊前。

牌坊样式古朴,由白玉石雕刻而成,上面布满青苔,透着沧桑之意。牌坊上端挂着横匾,书写“剑气纵横”四个大字,笔力遒劲,颇具狂放气概。

牌坊前是一座广场,由方正石板铺成,空旷平坦。不少青年才俊早已聚集在此,等候云遥宗每年例行的招录遴选。

对“顾剑棠”而言,重归剑宗就是回家,自然没心情凑这热闹,带着莫雨晴从人群中穿行,走向山门内。

一路所过,引来无数目光,人们窃窃私语着,都在议论这对主仆。

“这俊俏小脸儿,真让人嫉妒啊,连妹妹我都自叹不如!”

“如此非凡仪态,却选了个丑陋无比的丫鬟,太煞风景!”

“人家好想为他铺床侍浴……”

一旁的几名少女犯了花痴,垂涎着任真的俊美面容,叽叽喳喳不停。

任真听在耳中,倍感舒坦,迈着大步前行,神态怡然。

莫雨晴怒火中烧,又不敢发作,只好暗中狠狠掐他一把。

这时,一名年轻公子忽然说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人似乎有些眼熟……”

“眼熟?”身旁的少女痴痴望着任真,脑海里灵光乍现,“这容貌好像……跟剑圣一笑图上的很相似!”

经她这么一说,青年们恍然大悟,顿时人声鼎沸。

“他就是顾剑棠!”

顾剑棠尊为真武剑圣,本就家喻户晓,而他那张绝美如女子的面庞,同样名满天下,不知令多少思春少女芳心大动,仰慕不已。

更夸张的是,京城那些豪门小姐甚至不惜千金,专门聘请画师给他绘了幅剑圣一笑图,满长安竞相拓印,当作深闺珍藏。

到后来甚至连一些男子,都对顾剑棠的仪态心向往之。其狂热程度,可想而知。

人群有个后生,如见天神下凡一般,手舞足蹈,“能见到剑圣本人,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很多青年不像他这般癫狂,但也都动容。亲眼目睹剑圣本尊,怎能不令他们心潮澎湃。

“一剑闯金陵,视南晋群雄如无物,剑圣大人这等风采,必会为后世瞻仰传诵!”

“据说金陵那一战,他拔剑四顾,且战且歌,何其狂放洒脱!唉,若能亲眼观那场惊世之战,夫复何求!”

“剑修当锋芒毕露,一往无前!他此行壮我大唐声威,是我萧某的楷模,也是我想拜入云遥宗的原因!”

后辈们凝视着那袭白衣,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顾剑棠屹立于剑道最巅峰,他不仅是云遥宗的守护者,更肩负着北唐剑修的骄傲。

这一代,有多少年轻人白衣飘舞,仗剑而歌,都只是为了效仿这绝世风姿。

又有多少人,弃文从剑,抛下功名利禄,与剑相伴,都只是为了学他这份潇洒。

这一人一剑,就是北唐剑道的灵魂所在。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羡慕这种快意江湖、潇洒人生。

正当他们目送心中的豪杰离开时,一道刺耳话音骤然响起,打破了人群的嘈杂。

“什么狗屁剑圣,只不过是狼狈逃窜的落水狗罢了!顾剑棠,你把大唐的颜面丢尽,还有胆量敢滚回来?”

人群哗然,唰地一下同时转身,循声望去。

任真停下脚步,却没回过身,心里嘀咕道,“果然无论在哪个林子里,都不缺这种傻鸟。”

众目睽睽下,一名高大青年走向任真。一群鹰犬簇拥在身后,面带冷笑,神情阴戾。

场间很多人都来自长安,一眼就认出这青年的身份。

“原来是京城的夏侯霸,难怪如此嚣张!”

“六公八侯十世家,作为京城顶级豪族之一,夏侯家势力太大,即便是云遥剑宗,都得认真掂量,更别说一落千丈的剑圣!”

大家替任真捏了一把汗。

“据说当年,夏侯家老祖挑战剑圣,被一剑轻易挫败,颜面扫地。夏侯霸这是想替他祖父雪洗前耻?”

听到人群揭开旧事,夏侯霸脸色愈发难堪,盯着任真的背影,漠意尽显。

“瞧你这副惺惺做派,真以为自己还是以前的剑圣?你这身白衣越干净,待会老子踩上去的脚印就越醒目!”

话音甫落,那些随从就开始耀武扬威地附和,辱骂之声不绝于耳。恃强凌弱,欺软怕硬,这历来是他们的专长。

他们看得清楚,任真的修为不过初境,而他们的少主夏侯霸,却是第二境圆满。

初境攀山,次境观海,这两层境界之间的差距太大,极难越级而战。即便是曾经的剑圣,在他们看来,也毫无胜算。

任真站在那里,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夏侯霸迈步前行,健硕身躯里传出咯咯的骨骼声响,不知蕴藏着多么强大的力量。

“顾剑棠,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怀有一身绝学,就可以无视境界鸿沟?”

“你是不是以为,我夏侯霸仗势欺人,只是个色厉内荏的废物?”

旁观众人闻言,噤若寒蝉。

正如夏侯霸所说,他们之前对他的印象都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如此犀利一面。

任真没有说话,心里暗道,“没看出来,这小子口才原来挺好,真是可惜了。”

夏侯霸冷哼一声,表情阴恻,“就算你曾是剑圣,也千万别小觑我夏侯家。你有真武剑又如何,我这次出门,可是带着开山剑!”

“开山剑!”很多人忍不住惊呼。

那些担忧剑圣处境的青年,目光颤抖起来,“夏侯大将军居然把这把剑传给了他!这也太早了吧!”

不过人们转念一想,便有些释然。

“夏侯霸才十八岁,就行将踏入第三境,这样的天资太妖孽,大将军迟早会把家业交给他,如今让他佩带开山剑外出,自然是为了稳妥起见。”

“天才挟名剑,同龄人里极少有人能威胁到他。看来,剑圣这次真的要吃大亏了!”

任真微微皱眉,他听过开山剑的名头,不过并未放在心上。

他不爽之处在于,夏侯霸准备万全,怎么看都像是冲着他来的。

“顾剑棠以前欠下的旧账,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鬼知道这群人里,还藏着多少蠢蠢欲动的世家子!”

夏侯霸不知他的真实想法,还以为他心生怯意,气焰更加猖狂。

“你放心,我不会杀死你。以后找你算账的人还有很多,如果让你轻易死掉,岂不是便宜你了?”

说着,他抽出背后那柄宽大的巨剑,寒芒直指任真,“想到我是第一个用剑打败剑圣的人,老子就莫名兴奋!来战吧!”

任真始终隐忍不言,莫雨晴却再也忍不住了。

她把剑匣扔给任真,自己挽起袖子,怒气冲冲地走上前,对上这个魁梧青年。

“狂言打败我家主人?有本事先过我这一关!”

任真无奈,一把拽住她。

她虽是二境上品,在境界上跟夏侯霸差距不大,但是两人的肉身有天壤之别。面对这种血统强横的豪族天才,他不想让一个娇小侍女去冒险。

更何况,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退缩在女人身后,他不要面子的啊?

不顾莫雨晴的眼色,他把剑匣丢还给她,淡淡一笑。

“有必要让世人看看,我顾剑棠还剩几斤几两。”

第十三章 三境于我如浮云

云雾深处。

阴暗大殿里,香烟缭绕,气氛有些沉闷。

一个矮小枯瘦的老人负手而立,凝视着面前供桌上摆放的道剑,目光闪烁不定。

在他身后,年轻人垂手躬身,神态恭敬。

“方容,此事你安排得不错。虽属内部纷争,还是在这种场合下,借外人之手最合适。”

老人漫不经心地说着,轻轻抚摸着那把道剑,神情冷漠。

名为方容的年轻人不敢大意,把头压得又低了几分,“掌门师尊,这其中的火候我拿捏不准,还得请您明示。”

老人捧起茶盏抿了一口,眯起双眼,品味着唇齿间的淡淡苦意,良久才咽下。

“别死人就行。”

听到这话,方容一怔,显然没料到掌门对那人的底线如此之低。

“我有点担心。小师叔毕竟曾是真武剑圣,咱们这样坐视不管,会不会寒了那些宗门元老的心?他们若是出面……”

老人嗤然一笑,眼角的皱纹褶在一起,饱蕴沧桑。

“你以为那些老狐狸,这么多年都是白活的?大道无情,他们比谁都明白这四字之间的冷酷,避犹不及,哪有胆量去大义凛然?”

方容神情豁然,“我懂了。”

老人有些不放心,嘱咐道:“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都别答应。除非,拿东西来换。”

说这话时,他深深看了方容一眼。

方容当然听懂了,说道:“我实在想不通,他这次回来,到底图的是什么?既有真武剑,又有孤独九剑,难道他不该躲进深山潜心修炼?”

“想不通就别想,”老人语气冷峻,“等他重伤瘫痪以后,你还是当面去问他吧!”

方容行礼,转身就要离去,忽然又想起一事,“对了,几日前薛清舞赶回来了,咱们……”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阴影里,老人幽暗如鬼,目光森然。

“你以为我不想让他死?这个小姑娘,代表着很多人的态度……”

……

……

山门前,两人对峙。

场间无数青年围观在侧,脸上流露的情绪各异。

“我知道你很狂,但没想到你会狂成这种地步,”夏侯霸盯着任真,笑意轻蔑,“敢空手迎战我,那就让你认清残酷的现实!”

说罢,他凌空而起,挥舞着巨大的开山剑,气势汹汹地杀向任真。

轰、轰!

疾风呼啸,气浪翻滚。

沉重铁剑裹挟着凶猛的威势,像一头冲击奔跑的蛮牛,碾压向前,让人难以招架。

任真清楚,很难从正面硬接这一剑,这种角逐力量的战斗方式,本来就非他所擅长。

狂风袭来,他顺势朝后方疾退,整个人宛如柔软无骨的飘絮,倏然闪现在虚空中,身法极为鬼魅。

他的速度太快,快到人们甚至都没察觉,他的双手依然背负身后,藏在袖里。

“想躲?”夏侯霸冷哼一声,眼神狠戾,“那就看看谁更快!”

嗖!开山剑从他掌心脱离,如雷电炸裂,激射而出。

剑去决然,其势凌厉,在虚空中划出一道森冷寒光,瞬息之后,剑芒便直逼任真面前,只有咫尺之遥!

人群一片哗然,“神意驭剑!”

夏侯霸尚未迈入第三境,就已然领悟神意境界的神通,这是何等妖孽的悟性!

不仅如此,如果不具备强大的神魂,根本别想驾驭沉重的开山剑,更不可能迅猛至斯。

“我们都远远低估他了!”青年们眼瞳骤缩,震撼之情溢于言表,“顾剑棠这次完了!”

任真也有些吃惊。他没想到,这个飞扬跋扈的粗犷青年,竟然隐藏着不容小觑的天赋。

不过他并不恐慌。当初在货真价实的剑圣面前,他都毫无畏惧,一个小小的世家子弟,又算得了什么。

电光火石间,眼看就要刺进胸前,他终于伸出袖里的左手,隔空对准那咄咄逼人的剑锋。

开山剑骤然凝滞,停在半空中,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这……”青年们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看得真切,任真那隔空抵住飞剑的左手上,并无灵力波动,这就意味着,他并非是用内力阻挡飞剑。

退一步说,即便他想用内力抵挡,以他的区区初境修为,又如何能跟夏侯霸的次境圆满相抗衡。

偌大广场上,鸦雀无声。

所有人仰视着虚空,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夏侯霸脸色苍白,目光里更是充满了惊惧。

此刻他分明感受到,自己的飞剑正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住,不仅无法前进,甚至连抽身撤退都做不到。

开山剑徒然跟他神意相通,却完全失去了控制!

剑修失去了剑,就像鸟儿失去了翅膀。夏侯霸挣扎无功,像只傻鸟一样,绝望地咆哮道:“你肯定修炼了妖术!”

他自然察觉不出,在任真的左掌间,有一道极细微的金光悄然流转,充斥着诡异的吸引力,令开山剑锋无法自拔。

这不是妖术,这就是任真的天赋。

虚空中,任真淡淡一笑,“三境于我如浮云,别说你只能领悟皮毛,就算真的踏入第三境,在我面前也不值一提。”

三境于我如浮云,好狂傲的口气!

这云淡风轻的话语传到耳中,在人们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不愧是曾经的风云强者,即便跌落到初境,依然能三境无敌!”

没人知晓剑圣如今的真实身份,他们还以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是顾剑棠的余威所致。

若是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世人知晓少年任真的手段,绝对会惊掉下巴。

下方广场上,夏侯霸终于缓过神来,面目狰狞可怖。

他这次奉命前来,本就是为了羞辱顾剑棠,志在必得。万万没想到,反而会变成自取其辱,这叫他如何甘心。

“虚张声势,你只不过神念稍强,艰难压我一头而已!”

他瞳孔里透出疯狂意味,狠狠一咬牙,从怀里掏出一枚丹药,咽了下去。

“既然你说三境如浮云,那我就用三境修为,当众将你打落云端!”

只见他浑身气息暴涨,喷薄出无数白汽,杀意森然,将他笼罩在内。

“他是不是疯了!”人群大惊,心脏开始剧烈抽搐,“机缘不至,强行破境,这样绝对会留下致命内伤!”

他们对夏侯霸的疯狂无法理解。

以他的天赋和身份,前途不可限量,日后绝非池中之物,根本没必要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选择自毁前程的拼命之举。

更何况,败给真武剑圣,又不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任真怜悯地看着境界攀升的夏侯霸,心里隐隐猜出,对方为何会如此抉择。

对那些根基深厚的豪族世家来说,从不缺乏天才后辈。夏侯霸的资质固然惊艳,但绝非不可替代。在夏侯家掌权者的眼里,他只是一枚有利用价值的棋子而已。

夏侯家把开山剑交给他,显然对这次复仇胜券在屋。他们的自尊心本就太脆弱,岂能容忍夏侯霸再雪上加霜。

如果棋子没能兑现价值,那他就会沦为弃子,被人抛弃。

夏侯霸深知这一点,所以他宁愿承担重伤甚至残废的风险,也要完成使命,当众打败任真。

“现在,我是货真价实的第三境!”夏侯霸眼里布满血丝,冷冷盯着任真,话音嘶哑,“你的死期也到了!”

他神意暴动,运起全部念力,试图强行召回开山剑。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那把剑依旧禁锢在虚空中,纹丝不动,跟先前的情形毫无差异。

“果然,就算是真正的第三境强者,也还是无法从他手里夺回飞剑!”

人们仰望着那袭白衣,神情肃穆,“他还是那么强,强得让人绝望!”

初境攀山,次境观海,三境神意,下三境之间的差距原本极大,但任真那只神秘诡谲的左手,让他连神意驭剑的最强神通都能压制住。

不得不说,他的手段太可怕了!

“你家老祖,勉强有让我斩出一剑的资格。”

感受到夏侯霸的竭力挣扎,任真伸出右手,握住开山剑的剑柄,隔空取了过来!

“至于你,却没有。”

任真神色平静,漫步走下虚空,将开山剑随手丢给莫雨晴。

去时两手空空,回时探手取剑,他做买卖从不吃亏。

他不理会夏侯霸的反应,更无视旁观众人的反应,径直转身朝山门内走去。

众目睽睽之下,夏侯霸满脸涨红,仿佛被狠狠抽了一耳光。

他不仅没能逼任真出剑,反而被人家徒手夺剑!

作为天才人物,他绝不容忍对手强势碾碎他的骄傲,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就算拼上性命,他也要让任真付出代价!

此刻,他就像一条被逼上绝路的疯狗,再也不顾所谓的颜面和尊严,朝任真身后偷袭而来。

“蠢货,去死吧!”

第十四章 剑经三千

“小心!”

一些担心任真安危的少女,忍不住尖叫出来。

但是夏侯霸的速度太快,在那些尖叫传到任真耳里时,他那对坚硬如铁的拳头也已逼近,眼看就要落在任真身上。

当然这并未发生。因为任真的速度始终更快。

没等铁拳落下,他就像脑后长眼一般,提前转身,从对方袭来的方向闪开。

夏侯霸偷袭落空,而任真的左手也挥出,甩在了他的脸上。

啪!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在众人注视下,夏侯霸措手不及,被任真狠狠抽了一巴掌,打了个趔趄。

当他站起来时,腮帮上多了个通红的掌印,嘴角渗出血迹,分外醒目。

眼前这一幕,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强如夏侯霸,怎么会连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耳光都躲避不了?

夏侯霸脸上火辣辣的,眼里快要喷出火来。他抄起铁拳,正准备继续发难,这时,任真的左掌再次呼啸而至。

啪!

耳光声再起,愈发响亮,任真明显加大了力道。而夏侯霸依旧没能躲开这一巴掌。

只是这次,就没有肿脸那么便宜。他的剽悍身躯像断线风筝一般,直接被掴飞,摔出大老远。

大家目瞪口呆,没人能看出端倪。

即便是夏侯霸本人,也只是在任真左手扬起的刹那,感觉精神恍惚,身体无法动弹,却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更无法察觉到那抹金光的存在。

这太诡异了!

任真漠然看了他一眼,转身朝山门走去。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只是是幕后某些人安排的小把戏,他也懒得跟这种小角色计较。

夏侯霸捂着脸从地上爬起,望着那道远去身影,怔在了那里。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

莫雨晴跟在后面,怀里抱着开山剑,步伐欢快。

“真人不露相啊,我之前倒是没看出来,你有这么大本事!”

任真强忍着心里的得意,刻意保持顾剑棠一贯的清冷神态,嘴角却轻挑起一抹弧度。

莫雨晴小声说道:“我现在好像有点明白,坊主你为啥叫‘千人千面,手眼通天’了!”

“哦?”

“千人千面,是说你精通易容,能随意变换身份。至于手眼通天,既是说你精于权谋,也暗指你的手上功夫不同寻常!”

少女眨了眨眼,凑上前问道:“我很好奇,刚才你是如何做到的?”

任真笑而不语,大步往前走。

莫雨晴有些心急,追问道:“既然叫手眼通天,那你跟我透露一下,你那双眼睛是不是也有绝活?”

任真不置可否,神秘兮兮地看了她一眼,继续走向深山。

好奇心害死猫,少女莫名焦躁,一把扯住任真的衣衫,不肯撒手。

任真拿她没办法,哭笑不得,“相比之下,我认为你更应该关心,我跟你初次见面时,用的到底是不是真容。”

她摇了摇头,翻着白眼道:“这不重要,反正你长得肯定不如现在这张脸英俊。”

“胡说!”任真狠狠瞪她一眼,摆脱她的纠缠,气儿不打一处来,“要不是皇命在身,老子才不屑换上这副嘴脸!”

莫雨晴面露鄙夷,快步走到前面,新扎的羊角小辫不停晃动着,煞是可爱。

“嘁!刚才那群姑娘在背后嚼舌头时,不知道是谁昂首阔步,架势神气得很!还不是沾了人家剑圣的光!”

任真这下火冒三丈,脸上再也绷不住,停下脚步,就要好好教训这个丫头。

便在这时,一道青光从天而降,落在两人面前。

这是名女子,长发乌黑,青衣飘然若仙,美如画中人。

正是薛清舞。

莫雨晴看得有些痴了。

任真眉头微皱,把视线转向远处的群峰,“你来得倒是不早不晚,偏偏在我对付完夏侯霸之后。”

刚才山门前那场对峙,肯定吸引了七峰深处的无数目光。薛清舞选择冷眼旁观,分明是想让他先尝到苦头,以后才肯放下姿态,主动依附于她。

这点小心机,怎可能会瞒过他的眼睛。

薛清舞背着手,打量了一下他,感知着那弱得可怜的气息,眼神微冷。

“你变了,以前你从不屑于揣摩别人的心思。”

任真冷笑道:“你也变了,以前你从不敢这么跟我说话。”

薛清舞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错,其实只是形势变了。我不明白……”

任真不等她说完,自顾向前走去。同样的意思,他们在骊江上已经说透,他不想再听她重复。

莫雨晴背着剑匣,快步跟上。

薛清舞身躯一颤,没料到竟出现这样的局面。犹豫片刻,她到底还是赶了上去。

“你想去哪里?”她寒声问道。

云遥宗有七峰,现在重新问这个问题,就有了更具体的指代。

任真没有看她,眼里只有前路,“回出岫峰。”

薛清舞嗤然一笑,轻蔑地道:“你没资格再踏上那座最高峰,更别想进归云阁。现在去那里,就是自取其辱!”

听出话里毫不掩饰的讽意,任真抬头看着她,神态淡漠。

“不愿跟着我吃苦,你就赶紧离开。以前大唐朝廷对我不放心,安插你在我身边卧底。如今的我不足为虑,你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你……”薛清舞脸色霎时苍白,嘴唇不由地颤抖,“原来你早就知道!”

半月前在骊江上,她弄清任真接下来的意图,迅速返回京城禀报。上峰给她的命令就是,继续回到任真身边,以保他平安。

他默不作声,继续赶路,心里冷笑不止,顾剑棠就是个白痴,但我是谁?我可是手眼通天的绣衣坊主!

过了一会儿,薛清舞又追上来,默默跟在身后。

“不想走?”任真转身看着她,面无表情地道:“留下也行,那就麻烦你别再摆臭架子。只要你肯听话,我可以考虑把九剑陆续传给你。”

薛清舞顿时喜形于色,眼神炙热,颤声问道:“真的?”

任真懒得搭理她,只顾往远处那座险峰走去。

一路树木苍莽,环境幽静,静得有些诡异,阴暗角落里仿佛潜伏着无尽凶险。

莫雨晴胆子很小,躲在任真身后。薛清舞则走在前面,她追随顾剑棠已有五年,就一直待在这座峰上,对眼前的一草一木再熟悉不过。

任真问道:“我走之后,是谁在替我守阁?”

“沧流剑,隋东山。”

听到这个名字,任真随口哦了一声,目光却猛地一颤。他当然知道,隋东山是何许人物。

有此人镇守,他们三个绝对无法硬闯进归云阁。

“你想闯阁,我不拦你,”薛清舞回头望着他,脸色比刚见面时和缓许多,“但我不明白,里面难道还有入你法眼的剑经?”

任真答道:“没有。不过,我看不上的剑经,未必不是好剑经。对世人而言,归云阁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藏经阁。”

一旁的莫雨晴静静地听着,她对归云阁的大名早有耳闻。一想到自己很快就会走进那里,她的小心脏就砰砰直跳。

举世皆知,最强的剑经在云遥宗,最强的剑在斜谷剑冢,最强的剑宗在秋暝剑渊。

这里的最强,指的是整体最强,而非单指某些个体。

比如秋暝剑渊,之所以被称作最强剑宗,并不是说那里有人比剑圣还强,而是因为它门下的高深剑修云集,整体战斗力最强。

云遥宗也是如此。归云阁里的三千多部剑经,无不是孤本绝品,记载着诸多强横剑技。凡是进入阁里阅览的人,必定能找到适宜自身修炼的天作之合。

其浩瀚程度,可见一斑。

薛清舞没听懂他的话意,“那又如何?要进去的人是你,又不是世人。这些年你一直守在阁里,若想得到某部剑经,简直易如反掌,绝不会等到现在才来取。”

任真迈出数步,仰视着藏在云雾深处的山巅,目光深邃悠远。

“我想进阁,不是为了某部剑经,而是所有剑经。云遥宗将有大难临头,我不忍让这些珍贵典籍毁于一旦,在我们这代人手上断绝流传。”

薛清舞大惊失色,像遭了雷击一样,呆滞在原地。

对于他所说的大难临头,她并不意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古今皆是如此。

世人早就对三千剑经觊觎已久,只是苦于有剑圣亲自坐镇,傲视群雄,才没人敢逾雷池半步。

云遥宗半数气运,系于他一人之身。如今他跌落云端,就意味着,宗门丧失了最大的威慑力。

这势必会激发其他剑宗的野心,尤其是另外两方巨擘,绝不会甘心维持原有的平衡局势。

山雨欲来,大乱将起,只有那些坐井观天的鼠辈,才会故步自封,无法看清接下来的大势。

让她倍感震撼的,不是这些形势,而是藏在任真话里的惊人意图。

他想带走所有剑经!

第十五章 都是身外之物

举一方宗派之力,尚且难以染指三千剑经。

凭他们三人,就想把它们全都带走?

这无异于白日做梦!

薛清舞着实不敢想象,任真的想法竟然如此疯狂。

沉默良久,她从惊愕情绪中缓过来,木然地看着任真,就像在看一个白痴。

“你是不是疯了?就凭你现在的微末修为,连进归云阁的资格都没有,还想带走那些剑经?你哪怕能把一张纸带出来,就算我有眼无珠!”

任真已经习惯了她的尖酸刻薄,不以为意地转过身,“晴儿,咱们走!”

主仆二人无视了她,继续朝峰顶攀登。

望着他们的背影,薛清舞咬牙切齿,紧攥拳头,气得脸色铁青。

她本以为,任真会低声下气地攀附她,至少不会像以前那般冷漠。

谁知道情形恰恰相反,任真不温不火,不仅没有半点寄人篱下的卑微,反而隐隐透着强硬。

她越嘲讽羞辱他,越想让他低头屈服,他的态度就越冷淡而坚韧。现在,他直接把她晾在一边。

到底是他更想获得她的帮助,还是她更想获得他的九剑?

答案很快见出分晓。

薛清舞终究还是压下怒火,锲而不舍地跟上来。

任真心里松了口气,这是他的试探。他一直很想弄清,藏在她身后的那些大人物,到底对现在的他持何种态度。

就她的反应来看,那些人应该是选择了观望。不伤他性命,不给他支援,至于能走到哪一步,全靠他自己。

一路不再争执,唯有烈烈风声,越来越尖锐。

走到后来,他们行在云海之上,宛如漫步登天,俯首去看时,早已看不到山下的风景。

高处不胜寒,出岫峰刺入云霄,那座归云阁,便藏在云雾深处。

又走了许久,风声渐寂,草木稀少。此处的空气彷如凝固一般,不再肆意流窜,让人感到压抑。

任真明白,快要到了。

他虽没来过云遥宗,但翻查过绣衣坊的密档,知道云遥七峰里藏着一座名为“地戮”的剑阵,散发的剑意像透明薄纱一样,覆盖在七峰之上,将整个宗门封闭起来。

地戮所覆之处,便是禁地,擅闯者无不戮之。

除了曾经的剑圣,它就是云遥宗的最大屏障。

即便是迈入七境的巅峰强者,弹指足可翻云覆雨,却无法撼动剑阵,甚至难以强行踏进一步,其威力可想而知。

剑阵唯一的出入口,是山门外那座悬有“剑气纵横”四字的牌坊。

除此之外,皆是死路。

越靠近上空,地戮剑阵透出的无形压迫力就越强。出岫峰作为七峰之巅,又是宗门最禁忌的区域,这里的剑意当然最强。

看着四周扭曲变形的怪石,任真感受的剑意愈发明显,脸色有些苍白。

连修为最高的薛清舞,额头上也渗出汗珠,承受着不小的压力。

没过多久,他们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座阁楼。

与其说是阁楼,倒不如说它更像是座铁塔。

它形如春笋,高大挺拔,足足有九层。塔外漆黑如炭,塔尖锋利似剑,镇守在山巅上,气势如虹。

任真驻足凝望,脑海里搜索着关于此塔的资料,结果一片空白。

“真是……好塔!”他失神赞叹道。

薛清舞在此居住五年,自然不会生出这种无聊感慨。视线落在铁塔下方,她目光凝滞,神情凝重。

只见塔下铺着一张草席,有个老头侧卧在席上,白发稀疏,一身羊皮裘破烂不堪,不知经历过多少风吹日晒。

一柄铁剑竖插进地里,陪伴在他身旁。一只葫芦歪躺着,酒水洒了一地。

老头儿面朝塔内,背对七峰,不知是醉是醒。

任真走到老头儿背后,打量着他。

沧海横流,方显剑豪本色。沧流剑威震北唐,在云遥宗里仅逊于顾剑棠,甚至比掌门的名头都大。

当年隋东山成名之时,顾剑棠还未出道,他们三人更是都还没出生。面对这样的传奇人物,还没开口,他们就油然生出一股压力。

任真斟酌着措辞,不知该如何启齿。

他掌握的资料浩如烟海,颇为详尽,但也不可能真如传说中那般,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比如眼前这老头儿,任真熟知他的生平以及古怪脾气,却并不清楚他跟顾剑棠的关系到底如何。如果他们真有不为人知的过节,今天就会非常棘手。

正在他犹豫不决时,老头儿的浑浊嗓音响起,却纹丝不动,没有翻过身来。

“找到了?”

任真一怔,旋即醒悟,这是在问他南下金陵的结果。

“没。”

“值得吗?”老头儿欠了欠身子。

“嗯。”

老头儿摆了摆手,醉醺醺地嘟囔道:“有我在,你可以走了……”

任真微微皱眉,这算什么意思?

是说有你出山守阁,我以后不用再留在这里?

还是说有你在此镇守,我今天绝对无法进阁,趁早死心下山?

无论哪种意思,隋东山这句话的口气都很强硬。既然如此,他便不兜弯子,开门见山。

“我想进阁一趟。”

隋东山没有理睬,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两个侍女脸上隐有怒意。这老头儿太傲慢,背身相对,甚至都懒得看他们一眼。

任真摇了摇头,明白隋东山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守阁十年,从未做过监守自盗之事,它们在我眼里不值一提。但我最近收了个女弟子,她根骨有点特殊,我需要进阁帮她挑些基础剑经。”

话音刚落,两个侍女同时望向他,神色遽变。

这一路上,薛清舞从未正眼看过莫雨晴,还以为她只是个随侍丫鬟,却没想过会是他收下的首徒。

他以前可是从不收弟子的。

莫雨晴的神色更为复杂。她现在好像终于明白,任真为何会带她进云遥宗了。

不愧是手眼通天,原来他早有预谋。

隋东山闻言,这才翻过身,显露出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

“真丑,”他皱了皱眉,厌恶地把视线从莫雨晴脸上移开,转向任真,“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为自己挑剑经?毕竟你现在……”

“我需要?”任真眸光冰冷,跟隋东山锋芒相对。

以他对顾剑棠的了解,如果后者在场,断然不会丧失昔日的孤傲。虽然要担激怒隋东山的风险,但这样才符合剑圣的性情。

果然,隋东山微微一笑,毫无愠色。他抬手托起脑袋,另一只手则悠闲地敲着大腿。

“这份心性没变,想来你重新修剑也不会太难。至于你挑的弟子嘛,长得是丑了点,天赋倒还算凑合,比薛家这小姑娘也差不了多少。”

话还没说完,莫雨晴就不乐意了,狠狠瞪他一眼,小嘴撅得老高,“谁说我天赋比她差!哼,以后等着瞧!”

说这话时,她瞥向比她稍高一些的薛清舞,眼神充满挑衅意味。

薛清舞蛾眉骤挑,眸光冷冽。

一美一丑,一冷一热,隔着任真对峙,把他夹在中间。

隋东山态度陡然直转,笑意浓郁,“哟,不愧是他看上的弟子,争胜心还挺强!可惜归云阁不是老子的私财,不然肯定亲手帮你挑选!”

任真被夹在中间,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放心,我只带走一部剑经,不会奢求更多。”

隋东山收敛笑意,盘膝坐起,“我刚才说过,这些剑经不是我的私财,我做不了主。没有掌门印信,我不会私放任何人进去。”

任真眉头紧皱,默然不语。

隋东山看在眼里,冷哼一声,“少在老子面前摆这皱眉杀人的寒酸气势。即便你巅峰时,我又何曾畏惧?”

说着,他站起身,弯腰捡起地上的酒葫芦,“我敬你这些年劳苦功高,今天就不刁难你,给你一次机会。”

闻言,莫雨晴喜出望外。

薛清舞有些诧异。

任真面无表情。他隐隐猜到隋东山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用剑换,还是用剑经换,你自己选吧!”

隋东山背身过去,负手而立,没有留下继续商量的余地。

莫雨晴茫然。

薛清舞惊疑不安。

任真一笑,果然如此。这时候,他忽然想起那日在金陵城里的情形。

当时,顾剑棠让他提出筹码,他选择了孤独九剑。原因是,剑是死的,而剑经是藏在脑海里的记忆,是活的。剑可以随时抢回来,剑经却不能。

现在,身份变了,位置也变了,轮到他来付出代价。那么出于同样的原因,他当然选择能随时夺回的筹码。

“我可以把真武剑给你。”

莫雨晴后知后觉,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要用真武剑换取进阁的机会,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薛清舞脱口而出,脸色铁青。

任真渡江归来后的所有决定,在她看来都很愚蠢。如今他又要用本命道剑去换鸡肋剑经,简直不可理喻!

她怒目而视,一路上压抑的愤怒积蓄到极点,险些就要爆发出来。

她恨啊,自己多么聪慧机敏,偏偏要追随这么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把剑和剑经传给自己,明明才是最识趣的选择,他却非要拱手送给他人!

任真怎会不懂她那点小心思,懒得跟她解释。

他这样做,自然有他的用意。堂堂绣衣坊主,没必要在意一只井底之蛙的看法。

“都是身外之物,何必介怀?”

第十六章 何故乱翻书

他嘴里的身外之物,不仅是世人眼中的天下五大名剑之一,更是出自兵家祖庭真武山的秘剑,背后藏着诸多秘辛。

他当然知道这些,但出于某些缘故,对他来说,那三千剑经的意义更为重大。

感到震惊的不止薛清舞一人,连隋东山都有些动容。

“在你上山途中,方容师侄传信给我,我当时还不相信你想进阁,更不认为你会接受这个条件。小师弟,你要想清楚,那可是你的本命道剑!”

用本命剑为别人换剑经,怎么看都是疯狂之举。

任真微微一笑,神情决然。

隋东山惊疑不定,提醒道:“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只能带一部剑经出来,否则,别怪老夫不留情面!”

任真点头,说道:“规矩我懂。不过,既然我出的筹码这么重,就得再附加一个条件,在我没找到合适的剑经之前,你不能把我赶出来。”

隋东山闻言,脸上的疑虑愈重,不明白他到底意欲何为。

“我只给你一夜时间。明早天亮之后,无论你是否找到,都必须离开!”

任真毫不犹豫,将莫雨晴背着的剑匣丢给隋东山,便大步流星地跨进阁楼里。

“晴儿跟我进去,你留在门口守着,别让他人进来打扰!”

这句话里的“你”,指的是薛清舞,至于“他人”,显然是指隋东山。

两人同时皱眉,神情漠然。

一进阁里,任真径直走到第一排书架前,从架子上取下第一本书,右手握着书背,左手翻动起来。

他翻书的速度很快,根本来不及浏览几行文字,却坚持着逐页翻动,没有跳过任何一页。

更诡异的是,每当翻到一页,他就会用左手在页面上抚摸,从首行往下摸到末行,一丝不苟。

莫雨晴看在眼里,惊异万分,“你手速这么快,能看清书上的内容?”

任真没有搭腔,腹诽道:“这算什么,我们地球上的读者,个个都是一目十行,翻书如飞!除了暗形的作品以外,其他小说跳过几十章再读,照样都可以理解通畅……”

莫雨晴一脸茫然,不懂他这是在干什么。

任真转头望向她,笑容诡异,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你不是知道我‘手眼通天’吗?我的‘手活’可是出神入化,登峰造极!”

莫雨晴似乎懂了,瞪大眼睛,脸上泛起一抹醉人的潮红,“难不成用手摸一摸书页,就能看懂书上的文字?太耸人听闻了吧!”

用眼睛看书,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用手看书,听起来都荒诞不经。

“我没法跟你解释太多,无论你信不信,反正只要是我左手扫过的书页,上面记载的内容都会自动在脑海里冒出,并且很长时间内不会消失!”

莫雨晴闻言,联想起那些江湖传闻,难以置信地咋舌。

“据说你学识渊博,冠绝古今,而且有过目不忘之能,难道就是靠左手翻书做到的?!”

任真点头,手上仍在不停翻书。

莫雨晴一把拽过他的左手,放在面前紧紧盯着,像少女初次见到脂粉一般,目光炯炯有神。

“太逆天了!你要是翻遍儒家经典,岂非可以成为满腹经纶的鸿儒,前去参加大朝试,在仕途上平步青云?!”

任真把左手抽回,继续争分夺秒地翻书,眉眼间隐隐透出几分锐意。

“不错,我确实有这个打算。等离开云遥宗后,我想弃剑从儒,进京城赶考入仕,蹚一蹚庙堂之上的深水!”

莫雨晴痴痴看着他的俊逸面容,想象着自己主人日后在朝堂上高谈雄辩、顾盼神飞的风采,嘴角不觉挑起陶醉的笑意。

忽然,她想起些什么,神色骤然紧张,哀求道:“坊主,完成云遥宗的任务后,你能不能别赶我回去?我愿意当陪读侍女,追随公子一道去京城!”

任真从书架上抽出下一本书,一边翻读,一边淫笑道:“晴儿,你该不会是看上本公子了吧?我可不需要陪读,不过,若是暖床丫鬟嘛……还可以考虑考虑!”

莫雨晴满脸通红,羞涩地背过身去,心头小鹿乱撞不停。

任真只是随口调戏几句,心里的真实想法则很沉重,手速渐渐慢下来。

之前他安排莫雨晴随行,除了编造进阁的理由以外,最主要的意图就是让她服侍日常起居,从而顺理成章地疏远薛清舞,减少暴露破绽的机会。

她刚才的话,倒是无意中提醒了他。某些未来之事,还是要提早布局,以后才不会显得突兀,令人生疑。

“说正经的,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弟子?如果愿意,以后你就随师尊一起,游历天下!”

“弟子……”莫雨晴一怔,用力咬紧嘴唇,低下了头。

她背对着他,他只以为她是在点头,却无法看到,她神情黯然,泫然欲泣。

“我既然已经告诉隋东山,你是我的弟子,那么以后你就真的拜在剑圣门下了。我并非信口开河,你根骨奇佳,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修道天才。”

她没搭话,眼眶有些湿润。

他见她一言不发,又说道:“今夜无论如何,我也要把所有剑经翻完。如果发现适合你的剑诀,我就直接给你,当作补交的见面礼。”

她沉默片刻,揉了揉眼睛,隐藏好幽怨情绪,回身问道:“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这会儿功夫,任真已然翻完三本,有些疲倦,“你帮不了我,一切全靠我这只左手。如果累了,你可以去休息。”

她嗯了一声,默默陪伴在身后,看着他翻书。

一楼有八百部剑经,分成一千多本书,满满当当装了两大排书架。任真足足翻了两个多时辰,才总算全部翻完。

当他们登上二楼时,楼外的天已经黑了。借着昏暗的烛火,任真开始翻这里的六百本。

莫雨晴始终站在旁边,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仿佛不知厌倦。

她能明显看出,踏上二楼后,他的动作缓慢许多,于是关切地道:“如果累了,可以先休息一会儿,没必要太拼命。”

任真抬了抬僵硬的肩膀,一阵酸痛袭遍全身。翻书的动作诚然微不足道,但是连续翻过如此多本,而且逐页不息,谁都吃不消。

更何况,他这神通貌似从容不迫,实际上消耗太多心神,远比看起来更艰辛。

他低头望向左掌心,那道金光分明黯淡许多。在它的下方,甚至出现了一道极细微的血线。

他眉头一皱,攥了攥拳头,继续翻书。

“咱们的时间不多,必须尽快翻完。这些剑经对我来说,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

他嗓音沙哑,说这话时,左手在微微颤抖。

莫雨晴看在眼里,心疼地替他揉捏胳膊,“有件事我想不明白。云遥宗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些剑经?如此汗牛充栋,绝不可能是一两名先祖遗留下的心血。”

任真闻言,神情凛然,扫视着前方那些书架,目光飘忽不定。

“我手里这部《秋霜卷》,原本是西楚苍梧剑宗的绝学。”

“刚才那部《一树玉庭花》,出自前秦的冷眉剑庭。”

“至于那边的《沧海弄潮诀》,则是东吴澜沧派的著名剑诀。”

……

顺着书架上的排序,任真介绍着这些剑经的渊源,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听到这些似曾相识的名字,莫雨晴暗暗咋舌。剑经三千,果然并非一派之资,原来竟然出自无数宗门。天下剑技,齐聚一堂!

“你应该也猜到了。北唐、西楚、东吴、前秦、后汉、大辽,春秋时的这北方六国,曾有上千个剑道流派林立,孕育出无数精妙绝学,令人目眩神迷。”

“大唐统一北境后,那些亡国剑宗都被铁骑荡平,他们的剑典被尽数掳走,沦为唐军的战利品,最终汇聚到这里,才有了眼前这座归云阁。”

莫雨晴恍然大悟,再次看向阴暗里的那一排排书籍时,眼眸里依稀浮现出狼烟四起的乱世情景。

剑经三千,原来竟是春秋时代的遗珠。

从六国纷争,到北方一统,不只是皇权国运,连众多江湖门派,也经历了同样的吞并历程。

分久必合,是天下大势,即便是江湖游侠,也不得不顺应洪潮,迎接新的秩序。

“是谁把它们掳掠到这里?”莫雨晴刚说完,立即猜到一种可能,“看来应该是云遥宗的某位前辈……”

任真置若罔闻,轻抚着泛黄的书页,动作凝重而舒缓,就像是在呵护一个酣睡的婴儿,生怕把他惊醒。

“是谁率军一统北方六国?”

听到他的反问,莫雨晴一怔,正想说这还用问,当然是本朝太祖皇帝啊。

话还没出口,她忽然又想起曾隐约听过的那个传闻,瞳孔骤缩,脸色霎时苍白。

“十六年前……”

任真默然不语,手持书本前行,走进历史的阴暗里。

……

第一夜,任真登楼九层,阅经三千,皆记之。

第十七章 在乎山水之间也

天亮了。

吱呀一声,归云阁的大门被打开,在莫雨晴搀扶下,任真缓缓走出来。

草席上呼呼大睡的隋东山翻过身,眯着眼朝这边一瞥,睡意全无,迅速爬了起来。

端坐一旁的薛清舞见状,也赶紧走来。

任真脸色惨白如纸,嘴唇皴裂,浑身颤抖。鲜血不断从他左手滑落,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

“这是怎么了?”隋东山迎上前,既震惊又疑惑。他想不明白,好端端地进去看书,怎么出来时就成了这副惨状。

他无法想象,在这一夜里,任真翻遍三千多部剑经的每一页。

他更不可能知道,任真拼着油尽灯枯的代价,将所有剑经全都记了下来。

此刻出来时,任真手上拿着的只有一册,脑海里装走的,却是整座归云阁!

他勉强咧嘴一笑,愈发显得虚弱,“夜里翻阅剑经时,气血激荡,不小心引发了在金陵受的旧伤。”

这说辞合乎情理,隋东山释然,喟叹道:“为了弟子,你居然如此拼命,真让老子有些佩服。事已至此,我还怎么好意思搜身。你们下山吧!”

薛清舞嗤然一笑,看着任真身上的斑斑血迹,眼神里充满讽刺。她自然知道他的真正目标。

“带出来几部剑经?我倒要看看,你用真武剑换来的都是什么神功!”

任真皱了皱眉,没有理她,朝山下走去。

薛清舞跟在后面,笑意轻蔑。

“进阁之前,你不是豪言要带走所有剑经吗?怎么到头来弄得浑身是血,你这笔买卖真是划算!”

任真默不作声,他现在身体虚弱,精神萎靡,没心情跟这蠢货磨嘴皮子。

莫雨晴攥紧拳头,眼里怒火燃烧。要不是搀扶着任真,她肯定会冲上去跟薛清舞拼命。

“我师尊怎么做,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薛清舞鄙夷地瞥了她一眼,反唇相讥,“什么时候又轮到你这丑八怪来教训我了?”

莫雨晴气得跺脚,幽怨地望着任真,心里委屈得很。

任真有些恼火,本来就很疲惫,这两个少女又在身边聒噪不停。

“我如何行事,用不着你来评头论足。我说过,你要是看不顺眼,随时都可以走,我不会留你。”

薛清舞闻言,脸色阴冷无比。

落难之人,从来都是乞求援手,只有这不识时务的任真,一直不停地赶她走!

“你旧伤复发,急需一些疗伤灵药。我手里有颗天元丹,可以给你服下。”

任真身躯一颤,停下了脚步。

元丹蕴藏着精沛的真元,既能迅速补充体力,又可以疗伤止血,是修行者必不可少的灵药。

丹药分五品,天、地、神、人、鬼。天元丹,顾名思义,就是最极品的元丹,数量稀少,价值连城,连任真这位绣衣坊主都没舍得去买。

这小姑娘居然随身带着一颗。

他转过身来,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审视她。他并不怀疑她所说的真实性,以她的诸多身份,确实有资格获得天元丹。

但他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看着她。他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

果然,她唇角微扬,“用四剑来换。”

任真眨了眨眼,若有所思,转身继续下山。

薛清舞快步跟上,思忖片刻,沉声说道:“两剑,绝对不能再少了。”

任真仿若未闻,脚步踏在青石板上,没有丝毫停滞。

即使到这种地步,他的态度还是依然强硬,不给她讨价还价的余地。

薛清舞阴恻地道:“失血过多,精力枯竭,你比我更清楚自己的伤势。要是让别人察觉到这点,你在宗门的境遇只会更糟!”

任真对她的提醒无动于衷,扶着莫雨晴继续前行。

薛清舞怒意愈炽。

上山时,他一路都不理她,下山时还是这样。

“真正的聪明人,都懂得审时度势。现在只有服下元丹,你才能尽快恢复。连真武剑都随便拱手送人,你为何就是不肯把九剑传给我?!”

任真不动声色,强忍着怒火,心里开始暗骂。

“你这种蠢货,还有资格教训我?真武剑是顾剑棠的本命剑,名剑认主,旁人无法随心驾驭。它只会让我破绽更多,留着有屁用!”

他从怀里掏出锦囊,抓起一把丹药,塞进嘴里。

“地元丹!”

薛清舞眼尖,一下子认出这些丹药,忍不住惊叹,“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

任真冷笑不语。

为了伪装顾剑棠,他一直保持缄默性情,但他原本就是个毒舌话痨,暗地里的腹诽丝毫不减。

“天元丹很了不起?地元丹药力虽小一些,但我有这么多,恢复伤势只是时间问题!”

“真以为我们绣衣坊没底蕴?鹰视堂再穷,这点地元丹还能拿得出手!”

“以本坊主的神机妙算,怎么会不提前备好元丹!”

莫雨晴骄傲地白了她一眼,扶着任真前行。

登山困难下山易,耗不了多少体力。三人走到山下时,任真体内的药效发挥出来,脸色渐渐好看一些。

薛清舞跟在身后,脸色阴沉。以丹换剑的企图没有达到,反而又被无视,她如何高兴得起来。

“出岫峰已不属于你,你还想去哪里?”

现在他们无处可归,这件事摆在面前,成了最迫切的难题。

莫雨晴静静看着任真,心里同样好奇,算无遗策的他接下来会如何运筹。

他显然早就想好,“拜访七峰,哪座峰愿意收留,咱们就去哪里。”

薛清舞哑然一笑,“什么?你还嫌不够狼狈吗?非要当条丧家之犬,送上门让他们轮番羞辱?”

任真面色平静,早就料到,她肯定又会冷嘲热讽一番。

果然,薛清舞负手走到他们面前,傲然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如果我没猜错,七峰不仅不会收留你,还会趁机羞辱你,再把你逐下山!”

“世态炎凉……”任真望向七峰深处,揶揄道:“既然你猜到结果,怎么样,还愿不愿意跟我去亲身体会一次?”

薛清舞蛾眉轻挑,寒声道:“你不在乎颜面,我还嫌丢人!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回来!”

言外之意,他们肯定会被拒之门外,最后无功而返。

任真也不生气,淡淡一笑,“如此甚好。晴儿,咱们走。”

说罢,他便负手走向深山。莫雨晴毫不犹豫跟上去。

一路山清水秀,静谧盎然。薄雾弥漫在山涧,夹杂着浓郁的真元,非常清新。

两人漫步在山道上,宛如畅游仙境,神清气爽。

莫雨晴深吸一口凉气,精神一振,“还没到山麓,空气里的真元就如此充足,难以想象,山上会是何种情形……”

任真抬头,望着隐在雾里的缥缈群峰,目光闪烁。

“七峰钟灵毓秀,人杰地灵,是非常适宜修行的风水宝地。峰顶的精沛灵气,可以使武修的吸纳速度提升三倍。”

莫雨晴有些惊讶,“也就是说,他们的修行速度要比外人快三倍?”

“不错。一座宗派的强盛,离不开诸多因素的紧密结合,地脉风水便是其中之一。道家有天地人三才,兵家讲天时地利人和,都是这个道理。”

莫雨晴似懂非懂,如坠雾中。

“这就是云遥宗的气运所在。气运分三,天机、地脉和人道。天机,代表云遥宗的顺逆时势;地脉,是指它滋养宗门的地脉灵气;人道,则由宗门的灵魂人物主宰。”

任真环顾着四周群峰,表情高深莫测。

“剑颓儒兴,北唐接下来气运流转,天机之争,早成定数;”

“剑圣陨落,最强战力折损,人道也急剧衰弱;”

“至于地脉,只要再将七峰的地穴摧毁,云遥宗的气数就彻底断绝!”

莫雨晴这下听懂了,神色剧变,“你想毁掉七峰地脉?!”

“毁掉多可惜……”迎着扑面而来的清凉山风,任真负手走进迷雾里。

“天下本无主,强者方居之。七峰从来都不是哪个人的私财,只不过云遥宗强大,才盘踞多年,任意采撷蚕食。现在我来了,这方天地的灵气就该易主了!”

跟随着前方的白衣身形,莫雨晴一脸震撼,心脏砰砰直跳。

她之前并不知晓此行意图,更没料到,这位坊主野心如此之大,竟想以一己之力,窃取整座宗派的气运。

“咱们该怎么做?”她神情紧张。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咱们名为拜访七峰,实际是趁机勘察风水地形。我从没来过这里,必须要亲眼看一遍,才可能找到那处地脉所在。”

莫雨晴若有所思,问道:“原来如此。你担心薛清舞在旁边看出破绽,所以一路上故意说那些话,是想激她离开?”

任真转过身,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眼神宠溺,“隋老怪真是有眼无珠,谁说咱们晴儿比她差!”

第十八章 假痴不癫,寻龙点穴

“前方这座峰,叫鸿影峰。若在以往,是最可能收容咱们的一脉……”

说完这句,任真沉默下来。

鸿影峰女修极多,是云遥宗的一道亮丽风景。其峰主仰慕顾剑棠多年,年轻时做过不少疯狂举动,当时轰动整个修行界。

只是往日不可追,现在已非以往。芳心易变,美人从来只倾慕英雄,现在是否还看得上落魄潦倒的顾剑棠,就不得而知了。

莫雨晴对此略有耳闻,明白他的话意。她调皮一笑,粉颊上冒出两个小酒窝,很是可爱。

“如果人家依然钟情于你,主动向你投怀送抱,坊主大人恐怕就乐不思蜀,流连忘返咯!”

任真叹了口气,悻悻地道:“我对半老徐娘不感兴趣。看风景,看风景……”

他装模作样地眺望向前方,大步走去。

鸿影峰景色秀丽,宁静清幽。两人顺着山道攀登,一边欣赏山水,来到半山腰。

山腰有块平地,平地上筑着一座凉亭。

凉亭里有位中年道姑,背负道剑,端坐在石凳上闭目养神,颇有些仙风道骨。

没等师徒二人靠近,这道姑便有所感知,站起身望着他们的身影,眼眸里闪过一抹晦意。

任真用眼角余光偷瞥一眼,看出她是在这里等候自己,仍然装作不知,继续朝山上攀爬。

道姑干咳一声,开口说话,语气清冷,“峰主有命,鸿影峰避不见客,请师弟速速下山!”

任真停在石阶上,转过身,居高临下看着她,“圣人之位,不仅众望所归,还是皇朝钦命。你们说不见,就能不见?”

“圣人?”道姑嗤然一笑,“初境的剑圣,亏你还有脸说出来。”

任真眼皮不动,面无表情地问道:“谢初静是在寒沙殿,还是在后山闭关?”

道姑又坐回石凳,昂着头颅,神情讽刺,“峰主不想见你,更不会收留你。当年她无数次去找你,你都闭门不见,那时可曾想过,你也会有今日?”

任真懒得跟她废话,接连踏上数级石阶。

道姑冷笑骤散,表情阴戾可怕,“再敢迈出半步,休怪我剑下无情!顾剑棠,莫非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任真停在原地,低头沉默。

道姑咄咄逼人,倨傲地道:“事到如今,真武剑圣就是个笑话。鸿影峰从不收留废物,我们峰主凭什么要见你?”

任真眨了眨眼,豁然转头走向山下。

莫雨晴一怔,就这么放弃了?

那道姑也是一怔。

鸿影峰是他最大的希望,她本以为,他至少会放低姿态谈谈条件,也没料到他会走得如此果决。

任真头也不回,冷冷地丢下一句话,“告诉她,她错过了最后的机会。”

“机会?”道姑哑然一笑,凝视着他的背影,莫名感到恼怒,“你算什么东西!我们峰主眼里怎会还有你这废物……”

后面还有一大串极恶毒的咒骂,任真很快走远,早已听不到。

他看着脚下的山道,情不自禁地感慨道:“我本来是想,没必要把事情做绝。凡是跟顾剑棠关系不错的人,都应该给他们一次活命机会。”

他朝莫雨晴无奈地耸肩,“现在看来,算我自作多情了。罢了,这样以后我对他们出手时,也就心安理得了。”

莫雨晴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这一路上,她充分见识了任真的心机城府,现在毫不怀疑,只要他存心报复,绝对有足够的手段,将所有人置于死地。

师徒二人漫步山水间,又过了两个时辰,来到下一座峰。

时至晌午,外界气温有所回升,见剑峰的密林却依然幽寒,就如这一脉所修的幽冥剑诀,透着森冷杀意。

见剑峰显然早就得到消息,同样遣使者站在山下,等候任真到来。

此人面容苍老,身躯精瘦,一件并不宽松的道袍穿在身上,被劲风鼓动着,显得格外宽大。

任真不认识他,但了解见剑峰一脉的行事风格,便以直对直,直接说道:“我要见你们峰主。”

老人开口,嗓音清亮,似剑锋出鞘,“见面就不必了。峰主有东西交给你。”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竹简,隔空抛给任真。任真打开一看,竹简上空无一字,倒是卷着一根炭笔。

莫雨晴挠了挠头,不解其意。

老人口气生硬,“交出孤独九剑,见剑峰保你九年平安。”

任真握着竹简,朝道旁走出几步,凝视着四周的山水景致,仿佛忘记了老人的存在。

老人以为他是在犹豫不决,面露讥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旦被云遥七峰驱逐,你就会面临无数强敌,相比之下,还是跟我们分享剑诀更明智!”

任真背对着他,默然不语。

莫雨晴情知他在趁机观望风水,于是走上前跟老人交涉。

“我师尊镇守宗门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以前受他庇护,如今怎么能落井下石,做出这种让人心寒的行径!”

老人猛然皱眉,打量着这丑陋少女,眼神轻蔑,“功劳?只是互相利用罢了。哼,他如果真的心系宗门安危,就更应该交出剑诀,让我们来守护宗门!”

“厚颜无耻!”

莫雨晴气得满脸通红,“我总算知道,为何云遥宗空有最强的剑经,却成不了最强的宗门!你们个个道貌岸然,唯利是图,心肠狠辣冷酷,根本不配被尊为剑道领袖!”

老人大怒,眼眸里杀意绽放,负在身后的左手抬了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任真走到两人中间,背对着老人,调皮地朝莫雨晴挤了挤眼。

“既然此处不容我,那就告辞了。”

老人冷哼一声,望着远去的白衣身影,寒声斥道:“蠢货!你以为另外几峰会好言劝你?他们绝不会让你全身而退!”

任真不为所动,大步流星地走向山外。

莫雨晴紧紧跟着,眼眸里波光流转,低声问道:“怎么样?”

任真明白她所指,摇了摇头。

“出岫、鸿影、见剑,这三座峰的情形都很相似,虽然灵气馥郁,却是无根之气,皆从别处飘来,地脉根源并不在此。”

莫雨晴耷拉着脑袋,怅然若失,“唉,早知道就不来这里了。不仅一无所获,还白白遭受接连羞辱……”

任真看在眼里,轻拍她的肩膀,温和地道:“那倒也不是。这一路上观察山脉地势和气流走向,我已经隐隐猜出那处穴位所在。”

“真的?”莫雨晴喜出望外,期待地问道:“在哪里?”

任真略一沉吟,抬头望向西南方的某处迷雾,“应该是在朝天峰附近……”

“朝天峰?”莫雨晴眼眸骤亮,恍然大悟,“对啊!咱们早该想到,掌门嫡脉亲自镇守的中枢之地,必定就是宗派的核心地脉!”

任真拈指掐算,嘴里嗫嚅半天,还是有些不确定,“大概位于那个方向。至于是不是在朝天峰顶,还要亲眼去看过,才能确认。”

注视着他的举动,莫雨晴感到震撼。他居然真的精通堪舆之术,寻龙点穴,信手拈来。

“如果我没记错,风水学说应该源自阴阳家。坊主,你到底师出何门,连这种奇技淫巧都精通!”

任真凝望着迷雾,心不在焉地道:“你想学?我教你啊……”

莫雨晴迅速摇头,斩钉截铁地道:“阴阳家行事谲秘,净出些装神弄鬼的算命先生,还是算了。”

任真闻言,淡淡一笑,“真让你说着了,当世阴阳家的最强者,就是个‘装神弄鬼’的算命瞎子。”

她可没心情去关心什么瞎子,忽然想起问题的关键,脸色黯淡下来,“朝天峰上强者云集,仅凭咱们两人,绝对无法毁掉地脉。”

任真眉头紧皱,他当然清楚这些,沉默地朝西南方走去。

作为云遥宗主峰,朝天峰气势磅礴,雄伟壮观。

山道宽阔,铺着无数方正的石阶,笔直地通往峰顶,一眼望去,茫然看不到边际。

两人花了很大力气,终于登上峰顶。

黄昏已近,日光黯淡,洒落在鳞次栉比的殿宇建筑上,深邃而沧桑,透着一股肃杀之意。

任真捏了捏酸痛的双腿,从莫雨晴手里接过剑匣。

匣里原本盛着的是真武剑,把它交给隋老怪后,从夏侯霸手上夺来的开山剑便鸠占鹊巢,临时成了他的配剑。

取剑在手,他转身叮嘱道:“稍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插嘴,只管跟着我就行。”

莫雨晴不知该说什么,低头咬住嘴唇,心里却想着,无论有多凶险,自己都不会袖手旁观。

任真走在广场上,脚踩着坚硬的花岗石板,忍不住再次说道:“冒这么大风险,你是不是觉得我傻?既然这份气运注定会被夺走,凭什么那个人不是我?”

莫雨晴嗯了一声,眼里充满担忧。

前方,朝天殿的大门越来越近,一群人的身影渐渐映入眼帘。

远远望着那些人,任真目光微滞,露出一抹趣意。

第十九章 驱鼠逐猫

大殿外聚集的这些人,并非专门迎候任真的使者,而是昨天在山门外遇到的年轻人。

他们今天又聚集在此,齐齐地望向殿里,面色焦急,似乎在等候什么。

任真看在眼里,笑容耐人寻味,“试剑大典,咱们来的真是时候……”

莫雨晴疑惑问道:“何为试剑大典?”

“试剑、洗剑、承剑,这是云遥宗每年招徒的例行三步。试剑大典,说白了,就是让所有新人捉对厮杀,脱颖而出的青年才俊,最终获得录取名额。”

莫雨晴释然,“公平对决,强弱自见,能轻易遴选出惊艳之材。”

“你太天真了,”任真轻哼一声,回想起自己掌握的资料,嘲弄道:“一路走到这里,难道你还没看透他们的真实嘴脸?”

莫雨晴不明所以。

“就像你说的那样,云遥宗的老家伙们贪婪自私,只顾一己私利,哪管什么公不公平。所谓的公平切磋,都是他们一手安排,哼,里面的名堂多了去了。”

“你是说……他们徇私舞弊?”

“尊为剑道巨擘之一,天下剑修谁不想拜入云遥宗门下?单是报名初选这一关,他们就捞了太多油水。有资格进入山门的青年,哪个不是出自一方豪强、名门世家?”

任真伸出手指,轻弹着手里这把夏侯家的名剑,表情厌恶。

“谁出的钱多,谁分配到的对手就弱,这便是你嘴里的公平规则。至于极少数扶不上墙的烂泥,那也好办,事先买通对手诈败认输就是了。”

说到这里,他凝视着前方巍峨华贵的宫殿群,冷笑一声。

“朽木不可雕琢,那些纨绔子弟岂肯刻苦练剑,他们只想谋取一个出身罢了。下山以后,他们就会参加大朝试,拿这出身在军伍里混个官职,逍遥自在。堂堂兵家嫡系,剑道才俊,哼,听起来真威风!”

莫雨晴咬牙切齿,愤愤不平。

她在乐来客栈打杂,每年都会看到不少应试路过的穷苦青年。他们千里迢迢赶来,不惜花光盘缠,就只为诚心学剑,想跻身名门大派之列。

可怜他们满腔赤诚,却蒙在鼓里,被那些高高在上的宗门长老愚弄,年年徒劳无功,黯然而返。

当时她还感到可惜,安慰他们来年必会平步青云,哪曾想到,真相竟是这样!

任真不知她的真实想法,感慨道:“在见剑峰下,你说云遥宗空有三千剑经,却成不了最强剑宗。当时我就想告诉你,交不出足够的筹码,就没资格踏进归云阁。偌大云遥宗,弟子有数万,真正读过那些剑经的人,又有几个?”

莫雨晴沉默,攥紧了拳头。

任真手持长剑,走向大殿,沉声说道:“云遥宗覆灭,是大势所趋。再强大的剑,也救不了这群渺小的人。”

这时,一名白衣青年从大殿里走出,昂首阔步,甚是威风。

“快看,方世玉出来了!”见这人出来,人群开始喧哗。

白衣青年方世玉走到门前台阶上,抬手一扬,原先嘈杂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大家都盯着他手里那幅卷轴,神情紧张。很显然,这就是试剑大典的最终结果。

任真见状,停在人群后方看热闹。

方世玉居高临下,扫视下方众人一眼,干咳一声,淡漠地道:“宗门今年共招录三十六人,现在宣读名单。”

“第一名,崔鸣九!”

话音刚落,那个名叫崔鸣九的公子哥就失声尖叫,激动地搂住身旁青年一阵猛摇。

他衣饰花哨,表情极为浮夸,引来无数鄙夷目光。

一个个名字从方世玉嘴里吐出,人群里陆续有青年欢呼雀跃。其他人心情则愈发沉重,剩下的希望越来越小了。

“第三十四名,林动。”

“第三十五名,萧炎。”

方世玉语速平缓,念到此处,戛然而止。

那些还没被录取的青年神经紧绷,心全都悬到了嗓子眼上。这最后一个名额,就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所有人注视下,方世玉嘴角微挑,脸上泛起一抹诡谲的笑意。

“第三十六名,空闲。”

“空闲?”大家顿时一僵,不约而同地问道:“为什么?不是说好要收三十六人吗?”

人群后方,任真也感到诧异,不明白云遥宗这次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方世玉摆手,示意大家保持肃静,不急不慢地道:“之所以悬空,是因为没有合适的人选。所以掌门真人决定,再给大家增加一轮比试。”

话音刚落,青年们再次喧哗,脸上都露出不满的情绪。

“今天不是都比过一次了么?怎么还要再比?”

“比来比去,结果还不是由他们内定!”

“该不会,他们还想再……”

大家七嘴八舌,对掌门的这一决定很恼火。

听到这些议论,方世玉冷哼一声,面无表情地道:“掌门真人如此安排,自有他的用意。有嚼舌头的功夫,你们还不如多关心新规则。”

青年们畏惧他的威严,噤若寒蝉。

“在宣布新规则之前,我先跟大家提一个人,”方世玉突然阴鸷一笑,眼神狡黠,“想必你们都知道,剑圣修为尽失,昨天已经回到七峰。”

任真闻言,心里咯噔一下,生出一种很不妙的预感,“怎么突然扯到我头上来了……”

“这轮比试的题目就是,明日黎明之前,谁最先擒住顾剑棠,把他带到这里,最后一个名额就归他!”

“什么?”人群彻底炸开了锅,青年们脸色剧变,“让我们去抓剑圣?!”

谁能猜到,掌门会出如此骇人听闻的题目。

任真眼眸微眯,表情变得复杂,“那老东西,居然想出如此恶毒的主意!”

毫无疑问,在场的青年都是名门贵胄,身世煊赫。无论结果如何,经过一番争斗,双方必定会有损伤。如此一来,他就会跟那些势力结下仇怨。

群鼠逐猫,投鼠忌器,这个主意实在太阴险。

莫雨晴神情凝重,她虽然无法看出其中玄机,但也明白,马上要大难临头了。

这里足足有一百多号人啊!

另一侧,那些青年也情绪激荡,忍不住喧哗起来。

“崇山峻岭,林险水恶,就跟大海捞针一样,唉,让咱们去哪里抓顾剑棠。”

“蠢货,就算找到他,你以为就凭咱们的花拳绣腿,真能打败堂堂剑圣?”

“你难道忘了?昨天在山门前,他强势碾压夏侯霸,号称三境无敌!”

大家越议论越恐慌,话语里透着绝望。

他们作威作福已久,平时懈于修行,最强者也才第二境中品,在任真面前不堪一击,能全身而退就谢天谢地了,更别想讨到便宜。

很多人垂头丧气,准备放弃这轮比试。跟进云遥宗相比,当然还是保住小命更重要。

方世玉看破他们的心思,温和一笑,鼓励道:“大家不用怕,顾剑棠实力虽强,但昨夜身负重伤,现在很虚弱。你们这么多人,轮流消耗他,肯定能把他拖垮!”

任真听在耳中,眉头一皱,“看来,那群老东西想玩猫捉耗子,让我满山逃窜,疲于奔命。”

莫雨晴扯了扯他的衣角,低声提醒道:“趁他们还没发觉,咱们赶紧逃!”

恰在此时,方世玉的视线突然移过来,笑容说不出的阴恻,“另外,再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顾剑棠本人,此刻就站在你们身后!”

此言一出,所有人同时转身,齐刷刷地望向不远处的任真。

“他真的在这里!”

众人脸色霎时惨白。

莫雨晴叹了口气,沮丧地耷拉下脑袋,“完了,这下咱们跑不掉了!”

场间陷入沉寂,气氛变得非常尴尬。

方世玉踱步来到人群中间,打量着白衣飘飘的任真,戏谑地道:“小师叔,明知是龙潭虎穴,您还真敢来这里啊!”

一声“小师叔”喊出口,他刻意加重了语调,听起来格外刺耳,分明是在嘲讽任真。

任真皱眉说道:“带我去见掌门。”

方世玉侧了侧脑袋,脸上挂着一副和善的笑容,“连几位峰主都见不到,还想去见掌门,你的想法未免太天真。”

任真不想浪费口舌,目光移向山间的茫茫云海。他现在只想尽快探明七峰地脉。

方世玉笑意愈浓,温和地道:“你心里明白,掌门不忍心将你逐出山外。所以这场比试,是一场赌局。”

任真移回视线,一脸冷漠。

方世玉说得没错,云遥宗只是在羞辱他,并非真的打算赶他走。谁会蠢到把送到嘴边的肥肉拒之门外,拱手让给别的宗派?

“只要你能撑到天亮,就可以挑选任意地方居住,”方世玉露出本性,桀桀笑着,“如果坚持不了,那就乖乖交出剑诀,可以饶你不死!”

任真摇头,“不必了。”

方世玉笑容骤散,面目狰狞。

“我现在就把他们都打趴下。”

第二十章 一剑起蛟龙

说这话时,任真面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他如果想逃,刚才早就溜走了,问题在于他不想。他不想落荒而逃,更不想沦为别人的笼中猎物。

昨夜翻遍剑经,他元神大损,短时间内无法再施展左手的神通,反正都难以遁形,还不如痛快打上一架。

方世玉目光一僵,脸色变得难看。他本以为,任真是要拒绝这场赌局,没料到紧接着的是这等狠话。

“很好!”他嘴角抽搐着,退出场中央,将战场腾了出来,“既然敢藐视诸位天才,我倒要看你如何收场!”

这时,一名魁梧壮汉猛然跳到场间,扭头厉声喝道:“以百对一,都怯不敢战,你们这些堂堂世家,还要不要脸面?”

被他这一激将,数名青年勃然色变,立即站出来,将任真围在中间。

今天的情形多半会传回长安,若是被长辈们知晓,给家族丢脸的人下场绝对很惨。

众人闻言,很快醒悟其中的厉害关系,如潮水般一拥而上。

唰、唰!

无数利剑出鞘,大战一触即发。

莫雨晴见状,迈步上前,却被任真一把拉住,“我应付得了,你先退出百步,留在场间只会碍事。”

说着,他抬起右手,横剑于胸前。

她岂肯撤退,正打算反驳,任真却不容置喙,沉声说道:“稍后睁大眼睛看好,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出剑!”

莫雨晴无可奈何,急得一跺脚,倒飞而出。

任真侧过身,剑指东方。

刹那间,气机陡转。

昏暗天色下,整座山峰猛地一颤。

“人发杀机,天地翻覆!”

任真踏出一步,无数森冷剑气从体内喷薄而出,四处弥漫。

他手中长剑嗡鸣,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急剧振动起来,迫不及待地想要脱离掌控。

众人表情震骇,下意识地后退,虽然不知他在做什么,心头却同时涌出一股极度危险的预感。

忽然间,东方虚空,连绵云海猝然断开!

在某股诡异力量的作用下,云层中央突兀暴起,晕起一道道涟漪,扩散向四面八方。

“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只见,那云海断裂之处,一道滔天洪流遽然刺出,宛如青龙出水,直冲九霄!

它气势恢宏,矫若游龙,一路摧枯拉朽而来,似飞龙在天,凌驾于广场上方。

“这……”在场所有人仰视虚空,目光颤抖着,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这股龙卷气浪到底从何而来,恐怖得简直令人发指!

“剑六,蛟龙!”

任真暴喝一声,双手高擎起开山剑,凌空斩落。

下一刻,虚空震颤,龙卷俯冲直下,挟着无尽威势,轰然砸落在广场上!

人影、石板、土砾,殿前广场上的所有事物,仿佛变成没有分量的碎纸片,洋洋洒洒地溅飞而出。

它的声势如此浩大,湮没了其他声音,以至于那些痛苦嘶吼的青年,就像是在演一场哑剧,这副画面无比诡异。

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各处,面部扭曲,痛苦挣扎之余,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初境修为的人,就算再强,怎么可能强到这种地步!

方世玉同样被殃及,狠狠摔在一块巨岩上。此刻他脸色惨白,望着烟尘滚滚的广场,惊怒攻心,竟气晕过去。

“我这就将他们都打趴下,”言犹在耳,变成现实。

这一剑,不仅让掌门输掉赌局,更令朝天峰颜面尽失。

任真这种赢法,惊天动地,实在太强势了!

漫天烟尘里,他跪倒在地,用剑苦苦支撑着身体,这才勉强没有倒下。

他身躯剧颤,震裂的右手虎口处血流如注。与此同时,他体内真气疯狂流窜,俨然成了一条更为可怕的蛟龙,肆意碾压着周身经脉。

一剑荡平百余人,对只有初境修为的他来说,原本是不可能做到的奇迹。

但他还是做到了。

剑六名曰蛟龙,乃顾剑棠昔年飞渡嘉陵江时所悟。蛟龙出水,势如破竹,它是九剑里最刚猛霸道的一剑。

任真虽功力尚浅,好在他悟性极佳,已完全参透此剑神意。

更关键的是,这一剑顺势而为,循着他沿路捕捉到的山水之势,巧妙征借了东方青龙砂旁的穴场灵气。

青龙泄水,引以为剑,这才勉强发挥出剑六的七成威力。

若换做其他地方,他绝对无法复制这强横一剑。

纵使如此,他还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乱石堆里,莫雨晴疾速跑来,搀住摇摇欲坠的任真,眼泪唰地一下划过脸颊。

“你怎么样了?别吓唬我啊!”

任真面黄如蜡,疲惫地闭上双眼,嗓音微弱,“还好,还没死……”

莫雨晴心慌意乱,把他的胳膊搭在肩上,拄着开山剑,吃力地朝山下走去。

“必须迅速离开云遥宗,朝天峰的人很快就会追上来!”

任真咳嗽半天,艰难地掏出锦囊,服下几颗地元丹,深吸了一口气。

“不用担心。老东西们对我志在必得,只要我不离开云遥宗,他们就不会把我逼上绝路。慢慢折磨敌人,毁其心志,这才是他们一贯的作风。”

他抬起袖子,帮莫雨晴抹掉脸上的泪水。

“哭什么哭,老子还没死呢!傅清河刚才没出手阻挡,就是想探探我的底细。如今见识了剑六的威力,他就更舍不得杀我咯……”

傅清河,是掌教真人的名讳。任真揣摩着那只老狐狸的心思,咧嘴一笑,本就皴裂的双唇顿时流血,看着让人心悸。

天已经黑了。

支撑着任真的身躯,莫雨晴走得很辛苦。她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踏着石阶,生怕一不小心滚下山去。

“咱们该去哪里?以你现在的状况,就别再惦记人家的地脉了!”

任真闻言,生硬地挤出一副笑脸,却比哭还难看。

“开什么玩笑!老子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更不能半途而废。你以为我刚才为何非要斩出那一剑?嘿嘿,我就是要牵引气机,让那处地脉彻底暴露出来!”

“什么意思?”莫雨晴一愣,不自觉地停下脚步,“你不是说,地脉就在朝天峰顶吗?”

任真还在迈步,这下猝不及防,差点扑了个狗吃屎。

他站稳身形,狠狠瞪她一眼,“谁说在这山上?我明明说的是,大致在这个方位!刚才站在峰顶,以剑引气的那一刻,我总算察觉出一些破绽。”

他略一停顿,抬手抹掉嘴角的鲜血,笑容阴森诡谲,“难怪我一路上都掐算不准,那个地方……有点意思!”

殷红血迹落在白绒裘上,格外刺眼。莫雨晴心疼地看着他,柔声道:“你早点痊愈,比什么都重要。”

他没有看她,望向一片漆黑的山下,淡淡地道:“要想尽快恢复,得依靠薛清舞才行。”

她冰雪聪明,立即猜出其中关节,“不错,那枚天元丹是眼前唯一的捷径。”

“所以,待会千万不能让她看出端倪。否则以她的心性,绝对会趁火打劫,狮子大开口。”

莫雨晴眼里充满担忧,低声劝说道:“保命要紧,实在不行,你也可以多退让一些……”

任真默不作声,低头看着脚下的路。

月色凄清,洒落大地。

荒山野岭间,两道身影缓慢攒动着,并不孤单。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道旁渐渐出现一道火光。

再往前走,任真看到了一堆篝火,以及篝火前端坐的窈窕少女。

见二人回来,薛清舞没有起身,信手拨弄着熊熊燃烧的树枝,阴沉面容在火光映照下有些可怖。

“怎么样,我没猜错吧?你还是得乖乖回来找我。”

她的话音里不仅充斥着讽意,甚至带有一丝毫不掩饰的嚣张。

任真搬了块石头,在一旁坐下,低着头沉默不语。

薛清舞看在眼里,以为他的锐气已被七峰磨尽,冷冷道:“事到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由我出面,去跟清河真人交涉。以他的奸猾,不会猜不透我的身份。”

她所说的身份,当然是指自己代表大唐皇朝的意志。

任真伸手簇拥着火堆,享受着扑面而来的暖意,问道:“这次你想要几剑?”

说罢,他眨了眨眼,注视着薛清舞。

薛清舞有些诧异,挖苦道:“你居然会主动谈条件,这倒是稀奇,看来你真的走投无路了。”

任真微微一笑。

薛清舞沉吟片刻,眸光锋锐如剑,“白天时,我想用天元丹换你四剑,被你彻底无视。为了报答这份羞辱,这次就再加上一剑,五剑!”

说着,她伸出右手,极为无礼地在他面前晃了晃。

任真叹了口气,懊恼地道:“只是想要个容身之所,就得付出五剑的代价,是不是太狠了?少点行不行?”

“狠?”薛清舞嗤然一笑,神态倨傲,“剑圣大人,你当这是在买菜吗?再讨价还价,就别怪我狮子大开口!”

任真露出一副畏惧的表情,缩了缩脖子,站起身来。

“晴儿,咱们走。”

薛清舞顿时僵滞。

刚才还在讨价还价,下一刻任真就决绝起身,毫不犹豫,这态度变化也太快了!

“你要去哪儿?”

眼看他真的要迈步离开,她赶紧开口,神色焦急。

他没有转身,负手望着夜色下的群峰,不知是何表情。

“去景山。”

薛清舞再次僵滞。她当然清楚景山是什么地方。

过了片刻,她缓过神来,漠然一笑,眸子里泛起浓浓的蔑意。

“顾剑棠,我现在才明白,原来你的脑子出了问题!”

第二十一章 山不在高(上)

这是她第一次对顾剑棠直呼其名,更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放肆。

她实在无法理解。除非脑子有病,不然谁会想去那种地方!

“景山灵气断绝,是修行死地,”薛清舞脸色铁青,寒声道:“废人居废山,你真打算自暴自弃,荒废修行?”

任真背对着她,闷不吭声。

他没去过景山,但事先在翻阅坊里密档时,对那里的情况有所了解。

严格来说,景山不是山,充其量只算小土丘。它毗邻朝天峰,跟巍峨群峰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如薛清舞所说,景山是座废山。不知为何,它拥有某种诡异的魔力,将所有天地灵气排斥在外,自暴自弃一般,主动与七峰气机隔绝。

虽然它坐落在云遥宗内,大家都把它当成堆放杂物的废弃仓库,不屑一顾。

若非在朝天峰顶搅弄风云时窥出端倪,任真再如何神机妙算,也绝对猜不出,承载着云遥宗命运的七峰地脉,竟然就在这座古怪山丘之下!

不过即便如此,他选择去景山,也需要莫大的勇气。

一旦在景山上住下,不仅无法汲取灵气修行,还会背上废物骂名,沦为七峰最大的笑话。

场间静寂无言。

柴堆上,火苗欢快跳动着,偶尔发出噼啪的响声。

薛清舞深吸一口气,想要平复情绪,心头的狂躁却愈发强烈,瞳孔更幽暗几分。

“宁愿自我放逐,都不肯交出九剑,为何我始终得不到你的信任?”

任真轻咳一声,用尽量平淡的语气说道:“并非不肯给你,而是你要明白,一切都是我说了算。我要的是顺从,而非指手画脚。”

“你说了算?”薛清舞怒极反笑,面如寒霜,“你自甘堕落,难道我就应该自毁前程,顺从你去荒废修行?”

任真闻言,头也不回,淡淡地道:“既然如此,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他迈步前行,走向深沉黑夜。

“你……”薛清舞目光一僵,气得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没走出几步,他突然停下,转身望向她,漫不经心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冷酷?”

薛清舞怔住,没料到他会回头,更没料到会说出这句话。

任真拢了拢貂裘,有些心不在焉,“毕竟追随我多年,就让你这样离开,未免太无情。这样吧,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薛清舞豁然抬头,眼眸骤亮,紧张而激动,“什么机会?”

任真凝视着跃动的火光,说道:“你手上有颗天元丹,我以后说不定会有用。把它留下,条件你来提。”

说着,他身体微微前倾,深深看她一眼,“想好再开口。我要是拒绝了,就不会再给你交涉的机会。”

“这……”薛清舞倒退一步,神色迟疑,心里陷入纠结。

贪婪是人的本性,但如果逾越任真的限度,只会一无所获,浪费这唯一的机会。

任真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道:“我的耐心有限,你最好尽快决定。”

说着,他侧身看向莫雨晴,偷偷挤了挤眼。

莫雨晴强忍笑意,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明明是他们急于求丹,却被任真巧妙扭转成强势局面,这手段太绝了!

慌乱之下,薛清舞来不及多思考,疾速说道:“一剑!”

她哪敢再奢求更多,离开之前能得一剑真传,没有空手而归,已经是莫大的欢喜了。

任真点头成交,心里暗道,“如果我一开始就提丹药,没把她先打压成劣势,付出的代价绝对更多。”

薛清舞不舍地把丹药交了出来。

任真揣进袖里,说道:“孤独九剑,以凌厉杀伐为主。适宜女人修炼的有两剑,我要传你的便是其中之一,剑三,海棠!”

薛清舞迈步走上前,身躯微微颤栗,难以克制心头的狂喜。

一旁的莫雨晴静静看着,眼神飘忽,此刻无人留意到,隐藏在她眼眸深处的那抹妒意。

任真右手抬起,伸出食指,缓缓刺向薛清舞面部。

薛清舞下意识地想要躲避,此时,任真厉声训斥,“蠢货,还不受剑!”

暴喝之下,她神魂震荡,呆若木鸡。

这一指袭来,看似迟缓僵硬,实则蕴藏剑三的神韵精髓,玄妙无穷。

此刻,她只觉眼花缭乱,精神恍惚,忽然生出一种美妙的幻觉。

点点胭脂红,斑驳虚空中。

渐渐迷人眼,卷剑入春风。

遽然间,海棠破碎,似雨点散落,而这一指,直接刺在她的眉心上。

轰!她脑袋嗡鸣,那些繁复而精绝的剑意如潮水般,猛然灌进识海,彻底冲昏了头脑。

她身躯一软,瘫倒在地上。

任真收回手指,长舒一口浊气,额头渗出不少汗珠。

莫雨晴惊愕,想要扶起薛清舞,却被他拦住。

“别管她,我把一剑神意强行印在她识海里,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就让她在这里睡几天吧!”

说罢,他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火把,走进漆黑夜色里。

莫雨晴本来已经把她上半身拉起,见他如此说,就听话地又放回地上,朝前方那点火光跑去。

“咱们真的要去景山?”

通过旁听两人谈话,她明白了景山的特殊之处,心里抱有跟薛清舞同样的困惑。

“嗯,我现在可以确定,景山之下,就是云遥宗的地穴气眼。”

她既震惊又疑惑,“你是不是搞错了?气眼怎么可能在一个灵气隔绝的地方?”

任真微微一笑,眼神在阴暗里莫名幽深,“这正是云遥宗先祖的高明之处。不得不佩服他们,用这种方式掩人耳目,几乎不会被别人窥破玄机。”

她听得云山雾罩,越来越糊涂。

任真伸手比划着,说道:“打比方,一个装满沙子的口袋,如果它破了个大洞,另外还有些针眼一样小的漏洞,那么,沙子会从何处流出来?”

莫雨晴答道:“这还用问?当然是从大洞里!”

任真点头,继续说道:“如果把大洞缝住,原先从这里泄露的沙子就被堵回去,分成很多支流,从那些针眼里缓缓流出来……”

莫雨晴还是不太明白。

任真有些无奈,只好直说出来。

“七峰气运,皆发源于景山下的地穴,就像那个大口袋。云遥宗的高人动用手段,将气眼堵塞封印,充沛灵气无法从景山喷出,只得沿着岩层缝隙,转而从七峰间泄露出来!”

莫雨晴这下恍然大悟,终于理解刚才那个比方的深意。她又思忖片刻,很快想通其中关键,雀跃起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咱们只要去景山,把那封印气眼的禁制毁掉,地下的灵气自然就会井喷。到时候,七峰失去灵气根源,云遥宗的地脉也就此断绝!”

任真微微一笑,“不错,在兵家的三十六计里,这招叫釜底……”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什么,停下脚步,嘴角笑意骤散。

莫雨晴正满心欢喜,看到他的异状,不解地道:“你怎么了?”

任真眼眸眯起,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着,表情极其复杂,“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他没有回答,从袖里取出天元丹服下,然后说道:“跟紧我!”

说完,他便匆匆冲向前方,一头扎进黑夜里。

莫雨晴愣住,摸不着头脑,不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眼见远方那点火光行将消失,她反应过来,飞速追上去。

一前一后,从出岫峰下,跑到景山下,两人足足跑了十几里路。

莫雨晴越发狐疑,他究竟联想到什么,竟不顾身上重伤,一路狂奔至此。

她正想停脚歇息,这时,前方的身影闪烁不停,径直往山顶跑去。

他要连夜登山!

莫雨晴来不及喘息,愤愤地一跺脚,再次追逐上去。

好在景山果真如预想一样,只是座矮小的土丘,不到半个时辰,他们跑上了山顶。

任真驻足,站在一块巨石上,迎风眺望。

莫雨晴累得大汗淋漓,跑到他身后,面红耳赤地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皎皎月光下,他一身白衣飘舞,彷如仙人,幽冷而圣洁。

听到这质问,他转过身来,眉眼干净,神采飞扬。

她不禁呆住了,痴痴地道:“你……”

他笑着点头,证实了她的猜测,然后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这只手,原来是个大漏洞啊。”

……

第二夜,任真踏景山,入观海。

第二十二章 山不在高(下)

朝天峰上发生的事情,第二天在宗门内传得沸沸扬扬。

那些早就入宗的青年弟子们,本来对新生试剑这种小事漠不关心。但谁能想到,备受仰慕的剑圣师叔居然会卷进来,并且还爆发了以一敌百的大战。

昨日那一剑冲天而起,直杀向朝天峰顶,浩荡声势震惊百里。如今他们才知晓真相,原来那便是大名鼎鼎的孤独九剑。

以初境撼百人,大家赞叹剑圣神威之余,议论的焦点都落在了赌局上。

掌门真人有言在先,任真若胜,就由他择地而居。任真若败,就必须交出剑诀,否则后果自负。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下大家都看出掌门显露无遗的野心。

原来他并非真诚接纳剑圣归来,而是想逼后者交出独创绝学,据为己有。

话题聊到这里,大家都识趣地闭上嘴,心照不宣。他们当然不敢背后说掌门的坏话,但对这险恶的宗门,又加深了几分认识。

现在所有人最关心的是,既然任真赢了,他会进入哪一脉?

就在他们心怀憧憬,幻想着自己跟剑圣同门修行的情景时,那道更惊人的消息传了出来。

他选择了荒废的景山。

……

……

晴空湛蓝,明媚阳光洒落在朝天峰上,温暖和煦。

偌大的朝天殿内,却依旧幽暗,那股寒意挥之不去,让人心生畏惧。

冰冷石板上放着一副担架,青年方世玉躺在上面,脸色惨白。

虽然换了身新衣裳,但透过他的惊恐眼神,以及空荡荡的左臂袖管,还是能依稀看出昨日一战留下的阴影。

这道阴影不仅在他的瞳孔里,也充斥在这座森寒的大殿里。

“以百敌一,居然都没能逼他就范,谁能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开口的是朝天一脉的心腹长老。他转身望向大堂上背身而立的那人,老脸上表情复杂。

“刚才走过广场,满目疮痍,不忍直视。咱们的脸面,就这么被顾剑棠一剑毁掉,我心里不甘呐!”

老人嘴角抽搐着,痛心疾首。

地上的方世玉凄冷一笑,捏住空荡左袖,眼神怨毒,“若非你们冷眼旁观,不肯出手相救,哪会酿成现在惹人耻笑的局面!”

老人闻言,眼眸骤眯,锋芒震慑人心,“就凭你这条贱命,也配让我们出手?”

说着,他抬起手臂,就要对方世玉降下惩罚。

这时,一道干咳声响起。

站在下方的年轻人方容走上前,面无表情地道:“我弟弟之罪,自有掌门师尊定夺。怎么,何长老现在又想出手了?”

老人目光一滞,凝视着这位掌门首徒,面容阴恻,“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留着也是碍眼,还要他何用!”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把手收了回去。

方容不仅是清河真人的首徒,更是云遥宗最耀眼的年轻人物,天赋冠绝七峰。再加上方家的超然势力,他在掌门心目中的地位很重。

在何长老的冷漠注视下,方容朝清河真人躬身行礼,恭声说道:“家弟有罪,我不敢替他求情。请师尊允我替他赎罪,把本脉丢掉的颜面一并讨回来!”

说罢,他转身朝殿外走去。

方世玉落得如此下场,全拜任真所赐。他要凭自己的实力,将任真踩在脚下,硬逼他交出孤独九剑!

“蠢货!”

没等他走出多远,清河真人终于忍耐不住,厉声骂了出口。

方容神情一僵,全然没想到会是这样。掌门师尊一向欣赏他,从不训斥责罚,为何这次会雷霆震怒,破口大骂!

何长老也一愣,想不明白,由方容去找任真算账,最合适不过,这样做有错吗?

方容悻悻地走回来,低下头颅,颤声说道:“弟子莽撞,请师尊责罚。”

他态度谦卑,心里却冷戾无比,“顾剑棠,这笔账也记在你头上,日后定会加倍奉还!”

清河真人转身盯着他,脸色铁青,“现在所有人都等着看热闹,你再跑去动武,是不是还嫌不够丢脸?”

方容闻言,把头垂得更低,心里冷哼一声,“现在又嫌丢脸,你早干什么去了!”

清河真人仿佛看透他的心思,漠然说道:“顾剑棠性情孤傲刚烈,绝对不会屈服于武力。若非如此,我早就对他动手了。你去耀武扬威,只会适得其反,毁掉所有回旋的余地。”

不愧是叱咤风云的一方领袖,他城府深沉,把顾剑棠揣摩得极为透彻。

如果任真此时在这里,必定会深深认同这个观点。作为绣衣坊主,当初他之所以没有贸然擒拿顾剑棠,严刑逼供,正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现在,他遇上了同样狡猾的对手。

清河真人伸手,从袖子里掏出某块物品,抛给一旁的何长老。

何长老放在手心,神情微凛,“合欢铃?”

清河真人坐回座位,淡漠地道:“男女合欢,和合则欢。京城那人不想让咱们出手,特地送来这铃铛……”

何长老如临大敌,深吸一口气,“如此一来,就更不能对顾剑棠动武了!”

听到京城二字,方容隐隐猜出此物来历,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她想保他,这是个大麻烦,”清河真人眯起眼,望着殿外的明亮世界,笑容森然可怖。

“不让玩阴谋,那就用阳谋!”

……

……

静云微动,清风徐来。

景山上,一处破旧茅屋前,莫雨晴坐在门口,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

望着耸立在四周的重重峰峦,她心事重重。

任真手拎着野兔,从山下走回来。

他一大早就出门,把整座土丘完完整整地转了一遍。

她知道他干什么去了,起身迎上前,问道:“怎么样,有没有收获?”

任真点头,满面春风,“今天运气不错,碰到一只野兔撞死在树桩上,咱们可以美餐一顿咯!”

她脸色一变,狠狠瞪一眼,“就知道吃!我是问你,有没有找到封印气眼的禁制?”

任真摩挲着野兔的光滑皮毛,促狭道:“像我这么强大的人,怎会看不出这里的名堂?你要是想知道,就赶紧去给我剥兔皮!”

她一拳捶在他胸口,痛得他直趔趄,“立即交代,不然我剥了你这身皮!”

任真收敛笑容,走进茅屋里坐下,才说道:“景山上设有一座隐秘法阵,名为九曜天辰阵,只要把它破除,气机暴泄,云遥宗地脉自毁!”

见他识破法阵玄机,她稍微松了口气,“你有多大把握毁掉它?”

他皱了皱眉,苦涩一笑,“临行前,我准备过一些手段,要想毁掉它并不难。问题是我没料到,这里灵气断绝,神仙来了都愁,原先的准备肯定用不上了!”

“并且,还有个更棘手的问题,”他叹了口气,愁眉苦脸,“这座法阵,跟守护宗门的地戮剑阵有关联,似乎是它的一处枢纽。牵一发动全身,到时候恐怕会弄出大动静来!”

“那怎么办?咱们饱受屈辱,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地脉,现在又舍弃,你甘心吗?”

任真凝视着微微肿胀的左手,说道:“我在路上想过了,办法还剩最后一个,只是,需要等到左手痊愈才行。”

“什么办法?”莫雨晴狐疑问道。

任真抬头,认真盯着她半天,幽幽地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其实,我这只手上长着一只眼。”

第二十三章 天机不可泄露

莫雨晴一僵,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说什么?”

任真知道这个事实让人难以置信,一板一眼地重复道:“你没听错,我说我左手上长着一只眼。”

她脸色骤变,抓起他那只肿胀得跟熊掌一样的左手,翻来覆去检查几遍,没能发现任何异常,便侧过身不再理他。

任真被捏得手疼,咧了咧嘴,解释道:“这只眼能随我心意显现,平时消失于无形,毫不碍事。它这次消耗太大,未来几天怕是没法睁开了。”

她没有转过来,显然还是不信。

任真有些无奈,说道:“你爱信不信,反正事实就是这样。我之所以手眼通天,就是因为手上有这只眼。”

他一停顿,认真补充道:“而且,还是天眼。”

莫雨晴侧过头,白了他一眼,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问道:“如果你所说是真的,那么,你在归云阁里翻书如飞,其实是在用第三只眼看书?”

任真点头。用眼睛看书,这个真理还是无法颠破的。

“不仅如此,我给你易容,用的就是天眼神光。我能禁锢夏侯霸的飞剑,也是它的功劳。”

莫雨晴琢磨片刻,还是觉得这真相太匪夷所思,皱眉说道:“这怎么可能?就算你真有三只眼,难道不应该长在脸上?”

任真笑而不语。如果它真的长在脸上,他恐怕早就死在金陵了。

而顾剑棠死得最糊涂,到最后他也没明白,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其实就近在眼前。

莫雨晴半信半疑,继续问道:“即便你有天眼,又能怎样?此地灵气断绝,难不成你看上一眼,那座大阵就会自动烟消云散?”

任真看着她狐疑的神情,自信地道:“既然叫天眼,当然是天命所归。在我这大气运之人面前,区区一座九曜天辰阵,算得了什么?”

“嘁……”莫雨晴一脸鄙夷,蔑视着那只红肿的左手,“那你倒是说说,到底如何以天命夺地脉?”

任真嘴角微挑,笑容神秘,抬手朝屋顶一指,“天机哪能随便泄露?等它消肿以后,你自然就能见识到,真正的通天手段!”

这时,莫雨晴脸色一黯,“奇怪,你明明已经服下那颗天元丹,为何左手却不见好转?”

任真沉默一会儿,说道:“其实,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前几年我吃过很多丹药,都没能筑基成功,在昨夜以前,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还以为自己身体有病。”

莫雨晴抬头看着他,不解他为何突然提到这个。

“直到昨夜给你打那个比方时,我才恍然明悟,原来我的身体也像个大口袋,左手心的天眼,就是最大的漏洞。吃进腹里的丹药都被它吸收掉,所以才始终无法筑基强身。”

她眨了眨眼,似有所悟。

“想通这一点,我便意识到,只要以神念控制体内灵力流动,不让它流到左手上,灵气自然就转而扩散到经脉各处,为我提升实力。”

解释完这些,他微微一顿,道出真相,“所以那颗天元丹,并未被我用来疗伤,而是当成了叩开观海境的敲门砖。”

莫雨晴释然,苦笑道:“这样值得吗?你的左手重要,还是修为重要?”

任真不假思索,目光透着坚毅,“当然是修为更重要。即便不用天眼,我也可以用九剑战斗。若是早些踏入第二境,以昨天那一剑,绝对可以削掉朝天峰三寸!”

莫雨晴哑口无言。都到了这份儿上,他心里想着的居然不是伤势,而是如何挫败对手。

“事已至此,咱们只能枯等了,”她扫视着空荡荡的屋里,叹了口气,恹恹地道:“这里没有灵气,最近就无法修行,薛清舞的选择是对的……”

任真哼了一声,有些不悦,“谁说无法修行?难道除了吸纳真元,学习剑诀就不算修行?”

莫雨晴低着头,没有听出话中玄机。

他沉着脸,说道:“她充其量只是名剑侍,你却是我的亲传弟子,两者有得比吗?既然我传她一剑,自然也该传你一剑,并且是更厉害的一剑!”

“真的?”这下她笑开了花,顿时从凳子上蹦起来,俩羊角辫儿弹得老高。

昨夜任真授剑时,她就在一旁看着,心里满是羡慕。但她毕竟只是一名普通密探,身份卑微,比不上薛家大小姐,哪有资格开口跟坊主提要求。

任真主动开口,既满足了她的心愿,在她看来,也是对她身份的肯定,至少能说明,她跟薛清舞是平起平坐的。

少女的心思,说单纯也单纯,复杂时比海底针都细。

任真哪在乎这些小心思,在屋里转了一圈,不知从哪处角落里翻出纸笔,想了想,提笔书写起来。

“顾剑棠悟的这九剑,听起来名头很大,实际上有些华而不实。”

他一边奋笔疾书,一边说道:“就比如那剑三,看似玄奥精妙,实则太过花哨,没多大意思。堂堂大男人,观悟什么不好,非要悟一株海棠!”

莫雨晴趴在桌上,托着腮帮,不屑地撅了噘嘴,“人家可是堂堂剑圣,剑道第一强者。敢说他创出的剑诀花哨,你以为你是谁啊!”

任真呵呵一笑,“我是谁?我是把剑圣耍得团团转的江湖第一传奇!我随便改改,就能让他这九剑脱胎换骨,臻至化境!”

话刚说完,他手里的笔也停了下来,把墨迹未干的草纸推给莫雨晴,神情得意。

“我有心坑害薛清舞,所以传她剑三,引她走上务虚的歧途。你是我座下第二弟子,我当然要悉心栽培你,这一剑经我改良,威力远胜往昔!”

莫雨晴捧在手心,两眼放光,小心翼翼地吹干墨迹,“算你有点良心。这是哪一剑?”

“剑八,天女散花!”任真嘴上念叨着,脑子里却在意淫别的情景,“剑三剑八,一对三八。这俩姑娘以后捉对厮杀,场面一定很精彩……”

“天女散花?”莫雨晴皱了皱眉,盯着那些龙飞凤舞的字迹,有些不高兴,“不好听,顾剑棠起名字怎么如此随意!”

任真咂了咂嘴,灵光一现,“一树梨花压海棠,不如就叫梨花吧!”

莫雨晴闻言,满意一笑,双眼眯成一线。

她当然不知道这句诗的出处,令她开心的也不是梨花,而是“压海棠”这三个字。她的剑怎么能比薛清舞差,当然会压过一头!

她把草纸轻轻折起,揣进怀里,不放心地又拍了拍。

“你刚才说,我是你的第二弟子,那大师兄是谁?”她好奇地问道。

任真负着手,摆出一副为人师表的姿态,语重心长地道:“你大师兄不是别人,姓任名真,金陵人氏……”

莫雨晴顿时愣住了,“你?你不是我师尊顾剑棠么?怎么又成了我师兄?”

任真眼眸微眯,莫测高深。

“天机不可泄露,日后自有分晓。”

第二十四章 半途而睡

月黑风高。

群峰里一片冷寂。

由于地戮剑阵的缘故,山外鸟虫难以飞越上空,冬日的山林愈发死气沉沉。唯有凛冽寒风吹过枯枝,不时响起低沉的呜咽声。

如此漫漫寒夜,没人愿意外出走动,最惬意的事莫过于簇炉烤火,抵足夜谈。

但此刻,朝天峰的某处密林里,一道黑影闪烁在崎岖小道上,鬼鬼祟祟地走向山下。

漆黑夜色能掩盖诸多行迹,从古至今,这种时分最适合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才有了那句经典名言——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这道黑影蹑手蹑脚,折腾半天,总算离开朝天峰,又故意迂回一段路,最终转向西南,朝距离并非很远的景山走去。

若有人察觉这一幕,必定会非常惊诧。刚才还在大堂里喝得酩酊大醉的崔鸣九,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溜下山?

这位来自清河崔家的二公子,昨日在试剑大典上夺得头名,锋芒正盛。此刻他应该还在宴席上被人奉承吹捧才对。

“嘁!区区试剑头名,有啥好骄傲的?”

崔公子满脸通红,晃晃悠悠走在小路上。这里伸手不见五指,他感到瘆得慌,嘴里嗫嚅不停,“要论打点贿赂,全天下谁能比我有钱?”

打了个酒嗝,他回想起酒桌上那些笑容可掬的面孔,鄙夷地一哼,“一群酒囊饭袋,见了银子比娘都亲。要不是看在我那专门坑儿子的亲爹面儿上,谁稀罕来这种鬼地方!”

他挠了挠头,望着面前这座漆黑的山丘,憨厚一笑,“不过一想起那个任务,还真有点小紧张哪!”

然后,他猛然一拍迷糊的脑袋,振作起来,迈步走上景山。

清河崔氏,百代豪族。商绝崔茂,富甲天下。崔家深谙经商之道,生意通达南北,富可敌国。

作为崔家少主,崔鸣九享受天大的荣华富贵,按理说,没必要来蹚云遥宗的浑水。可是他不仅来了,而且还贼头贼脑地跑出来,显然有不可告人的意图。

这座荒山鲜有人至,连石阶都没铺,崔鸣九踉踉跄跄,一路上摔倒好几次。花了大半个时辰,他才勉强爬到半山腰。

酒意、困意、冷意、倦意,诸多消极情绪同时涌上心头。

“操你妈,三更半夜不睡觉,还要跑来受这罪!”他操着浓重的清河口音,骂骂咧咧,一脚踢飞面前的石子。

“反正煮熟的鸭子飞不了,老子先睡一觉再说!”

这个念头一起,他便立即行动,双脚在地上一点,整个人腾空而起,弹射到路旁那棵苍翠古树上。

树林幽静,正适合休憩。他身子一倒,躺在宽大粗壮的枝干上,酣然睡去,暂时把那神秘正事抛在脑后。

半途而睡,此刻的崔鸣九不会想到,这将成为他一生中最懊悔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静寂中渐渐传出窸窣声响。

原来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一道身影同样晃晃悠悠,迟缓地从山下走来。

跟崔鸣九不同,这人之所以身形不稳,步伐紊乱,并非是醉酒的缘故,而是因为他受了很重的伤。

前天在山门外,他为了打败剑圣,吞服丹药强行破境,不仅没能获胜,反而造成自身重创,全身经脉被药力摧毁,修为如泡影破灭。

这人正是夏侯霸。

他现在成了不折不扣的废人,不仅无法参加云遥宗的招录比试,而且无家可归,不敢再回京城。

夏侯家的开山剑就是从他手上被夺走的,他如果回夏侯家,无疑是死路一条。

从天才到废物,从豪族少主到丧家之犬,一夜之间,他从云端跌落到尘泥,下场凄惨。

更凄惨的是,他的那些随从翻脸如翻书,立即把他狠狠殴打羞辱一番,令他的伤势雪上加霜。

白天,他只能躲在深山里,甚至都不敢露面。

在这人生最漫长的两天里,他思来想去,如果说还有一线生机,那么最后这点希望,就落在任真上。

他只能来求任真。

开山剑是任真抢走的,如果他愿意归还,那么自己送回夏侯家,就不用再承担死罪。

如果他不愿意归还,那就求他收留自己,哪怕留下来当个卑贱仆役,也比自己流浪在外更安全。

他甚至想到,这次剑圣南下,动用秘法导致修为尽失,情形跟自己相似,但人家回来后还能重新修行,应该是掌握了某种秘法。

或许,万一,可能,他会帮自己重踏武道呢……

无论是哪种结果,都不可能比现在更糟了。夏侯霸明白,跟性命相比,所谓的颜面一文不值。

所以他来了。

走到这里,只是短短一段路,他便气喘吁吁,脸色苍白。

面朝那棵古树,他一边撒尿,心里紧张不已,开始打退堂鼓,“三更半夜,他肯定已经睡下了,我贸然造访,会不会太无礼?要不天亮再来?”

可能太过紧张,以致于他没听到头顶树丛里的鼾声。

人冷尿多,他尿了半天,如释重负,还是认为已经逼上绝路,不能再患得患失了。

于是他一咬牙,拖着剧痛的身躯,艰难朝山顶走去。

终于来到这座茅屋外,他没有敲门,站在那里踌躇半天,不知该如何开口。

突然,门扉自开。

任真走出来,揉着睡眼,不耐烦地道:“谁啊?”

下一刻,他一抬头,表情骤僵,像半夜见了鬼一样,“怎么是你!”

他警惕性很高,感知到门外有人来,却没想到居然是冤家夏侯霸。

夏侯霸莫名尴尬,生怕他转头就走,情急之下,扑通跪倒在地,硕大身躯像小山一样,臣服在他面前。

这时,莫雨晴也披着外衣走出来,揉着睡眼,如出一辙,“谁啊?”

任真没有说话,努了努嘴。

莫雨晴一愣,回过神来,睡意顿时消散,冷冷地道:“大半夜的,你自己送上门来讨打?”

她很记仇,当然清晰记得,夏侯霸是如何口出狂言,当众羞辱任真。

夏侯霸默然不语,身躯轰然垂下,脑袋磕在地上,发出一道沉闷有力的声响。

莫雨晴又是一愣,“你到底想干什么?”

“求你们收留我吧!”

第二十五章 有缘千里来相会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惊讶。

沦落到去登门哀求仇敌,夏侯霸现在是有多凄惨?

俩人陷入沉默,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是来寻衅,那很好办,动手赶走就是。但他这样跪在门前咚咚磕头,大半夜的,实在太别扭。

他对莫雨晴挤了挤眼,示意她来打发走。谁料她佯装不知,转过身去,又把这棘手的难题丢给了他。

见气氛冰冷,夏侯霸心里压力陡增,愈发害怕他们闭门睡觉,把自己晾在这里,更加卖力地磕头,额头上鲜血四溅。

“只要你们收留,我愿意当牛做马,干什么都行!”他脸色凄凉,颤声说道:“从今以后,我这条命都是你们的!”

他实在是走投无路。

弄丢镇族宝剑,这是天大的罪责,一旦被夏侯家的心腹抓到,他这条小命都没了,更别谈什么当牛做马。

任真吃软不吃硬,就怕别人装可怜。他看不下去了,咧了咧嘴,摆手说道:“别这样,你先起来。”

夏侯霸松了口气,站起身时,额头上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他自己也感到屈辱,两行热泪滚滚流下,硬是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任真叹了口气,“唉,你这是何苦……有话进屋再说。”

说完,他扯了扯莫雨晴的衣角,走进茅屋。

跟她不同,他原先就对夏侯霸谈不上什么恨意,把这件事看得很淡。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把夏侯霸当回事。

谁会在意被苍蝇咬一口?

进了屋,莫雨晴递过一块棉布,让夏侯霸擦拭鲜血,柳叶般眼眸依旧透着愤恨。

夏侯霸哪里敢接,深夜扰人清梦,他心里忐忑不安,赶紧长话短说,把这两天的辛酸遭遇讲了一遍。

任真坐在桌前,端起粗瓷碗,抿了一口白开水,说道:“来投靠我,你甘心吗?我想不用我提醒你,你之所以落得现在的下场,我有一定的责任。”

夏侯霸用力咬着嘴唇,沉吟片刻,抬起头来,神情黯然。

“你我之间本来就没有恩怨,只是立场不同罢了。设身处地的想,如果换做是我被你羞辱,肯定会睚眦必报,取你性命。从这点来说,我已经欠你一条命。更何况,强行破境是我咎由自取,不应该对你记恨在心……”

任真默默听完,面无表情地道:“记不记恨,那是你的事情,没必要告诉我。你是死是活,也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我这人喜欢清静,所以,景山不会收留你。”

接下来他要窃取地脉,事关重大,绝不可能留旁人在侧。

夏侯霸闻言,方寸大乱,摇曳烛火下,他浑身颤抖,“我不敢打扰你们,只求能躲在景山上就行!他们猜不到我来找你!”

任真摇头,语气淡漠,“这个没得商量。赶紧离开,你要是敢赖在山上,别怪我不客气!”

说罢,他抬手指向门外,下了逐客令。

莫雨晴闻言,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面色不善。

夏侯霸彻底慌了,再次跪倒,苦苦哀求,“不收留我也行,求你把开山剑还我。在您眼里,它就是块废铜烂铁。但它却能救我一命!”

从一进门,他先求任真收留,其实存着一些小心思。如果真能得剑圣庇佑,以后就不必再怕夏侯家追杀。另外,他还不死心,惦记着重新修行的那一线希望。

相比之下,就算他要回开山剑,归还夏侯家,也只是死罪可免。他不仅没能复仇雪耻,反而令夏侯家再次蒙羞,罪责难赎,还是会面临恐怖的惩罚。

既然任真不肯收留,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做最后的挣扎。

“为何要还你?”任真翻了翻沉重的眼皮,昏昏欲睡,“你拿什么来跟我谈条件?”

夏侯霸哑口无言,“我……”

任真站起身,不耐烦地摆手,说道:“连条件都没想好,就跑来求我,你当我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夏侯霸跪在地上,表情落寞。

“我不想羞辱你,”任真脸色沉了下来,说道:“我数三声,你要是还不走,别怪我心狠手辣!”

夏侯霸眼神里透着绝望。要是就此下山,下场也好不了多少。

“一!”

“二!”

任真的手抬了起来,准备动手驱逐。

“三……”

话音未落,这时,一道戏谑的话音突然从门外飘来。

“哟哟,大半夜的,这里可真热闹啊!”

任真一愣,挥下的左手凝滞在半空。屋里三人同时转身,愕然望向门口。又有人来了!

在惊讶目光注视下,一个醉醺醺的青年走进屋里,自顾坐到了板凳上。

烛火昏暗,他那件绚丽衣衫在小屋里格外耀眼。

崔鸣九醉眼迷离,打量着跪在地上发呆的夏侯霸,嬉皮笑脸地道:“别朝着我跪啊!我虽然有钱,可不会随便给人压岁钱!”

说着,他有些酒渴,便端起桌上的白瓷碗,猛灌一口,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哪有半点拘束。

任真顿时火冒三丈,他妈的,三更半夜,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望着一身酒气的这位不速之客,他脸色阴寒,眉宇间升腾起一股杀意,“有何贵干?”

夏侯霸感受得真切,情知不妙,悄然朝后退缩。

崔鸣九浑然未知,扫视着一贫如洗的屋内,笑眯眯地道:“不敢当不敢当。学生久慕剑圣威名,今夜前来,是来诚心拜师的……”

说到“拜师”二字,他忽然想起什么,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你也是来拜师的?”他恍然大悟一般,阴戾地盯着夏侯霸,醉意瞬间消散,“看什么看?瞧你这副德性,也配当剑圣首徒?!”

圣人首徒,这是天大的荣耀。颜渊以儒圣首徒身份行走天下,被世人尊称为大先生,享尽无限尊崇。他误以为,夏侯霸是来同他抢这首徒名份的。

夏侯霸一脸懵逼,这都是哪儿跟哪儿?

崔鸣九凶神恶煞,傲慢地道:“别以为我刚才没听见!你要是再不滚,哼,别怪师尊他心狠手辣!”

这时,旁边的莫雨晴忍无可忍,厉声骂道:“你们这俩蠢货,立即从我眼前消失!”

崔鸣九一怔,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瞥了她一眼,嗤笑道:“哟?你这丑八怪,也是来抢首徒的?”

第二十六章 奇货可居

听到丑八怪这称呼,莫雨晴的小脸儿瞬间黑了。

她容貌娇美动人,一直以此为傲,无奈任真害怕惹麻烦,给她易容成这副尊容,一路上受尽嘲笑,前后落差之大,简直令她抓狂。

被半夜吵醒,她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崔鸣九这句嘲讽,无异于火上浇油。

“你到底管不管?”她气冲冲坐下,用力一拍桌子,瞪着任真,“给你半柱香功夫,不把他们轰走,你别指望我再给你做饭!”

任真哭笑不得,明明是这俩蠢货招惹你,凭啥你不给我做饭?

崔鸣九不禁一愣,挠了挠头,敢冲剑圣发火,这丑八怪似乎来路不小啊!

夏侯霸则惶恐万分,噤若寒蝉。明明是这醉鬼激怒她,他若被一同轰出来,那真是千古奇冤。

任真揉了揉眉心,坐到莫雨晴身旁,盯着崔鸣九问道:“你是什么人?”

烦躁归烦躁,还是要先问明身份。不明就里得罪于人,他还没这么蠢。

崔鸣九整好衣襟,朝任真恭敬一揖,总算有了几分正经样子,“晚辈崔鸣九,清河人氏,今夜特地赶来拜师!”

任真微凛,“清河崔家?”

崔鸣九颔首,认真起来时仪态雍容,颇有几分望族气度,“不错,家父崔茂,极为推崇您的处世风采,叮嘱我一定要来拜访您。”

任真闻言,神色凝重,暗自庆幸,还好自己谨慎地多问一句,不然今夜可就得罪了富可敌国的财神爷!

莫雨晴把他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有些诧异,能让坊主动容,这醉鬼的身份绝不简单。

任真沉默一会儿,说道:“以前我声名煊赫时,你不来拜访。现在我一落千丈,隐居这荒山野岭,为何你又想当我的弟子了?”

崔鸣九微微一笑,似乎料到会有这一问,神态从容。

“世态炎凉,趋炎附势,岂是我崔家男儿所为?昔日您一骑绝尘,睥睨群雄,谁有资格追随于您?现在您蒙受屈辱,我来为您效犬马之劳,只要不被嫌弃,便是晚辈莫大的荣幸!”

听着这文绉绉的恭维之辞,任真眨了眨眼,问道:“商家无利不起早,从不做亏本买卖。崔大先生派你来,是觉得有利可图吧?”

说着,他拉过一条板凳,示意崔公子坐下来谈。

坐地起价,就地还钱,他这个动作自有深意。崔鸣九心领神会,拱手答谢,坐下来时神采焕发,哪里还有半分先前的醉态。

“做买卖讲究的是诚意,咱们不妨开门见山。前辈如何才肯收我为徒?”

任真这下刮目相看,不愧是百世豪族,栽培出来的后辈果然气度不凡。

“你就这么急着让我开价?”他面色平静,淡淡地道:“我还是刚才那句话,你得先告诉我,拜我为师,你图的是哪分利?”

见他不肯让出主动权,崔鸣九暗骂一声老狐狸,狡黠笑道:“您觉得呢?”

任真呵呵一笑,“连小崔都如此奸猾,我越发想去会会老崔了!”

崔鸣九沉默不语,等着下文。

任真说道:“我手里值钱的东西只有两样,真武剑和孤独九剑。剑已经交给云遥宗,现在只有剑经,这买卖你还要做吗?”

崔鸣九摇头。

任真起身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再谈了,送客。”

崔鸣九不为所动,身体微倾,“我们崔家看重的,不是这两件物品,而是你这个人。”

任真略感意外,坐回板凳上,若有所思,“你们想利用我做事,还是想收服我?”

“不不,”崔公子立即否定了他的猜测,眼里崭露锋芒,“崔家想在你身上赌一把,赌你能重回巅峰,并且能更上一层楼!”

旁边的夏侯霸闻言,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八境之巅,还能更上一层,那已经远远超出圣人的范畴!

任真哑然一笑,“连我自己都没有这么大的信心,你们崔家都敢赌?”

“有何不敢?在你陷入泥潭时随手拉一把,就是雪中送炭,那点投入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这叫奇……奇什么来着?”

说到这里,他突然脑袋卡壳,怎么也记不起那个词儿。

“奇货可居?”莫雨晴在一旁试探道。

“对对!”崔鸣九一拍大腿,“这叫奇货可居!”

任真忍俊不禁,原来这位崔公子,一直都在背别人事先教好的台词。

崔鸣九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满脸苦闷,“更何况,崔家从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连亲儿子都敢赌,还有什么输不起的?”

莫雨晴听得心脏砰砰直跳,忍不住问道:“赌儿子?什么意思?”

崔鸣九叹了口气,“豪门是非多,说了你也不懂。”

任真猜出些端倪,却不说破,问道:“如果我重回巅峰,需要帮你们做什么?”

崔鸣九打了个响指,“这就简单了。一荣俱荣,希望以后你能做主,让整座兵家都完全站在崔家这边。具体来说,比如军粮啊,漕运啊,盐铁啊……”

他没继续说下去,抛了个猥琐眼神,让任真自行脑补。

任真彻底弄清他的来意,敛了敛外衣,“也就是说,你们崔家愿意提供支援,我以后出面维护崔家的利益,而你我的师徒名份就是桥梁,对吧?”

崔鸣九闻言,猛然一拍巴掌,把三人吓了一跳,“言简意赅,我怎么就没想到!那群老混蛋,让我费劲试探,白白绕了个大弯儿!”

任真提醒道:“咱们得事先说好,你无法得到我的真传。”

崔鸣九满不在乎,潇洒一挥手,“天上飘过六个字儿,这都不是事儿!”

任真点头,说道:“跪下磕头吧!”

崔鸣九一怔,不明所以。

这时,身旁的夏侯霸抢先反应过来,扑通跪倒在地,朝任真磕头。

“你干嘛磕头?”任真目光微凝。

夏侯霸豁然抬头,神情肃然。

“你们的谈判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奇货可居,这就是最大的资本。让我拜在你门下吧!以我的天赋和努力,日后绝对会给你带来很多援助!”

说完,他也不管任真的反应,只顾拼命磕头,血水四溅。

崔鸣九后知后觉,直到此刻,才醒悟任真让他磕头的意思。他慌忙跪地,捣蒜一般磕着头,险些哭出来。

“你……你耍赖!”

第二十七章 花间一壶酒

地上殷红一片。

两名青年一左一右,跪在地上拼命磕着头,节奏偏偏始终错开,这副画面看起来很滑稽。

任真有些无语,今夜发生的事情,完全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夏侯霸,我观你脑后有反骨,貌若虎狼,久后恐生反叛野心。另外,你为求苟活,不惜舍弃尊严,投靠仇敌,有何底线可言?本非同道中人,这就是我不肯收留你的顾虑。”

夏侯霸本就伤重,此刻又失血过多,意识模糊,已经听不清他的话,只是出于本能在不停磕头。

“不过你说得对,奇货可居,你天赋不差,日后或有可用之处。反正我不必付出多少,就谈不上亏本,这笔买卖何乐而不为?”

说着,任真看向莫雨晴,示意她把开山剑拿过来。

莫雨晴有些不舍地把剑递到面前,夏侯霸这才有所反应,紧紧攥住剑柄,视线有些朦胧。他第一次感觉到,这剑原来是如此沉重。

“我收你做记名弟子,但不会授你真传。现在你得发个道心誓,尊奉师命,永不负我。”

道心誓,绝非没有约束效力的一面之词,可以随意违背,恰恰相反,它是修道中人最为慎重甚至敬畏的誓言。

因为它押上的是一己道心,而负责监督誓言的,则是无上天道。

违背道心誓,就会使心境蒙尘,修行之路再无增进,抱憾终生。某些狠厉的道心誓,甚至能让人身陨道消,顷刻间灰飞烟灭。

譬如那位书院大先生颜渊,就曾经誓不过三。连他这样的风云强者,都畏惧于滔滔天威,不敢违背道心誓半分。

是以修行界流传着一句名言,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夏侯霸此时神智昏聩,隐约听到“道心誓”三个字,根本没有犹豫的念头,抬手按在自己心口。

“我夏侯霸以道心起誓,愿誓死追随顾剑棠,永不背叛。如有违背,天人共戮,死无全尸!”

任真欲言又止,表情复杂。

你誓死效忠的是顾剑棠,不知道这誓言在我这里还准不准……

崔鸣九见状,从地上跳了起来,扯着任真的衣襟,神情悲愤,“师尊,你要三思啊!这废物哪有半点大师兄的气概,以后传出去,丢的可是你的颜面!”

任真脑袋被他们闹得嗡嗡直响,无奈地道:“谁说他是大师兄了?来,小崔,先见过你莫雨晴师姐。”

说着,他指向莫雨晴。

崔鸣九苦着脸,叹了口气,如丧考妣,“原来我们都来晚了。也罢,见过大师姐!”

莫雨晴一扭头,冷冷地道:“谁是你大师姐?咱们大师兄姓任名真,哼,以后等着他来收拾你吧!”

“啊?”崔鸣九愈发沮丧,崩溃地道:“我还以为自己要当小三,搞了半天,原来才是小四啊!”

任真有些头疼,已经后悔今晚的决定。他拍了拍崔鸣九的肩膀,开始谈正事。

“你跟夏侯霸不同,咱们是各取所需,道心誓就不必发了。不过,你得聊表心意,先进献一点拜师礼!”

崔鸣九淡淡一笑,对这句话早有预料,“不瞒你说,就算您不开口,我也会双手奉上。这次出行前,家父特意为您备了一份厚礼!”

“哦?”任真眉尖一挑,感到意外。

崔鸣九不慌不忙,从左袖里掏出一个精美的碧玉葫芦,眯着那双本来就细小的贼眼,表情神秘。

“这里面装着一小壶酒,但它又不是酒,而是您非常喜欢的东西!”

莫雨晴不屑一顾,嗤笑道:“故弄玄虚!你都说它是酒了,又说不是酒,岂不是自相矛盾!”

崔鸣九不理会她,把碧玉葫芦捧到任真面前,眼里精光四射,“这东西,您应该见过吧?”

任真不动声色,心头暗凛,“顾剑棠见过?既是酒又不是酒,还是他很喜欢的东西,这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

盯着这精巧的玉葫芦,他脑海里飞快地搜索着相似的信息,突然灵光乍现,眼前一亮。

“这就是……那把剑?”他的话音颤抖,有些难以置信。

莫雨晴闻言,不由一怔,不说是酒吗,怎么又成了剑?!

崔鸣九点头,神情凝重,“不错,这就是天下五大名剑之一,花间一壶酒!”

任真深吸一口凉气,伸手接过玉葫芦,心里翻江倒海,难以平复潮水般激荡的情绪。

万万没想到,有生之年,他还能亲眼目睹这把神剑,并且将它捧在手心!

莫雨晴凑上前,诧异地看着任真,就像是在看白痴,“你们有没有搞错,居然把一壶酒说成是剑?”

这时,席地而坐的夏侯霸睁开眼,悠悠说道:“师姐有所不知,天下五大名剑,除了师尊的真武剑之外,其他四把,都不是以剑的形态现世!”

他的视线落在那玉葫芦上,瞳孔微缩,赞叹道:“相传此酒至醇至烈,以天山玄冰酿成,三千多年来,浸泡过无数名剑,本为滋养剑气,没想到却将它们尽皆融噬,渐渐自生剑气!”

“以酒凝剑,酒也无形,剑也无形。剑道三千,化作一壶饮。绣口微吐,啸成剑气,就是半座盛唐!”

崔鸣九负手打量着他,这下有点刮目相看,“我说废物师兄,看不出你还有点见识,居然知晓这传奇名剑!”

夏侯霸轻咳几声,勉强一笑,眉眼间不复有往日的戾气,“早年曾听家父提起过。不过我很好奇,据说此剑是归那位酒徒前辈所有,怎么会出现在你的手上?”

酒徒,一听到这名字,任真心里咯噔一响,刚才的激动之情霎时消散。

经夏侯霸这么一提,他才回过神来。利令智昏,他险些忘记了,自己捧着的是块烫手山芋。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崔鸣九,“说说看。”

“干嘛这么紧张?”崔鸣九感觉到他们的异样,被盯得浑身不自在,警惕地道:“你们该不会以为是我偷来的,想栽赃给你们吧?”

任真默然不语,夏侯霸闭上眼睛。

屋里顿时沉寂。

崔鸣九不寒而栗,心里有些发毛,赶紧解释道:“你们想多了!酒徒前辈跟我家老头儿是故交,他们前不久做了一笔交易,酒徒付出的筹码,就是这把剑!”

任真沉默一会儿,问道:“那你们为何要把它送给我?”

崔鸣九答道:“家父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失去修为后,云遥宗的人肯定会觊觎你的真武剑。他预料,你为了自保,势必会交出它,手中无剑可用,故而让我不远千里,赶来送剑!”

“怀璧其罪……”任真眉头一皱,“你怎么知道,这壶酒不会惹来更大的罪?”

崔鸣九哑口无言。

任真望着他,眼里一片漠然。

“云遥宗不过萤烛之光,那位酒徒,却是日月之辉!”

第二十八章 催命酒

没人知道,酒徒会不会找上门来夺剑。以任真目前的状况,招惹那位可怕的风云强者,无异于找死。

感受到三人脸上的寒意,崔鸣九眼睛一红,心里很是委屈。

临行前,父亲崔茂微笑着嘱咐他,把这壶酒交给顾剑棠,然后说了些要好好学剑云云,满脸慈爱,看不出丝毫阴谋和恶意。

“小人之心!”他一把从任真手里夺回玉葫芦,愤懑地道:“就算你想要,我也不会再给你!现在你不用提心吊胆了!”

任真神情一松,说道:“这把剑不适合我,除了酒徒之外,无人能发挥其威力,连我这剑圣也不例外。”

崔鸣九把碧玉葫芦揣进左袖,提醒道:“这可是你不敢收,别怪我没给你拜师礼!”

不敢?任真微微一笑,也不计较他的措辞。哪个聪明人会利令智昏,主动去惹是生非?

“送给我的拜师礼,其实不必如此贵重。我只是想要些疗伤灵药,药力越迅猛越好。”

崔鸣九面露疑色,很快便释然,“你在南晋受的伤,现在还未痊愈?到底有多严重?”

任真苦涩道:“修为尽失,你说呢?”

崔鸣九沉吟片刻,目光骤僵,旋即浮出一抹古怪之色。

“难怪!出门前,老家伙把这玩意交给我,我还以为他是担心我的安危,以防不测,感动得一塌糊涂。搞了半天,原来也是给你准备的!”

说着,他叹了口气,把手伸到右袖里,这次摸出来的,却是个红玉葫芦。

“又是葫芦?”莫雨晴看得一愣,“你袖子里到底藏了多少葫芦?这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崔鸣九瞪她一眼,摩挲着红艳可爱的葫芦身,爱不释手,“巧了,这葫芦里装的也是酒,不过却是药酒,名为玄海冰茅酒。”

“玄海冰茅酒……”夏侯霸念叨着,若有所思,“玄海在天山之巅,莫非这冰茅酒跟那把剑一样,也是以天山玄冰酿成?”

崔鸣九转过身,上下打量着夏侯霸,眼神第一次如此凝重,“想不到,你见识如此渊博,看来是崔某看走眼了!”

夏侯霸的思绪不在这方面,望着那个红玉葫芦,眸光湛湛,“天山终年冰寒,高不可攀,玄冰更是极难开采。崔家不愧是天下第一巨富,居然觅得此名贵药酒!”

任真点了点头,也很惊喜,没想到崔鸣九拿出的是此酒。以它的神效,恢复左手伤势不成问题。

“如此说来,令尊料事如神,猜到我不会收剑,所以让你带来了另一份诚意。”

他笑着伸出手。

崔鸣九往后一躲,心疼地咧了咧嘴,挣扎片刻,还是不舍地递了上去。

任真把玩着圆润的玉葫,笑意愈浓,“看在你这么有孝心的份上,改天我会传你一部强大剑经,保证让你获益匪浅。”

崔鸣九闻言,不禁咽了口唾沫,心脏狂跳不止,“是不是……”

任真一眼看透他的心思,说道:“不是。你就甭想打九剑的主意了!”

崔鸣九顿时颓丧,正打算哀求,这时夏侯霸开口问道:“师尊,我有个不情之请。您能不能指条明路,我如何才能恢复修行?”

任真微微思忖,答道:“这个不难,只需让你师弟帮忙解决就行。我也正有此打算,让你去他那里躲几天。最近我外出有事,不方便带着你们。”

“这……”夏侯霸和崔鸣九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尴尬。让两个大男人同床共枕,这也太别扭了吧!

任真拍了拍夏侯霸肩膀,安慰道:“你放心,小崔最不缺的就是家底儿。你在他那里静心养伤,每天拿灵丹妙药当饭吃。区区重塑经脉而已,用他的话说,这都不是事儿!”

崔鸣九神情剧变,双手用力抱紧自己,彷如面临歹人施暴的少女一般,眼神惊恐无比,“你们想多了!我这次走得急,什么东西都没带!”

夏侯霸会心一笑,“听说朝天峰弟子的待遇最好,崔公子出手阔绰,必定会置办处雅间。我在他那里躲着,夏侯家的人没胆量搜查。”

崔鸣九缩到角落里,拨浪鼓似的摇头,“不行不行!我从小就只跟丫鬟睡,对大男人不感兴趣!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

任真沉下脸来,说道:“天快亮了,立即回去睡觉!再敢打扰我清梦,下次直接打断你们的腿!”

崔鸣九哭丧着脸,想要乞求几句,却被夏侯霸拉着走出茅屋。

“别毛手毛脚!”崔鸣九挣脱他的手,一脸嫌弃,傲慢地负手前行。虽然如此,他脚步缓慢,显然是照顾伤重的夏侯霸。

夏侯霸淡淡一笑,经历大起大落后,他的心境沉稳许多,“师弟若能助我恢复根基,便恩同再造,夏侯霸此生必铭记在心,衔环相报!”

崔鸣九轻哼一声,头也不回,趾高气扬。

“哼,说得轻巧!你以为重塑经脉,真像师尊说的那般简单?我知道,你是京城夏侯家的公子,见过一些世面,但这次要消耗的资源,绝不是你能想象的!”

夏侯霸默然不语,眉关紧蹙。他知道,崔鸣九没有危言耸听。

见他陷入沉默,崔鸣九叹了口气,“行啦,别哭丧着脸了!谁让我倒霉,摊上你这么一个拖后腿的师兄!”

他越说越来气,飞起一脚,狠狠踹向路旁那棵大树。

“要不是那群鳖孙今晚灌酒,我就不会半路上犯困,不然,怎么会让一瘸一拐的人捷足先登!若是传回清河,老子的脸面就全丢光了!”

话未说完,咚地一声,他一脚踢空,扑了个狗吃屎。

夏侯霸哭笑不得,看着地上这位放荡公子哥,满眼都是以前的自己。

这时,一个物体从崔鸣九身上滑落,滚落在草丛上,透着淡淡的荧光,在黑暗里格外显眼。

夏侯霸走过去,俯身将这荧光之物拿在手里,目光一凝。

原来是那个碧玉葫芦。

“花间一壶酒……”他默念着,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压抑的狂热,“这便是那五大名剑之一么……”

强烈的好奇心占据了他的脑海,让他按耐不住,将手伸向瓶口的木塞。

“发什么愣呢!”身后,崔鸣九骂骂咧咧,“再不过来扶老子,你他娘的就别想……”

夏侯霸充耳不闻,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玉葫上,这一刻,他的心跳仿佛都要凝滞。

黑暗中,一股馥郁酒香从瓶口幽幽飘出,醇厚气息中透着清凉,恰似蟾宫仙子身上的体香,令人陶醉不已。

只是,他却无心陶醉,眉头猛骤,脸色霎时惨白。

“蠢货!你他娘的给错酒了!”

第二十九章 神游星海,诸天灿烂

黎明之前,云遥七峰沉浸在最后一抹夜色中。

景山顶的小院里,任真身披外衣,拎着板凳走到了门口。

冬夜凛寒,薄纱似的白雾弥漫山间,悄然飘进院里,这让太过疲惫反而睡不着的他又清醒几分。

坐在板凳上,他抬头望了一眼夜空,无尽漆黑,死气沉沉,便觉得有点无聊。心意一动,他从怀里掏出了红玉葫芦。

崔家,剑道,剑酒,酒徒……

一系列关键词陆续从脑海里闪过,他琢磨半天,也没能将今晚这些突发事端理清头绪。

“难道是我太多疑了?”他捏了捏眉心,自嘲一笑,“过慧易夭,以后还是少想这些烧脑子的事为好。”

他眯起眼眸,借着背后屋里透出的微光,目光凝滞在玉葫上。

“记得小时候,每次去医院打针,护士姐姐都先用卫生棉在屁股上摩擦一圈,说是酒精能消毒杀菌……”

回忆起往事,他精神恍惚,盯着肿胀的左手,喃语道:“如今在这个世界,酒精是找不到了,不过这些药酒更精纯,杀菌效果应该会更好……”

这样想着,他拧开木塞,将玉葫里的酒倾向左掌心。

哒、哒,两滴晶莹酒珠落在掌心里,微微颤动着,闪烁出水银一般的光泽,澄澈明净。

收回玉葫,他伸出右指,小心翼翼地戳向酒珠,想将它涂抹在红肿的掌面上。

指纹刚一触及酒珠,它立即朝四周散开,须臾间,一道道精悍的银光倏然爆出,蕴含着锋锐无比的剑气,瞬时刺射在手掌上!

“啊!”

任真猝不及防,失声痛吼出来,一股恐怖的痛楚袭遍全身。

手指连心,更何况他左手不仅有手指,还长着一只眼睛,岂能不畏惧这凌厉绝伦的剑气!

这玉葫里装着的,原来并非什么冰茅酒,却是那把无形之剑,花间一壶酒!

最锋利的剑,刺在最敏感的部位,给他带来的,是犹如雷霆轰顶般的剧痛。

他甚至来不及挣扎,只觉眼前一黑,便立即丧失知觉,昏倒在地上。

掌心的剑酒却不会就此罢休。

两滴酒珠循着掌纹脉络,很快遍及手心。剑气浓烈至极,它们势不可挡,疯狂朝肌肤里渗透,想将整只手掌斩灭殆尽。

下一刻,异变陡生。

不知为何,已经昏迷的任真左手遽然一颤,自行抬到空中,煞是诡异。刹那过后,又有一束强盛霸道的金光从掌心刺出,在黑夜里绽放!

只见左掌上,金光如潮水流转,洞彻虚空,一只黄金眼瞳竖垂其间,庄严无比,透着浑然天成的神圣气息。

在剑酒杀气的激发下,任真的黄金天眼终于洞开,崭露出真正的峥嵘!

然而,天眼金光虽强势,却未能毁灭那银色剑光。毕竟是绝世名剑,桀骜不驯,岂会被轻易征服。

此刻,这两道华光脱离手掌,在虚空中急剧碰撞着,互不相让。

嘶、嘶!

金银二气疯狂切割空间,它们似有灵性,战意澎湃,情知自己遇上强劲对手,都不甘示弱,越斗越勇。

电光火石间,不知已发生过多少次可怕的绞杀,它们冲天而起,一路攀升至极高的层面。

下方的群峰愈发遥远,连整座大陆都开始渺茫。

越往上,天地元气越稀薄,空气不再流动,陷入永恒的沉寂中。

两道光芒渐渐剥离,流失了原有的绚烂外表,不知从何时起,只剩下两道纤细线条,宛如灵动的小蛇,仍旧不停撕咬着,不肯罢休。

时间流逝得越发缓慢。

在数十万里之外的高空上,渐渐出现了许多奇妙的光弧,繁密地罗布在这片辽阔空间里。

群星闪耀,太阳燃烧,众多极寒极热的星辰充斥其间,疾速运转着。

它们本是互相矛盾,却并行不悖,共同构成一座浩瀚星海,绚烂夺目!

直到此处,那桀骜银气终于消散,荡然无存。只剩下一道赤金色斑点,静静飘浮其中,缥缈不定。

作为天外来客,它漫无目的地游荡着,饱览着面前的璀璨群星,美不胜收。

“这就是九天之上吗?”

在这金色斑点里,一道微弱的神识苏醒,隔着遥遥数十万里,终于恢复原有的联系。

因祸得福,直到此刻,他才觉醒出真正的大神通。

上至九天,下至九地。法天象地,皆入我眼!

神游星海,乃是一种玄妙的观想。这种宏大机缘,洞察天机,是世间最绝顶的气运,真正的天命所归!

“日月之行,皆出其中。星汉灿烂,皆出其里。今日方知,何为大世界,何为大自在!”

他畅游星海,跟绚丽群星擦肩而过,最终驻足在某颗硕大星辰上,开始凝神观悟。

在他的意念里,所有流转运行的星辰,或生或灭,或明或暗,都划出一道道玄妙难言的弧线。这些弧线极其繁复,彷如缠绕在一起的冗乱线球,毫无头绪。

但借助那只窥测本源的天眼,他删繁就简,拨开萦绕眼前的迷雾,能看清藏在弧线后的深奥规律。

那不仅是星辰运行的规律,也是天地守恒的规律,更契合着人体周天经脉的规律。

这些规律,有其共通之处。它们的共性,就是这个世界的本质,也就是所谓的道。

这一夜,他看到了太多的道。

有道家的“道法自然”;

有佛家的“四大皆空”;

有儒家的“天人感应”;

有兵家的“攻动九天”;

直至某一刻,他悟到了更想要的东西。

在那一刻,沉沉夜幕之下,昏迷在地的他身躯微动,然后,体内真气以某种神秘而精妙的规律,开始疾速流转起来。

与此同时,漆黑苍穹之上,一道道星光逐渐显现,并且越来越明亮,亮得仿佛近在眼前,触手可摘。

天涯海角,共同沐浴在这圣洁的星辉中。

今夜,群星璀璨,星光灿烂。天地之近,犹若比邻。

这一幕,令此刻所有尚未入睡的人们倍感震撼。他们抬头仰望着耀眼星空,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接下来更蔚为壮观的异象,让他们终生难忘。

第三十章 四方豪杰,共瞻此剑

最初,人们只是察觉到,今夜的星光出现得突兀,并且异常明亮。

直到后来,那些繁星愈发清晰,似乎越来越近,他们才意识到,原来群星正在流坠,朝这座大陆闪烁而来!

这只是无数平民百姓的观感。

迈入实境的修行者们则能捕捉到,那其实并非星辰本身,而是由它们演化出来的幻象,蕴涵着相似的力量。

如果境界再高一些,就能更清晰地感知出,在群星划落的繁密虚影里,隐藏着一股非常神妙的力量,正诱使它们往同一地点疾驰。

当然,世间只有那么几位,才明白这星辰流坠的真正意义。

……

……

东方,无名小镇。

街头的铁匠铺子里,炭火烧得正旺。

跟寻常情形不同,这间铺子的主人,不是一名孔武威猛、膂力惊人的大汉,却是个矮小枯瘦的老人。

出于外表的缘故,店里的生意这些年一直冷淡,极少有客人登门铸炼。

不止客人,连街坊邻居都很费解,这弱不禁风的老人,每次抡起那根大锤,仿佛都会被压倒,随时都可能闪了腰,何苦非要做这卖力吃饭的营生。

无论旁人如何议论,老人的念头从没动摇过。自从搬到小镇后,他的日子过得枯燥而平淡,所有的精力和热情,都用在了打铁铸炼上。

他痴迷于铸剑。

无论白昼黄昏,铁匠铺里总是叮叮当当,他在疯狂地铸剑。

没人能理解,他到底图的是什么。

此刻,他正蹲在火炉前,细嚼慢咽地吃着那碗冷透的粗面。

赤红色火焰舞动着,映亮了老人的苍老脸庞。纵横交错的皱纹里,不知蕴藏多少惊心动魄的沧桑。

那把陪伴了几十年的铁锤,异常沉重和巨大,静静地躺在身旁的地上。

他背后那面墙壁上,挂满了不计其数的断剑,杀气腾腾,仅仅看上一眼,就让人触目惊心。

“观千剑就能识器?”老人嘴里塞满面食,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敢对咱们剑道瞎哔哔,那群酸臭书生懂个屁……”

他用力咽下一口,转身望向那把铁锤,眼里满是笑意,“小洪,你也吃得很饱吧?”

锤子自然不会说话,更不会吃饭。

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把被老人称作“小洪”的大锤,其奇妙之处就在于,每锤断一柄即将成型的铁剑,它自身的重量就会加重几分。

兵家有云,一寸长一寸强,形容兵器长度产生的威力。对这把大锤来说,当真是一斤重一斤强。

除了老人,没人知道,它到底有多重,到底有多强。

他笑眯眯地伸手,试图抚摸那黝黑的锤头,这时,铁锤倏然激射而起,冲上虚空,仿佛要砸向茫茫虚空。

老人心意一动,放下碗筷,大步走出铺子。

一把将铁锤拽回手中,他站在街道中央,气势绽放,哪还有平日里的半分寒酸。他巍如泰山北斗,傲视天地。

仰望着苍穹之上群星流坠的大气象,他目光湛湛,透出异样的神彩。

他由衷赞叹,“真是好剑!”

……

……

西方,十万大山。

其中有座山峰,直插云霓,气势凌人。山后耸立着一处崖壁,高达数千丈,仿佛被仙人一剑劈开般,陡绝至极,连飞鸟都难以逾越。

绝壁映衬之下,下方的莽林就显得太渺小。大半片天空都被挡住,这方小洞天仿佛成了禁锢的井底,与外界隔绝,只能从峰顶洒下的天光里,感知到一丝外界的气机。

密林深处,有间茅屋。

茅屋前的平地上,有座寒潭。

潭水幽绿深邃,再往下便渐渐漆黑,仿佛潜藏着未知的秘密。

一个中年男子坐在潭畔,阴影里看不见表情。他长发乌黑,如瀑布般披在肩后,同样披着的还有件宽松黑袍,衣尾随意铺散在地上,裹藏住他的身躯。

万籁死寂,此人幽暗如鬼。

忽然,细微的咕嘟声响起,潭面上冒出串串水泡。

黑洞般的寒潭深处,诡异地闪现出几道银色光点,初时还比较微小,很快变得明亮,甚至有些刺眼,显然是在迅速逼近。

茅屋前这片天地,被照耀得恍如白昼。

强盛白光洒在男子脸上,宛如镀上一层银霜。他眉直眼阔,轮廓方正,不怒而威的面容此刻显得愈发漠然。

他眼眸骤开,黑白眼瞳间,两道银白如电的寒光透出,落在面前的潭水里。

“鱼惊不应人……”

沙哑刺耳的感慨声飘起,他嘴角微微一挑,原本淡漠的表情瞬间生动,而他浑身的气势也陡然大振。

这一刻,他身上折射出的一切光影,都变成了剑。

他踏出一步,低下头,望着银光万丈的潭水。

潭水里,十数条游鱼在灵动游泳着,每一条都有雪白的鳞片,焕发出皎皎光华。

“你也感知到了……”

望着这些白鱼,他眼神宠溺,然后抬起头,仰视着头顶那片狭小的夜空,表情极为复杂而精彩。

在他的瞳孔里,那些星光划过时留下的虚影,分外清晰,另天地下的其他景致皆黯然失色。

他失声叹息,“我不如你……”

……

……

南方,雄伟皇城。

承露高台上,陈氏皇帝负手而立,站在金陵最高处,俯瞰着夜色里的莽莽京城。随意顾盼间,仿佛这天地,都以他为中心。

在他身后,黑衣李凤首俯身说道:“夜里风大,陛下当心着凉,还是早些回宫吧!”

皇帝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他肩上那件黑色大氅,在疾风中肆意飘扬,猎猎作响。

“北朝那边,如何了?”

李老头答道:“据鹰视堂密报,坊主已进入云遥宗,具体情形如何,还不得而知。”

皇帝点头说道:“如果朕所料不错,他应该查过,当年那人蒙冤受陷时,云遥宗不仅没伸出援手,反而落井下石,背后捅了一刀。光凭这点,他就绝不会饶过那座风雨飘摇的剑宗!”

李老头有些失神,随声附和,“这是自然。他能查出什么,不能查出什么,皆在陛下掌控之中……”

皇帝双眼微眯,仰望向沉沉夜空,嘴角噙着淡淡笑意,“朕很好奇,他手段虽精绝,但毕竟是一人之力,会如何处理接下来的局面?”

李老头不知如何作答,索性便沉默下去。

这时,皇帝目光猛地一颤。

夜空中,一点点星光开始显现,愈发耀眼起来。在他注视下,这场气势恢宏的天地异象开始上演。

“这……”他怔在那里,浑身僵硬。

星宿移位,荧惑乱心,对历朝历代而言,都是大凶之兆。

他修为极高,对漫天星辰的感知更是远超常人,隐隐猜出了真相的冰山一角。

大气运者,天命所归,应运而生,能令天机倒转,地脉臣服,人道更迭。

这分明是帝王之相!

除了南北两朝皇室,还有谁会有如此大的气运?

旧事一幕幕在他脑海里浮现,历历在目,彻底唤醒了那段尘封的记忆。

“你也苏醒了吗?”

……

……

北方,某处花园。

凉亭里,两人对坐在石桌前,凝视着桌面上战况激烈的棋局。

坐在上首的,是名中年妇人,衣饰华美雍容,显然身份不低。但她的容貌普通,只能勉强算是五官端正,谈不上姿色可言。

她捻起一枚白子,举棋不定,在跳动灯火映照下,她的面容有些清冷,“这些年,你心里一直都在埋怨我,把你囚禁在长安太久,对吧?”

说罢,她微微抬头,望向对面的黑衣男子。

男子沉默不言。

这便意味着默认。

妇人见状,不仅没有愠怒,反而淡淡一笑,明眸里生出几分欣赏之情,“如果放你自由,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多半就是去杀顾剑棠吧?”

男子低下头,依旧沉默。

只是,他伸出右手,握住了依偎在身旁的那把黑伞。

十几年来,他跟伞相依为命,形影不离。对常年活在危机里的他来说,伞在,人可能在,伞不在,人很难还在。

这把伞就是他的命,握伞就是拼命。

妇人把这细节看在眼里,笑意愈浓,悠闲地敲着棋盘,不急于落子,“如此一来,我就更不能放你走了。”

男子眉头皱起,问道:“你舍不得杀他?”

妇人不置可否,有些孩子气地道:“他死了,棋局就乱了,还怎么下?”

男子抬头,正准备说些什么,这时候,他也感知到夜空中的异象,不禁放弃眼前的棋局,抓起铁伞走到亭外。

妇人诧异,极少见他如此失神恍惚,便跟着走出来。

两人并肩而立,亲眼目睹了接下来的震撼景象。

妇人并不修行,惶恐之余,看不出其中玄妙。但铁伞男子却真正明白,这些流坠而来的星辰幻象,究竟是什么。

他抓紧铁伞,抬头仰望漫天星光,凝重神情里夹杂着一丝疑惑。

“你记不记得,有一招从天而降的剑法?”

第三十一章 一剑三雕,大功告成

云遥七峰上空,此刻恍如白昼。

遥遥坠落的星辰虚影,在任真冥想之下,竟全被牵引到了这里。

万千流光跟空气发生激烈摩擦,冒出赤红色火焰,掀起的狂暴气浪里,蕴涵着极精沛的星辰真元,令整片虚空动荡不已。

沉睡的云遥宗,被彻底惊醒了。

七峰之间,响起无数惊呼和哭嚎声,人心惶惶。

所有人注视着群星疾速逼近,呆滞在原地,束手无策。无人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

呼、呼!群星渐近,滔天的声浪湮没一切,天地沦陷在森然火光里。

狂风呼啸,那团一马当先的虚影率先赶到,很多人开始闭上眼睛。

这时,一层巨大的薄膜倏然显现,横亘在天穹上方,宛如透明气泡一般,将云遥七峰包裹在它的庇佑下。

这层薄膜看似细微,却透着一股极其强大的剑意,令直视它的人们眼眸刺痛,止不住地流泪。

深山里有老者惊呼,面色狂喜,“地戮剑阵!”

真武剑圣已不再,如今的云遥宗,只剩下最后这道剑幕。

轰!那道星陨挟带着炽烈气浪,重重撞在稀薄的屏障上。狂躁的星火急剧膨胀,然后炸裂开来。

整座云遥宗随之狠狠一颤。

它本非实体,只是幻化而成的虚影,在产生猛烈冲击之后,立即消弭无形。

群峰里的众人刚松一口气,下一刻,更多的流星赶来,遮蔽天穹,波澜壮阔。

璀璨流光闪烁着,化作无数巨大光柱,倾泻而下,前仆后继地砸在剑幕上。

轰、轰……

潮水般的星辰轰击下,这座宗门地动山摇,摇摇欲坠,彷如末日。

修为低微的年轻一辈,承受不住如此密集的气浪冲击,心神激荡之下,陷入晕厥。

那些道行高深的长老们,仰视着那层似乎不堪一击的薄弱剑幕,都捏了一把冷汗,担心它溃败下来。

以它的威力,七境强者都无法迈入一步,原本牢不可破,绝对让他们放心。但它现在面对的,并非人类武力,而是滚滚天威,滔滔星潮。

他们的恐惧,更多的是源自内心深处,“因果循环,天理昭彰。云遥宗的报应要来了么……”

时间在流逝,大部分星辰消散,光线渐渐黯淡,而透明剑幕上,也出现无数细密裂缝,宛如蛛网,快要达到极限。

某一刻,某道星陨砸落时,一道细微的破裂声传出,这道不堪重负的剑幕终于被击垮。

砰!苦苦支撑已久的剑幕分崩离析,一溃千里,顷刻间烟消云散。

残余的少量流星如获大赦,争先恐后地坠向地面,在夜空里留下滚滚烟尘。

地戮剑阵已破,这便意味着,云遥宗的末日要来了。

然而,正当大家心灰意冷,打算坐以待毙时,他们忽然惊喜地发现,那些星陨并未砸落七峰,而是全都汇集到了某处。

此刻,清河真人立于朝天峰之巅,额头上满是冷汗。

他看得最真切,原来流坠群星真正的目标,是藏在七峰腹地里的景山。

劫后余生,他盯着那座正在承受恐怖轰击的低矮山丘,长吐一口浊气,“这座废山平日里就碍事,毁掉也好……”

地脉所在,一直是云遥宗最大的谜团。若是他这个掌门知晓谜底,绝对不会再生出这种想法。

他拂袖擦掉汗水,自言自语道:“听说那人昨天住到了那里。难道这恐怖天刑,是由他引来的?”

一念及此,他不禁幸灾乐祸,“天不容人,人岂能活?顾剑棠,你终究还是逃不过死劫!”

回想以前“云遥有剑圣,不知有掌门”的憋屈日子,他此刻顿觉畅快不已,出了这口恶气,大笑而去。

既除景山,又除剑圣,他认为这是一箭双雕,天助他也。

……

……

天渐渐破晓。

东方天际,露出一抹鱼肚白。

黎明的曙光像一道生机蓬勃的剑,劈开夜幕,照射在满目疮痍的景山上。

这座本就丑陋的山丘,夜里承受了星辰虚影的轰击,被硬生生毁去大半,如今千疮百孔,遍地都是巨大陨坑,不忍直视。

至于山顶那处小院,早就随同整个山顶夷为平地,荡然无存。

小院里的师徒二人幸免遇难,及时避开了这天降大劫。

在第一道流星砸落剑幕前,夏崔二人仓皇返回山顶小院。看到任真昏迷倒地,莫雨晴在旁边失声恸哭,那一瞬间,崔鸣九的脸都白了。

花间一壶酒是酒不假,但绝不能饮进腹里,这无异于吞剑自杀。若因为他的低级失误,让一代剑圣稀里糊涂死掉,那真是天雷滚滚,贻笑万古。

见他气息尚存,崔鸣九赶紧拿出如假包换的冰茅酒,将他救醒。他一睁眼,崔鸣九便迅速跪下,不要命地磕头,与先前的夏侯霸不遑多让。

任真坐起来,看着诚惶诚恐的崔鸣九,说道:“如果你真想杀我,就不会在危急时刻回来,更不会用真酒救醒我。起来吧,我不怪你。”

崔鸣九抬头,半信半疑。

任真继续说道:“假酒害人,不过也多亏你的假酒,我因祸得福,无意中得到一桩天大机缘!”

说着,他抬手指向虚空。

刚才神游星海之时,他观群星流转,心意一动,以天眼悟出一招剑法,从而引来了虚空的万千星光。

“这漫天流星因我而来,便不会伤我。你们三人到山下等我,我有些事情要做!”

三人不解其中真意,苦苦相劝半天,也没能说服他撤离,只得退到山下等候。

直到无数星辰破开剑阵,行将砸落景山之际,他才身形闪烁,飞奔到山下,跟他们汇合。

此刻天色大亮,朝阳升起。

师徒四人坐在景山后的一座潭水旁,闭目养神。

此地水雾袅袅,缭绕在四周,白茫茫一片,异常空灵。不仅如此,空气之清新,灵气之馥郁,远胜过另外七峰。

一夜之间,原本荒废隔绝的景山,竟突兀冒出一处如此绝妙的胜地。

清幽雅静,飘如仙境。

端坐在茫茫雾气里,他们贪婪汲取着灵气,面色愉悦振奋,丝毫看不出彻夜未眠的疲倦之意。

某一刻,山外极为罕见地传来一声鸟鸣,清脆悦耳。

夏侯霸忍不住开口,道出心中疑惑,“师尊,我听说景山是修行死地,灵气断绝,为何……”

“闭嘴!”还没说完,莫雨晴冷冷开口,教训道:“静心修行,别扰了大家清净!”

跟两位师弟不同,她清楚任真此行的意图,已经隐隐猜出事情的真相。

任真夜里窥测天机,引得星辰陨落,连整座地戮剑阵都能毁掉,若想毁掉封印地脉的小小阵道,简直易如反掌。

眼前这些源源不绝的灵气,显然来自地下那处气眼。

夏侯霸悻悻地闭上嘴。他知道,这位师姐还对当日之事耿耿于怀。

这时,崔鸣九忽然又开口,说道:“师尊,我得赶紧回朝天峰。今天是举行洗剑大典的日子!”

如先前任真对莫雨晴所说,试剑、洗剑、承剑,是宗门每年收录新徒的例行三步。

试剑大典,是让新生公开切磋,确定最终录用的名额。

而这洗剑大典,则是让新人们踏入那座灵气汇聚的洗剑池,在里面濯洗剑心,磨炼剑体,故称之为洗剑。

洗剑半月之后,宗门会根据大家的修行成果,最终决定将他们分到七峰哪一脉。

对新生来说,洗剑大典至关重要,不仅决定他们日后在云遥宗的命运,更重要的是,洗剑池乃一大修行胜地,灵气精沛,难以想象。若能洗剑半月,获益绝对超出平时修行半年。

洗剑池的名气太大,连其他剑宗的强者都艳羡嫉妒,恨不得偷偷溜进去,泡上十天半个月,也难怪崔鸣九会心猿意马,主动提出回去。

这确实是一份莫大的机缘。

任真闻言,没有睁眼,淡淡地道:“随你。”

崔鸣九起身,强忍着心头的喜悦,躬身行礼,便立刻离去。

夏侯霸犹豫片刻,同样起身行礼,一道离去。他倒并非垂涎洗剑机缘,而是实在离不开崔鸣九。

他现在还无法重新修行,留在这里没有任何好处。

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莫雨晴微微皱眉,说道:“为何不挽留他们?”

任真淡然道:“为何要挽留他们?”

莫雨晴沉吟片刻,说道:“七峰灵气尽失,如果我没猜错,那座洗剑池恐怕已经变成一潭死水了吧?”

任真睁开眼,望着面前这座灵气缥缈的水潭,悠悠地道:“身在福中不知福,怪我咯?”

……

第三夜,任真破剑阵,夺地脉,悟剑十,曰如来。

第三十二章 大戏开锣

进云遥宗后的三天三夜,任真以他独有的风格,做了很多事情。

有的不为人知,比如他夜登归云阁,把全部剑经记在脑海里。

有的倒是广为人知,被当成笑话传播开,比如他遭群峰羞辱,被迫搬到废弃的景山。

还有的事被大家猜出一二,又不明真相,比如他们猜到,是他引来恐怖天罚,却不知缘何如此。

高明又不失低调,这就是他独有的风格。

他不仅手段精绝,能巧妙地达成目的,还不会引起别人的警觉和怀疑,将风险降到最低,这实在太难得。

那一夜,地戮剑阵被破,七峰灵气又诡异消散,云遥宗遭受沉痛打击。长老们苦思冥想,始终查不出任何线索,只得把它归咎成无妄天灾,无可奈何。

而作为真正的元凶,任真躲在景山后,又耗费三天三夜,终于以天眼吞噬掉整座地脉,大功告成。

陪伴在侧的莫雨晴也获益良多,修为大大精进,不可同日而语。

大事已毕,任真并未选择离开,而是让莫雨晴先回鹰视堂,自己则逗留在七峰间,四处游荡。

他很清楚,云遥宗不敢对他下杀手,同时也很好奇,那些老狐狸还会耍哪些花样,引诱他交出九剑。

而莫雨晴的使命已然完成,再留在这里,只会成为他的软肋,还不如让她离开这凶险之地。

他要亲眼目睹,云遥宗的这场收官大戏。

……

……

时光荏苒,一个月很快过去。

任真整天游山玩水,过得百无聊赖。出乎他的意料,云遥宗上下,没人再主动寻衅,而是把他当成灾星,都怕惹来天刑,纷纷避而远之。

这令他很困惑,一度以为宗门已经对剑诀死心,不再抱有垂涎之念。

直到某日清晨,一名高大男子出现在屋里,否定了他原先的判断。

来人年纪轻轻,生得英俊潇洒,一件雪白衣衫穿在身上,气质极为不俗。尤其是眉宇间那股天生的傲意,颇有几分顾剑棠的神彩。

任真揉着睡眼,打量着对方,“有事?”

年轻人淡淡答道:“奉掌门道旨,来请小师叔参加承剑大典。”

虽然以师叔相称,还加了个“请”字,但说这话时,他双手负在身后,握着一柄长剑,丝毫看不出敬意,更不像是请人的架势。

“承剑大典?”任真一怔,旋即感慨道:“原来是这样啊……”

半月前的洗剑大典,旨在考验新生的修行速度,据以具体分配到七峰诸脉中。而这最后的承剑大典,是最重要的一步。

它是对新弟子们进一步遴选,区分为嫡传、核心以及内外门弟子等诸多身份层级。

这次的对手,不再是他们彼此,而是宗门的诸位长老。

按照规矩,每名弟子都有一次机会,任意挑战一位长老。弟子只管全力以赴,长老会根据这人的实际水准,决定自己动用几成功力,哪种剑诀。

弟子带来的威胁越大,逼迫长老使出的剑诀越强,那么,他获得的身份等级就越高。同时,作为奖励,该长老会把用过的剑诀都传授给他。

故名为承剑。

剑圣身份煊赫,以前从不参加考核新生这种小事。这次掌门既然特意派人来请,想必自有其用意。

感受着年轻人若隐若现的强大气息,任真隐隐猜到些什么,叹息道:“看来是不去不行咯。”

年轻人没有说话,表情淡漠。

任真穿上外衣,随他走出屋外,没走出多远,又转身回望一眼,“毕竟住了一个多月,还真有点恋恋不舍……”

他知道,这次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年轻人听在耳中,无动于衷,负手走向山下。

任真跟在后面,沉默了会儿,问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已经踏入第四境了吧?为何不驭剑飞行?”

年轻人身形微滞,讽刺道:“我自然可以,你呢?区区二境修为,若是渡你飞行,岂不污了我的飞剑!”

任真哑然一笑,也不生气,“以你的年纪,能修行至第四境,应该是宗门第一天才青年吧?”

年轻人只是冷笑,神情倨傲。

“你叫什么名字?”任真问道。

“你还是这么目中无人,”年轻人转过身,眼眸里锋芒毕露,冷冷地道:“给我记住,我叫方容!”

说罢,他大步向前,气势如虹。

两人再无半句交谈,一路疾行,登上不远处的朝天峰。

上次峰顶被任真一剑摧毁后,掌门一脉借此机会,对殿前广场大肆修缮一番。

如今这里面貌一新,更加雄伟恢弘,无处不彰显着剑道巨擘的气派。

地面上,汉白玉整齐铺砌,平坦辽阔,放眼望去,仿佛跟远处云海连为一片,意境悠远。

广场中央,坐镇着九座铜制巨鼎,雕刻着狰狞凶兽,高大威武。鼎中气浪滚滚,宛如狼烟,营造出一种争斗杀伐的气势。

任真赶到时,这里已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跟先前的两次大典不同,承剑大典对每个人都极重要,大家当然都不会错过这场盛事。

早年进入宗门的青年男女之所以愿意来观礼,是想趁机观摩长老们施展出的招式和神意,这对他们修行大有裨益。

那些发花鬓白的老家伙名为教授,实际上平时懒于教授,更不会亲自出手,这承剑大典是非常难得的机会。

对云遥宗而言,这正是炫耀招生成果的时候。稍后若是冒出几名惊艳天才,能逼得前辈认真起来,那便象征着宗门代有天才出,武运日益昌隆。

按照以往惯例,山下各方势力都会遣代表前来观礼。诸如京城权贵,各方剑宗,乃至皇族贵胄,等等等等,都会给剑道巨擘这个面子。

至于他们来看的是哪家后辈,聚到一起时又议论些什么,说白了,都是利益交换。

毕竟,下场的长老都浸淫武道多年,他们若想诚心刁难,不愿将自己的剑诀传授出来,只需简单粗暴的一剑,便能将初出茅庐的菜鸟们打发掉。

想传谁,想传啥,还不是得看新人们背后站着的是谁。

今日,广场右侧搭建起一处高台,摆放着数排雅座,专门用以招待观礼的贵宾。

此刻那里空无一人,不知是大人物们还在殿里叙旧,还是迟到缺席,显得异常冷清。

任真目光扫过这些空荡荡的席位,嘴角轻扬,笑意耐人寻味。

“观众不敢来,可惜了这场大戏……”

第三十三章 阳谋

任真刚踏进这座广场,很多人就发现了他的身影,窃窃私语起来。

“快看!”有人感到惊讶,提醒身旁的同窗师兄弟,“剑圣师叔也来了!”

越来越多的注意力落在他身上,人们都露出古怪的神色,“圣人超脱,他以前从不驾临这种场合,怎么这次……”

“以前是以前,”一名弟子低声说道:“他现在丧失修为,早就无法再享受那种尊崇待遇了!”

周围其他人闻言,回想起前些天七峰驱逐任真的事情,有些困惑,“既然如此,他还敢来这是非之地,难道就不怕被人针对?”

又有人心思机敏,看到跟任真同行的方容,猜出了大概,“莫非,是宗门特意请他来参加典礼?”

既然来了,就有下场授剑的可能性,此言一出,大家眼眸里都泛起一抹趣意,若真是这样,今天应该有好戏看了!

被无数怪异目光盯着,任真浑身不自在,心里不由感叹,“虽然早知是大场面,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在金陵市井间隐忍十几年,我还真没见过如此大的阵仗……”

在方容带领下,他穿过茫茫人群,朝前方的高台走去。十数名老者已经聚集在那里,他们应该都是负责下场考核的长老。

这时,路旁的人群里,一道喊声突然传出,“师……叔!”

任真停下脚步,只见一名青年艰难地挤过人群,跑了过来,正是崔鸣九。

崔鸣九看一眼转身望着他的方容,将任真拉到身前,低声说道:“这里鱼龙混杂,你怎么来了!”

他脸色焦急,很担心任真安危,害怕他成为众矢之的。

任真无奈一耸肩,笑着道:“既来之则安之,局面早就不是我能控制的。”

崔鸣九目光微颤,扫视一眼四周,忧心忡忡地道:“早上我翻看承剑名单,发现里面暗藏玄机。待会儿你千万别上台考核!”

看他的神情,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

任真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放心,我自有分寸。你只管照顾好自己,帮夏侯……”

话刚说到一半,方容走过来,干咳一声,面无表情地道:“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师叔,请吧!”

任真眉头微皱,收起原本想说的话,改口说道:“借你佩剑一用!”

说着,不等崔鸣九反应,他直接近前,一把夺走后者手里的剑,朝前方大步走去。

崔鸣九都能猜到,他怎会猜不到。今日注定要大展身手,手中岂能无剑!

后方,崔鸣九怔在那里,茫然地望着那道白衣身影。两人擦肩而过时,他隐约听到一句话。

“三月后,长安见!”

过了半柱香功夫,零星数名贵宾落座后,万事俱备,承剑大典正式开始。

主持大典是长老典雄,他先是介绍规则,然后开始宣读参加考核的师徒双方名单。

当“顾剑棠”三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时,全场顿时哗然。

真武剑圣,居然亲自登场了!

所有人仰望着战台,目光呆滞,脸上的震撼之情无以复加。

就算他已丧失修为,就算他遭到宗门排挤,但毕竟还留有圣人之位,此乃朝廷钦封,不容藐视。另外,他在天下剑修心目中的地位,更是难以撼动。

让昔日的风云强者抛头露面,出来参加一场小小的新生考核,这未免欺人太甚了!

看着大家的惊愕表情,典雄面带微笑,解释道:“由剑圣大人亲自考核,更能彰显咱们云遥宗对年轻人的器重。另外,你们不是一直梦想着能跟风云强者对决吗?”

全场鸦雀无声,只有典雄那明明温和、却透着阴阴寒意的话语,在广场上回荡。

“现在机会来了!你们不仅能跟堂堂剑圣切磋,还有很大希望战胜他!想必大家都知道,他重新修行,现在只有二境修为,跟你们旗鼓相当。所以,这场比试很公平!”

他把任真的状况当众挑明,丝毫不留颜面。不仅如此,他话语里仿佛透出一种诱惑力,煽动着在场新人们的情绪。

“你们以前或许会抱怨,自己生不逢时,纵有惊艳天赋,却无法跟巅峰强者同时起跑,只能望尘莫及。现在,你们有绝佳机会证明自己,让天下人都看看,只要同时修行,剑圣在你面前也不值一提!”

他的话说完,全场依然寂静。然而,所有青年的眼眸里,都燃烧着战意!

他们热血澎湃,野心膨胀到极点。正如典雄所说,谁不想一鸣惊人,让传奇人物成为自己的陪衬!

这时,典雄适时地振臂一呼,将大家的情绪推上最高潮。

“只要赢了,剑圣绝学就是你们的!”

战台后,任真漠然注视着这一切,心里冷笑不止。他当然明白典雄的企图。

“他当众侮辱我,视我如无物,即便我原先想刻意藏拙,为了捍卫尊严,也不得不全力取胜。这样一来,恰恰中了他们的奸计!”

“他煽动士气,无非是想让新人们都拼尽全力,逼我使出绝学。如果我不动用九剑,就会被他们轮流消耗,很难全胜而退。如果我用出九剑,按照宗门规矩,我就必须要把剑诀交出来,而这,才是他们最终的目的!”

“他们忌惮朝中权势,不敢杀我,所以才安排我参加承剑大典,利用天下皆知的宗门规矩,来逼我就范,同时又堵住朝堂之口,不会落下口实。”

“傅清河,你果然很擅长玩阳谋!”

他脑筋稍微一转,就把所有关节想得水落石出。正大光明地阴险下流,清河真人这一招阳谋,玩得确实很绝。

然而,他负手站在那里,面色平静,看不出任何慌张之情。

恰恰相反,他转身望向后方的莽莽宫殿,脸上甚至泛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驱羊入虎口,杀鸡用牛刀?你确定就凭那些废物,真能逼出我的家底?”

“上次在这里,我伤势未愈,不得不斩出一剑,你以为这次我还会就范?”

“退一万步讲,即便我真的交出九剑,你以为你还有命拿吗?”

“玩计谋,呵呵,本坊主是你祖宗!”

第三十四章 简单点,出剑的方式简单点

众人不知任真心里的想法。

他们也无需知道,只要明白今天会有一场精彩大战,这便足够了。

至于谁胜谁负,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典雄充分调动新生们的情绪后,就开始诵读承剑的新生名单,足足念了大半个时辰。

念完后,他转身望向后方的任真,戏谑一笑,“剑圣师弟,请吧!”

任真不由一怔,这些人还真是爽快,毫不掩饰意图,一上来就直接安排他上场。

万众瞩目下,他缓缓走上战台,俯瞰着前方的茫茫人海,神色平静。

“见剑峰,陆仁甲,观海境圆满,上台承剑!”

这时,清风骤起,一名青年纵身跃上战台,站到任真对面。

“开场就是准三境的对手,”任真无奈一笑,心里暗道:“他们准备得很充分啊……”

陆仁甲持剑拱手,看似颇有礼仪,眼眸里的战意呼之欲出,“请师叔赐教!”

说这话时,他的身躯已遽然前冲,手中长剑激射而出,冷冽剑芒划过虚空,闪出一道森白寒光,直刺向任真。

“一川如虹!”下方观众瞳孔骤缩,哪还在意什么无耻偷袭,惊呼一片,“颍川陆家的绝学!”

一出手就是祖传绝学,狠辣决绝,这哪是在切磋比试,分明是要搏命杀人的架势!

剑势极快,先发制人,电光火石间,便已逼近任真面前,让人难以招架。

任真原地不动,看上去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任由剑芒奔向他的眉心。

陆仁甲看在眼里,嘴角一挑,露出阴森的笑容。这一剑,他势在必得,远比预想中顺利得多。

他的脑海里,甚至已然浮现出刺透任真眉心的画面,一击必杀,血花四溅。

然而,在这一瞬间,他蓦然发现,任真同样面带笑容望着他,眼神里流露着说不出的意味。

在他心底,一股莫名的恐惧感油然而生。他总算意识到不妙,对面可是堂堂剑圣,怎会让他如此轻易近身!

可惜已经晚了。

他预想中的画面没有出现。

砰!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疾风暴动,陆仁甲的长剑遭受猛烈重击,那道剑光失去控制,被一下子震上虚空,弹飞得无影无踪。

全场死寂。

所有人目光呆滞,凝望着战台,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气浪平息,任真站在原地,毫发无损,仿佛没有动过。

他手里提着的长剑,还在微微嗡鸣着,清脆悦耳,明显比它的主人兴奋。

面对陆仁甲的夺命一剑,他没有退步,没有闪躲,只是随手抡起剑,用剑身朝上砸过去。

最简单的一剑,甚至不算是剑法。

只是无比快,无比准,无比狠。

陆仁甲的得意一剑,就像石子打在铜钟上,只有被震飞的份儿。

任真面无表情,说道:“学会了吗?”

陆仁甲魂不守舍,片刻后才意识到对方说了什么,脸色顿时涨红,眼里满是惊怒。

任真什么都没传他,或者说,他连让剑圣出招的资格都没有。

一剑而已。

他恼羞成怒,飞奔向台下,从人群手里夺走一把剑,决然地冲向任真。

不再是承剑,就算为了洗清这一剑之辱,他也要拼命打败任真!

砰!又一道声音响起,更为清亮。

陆仁甲手中的剑再次被震飞,不见踪影。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一次,连陆仁甲本人都被震飞了!

他可是货真价实的观海境圆满,离第三境只有一线之遥,却全然无法阻挡这简单的一剑!

全场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清晰听见。

下一刻,人群再次喧哗,议论声鼎沸。

“三境如浮云,果然是真的!”

大家对任真放出的这句豪言早有耳闻,却不太相信,知道此刻,眼见为实,他们不得不承认这惊人的事实。

“不愧是剑圣,他甚至都不用剑诀。这大概就是书上所说的大道至简吧!”

人们头脑总算清醒过来,意识到打败剑圣哪有那么容易,典雄刚才说那些话,无非是想蛊惑造势罢了。

听到这些议论,典雄脸上青红不定,暗暗攥紧了拳头。

他当然不指望,凭区区一名准三境,就能打败任真。他原本盘算着,这陆家子弟能撑过几剑,好歹消耗对方一些体力。

谁能想到,会出现如此摧枯拉朽的碾压局面!

他狠狠咬牙,抄起桌上的名单,厉声念道:“鸿影峰,肖龙韬,神意境上品!”

震怒之下,他索性跳过原先计划的所有二境,直接安排三境选手上场。

以众敌一,他不相信,任真还能如此强势!

众目睽睽下,肖龙韬走上来,刚猛脚力使得战台微微颤动。

任真抬头,凝视着身材异常高大的对手,淡淡地问道:“夏侯霸这个人,你听说过吧?”

言外之意,夏侯霸跟你一样,也是神意境,人家还有开山剑呢,照样被我连抽两个大耳刮子,你哪来的胆量上台?

肖龙韬挠了挠头,表情惘然,显然听不懂他的挑衅,“你说谁?”

任真一笑,明白这人可能智商有点捉急,也不废话,朝他招了招手,“来吧!”

肖龙韬见状,大喝一声,气势汹汹地挥剑砍向任真。

任真站在原地,若无其事地扭了扭持剑的右臂,仿佛是在热身一般,眼里早将对手的身形看得透彻。

眼见进入攻击范围,他瞅准时机,横剑一拍,用宽厚剑身砸在肖龙韬的胸膛上,既快又准。

砰!浑厚力道冲击之下,魁梧健硕的肖龙韬被这一剑震飞,跌落到台下。

跟刚才对战陆仁甲一样,只是简单一剑,结果没有任何差别。

足够简单,足够直接,所以足够强势。

任真扫视台下一眼,淡漠地道:“下一个。”

这道话音响起,台下新人们的心脏猛颤,“这哪是承剑大典,他分明要把咱们都拍上一剑!”

典雄目光僵硬,气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猜到了结果,却完全没猜到过程。同样的结果,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

这两战,不仅没能消耗任真,反而助长了任真的气势,令自己的手下先胆怯气馁。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样被碾压下去,恐怕没人敢再上台挑战。

任真化繁为简,这招攻心为上,轻易破掉了他的人海战术。

一念及此,他勃然起身,亮出獠牙,嘶吼道:“毕盛,无人境下品!”

第三十五章 桑田成沧海

无人境?

听到这三个字,全场观众的脸色都变了。

初境攀山,次境观海,三境神意,四境无人。为了对付第二境的任真,宗门竟然连第四境的强者都派出来了!

任真同样感到惊讶,侧身望着典雄,没想到宗门会明目张胆成这种地步。

“你确定第四境的武修,会是今年的新人?”

所有登台承剑的,都是今年招录的新生,这是最基本的规则。自云遥宗立派以来,从未有人以四境修为来拜山门。

事先也没人听说过,今年这一届竟有如此奇人。

第四境,这特么还能算新人吗!

典雄闻言,冷哼一声,笑意轻蔑,“怎么,你怕了?谁说第四境武修,就不能加入我云遥宗?”

任真眉头一皱,握着手中剑,寒声说道:“按照规矩,云遥宗每年只招收二十岁以下的年轻弟子。在这年龄段内,世上没人能踏入第四境。”

典雄看出他的情绪,表情开始变得冷戾,“你做不到,不代表别人也做不到。你凭什么确定,他不是二十岁?”

年龄这种信息,没有确切的证据可以校验。如果云遥宗想耍赖,就算指着一个老头,说他是弱冠少年,任真也无可奈何。

云遥宗今天势在必行,为了逼出剑诀,他们竟如此厚颜无耻,不择手段。

典雄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神桀骜不逊,“你不是号称三境无敌吗?那我倒要看看,你还敢不敢在第四境面前嚣张!”

便在这时,一道阴森寒风刮过,瞬息之间,一道黑影飘然而至,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降临在任真身后。

只见这青年,一袭黑袍将身躯裹住,面容则被下垂的帽檐遮挡,浑身上下,只有持剑的那只手裸露出来,皮肤森白,形如厉鬼。

任真转过身来,感受到毕生身上散发的阴诡气息,不由微凛,“好阴森的煞气,此人真有些看不透……”

毕盛踏出数步,同样盯着任真,微微扬起的帽檐下,两道幽冷寒芒透射出来。

“刚才的战斗,我看过了。不愧是剑圣,仅凭肉身的机能和反应,就能释放最精准的攻击,干净利落,完美无瑕。从这点来说,咱们是同一类人。”

毕盛淡淡说着,嗓音低沉而沙哑,让人不寒而栗。

任真目光闪烁片刻,若有所思,“原来你是名杀手。”

杀手行走夜色之中,暗杀猎物,最擅长的就是隐藏,这也是他气息阴恻的缘故。这种人出手,务求一击致命,否则就会打草惊蛇,长久的蛰伏都前功尽弃。

因此,他们杀伐果决,招式简捷而凌厉,从不拖泥带水。这种战斗风格,恰恰如任真刚才展现出来的那样,杀伤力极其恐怖。

见他猜出自己的身份,毕盛桀桀一笑,不置可否,“给你个忠告。三招之内,奉劝你使出绝学,否则,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哦?”任真眉头一挑,笑容里泛着趣意,“我倒真想领教,是怎么个生不如死法!”

话音未落,一道黝黑剑光毫无任何预兆地刺来,甚至没有发出声音,顷刻便离他的咽喉只有寥寥数寸!

不只是人,连毕盛的剑,都神出鬼没,让人无法捉摸!

这一剑太突然,也速度太快,任真不敢托大,疾速朝后方倒退。而在毕盛的神念驭使下,那柄黑剑得寸进尺,步步紧逼,显然不想给他留下喘息之机。

嗡、嗡,剑身轻颤,一路穷追不舍,漆黑煞气绽放虚空。

任真退无可退,便停下脚步。

“四境武修的内力深厚,强大神念不容小觑,我若再抡剑硬碰,未必会赚得便宜。这一战,我不能大意!”

心里这样想着,他迅速抬起左手,一掌朝那黑剑轰去。

他不擅长掌法,这一掌的威力本身便不在于掌,而是掌心的天眼神光。他要以此禁锢那柄黑剑。

嗖!

剑身呼啸飞来,眼看就要逼近左掌,直抵那抹金光,这时,它猛地一颤,从中分成两片薄剑,避开前方的手掌,左右夹击而来。

人群一片哗然。

他的剑,竟然一分为二!

任真见状,面色霎时苍白,来不及思索,径直将身躯抛向后方虚空,全力退避眼前这两剑。

这时,毕盛的幽鬼笑声再次响起,莫名恐怖,“出动之前,杀手会先充分查找目标的详细资料。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只左手有古怪么?”

任真连退十数丈,终于躲开这一剑,额头上渗出不少冷汗,暗道:“看来,他提前了解过我和夏侯霸对战的情形。跟杀手为敌,确实很棘手!”

毕盛踏上虚空,步伐轻盈,右手一招,其中一片薄剑飞回他的手中。

“第一剑,鬼影无形,被你躲开。第二剑,劳燕分飞,又被你躲开。顾剑棠,还剩最后一剑的机会,你要考虑清楚,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手持一剑,神驭一剑,一上一下,同时逼向任真,彷如两人联手一般,杀气滔天。

任真冷哼一声,右手持剑,左手横陈,脸上毫无惧色,“只有临死之人,才会如此话多。你怕是心里没底气吧?”

毕盛闻言,笑意骤散,脚步遽然踏出,怒喝一声,“杀!”

他整个人化作一道虚影,在空中疾速变幻位置,闪烁在任真四周,只是刹那功夫,他便从不同角度刺出一十八剑,每一剑都直攻要害,凌厉至极。

上空那一片薄剑,则盘旋左右,始终对准任真,却引而不发,既是在蓄势伺机,又遥相牵制,互为掎角之势,同样带来巨大威胁。

任真也不含糊,极限速度释放出来,淋漓尽致,身形矫如游龙,在虚空留下无数魅影。

他的左掌右剑,虚虚实实,真假难辨,同样令毕盛捉摸不透,到底哪一招才是真正的杀招。

他们游走在战台上,闪转腾挪,只是片刻,各自已斩出上百剑,都没能占得上风,双方势均力敌,战况愈演愈烈。

而台下观众,都已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这两人,实在太快了!

连典雄都看得直咽口水,暗暗惊叹,“旗鼓相当,这真的是越境之战么……”

战台上,两人缠身厮杀,互不相让。

毕盛气息微喘,脸色潮红,讽刺道:“以二境战四境,你是不是觉得很了不起,这样是在大出风头?”

任真面无表情,手中剑势又快几分,“婆婆妈妈,你们杀手都是话痨吗?”

毕盛不怒反笑,眼眸里闪烁着狡黠精光,傲然道:“蠢货,你修行过一次,难道还不清楚第四境的玄妙?”

任真充耳不闻,只顾不停抢攻。

毕盛率性招架着,继续说道:“四境无人,踏入这层境界的武夫,无论体力还是精神,都彻底超脱凡人,纵横于千军万马间,如入无人之境。区区观海境,怎么可能耗得过我!”

任真默然不语,情知他说的是实话,手上却不见半点慌乱。

“晋入中三境,才算是实境的大修行者。若非我刻意消耗你,想玩猫捉耗子,你凭什么跟我势均力敌?跟一名杀手比拼耐力,你不觉得自己很蠢吗?”

这就是毕盛的算盘。

他要利用境界带来的巨大优势,慢慢折磨任真,令他始终看不到胜机,又疲于应付保命,不得不乖乖就范。

任真轻笑一声,话音冷漠,“你的算盘倒是打得很精明。只可惜,咱们缠斗到现在,你见我动作迟缓过半分吗?”

毕盛一怔,感受着任真剑上传来的凛然杀气,竟丝毫不逊于刚开始。

“连你都明白四境无人之妙,难道我会不懂?猫捉耗子,呵呵,到底是谁捉谁?”

“你什么意思?”毕盛瞳孔皱缩,下意识地后撤数步,拉开跟任真的距离几分。

任真挥舞长剑,精神抖擞,朗然道:“同为四境,有人愈强,有人愈弱,这是为何?因为武修的肉体本身就有差距。就算你已迈入四境,远胜凡人,只要没羽化升仙,就永远都受先天条件限制!”

毕盛没来由地感到紧张。任真这份淡定,太过反常了。

“攀山塑肉身,观海养神魂。观海境虽弱,却是筑基必经之途,精髓在于储纳灵力,灌入气海,用以滋养神魂。可以说,气海越大,神魂就越强。你的气海有多大?”

这下反倒是毕盛沉默了。此刻,他心里涌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我不知道你的气海有多大,但我知道我的有多大,”任真吐了口浊气,用力砍出一剑,玩味地道:“你想不想知道?”

毕盛冷冷说道:“听说你气海轰塌,如今重新修行,哪还有什么气海!”

“你到底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天下人的气海都在丹田内,我的气海已毁,还能继续修行,这就说明,我的整座丹田都成了气海!”

“什么?”毕盛脸色骤变,立即跳出圈子,难以置信地盯着任真,“丹田怎么可能当成气海用!”

任真从容一笑,戏谑地道:“桑田成沧海,今时非往昔。你的气海再大,能大过丹田么,能大过我的气海么?”

毕盛哑然无语,脸色极其难看。

任真的话,半真半假。

真的地方是,他身体构造特殊,天生就没有气海,确实是把整座丹田当气海用,因此他的神魂力量远超常人,达到人类先天的极限。

相比之下,假的地方就微不足道了。他不是真正的顾剑棠,这样的构造当然并非气海轰塌造成的。

“你以神念驭剑,消耗本来就比我大,气海储藏更不如我。最重要的一点,你知道我为何愿意陪你耗吗?”

“为何?”毕盛脱口而出,心里的恐惧达到了极点。

任真一板一眼地道:“如果就这样斗下去,以二境敌四境,我虽然体质更强,只能支撑着不会输,却也看不到赢你的希望。”

“但是,接下来就不一样了。”

“我要破境。”

第三十六章 死人如何承剑

临阵破境,这就意味着,刚才的战斗中,任真一直都在领悟修行。

毕盛想到这点,表情变得极为精彩。面对他的死亡压迫,任真居然不为所动,还敢心无旁骛地酝酿气机,这份定力实在太可怕了!

“破境?”他兀自不肯相信,沉声质问道:“你说你的整座丹田都是气海,那你破境需要汲取的灵力只会更多,短短一个月时间,你拿什么破境?”

台下众人闻言,立即醒悟过来,“对啊!他最近一直都住在荒废的景山上,没有灵力来源,拿什么破境!”

人们议论纷纷,皆以为任真是在危言耸听,恫吓毕盛。

任真淡淡一笑,没有解释,闭上了眼睛。

他以丹田为气海,确实需要太多灵气,按理说修行速度会异常缓慢。

但不为人知的是,他吞噬掉云遥宗的整座地脉,灵气之充沛,足以令寻常武修爆体而亡,这正好填充了他丹田内的巨大空缺。

此乃天作之合!

然而,他并未急于求成,立即提升破境,而是苦苦抵挡着诱惑。唯有等契机来临,状态臻至巅峰时,一蹴而就,才能真正的顺遂圆满。

所以,从一开始跟毕盛缠斗,他就有意识地调动肉身潜能,不断积蓄气机,同时观悟毕盛对神魂的驾驭技巧,等候那稍纵即逝的瞬息之机。

现在,是时候了!

砰地一声,只见任真身躯猛然一震,滚滚白汽从他体内喷薄而出,肆意飘散起来!

在他丹田内,碧绿通透的精纯灵力,汇聚成一片汪洋大海,此刻剧烈翻滚着,掀起道道惊涛骇浪,化作无数洪潮,循着周天经脉,疯狂地涌向全身。

咔、咔,细微的骨骼声响不断传出,强大灵气炽烈燃烧,爆发出恐怖的能量,浇筑进他的每一寸肌肤,与之融为一体,成为真正的一部分。

这一刻,肉身涅槃,神魂升腾!

任真顺势而行,一步踏入第三境!

看着这一幕,人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震撼无语。

他没有说谎,真的是在临战修行,伺机破境!

而现在,他大功告成了!

此时,任真神清气爽,意境空明,体内污垢都被一扫而尽,说不出的畅快。

随心一动,他便感觉到,一股可怕的神魂力量油然生出,想要凌驾周围的一切!

“这便是神意境吗?”他嘴角微扬,开心一笑,喃喃自语道:“前世的武侠小说里讲,‘神功大成,举重若轻’,果然妙不可言……”

另一侧的毕盛,脸色阴沉,快要滴出水来。

这场战斗之前,他在台下观看考核,见任真出剑果决,不愿多耗半分力气,他便以为,任真吝惜体力,不擅长持久消磨,这就是致命缺陷。

于是他放弃强攻,选择了缠斗。他以为胜券在握,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下,任真只能由他玩弄,无力挣扎。

当然,这只是“他以为”而已。

谁能料到,任真居然愿意接受这种缠斗厮杀,并且会临阵破境,瞬间拉近两人的境界差距!

直觉告诉毕盛,这是在玩火,不能再耗下去了。不管能否逼出九剑,他都应该速战速决,否则可能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意识到这点,毕盛舍弃先前的傲慢,迅速恢复杀手本色。

“我承认,我确实低估你了,不仅没能逼你就范,反而让你得机得势,又进一步。你成功激起了我的战意!”

他双手各持一剑,踏步上前,眯起的眼眸里寒光四射,“激怒我的后果就是,我不再执着于逼你就范,而是只想杀死你!”

“杀死我?”任真淡然一笑,讽刺道:“你这个杀手,狠话是真多。我可以告诉你,一切皆有可能,唯独你战胜我,就不可能!”

毕盛冷哼一声,寒声道:“就算你晋入第三境,那又如何?你我之间,依然有天壤之别。你凭什么赢我?”

任真收敛笑意,认真地道:“凭我有一剑。”

说这话时,他右手那柄铁剑脱手而出,飞上虚空,朝毕盛冲杀而去。

神意驭剑,这是他踏入神意境后的第一战,也是他生平第一次驭剑。然而令他始料未及,迎来的却是一阵冷嘲热讽。

“这……”

人群望向虚空,那柄长剑颤颤巍巍,仿佛羸弱无力的老者,行动迟缓,摇摇欲坠,哪有半点凌虚破空的飞剑威势!

“这特么是飞剑?”人们大失所望,纷纷起哄,喝起倒彩来,“这是飞蛾扑火吧!”

“丹田化气海?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结果就这么点念力,连柄飞剑都驾驭不稳!”

“凭他这一剑,不见得会杀死人,绝对能笑死人!”

毕盛也忍俊不禁,望着缓缓移来的飞剑,话音刺耳,“这就是你那一剑?你信不信,我稍微伸根手指头,就能将它……”

“它”字还没出口,他眼里讽意正浓,这时,一道森冷寒光倏然从瞳孔闪过。

然后,嗤地一声,他那雪白的脖颈上,一道纤细血线赫然出现,溅出鲜艳的血花。

那颗圆滚滚的脑袋,咕噜掉在地上,滚出老远,一双死死凸出的眼珠里,兀自充斥着临死前的惊惧和不甘。

他死都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场间所有观众也没看明白,他怎么莫名其妙就死了!

站在战台后方的那些长老,却看得真切,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同时惊呼出来。

“剑四!”

“快雪!”

截然不同的两个词喊出口,指代的却是同一剑。任真所说,就凭他有一剑,便是这招名为快雪的剑四。

雪花飘舞,薄如蝉翼,微弱而轻盈,被大风一吹,便无力抵挡,破碎成盐粒状落下。

再快的雪,也弱不禁风,就如那一剑起时,翕动嗡鸣,看似微不足道。

但在骤然加疾的寒风里,雪影飘忽灵动,变幻位置的那一瞬,藏着玄妙难言的意蕴。

通透雪片锋利且无形,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刺出之时,是比剑还要寒冷的利刃。

这一剑的威力,不在于绝对的快与慢,而是快慢之间,让人无法捕捉的节奏变化。

骤雨初歇,快雪时晴。

罔论毕盛懈怠大意,即使他严阵以待,面对这时慢时快的剑四,依旧难以全身而退。

快与慢,动与静,只在一念之间。

剑圣绝学,名副其实。

听到长老们的惊呼,那些年轻后辈总算如梦方醒。原来他们刚才嘲讽的那微弱一剑,竟然是如雷贯耳的剑四!

那个男人,终于出剑了!

战台旁,典雄怔怔地凝望着任真,嘴唇颤动半天,硬是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他苦心孤诣,就是想逼任真使出九剑。现在,剑四出鞘,锋芒毕露,他如愿以偿,却根本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任真转过头,跟他隔空对视,眼神说不出的嘲弄。

“死人如何承剑?”

第三十七章 剑来?

在任真面前,众多新人的实力太弱,甚至连消耗他的体力都做不到。

而混进新人里的杀手毕盛,倒是能对他构成威胁,成功逼出剑四,却被他一剑斩杀。

人都死了,还承哪门子剑?

一个巨大的难题摆在典雄面前——连四境下品都不是任真对手,他接下来该派谁上场?

第五境,或者以上?这个念头刚从他脑海里冒出,就被立即否定。

阳谋之所以是阳谋,而非屠杀,就在于云遥宗也有忌惮。他们不敢公然忤逆京城某些强大的意志。如果真派上大修行者,无异于撕破脸皮,跟大唐庙堂叫板。

像毕盛这样二十来岁的四境天才,鉴于他们样貌年轻,勉强冒充今年新生,事后还能狡辩一番。

但若说年轻人能踏入五境之上,那就真是睁眼说瞎话,吹牛不打草稿了。

典雄踌躇半天,还是觉得,只能派第四境的天才上台挑战。

他心里这样想着,台上的任真干咳一声,对下方人群说道:“谁敢再上台,不会活着下去!”

人群顿时骚乱。

谁再敢上台挑战,剑圣都必杀之!

这句话太霸道了,还让不让人好好承剑了!

典雄闻言,眼皮猛然一跳,心底的躁意愈发强烈。任真这句话,令他的顾忌陡然增多。

四境的天才人物本就极稀少,哪个不是宗门的宝贝疙瘩,生怕他们有所损伤。任真既然下定杀心,他若再派他们车轮战,这代价实在太大。

事已至此,他只能放弃人海战术,直接使出最后的杀手锏了。

主意已定,他的目光扫过下方人群,最终定格在某个青年身上,阴戾一笑,“你来结束战斗吧!”

那青年点头,身影冲天而起,掠过人群上方,落在战台上。

他一身雪白,衣袂飞舞,宛如天仙下凡,飘逸出尘。

“弟子方容,领教师叔高招!”

青年躬身行礼,抬起头时,脸上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得意道:“师叔是不是很意外?”

任真一怔,“怎么会是你……”

不只是他,在场所有人都倍感惊讶,“方容师兄?!他早已进门数年,为何会上台承剑!”

大家都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典雄从座位上站起来,捋着胡须,道貌岸然。

“方容本是掌门真人的嫡传弟子,他自恃恩宠,暗中唆使其弟方世玉,假借掌门名义,跟剑圣师弟定下所谓的赌局,有辱朝天峰一脉的名声,简直罪无可赦!”

任真闻言,神情微凛,隐约猜到他接下来的话。

“掌门真人大怒,一个月前将他逐出宗门,以示惩戒。然念其旧日薄有功劳,允许他以新人的身份,重新拜入宗门,但剥夺他以往的所有特权!”

任真有些无奈,心里暗道,“你们假惺惺地费这么多话,不就是为了给他一个挑战我的名义么?”

典雄的话音再次响起,腔调虚伪,“为了一视同仁,方容理应有参加承剑大典的资格。方容,你要全力以赴,跟你师叔好好讨教几招!”

方容从容一笑,如沐春风,“师叔现在明白了吧?你今天难逃一败!”

他傲然盯着任真,眼神嚣张,哪有半点敬意。

众目睽睽下,任真撩起长袍,一边擦拭着剑上的鲜血,一边说道:“我听说过你,木秀于林,你是云遥宗第一天才,即便放眼当今剑道,天赋也排得上号。”

方容点头,“不错。”

任真微微沉吟,问道:“四境上品?”

方容摇头,狂傲地道:“那是以前。我现在是四境圆满,准五境!”

任真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打量着方容的倨傲姿态,说道:“对你来说,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方容一愣,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迟疑地道:“坏的吧!”

“坏消息是,你要失望了,我不会对你使出九剑。”

方容眉尖挑起,面容冷峻,像是冬日河面上的寒冰,“那你会死得很惨……”

“你急什么,”任真料到他又要放狠话,摆手打断他,“我这里还有个好消息呢!”

方容缄默不言,眼神冰凉。

“好消息是,你运气不错,会死在剑十之下。”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言一出,人群再次喧哗。

他们的剑圣师叔,今天给大家带来太多震撼,尤其是现在这句,更是超出了他们的预料,“什么?师叔又悟出新剑招了!”

众所周知,无与争锋的孤独九剑,乃是顾剑棠亲手所创。早年在某些机缘巧合下,他心有所感,即兴领悟这九剑,以此横行天下,成就圣人功名。

九剑足以称雄,没想到多年之后,又有第十剑问世!

而在场这些人,将有幸第一次目睹这一剑的风采。

“剑十?”方容勃然色变,他今天的任务是逼出九剑,没想到任真的底蕴比他想象中更多,竟连剑十都创出来了。

任真抬手,屈指一弹,冷冽剑光悠然荡出,同时发出清脆鸣响。

“毕盛比你幸运一些,这剑十,只有凭借第三境的强大神意,才能展现出真正威力。刚才我还无法使出,现在轮到你时,就正好赶上了。”

他淡淡说着,方容听得不寒而栗,厉声道:“装腔作势!”

任真摇了摇头,横剑胸前,喃喃自语道:“前世不懂江湖,翻看仙侠故事时,曾有年迈剑神,重返巅峰境界,大喊一声剑来,引得上千剑破空来朝。”

他踏前一步,心驰神往,眼里早已没有面前这些宵小对手。

“先贤气概,令人折服,笑称不配言剑来。如今来到这世上,总算能混迹江湖,却又背负诸多羁绊,不得自在。其实想杀就杀,想取就取,动手便是,哪有那么多该与不该,配与不配!”

“这些日子,做了太多不得见人的阴诡之事,总觉得憋屈,不够酣畅痛快。今日既是收官,那何必再遮遮掩掩,索性痛快战上一场,喊他一声剑来!”

想到这里,他长舒一口,吐尽胸中积郁之气,手舞长剑,仰天大笑。

“去他妈,剑来!”

第三十八章 真正的剑来!

剑十如来,简称剑来。

伴随这一声狂啸,他手中那柄铁剑疯狂颤动起来。

嗡、嗡……

剑锋在高频率的震动中,不断切割着空气,发出欢快而清亮的鸣啸声,恰如一名即将迎娶娘子的新郎,欣喜雀跃,迫不及待地想要激射出去。

此时,在台下的人潮中间,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剑鸣,与之遥相呼应。

两声……

三声……

寂静广场上,渐渐响起无数清脆欢鸣,好似私塾散学时房门打开的刹那,一柄柄利剑如蓬勃少年,心有灵犀,急切地同时颤动着,想要破鞘而出!

万剑齐鸣!

更有甚者,连方容手中那柄剑,也在猛烈悚动着,俨然接收到对面那一剑的感召,准备弃方容而去,倒戈相向!

不知是由于慌乱,还是被佩剑带动,连同方容在内,全场人的身躯倏然一颤,脑海里都预感到,接下来将发生的一幕。

任真抬手,一剑擎天!

他的强大神意涌入剑身,人剑合一,然后迸发出一股傲然无双的波流,潮水般袭遍全场。

嗖、嗖!

下一刻,场间所有利剑同时出鞘,直刺上虚空!

它们出自不同人之手,却拥有着同样的意念。它们汇聚一处,密密麻麻,平行而飞,仿佛要遮蔽天空。

万剑成海,气贯长虹!

整个天地间,都充斥着肃杀的剑意!

一声剑来,未必能征服叵测人心,却足以令万剑朝拜,情愿追随。

这一剑浩浩荡荡,绽放出的不仅是剑意,还有睥睨群伦的绝世气概!

所有人抬头仰望着,无不心惊胆战,骇惧异常。

战台上,方容吓得面无血色。这千万剑锋直指的敌人,正是他。

他只觉头皮发麻,脑海一片空白,根本不用考虑,也知道自己绝对无法接下这一剑。

面对杀势滔天的万剑,他甚至极为荒诞地在想着,“他说得对,毕盛比我幸运一些,最起码不会被万剑穿心,洞射出千疮百孔!”

任真振剑一挥,万剑化龙。滔滔剑潮涌动,尖锐呼啸破空,挟着恐怖威势,朝战台上空压迫过来。

彷如黑云压城,天地陡然黯淡。

此情此景,震撼人心,正如那一夜,漫天群星流坠,波澜壮阔,蔚为壮观,极尽宏大气象。

那万千星辰,正因任真悟这一剑引来。

这一剑,便是那星陨异象衍生而来。

万剑将坠,方容绝望地闭上眼睛。除非是宗门元老出手,仅凭他自己,必死无疑。

便在这时,异变陡生。

凛冽寒风中,一道清脆的破裂声响起。

只见任真手里那柄铁剑,突然破裂成无数碎片,散落一地。

这令所有人始料未及,险些惊掉下巴,“关键时刻,他的剑竟然断了!”

苍穹之上的铁剑大军,这下顿时失去控制,重新变成一堆铁片,哗啦啦朝下方的人群跌落下来。

恢弘剑势,顷刻间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观众们大乱,怪叫着四散躲避。

崔鸣九站在人群里,气得顿足捶胸,嚎啕欲哭,“都他妈怪我,给你一把破剑!”

哪怕再支撑一会儿,万剑如雨下,诛杀方容,这把剑便幸不辱命,毁则毁矣。关键时刻掉链子,让他白激动半天,这是天坑啊!

就好比小两口滚床单,前戏做足功夫,媳妇正准备大战一场,你却突然幽幽来一句,我不行了。你说气不气人?

他猛然跺脚,如丧考妣,欲哭无泪,“真他妈气人啊!”

战台上,绝望的方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万剑穿心,睁开眼看到那碎了一地的剑片,欣喜若狂,差点笑出眼泪来。

“天不亡我!天不亡我!”

他仰天大笑,居高临下地盯着任真,猖狂叫嚣道:“你刚才不是很强吗?来啊,来杀我啊!”

任真丢掉手里的剑柄,无奈叹了口气,“老天爷,你这都是什么套路!捉弄我有意思吗?”

虽然嘴上怨天尤人,他心里明白其中缘故。

剑十太过刚猛霸道,需要释放出极其强大的神意,方能统御万剑,气势如虹。踏足神意境后,以他的变态天赋,要施展这一剑完全没有问题。

但那把剑有问题。

普通铁剑哪能承受如此巨大的压迫力,它平庸脆弱,不堪重任,天生就没有称霸天下的剑首之命。让它来征服万剑,的确是赶鸭子上架,太强它所难。

直到现在,他才深刻体会到,拥有一把名剑是多么幸运的事。

只有名剑在手,才能重现刚才那一剑之威。

他立即想到那壶酒,却摇了摇头,“大庭广众之下,若是拿出它,酒徒肯定会来取我小命。算了,还是用另一把剑吧!”

于是,他不理会陷入癫狂的方容,抬手伸向虚空。

“剑来!”

又是一声剑来。

……

出岫峰顶。

酒洒了一地。

隋东山酩酊大醉,躺在破草席上,翘着二郎腿,嘴里胡乱嗫嚅,“东有剑,西有剑,东西南北有书院。山上山下有文武,糊里糊涂八百年……”

念叨到这里,他面红耳赤,憨憨一笑。

“东西……你们算什么东西?”

四下无人,无言可对,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他有些口渴,想要伸手去抓地上那葫芦,酒劲上头,猛地一趔趄,迎面扑倒在地。

爬起身时,他愣是被磕掉一颗大牙,嘴里鲜血四溢。

这下他怒气狂涌,抄起插在地里的沧流剑,一通乱舞。半晌后,他累得气喘吁吁,犹不解气,挥剑指着面前的归云阁,破口大骂。

“乱臣贼子!你们恨他,却又舍不得扔掉他的东西,你们算什么东西!”

“一座破塔,你情愿枯守十年,哈哈,你以为我看不透你的心思?”

“你不恨他,我也……咦,我恨不恨他?”

即便此刻有人,也难以听懂这酒鬼说的醉话。

能听懂的,多半都已是死人。

他骂了半天,越发觉得无趣,随手丢掉这把名剑,准备躺下大睡。

这时,天地勃然变色。

整座出岫峰猛地一颤,他再次扑倒在地。

他嘴里那座“破塔”忽有灵性,彷如活过来一般,打了个战栗,开始急剧缩小,而那一身黑漆,也簌簌剥落下来。

嗖地一声,它冲天而起,化作一道流光,破云而去。

隋东山见状,顿时酒醒大半,怔怔望着那道光影,一脸茫然。

……

从此世上,再无归云阁。

地戮剑重新现世。

真正的剑来!

第三十九章 一剑曾戮百万师

地戮,是一个很奇特的名字。

对于大多数年轻人而言,他们听说这名字,都是源自云遥宗的镇山大阵,却并不知晓,世上还有一柄跟它同名的铁剑。

时至今日,翻遍世间所有典籍,都无法查出关于此剑的任何记录,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但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一听到地戮剑之名,无不毛骨悚然,噤若寒蝉,不敢议论半句。

地戮,曾经是一个很可怕的名字。

二十年前,此剑出世,遇到它的主人。

那是一个少年,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带着它来到云遥宗,开启了修剑之途。因他天资绝艳,名声渐噪,地戮之威也流传开来。

没过多久,北方六国混战爆发,春秋时期最大、也是最后一场征伐拉开帷幕。

前线战事吃紧,大唐腹背受敌,无奈之下,太祖皇帝只得求助山上的儒剑两道宗派。于是,少年奉师门之名下山,奔赴战场。

悠悠千载青史,就此迎来了最大的转折点。

乱世出英雄。在那战火纷飞的岁月里,少年大展雄风,武功谋略,皆是冠绝古今,力压其他五国群枭,一骑绝尘。

在他力挽狂澜之下,整个战局陡然逆转,原先被动的大唐转守为攻,疯狂累积优势。少年将军一鼓作气,率领铁血大军,荡平中原。

而这柄地戮剑,纵横天下,浴血无数,不知多少强者和名将,都纷纷倒在它的杀戮锋芒之下。

地戮既出,血流三万里,震烁八百年!

一剑曾戮百万师!

如今威震天下的五大名剑,当时都还未出世。以杀戮证威,这地戮剑是当时最恐怖的名剑,没有之一。

战事已了,北方一统,杀剑再无用武之地。

将军荣归云遥宗,不仅带回足足三千多部剑经,令宗门强势崛起,跃居巨擘之列,还豪迈一掷,以地戮杀剑为阵眼,结下镇山大阵,永葆宗门太平。

当时云遥宗忙着建归云阁,此事人尽皆知,将军的手法又颇为巧妙,因此无人识破地戮剑的真身。

后来,由于某些缘故,这把剑的名字成了禁忌,被人从史书上抹去。于是它渐渐不为人知,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这就是地戮剑的渊源。

一个月前,任真初到云遥宗,登上出岫峰,第一次看见归云阁时,只是隐隐感到古怪,却又看不出其中端倪。

直到第三夜,他领悟剑十,天发杀机,星转斗移。

在他的神意牵引下,群星坠落云遥宗,地戮剑阵被触发,两者展开了惊天动地的碰撞。

透过漫天星辰,他无意中感知到,剑阵杀戮之力的来源,竟然就是那座漆黑丑陋的归云阁。

那时他才恍然大悟,窥破将军设下的精妙障眼法。

这地戮剑历经杀戮,饱浸鲜血,气息凶戾残暴,异常桀骜不驯。

按理说,极难有人将它驯服,收为己用。以它的见识和眼界,也不会看得上区区一名三境剑修。

但那一夜群星化剑,剑如雨下,用最霸道也是最直接的方式,摧毁整座剑阵,硬生生将它给砸服了。

若能追随那一剑的主人,四处轰砸杀伐,毁天灭地,对暴戾的地戮剑来说,如何不痛快!

刚才,它感知到任真的召唤,兴奋不已,迫不及待地冲上云霄,飞向朝天峰。

而此刻,天地变色,风起云涌。

广场上方的苍穹,恐怖森冷,笼罩在一片血腥的杀意之中!

一道黑影刺破虚空,呼啸而来,落在任真手中。

凝视着这柄血红色的长剑,所有人都忍不住颤栗,此剑的煞气,实在太可怕了!

方容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呆滞在那里,浑身无法动弹。

从否极泰来,到乐极生悲,这短短一刻内,他经历了人生的大生大死,现在重新跌落谷底时,已经有些麻木。

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可怕的剑,是哪里来的!”

战台另一侧,任真伸手抚摸剑身,感受着地戮的欢喜情绪,眼里流露出满意之情。

经过那一夜的交锋,他跟地戮剑已经达成默契,心意相通,现在珠联璧合,正是重现神威之时!

万众瞩目下,他微微抬手,地戮剑从手中脱离,在他的神意驭使下,飞上虚空。

剑锋吟啸,红艳光芒绽放而出,晕染虚空,整座广场仿佛沦为一片血海。

剑意涌起,这次更为霸道,气势绝伦,俨然君临于万剑之上,无与争锋!

唰、唰!原先散落一地的铁剑再次凌空。

不仅如此,又有不计其数的铁剑从群峰间飞出,破空而来,加入这浩浩荡荡的万剑大军中!

云遥宗终年笼罩在地戮剑阵下,这里本就是地戮剑的地盘。

现在它登高一啸,万剑辟易,谁敢不从!

甚至连众多断剑残刃,都自愿飞来,臣服在它的麾下。

一时间,天际剑光溢彩,剑气纵横,这副画面壮观至极。

看着这一幕,任真不由点头,心里很是欣慰,同时又多出一份期待,“但愿那节断剑也在这里……”

这次来云遥宗,他怀有诸多目的。取剑经、夺地脉、毁剑阵、寻断剑,现在只要达成最后一项,就可以功成身退。

不过,此时正在大战之际,他并没有时间用来逐一搜寻。

他神意一动,万千飞剑在地戮剑号令下,化作一道浩瀚剑潮,同时激射向战台,朝方容刺杀而去。

千钧一发间,一道话音遽然响起,无比威严,响彻朝天峰顶。

“你敢杀他?”

这道话音冷漠,显然是从广场后方传出。

场间所有人心脏同时一颤,神色惊异,“是掌门真人发话了!”

没想到最后关头,清河真人居然亲自开口,威胁剑圣,要从他剑下救方容一命。

任真微凛,那万千剑潮随之凝滞,停在半空中,原地待命。他转身朝后,负手望向那片宫殿深处,玩味一笑。

“有何不敢?”

浩大之音再次袭来,震荡虚空,“他若死了,你必陪葬!”

与此同时,连绵黑云从宫殿上方移来,透着不容抗拒的威压,令人心悸。

偌大广场瞬间沦陷在云层阴影之下,气氛幽暗可怖。

任真眉头微蹙,表情终于认真起来。

“乐意奉陪!”

说罢,他缓缓抬手。

剑气翻滚,波涛如怒。

密集剑潮轰砸在整座战台上,吞噬了两人的身影。

第四十章 阴谋

硝烟散尽时,战台上插满无数剑,密密麻麻,令人发指。唯有任真周围的一箭之地,还完好无损。

至于方容,已被万剑射穿,钉在地面上。台下众人看不到他的尸体,只能看见剑林里有某处凸起。

任真真敢出手杀死他!

人群望着战台上那道白衣身影,心头狂颤不已,“他这是在跟掌门公然对峙!”

刚才清河真人出言警告,甚至以性命相威胁,他都无动于衷,依然果断出手,胆子实在太大了!

现在所有人都很好奇,掌门该如何处置任真。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音浪滚滚,从宫殿深处震荡而来,愈发清晰,不断刺进众人耳中,透彻心魂。

“好强大的内力!”

大家只觉心惊肉跳,压力陡升,抬起头便看见,一柄巨剑呼啸而来,凝滞在乌云最深沉处。

巨剑之上,一道身影负手而立,俯瞰着下方人群,浑身散发出狂放气势,如利剑出鞘,让人不敢直视。

事已至此,清河真人不得不露面,亲自收拾这变数丛生的承剑乱局。

到底还是任真更胜一筹,把他逼了出来。

任真淡淡说道:“战台之上,生死自负,方容本事低微,死了就是活该。你凭什么杀我?就凭你是掌门?”

清河真人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道:“这还不够么?我要杀你,谁能拦我?”

他语气平淡,却让人产生一种无法质疑的错觉,威严十足。在这座宗门里,他的话就是绝对意志,没有谁敢抗拒。

自执掌宗门以来,违逆他的人,都必死无疑!

任真面色讥讽,全然没把他这点威慑力放在眼里。他豁然抬头,仰望向另一侧的虚空,目光悠远。

“怎么样,热闹看够了吗?”

他对着空旷的远方天穹说了一句,彷如自言自语,很是诡异。

人们神情疑惑,都不明白他在干什么。这时,一道笑声从渺渺云端飘来,桀骜而狂霸。

“哈哈!剑圣大人原来早就发现了!”

全场观众循声望去,只见一大群人踏空而来,黑压压一片,阵仗浩大,转瞬便降临在朝天峰上方。

为首一人披头散发,身披银色大氅,威风凛凛。他那丹凤眼里精光湛湛,折射出令人胆寒的锐意。

在他身后,近百名随行者衣着各异,皆负长剑,个个气如渊海,仪表非俗,显然都是实力强大的剑修。

难以置信,如此多的强者会同时聚齐,一道造访云遥宗。

看到这些气势汹汹的来客,清河真人神色骤僵,善者不来,他们出现得太不是时候了!

“诸位为何姗姗来迟,现在才赶来观礼?”

清河真人阴着脸,目光冰冷,丝毫看不出迎客之意。

太玄宗,裴东来。

秋水阁,余重雨。

长天道,柳焚琴。

……

这些人,竟然都是北唐十二大剑宗的核心人物!

数月前,云遥宗便向其他剑宗发出请帖,邀请他们前来观礼,请帖上标明了大典的具体时辰。

然而他们却像事先商量好一般,同时迟到,现在又联袂降临,这里面的意蕴太深。

况且,他们带了这么多随从,怎么看都不像是来看热闹的。

面对清河真人不阴不阳的问候,为首的裴东来恍若未闻,却是朝任真拱手一笑,神情肃然。

“刚才遥遥观望,剑圣大人那一声剑来,霸气绝伦,实在让我等望尘莫及!”

任真点头还礼,伸手指向战台上的万千铁剑,说道:“除了极少数名剑,云遥宗的大部分剑刃,我都替你们收缴了。”

他这话说得似乎古怪,云遥宗有些长老心思深沉,却是立即听出弦外之音,“替他们收缴?难道这些人是来……”

一念及此,他们的脸色霎时苍白。

外敌来犯,这些门派是要围剿云遥宗!

清河真人证实了心中猜测,面色变得阴寒,愤怒地道:“十二剑宗,同气连枝!我云遥宗素来……”

他慷慨激昂,正准备怒斥来犯的群雄,点燃众多门人的斗志,却不料裴东来再次无视了他,望向任真,眼神诡谲。

“说起来,还真要感谢剑圣大人。你不仅替我们缴了云遥宗的剑,还毁掉那可怕的地戮剑阵,这是天大的忙啊……”

任真沉默不语。一切都在他计划之内,时至此刻,云遥宗这盘棋,总算下到最后的胜负手。

裴东来嘴角微扬,笑容温和,“我看你今天的言行异常激烈,甚至可以说有恃无恐,完全不怕激怒傅清河。怎么,难道你早就料到我们会来?”

任真摇头,“我怎么会知道诸位的密谋!若非你们及时出现,我今天恐怕大难临头了!”

嘴上虽然如此说,他心里却冷笑不止。这些人早就蠢蠢欲动,在绣衣坊严密监视下,怎么会逃过他的眼睛。

而且他清楚,之所以顺利出现如今的局面,某人一定暗中做过手脚。

裴东来若有所思,长吁一口气,感慨道:“云遥宗素来冷酷无情,唯利是图。当年为了一丁点私利,他们就情愿出卖那人,将他置于死地,今天又如此对你,怎能不叫人心寒!”

并肩而立的诸位宗主闻言,纷纷随口附和,历数云遥宗这些年的丑恶作为。

清河真人接连被无视,本就怒不可遏,现在见他们反倒装出道德君子的嘴脸,离间云遥宗的人心,顿时雷霆暴怒。

“你们这些伪君子,真是贪婪无耻,不配指责我云遥宗!哼,你们今天聚众入侵,还不是觊觎归云阁里的三千剑经!”

裴东来眼神微眯,摇头说道:“傅清河,你太天真了。我们觊觎的,不止是那些剑经,而是云遥宗的一切!”

“作为三大巨擘之一,你云遥宗占据了太多资源。抛开这七峰灵气不说,每年朝廷拨付给兵家的香火供奉,你们占了多少?”

“大唐军伍里的士官职位,你们又占了多少?”

“科举朝试的举荐名额,你们又占了多少?”

“京城权贵的暗利分红,你们又占了多少?”

“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们现在既无圣人坐镇,又丧失剑阵屏障,凭什么还要多拿多占,从我们手里把资源抢走!”

听着他的厉声质问,清河真人紧攥拳头,气得脸色铁青。

“好,好!你以为我会对你们这些伪君子毫无防备?我倒要看看,是谁棋高一着!”

(PS:如果你不能理解这些大宗派为何会坐享大量资源,不妨去想想当今扶持的那些名牌院校。上头拨付给他们大量建设资金,又有各种扶持政策,面临人才录用时,他们的毕业生都享受最好的待遇。

你再想想初高中,每个家长托关系进好学校,要花多少财力和关系?想到这些,你就明白,作为大唐三大武学名校之一,云遥大学是多么吃香了。谁不想进去镀金?)

第四十一章 形势陡转

听到这话,十二剑宗众人俱是一怔。听清河真人这口气,难道他早有预料,提前准备了应对之策?

任真也讶然一笑,对清河真人有点刮目相看。这位一宗之主没白当,看来智商还在线。

“棋高一着?傅清河,少在这里故弄玄虚!”

裴东来踏出一步,站在群雄前方,双臂一扬,威风凛凛。

“就算你有准备,那又如何?我们十二大剑宗联手,放眼整个大唐,谁能匹敌!”

说罢,他傲然大笑,桀骜话音震荡虚空,枭雄气概显露无遗。

广场上,云遥宗众人瞳孔骤缩,抑制不住颤抖起来。裴东来的口气虽然狂妄,但所言非虚。

这十二大剑宗,皆是北唐最顶尖的剑道宗派,仅逊于三大巨擘,各自称雄一方。他们一旦结盟,就相当于大半座剑道齐心合力。

面对如此恐怖的强者阵容,除非大唐皇朝举兵,或者是儒家众书院联手,否则在北境之内,真的难有势力能与之抗衡。

清河真人脸上笼满寒霜,眼角尾纹都褶皱到一起。他知道,裴东来确实有这个底气,但他绝非砧板上的鱼肉,任由他们宰割。

还好他未雨绸缪,事先准备了一招后手!

“大言不惭!在云遥宗面前,你们这些小门派都是乌合之众,不值一提!哼,你们都能想到结盟,难道我会想不到这点?”

说罢,他豁然转身,望向后方的宫殿群,振声道:“请诸位盟友现身!”

“盟友?”裴东来等人脸色剧变,忽然生出很不妙的预感,“云遥宗竟然也跟别人结盟了!”

全场上万人同时抬头,仰望着那方虚空,神情惊异。他们心里都有同样的疑惑,敢跟十二大剑宗对峙,清河真人邀请的那些盟友,到底是何方神圣!

咻、咻……

这时,一道道尖锐声音传来,格外刺耳,这是利剑破空的呼啸声。

只见从那宫殿群深处,攒射出无数人影,脚踏飞剑而来。他们分成两大阵列,降临在清河真人身侧,气场极其强大。

左侧的那群人,清一色黑袍加身,长发随意披肩,额头上系着玄色发带,无不流露出剽悍可怕的气息。

为首的是名中年男子,魁伟雄健。

右侧那群人打扮装束也都一致,却是穿着红袍,鲜艳如火,在疾风中飘舞着,仿佛燃烧起来一般,跟那群黑袍人相比,气势毫不逊色。

他们的领袖,是位妖娆女子,妩媚动人。

看到这两群强者降临,裴东来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后退数步,连说话嗓音都莫名颤抖。

“剑渊,剑冢,你们怎么也来了!”

原来云遥宗请到的盟友,居然是另外两大剑道巨擘!

听到这惊呼,下方的任真神情微凛,认真打量着虚空那两群人,眼眸里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云遥剑宗、秋暝剑渊、斜谷剑冢,谁能想到,高高在上的这三大巨擘,有朝一日会联手抗敌!”

“我在金陵时,就久闻另外两方的威名,却一直未能相见。今天群雄毕至,倒要好好领略一番,这北唐剑道的风采!”

看着这一幕,下方众人愣在原地,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虽是云遥宗的门人,却对这结盟一事毫不知情。连那些地位很高的长老,也只是隐约知道今天有贵客来访,但不清楚他们的身份。

事关重大,清河真人担心泄密,将所有人都瞒在鼓里。没人明白,若非万不得已,若非出现最糟糕的局面,他真的很不想揭开这层真相。

现在,虚空划分成两大阵营。

对峙一方,是以太玄宗为首的十二大剑宗。

另一方,则是以云遥宗为首的三大巨擘。

北唐剑道最顶级的十五座宗派,今天全部到齐,隔空对峙!

一场惊世大战,一触即发!

清河真人踏步向前,扫视着远处那群强者,嘴里吐出一道冷漠话音,“十二剑宗又如何?我说过,在我们三大巨擘眼里,你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以三对十二,看似数量差距悬殊,但他却充满信心。凭三方巨擘的底蕴,岂是十二剑宗所能比!

除此之外,云遥宗还占据地利人和,广场上又有数万名门徒。而十二剑宗,只是派来顶尖强者,寡不敌众,明显落在下风。

在他看来,这场大战,云遥宗赢定了!

裴东来闻言,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现在的局面,完全超出了他的预判。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剑渊和剑冢竟然会插手,站在云遥宗身后。

要知道,这些年来,整个剑道格局看似稳定,三超多强,彼此制衡,实际上却是小冲突矛盾不断。因为利益纠纷,诸方剑宗频频发生摩擦。

尤其是三大巨擘之间,由于实力差距很小,彼此关系更是敏感,明争暗斗不断。若非今日亲眼所见,恐怕没人会相信,他们能捐弃前嫌,站在同一阵营。

裴东来彻底失算了。

他竭力平复着心情,望向左侧那名黑袍男子,温声问道:“姜先生,剑渊是成心要跟十二剑宗为敌吗?”

名为姜桓楚的男子沉默不语,傲意尽显,似乎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裴东来眉尖猛挑,还是不死心,忍住怒意继续说道:“云遥宗势颓,已经成了砧板上的鱼肉。难道你们就不想分一杯羹?”

这是他想不明白的另一点。

墙倒众人推,痛打落水狗,这些都是自古以来的常理。即便没有旧怨,另外两家巨擘见财起意,也应该会对云遥宗发难,跟十二剑宗站在一起才对。

无论如何,他们都没理由支持云遥宗。但他们确实这样做了,太匪夷所思。

姜桓楚闻言,冷哼一声,漠然道:“傅清河说得没错,你们只是群乌合之众,有何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大宗派有大宗派的心性。三大巨擘各有傲气,平时便瞧不起这些小剑宗,以狂傲著称的剑渊,更是毫不掩饰这份鄙夷,直接道破,丝毫不留情面。

裴东来忍无可忍,这下怒发冲冠,厉声喝道:“目中无人,你是想找死!那两位没来,你们也占不了多少上风,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说着,他缓缓抬手,示意身后众人准备。

另一方,姜桓楚等人见状,也剑拔弩张,准备动手开战。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话音幽幽飘来,云淡风轻,令众人一怔。

“动不动就鱼死网破,你们不累吗?”

第四十二章 形势再转

敢嘲讽裴宗主,是谁如此狂妄!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那人正蹲在战台上,将铁剑一柄一柄地拔出来,丢到身后,像极了收破烂的小贩。

大家目光一颤,“剑圣大人?他这是在干嘛?”

从两大巨擘的强者现身后,任真就没闲着,一边听他们隔空斗嘴,一边趁这功夫,赶紧翻找那节断剑。

他忍不住吐槽一句,立刻又成为全场关注的焦点。

裴东来情绪异常暴躁,听到他这句嘲讽,脸色阴沉如墨,不再像刚才那般伪善,“顾剑棠,你现在自身难保,还有心情说风凉话?”

任真没有抬头,依旧翻弄着剑堆,悠闲地道:“裴宗主,你也太容易气急败坏了。我只是想提醒你,凡事多动脑子思考,别动辄跟人拼命。”

裴东来眯起眼眸,寒声道:“把话说清楚,否则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任真埋着头,继续搜查剑堆,随口说道:“又不是必死之局,双方何必拼个你死我活?剑渊和剑冢,应该也不想伤亡太大吧?”

这时,剑冢那名红袍女子俯身,望着任真的背影,天生魅惑的眼眸里泛起一抹趣意,“剑圣大人心有猛虎,今天似乎很想出风头,真叫奴家猜不透……”

说着,她抬起春葱般玉手,按在胸口,这股媚意令在场男人们莫名燥热。

作为剑渊这次行动的领袖,姜桓楚只是冷哼一声,缄默不言。他们跟顾剑棠旧怨颇深,若非必要,绝无半点交谈的兴趣。

无数目光注视下,任真直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抬起头,眯着眼望向云遥宗一方。

“三大巨擘以前关系如何,不用我多说,大家也心知肚明。这次云遥宗大难临头,你们两家不仅没趁火打劫,反倒派来援兵,恐怕是收了傅清河的好处吧?”

裴东来闻言,表情微僵。这点他当然想到了,无利不起早,两家愿意赶来救火,肯定是傅清河向他们许诺了什么。

他有些好奇,这都是明摆着的事,任真现在当众挑明,到底是何用意?

那女子踏出数步,跟任真隔空对视,笑容妩媚妖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难道这能改变今天的形势?”

任真微微一笑,问道:“云遥宗大厦将倾,风雨飘摇,为了一时苟全,忍痛割让出一些利益,这很正常。以你们两家的底蕴和气魄,能看上眼的东西,也没有多少。”

对剑宗而言,最珍贵的资源莫过于三样,剑修,剑,剑经。

剑渊拥有最强大的一群天才剑修,而剑冢则藏有无数名剑,三者占其二,世间能入他们法眼的交易筹码,呼之欲出。

他略微停顿,振声说道:“如果我没猜错,傅清河开出的筹码,是那三千剑经的抄本!”

此言一出,全场震撼。

难道清河真人真的会交出镇宗至宝?!

以太玄宗为首的十二剑宗,他们此行最重要的目标,就是那座归云阁。只要把它抢到手,各自的宗门就能实力大增。毕竟,那是一方巨擘的根基所在。

此刻听到任真的推测,他们恍然大悟,“我们都垂涎那些剑经,那两家自然也不例外。傅清河若不舍得放手,以他们的强硬作派,绝不会答应结盟!”

震惊过后,下方的云遥宗众人都神情悲愤,心里倍感羞辱,“为了苟且偷生,掌门他……居然毫无底线和气节,真是奇耻大辱!”

天下剑经,以云遥宗为首。曾几何时,那座归云阁,就代表着所有云遥宗人的骄傲。

今日若是真的割让它们,即便只是手抄版,也不再是独有。被人强压低头,云遥宗还有何尊严可谈!

士可杀不可辱,从骄傲变成耻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有人都抬头,盯着虚空中那道瘦小身影,等待他的回应。任真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被这万千锋利目光盯着,清河真人嘴角肌肉急剧抽动,脸色异常难看,竟哑然失语。

任真猜得没错,剑渊剑冢提出的条件,确实是剑经拓本,而他也痛快答应了。形势逼人,为了能保住云遥宗,保住他曾经拥有的权力和利益,他别无选择。

在他看来,所谓的尊严和骨气,一文不值,算得了什么?

从两派强者现身的那刻起,他心里便惴惴不安,生怕别人猜出这个真相。一旦公布于众,他势必会被骂成厚颜无耻之徒,背上令宗门蒙羞的滚滚罪名。

没想到,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任真一语道破玄机,令他声名扫地,无地自容。

他恼羞成怒,正准备出言反击,这时,他身旁那女子咯咯一笑,眼波流转,落在任真身上。

“奴家还是那句话,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作为场间最强势的一方,她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情绪,更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她只在乎最实际的利益。

面对她的销魂眼神,任真心意一动,暗叹道:“这狐狸精,既狡猾又魅惑,学剑真是可惜了。”

他再次蹲下,在那不计其数的铁剑里继续搜寻。

“如果筹码不是这个,那我怀疑你们是不是太蠢,应该换别人来谈判。如果是的话,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

说着,他捡起一柄断剑,屈指一弹,失望地摇了摇头,径直丢到身后。

“三千剑经,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这话音很轻,传到众人耳里,却如雷霆炸裂,顿时掀起一片哗然。

“不复存在了?他在说什么?”

“剑经不是藏在归云阁吗?怎么会不复存在?”

“耸人听闻!他是不是神经错乱,脑子出了问题!”

没人能听懂他的话,更不明白这句话后的深意。

清河真人则是一脸茫然,愣在那里,全然不知所谓。浩浩一座阁楼藏书,怎么可能说不在就不在!

任真蹲在地上,侧身瞥了天上地下的所有人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摆弄那堆铁剑。

这一刻,他有点体会到,什么叫众人皆醉唯我独醒了。

“不信的话,你们可以派人前去查探。”

听到这话,那女子半信半疑,随手一挥,就有一名强者破空而去。

“你为何笃定,三千剑经已经不在?你又是如何知道的?难道你耍了什么名堂?”女子试探问道。

任真摇头道:“话可别乱说,这罪名我承担不起。有隋东山终日坐镇,即便我想耍名堂,也已经没那本事了。”

他当然不会承认,归云阁的真身是地戮剑,更不会承认,自己脑子里还装着剑经。把这些说出来,无异于找死。

“之所以说这个,是想提醒你们两家,云遥宗已经拿不出筹码了。”

说着,他撅了撅屁股,伸手探向前方的一柄断剑。

“而我这里,恰好有笔买卖,想跟你们谈谈。”

第四十三章 形势又转

“买卖?”那女子一愣,朱唇挑起一抹迷人的弧度,“剑圣大人今天带来的震撼实在太多了!”

十二剑宗的群雄也很惊愕,对任真这寥寥数语始料未及。

他们本来下定决心,要跟三大巨擘恶战一场。没想到,任真却说三千剑经已不在,想釜底抽薪,从根源上瓦解云遥宗的结盟。

最后提出的所谓买卖,更是让人匪夷所思,难道他作壁上观,心里一直都藏有企图不成?

任真蹲在地上,一边拨弄那些铁剑,一边心不在焉地问道:“还未请教芳名。”

女子嫣然一笑,宛如绽放的苞蕾,娇艳欲滴,“奴家公输歆,见过剑圣大人。”

任真闻言,神情微凝,抬头说道:“原来是公输先生的后人。怪不得年纪轻轻,剑冢就让你来主持大局!”

公输歆颔首微笑,神色罕见地庄重几分。

这时,刚才前去探察的那名下属凌空而来,回到公输歆身畔,开始附耳密语。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落到她身上。他们很想知道,是否真如任真所说,三千剑经已不复存在。

“你说什么?”

只见公输歆蛾眉一颤,姣好面容遽然涌出精彩的表情。她当然不敢相信,偌大一座阁楼,竟然会凭空消失。

人们见此情景,愈发心奇,到底发生了什么,能令公输大小姐的情绪如此波动。

公输歆恍惚片刻,再次俯瞰向任真时,脸色开始变得古怪,“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今天的一切?”

任真耸了耸肩,苦涩一笑,“我要是料事如神,早就逃之夭夭了,还留在云遥宗干什么……”

公输歆闻言,不再犹豫,凛然道:“剑冢和云遥宗的结盟,就此取消。剑圣大人,咱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说着,她漫步而下,朝任真抬手,示意到一旁私下交谈。

她这一举一动,顿时令在场众人震撼无语。看来任真所说是真的,三千剑经真的不在了!

清河真人心神大乱,慌忙说道:“公输小姐,你们怎么能出尔反尔!”

公输歆没走出多远,听到这声叱责,转过身盯着清河真人,脸色冰冷至极。

“出尔反尔?明明是云遥宗不守信用,事先转移走剑经,现在竟然倒打一耙,怪罪到我剑冢头上?!”

听到这话,姜桓楚以为明白发生了什么,冷戾地道:“先将剑经藏起来,骗我们两家当挡箭牌,替你流血卖命,你却坐享其成。傅清河,你真是打的好算盘!”

说罢,他一挥长袍,就要从云遥宗阵容脱离。

清河真人脸色霎时苍白,如果让他们取消结盟,云遥宗不仅再次变成孤家寡人,又立即多出两大强敌,那将真的是万劫不复!

“且慢!”他大喝一声,阻住两人离开的脚步,慌忙解释道:“你们误会了!我只是为了慎重起见,暂时将剑经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保管而已,绝对不敢欺骗你们!”

形势紧迫,他顾不上再去深究,那些剑经到底去了哪里。只有先稳住两方盟友,他才有喘息之机,日后可以从长计议。

公输歆和姜桓楚闻言,同时转身盯着他,眼神里流露出怀疑。

他给世人留下的印象太阴鸷狡诈,不由得他们不怀疑,他会不会过河拆桥,利用他们逃过倾覆大难后,又翻脸不认账,不肯交出剑经。

清河真人看出他们的顾虑,谄笑道:“云遥宗如今既无剑圣,又无剑阵,早已不是你们两派的对手,哪敢戏弄你们!请放心,事后我若不把剑经交出来,你们大可以前来兴师问罪!”

现在是危急存亡之时,他有苦难言,不得不先用缓兵之计,顾不上那么多了。

那两人将信将疑,彼此对视一眼,很快达成默契,掉头朝清河真人走去。

三千剑经的诱惑实在太大,他们如何不动心。另外,他们都对宗门的实力无比自信,即便清河真人敢欺骗他们,日后他们也可以大举进犯,逼迫云遥宗就范。

对于剑经,他们志在必得!

场间形势再次剧变,眼看巨擘联盟即将瓦解,清河真人利用花言巧语,还是惊险地挽回了局面。

原本喜上眉梢的十二剑宗众人,心情又跌到谷底。任真的离间之计失败,他们依然要面对极其强大的对手。

就在他们沮丧之时,任真的话音再次响起,还是那么云淡风轻。

“两位做决定,是否太过草率?我的买卖都还没谈呢!”

众人望去,只见任真笑呵呵地蹲在台上,脸上看不出丝毫颓意。

他自然清楚,清河真人是在撒谎,但他并不打算拆穿。

因为今日这盘棋,是死棋,无解。

“买卖?”清河真人勃然大怒,哪敢再给他出口挑拨的机会,厉声喝道:“把他拿下!”

战台后的云遥宗众长老一怔,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命令他们,于是手持长剑,冲上战台。

这时,公输歆妩媚一笑,笑声清脆悦耳,“慢着!今天这场大戏实在精彩,我倒要看看,剑圣大人到底还有何名堂!”

精明之人都懂得待价而沽,作为剑冢代表,她当然要为宗门谋取更多的利益,先听听任真的算盘,又有何妨?

任真见状,眼里对这女人多出一抹欣赏之情。他负手走在台上,扫视着那些气势汹汹的长老,面色波澜不惊。

“我想请教两位,归云阁里那些剑经,对我顾某人而言,算不算珍稀宝物?”

姜桓楚冷哼一声,缄默不言,心道,死到临头,你竟然还不忘逞威风。

倒是公输歆欣然答道:“当然不算。剑经三千,固然精妙,却如何比得上你的孤独九剑!相比之下,九牛一毛而已,不值一提!”

对于剑圣绝学,她跟世俗众生一样,向往已久,并不吝惜溢美之词。

任真点头,继续问道:“既然如此,三千剑经,孤独九剑,如果这两样放在一起,你们会挑选哪个?”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没有开口。这不是废话么,只要脑子没坏,当然会选孤独九剑!

任真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看来他们的脑子都还没坏。

那就好办了。

“我这笔买卖很简单。助我剿灭云遥宗者,可得我一剑!”

第四十四章 打赏,打赏,打赏

寂静广场上,凉凉风声清晰入耳。

听到任真这句话,所有人神情僵滞,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为了让大家围剿云遥宗,他愿意交出孤独九剑?!

“那可是剑圣绝学啊!”人们心脏砰砰直跳,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为了保住九剑,他那般强势决绝,出手狠辣,现在竟然愿意主动交出来!”

即便是剑渊剑冢两道群雄,心性纵然坚韧强大,听任真说出这笔买卖后,也难以掩饰心头的震惊。

这笔买卖,实在太惊世骇俗!

公输歆美眸微颤,面颊透着苍白,说话嗓音有些颤抖,“你是认真的?”

任真淡淡一笑,知道这件事确实让人难以置信,他再次蹲到地上,埋着头说道:“剑道群雄齐聚一堂,如此场合下,你认为我有心情开玩笑?”

他手上动作不停。这里的铁剑实在太多,时间又很紧迫,他必须尽快找到那节断剑才行。

姜桓楚目光闪烁不定,幽幽地问道:“为了剿灭云遥宗,你不惜付出如此重的代价,值得吗?你们之间的仇怨,真有这么深?”

他的话,道出了大家心中的疑惑,所有视线都落在任真身上,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自我北归以来,云遥宗是如何对待我的,难道你们不清楚?”

“我还没进宗门,他们就暗中唆使望族子弟,在山门外当众羞辱我!”

“我守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想为弟子挑部剑经而已,他们就百般刁难,逼我交出真武剑!”

“我只是想要一席之地而已,不敢奢求更多,七峰却轮番羞辱我,让我无处可归,只得住在景山上,沦为宗门的笑柄,你们都没听说?”

“我来朝天峰见掌门,结果他们安排众多新人围攻我,立下赌局逼我就范,你们都不知道?”

“就在刚才,云遥宗更是厚颜无耻,明目张胆地派上杀手和嫡传弟子,傅清河甚至要亲自出手,你们都看不见?”

“并非我顾剑棠忘恩负义,心胸狭隘,如此种种,换做是你们,你们能忍受?”

他随口说着,连珠炮似地质问在场众人,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但大家都只觉脊背一凉,莫名生出寒意。

“如此卑鄙下作的宗门,留着有何用?还是灭了吧!”

冷冷丢下这句话,他低头继续忙碌,心里却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淡定,五味俱陈。

“即便没有这些耻辱,为了这次北上的任务,灭掉云遥宗也势在必行。眼前的机会实在太好了,绝不能让他们喘过这口气!”

“反正孤独九剑又不是我的心血,没啥好心疼的。把它拿出来,还能再下一招妙棋,扰乱剑道的势力均衡,何乐而不为?”

万千思绪从脑海飘过,他深吸一口气,垂下头颅,眼眶竟有些湿润。

“今日大仇得报,如果你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切,应该也会感到欣慰吧……”

这时,裴东来盯着任真,眼神热切,闪烁着贪婪的精光,“剑圣大人,听您刚才的意思,是见者有份吗?”

他刻意用了“您”字,显然是想讨好任真。其他宗派的强者们闻言,顾不上在意这些细节,他们也有同样的疑问,或者说是期待。

剑圣绝学,威震天下,谁不垂涎三尺!

能得剑圣几剑,那真是天大的收获,足以令他们实力陡增,迅速提升各自宗门的威望!

没等任真回答,姜桓楚迅速开口,脸上没有半点刚才的冷漠,温和地道:“剑圣大人,若是剑渊倒戈一击,云遥宗今天必会覆灭!”

公输歆也立即附和,话音说不出的魅惑,令人耳根酥麻,“剑圣大人开尊口,奴家岂敢拒绝,您还得多照顾我这柔弱女子才是……”

他们都知道,今天若是错过这天大的买卖,回宗门以后,他们就会跌落谷底,承受恐怖的惩罚。无论如何,都绝对不能再跟云遥宗站在一起!

两拨人见风使舵,翻脸比翻书还快,以惊人速度撤到两旁,仿佛躲避瘟疫一般,跟清河真人拉开极远的距离。

任真充耳不闻,只顾埋头搜索,心里暗道,“我抛出这诱饵,就是想让你们两家倒戈,若非如此,十二剑宗多半胜不过你们。”

“你们……”清河真人气得语无伦次,怨毒地扫视人群一眼,旋即望向下方的任真,脸部肌肉剧烈抽搐起来。

“顾剑棠,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话音未落,他脚下飞剑已激射而出,俯冲向那座战台,速度凌厉,杀意滔天!

“我把你杀掉,看他们还能得到什么!”

剑罡呼啸,转瞬间离任真已很近,人群响起一片惊呼。

便在这时,一道身影飘然显现,挡在任真前方,拦住了清河真人的来势,“想杀剑圣大人,先过我裴东来这一关!”

裴东来老奸巨猾,丝毫不逊清河真人,早料到他会狗急跳墙,所以一直留神提防。

果然不出所料,傅清河真的想偷袭,这正好给他提供了表现的机会。

任真站起身,轻拍裴东来的肩膀,朝他满意一笑,“裴宗主反应机敏,令人佩服!为了酬谢救命之恩,我就传太玄宗两剑!”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两卷帛书,递给裴东来。

为了这一天,他苦心绸缪一个多月,将所有细节推演过无数次。这九剑,早就被他分别誊写出很多份,专为今日打赏之用。

现在,是时候亮出杀手锏了!

裴东来抑制不住心头狂喜,双手接过帛书时,激动地浑身颤抖不止。

“太玄宗,拜受剑圣绝学!”

他神情谦卑,在任真面前跪了下来。毕竟他要接过的,是一家圣人赏赐,自然无比神圣!

看到这一幕,全场所有人顿时眼红。他们万分懊恼,刚才那一刻,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跑去献殷勤!

“那可是圣人绝学啊!”大家都心生嫉妒,感到有点肉疼。

万众瞩目之下,任真转过身,望向战台后的那些长老,始终平静的眼神里,此刻泛起一抹杀意。

“大家别急,还有谁想要打赏?”

第四十五章 云遥失其鹿,剑道共逐之

他越是这么说,其他剑宗的强者越心急。很多人站出来,纷纷叫嚷着请战,迫不及待要跟云遥宗血战一场。

裴东来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两剑,可以想见,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实力猛增,太玄宗也会随之水涨船高。

此长彼消,相比之下,另外那些剑宗原地不动,就等于落后太玄宗一截,若是再不思进取,迟早会成为下一个云遥宗,这叫他们如何不急。

“剑圣大人,请下令吧!”

“我们都遵从您的差遣!”

剑渊剑冢两派强者也取出佩剑,只等任真一声令下,他们就冲上去抢夺功劳,尽可能为宗门多争取几剑。

任真倒是不急,这时候又蹲下身子,耐心摆弄起残剑来。

“诸位稍安勿躁,有件事还是要先交代清楚。我跟云遥宗的仇怨,仅限于长老一辈。但是广场上这些年轻人,跟我没有瓜葛,不应该牵连进来。”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都浮出古怪神色,这人情卖得也太假了吧!

在场强者们又不是傻子,怎会做出这愚蠢行径。他们很清楚,云遥宗愿意收下的年轻人,都是望族子弟,无不身份煊赫,背后藏着不容小觑的势力。

他们今天来这里,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从云遥宗手里抢走这些摇钱树,挖回自家院里栽培。他们争抢都来不及,哪敢大肆杀伐,树敌无数!

任真眼眸微眯,说道:“云遥宗不是一直处心积虑,想逼我交出九剑么?现在我交出来了,就看你们有没有命来拿!”

裴东来手持长剑,护卫在任真身前,凝重地扫视着四周,像保护自己亲爹一样尽心竭力。

他不是没想过,直接从任真手里抢走所有剑诀,一跑了之。但多年的江湖经验告诉他,如果这样做,他可能会万劫不复,没命消受。

一旦动手,立即会成为众矢之的不说,他更无法确认,任真到底是否还有可怕的后手。

毕竟,任真今天的表现实在太异常了,既淡定又老辣,举止间透着强大的自信,让人捉摸不透。

权衡之下,他还是决定稳重行事。反正已经手握两剑,没必要再铤而走险,成为众人抢夺的靶子。

他应该庆幸,这些江湖经验救了他一命,否则真的会无福消受。当然,他此刻还无法意识到这点。

“那日,我最先去的是鸿影峰。当时在半山腰,我曾经说过,我是在给你们机会,你们却不懂珍惜。既然如此,就从你们先开始吧!”

云遥宗众长老里,当初羞辱任真的那名道姑闻言,如梦初醒,神情黯然,懊悔到了极点。如果她能当场听懂其中深意,哪会有现在的凄惨下场。

鸿影峰主面色悲痛,心里的悔意无以复加。

她仰慕顾剑棠多年,做过不少痴情举动,人尽皆知。若非她嫌弃剑圣失势,不仅不念旧情,反而闭门不见,派人羞辱于他,任真断然不会伤她性命。

正如他所说,是她没能抓住机会。覆水难收,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任真丢掉手中断剑,漫不经心地道:“秋水阁,这个机会给你们。灭掉鸿影峰一脉,我赏你们一剑!”

秋水阁众强者闻言,喜形于色,任真一上来就让他们出手,他们怎会迟疑,顿时一涌而上,朝那些穿青色衣饰的长老杀去。

任真并不关心战况,而是抬眼望向战台。一大半铁剑都已搜查完毕,他还是没能发现目标,希望正在渐渐缩小。

战斗很快结束,秋水阁以碾压之势完成任务,他也兑现诺言,将一剑法诀传给了他们。

“下一个对手,是见剑峰。当初你们想逼我交剑诀,对吧?既然如此,长天道的诸位,以最快速度除掉这一脉,我赏你们两剑!”

越想逼他交出剑诀,他就让他们下场越惨。以两剑为诱饵,他不信长天道的人敢拖延怠慢。

之所以选择长天道,他当然也有自己的算盘。

十二剑宗里,长天道本就是实力较强的一方,现在再传他们两剑,无异于如虎添翼。他相信,以长天道的野心,绝对会想顶替云遥宗的地位,主动去攻伐更弱的那些剑宗。

到时候,何愁剑道不乱!

果然,长天道出手毫无保留,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见剑峰一脉,完成任务。

接下来,任真又陆续点名几个宗派,指挥他们除掉剩余几脉的长老,自己则在快速翻找断剑。

“这些长老平时作威作福,行尽不义之事。当年诬陷那人谋反时,他们更是不念同袍之情,为了私利站出来构陷,他们不该死,谁该死?!”

十四大剑宗,联手围剿云遥宗,无论如何安排,都会是一场压倒性的虐杀。今日的云遥宗,成为整个剑道的公敌,无人愿施以援手。

此战过后,原先的剑道格局被颠覆,在任真蓄意操控下,众多剑宗重新洗牌,势必会有一些宗派趁机崛起,或者消亡。

毕竟,一名绝顶剑修的存在,能改变原本势均力敌的战场。擒贼擒王,剑圣绝学一出,足以令对方的核心人物陨落,之后的战斗就好办多了。

而云遥宗只有七脉,这就意味着,有出手机会的剑宗,也只有七家。

至于某些宗门,被任真刻意忽略,没能获得这天大的崛起良机。

眼看只剩下最后的朝天峰一脉,一位中年男子再也沉不住气,站出来问道:“剑圣大人,你为何不让我华山派出战?”

任真头也不抬,冷冷地道:“岳不群,如果我的情报没错,在我北归云遥宗之时,你们应该派出过强者,试图截杀我吧?”

岳不群哑然无语,悻悻地退下。他自以为行事隐秘,又未曾跟任真相遇,便不会被知晓,没想到对方居然知情,并且耿耿于怀。

这时,姜桓楚冷冷开口,“如此说来,我秋暝剑渊没能得到机会,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任真恍若未闻,直接无视了他,转身说道:“傅清河的朝天峰一脉,最后就有劳剑冢的强者了!”

公输歆一直表现得很耐心,最后听到任真这句话,笑得双眸眯成一线,“我就知道,剑圣大人肯定心疼奴家,不会让我空手而归!”

说罢,她踏出数步,亲自朝清河真人袭去,其余强者则联手发难,攻向最后仅剩的那十数名长老。

在整个剑道围剿下,兴盛数百年的云遥宗,今日就此覆灭。

同时,在这最后关头,任真兴奋地一颤,终于找到梦寐以求的那节断剑。

“幸好你也在这里……”

第四十六章 深藏不露

任真半蹲半跪在地上,手里捧着一节断剑,眸光熠熠。

这节断剑约有半尺长,细长而轻薄,剑身如墨玉通透,表面镂刻繁密的花纹,翠绿可爱,摩挲起来颇有质感。

样式如此精美,轻盈不乏锋利,显然是柄极佳的女子佩剑,只可惜却是断剑。

“当年那把剑,一断为七,分别交给七人保管。果然不出我所料,顾剑棠真是他的旧交之一!”

他喃喃轻语着,屈指一弹,敲打在翡翠色剑身上,它顿时颤动不止,诡异的是,并未发出一丝嗡鸣,仿佛被隔绝在真空里。

“应该没错,”他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喜形于色,“触动时不会发出任何声响,杀人于无声之中,这就是那柄‘默’的剑骸!”

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揣进袖里,脑海里飞速回放着旧时的记忆。

“他留下的那份密信里说,只有凑齐七节断剑,才能找到那处隐秘地址,拿出原属于他的遗物。现在得到顾剑棠这一节,再加上我手里的一节,还差五节了!”

他攥紧拳头,抬头望向南方虚空,目光闪烁不定,“烟雨剑藏……你们都很期待它的出世吧!”

事已至此,他这次来云遥宗的目标全都达成,可以功成身退了。

然而,当他将思绪收回到眼前,才蓦然察觉到,众多剑宗心照不宣,都停留在原地,一直冷眼盯着他的举动。

他们虎视眈眈,都在打孤独九剑的主意!

云遥宗覆灭,他们固然会搜刮不少好处。但是,若能将剑圣擒回宗门,那才是今天最大的赢家!

欲壑难填,谁会因为得到一两剑,就放弃独吞九剑的机会?

他们之所以按兵不动,还是出于跟刚才同样的缘由。枪打出头鸟,谁率先出手掳走剑圣,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遭受到其他势力的围剿。

他们都精明世故,深谙此理,自然不会做这种蠢事,都宁愿耐心耗着,看谁先忍不住。

任真一眼看破玄机,嗤然一笑,心里暗道:“一群老王八,你们想拼耐力,那就在这里憋着吧!老子不陪你们玩了!”

他瞥了众人一眼,转身朝山下走去。

人群见状,神色剧变。他们再这么耗下去,煮熟的鸭子飞了,谁也吃不成一口。

“站住!”一道暴喝声骤然响起。

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了。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姜桓楚踏步而出,走向任真身后。

“果然,还是两家巨擘更有底气,”人们心头微凛,暗叹道:“剑渊先出手,若想打压他们,还得要几家联手才行!”

他们正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姜桓楚的话音再次响起,寒意十足,“请剑圣大人前往秋暝山做客!”

任真闻言,脚下步履丝毫未慢,头也不回地道:“不必了。”

他竟是完全无视了剑渊的威势。

姜桓楚一怔,没料到他如此强硬,面容顿时蒙上一道阴影,幽冷地道:“你想不去就不去?再敢踏出半步,我就挑断你这圣人的脚筋,一路拖回去!”

大家听得毛骨悚然,这手段也太阴毒了!

任真这才停下脚步,却依然背身而立,淡淡说道:“你们其他人,甘心眼睁睁看着我被剑渊绑走?”

话音刚落,姜桓楚神念微动,嗖地一声,将脚踏的飞剑召回手中,厉声道:“谁自不量力,敢跟我剑渊为敌,就出来受死!”

他瞋目而视,眼里剑意森然,扫过两侧众人时,大家都脊背一凉。

他身后那些剑渊强者同样持剑在手,绽放各自气息,可怕威势让人感到窒息。

不愧是最强的剑宗,剑渊还是一如既往地霸道。

面对这咄咄逼人的淫威,大家都开始胆怯。

不同于颓败的云遥宗,剑渊正处鼎盛之时,他们那位号称“剑狂”的宗主,更是狂放无边,若非必要,断然招惹不得。

连与之齐名的剑冢强者,也选择了沉默。公输歆这次奉命前来,只为针对云遥宗一事,凭她在宗门的地位,根本不敢自作主张,贸然跟剑渊开战。

事已至此,无人敢正视剑渊的锋芒。

姜桓楚见状,冷哼一声,脸上充斥着狂傲之情,桀桀地道:“还想如法炮制,借刀杀人?顾剑棠,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扯淡!”

任真微笑不语,暗暗腹诽道:“死到临头,难得能爆出一句金句,这蠢货也算没白来走一遭……”

他不再理会身后的恫吓,自顾往前走去。

姜桓楚表情骤然凝固,额头上青筋暴起,狠戾地道:“敢无视我的警告,那你就当个废人吧!”

说罢,他脚步踏出,须臾之间,便飘然出现在任真身后,仿如缩地成寸一般。

他举起长剑,对准任真,大喝道:“先废你左臂!”

剑芒绽放,璀璨夺目,眼看就要斩落下来,任真却恍若未知,依然不躲不避,坦荡前行。

千钧一发间,一滴水珠不知从何处飘落,忽然滴落在姜桓楚眉心上。

姜桓楚甚至没能意识到这点,神识就被这渺小水滴洞穿,瞬间魂飞魄散,变成一具尸体,跌落到地上。

这副画面无比诡异。

后方人群先是死寂,旋即一片哗然。

他们根本没看到发生什么,就见姜桓楚莫名其妙地倒下。这令他们目瞪口呆,实在太荒唐了!

任真虽没回头,听到后方的喧哗声,也猜出发生了什么,嘴角挑起一抹笑意。

你们还真以为我是单刀赴会,慷慨送死啊!

他抬起头,望向苍穹。

在并非特别遥远的虚空上,有一团厚重的云层凝滞在那里,无论风云如何变幻,它始终纹丝不动。

可惜,人们都只顾眼前的利益,没能发现这点。

“怎么样,热闹看够了吗?”

这句话,是他今天第二次说出口。

第一次说过后,躲在暗处的十二剑宗现身,拉开了围剿云遥宗的大幕。

此刻,他再次说出时,那团静云开始从中间裂开,自动朝两端飘去。

拨开云雾见真相。

那个深藏不露的人,终于露出真面目,显现在众人面前。

众目睽睽之下,一名中年书生腰悬葫芦,漫步而下,脸上挂着温和笑容。

那件普通布袍,在疾风中猎猎作响,自有一番神圣之意。

第四十七章 装神弄鬼

在万千目光的注视下,书生走在广场上,神态自若,笑容似春风般和煦。

“书院颜渊,幸会剑道群雄。”

他的话音平淡,不带波澜,传到众人耳中时,却似春雷骤起,顿时掀出无数惊呼声。

大多数强者跟他素不相识,刚才还在惊疑,一名区区三境武修,怎敢擅闯这龙潭虎穴,此刻听到“颜渊”二字,不禁悚然大惊。

儒家的大先生,他怎么会来这里!

他的身份太过特殊,以至于众人都没把他跟姜桓楚之死联系到一起,纷纷在心底猜测其来意。

儒剑争锋二十载,平分秋色,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共同撑起大唐江山。两家在众多领域都存在立场性分歧,芥蒂太深,势同水火。

今日剑道内乱,十五家剑宗兵锋相接,正是最松懈的时候,这时儒圣首徒趁虚而入,无论怎么看,都绝不可能心存善意。

盯着他那秋毫无犯的温润笑容,众人不寒而栗,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油然而生。

“大先生亲自来访,不知有何见教?”

公输歆款款走出,来到最前方,持剑朝颜渊行礼。

剑道群雄,以三大巨擘为领袖。眼前云遥宗已灭,剑渊的姜桓楚也暴毙,场间数她说话分量最重,自然要站出来主持局面。

颜渊颔首还礼,慢吞吞地道:“见教不敢,颜某只是前来凑个热闹。今日诸位拔剑相向,大肆残杀同道,呵呵,真叫人大开眼界。”

他轻叹一声,故作惋惜道:“你们兵家经典《尉缭子》里说,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诸位如此凶残好斗,有何仁德可言?”

听到这话,在场强者脸色涨红,欲辩无言。

家丑不可外扬,兵家内乱让外人看笑话,本就损害颜面。

偏偏看笑话的又是儒家大先生,舌灿莲花,能言善辩,最擅颂扬礼仪道德。若论嘴皮子功夫,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无法跟他吵赢这一架。

公输歆冷漠一笑,反讽道:“你们儒家《论语》里也说,巧言令色,鲜矣仁。大先生装作和颜悦色,却如泼妇逞弄口舌,话锋逼人,这个仁字,还是免了吧!”

颜渊面色微变,惊讶于有人敢站出来辩驳他。

“姑娘肯读我儒家经典,善莫大焉。先圣孟子有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圣人不遭无妄之灾。你们不尊圣贤,企图挟持自家圣人,连我这外人都看不过去,自愿站出来匡扶仁义,保全剑圣大人!”

说着,他朝任真身旁走去。

他满面春风,看似毫无逼人气势,言辞却锋芒凌厉,不仅挑明来意,同时还斥责他们胁迫剑圣的事实,让人无从反驳。

打嘴仗,他一向很少输。

公输歆闻言,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是来救顾剑棠的?!”

在场众人平时勤于修剑,很少读书治学,大都听不懂他那文绉绉的说辞,听到公输歆的惊叹,这才幡然醒悟。

这位大先生,竟然就是任真一直深藏未出的底牌!

想通这点,他们后知后觉,这才明白,姜桓楚为何会离奇暴毙。杀人于无形,自然出自大先生的手笔。

至于任真为何自信满满,始终不畏强敌,也就很明显了。

十大风云强者里,儒家有两人,颜渊便是其一,而剑道只有顾剑棠一人。换言之,除了昔日剑圣,放眼整个剑道,无人能在战力上跟颜渊匹敌。

以颜渊一人之力,当然无法翦除一家流派,但若想带任真离开,简直易如反掌。

原来从一开始,任真就预见到整个局势,藏有抽身而退的万全之策。

此刻,所有人视线汇聚,望向并肩而立的儒剑双雄,表情说不出的震撼。

一位是真武剑圣,一位是儒圣首徒,他们二人立场分明,原本冰火不容,为何任真能请动颜渊护卫,联手来蹚这趟浑水?

他们不知道,其实早在一个多月前,大势就已定下。

任真北归那天,在骊江之上,两人进行过一场足以决定未来天下二三十年的密谈。

在那场密谈里,他们达成的第一项约定,就是今日这局棋。

两人分头行事,任真负责回到云遥宗,摧毁最后的剑阵屏障,待到风头一起,他再以九剑为饵,扰乱剑道势力格局。

围剿云遥宗事大,诸剑宗虽有野心,但胆子极小,谁都不敢跳出来牵头。毕竟若无人呼应,一旦泄露出去,带头人就会变成云遥宗的头号死敌。

这阵强风,则交由颜渊来煽动。

这一个多月里,他频繁走动,利用儒家埋伏在诸剑宗内的卧底,竭力煽风点火,同时放出地戮剑阵被毁的消息,坚定了大家的决心。

最终,十二大剑宗出动,当日约定完美成行。

任真最重要的目标,是窃取云遥宗气运,摧毁其最后的根基,为当年那人复仇雪恨。

而颜渊的意图,则顺应朝廷“重文抑武”的新政方略,旨在掀开剑道乱局,从而破坏兵家的人脉储备资源。

双方各取所需,现在都达成心愿,是时候离开了。

任真回首,环顾全场一圈,冷冷说道:“剑道如何对我,今日后天下皆知。我与剑道,从此恩断义绝!”

说罢,他脚踏地戮剑,凌空而起。

颜渊紧随其后。

偌大剑道,数万余人,目送他们离开,无一敢拦。

……

……

云遥七峰外,大约十来里路的地方,有座青山镇,是进出云遥宗的必经之地。

此刻小镇上空,两道璀璨光华闪过,倏然间,两道身影显现在大街上。

稀疏路人从旁边经过,看到这一幕,脸上并没有任何情绪,仿佛没看到两人一般,只是低头走过。

每日过路的武修太多,个个神出鬼没,镇上居民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任真收起地戮剑,握在手中,淡淡道:“送到这里即可,就此别过。”

颜渊掸了掸身上尘土,温和一笑,“这么讨厌我?今天只是计划里的第一步,以后还有很多合作的地方,你这种心态,可无法享受其中的乐趣。”

任真缄默不言,转身向前走去。

颜渊跟上去,笑眯眯地道:“你今天的表现太强势,让我刮目相看。只是有一点,我不太满意。”

任真依然不语。

颜渊对他的冷漠视而不见,锲而不舍地道:“你不该阻止裴东来跟那三家拼命。等他们两败俱伤,你再出面离间,岂非更好?”

任真侧身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心里暗道:“你恨不得整个剑道火拼全灭,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灭掉云遥宗。出发点本就不同,我为何要在意你的看法?”

“还有,”颜渊的书生气又犯了,婆婆妈妈地道:“我看不明白,你在剑堆里翻弄半天,到底是……”

正说着,话音戛然而止,他停在原地。

任真回头,蓦然发现他目光僵滞,脸色莫名有些苍白。

“怎么了?”

颜渊眉头紧皱,没有说话,只是指向路前方。

不远处的路口,一个老者迎面走来。

这人精瘦黝黑,身穿阴阳道袍,头戴纶巾,左手拄着一面布幡,右手则牵着一个孩童,正啃着糖葫芦,欢快蹦跳。

上下打量着这一老一少,任真并未看出什么异常,正打算询问颜渊,转头之时,视线无意中扫过那布幡,脸色同样剧变。

幡面上竖写着四字,字体如那老者一般干枯。

装神弄鬼。

第四十八章 玄机

装神弄鬼,比喻假托鬼神,招摇撞骗糊弄人,这个词经常被拿来形容算命先生。

迎面而来的这老者,正是位算命先生。他行走天下,却堂而皇之地举着“装神弄鬼”的幌子,无异于自砸招牌。

要么是他艺高人胆大,要么是神经错乱不正常。

幸亏瞥见这四个字,任真认出了即将走到面前的这位恐怖强者。

前不久,在跟莫雨晴闲谈时,他还无意中提过,阴阳家的当世最强者,是个算命先生,号称装神弄鬼。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

江湖传闻,他手中这面幡,装得下神,弄得了鬼,可怕至极。

也难怪连风云第十的颜渊都勃然色变。

“你答应过,愿意帮我做三件事,”任真紧紧盯着前方那老者,低声道:“我现在……”

还没等他说完,颜渊抢先开口,“这件事不算。我不会答应。”

任真眉头猛皱,他若不答应,今天就真是在劫难逃了,“言必信,行必果,你们儒家不是奉行重诺守信吗?”

颜渊目光始终望向前方,随口解释道:“当年至圣先师说这话时,后面还加了一句,‘硁硁然小人哉’,意思是不辨是非固守原则,这是小人行径。”

他咽了口唾沫,神色凝重,“这时候我还一味固守信用,那就不仅是小人,更是死人了。”

任真哑然无语,不愧是大先生,狡辩起来果然天下一流。

“我第十,你第六,”颜渊猜到他的感触,沉声道:“即便在你鼎盛时,我都未必想同你联手,跟他战一场,何况是现在。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稍后你自求多福吧!”

阴阳家性情古怪,诡谲近妖,不能以常理度之,若非必要,没人愿跟他们交手。

两人正私语着,瞬息之间,那对老少跨过长长街巷,飘至他们面前,果然神出鬼没。

颜渊表情骤然平静,淡然若素,彬彬有礼地道:“儒家颜……”

老者干咳一声,嗓音里毫无烟火气息,“在一个瞎子面前,大先生就不必再装出这副嘴脸了。”

说这话时,他左手一抬,那根幡棍轻戳地面,荡出一股极细微、却强悍无比的真气,不着痕迹地拖起颜渊行将躬下的身躯。

“受你这一拜,我怕折寿。”

老者表情古板,紧闭着眼眸,竟然是个瞎子。

颜渊心头大骇,脸上强撑着镇定,恭敬说道:“三人行,有我师,今日有幸遇见老前辈,晚辈愿聆听您教诲。”

瞎子尚未开口,身边那男童却不乐意了,不屑地哼一声,朝颜渊翻了个白眼。

三人行,当然算的是三名修行之人。颜渊无意中忽略了这小家伙,面露歉意,想要伸手去摸小脑袋,却被人家嫌弃地躲过去。

“想听教诲,就找你的老师去。我不是来找你的,你可以走了!”

老瞎子脾气很差,伸手搂住小家伙,面庞微侧,仿佛是在看颜渊一般。

颜渊喜出望外,收回那只掌心间凝出汗珠的手,如沐春风,“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两位了。晚辈告辞!”

说罢,他转身往回走,临行前不忘瞥了任真一眼。既然不是来找他,那自然就是来找任真的。

“不打扰两位”,他又忘了算上小家伙。

颜渊如临大赦,脚下刚踏出半步,半边身躯已消失在半空中,去意决绝。

“且慢!”老瞎子忽然变卦,冷冷喊道。

颜渊骤僵,硬生生撤回步伐,已然消失的那半身躯,又被他强行带了回来。

只是这一瞬,他满头大汗,消耗掉大量心神。

他不是没想过执意离开,但他生性谨慎,宁愿折损些功力,也不敢冒险去赌瞎子的阴阳之术。

“杨老先生还有何见教?”他微微一笑,手心里渗出的汗珠愈发密集。

任真站在身旁,冷眼旁观着,心里暗道:“阴阳家,杨玄机,如果我没记错,他在风云榜上排第四……”

瞎子眼睑微颤,藏在里面的眼珠子随之滚动,仿佛要睁开眼似的。

“我有首诗要赠给剑圣,既然你刚好在这里,也算缘分,不妨听完再走。”

“哦?”颜渊松了口气,心里想着,据说这瞎子的阴阳卜算极灵验,往往一语成谶,能听他一首诗,也不枉他强行折回这一遭。

任真微微躬身,明白今天要倒霉的人是他,苦笑道:“愿闻其详。”

这时,胖嘟嘟的小家伙咂咂嘴,望向任真,天真一笑,显然很喜欢这位相貌英俊的叔叔。

杨老头咳嗽一声,裂唇微启,沙哑嗓音传出,听起来格外阴戾。

“儒陨墨遁伞向西,

天下乱起贪与痴。

盲瞋酒洒佛开口,

龙蛇交会金陵时。”

诵这四句时,整座街巷内的空间遽然凝固,陷入绝对的寂静。这一刻,似乎连时间都被封结。

随着最后那个“时”字落下,时空立时恢复正常,颜任二人身躯猛然颤抖,一直憋着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他们喘着粗气,汗流浃背。

而那名男童,依然欢乐地吐着舌头,忙着舔那串糖葫芦上的糖渍,恍如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

杨老头绷着脸,说道:“从诗里找到自己了吗?”

两人心脏狂跳,脸色苍白如纸,显然从这首怪诗中听出一些端倪。

颜渊摊开手心,在衣衫上擦了擦,此刻哪敢再藏半点杀意,苦涩地道:“原来你把我留下,是故意想挖苦我。”

把诗里那些人排除掉,剩下的藏得最深的那个,自然就是他。

杨老头幽幽一笑,阴恻如鬼,“挖苦你?你也配?我是在警告你!”

颜渊表情骤凝,眉宇间升腾起一股寒意,冷漠似冰,“受教了,我可以走了吗?”

“随便,”杨老头玩味地道:“见到夫子时,替我问个好,顺便把这首诗也送给他,哈哈!”

他竟然笑了起来。

看着这副画面,任真脊背一凉,觉得犹为恐怖。如果可以,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阴阳家的人了。

杨老头心意微动,扭过头来,对着任真说道:“你呢?找到自己了?”

“额……”任真陷入迟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其实他很想吐槽一句,你让我找的是我,还是顾剑棠?

这诗里有我吗?

第四十九章 你以为你看懂了?

见杨老头无意刁难,颜渊不愿再作停留,丢下任真不管,转瞬间无影无踪。

任真站在原地,皱着眉头,还在琢磨刚才那首诗。

短短四句,不讲究对仗和韵律,内容上更无意境可言,正如杨老头的风格一样,字里行间透着怪异。

他知道,这二十八字,不仅将十大风云强者全部包涵在内,并且暗藏玄机,附有杨老头对他们各自的命运预言,深邃玄奥。

但是他参悟不透,这些预言究竟指代的是什么。天机难测,既然参不透,再去挖空心思琢磨,恐怕也是徒劳。

杨老头干咳一声,侧首对向任真,说道:“换个地方,我有话对你说。”

说罢,不待任真回应,他右手拉着那孩童,左手举起那面布幡,朝任真猛然一挥。

只见一股黑气遽然飘出,阴森无比,急剧旋转着,将三人笼罩在内。

任真只觉眼前昏黑,头重脚轻,数息过后,视线便恢复明朗,再环顾四周时,竟凭空出现在一处房间里!

颠阴倒阳,移形换影,这神通也太强大了!

任真瞳孔骤缩,打量着房间里的清雅布置,脸上涌出难以掩饰的震撼,“这就是……奇门遁甲?”

那小童倒习以为常,泰然自若地坐在桌前,就像回到家一样,倒杯茶水喝起来。

“店小二!”小童拍着桌面,尖声喊叫,浑然一副老江湖的作派。

他眉眼清稚,嗓音甚是清脆悦耳。

任真顿觉眼前一亮。

这时,咚咚的脚踏楼梯声从门外传来,地板随之微颤,一名店伙计面带笑容跑进来。

“两位啥时候回来的?”

这伙计望向杨瞎子时,霎时惊愕,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也出了问题。

几个时辰前,他亲眼目送这对老少出门,自己一直在楼下跑堂,压根就没看到他们回来的身影,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房里!

小童学着杨瞎子的腔调,干咳一声,手敲桌面,“来两碗酸菜鱼面!”

伙计一愣,缓过神来,笑呵呵地道:“好嘞!小爷您稍等!”

小童忽有所思,补充道:“对了,找他要钱!”

说着,他伸出小手,指向任真,神气地翘起头,露出一副“你不付钱我就让老瞎子揍你”的凶恶表情。

任真哑然无语,你就点了两碗,没我的份儿,还让我付钱?

这熊孩子年纪不大,倒是挺会蹭吃蹭喝!

他从袖里掏出一块银锭抛给伙计,无奈地叹口气,“劳烦再去大街上,帮忙买两串糖葫芦。”

听到糖葫芦,小童眼里精光四射,从椅子上雀跃起来,再次望向任真时,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感。

他越来越喜欢这位英俊叔叔了。

没过多久,面条和糖葫芦同时送了上来。

小童略一挣扎,决定先将糖葫芦放到一边,捧着面碗呲溜呲溜吃起来。

一直沉默的杨瞎子也坐在身旁,埋头开始吃面。

整个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酸菜气味,以及鱼肉的清香。

面对这副情景,任真异常尴尬,只好走到窗前透透气,悻悻地望着吃面的这对老少。

从刚遇见,他就察觉到,这杨老头虽然眼瞎,但是举手投足如正常人一样流利,看不出丝毫障碍。

此刻看他吃面,任真更是震撼无语。

这老瞎子筷筷精准,不仅夹面条的速度如飞,而且不时把汤里的花椒剔出,粒粒夹到碗外,一丝不苟。

这特么是个瞎子?!

“遇上这样变态的对手,今天算是倒了血霉,”任真哭笑不得,感叹道:“谁那么牛逼,能把他的眼睛给戳瞎,我服气!”

小童风卷残云,只消片刻,一大碗鱼面就被他吞尽腹里。

他打了个饱嗝,意犹未尽,目不转睛地盯着老瞎子吃面的动作,眼神清澈。

老瞎子吃了几口,忽地停下筷子,脸部依然对着面碗,淡淡说道:“别瞅了,鱼肉你夹走吧!”

小童喜出望外,咂了咂嘴,飞快地探出筷子,把瞎子碗里的那片雪白鱼肉夹走,津津有味吃起来。

老瞎子微微侧首,“看”向幸福吃鱼的小童,脸上带着温和笑意。

这片鱼肉从没被动过。

明明是很温馨的一幅画面,任真却看得万念俱灰,情绪崩溃,“要杀要剐你给句痛快话,能不能别在我面前秀慈爱,亮瞎老子的狗眼!”

这时,杨老头站起身来,走向任真,脸上的慈爱顷刻消散,冷漠如初。

任真心头骤紧,开始盘算跳窗逃跑的可能性。

杨老头走到他身旁,负手而立,面对着窗外的缤纷世界,眼睑微微颤动。

“别以为我想见你。我为寻觅三样东西而来,没想到,全在你身上。”

任真闻言,全身紧绷,心脏剧烈抽搐起来。阴阳家的杨玄机,原来是要进云遥宗找那些东西!

他隐隐猜出那三样东西指的是什么,危机感陡然攀升到极点。狭路相逢,势必要拼个你死我活。

杨老头抬手,按在他那险些就要暴起的肩膀上,微微一拍,示意他放松下来。

任真心神一颤,衣衫瞬间被汗水湿透。

只是随意拍肩的这一动作,便飘忽鬼魅,猝然到令他反应不过来的程度,杨老头若是想杀他,他现在恐怕已经倒在地上了。

两人的实力,根本不在同一层级,拿什么拼个死活?

“今天发生的事情,我都看到了,”杨老头抹去嘴角的油渍,幽幽地道:“站得高,才能看得远。顾剑棠,你还是看得太低了。”

任真松了口气,思绪凌乱,不知如何回答。

“听他的口气,应该跟顾剑棠是旧相识,没有什么杀心。既然如此,接下来我虚与委蛇一番,只要别露出破绽,想必能保性命无虞。”

“来北唐之前,我就担心遇到风云强者,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生两次。他当时也在朝天峰,竟无一人察觉,实力恐怖如斯,难怪颜渊连挑战的勇气都没有。”

从潜入北唐至今,这是他经历过最凶险的一次,远比遇见颜渊那次更为凶险。

“眼光太短浅,就容易做蠢事,被人玩弄利用尚不自知,还在那里洋洋得意,你说可不可笑?”

杨老头嘴角一挑,满脸皱纹褶起,笑容里流露出无尽的讽意。

“直到现在,你真以为你看懂了?”

第五十章 复盘

他说这话的口气很狂,大有一副“老子洞若观火,早已看透一切”的姿态,换成是谁,都会感到不爽。

任真也不爽,但是只能默默忍着,说这话的人是天下第四,他还敢怎么着。

同时,他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松弛。既然这瞎子想出言教训一顿,那就满足人家的欲望,静静看他装逼就是了。

杨老头站在窗前,背着手,以俯瞰姿态面对窗外的光亮世界,此时渐渐显露出宗师气度。

“我说这话,你肯定会不服气。但从你最近的作为来看,你对这盘棋的来龙去脉,简直是一窍不通!”

任真面色平静,“愿闻其详。”

杨老头哼了一声,淡漠地道:“在你回七峰的这些时日里,北唐风起云涌,发生了多少大事,你究竟知不知道?”

任真沉默不语。这种问话通常都是自问自答,他当然不会接过话茬,他正想听听,山下的俗世里兴起了哪些风浪。

“京城八大武侯,手掌军权,算是朝堂武将的半边天了,要么明升暗贬,要么调离长安,被皇帝拆得七零八散。最近新上任的兵部尚书,你猜是谁?呵呵,袁崇焕!”

“让袁白眉的儿子来执掌兵权,这跟交给儒家有何分别?不止如此,连驻防诸州郡的几位兵马都督,也纷纷离任轮换,脱离各自经营多年的亲军。皇帝终于下定决心对军方动手了!”

“几天前,蛰伏会稽六郡的东吴余孽叛乱,朝廷派兵前去镇压,统军的主帅挺有意思,居然是夫子座下的十哲之一,封万里!不出意外,他将是大唐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儒将!”

听着这些军政大事,任真脸色微变。这一个多月里,他忙于窃乱云遥宗,真没预想到,北唐朝局会发生如此大的动荡。

“军方领袖都出自兵家,皇帝频频出手,对他们进行大清洗,说白了,就是在打压你们兵家这一派。流传那么多年的重文抑武,如今总算开始了……”

说到这里,杨老头转身,走回桌前坐了下来。

“我为何要跟你提起这些?兵家分三脉,以你们剑道为首。皇帝敢雷厉风行,大刀阔斧施行新政,首当其冲的缘故,还不是因为你这堂堂圣人!”

任真跟着回到座位,目光闪烁不定,默默品味着这话里的意味。

“法家有句话说得好,儒以文乱法,兵以武犯禁。山下的王朝皇室为何对山上的道统门派毕恭毕敬,情愿推崇供奉?那是因为他们忌惮大修行者的手段,怕那些人冲冠一怒,杀他个伏尸千里,人心丧乱!”

方桌前,小家伙坐在旁边,托着下巴听老瞎子说话,眼睛一眨一眨,安静得出奇。

“不是每个武修都能威胁到朝廷,更别提那森森皇城、巍巍皇权。偌大兵家,真正能让龙椅上那人颤栗的,就只有你顾剑棠一人而已。你若不行了,他们还有何敬畏可言?”

任真点头,听懂了他的意思。

皇室强者如云,其实就是俗世里最强大的世家,其底蕴深不可测,绝非哪方宗派所能抗衡。只有臻至八境的巅峰强者,才有实力突破重兵围困,最终杀到皇帝面前。

这也是为何皇帝钦封圣人的原因。

什么“才德全尽,谓之圣人”,都是冠冕堂皇的狗屁,其实只是怕了而已。

剑圣一倒,兵家就再无能让皇室惧怕的倚仗。没有倚仗,就会失势,就会丧失曾经拥有的一切。

所以杨老头才说,今日之根源,起于顾剑棠。

任真叹了口气,“如果那把铁伞没有叛出……”

杨老头冷冷打断,哂笑道:“没有如果。归根到底,这笔旧账还不是算在你头上!”

任真悻悻地闭嘴,不想替顾剑棠背这黑锅。

“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就是想提醒你,作为一家圣人,你身系天下气数,千万人之命运,就算你想破罐子破摔,也得替你身后那些人考虑考虑!消停一点,潜心修行难道不好吗?”

任真抬头,欲言又止。

他大概知道,这瞎子指的是南下金陵、北归云遥那些事。类似论调,他已经听薛清舞说过太多遍,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杨老头心如明镜,“看”到他的异样表情,冷笑不止,“看来,你还是一窍不通。你是不是觉得,你做事自有用意,别人是不懂装懂?”

任真哑然无语。这瞎子不仅说话口气呛人,尤其是这副冷傲表情,实在太欠揍。

“你若不服,那我就一一说给你听!你在金陵潜居半年,世人皆不知你的用意,我却能猜出大概。以你的出身和际遇,原本跟金陵并无瓜葛。”

杨老头略微停顿,眼睑猛然一动,“若是非要找关联,那就应该落在那人身上!毕竟当年,他就死在金陵,那座烟雨剑藏,据说也藏在金陵!”

任真神情剧变。

杨老头抬手,示意他别急着否定,继续说道:“无论是找剑藏,还是别的东西,你的目的大概都跟那人有关。一个死人的东西,能有多大用处,值得你豁出性命去找吗?”

任真闻言,眼眸骤然眯了起来。

杨老头咳嗽几声,说道:“就算值得,你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那么,你也肯定是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看到希望后才决定动身,对吧?毕竟,你已经足足隐忍了十六年……”

任真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这就是事情的关键。我不清楚,你究竟了解到什么,你也没必要告诉我。你只要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前因后果,你为何会突然发现线索,是谁告诉你的,他为何突然想告诉你……”

话还没说完,任真豁然抬头,寒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说,那人知道这线索对我太重要,所以故意透露出来,想让我南下送死?所以,这是招借刀杀人?”

他不是没想过,此事背后另有玄机。他甚至专门安排鹰视堂去查过,顾剑棠南下前见过哪些人,有何异常举动。只是,结果一无所获。

难道这杨老头知晓答案?!

杨老头不置可否,微微一笑,“如果你死了,或者废了,这天下会发生什么?谁最获益?谁想看到接下来的局面?”

任真悚然一惊,联想到他最初说的那些朝局动荡,隐隐猜出了答案。

“直至刚才,你一直都以为,你南下金陵,就是这盘棋的开端。其实你没看懂,在你作出决定之前,有人就已经走了一步棋。”

“顾剑棠,你只是枚棋子,下棋的人并不是你啊……”

第五十一章 醒来

“也就是说,我上当了?”任真问道。

他心里却在吐槽,顾剑棠是不是棋子,干我鸟事?反正被利用的人又不是我。

“不错,”杨老头点头,问道:“你付出八境修为的代价,结果呢,找到那东西了?”

任真叹了口气,心里暗骂,“他要找的是我,又不是东西。你才是东西,你全家都是东西!”

杨老头面露嘲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任真有点无奈,转而问道:“以天下为棋,有这气魄的唯有皇帝陛下。她为何想重文抑武?”

“兵家为皇朝所忌惮,非一朝一夕之事。当年那桩谋逆旧案,其实就已看出皇室对兵家的忌惮,打压兵家只是早晚而已。”

“最关键的是,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这些年,虽然南北针锋相对,但总体大势平稳,不会再兵荒马乱。北境不如南地丰饶富庶,想革弊兴政,积蓄财力,当然要靠那些儒生,而不是你手里的剑。”

“皇帝不想再让你们坐吃山空,阻碍她的强国新政,率先拿你开刀,这势在必行。可笑的是,你居然轻易中招!有前车之鉴,这是她第一次玩借刀杀人吗?”

任真的脸色越发难看。他知道,所谓的“第一次”,还是在指当年那桩冤案。

杨老头微微一笑,“说起来,天下人都不清楚,你和任天行究竟关系如何。毕竟云遥宗陷害他以后,你才登上了圣人之位,难免不被视作一丘之貉。”

“但是你这次南下,至少让我和皇帝看出来了,他在你心目中的地位竟然如此之重。所以我才说,你实在太蠢!”

听到“任天行”这个被南北两朝都当成禁忌的名字,任真默不作声。

当初在金陵,顾剑棠说要找三眼之人,他也误以为,这位剑圣是跟云遥宗同流合污的元凶。

现在从全局来看,顾剑棠去寻故人之子,多半并无恶意。任真算是有点小人之心了。

他心里嘀咕道,“幸好我棋高一着。”

“被人算计,自寻死路,这只是你犯的第一个错误。回到北唐以后,你不仅没能醒悟,反而一错再错,又变成被人利用的棋子。”

杨老头站在顾剑棠的立场上,只管分析事情原委,哪能猜到北归以后的剑圣,已经不是当初相识的那人了。

“屡遭羞辱,颜面扫地,与其说这是你报复云遥宗的原因,我更愿意相信,你的报复里,也潜藏着替任天行泄恨的意味。”

“如此一来,岂非又中了皇帝下怀?他借刀杀你,本就是为了削弱剑道,你却跟儒家颜渊联手,将剑道群雄都算计进去,你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说到这里,杨老头神情凛然,“对你顾剑棠来说,复仇就这么重要?你毕竟是一家圣人,难道不应该站在高处,顾全大局?”

面对这两句质问,任真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他又不是真正的剑圣,凭什么要站在顾剑棠的角度,去顾全那些蝇营狗苟的杀父死敌!

对顾剑棠来说,或许复仇不重要,但他任真来说,这最重要!

虽然,他的灵魂是从地球穿越而来,可他一身骨血,姓氏名讳,乃至手心天眼带来的无限荣耀,他所拥有的这一切,皆是由父母所赐。

生育之恩,若是不报,与禽畜何异!

十六年前,从他穿越到襁褓里的婴儿身上,那一刻起,他的使命就已经注定,此生永远无法跟那桩冤案隔绝开来。

退一万步说,即便他想这样做,在这盘大棋里,谁不是身不由己?

只要胜负未定,谁能全身而退?

无法抵抗,这就是命。

沉默半天,他终于开口,“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杨老头一怔,跟着沉默半晌,才幽幽说道:“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好好活着,这最重要……”

任真漠然道:“前辈今天来,就是想劝我放下仇怨,隐遁江湖吧?”

杨老头点头,表情复杂。

任真站起身,一揖及地,说道:“多谢前辈煞费苦心,为我指点迷津。您若想为难我,就请出手,若无恶意,恕晚辈告辞了。”

说罢,他大步朝门外走去。

他别无选择,在压倒性的实力差距面前,他只能赌这一把。至于其他事情,不是别人所能左右的。

凡心所向,素履以往。生如逆旅,一苇以航。

这盘棋,他奉陪到底!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杨老头僵滞在那里,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沧桑。

这一刻,无数情绪在他心头奔涌,难以平息。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收回思绪,悠悠喟叹一声,意蕴极长。

从始至终,那名小童始终默默坐在那里,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收起顽皮心性后,他安静地极为诡异。

“老爷,他总共动过十三次杀心。最明显那次,是在你说死人的东西不值得寻找时。”

他年纪太小,虽然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还是原封不动地记了下来,乖乖跟老头汇报。

若是任真看到这一幕,必定会惊掉眼珠。心细如尘的他,这次竟然未察觉到,身边坐着一名天生能看透杀心的神童!

杨老头欣慰一笑,伸出手,怜爱地抚摸着小家伙的脑袋。

“他眉宇间的山水灵气,我原本是想夺来给你的。小不起,你不会怪老爷吧?”

名为不起的小童摇头,满不在乎,笑容纯真可爱,“老爷喜欢的人,我更喜欢!”

杨老头闻言,老脸上笑意愈浓,“恐怕是因为这两串糖葫芦吧?”

小不起眨了眨大眼睛,怯怯地问道:“老爷,你为什么对那个叔叔特别好?咱们这次,就是为了找他才来的吧?”

“这个嘛……”

杨老头眉头一皱,牵动着脸上全部皱纹都褶了起来,瞬间又苍老许多。

“因为他是你未来的师兄啊……”

……

……

南方,灵台山。

明明是寒冬,一池莲花,怒放在未结冰的水面上。

莲池后方,有座样式古拙的禅房。

禅房里的那张床榻上,一名男子闭目躺在上面,面容俊美无暇。

某一刻,他的细长睫毛忽然微颤,渐渐地,那双眼眸睁开,绽放出清冽的光芒。

“我还没死?”

男子轻喃一声,只感觉脑袋生疼,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他明明记得,自己是中了那狡猾少年的计谋,在绣衣坊群攻之下,全身经脉断裂,气绝而亡。

怎么现在又活过来了?

望着黑漆漆的房顶,他很自然地生出第二个疑问。

“是谁救了我?”

他挣扎着坐起来,下一刻便看见,在床榻前的蒲团上,一名老僧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这老僧慈眉善目,眼眸里透着喜悦,由衷咧嘴一笑,却没发出声响。

僧人?

男子的疑惑接连涌出,惊喜地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老僧不言,笑容如雪莲纯净。

男子豁然站起,走向门外时,嘴角噙着笑意。

吱呀一声,推开木门,外界的亮光照射进来,洒在他那英俊面容上,莫名透着一些明媚的春意。

活着真好。

……

……

听见冬天的离开。

你在某年某月醒过来。【注】

【注】出自孙燕姿的歌曲《遇见》。

第五十二章 第二回合

湘北道,海晏城。

作为北唐西南部第一大城市,这里的街巷修得远比寻常州郡更宽阔,两旁商铺无数,路上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

又逢年关将近,沿街张灯结彩,年味颇浓。逛街置办年货的居民也多,到处都是人头攒动,犹为喧嚣热闹。

茫茫人群里,一对少年男女在拥挤中前行,容貌俊秀,让人赏心悦目。

离开云遥宗后,任真赶回鹰视堂,没过几天,就带着莫雨晴匆忙跑了出来。

这里人生地不熟,更不必借用剑圣的身份,两人恢复真容,在过往行人的眼里,真有几分郎才女貌的韵味。

莫雨晴身材娇小,被人群挤得脸颊晕红,微微气喘。

“这海晏城也太繁华了吧!我小时候去过京城长安,那里都没有这般夸张……”

任真手拎着剑匣,走在前面,回头笑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作为江北第一粮仓,这海晏城沃野千里,农商繁盛兴隆,是种粮养人的一方宝地,很正常啊!”

北唐有个词语叫作“海晏河清”,用以比喻天下太平。这个词的由来,便是出自这海晏城。

海晏和清河两地居于湘江流域,是北境最大的漕粮重镇,关系着整个北唐的经济命脉。只要这两地时和岁丰,风调雨顺,就可保大唐一整年粮食充足,国泰民康。

由此足见海晏之重要性。

莫雨晴翻了个白眼,狠狠瞪着他,没好气地道:“去哪儿不好,非挑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让我跟着受罪!”

任真回到鹰视堂后,莫鹰首特意呈上一份极为详尽的密报,里面记载着最近天下发生的众多事端,事无巨细,供他参考。

那份密报信息量惊人,其中有些线索令任真很感兴趣,认为可以借题发挥,拿来为下一步行动做文章。

然而最后,他的注意力却落在一件看似无关痛痒的小事上,抛开其他线索不理,决定最先拿海晏城开刀。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是一位叫刘川枫的文官调任湘北刺史,前不久刚来海晏上任。

他跟这位刺史大人素无瓜葛,按理说不该特意针对。但明察秋毫的他,还是迅速嗅出了一丝危险的味道。

“不是我想来这里,而是对方的下一步棋落在这里,我不得不见招拆招,陪她好好玩玩。”

任真伸手,一把将莫雨晴拽到身旁,担心她在人群里走丢。

“什么棋?”莫雨晴狐疑,低声问道:“坊主大人,跟你下棋的对手是谁啊?我怎么不知道?”

云遥之乱平息后,她本以为,任真该带她进长安赶考才对,天天都在翘首期盼着。

未曾想,他的安排又出人意料,南辕北辙,让人摸不着头脑。

任真淡淡一笑,没回答她的问题,眼眸里精光闪烁。

“这盘棋的第一回合,南来北往,说到底是她稍赚便宜,不过我也没吃亏。至于第二回合,我可要转守为攻了……”

莫雨晴听得云山雾罩,不明所以,“咱们到底要干什么?现在该去哪里?”

任真略微一顿,摸着光滑的下巴,目光透过茫茫人群,望向长街尽头,“现在,先帮我去抓个人。”

“谁?”莫雨晴开始挽袖子,跃跃欲试。

任真没有回答,自顾朝前方挤去。

……

……

城东有条深巷,里面住着的都是达官显贵,没有寻常商铺民舍,是以僻静冷清,少有行人。

海晏是座富庶大城,底蕴深厚的大户人家特别多。这条街每隔十来丈,就有一座府邸,宽门阔匾,石狮坐镇,威武气派。

尤其是街巷最深处那家,红墙绿瓦,飞檐斗拱,从远处望去,只见其高耸围墙,森然一片,看不出占地几何。

最令人赞叹艳羡的,却是府邸大门红柱上的那副对联。其字势雄逸,飘若游云,矫若惊龙,遒劲程度冠绝天下,堪称“天下第一行书”。

如此飘逸书法,自然出于当今书绝汪惜芝的手笔。

舍得把他的墨宝当作门口楹联,而并未束于高阁瞻仰,那是因为,这正是书绝大人的府邸!

汪惜芝尊为海晏太守,富甲一方。而海晏汪氏,更是湘北士族的领袖,当之无愧的第一望族。

汪府这块牌匾,俨然比官府衙门还要威严。

此刻,任真和莫雨晴二人正蹲在拐角处的阴影里,鬼鬼祟祟地盯着汪府门口。这就是他们此行的目标。

不知过了多久,汪府的巨大铜门打开,一名年轻男子走出来。

这人约莫二十岁出头,衣饰华贵,神态轻浮,左手转悠着一柄名贵古扇,右手也没闲着,架着一个金丝鸟笼。

正是书绝大人的独子,汪源。

角落里,任真瞧见缓缓走近的这位汪公子,眼眸骤亮,“他出来了!”

说着,他朝莫雨晴使了个眼色,一把将她推了出去。

莫雨晴稳住身形,深深埋下头,双手攥着衣襟,迎面疾步走上去。

砰!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刚好跟前方的汪源撞到一起,两人都是一趔趄,仰面倒退数步。

莫雨晴见状,神色顿时慌张,颤声说道:“是奴家莽撞,只顾埋头赶路。还请公子勿怪!”

说罢,她蹲个万福,便匆匆避开汪源,想绕道从一侧离开。

汪源先是一怔,盯着她那娇小可爱的身躯,脸上不禁浮出猥琐的笑意。他身形猛然后退,又挡在莫雨晴身前,拦住了去路。

“姑娘,把头抬起来,让本公子瞧瞧!”

说着,他俯身上前,逼近莫雨晴,伸手去挑她那小巧的下巴。

刚才撞到一起时,他随意一瞥,发现这少女眉清目秀,颇有几分小家碧玉的灵气,身上还透出少女幽香,顿时令他心痒不已。

刚出门就撞桃花运,汪公子心花怒放,看来今天的艳福不浅呐!

莫雨晴怯怯抬头,看着他不怀好意的淫笑,面颊上顿时荡漾出淡淡的红晕,愈发迷人。

她哪还敢再前行,慌忙掉转头往回跑去,一闪拐进了另一条巷子里。

“想跑?”汪源见状,轻哼一声,眼里趣意愈浓,“整个海晏城都是老子的,你还能跑到哪儿去!”

想象着待会在角落里剥光少女衣衫的香艳场景,他咽了口唾沫,迫不及待地追上去,跟着拐进那条巷子里。

第五十三章 还施彼身

汪源心猿意马,满脑子都是绮念,刚拐进这条僻静巷,阴暗里一道黑影倏然暴起,将猝不及防的他打晕。

这位汪家少主原本实力不差,好歹也踏入第三境。可笑他此刻精虫上脑,再加上横行湘北已久,肆无忌惮,因此,任真毫不费力就偷袭得手。

当他迷迷糊糊醒来时,已经出现在一处房间里,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为防他高声呼救,一块肮脏抹布塞在他嘴里,腥臭气味差点让他又晕厥过去。

任真两人坐在桌前,盯着脸憋得通红的汪源,表情漠然。

“早就听说,你这位海晏小霸王色胆包天,没想到胆大到这种地步,光天化日,就敢打过路行人的主意!”

任真嘴上说着,手里则在擦拭一柄短刃,寒光闪闪,幽冷无比。

汪源见状,神情惊恐万分,竭力挣扎着,却被麻绳越勒越紧。

他想不明白,这对年轻男女到底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竟然敢对他下毒手,难道就不怕汪家的滔天怒火?

任真抬手,拍着他的腮帮子,淡淡说道:“想清楚喽,我把你嘴里的抹布拿下来后,你说话最好小点声,不然……”

汪源慌乱点头,脸色惨白如纸。他胆小怕死,再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声张。

任真伸手拽掉那块抹布,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这人耐性不太好,接下来的问题只说一遍,你要是稍有迟疑……”

没等他说完,汪源捣蒜般点头。

“第一个问题,你手下最信任的心腹是谁?”

汪源闻言,不由一愣。他本以为,这两人大概是想刺探重大机密,没想到一出口竟是这种无聊的问题。

“二管家汪财,他最听我的话。”

“嗯好,第二个问题。你父亲汪惜芝最信任的心腹,又是谁?”

汪源平静下来,心里暗道,对嘛,这才算是像样的问题嘛……

“湘北转运使,宫城,宫大人!”

任真目光落在那柄寒刃上,说道:“每年督运漕粮进京的差事,都是由他负责?”

汪源点头,表情有些凝重,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第三个问题,青帮那位史帮主,跟你父亲交情匪浅。你们平时都是如何联络?”

听到“青帮”俩字,汪源那张脸彻底绿了。这对男女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想打青帮的主意!

青帮,又名漕帮,是整个湘北道上势力最大的江湖帮派。在漕运官员的默许下,青帮围绕漕粮的征收和运输,衍生出盘根错节的利益交织。

事关国计民生,这里面的水太深,青帮既能打点上下,疏通朝野,其底蕴不容小觑。

这俩人去找青帮帮主,到底想干什么!

他低头沉吟着,目光闪烁不定。若把这事说出去,捅出篓子来,青帮的万千帮众绝饶不了他。

任真干咳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来,你是真不想珍惜活命机会啊……”

汪源脸色剧变,望着明晃晃的刀刃,脖子不由一凉。

“我说我说!我们每次见面,都是约在风陵渡。只要汪家的人露头,他们就会迅速通知史火龙!”

他虽然一向对正事漠不关心,但也偶然听属下说过几次,因此记得这些规矩。

任真背过身,幽幽问道:“最后一个问题,可能不太好回答,但一定想好再说。否则,你就前功尽弃了!”

汪源吓得肝胆俱裂,面无人色。这俩人都敢打青帮的主意,岂是他一个纨绔子弟能招惹的。

“十六年前,你大概有八九岁,应该已经记事了。那时你父亲只是以书名传世,还没从政,有往来交情的贵客并不多,对吧?”

汪源目光凝滞,一脸疑惑,暗忖道:“怎么又突然问到十六年前了?那时候你都还没出生吧?”

任真骤然转身,目光逼人,“在你印象里,那段时间内,有哪些陌生人登门造访,找你父亲求字?”

他直直地盯着汪源,眼神锋锐,流露出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仿佛哪怕细微的破绽和谎言,在他眼前都无处遁藏一般。

被这强大意念锁定着,汪源浑身颤抖,冷汗浃背。从见面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任真这可怕的神态。

他意识到,这才是今天这场拷问最重要的部分。如果这个问题回答不好,自己就会万劫不复,丧命在这里。

巨大心理压力下,他咽了口唾沫,绞尽脑汁回忆半天,仍是一无所获,急得直跺脚。

任真看在眼里,轻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别急,仔细回想。不妨再提示你一点,那几位客人并非求你父亲墨宝,而是想让他模仿别人的字迹……”

他脸上的威严骤散,顷刻换上一副笑容,亲切温和。

无人知晓,他此刻的真实心情阴冷到了极点。

举世皆知,书绝汪惜芝的书法博览众长,融合上百种字风,自成一派。

但极少有人听说,他最惊为天人的技艺,是临摹别人笔迹。他的临摹作品,形神具备,能以假乱真,甚至连被模仿者本人都难以辨别真伪,简直神乎其技。

书绝若想构陷别人,实在太容易了。

在他的抚慰和提示下,汪源心情平静下来,沉思半晌,终于抬起头,开口说道:“我隐约记得,那年冬天曾有名书生登门,苦苦哀求父亲帮忙临摹,但被拒绝了。”

“书生?”任真眼前一亮,这个答案跟他预想的很相似,于是热切地道:“你能否描述得更详细些?”

汪源侧了侧头,被绳子勒得很不舒服。

“他的装扮很普通,难以让人印象深刻。我之所以还记得他,是因为他送来的那条鱼殷红如血,通身无鳞,却生着两根龙须,实在太美。”

任真目光一颤,“血麒麟?”

汪源如梦初醒,慌忙说道:“对对,就是这名字。我当时还好奇呢,明明是一条鱼,怎么起了个麒麟的名字!”

任真直起身来,心里的疑惑尘埃落定,“那人应该说过,他是从西陵书院来吧?”

汪源豁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怎么知道?!”

任真冷冷一笑,“我从不冤枉好人,哪怕早就猜出答案,也会耐心取证。所以,你只是做了个证人而已!”

说着,他抬起左手,轻轻按在汪源头上。

轰地一声,汪源只觉脑海炸裂,瞬间失去意识,脑袋耷拉下来。

莫雨晴坐在身后,一直默默看着这场审问。直到此刻,她才开口问道:“你想要的答案都找到了?”

任真点头。

莫雨晴上次见他如此沉闷,还是在游遍七峰之时,于是幽幽地道:“这次会死很多人吗?”

任真摇头,“我会做些好事。另外,我并不打算让他死在我手上。”

莫雨晴一愣。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才算是名副其实的报复。他擅于模仿,诬陷嫁祸于人,巧了,这也是我的特长!”

说罢,任真抬起左手,朝自己的面部拂去。

第五十四章 东西

“那小子还赖在大堂上?”

“是啊,他非嚷着要见莲儿,说是看看未过门的媳妇长啥样。有汪惜芝那老狐狸撑腰,咱们又不能把他赶走!”

“算了,那就让他去见你妹妹吧。”

“什么?爹你虽然才来上任没几天,又不是不清楚那混蛋的名声!整天欺男霸***荡好色,咱们莲儿要是嫁给他,那就是往火坑里跳!”

“泽天,你这是在指责为父,牺牲闺女幸福,去主动攀附他汪家?!”

“儿子不敢,只是……”

“给我闭嘴!”

啪地一声,一本珍藏版《春秋繁露》被狠狠摔在书桌上。

书房里,一名敦实微胖的中年人负着手,来回踱步,盛怒之下,他那略带黝黑的面庞显得愈发阴森。

“老子为官几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何时轮到你这当儿子的教训我!”

这位新履任的刺史大人,此刻火气特别大,尤其是一想到外面那个骄恃可憎的汪源,他就越难咽下这口气,只好在儿子面前发泄一通。

“你以为,我舍得把金莲嫁到汪家?你以为,我尊为一道刺史,甘愿在小小太守面前俯首?”

“别忘了!这里是海晏城,是前秦故地!不是咱们东林书院的地盘!”

面对这雷霆震怒,少主刘泽天不甘地低下头,拳头紧攥,眼眸里迸发出恨意,“爹,我就是不明白,海晏城又怎么了?谁敢蔑视堂堂刺史府的威严!”

刘刺史冷笑一声,打量着言行稚嫩的儿子,眼神有些失望。

“天儿,要想保住乌纱帽,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能让这天下粮仓生出任何混乱。说白了,朝廷可以没有我刘川枫,但不能没有他汪惜芝。”

刘刺史坐到书桌后,心头的狂躁渐渐平息,轻叩桌面示意刘泽天,也别再干站着说话了。

“汪家不仅是前秦的士族领袖,在那些望族群体里威望最高,自身也坐拥良田数千顷,树大根深,就是海晏的地头蛇,咱们拿什么跟他斗?”

刘泽天面色微僵,正准备辩驳,却被他抬手打断。

“他汪惜芝可以不要太守的乌纱帽,朝廷敢不要海晏的漕粮吗?当地豪绅一旦联手发难,吃亏的只会是咱们!”

刘泽天终究还是忍不住,猛然一拍椅子把手,愤懑道:“一群亡国之奴,哪来如此大的底气!就算他们抱成团,爹,咱们在朝中有东林党撑腰,又不是独木难支,怕他们作甚!”

儒家有七十二书院,其中以东西南北四家为核心,他们培养出的嫡系精英极其庞大,渗透在三院六部各处,渐渐形成各自的权力朋党,分别代表不同的利益集团。

这刘川枫,是当年从东林书院走出的秀才,步入仕途伊始,就被贴上东林党的标签,立场分明。也正是由于这标签,他才能平步青云,走到今天这一步。

此刻听到“东林党”三字,他叹了口气,无奈地道:“你以为,东林党就能只手遮天?没有谁一家独大,有东就有西,你也不想想,西陵书院坐落在哪里?”

“额……”刘泽天一时语塞。

他这才意识到,作为东林党的政敌,西陵派不仅位于前秦境内的天水道,跟湘北道毗邻,还曾经是前秦的中流砥柱,深得遗民之心。

如此说来,湘北这些看似粗鄙的地主豪绅,身后居然站着可怕的西陵党,在朝中的根基绝不弱于下风!

“东林对西陵,势均力敌。爹,原来咱们这次来湘北,其实是跳进西陵派的地盘,当里外受气的小媳妇啊……”

想通这点,刘泽天总算明白,他的靠山在这里派不上用场,彻底没了底气。

刘川枫苦涩一笑,“真要委屈你妹妹了,不得不嫁给那个小混蛋。去让他俩见面吧!”

刘泽天站起身,有气无力地点头。

刘川枫跟着起身,轻拍他的肩膀,目光深邃难测。

“东西相逢,未必会是死斗。打起精神来,这正是朝廷这步棋的深意啊……”

……

……

刺史府花园后的东厢,是刘家大小姐的闺房。

青年“汪源”在一名小厮引领下,穿过曲折的花园长廊,走向幽静深处。

“我比那混蛋矮一些,也模仿不出他那娘娘腔,细看之下,会有不少破绽。好在刘家都是从外地新来,对汪源并不熟悉,我才不至于被识破。”

这青年,自然是任真易容而成。他号称“千人千面”,变换面容如探囊取物,不在话下。

“这刘川枫匆匆赶来上任,不仅没带多少家眷,连府邸都没顾得上布置,如此冷僻,还真是天助我也……”

过了小会儿,来到一处房门前,引路那小厮躬身行礼,然后指向门里,朝神秘一笑,便自顾走开,露出一副“都懂得、都懂得”的表情。

任真呵呵一笑,嘀咕道:“汪源的形象真是深入人心!我本来没打算糟蹋姑娘,让刘家这么一折腾,还真不好意思扫兴而归。”

心里这般想着,他也不敲门,悄然一把推开,走了进去。

薰烟袅袅,幽香沁人。

房间里锦罗裘帐,娴静雅致。

任真信手拨开粉红帷幔,潜行到床榻前。

衾被里,一条裸露的玉臂探出来,娇嫩白皙,慵懒地搭在床边。

少女侧身而卧,透过披散青丝,能依稀看见其精致面容,如睡莲娇嫩。她那细长睫毛低垂,微微颤动着,似睡非醒。

“她就是刘金莲?”

任真俯身,扫视一眼锦被间透出的曼妙身姿,暗叹道:“姑娘,你这真叫我下不去手啊……”

便在这时,少女眼睑猛地一颤,再也装不下去,睁开明眸,痴痴望着他。

“你就是汪公子?”

任真一愣,手僵在半空,尴尬不已,心里暗暗念叨着,“我是来办正事的,不是来办这事的!”

少女脸颊晕红,媚眼如丝地瞟向他,嘴里吐气如兰,“现在就来,你也太猴急了……”

呢喃这一句,她伸出玉手,将任真拢到床上。

任真身躯前倾,顿时压在少女胸前,他双手同时伸出,捧起她那颗小脑袋,开始喘起粗气。

“我还当你是贞洁烈女,原来是个风骚荡妇啊!”

第五十五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美人在怀,幽香盈鼻,任真有些把持不住。

“自从穿越到这世上,老子至今还是处男,今天应该有机会**吧?”

他心猿意马,意志不太坚定,毕竟自己前世白活了三十多岁,大龄屌丝一枚,同样也没品尝过鲍鱼的美味。

这时,刘金莲的玉臂搭上来,勾住他的脖子,秀眸微阖,微微探出香舌。

任真见状,痛苦地一皱眉,“不行,这公交车我不能上!赶紧下车!”

他双手猛然发力,按在刘金莲的太阳穴上,她兀自欲火升腾,只觉脑袋一嗡,还没意识到什么,娇躯就瘫软下来,糊涂地死在这场春梦里。

一口浊气吐出,他额头上渗出汗珠,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

别看这少女年纪不大,魅惑功夫十足,一看就是平时常引诱汉子的老司机。

“别觉着死得冤。你这么一死,两方恶霸更无法联手勾结,横征暴敛,也算是积阴德了……”

他喃语一声,撩起锦被掩住尸体,起身朝门外走去。

“我如果就这样走出去,闲庭信步,稍后刘家发现尸体,肯定会以为我是蓄意谋杀。而那对狗男女素无冤隙,谋杀显然不合理,这样就会产生破绽。”

大步走在花园里,他暗暗推敲着自己眼前的戏份。

“这出戏的剧本是,汪源来探望小姐,见色起意,想要霸王硬上不成,害怕惊动刘府,一时失手杀人。那么这时候,他的正常反应就该是神色匆忙,慌不择路才对!”

拿捏好表演的关键点,他迅速入戏,解开半边衣襟,然后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惶惶朝府门外走去。

一路上,速度似快实慢,刻意蹭碎了好几盆花草。

“汪公子!”刘泽天的喊声从身后响起。

任真匆忙收住脚步,干笑着迎向刘泽天,心里却嘀咕一声,“对喽,这出戏这样就完美无缺了!”

刘泽天走上前,诧异地打量他一眼,忍不住道:“这么快就……”

整个湘北道,谁不知道汪源荒淫好色,今天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小姐,刘家人心照不宣,都以为他是急于幽会。

“这……”任真眼神飘忽,表情有些尴尬,“今日状态不好,就先告辞了。日后再叙!”

说罢,他也不顾刘泽天的反应,灰溜溜远去。

望着他的背影,刘泽天神情鄙夷,嗤笑道:“淫威在外,还以为你床上功夫有多了得。原来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他转念一想,“该不会是莲儿性情刚烈,执拗不从,让那混蛋碰了一鼻子灰吧?”

再联想起刚才任真的匆匆神色,他以为自己猜出了真相,赶紧朝东厢房走去。

“若果真如此,那就要好好劝劝妹妹,今非往昔,既然在汪家屋檐下,该教她曲意逢迎才是!”

就这一小会儿功夫,任真已快步走出刺史府。回味着刚才的表演,他哈哈一笑,收起了伪装的面容。

“有句话说得好,人生如戏,全靠演技。接下来,该轮到晴儿表演了……”

谨慎如他,在大功告成后,仍不忘在街市上兜几个圈子,确保无人尾随后,最终才回到落脚的那间客栈。

……

……

事发后的前几天,海燕城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对此,躲在暗中观察的任真并不意外。他知道,刺史大人此刻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备受煎熬。

无论朝廷的真实意图如何,刘川枫被派到政敌的大本营当刺史,这本身就非常尴尬,让他陷入孤立无援的漩涡中。

偏偏这时候,自己的亲闺女被人杀害,这无异于雪上加霜。一头是刺史,另一头是汪家,偌大湘北官场,谁敢审理此案,去接这烫手的山芋?

没人愿意当这个傻子,最终刘刺史只能不避嫌,亲自站出来。他甚至不得不亲自跑到汪府,带人去抓疑犯汪源到案。

然而,书绝大人只是淡淡回了一句“他不在家”,就关门送客。汪家想藏个人,何其容易,没人敢真的搜府,万一搜不到,那就是捅了马蜂窝。

汪源当然不在家,他此刻正在任真的床底下躺着呢。

不仅没有证据,连疑犯都抓不到,刘刺史即便想撕破脸,也无从发力,无奈之下,只得暗中派人监视汪府,守株待兔。

至于上报朝廷的弹劾奏章,则如泥牛入海,了无音讯。

如果不出意外,这件事最终会不了了之,除了当事双方的冤隙又加深几分外,再无其他实质影响。

任真自然不会接受这样的结果。

五天后的晌午,客栈的店伙计忙着招呼生意时,被一个少女鬼鬼祟祟地拉进角落里。

“小哥,我要大难临头了,你一定要救救我!”

少女眨着眼,可怜兮兮地望向那名伙计,神情惊恐。

“怎么了?”

店伙计一愣,这姑娘不是已经在店里安安稳稳地住了好几天么,怎么会突然大难临头?

少女莫雨晴紧张地环顾四周,确认没被人发现后,凑上前说道:“你还记得我们刚来那天,扶着一名醉得不省人事的公子吗?”

店伙计点头,一脸狐疑,“记得啊,你们一共三人,还有名少年扶着那公子。”

莫雨晴咬着嘴唇,沉吟片刻,低声说道:“实不相瞒,我家公子并非喝醉,而是被那少年打晕的!”

店伙计脸色剧变,惊愕地道:“你说的是真的?!”

莫雨晴赶紧比划手势,示意他别声张,苦苦哀求道:“我是公子的侍女,也被一同掳掠到这里。趁那歹人正在午睡,我冒险来向你求救!”

她拽着伙计的衣襟,神态焦急而可怜,让人心生怜惜。

伙计眉头一皱,攥紧拳头,凛然道:“姑娘放心,我这就去报官,让官差来抓那歹人!”

“不!”莫雨晴赶紧摇头,颤声道:“那少年是名武修,实力强悍,寻常衙门捕头奈何不了他。你可以到我家公子的府邸去求救!”

店伙计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家就在城东汪府,你可以去找二管家汪财,让他赶紧带人过来。事成之后,我家公子必有重金酬谢!”

第五十六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汪府?店伙计脸色骤变,眼神古怪地看着莫雨晴。

众所周知,汪太守只有一个儿子汪源,当成掌上明珠宠溺,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绑架海晏小霸王?

见伙计不肯相信,莫雨晴急得跺脚,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折扇,“你把它交给二管家,他肯定能一眼认出来!人命关天,我哪敢开玩笑!”

伙计将信将疑地接过来,见这古扇华贵精美,不像是俗物,踌躇片刻才说道:“那好吧,你再这里守着,我马上就去。”

他握着扇子,匆匆跑出了客栈。

性命攸关,他没胆量拒绝,不由得不跑这一趟。万一被绑架的真是汪公子,他见死不救,到时候传到汪府耳朵里,他能否落个全尸都两说。

盯着他远去的背影,莫雨晴脸上的惊慌倏然消散。返回房间时,她嘴角噙着一抹骄傲的笑意。

“怎么样,本姑娘的演技很不错吧?”

透过门缝,任真刚才偷看了她的表演,笑了笑说道:“不错不错。此地不宜久留,按照计划,你赶紧去城西的另一家客栈躲着。”

莫雨晴点头,凝重地道:“你千万要小心,最好别跟他们交手!”

任真随意摆手,示意她放心撤离,自己则蹲下身子,把藏在床底的汪源拽了出来。

这位可怜的汪公子上次被打晕,昏迷了整整三天,此刻被揪出来,嘴里含着抹布,仍然哀嚎不停,不清楚接下来要面临何种厄运。

任真笑眯眯望着他,一副温和无害的表情,“不错,还是要新鲜的才好!”

听到这句古怪话语,汪源顿时毛骨悚然,还以为任真是要吃他,像案板上的鱼一样拼命扭动起来。

任真一把按住他,说道:“别激动,你那忠心的二管家,马上就会来接你了。”

汪源面露惊喜,吱吱呜呜几声,这时任真又补充道:“可惜啊,你是没命见他喽!”

说着,他抬起手,一掌重重拍在汪源额头上。

汪源翻了个白眼,双脚猛地一蹬,就这样一命呜呼。

任真从地上站起来,左手一扬,不急不慢地拂向自己面庞。

这次他要伪装的对象,却不再是汪源,而是那天见过一面的刺史府少主,刘泽天!

“若想完美复制,天衣无缝,只有亲手扫描对方面部才行。虽然这次凭印象易容,仿真度差了一些,好在只是打个照面,应该问题不大!”

他换上刘泽天的容貌,猫着腰站在门后,通过门缝监视着外面。

没过多久,楼下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听起来至少有四五个人。任真心头一动,“他们来了!”

事不宜迟,他迅速推门而出,踏上了下楼的楼梯。

这时,一群人迎面而上,正好在楼梯中间相遇。

为首那人剽悍威猛,眉宇间透着令人心悸的煞意,正是汪府的二管家汪财。他一抬头,望向任真时,神色骤凛。

“刘公子……你也在这儿?”

几天前,刘泽天带人上门抓汪源时,他们见过一面,因此,汪财一眼就认出了刘泽天的面容。

他暗自惊讶,刘泽天为何也在这家客栈,在自家少主被绑架的现场,似乎太巧了吧?

虽然有此疑虑,他当然不敢拦住堂堂刺史府的公子,恭敬地侧开身,将下楼的路让了出来。

任真面无表情,冷哼一声,“怎么,这店是汪家开的?我不能来?”

嘴上这么说着,他傲慢地瞥了这群人一眼,负手走下楼梯。

汪财居高临下,凝望着他的背影,眼眸里的杀意一闪而过,“敢在海晏地界上嚣张,你迟早死在我手上!”

他转过身,不再理会这茬,朝二楼尽头那间客房走去。

房门是开着的,房里的客人已经走了。

……

……

汪财率人离开汪府时,在大门前跟宫城擦肩而过。

此人年过四旬,生得瘦削精悍,留着两撇八字胡,惯常羽扇纶巾,一副军师谋士打扮。

身为湘北转运使,宫城不仅是太守府的心腹下属,更是幕后第一智囊,在湘北的地位举足轻重。每逢大事决断,汪惜芝必先请教宫城,这已经是多年的惯例。

此刻他前来汪府,便是应汪惜芝之召,有要事相商。

一进书房,宫城也不客套,简单行礼后,便坐到椅子上捧盏品茗,静候汪惜芝开口。

汪惜芝也没抬头,依然手捻狼毫,笔走龙蛇,心无旁骛地临摹一副字帖。

搭档多年,已有默契,两人都很有耐心,书房里一时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汪惜芝终于放下毛笔,轻吐一口浊气,拿起毛巾擦着手,这才看向宫城。

“刘川枫上任一事,你怎么看?”

宫城啜了一口香茶,不急不慢地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大人对此气定神闲,自然是因为区区一介书生,根本不足为虑。”

汪惜芝嗯了一声,俯身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随口说道:“排挤之?弹劾之?暗杀之?毕竟是东林党人,处理起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宫城眨了眨眼,答道:“其实都无所谓,只要不妨碍咱们的漕粮生意,姑且听之任之。东林党又如何?这里是咱们的地盘。”

汪惜芝沉默片刻,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朝廷明知东西两党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为何还是执意派他来,在咱们地盘里砸下一根钉子?”

“挑衅,抑或卧底?”宫城有些漫不经心,“大人请宽心,如果东林党心怀叵测,京城那帮巨奸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绝不会舍弃这里的油水,会事先跟咱们通风报信。”

汪惜芝眼眸微眯,寒光湛湛,“信已经来了,就在桌上,你自己看吧。”

“真有信?”

宫城微感诧异,显然没预料到,这件事比他想象得还复杂。他拿起桌上那封密信,默默读下去,脸色变得越来越精彩。

读完后,他沉吟半晌,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哑然失笑。

“两党停战议和?”

“先从湘北这里起手?”

“是谁想出如此天真的主意?”

汪惜芝伸手,摩挲着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幽幽地道:“自然是皇帝陛下。”

第五十七章 推波助澜

“除了她,谁有这么大的气魄,敢干预东西两党的争斗?”

宫城脸色微变,两撮小胡子一颤,有些后悔刚才那句“天真”的失言。

“既然出自圣聪,那就另当别论了。从朝中透出的口风看,这次咱们恐怕要割肉喂鹰,把湘北的不少利益拱手让出去。”

汪惜芝不置可否,眯着眼说道:“比起这个,我更想弄清楚,她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两派立场本就针对,强按牛吃草,就算硬装出一派和气,又有什么意思?”

天下皆知,东西两党渊源太深,争的并非蝇头小利。

前秦位于湘江流域,水土丰沃,数百年来一直以农耕为主。只要粮产充足,就可保朝廷财税收入无忧,国泰民安。

因此,前秦旧朝历来主张重农抑商,扶持湘江两岸的众多地主豪绅,禁止商贾贸易。在此形势下,重农思想根深蒂固,文人无不以此为议政治国的准则。

大唐一统北方后,振兴吏治,广开言路,招揽其他五国的贤才。西陵书院顺于形势,派儒生进京入仕,开枝散叶,渐渐壮大成西陵朋党。

他们进言献策,皆为庇荫前秦遗民,实质上沦为湘北地主集团的代言人。

西陵党,前秦地主,重农抑商,这三者密不可分,构成了极其庞大的利益关联体。

另一方的情况则恰恰相反。

作为东林党支柱的东林书院,原先曾长期把持东吴的朝政。他们的政见多以振兴商贸为主,鼓励货物流通,以此来冲击落后的农耕经济,打破那些大地主集团的垄断。

大唐一统后,东林儒学同样在长安站稳脚跟。愿意站在他们背后的,都是些富商巨贾,其中最典型的代表,是生意通四海的清河崔家。

这两大朋党存在根本性的利益分歧,针锋相对,不像两名泼妇一言不合当众骂街,可以事后握手言和,付之一笑。

即便是皇帝出面,想让他们停下这场党争,也绝非易事。

所以汪惜芝很费解,皇帝安排这一手,硬逼双方在同一屋檐下相处,抬头不见低头见,到底意欲何为?

这里面的意蕴太深,两人都陷入沉思,房里再次寂静。

深思熟虑之后,宫城再次开口,刚才紧蹙的眉峰已然舒展,双眸里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或许陛下想要的,是真正的大一统!”

“大一统?”汪惜芝抬头,微笑着望向他,面露期待。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前些日子,京都官场发生大动荡后,兵家嫡系一落千丈,连兵权都被咱们儒家夺走大半。重文轻武,原先的文武制衡局面不复,这就是大一统!”

“咱们嘲笑兵家派系林立,内斗纷争不停,其实,儒家何尝不是如此?东西两党出于利益,在朝野间对峙割据。而那南北两党之争,争的更是……”

汪惜芝闻言,豁然抬手打断。他已经听懂了话中的深意。

宫城捋须一笑,明白书绝大人为何打断他,便跳过那个禁忌话题,继续说道:“四大书院,一盘散沙,说穿了并不齐心。皇帝想统御四海,就得把儒家先统一才行。”

“如果只是做做样子,哪怕让咱们牺牲一点权力,也都能接受。大人,其实我最担心的是,陛下这次想动真格的!”

汪惜芝目光一颤,“什么意思?”

宫城深吸一口气,表情阴沉下来,莫名凝重。

“若想平息党争,最彻底的办法是消灭所有朋党。北方大统已有十余年,各朝遗民们还是紧紧抱成团,固守着原有的利益。从陛下的视角来看,她其实只是赢得了战争和土地,并未统一人心!”

汪惜芝惊愕地道:“你的意思是,她名为调解党争,实际则趁机渗透进来,想要温水煮青蛙,徐徐瓦解咱们前秦旧党?”

宫城用力点头,答道:“重文抑武只是个苗头,咱们这位女皇陛下,怕是想扫清一切异己,真正君临天下!”

汪惜芝坐到椅子上,思忖片刻,一拍桌子,“也就是说,刘川枫这枚孤子,看似不值一提,却很可能是皇帝借刀杀人的暗招?!”

宫城拿起桌上的羽扇,随手把玩着,目光矍铄。

“如果我所料不错,东吴那边也是一样,有皇帝派去的西党钉子。可笑双方都后院起火,却尚不自知,还以为这只是在演戏!”

说到此处,汪惜芝若有所思,忧虑地道:“几日前,刘川枫亲自登门,口口声声说源儿闯进刺史府,杀死了她闺女,现在回想,原来是暗藏杀机……”

宫城微凛,提醒道:“大人众望所归,是湘北士族的灵魂。他若心存叵测,多半会把您当成突破口。您一定要小心,千万别着了他的道!”

此刻的他们并不知道,在任真的搅局下,他们这些臆测将会看起来越发合理。

刘川枫确实是皇帝派来的,至于他到底是来调和的,还是来伺机发难的,海晏城里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汪惜芝思忖片刻,认为宫城的看法深有见地,说道:“既然如此,在必要的情形下,可以考虑暗中除掉他。”

宫城会心一笑,类似的勾当,他们早就轻车熟路。无人能在湘北刺史任上长久,不是没有原因的。

“咱们儒家修浩然气,四书五经皆可惊天地,若想悄无声息除掉他,还真是不太容易啊……”

汪惜芝面带笑意,正准备调侃几句,这时,房门被猛然推开。

二管家汪财闯进来,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少爷他……被人杀死了!”

“什么?”汪惜芝拍案而起,脸上肌肉剧烈抽搐起来,暴喝道:“你再说一遍?!”

一旁的宫城也豁然起身,盯着浑身颤抖的汪财。

没人敢相信,在海晏地界上,竟然有会敢杀死汪惜芝的独子,激怒这真正的一方之主。

汪财吓得跪倒在地,颤声说道:“少爷被刘泽天给杀了!”

听到刘泽天这个名字,宫城急忙转过身,只见汪惜芝拳头紧攥,眼里快要喷出火来。

“刘川枫,我跟你势不两立!”

两人刚才还在商议,应该如此处置新任刺史。现在,任真用自己的行动推波助澜,把他们逼上了唯一的那条路。

想平党争?门儿都没有!

第五十八章 入虎穴

严冬腊月,夜风凛寒,在江畔散步绝不是件有情调的事情,尤其是并肩而行的俩人都是大老爷们时。

入夜时分,月光清冷。江风呼啸得更加狂烈,拂过江面的厚厚冰层后,变得像冰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

不过任真倒是神采奕奕,没受到这恶劣天气的影响。走在沿岸的枯柳林里,他步伐轻快,明显兴致颇高。

“今晚这出戏,你是主角,千万别在我面前演砸了!”

他笑眯眯地说着,胳膊勾在身旁那男子的肩上,动作娴熟而亲昵,那是一种他乡遇故知时才会自然流露出的放松。

“不会!”男子咧嘴一笑,用胳膊肘轻轻一捅任真,表情有些滑稽,“即便演砸了,你还舍得惩罚我不成?”

任真脸上笑容不散,伸手想去揪男子那两撇小胡子,却被对方躲开。

“一码归一码,今晚去闯龙潭虎穴,异常凶险。你若露出破绽,不用我惩罚,咱俩的小命就都得留在那里!”

“青帮真有那么厉害?”中年男子不以为意,随口说道。

他是见识过大世面的人,经历风浪无数,自认为有资格看轻那些江湖草莽。

任真轻哼一声,说道:“你以为?你知道这条江上的风浪有多大?能通吃湘北黑白两道的势力,会是寻常等闲之辈?”

男子闻言,神色开始正经起来,认真地道:“既然这样,那你还是别冒险跟着了,我自己去就行!”

任真不屑地瞥了一眼,微嘲道:“正因为风险很大,我才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去。不是我看轻你,跟那些老江湖较量,只凭武力可不行。”

男子没心没肺地笑了笑,“这么多年,还是你了解你叔。按照你交代的去做,应该问题不大。至于随机应变嘛,就靠你的鬼机灵了!”

任真沉默了会儿,信手折下一根柳枝,摆弄着说道:“有一点你得明白,你现在伪装的是朝廷命官,堂堂湘北转运使大人,在跟这些江湖帮派打交道时,要把他们看成狗一样!”

假宫城默默听着,不自觉地摸摸脸颊。他知道,任真是在讲这出戏的精髓之处。

“虽然这些走狗的修为很高,但他们是在你眼皮底下混饭吃,所以你一定别有顾虑,你越是对他们冷漠傲慢,他们就越会夹着尾巴,对你毕恭毕敬!”

假宫城点了点头。

“可惜那老东西是五境强者,个头又比我矮,让我去假扮的话,破绽百出,不然我真想亲自跟青帮斗一斗!”

说罢,他叹了口气,大步朝上游走去。

按照先前汪源的供述,两人来到风陵渡口,敲响了码头旁那座小木屋的门。

开门的是个老者,将他们迎进屋后,他什么话都没说,就自顾离开。任真明白,这人是去通知他们帮主,便耐心等在这里。

没过多久,那位称霸骊江两岸的绿林领袖,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青帮帮主,手提煤油灯走了进来。

史火龙身材魁梧,脸上斜着一道深长刀疤,极为醒目,在昏暗灯光下莫名阴森。顾盼之间,那双眼眸里透出狠戾之意,无论表露何种情绪,都震慑人心。

此人能统领数万帮众,上下一心,果然气势不俗。

站在假宫城面前,史火龙神色微凛,垂首拱手,温声说道:“想不到,这次竟劳驾宫大人夤夜亲临!”

这话平淡无味,一上来就刺探两人来意,颇具江湖直爽作风。

史火龙心里很疑惑,也很不踏实。转运使宫城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但素来只坐享其成,拿走他那一份红利,从不干涉具体的生意,这次为何亲自来了?

假宫城干咳一声,面无表情地道:“闲人退下。”

他虽神色淡定,心里也是一惊,难怪任真说今晚形势凶险,这位青帮帮主竟然是五境圆满的强者,修为比他还高出一筹!

若是放在山上的道统门派里,准六境只能算长老的水准,并非最核心的战力。但对这些山寨匪帮而言,却是极其难得。

毕竟他们常年从事打家劫舍的勾当,没有足够的精力和资源潜心修炼。即便如此,这史火龙依然能逼近六境,其心性和悟性必定远胜大多数修行者。

如此对手,确实棘手。

史火龙闻言,抬手一招,身后随行的数名强者领命,退出了小屋。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假宫城身后的任真身上,微微一笑,“大人深夜出门,还是尽量带实力强点的扈从为好……”

他眼光毒辣,话里带刺,言外之意是,我的随从都比你的强,被你当成闲人喝退,这区区三境废物,还有资格待在这里?

假宫城冷笑一声,阴阴地道:“老夫面前,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再敢废话一句,汪贤侄,你可以请求你伯父,从青帮的份子里扣除一成,算是给你赔罪!”

汪贤侄,伯父,听到这两个称谓,史火龙反应何其敏捷,瞬间意识到,这年轻人应该是太守汪惜芝的侄子,不禁脸色大变。

“史某有眼无珠,还望汪公子海涵!”

他朝任真深深一揖,姿态谦卑。假宫城随口就要扣除的交易份额,是整个青帮的命根子,岂是儿戏,不由得他不低头认怂。

任真俯瞰着史火龙,淡淡地道:“史帮主,我实力太弱,没资格插足你们的交谈,默默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就是了。你们谈正事吧!”

史火龙心里咯噔一响,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汪公子更忌惮几分。

假宫城暗暗点头,经过两人轮流敲打,这史火龙的态度明显卑微许多。

“老夫没心情跟你闲扯,今天来这里,是有件事要吩咐你去做。事关机密,还是由我亲自交代,以免你枉生疑虑。”

史火龙俯首问道:“何事?”

假宫城捋着胡须,跟任真对视一眼后,目光渐渐锋利起来。

“新任刺史刘川枫,跟咱们太守结下血海深仇,想必你已经听说了。太守忍无可忍,命你立即集结帮中所有高手,随我潜入海晏城,暗杀刘川枫!”

“暗杀刺史?”史火龙豁然探头,神情震撼,“现在?”

第五十九章 真假宫城

【先别看,还剩最后一点没完,时间关系,我先发出来不断更。】

刺杀朝廷命官,视同谋反,更别提还是一方刺史,这是天大的罪名。

汪惜芝和宫城都老奸巨猾,自然不愿承担干系。对付之前的历任刺史,他们的手段层出不穷,坑蒙拐骗偷,无所不用其极。当然具体出面执行的,都是史火龙的青帮亲信。

但是集体出动,突袭刺史府,这主意实在太疯狂。饶是以史火龙这样的江洋大恶,脑子里也从未冒过这种念头。

此时,这话却从转运使大人嘴里说出,宛如晴空霹雳,令他措手不及。

“咱们以前那些老办法,只适合对付势单力薄的穷酸文人。这次的对手不同,刘川枫稳重老辣,自身修为又极强,是块很难啃的骨头。”

假宫城缓缓说着,盯着桌上的煤油灯,似乎对史火龙的反应漠不关心。这些说辞,都是任真事先教他的。

“刘川枫自恃有庙堂靠山,不把咱们湘北道放在眼里,公然挑衅太守大人,猖狂至极!有此人在,咱们明年的漕运生意必然受阻,若不尽快除掉他,到时大家都得喝西北风!”

史火龙默默听着,脸色变幻不定,显然在经历剧烈的心理挣扎。

假宫城陈说的利害关系,他岂会不懂。漕运生意,是青帮赖以生存的命根子。

在汪惜芝授意下,朝廷每年的漕粮征收和运输,都会交给青帮去做,这看似只是跑腿的买卖,里面的油水却太深。

按照正常规矩,应该是根据田亩比例,分配粮食征缴量才对。但湘北大部分良田沃壤,都落在以汪家为首的前秦望族手上,青帮再蠢,也不会蠢到去收太守粮的份上。

横征暴敛,压榨良民,这才是他的差事所在。在他的欺压下,广大农户不仅赋税苛重,还要遭受层层盘剥,苦不堪言。

更让人发指的是,他们胆敢监守自盗,每年都暗地里凿穿几艘运粮船,对朝廷上报触礁事故,随后再将落水的漕粮打捞起来,吞入私囊。

漕运规模浩大,每次多达数十条官船,翻几条船不太引人注目,再加上他们的贿赂打点,那些上级官员收了好处,都充耳不闻,这些勾当就被掩盖过去。

凡此种种,里面的利润数额之大,难以想象。

他们勾结多年,早就达成默契。事后,汪惜芝独占五成份额,宫城再拿走三成,最后的两成落入青帮手里。

如今又凭空插进来一个刘川枫,背景太深,他若肯入伙分利倒也好,但最近他跟太守府的矛盾愈演愈烈,大有仇深似海的架势,绝非拿钱息事能够摆平。

汪家和宫家根基深厚,盘踞湘北多年,可以不在乎这些额外的红利,但他史火龙不行。

漕粮生意一断,他的饭碗就被人砸了。形势逼人,不由得他不听从宫城的安排,铤而走险搏一把。

这也正是任真为何笃定要来找他的缘故。

纵然如此,史火龙还是迟疑不决,此事干系太大,率众侵袭刺史府,跟造反无异,稍有差池,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他必须要慎重。

“大人,真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吗?”

他紧紧盯着假宫城,眼神锋锐,试图从后者的细微表情里捕捉到一丝端倪。

任真站在后方,手心里捏了把汗。这是对假宫城的演技考验。

假宫城捻着胡须,沉吟片刻,漠然道:“事已至此,大家都在同一条船上,谁能逃脱干系?考虑清楚,今日你若想下船,以后就别指望再在湘北立足!”

史火龙神色骤僵,听出话中的狠辣意味。这就是最后通牒,他如果不服从差遣,青帮就彻底失去官府的许可,再难横行一方。

他甚至已然猜到,今夜若是撕破脸皮,以汪宫二人的毒辣手段,绝对会除掉他,消除后患。

“好!既然大人如此坦诚,史某岂敢不识抬举!我这就命人召集帮中高手!”

他眼眸微眯,终于下定狠心,朝门外招呼一声,两名强者进屋,领命而去。

任真见状,总算松了口气。对他来说,只要青帮高手聚齐,今夜他就大功告成。

那两人离开后,史火龙还是不放心,忍不住问道:“大人,刺史府在海晏城内,守备森严。仅以我手下这点人马,恐怕是以卵击石吧?您是否还有其他筹划?”

假宫城毫不犹豫,幽幽地道:“太守大人算无遗策,这点你可以放心。等你们潜入刺史府后,自会有兵马以捉拿钦犯为由,闯进刺史府接应你们!”

显而易见,这所谓的接应都是任真编的。

史火龙闻言,心神稍松,笑着道:“大人勿怪,在下身系上万条帮众性命,难免会顾虑太多。”

假宫城冷哼一声,没有搭腔。

直至此刻,他的表现天衣无缝,完美执行了任真交给他的任务。

第六十章 玩砸了,太巧了

任真这出把戏,不仅玩砸了,而且是在最凶险的场合下,可以说是致命失误。

史火龙是准六境强者,本身就比假宫城更强,此刻赶到的真宫城又是五境,再加上门外集结而来的众多青帮高手,无论怎么看,只有区区三境的任真都陷入绝境,插翅难逃。

今夜再无颜渊那种强援保护,他该如何全身而退?

史火龙笑眯眯地盯着假宫城,表情促狭而狰狞,就像是在注视嘴边的猎物一般。

“宫大人,你可千万要矜持住,赶紧想想怎么跟门外那位对质吧!”

他幸灾乐祸地笑着,嗓音阴戾,让人毛骨悚然。

刚才一听到门外的汇报,他就迅速想通其中的关节——面前这个宫城一定是假的。

若非如此,此人为何会命令他夜袭刺史府,做出这种疯狂搏命的举动。

刚才他还百思不得其解,以为太守大人是动了真怒,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除掉刘刺史。

现在又有一个宫城现身,两人中必有冒牌货,刚才的疑惑也就水落石出,眼前这人是想骗青帮闯城送死,自取灭亡!

假宫城脸色苍白,难以掩饰心头的惊慌。任真根本没交代他,会出现这种可能。

“怎么……可能!是谁如此大胆,竟敢冒充本官!”

事已至此,他只能硬撑到底,抵死不认账。一旦怂了,他自己身死事小,连累任真陪葬,对他来说是莫大的罪孽。

史火龙坐到桌前,并不言语,只是戏谑地打量着他,等候另外那人前来。

很快,木门再次推开,在别人引领下,宫城本人走了进来。

昏暗灯光下,他扫视屋里三人一眼,目光落在假宫城脸上,顿时大吃一惊。

“这……”

他想象不到,世上竟有人跟他如此相像!

呆滞片刻,他缓过神来,眼眸微眯,噙着一道幽冷的寒光。

“这就是传说中的易容术?”

易容之术虽然在古籍里有所记载,毕竟都被当做荒诞怪谈,这种偷天换柱的大手笔,真以为谁都能随便做到?

在这座大陆上,既没有光怪陆离的武侠故事,也没有这种脑洞大开的神奇发明。

听到真宫城的惊叹,假宫城意识到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鹦鹉学舌,模仿真宫城来混淆视听。

“大胆狂徒,你是什么人?竟然敢伪装成本官!”他装出一副惊怒的表情,厉声斥责真宫城。

任真见状,心里苦笑,事到如今,也只能拖延时间了。

真宫城脸色微变,我还没骂你呢,你这冒牌货倒是恶人先告状了!

“想跟老夫玩以假乱真的把戏?哼,你未免也太嫩了!”

他轻捋胡须,将羽扇放在桌上,转身望向冷眼旁观的史火龙。

“史帮主,咱们虽然平时来往不多,毕竟也在这条道上共事多年,彼此之间多少有些了解,你可以出题来考教我俩,自然能辨出真伪!”

他这招简单而有效。假的就是假的,无论面容有多像,都不可能复制本人的记忆和经历,当然经不起考验。

如果易容的是任真,那还好办一点,毕竟他这位坊主胸藏情报无数,又反应机敏。但是以假宫城的道行,就实在太差了。

史火龙闻言,哈哈一笑,“真金不怕火炼,大人底气十足,其实真相已经了然。不过,为了慎重起见,还是验证一番最好!”

说着,他大手一招,身后那些强者心领神会,立即将三人围在中间。

稍后的考问过程中,只要有人露出破绽,他们就会一拥而上,迅速将其擒拿。

场间气氛顿时紧张。

“为防有人刻意模仿,我各自问你们不同的问题,这样就万无一失。”

史火龙看着真宫城,微笑道:“你先来回答,请问,宫城大人的真名是什么?”

旁边的任真闻言,心头骤惊,还好这问题问的是真人,连他都不知道,原来宫城这个名字并不是真名,更不用说假宫城。

真宫城淡淡答道:“我原名为苻田,身上流淌的是前秦皇室血脉。国破家亡,后来改姓换名,才得以混进北唐官场!”

原来这宫城,竟是亡国皇族。

史火龙满意地点头,宫城连坊间私传的秘闻都亲口承认,满足了他的好奇心,足见其诚意。

他又走到假宫城面前,搓着手问道:“你来回答,宫城大人的独子现在于何处修行?他的恩师是谁?”

“这……”假宫城哑口无言,无助地看向任真,眼神凌乱。

到了这种地步,实在是装不下去了。

另一侧的真宫城冷哼一声,阴戾地道:“还是我来回答吧!犬子宫复,拜在西陵书院赵四先生门下!”

任真无奈地摇头,感慨道:“实在是没想到,宫城大人今夜竟然亲自前来,算我们认栽!”

这句话一出,等于放弃了继续伪装的打算。真宫城和史火龙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迷惑。

虽然已经知道是假的,但他们还是不敢相信,如此胆大妄为、冒充朝廷命官,这俩人到底想干什么?

宫城坐下来,凝视着被团团围困的任真二人,沉默一会儿,问道:“我的每个问题,都只说一遍。稍有迟疑,你们身上就会少个零件。”

寒光闪烁,无数利刃对准两人,俨然把他们当成了任由宰割的牛羊。

任真呵呵一笑,“我会言无不尽,不用这么吓人。”

宫城意外于这个年轻人的胆魄,笑道:“这样最好。先从眼前事问起吧,你们为何要冒充我?”

任真努了努嘴,“这个问题嘛,还是让史帮主给你解答吧!”

史火龙一怔,把刚才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宫城默默听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精彩,眼神里充满了惊愕。

“你们安排青帮去暗杀刘川枫?”

任真点头。

确认这惊人事实后,宫城的眉头深深蹙了起来,幽幽地道:“今晚的事情,实在是太巧了。”

他转而望向站在一旁的史火龙,“我来这里的目的,也是这个!”

“啊?”史火龙神色茫然,一时没反应过来。

宫城认真地道:“我跟太守大人商议已定,认为必须除掉刘川枫,所以亲自来给你下达命令,夜闯刺史府!”

“什么?!”

这下连任真都怔住了。这也太巧了吧!

第六十一章 凤梧堂在此

按照任真的判断,汪惜芝和宫城这俩老狐狸胆小谨慎,应该不会选择这种最激进的昏招。

要知道,一旦突袭刺史府不成,史火龙落在刘川枫手里,将他二人招供出来,那就是铁证如山,到时候不仅偷鸡不成,还会黏上一手的鸡屎。

若是史火龙再将漕运的勾当交代出来,那西陵党的后院真就点起大火,到时候会烧死一大片。

火中取栗,这么做实在太冒险,非官场老手的做派。

正因如此,任真决定伪装成宫城,骗史火龙去踩这个地雷,彻底引爆东西两党的战火。

谁曾想,他远远低估了老狐狸们的胆量。汪惜芝丧子心痛,暴怒之下,居然真敢选择这么干!

假宫城听到真宫城的感叹,心里简直抓狂,忍不住吐槽道:“那你们还犹豫什么!早早动手啊,害我们白忙活半天,还落在你们手上!”

真宫城闻言,眼眸骤眯,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别样意味。

“你俩跑来煽动青帮,也很想让我们夜袭刺史府,这是何居心?”

假宫城顿时语塞。

这时候,史火龙回过味来,恍然醒悟,“就是说,这俩人很可能是刺史府的奸细,故意设局引诱咱们进入埋伏?!”

在他看来,湘北道内只有东西两方势力,任真既非西党,那就应该是刘川枫麾下的羽翼。

真宫城点头说道:“不错,看来他们早就设下圈套,生怕咱们不敢进犯,所以派人来引诱!还好我及时赶来,拆穿了这场阴谋!”

任真哑然无语,您二位的脑洞可真大,居然能推测出如此因果来,我服!

史火龙长舒一口气,颇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说道:“好险!幸好您亲自来了,既然这样,咱们不妨将计……”

话还没说完,宫城伸手打断,“事已至此,断不可再冒险,容我回去跟太守大人从长计议后,再做决断吧!”

他低头沉吟片刻,冷笑着望向假宫城,眼里精光四射。

“刘川枫如此煞费苦心,想逼我们出手露破绽,果然不是为了议和而来!那么,所谓的汪公子奸杀他女儿,肯定也是诬陷嫁祸,对吧?”

任真一愣,露出一副绝望的表情,叹息道:“既然都被你猜出来了,我还能说什么?我们招认,真相就是这样!”

他心里却哭笑不得,你他妈真是个人才!

这时,宫城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史火龙,将他们擒下,随我前去汪府审讯!”

任真闻言,神情骤凛,“若是让宫城返回汪府,那青帮攻打刺史府的计划就泡汤了!不行,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

心里这样想着,他将贴身藏好的地戮剑取出,大喝一声,“撤!”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凌空直上,破开茅屋顶而出。

假宫城紧跟其后,青帮强者又岂会看热闹,迅速冲上去,在屋外的空地上再次将二人围起来。

“想跑?”史火龙从屋里走出来,脸色冰凉,“反正计划已经取消,老子有的是时间陪你们玩!”

他一马当先,朝假宫城扑杀而去。

史火龙带来的随行数人,则一起攻击向任真。

真宫城站在外围,悠闲地观望着战局,喊道:“他们俩是人证,你们一定要留下活口!”

任真挥舞着长剑,冷哼一声,心道:“你以为胜券在握?自从来到这世上,本坊主就不懂失败俩字怎么写!”

他左手往怀里一掏,取出一枚绣衣坊联络专用的炮仗,猛然甩向夜空,在高处炸裂成一束青色烟火,分外耀眼。

“徐老六,再坚持片刻!”

原来易容成宫城这人,竟然是凤梧堂的徐凤年!

当初任真北上渡江,凤梧堂全体出动,潜入北朝待命,听候任真的指挥。

如今徐老六出现在海晏城,那么显而易见,凤梧堂的众多高手也在这附近。没了颜渊的护卫,谋算周密如任真,当然不会孤身犯险。

按照他原来的计划,史火龙若是听从诱骗,就让青帮去攻打刺史府。

若是此计不成,那便命潜伏在河对面的凤梧堂高手赶来,除掉史火龙,夺走青帮大权。

进可攻退可守,这才是他的行事风格。

望着高空那道烟火,宫城目光猛然一颤,吼道:“快擒住他们撤退!他们应该有援兵!”

猜到这一点,他身形暴起,冲进任真所在的包围圈,加入了战斗。

他选择对任真发难,是最明智的选择。任真最弱,对付起来最轻松,只要将他擒下,人证在手,徐老六逃不逃已经无所谓。

宫城看似瘦弱,但力量强横,速度又极快。他手掌猛然一挥,一道巨大古字轰出,充斥着极其可怕的真力,从任真头顶砸落下来。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儒家修行,奉圣人真言为大道,以本命字为根基,四书五经字字珠玑,皆蕴藏浩然正气。

每当儒生诵出儒家诸圣的道德名言,尤其是含有自身命字的那句,浩气自生,便会牵引一分儒家气运加持,爆发出强大的战力。

此刻宫城引用的这句,出自《论语》,是至圣先师的法言,凝成的那道“难”字,更是他的本命字,笔画间透出铮铮金石之音,威力极其可怕!

忿思难,宫城因被冒充而怒,一上来就动真格的了!

围攻的另外几人见状,都下意识后退数步,害怕稍后古字炸裂,激荡出的浩瀚伟力会波及到他们。

站在古字下方,任真感知得最为强烈,心脏狂跳不止,“大道之行,五境知命,这便是儒家本命字的实力吗?”

他手里那柄地戮,急剧嗡鸣着,似乎比它的主人还亢奋,凛冽剑意狂涌而出。

明知对方是五境强者,这一人一剑,竟都想逆势而战,正面交锋碰撞!

“不用管我!你去杀他!”

要看古字就要落下,他突然怒吼这么一声,整个身躯便湮没在古字的清光里。

宫城看在眼里,嘴角一挑,泛起冰冷笑意,“蠢货,还敢正面……”

话未说完,他心里忽然一凉,生出一股很恐怖的危机感。

一柄寒剑出现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捅进他的腹中。

与之相随的,还有一道清冷话音。

“凤梧堂在此!”

第六十二章 有理取闹

剑光如水,在滴着血。

从宫城背后突然冒出,捅他一剑的是个女人,眼神冷冽如水,嘴唇鲜红似血。

宫城浑身冰凉,痛得剧烈战栗着,转身望向这女人,惊悚得说不出话来。

作为五境强者,他的感知力和警惕性都很强,因此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个同为五境的女人,何以能鬼魅般出现在身后,令他毫无察觉。

“你……”他握住腹中那柄寒剑,痛苦地跪倒在地,无力挣扎。

这种无声的偷袭,最为致命。现在他总算明白,任真怒吼那一声,就是命令这女人来杀他。可惜为时已晚。

女人一把抽出寒剑,再一剑直接将宫城拦腰斩断,像砍萝卜一样,出手狠辣利索。

可怜宫城枉为一代湘北枭雄,最终死得凄惨落寞,甚至没有半点招架。

女人名叫张凤霞,是金陵梧桐树下的那个俏寡妇,也是跟任真最熟稔的凤梧堂元老。

这次行动,任真带了两名护卫,一明一暗,她就是那个暗招。

任真的手眼不仅能易容,还能抹除别人的身形,让对方如隐身一般随意出入。

当初带顾剑棠出城,今夜带她来跟青帮碰头,用的都是这一手。

当然,这种手段也并非毫无约束,无法大肆使用。每次出手,最多只能让两人同时隐形,而且还有时间限制。

若非如此,任真没必要让凤梧堂潜伏在江对面,早就全体隐身逼近了。

张寡妇偷袭得手,便迅速转身,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在同一时刻,不远处的任真正在硬接宫城的强大命字,他若有何闪失,凤梧堂必会变成坊里最大的耻辱,而她就是罪魁祸首。

凝视着那道本命“难”字迸出的浩然真气,她心里万分懊恼,悔不该听从命令,置坊主的安危于不顾。

一名三境武修,能抵挡五境强者的本命碾压?她的心情跟徐老六一样,陷入了绝望。

然而,正大“难”临头的任真并不这么想。

刚才他果断下达那个命令,一方面是因为,那是偷袭的最佳时机,更主要的是,他真的很想试试儒家本命字的威力。

左掌右剑,同时轰出,他迎“难”而上,不惧强“难”。

左掌间,天眼神光绽放,似耀眼闪电。

右手剑使的是剑六蛟龙,倾尽全身真力,毕于一役。

他这背负时代气运的天命之子,岂肯轻易畏避一个儒家难字!

轰!

古字砸落,跟任真轰出的攻击碰撞到一起,爆发出一片炽烈的青色华光,震荡空间,湮没了江畔。

连正在厮杀的众人,都不得不停下战斗,伸手遮挡这刺眼的豪光。

剑意和儒意,都气韵绵长,两者碰撞产生的冲击力实在太强!

当青光渐渐散退,所有人的目光同时望向那里。那个少年既敢正面抗衡,现在又如何了?

只见,青光之中,一道身影掣剑而立,衣袂猎猎飘扬,满头乌发狂舞,气概桀骜!

在他身畔,原本被冻得坚硬如铁的土地,以他为中心尽皆皴裂,被那股伟力硬生生震出无数裂痕,宛如蛛网一样,辐射向四周。

狂风吹过,那些碎土被吹散到空中,烟尘弥漫。

少年抬起袖子,擦拭着嘴角鲜血,朝这边走来。

虽然神魂激荡,好在没有遭受严重创伤,任真判断得不错,五境强者再强,也不可能随手将其一击毙命!

看到这副情景,张徐二人心里压力陡然释放,不禁喜极而泣。还好坊主没事,不然他们万死莫赎。

他二人奋力冲出,来到任真面前,紧紧护卫左右,不敢再出任何闪失。

便在这时,江面上疾风凌厉鸣啸,数十道黑影闪烁虚空,显现在众人视野之内。

凤梧堂的援兵终于来了!

任真见状,喜形于色,再也无法克制住激荡的神魂,眼前一花,跌倒在地。

刚才形势危急,他必须强装淡定,实际受到的冲击并不小,身体已极度虚弱。

张徐二人大惊,急忙倒退而回,查探任真的状况。

眼看远方敌援将至,史火龙情知大事不妙,走为上计,于是长啸一声,趁机踏空遁逃。

“回帮里!”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只要逃回帮里,跟上万帮众待在一起,就安全无忧。过后他再联络汪惜芝,禀报今夜之事,到时候汪家自有计较。

任真坐在地上,脸色苍白,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焦急地催促张徐二人,“你们别管我,快去杀他!”

今夜若是让史火龙逃走,将会衍生太多无法预料的变数,难保不会破坏任真的大计。

事到如今,最正确的对策应该是,杀掉史火龙等人,防止走漏风声。

如此一来,就可以同时易容成史火龙和宫城二人,联手诱骗青帮众人,把暗杀刺史的罪名结结实实地套在汪惜芝的头上。

张寡妇这才醒悟过来,必须除掉史火龙,只是这时对方早已逃走,哪还看得到半点踪影!

任真无奈,在徐老六的搀扶下站起来,叹了口气,“纵虎归山,谁知道他会跟汪惜芝说什么!看来暗杀嫁祸这步棋是行不通了……”

张寡妇闻言,单膝跪地,低着头沉默片刻,黯然道:“是属下失职,请坊主责罚!”

作为今夜行动里暗藏的杀招,她不仅没能保护好任真,还让史火龙趁机溜走,两次关键时刻的判断都出现了失误,确实要数她的过失最大。

任真摆了摆手,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只能从长计议了。

“起来吧!这次也怪我失算了,没料到会有宫城搅局。不过,咱们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除掉了汪惜芝的心腹智囊。”

张寡妇还是跪在地上,沉默不起。

这会儿功夫,江对面的援兵赶来,为首的正是莫雨晴和老王。

看到任真嘴角的血迹,莫雨晴脸色顿时慌乱,颤声道:“你怎么受伤了?”

任真勉强一笑,示意问题不大,苦涩笑容尤为难看。

莫雨晴蛾眉紧蹙,转身俯瞰着跪在地上的张寡妇,眼神寒冷。

“你们安然无恙,倒让坊主身受重伤,凤梧堂好大的本事!”

在她心里,任真的安危就是对她最重要的事。现在他在下属的保护下受伤,这怎能不令她惊怒!

张寡妇默默站起来,注视着脸色铁青的莫雨晴,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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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形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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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江湖不止尔虞我诈

没能保护好坊主,张寡妇本就倍感耻辱,无颜面对各位同僚。

莫雨晴这句怒斥又太过尖刻,一时情急,连带着凤梧堂一起羞辱在内,彻底戳中了张寡妇的痛处。

她的荣誉感很强,绝不容忍别人嘲讽凤梧堂,更何况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令所有人身躯一震,没想到她恼羞成怒,居然会出手打人。

“老娘是坊里元老,连莫鹰首都不会这么跟我说话,你算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放肆!”

她秀眸眯起,紧盯着莫雨晴,眼里寒光绽放,咄咄逼人。

周围其他人也冷冷盯着莫雨晴,气氛紧张。他们都出自凤梧堂,见外堂的人说风凉话,羞辱本堂首领,怎会不心生敌意。

莫雨晴捂住火辣辣的脸颊,在张寡妇泼辣强势的逼迫下,倒退数步,心里既惊慌又委屈。

刚才她怒气上涌,心急口快,没考虑发泄的后果,现在被人打脸,头脑清醒过来,也意识到是自己冲动了。

一下子被敌对,这让她更感到委屈,下意识地望向任真,以为他会站出来袒护自己。

任真眉头一皱,叹了口气,情绪有些烦躁,“还嫌不够乱吗?”

错在莫雨晴,她又处于弱势,他如果徇私袒护,凤梧堂众人嘴上不敢说什么,但心里肯定不服,这样不仅有损坊主威信,还会在两堂之间产生更深的怨隙。

如此幼稚的错误,他不能跟着犯下去,寒了下属们的心。

他转过身,看不见表情,幽幽地道:“我伤势不大,今晚的事就算了。”

“算了?”莫雨晴闻言,捂着脸颊,眼泪唰地一下流出来,“我被人打脸,你却说就这样算了?”

她望着任真的背影,眼神怨恨。

她本以为,任真尊为坊主,哪怕只是训斥张寡妇几句,也会替她出头,挽回颜面。哪想到,等来的却是一句算了。

众目睽睽之下,这让她倍加羞惭,无地自容,气得转身跑进了树林里。

“坊主,我……”

张寡妇这时候也开始懊悔,对方毕竟是任真的侍女,就算看在他的面子上,她也不该动手打人。

任真没有理她,转身望向她丈夫老王,问道:“趁她不在这里,你正好汇报一下她的情况。”

老王明白他的意思,俯身说道:“按照您的吩咐,我认真核查了所有线索。莫鹰首没有骗您,她确实出自那个组织!”

徐老六和张寡妇闻言,神情骤僵,显然没料到,那个看似普通的小丫头,竟然还有深藏不露的身份!

任真的视线落在冰冻江面上,面无表情,“继续说下去。”

“莫鹰首早就洞察内情,所以这几年一直留意着她的举动。现在可以确定,她混进绣衣坊,是想寻找某些东西的踪迹,目前还看不出其他意图。”

张徐二人听得心惊肉跳,同为密探,原来他们一直被对手蒙在鼓里。

“按您的命令,自从您进入云遥宗后,我便率人守在七峰外部,没有发现她跟别人联络,并且发现了一点端倪!”

“什么端倪?”任真摩挲着微白的指节,目光幽深如渊。

“从进云遥宗,到她孤身返回鹰视堂,始终有名男子蛰伏在她身旁,暗中保护。而且看样子,连她自己也不知情!”

说到这里,老王欠了欠身子,表情凝重。

“我有点怀疑,那人是故意在我眼前暴露踪迹的。因为他的修为实在太高深,我估计咱们坊里没人能打赢他!”

“你没猜错,”任真淡淡一笑,似乎并不意外,“要是能打赢他,那你就跻身十大强者之列了!”

听到这话,三人脸色剧变,惊呼出声来,“这么强?!”

任真不理会他们的震惊,他早就猜到了那人的身份。

“放心吧!如果他们真有恶意,我一开始就不会带这姑娘出门,更不会将我的秘密泄露给她。”

他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喃语道:“我倒真希望,她能泄露给那人……”

老王斟酌片刻,谨慎地道:“坊主,您这么做是不是太冒险了?”

徐老六也附和道:“您不值得拿自己的安危当赌注!”

他们并不清楚任真的算盘,但能隐隐猜到,任真是想搏些很重要的东西。

任真目光闪烁,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们说,什么是江湖?”

“江湖?”三人同时怔住,不知为何会有此问。

他们闯荡江湖多年,看遍太多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真叫他们说出来时,却欲辨已忘言。

什么是江湖?每个人心里都有不同的答案。

那么,这位手眼通天、诡变无常的绣衣坊主,心里又装着怎样一座江湖?

任真拍了拍张寡妇的肩膀,朝莫雨晴消失的那片密林走去。

他知道,有人在那里等着他。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样认为的。只是我认为,江湖远远不止尔虞我诈。”

“有我在的江湖,会很大。”

“慢慢看吧!”

……

……

莫雨晴没有走远,就坐在不远处的一株大树下,等着某人来追她。

她并不是特别生气,只是没有台阶下,不得不离开。

他明知道自己是为了她好,为什么还要说“算了”那种话?

作为男人,难道他不应该站出来护着自己?

一想到这点,她就烦躁恼怒,小拳头砸在树干上,没有刻意留力,险些连整棵树砸断。

她先是一怔,破涕为笑,倒是把自己吓到了。

她坐到另一旁,背靠着无辜遭殃的树干,摆弄着衣角,脸上蓦地晕起一抹绯红。

“他会不会太傻,不懂得来追?”

“或者说,相处的这些日子里,他压根就不明白我的心意?”

一想起那夜收她为徒的事情,她顿时心慌意乱,那个聪明一世、自以为是的混蛋,真的可能什么都不懂!

她再也坐不住了,“不行,我还是自己回去吧!”

她转过身,匆匆擦拭掉脸颊上的泪水,就要走回江岸。

便在这时,一道高大身影从阴暗里走出,飘忽如鬼,似乎早就藏在那里。

“何苦留在这里受委屈?”

第六十四章 翁婿联手?

这人身穿乌黑篷衣,手里拎着一具尸体,挡住了莫雨晴的前路。

“别再任性了,跟我回去吧!”

跟他伟岸的身躯相比,莫雨晴显得格外娇小。听着这熟悉话音,她没有抬头,姣好面容笼满寒霜。

“滚!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这人伸手摘下篷帽,露出一副棱角分明的方正面庞,不怒而威。但更显眼的,是那一头雪白长发。

才到中年,却已白了头。

听到她的怒斥,中年男子非但没有生气,凝望向她的目光微微颤抖,反而充满怜爱。

“一把剑而已,何必冒险再找?”

莫雨晴豁然抬头,眼神锋利如刀,漠然道:“李慕白,说出如此无耻的话,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李慕白闻言,闭上眼眸,面部肌肉抽搐着,似乎非常痛苦。

“对我来说,你就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人。斯人已逝,咱们何必再折磨自己?”

莫雨晴紧攥拳头,低着头从身旁走过,愤怒地道:“那是你的事情。以后别再来见我!”

李慕白见她要走,剑眉一挑,“你要继续去给那小子当侍女?”

莫雨晴没有搭腔,只顾往前走。

李慕白转身,寒声道:“敢欺负我李慕白的女儿,都得死!”

原来这人,竟是莫雨晴的父亲!

莫雨晴骤然止步,头也不回地道:“你敢杀他,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李慕白凄然一笑,“难道我不杀他,你就会原谅我?”

莫雨晴默不作声。

这时,一道清脆话音猝然从树林里响起。

“李叔何苦迁怒于我。凭上一辈的交情,我也不敢欺负你女儿。”

父女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少年朝这边缓缓走来。

莫雨晴神色一滞,意识到什么,慌忙说道:“任真,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她曾经对任真撒谎,说自己是孤儿,现在见任真偷听到他们的对话,她担心他更加生气,不再理她。

关心则乱,她还没意识到,任真那句话里藏着太多惊人的深意。

李慕白侧目而视,嘴角轻挑,笑容耐人寻味,“有点意思,凭这一句话,就对得起你手眼通天的名头。”

任真走到场间,隔着一小段距离,望向李慕白。黯淡月色下,两人眼里都闪烁着精光,如狼眸幽寒。

没人知道,任真此刻汗流浃背,负在身后的双手在颤抖。

这个名为李慕白的男人,给他带来的心里压力太大。但是,他不得不现身见面,豪赌一把。

“李叔应该能猜出我是谁吧?”

李慕白淡漠地道:“千人千面,手眼通天……既然你以李叔相称,想来是他的儿子?”

任真点头,人生中第一次向别人承认自己的身份。

“李叔侠行天下,于情于理,都不会杀我。”

李慕白嗤然一笑,“就因为跟任天行的交情,我就该放任你祸乱南北,颠覆天下?”

任真默不作声。

李慕白说道:“任真,小孩子的把戏,上不了你李叔的台面。看在故人面子上,今晚饶你一命,滚吧!”

他隐隐猜到任真主动前来的意图,但并不打算给后者开口的机会。

任真眉头微皱,喑哑地道:“这是诸子百家最后的机会。”

“机会?”李慕白不屑一顾,不耐烦地道:“主宰朝纲,倾轧异己的机会?就算不是儒家,换成别家又有何异?这样的机会,我墨家不需要!”

任真打算说些什么,却被他打断,冷冷地道:“你是聪明人,难道还听不懂我的立场?趁我还没反悔,赶紧滚!”

任真叹了口气,“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兼爱非攻,那么墨家在你手上变成一盘散沙,还真不是因为丢失巨子剑的缘故……”

李慕白闻言,勃然大怒,右手一抬,竟无视了空间距离,直接一掌轰向任真!

任真刚才这句话,同时揭开他的两处逆鳞,怎能不令他暴怒。

这个激将法,用得似乎过猛了。

他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在风云强者面前,任何挣扎都没有意义。他最大的希望不在自己身上。

果然,千钧一发间,莫雨晴猛然踏出,挡在了任真面前。

“你这个懦夫,又要恼羞成怒?”

莫雨晴愤恨地盯着李慕白,眼里快喷出火来。

李慕白无奈,收回劈天大手,寒声道:“这就是你的心机?激怒我,就算有晴儿护着,你也没有好下场!”

任真深深一揖,真诚地道:“巨子侠义,天下皆知。我无意冒犯,只想让你明白一点,没有我,这天下也会乱!”

李慕白冷笑不止,“剑道大乱,难道不是你的手笔?如果我没猜错,你的下一个目标是儒家吧?”

任真不置可否,说道:“破而后立,剑道不死。谁负谁胜出,只有天才知晓。若想谋儒家,诸子百家都得出力,非我一人之功。”

李慕白冷哼一声,“我说过,墨家不会掺和!”

任真立即说道:“那好,咱们就做笔最简单的交易!这趟闯荡江湖,你保我安全,我还你墨眉!”

听到“墨眉”二字,父女俩同时一惊,追问道:“你知道巨子剑的下落?”

墨眉不仅是墨家的巨子剑,也是当年墨圣送给李慕白的娘家嫁妆,对这父女俩的意义太重。莫雨晴之所以潜入鹰视堂,就是为了打探这把剑的下落。

任真开出了一个诱惑力十足的筹码。

他很清楚,自己这趟游历,闯的是真正的龙潭虎穴,绝非去云遥宗那般轻松。若无风云十强守护,他岂止九死一生,多半十死无生。

只有绣衣坊和墨家游侠联手,他才有可能全身而退,真正地笑傲江湖。

所以,这场豪赌,他不得不下注。

李慕白动心了。数年前发生在墨家的那场剧变,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心结。如果说这死结还能解,那么,最后的答案就落在墨眉身上。

“只要你别狐假虎威,做违背侠义之事,我可以答应你!”

李慕白沉默半天,终于接受了这笔交易。他无意助任真复仇,但为了自己,他必须全力以赴。

听到这句话,任真终于松了口气。

而莫雨晴,在自己亲生父亲面前,难得露出一次笑容。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这两人联手,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从没跟书友推荐过别的作品,对此很慎重。但这次强烈推荐一本,祝家大郎的《诗与刀》!星星点灯,希望你们还能回来找到暗形的怀抱!」

第六十五章 对手没那么弱

任真还是不死心,“李叔可能对我有些误解。我确实是想替家父报仇,但那些人的真实面目如何,你难道不比我看得更透彻吗?”

李慕白沉默。

“该死的人,都得死!你说得没错,诸子百家,无论哪一家最后登顶,都只会沦为皇帝笼络人心的棋子。正因如此,我们才更应该去教训教训这两朝的君王,让他们真正懂得敬畏!”

人非草木,岂甘被他人当成棋子,玩弄于股掌之间。任真虽是过河之卒,却更不愿被人操控。

既然对手以天地为棋,以万物为刍狗,那他便跳出棋盘,掀翻这片天地!

李慕白摇了摇头,“那只是你的野心,与我墨家何干?棋盘翻了,棋子滚落一地,这不是我想看到的局面!”

任真打算解释,他伸手阻止,决然说道:“墨家本就式微,不会再趟这浑水。接下来,我会暗中观察,只要你的所为违背道义,我随时都会离去!”

他指向自己拎来的那具尸体,说道:“初次相见,这史火龙,就算是我送你的见面礼。你放心,他那几名随从,我也已经一并杀掉了。”

任真闻言,喜出望外,连忙上前检查史火龙的尸首。他刚才还在担心,有漏网之鱼逃回,局面会不可收拾,没想到竟有这份惊喜。

不愧是十大风云强者之一,只是弹指功夫,墨家巨子就将数名强者抹杀。有此人暗中护卫,任真接下来就能放开手脚,宽心许多。

李慕白心意一动,微微皱眉,“青帮的大队人马很快就会赶来,已经离此地不远了。你这个坊主赶快回去主持大局吧!”

他见任真的手一直按在史火龙脸部,明白以后者的诡谲心思,稍后肯定还有文章要做。

任真站起身,微笑道:“多谢李叔,以后就有劳你了。寻找墨眉之事,包在绣衣坊身上!”

说罢,他有意无意地瞥了莫雨晴一眼,转身朝树林外的江畔跑去。

莫雨晴见状,紧随其后,跟着冲进阴翳里。

李慕白站在后方,皱着眉头,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开口阻拦。

这一路走来,他始终暗中尾随,怎会看不出自家闺女的心意。即便没有旧事隔阂,难道她就会乖乖听话回来?

他长叹一口气,皎洁月光下,那头长发银白如雪,饱蕴风霜。

“但愿你不是在利用晴儿……”

……

……

少年男女并肩奔跑在风中。

莫雨晴偷偷瞟向任真,怯怯地道:“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她担心他会生气。

任真踏空奔驰,随口说道:“我不怪你。并且,我对你毫无隐瞒,从未说过半句假话。”

莫雨晴低着头,面颊如桃花粉红,晕满醉人的喜悦,“算你还有良心……”

任真望向前方,继续说道:“我没有亲人,心里特别想有个妹妹。等顾剑棠回来,咱们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当师兄妹!”

前世,他有个很可爱的妹妹。每每想到她,他就更加感到孤独。

莫雨晴僵在那里。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

“我很喜欢你的单纯,很多时候,我也想跟你一样活着,只可惜,我的命运注定艰难。任天真,呵呵,我真的能任性天真吗?”

他在心底叹息一声,佯装并不知晓少女的那片痴情。既然生如夏花,绚烂短暂,何苦再去耽误别人一生?

“江湖太深,处处伤人心。咱们这些年轻人,更应该守护好难得的纯真。无论何年何月,愿携手同游,不忘初心!”

说完,他不顾梨花带雨的晴儿的反应,拉起她的手往前跑去。

……

江湖不止尔虞我诈,多的是儿女痴心。

……

史火龙死了,宫城也死了,对任真来说,这是最好的局面。

按照他原先的计划,要么诱骗史火龙,要么除掉史火龙,总之都要让青帮帮众去夜袭刺史府。

现在青帮帮众赶来,有惊无险,一切都可以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

事不宜迟,他迅速把王凤武易容成史火龙,把徐凤年易容成宫城,让这二人按计划行事,自己则带领其他人火速撤离,回到客栈等候消息。

这一夜的海晏城,注定会波澜狂涌。

三个时辰后,天色微亮,徐王二人终于赶回来,浑身鲜血淋漓,显然经历了一场恶斗。

毕竟是治理一方的封疆大吏,哪能轻易暗杀掉。没有汪惜芝的协助,青帮在刺史府面前,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而已。

这场名为暗杀实为嫁祸的夜袭,跟任真预料的如出一辙。经历短暂混乱过后,刺史府卫戍迅速恢复秩序,将青帮高手围困,生擒无数。

可以想见,那些人落在刘川枫手里,必会遭受严刑拷问。他们不知实情,最终招供的结果只能是,宫城大人就是幕后主使。

整个湘北官场无人不知,宫城是太守汪惜芝最信任的心腹,他的举动基本就代表着汪家的意志。

如此一来,原本还不太起眼的湘北政局彻底被引爆。

以汪家为首的前秦望族暗杀刺史,竭力铲除异己,令党争之势愈演愈烈,这样的结果公之于众,绝对会震惊朝野。

而那些青帮俘虏,就是证据。

只要刺史刘川枫据表上奏,向皇帝弹劾汪惜芝,到时候东林党人自会群起弹劾,得机得势,朝西陵党的后台集团发起猛攻。

皇帝应该也会顺水推舟,除掉忤逆她意志的汪惜芝。堂堂书绝大人,会因为这场荒唐的暗杀,稀里糊涂,蒙冤入狱。

这些,正是任真想要的结果。

十六年前,在某人授意下,一**恶之徒勾结在一起,诬陷执掌朝权的任天行谋反,西陵党便参与其中。

尤其是汪惜芝,凭借他模仿别人笔迹的绝技,捏造出一大批嫁祸任天行的私通信件,使得此案成为了“证据确凿”的铁案。

无中生有,汪惜芝是罪魁祸首之一。

任真这次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就是要同样以嫁祸手段,借皇帝之手,除掉汪惜芝。这样才算是真正的报仇雪恨。

只可惜,这一切都是推演,并没有真正发生。

对手没有想象中那么弱。

在任真苦苦等待的第四天,也就是在大年夜前夕,绣衣坊安插在刺史府的卧底传回一个惊人的消息。

刺史刘川枫将亲赴汪府,参加前秦望族齐聚的年宴。

这场和谈,依旧会上演。

第六十六章 小卒对国士

在任真离间之下,汪刘两家结下杀子灭女的大仇,不共戴天,若说他们的矛盾还能调和,让人难以置信。

因此,当这份情报传回来时,坊里几位元老都感到匪夷所思,怀疑它的真实性。

“大年夜里登门拜访,刘川枫这是唱的哪出戏?他还想拿热脸贴冷屁股不成?”

徐老六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只得疑惑地询问任真。

屋里数人都陷入沉思。

老王凝眉说道:“汪府是龙潭虎穴,刘川枫要想寻衅,断然不会亲自赴险。我想,情报应该无误,还是妥协求和的可能性更大。”

坐在他身旁的张寡妇闻言,追问道:“可他为什么要求和?不仅他的亲闺女死在汪家手里,前些天青帮……”

没等她说完,莫雨晴冷冷开口,“这些我们都清楚,不用你来提醒!”

她明显还在为那一耳光之辱耿耿于怀。

“你……”张寡妇气急,本打算反击,被老王狠狠瞪了一眼,只好把话咽回去。

一直沉默的任真见状,干咳一声,把话题扯了回来。

“汪刘两家的仇恨再深,也是私人恩怨,进而影响湘北官场。刘刺史肯忍辱负重,跟汪惜芝捐弃前嫌,应该是迫于上峰压力,不得不低头……”

他目光闪烁,很快猜出这种可能性。

无论汪刘二人,还是东西两党,在这盘棋里都是被算计操控的棋子。

任真是下棋的一方,除他之外能左右棋势的,当然还有坐在棋枰对面的那位对手。

对手绝非庸手,岂会坐以待毙,放由任真扰乱大局。

那个人也出手了。

听到这话,老王豁然开朗,“你是说,刘川枫不敢因私废公,只能执行朝廷的命令,前去求和?”

任真没急于回答,沉默了会儿,才说道:“现在看来,咱们烹煮的火候还不够。或许现在主持大局的,已不再是刘川枫本人呢……”

莫雨晴忧心忡忡,闷声道:“闹了半天,咱们先前所有的努力,都是白忙活一场?”

任真摇头,“运棋百步,杀棋一招,所有的优势累积到一起,才会形成最终的胜势。演化成现在的局面,确实让人意外,不过咱们并未丧失优势。”

老王微微一笑,凝望着任真思索的神态,说道:“看样子,坊主似乎已经有了计较?”

任真不置可否,“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此刻我突然觉得,前些天真假宫城那场闹剧,反倒是神来之笔。若没有那次意外,我还真无法应对眼前这次意外!”

跟屋里其他人不同,老王性情内敛,心思缜密,从这段话里听出了一些玄机。

“你的意思是,要从死去的宫城身上入手?”

任真端起茶盏,从容不迫地啜了口,神秘一笑,“无心插柳,这是天意助我啊!”

徐老六听得云山雾罩,“你俩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听着像是说,坊主那夜受伤倒是好事?”

老王哈哈一笑,“再多听凤首大人说书十年,说不定你这颗榆木脑袋就开窍了!”

徐老六顿时恼火,伸拳就要去捶他。

任真无暇理会他们,脑海里推敲着无数细节,脸色变得阴晴不定。

“儒家的事,那女人肯定会听取他的意见。应变灵动,只手翻天,很像他的作风……”

“国士无双?爹,这次我一定替你赢他!”

……

……

“元方,你怎么看?”

花园的小菜圃里,一名中年妇人从藤蔓繁茂的架子下走出来,手里拎着一根翠绿的黄瓜。

她掀起衣角,撸着黄瓜上的嫩刺,微笑望向凉亭外的那名书生。

午后阳光洒在她那并不精致的面容上,仿佛更加柔和几分。

非礼勿视,书生表情微窘,赶紧颔首移开视线,嘴角却带着笑意,俨然早已习惯她的率性自然。

“陛下想问的,是边角之地的厮杀,还是整盘棋的走势?”

那位戡乱登基、君临大唐、雄视天下、绝唱千古的女帝陛下,竟是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妇人!

妇人平步走上凉亭,将那根黄瓜咔嚓掰成两段,递给书生一段,便坐在石凳上,一边啃嚼着嫩脆的黄瓜,一边凝视着石桌上的棋局。

自古君王皆霸道,趁乱而起者更是雄才大略的枭雄。但这位女帝陛下,显然是个例外。

“种菜种瓜,就得像养儿育女一样,呕心沥血。我命相太硬,既然无福生养,只有收拾收拾这块田圃,才好多温养些慈爱之心,不致冷酷偏执才是。”

说着,她咬口黄瓜,朝对面的书生温和一笑,明明平淡的眉峰里透出一股自然而亲切的魅力,让人说不出的舒服。

大道无形,帝王之道亦是如此。

书生报之一笑,或许是深居内宫太久,他白皙面容间的抑郁黑气总是挥之不去。

女帝捻起一枚黑子,随口说道:“人家都说,女人心胸狭隘,最爱斤斤计较。即便是我,也不能免,还是太在意这片瓦之地的得失了。”

落子以后,她那平实坦荡的胸脯微微一挺,旁若无人一般。

胸不平,何以平天下?这句话用在不喜以朕自称的中年女帝身上,确实很合适。

书生佯装未见,尴尬地低下头,原先胸中沟壑韬略瞬间消散大半,只好信马由缰,老实道来。

“陛下,不知为何,我的心里有一丝隐隐的不安。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女帝大奇,豁然抬头,“二先生治国如烹鲜,乃是真国士,眼前似乎还不至于令你忐忑吧?”

书生摇头,说道:“这盘棋的所有回合,陛下与我推演过无数次,合二人之力,按理说不会有毫厘之差。但开局才两个回合,我就看出些不太妙的苗头来!”

女帝语气温柔,安慰道:“你也不必太过苛求完美,人力岂能匹敌天算,只要目的达到,其他的细枝末节都可忽略。”

对于元方的智谋,不只是她,天下俊杰无不心悦诚服,望尘莫及。

曾经的元武朝三大案,奠定了如今的大唐国本,哪一个不是出自这位大阴谋家的手笔?

元方还是摇头,“别的事情,我可以不去计较。但事关儒家,我不得不亲自插手,我元本溪绝不容许自己的师门,阻碍陛下的宏图大计!”

元方,字本溪,此人号称国士无双,正是儒圣座下的二先生。

女帝对他的执拗脾气无可奈何,只好说道:“湘北呈上来的折子,我都看过了,党争由来已久,又是春秋亡国遗祸,本就很棘手。先生不必自责!”

元方眉头一皱,凝视着棋盘,目光精湛,“过府杀人?我不信那孽障如此狂悖。夜袭官邸?到了这种份上,我也不能再偏袒老四了!”

女帝跟他深交多年,自然看得出,他今天一反常态,情绪明显有些浮躁,于是说道:“怒气伤身,先生很多年没发过火了……”

元方闻言,自知失态,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手里紧攥的那把棋子却丝毫不见放松。

“陛下不知,我是嗅到了很久以前的味道啊……”

第六十七章 夜宴(一)(求推荐票!)

万家灯火,今夜灿烂。

无数烟花攒射上虚空,在深沉夜幕里炸裂成炫丽光华,流光溢彩一片,令大年夜里的海晏城辉煌如昼。

这座繁华城市,今夜喜庆余年。

作为湘北第一望族,汪惜芝的太守府里却异常冷清。那两扇铜门早早便紧闭,昏暗光线下,门口那两座雄狮愈发狰狞阴森。

府内的亭台楼榭间,也是冷清诡异,不见平时那些奴仆的忙碌身影。一干家眷也提前得了吩咐,早就闭户歇息,哪有热闹年味。

汪府深处的那间宴客厅里,灯火通明,一张楠木长桌前,满满当当地坐了几十号人,无不神态雍容,衣冠精致。

湘北道所有豪富世家的家主,今夜齐聚汪府,苦闷地坐在这里,脸上看不出喜庆,反而有些忧心忡忡。

如今形势紧张,京城庙堂想打湘北的主意,他们这个年不太好过。

原本这场每年例行的晚宴,他们只是来一起跟书绝大人拜年的,今晚倒像是在开战前紧急会议,气氛极为凝重。

当然,此刻的他们并不知晓,被他们视为肉中刺的刺史大人稍后将会驾临,为这些地主们奉上更精彩的贺岁档戏码。

不知冷场多久,坐在上首主位的汪惜芝沉声开腔。

“最近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汪某中年得子,颇不容易,现在又晚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夫实在没心情陪诸位欢度佳节!”

不用他说,大家也都心里透亮,他们纷纷劝慰几句,对于这次夜宴的目的,彼此都心照不宣。

“大人有烦恼,我等都愿意替您分忧。咱们交往多年,在湘北互相提携照应,都不是外人,只要您一句话,大家绝对响应,马首是瞻!”

坐在汪惜芝下首的,正是其实已经死去的宫城。现在出现在这里的,当然非绣衣坊的徐老六莫属。

第二次假扮宫城,他不再那么紧张,一上来就按照任真的吩咐,煽风点火,乱带节奏。

至于任真本人,此时扮成一名仆人,正在铜柱旁的阴暗角落里站着呢。

今夜这场贺岁大戏,他作为总导演,怎能不到场观看。

有假宫城带头表态,其他人立即出言附和,声援太守大人。唇亡齿寒,他们油滑世故,这点道理不会不懂。

这些家族抱团多年,都在同一条船上。谁敢打汪惜芝的脸,就等于没把湘北权贵放在眼里,为了自身利益考虑,他们绝不答应。

一名老者起身说道:“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现在形势很明朗,大家今夜依然前来,坚定地站在这边,就是跟刘川枫划清界限。汪大人请宽心,该如何对付敌人,您尽管吩咐就是!”

他们本就是想探探太守大人的口风,为明年的形势做准备。

汪惜芝闻言,欣慰地点头,正打算说些什么,这时假宫城又抢先开口。

“事已至此,也不瞒大家了,前不久大人派我率青帮夜袭刺史府,不仅我自己身受重伤,青帮也损伤大半,不少活口落在他们手里。眼前,这是最棘手的麻烦,得靠大家商议解决才行!”

说完这话,他不忘咳嗽几声,装出一副内伤未愈的样子。

汪惜芝却是脸色剧变,转头望向宫城时,眼神里充满恐慌。

官场很多事,做得说不得。刺杀朝廷命官这种事,罪同谋逆,若非万不得已,即便是自己的家属,也不能透露半字。

这宫城,却当众说了出来!

场间顿时喧哗,大家都惊诧不已,想不到两位大人竟敢铤而走险,捅出这么大的娄子来。

“前些天我听说,有人夜闯刺史府,当时还纳闷,是谁如此胆大,原来是两位大人的手笔,难怪,难怪!”

“留下活口,就等于让刘川枫捏住了把柄。如此一来,还真不好办呐!”

“怪不得宫大人最近深居浅出,说话嗓音也沙哑许多,原来是那夜受了不轻的伤。您要保重身体呐!”

假宫城点头,再次装模作样地咳嗽起来。

任真站在角落冷眼旁观着,暗笑不已,这徐老六的演技是越来越好了。

那夜暗杀行动过后,刘川枫并未贸然发难,而是秘而不宣,迅速将此事汇报给上峰,请东林党朝臣定夺。

因此,除了当事人,外界都不清楚那一夜刺史府骚乱的真相,不知道汪惜芝会暴怒到这种地步。

现在,朝廷决断已定,刘川枫即将前来和谈,更不会再将此事泄露出去。

如此局面,绝非任真想看到的。既然东林党不愿意说出来,那就只好让绣衣坊来说了!

此事一旦传播开,汪惜芝甭想再稳坐泰山。

“这个……”汪惜芝脸色苍白,显然没料到宫城如此大意,顺水推舟说道:“大家对此有何看法?”

最近几天,他一直在为此事忧虑,备受煎熬。刘川枫引而不发,始终没像他预想中那样竭力攻讦。越是如此,他心里就越不安。

偌大议事厅,再次陷入寂静。

这件事确实不好办。毕竟人证物证俱在,面对数十名青帮囚犯的指证,众口铄金,就算汪惜芝想矢口抵赖,也无济于事。

该怎么办?众人一筹莫展,想不出对策。

沉默一会儿,突然,宫城用力一拍桌子,眼眸里迸射出狠辣意味。

“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咱们不妨做得更绝一些,让史火龙的青帮去把漕粮都烧了!”

烧漕粮?

全场所有人心脏一颤,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宫城是不是疯了?!

每年秋收以后,湘北道会大规模征收税粮,将其中一半及时押运到京师,供朝廷开销和军粮耗费。

至于另一半,则先囤积在手里,等开春湘江冰融后再开运,专为解决青黄不接的春荒。

这漕粮,说是皇室的口粮也不为过,乃是重中之重,宫城竟然想把它烧掉,彻底激怒皇帝,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汪惜芝闻言,深吸一口气,眯起眼眸,紧紧盯着宫城,表情冷峻如霜。

“宫大人,如此口无遮拦,你是担心咱们头上的罪名还不够多吗?”

宫城神色微凛,看出汪惜芝的惊惧,狡黠一笑。

“大人怎么还不明白,正因为这想法更疯狂,所以朝廷没人敢相信,青帮是受您操控,只会认为他们狗急跳墙而已!”

角落里,任真也无声地笑了起来。

这个坑,看你跳不跳!

第六十八章 夜宴(二)(求推荐票!)

夜袭刺史府,已经足够疯狂,汪惜芝为报杀子大仇,做到这种份上,本就违背他的谨慎性情。

再让他举火烧粮,选择激怒皇帝的猖狂行径,这是他万万不敢尝试的。

不疯魔不成活,那是属于年轻人的愚勇,这位太守大人做不到。

即便假宫城解释此举用意,他还是决然摆手,否定了这个提议。

“宫大人休要再提,咱们本就在玩火,我不会再冒任何风险了!”

宫城叹了口气,笑容苦涩,颇有几分不甘,实则心底冷笑不止。

“坊主大人挖的坑,你以为想不跳就能不跳?哼,这口黑锅你是背定了!”

此刻,在场众人都听到了宫城的提议,即便汪惜芝否决,至少大家都明白,这两位湘北领袖曾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那么,只要漕粮一失火,他们就会想当然地认为,这是汪惜芝派人干的。不只是因为他有这动机,更因为他萌生过这念头!

至于如何让漕粮失火,嘿嘿,那比夜袭刺史府简单多了。

任真安排假宫城演这出戏,就是要当众戳破窗户纸,把这两桩大案的底细抖搂出来。

到时候,龙颜震怒,朝廷真要对湘北大动干戈时,这些地主豪绅承受不住压力,自然会把汪惜芝推出去顶着。

而今晚这些话,就像汪惜芝嫁祸任天行那样,成为莫须有的“铁证”,被呈送到皇帝面前。

一如当年。

在这把火还未烧起来之前,现在他们意识不到这点,依然在为上一桩案子绞尽脑汁。

“我在想,刘川枫明明攥住大人的把柄,却一反东林党羽的秉性,隐忍不发,是不是在等大人登门谢罪,割地求和?”

一位家主深思熟虑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外界盛传,刘刺史此番上任,是东林党抛出的求和信号,想缓解双方在朝堂上的倾轧争斗。既然如此,他忍辱负重,不敢对大人出手,也是有可能的!”

经他这么一解释,大家恍然大悟,如今看来,最近甚嚣尘上的平息党争,多半不是空穴来风。

汪惜芝侧身,望向说话那人,疑虑不决,“若果真如此,我就应该主动交出实权和良田,赎回那些人证?这盘棋,真的能和?”

人们再次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见情形不妙,宫城再次开口,对汪惜芝说道:“大人千万要慎重!咱们手里的田地,就是命根子。朝廷正是倚重咱们的粮食,才不得不默许现有的利益分割。”

他咽了口唾沫,身躯前倾,盯着汪惜芝,“一旦交出主动权,向刘川枫低头,汪家以后还是海晏城的汪家吗?大人,这个头不能开啊!”

汪惜芝蹙眉思索,心里经历着激烈的斗争,脸色也变幻不定。

这些人说的道理,他何尝不明白。

只是,刘川枫当真只为议和而来?他如果得寸进尺怎么办?

覆水难收,到时候再后悔就晚了!

就在他心乱如麻的时候,二管家汪财破门而入,不顾正在议事的显贵们,径直走到汪惜芝身旁耳语几句。

众目睽睽下,汪惜芝脸色剧变,豁然站起来。

“刘川枫来了!”

“什么?!”这下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难以置信地望着汪惜芝,“他怎么敢来?”

杀子灭女,汪刘两家仇深似海,前不久那场夜袭的纷争还没平息,刘川枫竟然敢亲身赴宴,他是想送上门找死?

以贪婪胆怯著称的东林党人,何时变得如此大义凛然了?

刚刚还在合谋对付的仇敌,转眼就登门来访,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所有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见他们没回过神来,汪财迅速提醒道:“老爷,他们此刻还在府门前站着呢!”

汪惜芝面色沉凝,当机立断,“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让他们进来!”

这时,场间的众多豪绅不约而同地起身。

“大人要见客,我等就不叨扰了。”

“大人保重,改日再来拜访。”

……

他们都老奸巨猾,见风使舵的本领炉火纯青。哪怕跟汪家站在同一阵营,他们也不会蠢到当着一方刺史的面,挑明立场,不给自己留退路。

如果太守真想议和,那他们更得迅速撤退才行,不然日后绝没好果子吃。

心照不宣的道别过后,一干世家匆匆从偏门溜走,只留下宫城一人还在议事厅里,陪着汪惜芝迎接降临的风暴。

很快,在汪财引领下,刺史刘川枫带着三五名随从,负手走了进来。

虽然是他主动上门,但有那么多愤恨憋在心里,他神色尤为冷漠,随意地朝汪惜芝拱手,算是见面问候。

男尊女卑,他失去的还只是闺女,汪惜芝却是独子被杀,脸色又岂会好看,冷冷一指客座,便自顾坐到座位上。

“刘大人有何见教?”

刘川枫面无表情地说道:“见教不敢,大难不死,只是替贵人来带个路。别以为我想见你!”

说罢,他转身走向下首的席位,将上首那副尊位让出来。

而跟他同来的那名青年男子,却是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去,神态自若。

站在角落里的任真见状,心头一凛,立即意识到,原来这年轻人才是今夜的主角。

汪刘二人不愿开口,圆场的戏份自然而然落在宫城头上。

他笑眯眯地望着那年轻人,说道:“阁下丰神俊朗,器宇不凡,一看就是龙凤之才,却不知出自何方名门?”

年轻人眼皮微翻,掸了掸白袍上的尘土,竟是没看宫城一眼,“琅琊阁,蔺晨。”

他的话音很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自言自语一般。

正因如此,这话显得格外刺耳。寥寥五字,不愿多费一字口舌,他压根就没把旁人放在眼里。

面对湘北道三位至高权臣,他的态度狂妄得出奇。

然而,汪宫二人却无暇理会这些细节,身躯同时僵滞,目光都颤抖起来。

南有绣衣坊,北有琅琊阁。

连那位阁主的亲传弟子,都亲自来救场了!

角落里,任真眼眸微眯,盯着大堂中央傲然而居的蔺晨,表情有些古怪。

“这么快就来送人头了……”

第六十九章 夜宴(三)(求推荐票!)

任真之所以表情古怪,是因为他没想过,从幕后走出来的会是琅琊阁。

跟绣衣坊一样,琅琊阁是北唐女帝亲设的秘密机构,肩负着网罗情报、监察百官的职能。

天下公认最权威的风云强者榜,便是由琅琊阁主亲自编排,足见其对南北群雄的刺探力度。

女帝的初衷在于针锋相对,以琅琊阁对抗南朝的绣衣坊,所以琅琊阁的组织分工都是在依样画葫芦,竭力模仿对手。

但在任真这位大行家眼里,琅琊阁只是唯命是从的走狗,既没有自行决断应变的权力,还得顺从皇帝心意,四处打探些无趣的花边消息,不配跟绣衣坊相提并论。

因而,任真并不认为琅琊阁有能力勘破他的行踪,那么,蔺晨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皇帝若要居中调停,化解两党矛盾,派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前来,岂非比这轻狂青年更能镇住场面?

“这不合情理……难道,对手已经察觉到我的存在?”

任真站在铜柱旁,冷眼盯着蔺晨,心里疑窦丛生。

场间,汪惜芝和宫城起身,朝侧身而坐的蔺晨行礼。

为官者,最忌讳得罪领导亲信,这些官场老手深谙此理。

别看琅琊阁密探的品秩低微,在封疆大吏面前不值一提,他们若瞧谁不顺眼,日后在替皇帝办差时,随口插上那么几句闲话,足以令对方乌纱帽不保。

不怪蔺晨太傲慢,他就是这种得罪不起的天子走狗。

“劳驾蔺公子亲临,汪某实在过意不去。名师出高徒,观您的举止气度,颇有梅阁主年轻时的风采!”

汪惜芝神态恭谨,跟先前的态度判若两人。

宫城笑容可掬,“来人,奉茶!”

随着这声吩咐,任真同另一名小厮退出去后,很快将热茶端了上来。

蔺晨轻哼一声,没理会桌上茶盏,稍稍认真地打量汪惜芝,“琅琊阁办案,客套话就免了。我有必要提醒你们,最好收起那些小心思,乖乖配合我!”

“这是自然,”汪惜芝嘴上应承着,心里却开始嘀咕起来,“有青帮囚犯在手里,这件案子铁证如山,何须琅琊阁来办?他到底意欲何为?”

“以往派系林立,朝廷投鼠忌器,不愿引发骚乱,所以姑息任之。但这次不同,陛下心意坚决,奉劝你们别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蔺晨这几句话,明显是说给汪惜芝听的,毫不掩饰打压之意。

天下粮仓,辐辏之地,乱不得。若非下定狠心,女帝也不愿拿前秦旧族开刀。

但任真暗中折腾出不少动静,阻挠她的一统大略,不由得她不下这个狠心。

汪惜芝闻言,心底骤然警醒,“这蔺晨,果然是站在刘川枫一边,要来清理我们!”

蔺晨继续说道:“汪大人得明白,孰不可为。实话告诉你,我这次代表的是二先生!哼,什么东西两党,就算你们再狡猾,能斗得过无双国士?”

这下连刘川枫的脸都白了。他只知道,蔺晨此行旨在震慑前秦望族,没想到这份意志竟出自大名鼎鼎的元本溪!

汪惜芝更是僵在座位上,浑身惊出冷汗。

从春秋末年,到南北争雄,这些年他栉风沐雨,见证了所有波澜壮阔的大动荡,因此,对于元本溪是何等人物,他再清楚不过。

蔺晨看破他的惊恐情绪,神情淡漠,目光炯炯有神。

“事到如今,别再不识趣了!玩阴谋诡计,汪大人真上不了台面。元先生之谋算,连当年文武盖世的任天行都败下阵来,就凭你,能行么?”

这连番敲打,如明枪利剑,一句比一句犀利,直刺汪惜芝内心,就是要击溃他的心理防线,让他再无力固守派系党争之念。

攻心为上,征服人心,这样才尽可能避免动乱,不至于粮仓起火,捅出大篓子来。

角落里,任真注视着蔺晨咄咄逼人的气势,心里暗叹,“为了震慑汪惜芝,连我爹的旧事都翻了出来,元本溪真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这时,蔺晨陡然收起锋芒锐气,端起茶盏,从容不迫地饮了一口。

“先前朝廷派刘刺史来,是想试探你们的态度,结果大失所望。但陛下宽宏大量,还是愿意再给最后一次机会。毕竟人为财死,你们舍不得让出那点利益,也在情理之中,这我能理解。”

恩威并用,软硬兼施,这才是驾驭人心的王道权术。

“另外,你们恐怕想象不到,就在这海晏城里,其实还潜藏着某个神秘人物,一直在挑拨离间你们!”

“什么?”

汪惜芝和刘川枫二人闻言,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难以置信地望着蔺晨。

“怎么可能!是谁如此大胆?”

任真和假宫城则更加感到震撼,他们在海晏城的筹谋居然暴露了!

蔺晨解释道:“二先生的嗅觉太过敏锐,他感知到事态发展的微妙,于是派我来仔细查探一番,果然,我发现了一丝蛛丝马迹!”

任真默默偷听着,脑海里在飞速回忆这些日子的所有情景,试图想出破绽所在,这时蔺晨继续说下去。

“作为你们二人冲突的导火索,汪公子过府施暴杀人,这太狂妄异常。而刘公子接下来被指控杀死刘公子,又缺乏证据。正值敏感时期,两件事发生得出人意料,我必须勘察取证,才能下定结论。”

“经过我的仔细查验,发现几个疑点。一,死者刘小姐衣衫完整,并且表情平静,看不出被施暴时的挣扎迹象,这不合常理。”

“二,刘公子想杀死汪公子,为何会选择在人多眼杂的客栈里下手?并且,据店伙计交代,那间房被人连续住了好几天,住店的是三个人,一对青年男女,再就是汪公子,并没有疑犯刘公子!”

听到这里,任真幡然醒悟,原来所有的破绽,都出在那个店伙计身上。

“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名店伙计说,当时摆脱他前来汪府求救的,是一名自称汪公子侍女的少女。但是,太守大人应该最清楚,令公子虽然风流,出门却从不带任何侍女!”

说完,蔺晨再饮一口,冷笑道:“若非我琅琊阁出手,就凭你们的侦探能力,如何能察觉其中端倪?我也是现在才明白,二先生恐怕早就猜出一二,所以才让我出面啊!”

第七十章 夜宴(四)(求推荐票!)

死者没有挣扎迹象,这意味着,汪源并非强奸未遂灭口,而是蓄意杀人。但两人素不相识,绝不至于如此。

从住进客栈的对象看,没有任何线索指向刘泽天,反倒是任真和莫雨晴两人,暴露在蔺晨的视野里。

至于最后一条,则充分证明了,管家汪财是被人故意引往现场,恰巧撞见刘泽天,没有亲眼看到后者行凶。

这三条疑点凑到一起,不寻常的意味已经很明显,其中另有蹊跷。

汪刘二人听完蔺晨的分析,再结合他一开始道出的结论,将信将疑地问道:“你是说,有人故意伪造了这两场凶杀案,想挑拨离间,真凶并不是两位公子?”

蔺晨点头,肯定了他们的猜想。

“这是不是有些荒诞?”刘川枫犹豫片刻,说出心中疑问,“汪源到我府上时,我和犬子泽天都见过他,千真万确,就是他本人进了莲儿的房间!”

汪源被杀时,没有指控刘泽天的目击证人。但汪源进入刘小姐房间,刘府上下都有目共睹,这是难以被推翻的。

蔺晨沉默一会儿,说道:“以假乱真,这正是对方的高明之处。其实我心里已经想到一种可能,只是目前还无法找出证据……”

汪刘二人不约而同地问道:“什么可能?”

“易容!”

刘川枫一僵,还没意识到什么,主位上的汪惜芝却神情剧变,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易容这门绝技,只流传在野史轶闻里,目前江湖上无人精通。不过,早在十六年前,曾有人偶然施展过一两次,为少数人所观赏,只是没流传出去而已。

那个人,就是任真的亲爹,同样拥有第三只眼的任天行。

巧合的是,这件秘闻的极少数知情者里,就有书绝汪惜芝和琅琊阁主二人。此刻,时隔多年再次听到易容一词,汪惜芝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恐惧感。

他很清楚,易容术是真实存在的。

所以他才害怕,害怕当年被他诬陷的任天行阴魂不散,前来寻他报仇!

“不错,肯定是这样!”他有些激动,毫不犹豫地道:“那人就是想嫁祸于犬子,令我背上激化党争的罪名,从而实现他不可告人的意图!”

另一侧,刘川枫还是不愿接受这个推论,让汪源轻易洗白。眼见为实,他宁愿相信,这是汪家故意杀人,以此恫吓自己。

“易容之术,荒诞怪谈,这样草率下定结论,将罪名扣到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人头上,我闺女岂非死不瞑目?”

听到这话,蔺晨猛然皱眉,对刘川枫的质疑极为不悦,寒声道:“怎么,刺史大人是在怀疑我偏袒汪家?!”

刘川枫虽然意识到失言,还是不甘心地道:“琅琊阁秉公办案,我绝不怀疑蔺公子的立场和能力。但是,咱们应该在抓到真凶之后,再盖棺定论吧?”

蔺晨冷哼一声,轻蔑地望着他,说道:“我的推论是否合理,还不需要得到你的认可。回京城以后,我会将此案细节一一上报,当然,也包括你此刻的态度!”

这句话等于是赤裸裸地威胁。言外之意,他会向皇帝禀报,刘川枫替子女报仇心切,咬定汪家不肯松口,此人有碍于平息党争。

刘川枫噤若寒蝉,不敢再争执下去,端起瓷碗默默饮茶。

角落里,任真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松了口气。

“蔺晨虽然大概猜出原委,但听他刚才的话意,似乎还没将情况上报。只要今夜得手,我的行迹就不会泄露出去……”

这时,蔺晨调转矛头,把视线从刘川枫转移到汪惜芝身上。

“刘大人有句话说得没错,咱们必须抓到那名元凶。所以,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汪大人,你必须要如实回答,否则元凶无法落网,你儿子的罪名依然洗不清。”

汪惜芝凛然道:“公子放心,我一定会配合您,将那罪魁祸首绳之以法!”

蔺晨眨了眨眼,忽然又望向下首的宫城,“据擒获的青帮暴徒招供,那夜袭击刺史府前,宫大人秘密约见他们帮主,下达了暗杀指令。我想,应该是得到汪大人首肯后,宫大人才有这胆量吧?”

汪惜芝缄默不言。这个问题藏着陷阱,他没法回答。

蔺晨继续试探道:“形势到了这种地步,汪大人进退维谷,就没必要再隐瞒了。我刚才说过,只要你肯配合我办案,陛下会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汪惜芝沉吟片刻,决然道:“公子,我可以发誓,夜袭刺史府一案皆是青帮所为,与我二人无关!另外,这问题跟捉拿元凶有关吗?您为何非要揪住不放?”

事关身家性命,他断然不敢随口供认,将自己陷于死地。

蔺晨微微一笑,说道:“夜袭刺史府,此举激进疯狂,我觉得这不像汪大人的作风,因此一直怀疑,前去联络青帮的宫大人有可能是假的……”

当初任真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造成真假宫城的闹剧。汪惜芝这次一反常态,倒是骗过了这些聪明的对手。

蔺晨略微停顿,补充道:“换句话说,眼前的宫大人,也有可能是假的。就跟汪公子一样,真正的宫城可能早被掉包了!”

话音刚落,刘川枫脸色微变,下意识攥紧拳头,暗暗戒备。而汪惜芝却稳坐不动,看不出任何紧张情绪。

因为他知道,那夜宫城前往青帮,就是他派去的,并非别人假冒。

官邸深似海,想在海晏地盘上掉包深居简出的宫城,难度太大,眼前这位,也基本不会是假的。

既然如此,他当然不必戒备。

“我听明白了,其实是因为夜袭一案,公子对宫大人有所警觉,此刻是想验明正身。”

蔺晨坦白道:“不错,这是咱们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汪惜芝说道:“您随便出题来考问他就是。如果他是假的,元凶落网,我的冤屈就能洗清。如果他是真的,咱们便可以放心交谈,当然,这也无法反证出,我们就是青帮的幕后主使,对吧?”

反正无论如何验证,他对宫城都有信心,并且也不会有损失,何乐而不为?

假宫城闻言,神色保持不变,却是一阵心惊肉跳。

又特么要给我出题?!

第七十一章 夜宴(五)(求推荐票!)

前些天夜里,真假宫城对峙时,徐老六接受过一次考问,结果毫无悬念地原形毕露。

假的就是假的,无论面容有多像,都不可能复制本人的记忆和经历,当然经不起考验。

此刻,面对再次来临的考验,徐老六心里充满绝望,仿佛已经看到那个熟悉的穿帮场面。

而这次穿帮的代价,将远远比上次更惨重。

这太守府戒备森严,暗藏高手无数,绝非区区青帮能比。即便站在角落里的任真,以及同时隐身的老王夫妇现身,也无法救出徐老六,挣脱眼前的困局。

更蛋疼的是,只要徐老六露出破绽,就等于印证了蔺晨先前的推论,确实有人从中作梗。那么,汪刘两位湘北长官的矛盾不解自破,任真这一个多月的谋划都付之东流。

凭元本溪的机警敏锐,甚至能进而推断出,绣衣坊整个行动的意图,以及任真的身世等等。这一系列连锁后果,最为致命。

这场博弈进行到最后关头,徐老六肩上承担的,不仅是自己的性命,还有满盘棋的胜负。

任真远远凝视着徐老六,攥紧拳头,额头上悄然渗出汗珠。

事关成败,明知徐老六经不起考验,他还是寄希望于老伙计能随机应变,把这关蒙混过去。

在大家注视下,徐老六缓缓抬手,朝蔺晨做了个请的姿势,表情漠然,“那就尽快问吧!既然大家不信任我,那我何必再赖在这里,稍后会自行告退!”

蔺晨微微一笑,示意他坐下,“宫大人不必激动,这是我手里唯一的线索,必须公事公办。若是误会一场,蔺某甘愿赔罪,以大人的坦荡胸襟,应该也不会介怀!”

说着,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好了,我只提两个问题。”

这一刻,房间里的绣衣坊四人屏住呼吸,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第一个问题。据琅琊阁密档记载,宫大人身世隐秘,绝非看起来那般简单。请问,你的真名是什么?”

徐老六闻言,不由一怔,这套卷子我特么做过一次啊!

“我原名为苻田,身上流淌的是前秦皇室血脉。国破家亡,后来改姓换名,才得以混进北唐官场!”

他嘴上淡淡说着,心里早已汹涌澎湃。

试想一下,作为一名考生,如果在一场决定人生命运的考试里,你抽到的题目恰好是以前做过的老题,答案了熟于心,你怎会不漫卷诗书喜欲狂!

阴暗里,任真看得一脸懵逼,哭笑不得。

人算不如天算呐,没想到那一夜的意外和失误,竟错进错出,能巧妙地化解今日的危机。这正应了道家的老话,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两个问题,答对一半,只要再将下一题应付过去,徐老六就惊险过关!

蔺晨点头,继续说道:“第二题,据说宫大人有一爱子,天资绝艳,很小时便被送往山上修行,不为外人所知。那么,令郎现在何处修行?他的恩师又是谁?”

听到这个问题,徐老六不禁深吸一口气,克制着激动的情绪。

不好意思,这道题他也做过!

“苍了个天的,两道题目全都撞上,看来俺老徐是把攒了一辈子的运气都用在今天了啊!”

他强忍住笑意,从容不迫地道:“犬子宫复,拜在西陵书院赵四先生门下。”

随着这话音落下,任真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擦拭着额头的密集汗珠,表情有些狼狈。

人力演算终有极限,他没能预料到,自己的对手会这么早出手,推测出大概真相,从假宫城身上发难。他更无法预料到,解开危机的钥匙,原来早就攥在他们手里。

谢天谢地,这惊险一关总算是过了!

这时,徐老六借坡下驴,起身朝三人拱手,面无表情地道:“既然已经验明正身,请恕宫某就不奉陪了!”

说罢,他作势就要离去。

汪惜芝上前一把拉住,他可不会放心腹军师离开,留自己承担蔺晨带来的压力,“宫大人何必生气!蔺公子行事谨慎,也是为了寻找突破口,早些替咱们洗清冤屈……”

蔺晨看在眼里,于是作揖道:“公事公办,望宫大人海涵,晚辈向你赔罪。”

徐老六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这场戏还没结束,他也不能真的离开。

他看蔺晨一眼,没有去拦对方的赔礼,自顾坐回席位,不咸不淡地道:“得罪宫某事小,蔺公子不必如此。只是,我心里有一些疑惑,也想请教公子,不吐不快!”

蔺晨同汪惜芝一道回席,说道:“请讲。”

“说到公事公办,公子可以怀疑我的真伪,那我倒想请教,如何知晓公子不是奸人假扮,前来算计我们呢?”

蔺晨脸色一僵,有些难以置信,“你怀疑我?”

徐老六目不转睛地盯着蔺晨,“坦白说,我并不认同公子的推论。因为目前没有任何实据,能证明那神秘人物的存在,更像是你在编故事,假托易容诡谈,让我们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减轻对刘川枫的敌意!”

“另外,我觉得你的动机也可疑,一上来就出言恫吓汪大人,试图逼迫我们妥协,好让刘川枫从湘北地盘上攫取利益。公子如何证明,你不是刘川枫的盟友,想虚张声势,替东林党出头?”

他并非真的怀疑蔺晨,只想混淆视听,搅乱局面,将关注焦点从绣衣坊身上移走。若是再任由蔺晨肆意推测下去,他们只会更加被动。

果然,听到这接连质问,汪惜芝目光一颤,神情变得复杂起来。

刚才蔺晨表现得太强势,将元本溪的大名搬出来,成功震慑住他,以至于他险些忘了自己的立场。

稍一回味,汪惜芝隐隐觉得,徐老六的话有点道理,“蔺晨分析半天,编出个难辨虚实的凶手,就是想调解我跟刘川枫的矛盾。在我的地盘上,默许敌党的存在,这本身就是我在吃亏啊!”

作为主人,他不急于表态,只是默默望向蔺晨,看对方如何回应质疑。

蔺晨冷笑一声,头颅微扬,眉宇间又恢复初时的倨傲。

刚才流露出的所有情绪,或温和,或歉意,都只是他收服人心的手段。在他心目中,汪宫二人的地位从未改变过。

“宫城,我看你是怀恨报复吧?敢质疑我,你也配么!”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狠狠地拍在了桌上。

图穷匕首见,他终于亮出此行的最终目的。

第七十二章 夜宴(六)(求推荐票!)

蔺晨挑动剑眉,眼里蔑意尽显,“冥顽不灵的蠢货,你彻底激怒了我,就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说罢,他抬手将那封书信掷给汪惜芝。

汪惜芝撕开信封,神情复杂地瞥一眼蔺晨,然后低头阅读那书信。徐老六很好奇,蔺晨凶神恶煞弄出来什么名堂,也凑上去同看。

“这信是二先生亲手所书,如果还敢质疑它是假的,那蔺某敬佩你们算条汉子!先生原先嘱咐我,不必急于拿出来,哼,这都是你们咎由自取!”

蔺晨脸色凛若晨霜,作为琅琊阁主的亲传弟子,他行走在外,还是第一次被别人当面顶撞。

渐渐地,汪惜芝捏着信纸的手开始颤栗起来。伴随着嘴角肌肉的抽搐,他下巴上的疏须也微微抖动。

显然,他的情绪正在遭受猛烈冲击。

蔺晨把这些细节看在眼里,嗤然一笑,“陛下意在消弭差异,使天下各地政令统一,所以事先给前秦旧族一个台阶下,没想到你们糊涂透顶,将形势越闹越僵。接下来要接受的惩罚,你们都看到了?”

另一侧,刘川枫冷眼旁观着,心里始终揣摩不透,大名鼎鼎的二先生究竟会如何收拾这些顽固豪绅。

“在我离京前,元先生面授机宜,只要你们肯顺从调解,他会奏请陛下,保留你二人的官爵不变。就凭宫城刚才那番话,休想让我在先生面前替你们美言!”

“白纸黑字,写得分明。要么,整个湘北没收三成土地充公,归朝廷所有,要么,以后每年加征三成税粮,你们自己选吧!”

汪惜芝面容苍白,朝廷这次的强硬态度,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所谓的平息党争,不过是做做样子,虚与委蛇而已。若没有杀子之仇,他应该会勉强容下刘川枫,日后徐徐图之。

直到今夜看了这封信,看到这贬官、夺地、征税的雷霆手段,他才意识到,女帝陛下原来是要动真格的。

他嘴唇翕动,正准备说出选择,这时蔺晨又冷冷开口,仿佛看破他的心思一般。

“我奉劝你,别再指望以前那些监守自盗的勾当!陛下励精图治,如今眼里容不得沙子,我刚才说的三成土地,不是针对那些贫农,而是把湘北所有地主都算在内!至于那三成税粮,没人敢弄虚作假,你们该交的粮食,一粒都不能少!”

汪惜芝心脏猛然一颤,蔺晨道破他的侥幸心思,这让他最后的退路都没了。

“欺人太甚!”他脸色铁青,用力一拍桌子,硬生生在桌面上压出一道掌印,“这些年是谁风餐露宿,替京城里养尊处优的官宦贵族们种地收粮!他们吃着我们的,用着我们的,还有何脸面拿我们开刀!”

他盯着蔺晨,眼神冰凉至极。没收土地,触动了他的底线,就等于撕破脸皮,逼他露出狰狞面目。

“朝廷过河拆桥,难道就不怕民怨沸腾,整个大唐都闹饥荒?该不该平党争,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要想填满大家的饭碗,还得靠我们!我把话放在这里,只要朝廷再动歪心思,来年湘北必定大乱!”

三成的分量有多重,作为太守的他很清楚。事到如今,他是真的怒了。刚才这番表态不仅是为了自己,更代表着整个湘北地主集团。

如果再忍气吞声,他们就彻底完了。

蔺晨沉默一会儿,问道:“我听明白了,汪大人是要拿漕粮,来威胁朝廷改弦易辙?”

汪惜芝冷笑不语,像在看待小丑表演一般。

蔺晨试探道:“汪大人,公然对抗皇朝政令,跟造反无异,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你真有胆量这么做?”

汪惜芝森然道:“少在老夫面前玩无聊的文字游戏!粮仓失火,就会动摇国本,你只管把这句话转达回去,该如何定夺,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蔺晨闻言,目光一顿,淡淡说道:“转达就不必了。有件机密,本来我不该泄露,既然汪大人底气十足,那我只好说出来,看你还敢不敢继续强硬下去。”

汪惜芝无动于衷。

“平党争,这是陛下钦定的国策,事涉朝政根基,断然不能只靠蛮力。无论东林还是西陵,斗了这么多年,其实无非是围绕着‘农商’二字,展开利益争夺。”

“前秦沃野万里,适宜农耕。东吴湖泊稠密,商贸兴盛。陛下先前不愿一概而论,所以任由你们发展,不做定论。但是现在,她决定扫除旧有弊端,奖励耕战,养兵屯田!”

“屯田?”听到这个陌生的词,汪惜芝心头骤凛,有种不妙的预感。

蔺晨说道:“屯田,这是出自二先生的大手笔。简单地说,就是趁着南北停战之机,朝廷将军队主力派往全国各地,让士卒们开荒种田,囤积军饷和税粮,以此富国强兵!”

“具体来说,不同州郡会有不同的屯法。比如你们的死对头,东吴九郡,朝廷会在那里填湖造田,同时鼓励当地商贾前往屯区贩运粮食,流通到全国各地,慢慢取缔你们湘北的漕运!”

说到这里,蔺晨嘴角挑起,笑意充满讽刺。

“至于前秦这里,汪大人刚才担心会产生动乱,影响漕粮供应,实在太多虑了。很快就有一支强大军队进驻湘北,来接收从你们手里抄没的良田,你确定还有人敢带头作乱?即便真乱了,以后我大唐也不会缺粮食!”

他身躯微倾,欣赏着汪惜芝脸上的惊恐情绪,玩味地道:“你是不是以为,自己隔岸观火,对京城情势了如指掌?哼,在朝廷大人物的眼里,你们这些坐井观天的土包子,就是天大的笑话!”

放在以前,前秦望族是天下粮仓里的硕鼠,扼住大唐进食的咽喉,皇帝不愿多生骚乱,便选择姑息养奸。

只要推行屯田制度,以后大唐的产量地将急剧增多,散布全国各地,不再受湘北一隅掣肘,曾经的漕运也会逐渐没落。

如此一来,皇帝岂会再容忍这些故步自封的落伍旧族。

不肯安定本分?那就把你们都除掉!

这泱泱北唐,谁能阻挡帝王之师!

第七十三章 夜宴(七)(求推荐票!)

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任何地主家族都不过是癣疥之疾,不值一提。

汪惜芝越听越绝望,丝毫不怀疑蔺晨所说的真实性。

这屯田之法,不仅能迅速富国强兵,还能实现地域融合,荡除春秋五国遗留下来的顽疾,让大唐在各方面真正统一。

那位女帝陛下的野心,看来远比世人预想中更大。

该说的不该说的,蔺晨都说了出来,他傲然起身,没有再看汪宫二人,负手走下厅堂,凝望向庭外的溶溶月光。

“既然两位顽固不化,不接受蔺某的调解,那我何必再逗留。刘大人,咱们走吧!”

刘川枫闻言,起身朝蔺晨走去。

汪惜芝顿时方寸大乱,连忙上前拉住蔺晨,满脸赔笑,“公子说笑了,都是宫城疑神疑鬼,扰乱了本官的心智。我何曾说过,不愿接受您的调解?”

漕粮被替代,就意味着他骄横自恃的倚仗被朝廷打掉,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在湘北只手遮天。无论他愿不愿意,海晏汪家过年,都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蔺晨转身,挣脱汪惜芝拉扯衣襟的手,毫不掩饰厌恶情绪,“汪大人这么快就想通了?你应该再怀疑怀疑,我刚才所说是不是耍诈才对!”

汪惜芝脸色愈发难堪,强挤出谄媚笑容,再不敢对蔺晨生出一丝怠慢,“适才多有冒犯,还请公子多多海涵,稍后我会向您赔罪!”

他拱手行礼,邀蔺晨返回席位。

这片刻功夫,他彻底醒悟过来,元本溪若真想除掉他,大动干戈,根本没必要派使者来调解,只需让大军提前压境就是。

此举分明是想收服他,借助他在前秦旧族心目中的威望,说服大家乖乖交出土地,接受屯田新政,以免军民相争,引起大规模动荡。

事到如今,割地求和在所难免,只要他肯俯首听命,朝廷必不会太过欺凌于他,至少可以保他性命无虞。至于先前担心的那些罪责和把柄,也会随之一笔勾销。

无论敬酒还是罚酒,他都不得不吃。

蔺晨冷哼一声,一甩袍袖,坐回椅子上,冷冷盯着下首的假宫城,“识时务者为俊杰,汪大人不愧是书绝,能很快想通事理,我回京城以后,自然不会为难于你!”

显然他是在逼徐老六的赔罪。

徐老六面色一僵,正打算起身,便在这时,一道身影倏然从堂外冲进来,出现在刘川枫面前。

“大人,大事不好!”

这人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十万火急,他一路狂奔,甚至不顾汪府阻拦,强行闯到这里。

刘川枫微滞,问道:“怎么了?”

这人侧身望向汪宫二人,略一踌躇,沉声答道:“刚才城北来报,一批黑夜人闯进粮库,纵火点燃漕粮,应该是青帮狂徒所为!”

“什么!”不只是刘川枫和蔺晨,连汪惜芝也从座位上跳了起来,“青帮纵火烧粮?”

三人同时上前,死死盯着这名报信的小吏,目光都在剧烈抽搐。这个消息实在太可怕了!

城北粮库里的漕粮,是为明年开春而囤积的军饷和朝廷耗支,它要是被付之一炬,造成的后果不堪设想。

若消息属实,明天传播出去,就会像一桶惊天炸药,彻底引爆大唐朝野!

火烧眉毛,容不得有半点拖延,那名小吏仓皇点头,颤声禀报道:“那群歹人猝然发难,出手凌厉决绝,守库军士一击即溃。等援军赶到时,库里的大部分粮草都已化成灰烬……”

三人闻言,木然跌回座位上,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浑身汗毛都悚然竖立起来。

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漕粮被人烧掉,这下惹出滔天大祸了!

这时,徐老六箭步上前,揪住那小吏的衣领,表情阴森可怖,“你怎么知道,那些歹徒是青帮的人?胆敢信口开河,本官绝对饶不了你!”

那些人是不是青帮帮众,他岂会不清楚。之所以明知故问,他就是想让小吏当面说出证据,打消汪惜芝三人最后的疑虑,把案情坐实。

小吏瞳孔收缩,吓得颤栗不已,“青帮帮主史火龙,曾率众夜袭刺史府,因此那群歹徒里,有几人的面孔我们曾见过,能一眼认出来,确是青帮无疑!”

“青帮……”蔺晨剑眉猛皱,额头上青筋暴起,怒吼道:“汪惜芝,敢跟朝廷叫板,你真是天大的胆子!”

他瞋目而视,冷冷瞪着汪惜芝,眼里怒意炽烈。

汪惜芝一脸错愕,不知该如何解释,冤屈地道:“公子,这真不是我指使的!”

“不是?”蔺晨冷笑不止,厉声呵斥,“就凭你那些小伎俩,真以为能瞒过我琅琊阁?这些年,青帮横征暴敛,私吞漕粮无数,哪一件不是受你幕后操控!”

面对他的质问,汪惜芝哑口无言,嘴唇不停颤动着。

“你刚才矢口否认,命令青帮夜袭刺史府,本公子以大局为重,不愿拆穿你。没想到,你竟敢狗急跳墙,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报复!”

汪惜芝欲哭无泪,第一次体会到,被人诬陷是如此痛苦,激动地道:“公子,您刚才还得出推论,是别人易容嫁祸于我,怎么现在又自相矛盾了?”

“你……”蔺晨气急,豁然起身,“这了这种地步,你还敢狡辩,跟我逞口舌之快!咱们走着瞧!”

说着,他转身望向刘川枫,“刺史大人,事不宜迟,咱们分头行动,我去火灾现场勘察,你带兵前去围剿青帮,务必生擒史火龙,哼,以防幕后黑手杀人灭口!”

他回头深深看汪惜芝一眼,不再多言,大步走向堂外。

没走出几步,他突然身体僵滞,猛地跌倒在地。

身后的刘川枫大惊,上前扶起他时,蓦然发现,他七窍流血,嘴唇乌黑,一双眼珠死死地凸显出来,分外狰狞!

“茶里……有毒!”

他不甘地抬手,想要指向桌上那只茶碗,这一用力,剧毒攻心,瞬间一命呜呼。

这陡生的剧变顿时令汪惜芝身躯一软,瘫坐在座位上,涣散的眼神里充斥着绝望。

朝廷密使被毒死在自己家里,这下他跳进骊江也洗不清了。

第七十四章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在蔺晨倒下的那一刻,趁着人心惶惶,站在角落里的任真悄然撤出,迅速离开了汪府。

绣衣坊主亲自端的茶,岂是那么容易喝到的。

事实上,不止蔺晨喝的一碗,连刘川枫那碗同样也被投入毒药,只不过后者喝得较少,发作得稍慢一些。

这两人死在汪府,汪惜芝有口难辩,再加上纵火焚粮的天大罪责,必定难逃一死。任真“还施彼身”的复仇计划,就此顺利完成。

至于皇帝平党争的方略,随着这两人被害,也将不得不发生转变,由原先的调和化解,变成对西陵书院一派的强力打压。这也正是任真想看到的。

如今局势已定,行走在夜色下的大街上,他心里已经在盘算以后的行动。

隐身护卫的老王夫妇也撤了出来,跟在任真身旁,不放心地问道:“让老六孤身留在那里,不会出什么状况吧?”

任真淡淡一笑,“咱们回客栈等他。”

……

天蒙蒙亮时,徐老六回到客栈,将任真走后的情形汇报了一遍。

蔺晨死后没多久,刘川枫尚未来得及离开汪府,就倒在花园里毒发身亡。两人身负议和使命,却双双被毒害,这令汪惜芝彻底绝望,放弃了挣扎。

漕粮被焚,钦差被杀,这两条大罪扣在头上,没人能救得了他,他只能坐以待毙。

其后,汪惜芝也曾质问过,焚烧漕粮是不是徐老六下的命令,被徐老六决然否认。汪惜芝便未继续怀疑下去,毕竟宫家也在同一条船上,没有坑害他的必要。

很快,等消息传回长安,朝廷必定会派钦差大臣前来,专门审理这两大案。到时为了明哲保身,那些豪绅自会将夜宴上的见闻统统招供出来。

绣衣坊只需再制造一出宫城畏罪自杀的把戏,轻而易举,就能将所有罪名都推到汪惜芝身上。

至此,任真功成身退,是时候离开湘北了。

……

三日后,海晏城南,绣衣坊诸人踏上官道,开始了新的征途。

“坊主,来海晏那天,你说第二回合要转守为攻,怎么样,你对这步棋还满意吗?”莫雨晴一路上被张王徐三人孤立,很是尴尬,只好主动找任真聊天。

任真闻言,望着远方的青山绿水,畅快呼出口气,说道:“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毕竟海晏之行,只是这一回合的开端,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啊?”莫雨晴大失所望,苦恼地道:“我还以为,咱们这就大功告成,要去长安赶考,金榜题名当大官了呢……”

在熟人面前,任真不必再装出老气横秋的样子,飒然笑道:“长安?你怕是想多了!咱们这一趟,要西去东来,游遍大半个江湖,会盟北唐群雄!”

身旁的老王闻言,若有所思,“看样子,坊主似乎早就成竹在胸。”

任真不置可否,笑嘻嘻地道:“陆瘸子那边有动静了没?”

张寡妇默默听了一会儿,忍不住插嘴道:“我一直纳闷,自从渡江北上后,再也没见到陆瘸子的身影,还担心他出了状况呢!搞了半天,原来是你小子……”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老王狠狠瞪一眼,悻悻地憋了回去。

跟任真做街坊邻居多年,大家都感情深厚,一直坦诚相待,嬉笑怒骂,从不拘谨客套。

张寡妇心直口快,平时颇喜欢骂任真,虽然现在已知道他是坊主,有时兴起,难免容易忘记身份礼数,张口就来。

“禀坊主,几天前陆小凤回信,说他那边进展顺利,请坊主放心!”

任真点头,拍了拍老王的肩膀,嬉皮笑脸地道:“别老是搞得这么严肃,咱们都是一家人,以后我还指望你媳妇帮忙奶孩子呢!”

话音刚落,边上正在喝水的徐老六一口笑喷出来,呛得咳嗽半天。

张寡妇也不害羞,骄傲地挺起高耸胸脯,讥笑道:“不愧是坊主,连媳妇儿都没找到,就已经想着奶孩子,你可真是算无遗策呐!”

另一侧的莫雨晴闻言,脸颊莫名绯红。

老王也面红耳赤,气得直跺脚。他之所以生气,当然不是因为奶孩子的事情,还是愤于自家媳妇在坊主面前口无遮拦。

任真看在眼里,收敛笑意,认真地说道:“说到算无遗策,我自诩以前有这本事。但这次不同,咱们深入敌国腹地,敌众我寡,一切皆藏变数,我无法保证,自己的演算毫无破绽,也无法保证你们的安全。”

刚才喧闹的气氛顿时凝固下来。

“但是,能跟你们并肩战斗,我并不孤独。我从小就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多亏街坊邻居疼爱呵护,这些年过得挺快活潇洒。如果说在这世间,还有值得我托付性命的人,也就是你们几个了……”

说这话时,任真背过身去,眼眶开始红润。

“好好的,干嘛突然婆婆妈妈起来……”徐老六憨厚一笑,过来勾住任真的肩膀,一把搂在怀里,“早知道你就是坊主,当年老子就该让你饿死街头,这样大家早早散伙!”

老王夫妇对视一眼,脸上都挂着温暖的笑意。

任真嘴角微挑,挣脱徐老六粗壮有力的胳膊,依然背对着大家。

“你以为我想婆婆妈妈?接下来你们每个人要做的差事,都无比凶险,稍有差池,就会身首异处!我是怕你们这群老胳膊老腿,经不起风浪,到时候没机会再听我啰嗦了……”

他的话音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他发自内心地替这些老伙计担忧,却始终没有说出,哪怕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最后死的人都是他自己。

这世上最大的信任,最深的交情,莫过于生死相依。

老王走上前,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安慰道:“任真,叔叔婶子做事,你还不放心?咱凤梧堂啥时候拖过后腿?矫情的话,等大家重聚时再说,你就放心下命令吧!”

任真用力点头,清了清浑浊的嗓子,开始分配早就盘算好的计划。

“徐凤年,前往灵州道云集镇,依锦囊行事。”

“王凤武,前往松山郡平岗镇,依锦囊行事。”

“张凤霞,带莫雨晴前往清河郡,依锦囊行事。”

他郑重地念出这三人的真名,说完后,便掏出三个颜色迥异的锦囊,分别交给他们。

“无论是否完成锦囊里交代的任务,两月之内,你们务必要把自己的进展汇报给徐老六,切记切记!”

第七十五章 千年未有之变局

把锦囊攥在手里,老王感觉心底沉甸甸的,跟任真同街相处十余年,他还是第一次见这小家伙如此凝重。

虽然不清楚锦囊里写的究竟是什么,但他隐隐意识到,如果进展顺利,这次怕是要将北境搅个天翻地覆!

“那你呢?”他抬头望着任真,眼神里充满忧虑,“我们都走了,谁来保护你?”

老王的担心不无道理。

现在的任真还停留在三境下品,最近这些日子,他的修为没有任何提升。这点道行只能算年轻翘楚,但要想闯荡江湖,还差十万八千里。

更何况,任真这次赴北图谋太大,接下来又要火中取栗,若无强者护卫,他才是绣衣坊里处境最凶险的那个人。

任真淡淡一笑,漫不经心地道:“本坊主手眼通天,还需要你们操这些闲心?放心,有墨家巨子亲自随行,这天下能威胁到我的人,还没有几个!”

“墨家?”凤字辈三人闻言,不约而同地看向莫雨晴,露出异样的神情。

尤其是老王,深知莫雨晴的真实身份,因此更加诧异,任真为何会突然挑明,甚至说出托付墨家的话来。

他当然不知道,那夜在湘江畔,任真终于见到李慕白,跟对方达成了协定。

他凝眉沉吟片刻,闷声说道:“墨家的人,绝对可靠吗?如果出了闪失,我们都来不及救你……”

莫雨晴从这三人的眼神里猜出了真相,寒声反驳道:“谁说墨家的人不可靠?我父亲尊为风云强者,若是连他都保护不了任真,就凭你们,更是痴人说梦!”

张寡妇和徐老六脸色剧变,看出彼此眼中的震撼情绪。怪不得这少女透着一副天生的大小姐脾气,原来竟是墨家巨子的千金!

任真面带苦笑,无奈地道:“放心吧,我跟墨家的渊源很深,李慕白不会伤害我。要不然,你以为我敢随便把身份透露给这丫头?”

莫雨晴迅速转身,瞪目而视,这时候有点回过味来,自己原来一直在他算计之内。

看她这副神情,任真赶紧岔开话题,“我以后应该叫你李雨晴,还是墨雨晴?”

莫雨晴娇嗔道:“我随母亲姓,墨家的墨!”

在她心里,只有墨家和母亲,始终不肯承认那位断送墨家、连累母亲的巨子父亲。

张寡妇把她的刁蛮气焰看在眼里,蛾眉一皱,颇为不悦。此行干系重大,跟这墨家大小姐搭档,她真有点担心会横生枝节,误了大事。

便在这时,一道幽冷话音从后方飘出,令他们骤惊,浑然没察觉有人无声潜近。

“庸人多虑,还是多担心自己的处境吧!”

老王三人回头看时,一名黑衣男子负手走来,满头银发极为刺眼。

感知着李慕白深不可测的气息,三人震骇失色,下意识地后退,将任真护在身后。

李慕白扫视三人一眼,冷笑道:“莫非你们以为,那三处城镇是风景胜地?你们坊主这盘棋听着就很大,只可惜缺兵少将,不得不在一群废物身上豪赌一把。”

任真叹了口气,不愿多费口舌,摆手说道:“赶紧动身吧!两个月后见!”

老王闻言,深深看了李慕白一眼,腾空离开。

张寡妇见状,也不再迟疑,拉着墨雨晴向东而去。徐老六亦是。

山间道上,只剩任李两人站在这里,相对无言。

沉默一会儿,李慕白冷冷说道:“别以为我看不出,你让那女人跟晴儿同行,就是想拿她的性命要挟我。如果我不听从你的差遣,晴儿是不是就会受到伤害?”

任真抬头,眺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眼神迷茫,“你为何不开口阻拦?是不是因为你清楚,晴儿并不会听你的话,心甘情愿替我跑这一趟?”

李慕白脸色愈发冷峻,咬牙切齿地道:“你果然是在算计晴儿!”

任真没有看他,虽然对他的凛冽杀意感知得真切,不过表情没有变化,收回眺望视线后,转身朝前方行去。

“或许,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

“你我心里都有誓死捍卫的信仰。但是,我不会像你们墨家一样天真,天真到期望所有人都自觉坚守道义,去按照自己的心意去行事。”

“我尊重并且感激别人对我的忠诚,但是,我也不从畏惧和失望于别人的背叛。别人对我好,这很好。别人变卦对我不好,那也没关系。”

说着,他取下肩头背着的地戮剑匣,抛给后方的李慕白。

李慕白接住剑匣,看着青袍少年踏空而起的身影,表情复杂,还是跟了上去。

两人凌虚破空,并肩而行,一路山川风景皆成过眼云烟,在他们下方呼啸倒退。

“不敢相信任何人,看轻情义,这就是你从你爹那里汲取的教训?任真,你要明白,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就算你的谋略再精明,也算不过天道人心!”

任真淡淡一笑,眼眸里闪烁着睿智光芒。

“手段和本心,是并行不悖的两样东西。你们墨家,为何斗不过儒家?春秋百家,为何最后只有四家兴盛?并非因为大家的理念有强弱之分,而是你们手段不够,太过天真!”

李慕白默然不语,雪白长发在疾风里凌乱飘舞。

“不错,我确实算计过你们,利用了晴儿对我的感情,利用了你跟我爹的友谊,接下来我还会利用更多人。但是,我利用你们,只是为了我内心想实现的愿景,仅此而已。”

“愿景?”李慕白冷哼一声,目光轻蔑,“你的愿景就是不择手段,疯狂替你爹复仇?”

“不,”任真摇头说道:“你还是没看清,未来天下将会发生什么。我说过,这是诸子百家最后的机会,否则,谁也无法再遏制他们急剧膨胀的野心……”

李慕白瞳孔微缩,忍不住问道:“任真,你到底预见到什么?”

任真叹息道:“罢黜百家,儒教独崇。暴君专制,民不聊生。无论如何,这个时代都即将暴走……”

李慕白一脸茫然,不明白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何典故,也不明白专制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何为暴走。

任真没打算解释,他知道,如果自己的老爹任天行在世,必然也会像他一样,选择逆流而上,力挽狂澜。

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

他乘风漫步云海,吟啸长歌,大道独行。

生命短暂犹若露珠消散,

世人在奔波中探寻答案。

运数仿佛大海起伏不定,

掌间迷离脉纹回路漫漫。

长剑在黑夜里吟唱悲鸣,

岁月如斑驳铜镜般经年。

天际流火叩响大地之门,

岁月星辰刻画沧桑年轮。

纵横交错兮千载之乱局,

谁能参悟兮世事如迷棋。【注】

【注】引用自动漫《秦时明月之君临天下》第一集。(强烈推荐大家观看最后两分钟,场面极其恢弘震撼。)

第七十六章 茅台镇之子

跟绣衣坊其他人不同,任真要去的地方并不远,就在毗邻湘北的天水道境内,对腾云驾雾的两人而言,不过是半盏茶功夫。

在绵延群山深处,任真降落着地,走进眼前人烟稠密的城镇。

镇名为茅台镇,酿出的美酒幽雅细腻,醇厚悠长,名闻大江南北。

无论是文人墨客,还是刀剑游侠,莫不把这茅台酒当成赋诗舞剑的绝妙之合,以壮胸襟豪气。

作为天下酒乡,这座偏远小镇之所以络绎不绝,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缘由,儒家四大书院之一的西陵书院,便坐落在距此地不远的桃山上。

因而平日里过往的,很多都是醉醺醺的书生,眼花耳热,唇齿嗫嚅着的,或满腹牢骚,或称诵圣贤,不知流出过多少锦绣诗篇。

任真来这里,既非为纵口腹之欲,更没有仰慕求学之心。西陵书院,注定会成为他谱写灿烂篇章的注脚。

儒家重地,卧虎藏龙,他们不便继续凌空深入。就算没有其他安排,此行也不适合携带太多下属,有一名风云强者相伴,已是最稳妥的选择。

“你就在镇上住下吧!”

走在街上,任真扫视着路旁鳞次栉比的酒楼,随口对李慕白说道:“我跟地戮剑心意相通,以后若是出了状况,此剑就会有感应,到时你再闯进书院不迟。”

李慕白背着剑匣走在身后,感慨道:“独闯龙潭虎穴,你这份气魄,连我也自叹不如。你要考虑清楚,报仇真的这么重要吗……”

作为任天行的好友,他对当年那桩旧案略有耳闻,隐约猜到西陵书院曾牵涉其中,扮演过不光彩的角色。

任真没有看他,自顾前行,“身为墨家巨子,眼光不能总是如此狭隘,要放长远一些。谁说我只为复仇而来,难道我就不能执笔从文,修儒悟道?”

李慕白一僵,哪顾得上任真的嘲讽,恍然醒悟过来,“怪不得……我先前还很疑惑,你的修为最近为何不见精进,原来你早就筹谋好,是在为修儒做准备!”

任真淡淡一笑,神态从容,“格物,致知,正心,诚意,儒道修行,神意境更偏重于意,温养书生意,挥斥方遒,颇有些意思,我怎舍得匆匆跳过这一层?”

儒家修行自成一派,同归但殊途,另有玄妙意蕴。

仅就境界而言,虽然同为神意境,其他诸家以炼神为主,重在淬炼神魂,以念力驾驭法器。

儒家却不同,读书人修浩然正气,格物而致知,观世间万物,以明悟其中真意,此即为书生意。

任真之所以在三境下品踟蹰不前,就是为了进入西陵书院,然后去某地格物致知,领悟一种惊世骇俗的儒意。

李慕白忽然想到些什么,神情微凛,提醒道:“儒家法门看似博大精深,实乃汇聚百川、窃取众生气运之法,你若在这条路上渐行渐远,终究是在替那人作嫁,积重难返!”

任真默然不语。

李慕白善意透露的玄机,他不是不知。但正因如此,他才更透彻地看清,跟其他对手不同,要想击败儒家这座庞然大物,没有别的方法可行。

他转身看着李慕白,目光炯炯有神,充斥着强大的自信,“放心,若论天命气运,我的压胜宿敌还没出生呢!”

李慕白叹了口气,情知越是神通广大之辈,越难劝他们知难而退,于是问道:“你打算如何混进书院?”

任真嘴角一挑,笑容诡谲,胸有成竹,“跟我走。”

两人大步西行,不一会儿来到小镇西边,在崎岖山路旁的大树下停歇。

“这里是前往桃山的必经之地,”任真坐在一块青石上,指着蜿蜒来路,望向视线尽头,“天黑之前,那人肯定会从这里走过!”

李慕白忍住好奇,没有开口问那人是谁,盘坐下来耐心等待。

通过最近的暗中观察,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少年的智谋和心性,皆远胜于他,甚至比当年的任天行都稍胜一筹。

料敌机先,谋定后动,任真表现得如此自信,看来早就谋算已久。

果然,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当一辆牛车出现在眼帘时,任真豁然起身,眼眸里精光绽放,“他来了!”

只见一名后生骑在牛背上,嘴里哼着荤俗小调,后方车板上载满了坛坛罐罐,慢悠悠朝这边走来。

这后生青衫纶巾,醉眼迷离,白皙脸庞上泛起红晕,瘦削身板颠簸晃荡着,仿佛随时都会跌落下来。

李慕白起身,远远望着此人,轻语道:“他是谁?”

任真说道:“茅台镇长之子,蔡酒诗,换句话说,这镇上所有佳酿,都是他们家的窖藏。”

李慕白感到诧异,不明白任真为何会选中这人,“你要易容成他?”

任真点头,这次北行前,他苦心孤诣翻遍密档,最终才确定,让蔡酒诗成为他在北唐的第二副脸面。

“他的身材谈吐都跟我很像,最近也才迈入第三境,易容成他的话,破绽会很小。另外他的身份比较特殊,可以说是唯一能在书院里随意活动的人!”

“哦?”李慕白有些感兴趣,“这是为何?就凭他是山下镇长的儿子?”

“不错,蔡家能酿出一种独特药酒,名叫清心正源酒,清冽香甜,喝下去让人神清气爽,精神抖擞,在昼夜读书、潜心悟道的学子眼里,可以说是提神醒脑、消除疲劳的良药。”

任真望向歪歪扭扭的蔡酒诗,笑道:“文人善饮,诗酒相伴。鉴于师生们对清心酒的需求量太大,书院破例收他为弟子,每隔三日就可以下山取酒,在学院里四处分发!”

听到这里,李慕白恍然大悟,“能自由出入,并且不受别人阻拦和怀疑,这确实方便你行动。”

任真沉默片刻,幽幽地道:“另外,我想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也只有靠他,才能办得到……”

李慕白先是一怔,片刻后隐隐猜出这话里的深意,神色剧变。

“你是真要搅乱这片天啊!”

第七十七章 走牛观花

大凡道统名山,往往都有个响亮气派的名字,譬如兵家真武山,道家龙虎山,佛家灵台山等等。

西陵书院坐镇之地,多年前曾叫天玑山,后来取儒家桃李满天下之意,又有漫山桃花,才改成平庸的桃山,也照样蜚声四海。

书院很大,这附近崇山峻岭,绵延方圆两百里,皆是其辖区,真正用以讲经论道的殿群,只在那巍然耸峙的桃山之巅。

易容成蔡酒诗后,任真没有直奔桃山上的修文宫,而是驱赶着那辆慢吞吞的牛车,信牛由缰地在群山间逛荡。

正月刚过,春寒料峭,连青牛都有些吃不消,腿蹄吃力地踏在坚硬冻土上,硕大鼻孔喷吐着热气,不时低沉哞几声,仿佛是在嫌弃背后明显重了几分的新主人。

识途的不止是老马,这头老牛重车熟路,对前方的崎岖山路了然于心。

每隔三天,它就得随主人往返一趟,把辛苦拉回的整车酒坛分发出去,发给那些潜居群山各处的读书人。

“两百里西陵,据说有三十六路胜景,各蕴气象……”

牛背上,任真拎着一坛酒,百无聊赖地望向莽莽群峰,喃语道:“三十六路又如何?就算是三百六,也没见西陵文人经天纬地,破开那些酸腐教条!”

感慨罢,他学着当年念书时幻想过的诗仙模样,朝后一仰,举起酒坛豪迈饮了起来。

文人修道,浩气萦胸,这诗与酒,便是他们提升感悟、挥洒才情的两大利器。

诗意兴,则儒意起。

酒气浓,则豪气重。

“按儒家法门,三境独居,格物致知以成意;四境游学,行路万里可立心;五境朝圣,登高望远终知命。听起来高深莫测,说到底,还不是吹捧什么‘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

“不过,这样也好,趁中三境的门徒都外出游学朝圣,此时我混进书院,只要小心应付那些讲学先生,应该问题不大。”

“呵呵,我倒要看看,西陵的同境才俊都在领悟些什么叽霸玩意儿!”

四下无人,他躺在牛背上,酒意涌上来,醉眼惺忪,前世饱读的诗书化成无数文字,在他脑海里飘舞,弥漫着浩荡的灵气。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任由青牛在山间徜徉,他绣口吞吐,一边饮酒,一边吟诗,这首《侠客行》诵完,他豪情澎湃,赴北境以来郁结的闷气一吐而光。

“好诗好诗!”

山道旁,一名书生拊掌赞叹,他峨冠博带,相貌俊逸,如春风拂面,眉眼间透着几分灵性。

任真慢腾腾起身,不慌不忙再饮一口,俯身看向那名书生时,面颊有些红润。

书生上前,温和一礼,调侃道:“蔡兄平时隐藏沟壑,不露峥嵘,今日借酒吟出如此豪迈的好诗,偏偏叫师弟偷听到了。你今天若还敢收酒钱,嘿嘿,我一定要拾你牙慧,当成我付俊杰的大作传扬出去!”

说罢,他畅然一笑,从牛车上抄起一坛美酒,当即喝了起来。

任真把书生的举止看在眼里,心头微松,这人气度不俗,言谈坦荡磊落,不像是丑恶之徒。

“付兄说笑了!你只管开怀畅饮,今天我请客,分文不取!”

付俊杰眼里笑意愈浓,自嘲道:“蔡兄是明知我酒量浅薄,才如此豪爽吧?罢了罢了,悟道要紧,要是再多喝几坛,今天的大好时光可就荒废了。”

任真点头,拿起坛子共饮一口,心里对这人的好感又陡升许多。

他一把擦掉嘴角的酒渍,抬眼望向不远处的那片梅林,粉白如雪,幽香浮动,不禁心意一动。

“君子爱梅,淡逸坚贞。付兄格梅求知,莫非是想取寒梅之意,以通诗文之道?”

格物,意思是探究事物本源。致知,意思是获得真知灼见,至理大道。

正心,意思是修正自己的本心。诚意,意思是使自己的意念纯净真诚,与外在大道相契合。

格物致知,正心诚意,这八个字,就是儒家关于神意境的修行精髓所在。

眼前这位付俊杰,格的是梅之形,修的是梅之神,悟的是梅之意。

闻弦知雅意,付俊杰面露异色,惊喜道:“难道蔡兄也是此中知音,对这一剪寒梅深有感悟?”

任真摇头,说道:“君子四友,梅兰竹菊。让付兄失望了,我只喜欢菊花!”

付俊杰本以为是遇到知己,不由怅然叹息,失望地喝了一口闷酒。

任真见状,跳下牛背,凛然道:“不过,我旧日所作诗篇里,倒有几首咏梅,不妨赠与付兄,抛砖引玉,或许能勾起兄台的灵感呢!”

付俊杰豁然抬头,喜出望外,做了个请的姿势,便静静聆听。

任真手托酒坛,眺望向远方那片雪白,轻吟道:“尘劳迥脱事非常,紧把绳头做一场。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付俊杰猛然一顿,眼里精光四射,“梅之坚韧!”

任真没有回应,沉吟片刻,继续诵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付俊杰拍手称奇,失声赞叹,“梅之隐逸!”

看着他痴醉的神情,任真暗道,此人性情高洁,无疑是个真君子。反正这些诗又不是他写的,既然如此,何不多背几首,赠人梅花,赚他一手余香!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无数锦绣名句接连爆了出来,彷如爆米花机一样,妙语连珠,织成了一大张珠帘。

什么“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什么“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什么“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

任真舌灿梅花,付俊杰意眩神迷。

不到半柱香功夫,任真成功剽窃了前世上下五千年的古人智慧,将咏梅名篇统统倾倒出来,有意要帮这恋梅痴汉,格出一个梅意君子来。

念完之后,他跳回牛背,打量着眼前凝眉思悟如木鸡的青年,默默饮酒润喉。

另外半柱香还没烧完,付俊杰突然一颤,浑身汗毛炸裂,宛如遭到雷击。他抬头望向任真,神采飞扬。

他的左手抬了起来。

五指拂过,浩然清气无声荡出,凝成一道灵力笔画,似一节梅枝横亘虚空,透着一股精纯而刚毅的意念。

毫不霸道,却足够强硬。

紧接着,手指划落,又是一竖。

一撇。

一捺。

……

一十一笔,一心一意,方是梅。

完美且流畅,酣畅淋漓。

付俊杰轻吐浊气,如梅傲立,高洁气质绽放天地。

他目光湛湛,凝视着牛背上醉意愈浓的任真,并未像世俗那样开口言谢,而是肃然道:“不悟梅,却识尽梅之真意,蔡兄真乃神人也!我特别想知道,你悟的究竟是何种真意?”

第七十八章 日照香炉生紫烟

一个不格梅不悟梅的人,竟然能随口吟咏出如此多梅诗,字字珠玑,句句饱含寒梅神韵,可以说是入木三分。

付俊杰着实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惊为神人的青年,于梅意中结出累累硕果,还会弃如敝履,转而辨求其他真意。

大隐隐于市,西陵书院里居然藏着一位千古大文豪!

任真坐在牛背上,笑而不语,只顾饮酒。

读书人吟诗作赋,都是有感而发,情真意切时自然流露,歌以咏志。因而,往往诗成时,文人明悟的真意便会随之透彻,拨开云霓见月明。

但是,对于抄诵别人诗篇的人来说,诗中意蕴并非自身领悟,即便触发感悟,也难得全部真意。

抄袭可耻,徒有其形,岂会连原作者辛苦凝结的道果都一并窃取。

所以,任真虽胸藏万卷诗书,却并非自身倾心而作,离顿悟凝意还差十万八千里,最多过过嘴瘾,搬出来当作他山之石,启发真正的有心人攻玉罢了。

付俊杰莫测其高深,好奇心愈发强烈,锲而不舍追问道:“蔡兄适才说,钟爱菊花,何不崭露出来,让小弟欣赏一番直冲斗牛的才气!”

任真闻言,臀部菊花骤紧,面露尴尬,“额,只是随口说说,菊花就不必赏了!我还急着到别处送酒,告辞告辞!”

说罢,也不等付俊杰回应,他抬手猛拍牛屁股,冲刺进深山里。

付俊杰一怔,望着匆匆远去的那辆牛车,微整衣襟,然后肃然行礼。

“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机会,定要报答这教诲之恩才是……”

山林里,任真吁了口气,伸手摸了摸那根粗硬的牛角,心道,儒家读书人最爱钻牛角尖,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一天到晚拈花惹草,吟赏风月,都是写微末之道,岂能入老子法眼。”

他喝了口酒,转身望向远方直插云巅的那座桃山,傲然道:“我欲穿花寻路,直插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

深山无人,说这些豪言壮语,纯属对牛弹琴。

老牛幽怨地哞一声,有气无力,似乎是在抗议刚才拍它牛屁那一下。

曲径通幽,又过一会儿,老牛驮着任真,来到一片竹海前,停下了脚步。

竹海幽深,绿影婆娑,笔直粗壮的箭竹野蛮生长,遮天蔽日。

“格竹子?”任真凝望着繁茂竹林,喃语道:“前世有位王守仁,格竹子格得吐了血,后来创心学,成圣人,不知道里面那位,是不是也福缘深厚。”

他挠了挠头,一大片跟竹子有关的诗句顿时在脑海里涌现出来。

他蹬了蹬脚,微踹牛腹,想驱赶它走进竹海,它却死死站在原地,硕大眼眸盯着深处,如临大敌。

任真不由一怔,看来这里面有名堂啊。

便在这时,一道黑影从竹海内激射出来,径直砸向他,与之同时,还有一道冷漠话音响起。

“放下酒,快点滚!”

任真猛然伸手,接住黑影一看,是个钱袋,不过这份力道着实不小。

瞧这气焰,在里面格竹子的人不是善茬。

他也懒得计较,掂量着钱袋乐呵一笑,腹诽道:“本坊主不愿惹事,就让你当一次大爷算了。下次要是再遇到,非爆你菊花不可!”

于是,他放下两坛酒,骑着老牛缓缓离开。

此刻的任真还不知晓,竹海里这人跟他颇有些渊源。只是机缘未到时,纵使相逢也不识。

不过也用不了太久,他就会知道了。

不惹是生非,低调隐忍,这是作为一名密探的基本素质。另外,蔡酒诗的身份不高不低,也没有让任真嚣张的资本。

任真才十六岁,就能晋入第三境,这是极为妖孽的天赋。但是对二十多岁的青年来说,晋入第三境并非很了不起的事情。

在这深山里温养书生意的三境才俊,人数不知几何,有一些甚至品阶圆满,实力不容小觑。

比如,任真曾听闻,院长赵四先生的爱女,赵香炉,天资绝艳,才入三境时就有四境之威,堪称西陵史上第一天才,名气直逼薛清舞。

他虽然不喜争强斗狠,但也颇希望能在这里遇到赵香炉,领教一下前秦美女的风姿。

一路游山玩水,任真见识不少奇景,更看遍了书院形形色色的人物。

呆滞木讷者有之,伪善虚荣者有之,温润如玉者亦有之。虽然儒家奉行仁义道德,但是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哪里会缺少险恶丑陋之徒?

遇善则善,任真卖酒送诗。遇恶则腹诽问候全家之,他想不通,凭这样的德行,是如何从那些高洁雅物里明悟出真意的?

古人云,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诚不我欺。

兜兜转转,老牛带着陌生的主人来到一处悬崖峭壁前。

只见一泓飞瀑从顶上直泻而下,宛如银练垂在空中。奔腾凉水拍打下来,在下方水潭里粉身碎骨,飘飘洒洒,溅起无数珠玉般破碎的水花。

气势浩荡,震慑人心。

站在岸边青石上,任真凝望着这恢弘的景观,情绪受到感染,豪迈之情再生。

诗酒趁年华,他既然决定修儒,那便应该意气风发,再多一些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浩然气概。

海饮一口,他面对着滔滔瀑布,抄诗,不对,诵诗的逸兴勃发,振声吟道:“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嗓音清亮,情绪饱满。抑扬顿挫,慷慨激昂。

高声念完,他陶醉地闭上眼,赞叹道:“真是吟的一手好诗……”

便在这时,青石下方的水潭里,一道水柱骤然射出,彷如炮弹一般,迅猛而强势,轰然砸向任真!

西陵绝学,水龙吟!

任真猛醒,来不及逃脱,更不能抛下牛车不管,情急之下,只得骈指为剑,浑身剑气狂涌,斩向那汹汹袭来的水龙。

剑六,蛟龙!

蛟龙炸裂,水龙四溅!

一道女子身影从那散开的水龙内部显现出来,踏空而立,冷冷盯着岸上的任真,杀意凛然。

“你刚才念的是什么?”

第七十九章 日不得

虽然化解对方的突袭,任真还是吓了一大跳,醉意瞬间消散。

谁能料到,严寒时节里,居然有人一直潜在潭底,偷听他吟诗。

这少女身材高挑,容颜绝美,只是她那负手而立的姿态,却与曼妙身姿全然不符,透着几分男子才有的桀骜气度。

她居高临下看着任真,眼神冷峻,仿佛比身后的瀑布还要幽冷。

被这么盯着,任真心里有点发毛,回答道:“没说什么,我只是有感而发,即兴赋了一首诗而已。”

他偷偷瞟了一眼,意外地发现,少女身上那件青衣干净平整,看不出在水里泡过的痕迹,显然是修炼功法所致。

“看她刚才那一击,气势如虹,颇为不俗。难道她刚才潜在水底,格的是这寒潭飞瀑?”

他正这样想着,那少女冷哼一声,话音冰凉,听不出半点烟火气息。

“赋诗?你敢不敢再念一遍?”

任真一怔,狐疑道:“这有何不敢?姑娘既然想听,那我再念一遍就是。”

他微微一顿,重复道:“日照香炉……”

半句诗还没出口,少女浑身气息暴涨,下方的幽绿寒潭再掀狂澜,又有两道巨大水柱冲天而起,同时砸向任真。

任真这次没有失神,指剑挥动,凌厉剑气绽放,砍瓜切菜一般,迅速将那两道水柱割裂。

“喂喂,你这就过分了啊!”他气得火冒三丈,指着那少女骂道:“明明是你让我重复的,怎么……”

话音戛然而止,他突然反应过来,像吃了苍蝇屎一样,噤若寒蝉。

怪不得对方怒气冲冲,她应该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赵香炉!

这可日不得,日不得!

任真脸色都变绿了,暗暗叫苦,“怨不得我啊!如果能重来,我绝不学李白!”

赵香炉脸色阴冷,白嫩如水的肌肤此刻像是结成冰晶一样,快要冒出寒气来。

“蔡酒诗,你就是个窝囊废,平日里连女人都不敢多看,好不容易男人一回,你竟然敢调戏到我的头上!”

整个西陵书院,谁不知道,这寒潭飞瀑是赵大小姐霸占的禁地,所有人一概不准进出。

以前蔡酒诗每次送酒,也只是远远放在外面,哪敢闯进来。

只有初来乍到的任真,才不清楚这一点。

她面带冷笑,“你倒是藏得挺深,大家都没看出来,你原来是剑道的卧底!”

面对她的强大攻击,任真不敢托大,只得以剑法迎战,这让赵香炉迅速看出了端倪。

任真不慌不忙,在进书院以前,他早就为这点小事编好了说辞。

“我凭本事悟的剑,赵师姐不要污我清白。你凭什么证明,用剑的人就是剑道的人?”

赵香炉一愣,脸颊上的细微雀斑也跟着颤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任真轻拍牛屁股,示意它先乖乖到外面等着,解释道:“咱们儒家格物致知,格的是森罗万象。既然如此,哪位圣人规定,我不能格剑了?”

格剑?赵香炉哑然无语,呆滞在那里。

任真见状,冷笑一声,暗骂道,“胸大无脑的蠢货,跟我比口才拼智商,老子分分钟碾爆你!”

赵香炉回过神来,漠然道:“夸夸其谈!我不跟你争辩,既然你说是格剑,那我就领教你格出来的书生剑意!”

她只擅长打架,说不过任真,那就靠打架来解决问题。

任真面无表情,说道:“好啊!请赵师姐赐教。”

只要允许任真用剑决斗,同境界里,他还真没怕过谁。

这场架注定迟早要打,他正好趁机感受一下,儒家的书生意究竟有多强大。

“当年他爹迷恋我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被我爹打断双腿,成了残废。他爹怀恨在心,才参与了后来的冤案,陷害我爹。”

“今天我不打断她的腿,就算很客气了。生紫烟?就凭这副烂皮囊,也配玷污我的处子之身?”

他心里这么想着,双手则横在胸前,“请!”

手中无剑,心中有剑,对付小小赵香炉,若还需要持剑在手,那他也不必再想着报仇了。

这时,赵香炉双掌隔空一抓,下方潭水陡然暴起,形成一道巨大水幕,伫立在她身后。

“你应该知道,我格的是寒潭飞瀑,凝的是幽寒水意,哪怕能挡住我四句儒意诗,就算你赢!”

说着,他玉手一挥,只见一道巨大的“香”字倏然从那水幕里凸显,弥漫着肃杀寒意,凝滞虚空。

几乎同时,水幕上异象再现,又有一大串古字接连凝结而成,整齐排列着,占满了两人面前的空间。

“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

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

这二十八字,不仅蕴藏着精湛的浩然真气,而且透出可怕寒意,正是赵香炉所悟的水寒之意,更加助长了诗中意境。

它们一旦同时砸向某个人,难以想象,会爆发出何等恐怖的寒意。

“蔡酒诗,怎么还在那里发愣?你的剑呢?你的书生意呢?”

赵香炉俯瞰着赤手空拳的任真,蔑然道:“现在才露出寒酸架势,太迟了!对付你,只要这二十八字就够了!”

说着,他神意暴动,那四句诗在她驾驭下,同时碾压向前,铺天盖地,瞬间将任真的身形湮没其中。

“这算什么?你们儒家,才是真正的寒酸呐……”

寒意扑面而来,任真脸上笑意不散,低喃道:“三境的凝意诗篇,在我眼里就是个笑话。你若立心开脉,提前窥探第四境,倒是能跟我匹敌。可惜,还差得远呢!”

只见他闭上眼眸,无视那漫天文字,双掌合一。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这诗,很明显又剽窃了古人智慧。他之所以吟诗,当然并非要像赵香炉那样,呆板地凝字结诗,只是怕被看出破绽,充当幌子而已。

万法同源,殊途同归。剑道跟儒道亦有相似之处,虽不会一板一眼地去疯狂格物,但那些精妙剑招,往往也是因观悟,心有灵犀而创。

譬如顾剑棠的孤独九剑。

剑六蛟龙,乃观嘉陵江所悟。

剑四快雪,乃一夜赏雪所悟。

剑三海棠,乃游海棠园所悟。

而接下来这一招,剑二,割昏晓,当然真的能切割天地,一分昏晓。

第八十章 儒家的大意思

任真双掌合一,却不是如佛家那般竖礼,而是横于胸前,掌心相抵。

这个手势很怪,无论佛道儒,还是诸子百家,都不曾有一招半式是这样起手。即便是兵家,也不见有人如此凝剑。

剑二本具大气象,不可以常情度之。

刹那间,任真双掌微错,上侧左掌前移,下侧右掌后撤,原本贴合的掌心间,出现了一线缝隙。

于是,光明大放,一道金色豪光从缝隙内刺出,十分纤细,却极其辽阔,疾速前行,同时朝左右两侧急剧延伸而去。

左掌为天,右掌为地。

天地相合,唯留一线。

这一线,便是一剑。

生杀予夺,只在一线之间!

这一线剑光速度极快,稍闪即逝,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是下一刻,前方虚空那些文字尽数破碎,顷刻间土崩瓦解,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宛如正在上演的哑剧,这一幕异常怪诞。

更令人惊悚的是,任真胸前那片天地,所有事物被拦腰斩断,留下了一道明晰的剑痕。

岩石,草木,甚至连悬崖上那条瀑布,在某一瞬间,都被这一剑硬生生斩断,变成了两截!

泰山分阴阳,南北成昏晓,那是巍然顶天立地的大气象。

而任真这一记剑二,却是横向切割天地,在他面前不愿俯身低头的对手,都必须承受这一剑之威,难逃被一剑两断的厄运。

这才是真正的霸道!

在这霸道而疾速的一剑面前,赵香炉毫不犹豫地低头,逃过一命。

或者更确切地说,任真在斩出这一剑之前,刻意调高了剑的倾斜角度,让赵香炉保住小命。

毕竟是四先生赵千秋的亲生闺女,如果真把小赵杀死,老赵必定会雷霆暴怒,亲自追查凶手。到时候整个西陵禁严,会是最为凶险的境地。

就算任赵两家有仇,任真也犯不着为了碾死一弱女子,而毁掉整盘棋局。孰重孰轻,这点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此刻,赵香炉狼狈地蹲在地上,吓得脸上大汗淋漓,惨无人色。

有生之年,她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剑,更没想到,书院还有如此强大的同龄天才,能逼得她不得不低下高傲头颅。

“阴阳割昏晓……”赵香炉眼神恍惚,喃喃自语片刻,隔岸颤声问道:“你这是什么儒意?”

任真收敛锋芒,拾起地上那坛酒,啜饮一口,不急不慢地道:“起名字很重要吗?在这种事情上,我一向很随便的。”「注」

赵香炉哑然无语,站起来沉默一会儿,有些不甘地道:“其实我并未全力以赴,那首凝意诗还有四句,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没等她说完,任真点头说道:“嗯,我知道了。要不来一次?”

赵香炉语塞,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只想挽回颜面,任真却根本不打算给她台阶下。

管你还有几句多少字,老子照样一剑斩之!

见她无话可说,任真不愿多说废话,转身离开,扔下赵香炉在那里发呆。

“前世看网络小说,一般这种套路下,女人被征服,很容易情窦大开,迷恋上男主角。可惜啊,对此我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一丝恶心……”

跳上牛车,任真按原路返回,心里嘀咕着,既然已经亲眼所见,所谓的西陵才俊也就那么回事,没必要再逛荡下去了,还是赶紧去办正事吧!

这次来西陵书院,他的目标很明确,去一个地方,悟一种意,见一个人。

至于复仇这件大事,以他目前的修为而言,还为时过早。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必非急于此时。

走在林间,他正推演着接下来的行动,一道浑厚悠扬的钟声响起,像是从虚空云端飘来一样,响彻整个西陵。

任真抬头,循声望去,不出所料,钟声响起之处,正是那座桃山。

“据闻儒家传道受业,以讲经释疑为主。门下弟子闻钟声而聚,聆听书院教授讲解经典,看样子,大家又要去听课了。”

果然,没过多久,分散在深山各处的学子们纷纷走出来,朝桃山方向前行。

“听刚才响的钟声数,今天应该是公羊先生讲春秋!”

“没错。这部春秋实在太艰深难懂,看来咱们今天又要听天书咯……”

大家边走边议论,神色凝重,显然待会要学的《春秋》非常重要。

儒家治学修行,以四书五经为根柢,博大精深。学问大成者,能从中获得真正强大的力量,俯瞰古今。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相较之下,那些诗词歌赋只是繁花绿叶,权当锦上添辉,算不得高深学问。

四书五经记载众多圣贤真言,微言大义,言简意深,对于寻常儒生来说,其语句晦涩难懂,极难明悟真意,成就真正的大道。

因此,便有博学鸿儒,根据自己的学识,对经书加以注解,进而传授后人,由此衍生出无数分支学派。

儒家有七十二学院,讲解所有经书,又各擅胜场。这西陵书院一脉,最擅长的是五经之一的《春秋》。

《春秋》可以说是儒家经典里最特殊的一部,没有之一。

首先,它是由大成至圣孔子亲自编写,“仲尼厄而作春秋”,可见其地位举足轻重。

其次,它的内容非常特殊,不像其他经典一样,记载修行立事的真言法则,而是囊括了八百年春秋时期的历史,饱蕴沧桑智慧。

最后,也是最奇异的一点,孔圣在编此书时,所用的手法极其玄妙精湛,几乎每句都意蕴无穷,让人参悟不透。

传说中的春秋笔法,至今无人能够领悟,成为儒家千百年来失传的至圣绝学。

即便是最擅《春秋》的西陵书院,也只能说略通皮毛,并未解得真意,获取八百年春秋沉淀下来的最高智慧。

不仅如此,同样一部《春秋》,同样是在西陵书院,又分成公羊家、左家和谷梁家三派,各执己见,坚持不同的注解理念,争执不休。

无法勘破真解,见仁见智,这正是为何儒家书院学派众多的根本原因。

任真此行,自然是为了来解春秋。

真正的春秋。

第八十一章 儒家的小心胸

任真没打算去听公羊先生讲解《春秋》,对此他不屑一顾。

由于《春秋》太玄奥,彷如天书一般,所以现在流传世间的,都不再是至圣孔子编写的原著,而是经过当今儒圣董仲舒修订过的《春秋繁露》版本。

即便如此,现行版本依然艰深难懂,无法被广大儒生参悟,于是又有了《公羊春秋》、《左氏春秋》和《谷梁春秋》三个进一步注解的版本。

这就相当于,一本经典教材,还需要带着辅导书的辅导书才能看懂,经过大家无数次翻译,多半早已流失它的本意。

对矢志攀登最巅峰的任真来说,不去听也罢。除了误人子弟以外,这种辅导书的辅导书还能有何意义?

读书就要读正版,这是他前世看小说保留下来的好习惯。

虽然下定决心要翘课,但是,跟随众多门徒来到桃山顶的书院后,任真才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

他不认识路。

他只知道,原版《春秋》保留在书院后山,被铭刻在七十余块石碑上,坐落成一片经文碑林,却不知道这些四通八达的道路,哪一条才通往碑林。

这令他哭笑不得。他天生路痴,即便给他一副路线图,面对这复杂的建筑布局,他也难以找到那里。

他只能碰碰运气,四处瞎转。总不能随便拦住一个人,就直接打听书院最大的禁地在哪里吧?

于是,在书院里一通乱逛后,他异常尴尬地逛到正在上课的众师生面前。

春秋时,孔圣座下有门徒三千,人数众多。为了便于讲学,他在空旷之地建筑杏坛,登坛授课。渐渐地,这成为儒家讲学的固定传统。

此刻,公羊先生正站在露天杏坛上,为上百名学生授课,一转身就瞥见,任真骑着老牛晃晃悠悠赶了过来。

老先生顿时怒气上涌,一拍手中戒尺,吹胡子瞪眼地道:“蔡酒诗,老夫在为内门弟子授课,谁让你一个外门弟子闯过来的!”

任真本来还很不安,这下如释重负,搞了半天,原来这课我不用上啊,那敢情好。

他一拍牛屁股,掉头就要溜之大吉,这时,老先生的喝声从背后响起。

“回来!”

任真无奈,悻悻地跳下牛背,耷拉着脑袋,恭候公羊弘垂训。

公羊弘走到高坛边缘,居高临下看着任真,突然和蔼可亲。

“小蔡,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晋入三境了啊……老夫破例让你旁听一次,拎两坛好酒过来!”

任真听话地从牛车上取下两坛酒,搬到杏坛上,静静站在那里。

看着那两坛酒,公羊弘满意地点头,转身见任真还在那里,不由一怔,“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下去听课!”

任真摇头,没有听话回到学生席,而是伸手说道:“老师,你还没给酒钱。”

公羊弘神情骤僵,胡须一颤。老夫让你听课,就是抬举你,你还敢跟我要酒钱?

任真面带微笑,手一直停在老先生眼前,坚持要账收钱。

公羊弘见状,脸色异常难看。

他之所以临时起意,让任真留下旁听,哪是因为什么三境不三境,纯粹是想免费喝两坛酒罢了。

谁想到,这小子太不识趣,竟然揣着明白装糊涂,成心想刁难他。

众目睽睽下,作为师长,他肯定不能不付钱。喝酒给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是一旦给钱,他就等于认怂,被任真阴了一道,偏偏又不能恼羞成怒,再把任真赶走,否则无异于当众承认,自己是想占小便宜才留下人家。

公羊弘骑虎难下,狠狠瞪着任真,脸色铁青。他不是没钱,只是这哑巴亏,他不想吃。

任真看在眼里,心里冷笑,“老小子,敢跟我打小算盘,你是算计到祖师爷头上了!”

这时,台下人群里,一道刺耳话音响起。

“蔡酒诗,与其说你是耿直,倒不如说是愚蠢!”

任真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年轻后生站起身,正倨傲地看着他。

“先生乃当代大儒,学富五车,山下富商们奉送五花马、千金裘,都请不动他前去授业,你却身在福中不知福,连区区两坛酒,都不肯孝敬老师!”

很明显,这人站出来解围,就是想踩任真一脚,趁机讨好公羊弘。

任真不动声色,暗骂道:“如此说来,一群女人争着献身,老家伙不稀罕,只想爆你菊花,你就会感激涕零?”

公羊弘脸色有所缓和,说道:“宫复同学,请你坐下。这小子买椟还珠,不识抬举,老师心胸宽广,岂会跟他一般见识!”

任真闻言,脸色微变,心里震惊不已,“我勒个去,原来这就是宫城的宝贝儿子啊!”

他挠了挠头,问道:“我不听课,是不是就能把酒拎回去?”

宫城哑然无语。这小子居然为了几文钱,情愿放弃听公羊先生的课,他是不是傻了?

这时,公羊弘掏出一串铜钱,隔空扔给任真,寒声说道:“朽木不可雕也!滚下去听课!”

他心生恚怒,已经决定,稍后答疑解难时,一定要好好羞辱任真,出这口恶气。

任真心明如镜,察觉到老头眼里那抹寒光,把铜钱揣进怀里,“学生才疏位卑,不配跟诸位才俊为伍,还是告退了!”

他压根就没想过,要在这里听课。是公羊弘为了赚几文钱的小便宜,随便破坏书院规矩,要他留下。

一群坐井观天的腐儒,只知玩弄这些小心思,哪能窥得《春秋》真意,哪有资格为人师表。

这样的课,更没必要听下去。

公羊弘感到诧异,表情很快恢复冷漠,“想不到,你还有点自知之明。像你这样的愚钝之徒,不配读《春秋》。赶紧滚吧!”

任真面带笑容,颔首告退。

“我算愚钝之徒?那你们算什么?等我解出真正的《春秋》,希望到时候你们的脸别太肿!”

短短一刻钟,公孙弘师徒没有令任真失望。果然如他印象中那样,越是满口仁义道德的人,越虚伪丑恶。

在他走后,杏坛下方的人群里,赵香炉凝望着他的背影,表情复杂。只有她,最清楚任真的实力。

“如果他算愚钝,那我们算什么?”

第八十二章 故事里总有扫地老者

杏坛这场小意外,让心如止水的任真,罕见地荡出一丝涟漪。

他越来越想好好教训儒家一顿了。

阅《春秋》悟春秋,不是磨嘴皮子就能摆平的小事,他虽然对自身实力有信心,但心里更清楚,此事最大的考验在于时间。

他提前对北唐大势布局,就等于给自己预设了一个期限。这次解经,最迟不能超过两个月,否则,大风未起,苦心孤诣的百般筹谋都会随之破灭。

离开杏坛,任真不愿再耽搁,索性采用最笨、也是最简单的办法。无论眼前的纵横阡陌有多复杂,书院后山就在那里,大致方向不会改变。

一路向北,总会到达。

舍弃牛车后,他手提两坛老酒,顾不上藏拙,直接踏空而行,冲进那片深林。

日薄西山,后山光线昏沉。

无数高大松柏耸立,繁盛枝叶深邃,在它们衬托下,地面那一排排经碑,更像是些阴森的墓碑,沉寂在一股凝重肃穆的氛围里。

七十二块经碑,每一块都尺寸相同,约有三尺来高,笔直伫立在地上,排列整齐。

每一块经碑正面,都刻有样式古拙的篆字,篇幅大致近似,不会记录太多内容,不多不少,恰好囊括整座大陆在某个十年里的沧桑浮沉。

七十二块,分别对应着七百二十载春秋,按时间先后排列有序。

春秋十国青史,一部《春秋》,大多网罗详尽。

至于为何缺少最后八十年,是因为这部经典的作者,至圣孔子,那时候已经仙逝,自然不知身后事。

暮色里,任真走过来,将酒坛放在一旁,脚踏着松软的黑壤,来到碑林中间。

作为书院禁地,所有师生一律不得入内,终年不曾有人进出此地。但奇怪的是,这碑林的地面平整干净,找不到任何枯草和落叶。

就算有人负责清扫,若非严谨偏执到变态,也极难收拾得细致如斯。

任真并不在意这点细节,走到一块经碑前,蹲下身子,缓缓伸出左手,抚摸向碑面上的经文。

这些经碑不知由何时刻成,栉风沐雨,显然经历过无数岁月侵蚀,表面原本雕刻的花纹几近磨平,连古字的笔画都有些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其形状。

“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

摩挲着龙飞凤舞的经文,任真神色沉凝,目光落在凹陷的笔画内部,不禁流露出异样情绪。

“相传孔圣仙逝前,麒麟现世,凝血成文,其后《春秋》绝笔。这碑文之漆,鲜艳如血,饱经沧桑,去始终不曾黯淡,难道,它染的是麒麟血?”

西狩获麟,圣道穷矣,因此《春秋》又被称作《麟经》。任真联想到这一典故,再次瞻仰经文时,有些动容。

“若真是麒麟血,那这七十二座碑,恐怕不止记录经文那么简单。说不定……”

他正凝眉沉思着,这时,茫然白雾忽然从树林里飘出,拂过碑林外围时,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在那里。

这是名银髯老者,高大精瘦,面如清癯,一双凹陷的眼眸里光芒精湛,即便穿着破旧布袍,也难掩盖浑身的锐意。

他悄然出现后,蹲下身子,将手里扫帚放在一旁,又抄起地上那坛美酒,自顾畅饮。

这一切,都没有引起任真的任何警觉。

“我说过,别踏进碑林半步。”

过了一会儿,酒喝光大半,老者蹲在那里,终于开口。

任真悚然大惊,转身后才意识到老者的存在,冷汗直流。

在这种阴暗幽冷的“坟堆”里,突然从背后传来话音,是件很恐怖的事情。

老者抬手擦拭着长须上沾满的酒渍,淡漠地道:“我还说过,闯进碑林的后果,就是砍断手脚,在里面自生自灭。”

任真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情绪,暗暗给自己鼓劲,“怕什么,又不是不知道老东西在这里!”

他站起身,微微一笑,答道:“前辈在这里待了二十年,若是觉得寂寞,我可以留下来陪你下棋,何必非要践踏我这只蝼蚁呢……”

老者恍若未闻,将手里的空酒坛扔掉,又拣起另外一坛酒,喝了好一会儿,才徐徐说道:“知道得还挺多,看样子是有备而来。可惜,老子最讨厌自作聪明的人。”

任真心头微松,只要这老者没立即出手,给他留下说话的机会,他就能保证性命无虞。

“前辈面前,不敢班门弄斧。我进碑林,只想认真研读春秋经而已。您又不是儒道中人,没有守经职责,求您饶过晚辈,让我在这里参悟几天。”

他腆着脸一笑,“您就通融通融,我保证,以后每次奉送的美酒都加倍!”

老者闻言,这才抬头正视任真一眼,只是,眼神里却充斥着浓浓的讽刺,“读《春秋》?看来你不仅自作聪明,还自负至极!趁我这会儿心情不错,赶紧滚!”

任真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幽幽说道:“自负又如何?前辈不妨让我试试,万一能放你出去呢……”

老者微微一滞,终于站起身来,隔着无数经碑,上下打量着任真,“原来你已经不是那个送酒少年了。”

任真面无波澜,心里却是咯噔一响,自从进入北唐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能一眼看破他的伪装!

他攥紧藏在袖里的拳头,竭力克制着浑身的颤抖,心里暗道,“不愧是一代枭雄啊!有此水准,才不枉我冒险跑一趟!”

他轻咳一声,按照自己先前的盘算,回答道:“对前辈来说,这不重要,也不会有任何损失。让我留下来解碑,我会给你一个惊喜。”

老者嘴角轻挑,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泛起笑意。只是,这笑容在别人看来,宛如鬼哭一般,极为难看。

“聪明又愚蠢,好多年没遇见你这样的少年。三境下品,连路都走不稳,就开始想着跑了。”

老人身形一闪,从原地凭空消失,浑浊话音还回荡在这片碑林里。

“你想浪费时间,老子不拦你,但是,只要你敢打扰老子清净,就别怪我心狠手辣,让你生不如死!”

第八十三章 东山再起,江湖未老

二月二,龙抬头。

宜开光,动土,开市,交易。

忌掘井,祭祀。

喜神西北,福神西南。

算是一个不错的黄道吉日。

天气晴好,北国的寒冬总算就要过去,和煦阳光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空气里也透着一抹春意。

山野间冰消雪融,冻土重新松软,踩在上面特别舒服。远方草甸里,不时能看到几丝嫩绿。

万物复苏,这是好兆头。

一对老少,牵手走在山水间。

老者步伐沉稳,或许是眼盲的缘故,走得慢一些。小家伙的性子比较野,一路蹦蹦跳跳,自由而欢快。

“老爷,咱们多玩一会儿,好不好?”

瞥见出现在眼前的前方小镇,小不起知道目的地到了,回头征求杨老头的同意,明显意犹未尽。

“就知道玩!我教你的观云识气,都学会了?”

瞎子杨老头训斥一句,话音里却听不出严厉,不像对待别人时那般冷漠怪异。他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只有六岁的小徒弟。

小不起低下头,怯怯地道:“老爷,回南方好不好?我不想待在北唐了……”

杨老头脸色缓和,拄着布幡走到他面前,笑道:“怎么,北方的糖葫芦不够甜?”

小不起摇了摇头,幽幽说道:“老爷你变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不会带我乱跑,净见些奇奇怪怪的人,一点都不好玩。”

“这样啊……”

杨老头抬头,面朝远方那座小镇,眼皮微微颤动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望见他的深邃神情,小不起一慌,以为是自己说错话,惹老爷生气了,赶紧解释道:“不起还小,帮不到老爷什么。我怕被坏人盯上,连累老爷!”

别看他年纪太小,心灵却是澄澈无垢,聪慧绝顶,早就能看透,那些人和善亲切的眼神深处,无不藏着险恶狡诈的意味。

他知道,自己是杨老头的软肋。

杨老头微微一笑,揉着他的小脑袋,宠溺地道:“你才这么小,就学会胡思乱想了。我带着你四处走走,现在多见到一些坏人,以后你才能对付更多的坏人啊……”

小不起懂事地点头,此刻并不懂老头话里的深意,指着前方小镇问道:“老爷,这是什么地方?”

每到一处,杨老头都会耐心给他解释很多知识,今天也不例外,“这小镇叫饮马镇,从此地往北走不到十里,就是兵家祖庭,真武山。”

小不起眨了眨眼,反应很快,“那咱们是要爬真武山?”

杨老头摇头,“不是,咱们要去见一个人。”

说罢,他攥紧小不起的小手,左手上鬼神幡猛然挥动,施展起奇门遁甲术,两人从原地消失。

下一刻,他们出现在一家酒楼的客房里。

房间内酒气熏天,还夹杂着一股恶臭,令人作呕。

小不起脸色一白,赶紧跑去打开门窗,通通风。

杨老头坐到桌前,端起茶壶想要倒水,发现是空的,不由眉头一皱,侧首“看”向床上醉生梦死的老人。

“活着干嘛?你怎么不去死?”

那老人头发稀疏,看他的苍老面容,明显要比杨老头年纪更大。

他没有脱掉那件破旧不堪的羊皮裘,就这么仰面朝天地躺着,望着床顶的布幔,眼神空洞麻木,似乎根本没察觉到这对老少。

杨老头冷冷一笑,神情更加轻蔑,“隋东山,你还是赶紧自杀吧!早点去地下跟你师父作伴,省得活着给剑道丢脸!”

这醉醺醺的老人,竟是大名鼎鼎的沧流剑,前不久还在替剑圣守阁的隋东山。

听到这话,隋东山目光微颤,一抹杀意稍闪即逝,依然呆滞地盯着床顶,“道都没了,还要脸有什么用?”

云遥宗覆灭,他是上一辈元老里唯一的幸存者,成了心无所依的丧家犬。

跟傅清河那些掌权者不同,他心无旁骛,是真正以宗门为荣、痴迷剑道的人,是最纯粹的修剑者。

过去几十年里,他亲眼见证云遥宗的崛起,强盛,打心底里把这座宗门当成他人生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这种荣耀感,只有全身心投入和热爱过的人,才能懂得。

而现在,世上再没有云遥宗了。

杨老头闻言,信手拿起一只瓷杯,转弄把玩着,戏谑地道:“云遥宗就是剑道败类,自取灭亡,有什么好可惜的?一群败类,没了就没了。你敢说剑道没了,还真是大言不惭……”

隋东山瞳孔微缩,终于有了一丝生机,漠然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必来说风凉话。请吧!”

天底下瞎子无数,敢在他隋东山面前狂妄的,想都不用想,自然是阴阳家的玄机先生。

杨老头笑意愈浓,左手缓缓抬起,“既然你说道没了,那就没了吧!反正你的道已经没了,还留着沧流剑有什么用?”

话音未落,榻边那柄沧流剑应声飞出,不受主人控制,落在杨老头手里。他枯手一振,真力迸发,竟将隋东山的这把本命剑震断,碎片散落一地!

噗!

隋东山神意遭创,口吐鲜血,直接喷到床顶帷幔上,染红一片。

他捂着胸口,立即从床上爬起,死死盯着桌边若无其事的杨老头,浑身剑意绽放,原先的酒气瞬间驱散殆尽。

“毁我本命剑,不共戴天!杨瞎子,你是要恃强凌弱,专程来羞辱我云遥宗不成?”

除了顾剑棠,云遥宗如今就剩他一个人。羞辱他,跟羞辱云遥宗没有什么差别。

风云榜上,杨玄机高居第四,而隋东山排在第十四,两人的实力差距不啻天渊。虽然如此,隋东山傲骨铮铮,就算拼死一战,也绝不忍受这奇耻大辱!

杨玄机身躯微倾,仿佛是在打量怒若雄狮的隋东山,讥笑道:“原来你还知道羞辱?在兵家眼皮子底下,终日醉生梦死,莫非你嫌云遥宗还不够丢人,想让整个剑道都看笑话?”

隋东山跌坐在地,眉关紧锁。杨瞎子这几句话的杀伤力,比毁他本命剑都大,句句诛心,刺中他最不愿面对的痛处。

“谁有功夫看我的笑话?你难道没听说,十二剑宗火拼,只剩其六?你难道不清楚,儒家野心勃勃,势必会吞并我们,独霸北唐!”

他痛心疾首,捂着胸口,悲愤地道:“覆灭的不只是云遥宗啊!整个剑道,都要没了!”

眼看剑道衰颓,濒临毁灭,作为剑道元老,这叫他如何不心痛。

至于剑道之外的其他兵家两脉,都是纸上谈兵的庸碌之辈,只知尸位素餐,在沧海横流的乱局面前,自顾尚且无暇,哪还有魄力齐心协力,重振雄风。

时至今日,就算他想力挽狂澜,云遥宗只剩他一个人,独木难支,无力回天,这叫他如何不绝望。

杨老头收敛笑意,凛然道:“弱肉强食,本就是颠扑不破的武道法则。区区几家落伍宗派,没了就没了,有何足惜!在吞并倾轧中生存下来的,才是真正的剑道强者!”

说着,他猛拍桌面,如当头棒喝,令隋东山心神一震。

“去芜存菁,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枉你还是老江湖!云遥宗没了,你就敢称剑道没了?你看那剑渊剑冢,强者恒强,何曾像你这样动摇颓废!”

隋东山怔住,迟疑道:“难道朝廷不是要……”

杨老头冷冷打断,嗤笑道:“偌大剑道,何时学会看别人的脸色行事了?庙堂江湖,若有人想一手遮天,你们为何就不能攒成一股劲儿,联手去捅破这个天!”

隋东山如梦方醒,这才明白杨老头此行的真意。

他朝杨老头深深一揖,目露锋芒,再无半点颓意,“无论结果如何,我会全力以赴,劝说他们齐心抗敌!”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沉声说道:“只可惜,如今的剑道缺少圣人坐镇,接下来的博弈,恐怕会异常惨烈……”

杨老头一滞,那两颗坏死的眼珠猛地转动,仿佛马上就要睁眼,去看这苍茫天地一般。

“我辈武修,岂能仰人鼻息?沧海横流,才显豪杰本色!隋东山,知道你比顾剑棠差在哪里吗?没有剑圣,那你为何不去当个剑圣,去撑起这片天下!”

他一抬手,鬼神幡挥动,一个狭长剑匣滚落出来,刚好在隋东山面前摊开。

正是真武剑!

第八十四章 痴与狂,共天下

西方边陲,十万大山。

这片区域极其辽阔,弥漫着原始蛮荒的气息。树木高大繁茂,荆棘丛生,所有生物都在疯狂竞争生长。

山林深处的地势陡峻,毒沼密布,潜藏着无尽凶险。更有甚者,众多不知名的凶兽栖居在此,狰狞可怖,不计其数。

称霸整座山林的,却是一群人类。跟那些凶禽猛兽相比,他们身躯太过渺小,似乎不堪一击。

但是,每当遇到严峻挑战时,他们都眼放精光,不仅毫不畏惧,反而爆发出一股狂热的野性气息,迫不及待想要战斗一场。

他们身材魁梧,清一色穿着黑袍,额头系着一根玄色发带,收拢住披肩长发。他们的武器,都是一柄沉重铁剑。

不止在这片区域,即便放眼整座大陆,他们也被看作整体战力最强的剑修群体,没有之一。

他们所在的宗门,叫做秋暝剑渊。

他们最强大之处,不在于体魄和修为,而是从骨子里透出的那股狂放不羁的战意。

千百年来,他们跟禽兽搏斗,跟残酷环境抗争,跟这方天地里的一切战斗。甚至在他们内部,也保持着可怕的流血厮杀。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们推崇战斗,不懂得所谓的畏惧和臣服。哪怕是高高在上的诸家圣人来此,也只有崭露强大斗意后,才能获得尊重认可。

他们之中最强的那人,在风云榜上名列第十一,因其性情狂傲,连剑圣都不放在眼里,被世人称为“剑狂”。

剑狂裴寂,剑痴顾剑棠,若只论剑法造诣,不拼境界修为,这两人势均力敌,难分伯仲。

故而,在两朝剑修中间,盛传着这样一句话——痴与狂,共天下。

莽莽群山中央,有座山峰直插云霄,气势凌人,便是著名的秋暝山。尊为剑渊最强,裴寂并不住在山巅,而是隐居在山后深渊里。

出于那个天下皆知的缘故,已经有整整十年,他未曾踏出剑渊半步。

但是今日,他出关了。

跟门下剑修相同,他乌发垂肩,披着一件普通黑袍,离开剑渊后,平步走向秋暝山前。

由于在幽暗深渊里潜藏太久,他的皮肤不曾被光线晒过,在那身黑袍衬托下,白皙得极其妖异,宛如阴鬼行走世间。

一路上,他眼眸微眯,一边适应着外界强光,一边扫视群山深林,黑白眼瞳间神采流转。

若有人看见这一幕,必然会眼眸刺痛,泪水直流,生出跟烈日对视的错觉来。

情绪随意流露,剑气便油然而生,裴寂对剑道的领悟,跟顾剑棠一样,人如其剑,浑然合一。

更何况,还是一柄藏了十年的剑。他这一身剑气,已然臻至此生巅峰。

今非往昔,剑圣坠落尘埃,裴寂似乎能取而代之,成为天下剑首。当然,以朝廷现在的态度,想再获剑圣封号,已经不可能。

负手来到山前,他站在一座威风凛凛的石碑前,凝望着上面浩如烟海的名字,有些出神。

跟这石碑相比,他的六尺之躯不算高大。他需要仰起头,甚至微微踮脚,才能看清凌驾于众多人名之上的那寥寥几行。

当然,他并未真的踮脚去看。那些名字,他都不屑一顾。

真正值得他重视的那个名字,更不需要看,因为早就铭刻在心底。

之所以站在这里,他只想成全一种故地重游的情结。斯人旧事,依然历历在目,这让他唏嘘不已。

这座石碑,不是凡物,它是活的。

石碑上所有名字,随时都可以变换位置,重新排序。至于排序的依据,就在不远处的秋暝山坡上。

在那里,有一道道巨大石阶,整齐铺就,直通巍峨山顶,一望无际,彷如登天之梯。

每一道石阶,都恰有一丈之高,由一种玄青色岩石修葺成,在日光照耀下,略显深邃的石阶内部闪烁点点白光,很是好看。

这些石阶,跟那石碑的材质相同,更不是凡物,甚至被称作神物。

它有一项神妙之处,能够封闭附近的空气流动,使整片空间永远处于静止之中。当然,静止的肯定不包括时间。

听起来,青石的妙处似乎没啥用途,像是鸡肋。

但秋暝山的先祖何其聪慧,灵机一动,利用它们砌成一条山道,又布下玄妙阵法,用以磨炼后辈,奋发攀登。

这条山道因阵法得名,叫做无极神道。

登神道的规矩很简单。

每踏上一道石阶,剑修都要留下一道剑意。由于石阶上的空气绝对静止,从体内刺出的剑意也会跟着静止,完好无缺地保留下来。

只有你绽放的剑意,超过这层石阶预设的剑意强度,你才能踏上更高的一道石阶,继续攀登。

越往上,石阶预设的强度就会越大。如果失败,你只能乖乖退下。

与此同时,跟神道呼应的石碑会自动排名,不断更新你的攀登阶数。

无极神道会忽略你的修为,只检验剑意本身的强度,也就是剑道造诣。因此,这条神道很公平,对不同境界的人都一视同仁。

八百阶神道,只有天赋更强的剑修,才能登高望远,俯瞰下方群雄。

神道砌成至今,覆盖十国春秋,历经无数强者挑战,最下方那些容易通过的石阶上,少说也得留存了数万道剑意。

所以后来,剑渊不得不提高要求,只在石碑上显示最前一百阶的名次。这样一来,只有历代最顶尖的剑修,才会榜上有名,名垂后世。

想要登上神道最巅峰,何其艰难。

七百多年来,涌现出的妖孽天才不计其数,然而最终实现登顶的,只有寥寥十余人。

最常见的情况是,往往在连续数十年,甚至上百年内,都无人能登顶神道,一战成神。

所以,基本可以确定,留在榜首的寥寥名字,都是各自时代里的剑道最强者,风流一世,震铄古今。

很幸运的是,最近二十年里,曾有一人成功登顶,屹立于剑道之巅。

但这也就成了剑渊的不幸。

明明是自家的神道,他们却没有本事登顶,反而让时年二十岁的顾剑棠抢走风头,这叫他们情何以堪?

这代剑渊门徒里,天才众多,尤为争强好斗,不只把它当成不幸那么简单,更当成是奇耻大辱,在云遥宗面前抬不起头来。

更尴尬的是,十年之前,顾剑棠登神道时,还有一名剑渊天才携手同行。最终,剑圣登顶,那人黯然退离,在心底留下一道难以逾越的坎儿。

从那以后,失败那人便藏在深渊里,潜心修剑,再也没有走出来。

直到今天。

他终于走了出来。

他要跨过这漫漫神道。

他要跨过顾剑棠,跨过那道心坎。

他要跨过这个日渐式微的剑道时代!

“十年了……”

裴寂眺望着那茫茫尽头,眼神飘忽,面容上浮现出的情绪,既非胜券在握的自信,也不是前途未卜的忧虑,而是一抹淡淡的忧伤。

“你已不在人世,我就算登上神道,又有何意义?我想从你手里,名正言顺地抢走一个时代啊!”

狂傲如裴寂,十年居寒潭,最终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打败顾剑棠,成为天下第一剑豪,至于登神道,只不过是他实现目标的第一步。

现在,那个终极对手没了,就算登顶,也只是持平,不能雪洗耻辱,这份挑战还有何意义?

裴寂叹息一声,剑意绽放,在疾风中吟啸悲鸣,仿佛是在哀悼故人,又像是倾诉寂寥。

他低声喃语着,“不能胜你,岂非遗憾?”

便在这时,一道吟唱声悠悠飘来,在裴寂耳畔回荡。

“秋暝山上行人稀,

常有剑客竞高低。

无极神道今犹在,

不见当年狂与痴!”

吟唱声落下,身后那人又长叹一声,“可惜,可惜……”

裴寂闻言,眉头微凝,转过身来,望向路旁那个卖糖水的小贩。而那小贩,也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只是双眸红肿,泪如雨下。

敢正视剑狂的锋芒,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很有可能会重创视觉。但这人却不肯收回视线,面带笑意,像是一种无形的挑衅。

裴寂负手走来,瞥了一眼挑糖水的担子,淡淡地道:“从你第一天来剑渊,我便感知到了。其后你每天都在人前诵唱这首诗,就是为了让我听见?”

他的嗓音沙哑,说话如鬼哭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小贩笑而不语,擦了一把眼泪,舀起一瓢糖水,递给裴寂。

裴寂没有去接,问道:“你是谁?”

小贩不假思索,坦白道:“别人都叫我徐老六,但其实我真名叫徐凤年!”

他憨憨一笑,眼圈红肿,快要滴出血来。

裴寂面无表情,身上剑意陡然再盛,如日中天,锐不可当。

他要的答案不是这个。他当然不在乎一个弱者的名字为何,他想知道的是徐老六的身份。

森白光芒里,徐老六固执地挺身,坚持不肯低头闭眼,更没打算移开视线。

“我本想寻个机会,拼上这条性命,冲进剑渊见你。没想到,时隔十年,你居然破关了!嘿嘿,我就算是死,也不辱使命了!”

徐老六话里带着笑声,那是一种由衷的喜悦。

裴寂沉默一会儿,收回绽放的剑意,淡淡说道:“宁愿瞎眼都不低头,看来你不会老实招供。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徐老六咳嗽一声,擦拭着划破面颊的血迹,平静地道:“我只是替别人来看一眼,你的剑有没有锈掉,顺便再捎一句话。”

裴寂嘴角一挑,罕见地笑了起来,却没有发出声音,这副画面有些诡异。

剑痴好皱眉杀人,而剑狂的哑然一笑,同样也是很出名的杀人信号。

徐老六恍如未见,自顾说道:“那人的原话是,‘这座剑道,顾剑棠扛了十年,你扛不扛得起?’”

裴寂闻言,先是一怔,紧接着,又仰天大笑起来。

“滚回去,让他给我看仔细了!”

话音落时,他的身形消失,不知去了何处。

徐老六长舒一口恶气,刚才命悬一线,险些就要被裴寂杀死,还好幸不辱命。

任真让他转达这句话,是想玩激将法,拿顾剑棠来刺激裴寂破关,以便执行后续计划。

只是没想到,裴寂居然主动出来了。

徐老六转身,打算撤离这大凶之地,这时恍然发现,前方那座石碑上,一道名字正飞速从下方蹿升,朝着榜首位置冲去!

他不由瞳孔骤缩,倒吸一口冷气,隐隐预感到接下来的结果。

“坊主不出,这天下,怕是无人能与之争锋了!”

第八十五章 明月赵大江

东方有座小镇。

镇名为“无名”,出自道家庄子《逍遥游》中的一句真言,“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春秋八百载,无名镇从未出过一位圣人,但它却当得起这名头。因为小镇曾涌现出无数巧夺天工的巨匠大师。

连工匠祖师爷公输子,也就是家喻户晓的鲁班大师,都出自这无名镇。

千百年来,无名镇的历代匠师都不慕名利、沉默专注,只顾埋头雕琢手里的作品,情愿将毕生心血,奉献给他们热爱的事业。

倾尽全力,只为铸造完美杰作,这种信念被后世称为“工匠精神”。

小镇东头,有家铁匠铺子,生意常年惨淡。店铺主人是个小老头,整天抡着柄大铁锤,潜心铸剑,从不接其他生意。

在这巨匠云集的镇子里,老头手艺不算太好,但是论匠心,绝不比任何人逊色。

有时候开炉一次,他昼夜铸剑,能连续十来天不停歇,精神抖擞,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老头叫赵大江,对镇上孤陋寡闻的匠师们来说,是个很平庸的名字,但在小镇之外,在芸芸众生眼里,却是如雷灌耳,威震天下许多年。

曾经的剑道三雄,除了剑痴和剑狂,还有一位,被称作剑隐。

剑隐心性坚忍偏执,如明月清风,孤僻独往来,从不受外界纷乱干扰。关于此人,江湖上还流传着一句老话。

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赵大江!

高悬剑道的那轮明月,正是铁匠铺里这位赵大江。

当年老头巅峰时,曾辅佐世代铸剑的公输家,锻出名剑八千,一手将没落的斜谷剑冢壮大,坐稳巨擘宗派的宝座,领袖群伦。

他淡泊名利,只沉迷于剑道本身,功成之后,便急流勇退,隐遁到跟剑冢相隔不远的无名镇,潜心铸剑,默默无闻。

风云榜上,赵大江名列第十五。

他不在江湖,江湖还流传着他的传说。

如果说,剑渊的扛鼎之道在于,门人弟子都像裴寂一样不甘人后,战意狂放,那么剑冢的灵魂,就源自这沉默的赵大江,始终坚韧自强,泰然不动。

杨老头说得没错,强者恒强,你看这些真正的强者,何曾自乱阵脚,有过片刻停歇?

赵大江藏身之处,只有执掌剑冢的公输家知道。不到最危急时刻,没人敢去打扰老头的清静。

今天,打铁铺子外,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是个中年男子,头发微乱,身形佝偻,手里拄着一根铜拐,分明是个瘸子。

他站在空地上,默默注视着抡锤打铁的赵老头,纹丝不动,彷如一座雕像立在那里。

赵老头低着头,没有理会瘸子的到来,眼里只有炭火、大锤,以及那根烧得通红的铁条。

那瘸子极有耐心,似乎感觉不到疲倦,就站在那里看着。直到天色已晚,赵大江手头忙完,直身伸了伸腰,他才咽了口唾沫,吐出一道喑哑话音。

“佩服。”

连看热闹的人都觉得累,更别提卖力一天的那位。此等心性,绝非常人所能为。

赵老头侧过头,直至此刻才察觉到客人,老脸上挂着歉意的笑容,然后抬手,将身旁的一个马扎儿丢了出去。

“听说坟里最近收了个瘸子供奉,就是你吧?”

“冢”是比较文雅的说法,其实就是坟墓的意思。剑冢,就是剑的坟墓。

瘸子躬身一礼,费力地坐下来。站立一天,他的残疾下身早已麻木,失去知觉。

“江湖盛传,前辈天赋平庸,之所以能称雄,纯粹是靠坚韧意念,以前我不以为然。直至亲眼所见,我才自知浅薄。您这一辈的豪杰,渊渟岳峙,真叫人望尘莫及……”

他由衷感叹着,眉眼间油然生出一股敬意。

“恭维就免了,”赵老头微笑摆手,没有半点架子,跟普通乡里老人别无二致,“我比较忙,有话请直说。”

真名为陆小凤的中年瘸子起身,说道:“晚辈受人所托,想请前辈出手,帮忙铸一柄剑。”

赵大江点头,并不意外。他开店打铁,做的就是铸剑生意。主动找上门的人,自然是为铸剑而来。

“剑长几尺?宽几寸?是你自备胚料,还是铺里提供?”

“几时交货?有无其他要求?”

他惜时如金,讨厌繁文缛节,一口气将所有问题提了出来。

陆小凤沉默片刻,不知是在回忆这些信息,还是在想别的什么,两条眉毛微微蹙起。

“剑长六尺,宽三寸,胚料自备。”

赵大江闻言,目光一颤。寻常铁剑,长一般三尺,宽两寸,瘸子让他铸的这剑,极长极粗,实在太怪异。

须知剑身越长,施展剑招时,越难收放自如。再加上这剑太粗,剑身必定很沉重,不仅丧失剑的轻灵优势,而且对剑修的神意也是很大考验。

作为铸剑行家,听到如此外行的要求,他有些后悔接这单生意,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陆小凤微微一顿,表情莫名凝重。

“时间不急,还请前辈闭门谢客,养足精神。两个月之后,自会有人前来,跟你联手铸剑!”

赵大江脸色剧变,“联手铸剑?”

他铸了一辈子的剑,还是第一次听说,需要跟别人联手,才能铸成一把重剑。

他冷哼一声,漠然道:“若是信不过我,何必登门来求?谁有这么大气魄,配跟我赵大江联手!”

强者自有强者的傲气。尊为剑道三雄之一,赵大江虽然心如止水,也绝不屑于自降身份,甘愿配合别人铸剑。

这个条件,他不能接受。

陆小凤下意识握住拐杖,后退一步。对于赵大江的态度转变,任真事先提醒过他,对此他有心理准备。

他手心全是汗,心脏砰砰直跳。他知道,一旦说出接下来这句话,赵大江的反应将会变得难以预料,他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你付出的会很多,我的筹码也很大。凭你一人之力,如何铸成那开天辟地、扭转乾坤的一剑!”

“开天辟地?”

“扭转乾坤?”

赵大江满面寒霜,拖着那根名为“天地洪炉”的铁锤,走了出来。

“原来你是来耍我的。先接我一剑,再去想那么多吧!”

第八十六章 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

寒冬将过,江北气温回升,春意渐浓。

江南的天气却是变幻莫测,正当人们脱下棉衣,准备迎接春暖花开时,一场大雪倏然降临,天地再次银装素裹,重回料峭寒意中。

诡变气象让人措手不及。原本热闹的金陵城外,此时凄清萧索,路上行人稀少。

城门口负责盘查的士兵也无精打采,把脑袋缩在大毡帽下,浑身直哆嗦,懒得多看路人一眼。

雪霁,一道身影从远方群山间走来,来到金陵城外。

皑皑雪地里,她的曼妙身姿有些单薄,那件水蓝色长衫明显偏小,不太合身,更不合季节,看起来楚楚可怜。

她头戴斗笠,面遮轻纱,走路沉稳坦荡,没有女子的柔弱气质,反而透着几分江湖游侠的豪迈气度。

从北城的神策门而入,一路畅行无阻,这让她不禁叹息一声,心生无限感慨,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那日逃出城时,险象环生。他用手段隐藏我的行迹,瞒过巡城将军搜查,当时我就该意识到,能如此可怕的本事,岂是寻常人物?若无底牌,他早就从我手里逃脱了……”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她淡淡一笑,脑海里浮现着刻骨铭心的那一幕幕,明眸里不见丝毫仇恨,只是泛出一抹自嘲之意。

“缘分未至,纵使相逢也不识。手眼通天,我早该想到,他就是他啊……”

走在当日马车驶过的街道上,她思绪万千,开始复盘所有情形。

“设身处地去想,如果换成平庸的卧底,在面对我这种大宗师时,应该努力装傻,深藏不露,尽可能顺着我的意志行事,才更符合常理。”

“但是,如果真这样做,在精明多疑的对手眼里,反而更容易露馅。同样的套路见过太多,即便是凡夫俗子,都学会了多个心眼,猜一句‘他是不是装傻?’”

“所以,他选择了很少有人会用的套路,去装自作聪明。高估自己,低估对手,是聪明人更容易犯的错误。面对这种级别的对手,真的防不胜防啊……”

被灵台山的老僧救醒后,每每想到这些事,她的心境都很平和,没有太多复杂执念。

死了就是输了,技不如人,甘拜下风。那些无谓的傲慢和虚荣,在死过一次的人眼里,算得了什么?

此刻的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状态里。破而后立,她跳出圈子审视自我,正在突破曾经的桎梏。

以前的顾剑棠,屹立于剑道之巅,为了提升实力,捍卫荣耀,磨灭掉太多真实自然的情绪,只剩下一身凛然杀气。

所谓人剑合一,像冷冰冰的剑一样活着,灭情绝性,死气沉沉,这就是她此生的终极目标么?

以前或许是这样。但现在,她心里有了新的答案。

此时,她来到那棵梧桐树下,站在那天那少年说书的位置。

她缓缓伸手,抚摸着最近精心编织的两条发辫,痴痴一笑。潜藏在心底更深处的那些记忆,如泉水般涌现出来。

……

二十年前。

西楚皇朝,都城临安。

那一年,北唐大军势不可挡,连克十六城后,终于击垮最后这道防线,将八百载西楚气数一口吞尽。

那一年,她才十岁,青涩稚嫩,随父母混在逃难人群里,往北迁徙。

荒野里,某校尉率骑兵追来,烧杀掳掠,惨无人道。惊慌失措下,她摔倒在地,被残暴校尉盯上,眼看就要沦为刀下亡魂。

千钧一发间,一名银袍将军狂奔而来,一剑斩校尉于马下,救下绝望的她,更救下了上万流民。

那一刻的将军,在她眼里恍如天神,成为她此生最钦佩的大英雄。

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迅速爬起来,哀求将军收她当弟子。她也想像将军一样,仗剑独行,一骑绝尘。

她永远记得那副画面。

当时,将军转身一笑,潇洒离去,“小姑娘家,修什么剑法!”

那句话,深深刺激到她,进而改变了她的一生。谁说女子不能修剑!

从那一天起,她剪掉长发,扮成男装,独自尾随将军率领的大军,一路东进。

沿路打听之下,她渐渐知道,那位将军是名大剑修,出自北唐云遥宗,又听说了更多他的传奇轶事,崇拜之情无以复加。

于是,她拜入云遥宗门下,以将军为楷模,苦心修剑,只为有朝一日,能有资格追随将军麾下,向将军证明,当初那句话是错的。

谁说我不能修剑!

他虽是女子,但天赋绝伦,悟性极佳,修为一日千里,很快从众多弟子里脱颖而出,名气渐噪。

四年后,北方一统,将军荣归师门,上下欢腾。

这一年,也就是十六年前,她才十四岁。

作为弟子中的佼佼者,她有幸跟将军讨教,被将军大加赞赏,闭门传授一招绝学,名为孤独一剑。

那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一天。

当天夜里,她奋发悟剑,破境机缘降临,紧接着闭了死关。

这次闭关破境,异常艰难,一闭就是半年时间。就是在这半年里,沧海桑田,皇朝内部发生了太多大事。

将军被众人诬陷谋反,有口难辩,走投无路下,被迫归降南晋,这就是震惊天下的元武朝第一大案。

当她出关以后,兴冲冲想去投奔将军,却发现物是人非,那个救她于危难、被她当成楷模的大英雄,已经不在北唐,不在人间。

哭了整整一夜后,小小年纪的她心灰意冷,离开云遥宗,独自游历天下,数年之后,终成一代剑圣。

她始终铭记将军救命引路之恩,将自己领悟的八剑,跟那孤独一剑合在一起,命名为孤独九剑,以此祭奠将军亡灵。

再后来,她渐渐猜出,云遥宗凭空冒出的那座归云阁,应该是将军遗物,于是返回云遥宗,孤独守阁十年。

这就是顾剑棠的前半生。

没有人敢相信,一骑绝尘,傲视群雄的剑圣,会是一介女流之辈。

更没有人知道,她这前半生,心里一直都在追随那位将军。

当然,后来还是有心思深沉之人,隐隐猜出些端倪,故意泄露将军之子的消息,以此试探引诱她。

于是,便发生了后来的事情,剑圣南来,任真北往。

……

曾经,称雄剑道,比肩那位将军,是她人生最重要的目标。

现在,她的人生有了新的意义。

故人虽死,希望犹在,有很多比修行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站在树下,望向北方,她灿烂一笑,明媚动人,“大姑娘家,还是叫海棠好听……”

同一时刻,北方那座碑林里,任真心有灵犀,怦然一动,莫名生出一种微妙难言的感觉。

这一日,顾海棠树下顿悟,再入知命境。

你就是我的本命。

(这段话必看。

从我开书第一天,我就忍辱负重。先是有人质疑我是基佬,嘲笑我写那句“任真痴痴看着顾剑棠”。特喵的,老子是直男好伐?当初喷我那位兄弟,麻烦你举个手让我看下,你的脸肿不?

然后,又有不计其数的人质疑我,把剑圣写得几把烂,一点都不霸气。丫的他不仅是女人,还是女主,你难道让她一上来就爆草男主?

我摸着自己的A杯平胸说一句良心话,我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大家看过那么多女扮男装的戏,为啥就是猜不到?你们不读到完本,对得起老子的眼泪么?

最后,为了所有的委屈,暗形恭请各位客官大老爷,每人打赏500币,拜谢,再拜!)

北唐编年史1.0

由顾剑棠恢复女儿身,引发了部分网友对她年龄的质疑,故而把大概时间节点整理一遍,让大家有个清晰头绪。

这么说吧,这本书最严谨的就是时间。

一、20年前——春秋大乱战爆发

第一次提到这个节点,是丹青道老同志们开会时。那时候吴道梓说了一句,“二十年前,群雄出世”。后来在写云遥宗时,道出了这一年最大的一件事,北唐告急,任天行下山。

当然,这一年里还有很多重要的人和事,没有写出来,就不剧透。

这一年,顾剑棠10岁。

在任真假装顾剑棠,和颜渊冰上聊天时,我就设定清楚他的年龄了。“十岁学剑,修剑二十年”。第五章,大家可以回看。

二、16年前——元武元年

年号很重要,在第六章里说了,今年是元武十六年,当然我说的过年以前。

这一年最重要的事太多,主要有三件。

1.春秋结束,北方一统,北唐定年号为元武,这是以后所有往事的起点。

2.元武朝第一大案,任天行叛乱,关于详情,现在还没展开,我不剧透。

3.这一年,任天行回云遥宗,重遇顾剑棠,建立了归云阁。

这一年,顾剑棠14岁,任真出生。

三、今年

也就是结论。顾剑棠30岁,任真16岁。

「至于顾剑棠女扮男装,无人能发现,我能解释很多,但只说一句话,连你们这些拥有上帝视角的局外人,都不容易看出来,更何况当局者迷?

在所有人意识里,最强的都是男人,怎么会让女人称雄?这是局内外人都没有看破她的最重要原因。」

第八十七章 成也春秋,败也春秋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古今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都是从不起眼的小边角处起手。而那些让人拍案叫绝的妙计,当把它们拆解开看时,更是由众多涓涓细流汇聚而成。

阴谋家的智慧,不在于凭空捏造出奇兵神将,而在于洞察全局,充分整合能调动的力量,让手中棋子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就如眼前,在任真闭关悟春秋的半个月里,北唐大势渐趋明朗,剑道式微,儒家独尊,似乎已成定局,不会再生变数。

但谁又留意过棋盘上,那些原本死气沉沉的边角里,悄然涌起一股新的生机?

那个醉生梦死的老朽醒来。

那个深陷心结的幽鬼出关。

那个隐遁多年的铁匠重燃战意。

那个明明死去的女子破而后立。

这四位剑修的实力,都不足以匹敌十大强者,更无法力挽狂澜,扭转乾坤。但若是把他们聚到一起,又会发生怎样的情形?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人,最多不过棋逢对手的那两位而已。

主动布这个局的任真心里清楚,打铁还需自身硬,他必须尽快提升实力。更何况,引爆全局的那根导火索,从一开始就绑在他自己身上。

所以,在春秋碑林里,他枯坐半月,苦苦冥思,始终没有离开一步。随着时间流逝,他神情渐渐疲倦,气息衰颓,似乎毫无进展。

《春秋》微言大义,名不虚传。

每块经碑上最多不过百字,却包罗十年天下事,要想解得其中真意,不仅需要渊博学识,更离不开阅历和眼界,谈何容易。

而那位神秘老者,每天清晨都会前来,一丝不苟地清扫碑林,其后便坐在不远处的空地上,面对着一副棋盘,一坐就是一整天。

两人彼此相安,专注于各自的事情,半个月里,硬是没有交谈半句。

直到第二十天,情形终于发生变化。

任真走出碑林,来到老者面前坐下,看向棋盘上黑白交错的形势。

老者凝眉,没有抬头,说道:“静坐二十天,无论结果如何,你的心性比我想象中还强一些。但是,我应该提醒过你,别来打扰老子清净!”

任真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道:“我哪敢忘记前辈的忠告。没办法,春秋八百载,碑上还缺最后八十年,都装在您心里啊……”

老者抬头,眼神充斥着浓浓的嘲讽,“连《春秋》都还没领悟,哼,你就敢惦记最后八十年?赶紧滚!”

自《春秋》问世,距今也有八十年,有本事独立解经的人极少,无不是天下名儒。即便是他们,能得一知半解,就已心满意足,难以窥其全貌。

眼前这少年,却摆出一副大功告成的姿态,开始惦记最后八十年,这口气何其狂傲!

任真对老者的反应并不意外。没人会相信,一个年轻后生,能凭一己之力,解开那部千古奇经的真意。

他微微一笑,说道:“不管前辈相信与否,我是真的只差您脑海里的记忆了。我想,在这世上,没有人比您更清楚,那段历史的来龙去脉。”

老者漠然道:“大言不惭,你以为能瞒过老夫眼睛?如果……”

任真轻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您是想说,如果我破解《春秋》真意,您现在早就挣脱压制,恢复自由了,对吧?”

老者脸色剧变,难以掩饰心头的震撼,“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是谁,为何会了解这个秘密!”

从一开始,他就看出这个蔡酒诗是假的。不过他不以为意,只当是哪家宗门掌握一点关于他的信息,虚张声势而已。

哪想到,任真竟然连七十二经碑最大的秘密都清楚。他说得没错,这附近设有春秋大阵,将老者囚禁在此,而阵眼就是那些经碑。

只有领悟《春秋》,使其真意从石碑上剥离,整座大阵才会消散,将老者释放出去。

这个秘密,历来只有西陵书院的院长知道,再无他人。但眼前这少年,竟然一语道破玄机,难道……他真能看透《春秋》真解?

任真眯眼看向棋盘,漫不经心地道:“前辈终于相信我的话了。我静观半月,之所以没立即破解,就是想跟您谈谈条件,谈拢之后再动手也不迟。”

老者正襟危坐,此刻再无半点傲慢之意,迟疑道:“你是想从我这里得到最后八十年的历史,作为解碑放我离开的条件?”

“不错。我认为,这八十年的历史,并不比前七百多年更容易解读。正因为在这世上,还有不少像您一样经历过那段岁月的老人,所以套听途说,以讹传讹的误读才更多,让人难以甄别真伪。”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认真地看向老者,目光锋锐。

“但是,您却不同。作为纵横家的首领,您纵横春秋十国,见识渊博,是各国兴衰变迁的最大见证者,由您亲口讲述,最为可信。更何况,春秋最后那场大乱战,还是您一手挑起的!”

这时,老者身躯猛然一颤,失手之下,竟将那棋盘打翻,黑白棋子散落一地。

他大惊失色,死死盯着任真,话音莫名颤抖起来,“原来,你连我的身份都知道!”

任真答道:“纵横家,廖如神,您智谋超群,不仅是曾经的天下第一谋士,而且棋艺精湛,被奉为棋绝。如此煊赫威名,我怎会不知。”

二十年前,元本溪还只是初出茅庐的新人,声名不显。在那个时代里,廖如神之才,天下无出其右,称得上是国士无双。

纵横之术,合纵连横,当年北方之所以爆发乱战,正是由于他游说其他五国,合纵结盟,共同讨伐强大的北唐所致。

凭借一副伶牙俐齿,他舌战群雄,成功煽动起五国瓜分北唐的野心。所以,说是他一手挑起的春秋大乱战,一点都不为过。

这样一位乱世魔头,原来一直被儒家动用强大《春秋》,秘密镇压在西陵后山,并没有为春秋陪葬。

真可谓,成也春秋,败也春秋。

而任真此行的目标,也不只是一部《春秋》那么简单。他要放出这位魔头,跟他联手来下这盘大棋!

第八十八章 冥圣登山

廖如神脸色微白,沉默良久,才回过神来,感慨道:“二十年未踏江湖,想不到竟涌现出你这样的人物。看样子,八百载春秋,你是志在必得……”

任真不敢托大,在这位大野心家面前,他的态度温和而真诚。

“前辈谬赞。事到如今,我也不瞒您,这次混进西陵,不只是为了参悟《春秋》,更重要的目的就是为了救您!”

“哦?”廖如神眨了眨眼,躬身拾着一地棋子,问道:“直说吧,你是哪一家的人,为何要救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朽?”

任真答道:“我算不上是哪家的人,非要算的话,我跟您一样,不会谋求具体利益,是个野心勃勃的阴谋家。至于为何救您,很简单,我想让您出山帮我。”

只要纵横家肯入局,这天下必会异彩纷呈,生出无数不输春秋的大热闹!

廖如神坐回木凳上,将棋盘重新摆好,淡淡地道:“想驾驭到我头上,你的野心确实不小。说说看,你的对手是谁?”

聪明人不会把话说死,不给自己留回旋余地。无论是否愿意帮忙,他都想先探探任真的虚实,再做决定不迟。

任真说道:“我的对手很多,会扰乱天下大势,所以,才需要您这位乱世奇才出马。至于眼前,我需要对付的是儒家。”

廖如神看了一眼任真,说道:“小小年轻人,修为不过三境,就妄想颠覆天下。若非你刚才的话有些分量,我现在一定会笑掉大牙。”

任真想要解释,廖如神又继续说道:“以天下为棋,你凭的是什么?就凭那一腔野心?没有实力的人,连给别人当棋子都不配,更别想站稳脚跟,自立门户。”

任真开始沉默,他知道,自己还没有打动廖如神,让他相信自己的实力。他更不会蠢到泄露自身秘密,把性命押上去。

“即便你真能参透《春秋》,那又如何?凭你一个人,就想对抗儒家七十二书院?醒醒吧,八境以下皆蝼蚁,妄图撼动大树,这是痴人说梦!”

嘴上这么说,廖如神却没有发笑,看着任真说道:“我泼这盆冷水,不是为了取笑你,恰恰是为了你好。你太年轻,还是少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脚踏实地修行吧!”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扯淡。纵横家游说四方,空手套白狼,最能清醒认识到这一点。

任真凝望着棋盘,沉默半天,脸上没有多少失望情绪。只凭三言两语,就想收服这种桀骜不驯的枭雄,才是真正的痴人说梦。

“前辈不必急于拒绝,我会以最快速度,向你证明我的手段。到时候,风起云涌,良机稍纵即逝,希望您能当机立断,助我一臂之力!”

关于廖如神,他掌握的情况其实并不多,只是大概知道,此人实力在七境巅峰。事关机密,就算北唐琅琊阁知道,也绝不敢把他排进风云榜,昭告天下。

更何况,纵横家最可怕之处,从来都不在于修为,而是那张嘴。

廖如神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未来之事,谁说得准呢……我可以把最后八十年的历史说出来,不过你得想清楚,到时无法破解经碑,你的小命就到此为止了!”

任真点头,凛然道:“这其中的厉害关系,我自然明白。请您指教。”

他非常期待,这位一生策划无数阴谋的老人,将会道出多少不为人知的惊天真相。

廖如神闻言,眼眸眯起,凝视着黑白棋势,脸上皱纹愈发沧桑。

“那可真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啊……”

……

……

西陵桃山下,来了一对老少。

自从回到北唐,这几个月来,两人跋山涉水,走过不少路,见了不少人。

好在老头精通奇门遁甲,遁天入地,移形换影,比普通御空飞行要快很多,才不致疲于奔命。

纵使如此,小不起还是厌倦,觉得太不好玩,“老爷,咱们今天又要找谁呀?”

他年纪还小,自然意识不到,今天这趟行程非常凶险,不像平时那样轻松。

杨老头拉着他的小手,仰起面颊,眼珠微动,像是在看那茫茫山巅,又像是在看天。

“老爷打算让你认个干爷爷,你说好不好?”

话音刚落,小不起猛然摇头,像拨浪鼓一样,“不好不好,我只想跟着老爷!”

他以为,杨老头是想把他送给别人。

杨老头哈哈一笑,满脸慈祥,“就是让你叫声爷爷,又不吃亏,你还能占很大便宜呢!”

话音轻松,他心里却不轻松。这一趟,压力很大,他甚至开始后悔,不该带小不起一同前来。

作为阴阳家的首领,“冥圣”杨玄机,极少出现这种不安情绪。

小不起眨了眨大眼睛,停下摇头,“占什么便宜?”

杨老头笑道:“那老家伙姓廖。你要是认他当干爷爷,以后随他姓,名字就叫廖不起,这多了不起!”

小不起闻言,咧嘴一笑,双眼眯成一线,“了不起了不起,这名字好听!”

从懂事起,小家伙就跟着杨老头一起漂泊,相依为命。他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甚至连姓什么都不知道,很多次追问杨老头,迎来的都是一副古板面孔。

小家伙很开心,仿佛有了一个了不起的收获。

这时,杨老头想到些什么,再次抬头,仰望向山巅上空。

有一道极细微的云气,透着淡淡的明黄色,始终萦绕在那里,挥之不去。这是某个人散发出来的气象。

只有自身气运太过强大,乃至能顺承天时、影响人间时,才会产生自然流露这种云气。

人世间,能够观云识气,洞察此等气象的人,无不是阴阳家的大宗师。而在当今天下,恐怕只有冥圣一人而已。

他虽然是瞎子,却能拨开迷雾,看清很多常人未知的事物。

他叹了口气,表情复杂,幽幽地道:“我就知道,给你买糖葫芦的那个叔叔,也在这里……”

这话是对小不起说的。

小不起面露惘然,小脑袋瓜很快想起那日情形,笑得更开心了,“老爷,咱们是来找他的吗?”

杨老头没回答这个问题。

他攥着不起的小手,左手持鬼神幡,踏上山道。

西陵书院,迎来一位圣人降临。

第八十九章 儒圣拦路

天下有六圣,是屹立于武道最巅峰的存在。

圣人一怒,流血千里。他们要想去某个地方,即便是戒备最森严的两朝皇宫,世人也很难阻挡他们的步伐。

当初剑圣南下,独闯金陵,为了留住他,十大风云强者里的南晋四位,全部出动,才将他打成重伤,困在金陵城里。

今日冥圣登山,想去碑林见廖如神,即使西陵书院全体强者出手,也无法拦住他。

阴阳家和纵横家的这场会面,似乎势在必行。

但是,自从进入西陵境内,杨老头心里那股不安情绪,始终挥之不去。

阴阳家擅长推演,对未来的感应力极强,因此,他感知到的异样应该不是空穴来风。然而,西陵无人能与他匹敌,实在猜不出,此行会有何变数。

直到行至半山腰,他才找到这股情绪的来源。

桃树下,站着一名高大老人,穿一件洗得微白的青衫,气度儒雅,正笑眯眯地望着他。

这老人脑后发髻略散,或许是疾驰而来的缘故,插在霜发间的那根竹簪歪斜着,摇摇欲坠。

感知到这老人的存在,杨玄机拉着小不起的手一紧,微微侧首,老脸上浮出诧异之情。

“你怎么会在这里?”

青衣老人淡然道:“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你才对。”

能让杨老头感到意外,停下前进脚步,自然是足够有分量的人物。再加上这句反问里的主人口吻,老人的身份不言自明。

北唐有三圣,儒圣,冥圣和剑圣。

剑圣失势,敢替西陵书院出头,站出来拦路的这位,自然就是当代儒圣,被天下读书人尊称夫子的董仲舒。

杨玄机微凛,眉头皱了起来。

夫子云游天下,神龙不见首尾,极少愿意驾临某家书院,此刻,他却突然现身西陵,出人意料。

回敬的这句话不温不火,一上来就直奔主题,他明显没有要迎客寒暄的意思。

杨老头沉默一会儿,说道:“我跟儒家没有瓜葛,今日上山,只为去见碑林里那家伙。”

董仲舒若有所悟,悠然道:“这样啊……既然你已经挑明,不为书院而来,按理说,我不该拦你。”

凡是说出“按理说”这个词的人,一般都没有按理说的打算。

他向前一步,慢条斯理地道:“不过,那些经碑乃至圣遗物,也就是书院的一部分。所以,为了书院,我不能让你上山。”

廖如神是何许人物,他再清楚不过。这瞎子行事诡谲,更是不容小觑的劲敌。若让这两人会面,对儒家而言绝非好事。

另外,最重要的一点,书院是他的地盘,尊为天下第二强者,他完全没必要松口,放任外人在他眼皮底下活动。

对于董仲舒的作风,杨老头并不意外,喑哑地道:“我不是你的学生,不会看你脸色行事。先礼后兵,既然你不同意,那尽管动手便是。”

他这次来,本非只为见廖如神一面那么简单,而是要把对方救出来,大动干戈在所难免。

就算是儒圣出面,同为圣人,他也不会心生怯意,不战而败。

董仲舒呵呵一笑,表情依然和善,话意却强硬而霸气,“你打不过我,何必自取其辱?”

杨老头闻言,冷哼一声,“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自从那女人采纳你的方案,你连当初的谦逊姿态都不愿再装了?”

董仲舒笑容骤散,眼里傲意显露,“我本来就比你强,如今儒家兴盛,更有天下文运加于我身,放眼北唐,没人能胜过我!”

杨老头沉声道:“多说无益,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他现在强烈感觉到,自己当初的判断都是正确的。这一战,他必须要打赢!

他右手用力,将小不起抱在怀里,左手荡开鬼神幡,横在胸前。

只见布幡之上,黑气翻滚,而那“装神弄鬼”四字,却闪耀白光,璀璨夺目。阴阳二气绽放,桃树下顿时煞意凛然。

道生阴阳,阴阳生太极八卦,进而生天地万物。阴阳家修行,修的就是阴阳两气法门,蕴藏无穷变数,可谓气通鬼神。

董仲舒看在眼里,嗤然一笑,“盲眼单手,就敢挑战我?杨玄机,那个孩子就是累赘,你若不放下他,今天会死在这里。”

话音落时,他轻掸衣衫上的尘土,一股神圣清气从体内澎湃而出,浩浩荡荡,顷刻间笼罩山腰,恐怖意念主宰下,整片空间都陷入凝固,将杨玄机封锁在内。

“这里可是儒家书院,文人气运强盛至极,你拿什么跟我斗?莫非你不知道,那座义字脉泉就在桃山?”

董仲舒负手看着杨玄机,眼神怜悯,就像在看待宰的牛羊一样。

儒家修行,修的是四书五经,这些经典所述的内容虽然驳杂,可以总结为十个字,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

这五纲五常,并称十脉,是撑起儒家法门的核心脉络。天下众生,每当有一人修行相关的圣人真言,就会为这一脉加持一份气运,使这一脉的脉泉更为旺盛。

譬如,有人修行发动“言必信行必果”这句真言,其属于“信”之一脉,信字脉泉就会自动注入一份气运。

再如,有人奉行“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一句,属于“义”脉,桃山上的义字脉泉就会旺盛一分。

十大脉泉,都是真实存在的,汇聚无尽灵力和气运,源自天下所有儒生,同时又反哺他们,使他们修行的那一脉法力更强。

儒家这套修行体系,将天下读书人紧紧捆绑在一起,休戚与共,难以割舍。

真正掌控儒家的少数人,也就是儒圣和其座下门徒,他们可以随意采撷十脉气运,据为己用,实际上是危害众生的阴损之道。

随着儒家独尊,被北唐皇朝推崇,他们会迅速疯狂膨胀,失去约束和制衡。读书人越多,儒圣师徒获得的利益就会越多,并且跟天下命运结为一体,难以动摇。

而眼前,儒圣董仲舒坐镇书院,可以随意调动那座义字脉泉,其真力空前强大,要想赢他,难上加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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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题。如果不追求质量,随便写写也能糊弄过去。但是不想这样,毕竟是本书第一次圣人大战,还是要精益求精,尽可能写得你们满意,我自己也满意。

大家说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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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内圣外王

董仲舒绽放气势的一刹那,西陵书院所有儒生都感知到了。这种感知,并非从外部传来,而是源自内心。

十脉气机,将天下文人紧密相连,若有人猝然移走大部分灵力,能立即引发大家的共鸣,更确切地说,那是一种怅然若失的错觉。

他们心里空落落的,似乎体内某些微妙的东西,突然被人凭空抽走。

书院各处的人们,此刻停下手中动作,不约而同地望向虚空,表情震撼。

在那片山腰正对的上方,硕大云团汇聚一处,似穹庐笼盖四野。一股浩荡气息凌驾其上,散发着可怕的青光,笼罩整座桃山,为之披上一层轻纱。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这是儒家浩然气引发的异象。

不远的另一侧,又有一道浑浊威势冲天而起,茕茕孑立,黑白两气翻滚奔腾,同样充斥着强大的神圣意味。

阴阳相胜之术,昭昭乎进乎象矣。幽冥之力,鬼神之机,实在变幻莫测。

二圣交锋,各自修为崭露,竟使天穹变色,仿佛要被撕成两半,随他们对峙!

桃树下,董仲舒猛踏一步,右手一抬,那只拳头隔空朝杨玄机轰去。

这一拳正大光明,没有什么花哨招式,只是简单直刺,速度不但不快,甚至有些迟缓,明显是要凭纯粹的内力取胜。

拳尖之上,罡风暴起,浩然真力如潮水涌出,凝成一道明亮拳影,没有丝毫外泄。它碾压向前,不像是在针对某个人,而是它前方的一切。

拳势正且直,让人生出一种无处遁藏的绝望,仿佛只要你敢站在它面前,无论如何闪躲,它还是会砸落到你身上。

儒圣这一拳,凝聚着儒家一往无前的精气神,决然之势足可撼天。

“我说过,在这北唐,没人能打赢我!”

董仲舒的话音响起,平淡无味,彰显出绝对的自信。

内圣外王,这是他给皇帝提的建议,更是他自身笃定的大道。作为儒圣,他要让儒家挫败百家,称霸天下!

这一拳,也是王霸之拳!

面对这前逼一步,杨玄机还是退了一步。

那完美一拳看似遥远,刹那间便刺透空气,只有咫尺之遥。

只见杨玄机抬起左手,掌心间真力狂涌,灌注到幡棍内部。

黑白交映的幡面上,“装神弄鬼”四字已然不见,化成强劲白气,同幡布黑气缠绕一起。

这两道真气,好似两条游鱼,头尾相衔,旋转追逐着,飘离幡面,悬浮在虚空中。

这正是太极阴阳鱼。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阴阳鱼汇聚了天地万物的生机,深邃不可测,竟是扭曲空间,旋转中形成一道漩涡,要把一切吞噬进去!

彼既攻之,我且陷之。

此幡号称“装得下鬼,弄得了神”,此刻迎面而上,就是要强行装下这圣王之拳!

桃树下,气浪翻滚,空间紊乱。

而天穹之上,那两道恐怖气息同样逼近,挟着排山倒海之势,冲击向对方,在虚空中碰撞出一道巨大层面,竖垂万里!

既金陵大战之后,天地间再现圣人对决!

……

……

书院后山。

两人站在碑林外,抬头仰视虚空,凝望着那两道滔天威势,脸上表情阴晦难明。

春秋八十载,付之笑谈中。尘封的故事刚刚讲完,没想到,更精彩的故事就在眼前上演。

“真是让人意外呐……”

廖如神负手而立,眯着双眼,感慨这么一句。

任真则沉默,表情变化不定。

“清气浩荡,昭如日月,应该是儒家夫子。吞吐阴阳,诡变难知,多半是阴阳家那个瞎子。他们两人怎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大战一场?”

他眉头微蹙,想不明白其中缘由。董仲舒现身,还好理解一些,毕竟这里是书院,但杨老头的到访,太莫名其妙。

“两家素无瓜葛,杨玄机突然到此,肯定有他的意图。西陵书院里,难道有他想得到的东西不成?”

一念及此,他开始盘算起来。

“春秋经?不可能,阴阳家不会看得上儒家法门。那座脉泉?以圣人修为,更不会在意此物。额,难道……”

他想到些什么,脸色微变,侧身望向廖如神。

几乎同时,廖如神同样侧身,朝他微微一笑,“你也猜到了?看来野心勃勃、想放我出山的,不止你一个啊!”

任真点头,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总不会是来找自己的吧?

眼见那两道威势就要碰撞到一起,廖如神表情微凛,说道:“我猜,你肯定希望瞎子赢。不过,你们都想压制他,本身就说明,他已经很难被打败了……”

任真低头,脸色一沉,朝碑林里走去。不用别人说,他也能猜出这场大战的结果。

他对瞎子没有任何好感,但是,在云遥宗外,瞎子愿意放他离开,足够说明此人并无恶意。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尤其是在跟敌人交战之时,他更应该帮瞎子一把。

他盘膝坐地,面对经碑,闭上了眼睛。

廖如神把他的举动看在眼里,好奇地问道:“你难道不关心这场胜负?”

任真没有睁眼,幽幽地道:“儒圣归来,咱们还是多关心自己吧!你到大阵边缘守着,我若不赶紧解碑,你今天会死在这里!”

廖如神闻言,神情剧变。聪慧如他,一点就透。

既然他们二人都猜出,杨玄机的目标是幽禁后山的廖如神,董仲舒当然也能意识到。打败对手后,他肯定会立即来这里,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以前,因为对春秋大阵充满自信,儒家有胆量让廖如神苟活下去。现在,被一家圣人盯上,夜长梦多,他们必然不会再冒这个险。

所以,任真的判断很正确。杨玄机被打败后,下一个要倒霉的,就是廖如神!

廖如神毫不犹豫,朝春秋大阵边缘跑去。以前,他还能在这里苟且偷生,但是今天,任真若无法解碑,他就要一命呜呼了!

“你若得手,老夫余生愿听你差遣!”

任真没有说话,心意微动,伸出左手,对准了那些经碑。

“还好有你在。这场大战的胜负手,就由你来当吧……”

第九十一章 董仲舒

圣王拳和阴阳鱼在空中相遇。

传承数百年的两家绝学绽放威力,当它们碰撞到一起时,荡出的恐怖气**悍至极,将四周所有空气挤压出去,这片空间顿时变得虚无。

身后那棵桃树,面对外泄的强大冲击波,被碾压成无数粉末,无声地散落瓦解,就是一面镜子支离破碎。

在混乱时空的中心,那记拳头砸在阴阳鱼上,大放光明。阴阳两气的旋转明显迟缓,与此同时,它产生的漩涡也在扭曲,艰难吞噬着那霸道拳芒。

“六圣之中,你们四人皆是八境上品。可我,已臻至圆满,立于八境最巅峰!就凭你蚍蜉之力,也想撼天?”

董仲舒话音强硬,毫不掩饰轻蔑之意。杨玄机若无法全力以赴,在谁看来,这都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决斗。

真力碰撞,简单直接。

儒家浩气轰碎了太极,也轰碎了它所处的那层空间。狂暴余威扑向杨玄机,将他足足震退十几步,已是走回下坡路。

他横幡于胸前,紧紧护住小不起,一口鲜血猛然喷了出去。

小不起抓着他的衣襟,眼眸里噙着泪花,只是没有哭出声来。

“老爷,别打了,咱们走吧!”

小家伙知道,是自己拖了后腿。若不是护着他,老爷就算不敌,也能自保无虞,肯定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杨老头脸色惨白,没有理会他的劝说,侧过头去,仿佛是在望向山巅。

他不甘心,“如果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他来这里,本就是为了身陷险境的那两人。

箭在弦上,进退不由人。这时,董仲舒踏步向前,步步紧逼上来。

每踏出一步,他浑身气机便暴涨一分,浩然气概冲天而起,在虚空中凝结出一道巨大虚影,巍然耸立在桃山前,神圣威严。

而杨玄机,被笼罩在他面前的阴影里,相比之下,格外渺小。

“只要在书院里,我就天下无敌,连南晋那位都不是对手,更何况是你杨玄机!老夫正要翦除百家,既然来了,那就请你赴死!”

他的话音洪亮,震荡虚空,强大意念笼罩整个西陵。

这片天地间,他俨然成了无上主宰!

儒家法相,言出法随,他真正动杀心了!

下方地面,杨玄机眉头猛皱,老脸上浮出狠绝意味。

既然退不得,那便不退。

这一战迟早要打,再让无法无天的董仲舒这么膨胀下去,就不只是九境至圣的问题,而是一个狂悖魔王!

此时,他将鬼神幡插在地上,让小不起拄幡藏在身后,自己终于腾出双手来。

董仲舒离九境只有一线之遥,他的必杀一击,必如雷霆万钧,摧枯拉朽。

杨玄机不敢托大,这一击,他必须全力以赴!

儒圣法相高达万丈,顶天立地,浑身散发出耀眼的青色光泽,正是由无数浩然气凝成。

威严面孔上,巨大眼瞳流转,漠然俯瞰下方的杨玄机,眼神里充斥着杀意。

“诸子百家,纯属多余。实现春秋大一统,必须先使万众归心,礼教统一!你们若真想结束乱世,让天下太平,那就去死吧!”

“天人感应,王权神授。这天地间,有我儒家足矣!”

董仲舒振声吟啸,浩浩如金石之音,响彻乾坤,震慑人心。

话音未落,他大手一伸,隔空抓向桃山某处,只见那里气机暴涨,浩荡灵气疯狂井喷,刺射向虚空。

杨玄机感知得真切,不禁倒吸冷气,“义字脉泉!”

儒圣法相,消耗太大,本来就是征用脉泉而凝。此刻,董仲舒又要用脉泉之力,发动猛烈攻击。

他是要不顾众多儒生死活,竭泽而渔!

就在这一刻,天下各地,所有修行义脉的读书人,灵魂深处同时开始战栗起来。

所谓“万众归心”,现在他们的心意全都被董仲舒绑在一起,共生死,同进退!

董仲舒那只大手微颤,结成儒家手印,下方狂喷的脉泉灵力受到感性,顿时凝出一道巨大无比的方正事物,横亘虚空!

那是一条戒尺!

儒家学塾里,每当弟子不遵教诲时,教书先生就会用一根木尺敲打弟子,以示惩戒。

而现在,儒圣要摆出先生师长的姿态,用此物来打杨玄机!

“吾为天下师,汝可受一尺!”

杨玄机闻言,厉声喝道:“天下师,好大的口气!连当年的至圣孔丘,都不敢如此狂妄!”

董仲舒冷冷一笑,睥睨天地,“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自我而始,儒教必会空前强盛,这天下师,老夫做得!”

说罢,他挥动那万里长尺,卷弄风云,铺天盖地朝杨玄机砸来。

杨玄机神情大变,不仅是因为这恐怖巨尺,更因为他从刚才的话里,听到一个更恐怖的字眼。

儒教!

……

……

数十里外,茅台镇。

一名白发男子立于檐下,凝望着远方阴晴变幻的虚空,手里则拎着酒坛。

“八境之巅,确实很难打败他……”

他皱了皱眉头,喝一口酒,不安地嗫嚅着,“你不是以为,哪家称霸都无所谓么?怎么现在又不甘了?”

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千百年来,儒墨两家理念针对,水火不容,可谓政坛死敌。自从儒剑称雄以后,墨家遭到残酷的血洗,羽翼折尽,不得不远遁山林,消极避世。

出现如此局面,身为墨家巨子的他,罪责难却。当年一场变故,爱妻因他去世,巨子剑丢失,他心灰意冷,萎靡不振。

他厌倦争斗,自以为看破红尘,以为天下之争此消彼长,谁来主宰都别无二致,于是便放下墨门信念,与世无争,过上隐居生活。

直到今日,亲眼目睹儒圣叱咤风云,狂啸天地,他才隐隐意识到,自己以前的想法是错的。

他开始不安。

他开始不甘。

他开始明白任真当初说的预言,明白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了。

“连妻子都救不了,现在的我,真能救得了世人么?”

他生性怯懦,消极畏缩,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他又开始犹豫不决。

便在这时,一道红光从屋内冲出,倏然飘至眼前。

血色地戮剑伫立半空,急剧嗡鸣着,彷如某人在眼前催促他。

“战吧!”

第九十二章 墨守非攻

天空之上,那道万里长尺疾驰而来。

巨大阴影袭向杨玄机所在的位置,笼罩幅度之大,俨然一副要把整个山腰给打断的架势。

面对如此强势的一尺,杨玄机退无可退。他本来就不擅长防守,再加上,这种硬碰硬拼的是内力底蕴,在八境最巅峰的董仲舒面前,他肯定吃亏不小。

但是,有小不起躲在身后,他无法退缩,只能全力硬扛下来。

罡风呼啸,眼看巨尺就要落下,杨玄机双手高擎,阴阳两气从掌间疯狂涌出,准备凝成一幅太极阴阳图,迎接这一尺之击。

千钧一发间,一道身影遽然闪现,站在他的前方,没有回头看他,而是昂首注视虚空。

“这里交给我。你去杀他!”

李慕白持剑而立,满头银发在疾风里狂舞。此刻,他身躯挺拔,像是一座山峰,面对天降大难也岿然不动。

杨玄机神情一僵,显然没有料到,墨家巨子会在这关键时刻现身。

形势危急,来不及多思考,他凝重点头,说了一声多谢,下一刻,身形便倏然从原地消失。

墨家侠义,闻名天下。李慕白若是心存歹意,根本没必要在生死关头挺身而出,共同面对儒圣的攻势。

既然他愿意站出来,杨玄机没有任何不信任他的理由。

更关键的一点,李慕白不仅名列风云榜前十,防守能力更是天下第一,由他来保护小不起,再可靠不过。

除去后顾之忧,他就可以大展拳脚,趁董仲舒出手发难、疏于防备之际,给予致命一击!

这时,李慕白昂首挺胸,横剑于前,大喝一声,“山!”

只见,他身上黑袍猛然膨胀,墨色真气爆发,滔滔不绝,在身畔空间里凝结,呈现三角形态,宛如一座漆黑宝塔,将他和小不起庇护在内。

跟那宏伟巨尺相比,这座黑塔太过渺小,但它矗立在那里,临危不乱,坚定而沉稳,没有丝毫动摇之意。

这就是杨玄机放心托付的原因。如果天下只有一人,能硬扛这一尺,必定是墨家巨子无疑。

墨家由先圣墨子创立,自古以来便擅于防守,铜墙铁壁,坚不可摧,是以赢得“墨守”之威名。

兼爱非攻,墨门无锋,这山字诀蕴含着墨守精髓。任它千丈巨浪,万钧雷霆,我自岿然不动,稳如泰山!

轰!

守势甫成,那道巨尺就凌空砸落下来。浩然之气拍打在地面上,澎湃汹涌,就像脚踩蚂蚁一样,瞬间将那小塔碾压在它的淫威下,不见踪影。

紧接着,整座桃山剧烈摇晃起来,仿佛随时都会崩塌。滚滚气浪狂涌,朝四处扩散,不知将多少座土丘夷为平地。

这一尺,太可怕了!

漫天烟尘里,小不起手拄鬼神幡,瑟瑟发抖着,躲在李慕白身后。

这一刻,他感受到,面前这男人的背影如此伟岸,仿佛可以替幼小的他,遮挡住任何风雨。

宽厚而坚实,即便是杨老头,也没让他体会过这种父爱般的呵护。

当他抬起头,仰望向如山的背影时,无比惊愕地发现,这男人衣衫褴褛,浑身都是鲜血。

纵使肩膀被那股伟力轰塌,无力耷拉下来,他依然倔强挺立在原地,不曾倒退一步。

铁肩担道义,李墨白用墨家最强大的信念,替小不起挡下了这夺命一击。

小不起紧咬嘴唇,眼睑一颤,泪水抑制不住地流下来。这副鲜血淋漓的画面,深深印在了他脑海里。

杨玄机带他游历江湖,是想让他识尽冷暖,看透人心。好在今天,他看到了江湖的柔情一面。

在若干年后,在他的命运发生翻天覆地的转折后,他始终不忘提醒自己,当年危难之际,是墨家的巨子挺身而出,为新时代扛下了一次极严峻的考验。

他曾经沉沦过,但他的侠义之心,从未蒙尘。

此时,虚空另一侧。

董仲舒一击得逞,忍不住纵声大笑。

刚才这一击,他强行调动脉泉真力,耗费掉大量心神,使得自身体内气机混乱,面颊上涌起一抹异常的红晕。

他虽然修为臻至巅峰,还是第一次施展如此恐怖的攻击,竟让天下第四的杨玄机毫无还手之力,被碾压在他的霸道威势下。

他是如此狂喜,以至于没能意识到,前方尘埃里那道若隐若现的气息,更未察觉到,一道身影如鬼魅般,飘落在他身后。

杨玄机脸色阴沉,刚才董仲舒将他打得吐血,现在是时候还回来了!

他心里默念口诀,双手结印,阴阳两气再现,凝结成一道古怪咒印,悄无声息地积蓄着力量,酝酿接下来的致命一击。

阴阳家有门秘法,名为《阴符经》,修炼大成者,可以结出数千种阴阳咒印,一旦侵入对方体内,能令其生不如死,极为可怕。

此刻他正凝结的,是九幽冥王印,幽冥之力阴寒无比,按属性推算,是儒家浩然气的克星。

“这道咒印,只要能取他性命,便可避免天下浩劫!”

蓄势已毕,他冷哼一声,双掌齐出,将那道咒印砸向董仲舒后背。

直到此时,董仲舒心底一凉,总算生出一股致命的危机感。他顾不上思考,出于本能反应,拼命朝右侧冲去。

轰!

那道强大咒印击中,只可惜,由于他最后时刻的移动,没能砸到心脏部位,而是落在他的左肩上,发出一阵清脆骨裂声。

董仲舒身躯前扑,跌落云端,嘴里鲜血狂喷不止。

他倒吸一口气,只感觉浑身冰寒,彷如坠入幽冥地狱一般,体内经脉正在被疾速冰封。

“阴阳咒印!”

他很快意识到真相,根本不敢回头去看,只顾拼命朝山巅逃去。

他自以为算无遗策,料定杨玄机不会丢下小不起不管,却没有料到,还有名大宗师一直潜藏在西陵,隐忍不发。

此刻,他身负重伤,受到阴阳咒印侵蚀,哪里敢去拼命。只有躲进书院里,才是他最稳妥的选择。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杨瞎子,咱们走着瞧!”

望着他狼狈逃遁的身影,杨玄机叹了口气,神色黯然。

最后关头,还是功亏一篑。今日没能杀死董仲舒,纵虎归山,以后必成大患。

可惜,他和李慕白同样负伤,无力再去追杀董仲舒。

圣人未死,大盗不止。莫非这就是天意?

他苦笑一声,朝李慕白所在的方向走去,心里则陷入两难的境地。

“这书院后山,我还要不要去?”

第九十三章 这乱世,谁来执棋?

杨玄机之所以来西陵,之所以会爆发这一战,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进书院后山。

但是现在,他跟董仲舒拼成两败俱伤,后者又躲进书院里,这让他开始为难。如果闯进去,很可能又是一场恶战,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绝非明智的选择。

若是知难而退,那就前功尽弃,徒劳一场。

眼前,他没有立即决断,而是从云端回到半山腰。

感受着李慕白的伤势,他神情肃穆,被这位巨子的决然所触动。为了替他守护小不起,对方竟甘愿承受如此重伤,不曾退缩。

这份人情实在太沉重。

沉默一会儿,他坚定地说道:“以后你尽管开口。”

大恩不言谢,他性格直爽,不愿那般矫情作态。今天李慕白拼着重伤,不退半步,以后就算让他付出更重的代价,他也毫不犹豫,加倍报答。

李慕白脸色苍白,咳嗽一声,嘴角鲜血溢出,“我只是受人所托,轮不到你来承情。”

他胸襟坦荡,没打算隐瞒,也不愿意赚杨老头的人情。

杨老头一凛,微微侧首,感知着那柄嗡鸣颤动的地戮剑,隐约猜出一些真相。

“既然这样,我非得进书院不可了。”

他眼盲心明,在云遥宗外的那天,就已察觉出顾剑棠是假的。不知出于何种缘故,他并未道破,而是放任真离开,同时识别了后者的气机。

今天刚来到桃山,他观云识气,就看出任真也在书院。

既然是任真托人援助,杨老头觉得,唯有把他安全带出书院,才算还上这份人情。

李慕白转身,盯着他的瘦削身板,没追问他的决定,而是幽幽问道:“你为何会来这里?”

杨老头抬头,仿佛是在眺望那座山巅,“你又为何会来这里?”

场间再次陷入沉寂。

类似的对话,刚才在这里发生过一次。大家立场不同,各怀鬼胎,谁都不愿道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很罕见地,小不起没有立即跑向杨老头,而是搀扶着李慕白,艰难坐在地上。

杨老头叹了口气,说道:“他的话,你应该也听到了。”

李慕白点头,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寒声道:“儒教,好大的野心!”

经过这一战,他们都深深感受到,董仲舒的修为今非昔比,离那传说中的第九境只有一线之遥,已非他们一人能够抗衡。

更令人忧虑的是,随着实力暴涨,董仲舒的野心同样急剧膨胀。他不仅说服北唐女帝,罢黜百家,独崇儒术,甚至还妄图开坛立教,尊享万世供奉!

儒家和儒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概念。

儒家,仅仅代表一家学派,持一家之言。无论地位有多尊崇,儒家也只是因其学问思想而流传下去。

但是儒教,则完全等同于一种宗教。一旦立教成功,世人对儒圣的敬畏,将不止于夫子之师礼,而是奉若神灵,顶礼膜拜,不得不迷信盲从。

再联系到董仲舒刚才说出的礼教统一、王权神授等等,他的野心大得无法想象,俨然正在酝酿一场席卷朝野的风暴!

千年以来,十国纷争,南北两地从未有如今的统一局面,更未出现过企图桎梏人心的宗教挑战。

任真说得对,这个时代即将暴走。

杨老头没有像李慕白一样,听过任真的预言。但他精通阴阳术数,卜算推演出神入化,能预见到一丝朦胧的未来。

他也能看清,儒家将会是下一场风暴的中心。

“你隐居十年,如今重出江湖。虽然不知你的意图,但我很相信你的品行。咱们不妨联手,阴阳家和墨家,一同力挽狂澜!”

说这话时,杨老头嘴角噙着笑意,似乎充满信心。

“儒陨墨遁伞向西”,他相信董仲舒多行不义,必会陨落,只是没想过,隐遁多年的墨家巨子居然出山了。如此一来,百家势力里又多出一名强援。

若是再请动纵横家相助,游说百家,用不了多久,这盘死棋就能彻底活过来!

然而,李慕白摇了摇头,说道:“我不会帮你。但是你可以放心,墨家绝不会跟你们为敌。”

“为何?”杨老头闻言,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他不明白,李慕白为了保护一个孩子,都愿意以命相守,在强大攻势面前毫不畏惧,怎么现在又拒绝他的邀请?

“墨家秉持侠义,兼爱天下,为何不愿行此大义!董仲舒的野心,难道你没有看到么!”

他越说越激动,正打算疾声质问下去,这时李慕白抬手,打断了他。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没说不愿意对抗儒家,只是不愿当你的帮手而已。这盘大棋,还轮不到你来下。”

杨老头顿时怔住,“什么意思?”

李慕白起身,抬手指向茫茫山巅,凛然道:“真正有实力执棋的人,在那里!”

……

书院后山。

按照任真的要求,廖如神正坐在春秋大阵边缘,背对碑林,望着棋盘发呆。

任真若想解碑,必须动用左手天眼,才能像神游星海一样,窥测出《春秋》真解。

只有支开廖如神,他才敢睁开天眼,不用担心被发觉。

法天象地,皆入我眼。大道三千,自现本源。

这才是天眼最强大的神通。相比之下,那些易容隐形手段,不过是皮毛而已。

此刻,他的左手对准经碑,掌心间金彩流溢,那只天眼现出原形,神光湛湛,毫不眨动地盯着碑面。

碑面上,无数文字的红漆忽有灵性,自动从笔画间流淌而出,正是当年的麒麟精血!

它们蕴含着《春秋》精髓,闪耀鲜艳光泽,汨汨流向任真掌心的天眼,没入其内。

而那些文字,在失去麟血神韵后,不断破碎,从碑面上剥落下来。春秋经碑,就此毁灭。

与此同时,任真脸上双眸紧闭,全神贯注,疯狂冥想着。

八百年春秋,化作一幕幕波澜壮阔的画面,在他脑海里浮现。画面上那些传奇人物栩栩如生,音容笑貌,呼之欲出。

一切皆在眼前。

拨开精简文字的迷雾,窥见历史背后的智慧,这就是《春秋》之真解、春秋之神韵。

古人云,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既知前八百年之神韵,何惧后八百年之浮沉!

时间在飞快流逝,经碑上的七百二十年,只是弹指一挥间。

任真收起左手,自信一笑,这春秋经碑,他已经真正破解了!

脚下踏出一步,他正准备走出碑林,告诉廖如神这个喜讯,突然,他脑袋里响起嗡鸣,恍如炸裂一般。

紧接着,他便昏迷倒地,不省人事。

……

此时此刻,恰是彼时彼刻。

董仲舒的巨尺砸在地戮剑上,遭受冲击的不只是李慕白,还有这把剑的主人。

第九十四章 八百年春秋,一梦逍遥游

「本段故事纯属虚构,不符合任何史实。如有雷同,纯属做梦。」

任真觉得很累。

行走在一片白蒙蒙的雾境中,漫无目的,这让一直疲于奔命的他,感到分外空虚。

他打算停下来,坐在原地歇会儿,却发现自己的双脚根本不听使唤,飞快往前奔跑着,不知要往哪里去。

山川河岳在下方呼啸倒退。

岁月如风在心间。

……

东方,临淄城。

一大群紫袍学子手持竹简,从稷门鱼贯而出,兴致冲冲地往城外走去。

他们的年轻面容上,无不流露出蓬勃朝气,尤其那些眼神,充满热切和兴奋。

“今天是哪一家的先生讲学?”

“据说是名家的公孙先生!”

“公孙先生巧簧如舌,极擅诡辩,每次都能语惊四座。咱们快点走,肯定会有好戏看!”

这群人从任真身旁走过,竟是无人看他一眼,把他当成空气一样无视了。

任真挠头,喃喃地道:“公孙先生?我这是在哪里?”

他正在狐疑,下一刻,四周风景骤变,他已置身于一座高台上。

下方,众多学子正抬头仰视着他,目光炽热,有些人甚至面红耳赤,挽着袖管。

他悚然大惊,以为这是要打群架,慌忙倒退,这时,一道话音从他身后响起。

“那我倒要请教公孙先生,白马非马,可乎?”

任真闻言,再次一惊,这问题,似乎有点耳熟啊。

“可!”

他急忙转身,只见一名白衣男子起身,盯着他冷笑不止,眼里精光四射。

任真一愣,可你妹夫,你特么盯着我干嘛!

这时,刚才那道声音再次响起,“何哉?”

白衣男子神态自若,笑答道:“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

任真站在两人中间,听着他们高谈雄辩,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竟像隐身一样,不会被四周众人察觉到。

“不对啊,我的天眼只能让别人隐身,不能对自己使用,”他挠了挠头,猛然醒悟,“难道……我是在做梦?”

刚才提问的男子话音再度响起。

“公孙先生谬矣。有白马,不可谓无马也。不可谓无马者……”

任真打量着这人,凝眉嘀咕道,“听他们的辩论,似乎是在讨论白马非马?那不是八百年前名家公孙龙提出的诡辩么?”

此刻,那白衣男子傲然说道:“我公孙龙何曾说错过!你给我听好了!求马,黄、黑马皆可致……”

任真瞳孔骤缩,险些惊掉下巴来,这人居然就是公孙龙!

“八百年前!我这是回到了春秋之初!”

他环顾四周,扫视着满座学士,终于明白这是在哪里。

稷下学宫,百家争鸣的起点。

……

南方,郢城。

任真现身在一座宫殿里。

庭间有三人,一位穿着王袍的男人端坐其上,另外两人相对坐在下首。

左侧那名短髯老者,布衫草鞋,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是刚才远方赶来。

他起身行礼,对着右侧的中年男子说道:“北方有侮臣者,愿借子杀之!”

中年男子闻言,沉默不语,明显不悦,只是碍于在王面前,忍着没有发作。

此时,任真正坐在王庭的台阶上,冷眼旁观着这一幕,神情唏嘘不已。

他饱览八百年春秋史,自然知道眼前正在上演的典故,就是那著名的墨子公输之争。

当年的墨子尚未成圣,为了阻止一场不义战争,不远千里,前去跟公输子斗法,以强大防御挡住公输子上千次攻击,从而使王放弃了征伐之念。

正是这一战,墨守之威,名扬天下。

对于这场斗法的过程,任真并不陌生,只是,当亲眼目睹这一幕时,他才深切体会到,原来历史只注重结果,并不在意过程。

世人只知道墨子赢了,谁会记得,他究竟赢得有多艰辛,留下多重的创伤。谁又记得,王在答应他的请求时,是有多傲慢和轻蔑。

这些,都是从史书上看不到的,也是春秋史最宝贵的财富。

庭前,墨子和公输子的激战才刚开始。

任真站起身,不愿再看下去,意念微动,从这段历史里消失。

“前辈安息,墨家不会断绝!”

……

这一梦,他畅游春秋,阅尽诸国浮沉。

这一梦,他纵横天下,饱览无数风流。

随着时间的推进,他漫步走过七百二十载,循着廖如神讲述的记忆,继续溯游,离如今的大陆时代越来越近。

他来到西楚,苍梧剑宗里,数千名弟子站在广场上,修炼秋霜剑诀,整齐划一,震撼人心。

他恍然记起,自己在归云阁里,曾经读过《秋霜卷》,于是默念心诀,随着其他弟子,一起横剑,挥剑,劈剑……

学会秋霜卷后,他又去了前秦,去了东吴,去了所有曾经存于世间的剑宗遗址。

在那些地方,他身临其境,终于有机会认真领悟剑经三千,将它们变成真正属于自己的财富。

这一梦,不仅梦遍《春秋》,也梦到了剑道兴衰。

这一梦,悟的是儒剑合璧,笔剑写春秋!

此刻的他还无法意识到,随着感悟的加深,在外界,他体内气机正在不断暴涨。

同时,被吸噬进体内的麒麟血开始溶解,真正注进经脉里,而他的修为也在逐渐攀升。

三境中品。

三境上品。

三境圆满。

……

最后,他终究还是去了最想去、又最不敢去的那个地方。

二十年前。

长安城西。

一座小院里,秋千上,一名青衣女子怀抱襁褓,在男人有力臂膀的轻晃下,晃悠悠荡起,面颊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秋千吱呀响着,时光仿佛正在凝固。

这幅画面,他永远记得。

他走到那对夫妇面前,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摸他们的脸颊,透明身体却从中穿过,连如此简单的心愿都残忍拒绝了。

他的眼眸早就通红。

他默默陪在男子身旁,父子二人,恰好一样高。若是能真的站在一起,该有多好。

这时,女子明媚一笑,转身望向男人,好像也是在看他们多年以后的儿子。

这一笑,无尽温情,叫人心碎。

“天行,咱们的宝宝该叫什么名字好?”

男子眉头微凝,认真思考着,旋即爽朗笑起来。

“希望他能任性天真,就叫任真吧!”

这一刻,任真蹲下身,泪流满面。

“爹,娘……”

第九十五章 天要下雨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这场春秋大梦醒来时,任真脸颊上泪痕未干,此刻,他已经跨过第三境,那无人之境近在咫尺。

这场梦,收获颇丰,既有春秋真解,又有三千剑经。

儒剑合璧,当两者合二为一时,便是新的一剑。

关于这第十一剑的名字,现在他还无暇去想。

当他睁开眼眸,神识重回真实世界时,蓦然发现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正蹲在地上看着他,大眼睛炯炯有神。

他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揉着生疼的脑袋,一边环顾四周碑林,确认刚才的玄妙机缘是场梦后,视线最终落在仰着脑袋的小不起身上。

“你……”

他正想问小家伙怎么会在这里,话到嘴边,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身份是蔡酒诗,根本不认识他,这句话要是说出口,那就露馅了!

他话题陡转,强行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飘移,“你是谁?”

小不起眨着眼睛,笑容得意,“叔叔,你可真不会装傻!怎么样,你猜不到我会来这里吧?”

任真顿觉尴尬,心里五味杂陈,“我的易容手段以假乱真,啥时候变得这么差劲,连一个小屁孩都能看穿了!”

他低头打量小不起胖嘟嘟的小脸,假惺惺地道:“啊?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小不起不屑地白了一眼,蛮横地道:“叔叔,你再敢装傻,我就跑出去告诉老爷,说你欺负我!哼,看他揍不揍你!”

任真嘴角抽搐着,哭笑不得,小屁孩儿又玩这一套,搬出老瞎子吓唬人!

事已至此,他叹了口气,无奈说道:“叔叔现在很忙,没空陪你玩。乖,小家伙听话,这里很危险,你赶紧跟着老爷离开!”

他没有吓唬小不起,如今儒圣现身,西陵书院里凶险万分。他本以为,杨玄机是独自前来,在被李慕白援救以后,应该会知难而退,收手离开。

没想到,杨玄机不仅没离开,反而带着小不起闯进后山,简直是胆大包天!

小不起撅了撅嘴,很明显不吃这套哄孩子的小把戏,一把揪住他的衣衫,开始往外面拉,“老爷说了,要让你带我去买糖葫芦,你别想赖账!”

任真闻言,表情骤凛,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他听懂了,原来杨老头识破他的行藏,这次上山,不止是为了救廖如神,还想带他下山,离开这龙潭虎穴。

“那个瞎子,到底是何方神圣,难道真能识破天眼神通?我跟他素无瓜葛,他为何会好心助我脱困?现在看来,他恐怕早就看出顾剑棠是假的了……”

一连串的疑问涌上心头,让他思绪凌乱,百思不得其解。

阴阳家,杨玄机,他的作为实在太古怪,毫无章法可循,偏偏又在一些很微妙的场合出现。

“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任真当然不能直接去问,但越来越好奇。他隐隐有些担心,这瞎子会扰乱他的宏图大计。

不顾他在发愣,小不起只想拽着他往外走,可是力气太小,拉扯半天,还是没能拖动半步。

任真回过神来,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笑容温和,“下次遇见时,叔叔再给你买糖葫芦,好不好?你去告诉老爷,就说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不能陪他下山了。”

按照他原先的计划,只要领悟春秋真意,放廖如神出山,就可以功成身退。

但是没想到,儒圣意外现身,崭露出恐怖实力,让他深切意识到,这盘棋比他预想中还复杂。如今的董仲舒,远比以前更棘手。

因此,他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冒险留在书院,通过近距离观察对方,摸清一些底细。

“老家伙受伤,应该会闭门休养,我的危险不算太大。就怕他中止云游,选择回终南山疗伤,那样的话……”

他推演着接下来的变数,脸色阴晴不定。

小不起闻言,轻轻说了一声哦,脸上有些失落,明显还是想让任真陪他下山一起玩。

他咬着嘴唇,忽然想起老爷的嘱托,于是说道:“老爷说,如果你不愿意跟我走,就转告你一句话。”

他微微停顿,一本正经地道:“你不是一个人。”

说完,小家伙耷拉着脑袋,朝碑林外走去。

任真愣在那里。

从他来到这世上,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句话。

这句话的意思,当然不是说,你不是人,是鬼,而是说,你并不孤独,还有跟你志同道合的人,在为同样的目标而努力。

“难道他知道我在做什么?”

任真怔怔望着那幼小身影,这一刻突然觉得,自己或许应该赌一把。小赌怡情,万一真的是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呢……

于是,他大声说道:“转告你家老爷,四月十五,天要下雨。”

……

……

后山石道上。

两位老者并肩而立,眺望着远方茫茫云海,面容沧桑。

时隔二十年,纵横家廖如神终于离开这片山林,重现江湖。不过,他的脸上没有多少喜悦,跟杨老头一样凝重。

他知道这次离开,意味着什么,又将要面对什么。

董仲舒的话,他听到了。

任真的话,他也听到了。类似的话,刚才杨老头又讲了一遍。

巧合的是,面对杨老头的联手邀请,他给出了跟李慕白同样的回答,“真正能执棋的人,还没出山。”

没走出后山,或者说,还没在世人面前露出真面目。

再次被拒绝,杨老头只是微笑,没再说什么,心里已然有了答案。

在儒家的地盘上,纵横家、阴阳家、墨家,还有那个神秘莫测的少年,就此达成默契。

此时,廖如神目光闪烁,突然问道:“你怎么不亲自过去见他?”

杨老头沉默不语,心里则默念着,“让这俩小家伙多打打交道,以后才不会太生分……”

小不起从里面跑了出来。

杨老头微微侧首,虽然双眼看不到,也知道任真不愿意跟他离开。

小不起走过来,笑嘻嘻地冲廖如神喊了声“干爷爷”,然后乖乖扑进杨老头怀里。

“老爷,英俊叔叔说,他还有事情要做,不能离开,”他有些气喘,又认真地道:“另外,他还让我转告你,四月十五,天要下雨!”

两位老人闻言,身躯同时一颤,僵滞在原地。

四月十五,这么早就定下来了?

第九十六章 有朋党自远方来

任真从后山走出来,有点怅然若失。前世他看网络小说,学到的套路可不是这样的。

那些乱世魔王被放出时,哪次不是天地变色,电闪雷鸣。那些妖孽主角顿悟时,哪次不是云开月明,神霞漫天。

而他,在破解《春秋》、放走廖如神时,没有弄出任何动静来。书院里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个风头,看来是出不成了。

毕竟,在西陵书院,大家都知道后山是禁地,不得闯入,极少数人才清楚,里面藏着春秋碑林,和一名守经老人。

平时有资格进出碑林的,只有蔡酒诗一人。他负责给所谓的守经老人送酒,这正是任真选择易容成他的原因。

只有院长赵千秋心里明白,那位岂是什么守经老人,其实是被囚禁于此的春秋罪魁。

所以,无人能察觉异常,也就很正常了。

除了茅台镇之子最近半月没能如期供酒,让大家集体犯酒瘾以外,其他一切都没有破绽。

回到书院后,任真又骑着那头老牛,开始卖酒赚外快的生活。对别人来说,修行最重要,但对蔡家公子而言,这才是他能立足书院的价值所在。

最近这几天,任真依然四处逛荡,但范围明显缩小,一直都在桃山四周走动。

他试探过伙房那个脸红脖子粗的范师傅,雪庐最近有没有特殊的伙食供应。

他悄悄问过回春堂那个成天把“治不了、等死吧”挂在嘴边的炼药师,雪庐有没有从这里调走名贵药材。

他甚至套问过照料赵四先生起居的还珠丫头,有没有见到一位老先生来访。

以及等等。

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雪庐,是赵四先生清修的居所。据说里面遍布冰雪,幽寒之气能够压制他断腿处的伤势。董仲舒需要疗伤,雪庐是西陵书院里最合适的地方。

既然雪庐没有端倪,董仲舒又没离开,任真便猜到最后的可能性——他躲在义字脉泉里。

十大脉泉,是儒家立世的重要基石,汇聚了天下文人的气运。早在春秋时,它们就已存在,只不过当时儒生门徒太少,脉泉灵力也就微弱得可怜。

今非昔比,北方天下,儒家独崇,拜入儒家的修行者趋之若鹜,那十座脉泉,因而迅速扩张,如今恐怕不再是一泓小泉,而是辽阔湖泊了。

董仲舒若是躲在那里,多少会对疗伤有所裨益。猜到这点,任真开始心痒,忍不住想潜进去探个究竟。

他很想见识一番,传说中的脉泉究竟是何模样,是否有助于自身修行。他更想弄清楚,董仲舒现在伤势如何,以及这位儒圣未来的动向。

他之所以留下来,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很害怕董仲舒回终南山。如果有机会,他宁愿冒险将对方引到别处。

因为,他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就是终南书院。

其后几天里,他一直苦苦等待接近脉泉的机会,却一无所获。

时间流逝,他备受煎熬,某一天终于忍耐不住,正准备等夜深潜入时,一场突变的风云降临在西陵。

午后,桃山之巅的铜钟再次响起,却不像平时那般舒缓悠扬,而是短暂急促,明显是突发急事,临时召唤大家集合。

任真赶着牛车,随众多师生一起,登上桃山。

对他来说,看热闹不怕事大,无论怎样,总比枯等董仲舒出关更有意思。

当他来到杏坛广场时,已是人山人海,聚集在这里的师生比往常上课时还多,显然整个书院都集结在一起。

大家七嘴八舌,人声鼎沸,纷纷议论为何临时集合。

人群里,任真眼尖心细,扫视着场间莘莘学子,很快发现不同寻常之处,瞳眸里浮现一抹趣意。

只见在广场一侧,有群年轻人聚在那里,他们清一色身穿雪白长袍,个个器宇不凡,眉眼间流露出天然傲意,在人群中犹为刺眼,彷如鹤立鸡群。

书院授课修行,一般不会对门生的衣着做统一要求,因此大家平时都比较随意。眼前这群青年,却打扮得光彩照人,根本不像是临时赶来的弟子。

并且,任真还察觉到很有意思的一点,这三四十人,修为全都是四境下品,无一例外。这未免太巧了。

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同时凑齐这么多同品级的才俊,带他们来这里?

任真隐隐猜到一些真相,不由嘴角轻挑,笑容玩味,“今天有好戏看了!”

没过多久,书院师生都聚齐,随着一名长髯老者登上杏坛,全场顿时陷入死寂,没人再敢喧哗一句。

他们眼神里都透着惊异之情,这不是庄副院长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居然会亲自现身!

众目睽睽下,副院长庄墨寒目光矍铄,只是脸色却不好看,干咳一声,说道:“《论语》开篇有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天咱们西陵书院,迎来一群同道中人。”

说着,他左手轻捋长须,右手指向一侧的那群白袍青年。

台下的任真见状,冷笑一声,腹诽道:“还不亦乐乎,看你那副表情,怕是快要哭出来了。明知对方来者不善,何必非要做这些礼仪文章?”

这时,那群白袍青年里,为首之人迈步向前,朝下方众人拱手一揖,神采飞扬。

“小生叶三秋,携东林学院一辈弟子,前来拜会诸位师伯师兄!”

此言一出,场间众人勃然色变,盯着彬彬有礼的这书生,目光一阵抽搐。

“什么?东林学院的人!他们竟敢送上门来!”

东西党争,水火不容,这是在北唐家喻户晓的事情。作为朝堂朋党的根源,东林和西陵两大书院更是剑拔弩张,势不两立,没有半点一脉相承的同门情谊。

无论何时,只要东西两院的门生相遇,不唇枪舌剑,争个面红耳赤,就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没想到,东林书院的青年一辈如此狂妄,竟敢来拜西陵山门!

他们的到来太过突兀,以至于西陵众人哑然无语,不知该如何是好。

叶三秋把人群反应看在眼里,心中冷笑不止,脸色却愈恭,颇有君子之风。

“《诗经》曰: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等今日前来,就是想讨教贵学院的精妙学问,跟在场俊杰们好好切磋一番!”

他是来踢场子的!

第九十七章 狼多肉少,虎口夺食

读书人修行治学,讲究切磋琢磨,通过相互辩难较量,提升自身学识和境界,这是很常见的事情。

因此,叶三秋率众上门挑战,这套说辞不仅毫无指摘之处,而且契合儒家的求学精神,让西陵学院无法拒绝。

即便赢下这场论战,作为东道主,西陵书院以众敌寡,也不会增光添彩,只能算保住颜面。但如果输了,就等于被人上门打脸,一旦传出去,书院的面子就荡然无存。

东林才俊前来挑战,想法很大胆,意图也很明显,就是要践踏西陵书院的招牌,使之成为天下文人眼中的笑柄。

既然敢挑起这一战,东林诸人肯定有备而来,胜券在握。

“久闻西陵人才济济,俊贤云集,晚辈不敢狂妄造次。这次前来,只为向同辈师兄们讨教,希望庄副院长能成全!”

叶知秋神态恭谨,跟另一侧的庄墨寒对视着,笑容温和,看不出半点敌意。

这几句话的意思很明白,他们只跟同龄人切磋,西陵学院不能以大欺小,派出成名已久的中坚力量迎战。

年轻人交锋,拼的是天资和悟性,他们就象征着两家学院的未来。

庄墨寒闻言,本就细小的眼眸眯起,一抹寒意从瞳孔里稍闪即逝,“这是自然。公平较量,输的人才会心服口服。”

他心里却暗忖,东林书院真会挑时机,选择在这时候登门挑战,西陵书院就算想以大欺小,也办不到,甚至还没开始就落了下风。

按儒家修行法门,三境者在书院里潜居,格物致知,正心诚意;四境者负笈游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五境者同样也会外出,登山朝圣,以求感应命字。

换言之,此时的西陵书院,四五境门徒都已下山入世,所有后辈弟子里,只剩三境青年留在山里格物悟意,正是人才空虚之时。

听到这简短对话,台下青年们的目光一颤。既然庄副院长应战,接下来,捍卫西陵荣耀的使命,就落在他们肩上了。

叶三秋扫视着场间众人,顾盼神飞。

“庄师叔说得很对,公平较量,才能心服口服。所以,我们东林书院派出的,都是跟诸位同届修行的师兄弟。他们才凝意破境不久,此刻全都是四境下品。”

人群里,任真淡淡一笑,暗道:“我就知道,肯定会是这种情形。难怪东林党底气十足,主动挑衅,他们这一届门生里,竟有这么多人早早凝意破境。”

三境圆满,儒意大成时,就会破境晋升。

不久之前,这些白袍青年还跟西陵众人一样,忙着闭门冥思领悟,既然现在已破境,这本身就说明,他们的资质都出类拔萃,非常惊艳。

台下的西陵弟子陷入了沉默。他们面临的挑战,明显很严峻。

偌大广场,一时寂静。

白袍青年们见状,脸上不禁泛出轻蔑情绪,叶三秋却是笑意愈浓,满面春风。

“朝廷历年大朝试,都分为文试和武试,不如咱们也分别切磋文韬武略,这样才更公平。”

庄墨寒闻言,神情微凛。没想到,东林书院的信心如此之足,看今天这咄咄架势,竟像是要全方位压倒西陵,让他们颜面扫地。

“好!西陵书院同意你的请求!”他用力点头,眼眸里闪过一丝狠意。

院长赵千秋未露面,他有权代表书院接下这份战书。这里毕竟是西陵老巢,如果连战胜区区三四十人的自信都没有,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不过,你们也得承担点风险才行。若是所有人都像你们一样,随意登门挑战,那我西陵书院的威严何在?不如这样……”

他阴恻一笑,心里冒出一个主意,要让这群天真的崽子付出代价!

只是,他的提议还没说出口,就被叶三秋打断,“庄师叔说得对。为了让切磋更有趣一些,咱们可以加点彩头。每场比试失败的一方,必须让出一个参加六月大朝试的名额,你意下如何?”

说完这话,他嘴角一挑,眼里精光四射。

庄墨寒脸色剧变。图穷匕首见,他总算明白东林书院的真正意图。

他们竟然想打大朝试的主意!

大朝试,是北唐朝廷为录用选拔官吏而设的一场考试。天下才俊要想平步青云,入仕从政,这是最重要的途径。

历年朝试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都深得女帝陛下器重,被委以重任,在朝堂上可谓呼风唤雨,炙手可热。

每年六月的大朝试,都是决定无数人一生命运的时刻。

但是,并非任何人都有资格进京赶考。每年大朝试的名额只有一千个,鉴于整座大唐拥有超过八千万人口,赴试名额可以说是少得极其可怜。

而这一千个考生名额里,又有一大半被儒剑两家道统分走,光是儒家七十二书院,就得占去三百多个。

作为儒家的中流砥柱,东西两院的待遇优厚,每年大概分别有七八十个名额。纵然如此,狼多肉少,对于一家收纳弟子数千人的书院而言,七八十还是太少。

每一个应试名额,都弥足珍贵。通过大朝试争夺的,是朝堂上的权位利益,书院派出的考生越多,赢得这场激烈战争的概率就越大。

在东西两党眼里,大朝试更是他们往各自党羽里输送新血液的良机。此消彼长,如果自家书院的成绩不理想,那往往就是对手取得硕果所致。

因而,大朝试历来是两党博弈的必争阵地。

由此可见,从叶三秋嘴里云淡风轻吐出的彩头,其实何等沉重。

东林党分明是想借这次比试,从西陵书院手里夺走应试名额,不等大朝试开幕,就提前锁定六月的胜局。

这招釜底抽薪,用得太大胆了。

毕竟,如果输掉比试的一方是自己,那就等于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奉送给对手。

这场豪赌一旦开始,双方谁都输不起。

这也恰恰说明,东林书院志在必得,对这群白袍才俊报以绝对的信心。

第九十八章 未知之敌

叶三秋的神态很淡定。

老于世故的庄墨寒反而不淡定了。无论怎么看,这都像是东林学院下了一个套,在等着他钻进去。

大朝试的名额太重要,绝非儿戏,他既没权力,也没这个胆量拿它来赌博。但是被人家找上门来挑衅,这口气偏偏又不能忍。

“兹事体大,连我都不敢定夺,以师侄你的分量,更没资格替东林书院做主。我凭什么相信,你的师长们会履行这份赌约?”

庄墨寒紧紧盯着叶三秋,试图从对方的表情变化里看出一些端倪。

叶三秋哑然一笑,“师叔未免太多疑了。东西这场切磋,必会在天下文人间传颂,我东林书院岂敢食言?仁义礼智信,信字脉泉就在东林,师叔还是别质疑我们的根基为好!”

庄墨寒凝眉不语,心里的忧虑不降反增。

这时,一道话音隔空传来,在广场上空回荡。

“可以。”

简短而淡漠,听到这两个字,大家神情都变得恭敬无比。

叶三秋等人闻言,同样朝西方躬身,以示尊敬。

四先生,赵千秋,作为夫子座下十哲之一,在儒家是最顶尖的存在。他居然也在暗中关注着这里!

既然院长亲自开口,那么,东西两院的对决正式定下来了。

叶三秋嘴角笑意散去,认真地说道:“客随主便,先进行文试,还是武试,请庄师叔安排吧!”

来到西陵后,他言谈举止间,始终流露出强大的自信。此刻让庄墨寒来安排,更是一种无形的强势,等于是在宣示,无论对手怎么安排,赢的都会是东林!

庄墨寒脸色一沉,说道:“不如先进行武试,你们来了多少人,咱们就比多少场。”

他警惕性很高,心里隐隐感到不安。先进行武试的话,西陵的人出手重一些,等到文试时,东林剩下的天才就会少一些,这样能减少潜在的威胁。

叶三秋毫不犹豫,点头说了一声好,然后便带着东林诸天才走下杏坛,只留下一人站在原地,准备迎战。

开场首战,至关重要,他们早就事先确定了人选。

坛上这人,眉目清秀,面颊温润如玉,清澈瞳眸里闪烁异彩,儒雅气质自然流露。

他手持一管玉箫,拱手朝台下一礼,“在下临川韩湘子,恭请各位师兄指教。”

他的嗓音清脆,如叮咚山泉,很好听,听不出肃杀之意。

无论容貌谈吐,都是一个容易讨人喜欢的俊书生。

西陵众人心头一紧,能被东林书院派来打头阵,绝对是极厉害的人物,不像外表一样文弱。

这一战,该派谁上?

庄墨寒站在古老杏树下,早有人搬来太师椅,他却没有落座,手心里攥着一把汗。

“冷雪,你来迎战!”

听到他的吩咐,人群里,一道身影飘然落到杏坛上,天蓝长袍微扬,颇为潇洒。

冷雪身材修长,笔挺如松,棱角分明的脸庞不怒而威,带着天然的傲意。

“同为四境下品,这场对决看似很公平,其实不然,人生来不同,遇到更强的天才,怎么比都会倒霉。所以说,韩兄的运气不太好!”

韩湘子微微一笑,没有愠色。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对方一上来就崭露锐气,这很正常,他并不觉得反感。

“今天的切磋,不拼修为,只比书生意。既然是意气之争,冷兄可千万别手下留情,让小弟钻了空子。”

冷雪剑眉一挑,“我不会客气。你远来是客,请吧!”

说这话时,他浑身气势遽然沉凝,仿佛变成一颗参天古松,刚劲而凛然,坚韧不拔。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冷雪格松而悟,悟的就是青松坚贞不移之意。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杏树下,庄墨寒捋须而吟,遥望着冷雪绽放的青松之意,满意地坐回座位。

他之所以派冷雪最先出场,其中自有深意。

东林书院这群青年,气势咄咄逼人,血气方刚,一旦意念受阻,往往容易缺失耐心。他派上冷雪这块难啃的骨头,就是要磨掉对方的锐气。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只要打掉对方那股气焰,接下来,西陵书院就会占尽优势。

“慢慢耗吧!没有一个时辰,别想撼动冷雪的真意。”

庄墨寒狡黠一笑,悠闲地闭上眼睛养神。

另一边,叶三秋等人却不这么想。一看到冷雪的坚韧儒意,他们眼里都浮现出喜悦之情,仿佛已经看到胜利。

“敢在咱们东林的最强之矛面前,主动选择防守,这人的下场一定很惨!”

“是啊,据说韩师兄意气最盛时,连首席长老都不得不弃守转攻,就凭区区冷雪?”

正当他们窃窃私语时,台上的韩湘子动了。

他只是踏出一步,左手洞箫一抬,整座杏坛上气息瞬间大变!

原本平静温和的空气,陡然紊乱,无数道冷冽疾风刺出,宛如实质刀剑一般,尖锐嘶鸣着,杀意凛然!

杏坛幽冷,一片肃杀。不见箫声,只闻鬼哭!

一念起,便能强行改变整个战场的气氛,令敌人沦陷进他的意境里,随他的心意而动。

这才是真正的儒意大成。

此时的冷雪,浑身冰冷,仿佛真的掉进冰天雪地里。尤其是他的灵魂深处,一股寒意不知从何处冒出,难以抑制,令他感到恐惧。

他知道,自己被卷进了韩湘子的真意里,接下来将要面临严峻考验。

他攥紧拳头,强行逼自己镇定下来。

意气之争,争的就是一口真意。一旦心乱了,也就输了。

他明白这点。只是,他想不明白,这韩湘子领悟的到底是何种真意?

对方手里明明握着一管玉箫,也没见他吹箫,为何幻化出的这股真意,却是如此幽冷,仿如暴雪寒冰?

风马牛不相及,此人的实力实在诡异。

他还没来得及再想,韩湘子再次踏出一步,吹动了玉箫。这时,杏坛上的意象再变。

明明是初春季节,这局部空间里竟飘出无数雪片,薄如蝉翼,锋利无比,在呜咽箫声催动下,从四面八方朝冷雪斩杀而去。

一管箫,一片雪。

「书看到现在,大家应该都能明白一点,不要急于开喷,耐心往后看再说。几章后揭晓,打喷子脸的情形还少么?

作者虽然水平一般,但是大部分你能想得到,我应该也能想得到。想不到你后面再来教训我也不迟,我虚心接受。何必非急于证明你很厉害呢?

故事总要慢慢看,我不可能一章之内能把所有东西都解释清楚了,是不是这个理?」

第九十九章 五音成杀

这片雪当然并非真实存在,而是韩湘子以真意凝出的幻象,杀意凛然。

交战之前,庄墨寒吟了一句“大雪压青松”,韩湘子便以飞雪迎敌,倒要看看这青松坚挺不坚挺,还直不直。

庄墨寒想利用冷雪的坚韧意念,将首战拖成焦灼,韩湘子便正面强攻,粉碎这位副院长的算计。

天才就是可以这么任性。

他被称作东林最强之矛,攻击意志第一,是有他的道理的。

那些雪片飘向对手,没有洋洋洒洒的美感,就像锋利刀片一样,密密麻麻,无孔不入,侵刺向冷雪身体的每一处,让人无从招架。

但冷雪也不是省油的灯。雄浑的青松真意笼罩全身,镀上一层玄青色光芒,宛如坚硬铠甲,试图挡住那些角度刁钻的雪片。

杏坛下,所有人凝视着这一幕,心脏紧悬。他们知道,双方的一攻一守,手法并不算精妙,碰撞之间却藏着无尽凶险。

今天所有博弈,拼的都将是意志。

“没用的。”

作为东林书院的主心骨,叶三秋此时坐在椅子上,微笑注视着战况。

“他们不明白,师弟真正可怕之处在于那支箫,如果执着于幻象,西陵永远都无法战胜他。”

这是他内心的想法,自然不会道破。

果然,当雪片切割在青光之上的刹那,冷雪脸色苍白,没有任何预兆地,他猛然喋血,苦苦凝集的真意不攻自破,凭空消散。

这一刻,只有冷雪心里清楚,他的防守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难怪从一开始,他心底就有股挥之不去的寒意,原来,那支箫曲洞穿他的心神,才是韩湘子感悟的真意所在。

他现在终于明白,那些雪花之所以出现,是因为韩湘子利用箫声窥破他的想法,才故意凝结出来,迷惑他和场间所有观众。

你想要雪?那我就给你雪!

象由心生,韩湘子能勾出对方心境,顺之衍生幻象,其箫意太过恐怖!

只可惜,现在醒悟已经太晚了。

随着护身的青松真意瓦解,那些雪片再无阻碍,全都割刺到冷雪的身躯上,仿如凌迟一般,溅起无数血花,场面血腥。

剧痛袭身,他带着真正的答案,昏死过去。

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看来,是韩湘子凝成的雪片击败了冷雪,大家根本无从察觉,那一抹幽寒之意的存在。

第一战,韩湘子一击制敌,东林书院获胜。

庄墨寒勃然起身,盯着台上的韩湘子,脸色极其难看。从头到尾,这场对决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不仅他想象中的酣斗场面没有出现,更令他瞠目结舌的是,冷雪居然会被最不畏惧的区区飞雪挫败。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现在,格青松的人倒下,格大雪的人反而赢了。

刚才这两句诗,现在沦为一个笑话,无异于被赤裸裸地打脸。

至于先前冷雪嘲讽的那句运气不好,也变成了对自己的反谶。

庄墨寒僵在那里,气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不了解韩湘子的底细,即便是庄墨寒这样的人物,也很难猜出其手段之精妙。

当然,韩湘子并非无敌。只是说,如果纯粹拼书生意,不以更强修为抵挡,难有人胜过这位吹箫书生。

轻松赢下这一战后,韩湘子波澜不惊,朝庄墨寒淡淡一笑,“接下来是哪位师兄赐教?”

无形装逼,最为致命。他那云淡风轻的姿态,显然没把自己刚才的表现放在心上,这叫战败一方情何以堪?

庄墨寒闻言,脸色一阵青红不定。

他本来对冷雪很有信心,没想到会是一场莫名其妙的惨败。失掉先机,西陵务必要把韩湘子打下去,才能扳回一城。

踌躇片刻,他下定决心,说道:“付俊杰,你来出战!”

人群里,任真微怔,付俊杰?这不是那天格梅花的老兄么!

目送那位谦谦君子上台,他嘀咕道:“刚才那一战,结束得太快,我都还没出门道来,就凭这书呆子,不见得能赢韩湘子。”

他对付俊杰的印象挺不错,当然希望这人能赢。只是,擂台决斗,从来拼的都是实力,而不是风度。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青松抵挡不了的寒雪,梅花抵挡得了吗?

台上,付俊杰作揖行礼,肃然道:“韩兄,恕我直言,既然你动用玉箫法器,我也不能赤手空拳,这样不公平。”

他很坦荡,直抒胸臆,也不拐弯抹角。说完时,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支毛笔。

笔墨纸砚,皆可为读书人的法器。他手里这支笔,名为狼烟笔。书写江山,激扬文字,一笔万里起狼烟。

韩湘子点头,“付兄请。”

有前车之鉴,付俊杰不敢托大,手中狼烟笔抖动,只是一瞬,便挥洒出点点寒梅,飘舞在空中,飞向韩湘子。

梅瓣轻盈,看似柔弱无力,却暗藏坚韧之意,配合精妙笔法,威力绝不逊于冷雪的青松真意。

不仅如此,梅有幽香,沁人心脾,这种细微之处的攻势往往被人忽略,因而更容易得手。

面对付俊杰的写意笔法,韩湘子从容不迫,再次吹动玉箫。箫音起时,雪花再次飘起。

只是这次却不同,箫曲委婉柔和,不似刚才那般清越高亢。雪花也变得纤如棉絮,跟洁白梅花混在一起,这幅画面极为动人。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白,未必有用。香,也未必透得出来。

同样是凝雪,韩湘子这次的幻象手法颇细腻,竟是以雪团将梅花包裹起来,全部封藏其中。

当然,这些只能算防守,或者说是做做样子。真正的胜负手,依然是藏在箫曲里潜入的那抹寒意。

付俊杰到底是忠厚君子,执着于见招拆招,所有注意力都在空中的梅雪斗艳上。

毫不意外地,他被韩湘子偷袭成功,晕厥倒地。西陵的第二战,再败。

庄墨寒真的急了。他总算察觉出情形不对。

韩湘子的雪花明明没有触及付俊杰身体,但付俊杰依然倒地,这就说明,对方的门道并不在雪花上,那只是障眼法而已。

既然如此,接下来就不能再从雪花应对,又该派谁来出战?

此时,任真会心一笑,隐隐猜出了真相。

“《礼记》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

“宫商角徵羽,五音成杀。他的箫声能透彻人心,有点意思。如果对手是我,他又能引出什么幻象来?”

第100章 格物与修心

好久没打架,任真有点手痒。当然,也只是跃跃欲试而已,他并没有出手的打算。

东西两院切磋,无论谁胜谁负,都是儒家内部的事情,不会对他造成影响。诚然,他跟西陵赵四有杀父之仇,但他对东林封五同样心生憎恶,绝没有帮谁的必要。

作为局外人,看热闹就是他唯一的立场,恨不得他们拼个两败俱伤,隔层断代才好。

“狗咬狗,一嘴毛,我还是别掺和了。如果我上台,把他们吊打一顿,风头是出了,又能占到什么便宜?”

他抱定主意,双手揣在袖子里,站在人群里冷眼旁观。

不愧是东林书院的先锋,韩湘子连虐两名天才,上来就给西陵书院当头一棒,不仅重创对方士气,也抛出了一个难题。

面对他那谜一样的书生意,该派何种类型的天才上场,才能匹敌?

庄墨寒陷入了犹豫。但叶三秋显然不会给他拖延的时间,笑道:“庄师叔,莫非西陵无人能对阵韩师弟?”

“这是什么话!”庄墨寒间色铁青,寒声道:“蓝玉,你来出战!”

在西陵,蓝玉算得上是号人物,但悟性绝不比前两人还强,若说他能赢韩湘子,连庄墨寒自己都不信。

只是,叶三秋出言讽刺,无奈之下,他只得随口派人应付一阵,指望这场看透韩湘子的根基。

蓝玉上台,表情有些懵。他格冰而悟,凝的是千里冰封之意。

他想不明白,既然韩湘子先前崭露的是雪寒真意,跟自身属性相近,庄师叔为何还执意如此安排?

此刻,叔侄两人都还意识不到,这一战,不仅无法令他们窥探虚实,反而会颠覆所有人对韩湘子的认知。

在蓝玉绽放真意,试图冰封杏坛时,韩湘子箫动声起,异变陡生。无数明火凭空生出,无根自燃,整座杏坛瞬间沦为火海!

以火克冰,前两场还在飞雪的他,转眼使出蓝玉心里最恐惧的烈火真意。

这一场,令全场观众咋舌,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韩湘子竟然领悟了两重儒意!

这怎么可能!

这当然不可能。幻象再如何千变万化,都是假的,韩湘子并非真能领悟多重真意,只是它潜伏到对方心里,无法被人察觉而已。

只要箫声一起,他就能窥测对方心意,随之幻化情景,让对方陷入恐慌,从而在心里露出破绽,成为他的可趁之机。

庄墨寒有些绝望。他付出一个朝试名额的代价,不仅没能让形势明朗,反而变得更混乱了。

三战皆败,那个吹箫书生仿佛无敌,西陵该怎么办?

场间死一般的沉寂。

大家仰望着韩湘子,眼神复杂,既敬畏又无奈。

人群某处,赵香炉表情焦急,左顾右盼着,似乎是在寻找某人。

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领悟的真意被韩湘子压制,毫无胜算。作为院长独女,她更不能上台自取其辱。

但是,她相信,那个人天赋绝伦,应该能跟韩湘子一战。

那日那一剑,此时若是施展,足以让东林群雄不敢小觑。

“那个饭桶呢?难道他还在山下卖酒,没来这里?危急时刻,西陵需要他挺身而出啊!”

她不知道,她眼中的救世主,此时就在她身后不远处,正幸灾乐祸地看好戏。

危不危急,关他鸟事!

任真嘴角微咧,心里迟疑,“洞箫何时有这特性了?他以箫入意透人心,这真意,不像是通过格箫而得,难道……”

格物致知,意思是根据事物本身特性,悟出跟它相近的真意。

而箫声,本身无法窥探人心,也就是说,韩湘子的真意,并非格箫而得,其中另有玄机。

他脸色一僵,忽然猜到某种惊人的可能性。

便在这时,虚空中,一道话音飘然响起,还是院长赵千秋。

“不错,孺子可教。让卓尔出战吧!”

前面一句话,是在称赞韩湘子。作为圣人门徒,四先生有大气度,犯不着贬低一个小辈。

至于后一句,则是他沉不住气,亲自出口点将了。大朝试至关重要,就算他是四先生,也不敢托大。

这一战,西陵不能输。

听到“卓尔”这个名字,西陵师生瞳孔骤缩,忍不住惊叹出声。

院长竟让此人出战!

大家之所以感到震撼,并非卓尔的身份或者天赋有多高绝,而是因为,卓尔是个离经叛道的疯子。

他桀骜狂放,目无尊长,从进入书院后,他做过太多疯狂的事,触犯了儒家的诸多戒律,为院众所不容。

为了惩罚他,四先生亲自下令,将他幽禁在十里竹海内。屈指算来,至今已关了五年。

今天,为了战胜东林的韩湘子,院长竟然愿意把他放出来!

让一个疯子应战,这样真的行吗?

不只是众人,庄墨寒心里也有同样的疑惑。但这毕竟是院长之命,他不敢违逆,立即朝几位长老使个颜色,示意他们前去放人。

叶三秋看到众人的表情,眉头微微一皱,暗忖,看来卓尔绝非寻常之辈,不然平日里,他怎会从未听闻这位的天才?

赵千秋隔空传声,淡漠话音再次响起。

“老五暗藏杀棋,故意隐没这小辈的名气,就是为了今天吧?只可惜,他失算一着。师尊亲临桃山,此情此景,您怎么看?”

这几句话,意蕴极深,大家都听得云山雾罩。

只有任真一人,大概明白了其中深意。

格物致知,理从外求,这是当世儒家秉承的修行正道。然而,这个韩湘子的攻心之意,以及那个正在赶来的疯癫卓尔,却是坐照观心,并非正途。

东林书院敢启用韩湘子,安排他出战,这招出其不意,奇则奇矣,但被儒圣本人看到,又会是何情形?

他们应该不知,儒圣最近还在桃山潜居,并未离开。在他眼皮底下,安排这么一出,那就不再是奇兵,而是臭棋。

隔空传音,浩浩荡荡,儒圣必然也能听到。赵千秋一语挑明,那句“师尊,您怎么看”,明显是在向老师告状,把这韩湘子的风头抹杀殆尽。

连胜三场又如何?

是你们先重用堕落心道的韩湘子,那就别怪我放出狂徒卓尔!

第101章 新茶与老火

自从赵千秋故意提到儒圣后,作为当事人,韩湘子的笑容便消失不见,神情若有所思。

一个是从外物悟道,一个是从内心溯源,两种方式截然相反。自身修行与儒家正统相背,为主流所不容,这点他再清楚不过。

赵千秋明显是看出了门道,才故意隔空说话给儒圣听,暗讽东林书院纵容妖孽。他看破却不说破,又是想干什么?

“他明明可以取消我的比试资格,但还是派人出战,难道他很笃定,那个卓尔必定能赢我,夺回士气和名额?”

韩湘子心生困惑,越来越期待,卓尔到底是何方神圣。

没过多久,卓尔就被几名长老带来。

这是高大魁梧的青年,身材像是个猎户,看不出一丁点读书人的文雅气质。

他的头发很短,仿佛被一刀割后的韭菜茬般,再加上浓密凌乱的胡须,无不充斥着强烈的野蛮气息。

跟台下众多文士相比,他是那么格格不入,宛如一个不识教化的野人,误闯进文明世界。

一看到他,西陵师生面露鄙夷,都远远避开。若非院长开口,大家甚至不愿承认,这个异类也是书院的一份子。

卓尔站在台下,对别人的鄙弃熟视无睹,也没有去看韩湘子一眼,而是盯着杏树下的庄墨寒,硕大瞳眸里透着寒光。

“罚我格竹十年,时日似乎还没满吧?你们放我出来打擂,难道就不怕我故意输掉?”

卓尔冷笑着,姿态桀骜,粗糙的嗓音让人很不舒服。

人群里,任真微微错愕,“格竹子,难道他就是那天竹林里赶我走的人?”

在他前世的历史上,有圣人王阳明格竹七日夜,吐血失败后,放弃旧有理学,转而发明本心,创立心学,这是著名的“守仁格竹”典故。

他本以为,选择格竹的会是气节清高、坚贞不屈的才子秀士,没想到,居然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恶汉!

庄墨寒闻言,顿时语塞。

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本来就是院长下的命令,他哪知道,该如何驯服这个桀骜不驯的粗人。

偏偏这时候,虚空再无话音响起。雪庐里有人至,赵千秋无暇再理会此处。

卓尔把他的难堪看在眼里,冷哼一声,“若非敌人难对付,你们也不愿放我出来。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把条件说清楚。”

另一侧,叶三秋感到意外。突然赶来的卓尔,不仅样貌粗犷,说话口气也很傲慢,现在竟然要提出战条件,根本不合儒家的礼仪。

卓尔的视线忽转,一边扫视东林诸人,一边说道:“我在路上听说了,你们争的是大朝试名额。我把他们打败,你们放我自由,给我一个进京赴试的机会!”

说罢,他也不等庄墨寒的回应,径直跳上台,站到韩湘子的对面。

他虽然外表粗俗,心里一点不傻,知道眼前这人颇为棘手,西陵书院已无退路,只能接受他的条件。

果然,庄墨寒沉默片刻,脸色铁青,“区区一个名额,可以给你。不过,你要是输了,这辈子都别想再走出竹林!”

卓尔不再理会场外,正视着面前的韩湘子。跟他的健硕身躯相比,这书生是如此弱小,似乎不堪一击。

“能把我逼出来,足以证明你很强。我叫卓尔,卓尔不群的卓尔,请指教。”

他淡淡说着,话语里没有多少情绪。

韩湘子回之一笑,只是眉宇间隐约多出几分凝重。他心里有种微妙的预感,或许这次,他遇到了同道中人。

“韩湘子,请。”

他右手背负,那支玉箫被藏在身后,没有吹起。这次,他的左手抬起来。

拇指,食指,中指,三指捏在一处。

轻轻打了个响指。

啪。

清脆声响,一道道无形音弧骤然晕出,挟带着某种玄妙难言的真意,潮水般扩散向四周。

音速极快,只是一瞬,便袭遍整个空间。所有人耳膜一震,心脏随之猛然一颤。

啪。

这次,韩湘子没再打响指,但是,人群心间诡异地再次响起一声。

像是在呼应,在共鸣。

啪啪啪!

此时,卓尔心里更是无数声音响起,心律彻底紊乱,狂跳不止。

韩湘子那一声响指,彻底扰乱了他的心境,在他脑海里幻化出无数异象,或诱惑,或痛苦,让人沦陷其中,难以自拔。

而外界的杏坛,却平静如初,不再有先前战斗时的幻象。所有的凶险,都已尽数涌到卓尔心里。

攻心如魔。

这才是韩湘子最可怕的杀招。

……

……

雪庐里。

一位青衣老人负手而立,淡然看着轮椅上的中年人。

中年人披着白裘,腿上覆着绒毯,手里则捧着一只小暖炉。

这双翻过无数书页、也斩过无数头颅的手,此刻抑制不住地颤抖。

“无法行礼,请师尊恕罪。”

他的话音也在颤抖,面色虔诚,透着骨子里的谦恭。

青衣老人古井无波,目光停在他的脸上,“在我面前,就别装诚惶诚恐了。你不是很想见我吗?有什么话直说。”

须臾之前,赵千秋隔空传音,名为督导东西切磋,实际是在试探自己的师尊。

当日那一战后,儒圣负伤,仓皇逃进西陵书院,却并没来见他这个院长,而是躲进脉泉里疗伤。

这一躲,就是半个月。师徒二人,明明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同在屋檐下,却始终未见面。

对赵千秋而言,是摸不透虚实,不清楚夫子为何突然现身,又为何避而不见,因而疑神疑鬼,不敢轻举妄动。

对董仲舒来说,则是在受伤虚弱时,绝不敢相信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亲传弟子。只有实力恢复,他才有底气以师尊的姿态现身。

“师尊,您的伤好些了么?我这雪庐,很适合疗伤,还有很多……”

赵千秋微笑说着,言语里透着关切之意,眼神却不敢直视董仲舒。

“无碍,”董仲舒摆手,打断了他的唠叨,淡淡说道:“你其实很想问,我为何会来西陵,对吧?”

赵千秋笑容微凝,然后迅速恢复自然,答道:“是啊!多年未见师尊一面,我不能尽弟子……”

董仲舒面无波澜,对座下第四弟子的面目和心性了如指掌,再次打断了他的伪装。

“你没猜错,我就是来问罪的。”

第102章 儒家的旧面目

问罪,自然是因为有罪。

赵千秋在雪庐里藏了十余年,未曾离开桃山半步,能有什么罪?

见自己的猜测被证实,他只是凄苦一笑,方正脸颊上没有其它诸如恐惧或者愤怒之类的情绪。

他早有预料,明白夫子指的是什么。

“漕粮被烧,动摇今年朝廷根基,这么大的罪,一个小小的汪惜芝担不起,是我御下无方。师尊若降惩罚,弟子甘愿认领。”

腿脚不便,他深垂头颅,算作跪地叩首。

无论庙堂上的西陵党,还是湘北以汪惜芝为首的地主豪绅,之所以能有滔天权势,背后最大的倚仗,都是出自西陵桃山的支持。

说到底,女帝对东西两院的敬重,才是她以前纵容朝堂两党争锋的根源。

如今,她施行新政,荡平党争不仅受阻,还捅出天大篓子,最深层的原因,自然是这位四先生没明确表态,让汪惜芝等人还抱有负隅顽抗的幻想。

山上的事,山下人不便插手。由夫子出面惩戒门徒,这在他意料之中。

董仲舒无视了他的认罪姿态,负手走进堂里,从果盘里捻起一颗雪莲子,没有放入嘴中,而是转动玩弄着。

“事前,我有所考量。老五脾气暴烈,所以我让老二劝皇帝,调他率兵平叛,从东林书院支走。你生性隐忍,又行动不便,为师于心不忍,所以没让你下山吃苦。”

他眼眸微眯,盯着那颗雪莲子,眼角皱纹里藏着难明的意味。

“现在看来,不敲打你还是不行。汪惜芝那种货色,已经被处决了。你是我的弟子,不能一概而论,不如这样,让你交出书院,进京去陪老二,如何?”

赵千秋耷拉着脑袋,不敢去看董仲舒的眼睛,而自己的眼眸里生出一抹寒意。

“一个巴掌拍不响,师尊您也看到了,不是我成心想跟老五斗,他的人都敢上门挑衅,难道我只能忍气吞声?”

他不甘心就这样交出书院。儒家有十哲、七十二贤者,每人都把持一家书院。一旦西陵被夺走,以后他在儒家的威望势必受损。

更何况,他要交出的还是四大书院之一,一块巨大的肥肉。

董仲舒神情淡漠,将那颗莲子放回果盘,坐在了椅子上。

“你们杀了人家的封疆大吏,就不允许人家找回场子?这件事到此为止,你跟老二坐镇京城,听他吩咐,若再敢插手党争,休怪为师心狠!”

赵千秋闻言,噤若寒蝉,浑身一阵冰凉。

进京之事,就此成定论。

董仲舒瞥了他一眼,嘲讽道:“你很委屈?你以为你的罪状就这一条?让廖如神逃脱,难道不应该也算在你头上?”

“我……”赵千秋豁然抬头,欲言又止。

他本来是想说,连你这位圣人,都招架不住两大强者联手,我又如何阻拦?

但是这话明显不能说出来。

董仲舒看透他的心思,冷哼一声,眼里蔑意愈浓。

“就算杨瞎子闯进来,又如何?不用我说,你也该明白,能解开春秋经碑的,肯定是你们西陵内部的儒生!这条罪名,你如何洗清?”

赵千秋面容僵硬。这一点,他当然很清楚,甚至专门调查过此事。

“平时能进春秋碑林的,只有一个负责到处送酒的小子。我派人暗中查探过,在杨玄机登山前的半个月里,那小子一直失踪。然而……”

赵千秋皱着眉头,微微停顿,继续说道:“廖如神离开没多久,就有人亲眼目睹,那小子从后山走出来。更诡异之处在于,一个月前他的修为还是三境下品,出来时就已经圆满了!”

董仲舒默默听着,脸色变幻不定,心里的震撼之情无以复加。

没人比他更清楚,春秋笔法,微言大义,有多难解读。即便是他这位儒圣,至今也没能参悟其真意,现在,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给破解了!

在脉泉里疗伤期间,他已猜出,肯定是内部的人出手解经。当时他以为,在西陵有如此造诣和野心的,多半应该是赵千秋。

这也是他迟迟没敢现身的原因。监守自盗,赵千秋若真能解碑,实力大增,绝对是致命威胁。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原来这亘古绝今的奇迹,这连他都做不到的事情,竟是让一个年轻后辈做到的!

此事若传出去,必会令天下人惊掉下巴。

“具体说说此人的身世。”

董仲舒紧紧盯着赵千秋,从露面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凝重。事实上,他已很多年没这么认真过。

他不敢相信,就在他执掌下的儒家,竟然有人会比他的儒道造诣还高!

赵千秋知道事关重大,不敢马虎,早把蔡酒诗的身世查得一清二楚。

“他叫蔡酒诗,是山下茅台镇长蔡京的独子,两年前被招进书院。蔡家世代以酿酒为生,家道渊源都很清白,没有任何疑点。”

“自从注意到他后,最近我一直在派人监视他,发现他的表现也很正常,跟以前一样,还是整天在书院里四处卖酒,看不出异常。”

任真若是在此,肯定会惊出一身冷汗。还好他没偷偷溜走,不然就彻底玩完了!

赵千秋一口气说完,望着眼神深邃的董仲舒,试探道:“所以我认为,极有可能是他误打误撞,偶然灵光一闪,破解开经碑,并非故意放走廖如神……”

董仲舒凝眉沉思,仿佛没听到他的结论。

雪庐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经过反复推敲,董仲舒还是没能想出破绽,黯然道:“连你我这样的人物,都没能得到上天垂青,没想到,却让一个凡夫俗子做到了!”

赵千秋问道:“最近这几天,我也在犹豫,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小子。无论是否有意,毕竟他放走了魔头,理应受到严惩!”

董仲舒不置可否,随口问道:“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赵千秋会意,“只我一人,守口如瓶。”

董仲舒点头,起身说道:“天纵奇才,杀掉未免可惜,更可惜了那重新现世的春秋真解。”

赵千秋闻言,瞳孔骤缩。他深知老师的心机和手段,隐隐猜出话里深意。

果然,董仲舒接下来的交代,印证了他的猜想。

“待会儿,你安排他出战。如果能看出端倪,就让他当你的小师弟吧!”

第103章 儒家的新希望

战台上,卓尔跪倒在地,表情痛苦。

在他心里,无数幻象频频闪现,短短一小会儿,喜怒哀乐,万般情绪同时袭来,让他生不如死。

台下人群注视着挣扎的他,虽然没有幻象显现在外,但此时,他们都已渐渐猜到真相。

刚才韩湘子那个响指,明明声音细微,却令场间所有人心脏震颤,感受到一股可怕冲击力。

很显然,韩湘子领悟的某种真意,跟儒家的格物所致并不相同,它的威力不在于外物表现,却是由心而起,直攻对手内心,使之沦丧迷乱。

这种真意纵然强大,但由于它摧毁的是人的心志,令对方意念崩溃,因而被儒家正统视为歪门邪道,甚至贴上魔头的标签,严令禁止门人修行。

若想击溃这种心意,也只有依靠类似的门道,或者是心志异常坚韧之辈,才能做到。

凭这个狂傲不羁的卓尔,能做到吗?

他正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对面的韩湘子泰然自若,战局呈一边倒的态势。

韩湘子手抚玉箫,轻吟起来。

“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

这段话,出自儒家五经之一的《礼记》,也是他融声凝意的学问根源。

他之所以明悟此意,的确是出自儒家经典,其实并非旁门左道,只不过与主流见识不同,才会被排斥。

他有资格站在这里,并不代表东林书院认可他的修行,只是把他当成棋子利用,出其不意打压西陵罢了。

凝视着卓尔一直在抽搐的面部,韩湘子叹了口气,眼神悲悯。

他心性善良,纯净无垢,虽然精通这种可怕的儒意,但并不滥伤无辜,往往击溃对手后,就适时收手,不愿给别人留下灵魂阴影。

他又抬起右手,准备抚平卓尔心湖里激起的涟漪。

就在这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卓尔突然停止颤栗,缓缓站了起来!

“谢谢你。”

他看着韩湘子,目光平静而澄澈,没有任何杂质,仿佛从未经历刚才的心潮激荡,也不像是在看待强大的敌人。

他的丑陋面容上泛起笑意。

“来的路上我在猜测,逼迫书院派我迎战的天才,是否跟我一样疯魔,敢无视那些狗屁礼法规矩。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韩湘子盯着他,面色微白,惊讶地说不出话。自他观心凝意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能破除他设下的心障,从层层迷雾里走出来。

这意味着,卓尔战胜了自己的内心,也战胜了那些七情六欲。

他是真正强大的人。

他刚才说那句谢谢,是发自内心地感谢韩湘子,给他创造了这次难得的试炼机会。

“看到世上还有人,能跟自己的理念相同,这是很开心的事情。那些酸腐书生,总以为道理都在天地间,误导大家一起疯狂格物。其实作为天地的一份子,人的本心,就是这世间最强大的道啊!”

说到这里,他朝韩湘子洒然一笑,宛如遇到一位阔别已久的老友。

万众顺流,唯我逆行。此时若还能看到志同道合的人,如何不惊喜。

韩湘子缓过神来,用力点头,再次看向这个被视作异类的青年时,眼眸里流露着同样的愉悦。

“没错,心即理也,吾心即吾道,又何必外求?实不相瞒,小弟正是坐观本心诸般情绪,有所感悟,才凝聚成迷乱人心之意。卓兄既是同道中人,又悟何种心意?”

杏坛上的两人,彷似同窗好友一般,热切探讨学问,哪里还有争斗之意。

台下众人一脸茫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不清楚,先前还在痛苦挣扎的卓尔,为何会瞬间安然无恙,更不清楚,目中无人的他,为何对韩湘子如此温和,彷如故友一般。

两世为人,任真对理学和心学都有涉猎,同时又看透了韩湘子的真意,因而猜出一些端倪。

“想不到,卓尔竟凭坚韧意志,从痛苦折磨中硬撑过来,有此心性,绝非池中之物,日后必成大事。”

“我本以为,儒家已经腐烂到骨子里,无药可救。不期今日遇见这两位才俊,一个东林,一个西陵,他们若能让儒家破除董仲舒那套礼教,拯救蒙昧人心,就是新学改革的希望啊……”

他目光闪烁,似乎从这两人身上,看到了儒家未来的新面貌。

台上,卓尔说道:“我被关在竹林里,强迫格竹十年。在这期间,我不断磨炼意志,是希望自己能像那青竹一样,铮铮傲骨,不屈服于任何淫威,不会向任何挫折低头!”

他缓缓抬起右拳,蓄势凝意,话音铿锵有力,“韩兄,准备接我这一拳!”

现在,他要出手了。

韩湘子神情凝重,能破开心障的人,都是大毅力大气魄者。卓尔这一拳,绝对非同凡响。

他横箫在前,微微一颤,一道道巨大音波旋即荡出,扩散的圆弧构成一面无形音盾,竖立在前方,准备迎接卓尔的攻势。

迷乱之意淋漓绽放,这一刻,场间所有人都痛苦捂耳,脑海里剧烈嗡鸣,生出无数幻象。即便是那些长老,也不得不动用修为,抵抗侵入的那道真意。

任真同样运起真力,偷偷用左手天眼对准太阳穴,强迫自己克服眩晕。

他的意志绝对强大,并非不能从幻象走出来。只是眼前,他不打算主动接受考验,因为他想看清,卓尔领悟的真意里又有何玄机。

杏坛上,卓尔凌空跃起,一拳猛然轰出,滚滚真意从拳芒里喷薄,碾压向那道硕大音盾。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深居竹林,他不是在格竹,而是磨砺心性,成就如岩竹般的傲骨雄心。他的心意,就是一份孤傲之意。

空中,拳芒和音盾相遇,两道恐怖心意碰撞,迸发出一股股意念波浪,袭遍全场。

这些波浪的可怕,不在于真元力量有多强大,而是它们直攻内心,猛烈震撼着人们的神魂。

一种迷乱,让人眩晕。一种强横,让人崩溃。

场间的青年们陆续倒下,昏迷不醒。

第104章 离奇的换人

根基或者心志不够坚固的人,很难抵抗这股可怕波流。

除了那些长老,场间能够支撑下来的,只有寥寥少数年轻人,无不是两家书院最顶尖的天才。

任真站在原地,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人。他凝视着台上那两位,忍不住赞叹一句,“这两人真强……”

无论比心意,还是体魄,都是卓尔稍胜一筹。对峙片刻后,他那只拳头爆发出的威力终究占了上风。

咔、咔,细微声响传出,只见两者交锋所在的层面上,无数细密裂痕生出,然后那道音盾随之破碎,迅速消弭不见。

强大冲击力将韩湘子震飞,口吐鲜血,重重摔在杏坛上。与之相对的反弹力也十足,使得卓尔倒退出很远,才站稳脚跟。

两位修心之人的对决,以一场如此直接而震撼的碰撞分出胜负。

结果不言自明,卓尔获得胜利。同时,他也获得了自由,以及进京赴试的名额。

他长舒一口气,走上前去,伸手将倒地的韩湘子搀扶起来,笑容温和,“跟你一战,很痛快。兄弟,回去好好休养,咱们六月长安再会!”

不打不相识,更难得遇见同样不拘一格的道友,这让他很开心。

韩湘子脸色苍白,显然受到不小的冲击,不过他还是面带微笑,跟卓尔会心对视,颇具大家气度。

“这一战,小弟输得心服口服。不过,我不见得有资格参加大朝试了。以后若有机会,再向卓兄请教吧!”

他那支玉箫,被卓尔的强横真意震裂,碎了一地。

卓尔闻言,拍了拍韩湘子那柔弱的肩膀,低声道:“如今儒学僵固,泥古不化,没有你我出头之日。没关系,你只管坚守本心,韬光养晦,等未来大风起时,咱们携手再战,定要扬名立万!”

他眼神坚定,话音虽细微,却仿佛透着一股力量感。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卓尔的鼓励话语,犹如迎风而立的青竹,充满坚韧和自信。虽然饱受排挤,不被世俗认可,但他坚信,云开月明的那一天终会到来!

韩湘子莫名心安,朝卓尔用力点头,示意明白他的心意,然后转身走下杏坛。

任真远远看着这一幕,虽然听不到两人低语了什么,还是倍感欣慰。

“可恨之人,毕竟只是少数,不能将天下儒生一概抹黑。除掉那些狡诈贪婪的伪圣贤后,儒家又该何去何从?大厦将倾之时,但愿你们真敢站出来,拨乱反正,成为儒家的新脊梁……”

围观这场切磋,让他意外看到了新希望。

他原先还在担心,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可能会使儒家这一大流派覆灭,成为毁掉儒学的罪人。现在看来,这份忧虑是多余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董仲舒倒下后,会有儒家的勇敢正直之辈取代,掀起新的潮流,这最好不过。

眼前,儒家的内斗还在继续。

韩湘子战败,大大超出东林书院的预料。他虽然只是被当做先锋官,实际却是这群人里仅弱于叶三秋的存在。

按照他们最初的设想,韩湘子凭借诡异手段,能打败绝大多数西陵儒生,甚至都不用领队的叶三秋亲自出手。

没想到,仅仅在第四战,他就被狂人卓尔打败了。

这意味着,接下来一战,叶三秋必须要亲自上场。除了他,没人有实力挑战比韩湘子都强的对手。

叶三秋皱眉,凝望着败下阵来的韩湘子,脸色很难看。

韩湘子的底细,他是知道的。修心意虽不被儒家正统认可,但威力毋庸置疑,寻常格物而凝的真意,非其对手。

“那个卓尔,既然能打败他,恐怕也是个修心的异类,极为难缠。身为主将,我这么早上场,万一失手败给卓尔,后面的所有比试就更没戏了……”

叶三秋暗暗思忖着,额头上渗出冷汗。攻心之意犀利刁钻,神秘莫测,他并没有绝对把握战胜卓尔,因此陷入纠结,不知该不该立即出场。

杏坛上,卓尔傲然而立,盯着叶三秋,战意凛冽。

“韩湘子的实力,我很清楚。你们这些人里,比他的儒意更强的,不会超过三个。我猜,该轮到叶师兄出手了吧?”

东林众人目光一颤,这人太狂了,竟敢出言挑衅叶师兄!

叶三秋闻言,同样错愕,如此一来,他想不上场都不行了。被人点名挑战,他如果怯战不出,身后那些师弟的心气肯定顿时垮掉。

众目睽睽下,他离开座位,走上杏坛,站到卓尔面前。

卓尔面无表情,拳头攥了起来。

大战一触即发。

便在这时,一道话音遽然在虚空响起,“卓尔退下,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隔空说话的,还是四先生赵千秋。

广场上,所有人都怔住。不只是西陵众人,连叶三秋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西陵书院要撤下卓尔!

这个决定太匪夷所思了。

“为什么?难道不应该一鼓作气,让卓尔乘胜出击?”

“对啊,每场比试都对应一个朝试名额,没必要保留实力,该全力争胜才是!”

“对面的叶三秋已经上场,此人肯定比韩湘子更强大,除了那个疯子,还有谁能与之一战?”

几位长老窃窃私语,无法理解院长的这个决定。他们都认为,主动换将殊不明智。

这时,赵千秋的话音再次响起,语气淡漠。

“蔡酒诗安在?你去挑战叶三秋。”

蔡酒诗?听到这个名字,西陵众人目瞪口呆。

让那个胆小怕事的酒贩子出场?并且迎战的还是叶三秋?这不是等于让他去送死么!

大家的视线转过来,齐刷刷地看向任真,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任真一脸茫然,愣在那里。

他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这里围观东西内斗,从没想过登台比试,更没想到,会被赵四先生亲自点名出战。

让他去替下卓尔,这个决定太离奇。

回过神来,他眉头微皱,心里涌起一股很不安的预感。

“反常即为妖,换人本身就很古怪。换上的人又是我,一个毫不起眼的酒贩子,怎么看都是在故意针对我。莫非……我被识破了?”

第105章 云山雾罩

任真生性谨慎,极少粗心大意,赵四先生的临阵换人,立即引起他的警惕。

“他不会无缘无故派我上场,这里面一定有诈。如今我孤身犯陷,万万大意不得!”

心里这样想着,他脸上肌肉顿时抽搐,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颤声道:“院长大人,我……我打不过他,您就饶小人一命吧!”

他其实并不怕叶三秋。但蔡酒诗本人生性怯懦,非争强好斗之徒,他如果在场,绝对会百般推诿,不敢登台迎战。

虚空沉默,赵千秋没有回话。

他之所以急于换任真上场,是想把最强的对手留给任真。在叶三秋的威势压迫下,不愁任真不露马脚。这样一来,他就不用担心任真故意藏拙,不肯崭露春秋真意。

若是让卓尔先出战,先把叶三秋打败,后面出场的东林才俊,未必能逼出任真的最强手段。这样的局面,正是赵千秋最不想看到的。

杏坛上,叶三秋将众人的轻蔑神情看在眼里,不由嘲讽一笑,心神微松。他大概猜到,这蔡酒诗应该是名胆小鼠辈,不足为虑。

见赵千秋迟迟没回应,任真吓得浑身直哆嗦,脸色比哭还难看,“我真的打不过他啊!大老爷饶命啊……”

这是考验演技的时刻。他几乎就要瘫软在地,死活赖着不肯出战。

“你有两条路可选。要么上台应战,只要获胜,我可以送你一份奖励。要么废掉修为,赶紧滚下山!”

赵千秋话音很冷,没有留下回旋余地。被夫子训斥一顿,他现在的心情很差,若非奉师命,他才懒得搭理一名不到四境的弱者。

任真身躯一颤,打了激灵,失声喊道:“我应战!”

他意识到,事已至此,别无选择,自己只能上台出手,会会这个叶三秋。

他撒腿就跑,转眼间来到台上,速度极快,仿佛生怕被废掉修为一般。如此举动,令叶三秋眼里的蔑意又浓了几分。

叶三秋虽不知西陵的用意,也没打算浪费时间,抬起右手,就要速战速决,这时,任真仓皇出声,打断了他。

“且慢!”他脸色微白,仰望着虚空,怯怯地问道:“院长大人,要是侥幸赢了,我能自己选择奖励吗?”

既然非战不可,只有获胜,才可全身而退。既然有奖励,何不像卓尔一样,自己选择?

听到这话,叶三秋冷哼一声,眉宇间流露杀意,暗道:“这蠢货刚才还怯不敢战,现在却惦记奖励,莫非他以为能赢我?就凭这句话,我一样会废他修为!”

虚空中,玩味的话音传来,“你想要什么?”

任真眉关紧锁,假装苦思冥想,沉吟半天才说道:“我要是胜了,您能不能让我进脉泉修炼几天?”

他留在这里,是想找机会接近董仲舒,探清一些虚实。对方躲在脉泉里,在他看来,只要能正大光明走进脉泉,就能达成目的。

虚空寂静。

任真见状,慌忙补充道:“您要是不愿意,权当小人没说,随便赏点啥就好!”

赵千秋的笑声响起,讽意十足,“小家子气!只要你能施展全力,让我看清你的资质如何,别说进脉泉,我甚至可以收你作关门弟子!”

收领悟春秋真解的人当弟子,其实是他赚了便宜,哪会不乐意。不乐意的那位,到时自会跳出来抢徒弟。

话音落下,众人的目光陡然炽热起来。那可是关门弟子的名额啊!

四先生从未收徒,想不到,今日竟会垂青于酒囊饭袋一般的蔡酒诗!

幸亏赵千秋没直说出口,儒圣更想收任真为徒,否则这耸人听闻的奖励,会让全场观众怀疑人生。

任真闻言,神情似乎很激动,内心却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区区儒圣四弟子,也配当我的老师?开出这个条件,其实是想诱惑我显露峥嵘,让你窥破根基吧?”

他隐约猜出赵千秋的动机,可惜,却做出南辕北辙的决断。

“跟那些见识短浅的年轻人交手时,我可以施展一两招剑圣绝学。但是,赵千秋眼光毒辣,我不能拿孤独九剑冒险。那就只好拿叶三秋练手,试试我这新创的剑十一!”

除了孤独九剑之外,他还修炼过剑经三千,手上绝技虽然层不出穷,但都出自剑道。

在赵千秋这位老江湖面前,他断然不敢施展这些武学,否则等于不打自招,坐实剑道奸细的罪名。

因此他认为,儒剑合璧的剑十一最合适。

剑十一,名为春秋,既蕴春秋儒意,又藏春秋剑气,水乳交融,难分彼此,应该不会被看出端倪。

抱定主意后,他转身望向台下,目光落在刚被救醒的付俊杰身上,忐忑地道:“付兄,能否借你的狼烟笔一用?”

既然要演戏,就要演得逼真一些,配合儒家法器出手,才会有模有样。

付俊杰毫不犹豫,大袖一挥,那支狼烟笔激射而出,“蔡兄若能获胜,成为院长首徒,也是小弟的荣幸,送你又何妨!”

虽然神魂遭创,他说话还是这么豪爽。

任真接笔,横于胸前,朝叶三秋谄笑道:“叶师兄,我只是送酒水的小商贩,被逼出战,您可千万要手下留情!”

嘴上殷勤讨饶,他心里则念叨着,这一剑该如何隐蔽,才能见血封喉,直接杀死对方,以免后面陷入缠斗,被逼出更多招式。

叶三秋岂懂得他的真实想法,嗤然一笑,“蔡师弟,既然四先生安排你来送死,我哪敢违背他的意思?”

说罢,他右手抬起,隔空朝任真一挥。

他的手洁净如玉,五指纤长,只是简单一挥,动作自然而轻柔,明明并不快,但在任真眼里,却是稍瞬即过。

“看不清!”

任真眼眸骤眯,心头一寒。

刚才那一刻,他凝神盯着叶三秋的手,却没能看清对方手指,而是在脑海里涌起一股奇异的幻觉。

他仿佛看到,一片白玉般的流云从眼前飘过,轻盈而迷幻,让人无法捕捉其轨迹。

云卷云舒,流云是形状最多的存在,因而也是无形的存在。

那只流云般的手柔软无力,同样蕴藏着流云般的无穷变化,令任真生出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叶三秋的右手落下,下一刻,幻象骤生。

不止是杏坛,任真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变成白茫茫一片,再也看不见任何事物。

云山雾罩。

如坠云雾中。

第106章 螳螂捕蝉,三只眼在后

叶三秋悟的,是那山间流云。

流云变幻不定,于温柔厮缠中饱蕴绵密杀机,无处不成杀势,防不胜防。

杏坛上的渺茫云雾自然不是真的。叶三秋的右手优雅一挥,便凝成这扑朔难解的幻象,将任真困在其中。

而他的身形,也随即隐藏云里,不知究竟在何处。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正暗中蛰伏在任真周围,不断变换视角,寻找任真的破绽,伺机发出致命一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这是除了流云散手外,叶三秋的另外一大杀招。只要是在幻象里,他就可以做到神出鬼没,随心而动,又不会被察觉。凡是云雾存在的位置,都处于他攻击的范围。

此时,站在白茫茫的云雾里,任真没有尝试闯出去,而是原地静默,心有一种飘飘欲仙的空灵之感。

他知道,眼前杀机四伏,叶三秋随时都会从云后偷袭。然而,他并未放在心上,真正提防的还是那对儒圣师徒。

“云山雾罩,算是帮了大忙,能替我遮掩住剑十一的峥嵘,不被云外众人察觉。但是不清楚,这流云幻象能否阻挡住赵四的视线。毕竟他是七境强者……”

他眼瞳幽深,凝望着前方,目光仿佛比笼罩的云雾更深不可测。

“万一被董仲舒盯上,会更容易被看出破绽。事到如今,只好随机应变。这道幻象,我不能破掉,不如将计就计……”

他正思忖着,这时,一只白皙得毫无血色的长手,骤然从云里探出,宛如幽鬼一样,悄无声息地抓向任真后背!

随着叶三秋的玉手前袭,四周缭绕的云霭倏然涌来,抽丝剥茧般,游离出无数纤细丝缕,洁白而锋锐,如同天女纺织所用的云线,裹挟在那只长手上,一道刺向任真。

后背,是超出人类视线之外的盲区,同时也是最疲于遮护的软肋。即使察觉到背后的异样,人们要想转身应对,也得进行最大幅度的姿势调整,相对的速度也就最慢。

叶三秋的偷袭,神不知鬼不觉,势在必得,似乎不会有任何失手的可能性。

但是,眼看他的手指就要拍在任真背上,这一瞬间,毫无预兆地,任真猝然踏步向前,冲进云雾里,避开了这一击。

“这……”叶三秋脸色一僵,没想到任真会恰好同时离开,不禁暗骂道:“算你走运!看你如何躲避下一击!”

他以为,这只是个意外,任真运气稍好,误打误撞而已。

他并不知道,任真虽没有脑后长眼,但他那只长着天眼的左手,一直都在对准后方,上下晃动,监视着叶三秋的一举一动。

任真的视野足够开阔,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

不仅如此,流云幻象能遮掩住视线,让别人的视力和感知力都迷失。但在任真那只窥破万物本源的天眼里,流云就是浮云,跟不存在一样,它照样能熟视无睹。

从一开始,叶三秋就彻底暴露在他的眼前,毫无隐蔽可言,更谈不上偷袭。

但任真并不打算拆穿,恰恰相反,他要装成盲头苍蝇,配合叶三秋演好这出戏。

“叶三秋肯定以为,现在是我明他暗,我不知道他的位置,而他可以随时偷袭我。如此一来,他肯定以为自己绝对安全,从而会放松警惕,注意力全都用在偷袭上。”

“明暗攻守都是相对的,嘿嘿,事实却是他明我暗。在他偷袭我的瞬间,他只会关注能不能得手,不可能意识到,那正是我攻击他的时刻!”

阴险如他,从来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儿,岂会让别人阴到他。

胸有成竹的叶三秋,此刻明明被蒙在鼓里,还自以为是在螳螂捕蝉,根本不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

他的身躯隐在云后,那只鬼手再次探出来。

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偷袭,他没再选择正后方,而是飘然落在任真左侧,打算袭击脖颈部位。

缓缓地,他的胳膊显露在云外,而他的五指并拢,凝成掌刀,准备一刀斩下任真的头颅。

他全神贯注,紧盯着任真的雪白脖颈,故而没能察觉到,在同一时刻,任真的右手也已抬起,藏在胸前,以笔为剑,蓄势待发。

嗖!

叶三秋的掌刀砍了过去,干净利落,凌厉至极。他目光炽热,瞳孔张大,仿佛已然看到任真头颅落地、鲜血狂喷的淋漓画面。

这一刻,任真猛然侧身,让开这记刀锋。与此同时,他右手的笔剑刺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向那条雪白的胳膊。

咔嚓!

一剑两断,叶三秋的半条手臂被斩断,咕噜滚落在地,剩余残肢处鲜血狂喷。

“啊……”

叶三秋躲在云里,仰天痛嚎,凄厉吼声透过幻象,传到外界观众的耳中,让人毛骨悚然。

他们能辨别出,这是叶三秋的声音,显然他受了很可怕的伤。

他们勃然色变,都十分好奇,饭桶蔡酒诗到底用了何种手段,竟能将叶三秋重创至斯!

流云幻境里,任真提着狼烟笔,拨开云雾,走到叶三秋面前。

叶三秋坐在地上,捂着鲜血淋漓的断臂,浑身痛苦颤抖着。他脸色煞白,瞪出的眼珠里血丝密布,看起来极为狰狞。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愤怒地盯着任真,话音凄冷如鬼,“你怎么可能知道,我藏在这里!”

任真不愿多说废话,平静地道:“你输了,赶紧下台疗伤吧。”

“我输了?”叶三秋喑哑一笑,眼神疯狂,“我叶三秋,怎么可能输给一个废物!”

此时的他,原形毕露,歇斯底里,哪里还有刚来时的温文尔雅。

果然只有在一个人落魄时,才能看清他的真性情。

任真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心里叹息道:“是不是每个天才,都无法接受输给自己看不起的人?”

叶三秋从地上爬起来,瞋视着任真,睚眦尽裂,咬牙说道:“你以为你赢了?敢砍掉我的胳膊,那就用你这条狗命偿还!”

幻象未破,这场厮杀还没结束。

叶三秋身躯一颤,从原地消失。下一刻,整片空间内的云雾陡然暴动。

第107章 一笔写春秋

叶三秋彻底癫狂,接下来这一击异常残暴。

只见,无边流云急剧收缩,不再试图笼罩这片空间,将任真从幻象里释放出来。

它们就近凝结,演变成硕大云团,朵朵悬浮虚空,无不充斥肃杀之意。

流云的形状最多变,它们并不满足于此,在疾速浓缩真意的过程中,轮廓渐渐明晰。

那是无数道手掌,密密麻麻,竖立虚空。每道掌心都对准任真,流露着威严意味。

彷如漫天神圣,镇妖伏魔。

气势恢宏。

这幅画面,极其震撼,令台下所有人瞠目结舌。

“这是……排云掌!”

一些老者学识渊博,认出了漫天掌印的渊源,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儒家的最顶级功法之一,由至圣先师所创。春秋中期,七十二家书院初立,这部排云掌被分到东林书院,成为镇院功法之一。

据说,当世只有五先生封万里修行过。眼前叶三秋既然使出,这自然说明,他是封五的嫡传弟子无误。

虽然只有四境下品,但传说中的功法被他施展出来,散发的神意浩荡无匹,连围观长老们都开始胆怯,后背直冒冷汗。

这一场,任真输定了!

这时,一道话音从云外飘来。

“伏魔功法,用在同门切磋上,仁义何在?蔡家小子,你若能接下这一击,老夫破例收徒,让你做儒家七十三先生!”

这道话音苍老遒劲,显然不是出自四先生。

众人仰视虚空,先是一怔,腹诽谁敢在西陵如此放肆,当听到“七十三先生”时,他们脸色剧变,震撼得毫无血色。

儒圣董仲舒,竟然要亲自收徒!

场间陷入死寂。这个真相实在太惊人!

没人会想到,夫子居然也在暗中窥视,关注这场切磋。他抛出圣人门徒的诱惑,难道是想激励西陵一方获胜?

一念及此,大家转身望向任真,表情异常复杂。

他们嫉妒。如此天大的奖励,怎么就没落到他们头上,而是便宜了著名怂货蔡酒诗?

他们又很不解。蔡酒诗的怂货之名,在西陵人尽皆知,他绝对不配被当成天才,有何德何能让圣人赏脸,亲自收徒?

所以他们开始惆怅。如果换成他们,就算拼上老命,也要扛住这一击,搏得未来的无限荣耀。只可惜,幸运儿和倒霉蛋都是蔡酒诗,一个毫无希望获胜的废物!

人群沉默无言,以复杂的眼光盯着任真,看他会如何收场。

此时的任真,心情远比旁观者更复杂。

他原本只是来凑热闹,没想到,自己反倒成了这场大热闹的焦点。

刚才赵千秋派他上场,并且抛出收徒的奖励,他还有些捉摸不定,对方到底在弄什么名堂。

现在,董仲舒亲自开口,让他彻底确认了猜想,那对师徒在怀疑他的身份。

天上从不掉馅饼,只会掉陷阱。连老奸巨猾的董仲舒都出面,形势显然到了最严峻的时刻。

“这其实是道选择题,我更害怕什么?害怕暴露剑道造诣,被识破伪剑圣身份,还是更害怕他们看出,是我解开了春秋碑?”

战场之上,容不得迟疑,他迅速做出决断,“回旋的余地越大越好。那就让春秋真解,成为我的保命符吧!”

他踏出一步,提起狼烟笔,注入滚滚灵力,其中蕴含一道真意,玄妙难言。

他要用春秋真意,让整个西陵为之动容!

只在一念间,杏坛上的景致骤变,俨然成了另外一方天地。

荒野广袤。

寒风悲啸,天地一片苍凉。

伏尸遍地都是,弥漫着血腥气息。

断刀残剑,插在被鲜血浸得紫黑的冻土上,缺口斑斑,像是两军烈士的无字墓碑,在疾风中不甘地嘶鸣。

旌旗还在漫卷,却是残破不全,污垢旗面上早已辨认不出,是哪两家王朝的惨烈厮杀。

一战功成万骨枯。

只留霸业,不记亡魂。

这是春秋古战场。

也是幻象,是任真的真意所在。

他执笔立于悲壮战场上,环顾着无情战乱践踏而过的遗迹,在猎猎西风里长吟。

“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这是他前世学过的《吊古战场文》,现在吟诵起来,不只为掩人耳目,更是他梦游春秋、身临其境时的真切感受。

春秋无义战。十国纷争,战火连天不休,前后八百载,都是为了争霸称雄,成就各位君王的宏图野心,根本没有正义可言。

君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真正受苦的,是亿万黎民百姓。他们置身水深火热之中,饱受荼毒。

梦游八百年春秋,他秉持一颗赤子之心,见证过无数征伐战乱后,才深深感受到,《春秋》真正想呈现给后世的史实,就是这五个字。

春秋无义战。

称雄称霸的野心,会使人变得不仁不义,残暴无道,会使百姓流离罹难,会使天下大乱。

人的膨胀野心,才是乱世的根源。

这是春秋赋予他的一种明悟。

剑十一春秋,是杀剑,也是止杀之剑,怀慈悲之心,行至上杀伐。

这一剑,饱蕴八百年风雨,无数人血泪。

这一剑,誓杀尽无道君臣,诛灭一切雄霸野心!

这一剑,要斩出一座太平天下!

幻境既生,笔剑将成。

前者具春秋之形,后者蕴春秋之神。

形神兼备,蕴于一笔。

这一笔,写尽春秋!

春秋战场上,任真抬手,举起狼烟笔,笔尖直指天穹上的万千掌印。

与此同时,叶三秋神意暴动,所有掌印疯狂砸落,宛如狂风暴雨!

也在这一刻,浩浩儒意,潇潇剑气,合为完璧,化作一道道凶戾狂暴的乌黑杀气,冲天直上!

这些杀气,像是春秋战场,更像是来自幽冥地狱,来自那些丧命于战火中的无辜冤魂。

它们割裂空气,愤怒咆哮着,仿佛饱含着无数人的悲愤和哭诉。

它们刺破虚空,一往无前,以千百年来最为慷慨决绝的姿态,轰然袭杀向漫天掌印!

凭这一笔,千臂且万手不能防!「注」

「注」该句化用自天龙八部主题曲《难念的经》。既是致敬,也契合《春秋》这部难念的经。

第108章 相看两厌

排云掌和春秋经,都是至圣孔子遗留后世的绝学。然而,两者在儒家的地位犹若云泥。

排云掌只是纯粹的武道功法,算不上圣人学问。但《春秋》却位列五经之一,作为儒家的至高经典,是所有读书人必修的法门。

其威力自然无法同日而语。

所以,任真和叶三秋的这场对决,结果从一开始就已注定。

春秋真意贯通儒剑,锐不可当,强势刺破那漫天掌印。

在它的威势面前,叶三秋的排云掌不堪一击,只是一瞬间,它们内部的流云真意就被绞杀殆尽,在空中烟消云散,化为虚无。

藏在掌印后的叶三秋,更无法幸免,身躯被万千剑气洞穿,鲜血四溅,死得异常凄惨。

这副摧枯拉朽的画面,让所有人心脏骤缩,震撼无言。

按照他们的预想,此刻处于被碾压之势的,应该是蔡酒诗才对。

毕竟,排云掌是至圣绝学,威力恐怖,就凭小小的酿酒家族,绝无底蕴能与之抗衡。

但是,截然相反的情形在眼前上演,这无异于狠狠抽了他们一耳光。任真不仅赢了,而且是以如此强势的姿态获胜。

他刚才施展的春秋之意,杀伐气息极其可怕,令旁观者彷如身临死境,快要窒息过去。

大家心有余悸,再次看向杏坛上那个青年时,眼神里不觉充满敬畏。

如今的蔡酒诗,已不再是那个怂货“菜酒食”,而将是圣人门徒,未来的儒家小先生!

即便是院长赵千秋,也要称呼一声小师弟,而那些平时对他嗤之以鼻的书生,更是得以师叔尊称。

一战立威,蔡酒诗其人在世间的地位彻底改变。

但对任真而言,这算不上什么收获。

大战过后,他这时站在台上,心情莫名沉重。他很清楚,最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果然,虚空中,那道苍老话音再次响起。

“不错,孺子可教也。速来雪庐见我,你将是我的最后一位亲传弟子!”

话音刚落,人群便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夫子此言,等于昭告天下,正式确认了蔡酒诗的身份。不仅如此,言外之意,他能得如此良材,已然心满意足,将不再收徒。

人们目光炽热,凝望着任真远去的身影,纷纷在憧憬,有两位先生坐镇,用不了多久,西陵书院必会更进一步,将其他同门远远甩在身后。

他们自然不知道,西陵的天,已经变了。

走在去雪庐的路上,任真百感交集。他从未想过,会出现现在这样的情形。

他跟儒圣董仲舒素昧平生,但早在金陵时,他网罗天下情报,就深知此人的性情和野心,颇为忌惮。

当他易容成剑圣,重回云遥宗时,在京城长安那里,董仲舒的勃勃野心也在实现。

他竭力游说女帝陛下,接受了自己的大一统思想,将儒家推上独崇的神坛。同时,他献言献策,大力排除异己,开始废黜兵家为首的诸家流派,为实现立教封神的野心荡平道路。

任真离开云遥宗,重踏江湖后,迅速意识到,儒圣已经露出獠牙,成为必须立即解决的当务之急。

所以,他制定了接下来的一系列计划。从湘北到西陵,以及之后的终南,他的目标一直都是儒圣董仲舒。

他用尽一切手段,要在董仲舒尚未迈过八境界线之前,将之打落神坛。

如今的董仲舒,离第九境越来越近。他不得不冒险接近,引这头猛虎离开洞穴。

只是,不想对方也盯上了他,并且要收他为徒,这让他始料未及。

“人在屋檐下,总得曲意逢迎,让他先当几天师傅也罢。只要我不露破绽,无论怎样,他总不会无故杀死自己的弟子……”

心里这样想着,他一手推开木门,走进了雪庐。

雪庐果然跟传闻一样,地面积雪终年不化,冒着清幽寒气。

小院布置得简单素雅,正中间的石桌前,坐着两人。

任真扫了一眼,低头走向前。他知道,左侧的青衣老者就是董仲舒,坐在轮椅上的是赵千秋。

他跪倒在雪地里,朝董仲舒磕头,手心里攥着一把汗。

“弟子蔡酒诗,拜见师尊,祝师尊万……”

董仲舒呵呵一笑,俯身拍了拍他的脑袋,示意他起来,面容和蔼亲切。

“什么尊不尊的,都是虚礼,以后叫我夫子。万寿无疆嘛,就更不必说出口,连至圣他老人家,都只有五百年寿元,我哪敢万寿……”

“好的,老师。”

任真从地上爬起来,心里暗骂,老狐狸果然虚伪,你朝思暮想,盼着踏入第九境,不就是为了那五百年寿元么!

他脸色恭谨,一点礼数都不敢怠慢,再朝赵千秋行礼,“四师兄安康。”

说这几个字时,他头颅微沉,竭力隐藏着瞳孔深处的那抹寒意。

赵千秋笑了笑,没说什么。

虽然他是雪庐主人,但是今天这出戏,他只是看客,并没有利益关联。

董仲舒笑眯眯地打量片刻,点头说道:“后生可畏,比老四这些人强多了。我看,把西陵交给他打理,也挺不错。”

说完,他随意瞥了赵千秋一眼。

赵千秋笑容不减,只是摩挲着微白的指节。

任真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董仲舒端详着他,温和地道:“来日方长,这个不急。初次见面,我这当老师的,总得先关心弟子的状况才好。”

看着这副慈祥笑容,任真不寒而栗。他知道,这句云淡风轻说出来的话里,藏着真正的凶险。

他连忙点头,憨笑道:“应该的!老师,我家就住在山下茅台镇,世代酿酒。待会我立即下山,去取两坛佳酿,孝敬您和师兄。”

董仲舒满意点头,“你刚才崭露的儒意有点怪,跟大多数功法都不对路,所以我在犹豫,该送你点什么见面礼好呢?”

任真闻言,假装听不懂话里的试探之意,欣喜欲狂,“只要恩师肯赏赐,什么都好,什么都好!”

董仲舒身躯微侧,若有所思地道:“依我看,你应该修炼过剑道,不如我找一部剑诀传你,如何?”

第109章 拿手戏

任真心神骤紧。

儒圣怎么会收藏剑诀?这句话看似是在关爱他,实际却藏着一个暗坑,很难回答。

按照正常逻辑,如果你确实私修剑道,听老师这么平淡一说,你多半心里会想,原来老师不在意这些啊,还愿意送我剑诀,真好。

然后,你就会喜出望外地回一句,好啊。

一旦答应,就等于招供,你真的修炼过剑道。不然,你一个儒生要剑诀有何用?

所以,肯定不能接受这份赏赐。

但是,又不能断然拒绝。董仲舒既然蓄意试探,显然他已经看出,任真的一笔春秋里藏着剑意。

如果不给出很合理的理由,明明修剑却拒绝剑诀,只会令多疑的夫子更加怀疑,任真是心怀叵测,故意隐瞒实情。

可见,要想通过这次试探,关键不在于是否接受剑诀,而是要巧妙表明心意,从而打消他的顾虑。

这很考验任真的演技。

这些关节从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反应敏捷,迅速露出一副黯然神情。

“老师亲自赏的剑诀,必定非常厉害。唉,可惜,弟子是无福消受了。当年教我剑法的老师叮嘱过,他的剑道独出机杼,不能跟别的剑法混在一起修炼。”

说罢,他无奈地摊手,有些不舍。

“哦?”董仲舒眼眸微眯,闪过一抹趣意,“你那位老师是谁?”

这个回答,明显出乎他的预料。他没想到,任真不仅没遮遮掩掩,反而大方坦承自己修剑,甚至主动提到师承。

赵千秋闻言,盯着任真,笑容玩味,似乎在嘲笑小师弟太嫩,心思太单纯,轻易就被夫子套出实情。

任真眨了眨眼,拙劣掩饰着得意之情,又开始装小聪明,演拿手戏。

“说起来,我那位老师有些名头,您应该也听说过。他有个美名,叫做‘诗中酒仙,酒中剑仙’,正是前不久刚辞世的谪仙人李牧!”

听到这名字,董仲舒眼眸最深处的冷意骤散,叹了口气,似乎对这个答案有点失望。

“原来是诗酒剑,李青莲……”

他本以为,自己诱出的,是哪座剑宗派来的卧底。没想到,最终的结果只是一介懒散野修。

李牧的名号,他自然听过。

此人曾是儒家门徒,饱读诗书,极有才华。只是,他生性狂傲放荡,目无礼纪,被逐出师门。

离开儒家后,他纵情诗酒,某天突然灵光乍现,自创出一套青莲剑法,颇为惊艳。从此他游遍江湖,以诗酒剑相伴,留下无数美名。

李牧其人,既有书生意气,又修三尺青芒,可谓异类。他无门无派,在修行道统的眼里,只是闲云野鹤,算不上人物。

听到李牧之名,董仲舒意兴阑珊,他意识到,先前的猜测是错的。

放走廖如神的,原来并非剑道卧底,这只是一个天真后辈的无心之举而已。

“你能得李牧真传,也算是机缘。如果为师所料不错,他之所以愿意教你剑法,是因为你家里珍酿无数吧?”

董仲舒微笑着。任真的解释太完美,简直顺理成章。

任真苦着脸,心疼地道:“不瞒老师,我从家里偷了足足二十坛窖藏,才填满李仙人的酒肚!”

他心头微松,知道总算过了这一关。

早在动身赴北之前,他就想好了说辞,应付儒家对他修剑的质疑。不仅如此,他甚至专门去见李牧,讨教青莲剑法,以保证天衣无缝。

以后,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在儒家面前用剑了。毕竟,谁会在意第二个不成气候的诗酒剑仙问世呢?

董仲舒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传你剑法了。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他将任真刚才的一系列表情看在眼里,心底疑虑消散大半。

任真咬着嘴唇,斟酌片刻,试探道:“老师,我以前听别人说过,书院脉泉里似乎养着很多鱼……”

他没再说下去,怯怯盯着董仲舒的面容,生怕对方动怒。

董仲舒点头,侧首看向赵千秋,“他说的是血麒麟吧?老四,你怎么看?”

赵千秋眉头微凝。

蔡酒诗毕竟是自己人,能知道血麒麟的存在,他并不意外。他只是没想到,这小子真敢狮子大开口,打起血麒麟的主意。

血麒麟,并不是麒麟,而是鱼的名字。这些鱼极其稀少,只生长在西陵书院的义字脉泉里。

它们通身殷红如血,据说至圣擒麒麟后,曾用麟血滋养过它们。因而,它们体内蕴藏极其精沛的灵气,是绝佳的修行补品。

当年,在任天行谋逆案发前,赵千秋曾派人数次拜访书绝汪惜芝,请他伪造书信,都无功而返。无奈之下,他只好忍痛送出一条血麒麟,才打动汪惜芝,将其拉上贼船。

这血麒麟,乃是绝种,弥足珍贵。

赵千秋沉默一会儿,说道:“师尊开口,我岂敢违逆,稍后便赠与小师弟一条,助他晋升第四境!”

任真闻言,连忙朝董仲舒道谢,心里却默念着,日后翻起当年的旧案时,赠鱼求信这笔帐,绝对要找赵千秋清算!

董仲舒一直保持和煦友善的面容,此时见任真心满意足,便随口问道:“老师要考校一下功课。你悟的是哪种儒意?以后有何心志?”

直到此时,他才道出心里最在意的事情,语气依然那么温和,仿佛充满师长的慈爱。

任真不假思索,答道:“弟子格的是剑,悟的是刚正杀伐之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弟子用剑,心志便不难选,愿为儒家执剑平天下!”

他明白,董仲舒大概对春秋真意起疑,所以这个问题还是在试探自己。

果然,董仲舒说道:“我观你刚才一战,幻化出整座战场来,杀气里隐藏着沧桑的意味,浑厚绵长,恐怕不止是格剑这么简单吧?”

事已至此,他不愿再煞费苦心绕下去,索性直接道出疑惑。

任真神色微凛,情知接下来的回答至关重要,将决定他的生死。

“老师果然慧眼如炬!不瞒您说,前些日子我去后山送酒时,站在那些石碑前看了一会儿,有点感悟。刚才激战正酣,便即兴发挥出来!”

说着,他憨憨一笑,眼神里却流露着得意,似乎是在炫耀——你们看,我是不是很聪明?

第110章 三人行

董仲舒和赵千秋闻言,俱是一怔,对这样的回答始料未及。

他们耐着性子坐在这里,拐弯抹角地试探,就是担心任真不会老实交代,所以才想从言谈举止间窥出些隐情。

没想到,任真竟然直言不讳,一语戳破了这层窗户纸。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轻易得到答案,董仲舒反而不知如何是好。对方如此坦白,他总不能也直接说破,拉下老脸索要真解。

赵千秋双眸微眯,眼神幽深,心里想着,“如此轻浮,毫无城府可言,看来我们都太高估他了。凭这样的心性,真能解开经碑?”

任真神态轻浮,真实想法却无比深沉。

“要是我竭力掩饰,只会欲盖弥彰,让你们怀疑我的动机。现在我毫不设防,假装不知利害关系,你们只能认为我是误打误撞,无意中解开春秋。”

“在你们这些老狐狸面前,我表现得越聪明,反而看起来越可疑。但是我装成白痴,省掉那么多麻烦,你们还会对我警惕戒备吗?”

沉默一会儿,董仲舒幽幽说道:“看来你还没意识到,你获得的感悟可不是一星半点,而是解开了整部《春秋》!”

任真闻言,神情微惘,“啊?老师您的意思是,我领悟到的是春秋真解?”

说着,他猛拍大腿,后知后觉一般,醒悟道:“怪不得,当时我沉迷其中,感觉自身修为离奇暴涨,原来我竟然看破了玄机!哈哈!”

他面色狂喜,顾不上眼前二人,激动地笑出声来。

看到他的反应,师徒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的苦涩意味。

他们都不得不相信这个事实,唯一能破解春秋的青年,不仅不算是天才,反倒是个头脑呆滞的蠢货,其实只是运气好而已。

事已至此,董仲舒收起和善的伪装,淡淡说道:“为师有些累了,需要歇息。老四,你带他下去吧!”

既然已经确定,任真的脑子里藏着《春秋》真解,那就没必要再试探下去。来日方长,只要将他看紧,慢慢想办法诱骗出来就是。

赵千秋会意,说道:“师弟随我去取血麒麟,让师尊在这里静心休养吧。”

他猜得到,夫子肯定会绞尽脑汁,想办法诱骗任真。而他的任务,就是时刻监视着这个傻子,不能让他逃离。

任真满面春风,仿佛不知身处险境,开心地走到赵千秋背后,推着他的轮椅,离开了雪庐。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董仲舒脸色变幻不定,喃喃自语道:“该不该动手……”

他心里充满顾虑,不敢贸然出手逼迫。一旦撕破脸皮,就失去回旋的余地,万一任真不肯就范,情势只会更棘手。

距离第九境越来越近,他太清楚,能找到一份有所裨益的资源是多么难得。这一次,他绝对不能轻率。

另一边,任真担心的,却不是眼前的安危,而是时间。距离计划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从脉泉里领到一条血麒麟后,他就被安顿在雪庐附近的房舍里。

对于这些细节,他毫不在意,接下来的两天里,他吸噬掉血麒麟的精血,开始了疯狂的修行。

不愧是麒麟精血催化的异种,果然令他修为精进,成功突破桎梏,晋入第四境。

这让他又多了一份信心。只要能在四月十五之前,实现四境圆满,一切就都来得及。

两天后,他刚顺利出关,雪庐就派人来通知,夫子要带他离开。

难得放松下来的心,又紧悬起来。他匆匆赶到雪庐,跟董仲舒碰头。

“夫子,咱们要去哪里啊?”

说这话时,他已经追随董仲舒的脚步,走下桃山。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

任真道出疑惑,装出一副平静表情,内心却很不平静,有股很不好的预感。

董仲舒没有回头,答道:“回终南山。”

终南山上,有天下第一书院,终南书院。那里,是董仲舒和颜渊的修行之地,被天下读书人尊为儒家圣地。

他这是要带任真回家。

任真默不作声,心情跌落到谷底。他最怕听到的,就是这个答案。

他并非不想去终南书院,而是不想让董仲舒回去。

引对方远离终南,也是他冒险留在西陵的原因之一。

他正在斟酌,不知该如何开口,这时董仲舒察觉到他的异样,转身问道:“怎么,你不想去那里?”

任真没有隐瞒,点了点头。

“为何?”

“四境无人,按咱们儒家修行之道,踏入第四境后,儒生应该负笈游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于世俗间亲历艰辛,方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董仲舒明白了他的意思,边走边说道:“所以,你不想回终南书院,而是想外出游学,入世立心?”

任真点头。

董仲舒见状,呵呵一笑,“这好说。咱们这一路上,不腾云驾雾便是。为师陪你一起跋山涉水,正好可以在旁边指点一二。”

他当然不敢放任真离开。想方设法套出春秋真解,已经成了他目前最重要的事情。

任真笑逐颜开,“能让儒圣陪伴游学,这真是天大的福分!要是让师兄们知道,绝对会嫉妒我!哈哈!”

董仲舒微笑道:“你天资绝伦,能参透春秋真解,连为师都自叹不如。能跟你一起游学,说不定我也能从中获益,有所明悟。”

他主动把话题引到《春秋》上,继续说道:“子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为师解读《春秋》,常有诸多困惑,还得不耻下问,多多请教你才是!”

他言笑晏晏,说不出的亲切。

任真憨厚一笑,“好说好说,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您尽管开口便是,这都是作弟子的本分,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顿,面露犹疑,“不过……”

“怎么了?”董仲舒本来满心欢喜,见他吞吞吐吐,急忙追问道:“有什么难处,但说无妨。天下之事,为师皆可做主!”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只要你肯吐露真解,什么条件都可以谈。

任真叹了口气,神色黯然。

“我只是突然想起,自己的另一位老师李牧,被浔阳城的狂刀楚家杀害。可惜,我这当弟子的,本事低微,无法替他报仇!”

第111章 浔阳江头夜来客

说完这话,任真故作惋惜之态,瞟了董仲舒一眼。

这无疑是在暗示,只要董仲舒愿意替他出头,他就会尽心解答关于《春秋》的疑惑。

他再次提起李牧,绝非真的想替落魄剑仙报仇,而是想调虎离山,把董仲舒引得越远越好。

终南山在西陵以西,浔阳城在西陵以东,两者方向正好相反。他若能将董仲舒带到浔阳城,对方返回终南山的路途就会很远。

不仅如此,浔阳城的楚家,作为兵家刀道的领袖,跟顾剑棠素有冤隙。任真伪装剑圣北上时,狂刀楚家就曾派人沿路截杀。这笔账,是应该清算一下。

董仲舒老奸巨猾,哪会听不懂这么明显的暗示,心领神会地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难题,原来只是区区楚家。难得你有尊师重道的心意,为师岂能夺情,一定会助你复仇!”

诗酒剑李牧,修为只有六境。“刀霸”楚狂人,也不过是准七境,在堂堂一方圣人面前,根本不入流。儒圣若想杀他们,就如碾死蝼蚁一般容易。

董仲舒痛快答应下来,心里冷笑道:“拿春秋真解,去换一场无谓的风头,这小子果然愚不可及。反正逃不出老夫的掌心,陪他玩玩又何妨!”

跟曾经的剑圣一样,此刻的儒圣犯了同样的错误。他自恃修为高深,又自以为看透了任真的小心思,所以放松警惕,甘愿被牵着鼻子走。

他不会想到,自己正在迈进一个蓄谋已久的惊天陷阱。

任真低头前行,沉默一会儿,说道:“另外,我还有点小小的请求,希望老师能帮忙……”

董仲舒面带微笑,和蔼地道:“直说无妨,在自己老师面前,还客气什么。”

任真松了口气,如释重负,“老师,我听说,楚家珍藏着一块天外陨铁,异常坚硬,是铸炼神兵利器的绝佳材料。您看……”

董仲舒会意,满不在乎地道:“小事一桩,包在老师身上,到时顺手帮你夺来便是。”

为了能参透《春秋》,晋入第九境,别说强取豪夺,即使让他纵火屠城,他也毫不犹豫,在所不辞。

所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仁义道德本就是圣人制定,用以教化万民,他们拥有不容置疑的解释权,自身又怎会被这些规矩约束。

“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想用它锻造一柄利剑吧?”

董仲舒看透任真的用意,笑眯眯地道:“据我所知,那块陨铁的强度太高,普通火焰甚至无法将其炼化,更别提铸剑,因此楚家一直拿它没办法。你就算得到它,也未必能找到解此难题的铸炼大师!”

任真面色虔诚,由衷赞美道:“老师不愧为圣人,能洞察人心。我这点小心思,果然瞒不过您。我确实是想铸剑,不管能否达成愿望,先把它收入囊中再说,万一日后能遇到天赐机缘呢!”

董仲舒只是微笑,没再说什么。

两人貌合神离,各怀鬼胎,踏上路途。

董仲舒心里想的是,死到临头,还贪得无厌,说出春秋真解后,你以为你还有日后?

任真心里却想的是,我早已机关算尽,铸剑之日,一定会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

……

七日后。

江州道,浔阳城。

夜幕悄然降临,华灯初上,城里一派繁华,万家灯火闪耀,不仅将漆黑天穹映成醺红,连那条穿城而过的浔阳江,也被照得波光粼粼,仿佛铺洒上一江碎金,闪烁动人。

江水静谧,朵朵莲灯飘浮在波面上,摇曳不定,这副画面很是好看。

远处夜色里,一艘画舫游船缓缓驶来,船身张灯结彩,雕梁画栋,远远望去,像是一座耀眼辉煌的仙阁。

没等驶近,船上传出的嬉笑声便已传到岸边。女子娇笑,男子淫笑,扈从谄笑,这一串包含着各种情绪的杂音飘进耳里,让人不免想入非非,开始艳羡富贵人家纸醉金迷的生活。

前方,横跨江岸的石桥上,两人并肩而立,正凝望着这条游船。

“有钱真好……”

任真的面容被绚丽灯火晕亮,有些陶醉地道:“我要是楚家的大公子,肯定也会买这样一艘豪华游船,或许比它更大!”

董仲舒表情淡漠,深邃夜色衬托下,他的双眸显得愈发漆黑,深不可测。

“钱多有什么用?没有足够的本事,只会沦为强者的刀下鱼肉,任由宰割。大难临头,全然不知,还在那里作威作福,其实他们可怜得很……”

这几句话,似乎藏着弦外之音。

任真跟他预料的一样,全然不知,随口附和道:“老师所言极是。看楚天阔这副作派,多半又是个扶不上墙的纨绔公子哥。您且作壁上观,看我去把他擒来!”

把楚家大公子捏在手里,何愁狂刀楚家不乖乖就范,任他们随意差遣。

任真脚踏江面,如履平地,直奔那艘画舫。

还没逼近船身,就听见数道尖叫声响起。显然凭栏赏夜景的美女们,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

数名精壮扈从闻讯,从船舱里走出来,还没摆开架势,就被任真手拎小鸡一般,逐个丢进江水里。

那群女子吓得花枝乱颤,一拥逃进游船里。

“让楚天阔滚出来!”

任真拎起一把椅子,放在船头的木板上,傲然而坐,颇有几分江洋大盗的架势。

这一趟,他原本是打算跟墨家巨子同来,没想到又半路冒出个儒圣,如今有两大风云强者护驾,在这座浔阳城里,他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远处石桥上的董仲舒,把这一幕看得真切,冷笑不止。

很快,一名高大青年从船舱里走出,来到任真面前。

这人衣衫华丽,威风凛凛,显然就是少主楚天阔。

他眼眸微眯,盯着船头的任真,寒声道:“蠢货,既然知道老子是谁,还敢跑来打扰雅兴,你活得不耐烦了?”

在浔阳城里,楚家是无可撼动的霸主,没有任何势力敢正视其锋芒。今夜任真主动来挑衅,在楚家众人眼里,无异于送死。

任真懒得废话。既然确认此人是正主无误,他身形暴起,全部修为淋漓绽放,袭向楚天阔。

他骈指为剑,凌空挥舞着,清冽剑气喷薄而出,青白两色变幻,彷如青莲绽放,招式极为华丽。

在董仲舒面前,他故意卖弄李牧的青莲剑法,以证实自己的身份。

“这……”楚天阔见状,神情大变,踉跄倒退不及,摔倒在船板上。

他平日里荒淫无度,修为稀松,哪是任真的对手。感受到面前的强大气息,他瞬间意识到,自己要大难临头了。

楚家在浔阳城的势力太过强横,以至于他肆无忌惮,出入这种风月场合时,连护卫强者都懒得带。

而船上那些随游的,无不是溜须拍马之辈,最擅长见风使舵,此刻见任真气势汹汹,早已躲到船后,眼睁睁看着自家少主被擒。

他们胆战心惊,都万分好奇,是何人如此疯狂,竟敢公然擒拿楚公子!

第112章 浔阳楼里话十哲

第二天,浔阳城淅淅沥沥下了一场小雨。

伴随春雨袭遍全城的,还有一则惊人的消息,楚家大公子被人抓走,而公然行凶的那对老少,据说不仅没逃离,反而有恃无恐地迈进了浔阳楼。

住在酒楼附近的街坊们,半夜时就已提前知晓。大地剧烈的震动,以及那一连串破空和痛嚎声,无不昭示着一场大动荡正在这里侵袭。

这样的热闹断断续续,贯穿了整个后半夜。

天未亮时,浔阳楼四周就已人去宅空,大多数居民都选择远远躲避,让这里变成一片空城。

酒楼气派堂皇的门楣,应该是被震飞轰出的人影撞塌,那两扇木门也瘫倒在泥地里,连门槛都没能幸免,被凶煞来客们踩烂,碎成无数碎屑。

清晨的浔阳楼前,一片狼藉。

二楼雅间里,任真临窗而坐,看着细雨里寂静无人的街道,眼神迷离,却不是没睡醒的缘故。夜里,一批批杀手接连来袭,他实在睡不着,索性陪夫子喝了一夜酒。

此刻的他浑身酒气,满脸赤红,已然是醉醺醺,说话有些含糊不清。留宿和喝酒的请求,都是他主动提出来的,结果吃不消的人也是他。

董仲舒面颊微有红晕,但身形平稳,不像任真那样晃晃悠悠。他信手拨弄着满桌的花生壳,并未感到疲倦,只是略觉无聊。

他不太明白,为何不直接揪着楚公子,闯进楚府杀人夺财,而是在这里折腾一宿。不过,他也没多说什么,心里只把它当成年轻人故作高深,想装装排场而已。

“老师,你真强……”

任真嘿嘿一笑,醉眼惺忪,孟浪地摇晃着大拇指。

这一夜,无论楚家派来多少名强者,休说闯进房间,只要踏上二楼,他轻轻跺脚,那些人要么被硬生生震飞出去,要么被当场震晕,无一幸免。

这就是圣人的威严。寻常江湖角色,不仅没资格让他出手,甚至连见到本尊真容都难。

经过数番试探后,楚家总算意识到,这次是猛龙过江,有高人降临浔阳城。在派出四五名长老,还是被震退后,他们便放弃了正面抗衡,只是不甘心作罢,执着地派手下夜袭骚扰。

现在,天亮了,不出意外的话,刀霸楚狂人很快就会亲自上门,解救自己的宝贝儿子。

董仲舒看着任真这副丑态,淡漠地道:“你也很强。能参透七百二十年春秋,你比我强多了。”

这一夜,他趁机请教任真,解开了《春秋》的不少疑难,获益匪浅。当然,他不知道,任真的很多解释其实是错的,而且跟真意相悖。

他更不知道,任真胡搅蛮缠的醉话里,实则暗藏很多在他意料之外的试探。任真最关心的,是他最近的修行进展,以及他心中对未来天下的谋划。

这一夜,任真深切感受到,董仲舒的野心和实力,都太可怕了。在这人眼里,连儒家和皇权,都只是利用的工具,他真正追求的,是王霸之位,是无上尊崇!

一旦让他踏入第九境,再获五百年寿元,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任真打了个酒隔,翻动着眼皮,说道:“老师,我还有个疑惑,一直想问你。现在成了你的徒弟,我就更想知道答案了……”

“说吧。”

“我以前在西陵修行时,听说过一些关于十哲的传奇故事。我很想知道,那些师兄们究竟是何真面目?”

说着,他咂了咂嘴,面露戚色,“他们都是人中龙凤,性情高深莫测,而我只是个酒囊饭袋,真怕以后会得罪他们啊……”

他这话合情合理,似乎在打听师兄们的脾气,为以后交往做准备,实则是在试探董仲舒对他们的态度。

董仲舒望着窗外的缥缈雨幕,沉吟良久,眼眸里仿佛也蒙着水雾,难以捉摸。

“先说你大师兄吧。颜渊性情温顺,隐忍稳重,算得上是号人物。‘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指的就是他这种人。说起来,连我都摸不清他的真实底细,你就别枉费心思了……”

他神色阴郁,明明是在叮嘱任真,却更像是自言自语。

“相比之下,老二就简单很多。颜渊能齐家,元方擅治国。他的智谋韬略,不用我多说,你应该听过很多。为师最信任的就是他。儒家之所以有如今的大好形势,他出了不少力。”

面对一个本就愚笨、又喝得醉醺醺的青年,他罕见地侃侃而谈,借着一丝酒意,将从来秘不示人的成见吐露出来。

“老三已逝,就不再说。接下来是老四,你生在西陵,自然对赵千秋最了解。窗含西陵千秋雪,老四性情外热内冷,又身有残疾,想法往往扭曲,我不喜欢他。”

任真这会儿酒劲上涌,脸色更加涨红,暗自腹诽道,“原以为你有多聪明,现在看来,你果然鼠目寸光,有眼不识泰山啊……”

董仲舒瞥了他一眼,轻哼一声,继续点评道:“老五封万里,性子刚烈,跟你一样,立的心志也是平天下。他的缺点很明显,暴躁易怒,容易冲动,所以他行事最让我不放心。”

任真默不作声,手撑着脑袋,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老六薛饮冰,你应该很少听说。他是京城的世家子,难免会沾染一些纨绔作派。我不喜欢他,他满脑子都是豪情侠义,跟墨家的亡命徒走得太近。他有个妹妹很出名,跟你年纪差不多……”

董仲舒皱眉,联想到另外的人和事,神情鄙夷可憎,迅速跳过这一节,“然后是你七师兄,他行事颇有为师之风……”

这时,一道暴戾话音骤然从楼下传来,打断了他的点评。

“楚狂人在此,请楼里的朋友出来相见!”

任真这下被惊醒,于是站起身,望向楼下。

街道上,楚家的强者黑压压一片,将整座酒楼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之人高大威猛,金发披肩,面庞上斜着一道醒目刀疤,正冷冷盯着窗口,显然就是刀霸楚狂人。

任真俯瞰楚狂人一眼,招了招手,说道:“想救儿子,就自己滚上来。”

说罢,他坐回桌前,从下方众人视线里消失。

第113章 狐假虎威

一夜袭杀无果,楚家众人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没想到任真竟然探出头,说出让他们家主滚上楼的狂言,这无异于火上浇油。

很多人气得跺脚,但谁都没胆量冲上去。他们已深切领教过夫子的厉害。

“狐假虎威!区区四境,他算什么东西!”

“要不是有强者护卫,老子早就一刀剁了他!”

大家只能过过嘴瘾,站在楼下无可奈何。

楚狂人脸色难看,挥手示意人群安静,然后提着那柄血饮狂刀,独自走进浔阳楼。

根据众人汇报的夜袭情况,他非常确定,楼上那名老人的境界肯定在七境之上。凭他的准七境修为,绝非其对手。

但是,为了宝贝儿子的性命,他不得不来走这一遭。

咚、咚,他的心情比脚步还沉重,推开房门,来到师徒面前。他深深看董仲舒一眼,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他没见过儒圣本尊,但只是看这一眼,便被对方震慑人心的气势压制住,尤其是那双眼眸,宛如幽深漩涡一般,快要令他沦陷其中。

他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青衣老人的实力。

“晚辈楚狂人,恭迎两位驾临浔阳城。礼数不周之处,乞请前辈海涵!”

他朝董仲舒恭敬行礼,温顺至极,没有半点刀霸的狂霸气概。

他明白,这老人是真正的大人物。七境之巅,皆是一方大宗派的豪杰领袖,连南北两朝都要对他们毕恭毕敬,绝非浔阳城招惹得起的。

同时他又不明白,如此人物,往往自视甚高,何必无缘无故擒走楚天阔,欺凌到失势已久的刀道头上。

躬身礼毕,他的姿势凝固,不敢抬起头,静静等候老人的训示。

董仲舒沉默,扭头望向窗外,没有多看楚狂人一眼。堂堂圣人,不屑于在区区六境武修面前耀武扬威。

任真坐在桌前,不急不慢地喝了口酒,才启齿说道:“楚狂人,我猜你一定好奇,我为何会找你们楚家的麻烦。”

楚狂人点头,温和地道:“据下人回报,是你主动上船出手,擒走犬子。如果有什么过节,请你明示,楚某愿意赔罪。”

“好,”任真微微侧身,盯着楚狂人那柄寒刀,悠悠地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是青莲居士李牧的传人。前不久,你们楚家的人杀害我师尊,今天我为报仇而来!”

楚狂人神情骤凛,明白了这场祸事的由来,僵滞片刻后问道:“原来如此。你想怎么个报法?”

他紧盯着任真,知道楚家无数人的性命,都攥在这青年的手心里。如果青衣老人大开杀戒,势必无人能挡。

“杀人偿命。据我所知,杀死我师尊的,是你府上的大长老楚留乡。只要他肯自裁谢罪,我不会连累无辜之人!”

任真脱口而出。这场戏只是演给董仲舒看的,至于如何复仇,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这……”楚狂人瞳孔骤缩,陷入挣扎。

除他以外,大长老就是楚家的最强者。若为了救长子性命,就让其陨落牺牲,恐怕会让族众寒心,他不敢贸然做这个决定。

“要是我不同意,又该如何?”

“不同意?”任真冷哼一声,用力一拍桌子,嚣张地说道:“要是不同意,那就先杀掉你儿子,再血染浔阳江口!”

说着,他傲然望向董仲舒,无疑是在向楚狂人炫耀自己的强大靠山。

楚狂人脸色剧变,咬牙一狠心,厉声道:“好!我把他骗上楼来,偷袭杀掉他,不过,你们得先放掉犬子才行!”

任真冷笑道:“只要你能得手,我自会放人。”

他心里暗叹,世道不古,兵家刀道的掌舵大权,落在这种自私卑鄙的小人手里,岂有不衰落的道理。

楚狂人目光一颤,神情苦涩。自己的命门被人家掐住,他别无选择,只好走到窗前,朝楼下喊道:“乡叔请上楼,有要事相商!”

说完,他便站在门口,迎接楚留乡的到来。

咚、咚,楚大长老很快推门而入,朝楚狂人点头示意,然后望向师徒二人,正准备开口说话。这时,身后的楚狂人猝然偷袭,一拳轰在他的脑袋上,将其击杀。

可怜楚留乡,闯荡江湖一生,自诩看透冷酷人心,却想不到,最后会死在自己最信任的人手里。

楚狂人望着地上那副熟悉的身躯,长叹一声,怆然道:“公子,你师尊的仇已报,现在可以放人了。”

任真轻拍脑袋,这时又装出猛然醒悟的样子,“不好意思,你瞧我这记性,酒喝多了,竟然忘记跟你提另外一个条件!”

楚狂人闻言,勃然大怒,攥着拳头,喝道:“卑鄙无耻!”

任真打了个酒嗝,笑眯眯道:“楚先生息怒,若论卑鄙无耻,我哪比得上你,为了救自己的儿子,连家族长辈都愿意出卖。”

“你……”楚狂人又羞又怒,气得说不出话来。

董仲舒转头,望向任真,眼神嘲弄,显然是看不起他仗势欺人太甚。

这一细节被任真察觉,他意识到演得有点过火,于是干咳一声,说道:“只要你交出珍藏的那块天外陨铁,这次我绝对放人!”

楚狂人气得脸色苍白,漠然道:“你太得寸进尺了!”

任真倚靠着窗口,嗤笑道:“事到如今,难道你想让楚留乡白白搭上性命?要是不服,你大可以上前拼命,我们乐意奉陪!”

楚狂人咬牙切齿,一挥拳头,“算你狠!”

任真说得对,大长老已经牺牲,到了这份上,他不得不再赌一把。如果真的动手,他相信,楚家绝无半点胜算,反而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他走到窗前,吩咐其他长老回府去取陨铁。

过了一会儿,那块漆黑的陨铁取来,被呈送在任真面前。

任真这次没有食言,他走到床前,将昏迷的楚天阔拽起来,丢向楚狂人,“你可以把这废物带走了!”

说完,他伸了个懒腰,不顾楚狂人的反应,自顾躺到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折腾一整宿未睡,再者酒意上涌,此刻他确实很困。

楚狂人不敢逗留,扛起楚天阔火速下楼,率众离开此地。

董仲舒的气息太过强大,以至于他不敢生出半点战意,更别说妄想复仇。能将儿子救回,他已经感到庆幸。

事情已了,董仲舒坐在窗前,凝视着床上鼾声如雷的任真,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过后,一道话音透过濛濛春雨,从远处街巷的尽头飘来。

“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请教夫子,你们师徒今日所为,占了哪一样?”

这道话音很轻,但是回荡在董仲舒的心间,却很清晰,并且很刺耳。显然,此人的功力极为强大。

董仲舒眉尖一挑,豁然起身,望向窗外。

第114章 宿敌重逢

烟雨迷蒙,飘落在浔阳城的街巷间,泛起缥缈水雾,像笼上无数层轻纱一样,让人看不真切。

巷陌深处,出现了一道高大身影,在风雨里鬼魅飘忽着,以肉眼无法捕捉的轨迹移向酒楼这边。

春雨润物细无声,这人没有打伞,不在意被细雨浸湿衣衫。黯淡景色里,他那身墨色长袍显得幽深,满头白发上沾染着细密水滴,宛如银线穿明珠,玲珑剔透。

黑袍白发,墨家巨子,李慕白选择现身。

他走出街巷,并未逼近浔阳楼,只是在十余丈远的地方驻足,面朝酒楼而立,隔着薄薄雨幕,跟窗前的董仲舒对望。

自从墨家发生动荡,惨遭儒家倾轧之后,这是他首次出现在儒圣面前。

若是以前,他可能踌躇很久,都不见得会做出这种强硬决断。好在不久之前,西陵桃山一战,让他克服了曾经的怯懦性情。

不仅如此,即便是为了挚爱的女儿,他也不得不走这一遭。

他右手微颤,将那柄地戮剑上的雨珠震掉,盯着董仲舒说道:“墨家兼爱,儒家尚礼,你我立场相对,注定会有一战,不如就在今日吧。”

千百年来,墨家博爱,不分尊卑贵贱,而儒家推崇的,却是礼法秩序,两者水火不容,互相视为宿敌,一旦碰面,这场交锋势在难免。

董仲舒居高临下,俯瞰着雨里那道黑影,没有出声回应,眉眼间藏着一股莫名意味。

桃山一战,他败逃回书院时,曾感知到山腰那道气息。后来经过反复推敲,他已然猜出,应该是有人挺身援助,杨玄机才放心抽身离开,背后偷袭他。

值得杨玄机信任、并能挡下那霸道一尺的,大概只有遁藏多年的墨守。

李慕白现身眼前,证实了他的猜想。逃离江湖的墨家残党,果然又重新出世了。

他嘴角肌肉微微抽动着,神情凝重。儒家权势如日中天,他的修为更是冠绝北唐,对于式微的墨家本身并不担忧。

他只是看不透,李慕白性情怯懦,为何敢在大局已定的情势下出山,又怎会跟阴阳家默契联手,跟他正面抗衡。

此刻,李慕白又突然现身,再次出乎他的意料。

他隐隐察觉到一些不妙的苗头。

“当了这么多年缩头乌龟,怎么,现在敢在我面前露出脑袋了?想去地下陪你的蠢女人,老夫可以成全你。”

他嗓音淡漠,毫不犹豫话里的讽刺意味。

他试图激怒李慕白,进而从对方的暴怒下窥探出一些底细。

可惜,李慕白并未像他预想的那样,生出怒发冲冠的激烈反应,只是眯起眼眸,说道:“看样子,你似乎没底气跟我交手,莫非伤势还没痊愈?”

虽然嘴上这么说,他心里清楚,对方为何迟迟不肯出手迎战。

董仲舒闻言,眉尖一挑,寒声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找死?”

说罢,他转身回到屋里。

李慕白仰首,望着窗口消失的身影,目光骤凛,猜到董仲舒下一刻的意图。

如果想立即迎战,以他们这样高深的修为,根本不必返身从楼梯走下来,只需稍一动念,就能闪现在楼前。

很显然,董仲舒回屋,是想先处理掉某些后顾之忧。

他在心里叹息一声,“唉,自求多福吧……”

房间里,董仲舒走到床前,默然注视着酣然入睡的任真。

任真仰面朝天,豪放地在床上摆了个“大”的姿势。一夜酗酒,这时他面颊赤红,仿佛快要燃烧起来,呼吸声也变得粗重,在安静房间里分外清晰。

“呼……”

鼾声如春雷,不时响起。

董仲舒目光闪烁,心里有些迟疑。李慕白在楼外叫阵,他不得不出去迎战。这样一来,就要让任真丢在房里,暂时脱离他的监视范围。

他有些不放心。虽然这一路上,他自认为看透任真的小聪明,认为这小子天真单纯,并没识破他的险恶用心,但是,春秋真解对他太重要,他不想冒这个风险。

万一任真想逃跑,稍后他跟李慕白缠斗厮杀时,就是绝佳的机会。

他干咳一声,俯身试探道:“小蔡,咱们该走了。”

任真纹丝不动,像是了无烦恼的婴儿,依然沉浸在美梦里,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董仲舒看在眼里,神情微松,心底暗笑,“这蠢货要是真有装疯卖傻的心机,又岂敢在我面前酩酊大醉,毫无戒备。”

他放松警惕,转身就欲破窗而出,忽然又转念一想,“要不然,我把他打晕,这样他肯定不会逃跑……”

想到这点,他再次转过身,悄然将手伸向任真的脑袋。

就在这一瞬间,熟睡的任真咂了咂嘴,轻声呓语道:“真好吃……”

看样子,他似乎正在梦里忙着享受美食,对即将降临的灾难浑然未知。

董仲舒动作骤僵,在空中凝滞片刻后,还是将手收了回来,自嘲一笑,“我是不是太多疑了?连这个无药可救的白痴都不放心,未免有失圣人风度。真把他打晕了,等他醒来后,说不定还会记恨我!”

至此,他不再犹豫,身形遽然一颤,从原地消失。

下一刻,他出现在李慕白面前,背对浔阳楼,负手而立。

虚空坠落的万千雨滴,尚未沾染到他的头发,就好似畏惧这位圣人的浩然气概,不得不避其锋芒,四散坠落地面。

跟率然湿衣的李慕白不同,他要的是一尘不染,触不可及。

他的视线落在李慕白身上,眼神冷酷,眼角那些细纹皱起,俨然透着一股霸气。

面对天下绝大多数人,他都可以漫不经心,随意应对。但此时,他面对的是墨家巨子,同为风云十强之一,实力绝不容觑。

强者对决,胜负只在一念间。他不敢分心,必须严阵以待。

“当日那一尺,看来没让你长够记性。这次你就没那么走运了!”

李慕白闻言,并不畏惧,从容地道:“何必虚张声势?别以为我不清楚,当时你之所以有那般威势,其实是借用天下文运之故。易地而战,你现在施展不出那样的道行了!”

董仲舒蹙眉,眼里杀意愈炽,说道:“别再废话了,来战吧!”

他心有顾忌,不想在这里拖延时间。

李慕白淡淡一笑,只要把董仲舒骗出楼,任真基本就能全身而退。

跟对方相比,他的修为虽然稍逊一筹,但论防御力和耐力,天下无出其右。他要想拖延时间,打焦灼战,即便是堂堂儒圣,也难以迅速抽身摆脱。

两人交锋,一场大战在浔阳城爆发。

就在同一时刻,二楼床上,刚才还在酣睡的任真豁然睁眼,迸发出精湛的寒芒!

第115章 风将起

浔阳楼前的风云大战,令这片天地剧颤,震惊八方。

浔阳楼后,任真麻利地翻过后窗,第一时间从僻静后街里溜走。

为了得到这个逃跑的机会,他事先一番苦心谋算,确保没有破绽后,才感召地戮剑,通知李慕白前来。

之所以在酒楼下榻,而非硬闯狂刀楚家,是因为他要挑选地形复杂、同时耳目稀疏的地段,这样便于他迅速摆脱,不会被别人盯上。

而昨夜的宿醉,更是一个用来麻痹董仲舒的幌子。他喝得酩酊大醉,既能趁机从对方口里套话,又为刚才的昏沉熟睡做铺垫,可谓一举两得。

谁会时刻提防一个本就大大咧咧、又烂醉如泥的白痴?

李慕白调虎离山,任真走为上计,这条脱身之策完美成行。

最重要的是,陨铁到手,又引蛇出洞,任真的目标都已达到。

董仲舒被引到浔阳城,稍后发现嘴边的猎物逃脱,必定彻底暴怒,逼令楚家封禁全城,展开疯狂搜查。

这需要一些时间。

搜查无果后,他多半会重返西陵。这里是蔡酒诗的故乡,蔡家老小都居住在茅台镇上,他应该会挟怒登门,摆出一副拿人家父母为质的姿态,指望以此逼迫任真现身。

这也需要时间。

当然,他可能还会有别的选择,不过任真并不担忧。在这次逃脱计划里,李慕白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董仲舒必定恨之入骨。

到时若是察觉出,他有返回终南山的迹象,李慕白只需再次现身,肯定能激怒他,一路追杀不舍,从而被引往别处。

无论如何,短时间内,他都不会再回终南山。并且他绝对想不到,任真真正的去处,恰恰是先前还很不愿去的终南书院。

这场巨大的阴谋,悄然拉开帷幕。

浔阳楼前,在任真逃出城外的一小会儿功夫,两位风云强者已交手百余回合,大半座浔阳城,都快被震塌成废墟。

李慕白脸色苍白,在董仲舒的圣王威势冲击下,气血狂涌,身躯仿佛快要炸裂。若非墨守坚韧,防御力最强,他早被震得魂飞魄散。

另一边,董仲舒的情况也不太妙。交手到现在,他不仅没占多大便宜,反而承受了不小的反弹之力。

久攻不下,他的情绪愈发烦躁。在他面前,李慕白宛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越想倚仗品阶优势,强行破防,偏偏李慕白就越挫越勇,丝毫不见颓势。

再这样打下去,要想分出结果,不知还要多久。无论谁胜谁负,双方都会付出惨重代价,难以全身而退。

这也是风云强者决斗的常态。

除了颜渊这个异数,风云榜前九位强者,修为皆是踏进八境。无论各自的法门和风格如何,他们都有一项共同之处,那就是生命力极其顽强。

换言之,只要公平对决,纵有强弱之分,谁也很难杀死谁,因为谁也无法阻拦对方逃跑。

若非如此,以董仲舒的强硬作派,早就将所有异己赶尽杀绝。

前不久,剑圣独闯金陵时,南朝四大强者联手,也只能将其重伤,没能当场杀死。由此可见,让一名巅峰强者陨落,是件异常困难的事情。

董仲舒不想再打了。

如今他有望得到春秋真解,迈入第九境,没必要逞一时之勇。他决定收手,回到任真身边。

与此同时,李慕白手里,那柄地戮剑忽然鸣颤,似乎在跟他诉说什么。

他淡淡一笑,收起坚韧守势,欣然道:“天色不早了,咱们改日再战。告辞!”

他知道,任真已经安全出城,自己也没必要再缠斗下去了。

说完这话,他身形一颤,消失在漫天雨幕里。

董仲舒望着他的背影,眼神复杂。墨家巨子匆匆而来,匆匆又去,这让他生出一股很不安的预感。

“他到底想干什么?”

在他的潜意识里,一个茅台镇的白痴青年,不会跟墨家首领有交集,更不可能串通合谋。因此,他看不破这个简单却有效的调虎离山计。

他收敛气势,转身回到酒楼。

人去屋空,床榻上那个烂睡如泥的青年,早已不见踪影。

看见这一幕,他神情大变,嘴角肌肉急剧抽搐着,额头上的青筋都暴立起来。

他终于明白,自己被算计了。

……

……

终南山下,仙都镇。

一名美若女子的中年男人到来,白衣飘舞,英姿飒爽,路上吸引了不少炽热目光。

有些路人见识稍广,或许是看过那幅盛传的剑圣一笑图,隐隐感觉这面容眼熟,痴痴凝望着,失神半晌。

他们自然无法想象,有朝一日,曾经的真武剑圣,会来到这方儒家圣地。

引开儒圣董仲舒后,任真才放心赶来,认认真真地走下一步棋。

他来到一座学塾前,站在大树下,静静望向屋里。

书声琅琅,一名教书先生负手游走于课堂上,捏着一把戒尺,聆听着学童们朗诵经书。

忽然,他心有所感,转身望向窗外,恰好跟树下任真的视线相对。

于是他放下手中戒尺,大步走出学塾,站到任真面前。

他微微俯首,低声说了一句,“您怎么来了?”

任真轻笑,他跟此人素昧平生,但既然能深得李老头信任,这人应该可靠。

“你立即动身,去山上替我送封信。”

说着,他从袖里取出一个早就备好的信封,递给教书先生,嘱咐道:“记住,别被人发现。”

这个名为崔巉的中年文士,明面上是在终南山教书多年的先生,名望地位颇高,实际却是绣衣坊深埋的心腹棋子,如无急事,基本不会启用。

崔巉神情骤凛,不仅因为他知晓任真的身份,更因为他听懂了,前一句话里的“山上”,指的是终南山上。

那么,这份差使就极为重要。

当他接过信封,目光落在封面那行小字时,脸色霎时雪白,嘴唇颤抖着,震惊得说不出话。

“大先生亲启”

这封信,居然是交给颜渊的。

任真淡淡一笑,拍了拍崔巉的肩膀,示意他放松下来。

“别有压力,信里只是普通问候而已。以你在终南的威望,见他一面应该不难。只要把信交给他,不用说什么,他自然会来找我。”

第116章 文剑互诘

此行干系太大,很多事情他自然不敢、也不放心诉诸纸上,还是见面密谈最稳妥。

听到这句宽慰,崔巉心头稍松。如果只是送一封寻常书信,他进出书院承担的风险就小很多。

“请您进屋静候,我现在就上山。”

他不敢多嘴追问,将信封揣在胸前,也顾不上满屋学童,风尘仆仆而去。

任真盘膝坐在树下,闭目养神,聆听着学童们清稚的诵读声。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

“曰仁义,礼智信。此五常,不容紊……”

三纲、五常,这两个词首出于董仲舒所著的《春秋繁露》,囊尽他在皇帝面前鼓吹的伦理秩序。若想神化儒家,教化万民,他势必把这套理论当作重要支柱。

如今,它被编进《三字经》,在北唐各地的启蒙学塾里推行,可见董仲舒已经开始行动,着手准备开家立教。

任真的谋划,也该展开了。

第二回合从湘北道开始,后来转入西陵书院,他亲自搅浑东西党争的形势。现在,他来到圣地终南,就是为了点燃那根引爆全局的导火线。

静坐半晌,崔巉送信返回时,身后果然跟着大先生颜渊。

云遥一别数月,颜渊还是那副穷酸打扮,穿着一件灰旧长衫,腰悬葫芦,面容透着平和,很容易让人做出轻视的评判。

静水流深,唯有眼光毒辣的人,才能看清他的可怕之处。

他拱手行礼,笑眯眯地注视任真,“剑圣大人,你还真敢来此地啊……”

初次在骊江上密谈时,他便主动邀请任真,弃剑从儒,归入终南书院。想不到,现在任真真的来了。

任真起身,深深看了崔巉一眼。身份暴露,此人必须立即撤离。

崔巉会意,躬身告退。

颜渊视而不见,感慨道:“你应该知道,早在半月前,皇帝就降旨昭告天下,夺去你的圣人封号。换句话说,你如今已经没了护身符,难道不怕我加害于你?”

任真站在原地,平静答道:“说实话,我很害怕。不过,我明白一点,你想要做的事情,只有我能帮你。”

在骊江上,他们密谈很久,并且达成结盟协议。他深知,颜渊在某件事情上很需要他的帮助,所以他才敢孤身赴约而来。

利用价值,就是存在的意义。颜渊没有杀他的动机。

颜渊闻言,眉眼间笑意愈浓,没有丝毫杀气,“开个玩笑而已。你能按照约定行事,颜某由衷开心。”

说着,他抬手做出请的姿势,邀请任真换个地方详谈。

两人来到镇外的幽静小溪边,并肩而立,凝望向远方。云雾笼罩下,终南群峰若隐若现,彷如仙境,让人看不清真面目。

沉默良久,颜渊率先开口,说道:“商量接下来的行动之前,我有些困惑,还想请你如实回答。”

任真没有说话。

颜渊问道:“那天在云遥宗外,我走以后,杨玄机对你说了什么?”

任真有些意外,侧首看着他,反问道:“你为何对这点小事好奇?”

颜渊脸色莫名阴沉,停滞片刻后,说道:“前不久,杨玄机强闯西陵,跟墨家李慕白联手,重创我师尊。别告诉我,你没听说这件事。”

“嗯。”

任真的回答很精炼,等着颜渊的下文。

在聪明人面前,尽量少说话,是避免犯错的最好办法。

颜渊低头,看向清澈见底的溪水,目光冷漠,“那瞎子能预见一丝未来,这点我是信的。他既然说服了墨家巨子,那么很显然,他先前去见你,应该也是存着同样的心思。”

任真随口说道:“什么心思?”

他不是不懂,而是在这种时候,绝对不能显露聪明。

颜渊眼眸骤眯,盯着溪底的一条银色小鱼。下一刻,那条鱼突然仰翻,漂浮在水面上,露出鱼肚白。

它死了,通体结冰,是被冻死的。但小溪还在潺潺流动,流畅无阻。

“你真不知道?阴阳家,墨家,以及廖如神所在的纵横家,他们贼心不死,无非是想联手抗儒。那么,先前他去见你,自然是想通过你,跟剑道结盟。”

任真不置可否,眨了眨眼,“我既然来见你,本身就能表明自己的立场。你还在怀疑什么?”

颜渊脸色渐渐和缓,解释道:“在我眼里,儒家的利益永远重于个人的得失,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我绝不容许,那些残兵败将挑战儒家的威严,更不想看到你在我面前阳奉阴违。”

任真沉默,心里冷笑不止,暗道:“这就是你所谓的齐家?何必在我面前装出大义凛然的姿态,等到两者真正冲突时,你的本性自然会暴露出来……”

颜渊蹲下身子,一边往葫芦里灌水,一边说道:“你可以放心,在最终目标达成之前,我会保护你的安全。但是,你必须听从我的安排,依计行事。”

任真凛然答道:“这是当然,终南书院是你的地盘,我没有激怒你的必要。不过,我有点担心,毕竟你那位二师弟太精明,偏偏又不站在你这边。”

颜渊直起腰,仰头喝一口溪水后,淡淡说道:“精明又如何?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终究还是要靠拳头说话。只要我的实力够硬,他迟早得在我面前低头。”

说着,他转身看向任真,“我不妨快人快语一次。你也很精明,可惜实力一落千丈,已经不成气候,所以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配合我下完这盘棋,不是吗?”

任真点头,明白这还是在震慑他。

从一见面,颜渊就疑虑重重,显然,杨玄机的西陵之行,暴露了诸家联合的意图,让这位儒圣首徒有所警觉,甚至开始怀疑起盟友的动机。

“你多虑了。至少在重回八境以前,我不会再贸然与人为敌。不过,既然你提到实力,我确实有点难处,需要你帮忙。”

说罢,他认真地盯着颜渊。

颜渊淡然一笑,看透他的心思,“刚才见面时,我就猜出你的难处。原先咱们约定会面的时间,是在你四境圆满时。现在你刚到四境下品,就急于会面,肯定是想让我帮你。”

任真并不否认,坦然道:“我失去宗门供奉,急缺修行资源,如今想提升修为,越来越难了。为了不耽误咱们的谋划,我只能来找你。”

颜渊点头,说道:“帮你就是在帮我自己,你想得不错,为了让那一天早点到来,我没有理由拒绝你。说吧,你想怎么做?”

“我想进脉泉。”

第117章 剑圣登山

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儒家的这十大脉泉,分别坐落在不同的地方。

比如,义脉是在西陵书院,信脉归东林书院所有,而终南书院尊为儒家圣地,则同时拥有师脉和礼脉,在七十二书院里占据至高无上的地位。

至于其他六座脉泉,虽然并非都在儒家,但要想入内攫取灵气,也是难如登天。

孤儿,任真用掉一次让颜渊帮忙的机会,选择进师脉修行,尽快踏入四境圆满。

颜渊爽快答应,让他披上一件黑斗篷,悄然跟在身后混进书院,潜入秘不见人的师脉。

接下来的几天,任真沐浴在气运泉池里,争分夺秒,昼夜不敢停歇。万事俱备,最后掀出滔天狂澜的大风,将从他身上吹起。

因为第五境,知命境,是武修一生中最重要的那道坎,没有之一。

顺天承运,炼物知命,顾名思义,这层境界真正检验武修的气运和机缘,他们凝胎炼化的本命物,将决定其未来修行的前程,也就是上限所在。

换言之,一个人的气运越强,他炼化本命物的层级和程度越高,以后在上五境的修途中,它崭露的威力将比同修为其他对手更强。

知命知命,一入五境,余生之命,尘埃落定。

对平庸凡俗的众生而言,他们根骨浅薄,谈不上机缘造化之说,更无大气运去凝炼本命物,是以毕其余生,他们往往都止步于此,难以跨入五境,继续前行。

即便是应运而生的天才,到了这个关卡时,同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丝毫大意不得。古往今来,失足毁终生的惨痛教训不胜枚举。

天机固然重要,地脉和人道同样不容忽视。唯有天地人三才合一,才能成就完美的本命物,为辉煌人生奠定牢固的基石。

准确地说,这个关卡是在四境圆满时。本命物炼成,则福至心灵,顺利破境。炼物失败,则命途休矣,抱憾终生。

任真之所以急于修行,是因为他接下来的这步棋,要去赌命。

钓鱼必须要有诱饵才行,他布这个局所设下的香饵,就是自己的武道命途。

又或者说,是顾剑棠的命途。

他想看看,某些人是否甘心,愿意眼睁睁看着昔日剑圣迈入知命,重回武道巅峰!

当然,这些都是不久之后将会发生的大事。

行棋有先后,眼前,他要在终南书院,按照儒家的规矩,先知命一次。

儒家修行,五境朝圣,登高望远终知命。跟其他流派不同,儒家读书人的本命物,并非具体的某种器物,而是书本上的文字。

只要进终南书院朝圣,通过感应大典认可,就有机会获得一个本命字。从此之后,儒生在修炼跟此字相关或同脉的真言时,便会威势大增,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

譬如,当初在湘北道,转运使宫城想一击轰杀任真,以浩然气凝成的那道“难”字,就是他的本命字。

早些年,宫城登终南朝圣,获得本命难字以后,便潜心修行所有经典里带难字的真言。凭借对那句“忿思难”的领悟,他曾打败过不少强敌,在大朝试中出了不少风头。

任真也想试试手气。

经过数天修炼后,四月初一,他顺利出关。

不愧是汇聚天下文运的脉泉,灵力极其强盛,果然助他晋入四境圆满。

明明早就进入书院,清晨时分,他却重新回到山脚,正大光明地再登一次。

同样是登山,前不久,杨玄机登桃山时,选择悄然潜入,因为他的目标是救人,不宜惊动书院。

任真则不同。他来登终南山,并非为了求字,而是要在天下人眼前,演一出大戏,当然得吸引观众才行。

站在山道的第一阶石梯上,他清了清嗓子,说道:“真武顾剑棠,前来拜会!”

在他的内力催动下,这道话音朝群峰深处飘去,回荡在那些清幽山谷里。

自报家门,这是最坦荡、同时也是最嚣张的拜山门方式。谁都知道,儒剑争锋,敌对多年,儒家的人绝不可能对顾剑棠有好感。

任真这样做,肯定会吸引整个书院的注意力,将很多人引出来。

果然,他没走出多远,就见无数流光从群峰里闪烁而来,凝滞在虚空,如临大敌一般,远远盯着他。

在刀子般的目光注视下,任真淡然说道:“我要见颜渊。”

他现在说这话,纯粹是在例行公事,演给别人看罢了。不用脑子想,他也能猜到,即将迎来的会是一波冷嘲热讽。

类似的境遇,他在云遥宗都切身经历过,更别提这是在老对手的老巢。

不出所料,一名中年男子踏步向前,神色冷峻,说道:“你也配直呼大先生之名?顾剑棠,我想不用我提醒,你现在已非钦封圣人,只是个不到五境的废物!”

任真抬头,冷漠说道:“我不跟无名之辈废话。至于我是何身份,还轮不到你来下定论。”

虽然身陷重围,众多儒生虎视眈眈,他心里毫无怯意。既然跟颜渊达成协议,眼前这群乌合之众,算不了什么,只是一群散播讯息的传话筒而已。

儒圣不在,颜渊当家。在这终南山上,此刻无人真能伤害到他。

听到这冷傲话语,很多儒生色变,气氛愈发紧张。他们已经准备好,只要得到书院首肯,就立即上前,将任真生擒活捉。

这时,又有一名瘦削老者飘出,观其衣着,显然身份不低。

“大先生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既然来了,那就别想再逃走。反正剑道快覆灭,你已经成了丧家之犬,就乖乖在文狱里苟且余生吧!”

他一招手,数名强者顿时暴起,降落云端,将任真团团围困。

任真微微哂笑,说道:“你想多了,我原本就没打算离开。索性直接告诉你们,我应颜渊之邀,弃剑从儒,这次是来归入儒家门下。”

此言一出,所有人身躯僵滞,场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他们紧紧盯着任真,瞳孔收缩,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顾剑棠要弃剑从儒,公然投敌?!

第118章 颜渊开路

这还是曾经那个桀骜不驯、心比天高的真武剑圣?

任真的话颠覆了大家对剑圣的固有认知,太过震撼人心。

书院群儒哑口无言,呆呆地凝视着任真,俱是措手不及。

任真没功夫在这里陪他们发呆,说完这话,便低头踏上石梯,开始登山。

“站住!”那名老者厉喝一声,他出言威胁,却被任真一句回应硬生生给噎住,这时脸色变得难看。

“我果然没说错,你沦为丧家犬,已经走投无路,现在竟不顾羞耻,来儒家摇首乞怜!”

身后众儒闻言,旋即醒悟过来。对啊,顾剑棠既然想寄入篱下,苟且求饶,现在岂非痛打落水狗、肆意逞威风的大好机会!

喧哗声响起,那些读书人纷纷施展起拿手的嘴舌功夫,开始隔空冷嘲热讽。

“想让我们不计前嫌,饶你一命,那便应该恭谨温顺,躬身听命才是!”

“不错!我们儒家知书达礼,尊师重道,岂容你这狂妄之徒,在师长面前桀骜不逊!”

“顾剑棠,凭你这副孤傲性情,就不配讲经修文,难登大雅之堂!你以为,你想修儒,我们书院就会收容你?醒醒吧,你根本不配!”

这些人言辞激烈,一个比一个机锋犀利。他们看不惯剑圣的姿态已久,今日难得有落井下石的良机,当然要直抒胸臆,痛快一吐心中恶气。

他们想当然以为,顾剑棠想进书院,就得乖乖在他们面前服软。

可惜,任真明显没有跟他们废话的兴趣。

“你们这些酸腐文人,真的很无聊。我刚才说过,我是受颜渊之邀前来,无论配不配修儒,都轮不到你们做主。真正不配的人,是你们。”

他随口说着,甚至没回头,自顾拾阶而上,留给虚空众人一道背影。

众人见状,全都脸色铁青,怒意炽烈。

顾剑棠实在太狂,沦落至此,竟然还敢无视他们,并且搬出大先生来压他们!

儒家圣地,岂能让一个落魄剑修如此放肆!

人群里,一名中年男子遽然冲出。他大掌一挥,浩然真气澎湃涌出,疾速凝结成一道“崩”字印,直袭任真身后。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这人的本命字是崩,要将对方的气势崩裂瓦解,毁灭为虚无。

他自恃五境修为,凭这强大一击,绝对能重挫剑圣,粉碎那份不可一世的傲气。

“给我镇!”

崩字印出,挟着滚滚气浪,呼啸不止,碾压空间而去。

山道上,任真听见背后的疾风声,依然置若罔闻,埋头踏阶登山。

现身对峙的儒生,修为大都比他高。他虽是绝世天才,早早踏入第四境,但如果动起手,还不是那些人的对手。

他从不缺自知之明,既然如此,又何必转身应战?

他敢来终南山,倚仗的并非自身修为。如今儒家的人出手刁难,那就让躲在暗处看热闹的大先生出面摆平吧。

崩字将近时,一道清风起,拂过山道时,一名灰袍书生飘然现身。

场间众人目送字印袭去,眼看行将得手,此刻却见到这一幕,都不由一颤,惊惧之感涌上心头。

大先生居然亲自来了!

“你一点力都不想出啊……”

这声话音细微,在任真心间响起。

颜渊一边感慨着,一边抬手,灰旧袍袖轻拂,动作写意而潇洒。

清风徐来,波澜不惊,宛如美人发梢滑落指尖,轻柔地将那道气势汹汹的崩字抹去,不留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虚空宁静,所有杀气烟消云散。

紧接着,咔咔骨裂声响起,清晰地传到人群耳中,让人毛骨悚然。

只见,刚才出手的那人遽然坠地,被一股无形伟力碾压着,紧贴在地面上。他脸色惨白,面部肌肉剧烈扭曲在一处,明显异常痛苦。

“大先生……饶命!”

作为儒家弟子,他自然深知,这股让人无从捕捉、无法抗拒的力道,源于颜渊修炼的那滴水。

神秘而可怕的一滴水。

大江南北,问“水”色变,死在它之下的强者不计其数。连风云榜的巅峰九人,都对颜渊这滴水颇为忌惮,寻常武修更是畏惧至极。

果然水如其人。

哀嚎声凄厉,令书院群儒心惊胆战。他们望向任真身后的颜渊,心脏收缩,下意识地后退数步。

大先生现身,不仅信手抹灭那一击,更是降下惩戒,其态度不言自明,是要站在剑圣一边。

他们迅速降落地面,朝颜渊谦恭行礼,心里则涌起同样的想法,“看来顾剑棠没有乱说,他真的是应颜渊之邀前来。”

这个事实让他们费解。他们想不通,颜渊为何会同意收留剑圣?这二人又是何时谈妥的?这件事是否经过夫子准许?

颜渊站在石阶上,看着下方躬身的这群人,平静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们这样做,有违儒家的待客礼仪,该罚。”

听到罚字,众人悻悻低下头,噤若寒蝉。

夫子云遥天下多年,终南书院的一应事务,一直都是由大先生做主。在他发号施令时,没人敢当面反驳质疑。

颜渊说道:“我知道,你们面服心不服,认为顾剑棠作为剑道余孽,跟咱们对立多年,没资格成为咱们儒家的客人,更不该心软收留他。”

山前一片寂静。

“俗语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咱们儒学既要远播四海,为天下万民推崇,自然应有宽广博大的胸怀,去接纳所有诚心求学的人。”

大家默默听着,没人敢辩驳一句。

“儒家以仁义为本,宽厚成德,若是心狠手辣,恨不得将对手赶尽杀绝,那又跟兵家何异?儒剑争锋,毕竟已有二十年,剑道在大唐根深蒂固,剑修不计其数,即便让我们放手去杀,杀得过来么?”

颜渊苦口婆心地说着,似乎是想劝服书院群儒。

任真默默听着,心里明白,这也是在演戏。当众把冠冕堂皇的话说出来,就是要堵住董仲舒的嘴,以免等他回来后,会驳斥这个决定。

“杀是杀不完的。我们需要做的,是以仁德去教化对手,让他们摒弃旧弊,自愿放下屠刀,转为咱们儒家的一份子。而剑圣归儒,就是天下剑修的表率,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说着,他转身朝任真拱手行礼,温润一笑。

“请顾师弟登山。”

第119章 天人感应

顾剑棠本人,今年三十一岁,颜渊四十多岁,因此称得上一声“弟”。【注】

但“师弟”这俩字,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概念。毕竟加上的这个“师”,指的是巍巍儒圣董仲舒,可不能随便乱加。

他们老师这时候还在浔阳城四处瞎转呢,颜渊张口就来一声“师弟”,其中意味深长,分明是要代师收徒的意思。

听到“顾师弟”这个称呼,那些儒生顿觉头皮发麻,怔在那里。

素来谨慎持重的大先生,今天怎会如此莽撞?难道他就不怕夫子归来后责备他?

才入终南的年轻后辈们,可能还不明就里,那些书院元老却深知,这些年,夫子对众多弟子都随和宽容,唯独对大先生,要求极为严厉,甚至可以说是苛责。

从某种程度上说,大先生能有现在这般坚韧隐忍的性情,夫子要占很大的功劳。

所以,他今天的行事作风,让书院群儒们愈发费解。

颜顾二人岂会在意他人看法,他们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并肩朝山巅走去。

很多时候,人们竭力地表现出某些东西,往往是在掩饰另外一些东西。

……

……

两天后,也就是四月初三。

承天殿前,迎来一场书院每月例行的盛典——感应大典。

这场大典的意义在于,让前来朝圣的儒生都有机会获得本命字,从而能晋入知命境。

儒家门徒何其多,每月都会有来自天下各地的书生汇聚于此,故而,感应大典每月都会召开一次,让大家分批次感应求字。

大典的流程并不复杂,但只有在终南圣地这一处,才能顺利进行。因为,能够感应上天、赋予文人本命字的儒家圣器,坐落在终南书院的承天殿前。

那是一座极其巨大的香炉,足足有十数丈,比后方的宫殿群都高,甚至站在书院外,都能远远望见,可谓宏伟雄壮。

如此威武的香炉,自然不会真的用来烧香。它由某种不知名金属铸炼成,炉身呈黑青色,黯淡无光,散发着一种沧桑的意味。

这座洪炉,名为天人感应炉。顾名思义,它可以上感天机,下应人道,实现真正的天人合一,是具有天大气运的圣器。

此炉的运行原理也很简单。

接受感应求字的儒生,需要站在感应炉前,先将大量精血灌注到炉内,作为敬献上苍的祭品,以示诚意。

献祭完毕后,儒修再继续注入一部分真力,然后静候片刻即可。

若是身负大气运者,便会得苍天赐福,降下本命之字,通过刚才注入的真力凝现出来,重归体内。从此以后,这人便承天知命,正式成为知命境强者。

当然,众多凡夫俗子福缘浅薄,无法得上天垂青,等待半天无果,就只能怅然而归,白白耗费精血不说,此生更无破境之日。

因此,天下儒修踏入四境后,往往都选择负笈游学,在朝圣途中继续修行。他们不远万里,来到终南书院后,修为往往已达到圆满,此时再求字知命,正好一气呵成,不会贻误时机。

这也是任真急于达成四境圆满的原因,唯有如此,他才能名正言顺地站在感应炉前,接受天人感应。

大典尚未开始,他站在承天殿前,跟颜渊并肩而立。两人都凝望向那座恢弘洪炉,目光深邃,各怀鬼胎。

沉默半天,颜渊幽幽问道:“你对这座感应炉,究竟了解多少?”

任真有些困惑,“我需要了解吗?你我都清楚,我名为修儒,实际上,只是为了满足你的条件,帮你毁掉它而已。”

此刻若有人听到这句话,必会如五雷轰顶一般,呆若木鸡,震撼无言。

剑圣此行的意图,竟然是毁掉儒家的一大根基,天人感应炉!

不仅如此,更耸人听闻的是,真正想毁掉儒家圣器的那个人,则是大先生颜渊!

寥寥一句话,背后潜藏着太多信息,让人难以置信。

颜渊眉关紧锁,似乎对他的回答不满意,继续问道:“那你想过毁掉它的后果吗?”

任真漫不经心,随口说道:“毕竟是儒家基石之一,还能有什么后果,无非是夫子彻底暴怒,然后满天下追杀我。除此之外,还能有别的吗?”

颜渊侧身,盯着他问道:“这还不够?你就不害怕?”

任真嗤然一笑,“夫子的心胸,你比我更清楚。即便我不招惹他,你认为他就会放任我再次崛起?”

颜渊摇头。

任真没去看他的反应,淡漠地道:“一场交易而已,只要你能满足我的条件,我被他追杀又何妨?来日方长,咱们有的是机会继续合作。”

颜渊不语。这次交易,他提的条件是毁掉感应炉,而任真提的条件,同样非同凡响。

买卖双方,没有谁愿意吃亏,更何况毁炉一事,本身也对任真有利。

任真继续说道:“儒剑不两立,我来毁炉,在情理之中。你引狼入室,纵容我得逞,最需要担心后果的人,难道不是你?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沉默良久后,颜渊不安地握住腰间葫芦,说道:“你是否真的明白,夫子为何会暴怒?或者说,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何要让你毁掉它?”

这时,任真终于转身,认真地看着他,“自从骊江相见那天起,我就一直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颜渊缩了缩脖子,眸光流转,看似是在随意扫视四周,实则警惕到了极点。

“世人把这座感应炉称为圣炉,是以为它能沟通上天,神圣无比。其实他们都被蒙在鼓里,所谓的天人感应,根本就不是天神赐福,而是一场天大骗局。”

“哦?”任真剑眉一挑,心脏砰砰直跳,追问道:“什么骗局?”

他隐隐觉得,自己将会听到一条至关重要的儒家秘闻。

颜渊身躯侧倾,靠近任真身旁,用极细微的声音说道:“这座洪炉,其实是他的本命物。”

【注】这句话真是比较复杂。首先,任真已经在湘北过完年了,现在是元武十七年,所以顾剑棠要加一岁,大家应该能理解这点吧?

然后,事实真相大家也知道了,咱们剑圣大人是个老处女,还弟,弟你妹妹!

第120章 滴水藏海

任真一时没反应过来。

天人炉号称能感应天意,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太高,因而大家都秉持敬畏,不敢对它生出亵渎和臆测,更别提把它跟具体的某个人联系在一起。

颜渊说出的真相,连任真这样手眼通天的人物,都从未考虑过。

颜渊看着任真的茫然神情,喑哑地道:“春秋之后,百家都以为看清夫子的手段和道行。其实你们还是低估他了,他比大家想象中更可怕。”

任真目光凝固,心情很复杂,感慨道:“拿整个门派的根基做本命物,瞒天过海,这样的人能不可怕么……”

按儒家道法,天下儒生要想迈入知命境,都必须通过这座天人炉,才能获得本命字。换言之,所有五境儒修的本命,都建立在董仲舒的本命基础上。

这里面蕴藏的意味,实在太深了。

颜渊幽幽说道:“自孔圣创立儒家以来,这座洪炉就一直存在,它最初只被用作祭天法器,象征儒家文运永昌而已。那时的修儒之法,简单自由,跟其他流派大致相同,也是炼化外物成本命。”

“直至春秋末年,夫子来到终南后,大力弘扬新学,提出所谓的天人感应论,儒家道法才变得冗繁,形成如今的体系。而这座饱经沧桑的洪炉,在一系列天降祥瑞、地生共鸣之类的异象过后,也渐渐被世人尊崇。”

任真目光闪烁,心里暗忖,那些虚无缥缈的灵异奇谈,现在看来,应该是董仲舒蓄意捏造而成,目的是哄世人进入这个感应骗局。

“说起来,这骗局其实并不高明,之所以能瞒过天下人的眼睛,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它确实为众多儒生提供强大的本命,并且让他们变得独特,满足了他们标新立异的虚荣心。”

人们总希望自己是独树一帜的天命之子,所以,如果有某件事物能让你拥有区别于他人的标识,那么,大家就会如获至宝,为“上天赐予”的独特命字感到骄傲。

狂喜之下,真相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任真若有所思,问道:“夫子苦心设局,究竟能从中获得多少好处?”

颜渊说道:“明面上的好处,我想你也能猜到。他的本命炉,不断吸收天下儒生的精血献祭,饱经滋养,积蓄无尽威能,这就能解释,为何他会从十强中脱颖而出,最先逼近第九境。”

任真沉默,这一层他想到了。

这时,颜渊脸色骤沉,蒙上一层阴翳,与平日里的和善面目截然相反。

“不为人知的是,所有通过他的本命炉,接受本命字的儒生,都会受到他的压制,不仅永远无法超越他,还成为被他操控的傀儡。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让任意一人本命毁灭,修为暴跌!”

任真目光一颤,侧身望向颜渊,终于醒悟到对方的真实意图。

颜渊寒声道:“我的本命字也是拜他所赐,所以每天都提心吊胆,处在他的阴影之下。当年察觉真相后,我毅然搁置本命字修行,甚至不惜堕回三境,转而修炼那滴水,纵使如此,依然难以消弭他的威胁。”

任真吸了一口气,总算看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你想让我帮你毁掉天人炉,是为了解除夫子对你本命的掌控。”

颜渊答道:“你应该清楚,我虽然压制修为境界,真实战力早就达到八境,如果开战,他杀不死我。所以这些年,他一直隐忍不发。但是,现在形势已然不同,他离第九境越来越近了……”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意思却很明显。

俗话说得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以前董仲舒之所以容忍颜渊的存在,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把握铲除对方。

用不了多久,只要董仲舒踏入第九境,师徒之间的差距会瞬间拉大。届时,颜渊将再无立身的希望。

形势紧迫,隐忍多年的大先生,现在不得不卸下伪装,抢先动手发难。

“此时毁掉他的本命炉,一举两得。不仅能阻止他迈入九境,同时又解除他对你的压制,如此一来,你就可以放心破境暴升,显露真正锋芒了,对吧?”

任真淡淡一笑,他现在才明白,颜渊为何会一直停在三境,止步不前。

“夫子这个人,心胸狭隘,狡诈多疑,眼皮底下容不得任何强者。我很了解他的性情,所以一直苦心压制境界,避免让他产生危机感,进而对我萌生杀意。并且,越让他摸不清底细,不敢妄动,我就越安全。”

说罢,颜渊仰天长叹一声。多少心酸委屈,尽付其中。

任真凝视着他的萧索身影,面露怜悯,心里暗道:“可耻之人,也有可怜的一面。这对师徒之间的恩怨,恐怕早就辨不清对错了。”

他沉吟片刻,说道:“我还有一点疑惑。既然你早就看破天人炉的秘密,为何不自己动手毁掉它,而是直到今天,才让我出面帮忙?”

颜渊闻言,苦涩一笑,“你以为我不想?所有儒家法力,都对此炉无效,我毕竟是儒道中人,即便不修本命字,根基也同样扎在儒家,无法跳出这个圈子。只有借助外力,才能毁掉它!”

任真顿时豁然。

诸子百家之力,皆可毁掉天人炉,而跌回四境的落魄剑圣,是颜渊最理想的合作对象,这样既名正言顺,他又不必担心反被利用,失去对大局的掌控。

任真凝望着高大洪炉前不断聚集的人群,问道:“我现在不到五境,实力弱得可怜,你确定我有足够功力毁掉它?”

毕竟是一方圣人的本命物,摧毁起来恐怕没那么容易。

而且还有一点,任真没有说出口,他可不想假戏真做,真的把大量精血献祭进去。

颜渊答道:“这点你可以放心。我会把那滴水借给你,混在你的鲜血里。到时候,你往天人炉里注入最强剑意,跟我的那滴水融合,合两人之力,应该能把它摧毁。”

任真不置可否,问道:“如果我没记错,刚才你还提过,所有儒家法力,都对此炉无效。如此说来,你那滴水,应该另有渊源,并非儒门道法。它究竟是何来历?”

第121章 天命对天命(上)

颜渊这个人,素来以神秘著称,他最让人琢磨不透的有两点。

其一,是境界之谜。书院大先生打遍大江南北,跻身十大风云强者之列,实力绝对不容置疑。这些年,他苦苦压抑在第三境上,不肯突破晋升,其中缘由成了一大谜团。

直至今日,迫于合作需要,他才首次对外人道出实情,原来一切都是为了夫子。

其二,是功法之谜。跟其他儒生不同,颜渊的最强杀手锏并非本命字,而是一滴神出鬼没的水珠。它看似微不足道,却蕴藏着大海般的浩瀚伟力。

其寒足以封江,其重足以崩山,如此强大的一滴水,无人知其真正渊源。

任真刚成为知道第一个秘密的人,就立即抛出问题,开始探寻颜渊的第二个秘密。

他并非喜欢探听别人隐私,只是不确定,神秘水滴和自身剑意合力,能否真的破开天人炉,更不放心让它藏在自己的血脉里。

所以他想问明白。

可惜,颜渊这次不愿再如实相告,皱眉说道:“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往往死得都很早。你确定要听下去?”

任真沉默一会儿,说道:“好吧,我就在你身上再赌一次。”

说罢,他伸出右手。

颜渊会意,同样伸手,一滴晶莹水珠从指尖涌出,然后滑落到任真的掌心间,迅速浸入皮肤里,消失不见。

它蛰伏在这只右手里,稍后进行感应求字时,只要任真划破指尖,它就会随血液流出,一同注入天人炉内。

到时,二人合力施威,必会对董仲舒的本命物发起恐怖的冲击。

任真收手,转身望着高炉前的人群,问道:“待会天人炉炸裂,肯定会引起骚乱,你打算让我如何撤离?”

他自己心里早有主意,不过还是想听听颜渊的安排。

颜渊微微一笑,刚才的阴冷面目早已不见,温和地道:“这倒好说,夫子没回来,这里的一切我都能做主。我比较担心的是,事成之后,你打算去哪里避难?”

可以想见,本命物被毁,董仲舒必然陷入暴怒,查出真相后,会把深仇大恨统统算在剑圣身上,展开疯狂追杀。

儒圣的怒火非同凡响,任真面对天大危险,若是计划不周,到时很容易被逼上绝境,万劫不复。

任真云淡风轻,仿若无事一般,随口说道:“你会担心?”

“是啊,”颜渊轻声道:“你可得好好活着。摧毁本命炉,毕竟只是咱们计划里的一部分。你要是有何差池,我去哪里再找一个像你这样手眼通天的盟友……”

任真没再答话,负手离开屋檐,踏上殿前广场。

人心只可看破,不可说破。他很清楚,颜渊生出毁炉之心,主要目的是摆脱董仲舒的本命压制,看似身不由己,其实也绝不止于此。

颜渊若真愿抛开名利,逃离儒家保命,董仲舒欢喜尚且不及,岂会耐他如何。

更何况,风云强者逃遁,哪有那么容易追杀,即使他堕境不敌,真想归隐江湖的话,董仲舒也不敢拼个鱼死网破。

说到底,终究还是他贪心不足,惦记着儒家的权势而已。

不过,对任真而言,这未必不是好事。对方有欲望,就有利用的可能性,有这样强大的盟友合作,总好过他一个人单打独斗。

他站在人群后方,观望着儒生轮流在天人炉前感应求字,某一刻,台上主持大典的长老瞟了他一眼,淡漠说道:“顾剑棠,到你了。”

这人主持大典多年,负责核验求字者的身份,遵照学院规矩,他要把混在里面的非儒家门徒剔除。

刚才,大先生派人来通知他,剑圣如今已是书院之人,可以参加典礼,所以他便随口将任真点了上去。

听到顾剑棠的名字,场间众人同时转身后望,脸上浮出轻蔑的神情。

剑圣登山,大先生亲自迎接,这件事早已在学院里传开,人尽皆知。大家惊诧之余,都想不明白,即便书院愿意收留剑圣,以他的资质,真的适合修儒吗?

在世俗看来,修剑容易修儒难。理论上讲,剑道的门槛比较低,只要有一副健壮身躯,就能把铁剑舞得虎虎生风。

而儒道则考验修行者的毅力和品质,毕竟经书典籍浩如烟海,要想牢牢记住它们,绝非朝夕之事。那些虎背熊腰的莽夫,往往无法静心读书写字,更别说什么腹有诗书气自华。

因此,在大家的潜意识里,作为一介武夫,真武剑圣应该也胸无点墨,不适合做斯文治学的读书人。

此时,目送任真登台,大家都幸灾乐祸,怀着同样的心思——他们想看剑圣耗费精血,然后无功而返。

这样的结果,会让他们产生优越感,仿佛这样就能证明,儒道比剑道更高明一等。

任真无视了那些嘲讽目光,走到高耸的天人炉前。无人察觉出,他的眼眸深处跳动着幽深的火焰。

高炉前光线黯淡,阴影将他笼罩在内。他抬起双手,左手凝剑,划破右手指腹,鲜血顿时涌出。

然后,他伸出右手,缓缓朝那光滑幽绿的炉壁上按去。

这一刻,不远处的承天殿前,颜渊眼眸微眯,遥遥盯着这一幕,脸庞上同样泛起狂热的意味。

两人的脑海里,都浮现出一副热切期待的画面。

鲜血没入炉身。

剑气绽放其内,水滴寒意扩散。

双重威势下,天人炉猛烈抖动,炸裂成无数碎片。

山巅震荡,人群大乱。

……

可惜,现实并非如此。

在血滴和水滴浸入炉壁的一瞬,两人神念暴动,同时灌注各自的精纯真力。

刹那间,他们脸色苍白。

只见原本黯淡无光的炉壁,突然微颤,然后青光大振,璀璨刺眼。

洪炉深处,一道极其强横的力量涤荡而出,通过水滴和手臂,溯源冲击向两人的心神。

他们同时颤抖起来,脸上的狂热之意消散不见。

他们察觉出,这座天人炉里承载的气机,此刻正疾速翻滚着,变得异常强大,强大得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对于本命物的这种异常状态,只可能有一种解释。

万里之外的那人恰好在破境。

第122章 天命对天命(下)

青光强盛,如潮水般透射向四方,令广场上的一切都变得森白。

人群眼眸刺痛,不得不抬手遮挡视线,心里满是困惑,不明白为何会陡生出如此异象。

天人炉前,任真像触电一样,被那股强横力道猛然震退,不只是手臂,浑身都处于它的震慑之中,抑制不住地颤栗着。

这股力道跟寻常真力迥然不同,其可怕之处在于,它透着高高在上的威严,让人萌发出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彷如瞻仰神明。

煌煌天威,大概如此。

耀眼光华笼罩下,任真紧闭眼眸,眉头皱起,脸色极其难看。

他和颜渊都没想到,天人炉竟会爆发出恐怖如斯的伟力,能将他们的攻击弹开。若只是如此,他最多感到吃惊,不会深深忌惮。

刚才那一瞬间,威压袭身,他迅速意识到可怕的真相。

作为本命物,天人炉潜藏着董仲舒的大部分气运,如同一头蛰伏沉睡的蛟龙,本身并不具有强烈的自主意识。

此时,董仲舒身在万里之外,即便神意再强大,也无法逾越这么遥远的距离,随心驾驭天人炉。按理说,天人炉不会被唤醒才对。

但事实就在眼前,他的气数苏醒,令天人炉焕发神光。

那么,就只剩唯一的那种可能,他正在晋升破境,气机暴涨,引得本命炉同时醒来,从而将两人的袭击弹开。

这场危机来得太突然。两人都不曾预料到,恰在此时,董仲舒即将踏入第九境!

承天殿前,颜渊嘴唇翕动,五官痛苦地扭曲着,眼瞳深处充满极度的震撼和惊恐。

夫子破境,他最畏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更可怕的是,天人炉的气机焕发,强盛程度绝非平时可比,在如此情势下,再想强行破开它,变得极其困难。

势成骑虎,进退两难。刚才那一击,肯定已经被董仲舒感知到,他们的阴谋暴露无遗。

如果选择收手,等董仲舒火速赶回,他们就将大难临头,再也没有联手毁炉的机会。然而,就算他们不愿放弃,想要毁炉谈何容易。

这次联手,颜渊受流派禁制,只能以任真为主。任真的修为只有四境,要想压制儒圣的强大命数,明显太不实际。

除非,他是所谓的天命之子,具备比董仲舒更强大的气运,这样就能以牙还牙,将天人炉的气焰正面粉碎。

想到这点,颜渊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懊恼之情。

在他看来,这条路行不通。顾剑棠坠落云端,被迫重新修行,气运早已随之暴跌,绝谈不上天命可言,更不敢指望拿它来压制儒圣。

“事已至此,只能先推迟行动。等夫子踏入九境之后,天人炉恢复常态,趁他在返回的途中,我们再尝试毁炉。”

他眉关紧锁,忧心忡忡。

这种选择太冒险了,毕竟谁都不清楚,传说中的第九境有多恐怖,到时再摧毁本命炉,是否会更困难,又会对董仲舒造成多少打击。

接下来的变数,只会更多。

他眯眼凝视前方,抬起右手,准备召回那滴水珠。

便在这时,他忽然怔住。

因为他察觉到,被震退的任真踏步向前,左手按在天人炉上,锲而不舍地发起第二次攻击。

他面带苦笑,喃语道:“蚍蜉撼树,你这又是何苦……”

他断然不相信,任真的执意尝试会带来不同的结果。

他走上广场,准备前去宣布感应结果,劝任真知难而退,暂时放弃行动。

他当然不知道,左手才是任真的最强杀招。

此时的任真盯着青色洪炉,眼里锐意绽放,不仅没有失败后的颓废,反而显得莫名亢奋。

“既然四境修为不足以撼动你,那咱们就来拼拼天命吧!我倒要看看,你的儒圣气运,如何抵挡我这只明慧通玄的天眼!”

他左掌微颤,一道道精悍的金光倏然激射而出,却并非锋利剑意,而是同那些青光一样,蕴藏着威严无比的气息,迎面刺杀在天人炉上。

砰!

金青二色强光浩荡,在炉壁上展开交锋时,无尽威势都凝于一点。它们甫一碰撞,便迸发出极炽烈的精芒,竟是比两者本身更为耀眼。

广场上的众人早已闭眼,还是感觉到,无数光芒刺进他们的脑海里。这些光仿佛来自天神的瞳眸,在它面前,一切好像无处遁藏。

不同于武修间的真力对决,炉壁上的两者碰撞,无关修为境界,比拼的是各自气运,更确切地说,是天命。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每个人生存于世间,虽然遵行自身的意志,又何尝不是契合天道至理,在滚滚历史洪潮里,扮演着各自的角色。

或正或邪,或衰或昌,在天道运行的整台大戏里,不同人的戏份轻重与否,何时登台,何时谢幕,何时辉煌,何时黯淡,这都是天命。

有些人存在的意义,或许并不能为天地间带来浩浩正气,而是扮演着磨刀石的角色,帮助那些真正引领时代潮流的扛鼎者,越挫越勇,越磨砺越锋芒。

对他们而言,这同样也是天命。

所谓天道昭彰,最终的体现方式便在于,它会让继承它意志的一方,拥有更强一些的命数,从而在历经无数角色碰撞后,最终艰难胜出。

董仲舒拥有的,是一种天命。任真肩负的,是另一种天命。

时代何去何从,或许就在这一刻,在这次天命交锋中,已悄然落笔。

天命对天命,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浩浩天光里,任真咬紧了牙关。

……

……

万里之外。

董仲舒端坐城头,闭目凝神,面色惨白。

此时的他,正处在非常诡异的状态里。他浑身气息明明正在攀升,崭露出来的威势空前强盛,但是,他的意志却无比虚弱,仿佛被掏空一般。

他不曾想过,当渴求多年的破境契机降临时,自己偏偏又陷入相隔万里的天命之争中。

武修和本命物之间,心意相通,互为感知。刚才那一刻,他察觉出剑和水的杀意,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禁怒火狂烧。

这一刻,他又感知到一股更强大的气机袭来,丝毫不逊于他,这令他心烦意乱。

外强中干,冰火两重天。

内外煎熬之下,他脸色突然晕红,身躯前倾,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意气之争,争的就是一口气。

现在,这口气泄了。

城头瞬间轰塌。

第123章 真面目

若论修为境界,四境的任真,绝非一家圣人的对手,甚至构不成一丝威胁。

但是,两人相距万里之遥,无论董仲舒的实力有多强,都鞭长莫及,无法通过本命物施展出来。

因而,天眼对天人炉,这场对决比拼的,只是纯粹天命,与其他无关。

更强的一方,很可能会成为未来天下的主宰。

终南书院。

湮没所有事物的漫天白光里,一道爆炸声响起,震耳欲聋,同时,整座山峰随之剧烈颤抖。

在金色神光的强大气势面前,屹立千年的巨大洪炉,最终还是败下阵来,轰然倒塌,碎成一地。曾经不可撼动的儒家根基,在这一刻彻底动摇。

这副画面,并未被场间众多儒生目睹,不是因为大家都闭着眼,而是他们早已抵挡不住可怕威势的冲击,纷纷晕厥倒地,不省人事。

也就在此时,天南海北,所有五境以上的儒修都莫名颤栗,紧接着,一道白汽从体内飘然散出,让他们如释重负,浑身说不出的轻松。

本命犹在,他们都意识不到,一直深藏体内的那道桎梏,悄然随风消散。从这一刻起,他们真的自由了。

这份功劳,按理说应该算在任真头上。

可惜世人难察真相,当滔天风暴席卷北唐时,他们不仅不心存感激,反而会恩将仇报,遵从儒圣意志,对真正的功臣到处追杀。

现在,天人炉毁,董仲舒怒,任真的当务之急就是逃。

好在天命强强碰撞时,波及在场所有人,这让他省去很多麻烦,在颜渊的护卫下,火速奔向山下。

对颜渊而言,形势一片大好。对任真来说,却是最凶险的情形。

颜渊神清气爽,多年郁气一吐而尽,顾盼间神采飞扬,“真不敢想象,你会有如此强盛的气运。破而后立,重修武道,竟是一场天大的机缘。”

任真没有他这样的好心情,踏空步伐加快,问道:“本命被毁,夫子的修为势必大跌,被你甩在身后。你打算何时晋升八境,一鸣惊世?”

他随口说着,露出漫不经心的表情,神经却高度紧绷,对这个问题极为关切。颜渊的打算,将会决定未来的天下大势。

当初在骊江上,颜渊也曾说过,他的眼里只有天下大势。那么,他将如何抉择?

“当了这么多年的师徒,我很清楚他是何等人物,在确定他的真实状况前,我不会急躁冒进。毕竟,我若想破境晋升,也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颜渊微笑说着,脸上看不出丝毫志得意满的轻浮,沉稳有度,一如既往。

任真心头暗凛,明白他所说的代价,指的是什么。

誓不过三,这是天下皆知的典故。当年为了麻痹董仲舒,颜渊曾立下道心誓,誓不破开第三境,否则道心就会蒙尘,承受不小的侵蚀。

正因如此,董仲舒才敢对颜渊放松警惕,任由天才首徒在自己的麾下崛起,渐渐成为风云强者。只是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自己先会承受更沉重的打击。

颜渊性情隐忍,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越是到这种关键时刻,他越不敢大意。他更年轻,没理由沉不住气。

任真凝望山间的缥缈云雾,说道:“一山不容二虎,一家不容二圣。你要想取而代之,执掌儒家,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否则,等他休养过来,实力恢复,你的麻烦将会更大!”

他很想看到颜渊出手,师徒二人火拼一场。如果儒家出现内斗分裂,一家独大、立教神化的格局就不会出现,北唐朝野也将不是铁板一块。

彼消此长,这些对他最有利。

颜渊摇头,淡淡说道:“短时间内,他都无法痊愈,更不敢出现在我面前。更何况,现在儒家的形势正佳,不能因为我个人的得失,而断送大好前程。”

任真默然不语。

董仲舒的奸猾,他是知道的。前不久,在西陵受伤后,董仲舒潜居不出,连七境的赵千秋都不敢见,更别说风云第十的神秘颜渊。想要赢他,依然不是易事。

而颜渊的选择,明显不是任真想要的。

“那你想怎么办?”

颜渊沉默一会儿,说道:“这次冒险出手,本就是迫于他快要破境,不得已而为之。现在他被打落下来,我已经占据上风。年轻就是优势,我没必要急躁,只需耐心等待良机就行。”

果然,他还是坚守一贯风格,想慢慢拖垮老迈的董仲舒。

说话功夫,两人已降落山下。

颜渊笑眯眯地道:“他不敢来找我,但一定会去找你算账。所以,在下次联手的时机到来前,你可千万要保重,别被他盯上才行。”

任真点头。

颜渊注视着他的平静神色,好奇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想躲到哪里?”

任真答道:“那你先告诉我,那滴水出自何处?”

颜渊笑而不语。

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然两人的交易完成,就又到了一拍两散的时候。

任真转身离去。

颜渊的选择,早在他计算之内。他无须临阵变招,只需按部就班,将这步棋走下去。

接下来的数日里,天人炉一事震惊朝野,掀起轩然大波。

世俗虽不知天人炉的真相,但它毕竟是儒家天人感应的根基,被剑圣公然摧毁,无异于斩断了儒家感应知命的源头,怎能不让人瞠目结舌。

其后,儒圣在某家书院露面,亲自向全天下发出一道文诛令,号令天下文人缉捕诛杀顾剑棠,可谓声势浩大。

然而,对于另一个当事人颜渊,董仲舒却秘而不宣,恍如未知。他知道,自己现在重伤堕境,已非颜渊的对手。出于儒家大局考虑,他更不能跟自己的首徒撕破脸皮。

这个哑巴亏,他必须得吃。所以,他全部的怒火,都落在了任真的头上。他恨不得将任真立即找出来,当众碎尸万段,方解心头大恨。

可惜,他找不到。

任真一路西行,为了隐藏行迹,先后换过三十六次装扮,变过七十二次面容。

孤身赴北以后,他先是以剑圣的身份,重回云遥宗,其后又以蔡酒诗的面容,混进西陵书院,意外地成为儒圣门徒。

现在,他决定动用第三张面孔。

剑圣座下大弟子任真,首次在世人面前现身时,便要会一会大名鼎鼎的秋暝剑渊。

第124章 风暴将临

毁掉董仲舒的本命炉,等于给了他一个追杀任真的理由。钓饵已经设好,那么,这副钓钩该抛到哪里?

一场坑儒大战,难道会在秋暝剑渊上演?

任真自有妙计。

十万大山边缘,有座小镇,名为云集镇。任真来到这里,找到了蛰伏已久的徐老六。

两个月前,徐老六见到剑狂裴寂以后,并未立即撤走,继续留在此地,监视着剑渊的动静,同时汇集绣衣坊其他几组的行动情报,等待任真的到来。

在进剑渊前,任真需要先了解全盘计划的进展,再决定该如何跟裴寂谈判。

找到徐老六后,他没有急于听取汇报,而是先给自己的老伙计号脉,检查其身体状况。

“咱们这四组里,我最担心的就是你。裴寂狂傲无边,你的任务又是激怒他出关,很容易遭其毒手。说实话,让你冒这个险,我于心不忍,又别无选择。”

坐在徐老六面前,任真如见亲人。只有见到这几位凤梧堂元老时,他才能感受到回家般的温馨。

徐老六憨憨一笑,满不在乎地道:“叔皮糙肉厚,挡得住那妖人的邪门剑气。此事非同小可,要是换其他人来,很容易耽误你的大计,叔也不放心啊!”

那日在秋暝山前,他冒着致盲的危险,倔强直视着裴寂的锋芒,双眼流血都不肯低头,收到很重的挫伤。

不过,也正是这份宁折不弯的气概,让裴寂心生触动,没有痛下狠手,严刑逼供。若非如此,他绝无幸还之理。

任真这次拿自己当诱饵,把性命托付给绣衣坊几人,而他们也都视死如归,不惜一切代价执行任务,保证全盘计划无碍。

“我还没用激将法,裴寂就主动出关,看情形,他的那柄剑已经养成。不仅如此,他强势登神道,对剑的领悟明显加深,你要小心提防才是。”

说到这里,他脸色一黯,“我的伤不值一提,倒是陆瘸子那里,情况有点严重。听下属汇报说,为了挡下赵大江一锤,他那根铜拐被砸断,至今还下不了床……”

任真默默听着,眼睛润红。

“他是条铁铮铮的汉子,我徐老六佩服!你不必担心,大不了多休养些时日,他照样能活蹦乱跳!”

说着,他轻拍任真的肩膀,宽慰道:“瘸子没拖你的后腿,赵大江已经答应,愿意帮你铸剑,出面盘活斜谷这局棋。”

任真嗯了一声,嗓音低沉,“老王呢?”

徐老六答道:“他那里一直风平浪静。毕竟咱们还没下钩,鱼儿不肯出来游动,也很正常。”

老王去的是松山郡平岗镇。那处是咽喉要地,从京城长安到东方的斜谷剑冢,途中必然会经过那座小镇。

任真安排老王守在那里,是要等一个人。

“清河郡的情况,却是一喜一忧。她俩到达清河以后,见过了崔家家主。多亏墨雨晴使出你教的一剑,他们才相信她是剑圣心腹,愿意把崔家的陨铁交出来。张寡妇亲自护送,现在已送达剑冢。”

任真点头,神情不见轻松,“这算是一喜,一忧呢?”

“那位强者还没找到。崔家只知道他的大概位置,墨雨晴已经动身去找了。”

任真皱眉,“果然。”

徐老六看在眼里,问道:“已经有这么多人手,还不够?”

任真面带忧虑,“肯定不够,对方的人手也不少啊。而且,他将是很关键的一枚棋子。”

“那怎么办?”

任真说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徐老六灵光乍现,这时忽然想起一些事情,说道:“对了,半个月前,隋东山来过剑渊。”

“隋东山?”任真有些意外,“他不是在真武山下醉生梦死么?来这里干什么?”

徐老六摇头说道:“不清楚。从他走后,整个剑渊就封闭山门,一副要有大事发生的架势。看样子,他们似乎是达成了什么协定。”

杨玄机拉隋东山入局一事,任真并不知情。

他只知道,那日在西陵桃山,他让小不起转告过一句“四月十五,天要下雨”,这老瞎子到时应该会去凑热闹。

他若有所思,“东山再起,难道是廖老头发威了?看来没白请他出山,说不定能带来更多惊喜……”

徐老六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提醒道:“山门封闭,现在想混进后山,已经没那么容易了。你打算用什么身份见裴寂,总不会拿剑圣的面孔去刺激他吧?”

任真站起身,说道:“这倒无所谓,我知道一条路,能迅速进入后山,并且不会受到阻拦。”

徐老六跟着起身,担心地道:“因为当年的旧事,剑渊对顾剑棠恨之入骨,你可千万别用他的脸闯山!不行,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任真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按回座位,笑道:“放心,我自有打算。剑渊那群人,脾气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他们争强好胜,不敬鬼神敬斗士,这点很合我的胃口。”

说罢,他拿起徐老六用的铁剑,转身走向门外。

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徐老六叹了口气,眼神里充满怜惜。

“小小年纪,就得抗住这么大的风浪,不容易啊。别人都艳羡绣衣坊主运筹帷幄,呼风唤雨,谁又能看懂,你走的每一步,都是拿命去赌……”

……

从徐老六那里离开后,任真没有改头换面,以真面目进入西方的莽荒深山。

没走多远,他便被剑渊安插在外围的岗哨拦下。

不过,对方稍一盘问,就将他放行过去,因为任真说了一句话。

他想登神道。

第125章 剑圣首徒

千百年来,秋暝剑渊崇尚竞争,对于那些有胆量挑战无极神道的外来剑修,一直保持应有的尊重,不会刻意刁难他们。

因而,当任真说明登神道的来意时,沿途岗哨便不再阻拦,让他顺利通过。

作为剑渊的核心地带,秋暝山各处都已禁严,他们并不担心外人敢擅闯,这无异于死路一条。

至于神道那里,则不需派人把守。它毫无机密可言,本就是让人去闯的,能登上神道巅峰的人,当世也仅有痴、狂而已。

任真没有说谎,他确实是要去登神道。想顺利见到裴寂,这是最直接、同时也是最困难的一条路。

秋暝山的四面八方,有很多条斜坡。无极神道在其中一条,宗派坐落的建筑群在另外一条,而裴寂潜居深渊所对的悬崖绝壁,又是一条。

无论哪一条路,都有一个共同的交织点,那就是山巅。

既然剑渊设立重重封锁,外人难以闯入悬崖前的深渊,那么,任真只需先登上山巅,然后跳下来就行。

登顶所踏的神道无人把守,由山顶坠落深渊的那面悬崖,更无人把守。

只是,这种选择看似很简单,实际却很难。毕竟,能有大胆的想法是一回事,能否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神道并非是谁都能登的,如果无法达到痴狂二人对于剑的领悟程度,即便有再强的境界和战力,也无济于事。

它只考验武修的剑道造诣,并不管你手里是否长着一只眼。

任真很想试试。

作为一名剑修,若能通过神道考验,在那浩如烟海的排行榜首留下姓名,将是一份莫大的荣耀。

所以,任真才显露本来面目,想要一鸣惊人,让自己的真实名讳流传天下。

有了这次登神道扬名,等他去长安之后,再揭开剑圣弟子身份,就能遥相印证,不会因凭空出世而惹人怀疑。

这虽是后话,狡猾如任真,在心里已开始预谋。

……

任真来到神道前。

神道旁,有一群黑袍人正围在那块高大石碑前,仰望着上面飞速变化的名单,议论纷纷,似乎在争辩什么。

任真知道,那就是神道的榜单,便凑上前去,默默旁听他们的讨论。

只见一名老者捋须感慨道:“才过半年,这些小家伙的造诣就有如此精进,后生可畏啊……”

身旁另一人立即附和,“是啊,半年以前,这辈青年还勉强只能登两百阶。想不到现在,他们都已能逼近三百阶了!”

任真见状,暗暗嘀咕道:“剑渊之人喜黑袍,看他们的言谈举止,似乎是在围观剑渊后辈登高。我来的正是时候,刚好可以压过他们,出出风头。”

又有人说道:“我记得上次的获胜者,是苏不离,不知道这次,赢的人还是不是他,又能将最好成绩改为多少层。”

“苏不离嘛,踏过四百五十阶应该问题不大。不过老柳,你的观点我不敢苟同,上次我徒弟刘青闭关,没能赶上比试,这次他同登神道,成绩绝不会比苏不离差!”

另一人讥笑道:“四百五十阶?老彭,你真敢信口开河。他们还是刚入四境的孩子,翅膀没长硬,就想破四百阶的大关?别忘了,你这当师傅的,现在也才将将过五百阶!”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一阵喧哗。大家纷纷驳斥那个老彭,都不认同四百五十阶的预估。

任真旁听得津津有味,心道:“八百阶神道,连五百阶都过不了,还能算是天才?看来剑渊的同辈青年,水平都不咋地!”

这时,刚才那名老者干咳一声,示意大家肃静。

“有什么好争的?古往今来,登神道从来都不是靠年龄和境界,比的只是资质悟性。柳钢,你还别不服气,单论剑意感悟,你能胜得过苏不离?”

名叫柳钢的中年男子满脸涨红,不敢再争执半句。显然老者没说错,他的造诣确实要比年轻人差,只是当前境界稍高一些。

那老者继续说道:“这次若有人能过五百阶,那最好不过。宗主如今出关,有意收一两名嫡传弟子,如果达不到五百阶,还有何资格作天下剑首的门徒!”

话音刚落,大家都立即点头,罕见地达成一致意见。

剑圣堕境以后,南北两朝剑修,以剑狂裴寂最强,这天下剑首的名号,自然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再加上他强势破关,登顶神道最巅峰,真正跟剑圣比肩,正是风头最盛之时。故而剑渊众人终于洗脱多年屈辱,扬眉吐气,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人群后方,任真再也忍不住,弱弱问道:“五百阶很难吗?要不我试试?”

众人闻言,同时回头望向任真,眼神淡漠,像是在看待一个傻子,“小小年纪,连神道的厉害都不知道,就敢跑来口出狂言!快点走吧,这里只属于强者!”

任真刚来时,他们就已察觉到,见他是个透着稚嫩的后辈,也就没放在心上。任真的话让他们不悦,他们才想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赶走。

谁知任真毫不气馁,锲而不舍地追问道:“各位前辈,你们刚才所说是真的吗?五百阶就能当裴宗主的弟子?”

此时,为首那老者剑眉一挑,寒声说道:“哪家的小毛孩儿,敢来剑渊撒野!既然出言不逊,我倒要看看,你能登上几阶!”

说着,身躯一闪,来到任真身前,准备将他一把丢到神道上。

任真看破他的意图,不等他出手,便径直跑到石碑前,咬破食指,用鲜血在碑面上写下“任真”二字。

剑渊众人面露茫然,注视着他来到神道前,回身嘻嘻一笑,“区区五百阶,就配当裴寂的弟子,原来堂堂剑狂,这么小家子气!”

众人脸色剧变,他们没料到,这毛头小子如此狂妄,不仅对裴寂直呼其名,还敢讽刺他小家子气!

他们勃然大怒,正准备教训任真,这时,任真已迈上神道第一阶,开始了攀登。

他手挥铁剑,在石阶上留下一道玄妙剑意,脚步同时踏前,明显对自身的剑意充满信心。

倏忽之间,他便越过四五阶,速度极快,在众人视线里渐行渐远。

“不登八百阶,岂配当剑圣首徒!”

第126章 好久不见

剑渊众人有点懵,没有回过味来。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大概理解,这小子是以剑圣首徒的身份自居?

那句话的意思是,给剑狂裴寂当徒弟,只需要五百阶的天分就行了,而给剑圣顾剑棠当徒弟,没有登顶八百阶的资质都不够格。

也就是说,剑圣比剑狂还要高三百阶!

通过收徒条件的对比,任真无疑是在吹捧剑圣,贬低剑狂。

当然,寥寥一句话里,其实还藏着更深层次的挖苦,只是以剑渊众人的情商,没有意识出来罢了。

“不登八百阶,不配当剑圣首徒”,换言之,“登上八百阶,就配当剑圣首徒”。前不久才刚登顶的剑狂,新晋的天下剑首,原来只配给剑圣当首徒。

不愧是金陵一大毒舌,任真拐弯抹角骂起人来,依然这么贱。

剑渊将裴寂奉若神明,此时被任真含沙射影地嘲讽,一干人气得脸色苍白,恨不得立即冲上神道,将任真碎尸万段。

他们的想法不谋而合,等任真走下神道后,一定要让他生不如死!

当然,他们绝对没有想过,任真可能不会从原路返回。

经过他这么一折腾,这群人哪还有心思在意后辈的比试,他们都紧紧盯着碑面,密切关注任真的攀登进度。

说他是剑圣首徒,一开始大家是不信的。

但是,当他后来居上,不仅迅速超过剑渊后辈,甚至在五百阶以上一往无前时,所有人的脸都绿了。

他们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刚才那个狂放少年,居然连他们所能达到的极限都已超越,而且离神道最巅峰越来越近。

他是真正的剑道妖孽!

人群目瞪口呆,凝视那殷红的“任真”两字,见证着一名绝世天才正在强势崛起。

现在他们信了,这少年,很可能真是剑圣首徒。

小小年纪,就能参悟神机,成就如此高深的剑道造诣,此人的禀赋,怕是真有资格跟痴狂二人并驾齐驱。

然后,他们忽然萌生一种念头,神情顿时绝望。

前不久,剑狂才刚刚走出剑圣的阴影,这剑圣首徒又横空出世,大有问鼎巅峰之势,难道偌大秋暝剑渊,注定要被顾剑棠踩在脚下?!

他们怔在原地,转身望向早已不见人影的缥缈神道,心底陷入前所未有的失落。

……

神道之上,任真仗剑奔驰,一骑绝尘。

当跟剑渊的后辈们擦肩而过时,他甚至没有回头去看一眼。而那些青年,则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震撼无言。

同样是天才,有些人鹤立鸡群,稍有进步,便忍不住回头去陶醉,自己在凡俗面前是多么高高在上。

而有那么几个人,一开始便志存高远,或者说是目中无人。他们努力去挑战的、想要去超越的,压根就不是芸芸众生。

自命不凡,命自不凡。

他们的眼里,只有最巅峰。

顾剑棠是这样的人,裴寂也是这样的人。

任真更是这样的人。

或许,这就是为何登上最巅峰的,只有他们三个人吧。

脚踏在神道的最后一阶上,任真满头大汗。他没心情去俯瞰来时的漫漫神道,而是眺望着茫茫云海,心里生出一种空明之感。

“神道且有极,大道终无极。登这神道又有多大意思呢?唉,其实我也不想装逼,奈何这是一条很好走的路啊……”

飒飒风中,他吸了口清凉空气,心情感到舒爽,却不打算回味,于是抬起左手,拂向自己的面庞。

以真面目登神道,是为了日后出世作铺垫,而跳崖去见裴寂,需要的是剑圣的身份。

唯有刺激到裴寂那颗不甘人后的强者之心,点燃他的一身战意,任真才能跟他联手,一起下山驰骋江湖,会一会天下英豪。

痴与狂,共天下,是时候共邀天下了。

易容完毕,任真走到不远处的那座悬崖前,攥紧手中铁剑,纵身跳进了云海。

狂风呼啸,一落千丈。

铁剑拖曳在坚硬石壁上,一路划出无数蓬火花,很是好看。

任真心中豪情陡生,觉得此时应该清啸几声,才算酣畅,忽又记起前世喜欢的一首歌,于是便纵情高唱起来。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浩浩之气,穿云裂石。

袅袅之音,响振林樾。

长歌尽时,任真轰然落地,惊起无数飞鸟。

他随手丢掉废弃铁剑,向幽静深林里走去。

人间早已春深,悬崖下的这方小天地依然清冷。湿寒空气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颤栗。

任真踩在湿滑青苔上,步伐不急不缓,心里默念着,“我辈喜学剑,十年居寒潭。为求一胜,自囚十年,他也算得上是一代豪杰……”

万籁俱寂,漆黑林影里,此时忽有一道笑声飘来。

“好歌,好气魄。”

任真抬头,朗然答道:“好久不见。”

第127章 剑首令出

剑痴顾剑棠,剑狂裴寂,两人已有整整十年未见面。

上一次相见时,他们的境界虽未登峰造极,都已是名震江湖的剑道翘楚。并肩站在神道下,那时的两人意气风发,胸膛里燃烧着的勃勃雄心,无外乎问鼎巅峰、睥睨群雄。

那场同台比试,最终的结果天下皆知。

更痴的那人强势登顶,风头更盛,被奉为百年不遇的剑道第一天才,更为后来的八境封圣写下一道强有力的起笔。

更狂的那人傲气受挫,锋芒渐黯,向来自命无敌手的他接受不了残酷结果,一气之下,躲进后山深渊里,闭了死关。

当时在很多人看来,败给剑痴并不是件丢人的事,裴寂此举未免心胸狭隘,自尊心太强,这无异于另一版本的“既生瑜,何生亮”。

但是,后来从剑渊传出的消息证明,他们的看法是错的。

剑狂虽潜居不出,负责起居清理的弟子却发觉,他那一身剑气愈发狂放,丝毫不见衰颓,修为更是一日千里,跟闭关前不可同语。

他的闭关,原来并非消极避世,而是在韬光养晦,藏锋悟剑,为日后复出雪耻积蓄战力。他的眼里始终只有剑道第一,对外界的招摇风光没有半点兴趣。

这是绝世强者应有的心性。

是以世人都在期待,有朝一日,剑狂强势复出时,能上演痴狂一战的惊世大戏。

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十年。

十年之后,剑狂悟剑大成,破关复出,另外那人却遭逢重创,坠落云端,早已不复当年神勇。

故人犹在,只是如今的差异不啻天渊,世俗期盼多年的那场痴狂大战,终究难以再上演。

今日重逢,一句“好久不见”,其中蕴含着太多意味。

任真本人对此没有太深感触,但为了配合裴寂的情绪,他得把这出戏做足,才能忽悠对方入局,联手下好这盘棋。

他负手来到茅屋前,站在那座寒潭旁,俯身凝望着深不可测的潭底,瞳眸幽深。

“这就是你养的那把剑?”

裴寂身披一件黑色斗篷,盘膝坐在潭后的草席上,闭着眼睛,没有答话。

从任真走进深林的那一刻起,裴寂感受到他的浑身剑气,便开始血脉贲张,压抑多年的战意快要破体而出。

此时,昔日宿敌近在眼前,更让他心潮澎湃,难以克制自己的狂气。

他甚至不敢睁眼去看,不愿将隐藏十年的极致剑意,用在一个已然只有四境的人身上。

不是因为对手不配,而是他不愿胜之不武。对他来说,这样的胜利毫无意义。

在他心里,剑痴已非那个剑痴,他这辈子都无法再雪耻了。

他深深皱着眉头,表情尤为痛苦。

“你不该来激怒我。”

寒潭底部,一道道银光骤然刺出,紧接着,无数白鱼浮露水面,显然感知到了裴寂的杀意。

它们体型颀长如剑,浑身透出的白光强烈刺眼,瞬间将寒潭四周的漆黑天地映亮,恍如白昼。

深渊里,剑气纵横。

空间仿佛被割裂一般。

鱼腹藏剑气,这便是天下五大名剑之一,寒潭白鱼。

炽烈强光下,任真脸色森白。他没必要像徐老六一样,非要直视其锋芒不可,于是闭眼离开潭边。

“越想战,就越容易输。你的剑快要失控,而我还没亮剑。”

任真淡淡说着,手里其实渗满冷汗。

对付裴寂这样的狂人,最好也是最危险的方法,就是激怒他。

顾剑棠这张脸,对他最有效。

裴寂的嗓音颤抖,凄厉如鬼,沙哑地道:“你应该明白,我只是在尊重自己的对手而已。走吧,别逼我杀你!”

正因为尊重,他才不愿在对手落魄时落井下石。

任真叹了口气,心里对裴寂的敬重之情越来越深。

这一辈豪杰,气度果然极致不凡。

剑痴其痴,为了故人情愿守阁十年,为了故人之子又孤身赴险。

剑狂其狂,明明可以轻易打败自己,破开整整十年的心结,却依然苦苦支撑,不肯做有辱身份的凌弱之事。

这种执念,超脱胜负本身,永远刚直如剑,坚定不移,正是任真最想从山外的江湖里看到的。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激怒你,而是想给你一个机会。”

裴寂不语。

任真补充道:“一个公平战胜我的机会。”

裴寂闻言,豁然睁眼。

这一刻,一草一木,深渊里的一切事物,仿佛都变成了剑,无不散发着冷冽杀意。

裴寂起身,侧首凝望向任真,黑白瞳眸里锋芒大盛。

“什么机会?”

十年寒暑,多少春秋,他唯一思考的都是如何战胜顾剑棠,成为天下剑首。

出关之后,听闻剑圣境遇,他怅然若失,本以为会成此生遗憾,无法弥补。

没想到,顾剑棠今天亲来,竟说出公平一战的机会,这如何不令他振奋。

如能痛快一战,夫复何求!

任真背过身,避开他那锐利无匹的眼神,说道:“四月十五,我想邀你决斗。咱们只比形和意,不斗气和力,公平一战,你愿意吗?”

裴寂剑眉一挑,“也就是说,让我放弃七境修为不用,回到剑道最初的起点,跟你一招一式地厮杀?”

这种战斗方式,听起来有些无聊。因为脱离修为境界再比试,就跟用掏耳勺吃西瓜一样,各自发挥的威势都太弱,还不如登神道更有挑战性。

可惜,神道只有八百阶。

任真幽幽说道:“你我胜负,因登神道而起。就算你登上巅峰,也只能说明,你十年磨剑,终于勉强追平我当年的造诣而已。若不打一场,世人会真以为你能跟我比肩!”

裴寂嗤然一笑,“你有何底气,敢跟现在的我如此说话?就凭你新悟的天降一剑?”

数月前,任真在云遥宗领悟剑十,引得群星流坠,震惊八方。那一夜,裴寂目睹了那浩瀚一幕,深受刺激。

巨大压力逼迫下,他超越自身极限,终于悟剑大成,自信能胜过那剑十如来,才选择出山。

一饮一啄,皆已前定,此时方见分晓。

在他看来,他连任真的底牌都了如指掌,这一战无论怎么比,他都必胜无疑。

任真微微一笑,说道:“我本来还担心,你怯不敢战。既然你这么有信心,再好不过。那就这么说定了!”

这时,裴寂忽然神色一凝,说道:“不过,日子得由我来定。最近这段时间,我还有些要事去做。”

“什么事?”任真问道。

裴寂看着他,玩味地道:“这座剑道,你扛了十年,如今大势已乱,该轮到我来扛了!”

任真不动声色,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徐老六拿来激裴寂的这句话,自然是他教的。

“你想如何去扛?”

裴寂微凛,望着渐渐恢复幽暗的寒潭,说道:“道家有句话说得好,合则两利,斗则俱伤。宗派林立多年,剑道是时候拧成一股绳了!”

任真若有所思,试探道:“所以,你要去跟斜谷剑冢结盟?”

裴寂点头,“不错,我们这些巨擘领袖,理应做个表率,拿出力挽狂澜的气魄!”

任真闻言,不由笑起来。

“这就巧了。”

……

……

无极神道前。

剑渊的一众老少还围在那里,不愿散去。

他们仰望着排行榜首新添的那个名字,神情各异。

用不了多久,这个消息传扬出去,必会震惊天下。

又有一位剑道天才,横空出世了!

之所以还留在这里,他们是想等任真下山,然后一拥而上,将任真的底细彻底打探清楚。

剑渊推崇竞争,以实力为尊。此时他们再不敢轻视任真,反而对他生出许多敬意。

不愧是跟剑狂比肩的天才,果然少年英气逼人!

等了半天,他们也没能等到任真的身影。

就在他们行将返回时,秋暝山后的深渊里,两道身影冲天而起,并肩立于云端。

一黑一白,新老两位剑首,衣袂飘舞,气概绝伦。

“宗主!”

剑渊众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面色虔诚,不敢抬头冒犯。

云端之上,裴寂启齿,话音洪亮,在这片天地间震荡不已。

“四月十五,剑出斜谷。

痴狂一战,会盟江湖!”

「儒家下了文诛令,要杀剑圣。

剑道出了剑首令,要去结盟。

四月十五,群雄齐聚斜谷,这座江湖终于迎来一场大热闹!

这是免费章节最后一章,晚些时候,会有上架感言。今夜12点,本书上架。

走到今天,感谢有你。」

上架感言——争分夺秒版

上架是在夜里零点以后,争分夺秒先感言了吧。

1.感谢

感谢美女编辑虎牙。嗯,我想追她。

感谢绣衣坊的兄弟们,以及还游离在组织之外、冷眼旁观着作者自嗨到高潮的闷骚书友们。

尤其感谢几位老兄弟,陪我度过了曾经想放弃写作这件事的最艰难岁月。

2.总结

虽然挂着新人新书的名头,但是算起来的话,也算从业三年,写过130万字了。自我感觉,这本书到现在,是我写得最认真、也是状态最巅峰的30万字。故事写得精彩与否,这是大家的评价,老夫没打算在这里吹一把,只能说我尽力了。

有一些不足,更有很多争议。我比较心累,懒得辩论计较了。老话说得好,日后再说。

接下来争取更尽力。

3.这是正事

我真没存稿。

但是,还是想在上架时爆发一波,哪怕只加个一两章也好。

写完这段感言以后,吃个晚饭,今天就不打算再睡了。一直写下去,写到明天天亮再说吧。

至于能写多少,这个真没法预估。我臭不要脸地说一句,老夫毕竟是质量型选手,这种写法对状态要求比较高,没法像无脑小白文一样,随便拿脸滚滚键盘就有一两万字。

还是那句话,尽力。

……

……

一路走来,感谢有你们。

来日方长,我会继续努力,对得起大家的每一分钱,对得起自己的野心。

为了让咱们都能度过一段荡气回肠的美好时光。

为了到最后,硝烟散尽时,你我会心一笑,听任真坐在驴车上说那一句——你看这故事俗套么?

此致敬礼

2018.3.31

第128章 一步,三算

位置是相对的。

站在不同角度的人,在看待同样一件事物时,由于各自的眼界以及获取信息的局限性,他们的看法也会随之不同。

譬如最近的北唐江湖上,陆续发生了很多大事,它们无不惊世骇俗,意蕴深远。

但对市井间的黎民众生来说,那些传奇巨擘离他们太过遥远,因而变得神秘莫测,只不过被搬到桌上,充当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其背后潜藏的、真正惊人的内涵,岂是世俗所能看透的,世俗又何需在意这些?

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永远只是凑热闹不嫌事大的看客。

冥圣杨玄机强闯西陵书院,打得儒圣董仲舒负伤逃窜,世人便一致称赞冥圣太强,却并不明白,其实当时还暗藏着一位墨家巨子。

不只是凡夫俗子,连那些地位超然的大修行者,也都无从知晓,这场大战最重要的意义不在于胜负,而是被幽禁多年的阴阳家廖如神,悄然重新入世。

其后,儒圣东临浔阳城,在城头上破境失败,剑圣西登终南山,毁掉天人感应炉。无论局外人有多精明,只要不知天人炉的真相,便无法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在他们看来,夫子亲下文诛令,无非是讨伐毁掉儒家根基的死敌,顺便宣泄一下破境失败的怒火而已。

而他们不知道的,恰恰才是最重要的。正是从这件事起,师徒二人离心,儒家内部的分裂根源被挑起。

再后来,剑圣突然降临秋暝山,跟剑狂裴寂联手发出剑首令,要在斜谷剑冢进行万众翘首的痴狂之战,邀请天下豪杰前往会盟。

这件事,看似是最简单的一件,实则最为复杂。因为,它跟先前发生的诸事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并且是将所有矛盾汇聚到一处的聚焦点。

四月十五,明明只是两个人的对决,当它爆发时,却足以引燃整座北唐江湖。

当局者清,旁观者迷。

只有身在局中的极少数阴谋家,才能隐隐预感到,一场巨大的风暴要来了。

……

……

远上青云间。

缥缈一孤峰。

云雾缭绕,意境空灵。

山腰的一棵古树下,一块平滑的白玉巨岩横卧在那里。

岩上有棋枰,两方各端坐一老者。棋枰旁,一名小童蹲在中间,一手托腮,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棋子。

静默良久,下首的银髯老者微侧脑袋,凝望着黑白棋势,忍不住嘀咕道:“真他娘的古怪!”

杨老头坐在上首,眼眸虽看不到廖如神的表情,也知道他现在满脸疑惑,不禁嘲笑道:“天下还有棋绝大人看不懂的棋?”

廖如神懒得理会这刻薄讥讽,皱着眉头苦思半天,捻在指间的棋子在岩面上敲个不停。

“到底是谁在下棋?难道顾剑棠也是你的棋子?”

说着,他深深看了杨老头一眼。

阴阳家联合墨家,将纵横家的魔头救出来,这明摆着是一副合纵百家以抗儒的棋势。因此,这些日子里,他一直在到处走动游说,试图跟其他式微的家派结盟。

但是他没想到,一个只有四境的废黜剑圣,竟能折腾出比他更大的动静,先登终南,后入剑渊,大有一副掌控全局的姿态。

这让他很不爽,也很不解,眼前的这盘棋里,究竟还藏着多少支博弈势力。

杨老头说道:“你说错了,他不是我的棋子,不是在按咱们的计划行事。恰恰相反,咱们应该做他的棋子,辅佐他来执棋。”

“凭什么?”廖如神冷笑道:“就凭他的四境修为,也想凌驾到这么多强者的头上?老夫不服,更不会为他的戏份搭台,我倒要看他如何收场!”

杨老头也不生气,哈哈一笑,“我就知道,你岂会看不懂,说穿了,还是想摆大国手的架子,不愿低头服软而已。”

廖如神哼了一声,不屑地道:“拿自己当诱饵,先去终南书院激怒儒家,再进秋暝剑渊勾结裴寂,拿结盟的剑道来收官,这种小把戏连我都骗不过,还想赢元本溪?”

说着,他将那枚黑子丢回棋盒,淡漠说道:“靠剑道的几块废铜烂铁,就想杀棋收官,实在太天真。难怪他会被人骗去送死……”

杨老头闻言,收敛笑意,说道:“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李慕白会听他的,我也会听他的,不仅如此,他身后还藏着一股势力,那才是我愿意让他执棋的原因。”

廖如神微怔,“什么意思?云遥宗不是已经覆灭了么?还有谁愿意替他撑腰?”

杨老头抬头,面对廖如神,沉声说道:“下了这么多年棋,难道你还不懂?明面上的棋子,永远都是幌子。藏在幕后秘不示人的,才是真正杀人的刀子。”

廖如神哑然无语。

杨老头起身,幽幽说道:“我最担心的,还是想坐收渔利的老狐狸……”

……

……

“元方,你怎么看?”

北唐皇城,凉亭里,一对男女也在下棋,下的却是象棋。

这盘棋刚进中局,红黑双方就杀得血流成河,只剩残兵败将。盘外堆满了被吃掉的牺牲品,像是一座小山,尸骨累累。

中年女帝抬头,认真端详着元本溪的方正面庞,试图从天下第一智囊的眉眼间解读出某些情绪。

元本溪知道她在看自己,感觉有些不自在,苦笑道:“陛下,能不看么?”

“不能,”女帝淡淡一笑,抚摸向己方九宫里那枚黑士,眼神怜爱,“你是我的心腹谋士,又是儒家的二先生,所以,这盘棋谁都可以不看,唯独你不行,你必须要看。”

元本溪闻言,叹了口气,盯着棋盘上陷入围困的红车,说道:“正因为我的身份复杂,才不愿被夹在中间,进退两难。其实以陛下的棋力,哪里还需要我来指手画脚……”

女帝不置可否,“跟胜负相比,我更在乎你的态度。”

元本溪沉默片刻,斟酌好措辞才答道:“依我看,老师肯定会入这个局,不仅是为了阻止剑道合盟,死灰复燃,更因为他很愤怒,愤怒于有人敢算计坑害他。杀敌立威,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女帝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想如何帮你老师?”

元本溪欲言又止,犹豫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想全力以赴,还是打算坐山观虎斗,收渔翁之利?”

女帝神情微凛,随手走了一步平车吃卒,说道:“虽然我很想看看,大唐的江湖里到底潜着多少蛟蟒,但夫子是必须要保的。你尽管全力行棋,铲除那些残党余孽,不必顾忌我的看法。”

元本溪闻言,松了口气,起身朝女帝行礼致谢。

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元本溪尊师重道,很想对夫子施以援手,但一直揣摩不透皇帝的心意,害怕她在心底忌惮夫子的滔天威势,准备趁机借敌人之手削弱他。

现在得到肯定答复,他便可以放开手脚,专心谋划这盘棋。

“就目前形势来看,杨玄机和李慕白已经走上台面,所以,老师和大师兄肯定也得入局,风云十强相匹敌,这样才算均势。”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面带忧虑,“不过,这两组对决可能会生出变数。据我所知,老师似乎受伤不轻,而大师兄他,最近行事有些诡异,让人琢磨不透……”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两句话,明显是指前不久的浔阳和终南两地之变。颜渊纵容剑圣进入书院,又让其全身而退,这些耐人寻味的细节,当然瞒不过他的眼睛。

女帝眨了眨眼,悠悠说道:“如果未来真有那一天,你会站在哪边?”

这句话意蕴更深,以元本溪的心智,断然不会明确表态,迅速答道:“这取决于陛下站在哪边。”

女帝莞尔一笑,调侃道:“既然如此,我就派你也去斜谷。若真出现那样的局面,我准你全权决断,看你如何见风使舵。”

没想到,元本溪这次果断拒绝,摇头说道:“士象不离宫,陛下身边需要有人护卫。有他去就够了,我不能离开京城。”

女帝倍感意外,诧异追问道:“为何?你应该很清楚,斜谷那里最需要你去主持全局。”

元本溪皱眉,沉吟半晌,才说道:“我有种预感,这盘棋不只斜谷会盟那么简单……”

……

……

南晋金陵,承露台上,恰好也有一盘棋正在进行。

皇帝陈玄霸坐在枰前,眼神却望向远方的茫茫皇城,不在意对面陷入长考的李凤首。

“小家伙的棋力,比我想象中稍强一些。”

听到他的感慨,李凤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微微错愕,才意识到这是在评价任真,于是附和道:“确实,我也没想过,他的第二步棋会把这么多势力牵扯进来。”

皇帝淡淡一笑,等李老头行棋后,便抬手按住那枚小卒,再次往前拱了一步,显然早就想好后手,正等着李老头入彀。

“虎父无犬子。北唐江湖将会大乱,他总算没让朕失望。这样一来,咱们也不好再袖手旁观,冷眼看他的热闹。”

李老头心领神会,起身听候皇帝的旨意。

“吩咐下去,准备动身吧。”

第129章 蚁聚,鹰扬

最近这两个月里,北唐江湖上发生了很多事,不只是关于各家圣贤的大事,还有一些不大不小不痛不痒的小事。在波诡云谲的江湖浪潮里,它们似乎太不起眼。

但是,正如某位哲人曾经说过的那样,古今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都是从不起眼的小边角处起手。而那些让人拍案叫绝的妙计,当把它们拆解开看时,更是由众多涓涓细流汇聚而成。

谁又敢说,眼前这些不太起眼的事,当它们汇聚在同一处时,不会成为扭转乾坤、决定大势的胜负手?

……

……

渤海郡,易云山。

坐落在此地的太玄宗,曾经是北唐十二大剑宗之一,势力超群,称霸一方。

当然,它现在依然是剑道名门,只不过,今非昔比,已不再是十二剑宗那么简单。

自从三大巨擘之一的云遥宗覆灭后,剑道内部互相火拼倾轧的大幕便拉开。在这场巨大的纷乱里,太玄宗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将诸家残弱剑宗鲸吞蚕食,整体实力急剧膨胀。

如今,十二大剑宗只剩其六,而太玄宗如鹤立鸡群,威势已不可同日而语。因此江湖上渐渐改口,把太玄宗吹捧为新晋的剑道巨擘之一,将云遥宗取而代之,跟剑渊和剑冢齐名。

这个曾经不温不火的宗门,之所以能在残酷的纷争中脱颖而出,奠定如今的超然地位,与他们宗主裴东来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当初在围剿云遥宗时,任真为了借刀杀人,曾以孤独九剑为恩赏,鼓励其他剑宗对云遥宗出手。

裴东来极善察言观色,当时见清河真人想偷袭任真,毅然挺身而出,从而得到任真的认可,一下子就获得了两剑绝学。

正是这两剑,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他悟性极佳,返回宗门后潜心修炼,没过多久,他便领会其中真意,使战斗力大幅提升。

也正是由于这两剑,他才能在接下来的剑宗兼并战中,顺利斩杀对方的主力强者,令太玄宗屡战屡胜。

某种程度上说,是任真伪装的剑圣,为太玄宗的崛起提供了强大的支持。在如今的裴东来心里,剑圣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

他绝非正人君子,但也不是铁石心肠的蛇蝎之辈,面对日渐衰颓、惨遭儒家打压的残酷现状,他未尝不感到痛心,也想为重振剑道贡献一份力量。

因而,当剑首令一出,痴狂大战、会盟江湖的消息传来时,裴东来毫不犹豫,便决定率领本宗主力,启程前往斜谷。

愿意去看痴狂对决的人,自然大部分都是剑修。剑首令传递的信息也很明显,就是要召集天下剑修,来一次剑道大结盟。

无论是为了响应剑圣,还是想重振剑道,裴东来身为新任巨擘领袖,都想去帮帮场子!

……

……

松山郡,平岗镇。

镇西头的官道上,每天都有很多行人过往,络绎不绝。

这里是从京城长安往东方去的辐辏之地,客流众多,故而官道旁的那个茶水摊子,生意一直特别红火。

两个月前,茶摊主人王五叔病重,不得不回老家休养,就把这摊子转给了乡下来的侄子。

这位小王老板接手后,勤勤恳恳,起早贪黑地煮茶卖水,生意不仅没荒废,反而更加兴隆。

可惜就是有一点缺陷,这人沉默寡言,每天只顾埋头牵马倒茶,嘴上不是那么伶俐讨喜。

小王老板的真名,叫王凤武。

这一日,他扛着扁担,正从溪边挑水回来,便远远望见,官道尽头烟尘冲天,马蹄声疾,显然有大批人马正往这边奔驰,声势浩大。

这让他心头一动,警觉地意识到什么,从铺子里拉出一条板凳,坐在了道旁。

没过多久,大地震荡,千骑卷平岗,浩浩荡荡出现在他面前。

高头大马,清一色雪白,甚是威武。而马上那些汉子,则身披黑袍,斗笠掩面,神秘之中透着肃然杀气,让人莫名胆寒。

老王看在眼里,心脏骤缩。以他的眼界,自然能辨认得出,这数百人应该都是军伍出身,不仅如此,他们的修为竟全部在五境以上!

这是多么恐怖的一支人马!

他坐在那里,露着茫然无措的神情,心里则迅速意识到,自己苦苦等待的那个人终于来了。

这时,为首一人抬手,示意大家停住,自己则跳下骏马,坐到茶水摊前的长凳上。

“老板,来壶茶。”

说罢,他摘掉斗笠,放在桌上,露出一张丑陋得有些狰狞的面孔。

老王点头,然后走到一旁的火炉旁,拿着一把蒲扇,只顾卖力地扇火烧水。

茶水摊前陷入沉寂。

而那些骏马站在原地,诡异地纹丝不动,连呼气的声音都极其细微,明显是受过严格的训练。

自从坐下后,那名男子没有看老王一眼,只是盯着自己的斗笠,眼神木然,看不出丝毫情感。

某一刻,他忽然眼睑微颤,用粗糙嗓音说道:“根基不错,跟我走吧。”

这话是对老王说的。他看破了老王的真实修为。

老王也不装傻充愣,转身看向丑陋男子,平静说道:“谢谢。我不喜欢当兵做官,这样就挺好。”

那人的视线依然停在斗笠上,沉默一会儿,再次说道:“那你喜欢什么?”

老王闻言,放下手中蒲扇,直起腰来,“我喜欢安静地修行。”

他的话很平淡,也很朴实,没有藏着任何试探和机锋,让人听起来感觉无趣。

那男子却是笑了一声,说道:“你的性格很好,适合做我们这一行。我这八百兄弟都跟你一样,别无兴趣,只爱修行。”

老王低头,沉思不语。

炉上的水壶渐渐开始鸣叫,似乎是在催促他,火候到了。

那男子等得很耐心,并未急着赶路。他很清楚,能遇到有如此心性和修为的同道中人,太过难得,所以不忍放弃。

老王没有再拖下去,问道:“当官的人,不会有你这么可怕的修为。我怀疑你来路不正。”

他能感受出,这木讷男子的气息幽深如海,若非用眼睛看见,旁人根本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

他自然明白这人是谁。但是按照坊主的嘱咐,在这人面前,表现得越呆板执拗,就越容易讨其喜欢。

所以他才敢如此倔犟地拒绝邀请。而这份差使,确实也最适合他来做。

“怀疑我?”男子听到这话,笑得生硬,“既修武道,可识此伞?”

倏忽间,他手上多出一把黑伞,不知是从何处取来。

……

……

大江东去,浪花淘尽英雄。

江水浑浊,翻滚的浪尖上,突然冒出一道人影,宛如水鬼出没。

这水鬼生得俊逸,一身白衣洁净无垢,此刻明明浸在江里,却没有沾染上半点水滴,诡异到了极点。

“整天在河底捞石头,终于能来江里泡一泡!”

他咧嘴一笑,邪魅面容上流露着令人惊叹的风采。

或跃在渊,猛龙过江。

第130章 壁立千刃,无欲则刚

四月十五。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在剑首令发出后的数日里,蚁聚鹰扬,江湖群雄纷纷从天下各地赶来,齐聚大唐东方的斜谷,都热切期待这一天。

痴狂对决,八方候此一战。

对于局内人来说,此战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意义,诱使他们不得不来。

但在为数众多的纯粹看客眼里,此战主要有两大看点。

其一,自然是痴狂对决本身。

他们的剑道造诣登峰造极,这毋庸置疑。既然要公平一战,那么,他们选择的战法必然与众不同,需要照顾剑圣如今的修为弱势才行。

如何对战,这点跟胜负结果同样重要。

其二,则是儒剑两道的正面交锋。

前不久公开的文诛令,已经让整座江湖沸沸扬扬。儒家门徒何止百万,都在叫嚣着诛杀剑圣,以报毁天人炉的大仇。

痴狂一战定在斜谷,便意味着剑圣今天必会现身,眼见如此良机,众多儒家势力岂会不来斜谷,守株待兔。

更微妙的则是剑首令。“痴狂一战,会盟江湖”,这明摆着是邀请剑道群雄来结盟,共赴时艰。

以痴狂二人的智力,也绝不会预料不到儒家聚众来袭的情形。儒剑齐至,一场恶战势在必行。而他们把决战之地定在斜谷,又打算如何应战强敌?

带着这些悬念,一大早,所有远来的江湖豪杰纷纷动身,赶往斜谷剑冢。

周边的小镇全都人去屋空,剑冢山门前则是人山人海,围得水泄不通,可谓万人空巷。

剑冢以斜谷为名,是因为它真的坐落在一座幽深山谷里,四周地势险峻,都是悬崖绝壁。

而剑冢之所以为剑冢,是因为这里是剑的坟墓。

这片山谷,无论是在硬石地里,还是在那陡峻崖壁上,都插满了成千上万的剑。

它们的样式各异,长短不一,姿势或正或斜,锋芒间无不充斥着沉闷压抑的死气,让人莫名心悸。

剑如死尸,汇成一片剑的坟冢。

这里面有无数好剑,而且其中许多剑的品质,虽然不足以媲美当世五大名剑,但也绝对名列前茅,令好剑者心驰神往。

它们是剑冢历代先贤筑成的杰作。剑冢始祖公输家,便是冶铁铸剑的世家,其后千百年来,剑冢传人秉持铸剑技艺,锲而不舍地往这里注入新剑,渐渐便形成如今的面貌。

站在斜谷入口,观战人群规模虽然庞大,派系林立,但很罕见地没有喧哗。

这份沉默,不仅是出于对东道主的敬意,更因为面对如此浩瀚的剑海,以及凝重得让人窒息的杀意,谁又能不动容。

剑道底蕴深厚,积淀着无数代人的心血,饱经沧桑。这斜谷剑冢,岂非就是最好的证明。

百年兴衰,荣辱浮沉。曾经辉煌一时的剑道,如今没落至此,被迫结盟合一,难免会让人唏嘘。

时空静默,所有人等候着新老两位剑首的现身。

朝阳初升,光线明媚,透着蓬勃生机,刺过谷里微湿的空气后,洒落在道道剑身上,折射出清冽光辉,在上方交织成一座重叠的光幕。

山谷都被映亮了。

在某一刻,那万千铁剑忽然微颤,整座光幕便开始颤抖,谷内的光线也随之明暗闪烁,仿佛要拔地而起一般。

这幅画面极为震撼。人们看到这一幕,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开始找寻这股动荡的源头。

引发无数名剑的共鸣,让它们想破土而出,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唯有真正的剑道大成者,人剑合一,才能对剑产生如此强烈的感召力。

显然,是那两位来了!

人群里一道惊呼响起,大家循着那人的指向望去时,这才愕然发现,北面的那堵绝壁间有两道渺小身影,各端坐在一柄深插壁内的铁剑上,岿然不动。

一黑一白,相去不远,正是数十年来最强大的两位剑修。

痴与狂,江湖久候十年的对决,总算要开始了。

事实上,这两人早就到来,在悬崖上养精蓄锐,坐了一天一夜。

只不过,他们的浑身气息恍如真剑,跟整座剑冢融为一体,以至于无人能辨认出来。

直到此刻,二人心意微动,准备开战时,激起了万千铁剑的欢呼,才让无数观众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天下名剑,只要入了流品,皆有其灵性,能跟剑修沟通心意,宛如一体。越是强大的剑,其灵性越强,自身对剑修的挑剔程度也越高。

名剑配豪杰,那些真正强大的剑豪,才能令名剑臣服,甘心成为他们手中的杀人利器。

大战在即,两人手里却无剑。故而,冢里的群剑欢呼雀跃,都想被两人挑中,成为这场传奇佳话的一部分,随之载入史册。

任真手中无剑,因为地戮剑还在李慕白手里,至于真武剑,更是早就成为隋东山的利刃。

而裴寂无剑,是因为他准备破鱼腹取剑时,被任真制止了。

这场大战,之所以被定在斜谷剑冢,真正的意图就在于剑。

他们要用的,是剑冢里的剑。

此时,任真俯瞰远方谷口的人潮,朱唇轻启,清亮话音在山谷间震荡。

“我跟裴寂这一战,只比剑招和剑意,以造诣定胜负。我二人都用四境下品修为,共拼三千剑,谁被对方斩断的剑更多,就算谁输!”

话音落后,斜谷内陷入沉寂。

片刻后,人群反应过来,顿时掀起一阵躁动,人声鼎沸。

任真道出的对决方式,实在太过耸人听闻。

痴狂一战,居然要对拼足足三千剑!

而他们衡量胜负强弱的依据,却是要斩断对方手中的剑!

数百年来,江湖上还从未有人,想出以这种难以置信的规则决斗!

纵然在场的都是顶尖豪强,心性非比寻常,但听到任真的话,还是忍不住交头议论,无法掩饰内心的震撼之情。

难怪这两人会把决战之地定在藏剑如海的剑冢里,原来他们的比拼方式,需要消耗如此多的铁剑。

对剑三千,未知会断几何,他们这样做,剑冢的主人会答应吗?

第131章 剑道归一

作为东道主,剑冢之人至今未露面,显然默认了这两人的决斗方式,任由其取剑断剑。至于其中缘由,目前还不得知晓。

正当人们还在为决斗方式惊诧时,裴寂也开口了。

“这场决斗,本是我二人之间的事情,能劳众多豪杰不远万里赶来,共同见证,裴某足感荣幸。不过,决斗开始前,还有件大事要跟诸位商议,想必你们也都已猜到。”

此言一出,山谷里再次安静下来。

下方众人神色凝重,心里暗忖,果然,痴狂一战只是幌子,目的是将天下剑修都引来。

兵家剑道,真的要合盟了么!

“时至今日,剑道衰颓之势有目共睹。不久前,朝廷已查封各地的铸剑工坊,并且严禁再公开论剑讲武。更有甚者,儒家书院挟众上门挑衅,抢夺霸占各家剑宗的领地,简直欺人太甚!”

场间很多剑修闻言,不禁攥紧拳头,眼里怒火燃烧,流露出不甘的恨意。

裴寂所言非虚,这几个月来,北唐剑修无不遭受到强力镇压。

朝廷取消对剑道的认可,将修剑之人排除在军伍录用范围内。官方不再承认剑道的正统地位,而是将其视作扰乱治安的躁动暴徒,禁止平民配剑进城。

而面对儒家书院的联手侵袭,诸剑宗势单力薄,被各个击破,掠走了太多修炼资源。自从二十年前,儒剑从龙辅国以来,他们还从未蒙受过如此多的屈辱。

再这样消沉下去,用不了多久,北唐剑宗将沦为流寇草莽之辈,届时修剑者心灰意冷,不得不铸剑为犁,放弃心中坚持的大道,甚至改换门庭,拜入如日中天的儒家。

大道已危,该有人站出来,振臂一呼了。

这时,沉默的任真挺身而出。

裴寂只是个孤僻武夫,这些煽动情绪、带头造势的口水活儿,他还是更放心让自己来。

“朝廷之所以敢肆无忌惮,儒家之所以能仗势欺人,皆因为咱们剑道还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战。连我这位曾经的八境剑圣,都遭受算计,陷入圈套,试问大家,还有谁能凭一己之力苟安?”

万众皆喑,无人敢反驳这不争的事实。唇亡齿寒,面对儒家的强大威势,没有哪家宗派能独善其身,置身乱潮之外。

“不提在场诸位,就说已经覆灭的云遥宗,之所以有此下场,便是因为他们人心涣散,贪婪自私,这些年从未诚心对待同道,以至于大难临头时,无人能站出来,无人愿站出来。”

“只顾一己私利,鼠目寸光,就会倾覆灭亡,这前车之鉴,难道不足以令大家警醒?我修为废弃后,被云遥宗当作笑话,这是五十步笑百步,如今的诸剑宗看待云遥宗,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言辞锋利,如利剑出鞘,令在场的剑修勃然色变。

“我顾剑棠,不屑与你们为伍,也不会像你们一样苟且偷生,任由对手宰割。你们应该已经听说,独闯终南山,毁掉天人炉,连我这个不到五境的废人都敢迎战,你们这些以强者自居的剑修,还有何脸面佩剑!”

话音刚落,一片哗然。那些剑修都紧盯着任真,脸色铁青。

谁也没想到,曾经被群雄威逼,放言跟剑道恩断义绝的剑圣,会在这种落难关头,反过来羞辱他们。

任真并没有一味说理,而是连激带讽,充分撩动大家的情绪,让他们重新振作起来。

说完,他淡淡看裴寂一眼,示意是时候发起号召了。

裴寂会意,振声说道:“危难之际,只有诸家宗派抛弃门户之见,紧紧抱成一团,共同迎战强敌,才能渡过这段最艰难的时期。只要人心都在,何愁无法东山再起!”

人群闻言,再次议论不停。虽然对结盟之事早有预料,当裴寂亲口说出后,他们还是犹疑不定,不知该如何抉择。

毕竟,一旦同意入盟,他们将会放弃原先的权位,在别人麾下听候差遣,这并不是能轻易取舍的抉择。

这时,人群最前方,一道浑厚话音响起,“请教裴宗主,你打算如何做?”

众人望去,原来是另一位裴宗主,太玄宗的裴东来。

裴寂答道:“我秋暝剑渊,已经跟斜谷剑冢达成协议,自今日起,两家合为一派。剑是死的,人是活的,诸位若还有勇气提剑,可从这里任取一剑,随我去秋暝山结盟!”

“什么?!”

所有人心脏猛然抽搐,忍不住惊呼出声。

剑渊和剑冢,当今剑道最大的两家宗派,竟然愿意放弃各自的根基,结盟为一派!

最强的剑修群体,再加上最强的铸剑者,这两强合璧,将会诞生出一座何其可怕的剑宗!

连底蕴最深的两家,都愿意抛弃门户之见,将各自的丰富资源分享出来,相比之下,其他的小门小户,还有何脸面再舍不得那丁点微薄之利?

如果愿意结盟,他们付出的只是自身一小部分资源,获得的却是无比强大的盟友,能够保障他们不再被儒家欺压,在纷乱江湖间苟延残喘。

不仅如此,在场众人都迅速意识到另外一层,开始惶恐不安。

如此庞然大物一旦崛起,放眼剑道内部,绝无宗派能与之抗衡。到时候,即便其他人不愿入伙,又如何能抵挡他们的吞并?

三大巨擘之二,归为一家,剑道形势已然明朗。而今天的会盟,其实只是两家出于同道的仁义,不愿再因兼并而产生内耗,所以主动征求大家意见而已。

这个盟,谁敢不结?

人群里,还属裴东来的反应最快,立即高声说道:“我太玄宗愿意入盟,大家同气连枝,剑锋一致对外!”

他的表态再次引起喧哗。连新晋升为巨擘的太玄宗都同意了,他们再试图负隅顽抗,抵挡剑道归一的大势,已然是痴心妄想。

“秋水阁愿意入伙!”

“我长天道也同意加入!”

……

大家不敢再观望下去,纷纷表态归顺。

跟任真预想的一样,只要两家巨擘同意,这次结盟其实并不困难。

强敌环伺,大势所趋,没有人会蠢到不肯抱团生存。

这时,裴东来忽然说道:“不过我有个条件。结盟以后的新宗主,不能是剑渊和剑冢之人。否则,这跟我们被吞并掉无异。”

他现在俨然成了中小势力的代言人,这个条件刚提出来,就获得场间众人的附议。

他说得也很有道理。如果让裴寂当上宗主,大权在握,这跟秋暝剑渊一统剑道毫无差别,其他人更像是缴械投降,臣服在他的麾下。

这样的结果,大家肯定不能答应。

裴寂闻言,俯瞰着下方群雄,淡淡说道:“这点不需大家操心。新的宗主早就选好了,不是我裴寂,更非剑冢的某位,而是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人。”

第132章 要成为剑圣的男人

大家都熟悉的人,必定是剑道名宿。既然不能出自剑渊和剑冢,可供选择的人选已经很少。

人群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得古怪,不约而同地望向裴东来。

那些眼神仿佛是在说,先跟两家达成统一战线,再带头忽悠我们答应结盟,内定的新宗主该不会就是你吧?怪不得你急着提条件,原来是个托儿!

他们的质疑不无道理。以裴东来现在的身份地位,确实是除了那两家之外的最热门人选。而他刚才的表现,也异常激进,有内应之嫌。

但是,大家这次误会了裴东来。

他最擅长的就是见风使舵,岂会看不清形势。那宗主之位,看似凌驾于剑道之上,风光无限,实则是架在油锅之上,每天都得看渊冢两方的脸色行事,徒有其名而已。

这个坑,他绝对不能跳。

看到大家的眼神,他立即意识到不妙,连忙高声喊道:“我提议,由顾剑棠担任新宗主!”

这个提议,是他发自肺腑的真心话。一方面,是出于当日剑圣传授两剑的感激,另一方面,则因为剑圣并非出自任何一方,在渊冢两家面前也有底气,处理问题时能不偏不倚。

然而,他的提议刚说出口,便遭到全场所有人的坚决反对。

甚至包括任真本人。

其他人反对,是因为顾剑棠号称跟剑道恩断义绝,刚才又那般口出狂言,已然不得人心。另外,让一个不到五境的人来领袖群伦,也难免会让人不服。

裴寂反对,是因为他跟剑冢有另外的共识。

至于任真,则有很多更深层次的原因。

他不是不想把剑道收进自己麾下,但他的身份决定了,这样会有很多不便。

此间事了,他很快就会离开江湖,前往京城混迹官场,无法跟这些人朝夕相处。群龙不能无首,因此他无法胜任。

想要振兴剑道,绝非整合一个庞大宗派那么简单。江湖庙堂,都需要打通关节,如今的剑道,最需要有人能在朝堂上站出来。对任真而言,这才是他能提供的最大援助。

另外,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潜入北唐,表面上是奉南朝之命,以一人乱一国,其实是在替父母报仇,铲除那些策划当年冤案的元凶,只要别让自己成为祸国殃民的罪人就行了。

接下来,他还会得罪很多人,所以,他不愿亲近很多人,给自己留下软肋。谋大事者当慎独,慎已有,岂敢不独。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出这个风头。

裴东来显得有些懵,想不通自己的提议为何会招致全场反对。他没敢再说话,开始后悔多嘴说这一句,让自己变得里外不是人。

裴寂负手立于崖间铁剑上,凛然说道:“剑渊和剑冢,共同推举隋东山担任宗主。”

隋东山?

这个名字明明很熟悉,人们还是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居然是云遥宗的沧流剑!

大家在考虑宗主人选时,潜意识里都从现存的宗派里挑选,无意中都忽略了一点,已经覆灭的云遥宗,其实还幸存着一位修为高深的剑道名宿。

谷里众人没再说话。因为他们发现,无论是声望资历,还是境界实力,隋东山都足以力压群雄,让人无可挑剔。

而且,隋东山的出身特殊,云遥宗已灭,这样一来,大家就不用担心,新结盟的宗派会被某一家操控。以沧流剑的倔脾气,也绝对不容人越权干涉,这样再好不过。

沉默,往往就代表着默认。

沧海横流,方显剑豪本色。

现在正是沧海横流的时局,老迈的沧流剑出山,能扛得起风雨飘摇的剑道吗?

裴寂说道:“我还有一个能让你们心悦诚服的理由。剑渊和剑冢愿意推举他,因为正是他,从中牵线搭桥,游说撮合,才促成了今天的结盟局面。宗主之位,他当之无愧!”

人群闻言,恍然大悟,同时心里涌起一股钦佩之情。

宗门虽亡,仍心系剑道兴衰,以力挽狂澜为己任,无愧于沧流剑的赫赫威名。老一辈豪杰的胸襟如此宽广,叫他们凭什么不服?

正当他们肃然起敬时,一道苍老话音从虚空响起,透着莫名的意味。

“浪子回头,你可有悔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老头儿踏空而来,身上穿着件破烂不堪的羊皮裘,白发稀疏,看起来有些寒碜。

他的腰间悬着一只酒葫芦,右手倒提一柄长剑,锋锐无匹,正是剑圣曾经的本命物,真武剑。

剑道合盟将成,隋东山现身。

下方众人纷纷行礼,恭迎他们的新宗主降临。

隋东山伫立虚空,无视大家的问礼,一直盯着悬崖间那道白衣身影,目光闪烁,“只要你肯回来,我愿意把宗主之位让给你。”

他之所以从醉生梦死间醒来,是因为杨玄机当日那番话。他之所以万里疲奔,劝说剑道结盟,本就不是贪图区区宗主之位。

他的心里,只有道。

他一直坚信,只要顾剑棠振作起来,愿意扛起圣人使命,剑道复兴是早晚之事。

任真负手立在铁剑上,瞥一眼他手中的真武剑,淡淡说道:“那是你应得的,不必让给我。”

隋东山摇头,神情复杂,“你懂我的意思。”

任真微嘲道:“不回来又如何?我还想学学你,去真武山下喝酒呢……”

隋东山老脸一僵,懊恼之意陡然消散,眼神锋锐如剑,沉声喝道:“不回来就算了,那就由我来当这个圣人!”

话音落时,他浑身气息绽放,滚滚剑意震荡谷间,令所有铁剑都剧烈嗡鸣起来。

有的剑甚至抑制不住亢奋,破土离开地面,准备去追随这位老人。

同样开始颤抖的,还有谷里的所有观众。浩荡威势笼罩下,他们脸色苍白,写满难以形容的震撼情绪。

“这是……第八境!”

当日在真武山下,杨玄机说过一句,没有剑圣,那为何不去当个剑圣,撑起这片天下。

现在,他做到了,一入八境,他要扛起整个剑道!

便在这时,一道笑声响起。

准确地说,是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陡峭绝壁间,裴寂神态冷峻,讥讽道:“哼,你也配当剑圣?”

任真傲然道:“大言不惭,我才是要成为剑圣的男人!”

三人锋芒毕露,锐意狂涌,谁也不肯服软相让。

宗主之位可以让,所以他们不稀罕。

圣人之位,一家之尊,从来只有最强者居之,何时是别人让出来的?

剑与剑修,本就应该是这般模样!

忽然间,又有一道大笑声响起,更加刺耳,却是从谷外袭来,“你们是在争谁先死吗?”

第133章 王霸

谁是剑圣,谁就先死,最后这道话音不止是狂那么简单,还彰显出强烈的杀意。

先不提痴狂二人,既敢视迈入八境的隋东山如无物,此人必然名列风云十强无疑。

剑道群雄想到这点,神情骤凛,如临大敌,循声望去时,只见一名老迈文士踏空而来,双鬓霜白,青衣飘舞,浑身包裹在一团澄明刚烈的气流之中,威势自显。

随着他的降临,在这一刻,谷里的光线骤然刺眼,空气莫名灼热而躁动,仿如一轮烈日坠落其间,让人油然生出备受煎熬的压迫感。

儒家威仪,如朝阳播撒天地,温暖光明,其品德柔顺,恩泽于万物。

儒家讲求不言自威,王而不霸,但青衣老儒的气势却是霸道到了极点,如日中天,强盛逼人,让人不敢直视。它的光芒,似乎要将所有事物都融化掉。

儒圣之威,明显比先前更霸道了。

夫子董仲舒立于谷顶,负在背后的手里捏着一柄戒尺,俯瞰向下方人群。只是这一眼,所有人便同时低头,不由自主地后退,畏避他的强势眼神。

隋东山踏步向前,挡在半空中。场间只有他一名八境强者,儒圣降临,这时是该由他来出头。

“孤身赴险,你还真是目中无人。”

隋东山话音冷漠,仰视着居高临下的董仲舒,身畔剑意若隐若现,随时准备动手迎战。

董仲舒置若罔闻,全然无视了这位剑道盟主的存在,视线绕过他,落在后方悬崖间的那道身影上。

“你拿自己当诱饵,诱我入局,现在我来了,你能奈我何?”

说着,他再次瞥一眼下方人群,眼神轻蔑,众人只觉头晕目眩,神魂一阵刺痛,随时都要崩溃。

任真立于剑上,脸色阴晴不定。

无论阴谋阳谋,最终都要靠实力说话。董仲舒的实力明显比剑道众人都强,所以他底气十足,明知这是陷阱,仍然有恃无恐地前来,就是想看看,任真能掀起多大波澜。

无论是仁者、智者还是勇者,都不会无敌。

无敌者才无敌。

任真双眸眯起,皱眉说道:“你是不是怕了?”

这话有些莫名其妙。董仲舒哑然一笑,嘲弄地道:“怕?我怕什么?就凭这些废铜烂铁?”

就目前的形势来看,董仲舒占尽上风,确实没有害怕的必要。而任真的话,听起来更像是在虚张声势。

任真沉默片刻,说道:“从准九境到八境下品,修为明明暴跌,却还要强撑出一副霸道姿态,这难道不足以说明,你是底气不足,才故意虚张声势?”

董仲舒闻言,笑意骤散,额头上青筋暴起。破境时堕境,任真的话戳中痛处,成功激怒了他,让他原形毕露。

“要捏死你这只自不量力的蝼蚁,八境足矣!”

他脸上笼满寒霜,阴戾地道:“你以为,老夫是你的笼中猎物?蠢货,最后死在局里的,恰恰是你们!”

话音未落,他的气机暴涨,如烈日当空,喷薄热气充斥整座山谷。

他冷笑一声,大手一挥,那把戒尺霎时变得无比巨大,宛如擎天石柱一般,轰然砸向任真所在的位置,碾压之势直欲摧毁整座山崖。

这时,隋东山身形闪烁,出现在悬崖前,面对呼啸而来的霸道尺风,一剑斩出,锋利剑气扶摇直上,毫无惧意。

轰!

剑意锋利,儒意霸道,两者碰撞到一起,刹那间爆发出狂暴的气浪,引得地颤天摇,整座山谷都摇摇欲坠。

翻滚气浪里,隋东山倒飞而出,如同断线风筝,被董仲舒的王霸之意撼动,跌落在地面上。

虽然同为八境下品,他毕竟才刚破境不久,底蕴明显不足,尚无法娴熟驾驭八境的玄妙力量,在老辣的董仲舒面前,他还无法构成威胁。

隋东山单膝跪地,插剑而立。他嘴角渗血,脸上涌起不健康的红晕,体内更是气血沸腾。

他现在才意识到,想成为真正的一家圣人,绝非踏入八境那么简单,唯有经过千锤百炼,才能脱胎换骨,超凡入圣,像董仲舒一样炉火纯青,成为绝对力量的主宰。

董仲舒懒得看他一眼,不仅出于狂傲,更现实的原因是,如今的他还不够格。

谷里众人见状,不由倒吸冷气,神情震骇,先前的喜悦之情顷刻消散。

他们本以为,隋东山晋入八境,强势崛起,会是剑道止住颓势的中流砥柱。没想到,跟董仲舒初次交锋,他便完全落在下风,看不到半点希望。

如此一来,谷中还有谁能匹敌如日中天的儒圣?

人群面露绝望。看来,剑道结盟并没有太大意义,剑圣陨落后,两家实力失衡,在顶尖战力方面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董仲舒依然没有理会隋东山,冷冷盯着任真,“一群徒有虚表的废物,还有何存在的意义?既然你们都聚齐了,那就都覆灭在此吧!”

嘴上这么说,他伫立原处,没再前进,已经感知到什么。

任真注视着董仲舒的身影,感慨道:“我原以为,你只敢行其风,不敢入其道。想不到,你还真是个不择手段的疯子。”

董仲舒神情微变。

“儒家推崇内圣外王,以王道立世,反对霸道。怪不得你明明堕境,还敢来赴会,原来是王霸兼修,背弃了儒家的根本。董仲舒,你现在还配当儒圣么?”

自古以来,儒家就对王霸之争有明确的界定,认为“以德行仁者王,以力假仁者霸”。

如果将这种观点详细阐述,可能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简单地说,王道就是,如果你肯夸我服我,和而不同,我可以让你站着活着。

霸道则不管那么多,无论是谁,只要不肯跪我舔我,无论和不和,都特么得死!

董仲舒以前行事,已有霸道之风。在他的意识里,诸子百家都是多余的,不管理念正确与否,只要不是儒家派系,就没必要存于世间,恨不得统统灭之。

换言之,非我流派,其心必异,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次堕境后,他急于恢复实力,竟然不择手段,在修行方面也堕入霸道。

王霸兼修,如今的儒圣体内运行的法力,已不再出自正统儒脉。

由王入霸,这也是他敢来剑冢的底气所在。

第134章 难知如阴

霸道易修,能迅速提升战力,却难守本心,近乎残暴化魔,因而被儒家正统排斥。

董仲舒急功近利,迫切想恢复修为以巩固权势,看似走了捷径,实则利令智昏,无异于自掘坟墓,只是现在的他还意识不到罢了。

被任真一言道破玄机,他老脸变得极其难看。儒圣背离儒道,此事若是传出去,必令他威望大损。

他寒声说道:“论儒家修行,无人配在本圣面前评头论足。别以为我看不破你的伎俩,不就是所谓的合纵百家以抗儒吗?今日把你们这些余孽统统铲除,哪还有什么王霸之争!”

把提出问题的人解决掉,问题就会被解决掉。没有异己,何来争论?

这正是他的治世之道。

刚才说话的功夫,他已然感知到那股气息的存在。而此时,一道黑气漩涡在前方虚空中冒出,旋转着消散后,一名手持布幡的盲眼老者现身。

这次,他没有带小童一起前来。

杨玄机要全力以赴,跟董仲舒再战一场,把桃山大战时受的那一拳还回去!

董仲舒见状,眉头紧紧皱起来。这跟他预料的不一样,甚至连二先生元本溪,也没能算到,对方开场迎战儒圣的,会是杨玄机。

无论在西陵,还是浔阳城,百家里对阵儒圣的,一直都是墨家李慕白。儒墨两家势不两立,今日这场生死大战,偏偏对手换了人。

如此安排,看似无关紧要,却蕴藏着任真很深的算计。

李慕白擅守,杨玄机擅攻。以往董仲舒立于八境最巅峰,手段蛮横强势,因此,让李慕白以墨守相对,最能牵制对方。

但今非昔比,董仲舒跌至八境下品,威势大不如以往,没必要再保守,用守强攻弱的李慕白兑子,反而改用诡变莫测的杨玄机,更容易占据上风。

至于李慕白,任真另有打算。

相较之下,就轮到董仲舒头疼了。

他旧伤未愈,故意绽放霸道气势,确实存着虚张声势的心思。如今对上神鬼通玄的阴阳家,跟隋东山之流不可同论,即便他不会吃亏,也一定会被拖入持久战,消耗严重。

一上来就失算,这让他生出一种很不妙的预感。

谷顶虚空,杨玄机微侧脑袋,仿佛是在扫视下方群雄,沙哑地道:“百家抗儒,大势已定。这里的战局,不是你们能掺和的,都赶紧去无名镇!”

今日会盟前,他已跟任真见过一面,因此知道全盘计划。按照任真的缜密谋算,这一战会被分在两地同时进行,一处是在这剑冢内,另一处就在相距不远的无名小镇。

剑道群雄见多识广,认出这位是阴阳家的冥圣,岂敢不从命,迅速从斜谷撤离。圣人打架,他们若是逗留此地,只会被无辜牵连进去,起不到任何作用。

既有百家相助,分担儒家来袭的巨大压力,剑道理应听从安排,全力以赴。

凝望着退出谷口的人潮,董仲舒目光闪烁不定,犹疑地道:“你凭什么笃定,无名镇上将有大战?我们不会被你牵着鼻子走!”

杨玄机嘿嘿一笑,嗓音阴恻,“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是先担心自己的安危吧!”

话音未落,他身形稍闪即逝,只在刹那之间,他便鬼魅般飘临董仲舒上方,擎起鬼神幡,劈头盖脸砸落下来。

“疾!”

他暴喝一声,鬼神幡倏然展开,化作一幅无比巨大的阴阳太极图,将董仲舒笼罩其内。黑白两气疾速旋转着,在他四周生出无数道漩涡。

有的中心汇聚,试图吞噬一切;

有的向外扩散,能把人像纸一样撕裂;

有的则如大漠流沙,看似静止,只要对手踏入,就会难以自拔,被慢慢夺走生机。

……

太极生两仪,进而生出无限变化,每一种变化,都足够致命,让人无从招架,可怕至极。

《孙子兵法》有六如,“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

阴阳术数,变化莫测,动静之间,如阴云遮天,不见星辰,使敌人难以琢磨。

冥圣杨玄机,正契合着六如中的“难知如阴”。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董仲舒丧失先机,一念之差,便被困在这阴阳太极图里,苦苦跟那些诡异气象斡旋。

他那把戒尺,也非凡俗之物,乃是至圣孔子遗留的法器,当年曾以之战遍百家群雄。

随着他上下挥舞,尺落法随,浩然正气滂湃,不污不灭,任它千变万化,皆能以一尺镇压。

怎奈二生三,三生万物,阴阳两气生生不息,衍生变化更是无穷无尽,非一尺一尺就能打光的。

董仲舒虽能自保不败,但也难以破局,疲于招架。

太极图外,杨玄机眉关紧锁,全神贯注地驱使鬼神幡,催生无尽杀劫,跟图内的董仲舒较量斗法。

两人这一战,一上来便陷入焦灼。

当日在西陵桃山,杨玄机需要守护小不起,难以心无旁骛展开阴阳图,因此没能显露绝学。而董仲舒占尽地主之谊,即使阴阳图现,他也能假借脉泉之力,以万丈法相破解。

彼时与此刻,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境地,其结果自然也不同。

今日杨玄机全力以赴,鹿死谁手,或未可知。

除这两人之外,此时斜谷内还有三人。

自从二圣交手后,再无旁人干预,痴狂二人的对决便同样开始。

在世俗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噱头,目的是吸引天下剑修前来围观,以达成结盟的真实意图。只有在两位当事人眼里,对决本身才最重要的事情。

为了这一天,裴寂苦苦熬了十年。

十年养剑,只为有朝一日,能战胜面前这个人,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剑豪。

所以,他不太关心其他局中人的厮杀,这些自有人去运筹帷幄。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争胜。

没有人能阻挡他停下来。

而另一侧,任真的想法却不相同。

他成全了裴寂的心愿,全力迎战,同样也是在利用对方,尽可能毁掉更多的名剑。

毁剑是为了铸剑,铸就他的本命剑。

第135章 宁求死,不求让

寻常武修在知命前,都是将已存于世的器物炼化,与自身命运相通。这样的本命物,被称为后天本命。

任真想要获得的本命物,叫做先天本命。它先前并不存在,是由知命者亲手打造成,在它问世时,武修当即将其炼化为本命物。

铸炼者和炼化者都是同一人,并未经过其他人染指和炼化,因而先天本命物的感知灵力异常强大,其威力远胜于后天本命。

铸炼本命剑,一共分两步,以灵力凝练剑灵,以精铁打造剑胎。

两者合一时,本命剑成。

任真将决战之地定在斜谷,是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将这两步顺利完成。

他要铸炼的本命剑非同凡响,甚至可以说是亘古绝今。

打造剑胎的精铁,取自两块来自天外星陨,坚硬材质千年难遇,光是锻造它,就必须靠最顶级的铸剑师消耗强大功力,方能将其熔冶锻打。

这一步骤,由剑隐赵大江亲自出手。为了能在世间留下最伟大的杰作,这位巨匠大师已闭关休养数月,养精蓄锐,静待这一天的到来。

而凝练剑灵,离不开精纯的灵力元素。跟修行所用的普通灵力不同,这种元素孕育自天然矿物里,非常稀少,难以撷取。其纯度越高,本命物的灵性就越强。

世间大部分灵器,都只能采用一丁点灵力元素,无法同时聚集大量元素。这也是造成灵器品阶参差不齐的主要缘由。

为了解决这条难题,让本命剑空前强大,任真想出一条最霸道的方法,毁掉别的灵剑,夺取其中灵力元素,用以凝练自己的剑灵。

毁剑铸剑,听起来很容易,实际做起来很难。

天下之大,何处能找到那么多名剑?

唯有剑冢一家而已。

名剑强韧,如何能迅速摧毁它们?

唯有两名势均力敌的剑道大师,以强大造诣碰撞对拼,才能将剑身震断,从而将剑灵释放出来。

于是,便有了这次的痴狂一战。

所以今日的斜谷会盟,不仅是一个引诱儒家上钩的巨大陷阱,更是辅佐剑圣重新知命、再回巅峰的转折点。

剑道三雄联手,共铸一剑,为的就是力挽狂澜,扭转儒兴剑颓的现有格局。

一剑未出,已引得天下群雄云集,进入局中,其阵仗何其宏大!

当然,选择在这种危急时刻知命,任真同样承着巨大的风险,将自身气运全部押了上去。他不得不这样做,因为这里面潜藏着太多精密的计算。

比如两地分战,比如跟某人的宿怨……

富贵险中求,唯有如此,他才能一举捕获所有大鱼,让未来的北境,呈现出他最想看到的局面。

眼前时间紧迫,为了能毁掉更多的剑,任真必须尽快出手。

悬崖绝壁间,痴狂二人同时抬手,各有一柄铁剑从浩荡剑冢里飞出,如鱼跃龙门一般,被他们挑中,成为对战的利器。

裴寂手里那柄,纤细修长,看上去就像白雪堆砌,散发霜意,利刃在阳光照射下,透着让人胆颤的寒芒。它挥过之处,气温骤降,仿佛快要飘起雪来。

阳春舞白雪,这是大名鼎鼎的阳春剑。

任真挑选的那柄,却是浑身赤红,灼热火气激荡,看上去就像炉火里的铁胎,烧得明亮通红,正等待着千锤百炼。

此剑之名同样如雷贯耳,叫做火麟剑。

一冰一火,这对强大的名剑相遇,又是在同样强大的两人手里,一旦交锋,将会迸发出多强的威力?

裴寂眼眸微眯,凝望着远处剑上的任真,神情凛然。这会是他人生中最重要、也是最巅峰的一战。

“请!”

话音吐露,他身形爆射而出,那条黑袍卷动,如乌龙出水,裹挟着幽暗的杀气,朝任真袭杀而来。

那柄阳春剑被他高擎头顶,举火燎天,看似是一招很基础的剑式,但在他身躯的旋转带动之下,却俨然成了苍龙利角,寒光四射。

“荡剑式!”

任真心头一颤,识出这一剑出自剑狂的著名绝学,沧海三十六式。一代大宗师出手便是绝招,显然他在脑海里早将今天之战推演过无数遍。

这一剑,很棘手。

任真不退反进,同样迎了上去。两人都用四境修为,只拼招式和造诣,这种公平条件下,他不能一上来便气馁。

只见他双手握剑,直刺地面,真力灌注其中,然后向上撩动,炽热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轨迹诡异,以宽实剑身迎面砸向裴寂的一剑。

“血月当空!”

这是他梦游春秋时学到的一招,其实并非剑诀,而是西楚大戟士纵马猎杀时的惯用动作,以重戟之力将猛兽挑飞,还能刺破下腹命门,非常凶残。

既然是初次交手,他有心要试试裴寂的力道深浅,接下来才好拿捏分寸。

对裴寂来说,最重要的是胜负,必会灌注毕生之力,但求一胜。

但对他而言,更关心的是断剑数量,而非压过裴寂一筹。与之相应的,他必须拿捏好火候,尽量匹配裴寂的实力,争取不分上下,让两剑同时震断。

求和往往比求胜更难,他需要不断摸索。

砰!

双剑碰撞,阳春剑居高临下,锋锐钻杀的剑芒切割在火麟剑的半截剑身上,摩擦出无数火花,两股剑意的交锋,使得四周空间扭曲起来,生出破碎之感。

猛力爆发,两人的手臂都颤抖起来。

裴寂睚眦尽裂,厉啸道:“给我破!”

他倒垂的身躯再次扭动,真力疯狂爆发,竟直接钻断火麟剑,将其上半截挑飞!

任真的双手紧握剑柄不放,强横的威慑力却将他震退,瞬间在悬崖间跌落数丈,比之先前更落下风。

“好强!”

他浑身气血奔腾,忍不住惊叹出声,知道自己太过托大,低估了裴寂的决心和实力。

他本想刻意相让,保守一部分实力,只求个双剑齐断的局面。没想到,剑狂如此强大,现在看来,哪怕稍有松懈,别说均势,他甚至都无法支撑三千剑,会被无情碾压!

他心脏砰砰直跳,亢奋得颤栗不止,“他娘的不愧是剑狂!”

虚空中,裴寂挟剑降落,如流星坠地,朝着任真穷追不舍。

他怒吼一声,却不是在给自己提气,而是愤怒于任真的表现,不能让他战得酣畅痛快。

“宁求死,不求让!不能真正赢你,我生不如死!”

疯狂气概,震荡山谷。

第136章 该来的还会来

宁求死,不求让,这一战对裴寂太重要。

强者之所以成为强者,在于他们有着远超常人的求胜欲,甚至偏执而扭曲。

裴寂就是这样的人,他后半生最大的追求,就是堂堂正正地战胜顾剑棠,雪洗曾经战败的耻辱。

高手过招,最忌讳故意认输,这无异于羞辱对方。任真刚才的一剑,明显有所保留,这让裴寂倍感愤怒,所以激动地咆哮出来。

凝视着裴寂的暴怒神情,任真如梦方醒,意识到自己原先的想法,是在亵渎一代宗师的尊严,不禁心生悔意。

利用对方毁剑,已经有失坦荡,若还不肯全力一战,未免太下作了。

战场之上,一切以剑说话,任真没有矫情地道歉,而是亮出真正道行。他左手一扬,隔空掠来一柄长剑,迎着俯冲而下的裴寂,正面劈了上去。

轰!

一剑起蛟龙,剑六是孤独九剑里最刚猛的一招,强大罡气缠绕剑身,轰然砸落在裴寂的剑上,势大力沉,不仅将其一斩两断,还将裴寂本人重重震飞在崖壁上。

一剑还一剑,两个回合结束,双方各断一剑,未分胜负。

裴寂咧嘴一笑,鲜血从嘴角溢出,却看不出狼狈,反而透着豪迈气度。

“再来!”

任真沉默不语,攥着那柄长剑冲了过去。

斜谷里,狂风呼啸,剑气纵横。痴狂二人脚踏剑林,闪躲腾挪在半空中,各逞神威,铁剑碰撞爆发出恐怖的气浪,令整座山谷陷入持续的震颤。

地面上,隋东山盘膝而坐,观望着二人的对决,神情震撼难言。

以他的眼光,自然能看得出,那些朴实无华的动作里,实则暗藏精妙无穷的真谛,已经远远超脱招式本身。

游刃于毫厘之间,毕其功力于微末,这就是两人的造诣体现,也是他们踏上神道最巅峰的凭恃。

能达成现在的造诣,裴寂靠的是天赋和磨砺,任真靠的……是更多的天赋。

所谓天道酬勤,永远是针对还在半山腰的人说的。

走着走着,当你发现前方没路了,必须要飞起来才能继续攀登,这时你就会明白,不管你是否努力,巅峰都只欢迎能飞的天才。勤能补拙,但不能让你变聪明。

任真只有十六岁,论阅历和实战经验,他无法跟裴寂媲美。但是就像前面说的,武道永远青睐天才,他的头脑悟性,以及手心那只天眼,能帮他不需经历磨炼,就看清所有招式的本质,剥离华丽外表,返璞归真。

天赋这种东西,有的人溢出,有的人贫瘠,本就毫无道理可言。

所以任真能在这里,代替剑痴,跟剑狂并驾齐驱,势均力敌。

除了感到震撼,隋东山的敬佩之意溢于言表。他也看得出,这两人真的是在拼命,毫无保留地迎战最强之敌。

目睹如此盛况,他悠悠喟叹一句,“不愧是敢跟我抢剑圣的人啊……”

山谷另一侧,还有一场激战正在进行。

两位圣人根基迥异,比拼的是各自的家学底蕴,较量起来虽不会招招角力搏命,但太消耗心神,一点也不轻松。

不过他们的态势却很明显,跟上次不同,杨玄机这次占据攻势,而董仲舒被迫防守,疲于招架。

整场博弈战牵涉太深,杨玄机心知肚明,因而并不急于强攻,他就是要耗下去,慢慢折磨带伤来战的董仲舒。

果然,董仲舒脸色微白,越来越沉不住气。某一刻,他终于按捺不住,厉声大叫道:“你还想看热闹到什么时候!”

这焦躁话音传出太极图,飘向斜谷外的天地。

从一开始,他就清楚自己并非孤身赴险,同为儒家砥柱,他的得意门生肯定会来助战。只是没想到,那位居然一直作壁上观,迟迟不肯现身入局。

再这样拖下去,他迟早会被拖垮。

他的话音落下,沉寂片刻后,一道温润笑声在谷里回荡,令众人心头骤凛。

“弟子姗姗来迟,还请师尊恕罪。”

远处天际,一个黑点出现在大家视线里,倏忽间,便飘然近在眼前。

一个中年书生风尘仆仆赶来,腰间悠荡着个装水葫芦,看他的模样,真像是急匆匆救场一般。

大先生颜渊终于露面。

他从云端漫步而下,落在谷顶的一块岩石上,隔空观望着二圣,笑眯眯拱手行礼。

“晚辈见过杨老先生。”

他说话本就慢条斯理,此时陷入困境的又不是他自己,更不会像某人一样急不可耐。

太极图里,董仲舒冷哼一声,脸色难看,却没再说话。若非落在下风,他绝不想看见自己的大弟子。

为了毁掉天人炉,颜渊出手暴露野心,师徒二人心照不宣,关系已然破裂,只是碍于维护儒家阵营,不好撕破脸皮罢了。

这次重逢时,两人必须联手对外,捍卫儒家,但彼此都深深戒备,提防对方的偷袭。因而,虽然多了个帮手,董仲舒不但没感到放松,反而压力陡增,浑身都不自在。

当然,颜渊的现身,还是化解了他眼前的危机。

杨玄机眉头紧皱,撤回鬼神幡,放弃了对董仲舒的围困,退回到一旁。

想用太极图困住对手,就必须全神贯注,无法分心应对旁人的袭击。有颜渊这种级别的强敌在侧,他丝毫大意不得。

颜渊看在眼里,温和一笑,干净眉眼间流露着友善的意味。

“杨老先生,当日在云遥宗相遇,您曾说过一句‘儒陨墨遁伞向西’,现在看来,您的预言似乎不对啊……”

他慢吞吞说着,目光流转,瞥向另一边面色阴沉的董仲舒。

此时的斜谷上空,明明是两家阵营,却呈现三足鼎立的态势。师徒二人遥相对视,疏远得很,谁也不敢将背后托付给对方。

“家师健在,风采依然如故,这个陨字从何谈起?至于那位墨家巨子,如果我所料不错,应该是你们为我预留的对手吧?”

颜渊故作惋惜之情,仿佛是在懊恼杨玄机的预言失准。

董仲舒闻言,脸色愈发铁青,但还是没有发作。他清楚,颜渊才是今天最强势的存在,儒家绝不能内乱,他必须咽下这口恶气。

杨玄机冷眼相对,默不作声,看着颜渊在大家面前扬眉吐气。

颜渊不急不慢,摘下葫芦喝了口水,脸上笑意愈浓,“不过,您好歹也蒙对一回,铁伞西来,萧大先生总算跳出那座迷城了……”

第137章 我们

十大风云强者里,北唐共占据六席,儒圣董仲舒、冥圣杨玄机、剑圣顾剑棠、墨家李慕白、儒家颜渊,还有一位,就是铁伞萧夜雨。

如今剑圣堕境,六强变为五位,分成两大阵营。儒家有师徒二人,百家有杨李联手,正成均势,难分高下。

如果真像颜渊说的那样,铁伞西行,也来到这座斜谷,那么平衡局面将会打破,无论他站在哪一方,都会形成以三敌二的优势。

可见,那把铁伞的分量举足轻重。

萧铁伞其人,身份屡经更迭,且性格怪异,神秘而不可琢磨。他为情所困,在京城长安蛰居二十年,不曾踏入江湖半步。

为了这场大战,他愿意重出江湖,今天势必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听到颜渊云淡风轻地吐出“铁伞”二字,杨玄机神情剧变,握着鬼神幡的手指微白,力道不觉加重几分。

他深知那把名为“千机变”的铁伞有多厉害,而且更清楚对方在这一战中所处的立场。

铁伞与真武,这两人之间的恩怨太深。

颜渊轻抖草灰色袍裾,端坐在岩石上,审视着杨老头的阴沉脸色,笑吟吟说道:“萧铁伞肯出长安,自然是为了剑圣。如此一来,我实在看不出,你们能有何胜算。”

杨玄机沉默不言,情知他说的是实话。以二敌三,这道难题无解。

另一旁的董仲舒闻言,终于松了口气,面色稍有和缓。从一开始,他最急切想要看到的转折,就是铁伞入局。

萧铁伞实力虽强,却从不按自己意志行事,只听从女帝一人差遣。既然他得到准许,罕见地出城助战,这就说明,那个女人没有抛弃自己。

有朝廷的鼎力支援,再加上元本溪的运筹帷幄,董仲舒顿觉信心大增。此时他暗暗感慨着,在生死关头,果然还是忠心孝顺的二弟子最为可靠,值得他以命相托。

场间数人陷入沉默,山谷里响起的,只有铁剑碰撞的剧烈切割声,极为刺耳。

痴狂二人彷若未知外界形势的转变,还在万丈绝壁间拼命酣战,斗得难解难分。

片刻后,任真挥舞着铁剑,依旧没有转移注意力,只是忽然振声说道:“大先生应该不急于出手吧?”

从开场到现在,这场大戏的每一点细节,他都精心推算过。对于颜渊的现身,他并不感到意外,甚至连萧铁伞赶来,也在他预料之中。

他不担心这些变数,只是,他需要一些时间。

颜渊侧身,看向忙于厮杀的任真,笑容里多出一抹寒意,“这次要让你失望了。”

这一问一答,虽然简短,暗藏着太多深意。

杨玄机和隋东山还听不太懂,董仲舒的心脏却是猛然一跳,紧紧盯着颜渊,神经再次绷了起来。

颜渊站起身,眼神淡漠,说道:“我原以为你足够聪明,现在看来,你还差得远。我应该警告过你,不要自作聪明,试图算计我,你却敢擅做主张,挑战我的底线。”

毁掉天人炉后,两人的合作便告一段落。对于今日之局,颜渊并不知情,皆是任真一手谋划,将他也算计在内。所以,他才很罕见地当众动怒。

远处悬崖上,任真示意裴寂先停下来,然后立在一柄横插石壁的铁剑上,隔空跟颜渊对视,说道:“隔岸观火,予取予求,这样的局面你难道不满意?”

颜渊生性谨慎,虽然早有取代儒圣之心,却不敢冒险行动。即使董仲舒堕境,他还是选择忍耐消耗,不想让儒家早早陷入分裂。

至少在铲除百家、大势落定前,他都不打算再出手。

因此,任真设下此局,引蛇出洞,一边让杨玄机出手牵制董仲舒,另一边给颜渊创造观战的机会,引诱他趁机偷袭董仲舒,从而公然挑起师徒的争斗。

对颜渊来说,这确实是天赐良机。董仲舒同样谨小慎微,若非这一战牵涉的利益太深,不得不来,他也不会冒险出动,肯定还在潜伏养伤,隐遁不出。

能营造出这样的局面,太不容易。一旦错失,颜渊很难再等到下一次。

颜渊冷哼一声,眉宇间怒意渐炽,“你以为我看不透你的心思?我以前也说过,在我眼里,儒家的利益永远重于个人得失。你们这些百家余孽,妄图蚍蜉撼树,我岂会让你们得逞!”

他想要夺得的,不仅是一个儒家,还是原原本本、空前强盛的儒家。

他不想让自己成为儒家由盛转衰的罪人。

所以在大是大非面前,他选择的是家国天下,而非偷袭老师,正中敌人的下怀。

明知眼前的机会难得,他毅然决定放弃。他之所以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搅局,而是要破局,粉碎任真的真实意图。

“要打败我们儒家,那就尽管动手吧!这些借刀杀人的小伎俩,在我眼里只是笑话。”

“我们儒家……”听到这大义凛然的话语,董仲舒长叹一口气,降落在崖顶上,唏嘘之中透着宽慰。

“连座下弟子都分得清利害轻重,我这当老师的又岂会糊涂?在外人面前,永远都只有一座儒家!”

作为儒家的圣人,他明知今日凶多吉少,可能会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境,还是毅然前来,因为他跟颜渊一样,都始终秉持坚贞不屈的儒家气节。

从古至今,为了牟取各自利益,儒家文人往往明争暗斗,相互倾轧,但是当外敌来犯,家国危难之际,他们从不乏团结,表现出强硬的骨气,联手一致对外。

这就是儒家奉行的忠义气节。

这对儒圣师徒,纵然有千般丑恶,在这百家抗儒的乱局里,他们还是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任真眼神嘲讽,悠悠说道:“慷慨激昂,正气凛然,真叫人刮目相看。难道我们兵家的人,就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说着,他望向下方谷底,深深看了隋东山一眼。

在他的计划里,这位新晋的盟主必须要挺身而出,扛起这至关重要的一战。

隋东山起身,抽出竖插在地的真武剑,凌空而起,踏步走向颜渊。

“颜大先生,希望战到最后,你还能坚持住这副硬骨气。”

真武剑大放光华,潮水般奔涌向前,如沧海横流,湮没虚空。

第138章 天地洪炉

隋东山从未如此强大过。

早在多年前,他就已臻至七境圆满,迟迟无法再进一步,本以为此生会就此停滞,无缘涉猎那武道巅峰之上的风景。

同在云遥宗,他一直被年轻剑圣的风头盖过,当了十年的宗门老二,他也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只能望洋兴叹。

直到数月前,他躲在真武山下醉生梦死,听完杨玄机的一番话,这才幡然醒悟,察觉自己跟剑圣的差距所在。

很多人以为,先拥有王者实力,才生出睥睨天下的王者气概,其实谬矣。人的眼界心性决定了他能达到的高度。

如果连自己都不敢想象,能够成为最强王者,又凭什么成为真正的王者,让其他人臣服在脚下?

“没有剑圣,为何不去当个剑圣,”从听到这句话的那刻起,隋东山的人生就已然改变,他终于拥有一颗王者之心。

所以他破开桎梏,踏入第八境。

现在,任真让他去挑战风云第十,他便毫不犹豫仗剑而上。如果连战胜对方的信念都没有,又凭什么真能获胜,跻身最巅峰强者之列?

这将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战。

他释放全部修为时,剑势淋漓挥洒,宛如无数条奔腾的江流,一道涌向颜渊。

颜渊站在岩石上,跟董仲舒刚来时的反应如出一辙,也没有看汹汹杀来的隋东山一眼,只是盯着任真,哑然一笑。

“矮子里面拔将军,这么快就技穷了?你是太看得起萧铁伞,还是看不起我颜渊?”

颜渊神态自若,一边说着,缓缓抬起右手。

他清楚,墨家李慕白肯定就在附近,之所以没有现身,应该是被任真派去迎战萧铁伞,而将自己视作更弱的一方,交给隋东山来应付。

如此安排,确实像是在小觑他。

他并未感到愤怒,只是觉得好笑,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轻视他的手段。

他右掌挥动,隔空拍向隋东山,轻松写意,既缺乏雄浑力度,也没有浩荡真力轰出,甚至有些寒酸。

一滴细微不可见的水珠弹向虚空,下一刻,以它为中心,一股分外暴戾的气浪凭空掀出,宛如万丈骇浪,朝着正前方的剑意砸去,排山倒海,声势极为浩荡!

滴水藏海,他的这滴水珠里,真的蕴藏着大海般磅礴的能量。相比之下,隋东山的剑意川流则显得微不足道,迅速沦陷在它的恐怖威势下。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大先生的滴水之力,俨然真要吞噬掉隋东山的滔滔川流。

虚空中,杨玄机侧首,“看”着两道澎湃气浪撞击到一起,神情有些古怪。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颜渊出手。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若存。颜渊,你用的当真是儒家法门?”

他念的这段话,出自道祖老子的《道德经》。阴阳家跟道家渊源颇深,因此他对道家经典有所了解。此刻,他能隐约感知到,颜渊的手段里似乎藏着一些道家真意。

话音落时,剑与水的气浪狂潮碰撞,令整座虚空震荡。

那些宛如实质的锋锐剑意,试图将水珠里迸发的真意切割,却发现它是如此浩瀚,根本绞杀不尽,源源不断涌来,强势碾压一切。

董仲舒的刺耳话音响起,是在回应杨玄机刚才的疑问。

“既知老子,岂不闻太一生水?我这位座下首徒,学问真是渊博得很,连我都琢磨不透,你这瞎子又能看出些什么!”

“太一生水……”

杨玄机喃语着,神色微惘,试图推断出具体的师承根源,却一无所获。

颜渊淡然一笑,说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儒家真言博大精深,难道就没有水的法门?更何况,连孔圣当年都曾问道于老子,即便我修炼一些道家神通,谁又敢说我是错的?”

董仲舒沉默,脸色阴晴不定。

颜渊话锋陡转,啧啧称赞道:“你们有功夫关心太一生水,倒不如多留意这位隋盟主,今天真让我大开眼界。”

说这话时,他面前的虚空已恢复平静,那两道可怕气浪交锋后,最终结果竟是不分上下,同时消散殆尽。

“我很好奇,那把剑明明是顾剑棠的本命,怎么现在又落到你手里?看你刚才出手的阵势,似乎……他又成了你的本命剑?”

颜渊盯着隋东山手中的真武剑,眼眸里泛起趣意,“你们是如何做到的?”

他隐隐察觉出一丝异样。

隋东山凝眉,没有回答,只是漠然说道:“要战便战,何必那么多废话!”

其实他也不清楚,名剑为何能轻松易主。杨玄机将真武剑交给他时,他只是感知到,施加在剑里的神魂标记已经消失,它重新成为无主之物。

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世上或许只有任真,才知道藏在背后的真相。

那日在金陵城外,为了骗过南朝皇帝的眼睛,顾剑棠确实死过一次,当时主人与剑的本命关联便已解除。

不久前,顾剑棠死而复生,重新知命,本命换成别的“东西”,如今跟真武剑再无任何关系。

但是在世人眼里,任真假扮的剑圣回归,从未死过,不可能自动解除牵连,所以甘愿舍弃本命剑,将它赠给隋东山,这是很匪夷所思的事情。

毕竟,那可是天下五大名剑之一,无数人梦寐以求。刚才隋东山能化解颜渊的真水一击,很大程度上,也是倚仗着真武剑的威力。

颜渊目光闪烁,转身凝视着远处的任真,幽幽地道:“我原以为,那天你去求感应字,只是个幌子,想不到,你真的已经丧失本命了……”

董仲舒听到这话,眉尖猛挑,明显被戳中痛处。

他眼眸微眯,迸射出精湛寒光,说道:“多亏你提起此事,让我忽然猜到一点。顾剑棠此刻正是四境圆满,莫非他在选剑入知命?!”

颜渊闻言,恍然大悟,忍不住惊叹道:“原来如此!难怪他会将决战定在这里,想不到,他的真正意图竟然是剑!”

这对师徒,都是老谋深算之人,联系前因后果,一瞬间便想通其中关节。

董仲舒脸色阴沉,冷冷盯着还在决斗的任真,眼里杀机骤起,“你敢毁我本命,一报还一报,我怎可能让你在我面前炼化本命!”

颜渊反应过来,也凛然说道:“如果真让他炼化出强大本命,顺利知命,无异于养虎为患。咱们必须要除掉他!”

第五境,是修行境界里最为重要的一层,将直接决定武修一生的修行上限。

拥有足够强大的本命物,能让武修在上五境里大放异彩,力压群雄,其威力不同凡响。

尤其是对进过八境的剑圣来说,已经积累了足够充沛的修行经验,只要再获得强大本命,重回巅峰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再有多大悬念。

儒圣师徒深知这一点。他们意识到,一旦让剑圣崛起,后果不堪设想,很可能会倒回到原先的格局。

所以,他们必须立即出手,斩草除根。

一念及此,师徒二人同时踏步,朝悬崖间的任真冲去。

杨玄机和隋东山见状,分别迎向各自的对手,阻截在半空中。

大战一触即发。

便在这时,整座大地猛烈震荡起来!

众人神情剧变,都明显感知到了什么,几乎同时转身,视线投射到同一方向。

东方,天昏地暗。

无尽云层在天穹之上汇聚,疾速纠缠旋转着,形成一道巨大漩涡,深不可测,充斥着可怕的威压。

乌云厚重阴沉,深邃如幽冥地狱,闪电不时浮现其间,滚滚雷音从漩涡里透出,沉闷得令人心悸。

只是眨眼间功夫,那方天地竟风云突变,恐怖如斯。

他们倒吸一口冷气,还没来得及深思,大地再次暴烈抖动,震颤之下,插进地里的万千铁剑都被弹起,在斜谷里飞舞。

轰!

这时,一道沉重而清脆的碰撞声响起,圈圈声浪从漩涡下方的地面荡出,蕴涵着惊人的能量,波及向周围天地。

这一声,响彻八方。

与此同时,赤红的火光冲天而起,如火山喷发一般,炽烈而凶猛,将天穹映照得通红,仿佛连空气都燃烧起来!

然而诡异的是,那些喷薄升腾的滚滚火气,并未朝外界扩散,而是在某股伟力的禁锢下,形成了一道无形而紧密的风墙,将所有灼热的能量封锁在内,没有丝毫外泄。

从远处眺望,无形巨墙竖立在天地之间,赤红而通透,光华璀璨。

观其形状,就像是一座巨大的洪炉,熊熊燃烧着,要将那一方天地融化在内!

洪炉内部,那道宏大清亮的敲打声又响起,引得大地再次震颤共鸣,几欲崩塌轰裂。

看到这一幕,斜谷之上的数名强者目光抽搐,都猜到惊天异象的来源。

距离斜谷不远的那个地方,应该是无名镇。

而那铮铮金石之音,分明是工匠打铁发出的声响。

只是开炉打铁,便能惊天动地,搅乱风云,铸成一座天地洪炉,很显然,此人正是那剑隐,赵大江。

第139章 六合(为凛音美女加更)

巨大洪炉内部,那座无名小镇已被夷为废墟。

镇上的匠师们提前撤了出来,此时站在洪炉之外,凝视着炉里挥动大铁锤的瘦小身影,神情震撼难言。

在他们眼里,赵大江的形象从未如此高大过。谁能想到,那个平日里弱不禁风的赵老头,竟能爆发出强横至斯的气势,连天地都为之变色!

炉里的火堆前,熊熊赤焰映照着他的面庞,彷如鎏金一般,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沟壑里,也流溢着明亮的光芒,看起来神圣庄严。

他手里那把大铁锤,此刻也焕发崭新面貌,不复有以往的黝黑黯淡,而是散发出刺眼的神芒,咄咄逼人,让人不敢直视。

此锤名为天地洪炉,虽是锤形,却具剑魂,乃是天下五大名剑之一。此剑雄浑厚重,无坚不摧,每锤断一柄利剑,便能积蓄一分剑气,自身威势愈隆。

赵大江开炉铸炼,之所以能荡开气势,震烁天地,正是由于此剑大放神威,在他毕生功力催动下,施展得淋漓尽致。

每一锤砸落下来,都令方圆百里内的大地剧烈颤荡,宛如惶惶末日。

数月前,当陆瘸子登门拜访,提出联手铸剑的请求时,他原本不屑一顾,甚至在恚怒之下,大打出手。

然而,陆瘸子在昏迷前道出,竟是让痴狂隐三雄合一,凝聚千剑之魂,铸就一柄绝世好剑,顿时令他怦然心动。

作为天工巨匠,谁不想创造出一件惊世之作,能名垂青史,震古烁今,为千秋万代所瞻仰。这是所有匠师毕生追求的夙愿,赵大江更不例外。

更何况,不仅要铸剑,还要将天下群雄卷进局中,这样宏大的气魄,更让古井无波的他心生波澜,按捺不住胸中豪情。

三雄联手,共铸一剑,将会成为后世佳话,成为他一生中莫大的荣耀。

于是,静养数月后,便有了今天的开炉铸剑。

任真托人交给他的两块精铁,无不坚硬异常,以寻常的锻造工艺,甚至无法将其烧红软化,极为棘手。

因此,他不得不绽放修为,以全身功力来攻克这两块难啃的硬骨头。

单是打造剑胎,就如此费劲,这把剑一旦出世,其威力必定难以想象。

此时他心无旁骛,像与世隔绝一样,无视外界的纷乱喧嚣,只顾埋头倾注心血,打造他今生最伟大的杰作。

洪炉外部,进出无名镇的必经路口处,黑压压站满了一大群人。他们衣饰各异,显然出自不同的势力,纷纷抬头仰视着那座巍然矗立的洪炉,面露崇敬之情。

不远处的稻草垛上,一对中年男女坐在顶部,脸色沉凝,目光并未投向洪炉,而是望着斜谷所在的东南方。

男人叼着根草杆,看起来心事重重,低声道:“张姐,坊主如此安排,会不会出大乱子?隔着这么远……”

话还没说完,就被女人抬手打断,话音沉重,“他算无遗策,从未失手过,啥时候需要你来瞎操这些闲心!闭嘴看你的戏吧!”

嘴上这么说,张寡妇眉宇间的忧虑并未消散,反而变得更加积郁。不只是徐老六,其实她自己也很担心任真的处境。

他们都知道,把李慕白留在这里,就意味着斜谷里会出现以二对一的劣势,任真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无论他的安排里藏着多少玄机,毕竟,危险是真实存在的。

这是拿命在赌。

打谷场的磨盘上,两名老者各坐一头,瘦骨嶙峋,面容沧桑,显然这辈子都经历过不少风浪。

左侧那位穿着一件长袍,样式很是古怪,仔细看时才会发现,上面画着星星点点的棋子,构成一幅复杂图案,让人摸不着头脑。

离开桃山后,廖如神的精神明显好很多,此时捋着短髯,随意瞥了一眼身旁的老友。

“我现在有点后悔,不该拉你来趟这浑水。一群神仙打架,连咱们这样的人物,居然都成了陪衬。江湖事,终究要靠拳头来了结啊……”

说着,他嘴角挑起一抹自嘲的笑意。跟那些大修行者相比,他这位靠阴谋诡辩为生的纵横家,在一决雌雄时,还是上不了台面。

右侧那老者穿戴整齐,腿边平躺着一把二胡,看这行头,像是个江湖卖艺的说书人。

“能见神仙,自认凡俗又何妨?我们家游走街头巷尾,听遍无数神仙轶事,总不如亲自涉身这场大风流,来得更酣畅痛快!”

这位刘三爷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更何况,瞧今天的形势,最后的胜负手,很可能正是咱们这些七境的小人物,哈哈!”

廖如神闻言,淡淡地道:“这倒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要是咱们不出手,谁来抵挡那些精兵甲胄?我可从不指望,萧铁伞真会孤身前来……”

说着,他站起身,朝不远处的农家群雄点头示意。

那群威猛大汉中间,一名肥胖臃肿的矮男子走出,对着磨盘旁的两位老人抱拳行礼。

农家首领,田归农,在廖如神的力邀之下,也愿意前来联盟,共襄盛举。

北唐一统后,他们农家跟儒家的纷争并不少,尤其是在湘北清河两地,跟儒家羽翼下的地主们势同水火,曾经发生过很多激烈冲突。

因此,他们爽快答应也在意料之中。

兵家、墨家、阴阳家、纵横家、农家、家,以相对强大的六家为首,北方诸家流派都聚集此地,共同迎战儒家的来袭。

这里面,既有任真的穿针引线,更少不了廖如神的合纵游说。

赵大江开炉,震荡八方,势必会吸引儒家的注意力,他们守候在无名镇外,就是准备迎战被引诱来的那支兵马。

果然,没过多久,密集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大地随之颤抖,愈演愈烈。

场间人群同时转身望去,只见远方大地烟尘弥漫,一行铁骑驰骋而来。

清一色雪花白的骏马上,那些黑袍骑兵个个英武不凡,带着凛冽的杀意,宛如冷血无情的夺命刺客,气场极其强大。

“这是……”众人眼眸里闪出惊异之色,“皇家雪影卫!”

这时,人群后方角落里,一直沉默的那名白发男子走了出来。

第140章 活在你的阴影里

跟琅琊阁一样,雪影卫是北唐三大组织之一,不隶属于朝堂官场,没有品秩官阶,但直接受皇帝调派,拥有杀伐大权。

雪影卫只能算组织,而非正编军队,他们平时蛰伏在皇城里,遵照皇帝意志,被秘密派出行动,不会在战场上公开厮杀。

像今天这样全体出动,奔袭数千里作战,应该是史上第二次。

至于第一次,则发生在十六年前。这正是任真把他们视作死敌的原因。

雪影卫最可怕之处在于,其中每个人的修为都在五境以上,并经过严格遴选和训练,个个性格坚忍,擅长潜伏暗杀,如影随形,令对手闻风丧胆。

为了保住儒圣,将诸家残余势力斩草除根,女帝竟然派雪影卫倾巢而出,显然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下这场会战的胜利。

八百人齐出,将会爆发出多恐怖的杀伤力?

群雄凝望着呼啸奔来的骁勇铁骑,眼眸里涌起一股寒意。

以前他们还只是郁郁不得志的江湖人士,今天跟这个神秘组织交手后,等于彻底跟朝廷撕破脸皮。但他们别无选择,总不能束手待毙。

雪影卫出现,说明女帝已把他们当成眼中钉。侠以武犯禁,历代君王无不忌惮江湖修真高手,想除之而后快。

看来,她认为这是个将计就计、一举全歼的好机会,所以敢兵戎相见。

凛冽杀意在人群间弥漫而出,他们都攥紧兵器,清楚接下来就是决定生死存亡的时刻。

刹那功夫,雪影卫赶到面前,为首那名戴着斗笠的中年男子抬手,铁骑迅速朝四周散开,形成一个大包围圈,将人群困在里面。

大家盯着马上这个人,心头俱是一震,躁乱片刻便沉寂下来。

他们感知到那深如渊海的宗师气度,迅速猜出此人的身份。铁伞萧夜雨,他果然亲自来了。

萧夜雨身材高大,笠帽遮面,披着一件黑色斗篷,浑身气息普通,看不出强大威势。

但在千军万马间,他无须说话,无须动作,只是出现在那里,就给人一种随时被他杀死的错觉,不自觉地畏惧于他。

他勒马而立,没有摘掉斗笠,前檐微微翘起,从下面透出淡漠目光,应该不是在看众人,而是望向远方那座洪炉。

“知命。”

生硬话音从他嘴里吐出。

简单两个字,道破他此行的目标,也是眼前正在上演的景象。

那人要重入知命。

于是,他的手伸向身后马腹,握住了那把黑伞。

人群的视线始终落在他身上,看到这一动作,所有人下意识倒退,都感受到致命的危机。

那把伞,一直是修行界最可怕的杀人利器,没有之一。

很多法器的存在,或为制胜,或为证道,往往点到即止,而铁伞“千机变”,不择手段,只为杀人。

它囊括数百种杀人秘法,招招刁钻狠毒,岂能不让人生畏。

萧铁伞身形微颤,没有发出声响,以肉眼无法捕捉的轨迹,飘然降落地面。

他手持铁伞,踏前一步。

人群退避。

再踏。

再退。

……

无一人敢拦。

他的杀威,竟可怕到这种地步。

他走上打谷场,这时,廖如神跳下磨盘,表情幽暗。

“怎么,元本溪没来?”

风云强者降临,自非廖如神所能挡,因此他一开口,便径直问及自己的老对手。

二十年前,春秋大乱战,那时他合纵五国伐唐,被风华正茂的元本溪挫败,沦为阶下囚。这成了他一生最大的败绩。

他本以为,今日斜谷之局,会是他雪洗前耻的最佳良机,憋着一股心气,要跟元本溪当面斗一斗,赢回天下第一国士的荣耀。

谁料士不离宫,无须蹈险,遥遥掌控全局,相比之下,他却要亲自下场,成为局中的棋子。

两人高下,不言自判。

萧夜雨没有说话,只是抬起铁伞,准备出手。

廖如神见状,慌忙避其锋芒,碰了一鼻子灰,敢怒又不敢言。

他以舌辩见长,想在大名鼎鼎的铁伞面前逞逞口才,谁料对方根本懒得理他,只是抬了抬手,就让他悻悻败退。

萧夜雨抬步,继续向前,如入无人之境。

此时,谷场旁的那株槐树下,一直独坐的白发男子起身,沉默拦在萧夜雨面前。

萧夜雨停步,持伞的右手微紧,指节发白。

风云榜上,李慕白排名第七,萧夜雨排在第九,两人同为八境中品,正是劲敌。

萧夜雨主动开口,“我赶时间,请你让开。”

以他的性情,愿意说话就已很罕见,说出这种请求式的客套话,更是闻所未闻。

如果换作其他人,他绝对不会费话,直接以铁伞开路,杀向那座洪炉,毁掉剑圣的本命物。

但是,拦在面前的是李慕白,情况便不同。墨守之名,名不虚传,他虽然手段诡变,也自认没把握取胜。

即使他能打赢墨家巨子,也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到时,剑圣已成功知命,逃之夭夭,他的目的就会落空。

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画面。

为了摧毁顾剑棠,他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所以,他开口请求李慕白,请他让路。

李慕白手按地戮剑,面露嘲讽,“从很久以前,我就看不起你这忘恩负义的叛徒。你有什么资格痛恨顾剑棠?”

萧夜雨身躯微滞,下一刻,撑开了那把黑伞。

他这辈子最恨的人,是顾剑棠,最恨的两个字,就是叛徒。

十几年前,他意气风发,也曾是跟顾剑棠齐名的兵家天才,肩负着真武山一脉的希望,被看做未来的兵家首领。

然而,在刀剑阵三脉的青年会武中,他被顾剑棠强势挫败,恼怒之下,拼着堕境的危险,动用秘法偷袭顾剑棠,不仅没能得手,反而遭到众人唾弃,身败名裂。

其后,他不堪忍受众人的鄙夷眼光,背弃兵家,投靠北唐朝廷,行走在黑夜里,成为杀人的走狗爪牙。

再后来,相貌丑陋的他,迷恋上一位年轻女子,无法自拔。对于她,他言听计从,百般依顺。

但是,他却绝望地发现,那女子心里倾慕的,竟然正是他最痛恨的、丰神俊朗的顾剑棠!

新仇旧恨累加到一起,令他备受煎熬,于是他便不顾女子反对,执意去刺杀顾剑棠。

可惜,那时的顾剑棠已剑道大成,排名始终压他一头。他的屡次报复,都变成自取其辱,无一例外地被打败。

顾剑棠并不杀他,任他像狗一样狼狈逃脱,任他锲而不舍,卷土重来,也从没把他看成威胁。

这让脆弱的他倍感屈辱。

这些年,他一直活在暗无天日的阴影里,也活在顾剑棠的阴影里。

摧毁剑圣,践踏剑圣,成了他此生最重要的事情。

第141章 兵家大成者

眼见萧铁伞屡战屡败,遍体鳞伤,连那女子都看不下去,对他下了禁足令,让他不得再离开长安。

萧铁伞向来唯命是从,便乖乖守护在她身旁,不再去找顾剑棠拼命。

数月前,顾剑棠堕境,被打回原形,萧铁伞欣喜欲狂,想离开京城复仇,却被女子再次阻拦,严厉斥责一番。

他无可奈何,只得继续隐忍待机。

为情所困,寸步难出,成了他这些年的真实写照。

直到这次,斜谷之局干系太大,形势危急。萧铁伞以前作为中立棋子,被用来平衡双方,现在不得不亲自出手,才能破解乱局。

因此,他终于得以离开那座围城,率军前来救火。

这次杀掉顾剑棠,不仅名正言顺,不再受那女子反对,恰好又是剑圣破境的紧要关头,如能得手,他才会痛快泄恨,酣畅淋漓。

他主动请求李慕白,是不想横生枝节,但是李慕白只用一句话,就揭开了他的逆鳞,这场苦战势在必行。

李慕白手中的地戮剑,是当年任天行曾用来纵横天下的杀剑,威力无穷。

而他那把铁伞,同样威名赫赫,不落下风。

当今天下五大名剑,除了真武剑以外,其他四把都不是以剑的形态现世。

酒徒的花间一壶酒,剑狂的寒潭白鱼,剑隐的天地洪炉,最后一把,就是萧夜雨的千机变。「注」

两大强者,两大名剑,一朝交锋,必会载入史册。

萧铁伞以杀伐闻名,他的伞剑抬起,便衍生无限杀机。

看不清他如何动作,就见他的身形无声前冲,在空中留下一道连绵而变幻的虚影,鬼魅至极。

他凌空一跃,擎起铁伞,以颀长伞身为刃,劈斩向李慕白。

一刀,屠虬龙!

李慕白默立,横剑于头顶,乌黑的墨家真力涌出,包裹着地戮剑身,仿佛变成了那把方正的墨眉,不躲不闪,正面抵挡可怕黑伞。

砰!

李慕白岿然不动。

萧夜雨被震退数分。

刀意刚猛雄浑,以铁伞化刀,毕竟不是真的钢刀。以萧铁伞的功力,这一刀足以逼退绝大多数人,但他的对手是墨家巨子。

萧夜雨从容再进,双手握伞,挺起伞尖上的寒芒,刺破虚空,扎向李慕白。

一枪,崩云裂!

不愧是曾经的兵家翘楚,萧夜雨深谙十八般兵器的神髓。

枪乃百器之王,这伞剑一刺,霸道如强,使得前方的空间快要崩裂开来。

李慕白冷哼一声,长剑一挥,并未绽放锋锐剑意,而是以它为中心,凝成一面无形之盾,挡住了这一枪。

墨家巨子剑,方正厚重,严格意义上说,不算是剑。使用起来时,它更像是一把尺,制定方圆规矩的标尺。

规矩之内,坚不可破。

如今墨眉不在,他只好以地戮代替。他不擅用剑,但这不妨碍他施展墨守。

萧铁伞一击再败,动作明显凝重数分。他双手握住伞柄,竖在胸前,朝李慕白跑去。

李慕白见状,双眸眯起,神情异常凝重。

他看得出,萧夜雨的整个身影,都已变成一把剑,锋芒直指向他。

接下来,将是萧夜雨最擅长的剑斩。

一剑,仙人跪!

萧夜雨气势暴涨,随着伞剑扬起,恐怖的剑气喷薄向上,在上空凝成一道巨大的虚无之剑,杀气破云,死意氤氲,凌空斩落下来!

这一剑,你跪不跪?!

李慕白不退反进,脚步坚定,身躯显得雄健而高大。

墨色劲气磅礴涌出,弥漫在他的四周,化作一座黝黑铁塔,面对狂啸而来的一剑,巍然屹立!

当初,在儒圣的逆天一尺下,他都能以此塔岿然不动,未退半步。就凭萧夜雨的伞剑,也想让他跪服?

砰!萧夜雨再次被震飞。

李慕白的墨守,越挫越勇,能给敌人带来巨大的反弹力,连董仲舒也束手无策,萧夜雨更不例外。

他止住败退的步伐时,双手不易察觉地颤抖着。

而他头上那顶斗笠,竟被反弹而归的剑气劈开,掉落在地,露出那张丑陋可怖的面孔。

他脸色难看,乱眉间杀意凛然。

对这种局面,他有所预料,知道李慕白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这也是他开口求人的原因。

想不到,李慕白比他预料中更强势,一身兵家绝学,竟无法撼动他半步。再这样打下去,他绝对无法去毁剑圣本命。

为了目标,是时候拼命了。

“挡我者,死!”

萧夜雨嗓音凄厉,如鬼哭狼嚎。

他持伞胸前,左手回抽,中空的伞棒里,一柄细长利剑出鞘,寒芒精湛。

他的右手依然攥着伞柄,神念微动,硕大黑伞陡生异变,迅速肢解开来!

伞面上,那张漆黑的大伞布飘起,宛如一副被浓墨淋透的画卷,变幻着鬼魅的姿态,裹挟向李慕白。

李慕白的视线瞬间被遮住。

这卷伞布密不透光,像是黑夜里不见星辰的天穹,潜藏着无尽的凶险,让人迷失其中。

攻守之间,蒙蔽视野最为致命。李慕白骤惊,挥舞长剑,剑气射出,斩向笼在四周的伞布。

伞布厚实而油腻,不知浸透过多少污垢,当地戮剑芒刺入时,像是打滑一般,被歪斜错开,丧失了凌厉之势。

如泥牛入海,李慕白的剑未能破开伞布的围困。

李慕白见状,神色沉凝,索性站在原地不动。

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他倒要看看,藏在飘舞伞布后的萧铁伞,又将如何破解墨守。

千机变,以变著称。

变的是无尽杀机。

掀开遮蔽的伞布后,黑伞骨架暴露出来,紧致而繁复,至少有上千个部件构成,密密麻麻,顿时引起观战人群的惊呼。

难以想象,一把黑伞的构造,竟然比庞大仪器还要精密。

不愧是天下第一杀器。

萧夜雨冷喝一声,无数伞骨自行拆解,分成大小不一的各式暗器,以某种玄奥的规律排列虚空,同时激射向李慕白。

迷失视线,便如黑夜。

白天里,李慕白正在被暗杀。

…………………………………………

注:还记得在云遥宗里,任真引发群星流坠时,曾有四方豪杰观望么?在那段情节里,其实天下五大名剑就全部亮相了,只是大家当时意识不到。

不仅如此,那时候也已经交代过萧铁伞的人生经历,杨老头复盘时也提过,现在只不过是挑明了。大家可以倒回去看一下。

第142章 千机变

在风云强者绽放真力时,若是普通暗器,无法伤到他们分毫。

但这是最强刺客萧铁伞的暗器,其中大有玄机。

兵家祖庭真武山,以阵道一脉为主,讲演兵法韬略,排兵布阵。萧夜雨叛出真武山前,曾是精修各种阵法的集大成者。

为了铸炼这把铁伞,他费尽心思,将机关术和兵家阵法结合在一起,衍生出无穷变化。

在内力催动下,铁伞真正分解时,像孔雀开屏一般,所有零件错落有序,巧妙排布成各种阵道,协作配合下,可以迅速爆发出远超暗器本身的杀伤力。

所以,此时激射向李慕白的无数暗器,虽然密密麻麻,实际蕴藏玄妙阵法,极为精巧。

最前端,银针细如牛毛,无孔不入,自成一阵;

中排的是内部伞骨,锋利如锥,又是一阵;

再往后,则是蛛腿般修长的核心伞架,柔软而坚韧;

……

层层叠叠,绵密繁复,于无声处起杀机。

被漆黑伞布障目的李慕白,无法看到外界这震撼的一幕。但征战多年的敏锐嗅觉告诉他,致命的危机正在袭来。

出于本能,他再次凝出墨色巨塔,罡气罩身,严阵以待未知的凶险。

忽然,黑布被掀开,让出攻击空间,那潮水般一层层的恐怖杀阵,瞬时暴露在李慕白眼前!

前方的细密银针率先刺来,却没有像寻常一样,被坚韧墨守弹射纷飞,而如跗骨之蛆,凭借着微不足道的细芒,黏附在黑塔表面。

刹那间,一股股细微的波澜荡起,彷似美女眼角的鱼尾纹,看似纤弱,却令整座黑塔猛然一颤。

阵法催动,那些针尖居然透出破罡之力,正以温柔得让人麻木的攻势展开,悄然朝内部渗透。

力道虽弱,其势头却异常迅猛,须臾之后,李慕白面前的墨色屏障上,布满无数细微的白色裂纹,像是蛛网一样,令人触目惊心。

难以想象,这座连滔天伟力都无法撼动的塔形壁垒,竟会被一些渺小的银针侵蚀到内部,根基开始动摇。

李慕白见状,震骇失色,正打算再次发力,将银针之力强行逼退,这时,一层又一层的暗器涌上来,前赴后继,扑打在那道已是蛛纹密布的屏障上。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越是细微的腐蚀,越难以招架。萧铁伞的手段极其高明,没有再跟墨守强力硬碰,而是选择了最细腻的杀招。

轰!

号称坚不可摧的墨守,就此被萧铁伞的连绵攻势击溃,瞬间土崩瓦解。

随着墨塔的破碎,一股强盛气浪爆裂而出,将李慕白本人以及那些暗器各自震飞出去。

李慕白口吐鲜血,以铁剑拄地,支撑着遭创的身躯,没有倒地。他的银发凌乱,这一刻显得有些狼狈。

另一侧,萧铁伞同样倒退,脸色雪白。

将这把铁伞淋漓尽致地展开,释放全部杀伤力,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需要消耗大量心神。若非万不得已,他也不愿使出这招杀手锏。

但对方是墨家巨子,他不得不全力以赴。

虽然攻破墨守,他受到的神魂冲击也不小,只能说是略占上风。他无法再用暗器齐发的手段,但也成功扫除了最顽固的障碍。

他微调气息,手持藏在伞骨里的细剑,紧逼向前。

李慕白起身,一把擦掉嘴角血迹,冷漠一笑,眼里浮出狠戾的意味。

以地戮剑荡开的墨家守势,并非完美。若是有墨眉在手,他自信绝不可能让萧铁伞得逞。

他白发飘舞,挥剑大笑道:“进攻这种事情,我不太懂,你也别想懂!”

话音落时,墨色劲气再起,横亘成一条剑气长城,将前往洪炉的去路封锁。

既然答应任真的请求,他今天就算拼得油尽灯枯,也要坚守住墨家的信义,让萧铁伞无法再前进一步。

场外,八百雪影卫见他们首领寸步难行,纷纷拔剑出鞘,奔驰向前,试图替铁伞开路。

诸家群雄也不含糊,在刘三爷和田归农带领下,迅速涌上前,抵挡住雪影卫的步伐。

便在这时,裴东来率领的剑道群雄恰好赶来,从后方包抄动手,里应外合,反而将雪影卫包围起来,展开惨烈的厮杀。

眼前形势,跟任真推演的如出一辙。

他之所以布这个局,除了诱钓那对师徒上钩以外,另一个猎物就是萧夜雨和雪影卫。

这些人常年蛰伏京城,想要找他们复仇,除非率军攻克皇城,否则难如登天。

能出现今天这样的机会,实在太难得了。

当然,任真并不认为,这已经是对方的全部战力。直到现在,还有一些人迟迟没有现身。

廖如神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没有投入乱战,依然坐在那里,等候自己的对手来临。

果然,没过多久,一道青色身影从虚空飘来,降落在打谷场上。

来的是一名俊朗的男子,器宇不凡,观其清秀面容,最多也就三十岁,眉宇间透着一股飒爽的英气,所以看起来格外年轻。

这人穿一件青色儒衫,样式华美,显然价值不菲,应该是个家底丰厚的读书人。然而诡异的是,他腰间却悬着一柄长剑,有些格格不入。

他走到场间,扫视一眼混战的局面,剑眉微皱,生出厌恶之情,当看到挥剑厮杀的两大风云强者时,又眉关舒展,明眸里透着喜悦。

他率然拱手,远远行礼,恭谨说道:“晚辈薛饮冰,拜见李大侠。”

说罢,他深深一揖,举止儒雅,流露出崇敬之情。

不远处,廖如神看在眼里,神色骤然凝重,走了过来。

六先生薛饮冰,是儒圣座下十哲里最年轻的一位,天纵奇才,英气逼人。今日一见,果然器宇轩昂。

廖如神对这人有所耳闻,更曾听说过,薛饮冰轻狂不羁,为人仗义豪爽,跟墨家的一些游侠交往甚密。

看他此刻的举动,竟是对李慕白行师礼,果然传闻不虚。

李慕白忙于厮杀,仍是侧首点头示意,虽然立场不同,但看他的神态,似乎对这六先生颇为欣赏。

薛饮冰微笑点头,然后转过身,眺望向东南方的天际,眼神忧虑。

“两位师兄去了那里,恐怕他会凶多吉少……”

第143章 失算

望着虚空,薛饮冰有点失神。

京城有六公八侯十世家,薛家是其中之一,在朝野间拥有超然地位。作为薛家大公子,他早年拜入儒圣座下,成为十哲之一,地位再次攀升,可谓炙手可热。

世人只当他声名煊赫,春风得意,却不知这桩拜师,并非他所情愿。名门望族的子弟,不得不以家族利益为重,哪有机会由着自己的性子做抉择。

薛家这一代,涌现出两名天才后辈,被分别派往儒剑两道修行。如此一来,不管哪方将来势大,薛家两边下注,都稳赚不赔,打得一手好算盘。

薛饮冰被迫投入儒家,当上令人艳羡的六先生。但他性情直率,内心深处更痴迷于修剑,尤其羡慕同龄的顾剑棠,可以任侠使气,仗剑江湖。他却只能做笼中鸟,在枯燥书海里屈心抑志。

他还有个妹妹,天赋惊艳绝伦,后来被安排到云遥宗门下,成了顾剑棠的剑侍。她叫薛清舞。

他一直很羡慕自己的妹妹。当然他不知道,妹妹也很羡慕他。

今天,他跟两位师兄来到这里时,主动选择了无名镇一方,让那两人去斜谷助战。

因为他不愿意亲眼目睹,自己神交已久的剑圣下场凄惨。

“儒家人多势众,何苦来哉……”他心生惋惜,轻轻喃语道:“若还有以后,希望能跟你见一面,交个朋友。”

他喜欢喝酒,喜欢交朋友。

这时,苍老的话音从身后幽幽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别发呆了,你的对手是我。”

廖如神走到他的面前。

他眉尖一挑,侧身问道:“你就是二师兄说的廖如神?”

廖如神答道:“可惜,来领死的不是他本人。”

薛饮冰面无表情,抽出腰悬佩剑,寒芒指向廖如神。

“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险恶残酷的阴谋家。”

……

……

斜谷剑冢。

烟尘弥漫,气浪翻滚。

任真对裴寂,冥圣对儒圣,隋东山对颜渊,三场大战同时进行,场面极度火热。

幸亏剑道群雄早已撤出,否则被这恐怖的冲击波卷进去,他们绝无幸理。

痴狂一战,不觉已对剑两千。双方默数着对方的断剑数,此时相差无几,大致处于平局。看情形,只有在最后关头,才能决出胜负。

二圣对决,以比拼内力为主。杨玄机执着于消耗董仲舒的体力,不过,他没有再展开太极图。一方面,他是怕颜渊伺机偷袭,另一方面,他又想让颜渊偷袭自己的老师。

战况最明朗、同时也是最惨烈的,是最后一组。

作为风云十强的守门人,大先生颜渊的实力毋庸置疑,只要他愿意,早就能踏进第八境。

而隋东山苦熬多年,才勉强迈过那道门槛,单是从这一点,就足以看出两人的差距。

交手百余合过后,颜渊依然云淡风轻,看不出丝毫倦意,但另一旁的隋东山,却浑身鲜血淋漓,被颜渊的太一生水洞穿数次,受了极重的伤。

他之所以能支撑到现在,除了刚才临阵新生感悟以外,最主要的还是倚仗真武剑之威。

这场陷入焦灼的大会战,很有可能率先从他这里崩盘,分出强弱胜负。

但是,无论从隋东山的表情,还是掌局的任真反应来看,都察觉不到惊慌之意,显然他们对这种情形早有预料。

相对的,颜渊心里却是惊疑不定,猜不透任真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经过两次合作后,他很清楚任真是何等人物。

某一刻,战局再次出现新的转折。

远方虚空中,两人联袂而来。

西陵千秋雪,东吴万里船,在儒家危急时刻,赵千秋和封万里这对党争死敌,毅然联手入局。

此时,封万里站在赵千秋的轮椅后,凝望着场间战况,沉声说道:“想不到,二师兄竟然算错了。”

按元本溪的推算,迎战大师兄的应该是李慕白才对。

赵千秋捧着手炉,温和地道:“看来,萧铁伞那里要吃尽苦头了。不过无所谓,反正咱们儒家人多,无论怎么打,结局早已注定。”

封万里点头,轮廓分明的脸庞上浮出一抹讽意,“他们的底牌已经出尽,咱们俩却还没对手,岂非白跑这一趟?”

赵千里眯着眼睛,呵呵一笑,“这种群雄齐至的大场面,百年难遇。能亲眼看上一看,也是极好的。”

封万里轻哼一声,正准备说些什么,这时,一道桀骜不驯的笑声从云外飘来。

“少了我付江流,也配叫大场面?!”

下一刻,不只这对师兄弟,全场众人都神情剧变,同时朝那处望去。

……

……

北唐皇宫。

棋枰间的形势渐趋焦灼。

女帝面容依然波澜不惊,对面的元本溪却是眉关紧锁,凝视着犬牙交错的乱局,沉思不语。

“先生似乎还不满意?”

女帝笑吟吟地说着,率性地伸了个懒腰,在元本溪面前像是小家碧玉,浑不在意什么帝王威仪。

她的驭下权术,可从来不是靠什么王霸气概。

元本溪摇头,凝眉说道:“越是占据优势,我就越想不明白,对方究竟要干什么。”

女帝温柔地道:“或许对方就是太傻呢。”

元本溪继续摇头,“我们师徒本就人多势众,不怕他们兑子。即便能全部兑掉,变成割据之势,他们又能获得什么?这盘棋从一开始,就很古怪。”

女帝歪着脑袋,微抿嘴唇,若有所思。

元本溪自顾说道:“对方布这个局,应该是把我师尊当成猎物,想骗他上钩。但是,猎物太大,他们又凭什么来收官?杀棋是需要杀招的……”

虽然远隔万里,他却洞若观火,料定此刻的斜谷里会出现焦灼局面,难分难解。而随着他的师弟们陆续到场,接下来胜负将失去悬念。

所以他才看不透,敌人的胜机究竟藏在哪里。

难道对方劳师动众,只是想把大家都吸引进来,热热闹闹打一场,然后两败俱伤,一拍两散?

元本溪再次摇头。

不,下棋的人都想赢棋,如果无法吃掉对方,这盘棋就毫无意义。那么,敌人究竟拿什么来赢棋,一口吃掉那些庞大棋子?

他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才坐立不安。

他隐隐感觉到,自己似乎忽略了某些很重要的细节。

便在这时,一名侍卫急匆匆跑过来,慌忙禀报道:“陛下,神武门外来了一个白衣人,说是要见二先生!”

元本溪闻言,豁然抬头。

第144章 长安城有人来

元本溪快步走上城楼。

强敌来临,这时候他的心情并没有很沉重,反而开始有些放松。

像他这样的人物,从来不怕遇到棘手的问题,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便是。最怕的是被蒙在鼓里,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这盘棋走到现在,他一直摸不清任真的真正意图,故而惴惴不安。刚才听到长安城外有人来,他忽然生出些期待。

看来,果然跟他预想中一样,对方是想玩一出调虎离山,要在斜谷之外的其他位置落子,趁虚而入,杀他个措手不及。

他迫不及待想见识见识,被派来单枪匹马闯京城的,会是何方神圣。

作为儒家二先生,他的修为在七境最巅峰,除了两大风云强者,他就是儒家当之无愧的第三人。

论及文武双全,元本溪若称第二,天下谁敢称第一?

此时,北方六强已齐聚斜谷,所以他很自信,只要有他坐镇城头,长安城便稳如泰山,牢不可破。

他之所以没离开京师,参加斜谷会战,防的就是对手这一招偷袭。

在数名强者簇拥下,他来到城楼之上。

只见一名中年男子独立在城前,身材高大而瘦削,仪态雍容,那袭白衣不染杂尘,看起来风度翩翩。

他手持无字古扇,遥遥看见那群人出现,微微一笑,如沐春风,眸里透出邪魅的神采。

“我只是随口说说,想不到二先生真的还在京城。”

他话音飘进众人耳里,清晰却不聒噪,听起来很温和,显然他的内力精湛,修为极高深。

元本溪闻言,眉尖轻挑,神情有些惊异。

步入七境巅峰的强者,不过寥寥之数,且都叱咤风云,名声远播四海。即使初次谋面,以元本溪的见识,也能大概猜到他们的身份。

但眼前这白衣男子,却让他脑海一空,想不出与之相近的人物来。至少在风云榜前二十里,绝没有这样一位存在。

莫非他一直隐居世外,不为人知?

元本溪皱眉,微微摇头。对方的语气不阴不阳,风雅气质里又透着一丝难言的邪气,这让他感到不自在。

“阁下是何人?何不进城?”

元本溪淡漠说着,余光扫视向那人身旁。守城士兵的尸体横倒一地,应该都是遭了他的毒手。

那人轻摇折扇,从容答道:“在下的名讳,二先生大概没有听过,叫做鱼莲舟。你若有耳闻,还敢邀我进城吗?”

元本溪一怔。他确实没听过这名号,听对方的口气,似乎还自诩是个不得了的大人物。

他身旁的一名老者,却是失声惊呼出来,“他是鱼莲舟!”

这老者一袭白衫,银髯飘飘,气质飘逸出尘,矫如仙人。此时他脸上写满震撼,甚至还隐藏着些许惊惧之情。

元本溪见状,疑窦丛生,“梅老阁主认识此人?”

南绣衣,北琅琊,这名仙风道骨的老者,居然是琅琊阁主梅煜。【注】

梅煜凝重点头,眉宇间的惊意尚未消散。

“白衣龙首鱼莲舟,他是我们琅琊阁的老对手。红白紫黑,绣衣坊四堂首领素来神秘得很,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人物……”

元本溪释然。难怪风云榜上未见此人,原来是南朝绣衣坊的核心人物。神龙不见首尾,他不认识龙首,也就不足为怪。

紧接着,他目光狠狠一颤,脸上顿时毫无血色。

直到此时,他才幡然醒悟过来。他刚才还苦思冥想,在这盘棋里,自己究竟忽略了什么,百思不得其解。

现在听到绣衣坊的名头,终于提醒了他。

从博弈一开始,他的视线就始终盯着北唐朝野内部,挖空心思铲除残余势力,以新政推动皇朝大一统,却渐渐淡忘了沉默蛰伏的南方。

南晋崇尚佛道思想,近年来一直休养生息,无为而治,致力于强国富民,已经很久没大动干戈,兴兵进犯北境。

老虎酣睡太久,便容易让人放松懈怠,以至于低估其野心。

元本溪只看到,如今两国偃旗息鼓,相安无事,便以为正是革弊兴政之时,可以趁喘息机会,扫清内部异己,追赶南晋的富强步伐。

他不曾想过,对方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绣衣坊这个名字出现,就意味着南晋已经出手了。

元本溪终于明白,在最近的这两步棋里,他算来算去,算的一直都是自己眼皮底下的棋子,却没考虑过,那头冬眠的老虎会把爪牙伸过来,偷偷挠上一挠。

站在城楼上,他如坠深渊,浑身冰凉。他意识到自己失算了。

真正的敌人并不在内部,对方既然派绣衣坊潜入,这就说明,此时的斜谷会战中,应该也出现了在他意料之外的棋子。

那才是杀招。

城楼下,鱼龙首的话音再度响起,听起来气定神闲。

“有大名鼎鼎的二先生在,我可不敢进城。更何况,谁敢独闯那雷池大阵……”

元本溪回过神来,脸色变得难看,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颤抖着。

“那你想干什么?”

他想不明白,神秘的鱼龙首现身,却不进城,难道只是故意来示威,炫耀这场博弈的胜利?

不,绣衣坊没那么无聊,南晋那位雄主擅于忍耐,更不会有这种小心思。这里面一定藏着很深的用意。

鱼龙首昂头,眺望着神武门上的元本溪,大笑道:“虽然你很聪明,但是就算我说出来,你也听不懂。我只是来火上浇油的。”

说罢,他脚尖一点,身形倒退,轻盈朝后方飘去。

只是刹那,他便消失在众人视野尽头。

按绣衣坊规矩,只要往金陵的护城河里扔筹码,三日后就会出现飘浮的纸船。

这交易方式听起来离奇诡异,谁又能猜到,在那护城河底,会潜藏着一座无比强大的龙渊堂!

这叫潜龙在渊。

鱼莲舟赴北,便是猛龙过江。

他的真实意图,则是奉南朝皇帝之命,来给元本溪带句话,来给北朝提个醒,绣衣坊来了。

仅此而已。

至于火上浇油,火会烧在哪里?烧的又会是谁?

此时的元本溪自然听不懂。

他只是迅速反应过来,要尽快亡羊补牢,要将盘内那颗最危险的棋子除掉。

望着鱼莲舟消失的方向,他目光闪烁,嘴角肌肉抽搐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你动身去收官,等所有棋子散退后,再出手杀死他!”

注:琅琊榜梅长苏的人气太高,我可实在不敢拿他恶搞。最主要的是,我本人很喜欢古月哥欠。

第145章 顺势?叛国!

丹青城,吴府。

刺鼻的草药味弥漫在奢华房间里,令人作呕。

大公子吴鸢浑身缠着绷带,还在微微呻吟着“替我报仇”,他的父亲吴道梓已怒冲冲破门而出。

这位丹青绝走在通往议事堂的树荫里,气得发青的面容蒙上一层阴影,显得愈发阴森可怖。

为了跟别人争抢一女子,他的爱子被打成重伤,不止斩去一臂,甚至连本命物都给毁掉,这口恶气让他如何咽下。

二公子吴酬陪在身旁,不时观察着吴道梓的脸色,谨慎措辞道:“父亲,这笔账您想怎么清算?”

吴道梓没有回答,只是大步向前,衣袂掀动得呼呼生风。

他一迈进大堂,早已在此聚集多时的长老们纷纷起身,目送家主落座,各自脸上都挂着愁容。

这次的事情太棘手。出手重伤丹青绝长子的,不仅不是凡夫俗子,还是吴家最不敢招惹的势力。

岳钟麒,儒家十先生岳松涛的独子,素来横行霸道,肆无忌惮,遇上平时跋扈也不懂收敛的吴鸢,当然不会手下留情。

前不久,吴道梓安排吴鸢前去岳麓书院求学,是想攀上十先生的高枝,进而依附儒家如日中天的权势。

上次冒犯大先生后,他愁眉不展多日,好不容易想出这条门路,谁想到,又因为这桩飞来祸事,给彻底搅黄了。

在这多事之秋,越是想世故圆滑,攀附权势,往往就越适得其反。以后再跟岳麓书院照面时,可就不是无冤无仇了,这令本就势弱的丹青绝备受煎熬。

“家主,咱们该怎么办?”一名不懂观望形势的男子贸然开口,率先跳出来触这个霉头。

话音刚落,吴道梓猛然一拍桌面,整张长桌直接被轰得粉碎,“我**哪知道怎么办!”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今天陷入雷霆暴怒,再难隐忍下去。

他实在悲愤攻心,自己越是想讨好儒家,对方就越欺负到他头上,步步紧逼,让他喘不过气来。

先有大先生上门逞威,后有十先生纵子行凶,屡屡践踏他那卑微的尊严,偏偏他又无可奈何。谁让人家权势滔天呢?

议事堂里顿时死寂。

所有人对着狼藉的地面,噤若寒蝉,气都不敢多喘。

沉默半晌,最终还是吴道梓本人长叹一声,挥了挥手,绝望地道:“不忍又能如何?都散了吧……”

说是商议对策,其实哪有什么对策可言,只是心有不甘罢了。

众人如临大赦,纷纷起身准备离开,这时,下首的吴酬忽然开口说道:“父亲何不考虑考虑那人的建议,从这潭浑水里抽身而退?”

极少数知情人闻言,心脏猛然一颤,急忙望向吴酬,忍不住惊呼道:“你疯了?!”

他们都清楚,吴酬提到的那个建议有多可怕,那是一条真正的不归路。

吴酬不理会别人的反应,只是默默盯着吴道梓的表情,试图看清父亲的每一丝情绪变化。

自从听到“抽身而退”这个词,吴道梓的眉头便紧皱起来,一直不见舒展,似乎是在认真权衡利弊关系。

吴酬所说的那条路,实在太凶险了,不只是投靠哪一家势力那么简单,而是叛国。

半月以前,曾有南晋密使前来,劝说吴道梓率丹青城势力投诚,里应外合,协助南朝大军强渡骊江,神不知鬼不觉攻陷北岸城池。

丹青城位于北唐南端,吴道梓若肯归顺起事,等于打开北唐国门,将沿岸疆土暴露在南晋铁骑之下,这会给北唐朝廷带来沉重的打击。

当时,吴道梓犹豫不决,并未当即回绝,断掉这条后路,也没爽快答应下来,还想脚踏两只船,再自矜观望一段时间。

此刻被吴酬再次提起,吴道梓未免心动起来。

“大争之世,当何以自处?以前您曾教诲孩儿,当顺势而为。孩儿以为,既然南晋有这份诚意,何不顺了他们的势,赚取这南北一统的首功?”

话音落下,大堂里一片哗然。

很多人先前还被蒙在鼓里,此时听到这话,岂能不感到震惊。这对父子竟然在讨论叛国!

嘈杂话语声中,吴道梓依然踌躇,迟迟下不了决心。

便在这时,一道清冷话音从堂外飘出,不阴不阳,透着毫不掩饰的讽刺之意。

“想不到堂堂丹青绝,还不如自己的儿子更明事理。”

众人循声望去,那人却如鬼魅一般,没有任何征兆地,凭空出现在吴道梓身旁的空位上。

他们悚然大惊,紧紧盯着眼前的白衣男子,眼神里充满恐惧。这人的实力太过可怕!

突兀降临的鱼龙首瞥了吴道梓一眼,转而望向年轻的吴酬,面带趣意,“二公子说得不错,与其留在北唐忍气吞声,还不如归附我们,赚个开国功名!”

如此强者现身,吴道梓不敢再沉默下去,试探道:“这次你们真打算率军北伐,一口气打到长安?如果先前提出的筹码不变,我可以再考虑考虑。”

他怕南晋这次北伐,又是雷声大雨点小,浅尝辄止。若真是那样,他的处境将会异常尴尬。

鱼龙首没有再看吴道梓,而是欣赏着自己那双洁净修长的手,目光湛湛。

“北唐现在的形势,你到底了解多少?”

吴道梓一怔,不知他此言何意。

鱼龙首自顾说道:“连大势都看不清,你还有何资格跟我还价?不瞒你说,无论你愿不愿意起义,这次北伐都势在必行。到时咱们再见面,你恐怕就是阶下囚咯……”

吴道梓神情剧变。

他以为,自己的投诚会是南北征伐的关键,举足轻重。没想到在对方嘴里,竟成了可有可无的彩头。

“你们这些唐人啊,天天忙着内斗,哪有心思提防我们的北伐之师?我刚从长安赶来,你们那位元军师,呵呵,这会儿还在忙着算计诸子百家呢!”

众目睽睽下,鱼龙首起身,直了直腰,浑然没把丹青道群雄放在眼里。

“没错,你们沿江一线的城池上,确实驻扎着二十万军队,但在我举国雄师面前,还算得了什么?别忘了,你们的后援大军如今分散在各地屯田,难道能立即插翅飞来不成?”

说到这里,鱼龙首拍了拍脑袋,猛然醒悟一般,补充道:“对了,就算援军真能赶来,短时间内,你们从哪里筹集那么多粮草?据我所知,湘北开春的漕粮似乎已经被付之一炬,荡然无存了。”

吴道梓脸上惨白无色。

他不止震惊于这人对北唐现状了如指掌,更隐隐感觉到,这似乎是一场早就展开的巨大阴谋。

分兵屯田,粮草被烧,江湖会战,所有纷乱汇集到一起,都在推动着这场国战的开幕。

第146章 若遂凌云志,何惧付江流

不知从何时起,天空渐渐昏暗下来。

幽深的斜谷里沉寂无声。

刚才还在厮杀的几位强者都停下来,木然而立,同时仰视着虚空,神情震撼难言。

在他们视线里,一个矮小男人踏空而来,身躯晃晃悠悠,仿佛随时都会从云端跌落。

这人长发散乱,遮住其面容,衣衫更是污秽不堪,散发着浓郁酒气,还未近前,那股强烈刺鼻的味道就扑面而来。

众人目光凝滞,顾不上嫌弃这些,思绪全都沦陷在这邋遢酒鬼的到来上。

“少了我付江流,也配叫大场面?!”

矮个酒鬼刚才这句话,口气何止狂傲,简直无法无天,根本没把场间三大巅峰强者放在眼里。

儒圣师徒没有愠怒,眼眸里都闪过一抹惧意。这个人的降临,完全出乎他们意料之外。

风云第八,江南酒徒,号称“上可敌六圣,下可输孩童”的付江流,为何会现身斜谷,卷入北唐的江湖内战?

董仲舒眉头深皱。他不相信,付江流不远万里赶来,只是为了冷眼看热闹。对视北唐为膝下卧榻的他来说,这是个大凶兆。

他悠悠开口,话音里听不出情绪,“阁下此来,有何贵干?”

此时形势危急,明知酒徒来者不善,他还是打算客套一番,尽量避免跟对方为敌。

“贵干……”付江流耷拉着脑袋,分明还未醒酒,豁然抬头骂道:“干/你妈的干!老子就是来打架的!”

说着,他摇了摇葫芦,发现酒已喝光,便甩手隔空砸过去。

颜渊等人神色大变,仓皇后退。

然而,那只葫芦上却没有半点内力,没飞出多远,便坠落在地,啪的一声碎裂。

付江流揽起污发,环顾着草木皆兵的儒圣师徒,纵声大笑,狂放嗓音极其刺耳。

董仲舒勃然大怒,气得浑身发抖,挥尺便欲袭去,这时,付江流忽又抬手,口齿含糊地道:“别过来,老子不跟你打!”

董仲舒闻言,像吃到苍蝇屎一样,老脸都绿了,快被酒徒的癫狂举止给气出内伤来。

付江流看在眼里,嘿嘿一笑,醉醺醺说道:“八境下品,你这种货色,还是交给瞎子对付吧!让我来欺负你这俩废物徒弟……”

说着,他颠颠倒倒,朝赵千秋和封万里走去。

这疯癫酒徒,竟然要以一敌二!

那对师兄弟大吃一惊,急忙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眸里的恐惧。

他们的修为都是七境巅峰,付江流却是八境中品,在风云榜上高居第八,不可同日而语。

而赵千秋腿脚受限,加起来只能算一个半人,碰上战力起伏不定的酒徒,他们真未必能占到便宜。

刚才他们还在自鸣得意,没有遇见对手,没想到一转眼,就摊上如此可怕的怪物!

杨玄机见状,神色微松。大战开场前,他没听任真提前透露过,南晋酒徒也会入局。

不过他隐隐猜到,会有超乎寻常的帮手来助战。正如他跟廖如神说过的那样,他早就看出,任真背后还藏着一股势力。

或许,说不定,他已看破任真的真实身份。

任真也松了口气。千钧一发之际,幸好付江流及时赶来,否则这场会战很快将会崩盘。

付江流现身,不只对付儒家两先生那么简单,更暗藏着此战最重要的杀招。他若不来,诸家联盟纵然取胜,也难以达成理想效果。

酒徒浪迹江湖,行踪飘忽不定,又不受南晋朝廷差遣,要想立即找到他,是件很困难的事。

好在任真曾听崔鸣九提起,不久前,崔家刚跟酒徒做过一笔买卖,应该知道他其后的去向信息,所以派墨雨晴和张寡妇前往清河。

张寡妇拿到陨铁后,便火速赶到斜谷。而墨雨晴得知,酒徒竟然去了天山之巅,要在那座凶险无比的玄海深处闭关。【注】

于是,墨雨晴便冒着天大危险,奔走在茫茫雪山间,历经千辛万苦后,终于幸不辱命,找到付江流本人,向他转达了任真的原话。

任真和付江流虽同为南晋臣民,以前并无交集,更没有交情可言。想请动对方破关相助,谈何容易。

任真为此付出极重的筹码,不仅包括归还到手的花间一壶酒,还有孤独九剑里最强的那一剑。

剑一,孤独,是当年任天行传给顾剑棠的一剑,也是付江流最想得到的绝学。至于更深的隐情,大概当世只有付任二人清楚。

如今,付江流来了,任真唯一的顾虑也就消除了。

这盘棋,他赢定了。

他从怀里掏出崔鸣九赠予的花间一壶酒,隔空抛掷出去,高声喊道:“接剑!”

付江流回头,心意微动,大笑着伸手。

只见那红玉葫芦骤然爆裂,里面盛着的清冽酒水却未洒溅下落,而是延伸成细长一线,宛如一剑,横亘虚空。

剑气漫天。

付江流伸出的手指一凝,彷似鹰爪,隔空抓起那道酒剑,斩向儒圣两门徒。

长剑当空,看似细弱无力,不堪一击,但赵封二人瞳孔骤缩,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死亡气息。

封万里失声怪叫着,仓皇逃离原地。赵千秋行动迟缓,便没那么幸运,还未来得及转身,下一刻,那道酒剑斩落下来。

炽烈酒气夹杂着狂放剑气,两者完美交融,瞬时笼罩四方。

轰!

整片空间都剧烈燃烧起来!

熊熊火焰,无根自燃,湮没了赵千秋的身影。

此时,付江流回首,睥睨着场间群雄,纵声狂歌,长发乱舞。

“千舸竞渡时,谁堪立潮头?

若遂凌云志,何惧付江流!”

他再次伸手,前方弥漫的火光酒气里,有水珠凝聚而出。

一滴,两滴……

千百滴。

串连成线。

花酒再凝剑,剑锋直指颜渊。

颜渊倒退。

隋东山心领神会,真武剑同样调转,指向惊魂不定的封万里。

场间形势骤变。

注:此处对应第27和28章,关于天山玄海,那里已经提过,名剑花间一壶酒和珍贵的玄海冰茅酒,都是用里面的冰水酿成。

所以酒徒去那里,并不是很突兀的安排。

而崔家得到花酒,是因为对酒徒提供了进天山玄海的方法。这笔交易不复杂,我就不在正文里介绍了。

第147章 偷袭

无名镇这边,剑隐赵大江还在卖力打铁,大锤锻打陨铁响如雷鸣,不知何时才能功成。

洪炉远处的打谷场上,混战愈演愈烈,地面被鲜血染成一片殷红,到处都是尸体。乌云笼罩下,这里的气氛血腥而阴森。

战至此时,双方都已伤亡过半。雪影卫展现出强大的杀伤力,而另一方的百家联盟,更没有丝毫怯意,都杀红了眼睛。

在兵家尚未颓败以前,也就是在儒剑争锋的时代,朝廷虽然排斥其他学派,也只是不给他们提供入朝从政的机会,最起码没有兵戎相见,赶尽杀绝。

随着董仲舒献策,儒家一方独大,朝廷对百家的态度越来越霸道,演变到现在,真成了狭路相逢、顺昌逆亡的局面。

雪影卫坚决服从皇命,百家没有退路,若无重大转机,这场大战很难停止,只会一直进行下去。

没有转机。

没有援兵来。

儒家再没有派哪位先生来助阵,似乎对萧铁伞的生死漠不关心。任真一方本就捉襟见肘,更顾不上接应李慕白,只能任凭他俩决生死。

两人的战斗早就进入白热化,一直拖到现在,始终看不出胜负苗头。

李慕白的防守太强,能立于不败之地,偏偏进攻水准不够,无法给萧夜雨造成压力。萧夜雨很想赢,但要想跟李慕白拼耐力,就是自讨苦吃。

一矛一盾,双方的长处恰好相对,谁也无法占到便宜。

直到某一刻。

一道桀骜笑声从东南方飘来。

然后,那人念了一首诗。

两人神意强大,都有所感知,同时后退收手,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们预料不到,大名鼎鼎的酒徒居然入局了。

此人现身,不仅会使斜谷的局势陡变,更意味着蛰伏已久的南晋很可能出招了。

李慕白不在意这点,萧铁伞却不行。

主帅身边有一对士象守护,大象无形,国士无双。

现在象离九宫,只有国士在侧,南晋强者若是趁虚闯长安,主帅危矣,他岂敢不在意。

更何况,这主帅还是他最心爱的女人。

他迅速反应过来,不能再执着于剑圣,还是保帅要紧,必须立即撤离此地,回守京城。

他转身,吹一声呼哨,通知雪影卫火速退出战斗。

这时候,李慕白也反应过来,恍然记起任真的交代,萧夜雨如想撤退,一定要拼命缠住他,至少要锁死他那把铁伞。

难道任真早就料到一切?

李慕白顾不上这些,转守为攻,沉默挥剑杀向萧夜雨。

萧夜雨仓皇招架,明显感到意外,李慕白居然会试图用平淡的攻势困住他。

他嘴角噙着冷笑,舞动伞剑遮挡,准备伺机抽身离去。

便在这时,一道暴喝声从李慕白身后响起,紧接着,一名魁梧男子举起大刀,朝萧夜雨砍去。

“巨子休慌,我来助你!”

显然,事先收到任真叮嘱的,并非只有李慕白一人。

李慕白有些明白过来,原来任真还藏着一出偷袭的把戏。只是,就凭刚进六境的徐老六,能伤到八境铁伞么?

心里这样想着,他动作上不敢大意,不惜一切代价,扑向萧夜雨持伞的右手。

萧夜雨大惊,一名八境强者搏命,这是何等恐怖的威慑力,他哪敢托大,手上铁伞大开,全力应对李慕白的一击。

同时,他身形倒退,想要摆脱那步步逼近的刀锋。

“来人!”

他怒吼一声。六境虽弱,在这关键时刻,倒给他造成不小的威胁。

只要有人挡住徐老六的偷袭,他缓过这口气,就能摆脱李慕白的纠缠,离开这场乱局。

话音刚落,一阵沉闷脚步声从他身后响起,显然是雪影卫的兄弟闻讯,赶来接应他。

“我来帮你!”

萧夜雨听出说话之人的身份,于是心神一松,侧开身躯让出空间,这时,一道幽冷剑光暴涨,径直斩落下来。

这一剑,斩的却不是徐老六,而是萧夜雨!

咔嚓!

萧夜雨整条左臂被斩掉!

他居然被自己人偷袭了。

他脸色霎时惨白,断臂处鲜血狂喷,剧痛之下,险些当场晕厥过去。

周围其他雪影卫见状,迅速一拥而上,将他救了出来。

很多人义愤填膺,朝刚才那名偷袭者怒吼道:“王老五,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他们都不敢相信,他们中出了一个叛徒,竟敢背后偷袭首领!

那名汉子擦拭着剑上的鲜血,并没有答话,只是跟徐老六并肩站到一处。

萧夜雨满脸冷汗,一边封住左肩穴道,咬牙切齿地道:“我早该想到,临时投靠的人会是卧底!”

剧痛之下,他脸部肌肉扭曲,此时的话音更是凄厉难听,透着深深的悔意。

刚才他疲于应对李慕白,电光火石间,哪能想通这么多关节,一听出是老王的嗓音,便放松了警惕。

现在明白过来时,为时已晚,他已经痛失一臂。

李慕白站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手里冒出冷汗,暗道:“刚才换做是我,恐怕也会中招。还好我跟他站在同一边,这样的对手太可怕了……”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为了让这一剑偷袭成功,早在数月前,任真便派老王动身,提前赶到平岗镇上卖茶,恭候萧夜雨的来临。

精心筹划之下,临时过路的萧夜雨自然看不出破绽。老王越是推辞他的邀请,他就越容易放松警惕,不会怀疑老王的身份。

毕竟,如果真是卧底,只会求之不得,哪能如此固执地驳他的面子?

任真的可怕,不只是掌握丰富情报那么简单。他对敌人心性的揣摩,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

他知道萧夜雨是怎样的人,也了解老王是怎样的人,所以才精心埋下这一杀招。

若在平时,凭一名六境武修,就想斩断风云强者的臂膀,并且此人还是深居皇城的萧铁伞,这无异于白日做梦。

但是,在这场混战的特殊情形下,任真的目标成功实现了。这正是他苦心孤诣布这个局的意义所在。

他之所以拿铸剑布局,将众人分作两地而战,是担心人多眼杂,强者们扎推一处,出手偷袭时,一旦有人就近阻拦,便前功尽弃,非常可惜。

萧夜雨被拦在无名镇,然后被人成功偷袭,这一处的战局尘埃落定。

而在斜谷剑冢,同样也有一场偷袭即将上演。

只不过,那一场的情形更为复杂,并将震惊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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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天下起雨了

斜谷剑冢。

酒徒的出现,令双方决战的形势发生第一次转变。

原先隋东山一直被颜渊压着打,落尽下风,这时候换成付江流,风云第八和第十交手,便不再有任何差距。

有意思的是,两人不仅旗鼓相当,还刻意有所保留,对对方心存忌惮,没敢全力以赴。

这点不难理解。他们的最强道法都是水滴,真正施展起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难提防,恐怕会两败俱伤。

并且他们各怀鬼胎,立场模糊,不像董仲舒那样,充斥着强烈的复仇意念,非要拼出个你死我活。

这两人,像是在敷衍兑子。

另一边,被压制许久的隋东山,终于缓过气来。

对手变成封万里,八境的他占据修为优势,把积郁的闷气发泄出来,封万里被打得四处躲闪逃窜,岌岌可危。

落在下风的一方,暂时变成了儒家。

激战之中,董仲舒渐有焦急神色,不过没打算就此收手,撤离这局猎杀。

他有他的底气。他座下有弟子三千,踏足六境的有七十二人,而著名的儒家十哲,更是都在七境上品以上。

老大已在,老二不能来,老三早殁,老四刚被烧死,老五正在挣扎,老六去了无名镇,还剩七八九十这四位没来,他还是有盼头的。

所以他不甘心放弃。对方都敢苦苦支撑,撑到酒徒降临,他为何不敢拖延一会儿,等到其他弟子赶来?

儒家人多,只要再来两位,跟封万里联手压住隋东山,他就自信,笑到最后的人还是他。

他一面挥尺招架杨玄机的攻势,一面厉声训斥道:“顾剑棠,你敢勾结南晋狂徒,公然叛国,真是胆大包天!自今日起,北唐再无你们的容身之地!”

他用这些话扰乱大家心神,试图多争取一些时间。

可惜,任真没有理会他,只顾跟裴寂拼力比剑,一小会儿功夫,痴狂二人又斩断七八柄铁剑。

他们所在的那面悬崖间,灵气氤氲,精沛至极,白茫茫一片,宛如人间仙境。

弥漫的白雾充斥灵性,扑朔飘忽,正是游离出来的剑灵元素。名剑一断,它们无处可依,只得悬浮在谷里,挥散不去。

任真想要得到的,就是这些东西。

他只需以自身神意,降服它们甘愿被役使,共同凝聚成一道空前强大的剑灵,这次铸剑知命便完成大半。

现在,他还在耐心地比剑。

对剑三千,不觉已过两千九,只剩最后一百剑。

两人都已进入无我状态,摒弃诸般杂念。

他们挥出每一剑,都专注于剑术本身,力求完美,胜过对方一筹。至于对剑结束后的琐事,以及荣辱得失,他们都已然忘记。

此中真意,欲辨已忘言。

……

时间流逝,就在封万里行将崩溃,陨落在真武剑下时,远方云端疾风再起,又有人来。

这次来的,又是两人。

七先生李成蹊,十先生岳松涛。

董仲舒见状,欣喜若狂,大叫道:“你们快去帮老五!”

有生之年,他第一次觉得,这些弟子看起来如此顺眼。

两人欣然领命。

三名七境强者联手,威势非同小可,他们共同迎战隋东山,瞬时将后者逼入绝境。

三人不似赵千秋有巨大缺陷,隋东山又没有酒徒那等造诣,刚一交手,就呈现碾压之势。

只要他们杀死隋东山,就能转头对付杨玄机,接下来是付江流,顾剑棠……

董仲舒看在眼里,顿觉大局已定,无法压抑心头激动之情,纵声狂笑起来。

“这北唐,终归是我儒家的天下。一群忤逆之徒,都葬身在此吧!”

狂喜之下,他精神抖擞,连力气都开始增加几分,以旺盛气焰迎战杨玄机。

杨玄机神情骤凛,猛然跳出圈外,侧首“看”向董仲舒身后,大声喊道:“还在等什么!”

话音苍遒有力,震颤山谷。

这句话,是一种明显的信号,像是在通知对方,是时候做某些事情了。

董仲舒怔住,不明所以。

这时,杨玄机举起鬼神幡,厉声喝道:“疾!”

只见一道漆黑旋风遽然冲上虚空,扩散消失不见。紧接着,本就黯淡无光的天穹上乌云翻滚,阴风嘶吼,迅速变得幽冷起来。

高空中,云气里的水汽疯狂汇集,在那道阴阳之力的牵引下,急剧压缩凝结,湿意愈发浓重。

墨色浓云低沉,仿佛要轰塌下来。

很快,一滴水珠凝聚成型,脱离云团束缚,自由坠下。

两滴,三滴……

下雨了。

一场毫无预兆的阵雨倏然降临,洒落在斜谷的这方天地,蒙上一层缥缈雨幕。

斜谷里的一切,都变得渺茫起来,如梦似幻,让人看不透。

忙于酣战的众人也不能幸免,猝不及防之下,被浸在这漫天雨帘里,打湿了衣衫。

这场雨来得太急,分明不是自然形成,而是杨玄机以阴阳法力征召而来。

阴阳家精通天文地理,对于天候气象有着超然的感应力。作为阴阳家首领,杨玄机要召唤出一场小规模的降雨,更非难事。

问题是,在这场大战的关键时刻,他为何要招来一场雨?难道只是为了助兴?

湿意并非诗意。

此事还要从桃山说起。当时在书院后山,任真曾让小不起转告过一句话,四月十五,天要下雨。

今天,杨玄机便如他所愿,真的让天降一场大雨。

也就是说,这场雨是任真预谋已久的一个变数。

现在,变数已生,任真又计将安出?

下一刻,杨玄机迈步,挥动鬼神幡,全力攻向董仲舒。

董仲舒脸色霎时苍白。

他惊惧的不是杨玄机,而是忽然想到某些细节。于是,他以为猜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以为自己看懂了这个局。

雨幕里,他仓皇大叫一声,不顾一切想抽身离开。

然而,为时已晚。

在杨玄机的纠缠下,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转身,一丝不易察觉的细微力道就凭空从背后冒出,随那些降下的雨水一起,落在他的背部。

噗!

他身躯前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攻击没有到此为止。

杨玄机似乎早有预料,正等着他被偷袭后的这次前扑。他的鬼神幡已提前扬起,同时一挥,将董仲舒拍向后方。

砰地一声,董仲舒被拍飞,跌落在颜渊面前。

第149章 跳进骊江也洗不清

继萧铁伞之后,董仲舒也被偷袭了。

同样是偷袭,这两次的情形却截然不同。

萧铁伞中招,完全是因为大意,没料到自己人中出了叛徒。否则,就算有李慕白纠缠,他也断不至于以痛失一臂为代价,才能躲开一名六境武修的攻击。

董仲舒的情形要复杂太多。

刚才那一刻,他已经猜到,会有人背后偷袭他,但还是无法躲避,不仅因为杨玄机的纠缠更可怕,还因为偷袭那人的手段,绝非老王所能比拟。

偷袭他的,是一滴水。

而偷袭那人的实力,本就不弱于现在的他,又有洋洋洒落的漫天雨水做掩护,这叫他如何躲避?

很显然,这是个早就合谋好的杀局。

杨玄机先是大喊一声,让偷袭之人做好准备;

然后,他再招来骤雨,为那人的滴水成杀做掩护;

其后,他再全力困住董仲舒,为那人创造偷袭机会;

现在,他又挥动鬼神幡,将董仲舒打落在颜渊的面前……

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

所以,偷袭的人是颜渊?

董仲舒倒在泥泞里,脸色雪白,身躯不停颤抖着,不知是身受重伤的缘故,还是被某人给气的。

此时,他的瞳眸里倒映出那张熟悉面孔,只是,那平庸五官间流露着惊讶的情绪,像是事不关己,始料未及一般。

颜渊俯身,想将自己老师拉起,董仲舒却是瞳孔骤缩,如临大敌,一掌将那只伸来的手轰开。

他迅速爬起来,以无法想象的速度闪退,躲在封万里三人身后。故而无人察觉到,他背部的衣衫已殷红一片。

事已至此,他只能信任这三位弟子了。

他紧攥戒尺,雨水打湿他那凌乱霜发,累累若丧家之犬,狼狈不堪。他从没想过,此生竟会有如此境遇。

他嘴唇发紫,愤怒地吼道:“孽障,可还记得你刚才说的话?!”

开战以前,颜渊还曾大义凛然,慷慨激昂地说了一番话,声称儒家利益高于个人得失,摆出一副要跟老师同仇敌忾的姿态来。

没想到才过一会儿,他的老师就被偷袭,还是被闻名天下的一滴水偷袭。

观其言察其行,对比之下,无疑是赤裸裸的讽刺。

颜渊闻言,满脸苦涩,急忙解释道:“老师,你得相信我!大敌当前,我怎会做出这种蠢事!”

“混账!”董仲舒怒不可遏,打断他的辩解,呵斥道:“你当我们都是瞎子?”

众目睽睽下,刚才并无任何人出手,要想悄无声息地偷袭夫子,唯一行得通的可能,就是从天而降的雨水。

而这恰恰是颜渊的拿手好戏。

瞎子?杨瞎子眉头一皱,不过没说什么,继续冷眼旁“观”这师徒二人的内讧对峙。

颜渊神情悲愤,辩驳道:“师尊您难道忘了,这里还有一个人擅长驭水,能出神入化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旁边幸灾乐祸的付江流身上。

酒水也是水,若论驭水之道,天下还有人能跟大先生相提并论的话,自然非酒徒莫属。

眼前他恰好在场,确实也有暗中偷袭的嫌疑。

付江流闻言,不怒反笑,嗤然说道:“老子一生光明磊落,天下皆知,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下作?”

颜渊闻言,脸色冰凉,额头上的青筋都暴立起来。

他万万没想到,今天竟出现如此局面,而姗姗来迟的酒徒,才是这盘棋里最厉害的杀招。

这时,董仲舒的话音再次响起,如雷霆炸裂,“敢做不敢当的小人!你以为我不清楚,什么是太一生水?!”

背伤犹且痛入骨髓,他自然能清晰辨认出,那滴水留下的气息,正是道家的太一生水。

这也正是颜渊用以纵横七境的神通。

铁证如山,还能如何辩解?颜渊就算跳进骊江,也洗不清了。

他百口莫辩,被气得浑身发抖。他实在想不到,刚才偷袭老师的居然也是太一生水!

这出嫁祸设计得实在天衣无缝,骗得董仲舒深信不疑。

平心而论,他确实处心积虑,想将儒圣置于死地。但他更清楚,如今儒家霸业未成,又有这些百家残党虎视眈眈,绝非内讧争斗之时。

所以他选择隐忍,以大局为重,暂时搁置师徒间的裂痕。他今天赶来救场,也是出于这个初衷。

他压根没想过,要在这种危急形势下,当众跟老师撕破脸皮。

然而,他最不愿看到的局面还是发生了。

有三位师弟在场,他们都会是目击证人,证明是他这个大弟子偷袭老师。矛盾昭然,再也藏不住了。

最关键的是,发生这么一出后,就算他想继续隐忍,董仲舒被公然偷袭,以后也不会再忍,更不会相信他言行不一的大局观。

他现在终于意识到,原来任真苦心布这个局,真正的目标并非董仲舒,而是他这位大先生。从一开始,儒家的判断就错了。

即使能杀死董仲舒,儒家损失圣人,但还有一位风云强者补位,照样能撑起这片天,算不得毁灭性打击,不会像剑道那样彻底崩颓。儒家独大的局面,依然不会动摇。

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

公然揭开师徒二人的裂痕,让儒家陷入分裂的境地,这样一来,两虎相斗,自相残杀,不需外人出手,儒家势力也会一落千丈。

如此意图,又恰好破解所谓大一统的北唐方略,何其阴险老辣!

想通这点,颜渊叹了口气,面露绝望。

箭在弦上,明知已经中计,他也不得不争了。毕竟,他跟夫子迟早会有一战,看现在情形,夫子重伤,确如任真所说,正是极难得的机会。

反正都会背上欺师灭祖的罪名,那又何必再伪装下去,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便迈出那一步,取而代之,成为儒家唯一的圣人!

此时的斜谷里,局面有些微妙。

杨玄机、付江流和隋东山三人知晓内情,都不再咄咄逼人,而是站在靠近痴狂二人的地方,一边戒备守护着,一边旁观儒家师徒的对峙。

被夹在中间的封万里三人,则是目瞪口呆,茫然不知所措。

他们根本不清楚,为何自己的老师和大师兄会突然大打出手,更不知道经过天人炉一事后,这两人已然势同水火,只不过今天挑明而已。

此刻,是需要他们做出选择的时候。

如果选择老师,那么,以四敌一,绝对能够一战。

如果选择师兄,则老师必死无疑。

第150章 天下乱起贪与痴

封万里三人陷入两难的境地。

若只论实力,颜渊迟迟不肯崭露真实境界,虚实莫测,目前的状态也明显强过董仲舒,他们选择大师兄更明智。

但是,跟其他流派不同,儒家推崇礼义道德,信奉天地君亲师,公然背叛师长,将会面临文人阶层的舆论谴责,甚至引起他们治下书院的哗变。

此事干系太大,他们没有颜渊那样的实力凭恃,便不敢立即颠覆师徒名份,脱离董仲舒的阵营。

无论如何站队,都会得罪另一方,这需要很大的勇气。

三位先生凝眉不语,场间众人陷入沉默。

如此情形,令董仲舒备受煎熬,惴惴不安。现在处境最凶险的人就是他,颜渊进可攻退可守,但他被偷袭致伤,再也经不起背叛。

他紧紧凝视不远处对峙的颜渊,面色阴戾。

“你想跟我一决生死,我可以成全你,不过,得等他们离开以后。你应该也害怕被别人偷袭吧?”

说罢,他瞥了旁边一眼。

颜渊会意,同样转过身,眉宇间漠意十足,“你们的目的已经达成,难道还贪心不足,想留在这里坐收渔利?”

很明显,儒家阵营人心涣散,无力再跟百家联盟争斗,现在只求自保,师徒都不打算再招惹杨玄机等人。

杨玄机干咳一声,哂笑道:“已经坐拥无尽权势,却还觊觎圣人之位,若说贪心不足,谁能比得过大先生?连这么多年都忍了,你何必急于这片刻功夫?”

天下乱起贪与痴。剑痴之名远播四海,这贪字却深藏不露,原来杨玄机暗指的那个人,是看似淡泊宁静的大先生颜渊。

北唐最近的乱局,岂非正是由贪痴二人造成的结果?

听着杨玄机的嘲讽,董仲舒表情愈发难看,此时更加认定,颜渊跟这些人早就串通好,为篡夺儒圣之位而设下此局。

颜渊没再理他,而是望向雨雾深处的那座悬崖,目光冰冷,“敢陷害我,就要付出代价。知命又如何?就怕他没命回八境!”

杨玄机冷笑一声,正想继续出言陷害他,这时,一道凌厉话音骤然响起,彷如利剑出鞘,气势冲天。

“剑成!”

众人闻言,同时转身望去,只见那片乳白色灵雾里,一道道炽烈金光暴射而出,精湛而耀眼,蕴含着神妙难言的意味。

大家神情骤变。

他们都是巅峰强者,眼光犀利过人,看出强盛金光的非凡之处。那股庄重威严的意味,难道是来自任真凝聚而成的本命剑灵?

答案是不是。

茫茫灵雾里,任真伸出左掌,对准面前虚空,金光滔滔如潮,从那只天眼里涌出,挟带着一种强大的威慑力,刺向悬浮的剑灵元素。

虽脱离原先的名剑,那些灵气仍有灵性,出于本能,它们试图逃脱恐怖手掌的牵引,然而这些金光太过强横,竟让它们难以抗拒,不由自主地飘向前方。

弥漫的白雾开始疯狂收缩,循着天眼的霸道牵引,迅速流淌到一处,在掌心前方汇聚,然后挤压,浓缩,凝结,渐渐成型。

那是一道通透的剑型,极为巨大,通体洁净无垢,静静横滞在空中,流溢着灿烂而灵动的光芒。

明明没有锋芒,它却让人脊背冒寒,生出一种锋芒毕露的观感。杀气天然,不怒自威,这正是剑本来应有的气质!

任真双掌齐出,小心翼翼地维系着剑灵的形态,仿佛是在呵护刚出生的婴儿一般,颤抖的目光里充满狂喜之情。

“断剑两千,终成一剑,总算凝出剑灵了!”

明澈光芒映衬下,他的白皙面容如美玉净美,此刻流露着惊人神彩。

在不远处,裴寂坐在崖间的铁剑上,衣衫被汗水湿透。他眸光闪烁,微白面庞泛出由衷的赞叹之意。

“一战胜,一剑成,他这笔买卖真赚。”

深渊养剑十年,终究还是略输一筹,他知道,这次是他最后的机会。而随着这把名剑问世,两人差距只会越来越大,自己此生再无获胜的希望。

这一战,他心悦诚服。

不仅因为眼前的“顾剑棠”展现出的造诣太过精深,更因为在决战中,他心里那股感觉越来越强烈。

他恍惚觉得,自己面前的对手不再是一名强者,而是整座剑道。

三千剑经归于一人,凝聚了无数先贤的智慧,在任真手里发扬光大。他裴寂还凭什么不服?

斜谷另一侧,那些强者同样看着这一幕,震撼无语。这副剑灵显露出的强大灵意,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

众目睽睽下,任真的身躯徐徐升腾起来,掌控着凝聚的剑灵,踏上虚空。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前世很喜欢的一句台词,于是沉声说道:“剑在手,跟我走!”

杨玄机闻言,率先反应过来,遽然冲到他身旁,手持鬼神幡护卫。

这把剑,会是这场大战的完美收官。眼看大功告成,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毁掉这件杰作。

付江流和隋东山见状,紧随其后,护送任真赶往远方那座洪炉。

儒家众师徒依然留在原地,没有再追上去。事到如今,他们自顾不暇,已无心理会外部的纷扰。

儒家产生内斗纷争,这样的代价,远比失去一位八境强者更惨重。

这次会战过后,北唐天下又将迎来新的格局。

此时的斜谷里,没了外人,气氛反而更尴尬而紧张。

颜渊眉关紧锁,望着挡在董仲舒身前的三人,喑哑地道:“师弟们,你们当真要为一个冷酷无情的伪君子陪葬?”

说着,他将腰间的葫芦摘下,倒出一泓清水,凝滞在空中。

封万里大惊,连忙倒退,颤声说道:“大师兄,非要同室操戈不可吗?”

颜渊嗤然一笑,“我也不想这样,要怪就怪咱们老师疑心太重,又太霸道。你们以为我不想晋升八境?我是怕遭受无端猜忌,死于他的毒手啊!”

封万里哑口无言,心里已萌生退意。

“这一切,都是他逼的。事到如今,我和他之间,唯有一人活着离开,才不会让儒家分裂,不是么?”

颜渊冷笑着,迈步向前,恐怖威压淋漓绽放。

董仲舒见状,微微沉吟,说道:“我还有个好主意,能解决眼前的僵局。”

颜渊一僵,停下脚步,问道:“什么主意?”

董仲舒眼眸微眯,“其实……”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骤然一闪,消失于原地。

他选择逃跑。

第151章 六合,以及离别(上)

有三名八境强者守护,任真浩荡奔向无名镇,一路畅行无阻。

如此大的阵仗,放眼天下,也没有人能阻挡这一剑出世。

越往前走,温度渐升,空气愈发狂躁不安。任真掌控的那道剑灵,也开始微微鸣颤,感知到了什么。

强大的剑灵需要同样坚韧的剑胎承载,珠联璧合,完美交融,才能发挥出各自最极致的威力。

此时,任真赶到天地洪炉外,静静等候。还在洪炉里经受锤炼的,就是它的天作之合。

为了两块天外陨铁凑到一起,有人历经艰辛,为了能炼化它,还有人呕心沥血,不吝燃烧真力。

铸造这一剑,真的太不容易。

任真俯身看着下方,神情肃穆。

伏尸遍地,血流成河,战场极其惨烈。

三雄联手,六家合力,此剑在跟儒家的争锋战火里淬炼而成,背后凝聚着无数人的鲜血,无数人的寄托。

他们不仅为自己而战,也想助剑圣重回巅峰,一剑斩开这个儒教称霸、赶尽杀绝的冷酷世道,还北唐子民一份充分选择的自由。

无论天下是否一统,人们都应该有保持各自思想的自由,有坚持践行自身意志的自由,最起码有一份对儒教说不的自由。

春秋乱世,孕育诸子百家。但谁敢颠倒黑白,反过来说成是诸子百家造成乱世?

生在那个狼烟四起的年代,对平民而言是不幸,对胸怀壮志宏图的豪杰来说,何尝不是幸事?

没有霸道君王,没有强制政令,不同的思想种子就能寻觅适宜的土壤,遍地开花,自由怒放。

百花斗艳,百家争鸣,不仅是因为恰好群雄聚世,更因为他们活在了一个自由的年代。

现在,任真接受诸家联手送上的馈赠,持剑在手,他便要还天下人一个自由!

如何得自由?

杀至最巅峰时,自身自由,才能给人自由。

凝望着那些战死的豪杰,任真没有说话,心里暗暗憋了一股劲。

在他身后,酒徒付江流咂咂嘴,戏谑地道:“剑圣大人,你这次玩得比独闯金陵更刺激,是不是该感谢我把你打成残废啊……”

这话音很刺耳,即使在同一阵营里,他也毫不收敛狂放姿态,让人反感。

当初剑圣闯金陵,引得南晋四大高手齐出,付江流便是其中一位。他之所以愿意参战,倒不是为了皇家,只是纯粹想会会北方圣人。

今天再次相逢,大开眼界,这让嗜战的他又开始心痒。

任真沉默。他对这位酒徒很陌生,对某些事情更是琢磨不透,因此不敢妄言。

付江流踉跄上前,笑眯眯地道:“我很好奇,你如何会知道我的武学渊源,知道我也修炼过那门……”

话没说完,任真用力一咳,转过身来。

“酒徒兄,我知道你是言出必践的真豪杰,不过,你以后若酒后失言,一不小心说漏嘴,到时候背负下作偷袭骂名的,还不是你自己?”

付江流神色微变,正经地道:“不劳提醒,付某虽然大大咧咧,这点分寸还是有的。酒剑已经归还,至于那孤独一剑,就不必给我了。”

“哦?”任真诧异道:“这是为何?”

付江流慢悠悠走到一边,幽幽说道:“故人神采,无以凭吊,让人唏嘘不已。若非你是他那一剑的传人,我又岂肯出面帮你?”

任真微凛,杨玄机脸上也浮出惆怅之情。

付江流话锋陡转,“原想着琢磨琢磨那一剑,排遣当年被他打败的憾意。刚才看你跟裴寂拼剑,似乎造诣比在金陵时更高了。这样也好,等你重回巅峰,我再来拿你泄气,好好战一场!”

任真闻言,心里一惊,“剑一孤独,是我爹的绝学,听他的话意,果然跟我猜得差不多,是当年旧敌。单凭这份气度,就远胜于萧铁伞。”

萧铁伞战败于顾剑棠,便处心积虑谋害刺杀,不择手段复仇,心胸狭隘至极。

付江流截然相反,观其言行,应该是曾败在任天行手下,但毫无记恨之意,反而乐于等到对手的传人变强后,再痛快一战。

这两人同列风云十强,相比之下,一个是真小人,一个是真君子,胸襟之差真是不啻天渊。

任真点头,以顾剑棠的口吻说道:“他日我在长安,备下陈年家酿,恭候酒徒兄一战!”

付江流闻言,潇洒大笑,此时再无半点醉意。

“李慕白太闷,杨老头太怪,其他人更不入流,放眼北唐江湖,大概也只有剑圣大人,算得上是重情义的豪杰!”

见李慕白踏空而来,他不愿再停留,拱手说道:“山高水远,咱们江湖再会!”

说罢,他扬长而去,在虚空中留下一串笑声。

杨老头抬头,望着酒徒远去的身影,凝滞片刻,忽然对任真说道:“酒徒这个人,值得信任交往,但不可欺之以方。”

任真若有所思,意味深长地道:“你那首诗,前两句已大概应验。至于后两句,盲瞋酒洒佛开口,又会是什么光景……”

杨老头脸色一沉,教训道:“你的缺点,就是心太急。一口气到五境,未必是好事。饭要一口一口吃,还是扎稳根基,慢慢来吧!”

任真点头,苦笑道:“不错,确实有点急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难道让我拿三境修为去闯荡京城?”

杨老头闻言,叹息一口气,脸色古朴沧桑,“我还是那句话……”

任真径直转身,迎向李慕白,不愿听他的劝解。

隐遁江湖?开弓没有回头箭,那从来不是属于他的路。

李慕白赶来,端详着任真掌上那道剑灵,赞叹道:“真是绝世好剑!”

失神片刻,他恍然记起来,将手中地戮递过去,“剑归原主。这把剑不适合我,你一定要帮我找回墨眉!”

任真点头,腾出右手,正要去取地戮,这时,杨老头一把夺了过去。

“酒徒的酬劳是花间一壶酒,巨子的是墨眉,隋东山的是真武,我也该得到一把剑才行!”

任真哑然无语。

你一个瞎子,又不修剑,瞎凑什么热闹!

他刚要开口,杨老头却不打算给他商榷的余地,将剑收进装神弄鬼的幡里,转口问道:“你的本命剑,打算叫什么名字?”

任真愈发无语。

那可是我爹的佩剑啊!你说不给就不给,我还能怎么办!

他苦涩一笑,无奈地道:“此剑,名为六合。”

第152章 六合,以及离别(下)

六合,是一个意蕴很复杂的词语。

它最广泛的含义是指天地宇宙。一剑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气吞天地如虎,霸不霸气?

当然,任真以它命名,不只是为了追求霸气。六合同时包涵一系列复杂的哲学思想,契合古人对天地万物的理解。

和合为贵,此剑之所以能铸成,倚仗着以“六家”为首的众多流派鼎力“合作”,又融合了无数名剑的灵气,才凝聚出这把集大成的绝世一剑。

除此之外,此剑更有一项极神妙的威能,也藏在这个“合”字里。

因而,只有六合这个名字,才能充分融会任真对它的寄托,又不失大气。

六合既出,天地当合!

身旁的李慕白点头,说道:“好名字。剑道三雄共铸,我很想见识见识它的威力!”

任真笑而不语。

没过多久,那座巨大洪炉猛然一颤,无形禁制凭空消除,同时,赵大江的苍老话音从里面传来,让大家心神震荡。

“快来!”

任真闻言,精神随之一振,明白这是在呼唤他前去,凝练本命,晋升知命!

他手托洁白剑灵,迅速冲到滚滚热浪里,朝洪炉中心奔去。

刚一踏进去,无比炽烈的热气便扑面而来,压迫力骇人,仿佛要将他的毛发灼烧掉。他强忍着滚烫热意,来到赵大江面前。

此时,赵大江赤裸上身,露出瘦小嶙峋的躯体,髭须皆被烧光,皮肤被烈火染红,显然遭受不轻的灼伤。

为了完成杰作,这位老一辈剑师耗尽心神,倚着那根大铁锤,面容疲惫不堪。然而,当他看到任真掌心的剑灵时,浊眸里顿时射出精湛的光芒。

他连连点头,满意地赞叹道:“果然是绝世好剑!”

任真朝他躬身,恭敬行礼,由衷表达谢意,然后便走到熊熊火堆前。

案台上,一柄宽大的铁剑躺在那里,赤红如血,明明由漆黑陨铁打造,看上去却像是玲珑剔透的红水晶,很是绚丽。

剑身火气激荡而出,还未被剑灵主宰,已然夹杂着丝丝剑意,蒸腾向上时,宛如幽幽舞动的火焰,强大得让人动容。

任真动容不已,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着,仿佛要迎娶新娘一样,今生还从未如此激动过。

他双掌托动白色剑灵,缓缓放在殷红剑胎上。

两者甫一触碰,竟没有产生任何抵触,显然都对面前的强大伙伴很满意,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融入对方,成为密不可分的一体。

这样的结果最完美。眼见两者合一,六合剑成,任真赶紧割破手指,将自身精血滴在上面。

淬血开锋,这是最后一步。

此时,他心意微动,由他亲手凝练的剑灵接收到主人的召唤,蹭的一声刺射向虚空,划出一道红艳的剑芒,美丽至极。

任真仰视着当空飞舞的本命剑,这一刻,体内的气机也随之暴涨,如那炽烈长剑一般,迸射出赤红夺目的剑芒!

附近的事物,都湮没在这岩浆般的红光里,变成了美丽的珊瑚。

本命剑成,任真晋入第五境!

洪炉里,赵大江仰视着那把剑,嘴角噙笑,心满意足。

洪炉外,杨玄机等人看着那把剑,震撼难言。他们事先都不清楚,任真要铸炼的,竟是一把如此巨大的重剑!

巨剑呼啸而至,任真也从洪炉里走了出来。

他抬手一招,六合剑迅速飞回,落在主人掌间。

杨玄机等人围了上来,几乎同时开口,道出心中的疑问。

“如此重的剑,驾驭时太耗心神!”

“你带着它,未免太过惹人注目!”

“这样的剑,适合你的九剑绝学?”

话音刚落,三名强者微窘,对视一眼,没想到会都沉不住气。

毕竟是赋予无数寄托的名剑,虽不属于他们,他们也希望看到,这把剑能震古烁今,承担得起这一代豪杰的荣耀。

但这把剑的形状,确实颠覆了他们的认知。连赵大江本人,当初听到锻造条件时,也摸不着头脑。

剑,不应该如此笨重。

任真没有解释,只是微微一笑,心神微荡。

啪地一声,只见六合剑倏然一颤,细微火花泛起。

在众人注视下,它的庞大体态疾速缩小,像是一条鲜艳红鲤,盘旋游走在掌心间。

众人俯身凝神,目瞪口呆。

“缩剑成寸,你还会这样的神通!”

他们脸上挂满震撼,所有的疑惑瞬间不攻自破。

任真看在眼里,心道:“若是看到它真正的威力,你们怕是会怀疑人生……”

这时,那道红剑游到他的手腕上,又是啪的一声,这次没有再变小,而是变弯,缠绕在手腕间,成为一道鲜红手镯,很是好看。

“这……”几人彻底无语。

隋东山目光一闪,忽地想起什么,正准备开口,任真却抢先一步,“别太贪心,真武剑都归你了,就别再打这手段的主意!”

他猜得到,对方也想学剑镯的手段,用在真武剑上。只可惜,剑跟剑是不能比的,人也是。

隋东山老脸一僵,为了避免尴尬,立即转移话题,“如今剑道结盟,儒家内斗,北唐形势再变。我还是希望,你能回来主持大局。”

老话重提,并不新鲜,任真摇头拒绝。

“这种话,以后就别再提了。盟主之位很适合你,你们进驻十万大山,也很安全。短时间内,朝廷很难再对付你们。”

隋东山不再说话,只是神情惆怅。

任真若有所思,说道:“临别前,有几句话想送给隋盟主。毕竟咱们同出云遥宗,即便没有情分,总还要讲几分道义。”

隋东山抬头,目光骤凛。

“云遥宗覆灭,在外人看来,皆是因我坠落,群敌入侵,但你我都清楚,柱梁腐朽侵蚀,大厦倾覆只是早晚的事情。再强大的个人,也无法永远支撑一盘散沙的宗门。”

“前有任天行,后有我顾剑棠,都没能改变云遥宗,只是暂时提升它的地位,却没有让它拥有真正的领袖风范。这样的悲剧,不能再发生了。”

“我现在提起这点,是想提醒你,坐在盟主位子上,最重要的不在于招揽多少强者,而是别再让诸宗各谋私利,蝇营狗苟。凝聚人心,融合成真正的一体,剑道才不会重蹈往日的覆辙。”

第153章 再见,北唐江湖

任真的话里流露着对剑道的担心。

新结盟的这个大剑宗前所未有,若无法让万众归心,真正融入成一家,那么合盟也只是让他们搬到一起而已,终究还会分裂开,跟各自为战的时代并无差别。

这是云遥宗的前车之鉴。隋东山对此体会最深刻,所以他当上盟主后,迫切要解决的就是这点。

隋东山沉默一会儿,点头说道:“放心吧!”

会盟结束,是到了分别的时候。隋东山转身,带着刚经历过血战的剑道群雄离开此地。

剑狂和剑隐两人很快也来道别,一路向西而去。

自从剑圣堕境后,整个剑道便腥风血雨,动荡不安。直到今天,在熬过千锤百炼后,剑道合一,总算进入短暂的宁静。

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不过只要剑心还在,希望就在。

剑道撤离后,廖如神很快也带领游说来的诸家群雄离开。他之所以愿意帮忙,很大程度上为了酬谢救他脱困的“蔡酒诗”。

那小子不在,他便懒得再来找这些陌生人叙话,临走前,只是深深看了一眼杨玄机。

紧接着告辞的,是墨家巨子。

他走的很犹豫,因为他清楚,自己的命门被任真掐住,接下来只怕身不由己了。

任真看破他的心思,坦白说道:“墨眉的下落,确实有了线索,我已经派人去找。至于晴儿,按照原先约定,她现在应该在平岗镇。”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平岗镇,是东进长安的必经之地。墨雨晴事先知道,任真会去京城赶考,心甘情愿追随在他身旁,充当一名侍女,故而提前在那里等候。

任真不想欺瞒李慕白。父亲去找女儿,是天经地义的事。至于女儿愿不愿意认自己的父亲,那不是他能左右的事情。

李慕白叹了口气,碍于杨玄机在场,不便道破,幽幽说道:“如果她不肯随我离开,希望你能念在故交情分上,帮我好好照顾她……”

所谓故交,自然是指他和任天行之间的友谊。

京城乃龙潭虎穴,强者云集,作为风云十强之一,他如果也尾随进京,一旦暴露行迹,势必会像剑圣闯金陵那样,掀起轩然大波。

届时,他不仅会承受那座大阵的封杀,还可能给任真带来更多麻烦。若无必要,他不会贸然进长安。

任真明白他的话意,用力点头,答道:“我会照顾好堂妹。”

父亲的兄弟的女儿,叫堂妹。按上一辈的交情来论,任真这么称呼墨雨晴,没毛病。

李慕白一怔,表情旋即更加复杂起来。这声堂妹,顿时让他明白,自己的宝贝女儿是多么痴傻。

他已经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带晴儿离开。

他没再说话,消失在东方天际。

望着匆匆远离的背影,任真脸上终于浮出掩饰得很好的情绪,显得愧疚而懊悔。

知道墨雨晴身份后,从云遥宗到现在,他一直都在算计这对父女,想将他们收为可以利用的棋子。

如今顺遂心意,他本该心满意足才是。但是,看到这个惦念女儿安危的白发父亲,他的良心又不安起来。

他对不起这对父女。

好在瞎子无法看见他的情绪。

杨老头干咳一声,说道:“你我之间,从来都没有任何情分,为天下故,才联手走了这步棋。按理说,咱们互不相欠。”

任真轻嗯一声,转回身来,等着他的不按理说。

“不过,既然夺走你的地戮剑,我总得还你点什么,才算两清。”

说着,他伸出右手,凝聚真力,结成一道精湛的阴阳咒印。

“此印叫做不动明王印,我把它种在你的体内,有益无害。以后你若受到致命重创,它会被激发出来,替你抵挡一击,算是救你一命。”

任真闻言,目光倏然一颤,还有这种好事?!

杨老头挥手,那道咒印迅速飘向任真眉心,隐没其中。

任真赶紧拱手道谢,心道,难得他愿意主动交换,这笔买卖似乎不亏!

杨老头眼睑微动,转身离去。

没走出多远,他忽然停步,却没有回头,冷冷说了一句,“勿忘初心。”

说罢,他不再停留,这次真的离去。

目送这些人先后离开,任真忽然想起前世的武侠里,总会说到一句——从今日起,咱们就是同生共死过的好兄弟。

这时候,他便感到生出几分不舍之情。

今日一战,应该算是同生共死,可惜,他知道自己就是不折不扣的心机婊,骨子里从没有那么多推心置腹。

“勿忘初心……”任真轻轻喃语着,自嘲一笑,“我希望能活得任性天真,这能实现么?”

张寡妇和徐老六一直站在远处,不想引人注目,直到此刻才迎上来。

“坊主,接下来你真要去长安?”

任真不置可否,问道:“说说家里的情况吧。有这么大的热闹,咱们陛下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张寡妇答道:“凤首大人传信来说,北伐大军顺利渡江,在丹青城吴道梓的接应下,一举攻克沿江四郡。如果我没猜错,嘿嘿,北唐朝廷此刻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任真沉默听着,似乎对这份情报漠不关心。

“凤首大人还说,他遵照约定,已经亲自来到北境。对了,他还让我提醒你,似乎龙首和猫首两位也来了,看来陛下这次要动真格的!”

张寡妇兴高采烈地说着,任真脸色却是骤沉,蒙上一层可怕的阴影。

李凤首的汇报,他绝对信得过。但是,在赴北前商定谋略时,陛下并未说过,会让另外两堂首领也来凑热闹,更没提前通知过他。

龙首鱼莲舟素来神秘,连他这个当坊主的,也只见过寥寥数次。至于那位猫首,他更是完全不了解,俨然被蓄意隐瞒这个人。

对这两位属下,他没有半点亲近感。

皇帝到底想干什么?

老王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拽了自己媳妇一把,示意别再说下去。

任真沉思良久,抬手说道:“这些事都得从长计议,还是先到京城再说吧!”

(上架剧情写到现在,我一直在很努力刻画这些人物,试图勾勒出北唐江湖的众生相。一方面,这是我个人的美好愿景,我很羡慕总管大人对配角的传神塑造,现在的我远远达不到那个水准,但是如果不敢尝试,我这辈子都不会有进步,是不是这个理?

另一方面,第三卷开始后,这些人就都下线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再出现,我很害怕大家把他们忘了,所以才苦心安排每人一章,争取留点可怜印象。我真没水字数。

我知道,有些人是跳着看的,诸位读者大大都是上帝,我没有权力要求大家每章必看。我只是有个小小请求,少数跳着看的朋友,希望你们将来想要喷剧情不合理时,能多少有点恻隐之心,想起自己曾经忽略很多内容,再决定是否给暗形个薄面,稍微嘴下留情?

拜谢。来群里打农药内战吧!)

第154章 有人前来收官

无名镇地形狭隘,藏在相对封闭的角落里。

从这处角落的出口往东,走过小块平地后,是一片不算高大的山丘,草木长得蓊郁。

阵雨已停,繁茂树叶被雨水洗刷过后,看起来翠绿鲜嫩,林间的空气也变得清新,沁人心神。

一棵古树枝叶葳蕤,遮掩严密的树冠后,两双眼眸蛰藏在那里,目光锋利,像是静候猎物的鹰隼一般,盯着林外那块空地。

山丘上空,不时有大规模流光划过,或强或弱,闪烁落向远方。

参加这场会战的双方都陆续撤离,匆匆返回各自的巢穴,准备迎接北唐接下来的新格局。

曲终人散后,这场惊世大战似乎已尘埃落定,不会再有新的戏份。

但是,蛰伏在矮小山丘里的这两人,明明早就赶到,却始终没有选择露面,不知在等待什么。

他们的真实意图并非卷入乱战,而是在敌人以为大功告成、可以志得意满的时候,悄然亮出獠牙,一口咬断暴露在他们眼前的脆弱脖颈。

隐忍而狡猾,这种沉默潜藏的对手,才最可怕,也最致命。

“付江流,隋东山,李慕白,杨玄机……”

树冠深处,一个略显肥胖的中年人坐在枝干上,眼眸微眯,盘算着这些大人物的名字,手里则在不停摩挲着指节。

他身披一件白色斗篷,不只是用何种布料织成,表面竟透着淡淡光点,不那么刺眼,而且很好看。

他嘴里念叨的这些人,刚才都先后从他们头顶飞过,离开此地。

他微微停顿,嘴角勾勒出一抹玩味的笑意,“他性情孤僻,独来独往,果然如前辈所料,不愿跟别人同行,如此倒是方便了咱们……”

说着,他眸光流转,望向并肩而坐的那名老者。

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同样是能隔绝气息的白色斗篷,穿在他身上时,则显得仙风道骨,飘然出尘。

听到肥胖男子的笑声,老者姿势不动,目光依然落在那片空旷之地,说道:“你漏算三人,裴寂,赵大江,廖如神,他们也已经走了。”

男子神情微窘,嘴上没说什么,却暗自腹诽道,“装什么高人,你梅煜若真有本事,何必在这里遮遮掩掩,直接出去干一架便是!”

老者古井无波,淡淡道:“贤侄说得不错,他踽踽独行,倒省得咱们再辛苦追踪了。稍后等他出来,琅琊阁不会抢你们夏侯家的风头。”

这白发老者,正是琅琊阁主梅煜。

他奉元本溪之命火速赶来,不是为了解救无力回天的斜谷危局,而是要在敌人最容易懈怠的时刻,出手扳回一城。

杀掉剑圣,就能勉强收官。

经过这场会战,元本溪终于意识到,任真假扮的顾剑棠,才是北唐江湖里最危险的存在。

这个局由他而设,若是再让他继续兴风作浪,顺利重回巅峰,北唐未来的形势将失去掌控。

所以,元本溪迅速应对一记暗招,让梅煜在最后关头动手,除掉剑圣。

没了性命,徒然知命又如何?

至于同行的夏侯明,则是元本溪的挚友,这次主动请缨,想替京城夏侯家报仇雪耻,亲自手刃剑圣。

他是大将军夏侯淳的胞弟,也是夏侯霸的叔叔,要雪洗的不仅有族里老祖的战败旧辱,还有前不久夏侯霸败阵丢剑之耻。

听出这话里暗藏的讽意,夏侯明眼神晦暗,没说什么。

他的修为在六境上品,梅老阁主却是七境下品,孰强孰弱,这点形势他还看得明白。

静默片刻,梅煜目光一颤,豁然起身,“出来了!”

夏侯明跟着站起来,眯眼去看时,发现四道身影从远处飘出,正朝这边奔驰。

“怎么会这样!”

他神色一僵,明显感到意外。

按照他们的预判,以剑圣素来独行的作派,应该不愿有人作伴,但是此刻,他身旁分明还跟着三个人。

老王,张寡妇,徐老六。

绣衣坊三位元老的修为,都是六境下品,跟这两位袭杀者相比,还有不小差距。然而,他们胜在人多,这是个麻烦。

夏侯明有些迟疑,问道:“老阁主,稳妥起见,咱们是否先尾随其后,再从长计议?”

梅煜决然抬手,否决他的提议,“夜长梦多,现在就是最佳时机。若是放他们走进人烟稠密的地带,只会生出更多变数。”

跟夏侯明不同,琅琊阁作为密探机构,对局势和时机的判断都很敏锐。梅老阁主更是身经百战,绝不会害怕这一丁点变故,就轻易放弃刺杀。

“三个六境下品的娃娃而已,贤侄何故忌惮?”梅煜轻捋银须,笑道:“我来对付他们三个,你只管杀掉顾剑棠就是。”

在七境强者眼里,六境下品当然算不了什么。他们的刺杀更是出其不意,绝不可能再生出变数来。

因此,梅煜很有信心。

夏侯明闻言,眉峰稍散,点头说道:“好,我会迅速抹杀顾剑棠,赶去支援你。”

以六境上品修为,对付五境下品,他更不会没底气。梅煜愿意以一敌三,让他轻松得手,那他岂有推脱之理?

两人商议已定,眼见四人靠近,同时从树林里激射而出,拦截在他们面前。

任真等人见状,不由大吃一惊,没料到这时候居然还有敌人赶来。

“阁下是谁?”

任真感受到两人的强大气息,危机感陡升。

高手之间博弈,哪怕细微的失算,都可能是致命失误。而且,对方现身的时机挑得实在太准,让他措手不及。

梅煜手拄千年桃木杖,打量着任真,神采奕奕,“老朽梅煜,不知剑圣大人可曾有耳闻?”

任真等人闻言,神情骤变,彼此对视时,都看到同伴们脸上的震撼之意。

想不到,琅琊阁主居然现身。如此一来,岂非是两朝密探之间的对决!

南绣衣,北琅琊,两大密探首领,竟在这意想不到的关节上相遇!

梅煜不知他们的真实身份,自然不明白他们因何如此震惊,还以为对方很看重他的威望,于是呵呵一笑,神态怡然。

“能让剑圣如此震骇,真是受宠若惊。要是能收下你的脑袋,就更好不过了!”

任真剑眉一挑,觉得这话有些耳熟【注】,却顾不上那么多,明知故问道:“你为何要杀我?”

梅煜笑意愈浓,看破他的用意,“不必再拖延时间。你的帮手都已离开此地,他们更不可能料到,此时还有敌人赶来。也就是说,没人能来救你!”

…………………………………………

注:调皮一把。这话是开篇第三章,他们杀剑圣时说的原话,现在还施彼身一次。

第155章 兵者,诡道也

梅煜说得对。

北唐这半边棋盘内,能帮到任真的援手都已在会战中露面,功成而身退,他们预料不到还有杀机暗伏,也就不会返回来救他。

除非天女下凡,否则无论他如何拖延时间,都等不来救星。

这点小伎俩被识破,任真神色一黯,还是不甘心地说道:“她为何要杀我?为了一个狂妄霸道的夫子,她就真的忍心舍弃我?”

梅煜淡淡一笑,关于女帝和剑圣之间的传闻,身为琅琊阁主,他自然很清楚,所以,听到这个问题后,他看着任真的眼神里充满嘲弄。

像是在说,你太认真了。

当然他不会说破,平白惹来一份诋毁圣上的罪名。

夏侯明开始不耐,反感于被人无视,阴恻地道:“顾剑棠,你的废话太多了,还是乖乖领死吧!”

任真侧首,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杀死你的人,叫夏侯明。”

一听到这姓氏,任真便恍然明白,原来是夏侯霸的亲戚,难怪。

夏侯明的耐心在树林里已经被消耗大半,这时候,他只想速战速决,便提剑逼向任真。

梅煜则站在原地,笑眯眯地盯着另外三人。

任真眼疾心快,一眼看透他们的分工,便迅速撤到三人身后。

四人同时后退,紧贴在一起。

张寡妇神情微慌,急忙问道:“怎么办?他俩都很强,那老头应该是七境强者!”

这时,身旁的老王低声说道:“看这情形,只有一个办法。我们两口子拖住梅煜,老六拖住夏侯明,给剑圣争取逃跑的时间。”

这种关头,他可不敢以坊主相称。

徐老六脸色凝重,望着步步紧逼的两人,点头说道:“不错,只能这样。只要他逃回去,咱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说着,他攥紧拳头,准备冲向夏侯明。

任真一把拽住他,俯身上前,沉声喝道:“少自作主张,这里我说了算!要是这样做,咱们谁都活不了!”

他虽然性情狡猾,但不是灭情绝性、贪生怕死之徒。他一直将这三位视作亲人,绝不忍心让他们为自己送死。

即使他真有逃跑的机会,也只是短暂苟且,很快还会被那两人追上。这样的计划,肯定行不通。

“那怎么办?”形势迫在眉睫,张寡妇愈发心慌。

任真压低嗓音,说道:“如果我没猜错,夏侯明是想杀我,让梅煜拖住你们仨。那咱们就反其道行之,我拖住梅煜,你们迅速杀掉夏侯明!”

“什么?”

三人脸色骤变,急忙望向任真,异口同声地道:“不行!”

任真盯着前方前庭信步的敌人,寒声说道:“我自有深意,来不及解释了。你们真想救我,那就听我命令,速速杀死夏侯明!”

说罢,不等三人回应,他长啸一声,身形暴射而出,冲向另一侧的梅煜。

他没有虚张声势,欺骗这三人。如此安排,确实是最佳选择。

兵法有云,以正合,以奇胜。他们四人的修为全都落于下风,若按照常规思路对阵,只会被各个击破,无疑是死路一条。

这种情况下,只能出奇制胜,集合最多的人手,以最快的速度,先抹杀掉相对较弱的夏侯明,才能缩小劣势,营造出以四对一的均势。

只是,这个奇招要承担巨大的风险,能否顺利施行,完全取决于作为下等马的任真,能否拖住梅煜这匹上等马,为三人争取到抢攻时间。

以五境下品抵抗七境下品,这现实么?

听起来就很悬,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任真已经冲了出去,不由得他们三人再犹疑,只好拼命扑向夏侯明,将他团团围住。

同为六境,两名下品加一名中品,对付一名上品,差距不是很大,又以三敌一,应该能稳操胜券,获胜只是时间问题。

若想救回任真,三人必须尽快制胜。

他们都清楚这点,眼眸顿时通红,沉默中爆发出极致的杀意。

另一边,任真浑身剑意绽放,缓缓逼近梅煜。

梅煜明显感到意外,下意识后退数步,哑然一笑,“你想要送死?”

任真面色平静,回答道:“送死?梅煜,枉你见识过人,未免也太低估一家圣人的底蕴。”

他的任务是拖时间,当然不介意跟梅煜唠一会儿嗑。

梅煜闻言,盯着谜一样淡定的任真,瞳孔里闪过一丝惑意。

“你是指孤独九剑?呵呵,好歹是进过八境的人,你应该很清楚,在下五境里,要想越两层境界而战,是天方夜谭!就算你是曾经的圣人,也休想做到!”

任真沉默片刻,然后抬起左手。

一道道金光从他掌心间透射而出,灿烂明亮,只不过,被他刻意隐藏掉原有的天道意蕴,更没有显现出天眼的真正形态。

“梅阁主,你识尽天下英雄,可认得这是什么功法?”

他有意炫技,要考一考学识渊博的琅琊阁主。

梅煜脸色难看,显然没能认出来,漠然道:“休想再拖时间!无论你是什么功法,今天都要丧命于此!”

任真从容不迫地说道:“既然你如此自信,那咱们不妨来赌一把,五招之内,如果我无法把你的桃木杖斩断,情愿将九剑绝学奉上,并且自刎谢罪!”

梅煜沉默不语,眸里却是精光骤射。

那可是剑圣绝学,没人会不心动。

任真侃侃而谈,“不过,我要是成功做到,希望你能帮我做一件事,我虽死无憾。我顾剑棠向来言出必践,梅老阁主应该也是信义之辈!”

梅煜脱口而出,“什么事?”

任真笑眯眯地道:“帮我杀死夏侯明,把他的脑袋送回夏侯家!”

不远处的夏侯明闻言,神情骤惊,手上分寸随之一乱。老王三人见状,各自加速紧逼。

梅煜闻言,脸色变幻着,阴晴不定。

任真当然不急,静静等他考虑。

梅煜心思急转,当机立断,答道:“好,你称得上是一代豪杰,我信得过你,愿意跟你赌这一把。放马过来!”

只要能得孤独九剑绝学,得罪夏侯家又算得了什么。大不了事后谎称,夏侯明是壮烈战死就行。

任真点头,暗暗感慨道:“实在是拖不下去啊……不过有了这份赌约,至少在前五招之内,他会专心防守,不愿取我性命。事已至此,只能拼了!”

他大吼一声,狂奔向前,“看掌!”

他双掌齐挥,同时轰向梅煜。

梅煜神情微凛,横起桃木杖迎战,目光紧盯着任真的左掌。他知道,那些金光怕是大有名堂,不容小觑。

然而,任真让他失望了。

掌风呼啸而来,忽然,一道红光从任真的右掌上凭空冒出,巨大而凌厉,瞬间便斩到他的脖颈前!

第156章 六合的真面目

锋利赤芒出现得太突兀,令梅煜始料未及。

他惊慌失措,哪里还有机会招架,甚至连从容躲避的功夫都没有,情急之下,索性将身体朝后摔了出去。

纵然如此,他那引以为傲的长髯还是没能幸免,被锋芒齐齐斩断,狼狈不堪。

只是一招,便逼得梅煜割须退避,任真剑走偏锋,诡谲至极。

六合缩成的剑镯,一直束在他的右腕间,随时都能释放出来,发起雷霆一击,让敌人防不胜防。

见突袭不成,他心意微动,再次缩剑成镯,回到腕上,不给梅煜留下看破之机。

梅煜接连倒退十数步,以桃木杖猛力拄地,这才稳住身形,额头瞬间惊出不少冷汗。

他稳稳喘息着,紧盯任真空无一物的右手,脸上涌起不健康的红晕,“你这是什么门道!”

这招剑镯神通,是任真偶然从绣衣坊的密档里找到的,据说是一种春秋以前的古法,早已失传千年。

绣衣坊能无意中搜罗到,都纯属侥幸,凭画虎类犬、仿效对手而建的琅琊阁,自然识不破这古老秘法。

任真面不红心不跳,信口胡诌道:“这是我新创的剑十一,夏冬!”

梅煜冷哼一声,说道:“如此短的距离内,绝不可能毫无征兆地凝成剑气,而且如此巨大,你肯定是修炼过某些歪门邪道!”

任真淡淡道:“这才是第一招,你就无法招架,连胡须都被割掉。接下来,你可要小心脑袋了!”

说罢,他脚步前踏,双掌再次轰杀而出,跟刚才如出一辙。

梅煜镇定心神,目光矍铄,凛然道:“虚张声势,我不会再着你的道了!”

片刻功夫,他已猜出任真刚才的险恶用心。

交战之前,任真故意绽放左手金光,表面上是故弄玄虚,刻意拖延时间,实际却在告诉梅煜,他的左手有古怪神通,必须要小心提防。

所以一交手,梅煜的注意力就在左掌金光上,并未料到,右手那道赤芒才是致命杀招。

奇兵一旦暴露,便不复有奇效。现在,他既然已经领教右手突袭,自然不怕任真再故技重施。

他怒吼一声,“来吧!”

任真双掌杀来,果然如他所料,赤色的六合剑再次闪现,锋芒直砍向他的脖颈。

他面带冷笑,桃木杖上真力暴起,迎向六合剑。

然而,他又要失望了。

兵法虚虚实实,变幻莫测,第一回合时,任真左掌为虚招,右掌为实招,这次恰恰相反。

右掌之剑斩出时,任真的左掌全力轰出,凝成一道金灿灿的真气掌印,流转着无比可怕的威压,试图将梅煜封杀!

梅煜见状,瞳孔骤缩,只觉灵魂深处都被漫天金光洞彻,慌乱之下,他只好随手轰出一掌,抵抗这天眼之威。

轰!

剑与杖相对,掌与掌相拼。

猛力冲击之下,两人同时被震飞出去。

任真坠落在地,体内气血翻滚,大有破体狂涌之势。

梅煜那一掌,虽然只是仓促应付,来不及施展功法,却蕴含着精湛的七境内力,这是五境的他无法避免的威胁。

另一边,梅煜情况更糟一些。再次被迫倒退时,他嘴角渗出血迹,明显被任真的天眼神光挫伤了。

对掌那一刻,他感受到浩瀚的气机迎面砸来,宛如排山倒海般,这绝非普通五境能够驾驭的力量。

连他这位七境强者,都生出一股死亡的危机感。若非占尽境界优势,他甚至怀疑,自己难以从掌印下全身而退。

再次望向任真时,他神情凝重,不敢有半点托大之意。

“不愧是往日剑圣,老夫承认,确实低估了你的底蕴。不过,你之所以能占据这两回合的上风,完全是因为偷袭耍诈,侥幸得逞而已。”

梅煜手持木杖上前,七境修为绽放,身躯被笼罩在一团强大的气流里。

“你的双掌手段都已暴露,接下来,将是正大光明的对决,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样!”

任真凭借巧妙算计,一上来占得先机,虽然压制住梅煜的气势,但并未造成致命杀伤。要想支撑下去,只靠心机是远远不够的。

巨大的六合剑凝滞在虚空,这次没再被收回。接下来要拼硬实力,任真就要亮剑了。

“第三招!”

他站在原地,神意暴动,驭使着六合剑激射向前,行将刺在梅煜面前时,异变陡生。

只见那巨大剑身突然裂开,从中间分成两半,化作两柄极细极长的利剑!

难怪他铸造的六合剑如此粗重,原来,他是要一分为二,当作两柄剑来用。

取名六合,重点不在于六不六,而是它能分合自如,合二为一。

前不久在云遥宗时,杀手毕盛曾在他面前使过一招劳燕分飞,能产生类似的效果,充当出人意料的杀招。

当时,他便有所启发,何不铸炼一柄能分合自如的本命剑?

这样一来,就等于同时拥有两件本命物,又像是时刻有强者联手,威力必定无与伦比。

毕盛那招劳燕分飞,只是分合之术,一剑分开后,两半都是死物,并非独立的灵剑,因而无法同时施展不同的剑式,只能死板前刺,威力要小太多。

以任真的野心,显然绝不满足于此。

虚空中,梅煜看着这一幕,眼眸里泛起一抹异色,“有趣,剑圣大人重新知命,竟然修的是双剑!”

他话锋陡转,笑意讽刺,“我是该夸你聪明,还是自作聪明?你应该明白,大道所归,归于精一,最忌花哨驳杂。你这般分心二用,徒耗心神,岂非入了歧途?”

任真怎会不懂他所说的意思,只是淡淡一笑,“请赐教。”

话音落时,只见左侧那柄细剑斩出,一道纤细辽阔的光芒刺杀而去,朝左右两侧横向延伸着,似要将面前的天地一剑两断!

这一剑,真的太快。

一线即一剑,这正是剑二,割昏晓!

与此同时,另外那柄细剑也动了,却是冲天而起,从上到下,朝着梅煜劈落下去。

疏忽之间,又是一道迅猛而锋锐的细线斩出,跟那横向的剑二如出一辙,只是它却是竖着的。

这一剑,也很快。

一横一竖,两线交成十字,而十字杀的中心,正是梅煜。

横斩天地,竖劈乾坤,这才是最极致版的剑二!

梅煜见状,宛如活见鬼一般,失声惊呼道:“你为何能一心二用!”

同时驾驭两柄灵剑,这不算太难,只不过需要消耗大量心神。但是,要驾驭它们施展不同的剑招,这才是真正天大的难度。

一旦做到这点,那将会是一人身,二人战。

一心二用?

任真面无表情,答道:“因为我比你们多个心眼。”

第157章 终于等到你

剑二以快著称,杀意乍泄,瞬息切割天地。这加强版的横竖十字凝成,也只是一刹那的功夫。

当梅煜惊呼出声时,锋利剑光已斩落在他的护身罡气上,干净利落,将那团气流割裂开来。

这一剑虽强,也只能勉强破罡,撕开七境强者的防守。

不过对任真来说,这便足够了。

第三招破罡,至于第四招,他想彻底扰乱梅煜的阵脚。

他行事向来缜密有序,当剑二斩出之后,他便径直冲上前,将双剑合一,攥在手里蓄势,不打算给梅煜留下喘息的机会。

十字绽放,罡气破裂,梅煜身躯一震,这时候,第四招到了。

任真右手擎剑,臂膀挥动,六合剑凌空刺向梅煜。随巨大剑芒一道刺出的,却并非一道无形剑气,而是密密麻麻,不可计数。

像是一阵剑雨,遮天蔽日,浩荡至极。

剑气呼啸,尖锐嘶鸣,让人毛骨悚然。

这是剑十,如来!

面对这万剑归宗的浩然气势,梅煜神色震惊,倒吸一口冷气,千钧一发之际,容不得片刻迟疑,他大吼一声,奋力轰出桃木杖。

“龙蛇阳神盾!”

桃木杖顶端,雕刻的那条蛇头猛然前击,砸在前方虚空中。

只见浩瀚真力澎湃而出,如潮水般扩散,疾速凝成一面巨大气盾,竖立在梅煜身前。

这气盾里真意流窜,泛着明黄色泽,宛如真龙游走其内,氤氲着无比强大的意味。

嘶、嘶……

剑气如暴雨般飞卷,凌厉无匹,纷纷斩落在阳神盾上,试图以锐意洞穿防守。

它们前赴后继,杀伐之势决然,使得气盾竖立的那层位面,都在剧烈颤荡不止。

“七境武修,内力果然浑厚!”任真看在眼里,嘀咕一声,眼眸里透出狠厉意味,“一剑不够,那就再来一剑!”

这时,他手中六合剑再斩,裹挟着一道凶戾狂暴的黑气,轰然劈杀在阳神盾上。

这道乌黑剑气翻滚咆哮,雄浑而强势,仿佛汇聚无数意念,锐不可当,一刺到气盾上,便令其猛烈暴动,四散炸裂开来。

剑十如来,再加剑十一春秋,两剑合一,终于击溃了梅煜的防守。

失去阻挡的六合剑,便势如破竹,鲜红剑身一往无前,砍在真力溃散的桃木杖上,咔嚓一声,将那条蛇头整齐剁了下来。

受到杀伐剑气的冲击,梅煜再次被逼退数十丈远。

他胸前的衣襟被割开一道口子,渐渐渗透出殷红,在雪白衣衫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眼。

五招已毕,赌约结束。

任真不仅斩断桃木杖,更让七境的梅煜负伤,取得让人瞠目结舌的胜利。

他落回地面,将六合剑插地,微微喘息着,脸上泛起潮红。

虽然赢了赌局,他消耗的体力太大,并未赚到多少便宜。尤其是后面三招,使的都是极其宏大的剑招,需要耗费大量心神,更为艰辛。

若非梅煜贪图剑诀,抱定主意坚守不攻,他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完整施展出这几剑,更别提斩断对方武器。

毕竟对方是七境强者,境界差距太大,能争取到如此局面,他已经心满意足。

“梅阁主,怎么样,我这位昔日剑圣没让你失望吧?”任真眉尖微挑,脸上带着清冷笑意,看不出半点真正的喜悦。

他煞费苦心,成功拖过五招,可惜在另一边,以三敌一的围猎还没结束。夏侯明的韧性出人意料的好。

也就是说,他还得再拖。

他表面上硬撑着,心里已经快崩溃了。

他清晰察觉到,对面的梅煜被彻底激怒,马上就要陷入暴走状态。也就是说,接下来,他将承受暴风雨般的疯狂报复。

一名七境强者,被一名五境武修挫伤,这是何等羞辱,梅煜真的怒了。

他随手扔掉残余的断木杖,沉默走了过来。

在他身畔,一股股幽黑真气喷薄而出,此时不再静如渊海,而是不断升腾着,像是无声燃烧的鬼火,弥漫出寂灭的杀意。

他缓缓走向任真,每踏前一步,杀意便狂暴一分。

白衣梅煜,俨然变成幽冥老妖。

任真双手持剑,步步倒退。

“我履行赌约,事后会杀死夏侯明,”梅煜面颊蒙上一层阴影,沙哑地道:“现在,你先去死吧!”

话音刚落,他的身躯弹射而出,如炮弹一般。他伸出拳头,凌空轰砸向任真。

“虬龙符!”

狂暴拳芒翻滚,与之同时砸落的还有一道虚无符印,极其巨大,将任真的渺小身影湮没其中。

轰!

龙符强势碾压降临,使得任真所站的大地,整体深陷下去。

任真试图以剑锋抗衡,却像断线的风筝一般,被那股恐怖的威势震飞,重重摔在地上。

他浑身浴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时,体内骨骼都在咔咔作响,显然遭受了严重的创伤。

梅煜的暴怒一击,实在太过可怕。即便他用尽全力,依然没能正面阻挡下来。

并非他的招式和造诣不够,而是对方纯粹靠强大修为碾压他。

这是最不讲理的打法。

到了现在,他一人承受不来。【注】

梅煜攥着拳头,缓缓逼近,眸光冷漠如冰。

“你看,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都不值一提。更何况,你落到孤立无援的绝境,足以说明你彻底输了,玩阴谋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任真剧烈咳嗽着,脸色雪白,嘴角血流不止。

难道真要死在这里?

他目露不甘。

便在这时,远方天际,一道绝妙身影疾驰而来。

此人细眉秀目,肌肤雪白,穿着一件水蓝裙衫,恍如月下独立的仙子,透着高洁清冷的气质。

“谁说他孤立无援?”

这女子蛾眉轻挑,眼眸里波光流转,这一刻,她浑身绽放精湛的剑意,淋漓尽致。

听到这清脆话音,梅煜顿时一颤,不可思议地转头望去。

刚才他计算得分明,局内人都已撤离,怎么还会有援兵赶来!

他凝视着那女子的绝美容颜,神情竟有些恍惚,心里涌起一股古怪的错觉。

这副面孔……似乎在哪儿见过?

任真同时望去,看清女子真容的那一刻,他激动得快要哭出来。

你特么终于来了!

女子御空而立,俯瞰向梅煜身后的任真,冷哼一声,喝道:“剑六!”

注:孙楠有首歌,歌词是,你快回来,我一人承受不来。

第158章 这一剑,不再孤独

两人好不容易重逢,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俩字。

任真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这女人没打算关心他的伤势,一上来就发号施令,指挥他联手对付梅煜。

他不敢迟疑,从地上爬起来,咬牙支撑着痛楚,朝梅煜冲过去。

剑六曰蛟龙,任真挥舞六合剑,只见巨大剑身在真力搅动下,以右臂为中心,疾速旋转成一道可怕的龙卷,横亘虚空,笔直绞杀向前。

梅煜见状,神情凛然,不禁开始倒退。

此时不比刚才,还有一人虎视眈眈,他不敢贸然全力相抵,再拿所有内力跟任真比拼,只能暂时退避观望。

蛟龙剑气卷杀迫近,这时,那蓝裙女子也动了。

她手中长剑一振,锋利剑芒划过虚空,竟留下一大串剑气虚影。

以她左臂为中心,那道道虚剑铺展成一副硕大的扇面,宛如凤凰展开绚丽羽翼,绽放在梅煜的另一侧,杀意凛然。

“这是……”

梅煜瞳孔骤缩,止住后退步伐,脸上的震撼之情无以复加,“剑九?”

身为琅琊阁主,他见识极为渊博,虽然比不上身后的绣衣坊主,但对孤独九剑的威名还是有所耳闻。

他自然能认出,这女子使出的,居然是剑圣绝学的最后一剑,凤舞九天!

他目光僵滞,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这世上竟然有两人,同时施展剑圣的独创绝学!

“他何时收过女传人?”

他以为,那女子是顾剑棠秘而不宣的嫡传弟子,这是首次公开崭露锋芒。

但是,就她展现出的造诣来看,未免也太高了,简直是一位女版剑圣!

他不可能想到,这女子才是昔日剑圣,真正的顾剑棠。而他身后那位招摇过市的男装剑圣,反倒是假的。

一女一男,真假剑圣,首次联手对敌时,两人用的都是孤独九剑。回溯因果,缘分其实皆已前定。

此时,左有剑六,右有剑九,六九式合璧,果然是龙飞凤舞,呈现出一副辉煌浩荡的大气象。

蛟龙绞杀,凤羽狂舞,梅煜刚从惊愕中缓过来,两剑已同时到了,滔天剑意前后涌来,快要将它吞没。

情急之下,他仓促应对,哪里还来得及蓄势凝力,随手化出一座星河圣王鼎,以无形厚鼎护住身躯。

轰、轰……

疯狂剑气如潮,一波接一波地轰击在星河鼎上,很快将其斩破,炸裂开来。

梅煜的雪白长袍被密集剑气切碎,身上留下无数伤痕,而他那飘飘长发也凌乱不堪,显得很狼狈。

他跌落在地,胸膛剧烈起伏着,嘴里血流不止,却一直死死盯着虚空的顾海棠,眼神充满惊怒和不甘。

他惊怒,是因为他不敢想象,这女子的剑道造诣远比外表看起来更恐怖,他毫不怀疑,她绝对已经超越昔日剑圣,有资格问鼎巅峰。

他感到不甘,则是因为他能感知到,女子的修为也只在五境上品而已,对七境的他来说,依然无法构成威胁。

若非他恍惚失神,轻视了两人联手的杀伤力,断不至于遭受如此重创。如果能重新来过,他绝不会给两人轻易出手的机会。

可惜没如果。

他昂着头颅,表情狰狞,不再有平素的庄重,嘶吼道:“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会孤独九剑!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女子负手而立,虽然换上女装,还是不改往日的作派,气度傲然。

她深深看任真一眼,然后挑眉答道:“我叫顾海棠,是剑圣大人的姐姐。”

海棠?姐姐?任真顿时一愣。

顾海棠俯瞰着梅煜,淡漠地道:“至于其它事情,你没有知情的必要。”

顾剑棠已不是以前的顾剑棠,皱眉杀人的习惯却仍未改。她没打算让梅煜活着离开,死人又何必知道这么多?

任真无奈地摇头,心道,虽然恢复女身,你也只是换了身打扮,这副臭屁架势,果然还是改不了呐……

顾海棠似乎心有所感,豁然转头盯着他,寒声说道:“剑呢?”

对他说的第二句话,又是俩字。

任真被这杀人眼神盯得脊背发凉,心意微动,那柄六合剑自动一分为二,其中一半破空飞向顾海棠。

“真武剑送给别人了。这是我的,你先用着吧。”

他看得出,顾海棠手里的剑很普通,算不上什么好货色,稍后要是再使更强的剑招,很可能会像他在云遥宗时那样,关键时刻断剑掉链子。

先前铸炼本命剑时,他便有此考虑,故而发明出分合自如的六合剑。两人同使一剑,能更好地提升默契,联手爆发更强的战斗力。

既然你拼着性命去找我,那以后就乖乖待在身边,拿着我的剑,给我当保镖吧!

顾海棠伸手,接住那一半六合剑,抚摸着鲜红剑身,秋波流转,不掩饰对它的动容。

任真若有所思,正打算问一句,既然重新知命,为何不见你的新剑,这时梅煜站起来,一身战意重燃。

“你们以为,这样就能赢我?”

梅煜眼珠凹陷,苍老面庞阴森可怖,“无论是顾剑棠,还是顾海棠,今天都得死在这里!”

话音落时,他的两只拳头紧攥,疯狂积蓄着真力,无数黑色灵气翻滚,竟将他整个身躯笼罩,不断膨胀,愈演愈烈。

他在酝酿自己的最强一击。

顾海棠神情凛然,凝视着那漫天黑气,沉声说道:“剑一!”

任真闻言,心脏怦然一动,握紧了手中长剑。

剑一,名曰孤独,不仅是九剑里的最强杀招,更是当年任天行传授出来的独家绝学。

之所以命名孤独,并非取独孤求败之意,而是因为创出此剑的人,仗剑活在这世上,心里很孤独。

学会此剑的人,也很孤独。在继承剑一的那天,她闭关修行,从此便再也没能见到自己仰慕的大将军。

后来,无论是在外云游,还是回宗守阁,她都很孤独,心里容不下任何朋友,成了独来独往的孤傲剑圣。

再后来,终于又有人学会此剑,可惜这时候她却死了。

这个学会此剑的人,心里更孤独。

一个从小背负血海深仇的孤儿,孤苦无依,提心吊胆提防所有人。这些年来,无人知晓他吃过多少苦,默默流过多少泪。

他心里的痛楚,更无人可诉说。

所谓孤独,莫过于此。

直到今天,世间终于有两人,可以使出这一剑。

他俩要联手共出孤独一剑。

从此,这一剑,不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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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一层窗户纸

孤独一剑,不是复杂一剑,甚至可以说是简单粗暴的一剑。

它的强大威力,并非源自花哨绚丽的招式动作,而在于施展这一剑时的辽阔意蕴。

任真和顾剑棠同时举剑,高擎头顶。

这是武学典籍里很常见的动作,通常被叫作举火烧天。

但当这两人使出时,梅煜却是勃然色变,生出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两人的剑岿然不动,一股磅礴剑意从锋芒间荡出,引而不发,气势愈发恢宏。

像是汪洋大海上掀起的惊涛骇浪,不断在向高空攀升,虽然还没拍打下来,倾泻出翻天覆地的伟力,它汇聚的浩大威势,已足以令被笼罩在阴影里的渺小生灵颤抖,心生绝望。

梅煜的拳芒也在汇聚,但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这股错觉,让他未战便开始胆寒。

面对高高擎起的两剑,他感觉自己彷如一叶扁舟,正漂泊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眼看两道万丈巨浪行将拍落,它却无从闪躲,只能眼睁睁等着灭顶之灾降临。

无能为力,无法抗拒,无路可退,这两道剑势让他深切感受到,何为绝望和孤独。

虚空中,两人隔空对视一眼,纵身挥剑斩落下去。

排山倒海,天崩地裂。

梅煜的恐怖拳头还没轰出,就被这两道巨浪吞噬,湮没在一片滚滚烟尘里。

整座大地都在猛烈震荡,而梅煜所处的位置也全部塌陷下去,如坠落成深渊。

两人合力使出剑一,虽然境界差一些,但各自的剑道造诣都登峰造极,百年不遇,其威力绝非一加一那么简单。

刚才剑意喷薄那一刻,不止是六合双剑交相呼应,两人内心里也生出某种微妙难言的共鸣,仿佛随剑身一起,构成和谐交融的一体。

仿佛这两人,就是同一人。

顾海棠自然清楚,这究竟是何缘故。但任真还被蒙在鼓里,兀自沉浸在巨大的喜悦里。

他踏空走过来,脸上带着开心的笑容,“没想到,咱俩初次联手,就能释放这么可怕的杀伤力,真是天作之合啊!”

顾海棠没有看他,依然盯着下方烟尘,淡淡说道:“滚远点。”

任真笑容凝固,套近乎不成,反被人家嫌弃,他感到异常尴尬。不过,这次她说了三个字,好歹也算有进步。

“顾姨,咱们要不再补一剑?”任真学着她看向下方,锲而不舍地道:“毕竟他是七……”

话刚出口,他瞥向顾海棠,便看到一对刀子般的锋利眼神,立即噤若寒蝉。

海棠蛾眉一挑,寒声道:“再敢乱喊,我割掉你的舌头!”

任真吓得赶紧闭嘴,有苦难言,憋了一肚子牢骚。

“你跟我爹是同辈,我喊你一声姨,这特么都有错?三十岁的黄花老闺女,还真指望我喊你姐?脾气这么凶,又没有胸,以后谁愿意娶你!”

便在这时,另一边的厮杀结束。经过苦战,绣衣坊三人终于杀死夏侯明,赶了过来。

看到顾海棠的面容,徐老六又瞥一眼任真,只觉头皮发麻,像见鬼一样,“你们……”

他是想说,你们俩怎么长得一模一样,话到嘴边,忽然猜出惊人真相,激动得差点闪了舌头。

梅煜猜不到真相,是因为他不清楚,眼前的剑圣是假的。这三人却知晓内情,猜测起来便简单许多。

张寡妇同时醒悟,神情剧变,如临大敌,“你是剑圣?你怎么还没死!”

为了保密起见,当初任真救走剑圣时,瞒过了所有人,等凤梧堂众人撤离后,才将她的尸体送走。因而这三人都不知情。

眼看张寡妇就要抽刀,老王急忙一把拉住。

他眼明心细,意识到此事非同寻常,凛然说道:“想不到,剑圣大人会来救场,原来竟是自己人。”

顾海棠看着这三人,冷哼一声,眼里流露出敌意,“看在你们坊主的面子上,我不计较当日杀我之仇。你们立即去除掉梅煜。”

梅煜被打落在地,势必遭受重创,再想杀死他,已经轻松很多。

任真被夹在中间,异常尴尬,难得有机会开口,于是说道:“此事一定要保密,我日后再跟……”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烟尘从下方深坑里冲出,却并未迎面杀来,而是朝远方狂奔。

毕竟是七境强者,梅煜果然没死。保命要紧,他不敢再战,选择伺机逃窜而去。

任真骤惊,凝望着那疾速闪烁的身影,急忙说道:“你们赶紧去追!”

张寡妇一直是急性子,没等他开口,就已经冲出去。徐老六也不甘人后,跟去追赶。

老王行事更沉稳一些,看了顾海棠一眼,说道:“梅煜重伤,由我们去追就问题不大。坊主受伤也不轻,还要劳烦剑圣大人照料。”

任真明白他的深意,点了点头,“都是自己人,你们放心去吧!”

他和顾海棠都是五境修为,若论奔跑内力,并不比三人更强,贸然跟去,只会使自身伤势恶化,还不如留下来原地休息。

老王松了口气,领命而去。

空旷地上,只剩下真假剑圣二人。

任真席地而坐,开始运功疗伤,顾海棠则静立一旁,相对无言。

气氛冷寂。

任真心里疑惑太多,终究还是忍不住,怯怯开口道:“咱们需要对对账。谁先问?”

两人心知肚明,彼此之间必须要开诚布公谈一次,接下来才敢推心置腹地相处。

顾海棠负手而立,没有回头,“你先。”

任真闻言,凝眉沉思良久,才理清头绪,开始问道:“你跟我爹,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是最重要的问题,也是外人无从知晓的问题。

当初剑圣潜入金陵,苦苦寻找任真,任真却不敢坦诚相见,就是因为摸不清她的真实意图。

毕竟,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性,她跟任天行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寻找任真是为了断其血脉,斩草除根。

后来虽然确定她并没有恶意,但其中真正渊源,他还是一无所知。

“他是我的恩人。”

顾海棠说完这句,再次陷入沉默,眸子里涌起极度复杂的情绪。

“就这么简单?”任真一怔,明显对这份不能更简洁的答案不满意,追问道:“你能不能说得详细点?”

聊天这种事,最怕的就是言简意赅。而顾海棠的态度,简直让他无语。

“不能。”

第160章 烟雨剑藏

这一刻,任真心里万马狂奔,想起前世好不容易泡到一个妹子,然而人家一天到晚懒得回聊天信息时的苦逼情景。

那简直是场噩梦。

他心有余悸,不禁说道:“你再保持这种态度,就没法好好聊天了。不管你找我有多辛苦,我没必要将一尊活菩萨带在身边供着,还得看你的脸色说话。”

顾海棠转过身,凝眉盯着任真,沉默片刻,清冷神情渐渐缓和。

任真闭目养神,继续说道:“我不清楚你的想法,但是我猜,你愿意换回女装,是想真实地重活一次,不再做那冷冰冰的剑圣。既然这样,你就更该尝试改变,多一点烟火气息。”

顾海棠眉峰散去,很罕见地主动一次,脱口问道:“什么是烟火气息?”

任真睁眼,侧过头跟她对视,“我不奢望你能立即变成女人,首先,你要先学着做个正常人,正常地说话处事,像正常人一样喜怒哀乐。”

顾海棠沉默一会儿,轻声说道:“在我年纪很小时,你父亲救过我一命。后来,他又把孤独一剑传给我。所以,他对我既有救命之恩,又有师长之恩。”

任真眨了眨眼,认真端详着她,“就这么简单?”

她神情微惘,“不然呢?”

任真如释重负,仿如逃过一劫,“好险!毕竟你的岁数不上不下,万一这里面还藏着别的事,我岂非要喊你姨娘?!”

刚见面时那声“顾姨”,原来是这么来的。

一边说着,他一边站起身,警惕地望向顾海棠,已经做好对方暴怒的准备。然而,她神色看起来平静,没有像他预想的一样生出波澜。

“我跟将军,总共只见过两次,恐怕他都没把我放在心上。对于他,我只有钦佩仰慕,想要成为他那样的强者,仅此而已。”

仰慕这个词,表示对另一个人很崇拜,当然有喜欢的意思,但不一定都是男女情爱的那种喜欢。

谁说女子不能修剑?剑圣大人可能只是崇拜力量、渴望强大而已。

任真小心试探道:“难道你不喜欢他?”

“喜欢?”顾海棠轻哼一声,漫不经心地道:“在我们这种境界的强者眼里,男女情欲只是无谓的杂念,自寻修行羁绊罢了。”

她神态从容,不像平常女子般忸怩羞意,只当是在谈论平常的琐事。

任真看在眼里,哭笑不得,心道,明明正是干柴烈火的年龄,却连半点情欲都没有,果然不能拿她当女人看待啊。

“也就是说,你费尽周折找我,是想报答我爹的恩情,替他保护我的安全?”

顾海棠朗然答道:“如果没有他,早在二十年前我就死了,更不可能登顶封圣,成就如今的声名。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我要是无法照顾他的骨肉,还有何颜面自称豪杰!”

任真干咳一声,无奈地道:“既然换上女装,就别再以豪杰自居了。往后你跟着我去长安,如果摆出这副派头,简直是再明显不过的破绽!”

顾海棠问道:“你要去长安?”

任真点头。

顾海棠神情骤变,“你真的要替南朝卖命?不用我提醒,你应该也很清楚,大将军最终死在谁手上……”

任真望向远方那片密林,目光幽深如渊。

“凡事皆有因果,果是结在金陵,根源却要从长安寻起。我爹的债,我会回金陵清算,那我娘亲的呢?所有人欠下的债,都得如数偿还!”

顾海棠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任真负手而立,问道:“当年的冤案,你了解多少?”

顾海棠摇头答道:“不比你多。”

任真继续问道:“那你告诉我,你是如何得到那节断剑的?”

顾海棠闻言,表情变得复杂,感慨道:“你这次赴北,野心实在太大。要凑齐那七节断剑,开启烟雨剑藏,远比你想象中困难。”

任真低着头,嗓音沙哑,“你先回答我。”

“是你父亲托人秘密捎给我的。当时我还在闭关,并不知情,后来出关时,他就已经战死金陵了。其后烟雨剑藏的传闻四起,我才隐隐猜到,这大概就是开启剑藏的密钥之一。”

任真幽幽说道:“如此说来,他心里很认可你这个传人。那你清不清楚,拥有断剑的人还有哪些?”

顾海棠黯然道:“他是分别单独寄的,我们这些人互不知情。不过,我能确定,有一个人也有断剑,可惜他已经转交给别人。”

“谁?”

“丹青绝,吴道梓。”

“早些年,他跟你母亲叶大小姐有交情,经常去你家拜访。他嘴舌油滑,很讨人喜爱,所以我猜,你父亲可能会信任他。”

“他?”任真先是一怔,旋即猛然醒悟,“你南下金陵前,曾去丹青城见过他,莫非是想索要断剑?”

顾海棠点头,“不错。可惜他这个人口蜜腹剑,太爱见风使舵。我以武力逼他就范,他才供认说,你父亲降晋不久,他就已主动把那节断剑交给皇帝,跟大将军撇清干系!”

任真眯着眼眸,攥紧袖里的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顾海棠说道:“所以我才说,要找烟雨剑藏难如登天。咱们不清楚另外几节的下落,好不容易确定一节,又落在了北唐皇城里。”

任真沉默片刻,说道:“这次进长安,要做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顾海棠看着他瘦削的身板,叹了口气,眼里充满忧虑。

“南晋陈玄霸迟迟没有杀你,坐视你长大,未必不清楚你的底细,也有可能是在利用你。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千万不能大意!”

任真答道:“这次他瞒着我,派两堂首领秘密来北唐,怕是另有图谋,对我不利。若非你及时赶来,我确实捉襟见肘,缺少值得信任的帮手。”

顾海棠欲言又止。

她本来是想说,何不提前收手,远离这趟浑水。但她何尝不清楚,被幕后那只眼睛盯着,早就身不由己了。

任真踏步向前,昂首东望,如同一头终于露出獠牙的伏虎。

“下一步棋,是时候攻城略地了。”

第161章 那年春,我把桃花切一斤

斜谷以西,有群山连绵,静谧而幽深。

某一刻,某处密林里,忽然传出一道爆炸声,震耳欲聋。紧接着,鸣叫声响起,无数鸟禽受到惊吓,扑扇着翅膀四散飞去。

一棵参天大树轰然倒下,断裂处参差不齐,显然不是被切断的。

一名老者浑身是血,撞断这棵古树后,重重摔倒在地,苟延残喘着,收缩的瞳孔里流露出极度惊恐。

他拼命奔跑,终于躲过后方三人的追杀,本以为已逃出生天,准备停下歇息,这时候,在他前方出现了一个更可怕的人。

一个拄着布幡的瞎子。

只是一个照面,梅煜就被打翻在地,全身经脉尽断。六圣之一,岂是区区一名七境所能招惹。

此时他躺在地上,死死凸出的眼珠里,充斥着无以复加的震撼。

“你……怎么会回来!”

他想不明白,自己明明亲眼看着杨玄机离开,为何在最紧要时刻,对方又突然折返回来,断绝了自己的退路。

按照二先生的计划,不可能这样的。

想不通其中关节,他便死不瞑目。

杨老头拄着鬼神幡,慢悠悠走到梅煜身前,微微侧首,像是在俯视这位无力回天的琅琊阁主。

“我可以解答你的困惑。不过,作为交换,我先问你一个问题。我挺好奇,你好歹是七境下品,怎么会落得这步田地?”

他不敢相信,以五境任真的实力,竟能将梅煜重伤成这种地步。早知如此,他就不必赶回来了。

梅煜叹了口气,表情绝望,开始讲述刚才那场大战的经过。

杨老头站在那里,默默听着,眼珠子不停转动着,神态若有所思。

当梅煜说到六合一分为二时,他面带笑意。

当说到女子降临时,他微感迷惘。

当说到六九式合璧时,他的老脸上浮出前所未有的情绪变化,异常精彩。

震惊,不解,然后再次震惊,明悟,最后这一切情绪消散,只剩下淡淡笑意。

原来如此。

他喃喃自语着,“想不到,你是你,你是你……”

梅煜听得云山雾罩,猛烈咳嗽几声,哀求道:“杨先生,能否饶我一命?”

杨老头嘿嘿一笑,脸色骤沉,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漆黑天穹,阴森可怖。

“你敢杀他,还指望我能饶你?”

梅煜惊骇无言。他越来越糊涂,阴阳家的冥圣,为何会如此关心剑圣的安危?

杨老头步步紧逼,寒声道:“你想知道我为何回来?蠢货,我出自阴阳家,当然会在他体内种一道咒印,监视气机!”

……

……

斜谷以东,有三川三岳,十里桃花。

漫山遍野,簇簇粉红,远远望去时,彷如一大片朝霞。馥郁清香弥漫,沁人心脾,惹人沉醉在盎然春意里。

两匹雪白骏马穿过芳丛,向东奔驰在平原上,跟那桃粉交相辉映,很是好看。

马上的男女容貌如一,俊美标致,洁白水蓝的衣襟飘舞着,矫若天仙,羡煞旁人。

剑圣神扑朔,剑痴影迷离,双剑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此时,任真挥舞马鞭,兴致颇高,忍不住感叹道:“这么好的雪花骢,落在萧铁伞手里,简直暴殄天物。等我进京,一定要狠狠折磨他一番!”

顾海棠并驾齐驱,皱眉问道:“就算不告诉我行动计划,你至少也该说清楚,我要以何身份示人?”

任真回头看她一眼,胯下骏马一蹬,窜了出去,“到时候再说,有我这手活在,咱俩搭档,还不是神出鬼没,变化自如!”

顾海棠纵马跟上去,寒声说道:“我在来的路上听说,你擅做主张,替我收了一个女徒弟?”

任真恍然记起,赶忙说道:“对对,你不说我还忘了。除了我以外,你名下现在还有三个弟子。等到了京城,你都会见到的。”

顾海棠脸色骤沉,“我不喜欢跟别人在一起,带上你都觉得累赘,没心情理会这些凡夫俗子!”

任真抚摸着柔软的马鬃,摇头说道:“你搞错了,师徒只是幌子,你跟他们一样,实际都在追随我。去京城混,咱离不开他们的伺候!”

顾海棠脸色愈发难看,正准备争论,任真急忙调转话题,“对了,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替你出过不少风头。有几招剑法,我得教给你,免得穿帮。”

“你教我剑法?”顾海棠不怒反笑,眼里充满蔑意,“自我出道以来,除了你父亲以外,还没人配教我剑法!”

任真闻言,猛然拉住缰绳,停下马来,怒冲冲道:“我就让你见识一下,如何把硬剑掰弯!”

说着,他伸手一指,顾海棠背后的半片六合剑弹出,自动收缩变弯,化成一道鲜红剑镯,缠绕在她的玉腕间。

跟任真右手上那只恰好成对,宛如情侣的定情信物。

任真抬手,微微摇晃剑镯,顾海棠手上那只也开始嗡鸣,相互呼应。

顾海棠嗤之以鼻,不屑地道:“它本就是你的本命剑,有什么好神气的。”

“呀呵!”任真闻言,气不打一处来,纵身跳下马,指着顾海棠说道:“不服是不是?有本事就来打一架,不把你治得服服帖帖,以后这日子没法过!”

从见面到现在,他憋了一肚子气,有心要灭灭顾海棠的威风,省得她以后不肯听话。

当然,他更想趁此机会,把剑十和剑十一传给她。

顾海棠二话不说,凌空跃下,跳到路边的桃树下,傲然说道:“以桃花为剑,你若能沾到我的衣裙,就算我输!”

桃下人独立,粉面桃花相映红。

任真看得有些痴了。

顾海棠却不懂这些情调,玉手一伸,隔空转向那万千桃蕊,只见无数粉瓣疾舞,在她掌心间凝成一柄桃花长剑。

她脚尖一点,轻盈飘入桃花深处。

任真见状,追随其后。他大袖一挥,遍地落红纷飞,同样凝出长剑,朝闪烁花丛间的曼妙身姿斩去。

“今天不辣手摧花,你就不知道何为任家家法!”

漫天桃花飘舞,这对玉人双飞其间,一时如画。

(第二卷完)

第162章 风云榜上起风云

“这故事,有点意思哈……”

路边上,任真穿一件寒酸的文士长衫,打量着略带南方口音的说书老先生,旁听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调侃。

“我说三叔,早这么诚心讲故事,至于在南方混不下去,大老远来长安讨饭吗?哎呦,一看到你这张老脸,我就很想念当年那头母驴……”

围观群众转头望过来,脸上露出趣意。

大家听得出来,年轻秀才跟说书老头是老相识,他乡遇故知,一见面不忘讥讽一把,这张嘴也是够贫的。

老头神情淡漠,耷拉着眼皮说道:“出门在外,得靠朋友帮衬,你还是少贫几句嘴吧。说我讨饭吃,也不先瞧瞧你俩这德性!”

嘴上这么说着,他扭过头时,深深看了一眼任真身旁。

这一次,剑圣终于懂得收敛,头戴着遮面斗笠,身上换成洗得发白的粗布衫,这身行头,更像是当初赶车糊口的那个任真。

任真嘴噙笑意,淡然说道:“还是免了。我蔡酒诗迟早平步青云,不需要你来帮衬,只求你免开金口,别给我添乱,我就谢天谢地了。”

老头脸色骤变,眉头深深皱起,显然听懂了话里的深意。

这下观众们不乐意了,看向任真的眼神里充满鄙夷。唐人性格粗犷豪爽,仗义直率,尤以京城长安最甚。

他们看不惯任真的市侩嘴脸,心生厌恶,纷纷起哄要赶他走。

这时,老头猛然一拍惊堂木,令大家回过神来,凛然说道:“人各有志,不管他,咱们继续说书。”

任真已经被赶出老远,又锲而不舍地跑回来,悻悻站在人群后,想听这位黑衣凤首究竟要唱哪出戏。

“接下来,咱们说点别的,就评一评那风云换榜,真可谓‘龙虎斗折损龙虎,风云榜再起风云’!”

老头嗓音洪亮,此言一出,人群顿时精神大振。数天前风云双榜才刚换榜,今天这老先生便要点评豪杰、细数风流!

端的是好大气魄。

任真闻言,摇头嘀咕一句,“无聊。排位只是虚名罢了,有什么好计较的?”

他转身想要离去,却被一直沉默的顾海棠拉住,“我要听。”

任真无奈,只好转回身来,满足这位剑圣大人的勃勃野心。

“先说风榜前十五强。排在第十五的,是剑狂裴寂,他先前还高居第十一,这次出关后,却排位暴跌,着实出人意料。”

“排在第十四的,是东林书院的五先生,封万里。”

刚听完这两个位次,任真便忍不住摇头,对顾海棠说道:“我就说吧,琅琊阁搞的名堂,肯定无聊。封万里怎么可能打得过裴寂?还不是存着打压剑道的心思!”

顾海棠不假思索,点头认可他的分析。

她对裴寂的实力再清楚不过,绝不可能逊于封万里之流。琅琊阁如此编排,必然是在遵从朝廷意志,故意抹黑剑道群雄。

原先儒剑争雄,两家都被朝廷推崇,所以琅琊阁不偏不倚,风云榜相对公正。而这次的排名,显然有了非常强烈的偏向。

李凤首点评一会儿,继续说道:“第十三位,是被誉为国士无双的二先生。他如今屹立于七境最巅峰,的确是实至名归。”

一说出元本溪的名头,众人交口称赞,纷纷议论起他吓退南晋强敌的传闻。所说的那位,自然是不战而退的鱼龙首。

任真呵呵一笑,腹诽道:“琅琊阁被迫把他排在这里,恐怕因为前面都是八境强者,他们也不敢把世人当傻子愚弄吧?”

果然,李凤首继续说道:“排在第十二的,是如今的剑道盟主,沧流剑隋东山。大家都知道,斜谷会战改变了北唐的格局,隋盟主晋入八境,也是左右形势的变数之一。”

如他所说,琅琊阁之所以选择换榜,是由于不久前的斜谷会战,使不少强者的实力发生变化,原先的排名已无法被世人接受。

“位居第十一名,引领后方群雄的微妙名额,却是落在一个声名不显的人物头上。”

李老头微微停顿,干咳一声,故意卖起关子来。

这时,人群后方的任真嘴角一挑,喃喃地道:“开始有意思了……”

斗笠下,顾海棠眨了眨眼,轻声说道:“我原来的席位闲置,十强本就缺一,需要有人补位。隋东山明明是八境下品,却未能迈进十强,这就说明,又有黑马杀了出来。”

任真点头,“不错,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南晋强者。”

他的话音刚落,李老头恰好开口说道:“此人八境中品,是南晋强者,法号玄悲。”

“和尚?”

人群顿时鼎沸,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看他们的神情,应该以前都没听过这人。

任真脸上笑意愈浓。

顾海棠看在眼里,问道:“你认识?”

任真不置可否,感慨道:“才几个月没见,就强到这种地步,他还是那么变态……”

顾海棠听出了答案,同样感慨道:“若在以前,八境中品就能名列前十,现在却屈居第十一名,修行界确实妖孽辈出。”

任真说道:“我比较好奇,实力比玄悲小和尚还强,补位十强的那位又是谁?”

“小和尚?”顾海棠敏锐听出这个关键词,不由一怔,“你今年才十七岁……”

任真立即摇头,“并非你想的那样。等你以后遇见他,就明白了,我刚才说的变态,跟你说的妖孽是两码事。”

李老头的话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大家的议论。

“好了,接下来,就是立于武道最巅峰的风云十强。”

“第十名,铁伞萧夜雨。想必大家都已听说,在斜谷会战里,萧大人身受重伤,失去一条臂膀,所以排名下跌一位,也在情理之中。”

众人默默听着,出奇得安静。

在这长安城里,敢公然议论萧铁伞,需要很大的勇气。大家都心照不宣,生怕稍有失言,被暗藏的雪影卫听到,招来杀身之祸。

任真微微摇头,似乎是在否定,如今的萧铁伞比那小和尚更强。

“第九名,又是一个不熟悉的名字,也是最近崛起的新晋强者,叫做曹春风。”

人群再次喧哗。

顾海棠早有预料,第一时间扭头看向任真。

任真面无表情。

“一个活死人。”

第163章 我有百种开局

顾海棠面露疑色,本来想追问什么是活死人,但看到任真的阴沉表情,还是选择了沉默。

她隐隐感觉到,他似乎跟那个曹春风有很深的过节。

恰在这时,李老头的视线转过来,看向任真。同为南朝人,他应该知道其中内情。

“诸位看官须知,在上一届风云榜中,北朝囊括六席,在数量上占据优势。然而,随着剑圣的堕境,这曹春风的补位,南北两朝平分秋色,已经不存在人数差距。”

换言之,如果有差距,那就是各自五人的实力差距,以及他们之间的默契程度。

剑圣闯金陵时,南晋四强联手迎战,其融洽关系毋庸置疑。反观北唐这一边,却刚经历一场大规模会战,忙于自相残杀,不可同日而语。

这便是巨大的隐患。

“第八名,酒徒付江流。我想不用我多作介绍,当日斜谷会战,他以一敌二,干涉咱们北朝纷争,出尽了风头。此人上可敌六圣,下可输孩童……”

他的点评还没说完,任真已不愿再听,转身低头离去。

顾海棠跟在身后,沉默一会儿,说道:“你说得对,这届榜单确实无聊,刚才不该留下来旁听。”

走在僻静小路上,任真说道:“董仲舒堕境受创,却依然被排进前八,这说明什么?说明在女皇陛下眼里,天大地大,面子最大,儒家的面子万万丢不得。”

他娓娓道来,继续分析道:“还有一点,原来排在第十的颜渊,终于闯进前列,这就意味着,很可能他已经破境,要跟儒圣分庭抗礼了。”

“破境?”顾海棠不了解很多内情,疑惑地道:“他不是誓不过三吗?为何要违誓破境,甘愿实力受损?”

这件事解释起来太麻烦,任真不想多费口舌,只是淡淡一笑。

“崭露真正境界,就会给皇帝带来最大威胁,不得不承认他的正统地位。我猜,过不了多久,北唐就会又多一位文圣……”

儒圣文圣,对北唐而言,是由颜渊增补一位圣人的空缺,对儒家而言,是不得不面对的内斗纷争。

外有大军侵境,内有动荡争斗,北唐正面临开国以来最大的危机。

顾海棠皱眉问道:“我回来时听说,你跟颜渊一度走得很近,现在看来,你们应该是互相利用,努力营造出这样的局面。”

任真坦言不讳,答道:“皇帝该好好考虑一下了,还敢不敢再坚持她那狗屁新政。要是还不愿求同存异,一致对外,到时候,北唐绝对赢不了那场巅峰大战!”

听到“巅峰大战”四个字,顾海棠目光猛地一颤,说不出是震惊,还是兴奋。

儒圣和铁伞都实力大损,冥圣、李慕白和隋东山三人又被排斥在外,如果南晋强者集体来犯,这座长安城,真的岌岌可危。

无论是边境国战,还是巅峰对决,现在的北唐都处于劣势。一切动乱源于所谓的新政,源于女帝的内心。

这盘棋下到现在,任真处心积虑,不仅要血债血偿,还要逼那高高在上的女帝低头。

低头,或者掉头。

顾海棠思索片刻,说道:“所以说,在这场南北之战里,你的立场很重要。”

任真摇头,答道:“不,还不够重要。我有自知之明,现在我手里的牌太少,还无法将一座皇朝攥在手里。换句话说,在这副棋盘边上,还没有让我坐下的那把椅子。”

说到这里,他直了直腰,昂首眺望向远方的巍巍皇城,正色说道:“我来长安,就是要让他们给我让出一把椅子。”

顾海棠幽幽问道:“人已经来了,你想如何混进这潭深水?”

任真收回视线,笑眯眯地看她一眼,“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有一百种开局,能将他们玩弄于股掌间。”

顾海棠冷哼一声,明显不悦。这时候,她又想起在金陵遭他算计的旧事。

“不管你有多少种开局,赶快找地方安顿下来,我不想再陪你瞎逛下去了。”

任真闲庭信步,信口说道:“本来还想再转一会儿,探探朱雀大阵的玄机。既然这样,吃、喝、嫖、赌,这四样乐子,你来选一种吧。”

顾海棠神情淡漠,抻了抻头上的斗笠,说道:“随你。”

任真无奈,叹口气说道:“圣人果然不食人间烟火,不懂及时行乐。那就跟我走吧!”

说罢,他迈步朝城西走去。

顾海棠跟在身后,走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你要去哪儿?我是女人。”

这两句话看似毫无关联,实际是在提醒任真,你可别带着女人去青楼嫖娼。

任真没有回头,笑呵呵地道:“我跟你说,我在金陵赶车时就听过,逛长安的窑子特别烧钱,这里的娘们不仅屁股……”

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扯远了,纯属对牛弹琴,尴尬地干咳一声,苦笑道:“长安居,大不易,就算我想带你嫖,也没有那么多银子啊!”

顾海棠翻了个白眼,鄙夷地道:“那你还让我随便选?”

任真腆着脸笑道:“我也就是吹牛过过嘴瘾。无论你怎么选,我都会带你来赌一把,先赚点银子。”

说罢,他抬手指向路边那家赌坊。

赌坊门面偏小,门楣上挂那副横匾倒是挺气派,上书四个字。

银钩赌坊。

顾海棠望着那块匾,坦白说道:“我不会赌。”

任真嬉皮笑脸,“这就巧了,我也不会。”

顾海棠想到某种可能性,眼睛微眯,“这是你们坊里的生意?”

任真摇头,“长安这里一直由莫鹰首经营,具体有哪些生意,我也不清楚。而且,我不想让他们早早知道,我已经来了。”

这次来长安,他不打算依赖任何人。

没有信任,便没有背叛。

顾海棠转头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白痴。

任真胸有成竹,说道:“不过,不久以后,这家赌坊会成为我的生意。”

说着,他一把拽着她,朝赌坊里走去。

“想在长安买房成家立业,走上人生巅峰,就全靠今天这一把了!”

第164章 既然不是仙

银钩赌坊,对京城本地人来说,是一个很熟悉的名字。

不只是任真走进的这一家,长安城里大大小小数十家赌坊,都挂着这同一块招牌,背后藏着同一位东家。

换句话说,京城虽大,但大半个赌博产业,都被一股幕后势力所掌控,被某家财团垄断成自家田地。

但凡做赌场生意,只靠雄厚财力是远远不够的。

东家必须要有足够深厚的背景,以及一大批打手,才能通吃黑白两道,镇得住场子,撑得住盘口,让那些嗜赌如命、撒泼耍赖的地痞不敢滋事。

赌坊的水素来很深,尤其是在豪强林立的京城,能坐得了如此大的庄,更非易事。

因而,别看这家赌坊的门面不大,其能量却不容小觑,绝非单独哪个武修就敢招惹的。

关于这一点,不知道外地来的门外汉任真,是否真的清楚。

走进坊内,映入眼帘的装潢算不上豪华清贵。稍显局促的赌场里,光线有些昏暗,只有在几张赌桌前,吊悬着烛火灯笼,映亮牌面。

或许是午后的缘故,人的习性偏倦怠闲散,活跃的赌徒相对稀少,并未如任真想象的那样,呈现出一副喧闹嘈杂的画面。

回想起前世电影里的赌神风采,再意淫着自己稍后大杀四方的画面,任真既激动又紧张,忍不住搓了搓手,走到门口的柜台前。

浑身上下全部家当,总共不到一百五十两银子,他都兑换成筹码,没打算保留一点糊口的盘缠,显然是成竹在胸,要搏一把大的。

掏出那些散碎银子时,他能清晰捕捉到,柜台后那名女荷官的明眸里闪过一丝蔑意,然后别垂下眼皮,不再多看他一眼。

自小混迹街坊的他,从不知脸皮为何物,依然满面春风,一边往袖子里揣筹码,一边肆无忌惮地瞥向人家的高耸胸脯,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问清下注底限后,他带着顾海棠走进一旁的场地里,随意游走在各处赌桌间,不急于立即下场。

“别怪我抠门哈,”他眼神飘忽,游离在四周角落间,随口说道:“您是真豪杰,出手不在乎轻重,我要是把家底分给你玩,转眼就能败光。”

顾海棠摘下斗笠,低头跟在身后,眉头又不自觉地皱起来。她痴迷修行,对其他事毫无兴趣可言,听到任真碎碎念,未免觉得聒噪。

“想赌钱就快点动手,我没功夫陪你在这里耗日子。”

任真慢慢悠悠,挑了个角落里的座位歇脚,眼光依然四处飘忽,“着什么急啊,赌钱跟修行一样,也得耐心等待火候,按部就班,不可操之过急。”

顾海棠落座身旁,淡漠地道:“你不是说,替我收了几个京城世家徒弟吗?直接找他们要钱就是,何必这么麻烦。”

任真叹了口气,“你的心眼太直了。我说过,别轻易相信任何人,现在火候不到,咱们不能贸然现身。再说,我难得来赌一把,又不只是为了赌钱……”

顾海棠微怔,忽然想起他在门外说的话,“你真要打这家店的主意,以后做赌坊生意?”

任真感慨道:“想在长安混日子,吃喝拉撒,哪一样不得烧钱?赌钱一时爽,花光后不还得继续找进项?有钱能使磨推鬼,说穿了,只要钱赚得多,何愁大事不成?”

顾海棠一僵,觉得这个道理不对,想要辩驳一番,却又说不清是哪里出了问题。

任真把她的神情看在眼里,微笑说道:“我先前没说错,你就是不知人间疾苦,有一座宗门供奉着,衣食无忧,信手拿来,就理所当然地以为,银子在修行者眼里一无是处。”

顾海棠没有争辩,若有所思。

“以前你高高在上,可以潜心修行,不问世事。但现在不行了,你得自食其力。武修也是人,能龟息整月,难道还能一辈子不吃饭?莫非你真以为,云遥宗都是土匪,靠搜刮抢掠来供奉你?”

顾海棠微微垂首,视线落在身穿的那件布衫上,忽然有些怀念以前白衣飘舞的日子。

买衣裳是要花钱的,所以,装高人风范也是要花钱的。

“这样就能理解,儒剑两派当年为何愿意下山,插手俗世皇朝间的争斗。因为他们过够了清贫日子,想享受跟你一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逍遥作派,所以才要争取皇朝的进贡供奉。”

说完,任真往后仰在椅背上,慵懒地道:“所以啊,只要还没修成仙,咱们就离不开钱。反过来说,只要足够有钱,我就有那把椅子。”

顾海棠豁然开朗,明白了他的真实用意。

既然不是仙,就都得花钱。他要用尽各种手段,包括钱在内,让自己在棋盘里有一席之地。

至于眼前,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先将修行搁置一段时间了。

“该怎么做,才能把这家赌坊赚到手?”

话刚说完,剑圣大人难得灵光乍现,说道:“莫非你想引诱幕后庄家下场,拿这家铺面来赌一场?”

在她看来,这个办法似乎可行。

任真闻言,五味俱陈,暗暗腹诽道,前世的大学霸往往都是书呆子,现在看来,痴迷修行也会有智力衰退、导致痴呆的后遗症呐……

“怎么,难道不对?”

任真淡淡一笑,站起身来,环顾四周说道:“我刚才测了下风水,这赌场里布的是青龙泄水局,赌客的财运晦暗,流财不止,能赢钱才怪!”

说着,他负手来到一张赌桌前。这个方位,是整个布局里唯一的漏洞,可保财气无虞。

赌桌上玩的,是最简单的赌法,骰盅猜大小。

因为最简单,所以能快速决出胜负,可以在短时间内,让人暴富或者倾家荡产,赌局往往异常刺激而惨烈。

盅内有三颗骰子,荷官摇盅落定后,让赌徒来猜点数大小。以九点为界分大小,最大的结果便是三个六,豹子通杀一切,最小的是三个一。

任真找了个座位,在赌桌前坐下来。

他只会这一种玩法。

当然,他很喜欢这种玩法。

玩骰子他会输钱?不存在的。

第165章 卧虎藏龙

任真敢来赌钱,玩这种简单粗暴的赌法,是因为他有足够的作弊手段,对付眼前这只黑漆漆的铜制骰盅。

知命境武修的念力感知都很强大,若是连区区一层骰盅薄壁都看不破,那还拿什么驾驭沉重的本命物,飞天遁地?

五境知命,是修行境界里最大的一道坎。它考验武修的先天气数,并非勤奋刻苦就能逾越,是以将世间庸碌众生挡在门外。

五境往上,强者的数量愈发稀少,不像菜场买豆角一样,一抓一大把。他们都是人中龙凤,有资格被称作大修行者。

跨过这道坎的人,绝无寒酸之辈,即便家庭出身不好,单凭这一身修为,也足以鱼跃龙门,谋到不错的差事,混得有头有脸。

作为堂堂大修行者,至少不至于为了混银子,撇下知命强者的脸面不要,跑到赌坊里扮猪吃虎。

为了一点银子,便作弊挑衅庞大赌坊的规矩,不惜承担身败名裂的风险,这太不明智。

很不巧,此刻坐在赌桌面前的,正是一位脸皮很厚的知命境。

站在赌桌后的,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荷官,身材更是火辣诱人,若在往常,任真的注意力必会沦陷在那深深沟壑间,再也拔不出来。

然而此时,他将右臂撑在桌上,以手托腮,坐姿看似懒散,微眯的眼眸却一直盯着那只在青葱玉手摇晃下不断翻滚的大骰盅,眼睑许久没有眨一下。

在他的强大感知里,骰盅仿佛根本不存在。里面的那三只骰子,也在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变幻着,每一面的点数都异常清晰,近在眼前。

对他来说,这种赌法没有任何难度。

长安城鱼龙混杂,每天进出的武修不少,赌坊并非没有防范。眼前这只骰盅就暗藏一道夹层,内刻符文,足以隔绝三境武修的神意,以防有人自恃修为作弊。

可惜今天来的,是知命五境。

大修行者想破坏市井规矩,本就不困难。

这一桌没有多少人,除了任真两人之外,还有一对中年夫妇,一名年轻公子,以及一名老者,气氛沉寂很多。

铜盅里骰子疾速撞击着,发出的声响格外清脆,无形中给人一股压力。

啪!

女荷官的雪白小臂一振,大铜盅被用力扣在桌面上,尘埃落定,撞击声响让人心脏怦然一跳。

在这一刻,一道不易察觉的寒光从任真瞳孔里闪过,他的脑袋微微下垂,像是快要睡着一般。

甜腻的嗓音响起,美艳女荷官环顾四周,一只手按在骰盅上,笑盈盈地道:“请诸位买定离手。”

话音刚落,一只肥厚的手伸了出来,是那名中年男子。

看他的衣饰随性简约,似乎像是清静淡雅之人,但肥头大耳的面相,还是暴露了他的阔绰身家。

他抓了一把筹码,随手抖搂下去,少说也得有三百两银子,全都压在买大的一方。

任真看在眼里,心里偷笑,看来这一桌没有选错,果然都是人傻钱多的主儿,能赢的油水不少。

他朝那男子温和一笑,开口说道:“赌局嘛,当然要有对头,才有意思。小生自不量力,来陪这位先生玩一把。”

说着,他推出自己的全部家当,都压在了买小的一方。

两堆筹码相对,对比之下,任真那堆要少太多,看起来寒碜。

两人各坐一头,隔着桌子对视。任真的书生打扮,就显得更加寒酸了。

“一,二,一,能不小么……”

任真心里冷笑一声,目光移向不远处的那名老者,询问道:“老先生有没有兴趣玩一把?”

主动邀人下场,这分明是志在必得,而且嫌场间的筹码太少,无法满足他的胃口。

中年男人见状,冷哼一声,看向任真时,眼里漠意尽显。

老者面带趣意,笑道:“年轻人,老朽奉劝你一句,最好还是收敛些,你对面那位财神爷,很不好惹啊……”

听他的话意,似乎知晓那中年男人的底细。

任真挠了挠头,坦诚说道:“多谢老先生教诲。实不相瞒,小生初到京城,手头有些紧,就指望……”

中年男子轻叩桌面,打断了他的话,示意女荷官开底。

女荷官缓缓抬起骰盅。

一,一,二。

小。

任真毫不意外地赢了。

女荷官朝男子歉意行礼,然后伸出一根细竹尺,将那堆筹码推到任真一侧。

一百五十两,瞬间翻了好几番。任真双眼眯成一线,将筹码搂过来,笑容里透着知足。

虽然他是绣衣坊主,实际一直生活在金陵陋巷里,日子过得孤单清贫,哪有所谓的高官厚禄。

一下子见到这么多钱,怎能不开心。

那老者把他的神态看在眼里,幸灾乐祸地道:“崔四先生可不是轻易认输的主儿,小家伙,你今天不输个精光,就甭想离开这张赌桌了!”

姓崔的男子似乎对输局并不意外,说道:“我本来只想随便玩玩,既然叶老这么说,崔某若是再输,就太没面子了。”

说罢,他瞥了女荷官一眼,漠然道:“这小子好歹是知命境,让玉罗刹亲自出来摇盅吧!”

任真闻言,目光不由一颤,这位崔四先生竟能识破他的根基!

如此说来,这人岂非也是五境以上的强者?

他轻吸一口冷气,此时终于明白,老者刚才说的“收敛些”是什么意思了。

敢情这桌上的人,都是五境以上的高手,没有一个是傻子。自己班门弄斧,反倒成了傻子!

至于他赢的这一局,多半已经被他们看破端倪。原先他们坐在这里,只想凭运气玩玩而已,没打算跟钱较真,现在却是要动真格的了!

那位叶老先生凑过来,笑眯眯看着脸色难看的任真,说道:“玉罗刹是这家赌坊的掌柜,由他亲自掌盅,你就甭指望再动神念了。留下银子,赶紧走人吧!”

话音落下,任真还没开口,崔四先生便冷笑道:“我会稀罕银子?崔某从不是大方之人,不自废修为,今天他休想走出这间屋!”

被一语道破底细,任真愈发尴尬,心道,自己怎么这么倒霉,随便选了一桌,竟然会藏龙卧虎,深不可测。

这场赌局,肯定不能输得身无分文。如此一来,那就只好得罪人了。

第166章 局中局

任真站起身,朝崔四先生真诚行礼。

明知对方绝非易与之辈,不会轻易放过他,他还是躬身道歉。赔罪过后,如果崔四依依不饶,他就不再理亏。

“小生有眼不识泰山,无意冒犯崔先生。我愿将全部筹码奉还,向您赔罪。请先生高抬贵手,别跟小人一般见识。”

说罢,他将面前所有筹码推了出去。

他当然舍不得,但是先礼后兵,这套礼数少不得。

崔四身旁的贵妇闻言,神色平淡,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我夫君说了,不稀罕你那点银子,只有废掉你的修为,他才会息怒。”

说着,她轻翻眼皮,傲慢地瞥了任真的寒酸衣衫一眼。

见对方得理不饶人,顾海棠沉默站起来,一缕清冽剑意从体内透出,要跟崔四先生较量一番。

她和任真的剑法都出神入化,双剑合璧时,连七境的梅煜都不是对手,甚至险些丧命在剑下。

他俩要想离开,锋芒毕露时,她不相信,就凭崔四的道行,真能拦得住他们。

即使不敌,只要闯出此间,龙入大海,以任真的易容神通,瞬间就能消失无踪。无论崔家势力多强大,也休想查出他们的行迹。

赌桌前,杀机骤起。

崔四先生脸色一寒,正准备开口,这时,那名老者赞叹道:“一个五境的女娃娃,竟然有如此精湛的剑意,真是了不得!”

他抬头望着顾海棠,老脸上浮出惊讶之情。再次看向任真时,他的眼神里充满好奇。

连侍女都有强大造诣,这年轻人恐怕只强不弱。不说他俩身世如何,单凭这份天赋,就足以威震京城。

这样的天才,莫非出自哪方世家?

想到这一层,他轻拍桌面,当机立断,要把这两人收进麾下,结一份善缘。

“崔更,人家明明已经向你赔罪,你为何还要咄咄逼人?”

他侧身看向崔四先生,正经说道:“连老朽都看不下去。这两个娃娃,我叶家今天收留了。你若还想废他修为,那就来跟我玩玩吧!”

任真闻言,满脸震撼,片刻后才缓过神来,赶忙向叶老行礼致谢,激动地道:“多谢老前辈仗义出手,晚辈愿意追随叶家,当牛做马,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任真之所以感到震惊,并非由于老人为了救他,不惜得罪强大的崔家,而是后知后觉,直至此刻才醒悟,叶老叶老,这里是京城长安,还能是哪个叶家?

有时候,世界真的太小了。

这时,老者身旁的那名公子轻咳一声,笑如春风和煦,“五境才俊,何时变得一文不值了?崔家固然豪富,也不能说废就废吧!”

这公子朝任真点头,算作是打招呼。

听到这句嘲讽,崔更面笼寒霜,冷冷地盯着叶老,说道:“为了区区两名五境,难道叶家就要得罪我崔家不成?”

话音刚落,叶老的笑声便响起来,在外人听来爽朗,传到崔更耳朵里,却是非常刺耳。

“在两个小辈面前,还想装腔作势,你恶不恶心?别忘了,今天是你们崔家主动约我出来求和,而不是我在求你!”

任真恍然大悟,这下总算看清真正的形势。

闹了半天,原来是叶家约崔家在此会面,出于某些矛盾主动求和,他们的意图本非为了赌博,只是在交谈之余,随手玩玩而已。

任真却是真的只想赢钱,无意中走上这张赌桌,闯进了两家的和谈。

听他们说话的语气,叶家正处于强势地位,并不在乎得罪崔家,所以叶老愿意帮任真,不过是举手之劳,顺便收服两个五境下属罢了。

崔更脸色愈发难看,看向任真的目光如毒蛇狠辣。

刚才交涉时,叶家的态度异常强横,本就让他心情烦躁,任真的搅局无异于火上浇油,更加激起了他的怒火。

叶老一语戳破他的虚荣,让他难堪,他便下定决心,要在这俩小辈身上把面子找回来。

“敢顶撞我的小辈,叶家说保就保,难道我崔家就不要面子?叶老想收留他们,不是不可以,得从赌桌上赢回去才行!”

“哦?”叶老银眉一挑,轻蔑笑道:“你想怎么赌?老朽就陪你玩玩!”

他肯搭救任真,只是出于一点心奇,故意想气崔更,并非真的在意任真死活,自然更不介意拿任真当筹码,再跟崔家斗上一斗。

崔更轻敲桌面,寒声说道:“他得罪了我,本就该死,这条命该是我的。咱们来猜一局大小,如果你赢了,他的命就归你,如果我赢了……”

他微微一顿,神情冷戾,“他不仅得死,你还得额外赔我三万两银子!”

叶老眨了眨眼,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他的命值三万两银子,我想带走他,就得承担掏三万两的风险?”

崔更点头。

这时,那位公子轻轻拊掌,“花三万两,就能买走一名五境的性命,这笔买卖似乎不亏啊!”

对面的崔更阴笑道:“既然天命公子觉得不亏,不妨来玩一把?你要是能赢,还可以一分钱不花!”

公子叶天命点头,然后看向任真,“好,既然是赌你的命,那就由你来替叶家下注,掌握自己的生死吧!”

任真闻言,报之一笑,重新坐回座位。

他面带笑容,不是为了表示感激,更非感到开心,而是觉得这场赌局很搞笑。

拿我的性命当赌注,你们真以为能掌控我?

“叶公子,感谢您赏给我一次求生的机会。不过,我心里有点顾虑,担心负责摇骰的荷官会作弊,暗中偏袒他们崔家。”

说着,他侧首看向不远处。

赌坊掌柜玉罗刹早已赶来,但迟迟不敢近前。作为局外人,他幕后的势力并不想卷进叶崔两家的争斗,不想得罪任何一家。

叶天命同样转头,一边向玉罗刹招手,一边笑吟吟地道:“这点你放心,沐家的人比你精明多了,你就算让他出老千,他们也不会趟这浑水。”

玉罗刹走了过来,先后朝叶崔两家行礼,然后深深看了任真一眼。

他躲在旁边,早已看清赌桌间的形势。无意中走上赌桌的这个年轻人,不仅是激怒崔家的导火索,更可能成为激化两家矛盾的炸药。

这一局干系太大,输的人可能会恼羞成怒。只要幕后东家没表态,就算借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出老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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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晕脑胀,勉强不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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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看破

玉罗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然而此时,他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藏在袖子里的手也在颤抖。

初来乍到的任真或许不知情,但他如何不清楚,坐在赌桌两侧的双方是何等人物。

长安作为北唐的京城,是江北最大的城市,在政治、经济等各层面的重要意义不言而喻。

可以说,长安就是金钱和权力的世界。

以六公八侯十世家为首,长安城内望族林立,掌握着整座京城的大部分财富资源,他们呼风唤雨,深深影响着北唐皇朝的命运。

眼前的叶崔两家,跟银钩赌坊背后的沐家一样,都跻身其列,拥有的能量难以想象。

所以,玉罗刹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从双方一进门,他就知道事情不妙,火速赶往沐府请示。

他收到的命令是,不准插手两家的谈判,装聋作哑就好,权当不知他们的身份。

刚才被崔更喊出来,他就意识到,终究还是躲不过,被卷进了这场纷争。

他垂手立在赌桌后,等两家定下规矩后,便抄起自己专门带来的一只硕大骰盅,轻轻一摇,将桌面的三颗骰子裹挟在内,继续用力摇晃起来。

与此同时,他的目光落在任真身上,说道:“这只骰盅是沐家法宝,里面有一道夹层,铭刻着符文阵法,能屏蔽七境以下的武修神念,所以你还想作弊,是不可能的。”

任真没有说话。

玉罗刹继续说道:“至于七境强者,虽然有实力破开符文,可惜这样会弄出很大动静,让所有人都看到。所以,你可以放心,崔四先生同样无法作弊。”

任真点头,温和说道:“多谢教诲。”

玉罗刹看在眼里,倍感诧异。任真神情平静,不仅没有像他预想的一样惊慌,反而出奇得淡定,仿佛被压上赌桌的筹码,并非自己的性命。

叶老也在观察任真的反应,不禁满意地点头。

“临危不乱,生死度外,这年轻人展现出的心性坚韧,颇有大家气度。如果能捡回一条命,以后倒是可以栽培他一下。”

他们当然不清楚,任真之所以从容不迫,是因为他有足够强大的底牌,可以继续作弊,保证万无一失,根本没必要紧张。

至于上一局的念力感知,只是小试牛刀而已。

骰盅内,三颗骰子高速翻滚撞击着,发出的响声愈发清脆密集,显然快要到盖棺定论的时刻。

忽然,玉罗刹的白皙长手一扬,将骰盅猛然砸落,啪的一声按在了赌桌上。

“两位,请下注。”

崔更欠了欠身,肥胖身躯压得座下竹椅直响,冷冷瞥向任真,“你先。”

任真闻言,眉头皱起,紧盯着前方那只大骰盅,不自觉地抬起左手,用食指指腹划过鼻孔。

这一细微动作,如果按照细节心理学来解读,通常被看做是人在紧张时的自然反应,折射出内心不自在或者不自信的情绪。

然而对任真来说,这个随手动作,却是决定赌局胜负的关键。

气氛沉寂,场间数人静静注视着他,以为他在踌躇不决,却无从察觉到,在任真弯起的左手手指间,一道极隐蔽的微光稍闪即逝。

彷如人的目光,扫过那只骰盅。

“三,四……”任真心里默念着,通过天眼窥破骰盅壁垒,已然看清了骰子,“一,小!”

骰盅内的阵法可以屏蔽神念波动,任真用的却是天眼的目光,两者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又怎会被一概屏蔽掉?

看破,他真的是用眼看破。在他的天眼里,骰盅彷如不存在,一览无遗。

他心底暗笑,脸上依然假装沉思的神情,迷惑其他人。

崔更等得不耐烦,催促道:“生死有命,快点吧!”

任真咬了咬嘴唇,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说道:“我买小。”

崔更目光一寒,“那我就买大。开吧!”

双方买定,玉罗刹移开骰盅,揭晓答案。

三,四,一,果然是小。

任真赢了。

他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如释重负,站起身来,朝叶家老少躬身行礼,“多谢两位庇佑。”

他心里却暗骂道:“去你妈的,老子凭本事赢的赌局,还得像拿奥斯卡金像奖一样,虚伪地感谢明明什么都没做的看客!”

然后,他又朝崔更行礼,满面春风,“多谢崔四先生高抬贵手。”

崔更脸色阴冷,快要滴出水来。

叶老见状,呵呵一笑,流露出欣赏之情,点头说道:“小伙子运气不错,待会儿随我离开,以后就是叶家的人了。”

说着,他转头看向崔更,挑衅道:“不用花一分钱,就将两名五境收到麾下。崔四先生,叶家鸿运正当头,你还是阻挡不了啊……”

这话里藏着弦外之音,是在影射赌局之外、生意场上的两家较量。

崔更冷哼一声,扶在椅把上的手用力一捏,它顿时碎为齑粉,洒落一地。

“叶老,既然你如此自信,不妨咱们继续玩下去,如何?”

越是资本雄厚、挥金如土的富豪,赌徒心理往往就越重。

他们自尊心强,不愿意容忍失败,输了还想把输掉的赢回来,赢了还想继续赢下去,使自己的占有欲得到进一步的满足。

崔更和叶老,明显都是这样的人。他们纵横商场多年,野心极大,都不容易满足。

对崔更来说,他想挽回颜面,弥补接连两局的失利。

对叶老而言,他运气正旺,商场得利,赌场得意,何不继续玩下去,狠狠压制住崔更的气势?

“好啊,老朽奉陪到底。你想怎么玩?”

崔更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眼眸骤眯,精光绽放,如饿狼般凶残。

“下一局,如果你赢了,我愿奉送五万两银票。如果我赢了,你只要给我三万两就行,顺便再把这条狗命搭上。”

说着,他抬手指向任真。

叶老闻言,没有立即答应,而是侧身看向任真,笑容慈祥和蔼,似乎很体恤下属。

“看崔四先生的架势,咄咄逼人,还是不肯饶你啊。作为叶家人,咱们不能让他太嚣张,你说是不是?”

他明明想赌,却先假惺惺征求任真的意见,一点损失都不想承担,他既要赢钱,又不打算冷落任真的心。

任真用力点头,配合着他的虚伪表演,仿佛受到煽动,激动说道:“不错,咱们奉陪到底!崔先生,你要是真的出手阔绰,那不如玩得再大一些!”

第168章 清河崔家

崔更一怔,眼眸里浮起疑惑神色。

任真的反应超乎寻常,不仅不把自身性命当回事,随意押上赌桌,竟然还如此自信,主动要求增加筹码。

这不是普通人该有的表现。他已经无法作弊,这份信心又从何而来?

“你想怎么赌?”

“对崔家这样的顶级豪族来说,五万两未免太少。我猜,如果这局崔先生又输掉,一定会锲而不舍地请求再赌。既然如此,索性就十万两吧!”

任真微微一笑,“如果叶家输了,相应会奉送七万两,另外,我情愿自刎谢罪,让崔先生泄恨,如何?”

说着,他同时望向叶老,征询自家人的意见。

叶老刮目相看,没想到任真会看淡生死,表现得像嗜赌如命的疯子,“好,好气魄!你都敢舍命去玩,区区七万两银子,老夫岂会舍不得!”

他对任真越来越赏识。

“这局要是赢下来,咱们七三开,三万两当成给你的赏钱!”

崔更脸色铁青。这年轻人的锐气太盛,连命都敢堵,他要是再心疼那十万两,传出去一定会沦为笑柄。

他拳头砸在桌面上,阴森地道:“好,我跟你赌!”

见双方达成约定,玉罗刹大手一挥,再次摇动骰盅,开始第三轮赌局。

任真云淡风轻,有叶家在一旁撑腰,他更没必要胆怯,有心要狠狠坑崔更一把。

“虽然这个崔四,很可能跟那小子有关联,但是他想置我于死地,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这时,玉罗刹摇骰已毕,骰盅落定在桌面上。

任真脸色沉凝,率先说道:“崔先生,既然我是拿命在赌,恕我不能让出先手,没必要为了跟你较量,故意违背自己的运气。”

说话的片刻,他已经看破骰盅,里面的骰子分别是三、一、二,依然还是小。

崔更没有说话,只是抬手,示意他赶快下注。

“前两把,我都是买小获胜。看来今天运气如此,这一局,我依然买小!”

“那好,我便买大,取你狗命!”

玉罗刹抬手,打开骰盅,结果当然毫无悬念,还是小。

盯着骰子上的点数,崔更额头的青筋陡然耸立,没想到自己这么背,居然又输了。

连续三次输给同一个人,难道是天命克星不成?!

他不信这个邪,愤然一拍桌子,浑身怒气狂涌,“我不服!咱们再来,我不信任玉罗刹,这次我要亲自摇骰!”

见崔更暴怒失态,叶老抚掌大笑,赞叹道:“真是妙不可言!年轻人,只要你想赌,尽管放手去搏,老朽今天全力支持你!”

任真求之不得,朗然说道:“崔先生成心要杀我,一直这么追赌下去,我不可能全胜不败。公平起见,这次得加筹码才行!改成五十万两,如何?”

崔更已经丧失理智,一把夺过骰盅,开始猛摇起来,“五十万,就这么说定了!”

在任真的刺激下,他的赌瘾爆发,彻底被冲昏了头脑。

陪他同来的妇人见状,蛾眉轻皱,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

她本想提醒崔更,自家目前周转艰难,手头资金紧张,不敢再放手挥霍,但又深知夫君的暴脾气,最终没敢开口。

啪,崔更猛力砸下骰盅,迫不及待地催促任真,“赶紧押!”

他眼里布满血丝,明显输红了眼睛。

任真停顿片刻,待天眼看破骰盅后,从容说道:“我还是买小,不信你能摇出大来。”

他非常确定,自己这一把取胜毫无悬念,说这句话是在故意激崔更,继续较劲赌下去。

崔更豁然开盅,果然又是小。

一小会儿功夫,他屡战屡败,已经输进去六十万两,并且像中邪一样,连续被小数挫败。

叶老这时也看出来,任真今天的运气简直逆天,必须要抓住机会,利用他狠狠打击崔家。

“崔更,还是别玩了,你命中犯小,赢不了我家的下人。”

他火上浇油,故意诱崔更越陷越深。

“你……”崔更气得一身肥肉乱颤,眼珠快迸射出来,“赢钱就想走人?你们叶家也不能毁掉赌桌的规矩!”

任真眼眸微眯,盯着语无伦次的崔更,说道:“崔先生,你这样纠缠下去,未免欺人太甚。你要真想赢我,咱们最后一局定胜负,无论结果如何,就此收手,如何?”

崔更眼神怨毒,寒声说道:“只要能让你死,我怎么赌都行!”

任真冷哼一声,拍案而起,装出怒冲冲的样子,“这可是你说的,一百万两,你敢赌么!”

一百万!

这不是小数目。连叶天命都大吃一惊,任真只是个身无分文的穷秀才,却有这么大的胆子,简直是赌徒里的疯子。

崔更气血上头,跟任真隔着桌子怒目对视,像暴走的狮子一样,怒吼道:“不就是……”

话还没说完,那名豁然起身,用力拽着崔更的衣襟,脸色莫名苍白,“收手吧!这一局咱们不能赌!”

她其实是想说,崔家柜台上现在捉襟见肘,在跟叶家的生意争斗中,陷入资金断流的险境,一旦再凭空蒸发一百万两,那简直是致命重创。

放在以前,对在京城的崔家一系来说,一百万两算不得什么。但现在情势危急,这笔钱很可能会变成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拉下面子,主动跑来找叶家求和。

在妇人提醒下,崔更神志渐渐清醒,意识到自己的现状,将险些脱口而出的话强行咽了回去。

这一局,他确实不敢赌。

一旦输掉,崔家雪上加霜,在京城的所有生意就都完了。

便在这时,叶老的笑声再次响起,看似温和如春风,实则充斥着强烈的讽刺。

“年轻人,你可真敢狮子大开口,你知道一百万的分量有多重吗?崔家虽号称天下第一豪商,但是在眼前的京城,他们也拿不出手啊!”

崔更脸色骤僵。

“今年大唐粮食紧缺,为了做霸盘生意,垄断长安粮市,崔家疯狂收购市面上的粮食,想要哄抬粮价,一家独大。他们在京城的现银,都已经变成粮食,囤在库里了!”

崔更脸色雪白,被戳穿老底以后,惊怒交加。

“这位崔四先生,赚钱的手段不行,花钱的本事倒不小!吃喝嫖赌,这几年在京城没少折腾,明明亏空不小,又不敢如实上报,欺上瞒下,简直是清河崔家的蛀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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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六六六

叶老欣赏着崔更便秘似的表情,慢吞吞说道:“所以啊,一百万两银子,对现在的崔家来说,真的是笔巨款。崔四先生不是不想赌,而是输不起咯……”

杀人诛心,叶老这一番话,句句属实,句句刺中崔更的痛处,似乎在羞辱陷进囹圄的崔家,实际上还是想激怒崔更,引诱他跳进更大的坑。

一百万两,崔家玩不起,但是叶家玩得起。刚才任真已经替他赢下六十万,即便输掉这局,也只是亏损四十万而已,九牛一毛。

但如果赢下这局,无疑等于重创面前的商战对手,给崔家致命一击,产生的效果足够完美,叶家怎能不动心。

此时,在叶老眼里,任真宛如从天而降的福星,将对手循循诱进局里,为他提供了绝杀崔家的一步棋。

说完,他不急不躁,把玩着手里的筹码,等候崔更上钩。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崔更才刚平复情绪,此刻被当面揭开丑事,哪能咽得下这口气,顿时面红耳赤。

“你欺人太甚!区区一百万两,我奉陪就是!”

话音刚落,那妇人立即开口,焦急喊道:“不可!这青年应该是个托儿,故意想引你上钩,你可千万不要中了叶家的诡计!”

崔更如梦方醒,盯着对面的任真,恍然道:“对对,难怪他在我面前淡定自若,原来是叶家安排的托儿!我不能再被他们骗进局里!”

任真闻言,哑然一笑,暗骂道,你们真是戏精,这脑洞不写可惜了。

叶老也很无语,心道,你们分析得有鼻子有眼,还真像那么回事,我咋就没想到这招呢?

不愧是老江湖,他迅速反应过来,嗤笑道:“骗你?崔更,你不是装傻,是真的傻。赌局上公平较量,我拿什么骗你?别忘了,骰子是你自己摇的!”

崔更眉头紧皱,琢磨着老头的话意,觉得好像有点道理。如果自己运气好一些,输的就会是叶家,赌局很公平,谈不上谁欺骗谁。

叶老见他陷入挣扎,趁机煽风点火,“你不妨换个思路想想,咱们对赌一百万,如果你赢了,一百万到手,或许能缓解崔家的危机呢?”

对崔家而言,赢一百万,杯水车薪。输一百万,雪上加霜。

叶老算度老辣,料定赌这一局并不亏。

听到这话,崔更眼眸骤亮,像是饥渴大汉突然看到了赤***,被勾引得怦然心动。

那名妇人也无可辩驳,不知该不该再阻拦这局。毕竟他们眼前孤立无援,的确找不到筹钱的路子。

崔家在京城的生意陷入僵局,最要命的软肋在于,这些年崔更挥霍无度,导致银库空虚,实际财力跟账面相差太多。

崔更欺上瞒下,心虚得很,在这紧要关头,他万万不敢向清河老家求援,一旦惊动家主崔茂,他的斑斑劣迹败露出来,到时下场会更惨。

打碎牙只能往肚子里咽,这就是为何崔家号称天下第一豪商,在京城却会沦入缺钱受制的窘境,乃至到了一百万两都不敢出手的地步。

他想过找其他世家借钱,然而谁敢借给他?大家心知肚明,这崔更就是家族败类,迟早要完,借给他银子无异于打水漂。

更重要的是,他们恨不得崔家立即撤离长安商界,让出手头肥肉,又怎会施加援助,帮他起死回生。

事已至此,除非有任真这样手眼通天的奇才出手,就凭崔更,绝对是死路一条。

而赌博是无本的买卖,可以空手套白狼,对崔更来说,似乎能行得通。

他本就是赌徒,赌瘾很深,这也是他把地点定在赌坊的原因。叶老的寥寥数语,让他看到了希望。

反正都是死路,还不如放手一搏,说不定就能运气爆棚,起死回生呢!

他攥紧拳头,终于下定决心,凛然说道:“好,那咱们再赌一把。还是由我来摇骰!”

这是生死攸关的豪赌,他害怕别人串通作弊,必须要亲自掌盅,才能放心。

任真忽有所思,转头望向叶老,诚恳地道:“属下斗胆有个请求,我已经为叶家赢下六十万两,如果下一局再赢,您能否看在我以命相搏的份上,赏我一半赌金?”

他来这里,目的就是为了赢钱。

刚才弄清崔更的身份后,他又多了个心眼,以后万一崔鸣九掌权,求他这个当老师的解局,少不了还得筹钱,不如眼前先从叶家手里抠出一点来。

叶老爽快地点头,鼓励道:“理应如此。叶家从不亏待有功之人,只要你能赢下这局,不仅赌金分半,我还会委任你当二管家,掌管银库钱粮!”

他虽不知任真为何如此自信,但深知一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对手下人赏罚分明,加以激励,才能他们心甘情愿地卖命。

这些驭下之术,他岂会不懂。就凭任真展现出的气度,就值得他去大力栽培。

任真受宠若惊,赶紧朝叶家老少行礼,心里却是乐开了花,不作死就不会死,你们这是要打开粮库养老鼠呐……

崔更神情凝重,擦了擦手心冷汗。这一局的胜负太过重要,很可能会改变他的命运。

那只大骰盅拿在手里,变得异常沉重。

他猛力一摇,将三颗骰子吞噬在内,然后一丝不苟地摇晃起来。

这一刻,他心脏砰砰狂跳,肥胖面容上渗出密集的汗珠,像是一只盛满水的大水缸,在夏季里被放进冰窖。

场间一片死寂。

哗哗哗……

骰子在疾速撞击,任真眼眸微眯,侧耳聆听着,仿佛听到白花花银子流进口袋里的声音,动听极了。

叶老笑容僵硬,说不紧张是假的。

叶天命正襟危坐。

气氛凝固,连玉罗刹的神经都莫名紧绷。此时的他还意识不到,自己明明只是看客,接下来却将生不如死。

啪!

崔更终于承受不住煎熬,怀着无尽的希望和恐惧,将那只骰盅狠狠拍在桌面上。

所有人心脏砰地一跳。

崔更脸色苍白,深吸一口冷气,抬手指向任真。

其他人的目光随之移过去,紧紧注视着面前这个青年,期待他的选择。

任真皱着眉头,装出沉思神情,然后故技重施,再次以掌心天眼偷窥骰盅。

下一刻,他嘴角肌肉倏然抽动。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被其他人察觉,心里的震撼情绪却无以复加。

苍了个天的,这特么是何等运气啊!

六,六,六!

不止是大,还是个通杀一切的豹子!

如果他没记错规矩的话,如果哪位胆大包天的赌客押了豹子,而揭开的骰子恰好又是豹子,那么,不止其他赌客要赔钱,坐庄的赌坊东家也得跟着陪赔。

发生这种情形的概率,估计跟连续三天让六名女子怀孕差不多,简直小得可怕。

但事情就是发生了。

任真即将成为百万富翁,走上人生巅峰。

第170章 君子以自强不息

他强忍着心头狂喜,没有表现出来,更没有立即喊出六六六,押到豹子。请大家搜索(品@书¥网)看最全!更新最快的 !

正因为出现豹子的概率太低,稍后他再押对豹子,迹般猜,势必会引起所有人的强烈怀疑。

世哪有这般凑巧的事情,尤其还是在对赌百万的高端局,他们很容易能猜到真相,任真是在作弊。

所以,立即下注等于作死,他必须先为接下来大奖做足铺垫。

在其他人注视下,他眉关紧锁,盯着那只大骰盅,迟迟没有说话。

气氛愈发沉闷。

崔更按捺不住,干咳一声,催促道:“快点下注!”

任真闻言,没有看他,而是侧首看向叶老,眉眼间异色愈浓,“我有种怪的感觉……”

叶老一怔,不理解他的异常表现,问道:“什么感觉?”

任真微欠身子,不确定地道:“这局似乎……是豹子?”

豹子?

听到这话,崔更和玉罗刹同时笑起来,眼底充斥着讽意,“你知道何为豹子?你知道出现豹子的可能性有多低?”

他们冷冷看着任真,像在看一个白痴。

叶家老少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道:“你是不是在开玩笑?”

任真摇头,表情依然凝重,沉声说道:“家父嗜赌多年,我自小常跟骰子打交道,对这玩意的亲密程度异于常人,感觉一向很准。”

叶老陷入沉默,没有说话。

感觉是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无凭无据,很多时候事与愿违,算不得数的。把百万现钞押在豹子,风险太大,等同儿戏。

任真眨了眨眼,明白沉默意味着动摇,于是说道:“实不相瞒,属下出自西陵书院,对《周易》颇有研究,不妨课一卦,加以印证。”

叶老目光一颤,诧异地看着任真,惊喜说道:“原来是儒家弟子,难怪气度不凡。那快点卜卦吧!”

他没想到,任真还有这么一层身份。儒家如日天,能跟他们增进关系,那再好不过了。

崔更同样感到惊讶,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任真迅速掏出三枚铜钱,当场卜算起铜钱卦。【注】

“六爻皆阳,乾乾下,此乃周易第一卦,乾为天,元,亨,利,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任真眼眸微眯,盯着铜钱,解释道:“通俗来讲,这是名利双收之象,大通而有利,宜把握机会,争取成果。简言之,这一局豹子,应该可以押!”

叶老听得云山雾罩,哪懂得什么六爻,见他绉绉说半天,一副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的样子,索性狠下心,豪赌这一把。

“好!既然你都这么说,那咱们押豹子!”

赌命的人都敢押,他这个赌钱的,更没理由退缩才对。

崔更见状,喜出望外,忍不住放声狂笑,“蠢货,既然你想送死,那我成全你!这一百万,老子赢定了!”

说着,他伸出左手,准备开盅。

“且慢!”任真疾声喝止,看向一旁的玉罗刹,说道:“按赌坊规矩,赌家要是押豹子,庄家也得跟赔一百万,对吧?”

玉罗刹神情剧变,没想到自己这个看热闹的,居然还摊大事了。若真的出现豹子,血赔一百万,东家沐府算将他剥皮抽筋,都不解恨。

然而,赌坊规矩人尽皆知,确实是这样,这点无法狡辩。

“是又如何?沐家信义,誉满京华,从未破坏行规,不过,怕你没命来拿这一百万!”

本来是一百万的赌局,瞬间变成两百万。叶老拍案而起,大笑道:“只要能赢崔家,赌坊赔的一百万我也不要了,全都赏给你!”

沐家那位是何许人也,他的一百万是烫手山芋,以叶老的奸猾,也不愿贸然去招惹,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转手抛给自家下人。

对他来说,只要能赢崔家,心满意足。

任真等的是这句话,如此一来,诱骗赌坊的计划倒是省去麻烦,变得轻松许多。

“开吧!”

崔更满脸狞笑,志在必得,这局只要不是豹子,算他获胜,胜面何其巨大,简直必胜无疑。

他激动地扬手,掀开骰盅时,目光落在那三颗骰子,不由猛然打了个激灵,差点当场晕厥。

六,六,六。

果然是豹子。

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居然真的发生了。

崔更颓然瘫在座位,瞳光涣散而麻木,充满了绝望。

他又输了,连输四局,加起来共有一百六十万。对如今的崔家而言,丧失这笔钱后,雪加霜,他们真的要完了。

玉罗刹怔在那里,呆若木鸡。他纵横赌坛数十年,还是第一次在百万高端局,见有人押豹子。

这下,沐家真得跟赔一百万了。

任真如沐春风,笑眯眯地道:“玉掌柜,我无意冒犯你们沐家,实在性命攸关,不得不押豹子,还请见谅。”

玉罗刹神情僵滞,这时候脑海里想的是,自己没能控制局面,该如何跟东家请罪。

任真佯装沉思片刻,说道:“不如这样,你们不必赔我一百万,把这间赌坊盘给我,如何?至于剩余的银两,也免了,权当小人给沐侯爷赔罪,送份薄礼,请务必笑纳!”

玉罗刹闻言,再次怔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区区一家赌坊,数张赌桌,也地皮房屋值点钱,哪能值一百万两?剩下的银两绝非小数目,竟然免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任真这么做,无疑是主动给沐家一个台阶下,既达成自己目的,又卖给沐家一个面子,还显得自己很识大体,何乐而不为。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他垂涎这家赌坊,是打算以后拿它做一笔大买卖。想在京城安稳开赌坊,得获得沐家认可才行,所以他才演这么一出戏。

事后,沐家如果再门找茬,反倒衬托得他们太小气,跟一个下人较劲,没有豪门气度。

叶老听懂其暗藏的深意,忍不住赞叹道:“举重若轻,收放自如,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年轻人,好好追随我,叶家不会亏待你!”

他站起身,傲慢地瞥向木然的崔更,“崔四先生,记得尽快把银两送到我府。若是迟了,我把今日之事传遍长安!”

说罢,他恣意大笑,志得意满,转身朝门口走去。

任真见状,对玉罗刹说道:“接手之事,改日我再来叨扰。”

他赶紧走到叶老身后。崔更还没走,他不愿留在这里,以免发生无趣的冲突。

顾海棠沉默跟随。

临到门口时,叶老的脚步突然停下,望向柜台方那块木牌,目光矍铄。

木牌写的,是最近京城里很火爆的一场赌局。

“谁将是朝廷这次委任的平南大军主帅?”

叶老负手而立,若有所思。

叶天命昂首,扫视着面的几名热门人选,感慨道:“看这盘口,大家都很看好夏侯家,怕大热必死啊……”

任真低头,显然想到什么,眼眸里闪过一抹森冷的杀机。

…………………………

注:铜钱卦简单易操作,想研究一下的朋友可以进**流,老夫略通后天六十四卦皮毛。

第171章 霸盘

走出银钩赌坊的大门,任真的心情轻松许多。

这一场赌局,跟他预想中的情形完全不一样。他不可能料到,自己会卷进京城两大世家的商战里,并且意外地投进叶家麾下。

按照他原先的计划,是想尽可能多地赢钱,逼幕后庄家现身后,他再亮明自己的某层身份,软硬兼施,给对方造成压力。

现在也好,由叶家在背后撑腰,沐家应该不至于毁誉抵赖,这样能减少一些麻烦。

而最大的惊喜,莫过于加入叶家本身。这是他全盘计划里的另外一项任务,由于赌场的邂逅,结果提前完成,不用再煞费苦心筹谋。

叶家,是他来长安的重要目标之一,跟他有千丝万缕的恩怨。

敌明我暗,此时的叶家老少,还不清楚面前这青年究竟是谁。但是,任真对自己跟这对老少的关系心知肚明。

有些旧账,是时候清算了。

他让顾海棠先找家客栈住下,自己则跟叶老前去当差,走马上任二管家。

城东叶家,根基远非一方世家那般简单。

豪华府邸的门楣上挂着的牌匾,并非书写“叶府”二字,而是“献国公府”。

献国公叶无极,列六公之一,按当朝的爵位品秩算,位极文臣,是异姓臣子眼里的至高荣耀,就跟皇族后裔分疆封王一样。

跟其他公侯不同,献国公的爵位虽然也是在开国时受封的,然而叶知冬功勋不显,成了最大的黑马,在当时一鸣惊人,引起不小轰动。

其后二十年间,叶家的权势一直不温不火,不像某些高官那样,圣眷日隆,步步高升,也没有遭受冷落和沉沦,相对平淡一些。

长安居,大不易,能在波诡云谲的宦海里平稳驶船,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外人不知福从何来,莫名其中之妙,对叶家既嫉妒又忌惮。

叶家底蕴很深,修葺的府邸更是深似海。

任真一路跟在叶老身后,小心谨慎,不敢东张西望,心里默记着叶府的各处细节。

走在曲折迂回的游廊里,沿路碰到不少下人,纷纷退避两旁,向叶老行礼,恭谨至极。

“见过老太爷,少爷。”

原来这位叶老,正是献国公本人,而公子叶天命,则是他的亲孙儿,叶家的少主。

任真虽有预料,心里还是生出许多感慨,“造化弄人,谁能想到,咱们这么早就会相遇……”

叶老负手走向庭院深处,忽然想起新来的任真,便招呼大管家叶明华过来,将委任令交代一番,让这两人交接安顿下来。

叶明华是个高大精瘦的中年人,既能胜任大管家,打点阖府上下,自然也是心思玲珑的人物。

见老太爷亲自委任,叶明华情知这年轻人备受器重,岂敢托大怠慢,他亲自带任真在府里逛了一圈,介绍大致情况,态度很是温和。

作为重中之重,两人一起去了银库、粮仓和账房,盘点叶家的库存钱粮过后,当面交接清楚。

其后,叶明华又将所有账房伙计召集过来,宣布完任命后才离开。

叶家敢跟崔家叫板,争夺整个京城的粮食生意,其财力资本足够雄厚,光是算账先生和库房伙计,就足足有数十人。

当这些手下站在自己面前,齐刷刷行礼时,任真满面春风,心里很是舒坦。

“如果放在前世,这应该算是财务总监了吧?万万没想到啊,这辈子居然会迈进财务会计这一行……”

他轻咳一声,转身坐到搬来的椅子上,开始上任后的首次训话。

“在自我介绍之前,让我先猜猜,你们一定好奇,我是如何挤掉前任管家,坐到这个位置上的,对吧?你们是不是也想学学?”

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看情形,这位新上任的年轻管家,又是个不好应付的猴精呐。

“我叫任真,按府里规矩,以后就叫叶真了。不瞒你们,我也是刚进京城不久,以后很多琐事,还要靠诸位费心。”

他微微一顿,认真地道:“至于为何荣升,是因为我帮咱家老太爷,狠狠教训了崔家一把。所以,由我接手钱粮,以后对付崔家,大家就得更加拼命!”

众人闻言,都浮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叶家最近在做粮食生意,跟崔家争霸盘,要垄断整个长安粮市。钱粮管家的位子举足轻重,难怪会委任这年轻人,原来他正是靠挤兑崔家起家的。

新任管家上位后,势必会精打细算,更卖力地合计着搞垮崔家,以报答老太爷的知遇之恩。

“你们几个留下,其他人都散了吧!”

他留下的这几人,都是掌管钱粮的叶家心腹,对当前的情势了如指掌。他混进叶家,首先就要摸清对方底细。

“你们先汇报一下,咱们和崔家的粮食存量。”

一名主管上前,恭敬说道:“根据咱们安插在崔家的卧底汇报,两家目前在市场上收购的粮食差不多,都囤积了五十万石左右。”

先高价收购外部的粮食,囤积起来,一家独占,造成市面上粮食紧缺、供不应求的行情,然后再以更高的价格抛售出去,操控粮食市场,这就是所谓的霸盘。

为了争霸盘,叶崔两家都在不遗余力地高价收粮,把手头现银转换成粮食囤积。

谁要是坚持不住,无法再囤粮,将不仅前功尽弃,还会受控于对方,被迫以低价兜售,赔得血本无归。

这就是崔家急于求和的缘故,他们快撑不住了。

任真点头,记在心里,“两家的库房里,现在还剩多少现银?”

负责保管银库的先生站出来,答道:“咱们家还剩九百万两,至于崔家,应该不到五百万了。不过,不排除双方家主手里,还有一些压箱底的银票。”

任真没再说话,闭上眼睛开始盘算。

他需要根据当前市价,大致估计出崔家还能撑几天,另外双方如果选择减持,又该卖掉多少粮食,才能将对方噎死。

这是很复杂的计算。

这时,又有一名账房先生补充道:“还有个情况,您需要了解。崔家之所以按捺不住,还因为崔更在外面欠下不少赌债,这次耗尽财力,使那些债主坐立不安,纷纷上门逼债。”

任真睁眼,精光四射,听懂了他的意思。

第172章 吹水居

墙倒众人推,眼看崔更像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那些债主上门讨债,无疑于往伤口上撒盐,使崔家面临最危急的时刻。

“他欠了多少赌债?”

那名账房嘿嘿一笑,“他是个嗜赌如命的疯子,据我估计,至少得有两百万。”

任真点头,站起身说道:“我知道了。你们按照老爷吩咐,继续收粮食,密切盯住市面的动向。如果有变故,我再通知你们。”

说完,他朝府外走去。

现在他大致清楚,崔家内忧外患,很难熬过这几天。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出在崔更身上。

若非崔更罪孽深重,不敢向清河老家求救,断不至于被叶家扼住咽喉。只要将清河的银两调来救急,眼前困局自然破解。

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清河距京城有数千里之遥,从传信求救,到运来大量银钱,少说也得要十来天,到时黄花菜都凉了。

更何况,崔家的当务之急,还要先拨乱反正,割掉崔更这块毒瘤。

若无现银,想救崔家太难。

任真走出叶府,心意微动,感应着另外一半六合剑的位置,很快找到顾海棠栖身的客栈。

两人并肩而行,再次来到银钩赌坊,准备接手生意。

但是,掌柜玉罗刹神态傲慢,给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复。

“我们东家说,你在他眼里没有面子可言,他不接受你的赔罪,更看不上你这点小伎俩。你就不必再惦记赌坊了,沐家不在乎区区一百万两!”

说罢,他拍拍手,伙计很快从屋里搬出两只大箱子,打开看时,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任真一脸茫然,绝想不到沐家竟如此强硬,宁肯如数赔钱,也不想顺从他的意思。这种行事风格,着实罕见。

“东家还说,如果你想赌钱,只能进沐侯府,京城所有赌坊都不欢迎你。还有,你别妄想染指赌坊生意,长安虽大,没有容你之处。”

这两句话太霸气。显然,之前任真在赌坊的举动,激怒了幕后那位高傲的沐侯爷,以至于下令整个赌博业都封杀他。

他眼眸骤眯,寒光绽放,“沐侯真能只手遮天?如果我想开,又如何?”

玉罗刹瞥他一眼,笑容淡漠,“你可以试试看。”

任真沉默一会儿,上前扛起一只银箱,朝门外走去。顾海棠见状,如出一辙。

走到门口时,他脚步稍停,没有回头,冷冷丢下一句话。

“我住在吹水居,日后等他来谢罪。”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望着他肩扛银箱的背影,玉罗刹嗤然一笑,眼里蔑意尽显,“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叶家的一条狗,也敢如此猖狂!”

两人扛着银箱,走在大街上,一路引来无数异样目光。

顾海棠对此熟视无睹,问道:“吹水居是什么地方?”

任真答道:“咱们以后住的地方。”

“你真要开赌坊?”

“嗯,不过不是现在。现在我还不敢招惹沐家,等到亮明身份之后,我会让他登门求我开赌坊。”

顾海棠一怔,“你还有什么身份?坊……”

“不是,”任真打断了她,“你很快就知道了。”

“那咱们现在去哪里?回客栈?”

“不用这么费劲,直接扛着银子去买房子。”

几个时辰前,两人身上只有一百两银子,还是长安城居无定所的旅客,此刻走在大街上,他们已经变成不折不扣的百万富豪,开始规划买房安家的事情。

正应了某部电影里的台词,“人生的大起大落太快,实在是太刺激了。”

顾海棠哦了一声,沉默走出一段路,又问道:“怎么买?”

任真已经习惯这位对生活一窍不懂的剑圣,没拿她当居家妇女看待,解释道:“买房子,当然找黑中介啊!”

说完他又想起来,这世界没有中介所这种机构,补充说道:“拍卖所里应该有富商寄卖的旧宅,咱们手里有一百万,应该能盘一处宽敞点的宅院。”

顾海棠没说话。她并不关心这些,只是随口问问,既然任真熟悉流程,她就放心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任真挑选了京城最大的四海拍卖行。跟沐家的银钩赌坊一样,长安城的拍卖业同样被豪族垄断。

称霸这行业的是谢家。

谢家的服务态度比沐家好太多,接待的前台小姐见这俩人扛着银箱进来,霸气各种漏,小脸顿时笑开花,像极了前世商场里的导购小姐。

任真不打算跟她废话,直接说明来意。

那小姐一听是豪掷百万买宅子,丝毫不敢大意,赶忙去请后台的主管。中年主管捧着几幅地图走出来,静静等候贵客挑选。

长安城地域辽阔,人口众多,闲置出售的高端宅院却不多。好在任真对这些事情也不太在意,很快便挑中坐落在东城的一处。

东城人烟较少,环境清幽,适合喜好清静之人居住,任真相中的就是这点。

海棠有些不解,忍不住问道:“你不是要做生意吗?东城街巷冷清,恐怕以后不方便。”

“没关系,我又不会把赌坊开在里面,宅子另有用处。”

说着,他将地图交给中年主管,示意就是这套宅子。

中年男子喜出望外,知道这笔买卖就要做成,激动地朝任真行礼致谢,打算转身去办交割手续,却被任真叫回来。

“宅子的事,先不着急。我还有笔买卖,想跟你们谈谈。”

“哦?”中年主管喜上眉梢,谦恭地问道:“贵客请讲。”

他意识到,自己今天遇上了大金主,很可能会再赚一笔不菲的酬金。

任真若有所思,眨眼问道:“我要拍卖的东西有点多,打算在你们这里办一场个人拍卖会。”

中年主管闻言,心脏狠狠一颤,脸色变得苍白,“个人拍卖会?”

想办一场个人拍卖会,绝非嘴上说说这么容易。拍卖的嘉宾至少要拿得出十几件拍卖品,并且件件都是珍贵藏品,才能撑得起场面。

尤其是让掌控京城拍卖业的龙头谢家,亲自替他办专场拍卖,届时势必惊动整个长安,更得满足极其严苛的审核要求,才有资格举办。

但是,眼前这青年就这样开口了。

他真有那么丰富而珍稀的收藏品?

中年主管难以置信地盯着任真,话音颤抖起来,“您想拍卖什么?”

第173章 三千剑经

顾海棠也很好奇。两人空手来到长安,哪有值得拍卖的珍藏品。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要卖功法。”

任真微微停顿,补充道:“准确地说,是很多部剑经。”

他这次进京,轻裘快马,看似没带值钱的宝贝,脑海里却盛着一座浩如烟海的藏经阁,随便抄出一些典籍来拍卖,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如果只是小富即安,对他而言,挣钱这回事太容易。显然他有更远大的野心。

眼前他肯抖搂家底,办一场个人拍卖会,主要是想尽快筹集到巨款,帮崔家挺过这道难关。

帮崔家就是在帮自己。他帮崔家保住京城的生意,既能卖给商绝父子一个天大情面,又可以借刀杀人,利用助崔家的势力扳倒叶家。

他要悄悄入局,扭转这场霸盘争斗。

谢家主管明显不相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能有深不可测的豪族底蕴,真的拿出多部强大剑经。

他并未直接道出质疑,而是说道:“这么大的买卖,非小人能定夺。贵客须知,拍卖行必须核验功法的价值,再上报东家参考。”

言外之意,他要先看一看任真手里的功法,是否真的价值连城,值得谢家专门承办一场拍卖会。

任真明白其中规矩,从袖里掏出事先誊写好的两卷帛书,递给他。

“这两部剑诀并不完整,各有一小部分。但是,以行家的眼力,足以据此鉴别其威力。而且,它们的名气很大,应该能认得出来。”

谢主管捧在手里,心脏砰砰直跳。见任真早有准备,这时他已经相信,对方没有夸夸其谈,真是一位家藏无数的顶级卖家。

“一部是秋霜卷,乃昔日苍梧剑宗的绝学。另一部叫沧海弄潮诀,是澜沧派的失传绝技。这两卷你都可以呈给谢府,仔细品鉴。”

“不过,”嘴上说着,任真站起身来,“我的耐心很差,希望谢家别让我等太久。如果有意向,你知道去哪里找我。”

谢主管心领神会,将帛书小心收起来,笑容可掬地走在前方,“我这就带您去验收宅子。”

坐着一辆豪华马车,三人很快赶到东城,走进那座宅子。

庭院很宽敞,虽然荒废已久,杂草丛生,但布局雅致,轮廓浑然大气,亭榭假山间暗藏沟壑,确实是一套别具韵味的院落。

任真很满意,海棠无所谓,吹水居的院址就此定下来。

签完文书,收好地契,谢主管恭谨告退,空荡荡的庭院里,只剩下这对男女,望着荒芜空地失神。

海棠坐在门口石阶上,没有看任真,淡漠道:“我不会收拾。”

“不会”的意思,既是不懂如何收拾,也是别指望我去收拾。

孤男寡女,毕竟有别,海棠打算约法三章,先把日后同居的规矩说清楚。

“我随你同行,只为保护你的安全,而不是充当丫鬟伺候你。所以,最好别拿日常琐事打扰我。我挑一间房屋闭门修行,你要外出时,我自会现身。”

任真扭头,看向那张完美侧脸,眼神幽怨,“顾护法,才刚搬家就分家,这样不太好吧?”

顾海棠起身,自顾朝屋里走去。

任真望着她的修长背影,忍不住喊道:“晚饭怎么解决?我下面给你吃啊……”

顾海棠没有理睬。

任真心里来气,低骂一声,“果然人如其剑,真剑……”

顾海棠如离弦之箭,疾速倒退。

任真大惊,情知被她听见,骤然跳到院子里,如临大敌。

顾海棠负手站在门口,眼眸微眯,盯着任真,“你再说一遍?”

任真连忙摇头,腆着脸赔笑道:“人是铁饭是钢,吃饭问题总得解决。要不,咱们出去下馆子吧?”

顾海棠冷哼一声,忽然想起某事,问道:“如果我没记错,那两家剑宗早已覆灭,各自绝学失传,只有归云阁里还藏着孤本。”

任真收敛笑意,正经说道:“不错,我以你的名义进过归云阁。剑经三千,都在我脑海里。接下来,我打算对外抛出一部分。”

顾海棠沉思片刻,说道:“这是好事。”

三千部剑经,凝聚无数代豪杰的心血,没有因战乱失传,这当然是好事。

任真将它们抛售出去,让它们后继有人,代代传承下去,更是好事。

现在看来,恐怕当初在云遥宗时,任真蓄谋带走它们,就已经安着这份心思,想以此搅弄风云。

“形势不同往日,你是否考虑过后果?”

任真没有犹豫,说道:“尊儒毁剑,确实不是好形势。不过,在这节骨眼上,形势又变得微妙起来,值得我冒险试一试。”

顾海棠皱眉,思忖着他的话意。

“南北两朝开战,兵荒马乱,正是朝廷最需要兵将杀伐立功的时候,指望文人那张嘴,抵挡不了南晋大军。女帝的决心,会不会有所动摇?”

任真坐回台阶上,拍了拍身旁的空地。

顾海棠弯腰,坐在他身旁。

“史上最宏大的剑经拍卖,势必惊动整个京城。到时候,群雄毕至,不止是陛下的心思,连京城众多权贵的割据态势,也看出些端倪。”

“先攘外,还是先安内?”任真目光深邃,脑海里已经浮现出那副盛况,“就让我来搅一场大热闹,替诸子百家试试水吧……”

顾海棠沉默一会儿,说道:“就怕他们空有贼心,没有贼胆,不敢进你的局。”

“不要老是用圣人的眼光衡量世俗。那些渴望立战功的世家子弟,没有孤独九剑,真需要拿起刀剑走上战场时,三千剑经就是保命的宝贝。”

任真搓了搓手,嘴角挑起一抹诡谲的笑意。

“而且,当前的时点颇为微妙。不止是南方战火重燃,你别忘了,马上就是六月,还有一场大热闹快要来了。”

“六月……”顾海棠喃语一声,眼里光芒乍现,明白了他的话意,“你是指大朝试?”

任真点头,笑道:“所以啊,面对这些横空现世的失传绝学,没人能抵挡住诱惑。大朝试在即,谁会拒绝让自己变强呢?”

第174章 猫扑

大争之世,弱肉强食。唯有自强不息,不断提升实力,才能在强者林立的舞台上,搏出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无论是去南方战场,还是留在京城参加大朝试,长安的世家子弟都得先谋取一些功名,在女帝陛下眼前露露脸,才好堂而皇之走进官场,继承祖辈的勋爵荣耀。

因此,确如任真所说,他们很难拒绝这场大热闹。

顾海棠默默听着,渐渐降临的夜色下,她的神情有些晦暗不定。

“这就是你俩最大的区别。他活得更潇洒,率性而为,不计得失。而你太可怕,机关算尽,不敢任性放纵地做事……”

听着她的感慨,任真眉头皱起,知道她是在拿父子俩作对比。

“在目标达成以前,我不想做太多无谓的思考。何必这么麻烦?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一生便已无憾。”

他站起身,望着黯淡深沉的天空,说道:“我不喜欢被算计,被当成南北博弈的棋子,所以,我要算计所有人,成为这盘棋的掌控者。”

他走下台阶,走向门外的繁华世界,“至于眼前,我想让外面的很多人偿债,所以,我就得想尽办法收账。”

顾海棠闻言,跟着站起来。

“你要去杀人?”

她知道,京城里的很多人,都是任天行谋逆案的合谋者。任真这次来京城,最重要的目标就是复仇。

“不是,”任真转回身,摆手说道:“你就不用跟着了。”

顾海棠将信将疑,迈步向前,“不行,京城藏龙卧虎,独自行动太危险。”

任真满脸苦笑,不知如何说好,斟酌着措辞,“我跟你说过,我有百种开局,一切尽在掌控中,你就放心吧!”

顾海棠沉默,仍然站在身后,没有回屋。

随便进家赌坊,都能遇见两大世家交锋,长安城龙蛇混杂,无法掌控的变数太多了。就算是手眼通天的绣衣坊主,也难保不会失算于人。

任真干咳一声,低下头,只好老实交代,“我没骗你,我真的有百种开局。吃喝嫖赌,赌完钱以后,就该去干点别的了……”

顾海棠一怔,开始以为他真要去下馆子,旋即反应过来,不带她去,是因为她消受不了。

任真瞥见她骤然寒冷的眼神,就知道她猜出真相,无奈解释道:“你刚才不还夸我机关算尽么?这也是计划里至关重要的一环。”

赌,是为了赢钱,顺便试探那位沐侯爷的态度,争取能插手博彩业,为后续计划作铺垫。

至于接下来的嫖,当然也并非真想找乐子,任真主要是去找一个人,打探清楚很多事情。

顺便考察长安的风俗人情。

自带美女逛青楼,这种操作未免也太讲究。

顾海棠朝他翻个白眼,头也不回地走进屋里。

任真自嘲一笑,摸了摸袖里那一百两银子,扬长而去。

既然是见人,自不必真跟逛青楼一样,到处走马观花,挑肥拣瘦。

穿过流光溢彩、香粉漫天的烟柳巷,任真直入京城这片红灯区的深处,最终站在一栋二层阁楼前。

“枫林晚……”任真望着头顶那块牌子,嘀咕道:“难道这世上也有那句停车坐爱的名诗?”

他敛了敛身上略显寒酸的长衫,把头一沉,以最低调的姿态走进长安城最娴静的销金窟。

楼里灯火通明,大堂宽敞而空旷,不像前世影视作品里演的那样,到处都是花花公子左拥右抱,香艳女子凭栏而立,一副纸醉金迷的作派。

桌明几亮,布置雅而不淫,环境清幽,偶尔有袅袅琴音,从那翠玉珠帘后飘出,婉转而不妖媚,颇有雅韵。

大堂里的人三三两两,坐在桌间把酒谈欢,你侬我侬,各得其乐,哪还有心思左顾右盼。

任真没有直奔正主,而是挑了一方僻静酒桌,在角落里坐下。很快有小厮上前听询,他随便点了一壶清酒,两盘瓜果,静静独饮。

又有一名粉衣女子款款走来,侧坐在任真身旁,身段婀娜,眼神销魂,笑吟吟地道:“公子可有雅致,与奴家剪烛对饮?”

这话再直白不过,是邀任真上去坐坐。

任真眉尖微颤,淡漠说道:“不必了,我想静静。”

那女子闻言,咯咯轻笑,如银铃悦耳,“公子真是俏皮,一边冷眼拒绝奴家,嘴上又说想奴家……”

说着,她娇躯一软,顺势要扑到任真怀里。

任真脸色骤黑,我勒个去,该不会你就叫静静吧?

他赶紧撤开身躯,冷冷说道:“我已有约,请恕失陪。”

静静扑了个空,气得起身一甩水袖,瞪他一眼,愤愤而去。

他懒得理会这些货色,一边小口饮酒,一边留心观察着楼里的动静。

“还在金陵时,曾听李老头提过这家枫林晚,说是猫扑堂在北唐的总舵。不愧是专门做这一行的,本坊主坐了这么久,硬是没能看出破绽。”

绣衣坊有四堂,龙渊、凤梧、鹰视、猫扑,各司其职,从不同渠道搜集情报。

其中,猫扑堂是最特殊的,因为它的成员全都是女子,无一例外,更准确地说,该堂正是靠青楼妓女来打探信息。

自古以来,女人的枕边风最为厉害。多少英雄豪杰,撑得过刀光剑影,却挡不住巫山云雨,耳鬓厮磨,情愿拜倒在石榴裙下,乖乖吐露实情。

所以,猫扑堂的实力不比另外三堂差,而且她们结识达官显贵较多,有的密探甚至已被赎身,嫁进豪门,拥有极高的身份地位。

身为绣衣坊主,任真不仅对猫扑堂在长安的底蕴一无所知,甚至连猫首本尊都不曾见过,可以说对这一堂所知太少。

这正是他不敢贸然现身的原因。

他知道,在南晋皇帝授意下,紫衣猫首悄然北上,摸不清是何意图。这件事既然瞒着他,那么,很有可能会对他不利。

若非只有通过猫扑堂,才能弄清京城的很多消息,他也不想走这一遭,担心被对方盯上。

事到如今,他只好以凤梧堂的名义,来试试猫扑堂的深浅,顺便再问问鹰视堂的虚实。

第175章 琅琊阁的琅

“坊主做到这份上,我找谁说理去?”

任真苦笑着啜饮一杯,将手里那颗花生捏得粉碎。

从五年前接手起,他表面成为绣衣坊的最高首领,实际却没有绝对控制权。至少在人事任命和调遣方面,绣衣坊还被皇帝陛下掌控着。

他拥有的权力,就像走进典籍馆的学生一样,可以翻查所有密档,了解过问坊里的日常运行。他所做的一切看似自由,背后都有只眼睛在监视着。

龙猫鹰三堂不能算作心腹,跟他关系很疏远,更谈不上生死相依。若非从小跟凤梧堂朝夕相处,积淀下深厚的感情,他就是不折不扣的孤家寡人。

如此活着,怎能不累?

他低头对付着桌上的瓜果,心里则不停盘算,稍后该查哪些事情,该如何说话,才能不着痕迹,不致引起对方怀疑。

这会儿功夫,楼外走进一位年轻公子,衣衫华贵,玉树临风,一看就是出身名门贵族。

这公子站在大堂里,随意环顾四周一眼,正准备轻车熟路地上楼,目光瞥在角落的任真时,微微一怔,旋即泛起一抹趣意。

他调转方向,转而走向任真,毫不客气地在对面落座下来。

“想不到,你也好这口。”

任真闻言,抬头看向眼前这副面孔,然后立即站起来,躬身低声说道:“见过少主。”

这位公子正是叶天命。作为明面上的叶府二管家,他怎能不起身行礼。

叶天命点头,示意他坐下来,脸上笑容温和,“你现在好歹也是身家百万的人,怎么,还过得这么清淡?”

说着,他瞥一眼桌上的简单果盘。暴富之后,不但没有花天酒地,反而独坐角落,喝着闷酒,眼前这位下属的行径着实有趣。

任真听懂话意,有些尴尬,想要解释什么,叶天命却是恍然如悟,“莫非你还是此中新手,不知深浅,忸怩放不开?”

“额……”任真无语,心里骂道:“你就想说我是处男呗!老子守身如玉,岂会跟你一样整天鬼混……”

叶天命哈哈一笑,伸手轻拍任真的肩膀,看起来挺豪爽,“放松放松,一回生二回熟,今天有少爷在,一定帮你安排得妥妥帖帖!”

说着,他打了个响指,尖叫一声,“翠姨!”

看这做派,显然是枫林晚的老主顾。

周围其他几桌客人转身,同时望向这位轻佻的叶家少主,眼神鄙弃。

任真暗道不妙,这是要给我点姑娘的节奏啊。

果然,当那名满脸堆笑的老鸨麻利跑过来后,叶天命仰着头,傲然说道:“翠姨,这是我家老太爷面前的红人,难得肯来赏光,你们可要给我伺候好了!”

听叶家少主如此说,那老鸨眯眼谄笑,朝任真蹲了个万福,脸上皱纹折起,宛如枯黄的菊花。

“哟!瞧叶少说的,您府里的贵客,老身何时没把他们伺候舒坦?”

说罢,她隔空拍掌,有数名花枝招展的女子从楼上走来,腰肢妖娆,一拥扑向任真,拉扯着他的衣襟,恨不得立即生吞活剥。

任真脸色涨红,别看平时表现得猥琐淫荡,一副玩世不恭的架势,在这男欢女爱的妙事上,还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雏儿。

历经两世,都没能把初夜送出去,此时一下子左拥右抱,他心脏砰砰直跳,不知如何是好。

难道今夜就要破瓜?我特么不是来嫖的啊!

那群女子簇拥着他,岂容他磨叽,不由分说拉他离开座位,就要推搡到楼上。

他心慌意乱,隔着浓妆粉黛,失声喊道:“少爷……”

他本来是想说,少爷不要,叶天命自以为会意,看着他羞红无措的神态,眼里笑意愈盛,挥了挥手。

“自家人,不用客气!今晚算少爷我请客!”

他性情豪爽,还以为任真是想道谢呢。

任真神情苦恼,眼看就要被拉扯上楼,心里五味杂陈,“表弟请表哥嫖妓,还是真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呐……”

便在这时,一道白色身影从楼外走了进来,风风火火。

这人身材高大,容貌极其英俊,穿一件白袍,透着灵动飘逸的气质,单看这身打扮,神采飞扬。

“翠姨!”

他打了响指,尖叫一声,这一举止跟刚才的叶天命何其神似。

显然又是一位豪门阔少,常来寻欢买笑的楼里熟客。

看到这白衣公子,那名老鸨笑逐颜开,眼里波光流转,仿佛看到无数金灿灿的珠宝抬进门一般。

她咯咯笑着,连忙跑到那公子面前,无形中将叶天命晾在一边。

“哟!梅公子,您有些日子没来了,莫不是被掏空身子?”

叶天命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眯起眼眸,一道寒光稍闪即逝。他当然认得这位梅公子。

梅公子阴阴一笑,抬手用力拍在翠姨的臀上,令这老鸨依旧纤细的老腰一颤,“妈妈不亲自上阵,就想掏空我的身子,可没那么容易!”

翠姨撅了噘嘴,故作幽怨,“小不正经,天天拿老身开玩笑,又不敢真拿十八般武艺,找我比划比划……”

梅公子坏笑一声,不再理这茬,问道:“清音姑娘还没安歇吧?好些日子没见,本公子时常惦记着她呢!”

说着,他往翠姨手里塞了一张银票。

翠姨脸都笑成了花,点头不迭,“在呢在呢,专等着……”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叶天命干咳一声,面无表情说道:“你来晚一步,清音姑娘今晚已经有主了。”

“哦?”梅公子笑意骤散,走上前打量叶天命一眼,寒声说道:“只要我来了,清音姑娘就不可能有主。”

同样混迹京城,他当然认得叶天命。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得低头,他还没把叶家放在眼里。

叶天命闻言,不怒反笑,讥讽道:“梅琅,你不该来这种场合,这时候,你难道不该替你爷爷守孝?”

白衣公子名叫梅琅,琅琊阁的琅。

梅琅脸色剧变,嘴角肌肉剧烈抽动起来。

叶天命熟视无睹,继续嘲讽道:“只有孙子,没有儿子,你不去守孝,梅老阁主的灵位前恐怕会很冷清啊……”

第176章 身世和底气

叶天命这句话太狠了。

长安贵族圈里都知道,琅琊阁主梅煜年迈无子,然而在十几年前,膝下却凭空冒出个孙子来。虽无血缘关系,老阁主对梅琅异常宠溺。

仗着琅琊阁的权势,梅琅骄横跋扈,京城少有人敢招惹。

但是不久前,梅老阁主奉旨去斜谷办案,被人发现死于荒岭间,琅琊阁群龙无首,方寸大乱。

而公子梅琅,不仅失去唯一的亲人,也失去了唯一的靠山。

不同于寻常江湖门派,宗主尊位可以由子孙承袭,琅琊阁是皇帝亲设的密探组织,负责网罗情报、监察百官,干系重大。

梅煜一死,阁主之位就会被收回,由朝廷重新任命,而非落在梅琅手里。

换句话说,如今梅琅成了彻底的孤儿,手里没有权势,便没资格再有以前的威风。

所以,叶天命毫不畏惧,一言戳中他的逆鳞。

梅琅眼眸瞬间猩红,死死盯着高他一头的叶天命,浑身杀意凛然,“死者最大,敢嘲讽侮辱我爷爷,今天……”

“打住,”叶天命打断他的狠话,冷冷说道:“我对老阁主没有半点不敬,倒是你,如果真有孝心,就不该来这里寻欢作乐。”

他说得没错,梅琅的身世固然可怜,但老阁主尸骨未寒,他就出来恣意取乐,这才是最大的亵渎。

两人对峙,早已吸引四周客人的关注。他们听到叶天命的话,嘴上不敢声张,心里暗暗附和,梅琅忘恩负义,不尊孝道,真是个白眼狼。

梅琅闻言,脸色异常难看,咬牙切齿道:“叶天命,不管你是何身份,只要激怒我,就别想活着离开!”

他身躯一颤,全部修为淋漓绽放,大有以命相搏的架势。

叶天命看在眼里,冷哼一声,神态轻蔑,“你确定要跟我动手?”

老鸨翠姨本来打算上前劝阻,见这两人剑拔弩张,要大打出手,哪还敢掺和进来,躲得远远的,生怕被牵连。

梅琅目光狠戾,阴恻地道:“区区四境上品,也配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我此刻要动手,谁能赶来救你?”

他的修为是五境下品,压过叶天命一筹。两人青楼买笑,自然都是孤身前来,如果单打独斗,叶天命绝无胜算,必会在他手里丧命。

然而,叶天命不仅不惧,反而愈发倨傲,“那你要失望了,今晚吃亏的会是你。”

说罢,他扭头大喊一声,“叶真!”

这是任真混进叶家后的新名字。

叶天命早就知道,任真已晋入知命,剑道造诣非凡,有此强援在旁,两人联手,又何惧一个小小的梅琅。

此刻,任真被围在女人堆里,站在楼梯口一直没走,见叶天命求救,顿时如临大赦,纵身跃进大堂里,站在了两人中间。

“好强大的气息!”

梅琅感知着任真的修为,心脏不由一颤,意识到自己不是对手。此人既然也姓叶,应该是叶家的打手,这下真的要吃大亏了。

另一侧,叶天命貌似淡定,手里也捏了一把冷汗,心有余悸。幸好,这位年轻管家也在场,不然今夜多半会被梅琅欺压一头。

看着任真的背影,他心里一暖,信任感攀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隔着任真,挑衅道:“梅琅,你不是要动手么?那就先打败我的管家吧!”

作为场间最强者,任真站在中间,默然不语。

“有什么好骄傲的?这个窝囊的叶家表哥,实力这么差,还需要我来保护,真不明白哪来的优越感。”

梅琅眼眸微眯,盯着沉默的任真,寒声说道:“我不会跟你打。不是因为我打不过你,而是你身份下贱,没资格跟本阁主动手!”

叶天命闻言,正欲反唇相讥,忽然怔住,本阁主?

任真同样怔住。梅琅的真实身世,他非常清楚。难道皇帝会允许梅琅继任阁主?

梅琅看着主仆二人的惘然神情,狰狞笑道:“叶天命,赶紧滚吧!想跟本阁主争,你还不够格!”

“你……”叶天命气急,却又无言以对。

他刚以武力压过梅琅一头,没想到,梅琅能反过来用身份羞辱他。

如果梅琅真的已经继任,凭琅琊阁主的地位,足以跟献国公叶无极相提并论,确实不会把他这个叶家少主放在眼里。

叶天命想不通,梅琅平素横行霸道,在坊间的名声太差,何以能获得皇帝认可,将琅琊阁交到他手上?

眼见叶天命语塞,任真终于开口,“梅阁主,即便你身负高位,不可一世,要在勾栏间寻花问柳,也得遵照规矩,讲究个先来后到。”

梅琅嗤笑道:“我要是不遵规矩呢?”

任真平静答道:“把你打成残废,然后我离开京城,换个地方快活。你无亲无故,又不占理,信不信,没人会替你出头。”

梅琅神情剧变,想不到眼前青年如此强硬狠厉,颤声道:“你敢?!”

任真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在本坊主面前,你这阁主就是个废物。

梅琅进退两难,踌躇片刻,犹有不甘,争辩道:“既然你想讲规矩,那就该明白,清音姑娘今晚接待谁,要让她自己决定,才最公平。”

叶天命站在任真身后,漠然道:“你又想拿阁主身份,欺压小小一名弱女子?”

梅琅讽刺道:“本公子丰神俊朗,能俘获美人芳心。说到底,是你对自己的本事没信心。”

叶天命哑然无语。

任真眨了眨眼,说道:“不错,这样很公平。咱们各送清音姑娘物品,愿赌服输,无论她选择谁,另一方都得知难而退,不得再纠缠。”

梅琅微感诧异,意外于任真敢爽快应战。

他唤翠姨过来,取出一枚令牌,说道:“把此物交给清音姑娘。以后若有人想欺侮她,可出示令牌,再敢放肆者,等同于妨碍琅琊阁办案,过后我会派人收拾他!”

叶天命闻言,倒吸一口冷气,“这是琅琊令!”

此令一出,就算是王侯公卿,也不敢无理违逆持令者的询查。

任真笑容玩味,说道:“梅阁主,此令象征着琅琊阁的权威。你拿它来争风吃醋,取悦青楼女子,亵渎职责,只怕会引来非议。确定要跟我斗?”

梅琅脸色阴森,狠狠地道:“井底之蛙,哪里知道本阁主的厉害!”

他有他的底气。

任真淡淡一笑,明白他的底气所在,却也不说破,掏出一个锦囊,转交给翠姨。

“我馈赠的宝贝,当然不如琅琊令威风。不过,要想赢琅琊阁主,还绰绰有余。”

第177章 绣衣坊的绣

任真的锦囊里装着的,也是一块令牌。

不像琅琊令那样,将“琅琊”二字写得龙飞凤舞,生怕不够威风,他的令牌很质朴,上面刻着一只蜘蛛。

蜘蛛吐丝结网,交错纵横,构成一张捕杀猎物的陷阱,这寓意着绣衣坊的使命所在。

如果非要给它起名,大概是叫绣衣令?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位清音姑娘见到它,就不会再有任何收琅琊令的理由。

除非她想叛国。

梅琅浓眉一挑,骂道:“想跟我比较,你算什么东西?清音姑娘怎看得上你这下三滥!”

翠姨这两家都是不能得罪的主儿,哪还敢拄在这里看热闹,慌忙捧着这两件事物,上楼去找清音姑娘。

叶天命忐忑不安,拽了拽任真的衣襟,凑近低声说道:“靠谱吗?咱家的面子全压在你身上了。”

清音姑娘是京城第一名妓,又是这里的头牌,见过无数大世面,眼界自会很高。

而任真只是小小的管家,拿不出多少上好货色,恐怕难入人家姑娘法眼。

任真看出他的担心,微微一笑,并不压低自己的话音,“放心,若论讨女人欢心,他还差得太远。”

叶天命嗯了一声,仍然愁眉不展。刚才任真在女人堆里的表现,他是看在眼里的。

咚、咚,翠姨的急促脚步声响起,走下楼来,踩得楼梯直响。

三人同时上前,听候她的消息。

翠姨微喘,脸色有些潮红,扭头看向梅琅。

梅琅一喜,理所当然地认为被挑中的是他,正准备得意,却见翠姨蹲身行礼,赔笑道:“梅阁主海涵,清音姑娘改日再扫榻相迎,向您赔罪。”

言外之意,他才是今晚被淘汰的人。

梅琅笑容骤然凝固,恼羞成怒,一把夺过退回的琅琊令,摔了个粉碎。

他盯着叶家二人,瞳孔里杀意爆发,“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

说罢,他无颜在此逗留,拂袖而去。

任真转身,望着离去那道白衣身影,轻轻喃语道:“我们不一样……”

南绣衣,北琅琊,这两位年轻的密探首领,从小都失去双亲,又都身居要职,看似经历相同,实则人鬼殊途,注定会有截然不同的境遇。

对于江北梅琅,任真清晰地知晓他的身世,故而没觉得他有多可恨,反倒有些心生怜悯。

叶天命见他失神,用力推搡一把,畅然笑道:“愣着干什么!春宵苦短,还不赶紧上楼快活!”

“我?”任真一愣,“少爷,我是帮……”

叶天命推他上前,满不在乎地道:“其实我无所谓,也不是非要见清音不可。你能帮我气跑那个败类,少爷我已经很开心!”

任真见状,便不再推脱,他原本就是来找清音的。

“恭敬不如从命,既然少爷赏赐,那我就去了!”

他拱手道谢后,踏步走上楼梯,暗暗感慨道:“这位表哥,倒是待人不错。若非当年那笔旧账,我又何苦为难叶家……”

心里这样想着,他在一名丫鬟的引领下,推门走进了清音的厢房。

房间里布置淡雅,熏香袅袅,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香味,让人感到清静心安。

正面桌上,放着一张焦尾琴,任真看在眼里,嘀咕道:“难怪名叫清音,看来这姑娘弹得一手好琴。”

他伸出手,正要按在丝弦上,这时,一道话音从左侧的青色帷幔里飘出。

“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

她的嗓音很甜美,如猫爪轻搔在心窝里,叫人莫名心痒。

任真怦然一动,抬头应答道:“抛开世事断愁怨,相伴到天边。”

话音落下,那道青幔无风自散,像是在欢迎任真进入。

任真走进内间,只见一名女子立在窗前,正背对着他,身着一袭草青色长裙,瀑布般乌发披在肩后,显得婀娜动人。

女子没有回头,嘴里话音再度飘出,继续轻吟坊里例行的接头暗号。

“逐草四方沙漠苍茫,哪惧雪霜扑面。”

任真欣赏着她的曼妙身姿,心里赞叹道,这身材可以啊,估计容貌不比海棠差多少。要是把初夜送在这里,也不是不行……

他从容答道:“射雕引弓塞外奔驰,笑傲此生无厌倦。”

暗号对到此处,前世老歌《铁血丹心》的高潮也唱完了,只见那女子轻盈转身,上前一步,朝任真颔首行礼。

五官清丽灵动,肤白如雪,容貌堪称完美无瑕,似仙子下凡,叫人惊叹动容。

任真心脏微颤,咽了口唾沫,视线移在跳动的烛火上,恍惚说道:“凤梧堂,任真,奉命前来接洽。”

妙龄女子眼眸清澈有神,朱唇轻启,“猫扑堂,绣绣,长安的事务暂时由我负责。”

“秀?”任真假装漫不经心地瞥她一眼,随口问道:“秀色可餐的秀?”

绣绣闻言,嫣然一笑,粉颊上冒出浅浅的酒窝,很是好看。只可惜,坊主大人眼神飘忽,并没留意到这迷人风景。

“是绣衣坊的绣。”

任真伸出无处安放的手,想要端起茶盏,忽然觉得这样太随便,容易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于是又缩了回来。

“嗯,很大气的说法。”

绣绣阅人无数,怎会看不出任真的紧张,温和地问道:“这块令牌既然在你手上,是坊主大人派你来的?”

任真心神稍缓,暗暗自嘲,对啊,老子是堂堂坊主啊,就算你长得再美,也是我下属,我紧张个屁!

他扭过头,正视着绣绣,发现她笑容甜美,并没有青楼中人的媚态,如春风拂面,说不出的自然。

他收起那点绮念,开始谈论正事,“不是,这是我们凤首大人让我带来的。他说,见此令牌,如见坊主,你们没理由拒绝我的要求。”

绣绣不置可否,轻声道:“听说凤首也来长安了,他为何不亲自来碰面?”

在这长安城里,她就是猫扑堂的最高元老。所以她这句话里,其实藏着一些强硬的意味。

任真答道:“咱们做属下的,最忌讳揣摩首领的心思。除非猫首大人现身,否则谁又能惊动凤首他老人家?”

言外之意是,想见凤首,你还不够格。

绣绣听懂了,款款走到任真面前,认真看着他,“先把坊主搬出来,凤首大人想提什么要求?”

第178章 旧案

这双明眸近在面前,专注地盯着任真,让他浑身不自在。

“姑娘误会了。凤首命我出示令牌,并没有拿坊主压你的意思,而是希望你能理解,咱们应以大局为重,互相配合,而非各自为战。”

他倒是想以坊主之尊压她,问题是,她真的会乖乖就范么?

绣绣眨了眨眼,面容没有情绪,“想让我怎么配合?说说看。”

任真转身,避开她直视的眼神,踱步走到墙壁前,凝视悬挂的那柄宝剑,开始照本宣科。

“凤首的第一个问题,是想弄清,鹰视堂跟北唐的牵连,究竟有多深?”

绣绣坐到桌前,说道:“既然要互相配合,凤堂又何必打探鹰堂的底细?猜忌提防其他堂的兄弟,不是顾全大局应有的行径。”

这位长安花魁神态娴静,看起来波澜不惊,不失礼节,但是话语里始终透着一股无形的淡漠,有点排斥任真的到访。

任真伸手,抚摸着剑柄上的淡紫色穗线,目光幽深莫测。

“我们之所以关心鹰堂,并非出于猜忌提防,而是担心凤堂初来乍到,不知北唐深浅,会无意中触动鹰首大人的利益,造成不必要的摩擦。”

此言大有深意。绣绣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莫鹰首蛰伏北境,苦心经营多年,自然有他的羽翼势力。如果凤首大人所料不错,他的老巢恐怕也在长安城里吧?这些隐私,两堂不便当面说破,我们只好来叨扰猫堂。”

绣绣沉默片刻,答道:“你们没猜错。我只能透露一点,鹰首真的姓莫。”

这条消息很短,包含的信息量却很大。任真确认了心里的猜想,便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他转过身,从袖里掏出一张纸,笑道:“这是一份名单。凤梧堂需要摸清这些人的起居和出行习惯,还要劳烦姑娘费心。”

绣绣接过来,看着名单上的一串名字,细长睫毛顿时颤动。

这上面所写的,几乎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位高权重。要把他们的生活隐私通通摸清,谈何容易。

“你怎么不去找鹰视堂?在长安城里,他们的耳目眼线远比我灵通。”

任真似乎对墙上那把剑很感兴趣,再次走过去,说道:“我们更想了解的,是这些人的生活细节,而非其他秘密。在这方面,女人才是行家。”

绣绣心思机敏,猜出其中可能性,神色微变,“你们要潜伏暗杀这些人?”

只有试图接近名单上的大人物,才会关心他们的作息规律。熟悉猎物,这也是杀手出动前必做的功课。

任真伸手,抚摸着那条紫色剑穗,随口说道:“我只是奉命前来,将名单转交给你。至于背后的用意,我还是那句话,咱们作为下属,最好别揣摩首领的心思。”

绣绣没猜错,这的确是份暗杀名单。

名单上的每个人,都是当年任天行谋逆案的涉案元凶,也就是任真的复仇对象。

要想陷害权倾朝野的大将军,让他麾下的三军信服,堵住悠悠众口,绝非一件易事。

何况,任天行还是当世第一强者,想彻底杀死他,同时铲除他的心腹党羽,更要耗费巨大的心血。

因而,策划冤案的幕后黑手处心积虑,纠集了不少势力,做出极其精密的分工,最终成功将任天行打落云端,走投无路之下,被迫归降南晋。

功成以后,当年那批人各有封赏,获得了合谋出力的酬劳,都飞黄腾达,一夜间跻身入豪族之列,大红大紫。

再加上后来的另外两大案,奠定了如今的北唐格局。

可以说,他们顶戴官袍,都是用无数鲜血染红的。

任真此行,就是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当然,他没必要把真相告诉外人。

绣绣眉峰轻蹙,沉吟道:“这件事太大,我做不了主,需要请示上峰后,才能给你答复。”

任真转身看着她,笑容玩味,“听说猫首大人也已赴北,你请示起来应该很方便。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绣绣是猫扑堂在北唐的最高首领,她要想请示上级,自然是去见猫首。

任真说这话,就是不想给对方推脱的余地。

绣绣脸色微僵,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只好站起身,准备立即出门见那位猫首。

任真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说道:“姑娘先不急。还有几件事,凤梧堂也需要打听一下。”

绣绣的表情一直很温和,但此时开始有些清冷,默然坐下来。

“当年襄王高澄谋反,被满门抄斩,是否还有血脉遗留人间。你知道,凤梧堂只监察金陵,对北唐机密知之甚少,还要请你们指点。”

元武朝三大案,有太多扑朔迷离的谜团。以前他专门在南晋的档案库里查过,但没有找到答案。

这次来北唐,他更想解开这个谜团。

绣绣不悦地道:“我会替你转问猫首大人。只是,这跟你们凤梧堂的任务有关系吗?”

任真赔笑道:“我只是跑腿传话的,其实一窍不通,连襄王是谁都不知道……”

绣绣没有说话。

“另外,我们想借走庸王高瞻的所有资料。”

绣绣脸色愈发阴沉。大唐总共只有两位亲王,都被凤梧堂惦记上,喋喋不休地打听,到底要干什么?

任真把她不再掩饰的漠意看在眼里,歉疚地道:“还有最后一桩小事,这个干系不大,应该不必请示猫首。”

“说。”

“是关于清河崔家。数月前,二公子崔鸣九来到京城,不久便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找不到踪迹。你们是否知道他的下落?”

绣绣一怔,“这也是凤首问的?”

任真憨厚一笑,“不是,这是我的私事。我跟崔公子交情颇笃,心里难免挂怀,还想请姑娘卖些情面,稍稍透露消息。”

绣绣讥笑道:“刚才楼下喧闹,你是站在叶家一边。现在又关心崔家,脚踏两只船,看来你的野心不小啊……”

任真起身,朝绣绣行礼,恭敬地道:“请姑娘指点。”

绣绣眨了眨眼,心里暗忖,反正此事跟坊里关系不大,告诉他也无妨,权当卖个人情。

“崔家在京城的生意,是由崔更执掌。他害怕二公子夺权,又做过不少丑事,担心被传回清河,就将崔鸣九幽禁在府里,不得外出。”

第179章 襄王血脉

任真豁然开朗。

“难怪我去崔府找人时,他们不仅没说崔鸣九的去向,反而盘问我为何要找他。原来是崔四先生做贼心虚,将自己的侄子秘密幽禁了。”

在云遥宗分别时,他曾跟崔鸣九约定,在京城不见不散。听崔府的话意,崔鸣九显然来过,却不知下落,当时他便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他早该猜到,崔更最怕清河老家来人,这次来的又是二公子,一旦查起帐来,纸里包不住火,他的老底很容易败露。

看这情形,应该是崔鸣九看出端倪,打草惊蛇,逼得自己的四叔显露狰狞,抢先将他控制起来。

如此一来,任真必须先除掉崔更,将崔鸣九救出,才能让崔家为自己所用,进而对抗强大的叶家。

绣绣看着他变幻不定的神情,提醒道:“崔更掌握崔家的大权,想从他眼皮底下救走崔鸣九,难如登天。你势单力薄,别做以卵击石的蠢事,暴露绣衣坊的行迹。”

任真点头,说道:“不必担心。我跟他的交情远没到那份上,不值得我拿性命冒险。”

他精于谋算,自然不会蠢到擅闯崔府,此刻已经有了主意,说道:“多谢姑娘指点。这份人情,我会记在心里。”

绣绣见他没有别的疑问,起身说道:“既然你们急于得到情报,我立即去请示上峰。”

说罢,她走出房间,将任真留在这里。

四堂的关系虽然疏远,毕竟同气连枝,都效力于南晋,又有坊主令牌在此,猫扑堂没有理由拒绝任真的请求。

过了很久,当绣绣重回房间时,身旁多了两名丫鬟,手上都捧着厚厚一大堆卷宗。

绣绣神态认真,对任真说道:“你想要的资料,大部分都在这里。如果搜集到新的相关情报,我会再通知你。”

任真眼眸一亮,准备道谢,绣绣又说道:“首领说,希望你们能看到猫扑堂的诚意,以后坦诚相待,必要时也全力配合我们。”

任真连忙说道:“这是自然。我如果抱着密档走出去,破绽实在太大,还是先派人将它送到我的住处吧!天亮以后,我再回去。”

其实他更担心,梅琅狼狈离开后,会派琅琊阁的高手监视这里,寻找机会暗杀他。等天亮以后离开,才是最安全的选择。

绣绣点头,挥手让丫鬟退下后,说道:“至于襄王血脉,既然凤首问起此事,说明他也听过那个传闻。可惜,大海捞针,无人能查证,那个流落民间的遗腹子是否真的存在。”

任真沉默。这话等于白说,看来猫扑堂也不知情。

绣绣坐回座位,继续说道:“我们首领大概能猜出,凤首为何关心此事。所以,她给你们一个忠告,北唐这潭水,不要陷得太深。”

任真点头,“我会转告凤首大人。”

关心这件事的人,当然并非李老头,而是他自己。他打探北唐两位亲王的消息,其实是在思考一个很可怕的问题。

如果女帝死了,皇位该由谁来继承?

这个问题,将决定北唐的未来。

这也是任真的野心所在。

公事谈完,绣绣便闭目养神,不再说话。

任真亦是如此。

一夜无话。

天亮后,任真不想惊动叶天命,悄悄离开枫林晚,独自回家。

推门而入,他一眼看见,顾海棠正坐在台阶上,冷冷盯着他。

任真悻悻地走过去,讪笑道:“起得真早啊!”

他将手里包裹着热腾腾包子的荷叶递过去,顾海棠却没搭理他,淡漠说道:“你的老相好来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去鬼混。”

“老相好?”

任真怔住,紧接着便看到,墨雨晴兴冲冲跑了出来。

一同从屋里走出来的,还有凤梧堂三位元老。

任真顿觉头大。

完了,看来是过不成孤男寡女的清静日子了。

墨雨晴笑靥如花,端详着任真的俊朗面容,问道:“你一夜未归,是去哪里了?”

任真语塞。

顾海棠看到他的尴尬神色,冷哼一声,眼神轻蔑,身形从原地消失。

她彻夜未眠,担心任真孤身外出,遇到不测凶险。只要手腕的剑镯鸣颤示警,她就能迅速赶去救援。

现在看来,是她多虑了,任真似乎真的去嫖了。

这时,张寡妇开口,及时化解他的尴尬,问道:“听说凤首大人也在长安,你有没有见到他?”

任真说道:“他重操旧业,还是在到处说书。你们可以抽空去找他,顺便跟他索要人手,搬进这座吹水居,最好能连他本人也请来。”

三人点头。

他如今家大业大,可以正大光明地安置扈从,保护自己的安全。

他很清楚,吹水居很快会成为全京城关注的焦点,也将有不少麻烦找上门来,到时再抽调人手,就太显眼了。

便在这时,一辆马车驶到门前,将猫扑堂提供的密档运了过来。

任真招呼众人,将它们搬进书房里,却没打算立即翻阅,而是派徐老六上街,大量采购笔墨草纸。

时间紧迫,他还有件急事要忙。

三千剑经都装在脑海里,要想将它们拿出去拍卖,必须尽快誊写出来,接下来几天,他得躲在书房里,潜心抄剑诀。

一书万金,对他来说,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他刚想到这茬,四海拍卖行的人也到了。宅子是谢家手里买的,他们自然能找上门来。

来的还是那位谢主管,这次他的态度极度恭谨,进门以后,他脸上的笑容便没消散过。

“叶先生,我们家主很乐意交您这个朋友,承办这场个人拍卖会。不过,他想知道您的真实身份。开诚布公,这样能消除很多麻烦。”

谢家的消息很灵通,已经迅速打探清楚,任真初到长安,真人不露相,目前的身份还只是叶府二管家。

除了嘲笑叶家有眼无珠,谢家现在最好奇的,就是任真的身份。

他所说的麻烦,也正基于此,毕竟剑道今不如昔,拍卖剑经要担很大的风险,谢家也需要权衡个中利弊。

可以预料的是,拍卖消息散播出去后,势必会有很多豪族暗中找谢家打探底细,这也会给谢家造成压力。

任真摇头,笑道:“抱歉,想做这笔买卖,其他筹码都好谈,唯独这一条,是我的底线。”

谢主管并不意外,对此早有预料,迅速说道:“既然如此,谢家要额外加筹码。除了按照规矩收取手续费以外,谢家要提前无偿获得两部剑经。”

任真爽快答应。对他来说,这都无所谓。

谢主管笑意愈浓,问道:“那么,咱们可以谈谈具体细节了。您打算何时举办,具体拍卖多少件藏品?”

任真微微一顿,随口说道:“时间定在五日后。至于拍卖数量,暂时先定十二部吧!”

他不确定以自己的手速,这几天奋笔疾书,究竟能抄出多少本来。

谢主管暗暗咋舌,暂时先定,听这话意,分明还有更多存货啊!

“好的,我们拍卖行马上发布公告。五日后,一定会让您的威名,轰动整座京都!”

第180章 别有用意

送走谢主管后,任真便把自己关进书房,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抄诸剑经。

时间就是金钱,他眼前的状况正应了这句话。

在任真笔走龙蛇的几天里,凤首李老头也搬了过来,白天依旧飘在外面说书,夜里则将这里当成不花钱的客栈,蹭吃蹭喝。

他北上带来的凤梧堂心腹,大概有二十余人,被他分散安插在吹水居周围,严密监控这片区域,确保不会有人逼近刺探。

而在外界,整个长安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跟任真商议妥当后,谢家当天便广发请帖,邀请各大豪门势力竞拍,专场拍卖会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轰动全城。

上至王侯公卿,下至市井街坊,京城居民们热议的焦点,都汇聚在这场拍卖会上。

据说,随邀请函一道发出的,还有一份花名册,上面罗列着即将拍卖的所有藏品。而它们无一例外,全都是剑经。

这条消息的震撼之处在于,里面隐藏着太多难以琢磨的意味。

首先是拍卖品本身。

那份花名册上的十二部剑经,都享誉盛名,无不拥有极强大的威力,是世人公认的顶级剑经。

譬如那部《秋霜卷》,被誉为西楚第一剑法,威名赫赫,曾令世人艳羡憧憬,可惜当年,苍梧宗惨遭血洗,它未能传承,成为一大憾事。

十二部剑经,都跟《秋霜卷》一样,是春秋时期的经典武学,曾经煊赫青史,后来却都失传,随着北方五国的覆灭,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而现在,它们重新出世,并将同放异彩,光芒璀璨,这将是一场何其辉煌的武道盛宴!

春秋绝学,凝聚着一个时代的智慧,让它们传承后世,这场拍卖会承载的意义太沧桑而厚重,远非寻常拍卖能比拟。

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万众瞩目,心驰神往。

然后,是与之俱来的第二个悬念。

能找到一部失传剑经,并且舍得将它卖出,就已经极为难得。而这场个人拍卖会,却是拍卖整整十二部,藏在幕后的那位超级卖家,究竟是何方神圣?

人们对此疑惑不解。很多人抱定主意,虽然自己并不修剑,也要去现场共襄盛事,只为能有机会亲眼见证,幕后高人的神秘面纱揭开。

不过,有些豪族世家的大人物,已经猜出端倪。他们位高权重,掌握的机密内情显然更多。

他们知道,当年凭空建立的归云阁,其实就是春秋大乱战的战利品之一。如果有人同时集齐十二部剑经,最大的可能就是,那个人进过归云阁。

因而,他们隐隐预感到,举办这场拍卖会的人,肯定跟云遥宗有关,或者说,跟覆灭云遥宗的剑道内斗有关。

想通这点,他们便产生了更大的疑惑。

最近这半年时间里,儒家独霸朝纲,对剑道赶尽杀绝,剑道的人还敢公然在京城拍卖剑经,到底想干什么?

在女帝眼皮底下,大肆传播剑经,难道就不怕惹来雷霆震怒吗?

一系列的疑团,让京城上下都意识到,这场拍卖注定会是一场大热闹,甚至出现让人始料未及的局面。

他们都拭目以待,期盼那一天的到来。

对任真来说,这场战斗已经提前开始。

拍卖会本身就是一种试探,试探朝廷如今对剑道的态度。

先前推行重文轻武的新政,是建立在没有战乱的和平情境下。但现在边境战火重燃,朝廷急需兵家提供战斗力御敌,这是一种变数。

原先推崇儒家独尊,而如今儒圣师徒的矛盾公开,连内部都无法统一,更别提什么罢黜百家的大一统方略。这又是一种变数。

穷则变,变则通,在新的双重变数下,女帝未必不会暂缓先前的方略,先想办法应对眼前的困局。

只要她想接纳,这场拍卖会或许可以变成一个信号,她对诸家流派释放的善意信号。

他没有算错,当拍卖会的消息流传开来后,朝廷果然选择了沉默,没有派人出面阻挠,更没有试图擒拿任真。

确切地说,如他所料,那位女帝陛下也产生了兴趣,想继续冷眼旁观,看他要玩什么把戏。

就算女帝并未回心转意,要一条路走到黑,降下灭顶之灾,那也是拍卖会后才发生的事情。

任真乐于看到这样的情形。

……

……

五日之后。

拍卖会的大日子总算到了。

像往常一样,任真起了个大早,奋笔疾书几个时辰后,总算抄完最后一卷,将那些剑经装订完毕。

不过,他没有急于出门,而是拿起毛笔,又继续写了两封书信,交给老王。

“这两封信,你派人帮我送去,确保要送到对方手上,这可是我的命根子。”

老王捏在手里,看到信封上的名字,目光猛然一跳,意识到信的分量,“事关重大,还是我亲自去送吧!”

任真摇头说道:“你是六境强者,替我这个五境当信使,破绽也太大了。那两位都是精明人,在他们面前,我不能犯半点错误。”

老王懂了,转身离去。

任真又看向张寡妇,问道:“我让你找的人,你找到了没?”

张寡妇点头,忧心忡忡地道:“就在门外。你非去不可吗?我们都可以替你去交货收钱。”

她担心任真会遭遇不测。

任真面带微笑,看不出紧张之意,“我举办这场拍卖会,正是想借机见识京城那些大人物,当然得亲自去才行。”

说着,不等张寡妇再劝,他瞥了顾海棠一眼,朝门外走去。

院子里,一个身披黑斗篷的人站在那里,见任真出来,恭敬称呼一声,“坊主。”

宽大斗篷包裹身躯,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任真从袖里掏出一块毛巾递给这人,然后说道:“咱们走吧!”

顾海棠在左,黑衣人在右,两人护卫着任真,跳上谢家派来的马车,动身前往拍卖行。

拍卖会在夜里举办,但是谢家验货需要一些时间,他们不得不提前出发。

路过拍卖行的朱红色铜门时,他们看到已经有众多嘉宾,在那里排队等候入场,热闹非凡。

望着人山人海,任真暗暗咋舌,心道,我还是头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可千万别出什么乱子啊……

第181章 游戏新规则

下了马车,在谢主管引领下,任真三人径直走进拍卖行后台。

在这场盛大的拍卖会里,任真扮演的角色非同寻常,他不是财力雄厚的买家,而是坐观虎斗的卖家,自然不会出现在嘉宾席,当着京城豪强的面出尽风头。

他的目标不是装逼,而是赚钱,是看热闹。

所谓幕后黑手,当然应该躲在幕后。拍卖后台才是属于任真的位置。

穿过隐蔽通道后,任真被带进一个贵宾间。

房间里光线阴暗,装潢异常简单,只有一条铺着松软绒垫的长椅横在正中央,令房间看起来很空旷。

而在长椅前方,一面高大的单向透镜伫立在那里,宛如墙壁。镜面的另一侧下方,正是宽敞宏大的拍卖会场。

透镜只是单向通透,房间里的人站在透镜后,可以将下方拍卖会的状况一览无遗,而全场嘉宾们却看不到这房间的存在,更意识不到他们正被暗中窥探。

这个贵宾间,向来是幕后卖家的观景台。

任真站在巨幕后,躬身瞥了一眼下方的众多席位,便慵懒地坐到舒适长椅上,来了个葛优躺。

顾海棠和黑衣人站在身后,谢主管则带着两名老者,在任真面前仔细翻阅剑经,鉴别它们的真伪。

“谢主管,这场拍卖会既然由我个人主办,那么,拍卖规则也应该由我来定,对吧?”

“规则?”谢主管一愣,抬头望向懒洋洋的任真,眼里流露出困惑。

拍卖会哪有什么规则,无非是藏品轮流上台,竞价高者得之,连外行人都知晓这套简单的流程。

任真没有看他,也知道他的神情,慢条斯理地道:“我这个人呢,做事喜欢不落俗套,对于你们的拍卖手法,我认为太老套了,根本无法赚到更多的钱。”

谢主管一僵。

“所以,这次拍卖会要按我的规矩来,也算是给你们示范一次,有助于你们效仿学习,以后改进拍卖这一行的经营手段。”

谢主管哑然无语。

任真不在意他的反应,继续说道:“按照你们的老规矩,会把所有藏品按照价值大小排序,最廉价的藏品先出场,依次累进,最珍贵的藏品都放在最后,对吧?”

谢主管点头,心里嘀咕道,如果没有压轴宝物,一上来就先把值钱的卖出去,尘埃早早落定,谁还愿意耐着性子观看下去?

难道你要先卖贵的不成?

任真说道:“不知你是否留意过,正因为大家都垂涎后面出场的少数藏品,不愿提前花太多钱,消耗自身实力,所以前面的众多藏品都成了陪衬,很难卖出高价。”

谢主管皱眉琢磨着他的话意,不由点头,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他主持过无数次拍卖,自然深知,那些顶级富豪前来,往往都是冲着最后的压轴宝物,对前面的拍卖品不屑一顾,有的索性直接先闭眼睡一觉。

“十二部剑经,都是我的藏品,我想让它们都卖出高价,就不能任由那些嘉宾挑选出手时机,全都拖到最后出手。我要让他们一上来就开始撕咬,拼个你死我活。”

从全盘考虑,最后几件藏品赚大钱,肯定比不过全部藏品都赚大钱。任真追求的,必然是利益最大化。

不仅如此,拍卖会都出现另一种情形。有三四名富豪手握巨资,前面一文钱不花,都只为争夺最后一件藏品。

但是,最后的赢家只可能有一个,其他竞争对手的钱都没有花出去。从拍卖行和卖家的角度来看,就等于没赚到另外几人的钱。

所以,想办法让大多数银子都流出来,这才应该是拍卖行牟取暴利的王道。

谢主管是精明之人,迅速理解任真的意图,目光锋锐,“您是说,要刺激他们一开场就火拼,哪怕他们本身不想买前面的藏品?”

任真交代道:“剑经的出场,主要按价值由低到高排序。另外,我让你们提前泄露清单,就是想提前摸清,哪几部备受热捧和期待,你们都调查清楚了吧?”

谢主管点头,凛然道:“您放心,拍卖次序都已排好,绝对非常合理。”

任真眨了眨眼,说道:“那就好。咱们加一条规则,将十二部剑经分成两个批次。竞拍获得前八部的嘉宾,才有资格进入最后四部的竞价争夺。”

谢主管闻言,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惊喜地道:“您的意思是,想竞争最后的珍贵藏品,就得先竞争一个入围名额?”

他彻底明白了任真的算盘。

这主意相当于强行拔高前面藏品的价值,捆绑在一起销售,将竞拍嘉宾主动选择出击的权力剥夺,实在太阴险了。

你想买最后四件?好啊,你得先买一件前面的藏品。

你嫌前面的不好?嫌前面的太贵?那不好意思,就算你手里握着再多的钱,也没资格掺和后面的大热闹。

如果志在最后的四轮角逐,必须从一开始就出手竞拍。名额只有八个,狼多肉少,为了能晋级,激斗在所难免,谁还在乎藏品本身值不值钱呢?

即便最后竞拍失败,没能得到压轴藏品,这本身也是一种荣耀,可以骄傲地向别人展示,“你看,在强者如云的拍卖盛典上,我可是力压群雄,撑到了最后。”

任真创造新规则,给大家设立层级,而大家为了晋级,为了最后的胜利,以及虚荣心理,向任真掏出更多的钱。

这就是他的营销手段。

谢主管佩服得五体投地,搞了半天,眼前这位青年原来不是富二代,而是一个商场大行家啊!

不过,他还是有些担忧,忍不住问道:“这次前来竞拍的嘉宾,很多都是精英人物,睿智而高傲,他们看破这个手段,会不会反感?”

任真淡淡一笑,“你的顾虑,其实可以换成另外一个问题,最后四部剑经,是否具有让他们难以抵挡的诱惑。”

谢主管连忙点头,对任真愈发钦佩。他这一句话,又准确地说到根儿上。

游戏就是这样。只要足够吸引人,让玩家无法自拔,即使他们厌恶霸道的规则,甚至已经看透实质,但还是克制不住欲望,不得不乖乖就范,继续花钱,继续被规则玩弄。

任真是游戏的掌控者,自然深知,诱惑力是捍卫规则的关键。

“至于诱惑力,也很简单,我可以再加一条规则,让所有人都无法拒绝我。”

第182章 六公八侯十世家

两人在这里讨论新规则的功夫,下方的拍卖大厅渐渐开始热闹起来。

四个入场口同时打开,到场嘉宾排成长长的队伍,鱼贯而入,拿着请帖对号入座。

受邀参加这场盛会的,大多都是长安的名门望族,或者是朝廷命官,拥有一定的背景和地位。

纵使如此,毕竟是京畿重地,就像现在的首都一样,大小官吏遍地走,实在不缺少领导,随便在路上撞翻一人,都可能摊上袭官的罪名。

没过一会儿,偌大拍卖场,便坐得满满当当。

那些达官显贵,坐在最前面数排的贵宾席,他们都带领数名下属,占据一片座位,象征着某个家族的到场,而且隐隐跟其他势力保持距离。

如果站在任真的位置,居高临下,会看得更加直观,嘉宾席上山头林立,服饰颜色各异,颇有意思。

在观众席后方,还有不少普通席位,同样人满为患。坐在这里的嘉宾,除了身份稍低以外,还有另外一类人,同样不容小觑。

大朝试临近,不少外地的青年才俊提前进京,为六月的考试做准备。能获得稀少的考试名额,这些外地人的身份显然也不低。

适逢这场大热闹,他们当然按捺不住好奇心,要来观望京城的龙争虎斗。

所以,今天的拍卖会龙蛇混杂,形势扑朔迷离,难保不会杀出黑马,一鸣惊人。

此时,任真负手站在透明屏障后,俯瞰着下方的嘉宾席,悠悠说道:“谢主管,我初来乍到,在座的各路神仙还认不全,要不你来给我介绍一下?”

谢主管垂手立在身后,恭谨地道:“叶公子说笑,凭您的大手笔,震烁京城,敢在您面前充神仙的大人物,不见得会有多少。”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给任真带上这顶高帽后,他才笑眯眯地道:“不过,既然您开口,我自然愿意效劳。”

他走到任真身畔,侃侃而谈,“您应该也听说过,京城权贵众多,以六公八侯十世家为首,我刚才稍微扫了几眼,发现他们很给您面子,大多数都已到场。”

“六公者,是指六位国公,他们尊为文臣之首,分别是献国公、晋国公、梁国公、护国公、燕国公和靖国公。”

每念出一个名字,他的手便指向某一方位,向任真简要介绍他们的情况。

最后,他微笑着道:“说心里话,我很好奇,以公子您的气魄,为何甘愿当献国公府的管家?叶家如果知晓真相,绝对会目瞪口呆,无地自容。”

作为生意人,谢家何其机警,早将任真进京后的经历查得水落石出。他们知道得越多,就越看不透任真的底细,态度越尊敬谨慎。

任真没必要跟他解释,只是随口说道:“叶家人的反应如何,或许你待会儿就能看到。”

谢主管不敢再试探,继续介绍道:“八侯者,是指八大军侯,他们是武将之首。最近朝局变化很大,他们多数已离开京城。”

任真点头,明白他的话意,“即便他们都在京城,为了避祸避嫌,也不敢来这里。”

半年前,以八侯为首的武将遭到贬弃,皆是重文轻武、独尊儒术的缘故。在这种情势下,他们作为兵家代表,若是参与剑经拍卖,难免会遭到朝廷猜忌,惹火烧身。

他们不是不想来,而是不敢来。

“接下来是十世家。他们有的官居六部堂官,执掌一部大权,有的则垄断某个行业,掌控着京城乃至皇朝的经济命脉,是不好招惹的庞然大物。”

任真默默听着,目光闪烁不停。

“薛家、范家、夏侯家、莫家、崔家、袁家、叶家、沐家、柳家、谢家。跟叶家一样,其他九家背后各有凭恃,绝非财力雄厚那么简单。”

谢主管面色真诚,说道:“就比如沐家,您已经知道了,经营整个京城的赌坊,不容外人插手。它背后站着的那位沐侯,身份太过棘手,仅凭金钱手段,是斗不过他的。”

这话并非他多嘴,而是谢家主特意叮嘱过他,可以适当提醒任真,最好别去招惹沐家,这样也算卖给任真一个面子。

任真望向下方,问道:“哪位是沐侯?他本人来了没?”

谢主管答道:“他没来。”

任真有些失望,忽然想起某事,又问道:“袁家那群人里,哪位是袁白眉老先生?”

“他也没来。”

任真转身坐回长椅上,感慨道:“崔四先生真有意思,明明手头紧得很,还要打肿脸充胖子,跑来凑热闹。”

说这话时,他随意瞥了顾海棠一眼。

顾海棠神情淡漠,没有搭腔。

此时,下方拍卖场突然响起一阵嘈杂的喧闹声。拍卖会开始了!

只见一道耀眼光束骤然从会场的顶棚上投射下来,在拍卖台的帷幕前晕成一个明亮光圈,顿时成为全场关注的焦点。

光圈之中,一个妖娆女子映入大家眼帘。她一袭鲜红绣袍垂地,犹如滴血玫瑰,娇艳动人。

“四海拍卖行,欢迎最尊贵的你们!”

这女子长发轻抖,向台下嘉宾深深鞠躬,胸前那抹坚挺迷人的弧度一览无余,引得台下不少年轻公子销魂尖叫。

京城王牌拍卖师琳琅,一出场就令观众们眼花耳热,气氛沸腾。

琳琅挺起胸来,眼眸里波光流转,嗓音魅惑动人。

“本场拍卖的藏品极其珍稀,诸位贵宾想必都有耳闻。正因为它们有价无市,难得同台拍卖,所以,按照藏品主人的要求,本场拍卖额外增加两条新规则。”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大家议论。

拍卖不就是价高者得么,为何还会有新的规则?

琳琅微微一笑,说道:“规则很简单。第一条,只有获得前八件藏品的嘉宾,才有资格角逐最后四轮的竞拍。”

此言一出,全场彻底炸开了锅。

有些人心思机敏,迅速看清这条规则的强硬之处,是要诱使他们从头拼到尾,不能选择性沉默。

大多数人还没来得及深思,琳琅敲响手里的拍卖锤,示意大家肃静。

“至于第二条规则,对大家来说,是一项天大的福利。藏品主人决定,为最后两轮获胜的嘉宾,免费送上一份神秘奖励。”

琳琅笑容神秘,眨着性感的眼眸,补充道:“这份大礼非常神秘,连我们拍卖行都不知情。据藏品主人说,它的价值比每一件拍卖品都高!”

唉,没办法的事情

前天就说过了,今天要加班一天。

财务常规赶报表,每个月29-2号,都是最痛苦的时候。

今天没更新。

另外,要感谢几位读者朋友,凭借少数人的力量,强势把我送上粉丝战队排行榜。

以下就是他们可爱的名字。

小音:绣衣坊第一美女、农药最强女玩家、曾荣获“坊主媳妇”头衔。

老毕:资深土豪老板,低调奢华有内涵。

小和尚:一个在海外浪的富家子弟,氪金玩家惹不起。

老江:大胸美女,这四个字够不够分量?

98:嗯,鉴于他喜欢讽刺坊主,我就不介绍他了。

荣耀:绣衣坊功勋元老,粉丝中的扛把子。

以及,支持我的所有的你们。

好了,不贫了,加班填报表了。

第183章 沐大小姐

附赠品比拍卖品还贵?

全场嘉宾都感到不可思议,最后两轮的规则太过奇葩,居然能赚这么大的便宜!

嘉宾席上人声鼎沸,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一名银袍老者目光矍铄,赞叹道:“不愧是握有十二部剑经的超级卖家,果然有大气魄,舍得花本钱来玩!”

邻座的精瘦男子附和道:“是啊,我现在愈发好奇,幕后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天大的便宜摆在面前,咱们岂能错失良机!”

不远处,另一家的家主面露趣意,期待地道:“最后压轴的两部藏品,已弥足珍稀,神秘的赠品居然更值钱,它又会是什么?”

贪小便宜是人的本性,更何况,还是惊天大便宜临头,足以激发人们的贪欲。相比之下,第一条规则里耍的小心机显得微不足道,不再让大家排斥反感。

不立即揭开赠品的面纱,让它保持神秘,是任真的又一高明之处。

越是神秘未知的事物,就越让人期待。吊足大家的胃口,他们会更想参与其中,亲手揭晓谜底,给自己一份惊喜。

任真制定的第二条规则,利用的是人的趋利性和猎奇心,通过营造未知悬念,将玩家的欲望煽动起来,难以抗拒这次拍卖散发的诱惑力。

他的手段一向阴险。

嘉宾席上的豪族权贵,把这场拍卖会当成游戏,那些藏品是他们眼里的玩具。

而任真同样也在玩游戏,只不过,他是这局游戏的掌控者,规则由他来制定,他玩的不是玩具,而是在场的所有玩家!

此刻,他站在二楼的隐秘房间里,负手俯瞰着下方嘉宾,欣赏着他们跃跃欲试的兴奋神态,自己也觉得挺有趣。

谢主管站在旁边,眼见现场气氛火热,大家的情绪都被点燃,脸上洋溢出由衷的崇敬之情。

“叶公子的谋略太高明,足以颠覆整个拍卖界。还好您无意涉足这一行,不是谢家的竞争对手。用不了多久,您发明的规则就会激发行业的改革浪潮!”

他略一停顿,俯身问道:“不过,我有一点疑问,您奉送的神秘大奖是什么?您这样做,会不会有所亏损?”

任真微笑道:“我从不做亏本买卖。水涨船高,这场拍卖会的整体收益,肯定会超乎你的想象。”

他心里却嘀咕着,这些东西是他顺手牵来的,都是没本钱的买卖,怎么可能会亏本?

这时候,琳琅的甜美话音在场间响起,正式开始拍卖。

“第一轮拍卖的,是《秋霜卷》,出自西楚苍梧剑宗。关于它的玄妙之处,在花名册里有详细注解,想必大家都已清楚,我便不再赘述。”

琳琅伸出青葱玉指,轻轻按下拍卖台的按钮,一座水晶展柜从地下缓缓升起,呈现在众人面前。里面盛放的,正是那部《秋霜卷》。

“它的起拍价,是二十万两官银。”

此言一出,人群里立即响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拍卖功法武技的情形并不罕见,由于拍卖双方都是武修,基本以蕴藏精元的灵石作为交易筹码,像这样兑换成巨额金银,还是头一次。

要掌控国家命脉,靠的是金钱财力,而非一大堆灵石。任真若是一心只想修行,压根就不会来长安,更不会玩这场金钱游戏。

拍卖一开场,《秋霜卷》的起拍价就创下前所未有的最高纪录。苍梧宗毕竟尊为西楚第一大派,它的镇派绝学绝不止这个价。

大家事先收到通知,都是有备而来,袖子里揣足了银两,琳琅刚报出起拍价,就有人立即高声竞价。

“二十五万!”

“三十万!”

“五十万!”一名年轻公子喊出报价后,淡然道:“在座各位都很清楚,这种品级的功法有价无市,难用金银来求。就别再小打小闹了,都痛快一些吧!”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萧家的五公子,萧金散。

萧家门户不算鼎盛,更不在公侯世家之列,然而,大家看向萧金散时,眼神都藏着一丝畏惧。

因为这位萧五公子,是萧夜雨的侄子,还在雪影卫里挂着闲职。

背后有那把铁伞当保护伞,萧五公子的底气自然十足。

然而,今天到场的大人物比比皆是,公平竞价,就算是萧铁伞的侄子,也有人浑然不惧。

“一百万!”

这人居然直接加价五十万。

嘉宾们神情微变,并非因为金额本身。喊出这口价的话音清亮悦耳,显然是女子。

众人扭头望向另一边,那群俱着银袍的强者中间,一名妙龄少女面如清霜,明净无暇,正傲然凝视着萧五公子。

“沐清梦!”人们当然认得这绝美少女,豁然明朗,“难怪敢挑衅萧家的招牌,原来是沐侯的千金小姐!”

没想到,率先较上劲的,会是萧家和沐家。而代表这两方报价的,是各自年轻一辈的天才男女。

萧金散跟沐清梦对视,温和一笑,“沐大小姐,如果换个地方,萧某绝对不会驳你的面子。但是,今天不行。你应该明白,我主修剑法,路数跟这秋霜卷相近,绝对不能错过。”

萧铁伞作为兵家叛徒,修为承自兵家,他最欣赏的侄子自然也会浸淫此道。

萧金散情知,沐家很不好惹,经营赌坊的人更不可能缺银子,所以,他想劝沐清梦知难而退,尽量避免一场正面硬拼。

然而,沐清梦根本不理会他的说辞,冷哼道:“我不需要你卖面子,咱们在价钱上见高低便是。沐侯府何时惧怕过谁?”

她说话的语气很淡,在场众人却是心头一跳。

虎父无犬女,沐大小姐果然跟那位沐侯一样,高傲而犀利,继承了软硬不吃的强硬脾气。

看她的态度,这第一轮沐家势在必得,绝不会拱手让人。

沐家横行京城,以他们的行事风格,只要放出狠话,就没有认怂收手之理。要打败沐家很难,要让他们知难而退,更是难上加难。

众目睽睽下,萧金散脸色难看,哑口无言。沐家人的狠辣,满京城皆知,他若不想收手,就只剩死磕这一条路了。

在场的其他世家子弟,则有些幸灾乐祸,庆幸跟沐家这个大刺头为敌的,不是自己。

“沐家……”

二楼巨幕后,任真眼眸微眯,看着傲然而坐的银衣少女,笑意轻佻,“还是个冷美人……”

第184章 北唐的女人们(上)

沐家的狠劲,任真不仅听过,也已经领教过。

宁愿付出一百万两,都不肯将小小一间赌坊交出来,沐侯父女行事,果然如传闻那般肆意,骨子里透着一股剽悍。

此时,任真笑容玩味,腹诽道:“她的强悍脾气,跟身边这位很有一拼,哪个男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娶她俩过门哪……”

心里这样想着,他想偷瞟顾海棠一眼,却惊悚地发现,她正在冷冷盯着自己,仿佛感知到他的心意一般,眼神能够杀人。

他脊背一凉,赶紧转身继续看戏。

下方嘉宾席上,萧金散被无数目光盯着,陷入两难的境地,明知道跟沐家斗殊为不智,又碍于颜面,不能怯懦退缩。

“沐大小姐,如果我没记错,你们沐家应该不修剑吧?君子有成人之美,你既非急需这部剑经,后面机会还多的是,又何必为难萧某,不如……”

没等他说完,沐清梦冷冷打断,“谁说我不修剑?大朝试在即,我正打算修剑,将侯府的爵位保留下来。”

萧五公子语塞。

场间众人听出话里玄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这少女崭露的野心太大了。

重男轻女,这是大陆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原先难以动摇。但是,自当今女帝登基以来,她试图慢慢蚕食这种固化思想。

关于这点,在很多事情上都能看出苗头。

最突出的体现就是,北唐朝廷开始加大对女官的选拔力度,三年前,更是放宽大朝试的性别限制,允许女子自愿参加朝试,跟众多男子同台比试。

女帝如此安排,煞费苦心,是刻意想通过这些细节,证明谁说女子不如男,徐徐瓦解世俗不敢表露出来的、对她的抗拒和质疑。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天下万民虽然表面臣服,但悠悠士子心的向背,始终是最大的心病。

因为,女子掌权,颠倒阴阳,违背传统观念,这是别人反对她的最大理由。

所以,她很想改变这一点。

所以,她很欣赏近年来涌现出的那些武道女天才,比如薛清舞,比如西陵赵香炉,再比如眼前的沐清梦。

可惜她不清楚,自己倾慕多年的那位俊美剑圣,恰巧也是女子。

女帝为沐清梦提供了大朝试的舞台,强势如她,也拥有跟女帝如出一辙的野心。她想利用这次举国瞩目的机会,证明女子的强大,让所有男人刮目相看。

不仅如此,沐侯膝下无子,百年之后,他的勋爵将无人继承,到时诸多分支争抢权位,对沐家无疑是一种危机。

沐清梦这次赴试,就是想以女儿身,争取踏上战场的官职,然后通过杀敌建功,让父亲的爵位一脉相承。

有女帝在背后扶持,她的野心大得出奇。

而眼前,她想获得《秋霜卷》,就是为了大朝试。

所以她压根没想过,要将这部适合她修炼的剑经让给任何人。

随着她说出这句话,崭露勃勃野心,场间的世家权贵都陷入沉默。他们看出了她的决心,也意识到,谁敢对立争下去,就会彻底得罪沐家。

萧金散也不是傻子,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叹了口气,不甘地道:“既然如此,我岂敢夺你所爱?沐大小姐,下月大朝试,咱们到时候再分高下!”

他之所以争剑经,何尝不是在为大朝试做准备,为出兵南征做准备。不只是这两人,场间诸多家族都抱有同样的心思。

主持人琳琅冰雪聪明,将眼前形势看得透彻,情知不会再有人竞价,招惹剽悍的沐侯府,于是敲下拍卖锤,宣布结果。

“第一轮,由沐大小姐获胜,成交价,一百万两!”

听到宣判,二楼的任真不禁摇头,皱眉说道:“开局不利啊!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么一出戏,一百万两就拔得头筹,便宜沐家了……”

还有句话他没说出口,他心里想的是,日后肯定要找补回来。

谢主管笑眯眯地劝道:“要多少是多啊,一百万已经不少了!”

“第二轮拍卖的藏品,是《沧海弄潮诀》,出自东吴澜沧派。起拍价是四十万两!”

琳琅的话刚出口,只听一道报价声立即响起,毫不犹豫,坚决而强势。

“一百一十万两!”

开口的正是萧金散。说出这个数字时,他扭头深深看了沐清梦一眼。

他的用意很明显,是要以此来告诉大家,我萧家并非出不起高价,被沐家压过一头,而是情愿成全沐家,不想拼得两败俱伤。

对这些挥金如土的豪族来说,很多时候,面子比任何东西都重要。这一轮,萧金散要捍卫他的面子。

可惜,他的面子并不像沐家那么大,能让万众齐喑。很快,就有一道报价声从他身后传出。

“一百二十万两!”

萧金散闻言,眉尖猛然一挑,转身望向后方。

这道话音,并非出自前排贵宾席,却是从后排的普通席上传出来的。也就是说,报价的人不是京城豪族,而是外地人。

萧金散起身,神情阴恻,寒声说道:“在下雪影卫萧金散,刚才是哪位报价?”

他把身份亮了出来,摆明想拿自身名头来欺压那人,让对方知道深浅利害,知道他也绝非软柿子。

可惜,他又失望了。

普通席位上,一名年轻公子懒洋洋抬手,示意他在这里,然后倨傲地道:“雪影卫又如何?你的腰牌很值钱吗?”

众人闻言,戏谑看着这歪着头的公子,冷笑不止。这是哪里来的乡巴佬,不知天高地厚,连萧铁伞的亲侄子都敢招惹!

“一百五十万两!”萧金散漠然出价。

那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两百万两!”

全场哗然。

普通嘉宾里,居然有人敢出两百万,强压萧家一头!

萧金散气得脸色苍白,怒骂道:“你是哪里来的野种,也能拿得出两百万?!”

报价这人年纪轻轻,从外地来到京城,即便家中豪富,也不可能带这么多盘缠。随身携带两百万巨款,这人得多有钱?

听到萧金散的辱骂,这人收敛笑意,目光骤然冷戾,看表情就知道,绝对不是善类。

“从我岳钟麒出生以来,你是第一个敢当众骂我的。我是野种?你以为有萧铁伞撑腰,你就可以当众侮辱一方贤哲?”

观众神情剧变。

他们都猜到了岳钟麒的身份。

…………………………

群里有个读者,对萧铁伞恨之入骨,整天劝我写“萧铁伞QJ女皇帝”。于是我就想问了,万一真写出来,这算不算剧毒,会不会被寄刀片?

第185章 北唐的女人们(下)

贤哲这个词,可不能乱用。

儒圣座下有七十二弟子,被世人尊称为贤者,其中前十位又被称作十哲。所以,贤哲一词,成了儒圣门徒的代指。

他们都是文人领袖,治理各自书院。尤其是十哲,作为中流砥柱,在儒家享有莫大的尊崇,世俗岂敢当众辱骂他们。

岳钟麒太过年轻,自然不可能位于贤哲之列。他把侮辱贤哲的罪名扣在萧金散头上,是因为对方骂了一句野种。

这也是在骂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是十哲之一。

在场众人反应极快,一听到岳钟麒的姓氏,就猜出他的父亲,应该是岳麓书院院长,十先生,岳松涛。

“难怪如此阔绰,如此嚣张,原来是十先生的独子。”

人群心里都有同样的想法。

岳松涛宠溺爱子,那是出了名的。前不久,岳钟麒将吴道梓的大公子打成残废,还曾轰动一时,让人感慨他的飞扬跋扈。

想不到,眼前这位就是他本尊。

岳钟麒初进京,就要在这位萧太岁头上动土,这场热闹有的看了。

萧金散的脸色异常难看,才一小会儿功夫,他已经吃两次憋,踢到的还全都是铁板。

沐侯不是省油的灯,这儒家十哲又岂是好惹的?

他耐着性子,拱手向岳钟麒赔罪,眼神却毫无善意。

“是我失言了,原来是岳麓书院的岳公子。所谓不知者无罪,十先生海量,想必不会跟我这小辈计较。”

岳钟麒冷哼一声,傲慢地道:“诸位都看到了,并非我儒家仗势欺人,而是某人想欺负我这个外地人,不得不亮明身份!”

他盛气凌人,此刻故意说出这种话,哪有半点迫不得已的意味,分明是在众人面前耀武扬威。

萧金散淡漠一笑,“岳公子言重了。我只是担心有人漫天喊价,在这场盛大的拍卖会上,若有人诈拍,拿不出现钱来,岂不扫兴?”

话里带刺,暗藏机锋。

岳钟麒坐回席位,翘着二郎腿,狂妄地道:“区区几百万两,我还拿得出手,就怕你没底气跟我斗!”

众人心里感慨,看眼前情形,十先生老年得子,确实太过娇惯,致使岳钟麒如此目中无人。

萧金散眼眸微眯,坐回座位时,眼里杀意凛然。

“两百五十万!”

不争剑经争口气,他这次绝不轻易收手。

“三百万!”

岳钟麒素来不把金钱放在心上,反正背后有他家的书院扛着。

“三百五十万!”

“四百万!”

两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俨然无视了场间其他嘉宾。

大家也都沉默,冷眼旁观两位纨绔公子的厮杀。

忽然,嘉宾席前方,一道话音冷冷响起。

“八百万!”

所有人心脏猛烈一颤,呼吸都快凝滞了。是谁,居然直接加价到八百万!

这才第二轮而已,只是在争夺最终席位,还远没到全力厮杀的时候,一言不合,就豪掷八百万,这样真的好么!

最关键的是,谁这么大胆,敢强势插手两人的对决?

大家循声望去,那话音出自薛家所在的方向。

“薛家,怪不得……”

他们神情豁然,想明白其中关节后,甚至面带趣意,愈发期待接下来的局势。

萧金散陷入了沉默。

八百万不是小数目,以萧家的财力,还做不到像大世家那样,挥金如土,眼皮都不眨。

萧家之所以能在京城站稳根基,依靠的从不是家族底蕴,而是那把铁伞。他敢站出来竞价,也是想吓退大家,并非真打算以财力制胜。

现在,又有真正的大豪门卷进来,他不能不退出了。

岳钟麒惊怒交加,豁然站起来。

他不是不敢争下去,凭岳家在湘西的势力,他完全争得起。问题是,他手里没那么多现钱,而拍卖会当然没有欠账一说。

“今天这笔账,我记下了!报上名来,以后你就是岳麓书院的敌人!”

他怒发冲冠,已经决定,稍后立即通知家里,报复敢跟他叫板的这方家族。

他不会想到,此时在围观者心里,都充斥着对他的嘲笑,幸灾乐祸地期待着,他知道真相后会浮现怎样精彩的表情。

他们很清楚,别人或许会怕十先生岳松涛,但薛家不会。

因为薛家有一位六先生。

既是儒家内部的较量,岳松涛还能拿什么吓唬对方?

若论起辈分,薛饮冰算老六,你岳松涛又算老几?

可惜,外地来的岳钟麒并不知情,还想盘问底细,想秋后算账。

薛家的席位上,一人清冷开口,还是刚才报价那位,却不是六先生本人。

“我敬重沐侯,所以第一轮,我沉默不争,以表敬意。但这不代表,沐小姐有资格做我的对手。”

说这话的,是一名青衣女子。

不远处,沐清梦转身正视,紧盯着这女子,如临大敌,瞳孔深处战意燃烧。

身为女人,在战胜更多男人之前,她最大的目标当然是,成为当今第一女天才。

而眼前这女子,就是一座需要她先跨过的高峰。

薛清舞。

作为剑圣曾经的剑侍,薛清舞的傲气如出一辙。她没有站起身,仍然坐在那里,话锋直逼沐清梦。

“第二部剑经,我收下了。希望大朝试时,沐小姐还能有今天的锐气,不要让我失望。”

女人善妒。

刚才沐清梦锋芒毕露,让全场嘉宾退避,颇有女中豪杰的神采。眼见风头被抢,身为剑道第一奇女子,薛清舞当然不甘人后。

无论是修行,还是风头,她都不想输给任何同龄女子。从小到大,谈论起女天才,满京城都会竖大拇指,首推薛家女娃,她何曾输过谁?

她出席这场拍卖会,同样是为大朝试做准备。现在,大朝试还没开始,最强劲的两名女天才就当着京城群雄的面,开始叫起劲来。

争芳斗艳,互不相让。

见此情景,人们不禁期待,大朝试时会是怎样一番盛况。

二楼房间里,任真看得直摇头。

入北唐以来,他最厌烦的人就是薛清舞,没有之一。难得他心情不错,居然又看到了这个扫兴的女人。

作为现代人,他接受男女平等,没有性别歧视。但他更相信,男女两性各有不同的优缺点,如果不能意识到这点,总想着变得跟异性一样,就会心理扭曲,偏激,乃至变态。

所以他一直认为,女人理应让自身强大,但不能太要强,太强势。一旦太强大,饱经忍耐的性格缺点就会爆发出来,丧失约束。

女人可以追求平等,但不能过度强调和在意平等。否则,看什么都会是不平等的,在她们眼里,只要不是女尊男卑,就不算男女平等。

不只是眼前的薛清舞、沐清梦、顾海棠,让他生出这些感慨。

事实上,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就毫不怀疑,女帝武清仪统治下的北唐,迟早会因为她的女人心性,惹出无数乱子来。

知其雄,守其雌,要双方接受自我太难了。

“女人呐,啥时候能学会温柔贤惠,善良体贴,干嘛一个个非要活成男人模样?”

第186章 群雄并立

他只是在心里默念,并没有说出口。

每个人想活成什么样,都是自己的权力和选择,旁观者没资格去充当老师,干涉他人的生活。人家就想当女汉子,任真管得着吗?

没人管得着。所以他选择冷眼旁观,从没想过改变或者挽救谁。他知道,女人一旦疯狂起来,往往比男人更无可救药,他救不了。

他能做到而且将会做的,就是在某些偏执的女人行将威胁到自己、乃至天下苍生时,迅速出手除掉她。

当然,这都是后话。

眼前,他将薛清舞的表现看在眼里,浑身都不自在。

他转身看向顾海棠,低声说道:“这脾气也是你教的?”

顾海棠神态平静,淡淡道:“她身上确实有些我的影子,这是我愿意收她的原因。可惜,她年少轻狂,心性和定力都太差。”

当初,薛家苦心将薛清舞送到剑圣身旁,寡女配孤男,又脾气相投,不得不说,这份安排里藏着很大胆的想法。

然而,两个女人在一起,又怎会擦出火花?这正是主仆不亲密的根本原因。

“我把第八剑传给她了。现在的你,能打过她吧?”

顾海棠表情不变,答道:“你那老相好,根骨不错,我只要指点她一天,就足以打败薛清舞。”

言外之意,打败自己的侍女,也配让她亲自出手?

任真听着别扭,苦笑道:“还得跟你汇报下,我那……小侍女,也学了一剑,是替你收的弟子。如果你看着顺眼,收她当剑侍便是。”

顾海棠冷哼,“不夺人所爱。”

谢主管很识趣,以为这对年轻夫妇在商议家事,早乖乖躲到一旁,专注地凝视下方的状况。

下方,沐清梦听到薛清舞的话语,眼里战意愈炽,不过没有说话。

大朝试时一决高下,远胜过现在毫无意义的唇枪舌剑。

另一边,岳钟麒按捺不住了。明明他才是竞拍的主角,却一直惨遭无视,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这叫他如何能忍。

“大朝试?你给我等着,到时候……”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薛清舞打断,呵斥道:“在京城群雄面前,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儒家的脸面,都让你给丢尽了!”

这句话是以他哥的身份说的。按辈分算的话,她确实比岳钟麒还高一辈。

“你……”岳钟麒无语伦次。

薛清舞这时才起身,环顾四周,凛然说道:“有资格坐在这里的,都不是等闲之辈。依小女所见,还是省去无谓的装腔和恫吓。既然是竞拍,咱们就在价格上见真章!”

这段话很合情理,迅速获得大家认可。

沐家是真的强势,目空一切,至于萧金散和岳钟麒,都是在装腔作势,实则腰包里的底气不足。

琳琅一直在台上观察着局势,洞若观火,见火候差不多,便开口问道:“诸位,还有比八百万更高的竞价吗?”

场间沉默,无人应答。

先不说薛家志在必得,八百万的出价过高,明显远超常理。现在才到第二轮,若跟薛家斗下去,早早折损元气,很不明智,还不如暂时放弃。

琳琅见状,立即敲下拍卖锤,一锤定音。

沐家和薛家,都位居十大世家之列,他们能收获前两轮的胜利,都在人们意料之中。

而接下来的几轮争夺,虽然大多很激烈,但获胜方也都出自公侯世家,没有爆出冷门。

靖国公、晋国公、柳家、莫家和梁王,分别拍得第三到第七轮的剑经。

值得一提的是,在第七轮拍卖中,梁王武九思仅付出两百万的筹码,跟第一轮沐家的情形相似,获胜得异常轻松。

无人敢跟他争。

因为当今女帝也姓武。

梁王是她的亲弟弟,深得眷顾,可谓位极人臣,权势滔天,北唐无出其右。

不仅如此,女帝未生育子女,百年过后,如不愿还政于旧皇族高家,梁王很可能将是储君人选。

纵然梁王没有亲临,谁又敢与之争锋,得罪未来的皇帝陛下?

当他的下属出手,摘走第七个晋级名额后,场间的众多权贵都只剩最后一线之机。

如果无法获得第八轮的胜利,就意味着他们被淘汰出局,无缘参与最后四轮的竞拍。

所以第八轮,成了群雄的必争之地。

这种情形不难预见,因而任真设立了很高的起拍价,三百万。但竞拍的火爆程度,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想。

原先还想观望的权贵们,已经失去退路和余地,无法再顾忌对手的实力,只能放手去搏。

一路抬价过后,竞价迅速飙升到一千万,这时候,场间还剩三家僵持不下,不愿退出血拼。

晋国公、袁家和范家,都是底蕴深厚的真正豪族,在长安城呼风唤雨。

晋国公柳如晦,是女帝陛下最信任的武将,当年襄王起兵谋反时,正是他率军死守皇城,立下了平叛首功。

新政推行后,朝廷重文轻武,兵家遭受排挤,而晋国公却丝毫未受影响,女帝对他的信任和恩宠,可见一斑。

而袁家,同样地位煊赫。

家主袁白眉,官居太学祭酒,是长安城里最德高望重的博学鸿儒,对于诸多疑难学问,拥有不容质疑的解释权。

据传,他还当过儒圣的伴读书童,曾经跟董仲舒同窗读书。

在他的威望影响下,他的长子袁崇焕如今担任兵部尚书,作为儒家掌军的核心人物,同样举足轻重。

至于范家,则拥有截然不同的根基。

家主范开河,深谙治国之道,他的满腹经纶,却并非源于儒剑两道,而是承自势力衰微的法家,可谓朝堂的一股清流。

法家又称刑名之学,主张以法度治国,以强国为己任,不断变法革新,革除旧弊。

女帝之所以推行新政,很大程度上是听取了范长河的谏言,认同当前正是变法图强的良机。唯有新政,才能助她巩固国本,富国强兵,进而平定天下。

外儒内法,是女帝心中笃定的治国方略。由此可见,范家作为法家独苗,在朝堂上能一枝独秀,其根基又岂能被轻易撼动。

三足鼎立,这三座庞然大物展开角逐,最后一轮拍卖步入白热化。

…………………………

长安城里无弱者,各家都有发家致富的道道。

这一章介绍了很多新势力,也藏了不少铺垫,不知道大家能否感觉到,有些故事主线开始浮出水面了。

第187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先道个歉。昨晚状态太差,急于尽快更新,犯了低级错误。杜如晦是武将,而国公是文臣之首,他不可能被封为晋国公。现在已经改过来了,杜如晦是武安侯。

感谢书友滑头鬼少指出错误,也欢迎大家及时提意见。

唉,这也再次证明,我写书真心不敢追求速度。)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任真最乐于看到这种局面。

前七轮拍卖,他总共赚到三千万两,离他预估的四千万有不小出入。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梁王和沐侯这两方太过强势,让众人望而却步,各以两百万筹码轻松锁定胜局。

好在这第八轮,比他预想中还热闹一些。三雄角力,愈演愈烈,令作壁上观的他大过眼瘾。

袁白眉父子都是国之重臣,不会为了争夺剑经而抛头露面,有失体统,出面的是少主袁承方。

范家的情况也是如此。长子范东流,同样是这次大朝试的热门天才,备受瞩目。他出现在这里,目的自然跟其他人一样。

诸子百家里,法家的情况比较特殊。他们是最纯粹的流派,浸淫于学术思想,并不独辟法门,将大量精力用在修行上。

所以,这位范大公子不拘一格,修行时博览众长,师百家之法,颇有几分集大成的宗师气派。

拍卖开始前,他特地查过资料,这部《一树玉庭花》出剑大开大合,潇洒坦荡,最合他心意。

明知第八轮的竞争最激烈,他还是冒着被淘汰的风险,隐忍不发,直到这一轮才出手竞拍。他沉得住气,也耐得住诱惑。

适者方为佳。在他看来,如果得不到这部理想的剑经,临时再学他法,也难以速成,更无法胜过莫家那位宿敌。

所以,他出价异常痛快,如他的平时风格一样,干净利落,坚定果决,这样的态度给竞争对手造成了很大压力。

价钱飙升到一千三百万,远远超过前几轮。对功法拍卖而言,这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

武安侯的人率先支撑不住,将战场拱手让给儒法两派。而袁家也同样惊异于范东流的大气魄,开始踌躇不决。

其他人争夺这一轮,是为了夺取最后的竞拍席位,当然不至于真的血拼到底,大伤元气。

但这位范大公子,专为《一树玉庭花》而来,心无旁骛,更不觊觎最后的大奖,所以出手毫无保留,全力以赴,怎能不让人心悸。

终于,在琳琅的催促下,袁承方慌了,承受不住压力,愤然说一句“算你狠”后,便投子认负。

范东流如愿以偿,以天价抢得那部剑经,同时斩获了最后一个席位。

在其他人看来,他的举动太愚蠢。就算勉强晋级,范家付出惨重代价,已无力再参与最后角逐,只能充当看客,不过是徒有虚荣,得不偿失。

而范东流淡淡一笑,面对大家的炽热目光,他面不改色,并未放在心上。

谁说好高骛远的人,就一定会赢呢?

前八轮结束,拍卖会进入短暂的休息,让大家稍微放松心神,准备迎接更为精彩而猛烈的最终决战。

二楼房间里,谢主管站在任真面前,微笑道:“叶公子,接下来的大戏,由我上台主持,恕不能奉陪了。”

任真还以微笑,“有劳你了。这是最后两轮的附赠奖励,请你到时再当场打开。”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两根密封的竹筒,交给谢主管。

谢主管心神一紧,接过神秘的奖励,躬身行礼后,退出了房间。

刚走出门外,闭上房门,他便朝角落里招手,有三四名蛰伏的暗哨现身,立即走过来。

“给我盯紧了!不要打草惊蛇,等我回来再处置他!”

谢主管眼眸微眯,寒光迸射,透着狠厉的意味。

拍卖会开始前,他就收到家族的命令,一定不能让任真走脱,务必把他困在这里。

现在的任真,既是众矢之的,又是怀璧匹夫,已经被无数双眼睛锁定,准备拿他开刀。

玩弄完京城群雄,就想溜之大吉?

门儿都没有!

那几名大汉点头,目露凶光,“您放心,那小子今天插翅难飞!”

谢主管宽心,暗忖道:“区区三名五境,就算战力再强,也不可能无声逃遁,从眼皮底下消失,应该问题不大!”

于是,他放心离开,去主持最后的拍卖。

至于真正的赢家,当然只有谢家。

……

……

月光黯淡。

皇城建筑本就幽深,此时笼罩在漆黑夜色里,显得格外阴森。

勤政殿里,一灯如豆,微微跳跃着,将女人面前的书桌映亮。

夜已经深了,不知是因政务繁琐,还是心事萦怀,女帝毫无倦意,独自坐在书桌旁,望着那堆奏章发呆。

这位千百年来的首位女帝,当得很艰难。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是更艰难的时局。

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正是亟待休养生息之时,她也正准备大展宏图,以雷霆手腕振兴朝纲。

偏偏在这时,南晋大军压境,国战爆发,彻底打乱了她的计划。

屯田刚一开始,她的军队化整为零,被派往各地不久,就被迫再次集结,开往战场,所谓新政只好不了了之。

不得不说,南晋将火候拿捏得太精准了。

战争是一场连锁反应,前线告急,后方的经济首当其冲,就得承受严峻的考验。

北方本就贫瘠,春秋乱战使得北唐财力空虚,物资匮乏,此时再爆发战争,巨额的军饷耗费就像是无底黑洞,在等着她去填补。

而湘北的漕粮付之一炬,使这个黑洞再度放大,成为无解的难题。相持战,历来比拼的就是钱粮,北唐的钱粮又从何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个问题原本无解。

但是眼前,她仿佛又看到一线希望。

今夜的长安城里,有无数白花花的现银,正在往同一处汇聚。

这笔巨款原本分散在众多树大根深的权贵囊中,想从虎口拔牙得到它,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即便身为九五之尊,她也不敢触犯众怒,跟满朝文武为敌。

但是眼前,一向自私贪婪的老狐狸们主动把它交了出来,交给了一个势单力薄的毛头小子,再想拿它充公,充当军费,就容易多了。

所以,自从听到拍卖会的消息,她便没有阻止,而是沉默期待着,期待豪族世家们慷慨解囊,主动将那些军饷筹集到一起。

算时辰的话,此刻应该快到拍卖会的最高潮了。

她也该收网了。

她收回深沉思绪,抬头望向书桌前的空地上。

一名黑衣男子沉默站在那里,右腋下夹着一把铁伞,左侧的袖管则空荡荡地耷拉着。

她朝他嫣然一笑,仿佛还是多年前初次相遇时的那个明媚少女。

从她嘴里吐出的话,却无比阴森。

“要活的。”

第188章 明珠暗藏

对于谢主管的离开,任真其实求之不得。

因为他要趁机易容。

以他的绝顶聪明,绝不会天真地以为,满城豪杰任由他卷走巨款,大摇大摆地全身而退。拍卖结束后,势必会有一场惊心动魄的围猎,被盯上的猎物自然是他。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更何况任真怀里揣着的,还是两块玉璧。

没人会傻傻地认为,他拿出的剑经是孤本,手里没有留存抄本。也就是说,谁将任真攥在手里,就等于不费吹灰之力,一下子得到全部剑经。

另外,只要收服任真,以他的名义向谢家索要拍卖金,谢家就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付款。今日的拍卖轰动京师,有目共睹,谢家不敢赖这笔账。

所以,拍卖会后,才是更大的热闹。

任真岂是池中物,他也要展开他的计划。

他筹谋已久的计划,不可能只满足于易容成别人,悄悄从这里逃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的吹水居是从谢家手里买的,就算偷偷溜回家,照样会被人家找上门来。

再说,他来长安,不是为了东躲西藏。

他举办拍卖会的最大意图,就是要在全京城,乃至巍巍皇城面前,以最华丽的方式闪亮登场。

他自然不会用真面目亮相。

他抬起左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缓缓朝下方扫过,换上另一副面孔。

不同的面孔,代表不同的身份,不同的立场。

此刻坐在这里的任真,已经不是刚才谈笑风生的叶府管家了。

有一处细节不容忽视,那就是,房间外被拍卖行的人监视,无法随意进出,不可能凭空多出一人,也不会凭空消失一人。

任真算无遗策,怎会疏忽这点。

他此行带着两名随从,除了顾海棠以外,另外那名黑衣人正是他的替身。当这人取下黑斗篷递给任真时,他显露出来的浑身衣饰,刚好跟任真一模一样。

任真偷梁换柱,再次施展天眼神通,将那人易容成自己的模样,坐在长椅上。他则披上斗篷,成为神秘的随行者,默默站在身后。

装逼的最高境界,不在于如何向别人展示你很强,而是让别人主动发现你很强。

所以,任真不会立即露面。

他哪里也不去,就留在这里,等着那些人主动揭开自己的面纱。

一楼的拍卖场里,最后四轮拍卖进行得如火如荼。

前八轮的获胜者,沐家、薛家、靖国公、护国公、柳家、莫家、梁王和范家,都崭露真正底蕴,展开激烈争夺。

出人意料的是,在第八轮豪掷1300万的范家,并未选择沉默,反而异常活跃。决战刚一开始,范东流就喊出700万的高价,看不出半点颓势。

沦为观众的嘉宾们感到诧异,他们都清楚,范家虽地位超然,财力也绝不可能远超别人,完全不受第八轮的影响。范东流这么做,有虚张声势之嫌。

范东流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对当前的形势,他有自己的判断。

既然进入决战,大家心里都惦记最终两轮的附赠大奖,惨烈厮杀势在必行,而范家早早受损,明显落在下风。既然如此,何不调整定位,转而争夺第九和第十轮?

毕竟,这两轮的剑经也价值连城,如果能收进囊中,肯定对范家有所裨益。至于其他对手,注意力都放在最后两轮,应该不愿提前折损实力吧?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当他喊出700万报价时,另外七家都选择沉默,不屑于跟他较量,他们的目标依然只有最后两轮。

就这样,范家以700万斩获第九轮,以两部剑经的收获,结束这次拍卖会的竞争。

第十轮的竞价依然惨淡,成交价是400万两,甚至比前几轮的拍价都低,让众多出局的嘉宾看得惆怅不已。

前八轮的藏品,真实价值明明都比第十轮的低,但由于涉及决战名额的缘故,富豪们大抢出手,将价钱抬得太高,让人望洋兴叹。

到了第十轮,有资格买的人不愿意买,愿意买的人又没资格买,如此状况,怎能不可惜。

拿下这一轮的是莫家。

莫家愿意出手的原因很简单,他们家族里有位天才叫莫染衣,从小天资绝艳,跟范东流并驾齐驱,两人的差距不大,并且莫染衣略胜一筹。

既然范家得到两部,他们也不愿让莫染衣落于下风,于是试试这一轮的深浅,没想到轻易便得手。

十轮结束后,最终的决战终于到来。

拍卖会场寂静无声,气氛异常压抑,让人喘不过气来,连空气都快凝固。

明明早就知晓后两轮藏品的底细,他们还是倍感紧张,心脏抑制不住地狂跳。因为躲在幕后的任真,给他们制造了巨大的悬念,让他们充满期待。

他们都想知道,那神秘的附赠大奖究竟是什么。

当谢主管满面春风地走上拍卖台时,所有人盯着他手里的竹筒,这一刻心都要悬到嗓子眼上了。

“不瞒大家,其实我也很期待。因为我也是刚从卖家手里拿到附赠品,并不知道里面的玄机。”

他面色潮红,在众目睽睽之下,拧开了任真标记好的那只竹筒。

竹筒里装着的,是倒数第二轮的附赠品。

他从里面抽出一卷帛书,打开定睛一看,目光骤然抽搐,愣在了那里。

众人紧紧注视着他,见他神情木然,愈发好奇附赠品的内容,心急之下,纷纷高声催促起来。

“是什么?你倒是说啊!”

“磨磨唧唧,急死老子了!”

“操!”

……

一片怒骂声中,谢主管回过神来,看向台下观众时,表情极其精彩。

“万万没想到,倒数第二轮的附赠品,居然是最后一轮的拍卖品!斩龙十九剑!”

什么?

全场一片哗然。

世上竟然还有这种操作?!

所有人都陷入无以复加的震撼之中。幕后的卖家实在脑路清奇,居然能想出拍这一轮、提前送下一轮的玩法,完全颠覆了他们对拍卖会的认知。

如此一来,可不是赠品比卖品都贵么!

交头接耳喧哗半天后,大家渐渐平静下来,都意识到一点。谁要是能赢这一轮,就相当于在普通规则下,同时获胜最后两轮。

明明任真早就告诉大家,会“一份钱买两件”,但稍稍换种说法,变成“一份钱拍两轮”,听起来就变得震撼,让人还是感到不可思议。

可见很多时候,表达方式比内容本身更重要。

第189章 图穷匕首见

七家竞争者已经按捺不住了。

他们原先还想观望形势,把最后一轮当作重中之重。任真这波操作,彻底点燃他们的欲望,让他们再顾不了那么多,决定提前开始大决战。

“这一轮的起拍价是800万,诸位请!”

谢主管说完,扫视下方观众一眼,然而便垂手沉默,静观群雄逐鹿。

公子柳青峰率先出价,“1000万!”

他父亲柳承言,官拜户部尚书,掌管户籍、税赋、田亩等一系列财政,可谓是朝堂上的财神爷。

再加上他出身西陵学院,靠山强硬,要利用职务之便谋取私利,易如反掌。所以柳家财大气粗,底蕴深不可测,大家都心知肚明。

莫家不甘示弱,迅速跟价,“1100万!”

紧接着,另外几家也掺入其中,争强斗富,加价声此起彼伏,几乎不断,场面异常火爆。不仅场间观众,连任真也看得目眩神迷,有点跟不上他们的节奏。

价钱很快攀升到2000万,终于有人支撑不住,陆续退出战局。渐渐地,场间只剩下梁王、柳家和靖国公三方。

又经过一阵争夺,最终价格停留在2500万两,再无人竞争。

梁王武九思如愿以偿,获得倒数第二轮的大胜,一举斩获最后两部剑经。

其他七家虽不甘心,还是纷纷起身,朝梁王派来的心腹大臣贺喜。竞拍归竞拍,稍后离开拍卖场,这些人仍然比梁王低一头,必须俯首躬身。

只要皇储谜底还未揭晓,东宫闲置,梁王就是女帝之外最尊贵的存在。

迄今为止,任真在前八轮收获3000万,第九轮700万,第十轮400万,第十一轮2500万,合计赚到6600万两白银。

这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足以匹敌在场任何一家的家当。换言之,就等于任真夺走某家豪族的全部资产,而且还是最顶级豪族,将之据为己有。

若仅从财富而论,相当于任真独自一人创立出一座顶级豪门,在偌大京城强势崛起。这是一股多么可怕的能量!

难以想象,会有人凭借自己的私藏,一夜之间,从豪绅们身上搜刮出如此巨资。

在最短时间内疯狂敛财,之所以能做到这点,最重要的原因是,任真手里的剑经本就价值连城,都是备受追捧的剑道名籍。

他们愿意买。

原因之二在于,拍卖剑经的时机很微妙。如果换作平时,那些富豪的兴趣不会如此强烈,也不至于较劲攀比。即将到来的大朝试,以及参军青年们的博弈,让这次拍卖变得非常重要。

他们迫切想买。

除此之外,任真的拍卖手段也让大家备受刺激,一开场就像打了鸡血一样,为了晋级而神经紧绷,纷纷出价竞拍,跟寻常拍卖会的情形截然不同。

他们只能用高价买。

这三条原因缺一不可,它们共同交织在一起,促成了这场惊心动魄的豪门盛宴,让任真能疯狂席卷6600万巨款。

当然,盛况并未就此结束。最后一轮竞拍,千呼万唤始出来。

起立恭喜梁王之后,大家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拍卖台上,热切等待最后的压轴大戏。

谢主管心潮澎湃,能够主持注定载入史册的拍卖盛会,他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他拿起剩下的那只竹筒时,双手忍不住颤抖。

这里面装着的,是今晚拍卖会的最后一个悬念。

比压轴卖品还珍贵的赠品,究竟是什么?

众人屏住呼吸,盯着台上的谢主管。死一般的寂静,令大家的紧张情绪愈发浓烈,仿佛快要窒息。

谢主管抽出了帛书。

这卷帛书,却不是一份,而是两份。

谢主管凝神,仔细看向第一份,最上面打头写了一行字。

“海棠”

难道叫海棠剑诀?他眉头一皱,恍惚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这名字。

然后,他又看向另一份帛书。

“快雪”

他的脸色剧变,苍白如雪。

看见“快雪”二字,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手里捧着的这两份帛书是什么。

他缓缓抬头,眼神飘忽,心情也变得迷惘。他当然会感到震惊,但更多的则是困惑,不明白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诸位贵宾,最后一份赠品绝对超乎大家的想象。连孤独九剑里的两招,都被拿出来送人了!”

话音落下,全场寂静。

大家没能反应过来,刚听到“孤独九剑”时,都没立即联想到剑圣身上,稍微停顿一会儿,才总算明白赠送的究竟是什么。

嘉宾席上掀起山呼海啸般的惊呼浪潮。

他们的感叹话语惊人的一致,全都是那句“怎么可能”。

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居然出现了最意想不到的剑法。

真武剑圣的绝学,孤独九剑。

天下最强剑法,被当成了拍卖会的压轴大礼。这份礼不仅太大,而且太诡异。

众所周知,孤独九剑是剑圣的独创绝学,从未外传过。但这两剑,却出现在这拍卖现场。

难道剑圣才是藏在幕后的真正主使?

一猜到这点,大家的表情都异常精彩。

有些人忍不住高声喊道:“谢主管,幕后之人是不是顾剑棠?”

“不错,谢家要给我们交代!他拍卖的东西,我们绝不敢买!”

“竟敢无视法度,跟朝廷重犯串通一气,谢家真是好大的胆子!”

群情沸腾。

此刻,大家关注的焦点已非拍卖本身,而是转向神秘的拍卖主人。如果那人真是顾剑棠,那么,形势就会变得极为复杂。

北唐新政施行后,最初只是尊儒抑剑,取缔顾剑棠的剑圣封号,将兵家享有的地位打压下去,并未大张旗鼓,赶尽杀绝。

斜谷会战的爆发,则将双方敌对立场公之于众,不再是潜在水下的暗流。既然撕破脸皮,朝廷便要斩草除根,发布通缉令,悬赏捉拿顾剑棠到案。

一名通缉犯举办的拍卖会,谁还敢参加?

原先即便猜出剑圣的身份,只要没彻底公开,他们还可以装作不知,心照不宣地来竞拍这些宝贝剑经。

但现在,任真亮出孤独九剑,大有挑明身份的意图,他们就不敢再继续装傻。毕竟都是朝廷重臣,在明面上,他们必须跟顾剑棠划清界限。

如果不揭开幕后主使,他们便不敢再竞拍下去。

第190章 大弟子

谢主管此刻肠子都悔青了。

刚才打开竹筒帛书后,他的情绪很复杂,既震惊又困惑,没来得及考虑太多,就在众多嘉宾催促下,草率地说出孤独九剑。

早知道是这般情形,会被大家误以为谢家跟剑圣串通,他断然不敢公布实情,只会临时中断拍卖,去通知谢家主定夺。

可惜木已成舟,娄子已经捅出来了。

面对大家的质问,他心急如焚,既不敢随口解释,怕给人落下话柄,又无法平息乱局,给出合理的解释。他本就不知情,还能怎么解释?

他现在才想明白,任真之所以设置神秘的附赠品,可能压根就不是为了激励嘉宾,而是悄悄埋下这颗炸弹,从而形成这样的局面。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一招玩得阴险啊。

只是,他为何要这样做?难道他不惜泄露身份,想跟谢家同归于尽?

此时人声鼎沸,谢主管顾不上那么多了。既然是任真在从中作梗,索性就把他推出去,自己赶紧把责任摘干净。

他示意大家安静,振声说道:“抱歉,诸位想必清楚,卖家有权力对身份保密,所以拍卖行事先并不知情。早知如此,谢家绝不会引火烧身,承接这场拍卖会!”

说着,他抬起手,按下桌面的那只按钮。

“剑经的卖家就在这里,并非大逆顾剑棠本人。至于他究竟是何身份,如何得到这两剑绝学,可以由他自己来交代。如果确是大逆同伙,谢家自会将他扭送报官!”

随着按钮按下,场间响起一阵轰鸣,只见拍卖台上方的墙壁忽然开始上升,显现出一片独立的空间。

那堵巨大透镜撤走后,二楼房间里的三人暴露在众人面前,跟他们隔空相对。

“任真”端坐在长椅上,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正式跟京城群雄会面。

“竟然是他!”

看到他的面容,嘉宾席上同时响起三道惊呼声。

叶家、崔家和琅琊阁主梅琅都在场,并且都认识任真,因此一眼便认出来,这正是不久前叶家新收的二管家。

由于争霸盘的缘故,叶崔两家手里资金紧缺,这次出席拍卖会,纯粹是硬撑场面,走个过场而已,并没有闲钱参与竞拍。

至于梅琅,更没有足够资本掺和其中。琅琊阁是密探组织,无法跟众多豪绅比拼财力。

他们只想来看热闹,未曾料想,会看到这么大一场热闹!

轰动京城的拍卖盛事,居然是他们认识的那个穷秀才举办的!

这样的事实太过离奇,让他们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

此时,崔更正坐在嘉宾席上,看清“任真”的面容后,哑然一笑,眼神充满嘲讽,“怪不得敢帮叶家对付我,原来是大逆顾剑棠的同党!叶家真是请了一位好管家!”

他指桑骂槐,言外之意是说,叶家跟顾剑棠勾结在一起,原来是窝藏逆犯的贼窝。

私藏罪犯,这是天大的罪名,他当众说这话,分明是想趁机攻讦叶家,以此摆脱崔家的霸盘危机。

少主叶天命勃然大怒,正准备出言反击,却被他的二叔叶之凡拉住。此时叶家理亏,确实有藏凶之嫌,在他看来,没必要包庇一个下人,撇清干系才是当务之急。

叶之凡冷冷说道:“听崔四先生的口气,应该是此刻才知晓他的身份。连崔家和谢家这样的望族,都被这逆贼蒙骗过去,我叶家又岂能识破忠奸,叶家是无辜的!”

叶天命闻言,神色一慌。叶之凡不问青红皂白,就断定任真是逆贼,显然想丢卒保车,不管任真的死活。而他对任真颇有好感,不忍心就此舍弃这位二管家。

叶之凡站起身,拱手说道:“诸位朋友,是我叶家一时失察,误收了逆犯,稍后会亲自擒下他,送交官府,请大家做个见证。”

这种时候,他急于洗脱罪责,哪还在意是否另有隐情,更不会考虑任真为叶家立下的功劳。

听到这话,崔更冷哼一声,没再说什么。

梅琅却站起来,傲然道:“你说失察就是失察?据我亲眼所见,你家天命公子跟这逆贼交往甚密,两人狼狈为奸,四处横行霸道,得严加审讯才行!”

所谓横行霸道,指的自然是那天在枫林晚争风吃醋一事。梅琅此时出头,正要雪洗那天的耻辱。

刚才一看到“任真”,他便恍然大悟,心里思忖着,难怪此人能得清音姑娘青睐。当初他只以为任真是花丛老手,深谙取悦女人芳心之道,现在看来,大概是拿出某些奇珍异宝的缘故。

“至于送交官府,就不必了。琅琊阁肩负察查机密的职责,正应该接手此案。让我把他带回去审问,哼,一定能将他所有的同伙揪出来!”

他已经想出无数种办法,要将任真屈打成招,进而陷害到叶家头上。

一直冷眼旁观的沐家诸人,也都听出了端倪,意识到楼上这位卖家,似乎就是试图接手赌坊的那个年轻人。

跟梅琅一样,他们也自以为看清,任真敢染指赌坊生意,原来是因为剑圣在背后撑腰。一念及此,他们愈发幸灾乐祸。

这时,二楼房间里,“任真”微微一笑,按照任真原先的交代,开始演戏。

“诸位争论半天,为何一口咬定,我就是顾剑棠的同伙?”

此言一出,所有人一怔,终于将注意力调转到当事人身上。自从“任真”现身,大家便先入为主,从未考虑过其他可能性。

“难道不是?”梅琅眼神冷戾,漠然道:“铁证如山,你还想狡辩?若不是顾剑棠的同伙,你怎么可能有孤独九剑!”

顾剑棠,孤独九剑,这两者紧密捆绑在一起,确实无法分开。想要狡辩撇清关系,是不可能的事情。

“任真”平静说道:“事已至此,也就不瞒你们了。我名叫任真,曾是剑圣座下的大弟子。这两剑绝学,正是他亲手传给我的!”

人们闻言,目光一颤,没想到他会供认不讳,轻易交代自己的底细。

他们对“任真”的供述半信半疑。众所周知,顾剑棠生性孤僻,这些年独来独往,从未听说他开门收徒。至于这位大弟子的身份,还有待验证。

任真……

在座有人记性颇佳,念叨着这名字,忽然联想起旧事,“前不久,有名剑道天才横空出世,登上无极神道的巅峰,那人好像也是自称剑圣大弟子……”

经他这么一提,很快又有人记起这茬,连忙说道:“对对,我记得那青年就叫任真,继剑狂之后,成为剑道第三天才!”

听到这两人的话,大家渐渐回忆起来,确实有这么回事,还曾轰动一时。

如此说来,剑圣大弟子任真,应该确有其人,就是眼前这位。

第191章 偷梁换柱

“算你识相!”梅琅冷笑道:“既然你已承认身份,那就跟我回阁里慢慢谈吧!”

他吹了个呼哨,很快有十余名高手闯进来,都披着琅琊阁标志性的白袍,冲到拍卖台前。

梅琅虽然财力不足,无法插手拍卖环节,但他率领不少下属前来,也存着不小的野心,打算等拍卖结束后,他再以捉拿兵家嫌犯为名,将任真公然劫走。

刚才“任真”主动招供,给他提供了名正言顺出手的理由。

在场嘉宾都是官场老手,深谙浑水摸鱼之道,岂会看不透梅琅的用意。他们很多人都抱有同样的心思,在拍卖行外埋伏下不少高手,准备稍后伺机掳走任真。

然而,琅琊阁办差公干,若无圣谕,任何人不得横加阻拦。

梅琅当众抓人,这样一来,大家只能放弃绑架的算盘,心里暗骂便宜了这小野种。

没等琅琊阁动手,“任真”从长椅上站起来,俯瞰着下方的梅琅,微笑道:“梅阁主,你能否耐心一些,让我把话说完,你再下令动手不迟。”

梅琅冷哼一声,坐回席位,“死到临头,我倒要看看,你还想耍什么花样!”

“任真”环顾全场嘉宾,轻咳一声,开始背诵任真事先教好的说辞。

“我曾是顾剑棠的大弟子,这点不假,但是,我并非朝廷重犯,跟兵家早就划清界限,你们想捉拿我,是没道理的事情,至少应该先弄清我的身份背景。”

此时,任真本人站在后方,手里捏着一把冷汗。他对自己的计划并不担心,担心的是这替身心性不够沉稳,会在中途忘词,露出马脚来。

“在我登神道以前,你们肯定都没听过我的名号。这很正常,因为我是顾剑棠从金陵逃回后,半路收下的徒弟。当时他的伤情很重,为了助他疗伤,我家倾尽财产,替他买了不少丹药。”

全城众人静静听着,心底思忖,难怪以前没听说剑圣收徒之事,原来是他落魄后的无奈之举。为了报答对方,顾剑棠破例收徒传道,这样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

果然,“任真”继续说道:“顾剑棠心存感激,当时便将这两剑传授给我,算作谢礼。他说,等他回云遥宗后,会再取几部剑经,赏赐给我。他果然没食言,后来又送我十二部剑经,也就是今晚所有的拍卖品。”

说到这里,所有人恍然大悟,总算明白这些剑经的出处。原来,它们是顾剑棠从归云阁里拿出来的。

嘉宾席上,薛清舞神色剧变,联系起前因后果,此时才如梦方醒。

当初她就在顾剑棠身边,听他说出进阁取经的意图时,她还不屑一顾,甚至出言嘲讽。现在看来,一切都是真的,他居然真的做到了!

任真编造的谎言,可以说丝丝入扣,毫无破绽,成功骗过了所有人。

“我为何要说这些?我是想让诸位明白,在我拜他为师时,他只是落魄潦倒,徒有圣人名号,却还没成为朝廷的通缉重犯。也就是说,我当时拜师,天经地义,并不违反朝廷法度。”

剑圣真正被扣上大逆罪名,是在斜谷会战前后。那时,剑圣毁掉儒家的天人炉,又联合群雄对抗朝廷推崇的儒家,并且重伤铁伞萧夜雨,才有了确切的通缉罪名。

在那之前拜师,确实还不算是罪过。

然而,梅琅面带冷笑,反驳道:“那又如何?顾剑棠犯的是聚众谋逆大罪,当诛九族,所有亲友都会被牵连。你是他的弟子,理应伏诛,要怪就怪自己倒霉,没有挑对师傅!”

人群闻言,不禁暗暗点头,梅琅说得没错,就算任真不是故意从犯,毕竟有师徒之实,无论是在何时拜师,都无力回天。

“任真”神态从容,缓缓说道:“梅阁主此言有理。我深知其中利害,意识到必须悔过自新,将功赎罪。于是,在朝廷下达通缉令后,我便弃暗投明,主动招供认罪。现在,我已经不是剑道的人了,更不再是剑圣的大弟子!”

此言一出,众人都一愣,弃暗投明,你是如何弃暗投明的?

梅琅岂甘让他洗脱罪责,步步紧逼,讥笑道:“你说不是就不是?你以为你是谁?谁又有资格赦免你的罪过?在本阁主眼里,你依然是十恶不赦的大逆之徒!”

“任真”眨了眨眼,凛然说道:“一个月前,我已经向儒家的高人主动认罪,得到宽恕和收留。现在,我已经是西陵书院的人了。换句话说,其实我是儒家弟子。”

什么?

众人对他的解释始料未及。明明是剑圣大弟子,怎么又变成了儒家弟子?

此时,缩在斗篷下的任真终于松了口气。

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事先推算好的解释说辞里,藏着一系列偷梁换柱的手段。双方对峙到现在,争论和关注的焦点已然被偷偷调换。

从顾剑棠,到顾剑棠的弟子,再到现在的儒家弟子,“任真”的身份被一步步洗清,由罪无可赦的大逆,演变成备受朝廷推崇的儒家书生。

谁再想问罪追究,就等于是在跟儒家为敌,跟西陵书院为敌。

嘉宾席上,叶天命万分懊恼,侧身看向叶之凡,愤懑地道:“叶真早就说过,他来自西陵书院,是儒家的人,你们为何就是不信!”

叶之凡盯着“任真”,脸色变幻不定。他隐隐预感到,叶家不止是痛失一名儒家天才,可能还将得罪意料之外的人物。

另一侧,梅琅脸色骤变,也没料到会发生如此大的转折,剑圣弟子居然能摇身一变,成为儒家书院的人,拉出这么强大的保护伞来。

“空口无凭,你凭什么证明,自己是儒家的人?别以为随便拜个废物师傅,就能洗白自己。除了皇帝陛下,无人敢赦免你的罪责!”

“废物师傅?”

“任真”呵呵一笑,坐回长椅上,神态淡然自若。

“实不相瞒,我早就把这些剑经上交书院,不敢私藏。也就是说,举办这场拍卖会,真正的主人并不是我,而是我师尊。他尊为一家贤哲,却被梅阁主称呼为废物,这样似乎不妥吧?”

第192章 本来我不想装逼

又是贤哲。

刚才就有两方贤哲的家属,为了竞拍而亮出背景论资排辈。

现在,连幕后卖家都变成了儒家贤哲。

莫非真是贤哲如狗遍地走?

经过短暂的惊愕后,梅琅缓过神来,取而代之的是嘲讽神情。

“贤哲?你指的是哪位贤哲?你号称出自西陵书院,别告诉我,你师尊是已故的赵四先生。死人可没法授意你办拍卖会!”

以前,西陵只有一位儒圣门徒,便是四先生赵千秋。众所周知,在先前的斜谷会战里,他不敌酒徒付江流,被一把大火活活烧死。如今的西陵书院,已没有贤哲坐镇。

梅琅的话虽然尖刻,却说到了点子上,让大家都听出“任真”的破绽。

他自称是贤哲门徒,又是出自西陵书院,这明显自相矛盾。至于说拍卖主人正是贤哲,这岂非无稽之谈。

梅琅眼眸微眯,冷笑道:“虚张声势,居然又想冒充儒家门生,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任真”站起身,盯着梅琅,一板一眼地道:“你给我听好了。”

“我师尊姓蔡,名酒诗,号吹水居士。”

“他祖居茅台镇,求学于西陵。”

“他虽排在贤哲之末,却是儒圣的关门弟子。”

“他擅解《春秋》,连儒圣都自叹不如!”

他的话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在拍卖会场回荡。

全场观众鸦雀无声,随着他的话音吐出,心脏莫名一阵震颤。

他们总算明白这位剑圣首徒的新师尊是谁了,居然是不久前新晋的儒家小先生。

关门弟子,是指老师收的最后一名弟子,此后则宣布收山,不再收亲传弟子。凡是收下关门弟子,就代表老师对此人非常欣赏,心满意足,无意再教诲新的弟子。

所以,关门弟子往往是老师最钟爱的弟子,在众弟子中地位特殊。若按江湖帮会的规矩,关门弟子甚至被称为“小老大”,地位仅次于大师兄一人。

由此可见,小先生虽是后起之秀,排在最后一位,地位却绝对不容轻视。

那日在桃山,董仲舒隔空宣布关门首徒,响彻整个西陵。这则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遍北唐,让世人都知晓了蔡酒诗的存在。

其后,为帮青莲居士李牧报仇,儒圣竟陪爱徒赶往浔阳城,亲自出手惩戒狂刀楚家。这件事更是疯狂传播,一时甚嚣尘上,让世人深刻领会到,夫子对小先生何其疼爱器重。

在斜谷会战爆发前,蔡酒诗一度成为北唐朝野议论的焦点,所有人都很好奇,这位小先生有何神通,能平步青云,令夫子如此青睐。

想不到,他的名号再次响起,会是在这场震惊京城的拍卖会上。

原来他才是藏在幕后的真正卖家。

如此一来,刚才还漏洞百出的说辞,一下子就都合情合理。蔡酒诗出自西陵学院,他的弟子行走在外,可不是自称贤哲门徒么。

“任真”俯瞰着目瞪口呆的梅琅,平静地道:“你现在还敢说,我师尊是废物么?”

梅琅无言以对。

“任真”继续问道:“你现在还认为,我师尊没资格赦免我么?”

如果连小先生都没资格,那么放眼北唐,也就只有女帝、儒圣和文圣了。

梅琅哑然,脸色青红不定。

这时候,崔更明显体现出老江湖的阅历来,他沉吟片刻,幽幽问道:“你口口声声说,小先生是你师尊,你该如何证明?”

他的话直戳要害,道出问题的关键。

蔡酒诗固然地位尊崇,但眼前并没有任何线索能证明,他就是幕后卖家。所有的话,都是“任真”的一面之词,如何证明他没撒谎欺骗大家?

梅琅幡然醒悟,高声质问道:“不错,我们对小先生本就不熟悉,更不知他是否收你为徒。今天你拿不出证据,就是罪加一等!”

“任真”反问道:“你又如何证明,我不是他的弟子?”

梅琅笑容阴戾,“我没法证明,所以,为了稳妥起见,我想请你先去琅琊阁喝茶,有的是时间验明正身。”

“任真”闻言,陷入了沉默。

他手里哪有什么证据,到此为止,他的戏份已经唱完了。

梅琅见他沉默,以为他技穷,大手一挥,准备号令下属冲过去抓人。

这时,一道话音从角落里飘来。

“本来我不想露面。”

一直站在后方的任真走到前方,取下头顶的黑斗篷,显露出一副平淡无奇的面容。

“但是,你们欺人太甚,非要逼我撕破脸皮。”

梅琅顿时怔住,盯着任真问道:“你是谁?”

任真没有看他一眼,而是朝下方众人拱手行礼,“在下蔡酒诗,见过京城诸位朋友。”

所有人瞳孔骤缩,他就是小先生本人!

原来他一直在这里!

大家浑身僵硬,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不回礼吧,人家毕竟是儒家小先生,不可礼数怠慢。回礼吧,突兀现身,谁知道他是不是假的?

崔更神情变幻,试探道:“你真的是小先生?”

任真看着他,淡漠地道:“你是不是又想说,我该如何证明?”

崔更沉默不语,代表着默认。

其他人更不会开口。

任真扫视人群一眼,说道:“看来诸位都心存怀疑。既然如此,那就请稍等一会儿,证据马上就到。”

说着,他转身坐到长椅上。

假冒任真的那人幸不辱命,又回到了他原先的位置。

任真安排这么一出,有着非常深的用意。

一方面,今晚过后,整个长安都会认可蔡酒诗和任真这两人,以后,他就可以自由切换身份,在适当的情境下使用真容,再不会见不得人。

另一方面,通过这出异常复杂的大戏,任真将剑圣首徒的身份挑明,并且洗白,以后在别人面前施展孤独九剑,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再也不用担心惹出乱子。

毕竟,孤独九剑是他的最强杀招。如果无法随意施展,会对他在京城的活动造成诸多约束。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用意,接下来他会揭晓。

此时,众人心头俱是一惊,看任真的姿态,似乎对眼前的局势早有预料,已经准备了验明身份的证据。

崔更愈发惊疑不定,忐忑地道:“蔡先生,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

任真冷笑一声,“任真先我一步进京,他已经跟我说了,在银钩赌坊里,他侥幸赢你几局,你就想废他修为,不依不饶,可有此事?”

崔更胆战心惊。

任真调转视线,望向沐家一方,“沐侯爷性情耿直,眼里容不得沙子,更不会把我的徒弟放在眼里。请你们转告他一句,一百万买间赌坊,算我不给面子,还是他不给面子?”

沐家的人默默听着,没敢作声。

若论身份地位,小先生能跟公侯世家的家主们平起平坐,而抛头露面的这些人,当然没有那么高的地位。

任真再次转头,看向叶家,淡淡说道:“我原以为,叶家心胸开阔,愿意帮助任真,以后咱们或许可以联手合作。不过,看你们刚才的态度,避犹不及,还是算了吧!”

任真此时的从容,足以证明他的身份是真的。

叶之凡看在眼里,懊恼不已。

叶家难得结下一份莫大的善缘,却因为他的见风使舵而前功尽弃。如今被小先生鄙弃,他回府以后,肯定要面对家主的雷霆震怒。

便在这时,拍卖场的大门被推开,一道身影跑了进来。

“我能证明,蔡师叔是真的!”

第193章 真正的强大,在于包容

众人同时转头望去。

只见一名清丽女子站在通道口,白衣胜雪,浑身透着水一般的灵气,面颊则晕起微红,显然是仓促赶来所致。

看着现身的这少女,很多人先是一怔,然后陆续从座位上站起来。

混迹京城,众人的消息都很灵通,因而都清楚她的身份。她本人来了,就足以证明蔡酒诗是真的,再无半点疑问。

此时,任真端坐在长椅上,看到这一幕,不禁生出些感慨,又想起了那句诗。

日照香炉生紫烟。

能证明蔡酒诗身份的,自然只有西陵书院的人。

这少女不是赵香炉,又是何人?

数月前,儒圣董仲舒降临桃山,追究西陵书院的罪责,让四先生赵千秋辞去院长之职,进京城辅佐二先生,以示惩戒。

于是,这对父女来到了长安。

没过多久,斜谷会战一触即发,二先生派赵千秋前去参战,没想到后者当场陨落,赵香炉就成了遗孤,陪伴在二先生身旁。

赵香炉天资绝艳,堪称西陵史上第一天才,名气直逼薛清舞,也是不可多得的女中豪杰。元本溪对她很是欣赏,又出于对四师弟家属的照顾,便破例收她为徒。

老四遗孤,老二爱徒,有这双重身份,她说出的话,谁还敢质疑?

场间的气氛变得死寂,沉闷而压抑。

沐家、薛家、崔家……

伴随着簌簌的衣衫摩擦声响起,嘉宾席上的观众尽数起身,开始整理衣襟。

甚至连梁王那位心腹,也跟着站了起来,眼神里充满凝重。

既然已经铁证如山,那么,他们便不能再装糊涂了。

至少以他们的身份,都没资格再端坐下去。

“见过小先生!”

“见过小师叔!”

不同的问候声,同时响彻全场。

人群齐刷刷躬身,朝着二楼高处的任真行礼。

敬的是一方贤哲,敬的是儒圣的关门弟子。

出身儒家的人,理应对师长问安,表示对小师叔的尊敬;

儒家之外的人,又岂敢不敬畏儒家如今的权势,仅凭他是儒家的第三号人物,这一礼就行得下。

任真坐在高处,瞥向下方时,黑压压的俯首人群构成一面庞大的扇形,这副画面很是震撼。

睥睨群雄,真是一个装逼的好位置。

全场寂静。

他的淡漠话音响起,没有丝毫倨傲的情绪,反而透着一丝厌恶。

“免了。”

厌的是欺软怕硬,恶的是前倨后恭。

这时候,赵香炉大步走来,脚尖轻点,身姿飞升到二楼的高台上。

她轻轻一礼后,认真端详着任真,说道:“我没想到,你也会来这里。”

上次他们见面时,还是在西陵桃山。当时,东林书生登门挑战,出尽风头,是任真伪装成蔡酒诗,大展神威,击退强敌,令台下围观的她心悦诚服。

再往前,便是任真吟出那句经典的“日照香炉”……

今日重逢,已物是人非。他们的院长大人丧命九泉,而他们俩,也不再是曾经的西陵师姐弟。

赵香炉神情恍惚,黯然唏嘘。

任真却没有半点怀旧情愫,对她也没有好感。仇人之女,不见面眼红就不错了,还怀哪门子的旧啊。

赵香炉之所以会来,是因为在拍卖会前,任真特意送出两封信,其中一封就是交给二先生元本溪。

对于今夜的谋划,他当然不会想当然地认为一帆风顺,早就有充分的认识和准备。来到长安这座龙潭虎穴,他能动用的力量不多,而蔡酒诗的身份,是他最大的凭恃之一。

所以,他要先劝说元本溪,争取获得这位无双国士的支持。

只要二师兄认可,愿意在女帝面前庇护师弟,那么,他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写的那封信里,远非请赵香炉来相认这么简单,还详细阐述了他举办这场拍卖会的意义,他要给幕后看客们一个完美的解释。

此时,他站起来,负手扫视场间,开始自己的忽悠戏份。

“我刚才说过,本来我不想露面,只想顺利完成拍卖。但是你们这些人太过嚣张,欺负到我的弟子头上,非要逼我现身。现在,既然我亲自出面,索性就把话说个透彻。”

他瞥向拍卖台时,谢主管只觉头皮发麻,浑身触电一般,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此刻他五内俱焚,肠子都快悔青了。他自以为聪明,以为将幕后主使推出来,就可以撇清干系,作壁上观,却万万没想到,那个房间里,居然还潜藏着这么大一尊真神!

偷鸡不成蚀把米,他算彻底玩砸了。

“儒家的人拍卖剑经,这听起来很荒诞,但是,诸位既然敢来竞买,心里肯定都明白一个事实——儒剑争锋二十载,平分秋色,在这大唐天下,两者早已根植骨髓,难以祛除了。”

任真侃侃而谈,云淡风轻,下方众人却是心脏狂跳。有些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小先生这是在玩火,要把那层窗户纸捅破啊!

“这些年,儒修浩荡如潮,剑修又岂在少数?除去窝在十万大山里的那群余孽,在场诸位又何尝不是脚踏两只船?如果剑修都该死,这芸芸天下众生,杀得完吗?”

人群噤若寒蝉,不敢应声。

前些年,儒剑两道制衡,成为均势,不少世家都派后辈分往两家修行,其中最著名的例子就是薛家,既培养出了儒家六先生,又有剑圣侍女薛清舞,可谓顺风顺水。

二十年根基,指望能一朝铲除,无异于痴人说梦。

“我说这些,并非要煽动你们从贼从兵,更不敢违背陛下的大政方略。我只是想说明一点,儒剑互为表里,已经无法彻底分清。只要大家心向朝廷,确保手里的剑锋是指向南晋大军,又何妨让这剑,再锋利几分!”

任真说出了他们不敢说的话。

女帝也知道,兵家根基太深,本就难以根除,此时边境战火重燃,她不得不再次启用兵家将士御敌,但又骑虎难下,不能朝令夕改,改口自折颜面。

这时候,最需要人站出来,站在中间唱这出戏。

“儒家修身治国,精义奥妙,如高山大海,深不可测。而兵家,虽然只是奇技淫巧,但也有些可取之处。譬如排兵布阵,利刃杀敌,这些都是最基础的琐事,焉能用牛刀?如果以儒家重器来做,事无巨细,未免大材小用。”

儒家修行,以浩然真气为根基。上阵杀敌时,要是指望凝练浩气,以本命字应对蚂蚁一般密集的敌人,估计还没杀掉多少人,自己就先真力枯竭,活活累死在战场上。

临兵对阵,这是兵家的强项。一剑杀一人,见血封喉,这才是最简洁有效的杀敌方式,儒家的文弱书生们自然干不来。

任真这番话,明显是站在儒家立场说的。

大家都是精明人,都渐渐听懂了,小先生这是在给女帝找台阶下!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一个真正强大的皇朝,应该有海一般辽阔的胸襟,去包容万物,不计长短,让所有人各司其职,贡献各自全部的能量。文武兼修,齐心御敌,这才是当务之急!”

他生怕自己说的不够接地气,迅速回归主题,适时地喊起口号来。

“所以,我才决定拿出这些剑经,办这场拍卖会。时局艰难,我希望诸位都能报效家国,勤加修炼,以自己手里的兵器,上阵杀敌,捍卫咱们北唐的每一寸疆土!”

众人闻言,脸上的表情极其精彩。

蔡酒诗,你特么也太能装了吧!骗大家钱就直说,你还拉出拥军爱国的名头来,一副大义凛然的架势,敢情好事全都是你家的!

任真慷慨陈词,凛然说道:“话都说到这份上,无妨告诉大家。你们以为,我蔡酒诗会稀罕这点钱?我是在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替朝廷筹措军费!”

第194章 疯狂暗示

嘴上这么说,他实际却心疼不已。

他并非真想将拍卖款充公,而是不得不这么做。

他潜心研究女帝好几年,将对手的狡诈伎俩揣摩得透彻。躲在幕后冷眼旁观,最后再出手收官,窃取所有成果,类似的把戏,那个女人已经玩过无数次,屡试不爽。

早年的那些旧案,哪一桩不是这么来的?

当初在计算拍卖会的诸多细节时,任真就很清楚,女帝一定会压轴登场,夺走他的拍卖巨款。

如果无法解决这道最大的难题,无论前面的谋略有多精巧,也不过是替他人作嫁,徒劳一场。

他甚至可以确定,皇宫的人此刻正在路上,朝这里赶来。

他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官话,当然是想给女帝一个台阶下,为自己与众不同的仕途铺路。但最现实的原因在于,他主动提出捐献军费,有目共睹,女帝就不好再找借口,独吞所有银子。

即便是九五之尊,也得矜持着自己的吃相。

任真只想尽可能多的留住资财,至于最终捐出多少,就要看自己在稍后的那场谈判里,究竟能谋取到多大的利益。

他心知肚明,今晚的博弈远未结束。跟即将到来的风暴相比,刚才这些都算是过家家,根本谈不上凶险。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观者当然没必要考虑这些。听任真说出“筹措军费”时,嘉宾们都大吃一惊,没想到还涉及这一层。

“今晚拍卖筹集的款项里,我愿意抽出其中的一半,犒赏即将南征的主力大军。所以,在最后一轮里,希望大家别太吝啬,也能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说罢,他坐回长椅上,将全场关注的焦点重新拉回拍卖上。

一方面,他很想看看,压轴的拍卖大戏能获得多少银两。另一方面,他也在等皇宫的人来,来将他带到女帝面前。

这场拍卖,是晋身之举,他又何尝不想跟她较量一番?

场间的气氛变得诡异而尴尬。

嘉宾们坐回席位后,便不再那么舒坦。尤其是八家晋级的势力,心里承担着不小的压力。卖家身份已挑明,再加上筹措军费的名头,他们想有所保留都不行了。

这时候,薛清舞站起来,仰望着半空高台上的任真,说道:“小先生……”

任真眉尖一挑,本就憎恶薛清舞,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比你小,更不喜欢别人这么称呼我。我别号吹水居士,你们可以称我吹水先生,或者蔡先生。”

薛清舞有些难堪,见他不留情面,只好改口道:“吹水先生,我有一些顾虑。孤独九剑毕竟跟其他剑经不同,是大逆顾剑棠的绝学。您能担保,我们拍下它之后,不会遭到朝廷的株连吗?”

她的担忧不无道理。

如果是其他剑经,倒还好说,以前就有无数人修剑,让他们废掉修为太不现实,再多练一部也无大碍。但是,如果修炼九剑,那将会跟顾剑棠有瓜葛,情节明显严重很多。

任真闻言,心里冷笑不止。

他怎会不记得,在云遥宗里,他已经将剑三海棠传给薛清舞。她这时候问起,假装在探讨拍卖品,分明是想套出自己的话,为她以后施展剑三做后盾。

这蠢货何时变精明了?

“请大家放心。我刚才说那番话,并非夸夸其谈。内功修儒,外练剑道,是切实可行的修途。我本人便格剑成儒意,立心平天下,连本命物都是剑,这些都被家师认可,更没被鄙弃。”

此言一出,人群骤惊。他嘴里的家师,自然是儒圣董仲舒。夫子居然会默许关门弟子修剑!

“难怪刚才他会讲出那番话,也不担心激怒陛下,原来他早就儒剑同修,而且已经得到儒圣的支持!”

他们意识到,这位小先生是个修行异类,走的并非纯正的儒家路数。儒剑同修,早有先例,青莲居士李牧,便是此中代表。连六先生薛饮冰,也时常佩剑,对剑道心向往之。

然而,他们都不敢像任真这样,正大光明地拍卖剑经,标榜自己,甚至有煽动大家修剑的意味。看他刚才的口气,宣扬儒剑兼容,似乎是要在长安大有作为啊!

“至于孤独九剑,你们更不必担心,我已亲自练过那两剑了。我明日会进宫面圣,到时禀明情况,替你们讨一份赦免令便是。不过我想,无需我开口,陛下应该也已知晓今晚之事。”

众人心脏又是一跳。听小先生的口气,这是要主动跟陛下聊修剑的节奏啊!难不成,他真的要帮她走下这道台阶,默许儒剑并行的风气?

越往下想,他们越预感到,小先生举办这场拍卖会,绝非筹款捐饷这么简单,背后恐怕大有深意,是在暗示着什么。

“错的从来都是人,而不是剑。以顾剑棠为首,兵家居功自傲,拥兵自重,的确应该狠狠打压。但是我认为,大家也别杯弓蛇影,耽误了各自的修行。”

仿佛是担心大家还没领悟,任真说得更露骨一些,诚挚地道:“我很希望,能有同道中人跟我并肩前行。我的吹水居,也随时欢迎各位造访,一起修文论剑!”

这几句话,大有自立门户之意,已不只是单纯的讨论修剑。在场嘉宾都是精明之人,都能听懂所谓的同道中人,分明是想招揽同伙、壮大势力。

面对他的疯狂暗示,大家呵呵一笑,不置可否,都默契地看向拍卖台,等候拍卖开始。

谢主管打了激灵,知道这是将功补过的最后机会,不敢再迟疑,立即敲下拍卖锤,“我宣布,最后一轮的起拍价是一千万!”

话音刚落,薛清舞便立即开口,“一千两百万!”

她心里有鬼,不惜一切代价也得拼下这轮。唯有如此,她才敢公开自己学会剑三的事实,否则,她只会被当作顾剑棠的同党。

“一千五百万!”

又是一道女子话音响起。显然,沐大小姐不甘示弱,也想夺得剑圣绝学,压过薛清舞一头。

两名强势少女,一开始便较上劲。

二楼高台上,赵香炉站在任真身旁,紧盯着下方的两人,眸光湛湛。

当代北唐的三位女天才,首次聚在一起时,便迸发出耀眼的火花。

然而,任真的注意力并不在此。

他正襟危坐,似乎是在注视着拍卖台,眼睛余光却一直瞟向通道入口。

藏在他身后的顾海棠,也悄然侧过身,同时盯着那里,眼眸最深处涌起一股杀意。

他们都看到了那个默默走进来的黑衣男子。

以及他手里那把铁伞。

真正可怕的对手,终于还是来了。

第195章 铁伞依然在

任真早就知道,皇宫里会有人来,但没想到,是萧夜雨亲临。

看见那把铁伞的那一刻,他便意识到,真正的危机来了。

在此刻的长安城里,萧铁伞是最强大的存在,没人能反抗他的意志。任真毫不怀疑,即使他跟海棠双剑合璧,也无法抵挡那把铁伞。

虽然断掉一臂,八境终究还是八境。

而铁伞的到来,恐怕不止召他进宫那么简单。

举世皆知,萧铁伞是兵家叛徒,跟这一流派有极深的过节。他之所以叛出兵家,源起于当年败给顾剑棠的耻辱。再加上视剑圣为情敌,他怀恨在心,已是不共戴天。

显而易见,目睹剑圣的首徒和绝学同时出现,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如果只针对剑经,倒还好说,大不了把它交出去。棘手的是,万一萧铁伞想抓走假任真,带回去审问剑圣的讯息,那么,任真的谋划极可能会暴露,满盘皆输。

他岂敢把性命压在替身身上。

一看到铁伞出现,他就联想到这一层,后背陡然冒出冷汗。

进京以前,他不是没想过,该如何对付萧铁伞。按他的想法,对方钟情于女帝,只要没激起圣怒,表面归顺朝廷,便不会面临这位八境强者的威压。

只是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进宫面圣,就先碰上了对方。

事到如今,只能随机应变了。

嘉宾席上,几大世家的竞拍陷入白热化,高潮迭起。

后方入口处,萧夜雨夹着铁伞,默立在阴影里,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按照女帝的吩咐,要等到拍卖结束,所有成交金额都确定下来,他再出手抓人,抄没更多的钱财充公。

一名嘉宾从后排座位上起身,悄然溜到他身旁,俯身低语些什么,应该是在汇报拍卖场刚才的情形。

萧夜雨默默听着,神情跟平时一样僵冷,但丑陋面容上罕见地时有异色,显然拍卖手法令他也感到惊艳。

“他的弟子……”

当听到假任真的身份时,他脸色骤沉,眯起的眼眸里迸发杀机,幽冷无比。任何跟顾剑棠有关的人和事,都能立即刺激到他。

果然如任真所料,他的注意力已经锁定在假任真身上。

这时候,拍卖也已进行到最后的高潮。

“2700万,一次!”

谢主管的话音响起,拍卖进入倒计时阶段,即将一锤定音。

薛清舞和沐清梦,这两位少女一路争斗,毫不犹豫地竞价,终于,在沐清梦喊出2700万后,薛清舞陷入剧烈的心理挣扎。

“2700万,两次!”

薛清舞岂会甘心,但陪她同来的族老拉住了她,示意她就此收手。她不想理会别人的意见,然而,钱是家里出的,族老不同意,她也无可奈何。

“2700万,三次!”

伴随一道清脆的锤击声,这场拍卖会的压轴藏品成交,一切尘埃落定。

最终,沐家大小姐以2700万的天价,竞得斩龙十九剑,同时获赠孤独第三和第四剑,成为这次拍卖的最大赢家,笑到了最后。

然而,真正的大戏,才刚刚开始。

嘉宾席后方,萧铁伞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大声说道:“奉陛下旨意,擒拿公然售卖剑经的逆犯归案!所有交易银两,一律上缴国库!”

与此同时,一大队黑袍人冲了进来,个个气息幽深莫测。

黑袍雪影卫,白袍琅琊阁,北唐的两大神秘组织,很罕见地同时在场,又都是为了同一目标而来。

众人转身望向萧铁伞,脸上写满震撼,有些人甚至僵在那里,忘了要跪拜接旨。

拍卖会才刚结束,圣旨就准时降临,这时间掐得极其精准,分明是早有预谋。劳驾萧铁伞亲自出马,看来陛下志在必得!

人群万分惶恐,黑压压跪成一片,生怕自己作为竞拍者,也会遭受株连。

二楼高台上,任真看着萧铁伞大步走来,从长椅上站起,不由叹了口气。果然,那个女人还是爱玩趁火打劫的伎俩,乐此不疲。

萧铁伞站在下方,跟任真隔空对视,嗓音沙哑刺耳,“小先生勿怪,这是圣旨原话。如果事先知晓你的身份,陛下想必会客气一些。随我进宫吧!”

说这话时,他以伞拄地,姿态随意,看不出对任真的尊重。

尊为风云十强之一,即使碰见儒圣本人,萧铁伞也毫无敬意,率然以对,又更何况是儒圣的弟子。

任真的小先生身份,对场间其他人都有震慑力,唯独在萧铁伞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

任真点头,微笑说道:“劳烦萧大人亲临,晚辈过意不去。您先请!”

说着,他纵身跃到萧铁伞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萧铁伞看他一眼,又抬头看向高台,冷冷说道:“来人,把逆贼任真押回去!”

任真勃然色变,倒退一步,厉声道:“萧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最担心的状况还是发生了。以萧铁伞的性情,怎么可能饶过就在他眼皮底下的剑圣首徒。

萧铁伞面无表情,答道:“只要陛下没赦免他,他就仍是逆贼同党,理应关押起来。”

任真脸色阴沉,盯着萧铁伞说道:“萧大人有所不知,任真已弃暗投明,拜入我门下。稍后见到陛下,我会当面替他求情。看在他主动献出剑经、为朝廷筹措军饷的份上,陛下肯定会开恩赦免他!”

他料到萧铁伞会这么说,早就想好了应对的说辞。

然而,萧铁伞冷哼一声,不为所动,“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如果陛下真的赦免他,到时我再放他出来便是。”

说罢,他转身看向雪影卫,示意属下前去拿人。

任真眼明心细,立即激射回高台,站在假任真的前方,寒声道:“萧大人不讲情面,那就别怪我说话难听。你跟顾剑棠的恩怨家喻户晓,谁知道你将任真带回去,会不会屈打成招,公报私仇?”

无论如何,他都不敢让人把假任真带走。否则,一切都可能会穿帮,那时情形将糟糕到极点,不只是得罪一个萧夜雨这么简单。

萧夜雨闻言,眉头猛然一挑。旧日恩怨,是他最大的逆鳞,此刻被任真当众揭开,他怎会不愤怒。

他脚步踏前,冷冽的杀意透体而出,弥漫在场间。

“就算我要公报私仇,你又能怎样?!”

第196章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斜谷会战那一大段,细节和伏笔很多,我知道有很多人是跳着看的。所以,如果大家没看那里,对这章出场的这位大佬不够了解,请您保持沉默,不要随意喷我。毕竟并非我没写,而是您没看。)

仅以武力而论,萧铁伞就是长安的天。

天若不讲道理,就算你心声不服,又能怎样?

萧铁伞大怒之下,讲出这句话,有违他平日的孤僻性情,此时透着霸道而嚣张,令人胆寒。

然而,任真未露惧意,依然挡在假任真的前方,丝毫没有退避的打算。后退就是绝境,他还能往哪里退?

“我不能怎样,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跟你拼命!先圣孟子有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们儒家从不缺浩然正气,想伤害我的弟子,那就先从我这当老师的尸体上跨过!”

他声色俱厉,不仅没有胆怯,反而瞋目直视着萧夜雨,慷慨激昂。

听到他这话,场间众人无不心惊肉跳。他们没想到,儒家小先生竟是如此坚毅刚烈之辈,全然不惧萧铁伞的淫威,为了袒护自己的弟子,竟然以命相抗!

危难见本色,忠义照乾坤,足见蔡酒诗是值得坦诚交往的人。

萧铁伞面笼寒霜,狞笑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你们儒家内斗,夫子自顾尚且不暇,哪有心情理会你这蝼蚁之命!再不闪开,休怪我铁伞无情!”

他无所畏惧,之所以潜居长安,消极无为,只为守护心爱的女人。顾剑棠被他视作眼中钉,为了能有机会除掉情敌,他什么都敢做,杀掉区区小先生,更不在话下。

任真昂首挺胸,凛然道:“恃强凌弱,当众杀死我,你无需对夫子交代,你需要对天下文人交代,对陛下的万千臣民交代!你可以公报私仇,但你对得起陛下的信赖么!”

他很清楚,萧铁伞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惧怕女帝一人。唯有抓住这根软肋,才能让他不敢太放肆。

果然,萧铁伞停下脚步,漠然不语。

任真铁骨铮铮,占据义理上风,刚才他盛怒之下,又承认自己想公报私仇,今日之事,是非已有公论,世人只会推崇任真的风骨。

他不在意世俗的舆论,但他在意女帝的感受。让她面对文人士子的非议,因纵容自己而失去儒生拥戴,这是他不愿看到的景象。

这位小先生,杀不得。

“陛下未开口,我不杀你。但是,我想抓走任真,你也拦不住!”

八境强者出手,非同凡响,不是五境强者所能抗衡。萧铁伞执意要抢走假任真,任真也无力阻挡。

萧铁伞飘上高台,准备出手。

顾海棠迈步,挡在前方,跟任真并肩而立。

萧铁伞见状,神情微凛,紧紧盯着顾海棠,惊疑道:“你是何人?”

他跟剑圣为敌多年,对她的剑意和气息颇为熟悉。虽然海棠已脱胎换骨,浑身气势跟往日大有不同,然而,萧铁伞还是隐约感知到一丝似曾相识的意味。

顾海棠不语,冷眼相对。

任真害怕露馅,寒声道:“拙荆名讳,不劳萧大人过问。”

拙荆,是丈夫在介绍妻子时的一种谦称。在这剑拔弩张的情势下,任真自然没心情占顾海棠的便宜。

他只是想给她一个合理的身份,顺便再提醒萧铁伞一点,眼前这人是女子。

萧铁伞闻言,意识到这是个女人,怎么可能会跟自己的情敌神似,便消除疑虑,将注意力从顾海棠身上移开。

有朝一日,如果他知道真相,知道自己嫉妒多年的情敌竟然真的是女人,或许他会丧乱心智,变得疯疯癫癫也说不定。

“螳臂当车,你们拦拦看吧!”

萧铁伞举起铁伞。

任顾二人抬手,六合剑出。

大战一触即发。

便在这时,一道冰冷话语隔空飘来,令众人心神一震。

“萧铁伞,你是在欺负我儒家无人?”

众人循声望向场外,只见一道魁梧身影破门而入。

此人器宇轩昂,身穿一件青色儒衫,行走间姿态潇洒,散发着一股逼人的英气。

众目睽睽下,他凌空踏步,走向萧夜雨,俊逸眉眼间泛起可怕的战意。

“以大欺小,恃强凌弱,在京城群雄面前,你还要不要脸?”

他是真的怒了。

他为人坦荡豪迈,大气磅礴。他虽是儒家书生,却仗剑行侠,路遇不平时,慷慨出手,颇有一代豪侠风范。

更何况,今天被人欺负的,还是自家师弟。

为了保护弟子,小先生可以挺身而出,抗衡铁伞的威压。他这位六先生,又岂能坐视不管,任由别人践踏儒家尊严?

薛饮冰早已赶到,一直躲在暗处,此时忍无可忍,他必须要出手了。

“我讨厌阴谋诡计,故而小师弟最初的表现,我并不喜欢。但是他后来的言论,令我深感钦佩。儒剑同修,亦是正途,你们这些庸人,何以非得泾渭分明,水火不容?”

薛饮冰边走边说,眼前仿佛浮现出前半生的心酸境地。

出于家族利益,他自小便被送往儒家,屈心抑志,当上令人艳羡的六先生。世俗只当他春风得意,少年声名鹊起,却不知在他内心深处,更痴迷的是修剑。

他羡慕兵家剑师,可以纵横疆场,快意杀伐;他羡慕墨家游侠,可以纵马江湖,任侠使气。然而,他却只能做笼中鸟,被囚禁在儒家的诗词文章里。

十年寒窗,如履寒冰,不曾感受到暖意。

可是他的一腔热血,从未冷过。

这些年,他不顾礼教束缚,经常跟墨家的一些游侠交往,因而被儒家师兄弟相轻,为清流名士所不齿,并未得到他想要的认可。

大道孤独,他是一团在寒夜里燃烧的火苗。

儒与剑,争了二十年。

直到今天,他才在漆黑中看到另外一线光。终于,有人想让它们融合在一起,成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经世学问。

真正的强大,在于包容,这正是他苦苦追求的那份大气概!

直到今天,他才遇到真正的知己。

士为知己者死。

只要能帮小师弟实现那份宏图,就算把这条命送给他,又有何妨!

仓啷一声,他手中利剑出鞘,锋芒直指萧铁伞。

“欺负我师弟?你试试看!”

第197章 我们女人

这一刻,任真站在六师兄身后,好生感动。

他见过太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人人自私自利,甚至连他名义上的老师董仲舒,都有一副无比丑恶的嘴脸。

因而,他并不想当然地认为,薛饮冰站出来为他拼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千万人里,又有几人,称得上是真豪杰?今日初次相见,为了道义二字,薛饮冰敢挺身而出,这着实太难得。

果然,薛饮冰的侠义名不虚传。都说君子可欺之以方,把正人君子引诱入局,此时,任真莫名感到愧疚。

拍卖会开始前,任真派人送出两封信,一封送给二先生元本溪,另一封正是送到六先生薛饮冰手里。既为儒家小先生,他请动两位师兄出面,这场危局便能迎刃而解。

元本溪国士无双,想以师兄弟之谊打动他,太过天真。任真不天真,他送出的书信里,真诚吐露了自己的用意。他着眼于家国天下,阐述这场拍卖对朝廷意义重大,并非只为满足他一人私欲。

元本溪是聪明人,看得清天下大局,明白任真所说的居中调停,的确在给那女人铺台阶下,所以,他才同意让赵香炉赶来相认,没有从中阻挠。

对付薛饮冰,则需要截然不同的方式。

任真的信里不谈家国大计,只称颂对师兄侠义的仰慕和钦佩,同时坦言自己儒剑同修,想在京城施展抱负,以辽阔心胸推动学派融合,从而博得他的认可。

不出所料,薛饮冰欣然而来,在这危急关头,挡在了最前方。

他的修为在七境巅峰,论实力,依然不是铁伞的对手。

但是他的现身,使儒家一方的分量陡然增加。如果萧铁伞还敢无视,公然出手,就是同时跟两位贤哲为敌,无异于对儒家宣战。

折腾出这么大动静,只为抓一名弃暗投明的小辈,未免太大张旗鼓。

萧铁伞虽然暴戾,但不愚蠢,情知强行出手已不可能,冷冷盯着任真,说道:“在长安城,没人能逃出我的掌心。”

言外之意是,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

雪影卫是天下最大的杀手组织,神出鬼没,长安又是他们的巢穴,提供了地形便利。只要被萧铁伞盯上,几乎没人能躲过他手下爪牙的刺杀。

有夜色的地方,就有雪影卫。

现在,剑圣首徒假任真,成为被雪影卫锁定的猎物。

萧铁伞放弃今天的捉拿,取而代之的,将会是悄无声息、永无休止的暗杀。

如果换作常人,可能会心惊胆战,惶惶不可终日。然而,面对这份威胁,任真只是淡淡一笑,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开玩笑,老子以后只要不用真面目,你就算把整座长安掘地三尺,也找不到我!

他向薛饮冰行礼道谢,肃然说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马上进宫面圣,今夜还要劳烦师兄,帮忙照拂任真。”

薛饮冰点头,眼里充满对师弟的欣赏,“放心去吧!有我在,没人敢伤害他!”

嘉宾席上,薛家众人听到这句话,都浮出复杂神情,感到无可奈何。薛六先生行事,爱憎分明,快意恩仇,从不考虑家族利益,更不愿受俗人的意见左右。

他一表态,薛家的立场再难撇清,就此跟萧家结下梁子。

萧夜雨转身,拄伞朝通道口走去。

任真跟在身后。

这时候,出人意料地,一道淡漠话音忽然响起。

“我们女人,都讨厌心胸狭隘之徒。连他的阴影都走不出来,你又凭什么胜过他,赢得女人的芳心?”

众人感到诧异。

说这话的,居然是一直沉默的顾海棠。

在他们看来,她只是个妇道人家,没有独立的立场,此时危机化解,她更没必要开口,激怒萧铁伞。

唯有任真明白,这个看似置身事外的女子,才是造成今夜对峙的最关键人物。

也只有他能听懂,她说这句话,其实是想劝萧铁伞幡然醒悟。在她眼里,萧铁伞不算可恨,只是可怜。

心胸太小,难以容人,又岂能怪罪别人?

铁伞依然是那副丑态,多年不见长进。

而她,已经脱胎换骨,不再是昔日的剑圣了。

萧铁伞闻言,身躯猛然凝滞,却没有转头,驻足停顿片刻后,迈步走进通道尽头的阴影里。

凝视着他的背影,海棠目光闪烁,在心底幽幽叹息一声。

任真却是微微咋舌,意外地打量着海棠,惊异于她当众说出这句“我们女人”来。

能记住自己是女人了,不错,果然大有长进。

海棠收回视线后,读懂任真眼神里的戏谑意味,眼眸微眯起来。

任真陡然打了个寒颤,迅速叮嘱道:“别到处瞎逛,回家时注意安全。”

说罢,他灰溜溜离开拍卖会场。

好戏落幕,曲终人散,到了各回各家的时候。

顾海棠抬手,望着腕间那道红艳的手镯,瞳孔里闪过一丝杀意。

他最后那句叮嘱,当然并非没用的废话,而是隐晦的提醒。

别到处瞎逛,换句话就是,赶紧去办正事。

注意安全,意思是说,路上要死人了。

……

……

夜已深。

皇城的夜色愈深。

关卡重重,走廊曲折,宫殿群幽深似海。

跟着那袭黑袍走在夜色里,任真感觉背后嗖嗖直冒凉气,说不出地瘆人。

若说不怕死,那是假的,这趟进宫,是真正意义上的单刀赴会,等于把命赌了上去。他赌的是前程,赌女帝不仅不会杀他,还会给他一份封赏。

而其中的过程,却注定波诡云谲,充满未知的凶险。

潜心研究对手多年,他自然清楚,那个女人的坦荡胸膛里,藏着一副多么不坦荡的心胸。他更清楚,自己在拍卖会上的表现,已经令女帝感到厌恶。

妄揣圣意,这是古往今来历代臣子的大忌。而他选择的拍卖开局,恰恰是建立在预判圣意的基础上,怎能不令虚怀若谷的帝王反感。即便他是儒家小先生,也得承担风险。

不过,他有他的想法。

在萧铁伞引领下,他走进御书房。

一名中年妇人正坐在书桌前。

烛光带着暖意,洒落在她的娇小身躯上。

满头青丝披散在她肩后,有些凌乱,看起来随意而率性。

此刻的她一如既往,不像帝王,更像是个小家碧玉般的小女人。

听到渐近的脚步声,她微微抬头,看了任真一眼,唇角噙着笑意,视线又重新落回手里的草纸。

草纸上密密麻麻,墨迹未干,详细记录着任真今夜的表现。

任真站在阶前,低垂着脑袋,没好意思抬头正视。刚才一路上他都在纠结,该不该下跪,此时仍没想好。

你是山下帝王,我是山上修士,也不算一介草民呐。

“草民……”

“坐吧。”

第198章 三角戏(上)

两人的话音同时响起,不分前后。

看起来很和谐。

任真以草民自称,表示对皇帝陛下的敬意。

女帝主动赐座,对儒家小先生礼遇有加。

山上山下,相敬相安。

内监领命,迅速搬过一张椅子。椅子是侧放的,任真落座后,正朝西面对大殿的巨柱,出于礼数,目不能斜视,他只好盯着它发呆。

他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上,看似很拘谨,实则气定神闲。既是应召进宫,他没理由急于开口,更何况谈判这种事情,向来是矜持者占据上风,急不得。

女帝低着头,阅看琅琊阁关于今夜拍卖的密报,眸光平稳而有神,看不出什么情绪,更没有倦意。

漫漫长夜,两人无言,书房里陷入寂静。

某一刻,女帝将数页草纸合在一起,显然终于看完,却还是拿在手里,没有放到书桌上。

她抬起头,看着任真的侧脸,微笑道:“小先生似乎有些紧张?”

任真低头答道:“出于敬畏。”

寥寥四字,不能更完美的回答。

山上道门的大修行者实力强横,下山以后,往往傲慢孤傲,对俗世皇朝有所轻视,继而产生龃龉摩擦。说到底,便是不懂得敬畏,不愿臣服于朝廷法度。

在不曾修行的女帝面前,刚下山的小先生心存敬畏,主动放低姿态,既显得儒雅有礼,也是在传递一种很友好的信号。

女帝认真打量着他,惊讶于他的完美作答,脸上笑容愈浓。

“我敬夫子如师如父,你既然是他的关门弟子,我肯定大加照拂,怎么会为难你?咱们只是随便聊聊,你不必紧张。”

在那些重臣面前,她说话一贯亲切温和,很少露出严厉神态,更不会摆出帝王威压。今夜跟任真初次相见,她便如此随和,仿佛对他的到来颇为欣喜。

任真点头应是,侧过脸来,第一次认真注视女帝的面容。

肤色偏黯,脸颊微胖,眉线极淡,容貌没有出彩的地方,毫无姿色可言。

面前平淡无奇的中年妇人,就是那个令无数枭雄竞相折腰、乃至灰飞烟灭的千古女帝?

任真对此早有了解,亲眼目睹后,还是怅然若失。虽说人不可貌相,但那些英雄豪杰,灵魂深处无不蕴藏神韵,又有哪一位像眼前这女帝,平庸得着实没有任何风采。

“就算她擅长利用男人,精通各种卖萌发嗲,这底子也忒差了吧?真是搞不懂萧夜雨,怎么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作为一名颜值控,任真心里很费解,这样的对手让他感到枯燥乏味。

女帝旁若无人,伸了伸懒腰,将手里草纸递向他,笑道:“这是琅琊阁呈给我的密报,将你写得如神似鬼,近魔状妖,唯独不像是人,你要不要瞅一眼?”

“额……”任真一怔,对她的坦诚始料未及,尴尬地道:“这是朝廷机密,不适合给我看,还是算了吧!”

女帝哦了一声,随手将草纸丢在桌上,然后揽了揽肩上的玄青色大氅。

“刚才看密报时,我就在纠结,该让你担任何种官职,才算合适。毕竟你的身份煊赫,又捐出这么多钱,我担心封赏太低,会让你误认为我太小气,不肯重用你啊!”

没想到,她一上来就把最敏感的话题挑明,并且说得很直白,让人很难有委婉斡旋的余地。

好在任真深知她的风格,没有措手不及,而是立即露出一副忧虑的神色。

“陛下,其实山上的大修行者,对官爵功利看得比较淡,我这次下山进京,本意不在于此,只是想替您排忧解难,化解眼前的危机。儒家和大唐休戚与共,我作为夫子门徒,实在不忍隔岸观火,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

以直对直,既然女帝想试探他的意图,他索性就切入正题,放弃兜圈子。

女帝喜出望外,随口问道:“你这次出山入仕前,夫子和大先生是否叮嘱过什么?若是两位圣人有所指示,能化解眼前的危机,我一概照办便是!”

她这两句话,看似随意,实则陷阱重重。

一上来,她率先提到官职,任真没有接茬,而是将话题转向危机。她岂是等闲之辈,轻描淡写,迅速调换主题,开始试探任真的立场。

任真如果回答,自己出山前,没有请示两位圣人,这便意味着,先前他在拍卖会上发表的所有言论,都只是他的个人看法,并未获得二圣的认可。

儒家默许儒剑同修的幌子,不攻自破。

结果可想而知,她必然不会重用任真,至少在没摸清二圣的底线前,她不会立即对外传递出妥协的信号,让兵家余孽看到复苏抬头的希望。

如果任真的回答,是夫子或者大先生说过的话,那就意味着,他代表其中一位的意志而来,女帝就能看清,在儒家的二圣内斗里,任真究竟处于哪一方,又持有何种态度。

在当前的朝局里,在很多具体问题上,儒家两派已经斗得不可开交。比如说,关于平南大军的主帅人选,朝堂展开激烈的争论,迫在眉睫,却找不出合适且折中的方案。

作为儒家名义上的第三号人物,任真此时搅进来,如果不先摸清他的立场,女帝也不敢真的重用他,让他贸然改变双方博弈的态势。

所以说,这个试探犹为关键。

任真迅速意识到,这是一个大坑,无论如何选择,都会让女帝看清他的底细。

于是,他沉声说道:“这大唐,是您一个人的天下,岂能由他人左右?恕我直言,此时二圣的态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的决定。儒家奉行忠君爱国,君在师之前,我既然入仕,理应尊奉您的旨意,任您差遣!”

他绕开了这个坑,没有在二选一的题目上纠结。

事实上,这是他的肺腑之谈,也是早就预想好的立场。

蔡酒诗的身份如今已经泄露,儒圣董仲舒一旦知晓,恐怕会亲赴京城,来打春秋真解的主意。文圣颜渊闻风而动,很可能也会赶来。

如果他提早选择立场,站在其中一方,到时二虎齐至,势必会得罪另一方。以他现在的修为,主动得罪一位八境强者,绝非明智之举。

所以,他得选择中立,至少在明面上跟女帝站在一起。

没等女帝继续追问,他勃然起身,说道:“如果非得选择,那就让我效仿二师兄,也做一位国士吧!”

这些年,元本溪一直夹在老师和大师兄中间,不偏不倚,从未跟其中一位走得过近。在他的意识里,忠义为先,国事为重,所以,他甘愿躲在皇城里,替皇帝出谋划策。

任真把二先生的名号抬出来,就是想以此打动女帝,消除她的顾虑。

第199章 三角戏(中)

国士不是谁都能当的,中立也不是谁都能选的。

以元本溪的才智和修为,根本无需依附别人,只会让人感到敬畏,故而,他能以独立的姿态处于权力漩涡里。

“二先生智谋无双,不拘于一家格局,留在我身边出谋划策,最合适不过。不知小先生又有何擅场,能胜任何种官职或者角色?”

她没有正面质疑任真的实力,而是趁机把话题引回来,成功地绕到官职上。

她很在意的是,任真这次进京,究竟想干什么。

了解一个人的欲望和动机,就等于掌握了他的弱点,就能加以驾驭和利用。最怕的是无欲无求、至刚至烈,因为这种人无所敬畏,不甘心被驾驭,是难以控制的威胁。

元本溪眼界高远,是人中龙凤,但也还是人,也有自己的野心。他志在四方,想名垂千古,女帝便让他站在权力巅峰,运筹帷幄,施展胸中的才学和抱负。

两人各取所需,相敬相安。

而任真,既然主动进京,必有所图,不可能真的无欲无求。至于所谓的救民水火、挽救时局,都是冠冕堂皇的套话而已。

如果贪恋功名,他心里自然有渴求的官位。如果有的放矢,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么,通过他的回答,她能或多或少看出端倪。

所以,她执著于让任真开口,主动提出请求。

然而,任真志向高远,胸怀天下,比之元本溪毫不逊色,又岂会在意一官半爵。

“我的确不是为谋官而来。今夜发生的事,陛下都已知晓。我儒剑同修,学问驳杂而兼容,并不局限于一家之言。如今,我想推动新学改革,在这动荡时局里,独树一帜,引领新的风潮!”

女帝闻言,似有所思,端起桌上茶盏,轻抿几口。

“什么风潮?”

任真起身,正视着女帝,说道:“要想统一天下,必先消除内部隔阂矛盾,使文武共济,万民归心,您的大一统方略,绝无任何谬误。只是,您有没有想过,还有另外一种方法,也同样能达到目标。”

女帝眨了眨眼,琢磨着任真的话意,“说下去。”

“文臣武将,各司其职,各擅胜场,都扮演无可替代的角色。北唐开国以来,之所以文武不睦,党争激烈,其实是因为他们从山上而来,泾渭分明,保持着鲜明的派系,没能真正融为一体。”

“排斥剑道,尊崇儒家,朝廷将大量人才拒于门外,尤其是在战乱之际,无异于自废武功。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要想消除异己,除了以武力翦除外,还可以同化对手,让不同权党融合在一起。”

女帝认真听着,好奇地问道:“何为同化?”

任真意识到,说出了前世特有的词汇,连忙解释道:“同化的意思是,让对手渐渐变得跟自己一样,潜移默化之中,再难分清彼此,融化为一体。”

女帝身躯前倾,显然对他的话意很感兴趣,“依小先生看来,该如何同化?”

任真不假思索,答道:“很简单,让兵家修行儒文,让儒家学习兵剑。双方取长补短,研究对方擅长的领域,时间一久,大家都成了儒将,精通文韬武略,哪还会有儒剑争锋?”

女帝目光一滞,“儒剑同修?”

“不错。千百年来,大家各修己道,秉持门户之见,对其他流派不屑一顾。其实两者并不矛盾,儒家更追求内心境界,而兵家讲究武功体术,各自的侧重点不同。儒剑同修,便是内外兼修,互补共融,完全行得通。”

女帝完全听懂了,“也就是说,你想让所有人跟你一样,横跨儒剑两道,不再有明确的立场,也就无所谓敌我对立。儒剑同修,这就是你想推行的新潮。”

任真点头,说道:“这正是我举办拍卖会的意图。儒剑同修,可以成为新的选择,让兵家看到效力朝廷的希望。陛下,您可以保持沉默,事情由我这个小先生来做。”

沉默就代表默认。重用儒剑同修的小先生,就意味着女帝认可这种选择。任真的存在,等于是给女帝一个台阶,让她在无损颜面的同时,通过小先生的过渡,重新启用兵家将领去救火。

而任真,将成为北唐朝廷的中流砥柱,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接下来,诸多文臣武将见风使舵,都会投入他的麾下,成为一个巨大的党派。

这无疑是对当前朝堂格局的猛烈冲击。除了儒圣和文圣两派,小先生一派强势崛起。

他想要的,不止是中立,而是三足鼎立。

这听起来很美好。

女帝岂会看不透其中用意,没有立即答复。

任真见状,继续说道:“实际做起来也不困难。譬如这次大朝试,陛下可以调整规则,采取儒剑双试,鼓励天下士子双修。另外,我打算在京城开馆收徒,接纳儒剑双修之辈,他们都会成为平南大军的骨干。”

只要得到女帝认可,任真可以想出更多类似的办法。

她沉默一会儿,问道:“夫子同意你的看法吗?”

独尊儒家,以及尚未来得及施行的兴立国教,都是董仲舒一人的建议。如果他不同意,就会成为巨大的隐患。

任真正色道:“这北唐,是您一个人的天下,当然由您做主。老师作为您的臣民,也不能公然越权,违背忠恕之道。更何况,事急从权,现在到了国家危难的时刻,老师也会体谅您的良苦用心!”

女帝依然沉默,没有作声。

任真看得出,她已经心动,正陷入最后的挣扎之中。万一她选择退缩,再想劝服她,将会难上加难。

于是,他沉声说道:“有一点忧虑,不知陛下是否考虑过。如果南晋的巅峰强者齐至长安,以武力偷袭皇城,陛下该如何应对?”

女帝闻言,脸色骤变。任真这个问题,关系到她自身安危,是完全可能发生的情形。

风云换榜后,南晋已有六名八境强者,阵容空前强大。反观北唐,同样也有六名,却有半数出自其他流派,被女帝视作流寇狂徒。

杨玄机、李慕白、隋东山,这三人哪还愿意听从号令,赶来救驾。

凭断臂的萧铁伞,以及忙于内斗的儒圣文圣师徒,怎么看都赢不了那场巅峰大战。

风起云涌,形势剧变,女帝只依赖儒家一派,已无法再应对如今的危机。

她必须要妥协了。

意识到这点,她终于拿定主意。

但她生性谨慎,并未立即表态。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在这种至关重要的抉择上,他素来最信任二先生的谋断。

她温和一笑,说道:“为君分忧,凭小先生今夜这番话,就值得将一项重任托付给你。”

8)

第200章 三角戏(下)

明德殿后有一方花园,女帝时常来这里摆弄花草。

花园旁边搭建着一座小屋。

小屋里灯火明亮,注定是个不眠夜。

虽已春深,中年书生仍然围着毛毯,独坐桌前。

烛光映照下,他嘴唇微白,脸颊上透着不健康的红晕,明显有气血亏虚的征兆。

由于常年谋划思虑,心力交瘁,本应精力旺盛的元本溪,却忧虑成疾,身体虚弱多病,眉宇间始终隐藏着一股晦暗的气息。

紫河车、决明子、苍术……多种不同的草药摊放在纸上,被他有条不紊地捏进小秤里,精准称量后,倒进煎药的小陶罐里。

世人只知,他有鬼神莫测之机,外表神采飞扬,却不知他心神枯竭,终年在药力支撑下,才勉强没有垮掉。

以他的绝艳天资,早已臻至七境巅峰,之所以没能更进一步,是因为他的志向在于统一南北,经纬天地,而非做一个武力超群的匹夫。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跟师傅师兄的差别。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名白衣少女走了进来,站在他身旁。他没有抬头去看,仍然专心收拾着面前这堆命根子。

“如师尊所料,果然是萧大人亲临,双方险些大打出手。最后是六师叔出面,阻止了萧大人。”

赵香炉垂手而立,简要禀报拍卖会最后的结果。

元本溪恍若未闻。

“小师叔他……已经被带进宫,此刻正在御书房面圣。”

元本溪依然不语。

一切跟他预料得严丝合缝,分毫不差。他深居皇宫多年,对于女帝和萧铁伞的心性,他再了解不过。

赵香炉见状,欲言又止,眼眸里泛起一抹忧虑之情。

元本溪目不转睛,盯着秤杆上的精细刻度,谨小慎微地推着砣绳移动,生怕出现分毫的称量偏差。

“你很担心他?”

赵香炉一怔,坦然答道:“他跟我同出西陵,原本有同窗之谊。先父已逝,他现在就是西陵最大的寄托,我不想看到他出事。”

元本溪眼皮微眨,语气淡漠,“他的野心,岂会满足于小小西陵?只怕这座长安城,都装不下他。”

赵香炉听出话里的寒意,犹豫片刻后,恳求道:“师尊,我知道您不喜欢他。但是,看在弟子的薄面上,您能否亲自走一遭,在陛下面前保住他?”

元本溪将那味当归倒进陶罐,放下小秤后,正欲说话,忽然一阵咳嗽。

赵香炉惊惧,以为是自己的话惹师尊生气,迅速走上前拍抚他的后背。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平息下来,面色愈发潮红,说道:“不必杞人忧天,他的本事远比你想象中还大。陛下不仅不会处罚他,还很可能会大加封赏,采纳他的谏言。”

赵香炉闻言,心头微松,连忙去里间拿来一条湿毛巾,递给师尊。

元本溪擦拭着刚才憋出的虚汗,随口问道:“你知不知道,我跟他素不相识,为何会不喜欢他?”

赵香炉摇头。

“为师一生,精于阴诡权谋,躲在幕后编织陷阱。我不喜用阳谋,而你小师叔,恰恰精通此道,而且他的手法太过嚣张。区区五境,就想在京城肆意横行,自以为高明,实则在拿性命弄险,愚不可及!”

赵香炉似懂非懂。

“所谓阳谋,在于因势利导,正大光明地算计别人。你小师叔有足够的智力,但没有足够的实力,明明是在狐假虎威,倚仗着夫子的恩宠,实际要做的事情,却跟夫子背道而驰。不计后果,逞一时之快,只能算是自作聪明!”

赵香炉完全听不懂了。

元本溪没有顾忌她的感受,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就是我不喜欢他的地方。我和陛下都看透他的伎俩,之所以没拆穿,任由他恣意妄为,并非因为他的阳谋很高明,而是我们想利用他,姑且听之任之。等着看吧,以后陛下绝对会报复他!”

或许由于任真的风格跟他迥异,又是在他眼皮底下班门弄斧,这让他感到厌恶,莫名联想出一副小师弟阳谋得逞后的嚣张嘴脸。

赵香炉虽然听不懂,听到“报复”一词后,神情骤凛,说道:“师尊,他毕竟是您的师弟,要不您……”

元本溪冷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我作壁上观,明哲保身,躲避犹且不及,绝不会主动跳进这场纠纷。”

他心里很清楚,任真提出的儒剑同修,确实是解决当前危局的最佳选择。无论于公于私,陛下都会采纳,而他本人也支持这条建议。

但是他更清楚,任真真正的野心是在朝堂上崛起,势必会得罪老师和大师兄。此时他如果表态,站在任真一边,就会得罪另外两方,得不偿失。

所以今夜,他始终没有露面,明明知情,却装成不知内情的旁观者。

这也是他对任真不爽的原因。

赵香炉有些无奈,正准备再劝,这时,敲门声响起,一名内监走了进来。

元本溪见状,没等内监开口,便先行站了起来,长叹一声,“终究还是无法躲过……”

他知道,陛下宣他觐见,是要征求他的意见。明明已有主意,她还要多此一举,显然是不想让他置身事外,冷眼旁观这场热闹。

夫子,大师兄,小师弟,现在连他这个二师兄,也被迫卷进来。

他还能如何选择?当然是一如既往,站在陛下身边。

他整好衣襟,在内监引领下,朝御书房走去。

夜色深沉,前路漆黑。

灯笼里光芒微弱,照亮他的脚下。

踏在大理石铺就的宽阔台阶上,他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他停下脚步,侧身望去,只见在通往大殿的另一条石道上,也有一团微光在闪烁。

隐约能看见一道瘦削身影,正停在那里,似乎也望向这便。

光线极黯,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但那双眼眸,却泛出幽冷的光芒,宛如蛰伏已久的凶狼,正在审视自己的猎物,令人胆寒。

这对师兄弟,就此碰面,险些擦肩而过。

两人遥遥对视,这时候,任真脑海里萦绕的,是在密档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名字。

元本溪,本朝三大案的始作俑者。为了帮女帝坐稳皇位,一系列阴谋诡计,无不出自他的手笔。

明明仇深似海,任真却躬下身躯,隔空行礼。

“拜见二师兄。”

他的话音很温和,元本溪却愈觉寒冷,仿佛畏惧任真一般,迅速调转视线,大步朝宫殿里走去。

8)

第201章 紫衣现

从皇宫走出来,任真的心情并不轻松。

按照他原先的预想,这场谈判里可能出现激烈的争论、冰冷的训斥,以及复杂的交涉。相应地,他将面临龙颜震怒的凶险,如履薄冰。

然而,女帝不温不火,表现得很有耐心。从始至终,她都在认真聆听,并未将注意力放在饷银这项利益纠纷上,更没有表露过任何明显的态度。

她最想了解的,是任真这个人。

没人会喜欢被别人不断试探,尤其是对方还掌握生杀大权的时候。

任真很讨厌这种感觉。话说多了以后,就会感觉怅然若失,心里空落落的。

走在黑漆漆的路上,看着昏黄的灯笼随着步伐摇晃,他沉静甚至漠然地回想今晚的情形,然后发现,自己一无所获。

“虽然她没讨价还价,索要更多饷银,但那本就是我的钱,高兴不起来啊……”

拥有权力,才能在博弈里立于不败之地。女帝什么也没做,甚至连一句空口承诺都没许下,就让他不得不亮明自己的立场,以赢取她的支持。

而他什么都没得到,除了意外地发现,自己仍然高估了她的颜值。

毕竟,是他在面试求职,想办法迎合上司的心意,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一番口若悬河、唾沫四溅的陈说过后,他本以为,女帝应该会借坡下驴,当机立断,利用他铺好的台阶回心转意。

然而,刚才在宫外看见元本溪时,他便意识到,女帝的心思依然沉稳。

至少在明面上,她对当前的危机感,还没像自己预想的那样,达到焦头烂额的地步,急切想改变现状。若非如此,局势一目了然,何须再议?

这时候,他不禁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给元本溪写了那封信,提前将计划和盘托出,算是袒露出一番诚意。至于那对君臣能商量出何种结果,已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事到如今,他别无选择,只能先打道回府,静候佳音。

“都是千年道行的狐狸精,真不好对付呐……”

他由衷感叹这么一句,忽又想起前世《聊斋》里的那些鬼故事,顿觉脊背生寒,于是缩了缩脖子,大步朝吹水居走去。

大街上空荡阴暗,弥漫着浓浓的晨雾,尽头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任真刚走到一半,骤然停步,紧盯着前方,额头冷汗陡生。

一道修长身影从雾里飘出,如鬼魅般,悄无声息,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是一名女子,衣袂飘舞。

幽暗里,看不清她的面容和装束。如果任真近前一些,便能看到,她脸上蒙着一层淡紫色轻纱,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恭喜坊主,看来升官发财了……”

女子话音清冷,笑声里透着毫不掩饰的蔑意。

任真闻言,瞳孔骤缩,脑海里思路疾转。通过这一句调侃,他迅速想明白很多事情,更意识到,可能要大祸临头了。

一语道破他的身份,这女子应该也是南晋密探,并且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而她所说的“升官发财”,显然是指今夜捐饷充公一事。

北唐军饷紧缺,这是一大危机,将直接影响南北两朝的战局。此时,任真捐出大量现银,缓解燃眉之急,对北唐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然而,在敌对的南晋眼里,任真身为绣衣坊主,却献银投诚,此举无异于叛国。

这女子现身,多半是来兴师问罪,铲除任真这个叛徒。

任真下意识倒退一步,感知着女子身上的幽深气息,情知不是她的对手,不能以武力硬拼,只好选择周旋,尽量避免正面冲突。

“姑娘此言何意?大半夜的,你为何要拦住蔡某?”

女子站在原地,将手中长剑插在地上,冷笑道:“坊主大人,不必演戏了。咱们虽未谋面,你那千人千面的易容神通,我早有耳闻。剑圣首徒是假的,收留他的小先生又怎会是真的?”

在今夜的拍卖会上,假任真以剑圣首徒的身份出现,声称所有剑经都是剑圣北归后赠给他的。

但是,南晋的极少数人知道,北归的剑圣本就是假的,由绣衣坊主假扮,不可能出现重伤求救的情形,授剑酬谢更无从谈起。

假任真的那套说辞,不仅骗不了南晋的知情人,反而会让他们看清,今夜拍卖的幕后主使并非蔡酒诗,而是他们的坊主大人。

由此便能推出,小先生蔡酒诗,也是任真的面容之一。

所以,这女子守在任真回家途中,静候他的到来。

任真叹了口气,知道无法再装下去,苦笑道:“能知晓我的行踪,姑娘绝非寻常人物。你究竟是谁?”

女子伸手,挑拨着那条淡紫色剑穗,心不在焉地道:“紫衣,袁独秀。”

任真身躯剧颤,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眼前这位,竟然就是素未谋面的紫衣猫首!

袁紫衣负手向前,没有拔起地上的长剑,朝任真步步逼近,“我只受陛下调遣,不奉坊主号令。我想,你应该能明白,我现身长安的任务,就是监视你的一举一动。”

她嘴里的陛下,自然是指南晋武帝陈玄霸。

任真点头,摩挲着微白的指节,说道:“不错,陛下瞒着我,足以说明他不信任我。既然如此,猫首亲自现身,想必是对我的表现不满意?还请指教!”

其中关节,他心里一清二楚。他不得不装糊涂,因为他最信任的顾海棠和凤梧堂众人,此刻无暇赶来,正在另一处街巷里执行他的刺杀任务。

谁能想到,在同一时刻,他们的坊主反被人刺杀了。

袁紫衣打量着他,笑道:“听说坊主不仅聪明绝顶,还精通装糊涂,现在看来,果然是真的。你大张旗鼓,为北唐募捐大量军饷,难道就不怕惹起陛下震怒?”

任真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这事啊!”

袁紫衣冷笑不止。

任真愁眉苦脸,无奈地道:“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以为我是白痴,情愿将白花花的银子拱手让人?没办法,我若是不主动捐一点,他们肯定会抄我的家,全部拿去充公!”

袁紫衣寒声道:“你本就不该办拍卖会!”

让那些名门世家得到强大剑经,将来用在两朝战场上,对南晋同样是巨大的威胁。

任真哭笑不得,“我穷得吃土,你们倒是赏我点钱花啊!”

8)

第202章 你还不懂吗

袁紫衣没有说话。

她知道,任真虽是坊主,实际上权力有限,还受皇帝猜忌和钳制。这次启程前,南朝并未给他提供任何资助,他能走到今天,全靠自己的本事,殊为不易。

任真继续倒苦水,苦着脸道:“我有没有钱,你们心里还没点数么?我想置办点家产,在京城站稳脚跟,这也有错?你们光想着让我祸乱北唐,也不替我考虑一下,我不折腾出动静,哪能轻易得到皇帝赏识?”

听着他一连串的反问,袁紫衣沉声道:“问题是,你折腾的动静太大了!有了这几千万的饷银,北唐勉强支撑这一阵,等地里粮食收成,新的赋税进账,他们就彻底缓过来了!”

任真哑然一笑,摆手说道:“你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空有银子,买不到粮食,拿什么喂饱三军?本坊主在湘北放的那把火,不是白烧的。如今粮市通胀,短时间内,筹粮比筹银子更困难。”

袁紫衣闻言,脸色依然阴沉。

“煽动儒剑同修,想让朝廷默许兵家死灰复燃,你又如何解释?你难道不清楚,让那那些兵将重掌唐军,会造成更棘手的麻烦么?”

任真苦涩地道:“猫首大人,我真是搞不懂,到底怎样做才能让你满意?先前你们害怕儒家独大,想让北唐内乱,我就撺掇百家,给你们来了一场会战。现在,我想扶植兵家,继续对抗儒家,你又告诉我不行?”

他一甩袖子,似乎是在生气,索性背过身去。

袁紫衣微怔,目光闪烁不定,“我知道你伶牙俐齿,不跟你争论。今夜的事情,很快就会传回金陵,该如何处置你,陛下自有定夺。你若想申辩,就自行传书回去。”

任真没理会她,心道,那你他妈跑来跟我**啥!

“我要提醒你,别再做无谓的蠢事。既然你还记得,自己的任务是祸乱北唐,那就赶快动手。猫扑堂已经把名单上的信息提供给你,冤有头,债有主,你知道该怎么做!”

她今夜现身,最主要的意图是警告任真,别再恣意妄为,尽快展开他的复仇行动,而非真的动手杀他。

一方面,以任真如今的修为和手段,想杀死他并不容易,她没有绝对的胜算。

另一方面,这里是北唐京城,两位南朝密探在此交手,无论谁胜谁负,都会打草惊蛇,暴露各自的行迹,对大局有害无益。

她相信,自己今夜猝然现身,足以令任真感到威胁,以后行事会收敛一些,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他也不敢再做助北敌南的蠢事。

任真心神微松。

南晋精心栽培他多年,之所以让他担任坊主,提早掌握北唐的情报,正是为当前的谋局做准备。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南晋皇帝借刀杀人,是要利用他的复仇心理,暗杀那些重臣,从而扰乱北唐朝局。

只要目的还未达到,他就还有利用价值,南晋便不会轻易舍弃他。至于这位紫衣猫首,则是被派来监视他的督察官,将缰绳套在他的脖子上,防止他临阵变节背叛。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劳猫首提醒,我知道该怎么做。不过我希望,你以后少在我面前指手画脚。军事国政,盘根错节,复杂得很,并非你一介女流之辈,就能看清其中的深浅!”

说这话前,他右手腕的剑镯微微鸣颤,显然收到感应,顾海棠已离此地不远。

他故意要激怒袁紫衣,再继续争执一番。等到援兵来后,他有恃无恐,便可以考虑考虑,能否顺利拔掉这颗碍眼的钉子。

可惜,他的小算盘没能成行。

袁紫衣转身,拔起地上的长剑,走向街巷尽头的迷雾。

“你明我暗,我能抓到你一次,就能再抓你第二次。你如果还敢为所欲为,下次我会让你付出惨重的代价!”

她的身影已消失不见,狠话却还在巷子里回荡。

任真长吐一口浊气,彷如劫后余生,背后的衣衫全被汗水打湿。即便是先前进宫面圣,都没能让他如此狼狈,感受到致命威胁。

对于意料之内的事情,他谋定而后动,即使再凶险,他心里已有分寸,便不会慌乱。作为阴谋家,最可怕的局面莫过于失算。

他确实没能算到,袁猫首会在如此微妙的时点上现身,等他从皇城脱险以后,再在半路打个措手不及。

劫后藏杀招,最为致命。上次梅老阁主前去收官,就把他逼入绝境,这次袁猫首现身,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还有下次?下次付出惨重代价的,肯定会是你……”

他喃喃自语着,背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顾海棠狂奔而来,按剑停在他身旁,呼吸微乱,“我来晚一步!”

她身上的白衣被鲜血染透,在这黑暗环境里,变得如夜色一般深沉。

任真摇头,侧身看她一眼,朝回家的方向迈步,幽幽说道:“七境上品,无法确保杀死她,便不能贸然出手。”

顾海棠并肩前行,问道:“下次再遇见,他必死无疑。”

任真闻言,神情微异,他这时才感知到,她浑身气机流转,玄妙难言,明显是机缘降临,行将晋升六境的兆头。

他步伐加快,好奇地道:“莫非你截杀崔更时,碰到难缠的对手,无意中激发了你的潜能?”

在拍卖会前,他便预料到,崔家收到请帖后,很可能会来现场观看。所以他制定好暗杀计划,等拍卖结束后,让顾海棠跟凤梧堂元老联手,务必半路截杀他们。

这样一来,他就能李代桃僵,安排自己的人手易容混进崔家,打探清楚关押崔鸣九的位置,同时暗中掌控崔家。

没想到,崔更竟然亲临,让他省下不少麻烦。

直接将崔更杀死,曝尸街头,既能让死对头叶家惹上嫌疑,又可以使崔家的下人们看清形势,主动放出自家二公子,拨乱反正,这样再好不过。

更没想到的是,还有剑圣破境这个惊喜。

然而,顾海棠摇头,“是在刚才赶来时,情急之下,契机突然降临。”

任真瞠目结舌,“这特么都可以?!”

顾海棠沉默。

任真忽有所思,疑惑地道:“我很好奇,为何一直没看见你的本命剑?最近这些日子,我也没见你修行,怎么会突然破境呢?”

五境知命以后,修行以本命物为主,随着对本命物的感应程度加强,武修领悟的层次越高,达到炉火纯青的水准时,极易顿悟破境。

顾海棠不曾亲近本命,却行将踏入六境,这是毫无道理的事情。

听到这个疑问,她沉默一会儿,答道:“我的新本命不是剑,也不是东西。”

不是东西?

任真怔住,“不是东西,那是什么?”

顾海棠侧头,深深看了他一眼,“你还不懂吗?”

8)

第203章 白衣藏

任真一脸懵逼。

“你什么意思?我要是懂了,干嘛还要问你?”

顾海棠面无波澜,沉默着继续往前走,仿佛没听到他的话。

任真对她的反应彻底无语,跟上前追问道:“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什么本命不是东西?”

顾海棠望向前方的晨雾,淡淡说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话只说一半的人。

任真既气又急,盯着她气定神闲的表情,恨不得将她绑起来鞭打一顿,又不敢招惹这头母老虎,只好就着一口唾沫,将所有怒气强行咽回肚子里。

“天快亮了。”

来日方长,顾海棠不愿戳破这层窗户纸,以免双方尴尬,迅速岔开话题,“今天家里肯定会很热闹,你还是快去睡觉吧!”

任真收回心思,嗯了一声,眉宇间流露出倦意。这一夜,接连发生了太多大事,让人难以立即消化。

先是他筹谋已久的拍卖盛会举办,京城群雄毕至;

其后他以小先生的身份现身,当众高谈雄辩,出尽风头;

然后,萧铁伞奉旨赶来,双方剑拔弩张,险些大打出手;

再后来,他被带进皇宫,见到了外表平庸且平和的女帝,费尽口舌,阐述儒剑同修的主张,结果,她的态度依然模棱两可,未见成效;

最后,他失算一招,没料到袁猫首会在半路拦截,代表南晋皇帝警告他,态度强硬,甚至隐隐透着杀意。

这些事无不意义深远,绝非就此为止,接下来更将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在京城掀起惊天波澜。

那些幕后大人物们嗅觉灵敏,都会察觉出不同寻常的意味,蠢蠢欲动。

任真明白,未来的局面只会更复杂。正如顾海棠所料,天亮后,肯定会有三教九流,各怀鬼胎,到吹水居排队拜访。

在此之前,他已经折腾一宿,是该好好歇息了。

……

……

晨雾将散未散,似少女的遮面轻纱,掩盖了初露的那抹光明,透着一股朦胧美感。

城西,一条僻远小路上,紫衣女子持剑而行,身影飘忽不定,面颊上围着轻纱,如晨雾般神秘莫测。

红白紫黑,袁紫衣是四堂首领里最神秘的那位,只受皇帝一人调遣,其真实容貌和身份无人知晓。她这次来长安的任务,就是监视任大坊主的行动。

原本她不想早早露面,但是今夜的动静实在太大,直接影响前线战局,她不得不敲山震虎,不敢再坐视任真肆意折腾下去。

她的现身,便是一种巨大威胁。

没人敢无视紫衣猫首的名头,就算是坊主任真,以后也会如芒在背,对躲在暗处的她深为忌惮。

至于今夜之事,该如何处置任真,她没有权力做决定,不敢擅自杀人,只能等待金陵方面的通知。

此刻,她正准备返回潜居的住所。

走着走着,她无意中感知到什么,陡然停步,如临大敌。

万籁皆寂。

咕嘟。

一道冒泡声音响起,是从路旁的那口古井里传出。

这水声虽然极细微,但以袁紫衣的境界,自然能听得真切。她之所以如此紧张,并非因为咕嘟冒泡,而是井底冒出这道气泡的缘由。

她转过头,死死盯着花岗石砌成的井沿。

这时,一只白皙的手从井里伸出,扒住井沿,紧接着一道白色身影无声跃出,坐在井沿上。

深更半夜,古井里竟然冒出水鬼!

这是名高大男子,身着一袭白衣,乌黑长发披肩,裸露的皮肤森白如纸,毫无血色,跟水鬼别无二致。

他嘴角挑起,坐在那里跟袁紫衣对视,笑容邪魅至极。

袁紫衣看在眼里,毛骨悚然,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耸立起来。她虽是强者,但也还是女人,从小对妖魔鬼怪有难以克制的恐惧。

眼前这人的打扮和现身方式,活脱脱就是一只水鬼。

她持剑在前,颤声问道:“你是何方神圣?”

男子无声而笑,挑起掩面长发,透射出一双诡谲的眼眸,在白衣倒映下,显得格外冷冽。

“你不该威胁坊主。”

他的话音很轻,在她心里却如惊雷炸裂,掀起无数狂澜。

毕竟是猫堂首领,她迅速镇定心神,揣摩着这句话后的深意,神色变得凝重,“原来你一直都在。”

白衣男子沉默,笑容让人胆寒。

见他默认,袁紫衣隐隐猜出他的身份。

能从水井里冒出,说明此人水性极佳。能偷听她跟任真说话,却丝毫未被察觉,只可能是他躲在地底河道里。能知晓她跟坊主的身份,说明他也是绣衣坊之人。

所以,他应该就是白衣龙首,鱼莲舟。

他果然也在长安。

想通这些,袁紫衣凛然说道:“怎么,龙首大人有意见?我奉命监督坊主,提醒他别再做出格的事,刚才说的话并不过分。”

她心里很好奇,龙渊堂究竟持何种立场。对皇帝唯命是从,还是任真的亲信?

鱼龙首起身,收敛笑容,“我知道你是奉命而来,但你贸然现身,半路拦截坊主,却是自作主张,未经陛下同意。我如果是你,就不会做这种蠢事。”

袁紫衣蛾眉猛挑,寒声说道:“我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指点点。”

鱼龙首踏步上前,离开古井,淡漠地道:“不敢指点猫首,我只是不想看到陛下的苦心绸缪,因为某些下属的草率而毁于一旦。他亲手调好的鱼饵,别人没资格去触碰。”

袁紫衣脸色冰冷,没有说话。

“别低估坊主的智慧。你以为你能吓倒他?这时候,他甚至都已想好杀你的计策了!对付他这种聪明人,你越想威胁逼迫他,他就越不会屈服于你的意志,乖乖听命。所以陛下一直都放养纵容他,从未开口命令他,应该如何做。”

他微微一顿,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不服,不相信我的判断。那就等着瞧吧!我敢打赌,收到你的密报后,陛下绝不会有任何指示,只会让你别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袁紫衣此时渐渐后悔,一时情急,她确实有些冲动,不该现身威逼。但是,碍于颜面,她当然不能坦诚失误,在鱼龙首面前示弱。

“井水不犯河水,管好你自己的事吧!我虽不清楚你的任务,但肯定不是派来管教我的!”

鱼龙首凝滞片刻,转身走向那口水井。

“我知道你忠于陛下,所以才现身相劝。红白紫黑,并非所有人都靠得住,希望你好自为之,永远别轻视坊主的实力。否则,你若出事,我不会救你。”

袁紫衣冷笑不止,“你若是被瓮中捉鳖,我也绝不会管。”

鱼龙首闻言,眼眸骤眯,寒光四射,却没再针锋相对,纵身跳进井里。

小不忍则乱大谋。不懂得隐忍就会吃亏,他在金陵的护城河底潜藏多年,心性坚韧,对这个道理再明白不过。

既然劝不住袁紫衣,那他便不再理会。对他来说,隐忍不发,明哲保身,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小小猫扑堂,算得了什么?

潜龙在渊,他知道,自己才是这次行动的大杀招。

8)

第204章 师徒齐聚

夜不归宿的人,折腾一晚后,睡眠质量都会很高。

任顾两人这一睡,就直睡到黄昏。

不出他们所料,在他们酣然沉睡的一天里,吹水居迎来浩浩荡荡的访客潮。各路人马齐聚城东,争先恐后地求见任真。

小先生横空出世的消息不胫而走,天亮后再次轰动京师。拍卖会前后的诸多细节,被传得神乎其神。最重要的是,任真被夤夜召进宫,足可彰显陛下对此事的重视。

如果他没能走出皇城,锒铛入狱,那倒也罢。只要他安然回家,便说明陛下对他的言行不予追究,选择了默许,甚至很可能还会降下封赏。

后半夜,无数双眼睛都在暗中盯着吹水居。现在,任真回家了,眼看就要飞黄腾达,他们此时不来拜访,更待何时?

来的人身份不同,求见的意图也就不同。

比如其中很多官吏,出身七十二书院,是正统的儒家文人,按辈分算,他们都是任真的后辈门生。

儒家讲求礼仪,更讲求尊师重道,作为后辈门生,他们前来拜见小师叔,是必不可少的礼节。当然,他们也存着趋炎附势的念头,指望能得到提携,鸡犬升天。

与之相对的,是另一拨人。那些被贬职、甚至赋闲的武将,更迫切想见小先生。他们很想知道,昨夜任真跟陛下谈了什么,是否提出儒剑同修的主张,最终结果又如何。

这关乎他们东山再起的希望。允许儒剑同修,是对兵家的变相宽赦,只要陛下认可这种立场转变,重新启用他们,他们多读几卷经书又何妨。

非儒即剑,这两拨人占据了大半个朝堂。剩下的一些人,心思就更为实际,他们想让自己或者子女拜入小先生门下,成为这股新崛起势力的附庸。

既是拜访贤哲,大家岂能空手上门。从早到晚,府门外络绎不绝,运载礼物的车马来来往往,颇有菜场一般的热闹气氛。

好在如今的吹水居,不只有孤男寡女二人,新添了很多人丁。鉴于其他人都在睡觉,接待各路来宾的差事,只好交给墨雨晴负责。

夜里没能一起外出行动,小姑娘心里憋了一肚子气,正无处发泄,索性搬着板凳坐在门外,将访客们统统打发走。

礼物一概拒收,至于谢客的理由,清一色都是主人在睡觉,请改天再来。

访客们心照不宣,理解任真这一夜的疲累,说过几句客套话后,便扫兴而归。

然而还是有几个人,墨雨晴没能将他们赶走。

并非他们位高权重,令墨大小姐忌惮,而是因为他们早就相识。

第一位是薛清舞。

上次两人相见,还是在云遥宗。那时候,薛清舞的身份还是剑圣侍女,墨雨晴则是剑圣弟子。在归云阁前,两人针锋相对,互相看不顺眼,关系差到极点。

如今再见面,双方脸色都不好看。薛清舞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果然你也背叛了顾剑棠”,刻意加重了背叛二字的语气,讽意十足。

她以为,墨雨晴跟那个假任真一样,都是见风使舵,临时投靠了儒家,并未联想到更深层次的端倪。

墨雨晴气得脸色铁青,当即准备转身关门,却被薛清舞强行挡住,闯进了院子。

她硬闯的理由也很正当,要进去找兄长薛饮冰。这让墨雨晴无从拒绝,毕竟,薛饮冰是任真的大救星,他连夜护送假任真回来,此时还留在客房里歇息。

无奈之下,墨雨晴只好将她放进屋里。

她来吹水居的真实目的,自然并非为了找兄长。她要等任真醒来,听他亲口讲述夜里面圣的情形。女帝陛下是否允许别人修炼剑圣绝学,这才是她最关心的事情。

只要得到确定的答案,在下个月的大朝试上,她就可以放心使用剑三海棠,到时力挫群雄,大放异彩。

原先她还提心吊胆,一直秘不示人。任真的出现,让她看到了公开杀手锏的机会。

当然,她不可能想到,此刻急切想见到的小先生,正是当初亲手传她剑诀的加剑圣。

天色将暗时,墨雨晴又见到两位熟人。

崔鸣九和夏侯霸联袂而来。

夜里崔更刚被当街杀死,崔家就变了天。树倒猢狲散,原先拥护他的下属见势不妙,情知清河老家会派人来接手,丑事迟早败露,便迅速将崔鸣九放出来,戴罪立功。

被幽禁数月后,崔二公子终于重见天日,掌管了崔更手里的大权。

崔鸣九刚否极泰来,就听到昨夜剑圣首徒现身的消息,顿时吓得面无血色。

剑圣已是通缉重犯,而他拜剑圣为师一事,原先只有三师兄夏侯霸知晓,两人休戚与共,不必担心对方泄密。

但现在,那位素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师兄,居然出现在京城,叫他如何不怕。谁知道师尊有没有把此事告诉大师兄?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来不及整顿家务,迅速去跟夏侯霸碰面,商议对策。

夏侯霸此时也一筹莫展,正苦于无人能合计此事,见久违的崔鸣九赶来,眼眸骤亮,感到莫名亲切。

师兄弟二人商量半天,结合夜里拍卖会的情形,初步断定,既然大师兄投靠小先生,那么小先生应该也知情,如今他的态度最为致命。

当务之急是,趁他才到京城,还没有揭发他们的迹象,必须尽快前去试探口风。

然而,对于试探清楚后又该如何应对,两人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夏侯霸认为,如果小先生知情,他们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效仿大师兄的做法,弃暗投明,投靠小先生门下,成为儒剑同修的新生力量。

既然小先生肯收容大师兄,看在崔家和夏侯家的面子上,又有大师兄引荐,他断不至于拒绝他们。有这两大世家的示好,他在京城的助力会提升很多。

小先生现在炙手可热,能顺水推舟攀附到他的权势,这未尝不是天赐良机。

但是,崔鸣九却破口大骂,厉声斥责夏侯霸背信弃义,反叛自己的剑圣师尊,毫无廉耻可言。

那夜拜师时,任真曾说夏侯霸脑后有反骨,以后会叛出师门,当时崔鸣九还不以为然,直到此刻,他才佩服师尊有识人之明。

夏侯霸果然想见风使舵。

两人面红耳赤,激烈争执一天,快到黄昏时,依然没能说服对方。最后他们只好决定,先来试探口风,到时再见机行事。

人各有志,谁想坚守,谁想变节,都不必强求对方。到时候大路朝天,他们各走一边就是。

心怀忐忑来到吹水居,他们都惊呆了。

他们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墨雨晴。

师尊顾海棠,大弟子任真,二弟子墨雨晴,三弟子夏侯霸,四弟子崔鸣九。

师徒四人,齐聚长安。

第205章 干妹妹?

墨雨晴将两位师弟领进屋时,坐在大堂里的薛清舞瞥了他们一眼,眼神淡漠。

她以为,这俩纨绔子弟来凑热闹,是想拜小先生为师。她却不知道,两人早已是任真的弟子,只是不明真相而已。

师姐弟三人进了客房。

崔鸣九迫不及待,问道:“师姐,你怎么也在这里?难道……”

他意识到,她可能跟大师兄一样,都背叛了师尊,一起投靠小先生门下。

夏侯霸见状,拽了拽他的衣襟,示意他别张扬,小心隔墙有耳。

墨雨晴答道:“我是跟咱们大师兄一起来的。”

昨夜发生的事,她都已知晓。现在她终于明白,当初在云遥宗,任真为何会将自己也排进弟子之列,还说日后自有分晓,原来一切都是为现在的局面做准备。

走一步看十步,他的眼光实在太过高远。

崔鸣九闻言,神色一黯,显然对她的回答很失望。

“世态炎凉啊!想不到,师尊共收四名弟子,三人都弃他而去……”

夏侯霸看着他的惆怅神情,心里冷笑,嘴上劝解道:“师弟别乱说,我可没背叛师尊。小先生奉行儒剑同修,不会反对咱们修剑,只是再多一位儒道恩师而已!”

他侧身看向墨雨晴,热切地道:“师姐,既然你已拜入小先生门下,那我……”

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没有将崔鸣九考虑在内。

还没说完,墨雨晴就听懂了他的话意,冷冷打断,“这种事情我管不着,收不收你们,全凭小先生的喜好。”

说罢,她推门而出,不愿再看到夏侯霸的嘴脸。

那夜二人拜师时,她也在场,关于任真对夏侯霸的评价,她听得真切。

此刻见夏侯霸原形毕露,她既感到恶心,又庆幸还好及时看清,没有栽在反复无常的小人手里。

该如何处置他们,是任真的事情,她懒得操这些闲心。

时间过得很快,夜幕就要降临。

正当他们以为等不到小先生,准备打道回府时,终于睡醒的任真走进了大堂,看起来神采奕奕。

这场酣睡恰到好处,既让他的疲倦一扫而光,又顺利地帮他挡掉一众应酬,眼不见为净。至于赖在这里不肯走的年轻人,就容易对付多了。

见他进屋,薛清舞赶紧上前行礼,恭谨说道:“打扰先生清修,还请您海涵。小女子有些许疑惑,想请您指点一二。”

任真虽然很憎恶她,还是面带微笑,落座后说道:“昨夜多亏六师兄援助,我欠他一个大人情。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薛清舞神情微松,“我想知道,先生昨夜进宫,可曾跟陛下提过儒剑同修一事,她是否已经准许这种修行立场?”

似乎觉得直接提问太可疑,她连忙补充道:“我曾是大逆顾剑棠的侍女,也算继承过她的一些衣钵,剑法略有造诣。陛下如不肯宽宥此事,我的实力难免会大打折扣。”

任真对真相心知肚明,眨了眨眼,“昨夜我当众许诺,会跟陛下进言,又怎会食言?我只能告诉你,除非你继承的是剑圣绝学,其他剑法问题都不大,你可以放心。”

明知她学的是剑三,他有心要戏弄她一番,让这个屡次嘲讽他的蠢女人提心吊胆。

薛清舞心脏猛然抽搐,脸上强装淡定,眼神还是有些恍惚,“原来是这样。”

任真欣然说道:“由我亲口说出,你应该可以放心了。只要你回去后,经常跟六师兄一起研习儒学,儒剑双修,再施展强大剑法时,便不会惹出麻烦。”

薛清舞点头,心里失望到极点。

人算不如天算,她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从剑圣手里套出一剑,还没来得及锋芒毕露,剑圣就成了逆犯,这一剑绝学随之变成禁忌。

到头来,她白忙活一场。

她忽有所思,问道:“先生,依您刚才所说,顾剑棠的孤独九剑仍是禁忌,那么一视同仁,沐家小姐竞拍得到的那两剑,应该也不准修行吧?”

她很关心竞争对手的情况。如果沐清梦享有特例,可以修行两剑,那么在大朝试时,她就会落在下风,难以保住第一女天才的名号,形势岌岌可危。

任真岂会看不透她那点小心思,摇头说道:“不,她的情况特殊,算是例外。毕竟那两部剑经是我卖出去的,我得对买家负责。昨夜我已恳请陛下,对沐大小姐法外开恩。”

薛清舞目光一颤,脱口而出,“这不公平!”

任真收敛笑意,沉声道:“既是从我手里得到剑法,难道连这点特权都不配拥有?薛姑娘,听你的话意,似乎也学过孤独九剑,大不了让六师兄也替你去要个特许!”

薛清舞猛醒,意识到自己失言,万分懊恼。

她若能求来特许,又何必多此一举。沐清梦得到两剑,是在公开场合下,正大光明,没有任何通敌嫌疑。

而她不同。她以前是剑圣侍女,陪伴顾海棠多年,瓜田李下,若是再使出剑圣绝学,嫌疑实在太大,难免会被女帝猜忌。

事实上,自她从云遥宗归来,女帝一直未宣她进宫聊天,仿佛忘记了她的存在,跟以前深得圣眷相比,不啻天渊。如此情势下,她岂敢再冒险抖露出剑三,引火烧身。

更何况,她哥一直儒剑同修,又跟墨家游侠走得太近,被儒家正统视作叛逆之徒,在女帝心里的印象并不好,怎么可能求得到这份特权。

情急之下,她慌忙跪地,俯首说道:“恳请先生看在家兄的情面上,收我为徒。小女子感激不尽,愿尽心服侍您左右!”

她已经想明白了,只有得到任真的庇护,她才可以肆无忌惮,挂着儒剑同修的幌子,修炼辛苦得来的剑三。也只有如此,她才有机会再学到一剑,在大朝试上战胜沐清梦。

任真这条大粗腿,兵家修士皆想抱之。

看着跪倒在面前的她,任真连忙摆手,心里已经乐开了花,“万万使不得!你是我师兄的妹妹,原本跟我平辈,要是再成为我的弟子,岂非乱了伦理!”

“我……”薛清舞六神无主,激动地哀求道:“我也可以当你的干妹妹!”

干妹妹?

任真目瞪口呆,有些哭笑不得,“这种事,我更不能干,不能干!你快起来,要是让六师兄看见,成何体统!”

他真没想到,为了能修炼孤独九剑,为了捍卫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头,向来自负高傲的薛清舞,会拉下颜面来哀求他。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急功近利,不择手段吗?

正当他左右为难时,薛饮冰的爽朗话音从屋外传来,“师弟,你要是觉得欠我人情,就别再推辞,赶紧收了她吧!”

第206章 忠奸

薛饮冰出面请求,让任真难以拒绝。

这个面子,他不能不给,只好将薛清舞扶起,收下这个强扭的干妹妹。

实际上,他只是讨厌薛清舞的性情,还谈不上记恨在心。

世态纷扰,人性复杂,除非是大善大恶之徒,否则,很难用好或坏这样的字眼,武断地去评价一个人。

对于薛清舞,从初次见面起,他对她的评价就是高傲而冷漠,强势又虚荣,自以为聪明,实际很愚蠢。

然而,又不能说她心狠手辣。即使垂涎于剑圣绝学,她屡次对任真冷嘲热讽,也始终未巧取豪夺,更没做天理难容的坏事,充其量只算自私狭隘。

她的兄长薛饮冰,又是另一种极端。此人未必没有丑陋消极的因素,但整体而言,他行事豪放直爽,义薄云天,如霁月高风,颇受任真欣赏。

为了跟六师兄统一战线,扛起儒剑同修的大旗,任真愿意勉为其难,忍受一个脾气差劲的干妹妹。

他朝薛饮冰行礼,温声说道:“多谢师兄拔剑相助,帮我化解夜里的危机。以后用得着师弟的地方,请尽快开口,我义不容辞!”

薛饮冰也不推辞,哈哈一笑,眼里充满对小师弟的喜爱,“我现在就有个请求,想把妹妹托付给你。希望你能好好待她,以后不吝指教她修行!”

任真怎么听,都觉得这话很别扭,连忙点头应是。

薛清舞喜形于色,见缝插针地说道:“既然是一家人,你能否传授妹妹一剑?”

她的心思很单纯,又不擅长含蓄委婉的表达艺术,见任真对自己兄长非常尊敬,便径直说出最终的诉求。

“这……”

任真语塞,面露为难之情。对方如此直白,又是当着薛饮冰的面,他不好断然拒绝。

薛饮冰看在眼里,歉意地道:“师弟若是不想传授,也不必勉强。我愿意出1500万两现银,替她买下其中一剑,另有薄礼酬谢,你看如何?”

昨夜在拍卖会上,沐家以2700万拍下压轴藏品,其中包括降龙十九剑,以及附赠的两剑。此时薛饮冰出价1500万两,算是比较公道的价钱。

任真微微沉思,欣然道:“既然她是我妹妹,又有师兄亲自过问,我再收你的钱,未免太俗了。不如这样,作为交换,你帮我在京城找一枚云青丹,如何?”

“云青丹?”薛饮冰一愣,“这样的话,你岂不是太亏本?”

云青丹是大修行者破境时服用的灵丹,既能护住人的心脉,也会提供非常精沛的灵力,威力极大,也特别稀有,往往顶级豪门强者珍藏起来,有价无市。

当然,即使它的价格再昂贵,也绝对贵不到1500万。薛饮冰心里很清楚,任真的交换条件里,包含着很大一份人情。

任真答道:“实不相瞒,贱内即将破境,急需服用此丹。但是我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很难迅速弄到手,还得倚仗师兄相助。”

薛饮冰闻言,神情豁然,“原来如此,事不宜迟,我立即就去找丹药,等我的好消息!”

他雷厉风行,说完便大步离去。

任真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暗道,这位六师兄果然跟传闻中一样,耿直爽快,是值得交往和信赖的朋友。跟这种人做买卖,吃点亏积攒善缘,也是明智之举。

他转身看向薛清舞,问道:“剑三海棠,剑四快雪,你想学哪一剑?”

其实是明知故问。

薛清舞毫不犹豫,“剑四!”

任真点头,“天色已晚,你先回府,抄写剑诀需要时间。”

薛清舞欣喜若狂,极罕见地以女子姿态,朝任真蹲了个万福,“多谢兄长,我明日再来讨教。”

她没想到,这位干哥哥如此给亲哥哥面子,远比当初的剑圣痛快多了。

她兴冲冲地道别而去。

对于这笔交易,任真比较满意。

他很清楚,跟闯荡江湖不同,要想在官场上混得有模有样,在长安撑起一片天,离不开其他势力的拥戴。培植羽翼,是他眼下的当务之急。

六先生和他身后的薛家,日后或许可以成为一大助力。

他将墨雨晴喊进来,附耳交代几句,又让她把那两位久违的世家子带过来。

两人并肩而至,一起朝端坐堂上的任真行礼。

眼前这一幕,跟那夜两人竞相拜师的情景颇为相似。然而如今,各自的际遇和立场都不同了。

任真收起思绪,淡淡说道:“两位执意要见我,不肯离开,所为何事?”

论身份,儒家小先生跟两家家主平起平坐,这两人虽然跟蔡酒诗同龄,但只能以晚辈自居。

崔鸣九恭谨答道:“家兄崔鸣仁,拜在七先生门下,算是您的师侄,我理应替他向您问安。日后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还得请师叔多多包涵。”

代替兄长前来请安,明显有些牵强,但他为试探而来,顾不上这么多了。

脚踏两只船,中立于儒剑两道,这主意并非薛家首创,而是出自商绝崔茂的手笔。

早在薛家兄妹之前,崔家便安排长子崔鸣仁拜师儒家,又派次子崔鸣九修炼剑道,将鸡蛋放在不同的篮子里,让这两人往不同方向发展,相互展开竞争。

谁崭露锋芒,在各自领域取得更大成就,谁就会成为天下第一豪族的未来继承人。

拜师那天夜里,崔鸣九曾隐隐透露过此事。当时,任真不仅猜出些端倪,也曾预感到,来京城以后,或许会卷进崔家的家主之争。现在看来,他的预感似乎是对的。

崔鸣仁的宝,压在七先生身上。而崔鸣九,就指望昔日的剑圣,以为奇货可居。可惜沧海桑田,奇货变成通缉重犯,这位二公子如果还坚守赌注,不愿撒手,似乎会输得精光。

即便如此,为了坚守道义,他还是不想改弦易辙,背叛剑圣。

这时候,夏侯霸启齿说道:“晚辈虽一直修剑,但对儒家同样瞻仰已久,以儒家奉行的‘仁义礼智信’要求自己。今天前来,是因为对先生宣扬的儒剑同修之道心驰神往,渴望追随于您,以效犬马之劳!”

他开门见山,等不及试探任真的心思,一上来便表明忠心。

任真听明白了,夏侯霸是来拜师的,面带关切地询问道:“你以前修剑时,授业恩师是谁?你今夜来拜师,可曾得到他的准许?”

夏侯霸心神一紧,沉声答道:“晚辈的剑道老师,是一位无宗无派的散修,先生应该未听过他的名号。他云游天下,此时不在京都,故晚辈无法获取他的准许。”

任真点头,若有所思,“儒剑不两立,这种修行理念在北唐根深蒂固。你那位老师知情的话,未必同意你的选择。师命难违,如果他反对你修儒,非逼你二选其一,你又该如何?”

夏侯霸面色凛然,斩钉截铁,“大义为先,我会跟他划清界限,坚持儒剑同修,为国家效力!”

任真是儒家小先生,他要想表示效忠,自然要显露这种姿态。

任真面带微笑,露出满意神色,心里则冷笑不止。

他转头望向崔鸣九,笑眯眯地道:“崔公子,你跟夏侯公子同来,是否也有儒剑同修的意愿?”

崔鸣九略微沉吟,答道:“我师尊的脾气,您应该很清楚,他不会同意我修儒。我当然遵从他的意愿,坚守道心。”

任真疑惑地道:“你师尊是哪位?我认识吗?”

下方两人闻言,同时转身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的惊喜情绪。

太好了,小先生并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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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柳愈暗,花渐明

两人联袂而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试探小先生。看他此刻的反应,应该并不知情,他们可以放心一些。

对崔鸣九而言,接下来,只要再试探大师兄,确保二师姐不会泄密,他就能高枕无忧,不必再为这件事担忧。

他回答道:“小先生既不相识,也就算了。听闻您的高足任师兄风流潇洒,晚辈很是仰慕,想结识一番,不知他是否在府里?”

夏侯霸会意,却未出言附和。对他来说,秘密没有泄露,固然是好事,但他今天前来,也已经抱定改换门庭的心思。

试探大师兄,交给崔鸣九去做就行,他要留在这里,恳求小先生收他为徒。

他的身份低微,母亲只是一名小妾,并非家主夏侯淳的嫡子。进云遥宗以前,他天资妖孽,修行速度迅猛,藉此才从众多兄弟里脱颖而出,得到家族的精心栽培。

然而,他被家族派去羞辱剑圣,不仅功败垂成,而且修为尽毁,丧失了原先倚仗的天赋。即使他将开山剑送回来,也受尽嘲讽和冷落,多亏崔鸣九帮忙出面求情,才逃过恐怖的家法。

现在的他,虽然能重新修行,但光景大不如前,只是勉强恢复到二境,沦为他人笑柄,更别提重新变回曾经的耀眼天才。

那夜拜剑圣为师,是形势所迫,为了讨回开山剑。如今再拜小先生为师,在他看来,也是形势所迫,唯有借助小先生的声望,他才能走出困境,让旁人刮目相看。

当前的时机微妙,他父亲夏侯淳,是这次平南的主帅热门人选,很可能会带兵出征。

若能打通小先生的门路,以儒剑同修之名谋得官职,随大军一道出征,上阵杀敌,他就有机会收获军功,换取朝廷和家族的重视。

在他眼里,拿小先生当敲门砖,这是稍纵即逝的良机。即便担着违背道心誓的风险,他也要豪赌一把。

任真将两人的心思看得透彻,也不说破,佯装未知,点头说道:“青年一辈多交往走动,是应该的。晴儿,你带崔公子去吧!”

墨雨晴一直守在门外,听到这话,便按照任真事先的吩咐,引领崔鸣九离开。

房间里再无旁人,夏侯霸便不再伪装,径直跪倒在任真面前,谦卑地道:“先生,我对儒学景仰已久,只是苦于未遇明师,不敢走儒剑同修的大道。求您看在夏侯家的面子上,将我收入座下!”

说罢,他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

此情此景,跟那夜苦苦哀求何其相似。

任真淡漠地道:“我座下不收无名之辈,以你在夏侯家的地位,似乎还没资格有这么大的面子。”

对于夏侯霸的背叛,他早有预料,本就没予以信任,因而也谈不上失望。

夏侯霸闻言,神情惶恐,急忙说道:“我不敢瞒您,其实我和崔鸣九以前有共同的师尊,正是大逆顾剑棠!我愿效仿任师兄,弃暗投明,戴罪立功!”

为了谋求升官发达的捷径,情急之下,他竟然把实情招供出来,转眼功夫,就把有恩于自己的崔鸣九出卖了。

若非小先生本就是任真假扮的,恐怕所有当事人都会被蒙在鼓里,尚且不知。

任真脸色铁青,默然不语。

来长安后,他没有以剑圣的面容去找这俩人,果然是无比精明的选择。否则,夏侯霸绝对会像此刻一样,卖主求荣,将他的行踪泄露出去。

夏侯霸看在眼里,以为任真愤怒于真相,立即说道:“我自知有罪,所以不敢抱侥幸心理,一进门就坦言相告,不曾欺瞒。先生胸襟宽广,定能宽宥我们师兄弟,让我跟任师兄一样,为您效力!”

他这两句话,用意极其险恶,为了表现自己的忠心,不惜将崔鸣九踩在脚下,又将大师兄任真拉进来,利用他的名义为自己说情。

为了拜师,他不择手段,如任真当初所说,毫无底线可言。这般狼心狗肺,谁敢与之为伍?

任真点头,沉声说道:“难得你坦诚相待,看在任真的面子上,我就破例一次,收你当个记名弟子。你起来吧!”

夏侯霸欣喜若狂,拼命地磕头道谢。

所谓奇货可居,本就是商人牟取暴利的手段,无情谊可言。只要有利可图,就可囤积居奇。

既然看透夏侯霸的小人心性,他只须小心提防就是。总有一天,他会将计就计,充分利用对方的反复手段,狠狠赚上一笔。

至于眼前,他恰好也有利用夏侯霸的地方。

……

……

“师姐,你会害我吗?”

崔鸣九跟在墨雨晴身后,走在通往院后的小路上,踌躇很久,还是没想出委婉的说法,索性开门见山。

墨雨晴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一眼,“害你?你想说什么?”

崔鸣九沉默一会儿,说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你跟大师兄投奔儒家门下,那是你们的志向。我还是想继续修剑,不愿……”

他本想说背信弃义,不忠不孝,话到嘴边,怕墨雨晴羞怒,又咽了回去。

墨雨晴说道:“你没说错,不必强求。你跟我说这些,是不是担心,我会出卖你的剑圣弟子身份?”

崔鸣九点头。

墨雨晴没有给出答案,而是问道:“你拜师顾剑棠,是经商绝大人授意而为。他是否警告过你,应该保守秘密,跟剑道划清界限?”

这话当然是任真教她的。他想对崔鸣九再考验一次。

崔鸣九坦诚相待,“数月前我来到京城,不久便被崔更幽禁,无法收到清河老家的传信。不过以家父的作风,肯定会提醒我这一点。”

墨雨晴继续问道:“商家唯利是图,拜入小先生麾下,前途一片光明,难道不是最有利的选择?你想争家主之位,小先生能助你一臂之力。”

崔鸣九陷入了沉默。

他知道,墨雨晴说的是实情,而且是一份巨大的诱惑。

在父亲那一辈商人眼里,天大地大,利益最大,忠义又值几文钱?如果崔茂在场,绝对会毫不犹豫投诚。

但是,他就是他。即便真能继承崔家,他会愿意成为父亲那样的商人、被囚禁在钱眼里么?

挣扎很久,他才说道:“我还年轻,率性而为,不想活得太功利市侩。儒学艰深晦涩,我静不下心去读书,儒剑同修这条路不适合我。”

他真正向往的,是顾剑棠那样的一代豪侠。就算经商,他也会坚守商人应有的信义,断然不会为了利益,蒙住自己的本心。

不发国难财,不坑穷人钱。

他的商路,会是另外一条路。

墨雨晴嘴噙笑意,“装装样子,翻翻四书五经,也是可以的,总好过不被重用,没有出头之日。听说你那位兄长,远比你更有抱负。”

崔鸣九不再犹豫,“还是算了。我就是我。”

墨雨晴对他的态度很满意,说道:“大师兄就不必见了,我带你去见另一个人。”

说罢,她转身走上另一条路。

崔鸣九一怔,跟了上去。

走过柳暗花明,视线豁然开朗,一座小楼呈现在面前。

两人推门而入。

一眼看到房里那人,崔鸣九目瞪口呆,缓过神后,脸上涌起惊喜之情,激动得话音都在颤抖。

“师尊!”

第208章 陛下还是那个陛下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崔鸣九从阁楼里走出来,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

“师尊果然没有爽约,冒着天大的风险,来京城跟我赴会。”

云遥宗覆灭之日,任真曾对他说过一句六月后长安见,而刚才他见到的,是货真价实的真武剑圣。

按照任真的吩咐,墨雨晴事先通知顾海棠,暂时恢复男装,出面稳住崔鸣九,允许他投靠在小先生门下,听候差遣。

“难怪我的身份没被揭露,原来师尊跟小先生竟是至交,都敢将性命托付给他。不过,为何不让我告诉夏侯霸?莫非他们担心那小子会叛变?”

回想起先前夏侯霸的态度,他大概猜出保密的原因,便决定守口如瓶,将师尊到来的消息埋在心底。

他当然想不到,以前见到的剑圣跟小先生是同一人。

他再次返回候客厅。

夏侯霸拜师成功,早已心满意足地离开,哪还会等他。

任真还坐在那里,等着他回来拜师。

崔鸣九跪地叩首,神色虔诚,“崔鸣九愿拜先生为师。”

任真微笑道:“现在你明白了吧?任真和墨雨晴愿意追随我,并非因为他们背叛你师尊,不忠不孝,而是奉师命行事。如果你像夏侯霸那样,迫不及待想投靠我,就不会有资格知晓真相。”

崔鸣九起身,朗然说道:“我误会师兄师姐了。以后老师有事,请尽管吩咐,弟子愿效犬马之劳!”

任真点头,并不怀疑他的真诚。

一红一白,一忠一奸,崔鸣九和夏侯霸的真实面目,刚才已显露无遗。

“眼前我还没遇到棘手的事,不用麻烦你,不过我知道,你现在正困难重重,其实更需要老师的帮助。”

夏侯霸急于投诚,看似形势所迫,实则奴颜媚骨,反复无常。与之相比,反倒是身陷囹圄的崔鸣九,依然坚守住气节。

崔鸣九闻言,神色一黯,“四叔被杀,这副烂摊子落在我手里,是个解不开的死结。我也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收拾局面。”

任真若有所思,“粮食霸盘的事情,我知道一些,你大师兄当过叶家的钱粮管家,对他们的底细很清楚。你若想继续斗下去,这次我可以帮你一把。”

斗倒叶家,是他的重要目标之一,绝非只为帮崔鸣九那么简单。

通过拍卖会,他手里已持有大量现银。通过卧底叶家,他知彼知己,摸透行情。通过杀死崔更,他能轻松接管崔家的砝码。

万事俱备,只要他插手入局,叶家必败无疑。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崔鸣九并未露出太多喜色。

“不瞒老师,其实以我个人意愿,非常排斥做这个粮食霸盘。但是现在骑虎难下,大量粮食囤在手里,想放弃都不行了……”

放弃霸盘很容易,只需抛售囤粮即可。然而这意味着,粮价会被叶家一手操控,崔家高买低卖,势必血本无归,在京城的生意全盘垮掉。

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不争也得争。

任真倒不关心这点,而是好奇地道:“垄断粮市,掌控粮价,这是每个豪商都梦寐以求的大手笔,你为何不想做霸盘?难道你对自己的能力没有信心?”

崔鸣九摇头,沉声道:“粮食关系国计民生,无数人的饥饱。即使朝廷不加干预,我也不能昧着良心,从贫民百姓那里搜刮钱财,眼睁睁看着太多人断粮饿死!”

粮食是人的命根子,谁都离不开它。霸盘会使粮价飙升,使那些最基层的长安市民买不起粮,这无异于从他们碗里夺食,是再缺德不过的勾当。

若在往年,想垄断偌大长安粮市,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但今年的形势太特殊,给叶崔两家创造了机会。

先是开年时,湘北的漕粮付之一炬,长安度春荒的供粮断绝,粮价瞬间暴涨,引发了剧烈的缺粮危机。朝廷虽然削减不少用度,怎奈前方战事一起,军粮必不可少,一个无底黑洞急需填补。

更严峻的是,一场大旱不期而至,席卷北唐,各地农田干竭无数,秋收虽未至,但今年的收成已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旱灾加剧了当前的危机,使得人心惶惶,大户人家纷纷提前储粮,更令粮价离奇飙升。

在这种节骨眼上,大发国难财,是权贵豪绅们最擅长的本事。叶崔两家一直从事贩粮生意,岂会错过良机,同时倾尽全部资财,拉开争做霸盘的商战帷幕。

崔鸣九进京时,两家激战正酣,崔家初步露出资金短缺的苗头。他敏锐意识到这点,通过查账盘存,发现了崔更一手造成的严重亏空,因而被软禁起来。

现在即便他主持大局,也已积重难返。

任真前世学过政治经济学,深知市场供求关系的规律,于是说道:“你不做,叶家也会继续做,粮价膨胀在所难免。你会甘心收手?”

崔鸣九叹息道:“我明白,以老师的财力,足以帮我继续收粮。但我最纠结之处在于,实在不想走这条路。”

任真眨了眨眼,说道:“其实还有一条路。”

崔鸣九闻言,豁然抬头盯着任真,表情难以置信,“您说的是真的?”

任真点头,没兴趣卖关子,直接说道:“搞垮叶家。”

崔鸣九有些失望,“这么说,还是要收粮跟叶家斗?”

任真避而不答,忽然转移话题,“你有没有想过,朝廷为何始终没插手,放任你们两家争霸盘,令粮市危机愈演愈烈?”

崔鸣九怔住,对他的提问始料未及。

朝廷出面干预粮市,平抑粮价,这是最强有力的控局手段,任何商家都无力抵挡。然而,迄今为止,那位女帝一直在冷眼旁观,任由粮价膨胀,百姓饥荒,似乎没有出手救急的打算。

“为什么?”

任真答道:“很简单,坐山观虎斗,朝廷想让你们先分出胜负。叶家是陛下的心头肉,崔家的根基又不在长安。两家树大根深,要想同时拔根而起,谈何容易?出于私心,陛下更不愿这么做。”

崔鸣九默默听着。

他没想到,小先生敢如此评价陛下,更没考虑过,陛下如何看待这件事。

“所以,她想让你们先斗下去,垄断长安粮市再说。到时她再出手,拿获胜者开刀,没收你们的战利品,坐享其成。届时,两大巨头都被搞垮,无人能再掌控粮市,当前危机就能缓解许多。”

崔鸣九听明白了,却不太赞成,“您是说,我们两家都无法成为最终的赢家?”

他想不明白,难道叶崔两家都无法意识到这点?朝廷真敢以莫须有的罪名,公然抄没一方豪门世家?

任真不置可否,“我只想让你明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棋盘上不止有你们两家。你不想做霸盘,也很容易,只需借刀杀人,让幕后之人认为时机已到,出手除掉叶家!”

第209章 计将安出

崔鸣九听得心惊肉跳,任真所说的主意,明显是要将朝廷算计在内,把陛下看作可以利用的棋子。

小先生的胆量,未免也太大了。

“陛下圣裁独断,耳通目达,想骗过她的眼睛,诱导她对宠信的叶家动手,绝非容易之事。老师,您确定这样能行得通?”

任真看出他的疑虑,淡淡道:“那你是否知道,陛下为何一直宠信叶家?献国公的爵位,当年又是如何得来的?”

崔鸣九一脸茫然。

任真目光闪烁,摩挲着微白的指节,神情渐渐晦暗。

“叶无极曾替她做过某些不光彩的事,这既可以当作功劳,也可以理解成捏在手里的把柄。如果旧事重提,有被泄露出去的嫌疑,你觉得,她还会饶过叶家吗?”

崔鸣九听得头皮发麻。他虽然不清楚,任真所指的究竟是何事,但却强烈预感到,能让女帝忌惮的秘事,肯定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机密之一。

沉默半晌,他认真地问道:“老师,为了这场霸盘,值得您冒险去触碰陛下的逆鳞么?”

任真眼里的杀意稍闪即逝,然后浮起笑容,“我只是临时起意,想到这一层,未必真会这么做。我有足够的手段,能帮你铲除叶家。”

他处心积虑对付叶家,当然不只为了帮助崔鸣九,而是为了复仇。

献国公姓叶,他母亲也姓叶。

母亲早被北唐朝廷处决,娘家人却稳如泰山,步步高升,其中的关联错综复杂,三言两语岂能言尽。

好一个献国公。

崔鸣九松了口气,问道:“老师既然胸有成竹,我听您吩咐就是。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做?”

说到底,他已经无计可施,又倚仗任真手里的雄厚资财,不得不言听计从。

任真说道:“你我虽是师徒,账还是要先算清楚。我可以借给你两千万,事成之后,你不必给我利息,但是,崔家在京城的所有生意,我要入股三成。”

崔鸣九爽快点头。

联手经商,傍上小先生这棵大树,崔家求之不得,崔茂若是在场,只会答应得更干脆。

任真继续说道:“眼前当务之急,并非拿我的钱去收粮,而是先挖出崔家内部的奸细。眼皮底下藏着这么多卧底,崔更竟然一无所知,生意不赔本才怪。”

崔鸣九悚然一惊,“您怎么知道有卧底?”

任真答道:“你大师兄当过叶府管家,他们对你家的钱粮现状了如指掌,摸得一清二楚,说明你家肯定有内鬼在暗中监视。必须尽快找出他们!”

崔鸣九豁然起身,寒声说道:“我这就回府,将府里所有人都排查一遍!”

“不,”任真阻止了他,“你这样做,不仅查不出内奸,还会打草惊蛇,让他们有所警觉。以后行事,你得多动动脑筋,不要意气用事。”

崔鸣九只好坐下来,追问道:“那该怎么办?”

任真幽幽说道:“待会你离开时,我会派人抬着银箱,正大光明地送到你府上。你稍微声张一下,最好当众露出里面的银锭,故意让那些奸细看见。”

“这……”崔鸣九迟疑道:“这样一来,岂非等于直接告诉叶家,崔家已经化解手头危机,让他们有所准备?这才是打草惊蛇吧!”

任真微微一笑,心道,少年,你还是太年轻了。

“为了谨慎起见,你家里的人都不能再用了。我派去送银的下属会埋伏在府外,严密监视崔家人的进出,到时奸细外出通风报信,自然会露出马脚。”

崔鸣九点头,这一点他想到了,但他还是想不明白,为何要将崔家周转过来的重要情报泄露出去。

任真看出他的困惑,提醒道:“等他们送信回去后,你千万别拆穿他们。这些人还有大用,以后会成为咱们散布假消息的通风口。”

崔鸣九闻言,惭愧地道:“还是老师高明。若非您提醒,按照我的性子,一定会拿那些吃里扒外的白眼狼点天灯!”

任真对他的马屁很受用,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我所料不错,叶家会煽动崔更的债主上门讨债,一来试探你的虚实,二来釜底抽薪,抽走你的银子。”

崔更暴毙街头,那些债主本就六神无主,一旦听到叶家透露的情报,必定会聚众讨债,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崔鸣九会意,阴笑道:“冤有头债有主,谁欠下的债,他们找谁要去!我可不负责帮四叔擦屁股!”

“不,”任真再次否决了他的想法,“这样只会让叶家以为,你是在虚张声势,其实并未借到大量现银。你大师兄查探过,崔更欠下的赌债最多不过四百万,为了这点钱毁掉信誉,太不值得。”

这时,崔鸣九再也忍不住,直接问道:“老师,您为何非要让叶家知道,崔家已经缓过这口气?出其不意,杀他个措手不及,岂非再好不过?”

任真叹了口气,“如果你想争霸盘,继续高价囤粮,自然不必这般煞费苦心。可惜,谁让你忧国忧民,不愿看到一家霸市呢……”

崔鸣九低头,汗颜道:“让老师为难了。”

任真说道:“我不为难,除了借你银子,我无需做任何事情。不过,你得去求你三师兄帮忙,他才是你的救星。”

崔鸣九一愣,“三师兄?”

任真答道:“嗯,刚才你离开时,我已经收夏侯霸为徒。你比他晚了一步,当然要……”

“什么?!”

没等任真说完,崔鸣九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火冒三丈,气得浑身发抖,“这他妈的是不是命里相克!居然又让那混蛋抢先一步!”

当初在云遥宗,由于半途而睡,他便迟了一步,让夏侯霸当上师兄。造化弄人,想不到再次拜师时,他又摊上如此悲惨的境遇。

“看来是命中注定,当不成小三啊……”

他有些愤愤不平,为何好人没好报,没骨气的人反倒能占便宜。

任真没理会他的悲痛,再次提醒道:“你先别急着找他,等平南主帅确定下来后,你再登门拜访。”

崔鸣九收起小情绪,深深看任真一眼,“您是说,这次平南大军的主帅,会是大将军夏侯淳?”

任真点头。

崔鸣九惊讶地道:“这您都知道?”

朝堂上足足激辩了大半个月,吵得不可开交,依然无法确定主帅人选。兵家颓败后,只能从儒家内部选,满意人选本就不多,又涉及二圣派系的内斗,众人莫衷一是。

夸张的是,京城各大赌坊甚至为此专门开出赔率,供大家押注。由于儒家意见不统一,迄今为止,反倒是没有明确立场的夏侯淳,成为呼声最高的热门人选。

对于这一点,任真是知道的。但他之所以如此确定,并非是出于赌坊赔率的缘故。

“昨夜我进宫面圣,陛下正为此事头疼。由于我立场中立,不偏不倚,她便将这难题抛给我,想听取我的意见。我对夏侯淳的印象还不错,就随口举荐了他。”

其实哪是印象不错,他心里想的是,或许可以通过夏侯霸,影响到夏侯淳,进而左右南方战场的局势。

崔鸣九神色一僵,旋即猛然起身,匆匆跟任真道别。

他已经决定,要火速去赌坊下注。

第210章 其实我很累

任真看着崔鸣九离去的身影,有点无语。堂堂天下首富家的少爷,见过金银财宝无数,怎么一听见赚小便宜的机会,就激动到这种地步。

可能这跟“妻不如妾,妾不如妓”是同样的道理?

打发走访客,他站起身,伸了伸懒腰,走出大堂。

白天一直在睡觉,此时他刚醒来,精神正抖擞,生物钟彻底混乱,哪还能再睡得着。

百无聊赖之下,他只好在后花园里负手踱步,难得有时间欣赏这座斥资百万购置的豪宅。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一轮明月从东方升起,皎皎光华洒落在庭前,如清莹秋霜。

见此情景,他诗兴大发,当即吟咏道:“庭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正沉浸于剽窃前人智慧的快感里,他忽又意识到四下无人,缺少观众在旁赞美吹捧,孤芳难自赏,顿觉索然无味。

“低头思故乡,故乡,我这辈子还回得去么……”

月下独处,没有了刀光剑影,远离了鼓角争鸣,这时候他感到空虚寂寞。

前世,他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满山遍野的大豆和高粱。那时候,他是个屌丝光棍,但是他有个漂亮的妹妹啊!

他记得小时候,自己经常带着翠花偷偷去菜地里,刨别人家的白菜泡制酸菜。然后……

“嘿嘿嘿……”

任真浮想联翩,猥琐地笑起来。

遗憾的是,这一世他依然是光棍,穿越而来后便是孤儿,连翠花和酸菜都没有了。

“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唉,我特么连妻都没有,又哪来的妾?”

他转身朝顾海棠住的那幢小楼瞟了一眼,眼神幽怨。

“漫漫长夜难以排遣,只能去勾栏瓦肆间找乐子了……”

回想着绣绣姑娘那曼妙的身段,他莫名开始燥热,刚才那股客居异乡的愁绪顷刻间烟消云散。

回到古代当嫖客,是无数现代男人渴望穿越的重要诉求之一。古代人思想蒙昧,还没有觉悟去建立民主平等的文明社会。那时候,天是蓝的,木耳也是黑的,逛烟柳场所也是合法的。

作为成功迈过穿越门槛的幸运儿,任真一直怀有这方面的诉求。可惜他穿越时拥有的身躯还是婴儿,力不从心呐。

上次去烟柳巷,是有事公干,这次必须要左拥右抱,千金买笑,才对得起自己如今的豪富身家。

他脑海里想入非非,转过身时,蓦然发现一道白色身影正站在面前,猛地踉跄,险些吓丢魂儿。

“大半夜的,你能不能别神出鬼没!”

他长吐一口浊气,额头冒出冷汗。或许是专注于意淫的缘故,他刚才浑然没察觉她的到来。

他睡了一天,她又何尝不是,这时候也精力充沛。

盯着惊魂甫定的任真,她淡然说道:“要是不忙的话,陪我喝点?”

说这话时,她负在身后的手伸出来,赫然拎着一只酒坛子,另一只手捏着俩酒碗,分明有备而来。

任真难以置信地打量着她,怀疑月亮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主动邀请别人陪她喝酒,这还是那位冰冷孤僻的剑圣大人么?

窑子可以随时去逛,得剑圣相邀却不常有,他毅然放弃钻进外面的野花丛,还是留在家里陪……陪护卫。

两人走进凉亭,在石桌前坐下。

顾海棠瞥他一眼,很罕见地主动开口。

“倒酒。”

任真闻言,义愤填膺,“明明是你邀请我,怎么能让我一个大老爷们……”

虽然嘴上这么说,他已经老老实实地伸手去搬酒坛,当看到她的淡漠眼神时,更是悻悻地闭嘴,连抱怨的勇气都没了。

一物降一物,家有悍妇,唉,没办法。

他乖乖倒满酒,然后端起自己那碗,静静注视着她。

她端碗一饮而尽,然后抬起衣袖擦拭嘴唇,动作豪放如故。

任真始料未及,错愕道:“就这么干喝?”

按照他的想象,花田月下,郎才女貌,如此良辰美景,两人浅斟低唱,即便没能渐入佳境,相拥入巷,至少总得聊聊星座血型人生理想吧?

万万没想到,喝酒真的只是喝酒。

“要不然?”她没有看他,指了指空碗,示意他赶紧再倒满。

他悲痛欲绝,抄起酒坛时,心里万分懊恼,早知如此,自己绝不会放着窑子不逛,却接受这份“美好”的邀请。

她又干了一碗,还是没有想说话的意思。

夜色静谧,凉风习习。

两人对坐,气氛冷清到了极点。

任真浑身不自在,干咳一声,忍不住试探道:“咱们随便聊聊?”

说这六个字的功夫,顾海棠已经又喝下一碗,脸颊不仅没有晕红,反而显得愈发白皙,像极了地上的霜,天上的月。

“你随便。”

言外之意,你随便说话,我未必会接。

任真一脸黑线,我勒个去,这样岂非更尴尬?怎么跟我前世把妹的情形一模一样。

他咬了咬牙,学着她的姿态,艰难地将那碗酒灌进肚子里,然后鼓足勇气说道:“复活之后,你为何选择恢复女儿身?”

按照他前世学习的攀谈技巧,跟别人开始聊天时,最好将话题关注点放在对方身上,然后尽量提出能开放性作答的问题,让对方多一些倾诉,而非轻易回答是或不是,然后迅速冷场。(咳咳,单身的书友注意了)

当然,这本身就是他一直很关心的问题。

可惜对面这位不是普通女子,对付普通人的套路,对她无效。

一上来,她便选择沉默,端起酒碗轻抿一口。

他的问题提醒了她,如今是女儿身,喝酒不能再像剑圣那样痛快。

任真碰了一鼻子灰,有些不甘心,继续问道:“我真想知道,这么多年,你是如何隐瞒过去的?整天在男人堆里厮混,肯定吃过不少苦吧?”

又是两个开放性的题目。

人性往往爱夸大苦难,怨天尤人,谈起自己的艰苦经历时,更喜欢对别人倒苦水。这一招对女人更有效。所以,任真抛出了教科书式的经典话题。

然而,回应他的是沉默三连。

任真心灰意冷,放弃了对她的攀谈。得,还是老老实实喝酒吧!

他给自己添满,也不管她的碗还空着,端起来一饮而尽。

酒入衷肠,饮者自醉。任真脸颊绯红,回想起这些天,乃至这些年,见过的无数人,听过的无数话,千愁万绪涌上心头,然后凝出一声怅叹。

“其实我很累。”

顾海棠依然没接话,但是她拿起酒坛,默默地替他倒了一碗。

做男人很难,她做过,所以她有体会。所以她知道,自己这时候最应该做的,是静静聆听。

(等我办完离职手续,更新就会稳定。其实我很累。)

第211章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几碗酒下肚,任真渐渐有了些醉意。

“既然你不想说,那就让我来说吧。”

除非像当初遇见墨雨晴那样,存着算计之心,否则以他的复杂性格及身世,几乎不会主动吐露心事。

但今夜例外。

一方面,最近经历了太多,让他感到心累,也很孤独,想找个人倾诉。另一方面,陪在身边的海棠,是这些年来首位知晓他底细的朋友,不是敌人,很多话终于敢倾诉出来。

我有故事你有酒,是个好机会。

“你知道,我来长安是为了复仇。但是,就算我放得下仇恨,难道就能不来这里,不会沦为别人的木偶?昨夜从皇宫回来的路上,若非她心有犹豫,我恐怕等不到你了。”

袁紫衣的现身,确实让他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吓出一身冷汗。南晋抚养他长大成人,这是首次对他崭露杀意,怎能不令他心悸。

顾海棠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她不笨,能大概听懂,绣衣坊主是份身不由己的差事,而昨夜应该只是南晋的警告,下次不会再这么客气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嘴里吐出,怎么听都觉得是在故作老成,呵呵,谁又能体会我经历过的冷暖艰辛?”

喝了这碗微凉的酒,任真目光冷冽,心里仿佛有团火焰在燃烧。

“我还在襁褓里时,就被交给一个姓蔡的奶妈抚养。她脾气冷漠,待我很凶狠,每天除了给我喂饭,其他一概不管,还喜欢叫我小野种。当时的我听不懂这词有何含义,但是她那副冷酷神情,深深印刻我的记忆里。”

这几句话,不算是实话。奶妈对他不好是真的,但他的灵魂是穿越而来,拥有成年人的心智,那奶妈喋喋不休的抱怨和辱骂,他都能听得懂,故而,还在蹒跚学步的阶段,他就已明白,未来的人生注定坎坷。

“在我四岁时,奶妈有一天忽然消失了,后来听街坊邻居说,她是失足溺水而亡。但我知道,她并没有死,而是任务完成,被组织调走。之所以确信这点,是因为我接手绣衣坊后,曾无意中看见过她的背影。我想,或许他们以为,三四岁的孩童不可能有这么深刻的印象?”

任真面带苦笑。还好他两世为人,心智成熟,否则即便是天生神童,也绝不可能在如此小的年纪,看穿成年人的险恶心机。

“没有奶妈照顾,我年纪又小,没法独立成活,便过上饥寒交迫的日子,只能依赖街坊邻居的接济。他们你都认识,就是住在院子里的那几位。从这时候起,绣衣坊开始走进我的生活。”

顾海棠望着前方的那几点灯火,神情释然。

“难怪在金陵时,你们在树下插科打诨,看起来默契而自然,毫无破绽。原来你们真是朝夕相处的街坊邻居,并非临时凑到一起。”

任真继续说道:“没过多久,我们巷子里又多出一名教书先生,很显然,又是为我而来。跟奶妈不同,他的性情很温和,每次跟我说话时都带着笑容,满面春风,这让我一度以为,他是个难得的好人。”

顾海棠静静看着他,预感到接下来的话里会有转折。

“这位先生破例将我收进学堂,教我读书识字,算是我的启蒙恩师。在我八岁那年,有天傍晚散学后,他将我单独留下,把我父亲当年的冤案和盘托出。他还说,南晋皇帝已经知道我的身世,认为我很可怜,派他来教导和保护我。”

顾海棠忽然开口,“关于当年的真相,你究竟知道多少?他们告诉你的,是否都是对的?”

任真幽幽地道:“我明白你在怀疑什么,别着急,听我慢慢说完。”

他喝了一大口酒,“他告诉我,想找北唐的奸贼们报仇,必须要手段狠辣,胆识过人,得磨炼出处变不惊的心性。当天夜里,他带我进了坟场,让我以后练习刨坟,睡在棺材里,跟死人为伴。当然,他一直也陪在那里。”

说到这里,他脸部肌肉抽搐着,痛苦地闭上眼。

纵是见过无数世面的剑圣,海棠脸色微变,对于教书先生的手段感到发指。让一个小孩子做这种勾当,未免太变态了。

“于是,我白天跟着他饱读诗书,夜里刨坟掘尸,跟死人抢棺材。背不好书,会挨戒尺。挖不好坟,会挨皮鞭。整整三年,我被他折腾得生不如死,每次看到那副温和笑容,都觉得他比死尸还可怕,简直就是个活死人。”

活死人……

“对了,你听过他的名字,叫曹春风。”

顾海棠闻言,迅速看向任真,神情震撼,“那位新晋的风云第九?”

这时,她恍然记起来,刚进京城那天,当说书的李凤首提到曹春风后,任真脸色异常难看。原来,两人之间竟有这么深的渊源。

任真点头。

春风得意,满面春风,如沐春风,那位启蒙老师有个好名字,可惜心性和手段都很变态,跟春风二字格格不入。

“一开始我以为,他也是绣衣坊的人,后来才知道,他的身份比我想象中更复杂。事后再想,他这种大人物亲自去教我念书,绝对另有所图。或许,他是想在我身边细心观察,我有没有生出第三只眼?”

他目光闪烁不定。这几年来,他一直没想明白曹春风的动机。

顾海棠问道:“那日在金陵,你当着我的面崭露左手神通,我一时没有猜到,后来才大概意识到,你的那只眼长在手上?”

任真不置可否,继续讲述自己的过去。

“过了三年,我十一岁,也就是在五年前,我顺利出师,被任命为绣衣坊主,踏入江湖。‘千人千面,手眼通天’的绰号,一夜传遍天下。南晋的极少数人,只知我智谋卓绝,精通易容,却没见我当众用过左手,更不会明白,我是真的手眼通天啊……”

顾海棠听懂了。

“曹春风走后,李云龙又来了。皇帝将我编排在凤梧堂里,以在金陵赶车为营生,这何尝不是一种软禁?幸好,李老头和凤梧堂这些人,这些年待我确实极好,推心置腹,不是演戏。这点我能感受得到。”

顾海棠说道:“我能看得出来。若非如此,你也不敢让他们待在你身边。”

“当上坊主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查当年的旧案密档。让我惊喜的是,关于父亲在北唐的遭遇,坊里收集到的资料异常齐全,甚至精确到一些细枝末节,简直就像是专门为我准备的!”

他心里明白,皇帝之所以允许他活下来,是为了让他去北唐复仇。至于曹春风的变态训练,绣衣坊的浩瀚密档,都是南晋为他提供的复仇利器。

“但是,在密档里,我发现一点端倪。父亲当年蒙受诬陷,被逼上绝路,不得不孤军逃离,归顺南晋。北唐固然是元凶,但逃到南晋后,他的经历却扑朔迷离,尤其是临死前的情形,档案里只是一笔带过,似乎不想被我知道。”

顾海棠沉默一会儿,说道:“你的判断没错。”

任真眼眸微眯,幽幽地道:“后来,我千方百计,想从其他渠道弄清这段空白历史,却一无所获,应该是被人故意抹去。但我依然猜测出了真相,因为我还发现,关于那次南北议和,南晋的记载也异常模糊……”

第212章 黑衣叹

春秋大乱战,爆发于二十年前,结束于十六年前。经过这场史诗般浩瀚的战争,大陆北唐南晋各自完成吞并,划江而治,进入南北朝时代。

在这四年里,南方战乱的惨烈程度远超过北方,生灵涂炭,那些曾经富饶繁华的城镇,都变成废墟,满目疮痍,农渔业经济遭受毁灭性重创。

相比之下,北方的形势要更乐观一些。北强南弱,这是两朝形成初期的态势。

因而,在元武元年,大唐平定北方后,当时众多将领纷纷主张乘胜南下,一举荡平南晋,统一天下。

就在这节骨眼上,大将军任天行被诬陷谋逆,走投无路,只好率领一支孤军冲破封锁,归降南晋,这就是震惊天下的元武第一大案。

任天行叛逃,给北唐太祖提供了出兵的借口,他趁机派出三路大军,浩浩荡荡进犯南晋,凭借更占上风的经济优势,想要完成统一大业。

然而,失去了任天行这位开国第一元勋,北唐的南进作战并不顺利,没有任何占据上风的迹象,更像是陷入泥潭,进退两难。

在这时候,南晋朝廷主动求和,派出使团进行谈判,想为恢复战后经济争取时间。北唐顺水推舟,经过一番激烈交涉,最终同意收兵,依然划江而治。

这就是著名的南北议和。

这场议和,从当时来看,是北唐获利,强势攫取不少利益。但现在再回头去看,形势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真正收获长远利益的却是南晋。

佛道两家主张慈悲和无为,说白了,就是不瞎折腾,清静自然,这对于当时百废待兴的南晋而言,具有极其积极的意义。

两朝议和后,南晋朝廷开始休养生息,充分发挥水土丰沃的优势,渐渐后来居上,逐步缩小国力劣势。

反观北唐,则陷入了愈演愈烈的倾轧纷争,自相残杀,刀光剑影,朝野动荡不安。

任天行谋逆案,已令满朝文武人心惶惶,后来又爆发轰动天下的襄王谋逆案,太祖皇帝遇刺身亡,女帝武清仪临危即位,好不容易稳住朝局,紧接着又掀起北海讨武檄文案,流血三月,风雨飘摇。

元武朝三大案,使北唐元气大伤,无暇并且无力顾及南方强敌的复苏。直到现在,女帝才想起新政强国,追逐敌人的步伐,为时已晚。

可以说,南北议和改变了当时的大势,又奠定了如今的大势。

对于这场深深影响历史的议和,南晋史书上本可以不吝笔墨,详细记述当时双方的交涉博弈。

然而,任真翻遍绣衣坊所有典籍,都无法确切查出,北唐当时提出的具体筹码有哪些,南晋最终又是如何回应的。不得不说,这太过蹊跷。

联系前因后果,他不禁开始怀疑,父亲的死可能跟议和有关。南晋之所以对他隐瞒这些,是不想让他发现,与任天行有关的那场肮脏交易。

此刻,当听任真提到南北议和,顾海棠便明白,他已经猜出了真相。

她感慨道:“所以,这才是你最大的痛苦。明知真正的敌人就在背后,明知他想利用你,你又无法摆脱,不得不在他眼皮底下成长,然后遵从他的意志去杀人。”

任真神色黯然,“偏偏他想让我杀的人,也正是我想杀的,我遵从自己的心意,就等于遵从他的意志。那些人确实该死,但是,我还该不该杀?”

顾海棠点头,“一招借刀杀人,南北两朝皇帝玩了无数次。你说的这些真相,我早就知道,却无力改变什么。毕竟你手眼通天,而我不能。我能做的,就是找到你,保护你去做那些事。”

任真沉默一会儿,说道:“这两天的经历,让我的立场有些动摇。”

顾海棠微怔,“什么意思?”

任真蹙眉道:“我在想,我以前是不是太狭隘了。仇当然要报,或许我应该再做一些有意义的事,而非太过功利,执著于复仇这件事本身。”

顾海棠似懂非懂。

任真解释道:“崔鸣九说,他想做生意赚钱,但不想发国难财,赚穷人的钱。我很欣赏他这点,所以我忽然觉得,或许不该为了复仇,将更多无辜的唐人牵连进来。”

顾海棠还是不太懂。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可以理解为,咱们在复仇杀人的同时,或许也应该顾及那些无辜百姓,那些年轻后辈。至少,不能因为我的个人恩怨,让北唐变成一副烂摊子。”

顾海棠有点听懂了,“你这算是忏悔?”

任真打了个酒嗝,摆手笑道:“最近我只是觉得,我们都活在历史里,注定名垂后世,与其做个千古罪人,还不如现在多做点好事。否则,我们跟那些仇人又有何异?”

顾海棠微哂,“终究难逃名和利。原来小先生在意的是身后名。”

任真似乎没听出她的讽意,红着脸道:“如今在长安城里,我成了一棵树。树大招风,但是树也能挡风,保护很多栉风沐雨的可怜人。我这个小先生身上,也寄托着很多人的希望啊……”

顾海棠看着他,淡淡地道:“你喝醉了。”

任真咧嘴,憨厚一笑,“我跟你啰嗦这么多,是想让你明白,也是想让我自己记住,咱们来京城,是为了找一把能入局的椅子。如果哪天真能坐上去,就得对得起那把椅子……”

刚进京的那天,他对她说,现在的博弈双方依然是两位皇帝,他还没资格落座入局。而这几天的经历让他感觉到,权力同样对应着担当,一将功成万骨枯,在那把椅子下面,势必会垫着无数效忠者的尸骸。

就像一名有良心的作者,要对得起忠实支持的读者,他也要对得起诸如崔鸣九之辈的追随者,乃至北唐的万千黎民。

为了复仇,但不止于复仇。

他想对得起良心,对得起北唐。

顾海棠静静看着他,看了很久,才说道:“我明白了,其实你不是在诉苦,而是想说服自己放宽立场,帮北唐跨过这道坎。”

任真站起身,伸了伸懒腰,答道:“只要把里面的沙子挑出来,这袋稻米还是好的,没必要一概丢弃。对吧?”

此言大有深意,不像是从一个醉汉嘴里说出来的。

顾海棠摇了摇酒坛,发现已经空了,忧虑地道:“你想挣脱南晋的枷锁,该如何处理前院那些人?”

她知道,他现在的立场已经渐渐偏向到北唐一边。

任真走向亭外,头也不回地道:“有些话,很难当面说破。我不怕他们背叛,只是不舍。”

顾海棠见状,紧随其后离开。

在两人走后不久,凉亭旁那株大树上,一名黑衣老者悄然跃下。

他走到石桌前,望着空空的酒坛,喟叹道:“小家伙,你这是在逼我啊……”

几句废话

睡之前的几句废话。

这几天准备离职的事情,打算回老家,又摊上重感冒,嗓子肿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更新慢了,对不起大家,这点我心里有数。尤其是下午第一粉丝回忆大佬退群,我心里到现在还很难受。

我最近一直不敢看订阅额,怕自己一气之下不想写了,刚才看了一眼,简直绝望。

怎么说呢,还是会继续写下去。

但是越来越感觉到,获得支持作者的读者是多么难得。

没错,读者是上帝,读者是大爷,真正喜欢本书的上帝和大爷们,能不能求您们看正版,开个自动订阅。

真花不了几个钱,权当是您们在攒人品。

为了让作者想努力地写下去。

以前我是纯粹读者的时候,我跟你们一样的时候,我明白一个逻辑,这本书更新得慢,老子不看了。

后来写书,渐渐明白了另一种思维方式,读者这么少,完全没动力更新啊。

我只是在阐述当事双方的逻辑思维而已。您们依然是上帝和大爷,我还是会继续写下去。

说这些,只是想博得大家的相互理解。

还是会继续写下去,按我自己的状态和状况写下去。愿双方都没有抱怨,您们订阅上万,老夫日更过万。

晚安。

第213章 吹水侯

在任顾二人走进凉亭前,原本坐在这里的人是李凤首。

见这对孤男寡女拎酒赶来,月下独处,以为两人别有私情,他一时顽童心起,便藏进旁边的树冠里,想偷听他俩的甜蜜情话。

不曾想,却偷听到了任真的心里话。

刚开始,听见任真回忆辛酸童年,李老头暗自唏嘘不已,心疼小家伙这些年的悲惨遭遇。一出生便落进圈套,被南朝苦心算计,他何尝不知,陛下的手段太残忍阴毒。

然而接下来,任真渐渐坦露真实立场,令他心神震骇。听其话意,似乎打算挣脱南晋的操控,临阵倒戈,帮助北唐拨乱反正。

所谓定数,皆存变数,当日在骊江上的戏谑之言,想不到就要实现了。

如果真是这样,最左右为难的人,就是他和凤梧堂的几位元老。跟另外三堂不同,这些年来,他们跟任真朝夕相处,结下非常深厚的情谊,难以轻易断绝,反目成仇。

任真若公然归唐,那么,凤梧堂会被夹在中间,无所适从。追随任真,还是效忠南晋?他们迟早得做出抉择。

站在那里,李凤首心情沉重,开始后悔不该偷听。

如果没有偷听,并不知情,就不必早早陷入两难的境地,还可以和睦相处。然而,既然已经知晓,那就很难自欺欺人,他不得不提早筹划,准备自己的退路。

“不怕背叛,只是不舍……你是想赌老子的良心么?”

望着酒碗失神片刻,他似乎下定决心,转身走出凉亭。

在他离开不久,道路另一侧,两道身影从黑暗里显现出来,目光闪烁不定。

“用这种手段考验他,会不会太没诚意?”

顾海棠凝视着道路尽头,眉宇间泛起一丝忧虑。她觉得任真玩这种小手段,还不如坦诚布公,以真诚争取对方的支持。

任真黯然道:“我刚才说过,有些话,不适合当面说破。如果那样,双方只会更为难,与其撕破脸皮,还不如分道扬镳,好聚好散。”

进北唐以来,凤梧堂众人愿意支持他,除了私交甚笃以外,最主要的是因为,任真先前部署的计划,都对南晋有利。但是接下来,他不确定,那些人是否还会支持他,以及他的新立场。

所以,才有了这场酒后吐真言。

顾海棠思忖片刻,问道:“或许,现在试探为时过早。等到复仇成功后,再跟他们摊牌也不迟。”

任真明白她的担忧,眼神深邃,“我怕来不及。”

猫首示威,龙首潜藏,他现在愈发强烈地预感到,南晋皇帝正在瞒着他开展一项隐秘行动,会对北唐极为不利,甚至可能威胁他的安全。

若不事先排除身边的隐患,只怕以后会腹背受敌,面对更大的危机。

反正迟早都得摊牌,考验双方的交情,晚说还不如早说,早些看出凤首的抉择,至少能让他安心一些,不必顾虑重重。

顾海棠幽幽地道:“你承受得起他的背叛吗?”

如果李凤首想背叛,将此事密报回金陵,皇帝一怒之下,可能会揭开任真的卧底身份,让他同时面临南北两朝追杀,那将是最糟糕的境地。

任真沉默了很久,才摇头说道:“我以后做的事,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北唐子民,立场迟早会公开。即使李老头不说,南晋那位不是傻子,也会看得出来。”

顾海棠叹了口气,正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打断,“我心里有分寸,那位极擅于忍耐,只要我还没对女帝出手,他就没必要急于收网。不然,岂非白养我这么多年?”

说罢,他迈步走向前方。

……

……

又是一夜未眠。

天亮后,任真刚躺下不久,就被吵了起来。

跟昨天不同,一大早来搅他清梦的是薛饮冰,他不能不见。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自从昨夜他提到云青丹,六先生匆匆回府,连夜差人四处打探丹药的下落,经过薛家的整夜忙碌,终于觅得一枚,他便火速送来。

任真大喜若望,对六师兄雷厉风行的性情愈发喜爱,连忙将云青丹交给顾海棠。

顾海棠深知,任真眼前处境微妙,急需强援护卫,要想杀死名单上的仇敌,更离不开她的联手合璧,便当即服丹闭关,争分夺秒地准备破境。

刚送走薛饮冰,吹水居又有贵客上门,这次更是不能不见的主儿。

司礼监的洪二痒手持圣旨而来,刚一见面,就笑嘻嘻地跟任真道喜,满脸皱纹褶在一处。

任真心领神会,明白朝廷是要对他进行封赏,准备摆香案、开正门,郑重其事地接旨,却被洪公公一把拉住。

“小先生有所不知,陛下素来敬重贤哲高人,临行前特意嘱咐,让您别拘谨于俗世礼节,那些繁杂仪程统统都免了。”

说着,他将那卷明黄圣旨递了过去,示意直接打开看便是。

任真见状,不好再说什么,感到莫名期待,好奇女帝会如何安置他。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儒家蔡酒诗,乃圣人门徒,一方贤哲,其道德忠义,可昭日月,其丹心赤诚,愿倾五千万资财,襄助大唐抵敌……”

他瞳孔骤缩,攥着圣旨的手猛然一颤。

苍了个天的,这是趁火打劫啊,居然要从老子手里抢走五千万!

他咧了咧嘴,感觉浑身肉疼。自己苦心孤诣筹谋许久,辛辛苦苦从富豪身上搜刮一笔,却架不住那个女人坐享其成,狮子大开口。

“对半分都不知足,一口就吞掉一大半。都说最毒妇人心,这也太毒了!”他心脏抽搐着,狠狠腹诽道:“要是不重重补偿我,这事绝不算完!”

只见圣旨上继续写道:“朕感其忠义,甚为宽慰,特封蔡酒诗为吹水侯,可持剑上殿,以示皇恩。”

读到这里,任真不禁一愣,封侯?

按北唐官爵例制,侯爵是武将享有的封赏,公爵才是文臣的至高荣耀。任真作为儒家小先生,是正儿八经的文人,按理说,应该册封为国公才对,怎么会是封侯?

身旁的洪公公把他的疑惑神情看在眼里,微笑解释道:“陛下说,先生您募捐军饷,为大军平定南敌立下首功,应该算是军功,理应封侯。”

任真没有搭腔,直觉告诉他,此事必有蹊跷。果然,圣旨后面还有几行。

“另,素闻蔡酒诗儒剑同修,文治武功,独领风骚,兹命其暂领礼部侍郎一职,主考本次朝试,为大唐遴选栋梁之才。钦此!”

任真顿时释然,合上圣旨。他终于明白女帝的深意。

封儒圣弟子为武侯,这本身就说明,她已经承认他儒剑同修的身份。他如今不仅是儒生,更是朝廷的武官,可以为日后过问军事提供便利。

大朝试历来由礼部负责,至于礼部侍郎一职,拥有实在的权力,可以让他顺理成章地当上主考官。

圣旨特意挑明,皇帝知晓他儒剑同修的渊源,还让他担任这份要职,这无疑是在向天下人明示,朝廷已经默许了儒家同修的新立场。

那夜任真的谏言,她最终还是采纳了。

通过这道册封圣旨,任真曾经当众宣扬的儒剑同修,终于得到默认和推行。

吹水侯领礼部侍郎,武侯加文官,他将成为北唐开国以来独树一帜的存在。

第214章 云烟坊

这份封赐非同寻常,是在特殊时期形成的特殊产物,其中蕴藏着特殊用意。

若非先前女帝太强势,对兵家阵营残酷镇压,现在便不至于骑虎难下,碍于情面,只能用这种特殊手段挽回局势。

领导是不会犯错的,即使她错了,下属们也得视而不见,主动替她找台阶下。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任真领到这份差使,官袍加身,就意味着他得替女帝排忧解难,让北唐恢复战时的文武秩序。

等任真读完圣旨,洪公公恭敬地道:“老奴出宫时,派夏侯淳挂帅出征的旨意也刚刚上路。大概半天功夫,这两道圣旨就会轰动京城。陛下称赞侯爷有大气魄,您将如何执笔行文,她拭目以待。”

让夏侯淳挂帅,也是出自任真的举荐。两道任命同时颁布,都在昭示着,陛下有意通过重用中立一方,消弭当前的内部矛盾。无论是儒剑争锋,还是儒家内斗,都不该成为当前的主旋律。

她的态度昭然若揭,至于接下来如何破题解题,这是需要任真去完成的使命。

送走洪公公,任真这下睡意全无。山雨欲来,眼看京城形势即将大变,他必须要好好合计一番才行。

长安城传播消息的速度异常惊人。事实上,司礼监还在拟旨的时候,这两道任命就已通过各方的复杂关系,悄悄泄露出去。

洪公公的判断太不准确,只过了两个时辰,京城的诸多权贵便都知晓,小先生蔡酒诗一飞冲天,凭借儒剑同修,成为当朝第一位兼具文武双职的重臣。

那些大人物心思深沉,收到密报后,都迅速琢磨出非同寻常的意味。儒剑同修被陛下认可,这象征着兵家修士有了新的出路,有机会重回庙堂,北唐似乎又要变天了。

作为儒剑同修的倡议者,任真被推到礼部侍郎的座位上,执掌主考大权,这更是非常强烈的信号。不出意外的话,一股新势力即将在朝野间崛起。

按历年朝试的风气,那些望族子弟想暗通款曲,朝中权臣想培植党羽,都绕不开主考官这一关,必须客客气气打点好,才有徇私舞弊的可能性。

就算有真才实学,考生的卷子都会交到主考官手里,要想名列前茅,脱颖而出,进入最终的殿试,必须得经过主考官的认可。

所以,一旦让小先生担任主考官,这次朝试选拔出的人才极可能都是儒剑同修,深得他的赏识。而那些人成为他的门生,身上贴的标签非常显著,日后在朝堂上便是他的羽翼,令儒剑同修一派发展壮大。

女帝明知这点,仍然把这份大权交给他,意图再明显不过。她如今为任真撑腰,支持他的立场。

按照很多世家的计划,他们想让青年后辈先在朝试里崭露头角,然后再随大军出征,谋求军功封赏。现在他们意识到,无论是哪一点,都得去走吹水侯的门路。

抱有同样想法的,还有被贬黜赋闲的武将们。儒剑同修,眼下已经成了任真竖起的大旗,唯有站在他的身边,与他为伍,才有机会得到朝廷的复用。

平南主帅已经确定,大军即将开拔南下,再不去找任真说情,争取参战的机会,等战事结束后,兵家无用武之地,他们就彻底玩完了。

兵贵神速,大家的反应都很快,还没到中午,各路人马便齐聚城东,再次造访吹水居。

今天的阵势,远比昨天更浩大,有些势力较弱的家主甚至亲自前来。

毕竟,昨天拜访只是出于礼数,而今天则是有事相求,极为迫切,想见炙手可热的新晋侯爷,得拿出更多的诚意。

今天负责迎客的仍然是墨雨晴。她给所有人的答复都一致,侯爷一大早就已出门,不在府中,请改日再来。

连续两天扑空,那些访客岂肯罢休,执意在院门外枯守着,排队等候侯爷的接见。

实际上,墨雨晴并未说谎,任真确实不在家。

他料敌机先,情知今天的拜访人潮只会更加凶猛,以睡觉为名恐怕再难推脱过去,眼不见心不烦,索性跑出来避避风头。

他挑选的避风港也很讲究,是一座茶楼,叫云烟坊。

早在南朝金陵时,他就听过云烟坊的大名。这家自产的云烟茶色绿味醇,香气似烟雾袅袅,意韵如纤云绵长,深受北唐贵族的喜爱,更被女帝钦点为贡品,极具盛誉。

这家茶楼虽以云烟为名,但极少出售云烟茶,据说每天仅限三壶,还要视客人的雅俗身份而定,并非有钱就能喝到,可见茶楼主人对茶道的敬重程度。

任真并不浸淫茶道,之所以躲到这里,既是为了求清静,也有更重要的目标。

他曾对顾海棠说过,自己有百种开局,吃喝嫖赌,任她挑选。

这句话并非信口胡诌,他的确准备过这四种方式,其中嫖和赌,他都已试过,算不上顺利。而其中的喝,便是来这座云烟坊,喝上一壶香茗。

想喝云烟坊的茶,很不容易,对此他不强求,只要能远远看那人一面,就已心满意足。

走上云烟坊的二楼,他开了个雅间,临窗而坐。

这家茶楼的建筑布局很有特色。整栋楼的内部空间像是圆柱,而大堂中间搭建着一座戏台。楼上所有雅间都围绕这座戏台,只要打开窗扉,向下俯瞰,便能将戏台上的情景尽收眼底。

虽是戏台,上演的未必都是京戏。很多时候,茶楼也会请些说书先生或者善口技者,登台奉上精彩表演。

譬如此刻台上的黑衣老者,是新来长安的唐家三叔,据说这些日子声名鹊起,火遍全京城,颇受市井街坊的欢迎,才破例受邀进茶楼说书。

任真随便点壶茶,趴在窗沿上听了一会儿,忍不住直摇头。

“最近的水准下降了不少啊……”

今天来这里,他指望能跟那人邂逅,当然他也不想枯等,于是还约了另一人见面。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崔鸣九兴冲冲走进来,脸上洋溢着笑容,“弟子恭贺老师高升!”

第215章 联手陷害

不消打探,吹水侯的名声这会儿已沸沸扬扬,甚嚣尘上。

崔鸣九坐在任真身旁,一边为老师沏茶,一边笑道:“这次您当主考官,学生能不能高中,就全靠老师高抬贵手啦!”

他心里想着,幸亏昨天剑圣授意他拜师,提前攀上高枝,否则,等尘埃落定后再献殷勤,就更高攀不起了。

任真不置可否,问道:“你家里很看重这次朝试?”

崔家的家主之争,他也有耳闻。

崔鸣九神色沉凝,“父亲故意刺激我跟兄长竞争,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兄长修儒,这次入仕考取功名,是他大出风头的最佳时机。”

崔鸣人饱读诗书,学问深厚,又拜在七先生门下,有很强大的后台。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而崔鸣九专注于修剑,武试面临的压力更大。

说到这里,他开心一笑,“原先我还担心,会在朝试上输给他。未曾想,由老师来当座师,可以关照弟子,这真是天大的运气!”

若论走门路,摆在他面前的是通天捷径。

任真没有接茬,转而问道:“你府上的情况如何?”

他约崔鸣九相见,是关心粮食霸盘的进展。要对付叶家,离不开崔家这枚棋子。

崔鸣九答道:“果然如您所料,我抬回银子的第二天,内奸就偷偷跑去跟叶家汇报。那些债主纷纷上门,我按您的嘱咐,已经所有债款偿清,我猜叶家肯定大吃一惊。”

任真满意地点头,“吩咐下去,各处店面继续收粮,每斤稻米加价三文,要让叶家知道,咱们奉陪到底。”

崔鸣九眉尖一颤,“老师,您不是答应过我,和气生财,不再争做霸盘么?”

面对他的质疑,任真淡淡一笑,继续说道:“你应该听说了,夏侯将军被任命为主帅,即将出征,现在你可以去夏侯家了。”

崔鸣九说道:“对,我正准备跟您提这事。陛下果然对您言听计从!昨天我走得太匆忙,忘记问您,我去夏侯家干什么?”

任真眨了眨眼,“老实交代,你昨天在夏侯淳身上押了多少钱?”

崔鸣九挠头,憨厚笑道:“都是小打小闹,不值一提。老师您喝茶!”

任真啜饮一口,从容说道:“夏侯淳出征前,必然会为粮草一事忧虑,正愁着无处筹粮。你去见他,谈谈卖粮的生意,这样做合情合理。”

崔鸣九眼前一亮,“您是说,用咱们囤积的粮食供给军需,赚朝廷的钱?”

说是朝廷的钱,其实就是从任真手里敲诈的那笔拍卖款。空有饷银,筹买不到粮食,军方也得为此犯愁。

任真摇头,“我只是让你去谈,做做样子,并非真的卖给他们。你可以放心,叶家肯定会从中作梗。咱们的意图,就是要引诱叶家入局。”

崔鸣九听糊涂了,“什么意思?难道您想让叶家做这笔生意?”

“朝廷的生意历来最不好做,”任真慢悠悠地道:“卖价太低,会亏本,无利可图。卖价太高,既赚朝廷的便宜,又有官商勾结吃回扣的嫌疑,一旦被御史言官盯上,有理也难说清。”

贿赂官员,牟取暴利,是女帝难以容忍的大罪。

这话里大有名堂,崔鸣九敏锐捕捉到关键,蹙眉品味着话意,陷入沉默。

任真侃侃而谈,“叶家想跟你争这笔生意,难免会贿赂夏侯家。你不仅要顺水推舟,还得促成夏侯家跟叶家达成协议,最好能有个暗中分利的条款……”

崔鸣九脸色骤沉,质问道:“老师,这么做岂非把夏侯家也陷害进去?夏侯霸是您的弟子啊,您这么做,有何情义可言?”

任真看在眼里,忍不住叹息一声。

同样是关乎自身利益,夏侯霸早已卖友求荣,毫不犹豫地出卖崔鸣九,蒙在鼓里的崔鸣九还处处替夏侯霸着想。这两人对比鲜明,差距实在太大了。

“此事最大的意义,在于给陛下提供一个除掉叶家的名义,而非事情本身。案发后,只要夏侯家肯站出来指证,不仅无罪,还会有功。”

他拍了拍崔鸣九的肩膀,“放心吧!夏侯家远比你想象得更能看清形势,到时候会明哲保身,将自己洗脱干净。”

崔鸣九眉峰未展,不明白任真的信心从何而来。

“如何案发?由咱们出面举报,还是夏侯家?陛下不是傻子,知道咱们的关系,难道还猜不出真相么?您凭什么断定,她想拿叶家开刀?”

任真无奈地道:“只要他们的协议达成,无需别人弹劾,陛下自会知情。这么多年了,你以为她真信得过叶家,没有派人暗中监视?”

崔鸣九顿时语塞。

既然叶家能在崔家安插奸细,女帝为何就不能在大臣府里埋下卧底?

任真不愿再解释这点,说道:“既然你已确定内奸的身份,那就带着他去夏侯家,由他把消息传给叶家。鱼儿自会主动上钩。”

崔鸣九点头,“我明白。”

任真继续交代,“等那两家谈成以后,你立即出手,将家里的内奸全都铲除。然后,你再暗中开仓放粮,偷偷把囤粮卖给叶家。”

崔鸣九若有所思,“也就是说,找您借银子,对外宣布继续收粮,其实都是幌子,为了避免引起叶家怀疑。”

“不错,”任真解释道:“我调查过,叶家手里有五十万石,只凭现有粮食,难以满足军需,他们肯定会抬高市价,跟你抢粮。你趁机出手,稳赚不赔。”

崔鸣九问道:“卖多少?”

“越多越好,我只怕叶家没那么大的胃口,无法全部吞下。等着看吧,陛下到时出手,会把这些囤粮尽数充公,一分钱都不用出!”

崔鸣九明白这些关节,心里那道疑惑却始终无法解开,“您究竟凭什么确定,陛下不会再宠信叶家,决心忍痛动手?”

跟夏侯家联手,是为了让女帝有发难的借口。暗中向叶家卖粮,是为了替女帝养肥宰杀的猎物,凑足军粮。

这份计划的基础,始终建立在女帝的心意上。前提是她想动手。

任真不想回答这个关键问题。

他手捧热茶,将视线转移向窗外。

恰在这时,一楼大堂里,一名个头很矮的肥胖男子走进来。

任真身躯前倾,凝视着晃悠悠的那人,眼眸里精光骤射。

第216章 庸王高瞻

任真来云烟坊,看的就是他。

在一名小厮引领下,那名看起来很臃肿的中年人走向楼梯。

由于过度肥胖的缘故,他的步履很慢,每踏出一步,塞在鹅黄绸袍里的赘肉都猛烈颤抖,仿佛随时会破衣而出。再加上他的身材太矮,以至于远远看去,像一团肉球在蠕动。

肥成这种程度,此人必定身家豪富,是平时游手好闲之辈。

砰!

他抬步踏上楼梯,分明没有用力,可怕的体重压在木板上,发出一道沉闷的响声,整架楼梯都随之一震。紧接着,当另外那只脚更上一层时,无数细微声响从木板缝隙里传了出来,似乎快要散架。

他的到来,早就吸引了大堂众人的注意力。然而,没人敢嘲笑他的体态,甚至不敢以直视的眼神去看他。大家恍若未闻,用余光偷偷扫视着他那宽厚身影。

此人的身份太过煊赫。

他是当今北唐唯一的亲王,庸王高瞻。

按大陆传承已久的爵位制度,亲王是所有王侯里的第一等,称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按祖宗旧制,唯有同姓皇室后裔,才有资格封王。能封亲王者,必定是皇子和皇帝的亲兄弟。

庸王便是已故太祖皇帝的亲弟弟。

太祖高觉共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大哥高澄,封为襄王,六年前因起兵谋反,被满门抄斩,子嗣断绝。

庸王高瞻最小,如今不到四十岁,不仅是太祖本支血脉的唯一幸存者,也是旧皇族高家被女帝留在京城的唯一代表。

太祖高觉龙御归天后,纵然膝下并无子嗣,武清仪身为女流之辈,在乱局中登基即位,依旧激起了天下百姓的强烈反对,饱受非议和谴责。

直至今日,为了巩固皇位,她费尽周折,已经足够艰难,岂敢再将自家兄弟封为亲王,主动去挑衅那些保守的旧派势力。

故而,武九思也只是被封为梁王,在名义上要低于庸王一等。

女帝百年之后,若想还政于旧皇族高家,那么,庸王就是最可能继位的新君人选。

有这种可能性存在,谁还敢招惹这位肥胖的亲王?

满长安皆知,庸王酷爱云烟茶,十几年如一日,经常来云烟坊品茗,一坐就是大半天。

茶叶有去腻减脂、利便通尿的功效,特别是对肥胖的人来说,还有降低血压的作用,大家都很理解庸王的这一癖好,不以为意。

任真对此早有耳闻,知道要见庸王一面,云烟坊便是最好的场合,因此才来到这里。

他很想亲眼见识一下,以肥头大耳著称的庸王,真如传闻中那样麻木呆滞,庸碌无为,还是在韬光养晦,为了避免女帝的猜忌,苦苦隐忍胸中锋芒。

如果是前者,他不会失望,不过,当未来京城有变后,他便不再将此人视作拥立辅佐的选择之一。

如果是后者,他也不会欣喜,反而会深感忌惮。能屈能伸者,都拥有可怕的心性和手段,庸王若真如此,能成功瞒过女帝多年,绝对是恐怖的存在,他断然不敢招惹。

闻名不如见面,总要远远瞅上几眼,他才会稍稍心安。

坐在身旁的崔鸣九见状,同样俯身往下看,目光落在庸王身上时,好奇地道:“怎么,老师对庸王很感兴趣?”

任真闻言,佯装一愣,“什么?你是说,那个肥胖男子就是庸王?”

崔鸣九点头,笑道:“老师初到京城,很多情况还不知道,也很正常。您虽然封侯,圣眷日隆,但有两位王爷,地位在您之上,还是不可小觑。”

任真若有所思,“梁王的威名,我早有耳闻,自然不敢招惹。只是不清楚,这位庸王的性情如何。”

崔鸣九俯身,低声说道:“庸王柔弱怯懦,据说很怕死,不像梁王那样飞扬跋扈,只要您别欺负到他头上,其实也不足为虑。”

任真认真点头,追问道:“崔家跟他交情如何?若是方便的话,你可以帮我引荐一下,我如今既已入庙堂,还是前去拜见一下为好。”

崔鸣九答道:“老师,这点您就别费心了。您不知道,庸王太过孤僻,不愿意见生人,也不过问朝堂上的任何人和事。若非陛下禁止他出城,他恐怕早就躲进深山老林里,当一名隐士了。”

任真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他当然掌握这些情报,只是不敢相信,庸王真能达到无欲无求的境界,所以对后者露出的面目有所怀疑。崔鸣九的评价跟世俗一致,显然没有新见解。

他沉默一会儿,忽然说道:“你下楼去找掌柜,以我的名义试试看,能否买到一壶云烟茶?”

崔鸣九眼眸骤亮,拊掌说道:“好啊!不瞒您说,我刚进京城后,就来这里试过,掌柜嫌弃我们崔家一身铜臭,毫无风雅可言,不愿将上好的香茗葬送在我的腹中。”

任真会意,笑道:“那你今天要沾老师的光了!毕竟我儒剑同修,又是儒圣关门弟子,要是连我都没资格饮茶,恐怕天底下也没有几人能喝得!”

崔鸣九哈哈一笑,站起身来,“没错,以前我就很好奇,这家茶楼的幕后主人究竟是谁,居然敢不卖给崔家面子。今天我倒要看看,他还敢不敢在您面前摆架子!”

说罢,他兴冲冲走出雅间。

任真凝眉沉思着,喃喃地道:“他说得对,连绣衣坊都查不出云烟坊的后台,幕后那人必定非同凡响。庸王天天往这里跑,恐怕不是巧合……”

想到这里,他从袖里取出一枚铜钱,伸手抛向楼下。

他并非真的想喝云烟茶,只是想把崔鸣九支开,以免被其他人知道,他就是稍后那场剧变的主使。

此时,庸王正迟缓地走在楼梯间,白皙脸颊透着微红,额头渗出不少汗珠。

那枚铜钱坠落,从他的背后划过,继续下坠。

它的目标不是庸王,而是正在戏台上眉飞色舞的说书先生。

黑衣李老头有所感应,忽然微微仰头,抬手接住那枚铜钱。

他的视线往上,刚好跟任真隔空相对。

二楼窗前,任真深深看他一眼,然后转头瞥向楼梯间的庸王。

李老头心领神会,瞬间懂了任真的心意,然后微微颔首。

心有灵犀,只需一个眼神即可,这就是两人相处多年培养出的默契。

台下众人正聆听地出神,并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接下来又将要发生什么。

任真缩回脑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等候那壶上好的云烟茶。

下一刻,李老头无声起身,拿起二胡的琴弓,朝上空弹射而去。

嗤地一声,他左手猛然发力,只见无数劲气破薄而出,缠绕在那把琴弓上,俨然化作一道长剑,偷袭向浑然未知的庸王身后!

第217章 任真的破绽

“有刺客!”

大堂里的茶客惊呼出声,神色苍白,怎么也想不到,刚才还在滔滔不绝的说书先生,一转眼就成了暴起行凶的刺客。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胆敢当众刺杀庸王,这老头究竟是何方神圣?

庸王的反应明显迟钝,此时听见背后的高呼示警,虽然意识到危险降临,无奈身材太肥胖笨重,根本无法灵活闪躲。

情急之下,他竟选择向前扑倒,狗吃屎一般,将自己重重砸在楼梯上。

轰!

响声沉闷,整架楼梯随之剧烈颤抖。

纵使如此,他依然没能躲过这一剑,绸袍后背被刺破,显露出来的不止白皙肥肉,还有从皮肤里喷溅的鲜血。

他趴在台阶上,纹丝不动,没有爬起来逃跑。

这一剑远不足以致命,充其量只能造成皮外伤,但他还是没了反应。

要么,是他在装死,要么就是,这位亲王大人吓晕了过去。

李凤首落在地上,看着一动不动的庸王,笑容里泛起莫名的讽意。

今天他到这里说书,虽未事先经过任真授意,两人的意图却惊人得一致。他对庸王和云烟坊早有耳闻,而且对这两者之间的关系生出怀疑,所以也来暗中窥探。

刚才,任真只是看他一眼,他便心领神会,明白小家伙是想让他假装刺杀庸王,试探这家茶楼幕后的反应。

如果云烟坊真的只是茶楼,从事正经生意,那么,就算他们反应再灵敏,也无法一下子召集大量高手,现身保护王爷。

反之,若是云烟坊崭露底蕴,急于而且全力救人,就证明它的真面目绝非茶楼那么简单,背后肯定跟庸王有深不可测的关联。

在庸王猝然遇刺的危急时刻,无论云烟坊如何应对,两人都能从中窥出一些端倪。

所以,李凤首保留实力,故意放缓动作速度,等着云烟坊的强者现身救援,而他刺出的那一剑,其实也没使出几成功力,根本没想伤及庸王的性命。

然而,眼前的情形很尴尬。

云烟坊不像两人预想的那样,藏龙卧虎,暗伏高手无数,会如潮水般涌出,奋力救下他们真正的主子。

不仅没有冲出任何高手,云烟坊甚至没有任何反应,仿佛真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对眼前的剧变措手不及。

李老头僵在那里,被那群呆如木鸡的看客们盯着,心里进退两难。

他扮演的角色是刺客,目标庸王就昏倒在他面前,要想痛下杀手,现在正是良机,却不上前补刀,在这里干站着,这算哪门子刺客!

还好很快有人冲过来,化解了他的尴尬处境。

庸王随行的数名侍卫都守在门外,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居然有人敢公然行刺,慌忙挥舞长刀冲进来,将李老头团团围困。

作为四堂首领之一,凤首的修为在七境上品,凤毛麟角,是很罕见的顶尖强者。他胆敢刺杀试探,自然不把这些小角色放在眼里。

但眼前,他却不得不借坡下驴,趁势逃离此地,否则将无法收场。

他冷哼一声,凝望着地上昏迷不醒的庸王,漠然道:“算你走运!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高唐国祚断绝!”

说罢,他微微跺脚,身形冲天而起,以凌厉速度掠向楼外,转瞬间消失不见。

他要想走,凭这些五六境的护卫,岂能阻拦得住。

他最后放的狠话也有点意思,故意说出高唐二字,想将这次刺杀的动机,转移到北唐国运上。

皇帝姓高,北唐就叫高唐。而如今的皇帝姓武,自然就是武唐。未来的北唐姓什么,说白了,就取决于庸王和梁王的储君之争。

那么,想断绝高唐的人,肯定是支持武唐的人。

李凤首这句话,显然是在嫁祸武家。

至于庸王能否中计,都是后话。

二楼雅间窗边,任真探出头,一直冷眼旁观着局势。

李凤首当局者迷,应该没有留意到,他却观察细致,将某些细节看在眼里。

当那一剑快逼近庸王背后时,二楼的地字号房里,分明有数道身影急剧闪烁,眼看就要破门冲出,前去护驾。

在千钧一发之际,对面天字号的房门被推开,有名中年书生大步走出,凭栏而立,隔空旁观那场刺杀。

于是,地字号房瞬间沉寂,那些身影消失不见。紧接着,便发生了庸王倒地的那一幕。

这些细节瞬息万变,虽然很复杂,也只在片刻之间。若非任真有心观察,又处于视野开阔的位置上,大概也很难发觉这些。

他收回视线,重新坐回席位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面对七境的威胁,都能隐忍得住,长安这潭水果然太深……”

一阵喧闹声从楼下传来,应该是大家在救护庸王,准备报官,这些后事已无关痛痒。

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渐近,崔鸣九提着一壶茶跑了进来,神情有些激动,“出大事了!有人刺杀庸王!”

任真站起身,凝重地道:“我看到了。天子脚下,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

说罢,他抬步准备出门。

崔鸣九急忙拉住他,劝阻道:“老师,您千万别去掺和此事!咱们犯不着得罪另一方!”

他深深看向任真,眼神急切。

最想杀死庸王的人,肯定非梁王莫属。如果那名刺客真是武家派来的,任真出去探望庸王,此举无异于表明立场,势必会得罪梁王。

任真岂会不明白他的担忧,沉声说道:“所以,咱们得赶紧溜走。我可不想当目击证人,替庸王指证武家。唉,我刚才真不该让你出去。”

循着他指的方向,崔鸣九转身瞥向那壶云烟茶,恍然大悟。

崔鸣九下楼买茶,已经对掌柜透露他们的行迹,庸王醒后,可能会了解到这点。

这是个可大可小的破绽。如果庸王心思缜密,想拉任真下水,共同对付梁王,这还不算棘手,就怕他怀疑到任真头上,猜出真正的刺杀主使。

吹水侯难得到此,就有强大刺客出手,算不算是巧合?

任真也是此刻才意识到,支开崔鸣九的借口编得太随意,或许以后会惹出麻烦。

不过,眼下还顾不上这么多。

李老头暴露行踪,必须趁这个机会,让他离开长安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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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离别,是为了重逢

在外人看来,这只是一场刺杀。

在李老头看来,这是对庸王底细的试探。

而在任真看来,这场刺杀背后的寓意更深,真正目标并非庸王。

昨天夜里,他故意将自己的心志泄露给李老头,此时还摸不透,这个陪伴多年的老家伙会何去何从。

交情归交情,死生至大,他对李老头并不放心。

刚才看见李老头在场,他便感到惊异,不知其意欲何为。

老头若是想动真格的,为刺杀庸王而来,眼前正是好机会。任真恰好也在茶楼,他刺杀成功后,朝廷严查起来,很可能会对任真起疑心,令任真陷入凶险的境地。

他若站在南晋立场上,心怀叵测,要陷害倒戈的任真,此举可以一箭双雕,充斥着难以错失的诱惑力。

任真不是没有考虑到这点,所以他才想赌一把,既赌云烟坊深不可测,又赌李老头情谊未泯。

如果是真杀,则违背任真的意志,说明李老头已背离,两人正式分道扬镳。当然,他未必能刺杀成功。

退一步讲,即使庸王真的遇刺身亡,任真也有办法自证清白,撇清关系。毕竟,一切得靠证据说话。

如果李老头遵从任真的心意,适时收手,甘愿放弃杀死极可能是未来唐帝的庸王,那就说明,他没有选择效忠南晋,心里还是以任真的命令为重。

所以说,被试探的对象其实是李老头。

他最后收手而去,已经足够体现出自己的心意。当然,他自己未必意识得到。

任真如释重负,带着崔鸣九走下楼,却未趁混乱溜走,而是跟掌柜打了个招呼,示意自己改天再来,才从容不迫地离开。

若是悄悄撤退,说明他做贼心虚,嫌疑只会更大。

走出云烟坊后,任真提醒道:“你得尽快去夏侯家。大朝试在即,你那位兄长也快进京了。他要是接手生意,你就会错失这次表现自己的绝佳良机!”

崔鸣九面带苦笑,“霸盘的水太深,怎么做都难顺我自己的心意,我倒情愿让大哥来接手,早点脱离苦海……”

任真狠狠瞪他一眼,训斥道:“笨蛋,要争家主,就不能有妇人之仁!煞费苦心斗倒叶家,你以为只是争霸盘这么简单?”

崔鸣九一愣,“要不然?”

任真严肃地道:“这次要是处理妥当,能让清河对你刮目相看。接下来,我会举荐你做皇商!”

听到皇商二字,崔鸣九彻底怔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师扬长而去。

任真没有立即回府,刚走出不远,便立即拐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小巷里。

片刻后,李老头出现在他面前,果然没有匆匆逃离,而是在暗中等候他出来。

李老头问道:“如何?”

任真明白,他问的是刚才观察到的收获,于是答道:“云烟坊的水很深,至少跟庸王关系密切。看来,你我的猜测都没错。”

他们先前的猜测是,庸王可能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庸碌无为,对朝政国事漠不关心,安心于做个享乐的亲王。

若真是如此,他又何须苦心经营云烟坊,在京城埋下这样一枚暗棋?

李老头皱眉说道:“刚才我完全没看出破绽,还好有你冷眼旁观。”

云烟坊能深藏不露,至今未被看破,自有其道理。刚才那场刺杀,明明危及庸王性命,他们依然沉得住气,没出手护驾,这是何等的耐心。

要不是任真细心,李老头胆大,旁人就算心生怀疑,也无法通过如此凶险的手段,幸运地看出破绽。

任真沉声说道:“此事绝不简单。对方临时收手,说明他们有底气相信,你杀不死庸王。或许,他身上大有名堂……”

李老头对他的分析并不惊讶,显然也想到这一层,凛然说道:“你要是志在北唐,最好尽快查清这件事,否则会成隐患。”

任真点头,听懂了话里的别样意味。他当然志在北唐。

李老头转过身,说道:“七境上品,寥寥可数,如今我已暴露,就不能再留在长安了。你自己保重,我得返回金陵。”

之前他只是名说书先生,没人会在意他的起居和行踪。今日出手后,作为巨大威胁,他势必会被雪影卫盯上,再留在京城,也无法为任真帮忙,只可能添乱。

任真一言不发。

两人背身相对。

李老头沉默一会儿,幽幽地道:“或许,你早就想到这一层了。”

昨夜他偷听到任真的心声,明白任真已经不信任他。以这小家伙的可怕心机,安排他出手,很有可能也存着让他离开长安的动机。

任真依然默不作声。

李老头负手而立,长叹口气,“关于你的身世,我知道一些,所以设身处地去想,我没资格说你是错的。除了怜惜,我对你不曾抱有别的企图。”

临走之前,他不想让两人的芥蒂继续存在下去。无论任真相信与否,他都要把心里话说出来。

任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听着。

“小徐和小王夫妇,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得无条件信任他们。如果不把他们安全带回金陵,老子绝饶不了你!”

听他交代后事,任真略有动容。

李老头眼神惆怅,感慨道:“你进北唐以前,我原想着,拼上这副老骨头,也能帮你一把。现在看来,你的格局太大,我留在这里也是累赘,不服老不行咯……”

任真不忍再沉默,开口说道:“回去养老也挺好。我回金陵时,希望你能滚得远远的,别再让我看到!”

当他选择回金陵时,可能已经跟南晋为敌。到时候如果见面,敌对立场分明,两人心里只会更挣扎,还不如不见。

李老头哂笑道:“养老?你想多了,就算陛下开口,我也不会在这节骨眼上隐退。相信我,如果没人留在他身边,替你说好话,只怕你会死得很早!”

他已经想好,回金陵后,他得时常替任真辩解,在任真没彻底挑明立场之前,尽量消除掉潜在的威胁。

任真表情复杂,想说的话明明有很多,到嘴边时,又只剩一句。

“谢谢。”

李老头轻哼一声,似乎没放在心上,眼角却噙着淡淡的笑意。

“还有一桩事。猫首和龙首都在长安,意图不明,我会尽快从陛下那里打探清楚,然后通知你。”

任真说道:“伴君如伴虎,你不必太勉强,自己保重就好。他们想对付我,也没那么容易。”

李老头笑道:“糟老头子用不着你来担心。照顾好自己吧!等你以后大婚时,我争取回来喝你的喜酒!”

任真一僵。成婚?他还真没考虑过这桩大事。

李老头踏步走向巷外,忽又停下脚步,将一本小册子丢过来。

“这本《两仪参同契》,你一定要勤加修炼。万分危急时,虽相隔万里之遥,我李云龙也能给你帮帮场子!”

第219章 请帖

任真接过来,望着泛黄的封面,狐疑地道:“道家功法?”

李老头没有回答,只是说道:“你懂阴阳术数,要领悟这门神通应该不会困难。其中,最值得潜心修炼的是第七层,明两知窍。待到大成时,你自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任真点头,好奇地道:“南北相距万里,你真能像神仙一样,隔空施法助我?”

“我能帮你几成,取决于你能修炼几成。”

李老头负手消失在街巷尽头。

任真将册子揣进怀里,深深看那道背影一眼,转身走向街巷的另一方。

李老头没猜错,他临时起意,安排一出刺杀庸王的戏,确实也想借此机会,把他从自己身边支走。这样做虽然不近人情,对两人来说,都是最自在的方式。

两人就此别过。

天色已晚,任真回到吹水居。

担心被执意留下的访客逮住,他没敢走正门,从宅后菜园的偏门里溜了进去。

这份担心并非多余,他刚进书房,墨雨晴便阴着脸走过来,埋怨他只顾外出躲避,将这么大的摊子丢给她应付。

堂堂墨家大小姐,被当成侯府管家使唤,也难怪她会不乐意。

她将一份花名册放在桌上,努了努嘴,“这是今天收的礼单,他们没能见到你,都不肯把礼品带回去,放下就走,我也拿他们没辙。”

任真扫视着长长的清单,忍不住咋舌。

白纸黑字,写着无数人名,看这阵势,估计满京城的豪门望族都来齐了。他们送的礼品也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很多光是看名字,就能知道价值连城,得花费不少本钱。

墨雨晴站在书桌前,沉声说道:“再这么躲下去,也不是办法。大朝试之前,他们肯定锲而不舍,想求你通融。你打算怎么处理?要不你明天登门回礼?”

任真没打算告诉她,低头看了一会儿清单,忽然问道:“沐侯府有没有派人来?”

墨雨晴不假思索,答道:“有。是沐家的大小姐亲自前来,听她的意思,似乎想拜你为师。”

沐清梦貌美如玉,气质清冷似冰,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所以她脱口而出。

任真嘴角一挑,微嘲道:“那对父女的脾气又臭又倔,一向不是屈尊求人的主儿。看来,沐家并非铁板一块,软硬不吃,也有明显的软肋呐……”

墨雨晴对沐家的情形并不了解,问道:“什么软肋?”

任真慵懒地道:“就跟你们墨家一样,后继无人。李叔隐退后,巨子之位该由谁传承?你这位大小姐,还是他招的上门女婿?”

当初李慕白能接任墨家巨子,除了自身出类拔萃以外,最重要的是前任巨子只有一名爱女,膝下并无儿子,为了避免大权旁落,墨氏被架空,只好破例传给他这个女婿。

到了墨雨晴这一辈,同样的难题再次出现。沐侯府的烦恼亦是如此。

墨雨晴垂下脑袋,睫毛颤动着,低声说道:“我不介意把巨子尊位让出去……”

既然已有传给女婿的先例,何妨再传一次?

任真仿佛没察觉她的反应,眼神依然盯在名单上,淡淡道:“你是墨家巨子的女儿,论天赋资质,不比这些名门闺秀逊色。如果你愿意,到时也可以登台比试,跟她们一较高下。”

墨雨晴嗯了一声,凝视着跳动的烛火,有些失神。

片刻后,任真说道:“沐家的事情,先放在一边,不去管它。我刚才仔细看了一遍,没有找到袁家的名字。他们有没有派人来?”

“没有。”

袁家位列十世家之一,地位高贵煊赫,尤其是在这半年,袁崇焕升任兵部尚书,掌管兵马大权,袁家的威势更是如日中天。

按理说,任真被封为军侯,跟袁尚书都是武将,理应多相互配合扶持。以袁家的官场见识,不至于连道贺高升这种基本的礼节都不通晓。

“莫非他们不给面子,看不上我这个小先生?”

任真自嘲一笑,不指望墨雨晴能解答疑惑,“看来,改天我得亲自去拜会这位兵部大佬……”

这时,墨雨晴猛然记起一事,急忙说道:“对了,幸好你早早赶回来。下午梁王府派人送来请帖,邀你今晚过府赴宴!”

“梁王?”任真一愣,“他要请我吃饭?”

邀请对方来家里做客,是交情颇深的朋友才享有的礼数。他跟梁王素未谋面,没有任何交集,平白无故,为何突兀邀他作座上宾?

“这有点反常。梁王的桀骜脾气,我以前就有耳闻,他怎么会主动跟我攀交?凭他的身份,没必要如此重视我吧?”

任真感到费解。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还摸不清梁王的意图。如果是场鸿门宴,暗藏杀机,那就麻烦了。

看他脸色阴晴不定,墨雨晴试探道:“要不你再出去躲躲,假装一夜未归,并不知情。”

任真沉默一会儿,摇头道:“还是不躲了。难得他主动邀请,我不能驳人家的面子。反正迟早都得见面,还是乖乖去吃敬酒吧!”

事实上,他对梁王和庸王这两位储君人选都感兴趣,很想看清对方的真实面目。他想提早确定好,以后该把皇位交给谁,才对得起这座北唐江山。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跑到云烟坊,冷眼旁观庸王的一举一动。

现在,梁王主动相邀,虽然不知其动机,正是送上门的大好机会,他没有道理拒绝。

打定主意后,他站起身,走出书房。

庭院里,顾海棠负手而立,正淡淡看着他,神出鬼没一般。

他诧异问道:“你不是在闭关吗?怎么又跑出来了?”

她说道:“无碍。我跟你一起去。”

任真断然拒绝,“不行。梁王门下强者云集,不乏奇人异士,你跟着我去,万一被识破身份,只会更棘手,你还是留在家里吧!”

海棠说道:“宴无好宴,你一个人应付不来。”

任真抬手,示意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停在她身畔,幽幽地道:“大半夜的,你要是实在闲不住,咱们就分头行动,你替我去杀人吧!”

第220章 软硬兼施

梁王府很大很气派。

夜色茫茫,任真虽看不真切,在管家引领下一路穿梭过曲折回廊,还是深切感受到梁王武家的阔绰底蕴。

都说豪门深似海,跟这座真如渊海一般的偌大王府相比,他的吹水居更是小池塘,谈不上王侯气派可言。

他被领进会客厅。

大堂里灯火辉煌,顶灯的光芒照遍每处角落,无数精美装饰流光溢彩,显得极为奢华。

他坐到客位上,环顾着眼前的奢华布置,一边等候梁王出来相见。

若是寻常的京城权贵,能请到炙手可热的吹水侯当座上宾,这是何其荣耀的事情,恐怕早就亲出府门迎候,哪会把他独自晾在会客厅里,迟迟没有露面。

梁王毕竟是女帝的亲弟弟,深受恩宠多年,权柄滔天,是真正的位极人臣。再加上他那出了名的傲慢性情,敢如此托大怠慢,也不出乎任真的意料。

这明摆着是一个下马威,先让这位新晋侯爷认清尊卑差距,稍后说话时摆正自己的位置。看来在梁王眼里,儒家小先生的身份还是不够分量。

任真没有气愤,只是心里愈发好奇,对方邀自己前来,又故意拿捏做派,到底想干什么?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梁王终于走进来。

武九思异常魁梧,身上随意穿件青色绸衫,裸露出健硕的肌肉。他走路步伐不算急促,由于高大身材的缘故,给人一种虎虎生风的感觉,自然流露出皇家气度。

跟矮肥的庸王相比,梁王的仪态是另一种极端。

落座主位后,他瞥任真一眼,从果盘里拿起一块西瓜,一边吃着,一边随口问道:“长安可还住得习惯?”

他的嗓音浑厚,仿佛夹杂铮铮之音,把一句寻常问候说得颇有气势。

任真微笑道:“托王爷的福,还算比较适应。”

他心里却有些不悦。无论衣饰打扮,还是言谈举止,梁王都太过肆意,看不出半点待客之道,更像是在询问奉命进见的下属,甚至都没正视过他。

梁王嗯了一声,没再立即说话,伸手又拿起一块西瓜,似乎忘记自己是在会客。

大堂陷入沉默。

任真干坐片刻,问道:“王爷邀我前来,是否有事相商?”

既然梁王心存轻视,故意想摆架子,他便没必要再虚与委蛇,留在这里看对方脸色。本无交情可叙,还不如开门见山,有话直说。

梁王闻言,抬头看向他,浓密剑眉微挑,没料到他这么直接,脸上浮出淡漠的笑意,“没事就不能请先生吃顿便饭?看来在先生眼里,本王似乎没有多大的面子啊……”

任真嘴上笑称不敢,心道咱们初次相见,摆出王爷姿态就想让我臣服,你不愿给我面子,那我还给你个屁的面子。

梁王见状,起身说道:“请先生随我赴宴。”

说罢,他走向堂外。

他本打算趁寒暄时,先把任真最近的旺盛气焰打压掉,等其谦卑俯首后,酒席间再加以笼络,恩威并用,何愁无法收服这位新晋宠臣,让其听命于麾下。

然而看这情形,任真表现得不卑不亢,不仅对他的威仪不买账,反而露出排斥之意。话不投机半句多,事已至此,就没必要再寒暄下去。

寒暄毕,宴席开。王府没有摆出山珍海味的大排场,只是上一些新鲜时蔬和精巧菜碟,颇有清贵气息,这点倒是让任真刮目相看。

两位王侯宴饮,级别极高,再加上梁王揣着心事,故而没安排诸多旁人作陪,只留一名谋士在侧,负责斟酒伺候。

偌大一张圆桌,两人各坐一端,隔着无数菜碟,难免显得冷清。

不过,此时梁王的态度热情许多,放弃原先的策略后,不仅开始不断敬酒,拿出主人应有的待客热情,还主动询问起西陵的风土人情,乃至于开玩笑,以后考虑去茅台镇合伙开窖酿酒。

任真明显感受到对方的转变,便也不拘谨,顺着他的话茬闲聊,酒过三巡,席间的气氛活络许多,不像刚才那般冷淡。

不过,任真心里那根弦儿始终没放松,暗暗提防梁王话里的陷阱。宴无好宴,他绝不会天真地认为,以梁王的傲气,会屈尊跟他结交朋友,背后必有所图。

果然,眼花耳热后,梁王身躯前倾,微眯着醉眼,醺醺然笑道:“听说小先生推崇儒剑同修,兼顾内外,本王心里很是钦佩。不过,有个疑问还想当面请教你。”

任真端着酒杯,欣然道:“王爷请说。”

梁王说道:“世上没有绝对冲突的大道,有的只是为了利益而对立的人。你主张儒剑同修,大道固然行得通,只是我想知道,你真的认为让他们换层皮,就不会掐起来?”

任真还没开口回答,梁王又盯着他问道:“只要人还在,问题就依然在。当问题摆在面前时,总得做出现实的选择。你真能中立得了?”

任真若有所思,反问道:“你指的是?”

梁王停顿片刻,说道:“比如,当东西两党才俊的卷子同时摆在你面前,你该如何选择?再比如,剑修转儒和儒修转剑,你又该如何选?”

他举的例子只指任真。毕竟,蔡酒诗出自西陵,又是儒家的人,本身就带着足够鲜明的立场,谁知道他是否假公济私?

所以他有理由质疑,任真能否真的当一个中立者。

任真闻言,眉关紧锁,看似是在思索,心里却暗暗惊叹,这位梁王的眼力着实犀利,一言命中关键,哪还有外界盛传的京城霸王模样。

他沉声答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王爷既然是陛下的亲弟弟,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担任朝试主考,只会遴选陛下当前最需要的那些人才,其实并不在意他们的出身立场。”

说着,他喝光杯中酒,神情认真,“儒剑同修的提议,本身就是在为君分忧。所以,我是否中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会站在陛下身边。”

他不相信,梁王会看不出来,他是在给女帝找台阶下,重点在于启用兵家旧将,根本不在乎他是否略有偏袒。

这是他的权力,也是陛下赏给他的奖励。

梁王满意点头,“先生忠君爱国,能为君王分忧,实在是北唐之幸。不过,考虑到你一直在世外修行,可能对朝堂的情况还不够了解,本王担心,你会无意中漏掉那些享有盛名的栋梁之才。”

任真脸色微变,立即意识到什么。

果然,梁王从袖里掏出一张帛书,微笑道:“一场朝试嘛,难免会有人心神紧张,临场发挥失常,若是就此遗落民间,岂非可惜?所以我想,先生应该对这些饱学之士稍加留意,不能让他们错失报效朝廷的机会啊!”

第221章 两王

这份帛书被推到任真面前。

上面写着十余个人名,皆是这次参加朝试的考生。至于他们是否真如梁王所说,有真才实学,还不得而知。但毋庸置疑的一点是,他们必定都身世煊赫,否则难以攀上梁王的高枝。

任真只是瞥了一眼,并未立即伸手拿起。他知道,这是块烫手的山芋,不能贸然去接。

在来的路上,他曾联想过朝试这一桩,不过鉴于梁王世子年纪还小,不会、也没必要参加朝试,他便将这种可能性排除,没再多想。

想不到,梁王的胆子这么大,居然一下子列出这么多考生,试图通过任真的门路,统统选拔进朝廷里,成为他自己的羽翼。

身为未来的国之储君,很可能会坐拥北唐天下,梁王又何须再结党营私、安插羽翼?

任真敏锐感觉到,梁王的意图太危险,不是一个位极人臣的王爷应有的本分。

又或许,是对他这位主考官的考验。

他温和答道:“王爷体恤士子,才是北唐之幸。您的担忧不无道理,下官初出茅庐,确实对俗世的舆论学风体察得不够透彻。好在最终的殿试结果,是由陛下圣裁,想必不会出现录用失误的情形。”

他避重就轻,将话题转到女帝身上,并不打算当面许诺,自己会遵照对方的意志,为帛书上这些人大开绿灯,让他们顺利晋入殿试名单里。

梁王脸色骤变,没想到任真毫不犹豫地拒绝,没有卖给他面子的意思。

看来,下马威和套近乎都未奏效。

他眉头一皱,准备说些什么,这时,任真忽又拿起帛书,揣进袖里,“不过,既是王爷举荐的才俊,下官理应多加照拂,届时亲自鼓励一二,尽量消解他们的紧张情绪。”

他补充的这句话更像是废话,又不得不说,否则断然拒绝梁王,会令对方颜面无光。至于实际监考时,当然还是那句话,你有个屁的面子。

梁王闻言,眼眸微眯,盯着捏在手里的酒杯,噙着一抹寒意,“莫非先生信不过本王的眼光?还是说,你早已确定中意的考生名单,眼里容不下那些真正的俊杰?”

这话的分量很重。

任真朗然答道:“下官说过,我没有自己的立场,更不会涉足党争,只想为陛下分忧,替朝廷网罗人才。至于我是否以权谋私,任人唯亲,无法蒙蔽圣聪,更有天下人心可鉴。”

对付官职比自己高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打官腔,搬出更大的官作挡箭牌。

任真再次提到女帝,强调自己是陛下钦点的主考官,梁王没资格插手过问,更别想拿身份逼自己就范。

梁王转动着酒杯,冷冷一笑,眼神锋利如刀。

“好一个为君分忧!陛下百年之后,就怕你没资格再为君分忧!到时再懊悔不该中立,没能及时挑好阵营,就已经晚了!”

图穷匕首见,他终于锋芒毕露。

他的意思很明显,自己是新皇族武氏的后人,很可能会君临天下,继承北唐皇位。现在他主动提出请求,是给任真一个效忠的机会。

任真如果拒绝,意味着他不愿接受招揽,投入武氏阵营,就会被梁王视为敌人,埋下很深的芥蒂。日后梁王登基,绝不会再起用任真,到时一身功名被收回,再谈为君分忧,只会是笑话。

面对赤裸裸的威胁,任真沉默不语。

他向来吃软不吃硬,梁王刚才这番话,让他彻底绝望,放弃了拥立武氏的想法。

梁王并不知他的心思,以为他是在犹豫挣扎,寒声道:“我刚才说过,实际问题摆在面前时,你必须要做出抉择。这北唐天下,要么姓高,要么姓武,没有让你中立的余地!”

换言之,要么支持我,要么支持庸王,你别无其他选择。

任真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对面霸气外露的梁王,幽幽地道:“王爷现在就让我做选择?会不会太早了?”

梁王侧身,靠在椅背上,傲然道:“你说呢?”

……

……

梁王的坐姿很霸气,此时此刻,另一位王爷却很狼狈,正赤裸着上身,像王八一样趴在榻上,表情痛苦不堪。

庸王妃坐在旁边,手里端着一碟药膏,细心地往他后背的伤口处涂抹。

每抹一下,卧室里都会传出一阵杀猪般的痛嚎声,哪还顾得上害怕被仆人们听到,嘲笑自家王爷是窝囊废。

世子高基坐在桌旁,翘起二郎腿,审视着榻旁父母的举动,仿佛是在欣赏一出云烟坊大戏台的精彩京戏,神态怡然自得。

“我说老高,你能不能动动猪脑子,以后出门多带点侍卫?明知武家不是省油的灯,你还敢天天往外跑,莫非在云烟坊里给我藏了一位姨娘?”

庸王紧闭双眼,只顾哀嚎,对这个狂悖爱子的嘲讽充耳不闻。

王妃起身,狠狠瞪高基一眼,绝美面颊上泛起淡淡的怒意,“没大没小,骂你父亲是猪,岂非连你自己也一起骂了!”

她训斥几句,扭动着纤细的腰肢,款款走出卧室。

高基身躯前倾,翘望着王妃的曼妙身影,眼神里流露垂涎之色,嘴上继续调侃道:“行了,别装了!狐狸精已经走了……”

庸王没有答话,依然哀嚎不止,嘴角却勾勒出一抹淡淡笑意。

高基起身走过去,坐在榻旁,一掌重重拍在老爹屁股上,问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随着他的拍动,臀部那两瓣肥肉剧烈抖动,整张床榻都在吱吱作响。庸王痛得咧了咧嘴,这次没再哀嚎。

“什么怎么回事?你小子能不能下手有点分寸,真打算一巴掌拍死你爹,霸占那婆娘?”

高基哈哈一笑,伸手揉捏着庸王的屁股,说道:“在亲儿子面前,就别再玩装傻的小伎俩了。你要是真动起手来,放眼整个京城,能伤到你的人数不超过一只手!”

庸王依然闭眼,享受着儿子揉胸一般的细腻手法,懒懒地道:“那人的修为是七境上品,我打不过他。”

高基脸色微变,旋即松弛下来,正经地道:“七境上品又如何?我不信,他能破得了你的防御法门,在你背上划出这道伤。除非,你这老狐狸压根就没想抵抗!”

庸王没有说话。

在他背后伤口处,一道道金色佛光如潮水涌出,无比神圣威严。

“你到底是咋想的,面对七境强者的刺杀,你居然敢坐以待毙?”高基有些焦急,催促道:“赶紧老实交代!难不成你活腻歪了,想丢下我一个人跟武家斗?!”

此时,庸王睁开眼,回头扫视房间一遍,确认没有外人以后,才眯着那双本就细小的眼眸,轻声说道:“因为那人没想杀我,只是在试探我的虚实。”

第222章 天虽未雨,人各绸缪

高基一愣,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没想杀你?武家何时变得这么心慈手软了?”

自从女帝即位后,东宫储君之位空悬,以梁王为首的新皇族便从未停止对庸王的刺杀,想铲除旧皇族争储的最大威胁。

可惜,庸王虽呆滞迟钝,看似不堪一击,但身边总有强者及时现身,每次都有惊无险,化险为夷,逆天运气让武家束手无策,只好作罢。

运气是强者的谦辞。只有眼看得手、却最终丧命的精英刺客们才看清,这位像肥猪一样臃肿的庸碌亲王,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实则是深藏不露的武道强者。

他的外在境界不高,但修炼过一门神秘的道法,显出真正法相时,连七境强者都无法轻易撼动,其防御力异常强大。这才是他能避开所有刺杀、拖到援兵赶来的关键。

大象无形,庸王不庸,那副大腹便便的外表形象,实在太有欺骗性,即使是卧底在他府里暗暗监视的奸细,也没能窥破他的伪装。

连相伴多年的爱妃都骗,还有谁是骗不过的?

庸王拖着肥大的下巴,懒洋洋地道:“他不是武家的人。”

高基再次怔住,“这你都知道?老爹,你是在玩命啊,万一猜错了,你的后背就会多出一个透明窟窿!”

庸王侧头,看向自己的宝贝儿子,眼眸锋锐逼人,哪还有半点平素的僵滞模样。

“你老爹实力不强,但眼光不差,见识过七境出手的真实威力。那名刺杀的老者动作太慢,剑招也太轻盈,明显没有一击致命的杀势,哪是合格刺客应有的表现?我佯装受伤倒地,他却没趁机杀我,仿佛犹豫不决,这也是一处破绽。”

他分析完当时的情形,笑眯眯地下定结论,“所以,这人是在演戏。他出那一剑所用的时间,足够让坊里那批死士冲出来救我……”

高基闻言,目光骤凛,认真地琢磨老爹话里的深意。他是聪明人,当然能听出,这件事背后大有玄机,不止是一场简单的刺杀。

“你的意思是,那人其实是试探咱们的底细,想引诱云烟坊露出峥嵘?若真是如此,对方的用心何其可怕!”

他凝重地跟庸王对视。父子俩以云烟坊为幌子,表面上云淡风轻,幕后经营的勾当太过惊人,想不到,有人居然盯上了它,而且敢公然出手试探。

庸王淡淡说道:“我天天都去云烟坊,对那里的地形太熟悉,再加上茶楼人多眼杂,绝非进行暗杀的最佳地点。除了试探云烟坊,我想不出还有别的出手动机。”

高基点头,认可他的推断,忧心忡忡地道:“机会摆在面前,如果是武家的人,绝不会匆匆收手。既然不是武家,又会是谁别有用心,盯上了咱们?”

刚说出这话,他便立即想到某种恐怖的可能,脸色剧变,“莫非是宫里?”

庸王摇头,目光湛湛,“不是她。我大概能猜出,真正主使是个很有趣的人物。”

高基最讨厌他这点,每次都惜字如金,不肯把话说透,气得抬手就想拍他屁股,却被他急忙喝止。

“别问了。对方既然没有杀意,点到为止,就不算是敌人。虽然我猜不到他的真实意图,但是凭他的身份,咱们还是别去主动招惹为好。小心驶得万年船,消停点吧!”

他重新趴回榻上,闭目养神,心里则在想,那小家伙到底是何居心?莫非有择木而栖的想法不成?

高基看着他流血的后背,气愤地道:“这都不算是敌人?你咽得下这口气,我可咽不下!真该让他一剑捅死你,看你还能不能再当缩头乌龟!”

庸王微笑道:“缩头乌龟又如何?我觉得挺好,至少能多活几年,不会像你的襄王伯父那样可怜,空有满腔热血,顶天立地,却早早丧命在宵小之辈手里。”

听到襄王的名字,高基冷笑一声,神情鄙夷。

“你当乌龟装怂,难道她就会饶过你?别做还政高唐的春秋大梦了,以那女人的心肠,临死前肯定先让你殉葬,下场比高澄好不了多少!”

庸王缩了缩脖子,慢吞吞地道:“是啊,所以我才没躲那一剑。”

……

……

夜宴已散。

任真已离开,梁王还坐在席位上,额头青筋隐起,狰狞可怖。

他没想到,面对自己的强势逼迫,任真毫无惧意,依然没有做出选择,想在二王的皇位之争里保持中立。

成王败寇,你死我活,哪还有中立一说?在他看来,任真果断拒绝他,就会偏向庸王一方,成为自己的敌人。

这场夜宴没有起到任何效果,他不仅没能收服任真,让这位新贵帮自己安插羽翼,反而在两人空白的交集里添上尴尬的一笔。

他在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挽回颜面,让任真见识到什么叫天高地厚,让任真明白,失去他的保护,就算是儒家小先生,也别想在长安为所欲为!

这时,一名高大老者从屏风后走出。看情形,他应该一直在暗中观察两人的交谈。

老者身材精瘦,穿着一件样式古怪的长袍,上面画着黑白两色棋子,星星点点,构成一副复杂的图案。

任真若是看到这一幕,必会大吃一惊。

梁王见状,眉宇间的怒意骤散,取而代之的是虔诚神色,朝老者点头示意。

“本王按您的指点,耐心跟蔡酒诗交涉半天,然而您也看到了,那小子软硬不吃,今夜真是自取其辱。廖老,您何以认为他能助我一臂之力?”

话虽这么说,他脸上没有丝毫对老者的轻视和不敬,只是感到困惑不解。对于纵横春秋廖如神的眼光和韬略,他不会有任何怀疑。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担着窝藏逆犯的风险,将对方恭请进府里,奉为首席谋士。他深知,要让女帝甘心把皇位传给自己,只靠煎熬等候是远远不够的。

唯有机关算尽,以强大的谋略征服女帝和元本溪,让他们心悦诚服,才能如愿以偿。元本溪号称国士无双,那么,他请出廖如神相助,才算棋逢对手。

他当然意想不到,自己言听计从的廖老先生,其实跟蔡酒诗早就相识,而且有很深的渊源。

他自以为洞察廖如神的野心,两人联手谋划大事,正是良臣遇明主,珠联璧合。殊不知,廖如神的眼界远比他想象中更辽阔,又岂会局限于北唐的半壁江山。

“王爷原来误解了我的用意。我说他能助你一臂之力,意思并不是他愿意辅佐你,而是说,你需要放下身价,主动请求他的帮助。而你刚才表现得太傲慢,明显适得其反。”

梁王目光一僵,诧异地道:“区区一位儒家贤哲而已,何至于如此郑重其事?就算见到夫子,本王也素来礼到即止。先生何必如此高看那个年轻人?”

“高看?”

廖如神冷笑一声,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骂道,你这个鼠目寸光的蠢货,哪知道那小家伙搅风弄云的手段啊!

(由于皇帝是女的,又没有子女,所以这会是一场非典型的皇位争夺战,有别于宫廷剧里常见的皇子夺嫡,请勿自行代入错误的戏份。)

第223章 替天行道,明净高悬

离开梁王府后,任真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兜兜转转,走向城隍庙。

城隍庙旁有条小街,叫做流亭巷,里面多是些捣腾古玩珍宝的店铺。

巷子深处有家西山居,主人财大气粗,收藏了不少珍稀宝贝,在长安城颇有名气。时常来店里观赏的行家不少,知道东家身份的人却不多。

任真知道,西山居的东家是刑部侍郎廖青山,官居三品,跟他平级。

他还知道,廖青山少时家境贫寒,后来一夜暴富,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酷爱收集字画文物,是个不折不扣的古董痴。

自从开了这家店,廖青山便经常来店里过夜,守着那些名贵藏品睡觉。

他更知道,廖青山缘何能突然暴富,平步青云。

此时,他负手站在流亭巷口,凝望着灯火阑珊处的西山居,眼神幽深。

他没打算走进巷里。他的确为廖青山而来,但没有见对方的必要。如果他所料不错,那位视财如命的侍郎大人很快就魂归地狱了。

停顿片刻,他转身走向一侧,确认四下无人后,身形闪入城隍庙里。

这种僻静的城郊地段,本就比较冷清,又是在大半夜,谁还会鬼鬼祟祟跑过来,留意到同样鬼鬼祟祟的任真?

庙里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那尊城隍爷塑像阴暗模糊,显得格外阴森。

任真坐在供桌前的台阶上,闭目凝神,开始那部《两仪参同契》。

黑夜寂静无声。

某一刻,细微的推门声响起,任真豁然睁眼,只见一道黑影鬼魅般冲进来,站在任真面前。

任真仰头,朝这人微微一笑,然后轻拍地面。

这人会意,坐到他身旁,随手摘下绑在头顶的黑布,乌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

任真说道:“猫扑堂的情报,再加上我的隐身手段,杀掉六境的廖青山,问题应该不大吧?”

去梁王府赴宴前,他安排顾海棠外出,就是来杀这位侍郎大人。

两人同时行动的好处在于,他一直在梁王府,有无数人陪在身边,可以洗脱凶手嫌疑,以后别人不会怀疑到他头上。

顾海棠闻言,感慨道:“我现在终于明白,南晋为何煞费苦心把你养大,非要借你的刀来杀人。原来有你这只手的帮助,杀人太容易了……”

任真哈哈一笑,傲然道:“被我的左手扫过后,两个时辰内,你会彻底隐身,无人能察觉你的行踪。只要你的身体别沾水,别闯进那些禁制和阵道,暗杀对手简直易如反掌!”

庙里漆黑,顾海棠看不见他的得意神情,淡漠道:“既然对自己的手段充满信心,又何必亲自跑过来?难道你还怕天会下雨不成?”

天眼的隐身神通并非万能,也存在一些既定缺陷。

比如遇水立即现形,万一赶上雷阵雨,那还真是大麻烦,会被打个措手不及。再比如,隐身之人无法自由逾越禁制,否则,他一定会让海棠跨过雷池,进宫刺杀女帝。

任真收敛笑意,认真地道:“我无法对自己隐身,接近廖青山,只能让你帮我杀人。若非如此,我爹娘的大仇,又何须由别人去报?我总得来走这一趟。”

顾海棠嗯了一声,问道:“在当年那桩冤案里,廖青山扮演过怎样的角色?”

任真望着窗外的夜空,目光闪烁不定,脑海里回忆起那些被他查得水落石出的情节始末。

“他以前叫叶青山,是随我母亲一道出嫁的仆人,颇受我家信任。案发时,父亲带兵在外,母亲回长安省亲,正是他跑到父亲面前,谎称母亲突然发病,引诱父亲连夜赶到京城,钻进了他们的围猎圈套里。”

顾海棠默默听着,心情非常震撼。

按她以前听过的坊间版本,分明是任天行擅离职守,偷偷返回京城,试图勾结当时的九门提督,想里应外合,篡位谋逆,却败露行迹,被迫仓皇逃离长安。

想不到,真相竟是这样。

“他是叶家的人,事实上,他跟随我母亲嫁到任家,本就是充当卧底监视我父亲。按朝廷的说辞,我父亲之所以暴露行踪,是因为他那夜曾探望过亲家,也就是叶家。叶家‘大义灭亲’,诬陷父亲谋逆,叶青山就是证人之一!”

听到这里,顾海棠说道:“也就是说,他之所以晋升为刑部大员,其实是因为当年的冤案。而他的幕后主使,是你母亲的娘家。”

任真点头,“别小瞧这个叶青山,他异常机警。案情了结后,他情知自己身份低微,很可能会被叶家杀人灭口,于是趁机逃离叶家,躲起来写信勒索叶无极。说穿了,就是在要挟宫里那位。”

顾海棠听懂了。

叶青山的手段不算高明,无非是说他已经把秘密转交给某某保管,朝廷若是不许他高官厚禄,想暗中杀害他,到时真相自会揭开,让天下人都知道这桩丑恶的勾当。

于是他改换身份,就成了如今的廖青山。

顾海棠反应很快,问道:“如此说来,献国公叶无极和那位九门提督,肯定也是策划冤案的重要同伙。”

任真说道:“不错。那些人深知父亲是绝世强者,实力太过强横,若是让他跟那些心腹将领在一起,极难铲除,所以才想出这条引蛇出洞的计策。当然,他们还是低估了父亲的修为,最终被他逃出长安。”

顾海棠释然,“接下来,咱们的目标是谁?你外公,还是那位提督统领?”

任真摇头,“来日方长,别太心急。这只是当年他们谋划里的一部分,步步紧逼,咱们的敌人还有很多。至于外公,我不想亲自动手,叶家的底蕴也绝非廖青山这种小门小户能比,万万不可大意。”

说罢,他转身看向她,“对了,我让你在杀人现场写的‘替天行道’,你没忘记吧?”

“你是想敲山震虎,让当年那些人提心吊胆,都猜到将军的传人回来了?”

“我不想让世人以为,廖青山死得不明不白,冤有头债有主,他是死有余辜。另外,这四个字是用来收拾叶家的。”

说着,任真起身,眼里杀意更重。

“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很对,写出替天行道四个字后,可能会打草惊蛇,让宫里那位看出些端倪。所以,为了自身安全,咱们得干点别的,将她的注意力引开。”

顾海棠跟着站起来,“你想怎么做?”

任真答道:“冤死的亡魂又不止一家,索性顺手帮他们复仇,再杀一拨别的孽障。”

顾海棠似懂未懂,“你指的是……”

任真嘿嘿一笑,目露黠光,“待会儿咱们再写‘明净高悬’!”

“明镜高悬?”

单凭话音,她当然听不出,任真说的是明净,而非明镜,但她还是隐隐猜出了真意。

因为这里面有个高字。

高唐的高。

第224章 浑水摸鱼,小卒乱阵

不言而喻,他指的是高澄谋逆案。

同为元武朝三大案之一,此案曲折离奇,震惊天下,令北唐皇朝掀起翻天覆地的大波澜。

襄王高澄素以仁德著称,誉满四海,被赞为一代贤王,当时备受北唐士子拥戴。

然而,七年前的那夜,襄王本人奉旨出巡,不在长安,他府里的护卫和门客却突然起事,想趁守城禁军不备,偷袭闯进皇宫,弑君篡位。

不知为何,他们的叛乱异常顺利,一路势如破竹,甚至有几名强者冲破重围,竟然杀到太祖高觉的面前,将其刺成重伤!

此案一发,举国哗然。

谁也没想到,贤德的襄王会行此大逆,更不敢想象,以皇城禁军的强大战力,竟然会被一群王府死士击溃,从而伤及太祖皇帝。

叛乱很快平息,但太祖伤势极重,一连数日昏迷不醒,徘徊在生死边缘。偏偏又无东宫太子暂理朝政,国本未立,一时人心惶惶。

危急时刻,皇后武清仪站了出来。

在一些朝臣的支持下,她雷厉风行,迅速下达数条命令,一边派人将襄王擒回长安,满门抄斩,一边强势血洗襄王的所有门生故吏,斩草除根。

在她的雷霆手腕下,朝局很快恢复稳定,跟襄王有关的痕迹全被抹除得干干净净。

但是,太祖虽然苏醒过来,却留下致命的病患,从此卧床不起。数月之后,他龙御归天,撒手人寰,无力处置身后北唐的烂摊子。

可以说,是扑朔迷离的襄王谋逆案,彻底改变了北唐的国运。

今夜,任真提起这桩旧案,那句“冤死的亡魂不止一家”,显然蕴藏着深意。

顾海棠听出弦外之音,惊愕地道:“你是说,襄王一案也是她暗中策划的?”

任真幽幽说道:“要想战胜对手,你就得了解她的一切。她之所以能登基称帝,说到底,是因为此案要了太祖的老命。你说,我能不查么?”

顾海棠闻言,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对于他说的这种可能性,坊间并非没有流言,很多人也都猜测到这层。但是,他们仅限于猜测,纯属消遣,无从查证。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盯着,普通老百姓只要过得安稳,谁还关心皇帝轮到哪家做。

任真不一样。身为绣衣坊主,以他的职务之便,查察此案不算太困难。若想打击女帝软肋,这可以成为一大突破口。

而且,襄王早年和任天行交情甚笃,两案之间难保不会有交集和重叠,任真理应把它查探清楚。

既然他这么说,看来高澄真是被冤枉的。

“此案直指她的皇位,是她心里最大的逆鳞。明净高悬,这四个字一出,她的神经被刺痛,会畏惧旧皇族借题发挥,揭开真相。这样一来,咱们就相对安全。”

这次他来长安报仇,要杀掉的合谋凶手不少,势必引起剧烈轰动,这会有很大的风险。

如果只杀任天行案的元凶,一方面目标太明显,还没被杀的人会部署严密护卫,使暗杀难度加大,另一方面,任真担心自己的到来会被猜出。

“有件事,我一直很担心。那女人既然暗中泄露给你,任天行的孩子在金陵,诱你南下,就说明她知道我这个人的存在,甚至还可能知道,我就是绣衣坊主。”

顾海棠点头,“不错。你说到这点,我就明白你的用意了。如果只针对将军一案的目标,可能会让她猜出,手眼通天的坊主来了。”

“所以啊,咱们得把两个案子搅到一起,让长安这潭水变浑,才好从中摸鱼。我敢打赌,她更害怕的不是我,而是隐忍多年的高家。天道昭昭,明镜高悬,能不怕么……”

顾海棠若有所思,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她会如何应对?”

任真摇头,“没必要想,因为主动权在我手里。下次咱们出来杀人前,先写好一份口供。如此一来,每杀死一个人,襄王案的真相就会揭开一点。”

口供是事先写好的,但是外人并不知情,只会以为是那些人临死前招供出来的,内容真实无误。

“她会提心吊胆,害怕咱们继续杀下去,让真相渐渐浮出水面。”

“不错,到时候,她一定会抢先行动,赶在咱们之前,把那些人保护起来,或者统统抹杀掉。我猜,她还是更相信死人。”

顾海棠默认他的预判。

“至少有一个人,她肯定会对他痛下杀手。因为这人身份微妙,同时参与过两起冤案。他知情太多,一旦招供,对武清仪的打击太大。”

“谁?”

“我外公。”

“献国公?”

“嗯,叶家手里攥着大量粮食,估计那女人正想拿它当军饷呢。咱们翻开这两桩旧案后,她想饶叶无极一命都不行!”

以扰乱粮市为罪名,行杀人灭口之实,任真替女帝将出手的动机和借口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顾海棠释然,“你刚才说,不想亲自对叶家动手,原来是要借刀杀人。”

任真冷笑道:“杀女献国,换取荣华富贵,世上竟有如此冷酷无情之人!既然大公无私,那就让他再抄家献国吧!”

说罢,他走出城隍庙。

顾海棠跟在身后,问道:“下一个目标是谁?”

“太常寺卿,欧阳钦。我让你看的那堆密档里,应该有他的资料。”

“嗯。”

“他的实力不强,问题不大。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以用剑架住他的脖子,帮我提个问题。要是形势不妙,也不必勉强,你的安全最重要。”

“嗯。”

“民间盛传的襄王遗腹子,到底是不是真的?他以前是襄王的幕僚,或许会知情。”

“嗯。”

任真交代完毕,道了声小心,便独自回家。

顾海棠隐身杀人,他就算一同前去,也帮不上忙,反而容易暴露,还不如早点回去睡觉,养足精神。

刚迈进吹水居的大门,墨雨晴便快步迎上来,埋怨道:“你可算回来了,宫里的洪公公来传陛下口谕,已经等候你多时。”

话还没说完,任真就看到洪二痒笑眯眯地走出来。

“先生真是日理万机,深夜都要出门。”

任真憨憨一笑,装出醉酒的样子,慢吞吞地道:“梁……梁王请我去喝酒,本侯爷真是高兴!”

洪二痒看着他的醉态,忍俊不禁。

“陛下说,先生久在世外修行,恐怕不太熟悉庙堂的规矩。平时也就罢了,明日早朝要商议一些军国大事,少不了要倚仗先生出谋划策,您可不能迟到。”

原来这所谓的口谕,是要提醒任真,明早记得上朝。

任真满不在乎,大大咧咧地嚷道:“迟到?当年在西陵,本侯爷可是……”

明面上在装醉吹牛,他心里骤紧,女帝特意派人来通知,就说明早朝时要谈的事,肯定跟他有莫大关联!

第225章 朝天阙

任真一夜没睡好。这一世,他还没上过早朝,心里难免有点小激动。

前世他看过的清廷剧里,无不是千篇一律的画面:一众大臣鱼贯而入,齐刷刷跪倒一片,山呼万岁,等皇帝示意平身后,再按文武分立两列,开始常规的君臣奏对。

当然,这只是明清时才出现的画面,那时君主专制已达到巅峰,皇帝和臣子之间的地位差距极大,因此早朝时,臣子作为“奴才”,必须稽首跪拜。

而在元代以前,由于士族门阀林立,文人阶层的地位很高,大臣们都比较有尊严,不必在皇帝面前奴颜婢膝。除非是重大场合,他们一般上朝时都是作揖站立。

任真对中国历史略通皮毛,所以穿越到异世大陆后,他很快就发现,这个世界的变迁跟中国历史有很多相似之处,虽然无法跟具体某一朝代相对应,但能从中看出不少朝代的影子。

比如这个世界的八百年春秋,跟中国古代的春秋战国时期很像,都有群雄逐鹿,百家争鸣;

同时,以骊江为界,大陆南北相对割裂,各自纷争演变,又像是在中国的南北朝时期;

乱战结束后,南北各自统一,划江而治,由于文化差异,两朝的发展历程又不同。

前期,南朝受战乱破坏严重,朝廷不得不休养生息,佛道两家并行,无为而治,极像是中国的西汉初期;

北朝的状况稍好一些,所以社会发展相对较快,出于加强统治的需要,皇帝接纳夫子的谏言,推行大一统方略,独尊儒术,跟西汉中期何其神似。

不仅如此,独尊儒家的另一面是重文轻武,皇帝忌惮武将手握兵权,不断打压兵家,这一幕又跟宋朝初期如出一辙。

无论是西汉中期,还是宋朝初期,文臣士子的地位都很高,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敢藐视群臣,激起众怒。

在眼前的北唐,情况尤其如此。毕竟满朝文武背后,还有强大的修行门派撑腰。那些顶尖武力的存在,使皇权并非至高无上。

皇帝不敢无所顾忌,所以,在决定一系列重大国事时,她也无法忽略群臣的意见,自行其是。

这样的社会现实,可以解释皇帝的很多无奈。当然,最起码能解释的一点是,早朝时,北唐群臣是不需跪拜的。

那天夜里,任真在御书房觐见女帝时,就曾纠结过是否跪拜的问题,今日早朝,他站在朝班里,随满朝文武一同作揖,验证了心里的猜想。

果然不用跪。

作为儒家小先生,地位尊崇,君臣单独相见时,他就更不用跪了。

礼毕,他手按佩剑,跟其他武将站在右侧。他兼任的礼部侍郎,是正三品,品秩不比侯爵高,再加上他如今的使命,理应站在武将一方。

朝廷重文轻武,把八大武侯贬出京城,远离权力中枢,今日上朝的一干武将里,只有他这一位武侯,故而以他为首,让他站在了最前端。

站在他下首的那些将领,无不身经百战,功勋赫赫,很多人都已发华鬓白,依然没能封侯,反倒是年纪轻轻的任真,轻易排到他们前面。

既得面对文臣诘难,又要遭受武将嫉妒,这个位置太显眼,无疑是风口浪尖。

这时候,任真目不斜视,平静地盯着面前的石砖,心里已有分寸。他深知,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女帝的话音在大殿里响起,“众卿可有本奏?”

此言一出,朝班里立即有人回应。

“臣有本奏!”

“臣有本奏!”

“臣有本奏!”

……

任真侧首去看时,竟是七八人同时出列。

“我滴个乖乖,第一次来上朝,居然就赶上这么大的热闹!”

他暗暗感慨着,目光扫过出列的这些大臣,发现他们互相对视,都神色诧异。

“看情形,他们似乎并非联名上奏,只是凑巧同时开口,或许说的未必是同一件事。”

他正这样想着,只听女帝说道:“司马翼,你先说吧。”

司马翼向前一步,朗然说道:“陛下前日降旨,拜夏侯淳为平南大都督,臣认为此举不妥,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话音刚落,就见数人附和道:“臣附议。”

任真目光一颤,心道:“区区兵部侍郎,就敢直言犯谏,这些臣子的胆量真大,难怪主帅人选迟迟定不下来。”

女帝神态平和,似乎并不意外,问道:“有何不妥?”

司马翼沉声答道:“禀陛下,夏侯淳曾修行于真武山。兵家门派已公然反叛,您虽然仁德,不愿将他牵连在内,但他终究出身不正,绝不能再率军出征,把北唐兴亡押在这种人身上!”

武将队列里,夏侯淳听到这番话,气得脸色铁青,却没有立即出列争执,静候女帝表态。

女帝淡淡一笑,“你们反对的理由,是夏侯淳出自兵家,对吧?”

司马翼点头称是。

说到底,还是学派之争。

女帝也没有反驳,而是问道:“那你举荐谁挂帅出征?”

关于这个问题,朝堂上已激辩过无数次,司马翼显然感到疲倦,答道:“臣持旧议,举荐兵部尚书袁大人。”

他的话刚说完,立即有人出班反对,“臣认为,赋闲的封万里更合适。”

然后,两拨人就又开始吵起来。

任真旁观着,对这两方的立场心知肚明。

封万里平定东吴叛乱有功,算是本朝第一位儒将。作为儒家五先生,他不仅出身很正,更是东林党的党首,牵连着无数人的利益纠葛。

相对应地,袁崇焕在桃山修行过,是西陵党的主心骨,又跟袁家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必须得跟封万里争下去,才能捍卫兵部尚书的权威。

说到底,还是东西两党之争。

开年时,女帝曾使出雷霆手段,震慑湘北和东吴两地的豪绅集团,试图强行平息党争。连董仲舒也亲自出面,登桃山惩罚赵千秋。

然而,任真采取一系列举动,打破了他们的全盘计划。

漕粮纵火案还在其次,最棘手之处在于,东西两党的争斗矛头,已不止局限于农商,而是牵涉到儒家的根本。

上次斜谷会战爆发,儒圣和大先生的矛盾挑明,儒家陷入二圣内斗。封万里当时护送老师离开,选择支持儒圣,这也成了东林党的立场。

西陵党恰好相反。儒圣罢免赵千秋的院长职位,惩罚西陵书院,引发西陵党的不满。他们果断站在文圣一系,充当大先生颜渊的助力。

如今,东西党争愈演愈烈,其根源已落在儒家二圣身上。女帝就算再想平党争,也已无力插手。

这双方,都不能轻易得罪。

内忧外患,这也是她明知战事吃紧,依然迟迟没有派主力出征的原因。

她很清楚,不只是主帅人选,今天还有更多麻烦,会将这朝堂搅成一锅粥。

所以,她才特意把任真喊来。

第226章 论吵架,不是针对谁

起用夏侯淳的主意,本就是任真出的。女帝顺水推舟,把他拉出来平息争论,合情合理,再省事不过。

她干咳一声,示意群臣肃静,然后看向任真,问道:“吹水侯,夏侯淳由你举荐,此事你怎么看?”

听到这话,大家俱是一震,不约而同地望向上首那个年轻人。直至此刻,他们才知道,原来这道旨意并非圣躬独断,而是采纳了任真的谏言。

众目睽睽下,任真出列,朝女帝颔首行礼,神态自若。

东西两党刚开始交锋,他就醒悟过来,女帝特意提醒他上朝,是要让他出面说服群臣,堵住悠悠众口。

这也很简单,站出来吵赢他们便是。任真从小混迹金陵,以毒舌著称,若论嘴上功夫,他还真没怕过谁。

“臣没有什么看法,只是认为,诸位大人关心社稷安危,都想建言立功,理应让他们争辩下去,谁能吵赢对方,就采纳谁的建议,我也会心悦诚服。”

话音落下,不止殿内群臣,连女帝都微微错愕,对任真的态度感到意外。夏侯淳是他举荐的,他应该申明自己的主张才对,为何说出这种话。

不料任真转身,环顾四周,微笑说道:“我建议诸位再争几个月,把战机贻误到底,等南晋大军势如破竹,占领长安后,你们都是南晋的大功臣!助敌人拖住大唐援军,这可是开国奇功!”

大家神情剧变,没想到看似温和可亲的任真嘴里,会吐出如此尖酸讽刺的话语,竟非针对在场某个人,而是嘲讽所有人。

大殿里鸦雀无声,一时无人站出来反驳他。

刚才争吵不休的一众文臣,都出自儒家门下,他们之所以敢在朝堂上喧哗,反对女帝的意志,是因为他们紧抱成团,背后又有强大的儒家撑腰。

但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儒家小先生,地位仅次于二圣,再想搬出朋党威势吓唬他,简直就是笑话。

更何况,他的话虽然尖刻,但不无道理,再这么拖延下去,主力大军迟迟没南下支援,必会使北唐越来越被动,乃至陷入亡国危机。

兵贵神速,不能再争了。

眼看同党们被这几句嘲讽噎住,不敢还嘴,有向任真屈服的势头,袁崇焕按耐不住,终于亲自站了出来。

“小先生虽被封为武侯,却从未掌兵,应该还不懂,欲治兵者,必先选将。前方军情固然紧急,如不能任命上佳的主帅人选,贸然出兵迎战,只会损兵折将,造成更惨重的损失。”

袁崇焕直视任真,眼神淡漠,“诸位臣工坚持己见,并非出于私利,不顾战机,恰恰相反,是为了谨慎起见,不敢草率地将大军拱手送于敌方。侯爷,一口气吃不成胖子,您该稳重些才是。”

明明就是结党营私,他却把话说得正气凛然,脸不红心不跳,仿佛事实本就如此。不得不说,他的官场厚黑功夫极精湛。尤其是最后那句,腔调十足,分明是在警告任真,初来乍到,最好别咄咄逼人。

女帝何等精明,听出袁崇焕话里的机锋,饶有趣味地望向任真,期待他如何回敬。

任真脸上笑容愈浓,心想,敢说我不懂,还敢教育我如何行事,你特么算哪根葱!

“袁大人的话,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然而在本侯看来,可笑至极。你说你们争执半天,是为了谨慎起见,想挑出最佳人选,那你来告诉我,论排兵布阵,行军打仗,更懂行的人是夏侯淳,还是你们这些只懂纸上谈兵的书生?”

任真笑容骤敛,声色俱厉,“他要是不合适,你们还有脸说自己合适?!”

袁崇焕见状,目光狠狠一颤。任真的锋芒如此之盛,直言讽刺他们纸上谈兵。但是,他又不能正面驳回这句话,因为术业有专攻,论治兵能力,他确实比不过夏侯淳。

“侯爷此言太荒谬!夏侯淳是何许人也?他是兵家真武山的门徒!兵家现在……”

他言辞激烈,正准备厉声驳斥任真,却被任真强行打断,以更凶猛的攻势反击回来。

“兵家又如何?难道就不允许人家悔过自新,今后儒剑同修?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咱们儒家奉行忠恕之道,这些道理都被你当饭吃了?”

任真冷冷盯着袁崇焕,大有一副将其生吞活剥的架势。

袁崇焕脸色僵滞,显然被任真的锋锐气势震慑到,迟疑片刻,不甘地道:“儒剑同……”

“怎么,你又想质疑到我头上?”任真冷笑一声,步步紧逼,根本不给他留有反击的余地,“实话告诉你,我修行伊始,就是儒剑同修,拜师之前,夫子他老人家清楚我的底细,依然收我为徒,未曾训斥过我半句!”

他踏前一步,眼神犀利,如利剑出鞘,让人不敢直视,其话锋更是凌厉到极致,在偌大宫殿里震荡。

“要否定我的立场,除非是二圣驾临,就凭你?还不够资格!”

说这话时,他摘下腰悬的佩剑,连带着剑鞘猛然插地,一股冷冽剑意喷薄而出,令全场所有人浑身颤栗。

袁崇焕更是脸色苍白,额头上冷汗密布,僵在那里噤若寒蝉。

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小先生外表稚气未脱,看似涉世不深,年幼可欺,实际吵起架来,却如此锋芒毕露,比他们这些老江湖更强势,宛如狂风暴雨一般,让人无从招架。

吵架最重要的就是气势,得机得势,一旦势没了,再说什么都于事无补。更何况他也不敢继续反驳,因为任真已经把儒圣搬出来了。

再想质疑夏侯淳,质疑任真的儒剑同修,就等于质疑儒圣。袁崇焕还没蠢到这种地步。

任真知道,他已经怂了,便不再理会,转身瞥向刚才还争执不休的文臣。

这一眼,霸气外露。

全场死寂。

明知任真是在以势压人,大家依然无可奈何,不得不低头。

谁让他们也是儒家的人,都在同一条船上。谁让任真是圣人爱徒,占尽威势。

尘埃落定,任真没再说话,默默走回朝班。

女帝坐在龙椅上,感受着安静的气氛,笑容恬淡,眼神里藏着一抹欣赏,几许意外。

“下一个。”

第227章 疑人不用

站回队列里,任真的心情有些沉重。

袁崇焕敢强硬反击,这点并未超出他的预料。毕竟,他插手干预主帅人选,等于损害了东西两党的利益,对方跳出来争夺,也在情理之中。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他要凝聚出儒剑同修的第三方集团,势必会打破现有的利益划分平衡,碰撞和交锋在所难免。下次再交手,就不会再这么容易了。

刚才他能镇压袁崇焕的气焰,是因为他假借儒圣的威势,将对方引进陷阱,使其不敢再辩驳下去。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他自身同样存在巨大的隐患。

“用不了多久,董仲舒就会知道我来长安的消息,为了春秋真解,他可能会不顾朱雀大阵的凶险,亲自来找我。到时候,该如何解释自己的一系列举动,真是伤脑筋啊……”

在桃山时,他确实跟董仲舒说过,自己儒剑同修,这点不假。但问题是,他从没提过,要在朝堂上自成一派,推行儒剑同修,更没征求董仲舒的同意。

一旦两人相遇,他该如何交代?

他思忖这事的功夫,又有大臣走出朝班奏事,这次是户部尚书柳承言。

户部执掌国库、税赋、田亩等一系列财政,柳承言大权在握,可谓是朝廷的财神爷。不仅如此,他跟袁崇焕早年有同窗之谊,也是西陵党的核心人物之一。

眼见袁崇焕无功而返,他站出来圆场,试图挽回一些颜面。

“陛下,您若执意任命夏侯将军为主帅,臣等无话可说,愿遵旨行事。不过,有一桩事宜,臣不敢苟同,万望陛下三思。”

女帝淡淡道:“说吧。”

“按朝廷法制,战时筹措粮草一事,历来由户部主管,从国库里拨付支出。然而,这次大军南征前,您却派夏侯将军督办。此举有违祖制,逾越户部职责,实为不妥!”

此言一出,立即引起群臣议论,喧哗声再起。

柳承言直起腰后,侧首看向任真,眼神里流露出挑衅意味。

在他看来,既然无法撼动夏侯淳的帅位,那就从其他方面给予一击,既能捍卫户部的权力和威严,又能出刚才的恶气,让任真意识到,西陵党绝不是好惹的。

他很自信,这次任真无法再以势压人,崭露刚才的霸气。

户部督运粮草,这是祖宗制定的法度,不容置疑,他依照规矩抗议,完全符合常理。就算是小先生,也不可能再搬出儒圣,强词夺理。

听到他的话,一些大臣纷纷附和,请求女帝遵循祖制,将督办粮草之权还给户部。

女帝见状,蛾眉微蹙,苦涩地道:“众卿所言确是实情,但现在是非常之时,赶上天灾人祸,不比往年,须行非常之法,柳尚书得体谅朝廷的难处。”

她没再说下去。

阶下群臣陷入沉默,他们都明白女帝的无奈。

若在往年,国库储粮充足,足以供应军需,督办粮草一事,无非就是负责沿路监督押运。

但今年不同,湘北的漕粮付之一炬,使得国库空虚,旱灾又雪上添霜,北唐正面临空前严峻的粮荒,筹备粮草犹为困难。

不止如此,南晋大举进犯,已然渡过骊江天险,侵占沿岸城池,北唐腹地暴露在他们的攻击视野内。抄截唐军粮道,变得切实可行,也成为敌方很有力的作战方案。

所以,无论筹粮还是运粮,都太过艰巨,需要军方花很大精力谋划,不能单单依靠户部的力量。

另外,还有一个深层次的缘由,群臣未必能想得到,却是女帝心里最大的顾忌。

监守自盗,向来是导致国库亏空的重要原因之一,而且屡禁不止。户部掌管钱粮,肥得流油,官员们都是老手,要想在筹粮运粮的过程中做些手脚,简直轻车熟路,易如反掌。

自尚书往下,都很难辨出清白。若在以往,国泰民安,只要别肆无忌惮,皇帝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姑且容忍少数粮老鼠的存在。

但现在是困难时期,粮食异常短缺,快要到斤斤计较的地步。若还有人不肯以大局为重,继续中饱私囊,这将会彻底激怒女帝。

疑人不用,其实是她信不过户部。

柳承言显然没想过这最关键的一层,执意说道:“朝廷的难处,臣自然清楚。正因如此,臣才斗胆请求陛下,将这份重任交给我。毕竟,督办粮草是户部的专长,去市面采买粮食,也比军方出面更方便。”

他心里盘算的,还是一己私利,想着把这份大权争取过来,能从中捞取不少油水。

听到买粮二字,朝班里有人迅速出列,朗然说道:“柳大人此言差矣。若说采买粮食,军方固然不通行情,难道户部就擅长跟民间做生意?既是朝廷官方采购,理应由我们采买司出面才对!”

说话这人,正是采买司主事,曹银。

北唐有三大组织,直属皇帝管辖,分别是琅琊阁、雪影卫,以及采买司。

采买司就相当于现在负责政府采购的部门,专门替宫廷置备购办各种物资,满足皇家日朝需要。从花木景观,到胭脂水粉,甚至连女帝的私人癖好,都得通过采买司的外购,才得以解决。

由于皇宫的耗费量巨大,又必须保证不会中断供应,故而采买司跟一些民间商家联系密切,建立起稳定而庞大的采购体系。

那些商人往往被称作皇商,而采买司,则是沟通皇家跟皇商的中间桥梁。

对于采买物资,曹银无疑是朝廷里最懂行的那位。他的商人嗅觉很敏锐,此时迅速意识到,既然陛下不愿通过户部购粮,那么,他何不主动站出来,抢走这份肥差!

柳承言转身,看到曹银的肥胖面容后,脸色顿时难看。他本是据理力争,没想过会把采买司也吸引进来。

曹银身后的曹家,是东吴当地数一数二的豪族,可以说是富甲一方。若论起政治立场,他们当然会站在东林党一方,成为西陵的敌人。

这下,跟户部争抢大权的不只是夏侯淳,已经变成三足鼎立。

任真侧首打量着富态的曹银,微感诧异,也没料到会半路杀出个采买司来。按照他原先的想法,计划帮崔家以后成为皇商,跟采买司搭上线,进而扼住皇宫的咽喉。

这个曹银,倒是不能随便得罪。

女帝慧眼如炬,自然看得透这两方的花花肠子,不动声色地道:“吹水侯,这事你怎么看?”

她如法炮制,又把这个烂摊子抛给任真。

任真顿感无语,累觉不爱。

喵了个咪的,你明明信不过他俩,直接开口否决就是,干嘛非得让我来得罪人?

第228章 反咬一口

无奈之下,任真只好再次出列。

毕竟,此事还跟指控叶家行贿相关联,到时需要夏侯淳站出来检举,他不得不出面支持后者。

“臣认为,祖宗规矩固然重要,但一味固守,不知灵活变通,也断不可取。既然当下形势严峻,粮草一事又干系重大,由夏侯将军来督办,利于配合大军作战,确实是更佳的选择。”

说完这话,他微微侧身,看柳承言一眼,回敬刚才对方的挑衅。

女帝没有应答,只是微笑,知道西陵党不甘再败,肯定会反击任真,继续作壁上观。

果然,柳承言脸色阴沉,嘲讽道:“说得轻巧!督办军粮,涉及朝廷财政,需统筹各地粮库,程序极其复杂。侯爷真以为自己是圣贤,无所不知,事事都想指手画脚!”

言外之意是,你一个门外汉,对北唐财经一窍不通,还没资格在老夫面前指指点点。

任真并不气恼,温和地道:“柳大人所言极是,我确实不如你们懂行。不过,我倒是明白一点,自古以来,官吏贪墨屡禁不止,腐蚀朝廷根基,而户部执掌财政,离钱财最近,往往首当其冲。”

柳承言闻言,神情骤凝,显然明白任真的用意,正准备怒斥,任真却无视了他,自顾说下去。

“当然,我没有证据能指控,户部同僚们有贪污劣迹。同样地,这次采购军粮时,你们这些懂行的老手会不会故技重施,坐盗官粮或者索取回扣,也不得而知。”

他看着气得发抖的柳承言,笑道:“柳大人何必恼羞成怒?我又没说你有贪污之嫌,只想说明一点,越懂行的人,往往越容易耍弄手段,徇私舞弊。眼前粮荒严重,朝廷没必要太倚仗户部,拿你们的品行做赌。”

这话说完,不止柳承言,曹银也听懂了,终于看清女帝的真实意图。原来,朝廷已经伤不起了,不敢再让他们继续折腾。

女帝作壁上观,看着场间的任真神采飞扬,舌战西陵党,心里则在感慨,小先生出现得太是时候了。

他不仅让她跳出党争束缚,有了新的选项,更可以成为一个摆在明面上的木偶,帮她说不方便说的话,做不方便做的事,不会再有那么多顾忌。

朝堂互怼这一点,是军师元本溪和保镖萧铁伞都无法做到的。

柳承言不甘示弱,开始发起反击,“朝廷之上,你休要血口喷人!怀疑户部作奸犯科?哼,蔡酒诗,你接连袒护夏侯淳,替他牟取大权,诸位都有目共睹,我有理由怀疑,你才徇私舞弊,跟夏侯淳狼狈为奸!”

早朝一开始,任真就力挺夏侯淳,举荐他为平南主帅,又得寸进尺,继续帮他争夺督粮之权,看起来的确有很大嫌疑。

西陵党羽们早想到这点,只是不敢说破,此刻柳承言挑明,正是群起攻之的大好时机,他们岂会错过,纷纷出列指责任真,唾沫四溅。

女帝看在眼里,趣意愈浓,也开始好奇,任真是否真的跟夏侯淳有勾结,又该如何应对西陵党的群攻。

只见任真冷冷一笑,瞥视着面前的群臣,说道:“说我徇私舞弊?就算诸位大人想诬陷,也麻烦你们搞清楚,我跟夏侯淳非亲非故,至今尚未谋面,何来私情一说?”

柳承言寒声道:“暗通款曲,或未可知。”

任真若有所思,“说到徇私舞弊,我忽然想起,我也出身西陵学院,跟诸位都是同门师兄弟,这才算是私情。我若想徇私,理应找师兄们同流合污,狼狈为奸才对!”

西陵群臣闻言,像吃了苍蝇屎一样,哑然无语。

你特么现在才想起来,大家都是自己人,早干什么去了!有话好好说,何必自己人打起来!

柳承言冷哼一声,说道:“你这样的师弟,我们可不敢认。别以为现在套近乎,就能掩盖你的嫌疑。你支持夏侯淳督办军粮,还不是想跟他以权谋私,中饱私囊!”

这本来是他自己想干的勾当,此时却扣在了任真头上。

任真闻言,哑然一笑,确认道:“柳大人,你真的这么怀疑我?”

柳承言漠然不语。

任真收敛笑意,沉声道:“柳承言,我看你是利令智昏,算账算糊涂了!你怀疑我中饱私囊,那你知不知道,这次买粮的饷银都是我一个人捐的!笑话,我要是惦记这点钱,用得着自找麻烦?!”

柳承言如遭雷击,脸色苍白,僵在了那里。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急于攻击任真,一时恼怒,竟然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那场拍卖会后,任真曾向朝廷捐出巨资,用途正是买粮!

任真若有贪财之心,这样做岂非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刚才还慷慨激昂的群臣,瞬间陷入死寂,大家面面相觑。

柳承言的反咬一口,简直是个昏招,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没能打倒任真,反而主动把他大公无私的形象抬到了最高点!

见西陵党哑火,包括曹银在内的东林党都幸灾乐祸,心道,还好没主动招惹吹水侯,隔岸观火,否则吃苍蝇屎的就是他们了。

任真见状,情知现在正是发动最后一攻的良机,振声说道:“既然到了这份上,那不妨把话说明白。钱是我捐的,理应由我指定买粮人选。而我最不信任的,就是你们户部这些人!”

说这话时,他心里则想着,等以后整顿吏治,一定要先拿户部开刀,除掉柳家这只硕鼠。

夏侯淳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作为当事人,一直躲在朝班里,不敢跟儒家叫板,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任真以一敌众,实在太不像话。

任真说不信任户部,这正是他站出来表明忠心、一锤定音的时候。

他慌忙出列,躬身行礼,激动地道:“臣一定不辱使命,以最快速度筹齐粮草,绝不敢贪墨舞弊,让每一文钱都换成粮食!”

殿内群臣见状,心知大局已定,没人能撼动任真的主张。这一场争论,他又赢了。

女帝欣慰点头,淡淡一笑,“众卿既无异议,就这么办吧!”

今日早朝,她对任真刮目相看。她着实没料到,任真锋芒毕露时,竟是如此强势,似一柄诛心的杀人剑,令满朝文武哑口无言,纷纷败下阵来。

“还有事要奏吗?”

第229章 时代的脊梁

消停是不可能消停的,这场纷争不可能轻易平息。

为了争夺巨大利益,西陵党跟任真交锋两回合,都败下阵来,颜面扫地。

如果就此收手,会在朝野间传递出一道强烈的信号,让世人误以为西陵党已经失势,以后只会有更多利益被夺走。

无论如何,他们都得找回场子。前两回合,他们还是就事论事,但任真跳出来,破坏了他们的算盘。

他们怒不可遏,接下来必须主动发难,扳回一城,才能从任真手里夺回声势。

女帝的话刚出口,朝班里又有人出列,禀报道:“臣有本奏。”

此人是礼部尚书,徐元直。

任真皱眉,侧身看着对方,生出一股诡异的感觉。

他兼任礼部侍郎,这位徐尚书正是他的顶头上司。他虽然还未正式上任,礼部如果发生大事,两人应该先提前商量才对。

“何事?”

“禀陛下,按朝廷旧制,大朝试虽由礼部主持,但历年来,皆聘任德高望重的大儒当主考,批阅考卷,唯有如此,方能使天下士子信服。”

他微微一顿,道出真实意图,“今次陛下命吹水侯担任主考,有违旧制,不能令人信服,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换句话说,我们都不服你蔡酒诗!

任真不由一怔,初次跟领导见面,就要先掐一架,这可真是刺激。

朝试主考官固然是块肥肉,无数人垂涎不已,但刚才自己那般强势,都没能震慑住徐元直,对方甚至当面叫板,多半也是西陵党的人。

朝内共有六部,这才一小会儿功夫,兵部、户部和礼部就站了出来,西陵党果然羽翼庞大。

前两次争锋的焦点,还只停留在夏侯淳身上,而这次,是直奔正主了。

想通其中关节,任真没再等女帝发话,径直走出来。他知道,以她的性情,肯定又交给他自己来摆平。

“我身为儒圣的关门弟子,又是礼部侍郎,无论是师门出身,还是官位职责,都有资格当主考官。徐大人何以不服?”

徐元直轻捋银须,神态从容,丝毫不惧任真的气势,眼眸里透着矍铄的精光。

“主考官只能由文官担任,你是礼部侍郎不假,但还有武侯加身,按品秩算,取更高者,你其实是一品武官,不符合要求。这是其一。”

“你是儒圣弟子,地位尊崇不假,但眼前你还太年轻,毫无学问建树,哪比得了那些博学鸿儒,更没资格当众多士子的座师。这是其二。”

“你初入俗世,对世间儒学风气尚不熟稔,行事又太偏激,眼高于顶,非名儒气度,恐难沉稳持重,秉公取材。这是其三。”

他正视着任真,继续说道:“鉴于这三点,老夫认为,你没资格当这次主考。”

他侃侃而谈,言谈如行云流水,毫无凝滞,一口气便抛出三条理由,试图令任真其顾此失彼,无从招架。

随着最后一字落下,后方群臣的附和声如潮水般涌起,将任真湮没在内。

“徐夫子慧眼如炬,鞭辟入里,说出了我的心声!”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大朝试何其重要,绝不能让一个年轻人随意主考!”

……

虽然刚才目睹任真咄咄逼人的气势,此时众人依然纷纷开口,声援徐元直。

这并非因为他们不忌惮任真,而是涉及各自的切身利益,不得不发声表态。

大朝试关系到年轻官员的选拔,举足轻重,不仅决定所有考生的命运,更影响众多家族门派的兴衰荣辱。

上朝的这些官吏,哪个身后不是拥有深厚的势力背景。从他们的亲生儿女,到远方子侄,乃至下属的后辈,都是家族未来的希望。

为了培植接班的年轻新人,将其安插在朝廷里,每年百官都会花费不少心思,打点门路,谋求或大或小的官职。

世风如此,礼部的考官们收钱办事,徇私舞弊,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大家都司空见惯。

若在往年,无非就是京城那几位名儒轮流主考,大家同在官场厮混,都老于世故,不会不食人间烟火,乐得卖一些人情。

但是今年,一切都不同了。

自打朝廷推行新政,重文抑武,军队里的一些兵家将士便被抽走,或降职,或罢黜,很多职位都空缺出来,需要有新人填补。

新政尚未收效,南晋又趁机进犯,两朝战火重燃。对初出茅庐的新人来说,这正是崭露头角、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不可错失。

时势决定了,今年朝试的分量十足。

或许是奖励太诱人的缘故,原先一直未入世的天才俊杰们,都不约而同地盯上这次朝试。今年考生的含金量也必定十足,竞争异常激烈。

水涨船高,赶上这种朝试大年,主考官的权力无形中被放大,相对应的利益也随之猛增,成为东西两党的必争之位。

偏偏在这时候,任真出现了,夺走了他们垂涎已久的肥肉,打破了原有的官场平衡,也颠覆了约定俗成的潜规则。

这叫他们如何容忍!

昨天女帝颁布的两道圣旨,无异于晴天霹雳,击碎了很多人的美梦。

今天上朝之前,两党就已暗中合计好,要争主帅,争主考!

那些明哲保身、不涉党争的官员,这次也很罕见地想参与进来。

这些人的动机很单纯,他们昨天跑去给任真送礼说情,结果却吃了闭门羹,无功而返。在他们眼里,小先生从世外来,果然不食人间烟火。

既然此路不通,又无别路可走,那就只能刨开挡路的这堵墙了!

俗话说,墙倒众人推。如果反过来说,众人齐推时,墙又会不会倒呢?

任真正面临着这样的形势。利益驱使下,大家都抱成一团,准备先合力将他推倒,再进行后续的争夺。

看着他们慷慨激昂的神情,任真笑了。

这些人越恼怒,越想跟他抗争,就越能体现他当这个主考官的必要性。

多录用几个真正忧国忧民、有气魄有担当的能臣志士,让这混乱的庙堂上少几分腌臜,多一股正气!

而他,可以去做遮风避雨的保护伞,去栽培和保护那些真正的贤才。

去做时代的脊梁。

第230章 五日约

任真一言不发,只是平静注视着群臣,等他们的沸腾情绪自己冷却下来。

人群对他的淡然姿态感到不解,再这么叫嚣下去也解决不了问题,渐渐闭上了嘴。

“闹完了?”

任真扫视着衮衮诸公,嗤笑道:“朝堂之上,公然喧哗,你们当这是西城菜场?还是觉得这是在打群架,人多嘴多,就能颠倒黑白?”

听到他的讽刺,群臣目光微凛,没有再继续吵闹。

任真将视线转到徐元直身上,淡淡地道:“既然你认为,我当主考不合礼法,礼部意见不统一,那咱们就在这朝堂上论一论礼。”

“其一,你认为我虽兼文职,但以武官为主,不符合礼制。那你知不知道,这次朝试跟往常不同,只有以我的双重身份,才能办好这份差。”

徐元直见缝插针,问道:“有何不同?”

“朝廷新政伊始,军伍里急需输送新生力量,这次朝试便重在为此选拔人才,难道不应该由武官当主考?”

“再者,朝试制度有所变革,原先是文武分试,各自竞争,这次也是文武合试,同场竞技,监考制度也理应随之变革,难道不应该由文武双全的本侯当主考?”

徐元直身躯一颤,“你说什么?朝试制度也要变革?这怎么能行!祖宗留下的礼法,岂能随意动摇更改!”

任真冷哼一声,心道,这事你找陛下去,我现在只想跟你争这主考官的位子。

“其二,你质疑我空有儒家贤哲的名号,无法跟博学鸿儒相提并论。对此,我想请教徐大人,咱俩素不相识,你怎么就知道我徒有虚名,而非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不配当这个座师?”

徐元直不怒反笑,讥讽道:“那就要请教小先生,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儒学博大精深,你又在哪一方面有所造诣,敢在诸位满腹经纶的大人面前如此狂傲?”

他嘿嘿一笑,眼神里充满挑衅意味,等着年轻的任真夸下海口,主动跳进这个陷阱。

这些文臣能位列朝班,混到现在的地步,哪个没经过寒窗苦读,不是饱读诗书,出口成章。只要任真敢吹牛,划下具体的道儿,立即会有一群老家伙跳出来,找他切磋学问。

到时,人多的优势就体现出来,就算任真的学识再渊博,也架不住这么多人挖空心思的刁难,防不胜防,肯定会被赤裸裸地羞辱一番,扣上不学无术的帽子。

所以说,这是个陷阱,万万不可正面回答。

然而,任真仿佛恍然未知,自信地道:“不瞒诸位,我出自西陵书院,自然跟你们一样,专于攻读《春秋》一经,颇有见解。”

“好大的口气!”

听到他的回答,群臣神情倨傲,鄙夷地盯着任真。

文人相轻,自古如此。

更何况,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在他们这些学问高深的前辈面前,自称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简直是目中无人,叫他们如何服气!

朝班里,一位老臣颤巍巍走出来,神态古板,“《春秋》微言大义,晦涩艰深。既然你大言不惭,自诩颇有见解,那老夫倒要考较一番!”

说罢,他微微抬手,摆出一副“请听题”的架势。

看到这老人发难,徐元直等人都会心一笑,暗道,杨老先生亲自出马,吹水侯必败无疑,这一局稳了!

“且慢!”

任真决然打断了他,冷笑道:“朝堂上议论的都是家国大事,岂能因为切磋学问,而贻误朝政?这位老大人,万不可呆板迂腐,因私废公啊!”

“怎么,你怕了?”徐元直不依不饶,故意激他,“真金不怕火炼,莫非你是在虚张声势,其实胸无点墨,学问浅薄,不敢接受大家的检验?”

没等任真答话,他咄咄逼人,继续说道:“年轻人,既然如此,就别再装出学识渊博的姿态,妄图染指主考官的位置!”

任真哑然一笑,“徐大人,你也太急于盖棺定论,夺取官位了吧?我之所以拒绝你们的考较,并非因为心虚,恰恰相反,我认为你们没资格来评判我的学识!”

徐元直愣住,“你什么意思?”

任真负手而立,侃侃而谈,“《春秋》难解,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即便在最擅此道的西陵,都分成三家流派,不分高下,你们凭什么能评判,我的见解就是错的?”

人群闻言,暗暗点头,他的话不无道理,《春秋》是出了名的无解难题,本无标准答案,要分辨对错,的确不现实。

只听徐元直反驳道:“那你又怎么知道,自己的见解是对的?左氏,公羊,谷梁,无论你的主张出自哪一种解法,大家都可以甄别出来。这点你可以放心!”

“不必了!”

任真再次拒绝,悠悠道:“我可以回应诸位的质疑,但不需要你们来评判。五日后,我会开坛讲经,评点《春秋》,让天下人都听听第四种解法!”

什么?

所有人目瞪口呆,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任真居然要开坛讲学,以独到的解法,自成一派!

这气魄,已经不只是目中无人那么简单了,而是自命不凡,要以一己之见挑战当今所有解经流派!

“为往圣继绝学,乃我之夙愿。你们若是不服,五日后可以来听听。是非黑白,到时自有天下人公论!”

他并非不想在这朝堂上,在女帝面前,拿《春秋》真解打所有人的脸。

然而,举世皆醉唯他独醒,又该如何向他们证明,以前所有人的见解都是错的?

至少在此时,他还无法证明这点,所以他不想惹来无端的嘲讽。

就算想笑话我,也请五天后再来吧!

“至于最后一点,徐大人担心我不能秉公办事,不够沉稳持重,那你真是多虑了。我就算再偏激,也不会偏袒咱们西陵,他们东林。”

他眨了眨眼,玩味地道:“所以你们在折腾什么呢?由我这个中立之人主考,不会厚此薄彼,岂非更公平?你们真以为陛下可欺,会任由其中一家独大?”

第231章 将计就计

徐元直还没从震撼情绪里缓过来,甚至没有听清任真接下来的反驳,思绪依然停在开坛讲《春秋》上。

这小子究竟想干什么?是缓兵之计,还是恃才傲物,有真才实学?

他皱着眉头,表情复杂,“既然你许下五日之约,不怕被天下人耻笑,那就说定了。到时你若不能拿出真本事,让众人信服,那就乖乖让出主考,休再以小先生的身份招摇过市!”

他绝不相信,凭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真能高屋建瓴,在春秋领域大有造诣,成就非凡的造诣。这场赌博,他肯定只赢不输。

他已经想好,等开坛之日,一定要纠集京城的众多名儒,前去拆台砸场子,在无数儒生面前,拆穿任真的虚伪面目,使其无地自容。

任真淡淡一笑,没把他的警告放在心上,“好说。”

对西陵党来说,这似乎是个打压报复任真的好机会。但对任真而言,他主动提出开坛讲学,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借这个由头而已,真正意图绝不止是为了让群臣服气。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第一点,他想堵住董仲舒的嘴。

刚才在激辩儒剑同修时,他就担心董仲舒会闻讯前来,逼他交出春秋真解。反正迟早都要外传,那还不如自己主动把它解囊授出,博取一份博古通今的美名。

到时,他的《春秋》解法流传四海,董仲舒就没必要再进京,威胁到他。

其次,他想在北唐朝野树立起巨大威望,得到天下人的推崇和拥戴。

前有抛出剑经,传承绝学,后有注释春秋,解惑世人,这两者相呼应,无疑能为他塑造出一个传道济世的伟大形象。

日后,即便出了别的差池,女帝忌惮他的影响力,也不敢贸然拿他开刀。他甚至可以登高一呼,煽动舆论风潮,反过来掣肘朝廷。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为天下师。

当然,他肯定会藏私,故意解错一部分经文,让真解的威力打些折扣,相信也没有人能甄别出来。

五日之约既定,到时自见分晓,双方没必要再在朝堂上争执此事,各自走回朝班里。

至此为止,任真取得压倒性胜利,不仅捍卫住他的所有主张,更在满朝文武面前崭露强大的威势。今天他们总算领教到,吹水侯是一个何等厉害的角色。

真的惹不起。

女帝笑容依然温和,心里则松了口气。她原本还担心,任真顶不住压力,会被东西两党的口水湮没,不得不放弃立场。现在看来,她太低估任真的嘴上功夫了。

这是她最想看到的结果。绕开东西两党,就无所谓偏袒谁,这样一来,有任真执行她的意志,不必再正面跟儒家发生龃龉,朝堂会相对消停许多。

她再次问道:“还有何事要奏?”

任真闻言,虎躯一震,心里千万只草泥马在奔腾。今天早朝到底还有多少屁事啊,这是把所有麻烦攒到一起丢给我的节奏!

这时,一名年轻文官出列,哭诉道:“臣高基,今日代父上朝。家父昨日遇刺,背部伤情严重,恐怕时日不多了。乞请陛下准他回乡下养病,了此残生……”

见高基泪流满面,哭得情真意切,群臣都唏嘘不已,有些同情平日里忠厚老实的庸王。

昨日云烟坊的刺杀一事,已传遍京城,他们都听说了,只是没想到,庸王的伤势如此严重,竟有性命之忧。

可怜这么一位贪生怕死的亲王,终究还是无法躲过厄运,惨遭“歹人”的毒手。

女帝叹息一声,怅然感慨道:“我跟庸王相识多年,他性情温顺,从不敢招惹是非,我是知道的。此番怎会祸事上身,无端遇刺?”

高基仿佛触动衷肠,顾不上君臣礼仪,嚎啕大哭。

任真看在眼里,百感交集,心道,演技这种技术活,难道也是遗传的?

作为刺杀的幕后主使,他很清楚,李凤首刺出的那一剑很轻,根本不是真杀,更不可能危及庸王的性命。庸王老奸巨猾,这诈病的小把戏自然瞒不过他。

“怪不得,云烟坊的人没有出手救驾,恐怕他们也看出些名堂,所以选择将计就计,想借这个由头,帮庸王逃离京城,摆脱女帝和武家的监视。”

他瞬间想通其中关节,再次看向高基时,愈发佩服这位世子,哭得有模有样,仿佛跟父亲真的病逝一样,毫无破绽。

女帝沉吟片刻,劝说道:“乡下的环境太差,不像在京城里,名贵医药应有尽有,能迅速施救。还是留下来吧!传旨下去,皇宫御医要随时配合庸王府,不惜一切代价治好庸王!”

她显然还是不放心,不敢让旧皇族高家的最后希望脱离自己的视线,龙入大海。

纵然知道庸王胸无大志,庸碌无能,这些年她始终小心提防,不准他离开京城半步。

自从登基后,她内心深处最畏惧的局面,就是旧皇族高家企图复国,煽动北唐各地揭竿而起。而庸王高瞻,无疑是保守势力眼里的那面造反大旗。

高基恸哭得更厉害了。此刻他是真的想哭。

女帝安慰道:“你先回去伺候着,散朝后,我会亲自前去探望庸王。”

只有亲自看上一眼,她才敢确认,庸王的重伤是不是真的。

高基扑通跪倒在地,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地道:“陛下,我怕那些人贼心不死,还会继续刺杀啊……”

他原想直接挑明,刺客很可能是武家派出的,转念一想,女帝何其精明,哪会怀疑不到自己的娘家人头上,说破反为不美。

女帝蛾眉一挑,想到令她头疼的储君人选一事,感到莫名烦躁,正准备让高基退下,余光忽然扫到任真身上,改口说道:“吹水侯,此事你怎么看?”

任真身躯微僵。

这种事你特么也问我?你心里难道没点逼数吗!

虽然心里疯狂吐槽,表面上他还是得云淡风轻,走出来回话。

“臣刚来京城不久,对很多情况还不太了解,不敢随意发表看法,以免对陛下产生误导。”

第232章 南山南,北海北

随便发表看法,是很愚蠢的行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要想在官场上混得久,就必须要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就像眼前这个问题,任真就没必要多嘴,因为无论怎么说,都会得罪人。

如果他说,可以让庸王离开,那就等于支持庸王,得罪梁王;反之,则会支持梁王,得罪庸王。

双方都是虎狼之辈,只是外在表现不同,只要不涉及切身利益,任真何必去得罪他们?

女帝听到他的回答,明白他是不想掺和进来,却并不打算顺他的心意,“只是让你就事论事,不需要了解更多情况。”

“这……”任真脸色犹疑。

女帝微笑说道:“如果你了解情况,就有徇私情的可能性,我也就不会问你了。正因为你是局外人,我才想听你的看法。”

任真当然明白她的话意,但不得不装出一脸茫然的表情。

“说吧。”

任真无奈,只好说道:“臣对庸王不了解,只是眼见世子以泪洗面,挺可怜的。要不……就成全他的孝心,准许庸王告病回乡?”

庸王假痴不癫,阴鸷可怕,任真对他的印象并不好,但对梁王的印象更差,再加上他的伤本就是任真派人刺的,非要表态的话,任真还是宁愿还他一个人情。

女帝不置可否,俯瞰着跪在堂下的高基,淡漠地道:“吹水侯心软,我何尝是心狠之人?依你父亲的意思,是想回北海疗伤?”

她的话音很轻,但是传到群臣耳中,却如惊雷炸裂,令他们毛骨悚然。

告病回乡,回的自然是故乡。

庸王的故乡是哪儿?是北海郡,那里是旧皇族高家的发迹之地,也是高家祖陵所在。

在春秋乱世时,北唐还只是并立的皇朝之一,定都在北海。后来北方统一,高觉迁都向南,移到现在的长安,北海的规模才渐渐衰落下来。

高觉死后,以其开北朝疆土,谥号为太祖皇帝,但这并不意味着,北唐史上只有他一位皇帝,恰恰相反,北海高家拥有极其悠久的历史底蕴。

女帝武清仪继位后,皇姓虽更易为武,但她并非明目张胆地篡位,依然对旧皇族高家保持足够的尊重,不敢对北海郡大动干戈。

因而,高家治理的北海,一直是保守旧势力的大本营。当时震惊天下的讨武檄文案,就是爆发于北海书院,足见当地的人心所向。

所以,女帝的问题看似云淡风轻,却透着非常强烈的杀机。

让庸王回北海,无异于放虎归山,给他提供收拢旧部、起兵伐武的机会。女帝岂会不知这点,她随口提起北海,就是在试探高基的心意。

一旦高基回答不好,就会招致灭顶之灾。

任真心头一紧。

他想杀女帝,骨子里还是更倾向于还政高家,不禁替高基捏了把汗。

高基抬手,擦了把泪水,眼眸通红。

“父亲说,北海熟人太多,害怕会打扰他的清净,回去也没意思。他听说南溪山四季清凉,有利于缓解背伤,所以想去那里。”

任真闻言,眉头不觉皱起。他心思急转,隐约觉得此事并不简单,但又找不出哪里不对,感觉有些古怪。

“这样啊……”女帝心神暗松,北海在北,南溪山在南,庸王若居心叵测,此举等于南辕北辙,离老巢越来越远。

倒也无妨。

任真想到些什么,似笑非笑道:“庸王真会享福,挑了个云雾缭绕的仙境当高人。只可惜生在帝王家,终究无法挣脱俗世羁绊。”

高基低着头,瞳孔骤然收缩,强行克制住快要颤抖的身躯。他意识到,这位吹水侯已经看破其中玄机。

女帝嘴角轻挑,“吹水侯这话,莫非是在暗讽我小肚鸡肠,不肯成全一个重伤之人?”

任真躬首,脸上也带着笑意,“臣不敢。”

女帝摆手,“罢了,你没说错,庸王的性子确实不适合当王侯公卿,就由着他去山里当闲云野鹤吧!”

高基闻言,连忙叩首谢恩。

转身走向殿外时,他深深看了任真一眼,眼神复杂。

有恐惧,也有疑惑,更多的还是感激。

女帝不再理会这茬,站起身来,“大军出征在即,待会还得商讨作战方案,就先议到这里吧!”

她一边走向殿旁,一边说道:“蔡酒诗,夏侯淳,随我去御书房。”

很显然,这两人不能下朝回家,还得参加接下来的作战会议。

任真满脸苦涩,只好跟上去。

一大早发生的事情够多了,没想到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君臣三人走进御书房时,已有两人在此等候。

女帝最信任的两人。

文有元本溪,武有萧夜雨。

只要有这两人在,她的皇位便稳如磐石。

女帝坐到宽大的书案前,吩咐内监赐座,目光已经落在平铺在面前的地图上。

墨线纵横,皆是北唐山河。

也是这次南北较量的战场。

女帝没说话,到时元本溪先开口,看向任真,“师弟好口才。”

他是布衣之身,没有任何官衔,所以不便现身朝堂。但每次早朝,他都跟萧夜雨坐在女帝背后的屏风里。

两人既可以护卫女帝的安全,又能在幕后洞察朝堂形势。

任真颔首致意,“赖陛下信任。”

萧夜雨冷哼一声,这是两人的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时,闹得很不愉快。

“是儒剑同修,还是杂而不精?”

任真眼眸微眯,“同境界内,不妨一试。”

只要双方压制境界,任真有信心,在五十回合内将萧铁伞打趴下。

萧铁伞乱眉一挑,正准备回应,被女帝阻住,“自己人,有什么好打的?”

在她眼里,当前最值得信任的就是这三人。她跟任真相处虽短,但截止目前为止,任真的作为都符合她的心意,看不出半点私心和歹意。

有大局观,有大抱负,有能力,这是她对他的评价。所以,暂且听之任之,以观后效。

夏侯淳噤若寒蝉,捏了把汗,这里哪有他插嘴的份儿。

元本溪盯着夏侯淳,再次开口,表情古井无波。

“身为主帅,你想怎么打?”

高考加油!

祝福明天奔赴战场的所有兄弟们!

考不好?不存在的,连手眼通天这么牛逼的书都能看懂,兄弟们的智商毋庸置疑,随便写几笔就足以碾压大多数了,就是恐怖如斯!

另外,我已经奔波劳碌一天了,湖南的事情彻底搞定,现在正赶往湖北武汉的总部。手机也快关机了,实在更不了,相信大家也能体谅我的难处。

明天在武汉,后天去荆门,大后天回家,我争取一切时间码字!

最后,还是祝兄弟们笔走龙蛇,大笔如椽,如朕的**!

带着朕的祝福,撸起袖子加油干吧!

《手眼通天》高考加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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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 百将争雄

自从昨天接到圣旨,夏侯淳就一直在思考这道难题。此刻被元本溪问到,他稍微思忖,进行作战会议的首次发言。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次南晋大兵压境,我朝全力以赴,双方已没有秘密可言。以正合,以奇胜,初期形势还不明朗,咱们只能先匹敌对手,遏制住他们进攻的锋芒。”

元本溪没有说话。

这些道理他怎会不懂,他想听的是具体战略部署。

“敌方分三路进军,上路白启攻桐城方向,中路陈庆之取道濮阳,下路赵阔进犯长平。相应地,我军也应该分三路迎击。”

夏侯淳躬身,不时以手指向地图上的几处关隘,有条不紊地阐述自己的计划。

“跟早年交战不同,南晋这次偷渡骊江天险,而且已占领沿岸城池,可以说根基稳固。我军的思路应该是,不惜放弃部分城池为诱饵,诱敌方孤军深入,再借助地形优势剿灭他们!”

另外四人默默听着,神色凝重。

南北交锋,以往的主战场在骊江之上,以水战为主。但这次,南晋开战的时机巧妙,又有吴道梓里应外合,导致骊江一线失守,故而战火在北唐境内燃烧。

形势空前严峻。

夏侯淳看向女帝,温声说道:“作为主帅,臣理应率军去会会白袍。至于另外两路副将的人选,需请陛下钦定。”

主帅之位确定下来,副将就容易筛选许多。毕竟,朝廷一旦启用某一方势力的将领,副将也应从该阵营里挑选,各路兵力才能配合呼应,避免发生各自为战、见死不救的内乱。

夏侯淳出自兵家,由任真举荐,那么,另外两路大将也得如法炮制,不能再以儒家的人辅佐他。

女帝沉默。

这只是夏侯淳的个人看法,她未必会真的采纳,还要听过其他人的意见再做决定。

元本溪淡漠说道:“以正合,是在双方旗鼓相当的情况下。你的部署平淡无奇,不会收到多少效果,因为对方很有耐心,而我们拖不起。”

他没有点破,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不仅是因为粮食,更因为两朝国力已不对等,消耗战只会让步步为营的南晋进一步扩大优势。

“而且,最近的情报你也收到了,南晋的两翼进攻很稳健,密切呼应,从不轻兵冒进,你想引诱他们深入,只怕是一厢情愿。”

他面无表情地反驳夏侯淳,大战在即,根本无暇顾及对方的个人感受。

“至于最致命的中路,更非嘴上说说这么简单。我不想打击你的信心,但是,千军万马避白袍,若没有布置精妙战法,你打不过他。”

你打不过他。

元本溪平静说着,夏侯淳平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半点尴尬情绪。

他知道,元本溪不并非刻意贬低他,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千军万马避白袍,陈庆之太可怕了。

“所以,你只说对了一点,我们必须分兵迎战。”

夏侯淳无言以对。

元本溪话锋虽盛,表情却古井无波,继续说道:“我不出战,派谁去抵挡陈庆之,区别都不大。你的任务不是求胜,而是缓败。”

换句话说,别输得太快。

夏侯淳听懂了,用力点头,“我会尽可能拖住他,为另外两路争取时间。”

女帝看着元本溪,终于开口,“所以,另外两人是谁?”

以下驷对上驷,夏侯淳的任务固然艰巨,但那两位副将,才是这场浩大战争的主角。

元本溪的部署,是想剑走偏锋,先打掉两翼,让陈庆之的中军孤立无援。

面对女帝的询问,元本溪凝眉思索,没有立即点将。兹事体大,他其实也没想好。

空气突然安静。

萧铁伞望着地图,忽然说道:“白启的战法偏守,应该派个擅攻的大将去打他,才能压制住。”

听到他的提议,女帝和元本溪对视一眼,都表示认可这个思路。

“论攻城拔寨,非血侯闵染莫属,由他领兵前去最合适。只是……”

话音戛然而止,元本溪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任真。

夏侯淳是兵家代表,闵染也出自兵家。前不久,他被调离京城,此时还在西南边陲屯田,估计正憋着一肚子怨念。

要把他调回京城,必须得保全女帝的颜面,以名正言顺的理由启用他。这份差使,当然得落在任真头上。

任真会意,“我回去后立即写信,劝他抽空多读读四书五经,平心静气,顺便请缨出战。”

女帝微微一笑,容颜无法倾城,但看起来很真诚,“像你这种没立场的人,能随心所欲地应变,反而比有立场更风生水起。”

任真笑而不语。

萧铁伞冷哼一声,将话题移开,“下路的情况相反,赵阔攻强守弱,若是碰上坚韧防御,被拖进泥潭里无法抽身,实力就会打折扣。”

元本溪接话,“不错,敬侯李存啸,或者贞侯黎靖,都是合适的人选。”

夏侯淳说道:“这么说的话,主攻点应该是闵染,要把最精锐的主力交给他。中下两路负责拖住,不能使对方赶去救援。”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要成功缠住陈庆之的主力大军,是很多将领想都不敢想的事。

元本溪答道:“闵染有多大胜算,还要打过才知道。好在他那一路上,本就有十万守军,到时合兵一处,有充足的底气跟白启较量。”

女帝点头。

萧铁伞点头。

夏侯淳点头。

初步的作战部署就此确定。

元本溪的眉关并未舒展,因为还有一道很大的难题没有解决。

“我最担心的一点,还是在粮草押运方面。毕竟,敌方已经侵入境内,他们若派轻骑兵绕到后方,断绝我方粮道,局面会失去控制。”

不止是他们,相信敌方也都了解,北唐受制于粮食危机,软肋尤为明显。只要骚扰粮道,再毁掉一部分粮草,北唐大军就会陷入绝境。

萧铁伞嗓音沙哑,摩挲着手里的伞柄,“明知对方可能试图劫粮,攻击最薄弱的环节,咱们就得提前布置好。这位运粮官,会成为左右全局胜负的关键。”

夏侯淳问道:“那么,谁来运粮?”

………………………………

很多人可能没留意目录,这盘象棋里,车马象士将炮皆有特定的指代。

这一章写完,“有百将争雄”,陈庆之等人呼之欲出。至于其他棋子对应的人物,大家都可以剖析猜测一下。

第234章 暗流潜涌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运粮从来都是战争的重中之重。尤其是在眼前北唐缺粮的形势下,这份担子前所未有的沉重。

在粮草环节上,北唐再经不起任何乱子。

夏侯淳作为主帅,拖住陈庆之便已任重道远,得有更可靠的人站出来才行。

“我去。”

萧铁伞盯着地图,面容僵硬,显得格外丑陋。

“要想出其不意,顺利抄截粮道,南晋多半会派顶尖强者袭击。只靠寻常兵卒护卫,咱们很难抵挡得住。”

若有八境强者在场,无异于定海神针,能令局面安稳许多。

“不行!”

“不行!”

他的请战刚说完,女帝和元本溪就异口同声地否决。

元本溪决然道:“皇城离不开你。你得明白,最大的隐患始终是在长安。只要陛下无恙,北唐就变不了天!”

萧铁伞没再执意请求,知道元本溪在担心什么,有些无奈,“麻烦就在这里。眼前咱们能用的强者不多。”

说完后,他又摇头,觉得自己的表述不够准确,改口道:“还是人心不齐。”

朝野间,儒剑不合。庙堂里,党争掣肘。

这都是严重的内耗,怪不了别人,要怪就怪最近几年,北唐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权力的争夺和制衡上,勾心斗角的风气太盛,尾大不掉。

元本溪叹了口气,皱眉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到时两军对垒,南晋肯定会派道家强者出战,邀咱们阵前斗法……”

他没再说下去。

道家的符咒秘术,可结阵困人,阻挡百万大军,北唐的兵家何尝不谙此道,同样高手辈出。双方针尖对麦芒,本应势均力敌才是。

可惜,那些人如今都躲在江湖深处,已经彻底寒心,再想驱使他们为国效力,谈何容易。

夏侯淳忽有所思,欲言又止。

女帝看在眼里,“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夏侯淳受到鼓舞,胆子大了一些,“北唐兴亡,匹夫有责,仁人志士都不忍坐视国难。何不让小先生西行,前去试试?”

他说的有点隐晦,没直接道破,就是为了保住某人的面子。在场的都足够聪明,只需一点就透,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所谓西行,自然是去西方的十万大山。

大敌当前,此去便等于求和,结盟一致对外。

女帝脸色骤沉,冷冷看着夏侯淳,很罕见地露出帝王威严,“你说什么?”

她能接受任真的谏言,默许儒剑同修,已经颇为难得。毕竟是儒家小先生全程出面,起用的人又都还在朝为官,她的面子上会好看一些。

但是,你以为她真不要面子的啊?

合盟一处的剑道群雄,被她贴上大逆狂徒的标签,四海通缉。让她彻底否定自己的新政,放下姿态主动求和,被迫就范,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夏侯淳自知失言,吓得面如土色,不敢再作声。

萧铁伞看着他,眼神更是锋利如刀。这位兵家叛徒,素来跟顾剑棠领袖的剑道势不两立。

气氛陡然凝固。

任真一直沉默寡言,原本没打算掺和,但见夏侯淳太天真,令女帝恼羞成怒,不得不跳出来圆场。

“运粮一事,或许我可以试试。”

他又不蠢,不会再提西行的馊主意,主动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回主题。

女帝闻言,神色稍缓。

萧铁伞却不为所动,表情依然冷峻,毫不掩饰地挖苦道:“你还记得自己是修行者?”

由于剑道的缘故,他初次相见时就很憎恶任真。再加上两者的修为差距太大,任真又在五境徘徊不前,被他蔑视也在意料之中。

任真并不气恼,坦然笑道:“最近琐事太多,的确耽误修行。改天还要请萧大人不吝赐教。”

在身份没暴露前,他很想先跟萧铁伞交手几次,摸清对方底细。这样等以后真正杀人时,知彼知己,他心里就会更多几分获胜的把握。

萧铁伞冷眼相对,“五境的运粮官,还是别去前线丢人现眼了。”

任真不再理他,转头看向女帝,认真地道:“让我跟六师兄联手,应该问题不大。”

女帝顿感意外,“薛饮冰?”

元本溪也面露异色,没想到任真会抛出这样一个选项。

“儒剑同修,非我开创的先河,六师兄早有此立场。让他当我的副手,师兄弟配合运粮,共同运筹,陛下还有何不放心的?”

他修为虽低,最近在京城的一系列表现足以证明,他自己足智多谋,是跟元本溪一样不可多得的奇才。

薛饮冰则相反,修为在七境巅峰,实力无愧于十哲之列,但他的性情太过刚直,对官场政治不屑一顾,因为一直未受重用。

这对师兄弟,一文一武,一静一动,搭档起来刚好取长补短,又意气相投,简直天作之合。

元本溪心思急转,明显想通这点,满意地点头,“我倒是没想过这一层。小师弟跟老六搭档,就如同我跟萧大人联手一样,相得益彰,值得陛下托付。”

女帝欣慰一笑。

任真的提议,不仅帮她解决了眼前的运粮难题,更让她找到对薛饮冰的任用方法。

以前她厌恶薛饮冰的豪侠做派,不愿委以重任,只能白白浪费一名七境强者。

如今则不同,任真入朝后,有跟薛饮冰同样的幌子,通过他去利用薛饮冰,既能随心调遣,又不会令薛饮冰反感排斥,正是一举两得。

当然,无论是她,还是元本溪,此时都被蒙在鼓里,并不知道这两人还有一个潜藏的交集——墨家。

这才是任真最深的用意。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当转运使,督运三军粮草,薛饮冰当你的副将,听你差遣,如何?”

女帝眉眼舒展,心情轻松许多。

任真眨了眨眼,说道:“臣有信心保证,粮草押运万无一失。但是,臣有一个请求。”

“哦?”女帝笑道:“吹水侯的口气未免太大了。”

萧夜雨冷哼一声,不以为意。

元本溪问道:“什么请求?”

任真沉声答道:“我要的兵马有点多。”

说罢,他伸出一只手。

五根手指,五万兵马。

元本溪微微色变,“押运粮草,何须如此庞大的军队?你到底想干什么?”

任真斟酌着措辞,正要说出心里的计划,这时,有名内监匆匆走进来。

“禀陛下,京兆府尹莫问天在殿外等候,有急事要觐见。”

第235章 红衣笑

京兆府尹,官拜正四品,虽然品秩不高,却是朝廷里极为特殊的存在。

这一官位的职责在于,治理京畿地区,维护长安的秩序。如果放在今天,就相当于首都的市长,地位可见一斑。

京官遍地走,能震慑住龙蛇混杂的京城,获得无数权贵认可,京兆尹绝不可能是庸碌卑微的小角色。

女帝轻语道:“他来做什么?”

她心生疑惑,吩咐宣莫问天进来。

很快,一名穿大红官袍的中年男子迈步而入,朝女帝行礼,虽然低头躬身,魁梧身材仍然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女帝坐在书案后,笑道:“赐座。”

任真见状,审视着莫问天的身形,暗暗诧异。

区区四品京官,就享受到御前赐座的礼遇,实属罕见。这位京兆尹,果然很不一般。

他正这样想着,莫问天抬起头,朝书案旁的另外几人行礼。

“下官见过萧大人,二先生,小先生。”

拱手看向任真时,莫问天嘴角微扬,看似是敷衍一笑,瞳眸里却掠过一抹隐晦难明的意味。

任真心神一颤,盯着莫问天的非俗仪态,表情异常精彩。

怎么会……是他!

鲜艳红袍,锐利鹰眸,雪白长眉。

京兆尹莫问天,正是他当初见过的红衣鹰首!

他难以置信,红白紫黑,经略鹰视堂、侦查北境的莫鹰首,其明面上的身份竟是京城父母官!

难怪莫鹰首能悄然蛰伏多年,既对北唐情报了如指掌,又从未招致怀疑和暴露。

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原来他一直隐藏在北唐朝廷里。

凭他的京兆尹身份,可以自由巡查长安,谁会怀疑到他的头上?

任真对眼前的事实震撼无语。

那夜去见绣绣姑娘,听她说出“莫鹰首真的姓莫”后,他只是隐隐预感到,或许鹰首跟豪族莫家之间有关联。

未曾想,这两者岂止有关,还潜藏着如此惊人的真相。

京兆尹不必早朝,若非任真今天刚好在场,不知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女帝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误以为猜到其中缘由,解释道:“不必惊讶。若没有强大修为,莫大人如何镇得住京城这潭水?”

莫问天境界高深,处在七境上品,关于这一点,不止是女帝,朝廷里的大人物都知道。

他们对此从未生疑,是因为莫问天从小到大,都生活在长安,是土生土长的唐人。而他身后的莫家,底蕴悠久,是当年北唐开国的中坚力量之一。

有如此强大的家世作掩护,他无疑很安全。作为京兆尹,他通吃京城黑白两道,又充分利用手里的鹰视堂,掌握着无数信息和资源,堪称京城一霸。

女帝对他犹为忌惮,以至于每次召见他时,都会让萧铁伞或者元本溪暗中护卫,提防他图谋不轨。

任真迅速回神,趁机佯装醒悟,“怪不得,莫大人刚一进来,我就有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他的气息幽深莫测,实在佩服!”

莫问天坐到椅子上,笑容温和真诚,“多谢侯爷谬赞。不知为何,我一看到您,便觉得特别亲切,仿佛神交已久。”

其他人不以为意,只当两人在客套寒暄。

任真却是目光微凝,立即听懂这话的用意。莫问天分明在暗示他,自己已经知晓他的真面目。

那晚在拍卖会上,任真编出一系列说辞,足以骗过无数人,却无法逃过莫鹰首的眼睛。毕竟,他一开始就知道,北归的剑圣是假的,那些说辞根本不成立。

所以,他能猜到蔡酒诗也是假的,也就不奇怪。

任真付之一笑,没再说话。

彼此知根知底,等于互相要挟,也就不必担心对方泄密。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或许还能结成最密切的盟友,不用害怕背叛。

女帝问道:“你有何急事?”

莫问天答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两起命案。刑部侍郎廖青山,太常寺卿欧阳钦,都被杀死在自己家里。”

“你说什么?!”

在场几人闻言,都心脏一颤。

一夜之间,两名朝廷大员遇刺身亡,此案传扬出去,足以轰动京师。是谁敢公然蔑视朝廷威严,犯下如此胆大包天的大案!

女帝有些失神,或许是想到什么,脸色尤其苍白。

元本溪眉头紧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沉声道:“你先把情况详细说一遍。”

莫问天点头,“今天一大早,两位死者的家属去我的府衙报案,说他们老爷遭人谋杀,离奇地死在家中,夜里并无半点动静。”

说这话时,他随意地瞥了任真一眼。他当然猜得到事情的真相。

“臣当即赶往现场,勘察寻找破案线索。廖青山一案,现场没有任何异样。他被一刀封喉,毫无挣扎搏斗迹象,甚至面容平静,仿佛死在梦中。”

被隐身透明的顾海棠杀死,死得稀里糊涂,能有机会反抗才怪。

“倒是欧阳钦,虽然同样被割破喉咙,没能来得及反抗,但他的表情异常恐惧,应该是在临死前经历过某些可怕的事情。”

任真默默听着,知道这是因为,顾海棠按照他的委托,试图从欧阳钦嘴里逼问出襄王血脉的线索,所以让对方多活了一会儿。

御书房里气氛死寂。

元本溪沉默片刻,分析道:“也就是说,刺客的实力或者手段很强大,让这两人无从察觉,无力反抗。”

“不错。”

莫问天又看任真一眼,继续说道:“现场没有其他线索,反倒是凶手本人,猖狂至极,在现场留下了两张字条。”

诸人目光再次一震。

刺杀朝廷命官还不罢休,居然敢留字示威,这个案子越来越扑朔迷离。

莫问天从袖里取出字条,分别摊放在他们面前的书案上。

“替天行道”

“明净高悬”

盯着这八个字,他们神色困惑,开始揣摩其中的深意。

元本溪聪慧过人,他的脸色率先变了。

紧接着,女帝的脸色也变了。

然后是萧夜雨。

这三人都是当年那两桩旧案的策划者,结合死者曾经的身份,他们很容易猜到真相。

“替天行道”,里面藏着“天行”二字。

“明净高悬”,故意写错的“明净”,是“澄”的意思,再加上后面的“高”字,正是襄王名讳。

惩奸除恶,替天行道。

天理昭彰,明镜高悬。

显然,有人要来翻案了。

第236章 震怒

夏侯淳不明真相,自顾推测道:“目前虽不清楚凶手的杀人动机,但从这八个字的表面意思来看,或许另有隐情。”

“不错,”任真故作沉思,凝眉说道:“惩奸除恶,替天行道,向来是江湖侠士推崇的做派。莫非这两人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激起江湖人的不平意?”

莫问天情知他在演戏,煞有介事地配合道:“不排除这种可能。为了安抚人心,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必须尽快将案情查清,公之于众,给大家一个明确的交代。”

夏侯淳哪知他们的鬼心思,趁机建议道:“既然现场没有线索,那么,就应该从死者入手,翻查他们生前的遭遇,是否真干过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招来……”

“够了!”

女帝猛拍书案,勃然大怒。

在场数人见状,迅速站起身,低头迎接女帝的怒火降临。

女帝平时从容温和,极少在旁人面前失态,像今天这般雷霆震怒,甚至可以说是首次。

夏侯淳胆战心惊,屏住呼吸,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只是在据实分析案情,为何会突然引发陛下的暴怒?

元本溪却心知肚明,眼前的杀人案渊源太深,直刺她内心的逆鳞,让她感受到深深的恐惧。

尤其是襄王谋逆案,背后隐藏着她君临天下的秘密,一旦被揭开,不仅会令她众叛亲离,更将背上千古骂名。

举世讨武,是她最大的梦魇。

元本溪转身,看向任真和夏侯淳,说道:“作战计划就商议到这里,你们先回去吧!”

任真闻言,便行礼告退,走出御书房。

他知道,元本溪是担心局面失控,让自己跟夏侯淳看出端倪,所以将他们支开,才敢跟女帝商量案情。

虽然离开御书房,但他对里面的情形了如指掌,能够大致猜到,那三人是何等烦躁的心情,又将会合计些什么。

所以,他此时走在殿前广场上,沐浴着明媚阳光,心情格外舒畅。

拜你们所赐,老子生下来就是孤儿,被血案的阴影笼罩了整整十六年,现在也让你们尝尝,什么是煎熬的滋味!

夏侯淳跟在身后,发自肺腑地道:“侯爷力排众议,帮下官保住帅位,实在万分感激!恳请您务必到寒舍坐坐,给我个侍奉您的机会。”

他受宠若惊,事先不可能想到,决定让他担任主帅的,会是这位跟自己素不相识的吹水侯。

而刚才在朝堂上,任真舌战群雄,力保他的帅位,更是展现出超乎寻常的决心。

这让他惶恐不安,不知任真到底意欲何为,更不知自己该如何报答。所以他想邀任真过府,笼络感情的同时,探探任真的心思。

任真负手前行,没有看他,“这些俗礼就免了。我保举你当主帅,纯粹为朝廷考虑,没有半点私心。若非如此,好事也落不到你头上。”

夏侯淳唯唯诺诺。

“不过,群臣未必会这样想。在他们眼里,你我已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所以,希望夏侯将军以后慎重行事,别辜负了本侯的苦心。”

夏侯淳听懂了,连忙点头,“以后若有可以效劳之处,侯爷尽管差遣便是。我夏侯家于公于私,都会鼎力拥戴您的立场!”

任真淡淡一笑,“立场?我没有立场。就算有,我也是站在陛下一边,以大局为重,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夏侯淳笑容僵硬,暗暗腹诽道,你可拉倒吧,都是自己人,还尼玛装什么装!

“陛下之所以对你委以重任,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大敌当前,她眼里容不下任何有私心的人。换句话说,你要是敢假公济私,就会被立即拉下马,万劫不复。”

说这话时,他侧过身,深深看夏侯淳一眼。

夏侯淳会意,沉声道:“您放心。军国大事,关乎社稷存亡,下官万不敢大意。”

任真点头,“那就好,希望你能记住自己今天的承诺。”

他之所以敲打这一番,就是想利用夏侯淳弹劾叶家,将叶家行贿串通之事抖搂出来。

说话的功夫,两人已走出皇城,来到各自的马车旁。

任真挥了挥手,说道:“我有点疲累,想先歇一会儿,你先走一步吧!”

夏侯淳闻言,恭谨行礼告退。

任真则坐进车厢里,闭目养神,没有急于离开。

他在等莫问天。

御书房。

三人垂手而立,沉默望着女帝娇小的背影,谁也没主动触霉头。

过了一会儿,她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转身看着莫问天,问道:“除了这两张纸条,还有没有别的发现?”

莫问天摇头。

女帝继续问道:“除了你,还有哪些人看过纸条?”

莫问天微微思忖,答道:“在报官以前,死者府里就已经骚乱不安,很多下人都亲眼目睹过,所以,实在无法确认具体人数。”

他心里则在冷笑,事到如今,纸里包不住火,你还想杀人灭口,将这件事掩盖过去不成?

女帝脸色阴冷,沉默一会儿,说道:“就算这两人多行不义,死有余辜,毕竟还是朝廷命官,关乎朝廷的颜面。这件事,不能传扬出去。”

莫问天答道:“臣明白,接下来查案时,绝对不会声张。”

女帝幽幽道:“你明白就好。不过,死者既非寻常百姓,情节严重,不适合再交给京兆府审理。你只负责保密就行。”

莫问天微怔,然后点头应是。

他知道,女帝是信不过他,害怕他顺藤摸瓜,继续追查下去,真将当年旧案翻出来,重见天日。

女帝坐回椅子上,说道:“我累了,你退下吧。”

莫问天领命离开。

只剩下相伴多年的君臣三人。

元本溪此时才开口,说出酝酿许久的想法,“这件事很诡异。”

萧夜雨坐下来,感慨道:“想不到,有人把它们一起翻了出来。”

女帝无暇感慨,直接问道:“是什么人干的?”

元本溪望着两张字条,说道:“无非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是任天行和高澄的残党余孽。他们这么做,意在报仇雪恨,试图揭开真相,雪洗当年的冤屈。”

“第二种,是心怀叵测的敌人。这两桩旧案,跟他们自身无关,只是被当做攻击咱们的武器,想以此离间民心,煽动内乱。”

女帝点头,“继续说下去。”

“如果是第一种情况,那么,幕后主使很可能是旧皇室高家。”

高澄被满门抄斩,若说还有忠心耿耿的同党遗留,也肯定归附于北海高家,两者合为一处。

如果流言属实,襄王遗腹子真的存在,那么,高家夺回皇位的**就会更强烈。

说到这里,元本溪微微一顿,补充道:“当然,还可能是那位绣衣坊主。”

第237章 鹰视狼顾

由于某些未知的缘故,这君臣三人早就知道,绣衣坊主是任天行的遗孤。

年前,他们正是利用这条消息,将剑圣骗到金陵,意欲借南晋的刀杀死她。

所以他们此时意识到,任真身上也有谋划此案复仇的动机和嫌疑。

女帝揣摩着话意,问道:“北海高家,绣衣坊主,你认为在这两者之间,谁的可能性更大?”

元本溪脸色沉凝,答道:“如果是那位坊主出手,目的在于替他爹任天行报仇,就没必要刺杀参与襄王案的欧阳钦,这对他毫无意义。”

他并未考虑到,麻痹对手也是一种意义。更何况,任真志在北唐,野心远超出他的想象。

“而高家不同,他们的终极目标不是复仇,而是颠覆陛下的皇位,重掌北唐。所以,他们翻出任天行案,无非是借此攻讦陛下,让您丧失民心拥戴。”

听到他的分析,萧夜雨若有所思,提醒道:“有个细节,可以证实这点。欧阳钦的修为比廖青山还低,他反而能察觉到刺客的存在,面露惊恐,这说明什么?”

元本溪明白他的意思,“这说明,刺客在杀人前,应该曾主动现身,跟他交谈过什么。但对于廖青山,那人一刀毙命,并没有关心之意。”

女帝盯着“明净高悬”四字,眼神冷冽无比,“也就是说,刺客更在意高澄案,任天行案只是他们挑起非议的手段。”

元本溪答道:“如果对手是为报仇而杀人,那么,高家的嫌疑最大。但是,不排除还有南晋或者兵家余孽在暗中作祟。”

女帝寒声道:“这些年,朕对他们还是太仁慈了!”

她最畏惧的,是高家复辟之心不死,煽动北唐各州郡起兵讨伐。所以,一听到元本溪的分析,她便先入为主,笃定地认为,这是高家在为讨武造势。

为了营造出平易近人、仁德亲民的形象,她平时从不以朕自称,但此刻,当感觉自己的皇权遭到挑战,她的伪装便烟消云散,露出真面目。

“传令下去……”

“且慢!”

元本溪抬手,不顾君臣礼仪,打断了她的命令,劝说道:“陛下切不可冲动。贸然出手,等于不打自招,只会给敌人留下可趁之机!”

萧夜雨也急忙说道:“谋定而后动,高家的余孽注定跑不了,咱们不能先自乱阵脚!”

两人伴君多年,都知道她这次动了真怒,势必会对北海动用雷霆手段。

女帝攥紧拳头,脸上仿佛蒙霜。

“你们应该明白,杀死这两人,应该只是开始。如果不早点出手,让他们畏惧退缩,接下来形势将失去控制!”

元本溪叹息一声,表情复杂,“不错,敌暗我明,形势确实很被动。但咱们必须沉住气,保护好其他旧臣,耐心等对方的下次出手。”

“等?”女帝冷哼一声,被触痛逆鳞后,明显失去耐心,“这也算是办法?就怕刺客还没暴露,真相就已天下大白!”

萧夜雨皱眉,情知她担心的局面很可能会出现,于是说道:“咱们可以抢先一步,将那些涉案之人全部封口,以免真相彻底暴露。”

女帝漠然道:“这样做,岂非主动帮他们报仇?参与合谋的有多少人,你很清楚,弄出太大的动静,只会欲盖弥彰!”

元本溪沉默,一筹莫展。

女帝抓起纸条,撕得粉碎,狞笑道:“事已至此,只能杀一儆百!高家不是想谋反吗?那朕就先找个借口,把高瞻那头肥猪点天灯!”

萧夜雨闻言,豁然起身,“难怪他想逃离京城!我亲自去把他抓回来!”

……

……

皇城外。

上朝的必经官道旁,吹水侯府的马车依然停在那里。赶车的马夫似乎是小解去了,迟迟没有回来。

官道另一侧,同样有一辆马车并排而停,车外空无一人,这副画面颇为诡异。

任真和莫问天,各自坐在车厢里,没有露面,谁也没主动开口。

矜持和提防是官场的常态。谁先沉不住气,挑明身份,谁就容易受制于人,落在下风。

终于,身份更低的莫问天打破僵持,隔着车厢,幽幽说道:“侯爷手眼通天,初入京城,就能平步青云,着实令属下钦佩!”

“千人千面,手眼通天”,这是坊主的绰号,他自称属下,而非下官,这是在委婉地试探任真。

任真闭目养神,淡淡地道:“莫大人仪表非俗,鹰视狼顾,也是人中豪杰。据说有此面相之人,往往藏反叛野心,不知在你身上是否应验。”

莫问天轻笑,话音依旧温和,神情却极阴戾,可惜任真无法看到。

“属下以为,人不可貌相。就像这世上有很多人,表面装出道貌岸然,实则首鼠两端,脚踏两只船,谁又敢说,他就是表里如一的真君子?”

这句话讽意十足,分明是在挖苦任真,虽没有鹰视狼顾之相,却对南晋朝廷阳奉阴违,背叛之心愈发明显,没资格反过来怀疑别人。

任真哑然一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莫大人不必当真。以后同朝为臣,但愿你我各自相安,不会生出龃龉。”

他的意思也很清楚,你想继续效忠南晋,那是你的选择,我懒得计较。但是,你最好别招惹到我头上,否则,一旦撕破脸皮,谁都无法全身而退。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走出车厢,拿起马鞭,正准备自行赶车离开,这时,莫问天的话音再度响起。

“我们四人里,身份最微妙的是我,对你帮助最大的,也是我。”

四堂首领,红白紫黑,只有鹰首的根基在北唐,家大业大,难以轻易舍弃私利,所以说,他的身份最微妙。

如果任真想经营在北唐的势力,渐渐脱离绣衣坊,其实跟莫问天所走的路很相似,两人可以相互扶持。

任真收回马鞭,眨了眨眼,说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真斗起来,我随时能跑,但你未必舍得。所以,你应该换个说话的态度。”

莫问天沉默一会儿,诚恳地道:“属下谨遵教诲。”

任真满意点头,心里暗道,我就知道,你肯定是个鹰视狼顾的反骨仔。8)

第238章 貌离神合

庸王府的马车一路呼啸,疾驰着冲出南城。

车厢里坐着一名肥胖的中年男子。

可惜却不是庸王本人。

城外一条乡间小道上,穿粗布衫的高基搀扶着大腹便便的父亲,走得不急不缓。

看他们行走的方向,应该是往南,而非北海所在的北。

烈日炎炎,才走一小会儿,年轻力壮的高基,就已大汗淋漓,庸王反而气定神闲,那身赘肉没有令他感到燥热。

高基抻了抻头上的斗笠,一路上喋喋不休,显然对父亲的选择极为不满。

“我知道你怕死,但是这也太过头了!放着舒适的马车不坐,还要拉我一块步行,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看着高基愤懑的眼神,庸王哈哈一笑,本就细小的眼眸眯成一线,流露出宠溺之情。

“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一些总是好的。你不了解那个女人,她可不管什么君无戏言,说不定中途就回过味来,再派人将咱爷俩拦回去。”

不得不说,他的这个预判极其精确,而且很关键,挽留了父子俩的性命。

此时,萧铁伞正御空南奔,气势汹汹,要亲自将他抓回去处刑。

他俩走得匆匆,还不知道昨夜京城发生的杀人案,否则他们肯定吓得心惊肉跳,绝不敢在这节骨眼上,惹出畏罪潜逃的嫌疑。

这件事巧就巧在时机。如果莫问天上朝,早一步禀报案情,那么他们就彻底跑不掉了。

高基不以为意,讥笑道:“你整天忌惮那女人如何如何,她有那么可怕吗?或许是你太怕死,高估了对手的实力。”

庸王伸出手指,抹着八字胡,认真地道:“你爹胆小,这是真的,那女人心狠手辣,也半点不假。若非如此,以你伯父的才智,当年也不会死在他手上。”

“又来!”

高基叹了口气,踢飞地上一块石子,无奈说道:“你怎么老是把高澄挂在嘴上?别跟我说手足情深,名门望族从来都不兴这套!”

有利益的地方,就有争斗,就有尔虞我诈。尤其是那些豪族内部,因为继承家业等一系列的纠纷,亲兄弟反目成仇的情形不胜枚举。

更何况,还是冷酷的帝王家,在至高无上的权力诱惑面前,什么夫妻情,兄弟情,都只是假惺惺的冠冕堂皇而已。

庸王也不反驳,悠悠说道:“前车之鉴,让人警醒。这些年,我时时刻刻想着高澄,就是在不断提醒自己,永远别活得太天真。”

“嘁……”高基不屑地道:“你倒是不天真,问题是,你不觉得自己活得太窝囊么?”

庸王唏嘘道:“我不算窝囊,他才窝囊。我们兄弟三人里,就数他最有才华,偏偏他又淡泊名利,追求什么虚名,结果倒好,不争的人成了逆贼,死不瞑目……”

高基停下脚步,用力拍着父亲的肩膀,凛然说道:“无论造不造反,都会被那毒妇杀死,所以,咱们必须要反!”

庸王不置可否,望向前方的群山,眼神深邃,仿佛已经看到千里之外。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现在还没到揭竿而起的时候,撕破脸皮为时尚早。还是耐心等吧!”

高基神情焦急,催促道:“你还要忍到何时?咱们已经安全逃离,接下来只要赶回南陵山,率领蓄养的甲士北上,趁着南北战乱,突袭长安,北海那群老家伙们见风使舵,自会遥相呼应,形成夹击之势,到时光复大业可成!”

庸王嗤笑一声,没有收回视线,“你比高澄还天真。凭种云烟茶的三千死士,就想让天下响应,赢粮景从,你以为你是太祖再世?”

高基哑然无语。

庸王负手前行,“举世讨武,最大的关键不在于,谁来振臂一呼,而是如何掌控军队,攻城险地。”

说到这里,他眼神嘲讽,“民心能值几文钱?你跟高澄一样,都太看重所谓的民心。老百姓只管自己饥饱,哪在乎谁坐江山?先得到天下,才有机会骗得民心!”

高基闻言,沉默一会儿,不甘地道:“那得等到猴年马月?武家肯定不敢让咱们高家的人执掌兵权!”

庸王神情渐冷,“那就让掌兵的人倒向咱们。”

“谁?”

“何必着急?咱们作壁上观,先等南北两朝打完这一仗再说。谁有本事击退敌军,军权就会落在谁手里。”

高基若有所思,“经此一战,一些先前被罢黜的兵家将领重回军队,他们肯定心怀怨念,到时咱们应该大胆争取一番。”

庸王侧身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道:“年轻人最缺乏眼力。换句话说,总是把复杂的事情想得简单,又把简单的事情想得复杂。”

高基一怔,“什么意思?”

庸王不想多做解释,叹息道:“今天早朝,你真是白去了。”

高基语塞。

每次见父亲认真起来时,他都莫名崇敬,甚至感到恐惧。

庸王转而问道:“你确定自己没听错,蔡酒诗真说过云雾缭绕这个词?”

高基用力点头,明白父亲为何关心这个,“不错,通过他的言谈举止,我敢肯定,他已经猜到真相了。”

云烟茶得此名号,是因为茶树生长在云雾缭绕的山巅,终年汲取缥缈灵气。

而南陵山意境空灵,四季清凉,正是种植云烟茶的绝佳之地,每年从这里运往京城云烟坊的茶叶不在少数。

只要确定,云烟坊的真正主人是庸王,就能瞬间想明白,南陵山是庸王的秘密据点。

他酷爱喝云烟茶,哪是因为消脂减肥,其实是在通过云烟坊,暗中经营南陵山的局势。

他主动提出去南陵山,哪是因为不愿回北海,此举才是包藏杀机,为起兵谋反做准备。

昨天下午,任真刚试探过云烟坊,看出破绽,所以很容易推测出真相。

与之相应的,通过茶楼掌柜汇报,庸王知道任真去过云烟坊,也就等于知道,任真看破了云烟坊的幕后勾当。

那么,任真还敢站出来,替他在女帝面前求情,放虎归山,就足以说明问题。

“那个年轻人很有意思。可惜咱们仓皇逃离,不然,我一定要去会会他!”

第239章 玲珑宴

在任真的帮助下,庸王顺利逃走。

当然,这算是举手之劳,他并没有要跟庸王联手的打算,仅仅想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让庸王以后多闹一闹,总没有坏处。

至于女帝想拿庸王敲山震虎,以此镇压凶手重翻旧案的野心,就更不是他能预见到的。

对他来说,只要别人没有怀疑到他头上,就已万事大吉。

散朝后已近中午,任真回到吹水居,累得精疲力尽,随意吃了些点心,就昏昏睡去。

吵架是个体力活,他事先不可能想到,今天会在朝堂上连吵三架,以一敌众。

争主帅、争督粮、争主考,面对东西两党的连番舌战,能保住不败实属不易。

想夹在中间,保持中立,就得拿出实力震慑群雄。这场架吵完,他在朝野间的地位算是正式确立下来了。

从今日起,任真的双修派将成为庙堂的第三股势力。而眼前,除了他这个扛旗的司令,旗下还只有夏侯淳一人,势力太过单薄,必须尽快收揽羽翼才行。

任真毕竟是人,而非主宰一切的神明。当前这副局面,跟他最初的设想有不小出入。或者说,他没能想到,进展会如此顺利。

这次孤身赴北前,按照他的规划,应该要参加大朝试,鱼跃龙门,从而步入仕途,然后循序渐进,徐徐谋取到如今这样的权势。

当时的他怎么可能想到,儒圣董仲舒会突然现身西陵,并且主动收他为关门弟子,一步登天。

儒家小先生的身份,是个超出他预期的变数,帮助他另辟蹊径,无需登台考试,就获得了煊赫的地位。

由考生变成考官,这是始料未及的惊喜。

最大的益处在于,他不必以同年及第的由头,将其他人笼络到自己身边,而是搬出座师的身份,名正言顺地招纳门生,收为己用。

这样既简单,又关系牢固,可以让他迅速在朝廷里开枝散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手伸进各省部的角落,隐隐掌控朝局。

这比他原先的谋划顺利多了。

只是,可惜了他那满腹才学,不能在万众瞩目的大朝试上淋漓挥洒,独领风骚,实在是明珠暗投。

任真这场午觉,再次睡到黄昏。

天色已黑,家里还是有人拜访,正等着他醒来。

崔鸣九和夏侯霸不约同至。经过上次争执后,两人的关系不温不火,不像以前那般亲近。

崔鸣九前来,是想跟老师汇报,他已经见过夏侯淳,估计这会儿叶家收到消息,正在合计如何抢走军粮生意。

而夏侯霸前来,主要目的是表示感谢,感谢老师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力挺他父亲挂帅出征。当然,他还有另外一件事。

他想邀请任真一起,去参加玲珑宴。

玲珑宴,是历年大朝试的考生们自发组织的一场晚宴,由于地点固定设在玲珑塔里,故而得名。

名义上是宴会,实际就是考生们按捺不住,都想提前跟别人较量一番,既能窥探竞争对手的底细,又能早早适应朝试的氛围。

如果把大朝试比作如今的高考,那么,玲珑宴就相当于一轮模拟,不是高考,但很重要。

玲珑宴享有盛名,因为这些年来,有不少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在宴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留下无数锦绣诗篇,在世间广为传诵。

有才华的人,想借此扬名,轰动京城。腹内学识平平的人,则想着长长见识,说不定考试时能用到呢。

所以到后来,年轻士子都想前去赴宴,共襄盛举。

甚至有一些高门大户,通过玲珑宴挑选气质不俗的才子,招赘入婿。由此可见,玲珑宴是一场热闹非凡的聚会。

任真早就听说过玲珑宴,也早就想凑这个热闹。

在他的开局计划里,有吃喝嫖赌四样,其中排在最前面的吃,就是去玲珑塔吃这场宴席。

以前他想去,是以考生的身份,想目睹这一届考生的风采,提前锁定强劲的竞争对手。

现在他想去,是以考官的身份,想物色一些优秀才俊,听其言观其行,确保不会出现录用失误。

说白了,还是在为自己的扩张做准备。

于是,当夏侯霸道出邀请后,任真爽快答应了。

不过他未立即动身,而是让两人先等一会儿,自己返回书房,开始奋笔疾书。

写完后,他走到后院,敲响顾海棠的房门。

海棠正在凝神修行,见他进来,依然闭目坐在榻上,没有说话。

“欧阳钦是怎么说的?”

任真坐到桌前,倒了杯茶,捏在手心里啜饮着。

他关心的还是襄王血脉一事。

他不喜欢庸王,如果那个遗腹子不存在,以后把皇位交给谁,就是棘手的问题。

“他说不知道。”

任真哦了一声,然后说道:“昨夜咱们只是杀人,敲山震虎,已经初步奏效。今早散朝后,那女人大发雷霆,显然是怕了。”

顾海棠睁开眼,听他讲述皇宫的情形。

“他们肯定严加戒备,今夜你再行动时,一定要小心。来日方长,若是见势不妙,就立即撤退。”

说着,他取出刚才写好的纸条,放在桌上。

“这是写好的供词,你杀完人后,将它留在现场,用死者血手印画个押。等明天事情传播出去,我倒要看看,她能怎么办!”

白天他在皇城外等莫问天,一来试探对方的态度,二来是嘱托这件事,下次再有人报官时,别把消息严密封锁。

两人达成协定,可以相互扶持,必要时共同反水,跟南晋划清界限。

顾海棠点头,“你也准备出门?”

任真起身,说道:“今夜有场玲珑宴,人多眼杂,我去那里,能证明自己不是杀人凶手,应该没有危险。”

说到这里,他转身看向她,“倒是你,以后行动会越发困难。我很担心,萧铁伞和雪影卫会蛰伏在暗处。”

两人都是五境时,联手可战七境强者。如今海棠即将迈入六境,他却停滞不前,想匹敌萧铁伞,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走到榻前,抬起左手对着顾海棠,从上到下扫过。

“你最重要。”

第240章 难上一层楼

除去巍巍皇城,玲珑塔就是京城最高的建筑,登高望远,可睥睨整个长安。

早些年,北唐施行朝试科举伊始,玲珑塔还只是座荒废的佛塔,无人问津,更不用说在里面宴会群贤。

后来,有一些考场失意的才子,游玩至此时,赌荒景伤怀,即兴在塔内墙壁上题诗,聊以慰藉。

年岁日久,塔里的诗词越来越多,也就变成长安城的一道盛景,吸引不少文人骚客前来,观瞻前贤风采。

渐渐地,玲珑宴演变成一项约定俗成的盛事,流传开来。

正如一轮模拟跟高考相似一样,玲珑宴的风格跟朝试规矩也差不多。

在往年,朝试分为文试和武试,各自单独比试,分别考察录用儒剑两道的人才。所以,玲珑宴也相应分成两场。

文宴以诗文会友,跟墙壁上的佳作相辉映,才思敏捷者,可步步高升;武宴更为纯粹,群雄各展绝学,竞相登高,出人头地。

玲珑塔有八层,塔内又有八面,不同实力层级的人,会停留在不同塔层里。

最终登上塔顶,领袖群伦的人,就是今年玲珑宴的魁首,一夜成名天下知,从此人生到巅峰。

大陆有“八面玲珑”一词,形容人面面俱到,左右逢源,其出处就是这玲珑宴。

但是,今年的情形似乎不同。

据宫里的小道消息,女帝有意革新朝试制度,激励北唐青年才俊们文武兼备,成为全面发展的综合型高素质人才。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横批——不偏科。

所以,这次朝试很可能变成一场当今的学业水平测试:文科生要做到武科科目达标,武科生也得通过文科的基础测试。

所谓儒剑同修,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与之相应地,今年的玲珑宴也有所调整,不再单分文宴和武宴,索性直接合在一起,来一场大热闹。

夜幕降临,长安城里灯火辉煌,如果站在高处俯瞰,那一定美不胜收。

在崔鸣九和夏侯霸的随同下,任真来到城南的玲珑塔。

墨雨晴性情活泼热烈,喜欢凑这种热闹,很想一同前来,但任真担心她又犯大小姐脾气,惹是生非,拒绝了她的苦苦哀求。

他披着一件黑斗篷,将面容遮盖得严严实实,跟在两名弟子身后,走进灯火通明的塔内。

要是被人发现,主考官蔡侯爷亲临,绝对顿时炸开锅,局面失控。他的身份特殊,必须要低调行事。

一楼大堂人头攒动,原本场地很宽敞,但架不住赶来赴宴的人太多,还是变得局促拥挤。

场间整齐排列近百张食案,俱摆着几盘简单的瓜果,用以招待各路才子们。

任真环顾四周,只见在场地四周,八角形的塔壁前都挂着青色的纱帐,跟外面隔绝起来。微风吹起时,青帐轻舞,隐约露出食案的边角。

“帐子里面,应该就是VIP席位,”任真心里嘀咕道:“我最好能混到里面去,省得待会被人识破……”

他正这样想着,崔鸣九忽然转身,低声说道:“老师随我来。”

然后,三人便走进其中的一方纱帐后,落座下来。

任真对崔鸣九的安排颇为满意,打量着帐外的人群,欣喜地道:“朝试将近,城里豪强云集,能弄到贵宾席位,怕是要花不少心思吧?”

崔鸣九笑道:“老师有所不知,这场玲珑宴虽是人人皆可参加,但这一应场地布置,免不了还是要有人出面主持。”

夏侯霸抢过话茬,淡漠地道:“太学是京城的最高学府,由朝廷钦立,是他们组织玲珑宴。崔师弟财气通神,还有买不到的席位么?”

任真听明白了。想开个VIP包间,都得走太学的路子,京城居,果然大不易。

“如果我没记错,现任太学的祭酒是袁白眉吧?”

太学祭酒,就相当于现在的北大校长,在教育界和学术界都拥有极崇高的地位。

崔鸣九点头,说道:“袁老爷子儒学造诣精深,被奉为长安的文坛领袖。他还跟夫子交情匪浅,算是您的前辈,您理应抽空去拜访。”

“前辈?”任真闻言,不禁发笑,“不过是夫子的书童,他算哪门子前辈?要论儒家学问,他就更没资格在我面前排辈分了!”

崔鸣九神情微变,扭头扫视周围一眼,然后俯身说道:“老师慎言。文人拉帮结派的风气盛行,又性子倔犟清高,您虽然身份煊赫,也还是别得罪他们为好!”

夏侯霸笑而不语,眼眸里藏着一抹讽意。

崔家世代经商,在朝廷内部的眼线并非特别灵通,还不知道今天早朝的事。但他却听说,老师已跟袁家为首的西陵党正面交锋。

既然如此,哪还有怕得罪袁家一说?在他看来,老师身为小先生,威胁到袁白眉的京城领袖地位,两人之间迟早会有一场较量。

任真看出崔鸣九的好意,欣慰地道:“既然由太学主持,那么,今晚玲珑宴的评判,应该也是袁家一系的人吧?”

“不错。”

任真嗯了一声,“给我说说晚宴的规矩。”

崔鸣九沉吟道:“今年有所变动,主持人会在上方放出一盏灯笼,里面写着赋诗的要求,谁先抢到灯笼,或者以最快速度咏出相应的诗,就能更上一层楼。”

任真若有所思,“抢灯笼,这是在比武力,算是武试。抢作诗,这是在比文思,算是文试。文武同宴,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夏侯霸也有所思量,“如此说来,每放出一只灯笼,就会有一文一武登楼?”

崔鸣九摇头,“不止如此,规则还有一条,如果有人反应稍慢,但紧随其后,一下子做出两首诗,那么,他也能登上一层楼。以此类推,再下一个人,就得三首才行。”

任真听懂了,“除了抢到灯笼的那位,第一个人要做一首,第二人两首,第八人就得八首!”

夏侯霸倒吸一口冷气。

在有限定要求的前提下,大家都是临场发挥,谁能一下子写出这么多诗来,简直是文曲星下凡!

第241章 云榜

崔鸣九感慨道:“想在大朝试前抢尽风头,率先登顶,是极困难的事。尤其是今年,文武合宴,天才云集,竞争会空前激烈。”

登楼不易,但相应的好处也很诱人。玲珑宴备受京城关注,考生若能抓住机会,大放异彩,就会声名鹊起,成功引起考官乃至女帝的注意。

届时,朝廷自会大加青睐。就算考生临场发挥失常,只要不是太差,主考一般会酌情通融,爱惜他的才华。

换句话说,玲珑宴就是个加分项,能增加考生的印象分。

夏侯霸深以为然,叹了口气,怅然道:“是啊,所以还是安安分分坐在这里,陪老师看热闹吧!这个风头,咱们可抢不到……”

这两人都修剑,志在参加武试,以身手抢灯笼,是他们最大的希望。

崔鸣九年长,修为在四境下品,希望渺茫,夏侯霸的情况就更惨了,他堕境重修,如今好不容易恢复到三境,哪是场间众人的对手。

隔着轻薄纱帐,任真望向喧闹的场间,说道:“朝试规矩,三十五岁以下者,皆可登科应试。跟中年武修比,你俩确实还有差距,但在同龄人里,已算难得的天才。”

他说这话,纯粹是鼓励两人,不想看到他们消极低落,早早对朝试失去信心。

崔鸣九黯然道:“老师不必安慰,我们有自知之明,如果按真实成绩,大概只能排在中游。即使在同龄人里,也比不了最妖孽的天才。”

有真实成绩,相应就有不真实成绩。武试以切磋定输赢,规则看似客观公正,舞弊的余地却更大。

就跟云遥宗的试剑大典一样,只要在编排对阵时稍做手脚,刻意安排较弱的对手,考官就能开方便之门,让受关照的考生多晋级几轮,排名更靠前一些。

这就能解释,东西两党为何执意争夺主考之位,不惜跟小先生撕破脸。因为主考官的权力实在太大了。

任真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上面,好奇地问道:“我听说,这次应试的考生里,有些是颇负盛名的当代天才。他们到底有多强?”

说起来,蔡酒诗今年也才二十五岁,若非任真幸运地混到小先生的身份,强行拔高地位,其实也该是崔鸣九一辈的同龄人。

至于任真本人,实际只有十七岁,甚至不能算同龄人,却拥有五境修为,这才是亘古绝今的变态天赋。

跟他比起来,其他人都只能算渣渣。

崔鸣九答道:“视年龄而定。二十刚出头的青年里,能到四境就算难得,但也有异数,譬如准五境的赵香炉。”

任真点头。

上次他跟赵香炉邂逅时,她就行将踏入第四境。身为西陵第一女天才,她如今又拜元本溪为师,修为突飞猛进,并不奇怪。

世间并非只有他一个天才。

“至于二十七八的那一拨,在京城里有寥寥数位,已经快要逼近第六境。他们的天赋,实在太可怕了……”

三十而立,还没到三十岁,修为就达到这种地步,确如崔鸣九所说,那几位惊才绝艳,配得上“天才”二字。

夏侯霸反应机敏,迅速奉承道:“老师您初露锋芒,就正式迈进五境,等到那时,绝对能轻松超越他们!”

崔鸣九缓过神来,惭愧地道:“把老师给忘了。夏侯霸说得没错,毫无疑问,您是当今北唐最耀眼的天才人物。”

任真淡淡一笑。

五境知命,是修行路上最大的坎。只要跨过这道坎,武修的实力就会产生本质性的蜕变。

他若想参加朝试,那么,能对他构成威胁的,只有三十岁以上的中年人。至于那几个天才,他还没放在眼里。

“我还没看过名单,很想知道,这次会不会有云榜强者应试……”

他轻语着,眸光湛湛,脸上浮出期待之意。

五境知命,六境破云,七境乘风。

江湖有风云双榜,七境以下的武修,被编排进同一份榜单里,由破云境领衔,故而叫云榜。

达到七境后,武修的实力超群骇俗,都是世间顶级强者,单独进行排名点评,此为风榜。

历年来,称雄云榜的翘楚,基本都是人族的中青代力量,他们被视作两朝未来的希望,成为下个时代的领袖主宰。

不过,在云榜榜首,始终有一个异类。

誓不过三的大先生。

由于诸多复杂的原因,这些年,颜渊一直苦心压制境界,在三境上停滞不前。

按照排榜规矩,琅琊阁不得不把他排在云榜里,但他的实力举世皆知,若不放进风榜里,又有失公允。

于是,他就成了世间唯一同时跻身双榜的强者。云榜第一、风榜第十,颜渊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前不久,他终于破开誓言,跻身八境之列,放弃霸占的云榜魁首席位。

自此,沉寂多年的榜首争霸战终于爆发,愈演愈烈,成为最近江湖的一大热门话题。

如果,在这次大朝试上,再有云榜强者现身,让两大热点合在一起,必会高潮迭起,成为后世佳话。

夏侯霸明白他的心思,沉吟片刻,说道:“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毕竟,许多声名远播的云榜强者,都还隐身世外,迟迟没有入仕。他们要想出山,这次是个好机会。”

崔鸣九点头,望向帐外的场地,“中青代强者齐聚,你们这么一说,我也特别期待这场玲珑宴了!”

夏侯霸忽然想到什么,问道:“老师,稍后的登楼争霸,您是否想大显身手,去欣赏那塔顶的风景?”

任真笑而不语,从果盘里拿起一块西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当个吃瓜群众,似乎也不错啊。

此时,场间的宾客越来越多,原先空荡的近百张坐席,如今全都坐满。大家本非为宴饮而来,后来者索性就站在空处,跃跃欲试,等候玲珑宴的开始。

须臾过后,二楼的围栏后,一名中年男子现身,俯瞰向人满为患的一楼。

随着他的露面,原先嘈杂的大堂,瞬间鸦雀无声。

中年人干咳一声,淡然说道:“本官乃太学博士袁天罡,负责主持今年的玲珑宴。现在,可以开始了!”

第242章 你们太菜,欣赏不来

袁天罡,听名字就知道,肯定也是袁家的心腹。显然,太学已经成了袁家的一言堂。

袁天罡徐徐说道:“诸位想必知道,今年的会试规则有所变动。所以,今晚玲珑宴也实行合宴,先夺灯,后赋诗。”

循着他抬手所指,众人仰头望去,只见在中空的塔内上方,大概是在第七层的高度处,一盏大红灯笼悬浮在那里,未被点亮。里面藏着的,就是这场盛宴的第一道题目。

袁天罡抬起的手并没放下,继续说道:“想要夺灯的才俊,现在可以出列准备了。”

下方人群闻言,顿时骚动,不少人冲进宴席间的空地,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帷帐后的贵宾席里,任真则拿起酒壶,从容斟满酒杯,期待着激烈争夺的开始。

众目睽睽下,袁天罡的手猛然挥落,“开始!”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间,只见有七八道身影倏然暴涨,激射向上空,凌厉到难以置信,将反应稍迟钝的众人甩在后方。

“快看,那是莫家的莫染衣!”

“还有范东流!”

“太学翘楚解三千,他果然也在那里!”

下方响起阵阵惊呼。

沉浸在紧张的氛围里,大家都莫名感到亢奋,仿佛自己也冲在前方,置身于强势碰撞中,心潮澎湃。

这俨然成了一场百米飞人大战,而这些人,是真的在飞。

第一梯队的领头羊们身手敏捷,赢在起跑线上,但并不意味着,只靠速度就能斩获胜利。

玲珑塔雄伟高大,塔内空旷无物,有足够宽敞的空间,供他们在疾速攀升的同时,展开厮杀搏斗。

当掠到第五层时,跟灯笼距离渐近,这些人心照不宣,几乎同时朝旁人出手,试图将竞争者打落下去。

很多起跑稍慢的武修趁机赶上来,加入战局。

轰、轰……

强大的气浪在塔内掀起,人群昂首去看时,上空已乱战成一团。

看情形,只要没展现出超群的实力,谁也别想浑水摸鱼,偷偷抢到灯笼,先拔头筹。

观众们纷纷起身,哪有心思饮乐,都凝神仰视着上空,欣赏这场精彩的大乱斗。

此时,崔鸣九侍立在任真身后,忍不住赞叹道:“他们真强!”

夏侯霸情绪受到感染,闻言说道:“是啊,还好咱们有自知之明,没上去凑热闹,不然只会沦为别人的陪衬。”

刚才先声夺人的那拨天才里,修为最弱的都在四境上品。

而这两人还太年轻,一个二十三,一个十八,明显没到出人头地之时,现在强行出头,等于自取其辱。

任真眼眸微眯,凝视空中那些闪转腾挪的身影,脸上没有多少震撼之意,反而怅然若失。

在这群人里,修为最高的当属莫染衣,在五境上品,固然算是惊艳天才,但也得看跟谁比。若是拿来跟任真比较,自然算不了什么。

任真如今的眼界,已不再停留在年轻人身上。

他更期待看到的,是那些迈进六境的中年强者。他们修行多年,根基深厚,拥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在他们手里,境界修为才能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给敌人构成致命威胁。

尤其是雄踞云榜前列的成名强者,哪个不是身经百战,栉风沐雨,才成就如今的排名和威望。

实力跟天赋是两回事,同时身负这两种资本的人,都是真正的强者,也是任真必须重视的对手。

可惜,仅从现在的局面来看,那些云榜强者似乎没来赴宴,只有一群富家子弟在酣斗。

这让他有些意兴阑珊,感慨道:“我虽然跟你们同龄,然而身份实力摆在这里,更像是在看晚生后辈表演……”

俩弟子哑然无语。

他们看得情绪激荡的较量,却入不了老师的法眼,看来这代沟是真实存在的。

任真继续说道:“不知你们有没有发现,以武力夺灯,这本应是兵家武修的强项,但是此刻出手的人里,却没有几人修炼刀剑。”

崔鸣九闻言,再次留神观察,这才意识到,情况确实如此,于是说道:“北唐的剑修不计其数,他们这次没有露面,想必还是有所顾虑,担心朝廷随时变脸,再次镇压放逐兵家。真正有胆量应试的,也只有少数权贵子弟。”

话音刚落,任真努了努嘴,笑道:“真让你说着了,看看那是谁……”

崔鸣九望去,只见一名青衣少女持剑而入,虽然以轻纱笼面,但他还是隐约猜出了她的身份。

“薛清舞?”

任真点头,“你们二人是剑圣的弟子,才刚入门不久。那位薛姑娘,却追随剑圣五年,第一女天才的名号,不是白来的。”

崔鸣九神情凛然,“听说她回京城后,修为陡增,即将迈进六境,着实厉害得紧。老师若是跟她交手,不知胜负几何?”

任真不假思索,答道:“两成。”

夏侯霸愕然,“这么低的胜算?老师是否太悲观了?”

任真摇头,“我说的是她。”

俩弟子同时沉默,嘴上不说什么,心里都充满怀疑,暗道:“你这么厉害,咋不上天呢?”

任真知道他们不信,也不打算解释,只希望以后能有机会,跟薛清舞当众交手,验证一下自己是否高估了她。

三人说话的功夫,上空的夺灯大战已经分出胜负,最终,是修为更高的莫染衣眼疾手快,惊险地抢到灯笼。

再稍晚片刻,或许获胜的就不再是他,而是范东流。

尘埃落定后,其他人纷纷落回一楼。莫染衣则站在二楼,当众从灯笼里取出木牌。

木牌上写着的,正是这一轮赋诗的要求。

他还没念出口,袁天罡便走出来,抢先说道:“诸位饱读诗书,寒窗多年,以前都写过或看过不少诗词。但玲珑宴考察大家的敏捷才思,不允许拾人牙慧,所以,稍后你们吟出诗作,如果被他人道破出处,不仅判作无效,而且会被剥夺入席资格。”

人群连忙应声称是。

任真听到这条规则,不禁嗤然一笑,腹诽道:“我只是不想参加而已,否则随便照搬几十首诗词,你们能知道谁是李太白,谁是杜工部?”

这时,莫染衣念道:“第一轮的题目是,咏剑。”

第243章 吹水党的锋芒(上)

很多文人才华横溢,能即兴当场赋诗,率性发挥,这不算很罕见。

但如果由别人命题,而且刻意出冷僻的题目,再想出口成章,其难度就会爆炸性增长。要想再写出脍炙人口的名篇,非天纵奇才不能为。

古有曹植七步成诗,回应兄长的咄咄相逼,为万代传颂,今天这场玲珑盛宴上,是否会诞生那样的千古名诗?

莫染衣念出题目后,在场的所有才子都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在腹中构思酝酿诗作,各自脸色凝重。

第一道题目很难,恰好出在大家吟诗的盲点里。

众所周知,当代北唐儒剑争锋,文人儒生素来对剑道不屑一顾,平时吟诗作对,他们的注意力往往不放在剑上,更热忱于那些风花雪月。所以,想要套用以前的旧作,几乎不可能。

在这种比拼速度的关键场合,又出现冷门题目,难度可想而知。偌大玲珑宴,此时鸦雀无声,大家凝眉沉思,气氛变得愈发紧张。

任真安然高坐,自顾饮酒,仿佛置身事外。

崔鸣九不通诗文之道,百无聊赖,见老师如此怡然自得,忍不住问道:“老师,您是否已得妙笔?”

话刚说完,夏侯霸冷哼一声,驳斥道:“这话是你该问的?老师身为主考官,岂会落了下乘,屈尊跟一群晚辈后生争强斗胜!”

他为人圆滑世故,情商明显比崔鸣九高。他虽然也想知道答案,但清楚这样发问,会将任真置于难堪的境地。

若是胸有成竹倒也罢,否则,无异于逼老师承认,自己腹里没有多少墨水。

任真淡淡一笑,并没有觉得尴尬,反而更欣赏崔鸣九的直率性情,说道:“我儒剑同修,终日以诗酒剑为伴,难道会写不出区区几首吟剑的诗来?”

夏侯霸闻言,眼眸豁亮,吹捧道:“题目刚出,老师就已成诗,不愧是儒圣嫡传,果然才气盖世!”

崔鸣九微微皱眉,对夏侯霸的谄媚姿态感到反感,不过还是喜形于色,“反正还未公开身份,老师何不隔着帷帐吟诵出来,让世人都惊叹于您的敏捷才思!”

任真笑着摇头,“还是算了。”

夏侯霸见状,深深看崔鸣九一眼,眼神嘲讽,心道:“真是愚不可及!老师碍于颜面,吹吹牛而已,你何必非要拆穿他的谎言,惹他恼羞成怒。”

崔鸣九心性纯良,哪有他这么多丑陋心思,正欲再说话,任真抢先问道:“莫染衣抢到灯笼,已经登上二楼,难道下一轮比试时,他会从二楼起跳,比大家领先一步?”

夏侯霸以为他是在引开话题,急忙答道:“那倒不是。每轮吟诗的时间较长,在此期间,大家可以停在各自楼层里歇息。但下一轮开始时,公平起见,所有人必须都回一楼。”

任真恍然点头,若有所思,“为了减少上下楼的麻烦,参与者是否可以始终留在一楼,只是让自己的位次朝上移动?”

“当然可以,”夏侯霸意外于他的问题,“才子们争芳斗艳,只为脱颖而出,扬名立万,谁会在意是否真能登上顶楼?宴席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比试。”

任真释然,拊掌一笑,说道:“那就好办了。不如这样,你俩一直留在我身边,我在幕后作诗,你们出面吟诗登楼,如何?”

“这……”

崔鸣九和夏侯霸闻言,俱是一怔,没想到会有这么奇葩的提议。

“我不便出面,跟一群晚辈争较长短,但是我的门生,总不能甘于人后,躲在幕后怯不敢战吧?既是儒剑同修,就得拿出真才实学,而非徒有虚名,为师可丢不起这面子。”

任真语重心长,认真地看向两人,颇有师长仪表,心里却打着算盘。

“今夜我帮这俩人作弊,让他们一夜成名,朝试时再稍微关照一番,世人也没话说。过后,师徒名份就顺理成章,省得引起非议,被人怀疑我跟两家暗中勾结。”

夏侯霸听懂了,老师是在刻意提携自己,为新崛起的吹水党树立威名,又岂有拒绝之理,惊喜地道:“老师愿意成全,学生感激不尽,日后必定……”

任真打断他的套话,爽快地道:“就这么说定了。”

见崔鸣九还犹疑不定,他狠狠瞪一眼,说道:“小崔,你要听好了。”

崔鸣九反应过来,急忙躬身垂首,聆听老师的赐诗。

“我有昆吾剑,求趋夫子庭。白虹时切玉,紫气夜干星。锷上芙蓉动,匣中霜雪明。倚天持报国,画地取雄名!”

这首诗当然非任真所作,作者是唐代的李峤。身在异世,他信手拈来,无须担心被其他人识破。

崔鸣九拜谢,由衷赞叹道:“此诗豪气干云,如利剑出鞘,酣畅淋漓,实在是绝妙!老师大才,学生佩服得五体投地!”

任真被夸得不自在,摆了摆手,“废话少说,赶紧出去吧!”

崔鸣九转身,正欲撩起帷帐,迈步而出,目光忽然一颤。恰在此时,场外宴席间,有人捷足先登,开始当众吟诗。

也就是说,第一个吟诗的登楼人已经诞生。接下来,只有作出两首,才有资格登楼。

崔鸣九转过身,朝任真摊了摊手,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不碍事,”任真笑道:“为师最擅长的就是赋诗填词,不过是再多一首而已,不在话下。若非如此,我岂敢让你俩出头!”

崔鸣九咋舌,感到难以置信,“真的?”

“宝剑出昆吾,龟龙夹采珠。五精初献术,千户竞沦都。匣气冲牛斗,山形转辘轳。欲知天下贵,持此问风胡!”

任真朱唇轻启,娓娓道出,随口又念出一首诗,一气呵成,没有经过丝毫的停滞和思考。

崔鸣九目光一僵,震撼之情无以复加。

如果说,第一首诗是任真才思敏捷,临场一蹴而就,那么这第二首没有半点酝酿的时间,除了提前写出以外,崔鸣九想不出别的可能性。

夏侯霸此时也感到惭愧。

刚才他还在妄自踹度,老师明明写不出诗,却强撑颜面,转移话题,没想到,老师不仅出口成诗,胸中更藏着深不可测的才华。

现在他信了,任真真能凭一人之才,帮他们俩同时吟诗登楼。

任真对此不以为意,只当是在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边抬手拿起西瓜,一边头也不抬地道:“去吧,小崔。”

第244章 吹水党的锋芒(下)

崔鸣九推帐而出,走到场地中间,在无数炽热目光的注视下,微微一笑,神采飞扬,“清河崔鸣九,有两首拙作,请在座诸兄赐教。”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喧哗四起,大家脸上浮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第一个人吟诗刚结束,崔鸣九就立即作出两首,紧随其后,这反应速度也太夸张了吧!

崔鸣九清了清嗓子,环顾四周,趁着脑海里的记忆还未消散,朗声吟诵起出来。

“我有昆吾剑,求趋夫子庭……”

“宝剑出昆吾,龟龙夹采珠……”

两首诗,赞颂的都是同一把剑,再从同一人嘴里念出,前后呼应,天衣无缝,自然不会惹人怀疑。

吟咏完毕,满座皆寂,人群无不动容。

他们本以为,匆忙之中,崔鸣九临时吟出两首诗,其韵律和意蕴必定都很牵强,谈不上文采可言。

但从他口中诵出的这两首,大气磅礴,豪迈胸襟尽显,字句见流露着大家之风,不仅不是仓促应付的打油诗,反而是堪称惊艳的上乘佳作!

须臾过后,人群从回味里缓过来,纷纷交口称赞,“好诗!”

崔鸣九一鸣惊人,博得满堂彩。

有些人认识崔鸣九,知道他是清河崔家的二公子,心里的惊叹之情愈浓,还以为他是真人不露相,将满腔才学深藏在腹里,专为今日诗惊四座,扬名京城。

崔鸣九满面春风,向在座诸位行礼致意,心里美滋滋地想着,老师真是神通广大,傍到如此强势的靠山,自己何愁不会功成名就,成为人生赢家!

满座赞美声里,一道沙哑话音忽然传出,格外刺耳,“哼,区区两首粗俗小诗,难登大雅之堂,诸位何必大惊小怪?”

此言一出,立即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崔鸣九循声望去,只见一名锦衣书生,手摇折扇,从一方帷帐里走出,神情倨傲。

“杨德祖……”

崔鸣九眼眸微眯,迅速认出这人。

太学有弟子三千,其中不乏饱学之士,杨德祖便是翘楚之一,在年轻一辈里久负才名。他的确才思敏捷,以恃才傲物著称,此时站出来叫板,莫非也有诗作写成?

“杨德祖是第三个出列的人,他得一下子念出三首才行啊!”

人群这样想着,不禁变得期待起来。有对立,有博弈,这场斗诗宴就会更加精彩。

杨德祖昂首挺胸,撩着袍裾走到场地间,傲然道:“杨某不才,有诗三首,是否胜过崔兄,还请诸位听好了!”

吟诗三首,已经够出风头,但杨德祖胸襟狭隘,对此并不满足,他素来迷恋虚名,岂容别人在他面前收获夸赞,故而非要踩崔鸣九一脚。

崔鸣九眉头一皱,对此人的傲慢举止极为憎恶,恨不得立即再念四首,扳回一城,方能出这口恶气。

便在这时,他的余光扫过一旁,看见夏侯霸从帐后走出,正朝他点头。他迅速会意,便不再逗留,走回帷帐后。

帐子里,任真正浅斟低吟,对外面的情形浑不在意。

崔鸣九有些不安,躬身问道:“老师,您能顶过这一阵吗?夏侯霸再想出头,就得赋诗四首了!”

“四首?”任真欣赏着手里的白玉酒杯,喃喃地道:“很多吗?”

外界,夏侯霸的清亮话音响起,在塔内回荡。

“在下夏侯霸,幸会诸位俊杰,今夜也想吟诗四首,以襄盛宴!”

惊呼声骤起,如潮般袭遍全场,达到前所未有的高潮。

崔鸣九瞠目结舌,呆滞地盯着饮酒的任真,仿佛看到天神下凡,“老师真乃神人也!”

他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外界观众只是听到连写四首,便惊为天人,又岂知这前后六首,皆是出自一人手笔,这才是真正的盖世奇才!

“古剑诚难屈,精明有所从……”

“龙剑昔未发,泥沙相晦藏……”

“闻君得折剑,一片雄心起……”

“拔剑绕残樽,歌终便出门……”

场外,夏侯霸按剑长吟,慷慨激昂,抑扬顿挫。

幕后,任真自斟自饮,自得其乐,畅然自足。

“这小子的记忆力虽不错,也还是背错了不少地方。好在这种场合下,旁听者来不及深究,有点瑕疵倒无所谓。”

这些牢骚,他当然在肚子里嘀咕,不会在崔鸣九面前说破。中华上下五千年,名诗绝句不计其数,随便搬出几十首,就足以碾压外面这一撮见识短浅的青年。

他不担心自己词穷,只怕对手不够强,变成他一个人的唱诗会,就索然无味了。

棋逢对手,方能成就千古名局。好在天公作美,没有令任真失望,给他安排了一群并不强大、但有备而来的对手。

今夜的玲珑宴,注定永垂青史。

当赞叹声此起彼伏,从四面八方涌向夏侯霸时,另一方的青色帷帐后,一名白衣秀士健步走出,气度雍容不凡。

“我听说,夏侯老弟修剑,去年还曾拜入云遥宗门下,何时变得如此才华横溢,弹指间便吟出四首佳作,真叫人叹为观止!”

白衣秀士走到夏侯霸面前,谈吐温文尔雅,但说到“云遥宗”时,却刻意提高了话音,透着讽刺意味。

夏侯霸强行破境,导致修为尽失,此事早已传遍京城,沦为贵族圈里的笑柄。原先天赋耀眼的他,跌落凡尘后,遭受无尽羞辱。

此人含沙射影,当众提起云遥宗的旧事,分明是要打压夏侯霸的势头。而且,他道破了很关键的一点,夏侯霸以前修剑,众所周知,此刻却吟诗如泼水,这里面恐怕另有名堂。

众人闻言,若有所思,都听出此人话里的猫腻,转而望向夏侯霸,看他该如何解释。

夏侯霸神情淡漠,说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离开云遥宗时,我的剑道修为虽然丧失,但也给了我一次重新修行的机会。现在,我已经转而修儒,准确地说,是儒剑同修。”

他眨了眨眼,打量着白衣秀士,激将道:“何晏兄,难道这样做有问题?”

他顺水推舟,将话题引到儒剑同修上,给何晏挖下陷阱。对方若是继续在这方面追究,就等于否定吹水侯的主张,踢到一块最硬的铁板上。

同时,他的确没说谎,为了攀附任真的势力,他最近在努力研习儒家经典,争取成为名副其实的吹水党。

借着玲珑宴,他恰到好处地泄露自己的立场,多少存着些耀武扬威的心思。

何晏不是傻子,看出话里的玄机,温和说道:“既是儒剑同修,当然没问题,难怪老弟学问大为精进,让人刮目相看。”

夏侯霸见他认怂,冷哼一声,没再说话。

不料何晏并没打算就此收场,而是转身扫视向宴席间的众人,笑道:“儒剑同修固然精妙,不过,论诗文之道,当然还是专心治学的儒修更精通一些。作为太学弟子,小生不妨献丑,试试能否写出五首诗来!”

第245章 太学的伎俩

全场鸦雀无声,众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五首?看这架势,真能把写诗当成拔萝卜一样,想拔几根就拔几根,都不用动脑子的么?

谁也无法预想到,在夏侯霸一口气连吟四首之后,居然还有人敢出来叫板,令玲珑宴的首轮斗诗就达到如此夸张的地步。

包括夏侯霸在内,所有人愕然盯着何晏,看他如何兑现自己的豪言。

何晏满面春风,“我们这些心无旁骛的儒家弟子,怎能输给三心二意的半吊子?诸位且听我吟来!”

夏侯霸闻言,神情剧变。他敏锐机警,隐隐意识到,何晏的话里另有玄机,似乎不仅冲着他本人,更是在讽刺任真推崇的儒剑同修。

何晏脸上泛着笑意,开始了他的表演。

帷帐后,任真侧坐在食案旁,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把玩着玉杯,目光则刺射向帐外,心思在疾速运转着。

“在限定内容的前提下,世上无人能临场作出五首诗。何晏念的这些诗,肯定是事先写好的。他既不像我一样,是穿越而来,拥有前世的丰富学识,又非钟情于剑,为何会准备好这么多咏剑的诗?”

任真陷入沉思。他不相信,何晏真是万中无一的天才。从对方刚才春风得意的表情来看,这里面一定藏着某些名堂。

“既是有备而来,莫非……他早就知道题目,提前做好了准备?”

想到这种可能性,他眼眸一亮,“主持玲珑宴的是太学博士,负责今晚的出题,他若想关照太学弟子,事先泄题给何晏,合情合理。如此一来,门生大出风头,太学一脉也会脸上增光。”

至此,任真豁然开朗,渐渐推测出事情的真相。

“若在往年,朝试主考官由京城名儒担任,那些人老于世故,跟权贵势力牵涉太深,很容易被疏通关节,所以考生们犯不着对玲珑宴作手脚,承担日后被无情拆穿的风险。”

任真思绪急转,盯着场间滔滔不绝的何晏,眸光湛湛。

“但今年不同,西陵党看得清形势,恐怕猜到我要培植党羽,不会卖给他们面子。所以,他们想借玲珑宴,提前宣扬门生的才名,到时候,我便不敢无视公论,让这些人名落孙山,跌出榜单。”

杨德祖和何晏都出自太学,太学以袁白眉为首,所以,太学的幕后其实是西陵党。面对咏剑这种冷僻题目,他们露出成竹在胸的姿态,显然早就串通一气,来演这场戏而已。

刚才夏侯霸挑明立场,不仅没有吓退何晏,更让对方看到立威的机会,想胜过夏侯霸,趁机证明他们才是儒学正统,而吹水党只是“三心二意的半吊子”。

主意是好主意,可惜,用得有点太急了。

想通所有关节后,任真侧身看向神色焦急的崔鸣九,鼓励道:“有老师在,今夜绝不会输。不就是六首诗么,包在我身上!”

“真的?”崔鸣九半信半疑。

那毕竟是六首诗啊,在场的众多才子,连一首诗都还没写出来,任真就一口气吐出这么多锦绣诗篇,接下来还要再做六首,这真的现实吗?

任真笑道:“不必惊慌,用心记好就是。”

说罢,他开始向崔鸣九传授诗句。

宴席间,何晏顾盼神飞,声情并茂地吟咏着诗作,心里则懊恼不已。

确如任真所料,他收到太学泄露的题目后,便连夜召集家里的长辈,绞尽脑汁共写出十首诗,又费力记忆下来。

他原想着,凭借手头充足的存货,今夜必会连连告捷,一口气登上两三层楼,俯瞰群雄。谁想到,居然有人能连写四首,逼得他被迫现身,倾出五首,才艰难登上一层。

早知如此,他哪还顾得上担心露馅,绝对一开始就锋芒毕露,抢先登楼。

现在倒好,剩下的五首诗已经废弃,毕竟下一个登楼者要连作六首,即使无人跟他匹敌,他尚缺一首,也甭想更上一层楼。

五首诗念起来并不容易,他边想边念,一句一顿,完全念完时,半柱香的功夫已经过去。而在另一边的帷帐里,崔鸣九也在争分夺秒地背诗。

何晏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转身看向夏侯霸,眼神里充满挑衅意味,“五首诗毕,侥幸胜过夏侯老弟一头。我猜,你很不服气吧?”

夏侯霸脸色冷峻,却又无法反驳,心里暗暗祈祷着,蔡老师,你可千万别江郎才尽啊,这一仗咱们不能输!

何晏嗤笑道:“还是一心攻读圣贤书吧!儒剑同修,说穿了就是学业不精,吹水侯能做到,莫非你以为,你也是他那样的天才?”

这话既在恭维任真,又不耽误贬低儒剑同修,是想警告所有儒生,别被任真的主张蒙骗,可谓用心歹毒。

夏侯霸反唇相讥,“你有什么好神气的?从不修剑的人,反而能一口气连写五首咏剑诗。我很怀疑,你是剑道的叛逆余孽,一直做贼心虚,不敢公开自己的身份!”

“你……”何晏怒气上涌,寒声说道:“是非自有公论,我不跟你胡搅蛮缠。要是不服气,那就作出六首诗来!”

夏侯霸哑口无言。

何晏的叫嚣还在塔里回荡。

此时,崔鸣九迈步而出,回敬道:“你有什么好神气的?不就是六首诗么,我们今夜奉陪到底!”

何晏脸上的傲慢表情陡然凝固,看着负手走来的崔鸣九,不知如何是好。

夏侯霸则松了口气,激动得险些泪奔,老师,你特么太牛逼了!

所有人注视着场间,震撼无言。

何晏代表的太学正统,跟任真奉行的儒剑同修,两方借助斗诗,展开正面交锋,高潮迭起,攀升至连赋六首,堪称历年玲珑宴之最!

崔鸣九冷冷瞥视一眼,生怕强记的诗句会突然忘掉,不敢再跟何晏斗嘴,径直吟诵起来。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

“宝剑不可得,相逢几许难……”

“灵剑经年匣,决云谁为高……”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崔鸣九闭目而吟,嗓音连绵,这最后一首《侠客行》,写的不仅是剑,字里行间更透着剑客的一腔豪气。仗剑而行,任侠使气,其精神饱满,每一字仿佛都蕴藏锋利剑气,震荡人心!

任真最喜欢的是这首,崔鸣九刚才听到这首时,也深深沉醉在它的豪迈意境里。这正是无数剑修毕生追求的精神境界所在。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正当他徜徉其中,纵情长吟时,旁边宴席里,有人勃然而起,大声斥责道:“这首诗不是你写的!”

第246章 故人来

这一声怒斥,如惊雷炸裂,打断了崔鸣九的吟诵,将所有人的视线吸引过来。

只见一名年轻书生拍案而起,阔步走向场间,朝崔鸣九瞋目而视。

他峨冠博带,器宇轩昂,看起来很有气度,不知为何,他的清逸眉眼间流露出一股怒意。

崔鸣九神色微慌,这首诗确实不是他做的,难免会有点心虚。但在这种场合下,势成骑虎,他断然不能老实坦白,将幕后的老师供出来。

“阁下是何人?为何出言不逊,污蔑我的清白?”

他很困惑,这首诗是任真刚才当面相授,没有外人在场,这书生是如何识破的?难道,《侠客行》并非老师所作,他也是抄袭别人的不成?

一想到这点,他心里忐忑不安,虽然不愿接受,但隐隐感觉到,真相或许正是如此,否则,如何解释老师能不假思索,赋诗如流?

何晏见状,喜出望外,对突然闯出来的书生点头示意,笑眯眯地道:“师弟果然博学,竟连这么冷僻的诗篇都曾读过,愚兄实在钦佩!”

他以为,《侠客行》出自某部名不见经传的冷僻诗集,鲜有人知,故而被崔鸣九盗用后,在座众人都无从察觉,幸亏有师弟博学多识,站出来指证。

崔鸣九沉默,心里陷入绝望。此人被何晏称作师弟,肯定又是太学的门生,要是当众道破出处,真相大白,那么自己的名声就彻底毁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老师抄诗帮我扬名,想不到,竟落得如此下场……”

他没猜错,任真的诗确实是抄的,却非抄袭这世间任何人的作品,而是源于另外一片大陆上那个叫做李太白的谪仙人。在这片大陆上,断然不可能出现作品完全雷同的情形。

既然如此,这书生又何以断定,此诗是抄袭他人呢?

难道他也是穿越而来?

那是不可能的。

帷帐后,任真面带苦笑,凝视着外面那个怒气冲冲的书生,无奈地叹了口气,“原来你也在这里……”

这时,只听那书生愤然说道:“诸位有所不知,这首诗的作者,是我的同窗好友,也就是如今的儒家小先生,蔡酒诗!我曾当面听他吟诵过此诗!”

话音刚落,满座哗然。

在众人看来,真相实在太意外了,此诗的作者居然是吹水侯!

场间另一侧,崔鸣九却是傻了眼。苍了个天的,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啊!

“我就是受老师所托,站出来念诗,你又替他打抱不平,以为我在剽窃他的智慧,这特么算哪门子事!”

他恨不得冲上去揪住书生,暴打一顿。

夏侯霸站在任真身后,同样哭笑不得,问道:“老师,那人真是您的朋友?”

任真一脸沮丧,点头说道:“不错,他叫付俊杰,是我在西陵书院的师兄。以前,我经常骑牛卖酒,有次喝到兴起,在他面前念过这首诗。想不到,他居然记住了!”

当初,他刚顶替真正的蔡酒诗,混进桃山,借着酒意吟诵此诗时,路过付俊杰所在的梅园旁,还受到对方的一顿盛赞。(第77章,走牛观花)

他清晰地记得,当时付俊杰还开玩笑说,要拾他牙慧,拿这首诗充当自己的大作传扬出去。

没想到,一语成谶。付俊杰进京赶考,今夜恰好在场,见到有人偷诗,这叫他如何不愤怒,义愤填膺地站出来,替好友讨回公道。

于是,酿成了现在这场闹剧。

付俊杰不明就里,盯着欲哭无泪的崔鸣九,怒斥道:“连侯爷的诗作都敢公然抄袭,简直胆大包天!你休想抵赖,现在就跟我去找他对质,真伪自现!”

何晏幸灾乐祸,趁机发难,“既是抄袭侯爷的大作,不能算数,按玲珑宴的规矩,理应取消蔡酒诗的资格!付师弟,你快带他去见吹水侯吧!”

他心里窃喜,腹诽道:“抄袭抄到自家人头上,反倒被外人识破,吹水党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席间众人纷纷出言声讨,斥责崔鸣九的卑劣行径,要将他赶出玲珑塔。

“这……”

崔鸣九进退两难,情知付俊杰的本意并不坏,但在这种时候站出来搅局,无疑是在为西陵党推波助澜,偏偏自己又无力反驳,毕竟他说的是事实。

形势发展到如此地步,已不是他能摆平的。

此时,一道淡漠话音幽幽飘出,令众人心头一震,“对质就不必了,本人就在这里。”

大家循声望去,只见任真掀开帷帐,走了出来。

这一刻,所有人心脏抽搐,脸上都浮出异常精彩的表情。这场晚宴为朝试考生准备,结果主考官也来到这里!

僵滞片刻后,他们总算缓缓过神来,陆续起身行礼。

“晚生拜见蔡侯爷!”

偌大玲珑塔里,回荡着同样的声音,震撼人心。

任真漫步在躬身的人群间,负手走向场地中央,说道:“本来我不想现身,破坏诸位的兴致。但是涉及到一名考生的名誉,本侯不得不出面说两句。”

全场寂静,无人敢出言回应,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崔鸣九和夏侯霸两人,刚才都坐在那方雅间,此时吹水侯又从里面走出来,很显然,他们三人是一伙儿的。既然同行,当事人都在场,还谈什么抄不抄袭?

任真走到付俊杰面前,眼里带着会心的笑意,“付师兄,许久不见,没想到你依然记得这首诗,师弟心里很是感动。”

付俊杰连忙行礼,同样面带笑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您已是小师叔,不可再如此称呼我。咱们西陵,这次来了不少你的熟人。”

说着,他朝宴席一隅招手,数名青年迅速起身,朝任真颔首示意。

为首那人高大健硕,威风凛凛,正是当初格竹的卓尔。

赵千秋死后,他被放了出来,眼前换上鲜亮衣衫,穿戴整齐,浑身透着逼人的英气。

旁边的冷雪、蓝玉等人,任真先前也都见过,算是旧相识。

而在卓尔身旁,赵香炉一身白衣如雪,跟任真隔空对视,笑意盈盈。

第247章 吹皱一池春水

他乡遇故知,虽然以前谈不上交情,再次看到西陵这些人,任真还是感到莫名亲切。

若非成为小先生,可以自立门户,按他最初的计划,此时应该跟这些人并肩而立,站在西陵党的旗帜下才对。

可惜,世事难料,双方的立场已针锋相对。

任真收起感慨,环顾四周宴席上的才俊,淡然道:“崔鸣九并未抄诗,确是原作者无疑。我跟他早有旧交,以前从他那里听过此诗,颇为喜爱,后来饮酒正酣,即兴在付俊杰面前吟诵出来。不想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造成了刚才的误会。”

说到这里,他转身打量着何晏,“事实就是这样,你可有异议?”

何晏脸色一僵,面对任真古井无波的眼神,有些茫然无措,只好答道:“既是侯爷亲口所述,学生岂敢放肆置喙?”

双方虽处敌对阵营,但地位差距太过悬殊,以何晏的太学弟子身份,根本没资格跟任真叫板,明知是党争之敌,他也不敢当面冒犯,只能退避锋芒。

任真的现身,将西陵党打了个措手不及。毕竟谁能想到,他会亲赴玲珑宴。

出头的何晏都没异议,其他青年岂敢多言,蠢到顶撞主考官的份上,场间立时寂静,气氛有些冷清。

任真自知,既然被迫公开身份,就没必要留在这里,让所有人都不自在。众目睽睽下,再想帮两名弟子登楼,容易被人看穿,反倒自讨没趣,还不如见好就收,顺势离开。

“我跟在座诸位,其实都是同龄人,只是身份略有不同。本想着凑凑热闹,免得年纪轻轻,就老气横秋,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抱歉,我就不打扰大家的雅兴了!”

他神态温和,抱拳行礼,这几句话也说得诚挚恳切,没有丝毫公侯架子,传到众人耳里,说不出的舒服。

众人纷纷起身,为吹水侯送别。

任真走向门外,崔鸣九和夏侯霸见状,立即跟上去。

便在这时,楼上传来一道不阴不阳的话音,“侯爷鲜衣怒马,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出席这种年轻人的聚会,再合适不过,何必匆匆离去?”

任真闻言,转身望向二楼,说话的正是太学博士,袁天罡。

袁天罡嘴噙笑意,眼神不善,挑衅道:“随你前来的这两名青年,都才华横溢,惊艳四座。您是儒家小先生,又是主考官,必不会输给两名随从,何不让这些后辈大开眼界,一睹您的才华!”

这几句话的用意歹毒,句句堵住任真的退路,想把任真留下来,看他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

“对对,”何晏迅速反应过来,此时正是让任真出丑的良机,恭谨地道:“侯爷是这一届考生的座师,难得今夜相见,您若不题几首佳作,就此匆匆离去,会令学子们失望,以为您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放肆!”袁天罡大喝一声,假装怒斥,教训道:“侯爷深得圣人嫡传,自是名副其实的奇才,哪轮得到你来质疑!你如此胡言,难道还想讽刺侯爷华而不实,是个绣花枕头?”

这两人一唱一和,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无非是想逼任真自证清白,留下来继续参与玲珑宴。

如果任真不肯就范,选择扬长而去,等于印证了这两人的嘲讽,自己真是胸无点墨的草莽,不过凭借身份忝居高位而已,不能让人心悦诚服。

任真何等精明,哪会看不透这点小花招,不由玩味一笑,顺水推舟,“袁大人既如此说,本侯便无顾虑,留下来继续宴饮便是。不过,诸位切莫顾忌我的身份,变得束手束脚。”

他心里则冷笑不止,“我本来只想捧红弟子,没打算亲自装逼,既然你们非逼我出手,那就让你们见识见识,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

于是,他率领俩弟子返回席位,这次没再放下帷帐,而是公然对饮。

其他人看在眼里,不禁生出许多期待,都把注意力放在了这边。他们很想目睹,吹水侯究竟会如何回应嘲讽质疑。

作为师长,莫非他的才思真能胜过连赋六首的崔鸣九?

宴席另一侧,赵香炉忧心忡忡,替任真捏了把汗。她看得出来,太学这群人有备而来,分明是想趁机羞辱任真。任真浑然不知,还敢留下来,多半会招架不住。

身旁的付俊杰洒然一笑,把她的忧色看在眼里,宽慰道:“你就放心吧!若论诗文之道,这世上无人能胜过小师叔!”

当初在格梅之时,他便领教过任真出口成诗的恐怖造诣,故而对此充满信心。他甚至已经猜到,那首《侠客行》很可能就是任真写的,只不过传诵给蔡酒诗而已。

这时,袁天罡站在二楼,说道:“第一轮咏剑,就到此为止。接下来是第二轮,侯爷难得有雅兴,不妨一试。”

在高空处,又有一盏灯笼飘出。

任真泰然自若,心道:“自我进京以来,从未当众出手过,就凭你们这群渣渣,还没那么大的面子。这盏灯笼,你们随便抢去吧!”

随着袁天罡一声令下,无数人激射向上空,再次展开激烈的角逐。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鉴于第一轮获胜的是莫染衣,大家都心照不宣,无形中达成一种默契,先把莫染衣围困住再说。

所以这一轮,他没能脱颖而出,最终抢到灯笼,再上一层楼的人是薛清舞。

截至目前,处在第三楼的只有崔鸣九,第二楼的则有莫染衣、陆子涵、夏侯霸、杨德祖、何晏和薛清舞,共六人。

薛清舞取出灯笼里的木牌,定睛一看,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第二轮斗诗,要求大家写闺怨诗。”

“什么?”众人闻言,目光俱是一颤,“要不要这么开玩笑,前来应试的大都是男子,年纪轻轻的,怎么能写得出闺怨诗!”

闺怨诗,顾名思义,主要抒写古代民间弃妇和思妇的忧伤,或者少女怀春、思念情人的感情,这类诗的风格幽怨凄婉,基本都是女子所作。

让男子写闺怨诗,可以说是难度相当之大了。

震惊过后,大家都保持沉默,不仅是因为陷入沉默,更有些沮丧。不少人准备放弃这坑爹的一轮,等待后续厮杀。

这时候,任真站了起来,微笑说道:“这就巧了,我恰好填出一首《谒金门》,符合这一轮的要求,而且足以证明,我并非抄袭自他人。”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任真身上,流露出好奇之意,到底是什么样的词,居然还能验证作者的身份?

任真微微沉吟,酝酿过后,抬首吟诵出来。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玲珑宴上,吹水侯填词赋诗,吹皱了这池春水。

第248章 唇枪舌剑

“难怪他说,这首词能体现作者身份,原来开头第一句,就藏着吹水二字。”

进入京城后,任真自号吹水居士,将自己的宅院命名为吹水居,女帝钦封的爵位又是吹水侯,他即将招揽到麾下的能臣,还会被世人称为吹水党。

吹水二字,已经成了任真独有的标识。把它藏在词句间,足以自证,无人会怀疑任真是抄袭别人的。当然,他确实是抄的。

任真吟咏完毕,并未立即引起轰动。众人默然细品,都在回味这首词的意境。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这两句是双关语,表面写景,实际写情,象征着词中女主人内心的波澜起伏,堪称借景抒情的妙笔。

尤其是那个皱字,将春风吹水,拟作美人颦蹙,用得何其传神,足以彰显出作者出神入化的文字功力。

明日这首词流传开来,必会如春风吹水,在朝野间晕出道道涟漪,激起文人墨客的传诵和赞叹,惊艳了整个大唐。

“实在是绝妙!”

亲眼见证这首神作的诞生,未尝不是幸事。席间才俊们无不起身,朝任真躬身致敬,脸上洋溢着钦佩之情。

“不愧是儒圣嫡传,侯爷的诗词造诣让人望尘莫及!”

“若非侯爷亲口道破,谁能想到,吹水侯的爵号,原来出自一句饱蕴风流的好词!”

……

众人被任真的诗文才华所折服,纷纷不吝溢美之词。

刚才太学师徒的质疑和嘲讽,瞬间不攻自破。任真只用一首词,就引来好评如潮,证明了自己的实力。这把主考官的交椅,他绝对有资格坐。

任真微笑着,没有太多倨傲或者得意的情绪,平静说道:“献丑了。闺怨诗很难写,我只是偶得妙笔,并非专长。我抛砖引玉,接下来就看诸位的发挥了。”

说罢,他坐回席位,斟酒自饮,不打算再参与这轮斗诗。

为防止考生套作,玲珑宴的题目历来怪僻,今夜更是达到极点,连闺怨诗都搬出来刁难人。这样一来,便于有备而来的太学弟子施展。

任真前世虽熟读诗词,文学功底深厚,但对闺怨诗不感兴趣,所以说,这轮题目也出在他的盲区里。贸然跟太学相斗,殊为不智,还不如见好就收,顺势避开这一轮。

这一退避,倒让二楼的袁天罡产生误解,以为任真胸中并无多少才学,只是侥幸套作一首,运气而已,所以心虚露怯,放弃继续吟诗。

“侯爷这首词有些韵味,然而今夜是才子聚会,只要给足时间,哪个不能写出好句?玲珑宴比的就是赋诗的速度和数量,仅凭区区一首,侯爷难以胜出,恐怕只能站在下方,仰望塔顶的真俊杰!”

他自认为看破任真的虚实,于是继续出言嘲讽,笃定任真无法拿出真本事回应。

任真淡漠一笑,没有仰头去看袁天罡,而是扫视向宴席间。

“并非我不想参与,而是你们太学吹毛求疵,为了提高斗诗难度,连这种题目都敢拿出来。谁不知道,参加朝试的大都是男人,你却非要逼我们假惺惺地作女儿之态?”

说着,他一口饮尽杯中酒,“本侯以为,面对这种古怪题目,若还有人能文思泉涌,连赋数首,要么,他是心理变态的娘娘腔,要么,他就是提前知晓题目,今夜在众人面前作弊!”

场间众人神色骤变,显然听出任真的弦外之音。如果太学的人想作弊,事先泄题给门下弟子,那么,连吟四五首诗不在话下,无人能跟他们相抗衡。

一念及此,他们纷纷转身,看向崔鸣九和夏侯霸。

夏侯霸毫不犹豫,辩解道:“我和崔兄皆非太学门人,没有任何作弊的渠道。诸位应该有耳闻,今日在朝堂上,家父还跟兵部袁尚书争夺帅位,势同水火。你们认为,太学会愿意帮我?”

他冷哼一声,视线落在何晏和杨德祖身上,“反倒是这两位仁兄,出身众所周知。就算有人作弊,也应该是他们才对。”

何晏闻言,心脏猛然一颤,面对投来的无数目光,不知如何是好。

关键时刻,还是袁天罡开口,寒声说道:“没有证据,侯爷休要污蔑太学的清白。如果只凭猜测就能定罪,那我还怀疑你的两名随从作弊呢!”

任真坐在席位上,表情波澜不惊,悠悠答道:“袁博士何必激动,我可没说有太学弟子作弊。不过,接下来的斗诗过程中,大家可以稍加留意,看看那些出口成诗、惊为天人的才子,是否都出自太学。”

任真心知肚明,西陵党安排太学作弊这一出,是想利用舆论造势,强行干预他作为主考的监考和阅卷。既然如此,他索性当众道破,看太学弟子还敢不敢再站出来,肆无忌惮地抄诗。

政治家从来不问对错,只问利弊。同样是抄诗,关系到自身和西陵党的利益冲突,他当然要毫不犹豫地反击对手。

袁天罡对此始料未及。任真的话等于给大家提了个醒,这下太学再想作弊,等于不打自招。有了顾忌,原先的计划就彻底作废。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太学弟子才华横溢,明明写出锦绣诗篇,难道因为侯爷的无端猜测,就不能当众吟诵出来?如此一来,还有何道理可言?”

他眼眸微眯,居高临下看着任真,心里怒意升腾。

任真眨了眨眼,说道:“道理?本侯素来最讲道理。袁博士觉得不公平,那也很好办,把提前出的题目全部作废,当场重新再出一次就是。我信得过你,还是由你出题!”

袁天罡哑然无语。

题目被作废,小抄就会随之一道作废,更谈不上作弊。任真这一招简单有效,直接断掉了太学的作弊途径。

任真戏谑地道:“既然你说,太学弟子都才华横溢,我很想看看,重新出题后,他们还能否像那个何晏一样,接连写出五首诗来。”

何晏脸色苍白,顿时惊出冷汗。

袁天罡心有不甘,“太学按职责行事,岂能因你一人之言,废掉精心设计的题目!何晏连写五首,才思敏捷,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容不得他人指手画脚,随意污蔑。”

说到这里,他忽然狡黠一笑,阴戾地道:“如果你真想换题目,也行,用实力来说话。我给你出个题目,你如果能胜过所有太学弟子,太学采纳你的建议也无妨。”

任真侧身,捏着白玉酒杯,漫不经心地道:“看样子,你们似乎很质疑我的文采学识,一直揪着不放。要是我拒绝你的提议,恐怕明天满长安都会疯传,小先生仗势欺人,亵渎太学权威,对吧?”

袁天罡不语,只是冷笑。

任真微微抬手,欣然道:“请出题。”

第249章 蔡侯斗酒诗百篇

见任真爽快答应,袁天罡嘴角勾勒起一抹冷笑,眼前仿佛浮现出对方当众出糗的情景。

他锲而不舍地刺激任真,是因为有充足的底气。自从任真进京后,西陵党反应迅速,便立即派人前往桃山,深入调查蔡酒诗的底细。

根据他们得到的情报,蔡酒诗不学无术,平日里醉生梦死,功课成绩历来很差,绝算不上是才子。他之所以能当上小先生,纯属误打误撞,幸运地斩断东林叶三秋的臂膀,在夫子面前出了把风头。

他们由此得出结论,蔡酒诗只是走狗屎运的小人物,侥幸发迹,实际上并无真才实学,不足以令世人信服,这是能加以攻击的软肋。

这也能解释,今日早朝时,西陵党为何拿儒学造诣质疑任真,他们的决断正是基于此。

他们掌握的资料准确无误,只可惜漏了最致命的一点——蔡酒诗已经不是昔日那个蔡酒诗了。

所以,他们注定满盘皆输,沦为任真扬名天下的垫脚石。

袁天罡笑容阴森,说道:“为了避免被指责太学以多欺少,我特意照顾侯爷,为你们出的题目,是侯爷从小就朝夕相处的物品。”

说着,他伸手指向食案,“诸位可能不知,蔡侯爷祖居茅台镇,世代以酿酒为生,先前在西陵求学时,就整天到处贩酒。我如果以美酒作题,让他们赋诗,绝不算徇私舞弊,故意刁难侯爷,对吧?”

当着无数俊杰的面,他故意掀开蔡酒诗的老底,美其名曰照顾任真,就是想羞辱任真出身低贱,只是一时走运而已,骨子里不配跟上品豪族为伍。

被当众羞辱,任真的表情终于认真起来,沉声说道:“诗文乃陶冶情操之雅物,非争强斗胜之巧技。我本不认同玲珑宴的规矩,想着点到即止,既然太学逼我见真章,事已至此,我也就不藏拙了。”

说话功夫,他已走到场间,抄起旁边食案上的那坛酒,回身冷冷扫视太学群儒一眼,眼里不仅涌起醉意,更透着澎湃的战意。

“给我听好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迈步踏上楼梯,不急不慢地朝二楼走去,一边饮酒,一边大声吟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是白居易在饮酒,饮的是米酒,敬的是挚友。

玲珑塔里无人作声,唯有任真的清亮嗓音在颤荡作响,仿佛在撩动着人们内心深处的脆弱神经。

这首诗吟罢,他已登上二楼,举起酒坛海饮一口,姿势狂放至极。

袁天罡看在眼里,不以为意,心道,斗诗比的是数量,就凭你临时臆造,也想胜过我们人多势众,真是自不量力。

他踏前一步,俯瞰楼下人群,正准备让人出来迎战,只听任真的嗓音再度响起。

任真压根没打算在二楼停留,只是饮了口酒,便继续朝三楼走去,甚至都没看袁天罡一眼。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这是王翰在饮酒,饮的是红酒,醉的是疆场。

“今夕少愉乐,起坐开清樽……”

这是柳宗元在饮酒,饮的诗清酒,醉的是闲适。

任真毫不停顿,接连将这两首诗吟诵出来,一气呵成。诗成之际,他恰好已登上三楼,再次举起酒坛灌一口,浓烈酒水溅撒在胸前衣襟上,湿了一大片,更透出几分豪迈气概。

楼下众人全都抬头,怔怔仰视着三楼那道身影,震撼无语。

吹水侯不仅能吟出绝句,连作诗的速度也恐怖如斯,完全不需思考。才弹指间功夫,他就已连赋三首,而且还不失诗作水准,简直是旷世奇才!

袁天罡脸色难堪,没想过会出现这样的情景,心里开始怀疑,派去西陵的人是不是搞错了,如此惊世才华,真是那个庸碌怯懦的酒贩子?

他们正沉浸在惊愕的情绪里,此时,任真踏在楼梯上的脚步声继续响起。他又在登楼了!

任真脸颊晕红,眼神有些迷离,嗤笑一声。区区三楼而已,岂值一提?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瞧,诗仙李白终于来了。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李白挥金如土,浮一大白。

“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

李白酒入佳境,痛饮三百杯,开始醺醺然。

又是三首诗吟罢,任真踏上第四楼。

由于视线受阻,一楼的众多才俊已看不见其身影,只能听到那酒酣时纵情的长啸声,徒然望洋兴叹,不能望其项背。

“世间若有诗仙,也不过如此吧……”

太学弟子都面带苦笑,彼此对视一眼,满是惆怅和无奈。楼上那位对手强得让人发指,即使他们不顾脸面,真的一拥而上,凭人数优势取胜,也胜之不武。

今夜之事传扬出去,天下自有公论,后世又多一段风流。

吹水侯真乃神人也!

独立高处的任真,醉意渐渐上涌,眼里早已没有那些宵小之辈,甚至也不把斗诗放在心上。他要赢的,不是他人,而是这大好时光。

今朝有酒今朝醉,难得有此机会,如不痛快发泄出来,苟活人世还有何意义!

他提着酒坛,晃晃悠悠继续攀登。

管它是不是高处不胜寒,先登上去再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若饮酒,若吟诗,怎能少了苏东坡的《水调歌头》。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若论独酌,谁能比得了太白月下的寂寞。

……

……

塔有九层,斗诗八轮,合计三十六首。

任真手提酒坛,吟啸徐行,这些名诗从他嘴里喷涌而出,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

一壶酒尽,一人立于塔顶,这一夜美名就此成就,注定震铄古今。

北唐有诗仙,遗世而独立。

站在塔顶的烈烈风中,俯视着夜幕之下的茫茫长安,任真深吸一口气,陶醉在这份飘然欲仙的感觉和意境里,快然自足。

今夜这酒,喝得值了。

他昂着头颅,振声清啸,皎洁月色下,那一身白衣飘舞。

“蔡侯斗酒诗百篇,玲珑塔上独自眠。天子呼来不上殿,自称臣是酒中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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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京城流血夜

这首诗为杜甫所作,用以赞美诗仙李白。

此时,任真独立塔顶,俯瞰京城,之所以改编此诗,一方面,是酒兴使然,想效仿李白的狂态,为这场千古风流完美收官。

另一方面,他登高长啸,在浑厚内力激荡下,话音会传遍长安,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行踪,耳闻他的醉话。

这样,有利于他接下来去做更重要的事,伪造出不在场的证据。毕竟,没人会怀疑到一个刚出尽风头、正酩酊大醉的人身上。

这首诗吟罢,他没有从楼梯返回一楼大堂,而是纵声大笑着,弃众人不顾,踏空狂奔而去。

胜负早无悬念,他相信,在无数人见证下,即使袁天罡没有老实换题,太学也不敢再肆意作弊,将脸面全都丢尽。

今夜,他借酒狂吐诗篇,可谓名利双收,不仅拆穿太学蓄意造势的阴谋,还成功在世人面前证明了自己的才气,赢得诗仙的美名。

当然在赴宴前,他并未萌生这个念头。他本想深藏身与名,躲在幕后成全弟子,没想到会因为付俊杰闹乌龙,被迫现身,成就这场风流。

事已至此,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再来一副更大的手笔,双炮齐鸣,让明日的京城彻底炸开锅。

他高调踏空,故意在空中呼啸而行,好让不少人亲眼目睹到,他已酒醉回府。

踉跄走进书房后,他迅速收起伪装的醉态,在书桌前奋笔疾书,匆匆写着些什么,看起来精神抖擞。

一炷香时间过后,书房的门被推开,顾海棠走了进来。

任真抬头,看着她一如既往的清冷神情,知道暗杀顺利完成,笑道:“明天我做东,好好酬谢剑圣大人。”

顾海棠无动于衷,向来这般不食烟火,目光落在书桌上,问道:“下次出手的时间提前了?”

任真正在写新的口供状。

他沉声道:“我在玲珑宴上弄出大动静,刚好能吸引注意力,是不错的幌子。索性今晚就大开杀戒吧!”

顾海棠点头,拿起写好的纸条,默默读着。

任真笔走龙蛇,一边交代道:“要杀的仇家很多,你一个人分身乏术,忙不过来。待会我也去,咱们分头行动,同时出手暗杀。”

顾海棠侧头,看了他一眼,“你的隐身手法只对别人有效,你自己如何隐身刺杀?”

“你用隐身,我用易容。伺机杀掉目标身边的下人,再易容靠近,不算棘手,就是多了一道程序而已。”

“程序……是什么意思?”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速战速决。你在城西行动,我在城东行动。每隔一个时辰,咱们在城隍庙碰头一次。”

天眼的隐身神通有时间限制,顾海棠无法一整夜都神出鬼没,必须重新加持。所以,准时碰面必不可少。

顾海棠提醒道:“刚才暗杀那两人时,我发现了雪影卫的踪影。他们有所警戒,你要出手,恐怕并不容易。”

任真停笔,说道:“那女人选择的余地不多,派雪影卫保护目标,不给我借题发挥的机会,算是一种相对温和的应变。”

女帝不会怜惜被刺杀的旧日同伙,她对此求之不得,真正畏惧的是,他们会供出实情,让真相大白。

她当然不知道,任真借助南晋的强大国力,耗费无数心血,早已将案情差得水落石出。复仇是真,所谓供状,只是在借死人说真话,说给蒙在鼓里的天下人听。

顾海棠盯着纸条,问道:“我一直想不明白,她为何不抢先出手,把同伙都杀人灭口?这样的话,她就不用再害怕泄密了。”

任真闻言,笑意嘲讽,不是在针对海棠,而是嗤笑那个只手遮天的女人,也会投鼠忌器。

“要是敢这么做,她早就出手了,还会姑息养奸,拖到今天?该死的人太多,连根拔除,不仅令朝廷伤筋动骨,更会惹起无数怀疑。”

他拿起纸条,吹着未干的墨迹,幽幽道:“牝鸡司晨,这些年来,她本就没能收服人心。贸然出手,万一有人狗急跳墙,再拼个鱼死网破,你说,那座龙椅能不烫屁股么……”

顾海棠听懂了,“所以,她只能选择保护那些人,守株待兔,等咱们出手时,再一举擒住咱们。”

任真心情压抑,联想着十六年前那个血流成河的杀人夜,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咱们只有两人,势单力薄,今晚只杀三成,算是敲山震虎。至于剩下的,就借刀杀人吧!”

……

……

杀人不是有趣的事情。

尤其是复仇杀人,自身背负着太多血海深仇,就更不可能有趣,只会让人感到沉闷压抑。

手上沾满鲜血时,复仇者往往体会不到快感,甚至看着倒下的尸体,会忍不住想要呕吐。

所以说,复仇杀人,本无对错,更谈不上输赢。

这是一条走在黑夜里、看不见光明的路。

任真走上这条路,固然建立在“血浓于水”的人性伦理基础上,想替父母双亲报仇,但很大程度而言,他也是被逼的。

他的灵魂来自异世,降临在婴儿躯体内,就意识形态而言,或许天性凉薄,最初只把自己当成游客,没把杀父之仇当回事。

然而,从小到大,他一直生活在南晋的阴影笼罩下。自懂事起,他经历的所有苦难、被灌输的各种思想、被磨炼出的强大意念,皆是源于那桩血案。

他的生活里,满满当当被人写满“复仇杀人”四个字,如蛆附骨,挥之不去。

所谓借刀杀人,刀的存在,本就是被借以杀人的工具。

他这一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让他作呕,但别无选择。

无论他是否发自肺腑地复仇,还是单纯地只想挣脱这朵巨大的阴云,最直接的解决办法就是,来到长安,复仇杀人。

让该死的人死掉,这条夜路就能走到尽头,就能看到光。

令他感到庆幸乃至感激的是,命运是相对公平的。他无辜饱受折磨,背负上任天行的血仇,与之相对的,他也从父亲那里得到了传承。

手心里的天眼。

如果没有它,或许他早就死了。

如今有了它,他就有复仇杀人、安身立命的根基。

感谢苍天,让他有眼。

所以,当他出现在陌生的仇敌身后,一刀割破对方喉咙时,他的心里异常平静,没有任何悲喜。

只是多了一声叹息。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以眼还眼,买卖公平。”

第251章 恶人先告状

北唐五日一朝,平时不上早朝,女帝往往会在清心殿下榻,起得稍迟一些。

由于是女人的缘故,她登基掌权后,后宫彻底闲置,不存在嫔妃侍寝一说。前几年,民间还曾传过她私蓄面首的流言,甚至揣测她跟萧元二人之间有着不可言说的亲密关系。

这些流言是真是假,恐怕只有当事人才清楚。至少在明面上,女帝宿寝清心殿,一人独居,这是宫里内监们司空见惯的常态。

今夜是个例外。

天尚未亮,她就已起身,没有吩咐侍女伺候梳妆,就这样身穿睡袍,脑后披散着细长青丝,在清心殿里来回踱步,面容冷峻如霜。

很罕见地,萧铁伞和元本溪同时被召来,伫立在阶下。两人凝眉沉默,听着女帝的脚步声,焦虑情绪并不比女帝轻。

除此以外,台阶下还跪有一人,战战兢兢。夤夜进寝宫面圣,足见事态之紧急。

此人身材魁梧,一袭黑袍裹身,背负颀长铁剑,明显是名大修行者。只是,在三位屹立皇朝最巅峰的大人物面前,他心里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额头冒出冷汗,准备迎接随时降临的雷霆怒火。

二统领暗形,身手轻盈超绝,踏雪无痕,在雪影卫的地位仅次于萧铁伞,是备受女帝青睐的心腹爪牙。

按先前的圣旨,他此时应该潜伏在城里,亲自指挥雪影卫保护一众旧臣。他火速进宫,就说明任真的行动得手,已然引起雪影卫的恐慌。

雪影卫把差事办砸,萧铁伞身为大统领,同样无法推卸责任。见女帝备受煎熬,还在强忍着怒火,他心里感到内疚。

他攥着一叠草纸,嘴角不断抽搐着,怒骂道:“若非擅离职守,在你们眼皮底下,目标怎么可能被人无声抹杀?都是一群没用的饭桶!”

暗形闻言,身躯猛然战栗,将额头紧紧贴在地上,颤声道:“从凶手的作案手法来看,他们对目标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所以才能出现在最恰当的时间和地点,发起致命一击。”

他咽了口唾沫,见萧铁伞没再训斥,斗胆说道:“能做到这些,而且迅速杀死这么多人,足以说明对方实力强大,且蓄谋已久。并非属下失职,实在是敌明我暗,防不胜防……”

萧铁伞正准备继续怒骂,元本溪憎恶地皱了皱眉,“事情败露,现在说这些还有何意义?一夜之间,这么多人被杀,形势已经到了最严峻的时候。纸里包不住火,还是先想办法化解危机吧!”

上次顾海棠出手,杀人现场是在死者家中,事后目击者不多,所以消息没有大规模传播出去。但这次不同,她杀掉一些人,是在赌坊、妓院等公共场合,没过多久,就被外人发现,闹得沸沸扬扬。

更关键的是,现场不仅写有“替天行道、明净高悬”的字样,还出现伪造好的口供状,将两桩血案的原委拆解成诸多环节,陆续呈现在外人面前。

世人很快就会明白,降晋的任天行本无反心,只是功高震主,在女帝的计谋下被逼走上绝路,而襄王高澄,更非聚众攻打皇宫的真凶,其实是沦为武清仪弑君篡位的幌子!

一旦真相大白,所有矛头都将对准女帝,激起强烈的民愤,不仅会失去本就不稳固的民心,更是给蠢蠢欲动的旧势力提供起兵名义,号召天下伐武复国!

元本溪表情复杂,“前天那两人被杀,我就觉得不妙,却没想到,事态竟恶化成这种局面。人言可畏,复仇跟翻案结合在一起,这是想离间人心,恐怕会滋生叛乱……”

萧铁伞目光骤寒,阴冷地道:“这件事怪我,没能把高瞻抓回来。难怪他迫不及待,想逃离京城,原来他蓄谋已久,早想好翻案造反的计划!”

元本溪没再说话。

此时女帝豁然转身,盯着跪倒的暗形,“你刚才说,今夜死了多少人?”

暗形答道:“共计十六人。”

女帝闻言,跟元本溪对视一眼,眼神晦暗,“也就是说,他们的计划还没结束。”

他们知道,当年为了铲除那两位重臣,他们煞费苦心,纠集在一起的同伙远不止这些。既然对方没有全部杀掉,就说明接下来,京城还会继续爆发杀人案。

萧夜雨捏着腰间的伞柄,寒声道:“我亲自去蹲点,蛰伏在暗处,这次一定要将逆贼揪出来!”

元本溪摇头,“对方的杀害目标太多,你分身乏术,只会顾此失彼。事已至此,咱们不能再冒险了。跟抓住凶手相比,更重要的是,一定不能再有新案情被揭开,让矛盾更加激化。”

萧铁伞莫名烦躁,反问道:“不抓住凶手,你如何阻止他们兴风作浪,继续杀人翻案?”

元本溪沉吟良久,看向昏暗灯火下的女帝,狠戾地道:“既然死人无法避免,与其等对手翻案,咱们不如主动出击,抢先一步将剩下的人灭口!”

女帝眉关紧锁,脸色变幻不定,“所有人都死掉,朝廷会伤筋动骨,出现巨大的官员空缺,届时内忧外患,大厦将倾,你想过没有?不到万不得已,我还是想保全他们,不愿成全那群逆贼的心意。”

她擅长借刀杀人,当然明白,自己亲自出手,就会沦为别人的杀人之刀。

元本溪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我何尝不知,这是下下策。但形势所迫,趁现在泄露的只是部分真相,没有和盘托出,亡羊补牢不算太晚。而且,咱们还有一招反手,或许能将形势扭转过来。”

“哦?”女帝眼眸骤亮,仿佛看到了希望,急切追问道:“先生有何高见?”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咱们抢先出手,把剩余的人抓起来,等于抢到话语主动权。至于抓人的名义,就说他们是高瞻的同党,策划这起杀人案,利用旧案构陷陛下,损害朝廷威严,以行聚众谋逆之实!”

这是最典型的恶人先告状。谁先开口,先入为主,谁就成了无辜的原告,更容易获得旁观者的认可,占据言论优势。

女帝幡然醒悟,“把他们当成凶手杀掉,可以了结已经发生的杀人案。日后再有人翻案,也会被默认为高瞻的同党,妖言惑众,扰乱民心!”

以前,她投鼠忌器,担心那些同伙藏有后招,所以迟迟不敢灭口。如今,传言已起,她顺势杀人,反咬一口,也就不必再顾忌别人翻案。

反正所有的锅,都由庸王高瞻来背。

元本溪补充道:“这两起旧案,有一个共同的核心人物,献国公叶无极。所以他必须死,否则,一旦落在高瞻同党手里,他会将所有实情都招供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萧铁伞忽有所思,“遵陛下旨意,雪影卫派叶明华在叶府卧底,担任大管家监视多年。他昨日密报,说叶家去拜访夏侯淳,想联手勾结,套取饷银。既然如此,索性杀掉这只硕鼠,抄没他家的存粮!”

第252章 你可有悔意

跟萧元二人一样,叶无极也是最早效忠女帝的下属之一,当年为了帮她铲除异己,窃取朝纲,参与过不少密谋,手里掌握着很多核心机密。

萧铁伞追随,是出于男女之情,死心塌地;

元本溪拥戴,是因为郁郁不得志,太祖又怯懦无能,非他眼里的明主,扶持皇后摄政,如此大手笔才能施展他的勃勃野心;

叶无极愿意上贼船,动机更简单,也更实际。他贪婪无度,难以抵抗财宝的诱惑,偏偏女婿任天行又为官清廉,不仅不肯扶持他,还反对他插手政事,借自己的名义收受贿赂。

为了能博得女帝信任,牟取荣华富贵,他不惜出卖自己的亲闺女,当作晋身求荣的筹码,最终换来献国公的爵位,居六公之列。

正因为他知道的秘密太多,女帝对他心存忌惮,所以这些年一直恩宠于他,同时又派雪影卫潜入叶府,时刻监视着他的举动。

如今东窗事发,叶无极已经成了最大的隐患,随时都会引爆京城。

听到萧铁伞的汇报,女帝眼眸微眯,阴恻地道:“你们提起他,让我想明白一点。高瞻在京城势单力薄,如何能查清全部资料?或许,这些人里就有内鬼变节,出卖了咱们……”

叶无极唯利是图,反复无常,要是为了好处,把秘密泄露给别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元本溪闻言,沉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留他了。他好歹是六公之一,地位显赫,以莫须有的谋逆罪名杀他,恐惹人怀疑。不如借粮饷做文章,让夏侯淳上奏检举,抄没叶家充公!”

这个主意绝妙,既能杀人灭口,又解决军饷的燃眉之急,算是一箭双雕。

可惜,正中任真下怀。

他不想亲自手刃外公,让叶无极自食苦果,死在效忠多年的女帝手里,这才是最具讽刺意味的惩罚。

女帝点头,“就这么办。当务之急是去抓叶无极,将他关进大牢,以防生变。至于其他人,先不必着急,等京兆府奏报后,我会把查案之权交给雪影卫,到时候,你们再名正言顺地抓人!”

匆匆抓人,有不打自招之嫌,跟先查再抓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元本溪深以为然,补充道:“不能忽略蔡酒诗,他会成为化解危局的关键。夏侯淳负责买粮,是由他举荐,就让他敲打夏侯淳,立即弹劾叶无极。除掉那批人后,出现的职位空缺,也得靠他从朝试里物色人选!”

商议到此时,应急方案终于定下来,三人脸色和缓许多。

抢先斩草除根,嫁祸到逃走的高瞻身上,再指鹿为马,将旧案供状说成煽风点火的污蔑,如此手段虽会两败俱伤,但对女帝来说,已是相对可行的稳妥之计。

总好过真相大白,举世伐武。

这一夜,任真和顾海棠联手,暗杀不少旧案元凶,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天亮以后,风雨不仅不会平息,即将迎来的,更是一场席卷京城的剧烈动荡。

血洗朝野,流言四起,北唐要变天了。

……

……

长安城东,火光四起。

黎明虽未至,献国公府里烈焰滔滔,将夜幕映照得通红,恍如白昼。

四周的街坊邻居被吵醒,纷纷跑到街上,怔怔看着火海里的那座豪华府邸,都下意识地揉了揉眼,以为出现错觉。

他们都不明白,权势滔天的叶家,何以一夜之间葬送于火海,付之一炬。

半个时辰前,一队黑衣长剑的雪影卫冲进府里,擒拿叶无极入狱。

在看到他们的一瞬间,叶无极就意识到大祸临头,女帝隐忍多年,终于还是对自己出手了。

伴君如伴虎,对女帝狡诈多疑的性情,叶无极心知肚明,这些年一直如履薄冰,暗暗提防,私下蓄养不少江湖强者,以防出现灭门之灾。

他当机立断,选择逃跑,在忠心耿耿的死士护卫下,想通过府里密道出城,却被充当卧底的叶明华拦截,断绝了最后的退路。

于是,国公府里爆发惨烈的殊死搏斗,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行将全部覆没之际,多亏少主叶天命急中生智,点燃粮库,引得雪影卫被迫救火,这对祖孙才逃出重围,躲在街巷角落里,苟延残喘。

此时,叶无极浑身是血,胸前被一剑刺穿,伤及肺腑,眼前已撑不到天亮。

他倚在墙角,艰难喘息着,浑浊眼眸里透出不甘的怒意。

“那个毒妇……真是蛇蝎心肠!老夫鞍前马后,追随她多年,想不到她无动于衷,还是要杀我灭口!”

他低声咆哮着,胸膛起伏不定,牵扯到致命伤口,顿时血流不止,引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叶天命蹲在身旁,用手按着他喷血的胸膛,泣不成声,“祖父,您别说了!我这就去求咱家的世交,让他们派人救您!”

叶无极伸手,轻抚着孙儿的头,脸上也是老泪纵横,“傻孩子,你还是太年轻。世态炎凉,咱们家一夜覆灭,谁还敢伸出援手,跟朝廷为敌?”

他仰天长叹一声,话音沧桑而悲凉,“当年是我,把她扶上龙椅,现在我却丧命在她手里。这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叶天命伏在怀里,嚎啕恸哭,从没想过会沦落到这般下场。

朝廷既然派兵抄家,必会封锁城门,满城通缉,让两人插翅难逃。他俩无处可躲,流落街头,只要等到天亮,就会暴露踪迹,很快落入朝廷的落网。

从女帝起杀心的一刻起,祖孙俩的命运就已注定。

叶无极攥紧拳头,咬牙切齿地道:“武清仪狼心狗肺,既然她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你不必管我,快趁着夜色逃出城,把当年的证物都取出来!”

叶天命猛力摇头,悲痛地道:“不!孙儿要留在这里,陪您走完最后一程!家都没了,要证物还有何用?我一个人斗不过他们!”

叶无极闻言,伤心欲绝。

“至死都没能翻案,九泉之下,我有何颜面去见自己的女儿和女婿……”

月光如水,洒落在陋巷里,照在祖孙俩身上,显得格外凄冷。

巷子另一头,不知从何时起,出现了一道黑影,静静伫立在那里。

他走过来,俯瞰着躺在地上的落魄祖孙,眼神比月光还冰凉,“你可有悔意?”

叶无极心头大骇,以为是女帝派来的杀手,借着月光看清年轻人的面容后,脸上的震撼之情无以复加。

“任真……你为何在这里!”

他记得这张脸。

半个月前,他跟这青年在赌坊相逢,欢喜之下,将其收进府里,变成二管家叶真。再后来,任真在拍卖会上揭开身份,自称是剑圣首徒,就此脱离叶家,进入小先生麾下。

叶天命抬头,凝望着这副熟悉的面孔,同样非常惊愕,想不到在这种时候,这个意料之外的青年会出现。

任真嘲弄一笑,神情并未得意,而是充满愤怒。

“为何?你不是知道我姓任么!”

第253章 让流言飞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坏消息的传播速度总是极其惊人。

不到半日,夜里爆发的一连串杀人案便轰动京师,闹得家喻户晓,一时甚嚣尘上。

从市井百姓,到豪门显贵,朝野无不在密切关注此案,却又不同于往日的热议话题,大家都嗅到危险的气息,只是竖起耳朵,探听着外界流言,不敢明目张胆站出来,发表自己的见解。

出现在杀人现场的供状,是本案最能看出端倪的突破口,同时也是让人感到震惊乃至惊惧的焦点,里面蕴藏的信息太过可怕,字里行间,隐隐在指向某人,却又未明确道破,耐人寻味。

这就是任真的高明之处。

他并未立即杀掉核心元凶,而是由表及里,像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给世人呈现出连贯周密的逻辑顺序。这样,大家不仅能明白死者的被杀之因,更能循序渐进,引导着他们的好奇心,一步步揭开谜团。

眼看真相快浮出水面,最焦急的自然是罪魁祸首,任真这种遮遮掩掩的翻案手法,就是要让女帝备受煎熬,不得不抢先杀人灭口,从而落入他的彀中。

借刀杀人,本是她的惯用伎俩,任真这次却要还施彼身,以最阴险的方式实现复仇。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辩得清真伪黑白。通过供状里丝丝入扣的合理陈述,他们渐渐意识到,或许那上面写的是实情。当朝两大逆案背后,其实是庙堂权力更迭的阴谋争斗。

策划阴谋的胜利者,正是如今高高在上、执掌天下的当权者。以累累尸骨铺平道路,真相原来如此残酷。

想明白这些,世俗在为两位冤死的忠臣惋惜之余,更对当前的朝廷感到心寒,敢怒而不敢言。

皇城外传得沸沸扬扬,在皇城内,京兆府、刑部和大理寺的一干官员已尽数到齐,等候觐见女帝,禀报这起特大杀人案的详情。

作为御用机构,琅琊阁和雪影卫也在殿外候旨,随时准备全员出动,应付流言四起的乱局。

经过长达一天的朝议,最终,女帝圣躬独断,绕开所有办案部衙,将查案之权交给雪影卫,命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揪出幕后凶手。

当然,夜里早有决断,这只是在群臣面前演一场戏而已。

两日后,雪影卫上奏,宣称查出真凶,并列出一份合谋名单。得到女帝的默许后,这群鹰犬便使出看家本领,在京城里展开大规模缉捕。

雪影卫嗜杀,以残酷著称,名声狼藉。他们一出手,城里顿时人心惶惶,居民们提心吊胆,生怕遭受牵连,沦为这场政治博弈的牺牲品。

雪影卫的动作很快,一大批官吏迅速锒铛入狱,被扣上谋逆同伙的罪名,即日当街问斩。令人发指的是,连那些官吏的家属也没能逃脱,全家老小一概处死,不留活口,血溅菜市场。

杀人案的死者,不过才十六人,而追查出的凶手,却足足有数十家,处斩者将近千人,这是一场何其血腥的屠杀!

为防止真相泄露,事后再有人翻案,雪影卫宁枉勿纵,不惜滥杀无辜,这残忍手段超出了任真的预期,也再次唤醒世人对当年的记忆。

任天行谋逆案、高澄谋逆案、北海檄文案,当年三大案爆发时,女帝也是大肆诛杀异己,血洗朝野,令北唐臣民闻风胆寒。

今日这场血案,名义上是铲除高瞻同伙,情形与当年何其相似。世俗虽无法证明高瞻是冤枉的,那些供状也是假的,但通过现在女帝的强势回应,再次加深了对她的认识。

看似温和可亲,如沐春风,微笑面容后,却藏着暴戾狠绝的心肠。斩草除根,赶尽杀绝,这才是她真正的面目。

事已至此,人们已不敢再关心真相。即便知道真相,他们也无力改变什么,只想祈求风波早早消散,让女帝的雷霆怒火平息,让京城尽快恢复正常。

然而,某些人注定不愿忍气吞声。

女帝大开杀戒,让任真倍感愤怒。他原以为,面对重重舆论压力,她应该有所顾忌,不敢恣意妄为,没想到,这个女人会如此疯狂,竟视近千条人命如草芥。

他感到愤怒,所以再次反击。

那天夜里,在叶无极临死前,任真赶去见最后一面,从外公嘴里得知,叶家当年保留了不少信件,足以证明一干人犯下的罪行。

当时,他答应叶无极,会收留表哥叶天命,将其护送出城,同时作为交换,他必须要得到所有证据才行。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叶无极对当年的罪行心生悔意,答应了任真的条件。于是,任真按他提供的地址,迅速拿到那些遗留的信件。

如今,女帝指鹿为马,把高瞻拉出来当替罪羊,妄图颠倒黑白,他其肯罢休。

他跟顾海棠誊抄旧信件,写成无数份,然后连夜散发出去,如雪片一般,展开传单轰炸,遍及长安城所有角落。

第二天清晨,当市民们醒来,推开门时,铺天盖地,到处都是证据满满的信件。夸张的是,甚至连雪影卫刺客的家门口,都被塞满了传单,即使想收缴摧毁,哪还来得及。

整座长安城,都沦陷在任真疯狂的传单攻势里。这一次,不再是循序渐进,娓娓道来,而是和盘托出,一股脑倒出真相,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元本溪苦心编织出的谎言,顿时不攻自破。

这下,真相彻底大白,蒙尘多年的冤情终于得以昭雪。

开国伊始,兵权掌握在忠心耿耿的任天行手里,效忠于太祖皇帝高觉。女帝武清仪等人企图篡位,但无法逾越任天行这道屏障,便合谋捏造出一系列伪证,构陷任天行,令太祖信以为真,这才下令围剿任天行,夺回兵权。

绊倒庙堂的最大障碍后,还有高澄这座大山挡在前面,女帝依然无法窃取大权。即使她派人杀死太祖,凭高澄的贤王名望,势必会被北唐士子拥立,继承皇位,她依然无法得逞。

于是,她串通高澄麾下的幕僚,趁其奉旨出巡时,假借襄王名义谋反,攻打皇宫。此举一箭双雕,不仅铲除高澄的威胁,而且里应外合,重伤太祖,为她的继位埋下铺垫。

这两人含冤死去后,纵观北唐朝野,再无人能跟女帝朋党抗衡,权力完成更迭。

太祖病发身亡后,东宫无储君,襄王已死,庸王又昏庸无能,除此之外,再无正统皇室血脉。于是,武党顺水推舟,将武清仪扶上龙椅,君临天下。

时至今日,这两桩血案同时揭开,就意味着,所有北唐臣民都已明白,女帝武清仪登基,根本不是迫于形势的无奈之举,而是一场瞒天过海的篡位阴谋。

当今皇帝,实为窃国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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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你以为还能活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任真前世不信这句话,如今也是。

按照他的历史观,民意从来只锦上添花,无法雪中送炭,要想真正颠覆武清仪的北唐政权,仅靠民意沸腾,无异于痴人说梦,最终还得靠大军打下江山。

唯有真正成气候,民意才肯顺水推舟。反之,水就只能用来煮粥。

任真不天真,所以,当血案真相大白,京城人心浮动后,他并未去做登高一呼、号令群雄的蠢事,而是安然若素,有条不紊地执行计划。

替父报仇的重任,现在只算完成一半。更艰难的另一半,是杀死构织血案的幕后主使,武清仪、元本溪和萧夜雨。要实现这个目标,前路还很漫长。

至于眼前,任真觉得,应该先保证自身安全,稳住藏在幕后的南晋威胁。既然双方还没撕破脸,他不介意委曲求全,充分利用好这种微妙的关系。

所以,在即将登坛讲春秋的前一夜,任真再次走进枫林晚,当一次回头嫖客,点名让清音姑娘作陪。

妓名为清音、代号为绣绣的妙龄密探现身相见后,不知是厌烦任真又来找猫扑堂求助,还是憎恶他本人,态度明显比上次还冷淡,自顾坐在桌前,一言不发。

任真这次不再紧张,笑眯眯说道:“绣绣姑娘,劳烦通禀一下,在下受坊主派遣,想见猫首大人。”

绣绣无动于衷,上下扫视他一眼,淡然道:“见面就不必了。猫首大人刚离去,不在京城。坊主若有指令,你直接跟我传达便是。”

任真闻言,表情波澜不惊,对绣绣的回复并不意外。

“指令谈不上,坊主让我转告猫首,想劳烦她将长安的形势详尽汇报上去,替他在陛下面前美言一番,以防造成不必要的误解。”

前段时间,任真替北唐募捐军饷,官场春风得意,激起袁猫首的愤怒。为了保险起见,任真想利用这次大开杀戒,赶紧表表忠心,打消南晋对他的猜忌,以免对方采取更激进的动作。

绣绣唇角轻挑,听懂他的话意,浅笑道:“坊主的手段非同凡响,如今已震惊天下。就算猫堂不上报,金陵老家也能看到坊主的诚意。陛下明辨忠奸,从不会误解坊主。”

任真起身踱步,朗然道:“既然如此,我回去后,会将猫堂的态度转达给他。”

说完这话,他来到悬挂长剑的墙壁前,伸手摩挲着剑柄上的淡紫穗线,笑意玩味。

“刚才所说,只是第一个目的。坊主还命我通知你们,北唐主力大军即将开往前线,他将担任总转运使,负责督运三路军马粮草。”

绣绣目光骤凛,听到这份绝密情报,犹为动容,“这是真的?”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两朝开战,若是在北唐的中枢军营里潜伏卧底,能准确提供作战机密,这样一来,南晋对战局了如指掌,就会立于不败之地。

这绝对是天大的好消息。

不仅如此,南北国力出现倾斜,北唐粮草短缺,成为明显的软肋,也会是接下来两军对垒的博弈关键。如果连转运使都是自己的人,天时地利人和,万事俱备,南晋岂会有战败之理?

任真说道:“不止如此,坊主已摸清北唐的兵力部署和作战计划。接下来,他还会陆续提供更详尽的军情。所以,请你立即回报金陵,派人跟他对接,以便在行军路上,保持情报畅通。”

说着,他从袖里取出一副密封的卷轴,递给绣绣。

为了稳住南晋,博取信任,这里面写的所有情报都是真的。当然,兵法真假虚实,总是不断转换,无处不可深埋陷阱,真亦假时假亦真。

绣绣拿在手里,知道此事太大,表情凝重,“我会亲自回金陵一趟。”

“这样最好不过,”任真笑容温和,继续道:“另外,还有件小事,坊主想跟猫扑堂打听一下。”

绣绣收起傲慢情绪,认真地道:“只要有利于统一大业,我会知无不言。”

任真对她的态度转变感到满意,问道:“如果我没猜错,琅琊阁主梅琅,应该是女帝的私生子吧?”

……

……

今年夏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夏至未至,金陵的天气先燥热起来。

皇城深处,偶有清脆蝉鸣响起,不算聒噪,反而透着些趣意。

午后,御花园的一方碧湖中央,武帝陈玄霸坐在湖心亭里,捏着一根钓杆,姿态懒散,昏昏欲睡。

在他身后,黑衣李凤首侍立一旁,手里也没闲着,将拌好的饵料搓成小小颗粒,放在石桌上备用。

“越是看起来容易的事,做起来往往越难。譬如钓鱼,看似只要坐在这里,耐心等着就行,但是,谁又能一直枯坐下去,锲而不舍地等鱼上钩?”

武帝眯着眼眸,话音散漫,听不出情绪,瞳孔深处却藏着一抹讽意。

“陛下所言极是,像您这样屹立巅峰的强者,最让人望尘莫及的,不是先天禀赋,而是超绝的后天心性。所以,手持钓竿的人是您啊!”

李老头嘴上恭维着,心里则忐忑不安,认为这番话在影射时局,会对任真不利。

回金陵后,他时常惦记着,想从武帝嘴里套出实情。他知道,关于如何对付任真,这位城府深沉的帝王必定有一份周密部署。

问题是,伴君如伴虎,伴的还是一头能活五百年的老虎精,极善隐忍,这个秘密就更难试探出来。

武帝盯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说道:“这点道理,我早就明白,此时说出来,无非是想让你也明白。无论做何事,得沉得住气,哪怕鱼儿在拼命挣脱,也要耐心遛着,不可强行收杆……”

说这话时,水面上的浮漂开始不停晃动,显然鱼儿已经上钩。

武帝熟视无睹,持竿的右手纹丝不动。

李老头沉默一会儿,越琢磨越觉得,这话里的自信心太强,分明是把水底那条小鱼吃定了。

“陛下赐教,老臣谨记在心。只是,您何以笃定,凭那条鱼的力气,无法做到挣脱而去呢?莫非,您不介意让它活着逃走?”

武帝闻言,转身侧头看着他,眉宇间自然流露出一股莫名的气概。

“鱼钩早已刺进腹里,你以为它还能活?”

第255章 百家讲坛?

离开枫林晚,任真心里放松一些。

他总担心在关键时刻,南晋会从背后捅刀子,将自己置于绝境。虽然迟早要翻脸,但就目前而言,他的地位还是虚的,倚仗女帝器重,手里并未掌握真正的权柄。此时暴露身份,只会前功尽弃。

有了这场重创北唐的杀人案,相信南晋对他放松警惕,暂时不会撕破脸皮。尤其是大战即将爆发,南晋需要他以转运使身份做内应,双方各取所需,相安无事,应该不成问题。

至于在战场上,任真如何取舍,又如何对付南北两朝,都是后话。

第二天清晨,吹水居门前热闹起来。府里的下人热火朝天,忙着搭建高坛,摆设桌案,准备迎接来旁听的儒生。

按上次早朝的五日之约,今天正是任真兑现诺言的日子,他要登坛讲学,在京城群儒面前,讲解《春秋》精义,证明自己的儒学造诣。

任真夜里美美睡了一觉,起床后精神饱满。洗漱完毕,他穿上一身整洁儒雅的书生袍服,头戴纶巾,气度翩翩,颇有名士风范。

待到日上三竿,估计想要围观的儒生在外面到齐,他手持羽扇,大步流星走出府门。

“好家伙,这么多人!”

推开门,人山人海的大阵势映入眼帘,令他暗暗咋舌,“他们还真给我这个小先生面子,不知是来诚心求学,还是想看我当众出丑……”

事实上,自从那日散朝后,任真筑坛讲春秋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传遍整个京城。

最初,人们对小先生的底细一无所知,只是报以好奇心,想到时凑凑热闹,并不认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真能成家立言,以独到见识开辟出新的《春秋》解法,肯定还会走上老路,拾起前人牙慧。

然而,任真大闹玲珑宴,借酒赋诗,才气狂涌,一口气狂吐数十首,字字珠玑,惊为天人。尤其是在塔顶长啸那首,一举成就他的诗仙美名。自此,京城上下一片赞美,再无人怀疑他的才学。

有喷诗在前,满城文人充满期待,很想见识一番,吹水侯是否学冠古今,在注解《春秋》领域也有真知灼见,振聋发聩。如果他真的高瞻远瞩,语惊四座,届时谁若错过,必会悔青肠子,成为一大憾事。

所以此时,长安城万人空巷,吹水居水泄不通,有名望的群贤尽数到齐,所有人翘首以待,等候这场京城最大规模解经的开始。

当任真的身影出现时,全场响起一阵欢呼,众多儒生齐刷刷行礼,山呼海啸一般。

“拜见小先生!”

在这种纯粹探讨学问的场合,没有身份贵贱,也没有官爵品秩,大家只尊敬博学鸿儒。在他们眼里,由衷敬重的是小先生,而非吹水侯。

换句话说,如果待会任真没能拿出真才实学,令众人心悦诚服,他们也不会顾及他的颜面,嘘声四起,将任真轰下讲坛。

众目睽睽下,任真阔步走向高坛,要说心里没有压力,那是假的,但他知道,此举意义深远,必会被载入青史,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岔子,否则贻笑千古。

站在高上,他居高临下,环视着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凛然道:“文章千古事,重在载道,并非玩物或者游戏。小生今日之所以讲经,扬一家之言,不是为了哗众取宠,更不是沽名钓誉。我只想把自己的见解分享出来,抛砖引玉,为大家解读春秋提供一种新的思路和视角。”

他侃侃而谈,语气平和而诚恳,这时候面对的,已不止是眼前的长安才俊,还有天下无数学子,乃至后世万代的读书人。

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今日开坛讲经,是要传授真解,破开谜团,让所有人得以窥见八百载春秋的真实面貌。此举承前启后,继往开来,这份历史赋予的厚重感,已远远超出当代。

“当然,治学者,贵在切磋琢磨,在讲经过程中,如果诸位持有异议,可以当场提出来,大家一起探讨印证,争取辨明正确的观点。唯有如此,今日之举才更有意义。”

说这话时,他余光瞥向人群一侧,恰好看见袁崇焕和袁天罡二人,被一大群太学弟子簇拥在中央,神情冷峻。

“所以我希望,这不是我一人的讲坛,而是百家讲坛。”

这句话,则是名副其实的客套话。他当然有信心,自己的解法就是春秋真解,但他相信,无论如何,西陵党那群人都会寻衅滋事,故意当众刁难他。

想找茬就来吧,我倒要看看,今天丢脸的人是谁!

下方众人见他器宇轩昂,谈吐不凡,心里都生出钦佩之情。仅凭这份严谨治学的立意和胸襟,就配得上儒家小先生的尊崇。

说完开场白,任真抬手打开面前案上的竹简,开始逐字逐句讲解起来。

偌大场地间,唯有他一人的话音在回荡,虽然不够宏大,但坚定有力,飘进众人耳朵里,如清风拂面,似清冽山泉,让人感到舒爽悦耳,很难排斥和反感。

众人都很专注,静静聆听着,随着他的讲解剖析,脸上浮出不同的神态。有的凝眉沉吟,有的面露疑色,有的豁然顿悟,还有的人望向任真,眼神里充满崇拜。

连太学众人,都哑然无语,眼眸里噙着些许茫然意味。他们没想到,任真崭露出来的实力,竟如此强大。

他不仅学问精深,而且表达能力极强,往往能鞭辟入里,深入浅出,将很复杂的道理以浅显语言阐述出来,通俗易懂,又不会让人产生歧义。

面对强到这种程度的对手,就算想找茬,恐怕也很难啊。

袁崇焕站在那里,脸色难堪,心里开始懊悔,早朝时自己太轻敌了,不该把争主考这种大事,草率地押在对方身上。看眼前情形,不仅没让任真出糗,反倒是会成就他的又一美名!

“西陵那群饭桶,提供了错误的情报,这次可把我们坑惨了!”

他心里兀自暗骂,只听高坛上的任真说道:“接下来,咱们再来讲解这句‘纪侯大去其国’。”

这时,袁崇焕目光骤亮,嘴角挑起一抹阴鸷的笑意。

发难的时机到了。

第256章 讲春秋,论复仇

(刚开始看这章时,可能会有些不耐烦。但是我保证,沉下心读懂这段历史后,就能明白我写这段的必要性了。任真是要借古喻今。)

纪侯大去其国,是《春秋》里备受争议的一句话。寥寥六字,背后却蕴藏极深刻的意蕴,引起后人的无尽揣摩,莫衷一是,至今未有定论。

这句话说的是一桩史实,纪国被齐国灭掉。

在春秋初期,有很多弱小诸侯国,它们要么成为大国的附庸,要么被灭掉,这是混乱割据的常态,屡见不鲜。

对于这种常态,至圣孔子是不认同的,他认为春秋无义战,所以在修撰《春秋》时,他往往直抒胸臆,批判礼乐崩坏后的弱肉强食。

譬如记载楚国灭萧国,他就直接写“楚子灭萧”,笔锋简短有力,以楚子称呼楚王,毫无敬意,抨击这场无道吞并战。

然而,在齐国灭掉纪国这件事上,《春秋》的写法却不一样,并未像看待楚王那样,写成“齐子灭纪”,而是委婉地换作“大去其国”,其中的态度转变耐人寻味,琢磨不透。

春秋笔法严谨,微言大义,诸多细微的表达差异背后,都别有隐情,绝非至圣随意而为。所以,后世诸家学派在注解这句话时,各执己见,产生巨大的分歧。

擅解春秋的学派有三家,其中,公羊家在《公羊传》里如是写道:“大去者何?灭也。孰灭之?齐灭之。曷为不言齐灭之?为襄公讳也。《春秋》为贤讳。何贤乎襄公?复仇也。”

这段话很晦涩,翻译过来就是说,孔子之所以没直言齐灭纪,是为了表达对贤者齐襄公的敬意,认为这场战争是齐襄公的复仇之战,雪洗当年蒙受的屈辱,并非不义之战。

一言蔽之,公羊学派认为,至圣孔丘将复仇看成天经地义的事,足以赢得他的赞赏,所以他支持齐襄公的讨伐,才没一概而论,按通常笔法来写。

然而,针对同样一句话,左家学派的观点却截然相反。“大去其国”,在《左传》中的注解是,“不见迫逐,故不言奔。大去者,不反之辞。”

这场战争的最终结果,并非齐军荡平纪国,驱逐百姓,而是纪侯主动选择离开故国,率领百姓外逃避难,所以用“去”。“大去”的意思是,永不复返也。

纪侯举国逃难,这一举动非常震撼人心。在国破人亡的悲惨境地下,纪侯连夫人都无法埋葬,就大去其国,这是何等的悲壮。

所以,在左家学派看来,至圣如此记载史实,不但不是对齐国的褒奖,反而是对纪国灭亡的悲愤,充斥着强烈的谴责。

两家自圆其说,从一句话里能衍生出针锋相对的理念,可谓背道而驰。在解读《春秋》时,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到处都有争议,而“纪侯大去其国”,则是最泾渭分明的一例。

所以,当听任真念出此句,袁崇焕就立即意识到,反击的机会来了。

自《春秋》传世以来,两家争了数十年,始终未分高下。无论任真持何种观点,都无法让另一方信服。即使他语出惊人,提出新的见解,也无法驳倒现有两家的观点。

这是个著名的死结,任真一旦触及,绝无解开之理。

高坛上,任真仿佛一无所知,依然淡定自若,徐徐说道:“对照前面的例子来品味这句,我认为至圣的态度很明显,他意在维护齐襄公,推崇齐国的复仇之举,所以没有一概而论。”

他选择站在公羊家的立场。

他当然知道,春秋无义战,齐国伐纪也不例外,历史上的真相并非复仇,同样是一场恃强凌弱的兼并战争。换句话说,他心里明白,左家的立场才是对的。

但是,他支持公羊家。一方面,他不想把春秋真解倾囊而授,存心想藏一些私货,故而刻意曲解真意,小小地误导世人。另一方面,也是最关键的缘由,他要宣扬复仇这种行为。

几天前,他在京城大开杀戒,将两大血案同时翻出,就是为了报仇雪恨,让沉冤昭雪。如此举动,已然赢得京城百姓的认可,他们心里替任天行和襄王打抱不平,庆幸苍天有眼。

此时,他在万众瞩目的场合下,于情于理,都应该借前事喻今事,从治学角度,为自己的复仇大义提供理论支撑。

连至圣他老人家都赞成复仇,谁还敢认为这是狭隘之举?

任真话音落下,场间群儒立即听出来,他的观点跟公羊家吻合,跟左家相反。

于是,还没等太学门人出面,承袭左家学说的书生们就先不乐意了。

一名中年文士起身,打断任真的宣讲,振声说道:“先生认为,齐襄公出兵是为复仇,在下不敢苟同,心里有一些疑惑,想请先生当场赐教。”

任真朝此人淡淡一笑,并不意外,“说吧。”

中年文士不假思索,“众所周知,先生所说的两国之仇,并非在齐襄公当政时结下,而是远在齐哀公时期。两者足足隔了九世,已经过去那么多年,齐襄公还喊着替老祖宗复仇,这难道不荒唐么?”

他陈述的这些,确是事实,也是左家拿来反驳公羊家的惯用手段,这么多年,一直是个死结,双方谁也无法推倒对方的证据。

所以,中年文士开口,老话重提,一点都不新鲜,很容易将解经拉回到旧有的轨道上。任真若无法提出新观点,回击这一质疑,那么这场讲经也只是循规蹈矩,并无新意可言。

此言一出,立即得到许多文人的声援。袁崇焕盯着任真,也感到幸灾乐祸,看他如何解决这道由来已久的难题。

任真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不慌不忙地道:“齐襄公在出兵之前,曾卜筮问凶吉,得到的卜辞是‘师丧分焉’,也就是说,预期的结果很不好。当时,齐襄公又是如何回答卜卦者的?”

中年文士一怔,没料到任真会提起这桩史实。

任真朗然道:“襄公说,‘寡人死之,不为不吉也。’意思是,即使他本人死于这场战争当中,也是吉利的,因为他是为了复仇而战。古人对卜筮的信奉程度,我不必多说。试问,若非心怀正义,齐襄公何以如此慷慨凛然,勇不畏死?”

中年文士哑然,无言以对。

场间也陷入了沉默。任真的反击,是前所未有的新套路,一时让左家学派茫然无措。

眼见局面失控,袁崇焕按捺不住,冷冷开口说道:“这只是你的主观臆测而已。你不是齐襄公,又怎么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为九世祖宗复仇,真是荒诞至极!”

第257章 父子齐上阵

“主观臆测?”任真侧首看向袁崇焕,淡淡说道:“我不是齐襄公,难道你就是齐襄公,知道我所说的不对?就算是臆测,我也是在史实的基础上进行分析,你有何依据,指责我的观点荒诞?”

袁崇焕闻言,双眸眯了起来。

任真继续说道:“解读历史,本就是要根据现有资料,尽力还原事实真相。大家都非古人,没有身临其境,无法目睹客观事实,照袁大人的评判,谁又不是主观臆测?”

袁崇焕正准备驳斥,却被任真抢先打断,“自古忠孝为先,九世祖宗,难道就不是祖宗?照袁大人的意思,祖宗受辱,可以置之不理,那么我倒要问一句,若有人刨开袁家祖坟,你袁大人管是不管?!”

袁崇焕神情剧变,在无数目光注视下,陷入窘境,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儒家奉行忠孝礼义廉耻,无论双方如何争辩,都不敢把矛头移到祖宗头上。任真的反问锋芒毕露,他绝不敢正面回击,否则,改日自家祖坟真的被刨,他有苦说不出,可就是赔了祖宗又折兵。

见袁崇焕哑然无语,任真嗤笑一声,凛然道:“九世难道就不能复仇?君子报仇,十年尚且不晚,祖宗受辱,虽百世,亦不敢忘!”

袁崇焕碰了一鼻子灰,有口难辩,太学众人见此光景,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辩驳。

任真舌战群臣,庙堂扬威,此事早已家喻户晓。很多人对此不屑一顾,自诩口才不凡,定能压过任真的风头,辩得他哑口无言。

今日在京城群儒面前,任真再次口灿莲花,咄咄逼人,才让他们深切见识到,这位小先生是多么难缠的对手。

场间一片沉寂,唯有习习风声。

任真见无人辩驳,低头看向竹简,打算继续讲解后面的经文,这时,远方忽然飘来一道话音,浑厚绵长。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替先祖报仇,更是天经地义。吹水侯言之有理,只是,齐襄公他是懂得忠孝廉耻的君子吗?”

任真目光一滞,抬头望去,只见一名白衣老者踏空而来。

这老者高大清瘦,雪白须眉飘飘,一身仙风道骨,彷如仙人下凡,浑身散发着清逸出尘的气息。

“他是……”

善者不来,任真眉头皱起,凝视着老者的银白长眉,正揣测其身份,这时,全场儒生同时起立,向降临的老者躬身行礼。

“拜见袁老先生!”

任真见状,心里咯噔一亮,原来他就是久负盛名的袁白眉。

袁白眉学识渊博,德高望重,被尊为儒学界的泰山北斗,门生故吏遍布北唐。他既跟儒圣交情匪浅,又担任太学祭酒,是朝廷公推的第一鸿儒,其地位非同凡响。

是以,京城流传这么一句话,“学儒未拜白眉袁,皓首穷经也枉然”,足见其威望之盛。

任真听过袁白眉的大名,甚至早有预感,自己作为小先生,迟早会跟袁白眉有场交锋,争一争京城首儒的地位,争一争天下文人的向背。

没想到,就在今天。

袁白眉笑容和蔼,一边点头朝众人示意,漫步走下云端。

他来到太学众人前方,跟高坛上的任真隔空对视,眼眸里泛着矍铄的精光。

“侯爷进京后,声名鹊起,无人不知,叫老夫好生心奇。今日一见,果然英姿勃发,气势逼人,不愧是夫子的闭门弟子。”

任真闻言,并未起身,只是颔首一笑,算是行礼问安。对方话里潜藏机锋,他怎会听不出来。

儒家切磋学问,不以官爵为尊,所以众人都称他为小先生。袁白眉却故意叫他吹水侯,避开“先生”二字,分明是在端着架子,提醒任真,在他老人家面前,区区年轻人还不配当先生。

所谓“好生心奇”,又是一种暗示。在袁白眉看来,自己是京城大儒,德高望重,任真又是儒圣弟子,理应主动上门拜谒,以示敬畏遵从。任真却无动于衷,所以今天初见面,他率先提起这茬,讽刺其目无尊长,不懂礼仪。

至于“气势逼人”,则是讽他锋芒毕露,不懂得收敛,太不沉稳。

最后,他又提到夫子,借儒圣来提高自己身份,想给任真一个下马威。

我可是跟你老师平辈的高人,在老夫面前,你最好识趣一些,休想搬出儒圣嫡传来吓唬我。

寥寥数语,潜藏着如此多的机锋。袁白眉不愧是当代名儒,将儒家含蓄委婉的文章功夫发挥得淋漓尽致,炉火纯青。古人说姜是老的辣,诚不欺人。

可惜,在两世为人的任真眼里,这点小伎俩算不了什么,只会让他看清,袁白眉不过是性情高傲、目中无人之辈。

“晚辈久仰老先生盛名,只恨公务缠身,一直无暇登门拜会。等今日讲经结束,请到寒舍奉茶,让我也好讨教一二。”

他态度不卑不亢,心里则冷笑,你只是董仲舒的旧日书童而已,敢在我面前插葱装象,我连儒圣本人都照样算计,岂会把你放在眼里?

寒暄功夫,早有太学门人让出席位,请袁白眉落座。

袁白眉干咳一声,说道:“既然说到讨教,就不必换地方了,诸位在此讲论《春秋》,老夫恰好有些看法,跟侯爷相左,不妨印证一二。”

任真微笑不语,腹诽道:“刚教训完小的,老的就主动跳了出来。这样也好,在京城儒生面前,将袁家父子的气焰打压下去,看他们有何脸面,再以领袖自居!”

只听袁白眉说道:“犬子糊涂,一时失言。然而,这并不能证明,侯爷的观点本身正确。复仇固然契合忠孝之道,但齐襄公本人,绝非忠孝之辈,又何谈替祖宗复仇?”

任真瞬间明白他的用意,但不急于辩驳,只是默默听着。

“齐襄公是何许人也?他在位期间,荒淫无道,昏庸无能,这些都见诸史册。《诗经》说他是‘鸟兽之行’,试想这种道德败坏的人,哪能想起自己的九世祖宗,哪能替祖宗报仇呢?”

第258章 泰斗

袁白眉的反击策略很清晰,既然无法诋毁基于忠孝的复仇之举,那么就从当事人本身着手,想办法证明这场战争并非出于复仇。而齐襄公道德败坏,为史书所不齿,正是可以切入的突破口。

事实也的确如此。任真以天眼解春秋,又一梦游春秋,自然知晓齐襄公是何德行,只不过是假复仇之名,行侵略之实。

但此时正值双方对垒,众目睽睽之下,他绝不能退缩示弱,败在袁白眉手里。那么,就只好凭三寸不烂之舌,将黑白强行颠倒过来。

任真望向傲然而坐的袁白眉,从容说道:“咱们是在探讨伐纪之战,老先生却牵强附会,硬扯到其他的事情上。难道因为齐襄公以前存有过失,便能证明他这次出兵不是为了复仇?”

袁白眉微怔,没料到任真的反应如此之快,寒声道:“一个盗窃惯犯,你指望他拾金不昧?一个杀人魔头,你指望他慈悲济世?一个市井无赖,你指望他通情达理?在昏君身上谈忠孝之道,简直荒谬至极!”

听到这连珠炮似的驳斥,太学门人精神一振。不愧是祭酒大人出马,竟在顷刻间想出如此强有力的质问,让人难以招架。看来今天这一阵,他们赢定了!

谁知,袁白眉话音刚落,他们都还没来得及琢磨,任真便拍案而起,根本不需思考时间,立即展开更凶猛的攻势。

“你见过哪个偷窃惯犯,偷自家财物给别人?你见过哪个杀人魔头,将父母子女杀个精光?你又见过哪个市井无赖,欺辱的是自家亲人?即便无恶不作,也分得清亲疏,也有最起码的廉耻。自己祖宗受辱,没人能咽得下这口气!”

任真眼里精光四射,厉声道:“就因为齐襄公做过错事,你便不分青红皂白,全盘否定他。那我倒想问问,如果查出你们袁家恃强凌弱,鱼肉百姓,那么,老先生你的道德文章,是不是也都变得荒谬至极!”

“你……”袁白眉恼怒,血气上涌,老脸憋得通红,“你胡搅蛮缠!”

“胡搅蛮缠?”任真冷笑一声,盯着暴怒的袁白眉,不急不慢地道:“我只是按照你的观点,继续推演下去而已。对于一件事的评判,只应该由事情本身决定。搬出当事者的其他作为,难道就能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说完这话,他不再理会袁白眉,转身看向坛下的众多儒生,作出定论,“齐襄公非贤君,但这不妨碍他行复仇雪耻之举。袁老先生是高士,但这也不代表,他所说的话都是至理真言!”

袁白眉气急,豁然起身,指着任真破口大骂,“老夫的话不是真言,难道你这出身低贱的小畜生,说的就是真言?”

谁对谁错,由谁来定夺?

任真面无表情,讥笑道:“都是斯文人,何必气急败坏,出言如此粗俗?借此机会,我也想让大家明白,不要太迷信盲从,把那些名士的话奉若圭臬,不容置喙。或许,他们是泥古不化,误人子弟!”

不唯上,只唯实,这出自前世的马克思主义思想。任真今天说出这番话,既是在规劝众人,别太推崇所谓的儒学领袖,而贻误学问本身。最好连他今天讲述的学问,也能明辨对错,持以理性的态度。

袁白眉听出来了,任真这是在挑战他的权威,想撼动太学的正统地位。他攥着拳头,两条长眉气得乱颤。

“老夫治学六十载,写就锦绣文章无数,以严谨著称,从未出过大的谬误,故为世人所推崇。想质疑我的学问主张,就凭你这小畜生,还不够资格!”

事已至此,他只好搬出资历,拿自己积攒的名望来压任真。

何为春秋真解,世上本无定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无人能拿出让人信服的衡量标准。天下读书人只能以名儒大家为标尺,参照他们的主张,读自己的圣贤书。

所以,袁白眉这种人,才得众望所归,成为难以撼动的学术权威。

任真说得固然正确,但是,要想打倒权威,只能由更权威的人站出来。袁白眉说得也不错,不信他这位博学鸿儒,难道要信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不成?

任真默然不语,脸色沉凝,心知最担心的局面还是发生了。

辩论也需要裁判,只要争执不下,没有形成压倒性优势,那么,就无法盖棺定论,仲裁出最终的结果。

换言之,这场讲经又是徒费口舌,今日过后,在世人眼里,春秋笔法依然是未解之谜。

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纵然任真是对的,又该如何让世人信服?

袁白眉得机得势,继续出言攻讦,挑衅道:“你不尊师重道,也配读圣贤书?当年我跟你的老师一起,寒窗苦读,连一家圣人都敬佩我的学识,时常跟我切磋,你只是后辈弟子,还有何脸面跟我叫板!”

任真眼眸微眯,问道:“听这意思,你学问比圣人还高,可以无视夫子的权威?”

袁白眉冷哼一声,眼神阴鸷,“小畜生,你休想狐假虎威,激将于我。我对儒圣虔诚敬畏,从不冒犯,但也仅仅是对他。除此之外,就算是儒圣弟子,也入不了老夫法眼!”

他傲然负手而立,睥睨着场间群儒,一派泰山北斗的气概。

任真沉默,本想诱他说些大不敬的话,日后也好跟董仲舒说道说道。但这老儿甚是机警,识破了他的圈套。

“这可如何是好?”

袁白眉一甩长袖,振声说道:“什么开坛讲学,不过是信口雌黄,颠倒黑白。诸位若信得过老夫,就随我一道离去,进太学听我讲经论道。若是信不过,哼,那就分道扬镳吧!”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分明在拿太学的权威地位,要挟旁听众人表态离开,强行拆任真的台。

众人闻言,心里开始犹疑。这袁白眉受天下儒生拥戴,门人弟子遍布,根基渗透在朝野内部。如果得罪这位泰斗,日后怕是很难在北唐文坛出头,获得文人士子的认可。

读书人谁不求名,袁老爷子得罪不起。但吹水侯又权势滔天,受女帝倚仗,同样是不敢招惹的人物。

他们权衡着利弊,都陷入两难的境地。

任真暗道不妙,绝不能让袁白眉得逞。万一众人真的随他离去,那就等于强行宣判,自己是这场争辩的败方。届时,不仅颜面无光,更会丢掉主考官的乌纱帽,毁掉全盘计划!

他连忙踏出脚步,准备出言说服众人。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有一道话音从天际飘来,令所有人心头一震。

“想滚就都滚,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听!”

第259章 儒圣降临

跟那夜玲珑宴不同,今天前来旁听的人群里,不止有参加朝试的年轻一辈,更有众多京城名士,其中不乏袁崇焕这样的高官,可以说是群贤毕至。

敢目中无人,让大家统统滚蛋,来者是何方神圣?

众人闻言,目光齐刷刷望向高空,然后同时僵滞,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身青衣,面容清癯,手捏着戒尺,霜发里斜插竹簪,这副容貌装扮在他们脑海里异常熟悉,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北唐夫子庙无数,哪里没有这么一尊塑像!

夫子云游天下,想不到今日会降临长安,出现在他们眼前。

亲眼目睹圣人真容,众人将刚才的狂言抛诸脑后,震撼过后,不顾所处的位置,纷纷跪地叩首,诚惶诚恐,不敢抬头直视董仲舒。

“拜见夫子!”

自北方一统、大唐开朝后,儒剑二圣便不再进京,亲自出面干预政事。这样做,既为了成全皇室颜面,也是忌惮那座能压制八境的朱雀大阵。

虽然,阵道由儒剑两家联手所布,毕竟它缺乏自主意识,无法识别来者的身份,就算是自己人,只要动用八境修为,同样会招致恐怖镇压。

所以若非必要,八境轻易不敢闯长安。

时隔二十年,儒圣终究还是来了。

董仲舒漫步而下,负手走在跪倒一地的人群间,并未理会他们,而是望向高坛上行礼的任真,笑容和蔼可亲。

“小蔡,你要开坛讲春秋,也不提前通知老师一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也想聆听你的高见啊……”

他没说平身,众人谁敢自行爬起来,听到这句话,心脏不禁猛然抽搐,“什么意思?难道以圣人之尊,都推崇小先生的学识不成!”

袁白眉同样跪在地上,顿时面如土色,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刚才他还声称,除了夫子,天下谁都不服,转眼间夫子来了,这场辩论的裁判也就有了。

人还在空中,董仲舒就想独自听课,此时又说出“青出于蓝”的谦辞来,莫非是要力挺爱徒、驳自己的颜面?

一念及此,他迅速跑过来,生怕对方再说出让自己下不了台的话,谄笑道:“夫子,多年不见,您依然……”

啪!

话还没说完,一道耳光声响起,在寂静的场间分外清脆。

众人不明所以,抬头去看时,就见袁白眉已跌落在地,伸手捂着脸颊,嘴角血流不止。

他们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情况,儒圣竟当众打袁老先生的耳光!

董仲舒眼眸微眯,俯瞰着地上茫然无措的袁白眉,寒声道:“这些年,你狐假虎威,借我的名头在长安招摇,欺世盗名。我对你一忍再忍,没想到,你竟敢倚老卖老,欺凌到我的弟子头上!”

袁白眉本就面容白皙,此时更是惨无人色。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下彻底完了,夫子为了袒护爱徒,居然亲自出面收拾自己。

他心里万念俱灰,怎么也想不明白,台上那小子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能令董仲舒宠溺到如此地步!

董仲舒的怒火并未平息,步步逼近袁白眉,训斥道:“你以宗师自居,连我的弟子都不放在眼里,你算什么东西!说穿了,你不过是伺候我的小小仆人,有何资格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袁白眉一向以跟儒圣同窗为荣,这些年来,在公开场合,他时常拿夫子挚友的身份吹嘘,标榜自我,说他是狐假虎威,一点都不过分。

他本以为,董仲舒四处云游,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专门来找他的麻烦,怎料到会有谎言拆穿的这一天。

如今他被打回原形,落得这步田地,都是因为他招惹了任真。

人群噤若寒蝉,听着董仲舒的训斥,心道:“都说夫子宠溺蔡酒诗,视如己出,从眼前情形来看,世俗只怕还是低估了小先生的分量!”

高坛上,任真洞若观火,静静看着董仲舒的表演,将其中用意猜得一清二楚。

“在这老狐狸眼里,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提升境界。他肯冒险进京,自然是为春秋真解而来。现在他当众示宠,装出替我撑腰的样子,还不是想骗取我的信任?”

看破不说破,任真坐在那里不动声色,心说,你就可劲儿装吧,我要是主动说一句,就算我输。

董仲舒偷瞟任真一眼,见他无动于衷,于是狠狠瞪视袁白眉,将火气都发在这老头身上。

“小蔡不仅得我真传,其春秋造诣更是远胜过我,你这蠢货也配相提并论!刚才他据理力争,明明高下已分,你却仗势欺人,靠资历胡搅蛮缠,要强行拆他的台。如此厚颜无耻,还留你何用!”

说着,他抬起戒尺,做出一副要清理门户的架势。

身后的袁崇焕大惊失色,危急关头,他来不及多想,挺身挡在父亲身前,扑通跪倒在地,却不是跪向董仲舒,而是朝向任真。

他反应很快,明白这场大祸的根源,就在于袁家招惹任真。要想平息夫子的怒火,唯一的办法是向任真赔罪,才能化解危机。

面临圣人威压,只要能救父亲,他哪还舍不得脸面,颤声哀求道:“我等资质愚钝,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小先生。当着京城群雄的面,我愿向您赔罪,发誓绝不敢再与您为难。恳求您能宽恕我父亲!”

说罢,他朝任真咚咚连磕好几个响头。

他心里那个悔啊,早知今日,就算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再来聚众寻衅。谁能想到,眼看要让任真颜面扫地,却将圣人逼了出来,反而性命不保!

此时此刻,他的第一念头就是,回去以后,一定要把提供错误情报的门人碎尸万段,方解心头之恨!

董仲舒见状,脸上怒意消散,转头看向任真,温和地道:“徒儿,不必感到羞辱,有为师在这里,定会替你主持公道!”

他又环顾四周,看着仍跪在地上的群儒,眼神淡漠。

“我身为一家圣人,断然不会像这对父子一样,作出仗势欺人的行径。你们若心有不服,可以留下来继续听讲,看看我这徒儿的见识,是否高屋建瓴,独领当代风骚!”

在这世上,只有他和廖如神知道,任真的春秋解法,就是最精准无误的真解。谁质疑任真,简直有眼无珠。

所以,他打算让观众们都留下来,这样,任真就没理由收摊,只能在他面前继续讲经。这也正是他此行的目的。

“至于袁家父子,徒儿,你想如何处置?”

董仲舒笑眯眯看着任真,一脸慈祥。只要能让任真满意,他不介意杀掉这对父子,替任真当众立威。

袁家父子闻言,肝胆俱裂,伏在地上失声痛哭。在儒圣面前,他们纵有通天本事,也无法抵抗。如今是死是活,皆在任真一念之间。

任真暗自盘算着,要杀袁家父子容易,但没必要借董仲舒的手,欠下一个人情,否则日后对方提出条件,自己还真不好拒绝。

于是,他说道:“还是算了吧。他们充其量只是来滋事捣乱,罪不至死,如果杀掉他们,天下人恐怕对老师有非议。”

董仲舒淡淡一笑,还没开口回答,远处天边,再次有人呼啸而来。

“敢欺负我师弟,怎么能就这样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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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0章 今非昔比

以师弟称呼任真,必是儒家贤哲无疑。

众人闻言,心里感慨着,吹水侯年纪虽小,当真是万万招惹不得的大人物,今日算捅了马蜂窝,不仅儒圣亲临,连他的师兄都来撑腰了!

当他们循声望去,看见那位风尘仆仆的中年书生时,更是震撼无言,只好再次行跪拜大礼。

来的哪是一方贤哲这么简单,更是昔日的大先生,如今的文圣颜渊!

二圣同临,都来给任真讲学镇场子,这场面简直大到了极点,普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人,能享受如此盛大的待遇。

在山呼海啸般的问礼声中,不少人替袁家感到绝望。什么西陵党,什么太学,都只是圣人博弈的棋子罢了。既然二圣都想为任真出气,这爷俩注定万劫不复。

同时,他们又暗暗庆幸,还好自己没有贸然跳出来,找任真的麻烦,否则也绝无幸理。

一别两月,颜渊依然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袍,腰悬水葫芦,装束寻常。然而,他浑身气息强大,神采飞扬,再不是那个毫不起眼的普通书生。

为了封圣,跟董仲舒平起平坐,他已然破开誓言,晋入第八境。今非昔比,他随意站在这里,便给人一股可怕的压迫力,已是名副其实的风云强者。

颜渊踏步走向高坛,笑容如沐春风,亲切地道:“我虽跟小师弟素昧平生,但听闻你在京城的大手笔,真是钦佩之至。放心,有大师兄在这里,绝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你!”

说罢,他微微侧身,有意无意地瞥了董仲舒一眼。

斜谷会战后,这对师徒的矛盾公开,彻底达到白热化,整个儒家随之陷入分裂,展开激烈的内部较量。时至今日,颜渊扬眉吐气,无需再隐忍,更不会忌惮董仲舒。

事实上,这些日子里,董仲舒一直都在躲避颜渊的追踪。

从八境圆满跌落到八境下品,再到身负重伤,儒圣接连遭创,江河日下,早已不复有先前的实力。反倒是颜渊一日千里,修为精进,逼近八境圆满。

强弱之势倒转,如今,颜渊的实力占据上风,又身强气盛,对董仲舒构成致命威胁。所以,他锲而不舍地跟踪董仲舒,试图寻觅机会,出手杀死自己的老师。

一路追赶至此,他没有料到,董仲舒会来见新收的关门弟子。

他虽不知,老师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但他生性谨慎,果断选择现身,倒要看个究竟。

董仲舒皱眉,看出颜渊眼神里的挑衅意味,阴阴地道:“你居然敢跟过来。”

八境强者都忌惮长安城里的朱雀大阵,害怕被其压制修为。这座大阵,又是当年儒剑两道联手所设,儒家出面的正是董仲舒。

所以,他虽不能无视大阵的威力,但多少对它有些熟悉,相对其他人而言,受到的压制要稍轻。换句话说,在长安城里,董仲舒占据地利,师徒二人的差距会缩小。

颜渊明白他的话意,回以温和的笑容,说道:“你居然敢停下来。”

他的神情里充满自信。即便受到朱雀阵压制,无法施展全部修为,他也有信心战胜董仲舒。老师在斜谷受的旧伤还未痊愈,这点他再清楚不过。

董仲舒冷哼一声,脸色阴冷如冰,不再理会。

颜渊抬头,认真端详着任真的面容,说道:“刚才有人口出狂言,说就算是儒圣弟子,他也不放在眼里。既然如此,小师弟,咱们别太大度,不能就这样算了。”

袁白眉闻言,瞳孔骤缩,险些当场晕过去。

刚才他趾高气扬,正是最狂傲之时,说这番话无非想贬低小先生,哪能想到还有大先生这一层。

只敬重儒圣,不把文圣当回事,他当众把这种话说出来,颜渊岂有饶他之理。

袁崇焕万念俱灰,知道父亲这句话捅了大篓子,一时半会圆不回来,仓皇跪在颜渊面前,颤声道:“家父失言,罪该万死,恳求文圣看在西陵书院的面子上,念他……”

没等说完,颜渊骤然转身,脸上笑意瞬间消散,“亏你还记得自己是西陵人!”

随着二圣决裂,朝堂的东西两党也迅速站队,成为两人较量的一大战场。

当日封万里护送儒圣撤离,东林党理所当然地站在儒圣一方。而赵千秋被儒圣罢免,引起西陵党的记恨,他们甘心成为文圣手里的棋子。

既是颜渊的羽翼,袁白眉又说出这种糊涂话,确实不该。他只顾着搬出儒圣的交情唬人,却忘了自己的立场,算是死有余辜。

颜渊脸色一沉,训斥道:“我提醒过你们,要以大局为重,将大唐利益放在首位,你们又是怎么做的?我何时让你们跟吹水侯在朝堂对峙!让你们来这里滋事拆台!”

这几句话声色俱厉,杀气腾腾,令众人听得心脏狂跳,呼吸都快凝滞。

他既是在演戏给任真看,也是在向麾下羽翼表态。

他最近虽然忙着追杀董仲舒,但对朝局了如指掌,知道北唐形势严峻,更知道女帝是在借任真之手,缓解尴尬局面。

他分得清轻重,不愿在此时掣肘,令北唐雪上加霜。所以,他不得不严厉敲打下属,卖给任真这个面子。

而在刚才,董仲舒亲自现身,刻意讨好任真,又被他看在眼里,让他察觉出一丝非同寻常的意味。目前虽不知其中的端倪,但他隐隐预感到,这位在京城翻云覆雨的小师弟,绝对不能得罪。

所以,无论于公于私,他都得表态力挺任真,压过董仲舒的气势。

袁崇焕哪料到,颜渊会突然追究这茬,吓得浑身战栗,脑海里一片空白,只顾拼命磕头,已经说不出话来。

颜渊神情鄙夷,寒声道:“你父亲老迈昏聩,我姑且饶他一命。至于你,贻误朝政军机,罪不可恕。陛下碍于情面,不愿处置你,我眼里却容不得沙子!你自行了断吧!”

说这话时,他并未在看袁崇焕,而是将视线转向街巷尽头。

几乎同时,任真和董仲舒的目光也都望向那处。

一名独臂男子手拄黑伞,出现在巷口,正冷冷注视着这里。

数息过后,吹水居的侧门打开,一名白衣女子悄然走出。

第261章 高攀不起

萧铁伞和朱雀大阵,是长安城最大的两道屏障。

朱雀阵本身的威力,足以匹敌任何一名八境强者,阵眼又掌握在萧铁伞手里,两者相得益彰,紧密配合,能轻松应对两名八境的挑战。

再加上无数皇室强者、庞大的守城禁军,想要攻克这座雄城,除非北唐江山尽失,社稷倾覆,否则就是不可能实现的奇迹。

这正是朝廷从不担心有大修行者前来偷袭的信心所在。

半柱香前,董仲舒刚降落在长安城头,皇宫里的萧铁伞就有所警觉,暗中锁定其气息。随后颜渊赶来,让他感受到非同寻常的意味,亲自来查探。

虽然儒家受朝廷尊崇供奉,应该不会有敌意,但二圣先后而至,架势太大,又意图不明,身为长安的守护者,为了谨慎起见,他不得不小心提防。

此时,他出现在巷口,冷眼旁观,监视着二圣的举动。

二圣明白他的来意,不约而同地朝他点头,表示友好的打招呼。

任真眉峰微蹙,心里有些不自在。三大强者先后赶来,搅乱他的讲经授课,这是事前不可能预料到的变数。

这三位来捧场,在外人看来,会当作是天大的荣耀,但对他而言,却是天大的麻烦。

上次他不辞而别,趁着董仲舒跟李慕白酣斗的机会,逃之夭夭,势必会令董仲舒愤怒。待会散场后,他要先把这点解释清楚。

然后,不可避免地,他得把春秋真解交出来,再无任何逃脱的机会。好在他早有心理准备,这次开坛讲经,本身就没打算藏私。

最后,也是最棘手的一点,他担心二圣会逼他表态,在两者之间作出抉择。

进京以后,他打着儒剑同修的幌子,自成一派,看似两不相帮,实则为了自身利益,将双方都一起得罪。二圣眼界高远,或许不会为这些事情计较,但也不会再放任他独揽朝政,占尽好处。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二圣自然明白这点道理,拱手让出核心利益,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随着他们降临,这些都成为任真迫在眉睫的难题。

这几人各怀鬼胎,正心有所思,这时,袁崇焕激动申辩,打断了他们的思绪。

“这天大的罪名,我万万不敢领受。当仁不让于师,为了抵御外敌,下官义不容辞,只能全力去争帅位。就算您不认同我的才能,非要治罪,也应该把举荐我的人算在内,把争执不休的东林群臣算在内!”

眼看死到临头,他哪还顾及什么党争立场,为了保命,他只能当众顶撞颜渊,将一干群臣都拉下水,看颜渊还如何问罪。

颜渊眼眸微眯,不复有平素的温顺神态,冷笑道:“好一个当仁不让于师!你说这话,是在讽刺我和夫子?”

当仁不让于师,意思是,应当站出来承担重任时,即使跟老师相争,也不能退缩谦让。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在颜渊看来,这是在讽刺他跟老师争夺儒家大权。

袁崇焕侧过头去,咬牙说道:“我不敢!”

他料想,法不责众,在京城群儒面前,就算是儒家圣人,也不能以武力欺人,无理取他性命。

可惜,他低估了颜渊的心性。今非昔比,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谦恭隐忍的大先生了。

颜渊踏步向前,眼神锋利如刀,直刺向袁崇焕。

“在我面前逞弄口舌,就是找死。你还没资格跟我辩论,谁若不服,咱们明日早朝时见吧!”

话音未落,一股神圣威压迸发而出,洞彻袁崇焕的灵魂。他身躯瘫软,就这样一命呜呼。

众人目睹着颜渊的强悍姿态,只觉毛骨悚然。

袁崇焕毕竟贵为兵部尚书,就这样当众杀死他,未免太蛮横无理。果然,越擅长韬光养晦的人,一旦得势,原形毕露后,就会展现出越嚣张霸道的一面。

颜渊并不在意他人的看法,仿佛什么都没做一般,转身看向任真时,脸上云淡风轻。

“小师弟放心,师兄会为你撑腰。再有人敢打着我的旗号,为难于你,就是跟袁崇焕同样的下场!”

他说这话,分明是不甘示弱,故意在董仲舒面前,跟任真示好。既然任真深得女帝倚仗,有成为第二个元本溪的趋势,他当然要尽量赢得任真的支持。

任真没说什么,只是报以微笑,算作感谢。

董仲舒看在眼里,极为不悦。他冷哼一声,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转身望向南方,神情凝重至极。

紧接着,颜渊也迅速感知到异样,同样抬头南望,忍不住惊呼道:“他们来干什么!”

他俩神念强大,都感知到了城南出现的剧变。

又有人来了。

见二圣反应异常,众人不明所以,都一脸茫然。

而在街巷尽头,萧夜雨的身影消失,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

……

西方,十万大山。

秋暝山巍然耸立,直插云霄,渺茫不见峰顶。

半山腰云雾缭绕,空气舒畅。一座别院里,两名黑衣男子坐在石桌前,凝视着桌上的棋局。

奇妙的是,看这两人的容貌,应该都是在中年,却白发如雪,垂在肩后。

由于爱妻早逝,李慕白当年心灰意冷,一夜白头。

坐在对面的剑狂裴寂,则因为在斜谷决斗中败给假剑圣,十年心愿一朝破灭,同样心力交瘁,朝如青丝暮成雪。

剑道结盟后,这两人聚在一起,如今守着秋暝山,清闲之余,又多了一项重要的使命。

两人中间的石凳上,小不起捧着肿胀通红的小手,疼得眼泪快掉下来,又不敢哭出声,只好抿着小嘴。

他可怜巴巴地盯着裴寂,怯声道:“裴叔叔,下次能不能别打手心……”

“不能,”裴寂低头看棋,没有去看小不起,淡淡地道:“再有下次,少砍一根木桩,多打手心三下。”

小不起这下再也绷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你是个大坏蛋!”

整个小院里都回荡着清稚的哭声。

李慕白放下棋子,看裴寂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伸手擦拭小不起哭花的脸蛋,心疼地道:“乖孩子不哭,义父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小不起闻言,哭声渐小,委屈地钻进李慕白怀里,一双大眼睛瞪着裴寂,“哼!等老爷回来,我让他打你十下!”

李慕白哭笑不得。

小不起吸了一口鼻涕,扭头扯着李慕白的衣襟,明眸里多了几分期待,“今天讲谁的故事?是我父亲的,还是我师傅的?”

这时,表情古板的裴寂心意一动,抬头凝视着小不起,轻轻喃语道:“小高攀,快快长大吧……”

第262章 四强聚首

城南,宣武门外。

一对老少从远方群山里走出,只在须臾间,便倏然来到护城河外,身上透着淡淡灵气。

老的头戴斗笠,布衫芒鞋,装扮朴素,左手挽着拂尘,后背一柄木剑,显然是名道士。

小的约莫十来岁,五官匀称,生得极俊俏,只是脑门刮得锃亮,九点香疤分外醒目。他胸前挂着偌大一串佛珠,手敲木鱼,是个小和尚。

佛道殊途,这两人却联袂而来。既是同伴,他们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互相提防。

走到护城河旁,两人心照不宣,驻足而立,抬首凝望着眼前这座巍巍雄城。

北唐以儒剑为主,南晋奉佛道为尊,看这对老少的身份,似乎是从南方来,不打算贸然进城。

沉默良久,老道士抻了抻斗笠,侧身打量着小和尚,肃然说道:“临行前,贫道收到消息,说是佛家会派强者同行。本以为是方寸大师亲临,想不到,前辈竟愿意来凑这场热闹。”

论年纪,老道士不知比小和尚超出几何,却甘愿称其为前辈,这真是奇哉怪也。

小和尚闻言,嘿嘿一笑,双眸精光湛湛,“长生真人,我来陪你玩玩,比那老秃驴有趣多了。再说,我从不屑于欺负后辈,你大可放心。一路上老是偷偷掐手印,你难道不嫌累?”

见自己的戒备被说破,长生真人波澜不惊,微笑道:“他如果肯来,我能理解。倒是玄悲前辈,向来无欲无求,这次怎会乐意来蹈红尘?”

这小和尚,竟是风云榜上新晋的第十一位,传说中的玄悲大师!

既能跟玄悲并驾齐驱,这位长生真人也绝非等闲之辈。

玄悲眨了眨眼,望着前方城墙上攒动的人影,叹息道:“我啊,就是爱看热闹。上次他们在斜谷打群架,我没能赶上,好生惋惜,这次说什么也不能错过……”

长生真人目光微凝,提醒道:“你既然应允陛下,奔袭千里,赶来偷袭长安,光看热闹可不行。那位前去破阵,咱们负责主攻,你选择缠住萧铁伞,还是想杀进皇城?”

原来,这一僧一道的意图,竟是要出其不意,闯进皇城刺杀女帝!

南晋大军已然入侵,此时若能杀死女帝,北唐必然爆发内乱,再无力抵御外敌,在内忧外患中覆灭。这场偷袭,似乎挑的正是时候。

玄悲敲了声木鱼,满不在乎,“好说好说。”

长生真人看在眼里,顿时感到不安,摘下斗笠,郑重地道:“咱们以身犯险,稍有疏忽,就会陷入绝境,到时都难逃脱。唇亡齿寒,我想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他有些担心,这小和尚只想来玩玩,会在关键时刻袖手旁观,把他抛下不管。

若真是如此,就算他和另外那人能全身而退,辛苦跑这一趟,也徒劳无功,白白错失偷袭良机。北唐有所警觉,日后再想偷袭就难上加难。

玄悲歪着脑袋,看破他的心思,笑嘻嘻地道:“你是不是在想,如果来的人是方寸,那就好办了。他敢不听话,朝廷可以派人把灵台山的秃驴都杀了,对不对?”

长生真人语塞,捋着胡须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所以我才想不明白,你何苦要冒这趟险?就算你是孤家寡人,无欲则刚,只要敢激怒陛下,就不会有好果子吃。”

玄悲嗤之以鼻,傲然道:“陈长生,你是在威胁我?”

长生真人表情复杂,苦口婆心地道:“不敢。你想贪玩胡闹,回去后有的是机会。南北不两立,你两世为晋人,总该出份力才好。”

玄悲见他态度软下来,没有一味用强,这才感到满意,傲娇地道:“那好吧!你去引开萧铁伞,我来……”

话音戛然而止。

小和尚的脸色忽然绿了,仿佛活见鬼一般。

只见前方城门大开,两人并肩而出,正是儒家二圣。

长生真人心神大骇,忍不住问道:“你们为何会来长安!”

由于朱雀大阵的缘故,八境强者都不愿进京,这些年,只有萧铁伞一人坐镇,儒圣师徒从没来过。所以,南晋在谋划偷袭方案时,并未把这俩人计算在内。

若在往日,一人破阵,一人斗铁伞,一人火速弑君,这份方案出其不意,都能顺利实施。偏偏在今天,二圣被春秋真解引来,令他们的偷袭落空。

董仲舒手持戒尺,隔着护城河望向玄悲,问道:“你就是排在第十一那位?”

玄悲置若罔闻,懒得搭理董仲舒,侧身对长生真人说道:“有点意思。咱们大老远跑来,不能空手而回,总得打过一场才行。”

长生真人皱眉,说道:“他们占尽地利,一旦纠缠下去,咱们无法赚到便宜。此事恐怕有蹊跷,还是立即撤退,回去查查是谁走漏了消息!”

玄悲不乐意了,讥笑道:“亏你还是道祖,刚见到儒家圣人,就想灰溜溜逃走。这么怂包,难怪你始终是千年老三,以前被儒圣压着,现在连他的徒弟都怕。”

斜谷会战后,风云榜排名发生变动,儒圣董仲舒由于堕境,从第二的宝座上跌落。为了维持南北平衡,挽回北唐的颜面,琅琊阁无奈之下,只好让文圣颜渊接替老师,登上第二位。

所以,道家圣人长生真人,也就是南晋的道祖,一直被压制在第三位,无法更进一步。他若心有不甘,想证明自身实力,现在正是大好的机会。

颜渊就在眼前,只要打败他,长生真人就能顺理成章地成为天下第二。

长生真人沉默不语,显然有些心动。

玄悲见状,在一旁怂恿道:“打吧打吧!我有个朋友以前跟我说,你只会些鬼画符的本事,不值一提。我也正想开开眼界,看你是不是配得上天下第三!”

长生真人神色微变,沉声道:“你休想激我。稳妥起见,咱们还是赶紧撤吧!”

“嘁……”玄悲鄙夷地撅了撅嘴,嘲讽道:“要是当缩头乌龟,才能得长生,这长生我还是不修了吧!”

说着,他背过身去,作势要往回走。

“对了,我朋友的母驴快临产了,回去以后,你记得帮我画张母崽平安符哈!”

第263章 各显神通

长生真人闻言,脸色微寒,知道这还是在激他出手。

跟武帝陈玄霸一样,他也极擅隐忍,若没有充足的把握,几乎不会跟人大打出手。所谓清静无为,不是不敢,而是不为。

此刻偷袭不成,又身在北唐境内,天时地利尽失,他自然明白,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走为上计。

但他想不通,为何玄悲如此亢奋,分明很想留下来打一架。对于玩世不恭的小和尚,他从不敢大意,一路谨慎提防。他深知,这副嬉皮笑脸后,藏着多么深不可测的根基。

所以,他有些犹疑不定,不知该不该抓住难得的决斗机会。

“别装了,我知道你不想走,”他看着背身而立的玄悲,凝重地道:“让我出手,不是不可以,但你得老实告诉我,你为何愿意听命而来,又为何想打这一架?”

摊上这么一位不靠谱的队友,他不得不慎之又慎。

玄悲转过身来,瞟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道:“真是婆婆妈妈,我老人家活了两世,看淡功利,就想出门找点乐子,还不行?闻风丧胆,不战而退,日后传出去,你不嫌丢人,我还想要脸面哪!”

长生真人一僵,“这……”

玄悲摆手,示意他别再啰嗦,迈步向前,“反正迟早会有一场巅峰大战,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先打一次吧!姓董的伤势未愈,咱们怎能放着眼前的便宜不赚?”

说这话时,他的幼小身躯已飘然而起,从容奔向董仲舒。

长生真人见状,心道,他说的不无道理,与其无功而返,还不如探探对手的虚实。若真能重创董仲舒,赚得便宜,也不枉走这一遭。

董仲舒站在护城河对岸,将玄悲的话听得真切,眉头耸立,寒声道:“大言不惭,既然来了,那就都留下吧!”

他大手一挥,那条戒尺猛然砸出,一端被他握在手里,另一端则陡然暴涨,不断延展伸长,宛如一座方正的山岳,凌空砸向对岸。

罡风呼啸,巨大戒尺遮天蔽日,将玄悲的身躯笼罩在阴影里,有迸发出排山倒海的威势。

泰山将崩于前,玄悲面不改色,笑嘻嘻地道:“老衲生就金刚躯,小书生,你这根烧火棍只怕不结实啊……”

说着,他将敲木鱼的小槌插在后背衣襟里,肉乎乎的手攥成拳头,作出顶天立地的姿势,迎着那巨大戒尺,隔空砸去。

只见拳芒迸发,一道金黄而澄明的拳影轰出,碾压空间而上,恢宏佛力如潮水般荡出,推动着圈圈光晕,跟戒尺前端碰撞在一起。

砰!

无边法力爆发,摧枯拉朽,竟将戒尺直接轰断,在虚空中折成两截!

“这怎么可能!”

河对岸,董仲舒脸色瞬间苍白,险些就要口吐鲜血。

这条戒尺,乃是至圣遗留的宝物,虽非他自己的本命物,也相伴多年,是他最得心应手的兵器。折腰在尺下的英雄豪杰,不计其数。

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它竟然被小和尚随手一拳给砸断了!

他这一拳,实在太过变态。

另一侧,长生真人看着这副画面,忍不住赞叹道:“不愧是先天金刚躯,今朝佛子入世,江湖会有大热闹了!”

对面的颜渊闻言,目光不由微颤,心里五味杂陈。

他跟老师交手多次,自然清楚那条戒尺的坚硬程度,连他都无法损坏分毫,这小和尚却能徒手断尺,当真是绝顶妖孽。

江湖代有天才出,如此人物横空出世,对北唐而言,绝对是一大威胁。

他正暗暗感慨着,这时候,长生真人轻扬拂尘,大喝道:“不必失神了,还是当心你自己吧!”

话音刚落,他高高擎起另一只手,结成一道古怪手印,如鹰爪般朝颜渊挥去。

道家真力从指间涌出,不像佛家那样庄严浩荡,却足够纯正精沛,如清风流水,浑然天成,氤氲着一股玄妙难言的气息,令人油然敬畏。

道道灵气凝聚,瞬间结成一道古拙的大字,居高临下,向颜渊头顶碾压下来。

这是“临”字。

颜渊神情凛然,丝毫不敢大意,手指一弹,那滴太一真水刺进护城河里,紧接着,一道粗壮水柱激射而出,在空中同样凝成一道古字。

这是“仁”字。

两字正面相对,分别蕴涵着道家和儒家的精深奥义,碰撞到一起后,由于真力势均力敌,同时溃散开来,消散于无形。

长生真人见状,并不感到意外,精神一振,纵声啸道:“接招!”

说时迟那时快,只在一息之间,他身形急遽变幻,竟在原地同时凝出九道虚影,姿态各异,结成的手印也是无一相同,从不同方向齐齐攻向颜渊。

临、兵、斗、者、皆、列、阵、在、前!

这正是道家的九字无上真言!

护城河上,顿时疾风大作,灵气翻滚,这九字法印并排而列,不分先后,强势碾压向前。

颜渊大惊,猛然倒退一大步,双掌同时朝护城河轰出,滚滚河水遽然暴涨,垂直冲天而起,竖立在半空中,形成一道水幕,将南北斗法的两人从中隔开。

紧接着,水幕中央,又浮出十道大字,闪烁着潋滟水光,迎着道家九字印而去。

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

这正是儒家的五纲五常!

南有九字,每一字都饱蕴道家真力。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家真言奥妙无穷。

北有十字,每一字都凝聚儒家至理。天地正气,赋诸流形,儒家真力浩荡澎湃。

这是一场道家和儒家的巅峰之战!

双方各有九字正面交锋,而颜渊凝成的那道“天”字,则是直奔长生真人而去。

这道字的威力最大,因为它里面蕴藏着那滴太一真水。

长生真人严阵以待,紧盯着前方的天字,眸光豁然,“今日交手方知,大先生得到了那人的真传!”

与此同时,他取出自己的本命物,那柄桃木剑。

而在河的另一侧,玄悲和董仲舒的斗法同样激烈。

伏天巨尺被震断后,董仲舒不仅没有颓废,反而怒气狂涌,一腔战意剧烈燃烧。这里是北唐境内,是在他的地盘,他绝没有退缩之理。

他攥着拳头,狞笑一声,“小和尚,听说你的身世有些渊源,知命却无本命,那就休怪老夫欺负你了!”

他侧身而立,没有像颜渊那样,借用护城河水,而是把手伸向城内。

数十里外,长安城西。

历代皇帝用以祭天的天坛,没来由地一颤。

地底有眼灵气浓郁的泉水,此时破土而出,冲垮天坛,如飞龙在天,掠过京城上空。

这正是天字脉泉。

第264章 忽如一夜春风来

任真独坐在坛上。

遵照他的意思,听课的儒生们早早散去,改日再来。

此时,他正眺望着南方天际,神情变幻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海棠站在讲坛前方,摩挲着腕间那道红艳剑镯,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警惕地感知四周,如临大敌。

以两人目前的修为,还不足以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感应到城南的实时情形。但是,要猜出真相并不难,能将三大巅峰强者都吸引走,无外乎一种可能。

南晋的强敌来了。

既是这种可能,就意味着京城正面临无尽的凶险。对任真而言,则是始料未及的变数,相应地,也在考验着他对形势的判断。

顾海棠站了一会,没有回头,问道:“你打算帮哪一方?”

任真如今的立场极为微妙,跟北唐亦敌亦友,跟南晋藕断丝连,被夹在中间,正是左右为难的时候。

若想帮南晋,那么,趁着三大强者被调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城外,他可以冒险进宫,跟顾海棠联手,伺机抹杀女帝,挑起皇城内乱,从而报仇雪恨;

若想帮北唐,他只需按兵不动,置身事外即可。毕竟,这里是京城长安,禁军和强者无数,要是连京畿防卫都抵挡不住,他出手与否都没有太大意义。

事发突然,南晋事先没跟他打招呼,李凤首又没通风报信,眼前局势瞬息万变,机会稍纵即逝,他必须当机立断,作出最正确的选择,否则就会前功尽弃,毁于一旦。

他目光闪烁,幽幽地道:“如今双剑合璧,咱们的极限在哪里?”

顾海棠闻言,盘算片刻后,答道:“遇到八境下品,能全身而退。”

进京城之前,两人在斜谷外迎战梅煜,将七境强者抹杀,当时,她的修为还在五境。现在她成功破境,两人联手的战斗力明显有提升。

但是,“全身而退”跟“正面迎战”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受限于任真的修为,要想跨越境界鸿沟,立即匹敌八境,等于天方夜谭。

这样的答案,显然无法令任真满意。

如果只能自保,无法谋求胜利,冒险出手就没有意义。更何况,董仲舒和萧铁伞都是八境中品,就算能杀死女帝,到时他们火速回援,恐怕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任真心思急转,迅速想通,这样做孤注一掷,希望渺茫,会将苦心经营的大好形势断送,殊为不智。

而且,女帝暴毙,群龙无首,北唐社稷大乱,黎民将陷入水深火热。这样的局面,并非他想看到的,他更不想当这个千古罪人。

如此一来,他最稳妥的选择,还是作壁上观,不插手这场决斗。

顾海棠略微思索,补充道:“皇宫不同于大臣府邸,那里强者密布,还有不少隐秘机关。想火中取栗,只靠咱俩,还远远不够。”

任真起身,走到高坛边缘,说道:“所以我刚才在想,南晋的计划应该不简单。只靠巅峰强者还不够,或许城里藏有他们的暗招。”

他很了解南朝武帝的性情,对方心思缜密,谋定而动,绝非一时兴起、异想天开之人。这场奔袭,很可能还会有变数。

顾海棠若有所思,转身看向他,“你是指绣衣坊的人?”

任真没有回答,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忧虑地道:“他们明明是来刺杀女帝,但不知为何,我总有一种预感,此事仿佛是冲我而来……”

顾海棠一怔,觉得这种预感太自恋,微嘲道:“你想多了。”

任真有些失神,喃喃地道:“但愿吧……”

……

……

吹水居位于城东。

同样是在城东,数里之外的陋巷内,一名中年男子踽踽独行。

此人异常高大,蓬乱长发遮掩面容,穿一条半阴半阳的古怪长袍,由于身材枯如竹竿,衬得袍子犹为肥大。

他步伐轻浮,身姿摇摆不定,从远处看,更像是飘在半空中。

确切地说,形如幽鬼。

此时,若有修行者路过,看到这一幕,必会惊愕万分,忍不住吐槽一句“活见鬼”。

因为这人浑身毫无生气,死物一般,如果不用肉眼去看,根本感知不到他的存在。

这名鬼一样的男子,有一个好听而阳光的名字,曹春风。

为了形容他的神出鬼没,南朝还专门有一句好听的诗,忽如一夜春风来。意思是,就如黑夜降临,没有任何征兆地,他的身影便飘落敌人身后。

好听归好听,只有死人最明白,这名字和这句诗何其狰狞可怖。

在城南爆发大战之际,这位新晋的风云第九,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城东,离吹水居不远的地方。

他以独门功法,屏蔽了浑身气息,一路闪烁不定,按理说神不知鬼不觉,不会引起京城强者的注意。

然而,在他行将走出巷口时,一名黑衣男子出现,堵住了他的去路。

他微微侧首,从污发缝隙里透出一道幽冷目光,冷得没有生机。他盯着对方手里的黑伞,生硬地道:“你有这么强?”

他对自身实力很有信心,所以,他有些意外,不相信凭萧铁伞的境界,能迅速感知到他的存在,将他拦在这里。

萧铁伞面无表情,答道:“在长安城,我能掌控一切。”

借助朱雀大阵的加持,他的神识空前强大,扫过的区域比寻常八境更广阔。

刚才他就在不远处的吹水居,心意微动,察觉出此地异常安静,没有气机波动,隐隐透着古怪。

当时他只是看出端倪,却没想到,竟有一位巅峰强者潜入蛰伏。

曹春风听懂了,忽然一笑,白皙的脸庞反倒更加阴森,“口出狂言。天下之大,至少有三人进城,你就无法感知到。”

他并非信口胡诌,除自己以外,另外两人他都认识,有天眼神通的任真,便是其中之一。

萧铁伞神情微变,不愿跟他在这里费话,冰冷说道:“我是不是口出狂言,你马上就会知道。”

说罢,他踏步向前,持伞刺向曹春风。

在朱雀大阵里,他有绝对的信心战胜曹春风。这时候,他也猜出大概,城南那两人是明面上的主攻,这曹春风无声潜入,应该就是南晋派来破除朱雀阵的暗招。

曹春风并不惊慌,脚尖一点,身形微颤,整个人宛如无骨的柳絮,柔软至极,以鬼魅而夸张的弧线避开铁伞,同时飘上虚空。

萧铁伞看在眼里,震惊不已。此人的身法着实古怪,竟能施展超出人体极限的动作,仿佛不受自然定理拘束,真是武学奇才。

不仅如此,他以神念催动朱雀大阵,试图引来阵道的雷霆之威,却惊悚地发现,大阵竟无法锁定气机,浑然察觉不到曹春风的存在。

难道他是鬼?

曹春风没把萧铁伞放在眼里,身形疾速后掠,望着前方,悠悠叹息,脸上浮出一抹惋惜之情。

“本想来看看,果子熟了没,终究还是差一步……”

第265章 再度联手

京城大地震动了足足两个时辰。

萧铁伞对曹春风,董仲舒对玄悲,颜渊对长生真人,六大巅峰强者对决,声势浩大,威震百里。

如同阔别重逢的小夫妻,时隔多年后,两朝巨擘再次大战一场,一上来就干柴烈火,遏制不住心里的躁意,都毫不吝惜体力,爆发出强烈的求胜欲望。

可谓高潮迭起,荡气回肠。

最终,双方未能决出胜负,南朝三人各自散去。

八境武修的共同之处在于,生命力都极旺盛,只要不被一击抹杀,就有足够的速度和耐力逃脱,即使存在上下品的境界差距,也能顽强存活下来。

当日,剑圣以一敌四,尚且能落荒而逃,更何况这场偷袭战,还是势均力敌的三对三。

所以,激战爆发后,京城群雄便大概预见到,若无新的强者入局,基本会以平局收场。这样的结果,北唐完全能接受。

毕竟,南晋强者奔驰万里,贵在出其不意,偷袭京城皇宫。能粉碎他们的阴谋,使其无功而返,北唐已经算走大运,惊险过关,哪还敢不知足,生出更多想法。

硝烟散去后,人们如释重负,都感到庆幸,多亏上天垂青,儒家二圣恰好正在京城,否则,那三名强者锐不可当,大唐朝就要亡了。

相比之下,关于恶战的详细情形,他们无从得知,也没有兴趣去关注这点。

北唐这边,只有二圣最清楚,大战绝非世人想象的那样,可以轻描淡写地用“平局”来形容。

通过这一战,他们充分见识了对手的恐怖,也意识到两朝顶级战力间的差距,深切的危机感让人清醒。

不过,最直接的结果却是,某人受了重伤。

……

……

天色渐黑。

吹水居里华灯初上。

顾海棠没有像往常一样,躲在院后的阁楼里闭门修行,而是坐进一间厢房,出神地望着烛台上跳跃的火焰。

她的注意力,全都用来留意着隔壁的动静。

家里今夜来了一位客人。

此时,任真坐在墙壁另一侧,面带笑容,正跟名义上初次相见的大师兄寒暄。

颜渊造访,出乎他的意外。

在他预想中,率先登门的人是董仲舒才对。毕竟夜长梦多,对方担心他再次逃跑,急于得到春秋真解,应该会夤夜前来求教。

所以,他感到有些蹊跷。

“虽然该称呼您大师兄,但您尊为一方圣人,师弟我如坐针毡,难免有些惶恐,您别怪我怠慢才好。”

他笑容生硬,装出一副忸怩不自在的神态,心里则想着,颜渊人面兽心,是不折不扣的伪君子,最好有事直说,没事尽快把他打发走。

颜渊坐在客位上,捧着茶盏,温文尔雅地道:“对外是圣贤,对内是自家人,用不着太客气。师弟比我早来长安,对这里的民风人情更熟悉,未来几天,还得麻烦你带我四处游览才是。”

“好说好说。”

任真嘴上应承着,心头疑虑陡生。

听这话的意思,颜渊似乎没有立即离开的打算。一山难容二虎,一家难容二圣,莫非董仲舒会走?卧榻之侧,岂容猛虎酣睡,难道女帝会答应?

颜渊仿佛看穿他的心思,品了一口香茗,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南晋有位小僧,道法着实可怕,白天打伤了咱们老师。不出意外,他老人家会归隐山林,静养一段时间。”

他说得比较含蓄,最直白的意思就是,董仲舒如今的状况很糟,更害怕他这位首徒,不得不远遁江湖,躲避他的追杀。

任真闻言,神色微变,却不是惊讶于董仲舒被打伤,而是没想到,那个小和尚居然下山了。

颜渊继续说道:“吃一堑长一智,发生这次偷袭,宫里警醒过来,认为京城的护卫还不够强,想请我留下来驻守一段时间,以防再次生变。”

任真点头,明白了女帝的应变,转而问道:“老师人呢?现在何处?”

颜渊随口答道:“他啊,素来最信任二师弟。在他眼里,仿佛只有那个迂腐的书呆子,才懂得忠孝礼义。若非如此,他怎会不来见你?”

说罢,他漫不经心看任真一眼。

任真没有说话,这时候忽然想起,当初在浔阳楼上,董仲舒略带醉意,点评自己座下的十哲时,确实曾说过,他最信任元本溪,视其为得力心腹。

可惜,他此生最致命的错误,就是看错了自己的大弟子。

颜渊放下茶盏,转身正视着任真,认真地道:“我今夜来此,是想问问你,你对师兄白天的处置可否满意?”

他话锋陡转,看似突兀,其实不然。

儒家最核心的四人,就是儒圣,大先生,二先生和小先生。老师跟老大争斗,既然老二选择站在老师身旁,那么,老大理应将任真拉拢过去。

今夜颜渊登门,无疑是一种试探。

任真心知肚明,满脸真诚,“我很感激师兄,替我当众化解尴尬。只是我担心,杀死袁崇焕,会给师兄添不少麻烦。毕竟太学和西陵,以前是支持您的。”

颜渊笑容亲切,答道:“敢欺负师弟,我绝不答应。只要你能领情,即便失去太学那帮文人的拥戴,那又何妨?”

任真闻言,眼神里充满感激,“最近我一直担心,师兄会因为我跟西陵文人的交锋,记恨于我,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当仁不让于师,以后若有需要我效劳之处,师兄尽管开口就是!”

这次赴北,为了能达成目的,借刀杀人,他曾以剑圣的身份跟颜渊结盟,不仅从云遥宗之乱中浑水摸鱼,更是击碎了董仲舒独霸五百年的野心,屡屡得手。

眼前颜渊送上门来,他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自己的作为无愧本心,就算与虎谋皮,利用那些伪君子真小人,又有何妨。

颜渊笑逐颜开,拊掌说道:“好一个当仁不让,师弟果然深明大义!其他的事情,交给我来做。至于皇宫那个书呆子,你以后还要胜过他才是……”

言外之意,二圣之争,无需任真插手。任真需要做的,是在朝廷内部博弈,想办法打败元本溪,令儒圣失去朝廷的推崇。没有了官方认可,文圣才能取而代之,当上一家之主。

战胜当今第一谋士,难度可想而知。颜渊别无选择,而且对任真颇有信心。自任真进京以来,一系列的举措足以证明他的智谋和能力。如此分工合作,双方正是势均力敌。

任真说道:“以后若有倚仗师兄的地方,也得请您出面相助!”

颜渊欣然应允。既是交易,双方自然各取所需。

默契已经达成,他便不再逗留,起身告辞。

临走前,他转身看向那堵墙壁,微笑调侃道:“剑意如此幽深,师弟难免要惧内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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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章 真相呼之欲出

颜渊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送走大师兄后,任真没有立即洗漱就寝,依然坐在会客厅里,一边喝着香茶,一边回想白天发生的种种变故。

开坛讲学,是他早就定下的赌约,旨在以才学服众,堵住西陵那群质疑者的嘴,同时,争取在天下文人心目中赚些威望。

对于袁崇焕等人的搅局,他并不意外,出乎预料的是,在关键时刻,董仲舒及时降临,主动替他平息了争端。至于随后赶来的颜渊,更不可能在他掌控之中。

其后,南晋强者突袭,才是今日最大的变数。人算不如天算,幸亏儒家二圣恰好在长安,不然,北唐只能拼尽满城战力,拖延消耗那三位,形势岌岌可危。

这算是一场连锁反应,某种程度上说,是任真无意中化解了南晋的阴谋。

危机虽已消弭,他并不觉得,这件事会轻易翻篇。今日的偷袭,不仅彻底激起北唐的危机感,而且直接形成了新的局面——儒圣重伤归隐,文圣暂驻京师。

接下来,为了拱卫京师,女帝应该还会采取新的举措,那些都是后话,眼前,令任真忧虑难眠的,是南晋武帝心里的那副算盘。

凭三位八境强者,想暗杀北唐女帝,在平时只有萧铁伞一人的情况下,不是不可能实现,但也绝非摧枯拉朽,易如反掌。

毕竟,北唐如果下定狠心,用人海战术困住三人,不惜牺牲众多高手,那么,只要是肉身之躯,迟早会感到疲累,那三位是否还敢纠缠,会成为不可预知的变数。

所以,任真凭借对武帝的了解,绝不相信,对方的作战行动会如此冒险,孤注一掷,应该还潜藏着某招隐秘的杀手锏。只不过,由于二圣意外出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后手才没能浮出水面。

而这个暗招,才是最令任真忌惮的地方。

他闭着眼眸,脑海里浮现出无数人和事,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只靠三个人,南晋难有很大把握取胜,不排除还有其他人暗中潜入。如果临时进城,会被萧铁伞察觉到,但是,如果他们像我一样,提前混进来,萧铁伞自然无从知晓。”

一念及此,他眉头猛然皱起,联想起另外的关键人物,“龙首,猫首,鹰首,这三人都在京城,莫非,他们是今日偷袭之局的后手?”

武帝瞒着他,派龙首和猫首来长安,一度让他如芒在背,寝食难安。后来他渐渐知道,猫首的任务是监视着他,防止他突然变节,出卖南晋。

而龙首鱼莲舟,一直没在他眼前露面,潜藏不出,此人意欲何为,还是个未知的谜团。李凤首离去前曾说,会从武帝嘴里探出些口风,至今杳无音信,应该是还没有进展。

对于龙首,他的了解甚少,相比之下,他还是对莫鹰首更熟悉一些。

莫家世居长安,莫问天掌握偌大家业,又身居要职,跟北唐的联系盘根错节,难以理清。这些年,他虽然对南晋唯命是从,但左右逢源,利用间谍之便,为自己牟取不少私利,享尽荣华富贵。

任真有理由相信,以此人鹰视狼顾的本性,未必会舍得押上经营多年的基业,跟南晋一起玩这场豪赌。一旦偷袭不成,反而身份暴露,那么他的心血就会化为泡影。

“莫问天盘踞长安,固然会有嫌疑,不过,鱼莲舟肯定背负使命而来,他的嫌疑更大。这两人修为一致,都是七境上品,一旦露面出手,绝对敌不过元本溪等人……”

他摩挲着指节,不禁摇头,“也就是说,他们不会逞匹夫之勇,凭微弱的一已之力,充当三大强者的内应。硬拼不成,若想智取,他们又计将安出?”

他眉关紧锁,凝视着瓷碗里的淡黄茶水,思绪陷入了死结。

某一刻,他灵光乍现,眼眸骤然一亮,忍不住惊呼道:“莫非……”

随着他身躯摇晃,浮在表面的那片茶叶微微颤动,晕出一道细微的涟漪,如同他豁然开朗的思绪,层层扩散开来。

恰在此时,门外的深沉夜色里,飘来一道猥琐笑声,“大半夜的,坐在这里思春啊?”

任真眉尖一颤,思绪被打断,感到异常烦躁,正准备抬头训斥下人,却忽然发现,一颗锃光瓦亮的脑袋出现在眼前。

“你怎么在这里!”

任真神情剧变,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他怎么也想不到,白日里明明离开的玄悲,竟会去而复返,三更半夜跑来他家里!

没等玄悲搭腔,他一把将其拽进屋里,确认外面无人后,慌忙把会客厅的门闭上。

玄悲看在眼里,不客气地坐在主位上,笑嘻嘻说道:“我猜你会说,长安高手云集,我孤身一人前来,必定凶险万分,对吧?”

任真无言以对。

他也是人,不是神,既会有失算中招的时候,也有对付不了的苦主。眼前这个小和尚,就是令他无可奈何的命中克星。

当年在金陵时,玄悲经常跑下山,爱去秦淮河畔找青楼姑娘玩。他小小年纪,进出不便,一开始又不谙风土人情,便雇着任真的马车,一来二回,成了老主顾。

俩人年纪相仿,任真虽是穿越而来,心智成熟,但在转世重生的玄悲面前,不仅赚不到便宜,反而总是受欺负。小和尚顽皮狡猾,而且修为不浅,占尽上风,没少捉弄任真,让他吃尽苦头。

在外人看来,这俩小家伙只是打打闹闹,哪懂什么交情,对此不以为意。唯有这俩人,看破了对方的秘密,故而惺惺相惜。

后来,玄悲闭死关修行,冲击第八境,不再踏足俗世红尘,两人的联系便从此断绝。

今朝再次相见,却是远在异国他乡,夜半无人时。

任真注视着这张熟悉面容,心头暖暖的,嘴角噙着笑意,问道:“不过也是,既然来了,总要顺道见一面最好。”

“嗬……”小和尚却没有叙旧的情怀,嗤之以鼻,“说得轻巧,什么叫顺道见一面?老夫狂奔万里而来,就是为了找你!”

任真愣住,“找我?”

“要不然?”小和尚翻了翻白眼,说道:“你难道就不好奇,老子不问世事,为何会知道蔡酒诗是你?”

他乡遇故知,任真由衷开心,光顾着叙旧,经他这么一说,这才反应过来,一个世外的小和尚,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其中必有隐情。

“你冒险来见我,应该是有重要的事吧?”

小和尚点头,依然翘着二郎腿,神情却极罕见地凝重起来。

“我受说书老头所托,特地跑来提醒你,你的身体里有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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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章 大概就是命

“有名堂?”

任真有些恍惚,没有立即听懂。

小和尚眼神幽深,说道:“如果钓小鱼,可以用蚯蚓或者虾米当香饵。要想钓大鱼,就得拿小鱼来作诱。鱼钩刺进腹里,那条小鱼即使能挣脱,遁入江海,你认为它还能活下去吗?”

任真凝眉,揣摩着话里的深意,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

现在他彻底听懂了。

他就是那条小鱼,被南晋武帝当作诱饵,抛进北唐江湖里。而李凤首托玄悲前来,是想转告他,他体内应该被人做了手脚,就算能借用天眼神通,易容逃离江湖,恐怕也命不久矣。

小和尚叹了口气,怜悯地道:“刚才这番话,并非我自己的解释,而是武帝在垂钓时,亲口对那老头所说。唉,看你的反应,大概跟我们想法一致。这下有大麻烦了……”

任真没有说话,身体前倾,双手抱着脑袋,强迫自己克制住崩溃的情绪,浑身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

如同被诊断出绝症一样,当得知体内潜伏着致命隐患时,无论是谁,都无法保持镇定。更何况,治病救命的药方又落在敌人手里,这更是天大的绝望。

这些年,他被当成杀人工具来培养,从小遭受跟年龄不相符的折磨,时刻被南晋暗中监视着,就像缸里的金鱼,囚禁在金陵,始终不得自由。

好不容易,他被放回江海里,以为已经得到自由,能无拘无束地畅游,按自己的心意活下去。尤其在杀死众多仇敌后,他心里如释重负,看到了美好生活的希望。

他本以为,接下来只需操控朝政,稳住北唐局势,再伺机除掉那三个罪魁祸首,就能沉冤昭雪,摆脱笼罩在他头顶的阴霾。

到那时,他权柄在握,不仅可以无视南晋的威胁,而且能倚仗北唐国力,日后挥师南下,攻破金陵,让亲手杀死父亲的元凶伏诛。

先夺北唐,再灭南晋,是他早就定好的全盘大计。

如今在北唐稳扎稳打,形势大好,前半部分计划眼看就快完成,他正得意地想着,接下来去前线战场,他为北唐立下汗马功劳,就会赢得朝廷的绝对信任,从此再也不必担心,南晋会泄露自己的身份。

毕竟,谁会怀疑抗敌功臣是通敌奸细?到时候,世人只会认为,这是南晋的离间计,想借刀除掉劲敌而已。如此一来,任真就真正安全了。

谁想到,就在意气风发的时候,这条噩耗如一瓢冷水,当头浇灌下来,令他如坠深渊,浑身冰冷。

想借北伐南?不存在的。

原来武帝早就在他体内埋下钓钩,虽相隔万里,始终牢牢掌控着他的命脉。天下再大,就算他能易容,会隐身,可以千变万化,又能逃到何处?

诱饵终究只是诱饵,棋子终究只是棋子。

无法抗拒的人生,大概就是命。

任真猛然抬头,眼里充满对命运的愤怒和不甘,低声嘶吼道:“我命由我不由他,大不了拼得鱼死网破!”

小和尚很理解他此时的悲愤心情,拍了拍肩膀,安慰道:“你还年轻,来日方长,有的是大好时光,何苦非要想着拼命呢?”

虽然嘴上这么劝说,他心里也莫名凄凉。南晋那位可是九境之人,拥有五百年寿元,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躲在深宫里耗着,谁又能活得过他?

被天下第一扼住咽喉,还有比这更绝望的事吗?

任真神色阴沉,紧攥着衣襟,寒声道:“我心里一直有个疑惑,以曹春风的特殊身份,为何亲自陪我多年。以前我认为,他是器重于我,才亲自教我,现在我终于懂了,我体内的名堂就是他弄出来的!”

小和尚闻言,眼前浮现出那道状如幽鬼的身影,感慨道:“那个活死人,的确精通此道,所以这事很棘手,想通过别的方法,破解他苦心精研的鬼门道,恐怕异常困难。”

任真感到绝望,沉默一会儿,说道:“咱们甚至都不清楚,他在我体内设下的是什么东西……”

小和尚凛然道:“这正是我亲自赶来的用意。武帝派人来袭,曹春风白天就在城里,我担心他会对你不利,才主动请求同行。”

任真闻言,目光不由一颤,想起了白天的情形,“你们在城外激战时,不知为何,我感到心神不宁,总觉得此事跟我有关。如此说来,难道是我体内那东西,对附近的曹春风产生感应?”

小和尚凝重地道:“若果真如此,那就更糟糕了。眼前的当务之急,是尽快确认你体内的隐患。李老头请我下山,另一个目的就是,让我动用佛门秘法,来检查你的身体,争取能根除威胁。”

任真眼眸微亮,盯着外表活泼可爱的小和尚,心情稍微缓和,“谢天谢地,幸亏当年认识了你,不然,我可能就稀里糊涂地死了。”

小和尚傲慢一哼,一副不屑的样子,嘴角却微扬起来,“行了,别婆婆妈妈了,咱们赶紧动手吧!”

说罢,他走到任真身后,运足真力,一掌拍在任真的背上。

金光如潮水,顿时湮没整个房间。

滔滔佛力将两人裹挟在内,此时,小和尚阖上双眸,面色沉凝,没有半点平时的滑稽,在佛光映衬之下,显得无比庄严。

与此同时,任真也没闲着,将左手按在胸膛上,运行天眼神通,开始坐照内观,窥视自己的五脏六腑,试图找出症结所在。

夜色寂静,时间缓缓流逝。

紧闭的房间里,只有道道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都满头大汗,皱着眉头,看表情似乎并没有进展。

“不行,这样消耗太大了,”任真收起神通,沮丧地道:“京城凶险,你还得连夜离开,要是为了我精疲力尽,只怕出城时会有麻烦。”

小和尚也很无奈,只好撤回佛力,坐在椅子上呼呼喘息,说道:“出城倒无妨,老子跳出尘世内,不在五行中,区区一座朱雀阵,还无法捕捉到我的气机。”

白日里,曹春风曾对萧铁伞说过,至少有三人能自由进出,此言诚然不虚。他自己是活死人,形如干尸,不会被大阵识破行踪,另外两人,就是指任真和玄悲。

任真有天眼,可以隐身匿迹,而玄悲小和尚,则是转世重生之人,身世渊源极深,不受俗世羁绊。

任真知道他并没吹牛,放心一些,擦着汗说道:“不知你想过没有,武帝素来谨小慎微,缄默寡言,为何会将秘密泄露给李老头?是绝对信任,还是无心之失?”

小和尚答道:“我在路上想过这点,大概是他有恃无恐,认为就算你知情,也绝对无法破解那鬼门道吧?”

任真眯着眼眸,幽幽地道:“没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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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8章 说走就走的一日游

高手博弈,不会走毫无意义的废棋,尤其是武帝这样老谋深算的对手,肯主动吐露玄机,自然有他的用意。

任真揣测道:“大概有两种可能。其一,这是在试探李老头的心意,看他到底站在哪一边。毕竟,我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小和尚点头,“不错,有这种可能。你知道真相后,必定全力尝试破解玄机。一旦被南晋的人察觉,便说明李老头已经泄密,不再可靠,他就会遭到毒手,从武帝身边消失。”

回想起那天老头离开时的佝偻背影,任真沉声道:“所以,我只能秘而不宣,悄悄寻找出路,以防打草惊蛇,这样才能保他安全。”

小和尚提醒道:“不止如此,在未找到出路前,你也别再做可能激怒南晋的事。否则,你体内的火药就会被引爆!”

“你说的是另一种可能。他故意道破玄机,其实是想借李老头之口,向我传递死亡威胁。我知道这件事后,只能任由他摆布,再不敢生出反叛之意。”

说这话时,他忽然醒悟过来,李老头在武帝眼里不足为虑,这第二种可能,多半就是此举真正的意图。

尤其是这节骨眼上,他在北唐的权势越来越大,过不了多久,还会担任粮草转运使,亲赴前线战场,将直接左右战局,决定天下大势。

为了这次北伐,南晋苦心绸缪多年,志在吞并北唐,一统天下,绝不能容许失败。如此宏图大计,要是毁在自己培养的奸细手里,那将沦为千古笑谈。

或许,武帝正是基于此,才提前泄露底牌,牢牢扼住任真的咽喉,想迫使他就范。

对任真来说,这就意味着,他必须抛弃原先的计划,在两朝战场上,绝不能露背叛南晋的迹象,否则,付出的将是生命代价。

如此一来,他的行动难度将无限增大,被夹在两朝中间,既不能损害自身的军力,又不敢挫败南晋,这可真是瞻左顾右,左右为难。

此时,他开始后悔,早知会有此劫,他绝不敢再把军情提前泄露出去。本想着引蛇出洞,没想到,反而成了拥蛇入怀。

小和尚没考虑这么深远,忧虑道:“以陈玄霸的狡诈心性,这甚至会是一箭双雕,同时在试探你和李老头。接下来,这将真正考验你的心意。”

所谓心意,无非是在南北两朝之间抉择。以前,任真打算借北伐南,以后他还敢这么做吗?

任真越想越乱,感觉脑袋都快炸了,索性不再去想,烦躁地道:“既然身不由己,那就活一天算一天。即使有再大的麻烦,也等到时再说吧!”

小和尚见状,说道:“离开金陵前,李老头让我提醒你,好好修炼那部《两仪参同契》。他说,一大把年纪,就只能为你做这么多……”

说罢,他站起身,向任真告别。

“此间事毕,我也该回去了。日后,你重回南晋时,记得去灵台山找我。”

任真不由一愣,“灵台山?你要跑到那里?”

他分明记得,玄悲是在雪窦寺修行。

小和尚叹了口气,“说到底,谁叫方寸老秃驴非认为,你跟佛门有缘呢?上次为了帮你救活剑圣,他元气大伤,至今还出不了寺。唉,他帮你,我再帮他,都他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孽缘!”

他转过身,不再唠叨,深深看了那堵墙壁一眼,便扬长而去。

任真走出门口,望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夜幕中,眼眶早已湿润。

李老头,方寸大师,玄悲小和尚,他在南晋的朋友总共就这么几位,都愿意舍生忘死,鼎力助他,怎能不叫他感激。

得知己如此,夫复何求?

一袭白衣出现在身后,静静陪他站在夜色里。

“这条命是我欠的,你不需要内疚。”

……

……

哪怕身患绝症,日子总得继续。

任真彻夜未眠,在会客厅里枯坐了一宿。天亮以后,他便带着顾海棠出门,离开东城。

既然知道了某些事情,那就不能坐以待毙,总得要做些事情。

两人先是去了城西,在闹市里漫无目的逛半天,又沿着城墙根,徒步走到城北,匆匆吃了碗臊子面后,再踏上纵贯长安城南北的朱雀大道,一直走到最南端的宣武门。

最后,他们还没打道回府,天色已黯淡下来,夜晚将临。

简单地说,这对名义上的夫妇,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长安一日游。

昨夜发生的对话,顾海棠在隔壁都听到了,所以一开始,她以外他是心情郁闷,想出来散散心,排解下愁绪,便没有说什么,默默陪在身边。

然而,当任真沿着城墙量步数时,她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寻常。

这绝不是散心,而是在有意识地做些什么。

头顶着炎炎烈日,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任真负手前行,只顾盯着脚下的步伐,没有抬头,“偌大长安城,逛到现在,你可曾看出一些门道来?”

顾海棠一愣,隐隐猜到话里的深意,摇头道:“没有。你有收获吗?”

任真闷声答道:“我也没有。”

顾海棠顿时恼火,只是考虑到他突遭变故,难免情绪失常,便没有发泄出来,耐着性子问道:“还要逛下去吗?”

任真沉默一会儿,忽然说道:“囚禁猛虎的笼子,有一天破开了缺口,老虎随时可能钻出来咬人。你说,该怎么办?”

顾海棠再次愣住,无言以对,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任真均匀地迈着步子,又说道:“不知道就算了。”

陪女人逛街,居然是这么个逛法,活该他上辈子孤独一生。

顾海棠忍无可忍,这次终于丧失耐心,寒声道:“咬死活该!”

她转身就要离去。

任真这才抬头,拉住她的胳膊,将话题移开,“刚才咱们走过很多地方,你觉得哪处的人气最旺?”

顾海棠白了他一眼,随口敷衍道:“城北,钟鼓楼附近。”

任真眯着眼,略微回忆片刻,恍然道:“就是咱们路过戴春林时,你偷偷瞄过几眼的那地方吧?”

戴春林,是享誉南北的百年老店,从事的是脂粉香件生意,相当于异世地球上的迪奥香奈儿,素来为女子所青睐。

顾海棠被一言戳破,迅速背过身,雪白面颊上罕见地漾出微红,这副画面美到了极点。

任真仿若未见,眼里却噙着笑意,径直走向城北。

“我去把整个铺子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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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9章 发家致富道道多

有钱就是任性,可以为所欲为。

任真二话没说,直奔钟鼓楼。戴春林的掌柜做不了主,请出东家后,认得这是吹水侯本尊,战战兢兢,哪还敢矢口拒绝,迅速办妥店铺的交接手续。

临走前,那东家还偷偷看他一眼,眼神充满钦佩。

他见过不少纨绔公子,千金买笑,以名贵香粉博取女子欢心,像任真这般豪阔,送出整座胭脂铺,还真是头一回。此事传扬出去,必会羡煞京城群芳,成为风流佳话。

弥漫着清雅粉香的铺子里,一时只剩下两人,守着木架上那一排排名贵香盒。

顾海棠没有像正常女人一样手舞足蹈,兴冲冲跑过去挑选,站在原地失神一会儿,“就算你有钱,也用不着这么奢侈吧?”

任真欣赏着她的绝美侧脸,笑道:“你喜欢就好。”

随口这么说着,他的目光开始下移,不由暗暗感慨,优秀的女人,果然连胸都是A的。

从年龄看,他确实要比她……额,稍小,但论心理年龄,他在穿越之前,是快四十岁的单身猥琐大叔,若是看上哪家待嫁的熟女,便只能算老牛吃嫩草,干柴擦烈火。

而且,海棠认识他父亲时,还是稚气未脱的小女孩,绝谈不上成为他的长辈。因而从一开始,他这个猥琐大叔,虽然嘴上喊着顾姨,心里却有些小激动。

“喜欢?”海棠回头看他一眼,神情淡然若素,“你想多了。咱们路过时,我之所以多看几眼,只是出于好奇,这些胭脂水粉到底有何魅力,能将男人们迷得神魂颠倒。”

“大概这就叫女人味?”任真试着给出答案,然后玩味地道:“反正它们都是你的了,带回家慢慢研究吧。你平时多涂抹一些,说不定就弄明白了呢……”

海棠似乎没听出别的意味,扫视着房间里的精致装潢,说道:“把它们打包买走就是,连整家店面都买下来,未免多此一举。”

任真起身,示意她先离开,然后拿着钥匙,锁上了店铺的门。

两人走到大街上,没入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南前行,继续今日的长安游。

“我看这钟鼓楼附近,人烟稠密,气息鼎盛,很适合做生意。刚才那家铺子,我准备把它改造一番,成为咱们在京城开的首家赌坊。”

赌坊?

顾海棠闻言,神色微凛,立即回想起,两人刚进京城时,任真的确曾说过,要在长安经商致富,闯出一片天地。

“当初,咱们揣着几百两银子进京,无片瓦遮身,你想安身立命,我能理解。但是,你现在尊为吹水侯,又财力雄厚,何苦再操这些闲心?”

顾海棠扭头看着他,隐隐觉得这事不简单,想从任真的表情里看出端倪。

任真笑了笑,说道:“既然站的位置变高了,眼界就得随之提高。现在只是养着几位老下属,以后吹水居会招揽更多幕僚。想想看,每天一睁眼,就有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坐吃山空,不挣钱能行吗?”

顾海棠将信将疑,追问道:“以你的身份,随便做点什么生意不好,为何非要认定开赌坊?沐侯府不是善茬,虽然咱们不惧,也没必要主动树敌才是。”

任真扫视着热闹的街市,有点心不在焉,“赌坊是没本的买卖,只要有家店面,不需投下本钱,就能坐庄经营,并且一本万利。哪天咱们混不下去时,可以立即卷铺盖跑路,不用忍痛抛弃置办的产业。”

顾海棠思忖着,觉得合情合理。

任真忽然靠近,在她耳畔低声说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阴阳风水,讲究的是气运。天地人三才里,人多的地方就有人气,以此类推,财多的地方就有财气。”

顾海棠顿时糊涂了,“你开赌坊,难道不是为了聚财,而是所谓的财气?”

两人靠得很近,任真微微一嗅,没能闻到里常提的女人体香,不禁有些失望,转身朝前方走去。

“这里面的门道玄之又玄,一时半刻说不清楚。你只需要明白,其他生意靠本分赚钱,而开赌坊靠的是财运,不止赚钱,还能聚气。分店开得越多,我在长安城扎下的根就越深……”

顾海棠边走边琢磨,继续问道:“你野心不小,但有没有想过,赌坊谁都能开,赌徒并非遍地都是,这算一种人脉资源。那些老玩家,凭什么要放弃熟悉的银钩赌坊,转而捧咱们的场子?而且……”

“而且,”没等她说完,任真替她接了下去,“沐侯还可能派人来捣乱砸场子。”

顾海棠哑然,看来你什么都知道。

此时走到偏僻区域,四周清静许多,任真沉下心来,说道:“商场如战场,从来都免不了争斗。我既敢开赌坊,就不怕跟沐家为敌。他们的老主顾,我会想办法抢过来,全盘接手他们的生意。”

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顾海棠听他口气很大,脱口问道:“什么办法?”

任真对她绝对信任,更没必要藏拙,坦然道:“我会创造一种新玩法,将那些赌徒吸引过来。我在赌坊内设下擂台,招揽很多武修组队决斗,而赌坊的玩家们,则通过竞猜决斗的胜负,进行押注赌博。”

他咽了口唾沫,补充道:“这种玩法,我准备把它命名为英雄联盟,或者王者荣耀。”

他心里自鸣得意,老子可是从先进文明的21世纪穿越而来,什么玩法没见过,要想玩弄这群思维落后的古代人,简直易如反掌。哪天玩嗨了,说不定再给你们办一届世界杯!

顾海棠是聪明人,虽然没在世上见过这种新型赌博,但大概听出,这玩法挺有新意,应该能吸引不少人。

她眉头微皱,问道:“想法很不错,问题是,沐家如果跟着效仿,也开始玩英雄联盟,咱们就失去独家优势,又该怎么办?”

任真淡淡一笑,脸上流露着强大的自信。

海棠反应很快,又想出关键的问题,“还有,你如何招募到很多武修,愿意为你打擂,出力卖命?”

任真摩挲着腕间的剑镯,毫不犹豫地道:“很简单,登台比试的人都是自愿报名。我拿出几部当初从云遥宗带走的剑经,当作参赛获胜者的奖品,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就不信,京城那些大鳄们会不上钩!”

规则是他定的,巨额奖励也由他出,即使沐家有心抄袭他的创意,拿不出足够诱人的彩头,就没法承办这项赛事,跟任真叫板。

而任真,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坐在幕后,一边看热闹,一边数钱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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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没更新

如题。不在家里,身边没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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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0章 战争预演

回吹水居后,任真开始划拨凤梧堂下属,着手筹划赌坊事宜。

早在他最初的计划里,此事就占据很重要的地位,关系着他未来一系列举动。原先,他并不着急,打算等南征归来后,再腾出精力跟沐侯斗法。

然而,南晋三强突袭,不仅让他感到威胁,更隐隐猜出些真相。事已至此,他必须及早着手布局,为日后最凶险的形势作准备。

他惯于谋定后动,提前在脑海里将各项细节推算得精确,所以此时筹划起来,有条不紊,没有出现手忙脚乱的局面。

按他的吩咐,府里一拨人调往原先戴春林的店铺,对房间进行重新设计和改造,除了仿效赌坊的传统格局,又特意在后院搭起宽阔擂台,当作S1赛季的主战场。

关于新赌坊的名号,任真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它以后会成为博彩业第一大招牌,家喻户晓,不得不慎重。

前世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穷屌丝,不敢赌也没得赌,从没去过高档赌场,只是知道澳门、拉斯维加斯等赌城的名头,即使他存心恶搞,把地名用在赌坊也太牵强,读起来别扭。

他一拍脑袋,忽然想起,前世跟哥们吹牛时,曾听说亚洲第二大赌场在马来西亚,好像是云顶山庄,名字挺有意境。

于是就这么定下来,跟沐家的银钩赌坊相对,他以后在京城开的所有连锁店,统一叫云顶赌坊。

兵分两路,另一拨人马则散布京城,白天四处发传单、贴小广告,为新店开业宣传造势。

“惊!这家赌坊竟然……”

“刺激!男人女人都爱它……”

任真模仿前世浮夸的广告格式,在这座古老大陆上展开商业营销,决心在京城一炮而红,彻底抢走沐家的生意。

他对主打的新型模式很有信心,毕竟,此举是将博彩和竞技结合在一起,跟前世的电子竞技极为相似,对孤陋寡闻的当代人来说,显然充满新奇和诱惑力,他相信,到时肯定有不少人跃跃欲试。

在广告传单里,任真详细介绍了规则和奖励,提醒大家注意很多细节,鼓励他们踊跃报名。

跟传统的角斗分胜负不同,英雄联盟采取的是团战模式,双方各派五人组队,讲求的是分工明确,紧密配合。所以,京城群雄要想参战,就得提前找好队友,制定合适的作战策略。

而评定胜负的标准,也并非以打倒对面五人为胜。对战时,赌坊会将战场分为两个阵营,同时在参战者后方摆上一块水晶。谁先摔碎对手的水晶,就判定他们获胜。

任真之所以采用这种规则,可以说是煞费苦心。

六月将近,初七至初九这三天,会是万众瞩目的大朝试。此时,大部分考生已赶到京城,称得上天才云集。

中榜的很多学子,会被派往军伍任职,随主力大军南下御敌,这既是对他们的磨砺检验,也是抽调修行者出战的无奈之举。这些初出茅庐的新人能发挥多大作用,还不得而知。

行军打仗不像登台比试,不靠单打独斗取胜,至关重要的是执行命令,跟战友配合行动,更考验将领们的大局观和分析能力,这恰恰是血气方刚的新人不具备的品质。

冲动激进,爱逞英雄,恃才轻敌,乃用兵之大忌。任真有些担心,今年这批新人会很差劲,失误葬送北唐的大局,所以他想通过这场模拟的战争,提前考察他们的水准。

五对五作战,谁的意识清晰,反应灵敏,判断精准,旁观者能一目了然。单是挑选队友这一点,往往足以看出双方的差距。谁能势如破竹,屡战屡胜,谁就更适合统军作战。

如果发现出类拔萃的优秀人才,他身为主考官,可以酌情为他们行个方便,甚至向女帝举荐,主动将其招进麾下。日后开赴战场,这些人就能成为他的得力帮手,不至于出现无人可用的窘境。

除了赚钱,这场竞技博彩,也是他站在全局高度上,替北唐采取的举措。至于女帝能否看出其中深意,能否领他的情,对他而言,其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不能为了私仇,而覆灭整个北唐,更不能让南晋得逞,失去自己博弈的棋子。

明知体内有名堂,为了拼得最终的胜利,他也得保住北唐。

在下属们分头行动的同时,任真去了趟京兆府。

京兆府维护京城治安,有权力以暴乱为名,阻止由个人组织的聚众搏斗事件,所以,他不得不提前报备,征求京兆府的许可。

他如今是吹水侯,身世煊赫,他本人亲自出马,京兆府一众官员奉承还来不及,岂敢刁难,火速替他办好备案。

但是,任真来的目的不止于此,他想见见莫问天。

前些日子,红白紫黑齐至长安,是绣衣坊前所未有的局面,连他这个坊主都不清楚,其中有何玄机。经过这次突袭,他渐渐明白,四人里必有内应,执行隐秘行动,配合南晋三强行动。

他今天前来,打算悄悄试探莫鹰首,看那记暗招是不是他。

另外,莫家雄踞长安,通吃黑白两道,手里不仅掌握京兆府,还养着最大的黑帮,势力深不可测。

而赌坊生意,常跟市井之徒打交道,不怕有人闹事,就怕有人暗地里使绊子,威胁吓走那些顾客。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对手沐家若想出阴招,任真明面上还真不好办。

所以,他需要莫家这条地头蛇,暗中罩着赌坊,以黑吃黑,才能对得上强势的沐家。

然而事情并不顺利。莫鹰首称病谢客,婉拒了他的会见请求。

他无可奈何,无功而返。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时光如流水。

眨眼功夫,任真进京一月有余,期待已久的六月终于来了。

六月初一,喜神正东,财神正北,宜开业。

一大早,城北钟鼓楼附近,群雄毕至。

放完鞭炮,赌坊门户大开,无数权贵豪强鱼贯而入,静候这场大戏。

第271章 雏形

这里原先是戴春林的脂粉铺,铺面不算太大,但在店后附带一处很宽敞的四合院,为赌坊改造工程提供了足够的空间。

赌坊里拆分成无数嘉宾包间,并排在一起,此时坐满了人,都隔着珠帘,望向院后的巨大战台,等候这场匠心独运的团队竞技开幕。

在大堂柜台后方,竖立一块粉白石碑,上面用炭笔写满了首轮的对阵名单,以及相应的押注赔率。任真派数名心腹守在这里,负责管理赌客的下注筹码,同时更新每轮的对阵次序。

刚才进门时,众多豪客便一掷千金,提前买定首轮的胜负。他们虽不熟悉全部参赛团队,但对一些京城天才早有耳闻,将筹码押在久负盛名的大热门身上,胜率总比那些外地考生更靠谱。

除此之外,盘口出现的另一种情形,就是赌客更支持自己家族的青年。

按事先定下的规则,这次竞技跟大朝试一样,只允许三十五岁以下的人参加,俨然变成朝试的预演。诸多望族不甘人后,都花费重金聘请打手,当族内后辈的队友,既能助其大出风头,又让他们在赌桌上春风得意,可谓一举两得。

对于开盘的形势,任真早有预料。作为庄家,盘口赔率直接决定这笔生意的收益,他当然不敢托大。

院子东厢房的门紧闭,里面响着密集的啪啪声。

十余名账房先生在疾速打算盘,持续进行大量运算,根据盘口不断变化的下注情况,算出令庄家稳赚不赔的适宜赔率。

这些人手指如飞,额头渗出汗珠,也顾不上去擦。时间紧,任务重,他们要帮东家算无遗策,才能赢得过这座京城。

西厢房里更是挤满了人。所有参赛选手都在这些歇息,等候登台比试。

关于报名队伍,赌坊并非来者不拒,而是经过严格筛选,最终只录取三十二支战队。

毕竟,后台的博彩是重头戏,赌客们想看到有名望有实力的天才碰撞,这样才有期待和刺激感,吸引他们下注。所以,赌坊不能让默默无闻之辈混进来。

另外,很重要的一点是,任真从中赚了一大笔手续费。想赢取极品剑经,又想不付出任何代价,这还有王法吗?

而在战台北面,也就是四合院的正房,两位庄家对坐在窗前,侧身注视着外边的热闹,宛如超然世外的高人。

一个月前,那场拍卖盛会轰动京城,幕后的主使就是任真。如今,这场豪赌盛会再次万人空巷,引领潮流的人依然还是他。

再擅长利用规则,也比不过擅长制定规则。而任真,始终是规则制定者,是操控整个大局的主宰。所以对他来说,赚钱轻而易举。

如今,顾海棠对他的能力再无怀疑,她早就明白,绝不能拿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当小孩子看,他比所有中年人的心性更成熟。

在她的潜意识里,两人之间早已没有年龄代沟,抑或是障碍。

“咱们就这么看着?”

她渐渐习惯了放下修行的生活,经常跟任真相处,也会生出想跟他聊聊天、试图了解这个人的念头。

比如此时,她就觉得有些无聊,觉得人生如果太容易成功,反而失去很多乐趣。

任真托着下巴,瞟她一眼,“要不然?让你不劳而获,坐着数钱,这都不乐意?”

她打了个哈欠,表情有些索然无味,“你精通易容,不如扮成不起眼的小角色搅局,以黑马姿态爆冷夺魁?如此一来,咱们赚得会更多。”

“还是消停点吧,”任真明白她的意思,摇头说道:“你没玩过这种游戏,还不知道,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就算我的实力再强,也很难靠单打独斗获胜。”

海棠有点不信,“有这么夸张?”

任真想起前世玩游戏时的暴躁心情,无奈苦笑,“队友神坑,谁都带不动。我如果打排位,去哪里凑四个给力队友,来辅助我上王者?”

海棠一脸茫然,“神坑?排位?给力?王者?”

任真叹了口气,情知解释不通,只好说道:“五人团战,最重要的是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我办这场竞技的用意,就是想让新人们觉醒团队意识,找到适合搭档的队友,未来在战场上得心应手。”

海棠有点懂了,却不关心他的用意,锲而不舍地问道:“如果出战的是你,你需要四名什么样的帮手?”

见她难得好奇,他解释道:“首先,这取决于我的特点。我精通剑术,杀伤力惊人,所以在团战时,我的策略是尽快杀掉对手的核心威胁,而不是被防御力极强的人缠住,无法发挥特长。”

海棠点头。

“说到这点,就引出我需要的第一位队友。此人必须肉身强横,擅于防守,能够挡在前面扛住对手的攻击,为我突袭刺杀提供机会。我喜欢把这种人叫做坦……罢了,这个词你也听不懂,就叫战士吧!”

海棠若有所思,开始回忆自己认识的人里,是否有这种类型的强者。

任真继续说道:“谈到防守,就必须提起一个词,墨守非攻。所以,让我任意挑选的话,我肯定先选一名墨家的高手。”

说这话时,他脑海里迅速想起李慕白的身影。若是由墨家巨子出马,这位国服第一坦克充当保镖,那简直美滋滋,一路顺风顺水。

“有队友贴身肉搏,与之相对地,就需要有队友隔空骚扰,凭借强大法力,破坏对方的阵型。只是,这类队友内力消耗过大,需要一定的准备时间,无法随时发动。”

海棠心思机敏,脱口而出,“你是指儒家强者?”

任真点头,笑道:“不错,儒家的本命字强则强矣,但是从凝聚到爆发,需要一定的时间酝酿,而且很忌惮被人欺身厮杀。在五人团战里,儒修的缺点能最大化弥补,扬长避短。”

海棠问道:“莫非你想联合诸家,构成一队强大的人马?”

任真不置可否,“儒家的修行法门决定了,他们不适合战场上真刀实枪的厮杀。而兵家却相反,他们修炼的是器,不是气,不需要耗费太大真力,就可以发起迅猛攻击。”

“十八般兵器,各有所长。我需要的第三位帮手,是兵家的暗器高手,最好是名神射手,能利用强弓利箭破开对手防御。”

墨家,儒家,兵家,任真需要的队友出自不同家派,果然很难同时聚齐。

“战场之上,流血负伤在所难免,谁能尽快恢复,再次投入战斗,谁就有更强大的力量辅助。所以,还需要医家圣手参与,才能实现完美协作。”

说罢,他想起自己体内的未知秘密,不禁神色黯然。

目前为止,他一筹莫展,还没想出能解救自己的那位神医。

他罗列的四个伙伴,又都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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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章 北唐第一主播

海棠听完他的讲解,沉默一会儿,眼眸深处有抹失望情绪,不过开口说话时,语气如往常平淡。

“这么说,我不适合当你的帮手。”

任真列出坦克、法师、射手、辅助四种角色定位,分别对应着墨家、儒家、兵家、医家这四方流派,特长和职责明确,其中的每一项都不适合由她担任。

跟任真一样,她最擅长的也是取敌头颅,凭三尺剑,于战场间游走自如。可以说,两人的角色完全重叠。在五人制对战中,收割人头的刺客,只需一位就够了。

任真心思细腻,听出这话里的意味,转头看着她的清冷面容,认真说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六合剑一分为二,分别束在两人手腕间,存在着紧密而无法分割的感应。两人灵犀相通,双剑合璧时,绽放的威力非同凡响,毫无悬念地要在一起,不会分开作战。

她不是他的帮手,而是影子,如影随形,自然无处不在。

她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嘴角挑起细微的弧度,不易察觉地一笑,没说什么。

他顺着先前的思绪,感慨道:“其实江湖之大,各有千秋,取众家之长,方见大道之源。如果真能聚齐四家强者,又有你相伴在侧,到时在这世上,就已经近乎无敌……”

她回答道:“正因如此,有实力跟你我联手的人,才会太少,太难寻找。不过,既然你心里有明确的搜寻目标,来日方长,以后慢慢物色就是。”

任真嗯了一声,微笑道:“你激我上场,才谈到这个话题。今天的主角不是咱们,只要端坐在这里,欣赏年轻人的表演就行了。”

说这话时,他已经看到赌坊掌柜登台,开始宣读本场竞技的细则。

这位年轻掌柜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表哥,叶天命。那夜女帝出手,派雪影卫抄没叶家,杀死叶无极,替任真复仇的同时,也在叶天命这唯一的幸存者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冤有头债有主,过河拆桥、杀人灭口的是女帝,他没道理把血仇记在并未出手的任真头上,只会恨女帝心狠手辣,赶尽杀绝。

更何况,叶无极在临死前,终究还是忏悔当年的罪行,跟自己的外孙相认。叶天命被托付给任真,作为表哥,他理应帮表弟对付皇室,才能洗清叶家的灭族深仇。

那一夜后,任真将他带回府里,给他换上一副新面容。考虑到他熟悉京城情形,又精通经商之道,任真便委任他当赌坊掌柜,一方面观察他的能力,同时考验他的忠心如何。

如果他表现优秀,而且没有异心,任真不介意以后派他去做更重要的事。毕竟血浓于水,两人以前相处也很融洽,任真心里其实不排斥这个老表。

叶天命读完规则,英雄联赛的战火迅速点燃。

作为开场重头戏,赌坊安排的出战双方都享有盛名,备受赌客们瞩目。一方,是以范家少主范东流为核心的法家战队,他们的对手,是被范东流视作天生宿敌的莫染衣。

当初在拍卖会上,任真就见过范东流一面,谈吐不俗,颇有大家风范。对于莫染衣,他也在玲珑宴上见过,知道此人正是莫鹰首的爱子,白衣飘舞,出尘不染。

这两人狭路相逢,注定是一场酣战。所以,任真心里有些期待,想看看跟他同一代的天才,究竟有几分成色。

两大战队登场,比试一开始,局面就白热化,十人奋勇激战,陷入僵持阶段。

任真觉得枯坐无趣,便对海棠说道:“观看这种团战,最需要有人在旁边解说,点评双方的策略和形势。要不,我亲自给你讲解一番?”

他心里则感到遗憾,可惜啊,这世上没有电子产品,不然他还能根据这项赛事往外拓展,再开通像某鱼、某牙那样的直播业务。

凭他的伶牙俐齿、油腔滑调,不去当一位网红主播,煽动全场喊666,未免有点可惜。

海棠翻了翻眼皮,一副无所谓的神情,“你随意。”

任真咽了口唾沫,盯着场内战局,开始说道:“既然以争夺水晶分胜负,而非打群架,就没必要扎堆聚在一处。你也看到了,他们都意识到这点,有了明显的线路划分。”

“范家冲在上路的那位老铁,高大剽悍,一看就是皮糙肉厚的硬茬,不好对付。如果让他碾压向前,把节奏带起来,莫家会很被动。所以,莫家的应对就有点机智。”

在他视线所及之处,只见那名大汉举着巨斧,另一只手持有盾牌,摆出一副不要命的汹汹气势。

他的对手则很狡猾,没有选择跟他正面碰撞,比拼力量,而是不断闪转腾挪,避开那柄势大力沉的斧头,让他无处发力,同时又伺机刺射毒针,缠住他的身形,让他疲于招架,难以完成碾压。

“上单对下单,坦克对射手,这俩人的修为都在五境,不相上下,如果双方没调整对阵,估计一时半会难分高下。”

上单,是单人在上路活跃的意思。而方向是相对的,我方眼里的上路,自然对应的是敌方下路。

海棠摇头,“有时候,你说话用的词很古怪,不明所以。”

任真嘿嘿一笑,“我跟你讲解这些,是想让你提前适应我的表达方式。否则日后,咱们出现在前线战场上,我担心我说的话,你也听不懂。到时再临场解释,肯定耽误工夫。”

海棠知道,他策划这场竞技,本身就在为行军打仗作准备,就没再追问下去。

“下路的形势,就截然不同。你也看得出来,莫家那位的实力很强啊,不仅晋入六境,拳法更虎虎生风,应该是战队的最强主力。所以,范家派俩人缠住他,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样一来,中路的人数也不会对等。范东流的内功路数很杂,剑法也很潇洒,如果我没看错,用的应该是从我手里拍到的《一树玉庭花》。可惜,他的战力虽有精进,架不住对面有三人啊……”

上路一对一,下路二对一,范家如此安排,在中路就只能以二对三,让范东流承受莫染衣的巨大威胁。

从当前排面上看,莫家有莫染衣和下路那人,实力超群,而范家只有范东流一人表现扎眼,明显感到捉襟见肘。

海棠看在眼里,问道:“整体实力偏弱,如果是你,你该如何化解眼前的危机?”

任真闻言,凝视场间的激战双方,眼眸里闪着睿智的精光。

“范家现在虽然艰难支撑,但已经露出颓势,要想扭转局面,缩小战力差距,最好的选择是先找到一个突破口,换线秀出骚操作。”

说着,他抬手指向战台,“也就是他。”

第273章 你们偷水晶!

任真指的是中路那名精瘦书生,手摇折扇,看外貌没有奇特之处。但从对战一开始,此人就引起了任真的注意。

他始终守在莫染衣身旁,并非场间杀伤力最强的人,但他一直挥动折扇,释放出大量的寒冰真气,阴煞刺骨,是令范东流头疼不已的苦主。

若按角色划分,他应该是法师,还是最难缠的冰冻系。

海棠刚才也留意到这人,见任真把他当作突破口,不禁说道:“不错,有此人在旁辅助,范家在中路吃尽苦头,的确应该先解决掉他。只是,范家只有两人,实际操作起来,绝没那么简单。”

任真明白她的意思,微笑道:“我选他当目标,不仅因为他很难缠,还因为他是全场防御力最差的一个。你没看到,他一直躲在莫染衣后方,不敢露面么?”

柿子当然要挑软的捏,在实战对决中,能力均衡最为重要。法师和射手的威力固然很大,但他们偏科严重,往往防守很差,容易被敌人针对,轻松抹杀。

就像木桶容量取决于最短的木板一样,在对面五人都很强的情况下,谁的弱点相对更明显,谁就会首当其冲,被当成打击的目标。

话虽如此,海棠说得不无道理。对方有自知之明,始终藏在后面,即使想主动攻击他,在僵持情势下,操作起来也很困难。

任真点头,目光落在范东流身上,悠悠说道:“所以,这就考验那小子的能力了。穷则变,变则通,眼前他们陷入挣扎,唯有主动求变,才可能捕捉到一丝战机……”

他前世打过不少游戏,在游戏里,遇到逆风局时,最好的选择是稳住不慌,通过打野来发育,积蓄实力,等时机成熟后再发起反击。

可惜,这只是模拟游戏,并不具备野怪这种存在,所以,范家的选项里并没有这一条,只能寻求变通,险中求胜。

海棠若有所思,忽然联想到,如今南北两朝开战,北唐不正像范家一样,处于不利局面么?

如果任真出现在战场,又会带去怎样的变数?

任真没有看她,望着窗外说道:“那夜在拍卖会上,我很欣赏范东流的表现,不急不躁,沉稳果决。后来翻看猫扑堂的密档,发现这位范大公子跟我有些神似,在修行领域也是不拘一格,博览众长。”

“所以,你看好他能逆转局势?”

任真不置可否,继续说道:“时至今日,诸子百家大多消亡,范家能坚守法家理念,在朝堂上艰难立足,殊为不易。我很钦佩范家父子,所以,你应该理解成,这场对决是我设下的收徒考验。”

海棠看着任真,有些诧异。她听出来了,范家和莫家的揭幕战原来是任真一手安排的,用意在于考验范东流。竟有人能打动他,让他愿意主动收徒!

此时的范东流,正在战台上卖力挥剑,艰难招架对方的猛攻,还不明白这一战,全是拜他未来的老师所赐。

但他也意识到,再这么下去,他们俩迟早会被对方攻破,中路一旦崩溃,这场对决就结束了。

“不行,必须要镇定下来,想出瓦解对手的策略。”

他咬牙盯着面前一脸冷漠的莫染衣,心里的焦急情绪平复,开始冷静分析敌我态势。

某一刻,他脑海里灵感乍现,顿时计上心来。

他忽然侧身,朝下路大喊道:“三哥,拐了啊!”

先前在组队时,他们就商量好行动暗号,这句“拐了啊”,有着特定的指代意义。

莫染衣三人闻言,微微一怔,有点不明觉厉,然后便发现,范东流以最快速度冲向下路,而那个三哥也变换线路,同时朝中路奔来。

上中下三线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只是一恍惚的功夫,莫染衣眼睁睁看着对面完成了一次换线。

他反应过来,冷笑一声,眼神里充斥戏谑的意味,“雕虫小技,换人又如何?连你这千年老二都招架不住,别人来了也是送死!”

说罢,他浑身战意余盛,全力朝那位三哥袭杀而去。

他跟范东流是发小,从小便在同一座私塾念书,每次他的成绩都比范东流更优秀,略胜一筹,但又拉不开差距。这么多年,范东流一直屈居第二,被他占尽风头。

正因如此,京城赌客们都乐于看到,这对渊源极深的天才上演宿命对决。或许也正因如此,任真才会授意让他俩交战。

莫染衣说得没错,范东流是范家战队的最强主力,连他都无法以二敌三,换谁来中路都照样被吊打。所以,单纯的换人并没有任何卵用。

倒是作壁上观的任真,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我这未来的徒弟,想法挺不错,接下来就赌你的速度了……”

他隐隐猜出范东流的用意。

果然如莫染衣所料,范东流离开后,范家在中路的实力更弱,雪上加霜,那两人节节败退,眼看快要败下阵来。

范东流见状,被迫无奈之下,只得再次喊道:“三哥,拐了啊!”

然后,他又迅速返回中路,准备吃这回头草。

一回生二回熟,莫染衣这次听懂暗号的意思,知道范东流准备回来,哪能任由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身形激射而出,如猎豹扑食,无声而迅猛,偷袭向跑往下路的那位三哥背后。

出其不备,他果断出击,似乎发现了锁定胜局的良机。只要一掌重伤对面一人,接下来就是五打四的局面,莫家就能初战告捷。

“聪明反被聪明误,范东流,你这是自取……”

他面带狞笑,傲慢地瞥范东流一眼,笑意瞬间凝固。

他默然察觉到,在他冲向三哥之后,范东流并未赶来救援,而是半路调转矛头,径直杀向后方的那名寒冰法师。

原来,范东流之所以去下路,并不是真的只想换人,而是敏锐地发现,那寒气法师的站位不仅靠后,而且更靠右一些。

他选择去右翼下路,再从右翼无功而返,这样能让莫染衣放松警惕,更关键的是,在返回途中,他就能离那法师更近一些,便与他出其不意,突然发起偷袭,拔掉这根肉中刺!

令他喜出望外的是,莫染衣竟然冒进,离开原先的位置,如此一来,那法师失去最强大的护卫,他再突袭铲除,就变得更容易了。

就算以一换一,用可怜的三哥换那碍事的法师,这波操作也稳赚不赔!

莫染衣大惊失色,那还顾得上三哥不三哥,仓皇往后倒退,失声喊道:“快去保护四弟!”

随着他的暴喝,莫家另外三人来不及思考,迅速听从口令,同时朝那位法师四弟收缩而去。

场面顿时大乱。

范东流手持长剑,一往无前,面对行将合围的莫家四人,脸上毫无惧色。他不仅不退,反而更决绝地杀向那名法师。

“我来拖住!”

“你们偷水晶!”

第274章 沐侯而冠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莫过于此。

莫家几人深知那名法师的重要性,断然不能失去他,更知道他的防御力很差劲,弱不禁风,若是被范东流欺身缠住,恐怕无法幸免。

听到莫染衣的高声示警,他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顾不上判断和犹豫,都以最快速度朝中路靠拢,决然要保住法师。

面临火速驰援的敌人,范东流此时孤身犯险,如果选择尽快撤退,放弃偷袭对方法师,不是不可以,但会前功尽弃,让对手缓过这口气,见识到这种套路后,后面再想偷袭就难了。

他清醒地知道,这是范家翻盘的最后机会,就算身陷囹圄,他也不能贸然撤退,让希望彻底破灭。所以,他选择豪赌一把,将自己当成诱饵,趁对方的阵型被扰乱,指挥队友们前去偷水晶。

兵法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最初,他的换线是虚,偷袭是实。此时形势变幻,偷袭又成了虚,调虎离山变成真实的杀招。

范家另外四人情知,范东流心意决绝,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拼下胜利,便狠下心不去支援,同时从两翼扑向莫家的大本营。

莫染衣见状,脸色霎时苍白,万万没想到,对方会继续玩这一招。他心里懊恼,都怪自己懈怠大意,低估了范东流的求胜意志。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

“你们保护老四!”

喊出这句话时,他头也不回,已经拼命冲向自家阵营,想以最快速度拖住对方四人,争取一线希望。

只要他能及时赶到,就会跟范东流一样,都处于以一拖四的绝境,谁先崩溃下来,谁就会成为输家。到时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只是,他还来得及吗?

战局风云突变,两名天才的决断都在一念之间,双方都争分夺秒,眼看就要分出胜负。

场外,刚才还慵懒侧坐的赌客们,感受到激烈的战场气氛,神经都紧绷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场内,生怕错过任何一丝精彩的情节。

至于范莫两家的长辈,此时哪还坐得住,都站在包间的窗口,神情忐忑不安,额头上渗出汗水。

尤其是莫家的人,心脏砰砰狂跳,直直盯着莫染衣的背影,恨不得他能插上翅膀,立即出现在水晶前,挡住对方的猛攻。毕竟,这局不仅关系到莫家的颜面,更将决定一场千万巨资的豪赌。

有位长老恨铁不成钢,气得一拳砸在墙上,发出低沉的嘶吼。

“快啊!”

而在北屋窗前,任真和顾海棠并肩而立,同样注视着莫染衣,替范东流捏着一把汗。

“我现在认同你的观点了。五人团战,确实更依赖策略和配合,只靠一人之力赢不下来。”

海棠目光闪烁,感慨道:“范东流的实力,最多跟莫染衣打平。再比较另外四人,范家明显处于下风,按理说胜机渺茫。”

任真闻言,面带笑意,“但是,范东流凭借他的智慧,声东击西,引蛇出洞,巧妙创造出了眼前的局面。能实现这点,足以证明团队协作的重要性。”

海棠点头,继续道:“我也赞同你刚才的说法,从他身上能看出一些你的影子来。所以,你收他为徒,是很明智的选择。”

冷静、睿智、果断,同时有大局观,不因个人得失葬送全局,这些不仅是范东流展现出的优点,更是任真能一路走到今天的最大倚仗。

确切地说,这才是他的金手指。

他沉声说道:“所谓大朝试,只靠一份卷子,几场比试,就能甄别人才的优劣吗?当然不能。既然由我主考,就要追求最大限度的公正。像范东流这样的人,才应该出现在北唐朝堂上,出现在两国战场上!”

在他眼里,真正的大朝试已经开始。

而刚才这一局,结果并不重要,范东流通过优异表现,获得任真的认可,这就足够了。即使他在考场上大失水准,任真也会徇些私情,甚至替他舞弊,只为不让人才埋没。

只要结果美好,无愧本心,任真并不介意过程肮脏。

海棠眉头微皱,话音里透着一抹忧虑,“你难道不觉得,你已经在朝廷里树敌不少么?众怒难犯,只按你心里的准绳去考量,维护公正,恐怕接下来的敌人会更多……”

任真没有说话。

强极则辱,此言不虚。为了尽快攀上顶峰,掌控北唐局势,这一个月里,他表现得确实太强势。别的不论,光是东西两党,就统统被他得罪干净。

而数日后的大朝试,更像一块巨大的蛋糕,等着众多权贵去分配。他如果真的秉公监考,遴选精英,驳掉那些望族的面子,到时候,绝对会遭满朝记恨。

人言可畏,这样做固然对北唐有利,对得起良心,但对他日后行走官场,真的有利吗?

任真坐回席位,陷入沉思。

房间寂静。

海棠依然立在窗前,某一刻,忽然说道:“你看那人。”

任真走过来,循着她手指的方向,视线落在院子入口,眼眸顿时眯了起来。

一名既矮且胖的男人走进来,衣衫华丽,手里拄着一根金灿灿的拐杖,左脚始终没有着地,显然是瘸子。

他步伐极缓,走进院子后,没有侧头看战台哪怕一眼,只是沉默前行,看方向,正是直奔任真所在的北屋。

在他身后,两名枯瘦老者相随,一人腰别玉箫,一人背负古琴,俱是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

见此光景,顾海棠神情微异,说道:“江湖多奇人,这三位虽气息普通,似乎道行不深,但你最好别轻视他们。”

任真捏了捏蹙起的眉峰,说道:“我哪敢轻视他们?麻烦找上门了。”

顾海棠听出异样,问道:“怎么,你能认出他们的身份?”

“是啊,”任真苦笑一声,解释道:“我又不是瞎子,当然能看见那胖子戴了顶高高的帽子。这顶高帽,就是明显的身份标识。”

顾海棠一直在云遥宗守阁,极少来京城,对俗世之事漠不关心,不认得这个俗人,也很正常。

但任真身为绣衣坊主,掌握天下情报,又岂会认不出,是大名鼎鼎的沐侯来了。

第275章 无题

爱戴高帽,拄黄金拐,是沐侯最著名的两大癖好。

这顶帽子所过之处,权贵百姓无不退避,跑得远远的,唯恐招惹到这位京城第一霸王。

衣饰打扮,往往能反映一个人的性情和风格,这条规律在沐侯身上彰显到极致。

沐侯楚跋扈张扬,行事霸道而狠戾,一副天王老子都不怕的架势,连众多望族世家都不敢得罪他。由他称霸的赌坊行业,从未见哪个市井无赖敢撒泼滋事。

那夜在拍卖会上,任真便领教过他的威势。沐侯府的人一站出来,其他嘉宾不战而败,深知这家人蛮横,不计后果,于是都主动放弃争夺。

然而,沐侯虽骄横,也不算是作恶多端的恶霸,不屑于欺凌百姓。他这个人,素来吃软不吃硬,确实喜欢戴高帽,爱听别人的阿谀奉承。所以,京城普遍达成共识,跟沐侯打交道,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来,不可直言顶撞,当面忤逆他的心意。

对于沐侯的强势作派,任真早有耳闻,但不以为意。由于某些原因,他并不认为,自己有必要畏惧沐家,乖乖俯首称臣。

在此之前,两人素未谋面,实际上,交锋早已开始。

刚进长安时,任真放着百万赌资不要,只想接手那家小赌坊,算是卖个人情,没想到却被拒绝。沐侯为了赌气,宁肯损失百万,都不愿顺从任真的心意。

不仅如此,他更是在博彩业内下达封杀令,严禁任真进场赌博,两人的梁子就此结下。

最近,任真张罗着赌坊开业,满城散发广告,一时甚嚣尘上,却迟迟没有登门拜访沐侯,事先征求赌场霸主的认可。

任真并非不懂规矩,依然这样做,传递的态度便非常强硬,分明是在告诉沐侯,开门做生意,他不会承认谁当老大,谁也别想在他面前指手画脚,双方最好井水不犯河水。

以刚克刚,恰恰犯了沐侯的大忌。敢跟他玩强势,以他的暴戾脾气,又怎甘心忍气吞声,咽下这口闷气。

所以,云顶赌坊刚开业,他便亲自赶来,要会一会吹水侯。

院前的赌坊里,众多赌客看见那顶高帽走进院里,脸上都浮出精彩的表情,甚至想跟着一起前去。

二侯会面,两虎相斗,这出大戏,远比年轻人厮杀精彩多了。

沐侯走进北屋。

哒、哒,那条黄金拐戳在地板上,传出沉闷有力的响声,节奏听起来很平稳。

任真望向窗外,无动无衷,仿佛没察觉到有人进来。

沐侯来到他面前方桌的另一侧,将从门口搬过来的椅子放下。

吱呀,木椅承受着巨大的重量,发出一道细微的呻吟。

然后,房间陷入了寂静。

总不能一直装傻,顾海棠瞥他一眼,见他还是没反应,又继续看向窗外。

如他所愿,沐侯沉默片刻,终于主动开口,淡淡说道:“听闻你意气风发,锋芒毕露,今日一见,却是老气横秋,我很失望。”

任真这才扭过头,侧视着沐侯,并未立即调转身姿,跟他正面相对,“你俩都没修行,难怪会当苦命鸳鸯。秘闻是真的,我没太失望。”

此言极有深意。

沐侯勃然变色,攥着木椅把手,手背青筋暴起。

后方两位老者,显然没听懂话意,以为任真是在拿修为恐吓沐侯,猛然踏前一步,护卫住自家主人。

沐侯抬手,示意二老退下,然后紧紧盯着任真,眸里透出精湛的寒意。

“你既然清楚我的底细,就应该明白,刚才这句话是大不敬。”

污蔑祖宗、侵犯帝王尊严,方为大不敬。任真是在嘲讽沐侯,为何会犯大不敬之罪?

海棠心思机敏,隐隐猜到些什么,再次看向这个肥胖的瘸子时,心里充满震撼。

难怪此人称霸京城。

任真没再回头,只是轻笑一声。这笑声很轻,飘进沐侯耳朵里,却是异常深沉,似乎夹杂着无尽的嘲讽。

很多事只能藏在黑暗里,就说明它见不得光。既然不敢挑明,又如何定罪?

大不敬,很可怕吗?

沐侯沉默着,神情变幻不定,没察觉到背后已经冒出冷汗。

来的路上,他还在脑海里设想,如何在吹水侯面前表现,才能足够强硬,让他见识到自己的厉害,乖乖就范,任由自己驱使。

然而,事情的发展趋势截然不同,他所有的说辞和谋划,还没成行,就都变成一厢情愿的意淫,毫无意义。

任真

第276章 前夫

若有外人在场,看到这一幕,必会非常惊讶,不敢相信这种认怂的话,会从以强势著称的沐侯嘴里吐出。

向来只有别人怕他的份儿,今天他怎么会怂了?

任真望着窗外,目光波澜不惊,并未对他的态度急转感到意外。

如果沐侯真想放开手脚,跟他斗上一场,根本没必要亲自跑来逞威,这样做无疑是在给他提醒,让他事先警惕防范,简直再愚蠢不过。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既然来了,就说明有事相商,否则凭他的暴躁脾气,也不会忍到现在。

任真心里雪亮,继续保持沉默。

在谈判场合里,说话越少,越不主动表态,就越能体现出强硬姿态,掌握话语权。

见沐侯突然服软,顾海棠没打算轻易放过他,嘲讽道:“不想跟我们斗,你还跑来装腔作势。原来你徒有虚名,只是欺软怕硬的纸老虎罢了。”

沐侯眼眸微眯,嘴角肌肉抽搐片刻,沉声说道:“二虎相斗,必有死伤。双方殊死拼斗,都会大伤元气。恰恰相反,如果咱们抛开意气,坐下来谈谈生意,联手合作的话,才能实现共赢!”

海棠轻笑,对这份说辞不屑一顾。

“谁说跟你斗下去,我们会大伤元气?要损伤也是沐家,我们不怕你那一套,随时乐意奉陪。想继续吓唬我们的话,还是免了吧。”

“至于所谓的共赢,只是你在夸夸其谈而已。赌市上总共就那么点利钱,都会进你我的腰包。此长彼消,我们分走一杯羹,你要是不介意,认为这算共赢,那咱们坐下来怎么谈都行。”

一山难容二虎,这是明摆着的道理。赌坊又不像其他生意那样,为百姓日常所需,玩家基本都是固定的,即使他们联手经营,也毫无意义,到头来还是会互相争利,分走沐家的既得利益。

所以,沐侯的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实则漏洞百出,经不起推敲,被海棠轻易拆穿了。

沐侯凝视着任真的背影,见他始终无动于衷,脸色愈发难堪。

“事已至此,我就不兜弯子了。沐侯府从不畏惧任何对手,更容不得别人骑在头上撒野。但吹水侯也非等闲之辈,既想插手赌坊生意,这点面子,沐某还是要给的。”

他腿脚不便,不能一直这么剑拔弩张地站着,重新坐回席位,说道:“但是,我也是要面子的人,不会无故忍让。面子这种东西,总得互相成全才行,所以,希望吹水侯能帮点小忙,还给我一个面子。”

他的话似乎很绕,其实说穿了,就是死要面子,不肯拉下脸面,向任真服软而已。

任真何其精明,迅速听懂话意,此时才转身坐下,第一次正式面对沐侯。

“没那么复杂。我想要的东西,无论别人给不给,我都会努力得到。所以,你想让我帮忙,不是不可以,但是我开赌坊,还由不得你作主,更不可能成为你的谈判筹码。”

刚才这会儿功夫,他隐隐想通沐侯的来意,心里渐渐确信,自己今天吃定他了。

沐侯目光微颤,沉默片刻后,黯然道:“唉,谁让我有求于人呢!我就直说吧,只要你能帮小女在朝试里高中,并且在战场上立功,我可以承诺,日后不仅不会阻挠你的生意,还有重礼相酬!”

他虽然吃软不吃硬,性子极倔,但试探到现在,他已然明白,自己是遇到了更强势的对手,今天注定占不到上风,只能老实摊牌。

任真闻言,心里暗道一声,果然如此,表情却古井无波,“你是说沐清梦?”

那夜在拍卖会上,他曾目睹过沐家大小姐的表现,虎父无犬女,她性格蛮横,简直跟沐侯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沐侯点头,“不错,只要你能达成我的心愿,条件可以任由你提。”

任真眨了眨眼,没有立即提条件,而是问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想开创史无前例的先河,让自己的闺女继承侯爵,对吧?”

沐侯沉默不言,蹙眉盯着任真,心里冒出一阵寒意。

任真没有猜错,这正是他的最终目的。他膝下无子,又不想让爵位落到旁系亲属手里,只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让沐清梦来担此重任。

男尊女卑,根深蒂固,要达成这个目的,何其艰难,沐清梦唯有立下大功,被北唐朝野所认可,才有可能颠覆传承观念,看到一丝女承父爵的希望。

如今国难当头,正是绝佳良机。只要通过这次朝试,她在战场上积累功勋就容易许多。

然而,无论大朝试,还是国战,任真手握大权,都将扮演极其重要的角色,成了沐侯绕不开的那道坎。

若非如此,沐侯大可以让女儿参加下届朝试,不必屈尊来求任真。

任真注视着沉默的沐侯,忽然微笑起来,“沉默就是默认。爵位传承一直是你的心病,既然如此,那我肯定要狮子大开口。”

沐侯叹了口气,眼神流露无奈,“说吧。”

任真踌躇一会儿,抬头道:“我要接手沐家一半的赌坊。”

“什么?!”

沐侯大惊,险些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这哪是狮子开口,简直是万里鲲鹏张嘴要吃人了!

连顾海棠都吓了一跳,不敢想象任真的野心如此之大,竟想一口吞掉沐家的半数产业。

任真侧身而坐,欣赏着满脸震撼的沐侯,微笑道:“如何?”

沐侯斩钉截铁,“我不会答应。”

任真也不意外,做生意本就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皆在情理之中。

“三分之一。你若想继续还价,那就免谈了,恕不再奉陪。”

沐侯心脏一阵抽搐,表情复杂地看着任真,“你究竟哪来的底气,敢这么信口开河地要价?天无绝人之路,就算不走你的门路,我也能另辟蹊径,全力达成心愿。”

他想不通,任真为何如此强势,丝毫不担心买卖谈崩。

任真笑意骤散,认真地道:“我连你的根底都一清二楚,又怎会猜不到,你为何执意要让女儿继承爵位?”

沐侯彷如触电,脸色瞬时雪白。

“据我所知,很多年前,你曾是贫苦度日的一介草民,之所以能有如今的权势,并非靠你的本事。沐侯这个爵位,是你的妻子被人抢走后,对方加在你头上的补偿。”

任真侃侃而谈,不在意沐侯的反应,“爱妻已失,你心不心痛,我不知道。不过我想,若是再留不住爵位,赔了夫人又折兵,你这笔买卖岂非赔到家了?”

顾海棠目瞪口呆,“他是她的前夫?”

任真点头,证实了这份惊人的猜测。

沐侯这顶高帽,原来竟是绿帽子。

第277章 骨肉

得到证实,海棠还是难以置信,觉得真相太匪夷所思。

沐侯是谁的前夫,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是他的前妻。结合他的封侯缘由,答案不言自明。

想不到,那个女人走进皇宫前,已是有夫之妇。

难怪任真故意说到,赔了夫人又折兵,原来这就是沐侯最大的心病,也是他想让侯爵传承下去的原因之一。哪怕让女儿挑起重任,也绝不愿做赔本买卖,到头来人财两空,一场痴梦。

海棠愕然问道:“那沐清梦……”

任真摇头,明白她的意思,答道:“沐大小姐是侯爷跟现任夫人生的,跟原配没有关系。”

从刚才开始,沐侯便僵在座位上,如遭雷击一般,眼神呆滞,脑海里浑浑噩噩,仿佛失去意识。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那场噩梦会被人翻出来。尤其是在前妻登上皇位,凤仪天下后,早将当年所有的痕迹悉数抹灭,他本以为,世间不会有人再知道的,也没人敢旧事重提。

但是今日,面前这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竟然一语道破天机,打得他措手不及,瞬间坠入千愁万绪里,久久未能缓过来。

过了许久,他才紧皱眉头,死死盯着任真的面容,如临大敌,“这件事早成绝密,你是如何知道的?”

任真神情云淡风轻,跟沐侯的坐立不安形成鲜明对比,说道:“绝密?你也太天真了。只要你还活着,就是最大的破绽。她不忍心杀你灭口,别人就有迹可循。”

这是个顺序相反的逻辑问题。

如果有人蓄意查女帝身世,会很难找到突破口,毕竟她心机幽微,早将一切处理得天衣无缝。但是反过来,如果对方想查沐侯,出其不意,就简单许多,抽丝剥茧之后,终会将目光落到女帝身上。

“我既想开赌坊,跟你为敌,当然要事先探清你的底细,知彼知己,才能稳操胜券。沐楚,你现在还认为,自己有胆量跟我叫板吗?”

沐侯是长安的核心人物之一,地位显眼,早在金陵时,任真为了另一件事,曾在他身上花过不少心思研究。今日掀开对方的老底,不过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

沐侯闻言,脸色阴晴不定,回味着任真刚才的话意,狐疑道:“你才进长安不久,根基尚浅,怎么可能会有雷霆手段,将绝密旧事翻出来?”

顾海棠目光微凝,有点替任真担心。

任真冷笑,毫不犹豫地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你们夫妻还是市井百姓时,京城可有豪族沐家和武家?不过是一夜暴富,引来远房亲戚攀附罢了,毫无世家底蕴可言,真当自己是密不透风的墙?”

寥寥数语,道破了沐家的现状。七大姑八大姨,自然算是亲戚,然而真有不可分割的亲情味吗?答案是明摆着的,一群乌合之众而已,如果大难临头,树倒猢狲散,这些人比谁跑得都快。

沐侯对此再清楚不过,否则,他也不至于赶鸭子上架,非要自己闺女承袭爵位。只有沐清梦,才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沐侯豁然开朗,至此再无疑问。

但他毕竟在长安横行已久,见惯风浪,稳住情绪后,漠然道:“知道真相的人,都该死。就算你如数家珍,又能奈我何?想拿这点事要挟我?只要你敢泄露,到时哪用得着我出手!”

他说得没错,此事一旦传出去,遭受影响最大的人并不是他。

强抢民女,矛头直指先帝的德行。而三从四德,妇女贞操,更是世俗看得最重的名节。到时四海皆知,令女帝大怒,整个长安都会爆地震。

任真眼眸微眯,盯着桌上的青花瓷碗,幽幽地道:“要挟侯爷,我可不敢。我提起此事,只是想让你明白,沐清梦的事对你最重要,你瞒不过我。所以,三分之一的筹码,一点都不过分。”

沐侯不假思索,决然道:“我说过,我拒绝你的条件。大不了我再想别的门路,若是连家业都盘出去,我沐楚还有何颜面再混迹长安!”

说罢,他拿起旁边的黄金拐,就欲起身离去。

任真见状,一本正经地道:“不肯接受这份条件,你稍后会后悔的。”

“后悔?”沐侯不怒反笑,冷冷瞥视他一眼,“蔡酒诗,你太高估自己了。敢惹到我头上,后悔的人会是你!”

任真侧身而坐,姿态慵懒,随口说道:“你不想走我的门路,那就算了。不过,我这里还有一笔买卖,你肯定有兴趣坐下来谈谈。”

沐侯此时已离开席位,以为他回心转意,不耐烦地道:“如果你的条件还是夺走赌坊,那么一切免谈。”

任真不置可否,打量着沐侯身后那两名老者,说道:“事涉机密,你确定能让他俩听到?”

顾海棠微怔,不清楚任真又想耍什么名堂。

刚才揭开沐侯前妻如此绝密的事,他都没提醒要屏退下人,此时再说起这茬,还有何意义?

沐侯不为所动,寒声道:“两位都是肝胆相照的心腹,就算我让他们跟你拼命,他们也毫不含糊。”

这话里有赤裸裸的挑衅意味。

任真哑然一笑,“只要你放心就好,我无所谓。不过,我觉得你最好坐下来再听,否则会情绪失控。”

沐侯冷哼,依然站在原地。

任真无奈地道:“那好吧,我想告诉你,你儿子其实没死。”

“我儿子?”

沐侯先是一怔,然后心脏猛然一颤,紧接着,眼前一黑,便瘫倒在地。

啪的一声,那根金灿灿的拐杖同时摔落,响声清脆悦耳。

两名老者惊骇,急忙搀起沐侯,将他放回座位上。

任真见状,耸了耸肩,“我就说吧,他应该坐下再听的。”

顾海棠一脸黑线,对任真的吐槽倍感无语,“你说他儿子没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便在这时,沐侯缓缓睁开眼,苏醒过来。

“当年他媳妇被抢走时,已经怀有身孕,也就是他的儿子。你应该清楚,先帝掳走人妻,哪肯当后爹,替别人养子,于是在孩子出生后,便命人将其掐死。”

顾海棠悚然一惊,当年竟有这么多秘闻!

“然而,当今陛下不愿看到,自己的骨肉惨死在襁褓之中,苦苦哀求动手的那名宫女,最终成功打动对方,将婴儿悄悄送出皇宫,另寻一名婴儿代替。所以说,沐侯的儿子其实尚在人间。”

狸猫换太子,沐侯和女帝的孩子被救了出来,当然,他能不能当上太子,还都是后话。

顾海棠醒悟,原来沐侯晕厥,是一时情绪激荡引起。

沐侯气息微弱,看着面前的任真,仿佛在暗无天日的永夜里,寻找到一抹充满希望的光明。

“我儿子……在哪?”

顾海棠忽然表情古怪,调侃道:“该不会就是你吧?”

她真有点相信,凭任真的猥琐性格,冒充对方儿子,然后骗取家业,这么恶心的事也是干得出来的。

任真扭头跟她对视,笑容温和至极。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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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8章 赌坊幕后

任真刻意无视沐侯的问题,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道:“这些年,女帝一直都知道,那孩子还活着,也是她唯一的骨肉。但沐侯并不清楚,以为孩子早被杀死,所以耿耿于怀,无法解开这道心结。”

说着,他漫不经心地瞟沐侯一眼。

“这桩旧事,更激发了他的信念,一定要把沐清梦培养成才,继承自己的爵位,然后就能在女帝面前替他炫耀。‘你杀死咱们的孩子,孤苦伶仃,我却还有一个很争气的女儿,’这应该算是报复心理?”

说到此处,顾海棠终于理解,沐侯为何执意要让女儿继承爵位,原来是在跟女帝暗暗斗气。

“至于女帝为何欣赏沐清梦,时常召她进宫相见,也就不难理解了。我想,她大概对前夫心怀愧疚,而且看到沐清梦跟自己有些神似,所以动过几分慈母之爱吧……”

顾海棠听着一系列分析,不禁点头,认可他的推论。

任真怜悯地看着沐侯,微嘲道:“你看,只需交出三分之一的赌坊,就能实现夙愿,出掉这口恶气,多么划算的买卖。可惜,你却偏偏不听,非要选择更难的路。”

沐侯的脸色渐渐缓和,此时哪还在乎任真说了什么,反复嗫嚅道:“我儿子在哪……我儿子在哪!”

任真不温不火,“想知道这个秘密,至少需要一半的赌坊。”

从见面到现在,他跟沐侯交锋数次,想得到的东西只有一样,就是沐家的银钩赌坊。不惜揭开当年的惊天秘闻,也都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

这时,沐侯忽然安静下来。

他低下头,内心斗争良久,颤声说道:“除了赌坊以外,我愿用其他任何东西作交易,哪怕当牛做马都行!只求你告诉我,我的儿子究竟在哪里!”

说这话时,他眼里已经噙着泪光,分明是在苦苦哀求任真,哪还有半分刚进门时的倨傲,显得极为可怜。

任真叹息一声,知道他绝非在演戏,而是中老年人盼子心切,真情流露所致。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你我素无冤仇,我不想为难你,也无需让你当牛做马。我是个生意人,跟你做这笔买卖,就只想要你家的赌坊,其他条件都免谈。”

顾海棠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沐侯再次沉默,只是这次思考的时间很短,黯然道:“事情重大,关乎沐家兴衰,我不能草率行事,容我回去斟酌几天,再给你答复,行吗?”

任真点头,淡淡道:“可以,不过我奉劝你,最好别耍花招。否则激怒了我,不仅不会告诉你答案,还会让你痛不欲生。”

他的话音很轻,意思却很狠辣,是在赤裸裸地威胁沐侯。

沐侯连忙点头,拄着拐杖站起来,转身走向屋外时,终于克制不住情绪,泪如泉涌。

他做梦都无法想到,自己气焰嚣张而来,志在打压任真,最终离开时,却是涕泗横流,被任真治得妥妥帖帖,险些就要跪地乞求。

吹水侯这潭水,太深了,他吹不动。

屋里,任顾二人相对而坐,都在回想着刚才的情形,神情各异。

“我越来越觉得,你这个人太可怕。连一个跟你素无交集的人,你都能捏住他的命门,让他意志崩溃,甘拜下风。或许,世上不该有无所不知的人存在。”

海棠认真注视着任真,清秀眉眼间透着一抹难明的情绪。

“这不是偶然,跟沐楚相见更非意外,一切早在计划之内。我知道,刚才看见他的泪水,你动了恻隐之心,不喜欢我这么做,但你想过没有,他是怎样的人,他那个儿子又是怎样的人,值得可怜吗?”

海棠没有说话。

任真说道:“真正可怕的,并不是我,而是将我培养成这样的人。我看似无所不知,手眼通天,实际上掌握的大多数情报,都是用来打击北唐,攻讦对手的弱点。说穿了,我就是别人手里的工具罢了。”

老话重提,并不新鲜,海棠问道:“那你回答我,你的计划里为何要开赌坊,为何会针对沐楚,为何要煞费苦心,夺走他家的赌坊?别跟我说,你只是为了钱。”

任真沉默一会儿,反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沐楚生性要强,把面子看得太重。他为何宁肯含泪哀求我,都不愿让出半数赌坊?你觉得他是视财如命的人?”

顾海棠怔住。刚才她只是不忍看到,任真拿沐楚的儿子威胁他,却没有留意过这一层。此时听任真说出,她才察觉到一些端倪。

“你苦心争的,是赌坊。他不肯给的,也是赌坊。赌坊究竟意味着什么?你那天所说的财气,又是什么意思?”

面对她锲而不舍的追问,任真有些无奈,只好说道:“如果你很想知道真相,那我只能说,赌坊是沐家的,又不算是沐家的。”

海棠表情错愕,“什么意思?”

“赌坊表面上经营敛财,是沐家的产业,实际却凝聚长安城的气运,被别人当做它用,绝不止赚钱这么简单。沐楚有所顾忌,担心我接手后,会撕破赌坊的真实面目,所以不敢交给我。”

赌坊多的是人,就有人气。

赌坊多的是钱,就有财气。

赌坊的人要想赚钱,得靠运气。

所以,每家赌坊都是一座凝聚气运的气眼,将天机、地脉、人道合为一处。

长安所有赌坊都被沐家掌控,星罗棋布,散落在四方各处,那么,从某种程度上说,沐家的银钩赌坊,背后实际是长安气运的监护者。

任真想要赌坊,就是要监控住长安气运。

“长安的气运……很有用吗?”

任真听到这个问题,哑然一笑,知道再解释下去,就只能和盘托出了。

“这座雄城的气运,就是维系朱雀大阵的力量驱动,而沐家的赌坊,相当于朱雀阵的无数枢纽。赌坊无处不在,所以,朱雀阵笼罩全城。”

顾海棠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赌坊掩人耳目,藏在它幕后的,竟然是守城的朱雀大阵!

财气通神,阵道杀神。

任真争赌坊,其实是在夺阵。

第279章 应变

“先有大阵,后有赌坊。确切地说,赌坊就建立在朱雀阵的各处要塞,将气运与之相融,密不可分。只要掌控赌坊,就能严密坚守住朱雀阵。而沐楚,就是女帝认为值得托付的护阵者。”

顾海棠彻底懂了,转而问道:“事涉皇朝安危,赌坊和大阵的关系必然是绝密,不会外泄,你又如何知晓?”

任真苦笑一声,眼前又浮出童年时的痛苦回忆。

“从进绣衣坊后,我就着手研究北唐,提前筹备多年。为了寻找朱雀阵的破绽,我整日观看地图,无意中发现,银钩赌坊坐落的位置很奇特,从阴阳学的角度看,都是气机旺盛之处,似乎暗藏玄机。”

顾海棠默默听着,心想,若没有数年如一日的钻研,恐怕连看出破绽的希望都没有。

“有了这个发现,我便派坊里密探前来侦查,经过长期观察,大概能断定,银钩赌坊跟朱雀阵存在关联。于是,我的赴北计划里定下这一项。吃喝嫖赌任你挑,我那天真不是吹牛皮。”

“等等……”顾海棠忽然想到什么,瞪视着任真,“你是说,除你之外,绣衣坊还有其他人,也知道银钩赌坊的秘密?”

任真点头,沉声道:“你的猜测是对的,我无论做什么,都瞒不过身后监视的眼睛。所以,这次南晋派三人前来偷袭,我便迅速意识到,会有人来破坏朱雀阵。”

在正常情况下,长安城只有萧铁伞一名八境强者,那么,对方三人的分工就不难推测,肯定是一人斗铁伞,一人破阵,还有一人弑君。

“我本想着,等战后回长安,再慢慢着手开赌坊的事。但这次偷袭让我醒悟,夜长梦多,计划宜早不宜迟。所以第二天,我就带你游遍长安,实地观测朱雀阵的布局。”

海棠这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她清楚记得,任真在买下这家胭脂铺时,曾隐约说过一句,钟鼓楼附近人气旺盛,现在想来,恐怕也另有用意。

她问道:“如果得到银钩赌坊,你打算怎么办?暗中毁掉朱雀阵,还是留为己用?”

任真心道这是个好问题,嘴上答道:“你得明白,无论南晋再度来袭也好,还是我率军诛杀女帝也罢,长安城迟早会爆发一场巅峰大战。朱雀阵是好东西,关键在于落到谁手里。”

这并非他第一次提起巅峰大战,她心里有所准备,微哂道:“如此说来,你还是舍不得它,想用它去对付别人。”

任真不置可否,望着窗外仍在进行的团战,目光深不可测,“没那么简单。沐楚能否下定狠心,把赌坊交给我,还存在不小的变数。但愿他把我当成不懂风水的外行人,愿意在我身上豪赌一把。”

海棠脸色由晴转阴,“能达成这笔交易,最好不过,一旦交易失败,你筹谋已久的心血岂非泡汤?到时又该怎么办?”

任真朝她微笑,示意她不必忧虑,“来日方长,沐楚下不了决心,我可以利用他儿子的消息,慢慢诱逼他就范。我既然自己开赌坊,就说明也有别的对策,不会把胜负系于他一人身上。”

海棠嗯了一声,愁眉未展,“你说,他会不会向女帝禀报此事?毕竟,赌坊牵涉到京城安危,他未必敢擅做主张。万一被宫里猜出端倪,怀疑你的动机,恐怕会惹来麻烦……”

任真摇头,否定她的想法,“你多虑了,沐楚跟女帝并不同心。女帝要是想让他找到孩子,何必隐瞒至今?现在既然知情,他肯定会偷偷寻找孩子,担心她察觉还来不及,怎会主动跑去招供?”

“也对,”海棠松了口气,“我很好奇,他的儿子究竟在哪里?女帝作为母亲,不至于折磨自己的孩子,应该会让他生活在某种优渥的环境里。”

任真哈哈一笑,调侃道:“夫人,你可真聪明!他儿子不但没有吃苦,而且成了纨绔子弟,比他爹更飞扬跋扈。如果我没记错,你似乎也见过他!”

“我见过?”

海棠一怔,没心情追究任真对她的称呼,蹙着蛾眉,开始在脑海里回想,自己见过的纨绔子弟里,究竟哪一位才是女帝的亲生儿子。

任真抛出难题后,独自走到屋外,长吐一口浊气。他开始关注战台上的团战,不愿再想这些长远之事。

“真希望这些年轻人能长点记性,通过这场竞技,意识到团队协作的重要性。尤其是那几位,日后会进入我麾下,可千万别给老师丢人呐!”

他站在那里,将余下的比赛一场不落,全部看完,心里渐渐物色出数名表现惊艳的才俊,准备在大朝试后,带他们出征。

“法师,射手,辅助……有海棠在侧,目前我还不需要太多帮手,不过,找到那名能揭开我体内玄机的神医,是迫在眉睫的急事。”

这次南晋突袭,给任真心里造成巨大的冲击,一方面,意识到,即使远在长安,也凶险四伏,大战随时一触即发。另一方面,让他终于明白,晋武帝为何有恃无恐,原来已经在他身体里做了手脚,不怕鱼儿挣脱。

立即开赌坊,试图操控朱雀阵,是他对前者的应对。而后一项,则是真正的难题。除了尽快见到曹春风,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

他正在发愣的功夫,墨雨晴走过来盯着他,眼神幽怨,“自从有了这个不知哪里来的假夫人,我看你的魂儿都丢了,整天就知道陪着她!”

说罢,她噘了噘嘴,一脸妒意。

“额……”任真有点头大。

他最近忙于公事,难得摆脱她的纠缠,清静几天,结果刚闲下来,又被她缠住。

这样不行,必须得想办法支开她。

他打定主意,面带笑意看着墨雨晴,说道:“真巧,我刚想起你,你就跑过来了!”

“真的?”墨雨晴一脸不信,大小姐的脾气依然如故,“你该不会是又想让我帮你做什么事吧?”

她其实不傻,这段时间已经想明白,他俩之间,没有任何可能性。像任真这样机关算尽的人,能把她当妹妹看,就算是感情爆发,很有人情味,她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能帮到喜欢的人,替他排忧解难,让他因为自己而开心,这就足够了。

他快乐,所以她快乐。

他尴尬一笑,“咱俩真是心有灵犀。晴儿,最近有没有想你父亲?分开一段时间,我还挺挂念李叔呢!”

墨雨晴斩钉截铁,“没有!”

任真收敛笑意,索性开门见山,真诚地道:“我就不瞒你了,眼前有件急事,需要有人去秋暝山跑一趟,替我捎个口信。除了你,我真的信不过别人。”

自斜谷会战后,隋东山便率领剑道群雄,进驻秋暝剑渊,暂时躲避朝廷的弹压。其他家派由于式微,无处容身,后来陆续拜访剑渊,成为门客,跟剑道抱成一团。

以巨子为首的墨家,也在秋暝山上。

见他一脸严肃,墨雨晴没再开玩笑,当即点头应允。

“首先,请你转告李叔,让他派遣墨家强者下山,助我一臂之力。先约定好,我跟他们在虎丘会面,不见不散。”

“其次,请隋盟主集结群雄,等待我的消息,随时准备下山。我有一件匡扶社稷的奇功,等着他们去建。”

“最后,请杨老先生尽快来长安,我会派人在城西的春风亭等他!”8)

第280章 朝试改变人生

六月初一。

云顶赌坊开业,一炮而红,长安城万人空巷。

柜台账面盈利两百万两,创下赌博行业历史之最。

初二至初六。

云顶赌坊热度不减,英雄联盟如火如荼,高潮迭起,一直成为街头巷尾的热议话题。

“今天你买哪家赢”取代“吃饭了没”,变成街坊邻里见面时必说的打招呼用语。连很多曾对赌博嗤之以鼻的妇女,都忍不住开始关注赛事的进程,甚至偷偷跑去赌坊,为自己最倾慕的英俊公子买一注。

任真勇立潮头,通过改革玩法,成功让博彩业赢得民众的认可,对他而言,最直接的回报,就是那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子。

今年夏天,长安热,博彩更热。

任真并未稍富即安,让银子躺在仓库里睡觉,而是趁着这股热潮,乘胜追击,在东西南北四方城区又盘下几家铺面,开起连锁分店,拉开S2赛季的帷幕。

于此同时,任真推出新玩法,征战新赛季时,先在四大城区进行海选,激烈角逐出进入总决赛的队伍。

如此一来,不仅能增加比赛名目,而且会让各个城区的居民把它们当成主队,倾注热情,密切关注,支持当地主队战胜其他队伍,最终夺魁。

推陈出新,才能维持热度,任真此举更加成功,令英雄联盟大红大紫,真正融入到基层群众里,被广泛认可,进一步成为大众娱乐。

与之相应地,则是居高不下的收入额。任真走进银库,看到架子上堆满的银块金条时,脸都笑成了花,眼睛眯得快睁不开。

现在,他是名副其实的京城富豪。

这些天,他宅在家里没有露面,一边琢磨着,以后要不要推广足球,真的办届世界杯,一边则开始计划着,在京城内外开设粥场,学学前世的社会名流,多做一些慈善。

只赚不花,不愿回报社会,这样不仅会遭人嫉妒,长此以往,更容易被朝廷盯上。缴纳赋税倒还好说,任真深谙女帝的性情,到时见财起意,拿他抄家充公,这种事她绝对做得出来。

所以自古至今,做慈善都是破财消灾、讨好掌权者的有效途径,同时也能让为富者赚点好名声。

而在眼前,开场施粥,有更实际的社会意义。

自南晋入侵,沿岸城池沦陷后,战火在北唐疆土蔓延,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被迫大规模北迁避难。一路向北,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早在半个月前,就有一部分难民到达长安,然而,为了维护京城秩序,防止引发暴乱和瘟病,朝廷下达命令,将他们拒于城外,置之不理。

城里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城外难民遍地,风餐露宿。

这副画面对比鲜明,让人不忍直视。

连天子脚下尚且如此,北唐各州郡的情形,可想而知。

任真知道这些情况,也知道相关奏章都被女帝选择性无视,更深知,只要战火不熄,两朝继续打下去,只会有越来越多的难民涌来,无法安抚。

他能做的,就是尽快随大军出征,将南晋打回江南,而在眼前,他只能慷慨解囊,用自己的积蓄来广开粥场,让更多的难民填饱肚子。

好在最近赌坊生意红火,他手里有足够的资金,来支撑他做这些善事。

国难当头,民不聊生,他只希望尽可能救活一些无辜百姓,至于乐善好施的美名,相比之下就微不足道了。

一边赌坊赚钱,一边施粥花钱,外面的世界很喧嚣,他心如止水,安静地蛰伏在家里,等候沐楚的消息。

从自身利益出发,他只想掌控朱雀大阵。

然而,沐侯府迟迟不见动静,这几天沉默下来。

面对云顶赌坊的大肆扩张,银钩赌坊选择避让,并未暗中作梗捣乱,还是如往常一样经营。彼涨此消,沐家的生意就大不如从前,门可罗雀,赌坊里再看不到多少主顾,全都被吸引到任真旗下。

人们无暇在意沐家的隐忍,但任真在意,他知道,沐楚一定寝食难安,陷入痛苦的挣扎中,只是不知道,还会挣扎多久。

交出赌坊,不等于完全交出朱雀阵,毕竟,核心阵眼还在萧铁伞手里;但是,得不到赌坊,就一定无法触碰到朱雀阵的边缘,更休想彻底掌控它。

所以,任真只能等。

初七。

举世瞩目的大日子终于到来。

足以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大朝试,正式拉开帷幕。

天刚破晓,任真便穿上官服,早早启程进宫。按历年规矩,朝试首日先进行文试,地点设在宣文殿内,他身为主考官,必须提前赶去,主持考场准备工作。

跟往年不同,今年的规则又有些变动,所有考生都得参加文试和武试,不过侧重点有所不同。

以文试为主的考生,只需通过武试的简单考试即可,无需经历重重比试,获得优异成绩。

而以武试为主的人,也得一同进宣文殿,做一份容易许多的文试卷子。当然,里面的题目重在考教儒学常识,不会真的为难所有人吟诗作赋。

所以,开考第一天,所有考生都要到宣文殿前报到。

熹微晨光里,任真骑着骏马,走在长安街上,看见诸多外地考生从客栈里走出,结伴走向皇城,当地人则由父母陪同,送往考场。

更多的是为大朝试服务的生意人,考生要吃喝拉撒,那些卖豆浆油条的、卖瓜子水果的摊贩,起的明显更早,仿佛自己也要去应试一般,说不出的瞎激动。

还有一些,则是凑热闹的观光者,但又不能说,他们跟大朝试无关。关于朝试名次,赌坊早就开出赔率,利用这个大热点赚一笔,很多人心系赌注,哪还睡得着觉,都想赶往考场外,及时掌握考场动态。

一大早,街道上便络绎不绝。

此情此景,让任真不禁想起前世。说巧不巧,地球上的中国高考,恰好也在六月七号到九号,开考第一场也是考语文。在同样改变命运的日子里,那时的热闹程度远比眼前夸张多了。

“知识改变命运,朝试成就人生?呵呵,放在前世,我得乖乖坐在考场里答题,让阅卷老师毁灭我的人生。这下好了,你们的命运都在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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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四大书院

宣文殿雄壮恢宏,殿前是一座无比辽阔的广场,极尽皇家气派。

清晨的日光透过薄雾,洒在广场地面铺着的白玉方砖上,散发出淡淡的白光,很是好看。

渐渐地,应试的考生们陆续赶来,再加上一些送考的亲友,广场上人头攒动,颇像一场集会。然而这里是皇城禁地,大家深切感受到威严,用不着守卫警示,就都自觉地保持肃静,无人敢高声喧哗。

大朝试的名额固定,只有一千人,但考生水准良莠不齐,所以,历来有大年和小年之分。像今年这样,惊艳天才云集,竞争异常激烈,可以说是百年难遇的朝试大年。

之所以出现这种群星璀璨的局面,并非偶然,那些书院或者世家的长辈们都清楚,时势造英雄,如今两朝开战,狼烟四起,正是年轻人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所以,从书院学派,到豪族世家,各方势力都不再保留,派遣门下的最精英弟子入世,崭露风采的同时,也是在为北唐皇朝输送战力,共度时艰。

此时,他们聚在一起,不仅没有私语攀谈,而且还保持一定距离,心照不宣地分成不同阵容,从远处看去,泾渭分明,一目了然。

若在往年,儒剑争锋,两家大体成均势,各自分走三百多个名额。剩下的不足四百名额,交给朝廷分配,实际上,都被京城和全国各地的权贵瓜分掉。

沧海桑田,北唐大势变迁得太快,在分配今年名额的时候,朝廷正忙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对剑道大力排斥,因而,这次朝试已是一家独大,儒家文人足足占据七百个名额。

即便同为儒家,又有七十二书院林立,同源而不同宗,很多家的学说立场存在分歧,甚至利益冲突激烈,敌意明显。文人相轻,若无外地在侧,当他们同处一地,必会拉帮结派,各占山头。

站在广场最前方、同时也是占地盘最大的人群,共有四个,正是儒家内部地位最高的四大书院——东林,西陵,终南,北海。

东林书院弟子众多,清一色都是褚色长衫,整齐而儒雅,在广场上极为显眼。领队的是一名长髯老者,五先生封万里并未亲临,还在会稽六郡平叛。

他们的人数明显偏多,则是源于今春三月,东林才俊赶往桃山,跟西陵书院较量一场,夺走不少名额。此事众所周知,让东林门人扬眉吐气,好生得意。

正因如此,跟他们相对的不远处,西陵弟子聚成一小团,都冷冷注视着他们,眼神里充满敌意。

四先生赵千秋战死,院长之位空悬,西陵书院便群龙无首,形势日渐衰颓。为首的正是四先生爱女,如今也是二先生爱徒,赵香炉。

“师妹,我真想揍他们一顿!”

说话的是付俊杰,他性情高洁,是位格梅君子,原本不喜争强斗胜,但这时候,他也无法忍受东林人的挑衅表情,开始挽袖子。

没等赵香炉开口,卓尔哼了一声,漠然道:“韩湘子不在对面,我都懒得出手。”

赵香炉闻言,蛾眉皱起,“别闹了。咱们处境艰难,不到万不得已,别去主动招惹他们。”

失去赵千秋撑腰,西陵本就实力大损,前几天袁崇焕又被颜渊处死,雪上加霜。无论是山上书院,还是山下庙堂,西陵都遭受惨重打击,一落千丈,再难跟东林抗衡。

长达二十年的东西党争,似乎就要分出高下了。

赵香炉看着对面那群人,明眸里闪过一丝不甘,低喃道:“如果他想回来,不至于这样的……”

东西之外,南北也遥相对望。

终南弟子站在场地中央,虽然整体实力不算突出,但从其他儒生的表情能看出,他们依然对圣地之人心存敬畏。

原先,有夫子和大先生坐镇,终南在儒家的地位最高,除了倔犟不屈的北海,无人敢与其一较长短。

后来变数陡生,颜渊封圣,跟老师反目成仇,二圣同时离开,终南书院的院长名存实亡,再无人负责打理。本就平庸的年轻一辈更加懈怠,如今远无法跟其他书院比较,只能靠圣地的名头混日子。

但是在当年,终南书院行事凌厉,杀伐果断,绝无半点颓废。剑拔弩张的东西党争,跟曾经的南北党争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二十年前,太祖高觉刚继位不久,便爆发春秋末战,他东征西讨,疲于奔命。同年,在一次出征途中,他偶然邂逅沐楚夫妇,对武清仪一见钟情,无法自拔。于是,他秘密派人将武清仪掳走,封为贵妃。

十六年前,春秋结束,北方大统,太祖君临中原。他不顾太后反对,无故废黜原先的皇后,要立武清仪为后。太后年事已高,一气之下,急火攻心,竟猝然辞世。

太祖不为所动,仍然一意孤行,引得群臣上书力谏,乃至在皇宫外长跪不起,此事轰动朝野。

当时站出来率领群臣,怒斥太祖逆行的,正是北海书院的院长,三先生魏铮。

太祖勃然大怒,直接将御案掀翻,然而对此无可奈何。

因为,北海郡是高家发源祖地,也是皇室最核心的力量所在。北海一派带头反对,即使他尊为皇帝,饮水思源,也不敢无视祖地,否则等于自掘坟墓。

而三先生魏铮,又是儒圣最得意的弟子,深受喜爱。太祖纵然对他起杀心,但涉及世外修行门派,干系重大,他深为忌惮,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群臣激愤,愈演愈烈。

最危急关头,还是武清仪心机深沉,将二先生拉拢到自己身边,然后请他火速上终南,征求儒圣支持,平息乱局。

最终,董仲舒亲赴北海,一掌将三先生击毙,以武力震慑北海群雄,紧接着,又在朝堂内展开清洗,最终才强行压下反武浪潮。

武清仪顺利当上皇后,而恩怨却未罢休。南北两大书院的党争,就此登上历史舞台。

北海文人犯言直谏,铁骨铮铮,让天下人折服。

转眼已是七年前,京城爆发剧变,襄王高澄的幕僚杀进皇宫,重伤太祖。数月后,太祖伤势加重,无力回天,还没来得及确立储君,便撒手人寰。

太祖膝下无子嗣,兄长襄王被满门抄斩,皇族高家的直系血脉里,只剩庸王高瞻一人。高瞻聪慧绝顶,猜到襄王案的真相,唯恐得罪武清仪,招致杀身之祸,于是假装痴呆,死活不肯继位。

国不可一日无君,在此情形下,武清仪同党趁机献言,倡议拥立皇后称帝,主持朝政。

有元本溪亲手谋划,此计原本天衣无缝。既无储君可立,在他们看来,那把龙椅已是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然而,他们失算了。

北海文人又站了出来。

台风来了!

台风过境,日照已经下了一天一夜暴雨了。

早上写了一小段,还没来得及保存,家里就停电了。今天不确定有没有更新,要看啥时候来电。

第三卷迟迟没写完,说实话,我心里也很急。

望周知。

《手眼通天》台风来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82章 敲山震虎

北海作为皇室龙兴之地,当地的文人引以为荣,对于北唐国事抱有极强烈的责任感,仿佛这北唐天下,都是他们北海的。正出于这种特殊情愫,他们才敢不畏强权,据理力争到底。

他们反对改立皇后,并非跟武清仪有私怨。

按儒家传统观念,太祖无故抛弃妻子,喜新厌旧,是为不义;无视父母之命,气得太后逝去,是为不孝;一意孤行,将群臣谏言置若罔闻,是为不仁。

不仁不义不孝,这就是他们执著抗争的道德论据。

但武清仪勾结二先生,以强大的阴谋权术,挫败了他们的凛然大义,让所有努力付诸东流。这令他们对武清仪产生前所未有的愤怒,以及忌惮。

阴鸷狡诈,不择手段,北唐落在这样的女人手里,哪还了得?

于是,当朝堂拥立武后的呼声愈发高涨时,北海文人联名上书,力排众议,捍卫高家的皇权。

他们集合万人血书,列举十条理由,誓死力争。

此书慷慨激越,气贯长虹,就是著名的讨武檄文。

趋炎附势者无数,唯有北海,死守高唐!

但今非昔比,武清仪已执掌朝权,得到争立新君的群臣拥戴,有恃无恐。

她彻底怒了。你们写万人血书?那我就让你们鲜血枯竭!

在萧铁伞率领下,雪影卫夤夜奔袭北海,按照血书上的名单,将上万读书人全部杀害,无一幸免。一夜之间,北海血流成河!

举世震惊。北唐臣民战战兢兢,再不敢言。

一将功成万骨枯,践踏着无数人的鲜血,武清仪强势登基。

任天行案,高澄案,北海案,这三桩血案的遇害者,少说也有五万人,无不是北唐的精英俊杰。在女帝窃取皇权的阴谋里,他们都成了悲惨的垫脚石。

血的教训证明,空有一腔正气,永远斗不过权谋诡计。

而在北海案中,忠贞不屈的是北海书院,出手杀人的是董仲舒,他坐镇的终南书院自然就成了武唐的拥趸。

女帝领教过北海文人的骨气,颇为忌惮,再上北海乃高家祖地,如果再进一步打压北海,赶尽杀绝,等于告诉天下人,她对高家历代帝王并无敬意,甚至会激起怀疑她篡位的非议。

故而最近几年,她才对北海姑息容忍,不敢寻隙报复。

东西两党纷争,争的只是农商国策,一己之利。而南北争斗,则是围绕北唐国本,争一国之姓。

北海世代食高家之禄,文人气节坚贞,生生不息。有一点毫无疑问,未来朝堂若生变数,在册立储君之位时,他们会最坚定地站在高家一方,而非当朝武家。

这一点众所周知,因此,在殿前广场上,终南门人站在中央位置,如众星捧月。而北海弟子处于人群边缘,被其他书院隐隐隔离疏远,不受欢迎。

未几时,考生尽数到齐,宣文殿的铜门大开,任真率领礼部一众监考官走出,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任真站在台阶上,负手而立,扫视广场一眼,各处派系林立,不禁暗笑,儒家虽大,忙于勾心斗角,不过是一盘散沙。等到强敌来犯,再临时指望这群人团结,恐怕北唐危矣。

他目光流转,望向广场四周的角落。那里零星散布着一些年轻人,不像儒家书院一样,结成紧密团体,看他们衣饰各异,更像是没有门派的散修。

但是,这些人几乎都有同一个特点——手持佩剑。

“如今剑道衰颓,隐藏在西陲十万大山里,极少入世。他们敢来应试,替剑道撑撑场面,最好不过,省得无人呼应儒剑同修的主张,让我这个主考官太尴尬。”

他自嘲一笑,心里这么想着,当视线落在更后方的数人时,神情微凛。

有草鞋少年蹲在地上,虎背熊腰,耷拉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有中年男子眯着眼,正眺望向这里,眼神幽深;

有青衣女子蒙着面纱,身姿婀娜,远离人群而独立;

任真修为虽停在五境,但神意异常强大,自然能清晰感知到,这几人的气息纹丝不动,给他造成一种莫名的压力。显然,他们都踏入六境,是考生里真正的佼佼者。

“云榜强者么”

任真察觉到,自己心跳渐渐加快,升腾起跟他们竞逐高下的战斗欲,于是攥紧袖里的拳头,嘴角一挑,轻声喃语,“许久未出手,真是很心痒呐”

这时候,考生们都聚过来,整齐站在众考官面前,同时作揖行礼。前来送考的家长则停在后方,远远观望着,神态有些紧张。

大朝试要开始了。

在无数敬畏目光的注视下,任真干咳一声,准备开始考前的训话。

按往年旧例,此时无非说一些冠冕堂皇的官话,警告勿要作弊,同时勉励大家不必紧张,充分发挥云云。然而,最擅长推陈出新的任真,当然不会老老实实,遵循这些陈腐教条。

对于这次主考,他抱有很大的野心,旨在肃清吏治,为朝廷选拔一批真正优秀且有用的人才,那么,他势必要让很多幕后权贵失望了。

“鼓励的话,本官就不多说了。很多人是初次会考,而我也是初次主考,说实话,其实我比你们还紧张。理解万岁,咱们互相支持!”

任真温和地说着,目光瞥见有人松了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然后暗笑一声,话意陡转。

“我想说的是,自从任命我为主考官后,吹水居真是贵客盈门,络绎不绝。同僚们送去不少礼物,盛情难却,我只能一概收下。但是这些日子,我过得很不安。”

人群闻言,盯着愁眉苦脸的任真,心脏不由颤抖起来。吹水侯怎会如此愚蠢,竟当众把受贿的事说了出来!

即使潜规则再明显,也见不得光,不能公然挑明。如此一来,陛下势必会知情,若是派人追查,大家岂非都要玩完!

任真对无数眼色熟视无睹,诉苦道:“殿试名额有限,我收礼又太多,来者不拒,无法同时满足所有人的要求,你们说该怎么办?要是拿钱不办事,让一些人落榜,你们会不会到陛下那里弹劾我?”

说着,他缩了缩肩,目光里透出恐惧之情。

更加感到恐惧的,是后方那些行贿过的考生家长。他们见任真如此表现,都心脏怦然一跳,生出一股很不妙的预感。

果然,只见任真直起腰,收敛伪装,眉宇间蓦然泛起寒意。

“你们想告,那就去告吧!不妨告诉诸位,昨天夜里,我已经将收到的贿赂列成清单,然后把它们全部捐给国库,充当军饷。”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卷帛书,在众人面前轻轻摇晃,冷笑道:“诸位似乎忘了,我跟你们初次相见时,便献出数千万饷银,岂会看得上这点小钱?!”

第283章 天大地大,公平最大

盯着任真手里那份清单,很多人神情剧变,意识到大事不妙。

刚才他说那番话,原来是在演戏。先将赃款充公,再当众把清单拿出来,这是干什么?这是要当众揭发,将行贿舞弊的考生一锅端啊!

如果他们所料不错,接下来,就该是宣读名单,逐一抓人了。

纵观古今,大朝试徇私舞弊之风盛行,屡禁不止,早已成为权贵们约定俗成的潜规则,诸多流程都只是走个过场。难不成,今年要爆发科考舞弊案?

若真是如此,势必会将满朝文武牵涉进来,群臣身上都不干净,仅凭吹水侯一人,真敢激起众怒?尤其是在南晋入侵的危急关头,他蔡酒诗真敢挑起内乱?

众人想着这些,心脏砰砰直跳,仿佛已经看到,一道阴沉可怕的乌云降临北唐上空,就要掀起狂风暴雨。

任真居高临下,眯着眼,看见不少人心虚,脸色苍白如纸,不由冷笑。竞相行贿,肆无忌惮,朝试早无公平可言,直到今日,你们终于怕了。

“现在好了,我分文不取,悉数交公,就不必再担心你们反咬我了。不过如此一来,我什么好处都没得到,只能秉公主考,绝不会受制于人,徇私枉法!”

人群噤若寒蝉,依然紧盯着他手里的清单,暗暗叫苦。事已至此,他们哪还在意朝试的结果,不敢奢求任真关照,只求他别把清单抖搂出来,引爆京城官场,就谢天谢地了。

很多外地考生闻言,则忍不住拍手称快,精神振奋。

放在八方诸州郡里,他们也都出身豪绅官宦之家,若非如此,几乎不可能得到应试名额。然而,在京城望族眼里,他们不过是一群乡巴佬、土包子,根本不值一提。

即使这些人有行贿之念,也苦于门路不通,更担心自己的心意会变成绣花针搅水缸,翻不起多大浪花,不够人家考官塞牙缝。

所以,同样是贵族,对多数外地人而言,其实在京城讨不到好处,他们更期望看到的,是真正的选拔公平,让所有人凭真才实学竞争。

放在以前,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三甲前列,都是板上钉钉的关系户,普通人无出头之日,最好不过是混个末席,然后再疏通吏部关节,争取分配到相对富庶的郡县,担任品秩低微的小吏。

然而今天,他们从这位同龄的年轻主考身上,似乎看到一线希望。莫非他真能革除朝试弊端,做到一视同仁,量才而取?

他们窃喜之际,任真的清亮话音再次响起。

“行贿这条路走不通,我猜此刻,有些人已经在打作弊的主意了。作弊手法层出不穷,防不胜防,这一点本官是知道的。我又是此次主考,确实缺乏经验。嗯,这有点难办。”

他皱了皱眉,若有所思,挥手说道:“本官懒得逐个搜身,索性就撒手不管了,你们都进去吧。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稍后在考场上,要是被我抓个现形,别说我吓唬你们,后果你们承担不起!”

此言一出,众人如临大敌,站在原地没敢动弹。连他身后的其他监考闻言,都心头一震,不明白他指的后果是什么,会让人承担不起。

任真看破众人心思,转身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懒洋洋地道:“法不责众,关于行贿名单,我没打算交给陛下,算卖诸位一个面子。但是,名单上的人若不识趣,还敢当场作弊,那就休怪我无情,将这两笔账一起清算!”

听到这话,纸上有名的那些人神情复杂,五味俱陈。任真没把名单公布,固然是幸事,但看他此时表现,拿名单要挟别人就范,又成了巨大威胁。

看来,他们还是老老实实,别想在朝试上耍弄手段了。

旭日东升,阳光照射过来,任真下意识地眯眼,侧着脑袋说道:“至于名单之外的人,我想,你们总归属于某家书院,哪方门派。本官好歹是小先生,只要我开口,让书院开除你们,扒光了游街,应该问题不大吧??”

作弊被抓,当众出丑,丢人的不仅是考生,更让书院丧失颜面。如果任真开口,那家书院必然将该考生扫地出门。

扒光衣服游街,这下场何其凄惨,不止是跟仕途无缘,而且有辱斯文,注定遭别人唾弃,此生甭想再抬起头来。

广场一片死寂。

任真看这光景,知道火候差不多了,适可而止,便指着殿门口的箩筐,微笑道:“我给你们悔过的机会,把夹带的小抄丢进里面,我既往不咎。如果还心存侥幸,也无所谓,正好让大家见识本侯的手段!”

众考生一寒颤,哪还敢犹豫,一拥而上,趁着人多眼杂,一股脑往箩筐里丢东西,然后跑进大殿里。

片刻功夫,刚才还拥挤的广场顿时空荡,只剩远处的少数家长。

箩筐里却堆成小山,臭鞋纸屑,遍地都是,乌烟瘴气。

更恶心的是,箩筐顶上赫然覆着一条内裤,居然有人把小抄缝在里面,刚才惊慌失措,一时撕扯不出,干脆把内裤都留了下来!

杀人诛心,足见任真这番敲山震虎,在考生心里产生多么深的阴影。尤其是他那副眯眼的微笑,看起来越和善,说出狠话时,反差就越鲜明,越让人毛骨悚然,直冒冷气。

想作弊?不存在的!

把这群年轻人吓唬住,任真负手走向大殿,经过让开道路的监考官们身边时,他忽然停下脚步。

“行贿、作弊,这两项罪名不算太大,充其量只是丢官、丢人而已。但是,身为监考官员,胆敢渎职枉法,以权谋私,下场可就凄惨多了。诸位大人都是行家,应该明白其后果。”

一众监考连忙俯首称是,手心里攥着冷汗。

这位吹水侯是圣人亲传,又有文武双职在身,根本不会忌惮他们,要是真想惩治下属,他们拿什么跟他斗?

“不瞒诸位,我怀里还揣着一份名单,由梁王亲自举荐,甚至不惜以未来储君之威压我,逼我就范。可惜,本侯不吃这一套。所以你们得明白,这次我当主考,天大地大,公平最大!”

说罢,他不理会别人的反应,大步迈进宣文殿里。8)

第284章 最早

公平永远是相对的。

在此之前,无论考生是以何种方式获得名额,本身公平与否,既然他们走进宣文殿,任真就会创造相对公平的竞争环境,遴选出相对更优秀的学子,为北唐效力。

评判优劣的标准,是一份份空白待填的文试卷子,摆放在无数条文案上。在足够宽敞的宣文殿里,文案之间的距离都很均匀,拿捏精准,恰好为目力所不能及,让考生无法偷窥他人答案。

从高处望去,文案整齐,卷白如雪,这副画面很美观。

如果留意观察,还会发现一处细微的区别。偏近中央的两排桌案中间,那条走廊的间隔明显很大,将整个考场分成两片区域,左区稍小,右区更大。

这是礼部官员特意布置的。不止如此,两区文案上的试卷也截然不同。虽然考的都是儒家经典学问,以四书五经为主,但跟右区试卷相比,左区的题目难度明显偏小,更侧重于基础知识。

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今年革新朝试制度,推行文武合试,鼓励天下士子文武双修,全面发展。左区的简单测评,是为重在参加武试的考生们准备的。

只有在文试达标的前提下,武试成绩才会有效。相应地,明天武试时,也会有专门为文试考生准备的测评。

悠扬钟声响起,千名考生按秩序站成几列,鱼贯而入,在左右两区文案前落座,纷纷润笔研墨,清心凝神,开始做考前准备。

任真穿过中央走廊,来到正堂之上,面对考场众人,居中而坐。

按往年文试规矩,其实主考官不必亲自坐镇,只是例行走个过场,挂上座师的名头,便去殿后静室里品茗养神。具体的监考工作,当然由下属们去处理。

如此安排,绝不止是为了清闲。

能当主考官的名儒,都是老奸巨猾,他们离开考场,出现作弊犯科的行为,也是让下属们纵容包庇。万一出了茬子,日后追究责任时,他们并不在场,最多只是担驭下不严的罪名,无关痛痒。

儒家学问里,中庸二字,便是为官精髓。这些老狐狸浸淫官场浑水,早揣摩得炉火纯青,哪能轻易湿鞋。

但任真不同,无视了属下的好心建议,执意坐在这里,亲自负责监考。他不会湿鞋,也不怕湿鞋。

这次主考,他脑海里想着的,只有公平,公平,还他妈的是公平。

有他的三只眼全程盯着,绝不给任何人留下作弊的空隙。他要保证选拔公平,带着一批最优秀的精英才俊赶赴战场。

见他态度坚决,那些下属都暗暗叫苦,情知自己收取贿赂后的许诺,看来都无法兑现了。

第二道钟声响起,答题开始。

考生们开始翻卷,沙沙纸声响起,如细雨坠地,似春蚕食桑。除此之外,大殿里再无别的声音,气氛莫名凝重。

有的人面带笑容,胸有成竹,笔走龙蛇,显然答题非常顺利,都是先前研习过的知识点;

有的人则凝眉沉思,一上来就遇到难题,表情有些苦恼;

还有人额头渗出汗珠,提笔的手瑟瑟发抖,到此时还没平复紧张情绪;

……

考生姿态迥异,如同佛庙里的诸罗汉,各显众生相。

寂静之中,任真凝视着这些考生,心里感慨着,世事难料,命运总是无法预知。

如果当初没去西陵,就遇不到董仲舒;遇不到董仲舒,就当不上小先生;当不上小先生,此时就会坐在对面,跟其他人一样奋笔疾书,还在为在朝中立足而绞尽脑汁。

不同的选择,通往不同的人生。

“如果让我来应试,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想到这点,他嘴角微挑,目光落在某处考场角落里。

有个名叫任真的考生,正在那里埋头答题。

他的替身也来了。

就在他神情恍惚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名考生起身,拿着试卷迎面走过来。他要提前交卷!

这人弄出声响,惊动了所有考生。大家都抬头注视着他,目光充满惊愕。

要知道,此时才开考不久,多数人刚读完第一道题,都还没来得及作答,这人就神速交卷,分明是要弃考。

众目睽睽下,这人走到任真面前,将一张空白的答卷递给他。

任真眼眸微眯,抬头打量着面前这青年,有些诧异。

刚才没进考场时,他就已留意到此人。一方面是因为,此人高大魁梧,衣服却很破旧,脚穿草鞋,喜欢蹲在地上,从外貌装扮看,极像是种田的庄稼汉子。

更重要的一点是,此人虽未刻意绽放修为,但隐隐透出一股粗犷浓烈的气息,宛如火炉在无声燃烧,这令任真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任真没想到,文试一开场,此人就做出反常的举动。

莫非他真是个农夫,胸中没有半点墨水?

任真这样想着,视线扫过试卷左侧,瞥见上面写着一个蹩脚难认的名字——牧野。

“看你的座次,应该是为武试而来。但是,按照本次朝试的规则,你如果弃考文试,那么,即使武试成绩再优秀,你也无法进入殿试。所以,你要考虑清楚,是否还要弃考?”

听到任真的规劝,牧野不禁挠头,浓密凌乱的眉毛皱起,毫不掩饰懊恼之情,苦着脸嘟囔道:“啊?规则啥时候改了啊?你们咋说改就改……”

他的口音很古怪,听不出是何方人士,再加上那股淳朴嗓音,以及憨厚的表情,莫名有些滑稽。

任真无语,心道,你是住在世外桃源,与世隔绝了么?

早在一个月前,女帝采纳他的谏言后,朝廷就广发文书,通告北唐各州郡。敢情这人到现在都还不知道!

他见牧野表情委屈,有些不忍,于是站起身,语重心长地勉励他。

“武无第二,文无第一,文试从来没有固定答案,只要作答别太离谱,阅卷考官都会多少给点分数,不至于判为零分。更何况,参加武试的人,对文试成绩要求也不高,建议你还是尽量多写一点吧,别轻言放弃!”

他看得出来,牧野肉身强悍,修为能早早达到六境,必定是武学奇才。如果真因为文试的缘故,让北唐错失这样一名冲锋陷阵的虎将,未免太可惜。

牧野闻言,表情愈发不自然,捏着卷子怔在那里,支支吾吾半天,才难为情地挤出一句话。

“我不识字。”8)

第285章 暴怒的牧野

大殿很安静,这句话就显得格外刺耳。

很多考生停笔,向牧野投以嘲讽的目光,仿佛是在说,难怪你交了白卷,原来你只能交白卷。

这让牧野尴尬至极,方正脸庞憋得涨红,硬着头皮争辩道:“我昨天才来长安,听说今天所有人都要进宫,哪知道……是这么回事!”

任真恍然,看着白卷上歪歪扭扭的名字,沉默一会儿,说道:“我明白,你进京一趟不容易,但规矩就是规矩,不能为你一人破例。还是早些回去吧!”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生出疑惑。

观牧野的言谈举止,憨厚老实,不像在伪装,多半真是目不识丁的庄稼汉。这就蹊跷了,此人如何能有强大修为,而且获得朝试名额?

牧野听懂了,任真这是要赶他走,顿时又气又急,猛然一跺脚,激动地咆哮道:“凭什么!武试比的就是拳脚功夫,你们这些瘦弱书生,打得过我吗!”

他眼眸通红,如一头暴怒的蛮牛,死死盯着任真。

他不甘心啊,他为武试而来,自信满满,凭什么要因为区区一支笔杆子而被淘汰。

这一跺脚、一咆哮,皆是他的情绪自然宣泄,无意中迸发出强大的神念,如潮水般扩散而出,竟令很多修为偏弱的考生猝然晕厥,连整座宣文殿都随之震颤!

这股神魂冲击,太恐怖了!

其他还清醒的考生勃然而起,倒退到数丈以外,紧盯着牧野的健壮背影,表情异常凝重,哪还敢有半分嘲讽之意。

任真离牧野最近,就站在他面前,对这股念力感知得最真切,因而最清晰地意识到,这个被人嘲笑不识字的青年,实力究竟有多强横。

他注视着牧野,脸色平静,正准备说话,牧野却以为,他还是无动于衷,想让人轰走他,怒气狂涌之下,竟轰出那只沙包大的拳头。

“你要是真汉子,就接我三拳!招架不住,就允许我考试,怎么样!”

这只拳头呼啸生风,却并未真的攻向任真,而是在他胸前强行停滞,正对着他。

牧野竟要向他宣战!

全场一片哗然。

考生当众挑战考官,千百年来,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形。

面对牧野的挑战,任真波澜不惊,拍了拍那只拳头,示意他先放下,有话好好说,然后走向他身后,看着躲避到远处的众人。

“牧野的实力,诸位已经见识到了。如此勇猛,若不能为国效力,未免太可惜。我想,不妨给他一次表现的机会,你们看如何?”

众人闻言,不由怔住。听这话的意思,任真是想接受他的挑战!

他们旋即想通,反正待会挨打的又不是自己,看热闹不怕事大,他们干嘛要阻止这场挑战?

你蔡酒诗不是很嚣张么,既然自不量力,就让六境的牧野修理你一顿,把你打得鼻青脸肿,看你还有何脸面,坐在这里监考我们!

“我们支持您!”

“侯爷大公无私,真是胸襟宽广!”

“不错,侯爷都不跟他计较,我们怎会反对!”

……

吹捧声如潮,众人幸灾乐祸,存心想看任真的笑话,都爽快赞成他的提议。

任真点头,没有转身去看牧野,而是走向殿外。

“替朝廷选拔人才,正是本官的职责。我并非拘泥死板之人,也自问是条汉子,想打赢我,那就来吧!”

牧野闻言,紧攥着拳头,气势汹汹跟了上去。

此时还在考试时间内,众多考生自然无法跑去围观,他们坐回座位,却哪还有心思答题,纷纷转身看向殿外,翘首以待。

监考的官员们见状,苦笑一声,都无可奈何。今年这场文试,注定是要载入史册了。

广场上,两人隔空相对。

明知对方是六境强者,任真并不惊慌,淡淡说道:“我虽不清楚,你是真的恼羞成怒,还是演戏想引开我,但是,你的天赋不错,我不忍心错失你这样的人才,所以情愿包容你的委屈,跟你一战。”

牧野对任真的话似懂非懂,但情绪沉静许多,真诚地道:“感谢大人给我证明的机会。不过,为了我的前途,我只能使全力,不会手下留情。以后我会向您赔罪,任由您责罚!”

任真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做了个请的姿势。

手下留情?谁给你这么大的信心?

这时,只见牧野的高大身躯跃起,没有立即冲向任真,而是凌空擎起那只拳头。

他的臂膀上肌肉耸立,血管如蛇般暴动,紧接着,道道恐怖真力澎湃而出,在拳头处凝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光圈。

这光圈急剧压缩着,散发出的光芒愈发精纯洁白,显然在疯狂汇聚力量,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这一拳砸下来,寻常武修势必会筋骨尽断,当场吐血而亡。即便是知命境,恐怕也会本命破裂,十天半月内下不了床。

这个牧野,是真真正正的强。

任真看在眼里,心中暗暗惊叹,此人究竟出自何方门下,动作也不含糊,一挥之间,召出半片六合剑,握在右手里。

“来吧!”

他将剑一拧,大步而行,如同提着烧火棍一般,以宽厚剑身迎向牧野。

牧野爆喝一声,身躯向前俯冲,并未采用任何花哨招式,那道拳芒便裹挟着劲爆气浪,强势碾压而来。

轰!

一拳一剑,在半空中相遇。

纯粹的真力碰撞,掀起阵阵狂澜,竟将白玉石砖卷飞无数,震出老远,在地面冲击出一个巨大的圆圈。

广场上狼藉不堪。

烟尘散去后,一道身影持剑而立,岿然不动。

“你现在还觉得,需要向我赔罪么?”

任真笑意不散,凝视着前方的牧野,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如何,日后也要把此人收到麾下。

牧野闻言,并不气馁,而是豪爽一笑,回应道:“是我小瞧大人了!大人最好小心,刚才我只是用蛮力,现在要动真格的了!”

话音未落,还是那只拳头,他再次以同样的姿势擎起。

然而,任真敏锐察觉到,一股野蛮不羁的气息从牧野体内喷薄出来,而那道拳芒,迅速变成血一般的猩红,极为暴戾。

“就是这种力量!”

任真神情骤凛,心跳加速,用力握紧了右手的长剑。

第286章 承让

刚才面对牧野的咆哮时,他便深切感知到,此人体内蕴藏着某种非同寻常的力量,炽烈而雄浑,让他心悸,甚至产生一股荒诞的错觉。

他仿佛看到,正置身于远古荒原上,天风狂啸,大地苍茫,头顶有雷霆滚滚,正欲凌空劈下,令他血脉贲张,身躯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博览群书,见识渊博,却辨认不出,这种野蛮力量究竟为何,也顾不得再想,眼见更狂暴的第二拳就要降临,他左手按剑向前,亮出自己的左手。

天眼有诸般神妙技能,潜入北唐以来,他频繁使用的是易容和隐身,在不同局势里斡旋,很少施展其它威力。对于牧野的神秘力量,他不敢托大,决心挡下这一击。

此时,那道血色拳影轰然砸来,如同一颗剧烈燃烧的天外陨石,煞气喷薄。

它掠过之处,空间渐渐扭曲变形,竟生出丝丝明亮的裂痕!

其力道之强悍,无以复加。

大殿里,众考生哪还有心思答题,目睹这震撼一幕,都忍不住惊呼出来,“太强了!”

一些监考官也看得失神,喃喃自语道:“他是什么怪物……”

他们神情惊愕,已经忘了惦记任真的安危。

此时,任真站在拳影前方,承受着窒息的压迫力。他心脏狂跳,血液急剧流动着,仿佛快要破体而出。

“妈的,这难道就是里的金手指?”

他忍不住吐槽一句,脚尖猛然蹬地,如离弦之箭射出,与此同时,他挥动左掌,绽放出一团璀璨耀眼的金光,包裹向那道拳影。

金光强盛,整座广场都被晕亮,如烈日坠落一般,让人无法直视。而那道拳影,也被湮没其中,不见踪影。

除了徐徐风声,场间再无其他声音,更没有像拼第一拳时那样,掀起猛烈的气浪。

安静得很诡异。

金光很快退去,殿里众人眯着眼眸,再次看向广场时,只见任真高举左掌,正对准前方半空。

那道拳影凝滞在空中,既没消散,也未炸裂,彷如被施了咒语,纹丝不动。

一掌一拳,一小一大,隔空相对,恍惚有时间静止的既视感。

“这……”

牧野怔在那里,一脸茫然,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这个主考官使了什么神通,竟然能将拳威凝固,于无声处,正面化解他的恐怖一击。

呆滞片刻后,他咽了口唾沫,一边挠头,一边嘀咕道:“难道……他是我老乡?”

这时,任真撤回左手,那道拳影失去封印,却也再无冲击力,好似镜面破碎,瓦解成一片片光斑,消散在风中。

他呼出浊气,心里感慨着,这人的拳威太强,要想强行禁锢住它,远比当初对付夏侯霸的飞剑困难多了。

“还有最后一拳。”

他面带微笑,真诚注视着不远处的牧野,期待对方施展更强大的道行。

牧野摇了摇头,沮丧之情溢于言表,没有刻意掩饰。

他确实还有一些功法没用,但都建立在凶猛蛮力的基础上。任真既有神妙手段,能封印那股力道,在他看来,再出第三拳便没有意义。

他微微垂首,黯然道:“不必了,我……”

“认输”二字还没出口,就被任真打断,“我刚才劝诫过你,不要轻言放弃。只有拼尽全力,战斗到最后一刻,你才能坦然接受结果,不留遗憾。”

牧野明白,任真是在鼓励他,并没有恶意,犹豫一会儿,感激地道:“大人愿意接受挑战,就是给我机会,我得领你的情。既然你这么说,好,那我就再来一拳!”

说着,他攥紧沙包大的拳头,再次蓄力。

然而这时,任真忽然叹息一声,摇头说道:“你能跨过这道坎,重振起精神,就已经赢了。没必要再比了,我认输。”

牧野闻言,眉头一皱,生气地道:“我虽然技不如人,也不需要别人可怜我。你的用心不坏,但这样做是对我的侮辱!”

他气冲冲走向场外,准备离开皇宫。

任真大步走上前,拽着牧野的胳膊,不由分说,将他拉进宣文殿里。

众考生连忙低头,装出一直认真答题的样子,不想让任真发现,他们刚才在看他的笑话。

同时,他们也暗暗嘀咕,还有一拳未比,怎么就停下来了?

任真坐回席位,咳嗽几声后,有气无力地道:“刚才的情形你们都看到了,牧野拳力着实惊人,险些把我击溃。论体内真元储藏,他毕竟是六境修为,要胜过我这五境下品。”

说着,他作出擦拭汗水的姿势,“我虽然撑过两拳,体力明显消耗过大。我的道法当然更强,但是,鉴于还得继续监考,第三拳嘛,就不用比了。”

身旁下属见状,赶紧递上茶水。

众人低着头,装作未闻,纷纷开始腹诽,打不过就是打不过,非要找这么多借口,没能看见你被打得满地找牙,真是太可惜。

牧野怔在阶下,看着气喘吁吁的任真,有点不知所措,“我……”

他不确定,该相信自己的判断,还是该相信任真认输的理由。不过有一点他很确定,这位大人真的对他很好。

任真不耐烦地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算你过关,记得明天来参加武试!”

牧野喜出望外,“真的?”

他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表示谢意,似乎连作揖拜谢都不会,只好用力点头,憨笑道:“感谢大人,明天见!”

任真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哭笑不得,“明天见,明天见,赶紧从我眼前消失!”

下方考生强忍笑意,要被憋出内伤。

目送那道高大身影消失在殿外,任真叹了口气,心有余悸,“幸亏是我本人在监考,替身在考试。要是反过来,保证会被活活打死!”

这时,一名考官凑过来,斟酌着措辞,低声道:“侯爷,这人……”

任真猜到他要说什么,漫不经心地道:“弄出这么大动静,陛下肯定已经知晓。放心,过后我亲自去解释,这点人情还能求下来。”

那考官谄媚一笑,附和道:“这是自然,您尊为……”

任真不胜其烦,抬手打断,嘱咐道:“立即派人,去把牧野的档案取来。”

第287章 最晚

大朝试历来由礼部负责,对于每一名考生,他们都会进行详尽的身份核查,再把相关信息造册在案,以备过后查察。

身为礼部侍郎,任真要提取牧野的档案,是在职权范围内,轻而易举,无需向任何人请示。

不一会儿功夫,那名下属返回殿里,将一份公文袋递给他。

他从里面抽出一张纸,开始阅看起来。

“姓名:牧野

性别:男

年龄:二十八

祖籍:天南道,丹青城

……”

任真静静读着,眉头渐渐皱起来。

据密档记载,牧野是丹青城牧家的旁系子孙,修行天赋过人,曾在方外之地修行,刚回家不久,便被牧家破格举荐,进入大朝试。

纸上的叙述文字并不复杂,寥寥数行,若让旁人来看,察觉不出异常,只会认为这是一个望族子弟的寻常轨迹,缺乏亮点可陈。

任真也没有太多收获,只是有一点,引起了他的警觉。

“丹青城……如果我没记错,吴道梓的老相好,那位丹绝,好像是叫牧云吧?”(第8章)

牧云,牧野,看来是一家。

那么问题就来了,吴道梓引狼入室,献城叛国,丹青城已被南晋占领,夫唱小三随,牧云没道理不一道归降。

既然如此,牧野还敢光明正大地来应试,这又是怎么回事?他是真不知情,还是不怕被抓?

放下密档,他心里的疑惑不仅没解开,反而越来越重,于是闭上眼眸,开始静静思忖。

“最好别跟吴道梓有关,否则就没法查下去了!”

……

半个时辰后,陆续有考生交卷。

参加武试的考生,卷子题目明显简单很多,只要提前认真备考,通过测验的问题不大,因此,他们率先离开考场。

文试的考生就倒大霉了。今年的题目太难,难度远超前些年,让他们措手不及。他们还不知道,为防止有人泄题,这份试卷是由主考官大人亲手所出,煞费苦心。

任真过天眼不忘,学识渊博,他出的题目涉及到的知识面,当然会很广。不仅如此,他奉行学以致用,知行合一,重在考察学生的实践能力,所以,他打破陈规,出了很多应用题。

用死记硬背的经典名言,临场来解释剖析案例,这还是大朝试历史上头一遭。再加上刚才牧野的纠纷,大家看热闹浪费不少时间,情急之下,就更难作答出来。

考生们翻动卷子,越往后看,越心灰意冷。只要缺乏真才实学,连生编硬套都费劲,今年还怎么蒙混过关?

刚才还嘲笑牧野交白卷,这下倒好,报应立即就来了。

很多人起身,交上空白一大片的卷子,黯然走出考场,在殿外留下绝望的叹息。

“这题目也太变态了吧?”

“就算把所有经典丢给我,我也不知从何抄起啊!”

“命题者肯定是在家怕老婆,只好把气撒到咱们身上……”

任真听力极佳,当听到怕老婆这句抱怨时,豁然睁眼,恨不得立即冲出去,将那人暴打一顿。

你才怕老婆,你全家都怕老婆!

他狠狠咒骂一声后,目光扫视向殿里,发现只剩下最后十余人,文试步入尾声。不管怎么说,能坚持到现在,还提笔有话可写,就足以体现他们的学识。

任真比较满意,起身走到堂下,负手穿梭在考场的走廊间,不时驻足俯身,从后面旁观一些考生作答。

“如何看待醇儒和儒修两者的优劣?”

醇儒,意为学识精粹纯正的儒者,这类人只研习儒家道德学问,不治修行之道,在世人看来,是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儒修,带了一个修字,顾名思义,兼顾儒家的学问之道和修行之道,是儒者,同时也是修者。

任真凝眸细视,只见这名考生答道:“窃以为,此题本身便有谬误,两者并无优劣之分,唯侧重不同耳……”

他读完这句,情不自禁地咧嘴,好家伙,这年头的学生都会开放性作答了嘛!

后面继续写道:“《大学》开篇,便言三纲,后更有八目,道尽儒家精髓。无他,唯三不朽耳。醇儒所求,在于立德、立言,成就道德文章,启蒙世人;儒修者,养浩然正气,为除暴安良,报效家国,此立功也……”

三纲者,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

八目者,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三纲八目,构成儒家的宏观框架。无论醇儒还是儒修,都必须遵循这个纲目。

所以,此人的观点深中肯綮。既在规则之内,大家向往的理想彼岸,又有何优劣之分?

只是为达成目标,各自采取的手段不同而已。

看完全部答案,任真神情变得凝重,目光望向卷首那个名字。

邬道思?

这个人我要定了!

敢在文试卷子上直抒胸臆,乃至指责题目本身就错了,又见识如此高远,这份气魄和才情打动了任真。

他知道,自己想找的,正是这样的大才。

但是他不知道,这名叫邬道思的考生,此时看似在专注答题,其实心里紧张至极,生怕惹得座师不悦,愤愤离去,让他名落孙山。

他敢如此作答,是见出题者不拘一格,题目新颖,似乎真想考察学生的眼光和见识,所以,才刻意剑走偏锋,有点哗众取宠的想法,希望博得考官认可。

见任真站在身旁,迟迟没有离开,邬道思意识到,鱼儿上钩了,窃喜之余,暗暗打起精神,继续往下作答。

这时候,他已写完前面所有题目,只剩最后的压轴大题,而时间也不多了,考场上只剩他最后一人还没交卷。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交卷者都能写满卷子。恰恰相反,而是所有人都没有写最后一题。

不仅因为他们不会写,更因为不敢写。

这道题目是——南晋犯我疆土,前线告急,请拟出退敌之策,多多益善。

这是再实际不过的应用题。

此题无人敢答,因为谁都知道,北唐形势严峻,各方面落在下风,并没有万全的退敌之策。

连当朝的父辈臣僚都一筹莫展,无计可施,他们又岂敢信口开河?

更关键的是,万一随手写的建议被陛下看到,甚至被采纳,导致北唐大败,到时候,这就是万劫不复的大罪!

邬道思读完题目,心脏怦然一跳,睿智如他,也迅速意识到妄议朝政的后果,眉关不由紧皱起来。

任真把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却误解了他的心思,开口鼓励道:“不用担心时间,我等你做完再收卷。”

第288章 我从凡间来

邬道思心里苦笑,本来准备放弃最后一题,见任真如此说,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开始提笔作答。

关于这次国战,他在闲暇时曾分析过数次,故而无需临场思考,落笔行云流水。

“夫战者,胜在天时、地利、人和,此三才相协,即见胜机。

此战因南晋进犯而起,交战时机为敌方所定,又逢大唐天降旱灾,仓廪空虚,故天时不在我;

奸佞叛国,献城投敌,令骊江天险失守,敌军长驱直入,侵进腹地,其势难挡,地利也已丧失;

然,孟子有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大唐虽失天时地利,若得多助,军民齐心,未尝不可战胜,全歼敌军于江北!”

写到这里,邬道思简略阐述敌我态势,并点出北唐的取胜关键,就在于人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只要人心不散,北唐就不会覆灭。

任真微微点头,赞同这段开篇叙述,期待他将如何定计,以谋求人和。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邬道思笔锋陡转,紧接着一语惊人。

“惜乎!愤乎!我泱泱大唐,民心尽失!”

任真目光顿时一颤,隐隐预感到,此人恐怕要写出更多惊人的话。

只见邬道思咬着牙关,紧握笔管,继续奋笔疾书。

“孟子又云,王如施仁政於民,省刑罚,薄税敛,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敌之坚甲利兵矣。此谓:仁者无敌。纵观当今所为,空想君临天下,可有分毫仁爱之心?”

最后这句反问,笔锋犀利至极,毫不掩饰,直指女帝武清仪!

任真脸色剧变,以近乎嘶吼的声音,低声训斥道:“你疯了!”

他抬头环视四周,见无人留意此处,便迅速夺过邬道思手中的笔,将整段文字涂抹掉,变成乌漆漆一团墨色。

“你想找死吗?”

他声色俱厉,狠狠盯着邬道思,眼神里充满惊怒。

正因为他很欣赏邬道思,爱才心切,所以不惜亲手涂改卷子。他不愿眼睁睁看着,一位风华正茂的才子狂言无忌,写出这种自寻死路的言论。

虽然他写的都是事实,但跑到皇帝面前说这种话,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任真瞪视着他,怒形于色,心里仍有余悸,庆幸自己提前发现此人此卷,不至于让一名栋梁之才愚蠢地死去。

邬道思侧身抬头,朝任真温和一笑,干净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慌乱。

“先生,您不该阻止我。”

看着这副淡然神态,任真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一把拽走卷子,低声斥责道:“就算你不怕死,也不该是这种死法。好好活着,大好年华在等着你!”

邬道思闻言,笑容散去,郑重地问道:“先生认为,我刚才写的不对么?”

他目光澄净,专注地盯着任真,想从这位跟自己同龄的主考脸上,捕捉到细微的情绪变化。

任真冷哼道:“对与不对,很重要吗?世道并不是非黑即白,你只图一时痛快,写出大逆不道的话来,连性命都没了,就算你是对的,还有何意义?”

邬道思莞尔一笑,听出任真已经变相表露自己的态度,感到心满意足,于是起身行礼,恭谨说道:“谢过先生。”

任真注视着他的举止,隐隐有些不安。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对方太过淡定从容,非同寻常,准确地说,更像是生死度外。

“你的卷子,我刚才大致看了一遍,问题不大。就算不做最后一题,也能名列前茅。回去老老实实地待着,别再口无遮拦,朝廷需要你建功立业!”

从主考官嘴里说出这话,绝对是再明显不过的暗示,等于在告诉邬道思,放心,只要你别找事作死,我保你能金榜题名。

邬道思嘴角微挑,算是报之一笑,却没有道谢,转身告退。

刚走出不远,他又倒退回任真面前,认真问道:“先生久居世外,跟醇儒打过交道么?”

儒修在世外书院修行,醇儒在凡间读书入仕,两者虽然同归,毕竟殊途,平时几乎不会打交道。邬道思突然问起这个,是何用意?

任真反问道:“你不是认为,两者没有优劣之分吗?既然如此,何必在意这些?”

邬道思摇头,解释道:“您如果跟醇儒多打交道,应该就能明白,世外的儒修算不上真正的读书人,或者说,缺乏文人骨气。”

任真若有所思。

“实力强大的人难免会自负,有意无意间,把平凡人的性命看得太轻。不曾柔弱无助,便无法真正理解,那些柔弱文人的坚守,是何其珍贵。”

任真似懂非懂。

邬道思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情知三言两语难以说清,总结道:“生命并非唯一珍贵。为了坚守某些美好的品质,很多人虽死无悔。”

听到这话,任真总算明白过来,说了半天,原来刚才的自负强者是指他,柔弱文人是指邬道思自己。至于虽死无悔,应该是邬道思想解释,为何敢在试卷上犯颜直谏,视死如归。

任真哑然一笑,“五境上品,你算是醇儒吗?”

邬道思不置可否,凛然道:“先生高居庙堂,执掌大权,就更应该懂得敬畏弱小,尊重气节。冲您对我的关照,晚辈斗胆,有个不情之请。”

说着,他一揖及地。

任真见状,感到好奇,刚才暗示他能中举时,他都没有拜谢,究竟是何事,值得他如此郑重。

“说说看。”

邬道思抬头说道:“我想请您抽空,去北海郡看看。那里有很多我说的那种人,真正的读书人。”

“北海……”

任真轻声嗫嚅着,目光闪烁,联想起当年万人赴死卫道的悲壮冤案,神情庄重肃穆。

如果有机会,是应该去瞻仰读书人的气节。

见他陷入沉思,邬道思不再打扰,悄然退向殿外。

任真忽然转身,望向快出殿门的他,问道:“你从何处来?”

他心里已经猜出答案,只想当面确认一下。

邬道思站在远处,正色道:“我从凡间来!”

第289章 但余钟磬音

朝试首日,文试就这样结束了。

任真在宣文殿前敲山震虎,整顿盛行已久的舞弊风气,此事传遍京城,大快人心。

对平民百姓而言,朝试结果如何,谁中举谁落榜,虽然跟他们没直接关联,但是,人人心里都渴求公平,不愿看到良才落寞、小人得志,更害怕以后会栽在靠舞弊上位的贪官手里。

任真此举,让他们眼前一亮,难得看见北唐官场上的一股正气,能有人站出来,不畏权贵,替更多人做些好事。

此时,任真还在为明日的武试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外界对他的风评,当然也不会太在意。

他做这些事的初衷,不在于赢取哪群人的赞赏,而是不愿昧着良心,一味地做损害北唐利益的事,更不想背上颠覆北唐的元凶骂名。

他追求的理想结果,是北唐拨乱反正,在他推翻武氏政权后,并没变成一副烂摊子,而是步入正轨,渐渐国泰民安,直至战胜强敌南晋。如果最终能一统天下,就再好不过了。

不求名垂万世,但求别背黑锅,仅此而已。

所以,当他坐在礼部衙署内,亲眼监督下属们誊抄、密封、糊名、阅卷时,心中惦记着的,全是自己的私事。

白天文试时,他安排替身以任真的名义现身,在考场答题,是因为他本人想参加武试,明天跟北唐的顶尖天才们同台竞技,一较高下。

之所以冒出这个念头,原因很简单。

自从进京城以来,他忙于混迹官场,应付各种局面,最近很少把心思用于修行,导致境界一直卡在五境下品,停滞不前。

强者为尊,实力始终是第一位的。他并非不着急,这些日子经常感到手痒,很想跟人比试切磋,通过实战调整状态,最好能激发新的感悟,让实力得到提升。

而且,他即将前往战场,激烈厮杀在所难免,恢复状态就成了迫在眉睫的事。这场大朝试恰好是良机,在舒展筋骨的同时,又能帮他对那些年轻人形成准确的认知,可谓一举两得。

白天文试时,他没有亲自答题,而是派替身上场,出于两方面的考虑。

其一,为武试考生准备的测验很简单,卷子又是他本人所出,自己出题自己做,实在无趣,还不如让替身随便应付过去;

其二,他虽然擅谋大局,在细节方面也不敢放松警惕。他一人分饰两个身份,容貌易改,但字迹绝对不能相同。他身为朝臣,以后会向女帝上奏章,若跟卷面字迹相似,被有心人察觉,将是致命的破绽。

现在回想起来,任真心有余悸,幸亏监考官是他本人,否则,替身虽同为五境,绝挡不住牧野的蛮力,下场肯定很惨。

今天的三拳,只是小试牛刀。明天的武试,才是他崭露头角的舞台。

……

……

武试地点设在上林苑。

上林苑位于皇城后方,是一处规模宏伟的皇家园林,占地极辽阔,既有不少宫殿,又有大片山林湖泊,景色秀美怡人。

这里不仅是历代皇帝的避暑胜地,也是私人狩猎围场,据说,修建此苑的那位皇帝尚武嗜斗,还曾把这里当作闭关之地。

在上林苑内进行武试,各方面条件都很合适。

第二天清早,所有考生在门口聚齐,在监考官员的带领下,走进上林苑。

让大家意外的是,主考官大人今天安静许多,不像昨天那样锋芒毕露,只是负手走在前面,似乎不打算插手武试事宜。

他们对此求之不得,自然不敢想象,真正的任真此时就在人群里,跟他们一起等候考试。

武试的规则最简单直接,竞争也最残酷激烈,一切都靠武力定胜负。

按往年惯例,礼部会将所有考生分成很多小组,同时进行淘汰比试,角逐出小组胜者,然后再竞争六十四强、三十二强……直至诞生出本届武状元。

实际上,最终的殿试主要是为参加文试者准备,武试在今天就会决出成绩排名,确定面圣的三甲人选,然后到女帝面前露露脸而已。所以,他们必须全力以赴。

然而,朝廷今年进行朝试改革,推行文武合试,规则注定会有变动。正如武试者得做文试卷子一样,文试者今天前来,必须通过一关测验,昨天的成绩才算有效。

这关测验,所有人都要参加。

此时,众人来到一座莽莽深林外,听着涛声阵阵,因未知的全新规则而感到忐忑不安。

“诸位不必担心,这场测验没有任何危险,只是让你们做个游戏而已。”

负责带队的考官看出大家的紧张,振声解释道:“这座深林叫做鸣磬林,占地极大,但里面并无野兽存在。稍后你们一起入林,在规定时间内走出去,到达指定位置,就算通过测验。”

众人闻言,不由一怔,这么简单?

既然没有野兽拦路,大家又都腿脚健全,走出深林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那名考官继续说道:“森林周围设有一座大阵,你们进去以后,整座深林会被迷雾弥漫,看不清方向和道路。我们会在林外不时击磬,发出的磬音传递入林,就是你们辨别方位的凭据。”

众人恍然,闻磬鸣而出林,鸣磬林的名字原来是这么来的。

那座大阵布下迷雾,必定异常浓郁,令视线完全蒙蔽,肉眼便失去作用。磬音即使再强,也难以长时间维持,必定越来越小,很快散去。

所以,这道测验要考察的,应该是大家的意念感知力。感知力越强,哪怕磬音消散退去,能感知到的时间就越长,辨别方位也会更准确。简言之,少数人听到一次磬音,等于普通人听到好几次磬音。

想通这点,众人神情凝重,再也不认为测验简单。恰恰相反,这道题一视同仁,其实并未让文试者得到照顾。

“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我需要提醒你们,磬音是唯一的路标,换句话说,其他任何出林手段都算作弊。我们也会通过阵眼监视大家的举动。”

考官的话音再度响起,“一旦发现有人结伴同行,或者尾随他人而行,那么,你们的成绩都被判无效!”

第290章 你们是最差的一届

规则不算复杂,考官让考生们在林海边缘散开,准备听候指示入林。

这时,尖锐的鸣啸声响起,一道烟花从林海深处窜出,在高空中炸裂。几乎同时,脚下大地微微颤动起来。

那座设置迷雾的大阵启动,幽深森林里迅速弥漫出乳白雾气,急遽扩散向四方,很快,众人视野内便白茫茫一片,再看不见那些墨绿的参天大树。

“好了,你们可以进去了。每隔一段时间,会有指示方位的磬音响起,当烟花再次绽放时,就意味着测试结束了。”

时不我待,考生们纷纷动身,消失在浓郁白雾里。只剩任真一人,还站在原地,望着茫茫雾气失神。

“题目是我出的,根本不可能难住我。我虽然只有五境修为,但神念之强,足以匹敌六境,感知磬音绰绰有余。而且,迷雾遮望眼,也只能挡住肉眼凡胎,岂能瞒过我手心的天眼?”

天眼一开,这漫天雾气就仿佛不存在,林海原貌都呈现在他眼前。消除掉方位干扰后,届时他只需听到一次磬音,确定目标方位即可,用不着反复感知定位。

“要拿第一,根本没有难度,问题是这些虚名毫无意义,只会引起非议。我现在的身份是吹水侯首徒,真凭五境修为拿到第一,他们心生嫉妒,反而会怀疑主考官徇私舞弊。”

想通这点,他负手走进林海,闲庭信步,不急于前进。

“还有一条规则,那名下属没有直说。待会考生出林的先后顺序,将成为小组赛的划分依据。出林用时越少,实力就越强大,为了避免过早出现强强碰撞,他们最初分到的小组对手也会弱很多。”

他既是考官,又是考生,提前知道后续情形,却并未因此抢夺第一。

他参加武试,不是为了金榜题名,只想跟真正的强者切磋,积累战斗感悟和经验。既然如此,能分到死亡之组便求之不得,岂会畏惧那些劲敌,生出退缩之意?

“倒是那两个徒弟,不让人省心。大朝试凭实力说话,只看真实表现,可不管你天赋资质如何。他俩还太年轻,难免要靠我出手相助。”

想起崔鸣九和夏侯霸,他无奈地摇头。

他虽然追求公平,但公平永远是相对的,让未来有利于社稷的人晋级,才是真正的公平。

崔鸣九心性正直纯良,公私分明,以后有崔家支持,便于治理北唐的商贸经济,眼前实力虽弱,但不能不录取;夏侯霸身后是夏侯家,涉及到他在国战的布局,同样也得力保。

所以,他昨夜交代过替身,稍后在分组时,还是要出面偏袒这两人一些,将他们分配到偏弱的小组里。

至于墨雨晴,他确实同意她参加朝试,然而,由于京城最近发生太多事,他不得不派她去联络秋暝山,原先的计划只能作废。这样也好,他能省不少心。

这时候,一道洪亮的击磬声从空中传来,振彻林樾,令雾里的众人心神一震,竞争真正开始了。

这道磬音极为悠扬,没有迅速消弭,而是渐渐变弱,在考生的神念感知里逐步淡却,给他们以追踪和判断的时间。

迷雾里,不同方向的众人闻声而动,都快步如飞,按自己的感知朝磬音尾声追去。

不同人的神念强度不同,方位判断也就不同。最初,磬音极强,大家奔跑的方向还大概一致,随着磬音消退,很多人的感知就出现偏差,偏离了正确的轨道,各自往错误的方向奔跑。

林海极辽阔,考生们分散开后,出发地不同,能遇到别人的概率本就很小。即使能遇见,也没人敢确认,自己的判断就是错的,别人才是对的。

所以,他们只能相信自己,明明看到有人往右跑,也执意转道向左。

天才在左,疯子在右。嗯,我就是天才,你才是疯子。

磬音完全消失后,考生们的方向感彻底乱了,往哪里跑的人都有,像是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

这副情景呈现在监考官们眼里,显得非常滑稽。

不过,也有一些人,感知力虽弱,但很明智,只要方位开始模糊,犹豫不确定,就立即停在原地,等候下一次磬音,而非冒险激进。

任真穿梭在林中,看到这些站在原地待时而动的人,不禁心生感慨,还是这种实际测验,最能有效监测出考生的综合能力。

很多人固然有实力,可惜却没脑子,明明已经朝正确方位迈出九十步,但不懂得理性分析,急于求成,贸然尝试最后十步,结果只能是功亏一篑,在最后关头跟胜利擦肩而过。

临危不乱,并非谁都能做到。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任真朝正确方向走了一会儿,担心自己领先太多,成绩太优秀反而不好,于是在一株大树下歇息,等候下一次磬音。

就这样,每有一次磬音鸣响,他就前进一段,在神念和天眼的双重配合下,既不偏离方向,也不急于赶路。

在第九次磬音过后,他终于走出林外,达到目的地。

一张方桌摆在那里,桌上放着一只沙漏,一叠纸,一名监考官坐在桌后,正笑眯眯地注视着他。

“恭喜你,过关了。”

任真一边走上前,一边环视四周,发现除他之外,已经完成测验的考生居然只有三人,不禁大失所望。

妈的,老子白白等你们这么久,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那名考官看出他的失望,有些意外,于是鼓励道:“你排在第四,成绩非常优秀。你看,另外三人都是六境,而且年纪比你大。”

这人怕他不信,将手里的纸递给他,让他看上面的登记信息。

“你叫什么名字?年龄几何?”

任真接过来,眯着眼眸看时,漫不经心地答道:“任真,今年二十四。”

那考官婆婆妈妈,惊讶地道:“哎呀!难怪如此优秀,原来是侯爷的高徒!我看你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哪有二十四的样子,啧啧,分明是……”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然而任真无暇理会,凝视着名单上的三个名字,神情微凛。

“不愧是云榜,没叫我白让。”

第291章 北境之王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很清楚,这三位是绝不容忽视的劲敌。

按江湖规矩,七境强者进风榜,七境以下入云榜。故而,排在云榜前列的强者都在六境巅峰。

一旦步入后五境,修行速度都会变得缓慢,很难迅速攀升。与之对应的,处于不同层次的武修,身份地位也尊卑分明,跟自身实力紧密相连。

五境是修行最大门槛,刚跨过这道坎的,主要是那些青年天才,是大陆未来的希望;

六境人数急剧减少,青年们经历时间沉淀,迈进中年后,长期在此境界里浸淫。而立之年,这些人往往接替父辈,成为各大家族和宗派势力的精英骨干,也是南北两朝的中坚力量;

达到七境者,如凤毛麟角,不过寥寥百余人,皆是各自势力的掌门领袖,一方巨擘,称得上是真正的宗师;

至于八境,十数人并立,叱咤风云,是人族的至高巅峰。

这种森严的身份等级决定了,历年大朝试的主角都是中青两代。作为家族和宗派的代表,他们肩负殷切的期望入仕,不止是在争个人荣誉,更关系到一方豪门的兴衰。

云榜前二十强里,北朝占据的席位较少,共有八人。这八人之中,又有五位早就入仕,在朝廷里担任要职。其中最著名的,是云榜第六的暗形,他成为萧铁伞的副手,是雪影卫二号人物。

而剩余三人,就是名单上的这三位。他们先前潜居在家族里,静心修行,如今风起云涌,正值朝廷缺人之际,于是他们同时入世。

强者同台,一场龙争虎斗在所难免。颜渊既已离开云榜,魁首空缺,他们更有必要全力争胜,从而提高自身排名。

任真转身环顾四周,然后便发现,一名男子倚靠在大树下,以斗笠掩盖住面容,似乎是在睡觉。

他眼尖心细,看见对方怀里的那把刀,刀鞘表面镂刻着云纹,神情不由一凛。

“破云刀……他应该就是洛守城。”

此人世居颍川,排在云榜第十三位,以破云刀驰骋江湖,杀人无数。

刀名为破云,是取六境破云之意,还是想破开整个云榜?

任真暗忖,此人能快速出林,不算是意外。不过他很好奇,如果全力以赴,只凭神念追踪磬音,不知能否胜过洛守城。

想着这些,他的目光移向一侧。

不远处的草地上,中年书生闭目端坐,面容洁净如玉,眼角噙着细微皱纹。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眉心正中间有点小痣,不偏不斜,生出一股匀称的美感。

“司马冬梅,云榜第四,听说此人不仅有洁癖,还有龙阳之好,整天四处追着美男子跑。我长得这么帅,趁他还没注意到,我赶紧躲得远一些吧……”

想起相关流言,他菊花一紧,为了保住节操,迅速扭头走向另一侧,然后看到了最后一人。

那人负手而立,背对着任真,眺望向茫茫林海。他披散头发,不短不长,随疾风舞动,凌乱中透着不羁。

尤其是他微微昂起的头颅,从侧面去看,宛如一头雄狮站在山巅,睥睨自己统治下的领地,流露出王者气概。

任真知道,此人名叫王桀,还有个霸气绝伦的绰号,北境之王。

这绰号有大逆之嫌,冒犯皇家威仪,自然绝非哪个江湖草莽给起的,而是太祖当年亲口所赐。

在任天行未入世前,王桀的父亲王彦章,是北唐第一名将,当年在春秋末战中救过太祖数次,最后之所以战死,也是因为掩护太祖撤退,被乱箭穿心。

太祖感念恩情,以前就想封王彦章为王,碍于异姓不得封王的祖训,只能作罢,故而朝野上下,都称赞王彦章是无冕之王。

王彦章战死后,太祖痛心疾首,亲自到王家吊唁,当时王桀在襁褓之中哭泣,令太祖深为触动,抱着他抚慰半天,当场说出一句承诺,“故人已逝,后人若立,必让你做北境之王!”

这句承诺,饱含太祖对王家的愧疚,他是想作出补偿。故人没能在生前封王,已成为无可挽回的遗憾,所以等王桀长大后,让他代替父亲做北境唯一的异姓王。

这便是北境之王的绰号由来。

可惜世事难料,后来王桀长大,太祖还没兑现诺言,就溘然病逝。女帝继位后,更没有把这话当回事的打算,置之不理。王家失宠,地位一落千丈,只能黯然离开京城。

于是,北境之王,这天大的荣耀就化为泡影,甚至沦为别人嘲讽王桀的笑柄,让饱受屈辱,抬不起头来。

从云端到尘埃,打击何其沉重。王桀是个无辜的孩子,同时也是极要强的孩子,并没有因为命运的捉弄,而成为一蹶不振的落魄少年。

既然你们不肯封我为王,好,那就让我自己来当北境之王!

少年在心里发下重誓,他要刻苦修行,打败北唐所有名字里带王的人,睥睨群雄,当上真正的北境之王。

从那一天起,北境之王便不再是笑谈,更非荣耀,而是成了他最大的信念。

所有的成功都源于执念,王桀执著了三十年,始终没有放下。功夫不负苦心人,他离达成信念也越来越近。

他疯狂挑战王姓强者,越战越勇,屡战屡胜,北境之王的名声渐渐传扬开来,威震北唐。

如今这份荣耀,不是别人赏赐的,而是他用血泪打出来的!

数年前,他刚晋入六境巅峰,便做出更疯狂的举动,震惊天下。他要刺杀最后也是最强的那个对手,南晋大将王钦。

王钦曾是唐人,后来随任天行一同降晋。王桀本可以不必将其算在北境范围内,但他执意要去杀对方,做名副其实的北境之王。

王钦的修为是七境下品,纵横疆场多年,战斗经验非常丰富,身边又有重兵保护,凭一个六境青年,就想于万军丛中取他首级,简直痴人说梦。

人们对此不以为然。

狠话放出来了,同时,他本人也消失了。

就在世人几乎淡忘这件事时,两个月后,王桀终于回来了。

他浑身重伤,奄奄一息,刚走进长安城,便轰然倒在街上。

手里提着王钦首级。

北境之王,他终于做到了。

当日,琅琊阁换榜,他登上云榜第二。

第292章 活不到那时候

王姓乃北唐第一大姓,香火极盛,虽然没能培养出七境宗师,但六境强者无数。王桀能走到今天,成为王姓第一人,其实经历了很艰难的奋斗过程。

男儿当自强,北境之王实至名归。

刺杀王钦后,他的实力得到朝廷认可,尤其是军方,热切希望他能入伍,成为日后对抗南晋的利刃,屡次向他发出邀请,然而都被拒绝。

王桀捍卫荣耀后,便回到老家隐居,成为北海王氏的幕后靠山。这两年,他极少露面,据说境界已臻至圆满,离七境只有一线之遥。

当然,他一直停在云榜第二,并非因为世间还有比他更强的六境,而是大先生颜渊压制在三境,八境以下,谁都无法逾越这座大山。

如今,颜渊破境成圣,跳出云榜,魁首之位自然落到王桀头上。恰在此时,他主动入世,而且选择参加大朝试,而非凭威望直接跟朝廷打招呼,耐人寻味。

坊间很多人揣测,这位状元热门还在为当年封王一事,对朝廷耿耿于怀,所以想通过朝试彰显自身实力,名正言顺地博得封荫;

也有人认为,他是想以战悟道,借朝试切磋的舞台,寻找破境晋升的良机。而其他同台竞争的考生,在他眼里只是工具罢了。

这些都是主观臆测,至于真相如何,当然只有王桀本人最清楚。

王桀、司马冬梅、洛守城,这三人前来赴试,意味着云榜顶级强者都皆已入仕,愿意在艰难时期替朝廷出力。

对任真而言,这也是好事。他们达到战场后,会成为不小的助力,如果被分到他麾下,就更好不过。行军途中,多跟六境强者打交道,观摩他们的修行习惯,有益无害。

当然,还是要离那个品味出众的司马冬梅远一点。

任真望着王桀背影,正在想这些的时候,王桀似有感知,转过身来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瞳眸里泛出一抹趣意。

“五境?”他上下打量一眼,仿佛能把任真看透,点头道:“不错,神念确实很强。你是哪家的子弟?”

他今年三十有二,并不能算是青年考生们的长辈,只是略长几岁,但他此时跟任真说话的神态,俨然是一位宗师在指点后辈。

任真听说过北境之王的遭遇,比较欣赏他的傲骨,也不在意他的口气,答道:“在下任真,家师吹水侯。”

王桀闻言,并没有感到惊讶,而是若有所思,“五境拜五境为师,他能教你什么?”

听他的话意,显然是知道吹水侯的修为,又自恃六境无敌,所以连任真的另一身份也没放在眼里。

任真不动声色,准备离开。

王桀忽然又开口,“你想攀附权贵,那个所谓的小先生挺适合你。如果你想踏实修行,成为真正的强者,我可以考虑收下你。”

这是要抢徒弟?

任真停下脚步,哑然一笑,“多谢你的赏识。不过我不认为,我家先生到你这年龄时,实力会比你差。”

说罢,他不再理会,径直离开。

王桀怔在那里,望着任真的背影,脸色变得难堪。片刻后,他眯起眼眸,目光里透着威慑人心的霸气。

“可惜他活不到那时候。”

……

任真挑了一株大树,坐在树荫里乘凉,等候这轮测试结束。

半个时辰后,从林海内走出的考生渐渐增多,其中有不少是他熟悉的面孔,比如薛清舞、邬道思这些人。

他此时的身份是任真,并非吹水侯蔡酒诗,先前跟他们并无交情,所以只能装作不认识,无法上前打招呼。

没过多久,赵香炉、卓尔等西陵门人陆续走出。令任真哭笑不得的是,场间发生了一点状况。

原本正襟危坐的司马冬梅,忽然起身走上前,主动跟付俊杰攀谈起来,两人眉飞色舞,聊得不亦乐乎。

付俊杰仪表堂堂,气度不凡,难免会成为司马冬梅的猎物。可怜付俊杰,心胸坦荡,并未多想,见司马冬梅热情坦诚,还以为是遇上知音,两人促膝而谈,颇有一副相见恨晚的架势。

任真幸灾乐祸地远观着,有好几次差点笑出声,想过去解救付俊杰于水火之中,又碍于身份,只能看着这位仁兄落入虎口。

“付俊杰啊,你不是喜欢格梅么?这下好了,你以后要天天格这枝冬梅了……”

又过一会儿,牧野慢吞吞走出来,累得满头大汗。

任真稍微一想,便明白此人虽然肉身强悍,体内潜藏着神秘力量,不容小觑,但神念感知应该不强,所以没能取得领先,也很正常。

他有心想去结识牧野,转念一想,现在还不清楚对方的底细,谨慎起见,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

渐渐地,桌上计量时间的沙漏快要流光,他不免开始焦急。崔鸣九和夏侯霸修为比较弱,到现在都还没出来。要是连这一关都过不了,那他实在爱莫能助。

幸好在最后关头,他们的身影终于从迷雾里出现,让任真长舒一口气。

两人看到他后,兴冲冲过来行礼,“大师兄,你果然早就出来了。”

任真板着面孔,沉声道:“平时不好好修行,关键时候掉链子。待会如果不能从小组赛中晋级,等着师尊严惩你们吧!”

两人唯唯诺诺,不敢争辩。

今年参加文试的考生有七百人,武试有三百人,按礼部预定的计划,文试拟录用一百人,而武试的人数明显偏多,足足有一百三十人。

如此安排,也是迫于无奈,毕竟如今战火重燃,战场上最缺的就是强大武修,为了救急,朝廷只能放宽遴选限制。

所以,在小组赛过程中,大概能有半数考生会被淘汰,晋级者将会有很大概率进入三甲,荣登进士。

正因如此,小组分配极为关键。而在历届朝试中,这也是考官们行使权力的大好时机,若想徇私舞弊,只要故意把考生放进整体实力弱的小组里即可。

今年由吹水侯主考,以前那些潜规则当然行不通。

时间一到,鸣磬林的初步测验结束后,晋级名额确定下来,考官便带领考生们离开此地,前往上林苑的演武场。

而任真的那名替身,则按照他的授意,亲自前去监督小组赛的分配,顺便帮那俩不成器的徒弟一把。

未到晌午,小组赛开始了。

第293章 我被纳妾了?

武试考生共有三百人,先前在鸣磬林里,神念较弱者基本被淘汰。在小组赛开始前,恰好还剩两百六十人。

于是考官们决定,共分成十三组,每组二十人,小组比试过后,各组前十名进入复赛。也就是说,晋级的一百三十人将被朝廷录用,委任或大或小的官职。如今战事紧急,他们大多会被派往战场。

任真被分在第六组。当他走到本组集合场地,看见其他竞争对手时,顿时感到无语。

他对那些耀眼天才都有耳闻,然而,这一组里压根看不到熟人的影子,全是陌生面孔。换言之,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这群兔崽子,为了拍主考官马屁,把我这位首徒跟一群菜鸡放在同组,让我顺利通关。”

想都不用想,他就知道,肯定是监考官们主动献殷勤,才故意如此安排。只是这样弄巧成拙,反而让他很不爽。

他参加武试的用意,就是想以战悟道,当然对手越强越好。这下倒好,想不虐菜都不行了。

组里众人见状,脸色微白,心里开始惶恐。

他们的修为停留在三四境,见五境的任真走过来,都清醒认识到,这一组的头名已没有悬念,大家只是来争第二的。

强弱差距肉眼可见,要接受这点现实并不困难,他们迅速抱定主意,稍后跟任真对阵时,可以选择认输,保留体力,反正也不会立即淘汰。

小组赛采取轮流比试,根据综合战绩决定排名,而非一场定胜负。这样最公平,也能最大限度地保证,晋级三甲大名单的人都实力不俗,而非运气使然。

当然,还是无法摆脱考官对分组的控制。

任真扫视这些人一眼,看出他们的畏惧之情,无奈说道:“我只要能晋级就行,不在乎名次。胜场数积攒差不多后,我可以适当输几场。”

众人闻言,脸上写满不信。

任真懒得解释,不再跟这些人废话,静候比试开始。

片刻后,随着考官一声令下,分散在各处擂台的十三个小组同时进行比试。

任真跳上战台,也不拖泥带水,速战速决。对方如果识趣,主动认输最好,如果要战,他便直接搬出境界碾压对手,没有半点见招拆招的意思。

很快,如秋风扫落叶一般,他轻而易举,迅速斩获十一连胜。考虑到每组共二十人,这样的战绩已稳稳进入前十,他便不再参战,而是向考官示意,后面剩余的八场比试,他全部放弃。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他离开了本组场地。

小组赛比试场次最多,同时也是淘汰人数最多的一轮,可以说成武试最关键的环节,要耗费大量时间。

任真不愿把时间浪费在弱者身上,锁定晋级名额后,他便游走在其他组擂台前的人群里,观看那些强劲对手的表现。

虽然考生良莠不齐,多数比试乏善可陈,没有观摩学习的意义,但毕竟只有十三组,难免会有几名天才同组,碰撞出激烈的火花,这也令任真没有失望。

比如说,他很快发现,第三组比试挺有意思。可能是考官们看热闹不怕事大,竟然将三名冰火难容的天才分配到一起。

薛清舞,号称北唐第一奇女子;

赵香炉,西陵史上第一女天才;

沐清梦,受女帝青睐的沐家大小姐。

北唐最耀眼的三少女,这么早就相遇了。

她们的存在感太过强大,连相邻几组的考生都吸引过来,大家比试休息之余,都想亲眼一睹她们的芳容,见识女子里的最强天才究竟有多强。

擂台前围得水泄不通,任真费了好大劲,才挤出一个吃瓜看戏的前排好位置。终于,在所有人期盼下,三人之间的正面对决打响。

“下一战,薛清舞对阵沐清梦。”

考官念出名字后,脸上带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坏笑,望向战台上。

一袭青衣飘然落在战台,薛清舞手持长剑,俏丽绝美;

对面,沐清梦白衣如雪,一尘不染,如仙子下凡,气质毫不逊色。

两人修为俱在五境上品,又同在京城屋檐下,知根知底,都视对方为眼中钉,早就想通过今日一战,彻底分出胜负,将第一女天才的名头牢牢占据,再无悬念。

还未开战,薛清舞便冷哼一声,讥讽道:“你是不是以为,最近修炼了孤独第三和第四剑,就能稳稳胜过我?”

很多女人胸不大,心眼更小,容不得其他女人出风头,薛清舞就是鲜明的例子。

她从不是聪明人,偏偏以聪明人自居,此时故意挑明沐清梦的底细,既是想打压沐清梦的心气,又想让对方无法在气场上胜过自己。

沐清梦睫毛微颤,没有说话,白皙面颊上泛起霜影。她在拍卖会得到这两剑,虽说人尽皆知,不算秘密,但也是毋庸置疑的强大杀手锏,薛清舞何以如此自信,浑然不把它放在眼里。

她心里感到诧异。

只见薛清舞挺胸,傲然道:“不妨告诉你,吹水侯跟我家交情深厚,他已经认我为干妹妹。你会的功法,我岂有不会之理?你不会的,我义兄也会教给我!”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以及炫耀。

任真就在台下,听到这话,尴尬癌都快发作了。他本就讨厌这个傲气冲天的小女人,此时更是憎恶到极点。

“妈的,真不该看六师兄面子,把剑法传给你!待会你最好别碰上我,否则休怪老子辣手摧花!”

他正在咒骂她的时候,台上的沐清梦开口,话音冰冷,显然是较上劲了。

“干妹妹?你以为很了不起?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千万别恼羞成怒。我父亲正在托人说媒撮合,用不了多久,你就得喊我嫂子!”

薛清舞一怔,没有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

嫂子?她下意识想到亲哥哥薛饮冰头上。

沐清梦把她的茫然神情看在眼里,顿时觉得痛快,嗤笑道:“你应该听过,吹水侯的赌坊开业时,我父亲曾亲自登门拜访,他就是专门去谈亲事的!”

薛清舞这才醒悟,原来是这个意思,要是真让沐清梦嫁给任真,她到时不喊嫂子又喊什么?

吹水侯的妹妹,很了不起么?我以后会是吹水侯的女人!

战台下,任真已经彻底懵逼。

这都是什么鬼!

沐侯确实提过要嫁女儿,但啥时候说是要嫁给我的!

你们争风斗气,尽管斗便是,为啥要把我拉进来当炫耀资本?

战台另一侧,赵香炉听到这话,双手紧攥着衣襟,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师兄他,要纳妾了么……”

她盯着台上的沐清梦,明眸深处泛起一抹凄伤。

这时,只见沐清梦脸颊微红,又洋溢着说不出的得意,“我父亲也进宫求过陛下,由她降诏赐婚。所以,这声嫂子你叫定了。”

第294章 纳妾买卖

沐清梦从小到大,府内谁都没把她当姑娘家看待,甚至包括她自己。

此时,她主动说出这桩婚事,脸颊虽然晕着娇羞,却也并非真的羞于示人,主要目的就是跟薛清舞斗气。

她成功了,薛清舞气得脸色雪白,仿佛快要结冰。能得陛下赐婚,这是何等宠幸和荣耀,她心里的妒意开始疯狂燃烧。

年幼时,她是女帝面前的红人,常被领进宫陪着说话,俨然被当成小公主对待,那时她恩宠正盛,要胜过沐清梦一筹。

但世事难料,她被派到剑圣身边,充当卧底身份,跟长安失去联系。去年回来后,物是人非,她再没被宣召进宫,陛下仿佛忘记了她的存在。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沐清梦深得圣眷,取代她在女帝心目中的地位。更有甚者,女帝还曾夸赞沐家小姐,说从她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足见宠眷之重。

天恩难测,薛清舞受到宫里冷落后,妒意大发,将沐清梦视作仇敌,凡是在两人都出现的场合,她都要争抢风头,想将对方踩在脚下,证明自己的优秀。

眼前,沐清梦拿赐婚来示宠,戳中薛清舞内心最敏感的神经。毕竟,皇子公主才享受被赐婚的待遇,陛下既然同意,就说明她很喜爱沐清梦,将其当作女儿对待。

你薛清舞,有这种恩赏么?

薛清舞紧攥剑柄,眼神冰冷,凛若晨霜。

她当然不知道,女帝和沐侯之间有着难以割舍的羁绊。女帝之所以赏识沐清梦,以至于同意赐婚,更多的是因为对沐侯心存愧疚,想弥补一些罢了。

她不明真相,台下的任真却不糊涂。

经过短暂的惊愕后,他迅速猜出此事背后的真相,表情变幻不定。

赌坊开业那天,他拿沐侯儿子的下落要挟对方,试图得到沐家赌坊,沐侯犹豫不决,决定考虑清楚再说。没想到,在这段时间里,他竟想出如此妙计。

按理说,要么把赌坊给任真,要么不给,沐侯只有这两种选择,但他把女儿嫁给任真,这就比较绝了。

沐侯的想法如下。

我是你老丈人,百年之后,会把全部家业留给你,都是一家人了,没必要再苦苦相逼。你既然娶我女儿过门,以后在朝试和战场上,不用我多说,你也会主动照拂她,对吧?

至于我失散多年的儿子,也就是你小舅子,我希望你能如实相告。当然,你要是不近人情,非得立即接手赌坊不可,那也无妨。

我会向陛下提议,让女婿帮我看护赌坊,接过守护大阵的使命。女婿承父业,名正言顺,我有如此说辞,不必担心陛下生疑。她如果拒绝,那我也无可奈何,只能任由你处置你岳父了。

综上所述,沐侯此计进退自如,能完美化解自身难处。

而且,此计切实可行,沐侯料定,女帝必会同意这桩婚事。

我想让女儿继承爵位,你畏惧祖制和公议,不敢答应,那我请你给我女儿赐婚,促成美满姻缘,你总不能拒绝吧?

任真将沐侯的算盘想透,心里一阵悲凉,看情形,自己会被逼婚成功,难以摆脱这桩孽缘。

“妈的,看来我只能逃婚了。家里已经有头母老虎。要是再娶回去一头,这日子还有法过么!”

他随口骂这一句,忽然惊恐地反应过来,该如何跟顾海棠交代,还是个性命攸关的大问题。

“她会不会反对这桩婚事?”

“本来就是名义上的夫妇,演戏而已,她没道理干预我的生活。她要是反对,嘿嘿,我正好跟陛下说,臣畏妻如虎,万死不敢从命!”

“等等,她要是不在乎呢……”

想到这点,他神情一黯,怅然若失。

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变化,他摇头苦笑,自嘲道:“任真啊任真,少自作多情了,人家本来就不是你的。”

他怔怔望着地面。

这时,一条白皙手臂从身后探出,在他肩头一拍,这轻柔的动作,吓了他一大跳。

转身去看时,赵香炉的清丽容貌浮现在眼前,笑容带着歉意,“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没事,”任真一怔,擦拭着额头的冷汗,“有事?”

收起情绪后,他迅速意识到,此刻自己这张脸是任真,而非蔡酒诗,应该跟赵香炉不相识才对,所以不能做出了解对方的表现。

赵香炉点头,嫣然一笑,“我如果没记错,你似乎是蔡侯爷的大弟子,名叫任真,对吧?”

此时若有西陵门人在场,看到这一幕,必定目瞪口呆。说话如此温柔,这还是那位冷傲自负的赵大小姐么!

任真不寒而栗,他很清楚赵香炉的性格,见她如此说话,浑身都不自在,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正是在下,请问你是?”

赵香炉答道:“我叫赵香炉,跟尊师是故友,以前曾在西陵同窗过。不过他的经历特殊,现在算起来,我得称他为小师叔。所以,你我可以平辈相交。”

任真心中诧异,听她的话意,似乎是想跟自己结交,她绝非趋炎附势之辈,无事献殷勤,究竟要干什么?

“原来是赵师姐,久仰久仰。”

他拱手行礼,表面热情,却没再说什么,等着赵香炉的下文。

赵香炉上前一步,跟他并肩而立,凝视着战台上那对妙龄女子,说道:“她们刚才说的话,师弟想必听到了。”

任真点头,“不错,看来我快要多出一位师娘了。”

赵香炉闻言,眼里的情绪稍闪即逝,继续说道:“师姐不是外人,很关心侯爷的处境,所以想问问你,你家里那位师娘,是何时跟他结成连理的?”

数月前,蔡酒诗还在西陵书院,尚未婚配,一转眼功夫,他来到京城时,就身边冒出一位夫人,难免会让赵香炉起疑。

任真眉头微皱,“咱们做后辈的,在背后议论师长家事,未免失礼。”

赵香炉有些惶恐,连忙说道:“是我失言了。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先前远观那人一面,见她仪容清冷,不苟言笑,故而担心侯爷回家后,不太好处理此事。”

任真没有说话,心里哭笑不得,连外人都看得出来,海棠那一关会不好过。

赵香炉以为他在生气,解释道:“我真的无意冒犯尊师,以前习惯跟他平辈相称,算是朋友。换做是你,朋友身处烦恼,你肯定也会关心他,对吧?”

任真哦了一声,表示没有误会她,心里却道,我啥时候跟你是朋友了?我咋不记得了?

难道就因为那句“日照香炉生紫烟”?

赵香炉松了口气,眸光流转,感慨道:“其实我很想登门拜访故人,但如今身份悬殊,我跟他已形同陌路,贸然打扰也不好。”

任真默默听着,暗自嘀咕一句,难得,有人愿把我当朋友,可惜,你父亲却是我仇人。

赵香炉看着此间的沐清梦,话意里透着莫名的意味。

“我很想知道,能被他看上的女子,会是一个怎样的人……”

第295章 缘来如此

看似是对海棠好奇,实则问的是另一个问题。

任真听出来了,表情有些复杂,说道:“你其实更想知道,他会喜欢怎样的人。”

被戳破心事,赵香炉看着战台没有说话,心湖荡起涟漪。她如果知道,站在面前的正是任真本人,肯定会羞得无地自容。

任真沉默片刻,答道:“你算问对人了。有次陪师尊喝酒,酒酣后他曾随口说过,他是个俗人,骨子里缺乏高洁志趣。他心仪某个女子,无非看中两点。”

一听是任真亲口所说,赵香炉转身盯着他,眸光里泛着期待。

“首先,要长得好看。”

以貌取人,确实是很俗的择偶标准,然而,谁会真的不在意伴侣的容颜。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爱美是每个人的天性。

感情这种东西,本身并不复杂。只要她很漂亮,只要你不眼瞎,那么相处之后,你喜欢上对方,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不需要任何其他理由。

至于一见钟情,就更没道理可言,大概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

赵香炉翻了翻眼皮,看向他的眼神值得玩味,仿佛是在说,哼,你们男人。

“我承认,她气质惊艳,绝色动人。但世间的美丽女子不在少数,以前怎么就没见他对身边人动情?”

即使她心生嫉妒,也不得不承认,顾海棠仪容完美无瑕,如仙子出尘。

事实上,就连她乔装成男人时,都令不少男子产生性取向的扭曲,更不用提,那副剑圣一笑图早已传遍长安,俘获万千少女芳心,甚至让女帝感到惊艳,常想亲自见剑圣一面。

任真跟她在金陵相遇时,便痴痴地看着她出神。或许从那时起,他就开始动心了。

如今她恢复女儿身,跟她朝夕相处,还能坐怀不乱,心如止水,大概只有宫里的公公们,才能轻松做到。

此时,任真哑然无语,听出赵香炉的弦外之音,是在委婉地埋怨,她自己长得也不差,为何在西陵相处时,就没见他对她动情。

“这……”他随口搪塞道:“缘,妙不可言。只有在对的时候,才能遇到对的人。我觉得他俩就很般配!”

赵香炉低头,没再打岔,等他继续说下去。

“第二点,师尊他敬重强者,唯有实力强大的女子,才能入得了他的眼。”

他并非信口胡诌,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

我辛辛苦苦,才变得这么优秀,绝不能随便找个女人将就。她要是娇小柔弱,弱不禁风,以后如何能跟我仗剑同行,纵横江湖!

“实力?”赵香炉冷哼一声,明显不服,“据我观察,她应该已三十多岁,修为却仅有六境下品,这也算强大?至少我们三人,日后肯定远胜于她!”

她今年才二十三岁,就即将步入五境,天赋足够惊艳,等到三十岁时,晋升到六境不成问题,故而没把海棠的实力放在眼里。场间的薛沐二人,资质也无需多言,她们前途不可限量。

任真这下不乐意了,冷笑道:“大言不惭!你们这些井底之蛙,哪知晓我师母的厉害!别说三十岁,你这辈子都无法胜过她!”

他不能容忍,别人在他面前贬低海棠,而且还是以如此愚蠢的方式。要跟海棠比修为?笑话,她可是千百年来唯一的女圣人!

赵香炉脸色微变,意识到不该当面说这话,但并不认为自己说错了,又见任真出言讽刺,便不想再攀谈,于是淡漠说道:“来日方长,时间会证明一切。”

说罢,她冷冷瞥了一眼,转身走向远处。

任真刚对她稍有好感,至少不像以前那样憎恶,这几句话的功夫,印象再次跌回到原点。

“不错,时间能证明,跟她相比,你算什么东西!”

他有些恼怒,心道,这三个小女人头顶天才光环,平日里被世俗宠坏了,何止目中无人,简直没胸没脑子。

真把同样傲娇的沐清梦娶回家,以后的日子肯定没法过了。

他正这样想着,台上,薛清舞举起剑来,阴恻地道:“擂台之上,死伤自负。想让我叫一声嫂子,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她气势汹汹,朝沐清梦刺杀而去。

死伤自负,这话听着就狠毒。她的言外之意是,如果沐清梦被打成重伤,甚至损坏某些零部件,一年半载内,就无法再顺利嫁入吹水居,成为她的兄嫂。

也就是说,她要下狠手了。

任真立即听懂,心意陡然转变。刚才他还对薛清舞极为憎恶,此时却殷切盼着她能获胜,最好真如她所说,将沐清梦狠狠毒打一顿。

如此一来,纳妾之事就可以拖延,日后再说。

经过这番闹剧,他已经心烦意乱,哪还有兴趣观摩别人的对战。眼不见为净,他不想再看到这俩狭隘自负的蠢女人,于是转身离开,回到本组的擂台。

两个时辰后,晌午已过,漫长的小组赛终于结束。

各组的晋级人选确定下来,这一百三十人,就是本届武试的中榜考生。

但武试并未就此结束,截至此时,只能确定他们会被朝廷录用,至于上任的州郡和官职等,都要经过后续的比试,根据最终成绩决定。

排名越靠前,他们的品秩官位就越高。故而,没人会心满意足,就此放弃比试。

小组赛之后,接下来就要角逐出三十二强。

一百三十人,这次被分成十六组,第一组十人,其他组各八人。而这一轮淘汰赛,每组只能有两人晋级。

经过小组赛的漫长考核,场上的竞争者已很少,而且实力都很强劲,所以在后面采取单场淘汰制,既省时省力,也可以相对保证公平。

考生进入短暂休息,考官则忙着重新分组。

很快,对阵名单出炉。

中央战台,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一位考官拿着名单开始公布。

“每组的晋级名额都是两个,但第一组有十人,这就意味着,他们要面临的竞争会更激烈。谁被分到第一组,谁的压力就会更大。”

考生们闻言,心里骤然紧张起来。

能坚持到现在的,个个都是精英人物,多出两个强劲竞争者,晋级的难度自然就会提升。谁被分到第一组,只能自认倒霉。

“为了公平起见,我们商量决定,按照某种规律抽取十人,这样大家就能放心,我们一视同仁,绝非故意针对或刁难被选出的考生。”

众人一怔,某种规律?

“莫染衣,卓尔,萧金散,邬道思,薛清舞,范东流,岳钟麒,夏侯霸,崔鸣九。”

考官依次念出第一组的考生名字。

众人默默听着,暗暗揣摩着,旋即恍然大悟。

衣,尔,散,思,舞,流,麒,霸,九。

缘来如此。

原来如此!

那考官微微一顿,最后念道:“第十人,任真。”

第296章 只是看看

前九位考生的名字里,各有一字是数字的谐音,故而能证明,考官只是按顺序选取,而非刻意针对谁。但这最后一人,为何会是任真?

“按理说,第十人应是名字带‘十’音的考生。然而,晋级名单里并无此人,只能任意挑选一人补位。”

任真站在台下,腹诽道,这特么都可以,你们城里人真会玩。我的另一身份是蔡酒诗,诗,十,恰好完美契合数字排列,难道真是缘分所至?

同组另外九人,他先前分别在不同场合见过,不算陌生。

渡江北上时,他在江面初遇薛清舞。

在云遥宗里,他收夏侯霸和崔鸣九为徒。

在西陵桃山,他向竹林里的卓尔卖过酒。

京城拍卖会上,他在幕后窥见范东流、萧金散和岳钟麒。

玲珑宴,他目睹莫染衣展露锋芒。

最后,也就是昨天,在文试考场上,他结识了邬道思这位大才。

茫茫人海里,能够相识就已是缘,他又岂能预料到,未来有这么一天,这九个看似没有关联的人,会同时聚在他眼前。

回顾一路走来的历程,他有些唏嘘,面前的九人却没有那么多情绪,他们警惕地打量着彼此,等候下轮比试开始。

负责主持本组的考官走来,说道:“你们组有十人,要角逐出两人晋级,可能有些麻烦。这样,我把你们分成五场对决,同时进行,哪一场最后结束,无论结果如何,那两人都会被淘汰。”

在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八晋四,四晋二才对。但是,不可能每届考生的人数都不多不少,恰好符合赛制安排,难免会出现类似情况。

十人闻言,神情俱是一凛。

考官特意说明分组依据,并非没有道理,分进第一组确实要倒霉许多。比其他组多出这条规则,就意味着,他们仅靠获胜还不够,必须以最快速度制胜,否则会徒劳无功,同样遭到淘汰。

“莫染衣对范东流,萧金散对岳钟麒,卓尔对薛清舞,夏侯霸对崔鸣九,任真对邬道思。”

考官念出对阵次序后,他们的神情再次一变。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莫范两位天才,自幼便是发小,这些年从未停止争斗,京城人尽皆知。不久前,他们还在英雄联盟的战场上酣斗一回,这么快就要进行宿命对决了。

至于萧金散和岳钟麒,两人原本没有交集,然而那夜在拍卖会上,岳钟麒曾搬出十先生的名头,当众压过萧金散一头。他们当场结下冤隙,想不到,竟会在这关键时刻做了断。

另外一组,薛清舞占据修为优势,看似能稳胜卓尔,任真却很清楚,卓尔修的不是格物致意,而是发明本心,攻心法门无孔不入,令对手难以招架,这一组对决注定会很激烈。

而夏侯霸和崔鸣九,更是一对冤家。从云遥宗拜师开始,两人的较劲就开始了。任真易容进京后,他俩的态度出现分歧,已经貌合神离。好不容易撑到这一轮,竟需要在他们之间分出高下。

相比之下,倒是任真和邬道思这一场,看起来最平淡无奇,也没有那些激斗的迹象和噱头,有些难以预料。

十人同时走上战台,对立行礼,只等考官令下,便开始一场激战。

这时候,异变陡生。

“我认输。”

一道话音响起,将其他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大家都经历不少战斗,很不容易。只要能再进一步,就将获得更大的荣耀、更光明的仕途,无数美好正在前方等着他们。

即使是不幸负伤的考生,也不会轻言放弃,宁愿全力一搏,也不抱憾认输,不战而退。

是谁要拱手让出大好前程?

在惊诧目光注视下,邬思道面带微笑,举手朝考官示意。

他不想比了。

任真怔在那里,盯着神态从容的邬思道,心情复杂,“为何此人总是哗众取宠?看他才华横溢,学识过人,不像是精神错乱的神经病啊……”

那副淡定的笑容,他始终看不透。

邬道思出于礼貌,朝任真颔首一笑,征求考官同意后,走下战台。

为了摆脱被淘汰的命运,五场比试本就需要争分夺秒。这下倒好,比试还没开始,已有一场分出胜负,其他八人顿觉压力再次增大。

崔鸣九感慨道:“第一组,真是死亡之组……”

夏侯霸点头,“不战而胜,大师兄的命真好!”

任真走下战台,追上准备离开的邬道思,问道:“兄台,你能不能给我个认输的理由?”

反常即为妖,他亲眼目睹了邬道思这两日的反常举止,直觉告诉他,其中必有蹊跷。

邬道思反问道:“能轻松晋级,这是好事。我认不认输,这对你而言重要么?”

任真点头,沉声道:“不瞒邬兄,我身份有点特殊,是主考大人的弟子。你突然认输,难免会让外界误以为,你是家师帮我作弊,暗中安排好的托儿。事关家师清誉,我必须要问清楚。”

这个借口言之有理,邬道思是正人君子,又对吹水侯印象极佳,便不再推脱。

“说穿了也不复杂。其实,我是文试考生,这次中榜的重点放在文试上,参加武试只是玩玩,适可而止,没必要看得太重。不想比了,认输便是。”

任真恍然,此时才记起,昨日在宣文殿里,邬道思做的分明是文试卷子。也就是说,他其实是文试考生。

历年来,朝廷从不限制考生的报名自由,只要精力足够,考生们可以同时参加文武两场朝试。

只不过,文武双全者极少,再加上儒修在实战中消耗过大,若非境界强大,内力深厚,会比剑修吃力一些,所以同时参加文武两试的人很少。

邬道思恰恰就是这种人。

任真微微思忖后,半信半疑,“只是玩玩?武试过程漫长,恐怕不好玩吧?”

“既是蔡侯高徒,无妨告诉你实情。按武试规则,小组赛过后,榜单就已确定,后面只是名次之争。而所有中榜者,都有机会进那地方修行。”

说到这里,邬道思一笑,“而我,想进去看看。”

任真彻底懂了,“文试赢功名,武试进脉泉,邬兄打得好算盘!”

儒家有十大脉泉,其中仁智二脉,就在皇城之内,为皇家享有。作为奖励,武试中榜者能得到机会,进入其中一脉修行。

其实,这份奖励也算不上大气。毕竟,只有儒家文人,才能大幅度汲取脉泉灵气,发挥其威力。但武榜中儒生极少,多是兵家修士,他们也只作一瓢饮。

邬道思笑容不改,轻声道:“只是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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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7章 吊打薛清舞

任真此时并不懂这句话的用意,打算攀谈下去,多积累些交情,以便日后能将邬道思拉拢到麾下。

邬道思却心存戒备,没有继续聊天的意思,解释清这件事后,便匆匆离开,令任真有些失望。

任真回到战台旁,开始观看另外四场对决。

“京城的年轻一辈里,男子翘楚以莫范二人为首,境界都在五境圆满。至于最强女天才,原本薛沐二人难分伯仲,但刚才那场决斗过后,已经有了定论。”

在小组赛里,薛沐二人相遇,一番唇枪舌剑后,她们大动肝火,全力一战。最终,有资格当剑圣侍女的薛清舞更胜一筹,凭借剑道领悟,打败沐清梦,捍卫了第一女天才的名头。

不过,两人差距不算很大,要想重伤沐清梦,是困难的事情。她只是被削掉一缕青丝,再无其它损伤,所以,如果不出意外,女帝赐婚的事已成定局。

任真注视着战局,心里盘算道:“我所在的第一组,都是青年天才里的佼佼者。大家都在六境以下,我要打败他们,易如反掌。这一轮过后,恐怕就要碰上六境了……”

对他而言,同龄人根本构不成威胁,他不必放在心上。他真正的对手,皆是要逆势挑战的六境精英,甚至是云榜强者。

在他想这些事的时候,四场对决几乎同时结束,获胜者分别是范东流、薛清舞、夏侯霸和萧金散。

范东流获胜,超出大部分人的预料。按京城赌坊开出的赔率,外界普遍看好莫染衣能走得更远,毕竟,在两人的常年交锋中,范东流屡战屡败,几乎从没赢过莫染衣,背负着千年老二的头衔。

但是这次,也是最关键的一战,范东流竟然赢了,可以说爆出今年盘口最大的冷门。

前些日子,英雄联盟的团战胜利,给他增加不少信心,让他开始摆脱莫染衣的阴影。在后续团战里,他频繁使用竞拍得的两部剑经,短时间内快速加深领悟,战力提升不小。

某种程度上说,任真的到来,为他提供了机缘,从而促成他的蜕变。

莫染衣颜面扫地,无地自容,气得拂袖离去。

另一场,薛清舞虽然赢了,却神情阴沉,看不出喜悦。战斗的艰辛程度,远远超出她的预期。

她没把刚入五境的卓尔放在眼里,本以为这会是一场碾压,但卓尔并不像寻常儒生那样,规规矩矩地凝聚本命字,而是席地而坐,专心弹奏一张铁筝。

筝音宽厚清亮,统统飘进薛清舞识海里,如长江大河,倾泻而入,澎湃着雄浑的气势,令她气血翻滚,随着浪潮起伏不定,产生一种眩晕之感,好几次都快抵挡不住。

危急关头,她还是靠着更强大的修为和内力,才艰难稳住心神,压制下滔滔筝音的冲击,继而以剑法破开卓尔的法门。

她虽不愿承认,但心里明白,卓尔的攻心之术太可怕,若是两人境界相同,她并没有足够手段战胜对方。

儒家的年轻人,战力何时也如此强大了?

卓尔的铁筝,韩湘子的玉箫,东西二人若能重逢,共奏一曲,必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杀伤力。

相比之下,其余两场对决乏善可陈,俨然是菜鸡互啄。最终,夏侯霸获胜的速度稍慢一些,纵然获胜,也只能饮恨出局。

任真站在场下,观看了两名弟子的较量。他们还年轻,目前修为弱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其中一些苗头,让他加深了对他们的印象。

面对自己的师弟,夏侯霸出手狠辣,且急功近利,充斥着不少阴险的小算计,表现跟在云遥宗时如出一辙。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任真清楚,此人注定是个不择手段的小人。

崔鸣九则截然相反,修炼的剑法路数大开大合,光明坦荡,可惜实战经验明显不足,有些过于呆板,还需要旁人指点纠正。

“收徒到现在,光想着借崔家扳倒叶家,却一直没指导他修行。作为老师,我是该传他几剑,至少要胜过薛清舞才行!”

他正想到薛清舞,这时,薛清舞的名字就在耳畔响起。

“接下来,薛清舞对任真,范东流对萧金散。胜出的两人,即晋级三十二强。”

考官的话音落下,任真的嘴角扬起。

老子早就看她不顺眼,平时太忙,终于有功夫吊打她了!

他跳上战台,站到薛清舞面前,做了个手势,“请!”

当街对骂,是泼妇才喜欢做的蠢事。他懒得跟她废话,直接干就完事了。

薛清舞冷哼一声,果然对做蠢事乐此不疲,说道:“没有教养,见到师叔,难道连基本的礼数都不懂?”

她倒是把辈分记得很清。任真是吹水侯的弟子,她是吹水侯的干妹妹,这么算起来,她确实是任真的师叔。

任真皱眉,看不惯她的倨傲神态,只好还击,“战台之上,实力为尊。你若被我打败,师叔的称呼就是个笑话。”

“很好!”薛清舞气极反笑,“既然你自取其辱,那我就替你师尊,好好教你做人!”

话音未落,她长剑一振,直取任真面门,剑势狠辣逼人,哪有半点跟师侄过招的姿态。

任真站在原地,眼见她来势汹汹,依然纹丝不动,心中默念一声,六师兄,对不住了。

剑芒越来越近,行将刺到他的眼眸,这时,他右手猛然扬起,一道巨大剑影凭空而出,裹挟着呼啸气浪,直接将猝不及防的薛清舞,连同她的剑,一道拍飞!

砰!

薛清舞倒跌而回,足足踉跄十余步,才稳住身形,一边喘着气,一边望向任真手里那把巨剑。

“你敢偷袭!”

刚才有多嚣张,此时就有多狼狈。

她想不通,那把剑究竟是如何凭空出现的,竟令她毫无察觉,仿佛随他的意念而生。

任真懒得答话,端详着手中剑。

此剑并非六合,名为天诛。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把剑是很出名的杀人重器。

朝试考场上,为了不露出破绽,以防有人怀疑他的身份,他不能公然亮出六合,哪怕是半片,所以花重金买下此剑。

它虽稍显笨拙,用来吊打小小薛清舞,足够了。

(第一次骂人,不太擅长,温和了些,我争取以后学会。起点和QQ阅读同属阅文旗下,是正版渠道,这两处的兄弟们放心,我不是在骂你们。)

第298章 辣手摧花

薛清舞握剑的手微微发抖,不仅因为任真的力道,更多的是惊怒使然。

“歪门邪道!”

她怒斥一声,吃一堑长一智,这次没再欺身向前,而是以神意驭剑,破空刺杀向任真。

跟持剑出招相比,神意驭剑自然更高明,缺点也很明显,虽然摆脱空间限制,进退自如,但它对体内真力的消耗更大,无法长久运用。

她上来就吃亏,哪还敢再托大,那柄本命剑化作一道青色流光,去势极凌厉。

因为太快,所以直来直去,纯粹是奔着洞穿任真而去,似乎她并没有采取华丽剑招的打算。除非达到极致的快或者狠,这样的剑是杀不死人的。

任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依然站在原地,以不变应万变,恭候薛清舞的杀招。如果没有变数,那么,他将会以更简单的姿势,直接将那柄剑拍飞。

就像在云遥宗时做过的那样。

“她是五境上品,仅从境界而言,确实胜过我,真正内力却未必占优。我儒剑同修,不像卓尔那么好欺负,只凭飞剑欺身,她还威胁不到我。”

他握着天诛剑,玄青色真力从指间流出,缠绕在剑身表面,整个人虽纹丝不动,却给人一种随时会动如雷霆的预感。

飞剑渐近,离他数尺之外,倏然一顿,强行遏制住冲劲,紧接着,锋锐剑尖急剧颤抖,在空中闪烁出点点光芒,如漫天飞舞的花瓣,同时飘落下来。

乱花渐欲迷人眼,无数剑光扑朔迷离,不仅难以辨清虚实,而且,它们看似轻盈飘舞,只在一瞬间,便悄然降临任真身前,快要触及他的肌肤。

任真脸色不变,暗笑一声,“班门弄斧!”

这一剑,正是他亲自传授的剑三海棠,不仅如此,刚才剑势突兀凝滞,然后再猝然变急,分明能看出剑四快雪的影子。

用这两件剑来对付他,不是班门弄斧又是什么。

这时,前方薛清舞的话音响起,语气里充满傲意。

“我知道,你也修行过这两剑,故而敢在我面前有恃无恐。但是,你以为你真的学会了么?人的天赋不同,领悟的精髓就有差异,施展出的威力更会大相径庭!”

言外之意,他的资质肯定不如她,同样是两剑,即使他略懂其中法门,在她的高深造诣面前,依然无法招架,只能败下阵来。

眼见点点剑花裹住任真,她眉宇间的蔑意愈浓,讽刺道:“师侄,你还差……”

话音戛然而止,她本想说还差得远,却蓦地发现,幻化出的那些剑影消散后,任真并未道剑刺中,而是伸出左手,正隔空对着她的剑。

她神念一动,想驾驭本命剑,刺透任真手心,这才真切感知到,那剑仿佛被施了魔法,不受她的控制,已经动不了。

“这……”

她脸色苍白,表情难以置信。

她不明白,就凭任真的造诣,怎可能会看破道剑真身,又怎可能匪夷所思地锁定道剑。

还差得远的人,不是他,而是她。

任真扬起左手,如掷废铁一般,将薛清舞的本命剑抛了回去,插在她面前的地上。

“这才是自取其辱。”

薛清舞拔起本命剑,脸色变得异常难堪。

战台下,夏侯霸和崔鸣九二人都在观战,看到这一幕,不禁愕然,连师叔的剑法都能窥破,大师兄也太强了吧!

崔鸣九正欲发表感慨,这时,一道话音飘进他的识海。

“接下来,你要认真看清,这是我替师尊教给你的一剑,名为海棠。”

他正感到迷惘,便看见任真按剑向前,朝薛清舞走去。

然后,他瞥了夏侯霸一眼,发现后者并无异常反应,便明白过来,大师兄是在暗中单独传他剑法。

一念及此,他全神贯注,紧盯着任真手里的天诛剑。

“这两剑出自剑圣绝学,非世间凡品可比。孤独九剑,每一剑都代表一种方向的极致。我要教你的剑三海棠,则是幻剑的极致,如真如假,如梦如幻,如花团锦簇,如落英缤纷。”

崔鸣九闻言,心头一震,明明是剑圣绝学,大师兄却一语道破本源,难道他真能施展出来?

“薛清舞狂妄自大,一味追求招数花哨,华而不实,其实已经偏离剑道正途。你记住,要想发挥出剑三的最大威力,并不在于能弄出多少虚幻的剑花,而是让每一剑都尽可能真实。”

崔鸣九听得满头雾水,这时,任真已踏步走到薛清舞面前,缓缓抬起手中长剑。

“用心凝聚每一道幻剑,这是对平常修炼的要求。当你经过千锤百炼,再临阵使出来时,就能从心所欲,随意而舞,连你自己都忘了哪一剑是真的,对方如何能辨别出来?”

任真手腕用力一抖,只见剑尖轻盈颤动,立时在空中闪烁出点点剑花,飘向薛清舞,在外人看来,这副画面跟先前大致相似。

只有两位当局者最清楚,之前薛清舞的剑三里,每道幻影都是假的,若能找出气息稍强的那一道,即可看破本源。但任真这一剑,似乎都是真的,真有无数剑芒在绽放。

“真亦假时假亦真,你要明白,真实才是最大的虚幻。剑三看似只有一剑,其实是千万剑的合体。至于哪一剑能伤敌,到最后一刻再决定也不迟。”

那些剑花不算稠密,却气息真实,彷如无数真正的剑在游走,直到落在薛清舞青衫上的前一刻,都还没有破灭。

薛清舞眼神呆滞,辨别不清这一剑,又如何格挡招架。

茫然看着这些剑花,她心里困惑,为何同样的剑法,两人施展出来的威力却截然不同?

“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剑三?他的悟性真比我强?”

她咬了咬嘴唇,心有不甘,准备提剑反抗。

嗤地一声,她雪白无暇的脸颊上,一道红艳细线出现,然后鲜血流溢下来,彷如玫瑰娇艳欲滴。

这一剑,割破了她的面容,也割破了她的虚荣。

任真收剑,跳出数丈外,问道:“你可认输?”

薛清舞恼羞成怒,满脸鲜血,厉声嘶吼道:“我怎么会输!”

任真闻言,脚步踏前,再次出剑。

这一剑,不再是轻柔花蕊,成了狂风骤雨。

嗤、嗤、嗤……

每一剑都变成真实。

青衫,乌发,粉颊,她浑身都被狂暴一剑割破,体无完肤。

第299章 妇人之仁

薛清舞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毁在她费尽心机得到的剑三之下。

当初,任真回到云遥宗,一路上她便冷嘲热讽,极尽挖苦之能事,为的是逼他就范,从而乖乖交出剑诀。从那时起,他就对她憎恶无比。

后来任真进京,在拍卖会上出售剑三,再次目睹她的丑陋嘴脸。事后,她更是上门求剑,非要缠着他当干妹妹,这让他不胜其烦,很想找几个机会教训她一番。

刚才,她为了跟人争强斗狠,又主动把他的名头搬出来,这令他勃然大怒。积怨爆发,于是,这场较量一开始,就注定了她会落得如此下场。

剑三斩杀过后,她的青衫褴褛,手臂上,面颊上,到处都剑伤弥补,鲜血淋漓,引以为傲的清秀眉目,此时已模糊不清,分外狰狞。

任真辣手摧花,她的容貌就这样毁了。京城的神医虽不少,却不知能否帮她疗伤修复。

任真收剑,转身走向台下,嘴里淡淡道:“强极则辱,这是给你的教训。等你哪天明悟,何为知雄守雌,我会传你一部天下溪神剑,算作补偿。”

她诚然很可恶,毕竟是六师兄的亲妹妹,如此出手或许狠了一些,所以,他最后给她留下悔过的机会。

话虽如此,他并不后悔,觉得出了这口恶气,心里很痛快。

望着他的背影,面目全非的她忽然笑起来,如厉鬼可怖,“教训?等着吧,你们会死得很惨!”

台下,夏侯霸迎上前,对任真说道:“恭喜大师兄,此战获胜,你已经顺利晋级三十二强了!”

任真敷衍一笑,漫不经心地看着崔鸣九,“这一剑,你可满意?”

崔鸣九正色道:“此剑变幻多端,玄妙无穷,不愧是咱们师尊的绝学。不过有一点,我认为大师兄做得不对。”

任真有点意外,“你说。”

崔鸣九无视夏侯霸使的眼色,诚实答道:“论辈分,薛清舞确实比咱们高一些。师兄分出胜负即可,最后又补那一剑,毁其容貌,未免太狠毒。”

夏侯霸脸色微变,心里骂道,你懂个屁,无毒不丈夫,再说这算什么狠毒。

任真若有所思,解释道:“以德报怨,往往只会滋长对方的丑恶气焰。薛清舞行事太张狂,让她遭受打击,不是坏事。当然,难得你能有仁慈之心。”

崔鸣九岂会不知她的嚣张,继续争辩道:“可是,她跟六师伯是亲兄妹,你伤了她,即使咱们老师不说什么,恐怕也会得罪薛家。”

“你不了解六先生,”任真不想再争论,转而反问道:“师弟,如果你的亲朋飞扬跋扈,鲜仁寡德,甚至想加害于你,难道你会碍于交情,纵容她作恶不成?”

崔鸣九看出他的不悦,笑道:“师兄不必动怒,我只是随便说说。薛清舞确实欠揍,你教训她也是应该的。”

任真明白,他心服口不服,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暗中感慨,此人还是太年轻,有点妇人之仁。

三人交谈的功夫,另一组对决结束,范东流轻松战胜萧金散,获得另一个晋级名额。

他走下战台,来到任真三人面前,拱手行礼,“任兄,接下来咱们就要并肩作战了。”

任真还礼,笑道:“能够同组晋级,便是不小的缘分,咱们要互相关照才是。”

官场上人脉错综复杂,很多人会建立起关系团体,其中最常见的情况便是,以他们入仕时的主考座师为核心,其他同届门生聚拢在一起,念及同学情分,互相照应。

所以,两人的寒暄再正常不过。

任真存心想拉拢范东流,收为己用,于是说道:“按理说,咱们之间还有场比试,确定先后名次。范兄的风采令我折服,这一场就不必了,我甘拜下风,只求日后能多多提携小弟。”

排名越靠前,后面的对阵就越有利,范东流听得出,任真是在卖人情,有结交之意,连忙说道:“任兄抬举,用得着范某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于是,第一组就此确定,范东流第一,任真第二,两人联袂晋级。

约半个时辰后,所有小组的比试就结束,三十二强出炉。

人数又少了一半,接下来将不再分组竞争,所有晋级者都聚到同一战台前,听考官念到谁,谁就登台出战,胜者晋级,败者淘汰。

任真站在人群后方,正环顾四周,这时范东流说道:“除了咱俩,其他人都是六境修为,也比咱们年长。看这情形,咱们只能止步三十二强了。”

他脸上浮出一抹不甘之意。

任真看在眼里,鼓励道:“没事,年轻就是最大的资本。以范兄的天赋,晋入六境指日可待,待到而立之年,冲击第七境都大有希望,又何必在意一时长短?”

范东流点头,心里微松,暗道:“此人倒是看得开,没把名次放在心上。”

他自然不知道,主考官大人只是凑凑热闹,更不知道的是,任真没有失望,并不认为自己会输给普通六境。

高台上,考官念道:“下一场,任真对阵崔鸣人。”

任真不由一怔,这名字耳熟啊,他依稀记得,崔鸣九的哥哥似乎就叫崔鸣人。

他转身看向不远处的崔鸣九,两人视线正好相交,崔鸣九苦笑点头,证实了他的猜测。

“以前他曾说过,家主崔茂精明老辣,把两个儿子当成筹码,分别押在儒家和剑道两边,稳赚不赔。两兄弟殊途同归,在各自领域努力表现,都是为了争取家主之位。”

任真回想起崔鸣九的倾诉,忽然觉得肩头的担子变重。

“崔鸣人是儒修,拜在七先生门下,若按常理,他只需参加文试即可,不必报名武试。我猜,他应该知道,崔鸣九跟我交往甚密,怕我这主考暗中偏袒,故意让他落榜吧?”

无论文武,大朝试都是必争之地,崔氏二子断然不会放弃这个表现良机。但文试考题没有标准答案,很容易受阅卷考官的偏好影响,任真要想坑崔鸣人一把,简直易如反掌。

武试则不同,比拼的是拳脚功夫,谁胜谁负,一目了然。只要崔鸣人实力够强,即使身为主考官,任真也无法判定他的成绩无效。

所以,他选择文武同试,显然是在提防任真做手脚。

“崔鸣九没能晋级,他哥却脱颖而出,两人高下已分。即使我打赢崔鸣人,让他止步于此,也还是于事无补。早知如此,我就该安排一下。”

自从叶家覆灭,粮食霸盘平息,这些日子,他忙得焦头烂额,的确没对崔家的事太上心,疏忽了崔鸣人进京这一茬。

但是,崔鸣九是一定要保的,毕竟争的是天下第一豪商的家业,任真怎会不动心。有首富当靠山,以后在很多关键问题上,他都不用再束手束脚,没钱可花。

他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没有别的办法可选。

“小崔,我这都是为你好,别怪我心狠手辣哈!”

第300章 战鸣人

崔鸣人走上台,手里捏着一支笔管。

这支笔并非兵家常用的判官笔,而是样式再普通不过的毛笔。但它极其巨大,光笔管就有半人之高,前端垂下雪白的羊毫,宛如仙人银发,无风自动。

这是它的法器,名为神仙笔。

儒修不擅近战,本命字固然强大,但太消耗内力,更关键的是需要凝聚时间,无法像真刀实剑一样,信手拈来,随意挥舞。所以,他们通常也会炼化趁手的法器,以文房四宝为主,配合浩然气作战。

提笔可写锦绣文章,也可挥洒真气杀人退敌。

崔鸣人盯着负手登台的任真,目光淡漠,透着一丝杀意。

“我看过你刚才的决斗,别藏了,我知道你有凭空出剑的小伎俩。”

被一语道破手段,任真也不意外,问道:“你是崔鸣九的兄长?”

崔鸣人答道:“要不然,我才不愿去看一个五境弱者的比试。”

这句话里蔑意尽显,任真却从中听出更深的意味。

看来,崔鸣人已经知晓弟弟和吹水居的来往,所以,他才对吹水侯首徒格外关注。只是,这份关注又有何意义?他想干什么?

任真微微皱眉,没有说话。

这时,崔鸣人的话音再度响起,却不是从外界传来,而是以神念传递到任真耳畔,显然不想让别人听到。

“这几个月,我不在京城,却不代表无法掌握这里的状况。我弟弟是怎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吹水侯的手段,我也有耳闻。你们想利用他,干预崔家的买卖,真以为能瞒过所有人?”

任真眼眸微眯,以神念回复道:“我师尊不仅没利用你弟弟,牟取任何私利,而且还替崔家解了霸盘危局,有利无害。你想兴师问罪,未免太牵强了。”

崔鸣人脸色渐冷。

任真继续说道:“你选择文武同试,就说明你在忌惮我师尊。说白了,你并不在意崔家的买卖,在意的是我们支持崔鸣九,帮他争夺崔家产业。”

崔鸣人沉默片刻,答道:“不错。吹水侯的身份和实力,北唐人尽皆知。他若是站出来表态,以手中权柄威逼利诱,我父亲为了大局,很难拒绝合作。所以,你们会坏我的大事。”

任真有恃无恐,嘲弄道:“你说得全对,又能如何?”

他想支持谁,是他的自由,即使崔鸣人心有不甘,又能怎样?难道他还能去刺杀吹水侯不成?

崔鸣人攥着拳头,嘴角肌肉剧烈抽搐,“蔡酒诗有眼无珠!我弟弟是怎样的人,你们应该看得清楚,他有何德何能,值得你们支持信赖!跟我相比,他就是扶不上墙的一滩烂泥!”

任真闻言,侧首望向台下的崔鸣九,对方也一直在看着他。

跟在场其他人一样,崔鸣九明白,这两人站在台上纹丝不动,必然是在以神念交流。

他虽不清楚,他们在谈论什么,看到任真复杂的眼神后,他还是报以微笑,对这位很少接触的大师兄充满信任。

如果真有歹意,刚才又何必煞费苦心,隔空传授他剑诀?

从他的真诚笑容里,任真想出一些答案,“你弟弟没有太强的争斗之心,或许在他眼里,你最重要的身份是哥哥,而非对手。至少他不会恼羞成怒,在外人面前,骂你是一滩烂泥。”

他想通了,他最看重崔鸣九的一点,是心性。无奸不商,他见过听过不少奸诈小人,为了牟取暴利而不择手段,置他人死活于不顾。商场尔虞我诈,最缺乏的恰恰是崔鸣九的仁义之心。

这样的商人,或许赚不了大钱,但赚的每一文都是干净钱。跟他合伙,任真会放心托付,不用提防他会暗中耍诈,坑害自己。

崔鸣人眉尖一挑,额头青筋若隐若现,显然怒意愈炽。

“这只是你的愚蠢看法,而非吹水侯的态度,并没有意义。你刚才嘲笑我,又能如何,那我就让你死个明白。我会当众废掉你,然后再负荆请罪,上门拜吹水侯为师,偿还给他一个更厉害的弟子!”

他的眸光冷冽,如同利刃出鞘,让人不寒而栗。

任真哑然一笑,“就凭你?”

他明白了,崔鸣人是想拿自己当垫脚石,证明他的强大实力,以此博取吹水侯的赏识,从而釜底抽薪,把崔鸣九最大的倚仗夺走。

想法很美好,可惜是痴人说梦。

崔鸣人抬起神仙笔,面带狞笑,嗓音阴恻,“你应该感谢我,给你一个死得瞑目的理由。”

台下众人听见这话,明白这俩人的谈判破裂了,接下来,势必会是一场殊死搏斗。

崔鸣九站在台下,眉关紧锁,心里陷入煎熬。

一方是他的兄长,另一方是他的师兄,手心手背都是肉,稍后拼命起来,他究竟该支持谁获胜?

这时候,他的脑海里响起一道温和话音,“不必烦躁,你只管清心凝神,盯着我的剑,我要教你的第二剑,叫快雪。”

崔鸣九心头骤凛,在这种生死关头,任真竟然淡定若素,还在想着传他剑诀!

要知道,不同于五境上品的薛清舞,崔鸣人可是货真价实的六境下品,各方面实力都非薛清舞能比,任真还敢如此托大,难道他不知道隔境如隔山吗!

任真手腕一抖,天诛剑显现出来,青色真元流溢其上。

“剑四快雪,此剑代表着速度的极致,不仅包涵极致的快,还有极致的慢。你要明白,在人的意识感知里,快和慢是相对的。一直很慢,提速少许,就成了快。一直很快,忽然减速,这就是慢。”

说着,他左脚轻轻迈出,动作明明迟缓,但当脚尖落在地面时,整个人已跨过战台,倏忽降临在崔鸣人面前。

咫尺即天涯。

“好快!”

崔鸣人悚然大惊,下意识向后倒退,同时挥出神仙笔,磅礴真元从雪白笔锋处喷出,如一座巍峨大山,凌空朝任真压来。

任真不闪不避,神念一动,剑身上的真元竟然燃烧起来。他挥舞重剑,只在刹那间,便幻化出道道火影,疾速迎向神仙笔。

眼看就要碰到那团精纯真元,无数剑火瞬间又慢下来,缓缓向前推移,就像是一名练拳的老者,专注蓄势,沉稳而浑厚。

跟刚才的极速化虚相比,这又太慢了。

“快则凌厉,慢则厚重,快慢之间,游刃有余,才能灵动自如。剑四的精髓,不在于纯粹的快和慢,而是寻求节奏变化,在不同情境下,采取最适宜的速度。如此,对手便无所适从,难以预判你的下一步。”

说话功夫,火影跟笔锋在半空相遇。

崔鸣人身为六境,深厚内力毋庸置疑,然而,它却没能碾压道道虚火,双方势均力敌,碰撞然后消散,竟是打了个平手。

若非任真只有五境,存在境界差距,这一招他便已败了。

他吐出一口浊气,惊魂甫定,这时,任真踏出第二步。

依然慢慢悠悠。

第301章 失手?

崔鸣人眼眸骤缩,流露出惧意,本能地往后退。

儒家法门的优点是真力浑厚,浩荡恢宏,缺点是防御不足,畏惧贴身缠斗,这些特征天下人皆知。蛇打七寸,近身消耗是对付儒修的公认策略,尤其是兵家修士,最得心应手。

眼见任真逼近,崔鸣人真的怕了。

他虽有六境修为,也只有正面碰撞时,才能全部施展出来。一旦对手闪转腾挪,避实就虚,即使他的内力占据上风,找不到发力点,便于事无补。看任真的表现,显然明白这一点。

“这小子很精明,现在用出的剑法,跟对战薛清舞时截然不同,时快时慢,飘忽不定,让我无法硬拼真力。我最怕身手敏捷的敌人,他的步伐太快了……”

他意识到,任真选择剑四快雪,是刻意针对他的弱点。

他还没避开距离,任真的剑便劈空斩落下来,看似不温不火,没有挟带多大气势,但他能感知到,这寂静一剑蕴藏着惊人的杀意。

他举起神仙笔,正准备隔挡,忽然间,任真左手一扭,剑锋调整方向,主动劈空,落在崔鸣人身侧。

崔鸣人一怔,还没弄清状况,这时,剑锋陡然转回,自下往上又挑了回来,速度依然不快,斜斩他的脖颈。

反观任真的身形,歪歪扭扭,重心摇摆不定,一伏一起,颇像是喝醉酒一般,率性随意,让人无法预测。

而在崔鸣九识海里,任真的话音从未停止,一边攻击对方,一边详细讲解示范。

“如果你无法理解,如何在快慢之间变换,灵动自如,不妨想想酒醉时的感觉。举手投足,即兴而起,时而畅快疾行,时而缓步蹒跚,都非刻意而为。”

这时候,任真厮缠在崔鸣人身畔,剑锋四处游走不定,随兴致变换节奏,每一剑都可能刺中崔鸣人,让他不得不招架,却都以诡异角度侧开,令他虚惊一场。

任真颠颠倒倒,似乎真的醉了。

崔鸣人急得满头大汗,空有一身内力,无法施展出来,更难以摆脱任真的鬼魅纠缠,始终被罩在铁剑的锋芒之下。

“师弟,我刚才看过你的比试,发现你的问题在于,出剑姿势呆板僵滞,太拘泥于固定招数,不懂得灵活变通。形势瞬息万变,你要及时调整,没必要非得……”

话音未落,他手中剑锋陡然一转,疾速斩杀出去,招式之凌厉,远远超出他刚才所有的表现。

嗖!

不止是崔鸣人,围观人群都已习惯他的颠倒踉跄,对这一剑始料未及。

他们只觉瞳孔里寒光一闪,如雷电划过,然后便看到,那道剑芒斩落在崔鸣人身上。

嗤……

血花从他身上溅出,准确地说,是从面部。

这一剑恰好刺中他的双眼。

他竟被刺瞎了!

全场一片哗然。

谁能想到,崔鸣人作为六境强者,竟会被一名五境重创成这种地步!

人们望着台上的任真,震撼无语。虽然早就看出,他完全不落下风,但大家还是不敢相信,这场对决会以如此惊人的方式收场。

崔鸣人跪倒在地,眼眶里鲜血狂涌,划破面颊。他痛苦地嘶嚎着,宛如一头踩到捕猎夹的狮子,嗓音凄厉而绝望。

“不可能!我怎么会……瞎了!”

他伸手在地上摸索,想找到那支神仙笔,却徒劳无功,双手按进那滩鲜血里,场面令人心悸。

任真见状,眉头微微皱起,表情复杂,“我这招剑法随心所欲,率性而为,事先无法预判落点。虽然你想取我性命,但我真没打算刺瞎你的双眼。”

这般解释,不知某人是否会相信。

崔鸣九火速冲上台,神色悲痛,试图搀扶起哥哥,“哥你别害怕,我是老二。”

未料想,崔鸣人用力将他推倒在地,歪着脑袋吼道:“滚!你这吃里扒外的废物,肯定早就盼着这一天!现在你满意了?”

他血流满面,表情异常狰狞。

崔鸣九闻言,热泪夺眶而出,“哥,咱不争了,我回去告诉父亲,由你来当家主!”

“别装了!”崔鸣人冷哼一声,笑容阴森可怖,“我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心里不糊涂,你一定在嘲笑我,蔑视我,对不对?收起你的虚仁假义,赶紧滚!”

崔鸣九欲辩无言,站起身擦掉眼泪,转头冷冷盯着任真。

任真耸了耸肩,无奈地道:“你知道,我刚才一直在跟你说话,一心二用,难免会失去分寸。我也跟你解释过,这一剑……”

崔鸣九不愿听他解释,决然走下战台。

任真叹了口气,望着崔鸣九愤然离去的背影,无可奈何。

“你把他当亲哥哥对待,他眼里又何曾有手足亲情?豪族内部的争斗,从来冷酷无情,只认权和利,崔鸣九,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否则,以你的柔软心肠,迟早会栽在你哥手里。”

这些心里话,他当然不能说出来,让崔鸣九记恨他一辈子。但事实就是如此,只要能保护这个善良的徒弟,他不介意在恶人身上做一次恶事。

任真没有看崔鸣人,淡漠说道:“虽然我并非故意伤你,但你想杀我,拿我的性命晋身,我出手惩罚你,便不算过错。这是你的报应。”

他从崔鸣人身边走过。

“功名利禄,皆是过眼烟云。眼不见为净,希望你能回去踏实过日子,多一些良心和亲情,少一些虚妄的贪念。”

说罢,他走下战台。

这场比试就此结束,任真晋级十六强。

崔家的家主之争,似乎也尘埃落定。

但任真的心情并不平静,找个僻静地方坐下,没再理会其他比试。

“过程重要,还是结果重要?如果我没有刺瞎他,让他继续跟崔鸣九争下去,对崔家乃至北唐来说,是好还是坏?到时再去杀他,还有意义吗?”

他心里想着这些,摇了摇头,自嘲一笑,“何必在意无谓的对错。对更多人有利,就是对的。但愿他以后能理解,少一些妇人之仁。”

不过,他转念又想,崔鸣人咎由自取,自己对薛清舞的惩罚是不是太重了?

“像她那么丑陋可恶的女人,不狠狠教训一顿,真是说不过去。”

第302章 难以逾越的山

十六强争夺战异常激烈。除了五境的范东流被轻松淘汰外,剩余场次俱是六境之间的较量,打得难分难解。总共只有十六场,用时却比上一轮还多。

激战结束后,晋级的十六人被请到战台上,并排成一列,面向观众,气势极为雄壮。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要数站在最末端的任真无疑。

论境界,他是十六强里唯一的五境武修,其他人都晋入六境,而且排在云榜百强以内,毫无疑问,他看起来是最弱的那个。

然而,又不能说他是凭运气,侥幸撑到现在,毕竟在上一轮,他不仅战胜了六境的崔鸣人,甚至将其刺瞎双眸,场面非常血腥,给众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武试进行到现在,关注的焦点都落在他身上。

台下观众们有些期待,任真还能否更进一步,创下五境进八强的朝试神话,台上其他人则跃跃欲试,将他视作嘴边肥肉,期望接下来能跟他对决。

柿子要挑软的捏,跟其他对手相比,他们战胜任真的信心强大太多。

面对那些炽热的目光,任真熟视无睹,自然清楚他们各自的想法。站在这里,固然很风光,但截至目前为止,他并不认为,参加这趟武试有所收获。

“薛清舞、崔鸣人,我在这种货色身上浪费太多时间。如果自由选择,我宁愿早早遇上王桀之流,恶战一场,哪怕惨败出局,也比现在更有意义。”

他不在乎名次,想要的是在跟强者碰撞过程中,能启发出新的东西,帮他实现质的飞跃。

五境知命,是修行最大的坎,并非一味吸纳真元,就能轻松越过这道坎,进入下一层境界。知其本命,唯有跟本命物高度融合,人剑合一,才算是真正的知命。

“海棠是重新修行,已经拥有充足的经验,快速破境不在话下。我没有她那样的资本,初次修行,就得脚踏实地,稳扎稳打,才能为后五境奠定坚实根基。”

他有自知之明,明白天赋无法取代磨炼,挫折和考验是修行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所以,他才会站到这里。

主持考官站在战台一侧,手里拿着签表,说道:“本轮第一场,任真对阵洛守城。”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嘈杂起来。不少人望着任真,眼神里透出惋惜之情,仿佛是在说,可惜你到此为止了。

任真闻言,心头同样一震,洛守城,终于碰上劲敌了么!

颍川洛守城,六境上品,排在云榜第十三位,是在场最强大的三人之一。他刀法精绝,以破云刀纵横江湖,杀人无数,据传其战力已超越修为本身。

这下任真遇到大麻烦了。

众目睽睽下,洛守城头戴斗笠,走出队列。他双臂交叉在胸前,抱着那柄威名赫赫的破云刀,一股无形威势散发出来,让人莫名敬畏。

任真走到前方,眼眸微眯,打量着沉默的洛守城,心里思忖,此人暗藏刀意,一旦爆发出来,必定非同凡响。面对这种老江湖,万万大意不得。

这时,只听考官又说道:“这里毕竟是大朝试,而非血雨江湖,重在替朝廷遴选人才。洛守城,你的对手还年轻,点到即止,没必要伤人性命。”

他显然在担心任真,不想看到他的性命断送在洛守城手里。

洛守城没有说话,抻了抻斗笠。

这斗笠遮挡视线,有些碍事,然而,一路比试下来,甚至无人能逼他摘掉它,露出真面目。

任真表情凝重,抬手召出天诛剑,行礼说道:“请。”

他脚下健步如飞,冲刺向洛守城,长剑被他拖在地面上,蓄势凝力,随着疾速奔跑,一路摩擦出剧烈的火花。

“来战!”

任真大喝一声,决战就此爆发。

他双手握剑,猛力向上撩动,炽热铁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倾斜着斩向洛守城,轨迹格外诡异。

血月当空。

这是他梦游春秋时学会的一招,演变自西楚大力戟法,同时也是他跟剑狂裴寂对决所用的第一招,可谓威力无穷。

痴狂一战时,两人事先约定,不拼境界内力,只比剑道造诣,故而斗得难分难解。但现在,他面对的是毫无约束的洛守城,这一剑还能奏效么?

眼见剑势呼啸而来,洛守城反应敏捷,脚尖轻点,身躯灵活斜向另一方,以恰到好处的角度,避开任真的鬼魅一剑。

跟六境的崔鸣人不同,他自幼练刀,饱经江湖死斗暗杀,身手极其矫健,显然不存在同样的弱点。

他的意图并不限于躲避,这时候,他举起破云刀,却没有拔出鞘,直接以宽大刀身砸向天诛剑。

任真意识到什么,想临时撤剑,哪还来得及。

砰!

刀剑正面碰撞,隔着刀鞘,一股霸道刀意澎湃而出,浑厚力道滔滔不绝,倾泻在天诛剑上,将任真连人带剑震飞出去。

咚咚咚,任真连连倒退十几步,艰难站稳身形。那柄天诛剑撑在地上,剧烈嗡鸣颤动着,仿佛快要崩裂开来。

任真的手也在颤抖,甚至有些麻木,感觉不到疼痛。他没有留意到,右手虎口已震裂出血。

不愧是云榜强者,无须拔刀,只凭刀意,就足以正面瓦解剑招。

“这就是境界差距么……”

任真震惊不已。赴北以来,他连风云强者都见过不少,但真正跟对方交手,承受强大的内力,这还是第一次。

此时,他深深体会到,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再精妙的招式也会显得华而不实,徒有虚表。

这一剑并没输在招式,而是力量。

他紧紧攥住剑柄,振作起精神。他不相信,洛守城就是那座他无法逾越的山。

洛守城站在原地,轻咦一声。

素来缄默寡言的他,很罕见地主动开口,这足以体现出他对任真的认可。

他的嗓音刺耳,像是寒夜里嘶鸣的北风,“你确定用这把剑?”

任真一怔,暗道,你果然看出来了。

他没有答话,继续按剑向前。

这时,洛守城又说道:“别浪费时间,直接用那两剑吧。”

在他眼里,只有剑圣的两剑绝学,能令他感兴趣,其他招数都不值一提。

第303章 你是我的本命

面对区区五境下品,洛守城有绝对的信心获胜。

任真从他的话里听出这份自信,同时也清楚,孤独九剑是他的杀手锏,面对如此劲敌,他不得不用尽全力。

“那就如你所愿!”

他凌空而起,再次杀到洛守城面前,挥舞着长剑,斩出漫天剑影,如同狂风暴雨,轰然砸落下来。

如今施展的剑三,经过他数次改良,其实跟海棠所创的剑三,已有不小区别。准确地说,是威力大有提升。

当初在云遥宗时,他曾在墨雨晴面前点评过,孤独九剑有些花哨,女子气息稍重,并非特别实用。而他改良后的剑三,虽然还是遵循虚实变幻,实际上已经有了别的影子,更像是虚化版的剑十如来。

顾海棠追求各种极致,于是先后悟出八剑,封圣扬名。任真同样在不断感悟,但他理想中的完美剑法,却不会有那么多种,而是包罗万象,将所有极致汇聚在一剑之内。

万物一剑,他已经在尝试,先将孤独九剑合一,再陆续把脑海里的三千剑经都融合进去,集天下剑法之大成,成就亘古绝今的一剑。

就眼前而论,受周围环境限制,他不可能再大喊一声剑来,拘禁万剑成海,跟洛守城斗上一斗。这招剑三海棠,同时蕴藏剑十的神韵,已经是他目前能达成的极限。

洛守城抬头,眼眸微眯,盯着空中降临的无数剑影,眉宇间泛出一抹趣意。

他眼光毒辣,自然能看出这一剑的不凡,远胜过跟薛清舞的小打小闹。这一剑,透着一股大宗师的浩荡气度。

一名五境武修,极难得有此心境和胸怀。

斗笠之下,他嘴角微挑,笑道:“配得上一刀!”

只听仓啷一声,那把破云刀从鞘内拔出,寒光如雪,划出一道皎皎月牙般的刀气匹练,狂霸至极,斩向那些剑影。

破云刀,重在一个破字,那道强悍刀气呼啸破空,以无法描述的速度扩张着,将所有剑影一道绞杀,在空中爆发出炽烈的白光。

砰!

当幻影破灭,最后的天诛剑被击飞,再次将任真震退到战台边缘。

这一次,他受到刀气压迫,浑身气血激荡,仿佛快要爆体而亡。他那件衣裳,乃至裸露的皮肤,被划出些许细小破口,透着血迹。

台下陷入死寂,观众们看得瞠目结舌,震惊无语。

这一剑,再度败下阵来。

它已经很强,奈何那一刀也绝非凡品,两者之间的差距在于,这是以五境下品的内力,去挑战六境上品,几乎快差了两层境界。

这差距实在太大。

任真的惨败,也在情理之中。

洛守城既已出刀,便不愿再轻易收回。他凝视着远处的任真,脸上并没有任何轻蔑意味,相反,他对这个年轻人愈发敬重。

扪心自问,如果换作是他,面对如此悬殊的境界差距,恐怕连逼对手出剑的希望都没有。

所以他隐隐期待,任真不会就此作罢,继续给他带来更多惊喜。

“再来?”

他持刀而立,战意澎湃。

任真气喘吁吁,弯腰拾起被震飞的剑,正准备答话,这时,一道细微的声响传出,引得台下惊呼。

洛守城的斗笠,从中断裂开来。

也就是说,刚才还是有一道剑影,冲破了霸道刀气的碾杀,以微弱气势刺到他面前。

任真吐出一口浊气,意外地笑了笑,脸色苍白难看。他望着洛守城脸上的醒目刀疤,答道:“再来!”

接下来,是剑四快雪。

他拖曳着长剑,颠颠倒倒,第三次朝洛守城走去。

洛守城看在眼里,冷哼一声,“这一剑我刚才看过,你还是不行!”

他脸色阴沉,任真揭开了他的狰狞面目,这令他心生嗔怒。

任真置若罔闻,似乎真的喝醉了,自顾往前走去。

他当然知道,剑四的威力不比刚才那一剑强,多半还会败阵,遭受到可怕的冲击。然而,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不战而败,主动认怂,这不是他的风格。只要全力以赴,即使输了也不丢人,他问心无憾。

他暗暗想着,这次只能掌剑齐出,配合左手天眼,有希望占得上风。最好能让洛守城受点小伤,这样他就值了,回家后可以跟海棠好好吹嘘一番。

这时,一道话音在他心间幽幽响起。

“你想送死?”

任真脸色骤变,怔在原地,转头扫视向台下四周,寻找声音出处。

这是海棠的声音,他怎么会听不出。这是皇城重地,她怎么混进来了!

海棠的话再度响起,俨然看透了他的心思,“我不在附近,你就别找了。听我的话,放弃认输吧。”

任真脸色再变,仿佛活见鬼一样,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他无视她的劝阻,在心底想道:“我没对你传音,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想法!你说你不在现场,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

对面的洛守城也不明所以,不知他为何停下来。

“只要你想到我,我就能感知你的心意。”

任真瞪大眼睛,在心里惊呼,“心有灵犀?这也太夸张了吧!”

这简直是异界版的打电话。刚才他只是想着,回家跟她吹嘘,没想到竟拨通了对方,实现相隔两地的灵魂通话。

“别废话了。挑战六境上品,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如果求虐,回家后我好好招呼你。”

任真脖子一缩,“你别转移话题。为何你能感知我的心意,我却不能感知你的?这算哪门子心意相通!”

现在他总算明白,为何以前他在心里说她坏话时,她都会用杀人眼神盯着自己。搞了半天,原来她都知道。

有了这作弊式的监视手段,他绝无秘密可言,以后别说出轨找小三,连骂她的胆量都没有了。

任真心里冰凉冰凉的。

“这重要吗?”

“重要!”

“现在是讲故事的时候吗?”

“是!”

任真倍感委屈,家里出了乱子,他哪还有心思找外人打架。

海棠沉默,于是,他的识海里陷入寂静。

“妈的!我怎么这么倒霉,摊上一个连哑巴都不如的女人!”

他不由自主地暗骂一句,忽然又想起,她肯定能感知到,脸色瞬间更苍白了。

前方的洛守城见状,还以为他是内伤发作。

犹豫片刻,海棠的话音终于响起。

“你是我的本命。”

第304章 将心合一

任真一脸懵逼,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主人对本命物拥有强大的感知力,两者气机相连,这就是我能感知你心意的原因。反过来,本命物却无法驾驭主人,所以,你无法感应到我。”

“主人?”任真一怔,“开什么玩笑?哪有把人当成本命物的?我又不是东西!”

话音刚落,他猛然醒悟过来,那夜遭遇袁猫首拦截过后,海棠确实曾说起,她的本命物不是东西。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虽然真相太惊世骇俗,令人难以置信,他还是迅速相信了。以前藏在他心里的许多谜团,由此同时解开。

两人重逢时,正赶上他被梅老阁主截杀,危难之际,她火速赶来救援。当时他就疑惑,她为何会知道自己的准确位置,能及时赶到现场。

现在,真相水落石出。她当时就在斜谷附近,自己作为她的本命物,体内遭受重创,她必然能感应到气机变化,寻踪而至。

这同样也能解释,为何当他跟袁猫首碰面时,海棠匆匆赶去救援,恰好在途中激发出破境契机。

原来,那时候她心系他的安危,对本命的感知欲望和力度达到极点,急于赶到他身边,才促成了可遇不可求的良机。

至于他以前最好奇的一点,为何不见她召出本命修行,却晋入六境,就更显而易见了。

难怪她经常想跟着他出门,难怪她会在破境关头找他喝酒,难怪她在他面前说话越来越多。

陪伴,就是她人生莫大的修行。

不仅是她的性情变了,她的宿命也变了。

一切豁然开朗。

任真此时好奇心太重,甚至没功夫去考虑,自己的心意是否早被她窥到,急切问道:“咱们南北相隔,遥遥万里,你当初知命时,怎么可能会把我……炼化?”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所在。

众所周知,炼化本命方能破境。他踏入五境,便是在斜谷铸剑、六合出世后。海棠又是如何在分隔异地的情况下,成功破境知命?

海棠说道:“来不及解释了!”

任真刚抬头,便见洛守城已然杀来,那把破云刀呼啸而至,瞬间离他的面门近在咫尺!

电光火石间,他来不及思考,不顾一切地将身躯抛向后方,狠狠跌了出去。

嗤地一声,锋锐刀罡在他脸颊上划出一道血痕,更削掉他鬓角的那缕长发。他摔倒在地,拄着天诛剑爬起来,痛得咧了咧嘴,显得很狼狈。

他只顾着关心跟海棠的人生大事,高估了洛守城的耐心。

洛守城目光冷漠,“没本事再战,就乖乖滚下台,何必强撑颜面,在这里丢人现眼!”

他以为,任真嘴上答应再战,却站在那里发呆,是色厉内荏的缘故。他并不知道,正是刚才那一刻,令这场决战出现了转折点。

任真闻言,攥紧剑柄,在心底说道:“你先安静一会儿,等我回家再说。”

海棠冷笑道:“你好歹是我的本命,就算你脸皮厚,我也丢不起面子。我来帮你打赢他!”

任真愣住,“你怎么帮?”

“闭上你的眼睛,摒除其他杂念,脑海里只想着我,不要试图控制身体。接下来就交给我了。”

任真猜到她的意图,不禁哑然无语。这算什么,让我变成你的傀儡,托管挂机躺赢?

虽然不甘心,他还是遵照她的吩咐,紧闭着双眼,神情平静祥和,仿佛在森林里呼吸新鲜空气一般,忘记自己置身险境之中。

而脑海里,浮现出她的音容笑貌,渐渐明晰。

两人的意念,就此合一。

洛守城看在眼里,还以为任真已经绝望,正准备让他认输,这时,只见他毫无征兆地弹射而出,僵直的身躯像是离弦之箭,凌厉而决绝。

洛守城脸色一僵,隐隐感觉古怪,却又说不出问题所在,于是横刀胸前,等候任真来攻。

任真平掠向前,完全颠覆人体发力的常理,似乎要笔直撞向洛守城,然而,在行将逼近的某一刻,他又陡然冲上高空,强行来了个九十度大拐弯。

“喂喂,你在干什么?”

任真闭着眼,听到下方人群的惊呼,意识到正在发生匪夷所思的事情,心里忐忑不安,害怕海棠把他的身体给玩坏了。

“初次尝试,控制起来不太顺手。”

任真险些晕倒,我勒个去,你这是要毁号坑爹的节奏啊!

他正打算吐槽,这时,一股异常强大的力量从他丹田处涌出,迅速凝聚到他手中的天诛剑上,蓄势待发。

“这是六境真力!”

他脸色微变,感知着体内的精彩变化,终于明白海棠的信心来源。

当武修实现人剑合一时,便可隔空实现真力转移,发起完美攻击,这也是知命境的最强状态。换到这两人身上,同样能行得通。他们实现心意合一时,也能配合产生类似的效果。

简言之,任真现在能调动的修为,已经不是五境了。

“集中意念,千万别分心!”

海棠厉声警告,打断他的联翩浮想,这让他顿时醒悟,要达成人剑合一的状态,绝非易事。这样强行抽走真力,远距离跟他交融,势必会对她自身造成不小的损伤。

疾风呼啸。

任真居高临下,擎起天诛剑。

一股磅礴剑意从锋芒间荡出,气势恢宏,如海面的滔天巨浪,攀升到最高点,虽然还没拍打下来,浩荡威势却足以令海上的所有生灵震颤。

天地隐隐变色。

这正是孤独九剑的最强一剑,孤独。

任真既想求胜,她便不惜代价,直接动用杀招。

这是真正的不再孤独。

上次在斜谷外,两人合使剑一,虽然没能像现在这样,完成心意合一,爆发的威力却七境的梅煜砸进地里。

眼前面对的洛守城,尚未迈进七境,这一剑下去,胜负应该毫无悬念。

任真嘴噙笑容,戏谑地道:“夫人,一言不合就出杀招,你可真是乱来!”

咳嗽声忽然在心间响起。

他笑容骤散。

这一剑的代价,原来很大。

他凝聚心神,前所未有地、认真地想念着她,挥剑斩落下去。

第305章 两败俱伤

洛守城望着任真,生出强烈的危机感。

他能清晰感知到,这一剑的威力远远超出任真先前的表现,更非五境修为能施展得出来。在浩荡威势压迫下,他开始躁动不安,不明白为何在对方身上发生如此剧变。

他持刀后退。然而,只要在战台范围内,无论躲在哪里,这一剑都能斩击到他身上。一旦他离开战台,就等于主动认输,臣服在这一剑下。

于是他停下脚步,双手紧握刀柄,用力一咬牙,眼眸里浮出决绝意味。

“我虽然不知,你刚才为何故意藏拙,就凭这一剑,还不足以从我面前全身而退!”

他怒吼一声,腾空而起,全力挥舞起破云刀,强横真力爆发出来,竟搅出一道狂暴的气浪,急剧切割着空气,如苍龙吟啸,凌空直上,绞杀向任真。

“龙狩!”

他使出压箱底的一刀,再加上六境的雄厚内力,要强势破开任真这一剑。

这时候,任真的剑劈落下来。粗大的剑气滔滔不绝,似蓄势已久的惊涛骇浪,倾泻而下,砸在龙狩刀卷上,迸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声势。

一刀一剑,在半空中交锋。

真力碰撞产生剧烈波动,虚空都在颤抖。

两者掀起道道狂潮,波澜壮阔,使得风云色变。

甚至,有雷电若隐若现。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上林苑外,一批护卫皇城的黑衣人现身,感知到这两股强大力量的交锋,还以为是有七境强者突然闯入,开始严阵戒备。

这些人哪想到,这么大的动静,是由两名考生弄出。更夸张的是,其中一位当事人只有五境。

在战台一侧,王桀负手而立,凝视着虚空两人的身影,目光闪烁,喟叹道:“能打成这种地步,无论结果如何,洛守城都输了。”

的确,尊为云榜强者,却被一名五境逼出最强刀法,即使洛守城赢了,也毫无光彩可言,只能衬托出对手的强大。

王桀身后,同居云榜的司马冬梅闻言,盯着狂暴剑气内的那道身影,邪魅一笑。

“你错了。即使论结果,洛守城也没有赢。”

话音落时,空中二人皆遭受震撼冲击,跌落回地上。

众人的视线迅速移过去,只见他们的位置相隔甚远。洛守城被震飞到战台下方,而任真,则飘落回战台。

结果不言而明。

任真胜了。

人群先是沉寂,片刻后,涌起潮水般的惊叹声。

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五境下品的任真,竟能上演惊天逆转,战胜六境上品的洛守城!

要知道,这可是隔了将近两层境界啊!

这一战,必将载入史册,成为大朝试历史上的经典传奇。

他们自然不知道,洛守城输得不冤。连七境的梅煜都败在这一剑下,何况区区一个六境。

有道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司马冬梅见状,瞥了王桀一眼,嘴角微挑,“怎样,我没说错吧?毕竟那小家伙儿曾是剑圣首徒,洛守城太低估这块招牌了。”

他把此战获胜的关键,归功于精妙的剑圣绝学,并未意识到,那股不被察觉的六境真力才是最重要因素。

王桀眼神微惘,没有接过他的话茬,而是指向地面某处。

“你看。”

司马冬梅望去,目光狠狠一颤,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在洛守城身后不远处,那柄著名的破云刀分落两处。它竟然被一剑斩断了!

“一刀两断,那可是他的本命啊……”

司马冬梅表情复杂,看向口吐鲜血的洛守城,替他感到心疼。连本命刀都被斩断,他败得如此惨烈,造成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本命被毁,不仅意味着实力暴跌,一落千丈,对武修来说,更是天大的耻辱。尤其还是被弱者逆袭毁掉,恐怕他这辈子都难以摆脱阴影。

王桀说道:“相比之下,那把剑被毁,就算不了什么。司马兄应该看得出,它并不是任真的本命。”

司马冬梅盯着任真的身影,有些失神,似乎在自言自语,“换作是咱们,能接下这一剑么……”

王桀显然听到了,沉默一会儿,答道:“他无法再使第二剑。”

这一剑恐怖如斯,耗尽任顾二人的真力。况且,海棠隔着很远距离操控,不像普通联手那么简单,能打败洛守城,已然太过吃力,绝对无法连使两次。

司马冬梅沉默不言。他是聪明人,见王桀没有正面回答,便意识到,这位北境之王也没把握匹敌,只是嘴硬不肯承认罢了。

他又权衡自身实力,认真思索片刻,觉得没把握必定获胜,于是摇了摇头。

“跟五境打平手,也很没面子啊!”

事实很快证明,他想多了。

任真没有给他战平的机会,从地上爬起来,朝远处的洛守城真诚一揖,然后对场外的考官说道:“晚辈内力枯竭,再无法参试,只能弃考认负。”

他脸色苍白,看起来身体状况很差。

他没有说实话。

实际上,他只是气血激荡,并未遭受严重创伤,完全可以继续比下去。然而,让他万分恐慌的是,决出胜负后,他识海里再没了海棠的回音。

他怀疑,真正受到创伤的是海棠,很可能,她正处在极度虚弱的险境,昏迷不醒。

所以,他顾不上朝试,想立即赶回家。

考官点头,同意他弃考。最终,他的名次定格在八强。

在无数敬佩目光的注视下,他匆匆走向场外。

身后,一道羸弱话音响起。

“好好活着,下次我也会毁你本命!”

任真听在耳中,没有丝毫停顿,大步走出考场。

他脸色越来越慌,脑袋里都是海棠的模样。

为了逆袭六境,这代价太重了。

他开始懊悔,早知如此,他绝不会跟洛守城拼斗,两败俱伤,连累海棠遭受重创。

“千万别吓我啊!等我回家,你想听我说什么都行!”

识海里长久的死寂,让他彻底乱了分寸。

他攥着拳头,终于做出决定。只要回家后,能看到海棠安然无恙,他不会再拖了,他要立即吐露心声。

去他妈的三十,去他妈的十六,老子想喜欢谁就喜欢谁!

谁敢指手画脚,老子一剑捅了他!

谁敢……

“你是认真的?”

心底突然有了回应。

任真瞬间呆若木鸡。

第306章 敬侯进京

以伶牙俐齿著称的他,红着脸僵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他虽然两世为人,在感情方面就是一张白纸,毫无经验可言。刚才他心系海棠安危,害怕失去她,一时情急下,才冒出想要表白的冲动。

海棠的话音响起,听起来,她应该感知到了他的冲动,才会这么问。此时正是表白的大好时机,就差临门一脚,他偏偏又紧张胆怯,硬是没憋出一个字。

两人无言,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她忽然咳嗽起来。

他这才缓过神,借坡下驴,连忙转移话题,“你是不是受伤了?你等着,我马上回家替你疗伤!”

“没什么大碍。只是体力有点透支,歇一会儿就好了。”

“哦,那就好。”

两人再次沉默,显然还在想着表白的事。

这种隔着一层窗户纸、将破未破的关系,最为微妙,往往也最难逾越。明明各自心里都清楚,但谁都没有勇气去戳破,面对那条相差十四岁的年龄鸿沟。

任真不知该说什么,漫步走在林道上,一时竟有点害怕回家,跟她当面相处。

他的所有心思,她自然都知道,包括此时。

“不必担心我,你忙完回来再说。”

任真嗯了一声。

这时候,身后有人喊道:“任真,你等一下。”

任真转身,便见那人朝他走来,正是他的替身,假蔡酒诗。

此人环顾四周,发现没有别人,于是凑上前低声说道:“我以关心你的伤势为由,跑出来见你,是想通知你,刚才宫里传来口谕,让你监考结束后前去面圣。”

“面圣?”

任真有些意外,不知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替身处理得很对,这种大事还得由他亲自出面。

替身补充道:“传旨的太监透露,敬侯今日进京,刚才正在觐见陛下。看情形,大概是找你商量前线军事。”

任真点头,应该就是这种可能。

由于南方战事紧急,两日前,夏侯淳率领五十万主力军出师,南下迎战陈庆之。早在十日前,原本在西南边陲屯田的血侯闵染开拔,就近前往桐城阻挡白启。

而敬侯李存啸,去年被贬到北地幽州,离战场最远,这次挥军南下,需经过长安一带,故而,他顺路进京面圣,是情理之中的事。

“咱俩互换身份,你替我回家,我进宫面圣。”

趁四下无人,他跟替身跑进上林苑内的树林,匆匆易容换衣服。

他心里暗暗庆幸,这趟圣旨来得正是时候,免得自己回家后,把关系弄得更尴尬。

很快,他切换成吹水侯的身份,来到御书房。

房间内还是上次开作战会议时的布置,那副北唐地图铺在书案上,萧铁伞和元本溪都已到来,各自凝视着地图思考。

唯一不同的是,夏侯淳已出征,原本属于他的那把椅子上,坐着一名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子,指着地图说些什么。

此人佩戴红缨盔甲,身材矮胖,正是大名鼎鼎的敬侯李存啸。

女帝端坐在中间,见任真迈步而入,微笑招呼他落座。

任真行礼完毕,又分别朝萧元二人点头示意,当看向李存啸时,对方只是淡淡瞥他一眼,继续刚才的讲解,显然没把他当回事。

“长平一线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赵阔出身将门,是名将赵射的爱子,据说精通兵法布阵,乃天生奇才,不容小觑。到时再有变数,臣会及时奏报,请陛下定夺。”

女帝点头认可道:“我原本还担心,将你派到北地幽州驻守,你会怨恨懈怠。现在,亲耳听到你为战事做的准备,我就可以放心了。”

说着,他指向坐在下首的任真,朝李存啸说道:“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举荐启用你的吹水侯,也是负责粮草的转运使。你们有过书信往来,日后也要齐心配合才行。”

李存啸闻言,这才皮笑肉不笑地朝任真点头,算是对刚才的回礼。

元本溪这时开口,问道:“师弟,朝试的情况如何?”

任真答道:“今年这批考生,整体水准确实要超过历年,不负朝廷所望。但我认为,将他们补充进军伍,还是要谨慎任用,不可放权太重,毕竟,他们初次从军,对战场还很陌生。”

大幅增加录取名额,仅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朝廷渴求人才的急切心态。如今北唐占据下风,需要往军伍里输送新鲜血液,争取刺激三军,盘活全局。

欲速则不达,此举的利弊都很明显。大胆启用新人,就要承担巨大的风险,他们年轻气盛,又经验不足,比老将们更容易犯错。而在战场上,牵一发动全身,任何细微的错误,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作为战略谋划者,在场几位都必须意识到这点。

李存啸淡漠一笑,不以为意,“听吹水侯的口气,似乎久经沙场,深谙用兵之道。岂不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要是不信任他们的能力,又何苦把他们拉到战场上?”

任真眼眸微眯,一开始不理解,为何此人会对他存有敌意,略微一想便释然。

他年纪轻轻,没有立下任何军功,就封为军侯,难免要遭受质疑。而且,不像被贬的其他军侯一样,他留守长安,在朝班中引领武将,地位超然,不引来同僚嫉恨才怪。

果然,李存啸继续说道:“况且,小先生文武双全,被陛下破格封侯,难道其他年轻人就不该得到信任,建功立业?据我所知,这届朝试里就有几人,武艺超群,沉稳持重,有大将之风,堪当重任!”

元本溪问道:“谁?”

李存啸恭谨答道:“臣这次进京,除了给陛下请安,另有一事相求。恳请朝廷任命王桀和洛守城为副将,派往臣麾下效力。”

他微微一顿,解释道:“不敢欺瞒陛下,我跟他二人略有交情,故而深知他们的能力。知人方能善用,他们若随我上阵杀敌,必不负陛下所托!”

任真恍然,他是来要人的。

所谓知人善用,显然是在讽刺任真,对考生们不够了解,就下定断言,不具备知人善用的为将素质。

女帝聪慧,自然听出这话里的机锋,却不打算阻止,微笑道:“我相信吹水侯的能力,所以,让他全权安排朝试选人事宜。你想要人,不必向我请旨,只要吹水侯答应就行。”

李存啸一怔,没想过会得到这样的回复。

任真眨了眨眼,答道:“敬侯说这二人有大将之风,我没亲眼见过,不敢妄下定论。不过,说到武艺超群,我只能说,要让侯爷失望了。”

其他四人都愣住。

“我门下劣徒任真,在武试中不小心失手,废掉了洛守城的本命。”

第307章 帝王猜忌

对于洛守城的实力,他并非不尊重认可。但在这种场合下,李存啸刻意以此来挖苦他,不由他不出言反击。

李存啸目光一颤,明显不相信任真的话。一名五境年轻人收下的弟子,又能强到哪里去,在他看来,绝对无法战胜洛守城。

一直沉默的萧铁伞闻言,也感到意外,开口问道:“你徒弟是什么修为?”

“五境下品。”

话音刚落,不止是萧铁伞,连元本溪的表情都精彩起来。

云榜翘楚是北唐未来的希望,备受朝廷关注,这二人都对破云刀的名声早有耳闻。他们是武道宗师,自然深知,在后五境内越级挑战,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以五境下品,逆袭六境上品,而且还毁掉对方本命,这听起来荒诞至极。

任真看着他们的惊愕神情,心想,还是赶紧把话题引开,免得他们太过关注自己,看出破绽。

“这是刚才发生的对决,有目共睹,我自然说不了谎。在我眼里,任真资质平平,不算太惊艳,他能打败洛守城,多半是对方名不副实的缘故。”

说到这里,他朝李存啸淡然一笑,“所以,敬侯称赞他武艺超群,我不敢苟同,恐怕是你的见识存在偏颇。他本命被废,伤势一时难愈,你如果还执意提拔他当副将,我看不出意义所在。”

李存啸脸色青红不定,任真顺势反戈一击,而且有理有据,他很难再就此事争辩下去。

然而,他寒声道:“洛守城没能去战场杀敌,反而遭到自己人的毒手,我怀疑,你那名弟子居心叵测。他要是真有本事,就再挑战王桀,否则,这俩人我要定了!”

这是明显的恼羞成怒。

任真面无愠色,平静说道:“刀剑无情,比试难免有人受伤,这么简单的道理,敬侯怎会不明白?你想讨要王桀,这点面子我还是会给的。”

女帝这时才开口调停,“好了,你们都是一方主将,理应互相扶持,犯不着为了副将而争执,吵得面红耳赤。派王桀去敬侯麾下,就这么说定了,不必再议。”

她轻描淡写,为此事盖棺定论,没有太在意。此时,在场几人都不可能意识到,在不久的将来,这个决定会造成何其严重的后果。

等到事态发生后,再去后悔,一切都为时已晚。

女帝表态后,作为挑起这个话题的人,元本溪说道:“两位说得都有道理。至于哪些人该大胆重用,哪些再谨慎考察,这是考验几位主将眼力的难题。到时,你们自行决定即可。”

大敌当前,内部不宜出现立场分歧,所以他的话模棱两可,是在两位军侯中间和稀泥。

然而,李存啸冷哼一声,并不善罢甘休,说道:“听吹水侯刚才的话意,是对今年的新人不放心。我也有一点顾虑,倒不是针对新人,而是担心某些年轻将领,只会耍嘴皮子功夫,到时贻误军机大事!”

谁都听得出来,这话里锋芒直指任真,还是揪住他战场经历不足的软肋,不肯松口。

任真脸色一沉,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御书房的气氛顿时冷峻,弥漫起火药味。

眼看就要爆发更激烈的争吵,元本溪身躯微颤,低头咳嗽几声。

“按理说,我应该站出来,支持同门师弟才对。但是,国事为重,军伍里抱有相同质疑的,绝不止敬侯一人。你缺乏带兵打仗的经验,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他认真注视任真,虽然脸色微白,透着病态,目光却深邃有神。

任真淡漠地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顶转运使的乌纱帽,本来就不是我主动争取的,你们随时都可以收回,我无所谓。”

他心里则冷笑,搞了半天,今天召我过来,是这伙人临阵反悔,想收回对我的任命。

这样也好,老子就留在京城,专心陪你们斗到最后!

元本溪又咳嗽一声,解释道:“师弟,你误会了。朝廷连那些新人都敢任用,又岂能错失你这般足智多谋的奇才!依我之见,督运粮草干系重大,唯有你才能胜任。”

任真没有说话,心道,那你还在这里逼逼什么。

“考虑到这是你初次出征,在军队里没有熟悉的心腹和搭档,或许会力不从心,难以立威服众。所以我建议,可以派一名经验丰富的监军,充当你的副手,辅助你治理军务。”

图穷匕首见,任真听到这话,终于醒悟今天的真实用意。

所谓监军,美其名曰配合任真,弥补他资历不足的缺陷,绕了这么大弯子,其实就是信不过他,想在他身边安插眼线,时刻监督着他,防止发生意外。

诚如元本溪所说,粮草干系重大,直接决定三军将士的命运。但敬侯为首的军方抗议,只是表象,背后真正感到顾虑不安的,其实是女帝。

一旦帝王猜忌,那么,为臣子者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表忠心。

任真心思敏捷,爽快答道:“我还是那句话,只要能对社稷有利,能让将士们打胜仗,臣绝对服从任何差遣,怎样都无所谓!”

他面带笑容,一副胸襟坦荡、问心无愧的神情,仿佛还不清楚,监军代表着权力的争衡,基本是主将最不愿面对的刺头人物。

萧铁伞见状,适时说道:“眼前就有个合适的人选,我的副手暗形,也是雪影卫的副统领,让他跟随在你身边,既能保证你的安全,又可以出谋划策,一举两得。你意下如何?”

任真不假思索,“好啊,能得萧大人器重,暗形统领必定是位深不可测的顶尖强者。能跟他联手出征,是蔡某莫大的荣幸!”

原来他们早就商量好了,现在只是征求他的意见。

如果他不同意,或者露出惊慌犹豫,那么,他不仅会失去转运使的差事,更将失去女帝的信任,迅速跌落尘埃。

女帝对他的应对很满意,拊掌笑道:“如此甚好。不愧是夫子最器重的徒弟,你果然能识大体,以社稷为重。朕给你吃颗定心丸,行军途中,暗形只负责建言献计,不会越权,一切皆由你作主。”

任真脸上笑眯眯,心里mmp,当然不会把这种套话信以为真。

他敢断定,自己日后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暗形密切监视,禀报回京城。

女帝看向敬侯李存啸,说道:“如此处理,想必你不会再有异议。时间紧迫,你赶快动身启程吧!朕在长安城,等着喝你的庆功酒!”

李存啸单膝跪地,躬身行礼,然后退出御书房。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女帝才转过身,微笑审视着任真。

“公事谈完了,咱们再谈谈你的私事吧!”

第308章 帝王权术

君臣相对,还能谈什么私事。想都不用想,任真就猜到,肯定是要谈给沐清梦赐婚一事。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怔怔地道:“私事?”

女帝点头,笑意盈盈。

萧铁伞起身告辞,对这种事不感兴趣,元本溪仍然坐在那里,没有要回避的意思。

女帝说道:“爱卿为国事操劳,功不可没,为了表示嘉奖,我决定赐你一桩亲事。沐侯有一爱女,国色天香,惊才绝艳,芳名传遍京城。我打算让她下嫁于你,你不会觉得委屈吧?”

她开门见山,任真也不好再装下去,谨慎问道:“您说的是沐清梦?”

女帝答道:“不错。我平时很欣赏这丫头,视如己出,所以你俩大婚,将按照公主的最高规格操办。如此一来,也不辱没夫子爱徒的身份。”

“这……”

任真面露迟疑,踌躇片刻后说道:“陛下有所不知,臣家中已有糟糠之妻,若将沐大小姐娶过门,让她放下高贵身份,委身作妾,也断然不合适。您的厚爱,臣感激涕零,要不然还是……”

没等他说出口,女帝笑容微凝,反驳道:“作妾?小先生真会说笑,梦儿嫁进你府里,自然要当正室。至于你的原配夫人,我也曾听说过,出身低微,默默无闻,根本配不上你,理应退位让贤才对。”

任真脸色骤变,决然说道:“臣与拙荆感情深厚,患难与共,此生至死不渝,绝不会为了功名,对她始乱终弃!”

他语气真挚,态度坚决,在这件事上毫不犹豫。

“况且,她性情刚烈,臣若提出此事,她绝不会容忍退让。到时候,夫妻感情破裂,家门不睦,惹外人耻笑还在其次,最受委屈的人是沐大小姐。臣不忍心毁掉她的终身幸福,故而斗胆直言,请陛下明鉴。”

说罢,他一揖及地,没有直起身。

政治联姻,从来都把儿女情长当成牺牲品,冷酷无情。

沐侯主动请求嫁女,是想保住赌坊利益,同时弄清儿子的下落。女帝同意赐婚,是想收买忠心,让他娶妻生子,扎根长安。有了羁绊,还谈什么无欲则刚。

既然深知婚事背后的玄机,他就更不能被束缚住,难以抽身而退。让一个貌合神离的女人追随身边,始终是潜在的隐患。

当然,他不确定,海棠是否会介意此事。

毕竟,两人只是名义上的夫妻,逢场作戏,如果海棠并未对他产生情愫,那么她就不会、也没有必要干预。

反之,他刚才的陈述就变成事实,以堂堂剑圣之尊,孤傲至极,怎么可能愿意输给别的女人。

无论是哪种情况,这桩婚事,任真都不想接。

女帝盯着他,表情有些难看,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强烈反对,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这本来是桩美事,一旦被拒绝,她势必颜面无光。但她已答应沐侯,君无戏言,要是收回成命,更将损害她的威仪,令她前夫鄙夷。

元本溪见状,开口缓解僵局,“早听说师弟惧内,想不到是真的。堂堂男儿,有个三妻四妾,皆是常情,你何苦为了区区一名妇人,当面顶撞陛下,视皇命如无物?”

任真抬头,正视着元本溪,凛然答道:“妇人又怎么了?陛下面前,还请师兄慎言。强扭的瓜不甜,虽然男尊女卑,但我认为,还是要尊重女子,为她们的幸福着想。”

元本溪神情僵滞,一时无言以对。

女帝不仅也是妇人,还是被强掳进宫的有夫之妇,身不由己,当然最明白作为女人的苦楚。她是曾经的受害者,还忍心利用手中权力,让别的女人痛苦一生吗?

元本溪不是傻子,听出话里极其犀利的机锋,只能乖乖闭嘴。

女帝启齿,淡淡说道:“你多虑了。梦儿的性情我再了解不过,崇拜英雄,敬重强者,她其实很单纯。你文武双全,名满天下,跟她是天作之合,她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不幸福?”

任真眉尖一颤,正准备反驳,女帝却抬起手,没打算给他说下去的机会。

“婚姻大事,自古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沐侯已欣然答应,至于你的父母,住在茅台镇非长久之计,我会派人将他们接进京城,跟你团聚,相信他们深明大义,也不会拒绝这桩亲事。”

任真面色平静,心脏却猛然一跳,这才醒悟过来,女帝出招了。

把蔡酒诗父母接来,表面上是为了一家团聚,实则把他们当成人质,捏在手里。如此一来,她就高枕无忧,牢牢攥住他的命脉,再不必担心生变。

让暗形当监军,原来只是小招数,真正厉害的权术留在后面。

任真心里泛起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蔡酒诗一家不是他的亲人,他不必有所顾忌。而且,他这次出征,本来就没有叛变之意,一心只想击退敌军,保卫北唐疆土,所以,这家人不会被牵连受累。

但是,假的毕竟就是假的,他无法拥有蔡酒诗的所有记忆。以后跟蔡家亲友朝夕相处,他难免会被看出破绽,这才是最棘手的麻烦。

女帝并不知晓他的心思,继续说道:“至于媒妁之言,这更好办。文圣颜渊就在京城,由他和你二师兄出面作媒,再加上朕降旨赐婚,蔡酒诗,你还想拒绝吗?”

自任真进京以来,这是女帝第一次直呼其名。

可见,她是动真格的了。

任真无可奈何,怅然道:“陛下如此厚恩,臣自惭形秽,不知该如何报答。婚姻毕竟不是一个人的事,这样吧,请允许臣回府,对拙荆陈说利害,征求她同意后,再回来复旨,如何?”

他心里想的却是,回家后立即跟海棠表白。

如果她接受自己的爱意,并且反对婚事,那就坚决抗旨,大不了撕破脸皮,扬长而去,过后再另寻复仇之计,总不能毁了终身幸福。

如果她无动于衷,压根就没有生出绮念,那么,算他自作多情,只能死了这条心,奉旨赢取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至于弑君复仇,两不耽误。

他不仅心思缜密,而且反应灵敏,一瞬间便想好所有可能性,同时确定应对之策。

然而,女帝接下来的话,直接扼杀了他的计划。

“不必了。你跟梦儿成婚,又不急于一时,眼前战事紧迫,你安心出征就是。至于你的原配,就让她进宫住段时间,朕会亲自说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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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9章 帝王忧思

任真闻言,虽竭力克制着心头的情绪,身躯还是微微一颤。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要命的错误。

女帝执意赐婚,又派人接蔡家老少进京,无非是想牢牢控制住他,防止他率军在外,趁机兴风作浪,断送北唐基业。

以往,在她眼皮底下,任真仗着恩宠招摇过市,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插手去管,是因为她自信,没人能凭一己之力,颠覆这座龙潭。

但这次不一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将帅应该明白的道理,同时也是君王最忌惮的威胁。有任天行功高震主的例子在前,她不敢对任真不防,故而煞费苦心,想在任真脖子上套一根缰绳。

刚才,任真急于争辩,想推掉这门亲事,一时措辞不慎,暴露出真正的弱点,并且让女帝精准地抓住了。

就是海棠。

为了照顾她的感受,他敢当面违逆女帝的意志,就说明,在他心里,海棠的地位太过重要。

既然如此,女帝迅速做出决断,召海棠进宫。

她终于戳中任真的软肋。

这下麻烦就大了。

任真尽量保持平静,说道:“陛下,臣刚才说过,拙荆的脾气刚烈,冲动易怒,若是让她进宫面圣,臣担心她会触怒您,甚至犯大不敬之罪。这万万使不得!”

“无妨,”女帝微微一笑,“我的胸怀又不狭隘,连天下大事都容得下,还容不下一介女流?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保证,即使无法说服她,我也不会治罪,让她毫发无损。”

既已找准命门,她岂有放手之理。

任真的危机感愈重,沉声道:“并非臣抗旨不遵,实在是拙荆身体不便。不敢瞒陛下,我夫妻二人合练双修功法,她最近走火入魔,内伤受损,必须跟随在我左右。”

他害怕女帝多疑,连忙补充道:“陛下若是不信,可以派太医前去察看,便知臣所说皆是实情。”

恰好刚才武试时,海棠遭受创伤,倒是不怕女帝派人查验。

听到双修二字,元本溪脸色微变,似乎在怀疑任真沾染邪魔外道,但这明显不是问题关键,便没有说出口。

他越固执推辞,女帝越觉大有必要,温声道:“有伤在身,就该好好静养,哪能随你到处颠簸?你得相信太医院的医术,更何况,有你师兄这位圣手在宫里,你还怕治不好她?”

元本溪机警,接过话茬说道:“不错,若论珍稀药材,何处能比得上皇宫?你也知道,宫里有咱们儒家的几座脉泉,灵力充沛,我可以准许弟妹在里面疗伤。”

俩人一唱一和,把任真所有的退路都给堵死了。

任真哑然无语,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他识海里响起海棠的话音,“如果你没打算翻脸,还想安然返回长安,我进皇宫一趟也无所谓。”

三人争论的焦点是她,任真满脑子想着的也是她,她要是还感知不到,那才活见鬼。

她表达的意思很清楚,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暂时没有反心,就不怕女帝的要挟。如果再争执下去,反而会令对方生疑,以为他是做贼心虚。

任真何尝不知这点,在心底说道:“话虽如此,你不擅长权谋心术,不是他们的对手。万一你露出破绽,被看穿身份,咱俩又相隔万里,我救你都来不及!”

海棠说道:“没事,我没工夫搭理他们。对我来说,这也是一场机缘,既能进脉泉修行,又能帮你寻找那节断剑,何乐而不为?”

要想开启烟雨剑藏,必须同时集齐七节断剑。其中,原本在吴道梓手里的那节,被他进献给女帝,如今就藏在皇宫某处。能自由进出皇宫,这确实是个机会。

任真笑容苦涩。

女帝见他还在犹豫,决然说道:“此事就这么说定了。你安心在外征战,等到凯旋之日,我会将妻妾二人一起送还给你!”

言外之意,任真回京城后,就将举办他跟沐清梦的大婚。

任真哪敢再推辞,只好说道:“如此,就有劳师兄多多担待,替我照顾好拙荆的安全。”

他惴惴不安,总觉得海棠这次进宫,会捅出大乱子来。

元本溪点头,“你放心去吧!陛下辛劳已久,咱们也该告退了。”

说罢,他站起身,示意任真该离开了。

任真行礼告辞。

元本溪却站在那里没走。

女帝望着任真的背影,轻声说道:“你说,我是不是太多疑了?”

元本溪摇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事再谨慎都不过分。他初涉朝政,心性还没完全显露,咱们必须提防。唯有通过这关考验,他才有资格成为肱股重臣。”

女帝眉峰未展,沉默良久,幽幽说道:“元方,咱们都老了,百年之后,大唐江山,都会交给这群年轻人……”

元本溪触动衷肠,咳嗽几声,苍白脸颊上涌起一抹病态的红晕。

“惜乎,不见天下一统!”

君臣二人都年近半百,元本溪又身染沉疴,注定没有长寿。一代无双国士,空有满腹韬略,到头来,终究要把风流让给新人。

如果身体允许,他根本不甘心重用任真,而是亲自统兵上阵。

可惜没如果。

作为携手多年的知己,她深知他此生的抱负,顺势说道:“没关系,只要有明君贤臣,勠力同心,天下迟早是大唐的,你我可以含笑九泉。”

元本溪负手而立,沉默不语。

女帝叹了口气,埋怨道:“为何每次谈到这个话题,你都想着明哲保身,不肯表态?想听听你的选择,就这么困难吗?”

元本溪转身,行礼说道:“东宫储君,关乎大唐国祚,理应由陛下钦定,为臣子者,不敢有僭越之想。”

女帝面露失望之情。类似的回答,她已听过不下百遍。

“朕无天伦之福,选择原本就不多。庸王高瞻逃出长安,又自动排除一项,还位高家已不可能。”

元本溪低头看着地图,心道,你真的考虑过这种可能?

“要么,是我弟弟武九思,要么,就是那个天生命苦的小家伙。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我总得狠心一回。”

上次,她没能狠下心,于是哀求执刑宫女,将她和沐侯的亲生子救了下来。这次,他会对谁狠心?

元本溪的头更低了。

女帝旁若无人,仿佛在自言自语,话意却是明显指向元本溪。

“我问过你数次,能否出谋划策,像当年拥戴我一样,设法将那小家伙的身份公开,名正言顺地扶他坐上龙椅。你却总是沉默。”

女帝嗤笑,“元方,你是不是年老怕死,害怕下地狱遭报应了?”

元本溪不置可否,神情黯然。

女帝笑意渐散,眼眸眯了起来。

“你不肯帮他,就只好由你师弟代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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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0章 我怕来不及

离开皇宫时,天色已黑。

任真心里一团乱麻,诸多思绪都还没理清,不知该如何面对,索性没有立即打道回府,漫无目的走在灯火街巷里。

城东有条稻花巷,里面酒肆林立,贩卖一种名为稻花香的佳酿,隔着老远,就能嗅到飘溢出的酒香,令人陶醉。

任真路过巷口,闻着这股浓郁香气,心意微动,转头走进巷里。

他酒量很好,但平时不喜好饮酒,此时坐在酒肆的僻静角落里,点了两大坛陈酿,无非是想借酒浇愁,派遣心中的苦闷。

又或者是,他想把自己灌醉,这样回家以后,要么他倒头就睡,自动将某些话题搁置,要么,酒壮怂人胆,他可以吐尽胸臆,把所有想坦露的感情都倾泻出来。

女帝赐婚,即将改变他的私生活,也会打破他和海棠之间维持的微妙平衡,原先的名义夫妻做不成了。

一旦沐清梦介入进来,纸里再包不住火,除非两人假戏真做,行夫妻之实,否则海棠就无法再以妻子的名份留在身边。

让她离开,即使她愿意,他难道会舍得?

他心里清楚,事已至此,那层窗户纸必须要捅破,不能再不清不楚了。这也是唯一的办法。

以他自身的冷酷性情而言,只要能成功复仇,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忍辱负重留在京城,娶一个小小的沐清梦过门,根本不算什么,大不了始乱终弃。

然而,他最在乎的是海棠。她会不介意吗?

任真灌了口酒,脑袋里思绪凌乱。

成亲之日,必然在出征归来后,时间原本充足,足够他俩在征途中从长计议,寻找合适的情境坦诚布公。

然而,女帝使出杀手锏,将海棠扣留在京城,无法随他前往前方,这令时间突然变得很紧迫。

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大朝试结束,后天他就得押运粮草启程。这意味着,今明两晚,是他表白的最后机会。等回到京城后,大局已定,再说什么都晚了。

别看他平时能言善辩,无所不知,但在儿女私情这方面,其实一窍不通。他本来就紧张胆怯,不知如何开口,经过女帝这么一折腾,赶鸭子上架,逼他立即行动,他不慌乱无措才怪。

万般无奈下,他只能躲在这里喝闷酒。

至于待会该怎么办,四个字——听天由命。

两坛酒下肚后,他面红耳赤,起身时脚步轻浮,已经踉跄不稳。

走出酒肆,不知是何时辰,街上灯火阑珊,夜空里繁星点点。

初夏的微风舒爽而温柔,拂过路人脸颊,如同少女的纤细玉手,又似那乌黑飘柔的长发,撩人心弦,醺起沉醉的红晕。

任真心猿意马,醉意朦胧,恣意在府门外排溺一通后,把提着裤腰走进家里。

书房在东,睡房在西。

任真向北。

穿过阴暗花园后,视线开朗,一座小楼呈现眼前。

他揉着惺忪醉眼,用力拍打房门,响声在寂静夜里分外聒噪。

房里黑灯瞎火,无人应答。

敲了片刻,他痴痴一笑,喊道:“睡了?”

“嗯。”

任真挠头,哦了一声,在门外傻站一会儿,倒头往回走。

走在后花园里,他忽然停步,意识开始清醒,自嘲道:“是不是傻?哪用得着见面……”

俩人心意相通,自己在想什么,她都能感知到,又何必非要见面,自寻尴尬?

或许,她也不想看到自己这副酒后丑态吧?

他摇头苦笑,回到自己房间,既没开灯,也没脱衣,就直接趴在床上。

床很柔软,像是丰腴女人的怀里。

他闭着眼,脑海里全都是她的面容。

酒后的他呼吸有些粗重,欠了欠身,喃语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大概就是古典版的数羊催眠术?

他翻过身来,仰面朝天,睁眼望着黑漆漆的房顶,“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夜很寂静。

当下很忧郁。

他拍了拍微胀的小腹,缓缓移向裆下,脑海里生出一丝绮念。

这时,一道清冷的话音响彻脑海,“能不能别这么恶心?”

他猛醒,赶紧将手移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只要在想她,哪怕是**(手动和谐),她都能准确感知到。

“你不是睡了么?”

“你很吵。”

“我没说几句话啊……”

“但你在想。”

任真语塞。

他每想她一次,她就会收到一次。所以很吵。

他红着脸道:“那怎么解决?我浑身难受,睡不着。”

“变态!”

“你干嘛骂我?是你自己想歪了。”

“去死吧。”

任真身子一哆嗦,闭着眼没再意淫下去。

脑海里寂静无言。

“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

说这话的是海棠。

任真懒懒道:“我就要睡了。”

海棠沉默一会儿,说“白天你是怎么说的?”

任真没答话,睁开了眼睛。

眸光明亮,像是天上的星星,闪烁着微光。

“你想听吗?”

他的心脏在砰砰跳动。

不知她是否感应到心跳。不知她是否也这样。

“说说看。”

她的语气很淡,一如既往。但这三个字,明显是一种鼓励。

任真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时间正在变慢,快要凝固。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海棠轻哼一声,准备接话,却想不到,他还有下文。

“但是我害怕,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或许在外人眼里,我只是十六岁的孩子,还处于懵懂未知的年纪。但是相处到现在,你应该最清楚,我不仅是手眼通天的坊主,更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男人。”

他有些语无伦次,不止话音,身躯也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有人说,真正爱上一个人,应该是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合于性格、久于善良、忠于人品。”

“颜值?问世间,谁比你更美?”

“才华?拜托,你可是剑圣大人,无数人崇拜的偶像。”

“性格,嗯,我觉得,有人说就得有人听,刚柔并济,冷热相宜,这样才算绝配吧?”

“善良……你如果不善良,不去金陵,咱们又如何能邂逅?”

“人品,你人品确实不咋地,明明心里很清楚,非要逼我说出来。”

任真嘴角微挑,打开话匣子后,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他重新闭眼,开始享受这份交心的倾诉。

“我想了很久,发现这些特质在你身上都不欠缺。但是……似乎……这些并不能完美阐释,我对你那种心动的感觉。”

“于是我开始回想,从我们相遇、离别、重逢,一直到现在,走过的所有的路,我才意识到,所谓的标准其实都是扯淡。”

“爱上你,只要第一眼就够了。”

“这是天意。”

第311章 幸好爱有天意

天意还有一种说法,叫做缘分。

“缘分这东西,就像是透明不可见的细线,将天涯海角的有缘人牵连在一起。所以民间常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用在咱们俩身上,再合适不过。”

任真认真感慨着,一幅幅往事在脑海里浮现,他嘴角不觉扬起来。

“你我在金陵邂逅,就是上天开的玩笑。诱杀剑圣的计谋,是我定的,明杀暗救,更是我出于我的心意,但我当时哪知道,自己玩弄于掌剑的真武剑圣,会是日后令我钟情的绝色女子?”

再聪明的人,也难以算尽一切,逃过天意。所以说,人算不如天算。

“那日我还自鸣得意,以为把你蒙在鼓里,让你看不透我的真面目。到头来,是我没看透你啊……”

海棠静静听着,任真无法看到,她眼里也噙着笑意。

“在我意识里,对你最深的印象,是你在车厢里质问我是谁时。我都不敢相信,当时竟会对一个男人看痴了。要是被别人看见,一定会认为我是个gay。”

海棠一怔,忍不住问道:“盖……是什么意思?”

“就是男人相中另一个男人。”

任真不想过多解释,破坏难得的表白状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现在想想,那就是一见钟情,我怦然心动,只是没敢深想。后来重逢,你恢复女儿身,我对你的爱意就悄然萌发了。”

海棠习惯性沉默,没有打算表态的意思。

任真只好继续说下去。

“在斜谷外,我一直追问,你跟我父亲是何关系,虽然嘴上开玩笑,喊你顾姨,其实心里挺害怕,担心你俩存在男女之情,变成我的长辈,让我的爱慕之情破灭。”

“你想太多了,”海棠毫不犹豫,立即解释道:“我跟你父亲萍水相逢,总共只见过两面。那年我只有十岁,还懵懂无知,你父亲却已近三十,跟你母亲成婚,我怎么可能跟他同辈!”

任真点头,相信她的解释。

“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大恩,恩同再造。我对他只有感激,不惜万里前去找你,就是想向他报恩,不愿让他的香火断绝。”

“所以,你跟我说过那番话后,我就下定决心,日后哪怕没法跟你成为眷侣,也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他停顿片刻,终于鼓足勇气。

“海棠,你愿意接受我的爱意吗?”

她还在沉默。

他屏住呼吸,心脏狂跳不止,浑身已是大汗淋漓。

两世为人,他从未如此慌乱过。

他神经紧绷,默念道:“一定要答应我啊……”

她自然能感知到他的情绪,斟酌着措辞,说道:“想听我对你的评价吗?”

“想,你说。”

此时,她也躺在床上,如任真一样,仰视着漆黑房顶,思绪联翩。

“从小我就很要强,不肯服输,不甘心被男孩子欺负。长大后,我成为剑圣,更是眼高于顶,没把天下男人放在眼里。以前,你父亲是我唯一钦佩的男人。而你,算第二个。”

任真闻言,心里骤凉,有股很不好的预感。

这是要给我发好人卡?

“那日在金陵,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也自鸣得意,以为将你的性命攥在手里,任我宰割,所以由着高傲自负的性情,一步步踏进你的圈套。我根本不敢相信,世上会有拿自身性命当诱饵的猎人。”

“我对你最深的印象,就是你满脸得意,自称是天才时。那一刻,我恼羞成怒,但心里其实已经承认,我输给你了,你是我见过最狡诈的人。你那副神情,真的很贱。”

任真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极少服人,并不是因为我逞强嘴硬,而是有资格征服我的人太少。你连我的性命都能夺走,我还凭什么不服你?临死之前,我还想,死在你的神仙局里,我并不冤。”

任真收敛笑意,不清楚她为何讲起这些。服与不服,跟他的表白有半毛钱关系?

海棠自顾说道:“早年行走江湖,看到别人家的姑娘出嫁时,热热闹闹,我也曾想过,自己对男人不屑一顾,以后若要嫁人,得是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得上我?”

任真咧了咧嘴,很想提醒她,高傲自负的老毛病又犯了。

海棠心有灵犀,继续说道:“后来我想明白了,我认同实力,敬畏强者,唯有战胜我,才有资格做我的男人,让我甘心顺从。而在这世上,真有把握赢我的,却只有几个老家伙。”

风云榜上,剑圣曾排第六。武帝陈玄霸,儒圣董仲舒,道祖陈长生,冥圣杨玄机,活佛方寸,这五位,无一不是年逾花甲的老者。

同龄人里,海棠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想战胜她,从而娶她过门,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幸好,你做到了。”

杀人诛心,任真凭的不是修为,而是卓绝的智谋。

如果要嫁,也是嫁给这个让她心服口服的男人。

任真听懂了,原来他在那个局里最大的收获,是被绣球砸中!

他欣喜欲狂,从床上豁然跳起来,恨不得立即冲出去呐喊庆祝。

海棠的话却没说完。

“在灵台山上,我起死回生,迫切想知道真相。可惜方寸大师修闭口禅,三十年没说话,无法道破疑惑,于是我下山后,重回金陵。”

任真一愣,平复激动的心情,问道:“你去干嘛?”

他易容成她,返回云遥宗,此事早已传遍天下,想必她也能沿途听说,没必要再进龙潭虎穴冒险。

“故地重游,我想温习跟你的回忆。”

于无意中动真情。

任真哑然,她补充道:“主要是跟过去的自己道别。”

死而复生,人生既然重来,当然要活出不一样的自己。如此算起来,金陵邂逅,就是促成她涅槃重生的契机。

“我沿着那条路,重走一遍,恍如隔世。一路上,我看到了过去,看清了那个冷僻、高傲、虚荣、可怜的自己,也看透了人生的意义。”

“最后,在那棵梧桐树下,我知晓天命,重获新生。我庆幸真的有天意,让我遇到赐予我蜕变的那个人,给我一个真实生活的机会。”

“有朝一日,希望能携手重回那里,让人生有完美的结局。”

第312章 约泡

念旧的人最喜欢故地重游,还有哪种方式,比两人牵手一起去回忆,更为完美?

任真听到此处,动容且动情,第一次见她坦露心扉。如果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那么继续陪伴,就是对告白最深情的回应。

相濡以沫,何不相伴于江湖?

静谧长夜里,两人躺在各自床上,脸颊上荡漾着会心的笑意。

“你成为我的本命,根源便在于此。我站在梧桐树下,之所以能勘破知命,本身是受你所赐,脑海里又在想你,巧合的是,在同一时刻里,你恰好也在想我,两心相印,才实现心意共通。”

任真困惑问道:“你凭什么断定,那一刻我在想你?为何我没有印象,也没有产生异常感应?”

“我体内气息暴涨,逼近破境边缘时,不知为何,我忽然能看清你当时的情境。你正坐在一座古怪的墓地里,对着墓碑闭目而坐。”

“墓碑?”

任真怔住,沉思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那时自己正在西陵桃山,破解春秋七十二经碑。

“你仔细想想,当时肯定有感应。我望向北方天穹时,脑海里看见,你忽然睁开眼,同时抬头南望,仿佛在跟我隔空对视。从那一刻起,只要你再想起我,我就能及时感知到了。”(第86章末)

经她这么一说,任真恍然记起,某天自己在解碑时,曾生出一股玄妙难言的感觉,觉得南方有人在隔空窥视他。

他一度猜测,是晋武帝动用某种通天道法,能在暗中监视他的举动。没想到,真相原来是他被知命了。

“我为了知命,把北唐群雄搅在一起,大动干戈,你只是逛逛街,就能顿悟破境,气运比我强太多。你放心,日后我肯定带你回去。说不定,咱们能当场踏进第九境呢!”

任真调侃着,心里也明白,再回金陵时,就将面对武帝的绝顶修为,必会凶险万分。如果他俩无法晋入九境,就无法杀掉这位最强的仇敌。

在她面前,他没法言不由衷,真实想法自然藏不住。

她答道:“死而复生后,我最深刻的领悟就是,应该真实温暖地活着,希望你也能做到。以前你孤身一人,可能会不计后果,孤注一掷。但从今以后,就算为我考虑,你也不能再铤而走险。”

需要改变的不止是她,同样还有他。

“这是我的条件。”

完整地说,应该是我们在一起的条件。

任真沉声道:“我答应你。”

“嗯,那我睡了。”

“别啊!”他早无醉意,这时正精神亢奋,提议道:“要不咱们去屋顶看星星吧……”

脑海里再无回音。

海棠姑娘雷厉风行,果然下线睡觉了。

任真苦恼难眠,心里开始后悔,早知如此,应该当面表白才对。说不定……后续还能摩擦出激情美妙的火花。

……

……

朝试第三天,步入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阶段,殿试。

按历年规矩,殿试被安排在午后。在此之前,也就是上午的两个时辰里,还有一项仪程,是让三甲进士入脉泉。

沐浴更衣,只是觐见陛下的最基本礼节,中榜才子整洁衣冠,以示尊敬。进儒家脉泉,接受灵气洗礼,则能让他们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以最饱满的精气神出现在御前。

在一些豪族子弟眼里,这项奖励甚至比大朝试本身更重要。他们身份煊赫,家中豪富,或许对当芝麻大小的官儿不感兴趣,但是,即使是再阔绰的权贵,也不敢说,自己有门路进脉泉。

十大脉泉是儒家至宝,汇聚天下文人气运,每座都被视为禁地,绝非想进就能进。

终南圣地有师和礼两座,东西北三大书院各有一座,其余五座皆归皇家掌控,也就是说,若不能得到四大书院和朝廷认可,任你手眼通天,也无法闯进脉泉半步。

进脉泉的好处不言而喻,哪怕能取一瓢饮,吸收灵气为己用,都会是天大的机缘,能让修为陡然暴涨。当然,在两个时辰内,能吞纳几许,就要靠自己的气运了。

昨天下午,武试榜单就早早确定,傍晚时分,文试也放出成绩,公布中试榜单。

今天一大早,金榜题名的学子们便兴冲冲赶到皇城门口集合,脸上都洋溢着激动之情,等候进入脉泉。

任真也在人群里。进脉泉这等好事,他怎舍得让别人替他去享受。

虽然他是小先生,在儒家地位超然,也不便跟女帝开口请求。毕竟,脉泉乃天下文人气运所汇,如果被他贪婪汲取,占为己有,肯定会被世俗所不齿,玷污名声。

天下共有,理应天下共享,是以此作为朝试奖励的初衷所在。

时辰已到,负责主持的考官现身,在人群前方说道:“朝廷对外开放的脉泉有两座,请选择仁脉的站在左侧,选择智脉的在右侧。”

随着话音落下,众人迅速站队,划分出两组阵营。

关于这个选择,恐怕在进京的路上,他们就憧憬过无数次,哪还用得着临场考虑。对儒修而言,自身修行偏于哪一脉,极容易作出决定。至于儒家以外的散修,去哪座都无所谓,更没必要纠结。

任真选择了仁脉。

他随意打量身旁,发现在相距不远处,邬道思峨冠博带,显得器宇轩昂。

这时,考官开门通行,人群一起上前,他趁机凑到邬道思身畔,搭讪道:“邬兄,莫非你也主修仁脉?”

“啊……”邬道思侧身看着他,敷衍应答一声,似乎没有认出他来。

任真并不介意,笑嘻嘻地道:“昨天回府后,家师对你不吝溢美之词,称赞你答题行云流水,文采斐然,令小弟好生钦佩。”

邬道思报之一笑,这才想起,此人是吹水侯的首徒,脚下步伐却没放缓,显然不想多作交谈。

任真还记得他昨天说的话,调侃道:“既然只想看看热闹,邬兄用不着这般匆忙吧?实不相瞒,家师嘱咐我,要多向你这位博学才子讨教,不如咱们约好,一同进去泡泡,如何?”

明明是入脉泉修行,却被他说出去温泉泡澡的味道来。

邬道思莞尔一笑,“待会一刻值千金,反正我只想看看,任兄不嫌浪费良机,难道我还吝时不成?”

第313章 智者寡仁,仁者弃智

于是,两人联袂向前。

准确地说,两座脉泉并非在皇城内,而是在后方的山丘附近,被上林苑包围在中央,皇宫就是进出的唯一通道。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是故,仁脉坐落在山腰平地上,越过山丘后,可见一片静湖,湖心即是智脉。

考官带领下,士子们一同登山。

此时日头初升,山林清凉幽静,众人踏着松软土壤,沿蜿蜒小道向上,脚步轻快,心情都很愉悦。

任邬二人并肩而行。

任真有心结交邬道思,问道:“孔圣曾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邬兄认为,此言何解?”

邬道思不假思索,朗然道:“如果断章取义,从字面理解成,仁者喜欢山,智者喜欢水,则谬之远矣。至圣的意思是,仁者如山,智者如水。”

任真点头。他的观点是对的,这道小题果然难不住他。

邬道思继续说道:“智者,达于事理而周流无滞,似于水,故乐水。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似于山,故乐山。至圣以山水比拟,蕴涵大智慧,仁智两脉的精髓皆在其中。”

任真若有所思,“邬兄的见解精妙,跟家师如出一辙。我看你沉稳有度,平静如山,应该是主修仁脉吧?”

刚才他提过这个问题,邬道思避而不答。

此时,邬道思摇头,低声道:“我以为,仁义礼智信,下五脉重在修身,成就美好品德,对经世治国而言并无用处。这不是邬某追求的大道。”

换言之,天地君亲师,上五脉才是大道所归。他志存高远,似乎对仁道不屑一顾。

任真凝眉思忖,说道:“咱们儒家主张仁政,以民为本,可以说是核心理念。邬兄为何认为,仁脉无法经世致用?”

邬道思闻言,轻哼一声,眼神玩味,“仁政思想,是对朝堂上的当政者们提出的。仁或不仁,皆在他们一念之间,岂是平民百姓所能左右?”

任真脸色微变,此人话锋直指朝廷,乃至女帝本人,虽说观点本身正确,但对自身安危而言,绝无半点益处。

敢在外人面前口无遮拦,他就不怕被检举告发么?

邬道思瞥他一眼,淡淡说道:“一介布衣书生,空有仁爱之心,却无法施政于民,就只剩夸夸其谈罢了。朝廷若残暴不仁,即使你再精通仁道,又有屁用!”

任真默然。

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其实是在表达一种无奈。通达者未必肯兼济天下,而更多的仁人志士,却又处在穷困窘境里,即使心系社稷,也只能独善其身。

满腹经纶,治国良策,又有屁用?

邬道思看在眼里,以为他不明其意,自己是在对牛弹琴,微微哂笑,准备抛下他独行。

任真大步追上去,说道:“听邬兄的意思,上五脉就能让人摆脱困境,真正造福万民?”

邬道思无动于衷,没有继续深谈的意思。

任真见状,只能先换个话题,诱开他的话匣子。

“当政者未必都昏庸,在我看来,至少家师就心存仁义,想为大唐子民谋福祉。可惜他势单力薄,做再多好事,也会被人说成天下乌鸦一般黑……”

邬道思心意微动,联想起任真的吹水侯首徒身份,脚步不觉放缓。

“我对尊师了解不多,只听说他少年得志,有夫子做靠山,在朝堂上风生水起。至于他的仁义之举,我实话实说,也不怕得罪你们,我听到的见闻,都是他在京城疯狂敛财,门庭若市,仅此而已。”

任真一僵,没想到自己口碑这么差,竟被人当面讽刺,连忙辩解道:“师尊经商致富,绝非强取豪夺,为富不仁,他做的都是正经生意!邬兄难道没听说,他慷慨解囊,捐出数千万饷银,助大唐抵御外侵么?”

邬道思眨了眨眼,并不买账,“你师尊是精明人,在我看来,这只是他谄媚求宠,初来长安的晋身之策。只能算钻营投机,绝谈不上忧国忧民。”

他顿时气急,不甘地道:“那他以一人财力,在城外开设粥场无数,救急流亡难民无数,这些也都是钻营投机?没有赚来的血汗钱,他拿什么爱国爱民,拿什么兼济天下!”

邬道思哑然无语。这是铁打的事实,他没法反驳。

任真还不解气,愤然道:“别的不说,如果这次的主考官不是他,没有革除舞弊的决心和手段,不想主持选拔公平,哼,只怕你就没资格在这里说风凉话了!”

邬道思僵住,躬身朝他行礼,真诚说道:“是在下失言,亵渎尊师品行,愿意向你赔罪。确实,如果没有他,我现在不会站在这里。”

前日文试,如果任真没有夺笔,涂抹掉他的大逆言论,他此时不仅没法中试,还会锒铛入狱,性命不保。

任真出了气,不解地道:“我不明白,你跟家师素无过节,他又没作恶多端,声名狼藉,你为何对他的评价这么差?难道精明处事也有错?”

邬道思转身,望着山下的密林,感慨道:“智者寡仁,仁者弃智。当政者太过精明,从来都不是好事。”

任真没听过这句话,一时怔住。

邬道思也不急于跟随人群,徐徐而行,解释道:“一个人如果太聪明,能轻易算计别人,利用心机手段达成目的,那么,他往往会轻视多数单纯朴实的平民,从而缺乏敬畏和仁爱。”

任真琢磨这话,智者寡仁,似乎是这么回事。

他聪明绝顶,平时忙于尔虞我诈,对于那些被蒙在鼓里的对手,他难免心生鄙夷。而且,他太依赖自身智慧,处处提防,所以极少跟人坦诚相待,关爱那些实力弱小的人。

“我承认,我对尊师不够了解。从他那些传闻里,我只能推断出,他是个异常狡猾的阴谋家,能将整个京城的权贵耍得团团转。所以我才排斥,担心他在处理政事时,也抱有这种蔑视众生的心态。”

为政者缺乏仁义,这是社稷之祸,百姓之难。

女帝和元本溪二人,就是太迷信智谋,倚仗阴险心机,不择手段,于是在窃权过程中,接连炮制三大冤案,令北唐血流成河,人心慌乱。这已不止是寡仁,简直是冷酷残忍。

这些惨祸,天下人有目共睹,邬道思出身北海,更清楚不过。

痛定思痛,当任真深得圣眷、执掌朝权后,邬道思难免会认为,他也是这样的人。毕竟,他来京城后的一系列举措,足以彰显他的心机智谋。

他要是再寡仁,狼狈为奸,北唐将暗无天日。

任真沉默一会儿,说道:“仁者弃智,看来这就是你秉持的执政理念。”

第314章 仁脉衰竭,世道不古

“不错。”

邬道思解释道:“仁者弃智,并不是说,仁者要主动放弃智慧,变成蠢货,而是要抛弃自以为是的骄傲态度,根据事情的本来面目认知和判断,而非一意孤行。”

任真反应很快,说道:“道家的《道德经》里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应该就是你阐述的观点吧?”

邬道思点头,“为官者只要有仁慈之心,在处事就不会敷衍懈怠,而是设身处地替百姓着想。只要肯动脑筋,智慧就足够了,所谓的权术,纯粹是用来谋私利罢了。”

任真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所以你认为,吹水侯多智寡仁,可能是大唐子民的灾难。”

邬道思没有说话。

任真感慨道:“像邬兄这般博学,又志向高远,关心百姓疾苦,如得以重用,坐到当权者的位置上,自然是大唐幸事。然而,要想步步高升,经纶天下,离不开的恰恰就是权术。”

很多人都认为,自己有能力胜任某个官职,像邬道思这类大才,确实也能做到。然而,世道不公,他们连上任证明自己的机会都没有。

用权和谋权,是两码事。

邬道思认为,当权者应无权术,但如果没有权术,又如何顺利当权?让当权者放弃起家本领,这现实吗?

听着任真的话,邬道思陷入沉思。

“在我看来,世间不缺少狡诈多智的奸贼,也不缺乏你这样满腹经纶的贤才,真正稀缺的,是我师尊那样的人。有足够的智谋,能掌握权力,同时不忘仁义之心,出于良知,多做些为国为民的好事。”

他夸起自己来,全然不害臊,甚至露出一副自恋的神情。

他说的也是实话。

如果只出于私利,那么,他可以毫无顾忌,只管千方百计迎合女帝,骗取她的信任,根本没必要做损人不利己的好事。

这次主考,他不惜得罪众多权贵,对自身并无利益可言,真正获益的是普通考生,是北唐子民。

试想,一旦录取那些扶不上墙的纨绔子弟,将他们派上前线,到时战败城破,无数市井百姓会流离失所,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北唐积弊已久,需要有人站出来,还百姓一个清明。

在这节骨眼上,任真坐在这个位置上,当然不想因私废公,成为北唐的罪人。

出于良知,这个为复仇来的人,挺身而出。

“智者寡仁,是普遍现象,却非绝对,仁者弃智,更偏激而不切实际。仁和智并不冲突,二者兼得,虽然困难,才是正道。”

“所以我相信,以邬兄的才学和心性,如果能多学学权术,同流却不合污,而非瞧不起它,日后必能平步青云,成为北唐的脊梁!”

任真认真看着他,像是在指点很器重的晚辈,眼神里充满期待。

“你太天真了,”邬道思哑然一笑,“又或者说,你把我想得太单纯了。”

任真面无愠色,“哦?何出此言?”

邬道思沉声说道:“难得聊这么多,我也能看出,你并无歹意,不妨再多说几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拦不住的,除非,你能掀翻这片天!”

这话云山雾罩,任真听得有些糊涂。

邬道思不想解释,“跟你聊天,我很欣慰,因为我发现,朝堂并非腌臜不堪,还是有人在秉持仁义。可惜,独木难支,无济于事。”

说罢,他不再停留,追向快消失在前方的人群。

任真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摇头叹息,“你的言行,为何总是如此偏激悲观?”

……

……

山不在高,有脉泉则灵。

不一会工夫,众人达到山顶。

山顶并不陡峭,而是一大块平地,中间向下凹陷,坐落着一眼灵泉。

说是灵泉,其实占地数亩,更应该称之为小型灵湖。

这就是仁脉脉泉。

脉泉由灵气汇聚而成,因此,眼前的灵湖里并没有水,而是弥漫着一层纯净无垢的灵气丝缕,深不见底。

从远处望去,白茫茫一片,宛如连绵云海。

众人站在岸边,俯身凝望着脉泉,虽没跳进去,吸收着附近的清新空气,已然感受到令人振奋的精沛真力,跃跃欲试。

带路的考官说道:“现在,你们可以进入脉泉了。两个时辰后,我会带你们离开。”

说罢,他自顾走到远处休息,不再关心士子们的状况。

众人早就迫不及待,见此情景,争先恐后,纷纷跃入脉泉,身形湮没在白色湖面里。

他们都已进去,任真回头就看到,邬道思一人站在那里,正望着脉泉发呆。

他走过去,说道:“邬兄,咱们一起进去吧!”

邬道思摇头,面对这份修行良机,反而流露出失望之情。

任真问道:“你怎么了?”

邬道思黯然道:“我只是来看看,就不进去暴殄天物了。”

任真大感惊奇,没想到对方是玩真的,看着极其珍稀的修行资源,竟然不动心。

“暴殄天物?你要是跳进去,肯定对修行大有裨益。”

邬道思默不作声。

任真愈发好奇,追问道:“眼前看到的景象,你可曾满意?”

邬道思抬手,指着脉泉边上的石壁,有些唏嘘。

“来之前我就想,皇帝冷酷不仁,朝廷乌烟瘴气,如此混乱时局下,在大唐读书人心中,可还抱有希望,能否坚守仁义正道。今日亲眼目睹,原来大家都绝望了……”

循着他所指的方向,任真凝眸望去,只见在石壁上方,有一道若隐若现的弧线,蔓延向远处。

这是脉泉灵气表层原先停留的位置,日子久了,便在崖壁侵蚀出这道痕迹。但现在,内部的灵气已大幅消减,下方湖面跟这条线之间有不小的距离。

脉泉衰竭,象征着主攻这一脉的北唐儒生急剧减少,不复昔日兴盛。

换句话说,在世人眼里,仁作为曾经的道德标准,如今已无实际意义。乱世之中,连朝廷都不以仁取人,弃如敝履,一心入仕的文人又岂会再修行仁脉,做无用功?

江河日下,世道不古。

仁脉衰竭,意味着北唐的人心变了。

人心变了,又会如何?

任真这才明白,他是来看这个的。

邬道思负手而立,刚才的悲愤目光,渐渐变得冷漠、麻木。

“你劝我学阴谋权术,讨好那个手染鲜血的女人。连天都是黑的,你告诉我,还如何让人间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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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5章 无言的愤怒

之前谈及朝政时事,言语间,邬道思便对当今朝廷失望,只是措辞隐晦,没有道破而已。

眼前四下无人,义愤填膺之下,他毫不掩饰胸臆,直接斥责女帝武清仪。

世风沦丧至此,罪魁祸首当然是皇帝。

想让人间清白,就只能捅破这片黑暗的天!

任真很警觉,没有接着话茬说下去。

两人只见过两面,谈不上交情,便不至于推心置腹。邬道思非愚鲁之辈,这些话该不该说,后果如何,他心知肚明。他还敢直言不讳,难保不是在给任真下套。

沉默半晌后,任真幽幽说道:“你就不怕我泄密,揭发你有谋逆之心?”

邬道思冷笑,转身瞥一眼,没再说什么,扬长而去。

他真的只是来看看。

任真怔在原地,望着他下山的背影,表情有些复杂。

最后瞥视那一眼,充满鄙夷和讥讽,对他的试探不屑一顾,这让他生出懊恼之情,后悔说出这话。

“难道我这是小人之心?”

他对邬道思的言行无法理解,只好收起思绪,纵身跃入脉泉。

泉里无水,到处流动着洁白精纯的灵气,扑打在肌肤上,感觉湿润而清凉,就像行走在林间的晨雾里,说不出的舒爽。

这是一次涤荡心神的沐浴。

任真并未落地,而是悬浮在泉里,被浓郁灵气包裹其中,闭目凝神。随着神意运转,他浑身毛孔舒张,宛如吸水海绵一般,开始贪婪汲取这些灵气。

不止是他,脉泉里的所有人皆是如此。

不同之处在于,由于体魄和资质的不同,每个人的吸纳速度也会有差异。

对任真而言,他自然下垂的左手处,天眼正在疯狂吞噬,将四周灵气全都撕扯过来,以至于这一位置如牛乳般纯白,灵气浓郁到了极致。

这不是他第一次进脉泉,在终南书院时,征得颜渊同意,他便进入师脉脉泉,潜心修行数日。那次,他的修行成果丰硕,从四境下品臻至圆满,直逼第五境。

而如今,再想突飞猛进,已不现实。毕竟,眼前时间太有限,仁脉的灵气浓度远不如师脉,最重要的一点是,后五境修行艰难,再想跟当初那样境界暴涨,纯属做梦。

最终,经过两个时辰的浸泡,任真跳出脉泉时,修为提升至五境中品。鉴于他已经数月停滞不前,这算是很不错的收获。

此时的他,神清气爽,仿佛换了个人一样,眉眼间透着蓬勃朝气。

“八境以下,这脉泉能助人提高效率,飞速修行。海棠进宫后,有的是时间进脉泉,我要想再追上她,只会更困难……”

现在,海棠是六境下品,而他只有五境中品,分开一段时间后,她的实力将涨到何种地步,根本无法预知。

两人心有灵犀,海棠立即感知到了,在他心底回应道:“如果能到七境,咱们再度联手时,我就有信心,从风云前十手里全身而退。”

任真闻言,顿觉失望,“前些日子你说,遇到八境下品能全身而退,敢情你再提升一层境界,还是只有打不过逃跑的份儿?”

他受够了身不由己的感觉,恨不得能立即战胜八境,跻身大陆最强之列。

海棠微嘲道:“你只有区区五境,能从他们手里逃走保命,还不知足?何时你追上我,不再拖后腿,咱们就会赢了。”

她没说错,双剑合璧的局限,不在于她有多强,而是任真有多弱。如果两人皆是七境,到时轻松战胜八境,便不是问题。

任真咬了咬牙,回敬道:“你等着!班师回朝时,我一定凭本事把你压在床上!”

昨夜表白成功后,他就琢磨着找机会,把生米煮成熟饭。可惜天意不作美,两人才刚确定关系,还没来得及你侬我侬,就要分开,这令他很不爽。

海棠嗤笑一声,没再说话。

谁压谁,还不一定呢。

……

……

历时两天半,朝试进入最庄重的环节——殿试。

以主考官假蔡酒诗为首,全体中榜贡生排成四列,整整齐齐,跟随在他身后,鱼贯走进昭文殿。

文试在左,以邬道思为首,在任真的提携下,他顺利成为会试首名;武试在右,以王桀为首,经过激烈决斗,这位北境之王力压群雄,雄踞榜首。

众人站在阶下,一起朝女帝行礼问安。

女帝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看着这届贡生,微笑说道:“都平身吧。”

假蔡酒诗移步,退到一侧静立。

到了殿试环节,由女帝亲自出题考察贡生,并钦点头甲三名,基本没有主考官什么事。所以,任真才敢让替身扮演蔡酒诗,而他自己出现在考生里,应对殿试题目。

这时候,一名内监捧着托盘,走到女帝面前。

里面放着两份奏折,一份是此次大朝试的中榜名单,另一份是礼部拟好的备选题目,供女帝参考。

女帝拿起那份名单,仔细阅看起来,没有说话。

偌大宫殿,一时寂静无声。考生们都屏息凝神,紧张等待女帝训示。

女帝抬头,望向阶下右首那人,眼眸里闪烁着莫名的光芒,“你就是王桀?”

王桀闻言,出列躬身答道:“正是草民。”

女帝颔首,对他的英武气度比较满意,说道:“云榜第一,北境之王,我听说过你的大名。虎父无犬子,此去前线战场,希望你能继承令尊遗风,为大唐守护疆土,立下汗马功劳。”

对普通百姓来说,能被皇帝知道姓名,当面称赞和勉励,这是天大的荣耀。士为知己者死,估计很多人会感激涕零,当场表达誓死效忠的心意。

然而,王桀不是普通人。

他默然而立,没有任何慷慨激昂的回复,只是把头压得更低了。

没人能察觉,他眼眸里绽放出锋锐的寒光,如利箭在弦。

早就听过?

既然听过,那你应该还听过,先帝曾当众许诺,要封我为异姓王!

既然听过,那你就该替你丈夫兑现诺言,而不是让我背负屈辱,在泥潭里挣扎了三十年!

君无戏言,亏你还有脸面,说你知道北境之王!

你让我替你卖命,凭什么!

第316章 重考

王桀敢怒不敢言,也没打算说什么。

这三十多年里,他学会的最重要一项本领,就是忍耐。

只听女帝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埋怨我,没封你为异姓王。那毕竟是先帝许下的诺言,也是他一时激动所致。本朝如今只有梁王一位亲王,你若无赫赫功勋,就想封王,领袖群臣,众将士势必不服。”

任真掀开旧案后,女帝为了撇清罪责,堵住悠悠众口,将一切归咎为庸王高瞻的嫁祸污蔑。高瞻费尽艰辛逃离京城,断然不敢再回来,此事便死无对证,最多各执一词。

于是,旧皇族高家唯一的王爵被剥夺。

谁要是真的封王,跟极可能成为储君的梁王平起平坐,其地位和分量可想而知。事关重大,女帝当然不愿敕封王桀。

王桀低头不语。

女帝正色道:“先帝的承诺毕竟存在,此事众所周知,我也不能让他食言。这样吧,你是武试首名,我便让你暂任副将,前往敬侯李存啸麾下听命。”

王桀抬起头来。

“如你能立下奇功,驱敌于国门之外,我自当履行诺言,封你为幽王,到时群臣心悦诚服,也不会有非议,如何?”

王桀淡淡说道:“谢陛下。”

他心里却暗笑,“怎样才算奇功,到时功劳记在谁头上,还不是你说了算?画饼充饥,就想收买人心,武清仪,你真以为我傻么?”

场间其他考生哪想到这一层,听到封王二字时,他们都眼花耳热,精神鼓舞。

在他们看来,这届新人还没出征,陛下就当众作出如此承诺,看来,朝廷这次肯下血本,要重赏杀敌立功的将士。这正是他们扬名立万、名垂青史的大好时机!

女帝,继续翻看榜单。

武试只以决斗分胜负,昨天就已尘埃落定,今天前来参加殿试,只是走个过场,在她面前露露脸。她点名激励王桀,算是对武状元的认可。

这就意味着,本届武试真正结束了。

殿试,从来都是文试考生们的主战场。一般而言,女帝出的题目皆源自儒家经典,考生在规定的范围内,当场作答,由女帝评定最终成绩。

虽说规矩如此,实际上考生那么多,良莠不齐,女帝没必要都亲临亲为。渐渐地,大家都形成默契。

会试名列前茅的几位翘楚,必有真才实学,上得了台面,就让女帝亲自考察,至于后面剩下的众人,无关痛痒,考官们走个过场,随便打发就是了。

换言之,心里压力最大的,应该是邬道思这些人。

女帝看着名单,说道:“今年的会试题目偏难,诸位成绩差一些,我能理解。但是你们不必抱怨,出题的考官不通人情,他尽职尽责,意在遴选真正的栋梁,我很欣慰。”

说着,他看了假蔡酒诗一眼,点头表示认可。

“尤其是最后一题,征求退敌之策,正契合眼前的实际形势,集思广益,深得我意。故而,昨日会试成绩出来后,我特意抽调几份卷子,想看看诸位有何妙计。”

听到这话,众人心神骤紧,都在惊慌地回忆,自己答题时有没有犯忌讳,是不是书写格式不规范,担心自己的卷子被陛下抽中,万一惹得她不悦,这辈子的仕途就彻底黄了。

任真站在武试人群里,也是暗暗诧异,没想到女帝会如此关心,亲自抽调考卷查阅。

这时,女帝合上名单,放回内监捧着的托盘里,又拿起备考的殿试题目,却没立即打开。

“我只看了前几名的卷子,本来满怀期待,以为你们精通文韬武略,能提出可行的作战方针,结果却大失所望。每份卷子上都是寥寥数语,敷衍了事,连句像样的意见都没有。”

说到这里,她脸色微沉,看向文试队列最前方。

“有名考生倒是写了不少,将空白处填得满满当当,却又用墨汁统统涂掉,变成黑炭一块。在试卷上信手涂鸦,邬道思,这样很好玩吗?”

她盯着昂首挺立的邬道思,从话音里听不出情绪。

任真见状,不禁苦涩一笑。

邬道思在试卷上仗义执言,忤逆女帝,幸亏他当场发现,夺笔将其抹掉。不曾料想,女帝还是留意到这处细节,在殿试上当众责问。

他心里开始担忧,害怕邬道思的偏激性子又发作,说出大逆不道的狂言。若果真如此,将万劫不复,神仙也救不了此人。

这时,邬道思迈步向前,举止间气度不凡,温声答道:“回陛下,草民本来专心作答,行将写完时,忽又觉得,满篇都是废话,毫无实际意义,还不如不言,索性将其统统划掉,以免污了阅卷考官的眼睛。”

任真闻言,松了口气。

这么回答就对了,说自己作答错误,发挥不满意,于是抹掉写出的答案,完全合情合理,女帝也无可指摘,最多批评他,不懂得保护试卷美观。

然而,女帝的回答超出他的预想。

“是不是废话,自有考官评判,你何必轻易放弃?我看过你前面的作答,见识精辟独到,高屋建瓴,配得上成为本届状元。所以,你不妨把涂掉的内容念出来,就当是我在殿试时再考你一遍吧!”

此言一出,场间众人都瞳孔收缩,望着前方邬道思的背影,眼神里充满震惊和艳羡。

女帝的话意很明显,她被邬道思的才学打动,更倾向于钦点他为文状元。能得女帝提前肯定,这是无数读书人想都不敢想的荣耀。

拿邬道思做过的题目,重新考一遍,这更是莫大的偏袒。毕竟,邬道思先前有所思考,临场作答时,不会像面对全新题目那样,可能会措手不及,继而惊慌失措。

只要他别发挥失常,出现重大纰漏,凭借女帝对他的赏识,将状元收入囊中,不在话下。

众人既羡慕又嫉妒,能在最重要的殿试上撞大运,邬家的祖坟肯定要冒青烟了!

任真则不同,替邬道思捏了一把汗,心脏再次紧悬起来。

他对邬道思更为赏识,相见恨晚,不仅没将其视作晚辈后生,反而想与之结交,成为风雨同舟的挚友。

正因如此,他才特别害怕,邬道思真敢把原答案念出来。

第317章 武氏十大罪

众目睽睽下,邬道思神态自若,眉眼间多了一抹异样的神采。

他朗然答道:“不必了。题目本身就有谬误,南晋此番入侵,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大唐不可能获胜,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忍辱求和。正面击溃敌军?我不知道诸位哪来的信心!”

话音未落,场间一片哗然。

邬道思是不是疯了,竟然敢在女帝面前,直言大唐不可能获胜!

简直就是找死!

人群里,任真脸色霎时苍白。完了,这位难得的才子必死无疑。

女帝神情剧变,盯着邬道思波澜不惊的面容,一时不敢相信,自己会听到这样的回复。

朝堂上危言耸听,动摇军心,他难道不清楚,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她眯着眼眸,寒声说道:“不可能获胜?何以见得?”

她倒要看看,这个面不改色的年轻人,究竟想耍什么名堂。

邬道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因为有你。”

正因为有你这样灭情绝性的暴君,北唐人心涣散,成一盘散沙,在这场战争里,才会优势尽失,无法抵挡南晋的獠牙。

听到这四个字,大殿内瞬间死寂,仿佛连掉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众人太过惊恐,以致于不敢再议论,噤若寒蝉。他们无法想象,邬道思竟然变本加厉,将矛头对准到女帝头上。此人绝对疯了!

女帝先是一怔,然后,无声地笑起来,这副表情显得阴恻可怖。

她被邬道思的狂言激怒了。

但作为一代帝王,她的心性非常沉稳,并未当场发怒,将邬道思打入天牢,而是端详着这青年的淡定姿态,试图看破他的真实情绪。

“亏你真敢说。朕不是心胸狭隘之人,愿意接纳任何耿直的谏言。难得你有天大的胆量,不妨继续说下去,如果有理,朕可以饶你不死。”

她笑意如春风和煦,实际却在想着,要当场从他的话里,听出他的动机和幕后主使,免得严刑逼供不成,让那群逆贼逍遥法外。

她不相信,邬道思表现得如此镇定,视死如归,会是一时冲动导致,此举背后定是有人策划,居心叵测。

“好,”邬道思似乎不意外,欣然道:“那我就把先前的作答念出来,让在场诸位听听,至于是否合理,相信天下人自有评判。”

后方的任真闻言,隐隐有了计较,低垂着脑袋,心里充满懊恼之情。

他早该想到,邬道思蓄谋已久,是为求死而来,本来就没打算活着离开。

难怪他曾在考场上说,文人有骨气,虽死不足惜。他是抱定主意,要以死伸张正义,成就青史的忠臣之名。

难怪他只是想看看脉泉,没有进去修行。人之将死,浪费那些灵气,岂非暴殄天物?

难怪他敢当着任真的面,直言不讳,不怕日后被举报。他连这场殿试都活不过去,还谈何日后?

任真终于明白,人若求死,谁都拦不住。他抹得掉邬道思的试卷,却抹不掉对方心里那股激愤。

“年纪轻轻,何苦如此偏执?”

他想不通,邬道思为何要以生命为代价,执意闹这一场?

这时,邬道思的清亮嗓音响起,如山间叮咚泉水,舒缓而柔和,听起来很悦耳,不会让人反感。

“夫战者,胜在天时、地利、人和。此三才相协,即见胜机……”

这正是他当日的作答,被原封不动地复述出来。

女帝侧耳听着,暗暗赞同邬道思此前的分析。此战取胜之关键,就在于人和,这也是北唐最大的希望。

邬道思微微一顿,嗓音陡然升高,如铮铮金石之声,铿锵有力,吟诵的情绪也激昂起来。

“惜乎!愤乎!我泱泱大唐,民心尽失!”

众人心脏同时抽搐,此人的狂悖之论终于还是来了。

“纵观当今皇帝所为,空想君临天下,可有分毫仁爱之心?”

……

“她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杀夫屠兄,残害忠良。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注】

“今有毒妇武清仪之十大罪状,愿诵与天下人听!”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邬道思原本是在分析国战,谈到人和时,竟话锋陡转,忽然放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痛斥女帝为毒妇,还要陈述她的十大罪状!

女帝脸上毫无血色,双手紧紧抓住龙椅把手,克制着心头的暴怒。十大罪状,这年轻人果然是有备而来!

邬道思面沉如水,义愤填膺,转身对着后方众人,慷慨陈词。

“她包藏祸心,窥窃神器,觊觎先帝皇位,竟不惜对亲夫下毒手,又将罪名嫁祸于兄长襄王,毫无亲情人性。弑君篡位,灭情绝性,其罪一也!”

关于襄王高澄案的始末,先前世人被蒙在鼓里,还不知情。任真进京后,满城广发供状,才令真相大白。北唐百姓意识到,武清仪其实是篡位自立,手段毒辣至极。

此时,第一条罪状念出后,人们都低头沉默。有任真翻案在前,他们已清楚这条控诉的始末,虽然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都在默认。

“为了顺利夺权,她构织一系列阴谋,炮制出三大冤案,将开朝功臣任天行逼上绝路、使一代贤王高澄冤死、令北海忠良之士遭受屠戮。残害忠良,滥杀无辜,其罪二也!”

元武朝三大案,血流成河,冤死者至少有五万人,且都是北唐的栋梁忠臣。一将功成万骨枯,这累累血债,必然要记在女帝头上。

“篡位登基后,她大肆封赏阴谋同伙,明知这些人品行奸诈,任由其兴风作恶,把持朝政,却将忠正贤才排斥在外,以致贪墨舞弊盛行,民不聊生。宠信奸佞,荒废朝政,其罪三也!”

这点也是铁证如山。

为了平反昭雪,任真将两大案的所有同谋尽皆刺杀,同时,利用供状,挑明他们曾经干过的勾当。

如此一来,世人终于看清这些人发迹升官的真相。原来一切并非运气使然,而是因为他们都充当过女帝的爪牙,在篡位过程中扮演过极其阴毒的角色。

亲奸佞而远贤臣,当朝皇帝如此荒唐,北唐怎么可能会有清平世道!

“操控雪影卫,严刑酷法,铲除异己,其罪四也!”

“纵容采买司,横征暴敛,欲壑难填,其罪五也!”

……

“豢养面首,淫乱宫闱,荒淫无耻,其罪九也!”

“崇信道统,无视法度,践踏百姓,其罪十也!”

整整十条大罪,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邬道思义愤填膺,抬手直指堂上的女帝,厉声怒骂。

“有此毒妇当道,残暴百姓,鱼肉百姓,致使朝野离心离德,世风日下,还谈何人和,谈何抵御南晋!”

…………………………

注:引用自唐代骆宾王的《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此文为讨伐武则天所用。

第318章 国仇家恨,血溅朝堂

邬道思声色俱厉,悲愤话语掷地有声,在大殿里回荡,众人心间同样震颤不已。

直至此时,他们依然难以相信,这位准状元会放弃大好前程,突然当堂发飙,如连珠炮一般,列数女帝的十大罪状,骂得酣畅淋漓。

他们僵滞在原地,傻傻地听着,心里都在想,今日之事传扬出去,势必会震惊朝野,掀起轩然大波。

任真站在人群里,盯着慷慨陈词的邬道思,脸色阴晴不定,心情复杂到极点。

他事先清楚,邬道思胆大包天,对女帝的暴政愤恨不满,却无法想象,邬道思会闹这么一出大戏。早知如此,他绝不会让对方进入殿试环节,得到大闹朝堂的机会。

邬道思再有才华,也不可能一蹴而就,即兴梳理出十条罪状,他肯定是提前做好准备,烂熟于心。无论抽到的殿试题目是什么,最终他都会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

那么,他为何苦心孤诣,要当众怒骂女帝?不惜搭上性命,难道只是为了过过嘴瘾?

很明显,这是个巨大的阴谋。

任真思绪急转,这时候,已顾不上痛惜英才,而是开始揣摩邬道思潜藏的动机。

“武清仪之罪,路人皆知,但畏惧她的强权,只能把愤怒压抑在心底。在万众瞩目的殿试上,邬道思怒斥昏君,更像是起兵讨伐前传发的檄文,煽动各州郡响应。这颗炸弹爆裂,北唐会更动荡不安。”

他皱着眉头,回想起前世的某些相似历史,又联想到北海的讨武檄文案,渐渐接近事实的真相。

“这个邬道思,或许会成为引爆全局的导火索……”

大堂之上,面对邬道思的破口辱骂,女帝再难压抑怒意,气得脸色铁青,眼眸如杀人利剑,阴戾可怕。

一直在暗中护驾的萧夜雨,此时已悄然走出,手里提着那把铁伞。只要女帝下令,他能以最快速度抹杀邬道思,保证后者连一个字都无法多说,更休想跟女帝同归于尽。

女帝寒声道:“朝堂上辱骂君王,岂止是诛九族的大罪,你是否考虑过后果?你指责我滥杀无辜,难道就没想过,你的所有亲友邻居,因为你一人的叛逆,都会遭受株连殉葬!”

她的话音冰冷,虽然嗓门不大,却令众人毛骨悚然。

本朝三大案,株连者达数万人,当时北唐无不心惊胆战,吓得孩童都不敢哭出声,深深领教到女帝的杀伐手段。

听女帝话意,难道她要再展开屠杀,震慑北唐民心?

场间气氛顿时凝固,鸦雀无声,快要让人窒息。

然而,邬道思毫无惧意,跟女帝冷冷对视,讥讽道:“毒妇,今非昔比,你的皇位根基崩塌,不仅折损鹰犬爪牙,而且彻底失去民心,你以为,你这套老把戏,还能吓唬住谁?”

太祖病逝后,人心浮躁,那时她敢出手强硬,铲除反对她的忠良,是因为她抓住群臣争夺拥立之功的念头,趁机招揽大批拥趸。民间对她的性情又不清楚,反正都是逆来顺受,老百姓没理由产生强烈的排斥。

但现在,局势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百姓受尽朝廷苛政折磨,苦不堪言。今年又逢旱灾,南晋进犯,天灾人祸齐至,北唐哀鸿遍野,到处都是饥荒难民,人心惶惶,时局动荡。

女帝再敢大开杀戒,掀起腥风血雨,等于自掘坟墓,逼百姓们揭竿而起,推翻这座忍受已久的皇朝。

女帝闻言,气极反笑,“乳臭未干的蠢货!真以为有些学问,就能指点江山,一呼百应?朕要将邬家满门抄斩,杀便杀了,路人避犹不及,谁愿意替你鸣不平?”

在她眼里,这些柔弱文人太天真,整天陶醉于礼乐文章,手无缚鸡之力,仅凭毫无约束力的仁义道德,就自以为能经天纬地,呼风唤雨。

在真刀实剑面前,只是蝼蚁罢了。

“满门抄斩?”

邬道思一怔,旋即仰天大笑,震荡朝堂,桀骜不驯。

“武清仪,你可知道我来自何处?”

女帝冷笑不语。

“我来自北海。”

女帝漠然看着邬道思,像在看待一个白痴。

“北海又如何?你以为高家会为了区区一介书生,公然忤逆朕的意志?有前车之鉴,他们远比你更识时务。”

邬道思再次放声大笑,嗓音刺耳,“毒妇,你要失望了。”

“家父邬立仪,当过三先生魏铮府里的门房,家母邬苏氏,也是魏府的仆人。七年前,北海檄文案发,你派雪影卫前去,到处烧杀抢掠,我全家早就丧命在你手里!”

邬道思笑容散去,死死盯着前方的女帝,眼眸里渗出血丝。

“魏铮先生乃一代鸿儒,忠正纯良,名誉四海,为天下读书人景仰。就因为政见不合,你派人血洗魏府,妇孺老少无一幸免。武清仪,你难道就不怕报应?”

“我的双亲,是再卑微不过的草民,只懂辛劳糊口。他们连字都不识,更别提万人血书,讨武檄文,他们犯了什么罪,也要被你们赶尽杀绝!”

邬道思瞋目而视,宛如暴怒的雄狮一般,热泪在眼眶里打转。

“那天,我陪少爷在府里捉迷藏,恰好躲进地窖里,逃过这场浩劫。当我爬出来时,我熟悉的所有亲友,全都倒在血泊里,阴阳两隔。你刚才叫嚣着,要把我满门抄斩,你他妈的现在去杀啊!”

他声嘶力竭地吼着,脑海里浮现出那副终生难忘的场景,泪水夺眶而出。

“天意让我苟活下来,从那天起,我就发下毒誓,有朝一日,我一定会站在你面前,哪怕拼上我这条命,也要号召天下人起兵,亲手掘开你的坟墓!”

身负国仇家恨,只要能洗清,他虽死无憾。

他整理衣襟,傲然长啸道:“以我鲜血,来祭伐武战旗!”

说罢,他身躯激射而出,撞向大殿一侧的那根铜柱。

使命完成,他要以最壮烈的方式,将这场惊心动魄的剧变推上高潮。

几乎同时,女帝勃然而起,失声道:“快去!”

这话自然是对萧铁伞说的。

尊为八境强者,萧铁伞的功力炉火纯青,在她起身的一刹那,他就已从原地消失,以最快速度冲向邬道思。

一片惊呼声中,邬道思死意决然,眼看额头离铜柱只有分毫,这时,他的身躯骤然凝滞。

萧铁伞拽住他的胳膊,然后将他一把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想死?没那么容易!”

女帝嗤笑一声,盯着竭力挣扎的邬道思,冰冷地道:“我要让你瞪大眼睛看着,有谁胆敢造反!”

邬道思此来,就是想血溅朝堂,以十大罪状激起民愤,拉开举世伐武的大幕。如果无人敢响应,就证明他只是一厢情愿,白白搭上性命。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邬道思闻言,趴在地上狂笑着,面目狰狞。

“毒妇,等死吧!北海已经反了!”

第319章 救人

女帝的话刚说出口,邬道思就立即回击,无异于当众抽她一耳光,粉碎了她的幻想。

谁说无人敢反?北海已经反了。

听到这句话,众人如遭雷击,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女帝僵滞在那里,无言以对,脸色青红不定。

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果邬道思所说属实,并非耸人听闻,那么,发生这么大的剧变,为何京城迟迟没有听到动静?

要知道,自从她登基后,一直都在暗中盯着北海,唯恐旧皇族起兵复辟高唐。只要有风吹草动,京城就会迅速收到密报。

而且,对北海的实力,朝廷了如指掌。循皇室旧制,允许驻扎五万人守护皇陵,这支兵马由高家心腹组成,是旧皇族唯一控制的亲军。仅凭这点人,真敢飞蛾扑火?

另一方面,事涉北唐大势,北海数百万条性命,主谋者绝不会蠢到泄露机密,那么,这一介布衣书生,又是如何得知?

女帝沉默片刻,这些疑点从她脑海里闪过,令她内心罕见的惊慌迅速平复下来。

她作出判断,北海想反但没法反,邬道思多半在使诈。

盯着地上眼神怨毒的邬道思,她眯起双眸,冷笑道:“你以为朕会害怕?别说他们不敢造反,就算真反了,朕有的是手段,将北海夷为平地!”

她没有说谎。

明知北海蠢蠢欲动,东山再起之心不死,她焉有不警惕戒备之理。从京城到北唐一线,她早就做好周密部署,随时等候高家旧党南下,自投罗网。

人群里的任真闻言,暗暗摇头,明白她并不像看起来那样淡定。

说自己有的是手段,这点他相信。若说她不害怕,要么是盲目乐观,要么是在强撑颜面。

“邬道思的意图很明显,今日大闹朝堂,就是为了引人注目,趁机发表讨武檄文,煽动北唐各路起兵。他为何敢押上性命,志在必得?或许,他的幕后主使就是北海……”

旁观者清,此时他明显比女帝更冷静,思考得也更深远。

若只有北海一隅造反,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民愤被引燃,北唐各地纷纷响应,揭竿而起。到时候,遍地都是义军,如星火燎原,朝廷有再多兵马,都难以招架。

举世伐武,女帝能不害怕吗?

他相信,北海高家的掌权者也能意识到,寻求四方呼应,群起而攻之,才是颠覆武唐的唯一胜机。所以,眼前这个邬道思,应该就是他们下的一步大棋。

看情形,北海真的要反了。

“以目前的形势,朝廷捉襟见肘,要面对压境的南晋大军,主力都已开赴前线,再想平定北海,绝非易事。如果这一仗打输,观望的各方势力就会趁火打劫了……”

昨天,敬侯李存啸刚率领北方的幽州主力南下,今天,邬道思就代表北海宣战,不得不说,这个时机挑得太精准了。

铜柱旁,邬道思闭上眼睛,放弃了挣扎,嘴角却噙着胜利的笑意。

发表讨武檄文,昭告北海起兵,他的使命顺利完成。

他以牺牲性命为代价,雪洗国仇家恨,做到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身后之事,将交给更多的北海人替他去做。

他的意念渐渐模糊,浮现出攻破长安、处决武氏的胜利画面。

萧铁伞擒着他的胳膊,屈膝顶在他后背上,忽然脸色一变,“他服毒了!”

感知到邬道思气机的衰弱,他这才醒悟过来,此人早在嘴里藏有毒药包,以防落到女帝手里,遭受痛苦折磨。

女帝冷哼一声,眼神冰凉,“送太医!一定要让他目睹朕的鼎盛大唐!”

她知道,对这种死士来说,死并不是惩罚,而是解脱。让他们的信念破灭,死不瞑目,才是最痛苦的折磨。

萧铁伞点头,像拎着小鸡一样,提起邬道思破空而出。

经历这场剧变后,女帝哪有心情再主持殿试,情绪浮躁不安,于是将主考的差事丢给礼部官员,起身离开大殿。

无需多想,任真也能猜出,她一定会立即去找元本溪,两人合计应对北唐未来的危局。那位二师兄,始终是她最信任的心腹智囊。

收起这些思绪,他迫不及待地想结束殿试,尽快离开皇宫。

他相信,以太医院的高明医术,及时抢救邬道思,应该能将其救活。那么,眼前的当务之急,就是趁邬道思尚未被处置妥当,以最快速度救他出来。

明珠暗投,太过可惜,任真可不愿看到,自己难得赏识的北海才子,永远深陷牢狱之中,再不见天日。

而且,邬道思誓死反武,两人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志同道合,来日方长,任真还有很多重大任务,要交给邬道思这样可靠而得力的帮手。

这个人,他必须要救。

熬了两个时辰,天色将黑,总算等到殿试结束。趁人不备,任真朝假蔡酒诗使了个眼色,然后两人匆匆出宫。

替身回到吹水居,顺利完成任务。任真既没回家,也没换回蔡酒诗的面容,径直走向城北。

他要去见莫鹰首。

两人初次相见,是在乌山镇的鹰视堂,那时他用的就是本来面目,这次再以真容相见,自然还是以绣衣坊主的身份议事。

如果他没料错,邬道思服下剧毒,即使能抢救过来,也不可能立即康复。而天牢太阴暗湿霉,不适合收押虚弱又不能死的重犯。

按以往惯例,朝廷应该会暂时把邬道思关进京兆府大牢,等他身体好转后,再转到警戒森严的天牢。

要救邬道思,相对最容易的环节,就是在京兆府。

所以,他只能来见莫鹰首。

只要这位府尹大人愿意帮忙,监守自盗,把邬道思替换出来,就是举手之劳。

来到莫府,报上名号后,他被引进一间密室,很快见到莫鹰首本人。

莫鹰首穿着一件血色睡袍,在昏暗烛火下,像是凝固已久的黑血,看起来有些阴森。

他面带微笑,请任真落座后,调侃道:“坊主上次造访,属下身体有恙,实在无法拜见。这次再不见您,恐怕我在南北两道都不好混了!”

对于眼前这个少年,他始终没有惧意。

以前不惧,是因为他在北唐经营多年,树大根深,不怕只身过江的猛龙,来压他这条地头蛇。

现在不惧,是因为两人都在京城扎下根基,而且虚与委蛇,并非对南晋誓死效忠。他们既有共同利益,又互捏把柄,谁都没必要怕谁。

任真苦笑一声,“鹰首过谦了。若非事出无奈,我也不愿连夜拜访,咱们开门见山,不兜弯子了,如何?”

莫鹰首点头。即使任真不说破,他也能猜得到,无事不登三宝殿,任真肯定是有急事相求。

“你帮我救个人。”

第320章 大争之世,不争即争

莫鹰首没有说话,等着下文。

“今日朝堂上的闹剧,想必你也听说了。那个邬道思,我瞧着挺顺眼,而且他誓死反武,勇气可嘉,对咱们这种怀有二心的人而言,算是值得信赖的帮手。”

任真是在跟他解释,自己为何要救邬道思,免得对方有疑虑。

莫鹰首抬手,抿了抿银白的长眉,问道:“你想如何救他?”

他没有表态应允,想先听听任真的营救计划。是否稳妥保险,会不会惹火烧身,这才是他最关心的地方。

任真明白他的用意,“只要你肯帮忙,就轻而易举。陛下要让他活着受折磨,必会先将他关进京兆府,疗毒静养一段。以我的易容手段,换个替身进去顶罪,还不容易?”

莫鹰首若有所思,“雪影卫肯定要对他动刑,万一替身顶不住压力,把咱们招供出来,就麻烦了。还得想个办法,顺理成章地把他弄哑……”

任真不假思索,答道:“仅仅是哑巴,还瞒不过雪影卫的眼睛。事情也好办,随便找个神志错乱的疯子替他,过后你上报时就说,他突然疯癫,怀疑是体内毒素窜入大脑所致。”

莫鹰首微微一笑。

不愧是坊主,这个办法确实天衣无缝。无论如何动用酷刑,都无法从一个疯子嘴里找出破绽。剧毒损伤神志,致疯的原因也合情合理,作为京兆尹,他不必承担监守失职的罪名。

营救计划确定后,两人都沉默下来。

救不救得了,跟愿不愿意救是两回事。任真心知肚明,说出这个计划,只能让莫鹰首打消顾虑,并不代表对方愿意帮忙。生意场上无交情,接下来的筹码交涉,才是最棘手的问题。

“你想要什么?”

莫鹰首沉吟片刻,伸出一只手,“五剑。”

任真当然明白,他是在打孤独九剑的主意,不禁哑然一笑,“我只想收服一名下属而已,你认为在我心目中,邬道思值这个价?”

只要不是傻子,都不会拿自己的杀手锏,去换取一条毫不相干的性命。精明如任真,更不可能答应。

莫鹰首并不意外,说道:“漫天起价,坐地还钱,我总得试探一下,邬道思在你心里有多少分量。若真是不起眼的小角色,坊主也不会甘愿冒险搭救,让我出手帮忙吧?”

这是实话。如果任真不看重邬道思,明哲保身即可,压根没必要救对方。反过来,任真肯出面,就已经说明,他很器重此人,莫鹰首有趁火打劫的机会。

任真笑道:“你真以为,本坊主是有情有义的江湖豪侠?干咱们这行的,谁不是把下属当成杀人利器?让我交出剑圣绝学,呵呵,我宁愿看着他死。”

嘴上这么说,他依然坐在那里,没有起身离开的打算。因为他清楚,只要买卖可谈,莫鹰首肯定还会让价。

果然,莫鹰首伸出三根手指。

任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莫鹰首微微挑眉,收回一根手指,犀利鹰眸深处掠过一抹黯意。

面对两剑的筹码,任真还是没有开口的打算。

莫鹰首收回手指,淡漠地道:“我不瞒你,这两剑是为犬子要的。他被范家小儿打败,道心出现裂隙,真计较起来,还是因为你帮了范东流。我肯跟你谈,是看在同僚情分上。”

莫染衣是他的爱子,而范东流之所以变强,正是由于在拍卖会上,得到了任真的两部强大剑经。所以他没说错,是任真的出现,扭转了这两名天才之间的强弱态势。

任真摇头,“我没偏袒任何人,范家公子的剑经,是他凭真金白银买的,正常交易而已。莫家当初没竞拍到,现在又迁怒于我,这是没道理的事情。”

“正常交易?”莫鹰首冷笑,“所以,我现在跟你谈这笔交易,以正常手段,替衣儿拿回最强的剑经。你肯卖给薛饮冰面子,传给薛家两剑,怎么,我莫问天的面子,配不上两剑?”

他隐隐生怒。

任真脸色微沉,说道:“原来你还跟薛家较劲,既然谈到情面,那就成交吧!我不止给你两剑,这次出征途中,还会把莫染衣带在身边,亲自指点他修剑,这个面子如何?”

这话和蔼诚恳,听起来是卖给莫鹰首面子,其中暗藏机锋,是提醒对方,你儿子要想飞黄腾达,以后还得跟着我混,最好别逼我撕破脸皮。

莫鹰首心思通透,瞬间听懂话外意,借坡下驴,微笑道:“坊主如此厚爱犬子,我还有什么理由推辞?救人一事就交给我了,等邬道思入狱后,我通知你来换人。”

任真暗松口气,这笔买卖总算是谈成了。

莫鹰首却没有送客的意思,眨了眨眼,说道:“难得见到坊主,我心里一直有道难题,想听听你的看法。”

任真点头。

莫鹰首眼眸微眯,感慨道:“人活一世,奔波劳碌,到头来,都是为了一己功名,合家美满。尤其是你我这种卧底差使,越是整天提心吊胆,就越能体会到,安静清闲是何等不易……”

任真叹息道:“我也羡慕那种生活。”

他从对方的话里听出了归隐之意。

不料莫鹰首话锋陡转,“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从咱们进入绣衣坊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了难以回头。只要背叛南晋,身份被揭开,到时南北皆不容你我,天下之大,又何以自处?”

在南晋眼里,他们是叛徒,出卖了组织,必须要斩草除根。在北唐眼里,他们鹰视狼顾,生有反骨,且祸害北唐已久,也会遭受排挤,郁郁不得志。

卧底这份行当,很容易里外不是人。

任真琢磨着话意,沉默不答。

莫鹰首望着跳动的烛火,幽幽说道:“大争之世,本是英雄崭露锋芒之时。然而,你我终究见不得光,也容易跟天下为敌,在我看来,唯有明哲保身,斡旋周全,两方皆不得罪,才是上策。”

这段话,道出了他的处世之道。

作为潜伏北境的密探首领,他肩负着监察北唐的重任,身边强敌林立,整天惴惴不安,即使为南晋立下大功,也得不到犒赏和表彰,只能继续卖命,惶惶不见天日。

他的妻妾儿女,乃至整个家族,又都世居长安,万一真的重创北唐,引起朝廷的疯狂搜查,身份暴露后,他将家破人亡,万劫不复。他所追求的“一己功名、合家美满”,彻底破灭。

于是这些年,他学会了敷衍搪塞,对于南晋的任务,他尽量蒙混过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但求不激怒武帝;

他学会了清静无为,对于北唐的权势,他虽然控制官府和黑帮,势力可怕,但低调隐忍,极少大肆杀伐,只求避开世人的注意。

在他看来,大争之世,不争即争。

他这身红袍,光鲜亮丽,既是南晋的鹰首红衣,又是北唐的京兆官服,还是江湖的染血长袍。

如果他想争,或许能在某一立场上,博得更大的荣耀,却势必要放弃其他退路,孤注一掷。反过来说,正因为他不争,谁都不投靠,谁都不得罪,才同时拥有多重权势,进退自如。

不争即争,即是中立。

既不顺势而为,也不逆流而上。

任由惊风密雨,此消彼长,我始终站在中间,岿然不动。

这就是他的道。

所以他看不惯,任真太爱争了。

第321章 熬鹰

任真赴北以来的表现,完全是另一个极端。为了尽快在北唐打开局面,他事事必争,甚至不惜触怒朝堂上的东西两党,可谓锋芒毕露。

在莫鹰首看来,年轻人血气方刚,招摇过市,乃取死之道。任真用了太多的阳谋,过刚易折,日后容易捅出篓子。

他很担心任真的安危,毕竟两人休戚与共,任真如果沦为阶下囚,面对雪影卫严刑拷问,可能会将他招供出来,那么到时,他想继续不争,在乱世中安稳度日,也不可能了。

所以,当着任真的面,他说出这番话,并非真心请教任真,该如何自处,而是想暗示提醒他,身为绣衣坊主,他不能树敌太多,更不敢招惹南晋,为自己惹出杀身之祸。

“你经营赌坊生意,应该明白一个道理。再高明的赌客,也不可能常胜不输,一旦输了,便会倾家荡产,万劫不复。在乱世里谋求苟全,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不赌,不争。”

他相信,凭任真的智慧,绝对能听懂话里的劝诫之意。

任真沉默一会儿,说道:“我懂了。”

他没有争辩或者反驳的想法。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每个人的处境都不相同,让别人理解自己的难处,跟自己理解别人一样困难。

莫鹰首神色微松,又说道:“不过,关于救邬道思这点,我很赞成。你应该看得出,他是北海落下的重要棋子,把他藏在麾下,万一以后北海得势……”

他点到即止,没有说破。

任真暗笑,此人果然是鹰视狼顾,始终想着寻找退路,现在又把邬道思视为护身符,如果北海真能攻陷长安,复辟高唐,他就能以此讨好旧皇族。

他不想聊北海的话题,转而说道:“有件事我一直百思不解,莫家世居长安,鹰首又身为家主,地位煊赫,为何会披上绣衣坊的红衣?”

毕竟,莫鹰首的家业和亲属都在长安,要想谋取荣华富贵,也应该是效忠北唐才对,绝犯不着冒险替南晋卖命,干起投敌叛国的勾当。

他到底图什么?

任真自从知道,莫问天就是鹰首,心里就想不通这点。然而,坊里关于四堂首领的资料,都是一片空白,无从查知。

莫鹰首凝眉,眼眸直视着任真,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关于这个秘密,应该让你知道,或许那也是你的命运。”

任真一怔,不明所以。

“加入绣衣坊那年,我才二十岁,还不是莫家家主。那时的我,深感待在长安太枯燥,憧憬鲜衣怒马的自由生活,便外出游历。一路上总听人夸赞,江南好,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莫鹰首一边说着,起身走到书架前,挑出一本古籍,随手翻动着,悠扬的思绪飘回很久以前。

“于是,我孤身渡江,潜入南晋腹地,想好好玩耍一番。有次在金陵酒楼上,我喝得酩酊大醉,举止狂放,引起了其他客人注意。想不到,其中有一位,竟在长安见过我!”

任真闻言,恍然一惊,看来有麻烦了。

“那人认出,我是北唐莫家的长公子,连夜去衙门报官,还污蔑我是北唐奸细,意欲骗取赏金。在毫无防备下,我被抓进绣衣坊,饱受严刑拷打。”

说到此处,莫鹰首眸光幽寒,可怕到了极点。

“我清白无辜,哪有什么好招的,本以为这下死定了,然而没想到,一个白衣如鬼的男人去牢里探望我,说只要我利用身份之便,以后遵从安排,帮他获取情报,他就可以放我离开。”

白衣如鬼?

任真忽有所思,“那个人是……”

莫鹰首转身点头,证实了他的猜测,“没错,正是曹国舅。”

任真神情骤变,国舅曹春风的阴毒手段,他深刻领教了好几年,怎会不知其厉害。

“只要能活命,我岂有不答应之理?就这样,我成为绣衣坊的一员。当时我以为,只要逃回我的地盘,就算我食言反悔,拒不兑现先前的诺言,南晋又能奈我何?”

他干咳一声,脸色微白,痛苦道:“后来才知道,我的想法太天真。南晋敢放我回来,就不怕我变卦,他们早有应对之策。那个曹春风,在我体内做了手脚……”

“你说什么?”

任真豁然从椅子上跳起,死死盯着莫鹰首,脸色比对方还煞白。

莫鹰首知道,他为何如此激动,拍了拍肩膀,让他先坐下。

“他在我体内中了某种蛊。每隔一段时间,蛊毒就会发作,浑身剧痛难忍,仿佛被万蛇噬咬一般,生不如死。初次毒发那夜,他亲自现身长安,给我一颗药丸,我服下以后,毒蛊立即退散不见。”

回想起那种恐怖痛楚,他额头上渗出不少冷汗。

“他告诉我,这种毒蛊由他亲手饲养,独步天下,除他之外无人可解。只要我肯听话,乖乖为南晋效命,他就会定期给我派送解药,提前压制毒蛊发作。我贪生怕死,不敢自杀,就这样被驯服了。”

任真微微颤抖,听得浑身冰凉。

此时,他终于领略武帝的驭人手段。他万分肯定,自己体内一定也被中下毒蛊,才会被放心地放出来。

“于是,我在南晋操控下,利用莫家的深厚根基,一手建立起鹰视堂,监视北境。在这期间,为了求药,我杀过太多北唐同胞,再也无法回头。南晋恩威并用,终于赐给我解药,彻底消除毒蛊。”

鹰视堂卓有成色,武帝也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对莫鹰首施加压力过度,万一将其逼疯,拼个鱼死网破,太不划算。

莫鹰首长吐一口浊气,如劫后余生,擦拭着汗水说道:“我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游历南晋。明白最深刻的道理,就是永远别跟南晋为敌。希望你能及早明白!”

他刚才说,或许也是任真的命运,就是这个意思。南晋连驯服一只鹰隼,都煞费苦心,要是对付绣衣坊主,绝不止毒蛊这么简单。

任真体内的名堂,或许会更恐怖。

所以,他将这个秘密说出来,是希望任真意识到后果,别再做触怒南晋的蠢事。否则,一旦南晋降下惩罚,牵连到他的身家性命,那他就死得太冤了。

任真目光僵滞,望向莫鹰首,竭力克制着崩溃的情绪,问道:“我体内的毒蛊从未发作,又是什么情况?”

第322章 天没有眼,我有

莫鹰首答道:“不清楚。或许,他没给你下蛊,又或许,武帝认为惊动你的时机还没到……”

他说出两种可能,心里也清楚,毫无疑问是后一种。

任真自然明白这点,说道:“我有位朋友,以前也曾怀疑过。他用强大神通洞察我的身体,没能发现异常。”

莫鹰首摇头道:“毒蛊平时无色无形,只有发作时才会显现出来。你又没发作过,不可能找得到蛊种。”

任真追问道:“你有中蛊的经历,肯定专门研究过毒蛊,或者是下蛊的曹春风。能不能跟我分享一下收获?”

“毒蛊这东西,本就是域外邪术,人族药典里罕有记载,除了曹春风,无人能弄懂其中名堂。而曹春风,又是行尸走肉,跟死人无异,没法按常理去揣摩他。”

“域外?”任真一怔,“你指的是荒族?”

大陆有南北两朝,分骊江而治,然而这并不是世界的全部。在两朝西部,也就是骊江的上游,有八百里荒原,迷雾毒沼弥补,常人难以进入,被称作荒川。

秋暝剑渊处在北唐西方的十万大山,那里已是蛮荒地带,环境恶劣,人迹罕至,便毗邻荒川边缘。

正因为荒川凶险可怕,在春秋十国时代,乃至更早以前,附近国家在制定刑罚时,往往将犯人驱赶进荒川,让他们惨死在迷雾毒沼内,视作一项严厉酷刑。

然而,还是有一些流犯意志顽强,在荒川里繁衍生存下来。随着时间变迁,毒素在体内累积,促使他们以及后代发生异化,器官扭曲,丑陋无比。

由于卑微心理,畏惧被正常人耻笑,他们不敢回到中原两朝,而且也适应了荒川的野蛮环境,以捕捉鱼兽为生,于是安稳定居下来。

这群被称作荒族。

荒族也是人,只是身体异化的流犯后代,为人族所不齿。

此时,听莫鹰首提到域外,任真才联想起那片荒川毒沼。莫非曹春风的毒蛊,会跟八百里荒川有关?

莫鹰首说道:“我只是猜测。毕竟,荒川里毒瘴弥漫,或许是适合养蛊的地方,也超出人族的知识范围。”

任真感到失望,怅然道:“如果有机会,看来要去荒川走一遭了……”

莫鹰首闻言,连忙阻止道:“千万别去!那里危险不说,如果毒蛊真跟荒川有关,曹春风必会意识到,你想破解毒蛊。那时他催动毒蛊,你的下场就惨了!”

在他看来,隐忍服从南晋,让毒蛊安静蛰伏,这样好好过日子,远比主动激怒对方,被毒蛊折磨得生不如死更好。

任真沉默不言。

莫鹰首见状,只好说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不出意外的话,明早邬道思就会被送来。事不宜迟,我得连夜去牢里挑选顶替的犯人。”

任真嗯了一声,闷闷不乐地离去。

他为救邬道思一事而来,没想到,却意外地打听出这个关键秘密。救别人容易,救自己才难。

当然,这是个突破性进展,至少现在能确定,蛰伏体内的那东西是毒蛊,或许跟八百里荒川有关。至于未来会怎样,谁知道呢?

走在深沉夜色里,他忍不住感慨一句。

“活着真难。”

世界静谧,无人应答。

……

……

天亮后,任真收到通知,鱼已入网。

他喊上徐老六,一起去了莫府。

临近晌午,天色依然阴暗,风雨将至。

他来到一墙之隔的京兆府大牢。

站在大牢门口,他倚着牢门,跟看守的狱卒唠了会嗑,笑容亲切温和,令两名狱卒受宠若惊,忍不住感慨,这位侯爷真是平易近人,不仅亲自来跟重犯送行,还嘘寒问暖,关心自己家的生活状况。

他们当然无法看见,被施了隐身的徐老六,扛着一个被同时点穴且隐身且易容的疯子,趁他们聊天的间隙,悄悄溜了进去。

走进牢里,一名提司按照京兆尹大人的吩咐,打开邬道思的牢门,让主考官蔡侯爷进去,训斥那位狂徒一番。

阴暗牢房里,邬道思坐在茅草堆里,蓬头垢面,冷冷盯着任真,心里感到费解。

他不明白,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蔡侯爷,究竟要干什么?难道是想羞辱他不识好歹,冥顽不灵?

他刚冒出这样的想法,任真的辱骂就开始了。

“你这冥顽不灵的蠢货!放着好好的状元不当,非要亵渎君王,你他妈就是找死!”

“你怎么死不行,非要在殿试考场上闹事!本侯好不容易当上主考,成为你们这一届座师,却让你这根搅屎棍给搅黄了!”

“呸!他们都是人才,你才是屎!你全家都是屎!”

……

狱卒们站得老远,也能听到任真那破口大骂的嗓门,忍不住偷笑。

“这位新晋侯爷也是倒霉,初次主考就摊上这摊子事,以后跟其他官员论起门生,肯定会颜面无光!”

“依我看,是蔡侯爷坐不住了,害怕姓邬的狗急跳墙,疯了乱咬人,说成是受他主使,所以他才来发泄一通,好让人家知道,他痛恨姓邬的。”

“嗯,不过问题不大,谁让侯爷御前得宠呢?咱就别操这心了,人家好歹赏脸跟咱唠会儿,就不能想着他的好?”

几名狱卒七嘴八舌,并不知道,就在这会儿功夫,任真已将邬道思点穴,让徐老六背起来,然后把疯子替身丢在那里,解除了隐身。

疯子坐在草堆里,一动不动,跟刚才的邬道思如出一辙。不是他不想动,而是被点了很重的穴,至少要十二个时辰后,才能解开。

这样等他疯癫时,能洗清任真下手的嫌疑。

邬道思本人也被点穴,实属无奈。昨晚在莫家,任真乌鸦嘴几句,说邬道思毒素入脑,没想到诅咒险些灵验,却是毒素下移,导致他下半身瘫痪,动弹不得。

没办法,只能让徐老六背回家,一辈子养在府里供着。这样也罢,他没法走动,省得再跑出去滋事寻死,只能藏在幕后出谋划策。

一前两后,三人离开大牢。

风雨将至,街道空荡无人,走在回府途中,顿觉宽敞不少。

被解开穴道后,邬道思趴在徐老六背上,依然纹丝不动,一度令任真怀疑,是不是解错了穴道。

眼看要到府门前,暴雨猝然砸落,将整条街笼成茫茫一片。

任真带了一把伞,于是走到徐老六身后,替邬道思撑伞,自己则走在滂沱大雨中。

邬道思再不能沉默,一把推开任真的伞,然后用力挣脱徐老六,倒跌在泥泞地里。

他不能容忍别人的怜悯和施舍。

昔日北海才子,丰神俊朗,没能杀身成仁,名垂青史,如今却变成残废的落水狗,苟活人间。再想自杀,完全是另一回事。

生不如死,这叫他如何面对现实。

他瘫倒在雨里,目眦尽裂,仰天大哭。

“苍天,你还有眼吗!”

造化弄人,求死者不得,求生者却不能,奸人横行当道,好人却流离罹难,除了怪苍天,还能有什么办法?

任真撑着伞,蹲在他身旁,诚恳地看着他。

“天没有眼,我有。”

一把伞,遮住了主仆,也蒙住了天。

第323章 出征

大朝试以震撼的方式结束了。

若在往年,金榜放出后,京城的街头巷尾会热闹非凡。

年轻进士们跨马游街,春风得意。百姓们纷纷议论,谁家儿郎考了多少名次,达官豪族则忙着挑乘龙快婿,趁机拉拢朝廷新贵。

甚至连青楼姑娘们,也沾到了金榜题名的喜气,在勾栏间叽叽喳喳,攀比自己睡过的俊俏小生的名次。

可惜今年,注定不会有这些热闹景象。

南方战事一起,兵荒马乱,连京城也感受到了压力。进士们还没来得及庆祝高中,就要随大军南下,接受血与火的战争洗礼。对少不更事的年轻人来说,未必是桩好事。

而邬道思炮制的殿试闹剧,令京城上下的神经都紧绷起来,密切关注着千里之外的北海,生怕叛军如神兵天降,一夜之间奇袭长安。

北海若是起兵造反,跟南晋大军遥相呼应,北唐将腹背受敌,陷入捉襟见肘的兵力危机。三大主力卷入南线,朝中无兵可派,又该如何应对北线战役?

这是个难题。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邬道思的宣言并未实现。八方瞩目下的北海,宛如一潭死水,波澜不惊,迟迟没有闹出动静。越是如此,朝中群臣越是不安,一股阴谋的味道挥之不去。

雪影卫提审邬道思十余次,试图从他嘴里撬出谜底,皆无功而返。谁能降服得了一个疯子?这不是装疯,是真疯。

在一片焦虑不安的气氛中,任真悄然出征了。

三天后,他率领一支由两千人组成的小队,自宣武门而出,奔赴前线战场。这支小队的核心,正是今年大朝试选出的青年精英,也是北唐的未来希望。

既然号称精英,当然不能把他们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跑出数十里后,在一块平地上,任真命令原地休息,开始进行人员分配。

他勒住缰绳,停在最前方,扫视着身后这群再年轻不过的将领,说道:“我知道,你们不是普通新兵,个个背景深厚,家里跟军方多少都有往来。所以,我尊重你们的选择。”

他没精力去逐一筛选安排,只能任由这些人挑选阵营。

他的话刚说完,王桀便纵马走出,披着一身玄色盔甲,看起来威风凛凛。

“我受陛下钦命,到敬侯军中效力,告辞。”

说罢,他一甩马鞭,头也不回,往长平方向而去。

不少人见状,纷纷追随北境之王的身影离开,显然,他们跟幽州军早有旧交,此时去投奔,可以得到照应,不会吃太多苦头。

两百多名文武进士,瞬间走掉一半。

任真不意外也不失望,淡淡道:“血侯的西南军。”

以司马冬梅和岳钟麒为首,又有一批年轻人分道扬镳。

任真继续说道:“中军夏侯元帅。”

再次走掉一半。

两百多人,最后只剩二十余人,愿意追随他前去运粮,跟三路将帅的人气相比,寒碜到了极点。

他不以为意,扫视着这些熟悉的面孔,欣然道:“你们记住,战场不论资历,只以成败论英雄。未来的史书会证明,你们作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莫染衣,卓尔,萧金散,范东流,以及沐清梦……

他目光微凝,忽然看见两个出乎意料的人。

一个是薛清舞,此时正跟薛饮冰并肩而立。薛饮冰是副转运使,担当自己的副手,她跟随兄长从军,这点倒不意外。

意外的是,才过几天,那张被他辣手毁掉的可憎面容,竟然迅速修复如初,看不出丝毫伤痕,这让他有些惊讶。

另一个是夏侯霸。

任真望着他,诧异地道:“为何不去找你父亲?上阵父子兵,有中军主帅保护,你最安全不过。”

夏侯霸摇头,满脸堆笑,“不了,跟师尊并肩战斗,也是莫大荣幸。崔师弟不愿来侍奉您,这些小事理应由我代劳,我断然不能离开。”

他心里想的却是,如果跟着父亲,去匹敌战无不胜的陈庆之,必然无功可立,还不如跟着运粮。到时候,中军和后援军立功,算起来都有他们夏侯家的份儿,这才是稳赚不赔。

任真脸色微沉,转身没有说话。

师兄肯定不如家兄亲。由于在大朝试上,他出手弄瞎崔鸣人的双眼,令崔鸣九耿耿于怀,最近几日都没再去吹水居。

按任真原先的计划,这次离开京城,打算将一应生意交给崔鸣九和叶天命打理,锻炼他们的能力。然而,他派人去崔府时,却被告知,崔鸣九已不辞而别,陪兄长返回清河郡。

看来,是真的翻脸了。

无奈之下,他只能让叶天命独挑大梁,邬道思负责在幕后监督指点。他还不放心,又命老王夫妇留下看家,随时向他密报情况。

正想着老王夫妇,徐老六骑马走来,看出他的闷闷不乐,低声道:“你真该把那两口子带上。有我们在,你才是真正的安全。”

任真勉强一笑。

他不放心的并非生意,赌坊没了,可以日后重新再开。他真正忌惮的,是已经残废的邬道思。此人若阳奉阴违,不仅没有归顺,反而暗中勾结北海,必将生出祸患。

所以,他征战在外,正是检验邬道思忠心的时候。他如果作出违逆之举,暗中监视的老王会立即将他除掉。

他跟徐老六同行,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最近我让你派人去城西,为何迟迟没有回信?”

徐老六摊手,无奈地道:“你交代的事,我哪敢怠慢。实在是没有瞎子去春风亭,我没法向你禀报。”

任真皱眉,嘀咕道:“这就奇怪了……”

大朝试前,他让墨雨晴带口信去秋暝山,其中一件事就是,请杨玄机火速来长安,他有事相求。

按日子推算,墨雨晴早该到秋暝山了,凭杨玄机的奇门遁甲,赶到长安更无须多日,为何会杳无音讯?难道墨雨晴出了差池,没能把口信带到?

他摇了摇头,隐隐觉得此事不简单。

没能请到杨玄机,还算无关痛痒的小事,仅仅耽误他的长远布局。但如果没能请墨家强者下山,会对眼前造成直接影响。

他转身瞥了薛饮冰一眼,然后高声喊道:“去虎丘!”

第324章 墨家机关术

虎丘离长安不过百里,是一座军事重镇。此处地势险峻,道路狭隘,扼住通往北方的咽喉,乃兵家必争之地。

有一支精锐部队常年驻扎在此,约五万余人,负责拱卫京师。他们骁勇善战,作风剽悍,在春秋末战中,曾令敌军闻风丧胆,堪称虎狼之师。

他们雄踞虎丘,被朝廷赐名为虎贲卫。

任真出征前,女帝曾允诺交给他五万兵马,指的就是这支精锐虎卫。让他们离开职守,往前线押送粮草,足以体现朝廷对后勤供给的重视。

早在一个月前,夏侯淳率主力大军南下时,将紧急筹措的六十万石粮食运到这里,由虎卫接手看管。

任真离开京城后,直奔虎丘,就是来跟虎卫和粮草集合。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目的。他曾让墨雨晴带口信,请墨家强者出山协助,约定在虎丘会面。

由于没能等到杨玄机,他怀疑送信的墨雨晴出了差错,于是,进入虎丘城后,他没有立即去兵马司调兵,而是在徐老六陪伴下,匆匆赶往一家僻静客栈。

这是绣衣坊的秘密联络点之一,也是他让墨家众人等候的地方。跟掌柜对完暗号后,在对方引领下,两人走向一间宽敞客房。

房间内有三个人。

中年富商坐在桌前品茗。

彪形大汉躺在榻上打着呼噜。

一名黑衣女子倚在窗前,望着院里发呆。

没等任真走近,三人同时转身,凝视向门外,显然都有感知。

这时,任真推门而入,朝他们抱拳行礼,微笑道:“晚辈任真,幸会三位大侠。”

墨门以游侠自居,到处行侠仗义,称呼他们为大侠,再恰当不过。

那名富态男子端坐中间,笑眯眯盯着任真,“举世皆白。”

任真答道:“唯我独黑。”

黑衣女子眼眸骤亮,说话清脆爽快,“非攻墨门!”

任真莫名觉得这三人很顺眼,洒脱一笑,“兼爱众生。”

那彪形大汉从床上跳起,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热情地道:“俺叫朱家,墨家儒家阴阳家的家,听说你……”

中年男子轻咳一声,打断他的话痨,请任真落座后,由衷赞叹道:“在下郭解,听说巨子收了个天才徒弟,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

他面容白皙,腮帮有不少肥肉,咧嘴笑时,脸显得特别圆,透着一股和气。

任真平静答道:“郭大侠不必试探了。我从不是巨子的徒弟,跟他以叔侄相称。你若怀疑我的身份,直接提问就是。”

自己的小伎俩被识破,郭解也不觉尴尬,哈哈一笑,“我就说嘛,三人成虎,道听途说都不靠谱!”

说着,他侧身瞥了那女子一眼,示意她打圆场。

那女子似笑非笑,调侃道:“老郭,任公子一表人才,当徒弟哪行,依我看,自然得让他当墨家女婿!”

墨家女婿的分量非同凡响,李慕白就是先入赘墨家,后成为巨子首领。

任真苦笑。

郭解眨了眨小眼,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小兄弟,你田言姐说得有道理,日后多跟我家小姐亲近亲近,说不定,巨子之位就是你的了!”

任真哑然无语,情知墨雨晴回去后,肯定对他们说了什么,才让他们迫不及待地想撮合说媒。

他清了清嗓子,赶紧转移话题,开始谈正事,“我奉家师吹水侯之命,前来恭迎三位大侠。劳烦你们大老远赶来,实是为了北唐社稷,有要事相求。”

郭解收敛笑意,摆手说道:“客套话就免了,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巨子下达死命令,就说明他信得过你们师徒。有难处就直说吧,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家和田言看着任真,都目光凛然,流露出坚定的意念。

任真最喜欢跟这种爽快人打交道,也不墨迹,说道:“请三位来,是久闻墨家机关术的威名,想让你们帮我设计两种机关,确切地说,应该叫工具。”

郭解没插话,等着他提要求。

“这两种工具,是家师凭空臆想出来的,他脑海里只有模糊的想法,但不懂机关术的实际原理。所以,他让我转达给你们,看能不能真的把它做出来。”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两份亲手绘制好的草图,递给郭解。

“第一幅,是改良弩箭。我师尊认为,现在的弓弩每次只能射一箭,速度太慢,缺乏杀伤力。所以,他想把几架弩联结为一,成为火力强劲的蔡侯连弩。”

幸亏这世上没有诸葛孔明,否则,他一定会被气得活过来。

“第二幅,额……我师尊的绘图手艺有点差,这是一种木车,主要用途是押运军粮,利用这个独轮,可以在崎岖山道灵活行走,不致在途中损耗过多。对了,师尊说,这叫木牛流马。”

从古至今,粮草历来是战争的重中之重,很多时候,往往后勤补给决定成败。由于科学技术的落后,跋山涉水运送粮食,成本高得难以想象。

据说在某一朝代,粗略计算下来,每192石粮食送到目的地时,只会剩下1石!

由此可见,前线将士能吃口饭,是何其艰难的事。如果后方运输出现失误,很可能这192石连一粒米都剩不下,全都消耗在半路上。

结合眼前国情,北唐的运粮压力更大。经历天灾人祸,今年粮食大幅减产,军需粮草本就极度稀缺,万万承受不起严重损耗。

提高运粮效率,成了摆在任真面前的难题。

好在任真不是常人,前世熟读三国历史,对木牛流马略有了解。虽然他不懂实际原理,好在有墨家的奇人异士相助,这种技术活儿,理应交给技术人员。

如果他的假想成真,诸葛连弩和木牛流马问世,绝对能提升北唐的整体军力,弥补一些缺陷。这不仅造福于北唐,更将颠覆当前大陆的战争史。

郭解三人捧着草图,看得眼睛放光,如同发现新大陆一般,“我的天!吹水侯真是盖世奇才,他怎么会有如此奇思妙想!”

“有这份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不加入墨家,就是整个机关领域的损失!”

“嗯,回去一定告诉巨子……”

任真无视了他们的溢美之词,说道:“最近这段时间,就劳烦三位留在虎丘,潜心研制这两种工具。家师会安排一个熟人,为你们提供物资支持。”

郭解一愣,警惕地问道:“谁?”

“儒家六先生,薛饮冰。他为人热忱仗义,跟墨家颇有交情,你们应该信得过。”

朱家喜出望外,显然认识薛饮冰,“薛老弟也在虎丘?太好了,我天天憋在房里,都快闷死了!”

任真莞尔一笑,说道:“研制成功后,六先生会带你们去前线,跟吹水侯会合。到时候,还要倚仗你们勠力杀敌!”

三人用力点头。

任真准备告辞,忽然又转身回来,问道:“晴儿既然送到口信,为何不见玄机先生到京城赴会?”

“他啊……”郭解端详着草图,随口答道:“把小不起托付给巨子后,他就匆匆离开了。”

任真一怔。口信没送到,原来是因为杨玄机没在那里。

第325章 不期而至

如约见到墨家强者,任真松了口气,如能研制出木牛流马,粮草的运送损耗就会大幅减少,他这位转运使的压力也小很多。

他相信以墨家机关术的造诣,又有他提供的模型图,打造这两种工具不在话下。以后押运粮草的关键,只剩如何提防敌军突袭抄截了。

离开那家客栈后,他恢复蔡酒诗的面容,前往兵马司衙门。

虎卫早收到集结军令,此时,所有将领齐聚在议事堂,披盔戴甲,整装待发。

任真刚踏进门口,就感受到军伍里的森然杀气,心里开始懊悔,应该换好戎装再来,这身阔绰公子打扮,难免会让下属们看轻,无法树立威严。

然而,没走出几步,这些想法便烟消云散。在大堂主位上,端坐着一名腰悬长剑的男子,正静静注视着他,面无表情。

他心头微凛,虽没见过此人,却一眼认出对方的身份。

在南晋未雨绸缪的几年里,他特意记忆过北唐军政要员的面容,尤其是这位雪影卫副统领,迟早会跟他打交道,他深深铭记于心。

云榜第六,暗形,今日总算见面了。

任真走上前,瞥了一眼对方胸前的雪莲绣纹,还没开口打招呼,暗形忽然起身,主动让出位置,然后回身看向众将。

“都下去准备吧。”

任真脸色骤变。老子身为统帅,正准备训话呢,你就命令大家解散,这是要当众打我脸?就算你是雪影卫,也不敢这么嚣张吧?

暗形把他的情绪看在眼里,又抢在他开口发飙之前,躬身低声道:“侯爷,我有事禀报。”

任真嘴角抽搐,淡漠盯着他,没有说话。他倒要看看,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狗屁药。

待众将散去,暗形躬身说道:“陛下有份口谕给你。”

任真闻言,心里诧异,打算起身接旨,却被暗形按回座位,笑眯眯地道:“都是自己人,这些繁文缛节就省了吧。”

这一举动,让任真对他的印象立时改观。看来此人不像其他雪影卫那样,呆滞古板,还懂得人情世故。

“陛下说,原先她答应你,让虎贲卫全军押送粮草。但眼前形势有变,权宜之计,咱们只能带走三万人,剩余的两万仍驻扎在此。”

他没有说破,深深看着任真,相信凭任真的智慧,不难猜出真相。

果然,任真心思急转,若无其事地道:“好,我知道了。”

他并非不想把五万人都带走,而是因为猜得出女帝的用意。当初她允诺时,还没有北海谋反的流言,她无所顾忌。现在却不同,必须要有人驻守虎丘重镇。

虎卫一分为二,这也是无奈之举。

后来事实证明,他们的决断非常正确。留守的区区两万人马,彻底改变了北唐历史。

见任真爽快答应,暗形赔笑道:“请侯爷别误会,属下任凭您差遣,绝无越权之心。刚才支开众将,是因为要向您引荐一位客人。”

任真微怔,“客人?”

虎卫即将开拔,在这节骨眼上,哪有心思接待什么客人。

他暗暗迟疑着,只见暗形一拍掌,有人从后堂走出来。

出现在他面前的,并非一人,而是两人。

左首是位年轻公子,英姿飒爽,白衣如雪,看起来神采飞扬。他朝任真作揖行礼,举止温文尔雅,眉宇间却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傲意。

“你是……”

任真神情微惘,似乎好奇此人的身份,心里却惊诧无语,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暗形站在中间,笑着介绍道:“这位是新任的琅琊阁主,梅琅,也是梅老阁主的爱孙。他仰慕侯爷的豪杰气度,这次主动跟陛下请求,想随您出征,沿途学习讨教!”

此人居然是梅琅。

任真刚进京城时,两人曾在枫林晚相遇,为了赢得绣绣姑娘的芳心,当场发生激烈争执。任真当然认得他,只是想不到,会在这种场合重聚。

梅琅垂手而立,姿态非常恭谨,哪还平时惯有的桀骜作派。

“没错。在拍卖会上,晚辈曾与先生有一面之缘,后来领略您的文韬武略,盖世才华,令我惊叹折服,望尘而拜。我愿追随先生车驾,毕生以师礼事之!”

说罢,他一揖及地,躬身不起。

任真连忙起身,扶起梅琅,一副惶恐的神情,“万万使不得!你尊为琅琊阁主,乃御用侍卫,除了觐见陛下,谁都没资格让你拜,我岂敢受这等大礼!”

他很清楚,这一拜,潜藏着很多耐人寻味的用意。

他掌握绣衣坊所有情报,手眼通天,以前专门查过梅琅的身世。老阁主梅煜连儿子都没有,哪来的孙子?这里面必有蹊跷。

更蹊跷的是,无论他动用何种渠道,都无法找出蛛丝马迹。梅琅的身世渊源,就像一团迷雾,始终挥散不开,令他摸不着头绪。不愧是同行,清理痕迹的手段挺高明,他只能作罢。

然而,搁置很长时间后,有一次,任真在追查沐侯的底细时,无意中发现,沐侯跟女帝似有关联,于是,他顺藤摸瓜,一路查察之下,竟掀开了惊天秘密。

女帝和沐楚两人孕有一子,当年并未被杀死,而是被宫女掉包,救出宫外。

任真倍感震撼,乘胜继续追击,开始追查那个婴儿的下落,然后,发现了更让他震惊的线索。

那条线索的另一头,牵引到梅琅身上。

梅琅正是女帝所出的骨血,从小交给梅煜抚养,呵护在她眼皮底下,不远不近。难怪梅煜对他宠溺纵容,任由他横行京城,原来他体内流淌着皇家血脉。

前不久发生的事,更证实了这一真相。

在斜谷会战后,老阁主梅煜被杀死,琅琊阁群龙无首。不同于江湖门派,御用机构的首领之位,应由女帝亲自任命,而非一脉传承。

按梅琅的作为和能力,绝对没资格执掌琅琊阁,为女帝效力。在京城贵族圈里,大家都理所应当地认为,梅琅失去唯一靠山,即将坠落尘埃。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女帝竟破格启用梅琅,顺利接任阁主之位,爆出天大的冷门。

坊间对此无法理解,只能勉强解释为,女帝对老阁主的死感到痛心,怜悯其孤苦爱孙,才加以垂青庇护,延续梅家的荣耀。

他们哪想得到,女帝当初把孩子交给梅煜时,已有传承琅琊阁之意。这哪是眷顾梅家,根本是舐犊情深!

第326章 原来你也在这里

这个秘密瞒不过任真的眼睛。

他既然知情,就不会天真地认为,梅琅从军是很普通的事情。

仅凭阁主身份,梅琅便已无须跟寻常豪族子弟一样,征战沙场立功,再加上他是女帝独子,前途无量,更不值得冒险。至于所谓的仰慕任真,纯属扯淡,他自幼飞扬跋扈,何时变得如此温顺谦恭?

此举背后,一定另有深意。

面对搀扶,梅琅执意不起,躬身说道:“我虽忝居琅琊阁主,但有自知之明,论学识谋略,只能汗颜。恳请先生收下我,长伴身旁,聆听训示教诲,也好为您分忧,替朝廷解难!”

任真摇头,决然说道:“梅阁主请起,这肯定不行。你我本就是同辈,琅琊阁又是御用组织,地位超然,只敬陛下,我若以师长身份待你,等于凌驾在琅琊阁之上,必会招致非议,对你我皆不利。”

明知暗藏玄机,他岂肯趟这浑水,更何况,他早见识过梅琅的丑恶嘴脸,不屑于此人为伍。

这时候,暗形作为中间人,插话说道:“侯爷多虑了。实不相瞒,让梅阁主接受您的言传身教,其实是陛下的意思。她让你们成为师徒,谁还敢说三道四?”

任真语塞。他早已猜到这一层,只是,暗形轻易道破,这样他很难再推脱。

“陛下说了,侯爷心系社稷,救时济世,值得所有大臣效仿。梅阁主初出茅庐,还太稚嫩,就让他跟着您出去历练。两位相互提携,齐心合力,日后必是朝廷的左膀右臂!”

任真沉默不言。

暗形的意思很清楚,女帝是想让他多指点梅琅,两人在行军途中互相熟悉,增进了解和默契,为北唐日后的朝局奠定基础。

暗形无法猜到的,他也参悟得很透彻。

明面上,女帝要他言传身教,最深层的用意却是,让他提前亲近梅琅,不求产生太多好感,至少,未来形势有变,一旦梅琅的身世公开,关系到储君之争时,他不会排斥梅琅。

这次协同出征,就是女帝为将来埋下的铺垫,试图通过同生共死的战场情谊,将任真和梅琅绑在一起,有那么点及早托孤的意味。

可惜,她不知道的是,任真不仅洞察真相,更暗藏反心,压根就没打算当北唐的耿耿忠臣,任凭她差遣摆布。

托孤?你们这对豺狼母子,都会死在我手里!

见任真踌躇不决,梅琅慌忙说道:“侯爷千万别疑虑,在您面前,我始终以学生自居,绝不敢利用琅琊阁作梗,更不会插手军务,唯您的命令是从!”

这话跟暗形所说何其相似。

任真叹了口气,扶起梅琅,说道:“那好吧!我不会干涉梅阁主的自由,但丑话说在前头,军令如山,任何人都得服从我的调遣,违令者严惩不贷。”

既然无法抗旨,他只能收下梅琅。

这一刻,他隐隐联想到更深层次的可能。

或许,让梅琅随队出征,是女帝早就酝酿好的布置,而暗形充当监军,可能并非只是监视他,保护梅琅才是首要任务。

如果不知道梅琅的身世,他肯定会蒙在鼓里,被女帝耍得团团转。

梅琅喜出望外,再次朝任真行礼,算作拜师。

任真脸上看不出情绪,转身看向跟梅琅同来的另一人,狐疑地道:“这位又是……”

刚才在交涉时,他虽然目不斜视,其实注意力一直都落在此人身上。

在他眼里,梅琅和暗形都是小角色,掀不起多大波澜,此人却不同,令他忌惮不安。

此人肤白如玉,容貌精致,一副普通儒生打扮,看起来玉树临风,有龙凤之姿。他静静站在旁边,清秀气质让人很难忽视。

他刚现身时,任真便一眼识破,他女扮男装,其实是名绝色美女。

之所以敢肯定,并非是他慧眼如炬,有丰富的阅人经验。很简单,他也认识这个人。

枫林晚的头牌名妓,清音姑娘。

确切地说,是猫扑堂的绣绣。

那夜在枫林晚,任真和梅琅发生争执,起因就是都想见绣绣。可见,梅琅早就拜倒在绣绣裙下,被其征服。

琅琊阁的琅,绣衣坊的绣,这两人联袂而来,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只是,若让女帝知道,自己的独子迷恋南晋奸细的美色,不知会不会暴跳如雷。

梅琅哪知道其中关节,热情地介绍道:“老师,这位是我的同窗挚友,林清吟。我俩肝胆相照,经常抵足夜谈,有过命交情。他听说我要投身军旅,欣然请求同行,上阵并肩杀敌!”

任真点头致意,心里冷笑不止。

什么狗屁同窗,什么抵足夜谈,说穿了,就是你色迷心窍,怕在军中枯燥无趣,专门带着妓女出门,随时随地嫖一宿。

什么欣然同行,什么并肩杀敌,你这女人骗得过梅琅,却糊弄不了本坊主,其实是被南晋派来监视我吧!

只是一瞬间,他就将这对男女的心机看得通透。

绣绣闻言,拱手作揖,姿态潇洒从容,真有几分豪门公子的倜傥风度。

“草民不请自来,万望侯爷恕罪。实是大敌当前,我有心报效国家,辅佐阁主建功立业,才主动请缨,恳求侯爷成全。”

说罢,她深深看了任真一眼。

她知道,任真早就认出她,也应该能明白,自己是奉命而来,配合他执行南晋的计划,他没胆量赶她走。

果然,任真笑眯眯地道:“难得林公子赤胆忠心,忧心家国社稷,本侯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赶走你?我看你文静儒雅,不如到我帐中听命,替我掌管文书,如何?”

他感到意外,第二次进枫林晚时,他确实曾说过,行军途中,让南晋派专人跟他保持联络。没想到,竟然是这位……亲自来了。

绣绣神情微凛,没等说话,梅琅先急了,自己特意带出来消受的美人,哪能去服侍别人!

他立即劝阻道:“老师,俗话说得好,打仗亲兄弟,我跟林兄手足同心,既然联袂而来,理应一起进退才对。这种整理文书的杂事,不必让他亲自动手吧?”

说着,他侧过身,偷偷朝绣绣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也出言拒绝。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冒险带来的美人,接下来反水了。

“侯爷刚才说,军令如山,所有人都得听他的调遣。我投身军营,只为保家卫国,别说整理文书,就算让我为国捐躯,也在所不辞!”

梅琅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情况!

神特么为国捐躯!

任真微笑点头,对绣绣的回答很满意,“那就说定了。”

他目光横移,瞥向绣绣手持的长剑时,有意无意地看了那条紫色剑穗一眼。

猫首大人,是你太低估我,还是高估了你自己?

第327章 暴乱

梅琅和绣绣半途加入,令任真手下年轻人的成分变得更复杂。

愿意跟随他运粮的,大致可以分成这几波:

首先,是西陵故人,念及同窗情分,比如赵香炉、卓尔和付俊杰;

其次,对方家族跟任真之间存在利益关联,比如薛清舞、夏侯霸以及沐清梦;

第三类,则属于任真比较赏识,而对方恰好敬重他,比如范东流和牧野。邬道思本来也应在其列,可惜他半身不遂,无法四处征战。

第四类,是朝廷安插的亲信。暗形和梅琅二人,分别出自雪影卫和琅琊阁,暗藏女帝的监视。当然,萧铁伞的侄子萧金散也包括在内。

最后,也是最特殊的一部分,是潜伏的南晋势力。莫染衣是鹰首爱子,而绣绣隶属猫扑堂,有这两堂的人随行在侧,局势变得很复杂。

综上,这些势力盘根错节,错综复杂,由任真统御到一起,这次征程注定会热闹纷呈。

在虎丘集结后,第二天清晨,任真率领三万虎卫,押送粮草启程。

这次南晋大举入侵,三路兵马并进,分别从桐城、濮阳和长平方向进击。兵来将挡,北唐三大主力各自迎战。

任真作为转运使,负责为三路输送粮草,需要在后方挑选一座城池囤粮。粮仓的地理位置很重要,必须易守难攻,而且距各方战场较近,便于尽快提供补给。

经过反复斟酌,他最终把地点定在乌巢。

他自幼熟读三国,虽然深知这地名极其不吉利,但乌巢的确是最合适的选择。事在人为,他相信,既然有前车之鉴,自己高度警惕,绝不松懈麻痹,就不会重蹈当年袁绍的覆辙。

离开虎丘后,他按既定路线,护送粮草前往乌巢。

一路所经,皆是平原地带,地势平坦辽阔,一览无遗。敌军无处藏身,就无法设伏突袭,运粮军队可以放心前进。

行军畅通无阻,然而,速度却异常缓慢,远超出任真的预期。

出现在他面前的难题,既非敌军骚扰,也非天气地形阻碍,而是他忽略了一点。

自从渡江后,南晋敌军势如破竹,接连攻克城池,一路推进。无数北唐百姓纷纷向北迁徙,拖家带口,躲避战乱。

原本,他们只要躲得远一些,进入高沟深垒的坚固城池,就能先安顿下来,至少短时间内不必颠沛流离,疲于奔命。

但事实太残酷,后方各地都紧闭城门,不肯放难民进城,将他们挡在冷冰冰的铁门外。

一方面,当地官员担心人口流动,会引发城内暴乱,同时也得提防奸细趁乱混入。另一方面,跟难民紧密相关的,还有粮荒、疫病等连锁问题,他们自顾不暇,哪还有心思再同情别人。

随着战争深入,难民数量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多。自前线战场往北,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尤其是平原地带,从高处望去,无数黑点在攒动,密密麻麻,场面极为悲壮。

他们不知,何时战乱才会平息,前方何处才是家园,只能一直走下去,走到朝廷愿意开城接纳他们为止。

令任真难以置信的是,他们才南下五百里路,就已遇上沿江地带流亡至此的难民。

这意味着,眼前风餐露宿的穷困百姓,为了能远离战乱,竟徒步走了数千里地!

他虽然早就知道,如今的北唐哀鸿遍野,连长安城外都难民聚集,然而,当他行走在平原上,亲眼目睹这副充满震撼的惨况后,他的心彻底被触动了。

他深切地体会到,战争是一场何其可怕的灾难。

更现实的问题是,这些可怜的难民,阻碍了他们行军的步伐。

若只是纯粹挡路,倒还好说,天大地大,平原也大,凭锋利刀锋,足以令难民主动退避,让出道路来。可惜,绝不止争道这么简单。

任真这支军队内,有着难民最急缺的物资——粮食。

他们仓皇逃难,毫无口粮可言,能走到现在,都已是饥困交迫,不知多少天未曾进食,很多人都濒临倒下的边缘。饿死途中的难民,更是不计其数。

就在这时,他们突然看见粮车上的白花花粮食,就如在黑夜里看见光明,如何不令他们眼热心动。

饿死是死,被官兵杀死也是死,反正横竖都是同样的下场,何不豁出去拼一把,做个饱死鬼!

自从跟运粮军相遇,很多难民就冒出这种狂热想法,尤其是成年庄稼汉,仗着有一身力气,都跃跃欲试。只要有人敢挺身带头,无数难民就立即蜂拥而上,开始拼命抢粮。

在绵延数十里的粮队各处,同时爆发了十余起难民动乱。

起初,负责押运的将领们心生怜悯,不忍兵戈相向,屠杀这些衣衫褴褛的难民,还试图劝服他们。但大家都饿疯了,在生死面前,哪还有道理可讲,都不要命地望粮车上爬,根本拦不住。

众军士非常恼火,抽刀砍杀几名带头的汉子,想着以儆效尤,震慑剩余的难民。然而,他们低估了饥饿的力量,也错判了严峻的形势。

这漫山遍野,最不缺的就是难民。只要军士开杀戒,难民作为弱势群体,就会本能地抱成一团,形成强大的凝聚力。

本来是他们抢粮在先,有人流血牺牲后,难民群情激愤,想当然地认为,官兵在恃强凌弱,欺负他们。很快,如同火山喷发一般,更大规模的暴乱陆续爆发。

难民人多势众,虎卫遭受到严峻的考验。对于初出茅庐的任真而言,这也是两难的境地。

难民毕竟是无辜的,如果他展开血腥杀戮,只能暂时击溃暴乱人群。但这样一来,民心尽失,他真的害怕,前方数十万难民会揭竿而起,就地劫了他的军粮。

冲动的后果太严重,他承担不起,只能在民意面前妥协。

然而,这六十万石军粮绝不容有失。否则,挨饿的就是前线将士,到时兵败如山倒,北唐就彻底完了。

归根到底,之所以形成眼前的困局,还是因为粮食紧缺,北唐朝廷只想着攘平外患,根本没考虑救济难民的事,无视百姓死活。

于是,在任真运粮路上,尖锐的官民矛盾爆发了。

是官逼民反,还是放粮赈灾?

这时候,需要他当机立断,下达最正确的命令。

第328章 众怒难犯

他正左右为难时,负责护卫中军的范东流赶来求援,说那里的暴乱极度激烈,事态万分紧急,请他亲自坐镇指挥。

他毫不犹豫,单枪匹马,随范东流前去。在这种如履薄冰的局面下,如果再率大批军士前往,只能令矛盾更加激化,难以调和。

在路上,范东流简要叙述了冲突的实际情况。

运粮军各段都遭受难民骚扰,规模或大或小,而中军之所以最危急,是因为这群难民有所不同,里面竟藏着三名大修行者。

这三人自身实力强劲,又深得难民拥戴,在他们组织下,众人并未蜂拥而上,乱成一团,而是进退有序,避开虎卫的锋芒,分别从首尾两端抢粮,令虎卫们顾此失彼,疲于应付。

任真听完汇报,感到诧异。根据范东流的描述,这三人都是五境,而且指挥有方,颇有将领气度,以他们展现出的修为和素质来看,绝非普通百姓。既然如此,为何会混在难民里?

难道他们是南晋奸细,意图煽动难民群体,在北唐腹地制造骚乱?

他想到这种可能性,又迅速否决。如果真是卧底,应该深藏不露才对,亲自出面跟大军叫板,卧底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

心里带着疑惑,他火速来到中军。

跟他预想的不同,当他出现时,混乱局面已经平息,大批难民聚在一起,虽然仍然跟军士们对峙,但没再拼命抢粮。他们的眼里,不只有愤怒,还流露着一股悲痛的情绪。

范东流看到眼前情景,既惊喜又不解,他刚才离开时,局面明明快失去控制,迫在眉睫,为何才一眨眼的功夫,这些暴民就安静下来,没再发起猛攻?

他走到粮车旁,看着按剑而立的萧金散,问道:“萧兄,这是怎么回事?”

萧金散跳下粮车,以剑锋指向前方地面,冷酷一笑,“区区三名江湖野修,何足为虑?范兄逃离后,我亲手杀了其中一人,又废了一人!”

范东流眉尖一挑,听出萧金散话里毫不掩饰的讽意,却没有辩驳,确认道:“你是说,带头作乱的那三人,被你打败了?”

他刚才目睹过那三人的实力,是以不敢相信,凭萧金散一人之力,竟能力挫强敌,甚至让对方伤亡惨重。

萧金散收剑回鞘,望向难民后方地上的那块白布,眼神轻蔑。

“范兄,你刚才纵马离开,军士们有目共睹。过后论功行赏,你这一份就免了吧?”

范东流面无表情,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去跟任真汇报。

任真默默听着,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他心思缜密,明察秋毫,刚来这里,就捕捉到难民脸上的悲痛之情。原来,是他们拥戴的首领被杀了。

他们鸦雀无声,围在那里默哀,安静得太可怕,仿佛在积蓄怒意和力量。

任真能强烈预感到,更凶猛的报复反击即将爆发。

萧金散自鸣得意,还以为立下大功,却对局势一无所知,不知道自己是火上浇油,让大军彻底失去回旋的余地。

任真摘下范东流的佩剑,拿在手里,然后走进粮队深处,亲自来见萧金散。

萧金散此时才明白,范东流是求援去了。他一边朝任真行礼,一边心思急转,得尽快汇报情况,以免被范东流见缝插针,分走军功。

“禀侯爷,刚才……”

话还没说一句,被任真抬手打断,“你只有五境下品,如何能以一敌三,杀死对方?”

萧金散顿时怔住。

任真眼光毒辣,只用一句话,就戳中了问题的关键。

修行者武力强横,凭借真气对决,普通士兵根本无法插手,尤其是知命过后,连下五境的武修都只有干瞪眼的份儿,更谈不上出手援助。

此刻萧金散身旁的虎卫,虽然战力强劲,也只是针对世俗军队而言,要想干预五境之间的战斗,几乎不可能。换句话说,萧金散没有帮手。

既然如此,他赢得太荒唐了。别说是他,连任真都做不到。

任真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庞,等着他给出解释。

“我……”萧金散支支吾吾,面对他古井无波的眼神,紧张得额头渗出冷汗,“我因势利导,将他们各个击破!”

任真沉默。

场间陷入寂静。

萧金散心脏砰砰狂跳,他看得出来,任真并不相信这笼统的解释。

他正欲补充详情,这时,任真猝然抽剑,架在身侧一名虎卫的脖子上。这一幕,令所有人震撼无语。

“说。”

那名虎卫脸色惨白,战战兢兢,感觉脖颈间寒气直冒。

他明白,任真是让他交代萧金散战斗的实情。如果说不出来,或者配合萧金散说谎,自己就会背负谎报军情的罪名,被当场处斩。

他双腿哆嗦着,颤声说道:“小人不敢隐瞒,刚才亲眼看到,萧将军跟对方激战,一开始落尽下风,在那三人纠缠下,毫无胜算。于是,萧大人艰难脱困后,突然冲进后面的难民堆里。”

性命攸关,他哪敢含糊其辞,也不顾萧金散的凌厉眼色,如实说道:“那些都是老幼妇女,没有还手之力,更没参与抢粮。萧将军连杀十几人,让他们措手不及,慌忙赶去救护,却中了他的暗器偷袭!”

这卫士紧紧盯着任真,说到此处时,见后者脸色阴冷可怖,吓得没敢再说下去。

任真将剑从卫士脖颈间撤回,却未收进鞘中,转身看向萧金散。

“也就是说,你拿那些弱者当诱饵,使三人惊慌失措,再趁其不备偷袭。在兵法上,这叫引蛇出洞,对吧?”

萧金散闻言,以为他是在帮自己开脱,心神骤松,点头应和道:“不错,俗话说,兵不厌诈,不择手段。我这招引蛇出洞,正好打中他们的软肋,令他们……”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任真的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亏你还知道,那些老幼弱小是他们的软肋!连逃亡之人,都懂得尊老爱幼,想保护周全,你竟然痛下毒手,明知他们没暴动抢粮,还当众草菅人命!”

“兵不厌诈,引蛇出洞,这些都没错,但是谁告诉你,可以随意践踏无辜百姓的生命!你这种卑鄙歹毒的手段,就是在侮辱虎卫的尊严!”

任真怒发冲冠,当着众军士的面,破口大骂。

“你杀死一名带头者,就洋洋得意,自以为有功,那你知不知道,你滥杀无辜,欺凌弱小,会激起更多难民的愤怒!蠢货,等着他们来找你复仇吧!”

跟庞大的逃难洪潮相比,敢站出来作乱的暴民,毕竟是少数。那些人饥饿难忍,为了活命而抢粮,其实心里也明白,这样做跟强盗无异,死有余辜。

任真下令杀死他们,即使于心不忍,也于道义无愧,不会触犯公理舆论。没法讲道理,至少道理还在。

这下倒好,萧金散屠杀无辜,连没参与抢粮的人都不放过,顿时将全体难民都推到了敌对面上。只要消息在难民中间流传开,群情激愤,抱成一团,局面将一发不可收拾。

朝廷作壁上观,置流亡难民于不顾,本就丧失民心,令他们心生怨愤,仇视官兵。在这种形势下,萧金散再大开杀戒,践踏无辜弱者,等于把积蓄已久的火药桶引燃。

众怒难犯,任真要是不迅速行动,赶在难民主力起义前,消除他们的愤怒和误会,那么,虎卫很难从这片平原全身而退了。

第329章 刚柔并济,礼信立威

毫无疑问,以区区三万人对抗浩大的难民洪潮,这是自取灭亡。就算虎卫能进退自如,但大队的粮草辎重,又该怎么办?

任真只能选择妥协。

他命令手下把萧金散绑了,转而看向范东流,问道:“可敢随我前去谈判?”

在这风口浪尖上,民众的愤怒情绪正达到高潮,一触即发。任真走到他们面前,极容易激怒他们,发起报复性反击。所以,深入对方阵营,稍有不慎,将面临性命之忧。

范东流眼眸骤亮,凛然答道:“义不容辞!”

连主帅都愿身先士卒,以身犯险,他作为下属,还如何能贪生怕死,畏葸不前。

见他欣然应允,任真满意地点头,“此事平息后,我提拔你为帐前副将。”

他将剑丢还给范东流,负手走向阵营外。

萧金散被封住穴道,眼见任真要去议和,把他当成牺牲的筹码,竭力挣扎着,暴喝道:“蔡酒诗,你知道我是谁么!”

危急关头,为了保命,他只能搬出身后靠山,指望震慑住任真,迫使其打消念头。

任真停步,侧身瞥视他一眼,淡淡说道:“萧铁伞的侄子?”

萧金散表情僵滞,任真随口说破,浑不在意,这让他没法出言恐吓。

他强装镇定,威胁道:“既然知道,你还敢放肆!你不过是儒圣门下的走狗罢了,有什么好神气的?你若敢害我,我叔叔问罪时,你以为儒圣会袒护你?”

时间紧迫,任真懒得跟他废话,径直说道:“点他。”

你叔叔迟早会死在我剑下,你又算什么东西。

范东流会意,点住萧金散的哑穴,然后持剑拽着他,跟在任真身后。

三人离开虎卫,走向另一方的难民阵营。

没等靠近,人群里冲出数名庄稼汉子,护卫在最前方,其他人则往后退缩。他们冷冷盯着任真,眼眸通红。

“猪狗不如的畜生,还敢跑来送死!”

这些人以为,任真是想斩草除根,将他们赶尽杀绝。

任真见状,满脸苦笑。对方没骂错,连妇女孩童都杀,确实是猪狗不如。

“父老乡亲们别误会,我没有恶意。刚才,我的下属违反军令,滥杀无辜,我已将他擒下,送来交给你们处置。”

说着,他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没带兵刃,然后又指着五花大绑的蔡酒诗,想让难民们看到他的诚意。

为首的大汉闻言,半信半疑,确认被绑的是罪魁祸首后,仍未放松警惕,辱骂道:“你们这些狗官,就知道狼狈为奸,将可怜的娃娃们杀了,现在又来假慈悲?”

百姓遭受官府压榨已久,所见所闻,皆是官官相护,朝廷昏庸。他们已不敢相信,还有任真这样的好官。

任真神色一凛,原来萧金散杀的是群孩子。

他拽过萧金散,一脚将其猛踹到大汉跟前,沉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无论我说什么,也都于事无补。我特地赶过来,绝没有半点敌意,只是想替那位受伤的兄弟疗伤。”

难民里有三名武修,一人被当场杀死,还有一人中了萧金散的暗器,剧毒侵蚀,此时正昏迷不醒。

大家都是穷苦百姓,逃难到此,随身哪有解毒妙药。若得不到及时救治,那人也只是多活片刻,依然会丧命在萧金散手里。在这莽莽平原上,唯有运粮的虎卫才能解毒。

所以,任真的提议很难被拒绝。

他很清楚,在剑拔弩张的态势下,贸然提出谈判,弱势已久的难民多半以为,他想耍什么花招,未必肯坐下来从长计议。

他先利用萧金散接近难民,减轻他们的敌意,再提出治疗毒发昏迷的那人,进而接触到受民众信赖的带头首领,如此一来,谈判就能不着痕迹地展开,而不会被拒绝。

果然,听到任真的话,那名汉子开始迟疑,低声嘀咕几句后,有人跑进人群深处,显然是去征求带头之人的意见。

片刻功夫,那人又跑回来,对任真说道:“你们随我来。”

任真如释重负,跟着那人走进人群中间,心里则愈发好奇,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这些为了口饭连命都不要的暴民,甘愿听从指挥调遣。

只靠五境修为,一人不足以驯服这么多人吧?

难民一层又一层,走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一块平地上。很多老少围在那里,簇拥着躺在地上的几名伤者。

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蹲在旁边,手里捏着银针,心无旁骛地替伤者针灸。他全神贯注,紧紧盯着纤细银针刺入,额头的汗水淌下来,也浑然不觉,显然很紧张。

看到这一幕,任真没说什么,走到萧金散身旁,在他怀里袖里搜索半天,结果一无所获。

他解开萧金散的哑穴,冷冷问道:“解药呢?”

萧金散既惊又怒,咬牙切齿地道:“不把我放回去,休想得到解药!姓蔡的,你敢跟贱民勾结,我……”

话还没说完,任真夺过范东流手中剑,干净利落,一剑将萧金散的右臂削下来!

杀伐果断,莫过如此。

难民们见状,震撼无语。一些胆小的孩童,看到萧金散断臂处血喷如注的情景,吓得快哭出来。

任真转身,看着地上那名昏迷的独臂男子,说道:“这一剑,是替你还的。”

萧金散斩断那人一臂,他斩断萧金散一臂,这叫一报还一报。

他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萧金散,再问一遍,“解药呢?”

萧金散脸色煞白,痛得紧咬牙关,额头的青筋都暴立起来。

见他迟迟不开口,任真再次举剑。

他两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要挟他。萧金散仗着有解药,想以此逼他放自己回去。可惜,他根本不吃这一套。

你每拖延一次,我就让你少一个身体零件。我倒要看看,是谁要挟谁!

眼看剑锋即将斩落,萧金散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仓皇大喊道:“腰带里!”

他认怂了。

今日,他总算领教到吹水侯的心机手段。

任真停手,那把剑骤然凝滞,离萧金散左肩只有分毫之差。他抽走腰带,从中间撕开,取出几粒药丸。

中年书生早已起身,将任真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见他拿着解药走过来,脸上浮出复杂的表情。

“这是在杀鸡儆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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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0章 牛家村老少

能让这么多人顺服,中年书生绝非凡人,自然看得出,任真这招很高明,是故意在演给他们看。

当众废掉萧金散,等于是划清界限,向难民们表态,他跟萧金散并非一丘之貉,不会伤害无辜民众,从而减轻大家的敌意;

同时,他杀伐凌厉,故意使出血腥甚至残忍的手段,又不止惩罚萧金散,更是在震慑亲眼目睹的难民,让大家意识到,他虽然仁慈,但绝无妇人之仁,杀起人时毫不手软。

恩威并用,软硬兼施,任真还没开口,就先拿萧金散立威。

他这一招也确实奏效,此时,周围的难民静静注视着任真,眼神里的惊惧情绪,取代了先前的愤怒战意。

中年书生接过药丸,放到鼻孔处轻嗅,辨识出熟悉药草的气味后,渐渐放心,躬身给那断臂男子服下。

任真没有急于开口交涉,目光微移,看向地面躺着的另外十余人,问道:“他们也中毒了么?”

这些都是矮小幼童,看起来不到十岁,没像那边的尸体一样盖着白布,显然是晕厥不醒。

中年男子叹息一声,眉宇间郁结着愁苦之意。

“他们都是饿晕的。我好歹读过圣贤书,明辨是非黑白,若非万不得已,你以为我愿意率人抢劫军粮?身为教书先生,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在我面前……”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任真闻言,眉关紧锁,看着面黄肌瘦的孩童们,心情异常沉重。

现在事情已经清楚了,难怪这里的暴乱最为凶猛,原来,是有十几名幼童饿晕,性命危在旦夕,同行的长辈不忍坐视不理,于是在私塾先生指挥下,疯狂抢粮,指望能给孩子们弄口饭吃。

饿着肚子跋山涉水,连成年人都吃不消,倒下无数,更何况是这群弱小可怜的孩子。

救他们命的粮食,就在对面路上,只要能凭运气抢出几袋,大人们哪怕流血负伤,至少可以挽救这些年轻的生命,也就值了。

看着孩子们倒下的凄惨情景,谁又能铁石心肠,见死不救?

任真转身看向范东流,还没开口说话,范东流已心领神会,箭步冲出人群,朝车队跑去。

须臾之后,他扛着两大麻袋稻米,再次回到这里,放在任真面前。

任真躬身坐在麻袋上,跟中年书生对视,沉声说道:“你们做得没错,人非草木,都不忍看着他们饿死。我既然运粮经过,更不能坐视不管,所有跟着你的童生,我都救了。”

中年书生闻言,神情激动,朝任真深深稽首,“草民替这些孩子,谢军爷救命大恩!”

这是最隆重的大礼。

附近难民见状,喜形于色,纷纷跪地欲拜,却被任真厉声喝止,将书生一把拽起来。

“我知道,要说可怜,不只是孩子,你们也饥肠辘辘,多日未进食。但是难民漫山遍野,人数太多,我救不过来。就算你们跪下求我,也无济于事。”

书生起身,掸了掸布袍上的尘土,眼里噙着傲然笑意。

“军爷以为,我们是在向你乞食?杨某自诩知书达理,更懂得知恩图报。别的不说,就冲你救孩子们的命,牛家村父老爷们,谁再敢抢粮,就是跟我杨靖过不去!”

说罢,杨靖转身扫视周围人群,身上透出精悍的杀气。

随着这声表态,牛家村的居民们纷纷附和,赞同杨靖的决定。

“对,咱们又不是不讲理的刁民,早就约定好,救活孩子最重要,怎么能出尔反尔!”

“咱们至今没抢到粮,再拖延一时三刻,娃娃们真就没救了!军爷的恩情,咱们得领!”

“就是!军爷为前线将士运粮,还不是为了守护大唐疆土?咱们要是承情,就别让军爷为难!”

……

三言两语,这些牛家村民达成一致,虽然自己还是饿着肚子,坚决不再聚众抢粮。

任真心头微暖,恍惚看见自己被邻居们养大的童年。

他能看得出,眼前这群人也很豪爽仗义,在大是大非面前绝不含糊。那个叫杨靖的书生,别看表面文质彬彬,发起狠来颇像是一方恶霸,令人畏惧。

他点头说道:“好,只要你们肯信守承诺,我可以把稻米交出来。不过,待会儿支锅煮粥,要是附近难民闻着香味赶来,抢夺孩子们的口粮,我可管不着!”

杨靖淡淡一笑,不以为意。

这时,中毒晕厥的男子醒来,在旁人搀扶下坐起,气息虚弱,说道:“军爷放心,这一路走来,敢从娃娃嘴里夺食的畜生,就没从杨兄手下活过……”

杨靖俯身,开始替这男子号脉,“郭康,赶紧闭嘴疗伤吧!那个卑鄙歹毒的畜生,军爷已经擒来,待会你亲自手刃他,替乡亲们报仇!”

郭康一听这话,双目圆瞪,怒气狂涌,哪还有羸弱病态,恨不得立即跳起来。

“狗娘养的!连娃娃都狠心下手,看老子活剥了他的皮!”

在众人拉扯劝阻下,他才乖乖躺回地上,继续养伤。

这时,杨靖走到任真身旁,轻声说道:“能否移步一叙?”

任真微怔,跟杨靖离开人群,走进一块凹陷土坑里,席地而坐。

杨靖开门见山,直接说道:“军爷愿意救那些可怜孩子,在下深表感激,无以为报,故而多嘴想替你分忧,希望你别误解。”

任真点头,知道他有心里话要说。

杨靖说道:“我们牛家村的人,公私分明,懂得什么叫道义,绝不会再抢粮。但是逃难人潮太庞大,龙蛇混杂,想必你们粮队各处都受到袭击。你又该如何降服更多的人?”

任真凝眉不语。

杨靖说的是实情,在他震慑统领下,这群难民还算通情达理,见任真交出元凶萧金散,又主动搭救孩子们,便承这份人情,不肯闹事。

然而,平原上难民太多,其他人为了活命,不择手段,断然无法轻易摆平,他们才是难啃的骨头。

“你有何良策?”

任真见他发问,便猜到他心里已有主见。

果然,杨靖干咳一声,说道:“依我看来,军粮不可有失,难民不可屠杀,两者难以保全,不如取个折中之策。你留下小部分军粮,让他们去抢!”

第331章 民心向北

任真神色微滞,并非意外于杨靖的建议,而是没想到,这落魄书生竟跟他有极其相似的看法。

难民暴乱一起,他在思考应对之策时,就曾想过这个主意。

他主动放弃一部分粮食,将其抛诸空地上,成为无主之物。那些疯狂的暴民见状,必会蜂拥而去,展开内部抢夺,而非继续跟虎卫争斗。毕竟抢没主的东西,当然比从虎口夺食容易。

这招弃卒保车,能以微小的代价,将难民祸患引开,让他们内部产生混乱,无法再紧抱成团,拦截运粮军的去路。

而且,自愿交出一部分粮食,也能挽救不少难民的生命,这是慈善之举,既化解危机,也让任真赚得好名声。这一招相对温和,能尽可能减少军粮损失。

但是,鉴于某个原因,任真并未迅速采纳,仍然在犹豫之中。

此刻听杨靖提起,他若有所思,调侃道:“凭你的五境修为,在难民里罕逢敌手,到时率领牛家村民抢粮,肯定没人抢赢你们!”

杨靖自身实力强劲,又足智多谋,指挥村民密切配合,这一招最直接的受益者,当然是牛家村人。有了可抢夺的粮食,至少他们自保无虞。

见自己的小心思被识破,杨靖淡淡一笑,并不觉难堪。

“乱世之中,为强者居之,实力强的人理应抢到饭吃。只怪我们差得太远,不然,我何必这么麻烦,早就率人劫走大批军粮了!”

任真深以为然。难民这么多,总有人要饿肚子,抢不到粮食,也别怪竞争残酷,世道不公,要怨就怨自己不够强。

他打量着杨靖上下,说道:“我看你举止文雅,又深明大义,绝非平庸之辈,难道是哪家书院的贤士?为何流落至此?”

他对杨靖的底细摸不透。

此人书生打扮,且是私塾先生,大概是儒家门生。但他又通晓兵法,指挥有度,懂得驾驭军心,似乎出自兵家路数。刚才的切脉诊病,就更让任真看不懂了。

杨靖闻言,怅然答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不敢瞒军爷,我并不是儒家门徒。诸子百家,早已尽数没落,至于我师门的名号,实在羞于启齿……”

任真诧异道:“为何?”

杨靖神色黯淡,“我出自丹青道,家师丹青绝,已经……离开南晋。”

任真骤惊,“你跟吴道梓是一伙的?!”

这场南北战争的起点,便是吴道梓叛国,里应外合,将南晋主力悄然引入江北。丹青道唯吴家是瞻,一并投降南晋,此人怎会混在难民人群里!

难道他真是奸细?不对,他怎敢主动吐露身份?

任真表情震撼,无数念头在脑海里闪过。

杨靖愤懑地道:“看来你都知道了。家师不得志已久,自认为饱受欺压,于是率众叛国,献城求荣。我跟他志向不同,不肯见利忘义,厚颜寡耻,所以分道扬镳,脱离了他们的队伍。”

任真心头微松,这时又想到,那些牛家村民跟杨靖相熟,乐于拥戴他,想必是钦佩他的高风亮节。此人呵护孩童,心怀仁义,应该不像是装出来的。

“我回到牛家村,办了一座私塾,教当地娃娃们读书识字。前不久,敌军攻占家乡,我有心归隐山林,又放不下那群学生,怕他们在逃难途中,被蹂躏遗弃,便护送他们一路北上。”

任真释然,难怪此人身手不俗,却甘愿混在难民里流亡,原来是心疼学生们的缘故。

“那位郭康兄弟,以前曾是军伍教头,因为看不惯上司的恶行,愤然辞官回乡,当卖肉屠户。我俩本想将乡亲们安置好,再各自离开,谁想到,北唐之大,竟没有一城愿收留我们!”

他叹了口气,落寞之情溢于言表。

任真不知如何出言安慰,沉默一会儿,沉声问道:“接下来,杨兄有何打算?一直这么逃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孩子们还太小,继续风餐露宿,肯定会吃不消。”

杨靖低头,凝视着皴裂的土地,眼神飘忽,“粮食……我得带他们找到粮食。”

弄不到粮食糊口,无论逃往哪里,始终都是过客,无法真正立足扎根,让乡亲们生活下去。

然而,北唐今年旱灾严重,各地都在闹饥荒,粮食极度匮乏,杨靖这个想法注定难以实现。

以难民们的身体状况,肯定没法撑到秋收时节。如何安顿下来,这是迫在眉睫的难题。

任真踌躇片刻,说道:“你刚才建议我,放弃一部分粮食,让大家去抢。先前我考虑过这主意,但是我想,杯水车薪,就凭我送的那点粮食,救不了多少人,更没法真正解救你们。”

杨靖眨了眨眼,反驳道:“但总好过我们迅速饿死。连这片平原都走不出,还谈什么以后?”

任真听出这话里的意味,解释道:“你别误会,我没说不采纳你的建议。而且,我准备更慷慨一些,拿出比你想象中更多的粮食。”

杨靖豁然抬头,眸光明亮,“多少?”

任真没开口,取而代之的,是伸出一根手指。

杨靖情绪激动,惊呼出声,“一万石!”

任真摇头,“十万石。”

杨靖心脏怦然一跳,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任真给出了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要知道,整支运粮军里也只有六十万石,这意味着,任真愿意放弃足足六分之一的粮食,来救济难民。

这绝不是弃卒保车,已经伤筋动骨,影响到前线的军粮供给。

任真为何如此慷慨?难道他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

杨靖呆滞良久,才缓过神来,以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他,问道:“你不是在开玩笑?十万石军粮丢失,到时你如何跟朝廷交代?这么大的罪名,你承担不起!”

“朝廷?”

任真冷冷一笑,站起身,负手环顾着漫山遍野的难民,说道:“朝廷再坐视不管,让形势恶化下去,恐怕朝廷就不存在了。”

杨靖脸色剧变,站在任真身后,犹豫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任真望向北方天空。

远方山丘顶上,一只雄鹰盘旋而过,像是在等着新鲜肉尸倒下,让它饱餐一顿。

又像是猎人放出的战鹰,正从高空侦查敌情。

任真眯起眼眸,眺望着它,幽幽地道:“我愿意提供十万石粮食,不过前提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杨靖感到意外,不明白任真此话何意,难道他是为了自己,才肯如此慷慨解囊?

任真说道:“我要你把所有人凝聚在一起,带他们去北方。”

杨靖皱眉说道:“难民人数太多了,我没那么大本事,能让所有人听我的。他们领完粮食,就会一哄而散,不是每个人都感恩戴德,肯服从你的调遣!”

他越发困惑,任真究竟想干什么。

任真头也不回,“那你就告诉他们,去北海有饭吃!”

第332章 大争之世,逆流而上

“你说什么?”

杨靖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什么叫去北海有饭吃?”

任真回身看着他,一板一眼地道:“意思就是,北海郡囤粮充足,难民只要去了那里,无须付出劳动,自会有人提前分发口粮,让你们填饱肚子。”

杨靖哑然一笑,“有这等好事?”

任真没再解释,一副你爱信不信的表情。

世间没有免费的午餐,杨靖当然不信,疑惑地盯着他,“到处都在闹粮荒,你如何确定,北海有足够的粮食喂饱我们?更何况,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高家没理由乐善好施,接济世人。”

任真碍于官军身份,不便捅破窗户纸,心道,你只顾逃难,肯定还没听说,北海蠢蠢欲动,准备起兵造反。

从古至今,战前最重要的筹备都是钱粮。只要有了钱粮,随时可以招兵买马,收揽一大批衣食不保的流民,去他们帐下当兵吃粮。

北海蛰伏多年,包藏夺回皇位之心,必然私蓄甲士,暗中进行精心谋划,囤粮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故而任真断定,北海高家现在粮草充足。

他们隐忍不发,只是在等待起兵良机。北唐主力南下后,他们派邬道思当朝宣发檄文,就说明他们认为时机已到,很快就会举事。

在这节骨眼上,任真将大批难民送到北海,这就是现成的雄厚兵源,高家怎么可能拒于门外。

他们甚至无须招募,只要站在城楼上喊一声,跟我造反有饭吃,全体难民自会踊跃参军,加入义军谋生路。开仓放粮后,北海的声势将无比浩大。

到时候,八方民众闻风而动,恐怕都会云集响应,赢粮景从。所谓民心向背,可以称之为民心向北了。

此时,见任真不愿解释,杨靖心里的疑虑愈重,凝眉说道:“你不把话说清楚,我是不会带他们去北海的。千里迢迢,我不能骗他们空欢喜一场。”

并非他不肯信任任真,而是任真的话没头没尾,让人匪夷所思。

任真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偷听后,才说道:“最近京城盛传,北海将起兵讨武。你想,他们肯定急需招募兵勇,眼前这群难民为了果腹,连军粮都敢劫,还不敢造反么?”

杨靖闻言,瞳孔骤缩,倒吸一口冷气,“你要让我们去当反贼!”

他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位朝廷主将,竟会违背自身立场,唆使他率众投靠北海叛军。

“反贼?”

任真冷哼一声,嘲讽道:“你们刚才抢军粮时,可曾介意这也是谋反行径?我看你们个个义愤填膺,视昏庸朝廷如虎狼,怎么,真到破旧立新时,又想要忠君爱国了?”

这话音极刺耳,说的却是事实。为了饱腹活命,连军粮都敢抢,要他们去推翻暴君昏政,反倒自命忠臣,岂不荒唐?

杨靖哑口无言。

任真淡漠地道:“我见你们流离饥困,所以才指条明路,救这些人一命。去或不去,你们看着办吧!”

有一点他没道破,他之所以慷慨掏出十万石粮食,是想给难民们充当北上的盘缠。有了这些粮食,大部分人走到北海,应该不成问题。

杨靖苦笑道:“造反是条不归路,不成功便成仁,对普通百姓而言,未必真是活路。而且,以这些人的能力,你认为他们在战场上有胜算么?”

任真答道:“套用你刚才的话,有糊口的营生,总好过你们迅速饿死。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还谈什么胜算?”

杨靖再次语塞。

任真知道,他是替众多难民着想,于是继续说道:“很多时候,胜负只在一念之间。朝廷三大主力都已南下,你们若去北海,人多势众,就没有军队能剿灭你们。”

说到这里,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点透。

他漫不经心地道:“脚下的路是自己选的,你说要带他们找到粮食,我只是告诉你们,哪里有粮食而已。至于肯不肯去,干我鸟事?”

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去。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任真很清楚,只靠施舍几万石粮食,根本不可能救活众多难民,最多撑过一时。

之所以造成如今的惨况,哀鸿遍野,归根到底,都是由于荒废无为的朝廷。只有让民众找到糊口的出路,起义推翻武氏皇权,才能拨云见日,从根本上挽救危局。

造反俩字,才是真正的救命良方。

路就在杨靖面前,至于他如何选择,任真懒得再理会。反正这番对话,只有二人彼此听到,缺乏证人,他也不怕杨靖回头告发他。

而给难民多少粮食,却在他一念之间。

见他要走,杨靖一把拉住,急忙说道:“军爷勿怪,草民安分苟活久了,乍听到造反这种大胆建议,一时难免会产生排斥。”

任真停住脚步,却没有说话的意思。他能说的,都已经说尽了。

杨靖何尝不知,作为弱势群体,难民本就无路可走,生死存亡的关头,没资本去挑肥拣瘦。

他微微沉吟,说道:“我看得出,您洞察时局,又体恤苍生,是真正超脱的高人。我心里一直有个困惑,想恳请您赐教。”

任真不置可否,“说说看。”

杨靖说道:“以前,丹青道在讨论天下大势时,曾有人抛出一个问题,大争之世,何以自处。当时吴道梓说,应识清时务,顺势而为。”

他皱着眉头,鄙夷地道:“结果,他奴颜婢膝,屈服于南晋的淫威,当了卖国贼。所谓的顺势而为,不过是见风使舵,攀荣附贵罢了。可见,这不是正确的答案。”

任真若有所思,“你想听我的见解?”

杨靖点头,“大争之世,风起云涌,险象环生,若没有坚定的立身之道,就想安稳处世,施展自己的抱负,是不可能的事。您年纪轻轻,就能统御大军,威慑人心,胸中必藏有峥嵘。”

任真思忖着,忽然联想起离开京城前,曾跟莫鹰首对话的情景。

吴道梓的顺势而为,莫鹰首的不争即争,是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么?

“我只能告诉你,世间事并不是非黑即白,这个问题也没有固定答案。人应该结合自身的处境和性格,才能做出切实可行的抉择。”

杨靖琢磨着话意,说道:“您的意思是,处世之道不分对错?照这么说,吴道梓的叛国行径也是对的?”

“我没这么说,”任真摇头,“吴道梓选择降晋,这不是他的唯一出路,如你所说,只是攀荣富贵。换言之,他并非处境所迫,而是性格使然。”

说到这里,他心意微动,“反过来,你能说降晋本身是错的么?当年任将军功高震主,遭受诬陷,被北唐大军围追堵截,只能渡江降晋,才可自保。换作是你,不投敌国,难道还要引颈就戮?”

杨靖无言以对。

“再譬如,这些难民被朝廷无视抛弃,你跟他们大谈忠君爱国,让他们顺朝廷的势,人家理你们么?既然处在社会最底层,能帮他们在乱世里活下去,这才是最实际的立世之道啊!”

“所以说,抛开处境去论处世之道,都是纸上谈兵,毫无意义。”

“如果你已经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那还谈什么顺势而为。只要你认为,这朝廷昏暗,这江山该倾覆,那就逆流而上,干他妈的!”

第333章 后福和后患

杨靖听得心潮澎湃。

人的境遇各有不同。身陷逆境,就守住骨气,自强不息;处在绝境,无路可退,那就奋起反击,无所畏惧,杀出一条血路!

道始终是自己的,什么顺势逆势,皆以我为主。只要初心不改,当顺便顺,该逆则逆,何须仿效他人,强行树立固定的标准。

大争之世,奋发图强,才是颠扑不破的正道。

杨靖豁然开朗,说道:“我明白了,每个难民都贫困如洗,力量弱小,难以在乱世立足,他们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多。只要将民众凝聚起来,挟泰山以超北海,整座大唐都会被踏在脚下!”

任真说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坐而论道容易,亲身践行才难。我只是站在难民的立场上,为他们指点出路,至于如何达到目的地,要靠他们一步步走下去。”

杨靖点头,凛然道:“您放心,我一定遵照您的吩咐,顺利将他们带到北海。”

“你怎么还不明白?”任真轻笑,“这不是我的吩咐和命令,我只是过客,跟你们立场不同,要走的路也不同。我肯指点,是出于良心,你们去不去,对我无所谓。”

杨靖似懂非懂,“您要走的路,又是什么?”

他想不明白,任真既是朝廷命官,为何会建议他们反叛。明知朝廷昏庸无道,他也认为应揭竿而起,为何自己却无动于衷?

任真摇头,没有回答。

道不同,不相为谋,一个是谋生存,一个是谋天下,这两者能商量到一起才怪。

任真眼里的敌人,从来都不止北唐。所以,他需要南下抗敌,粉碎武帝统一天下的勃勃野心。

杨靖是聪明人,见他讳莫如深,转而说道:“先生今日指点迷津,救万民于危亡之际,大恩如此再造。恳求您赐下名讳,我等如若脱困,必定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说罢,他叩首拜谢。

任真受之无愧,看着他的谦恭姿态,淡淡说道:“对我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不忍见死不救罢了,哪指望你们报恩?名讳就免了。”

做好事可以留名,这种教唆他人造反的好事,还是不留名为妙。

杨靖跪地不起,执意说道:“我等此去北海,投靠义军,他日跟朝廷为敌,恐会跟您兵戎相见。只要得知您的名讳,我等必定退避三舍,不敢与您为敌!”

他说得不无道理。

任真是朝廷将领,杨靖可能会当上义军首领,两者势同水火,以后在沙场之上,两人真有可能对垒。即使任真不领情,杨靖感恩戴德,也万万不肯恩将仇报。

任真略微踌躇,心道,要想查知运粮官的身份,并非很困难,便没必要刻意隐藏,于是答道:“我叫蔡酒诗。”

杨靖铭记在心,忽有所思,从怀里掏出一块翡翠玉佩,递给任真。

“蔡先生,日后用得着兄弟之处,你只需以此信物,捎个口信到北海,杨某一定欣然领命,万死不辞!”

留条后路,何乐不为,任真收好玉佩,说道:“这么多条人命,就交给你了,好自为之。”

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范东流担心他出事,一直在远处候着,迎上前问道:“侯爷,事情谈妥了么?”

任真往粮队方向走去,说道:“这股最剽悍的难民,已经摆平了。不过,难民人多势众,指望以德服人,凭同样手段感化其他难民,这太不现实。”

范东流跟在身畔,沉声道:“要不,咱们丢卒保车,放弃少量粮食,将难民抢夺的矛头引开?”

任真微怔,旋即开心一笑。他没白器重范东流,此人心思机敏,跟他和杨靖想到一起去了,果然英雄所见略同。

“你这主意不错,深合我意。不过,光跟我说没用,待会你还是把这话说给其他人听吧!”

中军的暴乱平息后,他带着范东流,返回开路的精锐前锋里。

暗形和梅琅等人迎了上去。平原四处人声鼎沸,即使没有下属报知,他们也想得到,必然是有难民哗变。

梅琅关切问道:“情形如何?”

任真皱眉说道:“形势很严峻,粮队各段都有暴民抢粮。再这么下去,我担心咱们会损失惨重,无法全身而退。”

梅琅骤凛,这时,暗形冷冷开口,脸上没了惯有的温和笑容。

“侯爷未免杞人忧天,太把暴民当回事了。别看他们气焰嚣张,哼,我不信世上会有悍不畏死的人。”

这话音有些刺耳,任真闻言,眼眸微眯,“统领说得对,世上没有不怕死的人,但是,饿死比战死更窝囊,也更痛苦。如果硬拼起来,他们人多势众,虎卫很难严密护住粮草。”

他已经猜到暗形态度冷漠的原因。

果然,暗形轻哼一声,反驳道:“侯爷不是已经擒下萧金散,去跟难民求和了吗?怎么,搭上一条雪影卫精英的性命,都没能谈拢?”

任真不动声色,心里暗忖,暗形的情报竟如此迅速,这么快就知道了,看情形,虎卫里肯定安插进不少雪影卫。

“难怪统领脸色阴沉,原来是在痛惜萧金散。需要我给你一个交代吗?”

“不必了。”

暗形冷冷回绝,他既知道萧金散出事,自然对事情原委一清二楚,本就理亏,再想跟舌辩群臣的吹水侯吵架,等于自取其辱。

“离京前,萧大人曾托付我,照应他侄子的安全。你既敢把萧金散交出去,那就等回京后,你亲自去面对那把铁伞吧!”

萧铁伞无妻无子,孤苦伶仃,膝下只有这么一个侄子,本指望将绝学传承给他,如今却被任真推出去,断送了性命。

暗形确信,萧铁伞一定饶不了任真。

任真毫无惧意,“我会当面跟他说清。”

不止是萧金散,他很清楚,自己班师回朝后,肯定要为军粮一事大费口舌。

梅琅见气氛紧张,开口打圆场,说道:“咱们护送粮草为重,投鼠忌器,不宜跟暴民硬拼。为今之计,还是想办法从此地脱身,摆脱难民的骚扰。”

“对!”范东流也不愿看到内部不和,连忙说道:“我有个主意,咱们可以放弃一部分粮食,扔到荒野上,任由难民们哄抢。趁他们注意力转移,咱们火速行军前进!”

梅琅拊掌一笑,“让这群刁民窝里斗,没工夫再跟虎卫血拼,如此弃卒保车,范兄此为妙计。”

在场有五人,任真、暗形、梅琅、范东流,以及绣绣。

梅琅和范东流表态,任真心头微安,侧首看向暗形,“统领对此有何看法?”

暗形沉着脸,“我没异议。”

任真点头,“那就这么定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绣绣忽然插嘴,问道:“那么,该扔多少粮食为好?”

第334章 马蹄南去人北望

任真心意微动,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他心里早打定主意,要放弃十万石粮食,以诱饵的名义分发给难民,同时也是支援他们投靠北海的盘缠。

但这话不能从他嘴里说出。眼下,军营里虽由他作主,却龙蛇混杂,有暗形和梅琅等人监视,他自己主动提出,必然会让这些人生疑,激起强烈反对。

刚才范东流主动倡议,赢得其他人的同意,接下来,又该如何让他们接受十万石的巨额数字?

场间陷入沉默。

范东流见提议被采纳,备受鼓舞,再次主动打破僵局,“依我看,不如抛出一万石,如何?”

“少了,”梅琅微微思忖,摇头说道:“范兄低估了附近难民的数量。走出这片平原,还有数十里地,估计得三万石才行!”

任真沉默不语,期待着他们继续加价。

这时,绣绣走到旁边,负手眺望着官道一侧的庞大难民群,颇有几分男儿气概。

“以前游览古迹时,曾偶然寻得一句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今日看到哀鸿遍野的惨况,不免忧心社稷民生,真恨不得倾尽所有粮食,让大唐寒士俱饱腹!”

说罢,她故作忧愁,在众人面前长叹一声。

任真见状,心里冷笑不止。这女人打的算盘,能忽悠得了别人,却骗不过他。

绣绣是南晋密探,说什么忧心北唐民生,只是个幌子,真实目的无非是,想打动在场某些人,把更多军粮捐给难民。军粮减少,前线供给紧缩,对南晋当然是好事。

果然,有人立刻中计。

为了讨好美人芳心,梅琅慨然道:“林兄所言极是。咱们投身疆场,浴血杀敌,所为者何?还不是为了保境安民,能让百姓安居乐业!”

他偷瞥绣绣一眼,见她面露戚色,继续说道:“眼见这么多人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即使他们不抢粮,难道朝廷就没有责任赈灾放粮?难道咱们就不该主动施舍,帮他们渡过眼前难关?”

他心里则想着,妇道人家就是心肠软,见不得别人可怜,反正粮食不是他的,只要能讨清音姑娘欢喜,捐出再多又何妨?

绣绣抿嘴一笑,望着谄笑的梅琅,明眸波光流转,“是啊,难民众多,三万石有点少。咱们可以多给些,当成是替朝廷赈灾,如何?”

范东流闻言,暗自诧异,梅琅以前横行霸道,恃强凌弱,何时变得忧国忧民了?

不过,他认可梅琅的说法,附和道:“不错,朝廷理应救济难民,咱们索性多放粮食,权当赈灾。至于军粮,足够数月之用,过后再抽调便是。”

梅琅趁热打铁,说道:“那就五万,如何?跟六十万石相比,不过九牛一毛。”

暗形神色僵滞,对这些青年的主张极不认同。

他是带过兵的人,知道粮草干系重大,绝非儿戏。眼前北唐饥荒严重,到处缺粮,更不像范东流说得那般轻巧,可以随时从别处抽调。前线一旦断粮,军心就会大乱,甚至引起哗变。

他准备出言反驳,否决这一主张,却被任真及时察觉,抢先一步开口。

“难得你们有仁爱之心,呵护这些难民,本侯理应成全。这样吧,不妨更慷慨一些,拿出十万石救济他们!”

“十万石!”

所有人惊呼出声。

拥护赈灾的三人,都不敢想象,任真会有如此大的手笔。而反对赈灾的暗形,更是瞳孔收缩,脸色因震惊变得微白。

他们的统帅太大胆了。

惊愕片刻后,绣绣率先缓过神来,喜悦地道:“侯爷果然有大气魄,十万石粮食出手,这批难民必能渡过危机,感念朝廷恩德!”

溢美之词是假的,高兴是真的。她以为,坊主大人是要发力,助南晋毁掉北唐军粮,所以才出手阔绰,毫不吝惜。可惜她不知道,此事背后大有玄机。

绣绣高兴,梅琅也跟着高兴,赞叹道:“老师体恤民情,爱民如子,能有您这样的柱梁,乃百姓之幸,大唐之幸!”

“万万不可!”

暗形此时忍无可忍,厉声喝止道:“十万石绝非小数目,一旦分给难民,军需会出现巨大缺口,难以填补。就算是朝廷和陛下,也绝不会同意你的决策!请侯爷三思!”

任真眨了眨眼,心道,果然还是出现了反对的声音。

作为主帅,他有决断大权,无需征得属下认可,但他得给暗形一个解释,否则,对方绝对会火速密报京城,建议女帝罢免他的军权。

“形势所迫,咱们总得低头妥协,帮难民渡过危机。即便不顾他们的死活,也要从全局考虑。暗形统领,如果坐视不管,你知道他们接下来将去何处吗?”

暗形决然道:“去哪里是他们的自由,不在你我将帅的考虑范围之内!”

任真眨了眨眼,“从这里往北,是长安。”

暗形顿时怔住。

“我怕这群难民饿急了,仇视朝廷,会到京城闹事。他们声势浩大,而京城空虚,又无重兵把守,届时若有闪失,北唐将万劫不复!”

听到这种可能性,暗形脸色微变,不安地道:“你凭什么断定,他们会去京城闹事?再说,不过是一群平民百姓而已,怎么可能攻破坚固城防?你太多虑了!”

任真装出凝重表情,沉声道:“我跟难民谈判时,听他们的口气,对朝廷作为不满,想去长安城外上达天听,质问为何无视百姓死活,不肯救济灾民。”

他缩了缩脖子,“我怕他们玩儿真的。”

暗形也有点怕了,沉默一会儿,说道:“即使如此,安抚民心的差事,也不该由咱们做。把十万石军粮交出去,将士们该怎么办?前线要是乱了,北唐就彻底完了。”

任真准备回答,忽然警觉到,身边还有绣绣在场,绝对不能让她听到,于是,他以神识传音,向暗形说了一句话。

“我有办法补充军粮。”

虽然粮食奇缺,但他知道,除了北海以外,还有个地方,肯定囤有不少粮食。

暗形仍有不甘,“可是……”

“没有可是,”任真冷冷打断,“别忘了,这些军粮是我捐钱筹措的,难道连十万石都做不了主?”

他出钱买的粮食,理应由他说了算,这正是当初女帝派他运粮的用意。所有人都可能假公济私,侵吞军粮,唯独任真不会。

粮食本来就是他的。

话说到这份上,暗形再没理由反驳,只好说道:“你是主帅,我没法否决你的决定。但是,身为监军,我会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密报给陛下!”

任真淡淡一笑,转身望向北方。

“陛下会明白的。”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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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5章 旧时约定

西方,秋暝山。

虽已初夏,山腰的别院隐藏在云雾里,宛如仙境,清凉而静谧,是不可多得的避暑居所。

院内有棵槐树,两名长者坐在树下石桌旁,没有在意桌面的棋局,而是凝视着小不起的身影,看他挥舞小拳头卖力练武。

剑道盟主,墨家巨子,两人成名多年,在北唐江湖中叱咤风云,难得有清闲功夫,抛开俗世烦扰,一起坐在世外小院里,指点后辈。

“不错,是块修行的好苗子。”

看了一会儿,隋东山点头,目光流露出对小不起的喜爱,“剑狂和剑隐同时相授,小家伙儿日后入世,肯定能威震天下,罕逢敌手!”

剑道结盟后,诸子百家的残余势力也搬到这里,和睦相处,暂时躲避朝廷的封杀。

眼瞅着大好机会,李慕白心生一计,让小不起拜各路强者为师,分别学习不同的技艺,希望他能博取百家之长,集武道大成。

小家伙年纪虽小,但聪明绝顶,悟性甚至胜过不少成年人。有这么多名师指点,他的起点太过,未来不愁成为一代宗师。

李慕白闻言,淡淡一笑,笑容值得玩味,“以他的身世,光靠修为远远不够。杨老先生肯道破玄机,让咱们知情,我想,他是想让诸家支持小不起,以后大有作为。”

隋东山凝眉,捋着胡须,老脸上的皱纹加深几分。

“若非他主动说破,谁能想到,平时跟在他身边的娃娃,就是传说中襄王的遗腹子?旧皇族的血脉,居然会被他救走,此事着实匪夷所思……”

小不起,大名高攀,原来竟是襄王高澄的骨肉。

这小家伙体内流淌的,是最正统的皇家血脉。若以血统而论,高澄是嫡长子,他又是高澄的子嗣,太祖死后,理应由他继承北唐皇位。

当年高澄被女帝害死,就是由于皇位之争。小高攀跟她有血海深仇,等他长大成年后,知晓身世真相,必会跟任真一样,视武氏党羽为死敌,卷进争夺皇权的纷乱里。

天佑贤王,香火不绝。

昔日你们对我爱理不理,来日我让你们高攀不起!

此时,李慕白脸色沉凝,回忆起往事,唏嘘道:“不瞒你说,我跟他父亲是故交,他冤死后,我听到遗腹子的流言,也曾寻找过。玄机先生精通占卜推演,预见未来,能找到小家伙,我倒不惊奇。”

他微微一顿,“我惊奇的是,他为何愿意替高澄保住香火?最近几年,听说他把小不起带在身边,一直百般呵护,难道他跟高澄之间,也有很深的交情?”

“他不肯说,这就是永远的谜团。”

隋东山目光闪烁,若有所思,“不管怎样,能得两大风云强者疼爱,这小家伙不致太可怜,也算是上天的补偿吧!难怪你主动收他为义子,原来跟他父亲早有交情。”

山风微起,有雾气从院外飘进来。

李慕白深吸一口气,表情沧桑至极,“当年结伴出游,我们三人曾有过约定。等高澄的孩子出生后,就让他认我为义父,拜天行兄为师,合力教他修行……”

“天行是谁?”

李慕白黯然道:“就是开国大将军,任天行。年轻时,我们把酒言欢,成为莫逆之交。谁想到,世事难料,后来这两位挚友,都家破人亡,背负逆贼的罪名……”

当初在湘北道,任真亲切称他为李叔,便是基于父辈的这段交情。

后来在桃山,李慕白挺身而出,替小不起挡下儒圣一尺,当时不知真相,现在想来,其实也保护了故友之子。

两个孤儿,都孤苦伶仃,李慕白作为当年三人的唯一生者,算是他们最亲近的长辈了。

见他伤感落寞,隋东山缄默,不忍再勾起他的回忆。

树下寂静无言。

过了一会儿,小不起练完剑,兴冲冲跑过来,钻进李慕白怀里,气喘吁吁,“义父,你们在聊什么?”

李慕白抬手,擦拭着他额头的汗水,宠溺地道:“我跟你隋爷爷说,准备以后给你说媒,娶个俊媳妇儿呢!”

小不起脸蛋通红,却不是害羞,而是练剑累的缘故,眼睛放光,“真的?比晴儿姐姐还俊?”

李慕白忍俊不禁,心说,凭咱两家的交情,即使是让晴儿嫁给你,亲上加亲,也未尝不可。

话晴儿,晴儿到,小院门外,一道倩影闪进来,走到槐树下。

隋东山抬头,打量着墨雨晴的容貌,笑着称赞道:“侄女不止生得俊俏,根骨奇佳,修行天赋也很惊艳,不愧是巨子的爱女!”

墨雨晴并不领情,瞥了这糟老头一眼,没搭理他。

小姑娘挺记仇,清晰地记得,两人在云遥宗初次相见时,她被任真易容成丑八怪,遭到隋东山的冷言嘲讽,而且还说她天赋比薛清舞差,触动了她的自尊。

隋东山不知真相,现在碍于情面夸她,自然无事于补。

她径直看向李慕白,面无表情地道:“口信我已经带到,马上就要启程返回,你们有没有回复的话?”

李慕白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因为亡妻的缘故,墨雨晴始终耿耿于怀,不肯认他这个父亲。

“你能不能留下来,再陪我待一段时间?”

他语气诚恳,甚至带着哀求的意味。他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墨雨晴留在身边,共享天伦之乐。

“不必了!”墨雨晴冷冷拒绝,看着他怀里的小不起,说道:“你不是有儿子了,还留我干什么?”

李慕白脸色难看,揉了揉小不起的脑袋,说道:“小高攀,你想不想跟你晴姐姐一起玩耍啊?”

小不起盯着神情淡漠的墨雨晴,眨了眨眼,似乎不太情愿,“晴姐姐,留下来跟我玩,好不好?”

墨雨晴没有搭腔,不忍心对小孩子太凶。

隋东山见状,替李慕白打圆场,说道:“晴儿,留下来吧!老夫可以破例,收你和小高攀为徒,一起学我的沧流剑诀!”

墨雨晴冷哼一声,无动于衷,小不起却欢喜雀跃,拍掌叫好,“好啊好啊,隋爷爷,我要先拜师,当晴姐姐的大师兄!”

他麻利跪下,要抢着磕头拜师。这份觉悟,比崔鸣九强太多。

别看他小小年纪,对武道修行极为痴迷。秋暝山里,教他功夫的强者不在少数,但是,杨玄机离开前,特意交代过,任何人都不准收他为徒。

所以,他一直没有师尊,此时听隋东山说要收徒,特别兴奋。

墨雨晴将他的滑稽举动看在眼里,忍不住嘲笑道:“年纪不大,野心倒不小,谁说拜师早,就能当师兄?我比你年长,你就得喊我师姐!”

她不知道,她这句无心之言,将会引出一个巨大的谜团。

“你说得不对!”

小不起很不服气,立马爬起来,扯着李慕白的衣襟,央求道:“义父,你给我评评理!”

李慕白哭笑不得,朝墨雨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跟孩子较劲,然后说道:“你没说错,入门分先后,你拜师早,你就是晴儿的师兄!”

“对!”

小不起这才心满意足,朝墨雨晴噘嘴示威,神气的很。

就在这时,他脑海里灵光乍现,忽然想起一事。

“不对……年前去云遥宗时,我记得老爷说过,那位剑圣叔叔,会是我未来的师兄。我今天磕头拜师,他以后再拜师,应该叫我师兄才对!”

他挠了挠头,一脸困惑。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李慕白顿时怔住。

他知道,真剑圣闯金陵时已经死了,后来回云遥宗的假剑圣,是任真易容而成。

杨老头沉默寡言,不会信口开河,无故欺骗一个孩子。他说剑圣是小不起的师兄,指的自然是任真。

那么问题就来了,小不起今日要拜隋东山为师,抢在任真的前头,任真还如何成为他的师兄?

李慕白眉头一皱,忽然觉得事情不简单。

他联想起刚才说过的话。

当初年轻时,他们三人曾约定,让任天行收高澄的孩子当徒弟,而任真跟任天行又是父子,有这层血缘关系在,无需拜师,小高攀就得喊任真为师兄。

这才是让任真无视拜师先后、注定当上师兄的唯一可能。

杨老头说那句话,难道考虑的是任天行?

他摇了摇头,狐疑道:“那时候,只有我们三人在场啊……”

(第三卷完)

第336章 卧底

元武十七年,注定是北唐历史上最具转折性的一年。

这一年,天降旱灾,北唐各地农田干涸,颗粒无收,爆发大规模饥荒,百姓食不果腹,饿殍遍野;

这一年,南晋大举进犯,在吴道梓内应下,成功偷渡骊江,侵入中原腹地,致使百姓大规模流亡北上,北唐朝野危机加剧;

也是在这一年,任真进京,获得女帝重用,插手参与朝政。通过朝试和国战,他聚拢起一批精英骨干,未来执掌北唐的吹水党,就此登上历史舞台;

还是在这一年,北海旧皇族揭竿起义,号召天下豪杰响应,起兵伐武,在外敌虎视眈眈的关头,拉开乱世大幕。当然,这是后话。

……

这一年,北唐内忧外患,发生太多颠覆格局的重大事件,将北唐引进前所未有的新纪元。

你可以说,历史走向是人民群众的选择。但具体去执行某个历史性选择时,依然需要英明果断的个人站出来,力挽狂澜。

风口浪尖处,出现了那个命途多舛的少年。

他始于复仇,忠于良知,归于初心。

从东南形胜,到西北荒川,从苍茫北海,到烟雨江南,整座大陆因他而改变。

……

……

夏日的天气总是反复无常,就像善变的年轻女子,前一刻还热情似火,奔放炽烈,转眼却是阴云密布,风狂雨骤。

又到初夏,即便旱灾已持续数月,乌巢的天还是说变就变,一场瓢泼暴雨不期而至,砸落在这座依山而建的小城里,令正打算开仓晒粮的措手不及。

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茫茫一片的雨幕,他心里庆幸,还好昨天及时来到乌巢,否则,此时粮队若在半路上,变成落汤鸡不说,粮食会被雨水淋透,很容易发霉。

“该来时不来,不该来时又乱来……”

他轻声嘟囔一句,抱怨这鬼天气。

他身后不远处的书案旁,一名清秀公子毫不客气地坐在椅子上,伸出纤纤玉手,翻弄着朝廷送来的机密军情,看得津津有味。

作为猫扑堂的密探,绣绣这次女扮男装,被派到任真身边,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尽可能窃取情报,传递给南晋军方,以助完成统一大业。

虽说是窃取,这位转运使大人也是南晋密探,又认得绣绣,自然没必要隐瞒,所以她才明目张胆,坐在这里肆意翻查资料。

房内一时寂静。

任真负手,欣赏着迷蒙雨景,头也不回地道:“猫首派你来,除了窃取这些军机,恐怕还让你监视我吧?”

他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紫衣猫首神出鬼没,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连他也不知情。然而,进长安之后,他跟猫扑堂打过几次交道,渐渐察觉,这位猫首傲慢自大,不算是太棘手的敌人。

他的三只眼不是白长的,明察秋毫,早已看出破绽。所以,他心里有了一些想法。

绣绣靠在椅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军报,随口答道:“属下哪敢监视坊主大人?况且,您绝对忠于朝廷,光明磊落,若非如此,您又怎会放心地把我留在身边?”

看她的表情,却像是言不由衷。

任真哈哈一笑,“听任真说,你叫绣绣?他让你转告家里,派专人来跟我联络,没想到来的正是你。林清吟,嗯,这名字很清雅,符合你的气质。”

嘴上这么说,他腹诽道,你还是叫蒋干更合适。

在三国演义里,赤壁战前,曹操派蒋干前去拜见故友周瑜,游说他归降。周瑜将计就计,佯装酒醉,留蒋干在帐中同眠。蒋干趁其不备,盗走机密信件,中了反间计,令曹操误杀两名得力将领。

这就是著名的蒋干盗书。

如今,任真主动把绣绣留在帐前,看管文书,表面上胸怀坦荡,让南晋更信任他,实际是想效仿周郎,通过绣绣传递假情报,从而引诱晋军中计。

不仅如此,到时候,无论南晋中计与否,这都能成为任真引蛇出洞的一招妙计。

绣绣望着他的背影,笑吟吟地道:“以后您若有情报要传回家里,只需交给我便是。军营里人多眼杂,属下还要倚仗您多关照。”

任真没有说话。

绣绣是明面上的接头人,他不清楚,南晋会不会还派其他人,潜伏在军营里。

绣绣站起身,问道:“您接下来有何计划?”

任真转身走回桌前,坐下来,拿起一本密报说道:“北唐干旱已久,难得下场雨,雨水应该很充足,不知还会下几天。雨停后,我打算让人勘察路况,重新拟定运粮路线。”

从乌巢到前线三处战场,途中要越过不少山区,道路本就崎岖,这场暴雨过后,道路遭受冲刷,一些地段应该泥泞难行。

“三军出征时携带的粮草,差不多快要耗光。确认路线的同时,是该给他们输送第一批供给了。我会亲自跑一趟,你要不要跟着?”

说罢,他抬头端详着绣绣,等待她的答复。

绣绣沉默一会儿,眨了眨眼,答道:“我还是跟你一起吧。另外,所有运粮线路,你都要给我一份,我传回南边军营里。”

乌巢地势险峻,又有虎卫把守,晋军即使想绕道偷袭,也无法立即攻克,稍有拖延,三路唐军就会反应过来,迅速回师救援。

所以,要想抄截北唐粮草,偷袭粮仓乌巢是不可能的,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派小股精锐潜入后方,埋伏在运粮途中,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只要知晓正确的路线,抄截粮草就易如反掌。

任真毫不犹豫,点头道:“这是自然。北唐敢让我当转运使,就得付出惨重代价!你跟我同去也好,一路上咱们可以勘察地形,确认埋伏下套的地点。”

谁下谁的套,或未可知。

绣绣凛然道:“三路交锋,你准备亲自去哪里?”

任真眼眸微眯,看着手里那份情报,“据前线传回的情况,濮阳方向战况最焦灼,我想去看看。说实话,自小生在金陵,我从没见过白袍陈将军。”

他心里则嘀咕着,世人都夸,千军万马避白袍,这么好的套儿,自然要留给百战百胜的陈庆之!

第337章 八境大宗师

北唐军方有个固定习惯。

进行分兵作战时,各路主帅都会把自身进展写成秘密情报,一份送往京城,其余的送往另外几路,彼此熟悉状况,以便联动配合,密切呼应,不致孤立无援。

任真作为转运使,负责运送粮草辎重,更有必要知道三路军情,所以,汇集到他手里的情报并不少。

通过情报他知道,濮阳一路,夏侯淳的生力军跟陈庆之相峙,面对后者的猛烈火力,防守得极为吃力,伤亡损失惨重。

这场暴雨规模较大,趁着天公作美,敌军难以攻城,唐军有短暂喘息的功夫,他这时去犒赏大军,能起到鼓舞士气的作用。

至于引诱陈庆之上钩,这是个宏大的计划,仅靠虎卫的微弱战力,绝对不够。牵一发而动全身,等见到夏侯淳后,他们得好好合计一番。

大雨下了整整两天。

三日后,任真集结众将,首次分配运粮任务。

桐城的血侯军,由牧野负责,莫染衣和沐清梦协助运粮;

长平的敬侯军,以范东流为首,赵香炉和卓尔为辅;

中央的濮阳方向,任真亲自出马,鉴于复杂的人际关系,他带着夏侯霸、梅琅和绣绣三人同行。

三支粮队,均配有一万虎卫押运,按任真的命令,初次行军运粮,他们不必太急于赶路,务必小心谨慎,留意各处地形,安全无虞后,再绘成图,确定粮道路线。

而乌巢大本营,则由监军暗形坐镇,率领原有的守军守城。

清晨,三支粮队同时出动,各护送五万石粮草启程。

晨光熹微,任真这队人马往正南而去,刚出城不远,便进入莽莽深山。

北方地势较陡,山脉众多,森林植被茂密,不乏险恶地带。从乌巢到濮阳,路程不算很远,但途中群山连绵,云雾缭绕,不利于粮车通行,更方便敌军设伏,凶险重重,故而这段路并不好走。

大雨过后,远山苍翠,空气清凉,幽静的环境更让人舒爽,然而,众军无暇享受这份风景。

托运着沉重麻袋,马车本就走得不快,地面到处是积水,雨后的土壤更加松软,车轮往往陷在坑里,进退两难。如此情形下,只能让军士们在后面推车,弄得浑身泥泞,非常辛苦。

任真对困难早有预料,并未太过忧虑。他清楚,困难只是暂时的,等虎丘的墨家匠师造好木牛流马,机械灵活自如,这些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骑在马上,他手里捏着份牛皮地图,注意力都用来观察四周地形。

夏侯霸替父亲运粮,格外尽心,勤快地在粮队各处巡逻。

梅琅这次跟来,唯一目的就是跟任真融洽相处,争取赢得他的认可,所以骑马跟在身旁,寸步不离。

趁着任真喝水的功夫,他请教道:“老师,我有一事不明。您是根据什么分配将领的?”

任真放下水囊,说道:“为什么关心这个?”

梅琅答道:“我有些费解。去桐城的队伍里,牧野只是粗人,对兵法一窍不通,您为何让他作主?莫染衣和沐大小姐都出身名门,知书达理,哪个不比牧野强?”

任真微微一笑。

“还有,赵香炉和另一人出自西陵,我没有轻视的意思,只是,您就不怕他俩联合起来,不受范公子约束么?”

同行的绣绣闻言,不动声色地凑上来,期待任真如何解答。

任真随口答道:“因为牧野和范东流的战力最强。”

梅琅一怔,“就这么简单?我还以为暗藏深意呢!”

任真摇头,没再说话。

他心里想的是,虽然你口口声声称我老师,老师却不想养虎为患,认真教你。

他之所以重用牧野,除了对此人有好感,更重要的原因是,莫沐两人娇生惯养,身上傲气太重,容易懈怠轻敌,不适合为将,反倒是牧野更能脚踏实地。

至于另一队,范东流的能力毋庸置疑,即使赵香炉想耍女人脾气,他也能镇得住,不会纵容她,所以任真信得过他。

权力分配的关键,在于权力制衡。

其实不复杂。

绣绣若有所思,打趣道:“如果以实力为尊,应该让我当这队的主将才对。”

梅琅侧身,朝绣绣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瞎闹。

任真笑容玩味,“你说得不错。咱们四人里,梅琅和夏侯淳肯定打不过我,倒是你,我一直看不透你的境界。”

梅琅闻言,脸色微僵,打量着绣绣的姣好面容,狐疑道:“林兄,我早知道你修行,还以为你道行微末,听老师的意思,怎么,难道你高深莫测?”

他跟绣绣相识已久,却一直被蒙在鼓里,今日被任真道破,他才意识到,原来是真人不露相,这位京城名妓并不简单。

绣绣神态自若,脸上没有什么情绪,温声道:“只是拙劣的小把戏而已,能隐匿修为,让侯爷见笑了。不过,在下确实要比您强一丁点。”

她心头微冷,猫扑堂都是风尘女子,混迹勾栏,擅长隐匿境界以自保,坊主又不是不知道,此时故意道破,显然是在给梅琅提醒。

任真转过身,戏谑地道:“一丁点是多少?六境,还是七境巅峰?”

绣绣抿嘴,笑意盈盈,“说出来怕吓着您,我是八境大宗师!”

梅琅开怀大笑,觉得这笑话很有趣。

任真似笑非笑,瞥了她那把剑一眼,自顾纵马向前。

很多真话,往往是以玩笑话说出来的。只是当局者迷,人们无法意识到罢了。

……

……

半日功夫,粮队深入山区,越往里走,重峦叠嶂,地势越高,待到日暮降临时,一排连绵山峰横亘在众人眼前,挡住了去路。

站在山脚下,眺望远处,到处是渺茫云雾,在昏沉暮色下,跟天穹融为一体,完全看不到尽头。

“咱们这是挑了一条仙路啊……”

梅琅凝视着云雾深处,轻吸一口冷气,忍不住感慨。

绣绣也生出挫败感,催马来到任真身畔,问道:“侯爷,咱们是不是迷路了?您定的路线是要经过这里?”

任真看着手里的地图,幽幽地道:“没错,就是这里。”

绣绣凑过去,只见他手指正掐着地图一处,上面写着三个字。

南溪山。

山风吹来,梅琅身体觉冷,缩了缩脖子,说道:“老师,我怎么感觉有点阴森?咱们还是在原地过夜吧!”

任真摇头说道:“云雾深处有人家,咱们进山过夜。”

梅琅顿感诧异,“您怎么知道前方有人家?难道以前来过这里?”

任真攥着缰绳,行向前方。

“此地盛产云烟茶,怎么会没有农家?”

第338章 似曾相识

云烟茶是北唐名茶,独产于南溪山,因种植在云雾深处而得名。

此茶色绿味醇,香气似烟雾袅袅,意韵如纤云绵长,深受北唐贵族的喜爱,更被女帝钦点为贡品,每年都会分批运往京城。

云烟茶产量稀少,有价无市。除了王公大臣府中,能得到宫廷恩赐,在民间市面上,只有城西的云烟坊出售,每天仅限三壶,还要视客人的雅俗身份而定,绝非有钱就能喝到。

足见云烟茶名气之盛。

见云烟茶紧俏,价值千金,一些人从中看出赚钱商机,想自行种植茶树。然而,无论茶商们如何尝试,即使是重金购得云烟茶原株,只要离开南溪山,炒出的茶叶便韵味全失,跟普通品种无异。

故而,南溪山的茶乡地位无可取代。

南溪山恰好处在乌巢和濮阳之间,云雾缭绕,恍如仙境。任真今日取道于此,并非确定让粮道经过这里,而是他特意前来看看。

他对茶道本身不感兴趣,要看的是风土人情。

刚进京城时,他按照曾去云烟坊坐过,想远远观望庸王一面。高瞻酷爱云烟茶的癖好,满城皆知,他却不以为然,而是怀疑高瞻跟云烟坊幕后存在关联。

果然,通过李凤首出手试探,他暗中窥出端倪,证实了猜想。高瞻并非痴迷茶道,而是以云烟坊掩人耳目,私下蓄养死士,意图难明。

高瞻极其聪颖,顺水推舟,故意在试探中负伤,再以静养为由告病,请求离开京城,去南溪山种茶。女帝放松警惕,又在任真的劝说下,准了他的请辞。

若是不出意外,高瞻本应在南溪山顶,云雾深处。

然而,他刚脱离樊笼不久,任真就在京城杀人复仇,掀开当年旧案真相。女帝迫于舆论,情急之下,只得反咬一口,归咎于高瞻血口喷人,污蔑君王,继而下达缉捕令。

高瞻外表憨厚,内心狡诈,岂会真的闭目塞听,不闻时事,收到京城密报后,便连夜率领三千死士逃离,放弃南溪山的老巢,去向不明,成为一大潜伏隐患。

当初离开京城时,高瞻曾感慨过一句,很想亲自会会任真。

今日,任真来了,可惜他已不在这里。

梅琅等人自然不知这些隐情。京城豪门权贵,无不是衣来张手,饭来张口,没少喝过云烟茶,却对产地一无所知,并不知此地曾是高瞻秘密训练死士的据点。

夜色将至,粮队匆忙登山,在半山腰的平坦地带扎营。此处居高临下,视野开阔,能及时防范敌人偷袭,是不错的宿营选择。

忙碌奔波了一天,大部分虎卫用完炊饭,便开始歇息。任真没有闲着,亲自检查警戒岗哨后,他带着徐老六和绣绣夤夜登山。

他来这里,主要意图就是勘察高瞻留下的痕迹,争取能发现有效线索,帮助他预判出高瞻兵力的规模和去向。

除此之外,他心里一直有预感,高瞻躲在幕后经营云烟坊,肯定藏着周密的计划,针对武家有所部署。如果只是为了跟死士保持联络,没必要冒着暴露的风险,如此大费周章。

他希望能在山顶找到答案。

三人实力都很强,身手矫健,只用了一盏茶功夫,便抹黑来到山顶。

南溪山顶并不陡峭,数座山墩连在一起,相对平坦。借着朦胧月光,任真能看到,黑糊糊一大片,都是种植的茶树。高瞻撤离后,果然这里还有茶农。

三人猫腰潜行在茶园里,悄无声息,朝远处的零星灯火摸近。

走进之后,任真才看清,此地有几座茅屋,彼此相距不远,里面烛光跃动,主人还没睡下。

任真努了努嘴,示意女扮男装的绣绣前去敲门。

趁她不备之际,他偷偷将自己和徐老六易容,防止暴露身份。

开门的是壮年男子,穿着件粗糙布衫,皮肤黝黑,显然是名地道的庄稼汉。

他目光扫过三人,南溪口音浓厚,“这么晚了,有事吗?”

绣绣温和一笑,彬彬有礼地道:“我们是过路的行人,迷失在云雾里,误打误撞走到这里,大哥能否行个方便,让我们借宿一晚?”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壮年汉子。

汉子没伸手去接,依然挡在门口,也没有请他们进去的意思,警惕地道:“行人?普通行人怎么会来深山老林?怕是你们别有用心吧?”

他背对屋内的灯光,丑陋面容格外阴森。

“大哥过虑了,”徐老六走上前,憨笑道:“这附近的地形太复杂,还有云雾遮掩,俺们也是误打误撞,本以为能迅速穿过,谁知道越陷越深,小瞧了这片深山!”

他浓眉大眼,外表朴实忠厚,笑起来很有欺骗性。

那汉子半信半疑,还没开口答复,只听屋里有人问道:“投宿的?”

听嗓音粗糙,也是个成年男人。

任真心意微动。

普通家庭都是夫妻子女,极少有两名汉子住在一起。难道是兄弟二人,还是暗藏玄机?

“嗯,三个人。”

“让他们进来吧。”

门口汉子闻言,不再阻拦,放他们进屋。

任真一走进来,便看见屋内布置简陋,中央放着一张方桌,有名中年男子坐在板凳上,平静注视着他们。

徐老六开始自我介绍,说些客套话,任真则打量着此人,有点诧异。

这人身板弱小,大概四十有余,寻常农家打扮,但任真注意到,他的皮肤白皙细腻,保养得很好,一看就不像是干粗活的农夫。

更耐人寻味的是,他手边的桌上还半卷着一本书,封面隐约透出“三辅”二字。

任真眼明心细,捕捉到这一细节,心里暗暗吃惊。他博览群书,已经猜出这本书的全名,《三辅皇图》。

准确地说,《三辅皇图》是一部地理著作,里面详细记述了长安、扶风、虎丘三地的地形,是北唐将领必读的经典之作。

此人隐居山林,不涉世事,看这种军事经典做什么!

刹那功夫,中年男子信手拿起书本,抛到后方床上,笑眯眯地道:“三位凑合着过一晚吧!我们兄弟俩挤一张床,给你们腾出一张。”

任真站在徐老六身后,一同道谢,仔细端详这人的面容时,隐约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第339章 任真中毒

他的记忆力极佳,很少记错或者淡忘目睹过的人事,但着实想不起,自己跟这人在何时曾见过。

或许,当时只是匆匆一瞥,并没有交集吧。

看书男子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向那张简陋的床,准备躺下入睡。

庄稼汉见状,插上门栓,也要歇息。

按这情势,接下来就是一夜无话。

任真夤夜上山,不是真的过路投宿,自然不能让这两人睡去,还有一些事情得打探清楚。

他干咳一声,望着躺在床上的眼熟男子,搭讪道:“老哥,一路走过来,我看附近有大片茶园,你们应该是靠种茶营生吧?”

庄稼汉冷冷说道:“这不是废话吗!时候不早了,赶快休息吧!”

任真坐在对面床上,赔笑道:“不瞒两位,我家老少都有品茶的癖好,看到繁茂茶树,难免有点心痒。老哥能否给我泡上一壶,让我过过嘴瘾?”

没等庄稼汉回答,他连忙补充道:“你放心,我肯定会付茶钱。如果茶叶味道不错,我还想再买几包,带回去孝敬老太爷呢!”

来到南溪山,云烟茶当然是最好的话题。

对茶农而言,视它为子女抚育,凝聚了太多血汗,更会引以为傲。若有外人问起来,他们应该津津乐道才对。

然而,庄稼汉冷哼一声,并没有趁机吹捧自家名茶的兴趣,反而不屑一顾。

“茶钱?有钱就了不起?别以为有钱就能买到,我们这可是……”

中年男子豁然睁眼,喝道:“老二,怎么跟客人说话!”

他从床上坐起,笑眯眯地盯着任真,说道:“远来是客,咱们贫苦茶农,没有啥好招待的,按理说是应该泡壶茶,让三位品尝。可惜,这茶叶特殊,我们又是替别人采种,没有作主买卖的权力。”

对方肯接话,这就好办,任真佯装惊讶,顺着话意道:“哦?这漫山遍野的茶园,少说得有近千亩,你们东家必是一方豪富无疑。”

庄稼汉态度冷漠,“废话!”

任真脸色微僵,不服气地道:“恕在下孟浪,家里略有资财,什么样的茶叶买不起?大不了,我付给你们双倍的价钱就是。即便是再阔绰的东家,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乡巴佬!”庄稼汉一脸鄙夷,冷笑道:“连这是什么茶都不知道,就敢装富家子弟!这是皇家贡茶,有价无市,你买得起吗!”

“你……”任真强忍着怒意,“主人肯让我们留宿,这份人情我领,就不跟你争辩了。”

说着,他从袖里掏出一锭黄金,用力按在庄稼汉面前的桌上,赌气地道:“这是今晚的房租,权当酬谢。”

人前不露富,这是古训,任真故意显露金银,就是想引诱这两人,争取套出破绽。如果真是贫苦茶农,哪有不对财物动心的道理?

庄稼汉嗤之以鼻,准备开口相讥,床上的男子走回桌前,将金锭收进袖里,暗暗朝庄稼汉使了个眼色。

“原来是位大家公子,恕草民招待不周!”

中年男子笑容温和,对任真作揖行礼,然后说道:“冲您出手如此豪爽,我说什么也得满足您的胃口,让您品尝到皇家贡茶!只是,我怕主人责备,只能给您泡一点……”

他面露为难之情。

任真欣然点头,表示理解他的难处。

于是,这男子吩咐庄稼汉烧水,自己则拿起桌上的水壶,走到墙角的水缸旁,从缸里捻出一小撮茶叶。

“我这兄弟,就是心直口快,其实没有恶意,三位别见怪。”

男子回到桌前,陪任真相坐,等着水烧开。

任真微微一笑,“无妨,忠厚是好事。还没请教,老哥如何称呼?”

男子答道:“我叫王云,他是我弟弟,叫王化腾。”

任真点头。

王云若有所思,反过来问道:“公子缘何来到这里?适才我听隔壁邻居说,山下似乎来了一队官兵,莫非您跟他们同行?”

说完,他认真盯着任真,试图捕捉到所有情绪变化。

“官兵?”任真精神一振,明知故问,“还有这事?那太好了,我家在朝中有些故交,明早可以前去拜访,请他们把我带出深山!”

徐老六兴奋点头,配合他演戏。

王云见状,心里的疑虑稍松。他拦着弟弟,怕弟弟招惹任真,就是担心这三人由官兵假扮,来打探虚实。

这时候,水已烧开,冲进茶壶里,放在任真面前。

满屋清香,沁人心脾。

任真闭眼嗅着,赞叹道:“香气馥郁如斯,必是极品好茶!”

其实他对茶道一窍不通。

王云微笑着,提壶给任真沏了一杯。

茶水泛黄,碧绿茶尖在白瓷碗里翻滚,很是好看。

“此茶名为云烟茶,除了味醇香浓,另有一项妙处。您看,此刻茶叶鲜嫩碧绿,等喝过三泡后,它就会渐渐变红艳,如同红茶一般!”

王云一边介绍着,给任真三人斟上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四人一同品茶。

不愧是钦定贡茶,果然口鼻生香,回味无穷。任真虽是外行人,也由衷爱上此茶,心里想着,回京城后,一定跟女帝多讨要些。

徐老六闭上眼眸,回味着茶香,表情很享受。

任真神清气爽,满意地道:“刚才听令弟说,这茶是皇家贡茶,品尝过后,果然名不虚传。既是贡茶,茶园莫非归官府所有?”

他没有忘记,自己不是真来喝茶的。

庸王高瞻在此地养兵,京城的云烟坊也由他操控,那么,茶园没道理不是他的产业。既然如此,就更奇怪了。

他被朝廷通缉后,理应撤走或者杀掉这里的茶农,防止泄露机密才对,为何还会留下这些人,让官府抄没茶园,继续经营下去?

难道茶农不是他的心腹,在他眼皮底下活动,却不清楚他干的勾当?

这太匪夷所思。

王云啜了一口茶,悠悠说道:“这里原本是一位京城富豪的产业,我们都受他雇佣,替他种茶。然而前不久,听说……”

任真躲着茶碗,正认真听着,忽然,他身躯剧烈一颤,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那只茶碗摔得粉碎。

徐老六大惊,托起任真时,只见他脸色乌黑,嘴里正口吐白沫。

他中毒了!

徐老六心脏怦然一跳,这下完了。

他急忙看向身旁,却发现同样饮茶的绣绣和王云,都安然无恙,满脸震惊地看着任真。

尤其是王云,呆若木鸡,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吓住。

茶是他泡的,水是弟弟烧的,这些都绝无问题。

其他人也喝了茶,没有出事,为何单单只有任真一人中毒了!

第340章 最大的危机

任真危在旦夕,明显是身中剧毒的症状。喝茶前他还好好的,最大可能性就是茶里有毒。

然而,这其中疑点太多。刚才,三人亲眼盯着王氏兄弟取茶烧水,对方绝没有下毒的机会,他们才敢放心饮用。剧毒又是如何被任真饮下的?

在这关头,徐老六哪还顾得上思考,大手隔空一抓,六境真力爆发,直接将王云吸了过去,死死扼住他的咽喉。

“把解药拿出来!”

他眼眸通红,表情狰狞可怕。

旁边的王化腾见状,试图冲上来救兄长,却被绣绣一掌拍倒,当场晕厥过去。

王云的脖子被掐住,脸色惨白,满头冷汗,竭力呻吟道:“我没下毒……”

话音未落,那只大手猛然发力,令他险些窒息而亡。

“操你妈,你忽悠谁呢!”

徐老六满口脏话,他是真的急了。

绣绣不像他一样关心任真,头脑冷静很多,她拍了下徐老六的肩膀,示意他别用力将人捏死。

“这事太蹊跷。他如果真想下毒,咱俩不会安然无恙,所以,待在这里逼问他不是办法。当务之急,赶紧把侯爷送回军营抢救!”

徐老六闻言,将王云重重甩在墙上,然后扛起昏迷的任真,冲向屋外。

“你把这俩人带回去!”

他微微一顿,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事态紧急,绣绣也不敢拖延,拎起王氏兄弟二人,踏空而出,紧随徐老六下山。

此时,若有人察觉到这一幕,必会震撼无语。

绣绣身姿轻盈如燕,两名大汉被她拎着,宛如拎小鸡一般,仿佛毫无重量。她的脚尖掠过茶树丛,蜻蜓点水,连细微的声响都没弄出,更不会惊动其他农户。

这位京城名妓,原来是绝顶高手。

一路上,她表情变幻不定。在阴沉夜色里,那双明眸像是绿宝石,又像猫的眼睛,闪烁着幽光。

“茶叶是早就放好的,在我们眼皮底下,对方没机会下毒,肯定不是茶的问题。难道坊主中毒有诈,其实暗怀鬼胎,别有目的?”

回想起任真刚才的症状,她摇了摇头,确认这是中毒无疑。

“印堂乌黑,口吐白沫……”

她疾速分析思索着,想到某种可能,身躯微微一滞。

“陛下派我来监视他,临行前曾透露过,曹国舅在他体内做了手脚,以防不测。莫非,是蛰伏体内的毒蛊发作了!”

毒既然不是临时服下的,就只有另外一种可能,它早就藏在体内,只是恰好在此刻发作。

绣绣心思敏捷,终于猜出真相。

连这个核心机密都知情,那么,她真的还是那位京城名妓吗?

“姓鱼的没说错,坊主是陛下抛出的活饵,生杀予夺,轮不到我做主。我得亲自去拿解药,再晚就来不及了!”

她清楚,武帝一直纵容任真,没有插手干预,就说明任真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此事只要报上去,曹春风肯定会提供解药,只是,取药途中绝不容闪失,她必须亲自出马才行。

她从半空降落,走进虎卫营地,命人将王氏兄弟收押后,没有跟梅琅等人打招呼,便悄然溜走,朝南而去。

路途迢迢,去金陵当然来不及,她要去的是南晋军营。

身为猫堂首领,她提早收到通知,那位曹国舅也亲临战场,正准备给北唐送上一份大礼。要找他拿解药,并非特别费力。

山林里黑夜幽深,她无声潜行,思绪仍在不停运转。

有一处疑点,她始终想不通。

“当初离开金陵时,陛下没提起解药,说明毒蛊的蛰伏期很长,或者说,不会被轻易触发,打草惊蛇。明明好好的,怎么就发作了?”

“难道有诈?”

……

……

事实证明,她多虑了。

任真并没使诈,而是真的中毒了。

徐老六将他扛回军营后,立即召集所有军医,一同为他诊治。然而,结果大失所望,大夫们不止开不出救治药方,甚至无法诊断出病症所在,只能束手无策。

天亮后,任真面如黑炭,快分辨不出眉毛来。显然,毒素在急剧扩张,任真命悬一线。

徐老六心急如焚,跟梅琅商量后决定,梅琅和夏侯霸率军继续前进,把军粮准时送达,同时,严刑审讯王氏兄弟。徐老六则带着任真,火速返回乌巢城,寻求更多名医诊治。

临行前,徐老六特意带走一包云烟茶,正是从王云家里抄没所得。

经过分析查验,军医们一致认为,任真喝的那壶茶里并没有毒药,王氏兄弟是无辜的,这桩中毒太过离奇。

而在这时候,绣绣突然消失了,这让徐老六怀疑,很可能是她做了手脚,这一推断却被梅琅否决。至此,绣绣一去不回,案情扑朔迷离,没法再查下去。

救人才是当务之急。

徐老六星夜兼程,以最快速度返回乌巢城。

暗形对此事深感震撼,一边召集全城名医连夜会诊,一边加急密报京城,请女帝派最好的御医赶来支援。

曹春风的养蛊之术,独步天下,会诊结果可想而知,老大夫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开口,把吹水侯当活马医。

形势越来越严峻,眼看任真就要撑不下去,关键时刻,幸亏留守城里的付俊杰灵光乍现,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他猜测,或许这毒跟经脉运行有关,于是,他大胆建议,用金针将任真的全部穴道封住,活生生扎成稻草人,防止毒素进一步扩散,即便无法治好,也别再恶化下去。

没想到,他误打误撞,这个办法真的奏效,遏制住了病情的恶化。任真虽然还是不省人事,但生机不再衰颓。

若非有这办法,任真恐怕看不到第二天早晨的太阳了。

第二天夜里,第一个转机出现。

绣绣匆匆回来。

面对徐老六的厉声质问,她从容不迫,声称自己认识一位名医,恰好住在附近乡下,她不辞而别,是为了寻求解药。

她拿出了解药。

曹春风果然在南晋军营里,听过她的描述后,他确认,是任真的毒蛊提前发作了。然而,他并不清楚发作原因,只能猜测,是受到某些意外因素刺激的缘故。

这粒丹药正是由他所赐,能暂时压制毒蛊发作。

徐老六大喜,连忙给任真喂服进去。

在众人紧张注视下,任真的乌黑脸色渐渐褪去,这是毒素消散的表现。

然而,正当他们喜出望外,期盼着任真醒来时,剧变再次发生。

乌黑毒素褪去后,任真的脸色并未恢复如初,而是变得绿油油,彷如菠菜一般,煞是古怪。

他依然沉睡不醒。

这个结果令绣绣大吃一惊。她不敢相信,曹春风亲手给的解药竟无法将任真救醒。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毒蛊失去了曹春风的控制?

连养蛊人都解不了,任真性命危矣。

第341章 熟悉的陌生人

绣绣能清晰感知到,任真体内的生机正在衰弱。显然,这并不是骗局,而是行将无法挽回的危局。

事不宜迟,她告诉徐老六,自己再去求助那位名医,然后匆匆离开。如此情况下,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尽快向曹春风汇报,由他来定夺。

一夜无眠。

天亮后,徐老六等来了京城太医。

太医院代表北唐最高的医疗水准,也是任真最后的救命稻草。如果连御医都束手无策,那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三位老太医,俱是名满四海,昼夜奔驰而来,在任真榻前一直坐到天黑。从望闻问切,到各种稀奇古怪的手法,他们统统试了个遍,依然没能诊断病症,更不用提对症下药。

看来彻底没救了。

老太医们如丧考妣,神情绝望,不仅害怕吹水侯撒手人寰,他们会遭受惩罚,更为晚节不保而遗憾。年逾古稀,行医一生,到最后连病症都辨识不出,岂能不懊恼?

徐老六心里说不出的悲痛。

他两天两夜没睡,一直守在任真身旁,眼见自己看护大的孩子命悬一线,他的凄凉心情无以复加。

可怜任真,从小就是孤儿,无亲无故。快要撒手人寰时,也只有他这么一位老熟人,还陪护在病榻前。天地之大,除了凤梧堂几位街坊,还有谁是真心疼爱任真,视他如亲人?

徐老六独坐在侧,神色黯然,心里念叨着,只要能让小家伙儿活过来,哪怕叔叔婶子们折寿几年,用以弥补,那也算苍天开眼。

可惜奇迹没有发生。

离奇中毒三天后,任真只剩最后一口气,强撑着没有丧命。年轻的绣衣坊主,北唐的吹水侯,即将辞世。

徐老六万念俱灰,开始收拾行囊,想趁任真还弥留人间,带他赶回长安,让老王夫妇再见一面。当然,他还不知道,任真和海棠假戏真做,已经是情投意合的眷侣。

即将动身时,院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此人身板精瘦,观其面部皱纹,大概已有五十岁,穿着粗糙麻衣,打扮很普通。然而,看到他的第一眼,徐老六就心生警惕,如临大敌。

身为六境强者,徐老六眼光不差,自然能察觉到,此人气息幽深如渊,让他看不透虚实。来者不善,恐怕是劲敌。

更有甚者,这人背着一副剑匣,虽用粗布包裹,但徐老六躁动不安,总有一股荒谬的感觉,觉得藏在匣里的剑锋已锁定他,随时会无声刺出。

这剑也很可怕。

最可怕之处在于,自从出现后,此人就一直闭着眼,赫然是个瞎子,却在府里畅通无阻,跟正常人无异。

如果时刻凭神念感知,事无巨细,哪怕是再强大的武修,也会体力枯竭,意识衰弱。毕竟,哪怕用眼看书,时间长了都会累,更别说是神念。

反观此人,倒没有任何疲惫迹象,古怪得很。

把他引进来的是付俊杰。

“这位盲眼剑客,名叫杨健,他自称精通医术,听闻咱们急找名医,于是自告奋勇前来,想替侯爷诊病。”

徐老六面带苦笑,朝杨健行礼,并没有露出兴奋情绪。

连京城太医都束手无策,指望这位盲眼的江湖方士,就能看得出症结所在?

他虽然不抱希望,还是将杨健请到任真房里。

杨健缄默寡言,看不到任真的面容,也没有询问症状,捏着任真的左手开始把脉。

徐老六看在眼里,无奈摇头。望闻问切这一套,早就证明行不通,让盲人摸象,这更是名副其实的病急乱投医。

屋里沉寂良久,杨健眼睑猛然颤动,仿佛要睁开眼一般。

“你出去。”

徐老六愕然,“这是为何?”

都是大老爷们,病到这份上,哪还有回避的必要。

杨健干咳一声,嗓音凄厉,“我要给他治疗,你到门外守着,若有人擅闯,格杀勿论!”

徐老六闻言,眼眸骤亮。

太医们诊病,都摸不着头脑,无从下手,此人开口第一句,竟然就是要给任真治疗!

看来有戏。

徐老六起身,朝杨健深深一揖,明知对方看不见,依然郑重至极。

待他出门后,杨健侧首对着门口,嘴角微挑,显然对徐老六的态度比较满意。他又转过头,神情凝重,似乎是在端详任真。

“明知山有虎,何苦进虎穴……”

两个时辰后,房门推开。

徐老六走进去,只见杨健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如纸,身躯微微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瘫倒。

徐老六盯着他,紧张地问道:“先生,情况如何?”

杨健没有立即答话,而是深吸一口气,调息片刻后,才说道:“我只能让他多活一个月,至于根治,还得另请高明。”

说完,他消耗过度,痛苦地咳嗽起来。

徐老六喜出望外,急忙跑到榻前,便见任真脸色果然恢复很多,虽然还是没能苏醒,气息也趋于稳定,不再微弱如游丝,无力回天。

这都是病情好转的迹象。

徐老六热泪夺眶,激动地跪在杨健面前,说道:“谢先生救命大恩!”

哪怕能多活一天,就多出一丝希望,总好过一命呜呼。有这一个月时间,他就能带任真四处寻访名医,尝试更多救治手法。

他抬起头,感激涕零地望着杨健,问道:“先生的恩情,我们必定全力报答。还要恳请您赐教,侯爷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既然能延长一个月寿命,就说明杨健对病情有所了解,而不是像太医那样一无所知。这是突破性的进展。

孰料杨健摇头,面容苦涩,“其实我也不知道。”

徐老六顿时怔住。

不知道病症,又如何能治疗任真?

杨健咳嗽几声,嘴角竟渗出血迹来,“我看得出,你待他如己出,所以不忍心瞒你。但你不能说出去,尤其是日后,别告诉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醒来后的任真。

徐老六点头,凝视着杨健的惨白脸色,隐隐猜到些什么。

“我哪懂得治病?不过会些旁门左道,将一部分功力嫁接到他身上,强行续命罢了。要想救活他,还得尽快找到神医!”

徐老六跪在那里,震撼无语。

难怪他感觉到,此人气息衰颓不少,原来对方为了救任真,竟不惜损耗自身内力!

世上有哪个陌生人,能慈悲到这种地步?

他回过神来,紧盯着杨健问道:“先生跟侯爷是故交?”

杨健沉默半晌,面容苍老许多,幽幽地道:“素昧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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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2章 最大的转机

第二天清晨,绣绣又回来了。

她见到曹春风,将任真的病情汇报一遍。曹春风无法亲临,根据她的描述,初步断定,他种下的毒蛊已经压制住,没有发作。

任真之所以还昏迷不醒,应该是他体内还有别的剧毒作祟,致使面容呈幽绿色。至于这种毒素是如何侵入的,还不得而知。

也就是说,曹春风无能为力,唯一的办法是向金陵密报,鱼饵快死了。

绣绣无可奈何,只能返回乌巢城,等候上峰的指示。

当听说任真病情缓和时,她大吃一惊,而当见到盲眼剑客杨健,她更是如临大敌,表现得比徐老六当时还紧张。

杨健的修为,竟连紫衣猫首都看不透,这潭水究竟有多深?

要知道,红白紫黑四位首领,境界都在七境巅峰,这位盲眼剑客难道是八境强者?

八境风云强者,当今只有十二位,无不是威名赫赫的大宗师,为世人所熟知。何时冒出这么一位高深莫测的中年人?

绣绣敏锐意识到,这事绝不简单。因为她忽然想起,风云十二强里,恰好也有一个瞎子,冥圣杨玄机。莫非,此人是杨玄机假扮而成?

一念及此,她愈发不安,详细盘问杨健的底细。

杨健面色冷峻,根本懒得搭理她。他现在是任真的救命恩人,被尊为上宾,别说徐老六不允许,暗形也不会任由卑微的绣绣刁难他。

绣绣深知利害关系,仍不甘心,索性当面向杨健挑战。

武修把颜面看得最重,尤其是唐人,哪怕明知不敌,也不会畏惧退缩,拒绝对方的挑战。绣绣出此下策,就是想逼杨健出手。

杨玄机是阴阳家首领,精通阴阳术数,奇门遁甲,如果真是他,绣绣纵然不是对手,却能逼出他的本门神通,使其无法隐藏。

只要杨玄机暴露身份,凭他以前的作为,朝廷绝不会容他蛰伏在军营里,势必将其赶走。这样,为南晋着想,绣绣就能挤走一大劲敌。

可惜,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假设。

杨健见她咄咄逼人,欣然迎战,也没有取出匣里宝剑,只是随意挑了把铁剑,连使七八招,就将绣绣打败了。

打败了……

绣绣既惊又怒,无地自容,气冲冲离去。她万万没想到,杨健强得令人发指,相比之下,她这是在自取其辱。

杨健用的,是货真价实的剑法,剑气凛冽萧杀,出神入化,若没有几十年潜心修行,浸淫剑道,根本不可能有此炉火纯青的造诣。

绣绣情知,自己输得不冤,就算是痴狂二人前来比剑,也未必能占据上风。

她的猜测不攻自破,杨健并非杨玄机,是一名纯粹的剑道宗师。

而她的出手,也让杨健感到意外。

天下没人见过猫首的手段,见过的都已成死尸,故而他无法辨识她的身份,只是深深感慨,吹水侯身边藏龙卧虎,不容小觑。

……

……

五日后。

最大的转机出现。

运粮的虎卫返回乌巢,三路人马都顺利完成任务。

由于任真还昏迷不醒,朝廷命令暗形暂时接任转运使,驻守乌巢,等任真病好后再交换职务。

徐老六正跟杨健合计,该去何处求医,这时候,有人想要探视任真。

来的是牧野。

在大朝试上,牧野由于不识字,无法通过文试,愤然大闹考场,多亏任真破格提携,放他过关,他才能有如今的境遇。

他由衷地感激和敬佩任真,所以,之前考生们分道扬镳时,他毫不犹豫,选择追随任真,报答知遇之恩。

运粮回来后,听说任真病倒,他挣扎纠结很久,终于还是决定前来探望。

之所以纠结,并不在于探望本身。

来到任真榻前,他看着徐老六,低声说道:“我有位朋友,或许能救侯爷。”

听到这话,不止徐老六,杨健也神情骤凛。惊喜来得太过意外,让他们难以置信。

这外表憨傻的大块头,难道就是任真渡劫的贵人?

在徐老六紧盯下,牧野挠了挠头,为难地道:“我可以带你们去她,不过,我有两个条件。”

徐老六急不可耐,催促道:“别说两个,只要能救活侯爷,两万个我们都答应!”

牧野嗓音浑厚,一板一眼地道:“首先,我朋友隐居世外,不想被人打扰,所以,我只能带你俩去,而且,无论能否救人,你们都得保证,不对其他人透露她的住址,尤其是官兵。”

杨健点头,沉声道:“这是自然。”

他心里想着,这人倒是忠厚老实,不懂得隐藏。“尤其是官兵”,这分明已经泄露,那位朋友被官府通缉,只能逃遁山林。

牧野松了口气,继续说道:“还有一条,你们做不到,我也不能告诉你们。要等侯爷醒后,我再让他亲自兑现。”

徐老六一怔,傻孩子,侯爷醒来后,要是耍赖不认,你不是白吃哑巴亏?

杨健应承道:“你是侯爷的救命恩人,你提要求,侯爷必定全力报答。”

此时他们无法意识到,这第二个条件,会是多么惊人。

牧野还不放心,迟疑道:“我书读得少,你们别骗我。”

徐老六见状,一脸真诚,“侯爷平日的所作所为,你应该也有耳闻。就算信不过我们,你还怀疑他的人品?”

牧野微微琢磨,觉得是这么回事,于是说道:“那好,你俩带上侯爷,立即随我出城。”

徐杨二人大喜,毫不迟疑,立即找了俩马车,在牧野带领下,去找那位朋友。

三人风尘仆仆,火速出城。

就在出城的那一刻,城门外来了个青衣老者,跟他们擦肩而过。

眼见城门再次关闭,他有些不喜,扶了扶霜发上摇摇欲坠的竹簪,仰头说道:“开门。”

他的话音很轻,传到城楼守军的耳朵里,却如惊雷炸裂,令他们心惊肉跳。

军士们望着城下,情知这老者功力骇人,不敢小觑,高声喊道:“来者何人?”

老者眉尖一挑,愈发不喜,脚底布鞋轻轻一跺,整个人便平地而起,飘然飞升上城楼。

恍如神仙。

军士们哗然,纷纷持着兵械倒退,严阵以待。

老者端坐在城楼墩上,掸着布袍尘土,举手投足,霸气外露。

“来者董仲舒。”

第343章 睹人思人,同为一人

长安,清心殿。

这座宫殿幽深空旷,是女帝武清仪的寝宫,若没有紧急情况,任何人不得擅入。

今日,寝宫里来了一位客人。

顾海棠白裙如雪,款款而入,作为吹水侯的家眷,在这里等待女帝召见。

任真出征前,她便被一纸诏书请进皇城,安置在智脉脉泉里疗伤。不知是遗忘了,还是很有耐心,女帝至今没召见她,约谈纳妾之事。

就连这次召见,其实也是在她请求下,女帝才应允见一面。

海棠静静坐在正堂里,等候女帝现身,面容恬静,其实心里很乱,远不像看起来这般淡然。

重新知命后,她和任真心意相通,只要任真想起她,她就能立即感应到。有了这份特殊的羁绊,即使暂时分离,两人也能朝夕眷念,随时保持沟通。

哪怕是征途中,无论再忙,至少夜深时,任真都会躺在床上,心里想着海棠,对她倾诉很久。

虽相隔万里,天涯生明月,两人共此时。

然而数日前,毫无预兆地,任真突然不再想她,相应地,她便无法再感应到他,两人失去联系。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她反应灵敏,迅速意识到,这很不寻常,可能是任真出了状况。于是,她主动请求觐见女帝,询问任真在前线的情形。

她的推断是对的,任真身中剧毒,至今昏迷不醒,自然无法再想她。

早在数日前,女帝就已收到暗形密报,知晓任真的境遇,苦于没法跟海棠交代,便将她的请求搁置起来。

根据最新情报,此时任真正在求医途中,暂时无性命之忧,女帝才决定见海棠一面。

等了一会儿,女帝从宫殿深处走出。

出于召见女眷的缘故,她披散着长发,没有梳妆,显得闲适随意。同为女人,难得在内宫里接见女人,她想更平易近人,跟海棠聊聊家长里短。

见她出现,海棠起身,轻盈道福行礼,“民妇拜见陛下。”

女帝落座,打量着海棠的淡雅衣饰,暗暗赞叹,真是位亭亭玉立的美人,嘴上说道:“你就是海棠吧?不必拘谨,坐吧。”

海棠落座,抬起头来,淡然自若。

堂堂剑圣,会过天下各路豪杰,经历风浪无数,面见这个柔弱无力的女帝,又怎会感到紧张。

女帝凝眸,细视海棠的绝美面容,竟有些看痴了。

这眉眼,这鼻梁,这嘴唇,匀称至极,如同天神亲手雕刻,简直完美无瑕。

“怪不得吹水侯对你情有独钟,夫人果然国色天香,连我都感到惊艳。”

她由衷赞叹,有些动容,开始理解任真为何拒绝纳妾了。

海棠勉强一笑,“谢陛下。”

女帝目光如炬,看得出她的敷衍意味,却没有立即谈正事,依然仔细端详着她,宛如在欣赏艺术品。

海棠被人这么盯着,也不觉得尴尬,脸色波澜不惊。

看了一会儿,女帝微微叹息,感慨道:“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海棠默不作声,等着下文。

“你才进京城不久,大概还不知道,京城有副名画,叫剑圣一笑图,上面画的是旧剑圣,顾剑棠,令无数女子倾慕,被誉为天下第一美男子。”

海棠嘴角微挑,我最美,这是自然。

女帝眸光流转,眼前浮出无限遐想,“不知为何,看到你,竟让我又想起他。或许是你们都太俊美的缘故吧……今日见你,我一饱眼福,可惜此生,很难亲眼见他一面……”

她触景生情,略一垂首,神情有些怅然。

海棠见状,心里想到,前几年民间有传闻说,女帝对剑圣生出倾慕,将肖像图挂在寝宫里,原来是真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即使再阴险恶毒的女人,也还是对盛世美颜无法抗拒。

“是啊,听说顾剑棠已经反了,您若见到这位大逆,凶险异常,未必是好事。”

事实上,刚才她真动过弑君的心思,只是不想玉石俱焚,才放弃这个念头。

女帝哑然一笑,“我夺走他的圣位,他想杀我很正常。可惜他不知道,当初他回云遥宗时,我担心他的安危,还专门派人去保护过他。这种人情债,岂能算得清?”

女帝贪恋剑圣美色,不忍毁掉她,所以派薛清舞回到她身边,又给云遥宗送去合欢铃,这些的确是真的。

然而堂堂剑圣,又怎会沦为女帝玩物?

更何况,剑圣本尊也是女人。女帝时常对着剑圣一笑图发呆,注定是痴心妄想。

海棠没有搭腔,心道,何必言不由衷,你迷恋我的容貌不假,猜到我跟任天行有旧,借南晋的刀杀我,这也是真的。

女帝摇头叹息,伤感道:“自古男尊女卑,女人身不由己,这等终身大事,岂能自己做主?即便是朕,位尊九五,也不敢任性而为,更何况无数民间女子。”

说着,她瞥了海棠一眼。

她刚才感慨这么多,看似即兴而谈,其实是想把话题引向这里,警示海棠。

“三从四德,这是亘古不变的规矩。身为妇人,就得遵守规矩,克制霸占欲,才能家庭和睦,成就贤惠之名。若非如此,朕直接降旨,将剑圣召进后宫,又有何难?”

人言可畏,连朕都不敢肆无忌惮,逾越礼法和舆论,更何况你区区一介民妇,还想阻挠夫君纳妾,抗旨不遵?

海棠皱眉,听出弦外之音。她这次被召进宫,本就是为了解决娶沐清梦过门一事,只是,现在谈这个,还有何意义?

她耐着性子,温声说道:“陛下言之有理,女人的确该守妇道,本分打理家务。一切大事,皆由夫君作主,他如何抉择取舍,咱们女人都得遵从。”

换成最通俗的话就是,少跟我在这里哔哔,就算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什么都不用说,只需一瞪眼,你看他任真敢娶沐清梦不?

不是我阻挠,是他不敢啊!

女帝笑着点头,“皆由夫君作主,说得好。说起这个,我刚好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沐……”

没等她说下去,海棠起身,沉声说道:“陛下,我也有件事,想恳请您恩准。”

女帝一怔,“何事?”

“如果我没猜错,我家夫君征战在外,最近应该是出了状况,求您告诉我实情。”

第344章 绝情谷

女帝再次一怔,“你……在说什么?”

她本来是想说,“你怎么知道”,话到嘴边,忽然意识到,这么说等于承认了海棠的猜测,连忙改口。

运粮官出事,这是绝密军情,不能外泄出去。否则,让外界知道前线有变,肯定会妄加揣测,闹得京城人心惶惶。即使海棠作为家眷,女帝也没有告诉她的必要。

“蔡酒诗是转运使,在后方运送粮草,又不用上战场杀敌,他能出什么状况?”

女帝否认了她的判断,好奇问道:“夫人何出此言?”

海棠蛾眉紧皱,并不相信女帝给出的答案,神色忧虑。

“不敢瞒陛下,我夫妻二人心意相通,合练一门双修功法,叫两仪参同契。只要他的身体遭受重创,我心里就会有感应。所以我才有强烈预感,他应该是出事了。”

她给出的理由半真半假,并非临时捏造,而是任真特意嘱咐她的。

《两仪参同契》是道家心法,当初李凤首离开长安时,曾将它交给任真修炼。任真潜心参悟数月,发现这功法玄奥精深,尤其是第七层,明两知窍,跟淫邪的双修有异曲同工之妙。(第218章)

在出征前,任真将参同契留给海棠,让她在脉泉里潜心修炼。不仅如此,他还支了个招,告诉海棠,一旦发现宫中形势不妙,她拿这个当借口,谎称感应到夫君出事,请求去前线探视,从而脱离困境。

想不到,一语成谶,任真真的出事了,这套说辞也派上用场。

女帝微怔,“双修?”

她不修行,对这个词本身不敏感,这时候忽然想起,任真竭力拒绝海棠进宫时,曾在她面前提过,夫妻二人双修,原来并非借口推辞,而是确有其事,恰好前后印证。(第309章)

海棠目光深沉,解释道:“唯有情意缠绵者,交融合璧,方能修炼此功法,这也是他婉拒沐家小姐的重要原因。如今他陷入险境,只有我在身边陪伴,他才能精神焕发,化险为夷。”

她跪地稽首,昔日的真武剑圣,平生头一次行大礼。

“危急关头,他不能跟我分离,所以,恳求陛下准我前去探望。只要您能成全,民妇甘愿让位,劝他迎娶沐家小姐进门!”

她越发确信,任真是出事了。

任真身世孤苦,本就缺乏值得信任的同伴,身旁又群敌环伺,一旦出事,容易雪上加霜,她更得尽快赶去,保护他的安全。

当务之急是救他脱困,至于迎娶沐清梦,都是后话,不值一提。谁知道任真重回长安时,又将是何等光景?

女帝看着跪在堂下的她,眨了眨眼,说道:“你心系夫君安危,作为过来人,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起来吧!”

海棠无动于衷,等着她的准许。

女帝见状,神色微冷,话音依然温和,“女人善变,至于女人的直觉,更是虚无缥缈,时灵时不灵,算不得数的。我可以告诉你,你的感应出错了,吹水侯如今安好,无需挂念。”

她心机幽深,始终以帝王的眼光看待问题。海棠表现得越急切,越挂念任真,在她看来,就越能突显出扣押海棠的必要性。

关于任真中毒经过的密报,她详细看过几遍,至今感到蹊跷,为何只有任真一人离奇中毒。既然存在疑点,就不排除这是配合海棠演的一出戏。

凭吹水侯的智谋,佯装重病,骗她放走海棠,这等计策并非想不出来。万一真是这样,说明他心怀鬼胎,她就更不能放人。

不仅如此,前有任真抗旨不纳妾,后有海棠千里救丈夫,这俩人一前一后,在女帝面前秀尽恩爱,怎能不令她羡慕嫉妒。她性情残忍冷酷,不棒打鸳鸯就不错了,休想指望拿伉俪情深打动她。

海棠豁然抬头,直视着女帝,“陛下……”

“不必再说了!”女帝打断,起身俯瞰着她,淡漠道:“朕已经说过,蔡酒诗安好,你就放心在脉泉里疗伤吧!”

她转身走向寝宫深处。

透过层层青纱帐,一道清冷话音飘了回来。

“朕知道,你道行高深,希望你最好明白,君威更难测。”

……

……

巫山地势险峻,云蒸霞蔚。

整座山脉连绵无际,到处都是参天古树,茂叶遮天,林间的植被也疯狂生长,竞相争荣,散发着一股野蛮而原始的气息。

密林光线微弱,清冷幽深,那些阴森的黑暗角落里,偶尔传出蟒鳞划过树叶的沙沙声,抑或是虎豹打盹的鼾声,不知藏着多少凶险。

这里是附近州郡的交界地带,环境险恶,人迹罕至,即使是乐于进山挖宝的采药人,也不敢来巫山冒险。

然而此时,树林草丛摇晃,却有人影攒动,正在朝巫山深处前进。

荒山无人便无路,牧野扛着斧头走在前面,劈砍荆棘,开辟道路,手法姿势颇为熟练。

徐老六背着任真,走在中间,杨健则持剑断后,防备野兽偷袭。

四人浑身湿漉漉,倒不是汗水所致,而是树林水汽充足,气候变幻莫测,每隔一小会儿功夫,就会突降暴雨,将他们浇成落汤鸡。

大陆有个词语,叫巫山云雨,就是源于巫山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仿佛是布雨神女的住所,带有不可捉摸的神秘韵味。

由于云雨兴盛,水分充足,巫山的草木异常兴盛,孕育出不少天材地宝、珍稀药草,是天然的宝库。更有甚者,这里虫兽肆虐,各种毒物出没,又是淫邪术士狂热的天堂。

牧野一行进巫山,是因为他的朋友就住在这里。

一路上,他们遭受不少猛兽攻击,历经艰辛,多亏杨健的实力太强横,将它们统统斩杀,才得以走到现在。

徐老六喋喋叫苦,抱怨不止,想不通那人住在这么可怕的地带,难道就不怕被野兽吃了。

杨健沉默不言,虽是瞎子,却对四周环境洞若观火,也大概猜出一些隐情。

先前通过牧野的言语,他猜到那人被官府通缉,才躲进巫山避难。对方既能救治任真,多半不是神医,就是用毒高手。

而这座巫山,最不缺的就是药草和毒物,那人敢住在这里,能让群兽辟易,不敢骚扰,绝非等闲之辈。

推测出这些,他心里的压力减轻不少。既是隐世高人,想必能妙手回春,治好任真。

四人走了三天,来到一片山谷前。

望着谷口悬崖上刻着的字迹,徐老六如释重负,知道终于达到目的地。

他长舒一口气,回头告诉目不视物的杨健,“杨先生,这地方叫绝情谷,神医应该就住在里面。”

牧野望着绝情谷三字,憨厚一笑,“没错,我带你们去见姑姑。”

第345章 为了部落

牧野说的朋友,原来是他姑姑。

徐老六跟着走进谷里,凑上前问道:“牧老弟,你姑姑是哪方前辈?初次打交道,我们总得稍微了解一下,免得礼数不周,惹她老人家生气。”

说这话时,他目光扫视着四周。

山谷内不算宽阔,刚走进谷口,就能一眼望见最里面的几座木屋,应该是牧野姑姑的住所。

而周围的悬崖峭壁上,被人楔进数排木桩,搭成整齐的架子,用以晾晒物品。徐老六目力极佳,能清晰看见,架上摆放的既有獐鹿等野味,也有诸多花草药材,五花八门。

看情形,主人是位医道大家。

听到他的询问,牧野犹豫不决,想了一会儿,无奈地道:“好吧,都已经把你们带来了,再隐瞒也不合适。我姑姑名叫……”

话没说完,一道凶狠的话音骤然响起,在山谷里震荡。

“小混蛋,谁叫你带外人来的!”

听这嗓门,是个脾气暴躁的中年妇女。

牧野脸色一僵,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鼻尖渗出汗水。他一直惧怕姑姑,若非救人要紧,他自己都不想来这里。

徐老六神情凛然,跪在脚底的硬石板上,朝远处的木屋稽首,恭敬说道:“晚辈徐凤年,冒昧前来拜见,只因我家主人身中剧毒,无人能医,恳求前辈施展回春妙手,帮我家……”

谷里那妇人很不耐烦,冷冷打断他,“想让我治病,是吧?”

徐老六抬头,眼眸一亮,“不错,只要您能……”

“滚滚滚!”

妇人的态度愈发暴躁,丝毫不留商量的余地,骂道:“老娘又不是郎中,给你们治狗屁的病!瞪大眼睛看清楚,谷口写的是绝情谷,不是回春堂!”

绝情谷,住的自然是绝情人。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是医者才有的仁心,这位姑姑嗤之以鼻。

徐老六跪在那里,表情很难堪,抬头望向牧野,懊恼地道:“老弟,你姑姑难道不是神医?”

牧野说有人能救任真,他和杨健便默认为,那人应该是医道圣手,有起死回生的高明医术。然而,此刻听这位姑姑怒骂,他才明白过来,原来对方并不是医者。

这还看哪门子病?

牧野挠了挠头,苦笑道:“我姑姑不学医术,她精通的是丹药之道。我以为她尝遍百草,炼成无数灵丹妙药,手里会有救活侯爷的神丹……”

医道重在治病疗伤,祛除各类顽疾,丹道则旨在助人强健体魄,提升境界修为,一为民生,一为修行,是不啻天渊的两回事。

徐老六哑然无语,心底顿时冰凉。

辛苦折腾了半天,原来只是场误会,先前无限憧憬的希望瞬间破灭。

他默默起身,从杨健怀里接过昏迷的任真,准备背着离开。

杨健眼珠转动着,若有所思,忽然问道:“小兄弟姓牧,你姑姑应该也姓牧,对吧?”

牧野嗯了一声。

父亲的姐妹叫姑姑,谷里那位对他很凶,却是他的亲姑姑。

杨健的眉头微微舒展,“你姑姑精通丹道,又姓牧,莫非是大名鼎鼎的丹绝?”

他见识渊博,猜出了绝情谷主的身份。

牧野感到诧异,准备答话,这时,谷里传出冷笑声,“你眼睛虽瞎,心思倒是挺通透。没错,老娘正是牧云!”

丹青城有双绝,丹绝牧云,丹青绝吴道梓。吴道梓已叛唐,想不到,牧云竟隐居在这里。

杨健和徐老六不知情,但任真很清楚,这双绝是青梅竹马,年轻时籍籍无名,就厮守在一起。后来吴道梓遵从父母之命,跟外族女子联姻,违背了海誓山盟,牧云一气之下,不辞而别。

吴道梓难舍旧情,举家搬迁到她居住的地方,也就是如今的丹青城,两人藕断丝连。可惜,吴道梓畏妻如虎,始终不敢将牧云娶进门,所以这段孽缘藏在阴暗里,不为人知。(第8章)

前不久,吴道梓献城投敌,卖国求荣,令牧云大失所望,对他深恶痛绝。在大是大非面前,她立场分明,不肯同流合污,毅然跟吴道梓划清界限,归隐于北唐山林。

若非亲侄子牧野引路,没人能深入巫山,找到她的住处。

而在大朝试上,任真曾怀疑牧野的身份,通过翻阅密档,将注意力转移到丹青城牧家头上。(第287章)

当时他还困惑,丹青城已叛变,为何牧野敢堂而皇之应试,原来投敌的只是吴家为首的丹青道,牧家和丹道并未参与其中。

可惜,知情的牧野虽在场,却昏迷不醒。清醒的杨徐二人,偏偏又不知牧云的软肋。

杨健踏前数步,侧首对着前方,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早就听说,你脾气暴躁,极难相处,今日一见,传闻果然不虚。哀求你行不通,那咱们谈谈筹码,如何?”

“筹码?”

牧云仿佛听到笑话一般,隔空大笑,笑声比很多男子还豪放,“我隐居世外,无欲无求,你有何筹码能打动我?我若贪恋富贵,凭炼丹手艺,天下道门都会抢着供奉我!”

丹药是武道最稀缺的资源之一。牧云尊为丹绝,有足够资本蔑视功利,不为所动。她肯趋炎附势的话,早就随吴道梓降晋了,根本不会在此隐居。

杨健眉尖猛挑,情知她说的是实话,便不再交涉。

他从后背取下剑匣,缓缓向前。

牧野神情剧变,意识到他要干什么,连忙跑过去,一把拉住杨健。

“先生,你不能这样!”

他脸色涨红,急得不知说啥好。

杨健漠然不语。为了救任真,他连自身修为都愿耗费,又岂会不敢杀人越货?牧云敬酒不吃,那他就只好撕破脸皮了。

这时候,牧云的笑声愈发刺耳,丝毫听不出惧意,“瞎子,我知道你道行极高,我不是对手。但是,你以为我会屈服于你的淫威?别忘了,这里是我的地盘!”

她冷哼一声,隔空威胁道:“再敢放肆,不仅救不了朋友,你们谁都别想活着离开!”

为了防备强敌来犯,她早在谷里布下机关陷阱无数,一旦全部启动,就算杨健自恃修为,能全身而退,徐老六等人也无法逃脱,更别提威胁到牧云。

杨健沉默一会儿,转身说道:“你们先出谷。”

他依然停在那里,铁了心要跟牧云斗上一斗。

徐老六会意,背着任真往外走。

眼见气氛剑拔弩张,牧野被夹在中间,急得直跳脚,“都是自家人,有话好好说,你们别动手啊!”

虚空中,牧云的话音冷漠,“小混蛋,亏你还知道是自家人!看在你父亲份上,我饶你一命,滚吧!”

“我父亲……”

情急之下,牧野脑海里灵光乍现,想起关键事情,急忙喊道:“为了部落,你得救他!”

第346章 血统

部落,是一个很古怪的称呼。

无论南晋还是北唐,以血缘关系凝聚和生活在一起的群体,通常被称作某某家族,历史悠久的家族叫做世家。

相对于农耕文明,部落一词广泛用于原始社会。在偏僻落后的草原、荒山等地带,原始民众因氏族、信仰而群居,带有很强的原始色彩。

牧云所在的牧家,明明是丹青城的豪族,此时却被牧野称作部落,不得不说,这很古怪。

牧云听懂了他的意思,开始沉默。封闭的山谷里,“为了部落”的话音还在回荡。

片刻后,她隔空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牧野听得出,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解释道:“我已经跟他们达成协议,只要救活侯爷,他们就愿意帮助咱们,出兵平息部落的危机!”

徐老六顿时怔住。什么出兵?什么危机?什么时候达成协议过?

杨健侧着头,脸上浮出异样神色。

他虽然也没听懂话意,但有点明白了,牧野所说,应该就是没有透露的第二个条件,需要任真亲自兑现。

山谷里的牧云同样一怔,问道:“出兵?这些是什么人?”

这时她才意识到,一直忽略了病人的身份。

牧野答道:“需要救治的那位,是吹水侯本人。他执掌北唐大权,最近又带兵打仗,能做得了主。姑姑若能救醒他,他知恩图报,肯定会答应出兵支援!”

山谷深处传来一声嘲讽的冷笑。

“知恩图报?小混蛋,你太幼稚天真,低估人类厚颜无耻的程度了。他们蔑视咱们已久,怎么可能会以身犯险,插手咱们的部落纷争?”

徐杨二人越听越糊涂。

牧家不就是在丹青城么,什么叫以身犯险,什么是部落纷争?

他们隐隐预感到,这对姑侄的身份很不简单,背后肯定藏着巨大的秘密。

“不会的!”牧野情绪激动,立即反驳道:“我这次出来,好不容易接触到北唐权臣,无论如何,总得试一次才行!姑姑,为了部落,你一定要救醒他!”

原来他参加朝试,进入军营,一直都抱有秘不示人的野心,而非表面看起来那样单纯。

牧云闻言,淡漠道:“我离开部落多年,早就跟你们断绝关系,看在你爹的情分上,才破例帮你混进朝试。部落存亡,与我何干?我隐居此地,心灰意冷,不想再理会外界纷争。”

话虽如此,她的嗓音比刚才缓和许多,听到部落,明显有所触动。

牧野情绪急躁,苦着脸说道:“姑姑,血统这种东西,与生俱来,哪能说断就断?无论走到何方,咱们骨子里流淌的,都是荒族的热血,永远不会改变!”

杨健反应极快,脸色霎时剧变。

这对姑侄,竟然来自荒族!

西域有八百里荒川,与世隔绝。古代的罪犯流放到这里,定居繁衍后代,容貌和血统野蛮化,为人类所不齿,被称作荒族。

想不到,竟有荒族女子混进中原,而且顺风顺水,完美融入社会,成为地位尊崇的丹绝。

而少年牧野入世,是想请求北唐派兵支援,平定荒族内部纷争!

难怪他目不识丁,无法参加文试,原来他并不是中原人。若非亲口道破,谁能猜到这个惊人的事实。

为了救任真,牧野情急之下,只能说出荒族身份,打动牧云。而牧云还不知情,以为他们真的达成协议,沉默一会儿,终于松口。

“用不着你提醒,老娘不会忘记祖宗!既然这人能帮部落,我救他一命便是。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们若敢泄露我的底细,就算是天王老子,我也不会饶过你们!”

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虽然荒人容貌丑陋,血统卑贱,饱受人族鄙夷嘲讽,但他们自身不以此为耻,相反,骨子里有极强的荣耀感。

荒人与天地争斗,从不退缩,牧野提到血统,牧云骄傲至极,自然不会再撇清干系,拯救部落就成了义不容辞的事。

徐老六狂喜,拜谢道:“前辈请放心,我等若泄露半字,定当五雷轰顶,死无全尸!”

杨健也松了口气,将剑匣重新挂在背后。

牧云隔空说道:“小混蛋背人进来,你俩留在原地。”

杨健修为高深,她心存忌惮,不敢让他近前。于是,牧野连忙把任真背进木屋,徐杨二人则停在谷里等候。

趁着这功夫,徐老六凑上前问道:“杨先生,你是否熟悉那神秘的荒族?”

枯等无趣,闲着也是闲着,杨健罕见地多话,讲解道:“荒族人数稀少,居住在残酷恶劣的环境里,受毒气影响,身体大都发生异变。他们的生活很原始,茹毛饮血,每天都在跟野兽搏斗。”

秋暝剑渊的剑客们,也过着类似的生活,所以意志力极其顽强,但跟荒族相比,他们还差得远。

“荒人是天生的战士,他们亲近自然,体魄健壮。据说,他们世代以兽血浴身,汲取精血淬炼修行,甚至能促成血脉异变。万人之中,偶尔有一两人,得此异变机缘,觉醒出强大的兽力!”

徐老六目瞪口呆,“兽力?”

“不错,这是一种极罕见的能力,相当于把通过血液,把野兽的部分特性附加到荒族体内,可以说是近乎妖孽。”

“比如,自幼沐浴鱼类精血的天才,会拥有鱼的本领,能在水底自由生活,就算蛰伏长达数月,也不用出水换息。”

“再比如,汲取牛血精华的荒人,可能获得蛮牛的凶猛力量;汲取昆虫精血的荒人,甚至能令百虫臣服,成为名副其实的虫类之王!”

“这些都是兽力,经过千百年的积累,荒人的血统愈发强大。好在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天赐机缘,万中无一,往往一辈人里都出不了一个,所以,他们无法对人族构成威胁。”

徐老六听得血脉贲张。

当听到万中无一时,他开始庆幸,还好这种妖孽不世出,否则,他们混进人族,利用兽力作乱,局面容易不可收拾。

杨健最后说道:“南晋有位大宗师,极擅巫蛊之术,饲养无数奇异蛊虫。我一直怀疑,他可能就是拥有兽力的荒人,才能驾驭那些毒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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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7章 又是毒蛊

徐老六知道,杨健说的这位大宗师,就是国舅曹春风。

他感慨道:“这种拥有兽力的妖孽人物,最好别出现在两国战场上。不然的话,咱们就要吃大亏了……”

杨健没再说话。

徐老六忽有所思,打趣道:“既然荒人的身躯异化,多奇士怪客,那有没有可能,他们长着四条腿,或者三只眼?”

杨健侧首,仿佛在盯着他,幽幽道:“不排除这种可能。我听说,八百里荒川异兽横行,有种百兽霸主浑身都长着眼睛,好像是叫……”

徐老六神色诧异,他只是随口说说,还真有这种可能性啊。

异兽身上长着无数眼睛,要是淬取它们的精血,幸运地觉醒先天兽力,令荒人生出更多眼睛,也是有可能的。

他紧盯着杨健的面容,期待这种浑身长眼的异兽名号,然而,杨健话音戛然中止,猝然转过身,仰头“看”向那面悬崖。

瞎子的听力往往极佳,尤其他这种顶尖强者,更是洞察入微,连细小的动静都能捕捉到。这一刻,他耳廓微动,忽然清晰听到,那处有某种事物在蠢蠢欲动。

徐老六见状,望向他所对的悬崖上方,只见那排木架上摆着几个箱子,被黑布包裹着,密不透风。

“怎么了?”

杨健皱眉,凝神捕捉着箱子里的动静,说道:“里面有名堂。我能听到沙沙的声音,像是无数蚕虫在食桑,但它们气息诡异,应该是某种极稀有的生灵。”

徐老六哑然。

杨健眼珠转动,“你帮我搬只箱子下来。”

徐老六有些为难,说道:“咱们有求于人,未经允许,擅自翻动主人的物品,这不礼貌吧?”

“你懂什么?”杨健性子怪僻,冷哼一声,“我叫你搬来,自有我的用意。”

徐老六微僵,碍于他是任真的救命恩人,不好意思违拗,只好飞身跃上崖壁,取回一只木箱,准备打开看看。

“且慢。”

杨健迅速阻止他,表情凝重,如临大敌一般。

这时,前方木屋里飘出牧云的讥笑声,“好奇心害死猫,你们想求死,我不会拦着,稍后更不会出手相救。”

听这话意,木箱里藏着极大的凶险。她是不是危言耸听,凭杨健这等人物,会害怕区区一只箱子?

杨健闻言,神情愈发凛冽,他果然没猜错,恐怕箱子里真是那东西。

徐老六惊疑不定,想劝说杨健收手,却见他摘下剑匣,从匣里取出一柄宝剑,不由怔住。

此剑三尺有余,样式普通,但是颜色很醒目,剑身殷红如血,萦绕着一股血腥的煞气,令人心悸,一看就是杀戮过不少人的大凶之器。

难怪初见杨健时,他便感知到剑匣里的杀机,此刻亲眼得见,它比想象中还要阴森恐怖。

在他的注视下,杨健轻盈举剑,以剑身按在木箱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紧接着,一道血色剑气倏然涤荡而出,化作无数条纤细红蛇,透过遮盖表面的漆黑毡布,钻进木箱里。

啪。

一声轻响过后,木箱微颤,便再无动静。

杨健有所感知,松了口气,用剑挑起厚厚毡布,然后打开木箱的盖子。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宽大肥嫩的芭蕉叶,铺在箱底,除此之外,再无它物。至于杨健所说的稀有生灵,更是不见踪影。

徐老六看着绿叶,哭笑不得。

冒着得罪丹绝的风险,就是为了看一片树叶?这算闹哪样?

他看向脸色阴沉的杨健,准备出言安慰,这时牧云暴跳如雷,隔空怒吼道:“瞎子,老娘好心替你们看病,你为何要下狠手,毁掉我的蛊虫!”

蛊虫?

徐老六踉跄倒退,仓皇远离面前的木箱,脸色比芭蕉叶还绿。

这片叶子表面,原来养着无数毒蛊,细微不可见。刚才开箱前,杨健绽放猩红剑气,将里面所有毒蛊都扼杀,才放心打开箱子。

徐老六战战兢兢,远远望着杨健,对这人既惊且佩。看来他早就猜到了,这是只养蛊箱。

杨健提剑,以剑刃轻刮绿叶表层,沾染上死掉的毒蛊,然后拿到鼻旁嗅闻,仿佛是在辨认什么。

他脸色冷峻,隔空答道:“巫蛊阴鸷狠毒,害人不浅,本就不该存于世间。谷里没有旁人,夫人平时饲养它们,这倒也罢,然而,今日我等前来,惧怕染上毒蛊,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已经猜到,先前牧云有恃无恐,敢跟强大的自己叫板,底气应该就来自这些蛊箱。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蛊箱一旦被打开,整座绝情谷毒蛊弥漫,无孔不入,他们根本没法招架,只会中毒身亡,休想威胁到牧云。

“而且,你看过我家侯爷的病,想必看得出来,他之所以不省人事,大概也是毒蛊所致。我担心他再沾染此地的毒蛊,雪上加霜,故而出剑毁掉它们,恳请夫人见谅。”

徐老六闻言,大惊失色。

这个瞎子竟早就知道,任真的病是毒蛊所致!

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止是徐老六,牧云也有同样的困惑,惊讶道:“巫蛊之术,乃我荒族秘技,中原人闻所未闻。你到底是什么人,竟然知道箱里养着毒蛊!”

跟细菌相似,很多毒蛊极其微小,肉眼无法辨识,别说隔着箱子,即使它出现在面前,常人也难以察觉。这位盲眼剑客,却神乎其技,隔空感知到了毒蛊的存在。

他虽双目失明,洞察力远比俗世众生强出太多。

杨健撩起袍角,擦拭着血色剑锋,淡淡说道:“夫人出自荒族,精通巫蛊,这在情理之中,不足为怪。既然确认这点,我想,我们算是找对人了。”

据他判断,任真中的是蛊毒,那么,应当找精通巫蛊的荒人来解。荒族远在万里之外,难得遇到牧氏姑侄,又不乏灵丹妙药,这趟绝情谷之行,算是来对了。

牧云沉默片刻,语气沉重,“没你说得那么轻巧。我主修丹道,对于蛊术,只是略通皮毛。而这位吹水侯,问题非常棘手,如果我没猜错,他体内同时存在两种毒蛊!”

第348章 阴谋浮出水面

两种毒蛊,相当于两种疾病。徐老六虽不通医道,也能听得出,任真陷入最麻烦的困境中。

杨健眉头皱得更深。他对毒蛊略有了解,所以清楚,两种毒物同时存在,绝非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

毒蛊对异类的排斥性极强,一旦让两种群体相遇,它们会发生激烈争斗,抢夺食物,任真的身体就成了战场,势必遭受严重损伤。

更可怕的是,毒蛊混合在一起,相互刺激下,往往容易诱发变异,令它们改变最初的形态,进化得更强大,而且变异难以预料,让养蛊师无法辨识其本来面目。

可以说,任真的状况糟糕到极点。

杨健面对前方木屋,沉声说道:“反正侯爷在你手上,咱们见面详谈,行吗?”

他想先听完她的详细诊断,再商量下一步决定。

牧云犹豫片刻,答道:“必须把剑留在外面。”

杨健毫不犹豫,将剑匣放在地上,也不用徐老六引路,径直大步走向木屋。徐老六见状,跟了上去。

木屋里光线昏暗,沉浸着一股古怪的草药气味,浓郁刺鼻。

任真平躺在竹藤编制的凉席上,依然不省人事,牧野正陪在床边,用湿热毛巾替他擦拭脸部汗水。

窗边的木桌前,一名麻衣妇人借着外面照进来的天光,正端详着一只白瓷碗,注意力高度集中,仿佛没察觉到两人已经进来。

看到这一幕,徐老六始料未及。

走进绝情谷后,牧云未曾露面,一直都是隔空传音,话音粗糙且暴躁,不免让徐老六误以为,她是那种街头悍妇,姿色平平,缺少女人味。

而且,听杨健先前的描述,荒族生活在毒雾深处,身体发生异变,应该丑陋怪异才对。

但是,眼前这妇人明眸皓齿,皮肤白嫩细腻,体态丰腴有致,透过贴在身上的麻衣,散发着独有的风韵,足以让不少男子销魂。

徐老六看得目光僵直,想不到,荒族女子也生得如此妩媚动人。

可惜杨健没这眼福,踱步走到牧云对面,坐下来直奔主题,“我查验过侯爷的身体,只知他中了毒蛊,却没看出名堂。夫人如何得知,是有两种毒蛊在作祟?”

牧云没有抬头,依然紧盯着瓷碗,圆润指腹间捏一根纤细的银针,轻轻搅动着碗里的清水。

“事情原本挺简单。现在正占据病人体内的这种毒蛊,我以前曾听说过,所以认得出来。但是,它跟最初的形态大相径庭,很明显,是受到其它毒蛊刺激,发生了异变。”

杨健身躯一颤,果然,他最担心的状况还是发生了。

这时,牧云眼眸微眯,从瓷碗里抽出银针,凝视一会儿,拿给杨健看,忽然意识到对方眼盲,这是徒劳,又把手缩了回来。

“这根银针,叫归明针,是养蛊师必备的工具,能让毒蛊现形。现在针的表面泛起一层幽绿色粘液,这就是第一种毒蛊,叫入帘青。”

徐老六走上前,仔细看着归明针,“侯爷面部呈幽绿色,难道就是入帘青侵蚀所致?”

牧云斜靠在竹椅上,神态慵懒,“碗里的清水,沾有侯爷的汗水,想辨别出入帘青的存在,并不困难。”

杨健表情沉凝,问道:“入帘青的毒性有何威力?你能不能化解它?”

牧云眨了眨眼,细长睫毛微颤,极富有美感,可惜在场的男人们都没心情欣赏。

“入帘青的潜伏期很长,中了这种蛊后,病人不会立即发作,初期也没有异常反应。随着时间推移,它会渐渐侵蚀人的神志,使人精神萎靡,消极不振,慢慢衰颓下去。”

“它的优点是不易察觉,当毒素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就能杀人于无形。吹水侯体内的入帘青很少,应该是临时摄入,本来远没到爆发的程度。”

听到这里,杨健不由一怔,既然它毒性微弱,不会立即发作,任真为何会突然暴病,昏迷到现在?

牧云看出他的疑惑,继续说道:“然而,他体内还蛰伏另外一种毒蛊,更加隐秘,而且非常敏感,只要察觉到异类入侵,就会立即发作。在它的刺激下,入帘青愈演愈烈,也跟着爆发了。”

她的话说完,屋里陷入寂静。

杨徐二人脸色变幻不定,都在思忖她刚才的分析。

按照她的推理,入帘青本身不算可怕,至少不会迅速致命,只是在另外一种毒素搅局下,才激变成这样子。

静默之中,徐老六灵光一现,猛然抬头盯着牧云,“你刚才说,侯爷体内的入帘青很少,应该是临时摄入进去的,对吧?”

牧云诧异点头,不明白他的反应为何这么激烈。

徐老六倒吸一口冷气,拿起牧野身旁的行囊,从里面取出一个纸包,颤巍巍地递给牧云。

“这里面装的是茶叶。病发当晚,侯爷跟我们一起谈笑风生,就是喝了这种茶后,突然毒发倒地!麻烦您确认一下,茶叶是否含有入帘青……”

说这话时,他脸色苍白,话音也在颤抖。

他总算明白,为何那晚喝同一壶茶,只有任真一人毒发,他们安然无恙。原本,并非他们没有中毒,只是毒量较少,还没到激发的程度罢了。任真体内另有毒蛊,两种相互刺激,才会同时发作。

牧云接过纸包,从里面取出几片茶叶,放进另一只瓷碗冲泡,片刻后再用归明针测试。

果然,云烟茶真的有毒。

望着针上绿油油的毒素,徐老六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晚在南溪山顶,茶农王云曾亲口说过,云烟茶是钦定贡茶,不会随意卖给普通人。能喝到云烟茶的,都是京城的王公贵族,乃至女帝本人。

在他们监视下,王云并非临时下毒,也就是说,所有进贡的云烟茶都含有毒蛊入帘青。这是在毒害整个北唐朝廷!

据牧云刚才介绍,入帘青的毒素长期积累,能侵蚀人的神志,使人精神萎靡,消极不振。而云烟茶每年都会进贡,进入群臣府中,毒蛊不被察觉,他们恐怕中毒已深。

云烟茶的幕后主使只要略做手脚,突然加大毒蛊用量,届时,上自女帝武清仪,下至朝堂群臣,同时毒发昏迷,北唐朝廷将彻底崩溃。

这是个惊天的阴谋。

见徐老六反应过度,徐云自以为猜到他的顾虑,淡淡说道:“放心,你没长期喝这种茶,体内的毒蛊很微少,不会致命。我给你配点汤药,就能杀死它。”

徐老六神情紧张,压根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凝重地道:“必须尽快把侯爷救醒,不然北唐就完了!”

第349章 蛊种何在

这十七年里,徐老六亲眼见证任真的长大,对这小子的性情再熟悉不过。虽然身为绣衣坊主,为复仇而来北唐,任真骨子里的善意,始终未曾泯灭。

冤有头债有主,他复仇的对象是那些参与冤案的元凶,但并不意味着,整个北唐朝廷都有罪,所有喝下云烟茶的豪门亲属也该死。哪怕女帝本人,也得死在他手里,才算复仇。

尤其在这节骨眼上,如果毒蛊爆发,先从内部崩溃,北唐就彻底完了。大好江山,千万黎民,都将被蹂躏在南晋的铁骑之下。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徐老六确信,任真醒来后,知道云烟茶幕后的阴谋,肯定会力挽狂澜,挽救中毒蛊的京城臣民。

当然前提是,先要将任真抢救过来。

他心里的这些忧虑,杨健并不清楚,听牧云说可以配药,连忙问道:“徐兄弟的毒能解,那侯爷呢?能不能先把入帘青消除掉?”

牧云摇头,凝望着碗里的云烟茶。有些失神。

“我刚才说过,他体内的入帘青毒量,本不致人丧失意识,但是有另一种毒蛊搅局,入帘青已然变异,不再保持应有的特性。我迟迟不敢用药,就是因为不确定,它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如果是常态下的入帘青,她有把握可以破解。然而,毒蛊异变难以判断,没人知道,除了形态以外,它的毒性和效力又产生怎样的变数。

这种状况下,再按常规方法配药,可能会适得其反,不仅无法解毒,反而让病情进一步恶化。

所以,牧云没敢贸然尝试。

徐老六闻言,沮丧之情溢于言表。敢情折腾了半天,纵然知道病因,还是束手无策,并没取得实质性进展。

杨健脸色阴沉,也对这个结果失望。

无人说话,屋里的气氛很沉闷。

过了一会儿,杨健开口问道:“入帘青的情况不明,只能先放在一边。另一种毒蛊又是什么情况?夫人有没有把握破解?”

牧云侧坐在桌旁,打量着杨健,说道:“关于另一种毒蛊,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这真是个亘古不变的卖关子说法。

杨健黯然道:“坏消息已经够多了,你还是先说点好的吧。”

牧云说道:“好消息是,那种毒蛊没在侯爷体内发作,咱们不用为破解它而烦恼。”

杨健一怔,有点不敢相信,“它怎么会自行平息?”

牧云摇头,“我也不清楚,但这是事实。它消失得太干净,毫无痕迹,若非它诱发入帘青变异,可能我都不会察觉到,它曾经存在过。”

这时,徐老六眼眸豁亮,“我知道原因。”

他想起了关键的线索。那时候,杨健还没赶到乌巢城。

“侯爷刚中毒时,脸色乌黑,身体状况极度糟糕,险些就要丧命。多亏林公子找到一位名医,配置药丸让侯爷服下,才缓解病情,撑过最危急的关头。”

杨健若有所思,“那个林清吟?”

徐老六点头,“没错,为了救侯爷,他来回奔波两趟,可惜,后来连那位名医也无计可施,他只能空手而回。”

杨健脱口而出,“来回奔波,何必这么麻烦?直接把名医请到乌巢,当面诊治岂非更好?”

寥寥一语,说中问题关键。

徐老六无言以对。

关心则乱,杨健没心情就此深想,分析道:“这么说来,是有人先杀死了那种黑色的毒蛊,除掉一大患,咱们只需专心对付入帘青即可。”

“不,”牧云否定了他的看法,纠正道:“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这恰恰是我要说的那个坏消息。”

“什么意思?”

徐杨二人都没听懂,把毒蛊杀死,这还是坏消息?

在他们的注视下,牧云解释道:“那种毒蛊被杀死,本是好事,我可以利用它的遗骸来做实验,借以分析入帘青的变异。然而诡异的是,在侯爷体内,没能发现半点它的尸体。”

没有毒蛊尸体,她便无法研究入帘青变异的可能性。

这才是最棘手的难题。

杨健仿佛在看她,问道:“你的意思是,找到那种毒蛊,你才有希望破解入帘青?”

之所以形成现在的病状,是两种毒蛊共同作用下的结果。如果找不到因,就没法解开果。

直到现在,他们甚至连那种毒蛊是什么都不知道。

牧云说道:“你了解毒蛊,应该知道,蛊虫看似无形,其实只是藏匿起来,肉眼无法辨识罢了,它在临死前,一定会显出原形。而我刚才说过,它消失得太干净,这说明什么?”

杨健琢磨着话意,思忖片刻,豁然道:“这说明,那些毒蛊并非被杀死,而是被驱走了!”

牧云不置可否,转头看向徐老六。

徐老六一直守在任真身旁,任真服下解药后,有没有大量虫子从体内爬出,他应该最清楚。

徐老六明白她眼神的含义,坚定地道:“我寸步不离,当时没看到虫子爬出来。”

杨健皱眉,诧异道:“这就奇怪了。它既没被杀死,也没逃出体外,却又不再发作,究竟去了哪里?”

在他们进屋前,牧云就思考过这个问题,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依我看,蛊虫还藏在侯爷体内,准确地说,它又恢复休眠,潜伏在以前滋养它的部位,也就是蛊种所在。我没能找到它,是因为蛊种的位置很隐蔽。”

种蛊跟种地一样,需要种子和土壤。

曹春风要想在任真体内种蛊,其实并不复杂,只需事先培育好蛊种,趁任真不注意时,将蛊种放进任真身体某处,让它落地生根,从那个部位开始萌发扩散。

最初那块土壤,就是毒蛊的根基所在。挖出蛊种,才能将毒蛊连根拔起,真正痊愈。

按照牧云的推理,毒蛊并没被杀死,而是全都退缩到蛊种里,再次潜藏起来。只要找到那个蛊种,就能斩草除根。

徐老六听得一头雾水,杨健见识渊博,却是听懂了,“那粒药丸并没根治蛊毒,只是暂时压制住它的发作,对吧?”

南晋苦心布局,怎会轻易取出活饵腹中的鱼钩。

牧云点头,嗓音沙哑,“在你面前,我不敢自称道行高深,但多少有些实力。我用神识搜遍他的全身,查了不下十遍,始终没能发现蛊种。要不你来试试?”

话没说完,杨健已经起身,“正合我意。”

第350章 瞎子

杨健的道行高深莫测,连七境巅峰的猫首都不是对手,更何况,他的感知力出神入化,能隔空捕捉到木箱里的毒蛊,由他查验任真的身体,再合适不过。

杨健坐到榻旁,伸手按在任真胸前,没有立即催动内力,而是转头说道:“你们都出去。”

牧云不明所以,表情古怪,“不就是运神内观吗,用得着这么神秘?”

徐老六见状,朝她尴尬一笑,“想必杨先生有难言之隐。密宗法门,是修行者最大的秘密,被咱们窥探到,也不太好。”

说罢,他拍了拍牧野的肩膀,两人走向屋外。

牧云站起身,警惕地道:“我提醒你,只要确认蛊种位置就行。至于其他的事,你可别乱来。”

杨健没搭腔。

牧云无奈,将一包归明针放在床边,旋即走了出去。

屋里寂静无声。

杨健低头对着任真,坏死的眼珠转动着,仿佛在凝视任真,脸色变幻不定。

过了一会儿,他喃喃地道:“我没猜错,你真的是诱饵……”

他抬起手,催动内力,黑白两股真气从掌间流出,化作一道太极阴阳鱼,缓缓旋转着,没入任真体内。

这位盲眼剑客,此刻施展的,分明是阴阳家绝学。

……

……

屋外。

徐老六坐立不安,望着门口来回踱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牧野蹲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抠着草鞋,这副姿势,跟任真初次看见他时如出一辙。

葡萄架下,牧云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姿态慵懒,极尽妩媚。

或许是被徐老六的长吁短叹吵到,她淡淡地道:“你急什么?人的身体总共就那么大,八境大宗师亲自出手,毒蛊应该无处遁藏,这是早晚的事。”

她相信,凭那瞎子的本事,找出蛊种不算难事。

徐老六闻言,陡然停步,一脸愕然,“你说什么?杨先生是八境大宗师?”

牧云睁眼看着他,有些意外,“怎么,你们是一起来的,你居然连他的境界都不知道?”

为了救任真,他们跋山涉水,来到巫山深处,吃了不少苦。在她看来,若非知根知底的挚友,不可能甘愿遭这份罪。

而且,先前在屋外,遭到她的拒绝后,杨健毅然拔剑相向,试图以武力硬拼,这份决绝和关切,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陌生人的作为。

徐老六惊疑不定,说道:“其实我们才相识不久。不过,他为了救侯爷,不惜付出惨重的代价,仅凭这点,就值得我们信赖。至于他的底细,我也不知情。”

他说得没错,如果杨健心存歹意,想害他们,根本没必要自损修为,强行延长任真的时限。以他的强悍实力,更无需在这些人面前扮猪吃虎。

杨健很神秘,没人知道,他为何甘愿对任真这么好。

牧云哑然一笑,“这年头,主动送上门的大好人可不多了。奉劝你一句,最好还是留点心眼吧!”

徐老六拱手致谢,请教道:“如果杨先生能找到蛊种,供您研究入帘青的异变,您有多大把握破解?”

牧云重新闭眼,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两成。”

“才两成?”徐老六脸色骤沉,失望地道:“这希望太小了,无异于拿侯爷的性命当赌注!如果你的破解出现失误,岂不是会雪上加霜?”

牧云哼了一声,悠闲地道:“那你可以不赌,我无所谓。”

徐老六语塞。

牧野见状,急忙走到藤椅旁,哀求道:“姑姑,就算为了部落着想,您也一定要救醒他!”

牧云蛾眉轻皱,瞟了牧野一眼,不悦地道:“就这两成,你知道要耗费老娘多少家底?你这小笨蛋,找谁搬救兵不好,偏偏找了个倒霉蛋!”

徐老六攥着拳头,沉默不言。

这时,屋里传出杨健的话音,“夫人,你进来一下。”

被这么呼来喝去,牧云更加不爽,用力敲了下牧野的脑袋,冲进木屋。

床榻前,杨健脸色苍白,大汗淋漓。

牧云看得出,他精力消耗极大,表情复杂,“先生有何收获?”

她有点心疼杨健,同时愈发不理解,他为何如此拼命。

杨健深吸一口气,话音沙哑无力,“还没找到。”

说完,他倚靠在床榻旁,神情落寞。

牧云坐到对面,盯着昏迷很久的任真,困惑不解,“连你都找不到,看来毒蛊确实已不存在。这就奇怪了,它既没逃走,又没被杀死,难道凭空蒸发了?”

杨健沉默很久,忽然问道:“如果确认蛊种的位置,你又该如何处理?以粗暴手法取出蛊种,还是用草药杀死它?”

牧云不假思索,“只能用前者。蛊种陷入休眠,警惕性下降,我用金针破脉,封住它所有退路,可以瓮中捉鳖。这种毒蛊太隐秘,我闻所未闻,根本无法配出压制它的解药,更别想杀死它。”

杨健摇头,“有一处要害部位,咱们都没搜到。无论金针,还是猛药,都使不得,那会要了他的命。”

牧云误解了他的意思,轻佻一笑,伸手拨弄任真裆部,调戏道:“谁说的?老娘认真搜查了好几遍!”

见她想歪了,杨健感到无奈,“如果是眼睛,你还有没有办法?”

牧云醒悟过来,也不害臊,笑道:“不可能。他的眼珠子,我也检查过,没有毒蛊的踪迹。”

杨健不置可否,不想解释,“你只管告诉我,如果在眼睛里,又该怎么办?”

牧云收敛笑意,沉声道:“如果真是这样,种蛊的人也太阴毒了。要想活命,他就得跟你一样。”

杨健是瞎子,跟他一样,就意味着要移除任真的眼睛。

虽然早想过这种答案,杨健听到后,身躯还是猛然一颤,不愿接受这个现实。

那只眼睛,对任真太重要了。

他心有不甘,确认道:“咱们把话说透彻。先不管那种毒蛊,以后是否危及他的性命。就眼前而论,为了破解入帘青,你有没有办法,从他的眼睛里弄出一丁点毒蛊,同时保住眼睛?”

他身躯前倾,离牧云很近,仿佛在死死瞪视着她,面目更显狰狞。

第351章 任真醒来

牧云感受到巨大的压迫力,脑海里飞速思索着,急忙应承道:“有!”

听到这个字,杨健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彷如卸下千斤重的担子,“你教我,我来撷取毒蛊。”

牧云擦拭着额头的汗水,犹有心悸,“荒川有种珍稀植物,叫失魂引,它的花香馥郁,对蛊虫有致命诱惑力,每次开花时,都能将森林里的天然蛊虫吸引到一起。所以,养蛊师将其视为诱蛊至宝。”

这种节骨眼上,她没敢再跟杨健抱怨,失魂引几乎绝迹,每十年才开一次花,很多幼株还没成长到花期,便已夭折,故而它的花瓣只存在于荒族典籍里,无人知晓它的下落。

“那年有人登门找我求丹,作为交换,赠给我一片失魂引花瓣。只要拿着它,轻轻按在侯爷的眼睛上,过会儿时间,毒蛊就会被引诱出来,依附在花瓣表面。”

杨健闻言,眉尖一挑,“既有此宝物,你为何早不拿出来,害我苦苦搜寻半天?”

见识到他刚才的狰狞面目,牧云异常惶恐,解释道:“我只有一片花瓣,而且经过不少年月,香气早就消散。指望它把深藏肺腑的蛊虫引出来,是不可能的事情。”

眼睛就在体表,把花瓣按在上面,简单易行,不像身体内部那么麻烦,所以,失魂引才能派上用场。

杨健嗯了一声,表情微松,说道:“好,你把失魂引拿来,让我引诱毒蛊。”

牧云不敢多嘴,立即走到墙边的高大药柜前,踩着凳子,从最上层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木盒,小心翼翼地送到杨健面前。

木盒打开,一片暗黄色花瓣躺在里面,早已枯萎,果然不复有丝毫香味。

杨健接过来,放在面前仔细嗅着,说道:“请你到外面稍候。弄好后,我再叫你进来。”

牧云目光一僵,心道,你真爱装神弄鬼,这么简单的操作,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你还信不过我?

心里这么想,她嘴上却不敢说出来,悻悻地再次离开。

她自然不知,藏匿蛊种的那只眼,不是普通的肉眼,而是任真手心的天眼。为了任真着想,杨健怎可能让她窥测到这惊人的秘密?

由于某些未知的原因,杨健知道天眼的秘密,所以,他屡次搜查无果后,渐渐猜测到,毒蛊或许就藏在这第三只眼里。

那么,只要将天眼唤醒,再以失魂引诱导即可。至于如何唤醒它,杨健自有主意,当然更不能让任何人看到。

可惜,此时的任真昏迷不醒,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只能错过某个更惊人的秘密。

上次他收到李凤首打探出的消息,当时不确定具体所指,所以跟玄悲小和尚联手,搜索无果后,便怀疑这名堂是否存在,指的又是什么。

经过这次阴差阳错的中毒,等他醒来,听完牧云的详细论述,他就能真正意识到,自己体内潜伏着多么可怕的威胁。

而且,这个威胁还潜伏在最要命的部位里。

半个时辰后,杨健开口呼唤,牧云三人返回屋里。

接过失魂引,她小心地把花瓣放进碗里,用清水浸泡片刻,使表面的毒蛊沾染到水里。

然后,她再将归明针插进碗内,等候毒蛊显形。

徐老六和牧野趴在桌旁,瞪大眼睛盯着瓷碗,屏住呼吸,生怕错过任何细节。杨健也坐在一边,紧张之情溢于言表。

屋里静得出奇。

渐渐地,归明针泡在水里的部分开始变黑。看到这一幕,徐老六长吐一口浊气,激动得眼泪快流出来。

针上发黑,第二种毒蛊终于找到了。

难得看到希望,杨健嘴角一扬,微笑道:“夫人可认得此蛊?”

牧云也如释重负,答道:“不认识,此蛊隐秘至极,必是高手所养。不过眼前,这一点倒无所谓,我只需还原入帘青的变异过程,配制出相应解药,侯爷就能醒过来。”

杨健用力点头,凛然道:“那就有劳夫人了。只要能救醒侯爷,从此以后,杨某这条命就是您的,任凭您驱使!”

牧云笑容苦涩,驱使八境大宗师?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她侧身对牧野说道:“研制解药需要时间,急不得,你先带两位去厢房住下,等大功告成后,我再通知你们。”

于是,徐杨二人行礼告退。

走到院子里,两人呼吸着新鲜空气,神清气爽。

徐老六笑道:“不管怎么说,至少已经找到对的门路了。来日方长,只要能救醒侯爷,以后该如何化解黑色毒蛊,咱们可以从长计议。”

杨健点头,欣然道:“关于那种毒蛊,我心里大概有了答案。等他醒来后,自己也会猜出元凶。”

徐老六喜形于色,追问道:“你知道是谁干的?”

杨健不想细说,迈步走向一侧的木屋。

“现在还斗不过那人。”

……

……

三日后。

正屋传出喜讯,牧云配制解药成功。

又半日,任真醒来。

掐指一算,那夜喝茶后,他已经昏迷了大半个月。

当他睁开眼的那一刻,徐老六热泪横流。

本就不聪明的牧野,笑得像个傻子。

杨健神采奕奕,朝牧云恭谨一揖。

牧云微微昂首,高耸的胸脯兴奋跃动。

任真嘴唇干裂,嗓音沙哑,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茶里有毒……”

徐老六握住他的手,擦着眼泪,哽咽道:“没事,都过去了,咱们现在安全得很。”

任真勉强一笑,笑容很难看,本来有很多话要说,视线移向牧云和杨健时,本能地警醒起来,问道:“这两位是……”

徐老六热情介绍道:“这位是牧云,牧野兄弟的姑姑。你体内的毒,就是她帮忙化解的!”

任真眼眸微眯,话音虚弱无力,“丹绝?”

牧云倍感讶异,想不到这年轻人的见识如此渊博,仅凭一个名字,就能猜出她的底细。

“你如何知晓我的身份?”

任真看着牧野,说道:“我看过他的朝试档案,知道他跟丹青城有渊源。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还要托二位的福,我才能死里逃生,捡回这条性命。”

牧云感到不安,暗道,此人早已看破,却没说破,看来心机很深。

任真扫视着屋里,思绪转得很快,随口说道:“前辈没有随他而去,足见气节坚贞,是非分明。不必再躲进深山里,有我在,朝廷就不会误解你的忠心。”

牧云心脏怦然收缩。这几句话像手术刀一样,精准无比,刺中了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敬畏之情油然而生,她温婉行礼,“谢过侯爷庇佑。”

任真目光微移,打量着杨健,继续问道:“这位又是……”

话音刚落,他感知到杨健身旁剑匣里的气机,脸上顿时涌起一抹不健康的红晕。

它怎么会在这里!

第352章 地戮剑出

此剑久未入世,当世极少有人认识。

然而,任真隔着剑匣,就一下子辨认出来。它的气息太熟悉了。

它的名字叫地戮。

它曾是任天行的本命剑,十七年前,春秋大乱战结束,鸟尽弓藏,这把杀戮神兵无用武之地,于是,任天行将它藏匿在云遥宗里,化作归云阁,镇守着地戮剑阵。(第39章)

去年秋天,任真伪装成剑圣,重回归云阁,在承剑大典上,他高呼一声剑来,召唤出埋没多年的地戮,号令万千飞剑来朝。它虽非任真的本命,却被那一夜流星征服,甘愿追随。

其后,任真游历北唐江湖,进入西陵书院前,为了跟李慕白保持联系,他将此剑交给对方。一直到斜谷会战,在赵大江铸造六合剑时,李慕白还曾凭它,顽强挡住萧铁伞的猛攻。

斜谷会战结束,众人分别前,李慕白完璧归赵,将它还给任真,却被杨玄机夺走,声称是请他助阵的酬劳,强行霸占。当时任真还很无语,不明白阴阳家的人抢剑有何用。(第151章)

从那以后,地戮剑随杨玄机隐遁,再未重出江湖。想不到,任真再次看见它时,竟落在了一个盲眼剑客手里。

杨玄机处在八境上品,道法诡谲难测,世间几乎无人能从他手里夺剑。那么,这个中年瞎子是如何得到的?他跟那个老瞎子又有何关系?

任真感知着地戮剑的气息,惊异地道:“你是……”

他猜不出其中关联,而且,他现在的身份是蔡酒诗,从没跟杨玄机当面打过交道,所以,他无法把话说破。

徐老六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由一怔,“怎么,你俩以前不认识?”

任真中毒后,杨健匆匆赶来,为了救人,不惜折损自身修为。所以,徐老六想当然地以为,这俩人必定交情极深,才令杨健义无反顾,倾力相助。

但是,任真此时一脸愕然,惊问对方是哪位,分明素不相识,这真是奇哉怪也!

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杨健献了这么大的殷勤,究竟图些什么?

徐老六感到困惑不解,介绍道:“这位叫杨健,他……”

他一时语塞,挠了挠头,这才意识到,自己跟杨健同行大半个月,为了共同目标努力,内心早已认可对方,却对他的身份一无所知,思来想去,原来也只知名讳而已。

“他是名八境大宗师。”

说完这句,他悻悻地闭上嘴。

他其实有一肚子的话想告诉任真,然而身旁都是外人,有太多顾忌,他不得不先咽下。

任真闻言,狐疑地打量着杨健,“如果我没记错,当今天下只有十二位八境吧?这位杨先生,莫非是新晋强者?”

就算是新晋入八境,先前也应该已到七境巅峰,不会横空出世,一步登天。作为绣衣坊主,任真尽知天下豪杰,为何从未听过杨健这号人物?

在四人注视下,杨健干咳一声,面无表情地道:“来日方长,必要之时,我自会告诉你我的渊源。”

任真无奈,说道:“也别来日了。我看得出来,你们都有话对我说,又不想让其他人听到。你们挨个来,如何?”

“好!”徐老六爽快应承,坐到任真身旁,“我先来!”

牧云见状,嘲弄一笑,走向屋外。

杨健和牧野也随后离开。

等他们走远后,任真苦笑道:“不用想也知道,我昏迷这些日子,一定会发生不少事。你还是从头回忆吧!”

徐老六点头,神态凝重,从南溪山喝茶开始讲起,用了大半个时辰,才全部讲完。他害怕忽略重点,所以讲得非常细致,供任真分析推敲。

任真闭着眼靠在床头,一边听他讲述,一边在脑海中梳理思路,随着事情的发展,脸色阴晴变幻不定。

当徐老六讲完时,任真也豁然开朗,大致弄清了来龙去脉。

徐老六咽了口唾沫,“要是有含糊不清的地方,你可以挑出来问我。”

任真嗯了一声,拍了拍微痛的脑袋,说道:“还是从头问吧。中毒的原委,我已经听懂了,是云烟茶里有蛊毒的缘故。那对王氏兄弟,你们有没有收押?”

徐老六答道:“当然!他们是罪魁祸首,怎么可能放走他们!”

任真欠了欠身子,“那就好。那晚咱们刚进门,我就觉得,那个王云似乎有些眼熟。现在想起来了,我去云烟坊喝茶时,跟他有过一面之缘。”

那日,他坐在云烟坊里,正好看见庸王高瞻上楼,便指示李凤首行刺,引蛇出洞,想让云烟坊露出破绽。

当时,地字房里人影攒动,死士们即将中计,冲出来护驾。在千钧一发间,天字房走出一名中年书生,凭栏而立,阻止了死士们的行动。

那名书生,正是王云。(第217章)

那时形势瞬息万变,任真目睹了这一幕,也只是想到,云烟坊有名堂,并未太在意王云的容貌,绝对预想不到,在数月之后,在万里之外的深山,两人还会相遇。

现在再琢磨这件事,真相便水落石出。

“云烟坊的幕后主人,是庸王高瞻。王云是他的手下,又扮成茶农,出现在南溪山,这便足以证明,所有茶园都是高瞻的。一边在山里种茶下毒,一边通过云烟坊售卖,是个很完美的计划。”

任真眯着眼,继续说道:“高瞻逃离京城前,他在云烟坊的亲信肯定也会撤走,只留下不明真相的生意人,现在再去查封,不会有收获。”

“而南溪山的茶农,为何没有随主力撤离?以前我想不通这点,现在总算明白了,其他人种不出上好的云烟茶,并非茶树和水土的问题,而是高瞻掺加了东西,才变得与众不同,博得京城贵族的喜爱。”

“如果把茶农撤走,让别人接手茶园,炒不出同样的云烟茶,从此断货,就会引起别人怀疑。而且,他还需要经营云烟茶,等时机成熟时,让京城毒蛊爆发,配合他出兵起事。”

徐老六听着他的分析,点头说道:“没错,对高瞻来说,云烟茶这条线不能断,否则功亏一篑。所以,他冒险留下王云等人,继续种茶,若非被咱们撞上,恐怕万事休矣。”

任真心有余悸,苦笑道:“我总算体会到,什么叫祸福相依。茶叶里的毒蛊很隐秘,不易察觉,如果我体内没有别的毒蛊,机缘巧合,就算被咱们撞上,也无法识破他们的阴谋啊!”

徐老六深以为然,问道:“既然如此,咱们该怎么办?”

任真沉声答道:“把王氏兄弟押回京城,交给朝廷审理,真相自会大白。虽说权贵阶层昏庸腐朽,但是无辜的人太多,不能让他们受牵连而死。最重要的,京城绝不能乱。”

京城生乱,北唐就彻底乱了。

乱,是南晋最期待看到的局面,却不是他的真实心愿。

徐老六默然,心道,你果然还是心慈手软,想当北唐的救世主。

任真继续交代道:“我中毒的事,京城肯定早就获知。现在我醒了,他们就会意识到,我已经找到解药,想不管都不行。解毒的事,还得跟牧云商量一下。”

徐老六问道:“也只好如此。我刚才说过,牧云肯帮你解毒,是因为有个前提条件。你确定要出兵荒川?”

任真闻言,眉头深深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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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我的自不量力

开个单章,说件事。

上午在读者群里,有位朋友说,看到最近好多书都在众筹白银盟,倡议咱们也搞一个众筹。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凡是涉及到钱,无论对待亲人还是朋友,我都一向坦诚布公,把话说得透彻,这样大家心里都舒服。我不想隐藏任何想法,专门开单章来说清它。

先说白银盟本身。

白银盟主,是起点设置的一项打赏头衔,需要打赏1万元才能得到。之所以土豪朋友们一掷万金,众多书友热衷募集,是因为它有一项福利。

一次性打赏白银盟后,系统会在起点客户端界面上发出跑马灯,让打开APP的所有人都能看见,是XX大佬打赏了哪本书100万点起点币。所以说,这是广告效果极强悍的一种手段,能让所有人知道我这本书,是哪位土豪大佬打赏的。

好,再说回到钱上。

我不虚伪,实话实说,作者当然喜欢有读者打赏,这样有钱赚,我欢迎大家踊跃打赏。1万块钱,不是小数目,对我这个穷逼来说,这本书到现在,总共都没赚到这么多钱。

说出这句话时,我很心酸。原因不止是钱少,还因为我心里不甘,很不甘。

我认识的作者里、我看过的其他书里,我认为一些比我写得差的、乃至公认是垃圾的书,他们都得到了大批宣传机会,赚到了更多钱,而我,不敢说写得多好,最起码在认认真真构思,努力想与众不同的非套路剧情,却是这么个结果。

从元旦写到现在,我在书评里看到不少评论,认为这本书埋没了,成绩跟质量不匹配等等,替我感到惋惜。说实话,我每次看到这种评论,心里最难受,就跟扎了刀子似的。

我很委屈。

我以前一直以为,只要默默把故事写好,就会有好成绩。但是我打开客户端,看到很多渣渣脑残文高高挂在推荐位上,我的却无人问津时,我无数次想要放弃,离开写书这件我热爱的事。

这也是我为啥很期待大家众筹白银盟。不止是为了那一万块钱,只想扬眉吐气一把,让更多的人能看到这本书。哪怕他们都不喜欢,至少他们都看过了,我就算扑街,也是水准问题,没有遗憾。

我不想矫情,也不想煽情地让大家以为我在忽悠骗钱,但是想着这些心酸委屈,我就想哭。

只要你们愿意,我甚至都可以承诺,打完广告之后,再把钱退给你们。

我只想凭借你们的支持,上一次。

我知道,这是个不切实际的奢望。

就我现在的读者基础,难以实现白银大盟的目标。但是,如果不试试,我怎么知道,还有真正忠实的读者在支持我?

就算没有实现,能看到你们的身影出现,拿出1块钱说,兄弟手头紧,只能这么顶你,我也心满意足,跪谢大恩了。

所以,原谅我的自不量力。

我不怕众筹失败,不怕被人嘲笑,我只是想勇敢尝试一次,看看还有多少人真心喜欢这本书,愿意将它捧上巅峰。

巅峰在哪里?就目前的现实而言,让起点的大部分人知道,有暗形这个作者,有《手眼通天》这本书,就是我的巅峰了。

以上,是我对众筹白银盟的全部想法。

想法归想法,现实归现实,所以接下来谈谈现实的众筹措施。

众筹捐款的方式很简单,请大家加读者企鹅群:725914906,在里面给我发个专属红包,微信或者支付宝都行。我会做成电子表格,实时记录参与众筹的读者和金额。

考虑到现实中可怜的读者基础,以及大部分盗版读者,我也清楚,白银盟在短时间内未必会筹措到。所以,以后每月一号,我都会开单章公布众筹进展,列出读者参与名单,让大家一起见证努力。

无论众筹成功与否,最终我都会单开一个账号,以“暗形书友众筹”的名义,把它打赏出来,永远地定格在本书粉丝榜的首位。

这是大家的力量,也是我的荣耀。

最后要强调的一点是,心意不在多少,一分都很重要。就像我刚才说的,即使朋友们说,暗形,我最近钱都让二奶花光了,只能赞助你一块钱,那也OK,我完全没问题,更没人笑话您。

我念着诸位的好,祝大家心想事成,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最后的最后,更新在老时间。

暗形敬致。

第353章 定计入川

牧氏姑侄救了他,这份大恩自然得报。但是,出兵荒川,插手荒族内部的纷乱,这不是儿戏。

荒族一直独立于西方,跟人族互不来往。

二十年前,春秋十国乱战结束,南北各自一统,隔着骊江对峙。荒川处在骊江源头,跟南北两朝均有接壤,作为第三方,荒族保持中立,两不相帮,整体格局才保持平衡。

换句话说,南晋北唐,谁都不愿得罪荒族。一旦将荒族推到对立面,让他们决意跟自身为敌,那么,他们就可能打开西境大门,引狼驱虎,为另一朝军队借道,从荒川突袭进本朝腹地。

当然,想拉拢这群世外流民,也很困难。他们排斥人类,性情孤僻而自卑,甘愿保持这种井水不犯河水的默契。

任真出兵,贸然插手荒族内斗,就会打破大陆格局。内斗胜负难料,若能赢得获胜者的支持,倒是好事,但是失败的话,树立一大强敌,等于偷鸡不成蚀把米。

对于八百里荒川内的情形,中原鲜有耳闻,连任真也不知情。若非牧野混进朝廷搬救兵,他甚至都不知道,荒族已经陷入内乱,更别说弄清争斗双方的实力高下。

在这种情况下,不辨黑白,就贸然出兵荒川,绝对是不明智的决定。

入险境作战,关系到无数将士的性命,任真不能为了报恩,而草率应允。况且,北唐如今势危,捉襟见肘,自顾尚且不及,哪有多余兵力去管邻居的闲事?

他沉思一会儿,说道:“你去叫牧家二人进来吧,我得跟他们说清楚。”

徐老六点头,起身离开。

轮到牧云和牧野进屋密谈。

任真从床上坐起,倚着靠枕,说道:“刚才部下跟我说了,他们答应出兵,援助你们平乱。不过,兹事体大,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必须弄清详情,才好向朝廷请示。”

牧云坐在板凳上,轻笑一声,眼神微嘲。

她看得出,这是冠冕堂皇的客套话,任真态度模棱两可,并没打算立即兑现承诺,而是拿请示朝廷来搪塞。

这正应了她先前对牧野的训诫。跟人族打交道,绝不能太天真忠厚,否则只会被欺骗。

牧野脸色骤变,慌忙拉住任真的手,哀求道:“千万别说出去!我临行前,族里有交代,说让我找到有决定权的重臣,再开口求援,不能走漏风声。你们朝廷内部,早就混进了南晋的奸细!”

让南晋知道,北唐插手荒族内斗,试图掌控荒川,那么,南晋绝不会袖手旁观,势必也主动入局。到时候,荒族的情形只可能更混乱。

任真哑然,腹诽道,你算找对人了,我就是你说的南晋奸细。

“牧野兄弟,你跟我一起从长安出来,对于大唐的军情,应该心里有数。眼前南晋大军压境,我们疲于应付,一时半会儿,恐怕抽不出兵力救援。你看,等战事过后再出兵,如何?”

牧云闻言,在旁冷哼道:“这算过河拆桥,还是缓兵之计?”

任真认真地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说的也都是实话,牧野很清楚。而且,有一点我不理解,你们部落为何要选择北唐求援,而不是国力更强的南晋?”

他担心,这有可能是南晋设下的圈套,引诱唐军陷入绝境。

牧野神色一黯,答道:“我们战歌部,是荒川最强大的部落,原本占据统治地位。然而,最近一两年,霜狼部和龙喉部突然崛起,我们怀疑,他们可能跟人族有勾结,暗中得到南晋的支持……”

任真恍然醒悟,难怪牧野来北唐搬救兵,原来南晋的势力已经渗透进去,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北唐援救战歌部,等于是在捍卫西南边境。

牧野见他沉默,解释道:“我们战歌部最强,只是猛虎架不过群狼罢了。北唐不用抽出太多兵力,我们酋长说了,只需三万精兵,足够帮我们打赢翻身仗!”

任真依然沉默。

他只是运粮官,而非三路兵马统帅,手里总共只有三万虎卫,连护送粮草都捉襟见肘,从哪里再凑出三万人,去掺和荒族的战事。

牧野看在眼里,神色焦急,又不知如何是好,扯着牧云的衣襟,说道:“姑姑,我嘴笨,你帮我求求他!”

牧云皱了皱眉,不耐其烦,只好说道:“侯爷,别怪我乌鸦嘴,如果我没猜错,那种茶叶是奸人所种,意欲图谋不轨,中蛊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她点到即止,知道任真聪明绝顶,听得懂她的话意。

果然,任真说道:“你是想说,你替朝廷解蛊,朝廷帮战歌部出兵?这笔买卖听起来不错,不过,荒族的事不可声张,只能由我决定。要不你给我个人一点好处?”

牧云不动声色,“刚才你的下属应该告诉过你,你体内还有一道毒蛊未解。要想保住性命,永除后患,你只能求助荒族,所以,跟战歌部交朋友不是坏事。”

任真淡淡一笑,“夫人果然聪颖,那就劳烦你,再透露一下毒蛊的情况吧。”

刚才徐老六说过,牧云只是帮忙化解了入帘青,对于更神秘的那种,她没透露只言片语。此刻看来,应该是留了一手,用以要挟任真兑现承诺。

她翻了翻眼皮,神情淡漠,“你先出兵再说。事成之后,战歌部自有高人,替你祛除毒蛊。”

任真说道:“病急乱投医,我虽然知道,那种毒蛊独步天下,几乎无解,还是愿意信你一回。然而,即便我愿意出兵,还有个难题无法解决。”

牧云没有说话。

“八百里荒川,湿瘴沼泽密布,令人窒息,普通人类难以在里面生存。我的士兵进入荒川,又该如何抵抗这些毒雾?恐怕还没遇见对手,就先全军覆没了。”

牧野答道:“侯爷无需多虑。我们部落早有应对之策,已经为你们备下抵御毒雾的手段,你们只需如约达到接头地点就行。”

任真眼眸微亮,“好,既然如此,我同意出兵入川。不过,南北战事紧急,咱们一个月后再动身。除此之外,用不着三万人,一万虎卫精锐就够了。”

牧野神情骤僵,失望地道:“才一万?这肯定不够,您千万别低估我们荒人的战斗力!”

任真不慌不忙,补充道:“准确地说,是一万人,再加三千名武修。”

其实他心里早有计划,即使没有牧野的请求,他也会派三千名修行者,偷渡荒川入侵南境,偷袭敌军后方。如今答应援助战歌部,虽然多了项任务,同时也多出帮手,借道荒川就更轻松了。

牧云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道:“三千名武修?你从哪里聚齐这么多强者?难道是整个儒家出动?”

任真胸有成竹,笑道:“那些人意志顽强,吃苦耐劳,本就习惯在蛮荒里战斗。进了荒川,他们可比儒家强多了!”

第354章 玄机暗藏

牧云盯着任真,一脸不信。

“当今北唐,儒家一家独大,如果不是他们,你如何能聚齐这么多武修?除了儒家,其他流派都被排挤在外,那些人根本不会替朝廷卖命。”

蔡酒诗是吹水侯,吹水侯身后是女帝,是北唐朝廷。所以,牧云的看法没错,遭到朝廷镇压的诸子百家,确实不会遵从朝廷号令,甘愿去凶险的荒川里冒险。

可惜她不明白的是,眼前这位身份异常复杂,早已赢得那些人的信任。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国难当前,真正的仁人志士,都懂得暂时放下个人恩怨,共同驱除外敌,守护疆土。

就像牧云为了部落兴亡,愿意尽力医治任真一样,人族强者同样不缺乏这种民族荣耀感。

如果连这点大义都没有,墨家还谈什么兼爱非攻,兵家还谈什么保家卫国,纵横家还谈什么纵横捭阖。他们之所以成为一家流派,被无数人信仰,本身的立场就在于兴盛家国,造福万民。

只要能匡扶社稷,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他们义不容辞,绝不会拒绝任真的提议。

任真不打算跟她解释,凛然道:“我是否说谎,到时你们自会知晓。至于眼前,得麻烦你尽快配制解药,赶在奸佞动手前祛毒。”

牧云眨了眨眼,笑容玩味,“入帘青并非剧毒,要在毒发前驱虫,容易得很。只不过,京城那些权贵大臣们,要丑态毕露了。”

“什么意思?”

“解毒的配方里,有一味必不可少的材料,童子尿。”

任真哑然一笑。

昔日朝臣们耗费千金喝茶,这下又要纷纷喝尿求生,用儒生惯用的话说,简直有辱斯文。只有少数清正廉明的官员,洁身自好,才能逃过此劫。

“如果两位没有异议,就请让杨先生进来吧。”

他迫不及待想见杨健。此人身上,藏着太多破朔迷离的谜团。

牧云冷哼一声,起身说道:“不出意外,你的身体很快就回恢复,早点离开此地吧!”

说罢,她大步离开。

望着她的背影,任真苦笑。他何尝不想早点回去,这段日子里,北唐战场必定发生不少剧变。

杨健走了进来,坐到任真面前,一言不发。

任真仔细端详着他,看了半天,才悠悠问道:“先生不打算说些什么吗?”

杨健表情古井无波,“有什么好说的。”

任真眼眸微眯,盯着放在边上的剑匣,说道:“这把地戮剑,为何会出现在你手上?”

杨健反问道:“它应该出现在谁手上?你又如何知道?”

如果任真回答,它应该在杨玄机那里,就等于先承认,吹水侯跟假剑圣是同一人,否则,他不可能知道它的去向。

要逼对方坦露身份,自己就得先露出身份。任真该如何回答?

任真不上这当,直接跳过话题,转而问道:“我很确定,当今天下只有十二位八境,即使是风云二十强里,也只有一名盲眼强者。玄机先生,你还不想承认吗?”

从地戮,到修为,足以证明,杨健就是杨玄机本人。

杨健冷笑,“我为什么要承认?”

这怪倔脾气,一点都没变,总是摆出一副欠揍的姿态。

任真无语,沉默一会儿,答道:“虽然你护送我来求医,于我有大恩,但是,我不敢让来历不明的人在我身边。如果你不承认,那咱们只能分道扬镳。”

杨玄机脸色骤僵,睫毛一直颤动着,显然很生气。

“蠢货,这是生死战场,不是小孩儿玩过家家,再没有李慕白在暗中保护,稍不留神,你就会尸首异处,你懂吗!要不是我及时出现,此时你已经死了!”

这话的用意,并非在向任真邀功,而是爱之深责之切,恨不能让任真意识到,战争只凭武力说话,敌人可不管什么吹水侯,什么小先生,在他们眼里,任真只是个五境的弱者。

上次闯荡江湖,有李慕白在暗中保护,任真敢混进西陵书院。即便如此,杨玄机还是不放心,亲上桃山,试图将他带走,结果就撞见了董仲舒。

而这次出征,他身边连一位强大帮手都没有,反倒蛰伏着深不可测的紫衣猫首,更有曹春风暗中操控毒蛊,这是真正的凶险。他以前所谓的身份和靠山,在强大的南晋对手面前,根本毫无用处。

正因如此,杨玄机放心不下,这才选择现身相护。

被骂作蠢货,任真毫不生气,听出杨老头的关切之意,若有所思,“我果然没猜错,那日在云遥宗外,你就已经看破我的身份。”

杨玄机面露讥讽,“绣衣坊主?你有什么好神气的?当初我警告过你,好好活着,这最重要,你为什么还是自作聪明,非要当别人手里的搅屎棍!”

这个比喻非常恰当。北唐朝局昏庸,上下沆瀣一气,说穿了,就是一滩屎坑。南晋利用任真来搅乱北唐,不是搅屎棍,又是什么?

从一开始,杨玄机就看透全局,所以在云遥宗外现身相见,规劝任真放下仇怨,隐遁江湖。可惜任真置若罔闻,执意要进长安复仇,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杨玄机板着脸,教训道:“我如果没猜错,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夺取北唐军权,收拢军心,赶走南晋后,再回师去攻打京城,杀死你最大的仇家?”

任真默然。

这个瞎子,眼光太毒辣了,既知晓自己的秘密,又推测出全盘计划,俨然把一切都看穿。

杨玄机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明知自己是别人手里的刀,为何还要按照他的步骤走下去?这盘棋,你赢不了他的……”

任真默默听完,终于开口,望着杨瞎子的面容,说道:“我承认,我心怀愤恨,想报血海深仇,所以把武清仪当成敌人,顺了南晋的意。但是,你说让我隐遁江湖,不涉世事,这可能吗?”

他攥着拳头,脸色阴森可怕,嘶吼道:“你最清楚,我的体内被种下毒蛊,还是在最关键的部位,迟早都会爆发!隐遁江湖?天下虽大,你让我逃到哪里!”

杨玄机无言以对。

他仰起头,翻动着眼皮,于是,任真生平第一次看到,他睁开那双被刺瞎的眼眸,异常狰狞。

他知道,任真说的很对,鱼饵从被穿上鱼钩的那一刻,所有命运皆已注定,随着乱世狂澜而漂泊,无法挣脱。

争论到这里,已成死结,任真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眼神里透着悲伤。

房间沉寂许久,他再次开口,说道:“杨老先生,我知道,你担心我的安危,才现身相助。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既然你相信我,那就一一解释清楚吧!”

杨玄机沉着脸,下意识想去抓鬼神幡,忽然意识到,这次没带在身边。

任真盯着他的脸庞,好奇地问道:“我记得,以前你的面容很苍老,白发凌乱,怎么一转眼,年轻了这么多?”

杨玄机嗤然一笑,“就只许你易容打扮,不准我改头换面?”

第355章 天眼

任真不相信这个解释,“说换面就换面,哪有这么容易?”

他手心有天眼,易容起来不费工夫,毫无破绽,能千人千面。但据他了解,在这个世界上,易容还是一项几乎绝迹的高端技术,并不像前世里写得那样烂大街。

截至目前为止,除了死去的父亲任天行,他从未听说过,世间还有其他人掌握易容改面的手段。就凭眼前这瞎子,可能吗?

杨玄机答道:“你那是改变脸型五官,随意变换面容。我只不过利用一些材料,修改皱纹和皮肤,让自己的年纪看起来不同罢了,并没有修改轮廓。”

任真半信半疑,凑近盯着杨玄机的脸庞,果然发现,他的眉眼鼻型还跟以前相似,但皮肤明显细腻,暗黄斑点消失,更不像以前那样皱纹密布,老脸沧桑。

杨玄机行踪飘忽,认识他的人本就不多,更谈不上熟悉容貌。经过他这番修整,要看出他的端倪,还真不容易。

任真好奇地问道:“我想知道,哪副面目符合你的真实年纪?你究竟贵庚几何?”

既然杨玄机擅长这种手法,就不排除,以前的苍老面容才是假的。中年剑客,老年瞎子,两者真假难辨。

杨玄机想到什么,模棱两可地答道:“没你想得那么老!”

任真作醒悟状,“这么说来,现在才是你的真面目。”

杨玄机冷哼一声,也没否认。

面目的疑惑解开,任真继续问道:“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刚才我听徐老六说,你的剑法出神入化,只用几招,就将我身边的林清吟打败了,对吧?”

杨玄机眉头一皱,不喜欢这种被审问的情形,反感道:“你最应该关心的,难道不应该是那女子道行高深,都能跟我一战?”

乔装打扮,永远骗不过瞎子,以他的感知力,自然能轻松识破,绣绣是女扮男装。天底下强大如斯的女子,着实罕见,对任真而言,这绝不是好事。

任真连底细都被看透,这些小事也懒得隐瞒,随口答道:“她是绣衣坊的紫衣猫首,被南晋安插在我身边,是想窃取军情。那个女人骄傲自负,我可以将计就计,反过来利用她。”

“骄傲自负……”杨玄机讥讽道:“你也是这样的人,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她再愚蠢,身后有曹春风操控,就能变成厉害的杀招。”

任真眯着眼,凛然道:“徐老六跟我说了,我体内的毒蛊被压制,是因为她弄来了解药。由此可见,曹春风也在北境,离咱们不远,这是真正的大患。”

杨玄机沉着脸,训斥道:“既然知道,就别再玩火自焚。你想将计就计,你以为曹春风就不知道,你怀有二心,准备反水?哼,到时候谁利用谁,还不一定呢!”

兵法看似复杂,诸多计谋精妙,说穿了都很简单,无非是从“我知道”到“我知道你知道”,再到“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如此循环往复下去,最终的胜者,就是知道最多的那个人。

就像杨玄机说的,任真要利用猫首,坑害晋军,凭曹春风的狡诈,未必不知道这点,他如果再将计就计,最后,任真就会跳进自己挖的坑。

任真微笑着,不想把计划和盘托出,只是说道:“那女人是个祸害,日后我自有办法除掉她。到时候,还需要你出手相助。”

杨玄机嗯了一声。

任真回过味来,察觉到话题被带跑偏了,再次问道:“先生,你不是阴阳家的首领么?为何会有高深的剑道造诣?”

杨玄机哂笑道:“只许你儒剑双修,不准别人博学众长?谁说阴阳家就不能修剑?”

他的话音还是这么刺耳,让人恼火。

任真说道:“打败七境巅峰的猫首,岂是寻常造诣所能做到?我也修剑,对此再清楚不过,就算你一心二用,没有几十年苦修,也不可能练成这么强的剑!”

“不,”杨玄机反驳道:“你低估了那女人,她已经迈进八境。”

任真闻言,脸色剧变。他发现绣绣的破绽,从而猜出她的身份,便以为对她了如指掌,没想到,她的修为精进,已今非昔比。

先前她那句戏谑之言,原来是真的。(第337章)

更让他震惊的是,才过半年时间,南晋便相继涌现出曹春风、玄悲、袁猫首三位新晋八境,如雨后春笋一般,气运强盛。相比之下,北唐的巅峰强者却纷纷走下坡路。

再这样下去,形势岌岌可危。

任真沉声道:“既然这样,就更不能让她活着了。杀死她,就代表跟南晋彻底翻脸。若非形势所逼,我也不想这么早出手。”

杨玄机干咳一声,说道:“木已成舟,走到今天这一步,再想收手回头,已经晚了。你不是早有计划么?先按部就班地来吧,一旦势头不对,我会带你离开。”

他没有劝任真顺从南晋,攻陷北唐以换取解药。

任真嗯了一声,见杨玄机再次打岔,始终不愿提起修剑的事,只好作罢。

他眼眸微眯,幽幽地道:“徐老六告诉我,牧云查遍我的身体,没有找到蛊种,最终被你找到了,说是藏在眼里。”

那只眼,并非普通肉眼,而是手心天眼,平时不会显现出来,仿佛不存在。所以,牧云和玄悲都没能察觉到,连任真也忽略了这一层。

杨玄机能找到蛊种,说明他不仅知晓天眼的秘密,而且能在任真昏迷时,有办法唤出天眼。对任真来说,这个事实太可怕了。

任天行死后,他一直以为,世间无人知道天眼所在,这个秘密没有泄露出去。

但现在看来,曹春风应该猜到了,他跟任真相伴多年,有看破玄机的可能性。而这杨玄机,跟他只见过几面,可以说是陌生人,如何能知晓这桩秘闻?

手眼通天,这只是个词语,是个绰号,形容任真的通天手段,谁敢相信手里长眼这种无稽怪谈?

杨玄机居然会信,而且开启了天眼。

任真觉得太不可思议,很想听听杨玄机的解释。

杨玄机沉默一会儿,说道:“我跟你父亲……很熟,对天眼略有了解。检查你的身体无果,我意识到,毒蛊可能藏在天眼里,于是按照他教的方法,唤醒了你的天眼。”

“很熟?”任真哑然一笑,岂会信这么荒诞的解释。

“天眼是我们父子的立命之本,他又不是傻子,绝不会把它的秘密告诉别人。你跟他有多熟,以至于他连开启之法都教给你?他教你这个有何意义?”

他死死盯着杨玄机,绝不放过对方的丝毫情绪变化。

他强烈预感到,自己即将揭开一个天大的谜团。

杨玄机回忆着旧事,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良久才平复下来,喘息着道:“我只能告诉你,这涉及到天眼的渊源。”

第356章 另起炉灶(感谢书友回忆成殇)

听到这话,任真陷入前所未有的迷惘。

十岁那年,他手心里的天眼初次显露,赋予他一系列通天手段。当时他欣喜若狂,并没有太多类似震惊的情绪,因为他早有心理准备。

在他八岁时,某天夜里,他收到一封飞射进屋里的信。看信中口吻,似乎是任天行的遗书,里面记载着不少惊天秘密。

正是通过这封信,他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北唐的血海深仇、烟雨剑藏的钥匙,以及他将会苏醒的天眼。

按信里的说法,任天行长着天眼,父子血脉相承,那么,他也会生出天眼才对。龙生龙,凤生凤,任真认为是这么回事,任天行的儿子就应该有第三只眼。

所以,从天眼觉醒的那一刻起,他就从未考虑过,天眼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为何世人都没有,他们父子却拥有这种强大神通。他只是单纯地理解为,这是上天对他们的恩赐。

直到刚才,通过杨玄机这句话,他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天眼并非凭空而来,它似乎有着极深的渊源。

“什么渊源?你把话说清楚!”

杨玄机听出他话音里的急切之情,淡淡说道:“你生有天眼,是因为幸运地继承你父亲的血统。但你父亲的天眼,不是与生俱来,他通过绝世机缘,才艰难获得天眼,当时,我便是唯一见证者。”

他干咳一声,继续说道:“所以,我知道天眼的秘密,一点都不奇怪。作为他曾经的同伴,如今我愿意出面帮你,正是基于故友交情。”

轻描淡写,一语带过,他完全没有透露半点天眼渊源。

任真早就从床上坐起,面色焦急,哀求道:“先生,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一些?天眼到底是怎么来的?”

杨玄机答道:“你父亲的真实身份是荒人,荒人历来有用兽血浴身的传统,以此强健体魄,希望能得上天恩赐,获取强大的兽力。你们的天眼,就是由兽力而来。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荒人?

任真怔住,原来父亲去云遥宗前,一直生活在荒川里。而自己体内流淌的,是荒族的血脉!

这真相太过惊人了。

他傻傻愣了半天,才缓过神,追问道:“先生,是何种凶兽的精血,让我们拥有这种能力?我父亲出自荒族哪个部落?这天眼……”

他脑海里一下子涌出无数疑团,等着杨玄机解答。

没等他说完,杨玄机冷冷打断,“不用再问了,我不会再透露半字。之所以说出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我跟你父亲交情极深,完全不会害你,你没必要再对我戒备和试探。”

连天眼的渊源都说得出,他跟任天行交往多年,知根知底,这点已经毋庸置疑。

他脸色一沉,态度坚决,没给任真留下商量的余地。

任真心乱如麻,好不容易知道一点当年的真相,把胃口吊起来,杨玄机又缄默不言,这让他特别难受。

他叹了口气,心道,要想知道更多秘密,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杨玄机带在身边,日后慢慢套出实情。

“好吧,我信任先生,不会再试探你的底细了。能得到你的鼎力相助,我感激不尽。”

任真面色真诚,对杨玄机充满敬意。

他以前只知道,李慕白是父亲的故友,可以放心倚仗,想不到这个性情古怪的瞎子,也是当年故人。难怪在云遥宗外,他会替自己复盘全局,原来是不忍让自己陷得太深。

他并不知道,徐老六信守承诺,没把杨玄机自耗修为的事告诉他。

杨玄机面无表情,说道:“你要是真的感激,以后就按我的话做,别再自作聪明!”

任真讪讪一笑,忽然想起一事,“先生,我托墨雨晴去秋暝山带口信,墨家的人告诉我,你早就下山了。这些日子,难道你一直在暗中保护我?”

倒不是他自作多情,他刚中毒倒下,杨玄机就立即现身乌巢,未免太及时了。若非尾随于他,不可能这样从天而降。

杨玄机没搭腔。

任真有些尴尬,转而说道:“我请先生进长安,是有件要事想拜托你。你精通阴阳五行,奇门遁甲,能否帮我画一幅阵图?”

“阵图?”杨玄机有些意外,“你要它何用?”

任真答道:“我要借用一方地脉,布下一座大阵,靠它镇守城池。”

杨玄机说道:“不同的地形,气运分布也不同,并非适合所有阵图。我得亲自考察一番,根据地脉走势和气眼位置,才能确定最适合采用哪种大阵。”

任真凝眉说道:“我怕来不及。选址和布阵都需要时间,而且,你恐怕无法自由进出那里。这样吧,你只管提供威力最大的一种,我想办法解决气运问题。”

杨玄机不明所以,问道:“我得知道,你要拿这座大阵,对付何等境界的人物?”

任真脱口而出,“风云十强。”

杨玄机神情骤凛,震惊于任真的胃口如此之大,竟想拿一座阵道,匹敌天下最巅峰的强者。

他思索良久,才开口答复,“你应该明白,阵道的威力,不止取决于它的自身构造,很大程度上,还受到复杂的因素影响。就怕你挑选的地方,没有足够强的地脉人气,能支撑起大阵的运行。”

云遥宗的地戮剑阵之所以强悍,连八境强者都无法摧毁,不仅因为剑阵本身极其精妙,有地戮杀剑镇守,更因为它依托云遥七峰的强大地脉而建,又凝聚宗门的人气,才能将威力发挥到极致。

如果没有牢固坚实的根基,再玄妙的阵道也是空中楼阁,不堪一击,休想困住大陆顶级强者。

任真深谙此理,没有过多解释,只说了俩字。

“长安。”

杨玄机表情凝固。

任真的野心太大了,竟想瞒天过海,在北唐京城布下属于自己的阵道。这样做,就等于将长安城握在手里。

京城强者云集,又有萧铁伞坐镇,他如何能做到?

杨玄机深吸一口气,凝重地道:“长安城的风水气运,足够支撑所有阵道运行,问题是,它已经被朱雀大阵占据,不可能外泄,你凭什么另起炉灶,在它的地盘上再布一阵?”

任真的想法固然很好,但在他看来,太不切实际。

世间没有比朱雀阵更强大的阵道了。如果不摧毁它,夺取京城气运,就想另布阵道,无异于痴人说梦。

任真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一会儿,说道:“我怀疑,南晋的人暗中做了手脚,已经悄然毁坏朱雀阵。”

杨玄机哑然一笑,“不可能,你当萧铁伞是瞎子吗?”

“你不明白,”任真摇头,幽幽地道:“他们最擅长见不得光的旁门左道。”

第357章 三线崩溃,打野背锅

在绝情谷休养了两日,任真恢复体力后,带着牧云写好的解蛊药方,离开偏远的巫山。

中毒前,还是六月中旬,刚刚步入初夏,天气不算太炎热,现在走出山林时,已是七月初,烈日炎炎,空气滚烫,让人喘不过气来。

任真返回乌巢城。

见他重病痊愈,虎卫上下无不振奋,暗形等人出门迎接时,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走进议事堂,任真跟众人简单寒暄过后,屏退左右,只留下杨玄机、暗形和梅琅三人。久别重逢,他有很多话要问,很多事要安排,尤其不能让南晋卧底听见。

他环顾一眼房间里熟悉的布置,对暗形说道:“关于我中毒的始末,我已经写成奏章,你派人把它传回京城。切记,十万火急!”

此事涉及高瞻的巨大阴谋,关系到众多臣属的生命,他怕走漏风声,不敢跟梅琅这些人解释。

他掏出一份奏折,递给暗形,里面还夹杂着破解入帘青的药方。

暗形看得出,任真的表情凝重,此事必定很重要,于是谨慎收好奏折。

“跟我说说军情吧。来的路上,我也听到一些消息,最近形势似乎很严峻,对吧?”

暗形点头,神色郁闷,“自从你们走后,上中下三路兵线都遭受猛攻,桐城、濮阳、长平三大重镇,皆已沦陷,连连败退。我军主力损伤惨重,形势已经非常危急。”

任真闻言,起身走到沙盘桌旁,眯眼凝视着各处地形,说道:“把情况说具体一些。”

暗形答道:“中路方向,晋军主力锐不可当,夏侯主帅苦守十天,濮阳终究还是被攻破。面对陈庆之的一路穷追,现在,他已经退进庐江城里。”

循着他所指,任真看向庐江所在,大吃一惊,“他败得也太快了!”

从濮阳到庐江,沿线不下五座城池,这就意味着,夏侯淳屡战屡败,将这些疆土拱手送给南晋。

更致命的是,庐江位置已经很靠北,距离乌巢颇近,粮仓大营岌岌可危。夏侯淳很可能会再败,如此一来,粮草必须及早北撤,搬往更深的腹地。

暗形黯然道:“千军万马避白袍,早听说陈庆之很可怕,没想到真是百战百胜,罕逢敌手……”

任真皱眉深皱起来。连暗形都这么想,恐怕前线将士都被白袍震慑住,闻风丧胆,无心恋战。军心动摇,这才是最危险的迹象。

别说作战,就连打游戏,最怕的也是中路崩溃,敌方长驱直入,一路碾压向前,这太伤士气,让人有种大势已去的既视感。

在这种情况下,一味收缩并不是办法,太过被动,需要从其他兵线打开局面,尽力弥补中路的劣势,同时也能让陈白袍感到威胁,不敢再肆无忌惮地冲锋。

他盯着暗形,问道:“上路呢?闵染是干什么吃的!”

当初在宫里开作战会议时,元本溪等人定下的初步计划是,让夏侯淳率主力军拖住陈庆之,尽量缓败,为上路的血侯军争取时间。

血侯闵染擅长进攻,攻城拔寨,锐不可当,被誉为北唐的最强之矛。所以,元本溪派他去迎战白启,指望他死死压制晋军,利用优势兵力,为北唐打开突破口,从而带动起反攻节奏。

上路桐城方向,原先就有十万守军,跟血侯的亲军会合一处,共计二十五万人,兵力非常雄厚,绝不弱于白启。

所以,任真想不通,为何桐城一路也会失守,明明他们兵多将广,却被不擅进攻的白启攻破城池。

暗形闻言,跟梅琅对视一眼,苦笑道:“此事说起来,还跟咱们有关。自从虎卫运粮后,不知为何,总会遭到小股敌军骚扰。他们绕道抄袭,能精准地拦截咱们的粮队,屡屡得手。”

任真脸色阴沉,默默看着沙盘,眼眸里噙着精湛的寒光。

不用想也能猜到,这肯定是绣绣在作祟。他中毒离开后,军营里无人知晓她的底细,再加上她掌管文书,对各条粮道了如指掌。由她做内应,提供情报,敌军劫不到粮草才怪。

他最初是想,利用绣绣设伏,引诱陈白袍上钩。没想到,他在南溪山离奇中毒,还没来得及定计,就先昏迷过去,才让绣绣得逞,损失掉不少物资。

暗形继续说道:“我们怀疑,内部有奸细,但迟迟挖不出来,于是决定,减少运粮次数,派出两万虎卫,一次性押送十万石前去桐城,同时提前通知血侯,让他派兵接应。”

梅琅接过话茬,惋惜道:“此事重大,为了防止消息走漏,知道详情的人,只有我、统领和血侯三人。我们本以为万无一失,谁想到,临时确定的路线还是泄露出去了!”

任真心里冷笑,你有什么好难过的?我一猜就知道,肯定是你经不住枕边风,为了讨好绣绣,无意间把此事说出去。

暗形怅然道:“路线泄露,原本安稳妥当的计划,反倒成了陷阱。我们运粮快到桐城时,血侯派一支兵马接应,中了对方的埋伏,发生激战。他正准备出城援救,这时候……”

“这时候,敌军主力突然攻城,”任真板着脸,替他说出结果,“闵染措手不及,顾此失彼,一时慌乱下,不仅没能抢回粮草,还丢掉了桐城!”

很明显,这是一招引蛇出洞,表面针对粮草,实际则图谋桐城。绣绣暗中提供情报,让此计得以成行。

暗形叹了口气,懊恼之情溢于言表,“所以说,桐城失守,咱们有很大的责任。若非有内奸出卖,十万石粮草便不会被劫,血侯军也不会折损过半!”

“行了,”任真冷冷打断,“咱们固然有责任,闵染也难辞其咎。他是久经沙场的人,应变能力如此之差,不吃败仗才怪!他守城不利,这口黑锅,不能让咱们虎卫来背!”

如果按游戏分工来算,任真提供运粮补给,自然是负责打野。就算被对方偷走野怪,损失的也只有十万粮草,而非兵线。血侯军负责守城,没必要因小失大,贸然被引诱出来,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

暗形连连苦笑,“事已至此,陛下自有定夺,再说这些也没有意义。咱们本就粮草紧缺,遭受这次重创后,形势更加严峻。必须尽快补充粮草,最关键的是,必须要挖出内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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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8章 迟早相见(感谢书友老毕)

听到要除内奸,始终沉默的杨玄机嗯了一声。

任真置若罔闻,问道:“现在城里还有多少粮食?”

暗形伸出三根手指,忧虑地道:“再这样下去,我担心熬不过这个夏天。看来得通知朝廷,再想办法筹措粮草。”

古往今来,战争拼的就是双方国力,往往谁的后勤供给跟不上,谁就会被战争拖垮,败下阵来。战事漫长,不知何时平息,指望一次性筹足粮草,是不可能的事。

三军主力开拔时,朝廷迫于粮荒严重,将京城最大的粮商叶家抄没,全部囤粮充公。抄家前,在任真指点下,崔家事先悄悄放粮,让叶家吞掉大部分粮食。

所以,朝廷共得到六十万石,稍解燃眉之急。

而在前往乌巢途中,粮队碰上难民暴动,任真慷慨放出十万石救济,早早耗掉一部分。紧接着,由于内奸作祟,粮草屡屡被劫,损失惨重,以至于才过一个月,就已折损过半。

粮草危机远比预想中来得更早,除了向朝廷求援,没有别的办法。

此时没有外人,任真坦然道:“全国各地都闹粮荒,你就算上报京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朝廷也没法立即变出粮食。现在又没到秋收季节,咱们自己要想办法才行。”

暗形猛然醒悟,“对了,在救济难民前,你曾经告诉我,你有办法补充军粮,不会只是句玩笑话吧?”

任真不想过多解释,说道:“此事我有计较,你就放心吧。这样,咱们划清分工,你留在乌巢,守护粮仓,我负责前去筹粮,如何?”

暗形微怔,“还留守乌巢?陈白袍的精锐打到庐江,已经距离此地不远,难道咱们不应该火速后撤,将粮草转运到北方?”

梅琅闻言,同样感到困惑。

夏侯淳敌不过陈白袍,这是明摆着的事,指望他守住庐江城,未免太不切实际。早撤不如晚撤,现在及早运粮后撤,还能更从容一些,总比仓皇逃难要强。

任真摇头,望着沙盘说道:“不是我不想撤,而是不能撤。你们且看地形,乌巢和庐江都位于两界山区,易守难攻,一旦咱们撤退,后方千里之内,全是平原地带,将再无险地可守!”

选择粮仓地址,首要的考虑因素就是地形,只有坚城要塞,最适合囤粮,无需太多精兵,就能把守住。平原坦荡,城池暴露在敌人面前,无险可依,不能当粮仓。

“而且,你得考虑到,三军还在前线,跟敌军相持,咱们如果早早撤到大后方,运粮路途更远不说,你让将士们如何看待?仗还没打,粮草先运离,绝对会军心涣散,不攻自败。”

梅琅听懂利害关系,问道:“那该怎么办?恕我直言,夏侯淳溃败是早晚的事,乌巢肯定也会失守。”

言外之意,想战胜陈庆之,是绝对不可能的。

任真瞥了他一眼,目光冷冽,“下次再让我听到这种话,动摇军心,就以军法论处!”

梅琅心脏猛颤,噤若寒蝉。

任真指着沙盘,分析道:“跨过两界山,后方都是开阔平原,一旦让敌军入侵,再难阻挡,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说,庐江已是中路最后一座屏障,绝不容有失,夏侯淳不能再败了!”

两界山的战略意义太重,夏侯淳退无可退,已经到了誓死决战的地步。哪怕陈庆之是神仙,北唐不想亡国,就得死守两界山,打崩那位白袍神仙的门牙!

暗形和梅琅面面相觑。

纸上谈兵谁不会?谁不知道两界山的重要性?问题是,你说不败就不败?打仗靠的是本事,不是意念。夏侯淳一败涂地,并非他不想赢,而是对面有攻无不克的战神啊!

你要是不服,你去守守试试!

两人都暗暗腹诽着,没敢当面对任真说这话。

然而,任真猜到了他们的心思,寒声道:“事已至此,我也没法安心缩在后方。我带一万虎卫,前往庐江城,会会陈白袍!”

陈庆之的名气太盛,是北唐的头等威胁,要想击溃晋军,迟早都得战胜他才行。在这危急关头,他不敢再作壁上观,而且对夏侯淳很不放心,只好亲自去稳住阵脚。

他跟陈庆之迟早都会相见,索性就在庐江吧。

包括杨玄机在内,在场三人听到这话,心头俱一震,吹水侯真是血气方刚,悍不畏死呐!

沉默半晌,暗形才回答道:“好,既然你亲自出马,我把十万石军粮分给你,一并带到中军。”

任真转头看向梅琅,淡淡问道:“你不是声称要追随我吗?敢不敢跟我同去?”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大敌当前时,最能检验一个人的胆识和气魄。

梅琅脸色难堪,讪笑道:“算了。粮仓重地,容不得闪失,这些日子,我和暗形统领搭档,颇有默契,还是留下来协助他为好。”

任真并不意外,暗骂一声怂包。

先前在平原上,他以同样的题目考验范东流,范东流欣然应允,答了一句“义不容辞”。

前后相较,高下立判。

询问完情况,任真转身,正要离开议事堂,这时,暗形恍然记起一事,说道:“侯爷,尊师此时也在城里。”

任真骤然停步,心脏砰砰直跳,回身问道:“夫子来了?”

暗形笑着点头,“不错,你们离开当天,他就降临乌巢,一直在等你回来。”

这下不止任真,杨玄机的脸色也变了。

如今局势已经够乱了,在这节骨眼上,董仲舒这个大麻烦居然又找上门来。乱上添乱,这可如何是好?

虽然暗暗叫苦,任真很清楚,董仲舒前来,多半还是为了春秋真解。

自从关系决裂后,二圣之间的追逐厮杀便未停止。受斜谷会战的伤势影响,董仲舒落在下风,无力匹敌颜渊,只有四处逃跑的份儿,伤情再没痊愈过。

上次他赶到京城,想找任真索要真解,没想到颜渊敢进朱雀阵,更没想到,南晋强者偷袭而至,玄悲小和尚又重挫于他,雪上加霜。

好在经过这次偷袭,北唐女帝感受到危机,请求颜渊暂时坐镇京城,董仲舒才有喘息之机,离开京城养伤,不必再疲于奔命。

听说任真率军出征,他喜出望外,兴冲冲来到乌巢城,却扑了个空,得到任真中毒求医的消息,好生懊恼,只能守株待兔。

现在,任真回来了,这对师徒即将重逢。

他心里叹息着,对暗形说道:“劳烦你带我去见他。”

于是,两人走出议事堂。

杨玄机默默跟在身后。

任真反应过来,停步说道:“先生请回吧,我独自去见老师就行。”

他有点担心,这二圣相见,一旦识破彼此底细,势必会爆发一场大战。

杨玄机背着剑匣,答道:“同在屋檐下,迟早都会相见,不如就现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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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9章 大义

董仲舒性格狂妄霸道,杨玄机担心,他会对任真不利,故而想一同前去。

任真犹豫片刻,最终没有阻止。杨玄机说得对,既然在同一屋檐下,遮遮掩掩也不是办法,还不如让这两人大方相见。

三人走进一间厅堂。堂里光线阴暗,香烟缭绕,帷帐之后,董仲舒盘膝坐在榻上,正闭目静养。

感知到三人到来,他豁然睁眼,眸里泛起一抹寒光。

任真走到阶前,隔着层层帷帐,躬身行礼说道:“学生蔡酒诗,恭祝老师万寿金安。”

暗形悄然退下,只留杨玄机一人站在后方,静静看着任真。

帷帐挑动,董仲舒走了出来。

他身上穿着件轻薄纱衣,霜发披散,看起来身姿轻盈,状态颇佳,在炎炎夏日里,他脸上却透着病态的苍白。

他托起任真作揖的手,笑容和蔼可掬,关切问道:“我刚来就听说,你中了剧毒,生死未卜,怎么样,现在已经痊愈了吧?”

任真抬头,打量着董仲舒的面容,温声道:“劳老师挂念,我体内的毒素已解,没有大碍。上次在京城,老师不辞而别,令我好生惆怅,今天总算又见到您了。”

师慈徒孝,一副看似温馨和谐的气氛。

董仲舒脸色微僵,干笑道:“上次的事,你应该也听说了,老师忙于迎战外敌,没能抽时间回去看你,觉得不是滋味。这次你披挂出征,老夫特意赶来,就是想助你一臂之力!”

其实就是,上次他没来得及要真解,不肯死心,于是锲而不舍地追到前线。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后方的杨玄机,仿佛才察觉到有外人,意外地道:“阁下是哪位?”

杨玄机淡漠道:“无名剑客,不足挂齿。”

他孤僻寡言,又对董仲舒憎恶至极,此时毫无叙话的念头。

董仲舒嘴角一挑,走向大堂上方的主位,背身冷笑道:“阁下好嚣张的剑气!”

任真三人还没进门时,他就隔着老远,有所感知。其中最强盛的气息,当属杨玄机,如利剑出鞘,锋芒毕露,令人如芒在背。

以杨玄机的境界,并非不懂得收敛,而是故意为之,想以此掩盖真实身份。如此一来,更能彰显他的剑道造诣,不致让董仲舒怀疑到冥圣头上。

果然,董仲舒落座后,凝视着伫立的杨玄机,说道:“儒道称尊,剑道闻风而逃,何时又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他感知着杨玄机的气息,确认对方是八境修为后,又感慨道:“顾剑棠全盛时的威势,也不过如此吧?”

他皱着眉头,目光森然。

自从他说服女帝,实行重文抑武后,儒剑便势不两立。尤其在斜谷会战后,他已经将剑道视作死敌,恨不得除之后快。

此时有强大剑修在场,他不生出敌意才怪。

见他如此表现,任真反倒松了口气。只要别把注意力转移到盲眼这一点上,怀疑是杨玄机本人,其它都好办。

作为中间人,他连忙走过来打圆场,朝董仲舒说道:“我在京城的作为,断然无法隐瞒老师。您早就知道,我师从青莲剑仙,以前痴迷剑道,难免会结交一些剑道的朋友……”

他面露忐忑之情,开始演戏忽悠董仲舒。

上次在京城,由于南晋强者突袭,引走了董仲舒,任真侥幸逃过一劫,不用跟他解释,自己为何未经请示,擅自打起儒剑同修的旗号,主张朝廷启用兵家将领,让他们死灰复燃。

这次再相见,就没那么幸运,必须给董仲舒一个正面的答复。毕竟,小先生这个名号,还是拜对方所赐。

好在如今有杨玄机在旁,就算董仲舒真想翻脸,他也不会吃亏,最多闹个不欢而散。

董仲舒点头,“当初收你进门时,你的确说过,你儒剑同修,跟剑道有些渊源。但我没想到,你的抱负如此之大,竟然瞒着我,跑去京城干预朝政。”

任真尴尬一笑,继续信口胡诌。

“其实这是个意外。进京城前,我跟几位故友重聚,酒后跟他们吹嘘,说是您的关门弟子,地位尊崇,但他们都不信,非要我证明给他们看。我这个人爱面子,一时冲动,就想混个大官当当……”

董仲舒无奈摆手,事已至此,他懒得再理会这些旧账。为了春秋真解,眼前他不能跟任真闹翻。

他示意任真坐下,翻动着眼皮,随口问道:“这个瞎子,也是你以前的狐朋狗友?”

任真不敢大意,答道:“我以前默默无闻,哪有机缘结识这位前辈。他是我朋友的师尊,很想为朝廷效力,听说我率军出征后,特地赶来助阵,充当我的贴身护卫。”

董仲舒看着他,语重心长地道:“你现在是儒家的中流砥柱,以后还会继承为师的衣钵,任重道远,更得洁身自好,少跟这些人来往。”

这是赤裸裸的暗示,拿儒家传承来蒙骗任真,想尽快引诱出春秋真解。其实如今的儒家,二圣同临,早已不复当年光景,又岂是他能做得了主的?

杨玄机冷哼一声,面露讥讽。

任真心里雪亮,装出喜不自禁的样子,答道:“老师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厚望,将咱们儒家发扬光大!”

然后,他转身看向杨玄机,不冷不热地道:“我跟老师有事商量,先生退下休息吧!”

杨玄机微微沉默,以军伍礼节回应,答道:“属下遵命。”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董仲舒满意点头,说道:“实不相瞒,我这次前来,还有一桩小事。最近我研读春秋,苦思冥想,有些许疑惑,始终无法解开,想跟你探讨一番。”

任真闻言,爽快应承下来,“这都好说,征途漫漫,有的是时间探讨学问。不过,老师想必知道,眼下战局危急,咱们必须果断行动,暂时将学问放在一边。”

董仲舒凛然道:“我听暗形禀报过。作为一家圣人,我理应挺身而出,与将士们并肩战斗,与大唐共存亡。你有何计较,直说便是。”

内斗归内斗,儒家向来把民族大义看得最重,受到外敌侵犯时,他们会自觉团结起来,捍卫家国天下。这也是儒家的根本。

上次南晋偷袭京城,他和颜渊虽势同水火,毅然放下内部恩怨,联手抵御强敌。如今北唐岌岌可危,儒圣更有义不容辞的责任,站出来力挽狂澜。

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一点都不含糊。

哪怕以前,他主张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虽有极其膨胀的野心在作祟,想掌控北唐的权力人心,最终的落脚点也在于,他想让北唐强盛,在他的主宰下,统一整个大陆。

而刚才,他没跟杨玄机撕破脸,固然有旧伤的缘故在内,但更重要的是,大敌当前,他不愿再挑起内部争斗,折损掉同盟力量。

生为唐人,自当卫唐,这就是大义。

所以,为了赢得国战,他愿意捐弃前嫌,暂时接受以前的敌对势力出现在军营里。就算有天大的仇,也等赶走敌军再说。

任真等的就是这句话,沉声道:“陈庆之的大军锋芒太盛,已经攻至庐江城下。咱们退无可退,不如一起去两界山,跟他们斗法吧!”

如果他没猜错,南晋佛道两家已经下山,参与这场国战。至少在巅峰强者里,曹春风本人已经出现。

那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北唐的大修行者们也该出山了。

董仲舒欣然道:“我虽然有伤,愿意跟你同去。刚才那个瞎子,还有城里那名年轻人,都是不错的帮手,能助夏侯淳守住庐江。”

他所说的年轻人,自然是指女扮男装的绣绣。

任真起身,拱手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去调拨兵马,咱们火速驰援庐江城!”

第360章 半渡而击(感谢书友林冰灵)

两界山之所以叫两界山,并非如神话故事里那样,能沟通人妖或者仙凡两界。这不是界面的界,而是界线的界。

以此山为界,大陆分成南北两面,无论是自然气候,还是地理风貌或这民风习俗,都有明显的不同,两界山由此得名。

从两界山往北,一直到京城长安,山岭极少,几乎都是辽阔平原,对北唐而言,它就是通往北方的最后一道大门,所以任真才说,主力军已退无可退,唯有死守。

两界山往南,降水充足,江河湖泊众多,不像北方那么干燥。尤其是骊江以南,南晋的气候温暖湿润,终年细雨绵绵,被唐人称作烟雨江南。

两界山横亘东西,占地面积很庞大,在这片山脉的南部边缘,还有一条著名的江河,叫庐江。

夏侯淳退守的庐江城,就在这条江北岸,与江同名,扼住通往两界山的咽喉。要想进军两界山,打开北境的大门,庐江城是必争之地。

对夏侯淳而言,一方面,这是最后的战略重镇,不容有失,另一方面,此城依山傍水,也是最完美的防御地形。

南晋大军行至此处,陷入相对不利的境地。庐江城跟庐江的距离很近,晋军若是在城池前方扎营,就等于背水而战,犯了兵家大忌,主动将自己的退路断绝。

如果在庐江南岸扎营,固然没有后顾之忧,能从容撤退,但在攻打城池时,需要先渡过江面,再发起进攻,中途很容易遭到唐军骚扰,难以登陆。

夏侯淳占尽地利,要是连如此得天独厚的优势都把握不住,再被陈庆之逆袭攻克,那就彻底无药可救了。

粮仓乌巢则位于北麓,两者相去不远。从启程到抵达,任真只花了不到一天时间。

这次前来,他只带了一万虎卫,但个个都是剽悍精锐,而且,还有董仲舒、杨玄机和袁猫首三名巅峰强者,以及范东流、牧野、卓尔等年轻将领,可谓兵强马壮。

傍晚时分,这支精兵押送粮草进城。

夏侯淳亲自出迎,将他们接进中军大营。

刚一见面,气氛就有些别扭。

夏侯淳是中军主帅,按理说,应该是城里的最高长官。但这一行援军里,任真位列军侯,是北唐军方的最高级别,夏侯淳之所以能挂帅,还多亏他出面力挺。

董仲舒又是儒家圣人,虽无朝中官职,却受满朝文武拥戴,地位尊崇,绝非区区将军能比。

还没落座,夏侯淳就已被剥夺话语权,只能侍立在一侧,等候儒圣师徒问话。

任真察觉到古怪,对夏侯淳说道:“我们是客,不会喧宾夺主,你不必拘谨,在你自己的军营里,一切皆由你来发号施令。”

夏侯淳闻言,这才坐回帅位,赔笑道:“诸位大驾光临,肯助我一臂之力,我实在感激不尽,庐江城这下有救了!”

身份差距这种东西,绝非表面的平起平坐,就能弥补得了。他虽然坐下,并不敢真的无视身份,对任真等人发号施令,只能毕恭毕敬。

八境强者只是助力,场间实际以任真为首。形势危急,他不想多做客套,径直问道:“这里的情况,我大致了解,想听听你接下来的打算。”

夏侯淳准备开口答复,这时,堂下一人沉声答道:“中军由夏侯主帅指挥,您虽是军侯,但只负责运粮,无权过问。儒家讲究礼法,我看不出此举的礼法何在。”

这位黑甲将领扫视任真的随从一眼,态度强硬,“而且,此时人多眼杂,其中一些人职务低微,没有资格旁听军机。”

职务低微,说的是范东流这些年轻人,话里还藏着一层意思,像董仲舒、杨玄机这几位强者,实际上没有任何职务,以江湖身份插手,不符合议事规矩。

众人闻言,转身望向此人,俱是一凛。何人如此大胆,竟敢直言顶撞上司!

夏侯淳脸色微慌,正欲斥退此人,只听任真平静问道:“你是何人?”

黑甲将领面不改色,按剑答道:“中军副将,唐逆。”

他挺身而出,就是看不惯任真等人的作派,要捍卫自家主帅的威信。

任真打量着唐逆,认真记住这副面孔。

“唐将军所言不错,我确实只负责运粮,若在平时,不能过问中军之事。但事急从权,庐江城离乌巢太近,唇亡齿寒,我有权力知道你们的部署,配合行动。”

他语气温和,听不出丝毫怒意,又转身看向身侧其他人,说道:“你们都退下吧。”

杨玄机等人遵命告退,只有董仲舒还端坐在那里。

唐逆见状,错愕片刻后,朝任真深深行礼,“军法森严,不可废止,多谢侯爷成全!”

任真颔首,对此人的言行颇为欣赏,于是说道:“唐将军,你先谈谈自己的看法吧。”

唐逆直起腰,沉声道:“末将以为,我军缩在城里,抵御南晋的攻击,一味被动挨打,并非上策,应该分兵在江边扎营,以逸待劳,阻止敌军渡江。这样也能有时间修补城墙,加强工事。”

夏侯淳急忙侧首,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冷厉。

唐逆对这一眼色熟视无睹,继续说道:“末将先前便屡次谏言,可惜始终不得采纳,此时说出来,也想听听侯爷对此的见解。”

任真不置可否,问道:“夏侯主帅是如何驳回建议的?”

夏侯淳答道:“我认为,我军接连溃败,本就处在劣势,不宜分兵作战,这样容易被各个击破。而且,敌军有不少修行者,能冰冻江面,在此情形下,他们渡江并不困难,更不存在半渡而击的战机。”

如果是普通军队,需以舟筏渡江,前进艰难,半渡而击应该能奏效。然而,对面军队里出现大批武修,这便彻底不同。

修行者的道法精妙,能劈山断江,征服自然。当初在骊江上,颜渊只用一滴真水,就能瞬间将大片江面冰封,化作平地。

寻常武修虽没有高深道行,但只要人数众多,且都修炼冰属性功法,他们同时出手,就能形成同样的效果,令庐江暂时冻住,兵马畅行无阻。

这就体现出武修对俗世战争的影响力。

他们也是肉身之躯,也会疲累受伤,做不到以一敌众,无休止地杀戮,但他们能出现在关键时刻,凭借强大法力,发起足以扭转格局的关键一击。

南晋有武修以道法封江,相应地,就需要北唐同样派出强者,以道法破冰,如此才能保持平衡,让战争重回起点。

任真立即想到这点,说道:“对面的修行者很强吗?他们能凝冰,咱们为何不去破冰,让冰面的敌军都掉进江里?”

第361章 儒家集结

等敌军踏上冰面后,北唐强者出其不意,动手迅速破冰,敌军人马就会失足落水,损失惨重。这样远比半渡而击,粉碎敌军的船只更直接,也更有效。

夏侯淳不是没想过这层,苦笑道:“您说的是,这样的确能瓦解对手的渡江计策,然而实际操作起来,却很困难,毕竟,需要大量的武修参战。”

如果他麾下高手如云,自然用不着犯难,问题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凭军中少数散修,道行薄弱,根本上不了台面,无法跟终日苦修的道门强者匹敌。

任真若有所思,“听你这么说,应该是佛道两家下山了。”

春秋诸子百家,并非都在北唐境内,佛家和道家扎根江南,被奉为南晋的道统领袖,正因为他们出山相助,陈氏才横扫南方四国,奠定皇朝霸业。

尤其是道家,跟皇族陈氏渊源极深。据说旧时曾有一代皇帝,看破俗世纷扰,毅然抛弃江山,进龙虎山清修求道。即便在今世,道祖长生真人也是皇室后裔,俗姓陈,名长生。

所以,道家鼎力支持皇室,帮助南晋北伐,是板上钉钉的事。

夏侯淳点头说道:“半月前,长生真人就已携座下众弟子现身,协助白袍军,如虎添翼。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败退得如此快,辜负了陛下的厚望。”

道祖亲自驾临,率领道家一齐登场,光听这声势,就很浩大。顶级强者冲锋陷阵,普通士兵哪有招架之力,兵败如山倒,输得也不冤枉。

一直沉默的董仲舒皱眉,欠了欠身,问道:“道家的人来了,佛家呢?”

北有儒剑,南有佛道,双方实力大致均衡。如果只有道家上阵,不远万里来战,那么,儒家集结七十二书院强者,应该能正面抗衡,不会落太大下风。

棘手的是,南晋还有偌大一座佛门,北唐的剑道,却在内部的权力倾轧中没落,远遁山林,现在又指望他们重振雄风,恐怕不现实。

夏侯淳答道:“截至目前为止,我们还没发现僧侣的影子。据我推测,可能是他们分头行动,佛家前去支援另外两路了。”

董仲舒闻言,松了口气。

任真依然绷着脸,陷入沉思。

他自小生在金陵,深知南朝四百八十寺的雄厚底蕴,而且跟佛家有很深渊源。

佛家有两大巅峰强者,一位是玄悲小和尚,由大德高僧轮回转世,两人自幼结交。另一位是灵台山的方寸大师,跟任真有不为人知的忘年交情,为了救活剑圣,他甚至不惜耗费修为,挫伤不轻。

如果他们出现在战场,跟北唐为敌,任真将会陷于左右为难的境地。还好,眼前他们不在陈庆之那里。

然而,任真心里有股不妙的预感,隐隐觉得,两位故友领袖的佛家,似乎出了变故,不然不会杳无音讯,没有在战场上看见佛门中人。

他正揣测着,这时董仲舒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道家出山,我儒家便不能作壁上观,理应入世救国。事不宜迟,我这就书写手谕,号令七十二书院前来!”

夏侯淳大喜,朝董仲舒恭敬行礼,奉承道:“刚才见您降临,我就知道,庐江城有救了。儒家群雄齐聚,在此跟道家斗法,何愁无法挫败陈白袍!”

董仲舒起身,洒然一笑,说道:“军营里的事,你们继续商议吧。小蔡,你命人收拾好房间,用不了几天,就能见到你的师兄们了!”

说罢,他扬长而去,着手召集儒家徒众。

儒圣座下,有十哲,有贤者七十二,有门人三千,这庞大阵容,绝不会逊于南晋道家。

届时风云际会,在这庐江城前,就将上演一场震铄古今的龙虎斗!

目送董仲舒离开后,任真收回视线,说道:“军队对军队,武修对武修,儒家愿意出山,现在态势大致恢复均衡,夏侯将军,你再没有理直气壮战败的借口了。”

夏侯淳默不作声,悻悻地低下头。

唐逆看在眼里,心里生出鄙夷之情,嘴上说道:“大帅,既然咱们也有强大武修助阵,应该可以去江边扎营,全力阻击敌军渡江吧?”

“这个……”夏侯淳犹豫不决,已经被陈庆之杀破胆,实在不敢拿性命冒险,去城外驻扎。

唐逆见状,攥紧拳头,气得脸色铁青。摊上这样窝囊的主帅,他实在是憋屈。

任真暗暗摇头。当时他推荐夏侯淳,是因为朝内争论不休,迟迟没有定论,此举纯属救急。现在看来,此人畏手畏脚,缺乏气魄胆识,并非合适的主帅人选。

他干咳一声,说道:“中军军务,我不会越俎代庖。不如这样,请夏侯将军拨给我五万兵马,前去江边驻扎,你仍然坐镇城内,指挥全局,如何?”

你贪生怕死,不敢出兵,那让我来迎战,总行吧?

夏侯淳眼眸骤亮,拊掌道:“侯爷此计甚妙,你主城外,我守城内,咱们成掎角之势,互相配合!”

道理他早就懂,只是畏惧陈庆之的威势,不敢多作尝试罢了。

而现在,任真主动提出,要引兵去城外,这样一来,还能避免权力冲突,他这位主帅就不用再如履薄冰,小心伺候任真等人了。

任真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

五万兵力,再加带来的一万虎卫,他手里总算有兵可调了。

唐逆心思急转,连忙说道:“既是由我主张,末将不才,愿随侯爷去守江边!”

他看得出,任真冷静果断,比外表看起来稳重,有大将风度,不知比夏侯淳强多少倍。良禽择木而栖,他早就受够了夏侯淳,现在正是改换阵营的好时机。

夏侯淳眉尖一挑,对唐逆今日的作为极不悦,想要训斥他,却听任真说道:“这样也好。我正好想见识,唐将军是如何治军的。”

夏侯淳只好沉默。

唐逆喜出望外,恭敬告退。他急匆匆走出帅营,心里想着,一定要挑选最精锐的五万人,带他们脱离夏侯淳这个庸才。

营帐内,任真站起身,说道:“你是我举荐的,所以你放心,我会竭力帮你守住庐江。至于你儿子夏侯霸,还是继续跟着我吧,我挺欣赏他,一直对他言传身教。”

很久以前,他就考虑过这层关系。把夏侯霸这个狡诈之徒带在身边,可以随时往夏侯淳那里传递消息,或真或假,便于他遥遥操控中军的决策。

对他而言,至今,他都缺少一支能掌控的亲军。如果有机会,他不介意夺走夏侯淳这支庞大兵力。

夏侯淳不明所以,谄笑道:“犬子不成器,能得侯爷亲自调教,是他的福气。以后就劳您多费心,呵护他一二。”

任真报之一笑,跟夏侯淳告辞。

刚走出营外,他就看见,范东流正在不远处等他。

范东流跑过来,低声禀报道:“侯爷,薛先生来了,他让我悄悄告诉您,您的老朋友也来了。”

第362章 墨家助阵(感谢书友小书童的陪伴)

薛先生,自然是指六先生薛饮冰,那么跟他同来的老朋友,多半是墨家的人。

一念及此,任真在范东流带领下,快步走进一处偏僻营帐。

帐篷里,众人有说有笑,任真目光扫过,郭解、朱家、田言,这三人他在虎丘城见过,剩余几位则很陌生。

当他的目光看向上首时,不由一怔。

一名黑衣中年人坐在主座上,身材魁梧,白发如雪,不是巨子李慕白,又是谁?

见任真进来,李慕白站起身,微笑打量着他,欣慰地道:“一别数月,看起来稳重许多。”

他跟任天行交情笃厚,是名副其实的长辈,他看向任真的眼神里,流露着对侄辈的慈爱。

任真拱手行礼,对李慕白的不请自来感到惊喜,打趣道:“我最近手头紧,可没有能打动李叔的报酬,劳驾您亲自出山。”

“怎么没有?”李慕白似笑非笑,回应道:“你可以把自己赠给墨家,当上门女婿啊!”

墨家众人彼此对视,会意一笑,他们早都明白墨大小姐的心意。

被大家以诡异目光盯着,任真有些尴尬,讪讪地道:“李叔还是饶过我吧!我的身份已经够复杂了,连跟诸位前辈见个面,都得偷偷摸摸。”

说罢,他无奈苦笑,朝薛饮冰摊了摊手。

不管怎么说,如今北唐还是儒家的天下,其他流派的强者,尤其是参与斜谷会战的人,至今被朝廷通缉,无法抛头露面。故而在军营里,他们依然不敢声张,只得私下相会。

幸好有薛饮冰在,他既是儒家六先生,又跟墨家志趣相投,可以做中间人。而且,他的豪侠性情,董仲舒多年前就知道,即使察觉出墨家一两人的身份,在这节骨眼上,应该也不会发难。

正因如此,任真在出征前,就请墨家高手下山,帮忙打造连弩和木牛流马,此刻薛饮冰带他们现身,看来是大功告成,赶来交货。

倒是李慕白的出现,超乎任真预料。

在他最初的计划里,墨家巨子的满头白发太刺眼,容易暴露身份,故而,他打算请李慕白跟剑道群雄一起行动,穿越荒川,偷袭骊江南岸的晋军大营。

但现在既然来了,就只好另作计较。

薛饮冰轻拍任真肩膀,鼓励他别气馁,“连弩五百架,木牛三百辆,在各位大侠倾力相助下,总算完工了。它们都放在军营外,等着你验收!”

任真喜上眉梢,兴奋地道:“多谢诸位!你们来得太及时了!”

接下来,庐江城即将迎来一场恶战。陈庆之的白袍军锐气太盛,一路攻无不克,自信心爆棚,正是最难对付的时候。拿五百架连弩守城,箭如雨下,刚好能压制住对方的凶猛势头,守住这座要塞。

与此同时,南晋的道家群雄降临,来势汹汹,这时候,最需要北唐诸家能抱成一团,齐心协力迎战。只靠儒家的一己之力,未必能占据上风,墨家应运赶来,真是一场及时雨。

还有一点,不为人知。乌巢粮仓开始空虚,急需任真去外地筹粮。按他的既定计划,将庐江城的战局稳定下来后,他就火速去某地运粮,木牛流马投用,能派得上大用场。

此时,李慕白收敛笑意,凛然道:“中路军的情形,六先生刚才已经跟我们说过。包括我在内,墨家上下都愿意听你差遣,跟大唐共度时艰!”

墨家兼爱天下,以侠义为先,要作出这个决断,并不困难。

任真点头道:“好,那我就不客气了。六师兄,来日交战时,他们以你朋友的名义,随你出战。而李叔跟着我,另有任务。”

薛饮冰欣然应允,带墨家众人前去安顿,让这对叔侄单独相处。

待他们离开后,任真请李慕白坐下,说道:“李叔,巨子剑墨眉的事,我不敢忘记。实话告诉您,它藏在南晋,一时半会儿,我真的分身乏术,无法帮您弄到手。”

李慕白沉默片刻,低头道:“好说。”

任真心里惭愧,只好转移话题,问道:“军营里人多眼杂,你们进来时,没被其他人发现吧?”

李慕白答道:“我们知道,董仲舒也在军营里,所以一路小心,又有薛饮冰配合,应该没有破绽。”

任真松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会帮您稍加易容。接下来这段时间,您就别露面了,如果有事,可以找六先生联络。我不想让外人察觉您的存在,是想让您当一次刺客。”

“刺客?”李慕白微怔,“什么意思?”

任真解释道:“军营里龙蛇混杂,不止有董仲舒这个枭雄,还有一名南晋密探,也是八境大宗师。我会动用神通,让您隐身出没,暗中监视着她的举动。”

李慕白恍然,“你不说我还忘了,有你的隐身手段在,我偷袭八境强者,应该会相对轻松吧?”

任真表情凝重,“不错,所以说,您是我暗藏的杀招,如果见不到诱人的猎物,您不能暴露行踪。怎么着也得杀死一名八境,买卖才划算!”

李慕白爽快答应。

于是,任真抬手,开始帮李慕白易容。

手上一边忙活着,他一边问道:“李叔,您不是一直待在秋暝山么,这次怎会主动入世?”

他了解李慕白的性情,虽然为人仗义豪爽,但骨子里透着懦弱,安于现状,喜欢消极避世,更准确地说,是怕事。这次走出十万大山,主动跑来入局,不像是他一贯的作风。

李慕白闻言,眼皮猛地一跳,问道:“杨玄机是不是也在这里?”

任真收手,怔怔地点头,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杨玄机。

李慕白脸色骤沉,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继而问道:“你跟他经常打交道吗?他待你如何?”

任真更糊涂了,迟疑道:“我们不熟,只是见过几面。不过,他对我挺不错,我能看得出,他很关心我的安危,甚至有点……恨铁不成钢?”

李慕白闻言,表情极其复杂。

任真看在眼里,越发困惑不解,“怎么了?难道这个人有问题?”

李慕白不语。

任真的好奇心顿时飙升到极点。

对于李慕白,任真完全信任,于是诉说道:“这人挺古怪。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年逾古稀的老头,但这次重逢,他竟然换上一副中年面孔,手法非常精妙。”

李慕白皱眉,欲言又止。

任真没有察觉,自顾说道:“你应该记得,上次咱们分别时,你把地戮剑还给我,却被他一把夺走。当时我还纳闷,他是阴阳家的算命先生,又不修剑,要这把名剑做什么。”

他摇了摇头,“没想到,这次他摇身一变,又成了强大剑客,恐怕连顾剑棠都未必能胜他。我很费解,难道修剑真可以速成,一夜之间就能踏足巅峰?”

李慕白默默听着,听完这段话时,脸色已经雪白。

直至此刻,他全都懂了。

他之所以下山,就是因为那日,小不起一句无心之言,让他产生某种惊世骇俗的猜想。他忐忑不安,决定亲自来找任真,试图寻找一些线索,以验证他的猜想。

而任真这番话,如拨云见日,让他看清了谜团的答案。

杨玄机,果然是……暗藏玄机。

任真转身,留意到李慕白的反常神态,诧异道:“李叔,你究竟怎么了?”

李慕白眼神飘忽,在心底叹息一声,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孩子,珍惜眼前人吧……”

第363章 临兵斗者

兵贵神速,任真到达庐江城的第二天,就在副将唐逆辅助下,遴选出五万精兵,在庐江上游岸边安营扎寨,防备晋军渡江而击。

董仲舒的行动也很迅速,连夜发出七十二道手谕,号令众书院的弟子门生来庐江城助阵。其中值得一提的是,虽然早收到北海蠢蠢欲动的消息,他还是给北海书院发了一份手谕。

这份手谕言辞意蕴深长,表面是在陈说危急战局,实则委婉警示北海,大唐兴亡,匹夫有责,在民族大义面前,内部争端都应该让步。北海此时挑起叛乱,只会令南晋从中得利,从而成为大唐的千古罪人。

手谕发出当天,七十二家书院纷纷响应,召集强者从五湖四海赶来。由于都是大修行者,他们赶路的速度很快,不到两天时间,群雄齐至军营,在夫子麾下聚集。

大先生和二先生坐镇京城,不能轻易离开,三先生和四先生已逝,为首的就成了五先生封万里,从他往后排,一直到末尾收关的小先生任真,全部到场。

自董仲舒开山门收徒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聚齐众门徒,可谓贤哲满座,大儒云集,将任真准备的偌大雅舍坐得满满当当。单以阵容而论,儒家这般声势,绝不会弱于南晋道家。

董仲舒精神焕发,面对着满堂桃李,心情格外愉悦。简单叙旧过后,他起身离开,让任真跟师兄们交代一应事项,自己则回去静养,根据任真解开的一些疑团,继续参悟春秋疗伤。

一夜无话。

两夜还是无话。

第三日清晨,江边起了蒙蒙大雾。

庐江位于两界山区,地势较高,气温较低,再加上江边水分充足,以致这场大雾异常浓郁,整个天地白茫茫一片,别说是远处江面,连附近十余步远的地方,都视线朦胧,目不视物。

凡是研习兵法者都知道,这种天气最适合发起偷袭。有天时作掩护,行军不易被察觉,神出鬼没,可以打对方个措手不及。

任真狡猾,擅长阴诡之道,更深谙此理。天还没亮时,他就命令全军起床集合,在江边严阵以待。他知道,晋军今日一定会趁雾渡江,对庐江城发起猛攻。

按照事先密谋好的战法,五万人被分成三拨。

一万虎卫由薛饮冰统领,杨玄机和墨家众人协助,在左侧布阵。

两万精兵由封万里统帅,董仲舒和儒家众人协助,在右侧布阵。

剩余三万人,则随任真坐镇后方中央,随时准备杀入阵中接应。

阵道摆好后,凛冽杀气自生,两股幽暗而萧杀的气机悄然凝聚,将周围弥漫的雾气绞杀带尽。

江畔一片静谧,只有滔滔江水声。

任真披盔戴甲,端坐在帅旗下,看似气定神闲,其实神经紧绷,时刻留意着江面的动静。初出茅庐第一战,就要率军迎击威名赫赫的白袍军,他心里不紧张才怪。

绣绣一身戎装,侍立在左侧,没被编进前方阵列。

在他右侧,李慕白头戴斗笠,双臂环抱在胸前,闭目养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然,他被任真施了隐身神通,充当绝密护卫,无人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天光微亮,清冷江风袭来,拂过绣绣的秀丽面容,令她莫名打了个寒颤。

见无人注视这里,她暗暗运气神念,朝任真脑海里传音道:“你想玩儿真的?”

她虽没收到南晋通知,也能隐隐猜到,陈庆之真可能趁雾渡江,正中任真下怀。而任真集结布阵,事先并未通知众军,刚才临时下达命令,很好地瞒过了军中奸细。

任真在江边扎营,跟晋军隔江相对,距离太近。如此一来,密探们很容易暴露,难以往对岸传递消息。现在再通知晋军,江边有伏,戒备森严,已经来不及了。

任真扭过头,笑眯眯地跟她对视,以神念回复道:“我初次领兵上阵,你们总得让我赢一次吧?要是出师不利,以后我还有何颜面在北唐朝中立足,配合你们行动?”

绣绣闻言,眼神冷峻如霜,“庐江一战,对两朝都至关重要。你应该很清楚,只要能攻克此城,陈白袍一路北上,势如破竹,将再无阻碍!到那时候,也就不需要你当卧底了!”

任真哑然一笑,眨了眨眼,“道理我都懂,不过,陛下没派人下达命令,让我献城投降,就说明我有更大的价值,不必过早暴露。我当然不敢自作主张,只能演好自己的戏,你说呢?”

他心里明白,绣绣所言不错,从攻城陷地的角度来说,这将是南晋奠定胜局的一战,的确可以考虑激活他,命他里应外合,坑陷唐军主力。拿下庐江城,北唐疆土唾手可得,也算发挥了他的价值。

但他想不明白,为何武帝迟迟按兵不动,都到了两朝决战的关键时刻,依然沉默,没给他发过任何一道详细指令。难道连攻克北唐最后的屏障,都不足以让武帝动心?

那他派自己潜入北唐,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任真一直百思不解。尤其是今天,接下来这一战举足轻重,南晋皇宫还是没有动静,实在超乎常理。

绣绣冷哼一声,漠然道:“我看出来了,你想动真格的,跟陈白袍拼斗一场。我得提醒你,如果拜你所赐,晋军败了,陛下龙颜大怒,你应该知道后果。”

所谓后果,不言自明,武帝可以命令曹春风,唤醒任真体内的毒蛊,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前不久,他已经领教过其中苦头。

任真眼眸微眯,脸上笑意骤散,“你只是个猫扑堂的奴才,有何资格对我指手画脚?曹春风就在对面,都没有作声,还轮不到你站出来耀武扬威!”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装作不知她的真实身份。

他心里想着,如果能激这个蠢女人动怒,在战场上原形毕露,就地把她拿下,也不是不可以。

“你……”

绣绣紧攥着佩剑,气得脸色铁青。

任真看在眼里,讥笑道:“你要是真有胆量,待会可以拿剑挟持我,制造唐军内乱。没胆量的话,就给老子闭嘴!”

绣绣怒极反笑,反问道:“你以为我不敢?董仲舒和那个瞎子都在前面,擒贼擒王,我若想拿你,此时无人能挡我!”

她以为任真不知道,自己是货真价实的八境强者。她以为,任真的底气源自军中林立的众多七境。

任真闻言,轻蔑地瞥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极其嚣张地背对向她,任凭她拔剑出手。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如果她真敢出手,他正好用这颗人头祭旗,鼓舞三军。

在他身旁另一侧,李慕白抬起头,锁定绣绣的身形,目光幽冷,像是在看待进入圈套的猎物。

第364章 破冰(感谢书友血与荣耀)

绣绣的心性终究胜过寻常女子,面对任真这般挑衅,她还是隐忍下来,没有爆发所谓的宗师气势。

“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剑下。”

她清醒记得,自己的任务是监视任真,尽可能窃取情报,并没有生杀之权。此刻强者云集,她犯不着公然翻脸,拿自身性命为晋军清路。

任真背过身,负手而立,不再理会这女人,目光盯着远处江面,等待战机的到来。

烈烈江风中,时间在流逝。

天色渐渐明亮,但到处弥漫着浓雾,分不清天地的界限,更寻不到日光。整个世界呈乳白色,彷如仙境一般,很是好看,可惜江畔的人都无心欣赏。

任真瞥一眼沙漏,一个时辰已经过去。按照军旅习惯,这时候,军士们纷纷起床洗漱,炊事班应该正忙着准备早饭,执勤一夜的哨兵也开始交接,换岗休息。

换句话说,往往正是守备懈怠的时候。

任真眯着眼,心里嘀咕道:“换作是我,就会挑这种不早不晚的时辰动手……”

正想着这句话,忽然,江上狂风大作。

浓雾呼呼散开,露出大片江面,然而雾气太过深重,无论风怎么吹,也清理不出远方的视线,尽头依然迷茫。

左右两方阵营里,杨玄机和董仲舒神色俱是一凝。两人感知到了什么,同时激射而起,掠向前方江面。

众军顿时警觉,盯着茫茫江面,如临大敌。

下一刻,迷雾深处,清脆的咔咔声响起,明明很细微,但在场强者无数,感知力超群,故而这响声传进他们耳里,特别清晰。

众人凝神细视,只见原本浪花翻滚的江水,迅速变得沉寂,平静无波。很快,在他们视线尽处,一层薄薄的冰晶从浓雾里探出,浮在水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北岸延伸。

这下所有人神情剧变。南晋动手了!

庐江上,二圣脚踏碧波,迎风而立,衣袍须发飘舞,大宗师的气概显露无疑。他们转过身,望向中军高台上的任真。

只要他一声令下,二圣便同时出手,崭露八境修为,以刚猛内力轰击江面,震碎所有浮冰。

当初颜渊在谈笑间,就能滴水封江,轻而易举。反过来说,现在有两名风云强者联手,他们的高深道行爆发出来,更是威力绝伦,势必令整条大江颤荡,场面震撼。

任真抬起左手,却并未立即下令,而是喊道:“一。”

他在计数。

“二。”

他清楚,此刻南晋强者正在凝冰,为渡江铺平道路,敌军主力不会立即踏上冰面。过早出手,固然能扰乱对手的计划,也只是让他们徒劳一场,并没有造成重创。

所以说,碎冰的时机最重要。等到晋军见江北没有动静,放心地登陆到江心时,任真再下令破冰,使敌军进退两难,连人带马,军械辎重,统统坠落进江水里,这样才精彩纷呈。

任真闭着眼,继续计数。

江畔寂静无声,唯有他的话音在回荡。

气氛紧张而压抑,时间仿佛都快凝滞。全军上下都仰视着他,心脏砰砰直跳。

转瞬间,数十息过去了。

江上二圣的表情渐渐凝重。他们的神念最强,已经开始感知到,前方迷雾里隐约出现人的气息。显然,晋军越来越近了。

任真也知道这点。

他举起左手,看似在准备下令,实际是用天眼透彻迷雾,眺望远方江面的情形。天眼的视力无与伦比,他能清晰看见,大队晋军来势极快,已走到江心。

就是现在!

左手猛然挥落,任真厉声暴喝,“破!”

二圣早已蓄力多时,听到这声命令后,身形冲天而起,高高在上。

董仲舒双臂弯曲,收回腋下,双拳猝然轰出。

只见儒家的浩然气澎湃向前,汇作一道浩荡洪流,澄净明亮,矫若游龙,俯冲向下方迷雾里。

正大光明,刚猛霸道,这正是王霸之拳。

与此同时,杨玄机拔剑出鞘,滚滚真力催动,地戮跟他融为一体,血色剑气比骄阳更红艳,更刺眼。

随着他凌空斩落,狂放的剑气陡然爆发,到处都是,毫无章法,彷如无数乱剑穿空,同时撕裂着空气,怒卷狂风,斩向迷雾深处。

“这是什么剑法!”

任真站在后方,凝视着这一记漫无边际的杂乱剑招,看得心潮澎湃。

这一剑洋洋洒洒,没有遵循任何定式,更不像董仲舒的拳芒那样,将力道合一,而是漫无边际,无处不在。

如同醉汉踉跄,在雪地里肆意撒野,留下无数脚印;

如同书家狂草,挥舞着如椽大笔,在纸上淋漓泼墨;

如同火盆翻倒,红炭四处飞扬,溅起无数耀眼火星;

……

这一剑,于雅曰写意,于俗曰乱。

任真看得目眩神迷。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八境大宗师出剑,就颠覆了他对剑道的认知。原来可以出剑可以如此随意,随兴而起,不讲究任何章法!

跟这一剑相比,什么快雪时晴,骤雨初歇,还是太束手束脚,充斥着矫揉的小家子气,简直弱爆了。

任真不禁咋舌,这个人,真的很懂剑啊!

二圣联手,各自轰出强悍一击,消失在雾里。

砰!

恐怖的爆裂声猝然响起,震耳欲聋,江岸众军只觉心神震荡,下一刻,他们脚下的大地都剧烈晃动起来!

很多人站立不稳,摔得仰面朝天,那些强大武修则踏空而起,仰望着前方,震撼无语。

二圣功力绽放,眼前庐江受到恐怖砸击,东西两侧水面陡然升高,掀出两道浩瀚巨浪,整体拔地而起,冲破雾霭,好似进入云端。

而在两道巨浪中间,竟硬生生凹陷出一条水道,彷如大江断裂一般。

何止是碎冰,简直是在断江!

众多军士不曾修行,从地上爬起来后,看到这一幕,全都目瞪口呆。

可怜那些走在冰上的晋军,这下不止要落水,恐怕会直接跌进江底,再被两道狂澜拍得粉身碎骨。

大家正在岸边发呆,这时候,虚空中的二圣疾速倒飞,不约而同地长啸道:“布阵!”

撼天动地的破冰过后,南晋强者反应很快,迅速意识到,北唐的武修早就蓄势待发,正等着他们凝冰渡江。

短暂慌乱后,他们汇聚到一起,在巅峰强者率领下,踏空而行,浩浩荡荡地往北岸杀来,要跟北唐群雄正面斗法。

决战即将爆发!

渺茫雾气间,两道颀长身影联袂冲出,率先现身在北唐众军面前。

左首之人,着一袭白净衣衫,披头撒发,垂着脑袋,如幽鬼昼行,阴森不见面容。

风云第八,国舅曹春风。

右侧之人,手持拂尘,道袍齐整,银髯飘扬出尘,一身仙风道骨,本应是世外高人。

风云第三,道祖陈长生。

该来的,都来了。

第365章 皆阵列在前

南晋强者御空而来,黑压压一大片,不计其数,占据上方虚空。

大敌当前,如黑云压城,来势汹汹,江畔的气氛压抑到极点,让人透不过气来。

尤其是为首的两大宗师,无需任何举动,只是静静立在那里,就散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场,令所有人不敢忽视。

对峙之势初成,空气突然安静。

双方虽然已有心理准备,知道今日的敌人会非常强劲,当真正碰面后,还是大吃一惊,被对方的强大阵容震撼到。

儒道两家皆是倾巢出动,一旦开始交手,全力以赴,胜负难以预料,谁都不敢认为,自己占据先机,胜券在握。

今日强强斗法,注定会极其激烈,彪炳史册。谁能笑到最后,或未可知。即使赢得胜利,恐怕也将伤亡惨重,无法全身而退。

两朝强者紧张对视,手心都捏着冷汗。

后方点将台上,任真扫视着虚空群雄,神情凝重。

自春秋末期至今,天下唯有佛道儒剑四家兴盛,剑道已颓,佛家变数未卜,剩下的最强两家,今日全都聚集在此,展开大决战,最终只会成就一个胜者。

可以想见,这一战,不仅关系两大皇朝的兴衰存亡,更将直接决定,哪一家能登极问鼎,站在诸子百家的巅峰,睥睨天下。

当今世间,又有十二位八境宗师,领袖群伦。

南晋北唐,各占六席。

武帝为天下第一,谨慎隐忍,自得到长寿后,便深居不出,轻易不再涉险,他未亲临战场,在众人意料之中。

道祖佛陀,酒徒国舅,外加玄悲小和尚,五人各怀鬼胎。

酒徒生性懒散,淡泊名利,终日醉酒云游。他不受庙堂驱使,但凭个人好恶行事,不插手两朝国战,也很正常。

佛陀方寸大师,为救醒剑圣顾海棠,元气大伤,至今卧床不起,力不从心。玄悲跟酒徒相似,孑然一身,逍遥自在,就算看在任真的情分上,也不会来趟这浑水。

最终,只剩道祖和国舅二人,跟南晋朝廷亲近,愿意奉命效力。

至于北唐一方,儒圣冥圣,已然坐镇此地,巨子则藏在任真身后,暗中牵制袁猫首。

文圣和铁伞守护京城,不敢擅离。隋东山还在剑渊,准备赶往荒川,他们各有使命,受到其他因素牵制,不会赶来驰援。

所以说,该来的都来了。

任真很清楚,双方不会有太多后手和变数,各自战力都摆在明面上,对方也心知肚明。

暗牌靠手段,明牌靠实力。这场大战,无法施展所谓的阴谋阳谋,只能靠硬实力,一刀一剑地拼下来。

正因如此,这一战注定很残酷。

他攥了攥拳头,振奋精神,凛然说道:“这里是战场,并非擂台,不讲究什么江湖道义。单打独斗就免了,你们想进犯大唐疆土,那就入阵吧!”

说罢,他手掌一挥,左右两侧兵马得令,同时围绕着各自的核心主力,有条不紊地运转着,启动起阵道来。

霎时间,天地变色,异象陡生。

左侧江岸上,无数黑气从阵道里飘出,悬浮在半空,令附近幽暗森冷。它们按照同一方向,急遽旋转着,形成一道无比巨大的漩涡气流。

漩涡中央漆黑如墨,如地狱一般,深不可测,里面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煞气,仿佛要将周围空间里的一切吞噬进去!

而在右侧江岸,却是另一副景象,迥然不同。

阵道运转片刻后,忽然凝滞,爆发出耀眼的光明。儒家众多贤哲团聚一处,似众星拱月,为老师董仲舒结阵护法。

一股股浩然真气从他们体内流出,化作涓涓细流,在董仲舒的牵引下,汇聚成一片汪洋大海,笼罩这片空间。

真气海洋里,无数古字闪烁其间,仁、义、礼、智、信……那是儒家千百年来孕育出的智慧结晶!

一左一右,一暗一明,交相辉映。

阴阳交割,江岸变成一片混沌世界。

大阵已成,任真站在后方,振臂长啸,“来战!”

上方虚空,长生真人轻捋银须,俯视着面前这座明暗呼应的大阵,不由一笑,“班门弄斧。”

他身后的众多门人闻言,也纷纷出言讥讽,附和着祖师的点评。

“敢在咱们道家面前,摆弄太极,这是找死吗?”

“就是,咱们入门第一课,就是学布八卦。连烧火劈柴的小童,都知道如何破解!”

“既然自取灭亡,咱们就成全他!”

……

虚空中笑声阵阵。

并非他们骄傲轻敌,太瞧不起北唐群雄,对道家中人而言,这太极八卦阵再简易不过。如果连此阵都破不了,那真是枉费修道光阴。

这时候,曹春风无声飘出,背对着长生真人,嗓音沙哑,“我去会会董仲舒。”

说罢,他身躯一摇,宛如无骨的柳絮,随风晃动,瞬间飘出十余丈,直奔右侧阵营而去。

曹春风深知,阵是死的,人是活的。哪怕再粗浅的阵道,由巅峰强者布成,威力也会非同凡响,不容小觑。

对面也有两名八境,刚好能捉对厮杀,只要铲除其一,均衡之势就会被打破,不止是太极阵,北唐的防御主力也随之崩塌,落尽下风。

而儒圣董仲舒,是相对薄弱的突破口。

曹春风知道,自从任真出手,毁掉董仲舒的本命炉,他的气运就迅速衰颓。斜谷会战后,他更是接连被颜渊挫伤,至今伤势未愈。就算有一众门人护卫,他也无法再恢复巅峰水准。

而曹春风身手鬼魅刁钻,最擅长阴诡杀伐,由他去抹杀更弱的对手,再合适不过。

他微微侧首,斜视着越来越近的董仲舒,笑容阴森。

他的洁白长袖一扬,没有露出左手,取而代之的,是一支明晃晃的铁钩。

“你会陨落此地。”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一闪而逝,飘向阵里。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直静止的太极阵突然颤动,董仲舒率领儒家众人,从原地凭空消失。

白光闪烁,曹春风的身影再次出现。

他愕然发现,周围一片漆黑,无尽煞气包裹着他,看不见任何事物。

一道冰冷笑声从他背后传出。

“你的对手是我。”

第366章 必死之象(感谢书友孙小俊)

曹春风骤惊,面容本就没有血色,此时更显苍白,衬得那双瞳眸极为妖异。

落入漆黑空间的一刻,他便意识到,太极阵已经启动,自己不仅没能靠近董仲舒,反而被卷进另一道太阴气流里。

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那个瞎子。

听到背后的话音,曹春风并未立即转身,而是盯着前方黑暗,冷冷地道:“你是何人,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杨玄机改头换面,年龄大变,故而曹春风没能认出他。

刚降临北岸时,曹春风只是以为,任真在故弄玄虚,替瞎子杨玄机易容,试图蒙骗南晋众人。

但是,当太极阵启动,杨玄机绽放杀伐剑意,气势凌厉而陌生,这让他又否定了先前猜测,认为此人并非阴阳家的冥圣,而是一名深藏不露的盲眼剑客。

故而他才发出此问。

杨玄机嘿嘿一笑,懒得跟他废话,“接招吧!”

曹春风眯着眼眸,运起强大神念,洞察四周的动静,忽然间,漫天黑暗凭空消散,恢复白昼,耀眼亮光照在曹春风身上。

与之俱来的,还有无数刀剑!

曹春风大惊,来不及逐一招架,情急之下,不禁怪叫一声,从体内喷射出一团白烟。刹那过后,他的身躯从白烟里消失,令那些刀剑全都砍空。

又是瞬移之术。

他骨骼精奇,又与死尸为伴,身法鬼魅灵动,不可以常理度之。在避开刀剑后,他便疾速后掠,想退出这座幽暗古怪的阵道。

然而,杨玄机站在中央,主持太阴阵,一直锁定着曹春风的气机,瞬移的障眼法并不能瞒过他。他举起地戮剑,朝曹春风所在的位置遥遥一点。

下一刻,曹春风眼前再度漆黑,看不见任何事物。

纵有通天神念,只要破不开此阵,他也休想感知出正确方位,从黑暗里抽身而退。

曹春风气急败坏,只能停在原地,提防下一次众军围攻。只有在最凶险的时刻,他才能看到短暂的光明。

果然,没过多久,杨玄机以剑为令,撤开漫天黑气,墨家强者再度一拥而上,围得水泄不通,挥舞刀剑齐砍。

曹春风慌乱,只能再次瞬移躲避。

趁着短暂功夫,他匆忙辨识方位,却绝望地发现,自己依然停在刚才的位置,没能前进半步。

这下他彻底暴怒,面目狰狞,“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

他从怀里掏出一面纸幡,约有蒲扇大小,悬浮在半空中,他嘴里则念念有词,似乎是某种古老的咒语。

很快,纸幡无风自动,从表面飘出无数幽绿光斑,彷如萤火虫一般,密密麻麻,快速飞散向四处黑暗。

紧接着,黑暗里响起一阵阵哀嚎声,撕心裂肺,此起彼伏,听着让人头皮发麻。

大阵内漆黑,曹春风丧失视觉和感知,但并不代表,他已脱离这个世界,只是被阵道法力所困罢了。结阵的军士就在周围,随时准备群起攻之。

他刚才祭起纸幡,释放出的幽绿光斑,其实是一种毒蛊,叫七星灯,体积微小,而且无孔不入,一旦沾染到人体表面,就会疯狂往内部钻噬,快速腐化身体器官,可谓阴毒至极。

人能在阵道里迷路,但蛊虫不会。它们四处飞散,不受禁制,就能杀伤所遇见的军士,毒死一大片,再强的阵道也将土崩瓦解。

果然,阵里到处哀嚎,死伤无数。

阵外虚空中,道家众人见幽绿荧光在黑气里闪烁,情知是国舅爷放出毒蛊,纷纷拍手叫好。

长生真人目光矍铄,转身看向众门徒,微笑道:“曹先生祭起杀手锏,蛊虫不分敌友,你们帮不上忙,就随我去会会儒家吧!”

说罢,他轻扬拂尘,背着桃木剑,凌空漫步,奔向董仲舒所在的太阳阵。

“此阵有八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欲破此阵,当由生门入,往休门出,复从开门杀入。”

他嗓音清越,如仙人在云外高歌,悠扬而动听,飘进南北两朝强者心间。

“甲艮己离乙丁坤,

丙戊原来巽上存,

庚兑辛乾壬居震,

癸逢坎上起休门。”

八门的方位并非一成不变,而是根据不同时辰转动,而这四句歌诀,正是用以确认方位。

吟唱完毕,他来到大阵边缘,掐指略微一算,露出诧异之情。

“董仲舒,本座信手替你算了一卦,无论如何解,你都必死无疑!”

他率领道家群雄,浩浩荡荡走进生门,走到儒家师徒面前。

董仲舒负手立于中央,居高临下,睥睨着长生真人,脸色冷峻,“陈长生,你要跟杨瞎子抢饭碗,学装神弄鬼?老夫上承天命,凡夫俗子岂能算准?”

要论卜卦算命,当然要数杨玄机。

隔壁太阴阵里,杨玄机将这话听得真切,冷哼一声,心道:“现在咱们站在同一阵营,你还是管好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出战前,他也起过一卦,卦象确如长生真人所说,董仲舒已现必死之象。但站在北唐的立场上,他并不想看到董仲舒今日战死。

长生真人跟董仲舒对视,调侃道:“那日在长安城外,你大徒弟硬接我九字真言,结果倒退一十三步。如今你跌至八境中品,又内伤未愈,恐怕连徒弟都不如了……”

这是很明显的激将,他要激董仲舒正面硬接招数,跟他比拼内力。

正因为太明显,在场众人都能听出名堂,董仲舒才骑虎难下,更容易中招。他不能让儒家门人看出,他外强中干,只剩余威,已明显比不过文圣颜渊。

颜渊,如今成了董仲舒的逆鳞。

董仲舒脸色难堪,在全体门徒面前,断然不能丢失威严,正好强撑颜面,寒声道:“休说十三步,我这一生,还从没仓皇败退过,更不会输给不肖孽障!”

当着天下豪杰的面,他被长生真人逼上绝路,已经无路可退。至少他不能接受,自己被门下后生超越,夺走他的无上权威。

事已至此,只好拼了。

后方点将台上,任真将这些对话听得真切,脸色变幻不定。

无论他内心是否接受,在世人眼中,董仲舒毕竟是他的老师。这段师徒关系里,固然充满互相算计和利用,但有一点毋庸置疑,董仲舒从未出手害过他。

为了留存百家,阻挠儒家独霸,他可以挫败董仲舒,却没有任何理由恨对方。

而在这种场合下,他们都为北唐而战,作为战友,更不能再划分敌我。万一董仲舒出现意外,真的战死,对北唐将是沉重的打击。

他转过头,看向一旁隐身的李慕白,眼神复杂,仿佛是在征求意见。

要不要救?

第367章 正一道

李慕白无动于衷。

眼前他最在意的事,是保护任真的安全。有袁猫首这一威胁潜伏在侧,他如果离开任真身边,就会将其陷于凶险境地。

跟董仲舒相比,毫无疑问,当然还是任真更重要。

任真何尝不知这点,见他没有反应,只好作罢,回身继续注视阵中的情况。

他担心董仲舒出事,不止是由于长生真人说出的卦象。他很清楚,自己跟颜渊联手,毁掉董仲舒的本命炉,从那以后,对方的气运陡然暴跌,就一蹶不振。

斜谷会战时,董仲舒遭到偷袭,身受重伤。其后颜渊破誓入八境,一路追杀他,致使他伤痕累累,江河日下。而在长安城外,他跟玄悲斗法,再度受创,伤情变本加厉。

时至今日,他的境界跌至八境下品,跟八境圆满的长生真人相比,存在很大的差距。

一入八境,固然生命力顽强,难以被杀死,但他垂垂老矣,又接连受创,如日薄西山,注定无法再维持旺盛的斗志。而对面的长生真人,精神矍铄,气血饱满,正是状态极佳之时。

所以说,必死之象,不是空穴来风。

长生真人左手持拂尘,右手结印,朗然道:“谁敢替本尊前去闯阵!”

此时太阳阵静止,尚未衍化出变数,故而外人无法看清门道,需得有人闯阵,牵引杀机显露,长生真人才敢正面破阵。

考验两家门下弟子的时候到了。

他的话音刚落,后方大群道士间,一名中年男子豁然跳出,站在长生真人前方,昂首挺胸。

此人脸廓方正,蓄着浓须,穿一身深蓝色道袍,头上带着逍遥巾,从外貌看稀松平常,没有特别显眼之处。

他的气息也很普通,平静说道:“道祖座下,华山,请赐教。”

此言一出,双方阵营俱是鸦雀无声。

道家弟子望着华山的高大背影,神情肃穆,由衷流露出敬重之情。

儒家众人则心头一震,都深知此人的赫赫威名,面面相觑,谁也没敢跳出去迎战。

华山其貌不扬,却是长生真人的大弟子,在道家的地位仅次于老师,就相当于儒家的大先生。他能令万千道众拥戴,诚心拜服,其实力毋庸置疑,必定高深莫测。

道祖首徒出战,儒圣首徒却不在场,这该如何是好?

儒家阵营鸦雀无声,气氛异常尴尬。

华山见状,表情略显呆滞,并未显露倨傲之情,沉默地踏前,赤手空拳,迎向儒家众位贤哲。

他步伐沉稳,面对偌大儒家,没有丝毫怯意。

像是一座不可撼动的大山。

华山步步逼近,七十二贤者里,封万里按捺不住,终于凌空弹出,拦住了华山的步伐。

从大先生到四先生,均无法到场,此刻的儒圣门徒里,竟以他这位五先生为首,不可不谓寒酸。矮子里拔将军,他只能硬着头皮接战。

两人甫一碰面,还没开始交手,这时,华山后方飘出一道爽朗笑声。

“大师兄亲自动手,我怎好意思看热闹!”

话音未落,一大串虚影从道家阵营里闪烁而出,刹那间,便已来到华山身后不远。

这是一名年轻道士,面白如玉,眉目清秀,生得极俊俏,而且身材高挑清瘦,称得上玉树临风。

“道祖座下,谭梦溪,请让我出出汗。”

年轻道士满面春风,扫视着前方的众多儒生,眼里浮出一抹莫名的惆怅之意。

他在南晋时,早就听闻无双国士元本溪的大名,可惜始终未能谋面,痛快战上一场,分出高下。若非如此,道家二弟子的名头,还是要比儒家二先生矮一头。

今日难逢劲敌,他心里有些惋惜。

见大师兄和二师兄出场,道家众人急于立功,顿时又跳出四五人,在儒家面前叫阵。

“宋玉蟾!”

“楼玄!”

“张巨鹿!”

……

这几位,都是大名鼎鼎的道家高手,即便在北唐,也有不小的名气。他们陆续站出来,通名邀战,气势咄咄逼人,足以彰显出道家的人才济济。

与此相对,儒家众人齐喑,这场面看起来很寒碜。

董仲舒看在眼里,脸色青红不定,嘴角肌肉抽搐半天,寒声训斥道:“老七,老八,老九,人家都敢猖狂叫阵,你们这些作师兄的,还想当缩头乌龟?”

被老师当众点名,七先生等人无法再退缩,碍于颜面,只得出阵接战。

任真站在高台上,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五味俱陈,“儒家已有衰颓之势,而这正一道,比预想中还要强大……”

道家并非铁板一块,持有统一的理念和信仰,而是分成两大派,立场针锋相对。

以长生真人为首,今日出战这一派,叫做正一道,是南晋道家的主流正统,势力最庞大。

正一道专注于修炼金丹和符篆,假借外物以提升修为。奉行此道者,不必非得出家禁欲,亦可成家生育,烟火气息极浓,故而跟俗世朝廷亲近,得以大力传道。

另一派的势力目前更微弱,叫全真道,以长春真人为首。此道主张修真养性,清心寡欲,隐居在深山里,修炼内丹造化。由于修行极苦,又不染俗尘,此道难以广泛传播。

单是正一道,长生真人徒众如云,就能跟儒家叫板,道家的全部底蕴难以估量。幸亏那长春真人没有下山,否则形势将会更严峻。

想着这些,他喃喃地道:“以前总嘲笑他们,只会些鬼画符的本事。但愿这次别闹出大动静……”(第262章)

道家符篆,威力非同凡响,一旦催动起来,能呼风唤雨,驱神役鬼,有诡变莫测之机。而正一道,最擅此道。

以华山为首,出阵的道家数人纷纷凝结手印,姿态各异,以真力勾勒出符纹,攻向儒家几位贤哲。

一时间,阵内风雷大作,云雾翻滚,各种异象丛生。

董仲舒立于中央,不敢大意,双臂一振,浩然真力海洋扑打向前方,灌进迎战的几位弟子体内,彷如驱使傀儡,为他们输送强大的力量。

砰、砰、砰!

那几位贤哲只觉功力暴涨,浑身经脉贯通,都处于非常玄妙的状态中。他们欣喜地发现,自身实力变得空前强盛。

得到太阳阵加持,他们精神抖擞,这下再无怯意,奋然施展各自道法,迎战面前的对手。

道家阵营里,长生真人微凛,拔出本命木剑,径直刺向董仲舒。

“纳命来!”

第368章 全真道(感谢书友无网名)

太阴阵里。

毒蛊七星灯到处飞舞,大批军士没能幸免,纷纷倒在地上,痛苦哀嚎。阵型一乱,曹春风眼前的黑暗消散大片,渐渐恢复光明。

他的手段奏效了。

然而,战局并未就此明朗。

指挥布阵的薛饮冰见状,立即向后方援军发出号令,预先准备的后援军赶来,迅速救走伤员,同时开始抢修太阴阵。

更急迫的是,必须将曹春风困在这里,不能让他趁机逃脱。

曹春风白衣飘舞,去势极快。杨玄机手持地戮剑,紧随其后,剑势不遑多让。

曹春风即将赶至阵边,却听嗖嗖声从背后传出,两道血色剑气倏然刺来。

曹春风身躯一扭,如春风摆柳,姿态轻柔,从两剑中间的缝隙里游走而过,极其精准。稍有差池,他便可能被剑气挫伤。

下一刻,更诡异的情形发生了。

那两道剑气被曹春风避开后,明明应该继续前刺才对,却如有灵性,同时杀了个回马枪,交错十字状,掉头绞杀回来。

此剑名为燕回闪。

曹春风骤惊,想不到还有后招,眼见十字剑气逼近,他来不及再施展妖孽身法,慌乱之下,只得倒弹而飞,重新回到阵道里。

这时候,杨玄机也到了。

地戮剑意淋漓绽放,猩红杀气宛如血雾,将曹春风笼罩其内。

杨玄机抬手挥剑,只在须臾间,便斩出十余道剑,俨然构成一张紧密交织的剑网,这次不再留闪躲的缝隙可寻,要彻底封杀曹春风。

曹春风调头,正面杨玄机的攻势,眼神冷戾可怕。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你还是太慢了!”

话音未落,他身躯急剧晃动,竟像是不倒翁一般,以左脚脚尖为支点,前仰后合,左摇右摆,速度快到了极致。几乎同时斩出的剑气,硬是被他逐一避开。

杨玄机闻言,冷哼一声,“再来!”

他高擎地戮剑,劈头盖脸斩下,剑尖闪烁着,这次轰杀出更多的剑影,宛如离弦之箭,一剑快过一剑,不给曹春风留下喘息之机,想一鼓作气斩杀他。

他的速度也不慢。

无奈曹春风更快。他的身躯疯狂扭动闪躲,白衣上下翻飞,从远处看去,就如一道白色龙卷风在旋转,看起来潇洒至极。

但他的额头上,渐渐渗出细密汗珠。

唯快不破是不假,问题是他还没快到无视地戮、反杀杨玄机的份上。他的体力更是有限,不可能无休止地躲闪下去。

杨玄机则不停变幻位置,在剑意凝成的血红结界里游走,剑势凌厉而刁钻,往往以意想不到的弧度斩来,令曹春风无法预判。他拼的不止是速度,还有剑招变化。

一个其疾如风。

一个难知如阴。

两大巅峰强者缠斗在一起,神出鬼没,难分难解,后面众军看得眼花缭乱,反应跟不上节奏。

任真也瞠目结舌,颠覆了对这二人旧有的认知。

他原先以为,曹春风手段阴毒,杀手锏是研究死尸炼就的鬼名堂。今日大开眼界,他才意识到,此人的鬼魅身法更是当世一绝。

杨玄机自不用说。阴阳太极图玄奥精妙,号称装得下神,弄得了鬼,极尽无穷变化。谁能料到,此人的剑法也出神入化,令天下剑修望尘莫及。

八境大宗师的底蕴,果然高深难测。

看了一会儿,任真的战意被点燃,心里想着,如其站在这儿望洋兴叹,还不如亲自出手,跟敌人大战一场,来得更痛快。

大丈夫生当如此,彼可取而代之。总有一日,他也会踏上八境,成为世间最顶尖的存在,如这两人一样,令世俗瞻仰敬畏。

此刻,正在通往巅峰的路上。

他脚步踏出,离开点将台,在虚空漫步。

他从阴阳太极阵中间穿过,继续向前,走向远方的敌群。

“陈白袍,可敢一战!”

……

……

万里之外,极南之地。

昆嵛山高耸入云,人迹罕至。

一名老道士赤着脚,坐在山间磻溪边的岩石上,手里端着铜盆,俯身望向溪里,纹丝不动,彷如入定一般。

溪水碧绿幽深,深不见底,一大群肥美鲤鱼聚在溪边,争先恐后抢夺鱼食,不时跃出水面,热闹得很。

老道士面容清癯,长眉银白,眯眼望着水里鱼群,眉眼间浮出艳羡之情。失神良久后,他扬手将铜盆里最后一点食料洒下,没再临渊羡鱼,而是抬头望向磻溪中央。

水面上荷叶片片,碧绿深处窜出两朵莲花,亭亭玉立,花蕊极浓艳。如此色彩,在周遭清幽环境映衬下,显得格格不入。

花期将过,已有数片粉瓣凋零,飘浮在水里。

偏偏在这时,一枝花苞探出尖尖的嫩角,刺破平静水面,晕起层层细微的涟漪。

“八百年气运将尽,此时才冒头,未免太迟了……”

老道士凝视着那株细苞,感叹一声,神色惆怅。

在他身后,一名黑衣老者闭目养神,听到这声叹息后,走到老道士身旁,并肩而立,面露惊喜之意。

“全真道气机焕发,这是好事啊!”

老道士闻言,笑容苦涩,瞥视黑衣老者一眼,“云龙,咱们这一派没落已久,成气候的就剩你我二人。你找我索要《两仪参同契》,可是挑中合适的传人了?”

黑衣老者姓李名云龙,听到这话,指着新生的那株功德气运莲,嘿嘿一笑。

“师兄,听说灵台山那池子莲花,最近凋落不少。他们盛极则衰,咱们否极泰来,莫非这就是气数转化?”

老道士皱眉,无奈地道:“不是这么个转化法。佛家又没碍着咱们的道,就算全真当兴,也不该夺他们的气运才是。你究竟把绝学传给谁了?”

他以为,师弟李凤首是劝服高僧入道,窃走了佛家气数,才会催发出一株新的气运莲。

李凤首笑逐颜开,拍了拍师兄长春真人的肩膀,“你就放心吧,我没那么缺德。要想宣扬全真道,自然得在俗世寻找大气运。那群秃驴?老子看不上!”

长春真人将信将疑。

李凤首负手而立,盯着那三株莲花看了半天,忽然说道:“师兄,看在新莲的份儿上,把整潭气运都借给我吧!”

第369章 三生万剑

庐江北岸。

在长生真人率领下,道家徒众纷纷进太阴阵,虚空原先的位置上,依然还留有一拨强者,未曾行动。

这些人清一色银甲白袍,手持长枪,威武雄壮,赫然是陈庆之的白袍军。

刚才二圣截江,令南晋主力损失惨重。陈庆之当机立断,命令主力大军在南岸休整待命,等武修们扫除北岸的巨大威胁后,再开拔渡江。

不止山上有武修,山下军营也藏龙卧虎。

陈庆之麾下有七千精锐,随他驰骋疆场多年,杀出白袍军的赫赫威名。这支最强之矛,便是由众多武修组成。陈白袍一身是胆,既然北岸出现劲敌,他自然要亲自上阵,来会会北唐群雄。

在白袍军前方,一名中年男子抱胸而立,英气逼人。

此人身高八尺,眉目俊朗,体格健硕,同样披一件白袍,威风凛凛。他手里握着的却非长枪,而是一根银色铁管,不长不短,似棍非棍,似箫非箫。

听到任真搦战,他迈步向前。

两人素昧平生,任真站在唐军最前方,凝视陈庆之的雄伟容姿,忍不住暗叹,此人仪表非俗,流露英武气概,跟说书人称颂的赵云颇有神似,不愧是一代名将。

赞叹归赞叹,任真斗志昂扬,并不会心生畏惧,如无数庸碌将士那样,未战先怯,千军万马避白袍。

古往今来,历史上不少名将之所以一战成名,扬名立万,正是因为他们能克服常人不敢想象的困难,战胜强劲的敌人,最终完成不可思议的奇迹。

对手越强,越考验一个人的意志和能力。强强交锋中,失败的那位就会成为垫脚石,用自身累积的一世功名,将胜者送上巅峰。

眼前就是这样。

陈庆之百战百胜,被民间尊为白袍战神,俨然是一副不可战胜的形象。而任真,所有名望都基于长安之行,在战场上未立寸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无法跟白袍相提并论。

对他来说,挡在面前的是最难跨越的高山,同时,也是世间最大的一块垫脚石。

关键在于,他迈的步子够不够大,能否将陈白袍踩在脚下。

任真内心很激动。今日只要打败陈庆之,终结对方的不败神话,他就是真正的出道即巅峰,还是战争史上的最巅峰。

他攥着拳头,再次说了一遍,语气坚定。

“陈白袍,可敢一战!”

陈庆之隔空对视,目光古井无波,淡淡道:“你是谁?”

为将者知彼知己,他当然清楚,眼前这年轻人就是吹水侯。此时故意这么问,是在攻心,给任真一种强烈的心理暗示。

在战场上,我就是神,无数人梦想着战胜我,取而代之。而你是无名小辈,连让我认识你的水准都没有,还有何资格跟我对垒叫板?

听到这种话,意志不够坚定的将领,往往容易自卑挫败,重新温习敌人的强大,心气被磨灭大半。

任真闻言,微微一怔,有点意思。

他盯着陈庆之身上的白袍,嘴角挑起,笑道:“战场上穿白袍,很容易弄脏的,还是我帮你脱下来吧。”

说着,他双手一伸,左右手腕各有红光闪烁,刹那间,两片血色长剑出现在掌间。

正是他的本命,六合剑。

斜谷会战后,此剑出世不久,就被他一分为二,一片化作剑镯,随身携带,另一片则送给顾海棠,两者相互感应沟通。

这次出征,海棠被留在皇宫里,潜心养伤,六合剑派不上用场,她又担心他的安危,于是便将另一片还了回来。

时至今日,六合剑终于能合二为一。

陈庆之神色微变,感知到剑身的冷冽杀机,问道:“你用的是双剑?”

于剑道而言,贵在精一,最忌贪心驳杂。大多数人毕其一生,连一剑都练不好,更不用说双剑,这就相当于歧途,不仅不会练出太大威力,反而徒有虚表,枉费心神。

所以他有些惊讶,任真竟没被长辈劝止,还敢修炼双剑。

任真看着他手里那根铁管,反问道:“你这又是什么兵器?”

陈庆之凝眉,没有回答问题,说道:“你自取其辱,我可以成全你,不过,咱们稍后再决战。”

任真诧异,“为何?”

陈庆之转头,视线移向右侧,神情崇敬,“道祖十余年未出手,今日岂能错过?”

……

……

十余年未出手,这个说法不够准确。

上次在长安城外,长生真人还曾跟颜渊大动干戈,双方连拼十字,将颜渊震退一十三步。但那场决斗没有外人旁观。

像今日这样,他在大庭广众下出手,确实是十余年来头一次。

那柄桃木剑一出,意味着道祖要动全力,誓杀儒圣。

太阳阵中,长生真人罡步向前,速度并不快,但身躯轻忽飘渺,让人捉摸不定。赶至董仲舒面前时,他右手掐诀,左手扬剑,剑指青天。

道家也有剑。

道家之剑,跟兵家之不同,重在明天道,而非体术,更非凌厉杀伐。

他们的剑多用桃木雕刻,粗钝无锋,这便是主动放弃形,不以锋芒伤人,这样才能专心凝意,修炼自己的道。

眼前这把木剑,名为五斗米,它就是长生真人的道。

那么,何为道?

长生真人手腕微抖,神采飞扬,嗓音清越,“听说剑圣北归后,曾悟剑十如来,令万剑来朝。可惜,他今日不在场,无法印证高下。”

话音未落,场间众人已是目瞪口呆。

只见那木剑高擎,竟在虚空凝出无数道青色剑气,整齐排成数十排,如孔雀开屏一般,越往上,剑气越密集而浩大,彷如擎天的剑锋,快要倒塌下来。

这副画面震撼至极。

仅凭一把木剑,就能衍化出万道剑气。

这真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剑。

难怪长生真人要跟剑圣印证高下。任真悟出的剑十霸气绝伦,能号令万剑,为他所用,同样气势浩荡。区别在于,任真调遣的都是有形铁剑,威力有限。

而长生真人这一剑,是以道家法力凝出,蕴藏玄妙难言的真意,绝非朝夕之功。它如同清风一般,精纯明净,不见凌厉杀气,但没人敢怀疑它的威力。

不仅如此,兵法有六如,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场间另外两位大宗师,一者其疾如风,一者难知如阴,皆登峰造极,成就各自追求的极致。

而长生真人这一剑,沉稳从容,并不追求速度,而是如森林一般,徐徐展开,以缜密而华丽的姿态面对敌人。

这正是其徐如林的完美演绎。

有朝一日,任真若跟长生真人对决,不知是否敢再喊一声剑来。

面对这漫天剑气,董仲舒不禁倒退一步,表情凝重到了极点,惊呼道:“大衍之术……你竟然练成了!”

第370章 大衍

衍,通“演”。大衍,就是推演天地万物的意思。

可见,这大衍之术是一门多么博大高深的道法,能将天地万物都包涵在内。

董仲舒不敢相信,传说中的大衍之术,竟然被长生真人参透了。此道法乃上古大贤所创,早已失传数千年,世间几乎无人听闻过,而董仲舒恰好是知情者之一。

春秋诸子百家,并非妄自尊大,闭门造车,他们相互借鉴融合,研究的学问经常有共通之处。

譬如,一部《周易》,被誉为大道之源,不仅被道家当作经典巨著,在儒家也尊列五经之一,同样,阴阳家也奉若圭臬,可以说是算命先生的必修科目。

大衍之术,根源就出自《周易》,故而身为儒圣,董仲舒能知晓这门神通,并不奇怪。如果有机缘得到此术,他会摒弃门户之别,毫不犹豫地修炼它。

相邻的太阴阵里,杨玄机正忙于厮杀,听见大衍之术的名号,同样为之一震。上古秘术出世,这下董仲舒真有杀身之祸了。

另一边虚空,任真虽见识渊博,却没听过大衍之术,更没心情在意这点。他盯着长生真人衍化出的万道剑气,神情震撼。

夜游星海、领悟剑十后,他自认为那一剑霸气绝伦,仅就剑招本身而言,天下罕逢敌手。谁曾想,今日竟能目睹如此震撼的画面。

俗话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道家神通果然了得。这三生万剑,足以跟剑十如来媲美,而且由八境强者使出,威力更是难以想象。

“老师,你能扛得住吗?”

他心脏砰砰直跳,替董仲舒捏了把汗。

太阳阵里,长生真人微微一笑,“能看破此剑根基,你的眼光倒是不错,就看本事如何了。”

说罢,他向前迈出一步,木剑落下。

扇面前扑,遮天蔽日,万道剑气如顶礼朝拜,同时斩向董仲舒。

它们的速度不快,没有气冲斗牛的无匹罡气,更没有风起云涌的异象,从容不迫,沉稳有序地斩落,仿佛天在崩塌下来。

如此碾压,董仲舒无路可退,只能正面硬扛。

他深吸一口气,扎稳马步,气沉丹田,汇聚全部真力,准备迎接毕生最大的考验。

他闭着眼睛,收拳蓄势,振声颂念。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这是儒家脍炙人口的名篇《正气歌》,阐述了儒家修行的根基所在。“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游离天地间的浩然气,是儒家的力量来源。

儒家修行,就是顺承天地,在天地间弘扬正气。

董仲舒高唱这首歌时,整座太阳阵高速旋转,阵内外的天地产生感应,也开始颤动起来。

阵内,构建此阵的儒家弟子真力全部外溢,流淌到一起,如百川入海,被牵引到儒圣面前;

阵外,虚空浓雾被抽丝剥茧,分离出道道浩然气,宛如细长的棉线,急遽游动着,凝聚飘浮在儒圣面前。

儒圣强行牵引天地,拼尽毕生功力,就是要凝出最强的一个字,来跟道生万剑相抗衡。

他要写的,不是天地君亲师,不是仁义礼智信。

随着浩然气滚滚汇聚,他面前那道古字的轮廓渐渐明显。

儒。

这是天下读书人共有的面貌,也是董仲舒最根本的身份。先是儒,后成圣。唯有此字,才能让他爆发出最强大的力量。

剑落,铺天盖地。

字出,浩气凛然。

儒道二圣交锋,气概坦荡,可昭日月。

两股伟力太过浩瀚,太阳阵承受不住,迅速崩溃,不止是儒家众人,连同破阵的道家门徒一起,全被震飞出去。

阵先破,董仲舒的力量便瓦解一部分。

那道儒字出现裂痕,分崩离析。

董仲舒脸色雪白,面对浩瀚伟力冲击,紧咬嘴唇硬撑着,却定不住身形,砰砰砰逐步倒退。

共退九步。

身负旧伤,仍以八境下品,硬扛八境圆满、大衍古术,这已经超出他的极限。

董仲舒颤颤巍巍,头颅微昂,猝然朝天吐出鲜血,再也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

他尽力了,奈何长生真人太强。

任真看得内心悲怆,眼泪打转,恨不得冲过去扶起老师,但心里清楚,即便他有那份实力,也不能插手。这是圣人之间的斗法,更是两个男人的较量,纵然战败,也绝不能输掉尊严。

董仲舒以手按地,艰难站起来,霜发凌乱,脸色瞬间苍老许多,失去了往日的勃勃生机。

只是,他眼里那股傲意,始终不曾黯淡。

“老夫再不济,也不会输给孽徒!”

当日颜渊明哲保身,退了十三步。今日董仲舒不肯认怂,赌上性命,退了九步。

孤傲,何尝不是一种信念。

长生真人摇头,怜悯地看着董仲舒,“这么大一把年纪,何苦死要面子?硬接这一剑的后果,就是你连逃窜的机会都没有了。”

杀死一名八境强者,太不容易,眼前正是大好良机,他不会放虎归山,让董仲舒逃走。

“你既然清楚,我用的是大衍之术,早就应该明白,我推演的不止一剑。”

他再进一步,抚摸着本命木剑,面露惋惜,“我原先的假想敌是顾剑棠,他最年轻,前途无量。可惜他自投罗网,金陵那一战,我还没观摩透彻,他就被陛下打败了。”

任真在远方观战,琢磨着话里的意味,有些困惑。

“大衍之术,可以追本溯源,以形推神,衍化出功法最相似的面貌。刚才衍化的新招剑十,威力差强人意,现在就用剑六蛟龙,为你践行吧!”

他手中木剑再次挥起。

任真神情大变。

难怪刚才那一剑,看起来有些眼熟,原来是模仿他练成的!

这个长生真人太可怕了,按他刚才的话意,分明是运用大衍之术,根据剑圣施展出的剑招外形,推衍出它们的神意,从而达到模仿乃至偷学孤独九剑的效果!

边看边学,看完就会,世上真有这么逆天的功法?

任真震撼无语。如果长生真人没夸大其词,以后谁还敢跟他交手,那样岂非等于传他功法,帮他越来越强!

任真瞪大眼眸,死死盯着长生真人,倒要看他如何一剑起蛟龙。

第371章 儒陨

挥剑之际,长生真人犹在感慨。

“剑十如来,乃剑圣新创的绝招,惜乎我未能亲眼领略,单是听世人描绘万剑来朝的画面,便心驰神往。一番推衍过后,练成刚才那一剑,恐怕无法得其神韵。”

他看向董仲舒,话意陡转。

“接下来就不一样了。在金陵大战时,我曾在场观摩他施展剑六,自问已参透九分真意。董仲舒,看你现在这副惨状,果然是必死之象。”

话音落时,桃木剑已出,却非斩向董仲舒,而是指着相反方向。

骊江之上。

大片浓雾骤然消散。

辽阔江面出现两道沟壑,江水在那里突兀断层。

一大段江流被截出,粗壮如青色巨剑,腾空而起,又如青龙出水,扶摇直上天穹。

一剑如龙,这一截江,便是剑六蛟龙。

当年剑圣飞渡嘉陵江,驭剑穿梭在滔滔江潮间,受雄浑声势感染,心境豁然开朗,即兴以一剑截江,化作蛟龙在天,由此得悟剑六。

今日意象,跟当年如出一辙。

长生真人没有口出狂言,这一剑,确实尽得剑六神髓。就算让顾海棠重回巅峰,使出剑六,也不过是如此光景。

远处,陈庆之昂首仰望,心潮澎湃。

“化剑圣,战儒圣,道祖这份气魄,简直震古烁今!”

任真听到溢美之词,凝视着高空那道水龙,眉头深深皱起来。他是精通剑六的人,作为内行,更能看出这一剑的非凡。

领悟大衍古术后,长生真人的境界臻至圆满,崭露出的战力确实太强悍,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他毫不怀疑,长生真人如今的造诣,绝对比本命未破前的董仲舒更高深。

剑道修行非常艰难,不仅讲究形和神,还有一层至关重要,那就是气。没有足够精沛的剑气,就算形神兼备,将剑招参悟透彻,也无法淋漓发挥出来。

尤其是,长生真人出身道门,不修剑气,要动用剑圣绝学,只会难上加难。但他做到了,因为他并非依样画葫芦,一味模仿剑圣,而是不断摸索,凭借近乎妖孽的悟性,将剑招跟道家内力融合为一。

他不养剑气,就因地制宜,想办法拿道家真气代替。经过改良,他以大衍古术偷学的招数,才能为他所用。

这是多么可怕的武学天赋。

“当初董仲舒臻至圆满,野心膨胀,就想立教封神,独霸北唐五百年。这长生真人,看起来道貌岸然,不像董仲舒戾气太盛,但如果让他晋入第九境,后果只会更严重……”

任真默默想着,意识到更大的危机即将降临。

道家正一派入世,听命于南晋武帝和朝廷,这点毋庸置疑。陈玄霸已是九境之身,寿元五百载,如果再加一个陈长生,两人狼狈为奸,天下绝无敌手。

到时候,任凭北唐有再多八境强者,恐怕也杀不死二陈。

北唐女帝害死他母亲叶小姐,而南晋武帝为了两朝议和,设计杀死降将任天行,才是最大的死敌。

一旦让两名九境联手,他还拿什么跟南晋斗?即使他也顺利晋入九境,这场架依然没法打。

漫说悠悠五百年,未来南晋横扫天下,以武帝的毒辣,斩草除根,绝不会让他活过几十年。

想到这些,他的眼眸眯了起来。

他转过头,望着点将台上的李慕白,面露杀意。

李慕白感受到他的目光,跟他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战机稍纵即逝,趁现在还有董仲舒吸引火力,长生真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轰杀儒圣上,他这位隐身的风云强者偷袭,应该能重创对方。

事关北唐安危,百年大势,绝不能再顾忌所谓的道义,李慕白必须出手。

他提着铁剑,悄然靠近长生真人,酝酿致命一击。

这时候,长生真人的剑六落了下来。

水龙高达数十丈,悬浮在虚空,形神气俱是饱满圆融,随着木剑一挥,擎天水龙遽然俯冲而下,曳着呼啸疾风,直撞向董仲舒。

水龙前端太过粗壮,它还没靠近地面,巨大黑影已将董仲舒的身影笼罩在内。相比之下,他是那么的渺小,微不足道。

阴影里,董仲舒纹丝不动,昂着头颅。

不是他不想退,更非无惧此剑威势,而是他已然动不了。

为了对抗三生万剑,刚才他那撼天一击,透支了他全部的气力。儒字破碎后,他遭受恐怖冲击,全身经脉被震碎无数,纵然还能运功,却也是回光返照,无济于事。

他从没料到,对手会这么强,强到让他无力回天。

到了这份上,他更不能当逃兵。如果他逃走,军心大乱,庐江城就彻底守不住了。

就算他能逃脱,后半生也无法再修行,甚至可能会落下病根,在榻间苟延残喘,度过残生。

他一生要强,从未在人前低头。对他来说,这样凄惨的收场,生不如死,绝非他想要的人生结局。

尊为一家圣人,纵横北唐,威震天下,他就算是死,也要轰轰烈烈,正大光明,也要死得有骨气。

道祖剑圣,均是豪杰,死在他们合璧的绝学下,不算蒙羞。

无法在高潮中落幕,那就用落幕,成就一个高潮吧。

董仲舒攥着拳头,深吸一口气,面对呼啸而来的水龙,老脸上泛起最后的笑容。

这一生,始终桀骜,从未放弃骄傲。

下一刻,整个江畔,都震荡着他狂放的笑声。

“蔡酒诗,我把儒家交给你了!”

正忙于厮杀的儒家门人、北唐将士,无不神情震惊,从各处转身望向董仲舒。

话音落下,同时,一道震耳的爆炸声响起。

在水龙即将砸到董仲舒身上的一刻,他凝聚最后一点真力,爆体而亡。

一代儒圣,就此陨落。

他死在了战场上。

他纵有千般不是,最后为守护北唐而死,也无愧于圣人名号。

哪怕战死,他也没有临阵逃跑,置万千将士于不顾。他最后这一战,配得上他毕生的骄傲。

为了捍卫北唐最后要塞,他挺身而出,真的尽力了。

*******,*******。

这就是儒。

接下来的事,交给别人去做。

第373章 薪火相传

这场庐江鏖战,以两败俱伤的结果匆匆收场。

北唐损折的是儒圣董仲舒。这些年,夫子被北唐文人奉为泰山北斗,在他的率领下,儒家步入鼎盛时期,最终实现一家独大。朝野内外,到处都活跃着儒家读书人。

他的陨落,壮烈而沉重,必会给儒家乃至整个北唐,造成难以想象的冲击。南北巅峰战力的均衡态势,也已直接打破,继剑圣之后,北唐又折一圣,形势岌岌可危。

南晋付出的代价也很惨重。长生真人亲赴战场,首战便大功告捷,一剑斩杀儒圣,彰显出炉火纯青的巅峰造诣,也正是气机最旺盛之时。如果不出意外,他应该最可能成为第二位迈入九境的强者。

然而,李慕白临时下山,在任真安排下隐身出战,避开了南晋眼线,成为暗藏的杀招。月满则亏,长生真人痛失一臂,气运从巅峰暴跌,再想突破境界,希望已经渺茫。

儒陨道损,是重要的转折点。

江山如画,曾经多少豪杰。

由此而始,旧时代的齿轮崩坏,渐行渐远。

气运此长彼消,新时代的轮廓扑朔迷离,谁都不知道,未来大陆将演变成怎样的格局,又将涌现出哪些新面孔,谱写风流。

眼前,经此一战后,南晋白袍军锋芒受挫,屡战屡胜的势头受到遏制。儒圣的自爆,道祖的重伤,向南晋军士传递了一个信息。

兔子急了尚且咬人,中路军被逼到这份上,北唐已经有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死守庐江城,不会再像先前那样,望风逃窜,溃不成军。只要打不垮北岸的任真驻军,就别想顺利渡过庐江。

遭到阻击后,陈庆之稳重起见,没再贸然渡江强攻,而是在南岸驻扎固守,对渡江失败的军队进行休整,同时,耐心等候两翼晋军的推进。

只要另外两路齐头并进,跟上他的节奏,届时,三路都攻至两界山区,对庐江城左右合围,即使守军再顽强,也是孤城一座,终究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两军隔江对峙,在任真预料之中。

他知道,陈白袍等的是三军会合,想凭整体优势碾压向前。一旦出现这种局面,只靠眼前的兵力,就真的守不住了。

所以,他必须尽快想办法,引诱白袍军出击,先粉碎这支精锐主力,才能扭转全局。

鏖战第二天,江畔军营里举行简单的葬礼,祭奠儒圣。

全军上下披白,气氛沉闷,他们都亲眼目睹,董夫子死得壮烈,宁肯选择自爆,也不愿死在敌人剑下,如此决绝的姿态,令人动容。

文人坚贞不屈的气节,更鼓舞了他们捍卫北唐疆土的信念。

葬礼过后,众多贤哲聚在一起,商量接下来如何治理丧事。

儒家最重孝道,一应礼仪必不可少,不能就这么草草敷衍了事。夫子尊为一家圣人,受北唐臣民推崇,如今他为国捐躯,就算不用举国披丧,也理应得到百姓的哀悼。

老人们也讲究落叶归根,夫子虽战死庐江,终南圣地才是他的归宿。作为弟子门生,贤哲们一致认为,得在终南山设立衣冠冢,举行祭祀大典。

但眼前战局焦灼,他们这些儒生是阻击敌军的核心力量,断然不能离开军营。最终,他们商量后决定,让六师兄薛饮冰代表他们,护送老师的灵位回山,替他护陵守孝。

次日清晨,任真同师兄们出营,恭送老师的亡灵回家。

为表孝心,任真又独自再送一程,一直随薛饮冰走到两界山前。

薛饮冰心知,小师弟是有话对他说,于是路上行得很慢,跟任真骑马并肩。

“师弟,你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任真自然明白他的话意,叹了口气,面容苦涩。

当日董仲舒在战死前,留下最后的一句话就是,要把儒家托付给任真。这句遗言的用意太深,而且又被门下众弟子听见,是个很棘手的大麻烦。

谁都知道,自从斜谷会战后,儒家二圣并立,夫子和大先生撕破脸皮,明争暗斗不止,早已不是以前夫子独掌大权的时代。夫子死了,按理说,尊师阵营也就不复存在,儒家将全部归由颜渊执掌。

然而,问题就出在,夫子最后喊了那句话。他告诉天下人,任真将继承他的衣钵,就等于说,任真才是名正言顺的儒家领袖,而非颜渊。

颜渊虽被敕封文圣,享有圣人尊荣,但得不到衣钵,就没资格发号施令,统领天下文人。

师徒传承,正统名份,这是儒家理念里极为重要的一部分。

趋炎附势的人,想迎合文圣颜渊,在内斗里得利,自然不在意这些说法,还会继续拥戴颜渊。但那些骨子里真正尊师重道的文人,却不会弃如敝履,无视夫子的遗言。

夫子既然明言,把儒家交给任真,那么,他们就得遵从圣人遗志,矢志不渝,在任真的率领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想变心的,早就变了。不想变的,永远不会变。

董仲舒的遗言,完全可以换成另一种说法,你要替我斗垮颜渊。

名为传承,实则是离间。有了这句话,就算任真不想斗,颜渊也不会放过他。

与八境强者为敌,这份担子,岂能不重?

任真苦笑道:“若非南晋犯境,我真想替你守陵,去终南山躲几年。”

薛饮冰不知说啥好,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任真看着薛饮冰,问道:“师兄,上次我的弟子任真打伤薛清舞,你是不是耿耿于怀?”

薛饮冰干笑一声,“你为何这么问?”

没有明说,就代表心里还是介意,存在隔阂。

任真诚恳地道:“你公私分明,大义凛然,不会因为她的事,耽误抵御外敌,但我能感觉得到,你最近待我,似乎不如以前热情。”

薛饮冰摇头,漫不经心地道:“你想多了。”

任真见状,补充道:“我徒弟出手没轻重,好在我看到她已恢复容貌,但愿你能宽恕。这次大战,她也受伤不轻,我准备送她回京疗伤,顺便再传她一剑,就当作弥补愧疚吧……”

说是愧疚,其实战台上死伤自负,当初任真并没使用卑鄙手段,而且是薛清舞猖狂在先,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惩罚她。

薛饮冰嗯了一声,表情微松。

再传一剑,自然指的是剑圣绝学。对剑修而言,这绝对是份大礼,他很清楚其中的分量。

任真继续说道:“养伤的时间,刚好能让她抽空修炼。师兄你去终南山守陵,或许会枯燥,所以,我想也送你一份小礼物,供你消遣时间。”

薛饮冰感到意外,“哦?”

他不明白任真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任真从袖里掏出一份小册子,黯然道:“老师这次来前线找我,本来还想跟我切磋探讨春秋大义,现在却阴阳两隔。这份春秋真解,是我撰写的,不想再留着了。”

说着,他把册子递给薛饮冰。

“里面所写的见解,未必正确,但是我的肺腑之言。师兄无聊时,可以看看,抛砖引玉,说不定能让你有收获。看完之后,就麻烦你把它烧给老师吧……”

薛饮冰神情凝重,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朝任真郑重行礼。

他深知,以老师的倨傲脾气,几乎不会请教他人学问,既然肯放下身段,主动跟任真探讨春秋,就说明任真的春秋真解,大概离至圣精义非常接近。

任真肯把它送给自己,这份礼物,实在太重了。

“师弟如此厚礼,我无以为报。但有句丑话,我得说在前头。我生性懒散,厌倦争斗,你若是想拿它收买我,让我帮你跟大师兄较量,就是找错人了。禀性难移,我可以退还给你。”

任真摇头,微笑说道:“师兄多虑了。我对你只有欣赏和敬佩,更没想过利用你去争名逐利。你只管参悟春秋就好,我只是希望,未来北唐有奸佞作乱时,你能有实力站出来,惩奸除恶。”

薛饮冰已是七境上品,若能悟透春秋,前途肯定无可限量。到时他肯出面,北唐还有铲除不了的恶人吗?

他现在还不明白,任真此举藏有很深的用意。

他凝重点头,答道:“道义所在,义不容辞。”

任真眨了眨眼,似笑非笑道:“师兄,何必把名利看得太开。大师兄都说当仁不让,何况你现在没那么多顾忌和束缚。要不,我帮你成为下一代儒圣?”

第373章 薪火相传

这场庐江鏖战,以两败俱伤的结果匆匆收场。

北唐损折的是儒圣董仲舒。这些年,夫子被北唐文人奉为泰山北斗,在他的率领下,儒家步入鼎盛时期,最终实现一家独大。朝野内外,到处都活跃着儒家读书人。

他的陨落,壮烈而沉重,必会给儒家乃至整个北唐,造成难以想象的冲击。南北巅峰战力的均衡态势,也已直接打破,继剑圣之后,北唐又折一圣,形势岌岌可危。

南晋付出的代价也很惨重。长生真人亲赴战场,首战便大功告捷,一剑斩杀儒圣,彰显出炉火纯青的巅峰造诣,也正是气机最旺盛之时。如果不出意外,他应该最可能成为第二位迈入九境的强者。

然而,李慕白临时下山,在任真安排下隐身出战,避开了南晋眼线,成为暗藏的杀招。月满则亏,长生真人痛失一臂,气运从巅峰暴跌,再想突破境界,希望已经渺茫。

儒陨道损,是重要的转折点。

江山如画,曾经多少豪杰。

由此而始,旧时代的齿轮崩坏,渐行渐远。

气运此长彼消,新时代的轮廓扑朔迷离,谁都不知道,未来大陆将演变成怎样的格局,又将涌现出哪些新面孔,谱写风流。

眼前,经此一战后,南晋白袍军锋芒受挫,屡战屡胜的势头受到遏制。儒圣的自爆,道祖的重伤,向南晋军士传递了一个信息。

兔子急了尚且咬人,中路军被逼到这份上,北唐已经有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死守庐江城,不会再像先前那样,望风逃窜,溃不成军。只要打不垮北岸的任真驻军,就别想顺利渡过庐江。

遭到阻击后,陈庆之稳重起见,没再贸然渡江强攻,而是在南岸驻扎固守,对渡江失败的军队进行休整,同时,耐心等候两翼晋军的推进。

只要另外两路齐头并进,跟上他的节奏,届时,三路都攻至两界山区,对庐江城左右合围,即使守军再顽强,也是孤城一座,终究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两军隔江对峙,在任真预料之中。

他知道,陈白袍等的是三军会合,想凭整体优势碾压向前。一旦出现这种局面,只靠眼前的兵力,就真的守不住了。

所以,他必须尽快想办法,引诱白袍军出击,先粉碎这支精锐主力,才能扭转全局。

鏖战第二天,江畔军营里举行简单的葬礼,祭奠儒圣。

全军上下披白,气氛沉闷,他们都亲眼目睹,董夫子死得壮烈,宁肯选择自爆,也不愿死在敌人剑下,如此决绝的姿态,令人动容。

文人坚贞不屈的气节,更鼓舞了他们捍卫北唐疆土的信念。

葬礼过后,众多贤哲聚在一起,商量接下来如何治理丧事。

儒家最重孝道,一应礼仪必不可少,不能就这么草草敷衍了事。夫子尊为一家圣人,受北唐臣民推崇,如今他为国捐躯,就算不用举国披丧,也理应得到百姓的哀悼。

老人们也讲究落叶归根,夫子虽战死庐江,终南圣地才是他的归宿。作为弟子门生,贤哲们一致认为,得在终南山设立衣冠冢,举行祭祀大典。

但眼前战局焦灼,他们这些儒生是阻击敌军的核心力量,断然不能离开军营。最终,他们商量后决定,让六师兄薛饮冰代表他们,护送老师的灵位回山,替他护陵守孝。

次日清晨,任真同师兄们出营,恭送老师的亡灵回家。

为表孝心,任真又独自再送一程,一直随薛饮冰走到两界山前。

薛饮冰心知,小师弟是有话对他说,于是路上行得很慢,跟任真骑马并肩。

“师弟,你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任真自然明白他的话意,叹了口气,面容苦涩。

当日董仲舒在战死前,留下最后的一句话就是,要把儒家托付给任真。这句遗言的用意太深,而且又被门下众弟子听见,是个很棘手的大麻烦。

谁都知道,自从斜谷会战后,儒家二圣并立,夫子和大先生撕破脸皮,明争暗斗不止,早已不是以前夫子独掌大权的时代。夫子死了,按理说,尊师阵营也就不复存在,儒家将全部归由颜渊执掌。

然而,问题就出在,夫子最后喊了那句话。他告诉天下人,任真将继承他的衣钵,就等于说,任真才是名正言顺的儒家领袖,而非颜渊。

颜渊虽被敕封文圣,享有圣人尊荣,但得不到衣钵,就没资格发号施令,统领天下文人。

师徒传承,正统名份,这是儒家理念里极为重要的一部分。

趋炎附势的人,想迎合文圣颜渊,在内斗里得利,自然不在意这些说法,还会继续拥戴颜渊。但那些骨子里真正尊师重道的文人,却不会弃如敝履,无视夫子的遗言。

夫子既然明言,把儒家交给任真,那么,他们就得遵从圣人遗志,矢志不渝,在任真的率领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想变心的,早就变了。不想变的,永远不会变。

董仲舒的遗言,完全可以换成另一种说法,你要替我斗垮颜渊。

名为传承,实则是离间。有了这句话,就算任真不想斗,颜渊也不会放过他。

与八境强者为敌,这份担子,岂能不重?

任真苦笑道:“若非南晋犯境,我真想替你守陵,去终南山躲几年。”

薛饮冰不知说啥好,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任真看着薛饮冰,问道:“师兄,上次我的弟子任真打伤薛清舞,你是不是耿耿于怀?”

薛饮冰干笑一声,“你为何这么问?”

没有明说,就代表心里还是介意,存在隔阂。

任真诚恳地道:“你公私分明,大义凛然,不会因为她的事,耽误抵御外敌,但我能感觉得到,你最近待我,似乎不如以前热情。”

薛饮冰摇头,漫不经心地道:“你想多了。”

任真见状,补充道:“我徒弟出手没轻重,好在我看到她已恢复容貌,但愿你能宽恕。这次大战,她也受伤不轻,我准备送她回京疗伤,顺便再传她一剑,就当作弥补愧疚吧……”

说是愧疚,其实战台上死伤自负,当初任真并没使用卑鄙手段,而且是薛清舞猖狂在先,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惩罚她。

薛饮冰嗯了一声,表情微松。

再传一剑,自然指的是剑圣绝学。对剑修而言,这绝对是份大礼,他很清楚其中的分量。

任真继续说道:“养伤的时间,刚好能让她抽空修炼。师兄你去终南山守陵,或许会枯燥,所以,我想也送你一份小礼物,供你消遣时间。”

薛饮冰感到意外,“哦?”

他不明白任真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任真从袖里掏出一份小册子,黯然道:“老师这次来前线找我,本来还想跟我切磋探讨春秋大义,现在却阴阳两隔。这份春秋真解,是我撰写的,不想再留着了。”

说着,他把册子递给薛饮冰。

“里面所写的见解,未必正确,但是我的肺腑之言。师兄无聊时,可以看看,抛砖引玉,说不定能让你有收获。看完之后,就麻烦你把它烧给老师吧……”

薛饮冰神情凝重,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朝任真郑重行礼。

他深知,以老师的倨傲脾气,几乎不会请教他人学问,既然肯放下身段,主动跟任真探讨春秋,就说明任真的春秋真解,大概离至圣精义非常接近。

任真肯把它送给自己,这份礼物,实在太重了。

“师弟如此厚礼,我无以为报。但有句丑话,我得说在前头。我生性懒散,厌倦争斗,你若是想拿它收买我,让我帮你跟大师兄较量,就是找错人了。禀性难移,我可以退还给你。”

任真摇头,微笑说道:“师兄多虑了。我对你只有欣赏和敬佩,更没想过利用你去争名逐利。你只管参悟春秋就好,我只是希望,未来北唐有奸佞作乱时,你能有实力站出来,惩奸除恶。”

薛饮冰已是七境上品,若能悟透春秋,前途肯定无可限量。到时他肯出面,北唐还有铲除不了的恶人吗?

他现在还不明白,任真此举藏有很深的用意。

他凝重点头,答道:“道义所在,义不容辞。”

任真眨了眨眼,似笑非笑道:“师兄,何必把名利看得太开。大师兄都说当仁不让,何况你现在没那么多顾忌和束缚。要不,我帮你成为下一代儒圣?”

第374章 疑心

长安,皇宫。

明德殿后有方花园,花园旁有间小屋。

屋里烟气缭绕,透着一股淡雅幽香。清晨的曙光从窗格里刺进,照着这些弥漫的白烟,颇有意境。

屋子的主人元本溪,穿着一身素缟麻衣,站在高桌前,望着香炉后那块灵牌出神,眼珠深深凹陷,看来是彻夜未眠。

“先师文崇儒圣董仲舒之灵位”

文崇二字,是女帝钦定的儒圣谥号。董仲舒战死当天,京城就收到了讣告,朝堂震惊,君臣开始商议治丧追封等一应事宜,以告慰在天之灵。

元本溪没参与这些琐事。

听闻噩耗后,这位身体孱弱的二先生换上丧服,在书桌前坐了整整一天,沉默不言。

弟子为师长守丧,本可以不穿丧服,只需心丧三年。但看他此时情形,应该是两种丧礼一起守了。

他号称国士,智谋无双,胸藏宏图大志,但在夫子面前,始终毕恭毕敬,恪守弟子之道,不敢有丝毫逾越礼数的地方。

不是因为董仲舒武力高绝,性情霸道,而是他饱读经书,从骨子里尊奉忠孝节义,身体力行,由衷地敬重师长。尽心服侍君王和老师,是他作为儒生的坚守。

正因如此,在众多门徒弟子里,董仲舒最赞赏和信任的,也是二先生。

如今董仲舒陨落,最悲痛的人,毫无疑问是他。

他积病多年,本就气血虚亏,自己爱戴的老师辞世,他痛彻心扉,脸色更是苍白难看,有病情恶化的迹象。

故人已逝,豪杰凋零,真要到新陈代谢、退位让贤的时候了么……

想着老师最后那句遗言,他陷入沉思。

论尊师重道,他是儒圣座下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董仲舒将衣钵传给任真,那么,他该不该站出来,支持小师弟?

他闭上眼,照常深思熟虑着,满脸疲惫,显露些许老态。

某一刻,他忽然皱眉,睁开双眼,眸里绽放出精湛的寒光。

未几,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

温和的话音如春风一般,从他身后响起。

“师弟,这屋里太沉闷,多出去晒太阳,对身体有好处。”

称二先生为师弟,还能是谁?

元本溪没搭腔,眯眼注视着灵位,甚至没有转身去看颜渊。

老师战死疆场,下杀手的仇敌固然是长生真人,但他在上战场前,就拜大弟子颜渊所赐,浑身伤痕累累。若非如此,他纵然不敌长生真人,也有能力自保,全身而退,绝不至于战死。

如此算来,罪魁祸首还是颜渊。

对于老师,两人的立场泾渭分明,不容调和。在这种时候,颜渊跑来找元本溪,究竟是何居心?

见元本溪无动于衷,颜渊进屋坐下,打量着他身上的孝服,眼神讥讽,话音却依然和蔼,“我就知道,老师仙逝,除了我,一定数二师弟最痛心,果不其然!”

元本溪眉头紧皱,神情冷峻,背身说道:“有事吗?”

颜渊收敛笑意,从茶桌上捻起一小搓草药,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的眼光和心机都比我强,所以我想听听,对于老师的战死,你有什么看法?”

元本溪冷哼一声,转身收走纸上摊着的草药,“论心机,我不如你阴毒。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不必兜弯子。”

颜渊抬头,正视着他,认真地道:“你看过军报,应该知道战场当时的情形。难道你不认为,老师之所以战死,都怪小师弟指挥无方,见死不救?”

元本溪坐到对面,没有搭话。

颜渊继续说道:“李慕白不会凭空出现,这事很古怪,我怀疑,蔡酒诗跟那群叛逆暗中有勾结。听说军营里还有名剑道余孽,实力强劲,更能印证这一点。”

“而且,李慕白既肯为朝廷出力,又何须让老师去迎战劲敌?这明摆着是想让老师出丑,看他的笑话。李慕白有偷袭陈长生的功夫,难道会救不下老师?”

说完这些推论,他叹息一声,装出悲痛的神情,“可惜咱们老师识人不明,白白疼爱蔡酒诗一场,在最关键时刻,却被自己的爱徒算计了!”

元本溪面无表情,只是静静看着颜渊。

颜渊被看得不自在,干笑道:“老二,你心思缜密,倒是帮我分析一下,是不是这么回事?”

元本溪这才开口,“你无非是想说,我不能支持小师弟。”

寥寥一语,切中关键。

无论任真有多可疑,董仲舒死得有多冤,这些分析都不该从幸灾乐祸的颜渊嘴里说出。他专门过来,说这一番话,自有其目的,说穿了,就是想离间任真和元本溪的关系。

董仲舒的遗言,颜渊早就听说了,更明白老师的险恶用心,因而不能不防。

目前,任真的修为虽然还不成气候,但已干涉朝政,赢得女帝的信任,又在前线领兵作战,立下阻敌之功。再这样下去,北唐朝野都齐心拥护任真,这将是大麻烦。

颜渊深知,元本溪最尊敬老师,一旦他遵从遗言,在女帝面前大力支持任真,形势只会更遭。让这两位师弟联手,他作为文圣,就难以插手朝局,只能继续当世外高人。

所以,他沉不住气,来探探元本溪的口风。

刚进京城时,儒圣健在,颜渊还曾跑到吹水居示好,想跟任真联手对抗儒圣和二先生。世事难料,谁曾想,儒圣转眼间战死,原先的盟友任真,反倒成了儒圣遗留的棋子,会跟他对立。

宿敌好不容易死掉,他绝不能再让任真得到儒家拥护,登台跟他唱对手戏。

此时,被一语道破心思,颜渊并不尴尬,目光平静无波。

“你是国士,深明大义,最尊师重道。蔡酒诗无视朝廷法度,勾结逆贼,害死咱们老师,你只需回答我,这样的人,还敢用吗?”

他想让元本溪出面,劝说女帝收回任命,将任真撤下战场,返回京城。到时他再采取行动,扣押任真,对其严刑拷问,不愁不能屈打成招。

元本溪明白其中利害关节,眨了眨眼,反问道:“换做你当主将,能守住庐江城吗?”

颜渊沉默。

元本溪继续问道:“即便他勾结逆贼,好歹那些逆贼还在浴血奋战,守护大唐。把他换下,你能指挥得动逆贼?”

颜渊无言以对。

元本溪不假思索,再问道:“李慕白是暗藏的杀招,一旦暴露,能否救走老师不说,绝不可能再重伤陈长生。老师愿誓死守城,你却指责小师弟成全大义,这也算尊师重道?”

这三问句句犀利,颜渊纵然雄辩,也被问得哑口无言。

元本溪翻动眼皮,冷冷地道:“送客。”

“你……”

颜渊气急,拍案而起,寒声道:“元本溪,你已经没了靠山,奉劝你别不识时务!”

说罢,他拂袖而去,气势汹汹。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元本溪表情复杂,站起身来。

虽然斥退颜渊,但他心里明白,颜渊所说的疑点,都确实存在。蔡酒诗这个人,眼前有利用的价值,但绝不能不防。

尤其是李慕白凭空出现一节,他先前看军报时,就百思不解。

经颜渊这一闹,他必须得亲自出面,跟女帝好好合计,该如何牵制任真,防止他彻底失控。

第375章 定计诱白袍

庐江城。

送走董仲舒的灵位后,任真没有回江畔大营,而是径直进城去见夏侯淳,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说是商议,他是很有主见的谋略家,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形势,心里早想出主意。但三军主帅是夏侯淳,而不是他本人,他无权号令全军作战,只能来找夏侯淳。

好在夏侯淳是他竭力提拔的,又有夏侯霸这层关系在,他说话有足够的分量。他开口提建议,夏侯淳至少不会像敬侯李存啸那样,对他不屑一顾,置若罔闻。

这也正是当初他举荐夏侯淳的原因所在。

来到帅府,夏侯淳笑脸相迎,倍加亲切。首次击退白袍军的攻势,身为主帅,夏侯淳肩上的压力总算减轻一些,当然,这都得感谢任真亲自上阵,指挥有方。

落座以后,闲话少叙,任真让其他人都退下,跟夏侯淳两人密谈。

“今日造访,是想了解夏侯将军的看法。上次交手,陈白袍无功而返,停在庐江南岸扎营,至今没再渡江攻击,却也没撤退。你认为,他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他领兵驻守北岸,理应跟城里的主力军保持沟通,配合协作。

夏侯淳不假思索,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我以为,陈白袍并非胆怯,进退两难,而是不想耗费惨重代价,跟咱们血拼,所以选择观望。如果我所料不错,他是在等待战机。”

任真认同他的看法,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不动声色,“那你认为,他想等的战机是什么?”

夏侯淳思忖片刻,凝眉答道:“中路受阻,他在等另外两路推进,一起攻到两界山区,从左右迂回包围,让庐江城陷入绝境,孤立无援。一旦出现那样的局势,双拳难敌四手,咱们只能束手就擒。”

陈庆之的意图不难猜测,也是即将形成的战局。毕竟,南晋的上下两路军攻城拔寨,同样屡战屡胜,只是速度比白袍军慢一些而已,打到两界山只是时间问题。

仅凭任真这一支兵马,独木难支,就算能暂时挡住白袍军,也挡不住南晋三军的威势。

整体差距明显,还想力挽狂澜,哪有那么容易。

任真点头,说道:“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看破陈白袍的意图,咱们就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想办法,打乱他的算盘。”

夏侯淳忍不住叹息一声,道理谁都懂,问题是谁能做到。敌军越战越勇,不断积累优势,国战打到现在,想一下子扭转颓势,压制住对方三路,是不可能的。

没人能阻挡敌军会师。

任真见他沉默,知道他无计可施,心里又开始怂了,便不卖关子,直接说道:“另外两路的败势难以改观,咱们也帮不上忙,所以,阻止他们会师的唯一办法,就是诱敌深入。”

“诱敌深入?”

夏侯淳一怔,明白这话的意思,同时又不明白。

当初在皇宫的作战会议上,夏侯淳首先就提出,可以诱敌深入,适当放弃部分城池,引诱敌方孤军深入,再各个击破。

所以,他立即就听懂了,任真所说的唯一办法,应该是趁敌军还没会合,尾大不掉,先引诱正面的白袍军深入,将其击垮,如此一来,也就不必担心陷入重围了。

然而,他不明白的是,到了今天这种地步,庐江城不容有失,已经退无可退,早就没有能拿来战略性放弃的诱饵,还拿什么引诱陈白袍?

诱敌深入,是条不错的计策。问题是,陈白袍足智多谋,沉稳持重,如果没有足够丰厚的诱饵,根本无法引诱此人上钩。他也没必要冒险,只需固守不出,等待三军会合即可。

他疑惑地道:“你想拿什么引诱他?”

任真正襟危坐,答道:“粮草。”

夏侯淳眉尖一颤,惴惴不安,“那可是咱们的命脉。粮草本就紧缺,急需补充,再拿它当诱饵,万一出现差错,偷鸡不成蚀把米,就无异于自掘坟墓。”

他当然知道,上次运粮军赶往桐城,在城外遭到晋军袭击,血侯派兵前去援救,反而中了对方的诡计,不仅没能保住粮草,还被趁机攻陷桐城,赔了夫人又折兵。

有前车之鉴,他不想重蹈覆辙。

更何况,这不是钓小鱼小虾,而是在钓白龙,绝非儿戏。陈庆之的智谋韬略,远非寻常敌手能比。拿粮草当诱饵,同时很容易看破此计,届时如果趁机攻城,只怕同样的悲剧又要上演。

再把庐江城赔进去,北唐就彻底完了。

任真看出他的胆怯,耐心解释道:“对付陈庆之,自然不能等闲视之。你放心,我所说的粮草,并不在乌巢城。即使把它赔进去,三军也不会断粮,没什么输不起的。”

夏侯淳又是一愣。

出征前筹措的粮草,是他一手经办,都被运进乌巢城,这点他再清楚不过。任真还能从哪里弄出粮食,难道会变戏法不成?

任真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俯到夏侯淳身旁,低声说道:“我会去清河郡筹粮,崔家肯定还有不少囤粮。此事需要保密,但是,不妨让军营里的奸细知道……”

他认真注视着夏侯淳,没有继续说下去。

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听明白,如果能从清河筹到大批粮食,会是对唐军极大的补充,陈庆之一旦得知,不会坐视不理,必将轻兵绕道伏击。运粮返回途中,正是任真收网的绝佳时机。

任真没跟别人提起此事,越是谨慎保密,传到陈庆之耳朵里,消息就越真实可信。就算他怀疑其中有诈,也会按捺不住自己的智谋,认为发现战机,前去凑凑热闹。

诱敌深入这条妙计,也就成了。

究竟是谁技高一筹,最后自有分晓。

夏侯淳神情微变,听出话里隐藏的玄机,眯起眼眸,问道:“你确定清河真有粮食?你又如何知道,军营里谁是奸细,保证消息准确传递出去?”

任真直起腰,微笑道:“这些小事,都由我来解决,无需主帅亲自费心。”

夏侯淳满腹狐疑,“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他意识到,无事不登三宝殿,如果任真真能自己搞定,根本就没必要登门拜访,把这份天大的功劳分给旁人。可见,任真必有事相求。

果然,任真说道:“陈庆之的白袍军,是精锐中的精锐,要想一口吃掉它,绝非易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届时局面会很混乱,我需要你亲自出马。”

夏侯淳沉默良久,才下定决心,沉声说道:“我这帅位,是你出面力保的。你都不怕输,我还有什么好顾虑的?你把伏击地点告诉我,我会引兵去擒陈白袍!”

任真舍得拿自己当诱饵,作为主帅,他实在不能再当缩头乌龟,难得豁出去赌一把。

任真摇头,表情凝重,“不,你还是太低估陈白袍。只靠一路兵马远远不够,是时候祭出你的帅印了。”

第376章 闭门羹

跟夏侯淳定下计策后,任真返回江畔军营,开始相应部署,准备启程赶往清河郡。

副将唐逆临危授命,被任真予以暂掌守军的重任。此人跟五万精兵熟稔,深受拥戴,由他挑大梁,再合适不过。

以李慕白为首,儒家众贤哲依然留在军营,防备敌军再次渡江。道祖长生真人重伤,多半已退回南晋疗伤,对面只剩曹春风一名八境强者,李慕白足以应付。

任真则率领带来的一万虎卫,踏上前往清河郡的征程。

为了掩人耳目,随行的武修并不多,只有杨玄机、绣绣和夏侯霸三人。

杨玄机在旁护卫,任真的安全不成问题。夏侯霸跟崔鸣九是师兄弟,带他同行,既是为了让他去师弟家蹭吃喝,也是一种对夏侯淳的无形牵制。

至于实为袁猫首的绣绣,并非任真提出邀请,而是她察觉虎卫的动静后,主动找到任真,追问这次行动的内容。

当时,任真面露为难,遮遮掩掩,不肯吐露真情。绣绣深感蹊跷,便锲而不舍地缠着任真,不依不饶地加入运粮军里。

就这样,任真顺水推舟,假装无可奈何,带着一同启程,赶往西北方的清河郡。

清河郡是北唐最大的产粮盛地之一,位于湘江流域,跟湘北的海晏城齐名,故而有海晏河清的说法,以此歌颂太平盛世。

这两地也有很大不同。

湘北道以汪家为首,数百年里专事农耕,农业兴盛,当地豪绅为西陵党提供财力支持,竭力主张重农抑商。

相比之下,清河的经济产业则不单一,千里沃野,除了稻田以外,还有相当大一部分,被用来种植棉桑,往北唐各地贩卖。此地不依赖农耕生存,也活跃着大量商人财团,生意通达四海。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天下第一豪商,崔家。

清河崔家,百代豪族,其历史太过悠久,根基深不可测,极难动摇。当世在商绝崔茂经营下,崔家的买卖越做越大,横跨粮食、器械、医药等行业,在生意场上俨然没有敌手。

即便是朝廷,也不敢小觑崔家的能量。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而崔家作为首富,每年捐纳巨额赋税,又从未停止对朝廷官吏的腐蚀和渗透。连落魄剑圣都舍得资助,狡猾的崔茂怎会不懂拉拢权贵。

若想将崔家连根拔起,恐怕官场先掀起一阵大动荡。

某种程度而言,清河郡就是崔家的地盘,他们掌控着这座粮仓的话语权。任真想打清河囤粮的主意,就是在崔家头上动土。

清河富庶,历年盛产稻米,又不像湘北那样,被朝廷钦定为官粮供应,大部分余粮都落进富商手里,在各地粮市流通。纵然今年大旱,地里歉收,要从清河郡凑出几十万石粮食,也不成问题。

问题就在于,崔家肯不肯放手。

任真隐隐预感到,这次筹粮谈判,绝非争执粮价那么简单。

一行人轻装简行,穿越两界山区后,在平原上奔驰整整一日,第二天午后,终于远远看到了清河郡的城门。

亮明吹水侯的旗号,过了一会儿,守城官兵才缓缓开门,放任真一行进城。

任真命令虎卫在城外驻扎,自己一马当先,进城后直奔官衙。

他心里清楚,崔家就是清河的天,他们如果下令,迎击虎卫,当地这些官兵说不定真敢抄家伙。

既然开门,说明崔家还没那么大胆。崔茂肯定收到消息,这时候,估计正在召集族里开会,商议如何应对不请自来的吹水侯。

清河郡很繁华,建筑古老而气派,带有一种悠久的韵味。

任真风尘仆仆而来,没心情欣赏风景,赶走那名叫武松的郡守,毫不客气地霸占官衙,如同进了客栈一般,自顾梳洗歇息,舒缓车马劳顿的疲乏。

他在等崔家表态。

他尊为军侯,执掌朝权,于情于理,都不必在商户面前低头。要么,崔茂亲自登门求见,要么,崔家主动派人来请。

然而,事实让他失望了。

一直到深夜,灯火阑珊,都没等到崔家的人影。甚至连崔鸣九本人,也没来向老师问安。

崔家仿若未闻,无视了他的到来。

这令他很没面子。他这次来,只为谈粮食生意,再有权势,也不能仗势欺人,恣意妄为。如此一来,他这当老师的,就只能亲自上门家访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带着杨玄机来到崔家。

按任真先前的想象,崔家是大陆首富,府邸必定气势恢宏,规模庞大,虽比不上皇宫,也自然极尽奢华气象。

但出现在府门前,看着这座有些破旧的老宅,他才意识到,像自己这样的暴发户,很难理解百年豪族的底蕴。

什么是底蕴?

不屑于显露富贵,炫耀权势,这就是底蕴。穿金戴银住豪宅,只能说明一时的得意罢了。

任真敲开门,递上名帖,却没被立即请进去。

站在门口等了半天,只等来一句话,家主身体有恙,改日再去谢罪。

改日?任真来去匆匆,专为筹粮,哪有功夫耗在这里,等着他养好病谢罪?

吃了闭门羹,他并不甘心,耐着性子,又让仆人前去通禀,他要见见弟子崔鸣九。

他以为,这是商人惯有的谈判手段,崔茂拿捏作派,是在故意抻着他,这样在讨价还价时,崔家就占据主动地位,不用太卑微。

然而,他又想错了。

过了一会儿,仆人走出来回话,说二少爷身体也有恙,也不能见客,让他们回吧。

这下任真彻底怒了。

老子得病,儿子也得病,一家人是得了禽流感不成?就算是闭门谢客,也不能用这么荒诞的借口,来拂堂堂吹水侯的面子。

他火冒三丈,寒声说道:“告诉崔茂,再敢跟我摆架子,就以勾结剑道叛逆的罪名,查抄崔家!”

这不是强加罪名,而是确有其事。

当初任真易容成剑圣时,崔茂想脚踏两只船,扶持剑圣东山再起,于是让崔鸣九拜其为师。斜谷会战后,剑圣成为朝廷通缉犯,此举不是勾结叛逆,又是什么?

那仆人听得战战兢兢,岂敢拖延,赶紧进府传话。

不一会儿,府门总算开了,仆人带着两人走到后院,来到一间旧屋前。

那人恭敬地道:“二少爷就在里面。”

说罢,他便退下。

任真怔在那里,表情难堪。

敢情自己都快撕破脸了,崔茂依然不肯露面,只是同意让他见见崔鸣九。崔家到底在耍什么名堂?

他百思不解,只好进屋。

屋里光线阴暗,充斥着一股浓重刺鼻的草药味,令人感到不适。

任真站在大堂,扫视着屋内简陋的布置,正满腹狐疑,这时,里间纱帐里传出熟悉的话音。

“老师来了……”

这道话音微弱,更像是一名重病垂危的老者。

第377章 我只是磨刀石

隔着纱账,内堂光线更暗,看不清里面的虚实。

杨玄机怀疑有诈,以眼神示意小心,任真摇了摇头,大步向前。

崔鸣九的嗓音,他再熟悉不过,虽然很细微,他一下子就能辨认出来,确实是其本人。同时他相信,崔茂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敢在家里谋害朝廷军侯。

掀开帷帐而入,任真来到床榻前。

榻上的床褥破旧肮脏,透着一股发霉的馊味,已许久没有换过。

时至酷暑,天气炎热,崔鸣九却盖着厚厚的破被,脸色蜡黄,似乎感觉很冷,一直在微微颤抖。

难以想象,分别才不过两月,他竟形销骨立,眼珠都凹陷进去,憔悴不堪,令任真看得特别心疼。

任真不明白,崔鸣九回清河郡后,本应如鱼得水,到底经历何等遭遇,会沦落得这般凄惨。

这房屋简陋寒酸,绝配不上二少爷的身份。如此看来,他在崔家的地位一落千丈,已经不受父辈待见。

见老师出现在面前,崔鸣九神情激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又无法动弹起身,伸手试图去拉老师。

任真见状,连忙握着他的手,坐在榻旁,替他感到委屈,“别怕,老师如今来了,天大的事,我也会为你撑腰!”

他实在想不通,商绝崔茂膝下只有二子,崔鸣人已被他刺瞎,无法再继承家业,崔鸣九成了崔家唯一的希望,本该备受宠溺呵护才对,何以落得如此下场?

听到这句安慰,崔鸣九心潮激荡,再也克制不住泪水,低声恸哭起来,“老师,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任真嗟叹一声,没想到师徒再次相见,会是这般情形,心里很不好受,鼓励道:“你有什么苦楚,尽管跟老师说。咱们有仇报仇,有冤伸冤!”

他看得出来,崔家一定发生了变故。

崔鸣九用力点头,擦拭着泪水,眼眸通红,“我落到这步田地,都是被心如蛇蝎的崔鸣人给害的!”

他紧紧咬牙,另一只手攥着被沿,眼神快要喷出怒火。

任真微怔,问道:“他不是瞎了吗?怎么还能害你?”

崔鸣九躺在榻上,答道:“老师,上次大朝试,我错怪大师兄了,崔鸣人这畜生,冷血无情,禽兽不如,早知有今日,当初就该一剑把他杀了!”

他咬牙切齿,表情狰狞,不复有旧日的慈眉善目。

在大朝试上,任真将崔鸣人刺瞎,阻止他跟崔鸣九争夺家业。崔鸣九心地仁厚,不知兄长的险恶面目,为此迁怒任真,其后不辞而别,送兄长回清河老家。

他把手足情分看得最重,当时悉心照料兄长,不离不弃,哪曾想到,回到清河后,崔鸣人不仅不念情分,反而心如蛇蝎,要把他置于死地。

“到底发生什么事?你先把话说清楚。”

他暗自惋惜,自己看透崔鸣人的嘴脸,但疏不间亲,他没法劝阻崔鸣九,让其对兄长置之不理。

如果崔鸣九早有识人之明,少些妇人之仁,便不会有今日之灾。

崔鸣九黯然道:“我们回家后,他背地里跟父亲告状,诬陷我吃里扒外,跟老师勾结,害死四叔,试图侵吞崔家在京城的产业。我父亲信了。”

“信了?”任真疑惑陡生,“他的诬陷破绽百出,经不起查证,你父亲肯定能识破。而且,他已经是废人,无法继承家业,你父亲怎么会听信他的一面之词,处置你这唯一的继承者?”

崔鸣九苦笑,表情里充满无奈,“你不知道,从小到大,我父亲最疼爱的就是他,把他当成掌上明珠,却对我不屑一顾。因为他母亲是正室,而我母亲出身低微,只是小妾……”

任真恍然。古人把尊卑名份看得最重,崔鸣人是嫡长子,自然会被家族器重,当作少主精心栽培。相比之下,二少爷崔鸣九的地位便卑微很多。

“这些年,他俩的感情很融洽,父亲一直对他的表现很满意。而我,虽然在父亲授意下,也尝试着去竞争家主,其实说白了,我只是兄长的磨刀石,被用以激励他罢了。”

有竞争就有进步的动力。家主崔茂并不在意崔鸣九的感受,把商场的冷酷算计用在了儿子身上。从一开始,崔鸣九就注定成为陪衬,根本不存在继承家业的希望。

“兄长还很小时,父亲就精心安排,不惜花费重金,求儒家七先生收他为徒。而我呢?一直被抛在角落里,无人问津。若非剑圣师尊丧失修为,父亲看出商机,压根就不会想起让我拜师……”

废物儿子找废物老师,崔茂的算盘打得很精细。现在看来,他把这场交易当作风险投资,其实并没抱太大希望。

如果剑圣如日中天,没有失势,崔家真想攀附的话,这等好事,又哪会轮到崔鸣九头上。

崔鸣九回想着这些年的辛酸,心里五味杂陈。

“兄长眼眸被刺瞎,这次回来后,父亲痛心不已,一听是任真师兄干的,当场便暴怒,罚我进冰窖面壁思过。如果他在乎我,又岂会不辨青红皂白,迁怒于我?”

他蜷缩在被子里,叹息道:“至于家主之位,说实话,我从没把它当真过……”

任真终于弄清原委。然而,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崔茂爱长子心切,拿崔鸣九撒气,错在崔茂。为何崔鸣九刚才又说,是崔鸣人诬陷他,害他如此凄惨?

他沉吟片刻,问道:“你一直被关在冰窖里,如何知道,崔鸣人在背后诬告你吃里扒外?”

崔鸣九闻言,脸色骤沉,“他的心肠实在太狠毒,害怕父亲气消之后,出于家族长远考虑,再把我放出来继承家业,于是使出毒计,不仅要让我万劫不复,竟敢串通族人,谋害父亲!”

如任真所料,崔鸣人双眼已瞎,就算崔茂以前再疼爱他,也只能对他死心,把家业传给崔鸣九。

崔鸣人心胸险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认为崔鸣九掌权后,肯定会对他施加报复,宣泄这些年忍受的委屈和不公,到那时,崔家再无他容身之地。

这是他害怕落得的下场。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自己无法得到的东西,天真的弟弟也休想得到!

任真大吃一惊,“他谋害了你父亲?”

听这话的意思,家主崔茂也出事了?!

第378章 易位

此时任真才醒悟,难怪从他进入清河郡,家主崔茂始终没露面,刚才他想进府,也是受到阻挠,若非他以崔家存亡要挟,甚至连崔鸣九的面都见不到。

原来,是崔家内部发生剧变,崔茂已遭到暗算。

“你把来龙去脉说详细些。”

连从小宠溺自己的父亲都下毒手,崔鸣人比任真预想的还狠辣。崔鸣九说得对,早知如此,当初他应该一剑将崔鸣人杀死,便可避开崔家这一劫。

崔鸣九愤然道:“刚才我说过,我被关进冰窖后,他诬陷我背叛崔家,企图让父亲废掉我。父亲没再继续处罚我,他还不死心,便展开丧心病狂的阴谋。”

“我父亲年轻时,为了争夺家业,跟我的几位叔伯闹僵,这些年关系一直冷淡。崔鸣人暗中煽动他们,愿意帮他们夺回家主之位,只求他们许他一世富贵,并且把我交给他处置。”

任真不禁摇头。

才说到这里,他就大概明白了崔鸣人的心思。为了阻止弟弟继承家业,他不择手段,既然崔茂不肯答应,他便不惜出卖父亲,帮别人夺走家主。大权旁落,自然不会再传承到弟弟手里。

“谁不觊觎天下首富的家产?那些叔伯早暗藏歹意,只是父亲精明老辣,从没给他们找到丝毫可乘之机。崔鸣人吃里扒外,跟他们一拍即合,定下毒计。”

“一个月前,他忽然跟父亲说,自己打听到某个隐居世外的名医,能治好他的眼睛。父亲本就不喜欢我,顿时喜出望外,以为能挽救疼爱的长子,为表诚意,他亲自进深山求医。”

任真默默听着,狡猾如他,料到了接下来的情形。

“然而,父亲在深山里奔走半个月,没能找到名医。重返清河时,家里已经变了天。几位叔伯串通族众,宣布重选家主,将父亲挣下的家业夺走。”

崔鸣九攥着拳头,神情激愤,“父亲义愤填膺,召集忠心耿耿的属下,准备铲除奸佞,夺回崔家的掌控权。然而,两方争斗时,他绝想不到,他最疼爱的儿子,会在背后捅他一刀!”

任真瞳眸骤缩,没想到崔鸣人如此心狠手辣,“他把你父亲杀了?”

崔鸣九狠狠地道:“没有,我父亲晕厥,被他们当场擒住,跟我关进同一个冰窖里,这些都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最可恨的是,崔鸣人荒淫无耻,竟然把父亲新纳的小妾霸占了!”

任真深深皱眉。崔鸣人眼睛已瞎,还是不长记性,而且变本加厉,更加阴险狡诈。这次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放过他。

他寒声道:“我这次率军前来,原本是为了筹粮。既然有叛徒作乱,我帮你们父子夺回家产便是!”

崔鸣九闻言,摇头说道:“父亲说,那些人并非不想杀他,只是怕朝廷以命案为由,企图抄没崔家的财产。只要他没死,这就是家族内部的权位交替,不触犯法度,官府就无法干涉。”

世间众多庞大的家族,都是由同族亲属凝聚而成,选举产生家主。

崔家也不例外,之所以富甲天下,崔茂固然功不可没,但崔家其他人提供了大量的财力,才让他有充足的本钱,在商海里大展手脚。即使是商绝,也离不开背后家族的支持。

一旦家族内多数人决定,罢免崔茂的家主位置,就算崔茂不服,也只能卷铺盖走人,再无权插手崔家各大行业的买卖。

现在,崔家有人煽风点火,串联各房长辈,把崔茂赶下台,虽然不讲情面,不念功劳,却并未违反朝廷法令,犯下谋财害命的案子。

任真纵然率兵压境,掌握生杀大权,也没有出师之名,无法干预崔家的家务。最好的结果,只是救出崔茂,至于家主人选,不是他能左右的。

崔鸣九说道:“他们敢把我放出来,让我告诉你实情,就是有恃无恐,料定你师出无名,不敢拿这个豪富世家开刀。就算你率军前来,又能怎么办?”

任真没有立即答话,陷入沉思。

崔家毕竟是天下第一豪商,树大根深,一旦撼动它,就会影响到北唐的经济局势。女帝想抄没叶家,都得先找冠冕堂皇的借口,对付清河崔家,就更不能意气用事。

在商言商,对付商人最好的办法,还是要靠谈生意。

他盘算一会儿,问道:“你父亲在崔家的本利,大概能占几成?”

崔鸣九说道:“我不敢确定,但至少过半。”

任真点头,“好,我立即派人,去救你父亲。发展到这地步,也顾不得家族生意了,你们先把所有本钱撤走,另立门户。崔家若敢阻挠,我就用武力替你们摆平。”

说罢,他转过头,看杨玄机一眼。

杨玄机会意,没有作声,瞬间从原地消失。

任真没有闲着,替崔鸣九穿衣服,脱离这个是非之地。

他搀扶着虚弱的崔鸣九,刚走出屋子不远,就被一大群人挡住去路。

为首的是名中年男子,矮小肥胖,衣衫华丽,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煞意。

他负手凝望着任真,皮笑肉不笑地道:“侯爷难得大驾光临,怎么不多坐一会儿,就着急着走啊?”

任真问道:“阁下是哪位?”

肥胖男子搓着八字胡,答道:“崔家家主,崔神末。”

任真淡淡说道:“崔家家主,听起来很威风的样子。我眼里只有商绝崔茂,你还不够资格。告辞。”

说罢,他扶着崔鸣九,从崔神末身旁走过,没再多看一眼。

崔神末脸色一僵,喊道:“慢着!”

任真停步,却没回头,“怎么,你想强留本侯?”

“不敢,”崔神末转身走过来,不阴不阳地道:“崔家是本分生意人,从不敢做触犯法度的勾当。更何况,有虎卫在城外,我还没蠢到以卵击石的份上。”

任真冷哼一声,不再理会,继续前行。

崔神末见状,连忙说道:“侯爷从前线而来,劳师动众,只是为了探望弟子?如果有什么难处,崔某可以略尽地主之谊,咱们不妨坐下来谈谈。”

他已经猜到,任真身为粮草转运使,应该是为筹粮而来。

“地主之谊?”

任真侧身,瞥了他一眼,冷笑道:“鸠占鹊巢,还真拿自己当主人了?咱们很快就会再见,我倒要看看,清河郡是不是由你作主!”

第379章 崔茂之死

他没打算跟崔神末虚与委蛇。救走崔鸣九,本身足以表明他的立场,再装出一团和气,也没有多大意思。

他为筹粮而来,如果换做别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会视而不见,不想得罪当地门阀,对筹粮公务造成麻烦。

但眼前不同,别人敢欺负到他的弟子头上,他怎能咽下这口恶气。无论如何,这摊烂事他管定了,必须要替崔鸣九出头,夺回属于他的所有家产。

见任真毫不掩饰敌意,崔神末脸色骤沉,“何必意气用事?我知道,你为筹措粮草而来。就算是朝廷军需,也不能强买强卖,做出强盗行径,你这般盛气凌人,绝非谈生意应有的态度。”

他当然不敢跟朝廷对着干,但朝廷也得讲道理,不会明目张胆地抢粮。崔家是清河本地门阀的领袖,众望所归,任真要想谈粮食生意,就不能激怒如今掌权的他。

任真闻言,嗤然一笑,“你以为,失去崔茂的崔家,还会是以前那个崔家?等着看吧,明天晚上,我会……”

话没说完,府邸深处忽然传出嘈杂声,紧接着,一团黑影从虚空闪烁而来,转眼便飘落在任真身旁。正是杨玄机。

他右臂架着一名中年男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直垂着脑袋,已不省人事。

杨玄机对着任真,摇了摇头,“我去晚了一步。”

任真不由一怔,“什么意思?”

杨玄机话音干涩,“我赶到时,他刚服毒而死。”

任真脸色大变,崔茂竟然死了!

他搀扶的崔鸣九本就虚弱,听到这声噩耗,悲痛攻心,立时昏迷过去,瘫软在任真身旁。

任真异常愤怒,转头盯着淡定自若的崔神末,杀意淋漓绽放,“你竟敢谋财害命,毒死你兄长!”

崔神末并不畏惧,摊了摊手,露出无辜的表情,“侯爷,您可别把罪名强加到我头上。我一直在这里陪着您,哪有机会指示下人,毒害我敬爱的兄长?”

他表现得从容不迫,显然,当任真登门求见、甚至在昨天赶到时,他就已经想好对策,如何应对任真的过问。让崔茂死,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若非如此,他也不敢把崔鸣九放出来,告诉任真实情。

这时候,一名管家匆匆跑过来,看似神色慌乱,嘴角却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老爷,大事不好了!茂爷畏罪自杀了!”

崔神末偷瞥任真一眼,顺势问道:“畏罪自杀?你把话说清楚!”

那管家早背好说辞,有条不紊地道:“刚才吹水侯来访,您让我请示茂爷,他是否愿意迎客。他张皇失措,以为朝廷查清他的罪状,是来缉拿他归案,一时情急,就服毒自杀了。”

说着,他从袖里掏出一叠草纸,补充道:“对了,他临死前还写下一封遗书,交代咱们,由大公子崔鸣人继承遗产。”

“真的?”

崔神末煞有介事,接过遗书读了半天,才递给任真,“侯爷,我若想害茂爷,根本不必等到今天。刚才您说,崔茂再不见客,您就以勾结叛逆的罪名查抄崔家,他以为东窗事发,就自己了断了……”

他笑容温和亲切,此时看起来,这副嘴脸格外嚣张可憎。

他利用任真的到访,当作崔茂服毒的动机,用心可谓阴险。如此一来,任真明知真相,但找不出任何证据,就没法指认,是崔神末害死了崔茂。

而这封遗书的出现,解决掉他最后的顾虑。

崔神末心知,如果崔茂被救走,有任真在背后撑腰,必定会重返崔家,将属于自己巨额家产移走,届时,首富世家被抽空,严重损害商誉,他这个家主也就当得没有意义。

所以,崔茂必须死。只要他一死,崔神末可以伪造遗书,用崔鸣人的名义,将崔茂的份额留在崔家。崔鸣人双眼已瞎,是个废人,控制起来很容易,他就能继续安稳地称霸清河。

不得不说,他一直没杀死崔茂,专为应付朝廷来人的局面,这招阴险至极。

任真攥着遗书,气得脸色铁青。

自他入世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在他面前耍弄阳谋,算计了他一道。

他眯起眼眸,盯着遗书上的字迹,心里则在疾速思考,该如何破解崔神末这招。

崔茂服毒自杀,这是死无对证的事情。明知他在府里,崔神末还敢投毒,自然将所有细节做得滴水不漏。案发现场又在崔家,想从这方面寻求突破,太不现实。

但是,无法推翻崔茂是自杀的结论,就更难进一步推翻,这份遗书是假的,崔茂的家产更夺不回来。

这似乎是无解的死结。

崔神末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和蔼地道:“侯爷,人死不能复生,崔家自会节哀。您光临寒舍,让您就这样干站着,非待客之道,咱们还是进屋叙话吧!”

他是在给任真台阶下,委婉地劝诫任真,此事已成定局,没人能阻拦他侵吞崔茂的家产。任真若是识趣,就该跟他和睦相处,犯不着为了一个死人,跟活人翻脸闹僵。

他耐心等着任真的回心转意。

这时,任真忽然想起什么,急忙看向杨玄机,问道:“这次出征,张仲景先生有没有随行?”

张仲景医术超绝,是当世最有名的神医,据说能起死回生,被世人尊称为医绝。然而,他行走世间,救死扶伤,行踪飘忽不定,没人准确知道他的下落。

听任真这么问,杨玄机微微错愕,张仲景?他又不认识咱们,怎么可能随行!

他旋即想起来,此人是大名鼎鼎的医绝,任真不会无端问起,迅速答道:“他在啊,怎么了?”

任真闻言,喜形于色,仿佛看到救星一般,扛起昏迷的崔鸣九,火速冲出府外。

“快!再晚就来不及了!”

杨玄机见状,连忙拎起崔茂的尸体,跟着冲出去。

他心思机敏,已经隐隐猜出,任真想耍什么样的把戏。

这两人一惊一乍,匆忙离去,崔神末不明所以。望着消失在门外的身影,他挠了挠头,面露疑惑。

“张仲景?这名字似乎耳熟……”

第380章 鸿门宴

当天夜里,清河所有望族都收到一份请柬。

吹水侯明晚略备薄酒,邀清河父老去郡守府赴宴,请务必赏光。

拿到请柬后,郡里的富商豪绅们提心吊胆,一夜没睡好。大家都意识到,宴无好宴,任真是朝廷重臣,又亲率精兵前来,来势汹汹,谁知道他意欲何为。

害怕归害怕,没人敢敬酒不吃吃罚酒。第二晚,郡守府内宾朋满座,凡是请柬上标明的人物,全部到场,无一缺席。看在城外虎卫的份儿上,他们也得给任真这个面子。

华灯初上,大堂里灯火辉煌。

十余桌宴席间,坐的全是本地有头有脸的权贵,大家平时很熟悉,此时却很拘谨,没人交头接耳,高声攀谈,都等着主人现身。

偌大场面的晚宴,气氛反倒非常冷清。

正中间的主桌旁,崔神末坐在最显眼位置,闭目养神,气定神闲。其实,他心里也没底,不清楚任真想耍什么花样,但他是清河领袖,备受瞩目,不得不矜持,作出淡然自若的姿态。

一盏茶功夫,任真从后堂走进来。

今夜,他穿一件玄青色丝绸儒衫,清贵又不失稳重,英姿飒爽。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恭迎任真入席。

任真站到主位上,示意众人落座,然后拿起酒杯,微笑道:“本侯久闻清河美名,这次亲眼饱览一番,果然物阜民丰,人杰地灵。这杯薄酒,我敬在座诸位,初到贵地,还请清河父老多多关照。”

说罢,他举杯一饮而尽。

正式场合下,这是必不可少的客套礼数。众人不敢怠慢,再次起身,陪饮一杯。

任真这才落座,向同席的宾客们敬酒致意。

大堂里的气氛总算缓和些许。

酒过三巡,宴饮的礼数已经周全,宾客们再次寂静下来。他们知道,该到进入正题的时候了。

任真啜饮一口茶,清清嗓子,正色道:“诸位想必有耳闻,今年南晋大举犯境,两朝激战正酣。本侯担任转运使,负责押运粮草物资。若非形势所迫,此时我便不会出现在这里。”

全场鸦雀无声。

任真继续说道:“不如明说吧,今年天灾人祸,朝廷粮草短缺,急需获得补充。我想,将士们保家卫国,浴血杀敌,咱们后方的父老乡亲,是否应该略尽绵薄之力,提供一些粮食支持?”

场间依然无人开口。

在座的权贵耳目灵通,自然清楚任真所说的情况。而且他们也能想到,清河郡物产丰盛,粮食充足,任真大老远跑来,肯定是在打粮食的主意。

问题在于,白给是不可能的,他想怎么个收购法。

任真见状,拿起湿毛巾净手,解释道:“眼前战事紧急,朝廷承担巨大的压力,难以立即挪出款项。我这次匆匆赶来,无法带够银两,所以想跟诸位商量商量,收款能否暂缓些时日?”

一听说要赊账,众人更是默不作声,都不想当这冤大头。

任真对这情形早有预料,并未感到绝望,“我想出两种解决方法,供大家参考。一是以高价收购,等朝廷筹齐资金,连本带利一并奉还。二是拿来年的赋税抵扣,并且给予优惠减免。”

他放下毛巾,苦口婆心地道:“请诸位放心,愿意跟朝廷共度时艰的人,朝廷肯定不会亏待你们。所有的粮款,一分都不会克扣!”

豪绅们始终无动于衷。他们不傻,不会轻信任真的承诺。

他们并非不关心北唐存亡,问题是没人知道,以后将会发生什么。就算北唐军民齐心协力,驱走强敌,日后朝廷再过河拆桥,翻脸不认账,这笔粮饷找谁讨要,岂非打了水漂?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个道理他们都懂。

他们有心支援,也想捍卫自己的家园,但是,个人的力量毕竟微弱,如果只有一方愿意出粮,其他豪商都袖手旁观,杯水车薪,同样无济于事。

这时候,最需要有人带头站出来,号召大家团结起来。如果整个清河都愿意慷慨解囊,帮朝廷渡过粮草危机,声势浩大,到时朝廷再想抵赖,就将背上滚滚骂名,不得不存有顾虑。

众人见机行事,目光都落在崔神末身上。

清河豪绅集团,以崔家为首。崔家的农商产业,占据清河的一大半。只要崔神末肯表态,接受任真的提议,就会提供大量粮食,其他人才敢登上这条船,跟着一起承担坏账风险。

崔神末对周围目光熟视无睹,自顾低头出神。

任真看眼里,干咳一声,淡淡说道:“崔神末,你的意见呢?”

崔神末怔了怔,抬头答道:“侯爷别问我,这事我爱莫能助。崔家没有太多存粮,家里又有无数人等着养活,没有余粮能援助军需。”

他拒绝得干净利落。

听到这话,众人的表情都变得复杂。

清河郡不算大,他们都在同一屋檐下,知根知底,对于崔家的雄厚底蕴,再清楚不过。以崔家囤积居奇的经商策略,哪怕整个清河都没粮了,他们也不可能缺粮。

崔神末明摆着不想掺和此事。

任真微微皱眉,注视着崔神末,问道:“崔家真的没粮?为何刚才我听崔鸣九说,崔家库房里还有十余万石稻米?”

崔神末呵呵一笑,“崔家的事,当然我最清楚。我大哥精神错乱后,二侄跟着忧虑成疾,他应该是记糊涂了,崔家的粮食早已殆尽。”

当初,崔茂带着儿子去深山求医,两人走后,崔神末一伙便在家族内外造谣,说是崔茂精神紊乱,崔鸣人带着去父亲求医。很多族人知道,那对父子确实是寻访名医去了,不由得不信。

于是,清河郡渐渐传开,商绝崔茂常年殚精竭虑,精力透支过度,需要清心养病,不适合再担任家主,把大权让给崔神末。正因如此,崔家的生意才没出现大动荡。

当父子二人返回家族后,崔神末在崔鸣人配合下,顺利擒住崔茂,将其关在冰窖里,外人无从知情,一直被蒙在鼓里。

此时,任真听到这番说辞,眉尖一挑,沉声道:“这么说,你是不肯卖粮给我,对吧?”

崔神末笑容淡漠,“您可以这么理解。”

任真很清楚,要想从清河郡筹到粮食,崔家是关键,今晚如果不把崔神末摆平,就别想再带着粮食离开。

他早有心理准备,刚才那番话,不过是先礼后兵罢了。之所以设这场晚宴,原本就是要在清河父老面前,将崔家的是非辩论清楚。

既然图穷,那就掏匕首吧。

任真翻动着眼皮,说道:“你不肯卖粮,崔家自有人跟我合作。”

第281章 假商绝吓晕真小人

崔神末心生讽意,在这种场合不敢表露出来,说道:“崔某忝为家主,未必能入您法眼,所有崔家内务,我都做得了主。我说不卖,家里就没人敢跟我唱反调。”

他眯眼轻笑,没把任真的话当作威胁。

任真也笑了起来,“崔神末,别把话说得太满。就算你煽动族众,抢走崔茂的家主位置,但是,他的财产依然归他所有。如果他把财产抽走,跟崔家清算,你这家主还剩多少分量?”

听到这话,在场豪绅们俱是一惊。

抢走家主?流言不是说,崔茂精神错乱,无法再经商,只能由崔神末接替吗?听吹水侯的话意,似乎其中另有隐情!

崔神末笑意骤散,阴沉下来。他总算意识到,任真还不肯罢休,想借这场晚宴,继续干涉崔家的内斗。

他靠在椅背上,盯着宴席正对面的任真,眼神淡漠,“茂爷做贼心虚,昨日服毒自杀,这点你是知道的。遗书写得分明,他的财产由长子崔鸣人继承,不会从崔家分离。大庭广众下,侯爷何必明知故问?”

场间众人再次震惊。

崔家将消息严密封锁,外界都被蒙在鼓里,还以为崔茂在家赋闲养病呢,哪想到昨天他已经死了。

大家神情唏嘘,为崔茂的逝去感到惋惜。

这些年,作为清河领袖,崔茂率领本地商人打拼,抱成一团,将买卖做遍四海,建立起巨大的商业帝国。他凭实力和信誉累积威望,在清河人心目中的地位,无可替代。

一代商界奇才,叱咤风云,竟这般悄然辞世,怎能不令同仁们伤感。

任真闻言,冷哼一声,答道:“你这番话,简直荒诞至极。崔茂并非服毒自杀,而是被你的手下毒害。那份遗书也是假的,他根本没打算让一个暗算父亲的逆子继承家业!”

全场顿时哗然。

什么情况,崔家家主易位,原来是一场图财害命的阴谋!

崔神末目光一颤,镇定住心神,寒声道:“蔡酒诗,即便你是高高在上的军侯,也不能血口喷人,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我头上。今日你最好拿出证据来,否则,必会有御史言官在朝堂弹劾你!”

他冷冷瞥视着任真,有恃无恐。

在策划这场阴谋时,他就将害死崔茂的细节计算精确,绝没有丝毫纰漏,任真不可能找出证据。崔茂已死,死无对证,谁能证明他是幕后主使?

众人见状,暗暗摇头。

听到这两人的对话,他们都隐隐猜到,崔茂不会猝然暴病,更不会服毒自尽,事实或许正如任真所说,这是崔神末精心策划的阴谋,而且已经得逞。

任真还是太年轻了,无凭无据,空有一腔正气,就想扳倒崔神末,替已故的崔茂讨回公道,这想法太天真。今夜当众发难,不仅没法惩处崔神末,还会给他自己惹上麻烦。

何苦呢?

中央宴席上,崔神末傲然而坐,倒要看看任真骑虎难下,该如何收场。

这时,任真不慌不忙,从容说道:“你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毫无破绽?崔神末,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想要证据,那就瞪大眼睛看清了!”

说罢,他轻轻拍掌。

大堂后方,一道人影应声而出,来到众人面前。

此人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举手投足间,流露着一股无形的威严,不是商绝崔茂,又是谁?

全场宾客大惊。

崔神末眯着眼眸,看清崔茂的容貌后,脸上瞬间惨无血色。他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踉跄倒退,眼神极度惊恐。

“快来人……闹鬼啦!”

他做贼心虚,吓得肝胆俱裂。

昨日,他曾让下属特意检查过,崔茂气息全无,已经彻底死透了。除了闹鬼,他实在想象不出,崔茂为何会安然无恙,再次站在他眼前。

宾客们也震撼无语,紧紧注视着崔茂,反复确认半天。这眉眼五官,的确是崔茂本人,不会有错。

崔茂走到崔神末面前,目眦尽裂,怒骂道:“孽障!”

他嗓音凄厉,如阴风嘶吼,面容更是狰狞可怖。他死死瞪着崔神末,恨不得立即杀死这阴毒狡诈的小人。

崔神末瘫倒在地,听到这声暴喝,恐惧到极点,眼前一黑,竟当场晕厥过去。

任真见状,站起来打圆场,规劝道:“崔先生息怒,你的嗓子被剧毒损伤,遵照医嘱,现在还不能说话。你放心,本侯在此,会帮你主持公道!”

剧毒损坏嗓子,这能很好地解释,为何他的嗓音粗糙,跟以前不太一样。

旁边有人腾出座位,让崔茂坐下歇息。

任真命人把崔神末弄醒,一边对众人说道:“苍天有眼,不让奸贼得逞。昨日我去崔府拜访,崔神末怕恶行暴露,将崔先生毒死。幸亏我军营里有名医,及时救治,才得以令真相大白。”

一瓢凉水泼在脸上,崔神末悠悠睁开眼睛。

任真俯瞰着他,眼神讥讽,“你要的证据来了,现在你还敢说,自己是清白的,我是血口喷人?”

崔神末坐在地上,表情绝望,这时候才醒悟,任真昨天匆匆离开,原来是急着回军营,找神医为崔茂解毒。

现在明白,为时已晚。

任真坐回席位,不急不慢地说道:“我已经让崔鸣九带人,去崔家抓你那些爪牙。先前崔茂被控制住,他们畏惧你的权势,不敢泄密。如今本侯坐镇,崔茂恢复自由,你猜,他们会不会招认?”

崔神末身躯猛颤,垂下脑袋,最后一丝侥幸心理破灭。

如果是正常的家主更替,崔茂失去家族支持,被赶下台,那么,任真并无理由干预,也没法对付崔神末。

然而,崔神末贪图崔茂的财产,又害怕任真将他救走,揭开真相,只能指示手下投毒灭口,这就不一样了。谋财害命的罪名坐实,任真有充分的理由介入,将崔神末绳之以法。

任真转头,环顾场间众人,说道:“现在诸位可以放心,商绝崔茂大难不死,重获新生,即使崔家不认他当家主,他收回个人财产,也会倾囊相助,替朝廷缓解粮食危机。”

坐在旁边的崔茂点头,证明任真所言属实。

他嗓音沙哑,说道:“国难当头,每个有骨气的唐人,都不会坐视不管。咱们商人,不能上阵杀敌也罢,难道连粮食都不肯借出去,支援朝廷一回?等着晋军攻陷清河,烧杀抢掠,这样你们才满意?”

他一拍桌子,慷慨地道:“别人的事我管不着,但我自己的财产,我做得了主。凡是在我名下的稻米,统统从崔家收回,以平价卖给朝廷,一分利都不赚!”

第282章 横生枝节

商人无利不起早,精明如商绝,怕是连做梦都在想着赚钱。但此时,人们从他嘴里听到分文不赚这种话,不仅不觉得反常,反而认为切合情理。

吹水侯对他有救命之恩,帮他铲除死敌,他理应站出来,积极呼吁大家卖粮,以表示感谢,这才是人之常情。

不得不说,崔茂在清河各界的影响力极其大。众人见他愿意倾尽资财,在任真身上压一把,心里的疑虑便减轻许多,纷纷响应他的号召,表态同意赊账。

他们心里想着,就算日后出了茬子,反正最大的受害者是崔茂,他自会率先出头,想办法疏通关节,索要粮饷,其他人只需跟在后面即可,不用操太多心。

听着场间此起彼伏的回应,任真面露微笑,总算松了口气。

赶往清河的路上,他曾担心,崔茂这个人老奸巨猾,要么不同意赊账卖粮,要么会狠狠敲诈一笔,恐怕谈判会很棘手。没想到,他还没能见到崔茂,后者就已遇害。

站在弟子崔鸣九的立场上,他必须找崔神末报仇,得罪崔家。幸亏昨日在崔府,他急中生智,想出这招一石二鸟的妙计。

利用易容手段,导演一出崔茂起死回生的好戏,既能戳穿崔神末的阴谋,帮崔鸣九夺回家产,报仇雪恨,又能借助崔茂的崇高威望,带动清河豪绅卖粮,从而完成此行的任务。

看眼前形势,一切如他所料,大功告成。

他站起身,正准备向在座的清河父老道谢,这时,瘫坐在地的崔神末忽然抬头,冷笑不止。

“你以为救活崔茂,扳倒我,你就能从清河带走粮食?”

他从地上爬起,眼神怨毒,“蔡酒诗,你的美梦休想实现。就在昨夜,陛下的圣旨传到我家里,清河郡的囤粮,你没法带走!”

任真闻言,脸上笑意骤散,“圣旨?”

他没听明白,崔神末突兀冒出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席间其他人同样怔住。

崔神末整了整衣襟,漠然道:“缺粮的不止是前线,还有京城。年前湘北的漕粮被烧,皇室供粮中断,京城本地已无法供应。陛下钦命采买司曹银大人前来,为皇室采购粮米。”

采买司是北唐三大御用组织之一,专门替皇室在民间购办日用物资,满足皇室乃至女帝本人的需要。如果曹银真的来了,那必是奉旨行事无疑。

他戏谑地看着任真,“清河郡的存粮,均被曹大人订购,顶替湘北成为皇室专供。蔡酒诗,你来清河筹措军粮,绝非奉旨行事,否则,陛下怎会自相矛盾,又派曹大人赶来?”

众人听到这话,心脏同时一颤,后悔自己刚才的允诺。

任真未经朝廷许可,就擅自向他们承诺,过后朝廷会归还粮款,这怎么听都不靠谱,更像是随口敷衍,对他们画饼充饥。届时朝廷要是拿任真当替罪羊,矢口抵赖,可怎么办?

人们窃窃私语,忍不住开始议论起来。

任真见状,情知场面快要失控,如果不压制住崔神末的气焰,多半就真的无法带走军粮了。

他面不改色,凛然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军情素来十万火急,耽搁不得,要是等着朝廷批复请示,往返好几天,军中早就断粮了!既然知道清河有粮,我身为转运使,难道无权当机立断?”

崔神末哑然无语。

任真转身看向在座众人,说道:“蔡某在京城的作为和信誉,诸位想必都有耳闻。以我的身份,以陛下对我的倚仗,难道还不足以换取大家的信任?”

崔神末心有不甘,争辩道:“少在这里装腔作势!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曹大人奉命买粮,手上拿着货真价实的圣旨,而你空口无凭,我们当然得遵旨行事,把粮食交给他!”

他扫视众人一眼,恶狠狠地道:“我就不信,你们敢抗旨不遵!”

众人噤若寒蝉。

采买司是在替女帝办差,不把粮食卖给曹银,就等于让女帝断粮,无米可炊,这是天大的罪名,他们万万承担不起。

任真心思急转,快速反驳道:“就算是奉旨买粮,肯定也得酌情处置,不会有明确数额。整个皇室加起来能有多少人?能一下子吃掉数十万石稻米?谁说非得全部独吞?”

崔神末语塞。

任真不给他还嘴的机会,厉声道:“国法尚且大不过人情,更何况事有轻重缓急,前线的军粮若是延误,别说清河郡,只怕连京城都守不住!我就不信,陛下知道今日之事,会认为皇粮大过军粮!”

见他声色俱厉,崔神末无言以对,下意识倒退一步。

任真话锋陡转,亲切地道:“诸位请放心,我不会让你们为难。晚宴散后,我会亲自见见曹银,跟他商量此事。其实两者本不冲突,可以留出一部分皇粮,其它的由我带走救急。”

众人心里微松,这确实是个折中的办法。显然,女帝并不知任真也来到清河,等她了解实情后,若是怪罪清河郡不分轻重缓急,耽误军需供应,他们反而会吃不了兜着走。

任真转身瞥视着崔神末,脸色骤寒,“曹银是明事理的人,大家自会妥善处置,哪里轮得到你指手画脚!死到临头,竟然还想煽风点火,来人,把他打入死牢!”

总算稳住豪绅们的情绪,任真不敢再让崔神末添乱,命令手下将他收押。

崔神末这下彻底慌乱,再苦苦哀求任真,也无济于事。他知道,以任真今晚展现的雷霆手段,绝对不会让他多活几日,在这清河郡里,没人能救得了他。

宴饮至此,该说的话也说了,该抓的人也抓了,宾客们心照不宣,知道任真的大戏已唱完,纷纷道谢告退。

送走众人,偌大礼堂里,只剩任真和假崔茂两人。

任真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微笑道:“戏演得不错。临时把你从军营叫来,确实辛苦你了。”

昨晚打定主意后,他便火速出城,去虎卫军营里,挑选跟崔茂身材相似的军士,然后将其易容。

他害怕替身紧张,会露出破绽,所以没敢给他安排多少戏份。刚才假崔茂出场时,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还好替身幸不辱命,出色地完成任务,将陷入震惊的众人蒙骗过去。

这名替身尴尬一笑,抬手擦拭额头的汗水。

这时,崔鸣九和杨玄机走过来。

任真看着崔鸣九,沉声道:“人死不能复生,在这种紧要关头,希望你能节哀。崔家接下来的事,还要由你来主办。”

他相信,真相大白后,崔神末一伙入狱,崔家大部分人依然拥戴崔茂,挽留他继续担任家主,不要脱离崔家。

替身侍立一侧,忐忑不安,“我……”

任真说道:“你不必担心,小崔,明天放出话去,你父亲尚未痊愈,经此剧变后,心灰意冷,不想再过问崔家的事,决定由你接替出任家主。”

崔鸣九点头,没有说话。

经过这次劫难,他变得沉默内敛许多,看待事情也不再天真单纯。他明白,要让九泉之下的父亲宽慰,唯一的办法就是振作起来,将他遗留的家业和生意打点好。

这样才算真正继承他的遗志。

任真还不放心,继续交代道:“至于这个替身,就留在清河乡下安心享福吧!能被首富世家供奉,这是天大的福分,比你当兵幸福多了。”

说罢,他有意无意地看崔鸣九一眼。

崔鸣九会意,知道这是在提醒他,必须时刻监视替身,防止泄露机密。妇人之仁,只会害己,必要时杀掉替身灭口,未尝不是成全大义。

他带着替身告退。

杨玄机默默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此时再无外人,任真凝眉,躁意溢于言表,“在这节骨眼上,采买司居然跑来添乱。我见过曹银一面,观此人面相,绝非善类,恐怕不好对付。”

任真初次上朝时,曾因为采购军粮一事,在朝堂上跟户部柳承言争执不休。当时,曹银便代表采买司站出来,试图浑水摸鱼。故而,任真对这人有印象。(第228章)

杨玄机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任真沉思片刻,正准备开口回答,这时,一名门吏走进来,恭谨地道:“禀侯爷,采买司曹银大人来访,正在会客厅等候。”

任真不由苦笑,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第383章 被迫泄密

曹银今年四十出头,个头不高,生得白胖油腻。作为采买司主事,他常年经办宫廷和市井间的买卖,穿针引线,没少从中搜刮油水。

他眼睛本来就小,笑时眯成一线,透出狡黠的精光,一看便是深谙世故的老江湖。若没有精明头脑,他也难以牢固圣眷,稳占这份肥差多年。

昨天夜里,他刚赶到清河,就听说吹水侯也在此地。他心思机警,猜到任真为筹粮而来,于是不动声色,悄悄住进崔府,先摸清具体状况,同时跟崔家通个风,这些粮食他要了。

任真今晚设宴,宴请清河本身豪绅,并不知曹银的到来,故而未给他发请柬。他没有不请自来,主动赴宴,而是在附近茶楼里等着,待晚宴散后,他才现身拜访。

他将礼数考虑得很周到。他深知,任真自从入朝后,行事作风强势,不惜跟群臣为敌,绝非好惹的主儿。更重要的是,至今为止,女帝对他言听计从,还没当众否决或驳斥过他,足见信任程度。

若非万不得已,他不愿跟任真作对。但他也清楚,这次要想不辱使命,将粮食带回京城,难免会跟任真发生争执。既然如此,他决定主动把姿态放低,尽量避免跟任真交锋。

此时,任真刚现身,脚还没迈进会客厅,他便早早起身相应迎,姿态温顺谦恭,作揖说道:“下官曹银,恭祝侯爷万福金安。”

任真示意曹银平身,坐到主位上,微笑道:“曹大人面相慈善和气,我初次上朝时,就对你有很深印象。没想到,有朝一日,咱们会在清河郡相见。”

曹银谄媚奉承道:“那日侯爷舌战群臣,令老家伙们哑口无言,下官佩服得五体投地。柳承言仗着西陵党撑腰,胆敢跟您抢粮,纯属自取其辱!”

那天在朝堂上,户部尚书为了夺回筹粮肥差,跟任真争执不休。此时,曹银主动提起此事,并且以“抢粮”二字指代,似乎是在暗示,他有自知之明,没胆量跟任真叫板。

任真听出言外之意,呵呵一笑,“我刚才听说了,曹大人连夜赶来,是因为宫廷御用的粮米短缺,你负责采购皇粮,对吧?”

曹银温声称是。

任真看着他,说道:“你是聪明人,我为何出现在这里,你心里肯定也清楚。皇粮固然重要,但是,军粮更不能耽误,稍有差池,就会兵败如山倒,万劫不复,你明白吗?”

曹银点头,苦闷地道:“侯爷说的利害干系,我都懂。军情紧急,您理应先斩后奏,从附近调集粮草应急。只是没想到,您跟陛下盯住的,是同一块肉,该怎么办才好?”

他这是自问自答,没给任真答话的空隙,继续说道:“要不,您退一步,再去别处筹粮?”

任真微微皱眉,反问道:“你既然听懂利害干系,还让我退一步,为什么该妥协的人是我?”

曹银表情一僵,为难地道:“毕竟我手里捧着圣旨,代表皇家威严,这事清河上下也已知晓。如果让陛下的意志被驳回,让您凌驾其上,您认为这合适吗?”

任真淡淡说道:“你所顾虑的,不过是颜面问题。而我说的,直接关系社稷存亡。军需绝非鸡毛蒜皮的小数目,除了清河郡,眼下还有何处,能迅速筹措到大量军粮?”

在他眼里,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只要能挽救北唐黎民和社稷,他什么事都敢干,岂会在乎女帝武清仪的死活。她如果真饿死,那也算是他成功复仇。

无论如何,清河郡的粮食,他要定了。

曹银皱起眉头,见谈判无果,渐渐不再和颜悦色,“听侯爷的意思,似乎是想公然抗旨?”

任真摇头,“不,咱俩的任务不冲突。如果我没猜错,陛下派你来买粮,不会给出具体数额。皇室人口有限,短时间内,也不会立即耗光巨额粮米。依我看,咱们还是分粮为好。”

曹银翻动眼皮,问道:“怎么个分法?”

任真说道:“前线将士众多,他们拼命杀敌,绝不能饿着肚子,我得带走大头。清河郡拿出的粮食里,我抽走八成,两成归你。”

八成明显还是不够,他本来想说九成,考虑到比例太悬殊,会引起曹银的矢口拒绝,便主动退让一步。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曹银的底线。

曹银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道:“不行,两成肯定不够。我至少要带走四成,这是最起码的底线。”

任真脸色骤变,“皇族的规模,我很清楚,就那么点人,怎么可能吃得掉四成!我说两成,就已经够照顾你所说的皇家威严!如今国难当头,难道你们还想奢靡淫逸,挥霍无度?”

他的态度很强硬。

有一万虎卫在城外驻守,他完全没必要朝曹银妥协。

曹银见状,情知不能再示弱,寒声道:“侯爷,我非常确定地告诉你,即便陛下本人在场,也不会让你带走八成。我要留下四成,并非信口开河,而是有充分的依据!”

“依据?”任真嗤然一笑,说道:“那就劳烦你,在我面前好好算一遍,你是如何得出,皇室需要耗费数十万石稻米的?”

曹银眼眸眯成一线,威胁道:“这是绝密,你没资格知道。反正我最少带走四成粮食,否则,后果你承担不起!”

任真面色恢复平静,说道:“我还真想见识见识,我承担不起的后果是什么样的。八二开,就这么定了,明天虎卫会开拔进城,准备运粮。”

既然狭路相逢,又谈不拢,索性亮剑便是。

一听虎卫进城,曹银彻底急了,豁然而起,厉声道:“你不能这样,我要是带不回足够粮食,京城就真的危险了!”

他最怕任真软硬不吃,仗着率军前来,要跟他玩硬的。结果,他最不愿看到的局面还是出现了。

任真看着他,无动于衷。

曹银满头大汗,在堂下来回踱步,内心争斗良久,才下定决心,沉声道:“实话告诉你,我要的四成粮食,并非都给皇室,还另有他用,同样耽误不得!”

任真古井无波,慢吞吞地道:“另有何用?”

曹银表情陡然凝固,不知如何回答。

那件事由女帝亲自部署,甚至绕开了朝廷和军方,通过三大组织私下运营,属于最高机密。未经女帝许可,擅自把它泄露出去,遭受的惩罚将不堪设想。

然而,作为经办此事的核心人物之一,他也很清楚,四成粮食必须弄到,绝不能有半点含糊。如果这份差使办砸了,女帝同样饶不了他。

他汗流浃背,陷入痛苦的挣扎。

过了很久,他束手无策,只能跟任真妥协,无奈地道:“好吧,我可以告诉你。陛下瞒着朝中文武,暗地里养了一支亲军。”

第384章 暗藏的杀招

亲军,从字面理解,就是女帝的亲信军队,只受她一人调遣。

她深居在皇城里,被禁军、羽林卫等众多军队重重围护,武装力量已经很强大,何必还要大费周章,瞒着朝廷蓄养一支私军?

任真对这个答案始料未及。他潜心研究北唐朝局多年,为何从未察觉到曹银所说的秘密亲军?

他盯着曹银,将信将疑,“我不信。组建一支军队,绝非轻而易举,从招募兵勇,到军需器械、训练营地等等,都得耗费大量人力财力,不可能悄无声息,完美避开朝廷各部及军方的视线。”

要想掩人耳目,瞒天过海,甚至连南晋绣衣坊都瞒过,是极其困难的事情。若非今夜曹银说起,他对此事闻所未闻。

曹银苦笑一声,情知泄露机密后,再想对任真隐瞒就更难。看来如果不把话说透,任真不会让他把粮食带走。

“不错,要绕过军方,从头组建军队,再将它藏起来,确实困难重重,却也并非无法做到。陛下冒出念头后,便召集三大御用组织,联手秘密行动,你认为还办不成吗?”

众所周知,雪影卫、琅琊阁和采买司三大组织,不隶属于朝廷编制,独立在体系外,受女帝直接指挥调遣。他们奉旨行事,朝廷各部无权过问和干涉。以他们的名义筹备新军,的确能消除不少麻烦。

“雪影卫负责招人,以增补杀手为名,秘密从各地军营抽调精兵。琅琊阁掌管情报,想办法抹除痕迹。我们采买司,则购买一应军需物资。侯爷应该不会低估我们三司的执行力。”

任真点头。

女帝若是煞费苦心,非要暗中蓄养私军,那么,如曹银所说,通过三大组织的渠道,合理组织分工,完全有可能做成此事。

只是,何苦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

任真略微沉吟,开口道:“即便你说的行得通,我还是不明白,陛下要想培植精锐亲军,直接正大光明,让军方全力协助便是,根本没必要搞得神秘兮兮,平添不少麻烦。”

曹银坐回座位,叹了口气,“有些话,只敢关起门说。陛下登基,国姓更替,当年随先帝打拼的旧臣,表面顺从臣服,其实未必真心拥护陛下。三大逆案在前,陛下焉能不防?”

任真若有所思。

效忠高唐的保守势力,不在少数,武清仪虽然君临天下,但做贼心虚,又寡仁刻薄,始终没能征服民心,不得不提防朝中势力,害怕旧势力死灰复燃,复辟高唐。

说穿了,还是因为她是女人,牝鸡司晨,违背千百年来的正统礼法,名不正言不顺。

没法令士族门阀真正归心,无奈之下,她只能建立三大组织,倚仗这些鹰犬爪牙,试图在朝野间营造高压态势,严密监控人心动向。

而那支秘密亲军,则将这种想法发挥到极致。

萧铁伞统领的雪影卫,战斗力固然很强,只有区区八百人,拿他们抵抗庞大军队,无异于螳臂当车。换句话说,暗探刺杀这些小手段,只能用以对付官宦朝臣,在大规模叛乱面前,无济于事。

女帝最怕的,恰恰是八方皆反,举世讨武。一旦军方也失去控制,临阵倒戈,到时仅靠三大组织,绝对无法帮她应付动荡局势。

所以她才想到,趁太平之时,未雨绸缪,先秘密训练一支亲军,不惊动朝廷和军方,让世人不知晓它的存在。

万一风云巨变,最担心的局面出现,她就能使出杀手锏,神兵天降,给叛军以致命一击。

曹银提到北海,任真眼角不由一颤,诸多疑团豁然开朗。

在大朝试上,邬道思当着女帝的面,诵出十大罪状,替北海郡发出讨武檄文。北海谋反之心,昭然若揭。

然而此后,女帝隐忍不发,不仅没对北海采取举动,也没调集任何军队,提防北方随时可能杀来的叛军,对形势恍若未知。

出征前,女帝扣留两万虎卫,当时任真觉得,这点兵力太少,杯水车薪。现在再回想,原来她一直藏有底牌未出,在等着叛臣原形毕露,自投罗网,从而将旧党连根拔起。

那支秘密亲军,极可能就潜伏在北海到长安的半路上。

反观另一方,邬道思大闹朝堂后,天下人都密切关注北海的动向,等着看热闹。北海郡却按兵不动,像是一头沉睡的老虎,迟迟没有亮出爪牙。

女帝的反应诡异,北海的意图同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直到今夜,任真有些回过味来。北海恐怕已嗅出危险的味道,猜到女帝暗藏杀招,所以想以静制动,等女帝先按捺不住,崭露杀意。

毕竟,女帝不止提防北海,还得招架强敌南晋。只要南方战线崩溃,晋军长驱直入,形势所迫,她的底牌就再藏不住,必须出兵拱卫京师。

到那时,北海趁火打劫,才是最佳战机。

任真思绪急转,瞬间想通这些关节,心情舒畅。

他感到庆幸,幸亏曹银前来跟他抢粮,让他无意中得知,原来棋盘角落里还藏着一枚大子。

否则,将来他显露本心,率兵擒杀武清仪,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真可能会被那支亲军阴一道。

曹银看得出,任真听懂了他的话意,于是说道:“如今北海蠢蠢欲动,那支亲军的重要性,并不逊于南线大军。我名义上是筹皇粮,其实跟你一样,也是在筹军粮。”

任真哦了一声,随口问道:“那支军队有多少人?”

曹银心神骤紧,警惕地答道:“四成粮食,应该足够了。”

任真不置可否,戏谑道:“你说,我如果把这条军机泄露出去,你会承担什么后果?”

曹银眯着眼眸,没被他的话吓倒,寒声道:“跟你一样。”

任真笑呵呵地道:“但你只是条狗,不像我,有很充足的底气。”

曹银脸色剧变,听出话里不寻常的意味,如临大敌,“你什么意思?”

任真搓了搓手,漫不经心地道:“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提醒你,在我面前,最好放老实一些,不然,你承担不起后果。”

曹银冷漠不语。

任真起身,走到他旁边,靠着茶桌说道:“四成粮食,不是不能给,我甚至可以加点。不过,你得告诉我,那支亲军有多少人,由我自己判断,需要给你多少粮食。”

曹银侧首,紧紧盯着他,脸色变幻不定。

任真见状,将手搭在曹银肩上,笑道:“老兄,能不能别婆婆妈妈?你该不会让我自己写信问陛下吧?”

曹银身躯猛然一震,仓皇答道:“别!我告诉你就是,那支精锐亲军,共有七万人。你知道的,兵不在多,而在于……”

精还没出口,任真搭在他肩上的手悄然抬起,击中他的太阳穴。

他顿时瘫软,当场毙命。

第385章 人有悲欢离合

曹银毫无防备,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掉。

他当然预想不到,跟他素无交集的吹水侯,会从背后突下杀手。如果只是因为军粮的冲突,任真根本没必要置他于死地,背负杀害女帝钦差的罪名。

他当然更不可能想到,接下来会有人顶替他,押着粮草返回。

片刻后,杨玄机现身,提醒道:“易容虽妙,最好别频繁使用,否则迟早露馅。曹银是那女人的心腹,你想李代桃僵,就不能像假崔茂那样,随便找个替身冒充。”

任真点头,坐在曹银尸体旁,答道:“杀他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我还在金陵时,就想着掌控采买司,通过这条渠道渗透进宫里。曹银的替身,已经提前找好了。”

上次,崔家和叶家争霸盘,任真曾向崔鸣九许诺过,日后会举荐他做皇商,负责粮食专供。当时说这话,并非一时兴起,他的确谋划妥当,要把采买司握在手里。

眼前,曹银主动送到嘴边,他怎会轻易放走猎物。尤其是知道秘密亲军的存在后,他就更有必要掉包曹银,利用他的身份探察底细。

既然由三大组织经营亲军,那么,采买司主事、琅琊阁主,当然都能找出那支军队的下落。

任真抬头,看着杨玄机,问道:“你精通阴阳遁术,神出鬼没,脚力远超寻常武修。如果让你去趟长安,带一个人回来,需要几天时间?”

他给曹银预备的替身,此时还在长安。就像他自己的替身一样,那人也是凤梧堂的亲信下属,跟他相处多年,值得信任托付。况且这事于南晋有利,坊里绝对会支持他。

杨玄机眼皮微动,答道:“最快两天。”

任真松了口气,说道:“那就好。劳烦你跑一趟,去吹水居找王凤武夫妇,把替身带来。两天后,粮食应该能筹齐,把替身换好,咱们也得启程了。”

这次来清河前,他已经跟夏侯淳约好,在预定时点伏击白袍军,必须准时出现在那处,不能爽约。

杨玄机嗯了一声,叮嘱道:“你保护好自己,不到万不得已,先别惊动身边那个女人。”

他指的是袁猫首。

说罢,他不待任真答复,倏然消失在原地。

任真也不迟疑,迅速动用天眼神通,先将曹银的尸体隐形,装进一只箱子里,然后出门呼唤崔鸣九。

崔鸣九赶来,按照老师的吩咐,亲自带人将箱子拖走,连夜沉进湖底。处理妥当后,他又回来复命。

师徒二人坐在门口,打发漫漫长夜。

一轮圆月当空。

月光如水,照在崔鸣九脸上,分外憔悴。

这次重聚前后,崔鸣九的人生遭遇重大变故。他在冰窖里关了两个月,幸亏任真赶到,崔神末才被迫把他放出来,跟任真相见。

他刚离开冰窖,他父亲崔茂便遭到毒害,撒手人寰。被囚禁在冰窖里,成了父子二人共同度过的最后时光。而他的兄长,却因为争夺家主,跟他反目成仇,加害于他。

现在,一切拨乱反正,却已物是人非,过去再也回不去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曾几何时,他是游手好闲的二少爷,整日无所事事,不必为生计糊口而伤神。随着崔茂去世,从今以后,他将承担起家主的重任,必须尽快完成角色转变。

以前那个活泼率性的崔鸣九,也不复存在了。

沉默一会儿,任真轻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心性善良,哪怕父兄待你不好,你也未曾记恨,此乃君子之风。眼前有替身在,不能为你父亲操办丧事,希望你理解。”

崔鸣九看着地面,默默点头。

任真试探道:“崔鸣人已经被押进大牢,你打算如何处置?如果你想救他一命,也不是没办法。毕竟,他没亲自授意毒死你父亲,只能算帮凶。”

崔鸣九冷冷地道:“不必了。”

经过此事,他已看清兄长的真面目,心肠变硬,抛弃妇人之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待他不好的人,他绝不会再念及情分。

任真把他的蜕变看在眼里,鼓励道:“至于崔家的生意,你放心,我在朝中会尽力帮衬你,我听剑圣说,你父亲生前想插手军粮和漕运,这点我能帮上忙。”

这说的是在云遥宗那夜谈到的交易。

当时,崔茂派崔鸣九前去,跟任真假扮的剑圣结盟,就是想多找一座靠山,以期跟朝廷长期合作。成为皇商,一直是崔茂的野心所在。

任真确实也能帮到。

军粮生意,眼前已找上门。而朝廷所需的漕粮,由于湘北发生纵火案,丧失朝廷信任,在任真主张下,清河郡取而代之,也大有希望。

崔鸣九听到这话,心里暖暖的,发自肺腑地说道:“老师,能遇到您,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若非得替父亲守家业,抽不开身,我真想永远追随您!”

他知道,这次一别,相隔遥遥万里,可能两人很难再见。

任真哈哈一笑,暗暗自嘲,你可别追随我,我天生命硬,最克亲友,你要是跟着我,只有倒霉的份儿。

他嘴上说道:“男人之间,就不必矫情了。还有桩生意,我想也交给你,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老师请说。”

“前不久,云烟茶毒一事,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闹得人心惶惶,疯狂购买药材;此外,两朝开战,不知还要打多久,军队死伤无数;民间又病灾盛行,更继续草药救治。”

崔鸣九听懂了,“您想让我经营药材生意?”

任真点头,“不错,我听说崔家一直都这门生意,只是规模还不够大。如果你愿意,我会跟陛下商量,让崔家成为朝廷军方的药材专供。”

崔鸣九眼眸骤亮,这里面的利润必定很足。

任真若有所思,“实不相瞒,采买司的曹银,其实是我的心腹。以后需要你帮忙,我会通过他联系你。”

崔鸣九凛然道:“只要能报答您的恩情,我什么都敢做!”

任真倍感欣慰,“说到帮忙,眼前我恰好有件事,需要借助你的力量。我想明天搬进崔家,小住两天。”

崔鸣九立即起身,“我这就回府安排。”

任真问道:“崔家的供奉里,有没有七境强者?六境的共有多少?”

崔鸣九一怔,“这些事我不太清楚,回去查清后,明天再告诉您。怎么,您要带他们上战场?”

任真摇头,幽幽地道:“我要借你们家的地方,杀一个人。”

第386章 险些被蒙骗?

第二天清晨,任真便搬出郡守府,住进崔家。

按理说,他在清河郡待不了几天,没必要折腾这一遭。他想换地方住,倒不是因为鸠占鹊巢,忽然良心发现,而是决定,挑个合适的地方,清除掉身边的某些隐患。

在他授意下,绣绣和夏侯霸被安置在他住的院子里。从表面看,是便于三人交流走动,任真真实的想法却是,近水楼台,给绣绣提供便利条件,让她能准确窃听到情报,及时传回陈庆之的军营。

而在小院四周,潜伏着崔家所有强者。这些风吹草动,自然瞒不过八境大宗师的眼睛,但绣绣误以为,崔家害怕吹水侯在府里出事,承担不起后果,出于谨慎起见,采取周密护卫。

她哪能想到,这是要瓮中捉鳖,专门为她设下埋伏。

迈入八境后,武修的生命力极顽强,即使能战胜他们,也难以将其当场杀死。所以,任真不得不严阵以待,凭借崔家的雄厚底蕴,摆出最大阵势对付绣绣。

两天后,杨玄机带着替身连夜返回,幸不辱命。这位最强战力归来,足以匹敌绣绣,任真便可以放心锄奸。

另一方面,清河郡的粮食也筹措妥当。任真让假曹银出面,向豪绅们解释,他们愿意按照三七比例,跟吹水侯分摊粮食,打消当地人的顾虑。

经过一上午忙碌,虎卫将粮米装进木牛流马里,收拾完毕,随时可以启程。

在崔家吃完饯别宴席后,任真趁其他人不注意,将杨玄机和夏侯霸二人叫进自己屋里,秘密商议军情。

他没喊绣绣一同议事,但他确信,绣绣已察觉他的诡异举动,肯定会想办法窃听他们的谈话。毕竟,越是瞒着她,就越能体现情报的重要性,她越有必要弄到手。

任真在屋里密谋的,正是行军路线。他不会按原路返回庐江,早在这次外出前,他已经跟夏侯淳定下计策,挑选合适的地形设伏,将白袍军引进陷阱。

陈庆之警惕多疑,几乎从未中计过,如何让他收到情报,减轻他的疑虑,从而愿意引军前往,是最需要耗费心思的环节。任真左思右想,决定把紫衣猫首这只香饵派上用场。

果然不出他所料,当他们在屋里密谋时,绣绣正坐在自己屋里,将一块椭圆形黑石放在耳畔,屏息凝神,似乎正在聆听。

这种黑石名为溪风石,产自大陆南部海域,数量非常稀少,其效用也很神奇。只要将它一分为二,在相对较近的距离内,两块石头之间便会存在感应,传递出某种类似电磁波的介质。

这种奇石,是绣衣坊密探酷爱的窃听神器。此时,袁猫首就在利用溪风石,偷听任真的谈话。

进入军营后,她一直都以这种方式监视任真。前天刚搬进崔家,她便将另一块溪风石悄悄放在任真床底。

耳畔那块黑石里,发出极细微的声音,彷如蚊子嗡鸣,普通人无法辨识。但以她的高深内力,却能清晰听出,这是任真在说话。

“我把你俩喊进屋里,是想商量商量,咱们运送粮草返回时,该走哪条线路。”

绣绣听到这话,蛾眉轻挑,意识到事情的不寻常。

黑石里,夏侯霸的话音响起,“老师,咱们不是原路返回吗?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再次走那条道,应该更便于……”

还没等他说完,任真板着脸训斥道:“你懂个屁!虎卫押运粮草,你知道为何屡屡被南晋抄截吗?因为咱们内部有奸细作祟!还敢走老路,这批辛苦筹措的粮草,依旧会打水漂!”

夏侯霸见老师动怒,噤若寒蝉。他并不知道,任真是在演戏。

绣绣坐在桌前,冷哼一声,心里确认,坊主彻底变节了,难怪要瞒着自己,原来他是害怕消息外泄,想保证这批军粮的安全。

她嘴角轻挑,红唇浓艳,“国舅爷,这就是你亲手调教出的好徒弟……”

正屋里,杨玄机干咳一声,说道:“如果真有奸细,那么很有可能,咱们的行踪已经暴露,敌军正在老路上等着截粮,的确该换条路线。”

任真点头,将一副牛皮地图铺在桌上,用力一拍,“不错,所以我想,这次咱们该走西线,取道邙山……”

绣绣微凛,急忙起身,一手托着溪风石,另一只手则铺纸提笔,详细记录任真三人商议的行军路线。

半个时辰后,任真的会开完,绣绣的会议纪要也写出来了。

只听任真沉声说道:“我怀疑,主动要求随行的林清吟,很可能就是奸细,专为监视咱们的行踪而来。既然如此,两位切记,一定别把新路线提前泄露给他!”

夏侯霸点头,凝重地道:“老师放心。还好您英明睿智,临时改换路线,不然咱们真可能栽在奸贼手里。”

绣绣脸色骤寒,将黑石放到桌上,眯眼开始思索。片刻后,她提起笔,继续开始书写。

“任真心怀叵测,临时改换路线,我险些被蒙骗。再想获得情报,已经困难,我是否撤回,是否杀他,请指示。”

写罢,她在落款处盖上独有的印章,吹干墨迹,将其卷成小纸条。然后,她起身走到梳妆台旁,打开随身携带的梳妆盒底层。

盒里放着一只麻雀造型,栩栩如生。

她取出麻雀,用发簪轻刺它的翅尖,它竟然活了过来,乖巧地张开小嘴。她将纸条塞进雀腹里,然后走到窗边,将它放飞出去。

这是绣衣坊蓄养的灵雀,用以传递重要情报,能精准飞往固定地点,而且不易察觉。它被曹春风的蛊虫控制,能保持七天内纹丝不动,彷如木雕,唯有刺破蛊种部位,它才能恢复生机。

望着灵雀消失在视线外,不知为何,这一刻,她心里忽然涌出一种很荒唐的错觉。她隐隐觉得,眼前这片蓝天仿佛是假的,有些不太真实,让她感到压抑。

她关上窗户,准备走出去偷偷气,顺便再问问任真,何时启程离开。

她推开门。

任真正坐在院内的葡萄架下,笑眯眯地盯着她。

这笑容不怀好意,看着很欠揍。

她走进院里。

下一刻,天地变色。

整个崔府剧烈颤动起来。

第387章 早有破绽

四周院墙下,骤然升腾起无数浓白的烟雾,将整座崔府包裹起来,再看不到外界,仿佛与世隔绝。

烟雾深处,一道道青色光柱刺射而出,急遽窜上天空,然后再垂落回另一侧地面,构成一条巨大的圆弧。

无数光柱,便是无数圆弧,它们交织纵横,严密而整齐,俨然变成一张罗网,倾覆在崔家上方,从地面到高空,没有留下任何缺口。

崔家富甲天下,无论历史底蕴,还是物资储备,都深不可测。他们能在乱世泰然自处,没被那些觊觎垂涎的割据势力吞并,自有其安身立命之本。

眼前这副宏大光幕,以及地底看不见的繁复机关,共同组成崔家的守族大阵,叫天罗地网。

此阵防御力极强悍,哪怕是八境强者,若仅凭一己之力,想强行冲破此阵,至少得耗费数日,而且会两败俱伤,其威力可想而知。

数年前,酒徒付江流曾来清河,跟崔茂谈生意,将花间一壶酒留在崔家。据说那日,付江流酒醉后,一时兴起,想领教天罗地网,结果在阵里斗了一天一夜,累得精疲力竭,依然没能撼动分毫。

自此,他对崔家刮目相看,再无轻视之意,而且跟崔茂结成好友。他出手凶猛,侵略如火,破坏力首屈一指。连他都破不开,其他人更难做到。

每当大敌来犯,崔家只需开启天罗地网,将全族庇佑在内,外面纵有千军万马,也无可奈何。崔家家底雄厚,有足够的储粮消耗时间,对方围困无功,只能扫兴而回。

另一方面,此阵也是捕捉贼盗的利器。若有强大高手闯进崔家,崔家不肯让那人逃走,想当场诛杀他,便可开启此阵,使其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插翅也难逃。

崔家虽无巅峰强者护卫,有这座耗费心血打造的阵道在,依然能稳如磐石,不可撼动。它足以彰显天下首富的底蕴。

最近这几年,世间无人敢自恃武力,侵犯崔家,故而,罗网阵一直没有启动,连清河当地的人们,都渐渐淡忘它的存在。

直到今日,任真要瓮中捉鳖,擒杀袁猫首,此阵才重见天日。

对于如何杀死猫首,他想过很多方案,最初确定的计划是,由一名八境作主攻,再辅以车轮战术,调集众军围困住她,硬生生将她拖垮累死。

八境大宗师,极不好杀,原先方案需要付出惨重代价,而且不敢保证,猫首是否暗藏秘术,能像曹春风那样,诡异地逃遁走。

这次来清河筹粮,崔家发生内乱,无意中提醒了任真,崔家藏着一座坚不可摧的大阵,能牢牢困住大宗师,刚好能帮他解决后顾之忧。

而且,他算计袁猫首,引诱陈白袍,此计一旦成功,南晋必会遭受重创,令战局发生巨大转折。到时候,他跟南晋公然翻脸,袁猫首会逃之夭夭,日后再想杀她,就更困难了。

放虎归山的事,绝不能做。趁现在天时地利人和,正是斩草除根的大好时机。

小院里,绣绣抬头,扫视着周围天地的异变,脸色渐渐凝重到极点。

身陷囹圄之后,她才蓦然回想起,原来崔家还有一座可怕的阵道。而任真,居然会挑这种时机动手,展露杀意,着实让她始料未及。

此时,所有崔家强者现身,将她重重围困,小院已水泄不通。

她一抬手,只听嗖地一声,身后房屋的窗纸被刺破,那柄宝剑受到感召,疾速飞到她手里。

她攥着剑,站在原地,感知到地底暗藏的杀机,没敢贸然行动,冷冷盯着人群后方的任真。

“你搬进崔家,就是为了对付我?”

有杨玄机护卫在侧,任真并不惧怕她,淡淡一笑,“猫首大人,你现身威胁我的那夜,就已经注定,你会死在我手里。”

绣绣闻言,秋波一颤,浮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任真嘲弄地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在枫林晚初次见到你,就猜出你是猫首了。”

听到这话,崔家的众多强者都愣住。他们一时没反应过来,猫首算是什么称呼。

绣绣冷笑道:“虚张声势。凭你的五境修为,绝不可能看透我!”

众所周知,修为更低的人,无法确切感知强者的真实境界。像红白紫黑这四位,一直处于七境最巅峰,唯有八境大宗师遇到他们,才有可能识破他们的底细。

绣绣藏在京城烟柳巷里,此乃脂粉之地,平时又不显露峥嵘,以萧铁伞的呆板性情,自然不会寻花问柳,撞见这位袁猫首。

故而进京以后,她虽然成了枫林晚的头牌,整日抛头露面,但是出入烟柳巷的恩客们,并没有足够实力看破她。五境的任真,也没法办到这点。

若非同为八境的杨玄机到来,任真更没法看出,猫首今非昔比,已然迈进八境。

他轻哼一声,漫不经心地道:“要猜出你的身份,岂用得着洞察修为。你虽然神秘兮兮,行装却有处细小破绽,你一直没能意识到。”

绣绣倍感惊愕,低头打量自身片刻,一无所获。

任真看在眼里,不由摇头。这女人的实力确实够高,但智商差远了。

“你在枫林晚当头牌时,酷爱草青色衣饰,屋里都是清一色的青色。而你以猫首身份出现时,都会特意换上一身紫衣,蒙着紫色面纱,对吧?”

崔家众人闻言,神色都变得古怪。

他们的江湖阅历丰富,都知道枫林晚是京城有名的妓院。怎么听吹水侯的话意,眼前这位眉清目秀的公子,原来是名女子,而且还是京城名妓!

他们此时才听出点味道来。

绣绣点头承认,“不仅如此,为了防止被熟人认出,我出门前会先沐浴很久,将胭脂水粉味都祛除。我处理得很认真,反复检查过,并没有足以暴露身份的破绽。”

任真嗤笑一声,抬手指着她手中佩剑,问道:“那你是否留意过,你的剑上还有一条紫色剑穗?”

绣绣顿时怔住。

“你只顾换衣服,却没想过换佩剑的配饰。一身是紫,的确英姿飒爽,完美无瑕。但你回去以后,满屋是青,唯独墙上的剑穗是紫,被我这种有心人看见,还算不算破绽?”

绣绣有些无语,“仅凭剑穗颜色,就敢确认我的身份,坊主大人,你未免太牵强附会了。”

任真心里咯噔一响。

她当众把坊主这个称呼喊了出来。

………………………………

(大家可以倒回去看看第三卷,每次写到绣绣,都会给紫色剑穗一个镜头特写,从无例外。)

第388章 未济卦

众目睽睽下,如果任由绣绣继续说下去,将任真的身份和盘托出,那将是致命的祸患。毕竟,场间强者无数,消息很容易走漏,任真总不能把他们统统灭口。

绣绣话音刚落,他便迫不及待,反讽道:“牵强附会?袁独秀,你太自负轻敌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恰恰是你认为牵强附会的小破绽,足以断送你最后一丝希望。”

绣绣的睫毛猝然颤抖,惊惧地道:“什么意思?”

她有股很不好的预感。当初鱼莲舟曾现身,警告她别低估任真,以免酿成杀身之祸,没想到,一语成谶,此时她才领教任真的洞察力,已经晚了。

可笑的是,她还嘲讽鱼莲舟,当心被瓮中捉鳖,最终惨遭被捉的,反而是她自己。

任真走到石桌旁,掀开上面盖着的红布,露出一堆深褐色草杆。

“早知你是猫首,我岂会不做防备?从你进入军营后,吃过的每顿饭里,都被我掺进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只要闻到香茅草的烟气,你体内的毒素就会爆发。”

说着,他已点燃桌上的茅草,滚滚浓烟在院子里弥漫起来。

绣绣倒退数步,瞳孔骤缩,失声惊呼,“迷迭香……”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中的毒有多可怕,然而为时已晚。眼前布下天罗地网,又有杨玄机这一强敌,她本就毫无胜算,一旦毒素发作,今日她必死无疑。

她拔出佩剑,试图割下一片衣襟,用以遮住口鼻,阻挡烟气吸入,杨玄机眼疾手快,倏然冲上前发起攻击,不给她留有喘息之机。

一场大战瞬间爆发。

众多崔家强者也一拥而上,抓住所有空隙,对袁猫首进行骚扰。

任真则站在茅草堆旁,拿着一把大蒲扇,往众人方向煽风鼓动浓烟,乐此不疲。

院里乌烟瘴气。

很快,袁猫首毒发,全身经脉紊乱,开始七窍流血。众人抓住机会,刀剑齐砍之下,将她分尸而杀。

场面非常血腥。

任真不忍直视,走向院外,心道,骄兵必败,袁猫首自负实力高深,又无人知其容貌,就敢亲自涉险,她以前绝想不到,自己会死在一条线穗上。

“庐江鏖战后,曹春风还把她留在我身边,摆明了是有恃无恐,以为我贪生怕死,不敢跟他们拼命。接下来,如果再搭上陈庆之的命,不止是老曹,陈玄霸也该暴怒了……”

先前他坐在院里,亲眼目睹那只送信灵雀飞走,才下令准备动手。他纵容袁猫首留在身边,就是想以此引诱白袍军上钩。现在鱼钩已抛出,她也就失去存在的价值。

杨玄机从身后走来,并肩而立,仰着脑袋,仿佛在眺望蓝天。

“这是在跟南晋宣战。杀死她,你就彻底没退路了。”

任真哑然一笑,苦涩道:“说的跟我有退路一样……”

从始至终,他都只是晋武帝抛出的鱼饵,体内被种下毒蛊。兔死狗烹,他本就没有活命的希望。

更何况,他深知,杀死父亲的罪魁祸首,就是晋武帝本人。要想报仇,就得跟南晋反目,这是迟早的事,早就在他的计划之内。

杨玄机沉默一会儿,说道:“一旦武帝派人揭开你的底细,你将为北唐朝廷所不容,又该如何应对?”

任真坐到石阶上,悠悠地道:“所以说,接下来一战至关重要。只要剿灭白袍军,那么,就算武清仪不容我,但我立下赫赫战功,这是实打实的,就能在军中树立威信,民间也自有公论。”

一将功成,如能踩着战无不胜的陈白袍,当上民族英雄,届时,他斩获的声望和人心不言而喻。

杨玄机跟着坐下,微哂道:“战功有用?民心有用?别忘记你父亲是怎么死的。那女人势必会把你召回京城,除之而后快。”

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任真当然不会忘记,答道:“是啊,所以才说,这一战至关重要。除了战胜陈白袍,我还想浑水摸鱼,牢牢掌控住军队……”

大获全胜后,他名声大噪,威望膨胀,再趁机夺走军权,三军将士也会甘愿效忠他,随他继续征战立功。

在实际的兵权面前,所谓阴谋和立场都显得空洞无力。只要雄兵在握,哪怕身份昭然若揭,女帝对他深为忌惮,被天下大势所迫,也拿他没办法。

如果这样的局面出现,他就可以拥兵自重,既不畏惧南晋卷土重来,又不怕北唐过河拆桥,可谓进退自如。至于如何回师勤王,那只是名义的问题。

杨玄机明白他的心思,沉声道:“未雨绸缪,启程之前,你最好把所有细节再算一遍。否则,到时出现纰漏,再想收手,也来不及了。”

任真闭上眼,开始推演局势,一边说道:“不瞒你说,我最近老是隐隐不安,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局面可能会失控,但又找不出问题所在。要不,你帮我起一卦?”

古代发生重大战争前,将帅往往向天祈卦,预测吉凶祸福。能窥测玄机的杨玄机在侧,任真理应人尽其才,求上一卦。

杨玄机闻言,从袖里掏出三枚铜钱,捧在手心里摇晃。

“你记住,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谋局者不能追求刚刚好,而是多藏一手。你之所以不安,是因为你没留出弥补错误的空间。”

任真点头,坦诚道:“这倒是。不过,北唐落尽下风,形势实在太糟,哪有多余的闲棋可藏?我殚精竭虑,能凑出一个局部的胜势,就已经很困难了。”

这时,杨玄机的手猛然停滞,将三枚铜钱轻抛在面前石板上。

两人同时低头,神情专注而凝重。

杨玄机虽然眼盲,俨然能窥测铜钱的正反,眉头不禁皱起来。

任真见状,紧张问道:“如何?”

杨玄机干咳一声,幽幽道:“《周易》有后天六十四卦,你所求到的这一卦,恰是六十四卦的最后一卦,叫未济卦。”

“未济卦?”

任真不明所以。

杨玄机解释道:“离为火,坎为水。火向上炎,水往下润,两两不相交。打个比方说,所求之事,就像小狐狸过河一样,刚到河边,尾巴就被沾湿了,没能过去。”

任真闻言,神色大变,“你是说,此战无法获胜?”

这份解释,怎么听都没有吉利的意思。

杨玄机摇头,“君子以慎辨物居方,此卦爻位不正,但变化在酝酿之中,未来充满希望。也就是说,战局并不如你所愿,会出现意外变数,但孕育出新的生机。”

任真跟着摇头,表示听不懂。

杨玄机说道:“总体而言,这一卦不算坏事。送你八个字,由小而大,不可躁进。”

第389章 谁伏击谁

两界山以北,千里之内,皆是坦荡平原。平原北侧,又有一山,名为邙山,虽不如两界山险峻,没有坚城要塞,但支脉众多,占地面积不小。

邙山深处有条裂谷,狭长幽深,四周悬崖绝壁,很是险恶,从用兵角度而言,这种复杂地形最适合设伏。

清晨时分,邙山雾气湿重,崖壁上方的草地里,密密麻麻地趴满士兵。他们纹丝不动,都密切注视着谷底的动静,哪还在意露水打湿身上的白袍。

他们已经蛰伏了整整一夜。

靠近悬崖的最前端,那名中年将领突然停止打鼾,揉了揉惺忪睡眼,俊朗眉眼间焕发神采。

“来了。”

谷里不见风吹草动,但他躺在地上,凭借强大神念,已经捕捉到数里之外的行军马蹄声。等待已久的猎物,终于要露头了。

听到这话,周围将士心神骤紧,纷纷检查弓弩箭壶,为这场绕道伏击做最后的准备。

白袍将军旁边,有名男子头戴斗笠,盘膝入定一夜,此时睁开眼,瞳眸如澄澈明湖,不见任何杂质,闪烁着湛湛光芒。

他也穿白衣,却跟身旁那些白袍样式不同,准确地说,是件洁白的袈裟,赫然是名僧人。

此人侧首,看着睡醒的陈庆之,点头致意,温声说道:“将军胸中有几分胜算?”

陈庆之撩起袍角,擦了把脸,微笑答道:“小胜有九成,大胜的话,有八成。这一成之差,取决于对手的智慧。”

僧人若有所思,扭头扫视着周围地形,说道:“贫僧是方外之人,不通兵法,却也知道,峡谷进兵乃大忌。敌人放着邙山大道不走,非要挑这险境,想必暗藏杀意。”

陈庆之翻过身,探望着谷底的路面,淡然道:“大师说得是。所以我才说,能否大胜,就看对方够不够聪明。如果他够聪明,就该知道,我会在这里设伏。”

白衣僧人闻言,转身看向后方群山,目光悠远,“如果他够聪明,也就意味着,咱们身后还有他的伏兵。”

陈庆之不置可否,眯起双眼,“情报的来源诚然可靠,我最初也以为,那个年轻人出于谨慎,临时改换路线。但转念一想,既是谨慎之人,又怎会选这条路?显然,这是故意引诱我来设伏啊……”

僧人极有慧根,点头道:“不错,昨夜赶来的路上,我就在想,咱们绕过两界山腹地,是不是太容易了。原来将军早就看穿,这是条计中计。”

陈庆之微微一笑。

这就是他刚才表达的意思。所谓小胜,任真没暗藏计中计,只是运粮从此经过,那么,白袍军的斩获只有粮草。所谓大胜,要靠任真的智慧,他投入的兵力越多,白袍军诛杀的猎物就越多。

“大师有所不知,那个吹水侯,前些年受曹先生指点过,自然颇有灵性。若是凡夫俗子,连这么精妙的计中计都想不出,又何须劳烦咱们摆下更大的阵仗?”

两人默契对视,会意一笑。

如果说,任真的粮队是蝉,那么,这支白袍军就是螳螂,任真用以收官杀棋的,则是黄雀。陈白袍看透层层埋伏,还敢泰然自若,以身涉险,可以想见,在黄雀身后,恐怕会有拿着弓箭的猎人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猎人持弓捕黄雀。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埋伏之外有埋伏。

陈庆之能百战百胜,成就战神威名,自有他的道理。想算计他,休说寻常智慧,连高人一等的智慧都不够。任真若要赢他,就得看自己究竟高出几等。

两人说话功夫,远处谷口,马蹄声渐渐响起,山谷大地也震荡起来。

陈庆之伏在悬崖边,盯着出现在视线尽头的旌旗,脸上杀意外露,“弓箭手准备,待会听我号令。”

后方弓箭手闻言,纷纷引箭在弦。

陈庆之转身,看向那名僧人,沉声道:“大师,你带一队人马下去,等敌军全部进入山谷,你再阻截他们的退路,来个瓮中捉鳖!”

僧人欣然应允,领命而去。

陈庆之指挥有素,迅速布置妥当。不管今天有多少层埋伏,他都要先把任真杀死在谷里,洗清当日渡江未遂之耻。

一炷香过后,眼见运粮军进入埋伏,陈庆之豁然起身,暴喝一声,雄浑嗓音响彻山谷。

“动手!”

山谷两面,万千晋军齐出,旌旗招展。

嗖嗖声响起,无数利箭射出,如蝗群一般,密密麻麻,从上空坠进山谷。即便是再勇猛的将士,面对这片箭雨,也束手无策,很容易被射成筛子。

而在谷口,白衣僧人率大队军士,围堵得水泄不通。一时半会,虎卫无法迅速冲杀出去,只能暴露在敌人的射击视野内。

然而,任真早有准备。他在粮队中间,见箭如雨下,不慌不忙,一声令下,“卧倒!”

只见众多虎卫纷纷倒地,然后钻进粮车下面。

准确地说,是木牛流马。

既然敢以身犯险,拿自己当诱饵,任真自然会预谋周密,先保证人身安全。他不是没想到,陈庆之居高临下,会放火箭,掷滚石,所以,他在设计木牛流马时,特意进行针对性改造。

每辆木牛流马下方,留有不小空间,能让军士钻进去躲避。而在车的上方,被墨家匠师们铺上精铁,打制成盾牌形状,足够坚韧结实,不怕重击和火烧。

白袍军的攻势固然凶猛,但在木牛流马面前,并不足以造成杀伤。

此时,任真和杨玄机正躲在同一辆粮车下面,竖耳聆听着密箭破空的呼啸声。

任真摩拳擦掌,有点小激动。

他最担心的就是,陈白袍胆小谨慎,不敢来趟这浑水。如今对方现身,他的计划已成功大半,今日这一役,注定会名垂青史。

他对杨玄机说道:“等这阵箭雨下完,他们会从两侧谷口杀进来,咱俩分头行事,你去入口处断后,我把粮草留在此地,率领虎卫继续前进。”

杨玄机表情凝重,“不行,你现在只有五境,一旦离开我的保护,会很危险。以你的道行,还斗不过陈庆之!”

他看得出,任真很想会会那袭白袍。

任真不以为意,决然道:“不必再说。你放心,我藏有很多杀手锏,足以战胜陈白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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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0章 无心法师

外面的箭势渐小,白袍军多半快要合围过来。

任真滚出车底,高呼道:“搁下粮车,前军随我冲锋!”

他双手各持一片六合剑,朝山谷前方疾跑。虎卫训练有素,紧跟在后面,迅速杀向山谷出口。

杨玄机站起身,面对着任真的背影,仿佛是看了一会儿,豁然走向后方,喑哑地道:“后军跟我走。”

他从剑匣里取出地戮,踏空疾行,浑身氤氲起血色杀意。

后方的进口处,白袍军士众多,见杨玄机来势汹汹,宗师气度崭露,不约而同地望向为首的白衣僧人。

万众瞩目下,那僧人手持鎏金锡杖,龙行虎步,正面迎向杨玄机。

山谷内气浪翻滚,疾风呼啸。

两人相距十余丈远时,杨玄机绽放的凌厉剑气,便将僧人戴着的斗笠刺开,露出锃亮光头。

僧人神态平和,法相庄严,白色袈裟在疾风里飘扬,透出一股不容亵渎的佛家气息。

“施主境界受损,又急于杀伐,未必能逞威。”

他停下脚步,单掌行礼,凝视着气息不断暴涨的杨玄机,脸色波澜不惊,更没有积蓄威势,迎接对方的狂暴斩击。

杨玄机踏空而来,听到僧人这句话后,当即扬起地戮剑,将剑举在头顶,居高临下,凌空斩落下来。

轰!

地戮剑芒倏然膨胀,眨眼之间,延展出一道极其巨大的血剑,穿刺过两人中间的虚空。

血剑斩落,如擎天巨柱轰塌,不止长达十余丈,其宽度也异常夸张,尤其是前端剑锋,俨然跟悬崖上方相齐。

这一剑落下,摧枯拉朽,竟似要把整个谷口都堵住!

围堵在此地的晋军,瞬间被笼罩在阴影里,不见天日。

面对震撼人心的一剑,白衣僧人毫无惧意,黑暗映衬下,他的眼眸里泛起淡淡金光,神圣威严。

他轻启嘴唇,嗓音低沉浑厚,“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诵念《金刚经》的同时,他竖立胸前的单掌扬起,左肩的雪白袍袖随之挥动。

这随手一挥,如仙人拨开云雾,翩若惊鸿,充斥着玄妙难言的意味。

下一刻,一道金色佛光冲天而起,没有锋芒锐意,却雄浑浩荡,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威势。

金光澎湃朝上,迎刃而解,那道血剑纵然凌厉,此时竟被从中劈开,分拨到两侧崖壁上,让开了中间的道路。

悬崖轰然崩塌。

整个谷口夷为平地。

白衣僧人站在刚才的位置,岿然不动。

后方军士齐声喝彩。

此人轻描淡写,竟能化解八境强者的强势一击。

杨玄机凝滞虚空,皱眉面对着下方的僧人,惊异地道:“怎么会……又一位八境!”

他感知得真切,刚才那道浩荡佛力,确是八境的大手笔无疑。

白衣僧人轻笑,神采飞扬,“花开花落,潮涨潮消,红尘间的气运并非死水,一成不变。圣贤陨落,自有人后来居上,岂非世间常理?”

杨玄机释然,“这么说,你是补位之人,应运而生。”

僧人颔首行礼,不卑不亢,“贫僧法号无心,今日幸会前辈,才知阴阳家的剑法,竟也如此绝妙。”

杨玄机心头骤惊。连曹春风都看不穿他的底细,这个无心法师,却一语道破,眼光着实毒辣了得!

他攥着地戮剑,寒声道:“言多必失,你还不够聪明。随口道破我的渊源,难道你以为,凭八境下品,就能匹敌我的两道根基?”

如果他没说破,杨玄机为了隐瞒身份,可能会有所顾忌,不敢公开动用阴阳道法,只以剑法迎战。如此一来,他再无保留,倾尽两种道法造诣出战,无心法师自寻死路,将面临毕生最大的挑战。

无心摇头,神态平静,“你的对手不是我。我亲蹈红尘,涉身杀戮险地,岂会贪恋这些无谓的争斗?”

言外之意,他无心恋战,另有企图。

杨玄机眉头一挑,隐隐意识到不妙,“既然不想打,你现在退还来得及。”

他猛然醒悟过来,现身南晋军营的大宗师,除了眼前这个新人,还有阴毒的曹春风。如果他迎战无心,谁去对付曹春风?

动身去清河前,任真担心敌军再次渡江强攻,便将李慕白留在庐江军营里,提防曹春风,并未安排他参与这场伏击。李慕白不会来,一旦曹春风来了,又该怎么办?

无心隔空看着杨玄机,漫不经心地道:“白袍军已经出现,你们该收网了吧?”

话音刚落,谷里突然窜出一道烟花,在高空炸裂,璀璨耀眼。

这是任真释放的信号弹。诚如无心所说,猎物陈白袍现身,是时候亮出底牌收网了。

片刻后,山谷内外的大地,开始剧烈震荡。远方群山里,马蹄声呐喊声一片,从四面八方传来,此起彼伏。

“杀白袍!”

“杀白袍!”

……

白袍军顿时慌乱,变得躁动不安。他们意识到,这次中计了,外面还有一张更大的包围圈,正在朝他们靠拢。

对于主帅陈庆之的真实心思,他们并不清楚。

无心侧首,听着越来越近的呼喊声,随口问道:“如果我没猜错,这就是夏侯淳的主力大军?”

杨玄机点头,淡淡道:“看你的反应,似乎并不惊讶。”

无心不置可否,微笑道:“咱们不妨算笔账。你们的运粮军,估计不超过两万人。而我们这支伏兵,足足两万人,还有七千白袍精锐,相比之下,我军占据上风,对吧?”

杨玄机默不作声。

无心继续说道:“至于更外围的夏侯淳,我不知道,他是否倾巢而出,但以他手中的兵力,就算孤注一掷,最多也不会超过二十万人,对吧?”

杨玄机依然不语。

无心挪动几步,看着迅速镇定下来、严阵以待的白袍军士,对他们的临场表现颇为满意。

“陈将军乃当世战神,你们想吃掉他,胆量不小,就怕胃口不够大。你知道在这二十万人身后,又有多少晋军正在赶来合围吗?索性告诉你,整整三十万!”

杨玄机脸色微僵,“三十万?据我所知,陈庆之的中路军,总共也就二十万人,就算你们识破计谋,怎么可能又多出十万?”

第391章 寻心

夏侯淳麾下,最初有近三十万兵马,却被统兵二十万的陈庆之杀得丢盔弃甲,望风而逃,至今已折损十万人之多。

虽然唐军损失惨重,仅就士兵数量而言,两朝在庐江城各屯兵二十万,并没有太大差距。抛开战斗力不谈,双方都没有压倒性优势。

然而此刻,无心却声称,三十万晋军正在赶来合围,远远超出中路军的兵力范畴,这太匪夷所思了。

杨玄机略微一想,想通其中关节,“看来陈庆之野心太大,想将计就计,一口吃掉全部唐军,所以跟另外两路联合,又调来十万兵马。”

无心点头说道:“另外两路唐军,已经被杀破胆,龟缩在城里,不敢出击。我们占尽主动权,抽调走十万兵马,并不会影响局势,最多暂时停止攻城罢了。”

他侧耳听着“杀白袍”的喊声,不由轻笑,“只要吞掉夏侯淳的主力军,北唐中线彻底崩溃,无兵可守,白袍军就能长驱直入,兵临长安,届时何须在意另外两路?”

杨玄机眼珠转动,沙哑地道:“也就是说,今日是决战。”

无心答道:“在我看来,这是场屠杀。你们唐军本就人心涣散,又存在十万兵力的悬殊差距,拿什么跟我们决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惜,黄雀也无法成为最终的赢家!”

陈庆之虽战无不胜,威名赫赫,却谨慎持重,从不高傲轻敌。面对任真的引诱,他做足了准备,不仅倾巢出动,而且还调兵十万,摆出如此大阵仗,卯足劲要赢下这场胜利。

便在这时,高空中又有信号弹炸裂,这次并不是任真的,而是陈庆之的。

夏侯淳的主力现出原形,更外围的南晋大军也该露面了。

最远处的视线尽头,弥漫起滚滚烟尘,遮天蔽日。以大修行者的洞察力,自然能看清,山坡上到处都是南晋的旌旗,连绵不绝,场面令人震撼。

以这座山谷为中心,方圆十余里内,竟然层层叠叠,布下了多达三层埋伏。如此斗智斗勇的伏击反转,堪称旷古绝今。

无心感受着大地的剧烈动荡,说道:“你们早该想到,连陈将军都亲自出马,为何不见曹先生的踪影。他正统帅最外围的兵马杀来,今日夏侯淳陷入重围,注定插翅难逃!”

杨玄机闻言,脸色阴沉如水。

他不知道,任真究竟是如何谋划的,还有没有更高明的后手,但他清醒意识到,这个白衣僧人现身,意味着局面已经失控。

今日李慕白不在,曹春风却来了,凭他一人,无法招架两名大宗师的联手,更难以带着任真,从数十万大军的埋伏圈里逃脱。

光是巅峰强者的比拼,北唐就已落尽下风。有道是,擒贼先擒王,对方的主要注意力,肯定会放在任真身上。

这下有大麻烦了。

杨玄机眉头一凝,攥着地戮剑,踏步而出,“战场不是靠嘴皮子分胜负的。接招吧!”

黑白二气从他体内狂涌出来,铺天盖地,在虚空中凝成一道阴阳太极图,朝无心法师席卷而去。

同时,他脚踏罡步,使出当日截江所用的乱剑诀,杀气腾腾。

阴阳道法加剑道绝学,杨玄机全力以赴,世间无人敢松懈托大。

然而,无心以法杖拄地,健步迎向杨玄机,没有半点怯意,“我知道你的用意。李慕白似乎不在,你想趁曹春风未至,抢先重挫于我,再腾出精力,应对曹先生,以防我二人联手。”

杨玄机被道破心思,并不狡辩,挥剑杀来,“是又如何!”

无心踏步向前,眼看地戮剑即将逼近,依然没有出招的架势,步伐也未曾停滞。

“阴阳家的冥圣,原先是八境上品,神通广大,我本非对手。可惜,你现在跌至八境下品,跟我品阶相同,失去境界优势。再想赢我,并不容易。”

他之所以堕境,是因为不久前任真中毒垂危,为了暂缓危机,他不惜将内力注入任真体内,强行延续时日。对八境强者而言,每提升一品,都极其艰难,为了任真,他甘愿付出惨重代价。

上次庐江鏖战,他虽然境界不稳,好在有太阴阵加持,他力斗曹春风,才没有吃亏。今日便不同,他只能拼上自身修为,以最快速度重创无心,才有希望撑过这一关。

两人只有咫尺之遥。

无心感受着扑面而来的血腥剑意,朗然道:“我来此地,非为争强斗胜。凭这副太极图,休想困住我。”

话音未落,他的身躯遽然变得透明,赶在地戮刺来的前一刻,消失在原地。

几乎同时,在杨玄机身后,数丈之外,那袭白净袈裟凭空出现,已离开阴阳太极图。

杨玄机大惊,自他出道以来,还从未有人,能以如此潇洒姿态走出他的太极图。当初在斜谷,连毕生浸淫武道的董仲舒,都无法做到。

身后这白衣僧人,却只用了一念之间。

果然如梦幻泡影,如电亦如露。

杨玄机急忙转身,表情震撼,“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无心没有停留,自顾继续往前,嘴里念道:“我是无心,心是故人。我见故人,是为寻心。”

他走向山谷深处。

杨玄机没听懂话意,也来不及思索,身形暴起,施展出奇门遁甲,扭曲空间,开辟出一条通道,准备遁行到无心僧面前。

他绝不能让无心再向前。

任真还在山谷里。

如果无心的意图是擒住任真,那就更麻烦了。

他抬脚踏进空间通道,即将消失在原地。电光火石间,一道白色身影凭空飘出,抬脚猛然踢向杨玄机。

此人身法亦是诡异,不遑多让。

杨玄机猝不及防,没能顺利遁行,被这一脚踢飞,震退到悬崖上。他定住身形时,额头满是汗水。

不仅是道法受阻,体力消耗所致,更因为他心里很紧张。

曹春风来得太快了。

他紧张的是,曹春风出现,足以缠住他,如此一来,他分身乏术,就没法再阻拦无心僧人。

让任真迎战八境强者?

怎么看,这都是必死之局。

第392章 割须弃袍

山谷前方。

陈庆之立于白袍军前列,一夫当关,挡住任真的去路。

狭路相逢勇者胜,一场决战似乎在所难免。

陈庆之手持银色铁管,注视着任真的双剑,神情微怅。

“小小年纪,就能谋算到这种地步,你若生在其他时代,必会成一世豪杰,独领风骚。可惜,你遇到的对手是我,仍棋差一招,到头来,只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罢了……”

以三十万精锐,围困二十万唐军,南晋占据人数上风,战斗力和气势也远胜唐军,在他看来,这场伏击的结局已定。

任真停在原地,听到这份获胜感慨,平静答道:“不劳陈将军惋惜,此战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高兴得太早,只会沦为笑柄。”

陈庆之淡漠一笑,荡开手中铁管,踏步向前。

“困兽犹斗,道理虽说如此,也得因人而异。你这头幼兽太弱小,没实力跟我硬拼,看在你老师的份上,我留你全尸!”

说罢,他挥舞铁管,凌空跃起,劈头盖脸砸落。

任真不敢大意,双剑齐举,交叉在一起,隔挡陈庆之的当头一棒。

砰!两股猛力正面碰撞,将地面的黄土震起,到处飞扬。烟尘之中,任真接连倒退十余步,右脚猛力蹬地,才止住颓势。

他双手微颤,虎口被震出血丝,浑身气血都在翻腾。

陈庆之正值壮年,力道刚猛雄浑,又有七境修为,拥有绝对优势,甫一交手,任真便被他的内力撼动,不得不退避正面锋芒。

陈庆之见状,继续向前逼近,眼神嘲讽,“那日你口出狂言,要跟我痛快战一场,就是这般情形?”

任真攥紧双剑,识海里默念道:“海棠,我跟你说过的陈白袍,此时就在面前,咱们得双剑合璧才行。”

万里之外,长安皇城里,顾海棠正被洁白灵气包裹着,凝神修行,感知到任真的思绪,豁然睁眼,目光锋锐如剑。

“七境中品?杀死他不在话下。”

她应召进入皇宫,沐浴在儒家的义字脉泉里,蚕食灵气,潜心修行,不觉已两月有余。如此玄妙的境地,可遇不可求,于修行大有裨益,再加上她重修武道,轻车熟路,因此进展突飞猛进。

任真出征前,她便已迈入六境,如今,她的境界臻至圆满,离破境晋升只有一步之遥。

先前,两人同处五境时,就能打败七境下品的梅煜。今非昔比,他们联手迎战陈庆之,自然胜券在握。

听到她的话音,任真精神振奋,暗暗说道:“那就好!还是老样子,咱们将心合一,由你来控制我的身体。”

在大朝试上,两人将意念合一,海棠将全部真力灌注到本命里,也就是借给任真使用,最终得以战胜洛守城。

那时,两人初次尝试此道,并无经验可谈,而且海棠体内的真力有限,只能强行透支,以致战后她体力衰竭,受了不轻的内伤。

这次则不同。任真解毒醒来后,深感自己的脆弱渺小,于是在夜半无人时,经常跟海棠演练意念和合之术,把真力渡到自己体内。

熟能生巧,经过无数次练习,如今他俩能随心所欲,实现心意和真力的共通,不会再像第一次那么痛苦。

而且,如今还有一项极大的便利。海棠浸泡在脉泉灵气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以及时补充到体内,根本不存在内力枯竭的后顾之忧。

只要两人愿意,完全可以拼内力,力量滔滔不绝,慢慢耗垮对手。当然,他俩发挥出的水准,始终是固定不变的。

此时,任真闭上眼睛。

在海棠的意念控制下,他恍如一把本命剑,悬浮在空中。

陈庆之看在眼里,神色微异,隐隐感到古怪,他自然不会认为,任真是坐以待毙。

他抬腿前屈,左手攥在铁管尾端,右手攥在前端,雄浑内力汇聚其内,大喝一声,隔空刺向任真。

“看枪!”

他神情专注,动作沉稳有力,像是真的端着一杆长枪。

待铁管猛力刺出后,只见在它前方,空气被无形的枪锋刺开,向四周破裂,赫然显现出一道洁白的长线。

准确地说,它才像是一杆枪。

这道白线笔直粗壮,没有任何花哨的变招,速度也不算很快,就这么一路碾压向前,锋芒直取任真。

一枪崩云裂。

愈是正大光明,愈是刚猛霸道。

枪为百器之王,这就是它的神韵所在。

任真的意念里只有海棠,对眼前景象浑然未知。任凭枪锋再如何咄咄逼人,他始终闭着双眼,不为所动。

他的左手举起,六合剑绽放杀气,却是黑糊糊一道,氤氲着阴森的戾意,仿佛将地狱怨灵凝聚而成。

这是剑十一,春秋。

他挥剑,迎着正面刺来的枪芒斩杀出去。

与此同时,如一心两用般,他的右手坐着截然不同的动作。另一片六合剑隔空刺出,却不是针对枪芒,而是直杀向后方的陈庆之。

这一剑看似缓慢,轻飘无力,刹那间,便已穿过相隔的空间,璀璨剑芒在陈庆之瞳孔里绽放开来。

这是剑四,快雪。

两人心意合一,只在瞬间,就同时斩出两剑,意图明确。

半空中,春秋剑锋斩在枪尖上,并未跟寻常力量碰撞那样,爆发出剧烈波动,反而安静得很诡异。

剑锋继续向前,彷似柴刀劈在竹竿上,将其从中间劈成两半。

刚猛枪势迎刃瓦解,无力抗衡。

这就叫势如破竹。

而在另一侧,快雪剑横飞,陡然变快。

寒光闪烁,映照得空间骤然森白,仿佛真的下雪了。

陈庆之大惊失色,急忙撤回枪杆,来不及再蓄势成招,只顾竖在面前,极其艰险地挡住了封喉一剑。

他霎时满头冷汗,仓皇倒退。他毫不怀疑,刚才稍稍犹豫片刻,此时就已被一剑刎颈,身首异处。

饶是如此,快雪剑的剑气凌厉,依然咄咄紧逼,将陈庆之的胡须连同颈间的系袍绳一起斩断,无声飘落下来。

这就叫割须弃袍。

陈庆之连退十余步,才稳住身形。

两片六合重新回到任真手中。

任真闭眼持剑,在空中平行前移,如同被人推着一般,这副画面诡异到极点。

陈庆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惊呼。

“你怎么可能破得了枪势!”

第393章 舍形而谋势

陈庆之无法理解,前一刻还被震飞的任真,为何突然爆发出强横的战力,仿佛换了个人。

就算任真的剑道造诣高深,修为毕竟只有五境中品,功力有限,要想正面破开七境强者的霸道一枪,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但任真不仅做到了,而且精力绰绰有余,足以同时使出另一剑。

陈庆之望着尘埃里的白袍,既惊又怒。割须弃袍,他这一生,还从未如此狼狈过。

任真意念专注,无暇理会他的惊叹,双手一挥,两片六合剑同时刺向陈庆之。

六合是他的本命,他是她的本命。

她驾驭着他,他驾驭着它。

两人两剑,这种状态玄妙难言,已不止是人剑合一那般简单。

见双剑呼啸而来,陈庆之瞳孔骤缩,神情凝重到极点。

“不管用何种妖法,你的真实境界都不会改变。我拼上一身道行,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几斤几两!”

他叉开双脚,身躯重心微沉,如同生根,牢牢扎稳下盘。

他双手握管,纹丝不动,明明粗钝无锋的铁管前端,却生出凛冽杀意,劲气凝作一道道枪芒,若隐若现,低声嘶鸣着。

一枪千军破。

这一枪刺出,就是真正的枪林,锐不可当,足以洞穿面前的数十人,可谓杀伤力十足。

瞬息过后,那两剑近在眼前。

陈庆之抖动手中银枪,准备刺出无形枪芒,催动浩荡杀意,正面撼动两剑。

恰在此时,六合双剑急遽颤动,寒光闪烁,倏然幻化出无数剑影,星星点点,好似随风飘舞的海棠花雨,漫天都是,扑面吹向陈庆之。

正是剑三海棠。

陈庆之大惊,识出这是剑圣绝学,不敢再迟疑,怒吼一声,挺枪全力刺杀。

“给我破!”

道道枪芒破空嘶鸣,迎着密密麻麻的剑影,勇往直前。

这就是枪林对剑雨。

枪势澎湃汹涌,掀起一股暴烈的疾风,将那些剑影吹散,在虚空中破灭。

在刚猛枪意绞杀之下,整片剑雨瞬间消散大半,剩下的部分继续闪烁向前,直逼陈庆之。

虚虚实实,变幻莫测,依然无法看透,其中哪两道虚影才是真剑。

陈庆之咬牙,用力跺脚,再次轰出一枪。

又绞杀掉大片剑影。

幸存的通关者很少,只有寥寥十余剑,但这时,它们离陈庆之极近,行将洞穿他的身躯。

他终于胆怯,不敢顽固硬扛,收起马步,疾速朝后闪退。与此同时,他挥舞长枪,拼命挑刺眼前的剑影。

可惜时间来不及了。

嗖、嗖……

两道寒光闪过,六合剑终于显出真身,刺在他身上。

慌乱之中,他出于本能,伸出一只手,侥幸攥住其中一片剑,紧紧用力抓着,顿时鲜血外流。

而另一片剑,不偏不倚,恰好刺在眉心处,破出一道殷红血线。

他绝望闭眼。

然而,它忽然凝滞,没能再进分毫。

在最危急关头,一只白皙手掌凭空出现,以两根手指夹住剑身,将其稳稳钳制,阻止了这致命一击。

陈庆之劫后余生,跌坐在地上,缓缓睁开眼。

一名白衣僧人站在面前,平静注视着他,眸光湛湛有神。

陈庆之脸色苍白,浑身被冷汗湿透,呆滞片刻后,长吁一口浊气,甚至没感觉到眉心的灼痛。

“苍天保佑,幸亏有大师出手……”

他没有立即爬起,就地朝无心叩首,以谢救命之恩。

无心微微一笑,淡然说道:“将军起来吧!这个人交给我,你是三军主帅,更应该去擒杀夏侯淳。”

话音未落,在任真神念催动下,被夹住的剑身剧烈颤抖,挣脱无心的钳制,飞回到主人身边。

战局瞬息万变,刻不容缓,陈庆之起身,肃然道:“那就有劳大师。我会尽杀唐军,为您助威!”

不远处,任真已睁开眼眸,听到陈庆之的豪言壮语,不由哂笑,“死里逃生,还有脸面出言不逊。难道你以为,现在就是这场伏击的最终面目?”

陈庆之紧紧盯着任真,再不敢有丝毫轻视之意,“你想说什么?”

任真飘然落地,视线停在陈庆之身上,却暗暗提防这名僧人。

不知有意无意,他恰好踩在地面的白袍上。

“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你的名声这么大,我怎敢自负托大,不全力以赴?仅靠夏侯淳一支兵马,就想吃掉你,我还没那么天真。”

陈庆之表情骤僵。

任真负手踱步,神态从容。

“我料定,你手里有二十万人马,可能还会从别处调兵。所以,为了确保无虞,我又从另外两路足足调来三十万,跟夏侯淳内外夹击。五十万人,够不够取你的项上人头?”

说着,他从袖里取出一只信号弹,发射上虚空。

片刻后,作为回应,四面八方传来悠扬的号角声,声势浩大,响遍整个邙山腹地。

最后一层伏兵,终于亮出獠牙。

陈庆之回头,聆听着此起彼伏的号角声,心神极度震惊,惨白脸色愈发狰狞,“还有伏兵……怎么可能!”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算计到这种地步,依然棋差一招。任真为了赢他,居然铤而走险,不惜把整个战局都押了上来。

无心表情复杂,对这样的事实难以置信,“北唐本就落尽下风,你从另外两路调兵,置众多城池于不顾,这是疯子行径!”

北唐作为守方,面对大军压境,应该谨慎稳重,尽可能规避所有风险。被碾压到这份上,即使全力守城,都未必能守得住,更何况,还被自家人釜底抽薪,调走大量兵力。

任真此举,是在玩一场豪赌,等于放弃另外两路的城池,任由晋军攻占。稍有差池,便会满盘皆输。届时,三路兵线全部崩溃,北唐将万劫不复。

不怪陈庆之算不到,实在是任真太胆大。

任真淡淡一笑,对此举的后果毫不在意,“土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军队还在,丢几座城池又何妨?把你的中路军剿灭后,我们再夺回来就是!”

在他眼里,形势二字,更重要的是势,而不是形。

只要通过这一战,重创南晋的最强之师,把白袍战神战于马下,南晋的声威必会暴跌,由盛转衰,北唐才能乘胜反击,彻底摆脱不利局势。

势头一起,至于攻城略地,收复失地,都将水到渠成。

“我想,不止是你,南晋另外两位主帅,恐怕正盯着此处的战局,静候你的佳音,没有心思趁机攻城。他们当然想不到,自己对面的城池,已被悄然放弃。”

任真看着陈庆之,继续说道:“至于你,注定难逃此劫。你更不会想到,当你的主力军抛下粮草辎重,偷偷绕道赶来时,我已经派人,放火烧了你的庐江大营!”

第394章 毕竟是白袍

对于眼前局势,任真曾在脑海里推演过无数遍。他做出的每项决定,都包藏着非常缜密的计算。

如果陈庆之不肯入局,趁机攻打庐江城,该怎么办?这种情况极可能发生,也会很凶险,任真不得不防。

所以,他没敢把江畔的守军撤走,依然固守在岸边。同时,他在两界山里洒下无数暗哨,目睹南晋主力迂回绕道后,又派李慕白带领修行者渡江,烧毁敌军大营。

劫营本身也是在试探虚实。经过双重确认,夏侯淳才放心率军离城,进入晋军的埋伏。

陈庆之轻兵偷袭,北伐所用的辎重粮草,尽数留在军营里,它们被焚毁,就意味着晋军主力损失惨重,彻底断送根基,即使能全身而退,也无法再跟夏侯淳对峙,不得不撤军。

劫营得手,计划就已经成功一半。

确保庐江城无虞后,任真并不认为大计可成,高枕无忧。他知道,这次大决战的关键在于,他必须说服另外两路主帅,让他们甘愿承担弃城的风险,引兵前来剿敌。

这就是他主动找夏侯淳合谋的用意。毕竟,三军主帅是夏侯淳,他才有资格对血侯和敬侯发号施令。任真借用他的帅印调兵,二侯不敢不从。

兹事体大,他担心二侯抗命不遵,葬送好局,反将自己置入绝境,又以个人名义书写两封信,详细陈述其中的利害关系,打消他们的后顾之忧,放心赶来驰援。

在清河郡的最后一晚,他收到二侯回信,确认万事俱备后,才敢踏上征途,拉开这场恢宏的战争大幕。

而眼前,陈庆之底牌尽出,而他的两路援军到达,意味着大局已定,胜利唾手可得。

陈庆之默默听着任真的陈说,当听到庐江大营被烧时,他脸部肌肉陡然僵硬,往前踉跄一步,猛然口吐鲜血。

百战英名,毁于一旦,他从未预想过,自己会在最不该输的一战,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算透,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

他殚精竭虑,纵然全力以赴,仍不足以获胜。他以为,自己对任真足够重视,然而,他还是低估了这个年轻人的胆略和气魄。

他想赢的是中路,而任真赌的是全局,两人在眼界上便已分出高低。

这场伏击,足足用了四层埋伏,战局蔓延至整个邙山地带,规模之浩大,亘古绝今,堪称史诗级一战。陈庆之用百战百胜的威名,为任真添上最浓墨重彩的注脚。

这身白袍,终于被任真踩在脚下。

无心僧人连忙上前,搀扶住行将扑倒的陈庆之,鼓励道:“将军不必气馁,对方虽占据人数优势,您可是战无不胜的军神啊!只要您重振雄风,必能率军冲出重围!”

他神色焦急,嘴上这么劝说,心里何尝不知,三十万对五十万,这兵力差距太悬殊,仅靠个人的力量,难以挽回。而且晋军中计,已经没有心理优势,就算能侥幸突围,恐怕也溃不成军。

陈庆之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竭力振作起来。他毕竟身经百战,一生谱写过无数传奇,意志力极其顽强,即使不敌战死,也不会坐以待毙。

他紧攥铁管,摆脱无心的搀扶,狠狠擦掉嘴角血迹,“你说得对,只要一息尚存,胜负便未分晓。我不会玷污身上这件白袍!”

他眼眸微眯,重新燃起澎湃战意。

或许是太久没失算过,先前那一刻,他喋血颓丧,丑态毕露。但是,临危不乱,越挫越勇,这才是他的名将本色。

任真把他的情绪转变看在眼里,出言嘲讽,试图扰乱他的心志,“白袍?它已经在我脚下了,今日战后,世间再无白袍军!”

陈庆之转身盯着任真,眸光凛冽如刀,他嘴角肌肉抽动片刻,沉声说道:“大师,此人是心腹大患,请你务必杀死他!”

说罢,他纵身跳上战马,振声长啸道:“七千白袍安在?”

后方的白袍军士一齐高呼,“都在!”

话音激荡,震彻山谷。

陈庆之扬鞭持枪,坐在马上大笑,“听你们平日夸口,个个以一敌百,到底是不是吹牛?”

众军齐答,“不是!”

“那就证明给我看!”陈庆之笑意愈盛,再无半分颓丧,“你们随我卷杀,就有七十万大军!今日战后,你们都是百夫长!”

个个以一敌百,七千白袍,乘以一百,就是七十万大军。

这算法,没毛病。

听到百夫长的许诺,军士们眼眸骤亮,跃跃欲试。

陈庆之纵马狂奔,挥舞铁管,一骑绝尘。

“枪在手,跟我走!”

白袍军群情激昂,杀气腾腾,追随着陈庆之的身影,冲出山谷。

望着视线尽处的滚滚烟尘,任真有些失神,忍不住感慨一句,“毕竟是白袍……”

只用寥寥数语,便点燃将士们的斗志,誓死追随,陈庆之果然有名将气概。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这时候,任真突然挺希望对方别死,再跟他摆开阵势斗几场,斗出个千古佳话。

他心里想着,此情此景,如果换作是他,率军决一死战,又该说点什么,鼓舞军威。

无心目送白袍军离开后,转身看向任真,淡淡地道:“别来无恙?”

听这话意,原来是旧相识。

任真收回思绪,答道:“如果你没来,我会好得很。”

两人远远对视。

无心手拄锡杖,由衷赞美道:“刚才那一剑,着实有名家风范。接下来,让我来领教你的高招。”

他是八境强者,跟陈庆之的实力有天壤之别。跟他交手,任真绝不会再像刚才那般轻松,被吊打的人可能会变成自己。

任真心头咯噔一响,凝重地道:“净海大师,我不明白,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地,要跟我为敌。你这么做,活佛前辈知道吗?”

无心摇头,神态悲悯,“净海已死,贫僧如今的法号叫无心。小施主不知,家师已去往西方极乐。佛家的事,贫僧做得了主。”

“你说什么?”任真表情剧变,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泪水快流出来,“方寸大师……圆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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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5章 我为擒你而来

活佛方寸,风云第四,是灵台山主持,由于过往的某些缘故,他跟任真结为忘年之交,交情甚笃。

老和尚慈眉善目,道德圆融,这些年对任真青眼相待,深得任真信赖。去年冬天,任真救走剑圣后,便将其送到灵台山,央求他救人。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又是小友相求,方寸义薄云天,欣然允诺。任真下山后,便易容赴北,并不知道,活佛为了兑现诺言,不惜折损修为,虽救活剑圣,但年事已高,由此元气大伤,卧病不起。

上次,玄悲小和尚夜探长安,曾透露过方寸的糟糕状况,很不乐观,当时任真还愧疚不安,不知该如何报答老前辈。(第268章)

谁曾想,天有不测风云,再次听到故友消息时,竟是突然的噩耗,转眼间阴阳两隔,再也无法相见。

深究起来,正是他的委托,致使方寸耗得油尽灯枯,无力回天,他得背负最大的责任。

无心叹息一声,“不错,半个月前,家师在寺里圆寂。他弥留之际,犹有羁绊放不下,只是,终究没有开口说话……”

方寸修闭口禅数十年,临终面露遗憾之色,却依然没开口留遗言。

任真听到这话,眼泪唰得流出来,脑海里旧事浮现,老和尚温和慈祥的笑容恍惚就在眼前。

他受老人家关怀疼爱多年,没想到,最后是自己害了对方的性命,这怎能不令他内疚自责。

然而,他迅速意识到,大敌当前,现在不是恸哭的场合。

他擦掉眼泪,克制住内心的悲痛,问道:“尊师圆寂,你不在寺里为他诵经,怎会跑到这杀戮战场?”

对于方寸的性情,他最熟悉不过。老和尚与世无争,在他的领袖下,佛家以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始终淡泊名利,跟俗世皇室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佛家入世,是为救世,而非乱世,更非助纣为虐,帮南晋朝廷侵略杀伐,行不义之举。方寸若健在,不会允许门下弟子下山,参与北伐战争。

这位无心,是方寸大师的嫡传弟子,应该很清楚,自身行径违背老师的遗志,更不该主动跑来,跟相熟的任真为敌。

无心凛然答道:“贫僧恪守心丧,深知对老师最好的孝敬,便是替他守住佛门香火,不使法统凋敝,失去供奉。贫僧此行,上承天意,中负皇命,下合民心,于佛家和俗世而言,都是莫大的功德!”

他言辞华丽,冠冕堂皇,任真却看透他的心意,冷笑道:“你不如直说,为了得到皇室支持,成为继任活佛,你忤逆老师夙愿,甘愿投靠朝廷,充当咬人的鹰犬!”

无心面无表情,淡漠道:“事已至此,也无需再隐瞒。我这次赴北,唯一的任务就是,将你擒回金陵,交由陛下处置。你若识相,便束手就擒,随我离开,免得自讨苦吃。”

“抓我?”

任真脸色骤沉,下意识倒退数步,心底生出强烈的危机感。

武帝终于出手了!

他奉命赴北后,一开始确如武帝所愿,从云遥宗起手,接连铲除策划当年冤案的幕后黑手,行复仇之实。

进入京城后,他和海棠联手出击,血洗朝堂群臣,将绝大部分仇敌抹杀,如今只剩三位罪魁祸首,女帝、国士和铁伞。

在他复仇的过程中,北唐朝野发生动荡,内乱和阵痛在所难免。这些内部损耗,正是武帝想看到的。他这枚棋子得手,局势被搅乱,武帝称心如意,于是发起蓄谋已久的北伐战争。

可以说,武帝的计划成功了一大半。

然而,任真不是糊涂虫,早就知晓父亲被杀的全部原委,并未乖乖执行计划。涉身北唐朝堂后,他采取一系列举动,有助于北唐增强战力,损害了南晋的利益。

尤其是不久前,在庐江北岸爆发激战,拜任真所赐,北唐不仅力挫白袍军的锋芒势头,而且令长生真人重伤,令南晋付出沉重的代价。

在决定胜局的节骨眼上,任真崭露峥嵘,背弃南晋之心昭然若揭。如果再不除掉他,晋军将遭遇顽强抵抗,迟迟无法攻克北唐,完成统一大业。

除此之外,武帝将任真遣入北唐江湖,还有某个最终极的目标。最近这段时间,他已看出端倪,认为真正的大鱼咬钩,是时候收网了。

所以,他派新入八境的无心动身,趁任真不备,将其抓走。

事实也的确如此,南晋养大的任真,成了南晋最大的拦路虎。无心来晚一步,没能赶在伏击战成型前,将任真抓走,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陈白袍饮恨败北,三十万晋军就此葬送。

当然,武帝的谋算并没出错,任真措手不及,不可能料到,会突然冒出一名八境强者,专为擒拿他而来。

杨玄机被曹春风缠住,唐军声势虽大,却无人能匹敌无心,让任真得以逃脱。

此时,任真听到无心这番话,明白过来,武帝决定撕破脸,卦象里的变数出现了。

他也很清楚,凭武帝的眼光,既然派无心执行这项任务,就说明对此人的实力充满信心,不会出现纰漏。

无心今非昔比,任真若要全身而退,恐怕会异常困难。

想通这点,他心里迅速盘算,好汉不吃眼前亏,为今之计,唯有尽量拖延时间,等候杨玄机来救援,才是保命上策。

于是,他镇定心神,仔细盯着无心的面容,问道:“武帝这么信得过你,看来你实力精进不少。我很想知道,方寸大师的死,是否跟你有关系?”

他以前就认识无心。那时候,无心的法号还叫净海,虽然修为高深,已踏足七境,但离八境的门槛差太远,不可能才过短短半年,就突飞猛进,跨过修行界最大难关,跻身巅峰行列。

故人刚陨落,新人就晋升,不可能这么凑巧。直觉告诉他,或许这里面暗藏玄机。

无心淡然一笑,神态自若,看不出异常情绪,“贫僧的所作所为,皆为佛家着想,绝无半分淫邪私欲。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可以坦荡地告诉你,家师辞世,与我并无关联。”

任真将信将疑。

无心略微停顿,话音陡转,“而且,他老人家信得过我,临终前将一半衣钵传给了我。我以为,另一半衣钵会在你这里。”

第396章 九剑皆破

衣钵是笼统的说法,泛指师徒之间的传承,用在武修身上,具体包括很多方面,譬如名位、道法乃至毕生功力等等。

从无心的话里,任真无法听出,他提到的衣钵究竟是指什么。

这时,无心神色黯淡下来,“可惜,我猜错了,你没那么大的福分。”

任真心思急转,顺着话意问道:“你何以见得,另一半衣钵不在我这里?”

他不能直接问,所谓的衣钵是什么,这样既无法得到答案,又证实自己的不知情,也杀死了拖延时间的话题。

无心打量他一眼,说道:“我只承袭老师的部分功力,就迅速晋升到八境,你若有幸得到他的心意神髓,前途无可估量,还会只是区区知命境?”

任真心里豁然开朗。

看来,方寸活佛在圆寂前,将自身衣钵一分为二,实际有形的修为功力传给身边的弟子净海,而最宝贵无价的心境感悟,却留给了另外某个人。

难怪净海把法号改为无心,原来他继承的只是形,并没有赢得活佛的倾心相授。

如果他的推测属实,那么,无心不远万里,亲自来擒他,除了尊奉武帝旨意外,最重要的目标就是,从他手里夺走剩余真传。

半个时辰前,无心曾对杨玄机念过四句偈语:我是无心,心是故人。我见故人,是为寻心。结合佛家发生的变故,其意自现。

我叫无心,我没有得到那颗心,它应该在故人身上。我来见故人,就是为了找出那颗心。这次赴北,实是寻心之旅。

任真猜出其中原委后,微嘲道:“知命境又如何?莫非你以为,活佛的至高真传,只能提升清晰可见的境界?老人家知道你肉眼凡胎,冥顽不灵,看不见他的心迹,如果传给你,只会明珠暗投。”

无心若有所思,似乎从这话里听出启发,“你是说,最珍贵的那部分衣钵,并非具体的外在功力,而是无形的心得造诣?这么说,它真的在你手里?”

任真笑而不语,莫测高深。

他当然没得到活佛衣钵,之所以故弄玄虚,迷惑住无心的思绪,主要是想让对方有所顾忌,为了保全衣钵传承,而不致重伤于他。

无心感慨道:“老师生前,经常对你赞不绝口,说你跟佛家有极大机缘,能振兴百年气运。所以我才想到,他可能会把衣钵传给你,听你这么说,应该确有其事。”

任真没答话。

无心紧盯着他,沉声问道:“另一半衣钵,究竟是何法门?”

任真答道:“你了解我,我从小倔犟执拗,绝不会屈服别人的淫威。佛家的传承,其实我并不感兴趣,你如果真想要,我不是不可以考虑给你,不过……”

他没有说下去。

无心绝顶聪颖,听懂言外之意,皱眉说道:“想让我放你走?这是不可能的,我奉命而来,衣钵事小,佛家荣辱事大,无论如何,我都得把你擒回金陵!”

任真叹息一声,情知对方态度坚决,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只好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让你见识见识,知命境究竟有多强!”

他清晰记得,海棠以前说过,两人全力联手,能从八境面前全身而退。眼前这个无心,才入八境不久,要想躲过对方的擒拿,也不是不可能。

说罢,他双剑齐出,抢攻向无心。

剑芒闪烁,再次幻化出漫天剑影,虚实莫测,让人眼花缭乱。不止是剑三海棠,这些剑影时快时慢,飘忽不定,同时蕴涵着剑四快雪的神韵。

须臾间,剑影呼啸近前,跟迎战陈白袍如出一辙。

无心单掌竖前,泰然自若,面对强大剑势,没有半点退意。

只见他抬起白皙手掌,隔空向前一探,如探囊取物般,于漫天剑影里,撷取其中一道,手法从容而稳定。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些变幻虚浮的招数,在我眼里,经不起任何洞察窥测。”

说这话时,他左手拈住的剑影并未破灭,原形毕露,果然是六合剑真身。

他拈着这片铁剑,仿佛大人拿起孩童的玩具,漫不经心,随手将其丢了回去,然后再度出手,如法炮制,精准挑出另一片铁剑。

浩大剑雨,立时消散。

无心随手两抓,破掉两招剑圣绝学。

这份眼光和造诣,简直惊世骇俗,换作其他巅峰强者,恐怕也无法做到,无法如此潇洒写意。

任真神色凛然,定住六合剑,惊叹道:“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你竟已《心经》大成!”

他以前常听方寸活佛讲经说法,对《心经》略有涉猎,知道这部佛法博大精深,“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能勘破万法本源。

此经全名叫《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有句家喻户晓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便出自其中。

无心神态平和,并未有倨傲之情,淡淡说道:“你果然有佛门慧根。既知《心经》玄妙,就不必再做无谓的挣扎,放下屠刀,随我走吧!”

无心悟性高绝,精通佛法,一直是方寸座下最得意的弟子。可惜,他肉躯根基比较平庸,难以承受强大法门的冲击,以前内力薄弱,迈入七境后,就停滞不前。

方寸圆寂前,将毕生功力嫁接到他身上,助他挣脱了最后一道桎梏。

世间有数的雄浑内力,再加上妖孽悟性,两者合璧,惊为天人。他不仅迅速突破境界,甚至连诸多高深佛经,也都参悟透彻,窥到明心见性的禅意。

虽是八境下品,他能飘然走出杨玄机的法门,足见道行之高深。

面对如此劲敌,海棠那句全身而退,不知还能否兑现。

任真脸色有些难堪,自从学会孤独九剑后,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正面连破两剑。心经造诣太可怕,能无视诸般法相,他不确定,剩余的七剑能够奏效。

事已至此,死马当作活马医,他只能逐一实验,消耗时间。

“再战!”

他怒吼一声,跟海棠意念交合,驾驭双剑,再使一剑。

锋锐剑气斩出,速度凌厉绝伦,如闪电划过虚空。一纵一横,交叉成十字,刺杀向无心。

剑二割昏晓,经过他的改良,其威力远胜从前。

然而,无心踏前一步,依然不惧,朗声诵道:“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

说着,他左掌猛然轰出,金色佛光如潮,凝成一道大明佛咒,至刚至纯,砸击在前方的十字剑气中心。

砰!

在浑厚佛力撼动下,十字剑气支离破碎,没能如愿劈开天地,割出昏晓。

继剑三和剑四后,剑二又被破。

任真沉默不言,驾驭铁剑全力出招。

这次是六九合璧。

……

半个时辰后。

任真落回地面,脸色苍白,汗流浃背。

九剑尽出,九剑皆破。

第397章 当头棒喝

孤独九剑被破解,既因为任真不够强,也怪无心太强。

跟海棠心有灵犀的配合下,任真强行拔高自身实力,就内力而言,能暂时跟七境匹敌,但毕竟不是货真价实的七境。况且,他面对的还是八境风云强者,仅靠这点道行,远远不够。

剑圣绝学的精妙程度,毋庸置疑,被一名五境武修施展出,威力本身已打折扣。佛家的《心经》同样博大精深,甚至占据上风。比拼功法,任真也讨不到便宜。

无心既能参悟禅境,全方位压制任真,在情理之中。

一套剑法使完,任真累得气喘吁吁,纵然有海棠持续输送真元,但人非机器,躯干四肢都会酸痛疲劳。为了能从无心手里拼出生机,他已倾尽全力。

然而,无心逐一化解,不仅毫发无损,而且没有疲惫的迹象。

连压箱底的孤独九剑都无济于事,任真又该何去何从?

无心站在原地,注视着被迫落地的任真,说道:“这么快就完了?我没记错的话,你好像还自创过两剑,一起使出来吧。”

来北唐之前,他将任真赴北的际遇查得水落石出。在他面前,俨然没有秘密和杀手锏可藏,那剑十和剑十一,依然无法构成威胁。

任真召回两片本命剑,将其合二为一,腾出左手擦拭汗水,苦涩一笑,“你这么想逼我出绝招?”

踏入北唐后,他经历过的大多数战斗,都是靠孤独九剑制胜,剑圣绝学足以横扫众多武修。像现在这样,出现九剑皆破的困境,还是第一次。

但九剑并非他的最强杀招。手眼通天,天眼才是保命所用的底牌。

无心把他的换手动作看在眼里,淡淡地道:“我看过关于你的所有情报。在云遥宗外,你曾用天眼禁锢过飞剑,在大朝试上,你用它禁锢过拳头,对吧?”

对武帝陈玄霸而言,任真会长出天眼,这不算猜不出的秘密,只是最初没料到,第三只眼不在眉心,却长到手心里。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苦心把任天行的儿子养大,就是在等着天眼觉醒,以此祸乱北唐。

现在,任真拿它对付南晋使者,当然也不算秘密武器。

任真没有答话。

无心移步,拄着锡杖向前,“身为后起之秀,贫僧无缘瞻仰令尊的盖世风采,实属遗憾。今日只好跟你讨教,试试天眼能否禁锢我这条锡杖。”

说罢,他双手握杖,举过头顶。

任真瞳孔骤缩,不由倒退数步,攥剑亮掌,凝重到极点。

只是见招拆招,无心崭露的实力便已高深莫测,令任真倍感沮丧。看他眼前架势,终于要动真格的了。

无心挥杖落下,没有任何花哨招式,隔空朝任真头顶砸去。

“喝!”

佛教禅宗祖师常不问情由,对初学者给以当头一棒,或大声喝叱以令回答,以考验领悟佛理的程度。

这便是当头棒喝的出处。

无心这声暴喝,如晴天霹雳,锡杖挟着滚滚风雷之音,速度看似寻常,很容易躲闪开,在面对它的任真眼里,却仿似天穹崩塌下来,惶惶威势,震慑心神。

天将倾塌,又如何躲避?

既无处可躲,任真站稳脚跟,右手长剑举火燎天,没有选择招架,而是以剑锋朝锡杖硬斩。同时,左手心金光大盛,如朝阳蓬勃升起,将这片山谷映亮。

轰!

锡杖砸落,惊雷炸裂,爆发出宏大而沉重的鸣响,震耳欲聋。这一刻,整个大地猛然颤动,仿似即将被敲爆的鼓面,跳了起来。

山谷地形封闭,滚滚声浪回荡着,久久不息。

璀璨金光陡然退散,只见任真被震飞,摔在崖壁角落,七窍流血,那把六合剑更是不见踪影。

至于后方北唐军士,全都昏迷不醒,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任真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如同真的被雷电击中,浑身麻木,感觉不到疼痛,只听到体内骨骼都咔咔作响。

他目光抽搐着,看向左手心,一道血线从天眼里流出。他着实没想到,以天眼的禁锢功效,也扛不住八境强者的蓄力冲击,会遭受不轻的损伤。

他晃了晃脑袋,让自己精神振作起来,然后抬起右手。

数十丈之外,一道红光激射而来。他的本命剑刚才脱手,竟被震飞出这么远。

这记当头棒喝,实在太强横。

若非有海棠协助,他的内力能跟七境媲美,他毫不怀疑,自己此时绝对会晕厥过去,甚至爆体而亡。

吃过这一棒,他第一次领教到,八境强者有多可怕。抵抗绝对的境界碾压,那种感觉,会让人荒诞地以为,自己是在与天争斗。

无心站在远处,清晰看见任真浑身的颤栗,淡然道:“怎样,还想不想继续挣扎?”

刚才这招算是杀威棒,意在扼杀任真的斗志,他其实有所保留,未出全力。

武帝交给他的任务,是将活人带回,绝不能伤及性命。而且,他怀疑任真掌握活佛衣钵,投“鼠”忌器,也不敢出手太狠。万一摧毁任真的神志,他的心愿就破灭了。

任真咧了咧嘴,不肯服软,眼里透出一抹狠辣的意味,“没事,我还能再撑几杖。”

与此同时,他在心里对海棠说道:“你能不能以最快速度,往我体内输送真元?”

“不行!”

海棠厉声拒绝,她对任真的状况再清楚不过。遭受当头一棒后,他体内经脉严重受损,只是靠意念撑着,才没当场崩溃,正处于非常脆弱的状态。

如果此时,她再加速输送真力,不但没有裨益,反而会对经脉造成猛烈冲击,雪上加霜。极可能的情形会是,无需对方出手,任真承受不住,先从内部垮掉。

任真自然深知后果,焦急地道:“你我都清楚,他的道法远非寻常,再以寻常手段迎战,根本无法撼动他!一旦被他制服,擒回金陵,就连拼命的机会都没了!”

无心虽是八境下品,却神通广大,比八境上品还可怕,更棘手的是,他能窥破万法本源,牢牢压制任真的剑法和天眼,使其束手无策,无法反抗。

事已至此,任真只能豁出性命,放手一搏。

形势虽危急,但此举也绝非闹着玩的,海棠问道:“你要干什么?”

任真咬牙,狠狠答道:“我要破境!”

第398章 不动明王

之所以惨遭碾压,并不意味着,任真和海棠的合璧不够强,最主要还是任真拖了后腿。

海棠已是六境圆满,行将步入七境,而他依然停留在五境,即使配合再精妙,也不可能逾越多达三层境界,跟风云强者相抗衡。

数月来,他忙于京城朝堂,修行贻误停滞,到了此时,境界桎梏清晰显露出来,危及他的性命。事已至此,他别无他法,只能临场破境,尽量弥补境界差距。

破境最需要机缘,机缘不至,就想强求,将会面临巨大风险。一旦失败,不止前功尽弃,还可能气海炸裂,此生再无法修行。

别的不说,他曾目睹夏侯霸破境失败,险些变成废人,这是在眼前上演过的鲜活例子,后果非常凄惨。

而破境成功的概率太小,往往九死一生,纯粹是在赌运气。

海棠两度修行,对其中痛苦再清楚不过,听到任真的话,厉声阻止道:“不行,你这是在搏命!”

任真苦笑,暗暗道:“我不搏命,难道让他把我抓回南晋?武帝手段毒辣,与其生不如死,我宁愿在这里拼死一战!”

杨玄机迟迟没来,眼前又形势逼人,他没有选择的余地。面对八境强者的压迫,他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殊死搏命。

再迟疑片刻,无心出手发难,他连破境搏命都做不到。

海棠依然犹豫不决,“破境需要一点时间,而且不能被打断。他要是看出端倪,会立即出手阻拦你。”

任真不敢再拖延,决然道:“别磨叽了!我自有护身符,你快点灌送真力吧!”

他确实有道护身符,但他不确定,那道护身符是否灵验。

海棠见状,无可奈何,只好以自身为桥梁,将脉泉里的真元输送给任真。

若按常理,两名武修之间无法互传真元。但两人的联系,并不遵循常理。武修能隔空驾驭本命剑,往其中灌注内力,以此类推,任真是海棠的本命,自然也能接受这种本命关联。

霎时间,任真真力暴涨,乱窜的气流冲出体外,头发和衣衫随之震荡,在风中狂乱飘舞。

不远处,无心持杖而立,清晰感知到他的气息变化,一语道出真相,“你要强行破境?”

任真闭着眼,竭力引导真力流进经脉轨道,振声说道:“八境强者,还要趁人之危,胜之不武,此事若传扬出去,佛门颜面都会被你丢尽!”

破境的征兆很显眼,难以隐藏,他有心狡辩,也骗不过无心,还不如出言相激,多拖延一些时间。

无心闻言,淡淡一笑,“就算你晋入六境,照样赢不了我,何苦要冒这天大的风险?看来你也清楚,此时我若攻击你,你必会破境失败,所以才拿话激我。”

他踏步向前。

任真听到渐近的脚步声,神色骤凛,“净海,咱们好歹是故交,你又是有道高僧,不至于做出龌龊行径吧?你不怕我破境,那就应该公平一战!”

他体内真力疯狂流转,快到极致,多处经脉出现严重损伤。

无心漫步前行,神态端庄,认真地道:“战场之上,生死相争,何来龌龊一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如果你真有活佛衣钵,暗藏变数,我就更不能让你顺利破境。”

说完这话,他已来到任真面前。

“不过,你说得对,咱们是故交,我还得顾及恩师情面,应该手下留情。不如这样,我只废你修为,不伤你性命。”

他缓缓抬起手掌,佛力凝聚,掌心绽放出金光,明净庄严。

任真依然闭眼,强烈光芒洒在脸上,他深切感受到恐怖威压,但破境尚未成功,此时主动收手,功亏一篑,跟被对手打断无异。

“净海,你……”

他疾声高呼,试图阻止无心发难,然而,无心不再给他机会,一掌拍向任真。

砰!

任真无从闪避,这一掌不偏不倚,正好拍在他胸膛上。

佛力滔滔,如潮水倾泻而出,如果不出意外,任真应该会猛然喋血,倒飞而出,全身经脉尽裂。

但是,意外陡生。

无心的手掌按在胸部,正在催动真力,这时,任真身躯倏然震颤,一道明黄色咒印破体刺出,瞬间暴涨,轰砸向面前的无心。

砰!

无心猝不及防,被这道咒印正面击中,砸在自己的胸膛上。

他口吐鲜血,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被震飞出去。

他绝不可能想到,任真已无力抵抗,体内却突然冲出一道咒印,仿如凭空而生,毫无征兆,杀意强横至极,赫然有八境之威。

他轰出一记佛掌,没想杀死任真,因此并未动用全力。但那咒印威力十足,不仅抵消了他的掌力,反而重创于他。

于是,便形成了这副诡异的画面。

中掌的任真安然无恙,出掌的无心反而吐血倒飞。

无心从空中跌落,连连退出十余丈,凭借锡杖掣地,才艰难止住身形。

他脸色惨白,再顾不上任真,当即打坐疗伤。

被那道咒印砸中,他胸前的袈裟破开一大块,骨头尽数断裂,深深凹陷下去,显然受伤不轻。

他刚才还说,小心驶得万年船,转眼就一语成谶,不小心被重创。

他闭目而坐,面容狰狞,不甘吼道:“这是什么功法!”

任真在远处相对而坐,见护身符奏效,在关键时刻保他性命,不由长舒一口气,脸色不比无心好看。

无心意外受伤,无暇再袭击他,如此一来,他就有充足时间破境,不必担心被阻挠。

他继续运行真力,嘴上叫嚣道:“你不是想要活佛衣钵吗?这就是他的真传法力,叫不动明王!你如果不服,就再来打一掌试试,我动算我输!”

此言半真半假,更多的是在激无心动怒,牵扯胸伤。

刚才那道咒印,确实叫不动明王,但并非方寸活佛所传,而是出自杨玄机的手笔。

斜谷会战后,在分别前,杨玄机夺走地戮剑,作为补偿,在任真体内种下了这道咒印。任真受到致命威胁时,它就会被激发出来,替他抵挡攻击,保住一命。(第153章)

后来数次交手,任真也曾陷入险境,但都有招架之力,而且不像刚才这一掌,没有受到阻挡,径直拍在胸膛上,故而,咒印一直没有被激活。

无心的八境功力太强,长驱直入,足以唤醒它。

任真坐以待毙,等的就是它。

幸好它灵验了,不仅挡住攻击,还成功偷袭到对手,扭转战局。

第399章 破境,僵持

本是一边倒的碾压,却反被道行薄弱的后辈挫伤,这种状况很难不让人恼怒。无心虽性情沉稳,静如止水,此时也荡起层层涟漪。

他闭目运功疗伤,寒声说了一句,“是么,待会我再试试!”

他看得出,刚才不动明王印功力浑厚,绝非出自任真的手笔,大概是被某位大宗师封印在任真体内。换言之,动用它的次数有限,不可能无穷无尽。

吃一堑长一智,他既已知晓咒印的存在,待会再次出手时,就会谨慎戒备。凭他的八境修为,破解一道固定的咒印,不算是太大难题。

至于擒住任真,更无须伤势痊愈,只要调息片刻即可。

任真闻言,默不作声,疾速运转着体内真力,酝酿破境的时机。

他不是没想过,爬起来趁机逃跑,但覆水难收,破境已经开始,如果强行停滞下来,就等于失败,他将修为尽失,沦为废人。事已至此,他只能坐在这里,先破境再说。

这是场时间的赛跑。

那道咒印为他争取短暂时间,却不能一劳永逸,如果无心赶在他之前,平息体内的伤情,卷土重来,危机将会再次降临。到时候,失去咒印护身,他就彻底玩完了。

为今之计,唯有尽快破境,才能逃离此地。

此间静寂无声。

两人相对而坐,都在凝神运功,争分夺秒。

半个时辰后,一人站了起来。

任真闭眼,听到对面动静,额头密集的汗珠滑落下来。

破境已到最后关头,可惜,他终究比无心慢一步。

无心将破烂袈裟脱下,露出里面的纳衣,招手取回锡杖,再度走向任真。这次,他神态专注,步伐沉重许多。

“不动明王,乃佛宗诸明王之首。你体内既有明王咒,想来应是老师的神通所致。也罢,你若肯交出他的衣钵,贫僧今日愿放你一马,如何?”

任真闭目不答,周身气流狂涌。

无心见状,叹息道:“真是冥顽不灵,就算成功破境,难道你就能赢?贫僧已有防备,这次你在劫难逃!”

说罢,他缓缓出掌,急遽凝聚真力,远比刚才那次庄重得多,同时,他持杖在手,随时准备压制刺出的明王咒。

手掌向前,隐有风雷之声。

千钧一发间,只听砰的爆响,任真体内骤然喷出灼热白汽,弥漫四周。无心手掌碾进白汽里,却扑了个空,没能击中目标。

与此同时,后方空地上,闪出任真的身影。

他衣衫褴褛,狼狈不堪,但是,眼眸湛湛有神,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在生死攸关的一瞬,他艰险破境,大功告成。

此刻,他已正式踏进第六境!

无心挥掌,拨开眼前白汽,望着任真散发的灵动气息,淡淡说道:“六境破云,是我晚了一步。不过,区别还是不大。”

八境眼里,五境六境皆如浮云。

任真咳嗽几声,凛然道:“你有没有想过,明知你会出手阻挠,我为何还执意要冒险破境?”

无心站在那里,目光古井无波,并未因任真破境而产生异常情绪。

任真右手持剑,迈步走向无心,“因为我有招杀手锏,一直没用,而且我认为,如果靠五境修为使出,很可能会对你无效。但是,六境就不一样了。”

明知没有把握,还强行施展杀手锏,这样只会打草惊蛇,令无心提防戒备。所以,任真一直隐忍不发,就是在等此刻,自己迈进六境,再崭露真正的锋芒。

无心眨了眨眼,淡漠地道:“杀手锏?比剑圣绝学还强吗?”

他连孤独九剑都能看破,并不认为,所谓的杀手锏能对他构成威胁。况且,比剑圣绝学还强的功法,世间寥寥有数,他心里很清楚,它们不会落在任真手里。

任真按剑向前,离无心越来越近,“你知道,我自创剑十和剑十一,那你知不知道,后面还有剑十二?”

无心闻言,哑然一笑,“你读过《心经》,应知佛法无边,莫非以为自己的智慧能超过佛陀?”

虽然嘴上这么说,他见任真闲庭信步,泰然自若,心知确有其事,绝对不能小觑。

任真停步站在无心面前,沉声道:“你若不服,那就接剑!”

说罢,他右掌一挥,六合剑去势凌厉,直直刺向无心。

无心微凛,抬起手中锡杖,准备迎面劈落那把剑。

这时候,任真忽然动了。

他亮出左掌,悄无声息,隔空朝无心拍去。

只见金光如潮,漫无边际,湮没此间,将无心的身躯笼罩在内。

手掌前方,一只黄金眼瞳竖垂半空,庄严无比,深邃黝黑的瞳仁里,绽放着璀璨耀眼的光华。

金光所过之处,草木、气浪、烟尘,空间内的一切都遽然凝固,纹丝不动。一些飘零的树叶,还没能落地,便硬生生悬浮在半空,不再下坠分毫。

万籁俱寂,仿佛时间都已静止。

这副画面,诡异到极点。

无心站在金光里,也没能幸免,兀自举杖迎击飞剑,动作就这样定格住,再动弹不得。

他才是被禁锢的最重要对象。

原来,任真所谓的剑十二,只是个幌子,用来吸引无心的注意力,而真正的杀手锏,其实是左手的天眼。

天眼威力绽放到极致时,不仅能禁锢刀剑等兵器,竟连人体也一并封印住。任真对此深藏不露,直到今日,万般无奈,他不得不努力尝试。

眼前,无心的姿势虽被定住,但毕竟拥有八境内力,极其强悍,凭任真目前的道行,尚不足以遏制那股雄浑真力的流淌。

他拼命运转经脉,试图冲破天眼的禁制,任真全力驾驭天眼,丝毫不敢懈怠,两者正面博弈,只能平分秋色,僵持不下。

换句话说,无心的健康状况正常,还能正常呼吸、心跳,真力和血液也能正常流动,没有受到抑制。但是,他无法动弹。

而任真,成功禁锢无心的身形,却耗费全部心神,被牢牢牵制于此,分身乏术,再腾不出半点精力,调动别的手段去杀无心。

哭笑不得的是,天眼金光一视同仁,连他自己的本命剑,也同样被禁锢住,凝滞虚空,无法再前刺。

就这样,两人隔空对峙,一个被定住,一个被束缚,谁也奈何不了谁。

无心站在那里,全身酸痛难忍,又无可奈何,只好以内力传音,喝道:“这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来杀我!”

他不傻,早就看出,任真也拼尽全力,害怕他逃脱,不敢分心减轻天眼的施压。如果真能杀他,何至于这么苦耗下去。

任真汗流浃背,深吸一口气,笑道:“你别急着求死,杀招正在赶来的路上!”

第400章 万里借剑,天地纵横!

虽然无心被禁锢,杀死他并不容易。

佛门僧侣多修炼金刚身,肉体强壮坚韧,他的修为又未被封印,能凭借内力强行震开攻击。寻常道法,伤他不得。

而且,任真的天眼禁锢是无差别的,凡在金光笼罩之内,所有物体都静止不动,甚至包括他自己的本命剑。即使身后的北唐军士还清醒,若想冲进金光,同样也会被定住,无法靠近无心。

所以说,这样的局面很棘手。要想杀死无心,非绝顶神通不能为。

听到任真的话,无心不慌不忙,以神念传音道:“杀招?冥圣被曹先生缠住,自顾不暇,方圆百里内,无人能赶来解围,伤害到我。陪我消耗内力,你绝非敌手。”

他不相信,任真骑虎难下,还会藏有致命杀招。接下来,他只需耐心把任真拖垮,天眼神通不攻自破,他就能恢复自由。

可惜他不知道,任真体内暗藏玄机,有整座脉泉的灵力作倚仗,真力滔滔不绝,根本不会枯竭。

任真明白他的意思,冷笑道:“不妨告诉你,天眼明明长在我的左手上,但我的右手也一直在对着你。”

无心姿势静止,始终昂首仰望空中飞剑,当然无法看见他的动作。

他没说谎,他的右手确实正对无心,散发出无数精沛的真元,呈玄青色,意蕴奇妙。它们无法冲进金光内,只能氤氲在外围,跟无心隔空相对,不知有何用途。

无心有恃无恐,反问道:“那又如何?”

天眼禁锢万物,任真若想出招伤到他,就意味着,得先解开他身畔的禁锢。到时,他又岂会害怕任真的杀招?

任真答道:“你就等死吧!”

说罢,他闭上眼眸,不再跟无心作口舌之辩。

在他识海里,海棠的话音响起,透着惊喜之意,“我感知到你的位置了!”

两人之间的本命关联,仅限于心意和真力相通,随时保持感应,然而此时,海棠却说,她能感知到他的位置,这太匪夷所思了。

任真暗松口气,欣喜道:“幸好,李老头没糊弄我。《两仪参同契》果然精妙,能让相隔万里的人共享方位,确认协战地点。”

共享,协战,这两个词汇有些现代化,海棠虽听起来别扭,但她最近苦修参同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参同契第七层,叫明两知窍,可以由多人共修。臻至大成时,一名修炼者启用此道法,同修的另外几人就立即感知到,相隔遥遥万里,也能确认出方位,发出攻击配合。

参同契的强大威力在于,能让共修者的攻击迅速穿梭空间,以最少的消耗、最快的速度,赶到战斗现场,协助发起者攻击敌人。

简言之,任真可以万里借剑。

他以左手天眼禁锢无心,右手排出的道法功力,就是参同契。

此法一起,不止是北方的海棠,连远在南方的李凤首,也能同时感知到,任真正在求救。

只要这两人齐施参同契,轰出各自最强一击,那么,它们就能根据任真右手的定位,无论天涯海角,都能火速赶去救援。

杀无心的剑,也就有了。

……

……

北方,长安城。

海棠坐在义字脉泉里,豁然睁眼。

她双掌如钩,猛然前伸,霎时间,脉泉里的灵气暴动,气浪翻滚着,急遽朝她涌来。

灵气汇聚,在她双掌前方,凝成一道巨大剑气,足足有十余丈之长,横亘在脉泉里。

它洁白通透,真力精纯,浑身弥漫着道道凌厉剑气,锋锐刺眼,杀意澎湃,令人不敢直视。

她的双掌表面,玄青色真元疾速流转,也是在催动参同契。

她大喝一声,双掌齐出,全力轰向虚空。

嗖……

巨剑冲天而起,激射上天穹,掀起一阵狂暴的气浪,使得皇城大地剧烈颤抖起来。

如果任真目睹这副画面,或许会感慨一句。

这是火箭升空呐。

与此同时。

勤政殿。

女帝站立不稳,险些倒地。

木屋。

元本溪面前,枰上棋子震荡而起,散落一地。

典狱。

萧夜雨心脏抽搐,铁伞从阴影内刺出,自行跃入手中。

文圣庙。

颜渊捧卷读书,桌上葫芦猝然倾倒,饮水尽洒。

四人感应强烈,同时走到窗前。

他们抬首,目睹那道巨剑消失在云端。

……

……

南方,昆嵛山。

两名老者坐在磻溪边。

老道士临渊羡鱼,黑衣老者闭目养神。

忽然间,黑衣老者眉尖猛挑,睁开眼时,瞳眸里激射出寒光。

“不好,小家伙有难了!”

老道士一怔,转身问道:“师弟,你……”

李凤首跳起,走到溪旁,急切地道:“全真道的气数传承,该不该救?”

长春真人目光骤凝,“你指的是那株新莲?”

不待师兄应允,李凤首开始卷袖子,“三叔夸下海口,说后手够硬,帮你撑足场子,今天就算倾家荡产,也不能让你出事!”

长春真人大惊,一把拉住他,“云龙,你要干什么?”

李凤首跺脚,神情焦急,“上次你不是答应我,愿意把这潭气运借走吗!”

长春真人色变,参同契是从他手里传出去的,李凤首这么一说,他就猜出了原委。

“云龙,你这是把全真道都赌上啊!”

李凤首猛然发力,挣脱师兄的阻拦,如饿虎扑食一般,双掌前抓,卷起磻溪里的大量泉水。

泉水凝成一道圆融的水球,下方磻溪里,无数气泡冒出,攒射出道道灵力,尽数注入水球里。

“师兄,要是赌赢了,整个北境,都将是咱们全真道的!”

水球拉长变形,渐渐地,衍化成一道巨剑,伫立在溪上,威风凛凛。

李老头昂首,不看慌乱的老道士一眼,双掌真力暴动,擎起这道巨剑,径直刺向高空。

巨剑呼啸蹿升,凭空消失。

两名老者抬头,兀自怔在那里。

……

……

邙山深处。

天穹风云变色。

山谷上方的虚空两侧,忽然扭曲变形,显现出两道漩涡。

漩涡愈演愈烈,深处各有一道黑影冲出。

两剑横跨南北,纵横天地而来。

直直杀向无心。

第401章 海棠的危机

两剑甫一出现,剑意绞杀之下,战场气氛变得狂乱而阴冷。

这两剑,分别出自儒家和道家全真派,各自凝聚一道气数,气贯长虹,杀机凛然,其威力已不能用单纯的道行境界去衡量。

它们纵横万里而来,前后刺杀向无心,那么,八境便不再坚不可摧,无心能否抵抗得住,成了难以预料的悬念。

至少,眼前他没法躲避,只能被动地硬扛,受冲撞损伤在所难免。

任真煞费苦心,不惜底牌尽出,才终于营造出眼前的局面。

为了施展天眼神通,牢牢禁锢对方的身形,他只能尝试临场破境,承担巨大风险;

为了化解无心的袭击,他耗费掉那张宝贵的护身符;

为了打破僵局,锁定胜利,他连杀手锏参同契都亮出来,大费周章,才借来这两剑。

以六境胜八境,在正常情况下,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奇迹。任真以命相拼,没有放弃战斗,无论是否杀死无心,能把对方逼到这种地步,让奇迹上演,他就已经赢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至于最终结果,不是他能决定的。

金光笼罩下,无心感知到两道杀机的降临,脸上浮出惶恐之色,惊呼道:“两仪参同契……你怎么会道家功法!”

谷里没有强者降临,那两剑不可能凭空冒出,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任真从别处征调而来。

无心毕竟见识渊博,很快猜出,这大概就是全真道的绝学。但他想不通,全真道早已式微,为何这门功法出现在任真手上,为何南晋情报里没有记载这一项。

任真闻言,脸色阴沉。

既然无心识出参同契,那就必须杀死他,绝不能放虎归山。否则,真相水落石出,李老头将会面临杀身之祸。

他踏前一步,寒声道:“被两道法力碾压,你死得不冤!”

说罢,他擎起右手,驾驭着两道巨剑,刺向无心。

由于担心对方逃遁,他不敢撤走天眼禁制。两剑缓缓刺进金光,速度并不快,但极具威势,剑锋每前进一寸,空间便受挤压而破裂。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同时,剑的尺寸也相应缩小。

时间渐渐流逝,两剑一前一后,深入金光中,离无心越来越近。

任真汗如雨下,同时驾驭金光和双剑,神经一直紧绷,生怕出现意外,断送大好形势。

终于,两剑距离无心的心脏只差分毫,他绝无幸理,任真知道,已大功告成。

他松了口气,豪迈大笑,“慢刀子杀人,还真费劲。不过,能杀死一名大宗师,再辛苦也值了!”

若非面对的是八境强者,他也不必如此麻烦。

他神情专注,盯着剑尖,暴喝一声,左手撤掉天眼金光,与此同时,他右手疾速前推,在金光脱离的刹那,将两道剑芒刺进无心体内。

嗤!

两剑前后夹击,同时洞彻无心的心脏部位。

心脏是人体的要害,被两剑牢牢扎透,普通伤者会立即死亡,就算是八境大宗师,毕竟也是人,也难逃一死。

无心脸色煞白,瞬时瘫软倒地。在他的心脏处,赫然被刺出一个透明窟窿,鲜血狂喷,甚至能隐约看见内部器官,血腥到极点。

看到这一幕,任真长吐浊气,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

尘埃落定后,山谷里大风呼啸。

这时他才感觉到,剧烈痛楚袭遍全身,快要将他冲垮。

刚才之所以能跟无心对峙,完全是靠意志力硬撑着。最初的当头棒喝,其后的强行破境,都对身体造成可怕损伤,已濒临承受极限。

他无力再参与外界混战,只好就地静坐疗伤。

“最后一道伏兵既出,陈庆之插翅难逃,此战必然大获全胜!”

他闭上眼,想起这些,嘴角噙着笑意。

忽然,寂静山谷里响起一道孱弱的话音,“等着吧,我必报今日之仇……”

任真睁眼,不由大吃一惊。

无心又站了起来!

任真毫不犹豫,从原地跳起,挥动左掌,天眼金光再次扫向无心。

然而,无心已有防备,身躯急遽倒退,弹射上高空,避开任真的禁锢。他浑身是血,身躯颤巍巍,伤口还在快速流血。

“你以为,这样就能杀死我?”

他死死盯着任真,眼神如毒蛇一般,狠戾可怕。

任真直冒冷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异地道:“你怎么会没死!”

他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他刚才就该割下无心的头颅,将其乱刃分尸。

无心狞笑一声,嗓音沙哑凄厉,再无半点曾经的高僧气度。

“蠢货,你做梦也想不到,我的心脏是右侧!哈哈!”

大笑扯到破碎的左肺,鲜血再次狂涌,他剧烈咳嗽起来。

任真哑然失语,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怪不得叫无心,心脏本就不在正常位置上。

果然人算不如天算。

他攥着剑,忍着浑身剧痛,踏步向前,“来,让我再刺一剑!”

他看得出,无心伤及肺腑,失血过多,此时极度虚弱,状况远比他糟糕得多。只要他咬牙硬拼,无心招架不住,必会当场陨落。

无心见状,情知保命要紧,不顾一切后退,狼狈逃向远方。

任真追出不远,体内痛楚猝然爆发,再也支撑不住,踉跄跌倒在地。

他动弹不得,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只觉头晕目眩,快要崩溃昏迷。

意识昏沉之间,他脑海里浮现的,依然是海棠的容貌。

“赶快收拾动身,你那里要有大麻烦了……”

海棠感应到他的严峻伤势,心急如焚,颤声说道:“别再消耗神念了,战场危机丛生,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任真自然知道,不能躺在这里,然而,他的伤势太重,已经动弹不了。

他闭着眼,在心里默念道:“你听我说,京城是萧铁伞的地盘,你斩出那一剑,肯定会惊动他。他对你的剑太熟悉,很可能会生疑。你必须立即出宫……”

他意识渐渐模糊,却不能晕厥过去,咬牙硬撑着,担忧海棠的危急处境。

“若有人阻拦,你就说,咱俩双修,你感知到我的危机,刚才那一剑,就是为了救我。我伤势很重,你必须得来,谁若挡你,唐军的内乱将无法平息……”

他争分夺秒,来不及详细解释。

海棠的嗓音慌乱无措,“别说了,我马上去找你!”

任真脑海渐渐空白,嗫嚅道:“一定得离开,南晋要反击了……”

话还没说完,他当场晕厥。

第402章 拦路盘问

长安城。

智字脉泉位于皇城后方,四周被上林苑包围,皇宫是进出唯一的通道。

得到任真昏迷前的嘱咐,海棠不敢拖延,立即走出脉泉,想赶在萧铁伞察觉之前,悄悄溜出皇城,逃离长安。

她屏息凝神,穿梭在皇宫的荫道间,身形飘忽闪烁。到处巡逻的军士,对她的行踪毫无察觉。

崇文殿前,有座白玉石铺成的宏大广场,视野开阔,是正常出入的必经之地。只要跨过这座广场,再接受最后几道关卡的检查,她就能逃脱樊笼,避开杀身之祸。

踏在白石板上,她步伐渐快,眼眸里看到希望。

然而,走到广场中央时,她神色骤凝,停滞在那里。

前方尽头,一名黑衣男子伫立,腋下夹着铁伞,静静注视着她,挡住了去路。

萧夜雨执掌朱雀阵,神念极其强盛,只要他想监视某人,休说在皇宫,即使是京城最偏僻的角落,也会出现在他的感应之内。

半柱香前,大地陡然震动,那道巨剑从脉泉里冲出,消失在云端,这一切都无法逃过他的眼睛。

他能精确感知到,是海棠轰出了那一剑。鉴于她的目标只是虚空,并未对任何人构成威胁,他便没有启动朱雀阵,拦截住那道巨剑。

然而,那一剑令他在震撼之余,生出某种久违的感觉。

他此生将剑圣当成宿敌,明暗交手数十次,对海棠的剑意再熟悉不过。从刚才那一剑里,他敏锐地辨别出宿敌的气息。

正如当初拍卖剑经那样,凡是跟剑圣有关的线索,都会激起他的战意,诱使他前去查探,争取找到杀死剑圣的方式。

于是,在那一瞬间,他便锁定了海棠的气机。无论她从哪个方位逃走,都会被他半路截下。

看到他现身,海棠心头暗凛。

她紧赶慢赶,眼看就要逃走,偏偏在最后关头,任真担心的情形还是发生了。

对手往往是最了解自己的人。萧铁伞不仅是京城最强,更精心研究过她的性情习惯,如今他既已生疑,一旦仔细盘问,从中看出破绽,她就将陷入巨大的危机。

这一道考验,直接关系她的生死。

她迅速平复心神,继续前行,走到萧铁伞面前,低头行礼道:“妾身给萧大人请安。”

来京城后,她并非初次跟萧铁伞相见。那夜在拍卖会场,她曾以任真妻子的身份挺身而出,跟萧铁伞对峙过。故而,两人在明面上也算相识。

萧铁伞无动于衷,眼皮不眨一下,沙哑地道:“蔡夫人,刚才那一剑,是怎么回事?”

海棠抬头,眉宇间浮出忧虑之情,却非伪装,而是发自肺腑的焦急。

“大人有所不知,妾身跟我家夫君……嗯,行双修之法,彼此心意相通。刚才我在脉泉里打坐,感知到他陷入险境,危在旦夕,便拼力凝出一剑,以秘法隔空助他!”

这是任真早就铺垫过的说辞,也是客观事实,不怕对方盘问。

萧铁伞面无表情,记得任真曾当面提过这茬,便冷冷盯着海棠的面容,问道:“隔空助他?夫人休要诳我,世间竟有这等玄妙功法?”

海棠忧心忡忡地道:“此刻,南方正战火如荼,侯爷身负重伤,险些丧命,相信过不了多久,军报就会送来京城。到时大人自会知晓,妾身不敢骗您,那一剑的确去了南方战场。”

萧铁伞踱步,仔细打量着她上下,锲而不舍地问道:“如果所言属实,那么,夫人的道行着实高深。我倒想请教,你师承何处?刚才的剑法由谁传授?”

海棠没有犹豫,温声答道:“禀大人,妾身只是略通皮毛而已,在您面前,岂敢自称高深。我修行剑道,受夫君悉心指点,尚不知更深的学派渊源,恐让方家贻笑。”

她听得出,萧铁伞果然从那一剑里,感知到她昔日剑法的神韵。她早有心理准备,将事情统统推到任真头上。

任真曾当众宣布过,他将剑圣首徒收进麾下,从而得到剑圣绝学。那么,她再通过他学剑,出剑时显露剑圣风骨,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萧铁伞纵然生疑,没有证据推翻任真事先做好的功课,便没法进一步证明,她就是剑圣本人。

她谦逊颔首,仪态淑婉端庄,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气质。尤其是这一低头的韵味,简直柔美到极点。

萧铁伞看着她,神情恍惚。

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吹水侯夫人,容颜绝美,体态婀娜曼妙,堪称绝世佳人。若说她是男子,是剑圣,绝对无人敢相信。

男子都生得这般俏丽动人,还让不让世间的女子们活了?

“这么有女人味,难道真是我太多疑?”

他暗暗摇头,心里那股猜测开始动摇,同时又感到困惑。

如此花容月貌,为何他越认真端详,越能看出一抹熟悉的神采?

他眉关紧锁,心知继续在那一剑上盘问,不会有结果,于是转而问道:“我看夫人行色匆匆,似乎是想出宫?”

海棠点头。

萧铁伞盯着她,继续问道:“既然如此,你可曾得到陛下准许?”

这是明知故问。从海棠走出脉泉的那一刻起,他便密切关注着她的动向,丝毫没有懈怠。

海棠戚戚地道:“家里忽有急事,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向陛下请示。恕妾身斗胆,陛下召我进宫疗伤,这是恩赐,并非拘禁。事急从权,我急着回家,不必去打扰她的清静吧?”

她心里冒出很不好的预感。

萧夜雨不置可否,笑容玩味,“急事?是什么急事,无需外人进宫通禀,你就能不得自知?”

海棠原本不想直说,自己要离开长安,这样会引出更多麻烦。如此一来,她只能和盘托出。

“我刚才说过,侯爷在战场负伤,性命垂危,我必须立即赶去,助他疗伤。我二人行双修之法,唯有我在他身边,运功配合,他才能尽快恢复。此时他危在旦夕,我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焦急之下,她不自觉地跺脚,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萧铁伞闻言,眉尖猛然挑起,“你想出城?!”

第403章 她就是顾剑棠

无论萧铁伞的猜测能否证实,只要海棠还在京城,逃不出他的手心,来日方长,可以慢慢观察,一切都好说。

如果放她走,就不止是怀疑身份这么简单了。

女帝之所以把她留下来,就是当作人质,用以牵制掌控战局的任真。人质逃脱,相当于解开套在野马脖子上的缰绳,没人敢保证,任真不会失去控制,做出对北唐不利的举动。

萧铁伞深知其中利害关系,不禁色变,下意识地捏住伞柄。

海棠对凶险恍若未知,点头补充道:“就在刚才,我夫君已重伤昏迷。他最后告诉我,唐军内部发生叛乱,十万火急,如果不尽快救治他,战局绝对会失控!”

任真昏沉之际,来不及解释,仓促说了一句,“谁若挡你,唐军的内乱将无法平息”。这话没头没脑,海棠没弄懂意思,只能理解为,这是在拿前线军情,威胁朝廷放她走。

至于所谓的叛乱,究竟是指什么,她也一无所知。

萧铁伞瞳孔收缩,再次一惊,“你说什么?前线发生了叛乱?”

光是声势浩大的晋军入侵,就已令北唐岌岌可危,更何况,北方还有旧皇族蛰伏,蠢蠢欲动,如今朝廷腹背受敌,再承受不了任何打击。

在这节骨眼上,一旦唐军爆发叛变,军心大乱,那就不只是雪上加霜,更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海棠所言属实,那么,南方战局处于最危急关头,正需要有人站出来,力挽狂澜,稳定局面,防止更多军队倒戈易帜。有足够能力和气魄担当此任的,似乎只有任真。

如此说来,的确应该放海棠前去,帮助任真尽快恢复,主持大局。这是最合情理的选择。

然而,萧铁伞出身兵家,临危不乱,定力过人,心思急转之下,迅速想到另一种可能性。

会不会,叛乱的就是吹水侯!

如果真是这种情况,那么,海棠的匆匆逃离,就更加合情合理。

萧铁伞眼眸微眯,盯着神色焦急的海棠,说道:“前线有变,此事干系太大,我做不了主。你要跟我前去面圣!”

海棠闻言,备感苦恼。她知道,自己并没说谎,任真昏迷不醒,生死未卜,她必须尽快赶去,不敢延误。任真又再三叮嘱,出于自身安危考虑,她也得立即离开。

如果去见女帝,对方肯定还会跟上次一样,百般推辞,不肯放她离开。重回牢笼后,再想翻脸,也为时已晚。

这就是一场赌博,押上她的性命,去赌女帝是否放人。

海棠不敢妥协,愤然道:“萧大人,你何苦跟一介女流为难!前线有变,让我去救人,这还需要犹豫吗?如果耽误救治,我家夫君遭遇不测,那才是干系重大!”

萧铁伞不为所动,冷冷地道:“谁知道,你所说是真是假?”

好话说尽,海棠再也按捺不住强硬脾气,勃然大怒,“怀疑我撒谎?亏你说得出口!上次我夫君明明中毒,是谁信誓旦旦,骗我说他安然无恙!”

萧铁伞顿时语塞。

上次的事情,他有所耳闻。海棠求见女帝,说感知到任真出了意外,生死未卜,恳求前去探视。女帝心存疑虑,分明收到前线军报,依然谎称没事,不肯放人。

要说撒谎,也是女帝失信在前。过后的情报证明,任真的确中毒昏迷,当时海棠的哀求并没有诈,真是一心救夫,不像他们猜忌的那样,暗藏诡计。

今日,同样的情形再度上演。她又感应到任真的状况,双方争执不下,有说谎前例的一方,哪还有脸面质疑另一方说谎!

海棠漠然盯着萧铁伞,险些就要上演经典的“皱眉必杀人”,还好及时克制住,没有露出破绽。

“萧大人,我关心夫君安危,被逼到这份儿上,不妨有话直说。我不肯觐见陛下,是给双方保留余地。否则,当面翻出上次的事情,你认为,陛下的脸色会好看么!”

萧铁伞表情凝固。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当面戳穿女帝的丑恶嘴脸,确实不是明智之举。而海棠救夫心切,只要被逼急了,势必会提起这茬,既然如此,何苦再让这俩女人见面?

况且,任真率兵在外,左右前线战局,如果欺辱海棠太甚,让任真醒来后知道,君臣之间的关系将会变僵,也绝非好事。

萧铁伞神情变幻,沉声问道:“听你的话意,哪怕不惜犯圣怒,今天你也要去前线?”

海棠心思敏捷,反问道:“请教萧大人,如果换做是你,你的意中人人身陷囹圄,你会不会……”

她深知,萧铁伞虽心狠手辣,却有一片痴情,苦恋女帝半生,不惜放弃自由,甘当鹰犬,在深宫里相伴。拿这点打动他,或许能说得通。

萧铁伞眉头猛皱,抬手打断她的话,“你若胸怀坦荡,真想去救吹水侯,那就这样,让我先把你的穴道封住,定在这里。我去商议一番,尽快给你回复,如何?”

他现在不想让她面圣,又不敢自作主张放人,于是决定,先把她留住,自己去找元本溪。

论智谋决策,谁能比得上国士?

海棠一怔,沉默片刻后,凛然道:“好,不过时间紧迫,你得快去快回。”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别无选择。

凭单枪匹马,就想杀出长安城,这是白日做梦。既然无法悄悄逃走,她就只能拿命赌这一把。

萧铁伞点头,不再废话,抬手封住她的穴道后,迅速离开此地。

片刻后,他来到那座木屋。

元本溪早有感知,正站在窗前,平静望着他。

“何事?”

萧铁伞停在屋外,没再近前,言简意赅,“你的弟妹想离开,去前线救夫。据她所说,前线发生叛乱,急需蔡酒诗伤愈,主持大局。”

元本溪目光骤凝。

精明如他,瞬间便想通各种可能性。放不放人,关系到女帝对任真的掌控,看似微不足道,实则说明,任真身上也有变数。

“陛下的意思呢?”

萧铁伞苦笑,“上次中毒的事,你应该知道,还要让她为难两回吗?”

元本溪听懂了,这正是来找他商量的苦衷。他看着萧铁伞,继续问道:“你的意思呢?”

萧铁伞没立即回答,沉默一会儿,才开口道:“不瞒你说,刚才跟那妇人说话时,我一直有种很荒诞的感觉。”

他摩挲着伞柄,脑海里浮现出海棠的神态,又回想着当年交手无数次的那位宿敌,眼里泛起迷雾。

“我怀疑,她就是顾剑棠。”

元本溪怔住,“你在说什么?”

第404章 看过他的丁丁

(二合一,这是今天的两更。这一章恰好是404,你们说这是不是天意?)

怀疑一名绝色美女是男人,而且还是有夫之妇,这话听起来太荒唐。

元本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萧铁伞知道,这难以置信,解释道:“容貌装扮或许能更换,掩人耳目,但不同人对剑道的领悟各有差异,尤其是大宗师,见解独到,带有鲜明的个人色彩,这点总不会变。”

元本溪点头,身为七境巅峰强者,他很认同这一观点。

萧铁伞继续说道:“刚才那一剑,你应该看到了,气贯长虹,锐不可当,其神意堪称当世第一品。那妇人为了救你师弟,拼力出剑,不敢藏私,故而,我从中看出几分昔日顾剑棠的影子……”

元本溪回想着刚才的情景,表情渐渐凝重。

若论剑法,萧铁伞出身兵家,自然见识不凡,也是当世顶尖的高手。若论对剑圣的了解,他更是深入骨髓,绝不会看走眼。既然他察觉到端倪,就不是空穴来风。

“你来商量对策,肯定已经把她拦下了。她是如何解释的?”

萧铁伞答道:“她说是你师弟教的。”

元本溪若有所思,“蔡酒诗修剑,夫子是知道的,他上次进京城,我曾找他确认过。至于孤独九剑的来源,师弟曾在拍卖会上解释过,如此说来,蔡氏能得剑圣神韵,也并非说不通。”

这位二先生,恪守忠孝之道,唯师命是从。董仲舒生前,跟他说过桃山收徒那段事,他便不再质疑任真修剑。

如今斯人已逝,任真又继承先师衣钵,执掌儒家,至少在萧铁伞面前,元本溪还是有意袒护他,不愿让外人看笑话。

萧铁伞沉思着,目光闪烁,“这点我何尝不知?以前我没跟她相处,不曾留意过。刚才交谈时,我仔细观察她的举止神态,虽然她温婉得体,但我还是越看越像,越觉得她身上有股熟悉的气息……”

他怕元本溪不信,又补充道:“你或许认为,我是疑神疑鬼,看谁都像顾剑棠,但你得承认,世间没人比我更熟悉他,哪怕他化成灰,我都能认得出来!”

他感知力敏锐,既然这么说,问题就更麻烦了。

单是放走海棠本身,就令他们犹豫不决,现在又怀疑她是昔日剑圣,在无法查实之前,绝不能轻易放人,纵虎归山。

元本溪走出木屋,来到院里,沉声道:“我尊重你的直觉,既然如此,咱们就分步来,先确定她是不是剑圣,再考虑要不要让她离开。”

萧铁伞抬头,答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来找你,想听听你的主意。接下来该如何鉴别身份?”

元本溪眯着眼,分析道:“她是不是剑圣,看似最简单的办法,是试剑。但她已经解释过,就算你再跟她比斗,也只能说明,她的天赋极佳,不足以得出结论。”

通过剑法辨别,这条路已行不通。

“另一个办法也很简单,是验明正身,却万万不可取。贸然验身,侵犯妇人的名誉贞节,这是奇耻大辱。听说她性子刚烈,一旦闹出人命,咱们没法跟蔡酒诗交代。”

其实他多虑了。海棠根本不怕查,从一开始她就是女扮男装,如今只是恢复真身而已,光明坦荡,越查越能洗清嫌疑。

正确的推理思路应该是,怀疑剑圣到底是男是女。

元本溪到底是智谋过人,心思缜密,“这样,你先让太医替她诊脉,应该能得出大致判断。然后,你再去把薛清舞叫来,我听说她在前线负伤,最近被送回来疗养。”

萧铁伞闻言,眼眸豁亮,“不错!男女脉象有异,让太医查验,不致礼节冒犯。而薛家那小丫头,侍候顾剑棠多年,对他的底细再清楚不过,两人相见,她最容易看出端倪!”

元本溪悠悠道:“这是双重核验。仅仅查证性别,并不足以得出结论,万一,剑圣本来就是女子呢?听起来惊世骇俗,却不能不防,薛家丫头伺候他的起居,最有发言权。”

萧铁伞点头,转身就欲离去。

“且慢!”

元本溪恍然记起某事,把他叫了回来。正是他接下来的这句话,挽救海棠一命。

“别把你的猜测直接告诉薛清舞,你只需带着她,从蔡氏身边经过,让她自己做出判断。如果没认出来,你再委婉试探她。”

萧铁伞不解,看着他问道:“为何?万一她没太留意,看走眼怎么办?”

元本溪沉默片刻,说道:“人呐,最经不起怀疑,只要生出疑心,往往就会越看越像,朝自己臆测的方面靠拢。我并非信不过你们,而是要对师弟负责,保证绝对公平。”

萧铁伞神色微僵。

元本溪又说道:“还有一点,你可能没想过,如果薛清舞存有私心,故意指鹿为马,想陷害我师弟夫妇,又该怎么办?人心隔肚皮,不能不防。”

萧铁伞哑然一笑,“你多虑了吧?”

元本溪摇头,盯着前方的院墙,说道:“据我所知,在大朝试上,我师弟的门徒出手伤过她,毁掉她的容貌。你觉得,她有没有可能迁怒于我师弟,陷害他勾结叛党?”

此时,任真若是在场,听到这话,必定会感激涕零。

为了施展抱负,元本溪尽行阴诡之道,一生残害忠良无数。他绝非善类,然而,他对儒家忠心耿耿,对师尊和师弟没有异心,这点难能可贵。

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任真出事。

若非他心机幽深,察觉到这层恩怨关系,以薛清舞的狠戾性格,真可能会挟私报复,颠倒是非黑白。

他深深看萧铁伞一眼,意味深长,“我公私分明,绝不会放过大逆叛党,然而,我也容不得别人公报私仇,陷害我的师弟。我会替他主持公道!”

之所以说这话,是因为他还清楚地记得,之前传来的军报说,任真在运粮途中,为平息难民暴乱,不惜杀掉萧铁伞的亲侄子。萧铁伞要想报复,眼前正是良机。

很多时候,正是这些被忽略的细节,最容易致命。

这下萧铁伞听懂了,淡漠地道:“公私分明的人,不只有你。蔡酒诗出征在外,掌控着粮草,后院不能起火,这点道理我懂。只要他对得起大唐,就没人敢诬陷他。”

说罢,他转身离开。

他雷厉风行,派太医去体检的同时,又亲自去找薛清舞,将她带进宫。

好在海棠所站的位置,正是进出皇宫的必经之地,当他带着薛清舞回来时,恰好能不着痕迹地从旁边路过。

偌大广场上,海棠孤零零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很是显眼。

薛清舞不可能留意不到,跟她擦肩而过,不由停下脚步,看着她的眼神古怪。

“你怎么在这里?”

薛清舞盯着海棠,轻咦一声。

萧铁伞听得真切,不由脸色微变,克制着波动的情绪,问道:“你认识她?”

他以为,薛清舞认出了侍候多年的剑圣。

只见薛清舞凑上前,定睛看着海棠,答道:“认识,她是吹水侯的夫人,我在拍卖会上见过她一面。”

海棠闻言,心神骤松,吓出一身冷汗。

要说谁对她最熟悉,非剑侍薛清舞莫属。自从进京后,两人从未近距离接触过,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她正直勾勾盯着自己,万一看出端倪,那就真的要命了。

幸好,薛清舞没冒出一句,这人好像剑圣啊……

萧铁伞怅然若失,心有不甘,提醒道:“你认错人了吧?你再好好看看,确定她是吹水侯夫人?”

薛清舞不明就里,随意答道:“大人说笑了,她确是蔡夫人无疑。如果按我们两家的关系论,我还得喊她嫂嫂,怎会认错。对了,她为何一动不动?”

海棠听到这番对话,心情极度复杂。

她很庆幸,薛清舞没看出破绽,同时,她也清醒地看出,萧铁伞这是别有用心,故意带薛清舞来指认,可见,他已经联想到自己的身份。

任真的担忧没错,果然不能再留在京城。

萧铁伞哦了一声,不着痕迹,带着薛清舞继续前行。

走在林荫道上,他锲而不舍,又装作若无其事,继续说道:“有件小事,我一直想问你,只是身份有别,不便登门找你。今天同路,正好说出来。”

薛清舞神态恭谨,深知萧铁伞是御前红人,不敢得罪,“大人请讲,晚辈知无不言。”

萧铁伞说道:“我跟顾剑棠的过节,你想必有所耳闻。这几年,我一直在搜集他的资料,越看他的容貌和画像,越觉得他像女人,男人不可能生得这么美。”

薛清舞认真听着,她确实早就听说两人的恩怨,所以,此时萧铁伞问起这个,不仅不突兀,反而很合情合理。

萧铁伞关心剑圣,仿佛这就是应该的。

平白无故,她哪能联想到,擦肩而过的海棠才是此行的关键。

“你伺候她多年,朝夕形影不离,有没有发现她是女子的迹象?如果真是这样,我倒是可以禀报陛下……”

他没再说下去。

薛清舞心里暗笑,自以为听懂了。

外界盛传,连女帝都被剑圣的美貌迷倒,在寝宫里收藏着剑圣一笑图。如果剑圣真是女子,真相惊世骇俗,那么,女帝就可以死心了,萧铁伞少一轻敌,或许能趁虚而入。

她以为,这就是萧铁伞的动机所在。

在八境大宗师面前,她不敢胡言乱语,况且还涉及陛下,万一陛下恼怒,日后追查起来,她是造谣的始作俑者,那将是欺君之罪。

她温声答道:“恕奴婢眼拙,没能察觉到类似迹象。那个逆贼,确实生得俊美,然而脾气刚烈暴躁,从其他方面看,也是男子无疑。”

不为人知的是,她虽是剑圣的侍女,其实并不像普通侍女那样,早晚伺候更衣沐浴,形影不离,乃至发生不可描述的异性主仆关系。

海棠生性孤僻,再加上女扮男装,不敢让薛清舞近身,故而待她态度冷淡,恨不得拒于千里之外,不给她找出破绽的机会,更别提肌肤相亲。

任真冒充剑圣后,始终不待见薛清舞,也有这个原因在内。

萧铁伞脸色阴沉,情绪有些波动,主观上,他很希望这次能擒住剑圣,雪洗多年来的耻辱。

“你确定?拿不准的话,就别乱说!”

薛清舞身躯一颤,听出他的躁意,姿态愈发谦卑,“大人面前,晚辈不敢信口雌黄,而是有确凿的证据……”

萧铁伞眉尖一挑,转身盯着她,“哦?”

薛清舞忐忑不安,脸颊泛起迷人红晕。忸怩片刻后,她才鼓足勇气,以细微的嗓音答道:“我看过他的……”

她羞赧至极,垂下脑袋,没好意思把那个器官名字说出口。

萧铁伞微怔,此刻心情烦躁,脑筋没转过弯来,训斥道:“把话说清楚,你到底看过什么?”

薛清舞满脸涨红,娇艳欲滴,见他执意追问下去,不知如何是好措辞,羞急之下,不由微微跺脚,抬手指向萧铁伞裆部。

萧铁伞一愣,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是丁丁。

这下轮到他尴尬了。

难怪薛清舞表现得如此娇羞,光天化日之下,拿这方面的话逼问一名少女,怎么看,他都是在调戏她,她不产生误会才怪。

林间沉寂,一股诡异的气氛在荡漾。

萧夜雨干咳一声,向来不擅处理男女关系,急忙调转话题,“你确定就好,既然他是男子,我以后便不再追查这方面了。”

说罢,他大步走向前,匆匆逃离调戏现场。

他误解了她的话意,他以为,她看过剑圣的丁丁,这相当于委婉地表示,两人发生过关系。

那么,剑圣是男人无误,而刚才太医号过脉,非常确定海棠是女儿身。结论不言自明,海棠不是剑圣。

可惜,薛清舞说的压根是另一回事。

她的确看过剑圣的丁丁,但是,那个时间段非常特殊。

那天,她渡过骊江,准备接剑圣北归,然后无意中看见,任真和李老头正在撒尿,针锋相对。

所谓她看过剑圣的丁丁,其实是看了任真的。

这真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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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5章 伞向西

萧铁伞核实身份后,回到元本溪的住处。

元本溪没有进屋,还坐在院里,见他脸色阴沉,情知没能得出他想要的结果,如释重负。

小师弟没出事,于儒家而言,就不必承担责任,也对得起老师的衣钵传承。于朝廷而言,没出现重大委任失误,让粮草落进逆犯手里,便没酿成致命的打击。

这是元本溪最想看到的结果。

他心里松了口气,表情依然波澜不动,转头看向萧铁伞,问道:“如何?”

萧铁伞没落座,站在不远处,沉声道:“是我多疑了。”

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只凭虚无缥缈的直觉,就怀疑一名妇人是剑圣,这听起来太匪夷所思,此事传扬出去,会被人当成笑话听。萧铁伞判断失误,颜面扫地,不想再多提半句。

他不再怀疑海棠的身份,只是始终想不明白,为何会从她身上,看出一些顾剑棠的影子。

元本溪嗯了一声,没有追问细节,淡淡道:“既然打消疑虑,那就回到最初的问题,该不该放她走。你的看法呢?”

萧铁伞嘴角肌肉抽动着,思考片刻,开口答道:“蔡氏通过查验,不代表你师弟绝对可靠。如今形势严峻,人人自危,难保他不会临阵变节,叛国求荣。这个人质,不能放走。”

元本溪盯着地面,琢磨着他的话意,目光犀利,看不出半点病态。

“把她留在手里,咱们能宽心不少。从当初召她进宫,到她两次试图离开,都足以说明,他们夫妻二人感情极深,难舍难分。蔡酒诗心存忌惮,不会置她的死活不顾。”

元本溪眼眸微眯,继续分析道:“不过,事情的棘手之处在于,她说前线大军发生叛乱,急需救醒我师弟戡乱。如果她所言属实,那么,乱军之中,确实离不开他这个大才。”

不久前,任真率军鏖战庐江,力挫白袍军,这份捷报传回京城,满朝欢喜,振奋人心。亲自出城驻扎,阻止敌军渡江,很好地证明了任真的胆识和决心。

从这点来看,任真是值得朝廷信任的,如果唐军真的哗变,有他出面定夺,应该能稳住局势。

“从全局出发,似乎没必要为了区区一名妇人,闹得君臣离心,产生间隙。更何况,上次他还查清云烟茶案,化解朝堂危机,这算是救命之恩。咱们若再处处提防,恐怕会让他心寒……”

说罢,他抬头看向萧铁伞,观察对方的反应。

话说到此处,他的态度已了然。任真出征至今,不负众望,数次证明过忠心,甚至挽救了京城群臣的性命。一味猜忌和掣肘,并不明智,恩威并用,才是上策。

因此他认为,可以放走海棠。

如果任真知道今日情形,应该会颇有感触。他最大的复仇目标之一,就是元本溪,视之为死敌。恰恰又是元本溪,以大局为重,出言劝说萧铁伞,放走他的海棠。

可惜,元本溪没能看透,任真效忠的是北唐,而非女帝武清仪。君臣离心,从一开始就已注定。

萧铁伞皱眉,沉默一会儿,说道:“你说得不无道理,但是,你应该也清楚,墨家的李慕白现身战场,还有个八境瞎子,疑似杨玄机。这俩人不会无故入局,谁敢断定,你师弟不是在同流合污?”

这番猜测,先前颜渊就曾跟他说过,对此他也深感疑惑。不需萧铁伞提醒,他也看得出,任真的交际关系复杂,已远远超出儒家本身。

他站起身,凛然道:“这件事,我跟陛下商议过。既然生出今日变故,就更得提防。放走蔡氏,只是其中一步棋,咱们可以再加后手。”

萧铁伞目光微凝,等着下文。

元本溪继续说道:“军中发生叛乱,绝非儿戏,只靠蔡酒诗处置,我不敢放心。不如这样,你我二人之间,有一位率兵潜入南方,不露痕迹,静观其变。”

萧铁伞恍然大悟,“如果真有叛乱,蔡酒诗难以平息,咱们就化身奇兵,替他稳定局势。如果没有叛乱,或者说,包藏反心的人正是他,那就出手除掉他!”

他总算明白元本溪的用意。是否放走海棠,本身并不是关键,关键在于任真所说的叛乱。只要有人率兵前往,出其不意,那么,所有难题都迎刃而解。

“不错,”元本溪点头,“南线战局焦灼,北海那边又迟迟未动,我和陛下都认为,与其让那支亲军置身事外,不如暂时抽出一部分,拉到战场上,重挫南晋。”

那日颜渊走后,他去找女帝商议对策,就想出这么一条妙计,能暗中定住任真,以防任真生出反心。没想到,今日正好成行。

萧铁伞释然,一切顾虑都消散,痛快地道:“你是陛下的智谋,朝中一应事务都离不开你。舟车劳顿的事,还是让我去吧!”

话虽简短,其中包涵不少深意。

元本溪体弱多病,身体每况愈下,自从春秋落幕后,便再也没离开长安。让他率军征战,不是无法胜任,而是身体不允许。

况且,南晋的八境强者已出现在战场,跟元本溪相比,由萧铁伞前去,对战局产生的意义更重大。

至于京城防卫,如今有文圣颜渊坐镇,应该问题不大。儒家师兄弟虽然不睦,但在天下大势面前,从没含糊过,冲着二师弟在,颜渊也不会造次。

元本溪对自己的病情很清楚,便不假意推辞,交代道:“北海虽按兵不动,却不敢轻视他们。七万亲军,你只能带走三万人,如果南方无事,北方生乱,你还得及时返回。”

萧铁伞点头,深知其中的利害干系。

元本溪迈步,一边走向院外,一边说道:“事不宜迟,咱们分头行动。我去禀报陛下,出面送走蔡氏。你立即动身赶往陇西,调遣亲军南下!”

陇西,在长安城以西,相距不足千里。

那支神秘的亲军,原来一直化整为零,潜伏在陇西。

萧铁伞西出长安,悄无声息,真正的目标并非南晋,而是难辨忠奸的任真。

第406章 叛乱开始了

夏天烈日毒辣,照在人的皮肤上,仿佛着火一般灼热。

任真体内的痛楚太恐怖,以致于令他麻木,已经感觉不到这些。昏迷之间,倒是皮肤的滚烫灼痛,让他从昏迷中渐渐苏醒。

他眼皮微颤,没等缓缓睁开,眉头便紧皱起来。原来是仰面朝天,强盛的日光照射在他面部,不忍直视,他不得不抬手掩面,挣扎着侧过身来。

杨玄机盘膝坐在身旁,听到他的动静,侧身以对。

他身上衣衫褴褛,同样浑身是血,情况并不见得任真好,只是修为更高,形势又不容崩溃,才硬撑到现在。

任真稍有动作,顿时激起剧痛,如群蚁噬身,险些再度晕厥。

他动弹不得,只能乖乖躺在原地,翕动着皴裂的嘴唇,问道:“这是哪里?”

杨玄机嗓音沙哑,“邙山顶峰。”

此时,他们正处在山巅的草甸上,居高临下,俯瞰着远方战场。

此地视线极开阔,将两军交战的场景尽收眼底,可惜,任真身受重伤,无法坐起来观察形势。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问道:“情况如何了?”

日头正从东方升起,尚未当空,显然,他昏迷的时间不长,伏击大战还在进行。

杨玄机眼皮颤动,分明看不见远处的景物,不知为何,却对战况洞若观火,答道:“困兽犹斗,白袍军还在拼死冲杀。”

任真闻言,嘴角微挑,脑补出陈庆之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横冲直撞的情景。

“没逃走就好。只要能全歼晋军主力,我受再重的伤也值了。”

此战意义重大,逆流而上,强行扭转整个战局。南晋的中路精锐被剿灭,就如猛虎被拔掉门牙,损失惨重,休想再吞掉北唐。

化解中路危机,北唐就有更多信心和兵力,去对付另外两路晋军。

这一战,必会炳彪史册,为后世所称颂。

任真眯着眼,看着杨玄机浑身触目惊心的伤口,心疼地问道:“你怎么样?何必拼得这么狠?”

杨玄机身上有些部位,不仅鲜血淋漓,更呈现出诡异的颜色,大概是被曹春风的蛊虫咬伤,伤势惨重。

杨玄机没有回答,咳嗽数声,脸色愈发苍白。

当时他亲眼目睹,无心直奔任真而去,如何能不惦记任真的安危。为了摆脱曹春风的纠缠,他一反常态,弃守强攻,不惜冒着重伤的风险,也要击败曹春风,俨然一副搏命的架势。

曹春风心知肚明,这瞎子之所以拼命,是想去救任真,手上丝毫不敢含糊。两人展开激烈厮杀,出手都狠厉疯狂,结果就是,两败俱伤,谁也没能占据上风。

在曹春风看来,只要能拖延时间,让无心擒走任真,他的目标就实现了。所以,酣斗半个时辰后,他遍体鳞伤,便不再拼命,决然撤离山谷。

当杨玄机赶到时,无心已被击退,任真昏倒在地。

于是,他背起任真,匆忙来到这里,一边疗伤,一边纵观整个战场。

见他不肯说话,任真叹息一声,说道:“好吧,我先闭目休息片刻,要是出现变故,你再叫醒我。”

说是休息,他心事重重,哪敢真的昏睡过去。

他闭目凝神,想着万里之外的那副容貌,在心底默念道:“海棠,你逃出来了吗?”

意念初动,海棠的焦急话音便响起,“你现在是在哪里?周围没有强敌吧?”

任真闻言,心里暖暖的,许久没体验过这种被人惦记的温馨,“没事,杨玄机就在旁边,我这边已无大碍。倒是你,有没有离开皇宫?那里会很凶险!”

这次,武帝派无心来擒他,双方彻底撕破脸皮。他重创无心,接下来,武帝暴怒之下,很可能会向北唐女帝揭穿他的身世,通过这种手段,逼他离开领兵作战的位置,从而扫清晋军的道路。

那种情形一旦发生,首先遇害的就是海棠。所以,她必须赶在南晋反击之前,趁着隔空出剑的由头,借题发挥,逃离长安。

海棠长舒一口气,回答道:“我刚离开长安,此时正在南行的路上。是元本溪送我出来的,你不知道,萧铁伞拦路,我差点就陷入绝境!”

任真心脏怦然一跳,追问道:“怎么,你没告诉他,前线唐军爆发叛乱,急需我站出来主持大局吗?他竟然还敢拦你!”

这个理由,并非他随口编的,而是另有用意。

海棠说道:“他带薛清舞去见我,应该是看出端倪,指望她识破我的身份。幸亏我没暴露破绽,后来元本溪出面,安慰我一番,才把我放出来。”

她并不知道,看似简单的经过背后,还隐藏着一段关于丁丁的大乌龙。她能逃出生天,多亏任真那天撒的一泡尿。(第5章)

任真如释重负。

海棠问道:“你说的叛乱,是什么意思?前线真的爆发叛乱了?”

任真沉声答道:“没有,这是救你脱困的重要名义。当然另外,我打算以平叛为名,除掉夏侯淳,夺走军权。趁这场大战之际,他疏于防备,而我又重伤垂危,此时杀他,最容易得手。”

既然跟南晋撕破脸,明知对方会离间他跟北唐的关系,就得立即行动,夺取军权刻不容缓。只要趁此战威望,将主力军收入麾下,女帝哪怕知情,也会装作不知,带他凯旋之后,再伺机杀他。

这段时间,足够他做很多事。到时鹿死谁手,或未可知。

对于这些计划,他胸有成竹。如果不出意外,稍后大战尘埃落定,他就可以开始行动,引诱夏侯淳上钩。

此时他并不知道,当海棠离开京城的那一刻,萧铁伞也出动了。等他夺权成功,萧铁伞也就率领亲军潜近,可以偷袭除掉他。

“如果不出意外”,往往就容易出意外。

大战之前,杨玄机曾卜过一卦,得出未济卦,昭示着此战注定变数重重,不会如任真预料中那样顺利。

果然,意外陡生。

任真闭着眼,正在跟海棠神念交流,这时,杨玄机厉声喊道:“不好,陈庆之要突围了!”

任真猛然惊醒,再顾不上疼痛,紧咬着牙关,坐了起来。

他眯起眼眸,紧紧盯着远方战场间,只见一条白色长龙攒动,正朝西北角的空隙杀去,行将冲出巨大包围圈。

见此情形,任真勃然大怒,不由以拳用力捶地,骂道:“妈个逼的!王桀人呢!”

他记得很清楚,按照战前的部署,西北角那个位置,是由敬侯李存啸派军去围堵。而王桀奉命在敬侯麾下当副将,正是他负责配合这次作战。

偏偏在最紧要关头,西北角一片空荡,竟然没看到王桀的影子!

那位北境之王,把整个北境给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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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7章 奇兵北上

先前在大朝试上,任真和王桀有一面之缘,对此人的身世略有了解。

王桀是北唐名将王彦章的爱子,当年为救先帝,他父亲战死疆场,先帝吊唁时出于怜惜,随口许下日后封王的承诺。然而,先帝早逝,女帝继位,敕封落为空谈。

王桀在嘲讽中长大,为了雪洗耻辱,他卧薪尝胆,奋发修行,凭借强大意志和天赋,跻身云榜首名,成为名副其实的北境之王。

这次出征前,女帝在主持殿试时,曾当众勉励王桀,只要他能立下奇功,驱除强敌,她便替先帝履行诺言,封他为幽王。此言一出,还令在场考生羡慕嫉妒。(第316章)

谁想到,王桀不仅没备受鼓舞,在战场奋力杀敌,反而在围剿战的最关键时刻,没有出现在约定位置上,狠狠坑了北唐一把。

他的军队没到位,原本严密的包围圈便出现缺口,等于为陈庆之让出逃遁的道路。

之前,陈白袍如无头苍蝇,率军到处冲杀,指望误打误撞,拼出一条血路。晋军伤亡非常惨重,眼看就要全部覆灭。

恰在此时,他闯到此处,发现唐军竟留有破绽,不禁欣喜欲狂,一马当先,冲向西北方。

“天不亡我!”

他情绪激动,仰天长啸着,杀出唐军重围。

七千白袍军及剩余残兵紧随其后,似潜龙出渊,绝处逢生。

其他方位的唐军见状,急忙合力掩杀过去,试图堵住缺口,哪还来得及,只能怔在那里,目送白袍军扬长而去。

邙山顶上,任真看到这一幕,顾不上伤势,气得破口痛骂。

北唐本就势弱,为了营造眼前的优势局面,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出这条引蛇出洞之计,让陈白袍陷入重围,来个瓮中捉鳖。为了能获胜,他和杨玄机拼成重伤,也在所不惜。

他自诩算无遗策,却万万没想到,最终打败他的,并非神一样的对手,而是猪一样的队友。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自己人里却出了岔子,拱手让出道路,放陈庆之逃脱,令整盘棋功亏一篑。

斩草不除根,必生后患。陈白袍是何等豪杰,今日让他逃出生天,缓过这口气,他必会卷土重来,再次对北唐构成巨大威胁。

任真气得浑身哆嗦,恨不得立即提剑下山,去把王桀千刀万剐,才能泄心头之恨。

“同样是敬侯的幽州军,西南角那支都已到位,为何西北角的王桀却没来?”

他骂了一会,消停下来,开始揣测其中缘由。

按照战前的三方合谋,血侯兵力充足,愿意调兵二十万来援,而敬侯兵力稍弱,只能抽出十万,分成两拨,从西边赶来合围。

西南角的五万人准时出现,说明敬侯李存啸没违背约定,确实已派出援军。那么,只剩一种可能。

问题出在王桀身上。

杨玄机皱眉思索着,说道:“最近天气正常,不存在行路难一说,晋军又不知情,不会半路拦截。只要王桀愿意,绝对能赶过来,也就是说,他背信弃义,率领那支兵马去了别处。”

任真闻言,脸色阴沉如水,“临场抗命,贻误军机,这是死罪,他又不蠢,很清楚后果的严重性。明知如此,还敢爽约,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他反叛了!”

这种变故,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也是他最不愿看到的。如果可以,他宁愿接受别的结果。

杨玄机听到这份推测,摇头说道:“不可能。如果他真的背叛咱们,跟南晋勾结,完全可以提前泄密,陈庆之就不会中计。陈庆之既然来了,证明南晋事先不知情。”

任真抬头,眺望着远方,陷入沉默。

他知道,杨玄机说得没错,从眼前形势看,王桀确实不像跟南晋一伙。但除了反叛,他又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如果没投靠南晋,王桀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看着战场弥漫的烟尘,目光闪烁不定。

忽然,一股念头从脑海里闪过,他瞳孔骤缩,表情变得极其精彩。

“糟了!这下出大事了!”

……

……

西北方。

某处平原上,一支骑兵正往北前进。

旌旗在疾风中漫卷,上面赫然绣着“幽州”二字。

幽州位于北地,在长安以北,跟北海郡相毗邻。去年冬天,朝局发生动荡,敬侯李存啸被贬出京,接管了幽州的守军。这次国战,他便是率幽州军南下,开往战场。

而这支脱离前线的兵马,正是王桀所率的五万人。

李存啸分配给他的任务,是协助中路军围剿陈庆之。然而,他却并未到达指定埋伏地点,而是一路向北,不知意欲何为。

军队前列,王桀身披黑甲,坐在马上,凝视着前方天地交接的尽头,姿态傲慢嚣张。

在他身旁,一名高大将领并肩同行,毫不掩饰眉宇间的得意之情。由此来看,他的身份并不比王桀低。

王桀提起皮囊,灌了口烈酒,转身瞥向那将领,大笑道:“义兄,咱们苦等多年,这一天终于到了!放眼北唐,没有人是咱们的对手!”

他的语气狂傲至极。

他嘴里的义兄,名叫楼鹤,是土生土长的幽州人。这些年,幽州军的主将频繁更换,如流水一般,唯有楼鹤,一直是铁打的副将,岿然不动。

在幽州军民眼里,他的威望极重,甚至胜过历任主将。他常年跟兵痞子们厮混,深受拥戴,只要他一声令下,愿意赴汤蹈火的追随者不在少数。

今日,他跟王桀无视军令,擅离职守,五万幽州亲信毫不含糊,无人肯离开他的麾下。

此时听到王桀的话,楼鹤接过酒囊,有些惆怅,“可惜只有五万人,没能从李矬子手里带走所有兄弟。”

李矬子,显然是指敬侯李存啸。

王桀哈哈一笑,短发在风中乱舞,“没事,五万人足矣。咱兄弟俩联手,千里突袭,绝对能杀光那娘们儿的私军!”

他嗓音沙哑,话虽粗俗,其中却蕴藏着惊人的意思。这五万兵马的目标,竟然是女帝蓄养的那支亲军!

任真没猜错,王桀真的反了。

只是,他也没猜对,王桀投靠的并不是南晋。

楼鹤闻言,摩挲着腰间的刀柄,笑容阴恻,说道:“只要把那支私军剿灭,武清仪的屏障就荡然无存。接下来,北海大军长驱直入,这天下,就是咱们的了!”

原来,幽州军真正的主人,早就跟相邻的北海郡勾结在一起。而王桀愿意入世,并非真的为了保家卫国,而是想窃取军权,伺机谋反。

女帝暗藏七万亲军,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能引诱北海叛军南下,再一举剿灭,平定叛乱。

她却没能料到,北海高家按兵不动,其实早就洞察玄机,专等南方战局混乱,他们好浑水摸鱼,让王桀率军北上,出其不意,从背后偷袭那支亲军。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北海的杀招不在北海,而是在亲军背后!

王桀深以为然,眼眸微眯,目光怨毒,仿佛已经看到攻破长安、夺取北唐的胜利画面。

他长舒一口气,压抑多年的屈辱和愤恨,今日终于畅快吐尽。

“没人能阻挡,我做北境之王!”

他想要封王,既然别人不给,他就自己动手去抢!

第408章 孤胆白袍袭长安

方向很重要。

不同方向,代表不同选择,对应的是不同命运,得到的是不同结果。

在这场邙山伏击战中,王桀没选择留在西北角,而是一路向北,准备奇袭女帝的亲军。在北方等待着他的,会是意想不到的命运。

当他离开后不久,陈庆之从西北角冲杀出来,拼死摆脱后方唐军的追击。他急需要做的,也是关于方向的选择。

狼狈逃窜出百里后,南晋败军在某处平原歇脚,就地盘点整顿人马。

此时,陈庆之浑身浴血,正半跪在草地上,手里拿着毛巾,一边替心爱的骏马擦拭伤口,一边听取心腹副将的汇报。

“七千白袍卫,一千八百余人阵亡,两千三百人负伤。三十万大军,如今只有……三万人随咱们突围。”

那名副将眼眸通红,紧攥拳头,没再说下去。

听到三十万这个数字,陈庆之拿毛巾的手猝然一颤,旋即恢复稳定,继续耐心地擦拭坐骑。

周围将领都垂下脑袋,为战死的众多同袍默哀。

气氛沉痛而压抑。

来时三十万,走时仅三万,对比差距太过悬殊,这是一场惨不忍睹的败仗。即便到现在,在场很多人依然不敢相信,战无不胜的白袍军神,也会遭遇如此惨痛的败绩。

陈庆之把主力军全押上,志在必得,没想到却一败涂地,这样的结果,让幸存的将士们无法接受,更不知该如何面对江南父老。

覆水难收,此战会成为他们刻骨铭心的耻辱。

他们情绪低沉,将陈庆之围在中央,等候主将安排。

三万败军落荒而逃,此时已深入北唐腹地,远离南方战场。该如何撤退,该退往何方,都是摆在面前的难题。

两界山以北,到处是辽阔平原,这三万人南归途中,极容易暴露行踪。而且,唐军知道陈庆之往西北方向突围,必会严密封锁北境,派兵搜寻他的踪迹。

一旦被发现,到时再次陷入重围,凭这些残兵败将,插翅难逃。

见陈庆之只顾照料战马,一直沉默不言,那名副将终于按捺不住,行礼说道:“大帅,咱们该如何南归,请您示下。”

其他人同样颔首请令。

陈庆之手上忙活着,没有回头,问道:“诸位想撤往何处?”

撤退的方向至关重要。一旦把路线定下来,就算碰到刀山火海,也无法再回头,只能硬着头皮闯到底。

副将转身,环顾其他人一眼,带头发言道:“以末将愚见,咱们倾巢而出,如今既已战败,敌军必会烧毁咱们的军营,庐江断然回不去了。为今之计,只能放弃中路攻势。”

中路军都没了,还哪来的中路攻势。

旁边有人说道:“不错。根据先前军报,下路的赵阔将军攻城拔寨,来势迅猛,位置比上路更靠北。咱们如果去投奔他,路程会更近一些。”

此言一出,得到不少人赞同。

然而,又有人皱眉说道:“咱们这么想,以敌军蔡酒诗的智谋,未必会考虑不到。很可能,他就守在半路上,等着咱们自投罗网。或许应该反其道行之,改投上路的白将军。”

刚才那人心有不甘,微嘲道:“你该不会被敌人杀破胆子了吧?舍近求远,路途拉长,遇袭的风险只会更大!”

沦落至此,大家心情都很烦躁,两拨人迅速争吵起来,莫衷一是。

陈庆之则静立在那里,以手轻捋着马鬃,有些失神。

那名副将见状,干咳一声,示意大家肃静,走上前说道:“末将认为,眼前形势急迫,无论选择哪条线路撤退,都应该当机立断,否则,等敌军布置妥当,再想杀回去会更困难!”

兵贵神速,越是危急时刻,越犹豫不得,必须快刀斩乱麻。

陈白袍乃一代名将,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看他此刻的表现,分明是举棋不定,心里还在权衡局势。

听到这人的规劝,他这才回过神来,转身看向众将领。

“你们的看法,我都知道了。刚才我在想,是不是还有第三条路可走?”

众人俱是一凛。

眼下,北唐境内只剩两支晋军,哪还有第三种选择?难不成主帅是想直接撤回江南?

他们盯着陈庆之,疑惑不解。

陈庆之微微思索,然后说道:“既然咱们孤军深入,杀到北唐腹地,那么,何不放手一搏,继续北上,直捣黄龙?”

众人闻言,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原来他没打算撤退,竟然还想趁势进攻!

陈庆之看着他们的惊愕神情,并没急于解释,而是吩咐道:“取地图来。”

两名部下立即拿出地图,各抻一角,在众将面前展开。

陈庆之走到地图前,伸手圈出其中一处,眯眼说道:“如果我的判断没错,现在咱们应该是在此处。”

众将都凑上前。

“你们看,只要咱们胆大一些,改往东北方向前进,那么,整整上千里内都没有坚城关隘,可以畅通无阻。而北唐的主要战力,都被派上前线,腹地正是空虚之时!”

他用手一拍图上的大片土地,神采飞扬。

“更何况,大家满脑子都想着逃跑,敌方换位思考,也会想当然地认为,咱们一定往南撤退,绝对想不到,咱们会勇往直前,险中求胜!”

说这话时,他伸出手指,从当前位置开始,一路朝北划线。

众人紧盯着那根手指,心脏砰砰直跳。他的话说完了,手指也停下来,最终定格在图中某处。

看着上面标注的俩字,他们的目光狠狠一颤。

长安!

陈庆之是想奇袭千里,直取长安!

孤注一掷,他的野心太大了。

场间鸦雀无声,大家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陈庆之没再看地图,侃侃而谈,“刚才你们争论时,我就是在考虑这条路线。只要咱们足够果断,星夜兼程,就一定能神兵天降,将北唐的君臣们扼杀在睡梦里!”

“这……”

众人神色犹疑,都不知该说啥好。

这个想法实在太疯狂,完全是在搏命。稍有差池,被北唐察觉,他们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到时八面皆敌,那将是真正的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能想出如此奇谋,可谓艺高人胆大。

陈庆之看出他们的胆怯,面色从容,微笑道:“关于粮草问题,我刚才计算过,问题不大,咱们还可以沿途抢掠。至于战斗力,那就更不成问题了。”

无人出声应答。

陈庆之负手,淡淡说道:“穿着白袍的人,我希望,你们还记得自己背负的荣耀。如果真被杀破胆,做不到这点,那还不如跟一千八百位弟兄一样,永远留在邙山。最起码,他们的腰杆子够硬!”

他的话音很轻,落在众人耳中,却如惊雷炸裂,震慑心魄。

许多白袍军士虎躯一颤,陡然挺起腰杆子。

对啊,咱们可是让天下人闻风丧胆的白袍军啊!

咱们驰骋疆场,战无不胜,谱写过无数看似不可能的神话!

咱们怕过谁!

就在这一瞬间,无数人下定了决心。

陈庆之回头瞥视,面无表情,这在其他人看来,更像是透着一股轻蔑意味。

来自王者的蔑视。

“至于没穿白袍的人,我很想知道,你们是否有资格羡慕那身白袍?你们又凭什么配得上加入白袍军,配得上跟我一起,闪耀在后世千百年的史册里!”

其他人心潮澎湃,血脉贲张。

大好南晋儿郎,谁不想追随那一袭白袍,跃马扬鞭,气吞山河。

而此时,陈白袍说了,你们配吗?

你们连追随我的胆量都没有,还有何资格成为传奇?

众目睽睽下,陈庆之纵身上马,最后说道:“此去奔驰千里,陈庆之无以为报。一战功成,千载英名,我与诸君共享这身白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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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9章 庸王的野心

陇西,顾名思义,位于陇山以西。此地山高林险,便于潜伏隐蔽,乃兵家必争之地。

女帝蓄养的私军伪装成村民,就散布在陇西山野各处。

陇西往东数百里,就是京城长安。若东北方的北海叛军大举南下,攻袭长安,这支亲军能借助陇山之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出,半道截击敌军,打个措手不及。

陇西之南,还有一座山脉,叫武山,跟陇山相比,充其量只是小土丘,算不上险峻地形。

早些年,春秋动荡混战,武山曾是一伙匪盗的据点,他们在此安营扎寨,打家劫舍。北唐横扫六国后,这群匪盗被剿除,武山山头随之被荒废。

局势安稳后,由于闹过匪患,平民百姓都不愿住进武山,乃至前往南方的陇西人,心里犹有阴影,也不愿从此地路过。

故而无人知晓,在两个月前,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卫队潜进武山,约有三四千人,在曾经的匪盗营寨里蛰居下来。

这支卫队整日潜藏不出,除了少数采购物资的亲信,几乎无人露头下山,意图隐晦难明。

他们的首领,是一个肥胖如猪的中年人,名叫高瞻。

难以想象,在京城享尽锦衣玉食的庸王,如今会落草为寇,藏匿在旧日的土匪老巢里。

当初,高瞻刚逃出京城,任真便血洗朝臣,令女帝惊慌失措。无奈之下,她采纳元本溪的建议,把这桩命案嫁祸在高瞻头上,声称是他妖言惑众,扰乱民心。

高瞻收到朝中密报后,立即通知南溪山,只留下部分茶农,蓄养的大部分死士火速撤离,随他来到这座武山避难。

虽是仓皇之举,高瞻行事缜密沉稳,绝不像演给世人看的那样憨傻,他选择武山落脚,自有其用意。

为防不测,他跟北海老家暗中通气,保持密切联系,早就根据蛛丝马迹,猜出女帝私养亲军的行迹。陇西靠近京城,战略意义重大,很有可能,那支亲军就潜伏在此地。

所以,眼看北海即将趁乱起兵,大战将至,他没有率领死士逃亡北海,而是来到陇西边缘,藏到那支亲军的背后,耐心等候战机。

敏锐的嗅觉告诉他,武山这处小地方,看似不起眼,将来肯定会爆发一场大战,足以影响全局。

前不久,朝廷主力南下后,北海方面主动派来信使,告诉他会有一支奇兵北上,跟他汇合一处,偷袭剿灭女帝的私军。

信使所说的那支兵马,就是王桀所率的幽州卫。按照王桀最新发来的军报,他们即将到达武山。

确认时间后,高瞻父子不敢拖延,立即命令手下收拾行囊,将事先为王桀筹措好的粮草装上车,准备合兵进击。

此时,他们收拾妥当,正潜伏在山间密林里,等候王桀的到来。

数月清苦度日,世子高基消瘦不少,他父亲的一身赘肉却丝毫未减,反倒显得更富态了。

高基倚在一株大树下,嘴里叼着草杆,目光则盯着远方山下的大路,“爹,我还是觉得这事不靠谱……”

庸王高瞻带着斗笠,靠在旁边闭目养神,悠然道:“待会儿动手的又不是你,你就甭操这些闲心了,安安稳稳地当你的少主吧!”

高基闻言,瞥一眼父亲下巴耷拉着的赘肉,有些不安,“凭咱们这点人,真能斗得过他们?王桀不是说了么,他们足足有五万精兵!”

高瞻表情波澜不惊,答道:“五万又如何?擒贼先擒王,只要我出手,把楼鹤那小子杀了,军心立时涣散,谁还敢跟咱们为敌?”

听这对父子的话意,要跟那五万人合并是不假,却并非听楼鹤和王桀调遣,而是想取而代之,将他们一口吞并。

如此来看,他们藏在这里,是要伏击王桀所部。

高基嘿嘿一笑,“这倒是。休说楼鹤王桀之辈,就算是八……”

话没说完,高瞻陡然睁眼,狠狠一瞪。高基明白他的意思,叹息道:“咱们被软禁在长安,一直装傻装孙子,没能攒下家底,事到临头,也只能全靠你了。”

高瞻没投靠北海,是很明智之举。这些年,他羁留京城,无法控制北海祖地,虽然都姓高,都是正统皇家血脉,但说白了,只能算是盟友,他并不是北海的主人。

手里没兵,腰杆子就不硬,如果他去北海避难,就属于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行事,最多被人当成号召伐武的大旗,不可能获得实权。细想起来,其实跟在京城无异。

他胸藏野心,觊觎天下,岂会甘心俯首称臣,所以才藏在这里,打算先把王桀的兵马夺下,作为积蓄实力的第一步。

见儿子面露沮丧,他拍拍肩膀,鼓励道:“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还有啥好怕的?有我在,这就足够了!”

他微微一笑,眼神桀骜,透着强大的自信,跟以前判若两人。

忽然,他脸上笑意骤散,起身凝望着北方,如临大敌。

高基见他反应激烈,不由问道:“怎么了?”

高瞻眼眸眯成一线,表情变幻不定,“北方有兵马赶来。”

以他现在的境界,感知力非常强大,能捕捉到数里之外的气机波动,自然能发现,那一道道气息正在朝自己赶来。

高基大惊,连忙起身,“从北方来?难道是武氏的亲军有所察觉,前来围剿咱们?”

如今这时节,北唐境内缺兵少将,有兵马从北方来,极可能是那支亲军出动。高基整日担惊受怕,难免会以为,对方是冲自己而来。

高瞻继续感知着,神情愈发凝重,“让兄弟们藏好,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露面!”

他躲在暗处,很容易感知到那支军队,对方大概也有人在感知此处,他们一旦暴露,战斗在所难免。凭手头这点兵力,他看不到获胜的希望。

高基传完军令,紧张地问道:“怎么样?究竟是谁的兵马?”

高瞻皱眉,感知片刻,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怎么会……是他!”

他不敢相信,坐镇京城的萧铁伞,竟会领兵来到这里。铁伞出马,如果真是冲他而来,那么,麻烦就大了。

高基不明所以,急得直跳脚。

高瞻确认感知无误后,坐回石头上,额头渗出汗珠,“难道我们暴露了?不可能啊……”

他困惑不解。

高基坐立不安,如惊弓之鸟,焦急地看着父亲,催促道:“到底该怎么办?你赶紧发话啊,等到敌军赶来,咱们想跑都跑不了!”

陇西亲军有数万人,而他们父子只有三千死士,根本不够对方塞牙缝,更别说拼命。双方一旦相遇,他们只有逃命的份儿。

高瞻坐在那里,没有要逃的意思,还在盘桓犹豫,“要是抓咱们,只需出动亲军就行,没必要劳驾萧铁伞亲临。能让他放着京城和女人不守,我有这么大的面子吗?”

他隐隐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同寻常。

“不对,这应该是场意外。如果亲军南下作战,必须要取道武山,很可能他只是路过。而我们的位置隐蔽,跟大路也有一段距离,只要别自乱阵脚,就不会被他们察觉。”

他临危不乱,分析着其中的可能性,迅速决定按兵不动。

这时候如果撤退,反而更容易暴露踪迹,引萧铁伞来追杀。

他捋着稀疏胡须,想着其中关节,手忽然一颤,瞳孔里寒光绽放。

“糟了!王桀也正在赶来!”

第410章 显山露水

萧铁伞率亲军南下,需要途径武山,王桀率军北上偷袭亲军,又何尝不是如此。

南来北往,两者相对而行,注定会相遇。他们都不知对方的存在,所以,这会是场遭遇战,谈不上是谁偷袭谁。

某种程度上说,萧铁伞应该感谢任真,以叛乱的名义救走海棠,从而引发他率军南下,若非如此,陇西的亲军仍会蒙在鼓里,被王桀偷袭得手,一举剿灭。

这样的局面,绝非庸王高瞻想看到的。

他想从王桀手里夺走兵权,却不想让这支奇兵被萧铁伞撞见,乃至被歼灭。两者一旦相遇,不止北海的部署落空,他的起家第一步也会泡汤,没法捞到便宜。

高基听见这声惊呼,恍然醒悟,“这下麻烦了,王桀要是碰见对方,打草惊蛇,咱们还怎么偷袭陇西!”

高瞻眉头紧皱,没想过会横生枝节,“离王桀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事已至此,没有别的办法,咱们只能祈祷,两支军队的路线不同,不会撞见吧!”

越担心某事,往往就越容易发生。他既然猜得出,萧铁伞是去南方战场,那么,双方相遇的概率太大。

高基忧虑地道:“听你的意思,眼前咱们按兵不动,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高瞻苦笑道:“要不然?你指望凭咱们这三千人,去跟萧铁伞硬拼?拉倒吧,这个霉头还是留给王桀!”

高基闻言,打了个冷颤,噤若寒蝉。他此时才明白,对手竟是可怕的萧铁伞,那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主动现身了。

两人叫苦的功夫,视线尽头的山口处,滚滚烟尘扬起,萧铁伞的身影率先显现,带领大军狂奔在远方大道上。

高瞻见状,连忙伸手指竖在嘴边,示意后方下属们保持安静,千万别暴露踪迹。

好在他们藏身的位置离大道很远,树木又极浓密,即使是大修行者,只要不近前,也无法看出端倪。更何况,萧铁伞急于赶路,哪有心情留意沿途的风景。

就这样,高瞻等人提心吊胆,目送萧铁伞的军队经过此地,消失在南方山坳里。

高瞻长呼口气,被吓出一身冷汗。他站起身,摘下头顶的斗笠,当作蒲扇呼扇着。

高基心有余悸,跟着起身问道:“他们已经走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担心,咱们可能等不到王桀了……”

萧铁伞毕竟是八境大宗师,刚才那支亲军又是女帝精心蓄养的,战斗力必定异常强大。凭王桀的五万幽州军,能否从他们手上幸免于难,都是个问题。

高瞻望着山道尚未消散的烟尘,幽幽说道:“我粗略估计了一下,刚才经过的兵马,不会超过三万人。而王桀手上有五万人,如果相遇,这仗还有的打。”

高基微哂,准备反驳父亲,高瞻又适时地补充一句,“当然,这是在不考虑萧铁伞的前提下。”

擒贼先擒王,凡是用兵者,都懂这个浅显道理,这也最能体现出大修行者在战争扮演的角色。凭武力冲锋陷阵,于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大修行者们往往能决定局势。

就像刚才高瞻说的那样,只要把王桀和楼鹤杀死,军心就会立即涣散。以萧铁伞的高深道行,也不难做到这点。

高基白了他一眼,“你这不是废话!问题就出在,幽州军无人能匹敌那把铁伞。”

高瞻淡淡一笑,“所以,咱们得跟上去。”

高基微怔,“爹,你打算出手?”

高瞻转过身,朝后方林间招手,示意卫士们动身。

“到了这份上,我不出手也不行了。毕竟关系到高家的复国大业,关键时刻,我必须得帮北海。王桀的兵马要是打光了,还拿什么牵制陇西军?”

说罢,他带上斗笠,挪动着肥胖的身躯下山。

高基愣了一会,健步跟过去,凛然道:“爹,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咱们一旦现身,就会被萧铁伞盯上,你确定能打得过他?”

高瞻走下山坡,布衣里的肥肉都在颤抖,答道:“怎样才算打得过?要是杀死他,我只有一成把握,要是全身而退,那就有九成。”

他神态平和,像是在说很普通的事,看不出情绪波澜。

如果被陌生人听见这话,一定会以为他疯了。萧铁伞高居风云前十,有八境中品修为,你这个连走路都费劲的胖子,有几斤几两,敢夸下如此海口!

高基眼眸豁亮,“乖乖,破境以后,果然扬眉吐气,不像以前那么怂了!”

他深知,自己的父亲虽生在帝王家,却是天纵奇才,绝不像外表那样庸碌。只是,高瞻苦于被权争所羁绊,又害怕惹来杀身之祸,不得不屈心抑志,无法清修,更不敢崭露境界。

逃离京城后,他隐居在深山里,清静无扰,再也不必刻意藏拙。随心所欲后,他沉浸在返璞归真的状态里,修行进展可谓一日千里。

上个月,他更是突破最后一丝界限,成功晋入第八境,跻身大宗师之列。只不过,目前还无人知晓而已。

这些年,他修炼某种佛门功法,肉身防御极其强悍,因此能躲过无数次刺杀。如今踏足八境后,他脱胎换骨,实力远胜往昔,对于扛住萧铁伞的攻击,他充满信心。

接过属下牵来的坐骑,他的肥硕身躯飘然而起,轻盈落在马背上。

他攥着缰绳,悠闲地道:“走吧,咱们去会会萧铁伞!”

高基也纵身上马,并肩同行,调侃道:“老爹,刚才看到萧铁伞时,我怎么没见你这样从容?该不会是装的吧?”

高瞻并未扬鞭狂奔,慢悠悠走在山道上,望着前方答道:“刚才我确实害怕,萧铁伞撞见咱们,就会爆发正面厮杀。但现在不同了,咱们占据心理优势。”

高基琢磨着话意,没有搭腔。

高瞻很喜欢这个儿子,耐心指点道:“如果正面抗衡,咱们以卵击石,绝非对手。但现在,咱们躲在后方,趁他跟王桀拼斗的时候袭击,他必定惊慌失措,震惊于身后还有敌人。”

萧铁伞来的路上没发现敌人,高瞻却突然从后方杀出,就算是一路奇兵。而且,萧铁伞跟前方的幽州军交手后,注意力分散,一时间,也无法摸清高瞻兵力的虚实,就会手忙脚乱,顾此失彼。

“另外,你刚才不还担心,以咱们的人手,无法控制住王桀的精兵吗?现在好了,咱们坐山观虎斗,先让他们厮杀一会儿,最好等王桀战死,再现身袭击,顺利把幽州军收进麾下!”

他气定神闲,并不急于赶路。

高基彻底听懂了,笑骂道:“老混蛋,想不到你这么阴险。如此说来,咱们是志在必得了。”

高瞻摇头,眼里闪过一抹忧色,“只要杀不死萧铁伞,让他败逃回陇西,就会打草惊蛇,原先的偷袭计划也就破灭。到时候,就等着跟那支私军死磕吧!”

如果真是这样,他牵制敌军的火力,更像是替后方的北海做嫁衣。

当然,他不知道,自己也间接帮助了长安方向的陈白袍。

第411章 二士斗白袍

陈庆之率三万败军,从铚县出发,昼夜疾行北上。

过荥阳,被唐将元天穆发觉,派兵袭其后方。陈白袍大怒,亲自擂鼓助威,士气大振,一通鼓尚未停息,骁勇的晋军便登上城墙,攻克荥阳。

此战前后,荥阳军报传至京城,白袍军暴露行踪。同时,晋军从城内掠得粮草补给,并不逡巡逗留,继续轻兵急进。

京城收到军报,群臣震骇。眼看兵锋将至,女帝亲拟诏书,火速前往前线军营调兵,拱卫京畿。然而,陈庆之的来袭太突然,也太迅速,此时才回过神,援兵哪还来得及回援。

一日后,白袍军又破虎牢,歼守军两万,再度补充粮草。此时,他们的千里狂奔已完成大半,离长安越来越近。

北唐危矣。

京城内人心惶惶,动荡不安。一些朝臣已经开始谏言,御驾弃城北逃,暂避陈白袍的锋芒。

女帝怒发冲冠,痛斥群臣,暗中命武安侯杜如晦去陇西,急调亲军前来御敌。然而,杜如晦传回的军报令她始料未及。

王桀率幽州叛军攻袭陇西,在庸王高瞻配合下,跟萧铁伞的亲军激战数日,双方都损伤惨重。战局极度焦灼,七万亲军自顾不暇,已无法抽身而出,迅速赶到京城。

如此一来,在最危急关头,连暗藏的后手都用不上了。

女帝彻底慌乱,不像以往那般淡定,她意识到,最大的危机即将降临。

南方战场不仅发生叛乱,叛军还主动袭击陇西,这里面包涵的信息太多。显然,王桀知道那支秘密亲军的存在,离开前线北上,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叛变的偏偏又是幽州军。他们在北方驻扎多年,若暗藏反心,待时而动,就极可能跟北海勾结在一起。眼前,图穷匕首见,王桀既已缠住为北海设下的私军,那么,北海方面也会有大动作。

在这节骨眼上,南有白袍军奇袭长安,如果北海再揭竿而起,趁虚而入,那么,北唐皇朝无兵可守,就将面临覆灭的危机。

形势迫在眉睫,该怎么办?

女帝身边最信任的能臣,只剩下元本溪。

面对开朝以来最大的乱局,也只能指望这位染病多年的国士,站出来替她出谋划策,保住皇位和江山。

元本溪头脑冷静,立即帮她缕清混乱的思绪。

他认为,当前最棘手的麻烦,是来势汹汹的陈庆之。如果不把他挡住,先守住京城,担心北海叛军都是多余的。

问题在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北海路远,纵然势大,可以缓缓图之,白袍却近在眼前,京城的防卫又很薄弱,兵力捉襟见肘,恐怕很难压制白袍军一路高涨的锐气。

这时候,女帝感到庆幸,幸亏当初没让任真带走整支虎卫,还留下两万人马,驻守在虎丘要塞里。由这支精锐去迎战白袍,最合适不过,但胜算有几成,很难预料。

陈庆之号称军神,纵横疆场一生,除了最近输给任真外,再无败绩。面对如此强大的敌手又该派谁去坐镇虎丘,才能守住最后一道防线?

此战直接关系到京城存亡,绝不容许有失,也就意味着,除了任真之外,还要有人,从不败的白袍手里谋求一胜。

这是个极其艰巨的任务。

元本溪坐在女帝面前,沉默良久,最后才站起身,黯然说了一句。

还是我来吧。

谁能匹敌陈庆之?自任天行逝去后,放眼如今的北唐,似乎只剩下这一份答案。

国士斗白袍。

女帝注视着瘦弱的元本溪,眼眶红润。

元本溪常年殚精竭虑,心神消耗过度,已体虚染疾多年,每况愈下,尤其是这半年,老态愈发明显,不复有昔日的神采。

国士无双,在病重之际,还得亲自上阵,迎战最强劲的对手,不知道还能否重展雄风,如当年那般,羽扇纶巾,于谈笑间,令群敌闻风而逃。

对手是白袍,他并没有必胜的把握。但大厦将倾,他不得不挺起腰杆,力挽狂澜。

次日凌晨,在渺茫白雾中,一代国士离开长安。

……

……

国士这个美称,最初不属于元本溪。

他的前任拥有者,也是一位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他纵横北方六国,游说群雄,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成功挑起五国伐唐,拉开春秋末战的大幕。

廖如神大展手笔时,元本溪还只是初出茅庐的后生,在任天行身边扮演智囊谋士的角色,并没有太煊赫的名望。

成王败寇,乱战的硝烟散去,后来北方一统,春秋国士廖如神,随之退出历史舞台,被囚禁在西陵桃山。

元本溪后来居上,搭上女帝这条线,渐渐崭露锋芒,接连铲除任天行等豪杰,独领风骚。

国士之名,由此易位。

如今,陈白袍孤胆来袭,元本溪亲自迎战,两位豪杰正面交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但无人知晓,在长安城内,上一代国士蛰伏已久,正蠢蠢欲动。

斜谷会战后,廖如神比任真还早一步,来到京城,被梁王武九思奉为座上宾。对于这位春秋魔头,梁王敬若师长,言听计从。

数月前,梁王宴请任真,试图将其收为羽翼,就是廖如神的主意。可惜梁王太蠢,没领会他的用意,不肯放下亲王威仪,最终弄巧成拙。(第222章)

他很是恼怒,懊悔识人不明,恨不得弃梁王而去。但他这次重出江湖,为的是施展才学抱负,有心要搅弄风云,偏偏找不到值得辅佐的明主,只好寄居在梁王府里,待时而动。

今日,听到宫内传出的消息后,他便敏锐意识到,崭露峥嵘的机会到了。

乱世出枭雄,他这位老枭雄,最喜欢的就是,在乱世里浑水摸鱼,彰显自己的高明手段。

他派人把梁王喊进自己屋里。

梁王见他罕见地相邀,欣然赶来,喜悦地道:“数日不见,老先生有何见教?”

廖如神坐在桌旁,耷拉着眼皮,说道:“王爷以为,你的眼光气魄比庸王如何?”

梁王一怔,在旁边坐下,淡淡答道:“别人的话,不敢夸口,跟高瞻那头蠢猪比,本王自问远胜于他!”

为了争夺储君之位,他一直把高瞻当成仇敌,暗中没少派人贬低损毁高瞻的形象。在他眼里,高瞻愚不可及,不配跟他相提并论。

廖如神瞥他一眼,微嘲道:“王爷大概还不知情,据我手下密报,高瞻勾结幽州军,正在跟陛下蓄养的私军激战。至于你,恐怕连私军的存在都不知道。”

梁王脸色骤变。他确实不知道,女帝还藏有私军。

廖如神看在眼里,淡漠地道:“你若志在九五,就不能再这样厮混下去。别的不说,你总得让我看看,你比高瞻究竟强在哪里。”

梁王豁然起身,一揖及地,谦恭地道:“小王的志向和决心,请先生不必怀疑。您知道,这几年我也养精蓄锐,招募些死士,不曾虚度光阴。既然形势有变,恳请先生教我!”

廖如神不置可否,继续说道:“南晋陈庆之来袭,元本溪已经去了虎丘。至于萧铁伞,也被高瞻给留在陇西,脱不开身。如今京城一带空虚,正是你施展拳脚的时机。”

梁王喜上眉梢,抬头试探道:“您是说,让我率人潜进皇宫,趁机……”

话没说完,廖如神已听不下去,一拍桌子,怒气外露,“愚不可及!你总共有多少兵力?就凭区区几百号死士,也想闯宫弑君,你斗得过雪影卫吗!你打得赢颜渊吗!”

他恨啊,自己怎么挑了这个废物!早知今日,他肯定选择追随高瞻,说不定,这会儿都已经攻陷京城了。

梁王醒悟过来,悻悻地道:“是本王愚钝,没能领会您的深意,请您详加指点,我一定洗耳恭听。”

廖如神怒气未消,板着脸说道:“弑君的事,奉劝你别总是装在脑子里。你的当务之急,是先控制一支兵马。手里有兵,你才能伺机起事!”

梁王似懂非懂,“您想让我控制哪支?”

廖如神皱着眉头,“萧铁伞不在,元本溪不在,眼前的长安城里,你就是陛下最亲近的人。你应该主动进宫请缨,承担起皇族的责任,争取能掌控禁军和雪影卫!”

女帝猜忌心重,始终忧虑朝野不服,企图篡权夺位,真正信任的心腹很少。廖如神说得没错,血浓于水,如此情势下,她只能倚仗娘家人,倚仗唯一的亲弟弟。

梁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要他控制京城。

廖如神眯着眼,幽幽地道:“元本溪体虚多病,江河日下,这我是知道的。国士白袍,两虎相斗,必有死伤,到时虎丘分出胜负,咱们的机会也就来了……”

梁王长了记性,这次没贸然表态,静静聆听他的教诲。

廖如神望着屋外,感慨道:“虽然内斗,咱们毕竟都是唐人,南北立场得坚守。一旦元本溪撑不住,那老夫就只好接过虎卫,跟白袍斗上一场!”

群雄逐鹿,京城大乱。

他在此地潜居数月,等着就是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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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2章 龙鹰会

城西,莫家。

若按往常这个时点,莫问天应该正在官衙里坐堂。然而今天,他却没照常当差,而是让次子替他去告病请假,独自待在后花园里,悠闲地吃着早茶。

晨光从墙头照进,洒在他那身朱红色的长袍上,显得红艳贵气,宛如怒放的玫瑰。

他躺在竹椅上,享受着静谧的环境,怡然自得,看不出半分病态。

没去当差,并非因为他偷懒,而是他很清楚,最近正值多事之秋,京城内外将发生很多动乱。在这节骨眼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想操闲心,还不如躲在家里。

白袍军奇袭长安,他被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以京兆府尹的职责,他应该站出来,稳定京城治安,防止发生暴乱。但同时,他又是红衣鹰首,是南晋安插在北唐的密探首领,这时候应该里应外合,制造内乱,协助白袍军攻城。

南晋北唐,谁都不能得罪,他谁也不想帮。当两重身份出现冲突时,他无法再中立不争,那就只能消极逃避,装病置身事外。

这场大战鹿死谁手,他不关心,只需等尘埃落定后,再跑出来山呼万岁就行。在他看来,这就是脚踏两只船的好处,无论谁胜谁负,他都不会翻船落水。

“人到中年不得已,热水杯里泡枸杞……”

他翘起二郎腿,眯着眼,懒散地轻吟这么一句。

不远处有口水井,旁边的槐树梢上,喜鹊窝里叽叽喳喳,仿佛是在回应他。

忽然,那窝喜鹊受到惊吓,从树丛里扑棱飞走,逃之夭夭。

它们显然是看见了,一名白衣男子从井里无声爬出,披头散发,宛如水鬼,静坐在井沿上。

几乎同时,莫鹰首睁开眼眸,仰视着蓝天,眼神深邃。虽感知到对方的现身,他仍然躺在竹椅上,没有起身相迎的打算。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人沉默无言。

无事不登三宝殿,过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白衣男子先开口,“咱们四人里,最享福的是你,我最羡慕的也是你。”

红白紫黑,各司其职。

龙渊堂常年藏在金陵的护城河底,承接绣衣坊的情报生意。只要有人往河里投放油纸袋,龙渊堂就打捞上来,负责讨价还价,再提供相应的讯息。(第2章)

白衣龙首听起来威风,实际就是个水鬼,不得自由。

而黑衣凤首,则天天到处说书,监视金陵一应事务,忙的焦头烂额。至于紫衣猫首,更不用多说,通过青楼妓院的皮肉生意,打探各路情报,绝不是份好差事。

唯独红衣鹰首,既可以招摇过市,外表光鲜亮丽,成为上层社会的权贵,又能天天陪着亲属,不必像其他密探一样,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苦日子。

鱼莲舟看着那身红袍,流露出由衷的艳羡之情。

莫鹰首这才坐起身,跟鱼龙首四目相对,淡淡地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果体会到当卧底的那种提心吊胆,你就不羡慕了。”

鱼龙首哑然一笑,将乌发撩到脑后,瞳眸里闪着邪魅的光芒,“提心吊胆的滋味,似乎是很痛苦,不过,白袍军破城在即,你马上就能解脱了。”

他不想多费口舌,在地面停留太久,这话算是开门见山,表明来意。

莫鹰首无动于衷,装作没听懂他的话意。

鱼龙首见状,继续说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正是莫兄建功立业的良机,应该大展神威才对,何必躲在家里,喝这枸杞茶?”

莫鹰首面无波澜,问道:“什么意思?”

见他还是装傻,鱼龙首笑意渐散,认真地道:“仅靠陈白袍攻破长安,并不容易,该轮到你出手了。以你在长安黑白两道的根基,肯定能掀起波澜,让北唐自乱阵脚!”

莫鹰首摇头,“不见得。长安这潭水,远比你想象得更深。时机未到,我贸然出手,不仅没法配合陈庆之,反而会暴露身份,前功尽弃。”

鱼龙首神色微凛,站起身走向莫鹰首。

“听你的意思,难道是想隔岸观火,在这关键时刻,不想替陛下卖力?莫问天,希望你先想清楚后果,再回答我这个问题。”

他坐到桌旁,直直盯着莫鹰首,目光幽冷。

莫鹰首不温不火,靠在竹椅上,平静答道:“我对南朝的忠心,从未改变,也轮不到你来质疑。不是我不想替陛下卖力,而是我还没收到上峰的明确指示,不能轻举妄动。”

换言之,我鹰视堂的事,还轮不到你鱼莲舟来管。

鱼莲舟眼眸微眯,“指示?到了这时候,你又开始装乖孩子了?陈白袍临时北上,奇袭长安,估计金陵才收到情报,你让陛下如何给你传达指示?”

莫鹰首耸了耸肩,无奈地道:“那就怪不得我了。我一向唯皇命是从,从不擅做主张,更没插手过其他三堂的事务。没有命令,你就想指挥我,这是不可能的。”

鱼莲舟豁然起身,怒气渐炽,“你是摆明了要推诿狡辩,对吧?难道你就不怕,此事过后,曹先生再来找你问罪?”

上次跟袁猫首见面时,他就曾说过,四堂未必齐心,那时他已看出,莫鹰首油滑世故,不会尽心为南晋效力。若非形势所迫,他也不愿现身来见。

陈白袍千里奇袭,现在正是攻陷长安的天赐良机。他不忍坐视不管,所以才打定主意,劝鹰首动手,接应陈白袍。只要鹰首肯点头,里应外合,那么,大事可成。

眼前最难的,就是逼鹰首就范。

听到曹先生三字,莫鹰首脸色顿时阴沉,寒声道:“你在威胁我?”

他知道,鱼莲舟是在警告他,曹春风能重新给他种下毒蛊,对今日之事施以惩罚。当年他遭受过的折磨,刻骨铭心,成了他这辈子挥之不去的阴影。

鱼莲舟冷笑不语。

莫鹰首起身,跟他相对而立,语气冰冷,“绣衣坊的事,你没资格作主,如果曹先生亲临,我自会跟他解释。至于你,还是管好自己吧,少多管闲事!”

鱼莲舟眉尖猛挑,“这么说,算是谈崩了?”

莫鹰首冷哼,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送客!”

“好,好!”鱼莲舟怒极反笑,大步走向古井,眼神阴戾至极,“你以为你不出手,我就束手无策了?莫问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手段!”

他一脚踏在井沿上,转身瞥视莫鹰首,狠狠地道:“要是你的家人也遭殃了,千万别来求我!”

说罢,他纵身跳进井里,消失不见。

莫鹰首不寒而栗,最后这句赤裸裸的威胁,犹在他耳边回荡。

家人遭殃?这是什么意思?

他眉关紧锁,凝望着井口,心底冒出一股很不好的预感。

他对鱼莲舟的底细一无所知,而刚才,对方放下狠话,要让他见识自己的手段,俨然成竹在胸,对扰乱京城势在必得。

看情形,接下来要发生大事了。

他怔怔失神,这时候,突然开始懊悔起来。

“难道……真到了必须站队的时候?”

陈白袍能否一鼓作气,攻陷长安,其中充满太多变数,胜负难料。莫家老小又还在京城,他当然不敢下注,按鱼莲舟的意思行事。

原本他想躲避这场纷争,然而,鱼莲舟的现身,让他无法再置身事外。尤其是,对方搬出曹春风吓唬他,已然在逼他表态,不允许他中立。

如果城破,曹春风真来问罪,他又该怎么办?

他陷入痛苦的挣扎中。

大争之局,看来不争也得争了。

他深吸一口气,脑海里浮现出那副年轻面容,不由自嘲一笑。

“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我会有这下场?”

他摇了摇头,拿定主意后,健步走向书房,准备写信求援。

这时候,他才深切体会到,有一位盟友是多么重要。

第413章 强攻虎丘

虎丘南。

白袍军驰骋千里,终于赶到此地,离长安只差不到百里。

终极目标越来越近,陈庆之没再急行军,而是下令扎营休整,为最后的大战做准备。

他知道,前方虎丘险峻,是通往长安的咽喉之地,北唐朝廷必会派精兵驻守。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绕过虎丘,或者,攻打虎丘。

通常,攻城战是扩张疆域时才选择的方式,因为城池防御坚固,往往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才能攻破目标。极端情况下,攻方多出数倍兵力,尚且无法破城,更别提双方势均力敌。

而陈庆之孤军激进,奔袭千里,目的并非攻城略地,只是奇袭长安。鉴于此,他更不必把精力放到虎丘上,损耗太多时间和兵力,只需从两侧绕道而行即可。

然而,在当晚的作战会议中,他力排众议,决定全力攻克虎丘。

越到关键时刻,越考验主帅的决策和判断能力。作为军神,他敏锐地意识到,如果绕过虎丘,固然能避免不必要的攻坚难题,却会酿成更严重的祸患,后果不堪设想。

虎丘内虚实难测,驻有多少兵马还不得而知。一旦白袍军北上,开始攻打长安城,虎丘守军极可能会出城,从背后袭击白袍军,跟长安守军前后夹击。

到时,白袍军陷入重围,退路被切断,那将是无力回天的绝境。

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轻敌冒进,忽视虎丘守军的存在。唯有先把虎丘攻破,他才能消除后顾之忧,放心进击长安。即使北唐援军赶来,他也不至于措手不及,无路可退。

攻打虎丘,势在必行。

攻城绝非易事,不仅会出现大量伤亡,更依赖大量攻城武器,才能打开突破口,瓦解坚城要塞。

三万轻骑兵,俱是从邙山战场上杀出,又千里急行,原先没有携带攻城器械。好在陈庆之心思缜密,刚启程时就想到这点。

他之所以攻打荥阳,不惜暴露踪迹,并非一时意气用事。

荥阳的守军稀少,城池戒备也松懈,不算是难啃的骨头,白袍精锐奋力攻城,自然不在话下。占据此城后,他既能补充粮草,又能搜寻攻城器械,为攻打长安做准备。

可惜,荥阳的军力实在太差,他没能得到足够的补给。所以,在后半程,他又攻占虎牢关,在那里大有斩获,带着一应器械来到虎丘。

以战养战,这一路上,他虽然拼命赶路,实际并没有多大折损。他在荥阳和虎牢的劫掠,正好能为攻城提供火力支持。

说服麾下将士后,第二天清晨,全军出动,来到虎丘城下。

元本溪早已赶来此地,迎候白袍军,收到军士急报后,立即登上城楼,跟敌军对峙。

站在城墙边,他凝神看向前方,能清晰看见,在敌方前列,有一大片雪白,显然,他们就是大名鼎鼎的白袍精锐。

但是在白袍军前方,还有一群人,并非南晋军士。他们衣衫褴褛,老弱妇孺皆有,却是无辜的北唐难民,被陈庆之抓来,充当攻城的挡箭牌。

只要守军敢放箭投石,首当其冲的遇难者就是这些百姓。

攻心为上,陈庆之这招小手段,阴损至极,却也很有效。城上弯弓搭箭的将士看到这一幕,都面露不忍之色。

清亮晨风里,元本溪脸色微白,一拳砸在墙墩上,催动真力喊道:“敌将出来答话!”

陈庆之纵马而出,白袍银枪,威风凛凛。

他眯起丹凤眼,抬头仰视着城上,傲然道:“连卧病多年的元本溪,都被迫来迎战,北唐果然黔驴技穷了。看你的气色,明显又衰老很多,哈哈!”

他转身回看众将,豪迈大笑。

这份从容,当然是装出来的,主要用意,是打压北唐守军的心气,同时鼓舞己方士气。他最擅长的,就是煽动人心。

其实他心里忐忑不安,没想到元本溪会离开京城,亲自赶来坐镇。国士无双,威名不逊于他这身白袍,如此劲敌出阵对垒,今日这场攻城战,看来会异常艰苦。

元本溪闻言,淡淡一笑,反唇相讥,“陈庆之,既然你自取灭亡,大老远跑来送死,这场天大的功名,我岂能拱手让给别人?就凭这点兵力,亏你笑得出来!”

说这话时,他强忍着体内翻滚的气息,在两军阵前,没有咳嗽出来。

陈庆之精神抖擞,朗然答道:“本帅纵横天下,从来都是七千白袍,对付你这苟延残喘的儒生,还不需要添兵加将。北唐军力空虚,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守城!”

说罢,他长枪一扬,示意开始攻城。

开弓没有回头箭,到了这份上,休说对手是元本溪,就算是神仙下凡,他也得拼力攻城,啃下这块硬骨头。

况且他看得出来,元本溪亲临,就说明北唐已被逼上绝路,如他所料,并没有足够兵力守城。只要他三军用命,速战速决,那么,长安城唾手可得。

随着他一声令下,前队军士驱赶着北唐百姓,逼近城池下方。

再后面,是攻城车,白袍卫,弩箭阵……

虎丘城上,北唐守军同样严阵以待,等候元本溪的号令。

元本溪眼神狠厉,盯着远方敌军,对那群百姓熟视无睹,高声道:“出连弩!”

话音刚落,原本藏在墙墩后的军士豁然起身,每两人抬着一架大型弩机,瞄准向敌群。

这正是任真所造的诸葛连弩。出征前,他请墨家三位匠师出山,留在虎丘城里研制军械,共造出六百架连弩。其中五百架,被送往前线,在邙山伏击战中大显神威,射杀南晋主力。

当初研制过程中,虎卫军士出过不少力,提前见识到它的威力,故而苦苦哀求薛饮冰,留下一百架连弩,权当是对虎卫的酬劳。

在今日这场关键战役中,诸葛连弩再次派上用场。

众军士准备就绪,元本溪猛然挥手,“放!”

一百架连弩火力全开,箭如雨下,密密麻麻,激射向后方的晋军。

经过任真的改良,它们的射程极远,远远胜过寻常弩箭,从城楼上方射出,越过那群百姓头顶,全都射到后方的白袍军内部。

中箭者无数,倒成一片。

死的正是最精锐的七千白袍。

陈庆之瞳孔骤缩,紧盯着城楼上,惊怒不已。

“****!又是这玩意!”

在邙山之战中,他已深深领教到连弩的威力。拜任真所赐,他溃不成军,遭遇生涯最惨一败。

未曾想,他逃到此地,已经远离任真的大军,结果还是被任真的手段阻住去路。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命克星?!

眼见军士们陆续倒下,他怒气狂涌,朝后方吼道:“投石机!”

第414章 不能退

白袍军攻克虎牢关后,发现城里竟有三台投石机,这让陈庆之惊喜不已。有了它,白袍军攻城时便如虎添翼。

听到他的怒吼,后方军士不敢懈怠,立即将缴获的投石机推上前,把巨石隔空投向虎丘城上。

一时间,高空狂风呼啸,十余块巨石砸落,城墙塌陷数处,不少唐军被碾成肉泥,惨不忍睹。

最令唐军慌乱的是,晋军用投石机掷来的,并不全是巨石,其间还夹杂着几个木桶,坠在城上后摔碎,里面装盛的猛火油溅出,洋洋洒洒,到处都是。

猛火油是一种燃料,沾火就着,是火攻里最厉害的手段。普通的薪柴膏油,还能被水浇灭,但这种火油的威力要大得多,有水浇火愈炽的特点,只能等着它烧尽,是以极其棘手。

晋军投掷过后,紧接而来的,就是火箭。

嗖!

无数火箭着地,将洒落各处的火油点燃,顿时燃起熊熊大火,将猝不及防的北唐军士吞噬其内。

虎丘城上化作火海,里面人影攒动,传出凄厉的哭嚎声。

下方,陈庆之坐在马上,被赤红火光映照着,眼里的战意愈发炽烈,“葬身火海之中,看你们还如何放弩箭!”

纵火焚城,是他惯用的攻城手段,屡试不爽。每次行军,他都会携带几桶猛火油,并不笨重。以普通手段无法破解它,等到他发起登城冲锋时,城上往往已被烧死大半。

看着城上滔天的火势,他并未趾高气扬,而是转身对众军喊道:“云梯准备!”

他相信,凭元本溪的学识和应变,区区煤火油,肯定不足以制胜,只能用来压制唐军势头,为登城的精锐争取准备时间。

果然,白袍军刚抬出云梯,摸到城下,这时,城上卷起猛烈大风。

从城里冲出近百道人影,御空而立,看这些人的衣衫,显然都是京城的太学弟子。他们同时出手,朝城上轰出精纯真力,凭浩然气浪碾灭火势。

在大修行者面前,煤火油当然算不得什么。

陈庆之见状,知道己方的主力也该出动了,于是纵马向前,振声高呼道:“攻城!”

趁对方军心不稳,晋军的云梯架了起来。

七千白袍精锐冲在最前面,气势威猛,借着云梯飞速攀上城墙。当然,现在已不足七千人。

与此同时,陈白袍亲自出动了。

他身形飘然而起,踏空漫步向前。

“元本溪,接招!”

他凝滞在空中,高举银枪,绽放强横内力,灌注到枪杆上,只见枪杆急遽膨胀延伸,如同擎天巨柱一般,凌空砸向城头。

一枪劈山岳。

枪法干练稳重,讲求效率,所以他的枪法从不花哨,以最直接而实用的招数碾压对手。

元本溪站在城头,衣衫飘舞,眼见巨枪呼啸砸来,深吸一口气,全身修为汇聚在右手,隔空轰出一掌。

虚空光华流转。

一道硕大的“仁”字凝出,延展在城墙上方,如同保护伞,挺身而出,正面击向那杆巨枪。

砰!

古字消散,引起空间猛烈震荡,同时,那杆巨枪虚影破灭。

空中的陈白袍被震退一步,手中银枪受到冲击,急遽鸣颤不止。

元本溪身躯挺直,纹丝不动。

从境界而论,二先生臻至七境巅峰,浸淫多年,可谓炉火纯青,相比之下,陈白袍仍处于七境中品,存在不小差距。

但从这一击来看,元本溪气力明显不足,没能崭露出境界圆满的强横实力。英雄迟暮,他的身体状况很差,已力不从心。

陈白袍却不同。他身强力壮,正是鼎盛之时,而且他处于攻势,占据主动地位,不像元本溪,还要背负守护城池的压力。

因此,他明明被震退,反而显得非常亢奋,丝毫不见颓废。甫一交手,他就能判断出,元本溪确实垂垂老矣,不复当年雄风,否则,这会儿他早就倒地吐血。

他攥着银枪,再次踏前,浑身战意澎湃,“元本溪,你果然气血虚亏!就算你犹有底蕴,能接下一枪,我就不信,凭你这副身子骨,还能扛得住一百枪!”

元本溪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平静答道:“再来。”

陈白袍微怔,旋即大笑,“你不敢当众露出病态,强撑镇定,那我就硬生生拖垮你,看你怎么装下去!”

两人的对话,被众军听得分明。南晋将士见主帅神采飞扬,表露血战到底的决心,都备受鼓舞,嗷嗷叫着冲锋登城,悍不畏死。

陈白袍挥舞枪杆,呼呼生风,卷起狂暴气浪,再次使出第二枪。

一枪扫千钧。

枪杆横来,摧枯拉朽,俨然要荡除弱不禁风的元本溪。

元本溪迎风而立,不躲不闪,横拍出一掌。

这次是巨大的“义”字,竖立在身侧半空中,宛如盾牌,正面挡住那一枪。

砰!两者烟消云散,如出一辙。

陈白袍再次被震退,体内气血翻滚。

元本溪依然原地不动,只是脸颊涌起不健康的潮红。

陈白袍微凛,也不废话,汇聚全身真力,继续轰出第三枪,不给元本溪喘息的机会。

一枪崩云裂。

……

……

黄昏日暮,残阳如血。

虎丘城上下,殷红一片,却并非被日光晕染所致,而是真实存在的血迹。

激战持续一天,双方伤亡无数,放眼望去,尸体堆积如山。

陈白袍立在虚空,握枪的双手虎口被震裂,鲜血凝固发黑,身上白袍更是被真力震碎,破烂成缕。

他浑身气血翻滚,内伤惨重,盯着前方城墙,表情极度复杂。

元本溪始终站在那处,脚下的那座墙墩,早已被震踏大片,唯独脚踩的方寸之地,仍完好无损。

从远处望去,他就像是踩在枪尖上。

疾风吹拂着儒衫,吹乱了霜发。他面部惨无血色,嘴唇皴裂出血,狼狈至极,状态绝不比陈白袍乐观。

然而,他那方正眉眼间,始终流露一抹坚毅。

人在城在,他的意志从未动摇。

他缓缓启齿,“你说我扛不住一百枪,现在,两百枪已过。你还说,要拖垮我……”

他转过头,扫视着血腥战场,“不然,再来一百枪?”

他的话音平淡,没有任何情绪。

听到这话,陈白袍身躯一僵,紧接着,猛然倒退,喷出一口鲜血。

所有斗志,顷刻崩塌。

他想拖垮元本溪,到最后,反倒是他先垮了。

两百枪已过,从始至终,他没见元本溪败退半步。

他纵横疆场一生,攻城掠地无数,到头来,竟连元本溪的立足之地,都没能攻破。

听到再来一百枪的豪言,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又输了。

“功败垂成,”他苦笑摇头,转身俯瞰下方的遍地尸首,叹息道:“这一阵,算你狠。”

说罢,他飘回地面,挥枪喊道:“收兵!”

元本溪依然不动,只是静静地望着白袍,目送白袍军从战场撤退。

当最后那道身影从尽头消失,他眼前一黑,身躯瘫软,像无根的柳絮一样,从城头跌落。

死守的那方寸之地,化为齑粉,消散在风中。

第415章 瘟疫爆发

守之一道,在于坚忍。

面对陈白袍的持续攻击,元本溪拖着病躯,凭借坚忍不拔的意念死守,一步不退,终于拖垮了对手。

一代国士,智计无双,在最危急关头,他向世人展现出的,并不是文韬武略,奇谋妙计,而是身为儒生应有的忠义和气节。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只要他一息尚存,敌军就休想踏过虎丘!

从城头坠落后,他被众军送进城里抢救,再次醒来时,已是半夜。

陪在榻边的,除了几名将领以外,还有一位穿着宫服的公公,应该是从京城赶来。

见他缓缓睁眼,虎卫统领迎上前,悲喜交加,“先生,您终于醒了!”

大夫诊断的结果是,元本溪旧病恶化,此战耗光全部精力,已是油尽灯枯,时日无多。这样的症状,无药可救。

为了这座城,他拼上了这条命。

虽然乱局仍未平息,他已经尽力了。

昏暗灯火下,元本溪脸色蜡黄,气若游丝。他嘴唇翕动,话音微弱,“敌军退否……”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心里忧虑的还是军情。

眼见此景,那统领长叹一声,五味杂陈,只好答道:“敌军进退两难,还在犹豫,很快就会逃遁!”

他不忍心直说,二先生拼到这地步,依然没能令白袍军退去。

元本溪听懂了,脸色瞬时涨红,猛烈咳嗽,咳出大滩鲜血。他眼窝凹陷,身躯剧烈颤抖着,已经显露死象。

婢女连忙上前,将他搀扶坐起,收拾衣襟床褥的血迹。

众将手足无措,心情沉痛。

元本溪喘息良久,才艰难平复下来,问道:“伤亡如何?”

城里原本有两万虎卫,皆是剽悍精锐,他又带来八千禁军,人数加起来,跟敌军不相上下。

那统领沉声答道:“守军还剩一万两千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负伤。至于敌军伤亡,据末将观察,绝对比咱们更惨重!”

他怕元本溪动气,急忙补充道:“咱们有坚固城防做倚仗,战局不会比今日更严峻。敌军锐减,无法组织冲锋,撤退只在早晚之间。”

元本溪点头,脸色略有缓和。这点道理,他还能想得通。

他离开京城前,女帝已火速传书前线,调大军回防京师。只需再拖延一两日,等到援军赶来,危机就会化解,白袍军无处可逃。

这时,他抬起头,目光扫视着屋里,很快发现那位公公的存在,沙哑地道:“你为何前来?”

他认得此人,是女帝的贴身心腹,平时极少出宫。

场间众将闻言,神情陡然紧张起来。他们已得知公公的来意,知道又发生了什么。

那公公上前,垂首行礼,“先生,老奴前来,只因京中突发变故,陛下也束手无策,只能请您定夺。”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份密札,呈给元本溪。

元本溪微怔,打开密札阅读片刻,身躯瘫软,险些再次晕厥。在婢女搀扶下,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里充满惊愕之意。

“前天还好好的,怎么会爆发瘟疫?”

信里写得清楚,一夜之间,京城无数人发病,头痛腹泻,浑身生斑,甚至昏迷不醒。这些都是瘟疫传播的典型症状。

另外,信里还有句最关键的话,干系太大,那公公没敢透露给众人。

女帝也染上瘟疫,卧床不起。

在这内忧外患之际,女帝本人倒下,是对武氏皇朝最沉重的打击。一旦消息走漏,被四方州郡知晓,届时必蜂拥而起,天下大乱,局势一发不可收拾。

白袍奇袭尚未解决,瘟疫又突然爆发,这真是雪上加霜。

眼下,女帝昏迷,萧铁伞不在,主持朝局的重任,只能由元本溪肩负。偏偏他又死守虎丘,耗得油干灯枯,已无力回天。

这可怎么办!

元本溪依偎在婢女肩旁,闭着眼睛,痛苦地思考着。

“太医院怎么说?是否查出发病源头?”

瘟疫分为很多种大规模急性传染病,虽然发病急剧,但不会无故发生,空穴来风,必有其传播的根源。

凭他构织阴谋的丰富经验,能强烈感觉到,在这节骨眼上爆发瘟疫,很可能是由奸人作祟,想浑水摸鱼,图谋不轨。只要查清发病源头,应该能看出些端倪。

那公公颤声答道:“太医们会诊后,得出结论,说是京城多数水井都被污染,存在大量病菌。广大百姓无所察觉,饮用过后,导致瘟疫爆发。连宫里也没能幸免……”

京城的生活用水,都取自井中,源于地底暗河。水网四通八达,流畅无阻,就算有人想投毒,毒素也会自行过滤沉淀,可以说安全得很。没人能想到,整个地下水系都被污染了。

若有歹人作祟,这得是多么可怕而夸张的手段。

元本溪听到解释,没有睁眼,强忍头脑的昏沉,思索着这场棘手的灾难。

“水土恶化,非人力所能为,这应该是天灾。太医院是否能配出药方,平息瘟疫灾情?”

话说出口,他不禁苦笑,连陛下本人都在昏迷,太医院那帮饭桶,肯定又是无计可施。

果然,那公公焦急地道:“太医院说,这次疫情非比寻常,症状闻所未闻,不能如以前那般用药。所以,陛下才让我前来,请您回去主持大局!”

此时,京城哀鸿遍野,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到处是瘟疫患者。如不能尽快想出对策,驱散瘟疫,恐怕京城会不攻自破,民众就纷纷病发而亡。

这杀伤力,比肉眼可见的敌人还强大。

元本溪睁眼,咳嗽数声,艰难说道:“我走了,谁来守城?”

场间沉寂,众人无言以对。

内忧外患,病灾兵祸齐至,即使是国士,也疲于应对。

天欲亡唐,谁能相抗?

沉默片刻后,元本溪叹息一声,吩咐道:“立即传书前线,让吹水侯放下军务,火速回京!”

他记得真切,前次任真身中奇毒,经高人医治,迅速康复。上次云烟茶毒蛰伏,也是任真,察觉真相,派人送来解药配方,化解一场朝堂危机。

这两桩事都说明,他身旁有一位名医协助。如今京城瘟疫爆发,急需对症下药,就只能让任真回来救火了。

“你替我拟书,务必记得言明,请他带名医同行。另外,如果军情允许,他可以率军返回!”

他深知,王桀率幽州军叛变,接下来,北海很可能会起兵谋反,一场更大的战争即将朝京城袭来。前线主力军回防,已势在必行,这份重任,只能落在任真肩上。

北唐社稷将倾,放眼整个朝野,有能力救世的人,唯他一人而已。

这时候,元本溪暗暗祈祷,小师弟,你可千万要顶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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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6章 国士,国手

夜已深。

陈庆之坐在帅营里,还没入睡,身上裹着层层白布药膏,从远处看去,就像是个木乃伊。

白天跟元本溪大战二百回合,他拼尽全力,怎奈对方功力雄厚,意志又太坚定,不但没被撼动,反而将他震得皮开肉绽,受伤不轻。他不得不浑身敷药,这么狼狈难堪。

但是,他没有选择退兵,依然驻扎在这里,准备再次发起攻势。

如唐军所料,晋军的伤亡更惨重,三万兵马折损大半,如今只剩一万余人,即使陈白袍没伤,也很难再对虎丘要塞发起冲击。

之所以没退,固然有不甘心功亏一篑的原因在内,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行百里者半九十,如果放弃,这辈子就再也不会有如此天赐良机。

更何况,他已找到更佳的战机。

在他面前,一名白衣男子抱胸而坐,披头散发,正打量着他,眼眸里透射出邪魅的精芒。

“将军苦战不挠,风采依旧,鱼某甚是钦佩。”

眼看白袍军快支撑不住,龙首鱼莲舟及时现身了。他来此的意图,不言自明,是激励白袍军重振士气,不可撤退。

陈庆之动弹不得,脸上写满疲惫,勉强笑道:“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能在此时此地遇见先生,两者都已占全,真是一大幸事。您若肯助阵,何愁大业不成!”

鱼莲舟道行高深,不在元本溪之下,只要他出手相助,元本溪再无力招架,必败无疑。

鱼莲舟闻言,淡然说道:“接下来,将军有何打算?”

陈庆之凝眉,沉默一会儿,答道:“我打算明日开拔,绕开虎丘而行,直取长安!”

他攻打虎丘的意义,不在于占据此城,而是剿灭城里守军,防止对方趁他们攻打长安时,从后方袭击,截断他们的退路。

今日一战,两败俱伤,虎丘守军必会高度戒备,不敢冒险出城。此时他们再绕道奇袭,不仅出乎虎丘方面的意料,长安守军肯定也措手不及,被轻松击溃。

鱼莲舟眼眸豁亮,欣然道:“将军所想,正合我意。我还担心你知难而退,如此一来,你我内外呼应,长安城唾手可得!”

陈庆之听出言外之意,惊喜地问道:“先生在城里也有准备?”

鱼莲舟点头,“你还不知道,听说你率军来袭后,前天夜里,我便将培养的毒菌投进长安河道水道。昨日,城里已爆发大规模瘟疫,人心涣散,不堪一击!”

陈庆之大喜。先前他只是听曹春风说过,鱼龙首神通广大,已提前潜进长安。没想到,此人如此了得,竟能掌控长安地下,利用河道传播瘟疫。

鱼莲舟继续说道:“咱们约定好,明日午时,我在城内各处纵火,制造内乱,你趁机攻城,毕其功于一役!”

前日他去见莫鹰首,本是想让鹰视堂配合,伺机开城投降。遭到鹰首拒绝后,他极为恼怒,于是使出散播瘟疫的毒招,杀人无数。他不惜暴露,也要助白袍军破城。

陈庆之用力点头,“如此最好。事不宜迟,先生请速回,明日就以城内起火为号!”

鱼莲舟起身,满面春风,“今日见将军,果然神武盖世。有白袍在此,人族明日便可一统!”

既能在水里蛰伏数月,畅行自由,这位鱼龙首,自然并非人族,而是那传说中的荒族天命者。

……

……

天还没亮,白袍军便悄然起行。

粮草辎重尽数被留下,成了一座空营。人衔草,马衔枚,他们没有弄出动静,顺利绕过虎丘,直奔长安。

陈白袍纵马狂奔,豪情满怀。

不世奇功,千载英名,尽在今日一战!

从虎丘到长安,不过百里之地,才一顿饭功夫,他们就已跑出数十里,极为顺利。

然而,当他们行至半程时,异变陡生。

茫茫原野上,一支骠骑军从前方奔驰而来,挥舞着大刀,杀向他们。

唐军竟然出城了!

陈庆之神情大变,他对偷袭志在必得,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难道是鱼莲舟出事,走漏了风声?

两军相逢,他已来不及思考,慌忙下令众军迎战,催马向前冲杀。

“白袍在此,谁来送死!”

他手捻银枪,锐不可当,冲进敌军阵营里。

在他想来,长安的顶级强者虽多,大部分都出征在外,又被元本溪带走不少。眼前这支骑兵里,应该无人是他的敌手。

只要他先拔头筹,挫掉对方的锐气,那么,晋军士气大振,就能赢得这场遭遇战。

可惜,他想错了。

唐军后方,一道雄浑的话音传来,似惊雷炸裂,“白袍小儿,你还差得远呢!”

声起处,只见一名老者踏空而来,身穿着古怪长袍,上面画着星星点点的棋盘图案,眼花缭乱。

这老者精神矍铄,抬手骈指为剑,隔空连点两下,激射出两道冷冽真气,电光火石,凌厉至极。

陈庆之骤凛,挥枪前刺,绞杀出刚猛枪意,迎向那两道指剑。

就在同时,老者猛然前踏,枯瘦的手掌凌空拍下,顿时凝聚出无数真力斑点,呈黑白两色,宛如珍珑棋子,似雨水砸落向陈庆之。

刚才那指法,名为纵横十九道,是在刻画棋枰的线条,也是虚招,旨在扰乱陈白袍的注意力。

现在这掌法,叫做云中仙落子,是以纵横家的真力打人,是实实在在的杀招,可谓杀气纵横。

老者出手成杀棋,自然就是纵横春秋的老魔,廖如神。

昨日,梁王遵照他的指点,进宫面圣,主动请缨护卫京城。其时女帝已沾染瘟疫,病倒不起,正无人可用,只好顺水推舟,将京城防卫交给自己的弟弟。

领到调兵虎符后,廖如神又指点梁王,集结禁军和雪影卫出城,准备赶往虎丘。

一方面,他知道元本溪回天乏术,难以招架,必须尽快赶去救援,剿灭最危险的白袍军;另一方面,城内瘟疫盛行,他好不容易获得兵马,不能让他们也被病魔击倒。

于是,今早他率军出城,老一辈国士,要会会陈白袍。

没想到,在半路就遇上了。

转眼之间,陈白袍被困在这副棋盘里。他擎起长枪,以举火燎天式,拼尽全身修为,搅弄出一条磅礴飞龙,扶摇直上,试图撞散星星点点的棋子,逃出生天。

廖如神伫立虚空,把这招枪出如龙看在眼里,冷笑道:“敢在老夫面前卖弄,看我如何杀掉你的大龙!”

说着,他手掌再次挥下,落棋如雨,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藏杀劫,构成一把斧头形状,朝枪芒化作的大龙斩去。

廖如神精通围棋,造诣高深,被世人奉为棋绝。此时用出的这一招,叫屠龙术,由围棋衍化而来,威力无穷。

再加上,他的修为臻至七境巅峰,要想挫败负伤的陈白袍,易如反掌。

那一手屠龙术凌空劈下,势如破竹,轻松破开陈白袍的枪势。

枪势既解,紧接着,那漫天棋雨洒落,将他淋了个通透。

一身白袍,被洞穿出无数细孔,陈庆之遍体鳞伤,鲜血从孔洞里喷出,激流如注。

他仰天痛嚎,“你究竟是谁!”

他不敢相信,长安这座危城里,竟然还藏着如此可怕的强者。

廖如神捋须冷笑,神态倨傲,“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老夫若想出世,你又算哪根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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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7章 白衣杀白袍

陈庆之既惊又怒,顾不上再想,是谁敢这么大口气,调转马头就跑。

先不说他伤势加重,无力再战,既然还有兵马从长安城杀出,那么,他的偷袭计划就泡汤了,不得不撤退。再拖延一会儿,要是虎丘的守军赶来,前后夹击,他就彻底完了。

他怒吼一声,充满不甘,“撤!”

廖如神的杀出,标志着这次千里奇袭以失败告终。

兵贵神速,要想奇袭长安,最重要的是控制伤亡,快速破城。但是,昨天跟元本溪的酣斗,令白袍军元气大伤,丧失攻城战力。此刻,廖如神又扼杀了他最后一线希望。

所谓不世之功,千载英名,终究只是一厢情愿,化为泡影。

陈庆之再无战意,纵马狂奔,逃窜向南方。

白袍军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廖如神得势,指挥麾下骑兵继续追杀,自己则松了口气,跟梁王二人留在原地。

“我看敌军人数不多,应该是在虎丘遭遇重创。今日败退后,陈白袍再无战斗力,这场奇袭危机,就算真正化解了。”

廖如神淡淡说着,捋着胡须,没把击退白袍的功绩放在眼里。他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早把这些虚名看淡,心里在意的,只是接下来的北唐大势。

梁王笑逐颜开,心里想着,这下回京后,就可以向陛下邀功,嘴上则说道:“先生刚出山,就杀得陈白袍抱头鼠窜,果然威风依旧。得您相助,本王的霸业唾手可成!”

此时再无旁人,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廖如神皱眉,转身望向长安方向,说道:“既然白袍军已破,就没必要再去虎丘了。我料敌军退去后,元本溪很快就会回京,咱们得抢先一步,进宫面圣!”

他还不知道,元本溪已油尽灯枯,比他这位老前辈先撑不住了。

梁王精神一振,兴奋地道:“怎么,马上就要逼宫吗?”

见他脑子里还是惦记着弑君,廖如神无奈摇头,“元本溪回宫,萧铁伞肯定也在拼命返回。皇帝的左膀右臂一到,你确定你能对付得了?这支雪影卫肯听你的?”

梁王顿时语塞。

如果选择弑君,只是贪图一时痛快,没考虑到后果。国士和铁伞返回后,必会召集亲信部下,同时调令前线主力,合力平叛。无论是哪一项,根基薄弱的梁王都吃不消。

廖如神目光闪烁,答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萧元二人就会不服。你现在进宫,奏禀捷报邀功,主要是赢得她的信任。最好,你再带几名心腹大臣同行,趁机确立东宫储君之位!”

梁王闻言,凝眉沉思。

廖如神解释道:“现在局势动荡,她倚仗你坐镇京城,只要群臣顺势煽风,她必定会准奏。名正言顺,就算萧元二人回来,也无话可说。这次你最重要的目标,是掌权,不可急于求成!”

他的思路很清晰,奈何梁王太着急,迫切地问道:“那得等到几时才是头?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即使当上太子,她迟迟不肯传位,还是会面临被废黜的危险!”

廖如神狠狠瞪他一眼,恨铁不成钢,厉声训斥道:“你急什么!她沾染瘟疫,生死未卜,很难撑过这一关,你这太子不用当很久。更何况,你登顶的良机快到了,就在下次叛乱!”

梁王怔住,“下次叛乱?什么意思?”

廖如神眯眼,望向南方,“幽州军反叛,缠住陇西亲军,说明北海叛军正在南下。大乱将至,我敢打赌,从前线赶回来平叛的,肯定会是当日劝你拉拢那位……”

梁王这次听懂了,“蔡酒诗?”

廖如神凛然道:“我早说过,他能助你成就帝业,可惜你自负托大,不肯礼贤下士。他护卫京城,雄兵在手,只要愿意辅佐你,就算陛下不肯传位给你,又有何妨!”

梁王倒吸一口冷气,幡然醒悟。当初,廖如神让他设宴,争取收服任真,原来是早就预见到,此人会执掌大权,左右未来格局。

他神情变幻,凝重地问道:“他真有那份气魄,敢拥兵自重,霸占朝纲?”

廖如神闻言,冷笑不止。

早在西陵后山相识时,他就已从任真嘴里,听出对方的勃勃野心。

敢把他放出来搅乱风云的人,敢把儒圣董仲舒当成猎物的人,目标会只是当一个耿耿忠臣?

他相信,那个蔡酒诗反定了。

……

……

虎丘南。

陈庆之仓皇逃回,趁虎丘守军龟缩不出,收拾起营帐,火速朝南方撤退。

奇袭长安的计划破灭,接下来,他唯一的目标就是自保。

被廖如神冲杀一阵后,此时他麾下只剩不到三千人,狼狈至极。从三十万,到三万,再到现在的三千,他一生从未如此惨败过。整个中路军,都被他折损殆尽。

形势也愈发严峻,他深入北唐腹地,还有很长的路程要赶,一旦遇上唐军主力,势必会全军覆没。

所以,他必须拼命逃窜,赶在敌军合围之前,逃出生天。

庆幸的是,那日确定奇袭长安后,他就派人传信给赵阔,命下路援军丢弃城池,不惜一切代价,北上支援他。

这是他给自己准备的退路。只要再南下数百里,跟赵阔的援军会合,他就能龙入大海,从容逃回。来日方长,他可以卷土重来,雪洗今日无功而逃的耻辱。

茫茫平原上。

三千败军无精打采,沉默赶路。

陈庆之骑在马上,浑身是血,看起来异常凄惨。他顾不上包扎,留在队伍后方,亲自负责殿后。

忽然,周围几名军士转身朝后,指点议论。

陈庆之见状,停马望去。

一道白点闪烁,正往这边赶来。

那人荒野走单骑,来势极快,在身后留下一串滚滚烟尘。

陈庆之眯眼眺望,看不清那人面容,只能远远看见,对方穿着一身白衣。

“白袍?”一名军士目睹此景,有些唏嘘,“此人倒是挺忠心,虽负伤落单,仍然执意归队追随,不肯留在北唐。”

陈庆之闻言,被触动衷肠,神色黯下来,转回身躯赶路,不再理会。

那一骑渐近。

身旁军士看清来者,喧哗起来。

“怎么会……是女的!”

陈庆之骤惊,转身再看时,只见那白衣女子已脱离马背,踏空而来,手里持着一柄明晃晃的寒剑。

是刺客!

陈庆之催马横枪,立在原地,身上杀意澎湃。

一人一剑,就敢狂奔来袭,真以为我陈白袍柔弱可欺?

那女子呼啸而至,也不废话,以神念隔空驭剑,刺向陈庆之。剑势不快,却很沉稳,精湛剑气笼罩这片荒野。

“好强的剑意!”

后方军士惊呼出声。

陈庆之面带冷笑,“自不量力,你的剑太慢了!”

说罢,他提起银枪,准备正面去挑那飞剑。

刹那间,那剑急遽前掠,快到极致,用肉眼已分辨不清痕迹,众人只看见寒光一闪。

下一刻,陈白袍表情凝固。

他的雪白脖颈上,多了一条纤细的血线。

他瞳孔收缩,眼神里流露出极其夸张的惊愕之情。

他不敢相信,这一剑会突然变快,凌厉如斯,更不敢相信,自己到底死在这熟悉的一剑下。

“又是它……”

他的首级咕噜坠地,立时毙命。

那日在邙山,任真曾使出同样快慢变幻的一剑,差点就杀死他,千钧一发之际,被无心及时赶到,用双指夹住那剑,救他一命。

今日,剑四快雪再现,他却已等不来救星,难逃被一剑封喉的命运。

一代名将,死于南逃途中。

……

高空里,那女子白衣飘舞,神态清冷。

“想走就走,真以为北唐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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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8章 诈病赚夏侯

让我们把时间调转,回到邙山之战当天。

任真和杨玄机坐在山顶,目睹陈庆之率残军逃出包围圈。

“糟了!这下出大事了!”

任真眺望着西北角,思绪急转之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如果是寻常庸才,逃出生天后,肯定会折返南归,尽快跟另外两路友军会合。但陈白袍是什么人?既然深入腹地,以他的胆略,不会错过良机,恐怕剑走偏锋,想出那条险招!”

“险招?”杨玄机听到他的忧虑,沉思片刻,豁然想出那种惊人的可能,“你是说,他会选择趁虚北上,奇袭长安!”

这两人心思敏捷,目光深远,都预见到了陈庆之的奇谋。

任真咬牙站起身,以六合剑拄地,凝重说道:“但愿是我杞人忧天,陈庆之自顾逃窜,不敢搏命去袭长安。”

杨玄机跟着起身,脸色苍白,“你我都想到这条路,以陈庆之的眼光,自然也能看得出来。如果他真去了,京城告急,又该如何应变?”

既然识破对手的奇谋,就不能抱有侥幸心理,寄希望于对手不会行险。及早采取措施,防患于未然,才是正道。

任真皱眉,蹒跚走向山下,步履艰难,“一旦陈庆之下定决心,去势极快,以咱们的速度,是追不上的。这个难关,只能由那女人自己想办法渡过。”

杨玄机跟在后面,分析道:“那支逃出去的兵马,不会超过五万人。只要暴露行踪,令京城方面察觉到危险,那么,调动曹银所说的那支亲军前往,应该就能解围。”

此时的他们不可能知道,王桀已率军反叛,正在赶去袭击亲军的路上。局势比预想中还危急。

任真咳嗽几声,“陈白袍一路狂奔,即使再顺利,也会在虎丘遇阻。那里留有两万虎卫精锐,应该能拖延一阵。要是撑不到亲军救援,我只能说,国士铁伞,也不过如此。”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确如他所料,元本溪死守虎丘,将白袍军拖进泥潭,无法再对京城发起攻势。不过,他并不知道,一代国士带病上阵,为了守城,拼得油尽灯枯,即将辞世。

杨玄机想起什么,冷笑道:“即使没有亲军存在,哼,凭你跟皇室的血海深仇,恐怕也不会去救火。坐观陈白袍破城弑君,岂非遂了你的心意?”

他知道,任真最重要的目标,还是想报杀害父母的大仇。

没想到,任真摇头,否定了他的猜测,“不,在大是大非面前,我还分得清楚。为了报一己私仇,置北唐国难于不顾,我没那么自私龌龊。既掌兵权国器,我就该对得起北唐国民。”

还有句话,他没说出口。要是北唐完了,他拿什么跟南晋斗?

他走在前面,因此没能察觉,杨玄机听到这番话后,嘴角微挑,脸上浮出罕见的笑容,为他的公私分明而欣慰。

两人缓缓走向山下。

任真低头看路,心里开始呼唤海棠,“你现在走到哪里?”

海棠迅速回复,“刚过虎丘,一路畅行无阻。”

任真说道:“你先别着急赶来相聚。形势很可能有变,不如你先留在虎丘城外,帮我监视着情况。”

海棠明显一怔,“还有什么变数?”

“陈白袍逃向北方,据我推测,或许会奇袭长安。虎丘是必经之地,你如果察觉到他们的行踪,就想办法通知城里,让他们出兵拦截。”

他担心,白袍军会绕开虎丘,神不知鬼不觉,悄悄杀到长安城下。

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他多虑了。而海棠留在虎丘,目睹敌军溃败后,一路狂追,立下孤身杀白袍的奇功,阻止了陈白袍的逃脱。

当前,海棠欣然应允。

时间紧急,不容男女腻歪。他收回心神,对杨玄机说道:“如果刚才的推演成真,就会有更大危机降临。白袍军北上,那支亲军现形,北海叛军极可能趁机南下。”

难民潮是被他亲手指点去北海的,规模之浩大,他心里清楚。如果他不及时赶到京城,那么,乱局将很难化解,北海高家势必得逞。

在他眼里,让那些乱臣篡位,跟女帝当政没有区别。

杨玄机若有所思,“也就是说,赶在乱局出现之前,你得加紧夺权,真正掌握一支军队。”

任真点头,“我跟武帝已决裂,他很可能揭穿我的底细,让武清仪知情。若果真如此,即使她敢调我率军回京,迎战叛军,也对我存有杀心,会伺机动手。”

杨玄机喑哑地道:“至少得保证,你带回去的军队,不会对你有异心。事不宜迟,要赶在旨意传来前,除掉夏侯淳一系。”

他看得出来,任真早就垂涎夏侯淳的主力军,心里有所计较。

任真嗯了一声,转身问道:“你现在还能杀人吗?”

杨玄机冷笑,“你以为八境很脆弱?”

任真释然,说道:“那好,从现在开始,我装出重病垂危的样子,你随时守护我在身边……”

话还没说完,他已瘫倒在地,迅速入戏。

杨玄机见状,冷哼一声,将他扛在肩上,缓慢走向前方。

大战已毕,夏侯霸正在指挥虎卫清理战场,盘点伤亡和战利品,见杨玄机走来,赶忙上前。

“老师,您怎么了!您醒醒啊!”

他神情慌乱,摇晃着任真,心里却窃喜。最大功臣若是身亡,这场大捷的功劳,岂非全都落在他们父子身上。

任真艰难睁眼,看向夏侯霸的目光涣散,奄奄一息。

“我快不行了……”

夏侯霸见状,佯装手足无措,颤声道:“老师,我这就带您去医治,您不会有事的!”

“没用的……”任真伸手抓住他的衣襟,拉到身畔,呻吟道:“军情紧急,趁我还有口气,去把你父亲叫来……”

这明显是要留遗言的意思。

夏侯霸一怔,“您直接告诉我就行。”

任真摇头,剧烈咳嗽着,呼吸愈发急促,“京城有难,我跟你说不清楚!”

夏侯霸闻言,神情骤凛,意识到事情重大,赶忙起身离开,去前方山岭的主力军里找夏侯淳。

待他彻底消失后,任真陡然从杨玄机背上爬起,走到虎卫面前。

“立即集结!”

第419章 三军可夺帅

这次去清河运粮,他带了一万虎卫精锐。在刚才的伏击战中,虎卫折损三千余人,目前已剩不到七千。指望拿这点兵力,去跟夏侯淳的主力军火拼内讧,太不现实。

而且,任真很清楚,这支精锐虽跟自己同生共死,很熟悉亲近,却不代表已经成为他的亲军,对他誓死效忠。即将夺取的二十万主力军,也是同样的道理。

三军可夺帅,匹夫志不可改。

要更换军队的主帅,很容易,任真只需找个借口,从夏侯淳手里夺权即可。但若想带着众军谋反,让他们背叛报效的家国朝廷,等于扭曲他们的心志,这难以实现。

所以,任真的思路很明确,夺走夏侯淳的兵权,要名正言顺,切不可表露出半点叛逆朝廷之意。众意难犯,哪怕在日后,他也不敢贸然喊一句,反他娘的。

随着他一声令下,七千虎卫迅速集结,排列在他面前,等候训示。

任真没换衣服,还是破烂褴褛,血迹未干,这在并肩战斗过的军士们眼里,看起来特别亲切自然。

消息已经在军中传开,他们的年轻统领吹水侯,靠五境修为强势逆袭,不仅杀退八境大宗师,更令战无不胜的陈庆之割须弃袍,望风而逃。

此时,他们静静注视着任真,表情肃穆,目光里流露出由衷的敬仰之情。

众目睽睽下,任真咳嗽数声后,沉声道:“此战之艰辛,无需我多说,大家都辛苦了。男人间不矫情,我也不废话,稍后会让人记录你们的名讳。”

众军凝神听着,心头狂喜,猜到任真是要论功行赏。

果然,任真继续说道:“该有的赏赐,一点都不会少。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咱们今日同生共死,就是肝胆相照的兄弟。以后你们若遇难处或委屈,就报出我的名号,谁还敢怠慢你们,就是跟我为敌!”

换言之,从今日起,我就是你们的靠山。

这种收拢人心的套路,并不算高明,却很走心直接。

换作任何人,能跟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称兄道弟,哪怕只是逢场作戏一回,也会当成荣耀,或者说是吹嘘的资本。毕竟,人家肯跟你玩套路,至少说明人家眼里瞧得上你,而非对你不屑一顾,是不?

虎卫们谁也没说话,眼眸里都燃烧着激情。他们心中想的是,这场仗没白打,更没有追随错误的将领。士为知己者死,能跟吹水侯征战一场,值了!

他们还不知道,任真接下来要玩一把大的。

“诸位能看得出来,今日阵势浩大,是场精心设计好的伏击战。原先,按照我的谋划,陈白袍插翅难逃,必死无疑。可惜,终究功亏一篑,咱们中出了叛徒,将陈白袍放走了……”

说到这里,任真神色一黯,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他确实很失望,没想到妙计会毁在王桀手里。但是,此时他提起此事,却并非针对王桀,而是含沙射影,冲着夏侯淳父子而来。

众军闻言,顿时义愤填膺,情绪激愤。他们出生入死,浴血奋战,最后却被奸人得逞,放走他们的猎物,这叫他们如何能忍?

“谁是叛徒?”

“老子非宰了他不可!”

……

怒骂声不绝于耳。

面对众军的质问,任真故作矜持,摆手推辞道:“为了大家好,不说也罢。咱们斗不过他的……”

他当然不会明说,叛徒是夏侯淳,因为没人轻易相信。毕竟,夏侯淳是伏击战的参与者之一,率大军围堵白袍军,他如果真是叛徒,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如约来跟晋军拼个死活。

所以,他没有说破,只是给大家制造个悬念,便于稍后他们先入为主,前后联系起来,主动默认夏侯淳是叛徒。

他相信,凭借他对徒弟夏侯霸的了解,后者一定会中这条诡计。

他抬手示意大家安静,故意卖关子,“我是对兄弟们信得过,不吐不快,才说出这个秘密。胳膊拧不过大腿,诸位就权当不知,把它烂在肚子里吧!”

众人见状,只好闭嘴不言,但愤怒的种子已经在心里种下。他们很想弄清楚,任真所说的叛徒,究竟是谁。

任真转身,望向前方山岭,心里默念着,豺狼徒弟,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

……

前方中军。

夏侯霸匆匆赶来,拜见主帅夏侯淳。

“父亲,孩儿受吹水侯之命,请您前去相见。他身负重伤,性命危在旦夕,说是有重要军情,想跟您商议!”

夏侯淳坐在马上,被数名心腹将领簇拥着,听到儿子的禀报,大吃一惊,“你说什么?吹水侯病危了!”

夏侯霸点头。

得到确认后,夏侯霸表情顿时凝重,不敢耽搁,纵马转头,就要赶去见任真最后一面。

这时,夏侯霸抬头,急忙说道:“父亲不妨多带些护卫!”

他素来狡诈多疑,从未真正信任过任真。刚才赶来的路上,他就莫名感到蹊跷,却又想不出问题所在。

毕竟,任真的严重伤势是真实存在的,并非弄虚作假,他在临死之前,召见夏侯淳交代重要军务,这也说得通。

但他还是隐隐觉得,可能会发生变故,所以才提醒父亲这一句,以防不测。

夏侯淳神色匆匆,压根没把这话放在心上,跃马扬鞭,只带着四五名随从,火速奔向后方。他不会想到,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段路。

夏侯霸却很机警,慎重起见,没有再随父亲返回,而是留在了主力军大营里。

他唯利是图,之所以派任真为师,不过是想攀荣附贵,提升自身地位,从未真心对待任真。所谓忠孝之道,在他眼里不值一提,他才懒得回去送老师最后一程。

旁边那几名副将,是追随夏侯淳多年的老部下,有些更是夏侯家嫡系子孙,都对夏侯淳忠心耿耿。他们也没太在意,见侄子留在这里,便跟夏侯霸闲聊打发时间。

才片刻功夫,后方烟尘渐起。

有名随从狼狈逃回,浑身是血,颤声喊道:“大事不好!主帅他……被人杀了!”

第420章 匹夫志难改

“什么?”

众将勃然色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主帅才刚离开,怎么转眼就被人给杀了!

夏侯霸心里咯噔一响,意识到自己的疑虑是正确的,任真让他召父亲前去,竟然真是场篡夺兵权的阴谋。

他浑身杀意绽放,一把揪住那名随从,阴戾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把话说清楚!”

众将也都围上来,紧紧盯着那随从,杀气腾腾。

冤有头,债有主,他们效忠于夏侯淳,当然要弄清凶手,替家主报仇。

那人被这股气势吓到,胆战心惊,颤声答道:“在前往裂谷的路上,到处都是晋军尸体,里面藏着一名强者,重伤装死。他趁我们不备,突然暴起偷袭,杀死了主帅,夺马而逃!”

众将闻言,顿时听懂了原委。没想到,夏侯淳征战一生,杀敌无数,最后竟栽在诈死的伤兵手里。

某将领面容狰狞,瞪着随从追问道:“那人往何处逃了?”

随从慌乱抬手,边指边答,“小人看得真切,是逃向西南方!”

那人大怒,一甩马鞭,骂道:“****,我去把他抓回来,乱刃分尸,给兄长报仇!”

说罢,他就要纵马前去追凶。

“且慢!”

夏侯霸眼里寒光一闪,厉声喝止道:“三叔莫冲动!这里面另有名堂!”

那人一怔,调转马头,盯着他等候下文。

其他人也不明所以。

夏侯霸眉关紧锁,思绪急转,在脑海里迅速梳理出事情始末,才启齿说道:“我父亲的道行,诸位叔伯是知道的。就算他一时懈怠,也不至于被寻常小角色偷袭得逞。”

夏侯淳作为家主,早已踏足七境中品。放在战场上,除非遇见道门宗师,否则,他的实力就属于最顶尖,少有对手。若非如此,他也没资格当上主帅。

如此强悍的人物,却被一名伤兵轻易杀死,不得不说,这很蹊跷。对方若真有高深道行,早就可以从容逃脱,根本不必藏在尸堆里,一直隐忍装死。

至于眼前这位将领,即使能追上真凶,也绝非人家的对手,只是白白送命罢了。

听到他的疑惑,众将沉下心思考,渐渐琢磨出味道来。

“不错,你说的有些道理。但这又能说明什么?”

“百密一疏,可能主帅真是急于赶路,没留心路边尸堆,大意之下,才着了小人的道。”

“世侄,你究竟想说什么?”

他们凝视着沉思的夏侯霸,不懂他说这话是何用意。

夏侯霸目光闪烁,抬头看向后方山岭,话音冰冷,“我怀疑,那个半道截杀父亲的高手,压根就不是什么装死的伤兵,而是有人授意埋伏的刺客!”

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倒吸冷气,听出其中暗藏的弦外之音。

“你是在怀疑吹……”

他们不是傻子,联系前因后果,很容易脑补出事情原委。

如果凶手真是埋伏的刺客,那么,引诱夏侯淳靠近陷阱,必然也是计划的一部分。而夏侯淳之所以匆匆路过,正是受吹水侯所邀。

如此说来,幕后主使是谁,也就不言自明了。

“没错,”夏侯霸神情冷峻,肯定了他们的猜测,“凶手很可能就是蔡酒诗。我说他为何执意要见父亲,不肯把遗言交代给我,原来他暗藏杀心,是要诱父亲上钩!”

众将见状,彼此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忐忑不安。

没有真凭实据,就怀疑到一品军侯头上,这绝非儿戏。一旦双方撕破脸皮,事后又查明吹水侯是清白的,那么,他们挑起军中哗变,视同谋反,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他们将万劫不复。

有人皱眉问道:“贤侄,就算你的推理严丝合缝,我还是有一点很费解,蔡酒诗杀人的动机是什么?无故刺杀主帅,他犯不着沾惹灭门大罪。”

“动机?”夏侯霸侧身,瞥了那人一眼,冷笑道:“这还不明显吗?他杀死我父亲,是想独吞剿灭晋军的大功,趁机把兵权攥在手里。只要我父亲一死,他就会取而代之,成为全军主帅!”

不得不说,他确实挺聪慧,分析得八九不离十,猜出了事情真相。

果然没辜负老师的期望。

那人哑口无言。

沉默一会儿,又有人说道:“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军侯,找不出证据,就没法拿他问罪。凶手一逃,线索就断了,咱们只能咽下苦果……”

夏侯霸眯起眼眸,踌躇片刻后,下定决心,环顾场间众将。

“诸位叔伯,小侄想坦诚布公地问一句,你们真想替家父报仇吗?”

话音刚落,顿时有很多人翻脸了。

“怎么,你是在怀疑大家对主帅的忠心?”

“小子,当年我们追随大帅征战沙场时,你还在娘胎里呢!长辈间的交情,轮不到一个小屁孩儿指指点点!”

“就是,为了报答兄长的恩情,老子连这条命都敢豁出去!”

……

众将被夏侯霸这句话激怒。

战友之间的情愫,往往最简单朴素,也最牢不可摧。这些人追随夏侯淳多年,甘愿誓死效忠。头颅可断,矢志不渝,他们只认夏侯家的旗帜。

换句话说,即使任真如愿接手大军,这些夏侯淳的旧将,也不会真心归顺听命,日后若生出变故,他们必然会背离,甚至是倒戈。

三军可夺帅,匹夫志难改。

任真明白这个道理,并且深知,忠于夏侯淳的部属大有人在,所以,他没有选择公然夺权,而是采取这种办法。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夏侯淳被杀后,哪些是他的心腹,就会主动跳出来,站到任真面前。

见群情激愤,夏侯霸心里的顾虑打消,凛然道:“小侄无意冒犯,既然诸位叔伯愿意报仇,那就好办了。咱们现在就率兵前去,将蔡酒诗擒下!”

“贤侄三思!”有人立即慌了。

报仇归报仇,但他们心里清楚,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就冲动发难,跟任真兵戎相向,这与谋反无异,不仅没法报仇,反而会将自己陷进去。

夏侯霸看透他们的心思,眼神狠戾,“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只要咱们把他擒下,就掌握了话语权,可以慢慢审。到时候,你们还害怕什么?咱们公正得很,从不会冤枉好人!”

察其言,观其色,众人只觉不寒而栗,畏惧这年轻人的阴鸷心肠。

他们看出来了,冤不冤枉蔡酒诗,对夏侯霸而言并不重要。如果日后查明,对方确是凶手,此举就是替夏侯淳报仇,名正言顺。

即使无法查出证据,夏侯霸宁枉勿纵,也不会坦然认错,而是将错就错,想办法屈打成招,将罪名坐实。

反正都是要争权夺功,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以谋害夏侯淳的名义,趁机除掉自己的老师!

夏侯霸这句话,彻底暴露了他的狼子野心。

第421章 师徒翻脸

当初在云遥宗,任真以剑圣之名,收夏侯霸为徒,当时就曾说过,此人脑后有反骨,貌若虎狼,久后恐生反叛野心。(第27章)

果然一语成谶。今日,夏侯霸要率军擒任真,固然是出于父亲半路被杀的缘故,然而,无论他能否找出证据,为了一己私利,都会把任真置于死地。

夏侯淳已死,中路军势必落在任真手里,跟夏侯霸毫无关系。但是,如果他出手,再把任真杀死,那么,群龙无首,在父亲旧将的拥戴下,所有的权力功名都归于他一人,他的人生就将步入巅峰。

在他眼里,只要能夺得权势,可以不择手段。此时,夺权良机摆在面前,他岂能不动心?

众将噤若寒蝉,谁也没敢表态。一旦答应,就意味着把身家性命押上,事情败露后,参与者难逃一死。

夏侯霸知道他们胆怯,劝说道:“诸位不必担心,蔡酒诗徒有侯爵而已,其实只是运粮官,并不掌握兵马实权。他麾下只有区区几千人,还不是他的亲信,只要咱们出兵,擒住他易如反掌!”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擒住任真,生杀大权就尽在夏侯霸之手。过后,人都已经杀了,即使朝廷再想追究,他也可以搬出父亲的命案,顺利敷衍过去。

听到这话,有些人态度动摇,说道:“如果只有几千人,问题应该不大。不过,此事必须慎之又慎,只能动用咱们的嫡系旧部,别让大军都掺和进来,以防泄露机密。”

他们也怕被众军知晓,无凭无据就先出兵。但是,他们想替主帅报仇,也经不住劝说,既然见稳操胜券,便选择扶持少主。

仍然有人摇摆不定,迟疑道:“从兵力来看,咱们确实占尽优势。但是,听说蔡酒诗身边有大宗师护卫,凭咱们这些人,真能擒住他吗?”

夏侯霸闻言,不等其他人附和,立即反驳道:“大宗师又如何,难道就是神仙?即使他能自保无虞,也休想同时护住蔡酒诗。咱们人多势众,一拥齐上便是!”

说到这里,他冷笑一声,“况且,你们不知道,蔡酒诗假托垂危,并非空穴来风。他和那名大宗师,先前跟晋军拼得两败俱伤,都受伤极重,咱们根本没必要畏惧!”

至此,众将再无疑虑,陆续表态,“好,咱们速战速决,合力擒住他,替主帅报仇!”

夏侯霸见状,如释重负,欣然道:“既然如此,请各位叔伯速回本部,点起兵马来集合!”

这些将领带兵多年,麾下都有培养心腹卫队,随他们四处征战。达成协定后,夏侯家的嫡系兵马很快就聚集起来。

在夏侯霸率领下,他们气势汹汹,直奔向后方山岭。

他们还没近前,虎卫岗哨就已察觉,火速向队伍里的任真禀报,“有兵马朝咱们杀来!”

虎卫早已集结,听到这声急报,军士们俱是一震。晋军明明已被剿灭,怎么还会有兵马冲来?

任真表面震惊,心里发笑。夏侯霸,你果然没让为师失望,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擒我!

他明知故问,“看清敌军的旗号没?”

那哨兵答道:“军旗上写着夏侯二字,似乎是咱们的主力军!”

主力军?虎卫们疑惑陡生,既然是自己人,难道不该整军撤退吗,怎么会朝这边赶来?

任真闻言,神情大变,惊骇道:“准备迎战!那群吃里扒外的东西,还真敢挑起内讧!”

说罢,他不顾伤势,拔剑冲向前方。

众军看得一愣一愣的。准备迎战?

他们琢磨着任真的话,吃里扒外……窝里反……

然后,他们又想起任真刚才提过的叛徒,不禁灵光乍现,似有所悟。莫非……那叛徒是夏侯淳?

他们来不及细想,夏侯家军的呐喊声就已传来,震耳欲聋。

众人大惊,慌忙列阵,准备迎战。

任真站在最前头,手持六合剑,高声喊道:“你们是哪支兵马?主将出来答话!”

他早就看见,夏侯霸立在旌旗下,威风凛凛。

夏侯霸催马向前,持剑怒吼道:“蔡酒诗,你杀我父亲,此仇不共戴天。你快快下马受缚,免伤无辜将士!”

任真闻言,一脸茫然无措,“夏侯霸,你在说什么?我杀害了你父亲?夏侯将军出事了?”

夏侯霸冷哼一声,轻蔑地盯着任真,“明明是你假装病危,骗我去请我父亲,又派人暗中行刺于他,现在还想装傻抵赖?”

听到这话,后方虎卫们都愣住。

半个时辰前,他们确实看见夏侯霸匆匆离开,但是对他所说毫不知情。当时,任真一把将他拉至身边,低声交代事情,别人根本无法听到具体内容。

至于他说的假装病危,去请夏侯淳,暗中行刺,军士们更无从知晓,没法辨别真伪。

听到夏侯霸的控诉,任真皱起眉头,“我让你去请夏侯将军,这点确实不假,我有重要军情跟他商议。但是,我何曾派人行刺过?”

夏侯霸暗道不妙,情知不能再争下去,但又不能闭口不言,只好反驳道:“你骗我父亲前来,难道不是为了半路设伏?”

“混账!”任真厉声斥责,面对自己的弟子,痛心疾首,“枉我把你带在身边,对你谆谆教导,你竟然怀疑到老师头上!好,好,你污蔑我派人行凶,手里可曾有证据?”

两军注视下,夏侯霸神情骤僵,无言以对。

这是死无对证的事情,他怎么可能拿得出证据。

任真声色俱厉,破口大骂,“没有证据,你就敢欺师叛道,跑来兴师问罪?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颠倒黑白,信口雌黄!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夏侯霸脸色苍白,准备辩驳,谁料任真不再理他,猝然转过头,冷冷扫视向夏侯家众将。

“他是畜生,一时糊涂,你们也跟着糊涂?仅凭胡乱捏造,就妄想定本侯的罪,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主动挑起内乱,你们是想让京城老小跟着陪葬吗!”

他毫无惧意,慷慨激昂。

众将领默默听着,任真每质问一句,他们心脏就狠狠一颤。这几句话,正戳中他们的软肋。他们何尝不知,这事经不起当面对质,是他们理亏。

这时候,夏侯霸暴喝道:“蔡酒诗,少在这里装腔作势,卖弄口舌!你是不是元凶,朝廷自有公断,容不得你狡辩。你要是真的胸怀坦荡,问心无愧,那你就跟我们走,主动配合查案!”

他头脑清醒,知道不能再作口舌之辩,只要把任真擒住,剩下的事都好办。

然而,任真岂会上当,瞬间看破他的心思。

“跟你们走?凭什么?莫非你想把我屈打成招?我乃一品军侯,儒圣真传弟子,就凭你们,也配审讯我?笑话!”

夏侯霸眯眼,反唇相讥,“怎么,你是不是心虚了?王子犯法,尚且与民同罪,更何况区区一军侯?你不肯跟我走,那就别怪我无礼,派人把你擒下!”

说罢,他转身看向众将,眼神透着狠绝意味。

这眼神传递的信息很明确,既然迈出这一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必须迅速将任真擒住,不然事情就无法收场。

众将看在眼里,心头苦涩。已经上了贼船,现在再想撤,也为时已晚,就像夏侯霸先前说的,唯有擒住任真,才能掌控话语权,洗清叛乱的嫌疑。

他们纷纷拔剑,准备冲杀上去。

另一旁的虎卫们见状,不敢迟疑,也严阵以待。

他们能听得出来,任真的质问句句在理,反观夏侯霸,分明是恼羞成怒后,试图以武力制服任真。再加上,任真先前的那番话,让他们对夏侯家产生怀疑,于情于理,此时他们都应该护住任真。

双方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任真视线微移,落在夏侯霸右侧。

他刚才大费口舌,其实是在给杨玄机争取时间。利用他的隐身手段,这会儿功夫,杨玄机已潜近夏侯霸身边,只需一声令下,就可以将其击杀。

任真很清楚,那些将士固然想报仇,但最主要的,还是有夏侯霸在煽风点火,企图趁机铲除他,从而继承父亲兵权。

只要把夏侯霸杀了,对面的士气就先弱三分。

现在,杨玄机就位,可以撕破脸了。

任真看着这名熟悉的弟子,表情有些复杂,最后问道:“夏侯霸,你确定要背叛我?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夏侯霸嗤然一笑,神态倨傲,“回头?蔡酒诗,该回头的是你吧!我身后有两万精兵,而你却只有几千人,就算是我背叛你,你又能奈我何!”

能奈我何,他的语气嚣张至极。

任真叹了口气,抬起手,准备暗示杨玄机动手。

忽然,天穹之上,风云变色。

有滚滚雷音响起。

第422章 天雷滚滚

刚才还是万里无云的晴空,瞬间阴沉如墨,压迫得让人心悸。沉闷雷鸣阵阵响起,闪电随时可能劈落。

似乎连苍天都震怒,为夏侯霸的行径而不忿。

众军士抬头,凝视着骤变的天穹,不明所以。

这时候,任真心意微动,联想到某些旧事,不由嘴角扬起,没再示意杨玄机动手。

他训斥道:“夏侯霸,看见了吗?你欺师叛道,连上天都不能容你,将降雷霆惩戒。你再不收手认罪,必会遭五雷轰顶,人神共戮!”

这话听起来,极像是戏文里的念词。在发誓时,世人往往会说,如有违背,必遭五雷轰顶,人神共戮。然而,除非起的是道心誓,人们都只是信誓旦旦,不会放在心上。

世间多少倒行逆施者,都能得善终,也没见遭报应天谴,誓词这玩意儿,凡夫俗子岂会当真。

夏侯霸哑然一笑,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嘲讽道:“蔡酒诗,你太天真了!我又没对你发过道心誓,不会违背天道,怎么可能招致天谴?莫非你以为,上天会为你开眼?”

他有恃无恐,猖狂叫嚣着。人在做,天在看,苍天看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主动劈死过哪个大恶。

听到这话,连虎卫们都暗暗摇头。这夏侯霸,仗着人多势众,确实太不可一世,但他说得没错,指望天降惩罚,这太夸张了,根本不可能灵验。

任真面带微笑,说道:“既然这么自信,那你敢不敢说一句,你就是要背叛我?”

夏侯霸微怔,不明白任真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阴恻地道:“死到临头,还想故弄玄虚。我就不信,说出这句话,还真会遭到天谴!”

他催马向前,朝任真挑衅。

“听好了,我要背叛你,你又能如何?!”

话音未落,只听雷声轰鸣,天地震颤。

一道闪电从天穹倾泻而下,粗壮的光柱径直砸中夏侯霸,光芒璀璨耀眼,将整片空间映得森白一片,目不可视。

轰!

周围人群本能地闭上眼睛,只觉脚下土地猛烈震荡,俨然快要炸裂,连他们的心脏和浑身肌肉,也随之一同狂跳。

片刻过后,爆裂雷鸣才散退。

众军睁开眼,望向夏侯霸刚才所站的空地。

只见他的身躯被雷霆劈裂,炸成无数碎块,散落在地上,兀自冒着黑烟,场面惨不忍睹。

这是名副其实的死无全尸。

人们怔怔地看着这一幕,震撼无语,不明白为何报应来得这么快,苍天竟然真的显灵了!

任真却未感到意外,知道天谴会降临。他回想着已经灰飞烟灭的夏侯霸音容,心里有些唏嘘。

那夜在云遥宗,他收夏侯霸为徒,当时的身份还是剑圣。夏侯霸为了拜师,曾起过一次道心誓。他愿誓死追随,永不背叛,如有违背,天人共戮,死无全尸。(第27章)

刚才,他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清晰记得,自己从没对蔡酒诗起过道心誓,不怕天道灵验,才敢喊出那句背叛之言。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人间的因果,逃不出天道轮回。

他当日的起誓对象,虽然表面上是剑圣,但既以天道为证,苍天明鉴,自然知道剑圣其实是任真,应以任真为准。那么,他背叛蔡酒诗,同样也是在违背道心誓,理应招致天谴。

跟普通誓言不同,武修之间独有的道心誓,必定灵验。毕竟,人类能够修炼道法,本身就是师法天地,从天道之内汲取力量。

因天道得利,就得遵循相应的规则,违反了这条规则,必遭天谴无疑,所以说,道心誓由天道作见证,必定灵验。

如今的文圣颜渊,早年曾在董仲舒面前发下道心誓,誓不破三境。后来,他破境晋升,违背了道心誓,就受到严重反噬,致使道心有缺,险些爆体而亡。

好在,他有自知之明,当念在立誓时,就知道日后必会违背,所以誓词没敢像夏侯霸那样狠毒,要天人共戮,死无全尸,而是留有余地。

即便如此,以他的高深修为,尚且无法躲过惩罚,凭区区夏侯霸,自然在劫难逃。

夏侯霸起誓时,只是单纯地想着,以后别背叛面前这位剑圣师尊就是,根本不可能预想到,这个誓言其实很复杂,会在另一老师身上同样有效。

所以,他遭天刑而亡。

任真长叹一声,并非故意演给外人,而是有些伤感,“明知道背叛师尊,会身陨道消,你依然执迷不悟。刚才若肯回头认罪,你何至于如此?”

他虽然意在夺权,心里也不想谋害夏侯父子。行动前,他特意交代杨玄机,先击昏夏侯淳,留下一条命。夏侯霸没有证据,若念在师徒情分上,没有起兵造次,那么,他可以放过这对父子。

刚才,他反复追问夏侯霸,愿不愿意回头,就是想给豺狼徒弟留几分生机,但夏侯霸利令智昏,冥顽不灵,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依然要背叛他,这就怪不得他了。

主张夺权的夏侯霸身亡,夏侯家众将顿时乱了方寸。他们眼睁睁看着夏侯霸遭受天谴,下场惨不忍睹,此时都心惊胆战,岂敢再生战意,跟任真厮杀。

他们僵在那里,进退两难。

任真看在眼里,收回思绪后,悠悠说道:“你们都看到了,夏侯霸欺师叛道,天理难容。谁还执迷不悟,有苍天在上,他的下场绝不比那孽障好!”

众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任真继续说道:“罪魁祸首已经伏诛,本侯仁慈,不想赶尽杀绝,就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是自取灭亡,还是悬崖勒马,你们看着办吧!”

听到这话,军士们的意志开始动摇。

他们匆匆聚集,随统领前来问罪,只知是为夏侯主帅报仇,并不知晓详细关节。经过刚才那番争论,他们已然明白,夏侯霸并没有证据,贸然寻衅滋事,居心叵测。

他们群龙无首,接下来就算放手一搏,擒住任真,刚才当面对质的事,也很容易传扬出去,让世人知晓真相。夏侯霸所谓的先发制人,屈打成招,更难以成立。

既然任真不计前嫌,肯放他们一马,他们当然没理由再执迷不悟,一条路走到黑。

那些将领心存疑虑,有人站出来问道:“我等擅自引兵内讧,罪责太大,即使缴械投降,恐怕也难逃重罚。你让我们悬崖勒马,结果还不是要倒霉?”

任真眨了眨眼,答道:“坦白说,你们心存忠义,想为主帅报仇,心情我能理解,并不怪罪你们。你们只是被夏侯霸利用了,现在话已说清,只要肯退兵,我当众保证,绝不会挟私报复,为难诸位!”

众人半信半疑。

空口无凭,夏侯淳一死,无人为他们撑腰,日后任真再次翻脸,胳膊拧不过大腿,吃亏的只能是他们。

任真看出他们的顾忌,又说道:“如果你们还不放心,不如这样。北方战乱将起,我派你们去执行任务,远离我身边,也就不必再害怕我食言反目了,如何?”

这话表面是为他们考虑,其实暗藏心机。

这些人忠于夏侯家,注定无法为任真所用。把他们支开,任真也就除去心头大患,安心接手主力军。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如此才能相安无事。

众将何尝不知,这是在分家,将他们排挤出主力军。但事已至此,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借着任真提供的退路,就此收场。

“好!我们答应你!”

简短商议后,有人出口答复任真。

任真松了口气,欣然说道:“那好,我再拨给你们三万人马,事不宜迟,你们火速北上,前往山海关驻守!”

山海关,是通往东北方的大门。如果北海真的反叛,大军南下,那里就是必经要道。

让这支兵马前去迎战,既能暂缓北境危机,对任真来说,又是在借刀杀人。至于能否匹敌浩荡叛军,他就懒得再计较了。

夏侯家众将领命,立即离开此地,回军营收拾行囊,动身北上。

摆平乱局后,任真朝虎卫招手,示意他们继续清理战场。

他走到杨玄机身边,轻声问道:“夏侯淳藏在哪里?”

他特意交代过,夏侯淳算是无辜的,没必要真的杀死他。

杨玄机闻言,面无表情,“你应该很清楚,不能有妇人之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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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3章 北唐的未来

动乱过后,任真以军侯的身份,迅速执掌主力军,返回庐江城。

夏侯淳麾下,原先有二十万兵马,经过邙山伏击战的厮杀,折损掉三万人,再加上夏侯淳的旧部脱离出去,最终还剩下十万出头。

对于兵力的减少,任真不太在意。对他而言,人数规模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素,相比之下,他更需要的是值得信赖的战力,而非互相猜忌,还得提防内部叛变。

凭他的易容手段,本可以将夏侯淳掉包,不费吹灰之力夺权,但夏侯淳的熟人太多,情势很难控制,迟早会露破绽,将是巨大的隐患。

所以,他才利用夏侯霸反复无常的心性,激起这场动乱,将散落在军中的异己朋党甄别出来,一次性剔除干净。如此一来,军营里就不再有不安定因素。

回到庐江城后,驻守江畔的副将唐逆前来奏报,他们顺利抄没南岸的晋军大营,掳获辎重粮草无数,得到极大补充。

至此,陈庆之的主力军彻底覆灭,中路一线再无战事,全局的强弱态势也完成根本性扭转。

任真心里的大石头落地,总算实现计划里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如今,他手中握有十万大军,又没有南晋强敌的威胁,可以说是真正安全了。

接下来该如何行动,取决于他的心意,不必再受掣肘。

当天夜里,任真收到情报,知晓了王桀叛变、率军奇袭陇西的情况,对整体格局有了更深入的认识。

于是,他跟杨玄机再次合计一番,认为眼前共有三种选择。

其一,是等待女帝求援,引兵北上。

既然王桀早有预谋,偷袭陇西亲军,说明北海大军也已南下,用不了多久,京城就会传来告急文书,抽调兵马回去勤王。尊奉女帝的旨意,去迎战北海叛军,这是最稳妥的选择。

其二,是无视女帝求援,把精力放在两朝战场上。

陈庆之的中路军虽亡,并不意味着国战就此平息。在上下两路,晋军仍然占据优势,掠走众多城池。陈庆之战败,敌军势必放缓攻势,稳扎稳打,此时正是唐军收复失地的良机。

任真的十万兵马,无论开往哪一路,都是极大的援助,将会再次扭转战局。如果他眼里只有北唐,而不关心武氏皇朝的存亡,那么,这就是最佳选择。

其三,是按兵不动,作壁上观。

这是最清闲的选择,任真可以继续驻扎在庐江,养精蓄锐,保存实力,暂不插手任何战争。等到朝廷、南晋、北海三方都拼得元气大伤后,他再坐收渔利,出手扫清北方。

届时,无人是他的敌手,只要进一步稳固军心,深得众军拥戴,他甚至可以拥兵自立,黄袍加身,开创属于自己的皇图霸业。

三个选项,出发点不同,各有利好,也都没有太大弊端。该如何抉择,直接考验任真的野心和初衷。他想要什么,就会挑出相应的路。

听杨玄机分析完后,任真沉默了很久,然后抛出一个问题,想听杨玄机的见解。

他很想知道,把皇位交给谁,才是对北唐最好的选择。

就自身而言,他并不想当皇帝。为了替父母报仇,这些年他机关算尽,又一直处在南晋武帝的阴影下,对于政治的尔虞我诈和残酷斗争,他早已厌倦,不愿后半生再深陷其中。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计划好,等到铲除武清仪、杀死陈玄霸后,大仇得雪,他就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不再插手尘世间的纷争。选项三,被他率先排除。

那把龙椅,他根本不稀罕。

问题随之而来,大好江山,又该交给谁?

武氏皇族,篡位而立,实为乱臣贼子,且不得民心,任真断然不会把皇位交给梁王武九思;

至于旧皇族高家,嫡系后裔稀少,到了太祖这一代,膝下无子,又只有庸王和襄王两位同胞。襄王冤死,庸王阴鸷狡诈,野心勃勃,绝非仁德之辈,也不是合适人选。

除了新旧皇族,其他人登基,更难得北唐黎民拥戴信服。

任真平定北唐后,实在无法找出拥立的明君。

听到这道难题后,杨玄机沉吟片刻,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也只有他,才知道最佳答案。

他告诉任真,自己带在身边的小不起,就是当年襄王的遗腹子,名叫高攀。那个孩子,拥有最正统的皇族血脉。

任真大吃一惊,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自己要找的储君人选,就在杨玄机身边。

他很怀疑杨瞎子的动机,于是连忙追问,何以知晓小不起的身世,又是如何从民间找出这孩子的,为何要找襄王遗腹子,以及等等。

杨玄机保护皇族血脉,听起来就疑点重重。

对于这些疑点,杨玄机一概不谈,没有说出真相,只是告诉任真一件事。

要验证小不起的身世,并不困难,方法就在北海。

只要去趟北海,他的身份就能确定。

任真听罢,将信将疑,但看杨玄机的神态,不像是开玩笑,便松了口气。如果小不起的身世是真的,那么,这道困扰他很久的难题就算化解。

由贤王高澄的遗子继承皇位,既名正言顺,也不会激起世人的强烈反对。那小家伙聪明伶俐,又得杨玄机教诲,心性必然善良正直。

日后,只要再留下一些股肱能臣,忠心辅佐他,不愁北唐不会恢复清明,迎来新的盛世。

任真如释重负,杨玄机的惊人答案,帮他确定了北唐皇位的归属,同时,也让他意识到,去趟北海势在必行。

北海叛军的核心是旧皇族高家,既然小不起是高家后裔,跟叛党血脉相连,他就不能再按常规思路,将叛军剿灭殆尽。或许,他可以用温和的手段,收服那支叛军,避免大规模伤亡。

同为唐人,没必要非得自相残杀,血流成河。以更巧妙的手法颠覆女帝皇位,还政高家,也未尝不可。

联想到这一层后,他终于决定,引兵北上,会会北海叛军。

两日后,任真布置妥当,准备启程。恰在此时,女帝的加急诏书也到了,命他火速回京勤王。

于是,大军浩荡开拔,南征刚毕,又将北战。

第425章 龙首戏铁伞

入夜渐微凉。

一轮缺月挂在灰云后,散发着淡淡的光辉,氤氲在长安城的街巷间,仿佛笼起一片轻烟,寂静里多了几分萧瑟秋意。

夜色深沉,灯火阑珊,白日里最热闹的朱雀大街,此时也空旷无人。

忽然,大地震荡,从尽头传出隆隆马蹄声,越来越近。有支玄甲骑兵纵马狂奔,一路朝北前行,看情形,应该是急于进皇城。

为首那人头戴斗笠,看不见面容,浑身气息幽深,宛如跟夜色相融。他穿一件漆黑布衣,左侧袖管空荡无臂,随着坐骑颠簸不停摇摆。

正是萧铁伞。

这次他奉旨出京,率领陇西亲军南下,原本是想潜入南方战场,攘平任真所说的叛乱。然而世事难料,亲军刚离开陇西不久,就碰上意在偷袭的王桀叛军,展开激烈厮杀。

其后,庸王高瞻从后方杀来,崭露出八境修为,将他死死缠住,毫无脱身之机。面对前后夹击,双方鏖战一整日,三万亲军被绞杀大半,不得不败逃回陇西,放弃南下的行动。

进陇西后,萧铁伞才看见京城传来的情报,得知白袍军奇袭的危机后,大惊失色。他惦念女帝的安危,再也顾不上叛军的存在,立即动身回京,五万亲军随后东进,赶去救火。

狂奔一日后,半夜时分,他总算回到长安。

虽然星夜兼程,不敢停歇,但他获悉的时间太晚,此时才赶回来,白袍军已被杀退,京城的危机得以化解。

他归心似箭,奔驰在朱雀大街上,恨不得立即进宫,出现在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女子面前。

他知道,北唐风雨飘摇,新的危机即将到来。她身边缺少绝对可靠的心腹,更离不开自己的保护。

骏马呼啸在阴暗大街上,熟悉的宫殿轮廓浮现在眼前。

某一刻,他意念微动,陡然勒住缰绳,克制住急切回家的心情,停在当街。

他侧过身躯,望向路旁。

桑树下的阴影里,有口水井,井沿上坐着一名白衣男子,正静静注视着他。三更半夜,鬼魅出现在井口,自然是白衣龙首。

萧铁伞眸光骤凝,没有下马,但右手握住黑伞伞柄,两人隔街对视。

在长安城里,只要持有朱雀阵的阵眼,他的实力就会暴涨数倍,一人一阵,能将任意一位八境大宗师留下来。

所以,对于这个神出鬼没的怪人,他没有生出太强的警惕心,而是胸有成竹,稍后要把对方擒住。

“装神弄鬼,你是什么人?”

他感知得出,鱼莲舟的修为臻至七境巅峰,离破境不远。这样的实力世间少有,在他印象里,北唐并没有这号人物,那么,对方必是南晋敌人无疑。

鱼莲舟坐在井沿上,笑眯眯地盯着他,说道:“你能抓住我,我就告诉你。”

“哦?”

萧铁伞摘下斗笠,眉尖一挑,嘴角勾勒出冷笑。

以七境挑战八境,本身就需要极大勇气,更何况,这里是长安,是他的地盘,有朱雀大阵加持,他几乎单挑无敌。别说是区区七境,就算晋武帝亲临,他都未必会输。

听到鱼莲舟的挑衅,他不怒反笑,生出很大兴趣。

呼吸之间,他的身形从马背消失,只是一闪,连眨眼功夫都不到,他就出现在鱼莲舟坐的位置。

然而,鱼莲舟也已消失。

一道诡魅笑声从井底飘出,传到萧铁伞耳朵里,格外刺耳,“我在隆庆殿后等你。”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要跟萧铁伞比试,谁先到达隆庆殿后。

萧铁伞闻言,脸色骤沉。

如果他没记错,隆庆殿后也有一口水井。

此人既然放出豪言,不仅说明他熟知皇宫地形,更意味着,他能借助水井,自由进出皇宫,速度不比萧铁伞逊色。

若真如此,那么,此人也太可怕了。

萧铁伞眯眼,身形再度消失,将那群骑兵丢在街上。

片刻后,隆庆殿后。

鱼莲舟端坐在那口水井旁,看着凭空出现的那把铁伞,眼眸里泛着邪魅的光芒。

“你修为虽高,速度却比我慢一点,怎么可……”

话还没说完,人已稍闪即逝,几乎是在同时,那把铁伞刺过来,扑了个空。

毫无例外,话音再次响起时,还是从井里飘出,“怎么可能抓住我?”

萧铁伞紧攥着伞柄,指节发白。

对方今夜现身,有恃无恐,又故意玩这么一出,崭露身手,摆明了是在挑衅,其意图难明。一旦藏有祸心,那么凭身手速度的差距,他确实拿对方没办法。

他当然不敢跳进水井,以己之短,去挑战鱼莲舟的长处。

鱼莲舟躲在井底,谈笑自若,“从皇城门口到此地,共有大大小小四十九处暗哨,二十三处机关陷阱,若以普通手段闯宫,即便是风云十强,我想,肯定也会遍体鳞伤,无法走到这里。”

言外之意,风云十强都做不到的事,他却能轻而易举。

萧铁伞脸色铁青。

听鱼莲舟如数家珍,对皇宫熟悉到这种程度,他心里的怒火炽烈到极点。可惜,对方藏在地底,他纵有千般神通,也束手无策。

“你究竟是谁?想干什么?”

鱼莲舟躺在井里,优哉游哉,“咱们这样说话,你不觉得别扭么?要不,你下来?”

萧铁伞寒声道:“你上来!”

鱼莲舟嘲弄一笑,悠悠地道:“你老是想杀死我,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又怎么能好好说话?”

萧铁伞板着脸,“你先上来,我让你多活片刻便是。”

他听得出来,鱼莲舟蛰伏已久,今夜肯主动现身,明显是有话要说。

果然,鱼莲舟不假思索,答道:“好,那咱们在明德殿后见!”

说罢,他身形潜入水底。

萧铁伞还站在地面,表情异常复杂。

不同于此地,明德殿后是个很特殊的地方。那里有座小花园,花园旁有座木屋,正是元本溪的住处。

当然,为了便于灌溉,花园里也有几口水井。

鱼莲舟约他在那里相见,意图很清楚,不仅要跟他交谈,还主动拉上元本溪一起旁听。

同时挑衅国士铁伞,这气魄这姿态,太强势了。

第426章 一个叫手眼通天的故事

不出意外,果然还是鱼莲舟抢先一步,坐在井沿上,看着萧铁伞的身影出现。

他取出丝带,将披散的长发束起,戏谑地道:“你回来得算是及时,二先生还没咽气。”

他已经获知,元本溪拖着病躯,跟陈庆之大战两百回合,拼得油尽灯枯,返回京城时,马车直接拉到后花园,他是被背进屋里的。一代国士陨落,只在早晚之间。

萧铁伞闻言,神情剧变,不再理会鱼莲舟,大步走进木屋里。

发往陇西的情报很简洁,只有一句话,白袍来袭,京城告急。那时候,元本溪尚未去虎丘迎战,京城还没爆发瘟疫,女帝也没倒下,萧铁伞不可能知道这些变数。

推开木门,浓重的草药味扑鼻,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盏昏黄烛光,以及守在榻前的数名老太医。

元本溪闭目躺在榻上,面容枯槁,与逝者无异。

萧铁伞走近前,看着这一幕,难以掩饰心头的震惊,“二先生他……”

他不明白,自己才离京数日,凭元本溪的通天本事,何以突然变成这样。

元本溪闻言,豁然睁眼,放大的瞳孔里迸射出精光。这副表情显得狰狞,在老太医们看来,似乎是人在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他分辨出了萧铁伞的嗓音。

“你回来了……”

他强撑着一口气,一直撑到现在,就是因为萧铁伞没回来,女帝身边孤立无援,他不放心就此撒手人寰。

此时,萧铁伞回宫,他最后的羁绊打消,可以放心地交代后事了。

萧铁伞坐在榻旁,俯下身躯,让元本溪看清自己的面容,然后以神念传音,说道:“强敌在外,你能不能撑住?”

在这紧要关头,元本溪若是溘然长逝,只会让屋外的鱼莲舟看笑话。元本溪气息虽弱,神识还很清明,听见萧铁伞这句话,微微点头。

能闯到这里的敌人,绝非等闲之辈,如不见上一面,他仍有挂念,便死不瞑目。弥留之际,他必须振作起来,捍卫最后的尊严。

萧铁伞见状,吩咐下人推过小车,不顾太医们反对,亲自将元本溪放上去,推出屋外,最后一次迎接敌人的挑衅。

清冷月光下,元本溪披着外衣,坐在小车上,面容比月光还雪白。

看到井边的鱼莲舟,他强撑着镇定,仍然忍不住咳嗽数声,情绪波澜激荡,“原来是你……”

他认识鱼莲舟。

斜谷会战前后,萧铁伞领兵西行,他坐镇长安,那一日,鱼莲舟便现身城外,隔空对峙,两人有过一面之缘。(第144章)

当时,鱼莲舟知难而退,并没有动武闯城,只是留下突兀的一句话,他是来火上浇油的。

元本溪纵然聪慧,也未能参透话意,想不出鱼莲舟的动机,更不会想到,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关头,还会再次看到此人。

鱼莲舟起身,朝元本溪拱手行礼,微笑说道:“先生垂危,还能认出鱼某,真叫我倍感荣幸。赶在您辞世前,出来见一面,您应该不会觉得唐突吧?”

他笑意和善,话意一点都不善。

元本溪神色平静,发白的嘴唇翕动着,轻声道:“百家姓里,鱼姓极冷僻。上次你现身后,我就派人查过鱼姓诸脉,没能发现你的身世。我观你灵气如水,异于常人,想必不是中原人士。”

他心里叹息,可惜,苍天不佑,自己命数有限,来不及继续追查下去。

鱼莲舟闻言,对元本溪有些敬佩,感慨道:“可惜你行将就木,不然,我也想跟你讨教两百招……”

萧铁伞拄伞站在旁边,眉尖紧皱,“有话快说,再敢啰嗦,就别怪我动手了!”

鱼莲舟表情微沉,认真地道:“我来这里,是想给女帝陛下讲个故事,谈笔买卖。既然她染上瘟疫,不便相见,我跟两位交涉,应该也能算数吧?”

萧铁伞目光狠狠一颤,此时才知道,女帝也已病倒。

元本溪有所感应,抬手拍一下萧铁伞的腿,示意他先别着急,继而说道:“当然算数,你可以开始了。”

他的时辰已不多,不敢再跟鱼莲舟消耗下去。

鱼莲舟没有得意忘形,始终站在井边,随时可以逃跑。

“这个故事的起点,得从任天行说起。那还是十六年前……”

寥寥数语,如平地惊雷。

萧元二人闻言,急忙转头对视,都看出对方眼里的震撼之意。

故事一开始,就是他们精心策划的那桩旧案。他们隐隐预感到,这个故事或许会颠覆旧有的认知。

“……叶家小姐被杀前,已经生下一子。任天行南下归降我朝时,就带着那个孩子。两朝议和后,我朝如约杀死了他,但是,陛下仁慈,并未杀死那孩子,而是将他抚养成人。”

说到这里,他注视着两人,一板一眼地道:“他的名字,叫任真。”

萧铁伞微怔,意识里对这名字没印象。

元本溪却是勃然色变,险些从小车上跳起来,失声道:“蔡酒诗那个徒弟!”

他记性很好,清晰记得,拍卖会出现的剑圣首徒就叫任真,此人后来还在大朝试上扬名。没想到,任真竟然就是任天行的儿子。

鱼莲舟淡淡一笑,不理会他的激烈反应,继续讲述。

“任天行长着第三只眼,他的儿子当然也不例外。那只天眼,能易容,能隐形,威力无穷。任真长大后,继承了任天行的神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堪称千人千面,手眼通天!”

萧铁伞这下听懂了,表情复杂,“原来他就是绣衣坊主……”

千人千面,手眼通天,本身是两个词,形容某人的手段高超。若非被人刻意道破,常人很难脑洞大开,猜到绣衣坊主真是手里长眼。

鱼莲舟咽口唾沫,笑道:“我朝陛下英明神武,早想到他也会长天眼,所以,顾剑棠南下,被困在金陵后,陛下便派任真李代桃僵,以天眼易容成假剑圣,重回北唐,祸乱你们的朝野!”

“你说什么?”萧铁伞闻言,心脏猛然抽搐,踉跄倒退一步,“后来的顾剑棠都是假的?本人早就死了?”

他难以接受这个惊人的真相。

鱼莲舟置若罔闻,看着目光颤抖的元本溪,继续讲这个故事。

手眼通天的故事。

第427章 是又如何

这个故事看似漫长复杂,娓娓道来,也不过是一转眼的功夫。

从剑圣回宗,剑道内乱,到湘北党争,漕粮被焚,再到春秋破解,儒圣收徒,再到斜谷会战,儒家内乱,再到任真进京,主持朝政,鱼莲舟一气呵成,有条不紊地述说着,渐渐讲到最近的南北国战。

他感慨道:“实话实说,这所有的搅乱行动,并非出自旁人手笔,皆是任真精心策划。陛下相信他的实力,也知道他会替父母报仇,所以作壁上观,没有干涉具体的计划。”

萧元二人噤若寒蝉,心情跌宕起伏。随着故事的进展,他们的脸色愈发难堪。

若非鱼莲舟现身道破,他们至今还蒙在鼓里,绝不敢想象,这一年来,北唐发生的所有大事,几乎都是被任真躲在幕后策划而成。

那个少年明明只有十六岁,却真的是瞒天过海,机关算尽,将连同他们在内的天下人都欺骗了。

以一人乱一国,听起来很宏大,但任真循序渐进,步步为营,先乱剑道,再乱儒家,进而血洗京城,顺利达成了这项无比艰难的任务。

鱼莲舟坐回井沿,欣赏着二人的冷峻神情,说道:“在这些事件中,我朝并没插手,只是派人监视着他。不得不说,那只天眼太厉害了,那小家伙的心机,也远远胜过当年的任天行。”

为了防止任真逃逸,武帝专门派袁猫首暗中尾随,全程陪他闯荡这一遭,后来又同时进京。在这期间,任真若想放弃复仇,那么,袁猫首就会将他擒回金陵,无法成功逃脱。

猫首察其形,毒蛊控其命,可谓双管齐下。对于这些,任真是不知道的,但以他的智慧,早就猜得出来,武帝必定在背后藏有杀手锏,防止他脱缰,只是不清楚具体措施罢了。

元本溪听到这里,用力咳嗽数声,说道:“你讲的故事很精彩,丝丝入扣,似乎没有破绽。但在我看来,你主动说这些的动机很矛盾,像是嫁祸蔡酒诗,借我们的手除掉护国功臣。”

话虽这样说,他其实已经相信这个故事。早在湘北案发时,他就曾对女帝说过,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后来,京城一夜流血,乃至前不久的战场疑点,都能印证出天眼的存在。

但他想不通,既然任真是南晋精心培养的奸细,旨在利用他弑君乱政,颠覆北唐,今夜鱼莲舟又为何现身,主动将实情和盘托出?

这明显自相矛盾。

鱼莲舟料有此问,淡然道:“我承认,确实是想借刀杀人,但并非编出故事,诱骗你们杀掉所谓的蔡酒诗。如果你以为,他的目标仅仅是北唐,那就大错特错了。”

元本溪靠着椅背,凝眉沉思,没有插话。

“我们努力隐瞒当年议和的真相,终究还是被他知情,除了对付你们,他最终的复仇对象就是我朝陛下。我们在他体内做了手脚,原以为拿生命作威胁,就能逼他就范,打消他的反叛念头。”

鱼莲舟脸色一黯,想起了不久前阵亡的陈白袍,想起了全部阵亡的北伐主力军。

“然而,他的骨头太硬,超出我们预想,宁肯同归于尽,也不愿俯首被操控。莫非你以为,他守卫北唐疆土,是在效忠你们女帝?哼,想多了,他只是在磨炼对付我朝的兵器而已!”

要想对付一座皇朝,最锋利的兵器,自然是另一座皇朝。北唐要是覆灭,天下统一,任真还拿什么跟南晋抗衡?

萧铁伞听懂了,阴阴地道:“养虎为患,被反咬一口,听你这么说,应该是任真已成气候,尾大不掉,你们拿他没辙,于是想挑起北唐内斗,从而坐收渔利!”

鱼莲舟冷哼一声,嘲弄地道:“是又如何?我就不信,明知接下来他会率军叛变,取你们项上人头,你们还敢无动于衷,任由他继续兴风作浪。为了你们自己,也得动手铲除他!”

今夜他现身相见,就是奉武帝旨意,来借刀杀人,利用北唐对付任真。这是赤裸裸的阳谋,女帝明知会被利用,为了保命,依然只能乖乖就范,让南晋看这场热闹。

他噘了噘嘴,眼神讽刺,“更何况,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们北唐最擅长的,不就是诛杀功臣吗?当年是如何对付任天行的,这次再故技重施,用在他儿子身上,还不容易?”

元本溪皱着眉头,寒声道:“就算我们要锄奸,那也是在抵御外敌之后。你们想坐享其成,趁机攻占大唐,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至少在眼前,我们还可以借助任真,剿灭进犯的所有晋军!”

他一动怒,牵扯到肺腑,顿时剧烈咳嗽起来。

北唐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他本以为,幸好在自己陨落之后,还有小师弟值得放心托付,能挺身而出,替陛下守住江山。

谁曾想,到头来,蔡酒诗不仅不是忠心耿耿的股肱重臣,还是当年血案留下的故人之子,深仇不共戴天,势必会叛乱伐武。

力挽狂澜的权臣,成了头号叛党,这真是上天对武唐最大的讽刺。

看着元本溪痛苦的神情,鱼莲舟平静答道:“先生多虑了。我朝陛下万寿无疆,不在意争一时之长短,他已经下旨退兵,把军队尽数调回江南休养。至少在十年之内,大陆再无战事发生。”

说到“万寿无疆”时,他刻意加重语调,挑衅之意极浓。

武帝享有五百年寿元,举世无双,根本没人能威胁到他。无论元本溪萧铁伞这些人有多精明强势,也不过风流一世,短短数十年罢了,不可能永远守护北唐。

来日方长,武帝只要耐心隐忍,靠年轮把北唐群雄拖死,待到青黄不接时,南晋大可以卷土重来,吞并北唐。岁月悠悠,他有的是机会,没必要在意眼前的得失。

即使是任真,也不过是枚棋子,只要无法跟他同寿,他便不会真正将其放在眼里。

元本溪的咳嗽渐渐平复,喘息着道:“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们故意撤军,无非是想让我们放松警惕,挑起内乱除掉任真。”

鱼莲舟掸了掸尘土,波澜不惊,“是又如何?”

萧铁伞眯眼,摩挲着手里的伞柄,说道:“该如何处置任真,我们自有主张,轮不到敌人指手画脚。你刚才说,要讲个故事,谈笔交易。现在故事讲完了,你还有何话说?”

此事干系重大,必须从长计议,在这里跟鱼莲舟争论,毫无意义。

鱼莲舟微笑说道:“交易的内容很简单。我朝的条件是,你们不能杀死任真,要把他完好无损地交给我。”

第428章 一声叹息

鱼莲舟先前讲那个故事,是让萧元二人明白,从他们的切身安全考虑,为了保命,也得尽快铲除任真。

而此时,谈到两朝交易,才真正显露南晋的野心。说穿了,武帝是想让北唐替他活捉任真,而非直接杀死。

任真今非昔比,在北唐扎稳根基,擒住他谈何容易。

他麾下有二十万大军,又有杨玄机和李慕白两大强者护卫,就算是强盛的南晋,也感到棘手。若想不出万全之策,北唐朝廷失手,就会早早逼反任真,后果极其严重。

萧铁伞冷笑一声,嗓音沙哑,“凭什么要接受你的条件?我们大动干戈,不惜代价擒住他,再拱手让你们放走,继续祸害我们一次?”

他的顾虑不无道理。

南晋开口索要活人,居心叵测,没人敢保证,他们不会再把任真放出来,让北唐的心血白流,承受任真更疯狂的报复。纵虎归山,这么低级的错误,北唐不能犯。

鱼莲舟淡淡说道:“你想多了,他的野心昭然若揭,我朝岂敢再启用他?既然是交易,自然互惠互利,你们也可以提条件,比如说,让我治好女帝陛下的瘟病……”

他投放瘟毒的初衷,是想里应外合,配合陈白袍攻克长安。事已至此,完成武帝的命令要紧,只要能活捉任真,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听到这话,元本溪的苍白脸颊涌起红晕,激动地道:“果然是你!刚才你一现身,我就猜到,井水里被投入病菌,寻常奸细,不可能有如此能耐!”

萧铁伞不假思索,身躯轻颤,眼看就要原地消失,火速动手擒拿鱼莲舟,却被他一眼识破,厉声喝止。

“再敢尝试抓我,休想治好武清仪!”

萧铁伞骤僵,强行收回前踏的脚步,站在原地冷冷盯着他,眼里杀意澎湃。

女帝就是他最大的逆鳞,为了保护她,他就算豁出性命,也在所不辞。鱼莲舟的提议一出口,也就意味着,萧元二人别无选择,只能接受这笔交易。

原先,元本溪还寄希望于任真,传书让他带神医回京除瘟。今夜一番密谈,他既然知晓真相,哪敢再相信任真的下属。毕竟是灭门血仇,任真很可能会趁机弑君。

元本溪深吸一口气,竭力保持着清醒,视线却渐渐开始朦胧。

他的大限要到了。

萧铁伞攥着伞柄,寒声道:“买卖成交,不过,你得立即提供解药!”

鱼莲舟站起身,凛然道:“这是自然。要擒住任真,必须计划周全,不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趁着二先生健在,你们还是赶紧商议计策吧!”

说着,他从袖里取出一小瓶解药,隔空抛给萧铁伞。

这丁点药量,最多只能救治女帝一人,而京城的数百万灾民,依然无药可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萧铁伞只关心女帝,根本不在意旁人死活,厉声警告道:“别以为这样就完了,你若再敢闯进皇宫一步,这笔交易立即作废!”

他深切感受到,鱼莲舟的道行太可怕。此人既然能投一次毒,完全可以再次设计暗害女帝,防不胜防。等救醒女帝后,他得立即下令,封死宫里所有水井,阻断鱼莲舟的进出。

鱼莲舟是荒族的天命者,获得鲲鱼之力,能在水里蛰伏数月,故而能通过地下暗河,悄然进出皇宫。这并不意味着,他能随心所欲,出现在任意位置。

毕竟,地下河的出口都是固定的,哪里有水井,他才能从哪里冒出地面。正因受水井限制,他一直没机会暗杀女帝,明知对方的位置,始终不敢冒险行刺。

否则,女帝早死了。

鱼莲舟不置可否,准备跳进井里,忽然一停,转头说道:“对了,我知道任真有处命门,或许能帮你们擒住他。”

萧铁伞板着脸,“说。”

“我讲故事时提过,我们在他体内做了手脚,其实是种下某种毒蛊。它平时安静蛰伏,但只要一嗅到菊花的香味,就会立即亢奋发作,令宿主当场晕厥过去。”

萧铁伞一愣,“菊花?”

鱼莲舟不再停留,遁入井底。

外面凄冷,萧铁伞推着小车,送元本溪回屋。

刚一进门,元本溪面色潮红,猝然吐出大口鲜血,瘫软下来。

太医们大惊,连忙将他抬回榻上,猛掐人中,他再次醒来时,已是奄奄一息,只剩生命最后的片刻。

他目光开始涣散,看着榻边的萧铁伞,喉结蠕动良久,才艰难说出一句话。

“你后悔过吗……”

萧铁伞表情沧桑,耷拉着头,沉默不言。

这些年,为了辅佐女帝即位,两人殚精竭虑,无所不用其极。萧铁伞的心意,在于守护爱人,而元本溪,则是想施展才学抱负,指点江山。三人同心协力,纵有千般阻挠,也从未迟疑和退缩过。

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守住皇位,他们抹杀异己,残害忠良,手上沾满鲜血,到后来,他们已经麻木,渐渐忘记了初衷。

直到最近,元本溪病情加剧,回顾这一生时,最后才看清自己,其实只是个阴诡暗算的冷酷谋士,仅此而已。

那些造福社稷的宏愿,那些治国安民的良策,终究没能付诸行动。

皇图霸业转头空。

他后悔了。

所以,当女帝开口恳求他,帮忙谋划让梅琅成为储君时,他选择了沉默。人之将死,他无法挽回当年的过错,却也不能将北唐推进更大的火坑,万劫不复。

那一日,黄昏迟暮,残阳如血。

当他站在城头上,用生命承受敌人的猛攻时,他脑海里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没有陷害任天行,没有设计杀死高澄,没有屠戮众多忠良,那么如今的北唐,又会是何等光景。

至少,当外敌来犯,他不会这么孤独吧。

今夜,当鱼莲舟道出实情,让他知道任真的身份后,他百感交集,除了震惊之外,更多的是懊恼,惋惜,以及痛苦,却独独没有仇恨。

自作孽,不可活,他知道,这是上天安排的报应,在他们最需要忠臣良将时,变成了孤家寡人,众叛亲离。在他们陷入绝境时,遇上了当年的苦主。

毒计屠杀满门的人,是他,他又有何颜面仇恨任真?

他的脸颊上,一滴泪珠无声滑落。

可惜,岁月无可回头。

萧铁伞背身,没有看到这一幕,只是问道:“有始应有终,请你教我,如何铲除任真?”

元本溪痛苦闭眼,多少喜怒哀惧,恩怨情仇,尽皆化作一声叹息。

“罢了……”

一代国士,黯然辞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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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9章 诱任真进京

收到求援信的当天,任真率军启程北上,只是,行军速度并不算快,至少没有十万火急的样子。

他先是写传信到巫山,请丹绝牧云动身赶往京城,想办法祛除瘟疫,又传信给清河郡,让崔家押送大量药材进京,趁着这场瘟疫,大赚一笔的同时,加强跟皇宫的联系。

当然,为了能请动牧云,他履行先前约定,将一万虎卫交给牧野,前往秋暝山,跟剑道群雄会合,共赴八百里荒川,平定荒族内斗。

依照原先的计划,本应是他亲自领兵入川,兑现承诺的同时,找机会破解天眼里的毒蛊。然而,京城突发瘟疫,他有求于人,不得不立即履约,等北方平定后,他再进荒川驱蛊。

他不关心女帝死活,但京城数百万民众的性命,他不能坐视不管。

这也是他跟武氏一党的本质区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为人处事的出发点,固然是为了自身利益,然而,在其位谋其政,他不会因为复仇,而视北唐民众的性命如草芥,麻木不仁。

能救到的人,他会尽力去救。

安排好此事后,他又亲自去了趟乌巢城。

在这场国战中,他的职责是运送粮草,既然要回师北上,离开前得再去粮草查验一番。毕竟,晋军两路主力犹在,战事仍在进行,运粮大事不能出差池。

转运使被调回,重任自然落在暗形肩上。对于此人的能力,任真还算比较放心,尤其是如今局势扭转,又得到清河囤粮补充,问题应该不大。

离开乌巢时,他特意带走了梅琅。

跟南晋撕破脸后,他隐约猜得到,武帝会派人揭开他的底细,挑起他跟北唐朝廷的争斗。那么,对于女帝的险恶手段,他就不能不防。

这位琅琊阁主,是她的唯一骨血,换句话说,也是她的一大软肋。虽然还无法确定,梅琅在她心里的地位有多重,只要把他带在身边,任真就能多一张底牌,让女帝多几分顾忌。

不得不说,当初她派梅琅追随任真,这招用心良苦,意在托孤,可惜所托非人。等她从病榻上醒来后,看清任真的真正面目,再想召回梅琅,也已经晚了。

大军不急不缓,往北方进发。

第二日,任真收到山海关急报,北海叛军攻至城下,声势浩大,形势岌岌可危。

第三日,离京城不到五百里,又收到京城的传旨。

女帝命大军驻扎在虎丘,请他进京面圣,商议平叛大计。

接过圣旨后,任真并未立即动身,而是让钦差先去休息,又找杨玄机和李慕白商量。

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份圣旨恐怕暗藏杀机。

李慕白是任天行的挚友,又知晓任真的身份和目的,故而,当着他的面,杨玄机无须隐晦,直抒胸臆。

“明知山海关告急,她却不急于派兵援救,而是让大军先停驻,这不合情理。叛军大举南下,都火烧眉毛了,兵来将挡就是,还有什么好商议的?无论怎么看,这道圣旨都别有用心。”

李慕白点头,也认同他的看法,凝重地道:“前车之鉴,千万不能大意。别忘了,当年你父亲就是被诱骗,孤身返回京城,结果掉进巨大陷阱,险些陨落其中!”

说这话时,他偷偷瞥了杨玄机一眼。

任真明白两人的疑虑,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能以身犯险。不过,那毕竟是圣旨,只要没撕破脸皮,我就不能公然违抗,暴露心意。该如何回复,这是个难题。”

三人陷入沉默。

片刻后,李慕白开口说道:“不如就说,你在南方负伤,还没痊愈,不宜来回颠簸,就不进京面圣了,直接前往山海关,省下这趟路程。”

任真摇头,“不,如果这样,不仅没法推辞,正好给她提供借口,夺走我的兵权,让我回京养伤。”

李慕白皱眉,“这么说的话,麻烦不止一点,还得考虑清楚,如何名正言顺地拒绝她换帅的旨意。”

杨玄机脸色阴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别有太多顾忌。解释太细,欲盖弥彰,反而更容易招致猜忌。索性就回复她,军情紧急,不敢延误,就不去了!”

“这……”

杨玄机态度强硬,让李慕白有些无语。

任真沉默一会儿,忧虑地道:“话糙理不糙,事已至此,想不出正当理由,也只能强硬一回。不过,我有点担心,在京城的家业恐怕会遭殃……”

李慕白哑然,“你率兵勤王,这是迟早的事,到时候,连整座京城都会落在你手里,还舍不得丁点财产?”

杨玄机若有所思,倒是知道事情并不简单,问道:“我给你的那副图,完工了没?”

任真中毒醒来时,曾向他索要过一副阵图,打算瞒天过海,在长安城里暗布阵道,窃取朱雀阵的气运,为他所用。

两人确定阵图后,任真便飞鸽传书京城,让老王夫妇通知主事的邬道思,在城里又盘下几家赌坊。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此举表面是进行生意扩张,实际是用赌坊掩人耳目,悄悄开辟阵道的气眼,跟朱雀阵联结在一起。

任真惦记的,并非是赌坊生意,而是这座阵道。

他沉声道:“之前老王回信说,基础工事已经布置妥当,还差几道画龙点睛之笔,将整个阵道盘活。”

杨玄机干咳一声,答道:“工事都藏在地下,气眼又是借取朱雀阵,只要没启动阵道,按理说,即使赌坊被查抄,应该也不会被察觉。”

李慕白听得云山雾罩。

任真依然不放心,“李代桃僵,那东西关系到咱们的性命,大意不得,必须想办法确认一番。”

杨玄机听得出来,任真是在着手布局未来的事,凝眉说道:“要不然,咱们分头行事,我进京城潜伏一段时间,亲自监督阵道完工,如何?”

那阵图是他亲手所绘,由他去查验,再合适不过。

任真不置可否,存有顾虑,“在明面上,朱雀阵没被毁,萧铁伞依然太强大,以你的八境修为进城,恐怕会被他察觉到。”

杨玄机闻言,冷笑一声,“你是在高估萧铁伞,还是低估我的道行?真以为他握着阵眼,就天下无敌?”

听他的口气,显然有信心瞒过萧铁伞的眼睛。

任真将信将疑,李慕白却泛起笑容,说道:“贤侄放心吧!杨先生神通广大,有的是手段避开朱雀阵。”

他似乎比杨玄机还有信心。

任真见状,便不再迟疑,点头道:“好,那就劳烦你走一趟。另外,你帮我带个口信,让老王夫妇想办法,把邬道思送到龙城。”

邬道思出身北海,这次要想摆平叛军,此人还会派上用场。

杨玄机转头,面对李慕白,沙哑地道:“他的安全,倚仗巨子出手保护。当日在桃山,我欠你一个人情,心里始终记着,今日这算第二个。”

李慕白拍着他的肩膀,爽快笑道:“兄弟,咱们之间,说人情就见外了。难得进京城,不妨多走走逛逛,就当是……故地重游吧!”

听着这古怪的话语,杨玄机神色微僵,没再说什么,迈步离去。

任真也觉得别扭,问道:“李叔,你俩交情很深吗?”

李慕白略微沉吟,幽幽地道:“曾经很深……”

第430章 海棠依旧否

那名传旨的内监随后离开,走时仍是一个人。

任真拒绝了女帝的召见,率军继续北上。晌午时分,大军在虎丘数十里外停歇。

九月秋高气爽,山坡长着不少野桂树,枝繁花盛,从远处望去,金黄一片,煞是美丽。馥郁的香气弥漫原野,沁人心脾。

众军野炊的功夫,任真坐在树荫下,沉浸在花香里,闭目养神。他选在此地歇脚,并非随意安排,而是早就跟某人约好。

某一刻,他右腕间的鲜红剑镯鸣颤,感知到熟悉的气息,跃跃欲试,有离他而去的冲动。

自六合剑成后,便被他一分为二,虽然认他为主,但大多时候,这一片并未跟随于他,常伴在女主人身边。

任真也感应到了,站起身,凝眸望向远方。

一骑从苍茫原野赶来,飒飒秋风里,那袭白衣飘舞。

任真心潮如水,眼眸里倒映出明媚容颜,不自觉地泛起微笑。

嗖地一声,那只剑镯先按捺不住,激射而出,缠绕到女主人的白净玉腕间,嗡鸣不止,俨然比男主还兴奋。

海棠落地,静静注视着桂树下,眼神明暗交杂,一笑生花。

任真痴痴看着她,触景生情,脉脉吟道:“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海棠依旧否?”

海棠微微垂首,干咳一声,纵横江湖的她,虽然不适应文人的风雅情调,嘴角还是噙着迷人弧度。

“你的伤好了没?”

她脚步轻移,走到任真面前,轻盈捏住他的手腕。

紧接着,她的蛾眉皱起来,“比我感知得还糟糕。”

他跟无心那场死战,遭受的创伤非常惨重,而且,他苏醒以后,顾不上歇息,就强撑着精神,趁机夺取兵权,致使伤情雪上加霜。未来数月之内,他不可能痊愈。

任真抬手,捻起飘落她肩头的桂花瓣,微笑道:“问题不大,多静养些时日就好。有你在我身边,接下来的日子里,应该不需要我再出手了。”

海棠的情况,他再清楚不过。一别数月,她潜心苦修,修为突飞猛进。毕竟是昔日剑圣,此时她虽未正式晋入七境,战力也足以碾压大多数七境。

有此佳人相伴,夫复何求?

海棠诊脉完毕,没有收回玉手,很自然地滑到任真左手里,十指相扣。

“这段时间,京城发生很多事……”

桂树下,两人并肩而立,望着停在远处那匹骏马,低声交谈。

马尾拴着一颗头颅,赫然是陈庆之的首级。

海棠把最近的见闻详细讲了一遍。杀死陈庆之前后,她没有躲藏起来,而是替任真四处搜集消息,尽可能发现更多蛛丝马迹。

任真凝眉听着,眸光闪烁不定。

“萧铁伞离开过,这点我不意外,他应该是去陇西调兵,解白袍之局。元本溪病逝,倒是让我始料未及,没能死在我手里,算是便宜了他!”

他的三大仇敌,女帝、国士、铁伞,三者已有其一病逝,自此少了一大患。

“你说在最关键时刻,率军出城迎战的是梁王,这也算一大变数。趁乱染指京城防卫,以我对武九思的了解,他似乎没有这么高明的见识和胆魄吧?”

海棠睫毛微颤,想起一事,补充道:“双方交战时,我就在远处监视动静。当时军中有名老者,道法古怪罕见,力挫陈白袍,至少是在七境巅峰,绝不容小觑!”

二十年前,廖如神纵横北方时,她还只是个懵懂的小姑娘,对江湖事一无所知,后来春秋落幕,廖如神就被囚禁在西陵,销声匿迹。

两人的巅峰错开,是不同时代的人物,她即使听过他的名头,也不可能认识对方。

任真感到诧异,问道:“七境巅峰,当世凤毛麟角,还有你不认识的强者?”

海棠摇头。

“你描述下他的相貌打扮,或许,我脑海里有此人资料。”

“他面容清瘦,留着山羊胡,长相没有奇特之处,对了,他穿的那件长袍很古怪,上面星星点点,似乎是副棋盘……”

听到这里,任真眼眸豁亮。

在斜谷会战时,他曾见廖如神穿过这件长袍,印象极深,故而他一听她的描述,就猜出了廖如神的身份。

“原来是那老家伙。我以前跟你提过,上次之所以去桃山,就是想把他放出来。斜谷会战后,他跟我们分道扬镳,想不到,他一直躲在梁王府里。”

海棠闻言,这才醒悟过来,“怪不得,他一出手就是棋枰十九道,原来是棋绝廖如神。我看他神意饱满,离破境不远了,你得小心提防!”

任真嗯了一声,答道:“我把他放出来,目的是让他助我乱局,既然他辅佐梁王,想浑水摸鱼,觊觎那座龙椅,恐怕跟咱们亦敌亦友,的确得多留个心眼。”

新国士已死,老国士入局,眼前还无法确定,这对任真来说,是不是桩好事。好在幸亏海棠提前察觉,给他提了个醒,不致被蒙在鼓里。

海棠问道:“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任真拉着她的手,走出树荫,“先去龙城,迎战北海叛军。只靠这支兵马,是远远不够的,我得想办法把叛军收服。”

夏侯淳的主力,毕竟是朝廷正规军,如今虽然被他控制,却无法判断,众军是否愿意追随他,杀回京师夺取皇位。

所以,他打算收服北海叛军,将两者融合在一起,成分杂糅后,叛军势必愿意造反,再把这些人拉下水,就容易多了。

海棠点头,理着精心编制的小辫,轻声道:“嗯,都听你的。”

两人走向军伍。

这时,副将唐逆纵马而来,躬身送上急报。

“侯爷,大事不妙,据兵部传来的消息,不止是北海,其他州郡也纷纷响应,揭竿而起,都朝京城杀来!”

任真神情骤变,接过军报一看,不由倒吸冷气。

我勒个去,义军共有一十六路,遍布北唐各地,如星火燎原。他们见北海带头起事,也都从四面八方杀来,根本无法招架!

这是真正的举世伐武。

当日邬道思的檄文,果然奏效了。

假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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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1章 后福

光是北海叛军,就足够朝廷应付,如今又冒出另外十五路,来自四面八方,浩浩荡荡,看来,武氏皇朝真的气数已尽。

副将唐逆躬身,问道:“侯爷,您打算如何应对?”

兵部发来的文书,除了介绍危急局势以外,末尾还有女帝的朱批,意思是让任真的大军驻守京城,迎战八方来敌。

又想让他留下来。

他收起军报,瞥了唐逆一眼,转而望向东北方,“我想听听唐将军的高见。”

他接手这支兵马,才不过数日,对麾下将领都不熟悉,虽然已排除夏侯淳的旧部,也还没摸清军心。唐逆却不然,他随这支兵马征战多年,在军中积攒下威望,极受将士们爱戴。

此人的意见很重要。得到他的支持,接下来任真颁布军令时,就不必存有顾忌,担心众军抗命不满。

唐逆微微沉吟,也不拘谨,率性答道:“末将以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侯爷不必受朝廷干扰,应当站在自身立场上,作出最合适的决断。”

显然,这话里有话。

任真不由转过身,跟他对视,有些诧异,“不受朝廷干扰……你的意思是,我不该留在京城?”

唐逆颔首,沉声答道:“我想,凭侯爷的战略眼光,肯定能看得出,十六路叛军看似浩荡,实则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之所以敢举兵,最重要的信心源头,还是来自北海。”

他性情耿直,说出这话,倒不是在溜须拍马。经过邙山伏击战后,他跟众多将领一样,都对任真的胆略气魄折服。如此奇谋妙计,力挫陈白袍,怎可能是夏侯淳那怂包想出来的!

他看着任真,继续说道:“擒贼先擒王,只要先把挑头的北海旧皇族镇压下去,其他叛军丧失领袖,军心涣散,不足为虑,到时再各个击破便是。”

任真不置可否,默默思忖着。

这场叛乱的首倡者,自然是北海无疑。出师须有名,十六路义军讨武,打的旗号就是光复高唐,迎立明君,至少在名义上,他们都拥护北海高家。

唐逆说得没错,北海声势最大,只要把这支叛军荡平,剩下的都是癣疥之疾,自会土崩瓦解。

任真打定主意,说道:“将军所言,深合我意。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启程北上吧!”

这时,唐逆忽然皱眉,生出迟疑,“但是问题在于,时间能否来得及。就怕北海还没平定,其他十五路势不可挡,先一步攻上长安城头,令皇朝覆灭……”

任真暗笑,腹诽道,你放心,有我在,时间肯定来不及,我本来就没打算替那女人守皇位,正好借十六路义军之手,攻克长安,我再回师京城,摘走胜利的果实。

他嘴上却说道:“你放心,轻重缓急,朝廷分得清楚,肯定会立即将南线大军调回,弹指之间,他们就能荡平那群反贼!”

他只是随口说说,敷衍唐逆而已,此时并不知道,自己没有说错。南晋正在撤兵回朝,敬侯和血侯两路大军,真的就要回来了。

后面发生的变数,超出他此时的预想。

唐逆见状,不再有顾虑,用力点头,“好,我这就去传令!”

……

……

两日后,任真率军抵达龙城。

从长安往北,到北海之间,有两座最大的关隘,分别是山海关和龙城。山海关位置更靠北,首当其冲,虽然有夏侯淳的亲军火速驰援,在鏖战一昼夜后,最终还是无力抵抗,被浩大的叛军攻破。

山海关失守,最艰巨的御敌使命,落在了龙城城头。此地若再沦陷,叛军将长驱直入,杀进长安城,北唐朝廷也就大势已去。

任真一进城,就亲自巡视城防,布置各处城防,命令全军做好持久战准备。

然后,他又回到帅府,听取关于北海的情况。

据山海关的败兵汇报,北海叛军竟多达三十万人,远远超过任真的兵力。不过,好消息是,叛军士兵的战斗力不强,缺乏战斗素养,基本只能采用人海战术,靠人数硬拼。

对于这个情况,任真心知肚明。高家蓄养的精锐私军,人数绝不可能太多,叛军之所以兵多将广,其实是因为招募了大量的流亡难民,解决他们的温饱,才形成如今的规模。

而这群难民,大多数又是在任真授意下,领了赶路口粮,才顺利逃到北海的。任真的初衷很单纯,不忍见饿殍遍野,于是顺手指条糊口的生路。

他清楚,攻心为上,要击溃叛军的攻势,其实不用太复杂,只需抓住他们的软肋,瓦解军心即可。

无论国战,还是内乱,粮食始终是决定今年北唐国运的命脉。

接下来,他又了解到一些更具体的情况。

叛军的主帅,叫高士诚,是以前的北海太守,同时也是高家的当代家主。此人虽身份煊赫,名气却不显,这源于他一直韬光养晦,深居不出,避开世人的视线。

直到今年,两朝全面开战,他察觉到战机降临,才崭露野心,亲率大军南下,屡战屡胜,势不可挡。此人的武力和智谋,俱是当世一流,不容小觑。

在高士诚麾下,有不少猛将,被封作五虎八骠,听起来威风凛凛。其中三位,这一路上的战功最卓著。

有名精瘦老者,叫魏君子,据说是三先生魏铮当年的义兄。

有名中年书生,叫杨靖,此人打扮儒雅随和,上阵杀敌时,却是彪悍异常,令人胆寒。

还有名独臂大汉,叫郭康,手持一柄开山大刀,有万夫不当之勇,冲锋陷阵,流露着悍不畏死的拼劲。

汇报军情的那名将领,明显是被这群人杀破胆,描述地绘声绘色,任真却是哭笑不得。

缘分这种东西,真是妙不可言。他在荒原上遇到的牛家村老少,如今成了叛军主力,杨靖和郭康,竟跟他在龙城相会。

大争之世,何以自处?当时,任真曾告诉杨靖,要从自身处境出发,才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让自己更好地活下去。

今非昔比,双方各为其主,对方已不再是卑微的难民,即使正面相见,从自身立场出发,他们恐怕也不肯相认。

想起那日的情形,任真心意微动,起身从行囊里翻出一块玉佩。

这是临分别前,杨靖执意赠送的,他曾信誓旦旦地说,日后万一兵戎相见,他会知恩图报,退避三舍,不敢跟任真为敌。(第333章)

如今一语成谶,也不知道,此人是否言而有信。

第432章 真君子

反正是随手得到的信物,他原本就不抱希望,便谈不上失望,又何妨一试。

他派人把范东流叫来。

当日,为了平息难民暴乱,他带着范东流勇闯难民潮,除了他之外,只有小范公子认识杨靖。让此人去联系对方,再合适不过,而且,他一直有意栽培范东流,交派任务也算是种历练。

未几时,范东流赶到。

任真屏退左右,将玉佩递给这位其实比他年长的才俊,说道:“运粮南下时,你肯随我平息暴乱,颇有胆色,我很欣赏你这点。今日又有个类似的任务,我想派你去执行,你可敢独闯敌营?”

听到独闯敌营这个词,范东流神色微凛,谨慎问道:“军令如山,属下自当遵从,只是不知,具体是何任务?”

任真微笑颔首,对他的表现很满意。

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他见过不少,基本都是绣花枕头,贪生怕死,不堪重任。像范东流这样,临危不惧,能有服从命令的军人意识,已经很难得。

“当时带头抢粮的,是三名修行者,其中有个中年书生,叫杨靖,如今就在叛军里当副将。他曾对我许诺,日后必报赠粮之恩。你想办法混进敌营,凭此信物,去把他请来。”

范东流恍然,他对外柔内狠的杨靖印象很深,迅速记起此人。

他收好玉佩,毫不犹豫推辞,领命而去。

任真对他愈发赏识,等他离开后,又看向沉默而坐的海棠,面色迟疑,欲言又止。

海棠看在眼里,于是站起身,淡淡地道:“有事直说就是。闷在城里太无趣,我正好想出去走走,你不会打算把我当家眷对待吧?”

昔日的剑圣出手,当然比其他人稳妥。如今的伴侣出手,还有人比她更可靠吗?

任真讪讪一笑,知道自己的意图被识破,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也不算大事。我有点不放心,要不,你这个未来的师母,替我暗中保护范东流一趟?”

范东流是栋梁之才,历练归历练,他不想看到此人出事,栽在叛军手里。日后,小高攀登基后,还得倚仗范东流这样的忠臣辅政,他要提早物色合适人选。

海棠雷厉风行,没有搭腔,径直走向屋外。

嘴角噙着笑意。

两人离开时,天色已黑。

约莫半夜二更时分,范东流回城。

他幸不辱命,悄悄将杨靖带到任真面前。海棠随后返回,默默陪在任真身边。

杨靖取下黑斗篷,凝眸确认任真的面容后,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谦恭地行礼。

“一别数月,不想今日能跟恩公重逢。您的救命之恩,杨某没齿难忘,岂敢食言,这次必定竭力报答,听从您的吩咐!”

说罢,他一揖及地,郑重至极。

故人重逢,任真也有些欢喜,连忙将杨靖托起。

他内心欣慰,杨靖言出必践,让他看到希望。看来,北唐并未彻底道德沦丧,不可救药,仍存在正直信义之辈,只是埋没于市井间,郁郁不得志而已。

他请杨靖坐下,微笑说道:“先生言重了。你若想保命,只需弃难民而去便是,又哪轮得到我来救命?你心存仁义,不忍舍弃父老乡亲,这是善举,我理应尽些绵薄之力。”

听起来是客套话,却也是他的肺腑之言。能在颠沛流离之际,帮扶弱者,相濡以沫,杨靖的品行毋庸置疑。今夜冒着通敌的罪名,赶来相见,更足以印证这点。

杨靖笑容依旧和蔼,如沐春风,只是,他额头上多出一道伤痕,明显沧桑许多。

“我偷偷出营,不敢耽误太久,就没法跟恩公彻夜叙旧了。不过您放心,杨某说话算数,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吩咐就是,我跟郭康绝对帮您办到!”

任真会意,神情专注,真诚地道:“好,我就不兜弯子了。当初分别前,你说愿意退避三舍,不跟我为敌,其实我也不想跟故人兵戎相见,不如这样,你们暂退五十里,双方休战半月,如何?”

杨靖闻言,目光微凝。

赶来的路上,他就在猜测,本以为任真会劝他率军投降,或者充当内应,攻陷北海叛军。却没想到,任真并未得寸进尺,只是让他兑现承诺这么简单。

他沉默一会儿,抬头说道:“义军的情况,您应该清楚,我和郭康都是副将,虽掌握部分亲信兵力,仍要听从高士诚差遣。退兵这件事,我会想办法说服他,但需要一些时间。”

当初,他鼓动难民潮前往北海,谋到吃军粮的生路,的确在难民心中建立起极高威望,忠心追随者不少。

然而,一切的基础都是粮食,北海高家是供粮的地主,难民们是手下混饭的长工,不可能真的抛下饭碗,再跟杨靖投靠昏暗的朝廷。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所以说,杨靖虽有心报恩,其实也很难办,只能智取,不敢贸然背叛高士诚。

任真知道他的苦衷,说道:“这倒无妨,明日两军交战,我不会手下留情,所以,你和郭大哥的部下不要争当先锋,以免伤亡。到时,义军大败而归,你再趁机谏言,请求退兵休整就是。”

对于守住龙城,他还是很有信心的。毕竟,他手里的是朝廷正规军,经历过国战的考验,战斗力强悍。

六百架连弩齐射,连陈白袍都招架不住,更何况一群乌合之众。

杨靖心思机敏,一听就懂,皱眉说道:“这样最好不过,只要你们能重挫我军,高士诚必会胆怯。为了谨慎起见,我劝他退兵观望,等候其他义军,也在情理之中。不过……”

他看着任真,表情没有放松,沉声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拖不了多久,迟早会有大决战。况且,这次共有十六路义军起事,恩公要替朝廷守护江山,疲于应付,根本不能耽搁时间。”

他不清楚任真的真实立场,以为恩公是大忠臣,想凭一己之力,平定全部叛乱,守住武唐皇朝。

任真微微一笑,对他的忧虑毫不在意,“这些都好说,我自有计较。你只需要保证,能拖住高士诚,半月之内不再攻城,就是对我莫大的帮助!”

第433章 还不能反

半个月时间,足够他去做很多事情,平定北海叛乱。对他而言,动用武力剿灭叛军,绝非最好的选择。

毕竟从一开始,他就清楚,这支庞大军队是由难民聚集而成,他们流离失所,被迫投奔北海,实属无奈之举。要对这群人大举杀戮,他于心不忍。

他既然把难民引上起义的道路,就得为他们着想,以和平方式化解大规模的战争。所以,必须先暂时停战。

杨靖不再犹豫,当即应允,“好!既然您这么说,我就算豁出性命,也会兑现承诺,为您拖够时间!”

任真肃然起敬,站起来朝他作揖行礼,“如此就有劳了,我先替数十万将士谢谢你!”

杨靖不明所以,跟着起身,有些局促,“您这是……”

任真笑而不语。

慎重起见,他还不能完全信任杨靖,将整个计划和盘托出。让此人退兵停战,也是相对稳妥的选择,不必担心对方使诈。

杨靖见状,便不追问下去,却也没告辞,朗声说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难得江湖重逢,在下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与恩公听。”

说这话时,他用余光瞥向旁边的海棠,显然是在暗示任真,应该屏退左右。

任真看在眼里,淡淡一笑,“先生有何见教,但说无妨。”

杨靖表情庄重,沉声道:“初次相遇时,我曾请教过,您要走的路是什么,当时您闭口不谈。那时虽有外患,好在皇朝内部尚稳,您的处境也算安定,我不便多说什么。

时过境迁,如今却大有不同。群雄并起,举世伐武,朝廷已岌岌可危,倾覆只在朝夕之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试想,一旦京城被攻破,皇朝不复,以后您将如何自处?”

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任真的脸色。

“当然,您别误会,我并非想游说您倒戈,更不敢质疑您的军事才能,我只是认为,武氏已丧失民心,八方皆敌,您也该给自己留条退路,没必要死心塌地,在那女人身上孤注一掷。”

他单纯地以为,任真情愿替女帝卖命,跟武唐皇朝共存亡。

任真眨了眨眼,不动声色,“你想说什么?”

杨靖没从这话里判断出情绪,索性开门见山,“我想说,您手里握有大军,就占据主动权,不必把立场表露太明确,得罪其他势力。您可以坐观风生水起,进可攻,退可……”

说到进时,他手指向北,说出退后,他没再说下去,而是右手用力一顿,指向南方。

任真听懂了,眉尖一挑,“让我也谋反?”

杨靖不置可否,笑眯眯地道:“我可没这么说。不过,纵观全局,从兵力分布来看,您算是第十七路。”

讨武义军共有十六路,只要任真愿意,当然可以成为第十七路。

任真坐回主位,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杨靖以为他在犹豫,趁机鼓动道:“自立门户,绝对胜过寄人篱下。您替朝廷出生入死,即使大功告成,最后又能收获什么?无非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罢了。

但是,如果您选择静观其变,跟北海义军对峙不动,坐视群雄逐鹿中原,颠覆武唐皇朝,那么,您将会成为一方诸侯,而且是实力最强的那位!

反过来说,如果朝廷使出雷霆手段,将南方大军尽数调回,就算能平定众多义军,您也不必担心朝廷问罪,毕竟,是你挡住了最凶猛的北海一路,不仅无过,而且有功,岂非万全之策?”

这些道理,任真心里透亮,只是没表露出来而已。难得杨靖有这份心,想替他出谋划策,找到最明智稳妥的选择。

他抬头看着杨靖,问道:“在你眼里,怎样才是对北唐最好的局面?为了一己私利,任由群雄割据,重回春秋乱世,民不聊生,那我岂不是千古罪人?”

杨靖顿时语塞。

任真继续说道:“你心里想的,只是救眼前的难民,有没有想过,得救整个北唐?我要是采纳你的建议,冷眼旁观,令天下大乱,那么,我跟你们要讨伐的武氏并无区别。”

杨靖缓过神来,凛然答道:“不,恩公以苍生为念,这便从根本上胜过那妇人。我们起兵伐武,是要另立明主,您能这么想,必然是最佳人选,我愿拥您为君王!”

说罢,他跪倒在任真面前,姿态虔诚。

任真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起来吧!心意我领了,但我不需要你的效忠。我有自己的判断,不会走你提供的这条路。”

他想废黜女帝不假,不想北唐大乱也是真。若非如此,他根本不必煞费苦心,直接率军起义就是了。他要保住北唐,竭力避免乱世形成,就得先平定叛军,过后再杀回京城勤王。

他不会作壁上观,唯恐不乱。他的初衷决定了,接下来停战的半个月里,他的目标并非南方的京城,而是这路叛军的巢穴——北海。

他陈白袍能想得出奇袭,我任真难道就想不出来?

只要他轻兵偷袭,直捣黄龙,捣毁北海老巢,此地的叛军就丧失根基。粮草断绝后,叛军会不战自乱,难民们失去了从军动力,只能乖乖投降。

兵贵神速,他的行动要快。

见自己的提议被否决,杨靖神色一黯,起身说道:“既然您心意已决,我就不再多嘴了。您放心,我这就回营,跟郭康合计退兵的事!”

说罢,他行礼告辞。

望着他远去的身影,一直沉默的海棠开口,轻声说道:“其实,他的建议不无道理,你没必要插手叛军的事。”

她看得出来,任真率军迎战北海叛军,并不是在演戏,而是要动真格的。与其拼得两败俱伤,还不如虚与委蛇,成为一方诸侯。

任真面带苦笑,摇头道:“你不明白,想拥立新君,也得名正言顺才行。把武清仪杀死,皇位就只能落在高家身上。北海这一趟,我不得不去。”

他眼眸微眯,寒光绽放,“北海蛰伏多年,以龙兴之地自居,始终是朝廷的心病,不敢拿他们开刀。这次我亲自去,一定要恩威并用,根治这块顽疾!”

海棠若有所思,问道:“听你的意思,皇帝人选有着落了?”

任真点头,在她面前毫无隐瞒,“是襄王高澄的遗腹子,如今还在秋暝山。我要派人把他接来,再带去北海,让这北唐天下认主!”

第434章 空手套白狼

杨靖离开后,任真便通知李慕白,派墨家强者回秋暝山,火速将小不起接来。

安排妥当,已是深夜,他身心俱疲,匆匆洗漱完毕,准备入睡,迎接明天的两军对阵。

然而,门房忽然通禀,有客人来访,令他的睡意顿时全无。

那名帖上只写了一个字,庸。

平庸的庸,当然也是庸王的庸。

任真心思敏捷,联想到这一层,询问来者的样貌打扮。门房说天黑看不太真切,不过,是个很肥胖的中年男子。

任真心神骤紧,果然是高瞻。他本想避而不见,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改了主意,会会这位不速之客。

昔日雍容富贵的庸王,如今已成为朝廷重犯,四处流窜,按理说不敢轻易暴露,出现在官军视线里。他既然冒着被擒的危险,夤夜造访,必有要事相商。

刚才杨靖说得对,身处乱世,没必要泾渭分明,把立场定得太死,与其将高瞻拒于门外,还不如客气相迎,权当交个朋友,少个敌人,给自己留条后路。

高瞻被请进大堂里。

为了隐藏行踪,他独自而来,穿着件糙布大褂,头戴斗笠,风尘仆仆。若非遇见旧相识,恐怕没人会相信,这就是那位在京城位极人臣的亲王。

摘下斗笠后,他拱手行礼,打量着任真的面容,温声道:“久闻君侯大名,可惜一直无缘得见,想不到,咱们竟是在偏远的龙城相会。”

任真请他落座,淡淡说道:“王爷深藏不露,大智若愚,或许早就清楚,我造访过你的云烟坊。所以,今夜算不上初次见面。”

他对表面忠厚的奸诈之人素无好感,此时不温不火,并没表露出太多热情。

顾海棠坐在高瞻对面,却是暗暗戒备,如临大敌。以她的眼光,自然能看得出,高瞻返璞归真,已超凡脱俗,晋入八境之列。

大宗师降临,对任真的安全是巨大威胁。

高瞻满面春风,笑容和蔼,答道:“侯爷谬赞。上次的事,我确实知情,所以我得承你的人情。多亏你派人刺那一剑,又在朝堂挺身而出,助我脱离樊笼。”

这说的都是旧事。实际上,他之所以敢现身,正是因为在离京前,长子高基替他告病还乡,差点被女帝驳回,关键时刻,多亏任真出面说情,才放他们父子逃出生天。

当时,任真虽出言求情,却也暗暗警示高基,他已洞察南溪山的底细,没被蒙在鼓里。如此情形,依然放虎归山,足以说明,他并非真心效忠朝廷。(第232章)

基于这点,高瞻睿智地判断出,任真也有不臣之心,两人应该有共同的目标,可以发展为盟友或同党。退一步说,即使任真拒绝结盟,也不至于跟他这位大宗师翻脸动武。

在逃出京城的路上,他曾教育过儿子,举世伐武的关键,不在于谁来振臂一呼,而是如何控制军队,让朝廷里掌兵的权臣倒向自己。(第238章)

如今,举世伐武的大戏已然拉开,平叛的兵权落在任真手里,他的戏份至关重要。

高瞻清醒地意识到,只要把任真说服,争取收为己用,那么,北唐唾手可得,无人是他的对手。

所以他才冒险登门,凭三寸不烂之舌,亲自来当说客。

任真见他谈笑自若,看不出丝毫愤恨的情绪,不免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恨我。毕竟,我不仅派人行刺于你,还揭开云烟茶的秘密,毁掉了你苦心酝酿的计划。”

高瞻闻言,淡淡一笑,“愿赌服输,你技高一筹,能破解云烟茶蛊,我没什么好记恨的。更何况,我的属下失手,令你险些丧命,我也深感愧疚,如此一来一回,咱们正好两清。”

言语间轻描淡写,并不意味着,能真的一笑相泯。

任真点头,“这么说来,咱们之间再无恩怨。你现在是通缉要犯,今夜主动跑到我面前,应该不是来跟我算这些旧账吧?”

“当然不是,”高瞻不想兜弯子,坦然说道:“我来见你,是想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一个裂土分疆、世袭封王的机会。”

任真愕然,对这答案始料未及。海棠盯着高瞻,也露出疑惑之色。

高瞻解释道:“你肯定已收到军报,北方各州郡纷纷起义,高举讨武大旗,一齐杀向长安。伐武浪潮波澜壮阔,摧枯拉朽,朝廷主力却还在南方征战,根本无力抵抗。”

他轻捋胡须,眼神里充满信心,“仅凭你这一路兵马,独木难支,怎可能挡得住足足十六路义军?武清仪大势已去,皇位必会重归我们高家。蔡侯爷,难道你想为那毒妇殉葬吗?”

他胸有成竹,神采飞扬,俨然一副宰执天下的气派。

任真反应极快,说道:“我听懂了,你是来劝降的,想拿十六路叛军威慑我,让我投入你们高家的麾下?”

高瞻微笑点头,下巴赘肉抖动,小眼眯成一线,“侯爷果然聪慧至极,一语中的!识时务者为俊杰,与其负隅顽抗,替他人卖命,还不如弃暗投明,为自己抢下开国首功!”

任真沉默不语。

“你得明白,义军势不可挡,志在必得。等到大局已定,你再想归顺,恐怕就晚了。而现在,只要你肯起义,为朝臣作表率,我承诺,到时会封你为一字并肩王,世袭罔替!”

听他的口气,分明是把自己当做未来的皇帝,提前许下封赏。

任真看着他,问道:“如果我没记错,叛军的主帅是高士诚,北海高家拥戴的人是他,并不是你,对吧?”

短短一问,深中肯綮。

高瞻坐在这里高谈阔论,看似运筹帷幄,纵横捭阖,实际上,他手里只有三万兵马,少得可怜,还是从王桀手里抢来的。还没成气候,就想给任真画饼充饥,空手套走二十万精锐。

他的胃口不小,然而,任真岂是泛泛之辈?

见自己的意图被识破,高瞻从容不迫,冷笑道:“高士诚?他算什么货色,也配当大唐之主!你信不信,就算十个高士诚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

任真默不作声,一脸不信。

气氛顿时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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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5章 但使龙城飞将在

高瞻干咳一声,皮笑肉不笑,“高士诚之所以起义成功,麾下统领三十万军队,凭的是什么?是因为他有雄才大略,还是说他誉满四海,众望所归?”

任真没有搭腔,等着他的下文。

高瞻侧身而坐,不屑地道:“都不是,他暂时得势,仅仅因为他是北海高家的家主罢了!就算没有他高士诚,那些老祖宗推举别人上位,照样能起事,形成如今的局面。”

任真淡淡地道:“不错,在大唐国民眼里,具体由谁站出来带头,登高一呼,本身并不重要,只要那人是北海皇族即可。但问题在于,你不是北海之主,手里没兵,就没有号召力。”

言外之意,哪怕高士诚是个废物,只要他是家主,仅凭这一点,就远比你强,你不服也不行。

高瞻眯着眼眸,阴阴地道:“我尊为亲王,是先帝的胞弟,血脉最正统尊贵,难道会比不上老家的一条看门狗?你信不信,只要我杀死高士诚,取而代之,各路义军只会更拥戴我!”

任真眨了眨眼,心里嘀咕道:“这点我信。可惜你想不到,你大哥高澄还遗留骨血在世,他要是站出来,比你更得人心……”

高瞻见他还在沉默,沉声道:“你不信也无所谓,我来找你谈判,手上岂会没有资本?待会离开后,我就会率领亲军,连夜突袭北海军,攻其不备,杀死高士诚!”

“亲军?”任真不由一愣。

陇西遭遇战发生在短短数日前,他还不知道,高瞻不仅吞并了王桀的幽州卫,更是趁萧铁伞率军回京后,又攻占陇西,掳获大量物资,实力再次增强。

此时,高瞻本人出现在龙城,就说明那支兵马也来到北方,正暗中蛰伏着,虎视眈眈。

高瞻淡漠地道:“我会证明我的实力,取代高士诚,成为十六路义军的新盟主。到时候,我统帅雄兵,兵临城下,你再战败投降,就不会有今夜这样的封王良机了!”

他确实打算待会偷袭北海军,不过,他心里没有绝对的把握,毕竟双方兵力差距太明显,一旦战局焦灼,他未必能杀死高士诚。

因此,他决定先来游说任真,指望能收为己用,用龙城守军去攻打北海军,夺取高士诚的盟主地位。

然而,任真不冷不热,没把他放在眼里,一怒之下,他才决定道出计划,算是对任真下达最后通牒。

听到这番话,任真默默坐在主位上,没有表态,思绪则在疾速运转。

高瞻半路杀出,想夺走北海兵权,这点出乎他的意料。他刚才已跟杨靖约定好,等明日两军大战后,让杨靖说服高士诚,退兵休养半月。

高瞻即将夜袭北海军,天亮以后,北海军落在谁手里,还尚未可知。高瞻奸诈狡猾,实力远胜高士诚,如果让他得逞,杨靖是否还能说动他,就会成为巨大变数。如此一来,偷袭北海的计划也将受到影响,

这个高瞻,出现得太不是时候了。

“我知道,你并非真心效忠朝廷,想拥兵自立,当一方诸侯。但是,你要明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唐子民只拥戴我们高家!”

高瞻声色俱厉,振声道:“顺我者昌,今日你若不降,日后必无你立足之地!”

以势相迫,以爵相诱,他这套威逼利诱的说辞,应该能恫吓住不少心志不坚的对手。可惜,他遇到的是任真,压根就不吃他这一套。

任真很快拿定主意,脸上泛起玩味的笑容,“我听你的话意,似乎你很有信心打赢这场战争?败的人一定是我?”

“这是当然!”高瞻毫不犹豫,义正言辞,“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武清仪昏庸无道,已尽失民心,我们是正义之师,要推翻武家,还政高唐,此乃大势所趋,不可阻挡!”

任真冷笑道:“少跟我扯这些虚头巴脑的。你是不是认为自己很有本事?我还真不信,只要由我坐镇龙城,你能再前进一步!”

前世他很喜欢一句诗,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恰好今日,他驻守的也叫龙城,一夫当关,他倒要看看,自己发起狠来,还有谁能叩开这座雄关!

高瞻脸色骤变,寒声道:“这么说,你是决心要跟我为敌?”

“废话!”

高瞻勃然起身,怒极反笑,“好,好!既然你妄自尊大,那咱们走着瞧!”

他气冲冲拂袖,准备扬长而去。

这时候,任真也站起身,戏谑道:“走着瞧?谁说让你走了?”

他右手轻抬,腕上六合剑绽放而出,落在掌间。

他已想好,让高瞻掌控北海军,日后只会更难对付,非要选择对手的话,他还是希望由高士诚来对阵。

既然如此,今夜高瞻主动送上门,那就趁天地人和,将其一举杀死,免得养虎为患,让他发展成气候。

海棠一直陪坐在旁边,跟任真心意相通,在他起身的那一刻,她便纵身而起,弹射到门口,堵住了高瞻的退路。

两人一前一后,双剑合璧,要斗跻身八境的高瞻!

高瞻眯眼,摩挲着发白的指节,轻笑道:“凭你们俩,就想留住我?”

海棠是准七境,任真刚入六境,从境界上看,高瞻确实有资本看轻他们。况且,八境的生命力极顽强,即使是同境对决,都难以阻止对方,更别说跨境挑战。

八境随心所欲,这也是高瞻敢孤身前来的底气。

这句嘲讽刚说出口,他脸上笑容陡然凝固。

门外的夜色里,一名黑衣男子悄然走出,满头银发随风飘舞。

“李慕白,你真要拦我?”

高瞻攥着拳头,眼角开始抽搐起来。

非攻墨守,李慕白的坚韧防御举世无双,此人若拼尽全力,封堵住退路,那么,他未必能冲杀出去。

在现身之前,他曾派人探察过任真军中的情况,知道杨玄机已离开,只剩一名大宗师蛰伏,才敢冒险来见。

只是他没想到,最糟糕的局面出现了,曾经放走他的蔡酒诗,竟然真敢跟他硬拼。

李慕白站在门口,没有答话,宛如一座黑塔。背后夜风呼啸,他的衣衫却纹丝不动,身畔空间俱被禁锢。

高瞻见状,情知硬冲不是办法,于是转身盯着任真,眼神狠戾。

“那就别怪我痛下杀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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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6章 金刚不坏

从高瞻的眼神里,任真看出了他的心思。

大堂里有四人,修为最弱的是任真,最具有话语权的也是任真。一旦任真被挟持成人质,李慕白等人投鼠忌器,就只能放高瞻离开。

对高瞻来说,这似乎是最轻松的脱身之计。

任真意识到这点,仍无所畏惧,按剑向前,“李叔先别出手,让我俩试一试他的深浅。”

他跟无心交战时所受的伤还没痊愈,但在这节骨眼上,高瞻的矛头对准了他,他必须要振作起来,先粉碎对方的挟持意图。

上次他和海棠当面联手,而非隔空合璧,还要追溯到进京以前。如今两人的修为不可同日而语,再次配合时,爆发出的战斗力无可估量,连他自己都心生期待。

他猛然踏步,手中长剑刺出,杀向高瞻。

大堂里空间局促,再加上他内伤未愈,不敢跟高瞻硬拼,所以他并未施展飞剑,而是亲身冲过去搏斗。

澎湃真力绽放,裹挟着剑身,以右臂为中心搅动,疾速旋转成一道白色气流,状如龙卷,精纯而锋利,笔直绞杀向前。

这是剑六蛟龙。

海棠心有灵犀,同时从高瞻背后袭来,长剑震颤摇晃着,浩荡剑气延展成一道扇面,宛如凤凰展开绚丽羽翼,杀意凛然。

这是剑九凤凰。

六九式同出,两人一齐发难。

高瞻站在中间,冷哼一声,浑身肥肉抖动,快要撑破布衣,“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他转过身,无视了身后海棠,任由攻袭后背,倾泻八境雄浑内力,只顾轰拳砸向任真。

看起来是近乎搏命的战术。

任真大惊,急忙收回剑招,以他的六境功力,当然远无法跟高瞻正面抗衡,他不得不避开这一拳。

他身形很快,飘然左移,变幻招式前刺,六合剑似慢实快,寒光闪烁,转而使出剑四快雪,朝着高瞻的脖子抹杀而去。

高瞻虽然肉躯肥胖,不易挪身,那只手却很灵活,面对任真的疾速变招,从容收拳,伸出五指抓向那剑,俨然是要空手夺白刃。

便在这时,海棠的剑到了。

道道凤凰剑羽,铺天盖地一般,同时刺在高瞻背部。

嗤、嗤……

剑气将那件布衣绞碎,露出肥厚皮肉,竟然绽放金灿灿的光芒,好似黄金浇筑,璀璨无比!

一时间,整个房屋都氤氲在金光中。

不止如此,他的皮肉变成铜墙铁壁,刚硬不破,剑气斩在上面,不仅未能伤到分毫,甚至没有留下剑痕,却火花四溅,发出铮铮金石之音,尖锐刺耳。

他的肉身,太恐怖了!

也是在这时,高瞻的手形如鹰爪,探空一抓,精准地捏在六合剑上。

任真惊呼失声,倒不是因为前方的金光大盛,而是他清晰感知到,高瞻指间爆发精悍真力,急遽压缩向剑身,竟要将其硬生生捏断!

以指力断剑,这道行实在恐怖,任真不敢迟疑,让他毁掉自己的本命,左掌猛然轰出,天眼金光如潮,汹涌扑向高瞻面部。

高瞻眼眸骤眯,看出这金光的非凡之处,暴喝一声,松开掌间的六合剑,疾速朝后撤,试图避开天眼光华。

别看他肥胖如猪,平时动作迟缓,此时的身形灵活至极,从旁边看去,更像是一枚重型炮弹,决然轰向后空,庞大身躯呼呼生风,令空间震颤。

这一退,避开了任真的天眼,同时也是猛烈的冲击。他凭借强悍肉身,如蛮牛横冲直撞,朝海棠攻来。

海棠随之倒退,表情凝重至极。

她真没想到,刚才自己那一剑,居然无法损伤对方分毫,被其以肉身硬扛下来,简直是不破金人。

眼前这一撞,来势汹汹,朴实无华,却比任何招式都直接有效。她被步步逼退,眼看快要退到李慕白面前,李慕白正准备出手,海棠却收住身形。

她高擎长剑,全部真力倾泻,自上往下,如巨浪滔天,排山倒海,朝高瞻身躯砸落下来。

如果正面碰撞,以她的准七境内力,绝对会输给高瞻。她很聪明,选择了剑一孤独,没有迎来,而是居高临下,把高瞻拍落在地,而非强行顶撞回去。

轰!

高瞻双脚坠地,将铺的石板尽数震裂,深陷下去。

他赤裸着上身,金光笼罩全身,宛如一尊肥胖福态的弥勒佛,法相庄严。

任真站在前方,看着这一幕,难以掩饰心头的震惊,“金刚不坏身……你是佛家弟子!”

他跟佛家两大高僧是挚交,对金刚不破法门略有了解。他原以为,天下再无人能铸炼金刚身,万万想不到,这位深藏不露的庸王,竟是如此高深难测。

高瞻转过头,金光照射着他近乎臃肿的面部,明暗映衬下,形成数处阴影,反而显得狰狞可怖。

“世人只知墨守坚韧,又岂知佛法精深,还藏有一门金刚身,同样坚不可摧!若非我刻意藏拙,将计就计,哼,你以为刺客真能刺伤我?!”

面对梁王属下的无数次暗杀,他之所以安然无恙,最大的倚仗就是这门佛宗秘法。至于李凤首刺那一剑,自然是他为了脱身,故意受伤而为。

任真表情复杂,问道:“你跟南晋有瓜葛?”

高瞻置若罔闻,转身看向门口的李慕白,狞笑道:“凭这俩娃娃,不可能破开金身。至于你,跟我一样,守强攻弱,谁也奈何不了谁,你们凭什么杀死我?”

他敢独闯敌营,果然有足够强硬的保命绝技。

李慕白眨了眨眼,反问道:“你又凭什么冲出去?”

高瞻微怔,寒声道:“我会让你乖乖把我送走!”

他回过身,缓缓走向任真。每踏出一步,他脚下的地面便震颤一下,石板尽裂。

任真见状,深吸一口气,攥紧手中剑,“只用孤独九剑,看来确实杀不死你。你修佛门金身,我也只好出杀手锏了!”

孤独九剑是剑圣绝学,本身威力无穷,然而,他和海棠修为内力尚低,不敢跟高瞻正面比拼,有所顾忌,便无法淋漓发挥。

纯粹的剑术失效,那就只能动用强大内功,尽量弥补缺陷。

高瞻闻言,有恃无恐,讽刺道:“杀手锏?如果你是指左手的名堂,那你要失望了,我绝不会大意懈怠,被你偷袭得手!”

只要金身不破,他就不用考虑其他防守,尽管避开天眼,擒拿任真即可,并没有后顾之忧。

任真皱起眉头。

即使他如法炮制,像对战无心那样,用天眼禁锢住高瞻的身形,但这金刚不坏实在太强横,他依然束手无策。

况且,海棠已离开脉泉,李老头也逃离昆嵛山,无法万里借剑,他便缺少杀死对手的致命一击,只能另想办法。

他扬起长剑,凛然道:“不,我说的是剑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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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7章 井

剑一孤独,乃任天行所创,后来传授给海棠。

剑二至剑九,皆是海棠的剑道领悟。

剑十如来,剑十一春秋,出自任真的手笔,一者凌驾万剑之上,一者蕴涵春秋儒意,凝聚着北唐儒剑两道的神髓,并不只是简单纯粹的一剑。

凡是悟剑,往往都需要特定的契机,通过外物环境启发,才生出新的感悟。那么,他在战场驰骋数月,又是因何而悟,悟出了怎样的剑十二?

高瞻闻言,哑然一笑,没有多少惊讶的情绪,“原以为你够聪明,看来高估你了。你还没看明白么?在悬殊的境界差距面前,再精妙的招数,也只是花拳绣腿,哪怕有剑二十,你依然伤不到我!”

以前,任真越级而战,挑战七境强者时,能凭借跟海棠的默契交融,弥补境界内力上的不足,实现“1+1>2”的突破,获得胜利。

然而,八境是当今武道巅峰,实力要远胜过七境,差距不啻天渊,更别提只在六境的任真。想跨过这道鸿沟,正面挫败大宗师,是不可能做到的奇迹。

海棠作为昔日剑圣,最清楚第八境的雄厚底蕴,因而,任真数次追问时,她都只是说,能勉强从八境手里全身而退,不敢想象正面交锋,能笑到最后。

上次任真死战无心,就是最好的证明。

从剑一到剑九,他使出浑身本领,都被无心轻松化解,没法构成丝毫威胁。即使他催动天眼,攻其不备,也只能做到禁锢身形,最终还是依靠万里借剑,才艰难击退无心。

眼前,孤独九剑被破解,也在情理之中。如高瞻所说,倘若只是简单纯粹的一剑,那么,剑十二必然无济于事。

任真明白他的意思,仍然提剑前刺,执著地杀向高瞻。

六合剑上,真力再次滚滚而出,充斥着一股幽暗难明的意味,跟剑气交融在一起,彷似黑蛟出洞。

剑锋横斩而出,一往无前,笔直斩向高瞻胸部。

另一侧,海棠同时出招,她的六合剑上,剑气洁白精湛,截然相反,宛如白绫被人抛出,直取高瞻后背。

高瞻泰然而立,绽放的佛光更盛。他那一身肥肉,不再松软颤抖,从远处看去,极像是坚硬铜像,每处都富有力量感。

“还不死心,那就让你再刺一剑!”

他昂首挺胸,不躲不避,任由前后两剑砍在身躯上。

金刚不坏身饱经考验,对此他拥有绝对自信。连八境都无可奈何,凭这两人的修为,又如何能损伤到他?

嗤、嗤……

两剑一上一下,横斩在高瞻的胸腹两处,想将其斩为三段。然而,跟刚才如出一辙,剑锋斩斫之处,真力迸发,没能划出丝毫痕迹,更没溅起火星。

所谓的剑十二,似乎还是没能奏效。

高瞻脸色却霎时苍白,痛嚎出声,满身肥肉剧烈颤荡起来。

“怎么会这样!”

他一跺脚,胸腹部的肥肉上下摇晃着,变成具有弹性的金色皮球,弹射出精悍佛力,迅速震开两片六合剑,对它们畏惧至极。

这两剑的可怕之处,不在于力道。

它们斩在高瞻身上,意图也非以剑气破开佛力,而是隔山打牛,通过接触体表,将某种神妙通玄的道意灌入高瞻体内。

因此,高瞻体表的金刚防御未破,却已受了内伤,被两剑伤及肺腑。

两剑通玄,非寻常剑道。

任真和海棠被震退数步,见此情景,都喜形于色。这招剑十二,果然玄妙无穷。

高瞻浑身抽搐,如同刚出浴一般,大汗淋漓。

他攥拳克制透彻体内的痛楚,死死盯着任真,既惊又怒,“这绝不是剑法!”

他深深感知到,有两股气流还在他体内游走,上下盘旋,轻灵飘柔,本身并不强势,而是饱含悠远绵长的意蕴,后劲充沛,冲击着经脉肌理,久久不见衰颓。

越是巧力,打人越疼。

它更像是老者的绵掌,而非少年的刚剑。

如此生生不息的真气,绝不可能是一名后生独创,其背后必定大有渊源。

任真挥剑,淡漠地道:“你以为有佛家功法,就立于不败之地?我这一剑,底蕴不比你差!”

话音未落,他手中长剑再出,袭向高瞻。

海棠心有灵犀,反应丝毫不慢,两人前后夹击,几乎是同时出剑。

高瞻狠狠咬牙,这次岂敢托大,身形暴起,五指凝结成钩,再次隔空去抓任真的剑芒。

“大力金刚指!”

这是他最得意的功法。在京城时,别看他平日游手好闲,不曾打坐练功,其实在这只手下了太多功夫。

经过数十年苦练,他练成这门指法,出手迅猛如雷,而且指力恐怖,隔空夺走敌人兵器,如探囊取物,能硬生生将其捏碎。刚才交手,若非任真绽放天眼,六合剑必断无疑。

此时,他故技重施,又想夺剑,手法极其凌厉。

任真有所戒备,不慌不忙,一边撤剑,一边侧身左移,顺势跃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上方劈向高瞻左肩。

又是在同时,海棠心意相通,同样凌空跃起,挥剑劈向高瞻右肩。

两人的修为虽不如高瞻,身手速度却足以碾压这个胖子。电光火石,两剑齐齐劈落,将高瞻强行按回地面。

轰!

高瞻坠地,两肩承受着两剑,仰天痛嚎。

剑气再次透过金刚身,朝他体内肆意灌注,情急之下,他双掌反抓向双肩,试图趁机扣住双剑。

然而,任真反应极快,见好就收,在心头暗念一声,“二!”

他步伐再度左移,在高瞻身畔划过四分之一个圈,这次又出一记横剑。

海棠会意,相应地右移,同样使出横剑。

两人默契配合,一上一下,双剑平行,正好构成“二”字。

高瞻扑了个空,眼见双剑咄咄逼人,再次袭来,根本来不及调整姿势,便双掌齐出,仓促去抓剑。

这一次,他的速度够快,没有让双剑斩在身上。但是,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那两剑急遽游走,随着两人的身形变幻,重新从上空劈落,呈现出“11”形状。

二横二竖,这就是剑十二。

名字叫井。

横竖都是二。

不仅如此,经过二次变幻,此时,任真已出现在高瞻背后,站在他面前的人,换成了海棠。

二人步伐灵动,盘旋游走,恰好在高瞻身畔画出一个圈。

道生一,一生二,二者变化推演,衍生出无穷,这是太极两仪。

二剑黑白阴阳,便是出自道家,出自全真道的《两仪参同契》,故而能跟佛家金刚躯匹敌。

剑十二,实则是道剑相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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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8章 东宫太子

李凤首离开前,将参同契交给任真,嘱咐他勤加修炼,最主要的意图是让他参透明两知窍,便于相隔万里求救,化解危机。

任真不敢遗忘,将参同契分享给海棠,一起修炼这门功法。道家玄之又玄,博大精深,令两人大开眼界。在修炼过程中,他俩触类旁通,萌生出新的剑道感悟,合创出剑十二。

用这招迎战高瞻,不止外在剑术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他们能以道家内功弥补缺陷,跟高瞻正面抗衡,并且穿透金刚躯,挫伤他的体内。

二人二剑,将高瞻锁在井里。

高瞻深深领教剑十二的威力,不敢再让两人刺中,只能挥舞双掌,疲于招架。他何尝不想钳住两片六合剑,无奈自己的速度较慢,始终跟不上两人的变招。

任真和海棠心意相通,如同一体,无需以言语商量,随心所欲,即可完美配合,流畅地变幻步伐和剑招,天衣无缝。

两人的身法越来越快,行云流水,留下道道虚影,令人眼花缭乱。

李慕白站在圈外,旁观着这场厮杀,恍惚产生错觉,像是黑白二气在首尾旋转,构成一幅太极阴阳鱼,将高瞻牢牢囚禁在内。

面对狂风骤雨般的袭击,高瞻的破绽越来越多,被无数次砍中身躯,虽然仍旧金刚不坏,体内却遭受道家参同契的疯狂冲击,已经千疮百孔,经脉严重损伤。

终于,他再也承受不住,猛然吐血,跌坐在地上。

“我投降!”

任真闻言,不敢大意,将剑紧紧架在他脖颈间,喘息着道:“不见棺材不掉泪,你现在才后悔,已经晚了!”

他盯着高瞻,对眼前的情景难以置信,仍觉得有些梦幻。以六境降服八境,听起来太夸张了,难道大宗师这么容易擒获?

海棠站在旁边,同样警惕戒备。

门口的李慕白走过来,说道:“除恶务必尽,必须立即杀死他,免得夜长梦多。”

高瞻脸色惨白,嘴角渗出血迹,苦苦哀求道:“咱们无冤无仇,我从没想过害你,你何苦非要逼我自爆?只要你肯饶我,我愿意在你帐下卖命,助你成就霸业!”

他为劝降而来,本以为任真也存有反心,是友非敌,却没料到,任真当场翻脸,还敢跟八境的他动武,又有无视金刚躯的折磨手段,令他内伤惨重。

这是单方面的攻击,而非两败俱伤,再缠斗下去,任真还没精疲力竭,他就会先经脉断裂而亡,不得不认输求饶。

任真冷笑道:“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你是想假装投降,过后再趁机溜走。你是八境强者,只要缓过这口气,逃跑易如反掌,怎么会为我效力!”

没有绝对优势,休想驭使八境大宗师,他虽然想多找几位帮手,却并未利令智昏,被奸猾的高瞻蒙骗过关。

高瞻满头大汗,闭上眼睛,摆出任由宰割的姿态,“到底要怎样,你才肯相信我?”

李慕白站在旁边,开口说道:“很简单,只要你废掉修为,我们可以饶你一命。”

他并非不想杀死高瞻,斩草除根,但是,高瞻的金刚躯未破,任真纵然拿剑挟持他,也难以立即一剑封喉。

功力未散之前,高瞻随时都有逃跑的可能。

高瞻面露苦笑,沮丧地道:“我如果废除修为,丧失自保能力,到时你们再食言,我岂非枉送性命?大家都是老江湖,何必玩这种小把戏?”

李慕白语塞。

此时出现左右为难的境地。高瞻无力搏斗,仍靠金刚躯支撑着,任真占据优势,有心要杀他,却也没法强行破防。

“得不到好处,我不会饶你。这样吧,你把修炼的金刚不坏法门誊抄出来,我确认无误后,就会放你离开。”

任真眨了眨眼,想出这个主意。

从表面看,他是在索要佛家法门,实则藏着更阴险的用心。

一篇功法,少说也得数千字,若想誊抄出来,需要花费一些时间。在这期间,高瞻不敢放松警惕,只能消耗内力,苦苦维持着金刚躯,很容易被拖垮。

当功法抄完后,高瞻也虚脱无力,金刚躯难再,届时,任真既得到功法,又没必要对敌人慈悲,再轻松杀死高瞻,可谓一举两得。

高瞻长叹一口气,神情落寞,“唉,明知你想拖延时间,我也没办法,谁让我技不如人呢……”

对他来说,继续缠斗是消耗,抄经文也是消耗,反正都会被拖垮,相比之下,还是选择抄经文更好。至少他有喘息机会,又或许,任真真会兑现承诺。

任真闻言,派人取来纸笔,交给高瞻。

高瞻接过笔,瞥了任真一眼,“一直这样举着剑,你不嫌累么?”

任真反唇相讥,“你维持金刚躯,不也没嫌累?”

高瞻哑然,开始争分夺秒,奋笔疾书。

任真三人站在旁边陪着他,始终没有大意。

夜深人静,时间在流逝。

某一刻,门外传来脚步声,来的又是门房。

“禀侯爷,京城有信使来送密报,说是务必要见到您本人。”

任真微怔,“信使?谁家的信使?”

门房俯首答道:“那人说,他是东宫太子所派。”

这下任真彻底愣住,“太子?朝中何时有太子了?”

连高瞻也停下手中笔,神情惊愕。

举世皆知,女帝膝下无子女,自从登基后,储君之位就一直空悬。另外,她和前夫沐楚的私生子梅琅,被任真带到龙城,也不可能被册封。

那么,这太子是何方神圣?

任真看向海棠,海棠会意,接替他看守高瞻。

“把信使带进来。”

一会儿功夫,那名信使进屋,躬身朝任真行礼,然后奉上一封书信。

任真撕开信封,随口问道:“本侯离京前,朝中尚无太子,不知是哪位当上皇储?”

信使恭敬答道:“是梁王殿下。”

任真目光一颤,没有立即读信,转身看向海棠。

海棠明白他的想法,沉声道:“看来,我那天没认错,率军出城的就是梁王和廖如神。有老国士出山辅佐,他果然……”

话音未落,身旁的高瞻暴起,趁他们思索之际,如同发射的炮弹一般,猛然冲向屋外!

他拼尽全身功力,去意决绝,在疯狂逃窜的同时,仍不忘轰出一记佛掌印,袭向任真背后。

轰!

八境的恐怖真力爆发,令屋内的空间瞬时震荡。

李慕白大惊,顾不上逃窜的高瞻,连忙踏步上前,试图出手替任真挡住这一击,却哪还来得及。

任真转过身时,这道掌印已经逼近,他出乎本能,挥起六合剑正面招架。

砰地一声,他被掌印震飞,重重摔在后方墙壁上。

墙壁轰然坍塌,他口吐鲜血,昏迷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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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9章 请君入瓮

在太子信使出现前,任真并非没想过,高瞻有可能是在拖延时间,寻找逃脱的机会。

然而,不得不说,梁王被册封为储君,这一变故迅速吸引他的注意力,让他对高瞻有所懈怠。

通过海棠先前的描述,他已经知道,廖如神投靠在梁王麾下。此人纵横春秋,乃乱世枭雄,且离八境不远,能得其尽心辅佐,梁王实力大增,不容小觑。

梁王先是率军保卫京城,如今又当上储君,这些充分说明,在廖如神的指点下,他已获得女帝信任,并且掌控了京城。

如果女帝真的对梅琅死心,决意传位给梁王,就等于说,这两人是在同一条船上。要命的是,廖如神参与过斜谷会战,知晓任真的野心,一旦拆穿底细,将对他的谋划造成麻烦。

听到消息后,他有些失神,脑海里想的都是,京城会发生哪些变数。至于李慕白和海棠,当然也听过廖如神的威名,注意力难免涣散。

因此,高瞻捕捉到逃命之机,不仅打伤任真,也牵制住别人的注意力,无暇再去追捕他。

李慕白和海棠见状,同时冲过去,将墙角昏迷的任真扶起,查验过后,都松了口气。

还好,任真并无大碍,刚才高瞻的偷袭出手仓促,而且是在负伤之下,动用的真力不算强,又被他用剑隔挡一阵,没有对他的身体造成严重损伤。

之所以不省人事,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太累了。

他今夜跟高瞻酣斗,看似精神抖擞,实际消耗过多的意志力。上次的创伤尚没痊愈,他是在咬牙硬撑着,跟一名八境大宗师较量,压力和消耗可想而知。

如果继续跟高瞻缠斗下去,有李慕白在侧,高瞻固然在劫难逃,而他也会体力透支,令伤情进一步恶化。

现在,高瞻重伤逃遁,任真也旧伤复发,必须尽快疗养。

海棠搀着任真,起身送他回卧室。

此时,那名太子信使走上前,殷勤地道:“听闻侯爷在战场负伤,太子殿下极为挂念,临行前,他亲自将一枚灵丹交到小人手上,赠给侯爷疗养身体。孰料今夜派上用场。”

说罢,他从袖里取出一个方盒,小心翼翼,呈给李慕白。

李慕白将信将疑,接过来打开一看,目光不由收缩,“龙阳丹!这是下了血本啊……”

他早年服过龙阳丹,故而能认得出,正是那种非常稀少的神丹。他也明白过来,太子派人来找任真,如此卖力地献殷勤,恐怕是有事相求,那封信里,或许写着很惊人的内容。

海棠心情很差,原本不想轻信所谓的太子信使,但看见李慕白的反应,还是问道:“这丹药有用吗?”

李慕白凝重点头,“何止有用!龙阳丹是世间最极品,有神物之称,便说是起死回生,也不算夸张。让他服下此丹,不仅能迅速痊愈,还会对修行大有裨益!”

见他言之凿凿,海棠不再怀疑,一把拿过盒子,背着任真走向门外。

李慕白果然没夸大其词,任真服下龙阳丹后,很快苏醒过来。

他身体各处都在咯咯作响,在神丹的强大药力下,他体内受损伤的部位在快速愈合,效果立竿见影,让他难以置信。

“你给我吃了什么?”

海棠如实相告。

跟李慕白一样,任真的表情也很惊讶。他是熟读《玄丹经》的人,自然深知此丹的神妙。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武九思既然下血本,必有所图,那封信呢?我倒要好好看看。”

海棠坐在床沿,取出没来得及打开的那封信。

任真借着床头的烛光,一边展信阅读,一边感慨道:“大意失荆州,让高瞻那头肥猪逃走,真是可惜。若非他想夺取北海军,站到咱们对面,我也不愿得罪一位大宗师。”

海棠微微沉吟,早已习惯他的古怪词汇,没有追问荆州是何处,说道:“高瞻的伤不比你轻,他今夜逃回去,未必再有精力偷袭叛军,就算他能得手,至少得休养一个月。”

任真点头,明白她的意思。

高士诚统帅北海叛军,攻城战败后,应该会采纳杨靖的建议,暂时退兵驻守。如果高瞻取而代之,他身受重伤,不敢再大举进攻,同样也得停战一段时间。

由此来看,今夜的苦战是值得的,能帮他争取到奇袭北海的时间。

“可能是我带伤迎战的缘故,剑十二的威力,比我预想中要小很多。好在梁王雪中送炭,这枚丹药很及时,否则,接连被两名大宗师重伤,我恐怕小命不保了……”

前有无心,后有高瞻,他能凭借六境修为,战胜两名大宗师,殊为艰难。若在平常时期,他得闭关数月,潜心疗伤,然而北唐大乱,形势不等人,他不得不咬牙硬撑过去。

他用力咳嗽数声,不过,在药力作用下,脸色明显好转。

作为本命,海棠能感知到他体内的状况,还是不放心,问道:“长途奔袭北海,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不如你留下来守城,我替你去吧!”

任真摇头,“北海多文人,重气节,要不然,也不会有当年的讨武檄文案。只靠一支奇兵,很难迅速攻克。这块难啃的骨头,肯定得由我亲自搞定。”

说话功夫,他已把那封信读完,递给海棠。

“不用猜,这肯定是廖如神的意思。老家伙是我放出来的,知道我迟早会杀回长安,于是劝武九思,做这些表面文章,企图收拢我。按常理推论,应该是这样,可惜他不知道,我知道他的存在。”

海棠低头读信,明眸闪烁有神,“看这字里行间,他的心思跟高瞻差不多。梁王庸王,都垂涎你这支兵马,想让你当扶龙之臣。他暗示你回京勤王,跟你里应外合,你有没有心动?”

“里应外合……”任真眯着眼,思绪飞转,“他煞费苦心,获得武清仪认可,就是为了跟我里应外合,再当我的傀儡皇帝?就算他愿意,廖如神那老狐狸,也不会善罢甘休,被我抢走风头。”

海棠抬头,“什么意思?”

任真盯着信纸,眼神淡漠,“我嗅到一股阴谋的味道。”

第440章 帝师

当天夜里,任真通知李慕白,派墨家强者回山接小不起。

第二日,任真带伤登城布防,然而,迟迟未见北海叛军来袭,他和杨靖的约定便落空。

他知道,北海军必定发生了变故,派人探察得知,敌军大营昨夜遇袭,高瞻害怕他泄密,不顾重伤,毅然执行既定计划,于乱军丛中诛杀高士诚,震慑三军。

高瞻表现得骁勇异常,又搬出亲王身份,随高士诚南下的那些心腹不得不归降。诚如他对任真所说,在北海旧皇族眼里,谁当首领并不重要,只要政归高唐,这就足够了。

北海由此易主。

任真听到密报,不得不感叹,高瞻临危不惧,老辣果断,确实比高士诚之流强出太多。

第三日,暗哨再次传报,北海军退兵五十里,高壁深堑,加强防御工事,似乎有长期囤兵的打算。

显然,杨靖在军营里发挥作用,由于刚完成火并,高瞻又身负重伤,只能先停战休养一段时间。

任真终于放心,从军中秘密抽调三万精锐,整装待发,准备绕道北上,轻兵奇袭北海郡。

第四日,故人姗姗而至。

在墨雨晴陪同下,小不起来到龙城,跟任真相聚。

时隔大半年,小不起长高一截,没白练功夫,身板也变得壮实一些。再次看见任真,他甚是欢喜,在这位英俊叔叔面前活蹦乱跳,气氛也活跃许多。

他第一次遇见任真,是在云遥宗外,当时,任真以剑圣的面目出现,容貌俊美,给他留下挺不错的印象。

第二次重逢,是在西陵后山,杨玄机教过他辨气识人之术,故而,他一眼看穿碑林里的假蔡酒诗,就是曾经给他买糖葫芦的任真。

两回生三回熟,不枉杨玄机一番苦心,这对关系微妙的师兄弟互相顺眼,相处得很亲昵融洽。

有意思的是,当任真把他带到海棠面前时,小不起心灵剔透,竟然开口就说了一句,“英俊叔叔,你扮的是这漂亮姐姐啊”,令两人惊讶之余,又哭笑不得。

能轻松识破昔日剑圣,小家伙的眼光真毒辣,远远胜过大多数长辈,不过,叔叔和姐姐,这称呼怎么越听越乱……

两人知晓小不起的身世,很心疼这孩子,专门陪他玩了一整天。

吃晚饭时,发生了个小插曲。

小不起得知老爷去了京城,低落一会儿后,又恢复顽皮心性,非要缠着任真比划拳脚,还顺口称任真为师兄,问老爷有没有偏心,传授给他更多功夫。

任真听得一头雾水,当时一笑了之,没把小孩子的话放在心上。

等到日后,尘埃落定,他再回想起这些细节,后知后觉,只能悔恨明白得太晚,却已于事无补。

小不起是北海之行最关键的主角,他前来会合,任真已经可以启程,但还是耐心等下去。

第五日,又有三位故人赶来。

杨玄机潜入京城后,按照任真的嘱咐,通知老王夫妇,将邬道思秘密送到龙城。由于邬道思腿脚残疾,无法行走,只能坐在木车上,故而,他们在路上耗费不少时日。

见到老王夫妇,徐老六笑逐颜开,拉着两人自去饮酒。

至于邬道思,则被任真请进密室,详细询问京城生意的进展。不知有意无意,小不起也被带在旁边,眨着大眼睛,默默聆听着。

一别数月,邬道思面容憔悴,不复有大朝试上慷慨陈词的神采,经历劫难过后,说话的语调也低沉许多。不过,重新见到任真,他也感到兴奋,坐在小车上侃侃而谈。

在任真授意下,他知晓了赌坊背后的真相,便按照杨玄机提供的阵图,在城内开店扩张,生意有条不紊,那座秘密阵道也基本建成。

关于瘟疫爆发、册立太子等事,他一直都在替任真盯着,今日见面,便事无巨细,把他探察到的情报和盘托出。

任真听了大半个时辰,大致掌握了京城最近的变数,同时也隐约推测出某些真相。他清晰意识到,京城已经变天了,下次回京城时,注定会掀起一场大波澜。【注】

邬道思汇报完情况后,便直接追问,在群雄并起的局势下,任真打算如何自处,是否继续当朝廷的鹰犬。

他的命虽是任真救的,但毕竟,他背负着血海深仇,北海文人的正气根植在骨子里,他跟武氏皇朝势不两立。

他生死度外,站在朝堂上高诵讨武檄文,牺牲性命煽动举世伐武,眼前的局势正是他想看到的,所以,他不甘心看到任真出兵平叛,一手葬送他的苦心谋划。

他肯替任真打点京城生意,是出于报恩,也是在报复朝廷,但他寄人篱下,始终未曾泯灭心志,不敢忘记自己是北海人。

如今任真跟北海对峙,他应召赶来,不是想尽心效忠任真,跟北海为敌,而是想说服任真,趁机率军倒戈,跟北海合兵一处,杀回长安。

他的问题一出口,任真就立即洞察他的心意。

任真没有急于解释,而是把小不起拉过来,让他给邬道思磕头。

小不起很听话,乖乖跪下磕头。

邬道思愣住,“这是……”

任真认真说道:“这孩子,是襄王高澄的遗腹子。从今日起,你就是他的授课先生。”

原来这是在拜师。

邬道思出自北海学院,饱读诗书,满腹治国韬略,其人品德行更毋庸置疑。早在大朝试上,任真就已考察过此人,对他极为赏识。

他曾感慨,智者寡仁,仁者弃智,当政者应远离权术,以仁义治国,那么现在,任真把未来的皇帝交给他,由他来倾囊相授,亲手为北唐培养出一代明君,实践他的政治理想。

他要当的,是北唐帝师。

邬道思闻言,神情剧变,连嗓音也在颤抖,“真是……襄王的骨肉?!”

北海,是高家的北海,北海人效忠高家,矢志不渝,这是他们的忠义气节。襄王高澄又是一代贤王,德望远播四海,深受北唐文人拥戴,甚至胜过先帝。

作为北海人,邬道思见到襄王后代,如何能不激动。

他手忙脚乱,挣扎着想摆脱座位,对小不起行礼,险些直接跌落。

小不起很是懂事,无需任真开口,麻利地跑上前搀住他,礼貌地说道:“先生小心。”

邬道思语塞,呆坐在位子上。

任真看着这一幕,说不出地欣慰,“你不是害怕我拥兵自立,窃取皇位么?现在好了,皇帝交给你辅佐,未来的北唐,我不会再插手。”

………………………

注:此处一笔带过,其中省略的内容却非常多,如果详细列出来,那又是好几千字,既忽悠了你们的money,又不利于剧情推进。

从这里开始,我们就当默认,任真已经知道他不在场时京城发生的所有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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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1章 礼

北方是很美的。

北方的美,往往不止于鸟兽虫鱼,草木花香,更蕴藏在这些点缀之外。如果说风景是一幅画,那么,北方的山水墨色,则是被尽情泼墨,率性延展开来。

单单轮廓本身,辽阔大气,不须雕琢,就透着一种浑然的美。

尤其是到了秋天,万木凋零,那些缤纷的色彩褪去后,天地恢复到最原始的面目,大自然这位画师的功底,就被淋漓极致地崭露出来。

白山黑水,大漠雪原,或一望无垠,或跌宕起伏,这些线条无不充斥着粗犷的韵味,令人身处其中,纵情狂野,不再受局促框架的约束,说不出的舒畅。

所以,在这天地间生长的北方人,往往不需说什么,站在那里,便自有一种豪情。

任真两世为人,都生活在烟雨江南,领略不到北方的雄壮气象,也享受不了烈酒肥肉的醇香。

但是,率领数万骑兵,在寥廓荒原上跃马狂奔,无疑是很酣畅的体验。出了龙城,大军一路向北,极目望去,尽是这种苍茫景象,骏马在撒欢驰骋,人的心境也随之放飞,再无羁绊。

三千里路云和月,美妙的路程过后,这支奇兵渐渐逼近北海郡。

邬道思是土生土长的北海人,这次充当了向导的角色,跟任真介绍了附近州郡的兵力情况,并且提出,应从防御薄弱的西北角突入。

果然,军队悄无声息地潜入境内,在清晨时分,顺利包围北海城,随时可以发起攻城。

按邬道思的推测,叛军主力已南下,城内守卫应该不超过两万人,在兵力上弱于任真,要想强攻,并非不可以。

然而,任真和邬道思不谋而合,都认为不能靠蛮力硬拼,必须智取。

北方人性情刚烈,尤其是北海一带,民风剽悍,习武之人众多。为了坚守忠义,他们敢于公然反对武氏,联名上万人血书,铮铮铁骨,青史留名。

如果真把城内居民逼急了,众志成城,誓死守卫家园,任真即使能获胜,局面也会很惨烈,近乎屠城。届时,北海叛军回援老巢,那将是大麻烦。

况且,他们此行的意图,并非攻陷北海,剿除旧皇族高家,而是带小高攀认祖归宗,争取对方的认可,成为名正言顺的皇族后裔,乃至皇位继承人。

因而,以武力叩城断不可取。

一番商议过后,邬道思主动请缨,愿意进城谈判,向主持北海的高家道明来意,以和平方式解决问题。

他以前深受高家信任,可以说是心腹,若非如此,高家也不会把檄文重任交给他,派他去京城大闹朝堂。由他出面谈判,更容易让对方相信诚意,毕竟,他已经在朝试上证明过自己。

清晨,邬道思坐在小车上,被推进城里。

整整一昼夜,他都杳无音讯。

次日清晨,就在任真以为谈判破裂,准备大举进攻时,北海城的大门打开,邬道思带着口信返回。

高家愿意避免开战,接受进一步谈判,但条件是,最多只能有三人进城。换言之,任真必须以身犯险,闯这龙潭虎穴。

任真没有犹豫,答应了这个条件。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能避免一场战争,冒点风险是值得的,而且,北海以信义著称,既肯以死报国,想必也不会做出龌龊行径,惹天下人耻笑。

他没再让邬道思进城,此人腿脚不便,难以全身而退。有他和李慕白联手,带着小高攀逃脱,应该问题不大。

临行前,他焚香沐浴,换上一身极少穿的青色儒衫,以儒家小先生的身份,去会会北海文人。

大门缓缓打开,任真拉着小高攀的手,昂首挺胸,阔步前行。

“小不起,咱们马上会见到一大群人,很可能是坏蛋,你怕不怕?”

“不怕!”小不起一脸坚定,手心里的汗水,却无法骗过任真,“师兄,你不是说,他们是我的亲人吗?亲人怎么会是坏蛋?”

任真走进城门,望着里面的亮光,沉声解释道:“因为他们害怕你抢走糖葫芦,想假装不认识你呀……”

小孩子哪能听懂大道理,一听说抢糖葫芦,小不起就明白了,嘿嘿笑道:“他们是亲人,我会跟他们分着吃的!”

任真莞尔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待会记住,把这句话也告诉他们。”

李慕白走在旁边,听到这番对话,蹙眉问道:“得到高家认可,真的这么重要?只要夺走江山,皇位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任真踏步前行,摇头道:“名不正,则言不顺,无故拥立一个娃娃当皇帝,跟篡位有什么区别?礼乐崩坏,人心不服,今日他们群起伐武,明日就能再讨伐咱们,生灵涂炭,何苦折腾?”

今日之行,是为了让北海作见证,证明给天下人看,小高攀是货真价实的襄王独子,皇室后裔,他才是最正统的皇位继承人。

这就是儒家奉行的礼。

日后再有人觊觎皇位,便跟武清仪无异,天下人皆可群起伐之。

说完这话时,三人已走进城,停下脚步。

迎接他们的,是北海书院的儒生。

这群人峨冠博带,衣饰整齐,分列在街道两侧,至少有上千人,场面非常震撼。

儒家最重视礼仪,又恪守忠孝之道,当师长来临时,他们理应出门迎接,以示敬重。任真虽率军压境,毕竟是儒家小先生,又身负儒圣遗命,执掌儒家,名份最为尊崇,无出其右。

北海书院以正宗自居,门下弟子若连这点礼仪都不懂,不止是怠慢,更会损失自身清誉,让其他学院笑话。即使是数年前,儒圣亲临,大开杀戒,北海文人仍慷慨赴死,未曾有损仪态。

见任真出现,上千名儒生纷纷行师礼,整齐划一。

任真微微颔首,请大家平身,心里暗道,“当初,邬道思力劝我来北海,说是让我见识醇儒风范,如今我来了,希望北海都是真君子,别叫我失望……”

他扫视众人,朗然说道:“今日幸会北海诸君,果然风度翩翩,不失我儒家仪节。请你们随我同行,前去祭拜三师兄英灵。”

众人闻言,神情骤凛,这位吹水侯刚进城,还没到高家会面,竟然就要去祭拜三先生魏铮。

第442章 北海有墓碑

祭拜魏铮,看似是很简单的决定。任真既然来到北海,理应到师兄墓前致意,以尽师弟之礼。

然而,在场的儒生们都不是天真孩童,略微细想,便知此举背后的用意耐人寻味,神色变得凝重。

三先生魏铮死于七年前,是北海檄文案的核心人物。当时,先帝薨,国无储君,武后意欲窃权,魏铮率北海文人血书力谏,是民间反武势力的领袖。

眼见反对浪潮愈发高涨,阴谋即将落空,武清仪无奈之下,让元本溪请儒圣出山,亲自驾临北海,以武力诛杀魏铮,又命雪影卫血洗北海,手段铁血强硬,总算将这股势头镇压下去。

魏铮是儒圣董仲舒亲手杀的,也是在执行女帝的意志,可以说,他当年的立场,触犯了北唐最大的两座山。

故而,在他死后,北海人心惶惶,避犹不及,没人愿惹火烧身,站出来替他收尸。数万忠骨曝晒在外,无处安葬,可谓凄惨。

多年来,北海人虽良心未泯,但忌惮女帝淫威,害怕重酿惨案,仍不敢公开祭奠亡魂,只能偷偷在书院后的荒野里,竖起一块无字墓碑,以示哀悼。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直到最近,经过漫长的蛰伏,北海终于起兵讨武,在誓师南下前,专门举办一场隆重的葬礼,告慰惨死在血案中的数万英灵。

北海参差百万户,当年青山何处无枯骨?

且把铁剑饮烈酒,今朝从头迈步洗旧辱!

肃清国贼,还政高唐,不仅是北海人忠于旧皇族的忠贞气节,也是他们洗清当年耻辱的唯一方式。

魏铮虽死,他的铮铮傲骨始终活在北海人心间,不曾腐朽。

因此,任真初到北海,先去祭拜魏铮,这一举动,无疑是在向北海人示好。他敬重魏铮,就是在敬重北海坚守的气节,很难不让众人欣慰和认同。

更值得揣摩的是,任真的身份非比寻常,既是受女帝信赖的吹水侯,又是执掌儒家的儒圣爱徒,他肯主动提出,去魏铮墓前祭拜,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在替长辈认错,忏悔当年所犯的罪恶。

正视历史,才能赢得尊重,缓解北海对过往历史的执念。

他愿意这么做,是非常睿智的决断。

很快,北海书院的副院长站出来,替任真引路,众多儒生们纷纷紧随其后,要亲睹任真祭奠北海英灵。

人潮涌动,同时涌向书院方向,阵势浩大壮观。

这会儿功夫,有人慌忙跑回高家,汇报任真的异常举动。

任真则走在前头,带领北海文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书院后方。

秋日里,原野上草木已枯,那座坟茔置于空旷地上,孤零零竖着一块墓碑,气氛萧杀而凄凉。

众目睽睽之下,任真表情肃穆,牵着小不起走到陵墓前,毫不犹豫跪地行叩首礼。

小不起虽不知墓里葬的是谁,仍然学着任真的样子,跪地磕头,一丝不苟。

众人看着这一幕,黯然唏嘘。

任真跪在地上,肃然道:“师兄高义,天地可鉴,纵然一时蒙尘,浩气必会长存,永昭千古。身为大唐子民,我对您仰慕已久,愿以您为楷模,誓死坚守正道,将儒家忠义发扬光大!”

说罢,他俯身再拜。

众人听着他的话语,表情有些复杂。

对于任真的一系列作为,他们早有耳闻。讲解春秋,解囊赈灾,主持朝试,死守国门,这桩桩件件,行的无不是仁义之道,爱惜民众,令人景仰。

这也是他们愿去城门迎候的原因。任真个人的学问道德,当得起先生二字,当得起师礼。

然而,他的身份也很特殊,不容忽视。如此鸿儒贤哲,本应明辨是非,洁身自好,远离朝堂才是,他却刻意迎合女帝,甘当朝廷鹰犬,抵御义军,站在北海的对立面。

所以他们很费解,任真此时的言辞诚恳,分明对魏铮充满敬佩,不像是演戏。既然如此,他又何苦兵临城下,跟契合魏铮遗志的北海为敌?

任真身上,带有让人看不透的矛盾。

任真抬起头,仿佛知道众人的心思,沉声道:“京城流血夜,真相大白时。若非有人翻出旧案,我也不知,当今皇帝竟如此倒行逆施!我身在朝中,定会倾尽全力,为您平冤昭雪!”

这几句话,确实是他想对魏铮说的,也是他想让身后众人听到的。

他是在表态,让北海儒生们意识到,自己并非跟女帝同流合污,不辨忠奸。有朝一日,他一定会让朝廷平反,告慰本朝三大案中冤死的众多忠良。

说罢,他再次叩首。

这时,后方人群里忽然传出怒骂声,极为刺耳。

“惺惺作态!你嘴上说得好听,还不是照样当武家的走狗,贪恋他们赏赐的荣华富贵!收起你的虚仁假义,滚出北海吧!”

此言一出,立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大家看到说话的这名书生,顿时恍然。此人叫孔文举,是在北海极有文名的大才子,他的父兄便死于当年血案。那日,他还在襁褓里,被母亲抱出外地省亲,才幸免于难。

他的境遇跟邬道思相似,都对朝廷和女帝恨之入骨,思想偏激,如今看到朝中的权臣任真,跪在魏铮墓前信誓旦旦,难免会愤恨,对他的言行表露不屑。

任真闻言,起身看向孔文举,脸上看不出半分怒意。

对于这样的状况,他早有预料,知道迟早会发生。现在有人跳出来,早早把话说清,好过待会谈判时再撕破脸。

他温声说道:“我是否贪恋富贵,虚仁假义,不是某个人就能决定的,天下人自有公论,所以,我没必要跟仁兄争执。等三先生的冤案昭雪后,恳请仁兄替我来烧几张纸钱,权当赔礼。”

他不卑不亢,侃侃而谈,众人听得都很舒服,心道,久闻小先生雄辩,今日一见,果然从容不迫,不失名士气度。

孔文举微僵,没有服软的意思,冷哼一声,嘲讽道:“哦?那我倒要请教侯爷,你该如何替三先生平反,才能不触怒那毒妇,保住自己的乌纱帽?”

任真波澜不惊,在所有人注视下,答道:“我会兵谏。”

第443章 大议宗法

(昨晚匆匆写完,最后一句用错词汇,很不严谨。正确的说法是,任真要发动兵变,而非兵谏。一字之差,词意全被扭曲,应该用兵变才对,现已纠正,请知悉。)

换言之,他将率军叛离朝廷,废黜女帝及其党羽,夺走皇权。

听到这句话,北海众人震惊无语。

从国战爆发,到群雄伐武,任真一直扮演朝廷柱梁的角色,南征北战,为稳定朝局而厮杀。

直到今日,在北海众人面前,他首次崭露野心,要跟朝廷决裂。

此时,他们终于意识到,孔文举的指责何其谬误,任真并非真的想当女帝鹰犬,而是隐忍蛰伏,拥有自己的立场,只是在等待时机而已。

兵变一起,武氏皇朝倾覆,吹水侯取而代之,把持朝政,又哪来的保住乌纱帽一说?

孔文举脸色难堪,僵滞良久,不甘地争辩道:“我看你是见风使舵吧?眼见义军势大,武氏皇朝将要倒台,你又叛变倒戈,企图浑水摸鱼,窃取义军战果,如此行径,有何忠义可言!”

有人偷偷拉扯他的衣衫,提醒他别口无遮拦,激怒任真,却被他无视,摆出一副不畏强权的姿态。

话糙理不糙,他说的正是眼前形势,也符合当日杨靖的规劝。任真此时发动兵变,怎么看都像是背弃旧主,趁火打劫。

任真若有所思,淡淡说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确实要发动兵变,不过,并非畏惧义军的声势,想浑水摸鱼。恰恰相反,在兵变之前,我会先平息纷争,让北唐恢复安定。”

这话比较委婉,就相当于在说,你以为我害怕你们?老子先把你们摆平,再杀回京城!

话音落下,人群开始嘈杂起来。

他们总算明白,任真为何要奇袭北海了。听他的意思,此行目的仍然是要平叛,不过并非听命于女帝,而是先稳定北唐,再回京夺权,次序不同罢了。

他想替魏铮昭雪,不代表他支持各地起事,挑起内乱。

社稷最重,推翻女帝,由他去做就够了。

不知从何时起,人群后方来了五名老者。听到任真这番话,为首的那人启齿,嗓音浑厚有力,盖过了嘈杂议论声。

“你的野心太大,竟要跟全体义军为敌。我们北海起兵,四方豪杰纷纷响应,是替天行道,铲除窃位的武氏,而你呢?你想镇压义军,无非是担心,大家妨碍你篡权罢了!”

众人循声望去,见到说话的那名老者,纷纷躬身行礼,齐声道:“恭迎老祖!”

任真心头一凛,凝视着老者,情知这就是高家老祖,高明。

高明负手前行,目光落在任真身上,流露出震慑人心的霸气。

“民心难违,不义之师必败。我们高家乃正统皇族,造福大唐,因而能一呼百应。至于你,不过是弄权得志的小辈罢了,就算兵变成功,也跟武清仪无异,是乱臣国贼,仍会被万民讨伐!”

他傲然而立,跟任真远远对峙,并未因北海被围,露出丝毫怯意,谈吐间尽显与生俱来的皇族气质。

他说的这些话,正是任真没杀回京城、来到北海的原因。

见高家族老们现身,任真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大半。

他之所以选择来祭拜,站在这里跟众人辩论,就是想把高家的掌权者引来,指定谈判场所。当着北海文人的面,把他的来意说清楚,黑白忠奸,由这些人共同见证,便能堵住悠悠天下众口。

“前辈说得很对,我如果拥兵自立,登基称帝,就跟武清仪无异,天下有志之士,还会群起伐之。生为唐人,我不会行叛乱不忠之举,等我兵变后,拥立的就是高家后人!”

高明闻言,顿时怔住,有些失神地看着他。

任真侃侃而谈,“但是,同样是皇族血脉,却并非任何人都能继位,君临天下。高瞻不够格,你也不行。你们高家起兵,想夺回祖宗基业,其实不就是为了利益?”

高瞻夺走北海大军,取代高士诚,此事已传回北海。高家无可奈何,事已至此,他们只能顺水推舟,转而拥护高瞻。毕竟,高瞻是皇族嫡系,由他继位,北唐也算是重回高家手上。

任真瞥那几名老者一眼,继续说道:“至于其他义军,固然有大批忠义之士,想推翻暴政,拥立明君,但他们何尝不是各怀鬼胎,为了能谋求富贵,才肯铤而走险?”

全场鸦雀无声,没人出言反驳他。

他目光淡漠,“恕我直言,十六路义军,都是乌合之众,趁乱而起罢了,并不会真的服从命令,功成身退。即使你们攻破长安,迎立新君,到头来,北海仍然群雄割据,沦为乱世。”

要想震慑群雄,让各路义军臣服,岂是嘴上说说这么简单。由安入乱易,由乱入安难,所谓的义军,迟早会变成叛乱份子,不得不荡平他们。

“你们颠覆暴政的初心,是好的,但我不会任由你们打着这个幌子,行混乱割据之实,令战火烧遍北唐!所以,我刚才说了,兵变伐武的任务,由我去做就行,你们还是安分守己吧!”

他一气呵成,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孰料高明不为所动,冷笑道:“侯爷真是慷慨激昂,大义凛然。你口口声声说别人争名夺利,谁敢确定,你自己不是在假公济私?高家的江山,不需要让别人帮忙夺回!”

万众瞩目下,他厉声质问道:“高瞻乃先帝胞弟,若是连他都不配,还有谁配振臂一呼,当这大唐之主?你若真存忠义之心,就应该归附北海,而非兵临城下!”

任真嗤然一笑,讽刺道:“庸王?你说的是那头自甘堕落的蠢猪?他将皇族耻辱抛诸脑后,在京城跟仇敌为伍,又有何颜面以皇族自居!选他继位,只会让天下人笑掉大牙!”

眼见高明想反驳,他毫不停顿,反问道:“我知道,你肯定是想说,自古立嫡不立庶,他是最正统的嫡系血脉,名正言顺,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对吧?”

高明一怔,“不错,皇位传承,理应按血脉来定,这是最根本的礼制。他就是唯一的选择,天下人绝无异议!”

任真瞪眼,厉声道:“立嫡不立庶,确实不错,但还有另外一条,立长不立幼!你别忘了,先帝兄弟三人,高瞻只是弟弟,理论起来,也应该拥立兄长高澄的孩子!”

第444章 不杀人,只诛心

先帝高觉共兄弟三人,一母同胞,他排行老二,襄王高澄是长兄,庸王高瞻年纪最小。

宗法礼制传承千年,规定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无论皇亲国戚,还是普通人家,家族的财产和地位都应由嫡长子继承。

按理说,高澄是嫡长子,继位登基的人本该是他,而非次子高觉。

但是,高澄风流放荡,不受拘束,更厌倦庙堂权势,只爱结交江湖豪杰,故而竭力推辞储君之位,主动让贤给二弟。

二弟高觉有龙凤之姿,自幼崭露鸿鹄大志,也很受父皇器重,因此,皇帝便成全高澄的心志,没再勉强他,转而立高觉为储君。兄弟俩和睦共处,你情我愿,当时并未引起争议。

高澄自知非帝王之材,效古人禅让典故,让贤退位,深明大义,一代贤王的美名,从此开始传扬。

先帝登基后,野心勃勃,志在统一北方。他整日忙于勤政强国,不近女色,或许是有生理缺陷,迟迟没能育出子嗣,后来,他死于武氏阴谋,英年早逝,香火就此断绝。

国不可无君,遵照旧例,先帝逝后,皇位本应还给长兄高澄,毕竟,他才是嫡长子,由他继任才能回归血脉正统。

即使他已死去,也该把皇位传给他的子嗣,而非三弟高瞻。

所以说,一旦论起宗法礼制,流落民间的小高攀,才是最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

可惜,世人还不知道,民间流传的襄王遗腹子真的存在,而且就站在任真身边。

这也是任真来到魏铮墓前、当众开启谈判的原因。在北海文人见证下,他揭开小高攀的身世,只要证据确凿,即使高家想耍赖推辞,也无法封锁消息,再以皇室正统自居。

到时候,任真拥立小高攀,率军杀回京城,便是正义之师,取代北海在义军里的领袖地位。

眼前,高家老祖无法识破,任真的话里藏着陷阱,嘲讽道:“你在说什么胡话?早在七年前,他就惨遭武氏毒害,满门抄斩,如今哪还有后人!”

人群点头,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任真转身走回小不起身旁,悠悠道:“谁说襄王已无后人?诸位难道没听说,襄王遇害后,还有一位遗腹子出世,流落在民间?”

高明闻言,哑然一笑,眼里讽意愈浓,“那只是民间胡乱捏造的谈资罢了,荒诞至极,岂可当真!退一万步说,即使真有遗腹子,如今也泯然众人,大海捞针,谁能找出他的踪迹?”

任真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拉起小高攀的手,环顾北海众人,朗然道:“实不相瞒,眼前这位,就是真正的襄王世子!”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任真进城后,一直将小不起带在身边,起初人们都在猜测,他带着娃娃来闯龙潭虎穴,究竟是何用意。

谁能想到,这个乖巧伶俐的小家伙,竟然就是传说中的那个遗腹子。

人们瞠目结舌,难以相信任真道出的真相。

高明同样感到惊愕,沉默一会儿后,微眯眼眸,绽放出精湛的寒光。

“蔡酒诗,你想起兵叛乱,篡夺皇位,直接南下攻打长安就是,何必这么卑鄙下作,胡乱捏造出一个傀儡,来我北海妖言惑众!真当天下人愚昧可欺不成!”

他非常确信,这孩子一定是假的。怎么可能这么巧,困了遇到枕头,任真刚准备兵变,就遇到传说中的襄王后人!

他自以为看破,任真此计阴险,是想瞒天过海,随便找个替身,假借襄王世子的旗号,企图哄骗各路义军的拥戴,从而达成窃取朝纲的野心。

他寒声道:“老夫绝不能容忍,别人以高家的名义招摇撞骗,行谋权篡位之实!这是对我们皇族最大的侮辱!”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恍然大悟,以为看透任真的用意,都露出不善的目光。

任真并不感到意外,淡定自若,“前辈一口咬定,是我从中作梗,为何就是不肯相信,这位是真的世子殿下?我得蠢成何等地步,才敢带着冒牌货,千里迢迢跑到本家面前招摇?”

高明冷哼,盯着他说道:“你率军偷袭北海,如果目的就是逼我们就范,承认这个傀儡世子,那你要失望了!我们北海人忠贞不屈,绝不会臣服于叛臣贼子!”

众多书生中间,还是有人相信吹水侯的品行,不愿断然下定论,出言喊道:“你凭什么证明,这孩子的身份是真的?”

听到这话,立即有不少人附和。

凭他们对任真的了解,应该不是愚蠢自大之辈,他敢来北海,当众跟高家对峙,说不定手里真有证据,能验明正身。

任真从容一笑,示意大家安静,说道:“要证明这孩子的身世,其实并不难。不过在证实之前,咱们得先把话说清楚,如果世子是真的,北海愿不愿拥立他为新君?”

说罢,他陡然直视向高明,目光锋利。

他两世为人,见惯了狡诈反复的小人嘴脸,情知不把丑话说在前头,就贸然验明正身,过后高家肯定会遮遮掩掩,改用其他借口推辞。他必须要在众人面前,把高家的退路堵死。

他来北海的目的,就是想争取北海的支持,瓦解各路叛军的名义支撑。如果做不到这点,吵赢再多的口水仗,都没有意义。

高明脸色骤僵,被这么直直地盯着,心里开始发毛,不知如何应对。

任真表现得胸有成竹,似乎是有备而来,这让他的念头动摇,渐渐相信世子是真的了。况且,身为高家老祖,他知道,的确有某件不为人知的隐秘事物,能验证这孩子的身世,并非无证可查。

但是,他当然不肯就范,真的让这小屁孩骑到他们头上,成为高家未来的主人。一旦当众答应,有在场北海人作证,高家日后再反悔,违背约定,只会令威信扫地。

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众目睽睽下,他僵在那里,进退两难。

任真看在眼里,淡淡道:“我不知道前辈还在犹豫什么。刚才是你要跟我讲皇族血脉,论宗法礼制,怎么到现在,皇位继承人都找到了,你又在踌躇,难道是想抽自己耳光?”

任真负手踱行,步步紧逼,“今天咱们的对话,不仅会传遍天下,更将记载史册,所以,请前辈慎重出言,想清楚再做决定。一旦食言,丢脸的不止是你,更是整个皇族高家。”

如高明先前所说,北海之所以能一呼百应,得百姓拥戴,是因为他们血脉正统,名正言顺地光复皇朝。

而今天,最合宗法、最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出现了,如果北海又想耍赖,矢口否认,那么,所谓的义军旗号将荡然无存,让世人看清他们的嘴脸,看清他们也只想窃权罢了,跟叛乱民众别无二致。

一旦拒绝拥立小高攀,那任真就可以取而代之,堂堂正正地拥君伐武了。

高明脸色苍白,哑口无言。

任真瞥他一眼,笑容里说不出的嘲讽。

“我引军而来,不怕你拖延抵赖。我敬佩北海多忠义之士,才亲自进城劝降。世子殿下在此,北海若肯归顺效忠,那咱们就化干戈为玉帛,相安无事。”

他抚摸着小高攀的脑袋,眼神宠溺,话意却是冰冷至极。

“你们要是不服,也无所谓,我命人攻城便是。我倒要看看,谁敢对襄王世子动武,又有谁厚颜无耻,还摆出一副忠贞不屈、慷慨殉节的架子!”

话音落下,全场众人神情剧变。

他们彻底明白了,任真奇袭北海,携襄王世子现身,其实要攻的并不是城,而是他们坚守的忠义气节。

北海人最看重的就是忠义,如果他们拒不归降,仍想反抗,那么,失去忠魂的北海,也就不再是北海了。

任真这是要诛心。

第445章 谒高平陵

话说到这份上,高明再无力反驳。

传承千年的宗法摆在面前,北海人的忠义不可动摇,任真又率军围困全城,这三条理由,足以迫使他低头,拥立襄王世子。

毕竟,由小高攀继位,皇权还是回到高家手里,不算再度旁落。识时务者为俊杰,与其拼个鱼死网破,还不如就此归顺,保住高家龙兴之地。

至于小高攀和高瞻的叔侄较量,谁胜谁负,就由着他们去吧。

高明阅尽沧桑,是个明白人,迅速想通利害。然而,任真锋芒毕露,在北海群儒面前,令他这当老祖的威严扫地,即使他肯降服,仍然拉不下脸,跟后辈示弱。

他僵在那里,一言不发,脸色难堪。

眼见势成骑虎,这时,小高攀忽然挣脱任真的手,跑到高明膝前,轻拽他的衣襟,委屈地道:“老祖宗为什么讨厌我?”

小家伙眨着眼睛,楚楚可怜。

高明身躯一颤,见惯英雄豪杰的他,面对这副澄澈无邪的眼神,竟有些茫然无措。

小不起想起什么,一脸坚定,认真道:“你们是不是害怕我抢东西?放心好啦,咱们是亲戚,以后我会送来好多好多宝贝!”

这句话,不是任真教的,而是他的纯良心性流露,没有半点造作。

高明见状,夫复何言,长叹一口气,黯然道:“罢了!何苦跟一个孩子为难……”

他伸手揉着小家伙的脑袋,看向任真,说道:“我答应你,只要能证明,这孩子真是襄王世子,从今日起,北海愿拥立他为幼主,助他夺回大唐江山!”

听到这话,任真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

高家老祖当众允诺,有无数人作见证,就不用再怕北海翻脸。只要高家被说服,整个北海的信义毋庸置疑。

至于验明正身,则太容易了。

任真点头,欣然道:“据我所知,高家先祖当年开国后,担心未来皇室衰落,子孙离散,香火紊乱断绝,于是在祖陵竖起一块石碑,用以记载后世的子孙繁衍。”

说着,他深深看高明一眼,“名为衍圣碑。”

这下不止是高明,身后那四位族老也神情大变,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衍圣碑藏在祖陵深处,周围有护陵卫队把守,平时无人能闯进去。除了高家嫡系子孙,几乎没人知晓衍圣碑的存在。

看任真的言谈举止,不仅知道衍圣碑,似乎还知道此碑的妙用。难道说……他来到北海,就是为了借此碑验证,证明给天下人看?

高明猜出这一层,不禁倒吸冷气,这位吹水侯,果然跟传闻中一样阴险。

众人却是一头雾水,面露疑惑。

这块所谓的衍圣碑,记载子孙繁衍,听起来跟家谱没有区别。名字是死的,人是活的,无法一一对应,又如何证明襄王世子的身世?

任真微笑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既然世子殿下重返北海,认祖归宗,理应让他去祭拜历代祖先。”

高明表情复杂,没再说什么,跟四位族老前头带路。

任真拉着小高攀,昂首前行。

北海群儒的好奇心达到极点,岂肯错过这场热闹,他们都没有散去,继续跟在任真身后,浩荡前往高家祖陵。

北海城东有座万安山,气势磅礴,巍峨壮观。据说最早时,高家祖先啸聚山林,就是在此称霸,逐渐发展壮大,乃至开立北唐,因此被视作龙兴之地。

山南坡地势较缓,清泉涌流,松柏长青,被开辟出大片平地,坐落着高家的祖陵,当地人称之为高平陵。

在统一北方前,北唐尚未成为巍巍皇朝,还只是诸侯国,就已历经十六代帝王传承,他们俱被葬在高平陵。

一众人等来到此地,护陵卫队怕群儒搅扰亡者清静,本欲将他们拒之于外,却遭到任真训斥,不得不统统放进陵内,让他们保持肃静。

陵园里树木苍翠,幽深静谧,甚至有些阴冷。

在高家族老带领下,众人穿过数座帝陵,最终来到陵园的核心地带,看见了任真所说的衍圣碑。

准确地说,并不能称它为碑,因为普通石碑的样式都很窄,最多不过数尺高。反观这块衍圣碑,高达数丈,而且极其宽大,从远处看去,更像是一座浮雕,横亘在陵地中央。

此碑由花岗岩筑成,碑面光滑平整,没有任何文字,空荡荡一片,看起来很古怪。

来到此处,众人盯着无字碑,感到诧异。

任真却眼眸一亮,知道自己来对地方了。他环顾四周,略微观察风水气流,然后蹲下身,用左手按住地面,不知在干什么。

有些人看到这一幕,正困惑不解,这时,站在最前列的高明开口,对小高攀招手,“娃娃过来。”

小高攀以眼神询问任真,发现他已经走神,毫无察觉,便乖乖走到高明身旁。

高明干咳一声,对众人说道:“原本这是高家秘事,不应外泄,但涉及到北唐未来,不得不破例,让大家共同见证。衍圣碑能凭精血识人,自动辨别高家子孙,他的身份是否属实,滴血便知。”

众人愕然,没太听懂意思。

高明解释道:“每位高家子孙出生后,都会按其血缘关系,用精血在碑面登记,形成完整的树状脉络,同时将精血封存在碑内。任何一人滴血入碑,都能自动检测出他的血脉亲属。”

说罢,他咬破自己的手指,将一滴精血弹射到衍圣碑面,演示给众人看。

那滴血没入无字碑,果然,碑面左侧显示出两个字迹,高明。

紧接着,右侧又有一个名字浮出,那是他的父亲,再后面是祖父,曾祖父……

大串名字接连浮现,在碑面上构成一条鲜红明亮的曲线,清晰展现出高明的历代祖先,直到衍圣碑创始的源头,可谓详细至极。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真正见识到衍圣碑的神妙。

父子之间、祖孙之间的精血因子,都有很多细微的相似点,肉眼无法察觉,却不代表不存在。这座衍圣碑能检测精血因子,进而匹配出相似的精血,最终找出检测者的祖辈亲属。

高家祖先之所以立碑,就是想根据这项功能,确定高家的香火传承,防止因社稷动荡,导致子孙流散,无法鉴别他的身份血统。

到小高攀这一代,祖先担忧的状况发生,衍圣碑就派上用场了。

高明转身,看着仰头的小高攀,说道:“襄王高澄出生后,也按族规在碑内存有精血。你若真是他的遗子,把精血滴进去,他的名字就会出现。反之,则说明你这个世子是假冒的。”

说罢,他抱起小高攀,准备割破其手指。

小高攀满脸惊恐,根本不知自己的身世,又不敢挣扎,只好扭头紧盯着任真,眼神里充满无助。

他害怕看见结果,多想得到任真的鼓励。

然而,任真始终蹲在地上,像丢了魂一样,对身世检测漠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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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6章 双脉

(关于小高攀的身世,其实有两种版本,我只能采用一种,另一种更惊险刺激,字数较多,写在本章后的感言里,通过起点和QQ阅读才能看到。)

小高攀的指腹被刺破,一滴圆润血珠涌出,随着高明左掌轻扇,它弹射出去,滴落在衍圣碑面,然后没入其中。

这一刻,所有人盯着碑面,期待衍圣碑的反应,心脏狂跳。

小高攀更是紧张至极,瞪着大眼睛,呼吸快要凝滞。

他年纪虽小,听不懂今日双方的交涉,但也能大概明白,这场测试的结果,不仅影响他一生的命运,更将直接决定眼前的生死。

如果任真说谎,他并非襄王世子,那么,冒充皇族后裔,意欲篡权,是诛九族的死罪,势必激怒北海高家,不惜同归于尽,也会当场把他和任真击杀。

两人的性命,都赌在这座碑上。

反观李慕白,站在一侧旁观着,气定神闲。他无法确认小家伙的真实身份,脸上却流露出强大的信心。

他坚信,此事关系到挚友的香火传承,杨玄机绝不会作假。

自从那日,小高攀一句无意之言,让他看破玄机后,他便对杨玄机、任真和小高攀三人坦诚相待,再无半点猜疑。

果然,他的自信是有道理的。

须臾过后,衍圣碑左侧浮出一个醒目的名字,高澄。

看着这俩字,李慕白唏嘘不已,恍如隔世。

围观的北海众人神情肃穆,至此终于确信,眼前这小家伙,就是真正的襄王世子。

苍天有眼,一代贤王没有绝后。

北唐皇朝有主了。

全场众人纷纷跪倒,朝着个头很矮的小高攀行礼,齐声道:“拜见少主!”

虔诚话音震荡陵园,久久不散。

世代守护皇族的北海,就此认主。

小高攀坐在高明怀里,一脸茫然,似乎被这场面吓到了。不过,他受杨玄机熏陶磨炼,反应敏捷,迅速回过神来,一板一眼地道:“诸位平身。”

别说,还真有几分幼主的气派。

高明看见这一幕,不知为何,心头微松,并未像预想的那样,产生不甘和愤恨的情绪。

或许他也承认,贤王后人众望所归,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他笑容慈祥,抱着小家伙走到衍圣碑前,温和地道:“今日重回北海,认祖归宗,就在碑面上延续血脉吧!”

说罢,他攥着那只肉乎乎的小手,神情专注认真,帮小主人写下“高攀”二字。

旁边的族老们彼此对视,都会心一笑,知道大局已定。

任真站起身,说道:“身世大白,这下你们可以放心了。我会带他杀回京城,辅佐他登基称帝,北海若不放心,也可以从龙入关。”

小高攀刚被放回地面,就嘟嘟跑到任真身旁,依偎着任真的大腿,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清晰记得,以前老爷数次交代过,英俊叔叔肯定会保护他,所以,哪怕跟义父李慕白相比,他也更依赖任真。

高明见状,有些无奈,“这是自然,我们高家的少主,理应由自己人辅佐,不能让别人拿他当傀儡。”

他很担心,任真会欺少主年幼,日后独断专横,窃取朝纲,令高家的皇权形同虚设。然而,他又不得不依靠任真,毕竟,北海义军落在高瞻手里,眼前并无军队可掌。

“不过,侯爷应该很清楚局势。高瞻杀死高士诚,夺走北海义军,这是个麻烦。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知道今日的变故,此人乃枭雄,绝不会甘心臣服。”

任真点头,对于这些情况,他早有考虑。

他没有立即回答,看北海众人一眼,答道:“此事从长计议。世子初回北海,肯定要祭拜祖宗才对。诸位请先回吧,我在这里陪着他,过后再去找你们商议。”

显然是要哄走众人。

高明脸色微僵,“这……少主祭祖,应由我们这些族老陪同,你是外人,恐怕不合礼制吧?”

任真正打算辩解,这下小高攀不乐意了,拽紧任真的衣襟不撒手,跺脚说道:“不!这里很冷,我就要跟叔叔在一起!”

说罢,他扭头看向任真,调皮地挤了挤眼。

任真强忍着笑意,耸了耸肩,假装无可奈何,“前辈所言极是。但世子还小,怯见生人,又是初次回老家,暂时就由我代劳吧。”

高明老脸苦涩,还能说什么,只好率众离去。

陵园里难得热闹一次,很快又恢复平时的冷清,只剩任真三人站在碑前。

此时已无外人,李慕白问道:“小高攀成功认祖,咱们离开便是,何必要留在墓地里?难道你想盗皇陵不成?”

任真呵呵一笑,腹诽道,你当这是在拍《盗墓笔记》呢?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身扫视着四周,认真观察着什么,过了很久,才说道:“李叔,你知不知道,什么是龙脉?”

李慕白摇头,对这些一窍不通。

小不起欢呼雀跃,抢过话茬,“我知道我知道!老爷以前跟我讲过,山有根,地有气,山脉连绵如龙,气数贯通汇聚,便成龙脉,能孕育出天下之主!”

要论风水地理,当然数阴阳家最懂行。小家伙跟随老爷云游多年,对阴阳五行学说烂熟于心。

任真点头,眼里泛起赞赏之情,“不错,我观此山秉五气,会阴阳,合五形,主存亡,又是高家发迹之地,应该就是龙脉所在。既然看破,我要赠小家伙一桩大气运!”

李慕白脸色微变,“你该不会要毁龙脉吧?”

“怎么会?龙脉凝聚着高家的气运,我如果毁了它,最倒霉的就是小不起。他以后位尊九五,应该要有帝王气象才对,所以我想,撷取一部分龙气,灌入他体内!”

取于高氏,用于高氏,不仅不算毁坏龙脉,更有助于龙脉的兴盛。只不过,嫁接气数,这是大神通手段,世间极少有人能做到。

冥圣杨玄机也深谙此道,并且冒出过同样的想法。当初,他现身云遥宗外,目的之一就是夺取七峰地脉,嫁接到小不起身上,可惜,被任真捷足先登,他只好作罢,放弃豪夺。(第51章)

想不到,今日任真亲自出手,帮小不起吞取龙气,以福报还福报,这正是冥冥之中有天意。

“真的?”

小不起喜笑颜开,激动得蹦蹦跳跳。

任真摸了摸他的小脸蛋,笑道:“只需一分龙气,就足以帮你筑基成功。不出意外的话,你将是当世最强攀山境!”

李慕白欣慰地道:“不错,小家伙虽然才七岁,这半年来,没少在秋暝山习武练拳。今日吞噬龙气,根基稳固,以后就算我们不在身边,也没人敢行刺于你!”

他猜出了任真的用意。

小不起攥着拳头,用力点头。

任真看着李慕白,继续说道:“不止如此。我观察了很久,刚才以手测地,还有一个惊人的发现。这座万安山,不仅是龙脉所在,地下还藏着另外一脉。”

小不起听得懂,因而张大嘴巴,“难道是双龙会?”

“儒家有十脉,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其他九座脉泉,都有明显的位置,被世人所知,唯独那座君脉,我一直没发现它藏在何处。我原以为,它是在皇宫那座龙椅下。”

他蹲下身,按着地面说道:“现在我才明白,儒家脉泉是活的,会随着大势流动。北海世受皇恩,守忠节,奉君王,这座君脉,始终属于高家,换言之,民心始终向北,未曾变过。”

武清仪虽然窃位,凭权谋君临北海,但实际上,她从未赢得过民心。

如果民心不再忠于高家,那么,北海的讨武檄文发出后,就不会有十六路义军响应,同时,君脉也不会藏在高家祖陵里。

君脉既在,证明高家未失民心,任真这趟北海之行,是正确的。

“龙脉是高家的,必须由你承接龙气。而君脉是儒家的,地下的灵气,就由我这儒家之主笑纳一点吧!”

第447章 南归(感谢书友小书架子)

董仲舒临死前,将儒家托付给任真,不夸张地说,如今他就是儒家之主。而小高攀得到北海认可,是皇室正统,是北唐之主。

在这高平陵里,君臣二人汲取双脉灵气,实力都将极大提升。

李慕白说道:“既然如此,我替你们望风,别弄出太大动静就行。”

说罢,他转身走向陵园外,监视着四周,防止被人打扰。

时间紧迫,任真立即动手。

他掐指测算半天,确定方位后,伸出双掌,凝成龙爪状,用力一抓,在真力牵引下,陵园里的空气开始波动,却并不暴烈,以平稳的趋势进行着。

同时,丝丝灵气从地底渗出,洁白如雪,在半空汇聚成道道流云,以二人为中心,循着相同的方向旋转,形成巨大的气流漩涡。

更像是一眼静谧涌动的泉水。

这是阴阳家的探龙取水手法,通过牵引周遭气流,调出潜伏在地形里的龙气。

“凝聚心神,清除杂念,保持呼吸吐纳。”

小高攀端坐在地,按照任真的指点,运行经脉,使身心放松,毛孔舒展,迎接龙气的灌入。

滚滚气流转进漩涡中心,在任真手掌前方汇聚,凝聚成龙眼,然后在手掌驾驭下,移到小高攀头顶,缓缓渗透进乌发里。

龙眼入体,小高攀如醍醐灌顶,精神大振。

这一刻起,他俨然成了漩涡的中心,透着莫名的吸引力,再无需任真施法,周遭天地的灵气便自动盘旋,温和地流淌进他体内。

大功告成,任真擦了擦汗水,舍不得耽误时间,立即蹲下身,用左手按住地面。

天眼绽放,金色光华从掌心溢出,刺进地底,如同钓饵一般,引诱深藏的君脉脉泉。

算起来,这是他第三次汲取儒家脉泉。前两次,分别是在终南书院的师脉,和皇城的仁脉,都获得不俗的境界提升。

此地虽不宜久留,好在没人给他设定时限,天眼可以尽情吞噬,所以他很好奇,这次的收获能有多大。

时间在流逝,陵园里寂静无声,二人各自沉醉其中,飘飘欲仙。

黄昏时分,日薄西山,李慕白见他们流连忘返,忘记时间,只好走进来提醒他们,该离开了。

二人这才睁眼,结束珍稀的修行机缘。

任真成功从六境下品升至中品,看似进步不太明显,实际上绝对是突飞猛进。

要知道,后五境修行艰难,速度很迟缓,在正常情况下,光是提升一品,大多数武修就得耗费一年时间,还受本命限制,未必能成功。欲速则不达,任真深知此理,心满意足。

截然相反的是,小高攀浑身气息暴涨,顺利筑基成功,晋升至观海境。他今年才七岁,不出意外的话,正如任真所说,他应该是当世最年幼的武道天才。

仅仅过了一日,他的五官轮廓就舒展许多,虽然稚气仍未褪去,眉宇间却蛰伏着一股隐约的尊贵气息,叫人不敢生轻蔑之心。

集天地之精华,养帝王之威严,任真的补气手法果然奏效了。

三人畅然走出高平陵。

今日的谈判尚未结束,接下来,任真还得跟高家商量诸多具体的事宜。不过,大局已定,只要高家臣服,剩下的都是细节,都好办一些。

走在路上,李慕白问道:“今日祭陵之事,很快就会传遍四海。从现在开始,你已公开站到武清仪的对立面。你是否考虑过,该如何面对龙城的主力军?”

他说得没错,任真来到北海,跟旧皇族高家结盟,就意味着跟武氏皇朝决裂。换句话说,他现在也是武清仪眼中的反贼了。

任真早就想好,答道:“自从武氏继位后,她的手段如何,朝政又是如何,人人心中都有标尺,官兵出自千家万户,他们也心知肚明。但凡有点脑子,就能看出,现在正是拨乱反正的好时机。”

李慕白欲言又止,本想说,指望将士们良心发现,似乎不靠谱。

任真瞥他一眼,看透他的心思,继续说道:“更何况,高瞻兵临城下,对他们是生命威胁。如此情境下,我这个脚踏两只船的主帅出面,将两军合到一起,避免死伤,这样的结果皆大欢喜。”

威胁是相互的,在龙城军眼里,高瞻也是巨大的阻挠。

“回龙城后,我会向众军解释,我的目标是稳定北唐,只需逼女帝退位,不会牵连其他人。他们随我出生入死一场,这点威信还是有的。就算没有,他们总得靠我混饭吃吧?”

说罢,他玩味一笑。

李慕白有些明白了,“你是说军粮?”

任真点头,“龙城这支兵马,是我从南方前线带来的,粮草供给不足,无法长期驻留,一旦被北海义军拖住,他们迟早会饿死。糊口的问题,还得由我想办法解决,他们离不开我。”

李慕白沉吟道:“不错,你也起义了,朝廷失去主心骨,又陷入乱局,如何解决粮荒,筹措粮草,始终是个大麻烦。”

任真停步,望着眼前的北海城,幽幽地道:“北海有存粮,但不充裕,只够维持义军开支。龙城军的粮食,还得从清河郡想办法,这次北上前,我已写信跟崔鸣九打过招呼。”

他点到即止,没再说下去。

九月将至,马上就要秋收,他相信崔鸣九知道,该把粮食交给谁。

清河崔家,始终是他棋盘里很重要的必争之地。因为他一开始就清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要想率军反叛朝廷,最需要解决的难题就是粮草。

他确实想帮崔鸣九,主要也是在帮自己。

听到此处,李慕白豁然开朗,“那就让高家押运粮草,一同返回龙城。一方面,让龙城守军配合,跟咱们前后夹击,给义军施压,一方面,来个釜底抽薪,让高家出面劝降义军,脱离高瞻麾下!”

任真眨了眨眼,问道:“今天是八月二十几?”

“二十六。”

“好,那咱们明日启程。离开龙城前,我跟唐逆约定过,不出意外的话,八月二十九,他会准时出城袭击北海义军。到时如果他肯履约,咱们就拿出粮食,降服双方。”

北海郡被他率军征服,义军丧失后援,粮草断绝,看到高家老祖现身后,只会自乱阵脚,无心再战。

至于龙城方面,唐逆很清楚状况,即使他不认同任真的计划,面对庞大义军和急缺的粮草,也只能倚仗任真主持局面,争取和平收场。

第448章 誓杀高瞻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对付坚守忠义、世代供奉高家的北海,只需要一个襄王世子就够了。

入夜后,任真跟高家的谈判很顺利。高明同意交出为义军筹备的粮草,并且亲率三万守军南下,前去劝降高瞻麾下的义军,让他们弃暗投明。

商议妥当后,任真返回城外的军营。

当天夜里,他特意把带来的将领召集起来,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座谈会。这些人都为朝廷效命多年,他们往往能代表众多军士的态度和立场。

任真推心置腹,把白天在城里发生的情况说了一遍,又详细阐述他的初衷,想听听大家的看法。在返回龙城前,他必须得先确定,手里的这五万人立场统一,不致出现临阵哗变的悲剧。

在众将开口之前,邬道思激动发言,凭借自己的口才,列数女帝武清仪的累累罪行、北唐的民不聊生,希望能得到大家支持,一同站在任真的阵营里。

等他慷慨陈词后,才发现这些口舌都是多余的。

军人战场杀敌,性格普遍耿直豪爽,他们的职责和心愿,都是保家卫国,想让父老百姓安居乐业。只要是出于这点的决策,他们都会毫无条件地拥护。

有些将领甚至直言,任真开这种会议,是对将士们的怀疑和侮辱。他们并非没有良知,目睹朝廷昏暗,民生凋敝,心里早就积怨已久,只是力量微薄,看不到改变现状的机会和希望。

当北海发布檄文,号召八方讨武后,他们也曾蠢蠢欲动,想过投奔义军,共同推翻武唐,只不过忌惮任真的军威,害怕他真的力挽狂澜,镇压反武浪潮,才没敢贸然行动。

今日任真表态,正符合他们的心意,令他们激动不已,恨不得立即杀回京城,除暴安良。

民心所向,便是正道,自当坦然前行。

任真大喜,至此再无顾忌。这次他坚信,龙城军的情况也差不多。

第二日清晨,北海守军出城,跟他们合为一处,启程南下。

半路上,任真收到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

南晋入侵的两路兵马撤回,主动放弃了侵占的江北城池。相应地,血侯和敬侯两路大军也回援京城,分头迎战十五路义军。

之所以喜忧参半,是因为他如今的立场很微妙。他渴望攻破京城,颠覆武氏皇朝,算是站在义军一方,然而,他又不希望其他义军抢占京城,烧杀抢掠,引爆群雄割据的局面。

二侯的兵马班师回朝,能帮他防止乱世出现,省下应付各路义军的精力。但谁也说不准,到头来,二侯会不会变成他的拦路虎。

为今之计,他最可行的办法就是,尽快解决北方战局,趁着二侯跟义军陷入激战,难以抽身应对,火速杀回京城。

于是,联军星夜兼程,在八月二十九号黎明,赶到龙城以外三十里,暗中注视着对峙两方的动静。

按照事先约定,午时三刻,唐逆将率领守军倾巢出动,趁北海军炊饭的功夫,打乱敌方阵脚。

任真就位后,有意考验唐逆的立场,没有派哨兵进城联络。

此时,唐逆必定已获知,任真征服北海郡,而且承诺发动兵变,拥立襄王世子。如果他还肯追随任真,杀回京城,那么,他就会遵守约定,准时出城袭击义军。

反之,如果他选择违约,按兵不动,就说明他不再顺从任真,仍然效忠武唐皇朝。因为,他背信弃义,坐观任真率孤军偷袭高瞻,这将陷任真于绝境,险恶用意显露无疑。

答案很快揭晓。

午时两刻,龙城城门大开,唐逆亲率大军出发。

随他征战过的这批将士,还是有良心的。

得到海棠的传音后,他长舒一口气,北方大局总算定下来。

事不宜迟,他和高明立即出兵,从后方攻向高瞻大营。

一时间,鼓声大振,呐喊声此起彼伏,仿佛到处都是敌军。

“杀高瞻!”

“杀高瞻!”

……

这是任真特意下达的口号。他的意图在于夺帅,而非全歼北海义军,毕竟对面也都是自己人,并且还是曾经的逃难流民,没必要拼得血流成河。

只要高瞻伏诛,就有把握劝降义军。

随着高明一声令下,高家众多族老冲进军营里,分头行事,寻找绝对效忠他们的心腹将领,让那些人放弃反抗。

任真和李慕白则联袂而入,奔向高瞻所在的众军。

恰在这时,海棠也赶来,跟任真双剑合璧,迎面撞见慌乱跑出营帐的高瞻。

“胖子,今日战场相遇,咱们就不客气了!”

任真讥笑一声,挥剑袭向高瞻,与此同时,不止是海棠,这次李慕白也一起出手。

战场只论胜负,并非江湖比武,三人一拥而上,战斗力之恐怖,绝对能碾压高瞻。以高瞻的缓慢速度,再想顺利逃脱,难上加难。

果然,四人刚开始交锋,高瞻就落尽下风,毫无还手之力,只能释放金刚不坏身,被动承受剑十二的道意重创。

他满头大汗,表情愤怒不甘,“才几天时间,你为何能痊愈!”

他不敢相信,自己是八境大宗师,伤势都还没治愈,反倒是六境的任真安然无恙。

任真沉默不语,不想跟他废话,只顾全力运转阴阳太极,疯狂斩击在高瞻身上。

高瞻痛苦咬牙,无法逃脱太极围困,任由二人宰割。

没过多久,军营深处响起一道洪亮有力的话音,响彻四周。

“北海将士们,我不知道,诸位是否跟我一样,也想推翻毒妇的暴政,还大唐清平。如果是这样,请你们立即投降,因为吹水侯愿意辅佐襄王世子,剿除武氏,还政高唐!”

任真面露喜色,说这话的正是高明。

紧接着,又有一道话音响起,“没错,吹水侯的信誉,请大家务必相信。别忘了,当初拿军粮救活咱们的大恩人,就是他啊!你们还好意思跟他为敌吗!”

这位当然是难民领袖杨靖。

这两人隔空喊话后,整个义军大营里,到处响起兵器掷地的声音。

紧接着,无数军士走出来,跪地投降。

至此,两军交战成功避免。

高瞻被困在中间,把这些画面看得真切,万念俱灰。他知道,大势已去,自己临时夺来的兵权,又被夺走,这次是真的无力回天。

这一切,都拜眼前这个年轻人所赐。

他悲痛欲绝,怒吼道:“蔡酒诗,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跟我作对,赶尽杀绝!”

任真冷笑一声,“别废话,今天你死定了!”

他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发生何事,他都不会再分神,给高瞻留下逃命机会。

刚说完这话,远方天际,一大批强者踏空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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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9章 方知剑圣是女郎

这群人阵势很大,俱是大修行者,还没等他们近前,任真和高瞻就感知到那些强横气息,为之一震。

任真仍然盯着高瞻,不敢分神,心里却惊疑万分,不知这群人是哪里冒出来的,担心他们会扰局,对自身不利。

高瞻却大喜若望。无论如何,情势不可能更遭,只要赶来的这群人肯施以援手,他必然能逃脱绝境。

他疾声高呼道:“诸位大侠救我!”

他以为看到了救星。

眨眼功夫,那群人降临虚空,居高临下。

为首的是名老者,精神矍铄,笑道:“巨子,我们来的正是时候!”

高瞻闻言,脸上笑容凝固,瞬间掉进冰窟窿。

他白激动一场,搞了半天,来者不仅不会帮他,竟还是李慕白的帮手!

任真没转身去看,笑了起来,他已辨认出老者的声音,“隋老盟主,您怎么来了!”

这群人正是隋东山率领的剑道群雄。

数月前,他们接受任真的请求,先行前往荒川等候,牧野才领兵离开半月,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隋东山见状,迈步上前,“待会再叙旧,我来助你们一臂之力!”

说罢,他也加入战团,合力诛杀高瞻。

又一名八境强者出手,这下高瞻彻底绝望,面对四人围杀,他再无反抗之力,于是闭上眼睛,体内真力尽数燃烧起来。

他的气息陡然暴涨,宛如即将引爆的火药桶,金色佛光也愈发璀璨,照耀四方。

李慕白反应很快,失声大呼,“撤!”

他毫不犹豫,决然转身后退,试图逃离此地。

不用他提醒,几乎同时,任真等人也意识到,他是要自爆,跟所有人同归于尽。

他们才退出一尺之地,高瞻的肉躯炸裂,掀起恐怖气浪。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强盛白光湮没整片空间。

大地也在颤荡。

片刻过后,自爆的余威散退,任真等人从地上爬起,看向高瞻刚才所站的位置。

那里已被炸出巨坑,若非他们见势不妙,早一步撤退,恐怕此刻已跟高瞻玉石俱焚。

高瞻倒是条硬汉,眼见无力回天,没再任由宰割,而是选择了这种最壮烈的死法,可惜,同归于尽的意图没能得逞。

任真一边掸着尘土,一边走到隋东山面前,温声说道:“隋盟主,您应该不认识我吧?”

说着,他眼神瞥向后方,看见了裴寂、赵大江等熟悉的面孔。

不止是隋东山,他跟剑道群雄打交道时,一直都是用剑圣面容。包括斜谷会战后,他在京城给这些人写信,也是以剑圣名义相求,他们并未见过蔡酒诗其人。

隋盟主拱手,答道:“久仰吹水侯威名,今日幸会,果然是天纵奇才,令老夫敬畏。君侯若要匡扶社稷,改立明君,我等身为唐人,自当全力相助,以济苍生!”

剑道遭朝廷镇压,地位一落千丈,又经历残酷内斗,后来结盟时,仍肯以剑修身份自居的,大多是刚正坚韧的义士。他们对女帝心存不满,为北唐着想,当然会辅助任真,改天换日。

更何况,李慕白和杨玄机二人都听命于任真,随他南征北战,作为昔日盟友,剑道没道理不站在任真这边。

任真行礼道谢,“如此,便有劳诸位豪杰了。初次相见,我得为您引荐一位旧相识。”

他尚未开口,海棠已感知到他的心意,自行走过来。

她看着隋东山,面容娴静,“劳烦师兄为我出山,入荒川平乱局,在此谢过。”

说罢,她微微躬身。

隋东山一怔,打量着眼前这绝色女子,看了半天,只觉有些眼熟,却如何也记不起,曾在哪里见过此人。

“你叫我师兄?夫人是……”

海棠侧首,看向满头白发的裴寂,皱眉说道:“你变弱了。”

斜谷会战时,任真假扮剑圣,跟裴寂对拼三千剑,最终裴寂落败。他心灰意冷,十年心愿破灭,一夜之间白头,从那以后,他的境界仍在,锋芒剑意却颓废不少。

裴寂被道破底细,眼眸微眯,盯着她说道:“夫人眼界很高,口气也不小,不知有没有足够实力,跟我说这句话。”

海棠唇角微挑,淡淡一瞥,回到任真身边。这一瞥之间,昔日剑圣睥睨群雄的神采,绽放得淋漓尽致。

“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总是输给我?因为你的目光始终落在对手身上,总想着超越别人。闭关十年,画地为牢,囚禁你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啊……”

看着这眼神,听到这番话,裴寂脸色苍白,身躯剧烈颤抖起来。

他紧盯着海棠,难以置信地道:“你……你就是他?!”

他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这些年一心想战胜的宿敌,竟然是名女子!

剑道众人闻言,先是茫然,仔细琢磨着海棠的话意,纷纷目瞪口呆,震惊表情精彩至极。

“你是顾剑棠!”

同行江湖二十年,今日方知剑圣是女郎。

谁说女子不能修剑?真武剑一出,便胜过整个剑道,如今真相大白,如何不令众多男儿汗颜。

众人怔在原地,震撼无语。

裴寂却是狂笑起来,眼神里充满痛苦和自嘲,“枉我清高自负,目中无人,到头来,竟连一个女人都赢不了!”

刚说完,他猛然一咳,吐出大口鲜血。

他接受不了残酷的事实。

众人大惊,连忙搀扶住他。

海棠看在眼里,早知裴寂会心志崩溃,叹息道:“你还是不明白,一切束缚极限,都是你强加给自己的。就像我,以前执著于证明,女子也能修剑,所以,成为剑圣后,我便停滞不前。”

裴寂坐在地上,听着这番感慨,若有所思,脸色有所缓和。

“你藏剑十年,不见天日,就是为了战胜我,成为剑首。其实胜负很重要吗?我辈修剑,本就该任侠使气,快意江湖,才能使剑气浩然。你躲在深渊里,灭情绝性,修的不是剑,只是争名工具罢了!”

剑乃百器之王,如同人一样,拥有独特的性格气质。它唯有畅游江湖,保持自然本色,才能绽放出最锋锐无俦的剑意。一味求快求狠,杀伐无情,与屠夫手里的杀猪刀何异?

剑道群雄默立,聆听着昔日剑圣分享感悟,神情肃穆。

对剑修而言,这是莫大的机缘。

海棠注视着裴寂,心道,既是盟友,我不能毁了你,能领悟多少,就是你的命了。

“我破而后立,重踏剑道后,窥破前半生桎梏,才返璞归真,愿意恢复真实面貌。至于你,当放下对胜负的执念后,享受修剑这件事本身,才是最强大的你吧!”

裴寂思索良久,从地上爬起,朝海棠深深作揖。

“多谢赐教。我懂了,真正强大的剑,原来是最真实的。我之所以输给你,并不是因为剑,而在于人。你说得对,我的剑不能再藏了,我这就回剑渊取剑。”

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开,去取那寒潭白鱼。

“且慢!”

刹那之间,任真福至心灵,忽然想起某个劲敌,说道:“前辈,我需要那潭活鱼!”

第450章 白云城主

在海棠点拨下,剑狂裴寂有所顿悟,返回秋暝山。

送他离开后,任真把注意力重新放到隋东山身上,问道:“先前,我请诸位前辈进入荒川,帮助平息荒族内乱,想不到,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那边情况如何?”

他隐隐察觉不妙。北上之前,他把兵马交给牧野,距今才不过半月,刨去往返路上的时间,他们应该刚汇合不久,此时还在激战才对,为何这些人早早就赶回来?

隋东山闻言,凝重地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收到你的通知后,就迅速前往荒川边缘,等候你派军支援。那个战歌部落,确实派人跟我们接头……”

说到此处,他脸色骤黯,显然,后来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剑隐赵大江走过来,接过话茬,“他们说,部落处境非常危急,恐怕撑不到北唐的援军赶去,央求我们先行一步,帮他们抵御霜狼龙喉两部。我们欣然应允,没想到,却中了埋伏!”

任真猛然皱眉,“什么?”

赵大江愤然道:“负责接头的人,为我们提供防毒面具,我们检查无误,也就放松警惕,以为那几个人可靠。谁知道,他们是敌人安插在战歌部的奸细,早就泄露了我们的踪迹。”

隋东山捋着胡须,继续说道:“荒川内地形复杂,我们很不适应,进入敌人的埋伏圈后,跟他们展开血战。我们人数虽少,毕竟都是大修行者,一开始不落下风,渐渐占据优势。

谁知道,眼看就要突破封锁,敌方援军突然赶到。那伙人披着白袍,手持铁剑,战斗力远胜普通荒人,都是厉害角色。他们跟伏兵合围,阻击之下,我们死伤惨重,被迫返回中原……”

说是返回,其实就是狼狈逃窜。

听完讲述,任真脸色难堪,有点不敢相信,“据我对荒族的了解,他们人口较少,修行者更少,应该无法威胁到你们才对。难道是南晋强者出手了?”

他想不通,隋东山尊为八境大宗师,剑狂和剑隐也都是七境巅峰,面对如此豪华阵容,荒人竟然还能获胜,那么,对方的底蕴未免太夸张了。

隋东山摇头,“不是南晋。逃走时,我擒住一名白袍男子,经过审讯得知,他们并非出自霜狼龙喉两部,而是生活在白云城。据他所说,他们首领被奉为荒川之主,好像是叫……”

任真已明白怎么回事,寒声道:“云帝!”

隋东山有些惊讶,“你听说过此人?”

任真眼眸微眯,思绪飞速运转。他是绣衣坊主,掌握天下各种情报,又自幼生活在南晋,怎会不知那位云帝的名号。

“荒川极西之处,有座白云城,云帝就住在那里。他的真名叫云胤,其实并非原始荒人,而是南方的宋国皇族。南宋被南晋攻陷后,他们走投无路,便逃遁进荒川里,躲避南晋追杀。”

春秋乱世有十国,北方占其六,骊江以南被四国占据,当时宋和晋接壤,并且是死敌。云族逃进荒川,此事在绣衣坊有详细记载,故而任真一清二楚。

“据说,云胤率部逃走时,带走一批修行者,他本人也是七境巅峰,离破境不远。他们毕竟是皇室,底蕴深厚,碾压荒族各部,于是,荒族被迫臣服,奉他为荒川之主,每年定期进贡。”

听着他的解释,隋东山刮目相看,“侯爷果然博闻广识!没错,那名俘虏就是这么交代的。当初我们激战时,对面的确有位八境强者,跟我难分高下,那应该就是所谓的云帝。”

任真摩挲着微白的指节,说道:“据我所知,云胤逃进荒川后,清静无为,不屑跟荒族为伍,更不干预各部落之间的争斗。如今看来,荒川的情形比我预想中还复杂。”

隋东山叹息一声,“这次折损不少豪杰,无功而返,大家都不甘心,想杀回荒川雪耻。所以,我们前来找你,一是助你攘平中原之乱,二是征求你的意见,能否发兵入川。”

任真毫不犹豫,答道:“这是自然!我原本就打算,等到北唐平定后,再亲自入川,既然发生此事,那就更得去会会云胤!”

他开始担心,一旦白云城出手,战歌部在劫难逃。牧野已领兵回去,恐怕凶多吉少,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提早履约。

这时候,副将唐逆跑过来,恭敬禀报道:“侯爷,北海叛……义军归顺,属下已派人清点安置,争取尽快完成合并,您还有何吩咐?”

任真对他的疑虑是多余的,其实,早在庐江城里,两人初次相见时,他便被任真的气度吸引,欣然脱离夏侯淳麾下,随任真出城。庐江鏖战后,他更对任真钦佩之至,愿意誓死追随。

所以,当北海的消息传来后,他便试探军心,为龙城军起义作准备。如今,两军顺利合并,大功告成。

任真对这结果很满意,微笑道:“唐将军辛苦!剩下的事,你和杨靖商量着办就行,不必跟我请示。咱们休整一日,后天启程南下,杀回长安!”

唐逆犹豫片刻,试探道:“侯爷,您以前是不是信不过我?”

任真不置可否,瞥海棠一眼,心道,你若是不肯出城,这时候,我们已经里应外合,攻破龙城了。

……

……

九月初一。

任真统帅四十万联军,逐鹿中原。

据侦探来报,血侯闵染率三十万大军,驻扎在孟津,跟结盟一处的七路联军对峙。

而敬侯李存啸所部,共二十万人,是在会稽郡,镇压以东吴旧党为首的八路联军。

这时候,任真需要作出判断。

如果选择直取京城,那么,孟津离长安较近,在他们行军途中,血侯军能及时回防,以三十万兵力驻守京城。女帝收到消息后,也极有可能调这支兵马回师。

长安乃北方第一雄城,固若金汤,要想正面强攻,并不容易。而且,一旦敬侯军弃卒保车,返回抄截任真的后路,跟血侯军前后夹击,那将是大麻烦。

反过来,如果暂时弃攻长安,选择逐个击破,先去迎战敬侯军,消除隐患,那么,北海军跟那八路联军会合,将稳操胜券。

任真想通这点,当机立断,选择开往东吴旧地。

第451章 破山中贼易

会稽郡的情况,远比看起来复杂。

东吴多险恶深林,港杈河湖稠密,把土地切割得支离破碎。如此地理条件,缺乏成片沃土,便难以进行农业种植,当地百姓只能依靠捕鱼等副业,看天吃饭,稳定性极差。

劳动力没被绑架在耕田里,本分务农,就会四处活跃流动,想办法谋出路,所以,东吴的商贸历来兴盛,涌现出大批商帮财团,控制着前朝的经济命脉。

这便能理解,为何坐落在会稽郡的东林书院,会竭力主张重视商贸,跟西陵党针锋相对,在朝堂上争执不休。东吴的人文地理,决定了他们的政治诉求。

从古至今,多数皇朝抑制商业,是有其原因的。商业人口流动性极强,无法提供稳定的赋税,更重要的是,它为社会带来诸多不确定因素,极易引发动荡,威胁朝廷统治。

会稽六郡就是最鲜明的例子。

女帝武清仪继位后,朝廷昏暗腐朽,当地官府贪污盛行,鱼肉百姓。很多东吴汉子不甘忍气吞声,又没有耕田房屋,了无牵挂,索性跑进崇山峻岭,成了土匪强盗。

近些年,会稽六郡盗贼四起,势头猖獗。由于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官府屡次剿匪都无功而返。更有甚者,后来出现官匪勾结的状况,每次上峰施加压力,官员便提前透风,跟盗匪配合演戏,敷衍了事。

东吴的社会风气,可见一斑。

去年秋天,任真还在云遥宗时,由于不满官府的盘剥敲诈,会稽六郡爆发大规模叛乱。绿林草莽们聚在一起,竟敢攻打州郡,此事震动朝野,在当时引起轩然大波。

女帝盛怒之下,曾任命东林书院的封万里挂帅,亲自率军剿匪。儒家五先生为将,此举开本朝先例,也侧面反映出,东吴的匪患已经严重到何等地步。(第50章)

后来,封万里平叛未竟,便匆匆离开,参与斜谷会战,此事也不了了之。东吴的匪患不仅没镇压下去,反而愈演愈烈。

综上,就能很好地解释,为何北海发出讨武檄文后,反响最积极强烈的,会是东吴旧地。义军共有十六路,仅仅在会稽六郡,就冒出五路人马,数量惊人。

这些人无需提前做准备,他们不满朝廷已久,早就落草为寇,如今收到北海的号召,当然踊跃冲下山,打起讨伐武氏的旗号,装扮成拥戴旧皇族的忠臣模样。

其实,他们只是一群土匪罢了。

如果真让这批所谓的义军得逞,攻占京城,夺取国器,那么,凭他们的匪盗习气,后果可想而知,不止是京城乌烟瘴气,北方更将重蹈乱世。

各路义军鱼龙混杂,良莠不齐,这是任真最担忧的地方。所以在北海时,他曾当众表态过,进京兵变之前,他会先收服义军,阻止他们再兴风作浪。

尤其是东吴这八路联军,他必须得控制住。

当然,事有轻重缓急,任真的首要目标,还是敬侯的二十万大军。

九月初三,任真抵达会稽郡。

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意思是说,先有旗鼓相当,才需出奇制胜。而按照目前态势,任真麾下有四十万之众,兵力雄厚,还有精良军械,众多武修,占据绝对上风,正面交锋即可,无需再出奇谋。

翌日,大军强攻会稽城。

与此同时,任真派卓尔担当信使,前去说服东吴联军,让他们联手攻城。

那支联军约有十万人,临时结盟在一起,本来就各怀鬼胎,缺少主心骨,又见任真声势浩大,俨然有号令群雄的姿态,惊惧之下,最终选择按兵不动,没有赶去支援。

他们浩荡杀向京城,在会稽郡受阻,正愁没法逾越李存啸这座大山,听到任真攻城的消息后,决定坐观虎斗,等两败俱伤后,他们再出手夺取会稽郡。

按他们的预判,任真所率的北海军浴血奋战,即使能破城,也会元气大伤,不复原先的威势。到时候,他有心无力,难以再凌驾到东吴联军头上。

即使再度会盟,义军中间作主的,也将是东吴,而非北海。

他们的想象很美好,可惜,却低估了任真的实力。

任真压根没把李存啸放在眼里。

寻常攻坚战,应当集中最强兵力,猛烈攻击城池的一点,或者几点,争取以最快速度打开突破口,进而瓦解防御,攻陷整个城池。

然而,他并不想走寻常路。

他的兵力太过充沛,如果攻打一处,在狭小范围内,难以发挥出兵多的优势,一拥而上,只能轮流攻击,用有限人数跟对方拼杀。

说白了,更像是葫芦娃救爷爷,轮流冲上去送死。

所以,他当机立断,将四十万大军尽数摆开,团团围住会稽城。他没有确定主攻方向,而是下令各处兵马同时攻城,撸起袖子大干一场。

如此一来,即使按人头算,也是二打一,稳操胜券。

他规定,先破城者重赏,后破城者重罚。

比的就是速度。

这一招果然奏效,攻城战发起后,短短两个时辰内,会稽城多点开花,被凶猛的攻击狂潮撕开缺口。

尤其是杨靖和郭康两支兵马,杀红了眼睛,他们勇冠三军,成为破城先锋。

会稽城破,李存啸插翅难逃,为了不被生擒,在城头自刎而亡。

任真以折损两万人的代价,歼灭十万敌军,剩余十万投降。经此一役后,他攻打京城再无后顾之忧。

城破之后,他立即下令,让众军撤出会稽城,并未布置城防。

他有他的考虑。一方面,他担心麾下士兵目无纲纪,在城内烧杀抢掠,践踏无辜百姓。另一方面,东吴联军没来会战,说明他们居心叵测,不想乖乖归顺。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兵戎相见。

他料定,对方必会以为,北海军刚结束战斗,需要时间休整,犒赏全军,于是放松警惕。

今夜正是乘胜偷袭的良机。

便在这时候,卓尔从敌营返回。

他并非独自回来,身后还带着一位故人,韩湘子。

第452章 破心中贼难

任真对此人印象颇深。

当初在西陵桃山,东林才俊登门挑战,派出打头阵的就是韩湘子。任真站在台下,目睹韩湘子手持玉箫,以音律攻心,挫败西陵群杰,飘逸潇洒至极。

后来,四先生赵千秋识破他的根基,派同样修心的卓尔迎战,两人惺惺相惜,一见如故,结为挚友。

任真旁观那场对决,从他们身上,看到儒家未来的新希望。他暗暗期望,这些斗志昂扬的青年,能坚守本心,革除儒家固有不化的弊端,掀起新学改革浪潮。

萍水相逢,一面之缘。

没想到,今日发兵东吴,他还能再见韩湘子。

才不到一年,韩湘子变得沧桑太多。原本白皙如玉的面容,被日光晒得黝黑,他穿着糙布衣裳,下巴满是胡茬,哪还是曾经那名丰神俊朗的书生。若非卓尔介绍,任真难以认出他。

显然,他遭遇人生的重大转折,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卓尔行礼完毕,说道:“那日东西书院切磋,两位虽未正面交战,却都崭露锋芒,惊艳全场,应该彼此有印象吧?”

那一日,不止韩湘子大出风头,任真更是假借蔡酒诗的面容,扬名立万,当众被收进儒圣门下,成为儒家小先生。

即使任真不记得韩湘子,韩湘子也不可能忘记任真。

韩湘子行礼后,抬头注视着任真,眼眸里的神采早被磨灭,此时流露出的,更多是感慨世事的惆怅。

“您才华盖世,名满天下,谁人不知?只是,今日再睹尊颜,竟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以前,任真的身份是吹水侯,也是儒家小先生,韩湘子可以称呼他为君侯,或者小师叔。

但今非往昔,任真率军起义,背离朝廷,那么,无论是朝堂上的侯爵,还是在儒家的尊贵身份,都荡然无存。现在他的名号,只是义军首领,被朝廷当作反贼,故而韩湘子生出感慨。

沧海桑田,不止是他自己,连吹水侯的境遇也变了。

任真微微一笑,不像他这样多愁善感,答道:“都是虚名而已,过眼云烟,何足挂齿?如果你认可我的学问,就跟卓尔一样,也叫我先生吧!”

他倒不是故意要赚人家便宜,而是对这两人都很欣赏,有意要像对待弟子一般,对他们精心栽培,才有此倡议。

韩湘子面色虔诚,“先生讲解春秋,高屋建瓴,精辟独到,令在下获益匪浅。若非今日为公事而来,我真的很想向您请教学问!”

他把话题引到正事上。

其实,刚才卓尔把他带来时,任真就已猜出,他应该是东吴联军的人,想跟自己谈判。

任真侧首看向卓尔,让他汇报情况。

卓尔说道:“属下奉命前去送信,那几路义军百般推辞,不肯率军来援,我没能完成使命。离开时,我在大营外偶遇韩兄,他跟我说,义军离心离德,都想吞并对方,他们忌惮您的威势,想坐收渔利。”

“哦?”

对于东吴联军那点心思,他并不意外,意外的是,韩湘子身为东林书生,竟然会出现在义军阵营里。

他盯着韩湘子,说道:“如果我没记错,东林书院最痛恨本地的众多草寇,封万里也曾率军剿过匪,对吧?”

韩湘子明白他的意思,黯然道:“不瞒先生,那日从西陵桃山返回后,书院就把我开除了。他们早就知道,我修的是心意,而非格物致知的儒意,以前肯收留我,不过是想利用我罢了……”

说这话时,他神情落寞,同时紧紧攥着拳头,心里充满不甘。

当代儒家修行,师从古法,迂腐死板,排斥跟古法相左的任何理论,并把它们视作异类,坚决不容。他们决然认为,领悟儒意,就应该格物致知,从外物中探寻真意。

而韩湘子求诸于内,发明本心,不断追求对人心的感悟和思考,恰好跟儒家古法背道而驰,被批判为魔道。卓尔亦是如此,所以被西陵书院关在竹林里,逼迫他继续格竹,不得自由。

东林书院早知韩湘子的底细,不仅不拆穿,反而利用他的心学造诣,当成打击西陵学子的手段,派他上门挑衅。如此一来,即使他输了,东林学院也只是折损一名早该铲除的异类,便谈不上损失。

因此,当韩湘子回来后,失去利用价值,东林书院便废掉他的修为,将他扫地出门。曾经风华正茂的热血青年,瞬间跌落云端,此生再无缘修途。

如今的他,早已跟儒家无关。

卓尔叹了口气,轻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儒家腐朽到骨子里,早就是一潭死水。你跟他们划清界限,不再跟那些伪君子为伍,何尝不是解脱?”

韩湘子凄苦一笑,“被逐出书院后,我回家闭门读书,本想凭才学考取功名。怎奈天意弄人,乡里盗匪横行,他们不仅抢走我家财产,还把我掳上山寨,逼我当什么军师!”

任真哑然。

看不出来,东吴的土匪还挺有远见,知道培养智囊,为他们制定发展战略。

韩湘子继续说道:“我誓死不从,本想以死明志,但他们把我的全家老小都接进山寨,我不能为了成全名节,连累父母遇害,无奈之下,只好委身从贼。”

任真闻言,剧烈咳嗽起来,他强忍笑意,结果差点憋出内伤。

这拉人入伙的狗血剧情,简直是山寨版《水浒传》啊,这群人才,可千万别是一百单八将。

他拍着胸脯,平复下气息,说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既然咱们重逢,我自然得帮你解难。不妨直说,如果你还想当他们的军师,我可以答应你,今夜放你的部下一马。”

话音未落,韩湘子决然摆手,沉声道:“不,我跟卓兄来见您,就是想劝您出兵,剿灭那帮乌合之众。他们哪是什么义军,如果真让他们杀进京城,割据一方,那将是北唐百姓的灾难!”

任真眉尖微挑,问道:“那你家老小怎么办?他们还在土匪窝里。”

韩湘子毫不犹豫,答道:“岂可因一己私利,置苍生于不顾!我恳求您,千万别收容他们,那群人贼心不改,必须要斩草除根!”

任真弄清他的心意,欣慰自己没看错人,“你要明白,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东吴的匪患之所以屡禁不止,是有原因的,如不能根除当地百姓心中的贼,以后还会有更多人上山落草。”

第453章 暴风雨前的幼芽

世道浇漓,人心不古,北唐变成如今这副局面,积重难返,已不止是颠覆武氏那么简单。扭转道德沦丧的污浊世风,教化民众,劝人向善,才能从根本上挽救北唐。

北唐需要的,是一场全面变革。

韩湘子若有所思,“我想,只要您能推翻暴政,迎立明君,令朝政恢复清明,扫清一切贪腐弊端,那么,百姓安居乐业,应该就不会再从贼了吧?”

任真摇头,答道:“如今的唐人被利欲熏心,唯利是图,将道德准则弃如敝履,这才是社会动荡的根源。就譬如说,当今儒家独大,明明奉行仁义,注重品德修养,然而,万千儒生中,又有多少君子?”

听到这里,卓尔幡然明悟。

“先生所言极是。儒家思想,本是弘扬仁善的正途,诲人不倦,然而现在呢?朝廷把它当成禁锢民心的工具,民众把它当成争名逐利的敲门砖,还有谁专注于学问本身,愿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所谓上行下效,连女帝本人都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为了篡权夺位,使尽诡计和权术,视人命如草芥,朝臣下属焉能不效仿,挖空心思,媚上欺下。失去道德约束,才是社会最严重的危机。

任真点头,对他的悟性表示赞赏。

“不错,说到底,就是人们的心境蒙尘,良知泯灭,才致使欲望膨胀,冲垮了最基本的道德底线。唯有不断发明本心,加强内心的修炼,儒家追求的理想境界才能实现。”

韩湘子琢磨话意,茅塞顿开,喜悦地望着任真,眼眸里焕发出久违的神采。

“今日聆听先生教诲,如拨云见日,令晚辈豁然开朗。恳请您教我,该如何做,才能济世救民,挽救当世风气?”

卓尔附和道:“对,社稷危亡,匹夫有责。我们既想做醇儒,当为大唐贡献一份心力!”

任真笑道:“四个字,知行合一。”

卓尔和韩湘子俱是一怔,不解其意。

任真解释道:“说起来很简单,就是让你们把学问用到实处,亲身践行,尽力将自己的思想和学识传播出去,引导更多的人向善,加入你们修心的道路上!”

卓尔似懂非懂,茫然道:“您是说……让我们到处讲学传道?”

任真不置可否,“具体该怎么做,又能做到何等地步,那是需要你们自己思考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们,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仅仅懂得道理是不够的,必须要付诸行动,两者结合起来,才是大道所归。”

他确实不知道,以这两名年轻人的能力,能做哪些具体的事情。此时,他也不过是假借自己这张嘴,将前世阳明先生的理论传授给两人,至于能悟到多少,这不是他能掌控的。

韩湘子面露难色,“我修为尽失,如今已手无缚鸡之力,即使有心践行主张,恐怕也无济于事。”

任真鼓励道:“知行合一,本来就很困难,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更何况,有我全力支持你们,又有什么好顾虑的?”

卓尔眼眸骤亮,心思要比韩湘子伶俐一些,“想必先生已有主意。”

任真转身,眺望着阴暗下来的天际,说道:“如今义军群起,摧枯拉朽,朝廷主力龟缩在京城,大势已去。我想,七十二家书院的立场,应该也会有松动。

心学是新学,自然要像我们的义军一样,革除旧弊端,对儒家的固有理念发起冲击。明日上午,我会带你们造访东林书院,让封万里挪挪位置!”

两人闻言,彼此对视,都看出对方眼中的惊讶情绪。

卓尔试探道:“您的意思是……”

任真负手而立,说道:“你没猜错,我要把东林书院交给你们。”

韩湘子呆若木鸡,震惊无语。

他今年才二十六岁,充其量只能算后起之秀。半年以前,他还只是书院的一名学生,谁敢相信,他马上就将取代老师封万里,成为史上最年轻的书院院长!

任真背对他们,淡淡地道:“我率军攻破长安,只在早晚之间,你们接手书院,也不能碌碌无为。我把它交给你们,不是让你俩当守成的教书匠,而是要学以致用,把你们的新学种子洒遍东吴!”

他这番举动,是想把东林书院当作儒学改革的大本营,先在东吴进行实验,进而扩散到北唐各地,逐渐颠覆董仲舒那套古板礼法。

他要做的,是解放思想,启发民智,真正地挽救北唐。

韩湘子此时才缓过神来,领会这份良苦用心,拜倒在他身后,“晚辈就算粉身碎骨,也不敢辜负您的厚望,定当竭力宣传心学!”

卓尔同样跪倒,不过,他的心思远比韩湘子深沉,恭敬地道:“学生自不量力,乞请拜您为师,以便日后能聆听您的教诲!”

他想拜进任真门下,倒不是存着攀附之念,而是意识到,以自己和韩湘子的身份资历,即使当上院长,恐怕也难以服众,压住那群年老的教授。

如果成为任真的弟子,他的地位就会再次攀升。任真率军攻占东吴,即使没能攻破长安,也可以退回会稽六郡,成一方诸侯。不看僧面看佛面,东林书院看在师徒名份上,也不敢跟他俩唱反调。

可惜,他的算盘落空。

任真毫不犹豫,说道:“我会跟儒家划清界限,你们拜我为师,占不到半点光。不过,战局平定后,我可以给你们引荐一位老师。”

两人不约而同,抬头问道:“是谁?”

任真幽幽地道:“未来的儒圣。”

推动新学改革,任重道远,他不会天真地以为,凭这俩热血青年,就能挑起重任,真的撼动整个北唐。他只是想拿两人做实验,在东吴当改革的先锋。

儒家何去何从,以后会由那人作主。

……

……

当天夜里,任真率军偷袭东吴联军。

那支由土匪强盗组成的联军,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根本谈不上威胁,甫一交锋,他们就溃不成军,只能乖乖投降。

无故杀降,此为不义,任真没有采纳韩湘子的建议,将土匪们斩草除根,仍然收进麾下,严加看管。

次日上午,他带领一众强者,前往会稽郡南的东林书院。

令他意外的是,大半个书院人去屋空。据留守的副院长汇报,早在数日前,五先生封万里收到文圣来信,便带着书院核心匆匆下山。

很显然,他们应颜渊之邀,去了京城。

自从斜谷会战后,儒家发生两派内斗,水火不容。原先,封万里坚决拥戴董仲舒,站在颜渊的对立面,按理说,他应该不会接受颜渊的邀请。

但他还是去了。

任真听见这则消息,清醒地意识到,为了应对他的起义,儒家两派捐弃前嫌,再次抱成一团,铁了心要守护武唐皇朝。

那座京城,此时强者云集。

一场空前绝后的大战,就要爆发了。

(第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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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4章 投诚

元武十七年秋,京城长安迎来史上最严峻的危机。

作为北唐的国都,哪怕是在八百载春秋乱世,这座雄城也从未暴露在敌方铁蹄下,充当最后一道屏障。反过来说,如果危急到这种程度,连京城都被围困,北唐早就被颠覆,也不会有这些年的巍巍皇朝。

但是,随着各地义军群起,又尽归于任真麾下,数十万大军气势汹汹,兵锋直逼,长安即将面临千百年来唯一一场鏖战。

女帝气数已尽,再无法执掌江山。皇城在这里,皇位便也在这里,她又能逃到哪里?

天下皆知,久违的黎明快要来临了。

九月初五,任真率军从会稽郡浩荡启程。

天有不测风云,与他同时侵袭长安的,还有一场让人始料未及的暴雨。

黑云压城城欲摧,铅色幽深的云层笼罩天穹,伴随着滚滚雷鸣,彷如天兵神将潜伏幕后,也在等着降下雷霆,摧毁这座沾满血腥罪孽的皇朝。

城内,各处街巷空荡无人,居民们早选择逃难。只剩房屋楼台立在风雨里,墙瓦都失去光亮,呈现出灰黑色,深邃压抑,像是在举行一场肃穆的葬礼。

午后黯如深夜,城南街道尽处,突然冲出一辆马车,疾驰在雨帘里,直奔向城外,沿路溅起无数水花。

大战将临,敢在这时候出城的,岂是寻常角色。

马车在城门口被拦下,车里的人没有露面,而是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掌,拿着御赐令牌一晃,守卫便战战兢兢,赶忙开城放行,生怕耽误大人们公干。

骏马喷吐热息,狂奔在城外原野上,车里两人随着马车颠簸,心情忐忑不安。

一人浓眉大眼,仪态雍容,是如今的武唐太子,昔日的梁王,武九思。

另一人黑袍负剑,气息幽深,正是副统领暗形。先前两朝交战时,他留在乌巢城护粮,南晋撤军后,任真在北海起义,他便火速押送粮草回京,维系京城最后的度支。

这两人出城,是替女帝求和。

事到如今,联军包围京城,双方实力差距明显,明知谈判议和希望甚微,她还是不得不尝试,争取避免这场死战。

此行担着生命危险,两人压力极大,谁也没心情说话。

出城十里,他们抵达义军大营,见到任真。

三人皆是旧相识,再次相见时,已物是人非。

上次任真应邀造访,梁王神态倨傲,没把他放在眼里,如今两军对垒,他更不可能礼遇有加,懒懒地坐在帅位上,盯着地图,没拿正眼瞧他们一眼。

帅营里气氛冷淡,雨水打在营帐毡布上,响声分为清晰。

梁王站在堂前,朝暗形使了个眼色,暗形无奈,主动开口说道:“侯爷,今日陛下派我前来,是想让我问您一句,她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怠慢了您,令您勃然大怒?”

他笑容谄媚,看不出半点雪影卫的硬气。

既然是议和,免不了要在任真面前奴颜婢膝,梁王不肯屈尊,这差事只好由他来做。

在两人注视下,任真仍然低头看着地图,沉默一会儿,才随口答道:“没有。”

暗形向前挪近几步,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您何必迁怒于她,兴师动众地回来问罪?她自问待您不薄,把您当成良师益友,本来还打算封您为王,她觉得,您辅佐北海高家,日后他们断然不会如此待您……”

任真眉头微皱,不想跟他们废话,抬头看向他。

“别装了,开门见山吧!我的真正身世,你们肯定已经知道。我跟武清仪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还有什么好谈的?来日京城必破,他必死无疑!”

暗形脸色骤僵。按女帝的意思,本来是想假装不知情,免得双方下不来台,没想到任真心意坚决,一下子就把窗户纸捅破。

“这……”

当年的灭门血案,真相已大白于世,证据确凿,暗形百口莫辩。

梁王见状,不敢再沉默下去,温声说道:“当年的事纯属奸人挑拨,蒙蔽圣聪,先帝一时失察,才酿成冤案。人死不能复生,先帝也已辞世,您又何苦迁怒于当今陛下?”

任真冷笑,“还想狡辩?元本溪策划阴谋,萧铁伞执行,武清仪在先帝面前煽风点火,如此伎俩,真以为能瞒过我?”

梁王面容苦涩,“你真的冤枉陛下了!当年令尊遇害,她也悲痛万分,可惜无能为力。斯人已逝,现在再谈复仇,又有何意义?你放心,陛下会立即帮令尊平反,追封他为英王,由你来承袭。另外……”

任真豁然抬手,打断了他的条件,“杀害父母的大仇,却拿到桌面上,当成加官进爵的筹码,如此行径,岂是我任真所为!你们不要脸,我还觉得恶心!”

梁王目光颤抖,脸色极其难堪。

任真冷哼一声,“什么狗屁英王,我手持重兵,既能拥立新君,又怎会贪恋这些虚名,跟你们议和!”

暗形还不甘心,赔笑道:“陛下亲口许诺,只要您肯退兵,她愿意跟您分疆而治,让您成为一字并肩王,远比当高家的臣子自在多了!”

说罢,他从袖里掏出一份圣旨,递给任真。

任真接过来,看都没看,远远丢到营外的泥水里。

“滚滚滚!”

见他下逐客令,暗形无可奈何,又说道:“既然你不肯退兵,那就谈别的事情吧!你在京城的下属,都被朝廷抓捕,我们随时都可以杀掉。据我所知,其中不少人是你的心腹。”

任真领兵北上前,为了不打草惊蛇,没敢把京城的全部下属撤走,只让老王夫妇护送邬道思离开。他在北海起义后,朝廷必然会抓捕他的下属。至于赌坊,更无一幸免。

听到这话,任真心头暗凛。他一直都惦记着赌坊的秘密,前不久杨玄机又潜进京城,他不会也被擒住吧?

他漫不经心地道:“拿这些随从,就想要挟我退兵?你们太异想天开了。”

暗形摇头,“不,我们想换梅琅。以心腹换心腹,公平得很。”

任真哑然一笑,都到了这节骨眼上,武清仪还挂念着她的私生子,真是舐犊情深啊。

“好,这是小事,我不稀罕他的狗命,可以跟你们交换人质。”

说着,他眨了眨眼,似笑非笑地看向梁王,“听说你当了太子?可惜啊,就算你们能打赢这一仗,日后的江山也不是你的。你肯定想不到,武清仪想换梅琅,是因为他是她的私生子……”

梁王闻言,神情剧变,“真的?”

暗形干咳一声,以眼神示意他,别中了离间之计,急忙说道:“既然如此,我这就回去安排换人!”

说罢,他转身就欲离去。

梁王跟在后面,还没走出营帐,这时,他忽然凝掌为刀,砍在暗形头部,趁其不备,将其一击毙命。

然后,他转身朝任真行礼,恭敬地道:“实不相瞒,小王之所以主动请缨,前来谈判,就是想趁机表达忠心,充当您攻城的内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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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5章 瓮中捉任真?

暗形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死在这次谈判中。

俗话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是最基本的规矩,他当然不担心,任真会跟一个六境较劲。孰料暗箭难防,害他的人竟是同伴。

任真也有些意外,上下打量着梁王,说道:“我是不是听错了,你如今是东宫太子,只要此战获胜,你也算大功臣,何必要冒着巨大风险,背叛自己的姐姐,来跟我表忠心?”

在龙城时,梁王派人去示好,就曾在信中暗示过,他可以充当内应,配合任真攻陷京城。那夜任真就曾怀疑过他的动机,认为他别有用心。(第439章)

果然,这次他不仅旧话重提,居然还亲自跑来了。

面对任真的质疑,梁王谦恭一笑,曾经的倨傲荡然无存。

“其实小王早就看出,您是人中龙凤,绝非池中之物,故而当初设宴,想结交于您,却被您误会了。以您的雄才大略,天下无人能敌,就凭朝廷那群酒囊饭袋,怎么可能获胜?”

说着,他从袖里取出一副卷轴,递给任真,继续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深知您的高明手段,又怎么可能为他们殉葬?我愿意戴罪立功,助您踏平长安,只求日后您能提携一二……”

他微微躬身,相信以任真的智慧,自然明白他的攀附之意。

任真将信将疑,打开卷轴一看,瞳孔不禁收缩,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幅图竟然是皇城机关图!

众所周知,皇城内不仅有禁军把守,更暗布各种机关陷阱,可谓是天罗地网,滴水不漏。即使是八境大宗师,要想闯宫刺驾,也难于登天,纵然敌得过护卫强者,也难以识破各类机关,恐怕连女帝的面还没见到,他们就先一命呜呼。

有鉴于此,任真从未幻想过,自己伺机冲进皇宫弑君。就连鱼莲舟,也只能在水井附近出没,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而眼下,任真攻破城池后,女帝无论选择逃走,还是死守到底,都会开启全部机关。到时候,对任真而言,皇城就是个烫手山芋,很难应付。

有了这幅图,结果就大有不同,任真可以按图纸避开陷阱,顺利杀进皇城。

梁王献的这幅图,绝对算无价之宝。

任真细看半天,觉得此图不像有假,于是诧异地盯着梁王,问道:“如此机密之物,你是如何得到的?你把它拿出来,难道就不怕被人察觉?”

梁王笑眯眯地道:“实不相瞒,我之所以能当上太子,全靠上次白袍军奇袭,我主动站出来守卫京城。从那以后,姐姐对我深信不疑,将全城防卫都交给了我,因此,我弄到此图,易如反掌!”

任真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心里知道,这肯定是廖如神的主意,想通过献图,让梁王博得自己的信任。

他喜形于色,“太好了!有了这幅机关图,我必能擒住武清仪,手刃仇敌!”

“这是自然!”梁王谄笑点头,“事成之后,恳求您能略加照拂,让我保住富贵,安度晚年……”

任真嗯了一声,目光盯着机关图,随口问道:“刚才你说,想当我们攻城的内应,莫非你什么好主意?”

梁王闻言,表情神秘兮兮,确认四周无人后,才低声说道:“如今守城的主将,是血侯闵染,他指挥三十万大军,我没法直接干涉。不过,原先的巡城禁军还在我手上,我会主动请缨,独自把守一座城门,然后……”

他眨了眨眼,目光狡黠,没有继续说下去。

任真一点就透,微笑道:“然后,你再悄悄打开城门,把我们放进去,神不知鬼不觉,瓦解整个城防!”

梁王用力点头,“您可以派名亲信,随我返回城里。等我确定守城的方位后,再让他回来通知您。到时候,咱们里应外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攻破长安!”

说着,他又瞥向地上暗形的尸体,阴恻一笑。

“这正是我出手杀他的原因。如今,您的易容神通已经暴露,我姐姐狡诈多疑,我带梅琅回去后,她必定详加甄别梅琅的身份,防止您作假,她绝想不到,被调包的人其实是暗形!”

任真咋舌,竖起大拇指,“你是说,让我的亲信易容成暗形?这主意实在是高!”

他心里暗笑,这偷梁换柱之计,怎么看都是那位老国士的手笔,绝非眼前这草包能想得到。可惜,对方还不知道,他已经知道廖如神的存在。

梁王笑呵呵地道:“您如果肯采纳,那咱们就赶快动手。为了避免怀疑,我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

任真毫不犹豫,走到营帐门口,吹了声呼哨。

不一会儿,徐老六听到暗号赶来,被他伪装成暗形,随梁王返回长安城里。

目送两人跳上马车,消失在茫茫雨帘里,任真嘴角轻挑,勾勒出一抹戏谑的笑意。

刚饿就有饼吃,刚渴就有水喝,刚饥渴就有妹子睡,世上哪有这么多美滋滋的巧合。他绝不相信,在战局尚未明朗前,东宫储君会如此急于投诚,送给他一张大馅饼。

廖如神是国士,但老子过河就是车!

他再次吹起口哨,很快,老王夫妇赶来。两人刚才听到暗号,不安地问道:“让老六跟他进城,该不会有问题吧?”

任真胸有成竹,拍着老王的肩膀,“放心吧!人家的意图是引咱们进城,瓮中捉……嗯,老六得到情报后,会被安全放回来。”

徐寡妇松了口气,说道:“我刚好有事找你。”

说罢,她从胸前衣衫里拽出两封信,递给任真,“都是坊里从城内传出来的。”

任真接过来,摩挲着信封,调侃道:“不错,果然是热乎乎的情报。”

被贴身稳妥放着,能不热乎么。

老王拽了拽头顶帽子,尴尬地咳嗽一声,“接下来该如何应付?将计就计?”

任真一边看信,一边说道:“有点意思……采买司的消息说,最近皇宫里四处采购菊花,数量大得惊人,不知有何用意。那娘们儿以前是不喜欢菊花的……”

采买司负责采购民间物品,主事的曹银,早被任真在清河郡时换掉,如今是自己人,宫里的动静当然瞒不过他。

“菊花?”老王微怔,旋即释然,“九九重阳,马上就是赏菊佳节了,皇宫大摆气场,用菊花点缀装饰,这也说得通。”

任真摸了摸鼻头,仿佛已经嗅到菊花的香气一般。

“不管她,反正老子是要辣手摧花,踩几朵不是踩?等攻入京城后,你俩率人去找曹银,按照这幅机关图,先把所有机关和暗哨抹掉,接应大军进宫!”

假曹银是采买司主事,整日进出皇宫,当然对地形最熟。如今又有了机关图,由他带人排除机关,应该能够轻松搞定。

老王接过机关图,凛然领命。

任真看向另一封信,望着封皮上三个字的姓名,淡淡地道:“说到将计就计,就得看咱们的同僚有多大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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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7章 玄武门前

古往今来,生有此等面相者,无不是奸猾狡诈之徒,久后必生反叛之心。

当然,同样是反叛,也有黑白好坏之分。莫鹰首清静无为,夹在南北两朝中间斡旋,今日肯助任真攻入内城,便等于同时背叛两朝。

经历漫长的煎熬过后,他终于做出了抉择。

那日,白袍军兵临长安,鱼莲舟现身逼他当内应,让他清醒意识到,大争之世,逼人进取,关于他立场的矛盾迟早都会爆发,由不得他再消极逃避,摇摆不定。

鱼莲舟离开后,当时他就想通,局势发展到这一步,与其继续苟活在夹缝里,还不如另辟蹊径,走上另外一条路。只要依附强大的盟友,得到新势力庇护,他照样能从南北争斗中全身而退。

所以,他迅速给任真写信,坦露心迹,希望能跟任真合作。(第412章)

他深知,两人处境很相似,不同之处在于,任真手里握着兵权,进退自如,而且迟早会杀回京城,只要投靠任真,至少以后有一方势力肯容他。

当时任真还在行军途中,收到密信后,只是惊讶于鱼莲舟的手段,当时并没给莫鹰首明确的答复。

一方面,他对莫鹰首的底细还没摸透,怀疑其中有诈,不敢推心置腹;另一方面,那时他忙于南征北战,尚未形成清晰的作战计划,还看不出莫鹰首这枚棋子的价值。

直到几天前,梁王诱他进城,莫鹰首又再次传信,愿意充当内应,他才计上心头,安排莫鹰首打开内城。

他不是没怀疑过,其中也可能有诈,不过,他麾下强者众多,有信心迅速突破内城,并非孤注一掷,不怕被放鸽子。

况且他知道,莫鹰首最惦念家人,这些年委曲求全。出征前,他特意把莫染衣带在身边,他相信,莫鹰首不会置爱子的性命不顾。

而以莫鹰首的复杂身份,要打开内城易如反掌。

毕竟,他明面上的身份是京兆府尹,平时负责维系京城治安。守城的禁军里,有不少是他的心腹,让他们趁机打开内城门,轻而易举。

他的另一重身份,是京城的黑帮老大,蓄养一大批江湖豪客。此时,率他冲杀出来的那群汉子,皆是京城有名的黑帮人物,他们开城投降,无疑对守军造成心理打击。

梁王站在城头上,看着迈步而出的那身红袍,一拳轰在城墙墩上,气急败坏,“莫问天,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莫家祖居京城,这里就是他们的根。就算有人变节求荣,也不应该是莫家家主才对。

莫鹰首听到他的怒吼,置若罔闻,大步走到任真面前,说道:“坊主,时间紧迫,你们赶紧进城,这里交给我!”

任真抱拳一礼,来不及客套,“有劳了!”

他扬起马鞭,一马当先,率领众军顺利进城。

隋东山和莫问天各带一部分人马,仍留在此地跟守军纠缠,跟外部的攻城大军相呼应。

眼见任真闯进城,梁王彻底慌乱,看向空中的廖如神,无助地道:“先生,他们杀进去了,该怎么办?”

莫鹰首变节,粉碎了他们瓮中捉鳖的计划。

廖如神冷哼一声,眼见隋东山仗剑而来,脸色有些难堪,头也不回地道:“慌什么!他们敢冲进去,更是死路一条!”

他相信,城里会随机应变,围困任真的孤军。今日的长安强者云集,任真一旦陷入泥潭,就再也无法抽身退出。

杀死任真的任务,就交给其他人去做吧!

……

话分两头。

任真如愿闯进城里,马不停蹄,率军杀向皇城。

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他更清楚,只要再攻陷皇城,将武清仪枭首示众,那么,女帝已亡,皇朝覆灭,敌方军心崩乱,尘埃就彻底落定。

更何况,他苦心绸缪多年,等的就是今天。唯有亲手杀死武清仪,他才能大仇得报,告慰父母双亲的在天之灵。

眼看大功告成,无论如何,绝不能让武清仪跑了。

两万多精锐杀气腾腾,一路畅通无阻,浩荡来到皇城南方。

玄武门前,早有一支兵马整齐列阵,恭候任真这支孤军多时。

阵列最前方,摆着一张太师椅,椅子上坐着中年书生,腰间别着葫芦,手持一卷古书,淡然自若地读着,神态平静祥和,看不出半分情绪。

昔日大先生,如今的文圣,决然挺身而出,替皇室把守这道至关重要的城门。

在他身后,以五先生封万里为首,儒家各书院的强者齐聚,俱穿着整齐宽松的儒袍,站成一大片,从远处望去,画面非常震撼。

除了支持义军的少数书院外,这已是儒家能摆出的最强阵势。

任真率军赶来,坐在马上,凝视着颜渊,感慨道:“你曾对我说过,你只争天下大势;你还说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也说过,弱肉强食,终究靠实力说话。怎么,真到形势明朗的时候,你反而又糊涂了?”

时至今日,他相信,颜渊已经看清所有真相,他也没必要再隐藏身份。

从北上以后,他跟颜渊合作数次,各取所需,自问看透此人的贪婪嘴脸。唯独这次,他不太明白,颜渊为何会挡在他面前,为气数已尽的武唐而战。

颜渊收起书卷,跟任真相隔对视,笑容淡漠,“不错,我确实说过这些话,也从没违背过原则。如果叛军的首领不是你,而是换成他人,我想,我应该也不会站在这里。”

“你是在针对我?”任真恍然,眼神嘲讽,“到了这种地步,你还惦记圣人之位?”

众目睽睽下,颜渊的话意隐晦,没有道破,但他还是听懂了。

在颜渊眼里,最重要的始终是名利。至于皇朝兴衰,社稷兴亡,他漠不关心,只要俗世朝廷愿意供奉他,尊他为一家圣人,这就足够了。

如今董仲舒已死,只要皇朝稳固,儒家无人能直接威胁到他。然而,义军的首领正是任真,皇位归还给高家后,毫无疑问地,新敕封的儒圣将是任真,而非他这位文圣。

若非任真的存在,他本不必插手,儒圣名位仍会落在他手里。但任真的存在无法忽视,他的欲望野心即将落空,自然会站出来捍卫。

听到这句讽刺,颜渊波澜不惊,负手说道:“不,跟圣人无关。你的身世已然大白,原来是南晋培养的走狗,专为祸乱大唐。身为大唐儒生,我们岂能坐视不管,让你这叛徒独霸朝纲,荼毒苍生!”

说罢,他随意瞥后方群儒一眼。

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当然是说给观众听的。

他之所以能说动大部分书院,搁置内斗纷争,来此联手御敌,靠的就是拿任真身世做文章。一听说是南晋奸细,外敌作祟,大家的唐人傲骨自然蹿升,主动抱成一团,为他所用。

任真看破他的伎俩,担心武清仪会逃走,不愿徒费口舌,便最后问道:“看来,你们是想死战到底?”

颜渊站在前方,挽着袖口,冷冷地道:“动手吧!”

第458章 菊花台

作为儒圣托付的掌门人,任真原本不想跟儒家门众翻脸,大开杀戒。毕竟,儒家在北唐朝野间独大,思想根深蒂固,真要把这些人全部杀光,对北唐是巨大的损失。

他于心不忍。但既然没有回旋余地,那就只能动真格的了。

他看向身旁的墨家众人,说道:“儒墨本是理念之争,针锋相对。儒家成为正统后,对墨家赶尽杀绝,毫无人性。今日这场战斗,理应由你们来,不止是复仇,也是在夺回失去的地位!”

墨家众人闻言,精神一振。

他们听懂了,任真作为儒家以后的首领,这是在跟他们承诺,乱局平定后,墨家将不再遭受排挤,而是像春秋时那样,得到跟儒家公平竞争的机会。

未来的北唐,尊重贤才,不排斥异己,将是真正意义上的百花齐放。

李墨白凝眉,盯着对面的颜渊,说道:“这里交给我。儒家势大,只靠墨家的人手还不够,剑道的朋友们也留下来助阵吧!”

没等任真答复,另一侧的赵大江笑道:“正合我意。老夫闭关铸剑之时,儒家打压我剑道,这些旧账,今日正好一并清算!”

他搓了搓手,拎起那柄大铁锤,也就是五大名剑之一,天地洪炉。

此时,盟主隋东山留在城外,剑狂裴寂取剑未归,剑道群雄便以他为首。听到他这番话,众人都摩拳擦掌,战意澎湃。

他说得没错,在女帝授意下,剑道遭到残酷镇压,死伤无数。今日他们为颠覆武唐而来,必须让儒家血债血偿!

任真欣然应允。儒家已非全盛,由墨家和剑道联手,足以匹敌。

李慕白踏步向前,看着颜渊取下葫芦,凛然道:“儒家满嘴仁义道德,行的却是肮脏逐利之举,为我不齿,岂有墨家坦荡!有什么阴险招数,尽管使出来吧!”

说话时,他浑身劲气绽放,如同漆黑墨团,幽暗难测。

颜渊见状,轻笑一声,取下木塞,将葫芦里的水倾倒出来。

那道流水并未落地,而是像失去重量一样,静静悬浮在半空,汇聚成一团,清澈得不含杂质,宛如明镜透亮。

任真看着这一幕,沉声道:“李叔小心,他修炼的那滴水,叫太一生水,并非儒家功法,而是出自南晋的全真道。”

在斜谷会战中,他便曾好奇过,颜渊那滴水极其精湛,底蕴深厚,不像自创而成,应该是从名门道统学来。直到后来,李凤首传给他那本《两仪参同契》,他才恍然明悟。

参同契是全真道的至高绝学,里面简单介绍过太一生水法门。因而,颜渊既学此法,很可能跟长春真人大有渊源。

至于修炼过此法的另一人,酒徒付江流,原来并非无门无派,也有道家根基。

说话功夫,颜渊手掌轻挥,只见那团清水骤然散开,化作万千水滴,同时激射向李慕白。它们细微而透明,以肉眼难以看清。毋庸置疑的是,它们蕴涵着恐怖的威力。即使触碰到铁板,也能将其洞穿,千疮百孔!

那滴更可怕的太一生水,必然也藏在其中。

便在这时,另一边的激战也开始了。

剑隐赵大江身躯前冲,抡圆大铁锤,疾速转动着,喷薄出滚烫似火的气浪,仿佛要将整个空间融化一般。铁锤划过之处,炽烈剑气激荡,筑成一道赤红色壁垒,从远处望去,俨然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大熔炉。

熔炉急遽转动,震荡天地,碾压向五先生封万里。

这两人俱是七境巅峰,一场恶战即将爆发。

任真看在眼里,情绪受到感染,战意汹涌燃烧,没再多说什么,提剑冲进敌方人群里。

海棠跟他心意相通,无需用言语商量,便默契地跟在身旁,朝玄武门杀去。

她知道,任真是要找到武清仪,手刃仇敌。

老王夫妇也很默契。按照任真先前的吩咐,他们率领凤梧堂心腹,掩护任顾两人杀进玄武门后,就前去寻找假曹银,摧毁皇城的机关中枢。

任顾两人则按剑同行,穿梭在皇宫大道上。

任真来京城数月,出入皇城无数次,早将各处地形摸得一清二楚。

他俩锐不可当,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斩杀禁军无数,逐个排查各处宫殿。然而,均未发现武清仪的踪迹。

海棠一边挥剑,砍瓜切菜,一边问道:“她会不会已经逃走了?”

任真摇头,衣衫被鲜血染透,透着杀伐戾气,“根据曹银的密报,她最近一直在宫里。今日大军围城,水泄不通,她又未曾修行,绝不可能遁走。”

海棠身姿轻盈,翩若惊鸿。

“你发现没,萧铁伞始终没有现身,武清仪是他的命根子,他必定形影不离。杨玄机又迟迟没来,咱们要想杀死那妇人,只能跟萧铁伞硬拼。”

任真没再说话,卖力杀敌,乌发飘舞。

海棠的提醒,他何尝不知。复仇本是极其艰巨的事情,不可能轻易得手,这些年,他心目中的假想敌,一直都把萧铁伞计算在内,从没幻想过避开此人。

当年杀死他母亲的,就是萧铁伞本人。因此,哪怕萧铁伞执掌朱雀阵,他也发誓要杀死对手,信念毫不动摇。

至于杨玄机,早就潜进京城,此时虽仍未现身,任真倒不怀疑他的动机。

或许,他有他自己的计划吧……

整整一个时辰,两人寻寻觅觅,已搜查大部分宫殿,都没能发现目标,感觉有些疲累。

走在皇城主干道上,任真擦拭着汗水,皱眉说道:“奇怪,曹银明明说过,皇宫采购了大量菊花。咱们走过这么多地方,怎么连一片花瓣都没看到?”

海棠说道:“莫非曹银有鬼,他骗了咱……”

“们”字尚未出口,她身形陡然凝滞,怔怔望着前方。

任真也停下脚步,眼神恍惚。

前方的偌大广场上,目之所及,全都是金黄一片!

无数盆菊花摆在地面,盖住了石板,俨然汇成金色的海洋。

曹银没有说谎,所有菊花竟然都用在了这里。

花海中央,矗立着一座圆台,足有十余丈宽,高大威风,四周铺着红艳地毯,跟菊花的金黄相辉映,尽显雍容华贵的皇家气度。

九九重阳节,上至达官显贵,下到市井平民,都有登高饮酒、宴聚亲朋的习俗。历年每到佳节,皇宫都会循旧例,搭建这么一座菊花台,大宴群臣,庆贺四海承平。

没想到,武唐都要覆灭了,女帝竟还有雅致,摆出这副大排场。

任真踏步走到花海边缘,凝眸眺望,只见高高的菊花台上,萧铁伞一袭黑衣,手持铁伞,也在冷冷地盯着他。

两人隔空对视,眼里火花迸发。

在萧铁伞身后,一座黄金浇筑成的龙椅,稳稳放在中央。

女帝头戴金冠,盛装出席这场注定彪炳千古的宴会,神态威严。

第459章 满城尽带黄金甲

看到正襟危坐的女帝,任真忽然笑了。

还好你没跑。

他撩起袍裾,拭着剑锋上快要凝固的血迹,一脚踏进金色花海。

去年在西陵桃山,他曾说过,自己最喜爱菊花,这是实情。至于喜爱的原因,倒不像众多文人墨客那样,把它当作花之隐逸者,赞颂它的高尚品格。

前世生活在中国,他非常敬佩一位枭雄。

那人年轻时,曾数次进京赶考,均名落孙山,满怀愤恨,在离开长安前,写下一首诗,名传千古。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此诗托物言志,借咏菊以抒抱负,笔力刚劲,气势雄迈,并不似寻常文人那样,孤芳自赏,透着酸腐之气。字里行间,尽是凛然杀意,气冲霄汉,令人读罢豪情陡生。

如若只是一时落魄,吟几句诗发发牢骚,便也罢了,最多赚几分文名,不至于煊赫青史。最令人钦佩的是,后来,作者果然施展胸中抱负,以实际行动将当年豪言兑现。

后来,全国爆发旱灾,颗粒无收,到处都闹饥荒。不仅如此,朝廷连年用兵,吏治腐败,赋役繁重,令百姓苦不堪言。

如此情势下,那人率众揭竿而起,深得各路义军拥戴。他号称“冲天大将军”,一路锐不可当,杀进京城长安,让那句“满城尽带黄金甲”变成现实。

那人就是黄巢。

那首《不第后赋菊》,就是他一生的写照。

任真前生酷爱豪放派诗词,对黄巢崇拜不已,憧憬诗中的雄壮气势,因而喜欢上了菊花。

巧合的是,如今北唐的状况,更黄巢当年何其相似。同样是天降旱灾,同样是暴政苛税,同样是义军群起,而他本人,同样效仿自己的偶像,率军杀进长安。

九九重阳,又见菊花,此情此景,岂不快哉!

秋风飒爽,拂过金色花海上方,挟带着菊花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任真轻轻一嗅,有些陶醉,忍不住赞叹道:“真香……”

他脚踩菊花,按剑走向中央那座高台。

没走出几步,毫无征兆地,他眼前忽然一黑,扑倒在花堆里。

海棠跟在身后,对这变故始料未及,慌忙跑上前,搀着任真倒退出花海,害怕遭到萧铁伞趁机偷袭。

任真躺在她怀里,已昏迷不醒。

明明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晕倒了?

海棠神色焦急,额头满是冷汗,手足无措。

且不论因何致病,在最关键的时刻,眼看就要迎战不共戴天的强敌,他却临阵病倒,无异于雪上加霜。两人联手死战,尚无法稳操胜券,这下倒好,他不仅无法迎战,反而成了拖后腿。

只靠海棠一人,别说战胜萧铁伞,恐怕连带他逃离的机会都没有。

原来是来杀女帝,瞬间变成了送死。

海棠再无法镇定,一顿猛掐人中穴,任真依然闭目不醒。

远处的菊花台上,萧铁伞看到这一幕,不由冷笑,“看来他没说谎……”

一个月前的深夜,龙首鱼莲舟现身北唐皇宫,将任真的身世行迹和盘托出。在离开前,他曾对萧铁伞透露过,任真体内藏着某种毒蛊,只要闻到菊花芳香,就会立即发作,令宿主当场晕厥。(第428章)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萧铁伞牢记在心,情知任真即将杀回京城,便命令采买司大肆采购菊花,准备等任真现身后,唤醒他体内的毒蛊。

他不知道,曹银早已被掉包,将这一异常举动透露给任真。

可惜,任真纵然知情,却无法识破背后的用意。如此一来,知情跟不知情并无区别。

他哪能猜出,这些菊花原来是为他准备的杀手锏。

此刻,正如鱼莲舟所说,毒蛊果然发作了。

萧铁伞远远盯着,并不打算亲自出手,只是大喝一声,“杀!”

嗓音沙哑阴戾,在广场的秋风中震荡,令人胆寒。

下一刻,大地开始震荡不止。

地面的花盆也随之颤动,瘦弱的菊株都在瑟瑟发抖,仿佛承受不住这肃杀的气氛。

哗、哗……

恢宏而整齐的声音响起。

不止是无数脚步声,夹杂其间的,更有盔甲金属摩擦的清脆响声。

广场四周,皆有大队军士列队前踏,他们身上俱披黄金铠甲,手持金枪,在日光照耀下,璀璨夺目,远比地上怒放的金菊更威风。

这真是满城尽带黄金甲。

他们把海棠围在中央,缓缓压迫向前。粗略望去,大概得有近千人。

凛然杀意,笼罩全场。

海棠大惊,不得不放下任真,手持长剑起身,先应付四面埋伏的甲士。

她环顾群敌,神情凝重至极。

她能清晰感知到,这些甲士并非寻常兵卒,无一不是修行者,他们同时聚在一起,形成这种规模,战斗力远胜普通的千人军队。

她猜得出来,这应该就是萧铁伞亲率的雪影卫。

当然,如果只是雪影卫,她还不至于如此凝重,心头涌出致命的危机感。

棘手的地方在于,任真还在昏迷之中,要想保护他不受伤害,即使萧铁伞没有出手,她也无力招架,难免会有疏漏。

她深吸一口气,攥紧剑柄,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

她神经紧绷,注视着前方的敌人,因而没能察觉到,在她身后,悄无声息中,任真忽然又站了起来!

他头发披散,面无表情,盯着海棠的后背,目光冷漠无情。

没人能察觉到,在他左眼瞳孔深处,潜伏着一条细微的线虫,正在缓缓蠕动。如果更近距离地观察,就会发现,线虫表面生长着容貌,散发着淡淡的荧光。

这种荧光,跟菊花花蕾的嫩黄何其一致。

这就是寄养在他体内的蛊虫。

原本,它潜伏在任真左手的天眼里。然而,菊花香气唤醒了沉睡的它,令它亢奋游走,占据了任真的身体。

所以,任真昏迷了。但不知为何,他突然又醒了。

“有我在,别慌。”

他缓缓开口,抬手轻拍海棠的肩膀,以示安慰。

海棠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

当她转身回看的前一刻,任真微微眨眼,瞳孔里的线虫消失不见。

第460章 吃女人的醋

海棠关切地问道:“你刚才怎么了?”

任真是她的本命,按理说,她应该对他体内的状况洞若观火。

但是,毒蛊并不是普通的虫子,它们细微不可见,在人体内流窜时,近似于隐形。更何况,这种酷爱菊花香气的毒蛊,是世间最隐秘的品种之一,曹春风对它很有信心。

所以,当毒蛊发作后,她以神念洞察本命,没能察觉出异样。

任真神色如常,答道:“我也觉得奇怪。刚才那一刻,我没感受到痛楚,只是脑海里嗡的一响,就失去了知觉。这会儿醒过来,也没有特别的感觉。”

他耸了耸肩,想不出其中缘由,“可能是太累了吧……”

当局者迷,刚才的昏迷无迹可寻,也没造成任何损伤,他没法将之联系到毒蛊上。

毕竟,按照正常思维,曹春风在他体内种蛊,目的是为了逼他就范。只有像对待莫鹰首那样,利用蛊虫折磨于他,让他生不如死,才能征服他的意志。

但这次昏迷很短暂,又自行消除,对他而言毫无伤害。如果真是蛊虫作祟,应该不会如此温和才对。

而且,眼前情势危急,他根本无暇联想太多。

他攥着六合剑,扫视四周的伏兵,看不出惊慌情绪,“满城尽带黄金甲?今天可真应景!”

菊花台上,萧铁伞见他醒来,不由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

他虽知道是毒蛊作祟,却也想不明白,南晋煞费苦心埋下的杀手锏,怎么会轻易化解。难道鱼莲舟没说实话,是想算计北唐?

他脸色骤沉,盯着远处的两人,又怒喝一声,“杀!”

他懒得再纠结毒蛊的事,就算没有南晋的暗招帮助,他今天照样能杀死任真。

那夜鱼莲舟现身谈判,要求北唐活捉任真,但萧铁伞没打算兑现承诺。反正心上人的瘟毒已被祛除,他再无任何顾忌,所谓的信用根本约束不了他。

随着他一声令下,雪影卫全体动手,挥舞着长枪盾牌,如潮水般涌向两人。

两人抵背而立,被围困在中央,并不觉得孤独。

任真撕下一绺布条,系在额头上,束住披散的长发,畅然大笑。

“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意中人会使剑,能并肩杀敌,真乃人生一大幸事!去他妈的,谁也不用保护谁,比那些娇弱娘们儿强千万倍!”

兄弟上阵肝胆相照,固然痛快,却又怎比得了这举剑齐眉,双舞双飞!

海棠闻言,横剑胸前,嘴角挑起一抹爽朗的笑意。

她是昔日剑圣,比天下男子都狂放不羁,若要她跟夫君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她的确做不到,也不符合她的孤僻性情。

任真这几句话,正中她的心意。

心意相通,志趣相投,有此佳偶,夫复何求。

她没有回头,决然冲了出去,身姿潇洒至极,“我取五百头颅!”

任真不甘落后,同样杀向另一侧。

两人气势如虹,在金色人潮里进退自如。

铁剑上下翻飞,凛冽剑气激荡,掠过之处,无不哀嚎一片,溅起无数血花。金甲士兵陆续倒下,血水染到地面的金黄花蕊上,尤为红艳亮丽。

他俩砍瓜切菜,愈战越勇,不仅不畏惧敌方势众,果真有杀光雪影卫的架势。

高台上,萧夜雨拄伞而立,将众军的颓势看在眼里,脸色铁青。八百雪影卫,俱是追随他多年的心腹,眼见他们纷纷倒在两人剑下,他如何不心疼。

他本以为,能凭借这支精锐震慑对方,没想到,反倒是自己人先胆怯了。

终于,他按捺不住,凌空而起,暴喝道:“众军护驾!”

他要亲自出手了。

雪影卫见状,迅速退向高台,为统领让出战场。他们的任务,变成了保护女帝。

见萧铁伞汹汹而来,任顾两人聚在一起,脸上皆有汗水,明显消耗不少体力,但眼眸里都燃烧着炽烈的战意。

他们这趟杀进皇宫,终极目标本就是萧铁伞。此刻见到正主,只要赢下这一仗,便大功告成。

这一天,任真等了十几年。

半空里,萧铁伞身形急遽闪烁,在后方留下一大串虚影。他的来势凌厉,从远处看去,这些黑影连成一把剑,锋芒锐利无匹。

黑影最前端,伞尖的寒芒暴涨,刺向两人。

他挺伞如枪,霸道真力凝聚在一点,陡然迸发出来,其威力极其惊人。枪芒爆发之下,将前方地面刺出一个大坑,深深凹陷下去。

附近的所有菊花全被碾碎,化成黄色齑粉,飘散在风中。

任顾两人反应极快,同时退到后方,避开这一枪,没有选择正面硬接。

萧铁伞毕竟是八境强者,虽然断去一臂,功力仍跟高瞻平分秋色,以两人目前的修为,跟他硬拼殊为不智。

而且,跟守强攻弱的高瞻不同,萧铁伞作为兵家叛徒,精通十八般兵器,在进攻方面是集大成者。跟此人交手,别指望他也像高瞻一样,主动陷入守势,必须采取不同的策略。

否则,以萧铁伞的杀伐手段,很可能会重伤他们。

初次感受到对方的强势,任真不禁咋舌,这把铁伞比想象中更难缠。

他眨了眨眼,振声说道:“萧铁伞,有什么杀手锏,就使出来吧!这些无谓的试探,以前赢不了剑圣,现在照样赢不了!”

他这个人拥有大智慧,但也从不缺乏小聪明,此时主动提起剑圣,摆明了是要攻心,先扰乱萧铁伞的心智。

果然,萧铁伞凝滞在半空,一听到剑圣俩字,表情阴沉如墨。

“咱们交手,关顾剑棠什么事!”

那夜鱼莲舟现身讲故事,讲的都是任真手眼通天的经历,对于海棠的秘密,他无从得知。毕竟,任真当初明杀暗救,大费周章地瞒着南晋。后来,海棠再次出现时,便以女装示人,南晋更不可能留意。

所以直到现在,萧铁伞还被蒙在鼓里。

任真诡谲一笑,“她就站在你面前,怎么不关她的事?”

说罢,他看向海棠。

海棠明白他的用意,无奈地叹了口气。

萧铁伞闻言,顿时怔住。他不傻,知道这是在说海棠,迅速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任真欣赏着他的疑惑表情,戏谑道:“枉你还是大宗师,竟然吃一个女人的醋,吃了十几年,你说可不可笑?”

第461章 你真可怜

铁伞和剑圣之间的冤隙太深,非三言两语能说清。

如果说,当年在真武山的那场切磋,让萧铁伞身败名裂,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那么,女帝对剑圣的倾慕,则彻底断送了他的希望,令他的满腔爱意变成痴心妄想,只能抱憾终生。

这辈子,他一直活在剑圣的阴影里。

他既妒又恨。

他恨自己明明天资惊艳,意志也足够坚定,已经晋入八境,顾剑棠却始终压他一头,跻身圣人之列,在世俗眼里光鲜亮丽;

他恨自己面目丑陋,被人耻笑,顾剑棠连容貌都要赢他,生得俊美如花,博得女帝的芳心,令她魂牵梦绕,乃至在寝宫里挂着剑圣一笑图;

无论他再怎么拼命,也杀不死顾剑棠。无论他再怎么讨好,武清仪依然对他若即若离,拿他当兄长看待,从未生出哪怕丝毫爱意。

仿佛这辈子,他永远都赢不了顾剑棠。

他对顾剑棠的嫉恨,刻骨铭心,透彻骨髓。相比之下,像裴寂那般程度的执著,也仅仅是局限于剑道,根本算不了什么。

一旦让他知道,自己的压胜情敌竟是女子,他的心态将难以想象。

此时,听到任真的嘲讽,他脸色变幻不定,心里涌出很不好的预感,“你究竟想说什么?”

任真嗤笑一声,“一个月前,你不是已经有所怀疑么?现在亲耳听到我们承认,海棠就是你嫉妒的情敌,你又不敢相信了?”

萧铁伞神色大变,猛地踉跄倒退一步,难以置信,“她真是顾剑棠?!”

先前海棠离开皇宫时,他曾半道拦截,当场生出过这种怀疑。然而,薛清舞不明就里,说出一句“看过他的丁丁”,打消他的疑虑,将近乎荒唐的真相掩盖过去。

如今得到确定恢复,他再难压抑震惊之情,瞪大眼睛盯着海棠,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心乱如麻,任真那句嘲讽,彻底戳中了他的痛处。

原来这些年,他竟然都是在跟一个女人争醋吃。用任真的话说,可不可笑?

“哈哈……哈哈!”

失神良久,他忽然狂笑起来,眼神绝望而悲痛。

他回头看向高台上的那道身影,痴痴地道:“你听到了吗,你最痴迷的顾剑棠,原来是个女人!”

无需他提醒,武清仪早已听到。她离开龙椅,眺望着远处的海棠,脸色难堪。

然而,她的城府远比萧铁伞深沉,沉默片刻,说道:“别被敌人扰乱心志,她如何证明,自己就是顾剑棠?哼,这只是他们的诛心谎言罢了!”

双方对峙之际,她不敢、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灭自己的威风,让敌人看笑话。

萧铁伞转身看向海棠。

海棠神态平静淡然,开口道:“咱们初次交手,是在真武山上,你被我刺伤六剑,最严重的一处是在右侧肋骨。”

“你第一次暗杀我,是在我夜行黄沙道时。那晚下起滂沱大雨,你穿着黑衣,蛰伏在道边的泥泞地里,像条落水狗。结果,你的右腿被我砍伤,严重失血,落荒而逃。”

海棠淡淡说着,当年交手的情景历历在目,连具体细节,她都记得清楚。

每一次激战,无不是以萧铁伞败逃收场。

“第二次暗杀,是在灵州城大街上。你扮成乞丐,混在一群叫花子里,想趁着跟我讨饭的……”

话没说完,萧铁伞厉声怒吼,“够了!”

他恼羞成怒,额头的青筋暴起,不想再回忆痛苦往事,更不愿让心爱女人听到,自己曾经如何凄惨狼狈。

海棠是不是剑圣,已经足够清晰。

高台上,武清仪脸色铁青,没想到任真用心阴险,会在这种时候,拿萧铁伞的软肋去干扰他。再这样下去,他精神恍惚,难保不会失手受伤。

今日这场决战,万万不能出差错。

她盯着萧铁伞的后背,漠然道:“顾剑棠是不是女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向我证明,你远比她强!这么容易就被她激怒,乱了方寸,你有何资格当朕的男人!”

她这也是在激萧铁伞。

萧铁伞打了个激灵,从错乱情绪里清醒过来。

他紧攥伞柄,踏步走向海棠,准备跟她拼死一战,证明自己的实力。

眼看就要再次交战,这时候,任真忽然开口,说道:“先帝驾崩后,武清仪是不是经常在你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顾剑棠?”

萧铁伞闻言,身躯骤然凝滞,转而看向任真,眼眸深处掠过一抹讶意。

任真看他的反应就知道,自己猜对了,继续说道:“你以为,像武清仪这样贪恋权势、利欲熏心的女人,真会像怀春少女一样,沉迷某个男子的美貌,至今不能忘怀?”

萧铁伞一怔,脸上的表情比较复杂。

他有些迷惘,没太听懂任真的话意,但隐隐感觉到什么,所以生出好奇,想听任真继续说下去。

后方武清仪闻言,目光狠狠一颤,猜到任真的话意,想要厉声催促萧铁伞,让他立即杀人,却已经晚了。

“唉,亏你还是大宗师,情商怎么这么低!实话告诉你吧,人家根本瞧不上你,剑圣就是她拿来拒绝你的幌子。至于她为何经常提剑圣,不过是想让你加深恨意,打算借你的手除掉剑圣罢了!”

北唐三圣里,数剑圣年纪最轻,天赋最妖孽。若无意外,她以后会活得更久,对朝廷的威胁也最大。

另外,由于任天行叛乱的缘故,武清仪忌惮和排斥剑道,一直想将兵权攥在自己的手心里,对剑圣动手是迟早的事,而纠缠她的萧铁伞,自然能成为最大助力。

她耐心筹谋,时时撩拨着萧铁伞的杀念。如果去年剑圣没有中计,没有南下闯金陵,那么,武清仪很可能就命令萧铁伞,采取别的手段了。

而后来,剑圣北归,扰乱剑道,她也没必要再放出萧铁伞,把搪塞他的借口抹除掉。

说到这里,任真打量着面容僵滞的萧铁伞,淡漠一笑,“你以为,你杀掉剑圣,她就会对你死心塌地?呵呵,你想多了!你在她眼里就是杀人工具,剑圣死了,她说不定还会倾慕武帝,等着你去杀呢!”

萧铁伞心里已经相信,痛苦不堪,嘴上还是驳斥道:“你胡说!”

任真眼神嘲弄,见好就收,不想再跟他争辩下去。

“临死还在掩耳盗铃,被人当成一条狗使唤……呵呵,你真可怜。”

第462章 骊江后浪推前浪

我真可怜。

萧铁伞在心底喃语这么一句。

拜任真所赐,他今天不仅知道了,自己做梦都想杀死的情敌原来是女人,更知道了并不想知道的真相。

其实他早就明白,这些年武清仪利用他,做下不少伤天害理的事,他心甘情愿地为她付出,手上沾满鲜血,也无怨无悔。他以为,这就是能够博得她芳心的追求方式。

但他从没想过,连她拒绝自己的理由,背后都藏着阴险的算计。

他无数次幻想着,只要自己杀死顾剑棠,证明自己才是最强大的男人,就能让她死心塌地,接受自己的追求。

直到今天,任真一番冷嘲热讽,才让他恍然看清,那份微茫的希望,原来从未存在过,从头到尾,都是他痴心妄想罢了。

狗就是狗,即使咬住猎物,也不可能成为男主人。

脑海里还回荡着任真的诛心之语,他那张暗黄的脸庞上,蓦地涌起一股异常的红晕。痛苦、愤怒、懊悔、孤独……千情万绪,此刻同时涌上心头。

我这辈子,注定就是笑话么!

他身躯猝然前躬,俯下脑袋,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溅落在金灿灿的菊蕊上。

高台上,女帝怔怔看着这一幕,不知如何是好。她明白,这层窗户纸一旦被捅破,让萧铁伞看清真相,伤透心,她哪怕解释再多,也失去意义。

但今日关系生死,萧铁伞是她最后的屏障,她只能先稳住他,让他替自己遮风挡雨,熬过最艰难的关卡。

她长叹一声,幽幽说道:“危急关头,想这些有何意义?只要江山稳固,你我能继续厮守在皇宫里,难道还不够么?”

萧铁伞失神片刻,忽然大笑起来,“厮守……”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挚爱一生的女人,她说的每句话,听起来都像是新的谎言,牢牢套在他的脖子上。

不过她说得对,危急关头,活下去最要紧,绝不能让对手看笑话。

他咳嗽数声,抬头看向任真,眼神冷厉而癫狂。

“敢嘲笑我,就会付出生不如死的代价!”

就算是狗,逼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是八境大宗师。如任真所愿,萧铁伞丧失自尊和理智,已经变成一条疯狗。

他狠狠擦掉嘴角血迹,独臂持伞,疯狂地冲向任真。

疾风呼啸,那把铁伞被撑开,漆黑的伞布无声飘起,宛如展开一副淋漓泼墨的画卷,裹挟向任真,速度极快的同时,又不断变换角度,让人看不真切。

海棠跟他交手无数次,对于这招遮天蔽日的帘卷,早已了然于胸。她不慌不忙,将任真手里的半片六合夺走,沉声道:“我来!”

话音未落,只见她手持双剑,猛然交错摩擦,砰地一声,双剑表面的真元顿时被点燃,蓬蓬火焰在剑身上跃动起来。

这时候,那条伞布也到了。

她毫不畏惧,脚步前踏,火剑笔直探向伞布,在她的笔力搅动下,衍生出一道庞大的龙卷气浪,以自身为卷轴,竟将那副伞布裹挟起来。

若在以前,她身负八境修为,凭这剑六蛟龙,足以化解伞布的攻势。然而,她刚回七境,威力尚不足以匹敌,所以,她才想出以剑火焚烧的主意。

于是,蛟龙就成了火龙。

炽烈火苗张牙舞爪,扑向如黑夜阴森的伞布,试图将其烧毁。

萧铁伞见状,不敢犹豫,赶紧运起神念,将伞布召回。他的身形却没退回,举起崭露内部峥嵘的伞骨,发起最恐怖的一击。

遮蔽的伞布掀开后,任真才得以看清,那把黑伞的骨架极其繁复,别看外形不大,至少由上千零部件构成,密密麻麻,看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

不愧叫千机变,作为天下五大名剑之一,它果然暗藏千种杀机。

萧夜雨催动真力,铁伞急遽分解开来,它的各部位灵活铺展,宛如孔雀开屏一般,仅仅数息过后,便排布成数层细密扇面,井然有序。

每一层扇面,都排列着剧毒煨成的暗器,细如牛毛,又蕴藏玄妙阵法,比用心制造的仪器还要精密。

最致命的是,千机变展开,速度极快,只是刹那功夫,层层叠叠的攻势就已逼近身前。

这漫天暗器,如狂风骤雨,铺天盖地而来,只要淋漓绽放,让人根本无从躲避,也无从招架,只能正面硬扛。

任真凝眉,大喝一声,“我来!”

他并不清楚,以前海棠跟萧铁伞激战时,是以何种剑法破解此伞,但他明白,她如今功力跌落,就算故技重施,也未必能有昔日的威力,能挡住这一击。

仅凭一剑,就想破解千机变,这太难了。

毕竟当初在斜谷,连李慕白的墨守,都被这把黑伞破解,他不能再让海棠冒险。

海棠有自知之明,迅速闪到他身后。

任真咬紧牙关,汇聚全部内力,猛然轰出左掌,“时空静止!”

下一刻,掌心天眼大开,金光如潮水般涌出,湮没向前方虚空,一念之间,便将那漫天暗器吞噬在内。

金光神圣庄严,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压,在它面前,地面的金菊、周围的金甲,都黯然失色,看起来苍白脆弱。

强盛光芒刺来,萧铁伞瞳孔骤缩,感知到强大气息,不由倒退数步。然后,他便瞠目结舌,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错了。

他最引以为傲的千机变,暗器里都蕴涵强大内力,又有他的神意加持,本应该势不可挡才对,但在金光笼罩下,竟然全部悬浮在半空,纹丝不动。

仿佛时空真的静止了。

无论它们有多密集,有多锋利,有多飞速,都无法再前进分毫,更休想伤到任真。

天眼对铁伞,这是绝对的压制。

“这……”

在金光映衬下,萧铁伞脸色愈发惨淡,难以置信地道:“你爹的天眼不是这样的!”

他不仅认得,这就是传说中的天眼,而且在早些年,曾亲眼目睹任天行施展过。

但是,任天行拥有的天眼,跟任真的天眼,神通并不完全一样。

准确地说,是任真的天眼更强。

一方面,他的天眼长在手心里,能够全方位灵活转动,不像任天行那样,长在眉心处,只能随着脑袋转动,施展起来受限制,也不便于开发功效。

另一方面,骊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强,他的资质禀赋胜过他父亲,而且对佛道儒剑均有涉猎,所以能开发出时空静止这一强大神通。

当年任天行做不到的事情,如今他做到了。

听到萧铁伞的惊叹,他冷哼一声,杀意澎湃,“我不会重蹈当年的覆辙,所以,你们今天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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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3章 神隐无踪

千机变是萧夜雨的必杀技,这一招被正面压制,他的底牌便损失大半。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已黔驴技穷,失去继续跟任真搏斗的实力。

铁伞的繁密骨架被控制,那根最核心的伞棒仍被他握在手里。它黝黑细长,有一段段嶙峋的骨节,宛如鱼骨一般,虽没有锋芒,此刻却绽放出锋芒的剑气。

铁伞是伞,之所以跻身五大名剑,正是由于暗藏其中的伞剑。

只要有剑在手,萧铁伞便远没到战败的境地。更何况,这里还是长安。

他放弃被禁锢的漫天暗器,手持伞剑向前,再度冲向前方。

他沉默不言,低垂着头,乱发黑衣在疾风里飘舞,笼罩的剑气也是漆黑一片,整个人俨然化身一尊魔头,幽暗至极。

海棠见状,走到任真身边,神情微凛。她跟萧铁伞交手无数次,对他的剑道造诣最清楚不过,绝对不能轻视。

“千万别大意,他的剑法能排进大陆前五。”

任真的剑法自不必说,痴狂二人也领袖剑道群伦,除此之外,恐怕世间难有人能超越萧铁伞。说他排进前五,一点都不夸张。

任真没有说话,他不会想当然地以为,这么轻松就打败一名大宗师。

见萧铁伞气势如剑,他左掌再度发力,天眼金光震荡之下,将禁锢其中的无数暗器震退,反向倒飞回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下暗器攻击的对象,反而变成萧铁伞。

暗器和着金光,一道袭来,如潮水扑向他,试图将他吞没其中。

就算他能催动神念,重新夺回对暗器的控制,但金光不容小觑,已化作实质的浪潮,只要沾染到他的身躯,就能立即封印,令他动弹不得。那副画面,会跟曾经的无心一模一样。

所以说,任真这次反击,远比萧铁伞的攻击更可怕。

萧铁伞恍若未见,无视了袭来的金光,只顾低着头向前。

眼看两者快要相遇,便在这时候,毫无征兆地,整个天地忽然一颤,就像是某人的眼皮,咯噔一跳,谁也无法预料,这是吉兆还是凶兆。

几乎同时,任真眼睁睁地看见,萧铁伞的身影凭空消失,不知去向。

至于那浩荡的金光浪潮,当然扑了个空。

“这……”

海棠感到匪夷所思。

两人多年为敌,她从没见过,萧铁伞的速度竟如此快,连他当年逃跑时都做不到。况且,他的离奇消失,已经不能用速度快来解释,倏然从人间蒸发,活像是闹鬼。

这是怎么回事?

海棠微怔,困惑不解。

任真反应极快,忽然有种很恐怖的预感,失声大叫,迅速抓向身边的海棠。

“小心!”

在他的拉拽下,海棠身躯开始后倾,下一刻,那柄伞剑凭空冒出,斩落在她的脖颈刚才所在的位置。

偷袭一剑斩空,前方的空间微颤,萧铁伞的漆黑身形显露出来。

他凭空来到海棠面前,这已经不止是悄无声息,更是毫无任何踪迹。难道……他也会隐身?

海棠踉跄定住身形,盯着前方阴诡的萧铁伞,脸色苍白,被惊出一身冷汗。

她目光抽搐着,不敢相信,如此妖异逆天的身法,会由一个被她压制多年的手下败将使出。这还是曾经的萧铁伞吗?

任真贴近她身边,隐隐猜出了名堂,神情凝重,“真没想到,那座大阵的威力太恐怖,竟让他有了神隐的本事!”

海棠心有余悸,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神,也有点想明白了,“你是说,这是朱雀阵的加持功效?”

怪不得,她以前从未见识过,萧铁伞有如此强悍的神通。现在想来,萧铁伞主持朱雀阵,应该是朱雀阵暗中帮忙,才让他在自己的地盘上神出鬼没,了无踪迹。

如果离开长安城,萧铁伞还能这样随心所欲,那恐怕就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了。

萧铁伞持剑而立,见任真识破其中奥秘,依旧面无表情,说道:“现在才意识到,已经晚了。只要在朱雀阵里,我天下无敌!而你们,只是来送死罢了……”

话音未落,天地又是一颤,他的身形再次消失。

神隐无踪,这是朱雀阵赋予他的一大神通。他的话听起来狂妄,但的确有些资本,毕竟,他就是朱雀阵的主宰。

事实上,不久前的那个夜晚,龙首鱼莲舟现身时,萧铁伞就曾动用过神隐身法,数次试图擒住对方。

然而,鱼莲舟本身速度就极快,又对朱雀阵忌惮提防,一直都站在井边,不敢远离,随时准备逃遁。再加上他擅于潜水,在水里无敌,近乎主宰的萧铁伞才对他束手无策,始终没能伤到他分毫。

鱼莲舟有水井作退路,才能进退自如,那么,面对萧铁伞的神隐,任真和海棠又该如何自保?

见萧铁伞故技重施,任真神态凝重,这次跟海棠有所防范,两人疾速朝后方倒退,去势决然,眨眼之间,已退出足足十余丈,不给萧铁伞留下偷袭的机会。

“哈哈,顾剑棠,你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萧铁伞重新出现,望着不远处的海棠,笑容冰冷,流露出讽意。经历巨大冲击,他的情绪有些紊乱,此时脑海里想杀死的,依然是昔日的剑圣。

“你们想跑?哼,我不会去追你们,中调虎离山之计!”

说罢,他转身走回高台方向,保护女帝的安全。

他有他的计划。朱雀大阵震慑天地,其杀伤力绝非神隐这么简单。唯有先把两人吓走,确保眼前威胁消除,女帝安全无恙,他才敢全身心投入,释放神念运转大阵。

任真如果退走,正中他的下怀。

任真当然不会知难而退。这些年他朝思暮想的目标,就是杀死萧武二人,为父母报仇。他历经艰难,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看到杀死仇敌的机会,就算拼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又怎么会中途放弃?

即使萧铁伞再强大,他也必杀之!

他攥着剑,重新走向广场中央,心里忍不住咒骂。

朱雀阵还没被破坏,杨瞎子到底在搞什么鬼?他该不会丢下自己跑了吧?

还有那个鱼莲舟,他在京城蛰伏这么久,不就是冲着朱雀阵来的么,怎么也没出手?

难道都想先看热闹?

他的情绪异常烦躁。

海棠陪在身边,并肩前行,问道:“该怎么对付神隐?”

要想杀死萧铁伞,破解神隐,是必须做到的第一步。

任真闻言,眯起眼眸,盯着自己的左手,喃喃地道:“他想玩捉迷藏?那咱们就不理他了……”

第464章 最强体位!

杨玄机那边迟迟不见动静,形势危急,求人不如求己,任真只能靠自己的左手解决。

海棠见他看着左手,忽然灵机一动,说道:“对了,你试试看,能不能用天眼窥测萧铁伞的行踪?”

她记得任真以前说过,天眼能刺透迷雾,寻常的遮掩障碍无法阻挡它的视线,或许它对朱雀阵产生的神隐也有效。

任真摇头,继续按剑前行,“这个办法不行。天眼是有盲区的,而萧铁伞的身形变幻很快,即便天眼能看破神隐,只要跟不上他的速度,无法及时扫到正确方位,我依然察觉不到他的踪迹。”

攻方永远占据主动优势,凭两人目前的修为,更不敢太被动,跟八境的萧铁伞捉迷藏游戏。

海棠皱起蛾眉,忧虑地道:“那怎么办?”

才片刻功夫,心思敏捷的任真已想出办法,扭头跟她对视,笑容猥琐,“办法倒是有,不过……你得采用古怪的姿势!”

话还没说完,海棠神色忽然一僵,雪白面颊上涌起浅浅的红晕,似粉嫩桃瓣,煞是迷人。

两人心意相通,只要他在想她,她自然能感知到,他脑子里正在想什么画面。

他见她有些羞涩,来不及欣赏这妩媚风景,干咳一声,催促道:“还不自己上来!”

海棠略微犹豫,还是乖乖走到任真身后,两条纤白玉臂勾住他的脖子。

任真抬手轻拍她的臀瓣,颇有弹性,坏笑道:“一会儿速度太快,我顾不上你,你得用双腿夹紧我的身体!”

说着话时,他想入非非,思维不自觉地跑偏。

海棠立即感知到了,目光锋利杀人,寒声道:“再敢胡思乱想,信不信我阉了你!”

她脚尖一点,迅速跳到任真背上,用双腿夹住他的腰部,开始发力,他便痛得直咧嘴,接受到深刻的教训,那些绮念陡然烟消云散。

“不敢了!你再用力,我的肾被挫伤,过后吃亏的还不是你!”

虽然嘴上还在调侃,他手持六合剑,没法像正常人背媳妇那样,端住她的双腿。

他背着她,缓缓走向菊花台。

萧铁伞看到这一幕,脸色顿时古怪,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海棠刚才还好好的,没有受伤,怎么突然就需要人背了?

他想不明白,情商低如他,更不可能想到风花雪月上,攥着伞剑,冷笑道:“你俩联手,都打不赢我,只有逃跑的份儿。摆出这种姿势,就是送死,连跑的机会都没有了!”

任真身上背着海棠,移动速度明显变慢,萧铁伞甚至不必动用神隐,只需正常交手,就能置两人于死地。

“是么?”任真很快走进,呵呵一笑,脸上看不出丝毫畏惧,“那你就试试看。哪怕再躲闪一次,我就是你孙子!”

说罢,他高高举起左手,手心天眼睁开,金光大盛。

这一次,他并没有朝向萧铁伞,而是对准了自己。

如果放在现代地球,这就是活脱脱的自拍姿势。他将左手举到左上方,极像举着一根自拍杆,而背上的海棠,则扮演着乖女朋友的角色,简直是一副秀恩爱的最佳画面!

这副和谐画面,当然是为单身狗萧铁伞准备的。

萧铁伞怔怔地看着,一开始不明所以,渐渐地,他的表情变得凝重,终于想通任真的可怕用意。

任真这么做,不是为了撒狗粮,而是利用天眼禁锢空间的神通,连同自己和海棠在内,将周围的空间都禁锢起来!

不管萧铁伞的神隐有多厉害,有多神出鬼没,最后,他要想伤害任真,都得先穿透金光禁锢的周围空间,才能造成杀机。

而这是最困难的。无论是剑气,还是萧铁伞本人,只要一迈进金光领域,就会立即凝滞,别说继续前进,连退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一旦任真发起狠来,连自己都禁锢,那么,萧铁伞很难再伤到他。

任真欣赏着萧铁伞的难堪表情,歪着头嘲讽道:“你不是能神隐么,继续藏啊,我绝对不理你!”

萧铁伞皱眉,表情复杂,沉默一会儿,冷冷说道:“你想当缩头乌龟,继续跟我耗下去?好,我就不信,你一直使用天眼,不会有精疲力尽的时候!”

似乎是为了激怒任真,他席地而坐,闭上眼眸,置身世外一般。

他没说错,天眼虽是身体的一部分,用的时间长了,还是会感觉到累。更何况,高举着的胳膊也会感到酸痛。

看起来,他确实不怕任真这招,至少,这招威胁不到他。

然而,他低估了任真的智商,狡猾如任真,怎会预想不到,他可以拖延时间。

任真见状,并没有跟他争辩,而是静立片刻,突然蹭地一下,趁其不备,身躯从原地暴起,冲向高台之上!

这正是他背着海棠的原因。

如果让海棠站在地面,她被金光笼罩,同样无法动弹,更无法随他一起,突然冲上去偷袭武清仪。但如果他背着她,自己当然能在金光内自由移动,这便足够了,足够保护她的安全。

打蛇打七寸,萧铁伞的七寸,就是武清仪。

任真伤不到萧铁伞,但他能伤到武清仪,所以,萧铁伞彻底失算了,任真并不用当缩头乌龟。在金光掩护下,他有恃无恐,只需直取武清仪便是。

武清仪从未修行,根本无法抵挡任真的攻击,只能乖乖就擒。

凡是有亲友软肋,任真就能威胁到对方,这才是天眼最极致的杀招。

至于他自己的软肋,也就是海棠,此时正趴在背上看热闹呢。

萧铁伞大惊,在任真冲上天空的那一刻,他的身躯从原地消失,以速度最快的神隐赶往女帝身旁。

刚才他闭目养神,其实并未松懈,只是装装样子想麻痹任真,实则暗暗观察着任真的反应。但他还是没料到,任真早就想好对策,没打算跟他纠缠下去。

电光火石间,两人展开最极致的赛跑,同时拼命冲向高台。

任真虽然抢先起跑,出其不意,毕竟身上背着海棠,速度受到限制。

萧铁伞虽然反应慢了一拍,毕竟是八境大宗师,又是在他主宰的长安城里,并未落下太多。

于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任真出现在那座龙椅前,锋芒直逼武清仪。

而萧铁伞挡在了中间。

两对男女,在远离地面的高台上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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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5章 朱雀阵现世

终究还是差一步。

这一招重在出其不意,攻其命门,现在他被萧铁伞拦住,只能正面硬攻了。

他刚落在高台上,就毫不犹豫,用身躯撞向同样刚到的萧铁伞,不给对方留有回旋的余地。在天眼金光笼罩下,他无所畏惧,只要能撞到萧铁伞,令其身形禁锢,剩下的就好办了。

否则,萧铁伞必会护住女帝,掩护她离开。

萧铁伞神色大惊,倒退不迭。如若只是自己躲避,则易如反掌,他施展神隐,就能从原地消失。但是,后方还有他心爱的女人,他来不及带着她一起遁逃。

这是硬逼他正面交锋。

这也最能考验,他对武清仪的感情有多深。

他的痴情就像牢笼,坚不可破,囚禁他整整二十年,令他无法逃脱出去。此时,它更像是一座炼狱,准备将他吞噬在内,万劫不复。

如果他选择躲开,那就证明,他把自身安危看得最重。反之则说明,他对她爱若生命,终究还是放不下,甘愿被囚禁到最后。

电光火石间,他没有逃走,抛下伞剑,毅然挺起胸膛,迎向眼前这团金光。

甫一碰到金光边缘,萧铁伞顿时被禁锢,像被粘在表面一般,结为一体。他能随着金光进行移动,但自身已动弹不得,俨然变成落进蛛网里的昆虫,任由宰割。

任真定住身形,看到这一幕,心里紧悬的大石头终于落地。只要碰到萧铁伞,接下来就好办了。

他扭转左手的姿势,转而移向前方的萧铁伞,金光如潮水,将他完全包裹在中央,再无法逃遁。海棠从他背部跳下,走到龙椅前,一剑架在女帝脖子上。

任真朝思暮想的画面,浮现在眼前。

杀害自己父母的两位死敌,都被他控制住,终于可以血洗多年的冤仇!

他盯着武清仪,瞳眸里泛出血丝,愤恨地道:“毒妇,你是否想过会有今天!”

若不是武清仪,为了扫清篡位的障碍,在先帝面前挑拨离间,致使他全家罹难,这些年来,他又何至于孤苦无依,流落他乡,被当成鹰犬一样喂养,任人摆布。

自从穿越到这世上,他最羡慕的就是阖家团圆,父慈子孝。在西陵后山,他一夜梦游春秋,梦见当年父母抱着他的情景,其实就是他内心希冀的真实写照。

是武清仪,毁了他最朴素的心愿,让他从小受尽折磨,让一个本应任性天真的少年,变成阴险可怕的杀人工具。

这笔血债,理应用血来偿!

武清仪闻言,嗤然一笑,高傲地昂起头颅,不仅毫不畏惧,脸上反而充满浓浓的讽意。

“小畜生,你想看我忏悔,在你面前摇首乞怜?哼,白日做梦!我能称帝多年,早已心满意足,人难免有一死,能在生前实现野心,死后骂名再多,又有何妨!”

她瞥任真一眼,轻蔑地道:“用我一条命,换你父母双亡,怎么看都赚了!”

任真目眦尽裂,一边用左手围困萧铁伞,一边走上前,扬起手里的六合剑,狠狠斩向武清仪。

“****!去死吧!”

金光之内,萧铁伞以内力传音,厉声怒吼道:“你敢杀她,我会让你死无全尸!”

任真没有转头看他,笑容冰冷,“你别着急,下一个就是你!”

说着,他挥剑斩落下去。

便在这时,嗖地一声,被萧铁伞丢在一旁的伞剑激射向任真背后,试图阻止他的动作,然而,海棠眼疾手快,出剑挡住它的偷袭。

咔!

清脆声响起,武清仪身首异处,躯体瘫软在金黄龙椅上。

一代女帝,篡权祸国多年,今日就此陨落。

那颗脑袋坠地,咕噜噜滚向前方,刚好进入萧铁伞视线里。

萧铁伞看到这一幕,悲痛欲绝,想要恸哭一场,但身躯被禁锢,眼泪无法流出来。

所有的痛苦和愤怒,全部化作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啸,通过雄浑内力震荡出来,响彻天地间。

这一刻,不止这片广场,长安城内所有角落的人们,都清晰听见这道凄厉哭嚎。

并非他的痴心感天动地,才让所有人听到他的心痛。

而是朱雀阵彻底苏醒了。

先前跟任真相撞的那一刻,萧铁伞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将伞剑抛在金光之外。这一举动看似随意,其实暗藏玄机,因为它就是催动朱雀阵的阵眼。

他知道,无法立即阻挡任真,所以在伞剑里潜下一道神念。真正启动朱雀阵,需要一点时间,他本寄希望于任真得意忘形,会发表几段复仇宣言,他好趁机利用伞剑,偷偷开启大阵,从而救出武清仪。

可惜,他失算了。

任真两世为人,深知“反派死于话多”这一真理。

他不是反派,更不打算跟死人废话,所以迅速出剑杀人,没给萧铁伞留下喘息之机。

等到此时,武清仪已人头落地,大阵才启动,已经太迟了。

京城上空,风云变色,天穹骤然阴沉,彷欲崩塌。

各处城区的街巷内,无数暗红色气流从地底冒出,速度极快,氤氲在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极浓郁的血腥杀气。

更可怕的是,它们挟带着滚烫的温度,才飘出不久,整个京城的气温便陡然暴涨,仿佛掉进岩浆里一般,连空气都快要燃烧起来,其炽热程度令人发指。

正忙于厮杀的两军将士们,此刻都满头大汗,被到处弥漫的暗红气流笼罩着,感觉快要窒息。

京城的某些地方,温度最为炽烈,有不少房屋甚至燃烧起来,火势滔天。

准确地说,是沐家赌坊都自燃了。

这些地标建筑用来掩人耳目,其真正的用途是充当气眼,替埋藏地底的朱雀阵枢纽汇聚京城的风水气运。时隔多年,朱雀阵开启,它们才显露真正的面目。

跟法器一样,不同阵道也拥有各自的属性,威力有所不同。

朱雀位于南方,象征着炎帝,它萦绕着滚滚天火,无根自生,能焚灭一切。

朱雀阵就是火属性阵道,一旦它完全启动,天火降临人间,无差别焚烧全城,即使是八境大宗师,面对漫天烈火,也束手无策。

而此时的皇城广场上,花海熊熊燃烧,火光映亮天穹,比菊花还要红艳。

陷入暴怒的萧铁伞,亮出最后底牌。

第466章 用长安为你殉葬

菊花残,满地伤。

花落人断肠。

武清仪的死去,令萧铁伞万念俱灰。

为一个人,守一座城,他情愿躲在阴影里,默默陪伴二十年,如今,爱人已逝,他生命中唯一的那抹阳光消散了。

外面的天地炙热流火,他心底却阴暗冰冷,宛如极北寒地,沦入长久的冬夜。

那声狂暴怒吼过后,他静静站在金光里,由于空间静止,仍然无法流泪,但是,眼眸深处渐渐升腾起仇恨的火焰。

这两点火苗细微,跟外界满城火海相比,看似微不足道,却暗藏着一股寂灭气息。它无声跳动着,光芒森白,仿佛没有温度,冷到了骨子里。

无声的愤怒,最为可怕。

在他背后,任真和海棠见周遭空气离奇自燃,突然沦为一片火海,不禁大惊。

烈焰舞动,狂风呼啸,两人目及之处,整个皇宫都被火光吞噬,好似世界覆灭一般。

当他们目光移向那柄悬空的伞剑时,看着它急剧鸣颤,便深切意识到,朱雀大阵启动,天眼还是没能彻底封印萧铁伞。

萧铁伞背对着两人,沉默一会儿,忽然说道:“人都没了,留着京城还有何用?”

他眼神冷如寒霜,话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人间不值得。他再无顾忌,要焚灭整个长安城,为武清仪殉葬!

随着他神意微动,下一刻,天地间的火势变得更加暴烈,火焰张牙舞爪,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如同炎魔降世,尽情地吞噬着这座京城。

火海深处的远方,哭喊声隐隐传出,迅速被火声风声掩盖。

高台摇摇欲坠,任真站在上面,脸被火光烤得通红,汗水直流。他攥着剑,指向金光里的萧铁伞,神情凝重至极。

萧铁伞的强大,超乎他想象。同样是八境大宗师,上次邙山大战,无心被他的天眼禁锢后,就再无反抗之力,任由宰割。他着实没料到,换成萧铁伞,竟然还能开启大阵。

不过,这会儿他想明白了。

仅凭朱雀阵本身,就足以压制一名八境,再跟萧铁伞结合在一起,就等于两名大宗师联手,其威力自然远胜过无心,更何况,他还偷偷把阵眼留在外面。

凭任真当前修为,想同时封印两名大宗师,这难度实在太大,因而,萧铁伞能开启阵道,也就顺理成章了。

如此一来,再想杀死萧铁伞,肯定难上加难。但是,他又不得不想办法,尽快阻止萧铁伞,再让大阵这样运行下去,满城军民都会被活活烧死。

金光里,萧铁伞脸色阴沉,寒声道:“我刚才说过,你会死无全尸!”

话音落下,一道道赤红色真元从他体内喷出,宛如太阳炸裂,冲击向笼罩体表的金光。只听砰地一声,两者强势碰撞,掀起震耳欲聋的轰鸣。

以萧铁伞为中心,这次爆炸迸发成一道巨大的火球,吞噬了整座高台,急遽波及四方,在周围广场上扩散出凹陷的深坑。

它产生的冲击力无比强悍,虽然任真立即反应过来,拉着海棠仓皇倒退,仍然没能完全避开,被气浪撼飞出数十丈,重重摔在地面石板上。

两人从地上爬起,都受了不轻的内伤。

任真浑身冷汗,止不住地颤抖着,脸色雪白,“就算武帝亲临,也躲不过这股冲击……”

他盯着已被烈焰湮没的高台,痛得咧了咧嘴。

原本他还幻想着,日后跟武帝交手时,能否用这招禁锢对方。由此看来,天眼禁锢恐怕也很难困住那位天下第一。

紧接着,他瞳孔骤缩。

熊熊火焰深处,很快显露一道高大的黑影。

萧铁伞手持伞剑,缓缓走出,踏空走向前方。他浑身上下,被一团虚无的火焰包裹着,它们并非实质,如鲜血红艳,散发出极其强大的气息。

萧铁伞乱发、衣衫都在狂舞,随着火焰向上窜动,仿佛也在燃烧。

身畔隐约浮现朱雀之状。

他化作一尊烈焰魔神,眼眸里泛着迥于人类的超凡灵性,比火焰更明亮夺目,以至于从远处望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两道眸光。

见此情景,任真倒吸冷气。

我勒个去,朱雀附体,这座大阵是要逆天吗!

他以前翻查典籍,试图确定朱雀阵的真正威力,可惜,自此阵布成后,从未真正启动过,所以无迹可寻。他只知道,它凝聚了一代北唐强者的心血,绝不容小觑,没想到会如此强悍。

事已至此,别说杀死萧铁伞,能从他手里逃走,就算万事大吉了。匹敌两名大宗师的战斗力,绝非两名六境强者能挡。萧铁伞人阵合一,再想跟他硬拼,等于引火自焚。

任真朝海棠大叫一声,疾速朝外部冲去,“快跑!”

萧铁伞漫步虚空,听到任真的惊呼,面无表情。他的须发都变成赤红色,烧焦一般,眉宇间闪烁着金色的灵光,神圣威严。

这时候已经无法辨认,他是否保持清醒意识,是否被朱雀阵灵控制。

他抬起独臂,用剑朝两人逃跑的方向一指,只见那处天际陡然增亮,无数火焰从远方冲出,在虚空迅速汇聚,凝成一只极其恐怖的朱雀,呼啸飞来。

朱雀浑身是火,截断退路,迎面扑向两人,跟萧铁伞形成掎角之势。

萧铁伞尚不满足,再次挥舞阵眼,又有两只火焰朱雀凝出,分别从左右两侧袭来,将任顾两人围困在中央,彻底断绝退路。

两人抵背而立,热得快要晕厥过去。四只朱雀的火光极其强盛,以致于他们不得不闭上眼睛。

“该怎么办?”

海棠说完这句话,深吸进一口热气,肺腑险些被灼伤,痛苦得直咳嗽。

明知萧铁伞很强,他们仍敢冲进皇宫,并非一时脑热冲动。按照他们的构想,只要杨玄机出手,毁掉朱雀阵,那么,凭双剑合璧,就有很大把握杀死萧铁伞。

谁想到,队友神坑,没成功毁阵,反而让对手超神,将自身逼进绝境。事已至此,只能殊死一搏。

任真无奈苦笑,攥着剑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能用压箱底的绝招了!”

第467章 老乡见老乡

整座长安葬在火海里。

到了这时候,城里人影攒动,哭喊声一片。生死至大,百姓们忙着逃离火灾,官宦富商们也决然挤进人潮,再顾不上豪宅里的财产积蓄。

到处都是这般景象。

尤其城北的钟鼓楼附近,民居商铺密集,此刻更是摩肩接踵,人山人海。

坐落在繁华闹市上的云顶赌坊,原本是戴春林的脂粉铺子,数月前被任真盘下后,改成了他名下的第一处商铺。

上个月,他在北海宣布起义,拥立高家后人,朝廷收到消息后,便立即派兵,查封了遍布京城各处的赌坊分店,首当其冲的,就是钟鼓楼这一家。

赌坊里的金银财宝,尽数被抄没充公,房屋俱被洗劫一空。贴上封条后,原先热闹的铺子迅速冷清,过路行人避犹不及,生怕惹上麻烦。

沉寂一个月的赌坊后院里,此时正坐着一个老头。

全城失火前,他就悄然潜到这里,坐在井沿上,发了一个时辰的呆。朱雀现世、满城流火后,他并没像街坊邻居一样,匆匆逃离,仍坐在那里,无动于衷。

老头儿双目失明,看不见被映得通红的天空,仿佛也听不见呼呼着火声,老脸上平静无波。他一直掐着手指,眼皮不时颤动,专注地算着什么。

按照任真先前的交代,城门处战事一起,他就该立即动手,启动自己暗中布置好的阵道。它鸠占鹊巢,偷偷建在朱雀阵的脉络枢纽之上,只要开启它,也就意味着朱雀阵被毁了。

杨玄机冒着危险,在萧铁伞眼皮底下蛰伏两月,就是为了保证,即使赌坊被查抄,那座阵道也不会被损坏,能完好无损地保留到今天,派上大用场。

然而,他却迟迟没有动手。哪怕是在萧铁伞启动朱雀阵后,他明知任真的处境凶险,依然不慌不忙,耐心地演算思索着。

他并非不担心任真的安危,故意看热闹,而是有所顾忌。

凭自己的丰富人生阅历,以及对最近形势的分析,他强烈感觉到,这场京城大战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阴阳家的预感一向很准,所以,他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观望下去。

毕竟,如果真的不幸被他猜中,大战背后另藏有阴谋,那么,他布下的阵道暴露,也就等于自己的行踪暴露。敌人尚未出现,自己就过早亮出底牌,这是兵家大忌。

他握着鬼神幡,手心是汗,暗暗祈祷着,任真那边能坚持住,让他再演算一会儿。

三世为人,他足够警惕谨慎,轻易不敢再把性命赌上。

然而,当一只巨大的火焰朱雀从头顶飞过,他终于按捺不住,站了起来。

他深切地感知到,那只朱雀的气息太强大,即使是他,也得全力以赴,才能承受住它的一击。换作六境中品的任真,恐怕凶多吉少。

他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走到墙边的那株槐树下,用力将鬼神幡插在地上,然后席地而坐,开始运行阵道。

他所布的阵道,名叫北冥玄武阵。

玄武乃龟蛇合体,象征着北方的水神,跟南方朱雀正好相克。任真让他暗布此阵,就是为了压制萧铁伞的朱雀阵。

此时,他绽放全身真力,灌注在鬼神幡内,以它为阵眼,唤醒玄武阵。

在磅礴元气加持下,鬼神幡剧烈颤动着,下一刻,小院的各角落里陆续泛起亮光,乳白元气按照某种顺序,将那些光点连结在一起,构成繁复玄妙的图案,覆盖遍整个小院。

这处赌坊,就是玄武阵的核心枢纽。

它被激活,其他赌坊的枢纽也会随之唤醒。小院里的气温骤降,从地底升腾出丝丝凉气,仿如白雾,弥漫在半空中。

杨玄机眼盲,看不到这一幕,但有明显感应,松了口气。

他知道,一旦玄武阵开启,它释放出的寒气能镇压朱雀火气,而且,此长彼消,那些无根之火丧失灵力来源,自身也会迅速衰弱。

换句话说,即使那只朱雀没能立即消散,威力也会大打折扣。任真只需坚持片刻,它就会消散于无形,到时候,萧铁伞最后的底牌也将破解。

端坐在树荫下,杨玄机运行真力,催动阵道,继续为全城灌注寒气,用以灭火。

他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一直挥之不去。尤其是玄武阵开启后,危机感愈发浓重,让他忐忑不安,好几次想停下阵道,收手离开长安。

但是,他不忍丢下任真,又不愿看到京城生灵涂炭,还是决定好事做到底,等满城大火熄灭后,再带任真离开。

小院静寂,只有鬼神幡无风自动,发出轻微声响。

某一刻,他眼睑猛然颤动。

以他的强大听力,能够清晰地听到,前方那口水井底,正往上冒出一串水泡,越来越多。

他神情大变,毫不犹豫起身,抽出鬼神幡,放弃了运行玄武阵。

他走到水井旁,俯身对着下面,沉声道:“鱼莲舟,你果然藏在这里!”

京城大战爆发后,他之所以隐忍不发,是因为曾听任真说过,鱼莲舟潜伏在京城达半年之久,此人的目标很可能就是朱雀阵。

如果任真的推测是真,那么,鱼莲舟也有可能出手,破坏朱雀阵,故而杨玄机没贸然行动,等着鱼莲舟先动。

没想到,鱼莲舟的耐心极好,直到此时,才弄出一丝动静。

听到杨玄机的感慨,井水面浮出一大串水泡,有道话音从井底幽幽飘出。

“老乡,原来你知道我在。可惜你有牵挂,犹豫了半天,还是没能沉住气……”

鱼莲舟的嗓音轻柔,带着毫不掩饰的讽意。

老乡?杨玄机先是一怔,面容霎时苍白,心脏抑制不住地狂跳。身为大宗师,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这种感觉竟然是一名七境强者带来的。

“你先上来,我有事要问你。”

鱼莲舟潜在水底,比上次见萧铁伞更谨慎,甚至没敢露面。

他轻笑一声,玩味地道:“上去就算了。先生是聪明人,我肯主动现身,你就应该能想到,这场好戏已经开始了。而你的对手,不是我。”

此言大有深意。

杨玄机听懂了,眉头深深皱起来。

他清醒地意识到,既然自己的忧虑成真,眼前最实际的做法,应该是先将鱼莲舟除掉。否则,让此人继续潜藏在水底,凭他对京城地脉的熟悉,接下来,肯定会把玄武阵的根基给毁掉。

而玄武阵是他的一大凭恃,既已落入圈套,这张底牌绝不能弃。

他攥紧鬼神幡,冷冷地道:“我要是硬请你上来呢?”

鱼莲舟闻言,不仅不畏惧,笑声更大,在井里激烈回荡,“哈哈!咱们是老乡,彼此知根知底,我就怕你不敢下来!”

身为荒族天命者,他在水里灵动如鱼,论水性,自问天下无敌,从没怕过谁。

杨玄机脸色难看,情知吓不倒对方,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便在这时,小院的门忽然被推开。

一名白发男子走进来,肩上扛着大水缸,极为古怪。

他朝杨玄机点头致意,“宫里形势严峻,你赶紧去那里。这个鱼莲舟,放心交给我吧!”

他说得很随意,流露出强烈的自信。

“你?”杨玄机一愣,将信将疑。

鱼莲舟缩在水里,连他都束手无策,凭剑狂裴寂的道行,真能对付得了这位龙首?

裴寂扛着水缸,走到井边,低声说道:“你我都清楚,南晋出手,有个更大的危机在考验咱们。”

言外之意,不能让敌方的一名七境强者,就拖住己方的核心战力。

杨玄机不再犹豫,拄着鬼神幡,半只脚已踏上虚空,最后凛然道:“此间事了,你立即去皇宫会合!”

第468章 鱼与鱼

杨玄机离开了。

裴寂把水缸轻放在地,坐到杨玄机先前坐过的井沿上,俯身打量水面密集的气泡。

跟前些日子相比,他眼里的凌厉杀意又锐减不少,似乎修为衰弱,然而,那双瞳眸黑白分明,宛如一口古井,渐渐有了不可捉摸的意味。

听君一席话,胜修十年剑。

他在寒潭里藏了十年,隔绝尘世参悟剑道,自谓造诣精进,其实是故步自封。直到那日宿敌相逢,海棠一番指点,如醍醐灌顶,令他幡然醒悟,挣脱原先的枷锁。

返回剑渊的途中,他边走边想,实现蜕变,曾经的剑狂也渐行渐远。当他取出藏剑,再次走出深渊后,整个人焕发生机,迈入一种更高层次的玄妙境界里。

他畅然自足,一路狂奔向长安,甚至没察觉到,自己已经破境了。

此时,他望着井底,淡淡问道:“你确定不上来?”

鱼莲舟潜在水里,听得真切,无声而笑。地下河道幽暗无光,伸手不见五指,不知为何,他浑身散发着白玉般荧光,宛如水鬼一般,笑容邪魅妖异。

他以内力传音,答道:“上去送死吗?我跟阁下虽素昧平生,却也听说过一句传言,痴与狂,共天下。你能跟顾剑棠齐名,又跻身八境,在地面我肯定打不过你。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他能感知到,裴寂已脱胎换骨,自己主动现身,毫无胜算,等于是送死。

裴寂闻言,轻笑道:“俗话说得好,淹死会水的,打死犟嘴的。你是人中蛟龙,水性确实罕逢敌手,不过也正因如此,你若是死在水里,传扬出去,绝对会成为千古笑话。”

他眼神怜悯,可怜鱼莲舟仍有恃无恐,死到临头,尚不自知。

鱼莲舟眉头蹙起,四周水流波动,皮肤上隐约显出鱼鳞轮廓。他的手脚四肢摇摆着,柔软无骨,姿态极为灵动,仿佛真的变成一条大鱼。

“你大言不惭,我却没有心情,在这里听你说笑话。恕不奉陪了,真有本事的话,就下水试试看吧!”

说罢,他身躯一扭,转头离开这处井口,潜进漆黑的水域深处。

他当然不相信,一生修剑的裴寂敢来追杀。之所以选择离开,是因为他很清楚,必须赶在南晋的强者们现身前,先把玄武阵破坏掉,让杨玄机丧失凭恃。

既然裴寂守在此地,他没必要非钻牛角不可,只需去把其他赌坊地下的气眼毁掉,玄武阵照样会坍塌,变成瞎子的眼睛——摆设。

暗流涌动,他轻盈摇摆,似水草顺流而走。在有鱼部落的秘术辅助下,他呼吸流畅无阻,跟在地面别无二致。

地下水域沉寂无声,比寒冷的冬夜还要宁静。

鱼莲舟早已习惯这样的环境,然而今日,他却莫名感到一阵烦躁和不安,不时地环顾着四周黑暗,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暗中盯着他,在伺机偷袭他。

这种朦胧的感觉,是他从未有过的。作为荒族天命者,他拥有鲲鱼的能力,按理说,在水里没有生命能威胁到他,但危机感还是油然而生。

“怎么回事?莫非是被裴寂吓到了?”

他自嘲一笑,对此刻的疑神疑鬼有些无奈。

裴寂现身后,说出的话都带有强烈自信,这让他百思不解。他不清楚,裴寂究竟想搞什么名堂,他隐隐直觉,在今日的局面下,对方应该也不会信口开河,得小心谨慎才是。

他继续游向前方,但速度明显放缓。漆黑之中,他的目光炯炯有神。

某一刻,他身后原本幽暗的水域里,忽然射出道道森冷白光,如同汽车头灯的强光,在他眼前水里照出自己的影子,非常狭长。

影子飞快变短,显然,白光源头正在疾速驶来,离他越来越近。

他悚然一惊,连忙转过身,试图看清来者的真面目,然而,就在他转身的瞬间,白光陡然消失了。

前一刻还明亮如昼的水域,再度恢复先前的暗黑。

“这……”

鱼莲舟瞳孔骤缩,感到很不适应,心里的危机感攀升到极点。

他迅速意识到,不管那东西是什么,忽明忽暗,肯定是冲着自己来的,必须立即离开水底,回到地面上,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一念及此,他不顾一切疯狂游动,如同激射出的利箭,穿过这片水域,冲向离此最近的井口,在身后留下大串水汽。

他的速度太快,可惜,于事无补。

数息过后,炽烈的白光再度亮起,突兀而强盛,这次并非来自后方,而是出现在眼前,直射向鱼莲舟面前。

这银白光芒太过锋利,好似闪电一般,让人不敢直视,鱼莲舟顿觉眼眸刺痛,泪水流出,不得不抬手,遮挡住视线。

“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心脏砰砰狂跳,惊恐到了极点。

他不敢想象,这片自己生活了半年的水域里,竟然冒出如此可怕的事物,令他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他自诩是水中霸主,从无敌手,此时却如此狼狈,这情形简直难以置信。

他正惊疑不定之时,身后又有同样的白光刺来,照射到他背上,火辣辣地疼。

紧接着,第三道、第四道……

四面八方,无数道白光陆续亮起,将他团团围困在中央。原来它并非只有一个,而是有很多同伴。

鱼莲舟被白光笼罩着,浑身剧痛火热,落入包围圈,再无法畅游。

惊慌之下,他运起全部内力,抵抗着白光,这才眯起眼眸,仔细观察白光深处。

他目瞪口呆。

激射无数白光、令他无处遁藏的强大来客,居然是一群小鱼!

它们约有十数条,每一条都浑身布满雪白的鳞片,爆发出强盛耀眼的光华。

不止如此,以鱼莲舟的神念,能隐约感知到,这群小鱼之所以如此可怕,万丈银光锋锐无匹,并不是因为体表的鳞片。

每条鱼体内,都蕴藏着一股极其炽烈的剑气,生机盎然。这些剑气不是固定的死物,而是缓缓流淌着,如有灵性,它生长在鱼腹里,跟鱼身构成和谐紧密的一体。

“鱼腹养剑!”

想到这种可能性,鱼莲舟脸色惨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后知后觉,此时才记起,传说中的天下五大名剑,有一把叫寒潭白鱼,不知潜藏在何处,始终没有出世。

原来,名剑如其名,真的是养在白鱼腹里。

难怪裴寂一直躲在深渊内,闭关不出,他就是在养这把剑。

他本人无法入水,但这不妨碍他跟自己斗法,因为他的剑如鱼得水,能在水中畅行自如。

人就算再擅水性,终究也还是人,如何跟鱼相比?

鱼莲舟心底长叹一声,“他说得没错,让我死在水里,被一群小鱼咬死,这真是千古笑话!”

下一刻,白光大盛,剑气封锁水底。

白鱼饥饿已久,一拥而上,欢快地开始这顿大餐。

第469章 旧时代一去不返

半年前,龙首奉命潜入长安,一直藏在地下河道里。

他的任务只有一个,提前掌握朱雀阵的根基气眼,等到南晋采取行动、在长安城内动武时,他能够迅速出手,摧毁朱雀阵这个最大的威胁。

武帝如此安排,不止是忌惮萧铁伞,也是在提防任真,害怕他变节后,将朱雀阵控制在手里,用来跟南晋抗衡。

今日,萧铁伞启动朱雀阵,火势滔天,展现出的威力近乎武帝。鱼莲舟清楚,这场北唐乱战背后,南晋众强者在蛰伏待机,为了配合他们的行动,他应该出手毁掉朱雀阵。

所以,他游到这家赌坊地下,恰好撞见不谋而合的杨玄机。

他仗着水性之利,有恃无恐,以为只要龟缩在井底,敌人就拿他没辙。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宿命克星,会是裴寂扛来的一缸鱼。

这并非巧合,而是出自任真的神来之笔。

任真早就知道,潜龙在渊,鱼莲舟在长安底下待时而动,相当棘手。那日在龙城,裴寂聆听海棠的一番指点后,准备回去破开鱼腹取剑,任真灵机一动,想出了以鱼制鱼的妙计。

幸亏裴寂及时赶来,否则接下来,让鱼莲舟毁掉玄武阵,将是北唐一方的巨大损失,难以抗衡南晋强者的降临。

裴寂坐在井口,以神念驭使着寒潭白鱼,将鱼莲舟蚕食殆尽。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杀鱼行动大功告成,那群白鱼游回这口水井,欢快地跃出水面,扑打着水花。

裴寂见状,起身俯视着井里,神态庄重。

“十年养一剑,今日该出鞘了!”

今年春天,任真假扮成剑圣,前去剑渊拜访他时,他战意澎湃,当场就要破鱼腹取剑,跟任真决一雌雄。然而,任真邀他去斜谷决战,无需动用自己的名剑,他才作罢,继续养到现在。

如今,他破除心中桎梏,又有大敌当前,正应是名剑出世之时。

他伸出双手,隔空抓向井里,在真力运转下,小院里疾风大作,他的黑衫白发呼呼飘舞。

只见白鱼都跳出水面,寄养在鱼腹里的剑气感知到主人召唤,纷纷破体而出,飘浮到他掌心下方,银白色的灵气丝缕汇聚,凝结成一把剑的形状。

铸剑共分两步,凝剑灵,锻剑胎。

剑胎早就备好多年,被他一道带来,此刻剑灵凝聚,名剑的灵魂找到宿主,这把剑就算是真正问世了。

裴寂一手维持剑灵,一手从缸里捞出剑胎,在神念操控下,将两者合一。

在它们融合的那一刻,京城各处的大修行者们,都隐约听到一道清亮的剑吟。

裴寂一气呵成,精神振奋,手提颀长的白鱼剑,大步走出小院。

走在街上,他想起杨玄机离开时的提醒,让他赶往皇宫集合。他腾空而起,朝皇宫方向走出不远,忽然心意一动,定住身形。

“南晋若想坐收渔利,必然兴师动众而来。宫里只有杨玄机一名大宗师,即使我前去集合,也不过才两人,与其急于支援,还不如先去帮其他人,尽快稳定城内胜势!”

不得不说,他的判断非常敏锐。杨玄机只顾任真的安危,匆匆离去,而裴寂临危不乱,作出这一选择,真正改变了后面的局势。

主意已定,他果断调头前往通化门。

通化门这里,战况异常激烈,隋东山和廖如神二人斗得难解难分,而莫鹰首指挥京城帮派,跟守城官军厮杀在一起,局势也很焦灼。

裴寂的到来,令原本均衡的态势打破。

他悄无声息出现,趁廖如神的精力都放在隋东山身上,一剑将其右臂斩断。

其后,他跟隋东山联手,以二敌一,占据绝对优势,接连重创廖如神。其后,随着莫鹰首加入战局,优势进一步扩大,廖如神惊慌之下,破绽百出,最终被裴寂一剑斩杀。

春秋国士,乱世老魔,也成为史诗一战的注脚。

至于梁王武九思,也被杀进城的义军将领们乱刃分尸。

城门大开,义军如潮水涌入,至此,这座雄城终于被攻破。

武唐皇朝覆灭了。

眼看军心士气高涨,裴寂面色沉凝,并没感到放松,转身看向隋东山,说道:“盟主,新的强敌已经来了,咱们立刻进宫去找杨玄机!”

不等隋东山发问,他径直转身,冲向皇宫方向。隋东山见状,也不再迟疑,紧跟上去。

莫鹰首仍停在城门前,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目光闪烁不定。

身为鹰视堂主,他深知武帝陛下的城府心机,因此隐约猜得出,那盘耐心下了十六年的棋,看来要收官了。

落子无悔,他既已下注,就只能愿赌服输。

“坊主,你可千万要赢啊!”

……

玄武门前。

儒家和墨剑联盟的决战,进入白热化。

颜渊使出一身绝学,漫天水滴化作暴雨,疯狂袭向李慕白,换成其他大宗师,恐怕难以招架,多少会有所损伤。

好在墨家的防守天下第一,李慕白功力炉火纯青,将颜渊的招数全部接住,丝毫不落下风。两人激战半个时辰,不分胜负。

至于赵大江和封万里的对决,同样是在伯仲之间,情势却大相径庭。两人拼尽气力,两败俱伤,只靠信念撑着,谁也不敢就此退去。

终于,裴寂和隋东山联袂而来。

颜渊见他们出现,情知城门失守,北唐的大势已定,再缠斗下去也毫无意义,趁他们还没合围,便跳出圈子,准备溜之大吉。

今日一役后,北唐改朝换代,他便不再是儒家文圣,更非什么大先生,只会成为通缉大逆。昔日的地位和风光,如过眼云烟,都一去不返。

离开前,他最后扫视着火光里的皇城,神情唏嘘。

雄图霸业,荣辱兴衰,皆成一场梦。

属于他们的时代落幕了。

他转身瞥视一眼,冷冷说道:“转告任真,新仇旧账,我会亲自找他清算!”

在他看来,自己从没有做错,之所以功名美梦破灭,全是拜任真所赐。

李慕白默然不语,想着儒家的大起大落,表情有些复杂。

裴寂站在后方,犹豫片刻,开口问道:“颜渊,你还拿自己当唐人吗?”

他本想明说,南晋的强者已经来了,如此节骨眼上,只要颜渊是非分明,肯放下内部恩怨,跟他们协力迎敌,绝对是一大战力。

但是,他忽然警醒,万一颜渊公私不分,不在乎家国天下,自己贸然吐露真情,反而有可能让颜渊投敌,留下来跟南晋联手发难。如此一来,岂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颜渊冷笑一声,没有停留,踏空走向天际。

“少得意忘形,我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第470章 果子熟了

让我们把时间调转,回到半个时辰前。

萧铁伞开启朱雀阵,以神火凝成四道朱雀,遮天蔽日而来,扑向任真和海棠。

他与阵合一,此时爆发出的霸道战力,能碾压世间任何一位大宗师,就算是九境的武帝降临,也只能跟他打个平手。

面对这暴怒一击,两人已无路可退,陷入此生最大的危机。

任真攥着剑,皱眉说道:“只能死拼到底了!咱们也结阵吧!”

抵抗朱雀阵的碾压,指望剑法无异于蚍蜉撼树,他决定动用的绝招,是一套阵法。

说这话时,他闭上眼睛,疾速冲向前方。

那片六合剑脱离手心,飞转萦绕在他身畔,迸发出强大的气流,将他裹挟成一个黑色气团。不仅如此,黝黑剑气愈演愈烈,只在刹那间,便笼罩了方圆十余丈的地方。

另一边,海棠心领神会,动作跟他如出一辙。不同之处在于,她绽放出的真气圣洁无瑕,跟任真那边对比鲜明,如同连绵云海一般,瞬间倾覆四周。

一阴一阳,如两鱼首尾互纠。

两人各站在一侧,在朱雀威势笼罩的下方,构成一幅巨大的阴阳太极图。

阵图甫成,阴阳二气便首尾追逐,急遽旋转起来。两者水乳交融,弥漫出玄妙深奥的法力,如同清澈泉水激荡,源源不竭,浑然不惧烈火炙烤。

阵图高速运行,生生不息,两人的身影融入其中,肉眼难以辨请。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追本溯源,阴阳太极图正是出自《两仪参同契》,是这部道家经典记载的神通法门之一,凝集着上古先贤对天地万物的感悟。

两人合练《两仪参同契》,能领悟出博大精深的太极阵,也就不足为怪了。

道家传承数千年,源远流长,其底蕴之深厚,当世无出其右。

远在千年以前,道家内部产生纠纷,分裂出正一道和全真道两派。那次分家清算,两派老祖把三部至高典籍分开,《两仪参同契》被全真派得到,大衍古术和另一部道法,则落入正一道手里。

那次庐江鏖战时,长生真人施展的大衍古术,便是跟《参同契》同等级的顶级道法。

今日,面临萧铁伞的必杀一击,任真终于亮出最后的杀手锏。

然而,他心里并没有丝毫把握。道法根基固然重要,最终决定其威力的,仍然是武修本人。太极阵再强,也是死物,无法逾越他和萧铁伞之间的实力鸿沟。

事已至此,他的想法很单纯,能否撑住就听天由命吧!

虚空中,萧铁伞催动阵道,四只火焰朱雀俯冲而下,同时以头颅撞向太极阵。

它们体型浩大,朝同一方向发力,从皇宫外望去,四者当空挤压在一处,仿如一轮红艳炽烈的骄阳,从天穹坠下,砸落在广场上。

轰!

刺眼光华爆射而出,整个广场森白一片,再看不清任何事物。

热浪摧枯拉朽,令天地猛烈震荡起来,好似末日一般。这一刻,即使是远在皇宫外的人们,也都被这恐怖震荡波及到,摔倒在地。

至于那座广场,被砸出一个极其巨大的坑,整体轰塌凹陷下去。

原先铺在地面的汉白玉石砖,不仅震碎,在恐怖温度灼烧下,甚至化作粉末,在狂风里到处飞扬。

巨坑底部,烟尘弥漫。两人倒在那里,遍体鳞伤。

海棠浑身是血,白皙皮肤被严重烧伤,头发蓬乱,狼狈至极。她艰难喘息着,从地上挣扎爬起,看向不远处。

任真倒在血泊里,已不省人事。

萧铁伞人阵合一,又是八境大宗师,他的全力攻击太过强横,其可怕程度,远超两人当前所能抵挡的极限。即便如此,还得感谢李老头馈赠道家法典,否则,他俩势必灰飞烟灭,死无全尸。

海棠拄着剑,缓缓走到任真身旁,扒开他身上堆积的厚重砖砾,架着他的胳膊,走向巨坑边缘。

两人的伤势太重了,以致于海棠甚至无法再运行真力,以轻功跳出这个大坑。而任真,修为更弱,状况也更惨,先前在体内积郁的旧伤,这次同时爆发,导致他的意识崩溃。

没有一两年时间,他休想完全康复。

至于眼前,两人丧失战斗力,别说迎战萧铁伞,哪怕是二三境的小人物,也能轻易取他们的性命。

这是真正的绝境。

杨玄机顾虑重重,只因生出一丝贪生怕死的念头,便把任真置于死地。这会儿功夫,他才摧毁朱雀阵,对萧铁伞釜底抽薪,已经晚了。

萧铁伞迈步来到巨坑边缘,蹲下身俯瞰两人,眼神冰冷至极。

朱雀阵被毁,他的神识便恢复清明,不再受朱雀意念控制。他意识到,有人在暗中捣乱,毁掉了他的倚仗,他已经无法再施展逆天神通。

不过,对他来说,这也无所谓了。

心上人已死,他万念俱灰,对红尘俗世毫无留恋,不想再跟任何人争斗。他唯一的目标,就是杀死任真,替武清仪报仇,再黯然离开这伤心之地。

碾死两只垂危的蝼蚁,用不着朱雀阵。

他站起身,抬起伞剑,准备了结坑内两人的性命。

这时候,一道沙哑笑声从他背后幽幽飘来,话音虽轻,听起来却非常刺耳。

“朱雀阵原来这么厉害。换成是我抵挡,也比徒弟强不了多少……”

萧铁伞转身,望向后方。

来人高大瘦削,穿一件宽松白袍,长发披散着,在疾风里肆意飘舞,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只是瞥了他一眼,萧铁伞的眉头便深皱起来。

他认得此人。

数月以前,南晋强者突袭长安,佛道两家出现在城外,大张旗鼓。最可怕的威胁,却是悄然潜进城里的曹春风。

那日,萧铁伞恰好就在附近,手握朱雀阵眼,隐隐有所感知,挡住了曹春风的去向。然而,曹春风身法鬼魅妖异,在他真正开启大阵前,从容地逃离京城。

无论是萧铁伞,还是任真,当时都没看透南晋突袭的用意。

他们不可能想到,那次行动除了刺杀女帝意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意图,是掩护曹春风来探望任真。

时隔数月,曹春风再次降临长安时,任真已昏迷不醒。

萧铁伞冷冷盯着他,目光锋利如剑,“怪不得他阴险狡诈,在北唐潜伏这么久,原来是你教出来的孽障!”

曹春风哑然一笑,微微侧首,透过长发缝隙打量萧铁伞,“过奖了。孽徒无礼,冒犯萧大人,不劳你亲自动手,还是交给我来管教吧!”

萧铁伞闻言,攥紧伞柄,身畔杀意渐炽,“你想救走他?”

今天不管是谁,只要想救走任真,他都会跟对方拼命。

曹春风不置可否,负手向前,笑眯眯地道:“等了这么久,果子终于熟透,我可不能让别人摘走。”

第471章 暴走的杨玄机

果子熟了,方可摘取。

曹春风亲手播下种子,上次来长安,就是为了检查果子的生长程度,进而确定整个行动的日期。可惜,他被萧铁伞半路拦下,功亏一篑;

后来在庐江战场上,他终于见到任真,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便传信给武帝,请求派人把任真擒回南都金陵。没想到,任真这只幼鹰翅膀长硬,重创无心,啄了猎人的眼睛;

无奈之下,武帝只能改变计划,将决战地点改在北都长安,等到任真率众颠覆北唐,也就是今日,他们坐收渔利,最后再现身窃取胜利的果实。

曹春风一直躲在暗处,此时见萧铁伞要杀任真,不得不出面阻拦。

萧铁伞听不懂他的话意,也不想了解太多,面容阴戾,“南北两朝的争斗,今后我不再插手。但是,我个人的恩怨,你们最好也别干预,非逼我跟你们为敌!”

他心里清楚,朱雀阵被毁,自己失去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能力,再跟曹春风交战,殊不明智。另外,他也隐约猜到,南晋野心极大,曹春风既已出现,必然还暗藏着别的强者,不宜跟这群人翻脸。

曹春风何其精明,清楚他的处境,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也不想与你为敌。如果我没记错,鱼莲舟跟你达成约定,他帮女帝陛下解瘟毒,北唐就把任真交给我们,难道你想食言不成?”

他当然知道,萧铁伞叛出兵家,绝非正人君子,这套说辞没有约束力。他也没打算说服对方,之所以提起这茬,只是想拖延时间,等待杨玄机赶来救人罢了。

萧铁伞漠然道:“那是替陛下允诺的,如今她不在人世,约定也就失效了。无论怎么商量,任真都必死无疑!”

曹春风眨着眼睛,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片刻过后,诡谲笑意浮现在他的面容上。

“既然如此,我理应给萧大人面子,就不再袒护孽徒了。你请便吧!”

他转身走向一侧,给萧铁伞腾地方。

他的感知很精准,才走出数步,杨玄机果然匆匆而来。

曹春风走到旁边,仔细端详着一身杀气的杨玄机,感慨道:“世上哪有这么多厉害的瞎子?我早该猜出,杨健和杨玄机,其实是同一个人……”

从庐江鏖战,到邙山伏击战,杨玄机伪装成杨健,以剑术跟曹春风大战数百回合,拼得两败俱伤。由于他的剑道造诣太强,曹春风一直没能猜出真相,最后还是武帝一语道破玄机。

杨玄机闻言,侧首对着他,脸色冷峻如霜,“你千里迢迢跑来,是想找我送死?”

他心里暗暗叫苦,却只能硬撑镇定。继鱼莲舟之后,曹春风也现身长安,这些年他最担心的那个局面,还是出现了。

早知今日,他绝对会不顾任真反对,强行带其离开北唐,远遁江湖。

曹春风嘴角轻挑,如沐春风,“不,先生息怒,我只是来凑热闹而已。你们尽管忙着,当我不存在就行!”

说罢,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他的算盘打得很精,只要杨玄机出现,必会全力抢救任真,跟萧铁伞死磕到底,无需他再出手救人。他作壁上观,既让杨玄机消耗精力,又顺水推舟,不用得罪萧铁伞,何乐而不为?

杨玄机皱眉,明知曹春风居心叵测,却不得不就范,一言不发地走向萧铁伞。

无论稍后局面有多复杂,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保证任真的安全。所以,他必须全力以赴,先杀死萧铁伞。

他神念一动,天穹上风云变幻。

前一刻还是烈焰焚城,热浪翻腾,转眼间,已换作倾盆暴雨,笼罩这座广场。

朱雀既破,玄武当兴,他取代萧铁伞,成为长安城的主宰。

萧铁伞站在雨里,瞳孔骤缩,忍不住惊呼道:“朱雀阵原来是被你破的!”

现在才明白,已经太晚了。

这会儿功夫,海棠背着任真走出深坑。任真被平放在地上,纹丝不动。

杨玄机侧头,“看”着这一幕,身躯猛然颤抖,嗓音里透着震惊和恐慌,“他……”

他以为任真死了。

海棠坐在旁边,脸色雪白,摇头说道:“伤势很重。”

听到这话,杨玄机紧悬的心脏稍松,仿佛自己也从鬼门关走过一般,脸上分不清雨水和冷汗。

他的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他绝不敢犹豫迟疑,因为担心暴露自己的行踪,而一再拖延,将任真置于险地,落得现在这样的惨状。

他深吸一口气,没再说什么,转身朝向萧铁伞。

他扬起手中布幡。

只见漫天雨珠同时调转方向,如同万千密箭,从四面八方朝萧铁伞激射去。不仅如此,大地雷动,连地面的积水也飞快溅起,一同袭向萧铁伞。

呼吸之间,一个巨大水球形成,将准备袭击任真的萧铁伞包裹在内。

跟底蕴深厚的朱雀阵相比,玄武阵在短期内建成,威力当然要差很多,做不到同样无敌。但是,在它的加持下,杨玄机实力暴涨,已足以压制孤零零的萧铁伞。

水球急遽压缩,重重拍打在萧铁伞身上。待到他再次露面时,脸色苍白如纸,显然这下受了极重的内伤。

水球刚散,萧铁伞还没定住身形,杨玄机穿过风雨,沉默地近至面前,挥动左手鬼神幡,以一道太极阴阳鱼困住他,右手则轰拳如剑,疯狂砸来。

眼见任真昏迷,生死未卜,杨玄机彻底震怒,像一头暴走的雄狮。

他什么都没说,也无需再说什么。他的拳芒比狂风暴雨还凶猛,用肉眼已无法辨清,只能看见道道虚影。每一拳砸在萧铁伞身上,对方体内都咯咯作响,骨骼筋脉被冷戾的杀气震碎。

甫一交战,萧铁伞便丧失还手之力,被动挨打。

不止是因为,他受到玄武阵的气机封锁,在雨水里难以自由移动,更主要的一点,杨玄机的状态近乎癫狂,势不可挡,恨不得将其硬生生震死。

任真受到的伤害,他要一拳一拳砸回去!

暴雨浇面,他浑身湿透,霜发粘成一缕缕,脸色愈发铁青,狰狞至极。

一顿猛攻过后,他尚不解气,朝风雨里一抓,无数雨珠凝聚在掌心,化作一道颀长水剑。他挥舞着此剑,继续朝萧铁伞身上砍去。

刚开始,萧铁伞犹有余力,挡住数剑,然而,杨玄机毫不停歇,越砍越快,令他无法再招架。

有生之年,他见识过不少强大剑法,却从未碰到比眼前杨玄机更疯狂的攻势,因为,已经没有章法可言。

手臂、胸膛、双腿……

他被暴走的杨玄机乱剑砍死,死无全尸。

杨玄机把心里的自责和懊悔,全都发泄在了他身上。

曹春风站在雨幕里,远远欣赏着杨玄机的疯狂斩杀,忍不住咋舌,“真是……爱子心切啊!”

第472章 天下风云聚长安(一)

广场边缘,还残留着部分雪影卫。他们怔在那里,目瞪口呆,甚至忘了逃跑。

这些人追随萧铁伞多年,深知大统领的神通手段,从来都只有他虐杀别人的份儿,攻势如潮,令对方无法招架。他们不敢想象,强悍如统领,竟会被疯狂斩杀,出现一边倒的碾压局面,最终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连统领都惨遭屠戮,他们的抵抗还有意义吗?

一名军士打了个寒颤,率先回过神来,丢下手中长枪,转身撒腿就跑,冲进雨帘里。他这一带头,剩余的百十号人也都猛醒,丢盔弃甲,如鸟兽散,不愿再跟金灿灿的行头沾上干系。

濛濛雨帘里,广场凌乱而狼藉,满目疮痍。那座华贵恢宏的菊花台,也早已坍塌成石块土砾,随着武唐皇朝的覆灭,沦为一片废墟。

杨玄机浑身湿透,将萧铁伞乱刃分尸,已经不能再血腥。他深吸一口气,脸色铁青,拄着鬼神幡,走向任真和海棠。

他的步伐很快。或许是秋雨着凉的缘故,他枯瘦身躯在不停地颤抖,发梢上雨水如注流下,看起来很狼狈。

来到任真身旁,他蹲下身诊脉,眉头紧蹙起来。

海棠感知得最清楚,她面无血色,嘴唇被雨水冲洗得发白,忡忡说道:“三五日之内,他恐怕没法再醒过来……”

其实不用她说,杨玄机也清楚,用力抓住鬼神幡,狠狠朝地面一跺。他恨自己,临阵退缩,只是一念之差,就造成这样的结果。

他站起身,眼珠转动着,刻意压低嗓音,凝重地道:“局势将会很乱,你照顾好他,我掩护你们先撤退。”

他知道,一旦自己最担心的变故发生,接下来凶多吉少。无论自己的状况如何,他都希望,任真能顺利脱身,好好活下去,别再卷进这场巨大的阴谋里。

海棠会意,瞥了远处的曹春风一眼,艰难地背起任真,朝广场外走去。

杨玄机攥着布幡,站在广场中央,挡住曹春风阻拦的路线。

风雨骤疾。

曹春风见状,负手走上前。

“任真是我的徒弟,你可不能夺爱,将他掳走,还是留给我好好调教吧!”

他微微侧头,流露出两道充满挑衅的目光。

“他能呼风唤雨,有今天这样的本事,离不开我多年来的鞭策和磨练。我猜,你一直躲在暗处盯着,很想现身找我道谢,哈哈!”

说罢,他仰头狂笑,也不看杨玄机一眼,笑声凄厉如鬼。

杨玄机咬牙,嘴角肌肉剧烈抽搐着,脸色比乌云更阴森,可怕至极。

“是么,那可真是辛苦了!我今天一定好好谢你!”

鞭策是真正的鞭策,磨练也是真正的磨练。任真经历了怎样的童年,其实他亲眼目睹,最清楚不过,只是明知有陷阱,不敢主动跳进去。

今日图穷匕首见,又是在长安城里,他说什么也不会放过曹春风,势必要把任真这些年承受的苦头,全都加倍奉还!

感受到他的滔天杀意,曹春风低下头来,语气温和亲切,看不出惧意。

“难得你肯承认,看来也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不着急动手,咱们有的是时间叙旧,先让你见几位老朋友吧!”

这道话音刚落,广场北面的雨帘里,忽然多出一道身影。

随着他的出现,那片风雨陡然凝固,时间仿佛静止。下一刻,悬浮在半空的万千雨滴,同时四散倒射,如同遇到致命克星的生灵一般,避犹不及。

感知到这股强横气息,杨玄机骤然转身,神情复杂。

这是名中年男子,身材矮小,蓬头垢面,衣衫更是肮脏不堪,浑身酒气浓郁。他步伐踉跄不稳,似乎随时都会跌倒,但只在呼吸间,就已闪烁来到不远处。

“上次打群架,我喝酒给耽误了……这次我来得最早,哈哈,肯定不会错过大场面!”

他醉眼惺忪,打量着杨玄机,咧嘴一笑,粗糙脸颊上泛着红晕。

来人正是大名鼎鼎的酒徒,付江流。

斜谷会战前,任真以花间一壶酒为报酬,邀付江流助战,他欣然应允前往,在最关键时刻出手,冒充颜渊的手法偷袭董仲舒,一举扭转全局。

那时候,他和杨玄机并肩作战,只是暂时的盟友。毕竟,他生性懒散,又是南晋人,肯插手北唐内斗,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任真愿意归还酒剑,并且答应馈赠孤独一剑,仅此而已,绝谈不上交情。

今非往昔,酒徒既然现身,站在杨玄机对面,自然有其意图。

当日分别前,他曾直言,仍对早年败给任天行耿耿于怀,希望任真能登峰造极,把那一剑绝学领会贯通,重现任天行的神采,再跟他大战一场,也算是告慰生平遗憾。

任真不以为意,并没意识到其中干系,还随口说过一句,日后在长安备酒,恭候一战。谁想一语成谶,今日酒徒果然前来为敌,他却昏迷不醒。(第151章)

付江流在这种场合出现,绝对是个大麻烦。

杨玄机长叹一声,心里五味杂陈,无言以对。

他很欣赏酒徒的性情,还曾对任真说过,此人是真豪杰,不像萧铁伞那样心胸狭隘,容不下比自己强的人。但麻烦也出在这里,他很清楚酒徒为何而来,这一战势在必行。

付江流打了个酒嗝,轻拍憋在腰间的葫芦,醉醺醺地道:“老朋友,不必为难,付某不是趁火打劫的小人。我会先跟你单打独斗,无论胜负如何,剩下的事,我都不会再插手!”

他的意思很清楚,只为决斗而来,不想干涉两朝纷争,更不会以多欺少。他有言在先,也算是光明磊落的行径。

杨玄机无可奈何,真不想跟此人动手,说道:“想切磋随时都可以,何必急于这一时?我了解你,不想落井下石,但你现在出手,何尝不是在帮他们?”

付江流微微摇晃,一脸苦涩,为难地道:“道理我都懂。我担心的是,就算我不出手,你也活不过今天啊……错过这个机会,以后我还怎么雪洗战败之耻?”

杨玄机眉头猛皱,话说到这份儿上,没必要再交涉下去。

另一边,曹春风一直默默听着,此时脸上笑意愈浓,“任天行,付兄从不说假话,他都这么认为,你确实是没有希望了。”

广场边缘,海棠背着任真,正准备离开。

听到这句话,她顿时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任天行?!

第473章 天下风云聚长安(二)

海棠震惊无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他们称呼杨玄机为任天行?那个已经逝去十六年的故人?

她的思绪一下子混乱,想不通阴阳家的冥圣为何会跟大将军有关联。

事实上,她和杨玄机从没有交集,今日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在她南下金陵前,两人素昧平生,只是互相知晓名声。

等她重返北唐时,斜谷会战已经结束,杨玄机离开任真身边,以致两人无缘得见。

其后,海棠陪着任真进京,杨玄机则去了秋暝山。数月前,任真率军出征,在前线跟杨玄机会合,这期间海棠却留在京城,两人依然没能见面。

当海棠逃离京城、在虎丘西跟任真重逢时,偏偏杨玄机又早一步离开,潜伏进京城,直到今天。

机缘巧合下,两人屡次擦肩而过,连互相认出对方的机会都没有。【注】

此时,她豁然转身,望向远处对峙的三人,继续听他们交谈。

杨玄机神色剧变,不过,他已有心理准备,惊愕情绪迅速从脸上消失,扭头对着呆若木鸡的海棠,厉声训斥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滚!”

海棠置若罔闻,死死盯着他的五官轮廓。

如果他真是任天行,那么,她这条命都是当年他救的,她不能丢下他不管,自顾逃生。更何况,现在论起来,她算是任天行的儿媳,过后任真醒来,知道此刻的局面,绝对会因为这场生离死别,记恨她一辈子。

她认真看了半天,失望地摇头。从这副眉眼中间,看不出当年任天行的神采。

关心则乱,她忽略了一点,任天行也擅长易容。

杨玄机怒气上涌,恨不得立即冲过去把她赶走。在他心里,只要让任真安然离开,就算自己死在这里,也能瞑目了。

曹春风把他的表情看在眼里,戏谑地道:“你以为她能走得掉?”

为了今日之局,他和武帝未雨绸缪,谋划了十六年,哪能让猎物轻易挣脱罗网。

此时,海棠背后的雨幕深处,传来一道清亮的诵念声,嗓音里蕴藏的气息充沛而绵长。

“无量天尊。”

杨玄机心里咯噔一响,面容瞬间苍老许多。武帝的准备果然很充足,连道家的人也到了,如此一来,海棠愿不愿逃,已经不重要。

对于长生真人的降临,他感到很意外。毕竟在数月前,两朝在庐江畔爆发大会战,长生真人遭到李慕白偷袭,右臂被齐齐斩断,元气大伤,境界从巅峰跌落。按理说,他回山闭关后,短时间内不会再入世走动。

没想到,长生真人来了,而且看起来状态极佳。

今日,他穿淡青色道袍,左手挽拂尘,精神矍铄,依然一副仙风道骨,丝毫没显露出颓势。有些奇异的是,他那只空荡荡的右袖,比左袖要长出很多,下垂过膝,明显刻意而为,只是不知如此装扮的用意。

脚下芒鞋踩着积水,他步伐轻盈,举止之间,身畔散发着一股灵气,若有若无,宛如薄雾,衬得落在衣衫上的雨水,都变得飘渺起来。

他挡住海棠的去路,然后朝杨玄机颔首行礼,朗然道:“当年金陵一战,犹历历在目,先生的道行,令人好生艳羡。贫道近日才知,原来你并未辞世,这样也好,再战一场,曾经的遗憾,也就不再是遗憾了!”

那年南晋围剿任天行,在金陵城大战三天三夜,长生真人也是参战者之一。

论单打独斗,即使是武帝陈玄霸,都敌不过任天行,更别说其他人。他们只能仗着人多势众困住任天行,采取车轮战,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最终才将其拖垮,擒拿入狱。

那场恶战震古烁今,任天行以一敌众,让天下人领略到,何为天下第一的气概。参与围剿的一众强者,也深深感受到他们跟任天行的差距,不得不服。

相比之下,海棠独闯金陵,则显得微不足道。虽然南晋强者同样尽出,但他们胜券在握,并非势均力敌的酣战,更像是在捉弄于她,旁观的武帝也只出了一招。

能让南晋皇朝感到威胁的,唯有任天行一人而已。

所以,他们今日倾巢而出,丝毫不敢大意。

曹春风听到他的感慨,哂笑道:“物是人非,他已经不是当年的任天行了,若非如此,咱们何至于苦苦寻觅至今,才识破他的身份。道长说得对,当年的遗憾,就在今天弥补上吧!”

任天行是如何被擒的,又是如何假死脱身的,这些秘辛,关系到当初两朝的议和大局,只有少数一两人知情。在没有武帝许可的情况下,曹春风也不敢公然说出。

见这两人一唱一和,志在必得,杨玄机蹙眉说道:“只有你们三个?既然这么有底气,就别藏着掖着了,一起现身吧!”

说罢,他转头望向西南方。

他感知得到,那处方位上还潜藏着一道气息,幽深如海,应该是敌非友。

另外,他清晰记得,先前在邙山战场上,他曾跟新晋八境的无心交手过。今日既是大决战,恐怕那白衣僧人也会赶来。

他的话音在广场上震荡。

未几,西南方果然有声音回应,却非那人开口答话,而是一声清脆鹤唳。

几位大宗师同时抬首,便见雨幕深处,一只白鹤破空而出,羽毛洁白如雪,躯体轻盈优雅,彷如从仙界来。

它飘然落在地面,亭亭而立,细长的脖颈微转着,仿佛是在打量这群人类,姿态孤傲。

一名老者骑在鹤背上,身披麻衣,手持木杖,以木簪束发,衣饰装扮虽简朴,眉眼间流露出天然的尊贵气质。

“阁下是哪位?”

杨玄机一怔,似乎能看见此人的陌生容貌,不由发问。

根据气息判断,骑鹤人也是八境大宗师,确凿无疑。那就奇怪了,为何他对此人毫无耳闻?短短数月里,总不会又冒出一位后起之秀吧?

老者闻言,神态淡漠,没有从鹤背上落地的意思,居高临下,扫视场间众人。

“世外散人,闲云野鹤,名讳不值一提,也不想搅弄什么风云。今日受人所托,不得不来走一遭,希望南晋道友能遵守约定。”

听他的口气,明明是跟南晋一伙儿,倒有些谁都嫌弃的意思,只想尽快动手了事,离开这是非之地。

杨玄机眼珠转动,若有所思,“你该不会姓云吧?”

……………………

注:容我自恋地夸耀一句,这是多么细腻的布局和计算啊。读者只需看得爽,却不清楚,作者在背后付出多少心血。我承认,我更新也比较慢,但我可以拍着胸脯说,我是在非常认真地写书,从没糊弄过大家。

第474章 天下风云聚长安(三)

一句“不想搅弄风云”,无意中给杨玄机提了醒。

北唐琅琊阁编排风云榜,囊括中原各路豪杰,榜上皆是赫赫有名之辈。它并未揽尽大陆所有强者,只是在人族范围里编排,没把偏居一隅的荒族罗列在内。

荒族族众很少,总共不到十万人,跟中原两朝相比,不过九牛一毛。然而,在恶劣环境磨练下,荒族生来顽强好战,强者不在少数。八百里荒川共主,肯臣服于白云城的云胤,足以证明其作为大宗师的实力。

云胤不在榜上,又隐居不出,便跟“风云”二字无关。中原人族素来歧视蛮夷,没把荒族放在眼里,在品评大陆巅峰强者时,也会忽略那位云帝的存在。

所以,根据麻衣老者的语气和措辞,杨玄机敏锐地猜出身份。

云胤不置可否,从鹤背上飘浮,抚摸着白鹤的羽毛,淡然道:“我倒忘了,你以前也是荒族人。既然如此,咱们之间的较量在所难免了。”

二十多年前,任天行还是少年,意气风发,走出八百里荒川,来到北方中原闯荡。不久以后,春秋末战爆发,南晋拉开兼并南方的大幕,攻陷南宋,云胤被迫率领皇族逃进荒川。

故两人不曾相识。

然而,荒族公推云帝,认其为荒族最强者,任天行又是荒族人,如果他真的还活着,云胤为了捍卫最强之名,自然要跟他战上一场。

那只白鹤清鸣一声,在主人吩咐下,振翅而飞,消失在皇城廊檐上。

云胤手持木杖,踏步走到场间,堵住最后一角。

曹春风、付江流、长生真人、云胤,四人各站一方,将杨玄机围困在中央。双方人数悬殊,俨然是一副猎杀之势。

曹春风挽着袖子,表情罕见地肃穆。

他当年实力还不济,只能站在远处,见证任天行大杀四方,所以他很清楚,困兽犹斗,在任天行这个猛人面前,自己没资格托大。

“说起来,我真感到后怕。在庐江和邙山,咱们激战数百回合,我原以为跟你势均力敌。现在想想,你为了隐藏自己身份,连一招当年的绝学都没敢出啊!”

自从发现任天行没死后,这些年来,南晋一边暗中盯着任真周围,一边探察大陆各地,费尽心思寻找他的踪迹。

之所以没怀疑到杨玄机头上,是因为阴阳家确实早有其人,而非凭空冒出。即使任天行掉包,能假扮此人,南晋方面也不认为,他能掌握阴阳家博大精深的道法,做到完美替代。

所以,他们一直没敢猜测,风格迥异的冥圣,就是剑术盖世的任天行。

正如曹春风所说,阴阳术数和任天行的剑法合在一起,集两道之大成,同时爆发出来,这将是多么可怕的战力,非他一人所能匹敌。

杨玄机干咳一声,冷漠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知是他口风紧的缘故,还是南晋判断有误,直至此刻,他从没承认过,自己就是任天行。

长生真人轻扬拂尘,凛然道:“就算你道行再强,在我们四人轮番逼迫下,也难以从容招架,迟早会露出破绽。除非,你不想活命了。”

话音刚落,付江流的粗糙话音响起,不满地道:“咱们先前有约定,必须由我先出手,跟他公平对决,否则,别怪我翻脸,倒戈相向!”

曹春风皱眉,朝另外两人示意,不得不腾出地方,让付江流先上。

杨玄机说道:“付兄稍等,有个困惑,我得问清楚。先不论我是不是任天行,我想不明白,你们为何要苦苦追杀他?当年南晋杀他,是迫于跟北唐议和,不得不接受条件。现在呢?”

他嘴上在提问题,其实是想拖延时间,等待裴寂等人赶来支援。

“两朝议和,早已成为往事,据我所知,任天行也没干过损害南晋朝廷的勾当。就算他还活着,若想跟南晋算旧账,早就跳出来了,不会至今杳无音讯。既然他不想再生是非,你们何苦赶尽杀绝?”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

任天行已不是当年的任天行,充其量一介武夫而已,南晋为何非要杀他?

云胤闻言,神色微凝。作为世外之人,他只是助阵帮手,对南晋的意图并不清楚,因此感到好奇,武帝到底是图什么?

曹春风嗤然一笑,反问道:“事到如今,你还想装傻?”

杨玄机神情愤慨,攥着鬼神幡,质问道:“就算我是任天行,你们煞费苦心想杀我,能得到什么好处?我这颗人头,难道能让你们长生不老?我还没资格能威胁到陈玄霸吧?”

他说得句句在理,曹春风却是毫不犹豫,答道:“谁说我们要杀你了?好,既然你想摊牌,那咱们就直说。把烟雨剑藏交出来,我可以作主,到手后放你离开,绝不会再为难你们父子!”

此言一出,不仅是云胤,连长生真人和付江流,也都身躯震颤,不可思议地望向曹春风。

围剿任天行的用意,始终是绝密,只有武帝和曹春风二人知晓。

武帝如此兴师动众,派他们不远万里赶来,原来竟是为了烟雨剑藏!

关于烟雨剑藏,一直是流传民间的传闻,真假难辨。

据说,在十六年前,任天行率军降晋,从北唐境内逃离时,掳走大批剑法秘籍和金银财宝。来到金陵朝堂后,任天行出于私心,并未把这些宝藏献给武帝,而是偷偷藏了起来。

民间甚至传言,武帝之所以爽快接受议和条件,除掉任天行,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也觊觎那份宝藏,屡次索要不成,才崭露杀机。

于是,任天行死后不久,烟雨剑藏的流言甚嚣尘上,一时间,引得无数武修来到金陵,试图发掘出剑藏,得到任天行修炼过的功法,称霸武道。

去年海棠南下,身份暴露后,民间便猜测,堂堂剑圣也想寻找剑藏,一脚迈进第九境的大门。

对于这些民间传闻,长生真人自然听过,但不以为意。

像他这样的大人物,能接触到太多机密,又是陈氏皇族后裔,能非常确定,任天行降晋途中,狼狈逃窜,残军跟乞丐一样,寒酸得只剩盔甲武器,哪有什么金银财宝、大批典籍。

他一直以为,烟雨剑藏只是坊间虚构的,并不存在。直到此刻,这个名字从曹春风口中说出,他才终于意识到,原来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真的有这东西。

付江流也满脸惊愕,忍不住问道:“烟雨剑藏?里面藏着什么?”

他不太熟悉武帝的性情,但也想得出,一个踏足九境、能活五百年的皇帝,权势、金钱、武力、长寿,可谓应有尽有,是世间最幸福的人,没有什么是他求而不得的。

所以,他愈发好奇,烟雨剑藏究竟是何物,能让武帝梦寐以求,以致于费尽心思,花十六年来追捕任天行。

连他都得不到,任天行又怎么会有?

第475章 天下风云聚长安(四)

杨玄机也很惊讶,“我一直以为传闻是假的,原来真有这回事啊!”

看他的表情,似乎真的不知情。

曹春风眯着眼睛,额头的青筋耸起,对杨玄机一再装傻感到愤怒。

“那里面藏着什么,你最清楚不过,所以别觉得自己无辜。你不肯招认,也没关系,我们把你擒走便是,来日方长,我有的是手段撬开你的嘴!”

话音从牙缝里迸出,低沉而狠戾,让人不寒而栗。

杨玄机沉默片刻,说道:“这么说,无论怎样,今日一场死战都不可避免?”

寥寥几句话的功夫,让他心里多出很多底气。

一方面,他想清楚了,南晋的目标既然是烟雨剑藏,就不敢把他杀死,只能选择生擒,他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另一方面,他已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曹春风没再回答,转身望向后方虚空。

三道非常强大的气息同时袭来,降落在他们身后的广场上。

隋东山背负真武剑,一身剑意如秋水,在身畔静静流淌;

李慕白走在中间,黑衫白发,高大魁梧,墨色真力笼罩下,宛如不可撼动的铁塔;

裴寂提着刚出世的白鱼剑,银色剑光闪烁,似白鱼一般灵气逼人。

这时候,皇宫外的局势已经安定,他们赶在大战爆发前,前来援救杨玄机。

双方刚好是四对四。

除了武帝、无心以及离开的颜渊,当世所有八境大宗师齐聚长安,即将爆发一场旷世之战!

八人同时绽放气机,笼罩各自所站位置,它们互相碰撞,令空间气流开始紊乱。

甚至连广场上方的天穹,都受到狂乱气场干扰,阴沉云层纠缠在一起,形成一道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无尽幽暗,宛如通往死亡的大门,要将人吞噬进去,漆黑得令人心悸。

曹春风站在最前方,见三人赶来,脸色波澜不惊,“明知你在拖延时间,我仍然成全你。长安是你们的主场,决战注定在所难免,我们早做好心理准备,想怎么打,直说吧,我们奉陪到底!”

他说的是实情。刚才那段时间,即使他们四人一拥而上,以杨玄机的实力,纵然不敌,也足够支撑到现在,与其急于抢攻,还不如先叙叙旧。更何况,他一开始便说过,今天有的是时间。

他何尝不是在拖延时间?

付江流毫不犹豫,说道:“别的人我不管,你们也别插手。任天行就交给我了!”

听到这话,隋东山和裴寂同时愣住,李慕白却眯起眼眸,神色异常复杂,唏嘘道:“造化弄人,果然还是躲不过这一天……”

他是世间第一个看破杨玄机身份的人。

那天在秋暝山上,小不起要拜隋东山为师,无意中说过一句,老爷以前透露过,任真会是自己的师兄。(第335章)

这句话看似简单,其实藏着一个隐秘的逻辑关系。

众所周知,师门排座次,向来是按先来后到,先拜师的当师兄,后拜师的成师弟,并不考虑年龄大小。只要入门迟了,就算是八十岁的老朽,也得乖乖做小师弟。

小不起以前从未拜师,隋东山也从未收徒,故而,他就是隋东山的大弟子,日后任真再想拜师,也不可能成为小不起的师兄。

杨玄机性情古板怪僻,绝非爱开玩笑之人,在云遥宗外说出那句话时,态度严肃得很。他又神机妙算,能算出几分未来,预言非常精准,所以说,他的话应该不会出错。(第51章)

那么,就只剩一种可能。

某人拜师,如果师尊膝下有子女,并且比自己年长,那么,就可以忽略拜师先后顺序,称之为师兄或者师姐,这是约定俗成的惯例。

而任真的父亲是任天行,如果小不起拜任天行为师,理应称呼任真为师兄。

于是,问题最核心的部分便来了。

多年前,任天行、李慕白和高澄三人便是挚友,某次结伴出游,饮酒正酣时,他们趁兴立下约定:襄王高澄有了孩子,就让他拜任天行为师,认李慕白为义父,三人共同教导小世子成人。

所以说,小不起还没出生前,就已经有了任天行这个师尊。让杨玄机说对了,他真的该叫任真师兄。

当初定下约定时,只有三人在场,再无旁人知晓。

杨玄机是如何知道这桩旧约的?

他把小不起带到秋暝山后,为何不允许小家伙拜别人为师?

再深入地想,他为何找到高澄的遗腹子,两人相依为命,对小不起宠溺之至?

李慕白一想起旧事,便茅塞顿开,想通了所有关节。答案只有一个,杨玄机就是当年的任天行啊!

他猜出这个惊人真相,又不太确定,便火速下山,去前线战场找任真。他有点明白了,为何杨玄机把小不起送进剑渊后,就匆匆离开,他一定是挂念儿子的安危,于是蛰伏在暗处,默默保护着任真!

果然,在庐江城外,他见到了杨玄机。

那时候他便确信,正是任天行无误。他不太理解,任天行为何不肯直言相告,父子相认,而是默默守护在任真身旁,便对任真旁敲侧击,说过一句“珍惜眼前人”。(第362章)

直至今日,图穷匕首见,南晋强者降临,让他终于想通任天行的苦衷。原来这些年,任天行一直在躲避南晋的追捕,一旦父子相认,身份暴露,两人都会有生命危险。

继续深想下去,甚至会得出令人发指的推论。

武帝放任真入江湖,以子为饵,就是为了钓任天行上钩。

所以此时,他不禁感慨一句,果然还是逃不过今天。

杨玄机……准确地说是任天行,听懂了他的话意,但在这种性命攸关的场合,来不及多愁善感,干咳一声,说道:“付江流交给我,慕白兄,你去迎战长生真人吧!”

道家的底蕴太深厚,长生真人又在八境浸淫多年,功力炉火纯青,威胁最大。面对如此劲敌,任天行对隋东山和裴寂不放心,只好用世间最强的墨守来对付。

李慕白欣然应允,走向长生真人。

墨家义薄云天,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慷慨赴死。身为墨家巨子,他已经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掩护挚友离开,弥补当年的遗憾。

任天行继续说道:“裴兄,你来迎战云胤。”

他的心思很缜密。云胤是武帝请来的帮手,而非下属,不会死心塌地拼命,或许会观望形势,而裴寂才破境不久,根基尚浅,唯有迎战云胤,把握最大。

三组对决确定,剩下的隋东山和曹春风则捉对厮杀。

众人干净利落,不再废话,迎向各自的对手,彪炳千古的巅峰之战正式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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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6章 天下风云聚长安(五)

广场最中央,任天行和付江流二人相对。

付江流解下腰间葫芦,里面装的是五大名剑之一,花间一壶酒。昔日任真完璧归赵,哪能想到,后来它会被用来对付自己亲爹。

任天行不敢托大,左手摇动鬼神幡,幡面上涡流浮现,一柄血色长剑激射出来,正是地戮剑。昔日斜谷会战后,任真还很费解,杨玄机是阴阳家的人,何必索要此剑,当时哪能想到,最深层的真相惊世骇俗。

地戮本就是任天行的本命剑,因杀伐过度,常年受血气侵蚀,剑灵狂暴不羁,不甘臣服于人。任真也是引群星流坠、摧毁地戮剑阵,彰显出妖孽天资,才令它甘愿顺从。

杨玄机索要它,不止因为他精通剑道,其实是物归原主。地戮重回归主人手中,自然求之不得,所以在庐江鏖战里大展神威。

今日,任天行手持鬼神幡,再以神念驭剑,又有玄武大阵加持,多重神通同时施展,战力恐怖得难以想象。

他对着付江流说道:“我知道你,性情中人,淡泊名利,只追求纯粹的武道极致。按理说,公平起见,我不该动用玄武阵,占你的便宜。但是你也看到了,事关生死,为了能活命,就别怪我胜之不武了!”

在付江流眼里,只是场切磋,对任天行而言,却是生死决战。

付江流面露醉态,哈哈一笑,未见丝毫怯意。

“胜之不武?玄武阵是你布的,那就是你的本事,尽管用就行!你拿我当什么人?打不过就扭扭捏捏,找一大堆借口,岂是我付江流所为!我还担心你畏首畏尾,不肯战个痛快呢!”

他光明磊落,一边拧葫芦嘴儿,一边说道:“我还是那句话,只想跟你决斗一场,没有别的意思。你别有顾虑,只要分出胜负,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再纠缠,妨碍你们之间的争斗。”

任天行颔首,“如此最好。”

这时候,一道幽冷话音从西南角飘来,透着强烈的讽刺意味,“胜之不武?任天行,你想太多了,你以为玄武阵还在吗?”

说话的是曹春风,他还没跟隋东山开始动手,戏谑地道:“刚才你在拖延时间,我又何尝不是?你在等这三位赶来,而我,在等玄武阵被毁!”

怪不得,刚才南晋四人已围困任天行,以四敌一,占据上风,却并未立即发难。原来,他们忌惮玄武阵的威力,已经派人前去毁阵!

任天行闻言,心脏猛颤,什么?玄武阵被毁了?

刚才他忙着说话,一直没使用大阵,也就没留意这方面。谁想到,醉翁之意不在酒,曹春风并非中计,也是在拖时间。

鬼神幡是玄武阵眼,他握住幡棍一摇,运力催动大阵,果然,没有收到城内各处的感应,一切平静如常。曹春风没说谎,玄武阵确实被人悄然破坏了。

任天行眉头猛皱,脸色阴沉难看。

这正是他先前犹豫不决、迟迟没敢动手的原因。他不是不关心任真的处境,只是更清楚,玄武阵是他最大的底牌,如果提前把它亮出来,暴露在世人面前,就会被南晋强者盯上,有所防范。

果然,玄武阵被毁,最担心的状况还是发生了。

他豁然转身,朝向另一侧的裴寂,问道:“你不是说能杀死鱼莲舟吗?”

离开赌坊前,他见裴寂信誓旦旦,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便没有怀疑,将这重任留给裴寂。刚才,裴寂一现身,他的潜意识里认为,裴寂已经得手,没有后顾之忧,就没有开口询问。

想不到,他所托非人,在心存戒备的情况下,阵道还是被毁了。

面对这声质问,裴寂一脸愕然,无言以对。

寒潭白鱼咬死鱼莲舟,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他不可能感应出错。既然如此,错不在他,这又是怎么回事?

曹春风欣赏着两人的难堪表情,心情甚是畅快,得意狞笑道:“你们以为势均力敌,自己底气充足?等着看吧,接下来还有更多惊喜!”

……

……

城北,钟鼓楼。

赌坊小院的槐荫下,此时正站着一个人,望着凌乱如废墟的院子出神。

此人剑眉星目,面如冠玉,洁白袈裟披在身上,一尘不染,透着超凡出尘的气质。

原来,他也来了。

当八大宗师在皇宫对峙时,无心僧人悄无声息,来到这间小院里。他临时接到的任务,就是摧毁玄武阵。

这个任务本来是鱼莲舟的,其他南晋强者都藏在皇宫里,等着北唐内战结束。然而,任天行见儿子重伤昏迷,惨不忍睹,一时陷入暴怒,凭玄武阵之威虐杀萧铁伞,让他们意识到,鱼莲舟失手了。

他们反应很快,配合也很默契,于是,曹春风等人先行现身,跟任天行叙旧很久,给他争取破阵的时间。

让他去毁阵,是有多重考虑的。

上次邙山伏击战中,他跟任真激战一场,结果被任真洞穿肺腑,多亏心脏长在右边,才艰险逃过一死。回到南晋后,他疗伤数月,在朝廷大力资助下,虽然伤势基本痊愈,毕竟根基受挫,境界有些不稳。

换句话说,如今的大宗师里,战力最弱的就是他。为了不给南晋拖后腿,损害气势,曹春风派他去执行另一个任务。

因此,毁阵的任务也临时落到他头上。

他幸不辱命,按照鱼莲舟以前传回金陵的情报,找到这家赌坊,毁掉玄武阵的核心中枢,让任天行的布局落空。

他站在树下发呆片刻,离开小院,朝皇宫方向走去。

他并不打算去那座广场,卷入混乱战局。这次行动前,曹春风交代得很清楚,最重要的目标不是杀死任天行,而是想办法逼他就范,交出烟雨剑藏。

所以,无心的另一任务,是去找任天行的软肋,去抓一个人。

最近几年,江湖上人尽皆知,冥圣杨玄机云游时,身边都会带着一个孩子,对其精心呵护,绝不让别人伤害到他。

放在以前,没人能猜出小不起的身份,但如今不同了。

当日任真奇袭北海,在万众瞩目下,带着小不起认祖归宗,不仅揭开他的襄王世子身份,更说服北海高家认主,拥立他为北唐新君。

那时候,大家都看到了小不起的容貌,迅速传扬开来。南晋绣衣坊无孔不入,眼线密探遍布天下,自然也能获知,小家伙原来就是陪伴在杨玄机身边的那个娃娃。

杨玄机抚养襄王遗子,也成了暴露他身份的原因之一。

更致命的是,曹春风敏锐地意识到,只要擒住小不起,也就是如今的北唐新君,就能逼任天行乖乖就范。

今日一番激战,任真等人忙于浴血奋战,击溃武唐最后的守卫,必然无暇顾及小不起,不会把大宗师这种巅峰战力留在他身边。

北唐四大宗师都已陷入战局,分身乏术,无心此时趁虚而入,去抓小不起,正是最佳时机。

第477章 天下风云聚长安(六)

大宗师就是大宗师。

大宗师虽然也是人,也会受伤,也会感到疲累,但他们在短时间内爆发出的冲杀力,是难以阻挡的,尤其是在面对普通军队时,更能横冲直撞,从心所欲地杀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你可以用十万人把他困住,直到他力竭而亡,但你没法决定,他具体死在哪个位置。

综上,无心想找到小不起,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尤其是在对方身边缺少强大护卫的情况下。

离开那间赌坊后,他行踪隐蔽,一路上先后擒住几名士兵,很容易确定了目标所在。

义军攻占京城后,由于皇宫爆发巅峰对决,凶险异常,将领们没敢拥护小皇帝立即进宫,而是暂时躲进天坛里,害怕卷进决战的风波。

于是,他身形闪烁,潜进天坛,凭借强大神念,避开重重巡逻部队,摸近小高攀停歇的祈年殿。

等他现身后,众军才有所察觉,再想把他赶走,无异于天方夜谭。他拄着鎏金锡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大步冲进祈年殿里。

此时,小不起正在跟另一名孩童玩耍,听到外面的厮杀喧哗声,还没来得及移驾,无心的白衣身影就已出现在大堂里。

两人中间,虽然隔着层层军士,距离却不过短短十丈。

对八境大宗师来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段距离太近了,足以令他发起暴烈一击,击杀小不起。

然而,眼看大功告成,他却没一鼓作气,出手弑君,而是停下脚步,站在众军包围中,没再前进一步。

他目光闪烁,沉默地望着殿上的情景,表情复杂。

大殿的地面上,铺着一张围棋棋盘,小不起刚才在跟那名孩童对弈,此时见他杀进来,便站起身注视着他,神态镇定,大眼睛炯炯有神,并没有流露出怯意。

邬先生教过他,临危不乱,镇定自若,是为将者最基本的指挥风度,只有自己先不乱,保持信心,麾下将士们才会有信心来源,跟着他平复情绪。而他作为皇帝,麾下统御的是将领,就更应该坚守强大信念,做天下人的脊梁骨。

这些话他牢记在心,所以,面对无心的锋芒,他没有像寻常孩童一样,吓得失声哭泣,而是坚定地站在那里,流露出跟年龄不相称的稳重。

如此心性,正是任天行培养出来的。这些年,他一直把小不起带在身边,经历无数大场面,连大宗师也见过不少,自然不会畏惧无心。

他负手而立,俨然已接受帝王的新身份,一板一眼地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他的话音清脆,在大殿里回响,令众军士莫名感到心安。

无心拄着锡杖,眉头微蹙,没有理会小不起的问题,悠悠喟叹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从闯进来到现在,他的视线穿过重重军士,落在小不起的……旁边,一直没有移开过。

陪小不起下棋的那名孩童,始终低着头,默默审视着地面棋盘,仿佛没察觉到场间的变化。若非无心这声询问,引起众人的注意,大家甚至都忽略了这孩童的存在。

他们这才发现,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这孩童,表现竟比小皇帝更淡定,分明是忽略了强大刺客的存在。

莫非是被吓傻了?

听到无心的感叹,棋枰旁的孩童这才站起身,跟小不起并肩而立,笑眯眯地道:“怎么,你们能来,老夫就不能来吗?”

“老夫”二字一出口,众军士都被雷到了。

无心却是瞳孔骤缩,紧盯着这副天真无邪的笑容,如临大敌,“大师说笑了。你逍遥自在,天地任驰骋,只是,你怎么会跟他们在一起?”

众军闻言,都满头雾水。

无心的困惑不比他们少,甚至有种很不妙的危机感。他想不明白,同是佛道中人,玄悲小和尚不帮南晋也就罢了,怎么会莫名其妙,就跟北唐小皇帝一起下棋了?

无论怎么看,离奇出现的玄悲,都像是在跟他为敌。

玄悲眨了眨眼,小脸上笑意愈浓,“老夫怎么就不能跟他们一起了?你们全体北上,跑来打群架,又故意瞒着我,不想带我玩,难道我就不能自己来凑热闹?”

天下风云聚长安,玄悲现身,就意味着,当今天下所有八境大宗师,全都到了。

这是整个时代的巅峰对决,必将亘古绝今。

对于这次行动,武帝有着非常周密的部署,可以说是算无遗策。他知道,玄悲小和尚跟任真相识,虽然无法确定两人的真实关系,但谨慎起见,绝不能冒这个险,把风声提前泄露出去。

所以,武帝瞒着玄悲小和尚,并未发出联手邀请。然而,玄悲很机警,还是察觉到端倪,来不及通知任真,便火速赶到长安。

他深知武帝的狡诈性情,轻易不会和盘托出,必定还藏着其它杀招,于是,他自己也深藏不露,来到小不起身边,暗中注视着城里的动静。

他没有猜错,武帝果然还藏有一招擒贼擒王。他原本担心,武帝会挟九境之威,亲自来一场双龙会,眼见来的是无心,不由喜上眉梢。

欺负一个重伤初愈的小和尚,他胜券在握。

无心显然也意识到这点,手心捏着冷汗,苦笑道:“即便是凑热闹,你也不能站到敌方阵营啊!若是让陛下知道,你叛国投敌,过后整个佛家都得倒霉……”

玄悲闻言,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那我不管,你急功近利,好不容易当上佛门领袖,正好过过发号施令的瘾,佛家这个烂摊子,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他扭过头,朝小不起嘿嘿一笑,“这小皇帝天资绝顶,竟然能胜老夫半子!光凭这份棋力,就很对老夫的胃口,我会保他今日无恙。别耽误我们下棋,你赶紧滚吧!”

鱼莲舟死于鱼,萧铁伞死于雨,而现在,两位南晋高僧又在北唐的庙堂上对峙,不得不说,今日发生的戏剧性变故太多了。

另外,得任天行亲手教导,小不起的棋力怎么可能会差。要是任真在场,肯定会嘲讽一句,老秃驴,是你下棋太臭吧!

无心脸色剧变,见他表明立场,情知这个计划要泡汤了,怒斥道:“玄悲,你要想清楚!风云际会,飞龙在天,等到陛下降怒,你的死期也就到了!”

他说的很隐晦,似乎只是在威胁。玄悲何其精明,听懂了他话里的杀机,脸上笑意骤散。

他挽起袖子,走到堂前,步步逼近无心。

“陈玄霸还没露面,你倒先神气上了!****,要说死期,也是你先死吧!”

第478章 天下风云聚长安(七)

玄悲吃软不吃硬,如果好言哀求他,说不定还能有商量的余地,无心搬出武帝来恫吓他,正好踢到了铁板上。

暴怒之下,玄悲冲进人潮里,两人展开一场激战。说是激战,其实就是单方面的碾压吊打。

两人同出佛门,无心参悟的《心经》《金刚经》等法门,或许对其他强者有效,可以彰显佛法威严。但在玄悲这个两世蹈红尘的老江湖面前,纯属班门弄斧,哪有拼阅历比道行的资本。正所谓小巫见大巫,神气尽矣。

更何况,玄悲的金刚不坏,乃是先天之躯,当世第一等肉身,远胜过高瞻那种半路出家的半吊子。而无心重伤初愈,根基尚未稳固,要跟玄悲肉搏缠斗,无异于以卵击石。这也是曹春风没安排他出战的原因。

无心深知自己的状况,甫一交手,便且战且退,准备伺机逃跑。

两人才对拼十回合,他就挨了六拳,玄悲出拳犹为狠辣,把他揍得狂喷鲜血,掉在地上的锡杖都没来得及捡,便落荒而逃。

玄悲没有穷追不舍,定住身形,望着消失在殿外的白色身影,小脸儿上看不出喜悦之情。

对于无心这种货色,他还没放在眼里,这时候暗暗庆幸,来的不是武帝本人。不过,听无心刚才那句恫吓,飞龙在天,武帝似乎真的亲临了。

“任真,你可一定要撑住啊……”

他攥着拳头,替任真捏了一把汗。

在武帝授意下,任天行的身份高度保密,所以,玄悲并不知道爆发这场大战的真正原因,还以为是任真背叛南晋,令武帝雷霆震怒,想趁着北唐内乱,铲除任真这个叛徒。

他负手站在那里,思绪万千,殿里的将领们大开眼界,已经对这小和尚佩服得五体投地,纷纷跪在地上,感谢大师出手救驾。

小不起恢复天真心性,嘟嘟跑过来,拉着玄悲的手,开心地笑起来,“原来你这么厉害啊!既然你喜欢跟我下棋,那就别走了,咱们在宫里好好玩几天!”

他从小跟着任天行漂泊,直到今天,总算找到同龄玩伴了。当然,小家伙也藏着点心机,让小和尚在宫里陪他玩,嘿嘿,以后谁也别想犯上作乱!

小和尚收起思绪,转过身来,伸手揉小不起的脑袋,俨然一副长辈的姿态,语重心长地道:“小娃娃,你很有慧根!要不是有个皇帝位子等着你坐,老夫真想给你剃光头,随我回去敲木鱼念经。”

听起来像在吓唬小不起,想让他也当和尚,实则藏着几分惜才收徒的意思。用出家人的话说,这是莫大的机缘。

小不起步子后撤,摆脱小和尚的手,除了老爷和师兄之外,他不喜欢别人摸他的脑袋。

他眨了眨眼,盯着比自己高半头的玄悲,思考一会儿,说道:“小和尚,你是我家老爷的朋友,还是我师兄的朋友?”

他跟玄悲相识,才不到一个时辰。在高明等人护送下,他刚走进祈年殿里,玄悲就从神像后跳出来,吓了众人一大跳。由于玄悲道行太高,凭这群凡夫俗子,根本看不透他的根基,所以,众人也就没当回事。

小不起枯坐无趣,又对小和尚颇有眼缘,就拉着他一起下棋,没想到,他会在关键时刻大展神威,化解刚才的危机。

别看小不起年纪小,脑袋瓜却很机灵,通过玄悲和无心的简短对话,已经能够猜出,这小和尚是大人物,绝非偶然相遇这么简单,他肯定是专为保护自己而来。

玄悲听到这个问题,眼眸骤亮,惊讶于小不起的聪颖智慧。

他灵机一动,忽然咧了咧嘴,笑容变得阴森起来,吓唬道:“谁说我是你们的朋友?老夫相中了你,刚才赶走那个坏蛋,是怕他掳走你,断了老夫的财路!”

说罢,他撸起袖子,作出要绑架小不起的架势,成心想戏弄人家。

四周的将领们刚松一口气,听到这话,顿时紧张起来,战战兢兢地盯着他,真以为他要劫走小皇帝。

然而,玄悲的恶作剧落空了。

小不起丝毫不惧,反而迎上前,笑嘻嘻地道:“别装了!从你出现的时候,我就看出你是好人了,肯定不会害我!”

他拉起玄悲的胳膊,回到棋枰旁,想继续把这盘棋下完。

玄悲这下倍感意外,诧异地打量着小不起,“人心隔肚皮,是不是好人,这都能看出来?我脸上没写着好人俩字吧?”

小不起的话让他感到匪夷所思。

小不起捻起一枚棋子,低头看着枰间,说道:“我会一门本事,学会以后,心思能玲珑剔透,能看穿对方的心意。你只要起了歹意或者杀心,我就能立即感知到。”

“真的假的?”

不止是玄悲,连旁边的高明等人也大吃一惊。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奇葩的神通,竟能看透人心善恶!

玄悲有些难以置信,咽了口唾沫,盯着小不起教育道:“小朋友,做人要诚实,不能对大人说谎话哦!”

小不起神情专注,一边落子,一边说道:“我没撒谎啊……而且,你也不是大人。”

他的确没说谎,当初在云遥宗外,任真和杨玄机交谈时,他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任真总共动过十三次杀心,小家伙数得一清二楚,过后老老实实跟老爷汇报。(第51章)

后来,任真在西陵后山参悟春秋,小不起跑进碑林里,轻而易举,就把任真的装傻充愣看得透彻,同样也是凭借这项本事。(第95章)

辨善恶,识黑白,这就是他的能力。

众人一脸不信,还是觉得这太荒唐。

玄悲眼力不凡,早看出小家伙聪慧过人,不像是在开玩笑,试探道:“这算什么本事?是谁教你的啊?”

小不起抬头,认真看着他,一板一眼地道:“你先告诉我,你是谁的朋友?”

玄悲顿时无语,被这小皇帝给打败了,只好老实交代道:“我是任真的朋友,以前在金陵时,跟他关系很好。他这次会有大麻烦,我得来帮他!”

小不起静静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点头道:“嗯,你没有说谎。”

玄悲瞠目结舌,“你连我说没说谎都看得出来?!”

小不起嘿嘿一笑,没再说话。

玄悲只觉三观崩塌,转身看向震撼无语的高明等人,哭笑不得,“真得恭喜你们!摊上一个这么厉害的皇帝,诸位以后有福了!”

殿里鸦雀无声,众将领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开口。

小不起盯着玄悲,认真地道:“这次你撒谎了。”

这次玄悲真信了,对小不起刮目相看,凛然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这到底是什么神通?是谁教你的?以后老夫也要去学!”

他心里想着,只要学会这门看透人心的本事,嘿嘿,以后岂不是能知情知趣,轻易哄骗姑娘们上床!

小不起倒是没看透这点心思,他只能辨认黑白是非善恶对错,并非真正窃取对方的心意。

“这是我家老爷的绝学。他说,这叫心眼。”

第479章 天下风云聚长安(八)

观人容貌,用其肉眼,观人心意,当用心眼。

佛家谓心如眼,能洞察领悟诸法。一旦开启心眼,其威力无穷,生诸般奥妙神通,能看透善恶人心,也就不在话下了。

听到“心眼”二字,玄悲像炸毛一样,豁然从地上跳起,难以置信地瞪着小不起,“你确定,你家老爷说的是心眼?”

小不起咬着嘴唇,微微回忆,然后点头确认,诧异地道:“没错啊,怎么了?”

他不明白,小和尚为何突然这么激动。心眼这名字听起来平平无奇,难道还藏着什么大名堂不成?

小和尚倒吸一口冷气,再也没心情坐下来,蹙眉说道:“二十年,曾有一位盖世枭雄,纵横南北两朝,他的独门神通就叫心眼。那人死后,我以为心眼绝技永远失传,没想到,杨玄机竟是传人!”

他活了两世,饱经江湖风雨,自然知晓任天行的威名。不过,精明如他,也没敢联想到,杨玄机就是死去多年的任天行本人。

高明见识渊博,也听过那段传闻,捋须问道:“莫非大师说的是任天行?”

小和尚点头,表情凝重,“没错,我虽然没跟他交过手,但我有一位师兄,当年曾参与那场金陵大战,领教过心眼的厉害。”

他沉吟片刻,忽然转身看着小不起,“但据我所知,他的心眼绝学,是一种用于战斗的功法,神乎其技。怎么落到你们爷俩手里,变成能看透人心了?”

他困惑不解。

小不起眨了眨眼,问道:“这重要吗?”

玄悲顿时语塞。

是啊,到了这种时候,纠结这些事情还有什么意义。杨玄机开启心眼,有助于应对皇宫的那场巅峰大战,这才是最重要的帮助。

听到这声质问,旁边的范东流也回过神来,意识到皇宫的形势未明,于是热切地说道:“大师,您既然愿意襄助大唐,又有巅峰修为,何不赶往皇宫,助他们一臂之力?”

玄悲摇头,“我不能去。”

数人异口同声,“为什么?”

在他们看来,玄悲已经跟南晋撕破脸皮,没法再中立下去,与其作壁上观,还不如送佛送到西,帮北唐赢下这场巅峰对决。

玄悲悠悠答道:“根据我先前的感知,皇宫那边现在应该是四对四,双方势均力敌,至少咱们的人没吃亏。但是,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武帝陈玄霸却迟迟不见踪影,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

众人不由一怔。举世皆知,晋武帝一直深居简出,已有数十年未离开金陵,哪怕是这次两朝国战,他作为最强战力,也没有亲自露面。因此这些年,在世人的潜意识里,都默认他不会亲自动武。

“会不会他没有来?”

玄悲沉声道:“不好说。这次南晋摆出的阵仗太大,五名大宗师齐出,史无前例,咱们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他们既能派无心来杀你们的皇帝,就也可能想出别的主意。我得静观其变,不能贸然牵涉进去。”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眺望着殿外的天空。

“另外,有个情况你们不清楚。大军杀进城后,儒家的颜渊离开皇宫,却没有出城,此时还在城东遥遥观望。一旦我离开这里,他再趁虚而入,来杀你们的小皇帝,还有谁再站出来迎战?”

众人不寒而栗。

原来还有人在作壁上观,待时而动。

……

……

城头上。

一名中年书生盘膝而坐,眺望着远方天穹,凝眉不语。

八大宗师同时出手,引得天地变色,异象陡生,八方云层都在朝皇宫上空汇聚,盘旋成一道巨大的漩涡,气势恢宏,其中雷霆翻滚,震慑人心。

那处不止是风暴的中心,也是整个时代舞台的中心。

大陆当代强者齐聚,各显神通,叱咤风云,世间哪有比这更磅礴壮观的景象?

连京城各处的旁观者,都热血澎湃,心驰神往,更何况是这位完全有实力共襄盛举的昔日文圣。

如此辉煌时刻,他却只能沦为看客,遥遥观之,当然不会产生与有荣焉的想法,只会感到落寞。

男儿慰为万夫雄,谁不觊觎着站在舞台中央,让光环只为自己闪烁?

野心勃勃的他,不甘沉沦,也想卷入乱世洪潮里,呼风唤雨,主宰乾坤。但是,如今的北唐,再无他一席之地,这场决战,跟他已毫无关联。

身为唐人,骨子里的荣耀感不允许他投靠南晋,然而,他也绝不会帮助任真,再站到北唐一边。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能看清大势,将会引领时代潮流,成为举世瞩目的弄潮儿。斜谷会战,师徒反目,他成功跻身圣人之位,光环加身,他本以为,那将是他辉煌人生的开端。

然而,修行尚弱的任真,脚踏实地,步步为营,凭借自己的手段,渐渐走到今天,成功抢走了属于他的风头。名望、权位、功业,他贪婪想得到的一切,随着武唐覆灭,都化为泡影,烟消云散。

“我的眼里,只有天下大势!”

昔日那句豪言壮语,在如今的落魄处境衬托下,显得极为讽刺。

什么文圣,什么大先生,皆是过眼云烟,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只有坐在这里看热闹的份儿。

他想着这些,不由自嘲一笑,随手摘下腰间的水葫芦,像灌酒一般,狠狠饮了一口。

他开始盘算,自己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不知从何时起,在不远处的另一座墙墩上,悄然出现了一名高大男子。

那人头发霜白,披着一件玄色大氅,内里则穿着紫金绣袍,浑身气息虽普通,人们只要看他一眼,就会感受到一种与生俱来的雍容气质。

但奇怪的是,神念强大的颜渊,并没有察觉到此人的降临。

此人同样仰望着天穹的漩涡,直到某一刻,才幽幽开口,“你说,我们这些人修行一生,究竟是在追求什么?”

颜渊这才回过神,转头看此人一眼,瞳孔骤缩,身形倒飞出去。

他失声惊呼,感受到致命的危机。

“你怎么会来这里!”

那人无动于衷,仍然目视前方,拍了拍城墙墩,示意他继续坐下。

“别激动,认真看好这场大戏吧。”

……

……

北唐元武十七年。

九月初九。

天下所有大宗师齐聚长安,风起云涌。

他们分别是:陈玄霸、任天行、陈长生、玄悲、李慕白、颜渊、曹春风、付江流、云胤、隋东山、裴寂、无心。

加上已战死的萧夜雨和廖如神,共计一十四人。

史称“十四宗师战长安”。

第480章 任天行力挫群雄(一)

皇宫,林荫道上。

一名白衣僧人缓缓前行,步伐有些踉跄不稳。他胸前的袈裟上,浸着一滩殷红的鲜血,嘴角兀自渗出丝丝血迹。

刚才跟玄悲交手,无心再度受伤,本身伤势并不算重,但牵扯到上次遗留的伤口,雪上加霜,瞬间令他陷入糟糕的状况。

此时,他体内气血翻腾,左胸处传来剧痛,彷如肌肉在撕裂,整个肺腑都在燃烧,他不得不咬牙强忍着,脸色苍白。

他天资聪颖,对佛法的悟性极高,再加上继承活佛方寸的一半衣钵,可谓顺风顺水,才到中年,就顺利跻身大宗师之列,本来前途无量,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然而,邙山一战,任真祭出天眼,又万里借剑,差点将他当场击杀。平步青云的他,还没走上云巅,就被任真打落尘埃,修为急转直下,险些跌出八境。

如今的他,就是当世最弱大宗师,没有之一。

他总算明白,为何当年老师曾说,踏入八境,就会被卷进气运漩涡,这是上天眷顾,但也易招天谴。既在劫数之内,便在劫难逃。

刚才被玄悲挫伤后,他伤势急遽恶化,能止住颓势,撑住不堕境,就已殊为不易,更别说插手大宗师的对决。他深知眼前的处境,纯属泥菩萨过河,没胆量再去招惹北唐强者。

然而,他还是来到皇宫里。

他知道,皇宫深处,此时正是一副以四对四的局面,势均力敌。他还知道,致使他衰颓的罪魁祸首任真,也在那里。

所以他来了。他不是要插手对决,而是要擒任真。

他歪歪晃晃,走在一条笔直的甬道上。道旁树木掩映,在荫影笼罩下,他那副原本庄严的面容,显得阴森狰狞。

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来。

在甬道尽头,这时出现了一个人。

准确地说,是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

海棠刚从拐角转出,抬起头。隔着长长甬道,两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

她心底骤凉。刚才宗师大战爆发,双方缠斗在一起,南晋强者无暇对她和任真发难,于是她得以趁机逃走。没想到,两人才脱离虎口,又恰巧撞上了赶来的无心。

这也太倒霉了吧!

她表情苦涩,感到绝望。若在平常,她跟任真双剑合璧,可以匹敌无心,纵使没法获胜,也能进退自如。

但此时,两人刚承受过朱雀阵的残暴碾压,任真已昏迷不醒,而她也遭受重创,背着任真摇摇欲坠,只靠一口气硬撑着。别说迎战无心,她连出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束手就擒。

同时重伤沦落人,无心毕竟是大宗师,状况要比两人好很多。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无心洞察到海棠的虚弱、任真的昏迷,心里底气大增,迈步逼近甬道尽头的两人,嗓音阴戾,“狭路相逢,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能逃到哪里!”

海棠进退维谷,眼见无心气势汹汹,无奈之下,只好背着任真,慌忙跑回广场。

广场上烟尘弥漫,四组对决气势狂暴,使得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无心追到这里,眼见八位宗师激战正酣,都分身乏术,不由嘲弄一笑,“逃到这里有什么用?他们自顾不暇,没人能救你们!”

他攥着拳头,绽放澎湃真力,试图对两人下杀手,以报当日之仇。

海棠退无可退,陷入最危急的情境,不得不先将任真放在地上,准备最后拼死一搏。

瞥见这一幕,狂暴战斗圈里,数人同时怒吼出声。

“住手!”

无心闻言,不屑一顾,岂会把敌方的恫吓当回事。然而,他瞥向旁边时,却愕然发现,附近的曹春风也在瞪着他,眼神狠厉,显然是在警告他。

他不由怔住,有些惘然。

这是什么情况?怎么连自己人都反对他杀人?

在这次行动中,安排给他的任务分量最轻,只是负责解决外围的麻烦,对于更多的具体计划,他并不知情。而曹春风,是行动的总指挥,所有人都要服从其调度。

因而,看到曹春风的示意眼神,他不得不停手,僵滞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便在这电光火石间,广场其中一角,一道凌厉剑气冲天而起,速度迅猛至极,宛如闪电划过虚空,不顾一切地奔过来。

任天行的身形太快,或者说,是他的反应太决然,无需经过思考,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本能地冲到任真面前,挡住无心的去路。

“你想杀他?”

这些年,他情知任真身边有圈套埋伏,爱惜自己的性命,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儿子受折磨,不敢现身相救。今日,他的身份暴露,陷入危机中,事已至此,他绝不能再让自己的儿子受到伤害!

他脸色阴沉可怕,对着无心,一字一顿地道:“你杀杀看!”

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透着凛然杀意。

说这话时,他提着地戮剑,迈步逼向无心。血色剑气疯狂喷薄,萦绕在他身畔,暴怒之下的他,俨然化身为一尊杀戮魔头,幽冷可怖,动静之间,都让人毛骨悚然。

如果他能睁开眼,眼珠里必定布满猩红血丝。

从古至今,儿子都是父亲的逆鳞。

为了自己苟活,任天行忍了十几年,今天他不会再忍了!

感知到如此恐怖的气场,在场的其他人也都停下激战,望向这边。

无心步步倒退,被这股滔天的气势震慑住,肝胆俱裂,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已经乱了方寸。

他本就负伤,如何能承受住任天行压抑多年的怒火。一旦交手,今日他必死无疑。

曹春风却没慌乱,转头看向付江流,说道:“他是你的对手,你还在等什么?”

其实他是想质问,刚才任天行火速撤离时,以付江流的实力,不至于反应不过来,就算没法拦住对方,也有机会从背后偷袭。但是,付江流却什么也没做。

而此时,只要付江流再跟过去,援助无心,两位大宗师联手,照样能压制住任天行。

付江流闻言,仍站在原地,瞥了曹春风一眼,冷笑道:“你似乎忘了,我只是来找他决斗,并非你们的棋子,更不管那秃驴死活。他舐犊情深,冲上去营救,这是人之常情,我如果再趁火打劫,以多欺少,跟禽兽败类又有何异!”

他只想跟任天行单挑,除此之外,都漠不关心。

曹春风脸色难堪,没再说什么,微微沉默,忽然闭上了眼睛。

如此压抑的气氛下,众人神经紧绷,都盯着对峙的任天行和无心。故而,谁也没留意到,下一刻,始终昏迷倒地的任真,悄然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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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1章 任天行力挫群雄(二)

任真伤势极重,如海棠先前所说,在正常情况下,三五日之内,他是无法醒过来的。

但现在,他却醒过来了,这就说明,不正常的情况发生了。

他提着六合剑,悄无声息,走向任天行身后。

走出数丈后,海棠率先反应过来,惊讶地道:“任真,你怎么……”

她很好奇,本命复苏,怎么自己丝毫没察觉到?

任真默不作声,只顾低头前行,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陷入暴怒的任天行也听到了,刚转过身,便感知任真来到面前,不禁喜形于色。

他赶到这里时,任真就已昏迷不醒,生死未卜,这令他愧疚万分,懊悔先前的迟疑。看到儿子苏醒过来,他当然很惊喜,心里激动地想着,时隔多年,总算要父子相认了。

“任真,你怎么样……”

话没说完,任真豁然抬头,这副熟悉的面庞此时呆滞冷漠,眼眸深处激射出灿烂金光,宛如怒放的菊蕊。

他抬起手,迎着面带微笑的任天行,一剑捅过去!

嗤……

沉闷的声音响起,六合剑刺捅进天行腹部,从他背后刺出。

剑尖上闪烁着红艳光芒。

这一刻,场间众人看到这一幕,目瞪口呆。

怎么会!任真竟然偷袭自己的父亲!

任天行的笑容陡然凝固,难以置信地“看”着任真。腹部的痛楚袭来,使得他面部的肌肉开始抽搐扭曲。

“你为什么……”

他用力锁住六合剑,手掌流血不止。

他眉头深深皱起,脸上蕴含着极度复杂的情绪。

痛苦、震惊、迷惘、愤怒……千情万绪,同时涌出,唯独没有仇恨。

他浑身颤抖着,脸色苍白,“我是你父亲啊!”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绝对信任的儿子偷袭。直至此刻,面对醒来的任真,他终于承认身份,然而,已经迟了。

任真面无表情,仿佛根本没听到这句话,攥着六合剑,从任天行体内用力抽出,动作机械而麻木,再度朝前刺去。

任天行大惊,但这次已有所防备,捂着腹部伤口,迅速闪到远处。

在所有惊愕目光注视下,任真锲而不舍,持剑继续走向任天行,大有赶尽杀绝的架势。

此时,海棠终于回过神,不顾一切冲到两人中间,试图阻止任真的疯狂举动,愤怒地喊道:“你听到没,他是你父……”

话音未落,任真挥起长剑,竟朝拦路的海棠砍去。

这简直是丧心病狂!

海棠身形闪烁,艰险地躲过这一剑,毫不犹豫,调转到他身后,抬手在他背部连点数下,封住了他的穴道。

见任真连自己都砍,她不仅没惊怒,反而迅速冷静下来,察觉到事态的不寻常。如果她没猜错,任真的意识可能已经混乱了。

至于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她想不通。

然而,事态再次超出她的想象。任真被封住穴道后,身躯微微凝滞,紧接着,又迈步走向任天行,竟然丝毫没受穴道影响。

这就更古怪了。

任天行满脸冷汗,封住腹部伤口处的穴道,防止失血过多。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没有理会步步逼近的任真,而是转头朝向任真后方。

“父子相残,这就是你们为我准备的杀招?”

到底是老江湖,心思缜密过人,他很快猜到这个变故的真相。

如果任真头脑清醒,绝对不会做这种蠢事,就算他不肯认父亲,也不会对海棠拔剑相向。因此,他应该已丧失意识,身躯不由自主,被人暗中操控着,做出这些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举动。

能做到这点的,毫无疑问,就是曹春风。

听到这话,站在远处看热闹的曹春风哈哈一笑,神情得意猖獗,“不愧是任天行,这么快就看出来了!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欢这份见面大礼!”

这时候,任真走过来,挥舞长剑,接连砍向任天行。

任天行捂着伤口,闪避游走在剑锋之间,从没这么狼狈过。毕竟,对他出手的是他儿子,他又没法出手反击。

连封印穴道都无法奏效,即使把任真打晕,任真沦为傀儡,依然能追杀不休。不得不说,曹春风的手段太可怕了,一旦他控制任真自残,那将是最糟糕的局面。

任天行脸色铁青,边躲边说道:“曹春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那毒蛊种在了他手心的天眼里!”

曹春风面露讶意,却并不惊慌,“你连毒蛊的位置都知道,了不起!不过,知道又怎样?你儿子还不是照样任我摆布?除了我,世间没人能让他停下来!”

任天行闻言,脸色愈寒。

他刚才这句话,表面是在说毒蛊的位置,其实是想确定,之所以任真被操控,是不是那毒蛊在作祟的缘故。听曹春风的口气,毒蛊应该就是祸根。

由此可见,曹春风最可怕之处,不在于养蛊,而在于谲诈心机。

早些年,他在任真体内种蛊,光是挑选的位置,便既隐蔽又毒辣,让人无可奈何。更可怕的是,父子两人都猜错了,原来那毒蛊并非用来折磨任真,而是专为对付任天行所设。

养蛊千日,用蛊一时。南晋将任真放入江湖,从表面来看,是想借刀杀人,利用任真祸乱北唐朝野,让南晋得利。实际上,武帝最重要的意图,是把任真当成诱饵,引诱潜藏已久的任天行上钩。

而这钩刺,就是毒蛊。它既勾住了诱饵,又勾住了猎物。

现在鱼钩亮出,曹春风利用它,成功刺破任天行的腹部,让他身受重伤。

任天行若想反抗,首先要面对的,就是举剑杀来的亲儿子。

曹春风眯起眼眸,欣赏着这副父子相残的画面,话音如恶鬼般幽冷,“任天行,你武功盖世,论单打独斗,在场这些人恐怕都不是你的对手。明知如此,我们为何还要跟你硬拼?”

借儿子杀老子,这招智取够阴毒。任天行已受重伤,就算南晋强者不出手,再这么折腾下去,他迟早也会精疲力竭,难以摆脱被擒的命运。

至于曹春风为何没控制任真,直接一剑杀死任天行,而是刺其腹部,原因也很简单。

南晋的目标,始终只有一个。

“依我看,你只有一个办法,乖乖交出烟雨剑藏!否则我不排除,对你儿子采取更有趣的手段!”

第482章 任天行力挫群雄(三)

争来斗去,归根到底,都是为了烟雨剑藏。

曹春风狞笑道:“你已身受重伤,就算能自己逃走,你儿子仍被我控制着,你能丢下他不管吗?在你心目中,究竟是烟雨剑藏重要,还是你儿子的命重要?”

听到这话,场间众人都沉默。

拿任真作威胁,这一招很卑鄙,也很有效,看起来任天行别无选择。

任天行跳离圈子,甩开任真的追杀,喘息着道:“烟雨剑藏压根就不存在,只是当年我跟陈玄霸聊天时,随口开的一个玩笑而已。你们何必当真,非要苦苦相逼!”

“不存在?”曹春风笑意骤散,沉声道:“事到如今,还想装傻!那个秘密,你心里最清楚,糊弄不了我们。要是再不把它交出来,今天我就让任真在你面前自残,生不如死!”

说罢,他神念一动,嘴里咒念几句,便见任真扬起左手的剑,架在自己的右肩上。

很显然,这是要控制任真卸掉右臂,逼迫任天行就范。

“慢!”

任天行失声大喊出来。

曹春风见状,暂停对任真的操控,嘲讽道:“不见棺材不掉泪,现在你想通了?”

任天行脸色煞白,缓缓前行,语速也很缓慢,“你刚才说,我只有一个办法,交出剑藏。这会儿功夫,我粗略想了想……”

这时候,他已走到任真面前,不由冷哼一声。

“我怎么觉得,除了交出剑藏,还有三种办法可行?”

话音刚落,一道璀璨金光从他眉心处爆发而出,如潮水般湮没向前,刹那之间,便将任真整个人笼罩在内。

“想当年,我仗着修为强横,罕逢敌手,不怎么依赖这只天眼,也只是玩玩易容隐身、过目不忘的小把戏。倒是我这宝贝儿子,天资悟性卓绝,竟然创出禁锢封印的大招术,真叫我好生欣慰。”

他淡漠说着,不需要再拖延时间,语速便恢复正常。

在他眉心中间,一道黄金眼瞳竖垂着,绽放出湛湛神光,极其威严。

“最近闲来无事,我详细研究一番,也跟着领会了这招,今天正好能用在他身上。曹春风,你不是想拿他当傀儡吗?你再试试看,看他还会不会听你使唤!”

他睁开天眼,封印住任真的身形,那么,无论曹春风如何操控毒蛊,任真再也动弹不得。

天眼禁锢,就是他说的第一种办法。

很久以前,他对人生感到绝望,不知自己的身份是否会暴露,能否安全地救出任真,父子团聚。于是,便不惜折损十年阳寿,动用过一次大预言术,试图窥测到未来。

就是在那一次,他很短暂地看到了一些画面片段,虽然它们支离破碎,无法令他还原出事件全貌,但还是蕴藏着极惊人的信息量。

那些画面,可以概括成四句诗。

“儒陨墨遁伞向西,

天下乱起贪与痴。

盲瞋酒洒佛开口,

龙蛇交会金陵时。”

在那一副副画面里,其中有一幕,他手持地戮剑,浑身是血,眉心天眼睁开,瞋目而视,这就是“盲瞋”,也是此时正在发生的景象。

那时候,记忆画面浮光掠影,稍闪即逝,他只能隐约看出,自己状态很狼狈,应该是处于非常凶险的境地中,除此之外,再无法识别出更多信息。

这让他感到恐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疑神疑鬼,胡思乱想。他一直以为,自己以后要闯进金陵救任真,落入天罗地网,才出现预言中那副画面,所以这些年,他胆小如鼠,只敢远远看着任真,从没出手尝试过。

谁不怕死?更何况,只要儿子还活着,他没必要在预知结局的情况下,自投罗网。

直到刚才,千钧一发之际,他才豁然开朗,原来当年他看到的那副画面,就是今天。接下来,他得睁开天眼。

联想到这条关键信息,他便意识到,这些年自己完全猜错了,睁开天眼并非用以迎敌,而是封印住任真,阻止他再受操控。

果然,任真站在金光里,任凭曹春风如何驭使,都纹丝不动。

曹春风尝试数次,脸色愈发阴沉。他没想到,在关键时刻破坏自己多年筹谋的,竟然又是这该死的天眼!

他攥着拳头,转身看向付江流,说道:“酒徒兄,你的决斗可以继续了!”

既然任真失去控制,他就只能放弃父子相残这一招,趁着任天行的天眼锁定任真,无法再抽出精力迎敌,催促付江流出手发难。

只要任天行移开视线,禁锢解除,任真就会再次被他控制,恢复到先前的局面。

他的思路很正确,可惜,他对付江流的性情完全不了解。

付江流闻言,瞥视他一眼,目光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憎恶。

“暗箭伤人,无耻恶心!我真没想到,枉你还是大宗师,手段竟然如此下作!连父子相残这种阴谋,你都想得出来,我若再跟你为伍,岂非惹天下英雄耻笑!”

他皱起眉头,朝曹春风啐了一口唾沫,毅然跳出战斗圈子,站在任天行一方,跟南晋划清界限。

与酒为伴者,必是性情中人,爱憎分明。

当初任天行没看错人,酒徒付江流光明磊落,胸襟坦荡,是一位真豪杰。他固然想战胜任天行,雪洗战败之耻,但也绝不会蝇营狗苟,做出落井下石的行径。

刚才曹春风的言行举止,令他深为不齿,又岂肯再跟他们狼狈为奸,刁难已经负伤的任天行。

他确实早就知道,武帝陈玄霸亲临,南晋稳占上风,今日任天行凶多吉少。然而,他岂是趋炎附势之徒,绝不会因为南晋势大,就违背自己的心意,继续顺从他们。

“若遂凌云志,何惧付江流”,只要能坚守自己的志趣,他连死都浑然不惧,又怎么会害怕武帝和南晋的威胁?

他迈步而行,来到无心面前不远处,背对着任天行,凛然道:“兄弟一时糊涂,不辨善恶忠奸,刚才得罪了!天行兄放心,今日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再让人偷袭得逞!”

铿锵话语,掷地有声。

付江流个头虽矮,打扮虽邋遢,此时此刻,一代豪杰的气概却显露无疑。

曹春风始料未及,听到付江流的怒骂,气得浑身直哆嗦。付江流临阵倒戈,不仅让南晋损失一大战力,更是多出一大强敌,这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

他眯着眼睛,嘴角抽搐片刻,寒声道:“好,好!就算你护着他们父子,又能怎样?任天行已经重伤,我倒要看看,他那只独眼还能支撑多久!”

他说得没错,释放天眼很消耗体力,而此时的任天行,明显撑不了多久。一旦天眼光华散去,任真恢复行动自由,刚才的困局会重新上演。

毒蛊未除,威胁就没被化解,任真的命就一直被曹春风攥在手里。

任天行闻言,脸色冰冷,“我说过,共有三种办法,这才第一种而已。”

……………………

(很多关于剧情的解释,放在本章说里,盗版读者应该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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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3章 任天行力挫群雄(四)

虽然受了重伤,任天行临危不乱,仍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不可能一直这么耗下去。然而,要想破解你的毒蛊,也并非没有办法,比如说,接下来恳请诸位帮我,尽快杀死曹春风!”

毒蛊生长在任真体内,之所以能操控任真,精准地砍向自己人,就是因为曹春风在旁作祟。即便没法化解毒蛊,只要把操控者杀死,毒蛊脱离主人驭使,就会失去攻击目标,从而丧失破坏力。

在场都是大宗师,稍一思索,就能明白他的用意。

杀死操控者,这第二种办法同样可行。

几乎同时,李慕白、隋东山和裴寂三人暴起,丢下身边对手,从各自位置朝曹春风杀去。

场间形势大变。

曹春风反应极快,听到其他方位的动静,来不及思索,挥袖释放出大团黄色烟雾,将自己遮掩在其中,味道腥臭无比。

这是他的保命手法。弥漫的黄烟里带有大量细微蛊虫,毒性强烈,三名大宗师只要沾染上它,就会当场毒发毙命。

曹春风躲在黄烟里,厉声喝道:“你们还不出手!”

不需他提醒,这会儿功夫,长生真人和云胤已反应过来,赶来纠缠住自己的对手,破解三人联手的抢攻局面。

眼见李慕白和裴寂又陷入激战,曹春风这才放心,从黄烟里杀向隋东山,一边冷笑道:“任天行,你想抢杀我?太异想天开了!只要你不出手,他们都会陨落在这里!”

说罢,他身旁疾风大作,从衣衫内飘出无数幽绿光斑,彷如萤火虫一般,密密麻麻,快速飞向隋东山。

这又是一种毒蛊,叫七星灯,阴毒无比,能在短短数息之间,将整个人的身躯腐蚀,变成一滩血水,手段残忍而恐怖。

隋东山看在眼里,丝毫不敢大意,挥舞真武剑,沧流剑诀出,卷起一道浩荡剑气,如大江奔流,从他面前的空间冲刷而过。

小小蝼蚁,如何抵挡沧海横流?剑气将绝大部分七星灯卷进其中,转而冲杀向曹春风。

但是,仍有少许蛊虫幸运地躲过一劫,继续飘向隋东山面门。

隋东山瞳孔骤缩,毫不犹豫后退,足足退出数丈,才避开这些弱小毒蛊的纠缠,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这就是曹春风的厉害之处。他的手段不以气势恢宏著称,而是于细微处见造诣,凭借无孔不入的蛊虫,杀人于无形,更让人防不胜防。

反观隋东山的剑法,大开大合,走的是刚猛路数,擅长跟人正面碰撞,要是遇上曹春风这种细腻阴诡的对手,往往有力无处使,发挥不出最大威力。

曹春风身躯闪烁,施展出鬼魅步法,柔弱如无骨柳絮,避开那道剑气,再度飘向隋东山。他手掌前挥,隔空拍向隋东山,这次却是什么也没飞出来,仿佛只是一记虚招。

隋东山兀自惊疑,这时候,付江流厉声吼道:“快闪开!”

与此同时,他身形暴起,以凌厉之势冲来,扬起手中葫芦,往隋东山面前的空间一泼,酒水洋洋洒洒,四处飞溅。

呼!

剑酒炽烈至极,刚一遇到空气,张狂酒气便弥漫开来,旋即燃起一团虚无的火焰,挡在隋东山面前。

火光之中,传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清脆而密集,显然有不少小东西被烧着。

隋东山震惊无语,这时才明白过来,曹春风放出的毒蛊无色无形,肉眼难以察觉,若非酒徒警觉,以烈火焚烧它们,他此时已毒发而亡。

他准备说些什么,却被付江流一把拽开,隔空抛到了任天行身旁的位置上。

“如此蛇蝎小人,我来替你迎战!”

别看平时大大咧咧,酒徒粗中有细,刚才已经看出,隋东山疲于招架,恐怕不是曹春风的对手。反正已撕破脸,武帝迟早问罪于他,他还不如跳出来,帮北唐挡下这一阵。

至于赶走无心的差事,他相信隋东山能做得到。

曹春风见到这一幕,冷冷盯着付江流,额头青筋暴起。刚才那一击,眼看就要得手,却被付江流半路杀出,坏了他的好事,他如何能不气。

“酒鬼,你真敢跟我们为敌?”

付江流爆了句粗口,大吼着冲向曹春风,“****,你当老子是吓大的!我活了大半辈子,最痛恨的就是你这种卑鄙之徒!”

他探出双掌,抓向那团剑火,下一刻,便见酒水凝成道道细流,丝毫未曾减少,同时蜿蜒扭动着,啃噬向曹春风。

它们细长而灵活,宛如一条条晶莹剔透的桑蚕,浑身散发着剑气,明明刚猛炽烈,却又柔韧多变,不停变幻着攻击角度,鬼魅莫测。

再怎么剑如钢铁,也成绕指柔。

这正是酒徒的绝学,柔剑。

它就像陈年佳酿一般,入口柔,一线喉!

转身间,曹春风陷入刚柔并济的剑气绞杀之中。

另一边,李慕白和长生真人的激战陷入白热化,两人各出数十招,谁也没能占到丝毫便宜。

李慕白没占便宜,是因为他攻势太弱,在大宗师面前不成气候。长生真人也没占便宜,倒不是他不擅攻击,而是对面的墨守太坚韧,将他的精妙招式尽数挡下去。

事实上,不止是长生真人,无论哪位大宗师对阵李慕白,最后都很可能打成平局。尤其在丢失巨子剑后,李慕白的攻击力大幅削减,如今全靠防守立身。

真是各种五五开。

作为道家老祖,长生真人挥舞木剑,姿势飘逸出尘,很有仙师风度,手上剑势越来越快,嘴上则徐徐说道:“上次在庐江,若非你背后偷袭,绝不可能断我一臂。异地再战,今天说什么也得让你以命相抵!”

他所言非虚。庐江鏖战中,他大显神通,使出大衍古术,令带伤作战的儒圣当场陨落。彼时的他,道行臻至巅峰,若以正常情形对战,的确没人能斩掉他的一条臂膀。

李慕白脸色平静,跟他一样不愠不躁,答道:“好说。我也正想试试,当日如果换成我,你还能不能做到锋芒毕露!”

长生真人飘然后退,相距约有数丈远,催动精纯真力。

只见那条始终下垂的青衣长袖,忽然无风自动,轻盈飘舞起来,宛如灵蛇出穴,变幻迷离,竟让人看不清其虚实。

“看好了,接下来这剑,叫一袖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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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4章 任天行力挫群雄(五)

上古时期,道家一代祖师吕岩,剑法出神入化,被世人尊为剑祖剑仙。

他放荡不羁,有一次醉游岳阳,飞越洞庭湖之际,借着湖光水色,诗兴剑兴大发,当即舞剑狂啸,创下千古绝学。

“天下都游半日功,不须跨凤与乘龙。偶因博戏飞神剑,摧却终南第一峰。

朝游北越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

他出剑如青蛇,气贯长虹,引得洞庭湖上浪潮滔天,有翻天覆地之势。回山后,他把这一剑绝学传授给门人弟子,便成为如今道家的至高剑诀,一袖青蛇。

后世文人在赞颂绝妙剑术时,渐渐习惯用两袖青蛇来形容,却忘记了它的真实出处。袖里青蛇胆气粗,道家不主修剑法,吕祖剑术之神韵,在于蕴涵道法自然的玄妙真意,才是真正的青蛇出洞。

那日对阵董仲舒,长生真人无须此剑,用大衍神通拟剑圣绝学,便令儒圣无招架之力。今日,他迎战李慕白,要挑战的是天下至强的墨守,不得不崭露道家的剑法底蕴。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长生真人催动真力,那条下垂的长袖无限延长,上有道家玄清真力裹挟,俨然变成一条粗壮灵动的青蛇,激射向前,瞬间穿过虚空,直直刺向李慕白。

这一袖剑,气势并不算凌厉,没有寻常剑法的咄咄逼人,最前端的袖口处,甚至没有形成锋锐剑芒。从远处看来,它甚至不能叫做剑法,更像是蛇头撞击在墙壁上,似乎有些笨拙,纯粹靠蛮力硬钻。

然而,李慕白后退数步,神色凝重至极。他看得出来,一袖青蛇朴实无华,看着不起眼,其盘旋扭动的蛇形里,却暗藏道家高妙玄机,变数无穷,一旦跟其交锋,自己承受的攻击力,必然比凌厉刀剑更可怕。

青蛇浩荡向前,紧追不舍,李慕白大喝一声,气沉丹田,祭出墨家绝学。

漆黑劲气缠绕其身,宛如被浓墨浸染的水潭,翻滚不止。李慕白矗立中间,双臂侧伸,掌心朝地,撑开三角形的守势,那些墨团萦绕周围,凝结成一座高大的黑钟,竖立在虚空中。

莫非是宝塔镇河妖?

便在这时候,那一袖青蛇到了。

它刺在黑塔表面,碰撞之下,并未迸发出剧烈的气浪,甚至没有弄出声响。黑塔丝毫未损,岿然不动。

青蛇初击未成,却也没颓败退散,它的颀长身躯开始急剧扭动起来,上下翻腾着,像是整个身躯都盘踞成一团,把全部力量都汇聚在头部,继续朝黑塔表面挤压。

又像是形成尖锐的钻头,通过身躯的旋转,产生强劲钻力,发轫于一点,以此来破出黑塔的缝隙。

李慕白脸色霎时苍白,骤缩的瞳孔里,已然映出青蛇探进塔内的画面。

噗!

他身躯一颤,嘴里吐出鲜血。

黑塔防守被刺开,就意味着他的神念也遭到创伤,出现了裂缝。

他紧咬牙关,苦苦维持着守势,试图阻止青蛇继续深入,将其封锁在内部。然而,完美防御既已被刺出破绽,又哪容易再支撑住,青蛇疯狂旋转着,愈战愈勇,继续朝黑塔中心的李慕白噬去。

终于,李慕白再支撑不住,黑塔筑成的墨守崩裂,被一袖青蛇瓦解消散。

他的神魂剧烈波荡,身躯朝后方震退,眼看就要倒飞出去,这时候,青蛇失去阻挡,速度陡然迅猛,嗖地一声,透过最后一段距离,刺在李慕白身上。

袖口明明柔软无锋,却仿佛比刀剑更坚硬锋利,整个粗壮前部刺进其腹部。

这一袖青蛇,竟如此强悍,将李慕白一击洞穿!

剧痛袭身,李慕白只觉眼前昏花,快要晕厥过去,情急之下,试图伸手揪住腹部那条长袖,却被长生真人眼疾手快,猛然一扬,将他摔出十余丈,重重摔在地上。

李慕白身受重伤,再无力迎战,不得不席地而坐,先控制住腹部的失血。

他闭目运功,眉峰蹙起,痛苦地咆哮道:“你的功力……怎么会不降反增!”

刚才交手的情形让人难以置信。先不说墨守如何坚韧,他能清晰感知到,长生真人如今的功力雄浑,不仅没有丝毫衰弱,反而增强了许多,比在庐江时还强盛!

这太不可思议了。

要知道,那日长生真人痛失一臂,气息立即暴跌,在场的强者都看得真切。在这短短数月里,即使他能治疗痊愈,最多也只能勉强恢复状态,怎么可能会颠覆常理,进一步攀升。

今日的长生真人,是真正意义上的半步九境。

李慕白的惨败,固然败于一袖青蛇之威,更关键之处在于,长生真人又变强了。

听到他的惊呼,长生真人收回长袖,捋须笑道:“现在,诸位应该能看清了,从一开始,北唐就毫无胜算。别说杀死曹先生,你们连自保的余地都没有!”

李慕白闻言,急火攻心,剧烈咳嗽不止。

北唐众人确实没想到,本应是受伤变弱的长生真人,反而成了场间的最强点,这个变数太致命了,可以说彻底改变局势。

长生真人谈笑风生,没再上前袭击李慕白,而是转过身,迈步走向裴寂。

他眼光毒辣,深知李慕白是瓮中之鳖,不必急于杀死,眼前更重要的是积累胜势。他已腾出功夫,只要再跟云胤联手,把裴寂也打伤,到时候,南晋一方就会占据绝对上风。

这时候,在他背后,任天行的话音幽幽飘来。

“陈长生,原来你也练了龙蛇盈缩功。”

长生真人身躯骤滞,转头盯着任天行,表情震撼,“你怎么会知道盈缩功!”

道家有三大至高典籍,俱是从远古传承下来,分别是参同契、大衍术和盈缩功。这是道家的核心机密,连内部的众多长老都不知情,所以他非常惊愕,任天行居然知道盈缩功的存在。

任天行一直用天眼禁锢任真,没法转过身来,冷笑道:“我不仅知道盈缩功,还知道那本册子的第一页,写着一首诗。要不要我念给你听?”

长生真人震惊无语。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其中“盈缩之期,不但在天”,便是盈缩功的名字由来,它的意思是,人的寿命长短,不只是由上天决定。换言之,人也可以胜天,获得长寿。

任天行随口吟完,长生真人脸色难堪至极,再也看不出半点大胜后的威风。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由衰转盛的机缘,乃是千古绝密,竟然被任天行一眼识破。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将会在整个武道掀起轩然大波。

任天行冷笑一声,话意嘲讽,“你有什么好神气的?这首诗叫龟虽寿,就算你真的练成龟蛇之境,成真武法身,到头来,还不是替他人作嫁衣?”

第485章 任天行力挫群雄(六)

这番话说得云山雾罩,除了长生真人,谁都没听懂。

当然,只要长生真人能听懂,这就足够了。

长生真人眯起眼,眼眸深处泛起一抹寒意,因为任天行这番话,道破了他的归宿,戳中了他的痛处。

他的话音变得阴冷,“既然你知道盈缩功,那就应该更清楚,今日你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四个字,从一位半步九境的巅峰强者嘴里说出,这是极为恐怖的威胁,约等于即将发生的事实。

然而,任天行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觉得意外,“看,我早就知道,即便交出烟雨剑藏,你们还是会杀死我,谁叫我洞察陈玄霸所有的秘密呢……不过,你也活不了多长时间!”

武帝之所以执著于诱他上钩,烟雨剑藏只是表面原因,里面藏着的东西,牵涉到武帝的秘密,那才是真正的核心。他既知全部内情,武帝断然不敢让他逍遥在外。

长生真人没再答话,径直奔向另一侧的裴寂。

曹春风笑了起来,“任天行,你不是想杀死我吗?真人显威,不消片刻,裴寂和付江流也会惨败。你们全体负伤,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如何负隅顽抗!”

任天行解救任真的第二个办法,是杀死祸首曹春风,令毒蛊失去主人操控。但是,随着长生真人崭露更强实力,这个办法已经行不通。

更要命的是,曹春风没说错,眼前已不只是解蛊这一桩麻烦。李慕白被挫伤,他自己也惨遭偷袭,若再无强者站出来,北唐阵营迟早会被长生真人击垮。

任天行咳嗽一声,脸色阴沉,低声道:“隋兄,接下来,你一定要保护我的安全!”

事已至此,他只能采用最后那种办法,也是最糟糕的选择。

他和任真察觉到天眼里的毒蛊,是在巫山深处,那时候,任真正率军抵御晋军入侵。由于战事焦灼,他不能置北唐存亡于不顾,跑去荒川寻找解蛊之法。

一方面,天眼里的毒蛊静静蛰伏,没有对他造成折磨,他不急于这一时,非得立即解蛊;另一方面,曹春风的养蛊之术独步天下,应该无人能解,即使任真匆匆赶往荒川,破解毒蛊的希望也微乎其微,很可能白跑一趟。

因此,无论从哪方面看,让任真抛下迫在眉睫的战局,先去解不痛不痒的毒蛊,这都是非常愚蠢的决定。

时势瞬息万变,国战的烽火刚息,北海又爆发起义,令北唐陷入更危急的局面。为了避免重回群雄割据的乱世,他不得不火速率军北上,分身乏术,更不敢放弃刚执掌的军队,躲进荒川里。

于情于理,他的抉择都没有错。

他不可能料事如神,提前知道今日发生的变数。哪怕重来一百次,他仍然会率军攻打长安,毕竟,毒蛊长在天眼里,这是既定的事实,无法改变。主动权始终掌握在曹春风手里,他并没有选择和躲避的余地。

而此时,他已昏迷不醒。这个艰难的决定,就由任天行来做。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为他着想,就算废掉他的天眼,他也不该有怨言。

任天行全神贯注,眉心的天眼金光更盛。他嘴唇翕动,不停嗫嚅着,声音细微不可闻,似乎是在念某种古老的咒语。

片刻后,异变陡生。

只见金光笼罩下,任真的左手忽然一颤,绽放出同样璀璨的金光,跟周遭融合在一起,没有发生任何碰撞和抵触。

紧接着,一只黄金眼瞳显现在掌心间,微微眨动着,光华流转,跟任天行眉心的天眼一模一样。

当日在巫山,任真中毒昏迷之际,急需找出蛊种的位置。幸亏任天行一直暗中守护,在关键时刻现身,将牧云等人赶出屋外后,唤醒他手心的天眼,才采撷到毒蛊的样本。(第350章)

任真醒来后,曾追问任天行,为何能召唤出天眼,当时被任天行随口搪塞过去。其实,他早就该猜到,只有动用天眼,才能唤醒天眼,杨玄机根本就不是他父亲的朋友,而是他父亲本人。

此刻,任天行如法炮制,默念口诀,令两只天眼对视,交相辉映。

毒蛊的巢穴,就藏在手眼内。

任天行提剑向前,走到金光边缘,沉默一会儿后,喃喃自语道:“成也天眼,败也天眼。今日毁掉你的天眼,未必是坏事,这样你就能摆脱对它的依赖,潜心修行,学会更强大的心眼……”

说罢,他长叹一声。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口,只是在心里默念——可惜,等那一天到来,我未必能亲眼看见。

他抬起地戮剑,剑身微颤,陡然焚起炽烈火焰。

斩草需除根,只要他速度够快,下手够狠,趁毒蛊还没转移前,以剑火将整只天眼摧毁,那么,毒蛊就会随天眼一道被烧死。至于被刺穿的手掌,日后可以慢慢疗伤恢复,不成问题。

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这么做。但现在就是万不得已。

他下定决心,狠狠一咬牙,一掌猛力拍在任真胸膛上。他相信,随着自己的内力灌入,那些毒蛊感受到威胁,以为是人类试图扼杀它们,必会吓得缩回天眼老巢里。

片刻后,他又猛然挥剑,趁曹春风和天眼内的毒蛊没反应过来,一剑刺穿任真的左掌。

呼地一声,火苗蹭蹭窜起,不止是左掌,任真的整条手臂都燃烧起来。

紧接着,掌心的剧烈痛楚通过神经,传导到任真的大脑里,如此猛烈的刺激,终于令他的意识苏醒,失声痛嚎出来。

“啊……”

咆哮声撕心裂肺,在广场上震荡。

听到这声痛嚎,正在厮杀的众人不由停手,纷纷转身看向这边。

只见任真跪在地上,死死瞪着边流血边燃烧的左手,表情狰狞可怖,额头上的青筋都耸立起来。他的眼球凸起,表面充斥着无数血丝,连这双肉眼,仿佛都快滴出血。

他被刺伤的,不止是手,还有眼,而且又有火焰焚臂之痛,多种痛楚叠加在一起,难以想象。

哀嚎数声后,他身躯一软,再度昏死过去。

从今日起,他的天眼彻底没了。

海棠见状,飞速跑过来,扑灭他左臂的火焰,自己紧咬的嘴唇流血不止。

痛在他身上,痛也在她心里。他是她的本命,两人的命运紧紧联结在一起,这时候,她同样也承受剧烈的痛楚,正处于崩溃的边缘,只是她更清楚,形势太危急,就算为了任真,她也不能再倒下。

她把他抱在怀里,不顾自己的严峻伤势,开始为他输送真力。

任天行此时心里的痛苦,绝不比她少。

他提着地戮剑,迈步走向曹春风,他要让这个罪魁祸首血债血偿!

“付江流,你让开。”

…………………………

(诸位不必反感或者遗憾,有得必有失。有些失去,是为了变得更强。)

第486章 任天行力挫群雄(七)

对峙到现在,任天行还没真正意义上地出手过。

南晋方面很清楚,任天行这些年为了遮掩真面目,以杨玄机的身份行走世间,仅靠一身阴阳家的道行,就能跻身大宗师之列,如果再让他施展隐藏多年的剑道绝学,那么,他爆发出的战斗力,必定会胜过昔日大战金陵的他。

谁都没法估量,他如今的实力有多恐怖。

所以,武帝和曹春风才苦心绸缪,想出这条让父子相残的毒计,利用任真作牵制,无需南晋强者动手,就能让任天行空有通天本事,也无法崭露出来。

截止刚才,他们的阴谋成功了一半。任真出其不意的偷袭,确实刺穿任天行的腹部,使其遭受重伤。毋庸置疑,他的实力会大打折扣。

然而,任天行当机立断,不惜以废除天眼为代价,破解了曹春风的毒计。此时,任真恢复正常,不再纠缠他,他终于能腾出精力,专心应付南晋诸强。

任真落得如此下场,拜曹春风所赐,今日哪怕受伤再重,他也要把所有的新仇旧恨统统算清。

付江流闻言,见任天行浑身杀气腾腾,俨然一副誓死相拼的气势,便不再迟疑,飘然退出战圈,守护在任真旁边。

他知道,任天行一旦拼命,曹春风这下凶多吉少了。

曹春风也意识到危机,眼眸死死盯着任天行,下意识开始后退,嘴上仍旧逞强,大声说道:“任天行,你现在交出剑藏,还得来及。否则,我跟真人联手,绝不会手下留情!”

他已经胆怯了,这是在赤裸裸的求救,催促长生真人赶来援助。

任天行何其精明,看破他的小心思,也不想跟他废话,挺起地戮剑,径直杀向曹春风面门。地戮剑绽放血腥杀气,宛如无数道实质的利剑,同时刺去。

恐怖剑意降临,压迫得令人心悸。

曹春风大惊,同样是锋锐一剑,今日这剑的威力,饱蕴任天行的造诣和怒意,跟当日庐江鏖战时的剑术有霄壤之别,以他的功力,再难正面抗衡。

他身躯微颤,从白衣内喷出一团白烟,倏忽之间,他从原地消失。

他骨骼精奇,以鬼魅神速著称,瞬移之术同样独步天下,每每遇到强大攻势,不敢碰撞交锋时,他都会选择瞬移遁避,通过离奇消失,让对手丧失攻击目标。

此刻他如法炮制,试图避开任天行的锋芒。然而,他要失望了。

他面对的敌人可是任天行,本就眼盲看不见事物,这种藏匿行迹的手法,就像易容一样,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他刚消失不见,下一刻,任天行长剑一挥,没有经过任何思索,直接斩向右上方。

那处位置空荡无物,然而,任天行剑意决绝,笃定地刺在空气里,紧接着,便见曹春风的白衣倏然飘出,他果然就藏在那里!

嗤地一声,利剑斩在他的左腿上。多亏他反应及时,仓皇后退,才没被这一剑斩断大腿,纵使如此,仍被划出一道深长的伤痕,鲜血淋漓。

他疼痛难忍,失声怪叫着,惊悚地盯着任天行,对这样的结果难以置信。

“怎么会……”

他明明已凭空蒸发,在瞬移过程中,处于短暂的透明隐身状态,无论是人的视线,还是神念感知力,都无法捕捉到他的踪迹,为何任天行却如有神助,能精确看破他的行藏?

他飞速倒退着,再施瞬移术,不想跟任天行纠缠下去。

然而,任天行岂肯放过他,穷追不舍,地戮剑蹭蹭穿透虚空,这次又刺在一处空档。果不其然,曹春风的瞬移被打断,被迫再度现身,身上又多出一道伤痕。

这会儿功夫,他终于想明白了,恐惧地问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心眼?!”

任天行双眼虽瞎,但他修炼心眼,以心为眼,玲珑剔透,能识破世间一切幻象,不受俗尘迷惑。小小障眼法,又岂能瞒过他的强大心眼。

当年大战金陵,他体力不支,最终昏迷在乱军之中,被南晋擒住,关进地底天牢。

武帝忌惮他的神通,对他始终不放心,又苦于拷问烟雨剑藏,不能杀死他,更害怕他自尽,只能封住他的全部经脉,又亲自刺瞎其双眼,企图连天眼一起废掉。然而,天眼平时隐藏体内,不会显露在体表,武帝没能得逞。

不愧是任天行,面对如此绝境,依然有逃脱手段。某天夜里,他伺机偷偷挣脱,先将一名狱卒打晕,用天眼易容成自己的模样,李代桃僵,又用心眼感知到地牢里所有岗哨的位置,神不知鬼不觉,成功逃出天罗地网。

若非练成心眼神通,即使天眼再强大,他也无法避开层层守卫和机关,逃出生天。

所以,他刚才没有说谎,在他心目中,天眼只不过是小把戏,平时玩玩易容隐形而已,对修行之道并无太大裨益。

如今任真的天眼被废,他也并未太过惋惜,而是希望任真能潜心修行,问鼎武道,别再沉迷这些奇技淫巧。

他跟曹春风的交战过程,便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天眼的禁锢功能固然玄妙,也只有在速度比对方快的前提下,金光成功笼罩对手,才能成功禁锢。

当对付曹春风这种劲敌时,天眼就太过鸡肋。事实上,若非萧铁伞心有羁绊,为了保护女帝,被迫留在原地,以任真的身手,也未必能真正禁锢得住他。

心眼远胜天眼。

让内心变强大,才是最强大的修行之道。

听到曹春风的惊呼,任天行冷哼一声,“我苦心隐藏身份,怕被人识破,所以先前跟你交手两次,一直没敢动用心眼。否则,你拿什么跟我分庭抗礼!”

他脚步前踏,正准备紧逼曹春风,身形忽然停滞,皱眉说道:“右下,腰俞穴。”

说这话时,他没有转身,手中地戮剑回转身后,护住自己的腰俞穴部位,精准地挡下了无声袭来的那柄木剑。

长生真人大惊。

他趁着两人交战之际,放弃了对裴寂的围攻,屏住气息,飞速飘至任天行身后,企图一剑令其瘫痪。他本以为志在必得,没想到,心眼强大如斯,竟然能预判到他的偷袭动作。

一击未遂,他毫不犹豫,挥剑再刺向任天行。

那柄木剑下落,尚未落到具体部位,任天行的话音再度响起,“右腿,委中穴。陈长生,枉你以得道高人自居,难道就会些偷袭下三路的招数?”

他身躯倏然前移,躲开长生真人的纠缠。

前有曹春风,后有长生真人,他以一敌二,陷入南晋的前后夹击。

第487章 任天行力挫群雄(八)

长生真人偷袭不成,听到任天行的讽刺,也不生气,淡淡说道:“贫道从未想过,当什么得道高人,正一道积极入世,也从不鄙弃俗世的烟火气息。今日你我交战,跟市井百姓争利打斗别无二致,不过是动静大一些罢了!”

说着,他随意瞥了付江流一眼,“所以说,你休想拿什么道德仁义来激贫道。今日只要能擒住你,于南朝有利,贫道并不介意专攻下三路,联合他们以多欺少。”

这话听起来坦荡,其实是在挖苦付江流,被所谓的公平对决束缚。

任天行听懂了,笑道:“激你?你想多了,南晋以多欺少,不择手段,又不是第一次了,我早已习惯。你们既想围攻,那就一起上吧,纵有千军万马,任某又有何惧!”

在他眼里,跟那年大战金陵相比,今天的阵仗太小了。

曹春风心生悸意,一边盯着任天行,一边大声道:“云城主,我们先不等你了!”

刚才长生真人重伤李慕白后,便去帮助云胤夹击裴寂。裴寂才破境不久,根基尚浅,哪扛得住两人夹击,受了不少伤,此时更落下风,只是苦苦支撑着,迟早会败退。

曹春风说这话,分明是在催促云胤,尽快解决裴寂,赶来围攻任天行。

任天行微微侧首,感知到裴寂的糟糕状况,皱眉说道:“裴兄的情义,我心领了,你先退下歇息吧!今日他们冲我而来,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想连累你们,替我保护好任真,我就感激不尽了!”

裴寂已然负伤,若是真出了意外,他会愧疚一生。

云胤听到这话,不由一怔,眼眸微眯起来,“以一敌二,还敢如此狂傲,任天行,你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啊……”

任天行豪迈大笑,“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反正都会死在我手里,索性就一起上吧!”

主动要求以一敌三,这份豪迈看似很愚蠢,实则暗藏用意,纯属无奈之举。

他腹部伤势极重,虽然暂时止住流血,但随着激烈战斗的进行,情况在急剧恶化,他所剩的体力已不多了,恐怕再过一个时辰,他就会昏迷倒地。

裴寂败退,也只在片刻之间,没必要再苦撑下去。反正任天行都要拼死一战,不如趁现在犹有余力,他尽可能地挫伤对方三人。

裴寂看着任天行,眼神复杂,犹豫一会儿,还是退回后方,放弃了搏斗。

云胤手持木杖,踏空而来。

三人摆成品字阵势,把任天行围困在中央,展开激烈厮杀。

木剑偷下盘,铁钩攻胸腹、木杖缠上盘,三者分工明确,进出有序,可谓滴水不漏,不给任天行留下丝毫喘息之机,想逼迫他乱中出错,露出破绽。

但是,不得不说,心眼实在太强了。它最可怕的威力在于感知攻击,能提前一息时间,预见到对方下一瞬的动作,从而做出应对。

虽然预判的时间只有短短一息,对八境大宗师来说,这已经足够充裕了。

面对这潮水般的攻势,任天行丝毫不慌。

他左手持幡,右手舞剑,左右手同时挥舞,把全身上下护得滴水不漏。他的动作矫健,并非速度奇快,而是很从容,没等对方的兵器袭来,他就提前调整姿势,腾出隔挡招架的空间,看起来游刃有余。

曹春风和长生真人当年见识过,再度看到这副画面时,仍然被任天行的实力震撼到。而云胤,虽然称霸一方,眼界和气魄都不凡,面对如此强悍的对手,心里压力陡增,额头开始渗出汗水。

他忍不住问道:“你这门心眼功法,究竟是从何处学到的?”

这个问题,不止是他好奇,连武帝本人都始终困惑,曾经耗费整个朝廷之力,彻查心眼的渊源,却没能找出一丝线索。

从天眼到心眼,任天行身上藏着无数谜团。

如此逆天的人物,本不该在这世间存在。

任天行似笑非笑,喘息着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就是在白云城学到的。”

白云城位于荒川极西,是云胤雄踞多年的地盘,如果真有强者创出这部功法,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云胤皱了皱眉,只当他是开玩笑,没再说话。

任天行似乎觉得无趣,笑道:“论兵器功夫,你们真不是我的对手。如果有什么绝学,就赶快使出来吧,让我也开开眼!”

其实他是怕了,怕这三人要跟他缠斗到底,将他生生拖垮。

曹春风冷哼一声,表情难堪,“明明体力不支了,还要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任天行,你真虚伪!”

任天行凛然道:“是么,你们不肯出绝招,就别怪我不给你们机会了!”

说罢,他左手猛然一扬,将鬼神幡祭起,飞升到四人头顶上空。

下一刻,他暴喝一声,“疾!”

南晋三人见状,神情大变,都意识到事情不妙,开始后退。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鬼神幡面一抖,瞬时晕出一副阴阳太极图,黑白二气急遽旋转延展着,只在须臾间,便无限扩大,将三人笼罩在里面。

它之所以叫鬼神幡,是因为幡面上写着四个字,装神弄鬼。

这是阴阳家的至强法器,一旦鬼神幡展开,真可谓“装得下神,弄得了鬼”。它内涵奇门遁甲,极尽阴阳术数,能衍化出万千气象,妙不可言。

当日斜谷会战,任天行便凭借此幡,将董仲舒围困其中,无法逃脱,只有苦苦招架的份儿。若非颜渊现身,恐怕他会力竭而亡。

刚才,任天行主动挑衅云胤,就是想把他骗过来,一道卷进太极图里,现在果然得手了。

太极图一开,周遭的景象瞬时变化,随着阴阳二气旋转,不断地进行明暗交换。

三人被分割在不同的区域里,既看不到彼此,也看不见图外天地,眼前只剩一片空旷,暗中不知潜藏着多少凶险。

而任天行本人,也已不见了。

长生真人毕竟是道祖,对太极阴阳至理再熟悉不过,眼见被困在图里,他并未慌乱,沉声喝道:“两位不必惊慌,任天行祭出鬼神幡,以神念催动,他耗不了多久。你们只需留神,别被他偷袭得逞!”

另外两处,曹春风和云胤听到提醒,心头微松,各自警惕着周围。

长生真人的话音再次响起,却是说给任天行听的。

“敢在贫道面前颠阴倒阳,真是自不量力。道生万物,道家乃万法正统,大道所归,至于你们阴阳家,哼,就是一群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

阴阳家注重阴阳变化,把二者视作世界的本源,而道家的理念极为宏大,“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本身就把阴阳家思想包涵在内,所以说,道家体系确实要比阴阳家更博大精深。

道家重法,阴阳家重术。

两家巨擘拼斗,将会擦出怎样的火花?

第488章 任天行力挫群雄(九)

城头上。

两位大宗师远眺,隔空观望着皇城里的战况。

武帝陈玄霸随意地坐着,眼眸微眯,神态波澜不惊,忽略了身旁颜渊的存在。

即使是在前一刻,皇城上方异象陡生,有黑白二气冲天而起,在苍穹之上盘旋,他仍旧无动于衷,继续袖手旁观,似乎真的只想当一名看客。

颜渊则截然相反。

他垂手立在城墙下,宛如侍者一般,跟武帝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姿态谦恭。他静静眺望着前方,看似也在关注皇宫战局,实则高度警惕戒备,如履薄冰,随时准备逃遁。

武帝泰然自若,是因为他有第九境的强大底气,不怕被别人偷袭。颜渊自然不敢也坐下来,跟武帝平起平坐,否则,一旦武帝猝然发难,恐怕他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看到阴阳盘绕的这一幕,他不禁动容,喉结耸动着,低呼道:“这是……鬼神幡!”

斜谷会战时,他曾目睹任天行祭起此幡,围困董仲舒,故而能一眼认出。今日又见这番景象,他意识到,杨玄机要动真格的了。

他不动声色,偷偷瞥武帝一眼,试图窥测其反应,却发现对方仍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对皇城里发生的变故熟视无睹。

他心里暗骂,这老乌龟,倒是沉得住气,杨玄机绝非善茬,等会儿你那几位下属被打败,我看你还如何假装镇定。

他侧过头来,干咳一声,提醒道:“陛下,这是杨玄机的神通,上次他曾用此幡困住家师,威力非同凡响,南晋的道友们有大麻烦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提醒纯属多余,在武帝眼里,只会显得愚蠢。毕竟,他连杨玄机的身份都一无所知,又哪有资格为武帝解密。

武帝仿若未闻,没有搭腔。

颜渊有些尴尬,盯着阴阳两气流转,沉默一会儿,犹有不甘,“再这样拖下去,您麾下那几位,恐怕凶多吉少。难道您没打算亲自出手?”

他不相信,武帝极罕见地走出金陵,不远万里赶来,只是为了看看热闹。眼见南晋强者受压制,他有些迫不及待,想鼓动武帝前往皇城,平息那场决战。

如此一来,他才能摆脱九境的威胁,逃离这是非之地。

武帝闻言,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没有任何情绪,翻动着眼皮,淡淡说道:“久闻大先生性温和,擅隐忍,今日一见,未免有些失望。你太心急了。”

他把颜渊的小心思看得透彻,这句“太心急了”,是说颜渊急于支走他,把意图暴露得太明显,并非藏拙者应有的表现。

如果换成是他,面对深不可测的强敌,他就不会这般浮躁多嘴,而是继续不动声色,耐心地等待时机。

颜渊却没想到这层,误解了武帝的话意,以为是在说,还没到必须亲自出手的地步。

他劝说道:“您踏进九境,尊为天下第一,当然可以不把杨玄机放在眼里。但那几位的道行跟颜某差不多,恕我直言,他们抗衡这鬼神幡,绝非易事,局势比您想象得更危急。”

“哦?”

武帝转身看着他,嘴角轻挑,似笑非笑,“不说别人,你很了解长生师兄?”

颜渊顿时语塞。

他随口说了一句,南晋几人的道行跟自己差不多,言外之意是,以自己的道行,也难以战胜鬼神幡。当然,他说的是实话,鬼神幡确实很棘手,他难以招架。

武帝的回复则很强硬,是在暗暗讽刺颜渊——别往自己脸上贴金,长生真人比你强多了,你斗不过鬼神幡,不代表他也会输。

颜渊是聪明人,不敢再争辩,只能闭嘴。

武帝把视线移回,继续凝视着虚空,说道:“朕若想为难你,早就出手了,何必坐下来跟你说这些话?颜渊,别太高估自己,你在朕眼里,翻不起几点浪花。”

他的语气虽淡,话意却很霸气,完全没把颜渊当回事。

颜渊不怒反笑,头颅微垂,神态愈发恭谨,“陛下龙御四海,凌驾南北,确实没必要为难一介书生。今日难得相见,您若肯赐教,晚辈洗耳恭听。”

他听懂了,武帝刻意逞威,只是想告诉他,自己没有针对他的意思,别太沉不住气,老是想着溜之大吉。

武帝肯在他身上花时间,坐下来说话,就说明他还有利用的价值。

武帝点头,见他心绪沉稳下来,便悠悠说道:“朕素来欣赏坚毅隐忍之辈,这些年一直在观察你。朕了解你,你誓不过三,刻意压制境界,并非不能破境,而是虚怀若谷,主动朝董夫子示弱,令他生疑。”

颜渊神情骤凛,自己苦苦压制境界的用心,竟被他一语道破。

“只要不破境,他就永远看不透,你的真正修为有多高,是否能胜过他。他没有必胜的把握,也就不敢对你下杀手,只能默许你的存在。朕没猜错的话,若非他即将破境,你会继续蛰伏下去,直到你有把握杀死他。”

颜渊点头,“不错,还没摸清对手的底细,就贸然出手,这是愚蠢的行径。尤其是到了咱们这种境界,实力都在伯仲之间,除非能一击必杀,否则撕破脸皮,最终也只能两败俱伤,徒然争斗一场。”

这就是以前师徒两人相安的原因。在颜渊虚实难测的情况下,两人谁都没把握杀死对方,与其打草惊蛇,还不如以大局为重,保持儒家内部的和谐。

武帝眯起眼眸,幽幽说道:“你明白这个道理,朕又何尝不明白?你对付的,只是区区董仲舒,境界修为都摆在明面上。而朕今日猎杀的,是曾为天下第一的任天行,他藏了这么多年,谁知道他有没有迈过那道坎……”

颜渊神色剧变,紧盯着武帝,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直到此时,他才看清这场激战的真面目。令他感到震惊的,不止是任天行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更因为武帝的最后一句话。

他终于明白了,武帝一直作壁上观,迟迟没有涉身战局,原来并不像看起来这样,淡定自若,稳操胜券。

武帝是在害怕,害怕任天行也像颜渊一样,故意压制境界示弱,实则暗藏杀手锏,等着他跳进局里。毕竟,任天行曾比他更早一步,触碰到第九境的边缘,没人知晓,经过这些年的隐忍,任天行是否已能够破境。

这两个人都是在忍。相比之下,颜渊的火候就差得太远了。

所以,武帝选择置身事外,先让曹春风等人出手,同时利用任真这记杀招,把任天行逼进绝境,不得不动用杀手锏,让他看清全部底细。只有确保安全无虞后,他才敢现身收官。

跟任天行相比,他有足够的底气,继续忍耐下去。

这份底气不仅源于他自己,还来自他的同族同门师兄,长生真人。

他绝不认为,区区鬼神幡就是任天行的最后一击,他更不认为,区区鬼神幡就能困得住师兄。

颜渊的眼光太差,这场好戏才刚开始。

第489章 任天行力挫群雄(十)

太极图里,如今只剩一臂的长生真人收起木剑,腾出手来,双指在胸前并拢竖起,闭目运功,嘴里念念有词。

玄青色真元萦绕四周,如仙云霭霭,把他映衬得颇为庄重。

片刻过后,他豁然睁眼,绽放明亮光华,纵声长啸起来,悠远嗓音飘出太极图,在这片皇宫、乃至整座长安上空回荡。

“小道陈长生,恭请真武大帝法身!”

下一刻,他体内骤放光明,青光之盛,把周遭的太阴之气给照射成白昼。

万丈光华间,长生真人的身躯暴涨,疾速向上膨胀着,须臾过后,便有足足数十尺之高,漫说太极图再无法困住他,就算是周围那群巍峨宫殿,也尽数在他脚下,宛如土砾石块一般,显得渺小。

这道法身雄壮伟岸,顶天立地,流转着玄妙清光,已非普通肉躯,乃是用无上道法暂时凝结成的虚影。

正是真武大帝现世!

真武大帝敕镇北方,统摄玄武之位,是道家供奉的神灵。

他形貌非常威武,眼如电光璀璨,披发跣足,脚踏着五色灵龟,身畔有梵音仙乐阵阵,不绝于耳。

不过,有别于民间真武塑像的一点是,这尊法身却是独臂,手持着桃木剑,另一条衣袖空荡荡下垂,宛如巨蟒粗长,应该是受长生真人影响。

在他面前,那副阴阳太极图则微不足道,更像是一片擦脚布。阴阳家术数固然精妙,区区鬼神幡,又如何能降服住超凡显圣的真武大帝?

他垂首俯瞰,瞋目瞪着脚下大地,声势如洪钟大吕,震荡虚空。

“真武显圣,尔等邪魔外道,还不跪地伏诛!”

下方广场上,众人瞻仰着真武法身,听到这句威严话语,都吓得不轻。

连被困在太极图里的曹春风,也万万没想到,长生真人竟有如此神通,能请得真武显圣。他现在终于醒悟,为了今日这一战,武帝筹谋万全,不只是依赖自己的毒蛊,这尊真武法身,原来一直都在瞒着他。

精心准备了十六年,南晋绝不会输。

太极图里,任天行的话音幽幽飘出,不仅听不出恐惧意味,反而带着几分嘲讽。

“陈长生,你真沉不住气。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就算是龟蛇合形的北方真武,尚不能与天地长存,你搬出这么一道残存气息,又能撑几时?难道就不怕陈玄霸心疼,可惜了这大好的炉鼎?”

刚才跟李慕白交手,长生真人崭露真正修为,任天行便已猜到,他修炼了龙蛇盈缩功,既然如此,他能请下真武法身,也就不足为怪。

让任天行意外的是,为了擒住自己,武帝竟然肯下如此血本,这个陈长生,也真的肯拼命,不惜折损大量修为,成全江南的陈氏基业。

看来是要不死不休了。

高空中,真武大帝厉喝一声,满身真气激荡,他挥起那柄并无实质的巨剑,朝太极图斩去。

如擎天巨柱倒塌,呼啸而落。

紧接着,便见嗖地一下,太极图凭空消失。说归说,任天行如今状况糟糕,不敢正面硬扛,只得撤掉鬼神幡。

巨剑斩地,犁出一道无比深长的沟堑,横亘在广场上。大地剧烈震荡,这一剑掀起的狂暴气浪,将刚脱身猝不及防的曹春风和云胤直接掀飞,重重摔在地上。

任天行显现身形,拄着鬼神幡,仰头睥睨着真武,傲然不惧,“你弄出这么大动静,不会就是用来唬……”

话音未落,真武大帝动身,偌大脚板猛踩过来,好似一座小山头,试图将任天行镇压成齑粉。

然而,纵有滔天威势,对任天行来说,这尊并没有多大威胁。

他有心眼感应,能预见敌方的下一步动作,即使是灵活敏捷的陈长生本人,尚无法击中他,更别提这迟缓笨拙的大块头。

他纵身弹射出去,站在十余丈外,仰头道:“你这股气势威压,对付别人还行,在我面前就算了吧!”

真武大帝的巨剑斩来,狂风席卷广场,所过之处,把本就凌乱的大堆废墟辟为平地。

呼、呼……

转眼功夫,他已朝任天行连斩十余剑。

整个空间一阵动荡,连附近的宫殿屋顶,都被掀飞十余座,宛如被龙卷风侵袭。

任天行闪转腾挪,没受到丝毫损伤。

真武大帝法相威严,俯首看向任天行,话音如雷霆滚滚,“伤不到你,我还伤不到你儿子吗!”

说罢,他身躯猛然一转,再次挥舞巨剑,转而斩向一侧。

任真、海棠、李慕白、裴寂,四人聚在一起,全都是身受重伤,面对如此雄浑刚猛的一剑,如何能招架得住。这剑非常宽大,要想同时撤走,尤其是还得带着昏迷的任真,是不可能的事情。

巨剑呼啸而来,攻势异常迅猛,伤员们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任天行脸色骤变,来不及再说什么,豁然冲上前去。

长生真人的想法很正确,任天行有心眼,能从容躲开,任真昏迷不醒,却办不到这点,只要攻击这些伤员,任天行就不得不正面招架,无法再用心眼躲避他的攻击。

人只要有了感情,就有了羁绊和束缚,为情所困,无法再从心所欲。

就像萧铁伞誓死护卫女帝一样,任真就是任天行的软肋,长生真人只需利用这点,就能将他逼进绝境。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任天行闪烁赶到众人前方,挥起手中鬼神幡,再次释放出太极阴阳图,竖立在空间中,俨然变成一面防护巨盾。

阴阳图急遽旋转着,中央出现一道漩涡,将空间扭曲,散发出可怕的吞噬力,试图令那道剑锋沦陷进去,无法自拔。

这是道家的顶级法术,通过撕裂空间制造黑洞,能将绝大多数攻击吸收其中。然而,此刻毕竟是真武大帝的一剑,任天行心里毫无把握,却不得不全力硬拼。

嗤……

巨剑刺进阴阳漩涡里,道家真力发起猛烈冲击,硬撼之下,竟使得太极图剧颤,一下子炸裂开来,阴阳两气被击溃,瞬间烟消云散。

鬼神幡也承受不住,破裂成无数碎布,在空中洋洋洒洒。这件无比强大的空间法器,彻底被摧毁了。

任天行也被震飞出去,摔倒在众人面前,嘴里狂吐鲜血。

不愧是真武之剑,果然极其强横,连他也没法正面抗衡。

长生真人大笑,笑声震荡云霄,狂放不羁,“你不是有心眼么,有本事继续躲啊!”

他催动真武法身,再次挥起巨剑,不给任天行喘息的机会,再次斩来。

鬼神幡被毁,这次任天行再难抵挡了。

迟到的限免感言

10分钟前,限时免费刚结束。

本来没必要感言的,再加上又感冒不舒服,但是翻看到大家在后台的踊跃评论和互动,觉得还是要写一段心里话。

人家说相遇即是缘,不管怎么说,你们能看到这本书,喜欢也好,讨厌也罢,也算是一种缘分吧。买卖不成仁义在,感谢你们能看到现在。

我不是个虚伪的人,我当然想让大家支持正版,这点我不说,相信大家不傻,肯定也能明白我的意思。

但这不是我要感言的意图。

我最想说的,不是请你们支持正版订阅。

我想说,

当今网文时代,娱乐小白潮流盛行,节奏越来越快,这没有错,但仍需要有人去坚守,

守住那些我们在欢乐之余、想寻找想看到的信仰和感动。

那是一种被剧情悬念吊住、辗转反侧的期待和兴奋;

那是一种穿过山重水复、豁然开朗的释怀和畅快;

那是一种抛却段子套路、作者和读者真诚互动的热情;

那是一种时代越来越快、而我们仍想吟啸徐行的初衷和知守;

……

写文是孤独的,

我想让大家留下来,

更多地是满怀期望地想看到,还有更多的人,还在守候网文最初的情怀。

愿吾道不孤。

愿初心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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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0章 任天行力挫群雄(十一)

任天行大呼道:“先替我挡下这一击!”

他确实还有招杀手锏,由于代价太惨重,始终不愿使出来。但此时长生真人逼得太急,他没法立即施展,必须得有人站出来,先替他化解燃眉之急。

见此情形,隋东山再顾不上无心,凌空而来,“让我来!”

他挥舞长剑,拼尽全力,斩出一道巨大的剑气龙卷,旋转呼啸着,撞向居高临下刺来的巨剑。若放在平时,他这一剑摧枯拉朽,便是八境强者也觉得难以应付,然而,在气势恢宏的真武法身面前,它确实构不成威胁。

轰!剑气龙卷被巨剑刺透,剧烈动荡着,连续倒退不止,同时开始瓦解消散,没能对巨剑造成实质性的损伤,不过,它替任天行争取到一些时间。

至于隋东山本人,则被巨剑杀气撼飞,浑身气血翻腾,受到不轻的冲击。不得不说,道家的真武法身太强,虽然只能维系片刻,却足以击溃一名八境强者。

任天行站在原地,紧皱眉头,被一股光华笼罩着,没有踏前迎战。这就说明,他还没准备好,仍需要一些时间。

付江流原本盘膝疗伤,此时豁然冲起,拉住连连倒退的隋东山后,凝出花间一壶酒。明知自己会不敌溃败,他还是决然迎了上去。结果也在意料之中,他同样被击溃,只是勉强拖延时间。

合两名大宗师之力,才让那柄巨剑变得迟缓,可谓狼狈。

高空中响起长生真人的威严话音,“即使你们全盛时,都无法匹敌真武法身,更何况现在全部负伤?贫道不愿赶尽杀绝,你们若要保命,就立即擒住任天行父子,乖乖把他俩交出来!”

付江流和隋东山并肩而立,仰视着真武大帝,神态冷峻,没有退缩之意。二人都宁折不屈,性情刚烈,绝不屑于作出卖友求生的勾当。

见恐吓无效,真武大帝踏出一步,引得地动山摇。

“既然冥顽不灵,那就休怪贫道杀生了!”

说罢,真武法身扬起巨剑,朝着两人劈落下来,杀意滔天。

两人脸色苍白,瞳孔骤缩,见那道巨大黑影笼罩头顶,眼里充满绝望。事已至此,他们再无力抗衡,看来真的要共赴黄泉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双手忽然从背后伸出,轻拍两人的肩膀,“安心养伤吧,接下来交给我。”

任天行推开两人,赤手空拳,迈步走向前方。

他终于准备好了。

后方广场上,海棠紧盯着任天行那瘦削的身影,眼里闪烁着泪光,“将军,你……”

刚才目睹他运功,她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更清楚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经此一役,就算他还活着,世间也再无那个睥睨天下的任大将军了。

狂风嘶吼,那柄巨剑凌空斩下,任天行负手而立,高昂头颅,正视着凌厉的剑锋,“你以为,我真接不住这一剑?”

说这话时,他眉心的天眼豁然睁开,绽放出璀璨金光,如潮水迎向巨剑,试图正面禁锢它。

长生真人见状,急忙撤回手中剑,暴喝道:“任天行,天眼虽强,却也不是无敌,有本事你再挡挡看!”

与此同时,他左臂那条长袖扬起,宛如一条吞天妖蟒,扭动着无比粗壮的身躯,俯冲而下,排山倒海般砸向任天行。

就算是天眼神光,也只能笼罩一小片区域,禁锢任天行身前,无法跟真武大帝的百丈法身相比。而在真武法身加持下,道家的一袖青蛇再次使出,威力恐怖到了极点,有毁天灭地之势。

长生真人试图以浩荡攻势,挟无匹的冲击力,将任天行所在的整个区域碾压粉碎,那点萤烛之光,就算能禁锢得住形,又如何抵抗势的冲击?

一旦正面碰撞角力,他是半步九境,仅次于武帝陈玄霸,自问再无他人能挡。

任天行飘上虚空,大笑道:“想跟我玩霸道?”

噌噌噌……

他整个人气息暴涨,境界修为开始疯狂攀升!

八境中品。

八境上品。

八境圆满。

先前为了救任真,他不惜折损修为,跌至八境下品,此刻竟离奇地涨了回来,而且毫不费力。

不仅如此,当八境圆满后,他的气息并未停止攀升,仿佛长江大河,永远不会断绝,而且愈发绵长浑厚,渐臻于圆融完美。

看到这一幕,众人瞠目结舌。在场的都是八境大宗师,即使是海棠,也曾迈进这层境界,他们都很清楚,八境圆满后气息还能暴涨,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在破境!

任天行要一鼓作气,晋升到震古烁今的第九境。

便在这时候,长生真人的一袖青蛇到了。

只见任天行探出手掌,隔空一抓,便凝成一道虚无手印,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把揪住那青蛇的头颅。他的雄浑功力绽放,顿时冲散道家的玄妙法力,令青蛇原形毕露,丧失生机,变回柔软无力的袖口。

刚才还排山倒海的威势,瞬间消散于无。

任天行揪住袖口,身形已攀升到高空,平视着真武大帝的威严面容,浑身气息仍在飙升不止,离第九境越来越近了。

长生真人躲在真武法身内部,大惊失色,骇然喊道:“你怎么可能凭空破境!”

众所周知,破境需要契机,而且需要寻求外力的辅助和刺激,才能冲破原有桎梏。没人能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突然破境,更不可能像任天行这样,一下子连升数重。

长生真人皓首穷经,修炼终生,也只是达到境界圆满,看似离第九境仅有一线之遥,但只有他本人最清楚,这一线的距离到底有多遥远,咫尺即天涯。或许,他这辈子都无法逾越这道鸿沟。

他清晰感知到,此时的任天行正在挑战那一线之隔,而且已经走出的距离,比他要多得多,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准九境。

因而他更加困惑不解,刚才那一刻,在任天行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能令他扭转颓势,焕发出如此蓬勃的生机。

这个谜团的答案,只有海棠一人知晓。

她仰视着虚空,那道身影在她心目中,从未如此高大过。

“九九回天,为了救我们,你是真的无力回天啊……”

第491章 任天行力挫群雄(十二)

九九回天诀,是云遥宗秘传的绝顶秘术。

一旦运行此功法,能强行透支身体极限,在短暂的两个时辰内,获得超出平时三倍的实力。不过,动用它的代价异常惨重,其后九天内,修炼者每天都会跌落一层境界,直至气海轰塌,变成废人为止。(第4章)

它固然强大,但绝非真正的修行法门,而是应急之法,只能帮人化解危机。若非陷入必死绝境,看不到丝毫逃生希望,没人会舍得放弃毕生的修行成果,逃出生天后,以废人身份苟活下去。

只有云遥宗的核心一两人,才有机会修炼回天诀。即使学过此功法,但凡修炼者心存侥幸,不甘于以废弃修为为代价谋生,想继续挣扎尝试,往往也不会真正动用。

修为是被无数武修视作生命的财富。

毕竟谁都清楚,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一旦修为没了,过往的一切都会随之化为泡影。对习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来说,跌落云端的苦楚令他们难以承受。

去年冬天,剑圣南下金陵,在身份暴露后,面临以一敌四的绝境,就曾施展过此法,逃遁出重围。所以,海棠最清楚,让自己舍弃八境修为,那是一番怎样的折磨和滋味。

作为老一辈的云遥宗人,任天行当然也能接触此法。

对此,海棠并不感到意外。令她动容的是,任天行甘愿舍弃最宝贵的修为,并非为了自己逃生,而是为了保护这群负伤的亲友。

如果他真是自私自利的人,这时候要想保全自己,只需抽身离开便是,根本没必要动用如此决绝的手段。但他还是留了下来,作为一位父亲,他置儿子的冷暖于不顾,躲避了很多年,这次他不再躲了。

此时,任天行攥着那条长袖,踏步走向真武法身。他感知到自己不断暴涨的实力,并未产生丝毫的欣喜,心情惆怅不已。

“很多年前,初次得到这部功法时,我还不屑一顾,认为让我自毁气海,简直就是要了我的命。后来,我修行一日千里,领袖群伦,就更无需练回天诀了。直到那场金陵大战,我才意识到,就算个人武力再强,在举国之力面前,依然会回天乏术……”

这是他内心的回忆和感慨,他当然不会蠢到主动说出口的份上,让别人听见他今日破境的玄机。

“逃离金陵后,总算知道天高地厚,这些年贪生怕死,一直把这功诀烂熟于心,就是怕再陷入进退维谷的绝境。想不到,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陈长生说得没错,谁让我还有个儿子呢……”

想到这里,他自嘲一笑。要是可以,他真希望永远都用不到它。

这一刻,他的气息空前强盛。

随着破境契机的降临,皇城上空的气象变得紊乱。

原本汇聚在此处的气浪漩涡,已经仓皇逃散不见,铅色云层动荡翻滚着,连绵起伏,宛如怒涛汹涌的大海,波澜恢宏壮阔,即将迎来一场狂暴的风雨。

任天行左手猛力一拽,将那条长袖撕裂,道道道家真力散在风中。

他来到真武大帝前方,抬起右手的地戮剑,恐怖杀意疯狂凝聚着,将剑身舒展拉长,迅速变成数十尺之长,丝毫不比真武法剑短。

“别说这只是你用气运化成的法身,今天就算真武本尊降临,任某照样砍他一剑!什么神不神的,我倒要看看,北方真神的乌龟壳够不够硬!”

长生真人闻言,肝胆俱裂,凝视着那柄血色巨剑,下意识地想要倒退。

他听出来了,任天行是要遇神杀神,用这斩神一剑证道,叩开通往第九境的大门。

若能成功斩神,世间便会多出一位九境。

偌大的真武法身不由微颤,对他自身而言,只是微小的动作,对脚下的大地来说,却是山崩地裂般的动荡,向所有人明明白白地交代着,他开始胆怯了。

势成骑虎,长生真人不能撤走法身,只好硬着头皮,暴喝道:“触怒神明,大言不惭!你先吃我一剑吧!”

说罢,真武大帝扬起巨剑,抢先发难,全力斩向任天行。

任天行凭空而立,长发飘舞,眼见巨剑袭来,不仅没有退缩,脸上反而畅快之意。他同样挥出血色长剑,朝着对面的真武巨剑斩去。

“想阻止我破境,就算搬出王八草蛇,你也还不够格儿!”

玄武乃龟蛇合体,不是王八草蛇,又是什么。

虚空中,两道巨剑纵横天地,斩杀在一起,这副画面壮观至极。

此时,京城各处的军民们都抬起头,仰望着皇城上空的巅峰对决,震撼无语。

他们本以为,当剑锋相交后,会爆发出剧烈的震荡,波及四方,然而,他们预想中的景象没有出现,甚至没有传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反而很安静,这显得非常诡异。

下一刻,所有人瞠目结舌,快要惊掉下巴。

那柄血色剑锋向前挥动,斩进真武的巨剑里,像是切断一根脆藕,毫不费力。

然后,它继续向前,又斩进真武的臂膀。臂膀再短,仍无声息,如演一幕哑剧。

血剑再进,这次斩进真武的身躯,像是在切一块柔软的豆腐,干净利落,一剑将其斩为两截。任天行居然真的斩神了!

自胸部往上,包括头颅,真武大帝的上半截轰然跌落。

长生真人的道家神通再支撑不住,随着法身的下坠,开始肢解破碎。顶天立地的神圣气概,被这一剑斩杀殆尽,威风扫地。

而长生真人本人,则从法身内部显出原形,遭受重创过后,已然昏迷不醒,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飘然坠向地面。他彻底输了。

盈缩功如何?半步九境如何?真武大帝又如何!

这一剑之威,是货真价实的第九境!

任天行破境成功了。

下方广场上,海棠注视着这一幕,激动得热泪盈眶。

同样是回天诀,同样是提升三倍实力,用在不同人身上,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她虽然能跻身八境圣人之列,剑法登峰造极,但若论对境界的参悟和浸淫,只能算后起之秀,比不上几位老牌宗师,距离第九境还有太大的差距。

只要没能彻底顿悟,悟到更高境界的玄妙,她的三倍提升,终究还是无法撑破桎梏,被压制在九境之下。

所以,当日金陵大战,九境的武帝只出了一招,就将她打回原形。

今日则不同,武帝陈玄霸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他果然猜对了。任天行隐遁江湖多年,既有原先的剑道造诣,又新学了阴阳家的道法术数,两者融合在一起,凭借其天资,真的猜出了第九境的玄机。

任天行的三倍实力,足以助他冲破枷锁,迈进第九境。

此时,他伫立高空,转身望向城东,振声说道:“别藏了,你不就是在等这一刻吗!”

第492章 武帝收官说因缘(一)

如果说世间只有一人,能摸透武帝陈玄霸的心思和性情,必然是任天行无疑。

两人虽然相识甚晚,但一见如故,似乎是所谓的惺惺相惜。在任天行降晋后的数月里,这对君臣朝夕相处,切磋印证武功,迅速增进对彼此的了解。在外人眼里,这就是朝堂和谐的典范。

然而,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对方就像自己的影子一样,必须时刻提防和忌惮。彼此表现得越热情亲切,心里的不安感就越强烈。

那时的武帝,尚未晋入第九境,在天下强者排名里,被任天行压过一头,身为帝王的他,焉能不畏惧这位有反叛前例的天下第一。与之相应地,任天行寄人篱下,面对一位擅长藏锋的雄君,更得如履薄冰,以免重蹈覆辙。

明为惺惺相惜,实则虚与委蛇。

如果没有那一夜,武帝身上没有发生变故,这对君臣的把戏可能会一直演下去,彼此相安无事。然而,那件事还是发生了,让任天行窥到武帝的秘密,也让武帝察觉到,任天行手上有他朝思暮想的东西。

于是,这段和睦关系产生裂痕。

任天行的亲信旧部们忠心追随他,背井离乡来到金陵,他再想金盆洗手,自己抽身而退,谈何容易。为了消除武帝的歹意,他便借某个场合,随口向武帝透露,那东西已经被他藏起来,并未带在他身边。这是在警示武帝,别妄图杀人越货,硬抢是抢不到的。

这就是烟雨剑藏的由来。

任天行还在举棋不定、谋划退路的时候,北唐兴兵南下,准备趁南晋国力颓弱,尝试统一大陆的可能性。武帝情知,以南晋当前的实力,不宜决战,于是派人前去秘密和谈,没想到,北唐提出的第一个条件就是,献上叛将任天行的首级。

使臣回朝密奏,令武帝清醒地意识到,从大局出发,南晋不能再留任天行了。他当机立断,迅速布置战力,发起了那场震惊天下的围剿战。

武帝能屈能伸,敢于取舍决断,他所做的选择,无疑是对南晋最有利的。当他发现任天行偷梁换柱,本人已逃走后,不仅没有声张出去,反而佯装被蒙在鼓里,用真的血战和假的首级将北唐糊弄过去。

其后,他并不甘心放弃对烟雨剑藏的垂涎,更是想出了养任真为饵的毒计,企图引诱任天行现身,城府深沉至极。

不知内情的天下人,当然意识不到这些。但任天行作为当事者,通过武帝一系列的决断,深深领教到他的阴诡可怕。

这些年,任天行躲在暗处,默默关注着武帝,对此人的心性愈发了解。他看得出来,武帝是在蛰伏待机,不动则已,一动必会惊天动地,经过精密的计算,确保万无一失。

南晋方面一直没有动静,故而,任天行没能猜出,武帝把决战的日子定在了今天。当鱼莲舟现身的那一刻,他便迅速意识到,武帝既然想收网,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本人也必会降临。

刚才跟南晋强者交手,他并不想使用回天诀,过早暴露自己的保命后路。但是,长生真人竟然修炼盈缩功,请出真武法身,超乎他的预料,逼得他不得不亮出绝招。

他相信,武帝就是在等这一刻,等着短暂的第二位九境强者出现。

现在,他破境了,武帝也该来了。

……

东城城头。

武帝听到这声叫阵,从墙墩上站起身,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

颜渊站在后方,知道他要出手了,于是行礼恭送,温顺地道:“预祝陛下旗开得胜!”

武帝负手而立,眉宇间升腾出一股杀意,却没立即动身,“朕刚才的提议,你要认真想清楚,否则,下次再相遇时,你就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颜渊打了个寒颤,没有答复,只是头垂得更低几分。

通过刚才一番话,他终于明白,武帝为何肯现身,陪他坐在这里。那个提议,将直接改变他生前身后的功名声望,干系太大,他不得不深思熟虑,不敢贸然应允。

武帝向前迈步,这一步,就是十余丈之远。他的身形已飘上虚空,远离城头,最后一道话音仍清晰飘进颜渊的耳朵里。

“至于眼前,你知道该怎么做……”

颜渊直起腰来,想着这句话里的意思,没有去看武帝的背影,而是将视线移开,转而望向天坛方向。

武帝告诉他,北唐如今的小皇帝就在那里,如果他想跟北唐做个了断,那么,现在正是最佳时机。

当然,武帝还告诉他,南晋的玄悲小和尚也在那里,不过很快会离开。只要耐心等小和尚走了,他的机会也就来了。

他眯起眼眸,目光幽冷怨毒。

“你说得对,丧家之犬,连狗窝都没了,有何资格谈骨头?”

……

皇宫上空。

武帝漫步而行,前来收官。

他披散着霜发,随意地立在虚空,没有释放出丝毫威压,下方众人却莫名颤栗,从内心深处涌起由衷的敬畏之感。

千年以内,只有两人能踏足九境,享有五百载长寿。上一位是至圣孔丘,被尊奉为大成至圣先师,备受后世推崇和瞻仰。另一位,便是眼前的武帝陈玄霸,能跟至圣并驾齐驱,可以想见,日后他在大陆的声威将何其煊赫。

在长寿的他面前,当代的风云宗师,不过是一时的弄潮儿罢了,经不起岁月的侵蚀,匆匆陨落凋谢,又如何能跟他争辉,争出个高下?

真正让他们感到卑微和渺小的,是无法打败的飞逝时光。

武帝降临,目空天地,没有瞥众人哪怕一眼,只是盯着前方的任天行,浓眉皱起,额头上泛起沧桑的皱纹,神情唏嘘不已。

“白驹过隙,聚散匆匆,my brother,时隔十六年,咱们总算又见面了……”

在他心目中,什么风云十强,什么八境宗师,都只是一时风流,不配做他的对手。真正有资格让他重视的,仅有眼前这一位而已。

任天行却没有半分怀旧情绪,听到武帝这句感慨,嗤然一笑,流露出浓浓的鄙夷。

“老子随口教你一句英文,用不着记到今天吧?什么狗屁brother,你就是个bitch!”

第493章 武帝收官说因缘(二)

武帝表情微惘,“怎么,是我的用法不对吗?当年你不是说,你老家那边对于交情很好的朋友,可以称呼他为brother吗?”

这是很多年前的旧事。有次两人把酒言欢时,任天行有意卖弄,便讲述自己前世的很多见闻,并且吐了几句英语。没想到武帝记性极佳,一直记在心里,今天见面就用这种方式打招呼。

见任天行哭笑不得,武帝不解地道:“你说的碧池……又是什么意思?”

任天行无语,心说我这是在夸你呢。

武帝沉默一会儿,继续说道:“你离开金陵后,我一直很想念你,以为你回了老家,便动用朝廷之力,找遍整个大陆的角落,也没发现跟你说相同语言的地方。恕我冒昧,你是不是从仙界下凡而来?”

不得不说,他脑子很好使,猜出任天行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然而,他不理解“穿越”这个词的意思,鉴于古人匮乏的世界观,他只能联想到从仙界下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任天行呵呵一笑,“这你都能猜到?”

武帝沉吟道:“原本我不相信这种推论。但是,你无所不知,精通这种古怪语言,更关键的是,你竟然有那宝物,能帮我……不由得我不接受事实。”

跟任天行说话时,他没再以朕自称,而是像在跟朋友侃侃而谈。他确实很羡慕,任天行能拥有他求而不得的烟雨剑藏。

任天行不想浪费自己有限的时间,寒声道:“咱们知根知底,你就别再惺惺作态了。你要是真拿我当朋友,怎么会有今天的局面?”

武帝答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没想过杀你,一直待你如亲兄弟。从始至终,我只想得到烟雨剑藏,只要你肯交出它,我会立即放走你们父子,保证不再叨扰你们。”

任天行冷笑不语。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这个道理他明白,武帝更清楚。烟雨剑藏关系到武帝的要害,武帝绝不敢让知情者活在世间,否则,这将是致命的威胁。

武帝脸上毫无愠色,耐心劝说道:“对你而言,那东西没有任何价值,对我来说,却是性命攸关。你何苦非要为难我,不肯成人之美?”

众目睽睽下,他作为一代帝王,肯如此和颜悦色地请求别人,烟雨剑藏对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连十六年都能等,他怎会急于这一时开战。

任天行皱眉说道:“陈玄霸,别装了,你心里打的算盘,我再清楚不过。若真是这么简单,你当年为何要主动给我龙蛇盈缩功,今日又为何等我破境成功,才现身相见?这也算成人之美?”

很明显,这是在说盈缩功,而非烟雨剑藏的秘密。

曹春风等人闻言,顿时非常诧异。

什么?陛下曾将盈缩功给过任天行?难怪他能背出功法开篇的那首诗!

武帝闻言,脸色微变,“这么说,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

任天行讥笑道:“你若把修为废掉,能接受这个条件,我就可以成人之美。不然,就别把我当成傻子看待。”

跟别人商量放弃修为,听起来是像在欺负傻子。武帝自己接受不了,又凭什么让任天行接受?

武帝眯起眼眸,盯着任天行被洞穿流血的腹部,身畔终于涌出杀气,“如果我没猜错,你只有一个时辰。”

他刚才冷眼旁观,已经猜出九九回天诀的真相。

任天行感受到巨大的压力,反击道:“如果我没记错,以你的状况,也只有一个时辰,这对咱俩很公平。”

众人都没听懂这话。

武帝嘴角抽搐着,话音冰冷,“既然如此,我只能逼你就范了。”

他前踏一步,顷刻间,滔天气势爆发而出,如同海上的巨浪,挟着恐怖威势向前压迫,令前方空间变得森冷阴暗。

任天行心意微动,开口道:“且慢,我还有话要对你说。你若不想让秘密泄露出去,那咱们就换个地方,谈完再战!”

他知道,如今的局面对自己一方非常不利,他不敢把所有人的性命,都押在这一战上。他必须要利用握有的筹码,从武帝手里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只有这样,才不会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

武帝身形骤滞,以为有了回旋的余地,欣然应允,“好,咱们去城西谈!”

说罢,他转过头,深深看下方的曹春风一眼,吩咐道:“照顾好真人,在朕回来之前,别让任何人逃走!”

他小心谨慎,不排除这是任天行的调虎离山计,所以暗示曹春风,趁着己方还有两名大宗师没受伤,先将任真等人擒下,确保万无一失。

任天行脸色骤沉,没想到武帝如此精明,只好厉声喝道:“我警告你,任真若出现半点闪失,你这辈子绝对会生不如死!”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就算他留在此地,跟武帝大战一场,照样分身乏术,曹春风和云胤仍会袭击任真等人。无论如何,这是无可避免的局面。

武帝温和一笑,“我待贤侄如同己出,这些年关爱有加,怎么舍得伤害他?”

为了能得到梦寐以求的烟雨剑藏,他当然不会杀死任真,激怒任天行,让最后的希望破灭。

两人相隔十余丈,同时迈步向西,离开这座皇城。

眼见两名最强者消失,曹春风脸上泛起笑容,对云胤说道:“云城主,陛下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劳烦你照顾真人。”

长生真人跟任真一样,也已重伤昏迷,成为南晋的累赘。然而,武帝临行前特意交代,长生真人绝不容有失,必须要留下一人看守,以防被人趁机偷袭。

云胤点头。

曹春风踏步向前,扫视着前方的北唐众人,笑眯眯地道:“我看你们个个负伤,真有些不忍下手啊……”

海棠和任真,是被萧铁伞的朱雀大阵重伤。

隋东山和付江流,先后承受曹春风和真武法身挫伤,状况也很糟糕。

至于裴寂,更不必说,他根基本就不稳,又遭遇长生真人和云胤的夹击,伤势更惨。

李慕白的伤势最重,被一袖青蛇刺中腹部,自顾不暇,随时都可能晕厥过去。

如今他们全部挂彩,无一人能站出来,再跟曹春风抗衡。

曹春风步步逼近,欣赏着他们惊慌的神情,笑容如沐春风,“你们别害怕,我先擒走任真,再跟你们逐一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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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4章 武帝收官说因缘(三)

鉴于武帝的最终意图是得到烟雨剑藏,这场巅峰之战的核心,始终都在任天行父子身上。武帝已钓出任天行,并令其难以脱身,只要曹春风再擒住任真,那么,南晋就大功告成。

听到曹春风的笑声,北唐众人毛骨悚然,都感到绝望。今日,天下宗师战长安,巅峰战力汇聚于此,到了这份儿上,还能指望谁来救他们?

曹春风迈步向前,笑容猖獗。

这时候,远处皇宫的屋檐上,忽然飘出一道身影,朝这边闪烁而来,速度极快。

“曹东风,几日没捉弄你,你越来越嚣张了哈。”

来人嬉皮笑脸,一眨眼的功夫,便来到场间,笑眯眯地盯着曹春风的背影,并没有急于出手,救护任真。

曹春风前行的步伐陡然凝滞,立即从这调侃话语里,辨出此人的身份。他急忙转身,盯着小和尚锃亮的脑门,脸色铁青。

“跟你说过多少遍,我叫曹春风,不叫曹东风!”

同是南晋人,他跟玄悲早就相识,这点不奇怪。至于是否如小和尚所说,曹春风经常惨遭捉弄,恐怕只有当事两人清楚。

玄悲站在场地中央,将两只手揣进袖子里,抱在胸前,像个没事人一样,呵呵一笑,“连个昏迷的娃娃你都欺负,曹东风,你真给咱们南朝丢脸,老夫都被你气笑了!”

得,名字还是没叫对。

曹春风脸色愈发难堪,眯起眼眸,寒声道:“玄悲,我知道你俩认识,但是奉劝你一句,不该你过问的事,就别自找麻烦!你是聪明人,应该很清楚,谁敢救走任真,陛下绝对饶不了他!”

别看他表面威风,其实心里慌得一逼。

这次赴北大战,武帝特意瞒着玄悲小和尚,没想到,他还是不请自来。从他刚才的口气里,不难听出,似乎有保护任真的意图。

对于这小和尚的道行和顽皮性格,曹春风是知道的,实在是被他捉弄怕了,完全没底气交锋,不得不搬出武帝来吓唬他。

玄悲闻言,吸了口鼻涕,慢悠悠地道:“你想多了,陛下爱抓谁抓谁,老夫不敢管,也不想掺和。我这会儿赶过来,是突然想起,跟长生小道士还有笔旧账,嘿嘿,正好借这个机会算算。”

说罢,他白了曹春风一眼,转身走向昏迷倒地的长生真人。偏偏挑这种时候算旧账,他诚心是要搅乱局势。

他嘴上说不想掺和,其实专为任真而来,怎可能不在乎其生死。

自从武帝赶来对峙后,他就意识到,这次彻底麻烦了。保护好友要紧,他再顾不上小皇帝的安危,悄然潜至此处,暗中观望局势。刚才,武帝和任天行离开,最大的威胁消除,他才敢现身相见。

不愧是两世为人,他头脑精明得很,既不愿跟武帝公然翻脸,又不能让曹春风有恃无恐。毕竟,旁边还站着一个云胤,要是让两人联起手对付他,注定是一场血战,他赚不到便宜。

小和尚踱着步子,摆出一副黑脸,瞪着云胤说道:“姓云的,这是佛道之间的恩怨,奉劝你少管闲事,一边凉快去。要不然,你信不信我去拆了你的白云城?!”

云胤表情一僵,左右为难,“这……”

他知道,玄悲是南晋佛家的大德,道行高深莫测,绝不容小觑。他这次应邀前来,是帮武帝对付任天行父子,除此之外,不愿干预别的人族纷争。

而玄悲说得很明白,他不想救任真,也不过问两朝决斗,只想找长生真人的茬。既然如此,云胤犯不着为了保护道家,而得罪南晋佛家,卷进佛道之争里。他再决然出手的话,就等于给白云城树敌。

“简直胡闹!”

曹春风暴跳如雷,气得直跺脚,“真人是道家领袖,咱们南朝的柱梁,你这时候撒泼耍赖,趁火打劫,跟与朝廷作对有什么区别!你这样做,陛下照样会严惩你们佛家!”

鉴于某个隐秘的缘故,武帝把长生真人的安危看得极重,因此在临走前,特意嘱咐曹春风,保护好真人的安全。既有旨意,曹春风断然不敢违背,只是这份旨意,却无法约束得了荒族的云胤。

小和尚也正是看破这点,才故意盯上长生真人这个软肋。

他攥着肉乎乎的小手,在云胤面前一晃,示威道:“告诉你,老夫的拳头很厉害的!你是荒族人,跟中原无关,老夫不想把你牵连在内,但你若再敢阻拦,我就把你砸成肉饼!”

云胤瞳孔骤缩,害怕招惹是非,忽然急中生智,喊道:“曹先生,咱俩换换!”

他心说,南晋内部的乱子,还是你们自己摆平吧,本城主为助阵而来,只需擒住任真,就肯定不会出错。

不需他说,曹春风见小和尚气势汹汹,已然赶到云胤身旁,沉声道:“好,那就由你去抓任真,这里交给我。”

云胤点头,迈步离开这处。

小和尚呵呵一笑,对于曹春风的应变,并不感到意外。

他心里已经打好算盘,先把云胤支开,避免以一敌二,再强力压倒曹春风,把长生真人擒住。得手以后,就算云胤擒住任真,他也可以提出交换人质,到时再彻底翻脸不迟。

曹春风眼神狠戾,死死盯着小和尚,说道:“我最后再警告你一次,无论你如何狡辩,此时对真人发难,就等于背叛朝廷和陛下!到时候,江南四百八十寺,整个佛门都将承受灭顶之灾!”

小和尚嘁了一声,指着鼻子警告道:“曹东风,你可别污蔑我啊!我对陛下和朝廷忠心耿耿,又没阻挠你们办大事!我是看真人病重,好心想把他带离此地,去我那里喝几天茶而已。这也叫背叛?”

这话还是说给云胤听的。他真正忌惮的,是云胤赶回来夹击他。

他攥着拳头,逼近曹春风,“话说回来,你真是个熊孩子,三天不打,就上墙揭瓦!几天没教训你,你还长能耐了,敢把陛下搬出来压我!”

话音未落,他浑身金光大盛,辉煌夺目,俨然化作一尊佛,法相威严。

他的身躯虽小,却宛如黄金浇筑,澄净而刚正的佛光流转其上,坚硬结实,连刀剑都无法斩斫分毫,更别提区区螟虫啃噬。

论金刚不坏,他当然是世间最强。

第495章 武帝收官说因缘(四)

东城城头。

武帝离开后,颜渊的视线便一直盯着天坛方向,没再转移过。他在等玄悲的离开。

果然武帝的判断没有错,当他和任天行对峙后,玄悲感知到皇宫里的强弱态势,还是对任真放心不下,偷偷溜了过去。

随着小和尚的离开,小皇帝身边彻底失去大宗师的保护。到了此刻,天下所有大宗师都浮出水面,不可能再有新的变数冒出。

颜渊心里这么想着,迈步走上虚空,快速赶往天坛。

他跟小不起素无恩怨,其实本没必要行刺,但是,这个皇帝是任真拥立的,不可能继续承认他的文圣地位,对他来说,这便是大仇,足以让他走这一趟,摧毁北唐未来的希望。

这也正是武帝现身见他的原因。

陈玄霸算无遗策,即使是藏在幕后观望的时候,也没有闲着。他见颜渊,一方面是煽动对方趁虚弑杀北唐新君,为己方争取到一位新援,另一方面,他还想说服颜渊归顺,离开没有立足之地的北唐,转而降晋。

至于颜渊是否答应,令北儒南下,这是后话。

眼前,他火速降临天坛。

经过先前无心的行刺,天坛的守卫已经警觉,把戒备加强到极致。颜渊甫一出现,便陷入众军重围,只能凭武力冲杀硬闯。

不过,由于缺乏顶尖强者,围困的守军人数虽多,却无法对颜渊造成有效的牵制和阻挡,颜渊便走便杀,一路血流成河,势不可挡,很快还是来到祈年殿前。

高明等人大惊,一边派强者掩护小不起撤离,一边增派强者阻击。

才交战片刻,北唐战力便严重折损。更危急的是,颜渊尾随着撤离的人马,终于还是追上了小不起。

广场上,颜渊隔着重重守军,跟小不起对峙。北唐的未来遭到严峻的考验。

直到此时,颜渊才摘下腰间的葫芦,微笑看着龙袍加身的小不起,准备发起最强一击。

“我知道,你一定非常后悔,刚才让那个小和尚离开。可惜覆水难收,世上没有后悔药,从任真选择拥立你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决定,我不会让你坐稳江山。”

葫芦口被拧开,清水倾泻而下,没有溅落到地面上,而是悬浮在他面前,拆散成无数独立的水滴,随时可以激射而出,化作锋锐的箭雨,穿过茫茫人群,激射向小不起。

小不起看到这一幕,攥着小拳头,鼓起勇气说道:“正因为覆水难收,所以我想劝先生一句,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一旦你手里的水泼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一板一眼,说得很认真。

可惜,此时的颜渊没把他当回事,并未察觉话里的深意,温和笑道:“你很冷静,这说明任真没选错人。但是,成年人的世界,你不懂,这世上还没有我收不回来的水。”

说罢,他左手前伸,所有水珠同时旋转,蓄势待发。

就在最关键的时刻,小不起身后的人群里,一道苍老的话音幽幽响起,“你确定?”

又有新的援兵出现了。

颜渊闻言,凝望着声起那处,眼眸眯了起来。

他非常确定,绝不可能再有大宗师赶来,也就是说,无论是谁出现,都不可能挡住尊为大宗师的他。他倒要看看,是谁敢在他面前装神弄鬼,摆出这副腔调。

人群如潮水散开。

只见一名高瘦老者走来,头戴莲花冠,身穿资金道袍,银眉轻舞,颇具仙风道骨。

在他身后,数十名道士鱼贯而出,都背负着木剑,衣饰装束统一,显然是道家修士。

看清为首老道士的面容,颜渊目光猛然一颤,表情变得极其精彩,“师尊……你怎么会在这里!”

儒家大先生,竟然称呼老道为师尊!

听到这个惊人的称呼,在场众人都瞠目结舌,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颜渊的师尊难道不是已故的董仲舒?

老道士挡在小不起身前,示意高明先护驾离开,然后看向颜渊,捋须说道:“既然你还肯认贫道为师,那便就此收手,速速离去吧!”

此人正是全真派的掌道,长春真人丘处机。

很多年前,他云游四海时,无意中遇到颜渊。那时的颜渊还很年轻,远没修成后来的恐怖实力,但已经窥测出天人感应炉的真相,害怕被董仲舒控制,不敢再修炼儒家本命字。

半路邂逅高人,颜渊喜出望外,确信自己看到了解脱的机缘,于是锲而不舍地缠着长春真人,哀求他传授道法神通。长春真人知晓颜渊的身份,本来决然推辞,不肯把道法外传,然而,颜渊后来一番话,让他生出一些想法。

最近几十年,在正一道挤压下,全真道在南晋的发展式微,越来越不景气,长春真人无计可施,便想着开拓传道疆域,在北唐打开局面,也就是南道北传。可惜,北唐儒剑并立,牢牢控制局势,他无法打开突破口。

颜渊的出现,让他幡然明悟,如果把道法传给此人,一方面,可以渗透进儒家,保持良好关系,也能利用颜渊展现道家神通的威力;另一方面,他素闻董仲舒心胸狭隘,若是能令师徒猜忌,乃至爆发内斗,全真道岂非可以趁虚而入,从北唐分一杯羹?

于是,他收下这名秘传弟子,把太一真水教给颜渊。这就是颜渊功法的渊源,世人并不知,那滴水其实是全真道绝学,更藏着道家秘不示人的野心。

不得不说,长春真人的算盘很阴险。只可惜,他没算对时间,儒家的内乱爆发得太晚,一直拖到今年,而全真道始终得不到南晋朝廷的认可,已经濒临灭绝。

他这次北上,正是想面见北唐皇帝,宣扬全真道法。不久前,师弟李凤首曾告诉他,自己把《参同契》传给了任真,全真道的气运系于任真身上,这是道门兴盛最后的机会。于公于私,全真道都得帮任真夺取北唐江山。

一荣俱荣,只要任真打赢这场仗,全真道就可以得到北唐朝廷认可,从此在境内广为传播,道门的气运和香火也就能传承下去。

所以此时,长春真人在最危急时刻站了出来,为了全真道的存亡,就算拼上性命,他今天也要击退颜渊,替任真保住小不起的皇位。

这便是道家最著名的那个典故。

长春子万里北上,一言止杀。

…………………………

注:全真道北传,长春子止杀,这都是真实存在的历史典故。

第496章 武帝收官说因缘(五)

听清了长春真人的来意,颜渊不由哑然一笑,“今天真有意思,轮流保护北唐皇帝的,居然是两拨南晋人……”

确实,谁都预想不到,玄悲在前,丘处机在后,南晋的佛道两家先后出手,反而站在北唐这一边。不过,这也并非违背情理,归根到底,两人都是看在任真的面子上,才敢表明立场,插手这场乱局。

任真虽然一直昏迷不醒,但左右决战走势的核心,始终都是他。他这些年的举动,为当前的对峙格局奠定了基础,又是他,在最关键时刻,引来了力挽狂澜的帮手。

最后收官的胜负手,仍将落在他身上。

长春真人沉默不言,等着颜渊回话。但凡有一丝机会,他都不愿跟颜渊动手,毕竟,对方是八境大宗师,而他自己还处在七境圆满,两人在修为上存在很大的差距。

然而,为了全真道的传承,他毫无退缩之意。

颜渊收敛笑意,跟长春真人隔空对视,温声说道:“师尊,你不该跳进北唐这个火坑。南兴北衰,这是大势所趋,即使全真道北上,也无法抵挡武帝的宏图霸业,灭亡是迟早的事,你又何苦徒劳一场?”

他心思深沉,迅速猜出长春真人此行的用意,却不屑一顾。在他眼里,南道北传,只不过是一时的苟且,贪图短暂的兴盛罢了,这是鼠目寸光。一旦背叛能称霸五百年的晋武帝,全真道注定会被毁灭。

长春真人闻言,银眉微颤,皱眉说道:“颜渊,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唐人吧,怎么听你的口气,倒像是在替陈玄霸当说客?此时,南北两朝正在对峙,你不帮自己的国家也就罢了,反倒助纣为虐,这就是儒家所谓的忠君爱国?”

“忠君爱国?”颜渊轻哼一声,神情冷峻,“我所效忠的北唐,已经覆灭了,被你护卫在身后的新皇帝,不可能再推崇我,我凭什么要为他效忠?什么南朝北朝,晋人唐人,如今在颜某眼里,有奶才是娘!”

曾几何时,他跟董仲舒联袂出城,迎战前来偷袭的南晋强者,大敌当前时,他的确以国家为重,愿意同仇敌忾。但问题的关键在于,那时的他尊为文圣,受北唐朝野供奉,就算是出于捍卫地位,他也义不容辞。

贪婪自私,渴望功名,始终都是藏在颜渊骨子里的秉性。沧海桑田,如今的北唐已非昔日,以他的性情,接受不了功名破灭,沦为丧家犬,作出什么样的举动,都不足为奇。

颜渊盯着长春真人,嘲讽道:“咱们半斤八两,你也别装成正义之士了。要论背叛国家,追求尊荣,老师,别忘了你自己的出身,再悄悄你现在的立场。”

长春真人脸色铁青,“陈玄霸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正一道又是什么样的嘴脸,我更清楚。他们想当朝廷的走狗,替陈氏皇族蛊惑南朝民心,我们全真道岂肯同流合污!”

他正欲继续陈词,却被颜渊抬手打断,冷冷说道:“你那套仁义道德,我不想听,也不会再让你拖延时间。看在师徒一场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赶紧离开此地,否则别怪我手下无情!”

颜渊连董仲舒都想杀,哪会因为师徒名份,被长春真人劝走。

这会儿功夫,小不起已被送出广场,长春真人再无顾忌,率然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奉劝你一句,覆水难收,等你折损根基后,再想回头,就已经晚了。”

颜渊无声而笑,踏步走上前,“恕我直言,就凭你的七境修为,远不是我的对手!”

他不相信,在绝对的境界差距面前,长春真人还能耍什么花样。

他猛然挥手,悬浮半空的万千水珠同时射出,它们晶莹剔透,速度又太快,根本看不见轨迹,只能听到嗖嗖声响起,嘶鸣着奔向长春真人。

长春真人骤凛,连忙退出数步,扎稳下盘后,同样伸出左手,探向前方空间,跟颜渊先前的动作如出一辙。

颜渊的太一生水,是他亲手教的,他自然深谙此中玄机。随着左手探出,一道清纯明净的气流从他掌心间涌出,急遽笼罩这片空间。

倏忽之间,只见所有水珠原形毕露,遭受他的真力逼迫,全都凝滞在半空中,一滴不漏。这一幕,宛如时空静止一般,玄妙至极。

他以同样的手法,还施彼身,控制住这强大一击。

颜渊不慌不忙,淡漠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师,跟我比内力,你还差得远呢!”

说罢,他再次挥手,施展八境高深修为,催动前方水滴强行前进,试图正面击溃长春真人的阻挡。不愧是八境大宗师,随着他的内力轰出,那些悬浮的水滴果然开始前进,侵入到阻挡的气流内部。

长春真人不肯放弃,紧咬牙关,用双掌苦苦支撑着。纵使如此,他也只能减缓水滴渗透的速度,再无法完全禁锢。更令人惊骇的是,竟连他自己都被颜渊的内力推着,往后步步倒退,没法站定身形。

颜渊看在眼里,笑意愈浓,“老师,你以为这就是差距吗?瞪大眼睛看好了!”

他猛然跺脚,神念暴动,湮没全场。下一刻,两人博弈的那道水幕中间,忽然有道水滴向前刺出,速度极快,俨然无视了长春真人的力阻,自由地弹射向他的面门。

这正是太一生水。

当年长春真人把它传授给颜渊,没想到,今日颜渊反用此招来杀老师。

太一生水,生的不是普通的水,而是道家真水,因此,以长春真人的道行,没法像对付普通水滴一样,将它彻底禁锢,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脱颖而出,朝自己飞来。

颜渊控制着这滴真水,嘴角微扬,勾勒起一抹嘲弄的笑意,“什么叫作茧自缚?老师,我刚才警告过你,可惜你人老昏聩,不识好歹,那就别怪我了!”

真水穿过虚空,转眼间便来到长春真人面前。

千钧一发间,长春真人忽然也笑了起来,“什么叫自作聪明?颜渊,你怎么不想想,我为何敢把如此神通传给你?”

他遽然抬手,只见一道白光激射而出,迎面飞向太一真水。

那是一枝圣洁的莲花,虽然已被折下许久,长途带到此地,不知为何,它仍然怒放花蕾,有淡淡灵气从中透出,并且带有一股极美妙的清香,沁人心脾。

这便是属于他的那株气运莲。

既然颜渊是从他这一脉气运上开枝散叶的弟子,理应由他来降服。

气运莲的速度更快,还没等颜渊反应过来,它已触碰到那滴真水。晶莹水珠沾落在白洁花瓣上,微微摇晃片刻,便被花瓣当成养分吸收进去,吸收不见。

真水被收回了!

颜渊感知到真水的消失,神情大变,紧接着,他猜测出真相,脸色霎时苍白。

他踉跄后退数步,身躯突然一僵,吐出大口鲜血。

他目光颤抖着,眼里充满震惊和绝望,怒吼道:“原来你一直都在算计我!”

猫教老虎,尚且懂得留一手爬树功夫,长春真人明知颜渊吃里扒外,野心勃勃,又怎会不懂得提防,防备他反咬一口,欺师灭祖?

他敢把太一生水如此强大的道法传出去,不是因为他很欣赏颜渊,更不是因为他傻,而是因为,太一生水里还有最后一道法门,能将颜渊毕生修炼的成果收走。

所以,他从不害怕跟颜渊反目。

“孽障,我刚才也警告过你,覆水难收,你现在才明白,已经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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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7章 武帝收官说因缘(六)

自从得到太一生水后,颜渊便毅然放弃本命修行,心无旁骛地改炼这门道家绝学。

若是普通功法,能在战斗时凝结成水珠,射出一滴后,还有十滴,百滴,千滴……只要武修的真力未枯竭,便可以做到无穷无尽。也正因如此,每滴水珠都稀松平常,做不到独一无二,那些功法才变得烂大街,入不了顶尖之流。

太一生水,追求精一。一人只生一滴水,要用一生精力去供养。

就像蚌养珍珠一样,武修倾尽无数心血,才能将极细微的真水养大,渐渐凝聚出强悍威力。一旦真水被毁,此人数十年的修行便前功尽弃。

覆水难收,长春真人的出手,摧毁了颜渊半生的修行成果,可以说是非常残忍的打击。今日过后,失去最强倚仗的颜渊,即使境界不受损害,战斗力也会暴跌,一下子沦为最弱的大宗师。

颜渊悲痛欲绝,嘴角血迹不断下渗着,愤怒地咆哮道:“贼老天!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何总是戏弄我,让我遇见这些阴险狡诈的老东西!”

半生心血成泡影,这如何不令他愤恨。

他先是拜董仲舒为师,初露锋芒时,一日之内连破三境,便遭到董仲舒的忌惮。其后,他无意中察觉,天人感应炉是董仲舒的本命,对所有儒修皆有致命压制,吓得他不敢再修炼,秘密堕回三境,成为誓不过三的异类。

其实,董仲舒何尝不是老狐狸,天人炉的手法跟长春真人相似,也是用来牵制住门下弟子,防止有人跳出他的控制,跟他反目成仇。

只不过,颜渊跟董仲舒朝夕相处,幸运地看破了这个秘密,躲过一劫。

他拜长春真人为师,以为碰见改弦易辙的大机缘,又哪能想到,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长春真人的手段更狠绝,竟然还藏着收回真水的手段,一藏就是二十年,从来未使用过。

到头来,他还是没能避免被算计的厄运。

听到他不甘的怒吼,长春真人训斥道:“颜渊,并非贫道阴险歹毒,而是你咎由自取。刚才贫道好言相劝,数次劝你离开此地,你却执迷不悟,岂能怪罪到别人头上!”

自作孽,不可活,如果颜渊识趣离开,便不会生出此时这一劫。

颜渊面容阴冷可怖,死死盯着长春真人,咬牙切齿地道:“丘处机,你算什么东西,还想在我面前说教!你得意的太早了,我就算没有太一真水,也还是八境大宗师!”

他紧攥拳头,迈步向前,浑身杀气冲天。

“哪怕是赤手空拳,我照样能杀死你,用你的性命来偿还!”

他说得不错,境界之间的鸿沟是真切存在的,这点毋庸置疑,不会因为一滴真水的消亡而改变。长春真人只是剥夺了他的最强神通,这并不意味着,他已经失去优势,无法威胁到众人。

痛失真水,彻底激起他的杀心。无论如何,他今天也要杀死长春真人和小不起。

长春真人站在原地,没有退缩,眉头深皱起来。早在动手之前,他就提前想到,一旦剥夺真水,他跟颜渊将结下深仇大恨,危机不仅没有解除,反而更加深重。

他抬起左手,一边示意众道士结阵,一边沉声说道:“颜渊,我还是那句话,覆水难收,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否则,接下来你失去的,就不止是一滴水,而是一条命了!”

“是么?”

颜渊眼眸通红,这位素来儒雅随和的大先生,生平首次如此暴怒。毕竟,他人生中第一次被人算计,就是被人剥夺走赖以生存的神通。

“死到临头,你还在装腔作势,妄图把我吓走。太一生水是你教的,你可以夺走它,除此之外,咱们别无交集,你还有什么本事,能威胁到我这大宗师?”

说着,他步步逼近,提起紧攥的拳头。

八境修为全部运起,只见儒家的浩然真气澎湃而出,汇聚在拳芒之上,精纯而刚硬,散发出异常强大的气息。毫无疑问,这奋力一拳轰出,只要击中目标,就算准八境的长春真人,也没法承受下来。

但是,长春真人泰然而立,神情坚定果决,仍旧没有要躲的意思。

“不见棺材不掉泪,既然你死不悔改,贫道就只能成全你了!”

他心里清楚,接下来的这次交锋,将直接决定全真道未来的存亡,绝不容有失。为了博取一线胜机,他不仅要全力以赴,更要以命相搏。

只要能让全真道振兴,重现曾经的辉煌,他就算是赴死,也能含笑瞑目了。

他伸出左手,抓向身侧的空间,在真力拉扯下,空间顿时扭曲变形,出现一道很古怪的漩涡,里面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事物。

颜渊见状,不由一怔,警惕地盯着漩涡,耐心看了半天,没有察觉出异样,也没等到后续更多的变数。

真的只是一道空间漩涡。

颜渊见久久没有动静,终于放下心来,攥拳逼近长春真人,冷笑道:“你摆出这副寒酸架势,是想把我吸进漩涡,还是想把我吓走?”

长春真人岿然不动,认真地道:“只要你敢近前,它就能把你吸进去。”

颜渊不为所动,走到漩涡前方,然而,漩涡并未像长春真人说的那样,散发出丝毫带有威胁性的气息。看情形,他果然是在故弄玄虚。

颜渊眉尖一挑,额头的青筋随之游动,表情格外狰狞。

“你是在找死!”

他猛然踏步,那只拳头轰砸向长春真人,真力破空,冲击出一道剧烈的气浪。

长春真人不躲不避,竟然挺起胸膛,选择正面承受这一拳!

轰!拳力如潮水,淋漓尽致地爆发出来,瞬间砸在胸膛上,使其深深凹陷。强横的真元继续灌输进去,以这拳坑为中心,迅速长春真人全身扩散。

随着咔咔清脆声响传出,他体内无数骨骼断裂。

他脸色雪白,浑身开始剧烈颤抖,却硬是咬着牙,不肯后退一步,嘴角流出的鲜血如注,看起来非常凄惨。

剧痛袭身,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盯着面前的颜渊,眼神疯狂。

他在心底默念一句,“师弟,全靠你了!”

……

……

天坛某处僻静墙角,有一座废弃的假山,平常毫不显眼。

此时,这座假山已被人移开,在地面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走近前便会惊讶地发现,洞里竟然铺着一条石阶,通进幽深可怖的地底。

从这条石阶往下走,用不到半个时辰,坐落着一座寒潭。

奇妙的是,寒潭明明藏在地底,不见天日,潭水却散发出乳白色的光泽,静谧波动着,很是好看。

少有人知晓,这就是儒家的天字脉泉。

天坛历来是帝王们祭天的专用场所,祈求上天保佑国运昌隆,天字脉泉藏在此处地下,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数月前,南晋强者奇袭时,董仲舒陷入苦战,就曾动用过此泉的灵气。(第263章)

此时,进入脉泉的通道被打开,显然已经有人进去。

一名黑衣老者立在寒潭旁,正用双掌抓向脉泉上方,维系着一柄凝成许久的真气巨剑,迟迟没有发作。

正是凤首李云龙。

他遵照师兄长春真人的吩咐,在地底潜伏了半个时辰,这柄巨剑便凝结了半个时辰。由于无法确定合适的刺杀时机,他只能一直蓄势待发,不敢懈怠大意。

他体力消耗严重,只能苦苦支撑着,额头上满是汗水。

作为全真道的顶梁柱,他和师兄都修炼过《参同契》,达到明两知窍的层次。只要师兄心意一动,向他传递配合求援的信号,他就能根据定位感应,迅速将这柄巨剑刺杀出去,穿梭空间,赶到师兄身旁。

在邙山伏击战中,任真就曾运用此法,万里借剑,重伤无心。

他躲在这里,就是在等待师兄的信号,两人联手出击。

就在快精疲力尽的时候,他在心底感应到师兄的求救,顿时打了个激灵,精神大振。

李云龙一跺脚,疾速将这柄巨剑投掷出去,嘴里骂道:“他娘的,磨叽大半天,总算轮到老子开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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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8章 武帝收官说因缘(七)

李云龙终于开炮了。

那柄巨剑刚激射出去,前方剑锋便刺出一道空间漩涡,没入其中,紧接着,整个剑身都湮没在漩涡里。

天字脉泉藏在天坛地底,本就跟长春真人的距离很近,再加上李云龙蓄势已久,一蹴而就,穿梭空间不需耗费多少功夫。

几乎同时,天坛广场上,巨剑从长春真人身侧的漩涡里刺出,凛冽剑气绽放,呼啸着杀向近在前方的颜渊。

颜渊刚侧首,便看见锋锐剑芒凭空刺来,咄咄逼人,心脏不由剧烈抽搐,涌起致命的危机感。他着实没料到,一直没有动静的漩涡,并非要把他吸噬进去,而是藏着恐怖一剑。

不仅如此,他能深切感知到,凝成巨剑的真元浓郁到极致,被人强行压缩在一起,蕴藏着难以想象的威能。即使是八境大宗师,都没法在短时间内,刺出如此强横的一剑。

换言之,即使颜渊是大宗师,也难以在仓促瞬间,正面接下这一剑。

直至此时,他终于醒悟,长春真人为何放弃闪避,昂首挺胸受他一拳。可惜,覆水难收,他明白得太迟了。

没等他撤步后退,长春真人咬紧牙关,一把扣住砸在胸膛里的拳头,死死攥着,不给颜渊挣脱的机会。

为了创造出这必杀一击,他事先经过缜密的计算,也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事实上,南晋强者还没降临时,他和李凤首就已来到长安,跟小不起等人汇合。他让小不起栖身在天坛内,不为别的,就是因为此处离脉泉最近,能缩短飞剑的时间,达到突袭的效果。

而李凤首潜入脉泉,一刻都没敢耽误,疯狂地凝聚着脉泉灵力,不惜耗费心血,只为压缩出最强一剑。

他深知,自己的修为未入八境,本身不足以威胁到大宗师。然而,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他可以最大限度地采撷外界真元,把它们全都压缩在一起,弥补自身功力的劣势。

勤能补拙,这是最笨的办法,也是最执著的杀念。

两位老江湖联手,今日不惜豁出性命,就是为了让南北两朝都看到,这就是全真道东山再起的信念。

他们虽非风云大宗师,却激流勇进,从未言弃。就算是跟八境为敌,又有何惧!

而现在,他们的谋划成功了。

颜渊拼命挣扎着,宛如惊弓之鸟,试图摆脱长春真人的纠缠。然而,留给他的间隙太短暂,一切挣扎都于事无补。

从飞剑凭空出现,到刺向颜渊,说起来漫长,其实也只在呼吸之间。

颜渊来不及阻挡,确切地说,太一真水被夺走后,他黔驴技穷,面对突如其来的袭杀,他已经慌了。

他的惊呼声尚未喊出来,锋锐剑芒就已刺进腹部,杀伐气息如潮水倾泻,灌输到他体内的同时,掀起一阵狂烈气浪,将其掀飞出数十丈,重重摔在远处。

被剑气破体,他的腹部殷红一片,鲜血如注喷出。

这是近乎致命的一击,若非李凤首境界更低,飞剑破空有所损耗,他现在已经死了。

眼见一击得手,长春真人再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他正面承受颜渊的暴怒一拳,全身骨骼筋脉尽断,明显已无力回天,只剩一口气撑着。

他脸色蜡黄,目光开始涣散,但仍在盯着远方倒地的颜渊。

大敌未死,危机未除,他怎么肯撒手人寰。

颜渊仰面朝天,挣扎片刻,终于爬起来,浑身在颤抖。

他抬起头,跟长春真人对视着,惨白面容异常狰狞可怖,“我知道……你已经不行了,我倒要看看,你还如何挡我!”

话刚说完,他心血激荡,引起剧烈地咳嗽,又吐出大口鲜血。

诚然,长春真人这是搏命一击,拼死缠住颜渊,才拼出一次重创对方的机会,断然无法故技重施。但问题在于,颜渊还能不能撑住?

长春真人的听力已经模糊,甚至没听清这句话,见颜渊晃悠悠站起身,便拼尽全力,厉声喝道:“出阵!”

后方众道士闻言,眼噙着热泪,遵照掌道真人的命令,布成全真道的北斗七星阵,杀向颜渊。

气势大振,杀气腾腾。

颜渊肝胆俱裂,再不敢强撑威风,捂着流血的腹部,仓皇窜上虚空,逃命而去。

好像一条狗。

众道士顾不上去追,都静静围在长春真人身旁,跪地稽首,恭送老掌教最后一程。

一名年长者贴身过去,潸然问道:“师尊,您还有何心愿交代?”

长春真人那声暴喝,已花光最后的力气,此时面容枯槁,神采尽失。

他嘴唇翕动着,闭上了眼睛。

“愿全真重兴。”

……

……

人的信念,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器。

只要对困难无所畏惧,敢于去面对和挑战,全力以赴,那么,最终能否成功,都已了无遗憾,结果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在波澜壮阔的时代浪潮里,真正的风流人物,天之骄子,或许只有那么一两个。对于茫茫众生而言,这不是属于他们的时代,在辉煌闪耀的巅峰舞台之下,他们只是看客,抑或陪衬。

然而,这并不能成为人们望洋兴叹、驻足停止奔跑的借口。

因为从理论上说,每个人最辉煌的时刻,都可能出现在生命尽头。

就像长春真人,就像李凤首,他们并非呼风唤雨的大宗师,并非万众瞩目的焦点,在这场气势恢宏的时代对决中,他们注定不会成为主角,赢得所有人的艳羡和景仰。

然而,他们有他们的坚守。因为他们知道,修途漫漫,唯有执念,才是生命永恒的菩提。

谁说人们奔跑一生,只是为了追求别人眼中的成功呢?

所以他们没有退缩,明知面对难以战胜的大人物,仍然骄傲地挺起胸膛。既然无法在高潮中落幕,那就让落幕成就高潮。

帮助他们获胜的,不是运气,而是信念。

这一战,不算浩荡,却值得歌颂。

……

……

寒潭旁。

李凤首精疲力尽,瘫坐在地上。

此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敬重的师兄以死捍道,已溘然逝去。

他静躺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事,盘膝坐起,从袖里取出一枝尖嫩荷角,轻轻抛进乳白色的潭水里。

一代江湖老去,便应有一代新人涌出,全真道的香火,需要有人去传承。

李凤首擦拭额头的汗水,凝望着那枝待放的花苞,喃喃自语道:“任真,任天真,既然是天字辈,就留在这天坛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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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9章 武帝收官说因缘(八)

自从玄悲小和尚现身后,对曹春风说话的语气始终有恃无恐,听起来似乎以前经常暴打曹春风。

对于此中实情,大宗师们不得而知,一开始还以为小和尚在吹嘘。

然而,当他成功支开云胤,跟曹春风单打独斗后,众人才大开眼界,原来他没有吹牛,这番打斗场景……真的是全方位碾压曹春风。

曹春风的厉害毋庸置疑,光是妖异多变的瞬移身法,神出鬼没,就足以令对手破绽百出,防不胜防。更可怕的是,他的养蛊之术独步天下,衣衫里藏着各种毒蛊,能杀人于无形。

要论阴毒,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可惜,他的阴毒手段在玄悲面前,并没有什么卵用,只有被吊打的份儿。

都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但当曹春风变幻身形,攻击玄悲身体的各处要害时,玄悲不躲不闪,只是维持着金刚不坏躯,任由曹春风的铁钩不停划刺,甚至划出了炽烈火星,都没能损伤他分毫。

私下交手数次,曹春风对这种情形早就有数,明知无济于事,又不得不卖力尝试。眼见速度优势被压制,他又放出各种毒蛊,有形的无形的、突发的潜伏的,试图咬伤玄悲。

然而,不愧是先天金刚躯,玄悲的身躯俨然变成一尊黄金佛像,刚硬而真实,皮肤似铜墙铁壁,毫无破绽可钻。甭管那些蛊虫有多刁钻多剧毒,碰上佛家的至强防御,都无功而返。

连毒蛊也无法奏效,曹春风便束手无策。

什么叫一力降十会,什么叫一物降一物,当他碰上玄悲小和尚,这些道理便一目了然。

可见,他以前常被小和尚欺负,这事是真的。

但今日非同以往,玄悲没心情再打闹嬉戏,他清楚,近有云胤虎视眈眈,远有陈玄霸随时返回,形势很不乐观,他必须速战速决。

曹春风才照例尝试出手几次,他便抡起小拳头,一口气轰出数十拳,疯狂砸在曹春风身上,每一拳轰出,精纯佛力激荡,仿佛和尚撞钟一般,都令空间随之一颤,足见力道之盛。

数月前,南晋强者奇袭长安时,玄悲一拳将董仲舒的法宝戒尺砸断,一战成名。他两世为人,前世便佛法精深,今生晋入第八境后,法力更胜当年,堪称世间妖孽。

拳怕少壮,他不管什么章法,摆出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攻势,曹春风如何招架得住,才片刻功夫,便遍体鳞伤,狂吐鲜血不止。

以曹春风的速度,按理说就算躲避不及,也不至于被当成靶子,至少能再拖延一段时间。然而,今天他不能躲,因为玄悲的目标本来就不是他,而是他身后倒地的长生真人。

他要是躲到一边,让长生真人被擒走,就等于违抗武帝旨意。武帝回来后,雷霆大怒,必然会严惩于他,后果同样严重。因此,他只能站在这里,替长生真人扛住这一劫。

另一边,云胤出手,再次打伤阻拦的北唐众人,顺利将任真擒走。

他跳出圈子后,眼见曹春风被暴打,正惊疑不定,犹豫是否上前援助,小和尚已有察觉,冷冷地道:“要想插手,也得先掂量清楚自己的斤两。真敢送死的话,老夫就成全你!”

他确实是在吓唬云胤,但也做好了以一敌二的准备。

云胤闻言,脸色难堪,心里愈发挣扎。

这小和尚是个妖孽,他情知凭自己的道法,恐怕无法破开金刚不坏,再迎难而上的话,不仅自取其辱,还主动给白云城树敌。

况且,他应邀前来,是为擒拿任天行父子。而玄悲口口声声说,不敢背叛武帝,不想干预决战,既然没把话说死,难保武帝不会宽宥玄悲。他作为外人,就更不该涉身其中。

曹春风势颓,事已至此,明哲保身才是上策,他只能继续观望下去,争取等到武帝返回。

才过片刻功夫,小和尚一顿拳打脚踢,将曹春风给揍趴下。曹春风遍体鳞伤,遇到克星只有倒霉的份儿,全身骨架都快被打散,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样的局面,不知武帝是否已预料到。

小和尚打完收工,走到昏迷的长生真人身边,揪着衣领,将其拽起来,然后拖回北唐阵营,交给海棠等人。

云胤看到这一幕,瞳孔骤缩,不由倒退数步。虽然早知玄悲居心叵测,他还是抱有侥幸心理,希望能避免这场正面冲突。

毕竟,他不是南晋人,肯来趟这浑水,完全是出于利益驱动,没必要把自己搭进去。

小和尚转过身,一边挽着袖子,一边走向云胤。

“云城主,其实我很清楚你的心思。你愿意帮南晋,是因为你觉得,只要陈玄霸亲临,南晋稳操胜券,你这笔买卖稳赚不赔,对吧?”

他指望能说服云胤,让此人抽身退出。

云胤闻言,表情变幻不定,沉默一会儿后,答道:“你应该也清楚,任天行才破境不久,又身受重伤,绝非武帝的对手。即便我不拦你,武帝回来后,你认为,你能打赢他吗?”

他说出了最核心的问题——谁能打赢陈玄霸?

如果连任天行都输了,以玄悲目前的修为,自然也不是武帝的对手。就算擒走长生真人,武帝照样能夺回来,并没有多大意义。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扯淡。只要打不赢武帝,无论双方如何博弈,最终的结局早已注定。

玄悲清楚,云胤说的是实情,凛然道:“尽人事,听天命,老夫不在乎那么多。要是畏首畏尾,北唐这群人干脆自杀算了,还活着干嘛?再说,那瞎子未必会输,别把陈玄霸想得无敌,他也有软肋!”

“软肋?”云胤嘲弄一笑,看向身后昏迷的任真,“我虽不知道,烟雨剑藏究竟是什么,不过,随着任天行现形,这对父子落网,恐怕武帝再无软肋了。”

玄悲皱眉不语,攥拳向前逼近。他知道,时间不多了。

云胤见状,立即抓起任真,挡在自己身前,厉声说道:“你再敢近前一步,我就斩断他的胳膊!”

他相信武帝的实力,所以决定继续等下去。即使是任天行获胜,反正他已得罪北唐,凭借手中的人质任真,照样能全身而退。

玄悲步伐骤滞。

他投鼠忌器,当然想拿长生真人换回任真,问题在于,云胤可不管什么长生真人,肯定不会擅做主张,而是等武帝回来定夺。

局势陷入僵持,双方都只能等了。

等那场大战分出胜负。

他皱着眉头,准备继续劝说云胤,这时,西方天际飞出一道黑影,疾速朝这边闪烁。

轰!

那道身影坠落,重重摔回广场间,掀起滚滚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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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0章 武帝收官说因缘(九)

根据两人先前的说法,双方都只有一个时辰。从他们离开到现在,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

这场最巅峰的九境对决,已经分出胜负了。

众人的心都紧悬到嗓子眼上,凝眸望去,只见烟尘深处,那道人影颤巍巍爬起,浑身是血,显现在众人面前。

任天行拄着地戮剑,昂首“看”着虚空,苍白的面容上浮出强烈的不甘意味,并没有因为跌落尘埃而颓丧,仍有一股冲上云霄再战的斗志。

可惜,他腹部伤势加剧,鲜血将衣衫浸透,无法再持续最高级别的决斗。

最终是他败了。

虚空中,武帝随后而至,飘落在任天行前方,衣衫装束不整,看起来有些狼狈。面对宿敌的搏命厮杀,即便他全力以赴,还是受了不轻的伤,但不像任天行那样凄惨。

他看着任天行,表情肃穆,并没有因为获胜而骄傲得意。

“如果你先前没受伤,或者说,我从一开始就出手,这场对决的结果,将无法预料,肯定还得再打半个时辰。”

他语气平静,坦然承认自己占了任天行受伤的便宜。他对任天行素来敬重有加,以他的沉稳心性,也不屑于耀武扬威,粉饰自己的强大。

听到这句话,李慕白等人都面色悲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但是,成王败寇,愿赌服输。这盘棋,我下了十六年,就是为了今天,绝不容忍自己失败。现在胜负已分,你该兑现刚才战前的承诺了。”

他注视着任天行,态度温和诚恳,看不出半分傲意。

众人则是一怔,承诺?

难怪刚才交战前,任天行要求易地而战,原来他想跟武帝单独交谈。他究竟私下承诺过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任天行身上。

任天行不停咳嗽,喘息片刻后,才转身扫视场间,皱眉说道:“承诺的事,先放在一边,立即把我儿子还回来。”

他已经察觉到,任真被云胤擒走,长生真人被玄悲擒走,这是个一换一的局面。

武帝毫不犹豫,朝云胤说道:“有劳城主了,换人吧!”

于是,任真被顺利送回海棠身边。

大家都盯着任天行,等待他接下来的决定。

九境对决,武帝笑到最后,作为毋庸置疑的世间最强者,再无人能与之交锋。反观北唐,巅峰强者们都受重伤,丧失拼战之力,此时面对武帝的威胁,只有坐以待毙的份儿,这是最严峻的危机。

事已至此,北唐山穷水尽,无法收拾残局,只能倚仗任天行来周旋。

任天行深吸一口气,忽然席地坐下,冷冷地道:“你苦心孤诣,布下今日这场猎杀,无非是为了得到烟雨剑藏。事到如今,我别无他法,也只能兑现先前的承诺,把剑藏交给你。”

听他的话意,那份承诺应该是,只要他战败,就交出烟雨剑藏,换取众人的安全。

武帝眼眸骤亮,脸上浮出喜悦的神采,有些急不可耐,催促道:“快说,烟雨剑藏在哪里!”

为了这一天,他枯等许多年,今日终于要达成心愿了。

这时候,玄悲猛然一跺脚,厉声喝道:“瞎子!你别犯傻,要是让陈玄霸得到宝贝,他肯定会当场反悔,照样把咱们都杀了,你千万别上当啊!”

其他几位也急忙附和,担心任天行中计。

任天行叹息一声,方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若是有回旋的余地,他又岂肯妥协谈判。

他转头朝向武帝,沉声说道:“谣言所传没错,烟雨剑藏确实就在金陵,而非被我带在身边。我可以告诉你开启它的办法,不过,你得先让其他人离开,以免消息泄露出去。”

言外之意,他愿意留下,换取其他人安全撤离。

武帝沉吟片刻,点头说道:“好,你们都走吧!云城主,你保护好真人和曹春风,以最快速度南下,不用管朕。”

这盘棋的关键,始终都是任天行父子,而非全歼北唐群雄。只要擒住他,武帝的谋划就可以大功告成,而眼前,长生真人和曹春风也已重伤,武帝如此安排,不必同归于尽,算是皆大欢喜。

至于武帝本人,挟九境之威,又有任天行作人质,自然能全身而退。

云胤欣然点头,本就生出退意,此时迅速提起两人,激射向虚空。

鉴于皇宫的局势,长安城里无人敢阻拦。

海棠等人却没立即动身,都望着任天行,焦急地道:“我们走了,你怎么办?他肯定不会饶过你!”

任天行背对着他们,没有回头,黯然说道:“这场恩怨,本就是因我而起,结果任真把你们卷了进来。解铃还须系铃人,就让我来做个了断吧……”

海棠眼神悲痛,岂肯抛下将军不管,正欲继续劝说,这时,任天行暴喝道:“把任真留下,其他人都给我滚!”

海棠顿时怔住,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下连武帝都感到费解,自己既然愿意放任真离开,为何任天行还要主动把儿子留下?他难道不在意任真的安危,非要拉上任真一起送死?

他到底要干什么?

海棠缓过神后,拒绝任天行的要求,“不行,我不能把他丢在这里!”

她虽然最崇拜任天行,但到了这时候,她保持着理智和清醒,绝不会轻信别人,亲手把任真送进虎口,这跟谋害任真无异。

任天行闻言,心里有苦衷,又不能当着武帝的面明说,怒气上涌,险些就要吐血。

见海棠执拗不肯,他只好转身,对武帝胡扯道:“要想开启烟雨剑藏,必须依靠我教过你的英文,还有一些异界的学识,只有我父子二人能做到。我把秘诀告诉他,让他拿着剑藏换回我,如何?”

武帝目光微僵,表情变幻不定。

他一心垂涎烟雨剑藏,却没料到,任天行会忽然抛出这样一番说辞。敢情开启剑藏的步骤很繁琐,并非任何人都能做到。

他早就知道,任天行不属于这个世界,也意识到任真拥有同样的秘密。毕竟,任真以前经常出言怪异,又给绣衣坊设置那么一串古怪暗号,武帝常年暗中监视任真的生活,能猜到这点,并不奇怪。

不过,他并不知晓何为穿越,只是把任真的表现归结为血脉传承。在他想来,父亲掌握奇异语言,想法奇特,儿子理应继承异界血统,拥有同样的语言和思维。

嗯,任真果然是亲生的。

他皱眉说道:“如果任真知晓地址后,捷足先登,提前把剑藏取走,我岂非扑了个空?反正剑藏是你亲手设的,我带你前去,让你自己解开,岂非更容易?”

他心思缜密,瞬间想通一些细节,并不容易被忽悠。他很担心,任天行是在玩什么花样,通过任真来算计他。

然而,任天行淡淡一笑,对他的回答早有预料。

“如果我没猜错,丹青绝吴道梓归降南晋后,应该会主动向你献媚,告诉你开启剑藏的钥匙之一,是凑齐七节断剑,对吧?”

武帝沉默不言,显然知晓此事。

“你既然知情,那就该更清楚,我把断剑分别送给七位故友,让他们妥善保管。除了我和任真,没人能从他们手上全部要到,而我束手被擒,你不让任真去凑齐断剑,还指望能得到剑藏?”

第501章 武帝收官说因缘(十)

听到这话,武帝总算明白过来,原来这些年任天行没有闲着,也有自己的算盘和布置。

即使他武力再强,能擒走任天行父子,照样没法得到烟雨剑藏,因为开启它的钥匙散落在七个人手里。若想凑齐所有断剑,只能由这对父子去索要,毕竟,除了任天行,没人知道具体是哪几位故友,他们也不会轻易交出来。

所以说,他不得不放走一人,去集齐断剑开启剑藏,他再用另一人换回剑藏。

这就是任天行保全自己和任真的手段。

另一侧,海棠也听明白了,任真不会被武帝抓走,便试探道:“前辈,你把他留下来,是想传给他开启剑藏的方法?”

任天行不置可否,“虎毒不食子,我还没狠毒到害任真的份上。”

说罢,他侧首朝向武帝,冷笑道:“你自诩算无遗策,难得亲自出山,临行前,肯定随身带了不少灵丹妙药。犬子还在昏迷中,就劳烦你赏赐几粒,先把他救醒,如何?”

他了解武帝这个人,说好听了是谨小慎微,其实就是贪生怕死。好不容易才到九境,得到五百年长寿,这次他肯亲自动武,带些疗伤妙药是情理之中的事。

武帝皱眉沉吟良久,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接受任天行的提议,便从袖里取出一个小瓶,隔空抛给任天行。

任天行打开瓶口,仔细品嗅一会儿,确认无毒后,才转交给海棠。海棠将小瓶里的药粉倒出,喂给任真服下。

约莫半盏茶功夫,任真果然悠悠苏醒过来。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在自己昏迷的两个时辰里,长安城里发生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也还不知道,自己死去多年的父亲,原来一直都潜伏在身边,没离开过。

“萧铁伞死了没……”

他上次清醒时,萧铁伞还在操控朱雀阵,南晋强者们还没现身。

海棠喜极而泣,抱着怀里的他,激动地道:“别管他,你知道么,你父亲根本没死,他就是玄机先生!”

“你在说什么?”任真先是一怔,旋即才缓过神来,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杨玄机是我父亲?!”

海棠用力点头,搀扶着他坐起来,面向任天行和武帝。

任真头脑仍在胀痛,由于过度震惊,没有表现出惊喜之情,而是充满困惑,“你怎么会……”

话没说完,他视线扫向一侧时,瞥见武帝陈玄霸,脸色霎时惨白。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如坠深渊,心情陡然跌入谷底,意识到巨大危机的存在。

见武帝亲临,又见任天行浑身是血,他迅速猜出刚才发生的情形。看来,在南北两朝的对决中,自己这方最终输了。

任天行扭过头,并没有看他,而是对海棠说道:“小姑娘,放心离开吧。我的儿子,我自己会照顾。”

海棠看到这一幕,恍如隔世,神情恍惚。

很多年前,当她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女娃时,任天行从乱军中救下她,临走前扭头说了一句,“小姑娘修什么剑法”,彻底改变了她的一生。

时光荏苒,转眼二十年过去。当年的小姑娘,始终未曾忘恩,如今已威名赫赫,陪伴在任天行儿子身边。两人再次相逢时,竟是如此境地。

这一眼,或许是生死诀别。

她跪倒叩首,热泪横流,喊道:“拜谢将军大恩!”

任天行感到茫然,任真的表情则极度复杂,不知该说什么。

然后,她爬起来,没有回首再看,决然冲出了广场。隋东山等人随之离开。

这时候,场间只剩最后三人,来了断这场跨越十六年的恩怨。

任真不顾重伤,试图挣扎着站起来,跟任天行联手迎战,却被父亲呵斥一句,“乖乖坐好!接下来听到的所有话,你都要牢记在心!”

任天行的伤势也很重,索性也盘膝坐下来,对武帝说道:“咱们三个人,终于聚到一起了。当年的很多真相,犬子还不知道,既然要让他去开启剑藏,那就没必要再瞒着了,你来详细说说吧!”

武帝沉默一会儿,竟然也跟着坐下。这副画面有些和谐,若是让不知情的人看见,还以为是好友在交心畅谈。

任真心脏砰砰直跳,他知道,一系列谜团要彻底解开了。

“一切恩怨的起源,实际追溯起来,都是从那个夜晚开始。不过,咱们只是让任真去取剑藏,至于里面那东西的意义,他没必要知道,所以这段就跳过去。只需清楚一点,我必须得到它,谁敢阻挠,谁就死无全尸!”

说这话时,武帝攥拳看向任真,眼里杀意澎湃。他要让任真意识到,为了那个神秘事物,他可以不顾一切,任真最好别挑战他的决心。

任天行冷哼一声,哂笑道:“你是怕他把秘密泄露出去吧?不想讲就跳过,何必这么虚张声势。”

武帝收敛杀意,继续讲道:“我知道,当年你告诉我,把那东西藏了起来,是想打消我对你的杀意。为了得到它,我原本确实没想杀你,打算慢慢逼你就范,可惜,北唐在和谈条款里明确提出,要你的项上人头。

我以大局为重,不得不聚集群雄,在金陵围剿你,把你打进天牢。有一点你可能不清楚,其实就在你逃走的当晚,我去天牢探视,就发现牢里那个是假的。但我没有拆穿,因为我不仅得把北唐糊弄过去,更不想让你察觉,我已看出真相。

我很庆幸你逃走了,如此一来,有那场大战为证,我能给北唐一个交代,又不至于让那东西的线索断绝。和谈还没结束,我就开始思考,该如何引诱你现身,注意力很快就落在你儿子身上。”

任真听懂了,原来武帝抚养他,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想利用他祸乱北唐,实际是拿他当诱饵,引诱藏匿的父亲上钩,最终目标则是烟雨剑藏里的某物。

听到这里,任天行有些不屑,“你可真是谨小慎微,只敢透露这么多。算了,别浪费时间了,还是让我告诉他开启剑藏的方法吧。”

武帝忽然闭眼,绽放九境内力,凝成一道巨大的真气罩,将三人包围在内。强大内力笼罩,不仅跟外界隔绝开来,以防被别人偷听到,更能阻止任天行耍花招。

“在我的屏蔽下,你无法用神念传音,只能口头传述。我提醒你,只能说开启方法,不要说别的事情,否则,我不介意让你儿子吃点苦头!”

他害怕任天行说出核心秘密,威胁到他的性命。

任天行置若罔闻,转身看着任真,沉默一会儿,若有所思。

“Can you speak english ?”

(译:你会说英文吗?)

任真一怔,脱口而出,“Yes,of course.”

(译:嗯,没问题。)

第502章 武帝收官说因缘(十一)

(鉴于本作者的英文水平辣眼睛,也不想一段英文一段翻译,让大家觉得我是在水字数,所以本章里,任天行和任真的核心对话都默认为英文,希望诸位体谅。)

在这座大陆上,这对穿越者父子首次实现英文对话,这真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武帝出手屏蔽神念波动,就是想逼任天行用嘴说出来,一方面,这样能监视任天行别泄露秘密,另一方面,他也能听到开启剑藏的方法,过后派人去尝试破解。

然而,任天行的思维太敏捷,转瞬间想出这个办法。不过,也幸亏任真前世念过大学,考过英语四六级,否则的话,任天行就成对牛说英文了。

听到这一问一答,武帝顿时生出很不妙的预感,厉声道:“不准用你们的语言!”

他听得懂才怪。

任天行冷笑一声,表情讽刺,“你到底想不想要剑藏?实话告诉你,就算能凑齐七节断剑,还得从一块石碑中挑出所有正确的词语,也就是我们说的这种方言,才能解开剑藏,若有一处差错,剑藏就会自动销毁!”

武帝脸色剧变,没敢再说话。

剑藏里的东西,是他的命根子,他最害怕的就是它被销毁。明知任天行肯定会说别的内容,他别无选择,为了传递破解内容,也只能任由对方继续飚英文。

任天行转过身,认真问道:“here are you from ?”

任真答道:“Shandong Province,China.”

任天行松了口气,“我刚才还担心,如果你真的是外国人,咱们可能会有文化差异,不太好交流。这样最好不过,搞了半天,原来是山东老乡儿啊!”

“额……”

任真挠了挠头,浑身不自在,不知道该喊他爸爸,还是称呼为大兄弟。同为穿越者,这个辈份真混乱。

任天行干咳一声,说道:“我没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为今之计,我只能利用这个办法,骗他放你走。你躲得远远的,最好藏进荒川深处,别再回到中原了,否则,他肯定能抓到你!”

他一上来说的,竟然不是让任真取剑藏,而是劝他远离是非,隐遁江湖。

难怪他化身杨玄机,数次跟任真见面时,都在劝他放下恩怨,离开是非之地。他一直都清楚,武帝不会饶过自己和孩子。

任真脸色骤僵,坚决地道:“不行!咱们好不容易才相认,我不能丢下你不管!况且以陈玄霸的手段和心性,到时必会在北唐大开杀戒,逼我现身。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那些人帮咱们殊死奋战,我哪能见死不救?”

任天行一脸苦笑,情知任真说的是实情,做人也不能太自私。

“你不知道,烟雨剑藏是他最后的软肋,一旦让他得手,从此再无忌惮,还是会杀死咱们灭口。与其这样,还不如牺牲我一个,我这个瞎子年过半百,没有别的心愿,只求你能帮我在这世上延续香火,此生便不再孤独……”

任真的灵魂虽是穿越者,身体却是任天行的骨肉,两人的血缘关系真实存在。

任天行作为异世流浪者,在这世界上漂泊半生,连创出的一剑绝学都叫孤独,其心境可想而知。今日能见到儿子,见到跟自己一样的山东老乡,他的夙愿已了,只求能把任真送走,就不再孤独。

为了不被武帝看穿,任真强忍着眼泪,说道:“No,you can't ……”【这句我会】

武帝一直在盯着他们,这时候已看出些端倪,厉声催促道:“快点交代!我只给你们半柱香的功夫!”

任天行皱眉说道:“时间有限,就这么决定了。我得告诉你武帝的秘密,这样一来,就算你以后被他抓住,也能要挟他,进一步周旋下去!”

任真默默听着。

“我前世是名医学家,主治心脑血管疾病,是这个领域的泰斗。穿越到这个世界后,我发现这里的人类虽然可以修行,实际上,他们的科技文明太过落后,跟咱们古代的汉朝差不多。尤其是医疗方面,他们连很多小的疾病都缺乏认知。”

任真点头,“没错,不过,俗世皇族和修行门派的情况好很多,毕竟顶尖道法能达到一些用医学无法实现的效果。额……你说这些干什么?”

任天行表情凝重,“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我归降南晋后,经常跟陈玄霸一起切磋武艺,无意中发现,他的作息规律很古怪,而且,他每次最多只跟我打斗一个时辰,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仓促停止。”

任真一怔,联想到什么,“你是说……”

“我跟你想得一样,也猜到他患有某种隐疾,不敢长时间运动,但是没法验证,只能藏在心底。有一天晚上,我陪他喝酒,相谈极欢,两人都眼花耳热,便即兴挥剑切磋,越战越亢奋,不知不觉,就忘记了时间!”

听到这里,任真心脏紧悬起来,意识到故事的核心部分来了。

“突然之间,他就倒地晕厥过去,把我吓一大跳,赶紧把他送回皇宫。我是学医的,便趁御医赶到前,偷偷检查他的身体,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他患有某种罕见的心脏病,而且正是我前世专攻的那种!”

任真闻言,瞳孔骤缩,强行克制住震惊情绪,防止被武帝看破。

“心脏的重要性,我不说,你也很清楚,这是人体最核心的器官,稍有病症,就容易致命。而他得的心脏病,更是最可怕的病症,即使凭借咱们地球的医疗水平,都无法治愈。一旦发病,患者的心脏就会疯狂跳动,越跳越快,随时都有爆裂而亡的可能!”

任真听得心脏狂跳,仿佛也要随之爆裂一般。

“据我研究,导致这种病发作的原因,是病毒藏在房室的某些隐秘部位,试想,以咱们的医疗手段,都解决不了,就算这世界的人修仙,他们还能换个心脏不成?反正我修炼大半辈子,还没发现如此神通。”

任真沉默片刻,说道:“如果直接死一次的话,还可以起死回生,或者转世重生。”

任天行讥讽一笑,明白他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起了佛门神通?没错,那帮秃驴确实能做到,但是你得问问陈玄霸,他愿不愿意舍弃第九境修为、五百年长寿。”

任真哑然。

只要死去,就算转世或者被救活,先前的境界都荡然无存,只能重新修行。若想重修到七八境,都非常困难,考验武修后来的气运和根基,至于九境,那更是想都不敢想。

毕竟,千年以内,九境总共就出现过两人。即使陈玄霸再强大,也没有信心敢确定,自己放弃修为后,能再次回到九境。更何况,一旦跌落尘埃,将会产生无穷变数,可能他还没到九境,他就已经被人杀了。

这里面的风险太大,陈玄霸当然舍不得。

任天行继续说道:“这种病听起来可怕,其实也并非致命。为什么这么说?因为,病发的诱因就是剧烈运动。只要克制住运动时间,处静休养,那么,除了偶尔出现心脏疼痛外,不会直接威胁到性命。”

至此,任真豁然开朗。

难怪武帝这些年深居不出,一副不问世事的架势,搞了半天,原来,并非他不想大杀四方,而是他饱受顽疾限制,不敢拿生命冒险,才不得不当缩头乌龟,隐忍苟活。

若是海棠等人在场,也就能想到,武帝一直站在城头观望,其实是因为他出手的时间太有限,不敢贸然上前,被知道内情的任天行拖垮,暴病而亡。

任天行所说的“你也只有一个时辰”,原来是这个意思!

“所以啊,换成任何人,在病情不会直接要命的情况下,都不会毅然舍弃绝世修为、无上权势,去尝试充满变数的从头再来。陈玄霸的心病,在这世间医不了,就只有我这一棵救命稻草。”

第503章 武帝收官说因缘(十二)

(本章的父子对话仍处于英文模式。)

名望、权势、财富、寿命,武帝陈玄霸拥有人类梦寐以求的一切,可以说是近乎完美。可惜,金无足赤,他唯一缺少的,正是最弥足珍贵的健康。

心脏顽疾就像是不定时的炸弹,只要它一日未被根除,他就会笼罩在死亡阴影下,饱受疼痛折磨,那所谓的五百载长寿,更不知能否顺利实现。

他的救命稻草不存于这个世界,只能是来自异世的医学家任天行。这就是他为何煞费苦心引诱对方上钩的原因,至于神秘的烟雨剑藏,想来应该也跟他的病情有关,才让他梦寐以求。

至此,所有谜团烟消云散。

任真目光闪烁着,问道:“他急于治病,想尽办法逼神医现身,这份心情我能理解。如果当初你肯帮他治好,他会不会饶过咱们,也就没有后来这些腥风血雨?”

他一语中的,道出了问题的关键。

任天行摇头,苦笑道:“麻烦就出自这里,我刚才说过,即使在咱们地球,都无法治疗这种心脏病,更何况,现在还是在一个科技落后的古代社会,又如何能帮他治好?并非我不想帮他,而是做不到啊……”

“那他为何苦苦纠缠着你?”

“你听我把故事说完。那天夜里,我采取简单的医疗手段,总算帮他压制住心脉狂跳,然而,他却陷入昏迷不醒。医者父母心,我当时没考虑太多,只是想着,国不可无君,为了皇朝稳定,我得想办法把他救醒。”

任真轻叹一声,心底埋怨道,你多管什么闲事啊,当初要是让他死掉,咱们爷俩后来又怎会命途多舛。

“我刚穿越降世时,是出生在荒川深处。那里毒瘴丛生,但险峻之地往往多珍草妙药,于是,我匆匆返回荒族部落,根据前世研究总结的药物成分,再融合这世间的独特药草,紧急炼制出几粒药丸。”

“药丸?”任真心思急转,迅速联想到关键,“听你这么说,所谓的烟雨剑藏,大概就是藏着这些药丸了……”

任天行点头,继续说道:“我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心知以它们的药力,绝对无法治愈陈玄霸,最多让其苏醒过来。果然,他服下后很快醒来,化险为夷,与之相应地,我的危机也就来了。

他当时异常激动,坚信我是神医,认为我手上握有神药,肯定能根治他的心病,便死死拽着我,追问更多情况。我当时意识到不妙,出于自保,没敢说出实情,只是告诉他,喂他服下的是祖传神药,只有几粒,都被他吃光了。”

如果他坦露实情,跟武帝说,药是自己配的,却无法根治他的心病,只能暂时压制病情,以武帝的多疑心性,一定不会相信,只会把他囚禁起来,用尽各种手段,逼迫他继续研制解药。

因此,任天行是医生这个秘密,始终都在瞒着武帝。直到今天,武帝也只是知道,他手上还有剩余的药丸,被藏了起来,但并不清楚,它们根本不是祖传的,而是他一手炼制。

如果知道这个真相,武帝绝对会欣喜欲狂。

“一开始,他并没产生怀疑,我俩相安无事。然而,过了一段时间,这种病产生的心肌绞痛照常发作,折磨得他苦不堪言,他无计可施,只能从我身上打主意。我当然不会如实招待,他便想强山震虎,陆续对我带来的旧将下手……”

当年任天行叛离北唐时,并非独自一人南下,而是率领忠心追随多年的旧部,不忍心把他们抛在北唐。随着君臣生隙,这些心腹就变成他的软肋,成为武帝威胁攻击的对象。

武帝投鼠忌器,为了能得到解药,不敢贸然对任天行本人动手。于是,他寻找各种借口,徐徐蚕食这支降晋军队,就是想铲除任天行的羽翼,同时警告他,再不妥协服软,惩罚迟早会轮到他头上。

“那些人随我出生入死,可以说是肝胆相照的弟兄,我怎么忍心看着他们因我而死?无奈之下,我只能借助某次酒宴,暗示他还剩余一些解药,被我藏了起来,要想得到它,就别再屠戮我的人。”

再后来的事,刚才武帝已经说出。

任天行正犹豫不决,还没想好,是否率部逃离南晋,就在这节骨眼上,北唐大举进犯,逼迫武帝停战和谈,不得不以大局为重,接受秘密条件,杀死任天行。

至此,任真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心中始终有桩疑惑,仍没有解开。

“你有没有想过,咱们可以坐下来,跟他开诚布公地和谈。你继续帮他炼药,压制心病发作,他为了治病,必然保你安然无事,双方各取所需,岂非皆大欢喜?”

任天行闻言,哑然一笑,“我给你取名任真,但你不能太天真。只要他抓住我,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会囚禁我,让我永无天日。你得明白一点,他只能战斗一个时辰,这个秘密足以致命,他害怕我泄露出去!”

武帝能稳坐江山,无人敢生反叛之心,与其为敌,并非因为他深得民心,而是南朝民众都忌惮他的绝世武力,望尘莫及,才不敢跟他作对。

没有贼胆,未必没有贼心。若是让那些怀有二心的臣子和大宗师们知道,武帝的命门是无法缠斗,只需消耗他一个时辰,他就会自行崩溃,那么,情形可以想象,势必会有人蠢蠢欲动,试图颠覆他的统治。

谁敢让自己的命门泄露出去呢?

因此,武帝之所以执著于擒拿任天行,一方面是想获得解药,另一方面,则是害怕秘密泄露,掀起惊天狂澜。

当年让任天行逃走后,他便提心吊胆,生怕走漏风声,这次把任天行擒回去,无论是否和谈,幽禁终生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毋庸置疑。如此一来,和谈便没有意义了。

自从那夜发现秘密起,任天行的命运就已注定。

任真终于意识到,在武帝眼里,知道秘密的人都得死,若非烟雨剑藏的存在,此时他肯定已经杀死任天行。而得到烟雨剑藏后,他还是会杀死任天行灭口。

至于接下来的局面,就很简单了。

他凑齐七节断剑,取出剑藏里的解药,用它换回父亲。

任真眨了眨眼,忽然问道:“剑藏里的那几粒药,是真的吗?”

第504章 你永远不会独行

武帝的耐心渐渐耗光,眉宇间涌起一抹躁意,说道:“快点说完,再拖延下去,我不介意把你儿子先带金陵,来一次故地重游!”

他不是傻子,猜到任天行很可能说出一些秘密,但事已至此,他别无办法,谁让他是病人呢?任天行一剑分七这招后手,逼他不得不依靠任真去取药。

任天行闻言,没有回答任真的问题,而是用英文说道:“我刚才说过,你只管逃命,不用管我,更别去找什么烟雨剑藏。只要你安全离开,我没有羁绊,就可以慢慢跟他周旋。”

所有恩怨,因他一人而起,他不想再把任真卷进来。

任真不置可否,皱眉说道:“用药换你,未必不是好主意。这样吧,你先把七节断剑的主人告诉我,至于要不要开启剑藏,视情况而定,我若是迟迟没去金陵,武帝肯定会大肆搜捕,到时我再做决定不迟。”

武帝抓住任天行,手里有了人质,就有底气逼他现身,这点毋庸置疑。

任天行无可奈何,只好说道:“七节断剑,其中三节你已经知道了。你懂事后,我曾派人偷偷给你送信,还有一个剑柄。第二节是在顾剑棠手上,昔日他是剑圣,由他保管,原本很稳妥。第三节给了吴道梓,当年他跟咱家走得很近……”

任真默默听着,脸色变幻,将所有人名牢记在心里。

海棠手里那一节,被藏在云遥宗里,他先前已经找到。至于吴道梓那节,根据海棠南下前的盘问,吴道梓卖友求荣,主动把断剑交给了武清仪,它应该还在这座皇城里,不难寻找。

七者得三,只要再找到剩余的四节即可。

“……至于最后一节,是由我自己保管,现在就可以给你。”

说着,他从袖里取出那节断剑,递给任真。

他虽然惦记任真安危,嘴上说不用来救自己,其实心里何尝不想逃出生天,得到一个父子团聚的圆满结局。

看到这节断剑,武帝目光一颤,心情极为复杂。对他而言,这就是命根子。

他站起身,对任天行说道:“交代完了么?咱们该启程南下了。”

任天行跟着起身,继续用英文说道:“这把剑,是你母亲的本命剑,名字叫默。只要聚齐七节断剑,放在一起,它就会自动复原。如果真到了必须开启剑藏的地步,你只要把内力注入剑身,它会带你飞往那个地方。”

任真用力点头。

说完这些,任天行抬手,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些年,他一直躲在暗处,目睹着儿子成长,终于能相认时,没想到,竟是如此艰难的离别。

造化弄人,他终究没能逃过自己的命运。

武帝见状,眯眼盯着任真,话音幽冷,“别以为朕会任你逍遥自在,记住了,你只有一年时间。一年过后,如果朕没见到你,就会斩掉你爹的一条胳膊,以此类推,直到你肯现身为止!”

刚说完,任真便果断拒绝,“不行,一年肯定不够!你先看看我这浑身的伤,光是卧床休养,就得耗费大半年时间,才能下地走路,到处替你寻找断剑。你这个时限太不切实际了!”

时间交涉事小,他绝不能让武帝占据心理优势,认为自己会受其驱使,只能乖乖就范。

武帝脸色微僵,嘴角肌肉抽搐片刻,到底还是妥协了,“好,朕就给你两年时间,一旦你违约,朕对你爹的惩罚加倍!”

说罢,他猛然抬手,指如疾风,势如闪电,封住任天行全身穴道,将其扛在自己肩上,准备离开这座杀机四伏的皇宫。

“等等!”

任天行伏在他肩上,大喊出声。他心里忐忑不安,总觉得还有一些关键事情,自己似乎忘了交代,一时情急之下,偏偏又想不起来。

如果他能记起,在数年后,任真也就不会遭遇那场大难。

可惜,他还是忘了。

武帝没有停留,只顾迈步前行。

任天行脑袋朝地,已看不见任真的身影,这一刻,所有情绪同时涌上心头。分别之前,他还有太多太多话,想向这个儿子以及穿越同伴倾诉。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

武帝大步腾空,风声呼啸,离地面越来越远。

任天行再控制不住情绪,呐喊道:“You ill never alk alone !”

(译:你永远不会独行。)

他没选择用这个世界的语言,而是用这样的方式来道别。唯有如此,他才能让任真最深切地感受到,那份只有他俩才能感受到的温暖和留恋。

任真怔在那里,热泪盈眶。

自从十六年前,他穿越来到这世上,成为一名嗷嗷待哺的婴儿,便开始孤独地成长。从小到大,他可怜兮兮,得不到父母的呵护,只能靠街坊邻居接济生活。

他受够了孩童们的欺负,受够了路人们轻蔑和讽刺的目光,受够了曹春风残酷狠辣的折磨……这些血泪苦水,他只能默默咽在肚子里,没法像普通孩子那样,跑进父母怀里撒娇,更没法跟任何人倾诉。

所谓孤独,莫过于此。

作为一名异世穿越者,他的心理素质当然很成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缺乏人类共有的情结,更不意味着他麻木不仁。他也会思考人生的意义,也会有自己渴望的美好生活。

然而这些,在血淋淋的残酷现实面前,都只是一种奢望。

他的存活本身,就是一场巨大的阴谋,关于这一点,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感知到。面对这样的环境和压力,即使他心智再成熟,又如何不孤独。

他始终觉得,以一己之力对抗两朝皇帝,这样的孤独最操蛋。

然而,直到今天,他才蓦然发现,原来这一路走来,他并不是在独行。

那个人一直都躲在幕后,默默地陪着他,为他的成长而欣慰,从没离开过,只是苦于这场阴谋,始终不敢跳出来自投罗网。

那个人承受着远比他更巨大的压力。

他终于明白李慕白那句话了,珍惜眼前人,最亲近的人原来就在眼前。曾经的孤独,其实并不孤独。

而此时,任天行的心愿依旧简单。

他只愿任真不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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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5章 新纪元

随着武帝擒走任天行,震古烁今的重阳大战就此落幕。

这场巅峰对决,把当世十四位大宗师都卷了进来,其产生的影响太过深远,直接改变了整个大陆未来的格局。

大战伊始,北唐新旧皇族激战,任真率领的义军攻陷长安,女帝武清仪被杀,标志着武唐皇朝彻底覆灭,时隔七年后,襄王世子高攀继位,北唐江山重新归于高家。

北唐的新纪元开始了。

在这过程中,萧夜雨和廖如神战死,颜渊重伤逃离,朱雀阵被毁,意味着长安原有的防御体系被打破,这座京城不再是大宗师们的禁地。同时,颜渊撕破脸皮,跟北唐新朝为敌,也就意味着脱离儒家。

不破不立,经此一战后,武唐的余孽被全部扫清。

在对决的后半段,南晋和荒川势力现身,则将战局扩至整个大陆,推上最高潮,对未来的天下大势造成猛烈冲击。

南晋一边,玄悲和长春真人倒戈,替北唐新君化解危机,此举等于背叛南晋。可以想见,武帝回朝后,势必会对佛家和道家全真派大开杀戒。

原先佛道相衡的格局被打破,正一派被推上道家正统,它们的辉煌时代似乎快要来了。然而,长生真人重伤昏迷,透支气运请出真武法身后,这次注定会境界跌落,无法再像先前那般好运。

不仅如此,付江流临阵倒戈,也不会再被武帝所容,日后无论发生何种情形,他都不可能再为南晋效力。而曹春风惨遭吊打,伤势也很严重,他以后的境遇如何,还存在巨大变数。

至于武帝本人,虽然成功擒住任天行,但并未立即得到解药,又同样负伤,不能说是志得意满。可以肯定的是,在任真开启剑藏前,他必然隐居不出,不再亲自动武。

综上所述,南晋的巅峰战力全部受挫,可以说是盛极转衰,元气大伤。经此一役后,他们不得不闭关疗养,暂时无法再施展拳脚。

再加上大军北伐失利,中路主力全军覆没,南晋在军事上同样遭受重创,短时间内,无力再兴兵北伐。

就此,南北两朝再次回到停战期,恢复宝贵的和平。

对北唐而言,这当然是最有利的。

上次两朝休战,还要追溯到十六年前。那时,受春秋末期的混战损耗影响,南方整体实力不如北方,急需休养生息,发展民生和经济,缩小跟北唐的国力差距。

所以说,那次议和停战对南晋是有利的,它让武帝有了喘息之机,趁着北唐恃强而骄、忙于内斗,悄悄积蓄国力,追赶北唐的步伐。

这就能解释,为何这次两朝开战,南晋稳稳占据上风。女帝如梦方醒,这时候才想励精图治,已经太迟了,不仅没能成功,反而加剧内部矛盾,让南晋钻了空子。若非任真横空出世,力挽狂澜,北唐迟早会灭亡。

强弱之势相易,如今落于下风的变成北唐。跟当年的武帝一样,小皇帝高攀也渴望喘息之机,新政变法,富国强兵。

这就得感谢他的师兄任真。通过两朝国战,通过这次巅峰对决,任真凝聚北唐忠良,披肝沥胆,浴血奋战,令南晋锋芒尽失,不得不缩回江南,继续蛰伏下去。

病树前头万木春,北唐的春天终于来了。

九月初十,小高攀在太极宫祭祀列祖,传谕四海,正式登基称帝。

元武十七年,被改为先天元年。

后来他勤政爱民,精明能干,又知人善用,吏治清明,一扫北唐多年的颓势,开创了极盛之世,因而被后世颂为“开元盛世”。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即位后第二日,小皇帝召集群臣,听取大家的意见,一边商议拨乱反正,肃清武氏旧党的流毒,一边想办法平定各州郡局势,以防再有民众哗变。

朝议伊始,大臣们的意见便达成一致,鉴于皇帝尚年幼,请求拜吹水侯为宰相,辅佐朝政。这项谏言自然深合小皇帝的心意,于是他便退朝,亲自驾临吹水居,去探望任真。

自从决战结束后,任真回到家中,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发呆,再也没出门过。即使是新君的登基大典,他也称病缺席。

他浑身是伤,病情确实很严重,必须躺在榻上疗养。但是,更严重的创伤还是在心里。

时隔多年,他才跟任天行相认,就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抓走,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接受生离死别,这样沉重的打击,换作任何人,都难以立即走出来。

最理解他心情的,不是海棠,而是小皇帝。

从小高攀出生后,就被任天行抚养呵护,两人的感情犹若父子。听到老爷被擒的消息时,小家伙儿嚎啕大哭,撕心裂肺,那副画面令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见到师兄后,他小眼通红,噙着泪珠问任真,自己到底该怎样做,才能把老爷救回来。

任真看着小皇帝,这才意识到,一味的自责和懊恼不是办法,在自己养伤期间,最重要的是帮父亲完成心愿,辅助这位小师弟治理好北唐。

任真告诉小高攀,自己不会再干涉政事,把他当成傀儡,一切政令皆由他亲出,要他学着治理国家。至于辅政大臣,也早就物色好了,共有四位。

分别是邬道思、杨靖、范东流、唐逆。

这四人虽然都资历较浅,并非德高望重的老臣,不会受群僚拥戴,但都经过任真亲自检验,无论是品行心性,还是学问胆识,都出类拔萃,足以处理好文武政事。

更关键的是,相比满朝文武,这些人跟小高攀年龄较近,代沟较小,更容易统一战线。而且,年轻人血气方刚,尚未沾染官场上的油滑风气,也没被卷进党争里,更能当个纯臣,为君王分忧。

既然要采取新政,当然得大刀阔斧,锐意进取才行。

由于这次确立辅政大臣的对话,是发生在吹水居内,因此,后世又将这四位名臣成为吹水党。这一流派开枝散叶,不断发展传承下去,控制北唐朝政长达数百年。吹水二字,在大陆历史上有太重的分量。

小皇帝欣然应允,紧接着又请教师兄,该如何处理皇朝跟各修行流派之间的关系。

任真早就深思熟虑,送给他八个字,百花齐放,博采众长。

他前世生在社会主义和谐社会,自然深知解放思想的重要性,将二十四字价值观牢记在心,不会像武清仪那样,追求独断专横。

兼听则明,他尊重诸子百家,愿意给每个流派提供公平竞争的机会。因为他明白,乱世孕育百家,并不意味着,百家就是挑起乱世的罪魁祸首,更不能拿天下动荡,来否定百家争鸣的积极意义。

如果没有阴阳家、墨家、兵家等联手,北唐恐怕早已亡了。而佛家和全真道家的加入,必将为北唐注入一股新活力,使得修武强民的风气更旺盛。

他相信,父亲同为穿越者,肯定也支持他的观点。若非如此,他便不会把小家伙带进秋暝山,跟百家联盟打成一片,并让其认李慕白为义父。

小皇帝点头称是,对他的开明主张感到兴奋。

后来,当任真离开北唐后,皇帝深深怀念这次议事,便将这座吹水居改为学宫,仿效春秋时的稷下学宫,供百家贤士切磋交流学问之用,成为名垂千古的高等学府。

眼前,小皇帝兴奋之余,又请教任真,该如何对待儒家。毕竟数日前,儒家还站在武唐阵营里,拼死守卫皇宫。

任真告诉他,儒家也是百家之一,对于治理国家同样有重大的意义,北唐离不开儒家的忠孝之道。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赶尽杀绝,将其排挤出去。

以东吴为试验点,儒家的新学改革已经开始了,他们很快就会传播开来。他相信,以儒家文人的智慧,无需朝廷多说什么,他们就懂得推陈出新,借着这股浪潮,积极融入北唐的新格局。

至于所谓的儒圣,颜渊已然逃离,六先生薛饮冰的进展,应该也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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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6章 有喜了

吹水居里,君臣二人商议完国事,再次回到最初的话题上。

该如何营救任天行。

从表面看,解决这个难题的方式很简单,任真拿剑藏去换人。但任真很清楚,事情绝非这么简单,毕竟,抓走任天行的并不是寻常大宗师,而是南晋皇帝,掌控着一朝之力。

烟雨剑藏藏在金陵,这就意味着,双方的交易地点也在金陵,在武帝陈玄霸的地盘上。即使他能成功把任天行换出来,面对南晋布下的天罗地网、层层重兵,他们能否全身而退,也是极大的难题。

事关武帝生死,南晋必定全力以赴,到时候,将是一场史无前例的鏖战。

正如任真以前的想法,要对抗一个皇朝,只能借助另一个皇朝。双方交易完成后,他若想粉碎南晋的伏击,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北唐大军南征,兵临金陵城下。

如此一来,任真等人和唐军里应外合,才能彻底打败武帝,大获全胜,在铲除宿敌的同时,实现大陆的南北统一。

所以说,营救任天行的艰巨任务,需要任真和小高攀联手去做。

好在任真未雨绸缪,当初刚进长安时,并没有只顾私人仇怨,把全部精力放在对付武清仪身上。他所作的一系列努力,帮助北唐击退了南晋的入侵,最大限度地维持住北唐各地的安定,避免了割据纷争。

任真从不是圣母婊,他在北唐的所作所为,并非出于博爱之心,而是不想违背良知,因为自私自利,而置社稷黎民于亡国祸乱中。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北唐这枚棋子,而非让其变成一盘散沙。

如今大局初定,百废待兴,他的宏观构想已经实现。他把皇位交给小高攀,接下来,只需这位小皇帝奋发图强,厉兵秣马,提升北唐的国力和军力,那么,挥师南下,兵锋直指金陵,千秋大业注定会成。

小高攀豁然开朗,意识到肩头的担子有多重。

如果换成别人当皇帝,不会在意一介武夫的生死,更不愿倾一朝之力,配合任真南下救人。但小高攀不同,他从小被任天行抚养长大,亲如父子,感情之深毋庸置疑。更何况,他还是被任真亲手扶上龙椅的。

只要时机成熟,任真开口相求,他绝对毫不犹豫出兵,全力去救自家老爷。

至于如何富国强兵,此时的任真身心俱疲,不想去管,也没必要再管,他已经为小高攀选出辅政大臣,以后的国事,就由他们商量着办吧。

最后,小高攀询问,任真接下来有何个人打算。

任真说,他要先去荒川。

起义反武前,他曾履行约定,把一万精兵借给牧野,又请剑道群雄出山,援助战歌部摆平荒族内斗。然而,隋东山等人败逃回来,说是白云城方面出手,挫败了他们,战歌部再度受挫,如今凶多吉少。

丹绝牧云对任真有救命之恩,又帮忙化解京城的云烟茶蛊,如此恩情,任真不敢忘记,必须得亲自去援助战歌部。

况且,在这次重阳大战中,白云城主云胤现身,站在北唐的对立面,已经挑明立场。可以想见,在未来发生的大陆争斗里,此人极可能还会插手,跟武帝结盟。

既然如此,任真在正式跟南晋交锋前,必须先解决掉盘踞在西南方的荒族大患,排挤甚至铲除云胤,免得日后此人再搅乱局势。

还有一个原因,任真没有说出口。七节断剑,仍缺其三,其中的一节就是在荒川里。

荒川是任天行的老家,那里有不少他的亲朋故友。当年任天行逃出金陵后,为了防止武帝得逞,就曾把一节断剑送回老家。

所以说,任真不得不去认祖归宗。

听到这一打算,小高攀不仅不意外,反而显得很沮丧。由于如今当上皇帝,他没法跟着任真去荒川里玩。

从小高攀的言谈举止里,任真察觉到一丝诡异。他隐约觉得,小家伙似乎以前去过荒川,不然不会产生这么强烈的情绪。于是,他随口问了一句。

没想到,正是这随口一问,让他知晓了惊天秘密。

小高攀坦然说,老爷以前曾带着他去过荒川,而且在某处住过整整两年。正是在那两年时间里,老爷借助那个独特的环境,帮他练成了心眼神通。

当然,由于他那时还未修行,在荒川的原始环境里,荒族人的性格心思单纯而简单,他学会的心眼就随之变异,不像老爷那样感知对手的行动,而是洞察人心,明辨忠奸。

任真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父亲那神乎其技的心眼神通,竟然是在荒川里练成的。于是,他连忙让小高攀讲清当年修炼的事情始末。

这两天,他一直陷于苦恼中。他最倚仗的天眼被毁,那些禁锢、隐形的杀手锏也都随之丧失。雪上加霜的是,他利用天眼储存在脑海里的剑经记忆,也都烟消云散,如今只剩一部孤独九剑。

不仅如此,现在他连易容都无法做到,再难自由潜入南晋,更别提跟武帝为敌。

如今的他,只是一名普通六境强者,再也没有异于常人的独特光环。没法用天眼作弊,他就只能潜心修行,靠纯粹的剑术搏斗厮杀,不敢再奢望越级而战,挑战七八境的风榜强者。

他正苦思冥想,该如何迅速提升实力,在短短两年内,让自己重新强大到匹敌八境的地步,以便赶往金陵。

小高攀这番话,如同一束天光,照进他昏暗的心底,令他看到了希望。

原来,他可以去那里修炼心眼。

……

……

不知不觉,三个月过去,已是腊月寒冬。

这三个月时间里,任真足不出户,一直静养疗伤。在小高攀全力配合下,朝廷耗费大量精力,从北境各地征调灵丹妙药、奇珍异草,只为帮他尽快痊愈。

时间不等人,虽然跟武帝约定的期限是两年,但任真清楚,这个期限真正的意义,不在于让他凑齐七节断剑,开启剑藏,而是他必须在两年之内,晋升到八境大宗师,只有这样,他才有资格站到武帝对面,勉强一战。

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寻找一切机会变强。

三个月,不足以让他的伤势痊愈,但他不敢再宅在屋里,这样干耗下去。

他决定动身赶往荒川。

临行前,小高攀曾再三确认,是否派一支精兵随他前往,却被他拒绝了。因为他知道,上次隋东山等人入川,已经打草惊蛇,引起云胤的警觉,这次贸然兴师动众,只会让荒族的局势更严峻,反而不利于他的行动。

他选择孤身潜入。

他也没有带海棠一起去。

因为在这三个月里,俩人一直没闲着。

海棠有喜了。

(本卷完)

第507章 雪中悍刀行

隆冬腊月。

云南道下了好大一场雪。

千山鸟飞绝,鹅毛雪绒飘洒天地间,染成白茫茫一片,从繁华城市,到荒野山村,俱不能避免。

天寒地冻,万籁皆寂,唯有北风在肆意呼啸。

梁山镇毗邻荒川边缘,穷乡僻壤,由于害怕荒人冲出来劫掠,当地居民们躲进北唐境内,以致小镇常年冷清,跟坐落在深山里的村落无异。

虽然如此,此镇毕竟是进出荒川的必经之地,战略意义重大,北唐朝廷还是会派人数不多的孤军,常年驻扎在梁山镇。散兵游勇也得维持生计,闲懒度日,由此成了镇上最活跃的居民。

今日大雪飞扬,鬼天气这般恶劣,军士们哪还用得着巡逻站岗。他们都是光棍,躲在家里百无聊赖,便三五成群,来到镇子东头唯一的这家酒楼,聚堆喝酒打诨,消遣时间。

说是酒楼,其实也就是乡村民居,柴火土灶,腾出一间不宽敞的陋屋,摆上几张桌子,就算是宴客大堂了。要说寒碜,那是真寒碜,连挡风的木门都闭不严实,中间透着偌大的缝子,都能看见外面白花花的天地。

北风一吹,全屋人吹得透心凉,甚至还能看到吹进来的雪花。

在镇上自暴自弃了很多年,军士们早已习惯,也别无选择,一走进这间屋里,三五人挤在一张小桌旁,倒有种回家的感觉。他们就着一碟花生米,喝起主人家自酿的稻谷酒,很快眼花耳热,浑身暖和。

喝了半个时辰,温饱解决,这几人借着醉意,开始照常吹嘘。

大家相识十几年,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早都知根知底,同样的牛皮不知吹过多少遍,彼此烂熟于心,仍是乐此不疲,颇有些苦中作乐的豁达情调。

被派到这种穷山恶水驻守,常年背井离乡,可能都得老死在这里,能不苦么?

一开始来这里,军士们难免会愤懑不甘,怨天尤人,日子久了,也就习惯麻木了,懒得再吐槽无力改变的命运。

今日却又不同。吹了一会儿牛,他们没有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反常地安静坐在那里。虽然同样面红耳赤,但是在他们的目光中,多出某种躁动的情绪。

沉默许久,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扫视着老伙计们。

“你们也听说了吧?”

“嗯,终于平反了。”

“**,我以为这辈子等不到这一天了!”

这人爆了句粗口,情绪明显开始激动,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小镇偏远,消息闭塞,竟是直到三个月后的今天,他们才听说,武氏皇朝倾覆,北唐已改换天地。对他们而言,更重要的消息是,连累他们沦落至此的元武朝三大案,也终于平反了。

这则消息像是一碗烈酒,浇在他们冰冷已久的内心里,重新燃起滚烫的火焰。

有生之年,惊闻沉冤得雪,几位北唐老卒如何不激动。

“不行,我得回中原!”

一人猛拍桌子,酒劲上头,力道没了分寸,把另几位吓一大跳。

上首那人瞪他一眼,嘲讽道:“回去?老孔,灌了几口马尿,你是不是又找不着北了?你以为你是谁,是襄王殿下的心腹,还是任大将军的虎将?”

“就是!”一老者附和道:“咱们哥几个,虽说受冤案牵连,沦落到这步田地,其实说穿了,还不是城门……怎么池鱼来着,从头到尾都只是小喽啰。大老爷们平了反,谁会记得你孔二蛋也是冤枉的!”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们只是草根小人物,没资格接触到冤案核心,所以当年才侥幸活下来。若非如此,他们连看到这一天的机会都没有。

老孔的希望被戳破,顿时清醒过来,气馁地道:“我也就是说说,哪敢真跑啊!唉,这辈子再回北海老家一趟,就是死也值了……”

他是北海案的牵连者,当年是名普通校尉,因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涉案,他便跟着遭了殃,被丢到这荒川苦寒之地。

这些年,他早被外界遗忘,如果不出意外,注定是要客死他乡了。

听到他的叹息,小屋陷入沉寂。

外面风声愈烈。

这时候,小屋角落里传出一声冷笑,“嘁,谁在意你们跑没跑……”

几名老卒闻言,同时把视线转过去,眉宇间升腾起炽烈的怒意。

他们刚进屋时,就看到这个喝得醉醺醺的男子,见他乱发浊须,放荡形骸,一副邋遢姿态,只当他是个酒鬼,便无视了他的存在。

没想到,这人听见他们的酒后牢骚,竟敢出言讽刺,火上浇油。

为首老者眉尖一挑,望着这人放在桌上的朴刀,寒声道:“就算没人约束,我们也会本分守好这班岗,这就是军纪威严,还轮不到一个落魄酒鬼来嘲笑我们!”

话音刚落,老孔站起身来,摩拳擦掌,“老丁,甭跟他废话!咱们这里鸟不拉屎,常年不见生人,我看这小子形迹可疑,怕是从荒川里跑出来的奸细,咱们还是把他擒回去,慢慢盘问吧!”

他说得不无道理。

出现在梁山镇的陌生人,多半是想进出荒川,跟荒族之间存在关联。这个酒鬼冒雪前来,绝不可能是普通百姓。

酒鬼慢悠悠抬头,撩开遮面长发,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原来并非老气横秋之辈,而是个年轻人。

他面颊微红,有些不胜酒力,笑眯眯问道:“想打架?”

老孔见状,不由哑然一笑,“闹了半天,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老子从不以大欺小,下不去这个手!老李,哥几个数你最年轻,你来教训教训这臭小子吧!”

说罢,他转身坐回板凳。

老李站了起来。

年轻酒鬼打了个嗝,醺醺地道:“想打架,我乐意奉陪,不过,得有点彩头才行。这样吧,要是我赢了,你们都得给我滚,这个镇子我霸占了!”

几名老卒都怔住。

酒鬼继续说道:“这屋里的所有人,可以一起上。如果我输了,不会让你们白忙活,爷赏你们一点小玩意。”

他从怀里摸索出一块令牌,随手丢在桌上。

老卒们再次一怔,怎么回事?看这令牌的样式,似乎真是军方所制啊!

他们还没明白过来,年轻人分明是想送他们离开这里。

便在这时,呼的一声,木门被用力推开。

狂风裹挟着雪花,猛烈灌了进来。

同时进屋的,还有一个站立不稳的酒鬼。

“屋里所有人?呵呵,我也站在屋里啊……”

第508章 学刀

不速之客身材矮小,穿一件破羊皮裘,腰间悬着大葫芦,头顶肩上披着积雪,模样看起来比年轻人更邋遢。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酒徒。

几名老卒盯着出神,中年酒鬼抖搂掉浑身积雪,搓着冻得通红的糙手,笑眯眯地道:“追了你八千里地,再跑下去,我就不能奉陪了。可怜可怜我,咱们还是痛快打上一场吧!”

老卒们回过味来,看来这俩人不仅认识,还是长途追逐而来,显然颇有恩怨。

八千里外……那不是长安么。

年轻人坐在桌后,没有说话,端碗喝着烈酒,微眯的眼眸里噙着一抹寒光。

重阳大战的经过,他反复问海棠很多遍,把所有细节都牢记在脑海里。虽说付江流在关键时刻倒戈,帮父亲挡下一击,不再是对立之敌,但他心里对这位酒徒并不买账,没有丝毫好感。

那天,最先跳出来拦住任天行的,就是此人。一码归一码,如果他没有拦路,谁都不知道,后面会生出怎样的变数。或许、说不定,任天行便不会被擒。

酒徒快意江湖,喜欢打打杀杀,那是他自己的志趣。任真只认结果,恩怨分明,没必要成全对方的想法。所以一路赶来,他始终不理会付江流,也无视了对方的挑战。

他知道,重阳大战时,付江流不肯趁人之危,但遗憾未了,仍对当年战败耿耿于怀,之所以跟到这里,就是想让子偿父债,正面比试一场。毕竟谁都清楚,任真的剑道天赋绝不逊于任天行。

他不想出手,以如今的实力,也没希望战胜大宗师。

付江流坐到任真对面,瞥一眼桌上的朴刀,笑道:“弃剑用刀,这算哪门子路数?刀法不比剑法,不像你脸上的胡须,说蓄就能蓄起来……”

说着,他伸手去抓酒坛,却被任真抢先夺走,并不想跟他分饮。

这次出门,任真打扮成这副模样,也是迫不得已。天眼被废后,他再无法易容,掩人耳目,为了避免被熟人认出,前三个月里,他一直没有剃须,刻意转变成眼前不修边幅的形象。

他以前没去过荒川,按照凭空想象,荒族人的生活原始而野蛮,应该都生得粗犷剽悍,凭自己白嫩俊美的仪表,一旦混进去,样貌太惊艳,很容易暴露身份。

再者,剑法轻柔灵动,乃中原武修和贵族的最爱,而荒族的招式路数,更偏重于力量气势,似刀法刚猛霸道。如果佩剑入川,动起手来,未尝不是一大破绽。

思前想后,便有了乱发豪饮,雪中悍刀行。

不过,付江流说得很对,弃剑用刀,绝非蓄须改面的儿戏,能轻松改弦易辙。两种风格大相径庭,如不能领悟刀法神髓,便只是东施效鼙,到头来搬起石头砸脚。

任真只顾饮酒,仍没有搭腔。

屋里一时静寂,气氛比外面的天气更冰冷。

那个叫姓李的老卒缓过神来,走到俩酒鬼面前,板着脸说道:“此处是边境要塞,所有外地人过路,都得先去府衙登记。两位,随我走一遭吧!”

说罢,他抬手做个请的姿势,掌间劲气自生。

这一手摆明了是下马威,想让俩人知道他也是练家子,最好识相听命。

岂料任真熟视无睹,拈起花生米抛在嘴里嚼着,懒懒地道:“几位老叔,不是我笑话你们,凭你们这点本事,留在此地没有什么用处,还是乖乖回家,守着满堂子孙养老吧!”

老李眉头一皱,感到被轻视,正准备开口,这时,任真随手将令牌丢了过来。

“不用害怕被朝廷问罪,时隔多年,外界早忘记你们的冤屈。就算还有人刁难你们,我送给你们这块令牌,也能消灾解祸。放心回家吧!”

北唐太大,虽然新朝已昭告天下,为当年三大案平反,但也只是给功名卓著的死者正名,像这样默默无闻的草根人物,又有谁会记得?既然今日遇见,他自然得为老前辈们尽一份心。

他刚才想借着酒兴,跟几名老卒玩上一场。此刻付江流搅局,他兴致全无,只想让这些人尽快脱离苦海。

老李接住令牌,僵在那里,“你是什么人?”

他江湖阅历丰富,已经从话里听出这年轻人的不凡。

付江流却懒得跟这群老家伙废话,狠狠瞪他一眼,“别磨叽了,快收拾铺盖滚蛋吧!有了这枚令牌,就算去京城混个都尉,也够用了!”

另外几人如遭雷击,都哑然无语,不敢相信付江流的话。

付江流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天,认真地道:“时辰不早了,趁你还没进去,咱们赶紧打一架吧!”

说着,他摘下腰间的葫芦,扔进任真怀里。

“我自知对不住你父子,内心有愧,这壶酒拿去,就当老子给你饯别!”

所谓内心有愧,自然是指重阳大战。他送给任真的这壶酒,正是任真曾经得手过的名剑,花间一壶酒。

付江流锲而不舍,一路追了八千里,原来不止是为了切磋,更想弥补心里的愧疚。

任真表情有些复杂,沉默一会儿后说道:“赠剑就算了,既然已经把话说开,索性战一场便是。”

他又把葫芦扔了回去。

付江流微怔,旋即哈哈大笑,收回葫芦,走向屋外。

任真拎起酒坛子,跟随其后。

几名老卒也跟了出来,他们都强烈地预感到,今日可能会目睹一场精彩绝伦的大战。

皑皑雪地里,两名酒鬼对峙。

他们身躯单薄,衣衫长发乱舞,仿佛随时会被寒风刮走。

昏沉天色下,付江流神情显得格外凝重。他拧开葫芦口,短在手里,望着任真说道:“我这一生,从不欠别人人情。既然你不肯收剑,那我就教你练练刀吧,你要仔细看好了!”

他大袖一挥,酒水四溅而出,并没有悬浮半空,而是洋洋洒洒,有些酒珠甚至被狂风吹出老远。

“刀法就跟酒一样,浓烈而强猛,追求的就是一股狠劲。你学剑到现在,剑法大成,造诣自然不差,但要想练刀,就得把以前的武学感悟丢掉,忘得干干净净。你要记住,剑法讲究套路招式,而刀法,只要自己心里痛快,这就足够了!”

说罢,他伸手抓向远处。

飘得最远的那滴酒珠,已整整飞出数十米远,快要坠落地面。

这时候,它忽然精光一闪,变成最冷冽的刀锋,由它而始,由远及近,一道长达数十米的大刀凝出,摧枯拉朽地掠过前方,呼啸斩向任真。

所过之处,无所不断,连空间都快被劈成上下两半。

刀锋未至身前,任真周围已被霸道刀势笼罩,飘落的雪花尽成粉末。

“酒饮狂刀,是杀人用的,只能拿来拼命,别指望靠它谋身。我把它教给你,是希望你能用它救出任天行。你要明白,陈玄霸怕死,打败他的办法只有一个,你得不怕死,得拿出以命换命的气势!”

第509章 将夜

任天行被擒后,如今任真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要打败武帝,把父亲救出来。那么,他所有修行的所有方向和手段,都应该以陈玄霸为假想敌。

而此时,付江流的话说得很直白。无论境界修为,还是功法武技,陈玄霸都臻至最巅峰,已完美无暇,在正常交战的情况下,基本不会落下风。

他唯一的软肋在于,太过隐忍谨慎,或者说,他太惜命怕死。

那么,跟轻柔诡变的剑法相比,刀法更决绝强硬,这种悍不畏死的气势,更容易令武帝忌惮露怯,要比对招拆招更行之有效。

任真没有说话,全神贯注地盯着这股刀意,目光湛湛有神。

付江流的话,说到他的心坎里,他之所以弃剑用刀,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针对武帝。

他深知,以短短两年时间,他几乎不可能跻身九境,届时只能逆境而战。另外,他知道武帝的心病,既然想拖住一个时辰,就绝不能给对方还手的机会,必须以命相搏,摆出最凶残的攻势。

所以,他想学刀。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原来酒徒追了八千里地,不止为了切磋,还想弥补愧疚。如果能学会这雪饮狂刀,绝对比得到剑酒赚多了。

付江流挥动着大刀,继续向前斩斫,没有立即收刀,好让任真加深对刀法的感受。

“雪饮狂刀,算不上最高明的刀法,但这并不重要。因为我刚才说过,练刀最重要的是一股狠劲儿,而非像剑法那样,追求凌厉速度和招数变化。只要你的心意够刚纯,那么,你的刀也就不会差!”

木屋门口,几名老卒伫立一排,听着付江流的教诲,看着这横斩天地的一刀,都目眩神迷。他们虽根基浅薄,但也听得出来,今日应该是遇到武道大宗师了。

大宗师三个字,被当作八境巅峰强者的专属敬称。事实上,仅以境界衡量太过肤浅,能迈入八境的人,他们对武道的领悟都臻至化境,那才是他们最宝贵的财富。

之前,任真虽能战胜无心和高瞻这样的新晋大宗师,但他所凭恃的,都是奇技淫巧、诡异手段。从天眼禁锢,到万里借剑,都是脱离武道基础的术,即使能获胜,也并不意味着,他已达到大宗师的水准。

术已够强,意却不够,这就是为何任天行说,让他失去天眼,未必是坏事。

“你的剑法精湛华丽,确实是当世一品,但在我眼里,还没经历太多生死考验,便缺少作为强者的本能。换句话说,你的战斗方式太文绉绉,充满一板一眼的书生气,又总想着算计坑害对手,这恰恰是用刀的大忌!”

付江流耐心地说着,这时候精神焕发,哪还有半分醉意。

“我本想跟你一路打到这里,让你加深体会,事到如今,只好作罢。不过,这次进荒川,对你来说,是个练刀的好机会。别小瞧荒族人,他们能野蛮生长,跟这方险恶山水争斗,自有他们的本性和觉悟。”

付江流收刀,看着凝眉思索的任真,语重心长。

任真这才醒悟,自己错失一场多么大的机缘。太多人想跟着大宗师修行,都求而不得,酒徒主动送上门,他却毅然拒绝了。

世间不乏真豪杰,付江流并不像他想得那般狭隘,只为决斗而来。

快刀斩乱麻,一力降十会,这正是擅于谋算的他最需要学习的地方。或许,唯有放下许多自我束缚和羁绊,他才能突破自我,实现本质性的蜕变。

他站在雪地里,怔怔失神,脑海中不断反思着过往的战斗场景,以及昔日为人处世的方式,浑然忘我,渐渐忘记了身边发生的事情。

他没察觉到,酒徒悄然走了,那几名老卒也离开。

他甚至没察觉到,夜幕将临,自己身上积满厚雪,俨然变成一个雪人。

当然他也没察觉到,自己正处在一种玄妙难言的状态中,体内气息如雪花堆积一般,以悄无声息的方式攀升。

此情此景,跟海棠当初在树下顿悟,勘破前尘往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可惜,他今日的顿悟和机缘还不够深,只是浅尝辄止,在六境圆满、即将迈进第七境的关头,夏然停滞,从意境里清醒过去。

黄昏已至,风雪愈疾。

他精神抖擞,没有丝毫倦意,也不想在这小镇上耽搁时间,索性便冒雪启程,翻山越岭,进入茫茫荒川中。

八百里荒川,之所以叫荒川,是因为这里湖泊沼泽密集,荒野山林众多,横亘大陆中央的骊江也发源于此,恰好穿过这片地带中心,使其成为它的流域。

骊江贯穿荒川的部分,又被荒族人称作怒江,它是荒族的母亲河,灌溉养育了两岸的十余万荒族人口。

由于荒川与世隔绝,即使身为绣衣坊主,任真对它也缺乏了解。不过,在离开京城前,他曾找丹绝牧云详细交谈过,对荒族有了大致的认知。

据牧云所说,荒川险象环生,野兽众多,因此,荒族人不得不采取部落群居,依照人口势力的强弱,分别占据不同地域。他们的生活方式非常原始,只能靠捕鱼打猎为生。

荒族有九大部落,他们泾渭分明,对于各自的领地界限特别敏感,部落之间经常发生摩擦和冲突。毕竟,荒人极度依赖自然资源,若是其他部落侵犯领地,捕猎野兽鱼类,就会直接影响他们的生计。

牧云姑侄所属的战歌部,就曾是九大部落的霸主,长期维持荒族平衡态势,避免爆发大规模利益冲突。然而近几年来,霜狼部和龙喉部崛起,不满足原有的势力划分,联手攻击战歌部,使得部落混战再起。

任真此行,就是为了援助战歌部,对付霜狼龙喉两部。

然而,要去战歌部并不容易,因为它在荒川最南部,远离北唐。而任真进入荒川后,首先要经过轩辕部的领地。

他害怕暴露行迹,被轩辕部当成奸细擒住,一路上没敢点火把,偷偷摸摸行走在暮色里。好在时至寒冬,诸多水泊都已结冰,又铺上厚厚积雪,相对便于他赶路。

漫天风雪里,他手持朴刀,拎着一大袋烈酒,边走边喝,很是自在。

他本以为,如此恶劣的天气,荒族人都躲在屋里取暖,应该不会有人出门。然而,当他走出数十里后,凭借敏锐的感知力,还是察觉到前方的动静。

有不少人正往这里赶来。

他心道,自己只是过客,一旦跟那群人照面,免不了会引起怀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找个地方藏起来为妙。

于是,他跑到一处山脚,挖了个雪坑跳进去。

这种雪天很容易藏身,到处一片素白,要是躲进雪里,还真不容易被发现。

他露出脑袋,盯着前方的动静,继续喝酒。

果然,没过多久,远处雪原上出现了点点火光,少说得有数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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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0章 神箭轩辕

火光摇曳,那群人快速朝这边赶来,嘴上不停喊叫着。

任真凝眸细视,便见大队人马前方,有一名大汉拼命奔跑着,步伐踉跄不稳,似乎是在被追杀。看两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大汉快要跑不动了。

“这里是轩辕部的地盘,难道他们在抓捕逃犯?”

任真喝了口酒,啧啧品味着,视线落在那名大汉身上。那人身上的兽皮破烂,血迹斑斑,左肩上兀自插着一枝箭,显然伤势极重。

跑到离任真数十丈远时,大汉终于支撑不住,脚下一软,便摔倒在雪地里,疲累得再也爬不起来。

后方众人见状,纷纷放声狂笑,冲过来将他围在中央,兴奋地举着火把转圈,像是在庆祝狩猎丰收一般。

任真藏在雪坑里,冷眼旁观着这一幕,并没因为那大汉负伤落难,而凭空冒出所谓的侠义豪情,立即冲出去锄强扶弱。

他只是此间的过客,不想招惹是非,得罪轩辕部众,又不清楚逃犯的具体情况,更没必要出手。如果对方是个凶恶歹徒,罪有应得,则根本不值得他去同情施援。

他只需看热闹就够了。

那大汉瘫坐在雪地上,艰难喘息着,口鼻里不停喷吐热气。在火光映照下,他的脸色惨白,随时都可能晕厥过去。

围捕的首领是个中年汉子,威武健壮,穿着绒白的兽皮大氅,脸上斜着一道刀疤,非常醒目,看起来狰狞可怖。

他拄着虎头大刀,走到那人面前,俯身欣赏着对方的惨状,笑容阴戾,“大风哥,你不是号称荒川第一神速,连风都追不上吗?怎么不跑了,继续跑啊!”

听到这句嘲讽,后方那群随从笑得更加嚣张。

猛虎架不过群狼,就算倒地的大汉真有神速,也敌不过这么多人纠缠,更何况,对方本就胜之不武。

大汉深吸一口冷气,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紧攥着手里的长弓,怒骂道:“八百里荒川,谁都可以嘲笑我,唯独你轩辕破没资格!你这吃里扒外的畜生,勾结敌人,把祖宗的脸都给丢尽了!”

带头的汉子叫轩辕破,果然是轩辕部的人。

任真偷听着他们的对话,神情微凛,“之前牧云说过,每个部落都有各自的信仰和图腾,轩辕部的图腾是风,他们身手矫健,追求极致速度。既然那大汉号称神速,恐怕也是轩辕部的强者……”

他的猜测没错,只听轩辕破反唇相讥,“轩辕大风,你都沦落到这地步了,还敢在我面前显摆族长的威风!你放心,等你死后,我这个当弟弟的,会替你打理好部落,你可以瞑目了,哈哈!”

说罢,他桀桀冷笑起来。

任真不由一愣,扒住雪坑边沿,眼里浮出一抹趣意,“有点意思,如果这个轩辕大风真是族长,那么,他怒斥轩辕破吃里扒外,勾结敌人,难道这伙人不是轩辕部众?”

在正常情况下,部众就算反对族长,也用不着这样追捕猎杀。

轩辕大风闻言,隐隐猜出轩辕破的用意,气得喷出一口鲜血,怒目圆瞪,愤然道:“祖先有灵,不会放过你这禽兽!为了夺取族长位置,你到底许给影月部多少好处!”

这时候,一名容貌俊俏的妙龄少女走上前,舔着血色嘴唇,眸光邪魅妖异,“大风叔叔,死到临头,就没必要知道这么多了。无论你如何拖延时间,都等不来救兵。”

她头戴绒帽,穿一件红艳兽袍,包裹着苗条如蛇般的腰肢,很是妖娆。

轩辕大风挣扎着坐起,看向这少女,神色充满不甘,“要不是我这次打猎带的人少,被你们半道埋伏偷袭,哼,就凭你这只小蝙蝠,怎么可能赢得了我!”

少女眨了眨柳叶细眸,轻蔑一笑,“要是让你有所准备,那还叫偷袭吗?输了就是输了,找再多的借口,也无法掩饰你的无能。”

说罢,她玉手一扬,示意下属们准备动手,杀死轩辕大风。

轩辕大风坐在地上,咳嗽一声,宽阔眉眼间流露出豪迈的意味。

“轩辕影月两部,世代是宿敌,今日为杀你们而战死,我轩辕大风无愧于祖宗!你说我无能?哈哈,那就试试看吧!”

话音未落,他倏然抬起那张大弓,用尽全力拉满弓弦,朝向轩辕破和红袍少女。

弓弦之上明明无箭,两人却大惊,哪还来得及说话,疾速朝两侧闪避。

他们的身形甫一离开,便见数道由风凝成的虚无利箭嗖嗖射来,锋利至极。

更可怕的是,它们太快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无需穿过空间,更没有任何轨迹,就凭空冒了出来。它是箭,也是风。

“风无箭!”

同为轩辕部人,轩辕破自然深知此箭的威力,刚吼出声,就听到身后数人中箭倒地的响声。

他闪退出很远,被吓出一身冷汗,惊怒地盯着地上的轩辕大风,没料到他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竟还能射出杀伤力骇人的风无箭。

轩辕部以风为图腾,他们最擅长的本领,除了身形步法外,就是破风激射的精湛箭术,个个都是荒川的神箭手。

轩辕大风跟他们交谈,暗暗蓄力良久,就是为了准备这最后的绝命一击,可惜,他精疲力竭,风无箭速度大大受损,再也没有昔日百发百中的威力。

利箭落空,他的希望也就破灭,再无力射出下一箭,只好跳起来,试图抡拳跟群敌拼命。

红袍少女反应很快,尖声命令道:“一起上!”

影月部众不敢迟疑,同时挥舞着兵器,扑向中央孤零零的轩辕大风。

眼见轩辕大风就要遇难,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北侧的人群突然痛嚎出声,陆续倒地身亡,很多人更是被劈成两截,极为血腥。

如此剧变,顿时令众人惊骇,不得不朝后退缩,紧紧盯着北侧。

然而,除了倒地的同伴尸首,雪地上再无任何人,根本没看到凶手的踪影。很显然,对方是藏在黑暗深处。

此时,夜色已晚,众人的视野极差,难以洞察远方,更何况,雪地松软,要是有人狡猾地藏在雪窝里,就更难发现。

一时间,众人都只觉脊背冰凉,警惕环顾周围,生出一股恐怖的危机感。

红袍少女蛾眉皱起,生气地一跺脚,走向黑暗深处,冷戾地道:“什么人装神弄鬼,敢妨碍我们影月……”

话还没说完,一道黑影猝然从夜色里射出,速度极快,直扑向少女面门。

少女骤惊,来不及考虑,本能地朝后方弹射,躲避这凌厉一击。

嗤……

细微声响发出,少女仓皇定住身形,只见她那紧俏贴身的兽袍被割破,破的正好是高高隆起的胸部,露出一道雪白裂缝,乍泄出醉人风光。

第511章 间客

大冬天的,少女不可能没穿内衣,只穿这一件兽袍。问题在于,刚才那一击太过凌厉,纵然她反应及时,飞速往后倒退,胸部还是被轻轻蹭了一下。

这一蹭,就恰好把双峰间的衣物都给割开了。

幸好她背对着众人,此时光线太昏暗,没被别人窥测到乍泄的春光。她脸颊晕红,嗔怒不已,胸部微微起伏着,又把衣衫缝隙撑得更大几分,这副画面被男人看到,绝对会欲火焚身。

她扯下披着的大氅,裹住胸前的诱惑风景,没再敢向前,而是紧盯着阴暗里,寒声道:“大家小心,敌人的道行高深,那柄飞剑很厉害!”

众人骤凛。原来刚才刺出的那道黑影,是一柄被神念操控的飞剑。

荒族生活在这片残酷环境里,难以疯狂繁衍,总共只有十余万人。除去老弱妇孺后,剩余的精壮劳动力不算很多,至于大修行者的数量,那就更稀少了,远没法跟中原两朝相比。

今日随少女行动的众人,固然都是影月部的核心精锐,修为都在五六境左右,并没有七境强者存在。毕竟,连人才济济的中原大陆,七境强者也都是人中龙凤,并非遍地都是。

少女见那柄飞剑巨大,本身难以驾驭,还能把自己逼退,便断定任真的实力很强劲。她这句话出口,等于是告诉部众,藏在暗处的对手,绝非普通人能对付的,万不可掉以轻心。

对于她的天赋,影月部无人不服,见她这么说,大家心里压力陡增。

轩辕破脸色很难堪,没想到会半路杀出一名神秘强者,坏了他的好事,只得耐着性子,振声说道:“阁下是何方神圣,还请现身一见。我们轩辕影月两部,很乐意结识你这个朋友!”

他把两家的名头搬出来,是想警告任真,再敢飞剑伤人,就是同时跟两大部落为敌。凭一人之力,就敢得罪九分之二个荒川,后果会很严重。

黑夜寂静无声。

任真躲在雪坑里,驾驭着六合剑,并不想跟这群人废话。

他原本没打算出手,但通过偷听他们的对话,明白了轩辕大风并未被部落背弃,只是在外出打猎时,遭到弟弟和影月部的暗算,才沦落到这般田地。

他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心里一盘算,如果能救走轩辕大风,助他回到部落,那么,轩辕部投桃报李,日后或许还能有助于他,接下这段善缘也是好事。

当然,最关键的是,他现在处于六境圆满,又占据主动优势,只要没碰到七境强者,及早抽身而退,应该不成问题。更何况,这里是轩辕部的地盘,对方也不敢拖得太久。

所以他才飞剑杀人,试图吓走影月部众。

见他没有答复,众人心里更加发毛,敌暗他们明,这样的局面很不乐观。

轩辕破眉关紧锁,攥着虎头刀,厉声道:“就算你是神仙下凡,今天也救不了轩辕大风!”

说罢,他迈步逼近轩辕大风。只要尽快杀死自己的兄长,他就大功告成,没必要再这么僵持下去。

轩辕大风见状,快步朝后方雪地倒退。他被偷袭重伤,此刻已不是轩辕破的对手,只能依靠暗处的任真保命。

轩辕破的刀举了起来。

便在这时,那道黑影再次从夜色里射出,直刺向轩辕破。轩辕破早有心理准备,看清飞剑的轨迹后,不由冷哼一声,“我倒要看看,你有几斤几两!”

他挥舞大刀,朝迎面飞来的六合剑砍去。

他的修为在六境上品,在整个轩辕部落内,他是除了轩辕大风和大祭司以外的最强者,即使放在其他部落,也是让人敬畏的顶尖强者。

所以他很自信,无论任真是哪个部落的人物,碰上他这把威风凛凛的虎头刀,也休想占据上风。

刀锋寒光闪烁,罡气似寒风狂啸,精准地劈中六合剑身,霸道刀意碾压而下,试图将剑身强行敲断,砸落在地面上。

砰!

刀剑真力碰撞,发出清亮的金石之音,传到在场众人的耳朵里。

下一刻,他们惊喜地看见,在轩辕破的猛烈刀斩下,那柄飞剑从中整齐裂开,一分为二,开始往地面坠落。

他们松了口气,原来对方的飞剑不过如此,连轩辕破的一刀之威都抵挡不住。

轩辕破也喜形于色,神态桀骜不驯,“我还以为你……”

话音未落,他脸上的笑容陡然凝固。

即将落地的两片剑忽地一闪,彷如凭空消失,趁他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便已刺中他的身体。

一剑扎进他的心脏,一剑见血封喉,确保他必死无疑。

他以为,六合剑是被他斩断的,殊不知,它本来就能一分为二。他见两片剑开始下坠,便放松警惕,殊不知,中原剑圣有一招快雪时晴,初时出剑很慢,杀人却只是一眨眼的事。

就算他全力以赴,都未必能躲过这两剑,更何况正在志得意满之时。

他中剑倒地,眼珠兀自死死瞪着,不肯相信刚才发生的情景。

影月部众大惊失色,他们也没看明白,明明被一刀劈裂的剑片,为何会离奇地消失,然后更离奇地杀死轩辕破。他们从没听过,荒族九部里有这样诡异的剑。

“这……”

少女望着轩辕破的尸首,姣好面容有些僵滞,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愿意冒险潜入轩辕部的地盘,就是因为有轩辕破作内应,而且,他们跟轩辕破达成共识,只要帮他铲除轩辕大风,当他成为族长后,就会再馈赠很多好处,当作酬谢和封口费。

可以说,轩辕破就是影月部的利益所在。

谁曾想,轩辕大风还没死,轩辕破却在众目睽睽下,被一剑封喉。如此一来,双方的结盟就不复存在了。

少女的睫毛颤动着,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沉声说道:“不管怎么着,今夜是杀死轩辕大风的良机,绝不能让他跑了!”

说罢,她探出那双纤细白净的手掌,十指指甲顿时变得锋利修长,掌心间更是氤氲着赤红的煞气。

轩辕和影月是宿敌,就算没有轩辕破这个叛徒,她也得趁机除掉轩辕大风。

影月部的图腾是蝙蝠,这一部众的习性跟蝙蝠一样,酷爱饮食野兽的生血,手段残忍血腥。据说他们修炼的功法,甚至连人血都照吸不误,变态程度可见一斑。

看这少女的架势,分明是想吸走轩辕大风的精血,供自己修炼所用。

一直躲在暗处的任真见状,终于还是不得不现身,缓缓走到众人面前。

“小妖精,今天不教训你一顿,你还真是没完没了……”

嗖地一声,六合剑被召回,继续缠绕在他手腕间。他提着扑刀,站在轩辕大风身边,目光则在少女的曼妙身躯上来回扫视。

“轩辕族长,我如果擒住这小妖精,他们会不会放咱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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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2章 昊

敌众我寡,任真本来不想露面,但是,这少女决意要杀轩辕大风,如果那群人一拥而上,凭自己这柄飞剑,未必能保护轩辕大风周全,他只能另想办法。

通过刚才暗中观察,他发现,不仅影月部众对少女唯命是从,连轩辕大风和轩辕破二人,也表现得比较忌惮,看来这少女的地位和名声很重。

于是他迅速想到,如果把这少女擒住,当作人质,影月部众怕她被杀死,只能乖乖放他们离开。

所以,他不再躲藏,主动走了出来。

轩辕大风打量着他,眼神里充满感激和敬重,急忙说道:“这是自然!你肯定听过她的名号,她就是影月族长的宝贝闺女,是他们部落唯一觉醒兽力的天命武者,这些人哪敢不管她的死活!”

他以为任真也是荒人,应该听过这少女的名头,只是不认识而已。他特意说出天命武者,是在提醒任真,别看对方是名娇小少女,就麻痹轻敌,她可厉害得很。

任真点头,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然而实际上,他对荒族天才一无所知。

不过他清楚,什么是天命武者。

据说,荒人世代以兽血浴身,汲取精血淬炼修行,希望能激发血统异变,觉醒出强大的兽力。这样的机缘太过罕见,可遇不可求,堪称万中无一,凡有此大气运者,绝对受上天眷顾,是天命所归。

所以,拥有奇异兽力的天才,被称作天命武者。

眼前,既然这少女是天命武者,就说明她必然擅长某种超出人类的能力,绝不容小觑。难怪连轩辕大风这样的强者,都对她颇为忌惮。

任真心里暗忖,“她的修为处在五境圆满,以她的年纪,即使放在中原年轻一辈里,也是绝对的顶尖天才。既然她是影月部人,以蝙蝠为图腾,她该不会变成一只吸血母蝙蝠吧……”

他这才想起来,刚才轩辕大风确实称她为小蝙蝠。

他脖子一凉,攥紧手中朴刀,凛然道:“我跟轩辕部有旧交,恰好路过此地,不得不出手搭救轩辕族长。小姑娘,你若识趣,就卖我个面子,今夜饶轩辕大风一命,否则,别怪我跟影月部为敌!”

他这是一本正经地胡诌。

少女和轩辕大风同时怔住,都忍不住问道:“你是什么人?”

任真长发遮面,打扮邋遢,夜里光线又暗,众人都无法看清他的面容,更别提辨识身份,只能凭声音听出,他的年纪应该不大。

任真干咳一声,说道:“我的名字叫昊,至于身份,没必要告诉你们。小姑娘,你再不放人,我就要出手擒你了!”

在原始部落里,起名字是种既严格又简单的事。

说它严格,是因为它是身份的象征,只有天生的贵族才有姓氏,有资格把部落的荣耀冠以名前。

至于大多数普通平民,他们的名字就非常简单,往往只用一个字,当成区别于他人的符号而已,并不追求什么风雅和内涵。

少女闻言,蛾眉沉吟片刻,没记起哪个部落有这号人物,于是唇角一挑,笑容不善,“想擒我?就怕你空有胆子,没有这个本事。既然你非要送死,那就跟轩辕大风一块上路吧!”

她原本心存忌惮,以为是哪位前辈高人藏在暗处,此刻见任真也是年轻人,便不再胆怯。放眼整个荒川,能让她畏惧的天才人物,还真没有几个。

以她的眼界自然无法看出,也无法想象,同样年轻的任真,其实是场间境界最高的人。就天赋而言,她并不是对手。

她脚尖往前一点,身畔疾风骤起,只是刹那间,娇躯便飘然闪烁到任真前方,轻盈而鬼魅,宛如夜里潜行的妖猫一般,让人看不清其身影。

“好快!”

以任真的敏捷身手,也不得不赞叹,这少女不愧是荒族天才,浑身透着的那股野性气息,非常强大,气势咄咄逼人,是中原强者无法比拟的。

他没有后退,荡开刀势,罡气笼罩周身,等候少女来袭。

他这趟孤身来荒川,就是要借荒族的野蛮厮杀,来磨炼自己的耐力和意志。对手越强,给他形成的压迫力越大,越能激发出他体内的潜能,这样他才能迅速进化。

“我不会拿境界欺负一个女人,放马过来吧!”

少女眉峰紧蹙,听出任真话里的轻蔑和挑衅意味,冷哼一声,“是么!”

说话间,她双掌前抓,指尖如刀剑锋利,掌心的赤红煞气急遽涌出,汇聚成一道圆溜溜的血球,里面的煞气迅速旋转着,色泽愈发深邃,从鲜红变成了幽黑。

蝙蝠残忍嗜血,少女既是影月部的翘楚,拿来觉醒兽力所用的精血,自然也是蝙蝠之血,那么,她拥有的兽力必定比蝙蝠更可怕,更疯狂贪婪地吸血。

后方的轩辕大风见状,惊声道:“一滴蝠血都别沾染上,否则你会被立即吸干!”

少女的手段竟如此可怕,这就要求任真,必须做到滴水不漏,一尘不染,还得把所有的攻击都抵挡回去,这难度太大了。

这时候,少女双掌上扬,往外部扩张,只见那道硕大血球倏然破裂,从里面飞出无数细小的黑影,密密麻麻,同时扑向不远处的任真。

全都是吸血蝙蝠!

少女凝聚真力,竟能利用兽力瞬时孵化出这么多蝙蝠,黑压压一大片,在夜色里扑朔迷离,光看着都令人心悸,更别提它们如潮水般的噬咬攻势。

仅凭一把铁刀,真的能挡住吗?

任真深吸口气,显然感受到巨大的压力,他若想丢下轩辕大风,独自逃走,此时还来得及,然而,他并没有后退半步。

危急关头,他的意识非常清醒,脑海里此时回荡的,正是傍晚付江流对他说过的教诲。

“刀法追求的就是一股狠劲,只要自己心里痛快,这就足够了!”

“只要你的心意够刚纯,那么,你的刀就不会差!”

“你的战斗方式文绉绉,总是一板一眼,想着算计对手,这恰恰是用刀的大忌!”

“往往越简单,就越有力!”

……

事出仓促,他刚得到雪饮狂刀的功法木牌,甚至连一眼都没看,若想临时使出这种刀法,无异于天方夜谭。除此之外,他以前看过几部刀法,也只是浅尝辄止,并没有太多感悟心得。

临阵悟刀,似乎太迟了。然而,他并不这么认为。

他闭上眼睛,心如止水。

“付江流说得对,没必要拘泥于刀法。刀不同于剑,最重要的不在于招式,而是练刀者的心。这漫天蝙蝠无孔不入,似乎没有具体哪种招式能抵抗。越是这种局面,越是在考验武修自身的心性。”

“真正强大的刀,宁折不弯,并非见招拆招,闪转腾挪,而是一刀破万法,斩断一切。”

“哪怕面对狂风暴雨、山呼海啸,只要自己的心够刚纯,可以无视眼前一切法相,只要自己的心够霸道,绝不肯臣服于任何人,那么,自己的刀就会锋利无双。虽无所破,亦无所不破!”

“不闪不躲,硬撼一切,这大概就是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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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3章 伏天氏

这汹涌如潮的群蝠攻势,激发了任真对刀法的领悟。

任你千变万化,我自一刀砍他娘的!

他举起了手中的朴刀。

这一刻,他脑海里所有的领悟沉寂下来,只剩下付江流斩出那一刀给他留下的印象和感受。

他要学习的,不是雪饮狂刀的形,而是它的神。

那么,功法木牌什么的,也就没必要看了,只要把那一刀的霸气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即可。

眼看群蝠将近,他双手握刀,闭眼朝前方砍过去。

砍了个空。

不过没关系。

这正是他想追求的刀意。

虽无所破,无所不破!

实质的刀锋没砍破任何一只蝙蝠,但无形的刀意陡然爆发,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喷薄,狂霸杀气无法无天,疾速碾压向前,挟着摧枯拉朽的威势,瞬间将整个蝙蝠群湮没在内。

“杀!”

任真大吼一声,淋漓畅快。

这一刀蕴含了他体内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在这片蛮荒山野间释放出来,用在对付这小姑娘身上。

他的刀法,终于有了灵魂。

嗤嗤……无数割裂的声音同时响起,只见空中所有蝙蝠被斩碎,溅出漫天血花,坠落在地面,俨然变成一场血雨。

与此同时,任真的朴刀也瞬时崩裂,碎了一地。

他刚才的刀意太过强横,而这朴刀是再普通不过的铁器,无法承受这股劲气,也在情理之中。

当然,被斩断的还不止这些。

狂烈的罡风将那少女掀飞,头戴的那顶绒帽也被吹走,将一头乌黑秀发抖开,在疾风里飘舞。她扭动倒退着,明明很狼狈,这副画面却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更尴尬的事情发生了,缠在她胸前的那件大氅也没能幸免,被刀意斩碎,再次露出她雪白的胸脯,若隐若现。

少女摔在地上,不止感觉到疼,还感觉胸前一凉,霎时意识到状况,迅速用双臂抱住自己。她的粉嫩脸颊上,没有涌起羞赧之情,而是充满惊骇。

“镇魂刀!你是龙喉部的人!”

刚才的刀法刚猛雄浑,震慑对方的神魂,叫人心生畏惧,其神采跟龙喉部的镇魂刀隐隐相似。并且,少女骄傲自负,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是碰上了龙喉部的绝学,才不幸战败。

镇魂刀?任真微怔,思绪迅速反应过来。老子正准备对付龙喉部呢,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若是不把黑锅扣在龙喉部头上,也太说不过去了!

想到这层,他迈步向前,板着脸说道:“既然被识破身份,那我就只好杀你们灭口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他已经酝酿好一肚子坏水。杀人灭口,算是便宜影月部了,他要借今日之事,让影月部记恨上龙喉部,争取能让双方日后掐起来。

于是,他一鼓作气,趁热打铁,召出宽大的六合剑,以剑为刀,再次斩出一模一样的一刀,像是在温习功课一样。

霸道刀气肆意绽放,迅速席卷场间的影月部众,很多人来不及招架,被这一刀砍中要害,当场倒地身亡。有些人即使催动真力抵抗,保住性命,仍然被这股罡气掀飞出老远。

他们自顾不暇,哪还有胆量保护大小姐,拼命狂奔逃走,消失在夜色里。

那少女也转身想逃,却怎么可能逃过任真的眼睛。她才迈出一步,那柄巨大的六合剑就重重砸在她肩部,差点将她压垮。

“我刚才给过你机会,可惜你不中用啊……”

他知道,少女自恃是天命武者,睥睨八百里荒川,一开始并没把他放在眼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个道理说起来容易,又有几人肯始终保持谦逊。

少女背对他,紧抱着透风的胸部,又羞又气。她不甘就此被俘虏,但技不如人,只好愤愤地跺脚,踩得积雪吱吱作响。

一直躲在后方的轩辕大风,也被这两刀吓出冷汗,此时扑通跪地,朝任真叩首,“蒙塔在上,我轩辕大风服了!从今日起,我愿意誓死报答你的救命大恩!”

蒙塔,这是荒族人对恩公的敬称。他们不像中原那样繁文缛节,变着花样地表示感谢。一声蒙塔喊出口,就意味着,他们由衷地臣服于自己的恩人,远胜过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任真咂了咂嘴,没听懂蒙塔是什么意思,也不想计较这些。他抬手在少女身上点几下,封住关键穴位,她顿时瘫软如泥,倒在雪地里。

任真转过身,扶起重伤的轩辕大风,说道:“事不宜迟,趁他们的援兵没到,咱们赶紧回部落!”

他正愁着没地方歇脚,熬过这漫漫寒夜。

说罢,他将少女扛在肩上,示意轩辕大风前头带路。

轩辕大风看在眼里,愤恨地道:“蒙塔,这小蝙蝠害人不浅,杀了我不少部众。你带着她也是累赘,不如让我一刀杀了,替大家报仇!”

他跟影月部世代为敌,自然想除之泄恨。

“不可!”任真断然拒绝,“你不是说,这小姑娘是影月族长的千金小姐么,既然她地位很高,不如留她一命,说不定以后还有用处……”

他来荒川的意图,是镇压霜狼龙喉两部,也不想跟影月部彻底为敌。他心里盘算着,从全局考虑,不如先把这小姑娘的命捏在手里,日后或许能找机会跟影月部谈谈,争取结为盟友。

荒族人性格朴实爽朗,哪像中原人擅于谋算,轩辕大风嘿嘿一笑,误以为任真风流多情,看上了这小妖精,才舍不得杀死,便放弃杀人念头。

“也对!天命者万中无一,这丫头命好,他老爹平时最疼她,要是真把她杀了,令伏天辰暴怒,肯定会倾巢出动,跟我们火拼到底。”

伏天辰,正是影月部族的族长。

任真心意微动,一边扛着少女往前走,一边随口问道:“我常年闭关不出,对外界消息所知甚少。这个小姑娘叫啥名字,竟然这么厉害。”

轩辕大风走在前面,顺水推舟地说道:“伏天念。这小丫头虽然手段毒辣,却是个美人胚子,我建议你把她收为女奴,带在身边服侍你。”

“伏天辰、伏天念……”任真心里嘀咕着,“看来伏天是影月部的姓氏,比姓影月、姓蝙蝠好听多了。”

他嘴上则感慨道:“你也知道,她手段毒辣,很难对付,我把她留在身边,她要是伺机毒害我,我岂非自寻死路?”

他从不是精虫上脑的人,对伏天念并无淫念。

轩辕大风哈哈一笑,爽朗地道:“这还不容易,咱们轩辕部炼了不少青阳丹,专门用来驯服女奴隶。只要给她吃下这丹药,以后必须按时服解药,还不是任你摆布!”

任真愕然。

他这才意识到,中原两朝的文明就够落后了,这荒族还要更落后,仍处于原始社会。九大部落之间,俘虏和买卖奴隶,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难怪轩辕大风劝他收女奴。

这时候,轩辕大风转过身来,从袖里取出一个小盒,坏笑道:“要两枚一起服用哦。”

第514章 神农大典

“两粒?一粒的药力还不够么?”

“蒙塔,你理解错了。这两粒药,是你让你俩分别服用,服下以后,她必须每隔十天,就跟你交合一次,得到你的精华灌溉,她才能活下去,否则,她就会欲火焚身,没法压制平息,直到精力枯竭而死。”

任真这才明白,难怪刚才轩辕大风说任自己摆布,原来是这个意思。只要服下青阳丹,女奴就会沦为**,再也离不开主人,只能乖乖服侍身旁。

荒族人以父系氏族群居,男性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女性被当作交配的工具,属于财产和附属品。因此,即使是轩辕大风这样忠实正直的人,也把征服女性当成天经地义的事,并不涉及伦理道德。

但任真是现代人,骨子里很难认同这种野蛮的社会风气。如果放在以前,他还是单身汉,跑出去寻花问柳,跟别的女子发生关系,这倒也无所谓,毕竟是生理需求,你情我愿的事。

然而,自从跟海棠表白定情后,他便一心一意,守着家里那只母老虎,不想、也不敢再对别的女子生出情欲,这是他对爱情的专一和忠诚。

更何况,如今海棠已有身孕,他绝不能在外面发生肉体出轨。要是放在现代,这种行为怕是会被喷成渣男,被全社会鄙弃。

这个伏天念,他不能上。不过,收她做个普通奴隶,还是可以的。

他微微皱眉,问道:“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我对这小妖精不感性趣。”

轩辕大风为难地道:“那就难办了。部落之间打仗时,俘获的奴隶一般是都是普通居民,像伏天念这种强者,太难控制,我们肯定当场杀死她,防止夜长梦多。除了青阳丹,别的办法难以生效。”

任真有些失望,走了一会儿,忽然灵光乍现,“你们轩辕部有没有养类似的蛊虫,能帮我控制住她?”

他记起来了,荒族人最擅长养蛊,蛊虫种类千奇百怪,各有妙用。譬如曹春风,就是利用蛊虫操控着他,成功偷袭任天行。他既然来到蛊术的发源地,何不趁机接触一些相关信息,便于以后对付曹春风。

轩辕大风闻言,停下脚步看着他,眼神古怪,“我们轩辕部推崇箭法,从不屑于养蛊。就算是在整个荒川里,也只有空骨和赤蛇两部,才喜欢捣鼓那些小玩意,蒙塔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额……”

任真脸色微僵,意识到自己出破绽了。

临行前,他虽然专门咨询过牧云,也只是想起啥问啥,更关心战歌部的状况,不可能面面俱到,把所有日常性的知识全都补充齐全。

他以前想当然地认为,荒族人应该都会蛊术,便没打听这茬,没想到,巫蛊并非在荒川内广泛普及。如果只有空骨赤蛇两部养蛊,那么,曹春风大概就出生于这两座部落了!

“不瞒大风叔,家里对我要求很严格,从小就把我关在山林里,对我进行秘密训练。从我懂事起,就没走出过部落,不跟外界打交道,也不关心这些小事。”

他反应很快,迅速搪塞过去。

夜色里,轩辕大风看不清他的表情变化,心思也没那么缜密,笑道:“即使你不说,我也猜得出,你是龙喉部专门为神农大典培养的秘密武器吧?以蒙塔的年纪,竟能跻身准七境,这次龙喉部赢定了!”

任真心里咯噔一亮,听懂其中的话意。神农大典,这是荒族九部最重要的活动,没有之一,不用他问,牧云肯定也会详细告诉他。

他讪笑道:“叔的眼光真毒辣!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瞒你了,确实是这么回事。不过,今晚我被迫出手,在影月部面前暴露身份,此事一旦传扬出去,恐怕我也就当不成秘密武器了。”

轩辕大风面露歉意,“蒙塔,你的大恩我记在心里。我不是光说不练的假把式,你放心,这次祭典上,我们部的人只要碰上你,绝对会主动认输,不敢跟你动手!”

任真骤凛,知道这句话的分量非常重,抱拳说道:“大风叔,你太客气了,一码归一码,到时若是遇上,咱们只管堂堂正正地较量,谁也不用让谁,免得惹旁人说闲话!”

他心道,老子好不容易卖的人情,哪能便宜了龙喉部,你们得往死里打啊!

轩辕大风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不再多说,抬手指着前方尽头的亮光,说道:“看,那就我们轩辕部!”

……

……

夜色已深。

影月部落的某座石屋里,火光仍旧亮着。

烛火在脂油表面跳动,散发着昏黄而温暖的光辉。

堂屋正中间,族长伏天辰仰坐在竹椅上,紧靠椅背,闭着眼眸,眉宇间浮出某种痛苦又痛快的美妙情绪。他赤裸着上身,健硕肌肉呈现清晰的块状,表面道道伤疤醒目,成为这位部落最强者引以为傲的战功章。

呲溜呲溜的声音响起,其中还夹杂着婉转喘息声。

一名女子缠着丝袍,身姿曼妙火辣,正半跪在地上,将脑袋伏在族长胯间,上下晃动着,像是小鸡啄米一般,富有欢快的节奏。

烛光照在墙壁上,也随着欢快跳动起来。

伏天辰的眉头越皱越深,情绪迅速积蓄,身体不自觉地紧绷着,就像是一杆在烈焰中锻打火热的铁枪,绷得坚挺笔直。

砰!

当情绪即将畅快淋漓喷射而出的那一刻,前方那扇木门被猛然推开。

四五名族众闯了进来,浑身是血。

伏天辰身躯微颤,情绪瞬间爆发,豁然站起来,一脚将怔怔的女子踢飞,摔在墙壁上,然后瘫软在墙根。

他扫视着这几名族众,随手撩起面前的丝袍,缠在自己身上。

“我心情很差,不想听坏消息。”

他蹙起的眉峰仍未平息,目光锋利冷峻,落在他们身上的伤口处,已经隐隐猜到什么。

听到他威严的话音,那几人如临大敌,后悔不该急匆匆闯进来,肠子都悔青了,但事态紧急,又不得不报,只好颤声说道:“行动失败,大小姐被抓走了……”

他们也知道,伏天念在族长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重。

伏天辰深吸一口气,竭力保持着清醒,没有再次暴怒,确认自己刚才没有听错。

“就凭轩辕大风?”

他不相信,有轩辕破作内应,再加上宝贝女儿的天命兽力,这双重威力,能被憨傻老实的轩辕大风给化解。

至于擒住伏天念,这更是他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的结果。

一名族人见他没发怒,微松口气,壮胆上前说道:“行动本来很顺利,但是,被龙喉部的强者出手,坏了咱们的好事!”

伏天辰眉尖一挑,“龙喉部?你凭什么确定?”

身为族长,虽然遇到这种触动逆鳞的大事,让他的糟糕情绪雪上加霜,他仍然没有失去理智。他不能轻易相信,西边的龙喉部会横加阻拦。

那名族人被他的森冷目光直射着,心惊胆战,快被吓哭出来。

“是镇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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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5章 灭运图录

三人回到轩辕部落时,已是后半夜。

族人们见狩猎队伍迟迟未归,都在焦急地等着消息,此时轩辕大风独自返回,而且身负重伤,令大家感到震惊和悲痛,哪还有心思睡觉,立即召集核心骨干议事。

好在这次遇袭的损失不算很惨重。轩辕破旨在杀死兄长夺权,不敢惊动太多族人,所以,他引诱轩辕大风外出打猎时,仅仅带了数十人,部落的主要战力没受折损。

众人围坐在篝火堆旁,静静听轩辕大风讲述事件经过。部落的大祭司则坐在他身后,动用部落秘法替他疗伤。

这大祭司年逾古稀,披一件黑袍,浑身气息阴森。他高大精瘦,老脸布满了皱纹,如同刀割一般,在火光照耀下,显得分外沧桑深邃。

作为族长的救命恩人,任真没有回避,被奉为上宾旁听。

虽然已有预感,他还是心生失望。

按照他对荒族固有的印象,这些人生长在深山大泽里,跟毒瘴猛兽抗争,修为应该都会很高,然而此时,他发现在座的都是六境武修,只有大祭司和轩辕大风迈入七境。

前半夜他还以为,影月部并未出动顶尖强者,只是轻装潜入轩辕部的地盘,现在看来,他们的战斗力都差不多,也是以六境为主。

作为最庞大的九座部落之一,才有两名七境,这跟他预想的不同。他忽略了关键的一点,荒川气候恶劣,本就不适合人类生存,更没法大规模繁衍扩张,整个荒族始终维持在十余万人,这是受自然环境和资源限制的。

荒人艰难谋生,能修行便殊为不易,再想涌现大批七境强者,这太不现实。换个角度想想,连中原两朝的七境人数都不多,荒族要是强者云集,早就进击中原,称霸大陆了,何至于龟缩在荒僻一隅。

所以,任真坐在荒人中间,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论年龄,他绝对是最年轻的那个,但论实力,他仅次于大祭司和族长,又备受这群中老年人敬重,像是老江湖一样,两者之间反差极大。

好在他只是旁听者,不用发表看法,只需默默喝水就行。

他以前曾听牧云说过,大祭司负责主持祭祀,祈求上苍庇佑,是部落里地位最高的人,甚至凌驾于族长之上,这会儿亲眼所见,发现大祭司说话的分量确实最重。

这老者叫轩辕坤,看起来比较内敛,几乎不发言,但是每次一开口,连轩辕大风也会主动停下来,认真地聆听他的意见。

他只说过几次话,给任真留下很深的印象。

第一次是在听说影月部潜入时,他立即打断轩辕大风,命令几位族老连夜率人加强警戒,防止影月部倾巢出动,趁夜色偷袭;

他很谨慎,反应也很灵敏,确实存在被偷袭的威胁,不过,他此时不知道,这里面还涉及到龙喉部,影月部不敢贸然出动。

第二次是说到任真以一敌众,用龙喉部的镇魂刀杀敌时,轩辕坤明显动容,追问了几句,看向任真的眼神很复杂。

他意外于龙喉部的人会卷进来,更震惊的是,以任真的小小年纪,竟如此强势,能力挫群雄。他不免有些忌惮,害怕任真对自家部落居心叵测。

最后一次,是听说伏天念被擒,他情绪非常激动。屈指算来,轩辕部已有三百多年未出天命者,这通常会被认为,是部落祭司失职,没能博得神祇眷顾。尤其是影月部的祭司,跟轩辕部为敌,总在神农大典上嘲笑他们。

一听说影月部的天命者被擒,他顿觉出了这口恶气,说不出的舒畅。现在好了,影月部失去天命者,被他们轩辕部擒住,这是更大的耻辱,等到年后的神农大典时,他就可以尽情回击对方。

他认真听轩辕大风讲述战斗过程,老脸上首次流露出对任真的尊敬之意,其他部众更是深感震撼,他们不敢相信,凭一把铁刀就能生擒天命者。

用了半个时辰,轩辕大风说完事情始末,便开始下达命令,如何惩罚轩辕破的家属,如何加强对影月部的布防等等,都是部落具体事务,任真懒得再听。

一切安排妥当后,众人散去,大祭司轩辕坤却没走,留下来跟任真攀谈。

他面容和蔼,不像对待族众那样严厉,笑眯眯地道:“小兄弟,龙喉部的事,我以前在中州城听别人说过。你们部落有个神秘少年,名字好像是叫昆,跟你一样,也厉害得紧,你俩是不是近亲啊?”

很显然,他是想试探任真的底细,确认他是不是龙喉部的人。

任真面色平静,心里忍不住吐槽,我叫昊,他叫昆,一个“日天”,一个“日比”,可不是亲戚么。

他嘴上大意不得,微笑道:“老前辈,咱们虽然友好共处,但涉及到神农大典,势必还要竞争一场,您还是别试探得好,免得让晚辈为难。”

轩辕大风坐在旁边,也笑了起来。

他在路上已经听任真“坦白”过,便自以为知情,打圆场说道:“就是!叔,昊兄弟远来是客,又是我的蒙塔,咱们这样打听底细,不是待客之道。”

轩辕坤白了他一眼,脸上笑意不散,呵呵说道:“是这个理儿,叔就不再多嘴了。对了,小兄弟,既然那女娃成为你的奴隶,老朽有一事相求,还得麻烦你卖个面子。”

任真问道:“何事?”

轩辕坤说道:“不瞒你说,这几百年来,我们轩辕部不得天眷,迟迟未出天命者,身为本代祭司,老朽也难辞其咎。我想,是不是部落在兽血洗礼的仪式和方法上出了茬子,才造成这样的后果……”

他干咳一声,没再说下去,相信以任真的聪慧,应该能明白他的用意。

任真眨了眨眼,答道:“老前辈若想找伏天念问话,这是小事一桩,我岂敢不答应。不过嘛,你如果拿她作实验,伤害到她的话,嘿嘿,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他本来不太在乎伏天念的死活,听轩辕坤这么一说,就敏锐地察觉到,这里面有利可图,说不定他能从中大赚一笔。

果然,轩辕坤老脸微僵,猜出了他的小心思,决定开门见山。

“不妨直说吧,我确实是想用她的血做实验,不过,不会伤害她的性命。你是风儿的蒙塔,就是我们部落的蒙塔,我理应报答酬谢。不如这样吧,只要你肯帮我这个忙,让我研究她几天,我索性破例传你本族的绝学!”

本族绝学固然珍贵,但又哪比得上天命武者。自古人才兴邦,轩辕部始终不出天命者,再这样下去,迟早会低颓没落。难得有这种拿天命者做实验的良机,他当然舍不得错过。

任真闻言,呵呵一笑,“老前辈,轩辕绝学就算了,那是你们的命根子,我身为龙喉人,不敢有半分觊觎之念。再说,修行贵在专注,光是我们本部的功法,都让我耗尽心神,实在没精力再学别的了。”

“哦?”

轩辕坤眼眸微眯,心里暗道,这小兔崽子倒是精明得很,知道我怀疑他前来的动机,不肯露出狐狸尾巴。我倒要看看,你还想耍什么花招!

任真话锋陡转,一脸憨厚,“不过,我要是白帮你这个忙,好像又不划算。不如这样,你能不能让我瞅一眼灭运图录?”

第516章 那年那人那图

灭运图录?

轩辕坤和轩辕大风闻言,彼此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讶意。他们没料到,会从眼前少年口中,再次听到这个古老的名字。

相传在千年以前,荒人先祖作为中原国家的罪民,被流放到荒川地带后,曾无意中找到一张质地精美的图卷,上面画满密密麻麻的符号,怪异而繁复,像是某种文字,偏偏无人能解其中玄妙。

当时在场的九人敏锐地意识到,里面可能藏着某个惊人的宝藏或者秘密。他们舍不得丢弃,但留在手里又毫无用处,索性把它撕裂成九张,每人分别保管一张。

于是,九张图录便随着荒族的繁衍,历代传承至今。

千百年来,关于图录上的内容,一直无人能破解,它也就被当作鸡肋,闲置在各部落祭司手里,权当是传承信物,并未被当成宝贝看待。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它原本也没有名字。

但是,直到二十年前,一名青年天才的意外发现,彻底改变了荒族历史。

起初,那青年虽然崭露锋芒,被自家部落当作天才培养,但也只是资质惊艳,远没到震古烁今的地步。直到后来某天,他无意中看到部落拥有的那张图录,当夜便离开村子,前往其他部落游荡。

他的目标,自然是探看另外八张图录。由于当时图录无人破解,始终不被重视,青年又性格热情豪爽,深得荒人喜爱,于是,其他部落松懈大意,只觉无碍,陆续都让他看了一夜。

看完九张图后,青年获知整副图录的内容,也离奇消失了。

这一消失,就消失了整整四年,没人知晓,在青年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很多人猜测,可能是他以为发现宝藏的线索,孤身犯险,结果丧命在寻宝路途中。

他们渐渐遗忘青年的存在,原本照此以往,图录的秘密将会继续尘封。然而,四年后发生的剧变,令荒人终于意识到,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四年后,也就是十六年前,中原的南晋皇朝派大军入侵,克服残酷的自然环境,跟荒族激战一场,双方都伤亡惨重。然而,南晋毕竟兵力雄厚,状况要好很多,杀进荒川腹地,逼得荒族九部被迫投降求和。

双方会面后,经过一番谈判,荒族代表们才明白,原来南晋进犯的意图,并非抢占他们领地,而是寻找那个已经消失了四年的青年。

那青年并没有死,而是离开荒川,去了中原两朝。

他起了新的名字,叫任天行。

就是在这四年里,他帮助北唐结束乱战,统一北方,后来又遭北唐陷害,被迫南下降晋。在当年,他又成为两朝议和的牺牲品,假死逃出金陵。

南晋武帝派军入川,是因为发现任天行没死,以为他会回到荒川深处疗伤,才大费周章来擒他。荒族面临生死存亡的大难,正是由他引起来的。

荒族人百口莫辩,根本不知任天行的实情,没法给南晋一个交代。最终,南晋大军无功而返,临行前展开血腥杀戮,将任天行所在的那个部落屠戮殆尽,名存实亡。

那场屠杀,成为那一代荒人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

追究灭族之灾的起源,归根到底,都是因为任天行看过那份图录。是图录里暗藏的谜团,引发了后续所有的纷争。

于是,它也有了难听的名字,叫灭运图录,意思很明显,一旦触碰此图,就会沾染上灭顶厄运。

自那以后,各部落把它当成禁忌,再也没主动谈起过。他们明知此图暗藏玄机,蠢蠢欲动,但都无法破解,又有这次血的教训,因此只能跟从前一样,把它重新丢进箱柜里,不准别人开启。

不知不觉,十六年已经过去了。

十六年后的今天,任天行的儿子回到老家,也想看一眼灭运图录。

任真知道这副图的渊源,并不奇怪。他离开长安前,之所以找牧云打探情况,最主要的目标就是查清,父亲身为荒族人,以前究竟是哪个部落的,又曾在哪些地方留下踪迹。

因此,同为荒族人的牧云,跟他提到了灭运图录。

因此,他特别好奇,父亲究竟在灭运图录里看到了什么。

因此,今夜跟轩辕坤交涉时,他趁机提出这个请求。

他相信,轩辕坤一定会答应请求。毕竟,轩辕部掌握的图录只有九分之一,又无人能破解,说它是张毫无价值的废图,也不为过。

轩辕坤把图录拿出来,只需让他看上片刻,又不会损失什么,就相当于白白赚了任真的便宜,拿伏天念做实验,何乐而不为?

连任真都不确定,自己能否看懂灭运图录,轩辕坤怎么会怀疑他能参透图录?

轩辕坤回过神来,心中窃喜不已,但仍是保持谨慎,问道:“小兄弟,你为何对图录感兴趣?你年纪还小,恐怕不知道,此图是不祥之物,会引发灭顶厄运。”

任真答道:“不瞒老前辈,我以前曾听父母讲过那段故事,想看看那副图录,结果家里人执意不肯,这越发激起我的好奇心。他们一直吹嘘,当年那人天分如何惊艳,我就不信,他能看懂那图,我会做不到!”

说罢,他冷哼一声,神态倨傲,俨然目中无人。

轩辕坤见状,心生鄙夷,以为看透了任真的狂妄心性,笑呵呵地道:“你如此年轻,就能直逼七境,连老朽也自叹不如,真是后生可畏啊!既然你想看图,我怎能不成全你?你先在此稍候。”

他起身离开,回屋去取图录。

此时只剩两人,轩辕大风提醒道:“蒙塔,恕我直言,那张图真的没有任何用,你跟坤叔这笔买卖,真的是亏大了。趁现在还没看,你反悔还来得及。”

他心肠耿直,设身处地替蒙塔着想,把想法说了出来。

任真憨笑道:“大风叔,咱们都是好朋友,何必计较这点得失?我只想满足好奇心,图个乐子而已,能不能看懂,这并不重要。”

轩辕大风笑容憨厚,这是真的憨厚,他以为任真是卖给他面子呢。

没过多久,轩辕坤返回此地,手上拿着一张牛皮卷,小心翼翼地递给任真。

任真接过来,借着火光去看,刚看清灭运图录的左上角,心脏就猛然抽搐,如遭电击。

“这是……繁体字!”

第517章 罗浮

繁体和简体,是地球汉字才有的区别。任真穿越到这个世界后,很不适应的一点就是,这里的文字跟汉字差异很大,也不存在繁简之分。

所以,当他看到灭运图录上的繁体字时,才会如此震惊。原来这份流传千年的图卷,竟是一名地球穿越者遗留的文字。

他非常确定,这不是父亲任天行的笔迹。

因为在现代中国,人们的文字交流都已使用简体汉字。只有在港澳台地区,以及中国古代时期,繁体汉字才广泛流行。

根据灭运图录的流传时间,以及上面的繁体字,他很快就猜出,这篇文字应该是中国古代的某人所写。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曾经还有第三名穿越者存在,那个人才是穿越到此的先驱。

如此一来,真相就很清楚了。

荒族人之所以没法破解图录,是因为上面的文字全是地球汉字,跟他们的文字不通。而任天行也是穿越者,他能看懂汉字,故而能解开图录的秘密。

现在看到图录的任真,恰好也是穿越者,那么,他将成为继任天行之后,第二个破解灭运图录的人。

他迅速反应过来,意识到不能让轩辕二人察觉出破绽,于是皱起眉头,故作感慨,“这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符号?难道是古老咒语不成?”

轩辕坤一直盯着他的面容,见此情形,以为他也没看懂,最后的疑虑就此打消,微笑说道:“买卖成交,小兄弟,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任真摇了摇头,目光却仍落在图录上,心脏愈发狂跳不止。光是上面的第一句话,就让他震惊得想要站起来,大喊一声卧槽。

“我们都是天行者。”

他终于明白,父亲离开荒川后,为何改名为任天行了,原来“天行”二字的出处,竟然是灭运图录。

如果说图录的书写者是初代天行者,那么,他岂非是第三代天行者?

这所谓的天行者,难道还有什么意义不成?

任真继续看下去,很快就看完了,不仅没有解开心中的疑惑,反而在他心里留下一个大的悬念,使他有些急躁不安。

灭运图录共有九张,看这张记载的文字,都是那人在感慨穿越后的孤独心情,应该只是整篇文字的开头部分,至于更多核心内容,都写在另外八张上。看来,要想弄清事情真相,就只能再看另外八张了。

接下来,他必须想办法,把另外八张弄到手。

他叹了口气,把图录还给轩辕坤,失望地道:“唉,这笔买卖真是吃大亏了。”

轩辕大风见状,哈哈一笑,“你若能看懂灭运图录,那才是大麻烦。蒙塔救我一命,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你空手而归,这样吧,我愿意把风神步教给你,如何?”

风神步,是轩辕部的轻功绝学,能让人的身形步法神速如风,凌驾于荒族众多轻功之上,是不少荒人梦寐以求的绝学。

轩辕坤闻言,脸色微变,心说,你怎么真敢把部落绝学传出去。不过,他转念一想,任真若是心怀叵测,设计前来骗取功法,也犯不着拿伏天念当本钱,这牺牲也太大了,应该不会有问题。

他没有插嘴,眼睁睁看着任真收起功法木牌。

任真站起身,朝两人说道:“伏天念还在我歇脚的屋里,大祭司可以派人带走,等到实验完毕,再送还给我即可。时候不早了,晚辈先告退,两位也早些休息吧!”

说罢,他行礼告退。

轩辕坤急不可耐,很快就派人去抓走了伏天念。

任真乐得清静,接下来数日,一直都待在屋里,潜心修炼雪饮狂刀和风神步。整整五日后,轩辕坤才结束实验,派人把伏天念送了回来。

小姑娘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如纸,一看就是贫血的症状,显然轩辕坤没少折腾她。她的关键穴位仍被封着,没法自由动弹,原本是锐气逼人的大小姐,变得楚楚可怜。

任真坐在旁边注视着她,沉吟良久后,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并没有害你的打算,毕竟咱们素无瓜葛。如果你想跟我好好谈谈,我可以解开你的穴道,让你恢复自由。”

以他的道行手段,既能擒伏天念一次,就能再擒她千百次。更何况,她如今的糟糕状况,就算是放她逃跑,恐怕她也跑不出多远。

伏天念急忙眨眼睛,示意她同意谈判。

任真抬手,解开了她的穴道。

她的娇躯像紧绷已久的弓弦一般,瞬间松弛下来,瘫软在榻上。

她深吸一口气,盯着任真,眼神里充满惊恐,颤声哀求道:“我求求你,别让我吃青阳丹。只要不当xing奴,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夜她就伏在他背上,他和轩辕大风的对话,她都听到了。她自幼生长部落里,亲眼目睹父亲蹂躏践踏那些xing奴,深知那有多变态可怕。

说出这句话后,她自觉屈辱,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真的很害怕,任真会趁她无力反抗,扑过来霸王硬上弓。

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她从没想过,自己尊为天命武者,又是影月部的千金之躯,以前风光无限,有朝一日,竟沦为别人的俘虏,如此落魄凄惨。

任真目光平静,没有轻蔑傲慢,但也看不出怜悯情绪,“放心吧,我对你的身体不感兴趣。这些天里,我让大祭司在你体内设下一道巫咒,名叫罗浮,我想你应该听说过。”

伏天念梨花带雨,小脸都哭花了,又不敢哭出声,嘴唇咬出血来。

罗浮的恐怖名头,她当然听说过,据说是苍穹部的祭司们秘传的咒语,每道都不相同。只要知情者念起相应咒语,被种下巫咒的人就会浑身冒毒虫,从七窍内爬出来啃噬皮肤,可谓阴毒至极。

苍穹部曾是培养历代祭司的精英部落,负责祭祀神灵,向上苍祈福,在九大部落里地位超然,备受推崇。可惜,由于他们培养出任天行这位妖孽,最终被南晋大军屠戮殆尽。

不过,时至今日,各部落在培养祭司时,还是会送他们去苍穹部的遗址中州城,学习巫祝和礼仪,他们有人学会罗浮咒,倒也不奇怪。

至于轩辕坤是否精通罗浮咒,不得而知。

任真站起身,俯瞰着浑身颤抖的她,淡淡说道:“只要你肯听话,我就不会虐待你。好好养伤吧,从今天起,你就叫念奴。”

第518章 帝王花开

(我不清楚是什么状况,昨天的订阅数额,创造了我写书以来的最低记录,哪怕以前经常断更时,都没这么惨,何况昨天的两更都没少。如果有意见,大家可以随时提啊,我坚决抗议这种冷暴力,太冷了!)

家有悍妻,任真不敢肉体出轨,没把伏天念当作xing奴,但还是收为普通女奴,在她后背烙上“奴”字印记。

他并非故意羞辱她,而是用以磨灭她养尊处优形成的傲气,时刻提醒她牢记现在的身份,对他保持顺从和忠诚。

另外,这也是一种要挟。两人达成默契,日后出现在公开场合时,任真愿意顾及她的颜面,不以主仆关系相称,就当是同行好友。

但是,如果她敢有半分放肆,他就会当众扒光她的衣裳,让所有人看到她背后无法磨灭的烙印,让整个荒川都知道,影月部大小姐沦为别人的奴隶,所谓的天命武者成了笑话。

对念奴来说,这是最大的隐私和耻辱,她害怕传扬出去,再加上受罗浮咒的牵制,只能对他乖乖就范。

任真又在轩辕部住了数日,等念奴身体状况好转后,两人跟轩辕大风辞别,继续南行,赶往战歌部。

要去战歌部很不容易,需要贯穿荒川南北,走出轩辕部领地后,他们很快又进入赤蛇部的地盘。

对于赤蛇部,任真起初并不了解,但那晚跟轩辕大风谈话时,他无意中得到一条讯息,在荒川九部中,喜爱养蛊的只有赤蛇空骨两部。这个情况引起他的高度警觉。

曹春风极擅养蛊,独步天下,应该就是荒族人,既然如此,他的老家无外乎赤蛇部或者空骨部。

任真不得不提防,他清晰记得,以前牧野曾说过,南晋的手已经伸进荒川内部。这就意味着,两者中间,必有一方是他的敌人。

从路线方面讲,任真不是不可以绕道而行,避开赤蛇部的地盘,然而,那将走太多冤枉路,还得从另外两个部落经过,无疑加大半路出事的风险。一番权衡下,他最终决定,穿过赤蛇部腹地。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与其畏手畏脚,他还不如大胆前行,随机应变。一直害怕毒蛊这东西,绝非长久之计,毕竟,他跟曹春风注定会有一战,必须得想办法克服。

通过这趟荒川之行,他希望能找出对策。

谨慎起见,他担心撞见赤蛇部人,没敢挑平坦地带赶路,而是尽量选择险峻偏僻的茂林。这些地方人迹罕至,就算荒族人习惯恶劣环境,也不会主动涉险。

果然,一路幽静,两人没被发现。虽然荆棘密布,险象环生,好在有念奴这位荒族土著前头探路,任真没有遇上致命挑战。

约走了半日,晌午时分,日光照射进密林里,气温开始升高,任真感觉有些疲累,便放慢脚步,跟念奴边走边谈,询问一些荒族的具体情况。

不知不觉,两人走进一处很古怪的地带。

这里草木葱茏旺盛,繁茂程度远远超过先前沿路的植被。那些树木高大参天,疯狂朝高空生长着,争夺阳光和雨露,树荫下的草丛菌落也不甘落后,蓬勃向上。

扫视四周,环境幽静深邃,充斥着一股非常野性的气息。

然而古怪的是,这片深林静得出奇,听不见任何鸟兽虫类的声音,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甚至连风声都不存在。

正常情况下,植被茂盛的地域营养和水分充足,且含有大量草籽果实等,为鸟兽提供丰富的食物,按理说,应该栖居着各种动物,是凶猛野兽拼命争夺的天堂乐园才对。

但眼前这片山林,却听不见一丝禽兽出没的动静,所有生命力都是属于植被的,实在安静得可怕。

刚迈进这片区域不久,任真就察觉到诡异,屏息凝神,问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念奴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比自己高一头的任真,侧耳聆听片刻,摇头答道:“没有。根据我的感知,至少方圆五里之内,应该都没有鸟兽生活的气机。”

任真眉头微皱,没再说话。他也感知到了,经她这么一说,已经确定这是片空有草木的荒芜地带。

反常必有妖,他隐隐猜测到,这附近似乎潜藏着某种恐怖的存在,把原本生活在这里的野兽们都吓跑了,才会形成这样安静诡异的现象。

念奴眨了眨眼,盯着遮挡在任真面前的长发,睫毛微颤,“以我的经验,密林深处应该有凶险,咱们还要不要前进。”

任真沉默一会儿,答道:“穿过前方腹地,是目前最短的路线。咱们感知不到凶兽的存在,就没必要疑神疑鬼,被这份寂静吓倒。你提高警惕,继续走吧!”

还有个理由,他没说出口,高收益往往跟高风险并存。如果前方真有巨大危险,可能也会孕育着某些奇妙的机遇。艺高人应该胆大一点,他不能被轻易吓跑。

念奴轻嗯一声,不敢违背主人的意志,抬步向前。

一片死寂中,两人沉默穿梭在林间。

走着走着,他们渐渐嗅到一股奇特的芳香,不知从何处飘来。

这种香气淡雅却不失回味,并不像多数花蕊那样浓郁刺鼻,偏偏又能飘出很远,嗅进鼻孔里,让人感觉清爽舒适,不仅不会厌倦排斥,反而有种越来越想闻的冲动。

异香越来越浓,氤氲在深林各处,让所有生命无处躲藏,都被笼罩在它的诱惑力之下。

“这……”

主仆二人对视,都感到惊讶,不知道是什么花盛开,竟能有如此迷人的味道,让他们生出凭虚御风如仙人般的错觉。

他们愈发沉迷,情知必须要去察看究竟了。

就在这时候,任真忽然心意一动,疾声道:“快藏起来!”

他的感知力更强,拉着还在陶醉的念奴,迅速钻进高大的灌木丛里。

念奴蹲在密叶深处,后知后觉,随着远方气机的移近,她此时才感知到,蛾眉不由猛颤,难以置信地看着任真。

“怎么会有这么多……”

她心脏砰砰直跳,意识到大难临头了。

任真目光闪烁不定,透过密叶罅隙,望向外面的平地。

“此花一开,能令万兽退避,舍弃巢穴。唯独这群毒物从四周合围,看情形,怕是有高人来了……”

第519章 失魂引

这会儿功夫,他已经想明白一些事情。

如此茂密的森林,绝不可能没有鸟兽生灵栖居,只有一种解释行得通,那就是它们感知到致命威胁,纷纷逃离此地。而他刚才感知过,周围并无猛兽出没,所谓的威胁,就只有花香这一项了。

他虽然不清楚,是什么花这么厉害,拥有帝王般的威仪,但是,他和念奴站在这里,已经嗅过半刻钟,仍安然无恙,可以排除花香有毒的可能性。

至于包围四周的那群毒物,来得太诡异,跟群兽逃离的举动恰好相反,原因就很明显了,肯定是有强者驱使着它们,让它们进入这处险境。

“赤蛇部真养蛇啊……”

任真心里感慨这一句,几乎同时,便听到嘶嘶的声音在密林里响起,此起彼伏,听着让人毛骨悚然。

无数条长蛇游来,出现在眼帘里,地上、树枝上、草丛里,到处都是。它们交错纵横,织成一张稠密到令人发指的蛇网,前移扑向森林深处,眼看就要覆盖他所在的区域里。

这些蛇黑红两色相间,红色斑纹鲜艳如火,极为醒目,身上散发的腥臭味在林间扩散开来。

看到这一幕,念奴瞳孔骤缩,不自觉地凑到任真身旁。作为荒族人,她虽然胆量很大,并不惧怕普通毒蛇,然而,她辨认出这些蛇的种类,也就猜出来者的身份,不禁发怵。

她低声提醒道:“这些蛇名叫赤练,它们大规模潜进森林,说明是赤蛇部的赤羽长老到了。”

“赤羽的修为有多高?”

“七境中品。”

任真表情微凛,对方境界比自己高,又控制着庞大蛇群,看来麻烦非常棘手。

“此人不是天命者吧?”

“整个赤蛇部都没有天命者。”

便在这时候,前方树林里响起脚步声,一名中年男子迈步走出。身上穿着鲜红羽衣,面容白皙俊美,眉毛似女子般秀气,赤红色瞳眸里泛着邪异的精芒,宛如宝石闪烁着红光。

念奴认得此人,忧心忡忡,“果然是赤羽。据说他冷酷嗜杀,不爱跟陌生人打交道,一旦让他发现,咱们潜入赤蛇部的地盘,恐怕会出手攻击咱们……”

正这样说着,赤羽忽然转头,看向他们藏身的草丛,笑容淡漠,“小家伙,鬼鬼祟祟躲在那里,以为我会察觉不到?”

两人大惊,没想到这么快就暴露了。

任真朝念奴摇头,示意先别急着出去,小心有诈,赤羽的话音响起,“真当我的境界是摆设么?你们刚踏进此地,我就已经感知到。再磨蹭不出来,我就放蛇咬你们了!”

赤羽毕竟是七境强者,又早就藏在暗处,发现任真的行踪并不困难。

任真无奈,只得从草丛里弹射而出,落到赤羽面前的空地上,行礼说道:“晚辈路过此地,刚巧碰见前辈,怕打扰到您的清静,才为您退避让路,绝没有冒犯之意。”

赤羽负手而立,打量着任真上下,目光里流露出一抹讶意,“小小年纪,就能有准七境道行,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优秀吗?”

他嗓音沙哑低沉,像是蛇鳞在纸上划过般,听着很瘆人。

“小家伙,你是哪个部落的人?”

任真平静答道:“龙喉部,我的名字叫昊。”

“你就是昊?”赤羽愈发惊讶,端详着他说道:“听说前些日子,影月部派人潜进轩辕部领地,差点把轩辕大风杀死,被一个叫昊的少年半路杀出,坏了好事,就是你吧?”

纸里包不住火,这件事已经在荒川里传开。

没等他回答,赤羽眸光流转,瞥向旁边的念奴,笑道:“你身上的血腥气息很重,刚才我猜出你是影月部的人,没想到,原来是伏天辰的宝贝女儿,可惜啊,当了别人的俘虏。”

外界只知伏天念被擒,至于她后背的奴字印记,是任真亲手烙上去的,别人无从知晓。

念奴娇躯微颤,强挤出笑容,“赤羽叔叔,我跟昊不打不相识,成为好朋友,结伴去南方游玩。今日正好从贵地路过,您看在家父的薄面上,能不能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她知道赤羽的厉害,轻易不敢跟他为敌。

赤羽轻哼一声,没有立即表态,视线再次落在披发掩面的任真身上。

他听说了任真的厉害手段,虽然外表倨傲,其实暗中戒备,怕被任真偷袭,并不敢轻视这年轻人。

他探出手,从地面挑出一条赤练蛇,托在掌上玩弄着,悠悠说道:“路过?你们想去南方,直接走光明大道就是,怎么会跑进这片偏远山林里?看你们鬼鬼祟祟,不像是路过的样子啊……”

任真答道:“前辈误会了。我们确实是路过,因为不清楚贵部的态度,担心被半道阻拦,不肯通融,才挑这种偏僻地方赶路。一路走来,我们也没做任何损害赤蛇部的事。”

单单一个赤羽,他还不至于太畏惧。他忌惮的是,此地属于赤蛇部的地盘,一旦跟赤羽动起手,跟赤蛇部翻脸,等会对方的援兵赶来,他就失去辩驳回旋的余地。

如果赤蛇部是曹春风的老家,跟南晋有勾结,那就更麻烦了。

赤羽闻言,嗤然一笑,话音变得冷漠,“小家伙,我猜你是做贼心虚,不敢承认,才编出这套说辞吧?有胆量潜到这里盗花,难道还没胆量承认?”

又是做贼心虚,又是盗花,念奴听得一头雾水。

任真却瞬间想通关节。那株香气遍野的鲜花,看来是很珍稀的宝物,赤羽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采撷此花,误以为他也是为花而来,才跟他对峙。

毕竟,大老远跑进荒山野林里,哪有这么巧的路过。

任真不急于撇清干系,说道:“前辈说的意思,我听不太懂,盗什么花?您为什么这么说?”

他正想知道,是什么花如此奇异。既然赤羽现身,他不妨趁机打探一番,若真是宝物的话,他不介意假戏真做,顺手摘走那朵花。

赤羽冷笑不止,“死到临头,还想装傻?就算你不清楚,伏天辰的女儿还没听过失魂引的名头?此花的位置本是绝密,外人无从知晓,既然被你们发现,我就非得杀你们灭口不可!”

说罢,他呼哨一声,林间蛇群同时涌来,如潮水一般,将两人围困在中间。无数赤练蛇站立起来,高耸着蛇头,口吐红信子,准备发起攻击,这副画面异常惊悚。

任真瞳孔猛然抽搐,倒不是因为惊惧于蛇群攻击,而是在此地再次听到失魂引的名头。

如果他没记错,当初他中毒醒来,躺在丹绝牧云的木屋里,曾听父亲说过,毒蛊藏在自己的天眼里,之所以能采撷出样本,多亏了一片失魂引花瓣的功劳。

失魂引是一种非常珍惜的奇花,它的花香对蛊虫有致命诱惑力。每次开花时,都能将森林里的天然蛊虫吸引到一起,所以,养蛊师们把它视作诱蛊至宝,求而不得。(第351章)

没想到,在赤蛇部的这座荒僻山林里,竟然生长着一株失魂引。这种花几乎绝迹,十年才开一次花,就恰好被任真赶上了。

听到这个名字后,任真总算明白,为何群兽纷纷逃离此地。原来它们畏惧的并非花香,而是花香吸引来的万千蛊虫!

第520章 下三滥

赤蛇部众擅长养蛊,在他们眼里,失魂引花瓣就是无价之宝,既然它生长在自家地盘上,就绝不容许任何外人觊觎。

任真歪打正着,无意中闯进这片深林,又赶上十年一遇的花期,算是窥测到赤蛇部的秘密。如此一来,他是否蓄意前来,就已经不重要了,为了防止秘密泄露,赤羽必然想杀他灭口。

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任真想通其中关节,皱眉说道:“你杀死我们,难道就不怕得罪龙喉和影月两部?你知道伏天念的身份,如果她死了,影月部肯定找你们拼命。”

赤羽冷笑,眸里红光愈盛,眼神比毒蛇还要阴鸷,“知道我为何一个人前来吗?这处山林是部落重地,连我们自己人都不准靠近。在这里杀死你们,神不知鬼不觉,谁能证明是我干的?”

失魂引极难存活,当年赤蛇部人发现它的幼株后,怕伤到它的根基,没敢动手挖走,而是不动声色,静静等候它的花期,因此连部众都不知情。

今日赤羽奉命前来,就是为了取花,他害怕走漏风声,被外部敌人知晓,才没敢携带任何随从。

所以,出现了这样以一敌二的局面。

任真见没有商量的余地,便看念奴一眼,说道:“你负责对付蛇群,我来迎战赤羽。”

念奴点头,神情凝重。

赤羽哑然一笑,踏步向前,“不知天高地厚,就凭你,也妄想跟我势均力敌?就算你俩联手,也不是我的对手!”

说罢,左掌猛然轰出,凝成一道赤红色的真气掌印,透着恶臭血腥的污秽气味,砸向任真。

“小心!”身后的念奴见状,急忙提醒道:“他浑身都是剧毒!”

话音未落,嘶嘶声响起,无数赤练蛇蹭蹭窜起,像是利箭穿空一般,噬咬向念奴,铺天盖地而来。

念奴不敢迟疑,双掌倏然汇聚出血球,跟那夜对付任真如出一辙,这次却没幻化成万千吸血蝙蝠,而是延展成一道血红的圆弧屏障,将自身保护在内。

成百上千条赤蛇撞在屏障上,如飞蛾扑火,都被挡在外面。它们甫一沾染屏障血汽,就像被烈火灼烫一样,避犹不及,统统弹飞向半空。

细长蛇躯痛苦扭动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当它们坠地时,已经尽数变成干枯的蛇皮,比草灰还要松软,被风稍微一吹,便化为齑粉消散。

“伏天念!”

赤羽看在眼里,心疼如刀割,气得面部肌肉都抽搐,“杀我爱蛇,我一定把你碎成肉泥!”

他驱使万蛇噬咬,若遇到其他对手,即使被挡下一击,还可以卷土重来,然而,他遇到的是伏天念,影月部的天命武者。

她拥有吸血蝙蝠的兽力,此刻释放出的血汽,绝非普通真气氤氲而成,它们像蝙蝠一样,带有嗜血的灵性,只要沾染到生命肉体,就会疯狂吸噬对方的血液,快速将其榨干。

赤练蛇都是血肉之躯,又如何能抵挡。

便在这时候,任真也出刀了。

血色掌印逼近,他不为所动,甚至没有去看一眼,只管低头挥刀。刀锋崭露的一刹那,似惊雷炸裂,霸道罡气尖锐嘶鸣,惊涛乍起,裹挟着那道刀锋斩向前。

嗖……

刀锋至刚至快,稍闪即逝,将血色掌印斩断,一分为二,旋即掀起疾风狂澜,将那些蕴藏赤红蛇毒的真气吹飞。

“这就是七境的实力?”

任真持刀而立,没有趁势逼近赤羽,眼里浮出一抹讽意。

他看出来了,此人修行走的是阴毒路数,道行不够深厚,全倚仗这些毒物毒汽,要是真拼起内力来,他绝对不落下风。

赤羽不由倒退一步,脸色铁青,攥拳说道:“小畜生,你太嚣张了!真以为能一刀破万法?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天外有天!”

说罢,他愤然跺脚,双掌同时挥动,真力如游龙肆虐,在并不宽敞的空间里流窜,疾风漫卷起树叶烟尘,将这里搅弄得乌烟瘴气,视野模糊不清。

“不好!”

任真勃然变色,迅速猜出赤羽的意图,大喊道:“再开屏障!”

念奴反应很快,她也猜出,赤羽故意卷起滚滚烟尘,是想蒙蔽他们的注意力,趁机释放细微难辨的毒蛊,将整片空间封锁。

毒蛊弥漫在空气里,到处都是,不像功法招式那样,能被更厉害的招数挡住,他们无孔不入,一旦被吸进体内,那将是致命的杀伤力。

赤羽作为赤蛇部长老,必然深谙此道,他使出这种招数,任真的刀法再强,也难以斩杀无形的毒蛊,所谓一刀破万法,就再也行不通。

念奴毫不迟疑,再次施展蝙蝠之力,以血汽将两人包裹在内,惊险地跟外界烟尘隔绝开来。

烟尘之中,赤羽看到这一幕,笑声幽冷可怖,“两个小畜生,现在又想当缩头乌龟,未免太愚蠢了。你不是想领教七境实力吗?那就来试试看吧!”

说着,他的身形飘然近前,全力轰出一掌,血色掌印再次凝成,重重拍打在球形屏障上。

砰!

屏障承受不住他的强横掌力,顿时炸裂消散,念奴遭到猛烈冲击,娇躯一软,跌坐在地上,嘴角流血不止。

以任真的雄浑内力,应该能跟赤羽抗衡,但问题在于,此刻跟赤羽比拼的念奴,修为只有五境圆满,远不是赤羽的对手,她招架不住,是板上钉钉的事。

屏障被破开,两人重新暴露在空气里。树林狂风大作,道道烟尘四处扑来,将他们湮没其中。

赤羽站在前方,笑眯眯地挑衅道:“你不是能以一敌众么,有本事再出刀啊!”

荒人修为虽弱,却有自己的手段。面对如此敌手,中原人的神通道法,往往有力无处使,没法奏效,任真也无可奈何。

任真屏住呼吸,持刀逼近赤羽,寒声道:“在毒蛊发作前,我有足够时间杀死你!”

他攥紧刀柄,灌注滚滚真力,准备斩出雪饮狂刀的最强一击,便在这时,他身后响起扑通一声,念奴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显然毒蛊发作了。

奇怪的是,任真仍安然无恙。

“可能是我内力更强,能多撑一会儿?”

任真感到疑惑不解,只能勉强解释为,是自己的道行延缓了毒蛊发作。

赤羽神色骤凛,情知必须尽快撤退,不能跟任真硬拼,于是不顾一切倒退,想把任真拖垮。

“小畜生,待会我再来找你算账!”

他身形闪烁,往树林外冲去。没飞出多远,他忽然停下脚步,僵滞在那里。

在前方路的尽头,一名身穿道袍的老者凭空显现,挡住他的去路。

这老道士拄着木杖,面容讥讽,看着赤羽说道:“像你这种下三滥货色,也配染指帝王花?”

第521章 蛊真人

一听口气就知道,老道士是为失魂引而来。所谓艺高人胆大,他敢直斥赤羽,毫不掩饰自己的动机,必定是名顶尖强者。

赤羽被老道士拦住,不得不倒退回来,难以掩饰心头的惊愕之情,“长乐真人,你怎么会来此地?”

关于失魂引的下落,赤蛇部一直高度保密,只有几位核心族老知情。然而今日,继任真误打误撞之后,又有长乐真人赶来,世间哪有这么多凑巧?

长乐真人捋须向前,一边打量着旁边的任真,一边说道:“纸里包不住火,你们赤蛇部在七年前发现此花,莫非以为能始终瞒下去?花开这一天,贫道也等很久了!”

赤羽瞳孔骤缩,愤怒地道:“****,是哪个老不死的畜生敢吃里扒外!”

他这才明白,那几位知情的核心族老里,一定有人出卖了部落,把消息泄露给长乐真人,因此对方能精确掌握失魂引的生长地点和开花时间,及时赶来。

长乐真人轻哼,清癯面容上泛起一抹戾意,跟他仙风道骨的容装极不相称,“既然贫道现身,你若还有自知之明,就赶紧滚吧!”

“你……”赤羽脸色难堪,竟不知如何反驳。

他自己的修为在七境中品,在荒川内已属顶尖,但是,在这老道士面前,他却心惊胆战,不敢正面叫板,因为此人境界圆满,已濒临第八境,不是他能招惹的。

长乐真人语气虽狂,说的也是事实,有他在这里,赤羽就休想再染指失魂引。

另一边,任真始终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旁观着两人的对峙。

这会儿功夫,他以神念内观全身,惊喜地发现,自己并没有被毒蛊侵蚀的迹象,浑身安然无恙。他不清楚为何会避免中毒,此刻也懒得去想。

他若想趁机脱身,不是不可以,但念奴还口吐白沫,生死未卜,需要得到赤羽的解药。她的身份和天赋都很特殊,日后会派上用场,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放弃。

他选择留下来,再观望一会儿。

眼前这个老道士的出现,让他感到好奇的同时,又有种很古怪的感觉。明明素不相识,但他总觉得,此人浑身的气息有些熟悉。

“老家伙穿着道袍,很可能出自道家,也就是说,他可能跟南晋方面有瓜葛。如果他是全真道的人,从他的道号来看,应该跟李老头相熟,能成为我的朋友……”

他心里暗暗猜测长乐真人的身份,“但是,如果他出自正一道,那必定跟武帝亲近,是南晋安插在荒川里的棋子,也是我的一大劲敌。不行,必须得弄清他的身份。”

他很确定,自己以前从未见过长乐真人,因此,不用担心被对方认出身份。

他正凝眉沉思,这时,长乐真人看向他,淡淡说道:“小朋友,有老夫盯着赤羽,他不敢再对你动手,权当是卖给龙喉部一个面子,你速速离开吧!”

任真闻言,朝老道士行礼,说道:“多谢仙长高抬贵手。您谋划的大事,晚辈万万不敢插手。只是,我这位好友中毒,此时还昏迷未醒,我不能就此离去……”

他微微停顿,若有所思,“我听您刚才的谈吐,似乎不是赤蛇部的人吧?恕我斗胆,两位这一战在所难免,要不,我等您挫败赤羽,再逼他交出解药?”

长乐真人闻言,哈哈一笑,“赤羽,你听到了么,连这小家伙都看得出来,你必败无疑,还想趁火打劫。我劝你快滚吧,不然,当心待会儿被一个后辈骑到头上!”

赤羽脸色愈发难堪。

光是一个长乐真人,他都难以应付,一旦任真再落井下石,跟老道士联手,他绝对毫无胜算。

但是,他肩负着部落的重任,深知失魂引无比珍稀,若不出手尝试,就轻易望风而逃,他既不甘心,又丢不起这脸面。毕竟,此处是赤蛇部的地盘,如果被一个外人闯进来,探囊取物,岂非惹整个荒川笑话。

他心思急转,狠狠一咬牙,下定决心,说道:“小家伙,你想救那女娃,我可以成全你,给你解药。不过,你得先跟我联手,赶走这道士才行!”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只信号弹,发射上高空,炸裂开来。显然,这是在向部落搬救兵。

他的算盘打得很精。只要先哄骗任真,共同迎战长乐真人,拖延过一时半刻,等到援兵赶来,他就可以击退长乐真人,保住失魂引,再杀死任真灭口,可谓一举两得。

长乐真人脸色微变,凝视着虚空那团烟花,眯眼说道:“小朋友,你要想清楚,赤蛇部的人马很快就会杀来,我要是被赶走,你也活不了,还不如跟我合作,咱们各取所需!”

他取失魂引,任真取解药,似乎是两全其美的主意。而且,任真跟他联手,远比跟他为敌轻松多了。

时间紧迫,任真来不及思考,沉声道:“赤羽,你要想清楚,我不是非救她不可,随时能一走了之。你若真有诚意,想请我助你一臂之力,就立即交出解药!”

搬救兵的号箭已响,赤羽这是孤注一掷,非要阻止长乐真人不可,如果任真不受要挟,不肯帮他,他抵挡不住长乐真人的攻击,下场一定会很惨。

任真看得出来,这时候最被动的,反而是赤羽。

赤羽目光骤僵,听出任真的要挟意图,眉头深皱起来。便在这时,长乐真人手持木杖,紧逼上前,他不敢再犹豫,厉声道:“上前拿解药!”

他刚才放出的毒蛊,并非致命剧毒,只是暂时麻醉敌人。按照他原先的算盘,只要把任真和念奴控制住,他就能从任真嘴里撬出镇魂刀法,到时再杀人灭口不迟。

没想到,他现在反被人要挟。

任真等的就是这句话,手持大刀近前,接过毒蛊解药后,跑回去给念奴服下。

这时候,长乐真人和赤羽已经大打出手。

任真站在远处,一边等念奴醒来,一边旁观两人的激战。当他目睹长乐真人的鬼魅步法后,不由倒吸冷气,终于猜出老道的身份。

“怪不得,我觉得他的气息很熟悉,原来竟是曹春风的同党!”

第522章 鹬蚌相争,溜之大吉

曹春风身世诡秘,其武学渊源不为人知。他浑身气息阴煞,毫无生机和活力,宛如一副行尸走肉,所以有“活死人”之称。

任真自幼接受曹春风训练,对他身上那股死意再熟悉不过,刚才一看到长乐真人,便感觉此人的气息似曾相识,只是形势紧迫,他来不及深思,没联想到曹春风身上。

此刻,他眼见长乐真人闪转腾挪,身形柔若无骨,步法跟曹春风如出一辙,才幡然醒悟到,原来对方是跟南晋一伙儿的。

既然如此,他先前的判断也就被推翻了——长乐真人跟赤蛇部为敌,说明赤蛇部并非曹春风的同族,那空骨部才是他真正的敌人。

至于眼前这场厮杀,他谁都不用帮,让这两人继续狗咬狗吧!

激战中,赤羽落尽下风,被长乐真人逼得喘不过气来,手里乱了分寸,焦躁呼喊道:“站在那里看什么,还不过来帮忙!我要是死了,他为了抹除踪迹,也会杀你灭口!”

长乐真人越逼越紧,他知道,赤蛇部大队人马快要赶来,而他还得冲进深林抢花,时间迫在眉睫,不能被这两人缠住,于是也大声说道:“小朋友,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赶快逃命去吧!”

任真本就没打算掺和。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无论是赤蛇部来援,还是长乐真人得手,对他而言都是巨大威胁。此时,解药生效,念奴悠悠醒来,他毫不犹豫背起她,朝南方林外冲去。

风神步施展出来,他脚下呼啸生风,在树林里狂奔,速度快到极致。不愧是轩辕部的绝学,他掠过之处,周围景物都稍闪即逝,如同一阵疾风刮过,看不清任何事物。

他心里暗道,背着一个姑娘,行动还能如此轻盈敏捷,届时若跟曹春风近身缠斗,就算占不到便宜,应该也不会吃亏吧!

念奴伏在他背上,昏沉的头脑被寒风吹醒,在他耳畔轻声道:“咱们就这么跑了?”

她显然还惦记着那株失魂引。

在她看来,赤羽和长乐真人就相当于鹬蚌相争,难分难解,这时候,正是任真趁势夺花的良机,他应该冲进密林深处,摘取那株失魂引再跑。

任真明白她的心思,脚下步伐不敢迟缓,边跑边解释道:“如果我刚才前去抢花,情形将跟你预想得完全相反。他们就是因为失魂引才打起来,只要我露出觊觎之心,他们肯定会停战,先把咱俩杀掉!”

长乐真人现身后,一直对任真好言相待,就是基于这个缘由。他岂会顾及龙喉部的面子,不过是见任真不想掺和,只想自保,才顺水推舟,愿意放他一马而已。

任真出手夺花,只会引火烧身,成为众矢之的。

他继续说道:“还有很关键的一点,你也忽略了。那株花能吸引蛊虫纷纷而至,绝对不容易采撷,此时已经沾染上无数蛊虫,就凭你我的手段,有办法摘走它吗?”

念奴哑然无语。

在一群蛊虫中间摘走失魂引,如火中取栗,就算能摘到,也太烫手了。除非是大养蛊师,有办法收集或驱走蛊虫,普通人只要企图染指它,就必死无疑,又如何能逃走。

“再退一步说,即使我能摘走它,你以为咱们能逃得掉么?别忘了,这里是赤蛇部的地盘,咱们不熟悉地形,很容易被他们追上。那个长乐真人,肯定也会穷追不舍,到时候,咱们再被迫交出来,也难以保命了。”

念奴彻底听懂了,那株失魂引碰不得,但仍不甘心,嘀咕道:“摆在眼前的宝贝,都不敢抢,这也太窝囊了吧……”

她的话音细微,任真却听得真切,不想再解释,随口问道:“刚才那个老道士,你认不认得?我看他的打扮,似乎不是咱们荒人吧?”

中原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出现,他有种强烈的预感,长乐真人跟荒族的关系匪浅。

果然,念奴不假思索,答道:“认得。我听父亲说过,他叫长乐真人,是空骨部的族老,多年以前,他曾去中原地区学过道法,回来后仍保持这种打扮。这老家伙精通巫蛊之术,大家都习惯尊称他为蛊真人。”

“空骨部……”

任真嘴里嗫嚅着,眼眸微眯起来。

念奴的话帮他确定了,曹春风和长乐真人都跟空骨部有极大渊源,那么,他得想办法摆平空骨部,才能真正稳定荒族局势。如此一来,对手又多了一个。

见他陷入沉默,念奴不再说话,把饱满胸脯紧贴在他背部,下巴压在他的肩上,认真端详着这副侧脸。

他虽然长须浊发,仪态放荡,但在狂风吹拂下,飘舞飞扬,透着男人独有的粗犷气概,再加上俊朗的五官轮廓,看起来更充斥着魅力。

她欣赏一会儿,忽然噘了噘嘴,往任真耳垂轻吹热气,似笑非笑道:“主人,你没丢下奴家逃命,还亲自背着我,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荒族乃野蛮之邦,没有太多礼数规矩,更不讲究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荒人又豪放不羁,女子也泼辣胆大,所以,她没有忸怩害羞,大大方方地调戏起任真来。

她以为,主人舍不得丢弃女奴,这是心动的缘故。

任真呵呵一笑,不为所动,“你想多了,我媳妇全天下最美,你哪比得上她?连你最骄傲的修行天赋,在她面前也不值一提,绝对连一招都接不下。别说是你,她发起怒来,我都……”

他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没再继续吹下去。

倒不是因为他害怕露馅,引起念奴的怀疑,而是他一想起家里那头母老虎,万里之外的海棠便豁然瞪眼,凤目怒瞋。

“你背上那少女,是怎么回事?!”

得,他一动念,远距离心理感应又自动接通了。

别的男人畏妻如虎,就算肉体不敢出轨,老老实实在家守着,好歹还能在精神上意淫一把过过瘾。他倒好,连想都不敢想,只要做贼心虚,不自觉地想起海棠,她就能立即查岗,当场捉奸。

这个悍妻技能实在太BUG了!

听到心头这声冰冷的质问,任真忍不住一哆嗦,背上的念奴也察觉到了,不禁问道:“主人,你怎么了?”

任真愁眉苦脸,你这时候喊我主人,不是等于给武大郎喂砒霜么。

他嘴上敷衍着没事,心里则慌忙解释道:“海棠你听我说,她是我绑架的人质,中毒刚醒,身体虚弱,这会儿我们正在逃命呢!先不聊了,我先忙,拜拜,么么哒……”

念奴眨了眨明眸,勾着他的脖子,笑吟吟道:“你没丢下我不管,可见,没拿我当奴隶对待。只要你对奴家好,以后让我委身于你,也不是不可以。”

她心里想着,自己反正受他控制,不如以后多勾搭调戏他,就算他没有心动,至少也不忍心再虐待自己。如果他动心的话,以他的相貌和道行,假戏真做嘛,自己未必算吃亏。

任真板着脸,没敢再接这茬,问道:“空骨部在哪个方位?”

念奴微怔,抬手指向西南方,“你问这个干嘛?”

任真立即调转,往她指的方向跑去,“你别光顾着享清闲,赶紧运功疗伤,待会儿还有一场血战!”

第523章 大道争锋

任真怎么可能会对失魂引不感兴趣,他决然离开,是因为清楚那片山林凶险异常,不能在那里久留,但不代表,他已经放弃对失魂引的争夺。

他有自己的判断。

他相信,赤羽得不到自己的帮助,能保住小命就算不错了,绝对无法拖住长乐真人。那株花最后的归属者,将会是长乐真人。

长乐真人得手后,无论是否碰见驰援的赤蛇部众,凭他的准八境修为,应该都能杀出重围,返回空骨部的地盘,因此,他肯定往西南方疾驰。

此时,任真和念奴就埋伏在通往空骨部的必经之路上,静候长乐真人到来。

这里才是他的战场。

两人藏在灌木丛里,紧盯着前方山道,全神贯注。

念奴轻声问道:“你真打算跟长乐真人硬拼?”

任真没有搭腔。这不是废话么,要不然老子来这里干嘛。

念奴表情凝重,鼻尖渗出汗珠,说道:“你要想清楚,他可是准八境强者,实力比赤羽还强。刚才咱俩联手,尚且无法胜过赤羽,你哪来的底气,敢招惹长乐真人?”

任真现在处于准七境,她是准六境,两人连七境都没到,就敢挑战准八境,仅从修为层面来看,他们毫无胜算,近乎主动送死。

听到她的担忧,任真轻哼一声,“准八境又如何?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以前我和我媳妇联手,能杀死货真价实的八境大宗师,那时候我才刚进六境呢!”

念奴难以置信地盯着任真,“我没有听错吧?你真敢吹牛!”

任真看向路口,淡漠说道:“我没必要跟你吹牛。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能明白,境界固然重要,但事在人为,最重要的还是人的意志和智慧。如果咱们输了,那不是因为我太弱,而是你拖了后腿。”

刚才的话涉及到中原之事,他本不想说起,然而,接下来拦截长乐真人,必是一场苦战,只靠他一个人的力量肯定不行。他得鼓励念奴,让这位搭档产生求胜的信心才行,否则,她就会拖后腿。

“嘁……”

念奴噘了噘嘴,大敌当前,她仍然不改少女心性,逞强地道:“你搞清楚,我是天命武者哎,怎么可能会拖后腿?话说回来,我真不信你媳妇有那么厉害,等以后见到她,我要跟她好好打一架!”

任真不想多费口舌,转身瞥她一眼,表情严肃。

“现在不是拌嘴的时候。我希望你能明白,临危不惧,迎难而上,这是强者应有的心性。咱们修行一生,本来就是为了争夺美好事物。而享受这争夺的过程,才是砥砺我们变强的最佳方式,也是最重要的意义。”

大道争锋,只靠躲在深山老林里修行,最多只能实现境界的增长。缺乏实战经验,境界就成为空中楼阁,不堪一击,没有太大意义,也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强者。

真正的强者,都是争出来的。

因为热爱竞争,所以淬炼变强,这才是颠扑不破的王道。

等到成为最强,再想去争夺,那时已索然无味,就变成与世无争,也就是错失修行的乐趣了。

当日,武帝现身在城楼上,曾问过颜渊一句话——人们修行一生,究竟是在追求什么。

称霸天下的他,始终龟缩在皇宫里,不敢入世竞争,自然会产生这样的迷茫。如任真所说,他成为天下第一后,心里只想苟活五百年,已经丧失修行本身最大的意义,也是最大乐趣。

所以说,要享受竞争的过程。

念奴揣摩着任真的话意,心情平静下来,渐渐生出一丝感悟。

旁观者清,任真看得出来,她心里已不再畏惧,快要开窍了。在这种时候顿悟破境,是莫大的机缘,对接下来的激战大有裨益。

“如果你能领悟我的意思,那你就该明白,一个准七境的糟老头,不该成为我们畏惧前行的绊脚石,恰恰相反,我们得杀他证道,拿他来磨炼我们的强者之心,让他沦为垫脚石!到时你再回头去看,你已不是你,而他,也不过如此!”

说完,他不再打扰清净,让她继续静坐冥想。

片刻过后,前方树林里疾风呼啸,一道人影激射出来,朝这边狂奔。

果然,长乐真人甩开赤蛇部众,试图逃回空骨部。他浑身浴血,分辨不出是他受了伤,还是他杀死的敌人浸染所致。

看他满脸笑容,狂喜之情溢于言表,显然已经摘到失魂引。

任真见状,转头对念奴说道:“你不必急着出手,再静心感悟一会儿。等到时机成熟,你再突然冲出去,打他个措手不及。”

说罢,他凌空而起,独自冲到长乐真人前方,拦住了对方的去路。

他心里暗道:“刚好借这次机会,检验她对我的忠诚程度,她如果趁机逃走,总比日后背叛我造成的损失更小,我也就不必再手下留情了。”

他对自己的道行保持信心,尤其是在赤羽的毒蛊对他无效后,他愈发确信,长乐真人应该威胁不到他的性命。

长乐真人身形骤滞,全然没料到,早早逃走的任真会半路杀出。

毕竟是老江湖,他上下打量着任真,迅速猜出任真的来意,冷笑道:“凭你一个区区六境,就想从贫道手里抢走宝贝?小辈,你的心思挺狡猾,可惜用错地方,反倒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明白先前任真为何果断撤离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他冷哼一声,不等任真开口,傲然环顾四周,“那个女娃呢?别鬼鬼祟祟了,贫道既已知道她的存在,又岂会被你们偷袭暗算!”

任真拱手行礼,说道:“前辈误会了,晚辈有自知之明,哪敢跟您为敌。我在这里等您,实属无奈,赤羽那个王八蛋太狡诈,他刚才跟我的那枚解药,原来是假的,我朋友服下后,中毒愈深,此刻危在旦夕!”

说着,他狠狠一跺脚,悲愤满面,“我对毒蛊一窍不通,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这里等您。我想,您的巫蛊之术精绝,被尊为蛊真人,肯定有办法解毒,所以,恳求您帮忙医治一番……”

他做了个请的姿势,指向道路一侧的草丛,示意病人就躺在那里。

长乐真人闻言,半信半疑,“你说的是真的?”

任真编出的这个借口,完全严丝合缝,听不出破绽,以赤羽的蛇蝎心肠,确实很有可能这么做。而他也感知到,任真没有说话,那处草丛里的确存有念奴的气机。

如果任真想阴他,犯不着指出正确方位,主动把她的藏身位置暴露出来。

任真神色焦急,“您明察秋毫,一看便知,我还敢骗您不成?”

这会儿说话的功夫,他偷偷扫视长乐真人全身,已经初步确定,那株失魂引大概藏在他背后的那只长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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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4章 诱饵

长乐真人警惕地盯着任真,“你走在前面。”

他不是没想到,任真可能会从身后偷袭他,跟草丛里的念奴形成夹击。

任真点头,提刀走在长乐真人身侧,脸上看不出情绪波动,似乎对这些小细节并不在意。

他边走边说道:“前辈,我对毒蛊一窍不通,也始终不感兴趣。不过,现在关系到朋友的安危,恕我斗胆问一句,那株叫什么引的奇花,能不能把她体内的毒蛊勾引出来?”

他攥着刀柄,神经高度紧绷,提防长乐真人发起偷袭。

如何利用失魂引,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如能从对方嘴里套出答案,那再好不过。否则,等他抢到失魂引后,却不知该如何使用,暴殄天物,实在太可惜。

长乐真人拄着木杖,走在草丛里,神情淡漠。

“没错,在我们这一行里,失魂引被叫做帝王花,顾名思义,所有毒蛊见到它,都像朝拜帝王一样,不敢再放肆,但是,花香对蛊虫有致命诱惑力,它们难以克制,纷纷赶来朝拜,现出原形。”

任真静静听着,心里揣测,如果把失魂引吃掉,消化在体内,将会产生怎样的效果?会不会所有毒蛊见到自己,就像碰上克星一样,不得不原形毕露,丧失攻击力?

两人离念奴藏身的地方越来越近,长乐真人说道:“我虽然不知,赤羽给她下了什么蛊,但是,有盛开的帝王花在,将它们引诱出来,问题不大。你别高兴得太早,我不会白白帮你!”

谁都是无利不起早,何况两人素无交情,凭长乐真人的冷酷心性,得不到好处的话,绝不可能作出结交善缘的义举。

“这……”

任真停下脚步,面容苦涩,似乎挣扎为难。实际上,他已将长乐真人引进预设好的战斗地点,此刻故作犹疑,是想麻痹对方。

“前辈,我这次出门仓促,没带多少值钱的宝贝。不过,我手上有枚丹药,是家里人特意给的,听说只要服下它,就能稳固根基,大大提升破境成功的可能性,即使没能破境,也对修行大有裨益!”

说罢,他从袖里取出小盒,打开盒盖,让长乐真人能看得见丹药,却并没有递过去。

长乐真人闻言,眼眸骤亮。他凝神细视时,瞳孔顿时抽搐,惊呼出声。

“这是……云青丹!”

他曾在南晋修道多年,有幸见过云青丹几次,因此能一眼认出,更深知此丹玄妙。

然而此丹太过珍稀,每一枚无不是价值连城,只有中原最顶级的豪门世家才能买得起。他早就垂涎已久,只恨出身贫贱荒族,财气不够豪阔,一直没法重金求购。

想不到,如此神丹妙药,今日竟出现在荒川之内,而且还是在他即将晋入八境的紧要关头,怎能不令他心潮澎湃。

他按捺不住激动情绪,拊掌大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真是上天垂青,助我跻身大宗师!”

在他眼里,这枚丹药已是囊中之物。无论任真肯不肯给,他都会豁出性命硬抢,况且,对付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何需拼命,他胸有成竹,认为丹药唾手可得。

面对从天而降一般的机遇,他被喜悦冲昏了头脑,脑海里浮想联翩,已经开始意淫迈入八境后的威风气派,却忽略了极为关键的一点。

连他都求而不得的灵丹,任真为何会有。

云青丹的确是真品,任真在离开长安前,小皇帝曾网罗北唐的灵丹妙药,只为帮师兄疗伤。临别时,小皇帝惦记他的安危,又挑出一些最珍贵的丹药,让他带在身边,以防遇到不测。

云青丹就是其中之一,任真很清楚,自己得在荒川里尽快修行破境,这枚丹药肯定用得上。凭北唐一国之力,要想弄到它,还不容易。

事实上,任真以前就得到过一枚。那是在刚进京城时,海棠快要破境,恰巧又赶上薛家兄妹相求于他,他便趁机跟六先生薛饮冰做交易,换得一枚云青丹,助海棠顺利破境。(第206章)

至于今日这枚,既是他勾引长乐真人的诱饵,也是他给自己破境准备的药引子。

破境需顺其自然,不可强求,所以,任真打算先服用此丹,再跟长乐真人激战一场,牵引全身气机,双管齐下,争取能引得机缘乍现,让他临阵突破,更上一层楼。

这也是他守在这里拦截长乐真人的最重要原因。

一招雪中送炭,急人之所需,他不信长乐真人能把持得住。

此时,他把对手的猖狂姿态看在眼里,神色愈发恭谨,谄笑道:“真人,这枚丹药能入您法眼,就再好不过了。请您立即救人,事成后我会立即奉上。”

他也舍不得这丹药,万一对方立即服下它,那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长乐真人紧盯着小盒,目光炽热,咽了口唾沫,强硬说道:“不行,这笔买卖我说了算,你必须先把丹药给我,我再出手救你的小情人!”

他见任真如此下血本,跟轩辕大风一样,也把任真的心思想歪了。

任真皱着眉头,踌躇良久后,才下定决心,长叹一口气,“唉,谁让我有求于前辈呢!好吧,只要能救醒念儿,付出再多也值了……”

他闭上眼睛,露出一副痛苦不舍的表情,将丹药递向长乐真人,不忍心再看它。

长乐真人搓了搓手,眉宇间充斥着疯狂意味。他大步向前,急不可耐地伸手,想夺过近在眼前的灵丹。

眼看就要触碰到小盒,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盒里的丹药旁,忽然激射出一道极细微的红光,速度快到极致,直刺向长乐真人。

长乐真人虽然心花怒放,毕竟是奸诈诡谲之徒,这辈子最擅长阴谋暗算,心里那股警意并未彻底消除,在红光刺来的瞬间,他来不及思考,本能地朝后方倒退,试图避开这点红芒。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红点陡然放大,倏忽间便暴涨成一道锋利的铁剑,疾速向前延展,远远胜过他后退的速度。

下一刻,颀长利剑崭露锋芒,嗤地洞穿长乐真人的左肩,将锁骨一剑刺断。

第525章 隐杀

(今天二合一,这是两章的量。)

鲜血顺着剑身淌出,令六合剑颜色更明艳,如同正在燃烧的火焰。

换成其它暗器,体态较小,长乐真人或许能凭鬼魅步法躲过,然而,他绝想不到,刺出的竟是一把长剑。被刺中的一刻,他步伐骤滞,剧痛袭击之下,他打了个寒颤,险些跌倒在地。

他老脸惨白,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穿胸的长剑,嘴唇翕动不止。

“你怎么会用缩剑术!”

怒吼声里充满震惊和不甘。

刚才那道红点从盒里射出,急剧延展放大,恢复剑身原有的形状,如此神通,只有南晋某古宗派失传的缩剑术才能做到。

他不愧是老江湖,在负伤的情况下,仍能一眼看出缩剑术的名堂。

早些年,他收到同族的曹春风邀请,前往南晋求道修行,拜在正一道门下,这便是他的道号渊源。细算起来,他跟长生真人、长春真人平辈,拥有一身准八境修为,也当得起道门高人的称谓。

他记性极佳,清晰地记得,当年曹春风曾在他面前卖弄过缩剑术,说是从某座古墓里挖掘而得。万万没想到,多年后的今天,他会被这部失传秘术重创。

他抬头盯着任真,面部肌肉痛苦抽搐,狰狞可怖,“你会缩剑术,肯定是曹春风的传人……我明白了,你就是那个小野种任真!”

剧痛刺激神经,他头脑反而更清醒,猜出了任真的身份。

“难怪赤羽的毒蛊对你无效,原来是在害怕‘定风波’的气息!曹春风那个混账,不仅没杀死你,反倒帮了你的大忙!”

他知晓任真的身份后,便想通刚才的困惑。

任真手心的毒蛊叫定风波,它是巫蛊界的一大霸主,寄居在任真体内多年,虽然被绞杀殆尽,但残骸气息犹在,竟能因祸得福,帮他驱散寻常毒蛊的侵蚀。

任真蹙眉不语,将丹药一口吞下,提刀逼近长乐真人。

他心情沉重,这下有大麻烦了。

他孤身闯进荒川,一旦泄露真实身份,就会被荒族部落视作中原奸细,处境将举步维艰。但这长乐真人,偏偏又心思机敏,猜到真相,只要让他逃走,他绝对会揭发出去。

按原先的计划,他没必要跟长乐真人死战,只要抢到帝王花,就算大功告成,可以撤退。但事已至此,长乐真人成为致命威胁,他必须杀死这老道士灭口。

这一战,并未因偷袭得手而变轻松,反倒越来越艰难。

长乐真人紧咬牙关,拔出穿身的六合剑,这一动作牵动全身,顿时使鲜血从伤口井喷而出,造成的直接伤害,绝不比被刺中本身要少。

他清楚这样做的后果。精血大量流失,真元外泄,意味着他积蓄圆满的气机迅速衰颓。苦心酝酿多年的破境机缘,就这样消散了。至少在未来三五年内,他都无法再看到晋升的希望。

然而,他却不得不这么做。接下来会是一场血战,他如果不拔剑,它将成为巨大的桎梏,令他无法行动自如,更难招架任真的猛攻。眼看性命都没了,哪还管它七境八境、三年五年。

唯有杀死任真,才能稍泄心头之恨。

他出指如电,迅速封住流血部位的穴道,然后双手分捏利剑两端,试图强行折断任真的本命。

任真已持刀近前,岂会给他这个机会,怒吼一声,手中刀锋绽放凛冽杀气,化作一道森白如弯月般的匹练,自上而下,劈向长乐真人头顶。

“来战!”

长乐真人大惊,顾不上毁剑,甩手抛进西边深林里,以浩荡真力缠绕木杖,正面迎向劈来的那一刀。

“蠢货,凭你的微末道行,也想撼动参天大树!”

别看他用的是木杖,这招举火燎天,蕴藏着他雄浑无比的内力,比铁棒还要刚硬坚韧。漫说是准七境的任真,即使同为准八境,都无法一刀斩断它。

一刀一杖,在半空交锋。

两道猛力正面碰撞,使得大地倏的一震,两人所踏的土壤同时塌陷,从中迸发出的冲击气浪,更是化作狂风,分别朝两侧刮去。

任真承受不住冲击,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被震飞出数十丈。从地上爬起时,他虎口尽裂,鲜血四溢,不止是持刀的手臂,整个身躯都在颤抖,压制不住这股余威。

不得不说,如今的他已非先前,不能再拿过去的战绩和表现衡量他。

他离开天眼的加持,又没法跟海棠双剑合璧,只能靠自身实力硬拼,他在境界方面的软肋就明显暴露出来。

在同境界的武修里,他仍然近乎无敌,但是,当面对更高境界的敌人时,他没法再像以前那样,轻松逆袭而战了。

而凶险和对手是未知的,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他过往的耀眼表现,大多建立在奇技淫巧的基础上,换言之,那并不代表他的底蕴足够强大。如果让别人拥有天眼,拥有海棠和李凤首这样的场外援助,或许也能做到类似的表现。

但是,只能拼刀剑的话,还不足以帮他逾越境界鸿沟。

更何况,若想打败武帝,就更无法依赖别人,必须自己硬扛。

这也是他来荒川的意图。所以,他对这一刀的结果早有心理准备,并非接受不了,他正要借着长乐真人的深厚功底,逼迫自己冲破桎梏,实现完美蜕变。

他提着大刀,脚踏风神步,剽悍地奔向长乐真人。

每踏出一步,他的气势便随之暴涨,几乎癫狂,仿佛要破体而出。很显然,他浑身气血翻涌,将云青丹的药力激发了出来。

“再来!”

另一侧,长乐真人的滋味也不好受,肩部衣衫被鲜血浸透,他见任真呼啸而来,眼里闪过一抹悸意。按他最初的判断,任真已失去天眼,仅凭修为抗衡,不是他的对手,应该会被他的全力一击震晕才对。

然而,任真的真力太雄浑,虽然没迈进七境,实际跟七境下品的水准别无二致,这远远超出他的预估。同时,他自己又受限制,害怕伤势加剧,不敢像任真一样拼命,虽然是准八境修为,能动用的功力其实只有七成。

任真那一剑,成功缩小了境界之间的差距。继续这么拼下去,恐怕双方会两败俱伤,谁都没法站着离开。

但长乐真人清楚,绝对不能示弱,让任真看出他的胆怯,于是狠戾大吼道:“摆出一副疯狗架势,就想吓退老夫?想斗狠,我们荒族人从没怕过谁!”

他挥舞木杖,迎面冲了上去。

单论耐力和体魄的话,荒族人绝对胜过中原人。毕竟,他们从出生下来,就跟各种险恶环境抗争,整日在山林里奔跑,猎杀猛兽为食。艰难的原始生活逼迫他们变强,锻炼出一副健壮的肉躯,以及坚韧的意志。

长乐真人生在荒川,骨子里从不缺少血性。他明知自己难以杀死任真,很可能是玉石俱焚的下场,仍然敢跟任真拼下去,因为他不相信,任真这股疯劲能一直保持下去,不会气馁收手。

轰!

兵器再次碰撞到一起,毫不例外地,两人又被震飞出去。

任真以刀撑地,半跪起来,全身筋肉都在抖动,感觉身躯马上要炸裂。他紧咬银牙,嘴角渗出血迹来。跟荒族高手拼气力,相当于以己之短,攻彼之长,这真不是开玩笑的,吃亏更多的人注定是他。

但是,他不在乎,他就是要享受这种脱离外物后的真刀实剑的厮杀。

他双手持刀,将刀锋拖曳在地上,继续朝长乐真人杀去。

长乐真人老脸苍白,眼眸里的战意却熊熊燃烧,斗志不比年轻人逊色。

“自不量力的蠢货!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支撑多久!”

……

……

数十回合过后。

两人都精疲力竭,跪在地上喘息。

任真七窍流血,浑身也被内力震得皮开肉绽,但已神经麻木,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连他的意识,也开始模糊不清,随时可能倒下昏迷。

他达到了身心所能承受的极限。

然而,他还是没有放弃,没有示意草丛里的念奴出来援助。

他还想挑战极限。

他艰难起身,颤颤巍巍地拖着刀,继续走向长乐真人,仿佛连一阵风的吹力都不堪承受。至于他手里那把刀,也被木杖砸出无数缺口,比主人更寒碜,跟废铜烂铁没啥区别。

不远处的草丛里,长乐真人席地运功,顾不上去看任真。

他那根木杖,原本连同境强者都斩不断,此时却已被任真硬生生劈为两截,沦为废柴,丢弃在一边。

长乐真人闭目喘息着,话音难掩虚弱,“不打了。我把失魂引送给你,你拿去救那小姑娘吧!再这么打下去,咱们精力都枯竭,就没法走出赤蛇部的领地了。”

说罢,他摘下背负的长匣,吃力地抛给任真,算是求和。

他取出一枚丹药服下,没再起身,继续疗伤调息。

任真见状,也不甘示弱地服下一枚丹药,然后迈步跨过地上的长匣,继续拖刀向前,甚至没有瞥它一眼。

“我不要花,只要你的命。”

他不自觉地摇晃着脑袋,朝长乐真人呵呵一笑,神色难看而疯狂。

长乐真人闻言,深吸一口气,打了个寒颤,仍在争分夺秒疗伤,嘴上则拖延时间,“咱们无冤无仇,你何必非要跟我同归于尽?凭你现在的状态,已是强弩之末,绝不可能杀得了我……”

任真走到面前,举起刀来,对准长乐真人。

“去死吧!”

眼看刀锋将至,长乐真人豁然睁眼,弹射而起,避开这把大刀的同时,快速朝西南方跑去。

说是快速,在修行者眼里,这速度实在很慢,只不过,对于同样重伤的两人而言,已经是能够达到的极限,稍一迟疑,任真便追不上了。

长乐真人去意决绝,没去捡地上那个长匣。里面盛着一株花草不假,却并非真正的失魂引,而是他临行前特意准备的替代品,如果被人拦截抢夺,可以用它金蝉脱壳。

如果是真的,他怎么会舍得丢弃?

可惜他这些小心思,没法在任真身上奏效。

任真大吼一声,“快去杀他!”

草丛里,念奴蛰伏已久,一直在等待主人的命令。听到这声怒吼,她立即攒射出去,如离弦之箭,迅速冲到长乐真人前方,拦住了他的去路。

长乐真人停下脚步,惊恐地盯着她,“你不是中毒了么,不对,你怎么破境了!”

他意识到,这下再难逃脱了。

念奴娇躯微挺,得意地昂着小脑袋,笑道:“本姑娘是天才,破境还不容易?之前我打不过你,但你跟我主人拼得遍体鳞伤,还怎么跟我斗?”

她搓了搓手,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剥的架势,故意吓唬长乐真人。

长乐真人面如土灰,绝望地道:“我跟影月部无冤无仇,你又何苦赶尽杀绝?伏天姑娘,只要你肯饶我一命,我愿意把……”

说着,他把手伸进袖子里,似乎是想掏出件宝物,献给念奴保命。

任真缓缓走近,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地察觉不妙,厉声道:“小心!”

困兽犹斗,他猜出长乐真人又要耍手段。果然,趁念奴不备,长乐真人掏出一个口袋,往念奴前方扬去,里面顿时喷出一道黄色烟雾,将念奴笼罩在内。

念奴脸上笑意未散,刚嗅到这股烟雾,便身躯一软,再次昏迷过去。

就算荒人大多耿直淳朴,也不得不说,这小姑娘太得意忘形了。她见长乐真人重伤,便有恃无恐,以为自己肯定能制服他,却忽略了一点,此人擅长养蛊,不用催动内力,照样能偷袭她。

在先前的战斗中,长乐真人之所以没放蛊,是因为他清楚,任真体内有定风波的气息,对其它毒蛊有排斥力,这一招没法奏效。但这不代表,他没有随身携带毒蛊。

于是,念奴一时大意,再次中了毒蛊。

长乐真人诡计得逞,哈哈大笑,一边朝前方跑去,一边回头看向任真,叫嚣示威,“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还想跟老夫比智谋?老夫吃过的盐……”

他本来是想说,老夫吃过的盐,比你俩吃的饭都多。

然而,话刚说出一半,他脸上笑容陡然僵硬,停下奔跑的步伐。

一柄长剑不知从何处冒出,趁他毫无察觉,倏然刺进他的后背,再次透体而过。

这一次,他不像刚才那么走运,长剑直接洞穿他的心脏。他死死瞪着任真,目光迅速涣散,倒地身亡。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刚才捏住任真的六合剑,将其远远掷进深林里,以为这样能消除一大威胁,任真难以立即召回飞剑,至少无法再成功偷袭他。

可惜他不知道的是,六合剑一分为二,先前刺中他的,只是其中一片,至于另一片,早被任真缩剑成寸,藏在他面前的草丛里,根本无从发觉。

这就是任真挑在此地动手的原因。

他料定,长乐真人一旦逃跑,肯定会逃向空骨部所在的西南方,也就会经过这片草丛。到时候,潜藏的六合剑凭空刺出,能斩断他的退路,杀他个措手不及。

这记隐藏的杀招,不止是用来对付长乐真人的,还用来提防念奴。

两人恶战一场,拼成两败俱伤,不排除念奴趁机背叛,有坐收渔利的可能性。所以,任真不得不留一手,万一念奴杀死长乐真人后,再动手逼他就范,他就可以趁其不备,以飞剑从背后杀她。

这一招进退自如,有备无患,所以,他才敢放心地跟长乐真人硬拼。

没想到,念奴实在太轻敌,连重伤的长乐真人都能暗算到她,为了阻止对方逃离,他不得不出剑杀人。不过,念奴又中蛊昏迷,这样也好,他就不用再担心她暗藏反心了。

第526章 狂骨分身诀

夜色如墨,月如钩。

萧萧寒风里,任真席地而坐,拥着篝火,没心情再运功疗伤,昂首望着那弯月牙发呆。

每逢佳节倍思亲,马上就要过年了,他独自漂泊在万里之外的荒川,跟一群原始野蛮人打交道,夜深人静时,难免空虚寂寞。

火苗噼里啪啦,他的思绪也跳跃不定。

“如果不考虑穿越,仅从我副血肉身躯而言,我继承父亲任天行的血脉,而他是荒族人,这么论起来,我应该也是荒族后裔,来到这片穷山恶水,算是回乡土认祖归宗?”

他自嘲一笑,扫视着凄清的山谷,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根据先前掌握的情报,他当年出生在苍穹部,后来归降南晋后,陈玄霸派军入川,将苍穹部屠戮殆尽。即使我有叔伯堂兄,也早已命丧九泉,现在让我到哪里去寻故人?”

那夜在轩辕部,他看到灭运图录后,就明白自己若想解开谜团,必须得凑齐全部九张图录才行。其它的都还好说,最棘手的是,苍穹部已名存实亡,他们掌握的那张图录,不知流落在何处。

或许,它早就被毁在战火中。

“父亲不会轻举妄动,他肯定是发现了某个重大秘密,才毅然离开部落。如果有机会,还得想办法凑齐图录才行。如果残缺一张,光靠另外八张的话,不知能否解开谜团……”

他正想着这些,旁边昏睡的念奴娇躯微颤,醒了过来,眨着那双迷人眼眸,静静欣赏着任真的侧脸。

任真有所察觉,没有转头看她,用小棍挑弄着火堆里的木柴,淡淡说道:“醒了就赶紧起来,准备收拾赶路。接下来的路程,就全靠你了。”

“啊?”

念奴不情愿地扭了扭身子,舍不得离开温暖的火堆。她把头枕在胳膊上,央求道:“你看你,都伤得这么重了,就不能歇息一宿,明天再赶路?”

任真没有说话。

确实,白天他跟长乐真人死战一场,体内伤势极重,光是把念奴背进山谷、砍柴生火,就累得险些昏死过去。为了杀死一名准八境强者,他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以他目前的状况,绝对无法再动武,哪怕是遇到三四境的敌人,都能手起刀落,轻松杀死他。而接下来的路途,恰恰是最凶险的一段。所以他才说,后面全靠念奴了。

若非万不得已,他也想停下来休整几日。但形势非常严峻,此地还在赤蛇部的领域之内,他们痛失失魂引,必定会加大力度搜查,如果被他们撞见,两人再难逃脱,九死一生。

尽快南下,这是相对理性的选择。

念奴见他沉默,心意微动,问道:“我中蛊昏迷以后,情况如何?长乐真人是不是跑了?”

任真侧身瞥她一眼,“要是让他跑掉,如何能救醒你?”

念奴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道:“是我不好,一时轻敌,中了他的诡计。这么说,你已经把他杀了?!”

她目光炽热,期待地盯着任真。

任真嗯了一声。

她追问道:“那失魂引呢?你能不能让我看看?”

既然长乐真人被杀,失魂引自然就落在任真手里。若非如此,他也没办法驱散她所中的毒蛊。

“不能。”

任真不想再节外生枝。白天,他也险些着了长乐真人的道,把那株假失魂引当成真品,幸亏他后来搜查尸体,发现一个小盒子,打开看时,里面盛着一朵鲜花,他才意识到,老家伙还藏着这一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现在得到名花,又身受重伤,不想再考验念奴的忠心。

念奴正欲起身,低头时才发现,脖颈间多出一道赤红色的项圈,在火光映衬下,格外鲜艳好看。

“这是什么东西?”

她好奇地伸出手指,轻敲红项圈,只听它微微鸣颤,发出清脆的响声,宛如剑吟。

任真烤着火,漫不经心地道:“我从长乐真人的衣物里找到的,觉得它很漂亮,应该是女孩子的首饰,就给你戴上了。”

“哦,”念奴摩挲一下,挺喜欢这项圈,就没摘下来,兴奋地问道:“你有没有得到什么强大功法?”

任真答道:“主要是些养蛊用的器具,我都烧毁了。功法的话,只找到一部,叫狂骨分身诀,我还没尝试修炼。”

“狂骨分身诀?!”

念奴从地上跳起来,蹲到任真面前,瞪大了眼睛,“你确定它真这名字?”

任真对她一惊一乍的表现有些反感,淡淡地道:“怎么,它很厉害吗?那上面的文字古怪晦涩,有些地方我看不懂。”

对于荒族的功法,他嘴上不说,骨子里存有一丝轻视。毕竟,论文明程度,中原两朝的道统底蕴不知比荒族高出多少倍。身为中原人,他见过无数功法典籍,真不相信荒族功法能有多强。

看到他轻描淡写的表情,念奴恍然醒悟过来,不禁倒退数步,怯怯地道:“我忘了,你是中原人,对荒族的情况和文字不熟悉。”

白天长乐真人的话,她躲在草丛里听见了,知道原来他不叫昊,而叫任真,更不是龙喉部的人。

“我不想威胁你,”任真平静凝视着她,眼眸明澈,看不出任何情绪,“这些话,烂在心里就好,别告诉任何人。”

念奴如释重负,捣蒜般点头,生怕任真以为她没听懂。

“你放心,就算为了自己的小命,我也不敢泄露秘密激怒你。”

“继续说说狂骨诀。”

“我以前听父亲说过,狂骨诀是空骨部的镇族秘法。它是一部轻功,据说修炼起来非常残忍,近乎自残,分身二字的意思,不是把别人的身体撕裂,而是说,修炼者要承受分裂身体的痛苦!”

任真目光跳动,如此说来,这功法有点变态啊。

“不过,他的威力非常恐怖,能让人的身躯颠覆正常动作和极限,在空中随意变幻,就像柔软无骨的柳絮一般,随风飘舞。这么说吧,只要练成它,你在轻功方面绝不会吃亏!”

念奴激动地说着,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任真一拍额头,后知后觉,自嘲道:“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他是曹春风的师兄啊!”

经念奴这么一说,他终于明白了,所谓的狂骨分身诀,其实正是曹春风那种鬼魅近妖的步法。白天跟赤羽打斗时,长乐真人还曾施展过,被任真一眼认出,能从他身上找到功法,也就不奇怪了。

如果真能练成狂骨诀,以后再跟曹春风交手,他很有信心,能吊打这个虐待自己多年的活死人。

他也开始兴奋起来,问道:“它跟轩辕部的风神步相比,哪个更厉害?”

白日打斗时,他使用风神步,跟长乐真人硬拼,发现在速度方面没吃亏,所以有些费解,是不是狂骨诀的真实威力并不强,只不过曹春风的修为太高而已。

念奴沉吟片刻,答道:“据我所知,这两部轻功的侧重点不同。风神步追求速度,就是纯粹跑得快,而狂骨诀,则注重步伐走位,身形诡变。硬要比较的话,似乎还是狂骨诀更厉害一些!”

任真哈哈一笑,“那今晚不赶路了。我要是有看不懂的文字,就让你帮我辨认。作为酬谢,我把风神步送给你,如何?”

念奴脸色微黑,悻悻地道:“其实,你是想让我背着你跑吧……”

第527章 狼图腾

念奴有些时候还是不糊涂的。

任真把风神步的功法木牌递给她,笑道:“今天是我背着你逃跑,明天换成你背我,有来有往,这样很公平。只要再穿越霜狼部的领地,咱们就彻底安全了。”

在地理位置上,战歌部位于荒川最南端,北边跟霜狼部接壤。跟战歌部爆发大规模冲突的,恰恰正是霜狼部,所以,对两人来说,接下来潜入敌方腹地,这才是最艰难的路途。

念奴愁眉苦脸,沮丧地道:“主人,你是新晋的七境强者哎,还需要一个小姑娘保护,这不是为难我吗?”

白天,在激战的最后关头,任真幸运破境,正是这份机缘降临,令原本顽强的长乐真人萌生退意,放弃了继续搏斗。

不仅八百里荒川,连在中原两朝,七境强者都非常稀少,无不是宗族世家的灵魂首脑人物。若在正常情形下,任真足以凭七境修为闯过霜狼部,但问题就在于,现在的情形不正常。

任真无可奈何,“事已至此,抱怨再多有什么用?放心,你只管背着我卖力奔跑,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我会动用一些底牌保命。”

“真的?”小姑娘半信半疑,脸色轻松许多,“嘿嘿,我早就觉得,你敢独闯荒川,底蕴肯定深不可测。”

任真苦笑一声,“时间紧张,你赶紧修炼风神步吧!”

说罢,他拿出狂骨分身诀的木牌,开始研读,却没有立即修炼。以他现在的严重伤势,连正常走路都费劲,更别说承受分筋错骨那样的变态折磨,一旦演练起来,无异于自杀。

这对少年男女守着篝火,看了一夜的功法。

第二日清晨,念奴背着任真上路。

她虽然身姿娇小,看起来纤弱无力,但作为天命武者,绝世天才,体质怎么可能会差。她的柔韧性和耐力都非常惊人,背着任真在森林里穿梭奔跑,如同一头灵动活泼的小鹿,没有丝毫疲倦。

这风神步,果然很适合她。

经过白天的狂奔,黄昏时分,两人终于离开赤蛇部,进入霜狼部的领域。

真正凶险的考验开始了。

任真毫不吝惜,将随身携带的大部分丹药都给了念奴,让她补充体能。他很清楚,一旦被霜狼部察觉,他们就再没有喘息机会,只能拼命狂奔,稍一停留,就会陷入死地。

俗话说,狼行千里吃肉,这种生灵的贪婪、勇敢和团结,令人类钦佩和胆寒,它们堪称原始森林里最可怕的猎手,连雄狮猛虎这样的霸主,都不敢招惹狼群。

而霜狼部,顾名思义,以狼为图腾,这一部落的人崇尚狼群的猎杀精神,他们坚韧而狡黠,绝不屈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跟野狼一样可怕。八百里荒川,没人敢轻视这群狼。

如果被他们盯上,后果可想而知。

在赶路时间的问题上,两人发生激烈争执。任真认为,既然霜狼部凶残,那就别在这片领地停留,必须连夜赶路,但念奴强烈反对。

在她的印象里,霜狼部真的跟狼一样,喜欢在夜间出没,并且他们非常重视巡逻,密切监视着领地的动静,如果在夜间赶路,反而正好符合他们的习惯,爆发野战的话,只会更危险。

可惜,她的意见没被采纳。

不得不承认,任真作为中原人,见惯各种大场面,经常跟大宗师们谈笑风生,眼界变得太高了,就容易瞧不起荒族人,把他们视作低等生灵,骨子里存有优越感。

(别觉得任真傻,很多读者都有这想法。)

他以为,念奴是在故作高深,吹嘘他们荒族的厉害,并不相信,区区一群野蛮人,真的这么邪乎,会像狼一样昼伏夜出,仿佛不可击败。

再加上他的判断向来正确,他否定了念奴的意见,执意要走夜路。

念奴无可奈何,只得背着他继续前行。

一路无事,任真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得意冷笑。说好的昼伏夜出呢?说好的野狼呢?跟这些低等生物争吵斗嘴,果然纯属浪费时间。

这样的风平浪静,持续到后半夜。

当他们绕过村落,进入长途跋涉的最后一点路程时,在他们背后的高空,一道信号烟花在夜空炸裂,显得璀璨耀眼。

紧接着,远方山林里传出阵阵狼嚎,那是霜狼部的沟通暗号,他们已经发现任真的痕迹,正在传达命令,召集部众赶来围猎。

终究还是暴露了。

念奴如惊弓之鸟,疯狂地在树林里奔跑,哪还顾得上嘲讽任真。她很清楚,霜狼部的反应极快,应该会从各个方位行动,同时朝她这边包围,她必须要赶在前头冲出去。

任真伏在她背上,这时候再说那些虚的,已没有意义,只好说道:“就算遇到敌人,你也尽快跑,别停下来,对方的攻击由我来对付!”

说着,他伸手在她脖颈间轻抹,悄无声息地取下六合剑。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不敢再用普通铁刀,只能拿本命拼命了。

两人狂奔着,周围依稀有火光透出,狼啸声也愈发凄厉刺耳,显然,霜狼部的人到了。

须臾过后,前方冲出一队人马,打着火把,拦住他们的去路。

为首那人魁梧雄壮,看不清面容,手背上绑着锋利爪刀,如同野狼的利爪一般,在漆黑夜色里,闪烁着点点森白寒光。

他大喝一声,嗓音浑厚有力,“来者何人,胆敢潜进……”

话没说完,念奴已箭步冲过来,遵照任真吩咐,没有丝毫减速,无视了拦截的众人,强行往前奔跑。

任真紧咬牙关,克制着体内经脉的痛楚,汇聚全部真力,厉声咆哮道:“龙喉部借路,十万火急!挡我者死!”

他猛然挥剑,以剑作刀,斩出一道巨大的刀弧,色泽银白刺眼,如天上霜月。它急遽延展着,拦腰斩向前方的众人。

刀意磅礴,掀起猛烈罡风,震慑众人心魄,瞬间将他们手举的火把吹灭。他们只觉眼前一花,那狂暴刀气便席卷而来,摧枯拉朽,将大多数人齐刷刷腰斩。

黑灯瞎火,乌血飞溅,哀嚎一片。

念奴似白驹过隙,艰险地冲过了人群。

任真伏在她背上,听着耳畔的呼啸风声,狼狈地喘着粗气。

这一刀,强行透支了气力。他如此决绝,一是不敢拖延停留,二是杀鸡儆猴,让后来者领教他的厉害,别再穷追不舍。

他知道,这次战歌部告急,主要是因为龙喉和霜狼两部联手所致。他刻意出刀,又报出龙喉部的名号,做到这份儿上,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这一刀劈出去,老子少活十年!”

第528章 装没装逼都得跑

亡命时刻,念奴如何不紧张。她心脏砰砰狂跳,听着耳畔任真的喘息声,焦急地问道:“你怎么样,还能不能撑住?”

任真咳出一口血,脸色苍白,“我大概还能出两刀,全靠你了。”

说罢,他闭目垂首,不再说话,酝酿接下来一击。

不到一炷香功夫,周围树林里又传出狼嚎声,此起彼伏。霜狼部人多势众,凭借地理优势,抄近路追过来。

这一次的嚎叫更密集,显然,是霜狼部的主力出动了。

念奴背着任真,小脸上汗流如洗,气息开始紊乱,喘息着道:“再这么跑下去,也不是办法。咱们要不要找个地方藏起来?”

巨大的心理压力下,她也快撑不住了。

任真睁开眼,目光闪烁不定,忽然问道:“你会不会游泳?”

念奴答道:“我们荒人以捕鱼打猎为生,哪有水性不好的?我能潜水游泳,但问题是,霜狼部的人照样能下水追击。”

任真抬头,凝望着树林前方的茫茫夜色,说道:“你再坚持一会儿,前方有条大江,到时咱们跳进去,顺流而下,总比你背着我要轻松。至于会飘到哪里,就听天由命吧!”

不知为何,这一路上,他始终有种很古怪的感觉,东方似乎有某种事物,正在呼唤他。越往前跑,他这种感觉就越强烈,催促他往那个方位跑。

而前方那条大江,自西向东流去,如果能顺流飘到下游,就会抵达东边。

念奴毕竟是女儿身,让她一直这么跑下去,也不是办法,迟早会被霜狼部围住。还不如跳进江水里,无论能否摆脱追杀,最起码她的压力减轻许多。

念奴精神一振,总算看见些许希望,“好,下水以后,你要抱紧我,别被水冲散了。”

两人的想法不错,可惜,他们低估了霜狼部的强者。

后方山林里,狂风呼啸,杀意滔天,任真迅速感知到,一股非常幽冷的气息正在朝他们赶来,奔跑的速度远比念奴要快。

“不好,来人是七境强者!”

风神步虽然凌厉,但念奴毕竟才刚进六境,在七境强者面前,她的速度自然算不了太快。

倏忽之间,气浪翻滚,那股可怕威压凌空而起,掠过两人头顶的夜空,跳跃到他们前面,拦住了去路。

此人矮小精瘦,披着一件黑斗篷,头发短而蓬乱,恰好跟眼眸相齐。在漆黑树荫里,他的眸光泛着精亮的幽绿色,如同两点鬼火飘浮闪烁,令人毛骨悚然。

他转过身,看着迎面冲来的两人,阴鸷笑道:“伏天侄女,难得来一趟霜狼部,何不到家里坐坐?”

他的嗓音沙哑凄厉,极富穿透力。念奴闻言,骤然停住脚步,心生恐惧,只觉浑身起鸡皮疙瘩。

她听出来了,拦路的正是霜狼族长姜戎,跟她父亲伏天辰是老对手。姜戎既然认出她的身份,就绝不会再放他们主仆离开。

她沉声答道:“姜叔叔,我跟朋友路过此地,夜深人静,本不想打扰诸位休息,霜狼部却全体出动,半路拦截我,这是何意?”

“何意?”

姜戎桀桀一笑,眼神锋利。以前年轻时,在某次神农大典上,他曾跟伏天辰决斗一场,结果被伏天辰打成重伤,也导致霜狼部损失惨重。这笔旧账,一直成为两大部落的隔阂。

今夜,伏天辰的闺女落进罗网,他当然要借此机会,找老对手算算旧账。

他目光流转,看向念奴背后的任真,眼眸里浮出一抹讶意,“这位朋友,你如此年轻,竟能踏入七境,真叫我好生钦佩!”

刚才追来的路上,他听部众汇报说,任真道行高深,一刀斩杀十余名属下,他还不肯相信,此时狭路相逢,他不得不承认,英雄出少年,荒川里真的出了个妖孽天才。

“不过,我看你气息虚弱,伤势很重,不便颠簸劳顿。既然路过寒舍,不如让我尽地主之谊,去我那里作客,疗伤休养几天,如何?”

他对任真的身份心生疑虑。他已经听说了,任真自称是龙喉部的人,算作霜狼部的盟友。然而,任真鬼鬼祟祟,半夜潜进霜狼部,又是朝战歌部的方向奔跑,形迹很可疑。

关于前几天轩辕影月两部的冲突,他也有耳闻,知道是龙喉部的人半路杀出,救走轩辕大风。此时,任真出现在这里,并且跟伏天念在一起,这更让他感到蹊跷,想留住他打探虚实。

任真深吸一口气,平静答道:“谢过姜族长美意,夜深多有不便,晚辈就不打扰了。咱们两家部落交厚,我改日再登门拜访您吧!”

姜戎眉头皱起,漠然道:“我要是强留呢?”

夜色里,任真的面容模糊不清,“你留不住我。”

姜戎冷哼,身畔弥漫着森然杀意,跟黑夜融为一体,“你是七境下品,我是上品。你身负重伤,我体力精沛。你有伏天念这个累赘,而我最擅长夜战。无论怎么看,你都必死无疑。”

他踏步逼近,双手下垂,两柄寸芒从袖里无声滑出,落在掌间,锋芒上闪烁着寒光。

他有野狼一般的嗜杀习性,在这种深夜里近身厮杀,手段利落而狠辣,毫不拖泥带水,是荒川最绝顶的杀手。诚如他所说,在夜里碰上他,绝对是致命威胁。

任真伏在念奴背上,没有要下来的意思,说道:“你想清楚,你若出手,以后咱们就结仇了。”

姜戎冷笑,脚步不仅没停,反而加快,“荒川里的狼,从不怕跟任何人为敌。更何况,你未必有以后!”

他像一头贪婪嗜血的野狼,挥舞着双刃,饥渴地扑向两人。

两人站在原地,无动于衷。

刚才姜戎现身的一刻,任真就曾叮嘱念奴,无论发生任何状况,只要他没开口,她就不要动,由着他来应付。

这会儿功夫,他一直在积蓄力量,同时也在等海棠的动静。

海棠已怀孕三月有余,若非性命攸关,他也不想深夜打扰她。自从被霜狼部盯上后,他就在心里唤醒海棠,让她以最快速度进入脉泉,准备用参同契配合他,一击杀死姜戎。

时间仓促,海棠催动同样是七境上品的修为,凝出一道真元巨剑,等候战机出现。此时,姜戎咄咄前逼,任真不敢再拖了。

他利用黑夜作掩护,迅速撕出一道空间漩涡,待姜戎逼近后,他大喊一声。

“剑来!”

海棠心有灵犀,轰出那道真元巨剑,穿过两仪空间,凭空出现在此地,以巨大身影轰杀向姜戎。

下一刻,任真猛拍念奴的脑袋,“快跑!”

现在正是落难之际,哪有看热闹的时间和心情。念奴顿时反应过来,不顾姜戎的状况如何,如同脱缰的野马,蹭地一下冲了出去。

第529章 星辰变

念奴撒腿就跑,听到后面姜戎的痛嚎声,心里默念道:“但愿能要你半条命,千万别再追过来啊!”

任真耷拉着脑袋,意识迷糊昏沉,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类似于梦游,没力气再跟念奴说话。

说是还能斩两刀,刚才他扭曲空间消耗的真力,比他想象中还要多,他已经没法再出第二刀了。

这时候,他隐约听到一股声音,在识海深处回荡。

“孩子,快来这里……”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但沦落到这种地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将脑袋靠在念奴耳畔,轻声嗫嚅着。

“瀑布下游……”

说完,他再次口吐鲜血,晕厥过去。

念奴大惊,承受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一边跑一边哭,泪水飞溅。

作为影月部的大小姐,她虽然被任真俘虏,心里有些不甘,但对任真的天赋资质很佩服,而且,一路上任真待她很好,如同好友,完全没把她当奴隶虐待,她充满感激。

尤其是昨天,当她中毒昏迷后,任真面对两名七境强者,完全可以把她丢到一旁不管,自顾逃命,但还是留下来,为她索求解药,这份情意,她得报答。

今夜,面对霜狼部的追杀,她拼命往前奔跑,从没想过,要把任真丢弃,这既是在报恩,也是她心性纯良所致。

或许是由于姜戎受伤,霜狼部众忙着帮他治疗,暂时放缓追赶,她趁着难得的喘息之机,跑到前方那条大江岸边,将任真搂在怀里,纵身跃入。

寒冬时节,虽然气温很低,所幸江水奔腾,一直汹涌流动,尚没有结冰。但江水冰冷刺骨,两人跳进水里的瞬间,宛如承受千刀万剐,脸色煞白。

任真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就被刺激醒了。

潜在水底,他伸手朝念奴示意,往东边的瀑布游去。念奴会意,紧紧抱着他,卖力地划水潜泳。

片刻过后,霜狼部的大队人马追来,停在江边搜寻。

姜戎脸上鲜血淋漓,火光照耀下,如恶鬼狰狞。

作为霜狼部的族长,他狡诈多疑,深知夜战易于偷袭暗算,所以跟任真交战时,并没有轻敌大意。但那柄剑是庞然大物,着实超出他的预判。

他拼命疾退,虽然艰险地夹住那强势一剑,没造成致命伤害,那巨剑的凌厉剑气,却是不受抑制地前刺,锋锐凌厉,将他的一只眼珠刺瞎。

他捂着眼睛,跪地痛嚎,将部众吸引过去救治,给两人留出一线生机。

此时,他已止住流血,视线来回在江面徘徊,神情冷峻。

“咱们兵分两路。一路跨过江面,继续往南方追击,另一路跟随我,顺江而下,到下游搜索,绝不能让他们跑了!”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高声应是。

一名族老脸色变幻,想到些什么,近前提醒道:“族长,咱们去下游的话,是不是不太方便?毕竟这条江流进鬼谷,咱们不能硬闯……”

这里仍是霜狼部的地盘,但听他的话意,似乎对鬼谷很忌惮,不敢前去搜查。

姜戎攥拳,额头青筋暴立起来,寒声道:“敢刺瞎老子的眼睛,我跟他们不共戴天,就算是鬼谷,我也得亲自查验一番,才能放心!”

说罢,他不再理会这族老,率众沿着江岸前行。

任真感知得没错,从此地往东,约莫不到十里处,果然有条瀑布,从悬崖上跌落,再往前游,江水渐趋平缓,静静流淌进一座山谷。

两人借着急湍冲下,速度飞快,也不用耗费多少力气。很快,他们漂流进山谷里。

离开江水上岸时,天还没亮。

念奴背着任真,往幽暗山谷里走去,没意识到此地的凶险。

任真静静伏在背上,识海里那道声音愈发清晰,似乎就是从谷里传出来的,正在呼唤他进去。

“你来啦……”

没走多久,山谷陡然变得狭隘,两旁山崖朝中间靠拢,像是一只口袋的袋口,形成一块不算宽敞的平地,供人进出山谷深处。

树木掩映,视野局促,月光也无法照进来,此地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全然看不清周遭事物。

念奴不停扫视着四周,神色惊恐,被吓得浑身冰凉。她受不了这片死寂,忍不住说道:“主人,这里该不会有鬼吧?”

一语成谶,此地就叫鬼谷。

任真咳嗽数声,痛苦呻吟道:“有鬼也不怕,我爹最擅长装神弄鬼,能制服我爷俩的鬼还没生出来。”

念奴只好壮着胆子,迈步前行。

刚走出几步,忽然,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地面上,亮起一点微光,光芒本身其实不算强烈,但由于鬼谷太漆黑,衬得它很刺眼。

两人感受到光线,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去,只能看到那点白光,却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出于好奇,念奴迈出一步,试图走到白光那处看个究竟。

脚尖刚踩下,在前方另一处,又有第二点白光亮起。

“这……”

任真看在眼里,疑惑不解,正欲开口阻止念奴,这时,她接连迈出两步,果然,相应地有白光出现。

它们闪烁在黑夜里,宛如天穹上的星辰一般,晶莹好看。

念奴顿觉有趣,一连走出十余步,想踩住一点白光,然而,附近那点白光突然消失。紧接着,点点白光各处亮起,点缀在这片平地周围,将两人围在其间。

任真见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厉声喝道:“快停下!”

念奴止步,环顾那些星星点点,好奇地问道:“这些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抓不住呢?”

任真眯起眼眸,那些白光在他瞳孔深处闪烁着,迅速勾连出无数线条,汇成一副繁复的图案。

“咱们完蛋了,这是一座阵道……”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恐惧之意涌上心头。

话音刚落,地面那些白光似有灵性,同时快速流动起来,它们所过之处,都会画出一道银白线条。

随着移动加快,地上的线条越来越多,它们看似杂乱无章,实则遵循某种规律。每当有线条交织在一起,便会生出新的白光,加入到行列里,越画越多。

只在片刻间,两人所在的平地,俨然变成一座星海,群星闪烁,交相辉映,将整个山谷映亮。

所有白光游动运行着,共同汇聚出一股雄浑浩瀚的伟力,笼罩着二人。在这股力量面前,他们变得太过渺小。

任真注视着星海,眼神绝望,从群星中间看到了死亡。

“这座阵法,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星辰变,想不到竟然存在。就算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出咱俩了……”

第530章 生死之间

任真很少这么绝望过。

因为他是真的动不了了。跟长乐真人那一战,为了能促成破境,他耗光所有精力。要杀死一名准八境强者,谈何容易,他虽然暗杀成功,却遍体鳞伤,伤势极重。

今夜,他强行透支体力,才艰险冲出霜狼部的猎杀,冲进这座鬼谷。俗话说,尽人事,听天命,他已经做到力所能及的一切,能否逃过眼前的生死劫,真的要听天由命了。

念奴站在原地,冰凉湿透的娇躯瑟瑟发抖,衣衫发梢上的水珠滴答落在地面,狼狈到了极点。

“你既然认识此阵,有没有办法破解它?”

她不甘心地问任真,期望能从他嘴里听到一线回旋的生机。

任真摇头,嗓音沙哑,“我只是从古书上看过,对此阵变化一无所知。况且,你觉得,凭咱俩现在的状况,能做得到吗?”

念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说道:“我有个笨法子,虽然未必行得通,总好过咱俩站在这里,寸步难行,要不要试试看?”

任真苦笑,没有说话。

“我用力把你抛出去,只要你不触碰到地面,或许就不会激发阵道攻击。等你出去后,再找根藤条把我拉出去,如何?”

念奴的求生欲很强,说出自己的主意,想得到任真肯定。

任真无可奈何,环顾着周遭璀璨闪耀的星海,答道:“死马当作活马医,也只能这样了。”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每座阵道形成,都会形成独立封闭的空间,一旦陷进来,入侵者的视野和感知就会屏蔽,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阵道空间能无限延展,浩瀚无际。

阵道一成,自生法则。如果无法摧毁其运行基础,靠蛮力横冲直撞,根本不可能闯出去。这就是阵道的威力所在,从认出它的那一眼起,任真就意识到,恐怕在劫难逃。

念奴反手将他抱进怀里,稍一蓄力,猛然朝星海外抛去。

任真腾空飞出。

便在这时,星光大盛,纷纷暴动起来。

无数白点同时上升,悬浮在半空中,将他围困在中央。它们不再局限于地面的转动,而是在空间位面上疾速盘旋,每道白光划过,摩擦着空气,都生出蓬蓬火苗,彷似流星。

如果刚才的景象算是星海,那么,任真充其量飘浮在海面,而此刻,他被浩瀚群星萦绕,湮没在森白星光间,才是真正坠入海里。

星辰运行,自有其轨迹,令空间变得紊乱狂暴。它们穿梭交错,蕴涵着深奥玄妙的大道至理,也是整座阵道的核心力量,汇聚在一起时,化作一道黑洞漩涡,将任真置于风暴中心。

漩涡旋转绞杀着,无数道气流在身畔流窜,每次擦到他的身体,都像是无形的利刃斩击,割破他的肌肤,令血花四溅。他却无力挣扎,在漩涡里跌撞着,任由星辰风暴蹂躏。

简直是一场碾压式的虐杀。

念奴站在远处,束手无策,眼泪夺眶而出。她没想到,这座阵道竟如此恐怖,她的主意不仅没帮到任真,反而把他推进绝境里,她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折磨。

这时候,姜戎率领霜狼部众赶来,恰好看到这一幕,不禁幸灾乐祸地狂笑,笑声如鬼哭狼嚎,在鬼谷里震荡。

火光下,姜戎眯起独眼,欣赏着任真被阵道蹂躏的画面,表情狠戾而畅快,“哈哈!被星辰绞杀,还不如被老子一刀砍死呢,这样的下场才解恨!”

他仰天长啸一声,出了这口恶气,放心地撤离此地。

他们早就知道,这座鬼谷有座星辰大阵,杀伤力堪称逆天,族里的强者们试过无数次,想进谷里探个究竟,结果不仅没能闯进去,而且无一生还,全都丧命在阵里。

胆敢闯阵,等于在找死。他们非常确信,任真死无全尸,大半夜的,没必要再守在这里了。

星辰阵里,念奴浑身僵麻,吓得不敢动弹。

她泪如雨下。

哒、哒……

她的泪水滴落。

任真的鲜血也在滴落。

点点血珠坠落地面,溅得四周都是,渗进泥土里。某一刻,有一滴血珠在泥土表面滚动着,往边上轻轻一滑,恰好掉落在星点划出的线条表面。

初时,白线有些排斥,刺射出强盛光芒,试图将它烤干,然而,不知为何,白线的亮光渐渐黯淡,与之相应的,那滴血珠也在变小,却不是被蒸发,而是渗进了线条里。

众多线条紧密相连,周而复始,当这一道线条消失后,仿佛受到感染,同样的讯号继续传递,跟它有交集的其他线条也接连变暗,然后消失。

就像是骨牌效应一样,那道线条的消没,引发了连锁反应,先是导致附近区域的星辰消失,紧接着扩散向四周,用黑暗湮没星海。同时,悬浮半空的那些星点也逐渐减少。

片刻功夫,整座星辰大阵沉寂,偌大鬼谷重新沉浸在黑夜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切静谧如初。

“这……”

念奴震惊无语,揉着朦胧泪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不明白,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为何星辰阵道会离奇消失,不再绞杀任真。难道是自己的泪水感动了苍天?

她破涕为笑,感知到任真的位置,在黑暗里试探着向前,想走过去检查他的伤势。没走出几步,倏忽之间,整座大阵突然又亮起来!

刚恢复漆黑的地面,无数白光同时爆发,刺射出的光芒太过突兀,念奴只觉眼前一花,来不及抬手遮挡视线,便遭到星辰气浪的冲击,昏迷过去。

“怎么会……”

她瘫软倒地,在头脑清醒的最后时刻也没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星辰大阵会突然沉寂,中断片刻后,又突然重新唤醒。

她自然没能察觉到,此时的星辰阵,已经跟先前不一样了。

如果任真保持清醒,应该能发现,它的运行轨迹跟先前恰恰相反,也就是说,星辰阵正在逆行。

星光流转,线条盘旋,同样的光华笼罩此地。当它们运行一周天后,迥异的变数发生了。只见整座星海飘浮起来,所有星点缓缓前移,移向任真。

这一次,它们没再构成凌厉杀伐的风暴,只是平静地靠近他,好似成群的萤火虫,光斑闪烁,这副画面很是温馨。

它们轻飘如雨,先后落在他身上,隐没不见。

鬼谷重新投入冬夜的怀抱里。

任真浴血倒地,气息微弱,正游走在生死边缘。

渐渐地,他的模糊意识里浮出一道身影,乳白如雾,笑眯眯地注视着他。

“孩子,你终于来了……”

第531章 苍穹之上

这道神识影像是一位老叟,鹤发童颜,手持权杖,在洁白灵力衬托下,颇具仙风道骨。

任真精神恍惚,在识海里问道:“你是谁?”

老叟手捋银须,笑容和蔼慈祥,“老夫名叫怒澜。看你的年龄,应该得叫我一声爷爷,我在世时,你还没出生吧……”

任真受重伤昏迷,此时意识朦胧,虚弱地问道:“你怎么会出现在我的识海里?找我有事吗?”

怒澜颔首,目光深邃,“这是我的一道残魂,在我临死前,被封印在星辰大阵里,等候有缘人到来,传承咱们苍穹部的衣钵。孙儿,你今夜闯进大阵,滴血认祖,我才被释放出来,能跟你相见。”

原来,星辰阵乃苍穹部所设,它刚才并非无故消失,而是通过任真滴落的血液,辨识出他的血统,知道他是苍穹部的后人,才停止攻击,转而逆行阵道,将封存的灵力灌输到他体内。

穿越者穿越的只是灵魂,肉身仍属于这个世界。任天行拥有苍穹部血脉,那么,他的儿子当然同样如此。

任真听懂了,难怪星辰阵如此恐怖,竟跟当年覆灭的苍穹部有关。

怒澜说道:“我的时间很有限,长话短说,你先告诉我,你父亲是谁?”

他仍不放心,在说出部落的核心秘密前,想再次验证任真的身份。

任真思索片刻后,答道:“从我懂事起,就是个孤儿,连父母一面都没见过,哪知道他们的姓名。要不是您告诉我,我至今还不清楚,原来自己是苍穹部的幸存者!”

他心思深沉,敏锐地意识到,绝不能说出任天行的名字。

毕竟,当年苍穹部覆灭的原因,就是南晋抓捕任天行,迁怒于整个部落。就是他父亲,引来了灭顶之灾,可以说是苍穹部的罪人。他如果说出实情,这老者必定暴怒,杀死他泄恨。

怒澜闻言,长叹一口气,黯然道:“也对,你能从那场灾难中幸存,当年肯定还在襁褓里,懵懂无知,哪能记住自己的父母……”

任真暗松口气,趁机试探道:“老爷爷,您既然是苍穹部的长辈,残魂怎么出现在霜狼部的地盘里?”

他也对怒澜的身份表示怀疑。

怒澜眯着眼,回忆起那场血腥的屠杀,面容痛苦。

“当年晋人入侵,在咱们部落烧杀抢掠,我带领最后一批男丁,拼命杀出重围,逃进这座山谷。我们都身负重伤,眼看要被搜查到,自知难逃一死,便以金针刺脉,逼迫出所有功力,联手布下这座绝阵……”

他唏嘘不已,没再说下去。

封印山谷,自绝后路,这是最壮烈的死法,他们宁愿自杀,也不肯被敌人俘虏。当然,他们心存侥幸,想利用这座古老阵法,留存住一丝残魂,静待部落后人来开启,为他指明前路。

苍天有眼,他们等来了任真。

今夜任真在逃跑时,总觉得冥冥之中,有道声音在呼唤他,其实就是鬼谷里的亡魂们感知到他身上的亲近气息,才发出这种朦胧呼唤。

怒澜悲愤地道:“孩子,我们死不瞑目啊!苍穹部肩负祭司的使命,世代主持祭祀苍穹之上的神明,从不敢怠慢亵渎,是他们最虔诚的子民。为何到最后,被赶尽杀绝的却是我们!”

苍穹部以苍穹为名,以培养祭司为任,原本在荒川内地位超然,其他八大部落都不敢冒犯他们。毕竟,荒族人以打猎捕鱼为生,纯粹靠天吃饭,他们不得不敬畏苍天的意志。

但是,那场无妄之灾来得太突然,也太决绝了。

“孩子,你是咱们部落最后的传人,一定要把血脉传承下去,而且,你要替我们报仇,去中原两朝找任天行,手刃那个畜生,绝不能让他苟活!”

怒澜死死瞪着任真,神情狰狞可怖,宛如厉鬼,哪还有刚才的慈祥。

在他们看来,是任天行在中原犯下滔天罪行,才株连九族,令整个苍穹部罹难。若说报仇,南晋武帝固然可恨,但任天行才是最直接的导火索。

任真闻言,暗暗冷笑。

劝儿子杀老子,你们真是天才!

“爷爷,您的嘱咐我记下了,我发誓,绝对会替部落报仇雪恨!对了,您说的那个仇人,他的道行是不是很高?我担心自己打不过他……”

他冰雪聪明,心道,让我替你们报仇,也得给我传授些神功秘籍才行,不然玩个鸟啊!

对于这些原始的荒族部落,他起初不抱太大希望,能找到对抗武帝的绝世法门。但是,这一路走来,他深深领教到荒人的厉害,他们虽然文明落后,但在打架斗殴这种本就原始的行为上,相当有一套。

尤其是这座星辰大阵,令他大开眼界,惊叹于荒人的智慧。他现在很想弄清,曾经尊为九部之首的苍穹部,底蕴究竟有多深厚。如果能把它骗到手,自己就算受再重的伤,也值了!

怒澜喜上眉梢,见任真答应复仇,眼神里流露出宠溺之情。他在鬼谷里枯等二十年,今夜终于等到传人,而且如此乖顺听话,他如何不高兴。

“这点你放心,任天行的本事并不高。只要你能开启宝藏,继承部落的衣钵,道行必定突飞猛进,睥睨天下,杀死他简直易如反掌!”

早在二十年前,任天行就已称雄武道,领袖群伦。这点他早就听晋军说过,却没跟任真说出实情,要是把任真吓倒,那还报哪门子的仇。

任真按捺住激动情绪,问道:“什么宝藏?”

怒澜凝眉沉吟片刻后,幽幽说道:“在说出宝藏前,我必须先告诉你一个秘密,也是咱们部落掌握的核心机密。你要听清楚了,在苍穹之上,还有另外一方世界,那里是众神的乐园!”

任真骤惊,难以置信。

什么情况,这世间真的有神明?!

怒澜见他久久没有回音,知道他是被吓住了,傲然道:“荒族里有些人,以为咱们装神弄鬼,渐渐怀疑神明的存在。哼,井底之蛙哪晓得,其实咱们部落的绝顶秘术,能请神明降世,诛杀妖魔!”

任真震撼无语,差点直接被他吓醒了。

这个牛吹得有点大啊,你们苍穹部真有这么大本事,能请神明降世,又何至于惨遭覆灭,落到这种地步。

他沉默一会儿,问道:“爷爷,您怎么知道,苍穹之上有神明?”

怒澜微笑,笑容里透着难以掩饰的得意,“你以为,咱们凭什么能当上祭司,备受尊崇?咱们部落的祖先,就曾亲眼见过神明降世,而且有幸跟神明交谈过,知道一些关于苍穹之上的情况。”

这些核心机密,历来只通过苍穹部的大祭司传承下去,连族长都无权知晓。若非部落全军覆没,任真成了唯一的传人,除他别无选择,怒澜又岂肯随意告诉他。

“祖先说过,苍穹之上的神界,叫地球。”

第532章 百目天王

说出“地球”二字时,怒澜神色虔诚,眸光深邃悠远,对神界的向往溢于言表。

任真也紧绷着脸,苦苦支撑,险些就要笑出声来。

怒澜费尽口舌地吹嘘,神秘兮兮,闹了半天,他所谓的神明,竟然是指地球人。至于神明降世,自然就是穿越者附体了。

任真听到这俩字,瞬间就想通其中关节。

怒澜说,苍穹部的祖先曾见证神明降世,其实是穿越者降临时,他在场看到这一幕而已。千年前的那位穿越者,将地球的情况告诉此人,此人便误以为是天外神明,将秘密留传给后代。

至于什么绝顶秘术,虽不知是否存在,想来应该是假的。

任真皱了皱眉,这时候忽然想起,那份灭运图录的书写者也来自地球,也是从千年前传承下来,莫非……两者是同一个人?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苍穹部的宝藏,很可能不仅跟灭运图录有关,还跟地球穿越者有关,这里面的信息量就太大了。当年父亲看到灭运图录,一定是想清了整个事情的原委。

他微微思索,问道:“爷爷,您特意告诉我神明的秘密,难道它跟咱们部落的宝藏有关系?”

怒澜点头,表情严肃,“没错,那份宝藏,其实是一头灵兽的宝血。根据那位祖先传下来的遗训,只要用它的宝血浴身,就有机会请动神明降世,配合咱们诛杀妖魔。只不过,成功的可能性比较低……”

任真哑然。

听老头的意思,似乎是由于荒人以灵兽宝血浴身,得到神明的垂青,才牵引到地球人的灵魂,令其穿越降临这世间,依附在荒人身上。

这算什么逻辑?

另外,那头灵兽又是何方神圣,它的血竟然有引发穿越的功能!

任真试探道:“您的意思是,让我去找那头灵兽,用它的血请神降世?那究竟是一头什么样的灵兽?”

怒澜没立即回答,而是反问道:“孩子,你对咱们部落了解多少?你知道苍穹部的图腾是什么吗?你知不知道祭祀神明的仪程?”

任真坦诚道:“说实话,我以前不知自己的身份,便不会关心苍穹部的情况。我只听说过,咱们的图腾是星辰,除此之外,别的就不清楚了。”

关于图腾的事,还是丹绝牧云告诉他的。

怒澜叹了口气,话音悲怆,“也对,苍穹部已灭亡多年,湮没在逝去的时光里,谁还会在意它过往的辉煌?孩子,我不怪你,还是慢慢告诉你吧!”

任真点头。

“神农大典,你肯定听说过,这项荒族最重要的祭典,为何会在夜里举行?因为祭祀流程里,有一件最重要的祭品,就是那灵兽的宝血。

那灵兽太过强横,虽被咱们苍穹部擒获,普通人却难以靠近它,更别提收集它的宝血。所以,不得不动启用星辰大阵,伤它取血,而夜间阴气最盛,也是星辰阵威力最大之时。”

怒澜娓娓道来。

“星辰阵玄奥精妙,能汲取天穹上的星辰之力,力量永不枯竭,因此,这座阵道才能保存二十年,仍完好无损。除此地以外,荒川里还有一座同样的大阵,就是用来囚禁那头灵兽。

以前的神农大典上,我们启动星辰阵,取血祭天,祈求神明庇佑,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这些年,苍穹部覆灭,再无人能开启阵道,这项重要仪程便荒废了。你若想闯进那处禁地,恐怕会很困难。”

怒澜蹙眉沉思。

任真不在意这些,心里想的是,自己要不要去取宝血。

他不清楚宝血的妙用,更无法确定,以宝血请神的传说到底是真是假。对于这种荒诞说法,他是不信的,但是,万一他真的引来穿越者,侵入自己的肉身,就等于鸠占鹊巢,这不是找死么!

他问道:“爷爷,那宝血还有没有别的好处?”

怒澜答道:“每年祭祀完毕,我们都会拿宝血给年轻人浴身,除了寄希望于得神明相助,庇佑自家部落,另外则是因为,它能让后辈们体魄强健,精力旺盛,这也是部落长盛不衰的根基。”

任真表面波澜不惊,心里有些失望。强健体魄、精力旺盛,这好处未免太平庸了,只要是品质上等的丹药,都能起到同样的效果,他何苦再冒这么大风险。

怒澜看穿了他的心思,诱惑道:“要想尽快提升实力,这是最有效的办法。百目天王的血,是世间仙品,并非谁都有资格得到它。别的不说,至少能帮你踏进第八境!”

他早就看出,这位后辈天资卓绝,小小年纪,就能跻身七境,只要肯帮他报仇,绝对未来可期。如此禀赋,若无缘跻身大宗师,实在太可惜,他拿这点诱惑任真,不愁小家伙不动心。

毕竟,八境机缘是命中注定,非后天努力所能争取,即使妖孽如任真,在破境之前,也不敢保证能百分之百成功晋升。

如此一来,任真很难抵挡这份诱惑。

任真神魂剧颤,带动整个识海震荡不停,“百目天王,真有这么强大?”

怒澜用力地点头,以为任真动心了。

他并不知道,任真这句话的核心,其实不在于它强不强大,而是用来确定,它是不是真叫百目天王。

任真以前听过这个名字。

三个月前,长安大战刚结束时,任真和小高攀在吹水居聊天,小高攀曾说过,老爷带他回荒川,帮他练成了心眼神通。之所以能成功,就是因为一头灵兽激发了他的潜能。

那头灵兽,也叫百目天王。

任真万万没想到,今夜在这座山谷里,又听到了这灵兽的名字。

一切恩怨的尽头,原来都出自百目天王。

任真心神震撼,一个离奇的念头忽然从脑海闪过,“难道苍穹部的传说是真的?我父亲该不会就是用宝血浴身,才导致被穿越附体吧?!”

想到这种可能,他毛骨悚然,感觉像触电一样,鸡皮疙瘩都冒出来。

天眼,心眼,百目天王……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多巧合。

看来,必须要去见那头天王了!

第533章 横刀

任真凛然答道:“既然如此,我肯定会去找那头灵兽。请您告诉我它的位置,以及进出星辰大阵的诀窍。”

在长安时,小高攀说过百目天王所在,任真明知故问,刚好能验证两人说的是不是同一头灵兽。不过,小高攀并不知星辰阵的事,只说是老爷抱着他闯进去的。

若能学会星辰阵,那也是极好的,说不定,以后能派上大用场。

怒澜颔首,目光矍铄有神,“天王被囚禁在中州城,那里曾是咱们苍穹部的驻地,现在也不知被哪个部落霸占了。不过,神农大典应该还会在那座圣坛上举行……”

每年开春后,冰消雪融,万物复苏,荒族人开始大规模渔猎。初狩之前,所有部落会聚在一起,在大祭司的主持下,共同祭拜天神,祈求丰收和安康。

这就是神农大典。

当然,最近二十年里,祭典发生巨大变化,被赋予某些更重要的意义。这些都是后话,不过,举行的时间和地点从未改变过。

怒澜仔细讲述天王囚牢的地形,任真静静听着,心道,果然跟小不起的记忆一模一样,看来,就是那头灵兽。

“至于星辰阵,这倒好说,它刚才误伤你后,已经逆行分解,释放出我们当年封印的真力,灌注到你体内。你很快就会痊愈,同时获得跟它有关的所有信息。”

任真闻言,精神一震。

这时候,他的身躯仍处于瘫痪,还没恢复知觉,所以感受不到,点点星光融入身躯后,正钻进各处受损伤的肌理内部,化作阵阵暖流,迅速修复伤口,焕发出蓬勃生机。

不止是大阵造成的新伤,还有跟长乐真人拼斗的内伤,甚至连淤积已久的老伤,也正在被清除,效果异常明显。

“可惜,阵道一开始无法识别我的血统,造成重创,要不然,长辈们留下这么精沛的真元力量,能助我提升一大截修为!”

任真感到心疼,星辰阵先伤后治,白白浪费了这些真元。

怒澜无暇理会他的心思,殷切地道:“真元在流逝,我的时间不多了。小家伙,你是部落最后的希望,一定别辜负族人的期望,我们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任真爽快附和,趁机试探道:“爷爷,这些年,我从别人听说过一点消息,不知是真是假。他们说,咱们苍穹部之所以覆灭,其实是由一张图纸引来的厄运,这是真的吗?”

他还惦记着灭运图录。它一分为九,苍穹部也曾拥有一张,今夜既然碰到这个亡魂,他当然得问出那张图的下落。

怒澜眉峰紧蹙,回想起旧祸,面容蒙上一层阴翳,“没错,我让你去杀任天行,就是因为他破解了灭运图录,才给咱们部落带来灭顶灾难。那张图是大凶之物,千万触碰不得!”

任真不甘心,追问道:“咱们部落那张,有没有销毁?可不能再让它留在世间,不然下次倒霉的就是我了!”

他还没傻到有话直说的份儿上。

没想到,怒澜接下来的话,让他哑然无语,“这是自然,当初我们在逃亡时,就将它丢进火里焚毁,你不用担心!”

任真不幸言中,属于苍穹部的那张图早就被毁了。

也就是说,世间无人能再凑齐灭运图录,看来,除非把任天行救出来,由他亲口说出,否则,那个秘密会永远尘封下去。

这时候,怒澜身上的灵力开始飘散,他能维持的时间到了。

“孩子,你一定要记住我的嘱托啊……”

嘱托啊……

托啊……

任真的意识注视着怒澜消失,嘲弄道:“都是一群老糊涂。我真想告诉你,我叫任真。”

只有迷信神明的原始居民,才会愚昧到这份上,以为触碰图录就会沾染厄运。他们烧掉的,不是厄运,而是未知的天大机缘,可惜了。

……

……

天亮了。

早晨的鬼谷,氤氲着薄薄湿雾,清凉舒畅。静谧幽深的谷里,不时传出几声鸟鸣,清脆悦耳,令人心情愉悦。

任真盘膝而坐,运功检查体内的状况,惊喜地发现,托星辰阵的福,自己积累大半年的旧伤,竟然一次性痊愈了。要知道,他养伤三个月,吃掉灵丹无数,都没能生此奇效,这如何不让他惊喜。

他现在总算明白,什么叫祸福相依。只要能满血复活,获益不浅,昨夜受的那份绞杀之苦,都是值得的。

他深吸一口气,精神抖擞,站了起来,走到念奴身边。

“醒醒,你还想睡到什么时候?”

他蹲下身,调皮地揪了揪念奴的耳垂。

经过昨晚的生死考验,他已经对念奴彻底放心。这小姑娘虽然身份显赫,性格泼辣,但心地善良,并非凶恶之徒,值得信赖。

所谓的项圈首饰,就不再需要了。至于那个罗浮咒,呵呵,其实压根就没存在过。

念奴睫毛微颤,揉着惺忪的睡眼,厌烦地瞥了任真一眼,小脸上晕满起床气,这份自然神态极尽妩媚。

“时辰还早呢,再睡会儿……”

说罢,她侧过身,继续呼呼大睡。

任真得到星辰阵的滋养,疲惫感轻松消除,但她狂奔一整夜,已经精疲力尽,没有任真那样的机缘,只能靠睡眠恢复体力。

因此,夜里两人醒来后,没再急着赶路,索性就地睡到现在。

任真见状,便不再打搅,独自走进谷里。

鬼谷深处凄清,到处都是枯骨,无数断剑残兵插在地上,成为当年那群苍穹部众的无字墓碑。

任真走到旁边,没有迈步踩踏进去,而是跪在旁边,静静磕了几个头。

不管怎么说,死者为大,这群宁死不屈的壮士,值得他敬重,更何况,从血缘关系论,他们还是任真这副肉躯的长辈,都是同族亲属。

“你们的血仇,我会替你们报,但是,冤有头债有主,害死你们的人,不是我父亲,更不是什么狗屁图录,而是武帝陈玄霸。用不了多久,我会利用你们留下的财富,杀回金陵城!”

说罢,他站起身,扫视着地面那些兵器。

夜里疲于奔命,他随手将那把普通朴刀丢掉,此时还缺一把好刀,代替六合剑当明面上的兵器。

看到某处时,他目光微凝,伸手隔空一抓。

一柄血色长刀受到感召,疾速飞到他手里。虽然年岁已久,刀身仍是明亮如新,丝毫没被腐蚀生锈。

“好刀!”

任真摩挲着清冽刀锋,由衷赞叹。时隔多年,人已作古,刀意难息,恐怕世外的人已忘记此刀,更别提它以前的名号。

“如此利刃,不应被埋没。刀不同于剑,不讲究什么华丽尊贵,就是靠一股横劲。小伙伴,就叫你横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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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4章 被迫撤离

任真很庆幸,多亏祖宗在关键时刻显灵,助他摆脱霜狼部的追杀。若非无意中闯进鬼谷里,他真不知道,自己和念奴已成强弩之末,该如何逃出生天。

虽说在阵里吃尽苦头,好在他获益匪浅,既治好全部伤势,又得知百目天王的秘密,这笔买卖绝对不亏。

两人在谷里休息了一上午,这次吸取教训,没敢再半夜赶路,而是趁着午后,继续南下赶往战歌部。

最后这段路程,已不算遥远,再加上昨夜在鬼谷里,姜戎等人亲眼目睹任真被大阵绞杀,以为他绝无幸理,也就不再大肆搜捕,所以这一路顺风,没有遇到阻拦。

黄昏时分,两人终于进入战歌部的地盘,总算安全了。

纵观任真此行,由北往南,贯穿八百里荒川,途中经历不少变故,险象环生,他差点把小命丢在路上。

进荒川伊始,他便碰上轩辕部内乱,轩辕破勾结影月部,试图杀死族长篡位,结果被他拦截,以龙喉部之名,趁机俘虏了念奴;

潜入赤蛇部领地后,他误打误撞,恰好赶上帝王花开,空骨部的长乐真人现身,让他察觉出曹春风的根基,并搏命斩杀长乐真人,收获硕果;

最后这段路,他又遭到霜狼部的追杀,走投无路,幸亏苍穹部的祖宗显灵,引他进入星辰大阵,得到了部落最后的传承。

荒族共有九大部落,这一路上,任真就跟其中之七产生交集。轩辕、影月、龙喉、赤蛇、空骨、霜狼、苍穹,无不跟他结下很深的恩怨,真的是不虚此行。

如今抵达战歌部,不必奔波劳顿,对他而言,考验不仅没有结束,恰恰才刚开始。

他和念奴走在大路上,不用再躲藏,前往腹地的村落。两人兜兜转转,快到深夜时,才找到战歌部驻扎的那座山丘。

然而诡异的是,从远处望去,村落里一片漆黑,看不到丁点亮光,仿佛无人居住一般。

“难道是大家都睡了?”

任真站在村头,挠了挠头,觉得很古怪。

念奴一路提心吊胆,有点被吓怕了,警惕地道:“就算半夜休息,我们部落也会派人巡逻放哨,战歌部不可能这么大意。村里该不会藏着凶险吧?”

任真闻言,皱眉说道:“不管怎样,进去看看再说。”

说罢,他走向村里。

念奴紧跟身后,环顾四周黑暗,手心攥着冷汗,“我有股很不好的预感,战歌部是不是出事了?”

她随任真走到现在,已经看出来了,任真不仅不是龙喉部的人,还是战歌部的朋友,之所以报龙喉部的名头,是故意给敌方惹祸树敌。

任真默不作声,早想到这点,心道:“战歌部以一敌二,形势严峻,后来又有白云城插手,更是凶多吉少。早知如此,我就该多给牧野一些兵马……”

他有点后悔,当初的决定太轻敌了。

两人还没走进胡同里,忽然,路边那棵老槐树上,一道黑影激射而出,迎面朝任真袭来。

“受死吧!”

任真见状,不慌不忙,没等那人近前,便纵身后退,飘然落在十余丈之外,远远避开对方的攻击。

“停手,是自己人!”

他以为这是护村的暗哨,误会他擅闯战歌部落。

孰料那人冷笑一声,并不买账,挥刀再次袭来,“哼,自己人可不会来这里!”

在任真眼里,他的动作太缓慢,明显不是自己的对手,但还是一退再退,不想跟他动武。这里面一定是有误会。

“这里不是战歌部么?我是牧野的朋友!”

那人听到这话,才收住身形,打量着任真和念奴,迟疑地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说假话?”

任真哑然一笑,“这还不容易,你进村把牧野叫出来对质,我的身份就一目了然。”

那人沉默,黑夜里看不清面容,冷冷答道:“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牧野不在村里,战歌部已经转移了,你赶紧离开吧!”

任真一愣,“战歌部不在这里?那你又是谁?”

他听糊涂了。

那人仔细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想起某种可能,试探道:“你是哪里人?”

任真毫不犹豫,答道:“唐人。”

那人身躯明显一震,收到走到任真面前,情绪有些激动,“你真是阿野的朋友!”

任真报以微笑,这才看清,对方是个年轻人,“兄弟如何称呼?”

青年抱拳答道:“我叫牧宾,你可以叫我阿宾。这个村落,确实已被我们舍弃,我今夜回这里,是取走落下的东西,不想正好遇见你!”

任真疑惑道:“好好的村落,怎么就舍弃了?”

阿宾沉声道:“我就是看你不知情,才猜到你是外地人。龙喉霜狼两部联手入侵,他们势力太大,曾杀到这里,我们抵挡不住,只好转移避祸。”

任真闻言,转身看向念奴。

念奴摊手,无辜地道:“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我们部落生活在北边,跟战歌部井水不犯河水,也懒得打听他们的事,不知情很正常啊。”

任真释然,说道:“那你带我去找大家吧!”

阿宾歉意一笑,“别怪我多疑,咱们部落藏身之地,是秘密,我不能带外人进去。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就去叫阿野来接你!”

他很警惕,跑出数十丈后,又转身看一眼,担心任真尾随他。

任真看在眼里,心道,难怪刚才他攻击我,原来是把我当成敌人的探子了。

两人坐在村头,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阿宾再次返回时,不止带着牧野,还带着数名壮汉,气势剽悍,显然充当牧野的保镖,以防其中有诈。

牧野举着火把,走到任真跟前,看清他的面容后,大惊失色,慌忙跪地行礼,“侯……先生,您怎么亲自来了!”

在路上,听说北唐派人来找他,他心潮澎湃,总算盼到救星了。他以为来的是哪位将军,或者是大宗师,没想到,来的竟然是吹水侯本人。

孤身赴险,万里来援,这个面子算是给足了。

见牧野如此激动,其他人也看得出,应该是来了大人物,就要跟着跪地。

任真连忙搀起他,笑道:“我这条命是你救的,这次来你家做客,既是自己兄弟,用不着这么客气吧?”

确实,他当初中蛊垂危,对亏牧野带他去找丹绝,才化险为夷。他亲自来报恩,是理所应当的情分。

牧野起身,笑容憨厚,拉着任真走向村外。

“先生肯把我当兄弟,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走,回去杀羊宰牛,给你设宴接风!”

任真被一群人簇拥着,有说有笑,感觉浑身温暖。这种朴实热情,是他以前从没体验过的。

两人寒暄一会儿,眼见道路越走越窄,前面来到一座幽深山谷,他忍不住问道:“这是去哪里?”

第535章 牧神纪

牧野指着前方,解释道:“这是我们部落的祖地,叫善人谷。此地四面环山,易守难攻,谷里还挖有山洞隧道,当谷口遇到敌人强袭时,便于迅速撤进后方深山里。”

深夜里,任真看不清周围地形,到处黑漆漆一片,“你们放弃原来的村落,躲进山谷里,局势已经严峻到这种地步了么?”

牧野苦笑道:“若非万不得已,以我们的行事风格,也不至于拉下脸面去中原求援。我们原想着,只要北唐肯派援兵,就能扭转战局,谁想到,白云城又插手了……”

他叹息一声,沮丧之情溢于言表。随行众人闻言,也都沉默下来。

荒人孤僻倔犟,对祖先被放逐的渊源耿耿于怀,世代对中原人带有敌意。战歌部让牧野去北唐,本身就说明,他们已走投无路,而强大的白云城卷进来,更是雪上加霜,令他们无力招架。

若非有这处天险作屏障,得以躲避栖身,他们恐怕早被赶尽杀绝。

众人来到谷口。

任真借着火光,凝视依靠峭壁搭建的防御工事,留意到巡逻岗哨的装扮有些眼熟,应该是当初牧野亲率的一万虎卫。

“我派来的那批强者,中了白云城的埋伏,伤亡惨重,不得不退出荒川。我听说,云帝素来深居简出,不干涉部落纷争,为何这次一反常态,亲自出面跟我们为敌?”

在长安大战中,他早早昏迷过去,没能目睹云胤本人的真容。他很想知道,白云城究竟是为了什么,跟南晋勾结在一起。

牧野前头带路,将他领向山谷深处,答道:“事后,我们派人去白云城谈判,恳求云帝保持中立,但他的属下说,八百里荒川,只能由他作主,不准任何人跟中原势力结盟,这是最大的忌讳!”

任真皱眉,“这么说,他并非针对你们部落,只是想把中原人赶走?据我所知,荒川里也有人跟南晋勾结,怎么没见他们出面干涉?”

牧野攥着拳头,愤愤地道:“他是在假惺惺地装公平!什么赶走中原人,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实力最强,有恃无恐。只要能得到多数部落的进贡,他才不在意我们部落的存亡!”

进贡……听到这个词,任真心意微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

牧野忽然停步,意识到光顾着激动,把最关键的事给忘了,问道:“先生,你带来的兵马驻扎在哪里?安全起见,要不把他们也调进谷里?”

周围众人盯着任真,脸上纷纷浮出期待之情。

在他们看来,任真这位大人物亲自出马,可见对此事非常重视,肯定会挑选精兵入川,这下战歌部算是盼到救星了。

任真摇头,“我独自前来,没带一兵一卒。”

“什么?”

众人激动半天,一听到这话,心情跌落到谷底,变得愈发沮丧。单枪匹马,就敢闯进荒川,中原人未免太狂傲,把荒族争斗当成过家家了!

牧野神情剧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声问道:“先生,这么大的玩笑,我们可开不起……”

任真平静地道:“我是认真的。”

一名大汉听到这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情绪,嘲讽道:“大半夜的,枉费咱们白激动一场,跑出被窝去迎救星!唉,散了散了,都各自回家睡觉吧!”

说罢,他有意无意地瞥任真一眼,怅然离开。

其他人见状,也唉声叹气,不欢而散。

谁都不信,凭借区区一名年轻人,就能扭转整个荒川的局势。他们原以为,牧野在中原结识到了不起的大人物,现在看来,只是个自不量力的毛小子而已。

刚才的热情气氛瞬间消散,只剩任真和牧野二人,冷清地站在那里。

“这……”牧野表情难堪,挠着头尴尬说道:“侯爷别误会,其实大家很欢迎你,他们以为你会率大军压境,所以,难免会失望……”

他当然知道,任真深谋远虑,既然独自前来,自有其用意,绝不是来看战歌部的热闹。其他人一哄而散,他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很没面子。

任真拍了拍他的肩膀,真诚一笑,“不必解释了,我不会多想。反正我是来帮你的忙,没必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只要让你满意就行。”

牧野如释重负,抱拳答道:“我清楚侯爷的道行,你一个人来,对我也是莫大的帮助。”

任真转过身,看向谷里,“你们部落主事的人是谁?”

没等牧野回答,他特意补充一句,“必须是绝对可靠的人才行。”

牧野微怔,“是我们族长,叫牧神纪。我这就带你去找他!”

他本来是想带任真去找大祭司的,听到这句补充,不知为何,忽然觉得似乎族长更可靠,于是改了主意,将任真领向另一方位。

没走出多远,牧野脑海里响起一道话音,“兄弟,你要明白,战歌部落到如今的地步,再也输不起了。咱们不能冒任何风险,行事务必慎之又慎!”

牧野身躯一颤,辨别出这话是任真说的,不禁感到疑惑。两人距离这么近,周围又没有外人,有话当面直说就是,何必搞得这么神秘。

任真猜出他的心思,继续以神念传音。

“你听我说,战歌部屡战屡败,是有原因的。上次我派剑道群雄来支援,却被引进敌人的埋伏圈,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们部落里有奸细,跟敌人串通一气,提前走漏了风声。”

牧野骤凛,以神念回复道:“事后我们已查清,那次派去接头的人,确实是被龙喉部买通,作出吃里扒外的勾当。你放心,我们早将叛徒千刀万剐,替死去的前辈们报仇!”

任真叹息一声,“我重提此事,不是想让你们内疚和报仇。吃一堑,长一智,你得意识到,对方既能收买一名叛徒,就可能还安插别的叛徒,潜伏在这群人中间。如不吸取教训,再次泄露机密,悲剧还会重演!”

牧野惊出一身冷汗,“好险!我早该想到,刚才你要是说出实情,让叛徒掌握援兵的信息,敌人肯定还会像上次那样设伏!”

任真幽幽地道:“只是瞒过叛徒,还远远不够。我没说谎,确实没带援军前来,现在形势混乱,还没到出兵的时机,不能轻举妄动。”

谋定而后动,他孤身赴险,就是想先摸清形势,制定出作战计划,再临时搬救兵不迟,反正他和海棠沟通传信,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根本不耽误时间。

如此一来,北唐出兵的消息不会提前泄露,就能做到神兵天降,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牧野点头,放心地道:“侯爷满腹韬略,只管按自己的计划来,有事吩咐我就行。我是个粗人,不懂兵法,你不用再跟我解释,我也绝不会质疑你的决定!”

有自知之明,量力而行,这就是他聪明的地方。

任真嗯了一声,问道:“先说说你们族长吧。那个牧神纪,真的很可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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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6章 趁我没反悔

联想到老族长那副磕碜面容,牧野的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来,笑道:“就算整个战歌部叛变了,老爷子都不会变……”

这是分量极重的评价。

任真听出话里的坚定信念,便不再质疑人家的长辈,默默前行。

不一会功夫,两人走进一座山洞。洞里潮湿阴冷,虽然点着大堆篝火,却难以抵挡外面吹进来的寒风,火焰随风舞动,光芒闪烁,整个山洞也跟着摇曳。

火堆后的石板上,一位老人坐在绒毯上,披着兽皮厚袄,凝视两名年轻人走进来,目光湛湛有神,仿佛蕴藏着两点燃烧的火苗。

牧野走到跟前,躬身行礼,“老爷子,这就是我常跟您说的那位贵人,北唐的吹水侯。”

任真入乡随俗,没把自己当贵人,模仿牧野的姿势行礼,“晚辈蔡酒诗,祝牧老爷安康。”

他没敢说自己叫任真。毕竟,经历当年南晋入侵的核心人物,应该听过任天行的名号,万一根据姓氏联想在一起,那麻烦就大了。

牧神纪坐在榻上,眯眼打量着任真,纹丝不动,像是睡着一般。

见他迟迟没搭腔,牧野真以为他睡着了,干咳一声,说道:“老爷子,人家万里迢迢赶来助阵,这是天大的人情,您倒是说句话啊!”

牧老头脑袋微晃,这才回过神,嘴唇一咧,干枯老脸上挤出笑容,残余的几颗黄牙露出来,说不出的磕碜。

“小侯爷天纵英才,如此年纪,就有七境修为,差点就赶上我了。”

任真直起身,听着似乎是在夸自己的话,总觉得有点不对味,谦虚而不失腔调地道:“晚辈来捧捧场而已,今夜见到贵部落的英雄豪杰,好生钦佩,恳请前辈们能多点拨教导我。”

他看得出来,自己作为强援上门,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老爷子自矜身份,身为族长,拉不下脸面来殷勤奉承他。

牧老头笑意温暖几分,呵呵地道:“远来是客,小野,你替我招呼侯爷。”

任真接过石凳,坐在篝火旁,偷偷打量牧老头,发现他身边放着一根拐杖,应该是腿脚不便。

牧老头伸出枯手,感受着火堆的热量,目光矍铄。

“我听说,侯爷是独自入川的?”

任真神色微异,牧野也很惊讶,“要不是侯爷今晚现身,我都不知道他来了。您天天呆在洞里,怎么会听说这事!”

牧老头悠悠说道:“我也是才知道。这些日子,荒川里生出不少事端,听说跟龙喉部的一名天才有关。我正琢磨着,哪里冒出这么厉害的天才呢,这会儿看到侯爷,就全明白了。”

八百里荒川,总共只有数十名七境强者,都是各部落的首脑人物。至于像任真这样风华正茂的年轻七境,更是少之又少,只有那一两位,名气都大得吓人。

凭空冒出的天才、火速赶来的侯爷,老爷子心思通透,轻易将两者联系到一起,猜出事情真相。任真是不是独自前来,就显而易见了。

牧野正糊涂着,任真答道:“晚辈本想悄悄赶路,惹出那些乱子,实属无奈。一旦我来战歌部的消息传出去,让其他部落知道真相,恐怕会生出祸事。”

牧老头能猜到,别人当然也能猜得到。

牧老头若有所思,将视线移向侍立旁边的念奴,问道:“听说伏天家的小丫头被抓走了,就是你吧?”

念奴大方行礼,“伏天念见过老爷子。”

牧老头颔首致意的同时,淡淡看任真一眼。任真会意,说道:“我九死一生,能来到这里,多亏她背着我拼命逃跑。让她留下来听听,不是坏事,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牧老头笑呵呵地道:“我们跟影月部素无瓜葛,以后如果能成朋友,那再好不过了。小野,去给伏天小姐搬个石凳。”

任真问道:“我连日奔波,不清楚后续状况。老爷子,你能不能给我讲讲?”

牧老头凝视着通红的炭火,说道:“你擒走小丫头后,伏天辰救女心切,亲自率人去龙喉部谈判。龙喉部矢口否认,一言不合,双方大打出手,听说影月部吃了不小的亏……”

念奴是影月部不世出的天命武者,伏天辰有多宠溺她,可想而知。一人可兴邦,为了部落的兴衰,他不能坐视不理,必须想办法把她救回来。

他之所以没怀疑任真的身份,主要还是因为,任真那夜斩出霸气一刀,震慑人心,在这八百里荒川,能有此威力的刀法,只有龙喉部的镇魂刀,两者颇有神似。任真报出龙喉部的名号,影月部众也都听到了。

念奴花容失色,紧张地盯着牧老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老爷子,我父亲怎么样?他有没有受伤?龙喉部有没有趁势攻打我们?”

伏天父女情深,一听到父亲为了救她,不惜越境犯险,她激动地站起来。如果因为她的安危,令父亲受伤出事,她将愧疚终生。

牧老头把她的焦急看在眼里,和蔼地道:“小姑娘放心,你父亲只是受了点皮外伤,不打紧。听说这些天,他又在尝试游说其它部落,一起攻打龙喉部,非要把你夺回去。”

念奴闻言,立即转过身,不顾牧家老少在侧,跪到任真面前,哀求道:“看在咱们共患难一场的份上,求你放我回去吧!我不能再让父亲因为我,去跟别人拼命!我求你了!”

说罢,她朝任真叩首,头磕在地上,啜泣起来。

任真起身,把她扶起来,宽慰道:“放你回去,不是不可以。不过,你想好该怎么交代了吗?”

他杀伐果断,不是个有妇人之仁的人,但也绝非冷酷无情。念奴背他逃出生天,这份人情他记在心里,此时见她泣不成声,理应成全他们父女,把她放回影月部。但如他所说,他不能把自己置于险地。

念奴哭成泪人,语无伦次,“我发誓,绝不会背叛你!”

任真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牧老头有心跟影月部交好,替念奴求情,说道:“一旦你来我这里的消息泄露,让伏天辰知道,他肯定会找我们拼命。与其这样,还不如主动送她回去,让她一口咬定,就是龙喉部干的。”

念奴作为当事人,如果坚决指认龙喉部是凶手,到时候,任真再刮刮胡子,恢复正常装扮,嫌疑就能洗清,不必担心惹上麻烦。

念奴连忙点头,红着眼说道:“主人,我一定照你的命令行事。反正龙喉部打伤我父亲,关系无法挽回,事已至此,索性继续跟他们作战就是。我没必要出卖你,再得罪战歌部的朋友!”

所谓覆水难收,两大部落已经交恶,撕破脸皮,再想修复就很难了。即使不考虑交情和信誉,念奴从影月部的利益出发,最有利的选择也是顺水推舟,跟任真一方结盟。

更何况她清楚,任真的背后,还有北唐这座庞然大物。

任真长叹一声,说道:“我活到现在,缺乏安全感,很少信任过别人。咱俩认识时间虽短,但就像你说的,共患难一场,友情自然是有的。罢了,我应该成全你们父女,趁我还没反悔,你赶紧走吧!”

第537章 ****的故事

任真心知,强扭的瓜不甜,如今念奴的心已不在这里,如果非要硬留她,不仅无法驯服她,反而会让她生出恨意。与其这样,不如成全她的一片孝心。

念奴闻言,笑逐颜开,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主人,再把那个项圈套在我脖子上吧,这样你就能放心了。”

她并非真傻,早就看出这个小手段,此时主动说破,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坦荡心迹。

任真苦笑着摆手,“牧野,你送她出去。”

念奴走向外面,忽然回头看他,有些恋恋不舍,“神农大典,你应该会去吧?到时候,我不会让你失望!”

说罢,她不再迟疑,随牧野离开山洞。

牧老头坐在榻上,注视着她的背影,嘿嘿一笑,“侯爷好手段,这么快就让人家大小姐舍不得你了……”

任真摇头,“我没使手段,只是一路没亏待她而已。”

牧老头瞥他一眼,没心情开这方面的玩笑,认真说道:“你把牧野支开,是有话对我说吧?”

牧野伸手拥着篝火,说道:“让她指证龙喉部,还远远不够,我来你们这里的消息,会被部落内部的奸细传出去,这也是我没率兵赶来的原因。当务之急,是锄奸。”

牧老头点头,心里对这年轻人的欣赏之意愈浓。

“上次由于我们的失误,连累北唐强者遇袭,我很过意不去。事后,我率部众搬进这座善人谷,自绝门户,就是想切断奸细勾连外部的渠道,等着他露出马脚。”

牧老头不是愚鲁之辈,也意识到奸细的潜在威胁。他让所有人搬进山谷,这里地形封闭狭隘,内部通道退路众多,就不用担心再被里应外合,遭受重创。

说到这里,他咳嗽几声,补充道:“小野这孩子,值得绝对信任,我有心让他接我的班,才派他出去求援。以后有什么事,你只管吩咐他就行,我们尽力而为。”

任真神色微异,没想过牧野在部落的地位这么重,竟是族长继承人。牧神纪能有心,提前谋划这些细节,免得日后部落大乱,这再好不过了。

“你们有没有发现可疑对象?”

牧老头蹙眉,额头显现出苍老皱纹,眸光变得寒冷,“我真希望自己的判断会出错。”

他的浑浊话音里,透着隐隐怒意。

任真听出来了,不由问道:“是谁?”

牧老头嘴角抽搐,答道:“今夜你来部落,就是捉奸的绝佳良机。刚才小野带人去接你时,我已秘密派人守在谷顶,监视所有人的举动。关于你的情报很重要,内奸急于传信,便会被当场抓获。”

任真抬头,注视着牧老头,心里对此人的评价更高了。战歌部以一敌二,能苦撑到现在,这位老族长果然很有城府。

牧老头眯起眼,挑弄着篝火里的木炭,说道:“耐心等吧,很快就见分晓。”

任真嗯了一声,继续问道:“我想知道,空骨部的情况如何?”

他杀死长乐真人,令空骨部折损最强战力,可以说是沉重一击。他们知道,长乐真人亲自动身,意欲跟赤蛇部争夺帝王花,既然死在赤蛇部的地盘上,这笔账自然记在对方头上。

毕竟,除了念奴,无人知晓凶手是任真。

牧老头顿时警觉,诧异地盯着他,“怎么,连这件事也跟你有关?”

就算任真是少年天才,他也断然不敢相信,尊为准八境的长乐真人,居然是栽在刚进七境的年轻人手里。而此时的任真,毫发无伤,这就更不可思议了。

任真不置可否,说道:“有点小忙,想请老爷子出手相助。”

牧老头神情凛然,“什么忙?”

“我跟牧云前辈相识,深知她的炼丹术精绝,中原无人能及。我想,她应该是自幼受熏陶,离不开你们部落的栽培。我想请你帮忙,亲手炼几枚丹药。”

牧老头问道:“是何种丹药?”

听任真的口气,不放心让别人代劳,指定由他亲手炼制,此丹必然非同凡响。

任真微微思忖,说道:“其实我也不清楚,药方该如何配置。在来的路上,我刚好……”

话没说完,洞外忽然想起喧哗声,很快,一群人走进来。

任真立即闭嘴,没再说下去,目光扫视众人,落在他们绑缚的叛徒身上,不禁愕然。

被绑的是阿宾。

刚才在村口相遇的那名青年,竟然就是内奸。

这时候,一名中年汉子飞起一脚,将阿宾踹倒在地,气得睚眦尽裂,“我真没想到,自己居然养了个白眼狼!我就算以死谢罪,也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显然,他就是阿宾的父亲。

接下来的一幕,令任真始料未及。

只见那汉子跪在牧老头面前,眼眸通红,“爹,是我管教不严,你把我也一同处置吧!”

闹了半天,叛徒阿宾是族长的亲孙子!

任真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难怪刚才牧老头表情复杂,看来他早就猜出,内奸是他最疼爱的孙儿。

牧老头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由于腿脚不便,他抄起手边的拐杖,径直朝阿宾砸过去。

任真眼疾手快,迅速接住拐杖,不能让他真的大义灭亲。

阿宾瘫软在地,肝胆俱裂,吓得尿了一裤子。对于爷爷的刚烈性子,他再清楚不过,砸来的这一拐杖,绝对没有留情,能将他一杖打残。

“孽障!”

当着族人们的面,牧老头厉声咆哮,像是一头苍龙暴怒,浑厚嗓音在山洞里震荡,令众人心脏砰砰狂跳。

“咱们战歌部上下,把你一手拉扯大,都像掌上明珠似的宠着你,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大家可曾有半分亏待过你!你竟做出这种畜生不如的勾当!”

牧老头痛心疾首,死死瞪着阿宾。若非被众人搀扶住,他恨不得冲上去,将背叛祖宗的不肖孙子鞭打至死。

阿宾仓皇倒退,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眼神却同样悲痛,激动地道:“嘴上说得好听!大家表面对我恭敬,还不是因为我是你孙子,你问问他们,真是发自内心尊重我吗!”

牧老头气得说不出话,差点晕过去。

阿宾见状,胆量渐增,起身环顾周围众人,冷笑不止,“哼,你们真以为我傻?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最拥戴的不是我,而是牧野这个野种?!”

牧野攥着拳头,站在角落里,眼眸已经猩红,硬是忍住没有发作。从小到大,他最恨之入骨的,就是别人骂他野种。

阿宾情知横竖一死,已没有回旋的余地,索性直抒胸臆,把憋在心里多年的情绪都发泄出来。

“以前,我是族里最耀眼的天才,你们个个讨好奉承我,都围着我转。但是,自从收留了这个野种,帮他觉醒出兽力,你们就都跑去献殷勤,把我丢在角落里,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阿宾歪着脖子,姿态癫狂,指着众人叫嚣。他越说越委屈,眼里也饱含热泪。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想法!你们是不是觉得,天命武者最了不起,就应该继承族长的位置,而我只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没资格跟这野种较量!”

他豁然转身,愤怒地盯着自己的爷爷,嘶吼道:“牧神纪,我是你的亲孙子啊,你凭什么要选他当接班人!”

第538章 炼药

压抑多年的愤恨,如同火山喷发出来,炽烈的情绪在阿宾胸膛里燃烧着,愈演愈烈。

“说我吃里扒外?老东西,你放着自己的亲孙子不疼,反而对这个野种百般宠溺,手把手教他修行,甚至准备把族长之位传给他,你这才是吃里扒外啊!”

阿宾一边指着牧野,一边朝牧老头狂喷,“不是我对不起你们,而是你们先把我高高捧起,又重重摔在地上!本来属于我的东西,被别人抢走了,我为什么不毁掉它!”

面目狰狞、丧心病狂。

牧野凭空出现,崭露出天命武者的锋芒,抢走了原本属于阿宾的风头。众人想当然地以为,阿宾始终会是那个温顺懂事的孩子,渐渐冷淡了对他的关爱。大家

忽略了一点,他也是人。他也会自私,会虚荣,会嫉妒,会愤恨……

这就是****的故事。

所有消极不满的情绪在他心底积蓄,形成一团笼罩的阴影,真正爆发出来时,就酿成了如今的叛变。

面对他的咆哮,众人哑口无言,心里五味俱陈。

牧老头气得面无血色,浑身颤抖着,挥手大喊道:“拉出去,砍了!”

在整个部落的利益面前,他身为族长,公私分明,大义灭亲,就算阿宾是他唯一的孙儿,他也照杀不误。若非如此,他没法向部众和那些惨死的冤魂交代。

话音刚落,阿宾的父亲大步上前,拎着逆子走出去。

随着外面响起一声惨叫,牧老头痛苦闭眼,老泪纵横。

众人见状,试图出言安慰,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孽障咎由自取,死有余辜,我不会看不开,你们都下去吧!”

说着,他又侧身看向任真,“老朽心力交瘁,今夜不想再议事,贵客先随小野去休息,咱们明日再叙。”

任真理解他的心情,郑重行礼。

牧野领命,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走到牧老头跟前,默默磕了三个响头。

他知道,这场祸端是由自己引起来的。如果当年牧老头没收留他,阿宾便不会受冷落,不会心理失衡扭曲,落得如今的下场。

战歌部对他的恩情,他只能默默记在心里,日后拼命去报答。

牧老头看在眼里,何尝不知,其实心情最难受的,是这个可怜的孩子。他叹息一声,有些欣慰,“去吧!”

……

……

第二日,任真被请进山洞里。

牧老头比昨夜更憔悴一些,待他落座后,说道:“事情已经查清了,昨晚那畜生谎称回村取东西,试图跟霜狼部的人接头,恰好碰上你,他怕形迹败露,只好回来喊人去接你。

他知道你是北唐派来的,弄清你是独自一人后,偷偷放出信鸽,向霜狼部送信,被守在谷顶的暗哨一箭射落,认出他的字迹。现在内奸已除,放心吧,外界不知你来战歌部了。”

任真点头。

那夜在鬼谷里,他惨遭星辰阵绞杀,是霜狼部众亲眼目睹的。其后,他悄然来到战歌部,途中再没碰见别人,霜狼部只会以为他已经死了。

接下来,他只需刮掉胡须,换上荒族装扮即可。

“老爷子,昨夜说起炼丹的事,被中途打断了。不瞒您说,长乐真人确实是被我杀死的,我从他手里抢到一株名花,想把它炼成丹药服下,却不知如何配药,还请您指点。”

说罢,他取出盛有失魂引的小盒,递给牧老头。

牧老头接过来,凝神细视,枯手微微颤抖着,“老朽虽不知是何种宝物,不过,连长乐真人那等枭雄,都因它丧命,它必定不凡。”

任真答道:“这花名叫失魂引,在巫蛊界被称作帝王花,能令所有蛊虫臣服,乖乖现出原形。我猜,如果把它炼丹服下,或许能起到百蛊不侵的奇效。”

牧老头瞳孔骤缩,“我听过帝王花的名头,想不到,赤蛇空骨两部的冲突,居然是因为这花。你不知道,长乐真人死后,空骨部兴师问罪,冲进赤蛇部地盘,双方血战一场!”

任真这次南下,无意中充当一根导火索,激化了各大部落的争斗。

如果只是夺花,长乐真人得手后,能全身而退,最多赤蛇部怀恨在心,双方也不致大动干戈。但是,空骨部的顶级战力因此陨落,就不同了,这是深仇大恨,他们岂甘罢休。

任真有所思量,问道:“空骨赤蛇,哪一部落跟咱们的关系更好?”

“都半斤八两,”牧老头明白他的意思,答道:“喜爱养蛊的人,都绝非善类,如果从结盟的角度看,相对而言,还是赤蛇部更容易拉拢。与虎谋皮,还是要慎重。”

任真嗯了一声,然后说道:“这是后话,眼前我想知道,您有没有办法拿它炼药?”

牧老头闭上眼,皱眉陷入沉思,过了良久,才开口答道:“有失魂引做主药,再搭配一些奇花异草,虽然需耗费不少心血,应该能达到你理想中的效果。”

任真特意起身,行礼致谢,“那就拜托您了。我想把它炼成五枚药丸,应该能做到吧?”

等到杀回金陵时,他和海棠注定要跟曹春风对决,为防不测,得各自服用一枚。而任天行沦为阶下囚,以武帝的谲诈手段,很可能会故技重施,在他体内做手脚,那么他也得服用一枚。

至于剩余两枚,可以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牧老头微微沉吟,说道:“分成五粒,不是不可以。但是,我年岁已高,不想白白耗费心血帮你,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任真愿意援助战歌部,这是基于先前跟牧野的交易。一码归一码,现在他若想炼药,让牧老头出大本钱,则是另一笔买卖。

任真以为猜到他的心思,坚决地道:“五枚丹药各有用处,我绝不同意分给别人,请您见谅。”

牧老头摇头,“你误会了,我没有打丹药的算盘,而是想让你做别的事。开春的神农大典,不知你听过没有?”

任真豁然开朗,“我明白了,你想让我当打手。”

牧老头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大黄牙,莫名猥琐,“放着这么强的战力不用,我还不至于这么傻吧?”

任真没贸然答应,平静地道:“先说说规则,我再决定不迟。”

第524章 庆余年

不知不觉,迎来了大年三十。

任真在启程前就知道,这个春节得背井离乡,在万里之外的荒川度过。他并非不想留在长安,陪海棠好好过年,然而,时间不等人,在生死危机面前,这点美好心愿都微不足道。

还缺父亲,便不能算团圆。

不过,战歌部的喜庆气氛比他想象中更浓郁,他们虽然被迫抛弃住所,躲进狭隘山谷里,仍然保持着苦中作乐的豁达心性,环境更拥挤,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更近了,除夕夜变得更热闹。

四面悬崖张灯结彩,把谷里照得恍如白昼。

山谷中间点起大堆篝火,族人们纷纷从山洞里走出,围在一起唱歌跳舞、烤肉喝酒,脸上洋溢着愉悦自足的情绪,无形的暖意在谷里流淌。

任真坐在角落里,端着一碗烈酒,静静欣赏众人的欢娱。

一年到头,整天打打杀杀,勾心斗角,他活得很心累,难得像这样坐下来,放松地享受最淳朴和温暖的人******望生野心,野心生争斗,或许,只有在物质最匮乏的原始社会,人们值得争夺的资源很少,不致于频频发生矛盾冲突,居民间才会相安无事,乐于维持善良的初心吧。

任真啜了口酒,环顾这座暖洋洋的山谷。

他问过牧野,这地方为何叫善人谷,牧野说,这个名字流传已久。

当年战歌部祖先打猎时,追逐一头受伤的母狼,来到这座山谷,发现了一窝嗷嗷待哺的狼崽子。他们于心不忍,便没有赶尽杀绝,留下一些肉食后离开。

即使凶残如狼,也懂得感恩,后来经常往村里叼猎物,以谢不杀之恩。某天夜里,那头母狼突然冲进村里,将一名婴儿叼走,似乎恢复了狼性。

村民们大惊,连忙全体离村搜寻。他们来到这座山谷时,惊愕地发现,那名婴儿竟安然无恙,躺在襁褓里啼哭,母狼则静静伏在旁边,像母亲一样守护着他。

村民们感到困惑,不明白母狼为何叼走婴儿,却没有伤害他。他们抱着婴儿回村时,看到更震惊的一幕。就在他们离开不久,村子所在区域发生地震,几乎大部分房屋都坍塌,沦为废墟。

此时已夜深,若按平常,人们都沉浸在美梦里,对地震猝不及防。如果不是母狼冲进村,提前将大家引出村子,那么,他们都会被埋在瓦块土砾里,死于天灾。

人们幸免遇难,看着大地裂出的沟壑,都吓出一身冷汗。他们这才醒悟过来,动物对地震的感应非常敏感,那头母狼肯定是预知地震将要发生,急中生智,用叼走婴儿的方式引开村民。

善有善报,正是因为族人们饶过野狼母子的性命,才有了如今的善报,助他们躲过这场突兀的灾难。

从那以后,族人们跟母狼的关系更加密切,经常来给狼窝送烤肉,感谢示警之恩。久而久之,这座山谷就有了善人谷的名字。

战歌部祖先取这个名字,是以此教诲后代子孙,要多行善事,做个善人,勿以善小而不为,总有一天,会因为行善积德而获得福报。

这也成为战歌部的祖先。前些年,他们虽是荒川里实力最强的部落,却从没恃强凌弱,欺压抢劫其他部落,竭力维持着部落间的稳定和平衡。在主张和平共处的人群里,他们的口碑向来最好。

用中原人的俗语来说,他们相信,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任真从不相信这点,但他希望会如此。

战歌部遭到联合打压,沦落成现在的地步,绝不算是善报,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成为所谓的善报,为战歌部传递一份温暖,帮他们渡过此劫,希望他们能守住心底的善良。

愿美好的人别再失望。

这是他的新年心愿。

他饮一口酒,咂了咂嘴,在心里默念道:“海棠,睡了么?”

前世活在现代社会,他是个大龄屌丝,总是扮演舔狗的角色,每次给女神发这条信息,收到的回复都是“马上就睡了”,或者直接没回复。

最气人的一次是,对方回复“睡了”……

两世为人,同样的悲剧总算没有上演。

海棠无香,返璞归真后,虽然多了些烟火气息,性格依然简单纯粹,如剑气清冽,不像寻常女子那样娇气柔弱,需要人哄着宠着,腻腻歪歪。

这样的气质,恰恰跟任真最搭配。江湖儿女,搞什么风花雪月,于风雨间默默厮守,双剑合璧,这才是适合两人的生活方式。

海棠嗓音清淡,像是滴了一滴蜂蜜的水,近乎无味,细品之下,犹有丝丝甜意,“那个小丫头呢,怎么,回房等你了?”

任真不寒而栗,谄笑道:“怕你误会,我早就把她赶走了。”

海棠冷笑一声,没再说话。

任真眯眼,望着前方跳动的火焰,心情有些忐忑,“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就别再忙着修炼了,真气流窜对身体不好。你得多吃点补品,调养身子,想要什么东西,直接派人找那小屁孩儿!”

小屁孩,自然是小皇帝高攀。

海棠不知在干什么,懒洋洋地道:“你是不是担心,我继续修行,你还是打不过我?就你副柔弱身板,跟个女人一样,多吃点野山参补补吧,省得再闹腰疼……”

任真脸色一黑,有苦说不出。

千万别以为,娶个圣人媳妇是好事,谁娶谁知道。

他尴尬地岔开话题,问道:“对了,我最近忙得很,关于孩子的名字,你得多上上心啊。”

海棠呵呵道:“你不是满腹经纶的儒家小先生么,这事交给你。”

任真闻言,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开始绞尽脑汁想名字。

“任天堂?”

“有什么内涵吗?”

“额……说了你也不懂。”

“任烟雨?”

“这名字有股侠客气,我不想让孩子以后再像咱们一样,整天打打杀杀,活得太累。”

“任萍笙,怎么样?”

“怪僻生涩,书生气太重,反正我是不喜欢。”

任真挠了挠头,无论怎么想,以海棠的眼光都难看上。他索性随口胡诌,问道:“要不然,叫任晚舟得了,通俗易懂。”

没想到,海棠罕见地认同,“如果是个男孩,叫这名字还可以。女孩的话,必须得秀气可爱才行。”

任真无语,谁说晚舟这名字不适合女性。

“要是女孩,叫就任嘤嘤!”

第540章 龙泽,罗拉

任晚舟,任嘤嘤,都是好名字。

要不是父亲叫任天行,任真甚至不介意给孩子起名叫任我行,向前世的金庸老先生致敬。

他暗暗问道:“你更想养个男孩,还是女孩?”

海棠斩钉截铁,“当然是女孩!”

她从小要强,绝不认为自己会输给男人,一步步问鼎剑道巅峰,肯定不会像世俗那样性别歧视。

任真耸了耸肩,“反正我无所谓。不过,就咱家这条件,以后想挑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把闺女嫁出去,还真不容易。”

作为复辟高唐的功臣,他现在的威望无以复加,甚至超过小皇帝高攀。除非以后把闺女送进宫当皇后,不然,门当户对是不现实了。

这些都是后话。

后方山洞里,牧野拎着一条羊腿,边啃边走过来,俯身对任真说道:“先生,我们老爷子有请!”

任真闻言,于是跟牧野前去。

牧老头年纪大了,腿脚又不便利,没出去跟众人一起欢庆佳节,仍然独坐在榻上,披着厚貂裘,手捧一本旧书,借着火光细细翻阅。

见任真躬身行礼,他微笑说道:“随便坐。来到这里,就跟回家一样,别太拘束。以后这些礼数就免了,我们荒人不喜欢客套。”

喝过酒后,任真面颊微红,开门见山地问道:“老前辈唤我过来,是不是炼药的事有进展了?”

他看得出来,牧老头是在查阅部落的医书。

牧老头点头,“没错,我研究了几天,已大致拟定搭配失魂引的药材,列出一个方子,你看看。”

说罢,他将一张羊皮卷递给任真,上面写满各种草药的名字,密密麻麻。任真低头看着,很快发现一处细节,有些药名被圈了出来。

“这些画圈的……”

“失魂引有帝王花之称,若要跟它完美搭配,所需的辅材也得足够上乘才行。凡是部落储存的药草,都可以拿出来用,但标记出来的名药,我们手头没有。”

按任真的想法,把失魂引炼成神丹,压制一切毒蛊,实际操作起来谈何容易。牧老头费尽心思,才勉强拟出这份配方,至于凑齐药材,又是一大难题。

任真盯着药方,皱眉问道:“这些药草,是荒川里独有的,还是说它们也生长在中原地带?如果可以的话,我通知长安派人送来。”

牧老头答道:“你这么问,就说明你也意识到了难处。正是由于荒川环境特殊,才孕育出不少奇异花草,它们是上苍对荒族的恩赐,在中原肯定找不到。”

“那该怎么办?”

牧野一直坐在旁边,狼吞虎咽地啃羊腿,听到这话,含糊不清地说道:“可以去外面买药啊!”

任真微怔,旋即想起来,自己最近疲于奔命,竟把最重要的那件事抛诸脑后,拍额说道:“你说的是去龙泽城吧?”

他先前听牧云说过,龙泽城是荒川最大的自由交易市场。各个部落收获的兽皮和药草等物品,都会拿去龙泽城贩卖,把自家需要的货物交换回来。

只有在龙泽城,各个部落才能暂时搁置恩怨,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生意。就算是碰到死敌,他们也不敢违背龙泽城的铁则,在城里大打出手,所以,那里汇聚的商品最丰富齐全。

牧老头面带微笑,“看来侯爷临行前,没少研究咱们荒川的势力情况。没错,去龙泽城买药,是最现成可行的办法。”

任真毫不犹豫,说道:“这好说,既然是帮我炼丹,改天我亲自去趟龙泽城,把这些药材买回来。”

他把药方揣进怀里。

去龙泽城,本来就是他来荒川最重要的目标,正好可以顺手买药,比交给别人办更放心。

牧老头说道:“让牧野跟你一起去,给你带路,他对龙泽城的情况最熟悉。另外,部落里有几张珍稀兽皮,我正好打算卖出去。”

任真拍了拍牧野的肩膀,“我听说,荒族几乎不使用金银钱币,只接受以物换物,得拿出卖家喜爱的货物,对吧?”

他独自入川,随身携带的宝物不多,基本都是丹药。拿它们去换药草,不是不可以,但他担心,当众拿出高阶灵丹,容易暴露中原人的身份。

牧老头欣然道:“侯爷放心,你不远万里,赶来帮我们战歌部,又答应参加神农大典,我们也得表表心意,买药的筹码嘛,就包在我们身上!”

他派牧野随行,就是这个意思。

任真也不推辞,拱手道:“那就多谢大家了。”

这会儿功夫,牧野已飞快啃完羊腿,抹了抹嘴角的油渍,问道:“咱们何时动身?”

任真微微思忖,“今天是除夕,这样吧,咱们正月十五去,我要提前做一点准备。”

他心道,又到考验自己手速的时候了。

“嗯,不能再晚了。二月二,龙抬头,举行神农大典祭天,在那之前,我得帮你炼出丹药。到时候你出战,就不怕赤蛇空骨两部的毒蛊了!”

任真摩挲着指节,忽然问道:“龙泽城里有个叫罗拉的商贩,你们听说过没?”

牧老头神色微惘,“罗拉?没听说过,他是卖什么的?”

连他这位荒川大佬,都没听过罗拉此人,年轻的牧野就更不可能知道。

“我也不知道他是卖什么的。”

牧老头闻言,不禁哑然一笑,“这就奇怪了,你没去过龙泽城,如何知道有个人叫罗拉?你不清楚他从事的行当,又找他做什么?”

“没什么。”

任真摇了摇头,心不在焉。他暗暗感慨,这下麻烦了,看来罗拉是无名之辈,若要找到他,必须得想个办法才行。

牧野见状,说道:“侯爷,咱们出去喝酒吧!老爷子年纪大了,让他早点歇息。”

任真嗯了一声,起身走向洞外。

没走出多远,他忽然转身,又走了回来,对牧老头说道:“对了,前些日子我跟伏天念聊天,无意中听说,荒族好像有什么灭运图录,古怪得很,对吧?”

牧老头不置可否,眯起眼眸,等着他说下去。

任真嘿嘿一笑,羞涩地道:“您知道,我少年成名,自诩略有智慧,在中原时也破解过一些谜团。要不然,您拿出来让我瞅一眼,说不定我真能看出玄机呢……”

虽然属于苍穹部的那张图录已被毁,但他还是不死心,想尝试根据另外八张图录,还原出整个谜团的真相。说不定,被毁那张的内容恰好无关紧要呢。

牧老头没答话,只是端详着他,仔细看了很久,看到他浑身不自在,才幽幽说道:“不知为何,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任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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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1章 天眼的出处

任真无言以对。

他很清晰地记得,牧野回荒川时,他还没率兵北上,更没有攻陷长安,替任天行平反,让外界察觉他的身世。荒族与世隔绝,偏安一隅,更没心思查探这些。

也就是说,战歌部应该不知道,眼前这位吹水侯,就是当年那个任天行的儿子。

任真心里没底,不清楚牧老头是在试探他,还是有别的用意。因受牵连而覆灭的苍穹部,自然对任天行恨之入骨,至于别的部落持何种态度,他不得而知。

他只能装出一副惘然神情,哑口无言。

昏暗火光下,牧老头眼神深邃如渊,试图捕捉他的情绪变化,“别怪我多疑,当年任天行离开荒川,便是去了北唐,他若有子嗣,刚好是你这般年纪。莫非……你是为他而来?”

荒族敬仰苍天和神明,对于未知之事,一向心存忌惮。牧老头也怕任真触碰图录,给战歌部引来灭亡厄运。作为过来人,他深知苍穹部的下场有多惨。

任真苦笑道:“老爷子,你的确很多疑。我听念奴说,那个姓任的很可能破解了图录,才给部落引来厄运。我要是他的后人,何必多此一举,直接从他那里继承秘密就是!”

他心里则充满无奈。没办法,父亲的身份刚揭开,就被武帝抓走了,一时仓促下,任天行无法想起这茬,他也不会提前知晓这回事。

牧老头迟疑片刻,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也对,你要是他的孩子,他会直接告诉你,没必要再重新破解图录。唉,人老了,难免疑神疑鬼……”

说罢,他转过身,拉开床头柜底层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份牛皮卷,掸了掸上面的尘土,递给任真。

“这些年来,我们荒人对图录的态度一直很复杂。大家都清楚,它里面肯定蕴藏着惊天秘密,但谁也破解不了。把它丢掉吧,又舍不得,毕竟是祖传之物。”

牧老头感慨着,目光仍盯着任真的面部,不再移开。

任真眉头紧皱,仿佛一窍不通,随口附和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姓任的当年离奇出走,其实更是证明,此图大有玄机,你们就更舍不得丢掉了,对吧?”

嘴上这么说,他眼睛丝毫不敢耽搁,飞速扫视着图录上的繁体汉字。

“……这个方法其实不难,关键在于成功的概率。我试验了至少30次,最后一次才成功。老兄,你可别觉得30次太少,等你碰上那头畜生,你就明白30次是什么概念了!

不得不说,这群土著实在太愚蠢,无论抓到哪种禽兽,都一律放血,往自己身上涂抹,指望能获得什么狗屁兽力。他们永远也想不到,这才是最粗暴而有效的手段!”

通过这两段话,任真隐约猜测到,图录的主人似乎是抓住某头猛兽,做了30次试验,最后成功找到一种手段,能让自己迅速变强,比天命武者更强势。

他心里疑惑陡生,“这老乡说得天花乱坠,那手段到底是什么?他所说的那头畜生,指的又是什么?”

这两点,成了任真急需解开的谜团。

他面上波澜不惊,继续往后读。

“最后,我再强调一遍。看到这篇文章的地球老兄,你们一定要尽可能变强,再按上面介绍的办法,去找那头畜生打几架。我想说,这第三只眼,太特么牛逼了!”

这是这张图的最后一段,从文章内容看,应该也是九张图录的最末尾。

任真读完最后一句话,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震惊,彻底懵逼了。

他的阅读理解和逻辑推理能力向来很强,看完前两段话时,他还困惑不解,不知对方指的究竟是什么。然而,当看到最后一句话,他心里豁然开朗。

“第三只眼”,这四个字如一块巨石,猛然砸进他的心湖里,激起滔天波浪,澎湃汹涌。

他终于明白了,图录主人利用那种方法、从那头猛兽身上获得的那种能力,竟然就是他以前曾拥有过的天眼!

也就是说,天眼最初并非与生俱来,而是人为地从某种猛兽体内掠夺而得。

猜到这个惊天真相,任真怕自己露出破绽,先将图录还给牧老头,故作尴尬,“老爷子,您别笑话我,刚才是我孟浪了,这幅图……确实古怪得很!”

牧老头哈哈一笑,“年轻人有些锐气,再正常不过,我能理解。况且,图录本就是千年谜团,你没法破解,并不代表你资质不够,这不丢人!”

任真挠了挠头,叹息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个姓任的,连这么古怪的图都能看懂,我确实比不了他。”

说罢,他摇了摇头,沮丧地走向洞外。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牧老头神色变幻,喃喃地道:“他最后表露出来的失望情绪,是不是太明显了?还是说,我真的人老多疑……”

他不知道,自己的感觉其实是正确的。

走在回去的路上,任真心潮澎湃,思维飞快发散,开始沿着现有的蛛丝马迹,往谜团最深处推理和追溯。

“看来,整篇文章讲的是如何获取天眼。二十年前,我父亲发现这份图录,掌握获取方法,于是离开部落,通过那头猛兽,顺利得到天眼,后来又遗传给我。”

当年任天行从荒川失踪,原来是去找那头猛兽了。

“究竟是什么猛兽,能让人得到强大的天眼?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天眼这么厉害,作为它的出处,那头猛兽的眼睛肯定也很厉害!”

想到这点,一个名字忽然从他脑海里迸出。

百目天王!

他虽然没见过那头天王,但从名字可以推测出,天王应该浑身长着眼睛,才会得到这个威风凛凛的名字。

“对,肯定是百目天王!小不起说过,父亲带他去找百目天王,在那里练成心眼,这就说明,父亲知道百目天王的下落,而且以前曾见过它!”

他得出这个结论后,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心眼是在它那里炼成的,天眼也是从它那里获得的。兼具两种神通,百目天王,究竟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第542章 兕犀之力

一切渊源,都汇聚在百目天王身上。

如果任真的推理没出错,那么,被囚禁在星辰阵里的那头天王,必然凶悍至极,绝非常人所能匹敌。毕竟,图录最后那段话也说,一定要尽可能变强,再去找它搏斗。

走在回洞穴的路上,任真心情极其激动。他感到庆幸,幸亏自己没有死心,阅看战歌部拥有的这张图录,才幸运地破解出藏在悠悠岁月里的谜团。

若是换作其他人,甚至是其他穿越者,仅凭一张图录的话,都没法窥测出全貌,只有集齐全部九张才行。

但任真却不同,他是已经拥有天眼的人,又是任天行的儿子,他可以根据已经掌握的信息,倒推出结论,无须再一张一张地看图录。

所以,苍穹部的图录被毁,没能阻止他解开谜团。

任真感到热血沸腾,不止是因为猜出真相,更因为他看到了弥补遗憾的希望。

“如果图录写得是真的,天眼并非天生,而是人为地从天王身上得到,那么,我岂非可以再次长出天眼!手心那只刚被毁,就找到补救的机会,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失去最倚仗的天眼后,他深深感受到无助,很多原先能轻松应付的状况,如今他都没法解决,陷入跟普通人同样的烦恼。

他坚信,如果自己还有天眼,就可以随意易容,进出各大部落,将荒川搅个天翻地覆;如果还有天眼,他根本不必跟长乐真人血拼,遭受重创,能轻易将其击杀。

这也是当初任天行的苦心。天眼被毁,任真没法再作弊,就只能靠真实修为面对一切挑战,只有成为大宗师这一条路。

任天行很清楚,凭天眼绝对打不过武帝。临别之前,他没说出天眼的秘密,或许是一时仓促,来不及交代,又或许,他是故意为之,不愿再让任真迷恋捷径。

然而,任真终究还是发现了这个秘密,如今正沉浸在即将重获天眼的喜悦中。

“按图录上的说法,千年前那人做过30次试验,并非像荒人那样,用汲取猛兽精血,淬体修行。也就是说,我得摸索别的方法才行。”

目前为止,他只看过轩辕和战歌两部的图录,知晓大致的来龙去脉。至于获取天眼的具体方法,写在其它七张图录上,核心内容究竟在哪一张,他无从得知。

如果是在敌对部落手里,他将很难窥探到。万一是被毁的那张,阅读的希望就彻底断绝。

“既然知道这回事,就没必要再大费周章地搜图了。反正我得留在百目天王身边,修炼心眼,有的是时间拿它做实验,把各种方法尝试一遍。”

他打定主意,思绪平静下来,心里多出不少底气。

用现代人的话说,如果你知道去哪儿,全世界都会为你让路。现在,他的目标已经很明确,只需找到合适的时机,去见那头天王。

……

……

正月十五。

任真准备妥当,在牧野陪同下,动身赶往龙泽城。

龙泽城的位置很特殊,位于龙喉部北方边缘、跟有鱼部交界的荒芜地带,坐落在龙泽之畔,由此得名。

八百里荒川,河道交错,湖泊密布,其中占地面积最大的湖泊,就是龙泽。此地水汽充足,滋润万物,森林苍翠葱茏,终年有云雾飘渺缭绕,群峰若隐若现,宛若仙境一般。

龙泽湖里,栖居着成群的鱼虾,常跃出水面,引得波涛翻滚,无数鸟兽竞相猎食,气象蔚然壮观,成为万物生灵的天堂乐园。湖畔深林里,则生长各类奇花异草、珍稀药材,是天然的财富宝库。

如此得天独厚的地利,使龙泽城逐渐演变为最大的交易场所。

一年四季,常有艺高胆大的各部落壮汉,不顾龙喉部的警告和威胁,偷偷溜进龙泽,搜获大量山珍水产,拿到龙泽城里贩卖,从而大赚一笔。

万兽横行,猎人出没,龙泽畔成了异常凶险的地带。

赶路两日后,任真和牧野进入龙泽。

依任真谨慎细腻的性情,只想尽快进城歇脚,免得夜长梦多,半路惹出事端。但牧野不这么想,荒族人胆魄很大,常年生活在山林里,最喜欢的就是冒险和刺激。

在他的央求下,任真不得不同意,先在龙泽畔露宿一晚。

半夜时分,牧野把任真叫醒,两人一同潜进密林深处。漆黑夜色里,他轻车熟路,看样子以前常来此地偷猎。

任真揉着睡眼,跟着穿梭在灌木丛里,有些不情愿,“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牧野转过身,朝任真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说道:“对我们荒人来说,去龙泽城做买卖,哪有不进龙泽碰运气的道理?这是各部落养成的习惯,你尽管跟着我就行。”

换作以前,他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夜里进山,但这次不同,他知道,任真道行高深,连准八境的强者都能杀死,有这么强的护法随行,不利用简直太可惜了。

黑灯瞎火,两人鬼鬼祟祟,在此起彼伏的野兽啸声中前进。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牧野停下脚步,趴在草丛里,指着前方那处山坳,小声解释道:“那里栖息着一群兕犀,是非常罕见的异兽,我想,咱俩联手出击,应该能猎杀到一只。”

“兕犀?”

任真神色骤凛,眯眼望向黝黑的山坳。

他以前读过《山海经》,知道兕犀形如水牛,身躯庞大沉重,每只至少有三千多斤,它的力量极其强悍,而且皮糙肉厚,连狮虎这些丛林霸主,都不敢招惹它们。

“居然想猎杀兕犀,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千万别把我当神仙使!”

他这才意识到,牧野分明是在算计他,自己以前斗不过兕犀,于是这次把他拉下水,借他的本事大赚一笔。

牧野拱了拱他,笑容憨厚,“先生,你的本事我还不知道?别的不说,对付一群只靠蛮力的兕犀,连我家老爷子都打得过,你肯定不在话下!”

任真侧首瞥他一眼,有些意外,“老爷子以前也来过?”

牧野点头,“在大朝试上,你跟我交过手,应该感知得到,我的力量远超常人。实不相瞒,我就是战歌部的天命武者,觉醒的是兕犀之力,当初汲取的兕犀血,就是从这里得到的。”

第543章 人至察则无徒

任真迅速回想起来。

他担任朝试主考官,主持文试,碰上因不识字而交白卷的牧野,对方不甘心弃考,非要跟他比试,以三拳定胜负。(第285章)

当时,牧野陷入暴怒,宛如一头蛮牛,从体内爆发出狂野不羁的气息,令人血脉贲张,心脏狂跳,拳头的力量更是极其强横,震撼全场。

任真虽然凭天眼获胜,仍对牧野刮目相看,不明白那股前所未见的野性威势从何而来。后来,他知晓牧野的真实身份,便将其理解为荒族与生俱来的气质。

直到此刻,他才幡然醒悟,牧野作为天命武者,原来觉醒出兕犀的变态力量,碾压一切,能爆发出那股强大气势,也就不足为怪了。

“我听说,你们战歌部的图腾是野牛,寓意在苍茫天地肆意奔腾。兕犀是最强壮的牛类野兽,让你用兕犀精血浴身,确实再合适不过。”

任真抬手,拍了拍他的健硕臂膀,不吝溢美之词。

牧野有些不好意思,挠头说道:“只是蛮力而已,在先生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对于任真的道行,他心悦诚服。

那时候,他已是六境强者,任真才进五境,就能压制住他的蛮力,而如今,他才升至六境上品,任真却迈入七境,对比之下,两人的修行速度实在相差太多。

任真未觉得意,坦然道:“即使是我,也必须承认,天命武者确实拥有惊世骇俗的资质,非普通人能及。现在再交手的话,我未必能稳胜过你。”

他说的是实话。

上次跟五境的伏天念交手时,他就深深领教到天命武者的强大,不愧是万中无一的天才。而之前跟牧野决斗,任真能够压制兕犀之力,都归功于天眼,如今天眼已失,他再想战胜牧野,难度会变大。

他心意微动,问道:“既然你已觉醒兽力,为什么还要猎杀兕犀?这种猛兽太难对付,如果只是想卖掉赚钱的话,没必要再在它身上冒险。”

“我……”牧野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任真看在眼里,淡淡地道:“大老爷们儿,有话就直说,别婆婆妈妈的。你要是不告诉我真相,待会我不会帮你。”

直觉告诉他,牧野有事瞒着自己。

果然,牧野不是擅长撒谎的人,轻易道出实情。

“临走前,老爷子告诉我,吃啥补啥,我觉醒的是兕犀之力,如果再吸收一头兕犀的精血,就有希望实现二次觉醒。即使失败了,吃掉兕犀肉,也能增强体魄,对修行大有裨益。”

任真不动声色,心里暗道,搞了半天,老头子是把自己当成免费的打手,帮牧野猎获凶兽,这算盘倒是打得精。

牧野解释道:“我不是故意骗你,杀死兕犀太过艰难,即使是老爷子在最巅峰时,都费尽气力,才帮我弄到精血,部落其他人更做不到。老爷子说,我若想二次觉醒,你就是最后的希望。”

自从牧老头得知,是任真杀死了长乐真人,他就非常确信,任真的战力远高于修为,比他当年巅峰时都强。从那时起,他就盘算着,让任真帮牧野猎杀兕犀。

因此,来龙泽城买药固然是真,但在牧老头心里,假装路过龙泽,猎杀兕犀,才是计划最重要的一环。

老头故意说药材不够,心机实在太深了。

任真想通其中关节,虽然感觉不爽,但牧野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帮忙猎杀兕犀,也不是做伤天害理的事,举手之劳而已。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他不想太计较这些细节。

“说说看,二次觉醒是怎么回事?”

牧野见他没有生气,欣喜地道:“二次觉醒,就相当于再觉醒一次。对我这种获得力量的天命者而言,实现二次觉醒,力量就能再提升一大截!”

“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很大,”牧野眼眸明亮,在黑夜里透着精光,“初次觉醒很难,但是,只要能成为天命武者,迈过最难的坎,二次觉醒就不是问题。若非兕犀太强横,我早就尝试二次觉醒了!”

任真微微沉默,取下背负的横刀,凝视向前方,“杀了兕犀,最粗的那条大腿留给我!”

俗话说,送佛送到西,他既然是来帮牧野,索性就再帮这个忙。接下来的神农大典上,他还得跟牧野联手出战,如果能帮其提升实力,也就不会拖自己的后腿。

牧野见状,哈哈一笑,“这还用说?我哪能吃独食!”

任真起身走出草丛,持刀说道:“你先停在这里别动。我去把那群畜生引出来,你挑好中意的目标,就趁机跳出来偷袭它。”

牧野见识过兕犀的凶猛,有点胆怯,“侯爷,我挡不住它的攻击……你不知道,它的毛皮太厚,普通利刃根本斩不开,而且,它头顶的三只犄角太厉害了!”

他害怕任真低估兕犀的实力。

任真无语,“先听我把话说完。让你偷袭它,只是暂时吸引犀群的注意力而已,又没让你真的跟它们硬拼,一击致命的关键任务,肯定留给我啊!”

他抬起左手,往牧野身边的草丛一扬,“放心吧,有我的本命剑在,你肯定死不了。”

说罢,他持刀狂奔,冲向前方山坳。

片刻过后,只听那处响起一阵愤怒的咆哮声,洪亮而浑厚,响彻这片荒林。山坳里扬起滚滚烟尘,弥漫向上空。显然,任真成功地激怒犀群。

轰、轰……

在任真引领下,犀群朝这边狂奔,强壮的脚蹄踏在地上,使得整个大地震荡不止,由远及近,越来越剧烈。

很快,整片树林被撞塌,一大团黑影碾压而来,掀起狂乱气浪,铺天盖地,浩浩荡荡。

任真手持大刀,脚下风神步施展到极致,冲在犀群最前端,像是率领检阅部队的领头兵一般,带着犀群从牧野面前经过,任由牧野检阅遴选。

牧野心脏砰砰狂跳,紧张到极点,真没想过,任真竟敢公然挑衅犀群,采取如此粗暴无礼的猎杀方式。这特么也太不套路了!

他瞅准一头成年兕犀,怒吼一声,挥舞着大刀,从草丛里暴跳出来。

他凝聚全身真气,灌注在刀锋上,体内的兕犀兽力更是滚滚而出,化作一道猩红的刀芒,宛如蛮牛狂奔,径直看向那头兕犀。

“给我破!”

刀芒澎湃绽放,极其凌厉,斩在兕犀粗糙的青色毛皮上,令它的硕大身躯猛然一颤。然而,刀芒如砍在流水里一样,没能划出丝毫痕迹,迅速被弹开,偏移斩飞到旁边。

那头兕犀停步,立即调转方向,瞪着一副杠铃般的大眼珠,瞳光赤红,愤怒地盯着牧野。

其他兕犀也察觉到,自己的伙伴被偷袭,同时看过来。

“这……”

牧野装逼失败,愣在那里,场面很尴尬。

第544章 爆.你.菊.花

牧野身材高大魁梧,但在这股威猛的凶兽潮面前,显得微不足道,渺小如尘埃。他没有任真那般道行和眼界,初次面对如此浩荡的气势,竟愣在那里没跑,茫然无措。

任真跑向右侧,转身看到这一幕,哭笑不得。

这傻大个,胃口倒不小,挑哪头兕犀下手不好,竟然选中了最健壮的犀群首领。这下可好,那只领头犀一转身,把矛头移向牧野,其它兕犀也纷纷调头,全都放弃追逐任真。

“你**快跑啊!”

任真看得心急,眼看犀群发起攻势,厉声催促牧野。

牧野这才回过神,见兕犀首领朝自己冲击过来,脸色霎时雪白,飞快跑向后方树林。

那头兕犀昂起硕大的头颅,边跑边怒吼,鼻子上方的那根尖角耸立着,宛如锋利的刺刀出鞘,在月光下散发寒意,锐气逼人。

“好宝贝!”

任真一眼相中它的犀角,提刀凌空而起,脚踏着群犀的背部,疾速跳跃向前,赶到目标兕犀的后方。

除了毛皮坚韧外,兕犀以霸道蛮力著称,连狮虎都无法匹敌,但它也有缺点,那就是体型太庞大,导致移动笨拙,无法像其它猛兽那样敏捷闪躲,灵活转换视角,更别想高高跃起。

牛类就是这样,比任何生灵更爱钻牛角尖,只懂得一根筋往前撞。后方兕犀只能任由任真踩踏,眼睁睁看着他从上方逼近首领。

哞、哞……

它们厉声长啸起来,提醒首领当心后面的危险。

那头巨犀听到了,立即停下步伐,由于身躯粗硕,它无法做到180度回头,只能完全调转身姿,放弃了前方的牧野,转而迎战后方的任真。

任真持刀已近,被它硕大猩红的兽瞳盯着,并未感到胆怯,挥舞起大刀,居高临下,横斩向它的瞳眸。

“再瞅我试试!”

他清楚,要避开兕犀的攻击不难,真正困难的是伤到兕犀。

它的青色毛皮实在太厚,比铜墙铁壁还坚硬,以牧野的六境修为,再加上兕犀兽力,竟然都无法破开分毫,仅凭力道硬撼的话,任真也没把握能一刀斩开。

所以,他只能智取。兕犀浑身都是硬皮,刀枪不入,近乎没有破绽,眼睛部位就是最薄弱的漏洞,应该能被刺瞎。若是连眼珠子都硬如钢铁,那真是逆天了。

一记雪饮狂刀斩出,刀气匹练横向延展,化作一道白虹,在夜空里疾驰而过,转眼就飞杀到兕犀眼前。

便在这时,那头兕犀动了。它动作笨拙,没法迅速低头,却不妨碍它抵挡这凌厉一刀。它的鼻部猛然撅起,粗长的犀角上抵,如一柱擎天,直直撞在刀气匹练上。

砰!

它的犀角恐怖如斯,竟将刚猛刀气冲散,而且完好无损。

这招掏眼睛明显激怒了它,它死死地瞪着任真,仿佛是在说,“就瞅你咋滴!”

任真震惊无语,没想到它还有招一柱擎天,能保护自己的眼睛。这畜生已有所防范,甭想再袭击它的双眼,但别的部位又无从下手,这该怎么办?

须臾功夫,后方犀群围过来,将渺小的任真困在中间。

任真攥着铁刀,环顾着犀群,神情凝重。他有七境修为,这不假,但人的力量本来就比兕犀弱太多,修为只能帮他缩小先天差距,并不意味着,他能秒杀一切,所向披靡。

这些畜生的优点,就是皮糙肉厚,若想猎杀它们,就等于拿菜刀砍巨型坦克,不得不说,牧野真是挑了个够肉的对手。

至于牧野,他已经跑了。

任真深吸一口气,将真力灌注在刀柄上,脑海里则思绪飞转,“连眼睛都捅不到,那就只能换别的部位了……”

他灵光乍现,忽然想出馊主意,阴阴一笑。虽然这主意比较恶心,只要能杀死猎物,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于是,他身形暴起,再次凌空前袭,如出一辙地斩向头犀的眼瞳。

又来?

头犀更怒了,两只大眼珠瞪得滴流圆,彷似红宝石一般,流露出狂暴而血煞的杀气,丝毫不惧刺来的刀锋。它故技重施,愤然挺起利角,直刺向铁刀。

就在下一刻,异变陡生。

它的身躯猛然抽搐,剧烈颤抖起来,痛苦地盯着眼前的任真,眼珠里再无杀意,而是难以置信的疑惑和恐惧。

它不明白,任真是如何做到的。

他明明就在身前,为何……它自己的菊花被爆了!

就在任真举刀的瞬间,一根纤细而坚硬的事物,悄然从它身后冒出,捅进了它的肛部。

它浑身刚硬,坚不可摧,肛门却是柔软的,而且直通体内脏腑。这处缝隙,虽然很肮脏,同样也是命门,一旦被人捅中,其痛苦难以想象。

任真成功捅破它的菊花。他凭借的,正是事先丢在草丛里的六合剑。此剑本为保护牧野所设,没想到,牧野撒腿跑了,它反而如此猥琐地派上用场。

六合剑可大可小,伸缩自如,在任真的神念驾驭下,它刺向肛门缝隙时,还只是纤细如针,然而,进入内部后,它迅速扩张变大,恢复最初的模样。

也就是说,这一剑,刺进了兕犀的腹部。

这已经不止是简单的**,而是致命杀伤。当然,这招有点肮脏猥琐。

那头兕犀的内脏被剑气绞碎,顿时轰然倒地,再无生机。

“最强大的敌人,果然都是被内部攻破的。”

任真伫立在半空,看着兕犀的伟岸身躯倒下,感慨这么一句后,又暗暗叫苦。**一时爽,事后该怎么清理那根恶臭的铁棒啊……

其它兕犀见状,都傻了眼,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首领就暴毙而亡。

它们齐声哀嚎,悲壮而悠长,响彻这片山林,飘向远方。

任真看到这一幕,有些不忍。动物之间也是有感情的,它们不像有思维的人类一样,不懂得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因此,它们的感情才更真挚纯粹,令人动容。

兽群的首领死了,它们会悲痛,会哀嚎。

而人类呢?

……

任真俯瞰着群犀,心道,见好就收,杀死这头最强壮的兕犀,肯定能满足牧野的胃口。

就在这时,牧野跑了回来,见一头兕犀被猎杀,激动得大笑,“先生,还愣着干什么?继续啊!”

第545章 吴酬登场

牧野没目睹任真杀兕犀的过程,见他毫发无损,泰然自若,以为不费吹灰之力,便想让他大开杀戒,给自己提供更多猎物。

孰料这声大喊,把犀群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它们同时瞪着牧野,暴怒至极,纷纷朝他逼近。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牧野没再乱方寸,落荒而逃,他纵身跃起,落在一头兕犀背上,对任真喊道:“先生,我想起来了,老爷子交代过,对付这群畜生,最好的办法是火攻!”

兕犀的肉身防御太强悍,又力大无穷,浑身几乎没有破绽,若用正常的刀斩斧斫,根本没法奏效。但它毕竟也是生灵,也会被火烤熟,火攻的确是为数不多的良策。

任真闻言,俯视着下方的犀群,答道:“放把火,把它们赶走就是了,凭咱俩的胃口,连一头都吃不下,没必要再滥杀逞凶。”

他们的目标是去龙泽城,而非专门来偷猎,总不能扛着兕犀的尸首进城,那样太招摇过市,容易惹出事端。

牧野哦了一声,有些不甘心。猎杀兕犀绝非易事,他难得请到任真这样强大的帮手,如果只杀一头兕犀,未免浪费发财良机。

他只能乖乖照办,一刀砍在火石上,擦出火花,将那头兕犀的尸体点着。兕犀的青色绒毛烧着,燃起熊熊大火,蔓延向周围草丛,很快变成一片火海。

庞大犀群见状,不敢再停留,恋恋不舍地回望首领一眼,悲啸着逃离此地。

火海里,那头兕犀被烧得漆黑如炭,毛已精光,皮还完整未损,里面的血肉也没烧熟。

牧野将铁刀丢在一旁,转头看向任真,“先生,这畜生虽死,它的皮却很难切开。你的刀应该是宝刀吧,借我一用,我来分尸取血!”

吃肉还在其次,他最需要的是精血,以此促成二次觉醒。

任真把刀丢过去,“我帮你这么多,剩下的工作由你来处理。它肚子里还藏着一把剑,是我从肛门塞进去的,你负责清洗干净。”

他落下虚空,站在被火清理得干净的空地,旁观着牧野的动作。

牧野接过那把横刀,并未立即剥皮,而是先伸进旁边火堆里,将刀身炙烤得赤红明亮,再借着这股高温,用力划在兕犀背部。

“可惜了上好的犀牛皮,要是老爷子在,肯定能轻松把它剥下来,拿到城里卖好价钱。我不擅长宰杀,刀功不行,只能随便乱割了!”

说话功夫,他已隔开铠甲般的厚皮,尚未凝固的鲜血狂喷如注,令牧野激动得兴奋大叫。

他急忙运起真力,将喷出的犀血凝聚成一团血球,把自己包裹其中。只见那血球渐渐收缩,显然,它们正在被牧野吸收进体内。

时间流逝,附近森林的火势变小,重新恢复深沉夜色。

任真守在旁边,替牧野护法,某一刻,他忽然意念微动,转身凝望向西北方,眉头皱了起来。

“你大概还要多久?”

牧野盘膝坐在血球里,闭目运功,答道:“至少一刻钟。”

任真沉声道:“西北方有人正在赶来。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刚才犀群的动静太大,吸引到了他们。现在才来,这是想坐享其成,抢走咱们的猎物啊!”

他早就清楚,不能弄出太大动静,容易引起别人的觊觎,问题在于,他做不到。兕犀是大家伙,一旦群体暴动,必定声势浩大,这不是他能控制住的。

果然被人盯上了。

牧野闭着眼,神色焦急,“那怎么办?我没法中途停下来,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任真走到他旁边,拿回横刀,目光闪烁不定。

“此处离龙喉部的驻地近不近?”

牧野明白他的担忧,答道:“不近,少说得有上百里。你不用担心,若在这里大开杀戒,他们来不及救援,只是,你一个人,应付得过来吗?”

任真心神微松,“那就好。待会别分心,专注于自己的事,争取以最快速度觉醒。剩下的,交给我来处理。”

他既能感知到对方的行踪,就说明那些人的境界不比他高。在这八百里荒川,能对他构成致命威胁的,也没有几个。

他如今伤势痊愈,若论单打独斗,应该不会吃亏,毕竟,连准八境的长乐真人,都被他硬拼杀死了。

牧野见状,不再说话,加快速度汲取精血。

须臾过后,西北方树林里,响起呼呼风声,约有七八道身影疾驰而来,出现在任真面前。

“何人如此大胆,连兕犀都敢招惹!”

说话的是名青年,身材修长瘦削,姿态潇洒飘逸,看不清面容,但他那身长衫,却闪烁着银白色光芒,在夜色下格外明亮夺目。

任真眯眼,凝视着青年的衣衫。他敏锐地感知到,那衣衫表面透着淡淡灵气,如水波流转,它之所以发光,似乎是用鱼鳞镶嵌而成。

他心里暗道:“莫非是有鱼部的人?”

龙泽位于龙喉部和有鱼部的交界处,可以说是鱼龙混杂,哪个部落的人都有可能出现。

那青年也在打量着任真,惊叹道:“恕我眼拙,是哪位部落的仁兄,气息竟如此幽深,真令我看不透!”

他说话文绉绉的,再加上这身飘逸装扮,无论怎么看,都跟荒族人的粗犷风格格格不入。

任真站在原地,不动声色,“你是谁?”

那青年拱手行礼,谈吐儒雅温和,答道:“在下吴酬,最近在有鱼部作客,刚才路过此地,察觉到大动静,所以赶来探察一番。”

说着,他侧身看向那头倒地的兕犀,以及包裹牧野的血球,感慨道:“凭两人之力,就能杀死一头壮年兕犀,果然是艺高人胆大。本想分一杯羹,见到仁兄的手段,我望尘莫及,还是别自讨没趣了……”

连任真的修为都辨识不出,他未战先怯,也怕招惹到不能得罪的荒族大人物。

听到他的名讳,任真目光微颤。

一路走来,他遇到的各部落强者,姓氏都很通俗。譬如轩辕部,直接以轩辕为姓,影月部以蝙蝠为图腾,便取蝠的谐音,姓伏天,诸如赤姓、牧姓等,也各有部落渊源。

什么时候起,荒川也有姓吴的了?此人自称客居有鱼部,莫非……他是中原人?

任真心思敏捷,仅凭这个名字,就猜出吴酬的身份。

在这多事之秋,荒川里又出现中原人,这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还想不到,这个吴酬是故人之子,若论家族渊源,他怕是得叫对方一声世兄。

他面无表情,保持着高人常有的自矜,扫视向吴酬身后的几人,淡淡说道:“无意打扰你们,是我失礼了,请便吧。”

第546章 昊和昆

在这种敌众我寡的场合下,示弱是大忌。

任真不想跟他们废话,也不敢让他们再留在这里,万一被他们看出门道来,趁火打劫,那就麻烦了。

“请便”二字的意思是,既然知道我不好惹,就快滚吧。

吴酬身后,一名老者站在黑暗里,始终冷冷盯着任真,听到这句逐客令,明显变得不悦,说道:“老夫乃鱼知乐,阁下锐气逼人,又是哪个部落的高手?”

听他的口气,鱼知乐三字,似乎在荒川里名气极大。可惜,再大的名气,在任真这里都没什么卵用,反正一概不知。

任真皱眉,不清楚战歌部跟有鱼部的关系如何,正在纠结,要不要再把黑锅扣到龙喉部头上,忽然神念微动,捕捉到新的气机变化。

他没有答话,转身看向西南方。

真是乱上添乱,又有人来了。

鱼知乐怒意愈炽,想在远来是客的吴酬面前扬威,寒声道:“少年郎,我在问你话呢。就算你是七……”

能看出任真是七境强者,显然,他的道行也不弱。

他以为任真在无视他,话说到一半,他才意识到,任真的神念比他还强大,更早感知出西南方的来人。

鱼知乐眼眸微眯,凝视着出现在视线里的那群黑影,表情复杂。

他不像吴酬那样温和,打算仗势跟任真较量一场,夺走猎物尸体,但此刻又有人来,僧多肉少,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新来的这拨,同样也是七八人,被一名长发青年率领着,此人健硕魁梧,披着件兽皮大氅,威风凛凛。

他嗓音沙哑,一开口便带着无形的穿透力,让人难以忽视他的气场,“怎么,真以为这座龙泽是无主之地吗?”

他负手而立,盯着兕犀旁的任真,眼神不善。

从地域划分而言,龙泽属于龙喉部的地盘。任真听出来了,这群人应该就是龙喉部的,否则不会拿出主人的口吻。

他有些庆幸,还好刚才没贸然开口,说自己是龙喉部的昊,不然,这会儿撞见如假包换的龙喉部众,破绽就显露无遗。

俗话说,百言百当,不如一默。此时任真势最弱,稍不留神说错话,就可能被两方夹击,陷入绝境,还不如审时度势,再做定夺。

他陷入沉默,另一侧的鱼知乐开口了,远远打招呼,“那位少年,我看你骨骼精奇,气度不凡,必是武学奇才,大概就是龙喉部的龙昆贤侄吧?”

任真听到这名字,不由神色微凛。

他清晰记得,那夜在轩辕部,大祭司轩辕坤曾提过,龙喉部有位神秘天才,名字叫昆,跟他一样厉害。莫非就是眼前这位?

龙昆不置可否,朝有鱼部众人拱了拱手,姿态桀骜,“鱼老叔,大半夜闯进我们部落的地盘,可别告诉我,你们是在梦游!”

九大部落生活在同一地域内,争夺非常有限的自然资源,难免会发生冲突摩擦,尤其是接壤的双方,关系微妙而敏感,不可能存在真正的友邦。

鱼知乐呵呵一笑,对龙昆的敌意并不在乎,“贤侄有所不知,这位吴公子,是东边来的贵客,由于修炼需要,想到这里寻几味药材。我想,龙喉部是不会谢客的。”

说着,他侧身看向吴酬,顿时变得恭谨。

他相信,以龙昆在部落里的地位,应该清楚,龙喉部之所以崛起,离不开南晋的扶持。只要南晋贵客有需求,龙喉部绝对不敢拒绝。

然而,他失算了。

龙昆侧目而视,瞥吴酬一眼,神情倨傲,“恕我眼拙,不认得什么吴公子。八百里荒川,非等闲之地,也不是随便来个中原人,哼,就能被奉为贵客。”

任真不动声色,静静旁观着,听到龙昆的话,心说,即使都是南晋的走狗,看来他们之间也不和啊,这样最好不过,免得他们联手对付自己。

这时,鱼知乐说道:“涉及到中原的事,轮不到你替龙喉部作主,也没必要在这里争执。眼前还有外人,先把他打发走,免得让人家冷眼看热闹。”

这明显说的是任真。

龙昆认同他的看法,将目光转到任真身上,问道:“你又是什么人,敢来这里偷猎兕犀!”

任真淡淡一笑,算是对主人致意,“我是轩辕部的,护送我们少主来这里,也是由于修行需要,想汲取一些兕犀的精血。龙昆少爷若不肯成全,过后我们会送厚礼相报。”

在龙喉部面前,他当然不敢说,自己是战歌部的。双方如今是死敌,幸亏牧野被包裹在血球里,否则,一旦被龙昆认出来,必会是一场血战。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龙昆冷哼一声,傲然道:“我凭什么相信,你是轩辕部的人?我又凭什么相信,你们以后会给予补偿?你认为我很好骗?”

轩辕部在荒川最北,跟龙喉部相距甚远,两家倒是素无瓜葛,至少犯不着立即翻脸为敌。

任真不假思索,答道:“我没必要骗你。前些天发生的事,诸位应该听说了,我们族长遭影月部暗算,多亏你们部的昊兄弟仗义相救,我们感激不尽,还准备来送礼道谢。”

他提起这茬,既是在主动示好,也是在提醒龙昆,没必要得罪轩辕部。

毕竟,整个荒川都知道,上次伏天辰率众闯进龙喉部,索要女儿,双方大打出手,结下梁子。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影月跟轩辕又是宿敌,轩辕和龙喉联手,也不是不可以。

龙昆是聪明人,听懂了任真的话意,语气稍软,“轩辕部肯有这份心意,那再好不过,送你们一头兕犀,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凭什么证明,你真是轩辕部的人?”

不怪他起疑心,上次影月部的事过后,龙喉部全力追查,也没能查出,到底是哪个族人干的。他们怀疑,是有人假冒身份,故意把祸事引到龙喉部头上。

谨慎起见,龙昆不会轻易相信任真。

任真笑道:“这好说,身份可以假冒,功法总不会有假吧?我不妨小露一手,以证清白。”

他之所以搬出轩辕部来,就是因为他学会了风神步,又是轩辕大风的蒙塔,很容易圆这个谎。

话音未落,他蹭地激射而出,步伐凌厉,身形风驰电掣,奔向龙昆。

第547章 破绽

(这段话想让盗版读者看到,所以加在正文里。自从上次开单章众筹白银盟后,隔三差五的,就有一些看盗版的朋友加群,慷慨解囊,说实话,这令我很震惊和感动。在我印象里,应该都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才对,他们的主动参与,颠覆了我的认知。我收回以前对盗版读者的辱骂和轻视,并向那些现身的朋友真诚道谢。

世界太冷,你们让我感受到温暖。)

…………………………

任真身畔裹挟着狂风,踏空的脚步扑朔迷离,让人看不真切,夜色下,只能看到一大团虚影。

龙喉部众人顿觉狂风扑面,还没反应过来,任真就已抹除这段距离,闪现在龙昆面前,两人只有一剑之隔。

这速度太快了!

龙昆的长发被风吹乱,受到这股气势的正面压迫,不由地倒退数步,才稳住心神,眉宇间的傲意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忌惮情绪。

“真是风神步!”

这下他确信无疑。

他对自己的身法信心满满,罕逢敌手,除了风神步,他实在想不出,荒川里还有哪种轻功,能令他如此狼狈,差点没退避过去,被任真撞个满怀。

另一侧,鱼知乐是荒川老人,见多识广,目光毒辣,也辨认出来,的确是轩辕部的风神步。

他甚至还看得出,任真的根骨资质,竟比神秘不出的龙昆都强大,再加上七境修为,任真刚才施展的风神步,恐怕连轩辕大风都无法媲美。

这位年轻强者,实在太强了。

鱼知乐面容凝重,此刻意识到,别看任真人少,绝不是任由揉捏的软柿子。若真要大动干戈,强抢这头兕犀,就跟向轩辕部宣战没有区别了。

他冷眼旁观,没急着表态,先看看龙喉部的反应。

任真崭露身手,震撼全场后,迅速退回先前的位置,守在牧野旁边。

他对自己的表现并不满意。

那些人都没意识到,他刚才冲向龙昆,最深的用意,其实是借着表现的名义,试图趁机挟持龙昆,逼双方撤退,让他和牧野离开。

然而,龙昆的速度超乎他的预想,竟然能反应过来,在他即将出手的那一瞬,踉跄倒退出去,令他错过最佳战机。

“轩辕坤没说错,这个龙昆,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天才。早知道这样,我就把风神步和狂骨诀同时使出来了,现在再动手,他们已有防备……”

他能拥有如今的实力,经过无数机缘和气运累积而得,可以说是举世无双。所以说,一名生活在深山大泽里的荒族青年,能正面避开他的锋芒,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他在心里把龙昆这号人物记进黑名单,脸上依然波澜不惊,“龙昆少爷,现在你该信了吧,我真是轩辕部的人,不想冒犯你们部落,实在是急于求药。”

龙昆朝他拱手,算是补上一直欠缺的礼数,说话腔调也大有改观,“原来是误会。区区一头牲畜,我们部落还不至于太小家子气,送给你就是了!”

龙昆扪心自问,换作是他,独自猎杀一头坚不可摧的兕犀,他也做不到。任真凭本事狩猎成功,他再想公然打劫,跟轩辕部的仇就算是结下了。

听他这么一说,鱼知乐明白了龙喉部的态度,暗暗权衡着,“龙昆未进七境,他不敢抢,做顺水人情,在情理之中。不过,我能跟这人匹敌,又有这么多帮手,没必要轻易放弃。”

兕犀浑身是宝,血肉里蕴含着极精沛的真元能量,武修食其肉饮其血,对修行大有裨益,可以说是珍稀宝物。他性格贪婪,当然不愿退缩,放着嘴边的肥肉不吃。

他走上前,笑眯眯地道:“风神步,果然名不虚传。老夫跟轩辕部交好,如果没记错的话,只有轩辕大风和轩辕坤两个七境吧!你既然踏进七境,我怎么从没听过你的名头?”

任真骤凛,这老家伙心思缜密,果然不好忽悠。

他正准备解释,鱼知乐阴鸷地笑起来,“我恰好又想起一事。听说那次轩辕大风遇袭,救他的人也是位年轻强者。什么时候起,荒川里凭空冒出这么多陌生天才?该不会也是你吧?”

龙喉部众人闻言,同时神情剧变,如临大敌地盯着任真。

那个所谓的昊,假借龙喉部的名义,绑走影月部大小姐,嫁祸引战之意很明显。只要确认任真的身份,他们必然将他擒下,带回部落审讯。

不得不说,鱼知乐的眼光和心机都很毒辣。

任真施展风神步,并未打消他的疑虑,而是变相提醒了他,任真可能跟轩辕部另有渊源,于是,他的注意力便转移到那次伏击上,进而猜出任真的身份。

他提起这茬,等于是在挑拨离间,给龙喉部提供对付任真的动机,他好作壁上观,坐收渔翁之利。

他说得没错,任真确实有一个无法避免的破绽,那就是,他初来乍到,各部落的人都不认识他,他越变换身份,荒川里出现的陌生天才就越多,不得不令人生疑。

该如何解释这点?这道难题摆在任真面前。

龙昆紧盯着任真,在等他解释。

吴酬则安安静静站在阴影里,旁观着荒族部落之间的纷争,眼神里流露对任真的好奇。他大概看得出,似乎所有人都不认识任真。

众目睽睽下,任真不慌不忙,坐到兕犀粗壮的大腿上,姿态从容。

“我们部落的内乱,本是丑事,我不想多谈。不过,既然你提起,我不得不透露一些详情。那位昊兄弟,确实也是年轻人,但他根基尚浅,还没达到七境的水准。”

刚到轩辕部时,他还没破境,而如今,他已晋入七境,这两者是有很大区别的。

“你怀疑我就是他,莫非以为,他能在短短时间内破境?说破境就破境,七境真有这么简单吗?”

荒川里的七境强者极少,他们都知道,晋入七境非常困难。通常情况下,快要破境之人,不会到处乱跑,而是潜心闭关,准备冲破壁垒,任真也是浴血死战,才艰险破境。

“不是我夸海口,我年纪虽轻,却闭关多年,一直浸淫在七境上,道行不算浅薄,至少跟你大战三百回合,不成问题。你认为,一个刚破境的人,能做到吗?”

说罢,他斜视着鱼知乐,毫不掩饰自己的挑衅意味。

鱼知乐是七境中品,任真却当众放狠话,说能跟他大战三百回合,强大的自信展露无疑。若是一个刚破境的人,根基尚不稳,就敢如此狂妄,那无异于找死。

如果谁都能跟任真一样,强势逆袭,那么,绝世天才也就烂大街了。

鱼知乐勃然变色,“你想找死?”

任真冷哼一声,不再看他,而是面朝龙昆,“龙昆少爷,我倒不怕跟有鱼部打一架,但是,我似乎听出一些名堂。怎么,我们该感谢的蒙塔,难道不是龙喉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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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8章 以退为进

在这种时候装傻,再合适不过。

“这……”龙昆错愕,不知该如何回答。

如果说不是吧,他们打伤伏天辰,跟影月部的关系彻底无法挽回,事已至此,还不如顺水推舟,索性承认就是龙喉部的人所为,这样至少能得到轩辕部的感谢和联手;

但如果说是吧,他们很不甘心,遭到那个昊的算计,稀里糊涂之下,多出一个强敌。要是有机会的话,他们肯定想擒住罪魁祸首,查明幕后真相。

所以,面对任真的疑问,他左右为难。毕竟,他不能让轩辕部的那群老实人知道真相。

还是他身后的一位老者,反应很快,反问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任真疑惑地道:“我看得出来,有鱼部这群人,一直在打兕犀的主意。所以我想不明白,他们非说我就是昊兄弟,到底是何居心?总不至于,他想看到我跟你们联手吧?”

这里面的逻辑太绕,龙昆听得有点懵,但也意识到,听任真的口吻,似乎真是轩辕部的人,在事情查明前,他不能让任真猜出真相。

于是,他只好说道:“鱼老叔太多疑了,昊是我们龙喉部的强者,跟这位兄长有什么关系?”

伏天辰去找他们谈判时,曾让属下详细描述那夜的情形,所以龙昆很确定,那夜的昊只是六境,如果这么快就晋升到七境,天赋实在太夸张,他绝不相信。

相对而言,他还是选择相信任真。

鱼知乐见状,情知自己的离间计失败,寒声说道:“老夫本来没打算出手,没想到被你这小辈污蔑,既然如此,我们索性就强抢兕犀,你又能如何?”

图穷匕首见,话说到这份上,他只能硬来了。

任真皱眉沉默,暗暗瞥向牧野,发现那团血球已经收缩得很小,只包裹住他的脑袋。显然,牧野也知道不能暴露身份,才一直遮藏自己的面容。

任真以神念传音,暗道:“我拖不下去了。你的进展如何,实在不行,咱们就撤退吧!”

他和牧野的主要目标,是汲取兕犀精血,完成二次觉醒。相比之下,吃兕犀肉在其次。

他倒是不惧群敌,但牧野未必能撑得住。况且,他还不能暴露身份,再逗留在此地,他们恐怕就难以脱身了。

牧野暗暗回复道:“可以,我已经成功觉醒了,只是没敢撤开面前的精血而已,随时都能逃跑!”

任真如释重负,等的就是这句话,侧首看向鱼知乐,沉声道:“我再确认一遍,你们有鱼部,当真要跟我为敌?”

鱼知乐冷笑不语,朝身后一挥手,那些随从强者会意,立即围了上来,准备抢夺兕犀。

任真情知,好汉不吃眼前亏,是时候离开了。

“龙喉部的朋友,我不想让你们为难,今夜就此告辞。姓鱼的,你记住,我会让你们付出血的代价!”

他不等众人回复,飘然凌空飞起,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拽着牧野激射向远方深林,消失在夜色里。

有鱼部众试图前去追赶,被鱼知乐喝止。他面露讥讽,望着任真远去的身影,漠然道:“不必跟一个只会放狠话的懦夫计较,咱们只要得到猎物,这就够了。”

说罢,他转身看向龙昆,皮笑肉不笑,“贤侄,为了这头兕犀,我不惜得罪轩辕部,怎么样,你也给我个面子吧!”

龙昆闻言,眉头深深皱起来。

……

……

密林某处。

任真收住风神步,将牧野抛在地面,自己仍停在半空。

牧野露出面容,长舒一口气,瞳眸里闪烁着亢奋的精光,“第七境的感觉果然不一样!若非先生帮忙,我……”

任真打断他的话,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龙泽城是在北边,对吧?”

“没错。”

“咱们暂时分开。你不用管我,也别再耽搁,以最快速度赶往龙泽城,明天中午,咱们在城门口碰头,不见不散。”

牧野一脸迟疑,“为何?你要去做什么?”

任真不想多做解释,迅速往回掠去,“记住,别在这里停留!”

人在面临凶险情境时,最相信的只有自己。他怕牧野粗枝大叶,在关键时刻掉链子,连累自己跟着倒霉,所以选择独行。

他屏住浑身气息,游走在黑暗里,以隐秘方式潜近刚才那片树林。

快要靠近那里时,只听不远处的道路上,传来鱼知乐的话音,“吴公子,令尊上次托我搜寻的宝药,我已经给备好了,至于这头兕犀,要不由您笑纳了吧!”

他是要借花献佛,把刚到手的猎物赠给吴酬,卖一个大人情。

任真停在原地,屏息凝神,继续偷听。

只听吴酬假意推辞,笑道:“无功不受禄,你们不惜得罪轩辕和龙喉两部,好不容易才弄到手,我就这么收下,不太好吧?”

鱼知乐谄媚一笑,“公子见外了。我们部落如今的境遇,您也很清楚,以后在南晋朝中,还要多仰仗令尊照拂才是。这些年来,我们始终是贵朝最忠实的朋友!”

偷听到这话,任真心头一凛,“这个姓吴的,果然是南晋派来的。听鱼知乐的口气,似乎姓吴的父亲还是南晋的大人物……”

树林外,吴酬温和答道:“这是自然。家父说过,鱼龙首为国捐躯,是南晋的大功臣,我们无论如何,也得帮他料理好后事。这次神农大典,就包在我们身上!”

任真又是一惊,“鱼龙首?鱼莲舟原来是有鱼部的人,难怪那老头跟他同姓。吴酬肯替有鱼部出头,这次的神农大典,恐怕会生出很多变数。”

“公子也看到了,轩辕部的那两人,还有龙喉部的龙昆,都是少年天才,肯定会出现在神农大典上。如果跟他们交手,您有几成把握?”

吴酬微微思忖,答道:“那个龙昆,是六境上品,跟我为敌的话,他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至于七境的那人,确实太棘手,我打不过他,只能让我师兄出战。”

后者自然是指任真。

任真目光幽幽,心说,怎么越听越不妙啊,吴酬的师兄也在有鱼部,这次南晋来的帮手似乎不少。

鱼知乐附和道:“这是自然!齐先生深得丹青绝真传,他亲自出马的话,绝对能横扫群雄!”

听到这话,任真恍然大悟。

闹了半天,吴酬竟是老贼吴道梓的儿子。

丹青道这根搅屎棍,背叛了北唐,居然又插进荒川里。

第549章 百步飞剑

任真以前听杨靖说过,吴道梓主张什么大争之世顺势而为,是名副其实的墙头草,风往哪里吹,他就往哪里倒。

去年他卖国求荣,南下降晋,已经成为任真名单上的必杀目标。这次,他派自己的儿子前来,恐怕是听到什么风声,认为接下来风会往荒川里吹,所以想捷足先登。

只听吴酬说道:“家父派师兄来,就是志在必得。神农大典过后,荒川总要有一方为主,哼,为什么不是咱们?鱼叔叔,有鱼部千万不要让我们失望啊……”

鱼知乐沉默片刻,心情并不轻松,“刚才能逼退龙喉部的人,其实是冒不小风险的,毕竟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他们也跟贵朝廷有关联。过早撕破脸,我担心会让令尊为难。”

这番话暗藏深意,任真没听太懂。不过他确信一点,这两伙人狼狈为奸,无论在密谋什么,都会对自身不利,必须尽快铲除他们。

他决定动手。

刚才临走前,他说过,要让这群人付出血的代价,并非恫吓对方,而是已经想好主意,此时悄然潜回,就是为了暗中出手杀人。

树林外,吴酬和鱼知乐并肩前行,低声交谈着,随从前来的那六七名强者,则抬着体型庞大的兕犀尸体,吃力地跟在后面。

他们都想不到,仓皇逃走的任真又回来了,更不可能想到,他们抢来的猎物腹里,还藏着一柄杀人利器。

任真催动神念,轻松跟本命剑取得联系,然后,它嗖的一下,从牧野先前割开的裂口处刺出,疾速掠向尸体下方的数人。

寒光闪烁,顿时溅起蓬蓬血花。

它的偷袭突兀而凌厉,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杀出,那几人毫无防备,并且都双手扛着兕犀,也没法遮挡招架,俨然成了任由刺杀的靶子。

六合剑旋转一圈,轻易见血封喉,令他们稀里糊涂地死去。硕大的兕犀轰然坠地,将他们的尸体压在下面。

前面两人听见声响,转头去看时,便见那几人已倒地身亡,无法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鱼知乐大惊,疾呼道:“不好!有人暗中偷袭!”

两人靠背而立,如惊弓之鸟,紧张地环顾着四周,脸上都冒出冷汗。

神念感知并非无所不能,是受很多条件限制的。

通常情况下,只有境界更高的一方,才能远远感知到弱者的存在,而强者的气息更幽深,若想刻意隐匿行迹,弱者便无从察觉。另外,自然掩体的遮蔽,也能起很大作用。

鱼知乐是七境中品,只比任真稍高一筹,并没有绝对的修为优势,况且,任真藏在漆黑的树林里,更不容易被察觉,这就是他为何敢孤身返回的原因。

这时候,吴酬运行真力,灌注在银白衣衫上,只见表面镶嵌着的鱼鳞光芒大盛,将两人笼罩其中,宛如一个森白的光球,身躯附近也恍如白昼。

这衣衫是好宝贝,可惜,并没有什么卵用。

鱼知乐环顾周围,没能发现任真的踪迹,不禁疑惑,“奇怪,敌人不可能凭空出现,再凭空消失。他杀这些人时,为何我一点都感知不到?”

任真压根就没现身,他所用的飞剑,也不是从远处刺来,而是早就潜藏在这里,猝然杀出,稍闪即逝,他能感知到才怪。

吴酬攥着一把折扇,蹙眉说道:“如果我没猜错,应该就是刚才那拨人不甘心,又杀了个回马枪。明知我的身份,还敢逞凶杀人,他们是活得不耐烦了!”

鱼知乐闻言,答道:“肯定是轩辕部那小畜生!只有他是七境,同时杀死这几个人,龙昆的手下还没这本事!”

他猜出了杀人元凶,却无法找到任真藏身的位置。

任真听到他们的对话,心说,这么容易就让你们猜到身份,那我岂不是白活了?

他催动神念,驾驭着已经缩得很小的六合剑,倏然从兕犀尸首下冲出,直奔吴酬而来。

鱼知乐不愧是七境强者,全神戒备的他,察觉到这细微的一剑,厉声大喝,“小心!”

他挥舞手杖,疾速挡在吴酬身前。

任真见状,毫不示弱,绽放出六合剑的真身,凌空劈向鱼知乐头顶。

以飞剑杀敌,却未必要用剑法。六合剑本就粗大沉重,如钢刀一般,此时使出的招数,正是那日付江流亲自演示的雪饮狂刀。

只见霸道刀势瞬间爆发,如山崩地裂般,碾压而下,喷薄出的雄浑罡气倾泻在手杖上,然后向四周冲击,形成一圈圆弧,将鱼知乐笼罩其中。

砰!

鱼知乐虎口一颤,不止是肉身,连精神也随之剧烈震荡,快要被刀势崩裂。他脚下的大地,也被震出一圈尘土,弥漫四周。

“快走!”

鱼知乐瞳孔抽搐,嘴角渗出血迹,显然内力不及任真,遭受到挫伤。他咬牙硬扛着刀势,催促吴酬立刻离开。

吴酬是南晋派来的,绝不能有失。他又未到七境,留在这里,就会被任真袭击,成为鱼知乐的软肋。只有掩护他撤走后,鱼知乐才能全力迎战。

吴酬求之不得,毫不犹豫地冲向北方森林,“咱们在龙泽城见!”

他们的目标竟然也是龙泽城。

鱼知乐奋力挥杖,震退飞剑后,朝着夜色里咆哮道:“别以为你用剑,我就看不出你是龙喉部的人!”

众所周知,八百里荒川,最擅长用刀的就是龙喉部。他们的镇魂刀法,霸道绝伦,威震群雄,在各部落间带有极鲜明的特色。

鱼知乐目光毒辣,看得出来,任真刚才用的是刀法,同样刚猛霸道,便以为他在刻意隐藏身份,拿飞剑迷惑自己。

殊不知,这正是任真选择用刀法的意图所在。

任真闻言,心里冷笑,“你可真聪明!”

他驭使六合剑,又劈出一刀,这次鱼知乐没有顾虑,快速闪避过去。

任真情知,要杀死鱼知乐并不容易。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既然已取回六合剑,还是速速离去为妙。

他施展缩剑术,令六合剑遽然缩小,窜射进道旁的草丛,然后带着它掠进夜色里。

他的身法太快,而且本就隐蔽,没被鱼知乐察觉。

鱼知乐仍战战兢兢,独自在那里破口大骂,“一群卑鄙小人,明明愿意让出猎物,现在又背后暗算杀人!”

第550章 规矩

任真取回六合剑,没再把它缩成剑镯缠在腕间,一路用神念驭使着,往森林东边的龙泽跑去。

从肛部直塞进肠胃里,它的气味能好闻么。

用湖水洗净后,他收剑北上,踏风疾驰,既想追赶杀死吴酬,破坏丹青道的计划,又不想被鱼知乐追上,让龙喉部洗清嫌疑。

不得不说,吴公子的求生欲很强,在任真和鱼知乐僵持的片刻,他已仓皇离开这片深林,逃遁的速度异常惊人,任真沿路搜索,没能察觉到他的踪迹。

他一路北上,到达龙泽城外。

八百里荒川,多荒山大泽,缺乏开阔平地,因此极少有城镇。这座龙泽城的规模,却是非常大,甚至能跟中原地区的那些繁华城市相提并论。

原因很简单,物物交换的方式太原始,难以成功匹配交易,他们不得不尽可能聚集在一起,唯有这样,买卖成功的概率才会提升。所以,这里汇聚了大量有贸易需求的荒人,变成数一数二的大城镇。

他对城里的规矩很不熟悉,为了不造成麻烦,便不急于立即进城,先找片树林歇息一阵。

中午时分,他来到城门口,找到了蹲在角落等他的牧野。

牧野从城里买了两顶草帽,给任真带上一顶,低声问道:“你昨晚该不会回去抢兕犀了吧?”

任真呵呵一笑,不置可否,跟随他走进城里。

城里的街道非常宽阔,由于买卖的临时性太强,道路两旁没有商铺,而是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地摊,贩卖各种山珍野味,琳琅满目。

任真穿梭在人潮里,随意浏览着,说道:“你姑姑对我说过,这城里的规矩只有一条,不准斗殴强抢。我很想知道,如果有人公然动手,谁又愿得罪他?”

规矩奏效的必要条件,是有强大的监督者,保证规则的执行。如果没人能站出来,捍卫规则的约束力,那么,这样的规则会被人人践踏,形同虚设。

牧野嘴里呼着白汽,答道:“你还不如直接问,这里的城主是谁?其实很简单,有资格当城主的人,必须超脱于九大部落之外,这样才能不偏不倚,得到各部落信服。”

任真心里其实早有答案,只是想验证一下猜测,“是云帝本人?”

只有白云城,才有足够的实力和地位,凌驾在荒族部落之上。同时,龙泽城关联的利益太巨大,也只有他们,有资格让各部落低头,甘愿被抽走一部分红利。

牧野摇头,“云帝深居不出,常年藏在云雾深处养鹤。替他打点生意的,是白云城的副城主,也就是龙泽城的城主,白九玄。”

听到这名字,任真嘴里念叨着,眼眸微眯起来。

他以前当绣衣坊主时,翻遍坊里密档,知道云胤是南宋皇室,亡国后被迫躲进荒川深处,而在当年的南宋,白家执掌朝纲,就是第一大世家,世代效忠皇族。

这么说来,那个白九玄,应该就是白家的子孙,当年追随云胤逃遁至此,至今仍甘心效忠。

“在云帝来到荒川前,这座龙泽城,原本归苍穹部掌管,毕竟,他们肩负着祭司的神圣使命。但后来,苍穹部覆灭,白云城称霸,这里的交易也就变味了……”

任真若有所思,“什么叫变味了?”

牧野将任真拽到僻静处,习惯性地蹲到地上,说道:“以前,苍穹部只负责维持秩序,不干预买卖双方的交易。但白云城不同,他们有恃无恐,非要从中分杯羹。”

任真入乡随俗,也跟着蹲下来。

“别看进城时,没有任何人阻拦搜查咱们,等到出城时,就不会这么客气了。出口处会有士兵把守,雁过拔毛,会根据你带出去的物品,扣下一部分……”

任真皱起眉头,“这不是强盗吗?他们想拿啥就拿啥?”

牧野无奈地叹息一声,“这跟你们中原的赋税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们部落之间不使用货币,没法按规定数额征收,就只能由着他们的性子挑咯。”

如此一来,人的主观能动性发挥太大作用,结果就是,白九玄为所欲为,肆意敲诈货物。

但各部落又不得不来,毕竟这里是最大的买卖场所,最容易帮他们完成买卖。龙泽城扣掉的只是一小部分,为了能把猎物和药材卖出去,换回急需的物件,吃点亏也就忍了。

任真寒声道:“他们要是夺走最贵重的宝物,商贩岂不是赔得血本无归?”

“一般不会这样,因为没必要。白云城若是需要什么,会直接派人到各部落索要,年底更将得到大量进贡,相对而言,拿进城里卖的东西,不至于太过贵重。”

任真闻言,眼里的寒意愈浓。

怪不得云胤被称作云帝,果然是帝王一般的作派。他凭武力征服荒族,躲在这荒川里欺负穷人,作威作福,哪有半点王者风范,这样的皇族不亡国才怪。

牧野提醒道:“你要是带了什么宝物,如实告诉我,可以把它留在我二叔家里,过后再想办法偷运出去。他常年住在城里,跟守卫比较熟,肯定更方便一些。”

明明是自己的东西,却跟做贼一样,连带出城都得鬼鬼祟祟,不得不说,白九玄的作风太卑劣了。

任真站起身,说道:“既然如此,先去你二叔家。”

牧野嗯了一声,头前带路。他昨夜匆匆进城后,就是住在二叔家里。

任真忽然想起一茬,问道:“奇怪,丹绝牧云是你姑姑,这城里又有你二叔,但那天我听阿宾的口气,似乎你是……”

他没有直说出口。

牧野神色黯然,“阿宾没说错,我确实是遗孤,被战歌部收养成人。我的义父,也就是牧云姑姑的兄长,早年在神农大典上战死,族长老爷子于心不忍,又替他抚养我,直到成年。”

任真轻拍他的肩膀,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把他更伤心的事都勾了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牧野的义父在神农大典上战死,看来,绝非一场祭典那么简单,而是潜藏无限杀机。

很快,两人走进一条陋巷,继而进入一家杂货铺里。

铺子狭小,满满当当地摆放着各种器具,几乎没有下脚的空地。

一名中年胖子蹲在地上,低头擦拭一只陶器,神情专注,将光秃秃的头顶对着两人。

第551章 白夫人

在龙泽城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没点本事很难站稳脚跟。

任真一眼就看得出,这中年胖子的修为是在六境上品,放到各个部落里,肯定算是核心人物之一。他肯留在城里摆摊卖货,身份肯定不简单。

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胖子小心地放好陶器,站起来朝任真拱手,露出一副丑陋狰狞的面容,“气如渊海,神意内敛,非巅峰强者不能为。小野,这就是你说过的那位先生吧?”

显然,牧野昨夜进城后,已把任真的来意交代清楚。

见任真脸色微凝,牧野明白他的心思,凛然说道:“先生不必多虑,这是我二叔牧腾,他绝对可靠,不会泄露你的行踪。”

牧腾抬手,请两人进屋详谈。

屋里光线昏暗,墙上挂满各种兽皮,看起来有些阴森。

牧腾走进里间,将铁壶装满水,放在炉火上烧着,牧野趁机解释,“二叔这店,是我们部落设在龙泽城的据点,负责替部落出售和采购货物。每次要买卖什么东西,我们都通过他的渠道。”

望着牧腾的肥胖背影,任真点头,明白了此人扮演的角色。

各部落买卖不便,一旦急需某些稀缺物品,再临时到处搜寻,极可能误事。所以,他们派人在龙泽城里长期驻扎,留意着市面的买卖动向,有利于迅速找到商家。

代理人的存在,解决了很多贸易不便。

任真扫视着屋里囤积的物品,问道:“这么说,店里的货物都是你们部落的?”

“没错,不过,这里值钱的东西不多,我们也怕被白九玄的人盯上,给强行抢走。这次我陪你同行,路上背的那两个包裹,就是想卖掉的宝贝,只敢临时拿来。”

这时,牧腾走过来,在旁边坐下,说道:“荒族祖先来自中原,对于那里的钱币买卖,我们也很清楚,却没法仿照施行。说白了,这里的环境太恶劣,我们各方面都受限制。”

不是他们不懂得中原文明,而是生活在深山大泽,各部落分散而相对封闭,只靠捕鱼打猎为生。没有坚实的物质基础,中原那一套,在这里根本行不通。

任真沉思一会儿,问道:“你们有没有考虑过,离开这片险恶之地,回中原地带生活?”

才刚进龙泽城,他就深切感受到荒人的生活艰辛。当年荒族的祖先被放逐,属于犯罪受罚,还在情理之中。但是,这群罪民的后人是完全无辜的。

牧腾苦笑,“我们势单力薄,打不过中原两朝,哪能抢到地盘?更何况,我们的血统被环境改变,个个生得丑陋,也害怕惹中原人嘲笑。回去?还是算了吧……”

任真无言以对。

屋里陷入沉寂。

片刻后,任真打破僵局,开口说道:“牧叔,你常年住在龙泽城,应该对这里的人大都认识吧?”

牧腾点头,“这座城的人口虽多,长期定居的却比较少。我在城里住了十几年,就算不认识有些人,至少也听过他们的名字。”

任真眼眸骤亮,“你知不知道,城里有个叫罗拉的女人?”

“罗拉?”

牧腾一怔,凝眉在脑海里回忆,过了良久,才摇头答道:“我很确定,城里没人叫这名字。”

任真满怀期待地盯着他,听到这份回答,不禁大失所望。连长期住在城里的人都不认识,父亲所说的那个罗拉,到底存不存在?

他坐在木凳上,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那日分别之际,任天行匆匆说出最后三节断剑的下落,其中一节,便被他带进荒川,送给了所谓的罗拉。

当时,他来不及提供太多信息,只说罗拉住在龙泽城。只要来这里,就能找到那人,至于具体去哪里找,他只字未提。

任真当时以为,罗拉是当地很有名气的人物,很容易找到,便没有细问,谁知道却是这样的结果。刚他想象的相反,罗拉默默无闻,这让他怎么找!

牧腾看出他的失落,问道:“或许,我认识那个罗拉,只是他换了名字,不为人知而已。你具体说说,他有哪些特征,是贩卖什么的?”

任真叹了口气,“我只知道一点,她是个女人。”

牧腾哑然。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遍地都是,鬼知道哪个的真名叫罗拉。

“能不能再具体点?”

任真目光闪烁,想不明白,父亲心思缜密,谋算过人,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只是留下一个老名字,令他无迹可寻。

忽然,他心意微动,说道:“她应该是个中年女人,更确切地说,她是苍穹部的女人。”

二十年前,任天行离开荒川,那是他二十来岁,熟悉和信赖的当年故人,如今大概都在四十岁以上。他生活在苍穹部,那么,罗拉很可能也是苍穹部的。

这两点信息还是很笼统,但起码能帮任真进一步缩小搜查对象。

然而,牧腾再次摇头,无奈地道:“能知道是哪个部落的,再好不过。可惜,苍穹部早被杀光,就算还有族人侥幸逃脱,他们也隐姓埋名,不敢承认自己的身份。”

苍穹部,这个名字已成为历史。虽然时至今日,荒人还是习惯于称呼九大部落,那也只是习惯使然,懒得再改口而已。

牧腾站起身,拍了拍任真的肩膀,安慰道:“可能是我孤陋寡闻,没听过那人。走吧,我知道一个人,神通广大,掌握着城里所有动向,她或许能提供答案。”

牧野豁然抬头,“谁?”

“白夫人。”

牧野脸色剧变,“白九玄的夫人?”

牧腾点头,表情凝重,“虽然与虎谋皮,咱们注定得花血本,但既然是先生要找的人,战歌部义不容辞!”

昨晚牧野赶来相见,跟他说过,任真入川,是为了帮战歌部解围,并且还帮忙猎杀了一头兕犀,这些人情当然得还。

在来的路上,任真已听说白九玄是何许人也,也就知道,他的夫人必非等闲之辈,这个选择恐怕非常凶险。

他凛然道:“牧叔,要是太危险的话,就算了,没必要招惹云帝的势力。大不了,再想别的办法就是。”

牧腾咧嘴一笑,虽然样貌丑陋,但笑容莫名亲切。

“叔又不傻,不会有危险的。我敢断定,咱们一上门,那小骚货肯定会乐开花!”

第552章 筹码是你的脑袋

牧腾如此从容,任真自然不会拒绝。

事不宜迟,牧野被留下看店,牧腾带着任真来到街上。

任真心里还是感到忐忑,问道:“白夫人毕竟是一介女流,咱们跳过白城主,直接去找她,是不是会不妥?”

按他的想法,偷偷去找一位有夫之妇,难免会被说闲话。尤其还是城主夫人,一旦此事被城主白九玄知道,绝对会雷霆震怒,到时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牧腾明白他的顾虑,呵呵一笑,“先生有所不知,这位白夫人,不仅是女中豪杰,更是城主的贤内助。这城里的货物和人潮,都瞒不过她的眼线,所以我才说,她是神通广大。”

任真似懂非懂。

牧腾解释道:“荒族都是以物易物,买卖起来很费劲,所以,哪些人手里有哪些宝物,这些消息本身就很有价值。白夫人很精明,派人盯住城门出口,货物最终落入谁手里,她一清二楚。”

任真恍然,“我懂了,她赚的是消息钱。”

原来白九玄的财路,不止是扣留部分货物这一项,还通过监视庞大的货流,经营起售卖情报的生意来。谁想买稀罕宝物,但联系不到卖家,就可以通过白家,打探它的下落。

牧腾点头,“那女人眼光毒辣,当年刚嫁给白城主,就看出这条发财门路,于是,城主把这桩生意交给她打点,每年收入不菲。咱们登门求见,是光明正大的买卖。”

难怪刚才牧腾说,白夫人肯定会乐开花,有大笔报酬主动送上门,谁见了都会高兴。

两人边走边说,很快来到城北一家茶楼。

茶楼名字起得比较清雅,叫煮雨轩,若在中原两朝,自然平平无奇,但在原始的荒川里,店铺都极少,能听到如此店名,就更少了。

茶楼生意冷清,大抵是因为城里人都清楚这是什么地方,没人真敢来喝清贵的茶水。这就是白夫人的门面,挂着茶楼的招牌,实际专门做贩卖消息的行当。

两人一迈进门,眼尖的伙计认出牧腾,知道是战歌部有买卖上门,也不多说,将他俩请进雅间后,就去跟后边的主事汇报。

任真坐下来,打量着屋里华丽而不失风韵的布置,心里感慨着,白九玄不愧是亡国之臣,跑进这荒川避难,仍保持着南宋清谈享乐的习气,把情调也带到了这里。

他凑近牧腾身边,低声问道:“那位白夫人,也是中原人吗?”

牧腾说道:“应该不是。二十年前,云帝率众来到荒川,那时白九玄尚无妻室,是后来才娶的这位夫人。不过,我们无从得知,夫人究竟是哪个部落的人。”

任真神情微凛,思绪急转。

无论白夫人是哪个部落的,他们娘家人都应该知情才对。各部落都不知她的身份,看来她不是荒族人。

“再问一句,白九玄多大年纪?”

牧腾环顾四周后,阴阴一笑,“是六十多岁的老头。至于白夫人,却是位花枝招展的少妇。”

任真愕然,这是典型的老牛吃嫩草啊。

他正欲追问详情,这时,房门吱呀推开,一名中年男子走进来,没有看两人,径直坐到主位上。

“我听说,战歌部舍弃老巢,狼狈地躲进了祖地,怎么,现在还有做生意的心情?”

他的话音淡漠,话意更是毫不掩饰地透着讽意,显然店大欺客,没打算给牧腾足够的尊重。

毕竟,这店是城主白九玄开的,拥有最强大的底气,而战歌部如今每况日下,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即使这人出言讽刺,牧腾有事相求,也不得不咽下这口气。

牧腾眉尖微颤,压住心头的怒火,赔笑道:“这不是来给童掌柜拜年嘛,另外有点小事,想跟您打听一下。”

姓童的掌柜轻哼,瞥一眼下首的任真,发现竟感知不出他的修为,心里顿感惊讶。什么时候,战歌部又多出这么一号人物?

他再次开口时,态度变得温和一些。

“有话就直说,只要你出得起价,什么都好谈。”

牧腾说道:“事情本身并不复杂,我想跟掌柜的打听个人。不知道咱们城里,有没有一名叫罗拉的女子?”

“罗拉?”童掌柜眉头微皱,反问道:“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任真一直盯着他,把他的细微表情看在眼里,已经猜到,这个童掌柜并不认识罗拉。

牧腾呵呵一笑,“有点小事想找她谈谈。”

果然,童掌柜沉默片刻,走向屋外,头也不回地道:“等我回复。”

连他也不认识罗拉,这笔交易算是很有难度,他只能去请示幕后主人,该不该接单,再决定是否派人回府,翻查龙泽城的人口档案。

一盏茶功夫过后,童掌柜回到这里,表情有些古怪,“夫人让我问问,是谁想找罗拉?是你,还是你们族长?”

任真开口,此时才说第一句话,“是我。”

童掌柜转过头,认真地打量着他,像是在鉴别古董一般,“你是什么人?小小年纪,就想翻出老黄历,我们夫人说,不怕找不到人,就怕你拿不出足够本钱。”

任真不卑不亢,“恳请掌柜划出道来,我们总要先知道筹码,才好衡量是否买不起消息。”

童掌柜淡淡一笑,“牧老二在城里待了这么多年,战歌部那点家底,我们很清楚。说实话,即使拿撼天诀和不破金甲来换,夫人都未必稀罕,何况你们也舍不得。”

牧腾闻言,脸色剧变。

撼天诀和不破金甲,是战歌部最珍贵的两样财富,肯定是千金不换。他绝想不到,仅仅为了打听一名女子的下落,对方竟连镇族宝物都提到了。

这未免太夸张了。

任真虽没不知这两件宝物,但也猜到是战歌部的命根子。别说战歌部舍不得,就算舍得交出镇族之宝,他也不愿欠下这么大人情。

他微笑说道:“听掌柜的话意,你们知道罗拉的下落,对吧?”

如果白夫人不知情,根本没必要再废话,更不用让童掌柜试探这么多。显然,对方不仅认识罗拉,似乎还明白此事干系很大,试图从中狠狠赚一笔。

童掌柜收敛笑意,“不错。”

任真温和地道:“那就麻烦您开价吧!我猜夫人已有主见,否则,您不会再在我们身上花费时间。究竟是何筹码,还请您直说,我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童掌柜眼眸微眯,盯着任真说道:“是我看走眼了。你很精明,比我预想的更难对付。”

他的身体内开始涌出杀气。

任真沉默,坐在席位上岿然不动。

童掌柜冷笑道:“如果筹码是你的脑袋呢!”

第553章 时间煮雨

牧腾见状,豁地从座位上跳起,挡在任真面前,脸色苍白,“童掌柜,有话好好说,你这是何意!”

他不理解,明明是在谈买卖,童掌柜为何会杀心骤起。

任真是被他带来的,今日若是死在这里,后果将不堪设想,也会成为战歌部的耻辱。

任真面无表情,甚至都没站起身,只是静静地盯着童掌柜,仿佛事不关己,在欣赏表演一般。

如此的淡定从容,令童掌柜莫名不自在,挑眉说道:“七境之人,不会横空出世。如果我没猜错,你是中原派来的奸细吧?敢大摇大摆地闯进这里,你的胆子倒不小!”

牧腾目光狠狠一颤,“童掌柜,话不能乱说!”

任真还是没说话,袖手注视着他,眼神古井无波。无论是谁,一直被这样的眼神盯着,时间长了,心里也会发毛。

童掌柜如芒在背,生出一股被人彻底看透的错觉,试探道:“你不辩驳,就是默认了?”

任真眨了眨眼,这才开口,淡淡地道:“童掌柜,何必这样?你家夫人若想擒我,绝不会让你独自过来。一味地吓唬我们,你觉得很好玩吗?”

童掌柜的拙劣演技,在他面前不值一提。

他早就看出,童掌柜的修为仅在六境中品,连牧腾都打不过,更别提逼他这位七境强者出手。

他也感知到了,房间外并没有埋伏,童掌柜是独自过来。白夫人真想抓他的话,不可能指望区区一名六境,这等于是在送死,她肯定没这么蠢。

所以,很显然,对方还是在做无聊的试探。

童掌柜一僵,见伎俩被识破,只好收起杀气,表情愈发复杂。

牧腾松了口气,被吓出一身冷汗,哪敢再坐回去,沉声道:“童掌柜,我们是带着诚意来的,你们接不接这笔买卖,请给个痛快话吧!”

童掌柜仍有不甘,不甘被一个少年当成小丑看待,但不敢违背夫人的吩咐,无可奈何,只好道出实情。

“哼,并非我故意刁难你们,夫人说过,煮雨轩不是菜市场,来者不拒,山里的小猫小狗,更没资格目睹她的芳容。总要先检验你们的胆色,她再酌情考虑。”

任真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从容道:“那就劳烦掌柜带路。”

他听出来了,夫人是想先弄清他的底细,才决定见或不见。如此简单的考验,又怎么可能吓得倒他。

童掌柜嘴角抽搐片刻,叹息道:“现在的年轻人,胆量都这么大吗?英雄出少年,罢了,你一个人跟我来!”

凭白家在龙泽城的威势,尚无法逼任真现原形,他还能说什么,只能乖乖带任真去见夫人。

牧腾仍留在那里,任真则跟着童掌柜,来到后院,穿过一段曲折走廊,走进那座阁楼。

一楼会客大堂古色古香,颇具雅韵,跟前面的茶楼相比,不知上了多少档次。

童掌柜嘱咐道:“你在这里坐着,别乱走动,我去请夫人。”

说罢,他便上楼。

任真站在堂间,没有落座,负手环顾四周。

“南朝多才子,清峻通脱,风流洒脱,看这屋里,琴棋书画,文房四宝俱齐,书卷气息极浓,还真像是金陵名门世家的作派……”

他走进里间,只见当中放着一张紫檀木文案,案上堆着各种名帖宝砚,各色笔筒,悬笔如林。边上立着一个青瓷花囊,插满白菊话,香气沁人。

最引人注目的,则是在文案后的墙上,横挂着一大幅山水画。

任真的注意力迅速被它吸引,不由走过去观赏。

画面格局极开阔,在整幅作品的中间,留有一大片空白,没有丝毫着墨,只是在画的四周边缘,勾勒出浅浅草丛,朦胧江岸,才让观赏者意识到,烟波浩渺,原来满幅皆是水。

在左下角,作者用细腻笔法,画出一名妙龄少女,独立在渡口,打着一褶伞,孤零零地眺望着江心,不知在看什么。

可以说,整幅画的核心,就是那空白的江水,若从远处看去,近似于挂着一张白纸,察觉不出画的意蕴。只有走进前,凝神细视,才能领悟到它的妙处。

少女站在雨中,是想做什么?

是在欣赏寂寞江景,还是在等未归的情郎?

任真久居金陵,多少浸染一些南朝士子的清脱习性,仔细瞻仰片刻,眼角余光一扫,忽然察觉到,在画的右下角,还有一行细微的蝇头小字。

他凝眉望去,不自觉地念出来,“天真岁月不忍欺,青春荒唐,我终负你……”

念完整句,他瞳孔立时收缩起来。

什么鬼!

这不是地球上《时间煮雨》的歌词么!

怎么会出现在画上!

他倒吸一口冷气,头脑迅速清醒过来,心情五味杂陈。

“我懂了,这幅作品肯定是我父亲画的。除了他,别人不可能知道这句歌词……”

实际上,歌词原句应该是“我不负你”,此处被改成“我终负你”,看来,在画这幅山水时,任天行心里充斥着对某人的愧疚,于是改了这个字。

任真感到震惊,不禁咋了咋舌,没想过在这种地方,竟然能发现父亲曾经的真迹。

“等等,他的画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

想到某种可能性,他脸色剧变。

恰在这时,一道轻柔而淡漠的话音从身后响起。

“你对这幅画感兴趣?”

任真转过身,只见一名妇人站在屋内的阳光里,正凝视着他。

她身段丰腴,白如茉莉的长裙穿在身上,格外紧致。酒红色卷发披散在肩上,或许是尚未妆扮的缘故,她的眉线很淡,姣好面容上透着冰雪般的漠意。

说完这话,她自顾坐到主位上,姿态慵懒,看不出待客的郑重。

任真走过去,躬身行礼,“晚辈拜见白夫人。”

白夫人看着他,开门见山地道:“我不在乎你从哪里来,也不关心你是什么身份。这是我的地盘,想跟我做买卖,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她的嗓音很轻柔,如微风拂面,让人说不出的愉悦,如果只听声音,肯定会以为是一名明媚的少女。可惜,她的话意却强硬直接,根本没有少女的纯真。

任真低头聆听着,没有吭声,心知她表态的意图,是想警告自己,别再耍小心机。

白夫人继续说道:“既然你是聪明人,那我就考考你吧。”

任真心神微沉,这妇人果然不是善茬。

“你刚才看的那幅画,作者忘了把名字题上去,你倒是说说看,根据画的内容,它应该叫什么?”

任真的腰板仍躬着,头却抬起来,看向白夫人。

四目相对,房间静得可怕。

第554章 留白

任真说道:“画名不像猜灯谜,只有当事者清楚,外人如何猜得出来?这跟聪不聪明无关,夫人若不肯指点晚辈,出言拒绝就是,何须出这种难题挫败我。”

其实,他心里隐约有了答案,但不想贸然尝试,万一错了怎么办?

更何况,他看得出来,这女人口是心非,说是不关心自己的身份,之所以出题,还是想继续试探他。

白夫人唇角轻挑,笑意淡漠,“我既然出这道题,就说明有迹可循,并不是让你胡乱猜测。当然,你若猜不到,那就别怪我心狠,没给你机会,是你自己不中用。”

女人的心思本就难猜,如果碰上聪慧而冷傲的女人,真是跟海底针一样,更别想捞得到。

任真直起腰,重新走到那幅画前方,开始皱眉沉思,思考的却不是画名。

“如果它是我父亲画的,那么,白夫人极可能认识他,甚至就是我要找的罗拉。真是这样的话,她知道我在找她,莫非是想试探,我到底是不是我父亲派来的?”

白夫人就是罗拉,不排除这种可能。

现在回头一想,任天行没交代罗拉的详情,或许正是因为,他料定任真为了找人,必会来找白夫人打听。

然而,任真转念一想,“这女人的身份特殊,我必须慎之又慎,不能轻易交代实情。否则,她不是我要找的人,把秘密告诉白九玄,那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他也不想绕弯子,恨不得坦诚布公,但谁让对方是白夫人呢。

他盘算片刻,拿定主意后,转身分析道:“我的确猜不出画名,对夫人也不了解,不过,既然您说有迹可循,就说明,画名在我知晓的范围之内。”

他眨了眨眼,注视着白夫人,“该不会……它就叫煮雨吧?”

他来到这里,只知道茶楼名叫煮雨轩,仅此而已。之所以联想到它,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他知道那句歌词的出处,就叫“时间煮雨”。

白夫人蛾眉一挑,诧异地打量着他,“小子,你还真是心思机灵,没错,我当初建茶楼时,就是因为这幅画叫时间煮雨,才随口起名为煮雨轩。”

果然,跟任真的推论严丝合缝。

任真拱手,微笑道:“既然如此,就请夫人出价吧。”

白夫人面露迟疑,认真地凝视着他的容貌,问道:“你得先告诉我,为什么要找罗拉?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任真说道:“这就是您的条件吗?”

他愈发强烈地感觉到,白夫人应该就是罗拉。

“不,这只是你说服我的前提。罗拉是我的密友,她隐居已久,不愿被人打扰,我必须确定你的动机,保证她不会受伤害,再考虑跟你讨价还价。”

跟任真一样,她也在拿捏着说话的分寸。

任真毫不犹豫,答道:“我受朋友所托,想找她打听点事,仅此而已。您放心,我不会伤害她,这里是您的地盘,即使为了保命,我也不敢激怒您!”

他说的滴水不漏,已经在暗示她,是任天行让他来的,至于她能否听懂,就取决于她是不是罗拉了。

白夫人沉默良久,才缓缓启齿,“直说吧,我看不上你们的筹码,只是想看看,谁在打听我朋友的下落。不过,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能太欺负你,就再给你出道题。”

任真有些懊恼,“怎么又……”

他心里的判断开始动摇了。如果白夫人真是罗拉,是父亲的朋友,不可能不想见他,除非,父亲所托非人,就像吴道梓那样,也不该把断剑交给她。

白夫人抬手,冷冷打断他的话,“听着,你只有一次机会。帮我解释解释,为何那人要送我这么一幅空白的画?他究竟是什么用意?解释清楚了,我就成全你。”

任真一怔,人家只是送你幅画而已,用得着浮想联翩吗?

不过,他心思急转,从这道题里听出一条确切的信息。白夫人确实认识任天行,而且两人交情匪浅,要不然,也不会把画送给她。

至于画上那句歌词,潜藏的深意就更耐人寻味了。“天真岁月不忍欺,青春荒唐,我终负你”,难道他俩之间曾有过旧情?

揣摩着这些,他眼眸微亮,看出忽悠白夫人的一线希望。

“其实这玩意儿,跟算命先生解卦一样,就按对方想听的内容瞎编呗。她猜不透我父亲的心意,猜出我认识他,就想让我帮他剖析,其实她也不知道正确答案,我只要自圆其说就行。”

他别无选择,于是,踱步走到画前,凝眉沉吟起来。

“她一直珍藏着这画,连茶楼的名字都叫煮雨,或许,她仍对我父亲念念不忘,期望着能再续前缘。我如果往这方面靠,哄她开心,应该就算通过考验!”

想通这点,他便干咳一声,开始酝酿措辞,准备骗白夫人的眼泪。

“夫人,你知道什么是留白吗?”

白夫人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的背影,怔怔地道:“什么意思?”

任真昂首赏画,解释道:“留白,是丹青创作中常用的一种手法,简单地说,就是故意在画卷上留有大片空白,给人留下丰富的想象余地,耐人品味。”

白夫人极有慧根,起身说道:“你的意思是,这幅画就是采用留白的手法?”

任真点头,“你看整幅画,明明没画一丝水,但让人看起来,到处都是水,这是灌水的最高境界。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它能调动观赏者的想象力。”

白夫人似懂非懂,琢磨片刻,觉得任真这话有深意,追问道:“你说得直白一点。”

任真头也不回,指向画卷左下角,“再看这名女子,眺望着远处江心,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她却甘愿冒雨站在这里,这又是为什么?因为未知的远方,有她翘首期盼的希望。”

白夫人身躯微颤,盯着画面的眼眸里,浮出一抹幽怨哀伤之情。

任真侃侃而谈,差点连自己也骗进去了。

“我虽然不知,这女子期盼的是什么,但我想,既然她站在这里,就说明希望还在,这就是美好的。作者正是通过这种手法,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让我们保留住美好的想象。”

他侧过身,偷偷瞥白夫人一眼。

“作者本可以在江心里,画出一条船,一名钓叟,或者一名年轻公子,但无论怎么画,总会让一些观赏者失望,他索性什么都不画,这样一来,大家充分想象,自己的猜测也不会被否定。”

白夫人失神,眼里隐有泪光,痴痴地道:“所以呢?就是让雨中的女子心存幻想,一直枯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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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5章 人生如画当留白

这话说得比较露骨。

再怎么保留想象空间,归根到底,那人还是没给出答复。

再怎么留白,实际上,就是没画。

任真窃喜,看出白夫人已经动情,趁热打铁说道:“在我看来,枯等虽煎熬,却未必是最坏的结果。留白这种手法,非常委婉,或许恰好体现画家心里的柔情。”

白夫人看向他的侧脸,“什么意思?”

任真问道:“夫人以为,让少女朝夕枯等,看不到希望,这样残酷,还是说,让她明确意识到,那人不会再回来,这样更残酷?”

白夫人没说话。答案很显然。

任真继续问道:“同样是回不来,那人身不由己,客死异乡,无法回来,这样残酷,还是说,他迷恋荣华,乐不思乡,不想回来,这样更残酷?”

说这番话时,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看得出来,白夫人钟情于父亲,两人当年似乎有过一段旧情。而后来,父亲在中原娶妻生子,没再回荒川找白夫人,确实是辜负了她的情意。

无论真相如何,为了能找到罗拉,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白夫人蹙着蛾眉,表情痛苦,“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人生如画,有时候适当地留白,别追根究底,执著于真相,往往是对自己最好的,起码,它能让我们保留住那份美好的想象。跟绝望相比,至少失望的人心里还存有几分念想,值得去回味……”

他再次把话题引回留白上,想证明自己不是在胡诌,而是尽力剖析画家本人的用意。

同时,他好像有点明白了,白夫人应该对父亲因爱生恨,恨他迟迟未归,辜负誓言,让她只能绝望地嫁人。那么,今日她不肯待见自己,也就很好理解了。

他心说,看来绝不能让她知道,自己就是任天行的儿子,否则,她知道任天行已娶别人为妻,绝对会暴走,设法把自己杀死。

白夫人梨花带雨,眼神凄婉,再无半分刚才的强势和高傲。

任真的话,触动她的衷肠。是啊,何必再深究下去,非要破坏那一丝残存的美好?

后来,南晋大举进犯,剿灭苍穹部,被外界怀疑跟任天行有关。看来,他真的是心有苦衷,身不由己,没法再回故乡。

她伸出纤纤玉指,摩挲着右下角的那行字,黯然说道:“这句话,你又怎么解释?‘青春荒唐,我终负你’,无论真相如何,他终究还是当了负心人……”

她已经确信,任真来找罗拉,就是受当年的任天行所托。若非如此,他不可能知晓罗拉的存在,也不懂得留白这种中原人才有的丹青笔法。

任真踌躇片刻,决定更大胆地尝试一番,于是说道:“不瞒夫人,其实我知晓这句话的出处,以前曾在别的地方看过。”

这相当于暗示她,自己认识任天行。

白夫人已不意外,脸上的悲伤情绪渐渐消散,归为平静。

“说来听听。”

即使任真才思敏捷,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一句话扩展成一篇文章,搬出来忽悠她。

所以,这成为验证他身份的关键。如果他真的信口吟来,等于对上暗号,白夫人就能确定,他真是任天行派来的,不会伤害罗拉。

任真不假思索,吟诵道:“风吹雨成花,时间追不上白马,你年少掌心的梦话,依然紧握着吗……”

他念得很缓慢,生怕顺口唱出来。

“今夕何夕,青草离离。明月夜送君千里。等来年,秋风起。”

一曲诵完,白夫人潸然泪下,好不容易才稳定的情绪,再次崩塌。

尤其是“明月夜送君千里”,画面感极强,让她联想起当年跟任天行告别时的情景。

至于最后那句,等来年秋风起,则让她看到久违的希望。虽然,她早已嫁做人妇。

她不想让任真看见自己的哭状,咬着嘴唇走到后方,过了良久才说道:“若非今日见到你,我始终不知道,原来这句话大有渊源,其中韵味,也远超出这句话本身。”

任真转过身,看着她的婀娜身影,说道:“我想,夫人应该弄清我的底细了。”

白夫人坐回主位,面容恢复平静,眼眶仍微红,问道:“看你的年纪,不过二十岁,跟那位故人是什么关系?”

任真心神微紧,情知这问题不能乱答,“夫人嫁给白城主,物是人非,我还敢说真话吗?”

白夫人莞尔一笑,眉眼间再无傲意,温和地道:“我若想害你,在听到罗拉的名字时,早就派人把你擒住了,何必跟你单独相见?”

她明知任真是七境强者,仍没派人护卫在侧,放心地约见他,就是不想让秘密泄露出去。

任真眨了眨眼,“夫人就是罗拉?”

白夫人不置可否,继续追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双方都很警惕,总得有一方先妥协。任真无可奈何,没办法,谁叫他是主动上门的呢。

“我是他的传人。”

听到这话,白夫人似笑非笑,伸手去端茶盏,眼角余光却偷看向任真,“我还以为你是他的孩子呢……”

任真脸色波澜不惊,既然意识到暗藏的杀机,自然要演得天衣无缝才行,“如果他有孩子,也就不用倚仗一个外姓人来跑这趟了。”

白夫人脸色微凝,转过头正视着他。

“你找罗拉有什么事?”

“夫人就是罗拉?”

“没错。”

“你如何证明?”

“我为什么要证明?”

两人针锋相对,反应都极快。

任真陷入沉思,他无法确认,白夫人是不是罗拉本尊。万一对方是假冒的,只想从他嘴里骗出实情,那就麻烦了。

“那就请你物归原主。”

“什么东西?”

“如果你是她,你自然知道。”

这次轮到白夫人沉默了。或许,她并不是罗拉,又或许,她还不相信任真,不敢轻易交出关键事物。

“你要它有何用?”

“救他的命!”

白夫人豁然起身,死死盯着任真,“你说什么?”

任真答道:“他已经被抓走了,当年派人送给罗拉的那样东西,能够把他赎回来,所以我才来荒川。”

事已至此,他把实情说了出来。

第556章 龙成海

再这么试探下去,永远都不会有结果,他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要说他畏惧白九玄的势力,不敢泄露身份,也不尽然。

毕竟,他这次外出,寻找剩余的断剑,既是在救父亲任天行,也是在完成武帝的心愿,南晋方面肯定不会阻拦他。

所以,他才敢独闯荒川。真到危急之时,他可以亮明身份,让云胤知道,自己是在帮武帝开启剑藏。

在长安大战中,云胤曾亲眼见识过,武帝极度渴望得到剑藏,他若敢插手阻挠,对任真不利,武帝雷霆暴怒,绝对会亲自找他算账。

至少在剑藏现世以前,武帝不愿看到任真出事,换句话说,任真可以狐假虎威,把武帝的威势搬出来,吓唬云胤,保证自己从荒川里全身而退。

无论白夫人是否泄密,他的安全都不成问题。

白夫人花容失色,听到任天行的近况,再难掩饰真实情绪,惶恐地道:“他被谁抓走了?如今在哪里?”

任真答道:“很多年前,南晋曾派大军入川,屠戮苍穹部,他们的真实意图,就是想抓捕我老师。老师这些年躲避南晋的追杀,始终不敢现身,前不久,晋武帝还是得逞了。”

白夫人踉跄倒退,跌坐回椅子上,眸光涣散,喃喃地道:“南晋……我就知道,他肯定是有苦衷的……”

任真把她的失态看在眼里,暗道,只要你真心担忧我父亲的安危,取走那节断剑,应该就不在话下。

白夫人出神良久,转头盯着他,警惕地道:“只要我给交出断剑,你就会去救他?我凭什么相信你?”

进门到现在,任真从没说过,他要的是断剑。此言一出,白夫人是罗拉的真相确凿无疑。

任真眼眸骤亮,“荒川与中原隔绝,消息闭塞,你不知那里发生的事,这很正常。不过,南晋为了擒住我老师,不惜请云帝出山助战,你只需问问白城主,就自会知晓,我没有骗你。”

说这话时,他有些忐忑不安,担心白九玄嘴大,说得太过详细,把跟自己有关的真相也说出来。到时候,白夫人意识到,自己骗了她,任天行已在中原成家,局面将会难以预料。

白夫人将信将疑,点头说道:“好,那就这样。此事关系到他的生死,我不得不慎重,今晚就跟城主确认消息。如果你所言属实,我就物归原主,把断剑交给你!”

任真郑重行礼,“谢过夫人!”

白夫人表情凝重,嘱咐道:“为了谨慎起见,你就别再出门,待在牧老二那里。明日,我会派人去请你。”

她害怕任真暴露身份,被白九玄的人盯上。要是让丈夫知道,她心里仍念着当年的情郎,到时别说救任天行,连她自己都大祸临头。

任真心意微动,说道:“夫人,去南晋救老师,无异于闯龙潭虎穴,非常凶险,我得炼制独门灵丹防身。这次我来龙泽城,另外一项任务就是购买药材,恳请您能帮忙!”

他要买的草药五花八门,不可能在同一地方找齐。既然白夫人手眼通天,掌握着城里的所有情报,由她提供药材的货源,就可以按图索骥,轻而易举。

白夫人蹙眉说道:“我刚才还担心,凭你一人之力,无法从南晋全身而退。你能提早准备,这样再好不过,我也能少些担心,你想找哪些药材?”

任真等的就是这句话,迅速把药方递过去。

白夫人低头浏览着,说道:“龙泽城毕竟是我丈夫的生意,我只能卖你个人情,把药材的下落提供给你,但不便挪用财力替你买,希望你能理解我的难处。”

她最担心的,就是被丈夫看出破绽,一旦花费大量财物,这破绽就太大了,她没法交代。

任真欣然道:“这是自然。您肯提供信息,就算帮了大忙,剩下的事我自己来处理。”

白夫人不再多说,拿着药方走出门,吩咐属下翻查密档,誊抄出这些药材的相应信息。

一个时辰后,她返回这里时,手里多出一份清单。

“你要买的药材,绝大部分都容易找到,只要你舍得花本钱,就能换到手。不过,其中有两味药非常稀少,整个龙泽城里,只有一个人手里有存货,你恐怕不好买到。”

任真微怔,结果那份清单,发现上面画着两个鲜艳的红圈。

龙鳞草,西贝舌根。

“为什么这么说?”

白夫人说道:“因为它们在龙喉部的人手里。”

任真不由愕然。

战歌部和龙喉部势同水火,双方激战整整两年,见面不打起来就不错了,以任真目前的立场,指望龙喉部的人提供药材,急人所急,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白夫人看他一眼,补充道:“更棘手的是,那老头是出了名的驴脾气,倔犟得很,谁的面子都不给,甚至敢当众顶撞城主。他毕竟是荒族元老,辈份太高,我们也不愿招惹他。”

言外之意是,那根硬骨头,只能由任真自己去啃,她也爱莫能助。

任真苦笑,“他叫什么名字?”

“他住在城西,名叫龙成海,牧老二认识他。”

任真捏了捏眉头,问道:“这老头儿平时有什么爱好?或者说,他对什么感兴趣?”

白夫人嘴角微挑,“你想投其所好?这很容易,龙泽城里都知道,他就是个老色狼,最爱鞭挞年轻貌美的女奴隶。”

“额……”任真有点无语,叹了口气,“也就是说,我最好的办法,是先去买一批女奴隶?”

在荒川各部落里,贩卖奴隶是很正常的事。自从进入荒川后,任真已经渐渐习惯了他们的价值观。

白夫人点头,笑道:“你运气不错,就在今天夜里,赤蛇部将办一场拍卖,据我手下汇报,他们把一批样貌不错的女奴隶送进城,今晚就会卖出去。”

她免费帮任真提供一条买女奴的线索。

“赤蛇部?”

不知为何,任真忽然想起那天在山林里碰到的赤羽。

白夫人说道:“你有所不知,上次空骨部的蛊真人被杀,他们一怒之下,杀进赤蛇部的地盘报仇,不仅被击溃,反被倒打一耙,掠走大片领地,不少居民也被俘虏。”

任真瞳孔微缩,闹了半天,根源还是出在我头上啊。

“你是说,赤蛇部拍卖的女奴,其实是从空骨部抓获的俘虏?”

第557章 贡品

任真得到想要的信息后,便跟牧腾离开煮雨轩。

牧腾担心任真的安危,也很好奇,任真进入后院,究竟经历了什么。任真当然不能说,白夫人就是他要找的罗拉,只好移开话题,转而打听拍卖的事。

两人回到店铺后,坐下来详细交谈一番。

原来,每到年底,这种拍卖都会频繁举行,参与竞拍的则是荒族全体部落。

他们之所以悉数到场,一方面,是出售整年的收获,换取更喜爱的宝贝,另一方面,他们得按年初定下的进贡清单,看看还缺哪些物品,想办法从市面淘回来。

至于进贡的对象,毫无疑问,就是白云城。

所以说,这样的拍卖很有必要,各部落聚到一起,互通有无,为二月初二的神农大典作最后筹备。

今年的第一场拍卖,从赤蛇部开始,也就是这场。

任真这才明白,在赶来的路上,牧野背着两个大包袱,应该就是来给牧腾送买卖商品,自己不止帮他猎杀兕犀,实际上还充当着保镖的角色。

事不宜迟,任真把清单交给牧腾,让他按照上面的信息,先把容易找到的药草买回来,确定哪些没法弄到后,剩余的部分再从拍卖场想办法。

牧腾领命出门后,任真又跟牧野打听,战歌部的贡品准备得如何。

牧野轻松地道:“问题不大,咱们这次进城,主要是给你买草药,没有其它采购的物资。所有的贡品,都已经准备好了。”

任真有些意外,“如果我没记错,你们整年都被龙喉霜狼打压,鸡犬不宁,连日子都过得很艰难,怎么能如此轻松地筹齐贡品?”

牧野腼腆一笑,“不瞒先生,这还是我的功劳。在去年的神农大典上,我们部落表现得最拼命,总体成绩不错,所以,我们进贡的份额最少!”

份额?

任真先是一怔,旋即记起丹绝牧云的介绍,想通了事情的原委,欣慰地道:“幸亏你们表现不错,甩掉不少份额,要不然,以部落目前的处境,再背上沉重的进贡负担,那真是雪上加霜!”

牧野闻言,表情变得复杂,悲伤之中还透着愤怒的情绪。

“正因为如此,老爷子预见到今年的严峻形势,在神农大典上非常拼命,他那条腿……”

他眼眸通红,垂下脑袋,没有说出口。

任真刚来部落那晚,看见牧老头身旁的拐杖,还以为他是常年腿脚不便,没想到竟是新伤。龙喉霜狼再趁火打劫,将他们逼进绝境,也就不难理解了。

当年,牧野的义父在大典上战死,去年,牧老头又痛失一条腿。那个神农大典,以祭祀为名,实际把各大部落害苦了,最终的罪魁祸首,还是那座高高在上的白云城。

任真抬手,拍了拍牧野的肩膀,鼓励道:“放心,今年用不着老爷子出马,不是还有我吗!”

他亲自来到荒川,战斗力稳压牧神纪,不仅能帮战歌部大获全胜,甚至可以捕捉战机,争取把云胤拉下马,彻底根除祸患。

牧野用力点头,“老爷子有先见之明,知道今年的危机更深重,部落将无力承受,所以才派我进中原,搬救兵摆平荒族乱局。援军来了,我们就不用再躲在谷里。”

他们不可能一直躲在恶人谷,只要大规模外出渔猎,就必然遭到龙喉霜狼两部的围攻。再这样下去,别说给白云城准备贡品,他们连日常生计都难维持。

“好了,不用再担心以后的形势,我已把一切计划妥当。你现在要做的,是陪我去找个人。”

“谁?”

……

……

日暮降临。

任真走出店铺,在牧野带领下,来到城南的另一家店铺。

在龙泽城设立驻点,这样的主意并非战歌部首创,其他部落也早就想得出来。此刻,两人走进的这家店铺,是另一部落的联络点。

看店的是个老头,见他们面生,不冷不热地道:“年轻人,想买点什么?”

任真问道:“贵部落今夜参加拍卖的,是哪位前辈?”

根据牧腾所说,各部落都对大典前的拍卖很重视,那么,他们应该也会专门派人来龙泽城。

老头银眉一挑,上下打量着他,“小小年纪,说话的派头倒不小,你是哪家的娃娃?”

不怪他傲慢,任真一上来就打听这种核心问题,确实太唐突。

任真微微思忖,正在犹豫如何解释,这时,一名大汉从里间走出,看清任真的容貌后,不禁神色大变。

“蒙塔!”

大汉将手按在心脏部位,躬下魁梧身躯,朝任真行礼。这恭敬的姿态,令那老头震惊无语。

他后知后觉,片刻后才意识到,族长以蒙塔相称,莫非这少年就是传说中的昊?

任真感到惊喜,微笑道:“大风叔,别这么客气,咱们进屋再说。”

那名大汉,正是轩辕部的族长,轩辕大风。

轩辕大风抬手相请,同时嘱咐道:“三叔,立即关店门,别再让外人进来了。”

老头意识到事态重要性,迅速收拾打烊。

走进屋里,任真凝视着轩辕大风的方正面庞,说道:“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就见面了。”

他原先还在担心,轩辕部派来的人不认识他,双方不好沟通。这下倒好,轩辕大风亲自赶来,事情已经妥了大半。

轩辕大风哈哈一笑,还是那么爽朗,“是啊,蒙塔真是我命中的有缘人,又在关键场合出现了!”

说着,他的目光转向牧野,笑容微凝,“这小子有点面熟,似乎是……”

牧野拱手行礼,“轩辕族长,晚辈是战歌部的牧野,去年还在神农大典上跟您见过。”

轩辕大风恍然,难怪看着眼熟。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在轩辕部时,任真透露的身份是龙喉部,此时跟敌对的战歌部人站在一起,顿时令轩辕大风警觉。

他虽然朴实,却非愚蠢,迅速察觉出端倪。

任真眸光真诚,答道:“我来找你,就是想跟你解释,其实我并不是龙喉部的人,你没必要承他们的情。”

第558章 谁说到齐了

华灯初上。

城东的一间大厅里,座无虚席。

此处由来已久,是龙泽城专为部落拍卖而建,场地开阔,足以同时容纳数百人。它平时不提供给个人使用,只有在年底这时候,才会开门租给各部落使用。

拍卖厅的席位很简洁,一目了然,被清晰地划出九片区域,平行纵列在拍卖台上。九大部落,都有各自固定的席位,免得混坐在一起,爆发冲突。

跟中原两朝不同,这座拍卖厅设有一处特殊席位,就在拍卖台跟观众席中间的空地上。

那是一张非常巨大的圆桌。

圆桌周围摆着九张高椅,专为各部落的主事人而设,利于他们近距离观察拍卖品,同时,他们商量筹码时也更便捷。毕竟,荒族的贸易太原始,不像中原那样,能用钱币金额迅速报价。

这九把交椅,象征着荒族的全部势力。

有资格坐上去的,都是各部落德高望重的人物,他们拥有一锤定音的实力。

然而最近这些年,圆桌正中的那张椅子一直空缺着。它原本属于苍穹部,但由于当年的惨案,那个主持祭祀的超然部落已不复存在,湮没在历史里。

于是,拍卖就成为八方势力之间的博弈。

但不为人知的是,其实拍卖会场还有一处贵宾席,就隐藏在顶棚的天花板后,高高在上,俯瞰着荒族的内斗。这是白九玄入主龙泽城后,专门为自己增设的王座。

坐在这里,他仿佛能掌控一切。

此时,他已悄然到场,拄着一条手杖,眯眼凝视脚下的人群。

他今年六十七岁,满头长发染霜,脸上皱纹沧桑,颧骨高耸,深深凹陷进去的眼眸里,折射出摄人心魄的精芒。仅从他随意显露的神态,就能清晰看出,这位城主的性情很冷酷。

“宛如,你今晚怎么有兴趣出席?”

白九玄淡淡说着,嗓音低沉,目光却定格在下方,没有转向身后的娇美夫人。

白夫人换上一身黑裙,静静坐在新添的木椅上,唇红齿白,妆扮得比白日里更庄重。此地光线较黯,她那双明眸却如宝石一般,熠熠生辉。

她淡然答道:“毕竟跟各部落打了一年的交道,难得他们聚到一起,妾身刚好闲着,就想来看看热闹。城主如若介意,妾身回避告退就是了。”

没等她起身,白九玄轻笑,眼角的皱纹微深几分,但仍没转头看她,似乎在刻意避开她的眼神。

“夫人说笑了,你替我打点城里生意,居功至伟,连你都得回避的话,谁还有资格留在这里?”

说罢,他一抬手,屏退左右护卫。

两人年纪相差太多,只从外表仪态看,白夫人都可以叫他叔父,只算是有名无实的夫妇。此时难得坐在一起,他俩都陷入沉默,气氛有些尴尬。

过了许久,白夫人干咳一声,打破寂静,“城主,最近究竟是怎么回事,听说不少部落之间都爆发冲突?”

她负责监视来往货流,能察觉到荒川动向,这点并不奇怪。

白九玄随口答道:“有些人躲在暗处,想搅浑整塘池水,他好从中牟利,没什么大不了的。”

白夫人心脏怦然一跳,以为他已锁定任真的行踪,试探道:“既然如此,你有没有跟云帝陛下禀报,让他下令缉拿作乱的贼子?”

白九玄摩挲着手杖,眼神淡漠,扫视着下方人潮,“陛下圣明,我能猜到端倪,他又怎会看不出?他迟迟没开口,自有他的道理,咱们耐心等就是了。”

白夫人蹙眉,不知该如何开口,验证任真讲述的事情。

“前些天,白云城里派人来找药,拿着陛下的手令,说是急用。怎么,他老人家最近生病了?”

“嗯,”白九玄有些不耐烦,随口敷衍道:“陛下上次外出办事,不小心受了点伤,以后白云城再有人来,你务必要全力配合他们。”

白夫人竭力克制着情绪,“这是自然。”

听到这话,她开始相信,任真没有说谎,南晋果然曾请云帝出山,合力擒拿任天行。

她还想再试探口风,确定更详细的情况,然而,白九玄冷冷说道:“你只要管好龙泽城的事就行,无论外界发生什么,你都不用操心。”

白夫人诺诺称是,不敢再追问。

就在这时候,下方拍卖场响起一阵嘈杂,各部落的核心人物到场,在那张大圆桌旁落座。

由于牧老头的腿伤,无法出门,而且战歌部不太需要筹措贡品,所以,他们没再派新的强者坐镇,就让牧腾坐上那把交椅;

轩辕部的代表,自然是族长轩辕大风;

有鱼和龙喉两部的代表,昨夜任真都在龙泽畔会面过,分别是鱼知乐和龙昆;

赤蛇部的代表,也是任真的熟人,那天争夺失魂引的赤羽;

霜狼部的代表,则是族长姜戎,他这次亲临龙泽城,主要是为医治被刺瞎的右眼,这当然是拜任真所赐;

至于空骨部的代表,任真并不认识,那是一名白发男子,自从进场后,就一直把手揣进袖里,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没法仔细观察他的容貌;

最后,影月部的代表是族长伏天辰。

影月部入场后,任真坐在席位上,特意观察他们那群人,试图发现念奴的熟悉身影,可惜一无所获,难免有些失望。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看来,经过上次的剧变后,伏天辰已经被吓怕了,轻易不敢再让宝贝女儿出门……”

至此,八大部落的代表全部到齐。

赤羽倚靠在椅背上,扫视圆桌旁的众人一眼,微笑说道:“今晚这场,是我们赤蛇部坐庄,如果诸位没有异议,拍卖这就开……”

“始”字还没出口,就被一人冷冷打断。

“且慢!”

所有人的目光同时望去,只见轩辕大风抬起右手。

赤羽眉头紧皱,盯着坐在斜对面的轩辕大风,说道:“人已到齐,轩辕部为何拖延时间?”

众目睽睽之下,轩辕大风笑道:“谁说到齐了?”

他抬手指向最中间、那把已经闲置多年的交椅。

“苍穹部的人不还没到吗?”

第559章 苍穹部归来!

不止是赤羽愕然,在座的其他人有点恍惚,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轩辕大风在开什么玩笑?

谁不知道,苍穹部已经覆灭快二十年了,只能活在荒族的记忆中。这把交椅还留在这里,纯粹是为了缅怀和纪念曾经的同胞,不忍心将它撤走而已。

等苍穹部的代表入场?那怕是要闹鬼吧!

作为轩辕部的宿敌,伏天辰没法容忍轩辕大风的无稽之谈,不怒自威,漠然道:“哼,你是不是受到打击,脑子变得更糊涂了?”

他含沙射影,讽刺的是轩辕大风被亲兄弟偷袭的那场内乱。

赤羽见状,也说道:“拿已故的亡灵开玩笑,确实很无趣。轩辕族长,闲话少叙,咱们还是快点开始吧!”

轩辕大风坐在斜对面,浓眉一挑,不悦地道:“谁说我在开玩笑?我是认真的,当年的苍穹部并没被斩草除根,全部牺牲,他们的后裔今晚也来了,难道不该请过来同席?”

席间众人起初没把他当回事,听到他这话,表情陡然凝重,意识到他不仅没在开玩笑,还抛出一个很严肃的话题。

“你说什么?苍穹部还有后人?”

他们惊讶地盯着轩辕大风。

九大部落虽然纷争不断,为了各自的利益,最近几年频繁冲突,但面对外敌入侵时,他们同为荒族人,都保持着民族荣誉感,愿意同仇敌忾,联手抵御外侮。

当年南晋大举进犯,他们便结盟抗敌,血战数日。只可惜,荒族整体实力太弱,无法抗衡南晋,战败后被迫投降。那一战最直接的代价,就是整个苍穹部被屠戮。

那不止是一个部落的存亡,更意味着荒族的耻辱。南晋军队烧杀抢掠,在他们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

所以,他们对苍穹部的覆灭感到悲痛,此刻,听轩辕大风说出,苍穹部后继有人,他们的内心由衷喜悦。如果苍穹部的血统能传承下去,也算是减轻荒族的一大遗憾。

姜戎眯起独眼,眸光如野狼般幽冷,“轩辕族长,话可不能乱说。当年苍穹部被晋军围困,在鬼谷结阵自绝,死得很有骨气,咱们都清楚。星辰阵杀伤力绝伦,怎么会有幸存者?”

鬼谷就在霜狼部境内,关于那里的状况,他最有发言权。

轩辕大风凛然道:“不错,当年晋军赶尽杀绝,屠戮中州城后,确实把逃走的苍穹残部也杀死了。但我所指的后裔,当时并不在那群人中,准确地说,他还在母亲腹里,尚未出生!”

鱼知乐捋着胡须,幽幽地道:“那名女子,又是如何逃走的?”

轩辕大风不假思索,“其实很简单,那女子是我们轩辕部的人,远嫁到苍穹部。事发之时,她还没分娩,挺着大肚子回娘家省亲,因此,幸运地躲过了那场屠杀。”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陷入沉默。

轩辕大风的解释并不复杂,合情合理,他们都听得出来,这种事确实可能发生。但问题在于,轩辕大风说的是否属实?如果是假的,他凭空捏造,又有何意图?

事情背后的真相耐人寻味。

见无人说话,牧腾感慨道:“如果事情是真的,那名婴儿身上,就的确流淌着苍穹部的血液。那场惨案发生时,咱们袖手旁观,害怕惹火烧身,所有的愧疚,只能在这孩子身上弥补了……”

当年晋军势大,他们无力自保,哪还敢出面搭救苍穹部。他们当时记恨南晋,也只能藏在心里,不敢表现出来。

轩辕大风朝牧腾点头,继续说道:“这些年,我们害怕泄露风声,再被中原的敌人盯上,招致更多厄运,只能秘密地把孩子抚养成人,没敢告诉你们。今日齐聚一堂,是时候揭开真相了!”

说着,他站起身,朝观众席上微微一笑。

“焚天,过来坐吧!”

唰……所有人的视线调转,同时落在那名少年身上。坐在后排的观众,由于看不太清,甚至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全场死一般的静寂。

苍穹部的子孙世代姓怒,那么,这人应该叫怒焚天!

众目睽睽下,任真纵身跃起,落在前方的空地上,姿态轻盈潇洒。

今夜的他,已将披肩长发剪短,跟耳根相齐,苦心蓄留数月的胡须也被剃掉,露出那副俊朗面容,精神抖擞,英气逼人,让人眼前一亮,忍不住称赞一句,真是好少年!

任真穿着一身兽袍,大步流星,走到那张圆桌前,朝那八人拱手行礼,“我是怒焚天,见过各位前辈!”

说罢,他走向属于苍穹部的那把交椅。

他是货真价实的苍穹部后裔,这个位置,本来就属于他。今夜在整个荒族面前,他强势归来,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

苍穹部曾掌管祭祀,地位超然,那把交椅便摆在圆桌最中央。而任真一出现,就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此时,他迈步走向中央,风头强盛到了极点!

他离开尘封多年的高椅,正准备坐下,便在这时,一道刺耳的话音响起,打断了他的动作。

“慢着!谁让你坐了?”

开口说话的这位,恰好坐在任真对面,正是霜狼部的姜戎。

那夜,他被任真一剑刺瞎,虽然只剩独眼,眼神仍然很不错,有着野狼一般的敏锐嗅觉。他隐隐感知到,任真身上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似曾相识。

他身躯前倾,紧盯着任真,试图捕捉到破绽,“我们还没确认,你是不是真的苍穹部后裔,你就急不可待地抢座位,未免太心急了吧?”

在座其他人闻言,也以同样的眼光审视着任真,表情不善。落在任真身上的压力,瞬间沉重到极点。

然而,任真是见过无数大场面的人,连世间最巅峰的大宗师,他都能与之谈笑风生,又岂会被区区荒川八部吓到?

在他眼里,这点阵势,太磕碜了,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呵呵一笑,扫视在座众人一圈后,竟然无视了姜戎的威胁,一屁股坐到那把交椅上。

“姜族长似乎脾气不小!你有什么问题,就赶紧问吧,别耽误了接下来的拍卖会。”

第560章 众矢之的

任真很清楚,自己的初次亮相,肯定会招致众人猜疑,需要他一一作出回应。

毕竟,他公开的身份很有争议性,而且,年纪轻轻,就有七境修为,天赋实在太刺眼,很难不被盯上。

为了理顺前后关节,他花费不少精力,才敢主动跳出来。

此刻,他泰然自若,直视着满脸怒容的姜戎,不仅面无惧意,眼神里更是透着锐利的锋芒。

其他人看在眼里,心道,这少年敢无视姜戎的威严,看来不好招惹,接下来会有好戏了。

姜戎面沉如水,说道:“刚才,轩辕大风讲述你的身世,但空口无凭,谁能证明,你身上流淌着苍穹部的血脉,真的有资格坐在这里?”

这个问题无解。苍穹部的人早就死了,如今哪能找出证人?

任真淡淡一笑,“证人当然没有。不过,如果是证物,我有不少,就怕我拿出来以后,姜族长又说,是我半路捡到的,不足以取信。”

任真智谋过人,那天在鬼谷时,心里就已开始筹划,借用苍穹部的身份露面,所以,他从死人堆里挑出一些小物件,应该能证明身世。

这时,伏天辰冷哼,瞥轩辕大风一眼,“废话!有轩辕部当你的后台,随便找几件苍穹部的旧物,还不容易?他肯指使你站出来,自然会做这些手脚。”

证人不可能有,证物他们不信,可如何是好?

任真并不意外,说道:“这也好办。再过半个月,就是神农大典,到时我也会前往中州城。那里是苍穹部的遗址,只要取出先祖的骸骨,滴血认祖便是!”

以精血滴骨,这是荒族传承已久的古法,素来被奉为圭臬。

伏天辰闻言,缄默不语。他很怀疑轩辕大风的动机,没想到,任真敢于接受最权威的检验,既然如此,他不好再说什么,到了中州城,真伪就会水落石出。

然而,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

赤羽盯着任真,说道:“你如此年轻,竟能迈进七境,天赋堪称妖孽,连我都自愧不如。这就奇怪了,据轩辕大风所说,你一直生活在轩辕部,为何我们从没听过你的名头?”

果然,他们把疑点转向任真的修为。

荒川里的天才都赫赫有名,被各部落知晓,至于任真如此逆天的资质,宛如夜明珠一般,更难掩藏得住。他横空出世,不被众人认识,着实很可疑。

任真早有准备,从容答道:“大风叔刚才说过,这些年,他担心我的身世被晋朝察觉,又摸不清各部落的态度,害怕再给荒川引来厄运,只好将我藏在山洞里,从不跟外界接触。”

他之所以选择以苍穹部的身份亮相,就是想拿苍穹部的血案,当成自己隐居不出的借口,也就能完美解释,为何荒族各部都不认识他、为何他对荒川的情形不太熟悉。

如此一来,众人便不会轻易怀疑,他是中原两朝派来的卧底。

“我现在敢露面,是因为我已经有实力自保,并且,稍后有我想得到的拍卖品。半个月后的神农大典,我也会参加,所以,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了。”

听到这话,席间诸人骤惊。

这个怒焚天,绝对是荒川史上最年轻的七境,他若参加神农大典,毫无疑问,将是青年组里修为最高的人,这么说的话,他代表的轩辕部岂非必胜无疑?

大家意识到这点,各怀鬼胎,脸色都变幻不定。

赤羽手指轻弹,敲打着桌面,蹙眉说道:“我还是不信,轩辕部能把消息封锁得这么严密,让我们无从察觉。该不会……你是轩辕大风从中原请来的帮手吧?”

“没错,”伏天辰同时想到这点,紧接着发难,“依我看,肯定是轩辕部想打祭典的主意,临时从中原找来帮手,于是假借苍穹部的名义,想获得参加资格!”

显然,他也害怕任真代表轩辕部,在神农大典上横扫各方。

轩辕大风色变,正欲反驳,任真抬手拦住他,说道:“我是不是中原人,龙昆兄和鱼老爷子最清楚,我的风神步造诣,他们见过,若没有多年苦修,能达到那般地步吗?”

说罢,他朝龙昆和鱼知乐颔首,算是打招呼。

昨夜在龙泽畔的密林里,三人已经碰过面。当时,任真故意展露身手,就是想证明,自己确是轩辕部的人,今晚再次碰上用场。

鱼知乐表情难堪,不愿开口替任真作证。

龙昆则沉默片刻,坦诚地道:“焚天兄的身法精妙,让我大开眼界。若说他是外人,能在朝夕之间,把风神步练得出神入化,我绝对不信。”

龙昆的天赋如何,场间众人再清楚不过,不然,龙喉部也不会派他当代表。连他都对任真交口称赞,看来,任真确实苦修轩辕部的功法多年。

任真拱手一笑,“龙昆兄过誉了,多谢你能替我作证。你们如果还是不信,那就在神农大典上见吧,你们会看到我的风神步!”

众人哑口无言。

他们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任真强势搅局,帮轩辕部在祭典上抢走风头。

任真平静说道:“诸位若没有疑问,拍卖应该可以开始了。”

“慢着!”

这次出言打断他的,还是姜戎。

“即使你真是苍穹部的后裔,那又怎样?”

姜戎盯着任真,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半个月前的某天夜里,有名少年天才闯进我们部落,还挟持着影月部的伏天侄女,似乎跟你颇为神似啊!”

任真脸色微沉,果然,最担心的状况还是发生了。

他虽然初次公开露面,实际上,当初刚进荒川后,就跟各大部落发生过正面冲突。只不过,那时的他蓬头垢面,胡须污浊,难以辨认出真实容貌。

在轩辕部的地盘上,他以龙喉部的名义救出轩辕大风,同时俘虏伏天念,此举等于得罪了龙喉和影月两部;

在赤蛇部的地盘上,他又跟赤羽对峙,骗到毒蛊的解药后,并没履行诺言,跟赤羽联手迎战长乐真人,肯定得罪了赤蛇部;

在霜狼部的地盘上,伏天念背着他,强行冲破围堵,他一剑刺瞎姜戎的眼珠,更是结下大仇。

一旦让各部落知道,当初挟持伏天念的那个昊,其实就是任真,那么,他将变成众矢之的,同时激起四大部落的怒火,恐怕难以活着返回战歌部。

而此时,姜戎的话用意极深,令真相呼之欲出。

第561章 凶戾的独眼狼

经他这么一提醒,赤羽恍然醒悟,“上次在我们部落的地盘,帝王花开时,也有一名少年带着伏天念出现,骗走了我的丹药,莫非就是他?!”

失魂引被长乐真人抢走,从而引发空骨赤蛇两部的冲突,此事在荒川里传得沸沸扬扬,各部落都有耳闻,直到此时赤羽开口,他们才明白,原来当事者并非只有长乐真人。

任真先前的踪迹,逐渐被翻出来。

伏天辰听到这两人的话,抬手猛拍桌子,怒气狂涌,“听他们这么说,掳走我女儿的那个孽障,原来就是你!”

他瞋目盯着任真,血红色的杀气从他体内升腾而出,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焰,愈发旺盛,令气氛顿时紧张。

谁不知道,伏天辰爱女如命,那小丫头就是他的逆鳞,胆敢触碰她的人,绝对会成为影月部的死敌。

那个神秘天才暴败露行迹,这下有好戏看了!

见伏天辰暴怒,姜戎和赤羽心照不宣,都没再开口,幸灾乐祸地看热闹,想借伏天辰之手除掉任真。

看在念奴的面子上,任真不想得罪影月部,于是起身朝伏天辰行礼,平静说道:“伏天前辈,请别中了旁人的离间之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就是你们所说的那个人?”

说罢,他侧过身看向姜戎,“刚才你怀疑我的身份,非要我拿出证据,连证物不肯信,怎么,现在你指认我时,又不谈证据了?姜族长,大庭广众之下,你不能血口喷人啊!”

谁主张,谁举证,这是亘古不变的原则。

任真称自己是苍穹部后裔,他需要提供证据,相应地,姜戎称任真就是绑架伏天念的凶手,他也得拿出证据才行,否则纯属污蔑。

姜戎脸色骤变,寒声道:“那晚闯进霜狼部的少年,跟你一样,也是七境下品修为,算不算证据?我觉得你身上的气息很熟悉,算不算证据?”

那天夜里,任真须发凌乱,树林里又一片漆黑,姜戎没法看清他的面容,其实也没法确定,他真的是那人,只不过凭直觉猜测而已。

话音刚落,任真不假思索,厉声反驳,“当然不算!”

他冷笑道:“什么时候,连修为相同都能算证据了?难道整个天下,就我一人是七境下品不成?你觉得我的气息熟悉,就污蔑我是凶手,别人如何分辨你不是在说谎?”

他早就清楚,姜戎和赤羽这些人拿不出证据,所以才敢来赴会。在这种齐聚一堂的场合下,无论是谁,都得凭证据讲道理,他不担心被诬陷。

伏天辰闻言,脸色有所缓和,杀气也渐渐平息。

任真的话,让他恢复理智,意识到姜戎等人居心叵测。任真跟他说话时,态度诚恳温和,主动给了他一个台阶,他不至于骑虎难下。

他坐回席位,板着脸说道:“没错,凡事都得讲证据。姜族长只靠自己凭空臆测,就想嫁祸别人?我跟你的修为也相同,要不,我也用你的名义去杀人?”

他跟姜戎本就交恶,要不然,那夜姜戎也不会捉拿伏天念。现在,姜戎缺乏证据,只是一面之词,他便认为,自己看清了姜戎的歹意。

姜戎攥着拳头,咬牙切齿,表情狰狞,“小兔崽子,你也没法证明,自己不是那人!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你刺瞎我的右眼,不共戴天,我发誓要杀死你!”

众人愕然,这才知道,姜戎的右眼竟是被一少年刺瞎的。

另一侧的赤羽见状,也附和道:“姜族长说得对,宁枉勿纵,这小子没法洗清嫌疑,就该先把他抓起来,确认身份后,再做决定不迟!”

他骨子里也记恨着任真呢。

那天,任真阴了他一道,没跟他联手迎战长乐真人。他陷入绝境,眼看快被长乐真人刺伤,迫不得已,只好放弃阻拦,任由对方摘走帝王花。

赤蛇部痛失帝王花,本来最仇恨长乐真人,然而,那老道士死在他们领地内,并且尸体被搜刮一空,不见帝王花的踪影,他们只能把这笔账算在任真头上。

姜戎拍案而起,凶戾地道:“龙泽城里不准动武,这条规则是为了防止部落争斗,但这小子来历不明,我怀疑他是外来的奸细,有理由擒下他!”

他害怕任真逃遁,竟想当众动手。

听到这番话,后方观众席上,霜狼部的强者全都站起来,气势汹汹,宛如一群饿狼,准备围剿任真。

几乎同时,轩辕大风豁然推开椅子,“独眼狼,当着所有部落的面,你胆敢仗势欺人,欺负一个苍穹部的孩子,难道就不怕遭天谴!”

他义愤填膺,激动地道:“这孩子,我**护定了!”

他一表态,轩辕部的人自然不能让族长吃亏,都气血沸腾,跟着窜跳起来,气势毫不逊于霜狼部。

两大部落的群殴一触即发。

便在这时,任真呵呵一笑,示意轩辕大风先坐下,然后说道:“姜族长,谁说我没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你信口开河,随意污蔑别人,但我从不乱说话!”

此言一出,姜戎和赤羽顿时怔住,没想到任真会说出这样的话。什么意思?任真竟然有办法洗清嫌疑?

任真不急不慢,在众人凶神恶煞的气势衬托下,显得格外淡定从容。

“诸位都知道,伏天大小姐曾被龙喉部的某位天才挟持走,对吧?”

始终冷眼旁观的龙昊闻言,脸色难堪。在这件事中,龙喉部扮演的角色最尴尬,被迫当了一回拔刀相助的好人,他只能保持沉默,等真相大白后再表态。

任真继续说道:“来龙泽城的路上,我听说,伏天小姐似乎已经返回影月部。我到底是不是你们所说的那人,其实很简单,请她出面指认即可。”

无论是姜戎,还是赤羽,都没法否认,惹怒他们的那位天才,一直跟伏天念在一起。那么,问题就很简单了,当事人伏天念的态度,最能说明一切。

任真转身看着伏天辰,温声说道:“前辈,恳请您让令千金出面,还我一个清白。”

在所有人注视下,伏天辰皱着眉头,答道:“她没来龙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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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2章 怦然心动

任真的想法是很好的。

伏天念身为被绑架者,她的话最可信,只要由她出面作证,所有的猜测瞬间消散,姜戎等人再无话可说,他就能跟先前的一系列事件撇清干系。

然而,让他失望了,伏天念并没有来。

伏天辰说道:“为了挣脱那个昊的魔掌,我闺女跟对方拼命厮杀,受了不轻的伤,留在部落养伤,这次没有随我同行。”

任真闻言,有些失望。

他跟伏天念分别时,不可能提前想到,自己会在龙泽城的拍卖会上露面,也就没法通知她赶来碰头。缺少这个关键证人,就难以堵住姜戎的嘴。

不过,他挺佩服伏天念,为了能隐瞒真相,居然不惜使用苦肉计,把自己搞成一身伤,真难为她有这份心意。

这时,姜戎的冷笑声响起,“伏天念不在,你就没法自证清白。谨慎起见,我必须先将你擒住,防止你逃脱,等日后再下定论不迟!”

只要抓住任真,他有的是办法,能将任真屈打成招,以泄刺眼之恨。

任真闻言,皱眉说道:“就算伏天念不在,也轮不到你来收押我。这些事的开端,皆因影月轩辕两部而起,我愿随伏天族长回去,找大小姐对质。”

他相信,伏天辰最疼女儿,只要去了影月部,他应该不会有危险。

然而,姜戎冷哼一声,不依不饶,“小畜生,这可由不得你!无论哪个部落阻拦,今夜我抓定你了!”

说罢,他猛然挥手,一大群霜狼部众早蓄势待发,同时冲进前方空地,将这片空间围住,准备群起攻之。

狼这种生物,不仅嗜杀残忍,而且勇猛无畏,一旦结成群体,连狮虎都敢挑战,这股不怕死的狠劲,令百兽忌惮。

此时,姜戎亮出獠牙,变成独眼后,神态更加狰狞可怖,显然是在向各部落表明,他不惜代价也要抓住任真,别人最好别自讨苦吃。

轩辕大风见状,快步挡在任真身前,正欲号令部众,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观众席上传来一道清脆尖细的叫声。

“都别争了,我在这里!”

只见观众席后排的阴影里,一道身影纵身跃出,飘然落在场间空地上。此人摘下头顶的毡帽,一头秀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乌黑飘柔。

少女嫣然一笑,面容恬静明媚,嘴角露出两个小酒窝,美丽极了。

“大小姐……”

“女儿……”

看到这一幕,伏天辰和影月部众人都神情错愕,没想到,伏天念竟出现在这里。

伏天念身姿灵动,宛如一头小鹿,跑到父亲身边。

众目睽睽下,她不能跟任真当场相认,只好噘了噘嘴,柔声道:“我的伤早就好了,留在家里多没劲。我惦记着这里的热闹,就偷偷溜出来了!”

其实,自从回到部落后,她的心就安分不下来。前些日子,她跟任真一路南下,虽然历经艰险,差点丧命,事后回想起来,却是非常刺激,让她非常怀念。

惊心动魄的江湖闯荡,正是她这种活泼好动的少女所向往的。她的野性一旦释放,就不甘心再像小鸟一样,被囚禁在部落的鸟笼里,于是,她尾随影月部众来到龙泽城。

或许是心有灵犀,她有股强烈的直觉,能在这里跟任真重逢。果然,少女的第六感很精准,任真陷入纷乱之中,正盼着她出现解围。

她心想,自己在关键时刻跳出来,像救星一般登场,肯定能让任真感到惊喜。

任真脸上波澜不惊,心里确实乐开了花。小丫头肯现身作证,这下足以粉碎所有质疑。

他走到伏天父女身边,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朝伏天念作揖行礼,真诚地道:“伏天大小姐,咱们素不相识,恳求你能帮我主持公道,我感激不尽!”

戏还是要演足,不能让人看出破绽。

伏天念闻言,走到任真面前,瞪大眼睛,认真打量着任真的脸颊,仿佛真是在辨认一般,看得任真有点紧张,心跳不觉加快。

两人距离较近,他甚至能看清她那细长的睫毛。

“如果她翻脸,我可以佯装恼怒,顺手擒住她,当作离开此地的人质。她是伏天辰的命根子,有影月部掩护,轩辕和战歌暗中配合,肯定没人能阻拦……”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逃离险境,其它的事,可以日后再周旋。

在这一瞬间,他已想出狮子搏兔的退路。

下一刻,伏天念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地道:“我没见过这人。我非常确定,他不是抓走我的那个龙昊。”

听到这话,任真如释重负,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地。

伏天念并未就此作罢,转头看向姜戎,嗔怒道:“姜戎,你卑鄙无耻!那晚龙昊挟持着我,你明明想把我俩都抓住,现在居然还有脸在这里挑拨离间!”

至此,伏天辰再无怀疑,漠然道:“姜戎,收起你的鬼把戏吧!既然我女儿拆穿了你,我倒要看看,谁还会相信你的一派胡言。”

说罢,他朝任真拱手,“得罪了。”

影月部的态度明朗,不会再跟任真叫板。

赤羽刚才煽风点火,但没有像姜戎那样,跟任真不共戴天,更没打算大打出手,扰乱自家举办的拍卖会。眼见伏天念出面作证,他情知理亏,站出来假惺惺地打圆场。

“既然焚天小兄弟有人作证,看来,你确实不是挑拨滋事的龙昊,刚才多有冒犯。轩辕族长,姜族长,不如给我个薄面,就此作罢!”

显然,赤蛇部也不想再掺和,只剩轩辕和霜狼两部在对峙。

轩辕大风浓眉一挑,瞥向姜戎,“当着整个荒川的面,是非黑白已经很清楚了。你若还想乱咬人,我们轩辕部奉陪到底,可不管你是狼,还是疯狗!”

他这条命,都是任真救的,为了报答蒙塔,就算豁出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姜戎心脏微颤,轩辕大风的铿锵话音,在他耳边回荡。他骑虎难下,僵滞片刻后,只好一拍桌子,坐回高椅上。

他就算再狂妄,也不敢当着整个荒川的面,公然蛮横耍赖。伏天辰出面作证,足以证明任真的清白,他失去继续纠缠的借口,不得不咽下这口气。

他盯着对面的任真,暗暗下定杀心。

“即使你不是那人,那又如何?今晚你让我当众出丑,还会在神农大典上构成威胁,我岂能放虎归山!等着吧,我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任真也坐回座位,扫视着席间,微笑说道:“晚辈贸然现身,喧宾夺主,耽误大家不少时间,在此赔罪。咱们还是快点开始拍卖吧!”

这时候,伏天念站到父亲身后,趁人不注意,偷偷朝任真挤了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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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3章 欺人太甚

拍卖前的闹剧总算结束,进入今晚的正题。

赤蛇部是主办方,长老赤羽在圆桌旁就座,听取其他部落报出的筹码,再作出决断。毕竟,荒族不流通货币,这样的交易方式注定复杂很多。

赤羽振声道:“老规矩,咱们还是先从兽类开始。”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很快,有两名壮汉走上拍卖台,扛着一根粗大的兽骨,看他们的步伐迟缓,显然它的分量极重。

见此情形,观众席顿时人声鼎沸,纷纷猜测是哪种猛兽的骨头,竟然如此粗大,仅一根就有两米多长。

圆桌旁,鱼知乐捋着胡须,眯眼凝视着台上,目光矍铄,“好家伙!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夔兽的腿骨吧?”

夔,又名雷兽,状如牛,一足,出入水时必有风雨,能发出雷鸣之声。因而,它的皮适合制成鼓,骨头做槌,能威震百里。

千百年来,荒族大肆捕猎,致使众多古老物种灭绝,即使偶尔有一两只漏网,也都深藏进凶险绝境,人类难以进入找寻。

就比如夔兽,荒人一直以为,它已绝迹于世间,没想到,赤蛇部的人运气太好,今年竟然能猎获一头。光是夔兽的皮肉宝血,就能让他们获益匪浅。

赤羽哈哈一笑,神情得意,“鱼叔真是好眼光!没错,这就是夔兽唯一一根腿骨!我们部落用不到它,愿意卖给诸位!”

荒族物尽其用,几乎所有的禽兽部位,都能派上用场。譬如骨头,可以磨成刀剑等武器,比铁器都坚韧锋利,也可以磨成骨粉,入药炼丹,强身健体。

赤蛇部用不到它,是因为他们嗜爱养蛊,相比之下,对舞刀弄剑的兴趣很小,情愿拿兽骨换些对自身更有用的宝物。

听到这话,观众席的荒人都开始眼热。

赤羽目露锋芒,扫视向在座其他人,说道:“哪个部落感兴趣,可以开价了!”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始终沉默的牧腾身上。

战歌部的图腾是野牛,他们崇尚狂野的力量,最渴望得到牛类猛兽的骨肉。比如,昨夜任真帮牧野猎杀的兕犀,就是牛类的佼佼者。

至于夔兽,更是牛类的王者,如今已经绝迹,它的腿骨有价无市,弥足珍贵,肯定令战歌部垂涎不已。今晚若是错过它,以后就没法再弄到了。

所以,赤羽料定,牧腾会成为首轮最积极的买家。

其他部落也清楚这点,下意识地看向牧腾,等着他先开价,却意外地发现,牧腾昏昏欲睡,俨然漠不关心,甚至没看台上一眼。

事实上,自从进场后,任真挑起的纷争成为焦点,几乎把所有部落都卷进来。只有牧腾置身事外,扮演着老实观众的角色。

他的表现太消沉了。

龙喉霜狼跟战歌部为敌,势不两立,他们刚才还盘算着,等牧腾开口后,恶意抬价捣乱,却没想过,牧腾竟然不想掺和。

于是,场间一时无人出价,气氛尴尬。

赤羽明显失算,似笑非笑地道:“牧老二,我看你耷拉着眼皮,该不会还没睡醒,在这里梦游吧?”

牧腾微惊,如梦初醒一般,有气无力地道:“不瞒你们说,我本来都没打算出席,后来一想,这种场合,我们部落的席位总不能空着,才来走个过场。”

说着,他翻了翻眼皮,一脸无精打采,“你们只管交涉,不用理我。不出意外的话,我今晚应该不会出手了……”

他这副颓废姿态,自然是装出来的。

对于那根夔兽腿骨,他并非不感兴趣,甚至垂涎欲滴。然而,他心里清楚,今晚最重要的任务,是伺候好任真这位强援,帮他抢到想要的物品。

战歌部手头很紧,不容许他大肆挥霍。他分得清轻重缓急,想把本钱都用在刀刃上,不得不忍痛割爱,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这……”

赤羽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

霜狼部的姜戎闻言,冷哼一声,瞥视着牧腾,眼神里充满蔑意。

“依我看,他不动心是假的,没本钱竞拍是真的。一群缩头乌龟,躲进山谷里,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还拿什么来换兽骨?”

说罢,他狞笑不止。

众人闻言,若有所悟。面对两大部落的围攻,战歌部被逼进善人谷,举步维艰,看来,姜戎说得没错,不是牧腾不想争,而是没本事争。

作为庄家,赤羽暗暗失望,只好问道:“除了战歌部,其他部落有没有兴趣?”

如果没人肯开价,他就只能收回夔骨,取消这轮拍卖。

姜戎抬起手,阴笑道:“战歌部买不起,那就由我们霜狼部笑纳了!哼,我把它炼成骨杖,再拿它猎杀战歌部的人,岂不痛快?”

说这话时,他仍然盯着牧腾,这是在赤裸裸地跟战歌部挑衅。

后方观众席上,牧野脸色铁青,紧攥着拳头,恨得咬牙切齿。

他何尝不垂涎夔骨,但是,他很理解二叔的决定,夔骨事小,部落存亡事大,他们必须竭力满足任真的需求,争取得到北唐援助。

他们不是不敢争,只是以大局为重,主动选择隐忍。

但这姜戎实在太嚣张了,竟然得寸进尺,当众羞辱他们,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

士可杀,不可辱,荒人不讲究这些文绉绉的道理,但他们血气方刚,把部落的荣誉看得最重,姜戎欺人太甚,若不教训他一顿,只怕以后会被别人耻笑。

圆桌旁,牧腾抬起头,淡漠地道:“被你买去也好,日后我们攻破霜狼部,刚好不用破费,就能得到现成的宝贝了。”

他不像牧野那样,不会意气用事,这点羞辱还忍得住。

姜戎笑意骤散,眯着独眼,说道:“大言不惭,那我就把它收在囊中,等着你来取!”

然后,他转头看向赤羽,“我用一件天蚕衣来换。”

跟夔兽一样,天蚕也是在荒川濒临灭绝的珍稀物种,它吐出的蚕丝柔软而坚韧,连刀剑都斩不断,织成的衣衫可想而知,必是绝顶的护身法宝。

用夔骨换天蚕衣,这笔买卖绝对不亏。

赤羽点头,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答道:“可以,我……”

在他想来,连战歌部都放弃争夺,其他部落又不是非得到不可,不会再有人跟姜戎这头独眼狼较劲。

他正欲宣布买卖成交,便在这时,一道话音幽幽响起,“且慢,我还没开价呢。”

第564章 我真是苍穹部人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任真的手缓缓抬起来。

“我最见不得别人恃强凌弱!人家战歌部明明已经放弃争夺,姜戎,你又何必再当众羞辱他们?若非有龙喉部帮衬,哼,你们真能赢战歌部?”

任真冷冷盯着姜戎,露出一副鄙夷神情。他不能立即挑明,自己是跟战歌部一伙儿的,就只好路见不平,当一次仗义执言的侠士。

他心里清楚,牧腾绝非对夔兽不感兴趣,只是实力有限,不得不按捺住自己的冲动,帮他争夺后面的宝物。

这份人情,他不仅心领,更得当场还回去。当着整个荒川的面,他不能让战歌部因为自己受辱,姜戎太猖狂了,他必须要替战歌部出这口气!

姜戎脸色一僵,眼看成交的买卖被中断,他怒气上涌,厉声道:“小子,我刚才放你一马,你为何非要找死?这是我跟战歌部的事,你也配指手画脚!”

另一侧,沉默已久的龙昆也开口说道:“焚天兄,不管你是苍穹部的,还是轩辕部的人,我都奉劝你一句,别插手战歌部的事,当心引火烧身!”

为了对付战歌部,龙喉和霜狼两部结盟,在别的事情上,两者可能未必齐心,但是,仅就战歌部而言,他们的战线一致,容不得旁人干预。

任真平静地道:“好,龙昆兄刚才为我作证,我欠你一个人情,不再提战歌部的事。但是,就凭霜狼部对我的刁难,这根夔骨,我要定了!”

他表明立场,铁了心要跟姜戎叫板。

牧腾想忍辱负重,但他绝对不怂!

赤羽要的就是这种竞争氛围,恨不得双方倾家荡产才好,笑眯眯地问道:“焚天小兄弟,你想拿什么来换?”

话音刚落,没等任真答话,姜戎抢先说道:“轩辕大风,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轩辕部敢资助他一针一线,从今往后,咱们势不两立!”

在南晋扶持下,这几年,霜狼部强势崛起,发展壮大。姜戎说出这番话,摆明是想威胁轩辕部,来个釜底抽薪,断掉任真的靠山,看任真怎么跟他争。

轩辕大风向来吃软不吃硬,最痛恨被人威胁,更何况,他坚决站在蒙塔这一边,怎么可能会被吓倒。

他哈哈大笑,轻蔑地道:“姜戎,你当轩辕部的男人是被吓大的?少跟我来这一套,都是在这片天地抢食吃,我们轩辕部怕过谁!”

任真转头看轩辕大风一眼,暗示他别牵涉太深。

天黑以前,他跟轩辕大风碰面后,就事先声明过,不用轩辕部出生入死,只需引荐他进场,替他编造一个身份即可。至于剩下的事,他能应付得来。

他淡淡说道:“我出一块星石。”

星石?

听到这个名字,在座诸人先是一怔,紧接着,表情都异常精彩。想不到,时隔多年,竟然还有星石出现!

星石,顾名思义,是一种用星陨碎块制成的奇石。它由苍穹部的祖先发明,在石块内部设下细微而精妙的星辰阵道,能够自动吸纳星空的灵力,用以帮人疗伤。

苍穹部的祖先早就发现,星光散发出的灵力非比寻常,只要加以开发利用,它们的医疗效果非常神奇,能让人体在很短时间内恢复。

因此,当年他们凭借这项发明,称雄于荒川九部,地位超然。除了祭祀神明、向苍穹祈福外,苍穹部的祭司们还有一项使命,就是以星辰之力替荒人解除病痛。

星石,可以说是各部落梦寐以求的宝物。然而,它们的数量极其稀少,那场惨案发生后,它们便伴随整个苍穹部,湮灭在历史尘埃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荒人们本以为,星石早就不复存在。万万想不到,在今夜的拍卖会上,在苍穹部的后裔现身后,曾经的疗伤宝物也出现了!

全场鸦雀无声。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任真从袖里取出一个木盒,放到桌上,里面盛着一块黑色晶石,里面不时闪烁着微光,宛如星点,煞是好看。

“我早就说过,我真的是苍穹部人,可惜你们不信。在座有很多前辈,早年应该见过星石吧?我拿它换一根骨头,不知道赤蛇部愿不愿意……”

说没说完,赤羽豁然站起来,走到任真身旁,小心翼翼地拿起桌上的星石,紧张地凝视着,目光如里面的星光一般,也在微微颤抖。

看到这一幕,姜戎的脸色难看到极点。

他本以为,任真敢跟自己叫板,是凭借轩辕部撑腰。一旦双方争斗下去,他坚信,霜狼部绝不会败下阵。

然而,他彻底失算了,任真一出手,就拿出了消失多年的苍穹部宝物。这块星石,已经不是限量版了,简直是独一无二的订制版!

世间或许还有第二头夔兽,但星石,只可能出自任真一人之手。

赤羽深吸一口气,将星石紧紧攥在手里,坚定地看着任真,“不必再竞价了,就换这块星石!”

他害怕再耽搁片刻,万一任真反悔,收回星石,那他的肠子都悔青了。所以,他当机立断,直接扼杀姜戎继续竞争的机会。

“你……”

姜戎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他输得太窝囊了,任真一出手,便一击毙命,令他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

没办法,谁让他碰上了货真价实的苍穹部后裔呢?

那一夜,任真误打误撞,闯进鬼谷,险些丧命其中,却因祸得福,得到苍穹部的传承。不止是那座星辰大阵,苍穹部众携带的宝物,也被他翻了个遍。

这块星石,就是从那里带出来的。

作为绣衣坊主,他的眼光向来毒辣,挑出的几件宝物都价值连城,别的不敢说,足以帮他赢下今晚这场拍卖。

祖宗保佑,他倚仗苍穹部的遗产,在各部落面前大放光彩,他就不信,那些人还会质疑他的身份。

果然,赤羽笑容和蔼亲切,“我向你赔罪。刚才是我一时失察,被某些人误导,才怀疑你的身份。连星石都拿得出来,除了苍穹后裔,还有谁?”

他心道,当年苍穹部的宝物奇多,只要把你哄开心,能让我大赚一笔,就算你是假的,又有何妨!

其他部落的人见状,也纷纷附和。

假冒身份容易,能拿出苍穹部的宝物,却是难上加难,有本事你姜戎也假冒一个看看?

这些人态度转变,无疑打了姜戎的脸。

第565章 烬

若按任真以前嘴贱的作风,肯定会当众狠狠嘲讽姜戎,但此时,他竞拍成功后,没有说什么,也没看姜戎一眼。

一根骨头而已,不值得趾高气扬。他清楚,姜戎毕竟是一部之主,没必要再火上浇油,刺激对方,毕竟,买家较劲激斗,获利的只有卖家。

点到为止,他这次出手,重在立威。

后方看台上,牧野看得热血沸腾,对任真的景仰之情无以复加。此举不仅帮他出了恶气,还换回那根夔骨,对战歌部而言,是最理想的结果。

伏天念也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偷偷看向任真,明眸里露出欢喜之情。那晚姜戎把他俩逼进寒江里,可给害苦了,是应该教训一顿。

拍卖继续进行。

一件件宝物被抬上台,引起各部落的激烈争夺。任真则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跟牧腾一样,也置身事外,不再参与其中。

他手头的宝物,主要是在南下途中获得的,虽然价值连城,毕竟数量有限,跟那些部落没法相比,便不能大肆挥霍,什么都买。

并且,荒族的水太深,九大部落搅在一起,本身就够乱了,很多时候,他们是在做意气之争,任真懒得掺和,也不想无谓的树敌,宁愿当个看客。

……

按拍卖的惯例,一般分为三大类,兽类、药材和杂货。兽类主要是猎获的野兽毛皮、骨肉、宝血等,放在拍卖会上打头阵。

经过近两个时辰的交涉,兽类拍卖总算结束。接下来登场的,是各种名贵药材花草,属于赤蛇部这一年采撷的丰硕成果。

这时候,任真睁眼,开始关注陆续拍卖的药材。

在座其他人察觉这一细节,都迅速意识到,任真原来是为药材而来。

赤羽心头暗喜,期待着任真出手,很想看看这位苍穹后裔,究竟还有多少秘藏的家底。

终于,当一株狼毒草被拿上台时,任真微微侧头,不易察觉地瞥牧腾一眼。

狼毒草,恰好就是清单里必不可少的一味药。白天在煮雨轩,白夫人虽然提供过狼毒草的下落,可惜,牧腾去晚一步,它的主人刚刚卖出手。

牧腾本来很懊恼,跟狼毒草失之交臂,没想到,它又在拍卖上出现,着实给他一个惊喜。

他恰好也在偷看任真,两人的视线刚一触碰,便迅速移开,各自心领神会。这株狼毒草,他们要定了!

由于狼毒草的药效独特,仅仅用于少数药方里,所以,大家不怎么需要它,拍卖一开始,又出现无人开价的情形。

见众人沉寂,牧腾干咳一声,慢悠悠地道:“狼毒草这味药,虽然用途非常少,就怕日后临时用到。诸位要是都不肯买,那我就顺手收下……”

他心不在焉,为了避免引起争抢,竭力装出随手捡漏的神态。他知道,越急切想得到,就越容易招致敌人的搅局。

“赤羽长老,你想拿它换什么,说说看。我要是有的话,可以考虑做这笔买卖。”

赤羽闻言,微微凝眉。

狼毒草的行情不好,他心里有数,先前便预见到,这次可能卖不出去,纯粹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能出手就算不错了,并不奢求太多回报。

“狼毒草用途虽少,毕竟非常罕见,平时难以找到。你得出五张上等兽皮,我才答应跟你换!”

荒川田地匮乏,没法种植棉麻等作物,荒人的衣物多是用兽皮缝制,因此,厚实保暖的虎豹毛皮,也成为重要的生活资源。

赤羽的话刚说完,没等牧腾回复,一道话音冷冷响起,“我出十张。”

主动提出筹码加倍,显然,此人决心要搅局,不肯成全战歌部。

任真转头望去,发现出价的是龙昆,便不感到意外。龙喉霜狼战歌三部的激战,人尽皆知,龙昆此时插手,根本就不是为了药材,纯粹想斗气。

牧腾眉头皱起,“十五张。”

龙昆不假思索,“二十张。”

“二十五。”

“三十。”

牧腾沉默了。

如果是中原人,听这些空洞的数字,自然意识不到,捕获一张上好的兽皮,是非常困难的事。三十张兽皮,绝非说有就有,其中蕴含着无数血汗。

狼毒草虽然稀少,却也不是灵芝仙药,龙昆肯出三十张兽皮,绝对是一笔血赔的买卖。以目前战歌部的财力,没必要再争下去。

他把手放在桌上,轻敲几下,故作踌躇。

这是给任真传递的信号,暗示他不想再执意争下去,准备理智地收手。

席间再次陷入寂静。

赤羽笑眯眯地盯着牧腾,问道:“老二,龙昆少爷肯出三十张,难道你就咽得下这口气?”

这是赤裸裸的激将法。

牧腾淡淡一笑,“我只是坐得久了,有点手痒,想凑凑热闹而已。三十张兽皮,只要别人觉得划算就行,呵呵,我恭喜他发大财!”

龙昆面无表情,没有去看牧腾,“怎么不划算?看到你明明很气,却没法发泄出来,我就感到舒坦,这就算赚了!”

赤羽见状,情知大局已定,说道:“既然如此,那就……”

“四十张。”

众人顿时一惊。

在最后关头,竟然有人加价十张,阻挠了龙昆的买卖。一株狼毒草,怎么变得这么抢手!

牧腾也感到惊讶。

因为开价的不是任真,以任真的状况,也没法拿兽皮当筹码。四十张兽皮,等于是一个部落整年的收获!

任真嘴角抽搐,把准备喊出口的话生生咽回去了。他本来也想开口拦截,没想到,默默蛰伏的猎手不止他一个。

还有人想要狼毒草。

开口的是那名白发男子。

自从进场后,此人便一直耷拉着脑袋,比牧腾更低调沉默,没说过一个字。牧腾是在装睡,而他,是真的睡了。

在如此大庭广众的场合下,他竟然睡得着,不得不说,此人心真大。

任真一开始便留意到他,能占据空骨部的席位,自然不是等闲之辈。至于六境圆满的修为,放在荒川这种小地方,也算是顶尖强者了。

但是,任真忽略了一点。

直到此时,白发男子抬起头,露出那张稚嫩脸庞,任真才意识到,原来他如此年轻,从面容来看,肯定跟自己同龄。

如此一来,准七境修为就更不简单,这意味着,此人的天赋直逼任真,考虑到修行环境,他甚至可能比任真还强!

审视着白发少年,任真嘴角微挑。来荒川到现在,总算有个像样的对手了!

龙昆脸色骤沉,按在桌上的拳头攥起,嗓音幽冷,“烬,你这是在挑战我?”

白发少年,名字叫烬。

烬抬起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漫不经心地道:“这话说的,不都是由别人挑战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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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6章 春秋蝉

从来都是弱者挑战强者,靠打败强者扬名。至于强者碾压弱者,从弱者手里抢夺物品,这样的对决纯属霸凌,怎么可能称得上是挑战。

简言之,以下克上,才叫挑战。

所以,烬虽然懒洋洋地说着,看不出情绪,实际上,他的话意极其狂傲,等于在讽刺龙昆——谁给你的勇气,敢跟我叫板?

场间其他人闻言,眼里都流露出浓浓趣意。他们深知这白发少年的实力,也没想到,一直打盹的烬,会在这种无关紧要的环节醒来,插上一脚。

这场狼毒草的争夺,越来越有意思了。

龙昆神色变幻,陷入两难的境地。同为少年天才,他有心要跟烬争抢风头,不想认输,但是,为了一株狼毒草下血本,这笔买卖亏到姥姥家了。

毕竟,他肯抢狼毒草,本意是想阻挠牧腾,既然烬半路杀出,他可以趁机抽身而退。

他沉吟片刻,盯着烬说道:“付出四十张兽皮,就只为换一株狼毒草,你该不会在梦游吧?”

他困惑不解,试图从烬的表情变化里,捕捉到对方的真实情绪。除了跟自己较劲外,他实在想不通,烬为什么要这么做。

烬身躯前倾,将胳膊肘撑在桌上,托住腮帮,恹恹欲睡,彻底忽略了龙昆的问话。

很显然,他没把龙昆放在眼里。

龙昆颜面尽失,岂能不怒,嘴角肌肉抽搐半天,硬是没再说一句话,把所有怒火压在心底。

任真看到这一幕,暗暗感到惊讶。昨晚在树林里,他亲眼目睹龙昆的倨傲姿态,此人绝非怯懦之辈,为何面对烬的挑衅,竟然忍气吞声,不敢发作?

空骨部的烬,难道这么可怕?

他心里想着,烬既是天才,一定会在神农大典上出现,等拍卖结束后,得查清对方的底细才行。

赤羽作为东道主,恨不得双方倾家荡产才好,他见龙昆退缩,不甘心就此作罢,于是煽风点火,开始调侃龙昆。

“龙昆贤侄,就算烬公子百战百胜,从无败绩,你也不至于如此怕他吧?拍卖又不是比武,你在这上面都认怂,岂非自认低他一头?”

他笑得不怀好意。

任真暗凛,从无败绩,原来是百分百胜率的烬啊!

龙昆眉关紧锁,嗓音沙哑,“不必再说了。我既能坐到这把椅子上,就不会被别人激将,不就是一株狼毒草么,我让给他就是!”

他虽然愤怒,但并未失去理智。诚如他所说,龙喉部放心地把权力交给他,自然是有道理的。

烬咂了咂嘴,仍然耷拉着脑袋,没有睁眼,不过难得又说一句,“那就谢谢龙昆少爷了……”

龙昆深居部落,被当成秘密武器栽培,这是初次公开露面,就展露出坚定心性,令赤羽的激将法落空。

赤羽有些失望,说道:“烬公子开口,看来已经尘埃落定了。这株……”

百战百胜,烬在荒川里的战绩太恐怖,连壮年强者都深感忌惮,别人畏惧他的锋芒,也在情理之中。

眼看就要宣布结果,任真知道,自己该出手了。

“如果赤蛇部只想换兽皮,我没法参与竞争。既然坐在苍穹部的位置上,我不愿借助轩辕部的财力。”

任真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赤羽。言外之意是,我也想掺和进来,至于交换筹码,就看你想要什么了。

赤羽闻言,眼眸骤亮,宛如看见熠熠生辉的珍宝,“焚天公子也感兴趣?筹码好说,绝不限于兽皮,只要等价,你拿什么宝物换都行!”

苍穹部的宝物谁不想要,此时任真主动开口,他正求之不得。

烬公子纹丝不动,仿佛又睡着了。

任真瞥他一眼,说道:“四十张兽皮,不是小数。这样吧,我出一只春秋蝉,如何?”

春秋蝉?

场间其他人面露迷惘,不知这是何物。

以手拖腮的烬,却是脑袋猛然一震,险些磕在桌子上。

他再也装不下去了,双眼眯成一线,难以置信地打量着任真,“你居然有春秋蝉?”

几乎同时,赤羽也兴奋地道:“你竟然有春秋蝉!”

这俩人的反应都很强烈,令其他人愈发疑惑不解,春秋蝉究竟是何物,能让他们情绪如此激动。

任真微微点头,在赤羽和烬的注视下,说道:“某次机缘之下,我偶然捕到一只幽绿色的蝉,后来经高人指点,才知道它叫春秋蝉……”

他这话半真半假。那只蝉并非他捕捉到的,但确实经过牧老爷子指点,才了解它的真正价值。

“高人?”烬的嗓音还很稚嫩,听起来有点像女孩子,透着阴柔气息,“在这荒川里,除了我们两家部落,还有别人认识春秋蝉?”

此言一出,鱼知乐等人隐隐猜出些端倪。

赤蛇和空骨两部,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喜爱养蛊,把巫蛊之术当作安身立命的本事。既然烬这么说,说明那只春秋蝉极可能跟毒蛊有关。

若果真如此,他俩的激烈反应就很好理解了。

任真不置可否,淡淡说道:“关于我的渊源,无可奉告。我只想知道,一只春秋蝉,够不够换一株狼毒草?”

“够!”

赤羽不假思索,喊了出来。

岂止是够啊,他心花怒放,这波操作简直逆天!

一旦他回去告诉族人们,自己用狼毒草换回春秋蝉,他们绝对不敢相信,甚至会以为自己在说梦话。

烬瞳孔骤缩,疾声道:“焚天公子,你这笔买卖亏大了!不如这样,你先把狼毒草让给我,回头我找你交易,另外再补你十张兽皮,如何?”

赤羽顿时怔住,还有这种操作?!

亏烬想得出来,在买家之间达成协议,绕开卖家,如此一来,任真能多得到十张兽皮,烬能如愿得到春秋蝉,至于赤羽,就只能换回四十张兽皮。

烬紧盯着任真,目光湛湛有神,“怎么样?咱们各取所需,比你直接换药赚得多了!”

这下赤羽急了,“不行!只要焚天公子撤回报价,那我也立即取消拍卖,哼,你休想再换走我的狼毒草!”

只要狼毒草不出手,赤蛇部就占据主动权。

烬冷哼一声,漠然道:“拍卖会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价高者得,更不能撤回拍卖品,何况,刚才你已经答应跟我换,若敢耍赖,咱们就去找白城主裁决!”

狼毒草换春秋蝉,这么血赚的买卖,双方既然遇见,当然都不肯撒手。

出现这样的情景,让众人倍感意外。

本来是买家互相竞争,卖家作壁上观,而眼前,反倒变成了买家和卖家博弈,同为买家的任真却掌握话语权!

一只春秋蝉,颠覆了拍卖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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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7章 人情

那么,这只蝉是从哪里得到的呢?

此事说穿了不值一提。那次杀死长乐真人后,任真从死者衣物内翻出一些值钱宝贝,其中,有只木盒跟狂骨诀放在一起,里面装着的正是春秋蝉。

任真从牧老头嘴里得知,此蝉极为名贵,用它的尸骸喂养毒蛊,能令蛊虫剧烈异变,进化出难以预想的威力,因而,养蛊师都渴望得到春秋蝉。

于是,任真便把它随身携带,想找机会卖给两大部落,恰好在今夜派上用场。

春秋蝉数量虽少,但绝非仅有一两只,别人能弄到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烬公子情绪激荡,不可能无端猜出,落在任真手里这只蝉,恰是他师尊长乐真人的遗物。

赤羽也没有联想到这层。毕竟,帝王花开时,任真连七境都不到,怀疑他能杀死准八境的长乐真人,这个假设太惊世骇俗了。

所以,两人争夺的这只蝉,其实曾离他们很近。

这时候,轩辕大风看出端倪,笑道:“侄儿,我看他俩的架势,你手里那只蝉肯定很值钱啊!要不,让我来帮你,用兽皮换狼毒草?”

他古道热肠,不愿让蒙塔吃大亏,以为任真是筹码有限,才不得不忍痛拿出春秋蝉。

见轩辕大风掺和进来,赤羽勃然色变,“狼毒草是我的,由我说了算!现在我改主意了,不再换兽皮,只跟焚天公子交易!”

烬站起身,冷笑道:“赤羽,你公然反悔,真想逼我去请城主定夺么……”

他们不知道,白九玄正在幕后看着呢。

白夫人把一切看在眼里,暗暗惊叹于任真的手笔,心道,不愧是他的传人,果然很擅长搅弄风云。

她试探道:“城主,您看该如何处置?”

白九玄俯瞰着下方,眼神古井无波,“一群粗人吵得面红耳赤,有什么好掺和的?不用插手,任由他们闹下去吧!”

身为南宋遗老、中原名士,他被迫蛰居荒川,心底从未瞧得起荒人。今晚他隐匿行迹,只是想看狗咬狗的热闹而已,懒得现身相见。

他眼眸微眯,看着任真的渺小身影,笑容玩味,“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小家伙,倒是挺有意思,你派人盯紧他,查清他的所有资料。”

任真刚才的表现,成功引起他的注意。被他盯上,也就意味着,云胤的眼线开始留意任真。

白夫人嘴上附和着,心神骤惊。

看来,就算出于自身安全考虑,她也得将断剑交给任真,让他尽快离开荒川,免得被白九玄擒住,把她的底细和盘托出。

拍卖场间,双方仍僵持不下。

这时候,任真悠悠开口,“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拿出春秋蝉,免得让你们争执不休。我不通蛊术,对我来说,蝉的用途不大,只要能换些小玩意,就知足了。”

说着,他侧身看向烬,“烬公子,你的美意我心领了。不过,你也知道,我以苍穹部的身份独处,要那么多兽皮没用啊。”

烬脸色一僵,瞬间猜出他的心意,立即说道:“没关系,不要兽皮的话,我还可以……”

任真抬手,打断他的加价,转而看向另一侧,“赤羽长老,我同意跟你交换。不过,我希望你能明白,这里面是有人情的,接下来的拍卖中,我……”

赤羽也是精明人,无需他明说,已心领神会,朗然道:“我当然明白。你放心,后面再卖别的物品,只要你的筹码别太离谱,我肯定成全你!”

任真放着烬的优惠条件不选,主动选择跟赤羽交易,明显卖了个大人情。

他的头脑很清醒,自己最主要的目标在后面,而非当前的狼毒草,没必要先得罪卖家。有了这个人情,他后面能多少占点优势。

物物交换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当多个买家同时出价时,卖家可以自主选择买家,而非像货币竞拍那样,纯粹靠空洞的数字竞争,价高即可获胜。

因此,对任真来说,跟赤羽交易才最明智。

烬坐回席位,凝视着任真,表情复杂,再无半点困意,“我原以为,你只是修为可怕,现在看来,我还是低估你了。”

任真沉默不答。

随着他的表态,狼毒草的拍卖终于结束,归属再无悬念,被他收进囊中。

拍卖继续进行,场间的气氛也变得微妙。在后面的竞争中,各部落出价时,都会有意无意地瞥任真一眼,先观察他的态度。

他们心存忌惮,害怕他再像刚才那样,冷不丁跳出来,拿一件价值过高的宝物贱卖,充当搅局者。

当然,同样的情形没再发生。任真对那些拍卖品不感兴趣,而且防止被别人看出破绽,没再拿搜刮来的宝物出价,静等最后的目标出现。

药材拍卖持续了一个时辰,最后进行的,是一系列杂货拍卖,顾名思义,卖的东西五花八门。

任真等的就是这阶段。

据白夫人透露,龙老头手里握有珍稀药材,其人性格怪僻,非常好色,只对美女感兴趣,而后面的杂货里,就包括几名年轻女奴,魅惑迷人。

任真敢肯定,龙老头此刻就坐在观众席某处,等着一睹这批女奴的芳容,觊觎垂涎。只要把她们买下来,再上门找他,无需任真开口,他就会主动提出交换女奴。

到时候,那两份药材唾手可得。

他又枯等半个时辰,终于,在一个大汉押解下,十余名女子拖着粗重铁链,被送到拍卖台上。

她们都穿着麻衣,或许是有人故意为之,麻衣明显尺寸偏小,紧贴在她们身上,而且被撕开不少口子,春光泄露,露出里面曼妙的胴体。

她们一上台,观众席的汉子们纷纷喊叫,燥热亢奋,却并非对美女的狂热痴迷,而是轻浮傲慢,猥亵的目光里,流露着对女性的侮辱。

八百里荒川,是男性主导的原始社会。除非是伏天念这样的妖孽天才,其他女性都被当成繁衍工具,低贱卑微,哪有身份地位可言。

尤其是,每次爆发部落战争后,都会有大量妇女被俘获,当成*奴贩卖,任由男子交换蹂躏,这成了司空见惯的现象。

在观众们的淫荡起哄声里,任真皱眉,不易察觉地偷瞥烬一眼。他清晰记得,白夫人说过,这些女奴都是空骨部的人。

由于长乐真人的事,空骨和赤蛇两部爆发冲突,最终以空骨部战败而告终。刚才烬和赤羽叫板,不想让春秋蝉落到赤羽手里,便是带着恨意。

如果任真没猜错,接下来,烬肯定还会出手,把那些女子买回去,算是弥补部落的耻辱。

当然,就算能重回部落,她们已沦为奴隶,遭受过敌人的**,注定难以恢复曾经的生活了。

第568章 薄情

明知烬会出手,任真还是决定把她们抢走。

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她们只要一日为奴,就再难洗脱奴隶烙印,无论被交易到谁手上,这辈子都沉沦其中。

被烬买回后是这样,被送给龙老头,依然会这样。

任真一直低着头,不去看拍卖台,害怕因为看到她们的可怜处境,而生出恻隐之心,不忍再转手卖给龙老头。

他暗暗说服自己,入乡随俗,自己不是圣人,没必要被21世纪的道德绑架。反正,这群女子被别人买走,依然会经历同样的命运,而他,只是中间转手而已。

这时,赤羽的话音响起,“这批女奴的身段和容貌,不用我多说,诸位都看到了,绝对是奴隶中的极品货色。我听说,其中有一个少女,更是某位天才的青梅竹马……”

他桀桀笑起来,目光阴鸷,故意瞥向坐在斜对角的烬。

他的这一动作,被旁人看在眼里,不禁感到惊愕。

这是什么状况?难道女奴里有烬公子的意中人?真是这样的话,这笔买卖也太劲爆了!

鱼知乐诧异地道:“赤羽,如果我没猜错,台上这些女人,是你们从空骨部俘虏的吧?你最好把话说清楚,到底是谁的相好,不然,没人敢草率出价!”

“没错,”姜戎附和道:“无关紧要的小角色,得罪也就得罪了。真是惊艳天才的话,我们就得考虑,要不要卖这个人情给他……”

他们都是老江湖,说话时视线都移向烬,观察烬的反应。如果真是他,恐怕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把那少女赎回来,在这种情况下,谁再敢搅局,等于跟烬宣战,结下死仇。

百战百胜,未尝败绩,这小子天资妖孽,在荒川无出其右,日后的前途无可限量。为了区区几名奴隶,彻底激怒他,这样做殊不明智。

任真也始料未及,白夫人只是告诉他,这批女奴出自空骨部,却没提起这个惊人的内幕。如此一来,他再想竞拍,就是摆明跟烬为敌了。

没等赤羽回复,烬先开口了。

众目睽睽下,他挠了挠头,面容有些疲倦,似乎还没睡醒,“空骨部的男人心比天高,哪在乎儿女情长?这笔账,是我以前的耻辱,以后会跟赤蛇部算清……”

说罢,往后倚靠在椅背上,垂下脑袋,又继续打盹。

这话里的意思耐人寻味,众人纷纷沉思着,都没立即喊价。

烬虽没直说,也委婉承认了,赤羽所说的那名天才就是他,被俘获的女子里,的确有一位是他的青梅竹马。

但有趣的是,烬这番话的重点,是在强调他心比天高,把这点私情看得很开,既然她已沦为奴隶,他便不会再受羁绊,只会记恨赤蛇部。

他是在假装淡定,不想被赤羽要挟,还是说,他真的不在乎,任由别人竞拍,他不会迁怒于别人?

这两种情形都有可能。

众人正犹豫不决,这时,台上有名少女啜泣出声,显然听到烬的话,伤心欲绝。

“我早就知道,爱上你这样的男人,注定会成为牺牲品……”

那少女容貌清纯,眉眼稚嫩,跟烬差不多,正处于天真烂漫的年纪,就经历这样悲惨的命运,不仅沦为奴隶,还被狠心的情郎当众抛弃。

任真听着呜咽哭声,有些烦乱,对着台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梨花带雨,哽咽答道:“依珊。”

任真叹息一声,不知是有感而发,还是装出来的,“我从小命苦,最见不到别人受委屈。我也不怕得罪烬公子,这批女奴,我买了!”

众人闻言,第一反应都不是去看任真,而是看向烬,看他的态度如何。然而,烬耷拉着脑袋,纹丝不动,仿佛又睡着了。

看来,他是真的不管了。

赤羽笑眯眯地道:“某些人装出冷漠无情的姿态,不肯怜香惜玉,然而,我却不能贱卖,毕竟她们个个都是绝色,焚天公子,你可别怪我不讲情面啊……”

这是要狮子大开口的架势。

其实,赤羽更希望出价的是烬,这样他就能对准烬的命门,狠狠敲诈空骨部一笔,既发大财,又打击敌方的气焰。

不过,眼前烬选择沉默,任真跑出来当冤大头,对赤羽来说,也算是比较理想的局面。先前的拍卖已经证明,任真身上有很多他垂涎的宝贝。

任真呵呵一笑,调侃道:“那还是算了。我虽然心慈手软,却也舍不得倾家荡产,换这么一批低贱奴隶。指望拿她们来搜刮我,赤羽长老,你要失望了。”

赤羽坐正身姿,认真地道:“不开玩笑,公子想出什么?”

任真摩挲着指节,慢悠悠地思考着。

伏天辰素以xing欲旺盛著称,酷爱虐待女奴,此刻他轻敲桌面,说道:“我出一本《滴血经》!”

刚才那批女奴上台,他就一眼相中了,志在必得。

身后的伏天念见状,哑然无语。这下麻烦了,别人还没开价,父亲先跟主人杠上了。

她已经成为任真的奴隶,不过,任真待她如好友,从没凌辱过她,再加上,两人曾同生共死,她心里渐渐生出某些莫名的情愫,不自觉地站在任真一方。

父亲跟任真掐起来,这令她左右为难,但她又没法阻止父亲,总不能告诉他,自己对面前的少年一见钟情吧……

对于伏天辰的出价,赤羽并不意外,笑道:“听说,伏天兄曾大展雄风,一夜连御十三女,这批女奴肯定合你的胃口!”

在座众人会心一笑,都熟知伏天辰的癖好。

任真有些无奈,瞥了伏天念一眼,心里暗道,丫头,你父亲可真厉害,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刚硬能干!

见影月部出手,龙喉部也不甘示弱,两家刚结新仇,正是恨意炽烈之时,岂有不较劲之理。

龙昆冷哼一声,说道:“这批女奴,我们部落要定了。《滴血经》算什么垃圾功法,我出一本《斩月刀法》,外加一套龙鳞甲!”

论刀法,当然数龙喉部最强,斩月刀法的名字,恰好又在影射影月部。至于那套龙鳞甲,名字挺唬人,虽然并非真正的龙鳞,所用的鳞片取自穿山兽,也是极品防御装备。

龙昆的报价,稳压伏天辰一头。

鱼知乐也想凑热闹,捋着胡须,笑呵呵地道:“这样吧,我出两条六眼飞鱼!”

第569章 一成份子

有鱼部的人水性极佳,最擅长捕鱼,它们补到的六眼飞鱼,堪称荒川顶级的补品。俗话说,吃嘛补嘛,它能大幅提升人类的视力,尤其是动态视力,在高速激斗中明察秋毫。

鱼知乐一大把年纪,舍得花这么大本钱,倒不是因为聊发少年狂,而是他忽然想起,公子吴酬风流倜傥,说不定会迷恋女色,拿这批女奴取悦他,是个不错的主意。

影月、龙喉、有鱼,这三个部落先后出价,这轮拍卖注定会很激烈。毕竟,食色性也,女人这类群体,是所有男人都渴求的,没有那个部落会不需要。

姜戎见状,不甘示弱,跟着掺和进来,“我就知道,你们肯定沉不住气。这样吧,我出三部暗杀术,霜狼部的暗杀本事,诸位应该很清楚!”

这么多年,各部落都有共识,轻易别拿功法当筹码。

荒族部落的冲突太频繁了,天长日久,谁都不知道,哪个部落会突然翻脸,变成自己的敌人,若是把自家功法落在敌人手里,等于作茧自缚。

换句话说,一旦功法被拿到台面上,就证明竞争已经很激烈了。

姜戎酷爱习武强身,不近女色,他肯出价搅局,绝非纯粹凑热闹,而是像狼一样狡诈,心里另有算盘。

既然知道依珊曾是烬的禁脔,谁若把她买走,再私下送还给烬,这都是一个巨大的人情。当然,姜戎肯定不会白送,他还惦记着在神农大典上做文章。

其中关节,使得这笔买卖更有诱惑力。

如此一来,没出价的还剩三家。战歌和轩辕两部,都跟任真有渊源,任真尚未开口,他们继续观望下去。

至于烬,身为当事者,他却置身事外,陷入沉睡,似乎真的是铁石心肠,不在意昔日情人的死活。

赤羽满面春风,心情格外舒畅,“你们四家的报价,其实都差不多,难以分出高下,也没有特别诱人的筹码。不继续加价的话,我就只能随机挑选了……”

伏天辰表情微寒,“你们明知道,在这方面,我一向舍得破费,还敢继续跟我争夺?哼,那就看看谁更狠吧!”

说着,他竖起一根手指,朝赤羽比划着,“明年进贡,我替赤蛇部出一成份子!”

席间其他人闻言,身躯同时一颤。好家伙,不愧是把**当日常便饭的影月族长,为了换这批女奴,竟把进贡份子当成竞拍筹码,确实够狠!

连躲在幕后的白九玄,也有些动容。

“男女之事,就那么有意思?”

作为历年神农大典的主持人,他深知,一成份子的分量有多重,为了减轻负担,各部落斗得头破血流,甚至不惜折损战力。

而这伏天辰,竟然拿它赌上了!

白夫人倒是不关心这些,听到老夫君的感叹,无声一笑,明眸里闪过讥讽情绪。

“谁说没意思,是你不行吧……”

她心里苦涩,嫁给这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后,她就从没体验过鱼水之欢,不是她不想,而是他不中用啊。

下方圆桌旁,众人的表情都有些复杂。

姜戎眯着独眼,哂笑道:“伏天辰,你这是精虫上脑了吧?今年大典上,你们要是惨败,再加上赤蛇部的一成,我看,整个影月部都要喝西北风!”

伏天辰剑眉一挑,傲意自现,“你真是有眼无珠,都瞎成这样了,还有功夫多管闲事?今年我不仅会赢,还会痛打你这只独眼狼一顿!”

姜戎气急,“你……”

这时,旁边的龙昆咳嗽一声,说道:“姜叔,他玩火自焚,咱们没必要陪着他往火坑里跳。一成份子,哼,影月部有的是苦果子吃!”

霜狼跟影月有旧仇,最近龙喉跟影月交恶,霜狼和龙喉又是盟友,三家的敌友关系已经很明朗。在接下来的神农大典上,影月部免不了要面对那两家的联手。

姜戎点头,“侄儿说得是,他想找死,我正求之不得呢!我放弃争夺,就等着看影月部的好戏!”

鱼知乐笑眯眯地道:“你们是狠人,连贡品份子都敢出。不就是一批女奴么,我也甘愿认输。”

老头言笑晏晏,满脸不在乎,心思却异常幽深,暗道:“你们个个踌躇满志,真以为自己能赢?痴心妄想!这次神农大典,有鱼部绝对会碾压你们!”

他有丹青道做强援,更是胸有成竹。

大典之日还没到,这群人就先在龙泽城暗暗杠上了。

随着伏天辰使出大手笔,三家部落纷纷退出竞争。这一成贡品份子,的确很难被打败了。

赤羽哈哈一笑,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伏天族长的筹码,着实出人意料。你放心,这批女奴都是绝色,肯定会包你爽快!”

伏天念乖乖站在身后,对父亲的决断和癖好很无奈,又不能开口劝阻,暗暗叹了口气。

自从母亲去世,父亲虐待女奴的手段便愈发残忍,令她不寒而栗,潜移默化中,对男性产生排斥。这就能解释,上次被任真俘虏后,她吓得面如死灰。

她真的害怕,任真像父亲那样虐待她。后来,任真温文尔雅的表现,渐渐帮她消除对男人的阴影,跟伏天辰形成鲜明对比,于是博得了她的好感和倾慕。

她偷偷瞥任真一眼,见任真始终没出价,暗松口气,心说,还好他没这方面的癖好……

没想到,她的思绪成谶,恰在这时,任真悠悠开口了,“一成份子,难道很多吗?”

听到这熟悉的话音,伏天念心脏怦然一跳,不由感到紧张。怎么,他也对那群女人感兴趣?

这种情绪源自同性的威胁,不止是紧张,甚至还包涵着畏惧、失落,以及等等。

在座其他人闻言,侧首看向任真,各自神态虽异,但都透着好奇之意。怎么,这小子又想插一脚?

赤羽则感到兴奋,目光湛湛,“焚天公子,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的确应该收一批女奴,每天伺候你起居!”

他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少年思春,如干柴烈火,任真是最有这种需求的买家。

伏天辰顿时不悦,嗓音威严,“怎么,你还想跟我叫板?”

任真沉默片刻,答道:“我想试试。”

第570章 我赢定了

伏天辰寒声道:“你能确定,轩辕部肯帮你争这口气?”

任真能坐在这里,是被轩辕大风引荐而来。而轩辕影月是宿敌,仇怨累积多年,无法调和,伏天辰对他显露敌意,再正常不过。

众所周知,白云城每年都列出清单,逼迫荒族缴纳大量贡品,用以维持云帝的奢华生活。由于它的数额太大,任一部落都承受不起,于是便把它分成若干份。

每年开春,在神农大典上,各部落通过比试的结果,确定份额的具体分配。成绩越好的部落,所需进贡的份子就越少。

每一成份子,包涵的物品价值都太巨大,需要部落整年努力拼凑,还未必能筹齐。凭一人之财力,就想匹配得上一成份子,无异于天方夜谭。

因而,其他部落纷纷退出,不想再陪伏天辰疯下去。至于任真,只要不动用轩辕战歌两部的势力,也休想跟伏天辰叫板。

任真眨了眨眼,答道:“我既然坐在苍穹部的交椅上,以后就跟轩辕部再无瓜葛,也不想倚仗他们的财力。这轮拍卖,只是你我之间的事。”

伏天辰哑然一笑,眼神淡漠,像是在看一个白痴。

“你到底知不知道,一成份子意味着什么?”

旁人也轻笑起来,认为任真还是太年轻,天真到连贡品的分量都不清楚,竟妄想独自挑战伏天辰。

在无数质疑目光注视下,任真面色平静,没有回答伏天辰的嘲讽。

伏天念看在眼里,焦急煎熬,被这俩男人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她最担心的状况,就是这俩人叫起劲来,果然又发生了。

她心中暗忖,既然不能让父亲知晓任真的真实身份,看来,就只能随口编造,自己今晚对任真一见钟情了……

这时候,赤羽严肃地道:“焚天公子,你应该清楚神农大典的规矩吧?”

他见任真出言不分轻重,想先科普一下,然而,任真答道:“这是自然。我敢说不需要轩辕部的支持,就说明,我有足够的本钱开价。”

赤羽愕然。

伏天辰冷笑道:“你当这是在过家家吗?乳臭未干,能拿什么跟整个部落匹敌?”

他说得没错,自从提出一成份子后,这轮拍卖的分量就已经彻底改变,绝不是靠哪件宝物就能摆平的。因为,一成份子,其中包涵着大量物资,集合了整个部落的财力。

这是属于部落之间的火拼。就凭任真一个人,这怎么可能行得通!

场间安静下来,大家都等着任真开价。

任真摩挲着指节,沉默一会儿,忽然问道:“诸位觉得,我的修为如何?”

众人一怔,不明所以。

咱们在这儿竞拍呢,怎么突然扯到修为上了?

无人回答这个问题,任真于是看向赤羽,“赤羽长老,你怎么看?”

“这……”

赤羽被这么看着,分外尴尬。他已入不惑之年,修为才到七境中品,而任真年纪轻轻,就踏进七境,他当然不好拿捏言语间的分寸,怕变相贬低了自己。

“年少有为,确实是后生可畏。”

任真微笑颔首,对这份评价比较满意,说道:“不瞒诸位,我今年才十八岁。”

(不知不觉,故事里的时间已经走过两年了。)

听到这话,场间的气氛就很尴尬了。任真的天赋肉眼可见,这点大家心里都有数,毋庸置疑,但你自己说出来,主动炫耀,未免太高调吧?

在座众人的表情不太自然。他们没法跳出来,讽刺教训任真,否则等于自找没趣,主动给任真当陪衬。

便在这时,昏睡的烬睁开眼,针锋相对,“想炫耀天赋,还是免了吧,徒有虚表的人不在少数。”

场间最有发言权的,就是他。因为他的天赋同样耀眼,有资格跟任真对话。

他的话意也很直白,修为不等于战力,外强中干的人,照样会被人逆境杀死,只有经历千锤百炼,挫败群雄,才算是真正的强者。

他本人百战百胜,未尝败绩,不止是天赋妖孽,更是战力恐怖的典型代表。百分百胜率,是最强势的实力体现,若说他能逆境而战,打败七境强者,没人敢怀疑这点。

所以,烬的潜台词就是,任真在他面前还不够看。

任真淡淡一笑,面无愠色,“我说这话,并非存心炫耀,只是想提醒大家,我如果参加神农大典,就会成为青年组的最强者,而不是你。”

而不是你……

众人闻言,不禁倒吸冷气。他们听懂了,任真不仅在提醒大家,他将在神农大典上称雄,更是在赤裸裸地当面挑战烬!

这几年,烬百战百胜,一直是青年组的霸主,是各部落天才无法逾越的巅峰。凭借烬的强势表现,空骨部每年都稳操胜券,能少交一成贡品。

但是现在,任真横空出世,崭露七境修为,锋芒毕露,先不说战力如何,至少在修为上,烬已经不是最强者了。

这届神农大典,将是任真和烬的交锋!

烬有些失神,还没来得及反击,只听任真继续说道:“我的年龄符合要求,只要我参加祭典比试,青年组最终的胜者就是我,这一成份子由我来掌控。”

任真微微停顿,话锋陡转,“而我所在的苍穹部,已经覆灭多年,也就是说,我可以加入别的部落,代表他们参加祭典。赤羽长老,你听明白了吗?”

赤羽迅速反应过来,凝重地道:“我懂了,你的意思是,你把自己当成了筹码,愿意加入我们赤蛇部,凭实力赢回一成份子,对吧?”

他一点破,全场众人幡然醒悟。

原来是这样!

任真提出的一成筹码,并非实实在在的财物,而是通过神农大典,帮赤蛇部减免一成份子,算作对这轮拍卖的抵债。

至于赤蛇部,不仅能赢得一成份子,还将得到一名强者助阵,如虎添翼。如此一来,任真的许诺将胜过伏天辰提供的筹码。

不得不说,任真这项提议太惊人,既需要很细腻的心思,能想到这方面,又需要强横的实力和野心,获得胜利如探囊取物,才敢当众说出来。

这相当于告诉所有部落,我赢定了!

第571章 赘婿?

如此强势的姿态,最直接触怒的就是烬。

若换作旁人挑战,以烬的孤高心性,肯定不会放在眼里,最多像对待龙昆那样,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能摧毁挑战者的气焰。

但任真不同,是货真价实的七境强者,相比烬而言,他是上位者,拥有修为和心理优势,烬即使能碾压同境天才,也没资格藐视他。

烬侧头凝视任真,左手仍托住腮部,歪着脑袋。同样一副坐姿,刚才看起来慵懒散漫,此时却彰显出几分桀骜气概。

不过,他并未出言讽刺,跟任真当众对峙,而是呵呵一笑,清稚面容上看不出怒意。

“今年的神农大典,真让人期待啊……”

他当然不是真的怂了,畏惧任真的七境威势,而是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对他来说,这轮拍卖太特殊,绝非意气用事的时候,他不能插手,更不该激怒任真。

与其让依珊落在伏天辰手里,还不如交给任真,这样一来,日后回旋的余地更大。

至于神农大典,鹿死谁手,到时自有分晓,何必争抢这一时的风头?

众人各怀鬼胎,都在打自己的算盘。

伏天辰神色变幻,沉思一会儿后,看向任真。

“小子,难得你有这份气魄,我很欣赏你!不如这样吧,你不必跟我争了,来我的麾下,我不但把她们交给你,还允许你跟我女儿一同修炼,如何?”

他这是效仿刚才烬的手段,同样试图绕过赤蛇部,跟任真私下交易。

他非色迷心窍之徒,很有长远眼光,为部落利益着想,拿女奴换一位前途无量的天才加盟,增强即战力,这买卖绝对不亏。

而且,他还有更深远的考虑。

他一直在为伏天念的婚事头疼。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果让她嫁到别的部落,等于白白流失天命武者,这种蠢事他肯定不会做。

那么,问题就来了,影月部里的青年们资质平庸,都配不上伏天念。若是随便择偶,委屈族长千金的身份不说,更将稀释天命武者的精纯血脉,这会成为惨痛的损失。

只有替女儿挑选一名绝世天才,两人的根骨和血统都极佳,结合以后,生出的孩子才能完美继承天赋,变得更妖孽。

因此,这始终是他的心病。他看中的女婿,不仅要资质绝艳,还得保证为影月部效力,死心塌地效忠伏天氏。这样的人才,该去哪里找?

今晚之前,这个问题还无解。但任真刚才那番话,一下子点醒他,让他找到了伏天念的天作之合。

任真今年才十八,既跟伏天念年龄匹配,又迈入七境之列,天赋和血脉毋庸置疑,配得上天命武者,肯定不会拖后腿。

更重要的是,他虽出身苍穹部,但苍穹部早已覆灭,如今正缺少靠山,刚才也明确表示,不介意加入别的部落,这不是正好当上门女婿么!

只要任真肯归顺,伏天辰一箭双雕,这笔买卖简直血赚!

所以,他迅速抛出橄榄枝,暗示任真,以后可以跟花容月貌的伏天念同修。他相信,任真想抢女奴,说明也不是禁欲吃素的,凭女儿的美貌,肯定能诱惑到他。

伏天念闻言,粉颊上顿时漾起迷人红晕,她羞赧地一跺脚,娇嗔道:“爹,你说什么呢……”

她只觉小脸滚烫,心头的小鹿乱撞。

眼见父亲和任真争执,她刚才还很苦恼,没想到,接下来竟然出现神转折,正中她的心意。

她先前还忧虑,不知该如何跟父亲开口解释,现在,什么都不用解释了。今晚这场拍卖太美妙了!

这下赤羽急了,今晚怎么回事,怎么老有人想反客为主!

他一拍桌子,怒目而视,“我刚才就说过,休想绕过我私下交易!伏天辰,你真敢这么做,就别怪我取消你的竞拍资格!”

任真不温不火,听到赤羽的话,笑道:“这么说,赤羽长老是同意跟我交易了?”

赤羽如果不同意,那就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把女奴卖给最后的买家伏天辰,让伏天辰再找任真谈判,要么,取消这轮拍卖,把女奴们带回去。

无论哪种结果,赤蛇部都不满意。

赤羽皱眉不语,明明收到很好的报价,他却高兴不起来,反而感到恼怒。身为东道主,他的主动权被剥夺,能高兴才怪。

他正抽搐着,这时候,鱼知乐忽然启齿。

“赤羽,你要想清楚,怒焚天的筹码未必有利,暗藏着很大的风险。如果他没能在神农大典上获胜,空手而回,这就意味着,你错过了影月部的一成份子啊……”

鱼知乐目光如炬,把事情看得很透彻。

画饼充饥谁不会?任真踌躇满志,声称必能获胜,但谁都不确定,以后将出现怎样的情形,一旦任真失败了,亏本的必然是赤蛇部。

毕竟,为了任真,他们曾放弃现成利益,拒绝了伏天辰双手奉上的一成份子。

这笔买卖背后,其实别有玄机。

任真见状,神情微凛,暗道:“这老东西真是碍事,我煞费苦心的谋划,竟然让他看穿了!”

拿自己当交易筹码,并非他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他想趁机加入赤蛇部,占据赤蛇部的青年名额,参加神农大典,再坑对方一把。

如此一来,他就不必占用战歌部的名额,等于变相多出一个名额,暗中帮助战歌部。而且,他以赤蛇部的名义出战,无论作出何等行径,受损的都是赤蛇部。

帮赤蛇部是假的,坑赤蛇部才是真的,这条诡计,能帮他牟取诸多好处。

然而,鱼知乐开口提醒,赤羽势必有所忌惮。

任真思忖着,鱼老头肯开口,绝非出于好心,恐怕是害怕自己跟赤蛇部强强联手,威胁到有鱼部在神农大典上的布局,便从中作梗,想破坏这笔交易。

果然,赤羽心思急转,沉声道:“鱼叔说得有道理,这里面的变数太大,谁都不清楚,以后会发生什么。”

他转头看向任真,继续说道:“焚天公子,不是我怀疑你的实力,按照规矩,这种买卖得先交押金,作为担保。只靠空口承诺,是远远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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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2章 显然、没有

规避风险的有效措施,是先收取抵押物。

如果任真兑现承诺,真能替赤蛇部赢回一成份子,赤羽再把抵押物还回去;即使任真落败,没能在神农大典称雄,至少赤羽还能得到抵押物,不会赔得血本无归。

对任真来说,他若想坑赤蛇部,就得付出代价,而非白白赚人家的便宜。

任真皱眉不语。

伏天念看得出,他并没打算接受父亲的招纳,失落情绪无以复加。她真想跑过去问他,为什么不愿意来影月部,但为了不被识破,只好站在那里,幽怨地盯着他。

“难道是我不够美么……”

小丫头鼻子发酸,心里空落落的。

伏天辰当然也察觉到了,真诚地道:“焚天公子,希望你能考虑我的邀请。就算赤蛇部不跟我交易,过后,我也愿购买大批女奴送给你,算作补偿,影月部绝不会亏待你!”

说完这话,他见赤羽试图开口,继续说道:“俗话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是诚心邀请公子加盟,只要你肯赏脸,一句话就行,不用交什么狗屁押金!”

这话明显是讽刺赤羽,踩赤蛇部一脚的同时,体现出影月部的诚意。他相信,凭自己的手腕,以及女儿的姿色,不愁没法让任真真心归顺。

赤羽闻言,脸色变得难堪。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道理的确是这样,如果他再索要押金,就会被伏天辰的诚意比下去,换作他是任真的话,真可能会接受伏天辰的条件。

毕竟,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漂亮点的女奴还不到处都是,任真没必要非盯着台上这几位,被赤蛇部吃定。

他正举棋不定,又有新的对手冒出来。

鱼知乐捋着胡须,笑容和蔼可亲,“焚天公子,说到诚意,我们有鱼部也不逊于影月部。这样吧,无论你是否愿意联手,咱们交个朋友,我把那头兕犀还给你!”

“你……”赤羽拍案大怒,咬牙切齿,“鱼知乐,你先煽动我怀疑焚天公子,又谄媚示好他,竟如此卑鄙无耻!”

他现在才意识到,鱼知乐并非好心提醒,而是在挑拨离间,激起任真对他的反感。可惜,覆水难收,似乎已经迟了。

鱼知乐眼神诡谲,得意地道:“你们赤蛇部怕担风险,又何必再缠着焚天公子不放?我就不一样了,我很相信焚天公子的实力,只要跟我们联手,大事可成!”

昨晚在树林里,任真已经目睹,南晋强者前来支援有鱼部。鱼知乐相信,识时务者为俊杰,任真一定清楚,“大事可成”四字背后大有深意。

原来是拍卖女奴,这下倒好,成了三大部落竞争任真的局面。

赤羽瞳孔收缩,不敢再犹豫,立即说道:“刚才有小人挑拨,是我失言了,请公子勿怪。用人不疑,只要你肯加入赤蛇部,那么,这批女奴就全都送给你了!”

为了招揽天才,伏天辰连女儿都舍得,他若是再索要押金,那就太愚不可及。

不过,他心里又生出别的主意。等任真随他回部落后,他可以偷偷在任真体内种蛊,逼迫他就范,到那时,部落就不必再担心他背叛,甚至可以把女奴再收回去。

有如此绝妙的主意,岂不比在这里斤斤计较强多了!

他哪能想到,任真肯在这里折腾,目的就是配置一枚灵丹,能驱散各种毒蛊。只要灵丹炼成,任真便百蛊不侵,又怎么会被这些下三滥招数阴到。

任真等的就是这句话。

眼前,他最急切的事是凑齐药材,这批女奴必不可少,至于另外两家部落的招揽,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他根本没考虑在内。

并且,他旨在坑人,要是真去影月部,看在伏天念的面子上,肯定下不去手。

他朝赤羽点头,说道:“好!我愿意跟……”

“公子!”

他的话没说完,伏天念再也控制不住,叫了出来。

她的失落之情溢于言表,望着有些迷惘的任真,问道:“我、我父亲的条件……你难道还看不上吗?”

其实她想问的是,在你眼里,以我的容貌姿色,难道连那群女奴都比不过吗?如果不是,你又为何拒绝我们,执意投奔赤蛇部?

大庭广众之下,她没法只说出口,只好伤心地看着任真。

不止是在座众人,伏天辰也吓一大跳,转身看着女儿楚楚可怜的神态,旋即意识到,完了,看来女儿真的一见钟情了。

唉,谁叫任真长得这么帅呢!

伏天辰五味俱陈,这时候开始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把宝贝女儿卷进来。这下麻烦了,无论女儿是否看上任真,被当众拒绝,都会损失颜面。

任真错愕过后,心情极度复杂。只有他最清楚,自己跟伏天念早就相识,而且共患难一场,算是结下深厚的友情。

再看她此时幽怨的眼神,他哪还不明白,唉,这傻丫头,看来是动真情了啊。

沉默片刻,他起身朝伏天念作揖,温和地道:“大小姐误会了,你们部落的条件确实很丰厚,不过,我也有难言的苦衷,请你谅解,日后若有缘,咱们不妨交个朋友。”

说罢,他一揖及地。

他这话说得委婉,相信伏天念应该能听懂,他并非驳她的面子,而是有自己的计划,没法当众说出来。

伏天念精神恍惚,全然没听进去,怔了很久,才低头说一声哦。

伏天辰看在眼里,恼怒不已,厉声说道:“小子,咱们走着瞧!来日方长,我一定会让你为这次选择付出代价!”

事已至此,他还能说什么,只好放狠话挽回颜面。

伏天念转身,走向会场外,不愿再留在这个尴尬的舞台。快要走进甬道时,她还是忍不住转身,恋恋不舍地看任真一眼。

任真佯装没看见,心道,哪怕是为了朋友,拍卖结束后,也得偷偷去找她解释清楚。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这种儿女私情,根本没法解释得清。

他动心过吗?

显然、没有。

赤羽却不管那么多,兴奋地道:“焚天公子,既然你愿意加盟,那就这么定了!”

第573章 勿忘旧耻(上)

任真收回思绪,点头说道:“嗯,我今晚就得带走女奴,不过,还需要过几天,才能去赤蛇部找你们汇合,手头有些事情,得跟他们交割清楚。”

说着,他看向轩辕大风。

赤羽看在眼里,心道,有整个荒族作见证,谅这小子不敢违约,失信于所有人。他是被轩辕部养大的,的确需要时间来划清关系,这也在情理之中。

他面容和煦,像关爱后辈一样看着任真,连眼角的皱纹里都噙着笑意。

“无妨,只要能在神农大典前回去就行。咱们既然成了一家人,后面这些拍卖,你再需要什么,直接开口打招呼,我留下即可,没必要再竞拍了。”

这笔交易达成,任真就算是赤蛇部的人,理论上说,他的财产也归入赤蛇部范畴,再参与买卖就没有意义。更关键的是,赤羽害怕再出现类似情况,让别的部落见缝插针。

任真欣然点头。他本来就没打算再掺和,只要买到这批女奴,再去找龙老头换药,此行就算大功告成。

于是,他静静坐在席位上,袖手旁观。

拍卖步入尾声,剩余的杂货不算多,约莫半个时辰过后,整场拍卖终于结束。

观众席上的部众们陆续退场,根据拍卖各轮的结果,去找赤蛇部的人交换筹码,达成交易的最后部分。

各位部落元老仍坐在圆桌旁,等待交易完成。他们神情各异,各怀鬼胎,显然,今晚发生太多事情,跟他们造成很大冲击。

尤其是任真的横空出世,颠覆了拍卖的整体格局,更让他们深刻地意识到,这名近乎妖孽的七境天才,更有着非凡的气度,势必还将扰乱神农大典的形势。

他们都生出一种预感。

以任真为中心,新的风暴即将出现。

赤羽已离开席位,前往后台主持交接,此时,鱼知乐仍不甘心,笑眯眯地盯着任真,问道:“焚天公子,你是真心想投奔赤蛇部么?”

他眼光毒辣,敏锐地感觉到,以任真的胆魄和手段,或许未必真的投诚,而是另有所图。如果任真怀有二心,那么,这也是其他部落的机会。

任真对这老头极度憎恶,却丝毫没表现出来,微笑道:“说实话,对我来说,其实去哪个部落都无所谓。之所以离开轩辕部,主要是想学更多功法。”

他摊了摊手,看起来很坦诚。

轩辕大风牢记他的叮嘱,咳嗽一声,适时地说道:“没错,这孩子是我们养大的,按理说,他本可以继续在轩辕部生活,我们也舍不得让他离开。”

此言一出,正在跟龙昆私语的姜戎停下来,冷笑道:“算你有胆量,敢主动提起这茬。自从这小子一出现,我就想不通,你们轩辕部煞费苦心,演这出戏,到底是何居心?”

其他人也停止交谈,都看向轩辕大风,等着他的解释。

辛苦把怒焚天培养成人,却甘心让他离开,轩辕部到底想干什么?

轩辕大风神情肃穆,朗然道:“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轩辕部光明磊落,真没有半点私心,只想替苍穹部延续香火而已。我想问诸位一句,同为荒人,你们忍心看苍穹部永远灭绝吗?”

众人默然。

虽然各部落纷争不止,争抢愈发稀缺的自然资源,实际上,他们又何尝愿意如此?谁不想与世无争,和睦相处,大家其乐融融地过日子?

荒川的贫瘠环境,逼迫他们不得不冲突厮杀,抛开利益不谈,他们本身并没有深仇大恨,即使有,也还是因为利益划分而引起的。

他们都是中原流民的后人,有着共同的祖先,被放逐在这片险恶山水间,承受着同样的苦难。正因如此,各部落之间存在共同的荣誉感,不会跟中原人那样,存在种族歧视和排斥。

作为他们的同胞,整个苍穹部被屠灭,尤其是被中原人屠灭,所有荒人都会愤怒和痛心,跟部落争斗不同,这是荒族的尊严遭到践踏,是荒族的耻辱。

对于这一点,各部落都不否认。

所以,当任真亮明身份后,他们欣然允许任真坐下来,跟他们平起平坐,不会因为苍穹部只剩他一个人,就赶他走。

那把椅子,从没被搬走过。

轩辕大风继续说道:“这孩子能活下来,是苍天的庇佑。既然他体内流淌着苍穹部的血液,我们轩辕部,凭什么把他当成私人财产,利用他来跟你们争斗?”

他越说越激动。虽然这些话,是任真教给他的,但他真心希望,任真是真正的苍穹部人,苍穹部真的没有灭绝。

“同样,大家都是荒人,又凭什么只让我们轩辕部出力,帮苍穹部培育后人?当年那场惨案发生时,你们贪生怕死,也沉默退缩了,难道你们就不该做点什么,弥补心里的愧疚吗?”

在生死面前,人们往往会自私,选择明哲保身,但这不意味着,他们的良知彻底泯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胞被杀戮时,他们也会愤怒,也会因袖手旁观而愧疚自责。

寂静良久,姜戎抬起头,正准备答话,却被轩辕大风打断。

当着九大部落的面,他的演讲并未结束,才刚刚开始。

“不妨直说,我已经不奢望,你们舍得尽心出力,来呵护这个孩子。我今晚揭开他的身份,只是想让在座某些人愧疚,让你们能记起来,当年咱们曾受过何等的屈辱!”

他慷慨激昂,猛然一拍桌子,只觉浑身热血沸腾。

“才过了十八年啊!咱们这一辈人,都还没死呢,怎么就忘记当年的血债,就舍弃荒人的骄傲,反而卑躬屈膝,甘愿当死敌的走狗!”

当年大举侵犯荒川的,是南晋。如今一些部落谄媚勾结的,也是南晋。将民族耻辱抛诸脑后,奴颜婢膝投靠敌人,这是最大的耻辱。

轩辕大风豁然站起,指着坐在中央的任真,厉声道:“上有苍天神明,下有无数冤魂,眼前还坐着苍穹部的后裔,我就想问问某些人,你们摸着良心说,自己还配当荒人么!”

第574章 勿忘旧耻(下)

话说到这份上,作为幕后主使,任真的意图已很明显。

他以苍穹部后裔的身份出现,久是要借题发挥,翻出当年南晋入侵酿成的惨案,以警告勾结南晋的那些人,勿忘旧耻,丢掉荒族的骨气和尊严。

哪些人?

龙喉和霜狼两部崛起,离不开南晋的暗中支持。南晋把他们当成棋子,对付最庞大的战歌部,让小规模冲突演变成全面的部落战争;

空骨和有鱼两部,则跟南晋保持千丝万缕的联系。

曹春风出身于空骨部,该部落的最强者长乐真人,也曾在南晋修行多年,他们一直暗通南晋,凭借外部势力发展壮大。

至于有鱼部的立场,表面看起来很隐蔽,实际比空骨更激进。他们的天命武者鱼莲舟,为南晋战死,失去朝中靠山后,他们又立即攀附上丹青道,献媚行径变本加厉。

荒族共有八部,如今就有其中一半,被利欲熏心,迷失了本心,而忘记曾经的耻辱,甘愿充当外敌的走狗,如此形势,岂能不令人扼腕痛心!

说到民族气节,这些人也是有的,然而最近几年,随着南晋蛰伏不动,荒川里勾结外援的风气愈发盛行。他们没意识到,人心涣散,一盘散沙,这样的危机远比当年更深重。

旁观者清,任真身为局外人,眼见南晋的势力不断渗透,意识到形势不妙。再这样下去,荒族被南晋瓦解,一旦八百里荒川落到南晋手里,那么,北唐的西南大门就会被打开。

所以,从全局出发,他必须将荒族内部凝聚起来,利用南晋和荒族的旧账,先将其排挤出去,再徐徐争取成为盟友,倒向北唐一方,为日后南征奠定基础。

于是,便有了他的闪亮登场,也有了轩辕大风的激情演讲。他们要利用今晚这个机会,唤醒各部落的危机感和民族意识。

轩辕大风慷慨激昂,话音铿锵有力,在场间久久回荡,不断冲击着在座众人的心神。

姜戎等人做贼心虚,脸色微白,面对轩辕大风的厉声质问,都无言以对。荒族把荣誉和血统看得极重,他们私下的行径,确实违背了固有的原则。

见他们噤若寒蝉,轩辕大风坐回椅子上,冷笑道:“你们问我是何居心,现在我说出来了。天人共鉴,请诸位明确表态,愿不愿跟仇敌南晋划清界限?”

不等姜戎等人开口,他补充道:“荒人最重信义,一个唾沫一个钉,今晚的表态,有其他部落作见证。以后若有人违背,咱们捍卫荒族荣耀,可以共同讨伐他!”

这些说辞,当然也是任真教的,分明是要逼勾结南晋的内奸们现形。先礼后兵,把民族大义说清楚了,以后再动起手来,是非曲直自在民心。

到时候,北唐大军进驻荒川,就不会像当年南晋那样,背负欺凌荒族的不义罪名,他们只是顺应大部分荒人的请求,帮忙铲除寡廉鲜耻的败类而已。

一切都将顺理成章。

姜戎等人面面相觑,刚才还谈笑风生,这会儿连一个字都不敢开口。

很多事只能做,不能说。他们自知理亏,当然不敢明目张胆地说,“我就是串通南晋,你们能怎么样”。这样做,等于公然背叛荒族,主动成为众矢之的。

但是,他们又不能当众许诺,真的跟南晋撇清干系。离地三尺有神明,荒人最敬神明,这种谎不敢撒,更不能中轩辕大风的下怀,招致被各部落讨伐的下场。

任真这一招,将他们逼进舆论的死角。

在这关键时刻,还是鱼知乐奸诈老辣,悠悠开口,话音淡漠,“我怎么听你的话意,似乎有种号令群雄的野心?你说表态就表态,咱们九大部落,都是由你轩辕大风作主?”

“就是!”姜戎急忙附和,嘲讽道:“我们是来参加拍卖,不是听你教诲,你算哪根葱,敢对我们指手画脚?即使是云帝和白城主,都不会这么跟我们说话!”

轩辕大风闻言,冷哼一声,毫不掩饰眼里的蔑意。

“你们心虚了?我没有号令群雄的意思,只是想问你们,是不是想跟南晋勾结,当荒族的叛徒。你若问心无愧,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用得着转移话题吗?”

姜戎脸色微僵,不知如何回复。

眼见鱼知乐试图反驳,在这节骨眼上,沉默了一晚的牧腾忽然开口,令众人猝不及防。

“连最基本的立场都分不清,死后有何脸面去见祖宗?战歌部表态,愿跟南晋势不两立。”

热闹看到现在,他要是还看不出,任真在幕后操纵这场大戏,那他算白活了,不配代表战歌部坐在这里。

他这一开口,就是对轩辕大风最有力的支持。

轩辕大风哈哈一笑,仿照他的句式,跟着说道:“轩辕部表态,愿跟南晋势不两立!”

任真静静坐在那里,摩挲着指节,心道,影月部根底清白,本就跟南晋素无交集,事到如今,伏天辰又跟龙喉霜狼两部交恶,他别无选择,该表态了。

果然,在大是大非面前,伏天辰分得清楚,凛然道:“虽然我们跟轩辕部是世仇,但影月部同样不忘旧耻,无愧祖宗,绝不容忍欺辱荒族的外敌再染指荒川!”

他侧身看轩辕大风一眼,“影月部表态,愿跟南晋势不两立。”

三人成众,更何况是三家部落。

影月、轩辕和战歌三部表态,在对待强敌南晋这件事上,就此结盟,愿意一致对外。

这会儿功夫,赤羽已处理完事情,回到席位上,眼见三家表态,他沉声道:“人在做,天在看,忘记耻辱,跟背叛那些战死的祖宗无异。赤蛇部表态,愿跟南晋势不两立!”

让赤蛇部作出表态,其实并不困难。他们的情形跟影月部一样,本来就跟南晋没有牵连,又跟空骨部结下梁子,当然不愿看到外敌插手,帮空骨部打压他们。

四对四,立场不同的部落势均力敌,这也意味着,荒族内部出现了重大的分歧。

便在这时,任真终于有所动作。

他站起身,拍了拍背后的这把高椅,说道:“我很感激各部落的前辈们,一直没撤掉这把椅子,让它留在荒人的视线里。即使香火断绝,苍穹部也从没脱离荒族部落的序列。”

他朝众人拱手道谢。

“在当年那场惨案以前,苍穹部负责祭祀、祈福、医病等,尽心竭力,不敢说有什么贡献,但绝对无愧于各部落,没人有资格把它开除出去。”

在所有人注视下,他重新落座,说道:“既然如此,作为苍穹部后裔,我这一票依然有效。数万条冤魂正在天上看着,我愿对他们发誓,跟南晋势不两立!”

于是,至关重要的第五票就有了。

五对四,任真以苍穹部的名义归来,投出关键性一票,让反晋联盟占据舆论优势。

第575章 白云城的意志

任真说道:“现在已有五部申明立场,我想知道,剩余的四家部落是何态度?难道你们想背叛祖宗,跟南晋沆瀣一气不成?”

他在逼对方现形,坐实叛徒的罪名。

终于,鱼知乐开口了。

“你们滔滔不绝,在这里说了半天,有什么意义?在我看来,你们只是害怕别人跟南晋合作,威胁到你们,所以想翻出当年的旧案,阻止别人壮大实力而已。”

在四大部落里,有鱼部的主张最激进,竭力巴结南晋,企图借外人之手,扶持自己当上荒族领袖。不久后的神农大典上,他们就会请出南晋强援,因此,不介意提前显露狼子野心。

鱼知乐面露讥讽,扫视轩辕大风等人一眼,“不错,当年南晋的确攻进荒川,各部落都有所伤亡。然而,除了这几个小家伙,在座诸位亲身经历过,很清楚真正的内幕。”

“有所伤亡?”轩辕大风气极反笑,“那一仗打得有多惨烈,你鱼知乐亲眼目睹!怎么到了现在,你又轻描淡写,刻意掩盖他们犯下的累累罪恶!”

那年,面对外敌入侵,整个荒族紧抱成一团,凭借地利人和,跟晋军激战了三天三夜,杀得血流成河。荒族人口规模较小,那一战过后,某些部落甚至只剩老弱妇孺。

南晋的残暴侵略,制造的杀戮血案,绝不能因为时间流逝,而被鱼知乐这样的功利小人故意抹灭。

姜戎听到鱼知乐的话,很快捋清头绪,看到反驳狡辩的方向,于是说道:“既然只剩咱们这些人,就不妨直说。当年那一战的罪魁祸首,不是南晋,而是苍穹部,是他们引来了厄运!”

任真闻言,神情微凛,迅速意识到,对方是想把灭运图录搬出来。

果然,姜戎继续说道:“战后和谈时,晋人私下说得很清楚,他们不稀罕咱们的领地,只是来擒拿苍穹部的怒云。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那蠢货破解了灭运图录!”

怒云,就是任天行在荒川里的名字。

鱼知乐捋着胡须,点头说道:“要不是怒云先在中原惹出事端,将厄运引进荒川,苍穹部至于被屠灭吗?不能怪人家南晋侵略杀戮,这笔账应该算在怒云头上!”

两人一唱一和,这是在赤裸裸地替南晋洗白。

轩辕大风怒不可遏,面对两人的狡辩,不知该如何反驳。

牧腾则很冷静,目光闪烁不定,幽幽地道:“当年我也在场,并不认为晋人的交代可信。如果他们真为寻怒云而来,又何必偷偷告诉咱们,还警告咱们别泄露出去?”

关于这个疑点,任真心知肚明。南晋不敢大张旗鼓地寻人,以侵略的姿态进犯荒川,是因为此事涉及到南北两朝和谈。

只有极少数人清楚,任天行本人其实没死,作为谈判筹码,送给北唐的那颗人头是假的。南晋不能让北唐有所察觉,故而,武帝假借侵略之名,行搜寻之实。

战后知晓这个真实意图的,也只有荒族各部落的首脑。

伏天辰眉峰蹙起,跟着说道:“牧老二的话有理。他们是胜者,捏造无中生有的借口,就能把咱们敷衍过去,凭什么辨别真假?但他们大肆杀戮,却是血淋淋的事实!”

牧腾眯着眼,感慨道:“他们说找怒云,咱们就得相信?退一步说,就算说的是真的,这里是咱们的领地,难道就该坐以待毙,任由他们烧杀抢掠?荒族的骨气和尊严何在!”

侵略就是侵略,人家都欺负到家门口了,还讲什么出兵借口,简直荒诞至极。

姜戎哑口无言。

任真默默听着,心里惊讶,果然人不可貌相,这牧老二相貌丑陋,想不到口才和头脑都如此厉害,早知如此,就安排他来唱这出戏的主角了。

牧腾冷哼一声,“所以说啊,罪魁祸首明摆着就是南晋,怪什么怒云,什么灭运图录,都是纯粹扯淡。谁还想耍赖,我就说我侄子丢了,改天去你们部落搜查,看你们还不还手!”

鱼知乐脸色难堪到极点,没法再颠倒黑白,扭曲铁一般的事实,只好转为人身攻击。

“牧老二,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竟如此伶牙俐齿?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战歌部勾结北唐,上次入侵荒川未遂,你这是想挑拨大家跟南晋的关系,为北唐提供便利吧?”

那次剑道群雄进入荒川,遭到龙喉霜狼两部伏击,此事也曾令荒族震惊,一度以为,北唐要跟当年的南晋一样,出兵夺取八百里荒川。

牧腾呵呵一笑,瞥视着姜戎和龙昆,嘲笑道:“我看你不仅糊涂,而且眼瞎!荒族跟南晋有血海深仇,势不两立,还用得着我挑拨?要不是你们吃里扒外,勾结死敌在先,战歌部至于请求外援么!”

图穷匕首见,说到这份上,双方都撕破脸皮,没必要再装了。

姜戎答道:“就算跟南晋联手,那又怎样?他们不仅不再侵略,还愿意提供粮食和兵器,改善部落的生活条件。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难道就不能化干戈为玉帛,重修于好?”

任真逮住机会,忽然插嘴问道:“这么说,霜狼部承认勾结南晋了?”

今晚这场激辩,看似复杂,其实很简单。任真就是想打消荒族的恐慌和顾虑,让他们接受唐军进入荒川,只要姜戎敢挑明底细,承认勾结南晋,那么,一切就简单了。

别的不说,荒川最北部的两大部落,轩辕和影月,应该就不会再阻挠唐军,为任真拱手让出进军的通道。

姜戎盛气凌人,傲然蔑视着任真,“我还是这句话,就算跟南晋联手,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任真等的也是这句话。

龙昆脸色骤变,暗骂一句蠢货,正准备开口说话,这时候,会场后方冷不丁飘来一道话音。

“你们吵半天,就不嫌累么?”

众人同时循声望去,只见在观众席的最后一排,白九玄拄杖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要说侵略,要说掠夺,要说罪恶,南晋都只能算是旧账。

始终欺压在荒族头上的,还有偌大一座白云城啊。

九大部落的代表起身,朝白九玄躬身行礼。

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这群人无论再怎么争,最终不得不低头。如今的荒川,早已不是荒族自由作主的时代了。

白九玄没有走近叙话的意思,隔着空荡荡的观众席,淡漠地道:“姜戎有句话没说错,世间没有永远的敌人,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任真等人闻言,心脏同时一颤。听白九玄的话意,分明是在支持跟南晋合作。

姜戎无声而笑,回身瞥视着他们,神情说不出的嚣张。

白九玄目噙精光,“投票表态,这是小孩子的把戏,有什么意义?记住一点,按云帝陛下的意志,不是不可以跟南晋合作,但绝不允许唐人踏进荒川!”

说罢,他无视众人反应,径直离开。

在八百里荒川,白云城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云帝的话就是圣旨,不需要得到荒族九部的认可,必须强制服从。

所谓的部落尊严,照样被他们踩在脚下!

第576章 都想见我(一)

白九玄的现身表态,无疑是在给霜狼四部撑腰,助长他们勾结南晋的气焰。至于他为何这么做,云帝究竟是怎么想的,目前还不得而知。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任真暗忖,“云胤肯出山,帮武帝赶往长安,他们已经串通在一起,这点不奇怪。只是,双方联合的力度未免太大了吧……”

如果把荒族比作羊群,云帝就是牧羊人,每年定期薅羊毛,补给生活。他允许别人靠近自己的羊群,难道就不怕羊毛被别人薅走吗?

“云胤愿意助战,又纵容南晋的手伸进荒川,他到底想得到什么?荒川被别人控制,难道他不想在这里待了?”

他有点想不通。不过,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荒川之行最大的敌人是白云城,如果不把这座大山推翻,他没法真正解救荒族,帮北唐打通西南兵线。

至于眼前,反正他的目标已经达成,白九玄出面与否,都无所谓了。

鱼知乐松了口气,刚才被任真逼得无力辩驳,若非白九玄解围,他真不知该如何回应,如何面对五个部落的声讨指责。

这下好了,就算在神农大典上,再出现类似的局面,他也可以理直气壮,把白云城搬出来,堵住荒族部众的嘴。

他不敢再争辩下去,深深看任真一眼,说道:“好自为之。”

他转身离开。

姜戎则面带狞笑,小人嘴脸显露无遗,“跟你们争吵半天,真是浪费时间。轩辕大风,你不是声称共同讨伐么,有本事就打上白云城!”

在他眼里,这场所谓的盟约,根本就是个笑话。连白云城都支持他们,谁还敢率众讨伐,忤逆白云城的意志?

龙喉、霜狼和空骨三部相继离开。

任真朝赤羽拱手,温声道:“长老,我毕竟跟轩辕部生活多年,还有很多事需要交割。咱们先暂时别过,处理好私事后,我再去找你们。”

赤羽颔首,又对轩辕大风说道:“这层窗户纸捅破,荒川的形势就很明朗了。他们跟南晋走得太近,势必会对咱们构成威胁,大风兄,有焚天在中间牵线,咱们以后就是盟友了!”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很懊恼。跟空骨部闹翻后,赤蛇部已别无选择,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他倒是想投靠南晋,然而,现在再行动,已经来不及了。

轩辕大风表情凝重,“别的不提,接下来的神农大典上,他们很可能会串通一气,联合打压咱们。不想缴纳巨额贡品,咱们就得抛开以前的恩怨,尽量互相配合。”

说这话时,他斜眼看向一旁的伏天辰。

众所周知,轩辕影月两部是世仇,就在前不久,影月部还配合叛徒轩辕破,试图杀死轩辕大风夺权,新添一笔仇恨。让这两家联手,很有难度。

伏天辰听懂他的话意,冷哼一声,说道:“无论何时,我们影月部都不会忘本,不允许南晋渗透进荒族。大敌当前,我自有分寸!”

他的口气生硬,但是意思很明显,认可轩辕大风的看法。

牧腾适时开腔,缓和尴尬气氛,“其实咱们早该想通,南晋扶持那几个部落,就是想挑拨离间,借他们的刀铲除异己,逐渐控制整个荒川,而战歌部,就是他们的首要目标。”

在战争没爆发前,战歌部一直是势力最大的部落。因而,龙喉和霜狼两部在南晋授意下,联手将他们逼进绝境。这只是开端,战歌部倒下后,还会有别的部落步后尘。

二桃杀三士,荒族自相残杀,最终获利的只有南晋。

任真欲言又止。

他本来想直说,要破此局,最有效的措施就是引北唐入局。但交浅言深,他还摸不清在场这些人的真实心思,自然不能把计划和盘托出。

赤羽看出异样,问道:“焚天,你似乎有话说?”

任真挠了挠头,悻悻地道:“其实,我是惦记那批女奴。我想连夜把她们带走,马上就有用得着的地方……”

赤羽哑然一笑。

深更半夜,急着领走女奴,还能是怎么个用法?

他自以为猜透任真的心思,说道:“这好办。大风兄,既然他还要跟你们待在一起,你派人去领女奴吧!”

轩辕大风欣然应允,于是,五人也道别离开。

取走拍卖品后,任真悄悄将那株狼毒草交给牧腾,然后跟轩辕大风牵着一队女奴,走回轩辕部的驻点。

月色如水,街上一片凄清。

两人并肩同行。

轩辕大风回望身后一眼,低声问道:“蒙塔,以我对你的了解,应该不至于这群奴隶感兴趣吧?”

当初,连魅惑动人的伏天念,都没能勾起任真的**,这点轩辕大风是知道的。

任真坦诚道:“嗯,我想拿她们去换别的东西。”

轩辕大风哦了一声,没再追问下去,转而说道:“那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你真要跟我回轩辕部吗?”

任真答道:“不,我先在你们店里住几天,还是得去战歌部。回去的路上,你千万要小心,如果我没猜错,姜戎肯定会在半路截杀你!”

拍卖会是结束了,但凶险才刚刚开始。今晚过后,各方的矛盾冲突都将加剧,甚至演变成一场大规模混战。

轩辕大风攥起拳头,“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路上的风波不会少。哪年拍卖会结束,路上不会遇到劫匪?以前防的是影月部,这次换了人而已!”

看他的坚毅神情,显然已经做好准备。

任真心神微松,说道:“只靠你们还不够。稳妥起见,我待会去找影月部。今非昔比,你们的仇怨也该化解了,我说服伏天辰,你们两家一同回去,路上互相照应。”

这两家部落都在北方,刚好同路。当然,任真去找伏天辰,肯定不只是为了这桩小事。

轩辕大风叹了口气,感慨道:“他们说得没错,世间没有永远的敌人,这些恩怨是该过去了。换作以前,我绝想不到,竟能跟影月部和解……”

任真洒然一笑,本欲调侃几句,话到嘴边,笑容忽然微凝,换成了别的话。

“大风叔,你先回店里,记得盯紧这批女奴!”

轩辕大风以为,他这就去找伏天辰,点头称是,牵着女奴继续前行。

任真则调转方向,迅速闪进拐角处的另一条街巷。

巷里僻静漆黑,任真站在路中央,感知着四周的夜色,眼眸里流露出精湛寒光,宛如天上的皎皎月华,又像是刚出鞘的利剑。

“出来吧!”

话音刚落,在他身后不远的角落里,一道身影鬼魅飘落,悄无声息。

任真瞬间感知到,转身看清这人的面容后,笑容玩味。

“你是来送死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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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7章 都想见我(二)

(本来早早准备码字,让一个看盗版的狗坏了心情。你默默看就是了,有什么资格来指点江山?你特么算老几?看书付钱,天经地义,你有脸看盗版,你就要背上被作者骂的风险。再有人来逼逼,我直接禁言你,并且祝福你死全家。)

身后这人只有独眼,自然是姜戎。

在刚才的拍卖会上,他曾跟任真当众对峙,势同水火。没想到,拍卖刚结束,他又悄然赶来跟任真相见。

听到任真的话,姜戎冷冷一笑,“小小年纪,感知力竟这么强。轩辕大风没察觉到,倒是让你看出我在尾随。”

他看得出来,任真闪进这片巷子,就是想跟姜戎碰面。

任真沉默不语。

善者不来,姜戎已跟他翻脸,绝对居心叵测。他选择独自相见,是因为有些心虚,不清楚姜戎是否认出他,想再试探对方的口风。

姜戎迈步向前,眯着独眼说道:“你说我来送死?哼,说反了,我是来取你的狗命!”

话音未落,两道寸芒从袖里滑出,被他攥在掌间,逼近任真。

任真原地不动,脸上没有惧意。他对姜戎的实力很清楚,既然敢独自相见,就不怕对方伺机发难。

那晚在霜狼部的地盘,他和伏天念狼狈逃窜,完全是因为他身负重伤,无力跟姜戎交战,否则,他有把握擒下此人,逼霜狼部让开道路。

今夜若是交手,他稳操胜券。

他淡淡说道:“龙泽城的规矩,你比我更清楚。只要在城里,任何人不得寻衅斗殴,你敢对我出手,就怕受到白城主的惩罚?”

姜戎神情桀骜,嗤然道:“你还看不出来吗?白城主站在我们这边,只要我把你杀死,木已成舟,他也没办法,最多当着旁人的面训斥几句,就算敷衍过去。”

说话功夫,他已走到任真面前,月光映照下,那两道寸芒闪烁着寒光。

“至于你,死了白死。”

任真眨了眨眼,若有所思,“你就这么有信心杀我?虽然你是七境上品,一旦交起手来,也没法迅速伤害到我,更追不上我逃走的速度。”

这么简单的道理,姜戎不会不懂。

任真隐隐有种预感,姜戎赶来动武,恐怕另有企图,是想逼他拼尽全力,使出那夜他曾用过的刀法和万里借剑。换句话说,姜戎还是怀疑他的身份,想逼他露破绽。

他负手而立,没有亮出六合剑。

姜戎寒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没生活在轩辕部。即使真练过风神步,就凭你这点根基,还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霜狼部最擅近身刺杀,姜戎的身手毋庸置疑,在荒族位于最顶尖之列。

任真说道:“既然如此,就别废话了。我急着回去睡觉,只给你三次出招机会。”

姜戎脸色骤凝,没想到任真如此托大,竟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咬紧牙关,狠狠迸出一个字,“好!”

与此同时,他蹭的一下窜射出去,如同饿狼扑食,身躯轻盈舒展,他夜空里鬼魅一腾起,双刃刺向任真头部。

他的动作简洁,没有花哨的招式变化,因而更迅猛有力,瞬间过后,那两道寒芒离任真的眼眸只差分毫。太快了!

这时候,任真的双手仍揣在袖里,仿佛还没反应过来。

他心里却疾速盘算着,“听说姜戎擅长贴身肉搏,死死黏住对手,这爆发力确实非同凡响。我如果出手招架,他后续招式接连袭来,只会越来越快,那样就太被动了。”

想到这里,他迅速决定,以绝对速度摆脱纠缠,而非招架。

说时迟那时快,他脚尖一点,身躯飘然后倾,在避开面前寒芒的同时,激射向后方虚空。强劲真力从他腿部涌出,卷起道道风浪,推动他在疾风里撤退。

姜戎招数使老,尚未停手变招,任真已飘离圈子,远远盯着他。

“这是第一招。”

姜戎面沉如水,把刚才任真的身法看在眼里,再不敢有轻蔑之意。他认得出来,这的确是风神步无误。

“难怪你敢让我三招,就算是轩辕大风,也达不到你展现出的造诣。你才十八岁,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这一交手,他已经确信,所有荒族青年,都不可能胜过任真。连他这位族长都能甩开,在这次神农大典上,任真果然赢定了。

任真仍然揣着手,没打算主动抢攻。他清楚,只要风神步的速度越快,姜戎的疑虑就变得越小。

“时候不早了,快出第二招吧!”

姜戎眉关紧锁,踏步向前,一股幽绿色气息升腾而起,宛如无根自燃的鬼火,飘荡在深夜里,狰狞可怖。

这次他没再说话,再次腾空跃起,居高临下扑向任真,动作跟刚才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变化。

但任真瞳孔骤缩,脸色霎时苍白。

他发现,在那股幽绿气息加持下,姜戎的速度大幅提升,至少是刚才的三倍。他眼前一花,甚至看不清姜戎的身影,近乎本能地朝后方飞驰。

嗖!

一道风声响起,瞬息之间,任真已出现在十余丈外。

虽然惊险地避开攻击,他的额头上渗出不少冷汗,不由吸了口冷气。他承认,自己刚才托大了,姜戎的身体状态,分明超出人类极限。

准确地说,这是真正的霜狼。

姜戎再次扑空,心里比任真更惊讶,定住身形后,表情极度复杂,“我以为,刚才就是你的极限,原来你也有所保留!”

任真第二次摆脱,展现出的功力也远超第一次,速度之凌厉,已经看不见虚影,在他后退的刹那,姜戎只是感受到一道风,而非人的闪避。

这才是极致的风神步。

任真从袖里伸出双手,凝眉说道:“你应该不是天命武者吧?这团绿油油的气流,是怎么回事?”

姜戎徐徐前行,伸处一只手掌,只见幽绿真元涌出,化作一团火焰跳动,散发着可怕的气息。

“看来,你对霜狼部的力量一无所知。你以为,只有天命武者才能发挥出兽力么?你错了,我们霜狼部的人,每天都……”

他缓缓说着,刚说到一半,猝然暴起发难,如离弦之箭,比刚才还要决绝。他没再使用寸芒,挥动手掌扇向任真,那团幽绿气息陡然暴涨,湮没任真所在的空间。

呼!

这片街巷燃烧起来。

谁不知道野狼狡诈,任真早有提防,在绿气扑面的前一刻,再次飞速倒退,没被这种诡异气息沾染到。

他惊魂甫定,这时候,姜戎的冰冷话音响起。

“看这么久热闹,该到你出手了!”

没等他说完,任真已转过身,看向现身在墙角的那人。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感知到对方也来了,甚至在姜戎没来之前,他就预见到,这位今晚肯定想见自己。

“你确定要出手?”

第578章 都想见我(三)

姜戎前来的意图,主要是试探任真的身份,当然,能一举除掉他最好不过。

烬却不同,在任真面前,他并不占据修为优势,而且,他对任真的身份不感兴趣,只想从任真手里救回依珊。

任真很清楚这点,所以才这么问现身的烬。他断定,烬为了保护情人的安全,不敢轻易得罪自己。

烬从角落里走出,说道:“我不想跟你动手。但是,除了擒住你,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烬在前,姜戎在后,两人成掎角之势,把任真堵在街巷中间。

任真沉声道:“就算你出手,跟姜戎联合,照样留不住我。但你得明白,一旦你想尝试,成功激怒我,就别再指望谈判换人了!”

烬眉尖一挑,清稚面容笼上寒霜,“你太自负了。我二人联手,你没有半点逃走的机会。”

说着,他亮出那双森白而纤细的手掌,如同枯骨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先前在拍卖会上,任真就已留意到他手掌的怪异,此时暗忖,“如果我所料不错,他应该是长乐真人的弟子,跟曹春风一样,也修炼过那部狂骨分身诀……”

姜戎的身法不必说,这烬的路数,应该也以鬼魅轻功见长。俗话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三人聚在一起,注定是一场极致速度的角逐。

这时候,姜戎从后方逼近,嘲讽道:“明知我在这里,你还敢留下来,就是主动找死,这下插翅难逃了吧?”

任真波澜不惊,“你的三招使完,也不过如此。恕我不奉陪了,告辞!”

说罢,他身躯微颤,真力倏然从他有力的腿部迸出,化作一道疾风,将他裹挟其中,飘然窜射而起,在旁边的屋顶上狂掠向前。

烬和姜戎的反应极快,几乎同时,两人施展凌厉步伐,跟着冲上屋顶,试图再次拦截任真。

可惜,挡在前方的烬,速度明显偏慢,在他身躯扭动,行将探爪袭向任真的一瞬,任真浮光掠影,稍闪而过。

狂暴劲风围绕着他,故而烬没能察觉到,任真这极具灵性的一闪,其实不止是风神步的威力,更暗藏狂骨诀的神意。两者合一,烬能拦得住才怪。

呼吸之间,任真已冲出十余丈,继续疾驰,将两人甩在后面。他从容地全身而退,并且将一道戏谑的话音传回来。

“在绝对的速度面前,人多有屁用……”

话音落下时,他的身影已消失在前方夜色里。

烬和姜戎停在屋顶上,脸色难堪至极。任真进退自如,压根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这哪是主动送死?分明是他们大半夜跑来,自取其辱。

姜戎转身,侧视烬一眼,不悦地道:“既然是盟友,我就给你一句忠告。希望你在拍卖会上的态度,不是演戏,而是心里话。儿女私情,只会是强者的羁绊!”

烬现身来找任真,自然是想讨回情人。那么,他在拍卖时那副冷酷薄情的姿态,就是刻意装出来的,想以此麻痹赤羽,先让赤蛇部把女奴卖走再说。

其实,他心里还在意依珊。

烬没答话,脚踩屋瓦,沉默走向前方。

那是任真消失的方向,显然,烬还不死心。

姜戎背对着他,冷冷说道:“你我联手,都留不住他,你自己去找他,是想送死吗?”

烬身躯扭动,宛如无骨柳絮,随风一摆,瞬间飘出数十丈。他眉头一皱,听到了姜戎的警告,脚步却丝毫未停滞。

情意笃厚,这是他跟姜戎的区别。

莫约疾驰数十息后,他来到城东某处后,忽然停住脚步。

在他去路前方,任真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处飞檐上注视着他,眼神淡漠。

既然烬肯主动现身,说明他很想救依珊,继续追过来就在情理之中。任真愿意给烬谈判的机会,毕竟对他来说,女奴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不妨拿她大赚一笔。

烬停在那里,不远不近,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看得出,你跟赤羽那些人不一样。至少,咱们以前没有仇怨,没必要拼得两败俱伤。”

任真说道:“我纠正你两点。首先,在刚才之前,咱们的确无冤无仇,但我警告过你,你还敢出手拦我,这就不一样了;其次,你不是我的对手,受伤的只会是你。”

两败俱伤?那也得势均力敌才行。

烬面容苦涩,“我解释过,除了尝试拦你,我别无办法。你只想逃跑的话,我确实伤不到你。不过,既然你肯在这里等我,就说明还有回旋的余地,对吧?”

深更半夜,当然不可能坐在屋顶晒月亮。

任真说道:“你开价吧,我听听看。”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还是你说吧。希望你体谅,别狮子大开口,我只能做自己的主,没法挪用部落的资源,长老们也不会答应。”

任真闻言,沉默很长时间,假装是在思考,最终问道:“你们部落有没有哪种丹药,专门用来补充体力,可以取代饮食?”

烬一怔,“你是说元丹?”

元丹这种东西,是武修最常用的丹药,除非品阶很高,普通元丹价值很低。任真想拿依珊换廉价的元丹,那真是再好不过。

任真也一怔。原来不止是中原两朝,荒川里类似丹药也有同样的名字,看来应该是同一种。这就好办了。

“品阶最高的天元丹,我需要十颗,如果是地元丹的话,至少要五十颗!”

天元丹这玩意,当初他刚进云遥宗时,就曾从薛清舞手里换过一枚,补充效果确实极佳。不过,他不确定,以荒川的贫瘠程度,到底会有多少天元丹。

听到这要求,烬脸色剧变,“不行,我做不到!我们整个空骨部,总共只有二十颗地元丹,都没见过天元丹,根本不可能弄到这么多!”

惊讶之余,他心里很想知道,任真弄这么多元丹,究竟想干什么?要知道,只需服下一颗地元丹,武修就能整整三日不用进食,五十颗的话,这能维持将近半年啊!

任真怅然若失,荒川这么穷啊。

之前离开长安时,他走得太急,随身只带了些疗伤妙药,没带元丹这种廉价物品,本以为能从荒川采购,没想到,这鬼地方太寒酸,连地元丹都凑不齐。

他摇了摇头,只好作出让步,再从其他部落手里凑足。

“那就这样,你帮我弄到四十颗地元丹,一颗都不能少。”

“三十!”

“三十五!”

“成交。”

任真不想再为难他,起身说道:“你回去筹措元丹吧!二月初二,神农大典,到时咱们在中州城见。”

烬神色微慌,没法再装出淡定姿态,“你绝不能玷污依珊,她要是有损伤,我就不愿再赎回她!”

任真呵呵一笑,“我肯定瞧不上她。不过,要是赤羽部已经尝过荤腥,那你就不能怪我了……”

第579章 都想见我(四)

达成交易后,任真回到轩辕部的驻点。

把他迎进门后,轩辕大风有些纳闷,“你去了哪里?我才想起来,你都还没问我影月部的驻点地址,怎么就匆匆离开?”

任真不愿解释,说道:“女奴都安顿好了吧?那个依珊,既然是烬的情人,你得单独安置,派人密切监视着他,防止空骨部来硬抢。”

轩辕大风点头,“这是自然。”

任真没有坐下,随即又转身走向门外,“大风叔,我就是专门回来喊你的。走吧,你陪我去个地方。”

人生地不熟,轩辕大风可以带路,同时也是一位助力,免得再碰上刚才那样的夹击。

“去哪儿?”

“龙喉部那里。”

跟去哄小美人开心相比,任真心里更惦记的,是龙老头手中的那两份药材。要是再被人抢先一步买走,他就肠子都悔青了。

于是,两人连夜出门,走向城西。

夜里街道凄清,弥漫着深沉的雾气。他俩没走出多远,便看见前方雾里,有一点亮光正在朝这边移近。

今晚想走动的人真多。

很快,那点亮光靠近,是一名驼背的老头,须发稀疏,手里挑着灯笼,跟他们相向而行。

灯罩上赫然写着一个“龙”字。

任真刚瞥见这字,轩辕大风停住脚步,愕然道:“龙老头,我们……”

他是想说,我们正准备去找你呢,你怎么出来了。

眼前这老头,就是任真的交易对象,龙喉部的龙成海。

轩辕大风话没说完,任真反应极快,已猜出老头身份,暗中扯了扯轩辕大风的衣角,打断了他。

“大风叔,这位前辈是……”

任真明知故问,腹诽道,这老头生得枯瘦孱弱,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已经被女色掏空身子,还痴迷其中,真是无可救药。

龙老头抬起头,将灯笼往上一挑,笑眯眯地看着任真,笑容莫名阴森。

“老朽叫龙成海,今晚在拍卖会上,有幸目睹焚天公子的风采,正准备去拜会你呢,没想到在这里碰见,看来你我果然有缘!”

任真闻言,顿时后悔。早知龙老头色迷心窍,这么急不可耐地找上门,他在家里等着就是,稳稳占据主动权。

他以眼神示意轩辕大风,别说漏嘴,自己佯装惊讶,“前辈这是去找我?有什么事吗?”

龙成海干咳一声,瞥视着四周,问道:“大半夜的,焚天公子是要去哪里?”

“我去拜会一位朋友。”

龙成海没有怀疑,温声道:“大街上不方便,如果两位不急的话,先掉头去你们店里谈?”

任真欣然应允。

在半路上邂逅,这让他吃了定心丸,既然龙老头有意做买卖,那两份药草应该能换到。

回到店里后,三人在火炉前坐下。

龙老头眼睛不大,透着精光,在炉火映照下,仿佛有两团火焰在燃烧。

他微笑道:“耽误你们外出,我很抱歉,索性长话短说。今晚我看见了,公子从赤蛇部手里买了一批女奴,对吧?不知能否割爱,把她们让给我?”

任真面露为难之色,“不瞒你说,我对她们的姿色很满意,打算留着自己用。你知道,缺少称心的婢女伺候起居,肯定不方便……”

谈生意就是要有耐心,先抻着对手,讨价还价,不能流露出最真实的情绪,更不能轻易道出底线。否则,就会被对方吃定,赚不到便宜。

龙老头看在眼里,不急不躁,“这批奴隶的成色,我在拍卖会上看到了,不然也不会找上门。你放心,只要你肯转让,价钱都好谈!”

“价钱?”任真嘴角微扬,眼里浮出傲意,“既然前辈在场,就应该很清楚,我买她们花的价钱有多昂贵。那可是一成份子啊……”

他没说下去,看着龙老头,表情似乎在说,就凭你这寒酸老头,能买得起吗?

龙老头脸色微变,捕捉到任真刻意流露的情绪,凛然道:“一成份子,我确实付不起。但咱们都明白,单纯只卖奴隶的话,绝对不可能爆出这样的天价!”

轩辕大风陪坐在旁,没有半点参与讨论的欲望,甚至有点想去睡觉。

龙老头继续说道:“之所以卖得这么贵,还不是因为掺着烬的小情人。赤蛇部想拿她狠狠敲诈一笔,才水涨船高,防止别人替烬竞拍。”

这些道理,任真怎会不懂,他眨了眨眼,反驳道:“话虽这么说,美人们的身段容貌都太诱人,我真舍不得送出去。你也看到了,连阅女无数的伏天辰都被打动。”

龙老头嘿嘿一笑,“这点我不否认。所以,咱们可以这样,你把水灵灵的依珊留下,我消受不起,只买走剩下那些货色,成不?”

任真沉默不语。

龙老头心里焦急,锲而不舍地道:“或者,你再留下一部分。总共有十几名女奴,你一个人,没法同时享用这么多啊,不妨分给老叔一半,这总可以吧?”

任真不敢抻得太狠,怕鱼儿挣脱,于是借机松口,“这倒也是。不过,我付出的代价那么大,你不拿出些值钱的筹码,别想从我这里分走美人!”

龙老头见状,淫荡一笑,小眼眯成一线,老脸说不出的猥琐。

“这还用说?就请公子划下道来,不是我吹牛,就凭我在龙泽城的威望,替你弄到心仪的宝贝,完全不成问题。你肯开价,一切都好谈!”

他是龙喉部的元老,地位超然,不然也不会被派进龙泽城,主持部落的一应买卖。若非龙昆出关,今晚坐在那把交椅上的人本应是他。

任真等的就是这话。

他踌躇片刻,挠了挠头,说道:“我才出关不久,对各部落的情况不太熟悉。这样吧,你稍等一会儿,我跟大风叔合计合计。”

说罢,他看了眼轩辕大风,走进里屋。

轩辕大风跟着进去,竖起大拇指,“蒙塔,你演得太逼真了!要不是我事先知道,你正准备去找他,根本看不出任何破绽。”

任真淡淡一笑,“我真没想到,这老东西沉不住气,居然主动送上门。既然这样,我不狠狠宰他一笔,都说不过去。”

“你早就想好筹码了吧?”

任真嗯了一声,微微沉吟,问道:“大风叔,你们轩辕部有多少颗地元丹?”

轩辕大风皱眉,思忖一会儿,答道:“品阶那么高的,只有十来颗。你要它们有何用?”

任真直言不讳,“我打算闭死关。”

第580章 都想见我(五)

闭死关的意思就是,一直闭关修行,在没达成实质性蜕变前,就不会出关。

没人能预见到,闭死关的期限是多长。顺利的话,可能仅需一两天,慢的话,甚至直到生命尽头。

正常情况下,会有外人每天给闭关者送饭,维持生活。但棘手之处在于,任真要去见百目天王,那个地方太过特殊,几乎不可能得到饭食。

所以,他不得不早做打算,筹备尽可能多的元丹。鉴于跟武帝有两年之约,他届时肯定会出关,不会真的到死,但闭关三五个月,是极可能发生的情形。

只靠烬提供的元丹,还远远不够,他也得从别处想办法。

得知轩辕部仅有十余颗后,他沉声道:“看来,得让龙老头大出血啦!”

他坐了一会儿,造成密谋合计的假象,然后才回到外屋的火炉旁。

龙老头莫名紧张,问道:“想好价钱了没?”

任真叹息一声,“其实,我手头没有急需的物品,让我立即开口,我也没有恰当的办法。不如这样,你送给我一堆杂货吧!”

龙老头有些惊喜,不跟他索要无价之宝,这样再好不过了。即使任真索要的数量再多,毕竟杂货更容易寻找,他能尽快凑齐。

任真掰着手指,开始罗列起来。

“波多野结草、麻生果、龙鳞草、西贝舌根……”

他边想边说,念出一大堆药材名,几乎都是那张药方上的。他信口开河,给龙老头留下很大的砍价余地,实际需要的只有龙鳞草和西贝舌根而已。

如此一来,龙老头便看不出他的真实意图。

龙老头默默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好家伙,这至少有十几种名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任真还没说完,他豁然打断,“不行,这些药材哪是杂货,大部分都很稀少,放眼整个龙泽城,也未必能找到。等我凑齐后,这些女奴早被你玩腻了!”

任真盯着他,没有立即说话。

这是一股无形的压力。

但龙老头是真做不到,苦涩地道:“你不肯让步的话,我就只能放弃了。不是我没诚意,你漫天要价,谁都满足不了你。”

任真见状,无奈地道:“好吧,那我适当减少一些。杏璃叶、龙鳞草……”

把药材数缩小到六味后,他话锋陡转,“既然我让步了,你也得让步一次。这样吧,你再送我十颗地元丹,一颗都不能少!”

精心算计好的筹码,此时才被提出来。

龙老头瞳孔骤缩,表情非常复杂。沉默半晌,他才黯然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中午,我来送货,同时把人领走。”

最后剩下的这些药材,他手头基本都有,而且元丹的确算是杂货,他不好再拒绝,只能接受。

他绝对想不到,其实任真有求于他,龙鳞草和西贝舌根才是交易真正的核心。

任真点头,笑容淫邪,“好,别怪我没说清,那个依珊,我肯定得留着,自己好好玩玩……”

龙老头说道:“你就不怕烬跟你拼命么?虽然你的修为比他高,但是,听我一句忠告,他的真实战力绝对超乎你想象,还是别招惹为妙!”

“是么……”

龙老头见他心不在焉,便站起身告辞,“耽误两位出门了,咱们明天见。”

他急着回去筹措药材,匆匆离去。

搞定最关键的难题,任真终于长舒一口气,感觉心情舒畅。

弄齐所有药材,炼成丹药服下后,他就能增强体质,如同帝王花一般,镇压敌人释放的各类毒蛊,别说赤蛇空骨两部,即使面对曹春风,也浑然不惧。

他站起身,朝轩辕大风一笑,“大风叔,你不用陪我去了,只需告诉我影月部驻点的位置就行。”

去安抚好伏天父子,相对轻松很多。这次不必再让轩辕大风跟着,毕竟涉及儿女私情,有旁人在侧挺尴尬的。

轩辕大风说道:“好。你出门右拐,一直往南走,城南……”

任真默默听着,眉头忽然微皱,轩辕大风旋即也有察觉,都抬头望向门外。

真是多事之夜,又有人找上门了。

片刻过后,敲门声响起,一道黑影推门而入。

那人披着斗篷,进屋后没有摘下,先是环顾屋里,确认只有任真和轩辕大风后,才抬起头,露出面容来。

“轩辕大风,你先出去。”

看到这张脸,两人都目瞪口呆。

难怪刚才,他们感知到此人毫无修为,原来竟是白夫人亲临!

轩辕大风怔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意识到事态的不寻常,立即插上门闩,躬身行礼后,进入后院。

任真看着摘下斗笠的白夫人,一脸愕然,“有什么事,您派人来叫我就是,何必冒险亲自来找我?”

三更半夜,要是让白九玄知道,他的娇妻溜出来偷会别的男人,绝对会雷霆震怒,把龙泽城掀个底朝天。

白夫人移步,坐到刚才龙老头的位置上。谢天谢地,这俩人没撞到一起,不然,一旦消息被泄露出去,局面将不可收拾。

她急匆匆赶来,脸颊微红,有些喘息,“事关重大,我哪敢托付给别人!你快跑吧,白九玄猜出你的身份了!”

“你说什么?”

任真豁然跳起,震惊之情无以复加。

难怪她亲自来送信。这种口信,哪敢让下人来通传,那样很可能会被举报,连她一起陷进去。

白夫人解释道:“今晚拍卖会,我们一直在暗中观察。他对你的惊人举动很在意,开始怀疑你的身份。后来,你推动各部落结盟,抵抗南晋,被他彻底猜到了。”

任真快速平复着心情,重新坐下来,“你说详细点。”

白夫人目光颤抖,“在回府的路上,他跟我说,敢煽动荒族对抗南晋,说明你是北唐派来的奸细。年纪轻轻,就有七境修为,只可能是吹水侯任真!”

任真脸色微白,深吸一口气,“这么说,你已经知道我跟怒云的真实关系?”

他最担心的就是,白夫人听说任天行娶妻生子、背弃跟她的誓言后,爱极生恨,想除掉他这个“孽种”。

不过,既然她冒险通风报信,看来排除这种可能性。

白夫人凄然道:“我知道,你是害怕我太伤心,迁怒于你,才说了谎。唉,你没算错,以我平时的性子,肯定不会饶过你……”

但现在,任真的身份已暴露,唇亡齿寒,一旦他被白九玄擒住,招供出她的底细,那么,她的下场也会很惨。

为了自己的性命和地位考虑,她不得不私下放走任真。

她从袖里取出一节断剑,递给任真,“一见怒云误终生,现在我生出再多嫉恨,还有何意义?不如各安一方,相忘于江湖……”

小爱缠绵,大爱放手,让最心爱的人好好活着,这才是爱一个人的最佳选择。

让任真去救任天行,这才是她的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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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1章 又多一个妹妹

任真小心翼翼地接过断剑,抚摸着表面的翠绿花纹,确认是默剑无误后,收进袖里。

“也就是说,白九玄仅凭推测,其实并没有掌握证据?”

不像白夫人一样,他心里有底气,轻易不会放弃此间布局,溜之大吉。他相信,自己随时都能逃走,没必要成惊弓之鸟,太沉不住气。

白夫人听出他语气里的转变,蹙眉问道:“仅凭推测还不够?一旦他把你擒住,严刑逼供,你岂非葬身于此,哪还有回旋的余地?”

任真摇头,“他如果想抓我,在拍卖会上就动手了,那时强者云集,擒我易如反掌,何必再放我回来,给你通风报信的机会?”

白夫人怔住。

这倒是。从拍卖结束到现在,也已过去好几个时辰,白九玄若想捉拿任真,根本不会一直拖延。如此情况下,任真再匆匆出城,反倒显得做贼心虚,不打自招。

并且,消息泄露,白九玄必会怀疑身旁有奸细。到时候,很容易查出她的形迹。

任真看她一眼,心道,这女人定力太差,这么容易就自乱阵脚。

“只要没有证据,他不会随意抓我,我也不怕被他抓去审问。你要知道,我身后还有几个抗晋部落,而白九玄,只能禀报云帝,他没资格作主。”

白九玄能猜出任真的身份,他就会意识到,此事涉及中原两朝,稍有处置不当,北唐就可能大兵压境,他不得不跟云胤汇报。

而云胤,作为长安大战的参与者,很清楚任真是被武帝陈玄霸放走的,绝不敢杀死任真。

那么,任真又何须逃跑?

白夫人神情变幻,揣摩着他的话意,心神有所平复,“你真想拿自己的性命赌一把?”

任真不置可否,起身行礼,“多谢夫人亲自来示警,您提供的信息对我很重要。”

若非白夫人说破,他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白云城方面已看破他的身份。那么,敌暗他明,在接下来的行动里,他可能会中了圈套。

但现在,白夫人报信,他心里已有防范,双方掌握的信息就对等了。如果他所料不错,白云城应该会采取措施,戒备北唐大军的入侵。

说这话时,他暗暗庆幸,幸好生出这一变数,否则,白夫人识破他的身份后,未必还肯给他断剑。如此一来,为了自保,她不得不帮助他。

白夫人站起来,看着他的身姿,沉默一会儿,幽幽地道:“用不着道谢,我只是不想愧对他罢了。你既然已拿到断剑,就尽快离开荒川吧!”

说罢,她重新戴上斗笠,推门走进夜色里。

寒风吹来,任真打了个哆嗦,刚才她语焉不详,他被吓出一身冷汗来。不过,能拿到断剑,龙泽城之行就算是大功圆满了。

事不宜迟,他立即出门,去找伏天父女。

来到影月部的驻点时,店里的灯火未熄,他们都还没睡。经过店伙计的通禀,任真被引进内屋,跟伏天辰相见。

伏天辰披衣而坐,脸色阴沉,明显不欢迎他这位不速之客。

“在拍卖会上,你出的风头还不够么?”

俗话说,善者不来,他不清楚,任真既然拒绝他的邀请,驳了伏天念的颜面,为何还要深夜登门。

任真落座后,平静答道:“我是来赔礼道歉的。拒绝影月部的邀请,我实属无奈,绝不敢对你们有丝毫轻视之意。”

伏天辰冷哼一声,“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任真说道:“不瞒前辈,作为苍穹部后裔,我脑海里心心念念的,就是替部落报仇雪恨。如果不拉赤蛇部入伙,只靠影月轩辕战歌三部,还是不够的。”

这仍然是在解释,他为何选择加入赤蛇部。

伏天辰没说话,离开拍卖会后,他已经猜到这种可能性。

任真继续说道:“结盟之事,我希望不是一句空话。我想,鉴于影月部树敌很多,敌人很快就会对你们动手了,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管。”

伏天辰浓眉一挑,“什么意思?”

“此地离影月部甚远,你们返回部落的途中,肯定会被拦截。别的不说,以姜戎的狡诈心性,怎可能错过伏击良机?他联合龙喉部,只凭你们挡不住。”

伏天辰默默听着,目光闪烁不定。他知道,任真不是在吓唬他,姜戎最爱干这种勾当。

“我来找你们,就是受轩辕大风所托,当这个中间人。他说,双方既然握手言和,又面临对方的威胁,就不必再碍于颜面,他愿跟你们一路同行。”

明明是轩辕部也害怕遇袭,却被他说成了帮影月部渡劫。

伏天辰思忖良久,终于点头。

事到如今,他只能接受。若在往年,各部落形势没这么严峻,影月部也没跟龙喉部翻脸,单单一个姜戎,他还能应付得了。

但今非昔比,龙喉霜狼的结盟,深深威胁到其他部落。他不得不警惕,再有长途跋涉,恐怕不会一路平安了。

见他同意,任真松了口气,又说道:“另外,我还想见见伏天小姐,当面向她道歉。”

既然把对方当朋友,很多话还是要说清,免得她继续难过。

伏天辰脸色再沉,“这就不必了。夜色已深,她早就睡下,男女之间不方便……”

话没说完,伏天念从里屋冲进来,狠狠白父亲一眼,“谁说我睡了?!”

自从任真进门后,她就一直躲在里面偷听。听任真说想见她,她说不出的开心,急着跑了出来。

伏天辰表情骤僵,看宝贝女儿噙着笑意,哪还不明白这丫头的心思。他叹息一声,暗道,女大不中留啊,无奈起身,走向门外。

“要是有事,你出声喊我们。”

走到伏天念身旁时,他低声提醒一句,害怕任真动武抢人。

伏天念甜甜一笑,巴不得有事呢,推搡父亲出去,“哎呦,你今天怎么这么啰嗦……”

灯火昏黄。

男女对坐,一时无言。

任真不想把气氛弄得太暧昧,干咳一声,开门见山地道:“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之所以加入赤蛇部,是另有图谋,并非成心想驳你面子。”

伏天念低头,轻嗯一声。

任真看着她的羞涩神态,越来越不自在,无奈之下,只好故技重施。

“你背着我逃出生天,救了我的命,我一直拿你当亲人看。就算不加入影月部,以后我妹妹的部落出事,难道我会坐视不管?”

他温和一笑,“放心好啦,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你们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只管让叔父通知我就是。”

此时此刻,万里之外的李慕白父女恐怕会打喷嚏。

第582章 大典在即

男人太有魅力,轻易吸引到迷妹,未必不是一桩烦恼。为了不伤对方的心,任真再次祭出认妹妹的杀手锏,婉拒这份心意。

听到妹妹俩字,伏天念娇躯微颤,哪还不懂他的心意。她抬起头,幽怨地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荒族女性的情感,终归要比中原人更豁达一些,过了一会儿,她深吸一口气,怅然道:“对啊,你告诉过我,你已有妻室。”

任真不好接话,只好嗯了一声。

伏天念摆弄着衣角,说道:“不管怎么样,你能赶来见我,我很开心。同样的话送给你,如果你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也尽管告诉我。”

任真点头。他确实有事求她,但在这种场合说出来,未免太功利,容易让人寒心。

沉默一会儿,伏天念问道:“我猜,你应该不会一直留在荒川吧?”

等于是在变相地问,他想何时离开。

“大概还要一年。离开前,我会来跟你道别。”

伏天念侧身看一眼屋外,轻声说道:“你能带我离开么?”

任真微怔。

伏天念解释道:“我不会纠缠你,但是,我更喜欢自由,不想再困在这片天地里。”

任真莞尔一笑,看来,天命武者都不愿固步自封,想去中原闯荡一番。

“好啊,是该去见见大世面。不过,以你现在的实力,还远远不够。这样吧,等我来辞别时,只要你能进七境,我就带你离开!”

伏天念用力点头,眼神坚毅,“一言为定!”

跟这小姑娘交代完,任真站起身,“时候不早了,你快去休息吧。二月初二,咱们还会再见。”

伏天念还是不舍,终究做不到说断就断,把他送出门外。

“你以后常来看我啊……“

任真没法答话,转身走出数步,险些忘掉重要的事,又倒头回来,从袖里取出一枚小瓶。

“这药粉是我从中原带来的,威力不俗。你把它抹在那处,应该能消除印记。”

既然是朋友,怎能再让她背上奴隶烙印?

……

……

次日晌午,龙老头果然按照约定,将所有药材和元丹筹齐,亲自送来。

任真如约完成交易后,把依珊交给轩辕部收押,嘱咐轩辕大风,在神农大典时带她去中州城。

然后,他带着药材回到战歌部的驻点,跟牧氏叔侄汇合。牧野已收拾妥当,专等他回来,两人很快上路,返回战歌部。

一路平安无事。

起初,的确有几人试图跟踪,但这俩人都是七境强者,速度惊人,非普通强者能跟得上,轻松甩掉对方。

两日后,他们回到战歌部。

再次见到牧老头,任真愈发觉得亲切,调侃道:“老爷子,没让你失望,我帮小野觉醒成功了。”

牧老头咧嘴一笑,有些不好意思,“这点小心思,让你看出来了。你们大功告成,这再好不过,作为回报,我明日就闭关,潜心给你炼药!”

牧野坐在榻前,将拍卖会的状况详细说了一遍。

牧老头听完,凝视着任真,肃然道:“侯爷果然高瞻远瞩!把另外三部拉下水,再好不过,至少,北唐大军悄然入川,会便捷很多。”

他的眼光毒辣,看出任真此举的重要意图。

任真答道:“最关键的是,我不想被整个荒族误会。当年南晋进犯,酿成灭族惨案,如果缺少合理名义,大家会担心悲剧重演,排斥北唐。”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果北唐贸然进兵,极可能激发种族矛盾,让荒族本能地抱成一团,一致对外,到时局面很不利。

所以,任真灵机一动,临时想出这个办法,借拍卖会的良机,将荒族九部分裂成两大阵营,明确表态跟南晋为敌,无形中跟北唐靠近。

如此一来,他让战歌部正式求援,到时再打着清理奸佞的旗号入川,就顺理成章了。

牧老头欣慰地道:“侯爷仁慈,替我们荒族着想,这是天大的恩德。我原本还担心,向你们求援,可能会引虎逐狼,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任真微微一笑。

他怕牧老头承受不了,还有一层关节没道破。

这二十年里,荒人逆来顺受,饱受白云城压迫,岁岁进贡,荒川俨然沦为殖民地。

打败龙喉霜狼两部,只能暂时阻止南晋渗透,解战歌部的燃眉之急,但云胤表明立场,跟南晋勾结在一起,肯定会卷土重来,再次煽动部落吞并。

不赶走云胤,八百里荒川永远无法安宁。

任真深知这点,没敢告诉牧老头,自己真正的目标是白云城。只有把云胤赶走,北唐才能自由进入荒川,从而开辟出伐晋的捷径。

当然,由他作主,北唐绝不会像白云城那样,只会跟荒族保持平等,建立合作关系。

“老爷子,神农大典在即,该跟我说说大典的详细规则了。”

“小野去年经历过,让他告诉你吧。”

牧野闻言,于是说道:“神农大典共有四部分,祭天、进贡、盟议和演武。

祭天,我就不详细说了,这原本是大典最重要的部分,唉,自从云帝入主荒川后,它就变成无关紧要的形式了。

进贡,就是根据去年祭典的结果,各部落把贡品交上去,由白九玄统一送到白云城。这人不止是龙泽城主,也是云帝的最大心腹。”

听到这里,任真若有所思,问道:“神农大典是由白九玄主持?那云帝会不会到现场?”

牧老头摇头,“不会,他潜心在云雾深处养鹤,连这种大事都不放在眼里。”

“盟议,就是九大部落聚在一起,听从白云城的训示,并且定下来,今年需要缴纳的贡品,以及如何分成定额。

盟议确定分成多少份子后,演武环节,就是纯粹的武力比试了。比试共分成两组,青年天才组和最强战力组。”

任真颔首,牧云当初对他说过这点。

牧野继续说道:“按往年惯例,以比试名次定份额。第一名只需交一成份子,第二名交两成,以此递增。”

也就是说,最理想的成绩,是两组比试都取得第一,这样的话,部落只需进贡两成份子。至于最差结果,那就是双双垫底了。

“每组比试中,每个部落都派出三名代表,以团队的形式作战。而且,并非部落捉对比试,而是所有部落一起加入。”

“24人大混战?”

牧野表情凝重,“是啊,所以说,霜狼龙喉结盟,今年我们部落的形势非常严峻。再不找北唐求援,怕是支撑不住了!”

任真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你只管全力准备,无论大典本身,还是大典之外,我统统帮你摆平!”

第583章 终南

北唐先天元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气温渐暖,仿佛是在迎合人们渐渐明朗的心情。

一场淅沥沥的小雨过后,终南山云雾消散,显露苍翠面目,空气也变得清新舒畅。山下的仙都镇恰逢开集,人流络绎不绝。

集贤居酒楼大堂里,一名说书人站在桌后,声情并茂地说着故事。

这是名中年书生,此时面色沉凝,昂首挺胸,没有看场间众人,而是眺望着天空,俨然沉浸在自己描述的意境里。

“只见那老道木剑一挥,那一截江水俯冲而下,直刺向儒圣!准确地说,那已不再是江水,而是被道祖凝聚剑意,祭出了剑圣绝学,一剑蛟龙!”

书生话音落下,场间观众都如临大敌,心脏紧悬到嗓子眼上,替儒圣捏一把汗。道祖使剑圣绝学,如此精彩的情节吊人胃口,令酒楼里鸦雀无声。

书生不急不慢,端起瓷碗,喝口茶润润嗓子。

这下观众们急了,纷纷催促,“崔先生,关键时候喝什么茶啊!”

当地居民都很熟悉,说书的这中年人叫崔巉,在镇上学塾教书多年。不知为何,年前他突然放弃教书,改行成了说书。

世俗当然不知情,这位崔先生,表面是斯文儒生,真实身份却是南晋密探,更准确地说,是绣衣坊深埋在此地的心腹,专为监视儒家圣地。

任真进终南书院前,曾专门来找崔巉,派他去给大先生颜渊送信。崔巉的老师不是别人,正是资深说书人,李凤首本尊。(第115章)

因而,任真对他的心迹并不怀疑。幼帝登基后,李凤首率全真道归顺北唐,崔巉的卧底使命就算大功告成,不必再伪装成儒生。

更何况,如今的儒家,已不再归二圣执掌,没必要再苦心监视。

崔巉在镇上居住多年,早把这里当成家乡,不舍离开,便仿效老师的作派,改行说书,自得其乐。

现在的他,已经成了地地道道的唐人。

今日说的这段,是来往宾客们最爱听的,《战庐江儒道斗法,殉忠节夫子归天》。

在终南圣地脚下,讲夫子战死庐江的故事,宣扬儒家的忠节傲骨,确实是很睿智的选择。每每讲完,观众们都潸然泪下,敬佩夫子的浩然气概。

董仲舒这个人,虽然生前野心勃勃,竭力排斥百家,狂傲霸道至极,但在民族大义面前,他从没含糊过,明知旧伤未愈,仍毅然出战,慷慨赴死。

某种程度上说,最后宁肯自爆,也不愿退避苟活,才是他辉煌一生的最巅峰。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夫子面对那近在眼前的夺命剑气,老脸上毫无惧意,视死如归。”

“只见他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仰天大笑。整个庐江畔,都回荡着他那句名垂史册的遗命——蔡酒诗,我把儒家交给你了!”

说到此处,崔巉情绪激荡,热泪盈眶。

这些年,他从没敬佩过董仲舒,将之视为猖狂老贼,直到最后一战,他才真正领略到,原来儒家的信念和志向如此坚定,真的不惜以死殉节。

迎难而上,视死如归,这就是儒家的气节。

满座寂然。

宾客们心潮澎湃,联想着那副悲壮景象,脸上都流露出对董仲舒的敬重之情。

二楼雅间里,一名中年男子凭栏而坐,手拈酒盅,正斜眼瞥视下方的崔巉。

此人披着名贵白裘,眉眼开阔干净,透出莫名的气度。他面前的桌案上,摆着几样小菜,简单而精致,都是些素菜。

仅有的一份荤食,是一盆肉羹。

这些年,他始终食素,生活简朴,几乎不沾荤腥,令同门师弟敬仰不已。没有人知道,他独自外出云游时,对肉羹情有独钟。

并非他迷恋肉羹的味道,而是人生经历使然。

自从他名气大噪后,老师便常命他亲自下厨煮羹。弟子服其劳,侍奉师长,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他知道,老师心机幽深,从不做没有用意的吩咐。

他更知道,儒家有句真言,君子远庖厨。老师尊为儒圣,又怎会不知这个典故?

明知如此,他每次仍毕恭毕敬,给老师熬好肉羹,热气腾腾地端上去,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就罢了,偏偏每次有旁人在场时,老师都会吩咐他,把羹分给别人同食,从无例外,却始终没让他坐下一起吃过。

这算什么意思?难道是暗示我,休想从你手里分一杯羹?

他心思聪慧,早就看透这些细节,仍保持温良谦恭,不愠不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而,不发作,不代表不介意。他一直耿耿于怀,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得到它,越想吃那杯羹。

这种偏执的信念,在他心里根深蒂固,这些年他偷偷吃肉羹时,总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正大光明地坐下来,甚至在老师面前吃上一盆。

今日,旧地重游,他回到生活多年的终南山。他坐在这里,面对着这盆肉羹,却觉索然无味,并没有曾经那样的食欲。

物是人非,一切都变了。

如今的颜渊,已非文圣,非大先生,与其说是过客,不如说是丧家之犬。老师陨落,儒家犹在,却仍没有属于他的那一杯羹。

这真是讽刺。

“蔡酒诗,我把儒家交给你了!”

楼下大堂里,崔巉高声喊出这一句,打断了他躁乱的思绪。或者说,是火上浇油,激起了他心底最大的恨意。

这一切,都是拜小师弟所赐。

颜渊皱眉,自言自语道:“董仲舒,你选了个好接班人。把儒家交给他?哼,你想多了,前提是还有儒家……”

他右手一翻,盅里的酒水倾覆出来,却没坠地,凝滞在半空中。

他左手屈指微弹,一滴水珠从这滩酒里弹射而出,穿过酒楼空间,直飞向正眉飞色舞的崔巉。

它晶莹剔透,极其细微,场间没人能捕捉其轨迹。当飞到崔巉面前时,它忽然停下来,纹丝不动。

这是有恃无恐的挑衅。

崔巉毕竟是大修行者,此时哪还看不到水珠的存在。他面色骤僵,话音戛然而止,如临大敌紧紧盯着这滴水。

见他神情有异,场间众人愕然,不明所以。

崔巉抬头,望向楼上,视线跟颜渊隔空相对。

那日,他替任真去送信,曾见过颜渊一面,此时再看到这副面容,这滴水珠,意识到大难临头。

长安大战中,颜渊公然行刺新君,已背叛北唐。他重回终南山,怎么可能是好事?对现在的儒家而言,这将是一场危机。

崔巉站在原地,没有选择躲避或者逃跑。在大宗师的必杀一击面前,他看不出半点生还的希望,纵然招架,也只是垂死挣扎罢了。

他深吸一口气,按照儒生的礼仪,整理好衣襟,神情庄重肃穆,像是在迎候一场盛大的仪式。

这一刻,在致命的威胁面前,他真正领会到董仲舒当时的心境了。

他凛然昂首,直视着颜渊,振声吟诵起来。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

第584章 儒家大忽悠

千百年来,儒家一直是诸家流派里最顽固的存在。最通俗地说,儒家的行事准则只有一条,那就是守规矩。

且不谈规矩的内容如何,儒家文人养成非常坚定的信念,为了捍卫他们推崇的规矩,即使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这就叫气节。

这种执拗作风体现在好的方面时,令人肃然起敬,被称作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以死殉道等等。

严格地说,崔巉以前不是儒生,不过,潜伏在儒家这么多年,他耳濡目染,被儒家宣扬的民族气节所打动,不知不觉间,产生了价值认同感。

这就是为什么,刚才他讲到董仲舒死节时,慷慨激昂,情不自已。他把自己当成了儒家的一份子,为儒圣死守国门而骄傲。

时穷节乃现,一一垂丹青。

他知道,既然逃不出颜渊的掌心,那又何必战战兢兢,作出有辱骨气的举动。就算是死,也要像董仲舒那样,死得酣畅淋漓。

在慷慨吟诵《正气歌》的过程中,他轰然倒地,度过了自己生命中最精彩的**。

全场哗然。

很多人冲上去,扶起崔巉时,发现他的眉心多出一道血点,显然是被暗杀,却无从寻找凶手。就算找到,又能如何?

二楼雅间里,人去屋空。

桌上那盆未被动用的肉羹,还冒着热气。

……

……

终南山巅。

云海翻腾,宛如仙境。

颜渊飘然落在一块岩石上,恰是年少时最爱独立的位置。他侧身回瞥一眼,听着阵阵松涛声,惆怅情绪很快平息,迈步走进书院。

书院门口挂着一副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不知是何人所题。

儒家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两联很好地诠释了儒生出世和入世之间的情怀。

可惜,对联是死的,人是活的,有多少人从这扇门进进出出,却迷失了儒家的本心,只把它当成追逐功名利禄的敲门砖。

颜渊迈步而入,没看这副对联一眼。

书院深处,很快响起阵阵惊呼,紧接着,清脆而急促的钟声响起,催促全体师生集合,迎接这位昔日的大先生归来。

与其说迎接,不如说是迎战。

新君高攀登基后,昭告天下,明示颜渊刺驾弑君的罪行,剥夺其文圣称号,并下达海捕文书。从那一刻起,他便沦为大逆,跟儒家再无瓜葛。

儒家七十二书院,既已俯首称臣,接受还政高唐的现实,那么,他们跟颜渊的关系不言自明,今日再见时,必有一场厮杀。

广场上,众多强者赶来,将颜渊围困在中间。

他们心惊胆战,没人敢动手,既因为颜渊是八境大宗师,又出于大先生的敬畏,不自觉地失去对战的勇气。

颜渊站在那里,虽然变成大逆凶犯,看不出丝毫落魄。

早年藏器于身时,他喜欢穿一件粗布衫,装出平易近人的模样,如今换成名贵白裘,大宗师的气度自然流露出来,令人不敢直视。

他把手揣在袖里,环顾着那些熟悉的面孔,难免有些感慨,“以前老师下山时,都由我来代课,我应该教过你们,'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群儒默然,无人敢应答。

颜渊最擅舌辩,侃侃而谈,“就算你们趋炎附势,顺降那个小皇帝,不承认我是圣人,但看在我指点你们这么多年的份上,叫我一声先生,应该不过分吧?”

他明显想打感情牌。

果然,众人沉寂片刻后,纷纷作揖行礼,“拜见大先生。”

颜渊叹息一声,唏嘘道:“有生之年,连得到这声称呼,还需要花费口舌,不能不感慨,成王败寇,皇朝的兴亡,连师门名份都能颠覆……”

以前的终南书院,一应事务皆由颜渊作主。而现在,颜渊站到对立面,谁又敢站出来,跟他正面对话?

对于众人的反应,颜渊并不意外,淡淡说道:“老是这么僵持着,大家都很累。我体谅你们的难处,就长话短说吧。”

先礼后兵,即使他为灭儒家而来,熟人翻脸,也得有番说辞才行。更何况,他对这群人还抱有幻想。

“我不想讲大道理,你们也讲不过我。就说实在的吧,如今的北唐,已经不比先前了,咱们儒家失去独崇地位,势必会遭到其他学派冲击。”

颜渊一边说着,忽然抬起头,凝望向后山,眼神有些古怪。

“你们都清楚,去年长安大战时,咱们儒家还站在武家一边,跟高家激战过。并且,小皇帝跟墨家打得火热,他会如何对待儒家,可想而知。”

他说的都是实情。

虽然小皇帝高攀主张百家争鸣,广开言路,兼听兼信,但这对独尊多年的儒家来说,就等于衰颓没落,被打回原形,儒生们失去优待,肯定难以接受落差。

别的不说,至少在吏治选拔方面,儒家各书院的名额大幅缩减,他们再想入仕谋官途,面临的竞争难度将会巨大。

通过众人的表情变化,颜渊看得出,戳中了他们的痛处。

“儒家失去圣人撑腰,这片天地,已经不是你们的用武之地。当然,我比你们更落魄,所以,我不想再苟且偷生,打算离开北唐。”

众人纷纷抬头,惊异地盯着颜渊。

话说到这份上,总算步入正题,颜渊想去哪里?

“儒家先贤说了太多至理真言,乃至它们自身都存在冲突。满嘴忠君爱国的是他们,到头来,说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也还是他们。”

颜渊耸了耸肩,面露讥讽之意,“所以啊,我不想再被那些道德礼教束缚,现在就想活在当下,南下投奔明主,闯出一番大功业!”

听到这话,众人勃然色变。南下?这是要叛国投敌啊!

颜渊对这些表情熟视无睹,自顾说道:“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们扪心自问,继续留在北唐,除了憋屈抑郁,你们还能得到什么?”

他的意图越来越明朗。

一些长着听出名堂来,脸色变幻不定,不知道是不是动心了。

颜渊凛然道:“不妨直说,我原本想,反正迟早跟你们为敌,还不如大开杀戒,今日来除掉你们……”

在一片喧哗声中,他眨了眨眼,温声道:“不过,你们应该庆幸,刚才愿意喊我一声大先生。相识即是缘,我心软了,也愿意跟你们一个机会。”

他转过身,昂首眺望着南方天际,姿态桀骜。

“随我南下吧!大好的江山,在等着咱们纵横驰骋。我保证,只要你们忠心追随,儒学的种子会洒遍整个江南,那里才是属于我们的时代!”

第585章 新儒圣

当日长安大战,颜渊曾坐在城头,观望两朝大宗师对决。其后,武帝陈玄霸现身,特意抽出时间跟他交谈,除了煽动他趁机刺杀小皇帝之外,还说出一个提议。

北儒南下。

武帝从不下废棋,他看得出,颜渊走投无路,沦为丧家之犬,正是招揽到麾下的良机。只要颜渊威望未失,能带走儒家核心的强者,归降南晋,就会是对北唐的一大重创。

在惨淡的现实面前,颜渊屈服了。

他认为武帝说得对,丧家之犬,连狗窝都没了,还谈什么骨头?

他苦苦蛰伏多年,隐忍着心底的名利贪欲,就是为了等待时机,有朝一日能施展抱负,扬眉吐气。而现在,心血毁于一旦,功名如过眼云烟,他再坚守所谓的儒家气节,又有何意义?

这就是他和董仲舒的区别。

董仲舒野心勃勃,妄自尊大,但始终保有底线,不惜死守国门,成就凛然大义。颜渊却不同,他心性贪婪,把一己私利看得最重,一切行为的出发点,都建立在自身利益的基础上。

以前,他曾跟老师联手,迎战南晋强者,那是因为,彼时他还尊为文圣,备受朝廷尊崇,理应出面效力。但现在,功名幻灭,他跟北唐新朝决裂,得不到想要的尊崇地位,便恨之入骨。

有奶便是娘,形容的就是这种人。

他们师徒之间的高下,自此得出定论。

重回终南书院的颜渊,俨然已成为南晋的说客,想率北儒南下,在江南开创儒家的新格局。

毕竟,他独自去南晋的话,充其量只是名八境打手而已,绝谈不上荣耀加身。把儒家也带过去,他才算是一家圣人,恢复以往的煊赫地位。

所以才有此行。

场间众人都沉默了。

颜渊是在**裸地威胁他们。听他的意思,如果大家不肯顺从他,一起南下降晋,他就会大开杀戒,不仅师生们难以幸免,终南书院也将不复存在。

圣地被毁,这是对儒家沉重的打击。

颜渊的狼子野心展露,想当叛国贼,那么,他们该不该从贼?

当群儒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后方杏树下,一名老者忽然开口,话音浑厚有力,在众人心间震荡。

“如果背弃祖宗和家国,去追逐虚浮名利,变成不忠不孝之徒,那么,咱们还算是儒家吗?”

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儒家之所以为儒家,就在于他们满腔赤诚,始终坚守着这些道德精神,代代传承至今。

人皆有私,在所难免,在日常生活中,儒生们或许蝇营狗苟,为了私利而争得头破血流,但是,他们总体还维持在儒家的宏观框架之内。

他们忠于信念,忠于家国,忠于自己的本心。即使是在义军围困长安时,他们仍团结一处,替武唐做最后一搏。

忠君爱国,守正恶邪,这才是儒。

如果连最基本的仁义理念都抛弃,投奔去年还曾大肆侵犯的敌国,那么,他们还算是儒家吗?

这老者寥寥数语,直戳众儒内心,如醍醐灌顶。令他们豁然醒悟。他们再次看向颜渊时,脸上都浮出坚毅神色。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才是儒。

若是屈服于颜渊的淫威,随他叛离家国,那将成为儒家的奇耻大辱。

他们此时的心境,跟那日的董仲舒、山下的崔巉,如出一辙。只要能坚守信念,留得一身正气,虽死亦无憾!

从他们笃定的眼神里,颜渊得到答案,搓了搓手,犹不甘心。

“十八年前,春秋收官,你们为何愿降北唐?去年秋天,逆贼叛乱,你们为何愿降高家?那时候,我怎么没见你们如此悍不畏死,大义凛然?”

还是刚才那老者,朗然答道:“人心所向,才是大势所趋。二十年前,太祖英武,救万民于水火,于是儒家下山,匡扶社稷。至于去年,那毒妇令民怨沸腾,她的累累罪行,还需要我说吗?”

他瞥视颜渊一眼,继续说道:“推翻武唐的,是各州郡的义军,如今即位的新君,既是皇室正统,又深明大义,爱民如子,我们为什么不能拥护他,而是去投靠一个心机险恶的匹夫!”

他的话发自肺腑,并非滔滔不绝的雄辩之词,但句句确凿,光明磊落。颜渊纵然口灿莲花,高谈阔论,此时却无力反驳。

颜渊怔了片刻,眯起眼眸,寒声道:“一群迂腐的书呆子,泥古不化,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们?既然想保持什么狗屁名节,那我就成全你们!”

他向前踏出一步,绽放八境修为,大宗师的威压淋漓绽放。

下一刻,天地顿时昏暗。

恐怖气势笼罩全场。

颜渊摘下葫芦,开始往外倒水。

虽然已失去太一真水,无法施展最强杀招,然而功法本身仍在,哪怕凝聚出普通水滴,配合大宗师的境界,杀伤力依然极其可怕,非普通武修能匹敌。

别看他只有一人,面对的是整座书院,但他施展太一生水,将无数水珠弹射出去,便如千军万马,如此手段,足可弥补人数上的悬殊差距。

因此,他独闯山门,根本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只要没有大宗师现身,就无人能阻挡他屠戮终南山。而他一路行踪隐秘,神不知鬼不觉,并没有惊动北唐的大宗师。

这场屠杀在所难免。

“这些年,是我亲自指点大家修行,你们那点本事,我怎么会不清楚?整个终南山,没人是我的对手!”

颜渊微低着头,眼神阴戾可怕。

如今的他,跟昔日那个温文儒雅的大先生,已经判若两人。

眼见他要出手逞凶,在这危难之际,书院后山忽然响起话音,震荡虚空,紧接着,一道磅礴真气冲天而起。

“颜渊,你太让我失望了!”

那人气贯长虹,倏忽之间,飘然落在群儒前方,跟颜渊正面对峙。

颜渊见状,眼皮猛地一跳,生出一股很不详的预感。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气势不俗的年轻男子,惊愕地道:“老六,你怎么在这里?”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六先生薛饮冰。

当初庐江鏖战后,董仲舒的灵位无处安放,于是,任真请他护送老师回书院,留在终南山守孝,以尽弟子之道。(第373章)

薛饮冰本就厌倦争斗,视名利如粪土,欣然领命,一直深居在书院后山,每日扫墓祭拜完毕,就潜心修行,乐得清静,宛如世外高人。

不得不说,任真深谋远虑,那天分别前,他就开始考虑儒家未来的传承,打算将圣人之位转交给六师兄。因此,他把精心编写的春秋真解,交给了薛饮冰。

早在斜谷会战时,薛饮冰的修为就已臻至七境巅峰,经过这大半年的闭关参悟,他深得《春秋》神髓,获益匪浅。也亏他天资聪颖,一个月前,成功突破桎梏,晋入梦寐以求的第八境。

现在的他,是不为世人所知的大宗师。

当初,任真的用意便在于,让薛饮冰继承儒圣衣钵,跟大师兄颜渊抗衡。而此时,他潜藏的暗招成功实现,薛饮冰真的跟颜渊对上了。

薛饮冰藏在后山,把刚才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看透了颜渊的丑恶嘴脸,毫不掩饰憎恶情绪。

十年饮冰,不凉热血,他性格耿直豪迈,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颜渊这种外忠内奸的谲诈小人。

“师尊英灵在上,今日由我来清理门户!”

第586章 缘不知所起

会稽郡,东林书院。

作为儒家四大书院之一,这里门生弟子众多,又是前朝东吴的思想文化中心,曾经香火鼎盛。即便是现在,高唐复辟,东林书院仍扮演着极重要的角色。

前任院长封万里,在长安大战中陨落,按皇帝的旨意,那群参与保卫皇宫的核心人物,战后都没被追究,安然返回书院。至于新任院长,则是任真亲自指定的年轻人。

韩湘子压力很大。

上任后,他预想中难以服众的困局并没出现,轻松地接管了书院事务。但棘手之处在于,任真曾经抛给他的学术课题,也就是新学改革,迟迟没有头绪。

平稳局势没能维持多久,缺失教化的会稽六郡再次出现匪患,人心浮动。不少青壮年做强盗已久,野性难改,不甘于劳累枯燥的农事,重新啸聚山林,群匪割据的局势又上演。

真应了那句话,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很快,朝廷颁布调令,任命卓尔为会稽郡守,领兵前往东吴剿匪,又命韩湘子协助,广建学塾,大力教化民众,并竭力说服匪众,扭转当地野蛮粗陋的社会风气。

这也正是在东吴试行新学改革的现实意义。

韩湘子领命后,当即下狠心停课,将书院的教授们分成数十批,率领弟子分散到剿匪官军中,围攻境内所有盗匪山寨,各个击破的同时,对俘获的匪众耐心诱导。

两人文武相济,大刀阔斧,为了根除匪患,不惜亲力亲为,进深山,闯大泽,跟那群刁民悍匪打游击战。

历经数月,官兵和儒生们呕心沥血,终于扫除绝大多数山头,花大功夫安顿好匪众,同时加强地方治安,确保民众难再兴风作浪。

总体而言,这次行动立竿见影,颇富成效,会稽六郡的社会风气肃清很多。当然,难啃的硬骨头不是没有,至今仍让韩湘子头疼不已。

譬如武陵山一带,山高林密,是易守难攻的天险,不利于大队官兵深入作战。当地有一伙悍匪,既狡猾又猖獗,总是能凭借地利,及时逃走,避开官兵围剿。

卓尔和韩湘子曾亲自前往武陵,指挥众军剿匪,双方斗智斗勇,激战数十回合。在博弈过程中,他们惊愕地发现,这伙人其实并非普通百姓。

武陵寨的几名匪首,均是大修行者,道法高强,连他们手下的很多小头目,也修行多年,身手不俗,难怪官兵屡战屡败。除此之外,韩湘子敏锐察觉到,自己的队伍里有内奸。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每次官兵出动,哪怕是半夜潜行,武陵寨都能事先做好准备,仿佛知情一样,进退自如,从没出现措手不及的情形。

显然,有人暗中勾结盗匪,通风报信。

韩湘子倍感苦恼,只能先率书院师生回山。没办法,暗藏的奸细太狡猾,无论他如何试探引诱,那人都滴水不漏,毫无破绽,又如何能锄奸?

他不知道,那伙悍匪不仅本事了得,其身份更是大有渊源,大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武陵山的大当家,叫张天宝,是一个容貌俊逸的年轻人,还不到三十岁,气质不凡,颇有大将风度。

他心思深远而缜密,应该是读过兵法,对官兵的作战手法非常熟悉,应付起来游刃有余,这也是韩湘子久攻不下的最大症结所在。

当然,张天宝并不是他的真名。

张天宝威望极高,属下们对他忠心耿耿,绝对服从他的指挥。这群人纪律严明,比官兵还训练有素,作战时更骁勇异常,一度令卓尔怀疑,自己是在跟晋军交战。

即使拷问擒获的俘虏,卓尔也没能问出,张天宝究竟是何方神圣。或许,只有攻破武陵山,抓住张天宝,这个秘密才能解开。

……

正月十五,月明风清。

山寨宴饮过后,张天宝独自坐在山巅磐石上,仰望着夜空那轮圆月,百无聊赖地喝闷酒。

这里有两块磐石,相距不远,两头对峙,形状酷似龟蛇。去年他和师尊路过时,师尊说,此地有龟蛇坐镇,疑似真武法身,能汇聚北方灵气,有不世之大机缘。

张天宝深以为然,便在此定居,将旧部召集过来,落草为寇,很快形成如今的规模,凭借地利人和,敢跟官兵抗衡。

此时,他面颊微红,躺在龟背石上,仰面朝天,迷离眼神里,透着平常不曾流露的愁绪。

“天下风云出我辈,

一入江湖岁月催。

皇图霸业谈笑中,

不胜人生一场醉。”

张天宝吟到此处,痴痴笑笑,心潮激荡起伏,鱼跃起来,朝山下的茫茫夜色纵声长啸。

很难想象,这首饱蕴沧桑的诗,会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嘴里念出,听起来像是无病呻吟,故作深沉,但实际上,这正是他的心情写照。

皇图霸业,终究是一场梦,谈笑间烟消云散,到头来,还抵不过这恣意人生,不如登高酣醉来得痛快。

“提剑跨骑挥鬼雨,

白骨如山鸟惊飞。

尘事如潮人如水,

只叹江湖几人回……”

念完这四句话,他叹息一声,又盘膝坐下来,心情沉重许多。

一将功成万骨枯,古今皆是如此,哪个皇图霸业,不是用累累白骨堆起来的?所谓成王败寇,到最后,胜者名垂千古,败者被贬低抹黑,其实说穿了,大家又有何区别?

张天宝想着这些,心里越来越难受。

他打了个酒嗝,喃喃地道:“爹,别怪我不肖,不肯替你报仇。我累了,不想再争了……”

即使他想争,凭落魄现状,凭手里这三千匪盗,连会稽六郡都杀不出去,又怎么可能争得赢这天下?

他心灰意冷,不愿再想什么国仇家恨,只想永远住在这里,跟明月清风作伴,与世无争。

至于他曾经的身世,如过眼云烟,都忘了吧。

不知从何时起,他后方不远处,一道高大身影悄然出现,不知从何方而来。

那是一名老者,身材枯瘦,虽发花鬓白,却跟仙风道骨扯不上边。

他静静注视着张天宝,当听到皇图霸业一句时,他目光闪烁,若有所思。当听到最后那句,他神色黯然,似乎被说中痛处,同样唏嘘不已。

某一刻,张天宝站起,转过身来,才察觉到这老者的存在,吓了一大跳,瞬间酒醒。

能悄无声息出现的,定是顶尖强者无疑。

张天宝面临大敌,脑海里快速思索着应对之策,表面镇定问道:“前辈是何方神圣?”

老者捋着胡须,迈步向前。

“我哪是什么神圣,不过是个走南闯北的说书人而已。”

第587章 武当

说书人?张天宝一怔。

天底下哪个说书人,不到川流不息的繁华市镇,而是跑进这荒无人烟的山林里?又有哪个说书人,气息能如此幽深,令六境的他窥探不着边际?

他当然不相信,这老者真是说书先生,恭谨行礼说道:“前辈夤夜到此,不知有何见教?”

他暗暗思忖着,善者不来,这老头多半是朝廷派来的强者,意欲攻破武陵山。不过,既然对方迟迟没出手,加害与他,说明还有回旋的余地。

老者淡淡一笑,走到磐石旁,望着站在高处的张天宝,说道:“受人所托,想跟你谈笔买卖。”

张天宝迟疑片刻,跳下磐石,问道:“是什么人?”

老者答道:“一个小家伙。”

张天宝满头雾水。

老者眨了眨眼,不多做透露。他相信,凭张天宝的聪慧,应该很快就会猜出真相。

张天宝又问道:“什么买卖?”

老者道:“他想买下这片山头。”

张天宝脸色剧变,弄清了老者的来意,不禁倒退数步,大呼道:“你果然是来抢地盘的!”

老者端详着他的惊慌神态,轻笑道:“不用喊这么大声,你的那群手下,都已经被抹杀了。你就算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

见心思被识破,张天宝收起那副浮夸表情,恢复平静,眼眸深处的震惊意味却愈深,“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即使会稽郡的上万精兵,也无法从天而降,攻破山寨。”

无需验证,他已经相信,老者没有说谎。

对方能无声出现,当然出自名门道统,率众来剿灭他们。朝廷若动震怒,不惜召集众多大修行者,那么,他们束手就擒,都是迟早的事。

老者没有回答,径直说道:“还是谈买卖吧。”

张天宝苦涩一笑,“你们都攻进山寨了,还有什么好谈的?我答不答应,这有区别吗?”

老者说道:“有意义。那小家伙希望,你能主动投降。所以,只要你肯认罪,接受这笔买卖,我会立即率众撤走。”

张天宝悟性极佳,听到这话,隐隐猜出“那小家伙”的身份,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他重复了一遍,“这有区别吗?”

在他看来,主动投降和不敌被擒,都难逃一死,还不如血战一场,宁折不弯,死得更有尊严。

“怎么没有区别?”

老者跃上磐石,听着山巅的呼啸风声,吟道:“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都是一脉所出的堂兄弟,纵然未曾谋面,毕竟血浓于水。两人如今成了仅存的两枝嫩芽,又何苦赶尽杀绝,狠心把另一枝掐断?

那可不是一枝独秀,而是孤苦伶仃。

张天宝琢磨着诗句,渐渐领悟其中深意,脸色微寒。

“成王败寇,古今皆是如此。他既已登基,何必再假惺惺地作态,拿我的尊严来粉饰仁义?杀死我,世俗不会生非议。”

说罢,他重新踏上磐石,站在老者身旁,俯瞰着苍茫夜色,眼神决绝。

就算是死,他也绝不会走出武陵山,去当小皇帝的顺民。

老者摇头,“不,你错了。他学的不是帝王权术,更不像你想的那样,指望靠降服你做文章。他只想让你好好活着,而非落草为寇,玷污了皇室的尊严。”

“好好活着?”

张天宝嗤然一笑,无所畏惧,“我在长安当了二十多年的笼中雀,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这就算是好好活着吗?离开京城后,我终于体会到,自由,那才是最美好的东西。”

说这话时,他内心悲痛,想起了战死的父亲。父亲刚游入大海,就能返璞归真,晋为大宗师,如果他生在百姓家,不被皇图霸业所累,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人生!

“以前的高基,已经死了,我现在叫张天宝。我不需要他的假慈悲,更不想再回那个物欲横流的腌臜之地,哼,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臣服于他!”

说罢,他狠狠咬牙,纵身跳下悬崖,自杀明志。

他闭上眼睛,听着耳畔的疾风声,脑海空明,只剩一个念头,“若有来生,别再生在帝王家!”

忽然,风声停止。

张天宝睁开眼,以为已命丧黄泉,却发现仍站在那块磐石上。

恍如隔世。

李老头叹息一声,无奈地道:“年轻人真沉不住气,动不动慷慨赴死,就不能先听我把话说完?”

张天宝浑身湿透,被寒风一吹,不由打了个颤栗。

“还有什么好说的?”

李老头怕他再想不开,没敢坐下去,负手说道:“你理解错了,他真的只想让你好好活着。你不必回京城,更不会受牢狱之灾,甚至不用离开此山……”

张天宝听糊涂了,“什么意思?”

李老头答道:“你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我说过,他不想看着你沦为草寇,辱没祖宗,仅此而已。只要你肯遣散匪众,不再逞凶,这座武陵山,还是你的。”

李老头来这里,是小皇帝高攀的命令,更准确地说,是任真的意思。高基占山为王,不同于寻常匪盗,既难以剿除,又不能用寻常办法荡平。

高基终究是高家血脉。任真也不忍心看到,皇室的嫡系血脉仅剩小高攀一人,真是太可怜了。

让李老头来跑这趟,最合适不过。

张天宝擦了擦冷汗,困惑地道:“只要我不当土匪,你们就默许我继续住在这里,不再追究过往的恩怨?”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李老头说得没错,小皇帝的确没有拿他伪装仁义的意思,而是念在同胞之情,以最温和的方式消除此地匪患。

这么活着,逍遥自在,似乎也不错。

张天宝感到庆幸,幸好老头把他从悬崖下拉了回来。

李老头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相遇即是缘,况且,老夫又救你一命。要不,你当我的徒弟,如何?”

张天宝诧异地打量着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家哪派的?在哪个山头修行?”

李老头转身,正色道:“老夫李云龙,道家全真派,暂任掌教一职。”

张天宝神色骤凛,连忙作揖。

他万万没想到,站在面前的这磕碜老头,居然是全真道的掌教真人。

长安大战中,长春真人力战颜渊而死,这全真掌教的位子,只能由李凤首来继任。

李老头捋了捋胡须,环顾着群山,说道:“至于山头嘛,目前还没定好。不过,我观此处龟蛇和合,灵气汇聚,正应北方真武气运,索性就把道门置于此山吧!”

全真北上后,一直没挑到合适的山脉落户,开辟山门。任真让李老头来此,最深的用意就在于此。

如此一来,既解决全真道的扎根问题,又让高基得师门约束,成出家人,可谓一箭双雕。

“武陵山……这名字太磕碜,哪配得上咱们全真道?不行,得换个响亮的名号!”

张天宝愕然。

李老头蹙眉,沉吟半晌,眼眸里猛然迸发精光。

“师兄生前常说,全真当兴,不如就叫武当!”

第588章 真正的瞎子

金陵皇宫里,有一方碧湖,是武帝平常打发时间的地方。湖里养着他最喜爱的血鲤,闲暇时,他坐在湖心亭里,捏着杆钓竿,一坐就是一天。

正月时节,碧湖结了冰,不利垂钓,却不妨碍武帝的雅致。用过早饭后,他没理朝政,又来到这座湖心亭里,下棋消遣。

他披着玄色大氅,霜发被梳得精细,看起来精神矍铄,心情也很不错。

坐在棋盘对面的,是名妙龄宫女,看她的妆容打扮,似乎身份并不高,不知为何,却有资格跟陛下对弈。

亭中还有一位中年男子,坐在旁边的石凳上,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对棋局漠不关心。

万籁俱寂,棋子落在枰间,发出啪啪的声响,清脆悦耳。

某一刻,湖外开始飘雪。

打盹的中年男子微微颤栗,抬头醒来,眼睛仍没睁开。

原来是个瞎子。

武帝盯着棋局间,没有去看瞎子,轻笑道:“天行兄,这些日子你跟着我,睡意越来越浓,无论坐在哪里,都能睡得着。”

任天行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意犹未尽地道:“日子过得跟缩头乌龟一样,整天吃完饭无所事事,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再这么无趣,索性我投湖算了……”

被武帝擒回金陵后,他不仅没被关进天牢,反而搬进皇宫,跟武帝一同起居,过着帝王的生活。

不过,正如他所说,武帝多年不上朝,躲在皇宫里深居不出,实在枯燥得很。缩头乌龟,这个比喻很恰当。

武帝并不生气,闲敲着棋子,答道:“知足吧,你要是实在住不惯,就只能搬进天牢,我怎么忍心怠慢你?”

任天行缩了缩脖子,重新坐下,脑袋一垂,准备继续打盹。

武帝转头看着他,说道:“你棋力高深,当年我就领教过,一直想跟你再战几局。怎么样,要不赏脸来一盘?”

那宫女闻言,连忙起身,去搀扶任天行。

任天行头也不抬,慵懒地道:“算了吧,我现在连走路吃饭都费劲,更别说下棋了。”

一般而言,囚禁一名绝世强者,带多少道枷锁,关多少层牢狱,都未必可靠,更何况还是练成心眼的任天行。

然而,武帝煞费苦心把他擒来后,却并没对他用刑,就这么随意地放着他,按平常人对待,不担心他偷袭暗算,更不怕他伺机逃脱。

原因很简单,任天行已修为尽失。

无论多么强大的感知力,都建立在修为的基础上,才能让他像正常人一样,清晰洞察这世界,不受双目失明影响。一旦他丧失功力,感知力便不复存在。

以前吃酸菜鱼面时,他能用筷子把花椒逐粒挑出,感知力登峰造极,但现在,他不仅没法以神念代目,连那只天眼,也被武帝设法弄瞎。

他成了名副其实的瞎子。

陪武帝下棋的宫女小翠,是武帝专门给他安排的丫鬟,负责伺候他起居。别说是逃跑,离开宫女后,他连生活都无法自理,一代大宗师,竟凄惨如斯。

至于他为何丧失修为,还是未知的谜团。

武帝闻言,不再勉强,示意小翠坐下继续。

不知过了多久,岸边出现一名白裘男子,气息冷戾,望向湖心亭。武帝当然感知得到,没有抬头,随意一招手,那人得到准许,这才脚踏冰雪,飞进亭里。

来的是曹春风。

他神色匆匆,瞥昏睡的任天行一眼,沉声道:“陛下,是否让他先退下?”

武帝答道:“无论何事,都不必隐瞒他。”

曹春风不再迟疑,禀报道:“云胤派人传来消息,说是任真在荒川现身了。”

任真果然没猜错,白九玄的处理方式就是,禀报云胤,而云胤猜出利害关系,也选择按兵不动,先来试探武帝的意图。

武帝闻言,扭头看向任天行,发现他纹丝不动,置若罔闻,于是干咳一声,问道:“天行兄,你儿子去了荒川,应该是你授意安排的吧?”

任天行抬头,懒得跟他们装睡,嘿嘿一笑,“没错,我给他留了部盖世绝学,还等着他练成后,来取你的老命呢!”

武帝脸色波澜不惊,若真有什么盖世绝学,任天行又怎会沦落至此。

“说说那小家伙的作为。”

曹春风将云胤密使的话复述一遍,既包括任真在龙泽城的举动,也包括荒族九部最近的动荡。显然,云胤已猜出任真在暗中挑拨。

武帝默默听完,感慨道:“天行兄,你儿子的本事越来越大了。你当年离开荒川时,也不过如此吧?”

任天行沉默不语。

曹春风侍立一侧,问道:“他现在把持北唐朝政,出现在荒川,算盘应该跟咱们一样,也想吞并西南之地,作为日后两朝决战的通道。”

武帝点头,“看来,北唐很快就会出兵入川。”

曹春风凛然道:“陛下英明,据咱们在长安的密探回报,那小皇帝正在暗中调兵,虽然尚不确定具体时间,但二月初二,是荒族祭典的日子,想来,那就是任真看中的作战良机!”

武帝深以为然。

曹春风沉吟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是否也出兵入川,背后包围唐军,杀他个措手不及?”

武帝没立即表态,再次看向任天行,“你有没有想说的?”

任天行眉头深皱,没想到任真的野心这么大,不仅进荒川取断剑,还想吞并荒川,为大举南征开路。

“不妨实话实说,若想开启烟雨剑藏,还差三片断剑,其中一片就在荒川里。他是受我所托去取剑的,你若敢加害他,就别再指望拿到解药了!”

武帝淡淡一笑,“即使你不说,我也能猜到这层。那小子的性命,我肯定不会伤害,不过,涉及到统一大业,荒川局势不容有失,这一仗肯定得打。”

他将手里棋子放回木盒,站起身,凝望亭外的漫天大雪。

“春风,你亲自去一趟吧!记住,不必阻拦任真的举动,让他保持自由,但别再放走其他唐人。如果顺利的话,可以顺便把荒族也摆平。”

曹春风会意,领命离开。

刚走出不远,他忽然记起某事,返回来说道:“陛下,终南山来报,说是颜渊前去招降旧部,打算带儒家南下,却被破境的薛饮冰打伤,行踪不明。”

武帝眼眸微眯,仿佛一头贪婪的猛虎,精光四射。

“天行兄,你听到了么?又有猎物送上门了……”。m

第589章 焚琴煮鹤

荒川西部的地势,远高于荒族居住的东部盆地,那里雪山连绵,鸟兽罕至。尤其是极西之地,峰峦巍峨高峻,终年萦绕在云雾深处,不见峥嵘。

群峰合抱的某处山谷里,蛰伏着一座小城,终年沐浴在清凉而阴沉的湿气间,不得明媚日光,宛如坐落在云边。

早在二十年前,小城还只是个山村,不过三五十户人家,规模极小。但后来,一大批外来者侵入,强行霸占这方水土,在这里大兴土木,修筑堡垒,很快扩建为城池。

于是,白云村就变成白云城。

白云城藏在深山里,地势险峻,易守难攻,的确是避难的理想场所。不过,此地不仅缺乏良田,连可供捕猎的鸟兽都稀少,难以维持生计,这成了亟待解决的难题。

那群入侵者约有五千人,俱是精锐,护送南宋皇族逃遁至此。他们几乎都是大修行者,如此强悍的战力,绝非任何荒族部落能匹敌。于是,他们冲下山大肆掠夺,征服各部,被尊为荒川霸主。

如此一来,得到荒族九部的供奉,这批南宋余孽不劳而获,每年攫取大量物资,生活便不再成问题。

他们厉兵秣马,韬光养晦,只等有朝一日,中原局势有变,就卷土重来,伺机打起旗号,光复南宋。此话按下不提。

且说白云城西方,有一座陡峭孤峰,四面都是悬崖,高不可攀。才到半山腰,云雾便极浓郁,将整个上半部遮掩住,蒙上神秘的面纱。

如此险峻之地,竟有人在峰顶平地上,结庐而居。每日吞云吐雾,目空一切,不见俗尘,颇有仙人风采。

虽如此作派,人终究是人,既有生老病死,便难逃七情六欲,仍然断绝不了烟火气息,只不过在外界看来,就像那飘渺云雾,捉摸不透罢了。

茅庐前有块平地,地上洒满稻谷,吸引不少白鹤飞来,落在这里低头啄食。它们通身雪白,亭亭而立,姿态轻盈而优雅。

旁边有棵古松,松下有草席,草席上端坐着一名老者。此人霜发银眉,面容清癯,披一件麻衣,装扮虽简朴随意,却流露着一种天然的尊贵气度。

老者叫云胤,早在二十多年前,曾是南宋皇朝的巍巍帝王,后来被迫入川避难,仍难掩王者气概,称霸八百里荒川,又变成人人敬畏的云帝。

只是,这帝王越来越寒酸了。

云胤的修行之路,跟庸王高瞻的情形很相似。早年他被朝政国事所累,身心俱疲,修为一直停滞在七境不前。

直到后来,皇朝倾覆,鸿图霸业破灭,他只好隐居此地,终日跟白鹤相伴。成为闲云野鹤后,他的性情渐趋寡淡,心无旁骛地修行,很快便突破桎梏,跻身八境强者之列。

论资历的话,其实他算老一辈的大宗师,在八境上浸淫多年,功力炉火纯青,只是隐于白云间,不为中原世俗所知而已。

如今他年逾古稀,未到九境,便难逃生老病死,眼看寿数将近,日子已经不多了。

尤其是最近,他从长安归来后,越来越感到疲惫,显然是有所触动,渴望得到武帝那般威势,心境也变得浮躁无常,压抑多年的戾气开始上涌。

此时,他正静坐在那里,注视着群鹤啄食。不知想到些什么,他莫名恼怒,伸手隔空一抓,深厚内力竟将一只白鹤吸过去,纤细脖颈被他攥在手里。

鹤群看到这一幕,纷纷振翅而飞,仓皇逃走。保命要紧,哪还顾得上优雅姿态。

咔、咔,云胤稍微发力,雪白的脖颈被捏断,那只白鹤还没来得及挣扎,优雅身躯便瘫软下去,跟快被拔毛烹制的白鹅无异。

云胤银眉微蹙,掌间光华流转,以内力将白鹤精血吸干后,随手抛向身后,坠在一名抚琴的年轻人面前。

“拿进去煮了。”

年轻人眉心点痣,生得俊逸,眼里透着灵性。听到这声吩咐后,他停止弹奏,将手按住琴弦,没有立即起身,为云胤生火煮鹤。

“老师,最近半个月,您天天进补灵鹤,会不会过犹不及?”

他直言不讳,望着云胤的背影,眉宇间浮出一抹忧虑。作为云胤唯一的弟子,他深知老师烦恼,正因如此,他才出言劝谏,担心老师走火入魔。

他相信,老师明白他的苦心。

然而,云胤并不领情,豁然转身,冷冷瞥他一眼,“小白,你在质疑我?”

他又伸出那只干枯的老手。

他抓的并非白袍青年,而是那张焦尾琴。

只听一阵嗡鸣声响起,七弦俱被诊断,琴身桐木顿时冒烟,升腾出火焰。

焚琴、煮鹤。

云胤心魔已现,情绪被戾气侵染。

小白大惊,深悔刚才失言,连忙匍匐在地,向老师请罪。

云胤深感聒噪,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道:“看来,你已经不适合这里,快点下山去吧!”

小白一点都没变。

到底是谁不适合这里?

小白惶恐叩首,舍不得离开,哀求道:“老师,您的教诲之恩,我无以为报。就让我留下来,继续服侍您吧!”

他情真意切,没有半点造作之象。

这会儿功夫,云胤的心绪渐渐平静,不由叹息一声,“孩子,不是你做的不好,而是我已经没有什么教你的了。你还年轻,大好时光,不该躲在深山里虚度。”

小白仍长跪不起。

云胤有些欣慰,走过去扶起他,温声道:“去找你义父吧!神农大典快要开始了,中州城会有场大热闹,你正好趁机历练历练。”

他其实是害怕,怕自己下次克制不住戾气,一时冲动杀死小白,这样做他会心疼,也对不起白九玄。

毕竟,白九玄为南宋鞠躬尽瘁,操劳一生,膝下没有子女,小白就是唯一的传承。如果真杀了他,即使白九玄不寒心,云胤也会感到内疚。

小白起身,明白云胤的话意,问道:“老师,咱们真的要联合南晋吗?这是在驱虎逐狼啊……”

本性难移,他还是这么耿直。

云胤转过身,望向远处的茫茫云海,说道:“王道不偏安,不联合南晋,难道还要一辈子龟缩在这里?”

他深知,自己的寿限不多了,与其黯然消逝,默默无闻,还不如做最后的一搏,说不定能搏出些许希望。

小白释然,知道老师心意已决,便不再劝谏。

“您派我下山,是想让我杀死那个任真?如果我没猜错,咱们的信使通知南晋后,陈玄霸的人肯定不想看着他死掉。”

云胤负手而立,眼里噙着寒光,幽幽地道:“在他没接手之前,八百里荒川,就还是我的地盘……”

第591章 可怜的荒族

二十八宿里,其中七宿分布在东方夜空,构成一道龙形星象,人们称之为苍龙七宿。冬季黄昏后,七宿隐没在地平线下,看不见它们。至春分时节,角宿始从东方初露,宛如苍龙抬头。

这就是“二月二、龙抬头”的起源。【科普】

进入农历二月,仲春已至,此时阳气上升,万物复苏,中原的百姓们即将春耕播种,便敬神祈雨,让苍天保佑丰收。

对荒族部落的居民来说,潜居整个冬季后,食物储备差不多耗光,而惊蛰将至,虫兽开始出洞走动,大规模捕猎的季节也即将到来。

因此,他们聚集在中州城,举行神农大典祭天,宣召新年狩猎大幕的拉开。

中州城位于荒川中部,当年曾是苍穹部的驻址,汇聚各部落的人才,对他们传授祭祀、占卜、医病等学问,堪称是培养祭祀的摇篮。

那场惨案后,苍穹部覆灭,领地被附近各部落瓜分,中州城也随之没落,平时人烟稀少,每年只有在大典前夕,才会恢复久违的热闹。

前一天晌午,战歌部众人抵达此地。

天气转暖,部众们脱掉厚重兽皮,换上宽大粗糙的麻衣,任真也入乡随俗,用一根黑绳系在额前束发,背负着那柄横刀,英姿飒爽,锐气逼人。

由于腿伤未愈,这次牧老头没能亲临,明面上安排牧野带队,当然,牧野很清楚,这次大典非同凡响,不止是战歌部,恐怕整个局势都会落进任真的掌控之中。

进城以后,任真跟众人分别,去找轩辕部。

轩辕大风等人早就来了,见到任真后,首先便郑重道谢。

原来,任真的预判没错,在离开龙泽城后,轩辕部果然遭到姜戎等人伏击,不过,由于任真出面,说服影月部跟他们同行,他们才全身而退。

这次,轩辕部精锐尽出,大祭司轩辕坤也亲自来了。

跟他们寒暄完后,众人散去,任真跟轩辕大风单独相处,问道:“大风叔,北唐的兵马来了没?”

他只能凭借神念,跟海棠保持联系,但她已怀胎五月,腹部隆起,不适合再随军出征,更不敢进荒川呼吸毒气,因此,任真无法掌握唐军的动向。

唐军从北方入川,只有两条路,要么取道轩辕部,要么经过影月部,好在这两条通道,任真都已打通,能悄然潜入荒川腹地,杀进中州城。

轩辕大风低声道:“按照你在龙泽城的嘱咐,我没敢告诉别人,只派我儿子当向导带路。昨天半夜,唐军已达到我们领地的最南端,距此地不过百里。”

神农大典至少持续三四个时辰,只要大典一开始,各部落的注意力被吸引走,唐军精锐轻兵急进,很快就能杀过来。

任真点头,如释重负。来中州城的路上,他听海棠说过唐军的部署,很契合自己的心意。既然唐军就位,那么,荒川大势已定。

他思路很清晰,旋即问道:“那个依珊呢?你带过来没?”

轩辕大风哈哈一笑,“你不知道,从昨晚到现在,公子烬来过不下十趟,急着想接走那女娃,都被我打发走了。我就说,你还没到,我绝不放人!”

任真莞尔,“看来,咱们捏住烬的软肋了。”

轩辕大风点头,提醒道:“越是如此,越得慎重。那小子很不好惹,咱们拿女娃要挟他,他肯定怀恨在心,明天在比试中报复咱们。”

任真并不在意这些,惦记的只有元丹。只要能弄到手,什么狗屁天才,什么百分百胜率,在他眼里不过是跳梁小丑,陪他唱完这出戏而已。

一个时辰后,烬果然又来了。

任真毫不墨迹,清点好元丹的数量后,便完璧归赵,让烬带走依珊。在离开之前,烬留下一句幽冷的话,“你会后悔的。”

任真付之一笑,不想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凭他的深沉心机,自然不难猜出,这些元丹肯定被烬做了手脚,里面藏着不少毒蛊,用来暗算他。

如此一来,烬就不用担心,任真会在依珊体内做手脚,继续勒索他。大不了,双方可以拿解药换解药。

当然,这种卑鄙伎俩,任真不屑为之。他有信心杀死烬,并且,他根本就无视元丹里的毒蛊。

上次回战歌部后,牧老头成功炼制成灵丹,让他服下。后续试验证明,他果然已拥有震慑毒蛊的能力,将血液滴进蛊箱后,所有蛊虫都疯狂逃窜,生怕沾染上它。

烬的暗算,算得了什么?

任真完成交易后,又取走轩辕部的元丹,全部装进一个大葫芦里。然后,他跟轩辕大风分别,去跟赤蛇部众人汇合。

这次参加神农大典,他代表的是赤蛇部。按原先的计划,他本想坑赤蛇部一道,报复那次赤羽对他的拦截。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赤羽轻易答应结盟,共同对付南晋势力,俨然成为盟友。这样更好,比试过程中能省掉不少麻烦。

至于最终的比试结果,任真其实不太在意。在他看来,大典比试只是个诱饵,用来吸引所有人罢了。反正,他的终极目标,都是挑战高高在上的白云城。

杀死云胤,以后还进什么贡?

……

……

第二日清晨。

九大部落在城外集合。

举行大典的位置,并不是在城中,而是城西某座幽深的峡谷里。那里地形复杂,凶险密布,考验各部落参试者的团队配合,每年都有人在谷里丧生。

集合完毕后,大家一同来到峡谷口。

谷口上方,搭建着一座高台,摆放着不少木椅,供各部落的大人物落座,居高临下,能将谷里的战况一览无遗。

作为祭典主持人,白九玄早已到来,端坐在高台中央的交椅上,俯瞰着下方各部众。

任真站在人群里,眯眼凝望向白九玄身后,暗忖,“听牧野说,前些年大典上,白九玄几乎不带随从,这次却带来大批强者,看来,白云城也有准备……”

这场大热闹背后,虽然潜伏着三方势力,但这已不是秘密,他们都清楚对方的存在,只是按兵不动,在等对方先出招。

白云城方面知道,任真潜进荒族,意欲引唐军入川,所以,云胤派人通知南晋,借晋军之力驱逐唐军;

南晋方面知道,大队唐军潜进轩辕部地盘里,他们的眼线也不是摆设,准确地打探到,杨靖手里共有五万人,跟他们势均力敌;

至于任真,他现在唯一不知道的就是,云胤跟武帝达成了什么协议,让其情愿放南晋渗透进来,究竟是想干什么?

对于今日的局势,如果说还有人蒙在鼓里,那就是可怜的荒族人了。他们的目光盯在大典比试上,还在为贡品分量而勾心斗角,斤斤计较。

殊不知,整个荒族的命运将彻底改变。

高台上,白九玄悠悠启齿,话音轻淡,却清晰传到下方众人的耳朵里。

“还是按老规矩来。各部落的主事者,都上来就座吧!”

第592章 皆是鱼肉

在云胤入主荒川之前,最重要的仪式就是祭天。但现在,神农大典丧失原先的意义,祭天这项反倒只是走走过场,成了可有可无的形式。

一名祭司手舞足蹈,站在高台上,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各项礼仪,各部落的主事者则坐到这里,同时进行大典的第二部分进贡。

过程也很简单,按照去年大典的结果,各部落轮流缴纳贡品,把清单呈送给白九玄过目。贡品都放在城里,没有搬出来,白九玄只是粗略看看。

“很好,看来去年大家收获颇丰,都凑足了贡品份子,没有出现短缺的情况。陛下知道后,肯定会很欣慰。”

说着,他侧过身,朝后方一招手,有名白袍青年走过来,跟众人相见。

“这是我的义子,姜小白,诸位应该都有耳闻,我就不多介绍了。”

正是陪云胤在峰顶养鹤的那年轻人。

众人见状,纷纷起身朝他见礼。他没有逐个应答,只是把目光落在姜戎身上,笑容亲切,叫了一声叔父。

他的身份很复杂,既是云胤的独传弟子,又是白九玄的义子,但最真实的渊源,则是姜戎的亲侄儿。

很多年前,白九玄去霜狼部议事时,无意中发现年幼的小白,一眼便看出他根骨精绝,惊为天人,越看越觉顺眼。于是,年迈无子的白九玄破例收他为义子,将他带回白云城。

从那以后,小白便平步青云,身份有霄壤之别。正因为这层关系,白九玄对霜狼部照拂有加,亲密关系远胜过其他部落。

今日,小白奉师命下山,专为对付任真而来。

姜戎尚不知情,眼见侄儿如今长大,玉树临风,犹为欣慰,温和地道:“一别多年,贤侄英武过人,神采飞扬,若是让部落的长辈们看见,必定会很高兴!”

小白点头,眉宇间流露着强大的自信,“我这次下山,就是想替咱们部落出战,赢下青年组的比试,叔父,给我腾出个名额吧!”

姜戎喜出望外,拊掌一笑,“这太好了!”

按照规则,只要年龄在三十岁以下,均可代表部落参试,小白今年二十五岁,完全符合规则。而他的修为,跟姜戎相齐,也是七境上品,这天赋,瞎眼可见。

众人闻言,心头俱是一凛,意识到不妙。

姜小白亲自出战,修为足以碾压所有人,甚至比任真还高,若想战胜他,几乎不可能。更何况,他是云帝的高徒,谁敢真的打败他?

如此一来,比试还没开始,青年组的头名就已经内定了。鱼知乐等人原本还野心勃勃,想独占鳌头,现在只好放弃,转而争抢第二名。

牧野代表战歌部来到这里,他强烈预感到,姜小白下山,加入霜狼部,将会对自己形成空前巨大的威胁。

这时,白九玄干咳一声,说道:“闲话少叙,咱们继续说正事。根据陛下的意旨,明年白云城的开支将大幅增加,这就意味着,今年大典的份额,也会增多。”

众人默默听着,各自脸色都很阴沉,明明怒火燃烧,又不敢当面发作出来,只能憋在心里。

实际上,最近这几年,白云城一直都狮子大开口,从没缩减过。他们肩头的压力越来越大,苦不堪言,去年能顺利完成任务,纯粹是因为捕猎收成极佳。

至于今年,很难再达到去年的理想效果,份额却又增多了,这叫他们如何过活。

见他们表情难堪,白九玄解释道:“陛下也有苦衷。诸位都知道,北唐虎视眈眈,上次就进犯咱们荒川,多亏陛下亲自出手,把他们杀退。”

轩辕大风不动声色,腹诽道,只允许你们勾结南晋,就不准别人求援反抗?真有本事的话,这次再杀杀看!

“未雨绸缪,为了防止北唐再入侵,白云城必须先筹集粮食,随时准备倾巢而出,跟唐军决战。所以说,为了保卫荒川,增收物资是必要的!”

他没有说实话。

白云城大幅增收贡品,其实是想薅最后一把羊毛,为新的谋划奠定基础。

众人缄默不言,等候白九玄具体安排。

他们有股很不安的预感,今年的数额将会非常恐怖。但除了逆来顺受,他们还能怎样?

场间气氛变得压抑。

白九玄不想解释太多,径直说道:“由于分量增多,再沿用以前的分成规则,只会变得更麻烦。不如这样,还是分成两组比试,各部落把名次加起来,根据总名次来定份额。”

新规则更容易理解。

比如,战歌部在青年组取得第二名,在强者组位于第七名,那么,两组相加得九,如果其他部落的总数都大于九,那么,战歌部就是最后的第一名,只需进贡一成份子即可。

也就是说,从一到八,贡品总共有三十六份。

当然,这次的一份,要远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多得多。换言之,每个名次之间的待遇差距,也将非常悬殊。毫无疑问,对成绩最差的那个部落来说,任务根本不可能完成,那将是灭顶之灾。

白云城这么做,是想让荒族各部的争斗更激烈,还是想把一些部落逼上绝路?

真相不得而知。

但在座众人都意识到,今日这场大典,绝对不能输,就算是拼上性命,也得取得好名次。若不然,一旦背上那天大的进贡份额,整个部落就彻底完了。

即使是姜戎,跟白九玄私交不错,事先也并不知情,心里的压力陡增。不过,他的处境最乐观,谁让云帝的爱徒是他侄子呢?

白九玄站起身,说道:“好了,规矩已经说清,那就别再耽误时间了。你们安排人手,快点开始比试吧!”

他心里冷笑,这招借刀杀人简单有效,各部落的厮杀变得更激烈,只会两败俱伤,这是荒族内部的损失。他们被逐个击破,到最后,兔死狗烹,没人能成为胜者。

什么狗屁祭典,在布局者眼里,这只是一场加剧荒族灭亡的游戏而已。

下方峡谷口,八大部落的青年代表走出来,每组各有三人,正在接受最后的身份和资质核验。

这会儿功夫,牧野走近任真,将规则的变动告诉他。

任真闻言,眯眼仰望谷顶,眼眸里透射出精湛的寒光。

“你们真把荒族当成了鱼肉……”

第593章 战局扑朔迷离

牧野提醒道:“霜狼部多了个很可怕的强援,他叫姜小白,是云帝的独传弟子,修为高达七境上品,这下咱们有大麻烦了……”

说这话的功夫,谷顶高台上,一袭白衣飘然而落,走向霜狼部人群。他气质出尘,显得极为刺眼,立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任真看在眼里,淡淡地道:“这就是你说的小白吧?在明面上,除了他之外,青年组只有我一名七境。白云城的意图很明显,专门派他来对付我。”

牧野忧心忡忡,“按照你的预测,霜狼和龙喉会围剿咱们,又有姜小白加入,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没等任真说话,这时,伏天念款款走过来,也意识到事态的不寻常,“规则一变动,大家都得下狠手杀人。我们影月部,愿意听你的安排。”

任真点头,说道:“事已至此,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了。这样,进入峡谷后,你们两家靠拢在一起,再联合轩辕部,构成品字型布局,这样的防御力将会最强。”

牧野和伏天念都是天命武者,让他俩联手,应该能自保无虞。

两人闻言,异口同声地问道:“那你呢?”

任真没有解释,“我自有安排。”

其实他想说,咱们组团防御,对方肯定也会围攻过来,我得躲在一旁,伺机而动,不能轻易卷进战局。

牧野微微思忖,低声道:“评判比试成绩的,不是团队决战的胜负,而是获得的水晶数量。咱们这样靠在一起,搜索到的水晶有限,而且内部也存在竞争……”

在比试开始前,峡谷里已经被藏进36块水晶,由八组青年寻找抢夺,越往里走,水晶分布的密度就越大。在短短一个时辰里,抢到水晶最多的人就是第一。

正如牧野所说,如果大家都聚在一起,固然能自保无虞,却耽误了比试最重要的任务,无法大范围搜索水晶。那样的话,就算全身而退,成绩也会惨不忍睹。

牧野去年参加过一次大典,已经熟悉各部落的策略。在通常情况下,根据自家参赛者的实力,部落无外乎有两种选择。

如果参赛三人都比较强,有信心能自保,就会让他们单独行动,分别从上中下三条路线寻找宝石,最后会合在一起时,宝石的数量将会很多。

相反,如果参赛三人偏弱,无力单打独斗,那么,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他们可以抱成团,一起寻找宝石,这样虽然搜索区域减小,却能保证,不容易被对手抢走成果。

今年的情况最特殊,四家勾结南晋的部落都虎视眈眈,别说个人单独行动,恐怕连单个部落行动,都已不安全。

任真提出的策略,明显偏向于后者,由三家部落抱团行动,利弊将会更明显。而且,三家内部之间的利益分配,还存在很大的冲突。

任真清楚牧野的担忧,鼓励道:“放心吧,今年的战况,注定会跟以前不同。不到最后一刻,很难决出胜负,前期的争夺都没有意义。”

这时候,谷顶传来号令,所有参试者进入峡谷。

峡谷里森林茂密,灌木丛生,光线比较幽暗,不知潜伏着多少凶险。若有人想藏起来,不去寻找水晶,而是躲在暗处杀人,那么,这里能提供绝佳的隐蔽条件。

峡谷最深处,忽然窜射出一道烟花,在高空炸裂。

那里就是比试结束的集合点,当一个时辰快用完时,各部落都会赶到那里,等着时间耗尽,防止再被人在林间暗杀。

不仅如此,任真还听牧野说过,终点有唯一一块王者水晶,体积最大,谁若得到它,在清点战果时,它就相当于五块普通水晶,这份诱惑太大,各部落无法抗拒,因而,对它的竞争最激烈。

眼前,烟花信号发射出来,比试便开始了。

牧野和伏天念对视一眼,同时朝正中间的深林走去,轩辕部三人收到指令,也不含糊,跟在他们后面。

任真带着两名赤蛇部的青年,仍站在那里看热闹,没有急着进山林搜索。

他最先关注的,是有鱼部三人。

那天夜里,他曾在龙泽畔遇到鱼知乐,知晓对方请动丹青道的人相助,也已目睹吴酬的相貌,所以并不意外。

吴酬是吴道梓的次子,六境圆满,看他们离开时的样子,显然吴酬不是核心战力,走在最前头的,是一名黑袍人,浑身被包裹住,无法辨识真容。

“我记得吴酬吹嘘过,他自己打不过我,想让他师兄出手,看来,那黑袍男子就是所谓的齐先生了。我看不穿他的修为,此人实力不在姜小白之下。”

他目送那三人走进峡谷东方,心里已经有戒备。

“以前的种种迹象都表明,虽然都勾结南晋,他们之间并不团结。至少,这个有鱼部野心勃勃,跟龙喉霜狼不是一路人,谁知道他们会弄出什么动静?”

任真扭过头,瞥向另一侧。

空骨部的人也迅速行动,核心战力当然是烬。令任真感到意外的是,他昨天见到烬时,对方还是六境圆满,然而,才过了一夜,烬竟然破境成功,晋入七境。

不早不晚,这契机未免太巧了。

入林之前,烬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转身跟他对视,虽没有说半字,那副阴鸷冷酷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已经说明一切。

毕竟,依珊是被任真买走的,鬼知道这些日子两人有没有做过不可名状的事情,烬仇视他,想找机会杀死他,这再正常不过。

任真不仅没生气,反而朝烬点头打招呼,笑容友善。

他心里冷笑,“小伙子,你师父都死在我手里,就凭你那点道行,还真想跟我叫板?”

便在这时候,身后忽然飘来一道话音,亲切温和。

“焚天兄,你似乎不着急动手啊。”

任真回过头,只见姜小白负手前行,如沐春风,清澈的眼眸湛湛有神。

碍于跟霜狼部的关系,任真没有答话。

姜小白走到他身旁,并肩而立,望着前方幽深的峡谷,低声说道:“无论如何运筹,今天你都会失望。”

第594章 对峙

姜小白语气平静,眉眼也很干净。一直生活在孤峰上的他,远离尘世,没有被**和戾气沾染,心思单纯而坚定。

他来到这里,纯粹是为了执行师命,杀死一个目标而已,本身跟任真并没有仇怨,从他的眼神中,看不到丝毫倨傲或者凶戾之类的情绪。

他自认为看清任真的算盘,说出这句话,只是在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

任真看着他的侧脸,觉得有些意思,忍不住说道:“在荒川里,像你这样心性平和的人太少。所以,我想请教个问题,你勤奋修行,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看着顺眼的缘故,他隐隐感到,小白跟云胤虽是师徒,却非同一类人。

小白微怔,没想到任真会跟他探讨这个。他沉思片刻,答道:“说不上为什么。我只是觉得,修行比较有趣,可以像登山一样,不断挑战自己。”

任真默然。难怪云胤和白九玄都看中此人。

淡泊名利,道心通明,这才是真正强大的修行者啊。

小白侧过身,反问道:“你呢?”

任真没有回答,转而说道:“那你又何必趟这浑水?你自己也是荒族人,看着他们自相残杀,为了利益而丧命,你也觉得很有趣?”

唐军到位,大局已定,他无妨跟小白说得露骨一些。他有点惋惜,如此明净的人跟云胤同流合污,死在这种场合,太不值了。

小白沉默一会,答道:“生我者、养我者、教我者,都对我有恩,我不想思考太多,按他们说的做就行。并且,我很想见识,你将如何逆境而战,这会很有趣。”

这逻辑简单粗暴,小白果然人如其名。

任真哑然一笑,既然这样,就没必要手下留情了。

小白对他说了声请,没理会两名搭档,负手走向深林。

龙昆一直站在旁边,将两人的对话听得真切,却不解其中深意,以为两人在故弄玄虚。他瞥了任真一眼,没说什么,跟在小白身后,进入峡谷西方。

至此,除了任真,其他团队都正式投入比试。

跟任真搭档的两名副手,修为都是六境上品,他们在赤蛇部里属于最顶尖天才,但在任真面前,明显不够看。

两人也有自知之明,站在身后,请示道:“焚天兄,咱们去哪里找水晶?”

昨天夜里,族长郑重交代过,只要任真没消极懈怠,他俩必须遵从任真的指挥。毕竟,哄好这位七境天才,赤蛇部就能有丰硕的收获。

任真抬起头,看向上方谷顶,知道白九玄等人居高临下,只要配合神念,很容易洞察整个战局。

“你俩结伴同行,互相照应,我想单独行动。”

两人点头应是,迅速离开。在他们看来,任真自恃道行,不想被他们拖后腿,才选择单打独斗,这也在情理之中。

谁让人家是七境强者呢?

任真手提横刀,背着一个包裹,最后踏进山林。

若非被人在上方监视着,其实他挺想找个地方,偷懒半个时辰,先让各大部落厮杀一阵再说。

“四家部落通晋,得将他们各个击破。龙喉和霜狼结伴出击,又有姜小白这个人物,不太好对付。有鱼部那位黑袍人,也不是软柿子。”

他嘴角微挑,这么数的话,就先找空骨部的茬吧。

于是,他朝烬消失的方向追去。

然而,没过多久,左前方树林里传来激烈打斗声,显然,为了抢夺水晶,已久有部落大打出手。

任真临时改变方向,屏息凝神,悄然钻进枝叶繁茂的树冠里,在无数枝干间灵活跳跃,潜进那个位置。

峡谷里共有四名七境,分别是他、小白、烬和黑袍人。只要他精心隐匿气息,就不会被人察觉到形迹,对另外三人来说,也是同样的道理。

他身姿敏捷,闪进偏远的一根树干后,偷偷瞄向前方空地,便看见两大拨人正在激战。

其中一方是龙昆,此时正挥舞钢刀,陷入苦战。他每刀斩出,都会卷起狂暴罡气,伴随着阵阵龙吟,令附近空间的气流震荡,有股想把一切崩裂的气势。

任真看到这一幕,暗叹道:“这特么就是镇魂刀吧?果然好厉害!难怪当初,影月部的人会产生误会,龙昆这刀法的威力,差点就赶上我了!”

他的刀法刚猛霸道,跟镇魂刀一样强势,因而被误认为是龙喉部的人。今日见到正宗的镇魂刀,他怎能不心动,想把这套刀法弄到手。

“龙昆对刀意的领悟还不够,如果换成我,修行同样的招数,绝对能爆发出更强的杀伤力!唉,这小子暴殄天物,可惜了好刀法啊……”

跟龙昆交战的那人,任真也认识,正是丹青道的吴酬。那天夜里,他曾偷听吴酬夸口,说自己能完胜龙昆,今日一见,原来也不过如此。

这两人都是六境圆满,势均力敌,在别人看来,这场对决精彩纷呈,但对任真来说,却只是菜鸡互啄罢了。

“这俩人打起来,倒是不奇怪。那晚我放弃兕犀尸首,它最后落到有鱼部手里,而非被龙喉部带走,龙昆肯定不甘心,今日狭路相逢,他刚好能找回场子。”

他心里揣测着,视线移向另一侧。

在那棵古树下,同样有两个人,他们只是僵持,互相盯住对手,并没有大打出手。

姜小白表情凝重而专注,紧盯着那名黑袍男子,随时准备拔出手中利剑,跟对方酣战一场。

但他迟迟没有亮剑,因为他很清楚,对方不仅实力强劲,跟自己并驾齐驱,其真实身份更为复杂,牵涉到白云城和南晋的关系,必须慎重对待。

两名七境强者,这么快就对峙上了。

那人以斗笠遮面,看不清真实面容,嗓音低沉沙哑,“我知道你,是云帝的爱徒,白城主的义子,所以,我卖给他们这个面子,不会为难你。”

言外之意是,看在长辈的情面上,我今天就饶了你。

姜小白不温不火地道:“我也知道你,是丹青绝的首徒,应该称呼你为齐先生,对吧?”

那人冷哼一声,算是承认。

姜小白不卑不亢,“有鱼部请你们助阵,我老师洞若观火,却没阻拦,同样也是看在南晋面子上。不过,你得明白,在他老人家眼里,武帝才有这个面子,至于你们丹青道……”

点到即止,他没继续说下去。

云胤虽偏安一隅,毕竟是大宗师,只有同样的大宗师,才有资格跟他平起平坐。除此之外,南晋其他人都是狐假虎威,入不了云胤的法眼,更别想进荒川装腔作势。

小小丹青道,更不够格。

第595章 偷水晶

这是明显的警告,警告丹青道的人,别不知分寸,在荒川里肆意妄为。

齐先生戴着斗笠,遮掩住面容,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但从他的回答中,姜小白没有听出恼怒情绪,而是带着一股隐晦难明的意味。

“你对形势了解多少?对你那位老师,你又了解多少?”

姜小白一怔,没听懂他的话意,蹙眉说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该来这里,跟我们两个部落为敌。”

在他看来,既然白云城和南晋达成合作,那么,他们就该共同对付任真等人才对,而不是双方先打起来。

齐先生哑然一笑,话音有些嘲讽,“可笑,你连真相都不知道,还想对我指手画脚?我原以为,你是云帝的心腹,现在看来,你只是杀人工具罢了……”

姜小白眉头皱得愈深,紧盯着他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任真藏在远处树冠里,凝神偷听他们的对话,同样感到困惑。在龙泽畔,他已经看出,这几个部落虽勾结南晋,但关系不睦,此刻齐先生又说出这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齐先生侧首,看向正在激战的龙昆和吴酬,淡漠地道:“既然云帝瞒着你,我就没必要泄密。你只需清楚,少在我面前摆臭架子,今天有鱼部赢定了!”

姜小白闻言,陷入沉思。

任真也在疾速思索着,“无论南晋,还是白云城,都知道唐军入川,但他们胸有成竹,自信能击败我们,所以,他们仍认真对待神农大典。”

每个人都是从自己的立场看问题。

对任真来说,只要他的谋划成功,歼灭白云城,令荒族重获自由,这次大典就毫无意义。但对另外两方而言,当然也默认自己获胜,他们不像任真那样,会看重大典的比试结果。

看来,谁是第一,会很重要。

“听姓齐的意思,他们力挺有鱼部,想帮有鱼部称霸荒川。至于姜小白,却是被云胤派来的,援助霜狼部,难道这两方之间还有一场博弈?”

任真隐隐意识到,姜小白到来,可能不止是为了杀自己,似乎还藏着云胤打压有鱼部的意图。

这潭水越来越浑了。

这时候,只听姜小白答复道:“峡谷里共有36块水晶,此处就有4块,数量不小,我们肯定不能撒手。就算丹青道再强,也只有三个人,我想试试,你能不能挡得住。”

说罢,他横剑胸前,左手轻轻一扫,剑鞘径直激射出去。

不知有意无意,它恰好飞向任真藏身的方位,深深插进旁边树干里。任真被吓一跳,还以为自己的行踪暴露了。

见姜小白拔剑,齐先生冷冷一笑,衣袖扬起时,手里多出一支判官笔,约有半米之长。

普通样式的判官笔,属于暗器类,笔头用镔铁打造,更像是一根峨眉刺。而齐先生这支笔,却是货真价实的毛笔,前端有颀长羊毫,柔软乌黑,仿佛随时会滴出墨汁。

丹青道自然精通书画,门下强者无不有丹青妙笔,他们的修行之道,也往往在笔墨上做文章。齐先生既是吴道梓的首徒,毋庸置疑,这支笔杆会是夺命利器,非常可怕。

齐先生寒声道:“你以为,人多就有优势吗?区区井底之蛙,岂知外面的天地有多浩大?真想找死,那我就让见识中原道统的底蕴!”

中原人蔑视荒人,再正常不过。丹青道有备而来,虽说不入大陆最鼎盛的流派之列,但在这小小荒川里,确实有底气炫耀一家之底蕴。

见双方开始动武,任真躲在暗处幸灾乐祸,“他俩先打一架,这样再好不过,要是当场陨落一个,那就最好了,省得我挨个找他们的麻烦!”

一开始他还担心,对方直接撕破脸皮,挑起四对四的部落大决战。但现在看来,他们各怀鬼胎,其中另有隐情,怕是暂时没法联合起来,去找战歌部那群人的麻烦。

很快,姜小白和齐先生动手,缠斗在一起。再除去龙昆和吴酬,有鱼部只剩最后一人,迎战龙喉和霜狼部的四人,人数差距太悬殊。

那是名大汉,不像多数画家弱不禁风,而是身材魁梧,宛如门神一般,威风凛凛。他手里捏着方砚台,像拿板砖一样,守在某个角落里。

看情形,水晶就藏在他身后的黑暗里。

面对四人的围困,那大汉岿然不惧,颇有万夫莫开的气概,蔑视着敌人,笑道:“就凭这些杂鱼,也想染指老子的囊中物?师兄说得没错,真是一群井底之蛙!”

任真冷眼旁观着,暗骂道:“又一个六境圆满,**,这年头真是天才烂大街吗!看他浑身的气息,似乎修炼的是防御法门,凭那四个人,恐怕还真攻不破……”

虽然这么吐槽,其实他也能理解。

毕竟,青年组的年龄限制是三十岁以下,如果能在将近而立之年,触摸到第七境的边缘,当然算天资绝艳,但也远没到举世无双、震古烁今的地步。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天才肯定也是有的。至于他自己,今年才十八岁,这有可比性么?

趁这会功夫,他没有闲着,取下背后的包裹,拿出一件新衣裳换上。同时,他又解开束头发的黑绳,像当初刚进荒川时那样,用乱发掩面。

“我原本还纠结,那小子停留在六境圆满,而我是七境下品,会有不小破绽。这下好了,他昨夜突破晋升,别人就难以辨别真伪!”

他嘿嘿一笑,此时还不知道,为了踏入七境,烬昨夜付出怎样痛心的代价。当然,他待会儿就知道了。

整理妥当后,他将横刀和包裹藏在这里,继续朝前方摸近。三大部落的人都陷入苦战,不敢有丝毫分神,更无法窥探到一名七境强者的靠近。

“趁火打劫这种事,虽然不怎么地道,但只要能偷到水晶,把祸事引到烬头上,也就无所谓了。反正最后背锅的又不是我。”

他眨了眨眼,从袖里取出三个小瓶,拧开木塞后,朝那群人附近的地面掷去。

第596章 谁在林中偷放东风破

任真深知,只靠换身衣裳和披散头发,远不足以掩人耳目。况且,各部落的强者在谷顶注视着战局,如果被他们识破,可能会带来不小的麻烦。

所以,进入中州城后,他跟赤蛇部碰头,私下悄悄询问长老赤羽,有没有哪种毒蛊,能制造出类似烟雾的效果,一旦释放出来,能遮挡敌人的视线,便于他浑水摸鱼。

如今他为赤蛇部效力,赤羽自然不会有所保留,当场便送给他几个小瓶,也就是此时他掷出的这玩意。

瓶里装的这种毒蛊,叫东风破。它非常怕水,平时需密封保存,只要跟空气里的水汽接触,它就会自行燃烧,冒出大量乳白浓烟。

东风破是比较常见的蛊虫,毒性虽微弱,但具有很强的麻醉功效,如果白烟被吸进肺部,道行不高的人会当场晕厥。正因如此,空骨赤蛇两部的养蛊师们常拿它捕猎猛兽。

而眼前,这是任真最理想的烟雾弹。

他相信,把三瓶东风破投放出去,未必能迷倒所有人,却能起到很好的干扰作用。只要他速度够快,在烟雾里快进快出,那些人惊慌失措,没法拦得住他。

更关键的是,龙喉霜狼两部久居荒川,应该能辨认得出,这是养蛊师惯用的手段,自然而然地,会怀疑到空骨赤蛇两部身上。再配合他的七境修为,他们想不怀疑烬都难。

只要挑拨成功,他不信,这些人能咽得下恶气。就算不找空骨部的麻烦,他们彼此丧失信任,也不会再联合到一起,出现四对四的局面。

咕噜咕噜……

在三大部落激战的功夫,小瓶滚到附近草地上,无数细小蛊虫从瓶里飘出,悄然弥漫向四周。森林里常年湿润,水汽充足,仅仅过了数息,它们便自燃起来。

蓬蓬的响声过后,白烟宛如凭空出现一般,将这些人笼罩其中。他们的视野朦胧不清,到处茫茫一片,仿佛走进雾境。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众人悚然一惊,停止打斗。

姜小白反应极快,率先猜出真相,厉声示警道:“都捂住口鼻!有人在暗中施蛊,别把烟气吸进体内!”

丹青道三人闻言,深信不疑,连忙屏住呼吸,警惕地环顾着白雾四周,如临大敌。

齐先生提着毛笔,以神念朝周围传音,冷戾地道:“是谁在装神弄鬼?胆敢暗算我们,哼,你……”

话音未落,只听嗖地一声,一点黑影从白雾外激射进来,直刺向齐先生背后。

齐先生冷笑一声,当然察觉到它的存在,迅速转过身,挥笔朝那黑影戳去,一滴墨汁精准地击中它,发出清脆声响。

齐先生正暗自得意,就凭这点暗器功夫,休想偷袭到他,然而他没想到,飞来那物并非暗器,仍然是一瓶东风破。瓷瓶被击碎后,里面的毒蛊窜出,扑向齐先生。

轰!

一团炽烈火焰在半空里狂舞,释放出大量烟雾,令附近空气里的毒气浓郁到极致。

齐先生瞳孔骤缩,迅速飘移后撤,想摆脱迎面扑来的白烟,这时候,前方忽然狂风大作,一道身影冲了进来,掀起猛烈气浪,煽动着白烟继续前扑。

时间紧迫,任真不想跟任何人纠缠,径直冲向守在水晶旁的那名大汉,身形鬼魅闪烁,极其凌厉。

姜小白站在远处,很快感知到任真的闯入,一边捂着口鼻冲向那里,一边焦急地提醒道:“小心!有人混进来偷水晶!”

浑水摸鱼这种行为最可耻,别人辛辛苦苦争抢半天,他却不劳而获,怎能不让人记恨。姜小白高声示警,哪怕便宜了有鱼部,也不想让任真的计谋得逞。

然而,他低估了任真的手段。

任真疾速闪烁,来到那名大汉面前。他毫不废话,故技重施,直接掏出两个小瓶,砸向大汉。

大汉大惊,快速祭起砚台,想赶在小瓶飞近之前,将它远远砸碎。

趁着短暂的一瞬,任真身躯扭动,步伐急遽变幻,如同无骨柳絮,在大汉眼前稍闪即逝,离奇地穿过对方的封锁,飘落到他身后。

正是曹春风的得意绝学,狂骨分身诀。

他从长乐真人手里得到功法后,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在拼命修炼它。他深知,若要打败曹春风,必须得在身手方面胜过他,至少不能吃亏。

以狂骨诀对狂骨诀,是最有效的办法。任真坚信,凭自己的根骨和悟性,再辅以风神步,在速度上超越曹春风,这是迟早的事。至于眼前这些人,跟他相比,肯定望尘莫及。

那名大汉只觉眼前一花,还在那里发呆,没有弄清状况,身后的任真已眼疾手快,从黑洞里掏出两块水晶,揣进怀里。

这时候,齐先生挥掌驱散白烟,一边朝这边疾驰,一边怒吼道:“典庆,快拖住他!”

那个叫典庆的大汉猛醒,连忙收回砚台,砸向任真后背。

任真没有回头,来不及再取剩余两块水晶,如离弦之箭般前冲,在避开典庆攻击的同时,冲向前方的密林。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以典庆的身手和修为,根本不可能留得住他。任真轻易摆脱,即将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下一刻,一道身影倏然闪出,拦住他的去路。

龙昆手持钢刀,凶神恶煞地盯着任真,“敢同时激怒这么多人,我倒要看看,你怎么顶得住!”

他的修为虽弱于任真,却并不胆怯退避,因为他清楚,自己只要拖住任真,片刻过后,所有人都会围过来,合力击杀无耻偷袭的任真。

他对自己的刀法很有信心,以为即便是七境强者,也没法无视镇魂刀的威力,不得不停步招架。两三回合过后,后方的齐先生就能赶到,前后夹击。

眼见任真跑来,他双手握刀,汇聚全身真力,大吼一声,朝逼近的任真砍去。只见罡气喷薄,瞬间笼罩四周,仿佛形成一片领域,将其内的事物都定格封印住。

“这是……刀域!”

任真脚步如风,丝毫未减缓,感受着这一刀绽放出的气势,不由神色微凝,“这小子总算像点样了。不过看起来,这是他刚才临场领悟的吧?”

正前方,那记镇魂刀呼啸斩来,刀气匹练森白如雪,又如白龙腾空,霸道向前碾压着,罩住任真周围的空间,令他无处可躲,只能硬扛这一刀。

龙昆眼神阴恻,幽冷地吐出一句,“去死吧!”

第597章 密道

刀光如水银泻地,离任真只差分毫。

任真腰部一折,忽然扭曲成奇怪的姿势,如同被折断一般,也不知如何发力,竟生生弹射到旁边,避开这记刀锋。

龙昆骤惊,一眼认出这鬼魅身法的渊源,脱口而出。

“狂骨分身诀!”

他眯起眼睛,试图透过任真的长发,确认是不是烬本人,但任真的速度太快了,毫不停滞,只能看到一团黑影,根本难以捕捉面容。

他身躯再度扭曲,赶在龙昆斩出第二刀前,强行摆脱纠缠,掠进右侧树林里。

龙昆提刀去追,又哪能追得上,没踏出几步,便见任真的身影消失在密林阴影里。

数息过后,姜小白和齐先生都赶过来,看着怔在原地的龙昆,愤怒地道:“怎么能让他跑了!”

龙昆回过神来,转身看向他们,表情苦涩,“不是我不想阻拦,他的身法实在太快,又有七境修为……”

姜小白闻言,若有所思,“除了我和齐先生,峡谷里还剩两名七境,就是怒焚天和烬,你跟刚才那人正面交锋,应该能看清他的面容。”

龙昆有些懊恼,收起钢刀,答道:“若非碰上狂骨诀,我也不至于拦不住他!”

“狂骨诀?”姜小白脸色微变,自然知道它的渊源,难以置信地道:“烬什么时候也学会了!”

一听到狂骨诀的名字,他跟龙昆一样,潜意识里也默认,刚才趁乱偷走水晶的人就是烬。毕竟,狂骨诀是空骨部的秘法,辨识性太高,刚才任真又放出了毒蛊。

齐先生冷哼一声,对他俩的反应不屑一顾,话音刺耳,“什么狗屁狂骨诀!你们不知天高地厚,连跟我抢水晶的胆量都有,怎么在关键时候又怂了?”

身为中原人,他心里瞧不起荒族,不知狂骨诀的厉害。

龙昆眉头皱起,被人抢走水晶,他心里本就烦躁,此时被齐先生嘲讽,更是火上浇油。

“你懂个屁!丹青道很了不起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就是吃里扒外的叛徒,在北唐混不下去,才逃到南晋摇尾乞怜罢了!”

齐先生大怒,试图击杀龙昆,却被姜小白挡住。

姜小白明显也很生气,反击道:“就算换成你,你也拦不住那人。看不起狂骨诀?你们的国舅曹春风,正是凭这部功法横行天下!”

齐先生怔住,僵在那里,一时哑口无言。

他虽不知狂骨诀的威力,却深知曹春风的威名,这时才意识到,刚才那人的身法有多恐怖,原来竟跟曹国舅出自同门!

他自知,如果姜小白所言属实,那么,他确实也挡不住任真的去路。狂骨诀,看来这荒族有点东西啊。

姜小白见状,漠然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下倒好,水晶被空骨部抢走,咱们没必要再斗了!时间有限,恕不奉陪!”

说罢,他看龙昆一眼,示意撤退。

龙昆点头,转身走出数步,忽然停下,头也不回地道:“姓齐的,你要是不服,真以为就凭你那点本事,能比我强,那可以去找烬试试,胜过只会耍嘴皮子!”

眼看快到手的水晶被抢走,他心有不甘,故意想激怒齐先生,让对方去找烬算账,无论谁胜谁负,对龙喉部来说都是好事。

齐先生脸色铁青,只是被斗笠遮住,不被外人看到。他攥着手笔,看向身后的吴酬和典庆,命令道:“跟我去找空骨部的人,我就不信,一群癞蛤蟆,真能威胁到咱们!”

他们的确道行强劲,凭借三人之力,硬是扛下了龙喉霜狼两部的围攻。进一步说,如果他们去找空骨部算账,以三对三,应该稳操胜券,至少不会吃亏。

吴酬同意,默默跟在师兄身后。

再说另一边,任真抢走水晶后,并没急着逃出这片深林,而是又躲起来,暗中观察那群人的动向。直到两拨强者都离开,他返回方才藏身之地,换下临时穿的衣服。

这个包裹对他很重要,因为里面装着他苦心筹来的元丹。

那夜在鬼谷,怒澜曾告诉过他,百目天王就藏在附近的一处深渊里。那深渊地形封闭,不为人知,若想安全抵挡,唯一入口就在峡谷的祭坛之下。

所以,他直接把元丹带来,等稍后神农大典结束,他就可以趁机溜进通道,去见那头百目天王,闭关修炼。

其中比较有意思的地方是,当初在长安城,小皇帝也曾说过那个囚禁百目天王的深渊,然而,他所说的进入方式,却跟怒澜不同,并非通过祭坛下的通道。

他说那时候,老爷抱着他去了一个叫白云城的地方,偷偷爬上城西的某座险峰,然后直接跳下山后的悬崖。也就是说,那座深渊其实是在孤峰后方。

任真听到这话后,一度很震惊。闹了半天,那头神秘的百目天王,原来就藏在云胤居住的地方,不知道云胤知不知道此事。

长安大战中,云胤惊叹于心眼神通的强大,到时曾问任天行,这门功法是从哪里学的,任天行似笑非笑,回答了一句,就是在白云城学的。(第487章)

谁能想到,他并没有说谎。

从孤峰进入深渊,这是最正大光明的路径,从地下密道潜进深渊,这是早年苍穹部瞒过其他部落视线的路径。前者容易惊动云胤,任真当然选择后者。

取出包裹和横刀后,他穿梭在密林里,朝前方潜行。

“刚才我放那阵烟,不知道能不能遮挡白九玄的视线。不过,被识破也无所谓,反正只要大典结束,图穷匕首见,他都会被我杀死。”

他心里想着,眼前的目标很简单,把比试的局势搅乱,吸引住谷顶那些人的注意力。

事实上,他的意图也实现了。

几位族长坐在一起,俯瞰着峡谷下方,当看到那处密林飘起白烟时,都迅速联想到,肯定是有人放出东风破,想浑水摸鱼。

空骨部的人惊疑不定,不知道是不是烬干的,但赤羽很清楚,这正是任真跟他索要东风破的用途。

没过多久,峡谷里异变陡生。

一道箫声呜咽飘出,凄清婉转,如泣如诉,又如一场潇潇秋雨,潜藏着莫名的寒意,徐徐侵蚀到峡谷各处。

林间渐渐起雾了。

第598章 可怕的烬

林雾起于东南方,而箫声,也是从那里飘出的。

谷顶的众人看在眼里,脸上都浮出复杂的情绪。八百里荒川大地上,没有什么新鲜事,他们都是元老人物,见多识广,自然知道这是何故。

鱼知乐眯着眼,目光闪烁不定,心情似乎不怎么好。

“那小家伙晋入六境后,好几年没摆出这副架势了。今年这么早就出手,看来,他是志在必得啊……”

有鱼部把胜负押在丹青道三人身上,纯粹比拼修为的话,应该说优势很大。然而,箫声和林雾一出,鱼知乐暗暗替那三人捏把汗。

伏天辰坐在旁边,蹙眉说道:“巫蛊、巫蛊,咱们荒族祖先的秘术渐渐失传,好在还有两个部落修炼蛊术。至于最考验天赋的巫术,也就只有他能领悟神韵。”

巫蛊之术,其实是两种秘术的合称。养蛊虫噬咬敌人,这是蛊术,巫术则不同,它是修炼某种神秘力量,对人、事物和环境等进行控制影响的法术。

巫术的力量异常强大,但各类巫咒知识玄奥晦涩,别说是精通巫术,荒族天才们连涉猎入门都难做到,因而,这些年几乎无人学巫,这门古法神通只能记载在典籍里。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真正能掌握巫术力量的,并非在座这些族长元老,而是谷里那名青年天才。

那人利用箫声,传播巫术秘语,进而施出一场浓郁大雾,将整个峡谷笼罩在内,茫茫一片,不仅包围了所有参试者,也屏蔽了谷顶众人的神念感知。

不得不说,这雾巫之术,可比毒蛊东风破厉害多了。

空骨部的族长烛九阴站起身,负手扫视着眼前的白雾,毫不掩饰得意之情。

“犬子能百战百胜,凭的绝不是运气。既然他参试,你们的人就得有对抗大巫的心理准备。”

原来施展巫术的是烬。

年纪轻轻,就能睥睨荒族群雄,令无数人畏惧,烬能如此强大,是有其道理的。这道理,就是古老的巫术。

轩辕大风坐在角落,攥着拳头,心情也很沉重。

他现在已经知道,任真并非荒人,而是中原强者,所以他更担心,担心任真大意轻敌,低估了荒族巫术的威力。

他深吸一口气,幽幽说道:“烬每次动用巫术,都会大开杀戒,这次连雾巫都释放出来,遮蔽咱们的视线,恐怕是不想被看到他的血腥手段吧?”

如鱼知乐所说,烬摆出这副架势,俨然是要赶尽杀绝,把所有对手暗杀在雾里,胃口未免太大了。

烛九阴闻言,眼里锋芒毕露,倨傲地道:“这不能怪犬子心狠手辣。要怪就怪昨天,有人彻底激怒了他,那就得付出代价!”

……

……

峡谷东南角。

牧野和伏天念抵背而立,警惕地环顾着四周雾气,脸色都很难堪,渗出不少汗珠。

依照任真的叮嘱,轩辕、战歌和影月三部,摆成品字阵型,缓缓向前推进。这阵型的防御力极强,一路上,他们都平安无事。

就在刚才,他们好不容易找到水晶,正准备商量如何分配,便听到箫声响起,紧接着,疾风裹挟着浓雾,朝他们扑来,湮没其中。

很快,牧野听到雾里陆续传出惨叫声,此起彼伏,显然是队友们被杀害。他急忙催动真力,驱散走周围雾气,却只找到伏天念,至于其他伙伴,连尸首都没发现。

看似强大的阵型,瞬间被化解无影。

这两人都是部落核心,他们见识不凡,猜到是烬在暗中作祟。烬不仅精通巫术,而且轻功身手敏捷,很擅长刺杀之术,他躲在雾里杀人,神出鬼没,敌人极难招架。

还好牧野和伏天念都是天命武者,实力强劲,烬自知不易杀死他们,迟迟没有动手,一直藏在雾里,等候出手良机。

牧野攥着大刀,扫视前方白雾,低声鼓励伏天念,“别害怕,其实我也是七境,只不过稍微隐藏了气息而已。只要咱们别松懈,烬不敢跟咱们硬拼!”

【贼尴尬,我在写这段时,忘记牧野已在龙泽破境成功,也是七境了。其实有五个七境,烬、任真、齐先生、姜小白和牧野。】

伏天念嗯了一声,眉宇间充满忧虑。

她开始担心任真的处境。

在龙泽城里,任真买走烬心爱的女人,烬肯定怀恨在心,想办法报复任真,现在正是最佳时机。雾气笼罩峡谷,一旦烬伺机刺杀他,恐怕他凶多吉少。

“咱们有九个人,都被烬偷袭成功。他身旁只有两个人,能逃过这一劫么?”

她忍不住说出来,想从牧野口中听到肯定的答复,能让她安心一些,然而,牧野叹息一声,苦恼地道:“我也在担心他……”

他俩当然知道,任真非常强大,但问题是,烬实在太可怕了。此人不止身手敏捷,而且精通巫蛊,如今又顺利破境,无论怎么看,都绝不逊于任真。

百分百胜率,真不是靠财力刷出来的。

伏天念咬着嘴唇,沉默一会儿,说道:“烬迟迟没动静,应该已经放弃咱们,转而去杀他了。咱们不能停在原地,必须四处走动,这样才有可能碰到他。”

她的判断很正确,此时,烬确实已离开这里,到处寻找任真的踪影。

他并没急着搜索水晶,因为在他看来,只要把所有人困住,乃至都杀死,到最后,哪怕手里只有几块水晶,他也是获胜者。

他最想杀死的人,就是任真。

这些雾气对别人有用,但对施巫者本人无效,他疾驰在峡谷各处,很快,在一棵古树下发现任真。

任真背靠大树,正盘膝而坐,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而是闭目养神,很沉得住气。

他清楚,时间还很充足,没必要急于搜寻水晶,那样太浪费精力,还不如最后抢现成的,掠夺别人的成果更轻松。

而且,林雾一起,他就敏锐地意识到,一场暗杀已经悄然开始。既然有人能布下烟雾,遮掩众人视线,他肯定也会像先前的自己那样,躲在暗处盯着目标。

这时候,如果他再四处晃悠,无异于送死。

他心里有些苦恼,暗道:“唉,我的天眼要是没瞎,那该多好,刚好能派得上用场。这雕虫小技,哪能瞒得过我的眼睛!”。m

第599章 冷酷的烬

天眼已废,现在懊恼这些已没有意义。

他感知着周围的空气波动,暗道:“无非是两种情况,要么是我多疑了,附近无人潜伏,要么,是同为七境的强者暗藏,我感知不到。当然,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他虽不清楚,施雾是何种神通,但能练成此术的人,必定根基深厚,若没有七境修为,恐怕无法控制整座峡谷。

反正大局已定,他决定再坐一会儿。

树下一时静寂。

某一刻,浓雾深处飘出一道诧异话音,“怎么会……你身上有什么东西?”

那人躲在雾里,没有立即现身,但抑制不住好奇心,开口问出来。

任真睁开眼,盯着前方。这道话音明显稚嫩,具有强烈的辨识度,再加上对方也没打算掩盖,他一下子就听出来。

“我身上有你想要的宝贝。”

他知道烬为何这么问。刚才烬没发声前,肯定已偷偷释放出毒蛊,试图毒死他,然而,他服下失魂引,体内拥有帝王花的威势,令毒蛊畏惧臣服,不敢靠近,因此烬偷袭未遂。

烬藏在雾里,惊叹道:“什么宝贝,竟这么厉害!”

任真淡淡地道:“其实你能猜得出,只是不敢往那方面想罢了。”

“……失魂引?”

“没错,不妨坦诚地告诉你,你的老师长乐真人,就是被我杀死的。他从赤蛇部抢走失魂引,我再抢走他的,你说有趣不有趣?”

他主动说出真相,一方面是因为时间过去大半,唐军越来越近,他不再存有忌惮,另一方面,他故意在激怒烬,激对方现身杀他,为老师报仇。

只要烬现身,他就能稳操胜券。

果然,烬的嗓音里透着惊怒之情,难以置信地道:“怎么可能!老师他可是准八境强者,就凭你,在他面前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任真侃侃而谈,“你说得对,我确实打不过他,但我可以暗算他啊!那日初次相遇,他看我天赋绝艳,极为赏识,说我比你强多了,非要收我为徒。然后……”

他略微停顿,站起身来,流露出一副得意神态。

“然后,我趁他大意,偷偷用毒蛊害死了他。我知道,你可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但你好好想想,我为什么会有春秋蝉?因为我杀死你老师,自然能夺走他的宝物!”

那晚在拍卖会上,他拿出春秋蝉后,烬感到很震惊,当时并不敢做这个太惊人的猜测,猜到老师就是死在任真手里。

烬已经相信了,从白雾深处走出,浑身散发可怕的杀意。

“你很聪明,主动说出真相,想激我现身。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激怒我的下场就是,你会死无全尸!”

他对自身实力充满信心,即使不藏头露尾,他也自信能战胜任真。毕竟,百分百胜率的他,经历过无数考验,从没失败过,这份信心不可撼动。

他当然不知道,任真并没说出全部实情。那日,任真殊死一搏,凭本事堂堂正正地挫败了长乐真人,他的真实战力远超过修为。

任真之所以编出收徒的谎言,是怕烬意识到自己的强大,吓得不敢露面交战。

他取出横刀,舒展着筋骨,说道:“别那么多废话了。你要是想帮老师报仇,那就放马过来吧!”

烬闻言,阴戾一笑,负在身后的手掌伸出,只见一条柔软如蛇的黑鞭从袖里游出,垂在地上,表面氤氲着一股幽黑的气息,显然浸煨过剧毒,沾之即死。

他迈步向前,笑意森冷,“你急着送死,我却很有耐心。你想不想知道,为何我能在一夜之间破境?”

任真沉默不语。

进谷之前,他的确好奇过,烬的破境时点太凑巧了。连他自己,都是跟长乐真人殊死搏斗,才拼出破境契机,而烬想破境就破境,未免太夸张。

烬说道:“你们真以为,我是痴迷美色的性情中人?实话告诉你们吧,依珊就是个一厢情愿的贱婢,一直被我玩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早就成了我修炼巫术的炉鼎!”

任真恍然。

他明白了,难怪烬不惜折损颜面,也要跑去找他交换依珊。原来,烬并非真的钟情于依珊,只是想把辛苦喂养的炉鼎夺回去,帮助自己修巫。

烬的真实性情,比那晚在拍卖会上表露出来的更冷酷。从头到尾,他都是在玩弄依珊的感情,还要装出一副痴情的姿态,骗过所有人。

烬冷笑道:“聪明反被聪明误,你最大的错误,就是把依珊还给我。昨天夜里,我已经吸干她的精血,顺利破境,是你亲手成全,让我晋入足以杀你的境界!”

一切真相大白。烬能百战百胜,从未失手,又怎会像外表看起来那样稚嫩,他的心肠比蛇蝎还歹毒。

任真皱起眉头,寒声道:“说完了么?如果你认为,这样阴毒的手段也值得炫耀,那我只能告诉你,这是你最大的错误。”

他替依珊感到不值。

这样的人渣,还是一刀砍了吧!

烬感知到他的杀意,怒吼一声,“接招!”

他奔驰向前,步伐凌厉,快得让人看不清身影。他右手一扬,那条长鞭挥舞扭动,宛如一条黑蛇腾空,在空中蜿蜒前行着,前段蛇头虚实莫测,变幻不定。

只是一瞬间,蛇鞭就变幻过数十种角度,成功逾越两者之间的距离,最后刺向任真。

任真一直站在原地,冷冷盯着蛇鞭,并未因为它的鬼魅出没而慌乱,哪怕它风驰电掣,快逼近眉心,他也没后退一步。

电光火石间,他的腰躯忽然一颤。

咔、咔,一阵清脆响声传出,那是从任真体内发出的,各处骨骼剧烈扭曲撞击着,听起来就像被磨碎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他身躯凌空,以诡异的姿态扭动着,完全颠覆了人体极限,不可思议地避开蛇鞭刺杀,同时,疾速朝前横掠,直奔向烬。

烬瞳孔骤缩,失声惊呼,“狂骨分身诀!”

他接连倒退数步,急忙撤回蛇鞭,灵动柔韧的鞭身往后方包抄,试图将任真缠绕其中,勒住腰肢。

然而,任真身法敏捷,心中早有计较,数息之间,他接连扭动十余次,每次都恰到好处,鬼魅般避开蛇鞭,又不耽误前行。

他举起横刀,长啸一声,暴烈罡气化作匹练,朝烬的面门横斩而去。

“给我破!”

烬脸色苍白,感受到刀气的强势,已来不及收回整条蛇鞭,只得竖起手捏的后端,以真气裹挟其上,招架那道凌厉刀气。

嗤地一声,刀气斩在鞭身上,如切豆腐一般,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其断为两截,继续碾压向前,咄咄紧逼烬。

危急关头,烬的身躯同样一扭,咔咔声响起,分身错骨,跟任真如出一辙,艰险地避开了恐怖刀锋。

他坠落在地,喘着粗气,惊出一身冷汗。

面颊已被锋锐刀气割出一道红线,鲜血划落,他仍无所察觉,紧紧地盯着任真,心头萦绕着一股死亡的危机感。

“你也能练成狂骨诀!”

第600章 赶尸人

跟普通功法不同,狂骨诀不是想练就能练的。

即使得到功法秘诀,武修的心性和意志也将面临严峻的考验。因为,修炼它的过程极其变态,需要不停对自己分筋错骨,折磨**,近乎自残。

欲要伤人,必先自伤,能练成狂骨诀的,个个都是绝顶狠人。

烬深知这点,所以,他不敢相信,任真竟有这么强大的意志,作为一名七境强者,本身已足够优秀,仍甘愿修炼此法,承受非人的痛苦磨炼。

从长乐真人陨落至今,不过短短两月,任真能把狂骨诀练得炉火纯青,这就意味着,在这期间他疯狂修炼,哪怕伤势加重,仍不肯停歇,否则,绝达不到现在的地步。

任真持刀落地,笑容淡漠,没把先前的折磨当回事。

早些年,他还在身体发育的阶段,曹春风就亲自磨炼他,替他强行舒展筋脉,那些手段比狂骨诀变态多了。

“狂骨诀,很了不起吗?”

换作别人,根本没必要像他那样争分夺秒,夜以继日。但武帝给他设下期限,他必须在短短两年内变强。而这狂骨诀,是匹敌曹春风的必修功法,他不得不学会它。

就刚才的实战效果来看,他现在的身手大有提升,能跟烬平分秋色,不落下风。但这也侧面证明,他的水准跟曹春风还相差甚远。

烬深吸一口气,擦掉面庞上滑落的血痕,瞳孔里掠过一抹悸意,“难怪,你明知我从没输过,仍敢跟我正面对决,原来你是仗着狂骨诀,以为能跟我分庭抗礼!”

说着,他丢掉那条被斩断的蛇鞭,紧接着,一支玉箫从袖里滑出,被他攥在手中。

百战百胜,足以证明烬的强大。他精通各类道法,光靠狂骨诀,就能秒杀绝大多数人,再释放毒蛊,更能挫败群雄,但眼前,两大杀招都被任真压制,他遇到前所未有的困局。

他不得不使出杀手锏了。

任真瞥一眼那支玉箫,沉声说道:“刚才那阵箫声,原来是你吹出的,这么说,你就是通过它布下浓雾的。我想知道,这是哪门神通?”

他虽然博览群书,见识渊博,但对偏僻荒川所知甚少。巫蛊之术在中原绝迹,即使是曹春风,也仅通蛊术,学不会更神秘的巫术,任真不知便不奇怪。

烬眼神冷戾,答道:“你真是孤陋寡闻!荒族古法里,最高深的并非蛊术,而是巫术,你很荣幸,逼我使出最强绝学来杀你!”

他脚尖微点,身躯腾空后掠。

任真情知,他这是想遁进迷雾里,迅速施展狂骨诀,紧逼向前,试图缠住他。然而此时,狂风忽然大作,那些浓雾如海水般汹涌,同时朝他扑来,挡住他的前路。

烬的身影消失不见。

任真停下脚步,感知着四周,警惕烬的偷袭。

“你的最强绝学,就是躲进雾里玩捉迷藏?呵呵,我没工夫陪你折腾,你若想偷袭,那就试试看吧!”

说罢,他荡开刀势,迈步前行。

以他的心机,自然也能想到,烬可能会放弃他,转而去偷袭牧野等人。牧野的实力不如烬,那样就麻烦了。

他得去跟牧野汇合。

浓雾深处,烬的幽冷话音飘出,在这片空间里回荡,令任真无法辨别方向。

“你是不是想去找轩辕部的人?”

他猜出了任真的意图。

任真眉头皱起,没有答话,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时,烬笑了起来,“何必这么麻烦?等着看好戏吧……”

说完这话,他便再次吹箫,箫声低沉凄冷,断断续续,宛如鬼哭一般,让人心情压抑,很不舒服。

任真神经紧绷,虽没参透他的话意,也意识到,更大的危机即将降临。

没过多久,周围迷雾里渐渐响起脚步声。

有人来了,听起来还不止一个人,正在朝任真靠近。

任真攥紧刀柄,纹丝不动,以神念向四周传音,“我是怒焚天,如果是我的朋友,请你们别轻举妄动,当心自相残杀,中了敌人的诡计。”

他隐隐猜到,或许烬凭借巫术,将三大部落的人移到这里,希望大家像无头苍蝇一样,失手误杀盟友。

他的提醒似乎起到作用,脚步声同时消失,雾里再次寂静,只有阵阵风声嘶鸣。

片刻后,烬隔空传音道:“怒焚天,你的心思很缜密,可惜,你还是失算了……”

话音未落,在任真身后的迷雾里,忽然冲出一道身影,手举着三叉戟,刺向他的背部。

任真一直高度警戒,立即反应过来,激射向前方,摆脱那人的同时,转过身来。

他没有贸然出招,而是选择避开,先看清对方的身份再说。

他的选择是正确的,定睛一看后,顿时感到惊愕,“你是轩辕部的人?”

昨天他去找轩辕大风时,就曾见过这人,刚才进峡谷以前,又碰过面,因此能一眼认出来。

然而,这人并不答话,耷拉着脑袋,提戟继续走向任真。

任真迅速倒退,思绪飞转,联想到某种可能性,愤怒地道:“烬,你是不是在操控他!”

他想起了那场长安大战。

当时,他体内潜伏着毒蛊,被曹春风控制住,失去意识,作出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举动。而眼前,这名轩辕部的天才低头前行,跟那时的自己何其相似。

烬桀桀地笑着,答道:“你可真聪明!”

任真脸色铁青,杀意狂涌。烬的行径让他回忆起往事,彻底触动他的逆鳞。空骨部的人,果然都同样卑鄙阴毒。

就在这时候,浓雾深处疾风呼啸,刹那间又有四五道黑影冲出,同时扑向任真,将他围困其中。

不用猜,这些肯定也是自己人。

任真不敢迟疑,身躯飞快扭动,将速度爆发到极致,赶在这些人合围前的瞬间,闪烁着跃出原地,远远飘落后方。

他脸颊微红,额头渗出不少汗水。为了不伤害同伴,刚才这一跃,逼迫他使出全力。

轩辕部、战歌部、影月部,共有九名参试者,除了牧野和伏天念,其余七人都在这里,被烬控制住。

刚才烬袭击牧野等人,原来目的是为了掳走他们,当作围攻任真的傀儡。

任真凝视着他们,很快平复呼吸,眼底一片冷漠。

“我看出来了,其实他们已经被杀死,现在只是尸体而已。”

只要留神感知这些人的身躯,就不难发现,他们已丧失气机,成为受人操控的行尸走肉。

烬的手法跟曹春风并不同,他其实是赶尸人。

任真暗忖道:“刚才是我太敏感了。曹春风给我种的毒蛊,太过珍稀,需要寄养很多年,才能真正成熟,被养蛊师操控。至于烬,根本就不认识他们。”

稍微细想就能明白,这两者的差距很大。

那种毒蛊控制傀儡,需要提前很久布置,而且失败的概率很大。所以,曹春风才陪伴任真多年,精心养蛊,并且偷偷溜进长安,查验毒蛊的成熟程度。

这些环节缺一不可,换句话说,曹春风想给女帝种蛊,也太困难了,他总不能一直在北唐皇宫里陪住。他的毒蛊固然厉害,其实有很多限制条件。

相比之下,烬的手段更简单。他无需提前布局,提前确定对方的参试人选,只要将那些人杀死,再操控尸体作傀儡即可。

当然,赶尸手段的威力也更有限。

…………………………

坦白说,我是想借这段剧情,跟大家好好解释一下,曹春风其实并不像很多读者认为的那样无敌。

毒蛊这玩意虽然很厉害,但数量也很稀少,受诸多因素影响,千万别把它当成大规模生化武器,可以疯狂屠戮。

第601章 授首

烬藏在浓雾深处,讥讽道:“少在那里口出狂言。尸体又如何?你要是认为它们好对付,就站在原地别跑,我会让你领教赶尸术的厉害!”

说罢,呜咽箫声又起。

七具尸体都手持兵器,同时前掠,由于没有意识,它们就像是被人在半空提着一样,双脚拖在地上,直直地往前逼近,速度快到极点。

烬没说错,尸体的威力不容小觑。一旦打斗起来,它们无须遮挡招架,可以弃守抢攻,肆无忌惮地跟任真拼命,毕竟,它们已经没命了。

任真见状,毫不犹豫暴起,挥刀砍向最前方那具尸体,磅礴刀气炸裂而出,试图将其拦腰斩断。只要它被斩碎,烬就难以再施加操控。

然而,尸体蹭的一下直窜起来,好似火箭升空。它们是死物,力量的源泉并非肉躯,而是隔空操控的烬,那么,它自然不遵循运动原理,能直上直下,毫无征兆可言。

看到这一幕,任真恍然醒悟,“这种难以预料的动作,超越人体骨骼承受的极限,不正是狂骨诀的精髓么……我懂了,这部身法的原型,其实就是活尸啊!”

他是曹春风的弟子,知道对方常跟尸体为伴,浑身毫无生机,有活死人之称。现在想来,恐怕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要以快制快,彻底压制曹春风的长处,跟打败一具被操控的干尸无异。

便在这时候,另外的尸体已近前,将任真围在中间,几乎同时出招。任真神情凛然,不敢大意,身躯急遽扭动着,左摇右晃,躲避从四面八方砍来的攻击。

若有人站在圈外,会惊讶地发现,此时的他身形鬼魅,晃出五六道身影,仿佛有多个任真在同时闪躲。

显然,这些尸体正在挑战他的速度极限。

任真满头大汗,呼吸有些紊乱,不过,他的心境仍很平静,甚至有些兴奋。

“我来荒川的意图,就是跟想这群野蛮人切磋,挑战肉身的极限。烬的赶尸术确实厉害,尸体围攻起来,比成倍的活人更凶猛,令我丝毫不敢停歇。”

他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表现,隐隐有了当初任天行的影子。任天行运用心眼,灵活躲避多名大宗师的围攻时,动作更干净利索,毫不拖泥带水,那就是任真所追求的极致。

并且,任天行的动作要提前一拍。如果任真能做到,心眼也就练成了。

“在这里受点伤,总好过被百目天王吃掉。拿它们练练手,绝对没坏处。”

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并不急于还手,而是尽情施展狂骨诀,在尸体们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下游走,充分利用空隙,挑战各种动作的极限。

浓雾里,烬吹着玉箫,远远观望到这一幕,脸色愈发凝重。如果换作他自己,绝对抵挡不住如此攻势,他看得出来,任真的心思很疯狂,是在挑战自我。

他催动全部真力,卖力地吹箫。箫声清亮急促,音符畅快流淌着,如瀑布飞溅,溅起无数水花,令空间激荡,氤氲起一股肃杀之意。

在箫音操控下,七具尸体的动作越来越凌厉,在任真周围飞快转动着,七件兵器从上下左右刺杀,构成不同的攻击网,越来越严密,用肉眼已辨识不清。

任真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要扛不住了,游戏适可而止。

终于,他挥起横刀,第一次遮挡尸体的攻击。只听砰地一声,在强悍力道的冲击下,那具尸体被震退开来。它们终究不是活物,虽然得到烬的内力加持,也不可能胜过任真。

压力减缓后,任真再出一刀,这次力道更迅猛,直接将那柄三叉戟震飞了。逼退两具尸体后,他又施展狂骨诀,跟一具尸体缠斗起来,非要斩断它的臂膀。

这时候,雾里吹箫的烬也汗如雨下。赶尸术的真力消耗,绝对不比任真小,同时操控七具尸体,这也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担心任真逃走,却没有留意到,在他背后不远处,一袭黑袍悄然飘出。

两人相距不远,齐先生正冷冷盯着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刚才齐先生跟姜小白争斗,赚便宜的是任真,现在,任真跟烬相持不下,该轮到齐先生从中得利了。

齐先生循着箫声而来,由于雾气太浓,只能看清烬的背影,无法看到更远处的任真,因而,他并不知道任真也会狂骨诀。

“听姜小白说,刚才施展狂骨诀的,是空骨部的烬,擅长巫蛊之术,厉害得很。此人既能施雾,应该就是我要找的目标!”

他想通这点,屏息凝神,提着毛笔走向烬。

两人只有一箭之隔时,烬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一个恐怖的存在潜至自己背后。

他连忙转身,试图挥箫迎战,却为时已晚。

齐先生提笔前刺,本来柔软松弛的羊毫,在得到真力灌注后,变得笔直坚硬,笔尖比铁剑还锋锐。

嗤的一声,这支笔扎进烬的胸膛。

烬脸色霎时苍白,难以置信地盯着齐先生。震惊,困惑,愤怒,恐惧……他的目光抽搐着,流露出极度复杂的情绪。

他不明白,双方无冤无仇,齐先生为何想杀死他。争夺水晶而已,用不着出手这么狠吧!

这笔账,当然还是任真挑起来的。

他咬牙切齿,猛力轰出一掌,想跟齐先生同归于尽,对方反应敏捷,迅速抽笔后退。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烬捂住胸膛的伤口,冲进左前方的雾里。只要再跑出一段距离,摆脱齐先生受限的感知范围,他就能化险为夷,找个地方躲起来疗伤。

然而,他的希望破灭了。

他才逃出数丈远,前方迷雾中,忽然闪出一点红光,分明很细微,没等他反应过来,它便陡然放大,延展成一柄飞剑,遽然朝他的脖颈斩去。

咔嚓。

他被一剑封喉。

咕噜。

他的首级应声落地。

任真虽没赶来,他的飞剑完成这致命一击。

其实,任真早有主意,即使齐先生没出现,他也能趁着跟尸体缠斗,吸引烬的注意力,再以被缩小的飞剑潜行在雾里,刺杀得手。

面对两大高手的偷袭,烬如何能活?

烬一授首,那七具尸体丧失操控,顿时倒地。

任真长舒一口气,抬手收回飞剑。

随飞剑一同出现在视野里的,还有气息幽冷的齐先生。

更可怕的敌人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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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2章 任某人何惧

啪的一声,**剑急遽缩小,重新变回红艳剑镯,缠绕在任真右腕间。

齐先生黑袍裹身,一双目光从斗篷下透出来,盯着任真左手的横刀,闪烁不定。

“刚才那把飞剑,应该是你的。你手里又攥着刀,刀剑双修,看来本事不小啊……”

他忽然想起,先前浑水摸鱼的那人,也是名用刀的高手,不禁对任真起疑心。

任真左手持刀,平静地道:“兄台谬赞。”

言多必失,他没心情跟姓齐的废话。

僵持片刻,齐先生开口,“你的修为比我低,刚才又大战一场,体力消耗过大,更不是我的对手。咱们没必要拼命,把水晶交出来,我让你离开。”

任真也不故作从容,撩起衣角,擦着额头的汗水,答道:“你如果真有信心,就不会跟我交涉,早就直接出手了。而你我都清楚,同境之间的交锋,信心恰恰是制胜的关键。”

他话音平淡,这份自然神态,无形中透出强大的信心。他并不忌惮对方,当初连准八境的长乐真人都能击杀,这个姓齐的又算得了什么。

齐先生眉头一皱,见心思被说破,身畔杀意渐起,“这么说,你是不肯把水晶给我,想一个人吃独食?”

见地上倒着不少尸体,他以为任真是为了抢夺水晶,不惜以一敌众,并不知道这些人早就死了。

任真眨了眨眼,说道:“是又如何?”

他的对手是四大部落,龙喉、霜狼、空骨和有鱼。烬已死,空骨部的威胁便消除,只要再杀死姓齐的,有鱼部也难成气候,接下来的局势就会明朗。

齐先生亮出毛笔,灌注着真力,目光冷冽,“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心狠了!”

说罢,他脚步前踏,大笔一甩,笔锋划过空间,激射出斑驳墨珠,似有千百滴。它们若是溅落到白纸上,或许会成为一副淋漓的泼墨山水,但溅到人身上,将会千疮百孔,毫无意境。

墨雨穿空而来,密密麻麻,没有规矩和章法可言,以单纯的招式,自然无法跟它硬撼。

但任真并不畏惧,这次荒川之行,他感悟最多的就是化繁为简,以最纯粹的意念,去破解那些变幻多端的复杂局面。

越简单,越强大,这是真正强大的境界。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很难,但他一直在尝试。

面对杂乱四溅的墨珠,他微微吸气,摒弃心中的杂念,挥起手里横刀,专心致志地绽放真力,将心意和刀气凝聚在一起。

“九山八海,为一世界,聚千界,则成小千世界。此界乘三,无我不断!”

这是雪饮狂刀的终极神意——三千世界。

若是境界臻至巅峰,此刀一出,三千世界,无所不破,什么乱七八糟的招式,恨不得都用一刀斩破,可谓狂霸至极。

那把刀一抬起来,任真身畔的整个气场都变了。

疾风骤起,他被一股幽黑色的气息缠绕着。跟以前施展的剑意不同,这是他新领悟的刀意,宛如蛟龙,盘旋到横刀上。

嗡……

他猛然前斩,横刀的鸣颤声响起,清亮高亢。

只见漆黑刀气瞬间炸裂而出,蛟龙出渊,迅速扑噬向前方,刚猛而无所畏惧,掀起狂乱的气浪,一路碾压,摧毁阻挡它去路的一切。

在摧枯拉朽的刀意面前,那些墨滴何其渺小,根本无法与之抗衡,一触碰到黑色刀气,就像雨打芭蕉一般,迅速被弹射开,没法渗透分毫。

一时间,墨滴飞溅,到处散落。

齐先生的一笔攻势被破,任真的一刀之威仍未平息,继续翻滚向前,直逼齐先生本尊。

齐先生神色凛然,面对咄咄逼人的刀锋,接连倒退数步,让出还手的空间后,遽然挥起衣袖,“班门弄斧!”

话音未落,便见一副卷轴从他袖里飘出,舒展开来,径直裹挟向那股刀气,试图将它湮没其内,丝毫不怕被割裂。

胜负往往在一念之间,任真当然不会傻站在那里,目睹敌人的手段奏效。在卷轴飞出的刹那,他毫不犹豫,提刀冲向齐先生。

他知道,丹青道跟儒家很相似,这些文人舞文弄墨,重在以意境杀人,一板一眼,斯文优雅,并不喜欢拳脚拼杀这样粗暴的道法,更不擅长肉搏。

而这,恰恰是他的优势。

只要他扬长避短,拉进两人的距离,让齐先生无法施展笔法,那么,无论对方会多强的丹青笔法,都施展不出来,只能被迫招架他的袭击,破绽百出。

齐先生明显也意识到这点,眼见任真飞奔而来,急忙往后倒退,同时催动那副奇妙卷轴,拦住任真的去路,试图将其包裹起来。

然而,他的想法太天真了。

疾风呼啸,任真身躯扭动,在半空中鬼魅闪烁着,看不清身影,凭空穿越卷轴的封锁,离齐先生越来越近。

齐先生大惊,瞳孔顿时收缩,“你才是浑水摸鱼的那个人!”

他此时识出狂骨分身诀,似乎已经晚了,两人的位置只有一箭之遥。

便在这时,正在散退的后方雾气里,快速冲出两道身影,站到齐先生身侧。

正是吴酬和典庆。

刚才浓雾扑朔迷离,丹青道三人暂时分开,现在聚到一起,可以联手迎战任真。

齐先生如释重负,被吓出一身冷汗。万幸来的是两位师弟,如果是任真的帮手,那他怕是万劫不复了。

他抬手召回卷轴,盯着任真,冷笑道:“刚才我给过你机会,你却自不量力,妄图挑战我。现在我们三人聚齐,就拿你的脑袋,偿还刚才那笔账吧!”

他刚才领教过任真刀法的恐怖,又目睹狂骨诀的诡变,自叹不如,情知一旦被任真缠上,他无力招架,空有一身修为,也无处发泄,只会被杀死。

吴酬心里暗惊,“师兄明明占据修为优势,却主动选择以多欺少,这不符合他以前的作派啊!对面这人到底有多强,竟让他如此忌惮!”

任真闻言,嗤然一笑,“一打三?好啊,我早就听说,丹青道都是一帮软骨头,欺软怕硬,卖国求荣。别说三个人,就算是吴道梓亲临,我又有何惧!”

第603章 极限一打三

作为北唐重臣,任真有诛灭叛徒的义务。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丹青道的这三人活着离开。

一打三又何妨?俗话说得好,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他就不信,自己会输给三个有明显软肋的败类,在他眼里,他们加起来还不如一个烬更难对付。

听到他的话,吴酬明显一怔,“你怎么知道我父亲的名号?不对……难道你也是中原人?”

中原强者云集,丹青绝只是一支没落流派,吴道梓的名气远没到家喻户晓的地步。连很多中原人都不知丹青绝的名讳,在与中原隔绝的荒川里,又怎么会被人随口道出?

除了有鱼部的核心人物,荒族各部落并不清楚,他们三人是来自丹青道的外援,任真又是怎么知道的?

听任真的话意,连丹青道叛唐一事都知道,这太不寻常了。

任真脸色微异,暗道:“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唐军即将赶来,大局已定。即使暴露身份,我把他们就行。”

他看着吴酬,心意一动,“这蠢货倒是提醒我了。既然他是吴道梓的儿子,稍后我主要攻击他,另外两人肯定心慌意乱,或许会露出大破绽。”

以一敌三,他有信心自保,至于能杀死几个,这点没有把握。而吴酬的身份特殊,如果他死在荒川里,齐先生和典庆回中原后,后果可想而知。

齐先生不知他的算盘,冷哼一声,阴恻地道:“知道咱们的身份,还敢大言不惭,果然荒川里都是一群蠢货!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今天都难逃一死。”

说罢,他控制着卷轴,率先朝任真发难。

吴酬和典庆见状,不再犹豫,紧跟着出手。

吴酬的法器是一捆竹简,名为汗青卷,奇特之处在于,所有竹签能自由拆分,既能当密集暗器使用,又能组合成不同的样式,发起不同的攻击。

至于典庆,身材高大凶猛,属于防御力量型,他驾驭着一块砚台,不停隔空砸任真,虽然招招势大力沉,但明显笨重迟缓,跟不上任真的速度,便构不成威胁。

这三人联袂出手,都是隔空施展道法,并不敢欺身搏斗。任真看在眼里,无需思忖,便在闪转腾挪的同时,渐渐拉近跟三人的距离。

若非帮手赶到,这会儿功夫,齐先生已经死了。纵使如此,无法限制任真的敏捷身手,他们就仍难消除最大的威胁。

面对三种法器眼花缭乱的攻击,任真挥舞横刀,绽放强大的刀意,正面硬撼的同时,又以狂骨诀闪躲竹签的偷袭,一身轻功施展到极致。

他心里暗暗庆幸,“还好我练成狂骨诀,若非身手显著提升,恐怕真挡不住这么疯狂的攻击……”

短短数十息后,他如愿以偿,逼近到三人面前。

决出胜负的机会也到了。

他按照既定方案,脚下风神步加速,挥刀斩向一侧的吴酬。此时距离极近,吴酬大惊,哪还来得及把散开的竹简聚起来,只得仓皇倒退。

他刚退出数步,齐先生便反应过来,攥着毛笔,直刺向任真背心,同时怒吼道:“保护公子!”

任真是七境强者,如果让他全力袭击吴酬,以吴酬的道行,绝对凶多吉少。

无需提醒,典庆已经意识到危机,迅速驭起砚台,飞到任真前方,试图阻挡他的前路。

任真早料到会是这样,他故意放缓袭杀吴酬的速度,等的就是这样的局面。齐先生和典庆的心思都放在保护吴酬身上,却不知道,任真真正的目标并非吴酬。

任真举刀,眼看就要劈向那方砚台,刀锋斩向半空时,他的身躯陡然扭动,以鬼魅姿势避开齐先生的刺杀,几乎同时,刀锋转而劈向一侧。

擒贼先擒王,对任真来说,吴酬只是身份显赫,并非最大的威胁,真正的王是齐先生。如果把这名七境强者击杀,其余两人便不足为虑。

他这蓄势一刀,目标本来就是齐先生。

齐先生始料未及,此时招数使老,难以立即收回笔锋,惊慌之下,他只得选择蹲地,想让刀锋从头顶劈过,姿势非常狼狈。

咔嚓!

齐先生速度稍慢,人虽然蹲下,那顶斗笠却没能幸免,被霸道刀气掀飞,劈得七零八落。

显露出来的是一副狰狞面容,齐先生脸颊上被划出数道剑痕,丑陋至极。

难怪他始终带着斗笠,原来是羞于见人。

齐先生顿时恼怒,恨不得将任真千刀万剐。他腾空而起,飞速挥毫,在虚空写出两笔,构成一个“二”字,正面碾压向任真。

毕竟是七境上品,他浸淫武道多年,对自己的功力比较有信心。

任真见状,毫不犹豫,挥刀横斩过去。

无论你二或不二,我都是一刀!

齐先生深知任真刀法的威力,不敢大意,“二”字刚飞出,他笔走龙蛇,继续写第二个字。

“二谢面未比面,迟诼良不静。惜芝女爱再拜。想邰儿悉佳。前患者善。所送议当试寻省。左边剧。”

这是书绝汪惜芝的经典名作,《二谢帖》,也是齐先生最拿手的临摹作品,此时被他奋笔疾书,陆续写出来,前赴后继,碾压向任真。

任真也不敢托大,正面迎战齐先生,不断挥刀抵挡那些字印。

如此一来,他就把背部完全暴露给典庆。

典庆赶到吴酬前方,确实少主无恙后,敏锐捕捉到战机,抄起那方砚台,迈步奔向任真,跟师兄前后夹击。

听到身后的呼啸风声,任真并不惊慌,知道是典庆来袭,于是左手一扬,以神念驾驭**剑,疾速朝典庆刺杀而去。

齐先生眼明心细,疾呼道:“小心,那是柄会放大的飞剑!”

刚才他亲眼目睹,任真以飞剑斩杀烬,又将飞剑缩小收回,因而知道缩剑术的玄机。

典庆听到提醒,紧盯着那道闪烁的红光,回答道:“区区飞剑,伤不到我!”

他催动砚台,裹挟着刚猛力道,径直砸向飞剑,想将其强行砸断。果然如他所愿,飞剑疾驰,恢复真实形状后,两者正面撞在了一起。

第604章 有内奸

轰!

任真只觉脑袋嗡嗡一响,在动荡冲击下,仿佛快要炸裂。以神念驭剑,需要消耗很大精力,他同时又在迎战正面的齐先生,不可能对典庆全力以赴。

他身躯微颤,嘴角渗出血迹。

典庆的滋味更不好受。他倒是用尽全力,但修为明显不足,没法跟任真抗衡,直接被震飞出数丈,才止住颓势。那方砚台,也被震回到他面前。

前方的齐先生见状,精神大振,狞笑道:“他受伤了!典庆,咱们继续!”

他认为继续缠斗下去,任真只会不断受创。

典庆凛然应允,驭起砚台砸来,想逼分身乏术的任真再次硬碰。任真仿佛不知他们的心思,一边挥刀抵挡齐先生,一边用剑迎接那方砚台。

眼见两者又将碰撞,任真嘴角微挑起来。

千钧一发间,**剑突然断裂成两片,避开了正面的砚台,好似两道闪电,凌厉破空,直刺向还没反应过来的典庆。

刚才第一次交锋,任真在故意示弱,营造出不敌的假象,意图就是麻痹这两人,让他们放松警惕,以为接下来的碰撞,还会是同样的情形。

松懈大意后,一分为二的变招就更容易得手。

果然,典庆本来就笨重迟缓,又对眼前的变数始料未及,只觉眼前一花,**剑便疾驰而来,一剑洞穿他的头颅。

典庆死死瞪大瞳孔,跪倒在地,到死也没弄清状况。

后方的吴酬赶来,见典庆气绝,震骇之情无以复加。他看得真切,任真第二剑的速度,明显比第一剑快很多,先前是在藏拙,这份心机太深了。

换作是他,他也未必能挡下第二剑。

齐先生大怒,挥舞着毛笔,姿势奔放而狂乱,笔下飞出的字迹也变成行草书混合,轻重缓疾极富变化,时行时草,正反映出他此时悲痛激越的情绪变化。

“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

《二谢帖》尚未写就,他临时改为《丧乱帖》,以祭奠典庆师弟的亡灵。

另一侧,吴酬见大师兄暴走,也不敢耽搁,迅速催动万千竹签,如潮水般激射向任真的后背。

任真心头微松,暗道:“刚才三人联手,都伤不了我,现在杀掉一人,我应付起来轻松多了!”

他不再硬扛齐先生的攻击,身形暴起,摆脱两人的围攻,同时,又驾驭着两片**剑,袭向吴酬。

吴酬神情凝重,不敢小觑七境的任真,急忙后退,将竹简撤回,用以招架飞剑。

可惜他不知道,这两剑实在太强,使出的并非普通剑法,而是精妙的剑圣绝学。

左剑扑朔迷离,剑芒化作星星点点,闪烁不定,虚实莫测,正是剑三海棠;右剑时快时慢,在空中诡异奔驰着,让对手无法捉摸它的行踪,正是剑四快雪。

两剑齐出,吴酬怎么顶得住?

他自知顶不住,身形疾速后掠,大声喊道:“师兄救我!”

两人相隔的距离太远,齐先生鞭长莫及,如何能救得到。

这时候,那两剑到了,一剑斩向他的脑袋,另一剑则刺向心脏部位。吴酬面如死灰,惊慌之下,顾头不顾尾,只得展开汗青卷,护住头部。

唰!

两剑绽放锋锐剑气,同时击中目标。

剑三海棠斩在汗青卷表面,强大真力灌注在剑芒处,强行切割竹简,竟将其逐根斩断,变成短小的竹棍,散落开来。

为了抵挡这一剑,吴酬不惜毁掉本命法器。但下方那一剑,他又如何招架?

剑四快雪闪烁寒光,精准地刺在他的胸膛上,剑气倾泻而出。但诡异的是,它猛力朝内部刺杀,竟没能前进分毫,更别提洞穿其心脏。

任真感知得出,有件事物抵住剑芒,坚硬无比,不由转头望去。只见狂乱剑气绞杀下,吴酬的衣衫被撕裂,露出一身银白色内衫,灵力流转,如水波荡漾。

任真恍然醒悟。

那夜在龙泽畔,他曾遇到吴酬,当时看到对方浑身熠熠生辉,便隐约猜出,此人身上应该穿着有鱼部打造的鱼鳞软衣,用来防身。(第545章)

没想到,这件软衣如此坚韧,竟能挡住**剑的锋芒,在危急时刻救吴酬一命。

吴酬面无血色,紧盯着胸口这一剑,先是怔住,旋即浮出惊喜之色,“他们没骗我,这银鳞衣果然是珍宝!”

当初收到银鳞衣,他不以为意,没把小小荒族太当回事,只是为防万一,才把它穿在身上。他也没想到,这宝物真的刀枪不入,能保住他的命。

逃过这劫后,他不敢傻站在这里,等着任真继续砍他的脑袋,趁机窜向远方的密林。

“师兄保重!”

他丢下齐先生,独自逃跑了。

齐先生停手,望着他的背影,哑然无语,脸色异常难看。见风使舵,贪生怕死,舍弃同伴不顾,这就是丹青道未来的少主么?

任真见状,笑容嘲讽,“现在体会到被背叛的滋味了吧?在你临死之前,不妨告诉你,我最擅长的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们整个丹青道,最后都会毁于背叛之中。”

书绝汪惜芝精通伪书,陷害任天行谋反,于是,任真便伪造纵火案,让汪惜芝陷入其中,被朝廷处决。

既然丹青绝吴道梓叛国,当年又卖友求荣,主动把断剑交出去,那么,任真就该让他也被亲友背叛,死得心服口服。

齐先生脸色铁青,狰狞可怖,“刚才那两剑,精妙不凡,似乎就是大名鼎鼎的孤独九剑。如此说来,你就是当年惨案的余孽,任真,对吧?”

丹青道曾依附于云遥宗,对剑圣绝学多少了解一些,齐先生能看出端倪,这并不奇怪。高唐复辟后,任真的经历已天下皆知,齐先生也不例外。

任真淡淡一笑,对齐先生有些怜悯,“是又怎样?将死之人,你还能掀起多大浪花?”

他将横刀插在地上,召回**剑,迈步逼近齐先生,浑身剑意淋漓绽放出来。

接下来,该拿姓齐的练练剑了。

齐先生勃然色变,失声长啸起来,慌乱话音震荡整座峡谷。

“诸位,峡谷里有北唐内奸!”

第605章 岌岌可危

齐先生的应对很明智。他知道自己打不过任真,若想搬到救兵,唯一的办法就是揭开任真的身份,让谷顶的白九玄等人介入其中。

峡谷的范围并非很大,在他的内力传送下,峡谷附近的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句话。

“北唐奸细?”

谷顶高台上,各部落的元老都很震惊,如果仔细留意会发现,同样是惊讶,他们的表情又有细微差别。

姜戎等人还被蒙在鼓里,不明白齐先生这句话所指。此时,烬所布的浓雾尚未彻底消散,他们无法看清丹青道三人跟任真酣斗的情形,便摸不着头脑。

鱼知乐豁然起身,走到悬崖边上,俯瞰着迷雾深处,目光有些焦急。

齐先生高呼示警,就说明他们已遇到危机,一旦他们在荒川里出事,尤其是吴酬弄出意外,丹青道必定会记恨有鱼部,更别提结盟了。

他不敢迟疑,转身看向白九玄,沉声道:“白城主,既然谷里有奸细,咱们还是立即停止比试,派人进去捉拿吧!”

他相信,白云城密切监视着荒川,那三人的身份肯定瞒不过白九玄。白九玄既然默许他们干预进来,应该会明白其中干系,出手保护他们。

白九玄坐在正中主位上,静静注视着鱼知乐,沉默一会儿,又侧身看向两侧众人,悠悠地道:“有鱼部想中止大典,你们怎么看?”

他眼神扫视一圈,留意着众人的表情变化。

时至今日,轩辕大风已知晓任真的身份,便猜到峡谷里发生了什么,惊愕过后,决然说道:“不行,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这比试也没法停下来!”

一旦比试被打断,成绩该如何计算?各组竞争者之间已经形成优劣势,这时候停止,无疑对劣势者更有利,让他们得到喘息之机,肯定会让优势者不满意。

这么简单的道理,大家心里都清楚。

伏天辰眯着眼,眺望远处峡谷,眼眸深处的情绪很微妙,“不错,只要比试开始,就停不下来了。咱们没法确定,是不是真有北唐奸细,不能轻信一个参试者的话。”

放在以前,他绝对会跟轩辕大风唱反调。但现在已经不是以前了,他们站在同一战线上,必须保持立场一致,把有鱼部的请求驳回。

鱼知乐开口,说明对有鱼部不利,反过来,就对他们有利。

赤羽心思机警,也意识到这点,凛然道:“伏天兄说得对。因为一个参试者,就停止比试,把神农大典当成什么了?这都可以的话,以后各部落的人受伤,岂不是也可以随意撒谎?”

任真着手建立的部落联盟,终于派上用场,联手否决有鱼部的提议。

这下鱼知乐急了,怒吼道:“你们串通一气,到底是何居心?实话告诉你们,我的人要是有何闪失,后果你们承担不起!”

轩辕大风冷笑,“老鱼,不就是几成份子么,别恼羞成怒啊!你这么输不起,就不怕惹大家笑话?”

鱼知乐脸色铁青,心知跟这些人争吵毫无意义,只会耽误时间,于是朝白九玄行礼,请求道:“城主,咱们快点阻止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白九玄波澜不惊,不知是没听懂他的话意,还是没把那三人的性命放在眼里,淡淡答道:“既然大家不同意,那就继续比试吧。”

“这……”

鱼知乐目光僵滞,猜不透白九玄的态度,只好苦笑着回到座位上。

白九玄拄着木杖,凝望着下方正在散退的雾气,幽幽地道:“沉住气。无论是南晋帮手,还是北唐奸细,只要在荒川之内,都逃不过陛下的眼睛……”

听到这话,各怀鬼胎的众人,心头俱是一震。

……

……

峡谷里。

听到齐先生的求救,任真眨了眨眼,讥笑道:“你觉得这样有用吗?”

他很冷静,虽然身份被识破,可能会陷入危机,但他相信,中途停止比试,这不是闹着玩的,轩辕大风等人肯定出言劝阻,白九玄不至于一意孤行。

退一万步讲,大不了他提前进密道,去见百目天王。

在此之前,他有足够的时间杀死齐先生。

见他按剑向前,齐先生目光抽搐着,倒退的同时,还在想拖延时间,“我师弟已经离开,他看破你的身份,就肯定会去揭穿你,带援兵赶来!”

他同样是在说服自己。

任真扬起剑,说道:“无所谓,反正你支撑不到那时候。”

齐先生不甘地道:“你太狂了!我可是七境上品,修为比你高,你凭什么认为能杀死我?”

任真笑道:“七百斤的猪,也还是猪。”

他不再废话,施展起狂骨诀,整个人凌空而起,就如先前被操控的尸体一样,以诡异的姿态袭向齐先生,速度凌厉至极。

齐先生仓皇倒退,又哪能来得及,无奈之下,只得把那副卷轴当作盾牌,护住身前空间。

然而,任真浮光掠影,如雷电划过一般,稍闪即逝,定住身形时,他已出现在齐先生身后。下一刻,只听嗤嗤声响起,那是布帛被撕裂的声音。

齐先生没能看清这一剑的轨迹,手里的卷轴便被从中斩开,沦为两片破布。

他满头冷汗,将卷轴丢弃,绝望地盯着任真的后背,话音在颤抖,“你的剑比刀还强?!”

刚才任真使出雪饮狂刀,令他难以招架,他便以为看清任真的实力。没想到,剑法比刀法还强,才是真正的杀手锏,这一架还怎么打?

任真转身飘向齐先生,剑气愈发炽烈,“刚才若非你的两个师弟来助阵,你早就死在我的剑下了!”

齐先生疾速倒退,感受到致命威胁,疯狂挥舞着毛笔,恨不得把平生学过的所有字都写出来。可惜,跟任真相比,他的速度太慢,而丹青道法的软肋太明显了。

任真游走着,避开那些字印,手里长剑蓄势待发,准备使出剑十一春秋,一剑洞穿齐先生的头颅。

便在这时候,远处狂风大作,数人呼啸而来。

冲在最前方的是姜小白。

作为七境强者,他的速度最快,看其灵动步伐,不知比齐先生强出多少倍。

他踏空狂奔,手持一柄长剑,径直冲向任真。

“吹水侯,既然你已出剑,那就让我来当你的对手!”

他这次下山的任务,就是杀死任真。刚才齐先生高声示警,提醒了他,任真已崭露峥嵘,该轮到他出手了。

白九玄作壁上观,没有急于中止比试,也是出于对义子的绝对信任。他坚信,姜小白得到云胤和他两人的真传,又占据修为优势,肯定能杀死任真。

而现在,任真独自面对更多强敌,已非对付典庆之流那么简单,最大的危机降临了。

第606章 最后的决战

姜小白的速度比任真想象中要快,快速来到他身后,跟齐先生形成夹击之势。任真见状,不得不暂时停止全力攻击齐先生。

三人陷入对峙。

姜小白站在一侧,说道:“齐先生,既然你知道他的身份了,不如咱们联手如何?杀死他,你们南晋就少一劲敌!”

另一侧的齐先生闻言,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他最担心的是,姜小白还在记恨刚才交手的事,趁机对他发难。既然姜小白也知真相,肯跟他联手,他当然求之不得。

“好!一切听姜兄安排!”

姜小白持剑而立,微微侧首,朝龙昆说道:“大典比试,最重要的始终是水晶,此事不敢耽搁。这里到处是尸体,他们的人手被杀光了,你带人去找牧野抢水晶!”

他的头脑很清醒,意识到不能把人手都留在这里。比试时间已过大半,如果耽误找水晶,被牧野等人抢占好名次,就会因小失大,令龙喉等部陷入纳贡危机。

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他的话音刚落,不远处的雾气里,牧野和伏天念匆匆赶来。

早在烬施放巫术后,他俩就意识到,任真可能会遇到不测,在雾里到处搜寻他。而刚才,齐先生那道长啸惊动所有人,牧野也不例外。

他深知任真的底细,故而心急如焚,知道任真的身份暴露,会捅出天大的娄子,火速前来支援。

于是,此刻场间多达十人。

以姜小白和龙昆为首,龙喉霜狼两部的参试者六人,任真、牧野、伏天念三人,以及代表有鱼部的齐先生。

看到牧野出现,龙昆摩挲着锋利刀锋,阴戾一笑,“我正准备去抓你们呢,你们倒是主动送上门了!”

他手下四人见状,迅速冲过去,将牧野和伏天念围困其中。

牧野浑然不惧,看清场间局势后,凛然说道:“龙昆,我已经破境,就凭现在的你,还不是我对手!到底是谁抓谁,马上就见分晓!”

说罢,他挥舞着大刀,跟龙昆展开激战。

论刀法,镇魂刀是荒川最强,龙昆深得真传,虽然没迈进七境,但实力非同小可,跟牧野连拼数刀,硬是不落下风。

不过,他的表情却很难看,难以压抑浑身激荡的气血,忍不住问道:“你的力量怎么变大了!”

尊为天命武者,牧野的神力为众人所知,不是什么秘密。去年大典时,他跟龙昆同处于六境,就曾斗得难分难解,龙昆对他的力量了如指掌。

但龙昆并不知道,天命武者还能二次觉醒,进一步提升兽力。尤其是牧野还迈进七境,兽力大幅暴涨,跟去年的自己不可同日而语,龙昆再想正面抗衡,已不现实。

牧野挥舞着大刀,越战越勇,蛮牛之力绽放出来,宛如猩红色的雾气,萦绕在他的身畔和刀锋上,那股野蛮气息震慑人心,彷如一头犀牛正在暴走。

看到这一幕,龙昆忽然醒悟过来,情绪变得懊恼,“我明白了!那晚猎杀兕犀的另一个人,原来就是你!”

木已成舟,现在才猜出真相,还有什么意义。

眼见龙昆开始气馁,龙喉部另外两人不敢大意,迅速赶过去,三人合力围攻牧野,试图囚禁住这头狂暴的野牛。

如此一来,剩余的霜狼部两人,不得不面对伏天念。

别看伏天念身材娇小,看似柔弱可欺,作为天命武者,她的手段非常可怕,仅就兽力而言,她拥有的血蝠之力,甚至比兕犀之力更变态,令人闻风丧胆。

霜狼部两人心里已经发毛了。

离开姜小白的率领,让他俩匹敌天命武者,这难度实在不小。事已至此,他们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上。

这会儿功夫,峡谷里的雾气渐渐散去,恢复平时的面目,将一切景物重新暴露在谷顶众人眼里。

他们很快看到下方局势。

“居然真敢下毒手!”

轩辕大风勃然而起,凝望着那处山林,眉宇间流露出惊怒之情。他一眼便看见,轩辕部的三名参试者全都倒在地上,一命呜呼。

这就意味着,在本次大典上,轩辕部恐怕会排在最后一名,承担天文数字般的贡品份额。轩辕部这下完了!

伏天辰站在旁边,眉关紧锁。影月部也有两人被杀死,仅剩他的宝贝女儿,又正在遭遇敌人夹击,祸福难料。

“烬施展巫术,召出这么大片浓雾,无非是想遮掩耳目,大开杀戒。无需猜测,这就是他的手笔,可惜,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也没能躲过报应!”

没等他说完,众人已发现这个惊人的事实。

百战百胜的烬,竟然被人杀死了!

到底是谁干的?

烛九阴丧子心痛,猛然朝后踉跄,险些跌倒在地,被众人搀扶住。这些年,烬一直是他最大的骄傲,也是空骨部的希望,谁料到,竟有今日这样的下场!

他泪光闪烁,颤抖着问道:“谁干的……是谁干的!”

赤羽眨了眨眼,有些幸灾乐祸,狡黠地道:“这还用问么?看看现在谁占据上风吧?如果不是有人联手发难,谁能单挑杀死烬公子?”

他心里有股预感,这事似乎跟任真有关,却把矛头引向龙喉霜狼两部。谁让他们现在势大呢。

至于赤蛇部的情形,让他感到喜出望外。因为他发现,虽然任真被两人缠住,凶多吉少,但另外两人却并未卷进战局,而在快速搜索着水晶,一路畅通无阻。

毕竟,几乎所有的幸存者都被吸引到任真那里,两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反而如鱼得水,趁机大赚一笔。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有鱼部。吴酬逃跑后,远远离开那片山林,在别的地方忙着搜索水晶。他为支援有鱼部而来,若不寻找水晶,这趟辛苦就白费了。

鱼知乐站在谷顶,表情变幻不定,没有丝毫喜悦。他看得到,典庆被杀死了,部落难以跟丹青道交代,过后恐怕得付出天大代价,为典庆的死做弥补。

此时,只剩最后一炷香的功夫,比试也进入最后的决战。

姜戎负手而立,居高临下,满意之情溢于言表。龙喉和霜狼的结盟,令他们占据人数优势,无论是场间哪一组对决,他们都是以多欺少,胜算更大。

任真战姜小白和齐先生。

牧野战龙喉部三人。

伏天念战霜狼部两人。

究竟哪一组最先分出胜负,成了左右整个战局的关键。只要一方获胜,迅速参与另外两组对决,就会产生连锁反应,继而决定最终结果。

所有人都清楚这点。

谁最有希望获胜,或许难以判断,谁最落在下风,却是一览无遗。

任真独自匹敌两名七境,压力大到极点。

第607章 极罕见的劲敌

任真持剑而立,将背部坦露给齐先生,正面打量着姜小白,视线最终落在对方那柄寒剑上。

“你知道我的身份?”

姜小白神色平静,答道:“荒川与中原隔绝,多数荒人不知两朝风云大势,但我毕竟是云帝的弟子,侯爷的心机手段,我有耳闻。所以,希望你别轻敌死在我手里。”

他的话云淡风轻,一如他给任真留下的印象,从中听不出任何冷戾意味。

任真眨了眨眼,轻笑道:“既然你了解我,那你还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同境之内,世间还有比我更强的剑吗?”

他的话音也很轻,只是在陈述一件不争的事实,虽然事实听起来狂傲刺耳。

姜小白面色沉凝,肃然道:“正因如此,我才想好好领教一番。如果在你面前,我连拔剑的勇气都没有,那么,我这辈子都成不了剑圣。”

敢于挑战更强者,才能成为更强者,这是成为最强者最关键的心性。姜小白说过,自己很享受修行,他敢于拔剑,试试任真的剑有多强。

任真若有所思,无视了身后的齐先生,扬起六合剑。

“那就来吧!”

姜小白存有挑战之意,他却没心情计较这些。在他眼里,最重要的是速战速决,尽快把姜小白擒住。对方是云帝爱徒,如果将其绑架,就等于多出一张护身符。

姜小白见状,前踏一步,长剑高举过头顶,隔空朝任真斩去,就见一道森白剑光破空而出,如月牙弯曲,速度极快,只是眨眼功夫,便逼至任真身前。

任真双脚尚未动,身躯却已前倾,仿佛要主动撞上那道剑弧,在电光火石间,他鬼魅一闪,宛如被从中撕裂般,诡异地避开剑弧,同时疾驰向前。

经过刚才那场激战,他对狂骨诀的领悟不断加深,运用起来也随心所欲,更加灵动多变。

齐先生一直静立在后方,等待出手机会,眼见任真全力以赴,注意力都放在前方的姜小白身上,便迅速挥毫泼墨,激射出无数墨点,直刺任真后背。

在他想来,任真先前以刀法对抗墨雨,此时再如法炮制的话,姜小白的威慑力远胜过典庆,必能抓住机会,对任真发出致命一击。

然而,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判断。

别说出刀,任真压根没回头,听到后方风声后,毫无征兆地直起,身形变化匪夷所思,没有经过丝毫减速和调整。若非狂骨诀大成,根本无法做到这点。

峡谷顶上,烛九阴看到这一幕,神情剧变,惊呼道:“他怎么会狂骨诀!”

这是空骨部的绝顶秘术,在当代部落里,只有长乐真人师徒修炼,连他这位族长都没能染指,为何任真却能施展出来,而且造诣如此精湛?

“狂骨诀?”赤羽也很惊讶,他跟空骨部敌对多年,不久前也跟长乐真人交手过,自然深知这部功法的威力,“你是说,怒焚天用的是长乐真人的绝学?”

他隐隐意识到什么。

白九玄冷哼一声,很罕见地主动开口,讥讽道:“你俩还不明白吗?杀死长乐真人的元凶,并非赤蛇部的人,而是这小子。可笑你们两部,为此事不惜大战一场。”

在龙泽城里,他猜出任真的身份后,便想通了最近荒川一系列动荡的来龙去脉,禀报给云胤。之所以没提前对任真出手,正如任真所料,他们是在等南晋方面的态度。

赤羽神色变幻不定,心情沉重。如果白九玄所言属实,那么,赤蛇部岂不是所托非人,从头到尾都在被任真算计?

他迟疑道:“不会吧?长乐真人可是准八境强者,就凭这小子,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白九玄冷笑,“你刚才不是听到了么,峡谷里有北唐奸细。你如果知道,这小子在中原弄出多大的动静,就不会说这种蠢货。别说是长乐真人,连我都没把握稳赢他!”

不止是赤羽,众人都瞠目结舌。

白九玄也是准八境强者,以他的狂傲性情,居然当众坦诚,没把握稳赢任真,这小子的实力未免太骇人听闻了吧!

白九玄瞥他们一眼,知道他们不敢相信,“睁大眼睛看着吧!小白会把他的全部实力逼出来……”

鱼知乐纵然眼光毒辣,此时也一脸惘然,不理解白九玄的决定。如果任真真的这么强,为何还要任由他继续比试?连老白都没把握,就凭小白,能招架得住吗?

“城主,那小贼连狂骨诀都学会了,是心腹大患。谨慎起见,咱们要不要帮帮小白贤侄?”

白九玄头也不回,冷冷地道:“我如果说,小白比我还强,你们信吗?”

鱼知乐愕然无语。

白九玄眯起眼眸,凝视着远方那场对决,目光矍铄,“陛下尊为大宗师,雄霸一方,你以为,谁都能继承他的衣钵?”

此言一出,轩辕大风等人心脏怦然一跳,都立即意识到,任真有大麻烦了。

……

空地上。

姜小白站在那里,目睹任真避开墨雨,以狂骨诀逼近自己,仍无动于衷。

“这是空骨部的绝学吧?看来,你没白走这一趟,在荒川里收获颇丰。不过,仅凭这些,还远远不够。”

直到距离一箭之遥,他才脚步轻点,凌空而起,挥剑迎战。

任真毫不墨迹,手中长剑凌厉斩出,去势明明缓慢,快要静止,跟他的步伐很不相称,但在转瞬之间,便刺近姜小白的喉咙,彷如凭空而出,让人猝不及防。

姜小白嘴角微挑,没有低头看这一剑,而是盯着面前的任真,眼里闪烁着兴奋的神采。

“骤雨初歇,快雪时晴,以节奏变化麻痹敌人,让对方还停留在先前的节奏里,一时反应不过来,这就是剑四快雪的奥义所在吧?”

说着,他身躯微颤,一阵清风无由而起。

在剑芒刺到喉咙的前一刻,他轻飘飘地后移,白色身影一闪,似乎无需任何过程,便出现在十余丈之外,简直快到极致。

连面前的任真,都没能看清,姜小白是以怎样的身法离开的。即使是狂骨诀,纵然能以同样的速度全身而退,也没法做到如此潇洒飘逸。

姜小白太快了。

任真凝视着前方那袭白袍,面容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凝重。

在此之前,他跟不少强者交战过,但是像姜小白这样,既心性强大,又让他看不透虚实的,还是头一次。他甚至感觉到,自己仿佛是在挑战一名大宗师。

不愧是云胤的独传弟子,果然了得。

任真凛然道:“你听说过剑四?”

姜小白身躯一闪,忽然又飘回任真面前,表情显得很开心,“听说你已经创出剑十二了,要是能全部使出来,那再好不过!”。m

第608章 天使

任真初次使出剑十二,还是在迎战高瞻时,并非在公共场合展露。这么隐秘的消息,姜小白居然也知道,白云城对任真的研究确实很到位。

姜小白毫无惧意,流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态,不像是装的。在进谷之前,他曾对任真说过,认为修行很有趣,就如登山一样,可以不断挑战和磨砺自己。

看来,他是把任真看作磨刀石,想拿孤独十二剑来激发自己的潜能。这跟任真先前的情景何其相似。

两人都享受变强的过程。某种程度上说,他们是同类人。

任真回想着他刚才的从容后退,疑惑地问道:“我可以成全你的心愿,尽施绝学。不过,我想知道,你那是什么功法,竟能跟狂骨诀媲美?”

姜小白长剑一振,朗然道:“你如果够强,自然能知道答案。”

说罢,他飘然而起,如白鹤掠过高空,优雅飘逸。那柄剑的速度奇快,彷如缠绕着一股清风,看不见真实的剑芒,只觉气流贯穿空间,至此向任真面门。

这一剑,速度和力量都很完美,但在任真眼里,算不上高明。他身躯一颤,避开剑气,化出道道虚影,来到姜小白面前。

嗖、嗖……

只在一瞬间,他便连出一十六剑,如同花雨飘落,让人眼花缭乱,别说是招架,连反应都跟不上。

然而,姜小白衣袂飘舞,在剑雨之间游走着,矫如游龙,浑身被一股清风裹挟,仿佛透明得没有形状一般。从远处看去,似仙人翩翩起舞,这副画面非常好看。

“这就是剑三海棠吧?不得不称赞,不愧是剑圣绝学,我虽然能躲避过去,但也无法以剑法招架,只有凭身法自保的份儿!”

姜小白由衷赞叹着,话音平静,丝毫没有气喘。他很坦诚,承认自己的剑法比不过任真。

任真没有说什么,将六合剑一分为二,分别攥在手里,同时汇聚真力,继续挥剑出招。

姜小白感知到强大的剑意,倏然倒退出去,试图离开任真的攻击范围,但任真岂容他轻易摆脱,以狂骨诀紧随其后,两人疾速追逐着。

齐先生看到这一幕,傻站在那里,没再赶上去攻击任真。不是他不想,而是望尘莫及,震撼于两人的惊骇速度,连他们的身形都看不清了。

在空中,只能看见两道光纠缠在一起,疯狂变幻着位置。那点白光是姜小白,黑光则是任真的身影太快所致。

齐先生虽同为七境,但这俨然是另一层面的对决,已经不是他能插手的。跟两大绝顶天才相比,他完全跟不上节奏,就只有旁观的份儿。

他望洋兴叹,忍不住感慨道:“同辈之中,真能强到这种地步么……”

任真双腿风驰电掣,在风神步的加持下,呼呼生风,纵使如此,仍没能真正追上姜小白,始终维持着一箭之隔。

他暗暗惊叹于姜小白的妖孽实力,嘴上调侃道:“你不是想跟我比试剑法吗?怎么只顾倒退,不敢跟我正面交锋啊!”

姜小白闻言,苦笑一声,紧盯着任真的双剑,不敢大意。

“你这两剑,实在太强了。如果没猜错,左剑气息沧桑悠远,似乎是剑十一春秋,右剑气息狂暴翻滚,应该就是剑六蛟龙。双剑同出,这谁能顶得住!”

众所周知,剑道贵在专一,修双剑本就被视作歧途,为剑修所轻视,很少有人浸淫此道。至于一心二用,同时使出不同剑招,这更是惊为天人,闻所未闻。

此时的任真,却真正做到了。

在这半年里,他以养伤为主,始终没有放下对剑道的参悟。在海棠帮助下,他最终勘破难关,将设想变成现实,达到眼前这样的境界。

作为海棠的本命,他既受海棠控制,又能左右自身,在如此独特的条件下,练成这样的双剑,比普通剑修更顺利一些。毕竟,他们多次尝试过两心合一,有不少经验累积。

这样的双剑,才是剑道极致,就近似于两名剑修同时出招,联手跟对方抗衡,只是借助于一人之躯而已。

任真如今的剑术,绝对有资格称作独步天下了。

至于姜小白,就算他的剑法再强,也不可能强到这地步,故而只有退避三舍的份儿。

听到他的溢美之词,任真并未感到得意,而是紧盯着他身后,表情同样凝重。

刚才姜小白数次出招,身畔都挟着一阵清风,任真最初以为,那是他身形太快所致。直到此时,在他的疯狂压迫下,姜小白全力以赴,才显露真面目。

“这双翅膀,似乎不是真元凝成的吧?”

在姜小白身后,赫然扇动着一双洁白而颀长的羽翼,若隐若现,表面闪烁着晶莹灵光。它不断扇出清风,将他的身躯包裹其中,助他顺风而行,因此速度大幅提升。

难怪凭任真的身手,狂骨诀加风神步,两大功法同时使出,都不足以追上姜小白。原来,他背后潜藏着强大的助力,比功法更简单有效。

姜小白怕被双剑斩中,扇动双翼,急遽朝后飞翔,答道:“不错,以元气化翼,华而不实,就算真有威力,又怎能跟你的功法媲美?这双翅膀,是真实长在我背后的。”

听到这话,任真悚然一惊,不觉停止步伐。

“我没听错吧?人类身上还能生出翅膀?难道你不是人,而是成精的妖兽?刚才进山谷时,我怎么没发现你有这对翅膀?”

这真相太匪夷所思了,除非姜小白是妖兽,否则,任真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性。

姜小白也凝滞半空,挥动着翅膀,白净长袍搭配雪白羽翼,一尘不染,宛如仙子,气质说不出的惊艳。

若是有些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女在此,看到姜小白天使般的形象,怕是会失声尖叫起来。

“你大概听说过,我们荒族世代以兽血浴身,从而觉醒出强大的兽力。在咱们这一代,幸运者并非只有牧野和伏天念两个,我也是天命武者!”

任真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这茬。

连牧野和伏天念,都是万中无一的天命武者,这姜小白既能被云胤看中,破例收为独传弟子,他的天赋资质,又怎么会比那两人差?

毫无疑问,他肯定也是天命武者啊。m

第609章 谜团解开

任真一直猜测,烬能百战百胜,应该会是暗藏的天命武者。没想到,真正的天命武者并非烬,而是比烬更可怕的姜小白。

不止任真,连谷顶各部落的强者们,看到姜小白的双翼后,都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年在霜狼部,姜小白被白九玄带走之前,尚未觉醒兽力,更没有这对翅膀。后来,他被云胤带到孤峰,一直闭关修行,再也没下山过。荒族各部只知此人,并不清楚他的真正实力。

谁敢想象,多年过后,他竟会背生双翼?这简直跟神话传说一样,太不可思议了。

直到此刻,大家才终于明白,为何白九玄会稳如磐石,选择作壁上观,不插手帮助姜小白,原来根本用不着。他说姜小白比他都强,不是在吹嘘,这是真的。

世间的天才再惊艳,也仍是正常人类,只有躯干四肢。姜小白如虎添翼,这样妖孽的天才,已经超出人类的认知范畴了。

任真的实力再耀眼,能比姜小白更震撼么?

任真听到这份解释,沉吟片刻,心头犹有不解,问道:“关于天命武者,我多少了解一些。就像那边的两位,他们觉醒出强大兽力,也只是拥有一种力量,并非多出身体部位啊!”

若说姜小白汲取某种鸟类精血,觉醒出强大的飞行能力,这合情合理,任真能够理解。但是,身躯长出一对翅膀,这也太夸张了,已经不能算兽力,而是半兽人了!

姜小白淡淡一笑,明白他的疑惑,抬头眺望着远方谷顶,“我猜不止是你,其他部落的人肯定也很好奇。秘密就是秘密,我没有泄露出去的必要。”

只要不蠢,就都能想到,这个惊天秘密一旦外泄,让更多人窥探到真相,或许会涌现出新的妖孽天才,那样只会威胁到姜小白,对他有何益?

任真闻言,沉默一会儿,说道:“你们今天胜券在握,难道还怕我插翅逃走不成?如果你告诉我,满足我的好奇心,作为回报,我愿意送给你一份天大的宝物。”

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秘密跟他息息相关,甚至会改变他的人生命运。只要能窥破玄机,哪怕付出些代价,也是值得的。

他为何会生出这样的直觉?

因为他忽然想起了天眼,想起了那份灭运图录。

据图录记载,那位先驱和任天行之所以拥有天眼,是从那头百目天王身上得到的。至于他们采用的办法,目前不得而知,但形成结果,是跟姜小白很相似的。

那就是,人类身上长出兽类器官。

一念及此,任真联想到一种惊人的可能性他们采用了同一种方法。而最关键的这种方法,恰恰是他在图录里没能找到的,也是他见到天王后急需摸索尝试的。

所以,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姜小白是如何做到的。

姜小白眉尖一挑,眼眸里流露出趣意,说道:“你若是真有什么宝物,我只要杀死你,岂非就能得手?何必多此一举,先跟你做交换呢?”

他听说过任真的手段,保持着谨慎态度。

任真不想争辩,从袖里掏出一块木牌,捏在手中,坦然道:“这是孤独九剑的功法木牌。你先告诉我秘密,我就立即交给你,不然的话,我现在就毁掉它!”

姜小白既是用剑的高手,自然会垂涎剑圣绝学,这点毋庸置疑。如果任真当即毁掉它,就算姜小白最终取胜,也无法再令它复原,只会深感遗憾。

反过来说,反正他们胸有成竹,今天能杀死任真,那么,只要把功法换到手,后面再杀人灭口,秘密照样不会泄露出去,姜小白便没有任何损失。

听起来,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姜小白明白其中玄机,很快心动了,盯着任真手里,认真地道:“看来,拥有必胜信心的,不只是我一个。不过我不明白,你凭什么认为,那个秘密比剑圣绝学都珍贵?”

任真的决定太果断,不惜拿孤独九剑豪赌,这让他警觉。

任真不想解释,脱口而出,“直觉。”

姜小白眨了眨眼,下定决心后,说道:“好,你先把木牌掰开,丢一半过来。”

任真爽快应允。

在他眼里,姜小白难逃一死,木牌只是暂时落在对方手里,并不会构成威胁。当然,姜小白也是这么想的。

接过木牌后,姜小白打量四周后,以神念传音,暗中对任真说道:“让你失望了。即使你知道真相,也依然没法效仿,因为,天命武者乃天命所归,是万中无一的幸运者。”

换句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世间有太多事,并非努力就能成功。获得一双翅膀,就是其中的难事之一。

任真古井无波,“你只管说。”

姜小白说道:“其实很简单。你先获得心仪兽类的精血,用它淬炼躯体,也就是觉醒兽力的过程。哪怕尝试千百次,也难以成功一次。”

任真默默听着,他知道,这不是事情的关键。

姜小白继续说道:“如果你命好,真是天命所归,那么,当你觉醒成功后,就别急着庆祝,趁野兽尸体未冷,你迅速将兽体某个部位按在自己身体上,再运行兽力,尝试跟它融为一体!”

任真愕然。

我勒个去,就这么简单?

什么狗屁融为一体,这不就是器官移植吗!

这一刻,他再次回想起那片图录上记载的话,一切都豁然开朗。

“这个方法其实不难”,用地球人的思维来理解,器官移植的确不是什么新鲜的理念,再配上当世的元气修行,能成功嫁接器官,也非不切实际。

“这群土著太愚蠢……指望获得什么兽力……这才是最粗暴而有效的手段!”

器官移植,当然粗暴而有效。

他重新想起这段话,隐隐猜测到,或许没有姜小白说得那么玄乎,觉醒兽力并不是充要条件。只不过姜小白在觉醒之后,顺手把翅膀按在身上,恰巧成功了而已。

这份猜测也是有依据的。他很确信,父亲任天行并没觉醒兽力,但同样拥有天眼。

当年,图录的主人做过30次试验,那么,他如果找到百目天王,尝试把它的眼珠子抠出来,放在自己手心里,辅以兽血融合它,岂非就能重换天眼!

他原本打算,见到百目天王后,大不了多做几次试验,凭自己的聪明才智,迟早能测试出正确的方法。

万万没想到,在这神农大典上,他竟然遇到了一个窥破天机的人。

姜小白这番话,为他解开最后那层谜团。如此一来,他无需再走弯路,能节省下不少时间。

他看着任真变幻不定的表情,说道:“现在,你可以把剩下的另一半给我了。”

任真不置可否,继续问道:“你既然知道方法,怎么没继续把别的器官安上,而是只弄出一对翅膀?”

姜小白皱眉答道:“我不是没尝试过。可惜,天命武者只能拥有一种兽力,对别的野兽部位极度排斥,根本不可能成功。而灵鹤的其它部位,又没有什么用处。”

任真释然,笑道:“我懂了。听说云胤一直躲在山里养鹤,原来你的兽力,是喝那些鹤血得来的啊!”。m

第610章 来了

难怪姜小白的身手如此之快,他拥有灵鹤之力,像灵鹤一样驾驭清风,速度跟顶级禽类相媲美,他能摆脱任真的纠缠,也就不足为怪了。

姜小白解释完,继续说道:“这个方法听起来简单,实际成功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所以说,你这笔交易赔大了,即使知道秘密,也毫无用处。”

任真的心思不在这上面,盯着他那双羽翼,问道:“既然翅膀生在你背后,为何咱们交手之前,我一直看不到它的存在?你如何能把它藏起来?”

姜小白不想再解释,随口道:“你可以把它看做一件被炼化的兵器,能收放自如。对你而言,关心这点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你无法活着离开峡谷!”

任真琢磨着他的话意,暗忖着,“这么说,他的羽翼就跟我以前的天眼一样,平时能隐匿于无形,可以随时释放出来。这样倒是方便很多,不致于太过招摇。”

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知道,姜小白神通广大,绝非等闲之辈,接下来势必要杀自己灭口。今日局势复杂,群敌环伺,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跟这个单纯的武痴血拼到底。

于是,他正色问道:“无法活着离开?我想不通,云胤曾参加过长安大战,对于那场恩怨,他心知肚明。既然他看破我的身份,又怎么会派你杀死我?”

北唐大军正在赶来的路上,应该快到了。只要再拖延一会儿,这场血拼或许就能避免。

任真眨了眨眼,道出问题的关键,“他难道不清楚,我如今是在替武帝办事?”

姜小白自从出现后,口口声声要杀死他,这绝非南晋方面的意思,只可能是云胤单独下的命令。胆敢杀他,云胤就不怕激怒武帝么?

姜小白闻言,微微沉吟。

下山之前,他也曾问过老师,对任真出手,恐怕会招致武帝的雷霆震怒。云胤的答复很简单,既然任真的命对武帝很重要,那就把他捏在手里,让武帝主动来谈。

换言之,云胤的真正意图,并非杀死任真,而是把他的性命看作筹码,想以此要挟武帝,谋取更多利益。投鼠忌器,武帝为了保住任真,绝不敢真的对白云城动武。

姜小白意识到,只能生擒任真,不能杀死他,这样做的难度更大。一旦让他看破意图,就会有恃无恐,拼命横冲直撞,没有后顾之忧。

所以,现身以后,他一直把杀字挂在嘴边,其实是在震慑任真,最终目标还是生擒。

此时听到任真的质问,他斟酌措辞,答道:“你高估了自己的价值,更低估了白云城的骨气。犯我领土者,虽强必诛!无论你背后有谁当靠山,只要敢来荒川撒野,就必死无疑!“

任真哑然无语。

他并非无力反驳姜小白,只是弄不清楚,这小子是真傻还是装傻。云胤早就跟南晋勾结在一起,还谈什么骨气,他没告诉你真相么?

姜小白说道:“我只为杀你而来,不怕什么南晋和武帝。我挡不住你的剑圣绝学,你就能挡住我的道法神通么?”

说罢,他振翅而飞,凌空跃起,那双颀长的鹤翼彻底舒展开来。

日光照耀下,羽翼表面流转着真元,白净而圣洁,绽放出清冽的光辉,所有翎毛陡然立起,宛如无数银针,并排在一起,蓄势待发。

“接招吧!”

姜小白大喝一声,挥动双翼,下一刻,只见无数锋利羽针激射出去,细如牛毛,又好似暴雨梨花,虽看不太清晰,却能听到破空的嗖嗖风声,异常密集尖锐。

正如他刚才所说,将野兽器官嫁接到自己身上,并非简单的器官移植,某种程度上说,更像是成功炼化一件兵器,只不过能把它装在身上,能随心所欲地控制它而已。

同样的暗器手法,被他施展出来,威力只会更可怕。因为那些羽针并非普通银针,它们皆有灵性,作为他身体的一部分,能随着神念控制而来回自如。

除非任真把它们彻底粉碎,否则,即使被击溃得到处散落,它们照样能被召回,重新附着在鹤翼表面,而非彻底沦为光秃秃的翅膀。

神速和神针,便是鹤翼赋予他的两大神通。

此刻,神针一出,化作一阵浩荡清风,铺天盖地倾覆向任真,片刻过后,便要将他的身影湮没其中。

后方远处,齐先生看到这一幕,震撼不已,暗道:“此人原来如此强大,他跟我对峙时,分明保留不少实力。这招一出,哪还需要跟我联手,任真死定了!”

他心里有过片刻的挣扎。那两人的对话,让他听出一些武帝的态度,如今身为南晋人,他犹豫是否出手搭救任真,以免日后武帝知晓,在场的他选择了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但他转念一想,连任真都招架不住,自己就算冲上去,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只会引火烧身。还是乖乖站在这里,看着任真当场陨落吧!

他把手揣进袖里,摆出了真正袖手旁观的架势。

就在这时候,峡谷顶上忽然飘来一道身影,急遽闪烁着,宛如幽魂一般,刹那过后,便掠过整片虚空,落在齐先生身旁的空地上。

从出现到降落,此人只用了短短数息。

不止是齐先生,连谷顶那些旁观的部落强者,都没能反应过来,甚至无法察觉到,这人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这人骨瘦如柴,乌发散乱,眼瞳深深凹陷进去,阴森可怖。他穿着一件肥大白衫,浑身毫无生气,彷如一具游走的干尸。

齐先生全神贯注,观看着前方的激战,尚未察觉到异状,前方的任真和姜小白则率先感知到了。

姜小白飞在半空中,转头紧盯着白衫男子,瞳孔骤缩,心里涌出一股致命的危机感。

他意识到,最棘手的局面出现了。

面对漫天刺来的羽针,任真无法转身,但捕捉到背后那人的降临后,眉关紧锁,表情凝重到极点。

早不来晚不来,你可真会挑时候出场!

白衫男子阴阴一笑,嗓音沙哑凄厉,吓齐先生一大跳。

“别指望我帮忙。你不是学会了狂骨诀么?正好给老师演练一遍……” 。m

第611章 平手

每次听到曹春风的声音,任真都会感到毛骨悚然。这些年,他实在是被曹春风折磨苦了,在心里留下很深的阴影。

此时听到这句调侃,他习惯性的不寒而栗。

对于曹春风的到来,任真并不感到意外。南晋打探到北唐的动静后,肯定会派兵入川,破坏北唐的渗透计划。作为土生土长的荒族人,由曹春风率军前来,再合适不过。

今日这场大典,会是北唐、南晋和白云城三方博弈。曹春风扮演的角色亦敌亦友,他在这节骨眼上现身,对任真来说,是喜忧参半。

如果云胤真想杀死他,那么,等他击败姜小白后,白九玄等人就会迅速发难,而唐军未至,这是极大的凶险。曹春风来了,就能保证他的安全,这是喜。

但曹春风率先从幕后跳出,不知是比唐军更早一步,还是说,他已率众击溃唐军,不会再有唐军来援。两朝胜负难料,他若安好,任真便是阴天,这是忧。

这会儿功夫,任真来不及思考这些,当务之急是先击退姜小白。

眼见细密阵雨袭来,他并未像曹春风说的那样,选择以狂骨诀飞身逃遁,而是攥住六合剑,猛力朝前方斩去。

轰!

真力倾泻而出,化作一道雪白的圆弧,向前碾压的同时,急遽延展扩大,裹挟着狂暴而凌乱的罡气,朝前方的针雨漫卷而去。

明明以剑斩出,任真用的却是刀意。

剑意轻灵,刀意厚重,面对如潮水般的密集攻击,最佳选择是以霸道刀意强行破解,一刀破万法,而非见招拆招。

至于效果如何,那就考验任真的功力了。

曹春风伫立在后方,见任真斩出这一刀,眼眸里流露出赞赏之情,“不错,荒川这趟没白来,难得你修剑大成的同时,还能学会这种刚猛路数……”

作为大宗师,他的眼光绝顶,能得到他的称赞,可见任真的刀法已炉火纯青。多跟荒族人打交道,返璞归真,仿效他们朴素而刚直的战斗风格,的确对学刀大有裨益。

“不过,以你现在的修为,真能正面跟人家抗衡么……”

旁观者清,曹春风看得出来,姜小白本就占据修为优势,又是世间最顶尖的天才之一,他的内力绝对胜过任真,在他面前,任真再想成功逆袭,太难了。

果然,曹春风的判断没有出错。任真的全力一刀斩出,并未将全部羽针绞杀掉,只能勉强驱赶走前列,架不住它们前赴后继,最终仍被淹没其中。

这一刀被化解了。

剩余的羽针继续刺来,转眼便到身前,任真大惊失色,不得不按照曹春风先前所说,身躯遽然扭动,以狂骨诀仓促逃离此地。

残影甫一消失,清风便挟着针雨袭来。

任真落在不远处的空地上,脸色苍白,额头渗出不少汗水。刚才太凶险了,但凡再迟疑分毫,他就难以抽身而退,恐怕会被扎成马蜂窝。

姜小白的功力超出他想象,甚至已超出七境。早知如此,他就该直接躲避,而非选择硬拼。

曹春风看在眼里,幸灾乐祸地笑道:“还是这么不听教诲!我不是提醒过你吗,你现在还差得远,只有逃跑的份儿!”

任真蹙眉不语,只是盯着姜小白。

很久没人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威胁了,上次产生这样的危机感,还是在迎战萧铁伞时。而姜小白,仍在七境之内,就如此强大,他不得不承认,此人天赋太妖孽。

姜小白又拿到剑圣绝学,一旦让他活着离开,就等于纵虎归山,日后必会成为更巨大的威胁。

他落下虚空,没再继续出手,朝任真说道:“七境下品,就能从我手里全身而退,你比传闻中更强大。不过,受境界限制,你现在就想战胜我,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心性纯良,神态真诚,并未流露倨傲之情。以七境上品迎战下品,本来就没什么值得骄傲的,更何况,他刚才也没伤到任真,只是化解一道刀意而已。

任真的杀手锏是剑,同样的,他也无法抗衡,只能被迫躲避。

一来一往,两人算是打成平手。

姜小白清醒地意识到,曹春风已现身,自己没法再出手擒住任真了。

他朝曹春风作揖,说道:“曹先生大驾光临,晚辈代老师迎客。此间不宜说话,请您进城一叙。”

只要曹春风留在这里,凭他的大宗师之威,白九玄等人就不敢动手,为今之计,唯有先把他支开,才能派人擒走任真。

至于神农大典,本来就不是姜小白下山的目的。

曹春风负手而立,感知到谷顶的白九玄正踏空而来,却没转头看一眼,而是把视线落在自己早年的学生身上。

“你现在的安危,全在我一念之间,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他亲自来荒川,当然不是为了见荒族故人。这一切都拜任真所赐,任真来到这里,又密调唐军入川,他不得不随之而来。今日的重点,还是两朝对峙。

任真收剑,跟曹春风远远对视,平静答道:“你想听什么?”

曹春风若有所思,“不妨说说你的计划。”

任真耸了耸肩,答道:“我没什么计划,之所以来荒川,就是为了找一节断剑。你很清楚那玩意的干系,所以,白云城这些人,你帮我打发走吧!”

这时候,白九玄已来到场间,对曹春风行礼。

在大宗师面前,八境以下皆蝼蚁,除了云胤之外,荒川里没人能跟曹春风分庭抗礼,即使是七境圆满的白九玄,也还不够格。

听到任真的回答,曹春风转身看向白九玄,淡漠地道:“这小子的身份,你们也都知道了。他是武帝陛下放出来的人,奉劝你们,少动些歪心思。”

刚才他一直躲在暗处,见云胤的独传弟子出头,威胁到任真,他便猜出云胤的意图。想拿任真要挟武帝,他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白九玄不置可否,“先生率兵前来,应该是受云帝陛下邀请。有什么事情,您还是去跟他谈吧!”

第612章 拉小白下水

白九玄没资格、也没必要跟曹春风正面冲突。对于自家主人的筹划,他并非全盘皆知,现在曹春风来了,让他去找云胤,这是最明智的选择。

曹春风冷哼一声,看不出对盟友应有的和善,说道:“这还是想调虎离山,等我走后,你们再擒住任真?”

白九玄沉默不语。

云胤派姜小白来抓任真,他是知道的,但曹春风来得这么早,决然保护任真,令他始料未及。如此一来,他便不得不权衡,是否还要抓任真。

倒是姜小白先开口,岔开了话题,“曹先生来此,是否已跟唐军交过手?”

任真默默听着,心神一紧,这也正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曹春风答道:“中州城北十里处,中原两朝的大军正在激战,一时难以分出高下。若要获胜,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小子带去,震慑对方的军心。”

说着,他指了指任真。

任真是北唐的灵魂人物,也是这次作战的总指挥,唐军见他被擒,焉能不乱阵脚。

白九玄听懂了,看来无论如何,曹春风都要把任真带走,原先的计划只能作废。

他问道:“先生可曾见到云帝陛下?”

“你问我?”曹春风哑然一笑,“那是你们城主,他此刻在哪里,你们都不清楚,我怎么会知道。”

他心里也纳闷,唐军大举入侵,最着急的应该是云胤才对,但在城北战场上,一直没见到云胤的影子。难道他真沉得住气,还躲在白云城里?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曹春风侧首看向任真,说道:“跟我走吧!乱子是你惹出来的,还得由你平息。”

任真摇头,“我还不能走。”

曹春风皱眉,“你还想惦记着这个狗屁大典?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们是在打你的主意?你再敢逗留,就等着被抓进白云城吧,我也救不了你。”

任真岂会不知眼前的形势。他清楚,如果真随曹春风去战场,很可能会让唐军大乱,那不是他想看到的局面,而且,他最重要的目标还没达成,绝不能就此离开。

他眨了眨眼,以神念向曹春风传音,幽幽地道:“开启剑藏的某节断剑,就在这座峡谷里。”

曹春风顿时一怔,表情有些复杂,“你该不会在骗我吧?”

任真认真地道:“骗你干什么?你以为,我为啥要来荒川,为啥要混进神农大典,还不是为了趁人不备,偷偷取走那节断剑,现在还没得手,我不能离开。”

曹春风将信将疑,传音问道:“断剑藏在哪里?你现在就去取!”

任真爽快应承,“好。”

说罢,他转身走向谷里。

“等等,”曹春风开口,打断他的脚步,“为了防止你趁机溜走,我跟你一起去。”

任真转过身,决然道:“不行,那是我们父子之间的秘密,不能让你们南晋看见。你要是跟着,我宁愿放弃取剑,随你返回中原。”

曹春风尊为大宗师,如果引他去见百目天王,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故。万一让他窥破天眼的秘密,那就彻底麻烦了。

曹春风眉尖一挑,警意愈重,“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太了解你的脾气了,你越是这么说,就越证明这里面有猫腻。无论如何,我今日不会让你逃走。”

拿任真逼退唐军,他势在必行。

任真闻言,目光闪烁不定,沉默一会儿后,说道:“你要是实在不信任我,那就这样,让姜小白跟我一起去。你刚才也看到了,我打不过他,逃不出他的掌心。”

刚才的交战有目共睹,姜小白的实力确实强劲,任真最多跟他打个平手,要想杀死他,不太现实。

姜小白神色微惘,“让我去哪里?”

两人的对话里,凡是涉及到核心秘密,都用神念传音,因此,姜小白听得云山雾罩,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曹春风太忌惮任真的城府,还是不放心,确认道:“就在峡谷里?”

任真点头。

曹春风别无选择,只好答应这项提议。毕竟,烟雨剑藏是武帝最大的心病,别的事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你是云胤的弟子,我信得过你,就让你跟他去个地方。记住,别耍花样,将他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万一出了差池,后果不是你能想象的。”

曹春风表情阴戾,冷冷地警告姜小白。

姜小白苦笑着点头,根本没搞懂他们要干什么。

任真冲他温和一笑,没再说什么,迈步走向峡谷深处。

他当然不是真的找断剑,而是要去见百目天王,在那里闭关修行,短时间内都不会再出来。曹春风不肯放他走,如此一来,他就只好拉姜小白下水。

跟曹春风相比,还是杀死姜小白更容易。而且,他必须得从姜小白手里抢回剑诀,带对方去见天王,寻找机会下手,也算是一箭双雕。

片刻功夫,两人来到峡谷最深处。

那里地形相对封闭,搭建着一座祭坛,已经荒废多年,如今杂草丛生,以前竖立的石柱也断裂,坍塌倒地,看起来很凄凉。

在云胤入主荒川前,神农大典还只是专门祭祀的圣典,隆重的祭天仪式,就是在这座祭坛上举行。然而如今,仪式沦为形式,祭坛同样被废弃。

姜小白环顾着四周,疑惑地道:“咱们来这里做什么?”

任真来到祭坛中央,示意他走过来,然后说道:“你帮我个忙,用神念封闭这座祭坛,防止有人暗中窥探咱们。”

他知道,曹春风肯定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姜小白忐忑不安,隐隐觉得不妥,问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任真解释道:“我要从这里取走某样东西,但不想让人发现他的位置。那东西也是曹春风想得到的,要不然,他怎么会让我过来?”

姜小白警惕地凝视着任真,将信将疑,“只是取东西?”

任真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别紧张。就这巴掌大的地方,我除了取东西,还能做什么?”

姜小白见他神态从容,毫不畏惧地跟他对视,看不出说谎的迹象,便相信了他的解释。

他催动真力,在祭坛上方凝出一道结界,用以屏蔽外界的神念感知。

任真则蹲下身,以手轻敲祭坛中央的某块石板,发出清脆的响声。怒澜没有骗他,下面果然是空的。

他松了口气,划破手指,将几滴血液滴进石板上。

血珠迅速没入石板不见。

姜小白转身,看到这一幕,疑惑地问道:“你这是……”

话还没说完,他便看到任真脸上泛起诡谲的笑容。与此同时,祭坛猛然一颤,地面所有石板同时翻转,瞬间出现一个巨大的黑洞,深不见底。

姜小白大惊,正欲腾空而起,下一刻,黑洞里突然涌出森白刺眼的光华,宛如烈日一般,冲天而起,将两人吞没其中。

当光华退却后,祭坛上已不见他俩的身影。

所有石板重新转回,仿佛什么都没发生。m

第613章 云胤的獠牙

曹春风负手而立,闭着眼眸,对白九玄毫不理睬。他看似是在养神,实际一直在感知着任真和姜小白的行迹,监视他们走上那座祭坛。

当姜小白催动真力,以结界掩蔽视线后,他便豁然睁眼,反应过来。

“不好,中计了!”

他本以为,只要任真还在这座峡谷里,就掀不出多大波澜,反正都被他攥在手心里。直到神念被屏蔽,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着了任真的道。

他凌空而起,火速赶往那座祭坛,哪还来得及,任真早已消失不见。

曹春风落在祭坛上,环顾着四周,试图窥测出玄机所在,搜寻半天,仍一无所获。忽然,他心意微动,低头看向脚下的石板。

他猜到了来龙去脉。

“我早该想到的。任天行是苍穹部人,任真也继承了苍穹血脉,而这座祭坛,是当年苍穹部所设,他们父子自然会知道此地的名堂。”

他躬下身,随手敲了敲石板,发出低沉声响,显然地下是实心的。只有苍穹部的人才知道,哪块石板是开启密道的机关。

“或许他没说谎,那节断剑真的藏在这里。但是,以那小子狡诈阴险的心性,即使拿到断剑,也肯定会趁机逃遁。就算地下是龙潭虎穴,我都不能不追!”

他迅速下定决心,要硬闯苍穹部所设的机关。

他双掌按地,八境修为淋漓绽放,被急遽压缩在地面。顷刻间,所有石板均被震碎成粉末,随着疾风吹起,化作烟尘,弥漫在空间里。

地下的红褐色土壤暴露出来。

曹春风仍蹲在原地,没能察觉任何异样。

这就是阵道的威力所在。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苍穹部后裔才能进入密道,至于外人,无法找出关键的阵眼,就算动用再暴烈的猛力,也照样无法启动或者摧毁它。

曹春风的尝试只是徒劳。

“难道我猜错了?”

他站起身,轻轻跺脚后,将视线移向周围景物,继续搜查机关。

这时候,白九玄踏空赶来,不见任真和姜小白的身影,情知任真已遁逃,不免有些焦急,担心义子的安危。

“曹先生,现在该怎么办?”

曹春风面容阴冷,眯着眼说道:“无论如何,你们都不能杀死任真,其中的利害关系,云胤很清楚。如果他再出现,记得转告他,别忘了两年之约!”

他负手走下祭坛。

白九玄苦涩一笑,人都跑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先生,你要去哪里?”

曹春风漠然不语,身形闪烁,消失在烟尘里。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此行的首要任务,是率军驱走入川的唐军,阻止北唐渗透进荒川内部,其次才是保证任真的安全。

任真既已遁走,那么,他必须尽快回到战场,指挥部下杀退唐军。

他施展轻功,一路往北,疾驰在莽莽荒原上。

“按照协定,两年以后,任真去救任天行,唐军肯定挥师南下,届时,我们借兵给云胤,助他趁虚袭击北唐。按理说,他不敢激怒陛下才是……”

曹春风躲在暗处,亲眼目睹姜小白对任真出手的过程,不禁心生疑惑,摸不透云胤的意图。

上次长安大战,云胤愿出山助阵,当然绝非热心帮忙,而是跟武帝达成合作协议。协议最初的内容是,南晋借兵给云胤,帮他在北方复国。

但后来,他们突袭长安的行动失败,新君高攀继位,北唐顺利完成皇权更迭,并未沦为群雄割据的乱世。云胤的借兵计划不得不延迟,将时间改在两年后。

因为他们都清楚,任真去救任天行之日,就是烽火重燃之时。唐军南下,对云胤而言,从西南荒川进击北唐,正是天赐良机。

有借兵协议在先,云胤还敢对任真出手,不惜激怒武帝,不得不说,这很反常。要知道,云胤已向南晋求援,请晋军入川驱敌,何必再杀任真?

“按陛下的交代,等杀退唐军后,我可以见机行事,如果时机成熟,不妨尝试袭杀云胤,趁机吞并荒川。但是现在,云胤躲在暗处,始终没现身,怕是难以出现战机了……”

虽然云胤和南晋结盟,双方并非真的同心协力。南晋不断渗透进荒族,想的就是吞并荒川,而云胤,一直按兵不动,未必没存着秘不示人的野心。

眼看快要赶到战场,曹春风忽然心弦一颤,联想到某种惊悚的可能性。

“他该不会是……看中了这支兵马吧!”

在南晋眼里,云胤求援之举,是引虎驱狼,给他们提供趁机吞并荒川的机会,但反过来看,这何尝不是云胤吃掉南晋精锐的良机!

反正南晋早就答应借兵,云胤此时假借接手军队的名义,强行夺权,晋军刚经历鏖战,又深陷荒川,便不得不顺水推舟,归降于他。也就是说,借兵是假,收编才是真。

一旦收编成功,云胤再整合唐军的俘虏,兵力和物资都会得到补充,实力进一步扩张。而殷勤出兵的中原两朝,两败俱伤,谁也没有从中得利。

曹春风心思急转,旋即想通刚才的疑惑,“如果云胤再擒住任真,就等于捏住陛下的软肋。即使陛下雷霆震怒,投鼠忌器,也不敢发作,只能重新坐回谈判桌。”

他终于明白了,云胤试图擒住任真,其实是为强行收编晋军所留的后路,让武帝只能吃哑巴亏。

总而言之,云胤的真正目标,其实是晋军。

想到这层,曹春风脊背发寒,直冒冷汗,拼命跑向晋军阵营。

便在这时候,前方荒原上,渐渐出现一大片健壮勇士,俱是披着白色兽皮,拦住他的去路。

为首那人鹤发长髯,手持木杖,端坐在鹤背上。

正是云胤。

看着形单影只的曹春风,他飘然落地,神情淡漠,“曹先生,一别数月,你的性子越来越急了。”

曹春风闻言,心顿时凉了半截。看来,他不幸猜中了。

他摩挲着微白的指节,明知故问,“云城主,前方正在激战,我军浴血杀敌,帮你们驱除唐人,你怎么不去助阵,而是躲在这里享清闲?”

云胤呵呵一笑,眼神里澎湃着疯狂的战意。

“你不是想吞并荒川么?我先把你打发走,再对付北唐也不迟啊!”。m

第614章 西进

图穷匕首见,云胤终于亮出獠牙。

曹春风的猜测是正确的,他之所以向南晋求援,目的绝非只是驱虎逐狼,借晋军之力对抗唐军,最真实的意图在于吞并晋军,为逐鹿中原积蓄兵力。

可惜,曹春风醒悟得太晚了。

此时,晋军正跟唐军进行激战,多半是两败俱伤的局面。而云胤,只要先把统帅曹春风除掉,再去击退唐军,以犒军的名义将晋军引入白云城,收编便如探囊取物。

云胤的计策万无一失,当前首要的步骤,就是打发走曹春风。

曹春风盯着云胤,目光闪烁不定,“城主误会了。我朝派兵入川,还不是收到你的求援,专为剿灭唐军而来。吞并荒川?这话从何说起?”

他确实存着这份心思,但目前尚未动手,云胤就找不到揭穿晋军野心的证据。

云胤料到他会这么说,捋须道:“南晋虎视眈眈,觊觎荒川之心,早就昭然若揭,岂能瞒得过老夫?你承不承认,都无所谓,替我回复武帝陛下,多谢他送来的精兵。”

曹春风脸色骤变,厉声道:“什么意思?你真敢打晋军的主意?云胤,我警告你,一旦撕破脸皮,激怒陛下,后果你承担不起!”

覆水难收,只要云胤敢吞掉这支晋军,不仅双方的结盟关系破裂,更会反目成仇,导致兵戎相见。到时候,以荒川的实力,能否承受住南晋的怒火,还是巨大的疑问。

云胤既然敢设这个局,当然做好跟南晋翻脸的准备,又怎会被武帝之威吓倒。

“话不能这么说。去年重阳节,我亲自赶往长安,帮你们血战一场,这个人情本就该还,陈玄霸也答应借兵给我。择日不如撞日,既然贵军今日入川,不如就把这支兵马借给我吧!”

他心里冷笑,九境修为又如何?陈玄霸武功盖世,到头来,还不是任天行父子牵着鼻子走?既然知道你在意烟雨剑藏,那么,我擒住任真,你还敢跟我动武吗!

曹春风闻言,脸色铁青,寒声道:“十八年前,我朝就大举攻伐过荒川,结果你很清楚。就凭那群乌合之众,也想跟天朝抗衡?云胤,奉劝你别自取灭亡,步苍穹部的后尘!”

他自己也是荒族人,对荒族九部的实力再清楚不过。南晋若是动真格的,全力入侵荒川,别说再打一次,就算打一百次,也绝不会有败北的可能。

云胤不仅不惧,反而浮出一抹笑意,说不出的嘲讽。

“大举入川?曹春风,你真以为我好糊弄吗?去年你们出兵北伐,大部分精锐都被歼灭,兵力遭受重创,早就没了以前的威势!更何况,北唐正等着你们倾巢出动!”

北唐扭转颓势,不再忌惮南晋,这是最重要的大势变化。眼看南晋衰颓下去,新皇帝高攀若有野心和胆魄,那么,近几年出兵南征,就是最好的机会。

在如此情势下,南晋再主动挑起跟荒族的战火,把兵力移到西线,北唐必会趁虚而入。只要武帝不蠢,就肯定不会再像当年那样,兴师动众地来问罪。

更关键的一点是,云胤志在逐鹿中原,不甘于继续蛰伏在荒僻之地。在他心里,已经有了放弃荒川的打算,如果陈玄霸真敢大动干戈,引得北唐南下,中原战火重燃,他正求之不得。

因此,无论怎么看,他都没必要忌惮南晋。

曹春风哑然无语,他知道,今日这一仗,南晋输定了。

云胤大手一挥,命令属下将曹春风围起来,漠然道:“你最蠢的一点就是,敢单枪匹马去闯中州城,真以为能横扫荒川无敌手么?”

曹春风环顾四周强者,这时候心里想着的,却不是自身安危。

“现在看来,幸亏我及时去了中州城,没让那小子被擒住。不然,他落进云胤手里,陛下就更加被动,肯定会被云胤再敲诈一笔。”

他去中州城,本意是带任真来战场,逼退唐军。没想到正是此行,让他窥破云胤的布局,同时,让任真提前离开峡谷,避免了被云胤擒住的险境。

现在,他不必再担心任真,只需自己逃走就行。

他露出左手的铁钩,阴阴地道:“你好歹也是大宗师,知晓第八境的实力,就凭这群虾兵蟹将,也想拦住我?”

话音未落,他身躯扭动,施展狂骨诀,化作一串鬼魅的虚影,冲向包围圈某处,准备突围而出。

云胤看在眼里,仍站在原地,没有行动。

曹春风没说错,他也很清楚,八境大宗师的生命力太顽强,只要不是面对两三名大宗师围攻,就不致于陷入必死的绝境。只靠他一个人,留不住曹春风。

他对曹春风的性命也不感兴趣,只要对方逃离此地,他的目标就算达到了。

眼见曹春风杀出重围,他大喝一声,阻止众人追杀的脚步,冷冷说道:“穷寇莫追。咱们立即去战场,别让晋军消耗太大!”

晋军很快就将变成自己的兵马,他当然舍不得。

于是,他们往北疾驰,来到两军激战的现场。

这支晋军的统帅是大将萧景睿,正在指挥厮杀,见云胤率众前来,喜出望外。他无从知晓真相,还以为盼到了救星。

“云帝陛下,您来得正是时候!请您立即派人前往后方,截断唐军退路,以防他们逃走!”

云胤飞奔过来,并没对此人下杀手,凝重地道:“萧元帅,大事不妙!咱们低估了唐军的谋略,我刚才收到情报,东面又有唐军杀来,把你们的退路给截断了!”

他没骗萧景睿,说的是实话。

这次北唐派出的兵马共有两支。明面上,杨靖率领五万精兵,从轩辕部领地入川。这一支出动得最早,为晋军所察觉,也就是此刻正在厮杀的唐军。

但实际上,在杨靖所部出动后,还有一支兵马暗中行进,由唐逆率领。他们从影月部方向潜入,战略意图只有一个,包抄敌军后方,截断他们的退路。

也就是说,如今的晋军,已经没法再退出荒川了。

萧景睿闻言,大惊失色,“什么!后路被断,我军没法班师回朝,又失去粮草供应,这可如何是好!”

既然又有唐军杀出,这一战大局已定,他不得不为众军找到一条生路。

云胤早料到他的反应,顺水推舟,答道:“萧元帅,不如这样,你先引军西进,随我退回白云城。那里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唐军肯定束手无策!”

他本就想把晋军骗进白云城,后方唐军杀出,正好帮了他的大忙,晋军想东退都不行,只能随他西进。

萧景睿别无选择,凛然道:“既然如此,请陛下带路,咱们这就去白云城!”

云胤点头,转身叫过一名强者,低声吩咐道:“去通知白九玄,放弃神农大典,立即回白云城!”

唐军之势大,超出他的预判。

他原本是想,跟晋军合为一处后,能击退唐军,不致影响自己在荒川的统治。

但现在看来,北唐已下定决心,要把荒川吃进肚中,那么,他不得不暂时收缩回白云城。

“哼,我就不信,他们能在这里住上一辈子。过不了多久,他们水土不服,就会主动退出。这八百里荒川,还是我的天下!” 。m

第615章 和平解放荒川

为了保全晋军的实力,云胤撤得很坚决。

杨靖有些意外,更准确地说,是感到惊喜。他担心任真会遇不测,恨不得立即结束战斗,杀进中州城,云胤鸣金收兵,正好给他让开道路。

他深知穷寇莫追的道理,再者,荒川是云胤的地盘,环境复杂险恶,注定很难剿灭对方,因此,他放弃了西逃的晋军,也顾不上等唐逆的兵马,直奔中州城。

云胤的信使显然速度更快,提前一步赶到城南的峡谷,通知白九玄迅速撤回白云城。

这时候,神农大典仍在进行,青年组的比试步入最后阶段。

任真和姜小白双双离开后,峡谷内的局势再变。伏天念和牧野并肩战斗,分别应对龙昆和齐先生,都落在下风,形势岌岌可危,这是任真始料未及的。

他不可能预见到,隐居的姜小白会下山,曹春风也来得太急,逼迫他提前离开战局。

眼见伏天念受伤,露出败势,伏天辰等人正忧心忡忡,白九玄听完密报,豁然站起身,脸色阴冷难看。

“我原以为,只有轩辕大风私通北唐,悄悄放唐军入境。想不到,影月部也干出这种吃里扒外的勾当!”

杨靖率军从轩辕部潜入,这是明面上的行军,南晋和白云城都有所察觉。他们本以为,只需全力击溃杨靖即可,却不曾想到,影月部那里还潜伏着杀招。

轩辕部在西北角,影月部在东北角,唐逆军取道影月部,刚好能绕到晋军后方,跟杨靖军呼应夹击,这是很完美的搭档。

云胤和曹春风失察,一方面是因为唐逆军行动隐蔽,后发制人,另一方面,他们低估了影月部对任真的支持力度,或者说,他们不知道任真在伏天大小姐心里的分量有多重。

只要伏天念开口,苦苦哀求,伏天辰不可能会拒绝,更何况,影月部也清楚,为今之计,若想跟亲晋部落抗衡,就只能依靠北唐了。

因此,这份作战计划执行得很顺利。

伏天辰正襟危坐,平静地跟白九玄对视,丝毫不畏惧对方的怒意,答道:“城主说错了。千百年来,荒族跟北唐素无瓜葛,至少不像跟南晋那样,曾结下血海深仇。”

说这话时,轩辕大风站起身,坐到伏天辰身边,用意不言自明。

两家部落虽是世仇,但在大是大非面前,立场分明,绝不含糊,愿意摒弃前嫌,联手共进退。此时无声胜有声,轩辕大风的举动,就是最有力的支持。

“所以,要说吃里扒外,这个罪名我可不背。真正背叛荒族的,明明是勾结南晋的某些人。他们为了一己私利,置无数惨死的同胞于不顾,那就别怪我们借北唐之手,肃清奸佞小人!”

他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这些道理,他们已在龙泽城的拍卖会上争执过一次,是非黑白,众人心里早有定论。此时伏天辰再说出来,无非是想明确一个事实。

他们联合北唐,不同于姜戎等人勾结南晋,只是为铲除通敌叛徒,让荒族九部重归于好,团结在一起;

唐军入川,也不同于晋军入川,他们的意图并非侵略土地,奴役压迫荒族,只是应轩辕大风等人的请求,替天行道,替荒族拨乱反正。

所以,但凡深明大义的荒族人,都不该不辨是非,跟唐军抗争。他们的敌人,始终都是南晋。

想让荒族迎战唐军?不存在的!

至于白云城何去何从,那是他们的事,跟荒族无关。

白九玄闻言,神情骤变,寒声道:“伏天辰,听你的意思,莫非是要忤逆云帝陛下的意志?!”

其实到了这份上,他心里已有答案,只不过,他真没想到,这些荒人真敢当着自己的面,将这层窗户纸戳破,公然跟白云城划清界限。

如此一来,荒川的局势就彻底变了。

即使唐军撤走,荒族九部也不再共推云胤为主,轩辕影月等部决定翻身起义,不再忍受白云城的剥削。

他眯着眼睛,杀意绽放,继续朝伏天辰施压。

“你要想清楚,唐军不可能永远留在荒川。今日影月部胆敢背叛白云城,用不了多久,苍穹部就是你们的下场!”

这时候,轩辕大风豪迈一笑,战意澎湃,“都到这种地步了,还想做你的春秋大梦!老子早就受够你们的恶气,还进个屁的贡,索性这次就杀进白云城,把你们统统赶走!”

他嫉恶如仇,眼见唐军即将压境,哪还能容忍白九玄在这里颐指气使。今日正式荒族翻身作主的大好时机,还废什么话,直接干他娘的!

白九玄怒不可遏,猛然挥手,带来的那群强者一拥上前,摆开架势,准备跟轩辕大风激战一场。

千钧一发之际,坐在角落里的牧腾忽然开口,幽幽说道:“有件事你们可能不信,那个怒焚天,也就是北唐的吹水侯任真,其实并没有说谎……”

场间众人同时一怔,不明所以。

大战一触即发,牧老二突然提起这个,是何用意?

在所有人注视下,牧腾继续说道:“他真的是苍穹部后裔,刚才能在祭坛上消失,是因为启动了星辰变。大阵只认苍穹血脉,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姜戎脸色铁青,狠戾地道:“我管他是什么后裔!敢坏老子的好事,他注定难逃一死!”

牧腾置若罔闻,扫视着场间众人,侃侃而谈。

“他先前跟我和轩辕大风承诺过,作为苍穹部最后的血脉,他不想再让当年的悲剧重演,所以,待会唐军杀到这里后,如无必要,他们不会枉杀任何一名荒族人。”

轩辕大风点头,证实牧腾的说法。

“吹水侯的态度,也是我们战歌部的初衷,只有一个,让荒族各部恢复团结,彻底断绝跟南晋的来往。除此之外,他不会搜刮咱们一针一线。”

说到这里,鱼知乐等人已意识到,这番话原来是说给他们听的。

虽然唐军势大,却想和平解决争端,不愿跟荒族爆发血战,重演当年晋军入侵的惨状。只要不是一根筋,誓死效忠南晋,那么,他们就该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没必要跟唐军死拼到底。

“说来说去,大家终究都是荒族人,何苦为了外人而自相残杀?唐军是战歌部请来的朋友,没把荒族当成仆役,难道你们还想继续年年进贡,被当成圈养的绵羊?”

他瞥了白九玄一眼,没再说下去。

在场的各部落强者都是聪明人,彻底领悟他的用意。

若想摆脱白云城的压榨,眼前就是最好的机会。唐军不会像当年的晋军一样,肆意抢掠屠杀,而是会帮他们荡平白云城,彻底结束云胤的统治。

身为荒族人,只要能获得解放,夫复何求?

第616章 纷乱平息

南晋也好,北唐也罢,其实都不是荒族最大的敌人。真正让荒族苦不堪言的,当然是白九玄身后的白云城。

白九玄闻言,情知大事不妙,又无法辩驳压榨荒族的事实,厉声道:“说得好听!唐军只是画饼充饥,拿这些空口承诺糊弄你们罢了!你们若敢归顺,日后就等着迎接陛下的怒火吧!”

说罢,他趁机腾空而起,拂袖离去。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待会唐军杀来,他再想跑都来不及了。至于眼前这群荒族人,哼,他才不会在意他们的死活。

直到这时候,他才终于意识到,为何任真没有直接举兵入川,而是选择先孤身潜入。原来,任真的用意太深远,真正要征服的,不是荒川这片土地,而是荒族的人心。

如果贸然进军,荒族肯定抱成一团,像对待当年的南晋那样,拼命抵抗侵略。而现在呢,荒族内部已出现大批北唐支持者,任真能不战而屈整个荒族。

他的目的达到了。

眼见白九玄仓皇逃离,姜戎等人的信心彻底动摇。

这些年,他们一直串通南晋,多亏得到南晋的扶持,才有如今部落的鼎盛。但唐军声势浩大,转眼就要杀来,连白云城都避其锋芒,凭他们几个部落,又如何能打得过?

他们的靠山自顾不暇,哪还有功夫搭理他们。

鱼知乐叹息一声,神情黯然,这时候开始后悔,早知如此,有鱼部绝不该请南晋强者来助阵,这下倒好,成了串通南晋的铁证,就摆在眼前,把回旋的余地给堵死了。

赤羽坐在椅子上,倒有点如释重负的意思。他感到庆幸,幸亏赤蛇部在关键时刻正确站队,将任真本人收进麾下。等唐军到来后,看在任真的面子上,肯定不会为难他们。

姜戎罪大恶极,既是荒族最拥护南晋的狂热分子,又是讨伐战歌部的元凶,自知不会被唐军饶恕,与其抱有侥幸心理,还不如溜之大吉。

他朝霜狼部众招手,匆匆命令道:“咱们走!”

话音未落,轩辕大风眼疾手快,便挡住他的去路。

牧腾也伸出揣在袖里的手,一言不发地走到姜戎身后,随时准备出手。

姜戎脸色大变,凭他一人实力,如何抵挡两人夹击。他急忙转头,看向龙喉部的盟友。

龙喉部主事的是名长老,显然也被突变的局势吓到了,颤声道:“有话好好说!牧老二说得对,咱们都是荒族人,何必自相残杀?无论什么事,都可以坐下来慢慢商量嘛!”

这时候,远方天际忽然飘出一道身影,踏空而来,浑身散发着异常恐怖的威压,令荒族众人心头猛然抽搐。

八境大宗师降临了!

姜戎面如死灰,像断了的弦一样,瘫坐回椅子上,身躯松弛,彻底放弃逃命的念头。在一位大宗师面前,他若敢负隅顽抗,结果只会有一个,被当场击毙。

虚空那人身材魁梧,黑袍银发,气息幽黑如墨,正是墨家巨子李慕白。

他伫立虚空,默默注视着谷顶的荒族众人,既没有动武杀人的意思,也没有降落叙话的打算,只是停在那里。

他记得任真的交代,荒族内部的事,最好让他们自己解决,不到万不得已,北唐没必要出手干预。

如此情势,宛如一柄杀伐重剑悬在头顶,随时可能斩落,令荒族众人心里的压力陡增。

鱼知乐心思急转,迅速意识到,既然逃走的希望被断绝,那么,就只剩和谈这一条路可走。刚才,牧腾说的话耐人寻味,分明留有回旋的余地。

他目光闪烁着,看向牧腾,说道:“老二,我记得你刚才说过,唐军不会枉杀任何一名荒族人,对吧?我想知道,那位吹水侯打算如何处置大家?”

跟北唐求援的是战歌部,牧腾说的话,自然最有分量。

姜戎等人也都紧盯着牧腾,期盼能从他嘴里听到活命的希望。

牧腾坐回位置,把手揣进袖里,淡漠地道:“没错,侯爷确实不想大开杀戒。龙喉、霜狼、空骨、有鱼,即使你们四部勾结南晋,侯爷也不忍心对你们赶尽杀绝。”

鱼知乐眼眸骤亮。

姜戎难以掩饰激动之情,急切地问道:“那怎样才能饶过我们?无论北唐收缴多少贡品,都尽管开口!”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保住小命,他才不在乎供奉的是哪尊佛,反正都没有区别。

牧腾瞥他一眼,眼神鄙夷,“毕竟是荒族同胞,各部落的大多数人都奉命行事,他们是无辜的,未必真心愿意投靠南晋,便不该遭受惩罚。”

鱼知乐目光微颤,敏锐地捕捉到话里隐藏的意味。

果然,只听牧腾继续说道:“所以,侯爷决定,只惩处你们四家的核心人物,废除修为,逐出部落。谁让做出通敌决策的是你们呢?这就叫自食恶果!”

靠获取这些部落的口头保证,是远远不够的,必须除掉部落内部的通敌分子,以儆效尤,让荒族人产生敬畏,才能彻底保证,以后不会出现类似状况。

任真并非没想过,直接把姜戎等人杀掉,斩草除根,但是,他何尝不知,这些人能成为部落的灵魂,掌握决定大权,就说明他们深得部众爱戴,拥有强大的影响力。

如果把他们杀掉,极可能会招致四家部落的仇恨,部众们嘴上不说,还会像看待当年的南晋一样,对北唐耿耿于怀,那么,任真就得不偿失。

最难降服的,始终都是人心。

因此,任真只能采取相对温和的手段,把罪魁祸首的修为废掉,让他们失去继续兴风作浪的根基。沦为普通人后,即使他们再想勾结南晋,也掀不起多大波澜。

而整个荒族,便不至于对北唐怀恨在心。

场间一时寂静无声。

鱼知乐等人面色绝望,心底纵有千般懊悔,也于事无补。他们哪能想到,一度鼎盛至极的南晋,竟然接连吃败仗,如今连偏远的荒川,都保不住了。

不过,跟一命呜呼相比,丢掉修为算不上什么。任真肯饶他们不死,就是最完美的结局了。

此后余生,他们肯定会对任真和北唐恨之入骨,但那又有什么意义?

牧腾从袖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帛书,为这场平息荒族纷乱的事变敲下定音的一锤。

“以下是接受惩罚的名单。”

……

第617章 天王登场!

半个时辰前。

任真和姜小白从峡谷里的祭坛上消失,空间变幻,两人再次出现时,是在另一座山谷里。

这座山谷很狭隘,一眼就能望到最深处,周围都是绝壁,处于封闭的状态。谷里土地贫瘠,沙化严重,几乎不存在植被,因而,视线不受遮蔽,看起来空荡荡的。

任真稳住身形,打量着四周,心道,这地方跟怒澜描述得极相似,应该就是百目天王的囚禁之地了。

姜小白刚一落地,便迅速跳到数丈之外,警惕地盯着任真,质问道:“你这是把我带到哪里?”

祭坛的阵法不可能无故开启,他已经猜到,这是任真早就筹谋好的脱身计划。

任真蹲下身,将左手按在地面,往地底注入一缕真力后,感受到某股细微不可见的回应,嘴角渐渐扬起来。

“怒澜没骗我,那座祭坛和这座山谷,都设有星辰大阵,只要掌握阵道的奥义,就能实现空间传送。既然这里也有大阵,我就没必要忌惮姜小白了!”

数月前,他误打误撞走进鬼谷,遇到怒澜封印的残魂。怒澜为了让他替部落复仇,将星辰大阵的奥义传承给他,劝他来寻百目天王。所以,他能随心所欲地驾驭星辰阵,为自己所用。

姜小白陷进星辰阵,就相当于落在他掌心里,他随时可以激发星辰阵,杀死对方。他不敢带曹春风来此,是害怕大宗师有破阵的实力,至于姜小白,肯定做不到。

确认安全无忧后,任真站起身,笑眯眯地看着姜小白,答道:“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既来之则安之,小白兄,你还先找个地方栖身吧!”

说罢,他不再理会姜小白,转身走向谷内。

姜小白忐忑不安,从他的笑容里捕捉到一股危险意味,暗道,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先杀死任真,防止他再触发别的机关,将自己置于死地。

他当机立断,挥舞着长剑,势如闪电,杀向任真背后。

任真察觉到这股杀机,却没有转身,继续负手前行,无视了姜小白的偷袭。

姜小白利剑一刺,刺中任真背心,还没来得及欣喜,诡异的一幕便出现了。

只见任真的身影顿时破碎,化成无数道白点,宛如闪烁的星光,散落在空气里。下一刻,在前方不远处,又有一道任真的身影出现,完好无损。

姜小白见状,大惊失色。

这是什么情况!任真怎么会刺不死,而且像幽灵一般,能随意变幻位置!

“你……”

真是活见鬼,姜小白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任真没理会他,继续往前走,腹诽道:“我吸收了鬼谷那座星辰阵的真元,又深谙此阵的精妙,能进退自如,你能杀到我才怪!”

姜小白既已入阵,就无法再走出去,来日方长,任真不急于杀死这位同伴。

而且,为了在这里闭关修行,他携带着大量的元丹,无需进食也能存活,姜小白却是徒手而来,时日一长,无需他刺杀,小白就会活活饿死。

他的活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跟百目天王抢食吃。问题是,他能抢得过吗?

任真走到山谷深处,看到峭壁下方的那眼清泉,精神一振。

“怒澜说过,百目天王是珍稀异兽,生性残酷嗜血,但被囚在这座大阵里,跟外界隔绝,鸟兽无法闯入,它就只能靠几棵果树生活……”

想起此事,他环顾周围,确认狭小山谷里并无果树,便抬起头,眺望向悬崖上方,陷入思索。

悬崖陡绝,上部被云雾笼罩着,不知究竟有多高。如果在那里长着果树,百目天王栖居在崖洞里,也是有可能的。

以那头灵兽的本事,飞檐走壁,餐云卧石,自然不在话下。

这会儿功夫,远处的姜小白已尝试过数次,试图离开这片山谷,但无论如何冲刺,他都会在靠近山谷边缘时,突然回到原地,前功尽弃。

他心生绝望,跌坐在地上。这时候,他看见任真抬头仰望,顿时受到启发,同样望向峭壁上方的云霭。

“对啊!我拥有灵鹤之力,背生双翼,可以振翅高飞,何不从悬崖上方离开?”

他豁然开朗,以为发现了生机,便立即召出那对羽翼,扑扇出一道清风,冲天而起,疾速冲向云端。

任真目送他消失在云里,眨了眨眼,脸上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那小子天资惊艳,却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阵道一成,威力无边无际,全方位无限延伸,想从高空冲出去,只会徒劳一场。而且……”

他正这样想着,忽然,云层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姜小白像断了线的风筝,迅速跌落下来。

紧接着,一阵沙沙的声音响起,密集而急促,听起来让人寒毛直竖。同时,云层深处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黑影。

“那畜生就住在悬崖上,他明目张胆地往上冲,这不是主动送到它嘴边么……”

砰地一声,姜小白重重摔回地面,浑身是血。那件崭新白袍被划出数道深知的口子,隐约露出白骨,伤势惨重。

他脸色煞白,挣扎着爬起来,紧盯着云层上方,目光不停颤抖着,流露出极度惊恐的情绪。

“那是……什么怪物!”

沙沙响声愈发密集,似无数虫子在噬咬骨头,那面悬崖颤动不止,无数破碎的石砾也簌簌地下落。

云雾里,那道黑影逼近,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极其细长的腿,至少有三四米长,颜色黝黑,表面长着浓密的茸毛。它分成数节,脚的最前端扎进崖壁内,虽没显露出来,必定异常锋利。

“果然……”

任真紧盯着那条长腿,心脏也砰砰狂跳,忍不住咽口唾沫。跟姜小白不同,他瞳孔里迸发出的情绪,并非惊恐,而是亢奋,跃跃欲试的战意!

他的目光落在它最核心的那段关节,敏锐地发现,在茸毛里面,赫然长着一只乌黑深邃的眼瞳,跟人眼的构造无异,却闪烁着淡淡的金色光芒。

“果然是天眼!”

灭运图录的记载被证实了,他心里的猜测和渴望也实现了,天眼果然就长在百目天王身上。

下一刻,第二条腿从云里从容探出,扎进更前端的崖壁内。

第三条!

第四条!

……

百目天王慢慢悠悠,一步两步,迈着对它而言优雅、在别人眼里却恐怖十足的步伐,拖动着它那庞大身躯,终于将真容呈现出来。

任真目瞪口呆。

第618章 你是我的小白鼠

任真前世看过《西游记》,记得里面有个蜈蚣精,叫百眼魔君,一脱下衣裳,浑身露出上千只眼睛,金光四射,能将人罩在光幕里。

所以,初次听到百目天王的名字时,他脑海里迅速浮现出前世的记忆,下意识地认为,那头灵兽应该高大威风,如《西游记》里的魔君一般,浑身长满眼睛。

刚才看到那条颀长的节肢,他以为自己猜对了,这百目天王也是只蜈蚣。一条腿长一只眼,百足蜈蚣,岂不就是百目天王么?

但此刻,百目天王从云雾里缓缓爬出,显露真面目,任真才惊愕地发现,原来它并不是蜈蚣,而是一只蜘蛛。

更准确地说,是一只异变的蜘蛛。

它体型极其庞大,通身漆黑如墨,后方的腹部耸立着,至少得有五六米那么高,身躯周围则长满了无数腿肢,密密麻麻,如众星拱月,将核心部位抬在中央。

跟圆滚滚的后腹相比,它前端的头颅显得较小,一对眼眸也不算硕大,透射出血红色精光,异常明亮,哪怕隔着很远,都能清晰看到。

它居高临下,用不计其数的利爪刺进岩石里,静静凝视着地面的任真和姜小白。

任真仰视着它,心绪震撼难平,“百足百目,天王果然名副其实!难怪它曾是荒川霸主,有这么多强大武器,比蜈蚣更恐怖多了!”

众所周知,蜘蛛这种生物本身就很难缠,它善跑能跳,行动敏捷,能凭借多足攀岩走壁,更能吐丝结网,捕捉猎物。除此之外,它性情凶猛,剧毒更是致命武器。

普通蜘蛛只有八足,就集这些优势于一身,更何况是多达百足的这头天王。一旦它发起攻击,光是凭借这么多腿肢,同时挥舞起来,简直就像上百把刀剑在砍人!

这太可怕了。

姜小白倒吸一口冷气,脸色愈发苍白,一边握剑倒退,颤声说道:“你究竟带我来到哪里?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恐怖的蜘蛛!”

他性情单纯,如先前对任真所说,酷爱战斗和磨炼,把修行当成一种纯粹的乐趣。然而,当面对这头百目天王,他肝胆俱裂,感受到死亡威胁,再也无法享受其中的乐趣了。

他清楚,自己打不过它,只会沦为它的腹中餐。

任真紧盯着天王,目光炯炯有神,暗道,“最可怕的还是那些天眼,如果它们的威力跟我以前那只一样,就没人能匹敌。不过,当年我父亲打得过它,说明那些天眼并不算强悍。”

同样一件神器,不同人的使用方法和感悟不同,就会施展出不同的威力。任天行和任真对天眼的开发,就是鲜明的例子。

作为天眼最初的主人,这只巨蛛就算再强,仍属于低等灵智,绝不可能像任真那样,把它运用得出神入化。

所以,或许它们只拥有一两种奇异功效。

想通这点,任真退到山谷一隅,盘膝坐下来。

他选择袖手旁观,先让姜小白跟天王打一架,将它的虚实查探清楚,再考虑以后如何利用它修炼。

不得不承认,它真是块极具挑战性的磨刀石。

这时候,天王再次迈动腿肢,缓缓朝悬崖下方逼近,散发着一股恶臭难闻的气味。它的瞳光落在姜小白身上,嗜血而贪婪,口器翕动着,对久违的猎物垂涎不已。

自从被关进这座山谷,跟外界的天地隔绝,它不得不以野果为食,这跟它食肉嗜血的天性相违,令它痛苦不堪。多年过后,终于又有人类主动送上门,它怎能不亢奋!

嗅到姜小白的血腥气息,它饥饿难耐,从高空猛然扑下,如遮天蔽日,将姜小白笼罩在巨大阴影里。

嗖、嗖……

它的长腿破空,划出尖锐刺耳的风声,宛如数十道长剑同时斩落,从全方位各种角度劈向姜小白,初次出手,便封住了姜小白闪避的退路。

任真看到这一幕,心神骤紧,替姜小白捏了把汗。

现在,姜小白就是他的小白鼠,被拿来做试验,替他试探天王的战斗力。两人都以敏捷身手见长,极擅近身搏斗,如果姜小白招架不住,对任真来说,难度会只增不降。

姜小白腾空而起,背后双翼猛然扇动,卷起一阵清风,吹起地面散落的沙尘,试图蒙蔽天王的视线,与此同时,他身形快如闪电,朝后方倒退。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纵然前方烟尘弥漫,天王却丝毫未受影响,那些锋利脚尖透过飞尘,极其精准地刺向姜小白的身躯。

任真看到这一幕,目光微颤,敏锐地分析出真相,“天眼有看破本源的神通,迷雾、沙尘、幻象,都无法遮挡其视线。看来,这是它拥有的原始能力。”

此时,姜小白化作清风,疯狂后退着,速度极其凌厉,但是,天王的动作也不慢。见密密麻麻的蛛足杀来,近在眼前,姜小白意识到,一味躲避不是办法,得以力抗衡。

他挥起利剑,灌注全部真力,斩出一道雪白的剑气匹练,杀意纵横,急遽延展扩大着,斩杀向正上方天王的胸腹。

如果按人类的战斗模式来思考,面对敌人的强大攻击时,无非有两种选择:要么飞身躲避,要么,不躲不闪,弃攻转守,招架敌人的杀招。

但是,这只是人类的逻辑。

下一刻,令任真瞠目结舌的景象出现了。

天王的反应极快,见这道锋锐剑气刺来,既没选择腾挪闪躲,也没撤回对姜小白的攻击,而是凌空而起,庞大身躯继续往前扑去。

原因很简单,它的脚肢实在太多。

它对姜小白的攻击,仅仅动用了前半部的数十条长腿,因此,它继续前扑,将整个身躯竖立起来,这样便腾出后半部的数十条腿,用以抵挡那道剑气。

腿多就是任性,就是可以为所欲为。人类的那套战斗模式,放在天王身上,根本行不通。

姜小白本以为,斩出这一剑,能逼退百目天王,化解眼前的巨大危机,当看到它夸张的应对方式后,顿时面如死灰,心里充满绝望。

上百条腿,能同时进行攻守,这谁能顶得住!

无奈之下,他只能仓促凝成一道真气罩,挡在自身前方,迎接数十道锋利刺杀的到来。

第619章 心眼即本能

兽类不像人类一样,可以汲取真元修行,以真元裹挟在攻击表面,增大其威力。但它们力量极大,远超人类,且肉身防御极强横,足以弥补真元方面的缺陷。

因此,在跟灵兽的搏斗过程中,人类武修往往落在下风。此时,百目天王和姜小白的碰撞,情形更是如此。天王尊为百兽霸主,它的速度和肉身强度都堪称完美。

那数十道跗节,也就是脚尖部位,比普通铁剑还要锋利,轻松刺进姜小白的元气罩中,迅速朝内部挤压。

姜小白承受到巨大压力,咬牙抵抗着,脸色越发惨白,仿佛随时都可能吐血倒地,令防线彻底崩溃。

数息过后,它们已刺进元气罩深处,离姜小白的身体只差分毫,眼看快要刺中他,他正准备撤走防御,继续倒退,这时候,那道剑气跟天王的肉身碰撞在一起。

砰地一声,天王没能抵挡住强大真力的冲击,被震飞到悬崖上,险些伤及姜小白的攻势也随之撤走。

姜小白毕竟是七境上品,真力属于人类佼佼者,而百目天王是只蜘蛛,虽然杀伤力恐怖,但体态轻盈,多骨而少肉,明显属于敏捷型,在力量方面有所不及。

天王趴在悬崖壁上,重新稳住身形,紧紧盯着姜小白,口器里发出嘶嘶的轻响,显然因被击退而愤怒。

任真坐在远处,打量着它的那些长腿,发现它们完好无损,没有丝毫被斩伤的痕迹,不禁心生感慨。

“跟兽类交战,最棘手的就是它们肉身强度,这头天王果然也硬如钢铁。姜小白那一剑颇为不凡,居然没能划出剑痕,伤到它也太难了……”

上次在龙泽畔,他帮牧野猎杀兕犀时,就曾苦恼于无法攻破对方肉身。兕犀皮糙肉厚,刺不透它的毛皮,也就罢了,好歹它动作笨重迟缓,有明显的软肋,能被他打击利用。

但这百目天王,移动敏捷,非常难缠不说,偏偏又像兕犀那样,拥有一身钢筋铁骨,无懈可击,看起来没有任何弱点,这让人怎么玩?

姜小白喘着粗气,想法跟任真如出一辙,心里叫苦不迭。为了击退天王,他刚才全力斩出那一剑,不敢有所保留,却也只是震退天王,没能伤到它,这样打下去,他迟早会力竭而亡。

在天王注视下,他缓缓靠近任真,试图把它的敌意转移到任真身上,同时开口说道:“唇亡齿寒,我要是被吃掉,下一个丧命的就是你,你也别想活着离开!”

他头脑很清醒,情知单打独斗不是对手,唯有跟任真联合,才有希望吓退、甚至杀死百目天王,帮他保住性命,否则,两人会被各个击破,变成它嘴里的美餐。

可惜,他的心思太单纯了。

任真仍坐在那里,无动于衷,淡淡说道:“让你失望了。我来到这里,目的就是找这只蜘蛛,又怎么可能会被它杀死?刚才你不是试过了吗?只要我想躲,谁都刺不到我!”

这话听起来狂妄,却也是事实。他已掌握星辰阵的精髓,现在俨然是整个阵道的主宰,可以在山谷里随意移动,提前避开敌人的攻击。

道理很简单,星辰阵能囚禁天王,就说明它破不了阵。

当然,任真绝非无敌,一旦敌人的速度太快,快到让他反应不过来,来不及逃走,照样会被杀死。譬如说,刚才天王的百足齐出,换作是他,恐怕也抵挡不住。

只是他能提前逃跑罢了。

姜小白脸色剧变,回想起刚才的情形,明白他没有说谎,焦急地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任真看得出来,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站起身说道:“不想怎样。你继续跟它打一会儿,让我看清楚,它那些眼睛究竟有何威力。”

话音刚落,他身形一闪,从原地消失。

“一个人待在山谷里,也挺无趣的,所以,只要你肯听话,我暂时不想杀死你。替我把它的实力打探清楚,危急时刻,我会出手救你。”

任真再次说话时,已出现在山谷另一侧,跟姜小白遥遥相对。

姜小白闻言,沮丧之情溢于言表,打算继续劝说任真,这时候,百目天王已按捺不住,快速在悬崖上攀爬着,俯冲扑向姜小白。

吃一堑长一智,姜小白这次有所警醒,不待它扑落过来,率先向上蹿升,整个人化作一道清风,冲天而起。

他很聪明,跟任真交涉的这会儿功夫,脑海里迅速反思刚才的交战,总结出一点:不能跟天王在地面交战。

跟天王相比,他最大的优势在于一双翅膀,能在相对开阔的上空飞翔,速度不受压制。而在狭隘的山谷地面,天王庞大的身躯能覆盖很大空间,对他的压制太明显。

唯有把战场移到半空,扬长避短,他才能挽回一些劣势。

看见他振翅盘旋,任真觉得有趣,猜出他的用意,天王却觉得恼怒,把有人飞在它头顶当作一种挑衅。它知道任真神出鬼没,很不好惹,便继续攻击姜小白。

它凭借百余条强大的腿肢,在陡峭的悬崖上灵活奔跑着,迅速攀升到跟姜小白相近的高度,然后猛然倒挂身躯,将肥大的腹底暴露在外面。

看到这一幕,任真陡然警觉,高声提醒道:“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天王腹部微微颤动,从表面凸起的部位里喷出大量黏液,浓稠而乳白,激射向空中的姜小白。

姜小白哪敢大意,注意力一直放在天王身上,当任真示警的时候,他也意识到,这只蜘蛛要吐丝结网了。他双翼猛震,如流光窜射向上,避开那团黏液,没被射中。

呲、呲……

天王的腹部不停抽搐着,源源不断的黏液溅出,根本不给姜小白喘息的机会,逼得他疲于闪躲,并不比在地面时轻松。

不仅如此,每团黏液被射到对面的悬崖上后,都会在空间里拉出一条纤细而晶莹的蛛丝,用肉眼难以察觉,却是真实存在的。它们越来越多,想把高空变成禁飞区。

这无疑给姜小白增加了飞行的难度,他害怕被蛛丝黏住,无法摆脱攻击,不停用剑斩击虚空,斩断那些蛛丝,重新落回地面。

为了让任真及早加入战局,他不得不分享收获,大声说道:“你猜得没错,那些眼睛有古怪,只要它发出的金光照在我身上,我就会有感应,移动不自觉得变慢,但不太明显!”

任真闻言,眼眸微亮,问道:“你是说,那些眼睛的光芒会延缓你的速度?”

他听明白了,看来这就是天眼最初始的功效。自己的天眼能禁锢物体,是因为经过血统传承,加上不断探索所致,从本质上说,正是延缓速度的极致版。

让目标的速度彻底为零,这不就是禁锢么。

“天王自身的移动速度太快,又有百足攻击,已经让人难以招架了。这下倒好,它还能让对方的速度减缓,若没有绝对的速度压制,或者提前预判攻击,怕是打不赢它了……”

任真暗暗思忖着,终于意识到,为何父亲能在这里练成心眼。

任天行并非主观臆造,凭空创出这门神通,而是被这只变态的大蜘蛛给硬逼出来的。

也就是说,心眼其实是一种本能。m

第620章 戏弄天王

本能,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潜在能力。

当某个物体朝人们的身体快速砸来时,无论是否看清它的模样,大家都会下意识地想先躲开。

当伸手去触摸烧得通红的铜炉时,虽然尚未触及表面,相信大家心里都会下意识地准备尽快收手。

无需通过大脑分析思考,只凭借身体的本能,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应变,当快到极致时,甚至对方刚做出细微移动,产生气息变化,人能瞬间预判对方下一步的行动。

这就是心眼。

本能人人皆有,但绝大多数人都想象不到,可以把它开发到极致,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让本能爆发出强大的力量,随机应变。这时候,控制身体的已不是意识,而是心眼。

若想做到这点,何其艰难。

修成心眼,需要经历千锤百炼,不断提升本能的灵敏程度,适应各种情形的变化,从而让身体自如地进入这种状态,游刃有余。

毕竟,当遇到危险情形时,常人的身体会处于紧绷甚至麻木的状态,往往丧失本能反应。一旦这样,即使你想躲避,由于高度紧张,身体也会僵硬迟缓,速度变慢。

修炼心眼的重要步骤,就是克服这些紧张表现,先帮武修保持淡定心态,波澜不惊。唯有如此,才能全神贯注,捕捉对方的气息变化,作出预判,而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

“把自己逼进绝境,承受绝对速度的考验,应该就是修炼心眼的理想场所。面对百道利爪疯狂斩击,若想从容应对,如入无人之境,那么,就只能提前预判,激发出最极致的本能。”

任真盯着密集而颀长的蛛腿,脑补出当年父亲修炼心眼的画面。一个人闭着眼睛,凭借心眼,在上百条蛛腿的斩杀下游走,这种状态何其玄妙。

《天龙八部》的主题曲叫《难念的经》,其中有句歌词,“凭这两眼与百臂或千手不能防”,应该正契合“心眼斗天王”的情景。

他想着这些,此时,姜小白被天王逼进角落,彻底急眼了,大吼道:“你再不出手,我就死了!”

姜小白虽然酷爱战斗,但远没到丧心病狂的境界,敢拿性命去博弈。面对天王的攻击,他只感受到死亡威胁,却不知道,愈磨砺愈锋芒,这其实是天大的机缘。

听到他的求救,任真缓过神来,迈步向前。

一念所起,山谷地面产生细微颤动,在星辰大阵的加持下,他身形从原地消失,紧接着,凭空出现在百目天王上方。

准确地说,是落在了天王的脑袋上。

这只大蜘蛛看似无懈可击,又有上百条长腿,能360度全方位攻击,却并非没有盲区。作为节肢动物,无论它如何挥爪,都不可能摸到自己的后背。

因此,脑袋和腹部就是它的弱点。

而此时,任真正踩着它的脑袋,用力跺脚,发出砰砰声响。

天王拥有百条蛛腿,能轻易阻挡四面八方的敌人,就算姜小白之流能看出它的软肋,仍然无济于事,没法突破蛛腿防护网,成功侵入到它背上。

但任真能轻松做到,因为整座山谷都在星辰阵内,也就尽在他掌控之中,他可以随意变幻位置,在天王无所察觉的情况下,落到它背上。

看到这一幕,姜小白长舒一口恶气,庆幸自己没被任真抛弃。他佩服任真的眼光,能迅速找出天王的软肋,同时更惊讶于任真神出鬼没的能力。

“你用剑刺它的脑袋!”

他不知道,任真还等着拿天王练功呢,根本没有伤害它的打算。

这下天王怒了。

任真在它头顶蹦跶,踩它的脑袋,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它如何能忍!

它放弃对姜小白的攻击,蹭的一下窜起,在悬崖绝壁上狂奔着,身躯剧烈摇晃起伏,试图把任真从头顶甩下去。

一时间,整个悬崖随之剧烈晃动。崖面的石块开始松动,散碎成无数块砾,簌簌掉进谷底,仿佛快要崩塌一般。

任真躬身蹲在天王头顶,将六合剑一分为二,插在它的脑壳上,虽然没能刺进分毫,但也起到了固定姿势的效果,防止被它的颠簸甩飞。

从远处看去,他俨然把百目天王当成坐骑,握着的那两片剑,就像是驾驶它的方向盘。这一人一蛛,在竖立的峭壁上飞驰着,飞天遁地,腾云驾雾,厉害极了!

但这种程度的折腾,并没有什么卵用。

百目天王跑了一会儿,见任真像牛皮糖一样,始终紧钉在自己的脑壳上,并没被甩掉,只能放弃狂奔。

节肢动物虽不具备高等灵智,这只天王却狡猾得很,很快想出新主意。它爬回低空,往高空的悬崖射出一团蛛丝,然后倒挂金钩,将自己悬在半空,用背部撞向崖壁。

它的想法挺不错,如此一来,任真要么被摔在崖壁上,要么选择匆匆逃离,无论是哪种结果,它都能达成目的,成功摆脱他的纠缠。

在它看来,自己肉身坚硬,这种程度的撞击,断然不至于产生损伤,而任真却伤不起,只能乖乖就范。

但它想不到,头顶这人比自己还狡猾,只在短短一瞬间,就看破它的用意。当它用蛛丝黏结在悬崖上,刚把身躯游荡在半空中,任真出手了。

他瞅准时机,施展全部功力,驭使着一片六合剑,精准地斩在那条蛛丝上。

啪!

一剑两断。

天王身躯腾空,还没撞上悬崖,瞬间像断了线的风筝,呼啸着飞速跌向谷底!

天王大惊,百条长腿在空中乱舞着,由于是倒挂腾空,背朝悬崖,根本没法抓到事物。无奈之下,它腹部陆续弹射出几条蛛丝,试图勾住悬崖,防止摔落。

任真眼疾手快,又怎会让它得逞。只见六合剑在空中飞舞着,疾速斩出数剑,没等蛛丝挂到悬崖上,就先将其斩断,断绝了天王的念想。

轰!

天王仰面朝天,重重摔在谷底。

任真则瞬间移动,脱离它的脑袋,悬浮在半空中,欣赏着它的狼狈姿态。

如果只是这样戏耍它,或者杀死它,他相信凭借星辰大阵的威力,应该不难做到。但关键在于利用它修炼心眼,所以,有必要先激怒它,让它对自己产生敌意。

“小高攀说,当时我父亲抱着他,走进一个漆黑山洞里,伸手不见五指,让他不依赖眼睛,只靠心意去感知天王的攻击。看来,要想练成心眼,在光明条件下,这还不够凶险啊……”

任真抬起头,仰望着云雾深处,猜到小家伙说的山洞,应该就是天王居住的那座崖洞。

第621章 被破相

在漆黑无光的崖洞里,跟如此强悍的天王搏斗,其凶险程度无以复加。

首先,在黑暗里,任真的视觉将会失效,只能依赖神念感知。相应的,天王长着多达百只天眼,视物恍如白昼,黑暗环境对它毫无影响。

其次,崖洞内是天王的巢穴,它对里面的情形再熟悉不过,占据主场优势。而相应的,任真现在非常担心,或许,星辰阵在里面无效。

如果真是这样,丧失星辰阵保护,那将是背水一战的绝境,别说是修炼心眼,就算他半途而废,想从崖洞里逃出来,恐怕也难如登天。

任真分析着这些变数,心里暗忖,“谨慎起见,我还是一步步地来吧!先在外面跟它缠斗一段时间,适应它的路数和速度后,再进崖洞,正式领悟心眼。”

欲速则不达,虽然他时间有限,但不得不把步骤拆解开来,一步步地进行修炼。

这时候,天王从地上爬起,头部那对眼眸猩红如血,浑身的气息也变得暴戾,大有要跟任真拼命的架势。

它爬上悬崖后,身躯微躬,蓄势过后,宛如离弦之箭,疾速扑向半空的任真。

任真早有防备,身形从刚才的位置消失,然后出现在崖壁上,持剑朝上方跑去。

他不想被姜小白看出端倪,于是一路疾驰,冲进高空的云雾深处,百目天王穷追不舍,很快来到它的洞穴外。

洞穴不远处的崖壁上,横生出几棵古树,上面结着不少鲜红色的果子,这正是天王赖以生存的食物,也是当年苍穹部的人专门种在这里的。

任真落在树梢上,盯着下方怒目而视的天王,伸手摘下一颗果实,掌心微微发力,便将它捏成一团烂泥,甩手丢向天王。

“我要是你,肯定跟自己拼命!”

遭到接二连三的戏弄和挑衅,天王已彻底暴怒。它不顾一切,腾空而起,恨不得将任真硬生生撕碎。

任真要的就是这效果,眼见天王气汹汹杀来,这次他没再闪躲,而是深吸一口气,紧攥着六合剑,达到前所未有的战斗状态。

明知道不能紧张,必须全身心放松,才可能淋漓尽致地发挥,接近心眼的玄妙状态,但他还是克制不住情绪,心脏砰砰狂跳,额头渗出不少汗水。

天王的威慑感实在太强了,光是那些密密麻麻的长腿,就让人心生恐惧。即使是天下第一的陈玄霸亲临,看到如此怪物,肯定也会动容。

“不能胡思乱想,保持专注!”

“要感知每条蛛腿的方位和气息变化!”

“要给自己预留出后续动作的空间!”

虽然明白这些道理,实际做起来太难了。那可不是一条蛛腿,而是上百条,它们同时挥动起来,如群魔乱舞,气势夸张到极点。

嗖、嗖……

利爪破空抓来,转瞬便在眼前。

任真身躯急遽扭动着,影子一花,彷如被折断,鬼魅地离开原地,这一下,只躲开了前端十几条蛛腿的攻击。他刚倒飞出不远,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又是数十条蛛腿刺来。

“左上,三!”

“左下,五!”

“右上,四!”

“右中,六!”

“前上,三!”

……

他不止是纯粹的闪躲,这非他战斗的意义所在。当那些蛛腿逼近时,他一边变幻着身形,一边开始计数,以最快的速度感知蛛腿的方位、数量、气息……

现在的他才算入门,连闭眼迎战的境界都达不到,更别说进入那处洞穴。

还是那句话,蛛腿实在太多了。

他同时施展狂骨诀和风神步,速度已达到自己的极限,若有旁人在侧围观,只能看见一阵狂风在动,却察觉不出他的踪影。即便如此,他也只是艰险避开天王的攻击。

“果然,只要被天眼扫到,我的速度就会被削减。真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

跟刚才姜小白的情形不同,他压根就没打算还击,不到万不得已,甚至都不想用剑遮挡。换成其他人,这时候早被蛛腿洞穿,变成一具尸体。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没办法,他要修炼极致的心眼,那就必须接受这种自讨苦吃的变态方式。

数息过后。

嗤嗤声音响起,任真的衣衫被割破,身体被蛛腿划伤数处,血花在半空四溅。

按人类的战斗算,这才不到三个回合,他就已遭受重伤,支撑不下去了。

迫不得已,他只好停止初次修炼,拼力轰出一记刚猛刀气,像姜小白先前那样,将百目天王震飞出去,给自己争取到逃遁的空间,再凭借星辰阵离开。

百目天王受到刀气冲击,依然没受伤,不过,这股冲击和压迫感让它很不舒服,仿佛面对的不是渺小人类,而是跟一头同样凶猛的野兽争斗。

连任真自己都没察觉,他现在的刀意里,渐渐多出一分原始野蛮的气息。某种程度上说,他变得越来越像荒人了。

百目天王眨动着腿上的天眼,发现周围没有任真的踪影,便不再搜索,慢悠悠爬回崖洞里。

它毕竟也是血肉之躯,今天跟任真折腾半天,也感到有些疲累。它知道,来日方长,连自己都离不开这里,那两个人类也没法逃走,迟早是自己的腹中餐。

山谷里。

砰地一声,任真落在地上,浑身是血。

姜小白站在不远处,看清任真的状况后,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任真衣衫褴褛,被划出无数道口子,鲜血四溢,伤势比他还严重。其中,划伤最深的一处,恰恰是在最醒目的部位。

那道伤痕,从他的额头左上角穿过眉心、鼻梁,一直延伸到右下角的唇边,可以说是斜刺整张面容,血肉模糊,看起来异常狰狞。

百目天王的攻击,竟然将他毁容了。

大好男儿,靠文韬武略征服天下,虽说不必靠颜值吃饭,迷倒万千女子,然而,任真以前生得那么美,被天王这一击破相,反差还是非常之大。

任真劫后余生,深吸一口气,对面部伤势并不在意,甚至庆幸。幸亏自己后撤得及时,否则,很可能会被破开头颅,一命呜呼。相比之下,多道伤疤又算什么。

“唉,那畜生的爪子实在太多,初次跟它正面交锋,竟然就吃了这么大的亏,不得不狼狈逃走。看来,日后有的是苦头吃了……”

第622章 小白道友

【经书友“夫子比天高”指正,任真进入荒川后,用的是自己的真实面容,而当初牧野参加大朝试时,认识的是蔡酒诗,所以两人在荒川相遇后,牧野不可能认出他来。

对于确实存在的bug,我一向坦承,从不狡辩。如果改动的话,是加一段任真介绍身份的对话,鉴于得联系编辑解锁,比较麻烦,我就不再修改了,特此说明。请知悉。】

在姜小白惊愕的注视下,任真缓缓走向一隅,说道:“你见我遍体鳞伤,或许会以为,正是偷袭我的良机,对吧?如果真这么想,要让你失望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状态,他故意结合星辰阵,身形连续变幻闪烁着,好让姜小白看清,自己仍然能神出鬼没,从而打消后者趁机刺杀的念头。

姜小白一怔,望着他的身影,表情复杂,“我猜到了,谷里设有一座阵道,囚禁那只大蜘蛛,而你能驾驭大阵。既然这样,你明明能轻松避开它的攻击,又怎么会受重伤?”

他刚才亲眼目睹,任真瞬移到天王头顶,随意驰骋,并不像自己那样狼狈窘迫,所以才感到疑惑。

任真席地而坐,从长袖里取出一个葫芦,倒出疗伤丹药服下后,又喝了几口泉水,开始运功疗伤。

“那只大蜘蛛,名字叫百目天王。我也是血肉之躯,又不像它一样刀枪不入,一时失手受伤,这不是很正常么?”

姜小白站在远处,凝视任真一会儿,看不透他的虚实,便选择继续观望,“你能掌控阵道,又清楚蜘蛛的渊源,这并不奇怪。看来,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

任真沉默不语。

姜小白扫视着冷清的山谷,神色黯淡,“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何要来到这种地方?此地山穷水尽,鸟兽难至,有什么诱惑值得你走这一趟?”

他猜不透任真的动机。

任真当然不会说出真相,答道:“没有什么诱惑。我来这里,纯粹是因为这里清静,远离外界的纷扰喧嚣,能安心地闭关修行。在短时间内,我不会离开这里。”

姜小白凄苦一笑,知道他言不由衷,“囚禁着一只如此恐怖的大蜘蛛,你居然还说这里清静?别以为我傻,哪有人会挑中凶险之地闭关?”

任真运行真力,在疗伤灵丹配合下,浑身伤口已止血,开始慢慢地恢复。跟天王同居,受伤在所难免,因此,他离开长安前,就备足了各种灵丹。

“与其操这些闲心,你还不如想想,该怎样说服我,让你尽可能地多活一段时间。大阵之内,我就是绝对的主宰,杀死你易如反掌。”

姜小白脸色微变,被这话恫吓到,但又很快恢复平静。

“即使你不杀我,这里寸草不生,我找不到任何食物,迟早也会饿死,被那只蜘蛛吞进腹里。横竖难逃一死,我又何必卑躬屈膝,在你面前苟活呢……”

他眯起眼眸,盯着任真身边的包袱,瞳孔深处闪过一抹精湛的寒芒。他意识到,既然任真来此闭关,肯定携带着不少物资,如果把它们抢来,自己或许能多活一阵。

恰在这时,任真忽然睁眼,坐在那里盯着他,目光平静。

大概是由于在刚才恶战中被激发的缘故,他此刻的感知力异常灵敏,姜小白只是流露出细微的杀气,便被他立即捕捉到,做好交战的准备。

“困兽犹斗,这是世间的常情,你想殊死一搏,从我手里抢走物资,这点我能理解。不过,你最好想清楚,一旦尝试失败,真正激怒我,你就没有任何机会了。”

他其实挺欣赏姜小白,不想杀死此人。

姜小白攥着剑,手心全是汗水,“我别无选择。”

任真说道:“先不说你能否赢我,即使能抢到物资,失去我这个帮手后,你打不过天王,还是会被它吃掉。因此,无论胜负如何,你都成不了赢家。”

姜小白皱眉,情知他说的是实话。

只有让任真催动星辰大阵,才能压制住百目天王。

任真眨了眨眼,说道:“不如咱们约法三章吧。“

姜小白一怔。

“每隔五日,咱俩交战一次,只要你能从我手下支撑十个回合,还不受伤,我就送给你一枚元丹,让你补充能量。当然,你若能杀死我,那就更省事了。”

服下一枚地元丹,武修能整整三天不用进食。五日一战的话,姜小白只要能赢,即可保证三天精力充沛,再饿两天,也照样能活下去。

姜小白眼神微惘,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任真补充道:“你放心,我不会拿大阵碾压你,那样胜之不武。只要我被逼动用阵道之力,就算我输,我愿加倍赔偿给你。我只想堂堂正正地打赢你!”

如果只跟百目天王搏斗,任真的道行纵然有长进,也没法清晰感知到,衡量一段时间的修行成果。所以,他想出这个办法,继续拿姜小白当小白鼠,测试自己的水准。

今日进谷前,两人算是打成平手。如果修行数月后,他还是没法战胜姜小白,那就说明,目前的修行并没有太大意义,还得继续修炼下去。

换句话说,一旦心眼练成,就是杀死姜小白之日,也是出关之时。

姜小白听懂了,不仅没感到恼怒,反而有些兴奋。

“好啊,我这个人没有别的兴趣,就喜欢修行!你肯跟我赌斗,这再好不过。咱们同时闭关,比拼修行速度,谁要是被对方甩开,到时就算被杀死,也死得瞑目!”

任真跑去跟天王搏斗,算是磨炼修行,对于谷底的姜小白来说,又何尝不是一段闭关机缘。优胜劣汰,双方堵的就是自身天赋,谁如果落后了,也心服口服,承认技不如人。

大道同行,这才是真正的道友。

任真淡淡一笑,料到他会爽快答应。哪个绝世天才,不是对自己抱有绝对的信心?

“我肯提出这笔买卖,给你一个活命的出路,有点吃亏。所以,作为成交的前提,你得把那块剑诀木牌还给我。”

他没有忘记,今日在山谷外,自己把孤独九剑交给了姜小白。以后闭关的日子里,若是让姜小白练成剑圣绝学,连自己的招式都掌握,再加上云胤的绝学,那还打个屁啊。

姜小白毫不犹豫,将木牌丢还给他。

任真收起来后,从包袱里拿出两颗地元丹,没有立即送给姜小白,“还有一笔买卖。你帮我在悬崖上挖个山洞,作为酬劳,我送你两颗地元丹,干不干?”

两个男人住在一处,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子一久,感觉挺不自在。反正捏着姜小白的命门,这是现成的劳动力,不使唤白不使唤。

姜小白脸色微僵,嘴角抽搐片刻,用力地道:“干!”

第623章 老瞎子,小瞎子

达成赌斗约定后,姜小白心有不甘,当即邀请任真决斗。他以为,任真之所以提出约定,是因为重伤虚弱,害怕遭到袭击,不得不转移他的注意力。

然而,实战证明,这种判断是错误的。任真仍然有充沛的精力进行缠斗,十回合过后,双方势均力敌,他全身而退,没被姜小白伤到分毫。

姜小白心性纯良,是个爽快人,便不再纠缠,飞升到另一面悬崖上,替任真开凿居住的山洞。

以下,是两人同修期间的记录。

二月初二,两人同进山谷。

二月初三,收到海棠传递的消息,南北两朝在骊江爆发水战,双方损失均惨重,北唐相对占优;

二月初五,任真伤愈,再战天王,再伤;

二月初七,姜小白凿洞成功,任真喜迁新居;

二月初十,任真伤愈,再战天王,再伤;

二月十一,收到海棠的消息,由于水土不服,唐军不得不撤出荒川,驻扎在外部边缘。同时,荒族八部结成联盟,抵御白云城的反扑;

二月十三,两人决斗,任真挑战失败;

二月十七,任真伤愈,再战天王,再伤;

二月十八,两人决斗,任真挑战失败;

二月二十四,任真晋升为七境中品;

……

三月二十八,两人决斗,任真在第十回合刺伤姜小白,未提供元丹。姜小白饥饿数天后,为保持乐趣,任真愿意增加难度,将赌斗规则改为五回合之内;

……

四月初九,任真再战天王,从百道斩击下全身而退,毫发无伤。狂喜之下,遂增加磨炼难度,改为闭眼挑战天王,作死成功,瞬间重伤;

……

五月十三,两人决斗,任真在第五回合刺伤姜小白,将赌斗规则改为三回合之内;

……

五月二十八,两人决斗,任真在第三回合刺伤姜小白,再次改动规则,仍保持三回合,但变为闭眼挑战姜小白;

……

六月十八,两人决斗,任真闭眼挑战成功,为了让赌斗能继续进行下去,不得不把狂骨诀传给姜小白,开展“养狼”计划;

……

七月初七,任真再战天王,初次尝试进崖洞交战,重伤,险些丧命,不得不疗养一个月,暂时停止挑战天王;

……

八月初一,收到海棠的喜讯,诞下龙凤胎,任真晋升为孩子他爹。男孩取名为任晚舟,女孩取名为任嘤嘤;

八月初三,人逢喜事精神爽,任真晋升为七境上品;

八月初九,任真决定再次进洞挑战天王。

他迫不及待想出关,回家探望老婆孩子,所以,他破釜沉舟,抱着一去不回的信念,决定就此住到崖洞里。一日不悟心眼,便一日不出,跟百目天王耗到底!

迈进崖洞时,他的心情无比凝重。

“如果我无法练成心眼,连父亲的境界都达不到,又如何战胜更强大的陈玄霸?如果无法练成心眼,又如何砍断那畜生的腿脚,移植走天眼?”

这几个月里,他始终没尝试移植天眼。原因很简单,百目天王的肢体太坚硬,凭刀剑无法斩断它的蛛腿,只能先把它的头腹打伤。

但这样一来,天王被挫伤,就无法再陪他修炼心眼,他时间有限,总不能在这里耗上几个月,枯等它伤势痊愈。

先练心眼,后取天眼,这个顺序不能改变。

任真潜进山洞,悄然行走在深沉的黑暗里,这半年的无数次战斗画面不断浮现出来,历历在目。

对于百目天王这个对手,他已经再熟悉不过,只要在山洞外,即使是闭着双眼,他也能在它潮水般的攻势下游走,进退自如。

但一脚踏进山洞,这就成了两码事。因为在山洞外,任真保有底气,可以凭借星辰阵逃命,这是强大的信心来源。这种能让他放开手脚的心理暗示,在洞内并不具备。

大阵只笼盖山谷,却不包括悬崖内部的山洞,一旦任真进来,那就没有了退路,只能搏命,在如此的情势下,再像瞎子一样,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他渐渐深入,感受着前方那道熟悉的气息,在心中激励着自己。

“心眼,心眼,最重要的是心。跨越内心的障碍,开了这层窍,才是真正的心眼。既然抱着必死决心,不愿再退缩,不愿再沦为别人的棋子,那还怕什么呢……”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脚下的步伐愈发坚定。

……

……

光阴荏苒,又过了一个月。

在任真眼里,这一个月,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光。

没有人知道,在这一个月里,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即使是当年来过这里的任天行,也无法想象他经历过怎样的磨练,因为他们的人生不一样,想要达到的高度也不一样。

但是,当离开山洞时,他们的姿态却是一样的。

任真闭着双眼。

像个瞎子。

也可能,他已经瞎了。

对现在的他而言,这并不重要。

他飘然落下山谷,走到姜小白面前。

姜小白以为他早就死了,此时怔怔地看着他,半天才反应过来,伸手在他眼前一晃,“你的眼睛……”

任真面色平静,脸上那道颀长的伤疤犹在,透着一股粗犷气概,跟往日已大不相同。

他喉结耸动,沙哑地道:“剑法练得如何?”

进入山洞前,他已经抱有死在里面的觉悟,将孤独九剑传给姜小白。

他知道,自己只要能走出来,必定空前强大。

他希望,自己出关后的第一剑,不是斩在一个弱者身上。

现在,他走出来了,姜小白的人生也将走到终点。

听到这句询问,姜小白洒然一笑,眉宇间流露出异样的神采,数月前战败时的颓废和痛苦,都荡然无存。

“我本来想,你绝对接不住五剑。没想到,你……这样的话,恐怕只有三剑了。”

说罢,他微微摇头,有些惆怅。

任真侧着脑袋,仿佛是在看一个白痴。

这副姿态,跟以前的任天行何其神似。

“出剑吧。”

“好。”

姜小白表情庄重,朝任真一拱手,拔剑出鞘。

狂风大作,剑气纵横。

谷里已不见他的身影。

任真站在原地,似有所思。

一息后。

姜小白倏然闪现,跌倒在前面地上。

他瞳孔抽搐,难以置信地盯着任真,宛如看见魔鬼。

雪白脖颈间,多出一道纤细的血线。

“怎么……”

话音未绝,身首异处。

他不敢相信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任真蹲下身,没理会他的尸体,而是以手按地。

“它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啊。”

山谷震荡。

第624章 起风了

两个时辰前,百目天王已经被杀死。

任真修炼成心眼后,为了便于移植器官,他先将天王打晕。根据姜小白提供的经验,移植过程并不复杂,无非是将蛛腿上的天眼移到掌心,趁幽绿的蛛血尚未凝固,将其炼化。

但移植的成功率太低。

天王纵有百余只天眼,相当于百余次机会,供他耐心试验,无奈,他的运气实在太差,接连尝试数十次,无一例外,全部以失败告终。

不到半个时辰,天王的半数眼睛被抠除,沦为试验的牺牲品,它也经不起这番折腾,生机渐渐散去。

任真心情糟糕,眼看机会越来越少,不得不放弃移植天眼,转而进行别的探索。

最终,他拿天王的所有腿脚试验完后,才离开山洞。

既然天王已死,那么,为囚禁它而设的星辰大阵,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星辰变是当年苍穹部最重要的智慧结晶,其运行法则繁复玄奥,基础原理却很简单,就是汲取夜空上星辰的力量,为阵道注入源源不绝的动力。

日月经天,星辰永恒。这座大阵设在谷中,每天都汇聚星辰之力,经过长达二十年的积累,储存了极其精沛的真元能量,被封印在阵道内。

早年,百目天王有心逃脱,曾数次尝试冲破枷锁,深深领教到星辰阵的威力,后来便不再自讨苦吃。因此这些年,阵道的能量并未流失。

这是一笔多么珍贵的财富!

鬼谷那座星辰阵,同样积蓄着恐怖的真力,令入侵者无法生还。可惜任真闯进去后,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汲取的星辰真力都用以疗伤,帮他迅速痊愈。

这次就不同了。他可以拿所有星辰之力来修行,争取在出关前再上一层楼!

他蹲下身,以手按地,将阵道启动开来。

山谷地面上,点点白光陆续从各角落冒出,虽然是在白天,其绽放的光芒依然晶莹明亮,让人感觉有些刺眼。光点加速流转着,刻画出道道轨迹,宛如一片星海。

这副画面,跟闯进鬼谷那夜如出一辙。(第529章)

群星运行,真元流窜,整座山谷沉浸在浩瀚状况的意象里。

任真盘膝而坐,闭目运功,按照苍穹部秘法,散发出一股古老神秘的气机,牵引着谷里的星辰真力,以自己为中心运转,渐渐朝中心靠拢。

然后,它们缓缓注入他体内。

“不知不觉,半年过去了。二月初来这里时,我还是七境下品,经过闭关修行,已到七境上品,现在再吞下整座星辰阵,嘿嘿,说不定能跨过那道坎……”

他浸润在群星光华里,宛若主宰一般,心底难免激动。

众所周知,武道修行有两大难关,是世俗众生难以逾越的门槛,将无数人的修途桎梏在原地,再难前进半步,只能抱憾终生。

其一是第五境。五境知天命,唯有跨过这道门槛,炼化出本命物,才算是真正的大修行者,进入后五境的修行;

其二是第八境。跟知命一样,这道难关的艰难之处也在于,考验武修的气运,也就是所谓的命。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若无莫强求。

一个人能否知命、能否成为八境大宗师,这跟他是否勤奋刻苦,是否拥有大量资源无关,纯粹依靠人的先天命数和机缘。再怎么努力,也无法突破上限。

如果说,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那么,三分其一,在于知命,剩下的二分天意,就决定能否迈入八境。

因此,千百年来,世上能七境圆满的巅峰强者,每一代都有不少,但真正能晋入八境的,却是寥寥数人,凤毛麟角,被尊为大宗师。

即便当今天下,武运昌盛,天才辈出,是罕见的修行盛世,但屈指数来,八境强者也只剩十二位,都陷在各自的气运漩涡里,飘摇不定。

任真想成为第十三人,有那么容易吗?

答案是否定的。

畅想归畅想,任真心里有数,并不敢奢望,真能当场迈进八境,成为大宗师。

“这是修行界最难跨过的一道坎,只靠吸取真元力量,根本不可能触摸到边缘。气运这种东西,虚无缥缈,难以凭心意强求,我的破境机缘,会在哪里……”

俗话说,尽人事,听天命。他此刻正在做的,就是尽人事,努力将七境提升至圆满,进入等待破境的行列。

“早年去灵台山烧香,记得方寸活佛说过,整个大陆就像一个鱼缸,能装多少水是固定的。一旦灌入新水,鱼缸就会波动,水就会溢出来,换言之,气数就会紊乱。”

现在回想起来,这个观点颇有道理。

在海棠南下金陵前,当世大宗师共有十位,风云榜排名相对稳定。从剑圣重修、活佛重伤开始,鱼缸里的水开始动荡,掀起波澜壮阔的时代洪潮。

其后涌现出的新人,诸如曹春风、玄悲等,皆是应运而生,属于气运交错汇聚结下的果,而非无缘无故出世。

话说回来,任真若能挣脱桎梏,晋升到八境,那么,是因为有人陨落由他补位,还是说,他的补位将别人挤下神坛?

他很好奇这个问题,但也清楚,这绝非靠人力预测到。

他闭关半年,当然不可能知道,在这期间,新一轮的气运交替,已经悄然开始了。

感受着体内气息的攀升和圆融,他微微一笑,决定不再纠结这些,还是活在当下,步步为营,把眼前的事先处理掉。

他在心里暗问一句,“宝宝睡了没?”

“喂完奶,刚睡着。有事?”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快出关了!”

海棠哦一声,感知着本命的气机变化,懒懒地道:“是该出关了。若不入世,永远别想进八境。”

作为过来人,也是唯一一位两次进入八境的女圣人,她在这方面拥有最权威的发言权。

任真明白她的意思,凛然道:“你立即传信,命唐军进攻白云城,我跟他们里应外合,彻底端掉这个巢穴!”

说罢,他抬起头,眼皮微动,“看”着上方的云雾。

悬崖另一面,就是云胤闭关的居所。星辰大阵消散,撤掉障眼法,相信他应该能看透这里了。

“你要去杀云胤?”

“嗯。”

“别胡闹!我如果没感知错,你应该没弄回天眼。”

“嗯。”

“那你……等等,这是什么?!”

任真淡淡一笑,“放心吧。”

第625章 远在天边,近在后山

峰顶的南侧,有块平地。

平地上有座茅庐,云胤坐在松下,攥着一把稻谷,信手投喂给面前那群灵鹤。

白九玄侍立在侧,汇报着白云城最近的情势,表情凝重,眉宇间透着积郁之气。

身为云胤的第一心腹,他原本住在龙泽城,替云胤监视荒川各部落的动静。然而半年前,唐军大举入川,在任真串联下,整个荒族抱成一团,奋起反抗,摆脱了云胤的统治。

白九玄只能退回白云城一隅,当缩头乌龟。别说再下山欺凌荒族,如今他提心吊胆,整天忙着巡逻城防,严阵以待,生怕唐军全力攻城。

今日他来找云胤,主要是汇报城里的储粮情况。

这些年,他们没少压榨荒族,囤积大量干粮腊肉,再加上云胤野心勃勃,志在中原,事先做过不少筹划,因此,白云城的储备还算充足,原本足够坚持到年底。

但坐吃山空,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他们失去荒族的供奉,又将五万晋军赚进城里,多出五万张嘴吃饭,粮食压力爆棚,渐渐有些吃不消了。

对云胤来说,无论是镇压荒族,还是出兵中原,都必须尽快作出决断。但目前,唐军仍在荒川边缘虎视眈眈,并未撤走,他没胆量铤而走险。

听完白九玄的汇报,他沉默半晌,搓着手里的稻谷,蹙眉说道:“你的担忧我明白,但现在还不是出兵的时候。战机未至,凭咱们这点人马,别想在中原站稳脚跟。”

白九玄忧心忡忡,“咱们没本钱再耗下去了。就算没法进击中原,也该挑个日子下山,从荒族手里抢些粮食,补充那五万人的供给。”

“你以为我不想?”云胤眯起眼眸,寒光精湛,“所有部落抱成一团,全部北迁,再想击溃他们,没那么容易。这就是个陷阱,只要咱们一动,唐军肯定入川,截断后路!”

杨靖不愧是任真挑选的辅臣,临阵指挥很有一套。

唐军入川后,军中出现水土不服的情况,杨靖当机立断,毅然退出荒川。但他没有丢下荒族不顾,任其遭受云胤的报复,想出这条对策。

他知道,白云城坚不可破,但有一个致命的软肋,就是粮食。所以,他说服各部落以大局为重,暂时放弃领地,退到轩辕影月两部的地盘上。

如此一来,即使云胤想派兵抢食物,也失去攻击对象。如果他敢长途奔袭,来到北部袭击荒族,那么,附近的唐军就能迅速出动,让他们有去无回。

这招坚壁清野,让白云城陷入了生存危机。

现在白云城人心惶惶,尤其是那五万晋军,开始后悔当初的抉择,随时都可能出现哗变。

白九玄愁眉不展,懊恼地道:“无论如何,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采取行动。”

云胤何尝不知这点,一把抛出所有稻谷,从草席上站起来,说道:“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派人去跟南晋谈判。”

荒川跟晋、唐呈三足鼎立之势,以荒川最弱。既然北唐咄咄逼人,云胤唯一的选择,就是跟南晋联合,共同出兵攻唐。

“谈判?”白九玄一怔,“但咱们刚吃掉五万晋军,陈玄霸肯定还在气头上,他怎么会再出手援助?”

云胤负手而立,眺望着山间的云海,感慨道:“其实,在唐军入川前,我就料到会有如此局面。当时我留了一招后手,谁曾想,小白会失手……”

他派姜小白下山,意在擒住任真,逼陈玄霸就范,再次派军助他击退唐军。只要他捏着任真的性命,这五万兵马的账,陈玄霸就不敢再追究。

但是,他失算一招,低估了任真的实力。任真逃走,他还能哪什么要挟陈玄霸?

白九玄沉默片刻,说道:“那天我亲眼目睹,小白和任真一起消失在那座山谷,不知去向。无论他们去了哪里,我想,以小白的实力,应该能制服那小畜生……”

云胤冷哼一声,“别自欺欺人了,如果他真能赢,何至于拖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白九玄低头答道:“我派人去中原打探过,任真既未回到北唐,也没出现在南晋。很有可能,他仍然藏在荒川某处,只是咱们想不到而已。”

他确实想不到,自己苦苦搜寻的任真,远在天边,近在后山。

云胤说道:“那就继续去找。只要能找到他,咱们就有底气跟南晋谈判,眼前的危机就能化解。”

白九玄诺诺称是。

云胤转身吩咐道:“要秘密地找,别走漏风声。咱们不知道他的下落,南晋肯定也不知道,只会以为是被咱们抓走了。所以,谈判可……”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眉尖微颤,苍老面容上忽然浮现出一抹古怪的情绪。

白九玄看在眼里,问道:“陛下,怎么了?”

云胤没有答话,嘴角肌肉抽搐着,眼眸里透出冷冽的锋芒,“不用找了。”

白九玄愕然,不明所以。

“为什么?”

云胤向后踱步,摩挲着微白的指节,话音阴冷。

“自从搬到这里,我只当后面是悬崖,下面是座小山谷,不值得我亲自去察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灯下黑。”

由于那座星辰阵的存在,后山山谷里的动静都被完美掩盖,没有传递到外界。若非亲身走进去,即使是云胤这样的强者,凭神念也无法识破障眼法。

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不起眼的普通山谷。

他一直住在云里雾里,厌恶尘世烟火,却不曾想过,低到尘埃处,也别有一番洞天。

直到此时,任真解开星辰大阵,让这座山谷的假象破灭,暴露出真实情景,他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他心意一动,清晰地感知到,任真正坐在后山悬崖下,静静地感知着他。

原来你在这里。

白九玄似懂非懂,以他的感知力,还没法察觉到任真的存在,但他也听懂了一点,后山大有玄机。

他迈步向前,准备去后山,却被云胤阻止。

“不用去了。”

白九玄愣住。

片刻后。

一道身影从后山冲天而起,落在平地上。

白九玄定睛一看,表情异常精彩,失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任真微微侧首,没理会白九玄,而是面朝后方的云胤,仿佛是在看他。

“去年的账,今天算清吧。”

第626章 平沙落雁

去年重阳,长安大战,云胤曾出山助阵,帮武帝擒拿任天行。那时云胤还没现身,任真就已重伤昏迷,因此,云胤认得任真,任真却是首次见到云胤。

围剿任天行之仇,今日也该清算了。

云胤的心思不在这方面,认真打量着他,问道:“这些日子,你一直都在后山?”

他确实没想到,任真就藏在他眼皮底下,他却无所察觉。

任真沉默不答。

云胤皱眉,眸光愈发寒冷,“后山的玄机,连我都没识破,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直到刚才,他才感知到星辰阵的消散。它能屏蔽他的强大神念,绝非朝夕可成,更不可能出自七境任真的手笔。只有一种可能,任真早就知道谷里的玄机。

事实上,星辰阵乃苍穹部所设,早在云胤来荒川前,就已然存在,用以囚禁百目天王。而后来,苍穹部覆灭,云胤率众入川,误打误撞地挑选此峰为住所,跟百目天王成为邻居。

若非任真主动解除阵道,恐怕他这辈子都看不透,后山还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任真闻言,依然不语,没有解释的打算。

白九玄惊愕之余,心里也有诸多困惑,忍不住问道:“姜小白呢?我记得,他是跟你一起离开的……”

任真冷笑一声,“他就在谷里,你下去找他吧。”

白九玄身躯骤僵,虽然神识偏弱,感知不到谷中的情形,但注视着他的表情,已隐约猜测出,自己的义子被杀死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离开神农大典时,貌似还是七境下品吧?怎么这么快就圆满了!”

白九玄同为准八境强者,察觉到任真此刻的修为,不禁悚然一惊,以为是自己感知出错了。难怪任真能杀死姜小白,原来他的实力暴涨到如此地步!

云胤目光扫视着任真上下,感慨道:“不愧是任天行的儿子,连我的独传弟子都能打败。要是纵虎归山,让你活着离开,后果不堪设想啊……”

尊为大宗师的他,眼光极高,也曾在中原见过无数天才,却都不屑一顾。这些年来,也就只有姜小白的资质,能令他欣赏满意,肯收其为弟子。

没想到,任真的天赋竟如此妖孽,短短半年间,就完成了对姜小白的超越,更是将其杀死在谷底,这样的修行速度亘古绝今,连云胤本人都感到忌惮。

如他所说,如果放任真离开,或许用不了多久,世间就又多出一位大宗师,能跟他平起平坐,直接威胁到他。

这不再属于天才范畴,而是货真价实的巅峰战力。

后生可畏,他有点怕了。

听到陛下给出这么高的评价,白九玄难以置信。

“七境修行,绝非闹着玩的,即使是世间最惊艳的天才,也不可能突飞猛进,随意突破。这半年里,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作为过来人,他深知七境修行的艰难,多少人毕其一生,都没能达到七境圆满,因此他特别想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是如何做到的。

云胤盯着任真,同样感到好奇。

任真闻言,回想起那些跟百目天王殊死纠缠的情景,表情变得复杂。诸般情绪渐渐消散,最终化为一种透着强大自信的淡然。

“你没资格知道。”

白九玄神色剧变。

云胤踱行数步,瞥视着任真,“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承认,你的天赋妖孽,但运气不佳,今日落在我手里,你的修行之路就到头了。”

此时的孤峰上,虽然只有他们三人,但对任真而言,已是极大的危机。

云胤是八境大宗师,实力自不用说,连相对更弱的白九玄,也是七境圆满,跟任真不分伯仲。这两人联手,其压迫力可想而知,任真恐怕插翅难逃。

如果他被擒住,被废掉一身修为,就算拥有再妖孽的天赋,还有何意义?

任真没有答话,表情波澜不惊。他手腕一扬,六合剑延展放大,落在掌心间。

在云胤看来,他登上峰顶,似乎是踪迹暴露后的无奈之举,陷入危机之中,但对他而言,即使云胤没有察觉,他也会主动前来一战,又何惧之有?

白九玄见状,大步走到任真背后,断绝退路。

“你脸上被划出伤疤,双眼被刺瞎,应该是拜小白所赐吧?任天行沦为瞎子,现在你又变成小瞎子,哈哈,果然不愧是一对父子!”

他眼眸微眯,浑身杀意绽放。

“我倒要看看,一个瞎子,能在我手里支撑几回合!”

说罢,他手持木杖,袭向任真后背。

作为属下,他自然不能让云胤主动出手,丢弃大宗师的颜面,跟他合力欺负一个小瞎子。试探任真虚实的任务,只能由他来做,他也有信心能胜任。

白九玄双手握杖,握在上方的左手抬起,只听噌的一声,木杖竟然从中间整齐断开,上端随左手前移,崭露出一段雪亮而锋利的刀刃,甩杀出去。

这条木杖,原来是一把杖刀。

杖刀非常细长,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寒光闪烁,宛若白虹,更是极其凌厉。呼吸之间,它便掠到任真腰部,刀锋锐不可当,仿佛要将他和整个空间一刀两断。

任真仍站在那里,迟迟未动,仿佛未曾察觉。刀锋呼啸向前,眼看就要得手,这时候,他忽然开口,吐出两道字音。

“太慢。”

说这话时,他面朝着前方的云胤,脸上浮出玩味笑容。

毫无预兆地,他腰肢古怪地颤动,下半身猛然前踢,腾空而起,与此同时,他的上半身却往后躺倒,像是要倚在后方的白九玄身上一般。

这动作着实诡异,整个人横在半空,呈“一”字状,并非常规的闪躲动作。更关键的是,他的速度太快,无需任何过渡,身躯就跟地面保持平行。

颠覆肉体极限,这就是狂骨诀的变态之处。

而白九玄那柄杖刀,仍在疾速前斩,覆水难收,难以再立即撤回,他也没意识到应该撤回。

刀锋所掠过的平面,跟任真的身躯非常贴近,但终究还是没有交集,从衣衫下方呼啸而过。

这副情势,只在一念之间。

任真仰面朝天的同时,左手遽然一挥,六合剑朝后方斩去。由于身躯后倾的缘故,他跟白九玄的距离被拉近半个身位,白九玄的刀到了,那么,他的剑也该到了。

直到这时候,白九玄一刀斩空,才意识到危机。

任真这个动作,并非一味的躲避,而是寓攻于守,凶猛至极,就相当于把转身、闪避、回击三个动作融为一体,在同一瞬间完成。

在完成闪避的同时,回击也将完成。

电光火石间,白九玄已来不及多想,身躯同样往后仰倒,试图像任真那样,让剑锋从他上方掠过。可惜,同样的动作,他做不出来,更没有那么快的速度。

他头部刚倾出分毫,六合剑便迎面刺来。

嗤……

本应是劈开头颅的一剑,倏然划过眼部。

血花四溅。

“啊!”

白九玄痛嚎着,倒飞出去。

他刚才还在嘲笑任真,这下倒好,自己也成了瞎子。

第627章 就是追不上

这招平沙落雁,最能体现狂骨诀的核心精髓,那就是干净利落,不准有任何赘余的动作。唯有如此,才能保证快到极致,以最完美的方式杀伤敌人。

之所以能达成这样的效果,是因为狂骨诀不拘一格,挑战人体极限,为了追求理想效果,连任何匪夷所思的动作都想象得出,所以在常人眼里,它看起来诡异而夸张。

白九玄并非不够强大,作为准八境强者,他纵横江湖多年,可谓身经百战。换作绝大多数人,都难以将其一击重创,事实上,他也没有懈怠大意。

即便如此,他仍无法预想到,任真不躲不避,甚至都没转身,而是以如此方式,连攻带守,在同一瞬间内,回赠如此鬼魅的一剑。

不止鬼魅,关键还是太快了。

这半年时间里,任真闭关跟百目天王缠斗,提升幅度最大的并非境界,而是身手步伐。能闭眼在上百道斩击下游走,这速度岂是闹着玩的?

哪怕重来一次,以白九玄固有的身法,在一刀斩出之际,也未必能撤身躲过去。

他摔到后方地面上,拄着杖刀半跪起来,被划破的眼部鲜血直流,道道血痕滑落面颊,血腥而狰狞。

在剧痛和愤怒的双重作用下,他浑身不停颤抖,感知到任真所站的位置,歇斯底里地怒骂着,嗓音似恶鬼凄厉。

“你这小**,竟敢卑鄙暗算,刺伤我的眼睛!”

跟敌人交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哪有卑鄙暗算之说,他只是技不如人,万般痛苦之下,通过辱骂来发泄恨意罢了。他眼睛已瞎,除了骂人,还能怎么着?

任真闻言,淡漠一笑,没有回应,继续面朝向云胤。

这招平沙落雁,如浮光掠影,极诡异又凌厉,只要不被提前预判到,即便是八境的云胤,也不可能在瞬息之间,冲过去替白九玄抵挡这一剑。

在绝对的速度面前,大宗师同样无能为力。

更何况,云胤刚才也心生得意,以为凭他们的联手,足以将任真轻松制服,绝想象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这正是任真的目标:在最短时间内重伤白九玄,免得此人碍事。现在,他的目标达到了,白九玄被刺瞎眼,已经没法再构成威胁。

云胤惊怒不已,当着自己的面,任真将他的心腹一剑刺瞎,岂非令他的大宗师威严扫地。

他脸色冷峻,眼神锋利如刀,迸发出震慑人心的威压,施加在任真身上。

“狂骨分身诀……这就是你来荒川学的本事?”

场间空气凝固,气氛压抑到极点。

任真不置可否,按剑答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我不否认,你的修为能稳稳胜过我,拥有内力优势,但我若想逃走,你也留不住。”

云胤处于八境上品,是浸淫已久的老牌大宗师,跟任真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门槛。任真跟他正面硬拼的话,即使不在招式上落败,也会在内力方面吃亏。

他最大的优势在于速度,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可以跑,没必要非得在今天跟云胤死磕。

听到他的自信话语,云胤冷笑一声,“你刚才一剑确实挺快,但用在我身上,还差得远呢!”

说罢,他飘然而起,浑身散发出玄妙气息,化作一道疾风,掠向任真。倏忽之间,他降临到任真头顶上空,挥起木杖砸落下来。

别看那条木杖纤细,似乎很容易折断,不堪一击,但在云胤的真力裹挟下,却宛如雷神巨锤,划过空中时,浑厚内力使得空气挤压变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任真感受到它的威力,情知不宜硬扛,身形急遽倒退,试图躲过这一击,云胤见状,迅速调转木杖攻击的方向,挟着恐怖威压步步紧逼。

不得不承认,刚才的话并非夸口,他身躯确实很矫健,轻功凌厉逼人,在追逐任真的过程中,不仅没被甩在后头,反而渐渐拉近距离。

任真在风中疾驰,感知着云胤身上流淌的那股气息,神情微凛。

“不愧是姜小白的师尊,他那种以清风裹身的轻功,就是你教的吧?”

他跟姜小白交战国无数次,能清晰地看出,对方的身手之所以跟自己媲美,一双鹤翼固然功不可没,但最大的秘密还在于某种清风步法。

果然,这是出自云胤的绝学。

同样的步伐,被这位大宗师施展出来,威力不可同日而语,不是姜小白所能比拟的。云胤银发飞舞,处于飘飘欲仙的状态中,仿佛真的变成一阵清风,跟虚空融为一体,不受任何阻力。

云胤挥杖追来,眯眼说道:“白九玄说过,在神农大典上,你跟小白难分伯仲,身手还没法超越他。怎么才过半年,你的速度就提升到这种地步!”

他自然比姜小白更快,但任真经过死亡磨炼,也已今非昔比了。在如今世上,即使还有人能追得上任真,也肯定不会是眼前的云胤。

“想知道答案?来追我啊……”

任真双脚踏空,腿部喷薄出滚滚真力,在风神步的加持下,速度陡然加快,将正在缩小的距离再次拉开。

他真不相信,云胤能追得上自己。

云胤脸色骤沉,意识到任真也没吹牛,他的速度确实比自己快,再这么追逐下去,自己肯定会被甩在身后。这样不是办法,必须得出手拦住他。

一念及此,他抛出手中木杖,隔空砸向任真。

以神念驭器,有利也有弊,利处是能摆脱空间限制,帮他进一步追近任真,争取拖住任真奔跑的步伐,弊端也很明显,隔空驾驭,木杖上的真力减少,杀伤力自然也会打折扣。

听到木杖破空而来的风声,任真并未放缓脚步,也没有挥剑迎击的打算,心道,既然这样,那就试试我闭关的成果吧!

他的眼睛虽然看不见,神念感知却空前强大,心眼已开,哪会忌惮对方的隔空打击。

当木杖从左上方砸来的那一刻,他身躯倏然闪开,提前奔向右侧,速度没受任何影响。

云胤见状,初时不以为意,驾起扑空的木杖,刚刚调整方向,准备继续砸过去,还没激射向前,任真就已预见到下一击的方向,提前改变奔跑位置。

木杖不断调整着,任真也在空中灵活游走,像是一只狡猾的泥鳅,任人如何费力抓捕,也捕捉不到他的踪影。

渐渐地,云胤察觉出端倪,神色微变,“你该不会也修炼心眼了吧?”

他这时候才想起,去年在长安大战中,任天行面对三大宗师的围攻,也曾灵活闪躲,游刃有余,能提前预判出攻击的方向,令三人无可奈何。

那副情景,跟今日有些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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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8章 云胤死于此地

老瞎子,小瞎子,难道修炼心眼的代价是肉眼先瞎?

云胤以为猜到问题关键。

任真听海棠说过长安大战的情形,因此对云胤的疑问并不意外,似笑非笑地道:“我就是在你眼皮底下学的,你气不气?”

云胤愕然,眼瞅着任真已冲出孤峰,便停下脚步,盯着他问道:“你是说……在后山学的心眼?”

他怀疑任真没开玩笑,因为他忽然又记起,那日在长安,任天行也曾似笑非笑,说心眼是在白云城学到的,正好前后印证。这未免太巧了。

任真停在远处,收敛笑意,“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云帝陛下何时变得这么听话?你还是死心吧,休想从我嘴里套话,我是不会告诉你真相的。”

他神态淡定,看不出异样情绪。

云胤却有些警觉,试探道:“欲盖弥彰!你越这么说,就越说明你后悔说漏嘴了,心眼就是跟后山有关系。”

说这话时,他心里五味俱陈。

这就好比,一个人整天梦着发财,却不知道自家墙角埋着黄金,等到房屋贱卖后,结果被新主人挖掘出来,成全了别人的美梦。换成任何人,都会懊恼痛苦。

任真眼睑微颤,一抹惊慌情绪从脸上稍闪即逝。

云胤紧盯着他的面容,敏锐捕捉到这抹细微的情绪变化,嘴角不由微挑。

任真叹息一声,感慨道:“我原本以为,修行半年后,应该能打赢你。但看你的功力,显然还是没有胜算。罢了,既然如此,就告辞了!”

说罢,他朝云胤拱手,飘然冲向远方。

云胤停在原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云端,情知以自己的速度留不住他,便不再折腾。

云胤回到峰顶,看见正在疗伤的白九玄的惨状,感到心烦,皱眉道:“别在这里停留,立即下山吧!那小子诡计多端,很可能会潜进白云城作乱!”

任真速度太快,连他都留不住,凭白云城那群下属,更是望尘莫及。任真有胆量、也有本事去闯白云城,一旦去了,势必会惹出不少乱子。

白九玄明白他的担忧,迅速动身回城。

云胤坐回草席上,静默片刻,看着地面那摊血迹,眼眸里掠过一抹戾意,喃喃地道:“短短半年……后山里究竟藏着什么,能帮他变得这么强?”

刚才任真展现出的蜕变,令他感到震撼的同时,又罕见地生出嫉妒之情。他嫉妒的是,为何天大机缘总会落到任家父子头上,难道这也是靠血缘传承的么?

任真临走前那番话,让他怦然心动。

看来,任真冒险来此地闭关,是有原因的,并非机缘巧合,后山谷底,必定大有玄机。

“不行,我得去看看!”

他微微攥拳,下定决心后,起身飘向后山,跳下那面悬崖。

很快,他落在半空横生的那株果树上,眯眼注视着崖壁上无数的打斗痕迹,眸光精湛幽冷。

“没错,到处都是那小子留下的气息,至于另外一种,似乎是某头猛兽的?”

他的视线移向洞口,“秘密应该就在里面。”

他手持木杖,缓缓飘进山洞,姿态如临大敌。

百目天王的气息非同小可,他不敢大意,警惕地感知着前方。不过,也正因如此,他心里有些激动,激动于即将找到机缘,解开心眼的神秘面纱。

他手擎一截树枝,是从果树上折下的,被他用真力点燃,窜出腾腾火焰,照亮了黑漆漆的山洞。

伴随着砰砰的心跳,他走了片刻,来到山洞最深处。

洞里空荡荡的,除了一些干草外,再没有别的物品,更没有什么猛兽,有些怪异。

他举起火把,借着跳动的火光,敏锐地看见前方石头上,平摊着一张兽皮。

他深吸一口气,仍是克制不住激动心情,上前拿过兽皮。

火光映照下,只见兽皮上写着六个字。

“云胤死于此地。”

云胤神色剧变,失声惊呼,“不好!中计了!”

看到这六个字,他才终于明白,这根本就是任真的圈套。

任真之所以大摇大摆地离开,冲到山顶跟他较量一番,并非年轻气盛,而是为了炫耀修行成果,引起他的好奇心,让他意识到,山谷里暗藏玄机,从而走进山洞查探。

一旦这张兽皮被移位,肯定会启动任真设置的机关。

他瞬间想通所有关节,拼命冲向洞外,可惜为时已晚。他刚迈出数步,周围各处角落里,迅速亮起点点白光,在黑暗里闪烁,宛如夜空中的群星。

正是星辰阵。

那夜在鬼谷,任真已继承星辰阵的奥义,只要手里握有星石,就能布置出此阵。所以,杀死百目天王后,他就利用携带的少量星石,给云胤布下致命机关。

由于星石有限,这只是座简易的星辰阵,威力远远不及谷底那座大阵,本身不足以杀死云胤这样的大宗师,但能成功困住他片刻。

对任真来说,这就足够了。

他给云胤准备的,不止是星辰阵,还有一些带来的火药。

在星辰阵启动的同时,洞口处忽然发生爆炸,上方的石块坍塌下来,将整个洞口堵死。紧接着,洞内的火药陆续爆炸,虽然没能伤到云胤,倒是能把里面仅有的氧气烧光。

瓮中捉鳖,云胤被困在整座山脉的中心。

他神情慌乱,试图凭借全部真力,强行打通来时的道路,然而,星辰阵化作无数道流光,从四面八方朝他杀来。一时间,山洞里变得更加拥挤。

不仅如此,任真还给他备了份厚礼。他没有浪费百目天王的尸体,把它的百余条蛛腿逐一砍下来,暗伏在星辰阵里,当群星闪耀时,它们就变成利箭,也随之激射向云胤。

蛛腿锋利而坚硬,远比利箭更可怕,云胤挥舞木杖,拼命招架时,便领教到它们的厉害,一时心慌意乱,被刺中腿部,身躯坍塌下去。

沦为众矢之的的他,就此湮没在潮水般的攻势里,永远沉睡在这座栖居多年的孤峰内。

云胤死于此地。

毫无疑问,这是八境大宗师最窝囊的死法,前无古人,后难有来者。如果被世俗知晓,必会成为千古笑柄。

不知何时,任真悄然出现在谷底。

他怕云胤冲出山洞,能死里逃生,特地赶回来斩草除根,此时仰起头,“看”向已经被封死的洞口,嘲弄一笑。

“这不能怪我,是你自己走进去的。”

第629章 内应

确认云胤陨落后,任真离开此地。

已至黄昏,初夏的荒川群山间气温清爽,云雾不散,是极佳的避暑胜地。任真闲庭信步,穿梭在密林里,时隔半年后出关,心情说不出的舒畅惬意。

杀死云胤,铲除这个最大的威胁后,他来荒川的目标都已实现,接下来是最后的收尾。只需再攻克白云城,全歼敌军,就算大功告成。

此时漫步的他,感觉到体态愈发轻盈,大有一种“神功练成、举重若轻”的洒脱之感,仿佛随便一跺脚,就能飘出百里之外。

“要想迈进八境,需要很大的机缘,没法强求。不过,按方寸大师的说法,宗师气运整体守恒,前仆才能后继,如今云胤已陨落,应该算是给我腾出一个席位吧……”

出关后,他之所以冲天而起,急于去杀云胤,既是想假借后山设下的陷阱,尽可能轻松地除掉对方,另一方面,也是怕夜长梦多,给对方留下逃命的机会。

八境大宗师的生命力顽强,如果不能把他们逼进绝境,断掉所有退路,以他们的实力,很可能会伺机逃生。因此,后山那座山洞是很理想的埋伏场所,将云胤彻底堵死。

现在云胤死了,至于他能否顺利补位,全看接下来的人生际遇了。

夜幕将至,他一路向东,潜进白云城外的山林。

“晌午时,我才通知过海棠,让她传信给驻扎在荒川边缘的杨靖,传信途中至少要一天时间,大军从北部赶到这里,还得需要一天。两天时间,足够我弄出动静了。”

白云城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这正是云胤把此地当作据点的原因。唐军虽有十万之众,兵力双倍于守军,但如不能里应外合,令城内先乱起来,即使能攻克城池,也会伤亡惨重。

如此情势下,任真只好亲自出马,潜进城里搅弄出风雨来。

好在他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谋略。今非昔比,云胤已死,白九玄眼瞎,再到敌方阵营里煽风点火,要比以前容易很多。

趁着漆黑夜色,他从城外的悬崖上掠过,悄然进入白云城。

跟中原的城镇不同,这座白云城因云胤而建,里面居住的都是南宋遗民,更准确地说,是掩护云胤逃遁的精锐,所以,城里并没有普通居民,均是云胤的心腹强者。

任真身形闪烁,游走在灯火阑珊处,躲过巡城士兵的同时,将城里的地形牢记在心。很快,他擒住一名行人,从对方嘴里逼问出某处所在。

杀人灭口后,他按那人提供的信息,来到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偷偷潜进后院。

府里戒备森严,埋伏着不少护卫强者,但对任真来说,这些人都是土鸡瓦狗,根本构不成威胁。

现在的他,不仅有强大的感知力,还掌握了心眼神通,能精确感知到所有潜藏护卫的气息,提前避开他们,可以说是万无一失,不存在暴露的可能性。

他身姿敏捷,在府里逛了一会儿,确定目标居住的房间后,推门而入。

房里坐着一名美貌妇人,正盯着手里的账册发呆,当看到大摇大摆闯进来的任真后,顿时娇躯一颤,花容失色。

她急忙站起来,走到门外环视几眼,迅速闭紧房门。任真云淡风轻,径直坐到桌旁,端起茶壶沏了一杯,仿佛到邻居家串门一样,毫不见外。

妇人走到他面前,美眸紧盯着他,确认自己没认错人,惊慌地道:“你怎么来了?”

没等任真答话,她又继续追问道:“你的眼睛怎么瞎了?是逃到我这里避难吗?”

任真微微一笑,示意她别激动,坐下来详谈。

“白夫人,我来找你,不是为了避难,而是念在你跟我父亲的交情上,想救你一命。至于你领不领情,那我就不知道了。”

原来这妇人,正是白九玄的夫人,也就是当初任真苦苦寻找的罗拉。唐军入川后,白九玄不得不放弃龙泽城的地盘,全家躲进这白云城,他的夫人当然也在这里。

任真认为,她应该能成为攻克白云城的突破口。

白夫人愕然,“你在说什么胡话?既然眼睛瞎了,我赶紧给你找个地方躲起来,免得被我丈夫撞见!”

在她看来,肯定是任真落在白九玄手里,被刺瞎双眼,才逃到她这里寻求庇护。白九玄离开孤峰后,还没回到家中,故而她还不知道,自己的丈夫也瞎了。

任真闻言,心底暗道,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担心自己,仅凭这句话,就该保住她的性命。

他开口说道:“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可能会不信,但还是得告诉你。云胤已经被我杀死,至于白九玄,也被我一剑刺瞎,群龙无首,白云城很快就会被唐军攻克。”

白夫人脸色剧变,睫毛颤动着,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任真心意一动,低声道:“有人来了。”

说罢,他身躯一闪,从座位上消失,蹲在屋顶梁柱上。

果然,片刻后,一名婢女匆匆走进来,躬身说道:“禀夫人,老爷回府了。”

白夫人惊魂未定,沉吟道:“老爷……是自己回来的吗?”

那婢女答道:“不是,我急着前来禀报,就是想请您赶快过去,老爷的双目被人刺瞎,伤势极重!”

白夫人大惊,“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看来任真没说谎,白九玄真是败在他手里,至于云胤情形如何,虽无法验证,但看他有恃无恐的姿态,恐怕多半也是真的。

那名婢女离开后,任真纵身跳下房梁,重新坐回椅子上,捧起那盏温热的香茗。

“现在信了吧?”

白夫人惊疑不定,凝视着耐心喝茶的任真,表情变幻,“如果那两个老家伙都出事了,人心涣散,这座城池确实保不住。你说想救我一命,莫非是……”

白夫人冰雪聪明,又深谙人情世故,若非如此,白九玄不会放心地把诸多生意交给她打点。联系到任真进门后说的话,她迅速猜出他的来意。

任真点头,证实了她的猜测。

“我想让你当内应,凭你的身份和号召力,配合唐军攻城。作为交易条件,我不仅保证你安全无忧,还会许你锦衣玉食,安度一生。”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知道,她和白九玄绝谈不上感情深厚,眼看大军压境,破城只在朝夕,就算是为了自身安全,她也应该愿意跟自己合作。

更何况,还有当年任天行的旧情在前,她没必要怀疑任真的诚意和许诺。

果然,听到这份提议,白夫人陷入沉默。

沉默良久后,她悠悠启齿,说道:“即使我想帮你,也有心无力。你得明白,这里是白云城,不是龙泽城,我说话的分量很轻,调动不了多少人马。”

第630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毕竟是一介女流之辈,白夫人在龙泽城时,能盘查进出城的行人,还算有点权力,但在这白云城,到处是云胤蓄养的兵马,她初来乍到,根本插不上手。

任真早想到这层,淡淡地道:“只要你愿意合作,一切都好说。”

白夫人见他胸有成竹,松了口气,好奇地道:“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任真手捏碗盖,一边拨弄着飘浮的茶叶,说道:“我听说,半年前那场大战中,南晋的五万兵马随云胤撤进城里,如今已归入他的麾下,对吧?”

在谷底闭关时,他曾听海棠说起,当时就敏锐地意识到,此事背后大有玄机。联系到来龙去脉,他渐渐推理出云胤的野心,原来是在打晋军的主意。

先驱虎逐狼,再一口吞掉晋军,云胤的胃口不小。如今看来,他的谋划基本成功,顺利将晋军收到麾下。

但任真并不相信,那五万晋军背井离乡,会真心降服于云胤,只不过是寄人篱下,为了生存糊口,不得不俯首听命罢了。一旦形势有变,这些晋军只想自保,绝不会像死士一样拼命。

所以他认为,这算是一个突破口,想先从白夫人嘴里探清城里的详细情况,再做定夺。

白夫人微怔,不明白他为何问起此事,答道:“没错。我最近怀疑,或许云胤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赶来支援的晋军。刚随大军进城时,我发现,似乎城里早就准备好晋军的安顿和供给。”

任真肯定了她的推测,“你没猜错,云胤野心勃勃,是想吞并晋军,再伺机进取中原。可惜,他已死在我的陷阱里,看不到中原大乱的那一天了。”

云胤的想法挺不错,想积蓄兵力,坐观中原两朝交锋,殊不知,任真的想法跟他相反,恰恰是先攻荒川,从西南方攻打南晋,这座白云城首当其冲。

白夫人继续说道:“说是五万人,实际在跟唐军交战过程中,已经折损一万多人,来到城里后,他们水土不服,又有一部分病死,实际上,那支晋军如今不足三万人。”

说到水土不服,顿时提醒了任真,“若没有高深修为,普通中原人进入荒川,不适应是很正常的,更别提长久居住在此。我猜晋军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坦。”

白夫人点头,既然同意合作,便不隐瞒实情,“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没猜错,据我观察,晋军虽然愿意归顺,实际上军心不稳,他们厌倦龟缩在深山里,都惦记着回归故土。”

当初大军出征时,他们绝想不到会有去无回,此后余生都客居在险恶深山里。这种憋屈煎熬的生活,对他们来说,简直生不如死。

任真眼睑微动,放下手中的茶碗,若有所思,“现在,城里晋军的统领是谁?”

白夫人答道:“好像是叫萧景睿。”

任真沉默片刻,打定主意,幽幽地道:“劳烦夫人,派人去把他请来。”

白夫人闻言,神情骤凛,猜到些什么,“你该不会是想威胁他做什么吧?不行,我绝不能冒这个险,一旦他把事情捅出去,我在劫难逃!”

任真躲在暗处,能随时凭强大道行逃走,她却站在明处,又手无缚鸡之力,万一事情败露,她就会陷入万劫不复。

任真呵呵一笑,侧首“看”着白夫人,“你觉得我有这么单纯吗?放心去请人吧,我不但不会威胁萧景睿,还会真的放晋军离开,让他们回南晋!”

在他眼里,白云城不过是囊中之物,不值一提。他真正的对手是南晋,所以,一系列举动都应从全局出发,谋求对南晋用兵的有利形势。

被云胤扣住的这支晋军,或许能成为切入点。

白夫人目光一颤,倒吸一口冷气,“我明白了,你真正的目标其实是晋军!”

任真不置可否,继续捧盏品茶。

罗拉毕竟是白九玄的夫人,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她派手下去请萧景睿,萧景睿欣然前来。

“夫人冷艳高贵,向来难亲近,怎么今夜想起萧某来?”

萧景睿落座后,一双风流眼眸在白夫人的曼妙身躯上扫视着,毫不掩饰那份淫邪之心。

白九玄被刺瞎双眼,逃回城里后,守城士兵迅速报给萧景睿。因此,他自以为看透白夫人的心思,只当她是见风使舵,按捺不住骚动的芳心,想攀上他这根高枝。

白九玄失明,城里最有话语权的人就是他。毕竟,那三万晋军随他前来,都愿意听从他的指挥,这股势力不容小觑。

白夫人对他的亵渎目光熟视无睹,神态端庄,说道:“我夫君的状况,将军应该听说了吧?”

萧景睿嘴角挑起,笑容愈发放肆,心道,我果然没猜错,这**就是想改换门庭,抱老子的大腿。马上就要沦为我的玩物了,还装出这副贞烈姿态,果然是个臭婊子!

他阴阴一笑,“不错,白城主双目失明,又年迈体虚,实力必会大打折扣。若是再仰仗他,这座城池未必能守得住,夫人,还是得从长计议哪……”

白夫人波澜不惊,说道:“如果我给将军指条明路,您以后能否照拂小女子一二?”

萧景睿盯着她那高耸的酥胸,咽了口唾沫,“好说,好说!”

白夫人压抑住鄙夷之情,转头看向内间,“请先生出来相见。”

任真缓缓走出来,坐到萧景睿对面。

萧景睿一怔,打量着任真,刚才的淫邪之念消散,怔怔地道:“这位是……”

他以为白夫人是要投怀送抱,没想到会请出一位盲眼少年。身为南晋大将,以他的眼光,自然能看得出,任真的修为深不可测,远胜过他,是名顶尖高手。

如此人物,顿时令他警醒。

不待白夫人开口,任真悠悠答道:“家师曹春风。”

萧景睿神色大变,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难以置信地盯着任真,“你是曹先生派来的?”

他瞬间明白了,这人是南晋秘密派来的信使。

白夫人哪是要献身啊,分明是想配合他串通南晋,逃离这个荒僻之地!

任真点头。

萧景睿虽然好色,头脑很睿智,警惕地问道:“阁下有何信物,能证明身份?”

第631章 回家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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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2章 道别

为人处事,最难的就是拥有主见。

只要能形成完备的思想,并懂得如何将想法拆解成计划,按部就班地达成目标,那么,剩下的事情无非就是耐心执行,并无难度可言。

这恰恰是任真的长处,也是他能走到今天的关键。

确定破城之计后,他连夜出城,一路往北疾驰,按自己对地形的剖析,预判出唐军潜进的路线。果然,在黎明前夕,他成功地跟唐军会合。

见到杨靖后,任真将计策简述一遍,命杨靖率半数兵马,先行赶往白云城南门,全力攻打,再让唐逆率剩余的五万去北门,诱骗萧景睿出城。

计划不复杂,执行起来也不困难。

天亮以后,杨靖率军达到白云城南,发起猛烈攻击。

此处城防坚固,唐军轻兵急进,缺乏重型攻城器械,按理说很不利于作战,但杨靖所部以剽悍著称,军士个个骁勇刚烈,堪称北唐最精锐的虎狼之师,并不忌惮眼前这座坚城。

此长彼消,面对突袭而来的唐军,白云城的守军仓促迎战,城里明显人心浮动,措手不及。白九玄双目已瞎,不便登城指挥,派遣萧景睿率晋军迎战。

然而,萧景睿决然抗命。

他的理由很充分,城北也出现大批唐军,他分身乏术,顾不上城南。当然,经过任真的离间,他已跟白云城貌合神离,正准备从北城出逃。

白九玄急火攻心,险些当场气晕。从城南传来的消息,无不是战况愈发危急,他再不能待在府里养伤,只得在众人拥护下,亲往城南指挥。

便在这时候,异变陡生。从城内冲出一名盲眼强者,绽放高深修为,气息强盛,无视了众多护卫,执剑直冲向白九玄。

“有刺客!”

在一片慌乱的喊叫声中,任真大步流星,一步杀一人,如砍瓜切菜,离白九玄越来越近,势不可挡。

他清楚,擒贼先擒王,杀死白九玄,就是压垮白云城的最后一棵稻草。此人一死,白云城失去主心骨,就会彻底沦陷。

瞎子对瞎子,任真当然拥有绝对把握。

白九玄暴露在城中,再想从任真面前撤离,已不现实。他神情悲愤,知道大势已去,握着杖刀冲向任真,想同归于尽。

但这只是一厢情愿,交战数回合后,任真快如闪电,一剑将他的头颅割下,高高抛到空中,大吼道:“白九玄已死,降者不杀!”

这道话音如雷霆炸裂,通过内力传递,在整个虚空震荡,传到所有守军耳中,击溃了他们的心理防线。

白九玄已死,至于他们的主人云胤,到现在都没出现,俨然抛弃了他们,既然如此,又何苦再拼死抵抗,为一个不见踪影的老主人卖命?

城南的守军陆续放下武器,选择投降保命。

任真的振声呐喊,同时也是他跟城北唐逆约定好的暗号。唐逆在城外听到后,偷偷授意军队后方制造混乱,佯装出遭到袭击的样子。

城上的萧景睿看到这一幕,立即命令麾下晋军出城,突破唐军的封锁,去跟曹春风汇合。

事实上,他并没看到后方友军的旗帜,但那声呐喊让他意识到,南门被攻破,唐军已经冲进城里,很快就会杀到他这一侧。

形势迫在眉睫,他若再观望片刻,被唐军前后夹击,就会全军覆没。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他都得弃城逃跑了。

令他感到惊喜的是,出城以后,唐逆所部并没迎头痛击,而是往后方收缩,仿佛真的受到曹春风偷袭。这给他提供了逃命的机会,他毫不犹豫,率军往北逃窜,先保证自身安全再说。

等晋军逃离后,唐逆没有进城,而是遵照任真的命令,迅速率军追踪,尾随在晋军后方。

另一方,任真和杨靖在白云城内碰面,也懒得处置那些俘虏,直接将所有物资抄没,当作军粮装上车,再出城向北,去跟唐逆会师。

十万大军,折损人数不超过七千,绝对是大获全胜。

至于白云城,已沦为废墟,再也无法凌驾在荒族头上,称霸这八百里荒川。

唐军追逐着萧景睿的残军,一路向东。

他们的下个目标,是列柳城,驻扎在那里的曹春风所部,才是真正棘手的强敌,也是这次行动的关键。

行军途中,任真派出的信使快马加鞭,提前赶到轩辕影月两部,通知他们派心腹半路拦截,务必拖住萧景睿,为唐军合围争取时间。

之所以没在白云城歼灭晋军,而是改在荒川腹地动手,主要是因为任真想让消息传递出去,让列柳城方面知道,萧景睿残部已成功逃走。

如果直接在白云城出手,城里不排除潜伏着南晋眼线,他们看到萧景睿全军覆没,把消息传给曹春风,那么,任真就没法再拿他当诱饵,攻打列柳城。

于是,在影月部境内,爆发了一场不为人知的伏击战。唐军以最快速度合围,将萧景睿的两万残军全部杀死,没有放走一个活口。

至于消息是否走漏,那是后话。

大战结束后,伏天念和牧野押送着粮草,来给东征的唐军提供补给,同时也是道别。

见到任真后,伏天念让周围的人退下,想跟他说悄悄话。但微妙的是,牧野则坐在不远处的土丘上,并没有远离。

伏天念纠结很久,始终不知该怎么开口,索性面颊一红,直接说道:“还记得在龙泽城时,我对你说的话吗?”

任真点头,虽然眼不见她的神态,未尝感知不到她的情绪变化,“你当时说,想去中原闯荡,让我带你离开。”

伏天念深吸一口气,渐渐平静下来,坦然说道:“对不起,我最近改主意了,还是决定留在荒川,继续过平静的生活。”

在神农大典上发生的某些小事,当时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却挽救了她的生命,也改变了她的心意。

任真嗯了一声,眼睑微动,脸上没有露出意外情绪。

伏天念小心留意着他的反应,好奇地道:“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任真真诚一笑,“不管你如何选择,只要能感到幸福就好。我会衷心祝福你,我的妹妹。”

伏天念如释重负,偷瞥远处一眼,抿嘴笑起来,笑得格外甜蜜。

任真转身走向东方,话音如春风飘回来,令她娇躯微颤。

“把荒川打理好。如果我还活着,会回来喝你俩的喜酒。”

(本卷完)

第633章 伐晋第一战

去年北伐失败,令南晋实力遭受重创,由盛转衰。

在庐江鏖战以前,晋军屡战屡胜,一路向北方横扫,势不可挡,以这样的势头,原本统一大陆指日可待。但任真初出茅庐,亲赴战场,挫败晋军,令溃败的北唐止住颓势。

而那场邙山伏击战,波澜壮阔,更是成为扭转全局的最大转折点。是役,陈庆之率三十万晋军精锐设伏,试图将计就计,歼灭唐军主力,不料却棋差一招,反落入任真的宏大伏击圈。

三十万中路军,是南晋的最强主力,又由战无不胜的陈庆之统帅,可谓是精锐中的精锐。但最终结果是,陈白袍带着三万残兵冲出重围,死在奇袭长安失败的归途中。

那一战,晋军遭到致命打击,整个中路军全军覆没,百战百胜的白袍军神也战死,不仅令兵力跌落下风,军心也开始涣散,无力再跟北唐抗衡。

最后,武帝不得不下令撤军,宣告北伐失败。

去年北唐天灾人祸,离心离德,本来是晋军北上的最佳时机,但任真横空出世,力挽狂澜,粉碎了武帝的希望。以后再想渡江北伐,只会越来越艰难。

此消彼长,作为另一方,北唐大破大立,焕发出勃勃生机。长安大战后,幼帝高攀继位,大胆启用年轻才俊,励精图治,君臣协力,一扫先前颓废昏庸的作风。

在邬道思的主张下,朝廷大力赈灾,稳定民心的同时,推行武唐半途而废的屯田制,垦荒种粮,以缓解严重粮荒。军民齐心,结下累累硕果,粮食大丰收,总算渡过了最大的危机。

对比过后,北唐的国力不再衰落,后来居上,窜升势头直逼南晋。两朝若再兴兵,北唐厉兵秣马,粮草渐丰,必然不会再陷入去年那样的危局。

整个大势变了。

双方今年在荒川的博弈,就是最鲜明的体现。

北伐失败后,南晋兵力锐减,军方出现严重缺失,短时间内无法立即补充不说,还得派重兵驻守在骊江北岸,防止蠢蠢欲动的唐军趁势南下。

今年春天,曹春风率五万人入川,除了大意失算之外,也是迫不得已。武帝并非不想给他更多兵马,但朝廷捉襟见肘,根本抽不住兵力,这是最现实的窘境。

以五万对抗十万唐军,结果可想而知。

事后,武帝对这场败仗非常恼火。北伐失利,已经令晋军的实力大大受损,军心动摇,这次又折损五万精兵,无异于雪上加霜。

如今的南晋,连守卫疆土都没有把握,更别说再分散精力,去干预荒川的事务。因此,武帝在列柳城屯兵十万,不敢主动出击,只是严防唐军从荒川进犯。

如果这十万人贸然入川,再中了任真的计谋,全军覆没,那么,南晋的处境将非常危急,不仅急缺兵力,更意味着,西部边境的大门被打开。

列柳城是南晋的要害之地,绝不容有失,其战略意义,不亚于北唐的两界山。

这就能理解,为何任真还在白云城时,就开始惦记着对列柳城的用兵。他非常清楚,列柳城之战至关重要,不仅是伐晋的第一战,更将是决定全局的一战。

如何算计曹春风,成为重中之重。

事实上,在杨靖奇袭白云城前,曹春风就得到密报,驻扎在荒川北部的十万唐军即将出动。当时,列柳城众将曾展开激烈讨论,请求出兵,从后方偷袭唐军。

但曹春风否决了众人的提议。他知道,现在晋军已经输不起了,吃一堑长一智,他不能再轻举妄动,拿十万兵马跟任真豪赌一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率军偷袭唐军后方,这项提议听起来不错,能杀唐军个措手不及,实际却忽略了最致命的一点。

八百里荒川是荒族的地盘,现在八大部落抱成一团,跟北唐密切合作,晋军休想再跟上次一样,长驱直入,畅通无阻。一旦荒族人凭借地形,再截断他们的后路,那将是有去无回。

所以,他遵照武帝的嘱托,按兵不动,把守城当作唯一要务。

黄昏时分,安插在白云城内的南晋密探来报,说萧景睿率部杀出重围,估计正在回朝的途中。

收到消息后,曹春风敏锐地意识到,此事耐人寻味,立即召集众将议事。

军机大营里,将领们分列两侧,无人说话,气氛肃杀。

曹春风坐在堂上,没有披盔戴甲,依旧穿着那件森白长衫,手里正捏着那封密信。

“当日的情形,你们应该都清楚了。我被云胤逼退,没法再跟萧景睿会合,不得不孤身赶回来。唐军声势浩大,萧景睿只能撤进白云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抬起头,扫视着场间众将,幽幽道:“现在,咱们的密探来信,说是白云城被破,萧景睿正率军返回,你们认为该如何处置?”

众将忌惮他的阴恻气息,一时无人应答。

曹春风见状,将信丢到桌上,眼眸微眯,“唐军出动后,其实咱们就明白,以白云城目前的状况,被唐军攻克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萧景睿成了变数……”

沉寂片刻,终于有人开口,说道:“唐军势大,又有荒族八部配合,以萧景睿的三万兵力,即使能逃离白云城,恐怕也难以顺利回来,咱们得出兵接应。”

八百里荒川,归途艰险,想逃回南晋国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没错,他有希望逃回来,这是好事。不过,咱们得保持清醒,不能意气用事,当心中了唐军的埋伏,毕竟他们最擅长打伏击战。”

此言一出,众人深以为然。惨痛的教训历历在目,他们深刻记得,连战无不胜的陈白袍,都是败在北唐的伏击圈中,保不准,这萧景睿也是诱饵。

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将领,他们都意识到,这事或许并不简单。

曹春风闻言,点头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唐军全部出动,以十万之众,只要下定决心,不可能吞不掉萧景睿那点人,让他逃离白云城。”

有人附和道:“也就是说,萧景睿是北唐故意放回来的,想引诱咱们去接应,主动走进他们的埋伏!”

刚说完这话,一名哨兵从营外闯进来,跪在堂前,喘着粗气。

“报!五十里外发现唐军的踪迹!”

第634章 知徒莫如师

唐军果然来了。

众将领表情骤凛,纵然已有心理准备,还是震惊于北唐的气魄,刚平定白云城,就奔驰千里赶来,发起对南晋的战争。

曹春风双手揣进袖里,摩挲着指节,幽幽地道:“大概有多少人马?把情形说具体一点。”

那名哨兵平复着喘息,神色紧张。

“半个时辰前,先是出现我军的一支残部,属下们正准备来报,又发现十里以外,还有唐军尾随而来。傍晚光线昏暗,难以估计敌军兵力,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比那支残部只多不少。”

曹春风问道:“尾随而来……你是说,唐军偷偷摸摸地行进,并不是大张旗鼓地追击我军?”

哨兵用力点头。

曹春风挥手让他退下,对众将说道:“任真那小畜生,是我一手调教大的,他的花花肠子,我再清楚不过。现在形势很明朗了,这是他的引蛇出洞之计。”

知徒莫如师,任真足智多谋,他的老师曹春风也是诡谲之辈,不会被这么浅显的计策诱骗上钩。

在众将注视下,他眯着眼眸,开始分析敌我态势。

“他率领的兵马,肯定是北唐驻扎在荒川边缘的那支,咱们早就摸清,共有十万人,跟咱们旗鼓相当。但列柳城高沟深垒,防御坚固,这是巨大的优势,他必然心生忌惮。”

在所有类型的战役里,攻坚战是难度最大的一种,攻击方丧失地利,往往损失惨重,若不占据兵力优势,很难攻破城防。因此,古往今来,攻方经常选择引蛇出洞的策略,诱敌军离开城池。

任真故意放走萧景睿,这点并不令曹春风意外。

“所以,眼前咱们最稳妥的选择,就是闭城不出,无视唐军的引诱,那么,这条计谋就不攻自破,不会给唐军提供攻城的机会。”

此言一出,顿时有人开口。

“但咱们也会付出代价。那毕竟是三万同胞啊,萧景睿费尽周折,才逃出荒川,要是被咱们当成弃子,在守城军士面前惨遭歼灭,未免寒了将士们的心。”

说话的将领叫楼松,很有胆魄,当然,他肯站出来谏言,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跟萧景睿是结拜兄弟,两人感情深厚,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来到城下,却见死不救。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三万兵马不是小数,说弃就弃,未免铁石心肠,这样做固然稳妥,却显得畏首畏尾,太忌惮唐军了,无疑会损伤士气。

又有一人出列,分析道:“末将认为,萧将军手里有三万人,如果跟咱们配合,首尾呼应,那就是十三万,再跟唐军交战的话,绝不会落在下风。因此,没必要太保守,一味求稳。”

按人数来算,似乎是这么回事。只不过,他们并不知道,任真放萧景睿离开白云城不假,但在荒川腹地里,又秘密将其围困剿灭。

也就是说,此时出现的这三万晋军,其实是唐军假扮的。以十三万对十万,这项兵力优势压根不存在。

曹春风听完两人的意见,陷入沉思,没有任何表态。

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但他更深知,自己最重要的使命是守住列柳城,绝不容有失。以任真的谋略,什么样的手段都耍得出来,他如果出城,就是在做一场赌博。

赌博有输有赢,没有人是必胜,都得承担风险,而现在的南晋,已经输不起了。

这时候,又有人说道:“咱们都明白,北唐既然决心南下,重新挑起战火,就不是朝夕之事。如果他们想僵持下去,围而不攻,切断咱们后方的补给通道,又该怎么办?”

包围城池,断敌粮道,也是攻坚战常用的策略。要破解这种策略,无非是两种选择,死守不出,等待援军,或者出兵迎战,接应粮草进城。

也就是说,晋军迟早都得出城。既然如此,置三万友军不顾,实在太怂了。

曹春风皱着眉头,扫视他们一眼,心知众意难违,这些人都想搭救萧景睿,于是问道:“谁愿领兵出城,接应萧景睿?”

楼松一心想救义兄,凛然道:“末将愿往。”

曹春风点头,从桌上抄起一支令箭,弹射到楼松手中。

“你引三万兵马,出城十里,跟萧景睿汇合,调头迎战后方的唐军,不必立即回城。”

楼松怔在那里,一脸惊愕,“只有三万?人家唐军……”

曹春风干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质疑,冷冷地道:“军令如山,岂容你讨价还价?你不想去也罢,那就别想救你的义兄!”

他早就看透楼松的私心。

楼松嘴角抽搐着,攥紧令箭,毅然走出军营。

等他离开后,曹春风看着神色各异的众将,说道:“你们或许以为,我在故意刁难他,其实不然。你们都不了解任真的手段,他的注意力并不在楼松那里……”

听到这话,众将若有所思。

“他真正在意的,不是杀光咱们的十万兵马,而是攻克这座列柳城。我敢断定,等楼松出城后,必然会有唐军主力杀来,趁机攻城,那才是他们的主力。”

他侃侃而谈,对任真的布局了如指掌。

“因此,并非我想让楼松送死,而是他那里不需要太多兵力,跟萧景睿会合后,足以应付那一小撮唐军。咱们留七万人在城里,守住城池才是重中之重。”

话说到这份上,众将都弄懂了他的谋划,心中暗暗钦佩。姜还是老的辣,不愧是任真的老师,曹先生果然看透弟子的心机,制定出如此精妙的应对策略。

楼松和萧景睿会合,那就是六万人,对付唐军的诱饵绰绰有余,能迅速撤回来。到时候,唐军主力攻城不下,又遭到前后夹击,偷鸡不成蚀把米,肯定损失惨重。

晋军进退自如,稳操胜券。

曹春风阴恻一笑,眉宇间升腾起傲意,起身说道:“诸位,咱们这就登城,准备迎接唐军的攻击吧!”

他迫不及待,想跟任真较量一场。虽然不能杀死这小家伙,但是,把唐军杀得片甲不留,让他变成孤家寡人,岂不是更痛快!

他刚站起身,又有一名军士冲进来。不过,他身上穿的并非南晋军服,而是包裹着兽皮,极像是山野猎户。

他神情慌乱,嘴唇干裂,颤声说道:“卑职隶属于龙渊堂,奉命潜伏在空骨部内。事情紧急,特来禀报,一日前,萧景睿的残军已被荒族歼灭!”

“什么?”

曹春风瞪大眼睛,脸色霎时苍白,失声道:“大事不妙!”

荒族八部合为一处,都已搬到荒川北部,距此地甚远,再者,荒族很警觉,加强对内部消息的封锁,因此,这名奸细耗费极大精力,才从荒川逃出来,向曹春风示警。

可惜,还是来晚了一步。

第635章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片刻之前,楼松已率三万兵马出城,前去支援萧景睿。

按他们的预算,跟萧景睿合兵一处后,晋军就有六万人,击溃唐军不再话下。然而,此时他们才意识到,真实情况是,晋军是假扮的,合兵的并不是他们,而是唐军!

也就是说,那三万人如羊入虎口,主动送进了唐军的陷阱里,下场只有一个,全军覆没。

曹春风失神过后,来不及跟部将下命令,蹭的一下,冲天而起,以最快速度掠向城外。他寄希望于自己的身手,能赶在楼松出城前,及时拦住对方。

可惜,楼松急于去救义兄,雷厉风行,当曹春风来到城头时,楼松的兵马已消失在城外荒野上,大错酿成,没法再追回。

曹春风脸色铁青,再遏制不住心头的怒火,一掌愤然拍在城墙墩上,将其轰然震塌。

“**!”

他骂的不是楼松,而是任真。

他自以为深谙任真的城府,看透这小子的诡计,便把主要兵力部署在城内,等着唐军来攻城。没想到,他失算了,这次是他高估了任真的智谋。

看来,任真似乎并没有偷袭的打算,只是想引诱他出城这么简单。

那些部将紧随其后,火速赶来,望着视野远方快散尽的尘土,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出声。

这事能怪谁?要怪就怪曹春风太谨慎,又自作聪明,以为能捏准任真的脉搏,以致于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

曹春风嘴角抽搐片刻,寒声说道:“无论如何,楼松的兵马不能放弃。你们留下守城,我亲自带三万人去营救!”

列柳城的晋军共有十万,原本跟唐军旗鼓相当,若是折损楼松带走的三万,一下子变成七万,再跟唐军抗衡时,兵力就落在下风,这样的亏,他们绝不能吃。

事已至此,曹春风只能将功补过,亲自赶去救火。

众将欲言又止,服从他的安排。他们心说,都火烧眉毛了,你仍然留四万人守城,不至于这么要面子吧?

曹春风无暇在意他们的看法,匆匆跳进城中点兵,率一队人马出城,指望能跟楼松会合,把对方从唐军的包围圈里救出来。

黄昏已至,残阳如血。

曹春风一马当先,狂奔在荒原上。

“小畜生,这次再抓到你,不管怎样,我一定废了你的修为,出这口恶气!”

被自己的弟子算计,他怎能不恼怒。

他并未想到,此时此刻,任真就藏在不远处的灌木丛里,孤身一人,密切关注着城外的动静。

其实,曹春风并没猜错,任真的计划确实是偷袭列柳城,只不过,他很谨慎,并没有立即出动,而是选择蛰伏在这里,先弄清城里的动静再说。

萧景睿的兵马,是杨靖假扮的,后方尾随的兵马,由唐逆率领,两方合在一起,有五万人。以他们的战斗力,足够吞掉楼松的三万晋军。

因此,任真并不急于动手,耐心地等待时机。

刚才目睹楼松的三万人出城,任真并不满足,他好不容易想出这条计策,哪能这么轻易被打发掉。他相信,等楼松派人求救,让曹春风知道中计后,还会派兵出城。

这第二波援兵的数量,将决定任真的策略。

如果晋军倾巢而出,全力搭救第一波晋军,那么,城中空虚,如曹春风所虑,就是任真攻城的绝佳良机,他会率领五万人趁虚而入。

还有另一种可能性,曹春风仍保持警觉,留四五万人守城,只派出一小波援军,重在跟第一波呼应,吓退唐军,那么,任真难以迅速攻破城池,该见好就收,把出城的晋军全部吃掉。

只要占据兵力优势,稳扎稳打,攻克列柳城就是早晚的事,不必非得是今日。

这也正是目前发生的情形。

“吆嗬,曹春风竟然亲自出马了……刚才出来的那支兵马,大概有三万,现在曹春风的手下,应该也有三万。六万人不少了,杨靖那边未必撑得住。”

六万晋军,再加一个大宗师,对付杨靖的五万唐军,肯定稳占上风。反过来,任真的五万唐军,对付占据坚城优势的四万晋军,短时间内却赚不到便宜。

“算了,还是得稳扎稳打。六万晋军,如果能把他们吃掉,列柳城就是囊中之物。既然老曹有警惕,那就拿他当这次的猎物吧!”

任真打定主意,迅速冲出灌木丛,飞奔向后方。

另外的五万唐军就在这里蛰伏待命,任真纵身上马,振声道:“大鱼上钩了!随我回去收网!”

于是,唐军不再隐匿形迹,杀气腾腾地冲出来,截断了曹春风的后路,朝前方杀去。

……

……

二十里外。

楼松的三万人果然中了埋伏,面对杨靖和唐逆的前后夹击,初一交锋,就伤亡惨重。更关键的是,晋军如惊弓之鸟,军心惶惶,溃不成军,哪还有胆量厮杀。

三万人,眼看就要折损一半,这时候,后方又传来晋军的呐喊声,令楼松的部下们精神一振。

曹春风的援军来了。

看到这一幕,正在奋力杀敌的杨靖并不畏惧,厉声喝道:“兄弟们莫慌,侯爷已经率军去攻城了!这群孬种已经是丧家之犬,他们支撑不了多久!”

临阵交战,士气最关键。杨靖不愧是任真信任的悍将,明明瞥见曹春风的到来,仍然不曾退缩,记得鼓舞将士们的信心。

“什么?”

楼松却慌了,颤声道:“唐军去攻城了?!”

这时候,曹春风从马上跃起,飘然立在虚空,令两军将士都看得到他的身影。

他已听到杨靖的话语,便迈步直奔向杨靖,狞笑道:“攻城?你以为我们是倾巢出动么?别白日做梦了,在任真攻破城池之前,你们这些人就先被歼灭!”

他说出这番话,是说给晋军将士听的,目的同样是鼓舞士气。

就眼前的形势而言,他反而最希望让任真去攻城。那样的话,任真一时半会攻不下,他就有足够的时间来灭掉这支唐军。到时候,他再调头回城,截断任真的退路,就大获全胜。

而此时,擒贼先擒王,他这位大宗师出手,去击杀杨靖,简直如探囊取物。

他亮出左手的铁钩,傲然道:“谁敢跟我一战!”

唐军阵中,无人敢应答。

曹春风看在眼里,气焰愈盛,正准备对杨靖出手,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后方有道身影踏空而来,奔向他身后。

“论带兵打仗,你就是个垃圾!”

第636章 狂骨对狂骨

放眼天下,最有资格说这话的就是任真。

论带兵打仗,连白袍军神陈庆之都败在他手里,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儿,相比之下,区区曹春风又算得了什么。

万众瞩目下,任真持剑踏空,战意澎湃,整个人威风凛凛。

听到这熟悉的话音,曹春风还没转身,心里就咯噔一响,意识到自己又失算了。原来任真并没去攻城,而是从后方包抄,剑指城外的晋军!

他脸色难堪,转过身后,凝视着任真的面容,顿时怔住。

“你……怎么瞎了!”

任真双眸紧闭,跟他父亲任天行极神似,俨然也变成了瞎子。斜刺在脸上的那道伤疤,虽已愈合,看起来依然狰狞。

曹春风大吃一惊,半年前,他在中州城遇见任真时,任真还毫发无损,怎么再次相见,竟沦落成这副惨状?到底是遭了谁的毒手?

任真立在虚空,侧首“看”着昔日老师,喑哑地道:“与其好奇我的经历,你还是先担心自己的处境吧!不出意外,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他下定决心,要尽最大努力杀死曹春风。否则,放虎归山,既阻碍他攻打列柳城,日后闯金陵时,此人也会是陈玄霸身旁的棘手助力。

听到他的话,曹春风哑然一笑,目光嘲讽,“想杀我?区区七境,竟然放出这么狂悖的豪言,真是可笑。难道我以前没教过你,要有自知之明吗?”

众所周知,八境大宗师最难杀,只要不是碰上克星,遭到绝对压制,就算面对多人围攻,都有希望遁逃。而任真,至今还没迈进八境,凭什么杀死曹春风?

曹春风有恃无恐,心里并未生出压力。

战场之上,任真懒得跟他废话,纵声高呼道:“大唐将士们,在我杀死曹春风之前,你们若能抢先歼灭晋军,我赏给每人一百钱!”

唐军将士闻言,眼眸骤亮。吹水侯不仅对曹春风毫无惧意,竟然还要跟他们赌一把,赌谁先杀死对手。

这气魄太大了!

一念及此,他们豪情陡生,攥紧手中兵器,像饿狼一样扑向敌军。他娘的,侯爷连大宗师都敢杀,咱们十万人还杀不光六万人?瞧不起谁呢!

“这钱老子赚定了!”

唐军的战意瞬间被引爆。

这下晋军彻底慌了,他们本来就陷入重围,对面又把他们当成赌钱的靶子,已经红了眼睛,这仗还怎么打?

高空中,曹春风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堂堂大宗师,被弟子当众蔑视,今天这一战如果输了,岂不会沦为天下人的笑谈!

“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凭什么来杀我!”

暴怒之下,他身躯倏然颤动,喷出白色烟雾后,从原地消失。一上来,他就施展出独步天下的瞬移术,通过短暂的隐身,悄然逼近对手,从刁钻角度偷袭,防不胜防。

任真停在那里,没有后退,嘴角挑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老师,你这招在我面前施展,恐怕不灵啊……”

话音未落,他扬起手中六合剑,猛力斩向身前左侧,剑势决绝。

那里明明空荡无物,然而,在剑芒斩落的那一刻,曹春风的白衣身影倏然闪现,没能偷袭成功,反而被逼出原形,狼狈地朝后方倒飞出来。

曹春风瞳孔抽搐,难以置信地盯着任真,惊呼道:“你怎么会猜到我的位置!”

任真已经是瞎子,一剑斩出,却能精准刺到他藏匿的方位,不得不说,这太诡异了,绝非靠运气就能做到。

不等任真答话,曹春风再度消失,如法炮制,继续以瞬移术逼近。同样的情形又发生了,任真未卜先知,没等他现身出招,就挥剑直刺向他,仿佛跟刺靶子似的。

瞬移之术完全无效。

这次曹春风已有心理准备,跳出圈子后,脸色显得苍白。此情此景,跟去年长安大战时一模一样,他怎么会还猜不出来。

“原来你也练成了心眼!”

以心眼预判对手的动作,能无视一切幻象,不被这些遁藏手法迷惑。当初任天行就是这么做的,如今,他的儿子完美继承了这一绝学。

曹春风紧盯着任真,宛如看到魔鬼一般,震撼之情溢于言表。

如果他没记错,上次在神农大典,任真还被姜小白逼得狼狈倒退,险些受伤,怎么才过短短半年,就连神乎其技的心眼都学会了?

任真淡淡地道:“你不是问我凭什么杀你吗?我就凭父亲的独创绝学杀你,替他报当年的谋害之仇。”

曹春风哑然,沉默片刻,试探道:“你以前根本不会心眼,这半年里,任天行又被囚在金陵,绝不可能传授给你。如果我没猜错,你肯定是在荒川里学的!”

虽然百目天王已死,任真并不想为他答疑解惑,面无表情地道:“死人没必要知道太多。”

语毕,他身躯遽然扭动,化作一道狂风,疾速冲向曹春风。

曹春风看在眼里,以同样的步伐迎了上去,寒声道:“如果狂骨诀就是你的杀手锏,那你要失望了。”

那天在神农大典上,他已经目睹任真施展出狂骨诀,所以并不感到意外。那时,以任真的轻功造诣,也只能堪堪躲过姜小白的攻击,想要威胁到他,还差得太远。

毕竟,他的速度凌厉绝伦,即使在大宗师行列里,也属于最顶尖的那个,绝非姜小白之流所能比的。

狂骨诀对狂骨诀,任真能赢吗?

高空中,两人的身影纠缠在一起,彷似一道急遽盘旋的龙卷风,两人疯狂地旋转扭曲着,以各种颠覆力学原理的诡异姿态搏杀,招招凶险,眼花撩乱,旁人根本看不清。

这是一场当世最巅峰的轻功对决,没有之一。

谁赢了,谁就是天下速度最快的人。

曹春风能拥有今天的身手,是多年苦修练成的功力。至于任真,则是通过死亡考验的极限挑战,加上风神步狂骨诀的融合,再加上心眼的提前预判,最终才达到眼前的高度。

没有谁的成功,是理所当然。

任真也配得上胜利。

龙卷风暴里,曹春风的话音颤抖着,透出比刚才还要惊骇的情绪。

“你怎么能这么快!”

第637章 曹春风必须死

曹春风不敢相信,上次见到时还曾狼狈不堪的任真,如今会变得如此强大,竟能跟他并驾齐驱,这是何等恐怖的实力提升!

他想不通,如果说心眼是任天行遗留的绝学,这凌厉绝伦的身手速度又是怎么回事?要知道,即便是任天行,也没法在他面前占到便宜,反观任真,不仅不落下风,甚至隐隐胜出一筹。

“你究竟去了哪里?这不可能是任天行教你的!”

任天行修成心眼,也经受过百目天王的磨练,因此能跟上曹春风的速度,不致被动。跟父亲相比,任真还有一个更大的优势,那就是他学会了狂骨诀和风神步。

所以说,仅从速度而言,任真已超越任天行。

听到曹春风的质问,任真闪转腾挪着,懒得跟这个活死人解释。

“我记得你以前常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是你最引以为傲的优势。你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在身手速度上遭到压制吧?”

虽然随口调侃,实际上他并不轻松。

在诸般神通加持下,他比曹春风稍快分毫,优势不算明显,能保证不受伤害,但也不至于能轻松秒杀曹春风。而且,他不敢真的跟老师硬碰硬,毕竟对方是八境大宗师。

速度这种身体素质,基本不受境界影响。有的人天生笨拙,有的身轻如燕,这是由先天禀赋决定的,从理论上讲,修炼强大轻功的六境武修,也能快过不擅轻功的八境大宗师。

但另一方面,境界修为却直接决定内力,也就是真元力量。在绝对的修为差距面前,没人敢正面硬拼,两掌相抵后,内力更弱者就会被震飞出去。

内力,就是境界的直接体现。

任真很清楚这点,所以他一直闪转腾挪,避开曹春风的攻击,同时寻找下手的机会,并不敢真的跟曹春风碰撞。

曹春风也深知这点,却苦于速度稍慢,没办法逼任真就范。他以速度著称,并不以雄浑内力见长,让他一掌撼天动地,摧枯拉朽,他也做不到。

如任真所说,他真没想过,自己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任真的嘲讽令他愈发恼怒,左手铁钩飞快刺杀的同时,右手则悄悄缩进衣袖里。

任真的心眼有所感应,提前预判到曹春风要做什么,却没有出手阻止,只是淡漠一笑。很多事情,只有让敌人尝试过,劳而无功,才更能体会到绝望。

曹春风自以为得计,右臂猛然朝任真一扬,袖里喷射出大量白色烟雾。由于两人近身搏斗,任真来不及逃脱,当即被笼罩在白雾里。

毒蛊是曹春风的另一杀手锏,也是他最让世人忌惮的地方。如不能压制住毒蛊,即使是再厉害的人,也会伤害累累,难以从他面前全身而退。

当然,这绝不意味着,曹春风天下无敌。

毒蛊也有克星。

浓郁刺鼻的烟雾里,任真的话意飘出,依旧从容不迫,“知道我为什么去荒川吗?要想横扫南晋,很关键的一点就是杀死你,免得你这毒瘤放蛊伤人……”

曹春风眼眸微眯,正准备反唇相讥,这时候,烟雾里忽然响起噼里啪啦的响声,紧接着,高空的整片空间蓬蓬燃烧起来!

那团白烟化作火海。

所有的生命体都畏惧火焰的焚烧,毒蛊也不例外,一旦把空气引燃,毒蛊就会被烧死,剩余的拼命逃遁,哪还敢肆意流窜,到处伤人。

火海里现出任真的身影。

“你毒不死我,我就能烧散所有毒蛊。我很想见识一下,你身上到底携带着多少毒蛊……”

之所以说曹春风绝非天下无敌,还有个重要的原因是,毒蛊数量极为稀少,又很难养活,即使是尊为第一养蛊师的曹春风,也并非无限养殖,更做不到大规模杀伤。

只要保证百毒不侵,他放蛊的速度,绝对赶不上任真烧蛊的速度。

曹春风脸色剧变,听着噼里啪啦的响声,心里在滴血。那些都是他千辛万苦养育的宝贝啊,居然被任真付之一炬,当面烧成了灰。

“你……你为什么没有中蛊?”

看着任真泰然自若的姿态,他再次感到震惊。虽然不知其中真相,但他已经意识到,为了能攻陷金陵,救走任天行,任真做足了准备,早就算计到所有人,包括他在内。

任真按剑而立,说道:“死人没必要知道太多。”

一模一样的话,刚才他说过一遍,曹春风不以为然,以为他出言不逊。但此时,他把曹春风所有的神通都压制住,再次说出这句话,就近似于死亡的宣判。

曹春风信了。

速度不够、毒蛊失效,他黔驴技穷,而任真仍未出杀招,再留在这里,他真有可能会被杀死。

他心意微动,朝后方倒退数步,冷冷地道:“就算我死,也会拉所有人陪葬!”

说罢,他再次挥舞衣袖。

任真提前感知到,却也无法阻拦,只见那条衣袖里又喷薄出大量白烟,比刚才更为浓郁,借着疾风朝下方的唐军扩散,首当其冲的,就是杨靖。

杨靖大惊,眼看毒雾袭来,正准备逃离此地,忽又想到后方的众多军士,毅然停在原地,仿照任真刚才的策略,以真元点燃空气,阻止毒蛊往前方扩散。

他的尝试初见成效。

然而,他自己却中蛊倒地,不省人事。

任真狂奔而来,救人要紧,哪还顾得上曹春风。他一把将杨靖扶起来,从袖里摸出一粒药丸,喂杨靖服下。

这药丸固然珍贵,是用失魂引炼成,总共只有五粒,但杨靖临危不惧,挺身而出,不愿丢弃军士们逃生,这样的悍将绝不能死,他配得上一粒!

高空中,曹春风疾速飞奔,逃向远方天际。

他心机歹毒,刚才故意释放毒雾,真实意图并非毒害唐军,而是拖住任真,免得再纠缠不舍,令他无法逃遁。果然,任真以大局为重,没空再理会他。

他得逞了。

“跟我斗,你还是太嫩!八境大宗师,哪是你想杀就能杀的……”

他正自鸣得意,忽然身形骤滞,目光颤抖着,仿佛看到魔鬼。

前方高空,一道矮小身影出现,挡住了他的去路。

“曹东风,列柳城就是你的死地。”

第638章 三军用命

曹春风以为,只要把任真甩在身后,在这战场上,就没人能留住他。

他却没料到,从大战一开始,远处就蛰伏着一位大宗师,即便任真真的去攻城了,他也不会在这里纵横无敌,照样被打得狼狈逃窜。

玄悲小和尚撸起袖子,笑眯眯地盯着曹春风,面容稚嫩可爱,在曹春风眼里,却是无比狰狞,只是一瞬间,他手心里就渗出冷汗。

在这世上,以前能正面压制他的只有两人,其一是武帝陈玄霸,另一个就是玄悲。如今又多出一个任真不说,偏偏在最关键时刻,玄悲也来了。

“你……怎么在这里?”

曹春风心生胆怯,半年前,同样是在列柳城外,他率军入川路过,就曾被小和尚毒打一顿。冤家路窄,今天又在同样的地方相遇。(第590章)

小和尚搓着手,兴奋地道:“东风,老夫就爱找你玩,这段时间一直在城外守着,今天你总算出来了!”

他孤家寡人,百无聊赖,一直在暗中盯着曹春风,怕这活死人再去毒害任真。他本以为,任真暂时不会露面,没想到这么快,唐军就开始南征了。

这时候,任真已救醒杨靖,从后方追过来,跟玄悲前后夹击,将曹春风困在中间。

至此,曹春风再无法逃遁。比速度,任真能把他纠缠住,比力量,小和尚金刚不坏,能把他一拳打趴。一个更快,一个更强,无论迎战哪一个,他都落在下风。

任真逼近,冷冷地道:“这些年,拜你所赐,我吃尽苦头。今日就彻底了断吧!”

说罢,他挥起长剑,直刺向曹春风。

玄悲见状,看出任真今日非杀曹春风不可,便收起嬉皮笑脸,施展全部修为,将金刚不坏躯释放出来。

三人大战六十回合。

曹春风重伤坠地,奄奄一息。

轻功独步天下的他,此时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列柳城,成了他的葬身之地。

任真对他恨之入骨,没有丝毫叙话的**,径直上前斩出一剑,令曹春风身首异处。

这些年操控任真的罪魁祸首之一,就此陨落。

任真满脸汗水,无数思绪在脑海里飞驰而过,最后尽皆消散。

他用拳头锤了锤玄悲的胸膛,算作是致谢,然后用剑挑起曹春风的首级,踏空返回两军战场,凭空而立。

“曹春风已死,降者不杀!”

从他开出百钱赏赐后,唐军的悍勇表现超乎想象,此时,六万晋军已被杀得遍地横尸,只剩不到两万人。

听到这句话,晋军像盼到救星一般,争先恐后地缴械投降,生怕动作稍慢,被杀红眼睛的唐军疯子们给杀掉。

任真将曹春风的首级抛在地上,说道:“戴罪立功的机会摆在面前。只要你们逃回列柳城,替我骗开城门,事成之后,我会放你们回家。”

这一万多颗脑袋毫无用处,与其杀掉他们,激怒南晋军民,还不如用来诱敌攻城。此刻天色已黑,唐军尾随在败军后方,守城军士难以辨清,正是拿下城池的良机。

那些晋军犹豫片刻后,拿起地上的兵器,纷纷朝列柳城跑去。

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唐逆看在眼里,朝唐军一招手,厉声指挥道:“跟上!”

……

……

又经过三个时辰的鏖战,唐军登上列柳城。

此役,唐军以折损两万人的代价,歼灭晋军八万,拔掉伐晋的首座要塞,可谓大获全胜。

走进曹春风的军营后,任真精疲力竭,却也不想休息,便把玄悲小和尚留下,又将杨靖和唐逆召过来,围在一张桌旁吃宵夜,聊聊接下来的计划。

玄悲两世为人,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任真留他在这里,纯粹是出于信任,便抱起一只烧鹅美滋滋地啃着,没有插嘴发言的打算。

主角还是任真。

“你们俩人,都有大将之风,都能独当一面,把你们放在同一支军队里,有点屈才了。列柳城这边,只留一个人就行,我打算把另一个调回去。”

拿下列柳城后,从西部进击南晋的道路便顺利疏通。接下来,只需派一员上将,继续率军东进,攻城拔寨即可。至于这路唐军的粮草,可从荒川内部输送。

但只靠这一路兵马远远不够,孤军深入,乃兵家大忌。还得从其它方向打开突破口,就像当初晋军北伐那样,各路同时挺进,遥相呼应,才能站稳根基,全方位蚕食掉南晋。

因此,北唐是时候全军出动,渡过骊江了。

杨靖今天饿坏了,撕下一条鸡腿,边啃边说道:“放心,西边这一路交给我,绝对万无一失,还是让唐将军回去吧!”

他口齿含糊不清,但大家都听懂了,会心一笑。

杨靖抬起袖子,擦了擦嘴上的油花子,补充道:“不过,我身边都留一位大宗师才行。要不然,再碰到曹春风这样的高手,我肯定打不过……”

八境强者的战略意义重大,往往能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因而,给杨靖配一个大宗师保镖,很有必要。

任真没答话,微微扭头,眼睑颤动着,分明是在看玄悲。

玄悲心领神会,但嘴里塞满鹅肉,没法开口答复。他灵机一动,撕下一条鹅腿,站起来跟杨靖手里的鸡腿一碰,如同推杯敬酒,可爱至极。

双方对视一笑,达成默契。

西南局势已定。

任真喝了口酒,沉声道:“晋军沿江封锁,大军强渡南下,并不是容易的事。依我看,不如兵分两路,由范东流领兵从东线进军,全力渡江……”

唐逆眨了眨眼,若有所思,“等他吸引晋军的注意力后,我再从西线杀出,出其不意,一举冲破晋军的沿江防线!”

任真满意地点头。杨靖的作战风格剽悍,属于以正合,唐逆则诡变灵动,擅长出奇胜,这两人相得益彰,深受他信赖。

“从全局来看,你处于杨靖和范东流中间,扮演的角色最重要,必须随机应变,居中调度。如果杨靖这路进攻顺利,你就调整自己的方向,偏于范东流那路,给敌方施压,反之亦然。”

三军用命,齐头并进,暨去年之后,两朝再次爆发全面战争。不同之处在于,这次北唐更占优势,应该充分发挥先前累积的士气,一鼓作气,攻占南晋。

作为中路军,唐逆肩上的担子最重。

按理说,这出重头戏应该由任真亲自担当。

唐逆皱着眉头,感受到巨大的压力,凛然道:“侯爷,并非我推卸责任,放眼整个北唐,没人比您更适合当中军主帅。只要您亲自坐镇指挥,咱们必胜无疑!”

任真连陈白袍都能战胜,俨然成为如今的天下第一名将。他若肯执掌帅印,自然会对晋军造成极大的震慑力,也能鼓舞唐军士气。

然而,任真摇了摇头。这些道理他何尝不知。

“时间紧迫,我不能再把精力放在军营里。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

第639章 锄奸

庙堂再高,江湖再远,两者也绝不可能不相通。

而任真,恰恰又是同时居于两者巅峰的核心人物,在北唐南征的节骨眼上,他难以割舍下一方,全身心投入到一方的角逐中。

好在已经拿下列柳城,叩开南晋的西部大门,接下来开辟第二条、第三条进军路线就轻松许多,他没必要再身先士卒,在战场上领兵厮杀,是时候调转重心入江湖了。

杨靖和唐逆是精明人,知道侯爷最有主见,不该问的就别问,低头吃着肉食,同时凝神聆听他的吩咐。

任真拿起毛巾,擦了擦嘴,靠在椅子上说道:“我今晚说的,只是我个人意见。唐逆回长安后,务必把原话转达给陛下,一应军务,皆由圣裁决断。”

从始至终,他都没想过垄断朝纲,只是高攀还太小,朝廷缺少中流砥柱,他不得不操这些心。但君臣礼节、决断大权,绝不能废止。

唐逆默默点头。

“西南这边,由杨靖跟小和尚镇守。渡江的东西两线大军,同样不能缺少八境大宗师,你替我带封信回去,请裴寂出面,跟范东流搭档,你跟隋东山一起去西线。”

诸子百家里,兵家的剑道群雄更适合战场厮杀,让这两位随军出征,是最明智的决定。

其中暗藏着一层关节,任真没说出来。剑道如今有两名大宗师,若是把他们留在长安,万一生出不轨之心,届时朝中兵力空虚,那将是致命祸端。

唐逆斟酌着措辞,问道:“毕竟是举国伐晋,只请两名大宗师助阵,是不是有点少?”

除了裴寂和隋东山,此时北唐还剩三名大宗师,分别是李慕白、薛饮冰,以及重回巅峰的顾海棠。

而在南晋这一方,大宗师共有四人,分别是陈玄霸、长生真人、无心,以及背叛北唐的颜渊。

至于付江流和玄悲,他们虽是晋人,在这场国战中,注定不会站在南晋阵营里,不必考虑在内。

因此,从宗师数量上看,北唐也略占上风。

听到唐逆的话,任真不置可否,反问道:“如果再抽人南下,陈玄霸趁机闯长安,谁挡得住?”

唐逆顿时语塞。

虽说武帝受限于心疾,只能战斗一个时辰,但他毕竟是天下第一,挟九境之威,绝非一名八境大宗师就能匹敌。

万一武帝兵行险招,来个南北两帝相会,长安兵力空虚,谁能护住年幼的小高攀?新君被刺,北唐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的局势被颠覆,后果不堪设想,唐军就只能收兵,撤回北岸。

所以,鉴于自家皇帝不是高手,为了稳妥起见,长安城至少得留两名大宗师。

任真剔着牙,侃侃而谈,“薛饮冰是新晋儒圣,根基尚浅,也不擅长临阵肉搏,适合坐镇京师。但儒家未必没有异数,让墨家巨子留下来制衡,才能确保无虞……”

论心机谋算,他绝对是当世第一人。他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即使是自己敬重的六师兄,他也选择留一招后手。儒墨渊源极深,而李慕白是小高攀的义父,如此制衡,两家都没法独大。

“不瞒唐将军,我那刚出生的两个宝宝,也都留在京城。无论如何,京城绝不能有闪失,请你转告陛下,我父亲已经被抓走了,我的孩子,他一定要替我保护好!”

其实,这才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如果武帝冲着孩子去,继续绑架他的亲人,他将会彻底崩溃。

唐逆深知这句话的分量,不敢再坐,凛然行礼说道:“请侯爷放心!”

杨靖也不好再坐着,跟着起身,宽慰道:“有尊夫人在,凭她的道行,世上没人能伤害到孩子们!”

任真坐在那里,神情变幻,没再说话。

……

……

三日后。

寿春城里,来了两个年轻人。

他们走在热闹街市上,头顶都带着斗笠,路人们无从察觉到,其中一位不仅面容被毁,伤疤狰狞,更是双目已瞎,却能行动自如,跟常人无异。

任真离开列柳城后,下一个目标既不是金陵,也不是佛道两家山门,而是南晋腹地内的这座小城。他来这里,跟攻城略地无关,只想找人。

半年前,寿春太守走马换人,新上任那位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操着浓重的江北口音,常被属下们背后模仿取笑。

他叫吴道梓。

他是北唐的叛徒。

他归降南晋后,过得并不如意。

他以为去年献城开国,立下首功,会受到武帝重用。

他不曾想过,见风使舵、卖主求荣的小人,换作哪个朝廷,都不敢真正信任他。

他以为会成为朝中重臣,再不济也是封疆大吏,但到头来,他得到的只是区区一座寿春城,比曾经的丹青城都小,简直是**裸的讽刺。

他一直认为,大争之世,当顺势而为。他不惜背上通敌叛国的骂名,顺势而为的结果就是,被抛弃在偏远小城里,苟延残喘,度过余生。

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翻身了。

丹青绝?早已沦为笑话。

无论叛徒如何落寞,都该不得好死。任真专程来寿春,就是要铲除这个奸佞,给予叛徒应有的下场。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对付这种小人,任真一向有的是办法。

此时,他走在路上,感知着周围的情形,随口问道:“在你们吴家,跟你交情最深的是谁?最受你父亲信任的又是谁?”

身旁同行的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吴道梓的次子,吴酬。

在神农大典上,任真进入星辰阵不久,比试还没结束,李慕白便降临那处,将峡谷所有人监视起来。吴酬见势不妙,企图偷偷溜走,又哪能逃过墨家巨子的眼睛。

于是,吴酬和齐先生被擒获,囚禁在杨靖的军营里。

任真出关后,知道这一情况,便计上心头,给吴酬服下一种慢性毒药,胁迫他就范,才带他来到这里。

他的性命被任真攥在手中,只能任由摆布,别无选择。

吴酬闻言,温顺地答道:“都是同一人。他是我们丹青道的大长老,叫吴法。”

正是前年那次议会上,提出“大争之世、顺势而为”的那位。

那天,任真和颜渊前往吴府,遭到无礼驱逐,颜渊先后出手打晕三人,最后倒霉的那位就是吴法。(第7章)

今天,任真亲自来动手了。

第640章 招降

杀死吴道梓,不是什么困难事,至少远不如杀曹春风和云胤困难,任真有很多种办法让他死去。

在任真看来,复仇是一种强烈的情绪,最核心的因素在于泄恨,所以复仇的方式很重要,能把恨意宣泄出来,充分惩罚仇家,才算完美复仇。

他也是这么做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诬陷者死于被诬陷,让篡位者死于被篡位,让背叛者死于被背叛,让该死者死于该死的原因,这样才叫作茧自缚,才叫玩火自焚。

所以他给吴道梓备好了一种死法。

傍晚时分,他在吴酬带领下,悄悄来到大长老吴法的住处。

看清吴酬的面容后,吴法极为惊喜,老脸的皱纹里都噙着笑意,激动地道:“二公子,你竟然逃回来了!”

半年前,趁荒族举行神农大典时,唐军潜入荒川,围困中州城,吴道梓很快便收到消息,知道儿子吴酬被擒,肝胆欲裂,险些当场晕厥。

他膝下有二子。长子吴鸢,一贯嚣张跋扈,不料踢到硬铁板,招惹儒家十先生的独子岳钟麒,被斩去一臂,打成重伤,变成废人。这也激发吴道梓的叛变之心。(第145章)

从那以后,吴家的继承人改为次子吴酬。大长老吴法很欣赏吴酬,平日谆谆教导,指望丹青道能在他手上发扬光大。吴酬被派到荒川,就是想打通荒族的关节,谋条后路。

然而,吴酬被唐军擒走,像是晴天霹雳,劈碎了吴家的希望。

吴家上下本来已经绝望,只好再扶正残废的吴鸢,哪想到,今日吴酬会完好无损地回到寿春,出现在吴法面前。

吴酬被迎进堂内,心里却没有回家的喜悦,尴尬地干咳一声,瞥身旁的任真一眼,朝大长老示意,别急着庆贺,这位才是正主。

吴法会意,事实上从一进门,他就惊骇于任真的幽深气息,全神戒备,此时等任真落座,他开口问道:“这位是……”

任真微微侧首,没有摘下斗笠的打算,说道:“你确定这里说话方便?一旦走漏消息,吃亏的人不是我。”

吴法神情骤凛,凝重地道:“阁下但说无妨。”

任真说道:“我来招降。”

吴法和吴酬同时怔住。

吴法狐疑道:“替谁招降?”

任真冷笑,反问道:“你是哪里人?”

吴法目光一颤,豁然站起身,如临大敌,“你是唐人!”

自从叛出北唐后,吴家提心吊胆,最害怕的就是北唐派大宗师出动,来秘密铲除他们这些叛徒。随着唐军大举南下,今天,强敌终于找上门了。

吴法攥着拳头,正欲高声示警,却被身旁的吴酬一把拉住,厉声提醒道:“大长老,千万别冲动,一旦被外人知晓,吴家就会有灭门之灾!”

吴法闻言,神情惊疑不定,“什么意思?”

吴酬朝任真行礼赔罪,走到门外,确认没有惊动别人后,返回吴法身边,沉声道:“北唐已经大举伐晋,事到如今,咱们也该留条退路,不能陪南晋殉葬。”

言外之意是,两朝开战,胜负难料,如果北唐获胜,统一整个大陆,势必会追究丹青道当初叛国之罪,到时候,天下虽大,他们又能逃到哪里?

与其一条路走到黑,还不如脚踏两只船,先跟北唐虚与委蛇,答应招降事宜,趁机修复双方的关系。等再过些时日,国战大势已定,他们随风而倒,再做定夺不迟。

顺势而为,这不正是他们最擅长的么?

吴法迅速冷静下来,没错,刚才是自己太激动,一听说是唐人,就吓得心惊肉跳,连最基本的理智都丧失了。

如果北唐真的不计前嫌,愿意重新招纳吴家,那么,这就是他们回归家乡的绝佳良机。哪怕回到北唐后,他们仍得不到重用,至少落叶归根,远胜过羁留在他乡。

他目光闪烁,紧盯着端坐的任真,问道:“这么说,阁下送吴酬回来,是想表达招降的诚意,让我们配合唐军行动?”

他自以为猜到任真的用意。

任真默不作声。

吴法转而看向吴酬。

吴酬暗暗叫苦,他服下任真的毒药,必须定期拿到解药才能苟活。事关自己的性命,他别无选择,只能听从任真的差遣。

“没错,侯爷就是这个意思。”

“侯爷?”吴法机警地听出关键词,追问道:“他到底是谁?”

吴酬答道:“吹水侯任真。”

吴法脸色剧变,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当今天下,还有人不知吹水侯的赫赫威名么?他竟然亲自来了!

过了很久,吴法才缓过神,表情异常复杂,“侯爷跟吴家的恩怨,咱们心知肚明,没必要遮遮掩掩。您真的不计前嫌,肯饶过我们?”

京城吴家和叶家,是多年的世交,两家情分极深。吴道梓年轻时,常到叶家串门,跟任真的母亲叶小姐熟稔。因而,当叶小姐嫁给任天行后,吴道梓就成了这一家的挚友。

但不为人知的是,在当年那场冤案里,吴道梓背叛了多年挚友,暗中配合一众鹰犬,顺利抓捕任天行全府上下,没有走漏风声,才得以诱骗任天行火速回京。

他是藏得最深的大恶。

即使在任天行南下降晋后,仍没识破他的险恶嘴脸,把他当作密友,寄给他一节断剑。

吴道梓行事隐蔽,这其中的真相,也就只有执掌绣衣坊的任真清楚。任真渡江北上,展开一系列复仇计划时,吴道梓就已南下降晋,这条大鱼幸运地躲过一劫。

今日再相见,则是国仇家恨累积到一起,哪有那么容易一笔勾销。

吴酬是年轻人,不知当年隐情,听得一头雾水。

任真当然深知吴法的意思,漠然道:“你做不了主。带我去见吴道梓吧!”

他相信,吴道梓听到自己到来的消息时,表情一定更精彩。

吴法点头,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恭敬地道:“侯爷请随我来!”

任真冷哼一声,起身走向屋外。

这一刻,吴法神态狠戾,朝吴酬使了个眼色。

吴酬会意,偷偷从后堂离开,提前去跟父亲通风报信。

第641章 借刀

吴法的住处跟太守府相距不远,很快,他引领任真进府。

进门不久,有名管家走过来,低眉顺眼地道:“大长老,您……”

吴法随意瞥这人一眼,问道:“大人现在何处?”

管家一顿,禀报道:“正在后花园练功。”

吴法闻言,侧身抬手,朝任真说道:“您这边请。”

任真嗯了一声,往前走出数步,忽然停滞,头也不回地道:“以后紧张时,可以先深吸一口气,调整情绪。”

他虽然目不视物,这些细微的破绽,又如何能瞒过他的感知。当那管家说出“后花园”三个字时,他能清晰捕捉到,对方的喘息加重,心跳加快,额头瞬间渗出不少冷汗。

见微知著,这就是心眼的威力。

他知道,管家在撒谎,后花园里一定有猫腻。

事实上,刚才吴酬偷偷溜走,他就已察觉到,现在看来,这应该就是吴道梓的应对之策。

但他并不在意这些,要是连小小的丹青绝都制服不了,那他也别想闯金陵斗武帝了。

吴法瞳孔收缩,极力掩饰着心头的惊慌,干笑道:“侯爷请。”

任真坦然前行。

当两人离开后,那名管家彷如劫后余生,险些瘫软在地,浑身湿透如洗。

“他……看穿了?”

……

……

后花园里。

吴道梓坐在石凳上,穿着件短袖薄衫,或许是刚练完功的缘故,他身畔劲气蒸腾,散发在外界,化作淡淡的白烟。

任真从远处走来,感知得出,吴道梓已经热身完毕,渐渐步入最佳状态。

吴道梓起身,笑眯眯地看着吴法,说道:“叔父,你这么着急见我,是有什么事?咦……这是哪位贵客?”

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虽然刚才吴酬提醒过他,任真的实力高深莫测,但这会儿亲眼看见,他仍然深感震惊,这少年竟达到他毕其一生也无法染指的境界。

七境上品的他,未战便已胆寒。

吴法跟他深深对视一眼,答道:“这位是吹水侯任真,想来招降丹青道,劝咱们弃暗投明,归顺北唐。”

吴道梓佯惊,上下打量着任真,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什么?你就是天行兄的孩子?这真是苍天有眼,我……”

话说到一半,被任真冷冷打断,“别再演戏了,我以前是绣衣坊主,天底下有什么事能瞒过我?当年的恩怨,你我心知肚明,不必再浪费时间。”

这是开门见山。

吴道梓收起伪装,抬手示意任真请坐,眉头皱起来。

“我早就听过侯爷的杀伐决断,你老谋深算,绝不是天真单纯的少年。既然你捅破这层窗户纸,那不妨实话实说,我并不相信,你真的会饶过我……”

杀母大仇,岂是说放就放的?如果任真真能放下,何至于孤身赴北唐,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吴道梓不傻,怀疑任真的动机不良。

“你爱信不信。”

任真摘下斗笠,露出狰狞面容,继续说道:“我想你得弄清一点,我不是来求你归降,而是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唐军已经大举南下,等城破之后,你再反悔就晚了。”

这下不止是吴道梓,连吴酬也感到惊愕,直到此时才发现,原来跟他同行的任真,竟然是瞎子,他却始终没看出来!

瞎子比正常人都灵便,这太牛逼了。

吴道梓处境落魄,在南晋不受待见,也担心未来的天下大势,听到任真透着强硬的话语后,心里开始摇摆不定。他最擅长见风使舵,而现在,的确起风了。

如果任真是真心来招降,他当然求之不得,愿意顺水推舟。但问题在于,他深知任真的谋略手段,若想设计坑害他,以报杀母大仇,也是极有可能的。

沉默很久后,吴道梓抬头问道:“侯爷有何计划?”

他想通一点,任真既然肯招降他,肯定是有利用到他的地方,要不然,绝不会搁置天大的仇恨。弄清自己的价值,才会有谈判的底气。

任真信口胡诌道:“寿春这个地方,位于南晋腹地,离前线战场很远。你继续留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所以,你得率领丹青道的人,以犒军之名前去偷袭晋军。”

他压根就没打算让吴道梓活过今天,只是在戏弄对方,当然,丹青道如果真敢这么做,那他求之不得,愿意让吴道梓临死前再做点贡献。

吴道梓脸色骤变,“偷袭晋军?你在开什么玩笑,这里又不是丹青城,我没法完全掌握寿春,拿什么偷袭他们?你怕是想让我去送死吧?”

任真淡漠地道:“这么说,你是不愿归降了?”

吴道梓眼眸微眯,目光锋利,“我看你是想假借招降之名,堂而皇之地进府来杀我吧?”

任真不置可否,仍坐在板凳上,“有件事,或许你应该清楚。武帝对你并不放心,一直派绣衣坊暗中监视着你。刚才我进城时,就已察觉到他们的踪迹。”

作为昔日的绣衣坊主,他对坊里密探们的习惯和行藏再熟悉不过,又有心眼神通,识破那些人非常轻松。

“以我对坊里的了解,这会儿功夫,他们肯定飞鸽传书,秘密通知金陵方面,我在吴法带领下,悄悄来你府里密谋。你猜,武帝会认为咱们在谈什么?”

吴道梓豁然站起,脸色霎时惨白如纸。

他这才明白,从任真被请进府里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被算计了。自己最擅长见风使舵,望风而倒,南晋朝廷必定以为,这是在串通北唐。

人是吴法带进来的,从正门而入,密探们有目共睹,他还如何狡辩?

任真摩挲着指节,讥讽道:“事到如今,无论你是否归顺,在陈玄霸眼里,你都成为叛臣贼子。吴道梓,你南下降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

吴道梓眉头紧皱,攥着拳头,浑身杀意愈炽,彷如一团蓬蓬燃烧的火焰。

“你以为这样就能挑拨离间,借武帝之手除掉我?哼,雕虫小技,也敢在我面前卖弄。我只要擒住你,押送到金陵,不仅能洗清嫌疑,还会博得朝廷重用,摆脱眼前的困境!”

说罢,他猛然抬手,潜伏在府里的强者们纷纷闪出,将后花园围得水泄不通。

任真见状,微笑着站起来,“人来齐了没?刚好我懒得挨个去杀。”

第642章 破幻

任真还没进门时,就知道吴道梓已经准备好了。

对他而言,这不重要。

吴道梓眉尖一挑,冷笑道:“你在列柳城杀死曹春风,震惊天下,以为我不知道?我从不狂妄自大,低估你的实力,不过,你倒是太狂了,竟敢主动闯进我的地盘!”

任真眼珠转动,侧首“看”向花园四周,若有所思,“我刚来到这里时,就感觉到一种若隐若现的山水气息,挺有灵性,如果没猜错的话,似乎是一副泼墨画卷?”

山水花鸟,皆可入画,对丹青道而言,便皆可入道。

画卷的意境,便是丹青之道的意境。

人走进画里,便着了对方的道。

吴道梓的画卷早已展开,等着任真主动走进来。

这才是他最强大的底蕴。

吴道梓冷哼一声,“身陷囹圄,还强装出一副淡定姿态,岂不可笑?就算你能以七境杀八境,那又怎样,在丹青画卷里,你没有对手!”

任真将手揣进袖里,脸上浮出一抹趣意,“没有对手的意思,难道是说我将面对虚无的幻境?有点意思,你快点让我长长见识吧!”

对于如何破八境,他现在毫无头绪,正想尽快多历练历练,既然丹青道还有这么绝妙的手笔,他当然有兴趣领教一番,说不定还能趁机悟道呢!

吴道梓抬手,气沉丹田,浑身真力绽放出来。

在他的神念感召下,花园边缘升腾起道道漆黑气流,如同墨汁一般,腾空而起,遮天蔽日,迅速湮没整片空间。

这时候,任真周围漆黑一片,不止是看不见吴道梓,连天地都沦陷在黑暗里,幽暗无物。若是正常人看到这一幕,肯定会以为,自己进入地狱,只剩灵魂在游荡。

然而,这一套对任真并没有什么用。

“吴道梓,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个瞎子,本来就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你如果只会遮蔽光线,变幻风景,蒙骗人的视觉,那真是白折腾了。”

黑暗里,吴道梓的话音飘出,悠悠回荡着,如同幽灵一般,让人辨别不清方位。

“你现在被裹在画布里,我还没开始落笔,你着什么急?难道就这么想要解脱?”

话音刚落,漆黑的世界恍然一变,无数光线不知从何处射进来,照亮了任真所在的世界。此时,他已不再站在后花园里,而是身陷苍茫沙漠里,面对着漫天狂沙!

“你以为,我只会改变眼前的景物,让人产生幻觉?任真,你真是太天真了,你再用神念感知一下,此时究竟是在哪里!”

他的话音从天穹上传来,宛如天神威严。

他相信,无论任真如何感知,都会发现,自己坠入真实存在的沙漠里。这幅画卷屏蔽的,不止是视觉,还有神念洞察力,能让人身临其境,感知到错误的信息。

比如到处都是的沙子。

任真站在那里,双手仍揣在袖中,面色平静,“这有什么意义?你想怎么杀我,就尽管使出来吧!”

吴道梓闻言,狞笑道:“好,那就让你葬身在沙海之中!”

紧接着,天地间疾风大作,只见地面的黄沙被一股猛力卷起,化作急遽旋转的龙卷风,足足有百丈之宽,竖立起来,摧枯拉朽地袭向任真。

这时候,任真终于伸手,取出**剑,却没有选择逃跑,俨然是想正面抗衡。

“哈哈,你是疯了吧?凭一副血肉之躯,就想迎战天地间的至强力量,简直是自取灭亡!”

听到吴道梓的嘲讽,任真仍站在那里,静静等候那道粗壮得极其夸张的龙卷风到来。在它面前,他实在太过渺小,就算能斩出一道强横剑气,也只是螳臂当车而已。

很快,龙卷风来了,眼看就要吞没他的身躯。

千钧一发之际,任真挥起长剑,固执地朝它劈去。就像是一个真正的瞎子,不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就妄想以微不足道的实力去撼动对方。

轰!

剧烈的碰撞声响起,下一刻,令人震惊的画面出现了。

当任真的剑芒碰到龙卷风后,明明如泥牛入海,那浩瀚的龙卷风却骤然消散,顷刻间无影无踪,仿佛从没出现过。

原本狂躁的沙漠天气,也变得安静死寂,再无半点风暴气流。整个空间都陷入静止。

“这……这怎么可能!”

吴道梓惊呼着,他的话音颤抖而痛苦,不仅被任真的疯狂举动所震撼,似乎还受了不轻的伤。

“你怎么不逃命!敢跟恐怖如斯的风暴碰撞,你疯了么!”

吴道梓愤怒地质问任真,有些歇斯底里。

任真盘膝坐在沙漠里,呵呵一笑,“这会儿是沙漠,接下来想带我去哪里玩?继续啊,不要停!”

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吴道梓有点明白了,隔空咆哮道:“你居然看穿了!”

任真表情波澜不惊,“法器这种东西,跟阵道大有不同。简单地说,法器的威力,非常依赖于使用者的功力,这副画卷不错,可惜你太弱。”

再强大的法器,也得落到强大的人手里,才能施展出最极致的威力。而吴道梓的道行,成为这幅画卷的桎梏,在任真面前无法构成威胁。

吴道梓不甘地道:“刚才那道龙卷风,气息明明毁天灭地,非人力所能及,你难道感知不到么?你为何敢赌上性命,跟它正面碰撞!”

任真嗤然一笑,“你还真以为能瞒过我的眼睛?”

这说的并不是肉眼,而是心眼。从头到尾,都是吴道梓一厢情愿的幻境而已,他根本不知道,任真已练成能窥破一切幻象的心眼神通。

“刚才那道龙卷风,只是你用毛笔甩出的气流。至于你本人,现在正坐在我左前方,忙着运功疗伤,你儿子吴酬站在左边,吴法站在右边。”

他随口说着,在他的意识里呈现的,始终都是花园里的真实情形,从没变过。

这就是心的力量。

吴道梓慌忙站起,死死盯着任真,感觉是一个被扒光游街的小丑,被所有人窥视,毫无**可言。

“你想问这是不是心眼?”

任真心眼已开,预见到他将说的话,抢先说了出来,自问自答道:“我是他的儿子,能练成心眼,有什么好奇怪的?你现在才醒悟过来,太可笑了。”

吴道梓无言以对。

任真站起来,将**剑收回腕间,淡淡地道:“时候不早了,我不想再浪费时间。这副画卷很合我的心意,我就收下了,你应该没有意见吧?”

他侧着脑袋,朝向吴道梓所站的方向,仿佛在征询意见。

吴道梓气急,“你……”

话还没说出口,他的眼珠突然凸出,身躯紧绷起来。

一柄锋利匕首穿胸而过,刺透他的心脏。

第643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吴道梓始终提防着前面的任真,怎么也想不到,会从身后刺出一柄利刃,直接要了他的命。

他浑身抽搐着,迅速瘫倒在地,翻过身后,终于看清暗杀者的面容,脸部肌肉更是颤抖不停,不敢相信这样的真相。

“逆……”

震惊、愤怒、疑惑,诸般情绪涌上心头,令他体内气血上涌,更加剧了死亡的速度。话还没说完,他瞳孔里的神采散去,当即一命呜呼。

被自己的儿子背叛,岂不讽刺?

在所有惊愕目光的注视下,吴酬收回匕首,撩起衣角擦拭着血迹,脸上的表情很不好看。

他当然不愿杀死亲生父亲,但这是任真交给他的任务,他不得不遵从。人性是自私的,他更是自私至极,只要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他连什么事情都敢干。

他在心底默念道:“别怪我,我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不想这么早就死掉。您不是教导我顺势而为么,我现在仰人鼻息,别无选择,只能顺从他的心意……”

吴道梓怨不得别人。

从小到大,他没教给孩子们一个道理:做人要有骨气。

世上有很多东西比自己的生命更珍贵,比如亲情、信念等等,可惜宁死不屈这种品格,在吴家并不存在。父亲是孩子的榜样,吴道梓明显是个失败的榜样。

所以,在生死面前,吴酬选择了杀死父亲。

他环顾四周,把吴家众人的震惊神情看在眼里,慷慨地道:“而今形势已经明朗,北唐统一天下,这是大势所趋!我父亲冥顽不灵,要把咱们往火坑里带,我不得不大义灭亲!”

任真静静站在那里,刚才还是主角,现在已然成为看客。他欣赏着吴酬的表演,暗暗讥讽道:“果然是吴道梓亲生的,他无耻起来,比亲爹装得更逼真……”

吴酬继续对众人说道:“你们只顾听他的命令,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吗?一旦擒住任真,就会彻底激怒北唐,到时候,咱们都只有死路一条!”

众人鸦雀无声。

他们刚才还在想,要不要杀死这个逆子,替家主报仇,但听到这番话,转念一想,的确是这么回事。如果真听吴道梓的指挥,大家只会被领进死胡同里。

连吴酬都杀爹保命,这些人的求生欲又岂会弱,不知不觉间,他们将本来举起的兵器都放下来。

吴法眼明心细,这时候已经醒悟,原来从头到尾都在任真的算计之中,再挣扎也于事无补。连《万里江山图》都困不住任真,就凭这些人,可能么?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叛徒最吹捧的信条,作为场间辈分最高的人,他立即走上前,朝任真恭谨行礼,决定替吴家求和。

“侯爷,吴道梓不识时务,死有余辜,现在我们已经除掉他了。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妨坐下来,让我们少主跟您详谈归降事宜……”

说罢,他躬身做出请的姿势,谦卑至极。

吴酬也急切地注视着任真,眼神里流露哀求之意。

进城前,任真就曾跟他立下约定,只要他杀死父亲吴道梓,摆平吴家的局势,任真就把解药给他,让他解除生命威胁,得到真正的自由。

现在,他做到了,只等任真兑现诺言。

众目睽睽下,任真扬起手,朝花园边缘隔空一抓,无数墨色真气受感召而来,凝聚在他掌心里,很快显现出那副画卷的真容。

它叫《万里江山图》,是丹青道的镇派法器,刚才吴道梓能衍生出幻象,就是由它的威力所致。

任真毫不客气地把它收进袖里,又取出一个小瓶,抛给吴酬。吴酬急不可耐,猛然冲上前,接住了梦寐以求的解药。

这时候,任真微微一笑,说道:“我猜,诸位心里都不服气,认为如果冒险一试,或许有机会擒住我,对吧?”

吴法闻言,表情微僵。

没发生的事情,总是存在未知的可能性,他当然好奇,如果不选择投降,而是如吴道梓所想,全力以赴擒拿任真,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任真带上斗笠,最后朝向地上的吴道梓,说道:“杀母大仇已报。告辞!”

下一刻,他身躯倏然扭动,化作一阵清风,稍闪即逝。

吴家众人傻站在那里,尚未反应过来。

太快了!

……

……

任真现身在城里,然后慢悠悠地离开。

他得让绣衣坊的密探们看到,自己安然无恙,并没受到吴家的攻击。也就是说,双方的确是在秘密和谈,吴家暗藏反心,这里面没有隐情。

“吴道梓死在吴酬手里,被亲人背叛。至于吴家上下,就等着陈玄霸派人来清算吧!你们不是投靠南晋么,让你们死在晋人手里,也是死得其所……”

任真心里冷笑。

他压根就没想过劝降。

……

……

又三日后。

任真来到姑苏城。

此地是大陆东南的第一都市,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是风景极佳的游览胜地。

姑苏人烟稠密,香火气息鼎盛,历来藏龙卧虎,引得不少奇人异士前来。而在近些年,南晋佛门发扬光大,各地寺庙如雨后春笋冒出,尤其是姑苏这里,被尊为佛家宝地。

姑苏城外三十里,有座灵台山。

山上有座寒山寺。

寺里曾经有位老和尚,法号方寸。

方寸大师佛法精深,道德圆满,有当世活佛之美称,僧侣间无人能望其项背。早些年,连武帝陈玄霸本人,都常来寒山寺进香拜佛,跟方寸活佛探讨生死之道。

但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俯仰之间,斯人已矣。

方寸活佛看到了未来,看到了佛家的大气运,便毅然放弃毕生功力,成全一桩因缘后,溘然长逝。

他是真正的高人。

活佛圆寂后,寒山寺迅速衰败。

他座下的嫡传弟子净海,虽然一跃跻身八境之列,却改换法号为无心,下山另立寺庙,成为新的佛家领袖,俨然跟寒山寺一脉撇清干系。

如今的寒山寺,门可罗雀,荒草丛生,成了被世人遗弃的破败寺庙,早已不复当年的鼎盛气象。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人事易分,烟花易冷。

第644章 这天下,如你所愿

到达姑苏时,天色已晚,任真没着急登灵台山。

他在城里客栈连住两晚。

第三日清晨,客栈里来了一名白衣女子,蒙着面纱,手持长剑,英姿飒爽,颇有女侠客的风采。

时隔一年,海棠重出江湖,从万里之外的长安赶来。

夫妻二人终于相会。

应该是生育后保养的缘故,海棠面色红润,明显有些发福,看起来更有女人味。

然而,她的性格倒是一如当初,清淡如水,见到任真后,不像寻常思夫的少妇那样,生出太多情绪上的波澜,只是在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由于心意相通的缘故,纵然相隔天涯海角,凡是一念所起,他们就能随时建立联系,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两人从没分开过。

按修行的原理来说,迈入上五境后,本命物的威力提升,将会直接影响武修自身的修为,两者休戚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是她的本命,他提升到七境圆满,她的境界又怎么会弱?

如今的海棠,已顺利迈入第八境,重回昔日巅峰。

刚上次破境不同,她这次所渡的劫更简单,也更痛苦,那就是分娩。

重活一世的她,既然决定当真正的女人,彻底摆脱前世的影子,那么,还有什么比生孩子更符合一个女人的定位?

她因念任真而重知命,因给任真生孩子而重成圣,这就是她这一世的命运和归宿。至此,她的人生已足够完美。

十日前,她收到任真出关的通知,便开始收拾行装,南下赶来会合。两人相濡以沫,生死与共,既然要救任真的父亲,她理应仗剑相伴,同闯金陵!

重逢之后,倒是任真有些局促。长久以来,他习惯了风雨独行,虽然两世为人,但对于跟孩他妈相处的夫妻之道,却是毫无经验。

“路上……”

他小心翼翼地给海棠倒茶,活脱脱地跟前世伺候领导一样,打算嘘寒问暖,却被海棠开口打断。

“这些话就免了。”

他想说什么,她怎么会感知不到?

她看了眼任真脸上那道伤疤,并不为丈夫的容貌被毁而心疼,径直问道:“待会咱俩一起去进香吧。”

简洁爽快,干净利落,这就是她的性格魅力,她喜欢而且适合的相处之道,就是少婆婆妈妈,腻腻歪歪,那些儿女柔情,只要心里能感知到就好了。

听她提起这茬,任真脸色一黯,“我明白你的心意,所以特地约你在这里相见。咱俩同去祭拜,若大师在天有灵,想必也会感到欣慰。”

当年为了救海棠,方寸大师耗费毕生功力,拼得油尽灯枯。这份恩情深重如山,任真和海棠二人铭记在心,不敢忘怀,本想着日后竭力报答,但世事难料,今日来姑苏城时,已是阴阳两隔。

任真的悲痛心情不比海棠轻,毕竟,当初是他苦苦哀求方寸大师,打动对方,才有了后来海棠的起死回生。

房间里一时沉寂。

海棠沉声道:“当年大师提出的条件是什么?无论他有怎样的心愿,都该由我来帮他完成,这件事不用你出手。”

任真没有回答,起身走向门外。

两人联袂来到灵台山。

通往山顶寺庙的那条石道,以前香客络绎不绝,热闹拥挤,如今却不见人影,整座山林都安静下来。

石阶缝隙间生出不少杂草,凌乱荒芜,显得凄凉。

站在石道前,任真抬首朝向上方山林深处,表情唏嘘,惆怅好良久,才踏上石阶,躬下身。

开始徒手拔草。

他想把整条山道清理干净,以这样的方式登上山顶。

此处荒凉无人,没有任何观众,他不是故意摆出这副姿态作秀,也没打算向佛祖和方寸大师的在天之灵表达虔诚。

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寒山寺会落魄到如今的境地,都是受他的牵累所致。斯人已逝,这份恩情难以偿还,唯有这样做,他才能稍稍缓解心里的愧疚感。

他不想打动谁,只求心安一点。

海棠见状,默不作声,躬身跟他一起拔草。

世间有数的两位巅峰强者,默默在这里当起清道夫,凭气力和汗水一步步朝山上攀登。

以他俩的道行,若是施展轻功踏空,顷刻间就能飘上峰顶。但他们此行,本就不是纯粹地登山,即使直上青云,潇洒从容,见不到想见的人,又有何意义?

出于本心,两人用了整整一天一夜,才来到寒山寺前。

任真累得浑身酸痛,满头大汗,再没力气往寺里走,便坐在石阶上,往下俯瞰来时的路,已变得洁净如初。

可惜,那位慈祥的老方丈回不来了。

海棠坐在旁边,衣袖挽起,那身白衣被泥水沾染,脏污不堪,她毫不在意。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远方云端初升的朝阳,神情平静。

这一夜,在除草的过程中,两人都想了很多。

沉默一会儿,任真忽然开口,说道:“其实大师的心愿很简单,他希望我能做到两件事。回南晋后别大开杀戒,另外,劝我入佛门。”

方寸大师知道他的身世,也清楚他的手段,因此毫不怀疑,有朝一日,他会兴兵杀回南晋,雪洗杀父大仇。

老方丈慈悲为怀,心系众生,不愿看到任真被仇恨冲昏头脑,滥杀无辜,荼毒黎民。所以,当任真背着海棠的尸体来求他时,他提出了这个请求。

“放过众生,放过自己。”

这是他当年的原话。

他早知任真慧根非凡,又身负大气运,是最适宜研习佛法的天纵之才,如能踏进佛门,必能使佛家兴盛,发扬光大。所以,他曾规劝任真数次,早早放下,早早解脱。

老方丈这么做,皆是为了度化他人,何曾谋过一己私利?

海棠一怔,“这么说,你要出家?”

那我岂不是守活寡?

任真知道她在想什么,哈哈一笑,起身走进寺里。

佛学的精髓是慈悲,是放下。

他一夜登山,是在拜佛,也是在修佛。

大师请安息。

往后百年,这天下,如你所愿。

第645章 两位天人

推开油漆剥落的庙门,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疮痍。

宽敞的寺院里,原来平坦空荡,给来拜佛的众多香客们腾出地方,然而此时,却堆满了不少废弃的杂物,宛如一座座小山,对任真来说,更像是走进前世的废品回收站。

值钱的物件早被僧侣们瓜分,带下山改换门庭。人去楼不空,还留下一大堆垃圾,除此以外,地面铺着的石板缝隙里,也窜出高大的荒草,繁茂生长,跟寺外没多大区别。

任真站在门口,这次没再撸起袖子拔草,而是静静地看着院子中央。

那里摆了一张陈旧的八仙桌,布满尘土和蛛网。旁边安放着一副椅子,有名青衫男子正坐在那里,背朝着大门口,纹丝不动,仿佛入定一般。

看到这一幕,海棠也暗暗吃惊,“如此荒废的寺庙里,竟然还有人在……”

任真眼珠转动,虽视力不再,却像是在用犀利的目光注视那人的背影,同时暗中对海棠传音。

“他没有修为,是个普通人,应该构不成威胁。”

说罢,他迈步走过去。

那男子仍不动如山,似乎没听到他的脚步声,低首看向桌面,比寺里的佛像还沉稳淡定。

海棠跟着走过来,站到桌子一侧,这下看真切,原来此人是位青年公子,看起来不到三十岁,面容方正开阔,浓眉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桌面,目光呆滞迟钝。

她有些惊讶,说道:“方公子,你怎么还在这里?”

她认识这年轻人。现在说起来,已经是将近三年前,她被任真送到这里,起死回生后,又住下疗养一段时间,因此,她时常能见到寺里的方公子。

方公子抬头,静静看她一眼,僵硬点头,应该算是打招呼,然后低头,继续注视着桌面的那张棋盘。

两人又被无视了。

面对这个书呆子似的青年,任真想坐下来,发现周围没有别的椅子,只能干站在旁边,跟海棠用神念交流。

“你认识他?”

“嗯。他叫方玄龄,据大师所说,本是个风流才子,少年得志,却遭受沉重打击,轻生自杀未遂,被大师救醒,后来就住在寺里。”

任真暗叹一声,“看来也是苦命人。”

姑苏离金陵不远,他早年来寒山寺数次,都是随武帝圣驾同行,出来透透风,来去匆匆。那时候,方玄龄还没被寺里收留,故两人不曾相识。

海棠蛾眉轻蹙,回忆着以前的情形,暗道:“对了,我记得大师以前还称赞过,此人悟性奇高,慧根天下罕有,他曾苦劝方玄龄修佛,都被拒绝了。”

任真闻言,哑然一笑。

“如此木讷呆滞,居然会是绝顶天才?恕我眼拙,真没看出这人的慧根来……”

吐槽归吐槽,对于方寸大师的识人眼光,他毫不怀疑。当年他初次来寺里,老方丈便惊为天人,一眼看出他的绝世气运,非要将他纳入佛门。

既然活佛开口,非常认可方玄龄,甚至屡屡苦劝,说明对方肯定也有过人之处。

任真低下头,把注意力从方玄龄身上移走,落到桌面那张棋盘上,陷入沉思。

作为同样受活佛青睐的天才,他的聪慧毋庸置疑。他不仅懂棋,而且棋艺高超,下的次数不多,也从没输过。以他的演算能力,几乎没有预见不到的局势。

他开始阅读面前的棋局。

沉默一会儿,他感慨道:“难得,以两位大家的造诣,还能棋逢对手,下出这盘跌宕起伏的妙局,绝对是一大幸事……”

下棋如修剑,越到高处,遇到的劲敌就越少。与人交手,三两招间就锁定胜局,这样的对决索然无味,不能将自身绝学淋漓发挥出来,久而久之,就会生出孤寂之感。

棋逢对手,双方各逞所学,痛快斗他一场,这样才能享受到下棋的乐趣。只有最顶尖高手,才会理解这种但求一败的心境。

方玄龄闻言,有些麻木的目光一颤,抬头盯着任真,流露出淡淡的神采,“你懂棋道?”

瞎子能下棋,无论怎么看,这都该是一位绝世高手。

任真低着头,还在看棋,“略懂。”

方玄龄脸上的惊喜之情愈发明显,说道:“老方丈没骗我,看来你真是个不错的对手!”

在见识短浅的平庸棋手眼里,这盘棋平平无奇,并没有出彩之处。只有算度惊人的大国手,才能真正看出,黑白双方每次都经过极复杂的演算,预判数十回合后的棋局,才慎重落子。

这场博弈,实则异常凶险。

任真若能看懂玄机,那么,他必是国手无疑。

海棠却无心在意棋局,听出方玄龄话里的惊人意味,质问道:“你早就知道我们的身份?”

听他刚才的意思,方寸大师早就跟他提过任真,而他一眼认出,任真就是大师说起的那个人。

难道……他就是在等任真?

方玄龄无视了海棠的疑问,只顾盯着任真,兴奋地道:“终于有人能跟我下棋了!来,咱们继续,你选哪一方?”

任真愕然。

他刚才还称赞对弈双方都是大家,棋力难分伯仲,但听方玄龄的口气,这盘棋竟是他自己跟自己下的!

方玄龄原来真是天才。

海棠见被无视,蛾眉一挑,冷冷地道:“不回答我的问题,就别想下棋!”

说罢,她瞥任真一眼。

这是赤裸裸的指示。

若放在以前,剑圣皱眉,这就是要杀人的前兆。

任真乖乖将伸向棋盒的手缩了回去。

方玄龄顿时焦躁,催促道:“先下棋!只要能赢我,我就满足你们此行的心愿!”

心愿?

海棠和任真一怔,然后扭头对视,脸上浮出凝重之情。

他们明白了,方玄龄根本不傻,就是专门留在这里等他们的。

只要赢下这盘棋,方玄龄肯定会透露些重要信息。

棋逢对手,任真伸手取过盛着黑子的棋盒,心里清楚,即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苦战。

跟刀剑争斗不同,这场苦战并不是在他最擅长的领域。

这时候,海棠眼眸微眯,看着方玄龄,表情复杂,“我想起来了,方寸大师曾说过,只有廖如神一人能赢你。”

纵横家廖如神,雅号叫棋绝,棋力是公认的天下第一。

而廖如神已经死了。如果方寸大师的点评中肯,这岂非意味着,方玄龄的棋力天下无敌?

那还下个屁啊!

任真闻言,心里有无数草泥马在奔腾。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方寸大师生前的安排,如果是的话,实在太坑他了!

方玄龄呵呵一笑,眉眼间透出不屑,“我看过廖老头的棋谱,就凭他,怎么可能赢得了我!”

第646章 盘外招

说这话时,方玄龄神采飞扬,哪还像刚才那般呆滞木讷,面对着院里的废墟,俨然显露出一股睥睨千军万马的气概。

看得出,这位是真棋痴。

任真心里又凉一截,苦笑道:“既然你知道我是谁,又何必为难我?术业有专攻,你连廖如神都不放在眼里,这不是摆明了不肯成全我么?”

他天资聪颖,对围棋一道确实颇有造诣,罕逢敌手。但他并不狂妄自大,深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己还没达到挑战廖如神这些棋坛巨擘的份上,更别说眼前的方玄龄。

打架他擅长,在棋盘上战胜方玄龄,太不切实际,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方玄龄有些失望,抓起一把棋子,淡淡说道:“不是我在为难你。大师在圆寂前特意嘱咐我,等你来这里后,必须赢我一盘棋,才算过关。”

任真无奈地道:“也就是说,大师没打算物归原主,所以拿你当挡箭牌?”

他来寒山寺,除了祭拜方寸大师外,还想拿回第六节断剑。

长安大战后,任天行亲口告诉他,有一节断剑在方寸大师手里,这令他非常震惊。若非道破,他始终不知道,原来父亲和方寸也曾相识。

活佛已圆寂,他昨夜登山时还在担忧,很可能找不到断剑的下落,不料方寸早有预料,命方玄龄枯守在寺里,摆下棋枰坐等他入局。

方玄龄耷拉着眼皮,没好气地道:“小人之心!大师说,你如果能战胜我,就证明你已经有了去闯龙潭虎穴的实力,他才敢放你前去,要不然,纯粹是送死而已。”

任真微怔,揣摩着话意,若有所思。

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大师料定以某种方式能战胜方玄龄,就看任真能不能达到那种地步?如果能做到,再闯金陵就不在话下了。

他站在棋盘前,沉思良久,渐渐冥想出一丝答案。

他伸手抓起一把黑子,说道:“你想让我陪你下棋,没问题,不过,你有棋圣水准,我下不过你很正常。咱们不能采取一局定胜负,只要我赢你一盘,就算我赢!”

必须从方玄龄嘴里得到答案,这点毋庸置疑。既然唯有下棋这一条路,他只能硬着头皮尝试,寄希望于对方疲累之下,一时大意输棋。

方玄龄哈哈一笑,拍桌说道:“当然可以!我一个人下棋,找不到对手,无聊死了!你如果能陪我下十天半个月,我正求之不得,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说。”

“你每输一盘棋,就让你媳妇去给我烤一只野鸡。”

任真无语。

海棠冷哼一声,走出寺外。

她知道,任真一时半会赢不了,自己怕是要清山了。

对弈开始。

寺院里恢复沉寂,只有啪啪啪的落子声响起。

一局终了。

任真输两子。

二局终。

任真输一子。

任真输。

任真输。

任真输。

……

夜幕降临。

繁星满天。

任真已连输十局。

方玄龄从庙里拿出一盏油灯,放在桌上,说道:“我大概猜得出,你想采用疲劳战术,以武修的精沛体力拖垮我。但灯油不够,咱们没法通宵夜战,再下两局就睡吧。”

于是,任真又输两局。

……

次日清晨。

任真早早进院,坐在桌前。

“我昨夜想过了,这么下挺没意思,我毕竟棋力更弱,难免有失手出臭招的时候。不如这样,你允许我悔棋,行不行?”

方玄龄坐在对面,揉了揉惺忪睡眼,毫不介意地道:“来吧。”

他本来以为,任真会提出让子,相比之下,悔棋就算不了什么。毕竟是友谊赛,没必要较真,悔几次也无妨。

对弈开始。

下到第十三回合,方玄龄捻起白子,正欲按在棋盘上,任真忽然喊道:“不行!我要悔棋!”

方玄龄被打断,只好让他重下前一步棋。

第十五回合,方玄龄再次举棋,还没落下,又被任真吓一大跳,“不行!我要悔棋!”

方玄龄有些无语,懒得跟一个瞎子计较,任他悔棋。

第十六回合,同样的情形再次发生。

这下方玄龄忍不住了,抱怨道:“哪有这么下棋的?你也后悔得太频繁了吧!这就不说了,你每次都在我快落子时喊停,是想把我吓出毛病来?”

任真歉意一笑,“不好意思,我反应迟钝,往往落子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纰漏……”

方玄龄一脸黑线。没办法,谁让他答应任真的请求呢?

第二十三回合,方玄龄举棋欲落,又被任真突然打断,提出悔棋请求。这一回合双方的落子很关键,当他看到任真修改过的落子后,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他诧异地盯着任真,“你……”

“怎么了?”

方玄龄惊疑不定,“没什么,继续。”

第二十五回合,任真第五次悔棋后,方玄龄将棋子抛回棋盒里,不下了。

任真诧异地问道:“怎么了?”

方玄龄一推棋盘,冷冷地道:“原来这就是方寸大师期待的胜手。”

任真答道:“抱歉,我必须赢。”

昨晚下完棋后,他在寺外石阶上坐了一夜,终于猜透方寸大师的深意。

要想在棋盘之内战胜方玄龄,这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希望就是偷用盘外招。如果能预见到方玄龄的下一步落子,相应调整自己的落子,那么,自己就不会出现漏洞,渐渐占据优势。

这就是心眼。

这就是方寸大师对他的考验。

只有先学会心眼,才能战胜方玄龄,才能拿到第六节断剑,才能去金陵跟武帝交锋。

这就是那句遗嘱的真正意思。

方玄龄虽不清楚任真用了何种神通,但能根据棋局的变化察觉到,任真临时看透他的动作,再进行调整部署,继续下的话,他迟早会输。

这样的对弈,已失去围棋本身的乐趣。

所以他不想下了。

所以任真向他道歉。对他来说,这只是一种乐趣,对任真来说,却关系到营救父亲,就算不择手段,违背围棋精神,他也得赢这局。

方玄龄沉默一会儿,说道:“你想要的东西,就在后山藏经塔的塔顶。”

任真喜形于色,起身行礼,一揖及地。

“多谢公子。日后若有机会,我肯定再来陪你下棋,下一局无关胜负的围棋。”

方玄龄对此熟视无睹,呆坐在椅子上,又恢复到初时的呆滞木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只对下棋感兴趣,对其它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他守在这里,只为报答活佛的救命之恩。

仅此而已。

任真见状,不再多言,跟海棠大步走向后山。

“你说,大师的另一半衣钵,会不会就在方玄龄身上?”

“不可能,他是真正的棋痴,对别的一窍不通。如果他能继承佛家衣钵,无心早就察觉出来,不会让他活到今天。”

第647章 夜半钟声到客船

邙山伏击战时,无心曾去擒任真,说过方寸大师的衣钵一分为二,将一身功力传给他,还有更重要的另一半心意感悟,不知传给了谁。(第396章)

昨天刚见到方玄龄时,任真就想过这一层。不过,随着跟对方的博弈和交流,他越发确定,方玄龄真的没继承佛家衣钵,只是一介凡俗棋痴。

另一半衣钵会在哪里?

两人联袂来到后山,呈现在面前的,是一座高耸的佛塔,约有七八层高,表面刷着白漆,看起来庄严圣洁。

“我以前进过这座塔,里面收藏着寒山寺所有的佛经。方寸大师曾跟我说,那些经文晦涩艰深,需要依赖极佳的悟性和慧根,才能参透,对普通僧人而言,能看到第二层就不错了……”

任真昂首眺望着塔顶,回忆起往事,有些唏嘘。

海棠见一层的殿门被拆掉,情知里面的藏经已被搬走,皱了皱眉,随口问道:“你能看到第几层?”

任真睹物思人,感慨道:“第六层。我只是读懂经文的大概含义,并不敢称参透,当然也不感兴趣。但听僧人们说,寒山寺千百年来,唯有大师一人能登上第八层。”

登上第八层,是指方寸大师能参透第八层的高深法典,达到常人无法企及的佛门意境。换句话说,俗世僧众的佛学造诣只到第二层,而方寸大师,足足有八层那么高。

高山仰止,他是真正的大德高僧,他的智慧和感悟,不能拿纯粹的武功修为去衡量。

海棠长叹一声,说道:“进去吧,等事成以后,我想来这里斋戒几个月,替大师抄抄经文……”

两人走进塔里。

果然,所有经文都被搬走,随无心一起投到其他寺院,另立门户,塔内变得空荡荡的,到处都是尘土和蛛网。

想达到方寸大师的八层楼境界,非常困难,徒步直上八层,就容易很多。两人脚踏楼梯,很快来到塔顶,也就是第九层。

这是一处狭小的房间,跟下面八层一样,里面的物件也被人洗劫一空,什么都没剩下,徒有八面墙壁。

两人站在这里,环顾房间四周,一览无遗。

“如果断剑放在房间里,早就被僧侣们搬走了。以方寸大师的智慧,应该不会不明白树倒猢狲散的道理,很有可能,断剑并非藏在明面上。”

海棠伸出手,摩挲着剥落的墙壁,分析道:“现在只剩下墙壁了,咱们仔细摸索摸索,说不定能发现机关或暗格。”

任真站在原地,默不作声,眼珠转动不停,显然是在推敲其中关节。

活佛是有大智慧之人,任真同为人中龙凤,这种考验智商的猜谜游戏,是他们这类人最擅长、也是最喜欢的。

海棠把八面墙壁摸尽,没能察觉出任何异样,只好放弃尝试,静静注视着任真,等待他猜出其中玄机。

忽然间,任真抬起头,仰视向尖细的房顶。

那也是塔顶。

海棠茅塞顿开,惊喜地道:“你的意思是,第九层还不算塔顶?”

不待任真回答,她立即从窗口飞出,爬到外部塔顶,开始详细搜索塔刹的各个部位。

然而,她仍是没有任何收获,失望地返回塔里。

当她回到任真身旁时,却惊异地发现,任真手里竟多出一副卷轴。

“你从哪里找到的?”

她不可思议地盯着任真,越来越佩服自己的丈夫。

任真抬手,指了指尖细的房顶,然后又朝下指向地面,正是他自己所站的位置,最后跺了跺脚。

“我脚下这块地板是空的。”

海棠哭笑不得。原来他刚才抬头,不是让她去外面塔尖上找,而是想确定塔顶对应的地板位置而已。

掀开地板,他便找到了这副卷轴。

海棠凑过去看时,只见画卷上题着四句诗。

“夜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月半钟声到客船。”

她不由一怔,狐疑道:“这又是什么用意?新的哑谜?”

任真将卷轴收起,揣进袖里,开始往下方走去,边走边说道:“首先,这首诗并非方寸大师所作,而是以前我念给他听的,没想到他竟然记住了。”

海棠跟在身后,听他继续解释。

“其次,这首诗里有两处谬误,应该是他故意写错的。我敢断定,在这世上,除了我和我父亲,没人能看出谬误所在。”

这首诗叫《枫桥夜泊》,是地球上唐代诗人张继的名作。当年任真初到寒山寺玩,记起这首诗,便念了出来。只有穿越者,才知道此诗的渊源。

“错在第一句和第四句,正确的应该是‘月落乌啼霜满天’和‘夜半钟声到客船’,也就是说,大师故意将月和夜两个字颠倒过来……”

海棠似懂非懂,“月、夜,大师是想暗示你什么?”

两人这时已回到一层,任真走出塔外,悠悠说道:“他是想暗示我,半夜再来这里赏月。”

海棠哑然。

只要断剑藏在这里,白天来和晚上来有区别吗?难道白天找它,它就能消失不成?另外,赏月又是什么鬼?

她心里疑窦丛生,却没说出口,因为她已经对任真的性情习惯很熟悉。每当他流露出此时这种神态,就说明他胸有成竹,已经猜出真相了。

既然如此,她何必再费心。

两人飘然离开灵台山,来到附近的江边,从渔夫手里租下那条渔船,然后拿出两根鱼杆,百无聊赖地开始垂钓,等着天黑。

毕竟都是大修行者,这夫妇俩的定力极佳,一直坐到半夜,都纹丝不动。

约莫三更时分,任真才欠了欠屁股,抬头“看”天,懊恼地道:“我失算了,今夜乌云太重,应该没法盼到月明。看来,咱们还得再钓一天……”

若在以前,寒山寺的守夜和尚该撞钟报时,像诗里写的那样,悠悠钟声飘到江畔这里。但如今,人去寺空,只剩那个棋痴,谁还去撞钟?

海棠慵懒答道:“想看月亮?你说,如果咱俩联手,以内力牵引气流,能不能把天上的云团赶走,让月亮出来?”

任真呵呵一笑,起身走向渔船,“我看你就是吃饱了撑的。有这体力,还不如跟我进去睡觉。”

第648章 佛开口

第二夜。

夜空晴朗,皓月东升。

又到半夜三更,夫妻俩动身来到灵台山后。

任真站在塔下,盘桓片刻,没有进入塔内,而是负手走向塔的后方。海棠默默跟着,没有多嘴,知道自有他的道理。

溶溶月光洒在宝塔上,在地面倒映出一道颀长的塔影。

任真走进塔影里,最后在塔刹对应的尖影处停下,用脚一跺那块青砖,说道:“就是这里。”

方玄龄说东西在塔顶时,任真就怀疑过,事情没这么简单。当看到塔顶徒有墙壁后,他更确信,这是个猜字谜。而找出的那副卷轴,指明了最终答案。

即使有人大动干戈,连第九层的木板都掀起来,也只能看见卷轴而已,不晓得那首诗的渊源,照样找不到物件。这样就能保证,猜出答案的只有任真。

方寸大师这一手,未尝不是在防止方玄龄背叛。

海棠恍然大悟,夜半月影,原来这才是塔顶的真正含义,便迅速出剑,将那块青砖翘起来。

然而,砖下空无一物。

海棠愣住,“这……难道你猜错了?”

任真并不失望,沉声道:“不同时节,月亮在夜空的方位会不同,地面的塔影位置也就不同,但总体差别不大,肯定就在附近!”

说罢,他亲自动手,把所有青砖陆续撬起来。

他的推断没有出错,果然,当撬起某块青砖后,那节断剑正嵌进土里,在月光映照下,散发着幽绿色的荧光。

“我找到了!”

海棠惊喜地跑过来。

任真躬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断剑取出。

至此,七节断剑只差最后一节,就大功告成,开启烟雨剑藏。

但事情并未到此为止。

当这节断剑被拿走后,紧接着,从地底猛然喷薄出一道白色真气,窜射向上空,汇聚在任真前方,丝毫没有消散。

海棠看到这一幕,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只见那些真气快速凝集成形,俨然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形象,端坐在半空中,周身有佛力流转。

正是方寸大师保存的一丝残魂。

他一直在等待任真到来。

半夜三更,不会惊动别人,最宜私下相见,这才是那道谜题的真正用意。

海棠看到这副熟悉的面容,眼眶湿润,难以抑制感激和崇敬之情,不禁俯首跪地。

方寸大师咧嘴一笑,笑容慈祥,和蔼地注视着任真。最后能见故友一面,他由衷地欣慰,却没有说什么。

他修了数十年闭口禅,哪怕是在临终前,都没开口说出遗言,跟方玄龄比划了一会,便溘然长逝。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一言不发,不靠空谈说教,只凭操行作为,就能令天下僧众景仰信服,德高望重。

他是活佛,不是哑巴。

如果他真的开口,又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洪钟大吕,口灿莲花?还是振聋发聩,声震百里?

自他圆寂后,这成了佛门的一大遗憾。

今夜,他想不想弥补这桩遗憾?

他无声而笑,伸手指了指海棠,表示已知晓两人的婚事,替他们感到开心。

任真眼眸微红,笑着颔首,表示感谢他的祝福。

方寸大师又招手,表示让任真走近一些。

任真来到他面前。

方寸大师嘴唇张开,喉咙也跟着蠕动,有一股气流明显开始朝嘴部流动,快要喷薄出来。

盲瞋酒洒佛开口。

今夜,活佛终于开口了。

他双唇翕动,从口中吐出一个音节。

只有一个音节,而且细微不可闻,仿佛尚未发声一般,甚至连不远处的海棠,都丝毫没有听到。

但正是这个音节,飘进任真耳朵里,却如九天雷霆炸裂,震荡天地,令他的神魂无法抗拒,霎时间丧失意识,昏迷倒地。

这音节,凝聚着方寸大师毕生的智慧,虽然只有一个,却包含千言万语,犹如汪洋大海,其蕴涵的能量可想而知。再加上,任真根本没打算抵抗,晕倒是必然的结果。

这就是大师的另一半衣钵。

他没传给任何人,专等任真前来。

任真果然前来,果然勘破谜题,这就是机缘。

醍醐灌顶,大师毕生心血的传承,俱在这一言之中。

语毕,他了无挂碍,最后那道残魂洒然消散,随风而去。

他一生坦荡,似霁月高风,令人钦佩。

海棠明白发生了什么,没有去扶任真,而是跪地叩首,恭送方寸大师。

山间万籁俱寂,唯有清风徐来。

……

……

天亮后,任真缓缓醒来。

从此,世间又多出一位大宗师。

他从地上坐起,回想着昨夜的诀别,唏嘘不已。

海棠一直陪在旁边,惊喜地道:“看起来,你应该已佛学大成了!”

方寸大师的佛法有九层塔那么高,任真继承他的心意感悟,消化透彻,如今的造诣可想而知。

不考虑身份的话,他就是当代第一高僧。

不仅如此,他也是古往今来,集佛道儒剑于一身的第一人。

他修炼了剑圣的九剑绝学,又自创三剑;

他参透了儒家至圣的《春秋》真解;

他继承了道家全真派的《两仪参同契》,传承其气运;

今日,他又得到方寸活佛的佛法传承。

当世四大流派,他无不涉猎,无不登峰造极。

只论造诣,他就是天下第一。

不仅如此,他还拥有无语伦比的速度、未卜先知的心眼,以及等等,就算论战力,他也是有数的大宗师,傲视群雄。

从此以后,他无需再提心吊胆,遭受生命威胁。天地任驰骋,他来去自如,没人能留得住他。

而现在,他得去面对那个世间最强大的敌人了。

以八境战九境,他能赢吗?

他从地上站起来,心中豪情陡生,踏空朝山间云海奔去。

海棠追随其后。

夫妻二人联袂同行,一气跑出八百里。

豪气干云,睥睨天下,大丈夫生当如此,才不负在世间走这一遭!

两人并立云端,望向那轮红日,欣赏着巅峰处的风景。

海棠吸一口凉风,畅然问道:“最后那节断剑,藏在哪里?”

“就在金陵。”

“不会是在皇宫里吧?”

“不,就在最初那个地方。”

“那咱们这就去金陵。”

“再等几天,大军还需要些时日。”

“那咱们去哪里?”

“很久以前,我欠李慕白一个人情。”

“你是说那把巨子剑?”

“走吧,两位大宗师联手,咱们去会会那群鬼画符的!”

第649章 剑圣大闹龙虎山

任真在很久以前就知道,墨家的巨子剑,也就是墨眉,一直落在道家正一派手里。更准确地说,它是被前任掌教永沅真人珍藏,一同退隐江湖。

因此,他只是承诺帮李慕白找墨眉,但迟迟没有行动。以前,他跟南晋还没撕破脸皮,犯不着跟道家为敌,更何况,龙虎山杀机重重,藏龙卧虎,绝非易闯之地。

而如今,北唐分三路大军南下,屡战屡胜,势不可挡,已攻占南晋的大半城池,前锋离龙虎山所在的鹰潭极近,很快就要杀到这里。

在这节骨眼上,任真也顺利破境,是时候去闯龙潭虎穴了。若再晚些时候,让永沅真人带着墨眉逃遁,浪迹天涯海角,以后再想擒他会更麻烦。

事不宜迟,两人连夜赶往龙虎山。

作为正一道祖庭,龙虎山巍峨壮观,气象万千。

据典籍记载,正一道祖师张道陵曾在此炼丹,丹成而龙虎现,此山因而得名。

清晨时分,龙虎山云雾缭绕,彷如仙境。

山巅大殿前的广场上,道士们早早起床,来往络绎不绝,比平时忙碌许多。

数名道士站在焚香的巨鼎前,指挥着忙碌的道众们,凝重神情里又透着几分黯然,没了平日的气定神闲。

为首那人三十来岁,脸廓方正,穿深蓝道袍,蓄着胡须,看起来气息平常,被其他人簇拥着,俨然是一位领袖。

他叫华山,是长生真人座下大弟子,在道门里地位超然,威望极高,仅次于老师。

昨日傍晚,长生真人匆匆离开道门,临行前嘱咐华山,命全体道众收拾行装,尽快撤离此地,去金陵护驾,准备至关重要的京城守卫战。

眼看大军压境,华山不敢懈怠,连夜指挥众人清山,到此时已大体妥当,正在做最后的收尾。

可惜,他终究还是稍晚一步。

某一刻,从前方跑过来一名属下,脸色煞白,惊恐地禀道:“大事不妙!山下有强敌来犯!”

听到这则消息,众人俱是大惊,六神无主。根据先前收到的情报,唐军杀到这里,至少还需要两天时间,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华山沉声问道:“别慌,山下有多少敌人?”

那名属下战战兢兢,颤声道:“只有一个人!”

“什么?!”

众人顿时恼怒。开什么玩笑,只有一个人,你还敢谎报军情,是想看师长们出丑不成!

一名老道士冲上前,揪住那下属的衣襟,正准备狠抽耳光,却见华山眉头皱起,继续问道:“来的是谁?”

那人被吓得瘫软在地,话里带着哭腔,“是个白衣女子,正孤身杀上山来,剑法实在太恐怖!巨鹿师兄前去阻拦,却……却被一剑斩杀!”

众人闻言,勃然色变。

张巨鹿也是长生真人的亲传弟子,排行第七,是道门的核心人物。以他的七境上品修为,连那名女子的一剑都挡不住,被当众斩杀,来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华山眯起眼,脸色急遽变幻不定。

“女子修剑,还能如此厉害,只可能是昔……”

话音未落,又有一名道士跑来,仓皇说道:“不好了!楼玄师兄他……也被那女魔头给杀了!”

楼玄,同是长生真人的弟子,当年曾在庐江鏖战中大出风头,被誉为道门未来的希望。可惜,照样连一剑都挡不住。

众人震骇无语,刚才还在庆幸,来的只有一个人,算不了什么,现在就清醒地意识到,这人原来如此强大。

毫无疑问,是八境大宗师降临。

华山脸色铁青,紧攥着拳头,浑身渐生杀气,“一个刚生完孩子的悍妇,居然敢来逞威,真以为咱们道家柔弱可欺么!”

说罢,他猛一跺脚,身躯冲天而起,掠向山下。

众人不敢迟疑,迅速跟上去。

半山腰。

顾海棠手持长剑,站在一座凉亭顶上。

凉亭四周,被上千名道士围得水泄不通,恨不得用人潮湮没她的凌厉锋芒。

她居高临下,睥睨着这些人,傲然道:“我不想浪费时间。除了陈长生,道家没人配跟我交手。”

这一人一剑,当年连武帝坐镇的金陵城都敢闯,这小小的龙虎山,又算得了什么?

就算真有苍龙猛虎,今日他夫妻二人,也照样一剑砍了!

虚空中,华山率众赶来。

确认是剑圣无疑,他不敢托大,将道剑横在胸前,心情沉重到极点,暗道:“老师不在,整个龙虎山,没人是她的对手。如果单打独斗,等于逐个送死,断不可取!”

一念及此,他迅速打定主意,厉声喝道:“众位听我号令。姓顾的纵有通天本事,仍是血肉之躯,骄横泼妇而已!咱们一拥而上,定能将她乱刃分尸!”

见大师兄发话,道众们的惊慌情绪略微平复。

是啊,大宗师也是人,如果不惜代价,跟她硬耗下去,迟早能将她拖垮,逼她不得不选择逃离。然而这样一来,道门注定死伤惨重。

海棠冷笑一声,“听你的意思,陈长生不在山上?”

华山哑然。

她只用一句话,就戳穿他们的尴尬处境。

采用人海战术,说明他们无路可走,只能牺牲众人硬拼到底。

在场众人纷纷转头,盯着高空的华山,等待他的答复。

作为道门最大的倚仗和寄托,长生真人到底在不在?

……

……

龙虎山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山门那里。

没人能察觉到,其实他们的境地更糟糕,来的不只是一名大宗师。

任真从后山潜入,身形闪烁,溜进道门深处。凭借心眼感知,他成功避开所有暗哨和巡逻,仿佛不存在的透明人一样,在各处道殿里穿梭。

他在找巨子剑。

“据绣衣坊的密档记载,那位永沅真人,不仅是陈长生的授业恩师,也是皇族陈氏的后裔。最近几十年,正一道谄媚讨好南晋,一直采用这种伎俩……”

将众多皇室天才收进道门,悉心栽培,再从中遴选出资质最佳的那个,培养成掌教继承人。如此一来,道门和皇室紧密相连,南晋自然会大力扶持正一道。

除了修炼法门的不同,正一道跟全真道还有个很大的区别,就在于对俗世的态度。而正一道,向来是最沉迷于俗世的功名,跟南晋朝廷走得很近,甘愿沦为走狗。

“据说永沅真人在传位前,曾受过一次离奇的重伤,导致全部功力尽失,不得不急流勇退,把道统交给陈长生。后来,他变成普通人,一直躲在龙虎山深处隐居。”

这些都是他以前查到的密档,不知真假。毕竟,永沅真人叱咤风云时,他还没出生,那是属于上上一辈的往事。

“如果秘闻属实,那么,我只要找到他,就能顺利夺回巨子剑。他毫无修为,怎么能威胁到我?”

第650章 龙蛇盈缩功

任真让海棠去大闹山门,主要就是为了引走长生真人。但现在看来,对方并不在龙虎山上,那么,此间便无人能阻止他抢夺巨子剑。

“一直这么瞎逛下去,不是个办法。我得抓个活口问问,永沅真人住在什么地方。”

他正这样想着,心意微动,感知到将有两名道士走过来,便身形一闪,藏身到附近的灌木丛里,准备伺机动手擒拿。

这时候,那两人的话音悠悠飘到他耳朵里。

“说实话,我真想不通,明明已是风烛残年的年纪,反正活不了几年,又没了修为,就是道门的累赘,干嘛还得供着他?咱俩也真倒霉,还得把他背出隐峰……”

任真神色微凝。隐峰,这就是安置道门元老的地方么。

只听另一人讥笑道:“你懂个屁!老掌教辛劳一生,为道门立下汗马功劳,难道不该尊享供奉?道门要是薄情寡义,卸磨杀驴,岂不是让门人弟子们寒心?”

这话听起来貌似有点道理。

先前那人毫不犹豫,反击道:“你才懂个屁!前年剑圣回云遥宗时,受尽屈辱嘲讽,你难道没听说?她的实力和功勋,难道不比咱们老掌教高?后来的待遇又怎样?”

这话也没毛病。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现实注定残酷,只有天真幼稚的年轻人,才会把颜面和名誉看得太重,高于实际利益。

“我说杜哲,你非要跟我抬杠是吧?这俩人是一回事吗?剑圣孤傲冷僻,压过云遥宗掌门,遭他嫉恨已久,被报复很正常!而咱们老掌教,亲手把掌教培养长大,亲如父子,道门谁敢害他!”

说到底,宗门对落寞功臣的态度,都建立在两者的真实关系上。

正一道的情形跟云遥宗不同,永沅真人悉心栽培长生真人,师徒感情笃厚,不像剑圣那样,涉及九剑绝学的利益之争,他能得到赡养,也在情理之中。

此言一出,点明问题的关键,先前那人哑口无言。

任真偷听到这里,已经彻底弄清,这俩人正是前去护送永沅真人离开龙虎山的。

“这样最好不过。让他们头前带路,省得我还得到处乱找。”

于是,他取消动手的念头,尾随这两名道士,潜入龙虎山后的云雾深处。

里面有座不高的山峰,若非走进云雾,从外界察觉不到它的存在。峰前平地上盖着一间小院,院内种满花草,显然,永沅真人在这里安度晚年,过得很惬意。

任真确定,此处就是目的地,便急速掠出,将两名道士击倒,飘然走进小院。

院子里,一名老道士手拎花洒,弓腰站在花圃间,正在聚精会神地浇花,浑然没察觉到任真的到来。

任真见状,确认这位前任掌教真的功力全无,便移步坐到摇椅上,悠闲地说道:“像你这种犯下无数罪孽的屠夫,居然也能得善终,老天爷到底长没长眼……”

永沅真人身躯一颤,这才意识到他的存在,听清嘲讽话意后,转身盯着任真,老脸上的皱纹陡然加深几分。

“你是什么人,敢这么跟我说话?”

他饱经沧桑,阅历和眼光都极不凡,此时看到任真的淡然神态,生出一股种非常不详的预感。

任真躺在椅子上,轻轻摇晃着,答道:“我是后生晚辈,跟你的年龄差距太大,就算报出名号,你隐居这么久,应该也没听说过。”

他摩挲着微白的指节,继续说道:“不如开门见山吧。我是来拿墨眉的,你是主动交出来,还是让我亲自动手?”

永沅真人闻言,瞳孔骤缩,将花洒放在地上,厉声道:“你好大的胆……”

话没说完,被任真慵懒打断。

“省省心,别浪费袖里这支信号弹了。龙虎山气数已尽,正在山门忙着迎战强敌,自顾尚且不暇,谁有功夫来救你?”

这种小动作,根本瞒不过他的心眼。

永沅真人被道破伎俩,表情僵硬难堪,嘴角抽搐半天,黯然道:“北唐进犯,这事我是知道的,没想到来势如此迅猛。你这么年轻,应该就是那位吹水侯任真吧?”

任真揶揄道:“能让老掌教有所耳闻,真是受宠若惊。所以,你还抱有从我手里逃脱的侥幸么?”

永沅真人沉默片刻,长叹一声。他年逾古稀,寿数不多,别说修为尽失,即使恢复当年的道行,凭这副老胳膊腿,也绝非任真的对手。

拳怕少壮,不服不行。今日落在任真手里,他只有死路一条。

他走出花圃,也不仓皇逃跑,站在任真面前,哀求道:“墨眉本来就不是我的,你若想要,我愿物归原主。只是,你能不能饶我一命?”

任真眼珠转动,若有所思,还没开口答复,永沅真人继续说道:“你看我,都到这岁数了,既无法威胁到你,又跟你无冤无仇,你何苦赶尽杀绝?”

任真说道:“容我考虑考虑,你先把墨眉拿出来再说。”

永沅真人毫不犹豫,进屋将那把方正无锋的巨子剑取出,双手捧到任真面前。

任真接过来,随手抚摸着它,说道:“你说得对,取你这条老命,对我没有任何价值。所以,我可以饶你一命,不过,你得拿一样东西来换。”

无利不起早,他当然不会轻易饶过对方。

永沅真人眼眸骤亮,看到活命的希望,“有什么要求,请但说无妨,我肯定竭力满足你。”

任真说道:“如果我没猜错,你是陈长生的授业恩师,也是前任正一道掌教,手里必然握有道门所有的核心功法,没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对吧?”

永沅真人悚然一惊,“你想要什么?”

任真坐起来,凛然道:“龙蛇盈缩功。”

他知道,道家共有三部无上法典,传承自远古,分别是《两仪参同契》、大衍古术和龙蛇盈缩功。

其中,《两仪参同契》交由全真道掌管,早已被他修炼完毕。而大衍古术,是用来推演敌人招式的,以他现在的众多杀手锏,这部古术属于鸡肋。

因此,他最想得到的,就是龙蛇盈缩功。

他听海棠说过,在长安大战中,长生真人曾施展过龙蛇功,一击将李慕白重伤。连天下第一的墨守都能攻破,这部内功的威力毋庸置疑。

而这位永沅真人,正是长生真人的恩师,他没道理不会龙蛇盈缩功。既然今日有此机缘,把他的性命握在手里,任真当然得把龙蛇功弄到手。

听到这个名字,永沅真人神情剧变,下意识倒退数步,表情变幻,迟迟没有答复。

任真冷冷一笑,手持墨眉剑,起身逼近永沅真人。

“你有考虑的余地么?”

第651章 一剑斩龙虎!

“没有没有!”

永沅真人慌忙应答,见任真起了杀心,立即妥协。

“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找。”

任真望着他的背影,喜形于色。这倒是意外的惊喜,他来这里,主要目的是取回墨眉,至于索要龙蛇功,只是一时兴起,想出这招神来之笔。

没想到,永沅真人手里真有龙蛇功。

过了一会儿,老掌教走出来,枯手颤颤巍巍,将功法册子递给任真,脸上充满犹豫之情。

任真翻开封面,以神念扫视扉页上的字。果然,跟任天行在长安大战中所说的一样,上面写着那首熟悉的《龟虽寿》。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看来,这功法册子是真的。

他把册子揣进怀里,得意笑道:“我没想到,你这么没骨气,为了苟且偷生,连道门至宝都拱手送出。让你这种人活着,对正一道有害无益,我自然遵守承诺。”

于是,他手持墨眉,潇洒飘离这座小院。

不仅达成目标,还有意外收获,他如何能不惊喜。

当他走后,永沅真人仍站在院里,眯眼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永沅真人不但没有愤怒或者懊恼,此时目光矍铄,反而泛起一股狡黠而阴恻的笑意。

这副表情,可怕至极。

“你居然找死……”

……

……

龙虎山前。

顾海棠大喝一声剑来。

所有道士的木剑尽皆脱手,在空中汇聚如龙,随她遥遥一指,破云而去,不见了踪影。

众人变成赤手空拳,目瞪口呆。

海棠居高临下,傲然道:“还有何本事!”

这时候,华山腾空而起,情知自己再不动手,人心涣散,正一道怕是会土崩瓦解。

他右手竖前,两指合一成诀,疾声道:“众师弟布阵!”

正一道的看家本领,从来都不是木剑法术,而是符篆和指诀手印等。木剑被夺,并不妨碍他们全力相拼。

听到他的号令,二师弟谭梦溪凌空而起,跳上另一方位,同样伸指拈诀,却是截然不同的姿势。

紧接着,三师弟宋玉蟾、四师弟白汤等人陆续归位,共有九人,伫立高空,将站在凉亭上的海棠围在中央。

海棠不仅不畏惧,反而战意澎湃,眼里闪烁着精湛的杀机,“当日,陈长生赴北斗颜渊,曾使过九字真言。就凭你们九人,能有他几成功力?”

这说的是偷袭长安一战。

华山表情凝重,不理会她的嘲讽,厉喝道:“疾!”

他双指挥出,一道橙黄透明的符篆骤然凝成,宛如实质,隔空激射向海棠。

他用的并非九字真言,而是“上清大洞经箓”,这才是他最强大的道法神通;

与此同时,谭梦溪听到师兄的号令,也凝成一道符篆,叫做“上清三洞五雷经箓”;

宋玉蟾那道符,叫做“正一盟威经箓”;

白汤那道,叫“太上三五都功经箓”;

……

九道符篆,宛如九道鬼魅游走的幽灵,盘旋在顾海棠四周,并没有发起攻击,而是疾速旋转着,彼此之间生出玄妙的感应。

九九之数,契合天道,能衍化八十一道天劫。

这就是正一道的镇派符道,叫正一天罚大阵。

刹那间,一座巨大的斩龙台显现出来,位于刑台中央的,正是顾海棠。而在天穹上,乌云翻滚,雷电若隐若现,随时都会降下恐怖雷罚,要斩杀于她!

疾风中,她白衣飘舞,剑气纵横。

任真的**剑,此时被她握在手中,急遽凝集着真气,延展成一道无比颀长的巨剑,乳白而精纯,横亘在龙虎山前。

海棠手持此剑,昂首睥睨苍穹,豪杰气概展露出来。

“来战!”

她乌发飘扬,凤眸微眯,俨然要冲上天穹,跟那藏头露尾的狗屁雷劫大战一场!

仿佛感应到她的挑衅,天穹之上,无数雷电汇聚,酝酿着第一道粗壮的雷霆光柱,跃跃欲试,准备降临世间。

大战一触即发。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她心意微动,忽然转头望向远处。

只见一道身影凌空飞奔而来,急遽闪烁着,转瞬便来到眼前。

“你们这群鬼画符的,居然想伤我媳妇儿!”

不管这座天罚大阵的威力如何,能否伤害到海棠,只要试图轰击任真的媳妇,他就绝不答应。作为大男人,这时候当然要站出来撑腰!

在她心底,已经感受到他的心意。

“这一剑,让我来!”

于是,她嘴噙笑意,乖乖听话地让出剑柄。

任真飞身冲进斩龙台,伸手接过**剑,下一刻,整道真气巨剑猛烈颤抖起来。

佛、道、儒、剑,四家流派的真力同时释放,灌注其中,史无前例地融合在一起。

只在瞬间,巨剑陡然暴涨数倍,强大到极致。

剑十如来,是任真建立在海棠的基础上、对剑道的极致感悟;

剑十一春秋,是剑道和儒家春秋真意的完美融合;

剑十二井,是剑道和道家参同契的水乳交融;

而接下来这一剑,将四家法力合一,其威力必定远胜过前三剑,某种程度上说,也就是把孤独十二剑全部合在一起。

这正是他追求的剑道极致。

万物皆可为剑,万物相合,则万剑归一。

这就是剑十三,归元!

便在这时候,雷霆震怒,天威滚滚,一道粗壮达数十丈的电光炸裂而出,宛如银龙闪耀鳞光,在降落人间的刹那,森白光芒笼罩四野,让所有人瞳孔骤缩,不得不闭上眼。

他们心惊胆战,仿佛已听到雷电炸裂的爆鸣声。

不愧是道家的镇派符道,合九人之力,竟恐怖如斯!

耀眼电光里,任真表情坚毅,浑身剑气愈炽。这种程度的光芒,根本干扰不了他的心眼感知,更无法撼动他这一剑必杀的信念。

他猛然挥剑,朝头顶那道雷电光柱斩去。

轰!

这不是光柱轰击到事物的声音,而是剑气跟光柱碰撞,两股伟力碾压爆发出的逆天波动。

紧接着,那道雷电被强行摧毁,消散在空中。

而剑意锋芒正盛,尚未颓败。

它一往无前,延展出一道辽阔而锋利的平面,斜斩向高空,继续斩杀挡在前方的一切。

轰!

又是一道震耳欲聋的响声。

大地猛烈动荡起来。

整个龙虎山巅,被这一剑削为平地。

剑十三初出,便一剑斩龙虎!

绝世剑意刚杀出斩龙台时,正一天罚大阵便被冲垮,九道符篆同时灰飞烟灭,而以华山为首的九名强者,都跌落在地上,被威力震得七窍流血,不省人事。

此时,龙虎山崩塌,声震百里。

任真擎着长剑,挡在海棠身前,面对万千道众,视若无物。

“还有谁?”

第652章 任真成圣

长生真人座下最精锐的弟子,俱被这一剑之威震晕,剩下那群乌合之众如何是任真的对手。听到他的叫阵,道众如鸟兽散,仓皇逃进山里。

任真也不追杀,将**剑留给海棠。

他答应过方寸大师,不在南晋大开杀戒,尽量慈悲为怀,眼前这些人还构不成威胁,没必要真的赶尽杀绝。

他一剑斩龙虎,等于把整个正一道的颜面和气数给斩尽,从今往后,这方道统注定难再兴盛,将由全真道取而代之,成为道家主流。

“走吧。”

两人联袂离开龙虎山。

踏行在空中,海棠看着任真缚在背后的墨眉剑,说道:“取剑这么轻松,出乎咱们的预料。看情形,陈长生不在山里,应该是去了金陵。”

对长生真人而言,若有事情比镇守山门更重要的话,那就是替武帝效力,进都城护驾。

任真嗯了一声,笑道:“刚才我去找那个永沅真人,原本只是随口诈他一下,没想到他手里真有龙蛇盈缩功,就被我威逼夺来了!”

说着,他取出功法册子,递给海棠。

海棠感到惊讶,长安大战时,她就在现场,曾亲眼目睹长生真人大展神威,以龙蛇功的内力硬撼墨守。她也没想到,这部绝学有朝一日会落在自己手上。

任真温声说道:“咱们一起双修吧。”

“不要。”

海棠摇头,慵懒地道:“咱俩的修行路数不同。你博览众长,无论什么功法,都能尝试融合。但我做不到三心二意,只能专注于剑道,而且,时间也不多了……”

剑道贵在精一,这个道理众所周知。像任真这样兼修各类功法,还能样样精通,着实是千年难遇的奇才,不能以他的标准来衡量别人。

任真便不勉强,将册子收回,说道:“是啊,我估计,大概再有一个月,三路大军就能逼近金陵。到那一天,生死决战也就开始了。”

说话功夫,两人已飘出数十里。

海棠问道:“咱们去哪儿?”

任真沉默一会儿,说道:“按我先前制定的作战计划,三军将在逍遥津回师,合兵攻打金陵。咱们先去逍遥津等着吧,我得好好琢磨这部龙蛇功……”

现在,他的修为仍还于八境下品,虽然实际战斗力远高于此,但对付九境的陈玄霸,他并没有多少信心。既然长生真人也在金陵,他更得研究龙蛇功,便于轻松战胜对方。

海棠点头。

任真又说道:“对了,你记得传信回去,半个月过后,如果长安城仍风平浪静,没有危险迹象,就让李慕白也南下吧!对付陈玄霸,多少名大宗师都不嫌多。”

他专程来取墨眉,就是给李慕白准备的。

海棠已猜到这点,“没错,墨守坚韧,能帮咱们拖延时间。另外,救出……父亲后,还需要有人能保护他,李慕白正是最佳人选。”

“但愿吧。”

任真叹息一声。

这一刻,他忽然有种很不祥的预感。

马上就要回金陵了,当年父亲所吟的那句“龙蛇交会金陵时”,究竟意味着什么?

……

……

一个月后。

逍遥津风云汇聚。

三路唐军先后赶到,会师一处。

玄悲、李慕白、隋东山、裴寂,再加上任真夫妇,共有六名大宗师坐镇军营,即将攻打前方那座巍峨雄城。

只要攻陷金陵,重伤甚至杀死陈玄霸,就能正式宣告南晋皇朝的统治结束,大陆真正实现统一,历史将迈入前所未有的崭新篇章。

当然,大家的心情都不轻松,反而感到沉重的压力。

他们都知道,武帝是一位多么阴险可怕的对手。

自从唐军南征后,武帝始终保持沉寂,照常深居在皇宫里,没有采取任何举动,这样的反应着实诡异。

他绝不可能不在意自己的江山,选择坐以待毙,那么,最有可能的原因是,他正在悄然酝酿着什么,蛰伏待机,对北唐发起致命一击。

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雄城金陵,绝没那么容易攻破。

……

……

某座山谷里,任真缓缓走出来。

闭关一个月,他争分夺秒地修行,总算没有白费心血,将修为提升到八境中品。

海棠一直在谷外守着,怕扰乱他的心绪,不敢迈进山谷半步。直到目睹他主动走出来,她长舒一口气,迎了上去。

“进展如何?”

任真捏了捏眉心,愁苦地道:“龙蛇盈缩功,远比我想象中更费脑筋。这部功法共有八卷,前七卷我都能领悟真意,没有任何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海棠关切地问道。

她意识到,最后一卷应该还存在问题。不过,这也着实太为难任真了,龙蛇功毕竟是道家的无上法典,艰深晦涩,换作其他人,恐怕连一两卷都参悟不了。

任真无奈地道:“唯独最后一卷,书里没有记载只言片语,只写了一个卷名,叫蟒雀吞龙,剩下的都是白纸。”

世上最难练的功法,就是无字天书。任真纵有绝顶悟性,若是得不到心法口诀,徒然面对一叠白纸,照样没法进行修炼。龙蛇功的最后一卷,恰恰是这种史诗级难题。

海棠见状,只好安慰道:“没关系,修炼前七卷,就能帮你提升到八境中品,这已经是巨大的收获。区区一卷而已,就算能修炼,应该也没有多大裨益。”

任真苦笑,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

两人来到军营。

李慕白等人闻讯赶来,北唐众豪杰齐聚一堂。

就连李凤首、老王夫妇等故人,也都到了。任真极为欣慰,时隔三年,这次重回金陵,他很感激这几位老友不离不弃,默默相伴走到今天。

另外,腿脚残疾的邬道思也出现在军营里。

他奉小皇帝之命,专程前来宣旨。

准确地说,是一份敕封诏书。

北唐即将统一天下,能有如今的辉煌局面,最大功臣当然是吹水侯任真。眼前决战在即,小皇帝想要鼓舞士气,振奋三军,首先应该封赏的就是任真。

按南北两朝旧例,晋入第八境、且顺服于朝廷的一家流派领袖,方可封为圣人,受朝廷供奉,得百姓拥戴。

南晋的道祖活佛,北唐的儒圣冥圣剑圣,皆是如此。唯一的例外是武帝,他同样位于六圣之列,以他的皇位和境界,也绝不会有任何异议。

事实上,长安大战后,高唐复辟,任真立下赫赫功绩,当时就有不少朝臣倡议,敕封任真为圣人。

但那时的他境界太低、又不具备某一流派领袖的威望,跟封圣的条件差得太远,不得不作罢。

而今非昔比,他不仅跻身大宗师之列,更成为集佛道儒剑四家绝学于一身的千古第一人,这样的绝世天骄,若说连封圣的资格都不够,天下还有谁配得上圣人名号!

小皇帝顺应众意,知道在大军发起最后总攻前,应该赠给任真一个更意气风发的名号,助他破旧迎新,登上人生最巅峰。

小皇帝心细如尘,先前特意嘱咐邬道思,千万别让师兄行跪拜接旨那套俗礼。于是,在众目睽睽下,那道圣旨被缓缓打开。

上面只写着两个字。

元圣。

第653章 剑藏开启

北唐先天二年冬,农历十一月廿三。

五十万大军杀至金陵城下,发起对南晋的最后一战。

任真站在阵前,眺望着远处那座再熟悉的城池,唏嘘不已。

前些年,他每天赶着驴车,从金陵的各大城门进进出出,曾无数次在心里意淫过,有朝一日,自己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地杀回这里时,会是一副多么春风得意的景象。

当这一幕真的发生,自己作为唐军统帅站在这里,曾经幻想的那些慷慨情绪都没有涌出,这时他才明白,经历无数腥风血雨后,人的心境会被磨砺得更淡然,少了无谓的意气和风头。

一家人齐齐整整,皆大欢喜,这才是最美好的结局。

他转过头。

海棠也在看他。

两人会意一笑,联袂走向城门。

城门打开。

五十万大军原地不动,目送两位圣人进城。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两人走过这座神策门,各自的心境又有些不同。

海棠感慨道:“那天你送我出城,就是从此门离开,后来我故地重游,也是从此门而入,今天杀回金陵,又是从此门进来。有句话叫冥冥之中有天意,果然不虚……”

这座雄城,是两人缘分开始的地方。纵使相逢仍不识,后来才知其中因缘,这一切岂非天意弄人?

任真似笑非笑,问道:“如果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你还敢不敢闯金陵?”

海棠白他一眼,淡淡地道:“有何不敢?修为恢复如初,还白赚一个相公,这么划算的买卖,重来一百次我也照闯不误。”

任真哈哈大笑。

两人沿着熟悉的街道,缓缓走进城池深处。

街上早已被肃清,空旷无人,跟往日那座热闹的南朝都城格格不入。连驻守在城头的重兵,提前收到武帝旨意,也不敢冲过来阻拦他俩。

渐渐地,两人来到熟悉的巷口。

那棵梧桐凋零,枯黄树叶散落一地。

树下,一名高大男子拄剑而立,穿一身金黄龙袍,在阳光照耀下璀璨夺目,他的长发依然披散着,在风中飘舞,却是乌黑柔韧,不再有昔日的霜白。

他站在那里,注视着两人走近,朝阳倒映在他那深邃的瞳孔里,彷如烈焰在燃烧。

“你长大了……”

陈玄霸感慨着,抬手朝向一侧,做了个请的姿势。

任真停在不远处,沉默片刻,答道:“你最好保持耐心,别急着出手抢夺。我只是来取那节断剑的,还得把它拿回军营,修补完整后,才能去开启剑藏。”

当任天行告诉他,有节断剑就藏在他天天路过的梧桐树上,他感到非常震惊,同时也明白了,原来这些年,父亲经常在暗中观察他,只是不愿主动暴露,落入陈玄霸的陷阱而已。

陈玄霸闻言,冷漠一笑,“我连这么多年都等得了,怎会急于这一时半刻?你未免太低估我的耐心。”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你未免太低估我的底气了。

任真皱眉,没再说什么,身躯一闪,飘然飞上梧桐树梢,把手伸进那个老鸦窝里,果然掏出一节断剑。

七节断剑凑齐,终于可以开启烟雨剑藏了。

任真转身正欲离开,陈玄霸忽然说道:“我虽不想知道那东西藏在何处,但是,我得跟你同去,确认你没做手脚,把原物替换走。”

任真冷哼一声,跟海棠出城。

陈玄霸跟在身后。

路上,有属下将任天行押来,转交给他。

四人回到阵前。

唐军震动,所有大宗师齐出,将陈玄霸围在中央。

陈玄霸对这般阵仗熟视无睹,只是将手搭在任天行肩上,目光一直盯着任真。

李慕白将墨眉横在胸前,紧紧凝视着他,喑哑地道:“跟去年在长安时相比,你的气势又强盛不少,如果我没猜错,这恐怕是九境圆满吧?”

九境圆满!

听到这个词,众强者震撼无语。

武帝不仅是当世唯一的九境大宗师,现在看来,竟然快要踏入传说中的第十境,成为亘古绝今的长生真仙!

十境真仙,凡人如何能敌?

陈玄霸笑而不答。

隋东山察觉到他的满头黑发,问道:“你是如何做到的?”

他依然不答,甚至都没看隋东山一眼。若非想得到烟雨剑藏,以他如今的神通,或许能轻松秒杀隋东山,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的必要。

这时候,任天行叹息一声,无力地道:“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快点把断剑修好,拿烟雨剑藏换我的老命吧!”

他一直很怕死,到现在也是这样。

剑隐赵大江走出来,接过任真手里的断剑。作为最著名的铸剑师,他走到早就支起的火炉旁,着手修补整把默剑。

很快,七节合一,默剑终于恢复当年的风采。

它蹭的一下,激射到任真面前,微颤几下,确认他体内散发的某种气息,跟它当年主人的气息相似,然后缓缓飘向前方群山。

任真会意,快步跟上去。

陈玄霸押着任天行,紧随其后。

顾海棠、李慕白、裴寂、隋东山、玄悲也跟在后面。他们不敢让任真独自去冒险,并且很想亲眼目睹,神秘的烟雨剑藏究竟是何物!

八人踏空而行,来到城外的绵延群山深处,在默剑引导下,最终停在一座悬崖前。紧接着,默剑主动落在任真手里,不再带领大家赶路。

显然,剑藏就藏在这里。

这时候,任天行再次开口,对紧抓着他的陈玄霸说道:“为了防止你出手硬抢,咱俩先退出百步,站到谷口,等他取出来再谈换人。”

不等他提醒,海棠等人早有警觉,将任真护在后方。

陈玄霸也不介意,边退边说道:“你们实在太多虑了,在宝贝取出来之前,我不会急于动手,逼你们狗急跳墙。反正,它迟早是我的!”

他有绝对的自信。

只要拿到解药,就算所有大宗师一起上,他也能全身而退。

退到谷口后,任天行大声喊道:“真儿,你仔细找找,悬崖上有道缝隙,刚好能把默剑插进去,它就是开启剑藏的钥匙。”

难怪任天行心里知道剑藏的下落,仍是让任真修复默剑,原来要开启剑藏,真的离不开这把剑。

果然,任真找到那处插钥匙的裂口,将默剑插了进去。

下一刻,只听砰地一声,不远处的石壁忽然弹出一道抽屉,呈现在大家面前。

这是任天行请人设计的机关,只要不利用默剑开启,就算是他本人,也没法用蛮力将它取出来。否则,稍微触碰表面,抽屉里就会自动流出毒液,将里面的东西销毁。

众目睽睽下,任真将手伸进抽屉,然后取出一个黑色瓷瓶。

烟雨剑藏,也就是陈玄霸的护心丸,终于出世了。

第654章 有毒么

上次长安大战时,任天行曾告诉过任真,这种药丸并不能根治武帝的心脏病,只是暂时压制发作,突破一小时的运动时限而已。(第503章)

如果这药丸是真的,被陈玄霸服下,最直接的后果将是,他能摆脱一小时时限,可以随心所欲地跟众多大宗师激战,再没有后顾之忧。

考虑到他如今的道行,这也就意味着,他将毫无弱点,成为真正的天下无敌。

因此,当唐军大举进犯后,武帝并没着急出马,冒险披挂上阵,而是躲在皇宫里继续修炼,把自身修为提升到前无古人的地步。他耐心蛰伏,等的就是这一天。

只要拿到解药,他就能大杀四方,又何必在意一时长短?

在所有人注视下,任真攥着小瓷瓶,转身朝向谷口,沉声问道:“父亲,我真的该给他吗?”

这句话的意味非常深长。

他何尝不知这样做的后果,一旦让陈玄霸压制住心病,等于如虎添翼,凭眼前这些人,能否压制住这头猛虎,将成为巨大的悬念,稍有差池,就会全军覆没。

因此,他才说出这句话。他相信,以父亲的智慧,应该能想到这一层,不排除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药丸是假的。

如果药丸作假,不仅不能救治陈玄霸,还会令其中毒,那么,这就是一条妙计,他可以放心地交给对方服用。

陈玄霸闻言,眼眸微眯,听出话中的深意,认真盯着任天行,试图从他的表情变化里看出端倪。

他何尝意识不到,存在药丸作假这种可能性。但它毕竟是这世上唯一对自身顽疾有效的药物,他别无选择,只能在这父子身上豪赌一把。

任天行一跺脚,苦笑道:“当初我就劝过你,别来救我,自己亡命天涯便是,你非要来冒这个险。既然已经来了,你现在再后悔迟疑,还有用吗?”

言外之意是,既然来了,现在再说这些都没意义了,赶紧拿药换我回去吧!

陈玄霸微微一笑,如释重负。

其实他比这父子更紧张,手心攥着一把冷汗,而任天行的回答,让他松了口气,愈发确信这药丸就是真的。

任真听到这话,不知是怎么理解的,黯然道:“没错,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走到今天这一步,再后悔都晚了。”

说罢,他拿着瓷瓶,在众人簇拥下,缓缓走向谷口。

陈玄霸也挟持着任天行,朝中间靠拢。

任真凛然道:“我把瓶里的药丸先倒出一半,然后咱们数三个数,我给你瓷瓶,你同时放人,等我检查完我父亲的身体,确认没被暗算,再给你另一半,如何?”

他很担心,曹春风会故技重施,事先在任天行体内种下那种可怕的毒蛊,再上演父子相残的悲剧。虽然如今他已有失魂引解药,谨慎起见,仍不得不防。

陈玄霸沉吟片刻,答道:“不行!你能检查人质是否中毒,我怎么能确定,你的小瓶里不是装着毒药?这样,你先服下一粒,让我看看效果。”

此言一出,所有人神情剧变。

他们此前暗中怀疑,以任天行的心机手段,肯定会藏有后手,在药丸里做文章,以防止陈玄霸真正无敌。

万万没想到,陈玄霸竟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旦药丸有毒,任真作为实验者先服下,岂不是会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先中毒身亡!

不愧是一代武帝,陈玄霸心机幽深,并不容易被骗,而且想出这样的检验妙计。如此一来,他最多只是损失一粒药丸而已,但任真赌上的却是性命。

这下父子俩彻底失算了。

任真神色微慌,在生死考验面前,没法故作淡定,再次沉声问道:“父亲,我真的该给他吗?”

他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希望得到任天行的真实答案。

任天行闻言,眼皮颤动着,仰天长叹一声。

“唉,我聪明一世,幸亏在关键事情上,没有自作聪明,要不然,今天岂不是会毒死自己的儿子……”

陈玄霸眯着眼,若有所思。

任天行摆了摆手,继续说道:“药里没毒,你放心服用吧!”

任真得到肯定答复后,擦掉额头快要淌下来的汗水,这才从手心里捏出一粒药丸,在陈玄霸的注视下,吞咽进腹中。

陈玄霸并不满足,侧首看向后方的玄悲,说道:“小和尚,把你的酒葫芦给他,让他喝干净。”

他谨慎到极点,显然是怀疑任真尚未真正咽下,只是藏在口腔某处。

任真无可奈何,只得接过酒葫芦,一口气饮尽。

“这下你满意了吧?”

没想到,陈玄霸摇头说道:“还不行。不排除还有另一种可能,我把任天行放回去后,他再立即帮你解毒,所以要等一个时辰,让我看看效果。”

任真忍无可忍,怒喝道:“陈玄霸,你也太怕死了吧!敢不敢爷们一点,少些无聊的猜忌!”

陈玄霸不为所动,微笑道:“少在我面前演戏。你们父子的心机,我再了解不过,同时跟你俩较量,我必须谨慎到极点,否则很可能被你俩暗算。”

确实,任天行和任真都不是省油的灯,前者帮北唐统一北方,后者更是帮北唐即将统一大陆,两人的谋略不容小觑。

任真见激将法被识破,别无选择,只好站在那里,跟众人枯等一个时辰。

如果真是毒药,经过这段时间,肯定已经发作。如果是更慢发作的毒药,对陈玄霸来说,那也无所谓,有一个时辰的功夫,他肯定能及时回城里解毒。

一个时辰过去了,任真仍安然无恙。

看来药丸真的没毒。

这次陈玄霸终于放心,对任真说道:“好,按照刚才的约定,咱们开始交易。”

“一!”

“二!”

“三!”

任天行被抛过去。

药丸被抛过来。

双方都没耍诈,毕竟,交易的内容对他们至关重要,一旦失信,再想交易就会更困难。

任真毫不犹豫,将一粒失魂引解药塞进任天行嘴里,然后跟海棠运功洞察他体内,检测有没有异常。

与此同时,陈玄霸服下一枚药丸,精神大振,瞳孔深处燃烧起愈发狂热的战意。

药丸已被吞下,从现在开始,他不必再顾忌心病,可以放开手脚大战一场了!

他盯着正在忙活的任真,冷笑道:“没问题的话,就把另一半药丸给我吧。”

他并不着急动手。过早撕破脸皮,只会逼任真立即销毁手里的药丸,对他来说,这是巨大的损失,绝对得不偿失。

任真检查半天,没有搜查出异状,总算放下心,哈哈一笑。

“你不是很了解我的心机么?那你就应该清楚,在小人面前,我从不当君子。”

说罢,他猛一用力,将手里的药丸捏成齑粉,洒在地上。

重要通知

如果不出意外,三天后,本书将会完结。

一路走来,感谢大家支持和陪伴到今天。煽情的话我不多说,感言是完结后做的事情。

我在这里想说的是,下个月1号,也就是19天后,我的新书就会开更,不会让大家等太久,提前告知一声,免得很多人不知情。

新书的风格嘛,将会跟这本书一毛一样,而且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本书的很多缺点,在新书里都会彻底克服。

请相信,我能做到。

作为我的老朋友,你们有权利提前看到新书的简介。

如下:

春秋五霸,炼成五行霸体,才敢会盟群雄;

三家分晋,只为觊觎蕴藏神秘力量的古碑;

诸子百家,开辟不同修行法门,各领风骚;

横扫**,秦王虎视雄哉,竟归功于……

……

这是一座群雄逐鹿、天骄并起的修真大陆,

也是只属于一个人的荣耀时代。

虽千万人,吾往矣!

……………………

最后,如果这简介不能让你满意,那也没关系,毕竟大家都知道,在起名和写简介的水准上,我向来是稳居起点倒数前三的,哈哈~

说这么多,就是想让你们有点期待,放心吧,新书的内容一定会更精彩!

4月1日,希望你们都在。

第655章 八荒龙域

兵不厌诈,跟敌人讲信誉,就是最大的愚蠢。

在提出交易条件的那一刻,任真已经抱定主意,只要父亲安然无恙,他就把这些药丸毁掉,激怒陈玄霸。

反正今日大决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老子管你怒不怒呢!

陈玄霸果然被激怒了,眼睁睁看着梦寐以求的宝药被毁掉一半,心里在滴血,额头的青筋都暴立起来。

“很好!我本来想,尽快把你们了结,免得夜长梦多。既然你敢挑衅我,那我就让你生不如死!”

他攥着拳头,迈步走向任真,浑身杀意绽放到极致。

随着他一念所起,上方天穹勃然变色,异象陡生。在他的霸道气势牵引下,无数云层正朝这边汇聚,盘旋出巨大漩涡,漆黑幽暗,仿佛要把人吞噬进去一般。

漩涡深处,雷霆翻滚,闪烁其间,随时都会炸裂,震荡整座天地。

陈玄霸一个人的气场,就足以卷弄风云,不愧是准十境的绝代天骄,果然恐怖如斯。

另一侧,任真感知到这股前所未有的威慑力,心情沉重至极,以神念传音,说道:“李叔,先护送我父亲回军营,摸清那边的情况,再回来告诉我。”

陈玄霸出现在这里,无心和长生真人尚未露面,肯定还在金陵城里,如果他们率军杀出城,将是极大的麻烦,必须得派一人回去查探情况才行。

当然,任真还知道,颜渊已归降南晋,如今也在敌营里。

李慕白微微颔首。

任真踏步向前,面对气势滔天的陈玄霸,凛然道:“今日一战,势在必行,这山谷太过狭隘,咱们换个宽敞地方再战,如何?”

说罢,他身躯飘然而起,掠向山谷外。

陈玄霸无所畏惧,随他来到不远处的一片苍茫荒野上。

李慕白则趁机带任天行离开。

荒野上,以五敌一的旷世大战正式开始。

陈玄霸被围困在中间,扫视着这五位大宗师,淡漠笑道:“别看你们人数不少,在我眼里,真正有资格跟我过招的,就只有任真和玄悲两人而已,其他人都是滥竽充数。”

他说得没错,虽然同为八境大宗师,这五人的根基底蕴大有不同。隋东山和裴寂二人,在暮年有所顿悟,挣脱桎梏,仅凭道法神通,不足以跟陈玄霸抗衡。

至于海棠,身为女流之辈,在肉身力量等方面有先天劣势,而且以前曾被陈玄霸打败过一次,不被重视也很正常。

这三人脸色微变,正准备出言反击,陈玄霸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肯定不服。多说无益,那就让事实证明,你们在我眼里多么渺小吧!”

说罢,他猛一跺脚。

一股股明黄色气流从他体内暴涨而出,只在一念之间,便笼罩周围方圆数里,以他为中心,隐隐形成一道封闭的圆圈,而五位大宗师,俱被覆盖其内,根本来不及反应。

“任天行已废,这天下,连能伤到我的人都没有了……”

陈玄霸感慨着,神念一动,只见弥漫四周的那些明黄真力倏然暴动,彷如被重物压住一般,连带着整个空间,开始疯狂地往下方挤压拉扯,俨然要构成一片真空。

任真等人脸色霎时苍白,这股威压施加在他们身上,变态到极点,不仅压得他们身体咯咯直响,更诡异的是,他们感觉血液沸腾,快被挤压得喷薄出来!

他们咬紧牙关,运起全部真力,才艰难地抵抗住这股威压,没被压垮。但是,他们只能停在原地,没力气再迈步前进,更别提攻击陈玄霸。

刚才陈玄霸的话应验了,玄悲和任真内力深厚,应付起来轻松一些,另外三人则显得很吃力,尤其是老迈的隋东山,短短片刻,就憋出满脸汗水。

陈玄霸初次出手,竟逼得五人艰难招架,动弹不得!

这是何其霸道的力量!

任真撑着巨大的压迫力,强行往前走出两步,感觉快要窒息,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功法,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当今世间,武学流派首推佛道儒剑四家,他无不涉猎精通,却从没听过还有这么变态的功法,让人连站立都不稳。

陈玄霸负手而立,见他竟能前进两步,眼眸里泛起赞赏之情,“佛道儒剑,四家归一,果然了不起!可惜你修为太低,不然能跟你爹一样,有资格跟我交手!”

以任真的内功造诣,自然是天下无双,绝不会输给陈玄霸。但正如陈玄霸所说,他的修为太低,以八境中品,对九境圆满,这两者差距太大,难以逾越。

现在的他,只能前进两步,如果两人拥有同样的修为,那么,他肯定能无视这股威压,走到陈玄霸面前,硬碰硬激战一场。

可惜没如果。

任真停下来喘息着,仍不甘心,问道:“少得意忘形!你只要告诉我,这是什么功法,我就有把握破解!”

陈玄霸呵呵一笑,整了整身上的金黄龙袍,随意答道:“告诉你也无妨,这并不是什么功法,而是把一种力量修炼到极致的新境界,叫做领域。”

他环顾四周,凡是被这股明黄色真力笼罩住的地方,都会随时被他攻击到。在这片领域里,他宛若主宰,任意杀伐,强大到极致。

“你学了那么多家的功法和武技,杂而不精,就连你最擅长的剑法,都没有登峰造极,修炼出剑域,又有什么资格跟我较量?小家伙,咱俩的实力根本不在同一层次上。”

听着这句讽刺意味极强的事实,任真虽不气馁,但脸色很难堪。

对于领域的力量,他闻所未闻,相信别的大宗师也一无所知。那么,很有可能,这就是第九境的专属力量。换句话说,陈玄霸纯粹是在用境界碾压大家。

“八荒龙域,百步无敌。你们掌握不了这种力量,就别想摆脱我的龙域,而到现在,我都还没真正出手,你们就已经这么可怜兮兮了……”

难怪众人血脉贲张,被这股威压折磨得苦不堪言,原来它是一股近似于苍龙的气息,睥睨众生,透着天然而成的帝王气势。

武帝是人间帝王,是人中真龙。

他嘲弄地看着众人,像是在看待几只蝼蚁。

他伸出手,抽出腰悬的利剑,准备大开杀戒。便在这时,他的动作忽然停滞,眉头一皱,转身看向西方。

一道巨大黑影出现在视线尽头,只是眨眼功夫,就倏然闪现到不远处,来得极快。

陈玄霸看清来者面容后,眼神微冷,说道:“你也想送死?”

那人踉踉跄跄,举着一只好似小山的大水缸,放声狂笑,笑声桀骜不驯。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第656章 酒洒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这句话出自道家经典《庄子》,记载了先圣庄子超然物外的精神思想,脍炙人口的名篇《逍遥游》,就出自其中。

庄子畅游天地,寄情于山水,追求逍遥自在的人生,堪称真正淡泊名利的高雅之士。

而在当今世间,酒徒付江流便是庄子的狂热崇拜者。他提着酒壶,效仿庄子云游天下,视功名如粪土,追求的同样是逍遥和自在。

当然,跟庄子不同的是,他除了沉迷饮酒之外,还有一项嗜好,就是赌斗争胜,喜欢挑战天下最强者,以跟他们切磋为乐,磨砺自我。

这也是他为何之前对任天行耿耿于怀,非要再战一场,雪洗当年的战败之耻。

他享受的是决斗本身,对他而言,若能死在自己热衷的兴趣上,未必是一桩憾事,也算死得其所,又有什么好畏惧的?

今日,酒徒匆匆赶来,既是想凑凑热闹,跟天下无敌的武帝打一架,也想帮帮任天行父子,弥补自己先前助纣为虐的愧疚。

对他这样胸襟坦荡的真豪杰而言,陈玄霸的死亡恫吓算得了什么?

陈玄霸听到他的回答,嗤然一笑,说道:“很好,你主动送上门来,省得日后我再去找你!你也算是号人物,想赢我就先闯过龙域吧!”

跟隋东山之流不同,酒徒是资历很深的大宗师,在八境浸淫多年,内力深厚,陈玄霸也深知这点,所以坦然认可他的实力。

只是,想破开龙域,伤到陈玄霸,只靠蛮力是远远不够的。

付江流歪歪扭扭,醉眼朦胧,侧身盯着龙域内的任真,说道:“小子,枉我传你一套刀法,还是被逼到这种地步,看来没怎么长进啊……”

他嘿嘿一笑,猛然跺脚,“看好了!”

下一刻,只见他身躯腾空而起,飞到龙域上空,将那只巨大的水缸狠砸下来。

陈玄霸见状,冷哼一声,抽剑出鞘,“区区一缸酒水,就想化解我的领域力量?你也太小瞧我了……”

水缸里酒气熏天,付江流刚一现身,他就已经感知到缸里的液体,这不是什么秘密。

为了避免龙域转移,让任真等人发现抽身而退的机会,陈玄霸站在原地,没有腾空,举剑一斩,一道锋锐剑气顿时冲出龙域,杀向那只酒缸。

半空中,付江流似醉非醉,以同样的话回敬,“站在原地,就想把我打败?你也太小瞧我了……”

话音未落,他手里捏的玉瓶已然拧开,洒出一道涓涓细流,疾速飞溅向那道剑气。

正是五大名剑之一,花间一壶酒。

紧接着,令任真感到熟悉的一幕出现了。那些飘洒在空中的酒珠,在付江流的真力催动下,忽然凝成一道长达数十米的大刀,刀锋刚猛霸道,无所畏惧,呼啸直迎向陈玄霸的剑气。

正是昔日他教给任真的那一刀。

砰!

刀剑交锋,在半空正面碰撞。

陈玄霸终究是准十境强者,虽然这一剑斩得有些仓促,蕴涵的真力仍要强过付江流,直接将酒气化成的刀意震溃,还原成酒气溅落。

付江流被震飞倒退,却不意外,他之所以硬挡这一剑,就是为了保护那缸烈酒。而此时,它顺利地坠落,砸在龙域上方表面。

构成龙域的明黄色真气何其精纯刚猛,甫一触碰酒缸,就轻易将其击碎。一大缸烈酒刚倾泻出来,便被真气再次震飞,飞溅在上空。

付江流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身躯直冲上去,双手隔空一抓,那漫天酒水同时凝出数道巨大刀锋,居高临下,再次劈向龙域。

他是要以刀意硬撼龙域么?

不,龙域威猛至极,能一举压制住五名大宗师,凭他一人之力,根本无法劈开龙域。

陈玄霸看到这一幕,冷笑道:“螳臂当车,这就是你煞费苦心的一击?”

他行动不便,没再出剑隔挡那些刀锋,仿佛已经看到它们被震溃的景象,跟刚才如出一辙。

就在这时候,付江流长啸起来,“让我看看你的决心!”

这话是对任真说的。

与此同时,他正在操控的所有刀意猛然燃烧起来,酒气化作滔滔烈焰,全部砸落在龙域表面。

以刀意劈开龙域,这只是个幌子,他真正的意图,是以烈焰点燃龙域里的精沛真气,将其彻底引爆!

他要炸开龙域!

而那整缸烈酒,就是引爆的燃料。

火焰在酒气里愈演愈烈,一瞬间便扑噬到龙域上。

若是任天行在此,看到这副曾提前窥探过的画面,想必会感慨一句,原来这就是“酒洒”啊……

“盲瞋酒洒佛开口”,他只能在短时间内看到这三副局部湖面,来不及了解完整的情形,因此他不知道,酒徒会在最后大决战中现身,投出这枚至关重要的炸弹。

从点火到引燃,只在电光火石间,陈玄霸始料未及,再想撤走龙域,哪有那么容易。

砰地一声,震耳欲聋,龙域里的真气被压缩得密度极高,一下子爆炸开来,宛如火山爆发一般,恐怖的气浪瞬间冲天喷出,震荡整个天地!

即使远在数十里外,都能感受到这场爆炸的威力。

而身陷龙域里的六个人,下场都很凄惨。光是真气威压,就已经那么强悍,由它引起的爆炸,其冲击力可想而知,他们像断线的风筝一样,俱被震飞出去。

连陈玄霸也不例外。

在龙域里,他是真气的来源,是其中的主宰。当真气被引爆,遭受最重创伤的,自然也是他,谁让他就是那个提供燃料的煤气罐呢?

枉他尊为准十境强者,自诩龙域无敌,绝想不到,酒徒这个疯子,竟想出这么狠毒的破解招数。

他重重摔出数十丈外,跌落在地上时,那件崭新龙袍已被焚毁,冒着滚滚浓烟,连他的皮肤也被灼伤大片,至于内伤,也是相当惨重。

而在另一边,五名大宗师同样重伤,最惨的隋东山更是当场晕厥,不省人事。相比之下,任真和玄悲的情况稍微好一些,两人以佛力相扛,抵消不少冲击力。

当被重重摔在地上后,任真并没坐地疗伤,而是咬牙站起来,强忍着全身剧痛,释放出六合剑,拼命冲向远处的陈玄霸。

酒徒最后那句话,他听懂了。

“让我看看你的决心,”意思就是说,当大家两败俱伤时,谁获胜的决心更强烈,能抓住短暂的战机,谁就将占据上风。

陈玄霸的龙域太可怕了,一旦让他喘过这口气,再次释放龙域,那么,酒徒没有第二缸酒,他也不会再给酒徒第二次出奇招的机会。

所以,任真必须抢占先机,发挥出自己天下第一的速度,纠缠住陈玄霸,让其无法再分神释放龙域,同时尽快秒杀他。

生死关头,任真异常清醒,既然对方身受重伤,那就绝不能错过眼前的良机!

……………………

【不知还有没有人记得,我在前面定义过风林火山,而付江流就是侵略如火。】。m

第657章 当场被打脸

事实上,任真的忧虑有些多余。别看陈玄霸表现得云淡风轻,其实开启龙域并没那么轻松,也需要消耗大量精力,维持那股恐怖威压。

而现在,他已被炸出内伤,难以再恢复刚才的气势,也就是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即使他强行开启龙域,威力也将会暴跌,得不偿失。

但任真的决断也没错,得机得势,现在正是他发挥优势的时候。

他施展狂骨诀和风神步,以最快速度冲到陈玄霸身前,虽然受伤后明显变慢,他眼眸里仍燃烧着疯狂的战意,毫不畏惧。

陈玄霸脸色苍白,嘴角渗出血迹,见任真闪烁而来,鼻孔里哼出一道冷漠声音。虽然遭受内伤,尊为帝王的他,心性同样没被扰乱。

他持剑而立,眼神嘲弄,“你以为破掉龙域,就能赢我吗?小家伙,你还是太嫩了。”

便在这时候,任真的六合剑到了,但它裹挟着的凛冽真气,却非灵动剑意,而是刚猛霸道的道意。

这就是付江流教给他的雪饮狂刀,不顾一切,斩断一切!

付江流说得对,现在是最考验决心的时候,比拼的就是求胜欲。谁不怕死,谁敢豁出性命,谁的获胜把握就会增大。

而讽刺的是,陈玄霸这些年只暴露出一个弱点,恰恰是他胆小怕死。任真弃剑练刀,等的就是这搏命一刻。

他斩出的这一刀,毫无保留,蕴含着他全部的内力,疯狂斩杀向陈玄霸。他的姿势大开大合,放弃防守,坦然暴露出大量破绽,任由陈玄霸来攻。

这是非常凶悍的意味,等于在对陈玄霸说,有本事你来砍我,咱们互砍一刀,我特么就赚了!

谁让我后面还站着那么多帮手呢?

陈玄霸瞳孔骤缩,心知任真这是要玩命,不敢真的放手攻击,迅速抬起长剑,采取守势,格挡住这刚猛一刀。

砰!

刀剑相撞,陈玄霸连退三步。

任真直接被震飞出去,跪地喋血。

毕竟是准十境,就算陈玄霸遭受内伤,两人之间的修为差距仍然很大,难以被抹平。

任真狠狠咬牙,擦掉嘴角血迹,锲而不舍地再冲过去,挥剑吼道:“这次能退三步,下次就能退四步,我早晚能把你逼上死路!”

第二刀尚未斩出,后方的玄悲也没闲着,抡起拳头杀过来。

“老夫活了两世,论斗狠,还真没怕过谁,也愿意跟你俩奉陪到底!”

那只肉乎乎的小拳头,绽放着金灿灿的佛光,精纯法力汇聚其中,一旦砸到某件事物上,必定会给目标造成难以想象的震撼力。

陈玄霸见状,自行倒退数步,眼神渐渐狠戾,“你俩一起上,这样最好不过,省得浪费时间!”

说罢,他竟然丢掉手中剑,攥起双拳,正面迎了上去。

这是要肉搏的架势。

任真和玄悲暗惊,不知其中名堂,只顾卖力袭去,一刀一拳,都强横无比。

下一刻,异象陡生。

陈玄霸身躯微颤,忽然喷薄出神圣的金光,激射向四方,璀璨耀眼。金光之中,他整个人化作一尊黄金神像,威风凛凛,仿佛不可撼动。

这片荒原,顿时被某种玄妙难言的气息笼罩。

刚才那道龙域,如苍龙高傲威严,而现在这漫天金光,则是神圣庄重,透着不容挑战的神圣意味。

看到这一幕,任真和玄悲同时惊呼出声。

“这是……金刚不坏!”

没错,这正是佛家的金光不坏法身。万万没想到,继龙域之后,陈玄霸的下一招杀手锏,竟是他俩再熟悉不过的佛门绝学。

他何时也修炼佛法了?

两人来不及多想,继续杀过去。以武力硬撼,才是验证他们猜想的最佳方式。

陈玄霸怒吼一声,脚步前踏,如伏魔金刚一般,将那对似黄金浇筑的拳头轰砸过去,跟两人碰撞在一起。

砰!

这次,他站定不动,稳如泰山。

任真和玄悲却被震飞,摔得比上次更远。

准十境内力,再加金刚不坏,这是真正无敌的配置。无论对方的招数有多精妙,只要没法在内力上胜过陈玄霸,也就是晋入十境,就没法破开金身。

而临阵入十境,这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奇谈。

也就是说,天下无人能打过陈玄霸。

陈玄霸裸露上身,金光灿灿,本就不怒自威的面容,此时更是威严至极,恍若天神,睥睨着渺小的苍生。

区区八境大宗师,在他面前多么不堪一击。

他侧首看向玄悲,话音滚滚,震慑人心,“单论金刚不坏,你的修果应该比我圆满。但你的弱点是,境界太低,跟我隔着整整第九层,所以,别想着以卵击石了。”

同样是金刚不坏,境界差距决定两者碰撞的结果。

他又看向任真,眼神轻蔑,“至于你,真以为我像高瞻那样弱小,能让你倚仗参同契隔山打牛?逼我认真起来,你连拼命的资格都没有!”

他说得没错,金刚不坏躯一现,即使不躲不挡,让任真再拿剑砍他,都未必能伤害到他分毫,还谈何拼命?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真仙以下,他是真正的世间无敌了!

听到这话,所有大宗师陷入沉默,纵然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接受全军覆没的命运。对付这般无懈可击的陈玄霸,帮手再多都没有意义。

任真挣扎着站起来,一想到自己剩余的底牌还没使出,就已被宣判无效,不禁感到悲愤。

“你不是佛家弟子,金刚不坏也不可能速成,怎么会修炼到这种地步?”

陈玄霸笑声桀骜,不可一世,“我的底牌还有太多,可惜,你们没资格见识到。金刚躯坚不可摧,你们休想……”

话音未落,他表情忽然凝固,瞳孔抑制不住地抽搐起来。

不得不说,这个flag立的,真是及时。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任真,踉跄数步,颤声道:“药里竟然有毒?!”

说罢,他猛然一抖,半跪在地上,吐出大口鲜血。

坚不可摧的金刚躯,瞬间烟消云散。

世间最坚硬的防御,果然都是被从内部攻破的。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所有人始料不及,错愕地看着痛苦抽搐的陈玄霸,一时茫然。

他们不明白,刚才还耀武扬威的陈玄霸,怎么转眼就中毒了?

药里有毒?

所有人同时望向任真。

任真也感到迷惘,苦笑道:“你们别看着我,我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一个时辰前,我确实服下了那枚药丸,但没感觉到异常。”

众人愈发困惑不解。

为什么服下同样的药丸,任真仍安然无恙,陈玄霸却毒发吐血?

难道毒药还能识别人脸不成?

第658章 天下第一的根基

这个秘密的答案,只有任天行自己清楚。

服药前,陈玄霸已经足够谨慎,先是让任真试药,还不放心,又耐心观察一个时辰,确认无毒后,才敢自己服下,这已是他能做到的极致。

即便如此,他仍没摆脱被算计的命运。

这就是任天行的厉害之处。看来,早在很多年前,他就精准地预判到,未来有朝一日,当烟雨剑藏开启后,以陈玄霸的狡诈心性,肯定会让人试药,于是提前做出缜密的布置。

毒药能被人试验出来,但有些东西,常人是试验不出来的。

众人正疑惑之际,李慕白送走任天行,又返回这里,也带来了谜题的答案。

他从虚空飘落,见陈玄霸果然像任天行说的那样,中毒吐血,便对任真道“药丸里藏的并非毒药,而是把‘药’换成另一个字。你父亲说,你能听懂这句话。”

众人闻言,仍然不解。

任真喃语片刻,眼珠急遽转动,脸上泛起笑意。

他彻底明白了,原来真相竟是这样。

从化学成分看,药丸其实类似于前世地球的那类违禁物品,它能刺激人的神经,加快心脏血液循环。

普通人服下后,会在短时间变得兴奋,但不致直接威胁性命。药丸里的剂量也很少,即使陈玄霸派下属试药,依然难以察觉出异样。

对陈玄霸而言,却大有不同。他患有某种先天性心脏病,根据任天行当年的诊断,他的心脏难以承受剧烈刺激,一旦运动时间过长,心脏就会爆裂。

而这些药丸的作用,正是刺激人的心脏。

因此,陈玄霸此时跪地吐血,并非中毒,而是被任天行击中了软肋。心病发作的他,体内出现巨大危机,难以再全身心投入,施展出金刚不坏身。

任天行的谋划得手了。

这时,李慕白沉声道“你父亲还说,当药效发挥出来后,陈玄霸的战斗时间会随之缩短,由原来的一个时辰变成半个时辰。咱们只要拖住他,他就必死无疑!”

任天行并非不想加大药量,猛攻陈玄霸的心脏,直接使其死亡。但如此一来,药效太过强烈,试药人的反应也会很明显,从而暴露他的意图。

所以说,他只能拿捏准药量,尽可能缩短陈玄霸的时限。

半个时辰,这就成为任真取胜的关键。

任真哈哈一笑,握剑说道“既然这样,接下来的战斗就简单了。咱们一拥而上,硬生生拖垮他!”

众人闻言,看到胜利的希望,纷纷振作起来,朝陈玄霸逼近。

然而,令他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陈玄霸站起身,从袖里取出几根金针,完全刺入心脏部位,封住了附近的穴位。

“你们以为,我真的没预想过这样的局面?”

作为被心疾折磨多年的病人,他深知,这是自己最大的限制,也是最可能被敌人攻击的软肋。因此,早在很多年前,他就在苦苦研究,如果真有这一天,自己该怎么办?

久病成医,最终,他想出这个办法,金针刺脉。

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掏出金针,因为他深知,这样做的代价是什么。

此时,他以金针封闭心脉,强行压制住狂躁的心跳,原本苍白的面容上,迅速涌起一抹异常的红晕。

他浑身的杀意再次涌起。

看到这一幕,众人心头大骇,以为药丸的作用失效,战机又破灭,只见任真侧首“看”着陈玄霸,神色微异。

“如果我感知得没错,你的气息正在下跌,应该已经没有准十境修为。心脏被暂时封闭,你的血脉没法正常运转,恐怕也使不出金刚躯了!”

心脏是人体要害部位,把它强行封闭住,即使能遏制心脏病,但整个经脉运行失常,肯定会遭受严重影响,再想施展那些恐怖功法,太不现实了。

也就是说,眼前的陈玄霸,实力大打折扣,不再那么无敌。

难得在这种生死时刻,任真仍保持着清醒头脑,没被陈玄霸的气势压倒,敏锐捕捉到对方的弱点。

李慕白琢磨着他的话意,朗然说道“不错!他如果真敢调动全部真力,运行体内周天,那些金针就会被内力逼出来,他也就死定了!”

众人豁然开朗。

陈玄霸深吸一口气,在所有人注视下,缓缓走向前。

“就算不用龙域和金刚躯,那又怎样?我刚才说过,我的杀手锏多得是,完全超出你们的想象。比如说……”

说到这里,他戛然而止,抬手凝成一道凌厉的手印,隔空抓向前方。

这是一记龙爪手。

下一刻,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十余丈外,站在前端的任真忽然一颤,尚未反应过来,身躯便受到一股诡异吸力的牵引,不受控制地飞向陈玄霸。更准确地说,是他的手心。

他捏住了任真的脖子!

任真霎时快要窒息,脸部惨无血色。

这一变故发生得太快,以致于所有人目瞪口呆,都没缓过神来。

“小畜生,你猜得没错,用金针刺脉的后果,就是我的修为立即暴跌,从刚才的准十境,跌到了九境下品。我心疼得很,不过……”

陈玄霸咽了口唾沫,看着掌心里苟延残喘的任真,仿佛在欣赏自己的美餐一般,眼神贪婪。

“我可以吸取你的功力,来弥补刚才的损失!”

几乎同时,任真的身躯陡然僵硬,体内的真力凝集成一道道明黄色流光,在龙爪手的吸引下,缓缓转移到陈玄霸身上。

他竟然真能吸走功力!

任真瞳孔抽搐着,已痛苦地说不出话来。

“你……”

陈玄霸笑容阴森,得意地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能做到这点?”

前方众人僵在那里,投鼠忌器,害怕他出手杀死任真,真能眼睁睁目睹着这副情景,却又无可奈何。

他们也百思不解,陈玄霸为何会有这么多逆天的绝学!

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

……

金陵城上。

三名男子并肩而立,没有看向城下声势浩大的唐军,而是眺望着阴云笼罩的南方天际,面部表情各异。

他们有两个相同点,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出来。

他们都曾是八境大宗师。

换言之,他们现在都失去修为了。

站在中间那位老者,空荡袖管在风中飘舞,正是长生真人。

此时,他容光焕发,不仅没因丧失道行而悲痛,反倒眉飞色舞,洋溢着喜悦之情。

“哈哈,有我道家的龙蛇盈缩功在,陛下自然天下无敌!”

陈玄霸施展出的强大龙域,竟出自龙蛇功,任真却一无所知。

左侧那名白衣僧人颔首,轻声说道“陛下既已得到贫僧的佛门法力,那金刚不坏身,想来也无人能破。”

难怪陈玄霸能修成金刚不坏,原来他把无心的功力也全部吸走了,修行佛法便不意外了。

右侧那名书生蹙眉,却不似这两位欣喜,眉眼间流露出积郁之气,黯然神伤。

“那小子兼修四家,武帝陛下也是三家归一,这两位打架,无论谁是胜者,我都开心不起来呐……”

陈玄霸先后吸走长生真人、无心僧和颜渊三人的功力,不是三家归一,又是什么?

他能踏进九境,乃至逼近十境,自有其根基,绝非运气使然。

听到颜渊的喟叹,长生真人呵呵一笑,“颜先生,当初赠给你龙蛇功时,你可是欢欣鼓舞,事到如今,站在我们这边,就别再说这种话了!”



第659章 出绝招!(三更)

早在十八年前,任天行刚归降南晋不久,武帝就借着某次夜宴的机会,热心地将龙蛇功的秘籍赠给他。

这就是为什么在长安大战时,任天行能吟诵出写在册子扉页的那首《龟虽寿》,因为他曾亲手接触过这本册子,而且差点修炼它。

任天行毕竟是任天行,行事谨慎,机警过人。他深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武帝这么做,必定别有用心,隐约猜出龙蛇功里潜藏的秘密,便将其销毁,不曾修炼它。

这也是陈玄霸执意抓捕他的另一重要原因,他真的知晓前者的所有秘密。

至于这桩秘密,说穿了并不复杂,只有两个字,鼎炉。

陈玄霸修炼的是龙功,可以把蛇功的修炼者当作鼎炉,不仅拥有对他们的压制力,更可以吸噬他们的毕生功力,转为己用,可谓阴毒至极。

这就是为什么陈玄霸愿意把册子送出去。

永沅真人、任天行、长生真人、无心、颜渊以及后来的任真,接触到的全都是蛇功,全都变成了他的鼎炉!

龙蛇功是道家的无上法典,历来由正一派掌管。永沅真人担任掌门时,为了得到南晋朝廷的扶持,他不惜将龙蛇功交给陈玄霸,谋取权势。

但他选错了对象,陈玄霸悟性极佳,不仅是皇帝,还是绝世天才,参悟到龙蛇功的玄机,修炼出失传的龙功,反而将永沅真人的修为吞走。

这就是永沅真人突然丧失修为的原因,也是陈玄霸能踏进九境的原因。

只靠一个人的气运,无论有多逆天,都不足以跻身第九境,只有夺取别人的功力,归于一人之身,才能成功叩开那道门扉。

陈玄霸做到了。

当然,还有一种决绝的途径,那就是任天行尝试过的九九回天诀,只是暂时功力暴涨,并不能持久。

迄今为止,世间掌握龙功的只有陈玄霸一人,只有他抢夺蛇功修炼者的份儿。以前,他受限于心疾,不得不深藏宫中,让其他大宗师替自己卖命,便没急于掠夺他们的功力。

但这次,南晋大势已去,面临亡国危机,他预感到决战的降临,才将长生真人和无心的功力吞走,恰好颜渊又主动送上门,助他逼近十境门槛。

在不久前,永沅真人传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任真闯进龙虎山,居然主动索要龙蛇功,这怎能不令他惊喜。任真不知真相,此举看似机智,其实是自寻死路!

任真原本也有机会躲过这场生死劫。可惜,长安分别之际,任天行走得匆匆,只是意识到似乎忘记交代某件事,终究没能想起来。

究其根源,还是因为他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儿子也会陷进这部功法里。

……

……

荒原上。

陈玄霸掐住任真的脖子,令众人不敢近前。

他把任真举在半空,傲然睥睨着前方,说道“你们想趁我中毒,把我拖垮,想法很不错。可惜,我刚放走任天行,手里又多出任真这个人质,你们不想看他死,就别挡道!”

他遭受内伤,又中了任天行的诡计,心病发作,只能用金针暂时压迫,形势极其不利。对他来说,最明智的选择是回城,先缓过这一阵,再决战不迟。

把威望最高的任真攥在手心,他相信,没人敢再拦自己。

果然,众人闻言,都站在原地,怕他真的撕票。

他正欲转身离去,便在这时,任真嘴唇不停嗫嚅着,似乎想对他说什么,然而脖子被掐紧,根本发不出声来。

“怎么,你是想交代后事?”

陈玄霸嘲笑着,心道,龙蛇交会,这是绝对的压制,任你有千条妙计,也照样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紧接着,海棠忽然走上前,焦急地说道“你想把我夫君挟持走,我不敢拦你。不过,请你跟去年一样,留下索要的筹码,我们也好交易赎人!”

这副情景,跟长安大战有点相似。

陈玄霸闻言,停下脚步,若有所思,“你倒提醒我了。去年是让儿子拿药换父亲,这次嘛,又变成让父亲拿药……”

他正盘算着下一次换药丸的计划,不料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任真体内的功力骤然凝滞,不再被龙功吸引外流。

原因很简单,任真跟普通人不同,他是海棠的本命,能受到她的控制。也就是说,对于他体内真力的控制权,其实海棠可以跟陈玄霸争夺博弈。

就在刚才,他暗暗向她传达心意,让她拖住陈玄霸,并突然全力遏制他的真力流动。

他等的就是现在这一刻。

陈玄霸察觉到异常,悚然一惊,目光转向任真,试图加大剥夺功力的力度,可惜为时已晚。这短暂的凝滞,让任真拥有了掌控自身内力的机会。

接下来,就是搏命一击!

任真紧咬牙关,猛然睁开双眼!

自从在那座山谷里练成心眼后,他的神念感知空前强大,已经不需要用肉眼观察外界,就能行动自如。于是,他灵机一动,想出绝妙的主意,选择闭上双眼。

他当时意识到,剑狂裴寂能在鱼腹里养剑,那我为什么不能在眼里养剑?只要养精蓄锐,让剑气不断在瞳孔里积聚,那么,当自己睁眼后,必定会是一双凌厉无比的利剑!

更重要的是,眼里出剑,这一招剑走偏锋,绝对让人防不胜防,给对方致命一击。

从那天起,他便主动闭眼,装成瞎子模样,在尘世间行走。其实他根本没瞎,只是在养剑。

而此刻,他正处于最大的危机中,不得不使用保命绝技。另外,他跟陈玄霸的身体距离极近,一旦此时睁眼,剑气从出其不意的地方杀出,必能收获奇效。

于是,他睁开眼眸,瞳孔放大,便见两道森白剑光彷如闪电,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刺射出来。

睁眼就是杀招,这是空前绝后的眼剑!

陈玄霸只觉眼前一花,没有反应过来,不可能预料到还有这事,更来不及闪躲,紧接着,那两道剑光便刺进了他的眼眸里。

血花四溅!

瞎子已睁眼,而他却成了瞎子!



第660章 九九回天

陈玄霸痛苦咆哮着,下意识地伸手捂住眼眸。他现在眼前一片漆黑,已顾不上再去吸噬任真的功力。

人的本能决定了,在双眼被刺瞎后,脑海里最先冒出的情绪是恐惧和慌乱。他凭借神念感知,仓皇倒退着,先拉开跟任真的距离,防止被再次偷袭。

任真见一击得手,紧接着使出第二招。

通过心眼预判,他已提前得知,这招依然会奏效,因此出手凌厉而果决。

他猛挥衣袖,从里面激射出一幅卷轴,急遽延展放大着,宛如僧人的袈裟,裹挟向陈玄霸。

同时,卷轴表面的山水墨色倾泻而出,瞬间幻化成汪洋大海,恢宏浩荡,将陈玄霸湮没其中,突兀耸立在荒原上,宛如一块水立方。

很显然,他进入幻境了。

这副卷轴,就是任真从丹青道抢来的《万里江山图》。

这接连发生的变故,令后方众人目不暇接,看傻了眼。原来任真一直都在装瞎,竟然藏着这么多绝招没用,苦苦等待机会。

任真身形闪烁,迅速倒飞而回,站到众人身后,疾声说道“时间紧迫,你们听我说!他毕竟是九境,很快就会调整过来,这副幻境只能暂时拖延,肯定支撑不了多久!”

连他都能轻松破幻,九境的陈玄霸不可能做不到,只不过,后者双目失明,现在心态失衡,急需调整,应该会相对慢一些脱困。

众人异口同声问道“该怎么办?”

任真凛然道“他正处于最虚弱的时候,一旦错过今天,咱们就会更难杀死他。但我修炼过龙蛇功,受到他的压制,等他冲出来后,还是会擒住我,我没法摆脱。”

经过刚才的折磨,他已想通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待众人追问,他继续说道“办法只有一个,我也晋入九境,跟他正面抗衡。所以,拜托诸位,一定要替我争取时间!”

听到这话,众人倒吸一口冷气,还如何不明白他的用意。

这副情景,跟长安大战时惊人的一致。当时临场强行破境的是父亲,现在又轮到儿子了,至于破境的途径,自然也是同一个——九九回天诀。

其实早在长安大战前,任真就已练过这套决绝的功法,若非他那天重伤昏迷,或许当时就会用到。

“不行!”

海棠立即否决,“让我来破境,跟他正面博弈!”

任真冷笑一声,猛拍她的脑袋,“醒醒!就算你能晋入九境,也只是境界相同而已,凭什么战胜他?他能压制的人是我,能打赢他的人,也是我!”

用回天诀透支极限的代价是沦为废人,余生再无法修行。因此,这夫妇俩才会争来抢去,抢着让对方保存修为,也只有他俩能做到这一点。

海棠死而复生,已经被重创一次,作为丈夫,任真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她作出牺牲。

“好了!就这么定了!”

不到万不得已,哪个武修愿意放弃修为?但他别无选择,为了摆脱陈玄霸的压制,为了战胜对方,一统天下,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他眼噙热泪,冲向后方荒原,开始运功破境。

而在前方,李慕白、付江流、隋东山、裴寂、玄悲和顾海棠六人,静静站在那里,构成一道人墙,阻挡在幻境和任真中间,严阵以待。

陈玄霸端坐在水立方里,运功调息片刻,心神渐渐平稳下来。如任真所料,他很快就察觉出端倪,知道这只是区区幻境,以一记霸道直拳轰破了卷轴。

在绝对的境界面前,这些虚幻都是小孩子把戏。

陈玄霸迈步向前,逼近众人,侧着脑袋说道“他敢闭眼跟我拼命,以我的九境之尊,难道就不能盲眼杀死你们?我陈玄霸就算双目失明,也照样是天下第一!”

一股股明黄色真气萦绕在他身畔,这是龙蛇功的内力在运转。这次,众人不再给他抬手制服任真的机会,他们一拥而上,同时发起攻击。

论单打独斗,他们每个人都不是陈玄霸的对手。但他们深知,已没有退路,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而他们活着的希望,都落在任真身上。

他们必须豁出性命,替任真争取时间。

这不是一个人的战斗。

而陈玄霸,充分证明了天下第一的实力。他虽然用金针刺脉,功力大打折扣,但毕竟还是九境修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仅凭龙蛇盈缩功,就跟这六人斗得难分难解。

一刻钟后,六人全部重伤倒地,再也爬不起来。

陈玄霸的实力霸道如斯。

他来不及取他们首级,直奔后方的任真。他从一开始就清楚,这是场六保一的战斗,必须以最快速度阻止任真,否则,他将面临致命危机。

他的判断很正确。如果以九境对九境,即使他的眼睛没瞎,受心病限制,也没法跟任真僵持下去。换句话说,打平就等于输。

可惜,正确归正确,他还是迟了半步。

当他来到任真面前的那一刻,任真豁然睁眼,大功告成。

他赌上毕生修途,在最后关头,终于艰险地晋入第九境。从现在开始,这场较量成为同境之间的对决!

陈玄霸脸色阴沉,挽着袖子,讥讽道“你以为,只要境界相同,你就能摆脱龙蛇功的压制?实话告诉你,这跟境界无关,而是永恒的宿命!”

龙与蛇的宿命,从生下来就注定了。

龙作为万灵之首,它的血脉对蛇具有天然的威压,这是源自生命最高层级的优势,难以挣脱。要想逆天改命,谈何容易?

任真闻言,不为所动,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未必。”

陈玄霸不愿争辩,抬手想隔空抓向任真,不料手臂尚未扬起,任真身躯就倏然扭动,消失在原地。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任真既已有九境修为,又熟悉了陈玄霸的路数,再次交手时,就有所防备,也少了很多忌惮

陈玄霸表情凝重,感知到他出现在身后,事先结成龙爪手,刚转过身,还没来得及抬胳膊,便有九道斩击同时斩过来。

“这……”

陈玄霸神情剧变,见证了他此生见过的最可怕一幕。

任真背部赫然生出八条细长而坚硬的蛛腿,每一条都像是锋利长矛,在空中挥舞着,呼啸刺向他身体各处。

任真竟变成了蜘蛛!



第661章 九剑·阿修罗

百目天王也是蜘蛛。

在那座山谷里,任真曾闭关半年,跟它缠斗过无数次。按照灭运图录的记载,以及姜小白的解密,只要把兽类器官移植到身上,以精血炼化,就有极小概率让它变成自身部位。

所以,任真练成心眼后,就不停抠除百目天王腿部的眼睛,进行移植试验,希望能重新获得天眼。可惜,天公不作美,他尝试五六十次,全部都失败了。

眼看天王的蛛腿被砍掉一半,试验仍未成功,任真开始慌了。他忽然怀疑,是不是天眼只能移植一次,而他先前拥有过,所以无法再长出来。

谨慎起见,他没再试验移植天眼,而是想出另一个试验课题——移植蛛腿!

既然天眼的移植存活率极低,那他何不把整条蛛腿移植过来,成为更强版本的蜘蛛侠?

生出这个疯狂的念头后,他立即开始试验,不停砍下蛛腿,移到后背进行炼化。令他狂喜的是,仅仅试了两三次,他就成功炼化一条蛛腿!

这项课题果然奏效。

只有孤零零一条蛛腿,看起来太别扭,任真注视着百目天王那些对称的蛛腿,心想,既然一条能成,那何不多试几次,让自己化身成新的百目天王!

于是,他接连把百目天王所有的蛛腿都砍掉,进行移植试验。最终的试验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他的背部长出多达八条蛛腿,如同手臂一般,既能随着他的意识灵活移动,又能在不需要时收缩隐形,非常方便。

如今的他,全力发起攻击时,相当于同时使用九把利剑。那八条蛛腿足够锋利,坚硬程度比普通刀剑还强,被任真灌入真气后,其威力远胜过当初的百目天王。

九剑同时斩击,这就是他的终极形态——阿修罗!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之处在于,这九剑同时使用出任真的最强必杀技,剑十三归元。

要知道,剑十三是将佛道儒剑四家真意合一,凝为一招剑式,堪称一剑斩万物,杀伤力无与伦比。任真初次斩出这一剑,就削平了龙虎山!

面对九路剑十三狂砍,陈玄霸的凶险处境可想而知。他本想以龙爪手再次吸噬任真,但任真的速度明显更快,而且攻势更猛烈,他只能放弃刚才的念头。

他若不转为守势,下场就只有一个,任真还没被吸过来,他就先被这九剑斩成肉酱,死相凄惨。

因此,他不得不边退边挡,同时应对九路斩击。

直至此刻,任真崭露峥嵘,陈玄霸才终于明白,他为何会说出未必二字。

他的计划其实很简单,以最极致的速度抢占先机,令陈玄霸无法以龙爪手擒他,再以阿修罗的疯狂攻势缠住对方,对方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又如何能威胁到他?

时隔半年后,任真重新睁眼,盯着前方疲于招架的陈玄霸,目光湛湛有神。

“你现在狼狈招架,是不是觉得很痛苦?你知不知道,为了能战胜你,在整整半年里,我要天天承受上百条蛛腿的斩杀!一旦失去修为优势,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他说得没错,龙域和金刚躯固然威力恐怖,令众人束手无策,实际上,主要还是陈玄霸跻身准十境的缘故。若是以八境内力施展出来,绝不会那般无解。

而现在,任真已迈进九境,抹平跟陈玄霸的修为差距,即使对方不受心疾限制,再次施展那两项绝技,也无法再对任真构成威胁。

回到同一起跑线后,陈玄霸连使出龙功的机会都没有。

陈玄霸脸色雪白,疯狂朝后方倒退着,想要摆脱纠缠,却又跑不过任真,始终被笼罩在九剑的阴影里。才过片刻,他就被剑气斩伤,浑身气血翻腾。

他感知得到,心脏附近的金针被震断不少,快要失去控制了。

这时候,任真的话音又幽幽响起,“如果我没猜错,你的心病快压制不住了吧?陈玄霸,无论你吞噬多少人的功力,满足私欲,也弥补不了先天缺陷!”

杀人还要诛心,他说出这话,分明是在刺激陈玄霸,逼对方失去理智。

因为他始终没忘记,九九回天诀的功效也只有一个时辰。时限已过,他的修为就会跌回八境,再无法跟陈玄霸抗衡,若是对方心病没发作,不受时间限制,那么,他就死定了。

阿修罗杀不死陈玄霸,这也无妨,只要能激发心脏病,也就大功告成了。

陈玄霸眼眸被刺瞎,脸上血迹已干,异常狰狞,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九九回天诀只有一个时辰的功效,你强装镇定,只是想让我自乱阵脚而已!”

不愧是千古帝王,他的头脑仍很清醒。

任真说道“一个时辰足够了,我猜你体内的金针被震断不少,很快就会崩溃。你只有半个时辰,比我少多了,你要是逾期,就会心脏爆裂而亡哦……”

跟去年的长安大战一样,这又是一场时间赛跑。只不过,这次任天行料敌机先,利用药丸阴了陈玄霸一道,给儿子创造出优势,也给陈玄霸造成致命压力。

陈玄霸脸色骤寒,见底细被道破,眉头紧紧攒聚起来,狠戾地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同归于尽!在我心脏爆裂以前,最先死的人是你!”

他已经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任真杀死。

一念及此,他不退反进,咬牙承受着九剑斩击,同时靠近任真,试图强行抓住任真,吸噬其功力。

任真看破他的意图,冷哼一声,加快出剑速度,九剑在空中呼啸着,已看不清影子,只见九道寒光闪烁在陈玄霸身畔,将他裹挟其中。

“想拼命?你得比我快才行!”

陈玄霸深吸一口气,面容上泛起疯狂意味,怒吼道“破!”

随着这声怒吼,所有金针从他体内震飞而出,他主动解除了对心脏的压制。如此一来,半个时辰的期限就开始了,但与此同时,他也能随心所欲地施展功法了。

只见金光爆发,如潮水般映亮半空。

陈玄霸冒着性命危险,再次化作金刚不坏躯,提升全身防御。他这样做的意图,是要正面硬撼任真的九剑阿修罗!

下一刻,他不再闪躲招架,而是稳住身形,挺起胸膛,任由那八道蛛腿斩击在自己身上。

轰!

轰!

……

陈玄霸神魂震荡,狂吐鲜血。

剑十三的杀伤力绝伦,攻破了金刚不坏躯,最后三条蛛腿都刺进他的肉身里,给他造成严峻伤势。即使今日能生还,他肯定也命不久矣。

但他硬撑着没有倒下,猛然伸出龙爪手,将刺进体内的一条蛛腿死死抓住。

他咧嘴一笑,牙缝里殷红一片,血腥至极。

“来吧!让我吸干你的功力!”



第662章 归来仍是少年(大结局)

他主动解开心脏封闭,就是为了施展金刚躯;他施展金刚躯,就是为了硬撼阿修罗;他硬撼阿修罗,就是为了抓住蛛腿;他抓住蛛腿,就是为了吸噬任真的功力。

一旦能吸噬到功力,龙功对蛇功的绝对压制奏效,任真就无法再施展任何功法,更别想再像刚才那样,以凌厉攻势缠住他,只有任由宰割的份儿。

所以说,陈玄霸此举,就是赌命,赌任真没法用九剑当场斩杀他。

他赌赢了,成功地攥住一条蛛腿。

接下来,就是吸噬功力。

陈玄霸运起龙功心诀,试图故技重施。后方倒地的众人看到这一幕,万念俱灰,已经预见到结局,绝望地闭上眼睛。

连九境的任真都被擒住,他们彻底输了。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任真伫立在半空中,平静地凝视着陈玄霸,浑身真力不仅没有丝毫流失,反而产生一道道明黄色真气,跟陈玄霸如出一辙,朝自身内部流动。

两股真气背道而驰,卖力拉扯着,像是在拔河,都想把对方拉到自己这一边。

“这……”

连同陈玄霸在内,全场所有人看到这一幕,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陈玄霸倒是猜透一点,面部肌肉微微颤抖着,嗓音沙哑,“你怎么也会龙功?”

任真体表流淌的明黄色真气,跟陈玄霸一样,也是龙气,也是龙功所致。

按龙蛇功的运行法则,龙功可以吞噬蛇功,却无法吞噬龙功。至于任真,原先修炼的是蛇功,所以被陈玄霸死死压制,但现在,他改为修炼龙功,陈玄霸又如何吸走他的功力?

由蛇转龙,这是他完成的惊天逆转。

众目睽睽下,任真波澜不惊,答道“其实,你忽略了一点,这世间的天才不止你一个。若论资质悟性,我绝不比你差,连你都能悟到,我又怎会看不透其中玄机?”

陈玄霸闻言,先是一怔,旋即想通话里的深意,脸色骤黯,绝望地道“没错,是我低估你的悟性了。其实我应该嘱咐永沅真人,把那页白纸撕掉……”

那页白纸,是他能成就盖世修为的根源,也是此刻任真能扭转局势的关键。

任真没有转身,便知道大家都很困惑,于是说道“龙蛇功这种邪门歪道,本就不该存于世间,荼毒众生。我今日把这秘密道破,以后就不会再有人受害。”

陈玄霸想以龙蛇功损人利己,所以对这个秘密只字不提。但任真以后无法再修行武道,也没有害人之心,愿意公布于众。

“我之所以选择自己强行破境,是因为我临时想起一个疑点。人皆有私,把自身利益看得最重,龙蛇功既是道家绝学,当年永沅真人为何会把龙功送给你,又被你吞走修为?”

按常理推论,永沅真人既然手里有龙功和蛇功,就应该修炼龙功,不断吞噬道众的修为,壮大自身实力才对,为何偏偏修炼蛇功,让陈玄霸把自己的修为吸走?

任真绝不相信,永沅真人作为正一道掌教,热衷于率众追逐名利,会大公无私到这种地步,甘愿奉献出毕生修为。唯一行得通的解释就是,永沅真人也不知有龙蛇之分。

换句话说,龙蛇同册,永沅真人把它交给陈玄霸,而陈玄霸自己悟出了龙功。想通这点后,一切都顺理成章。

那么,他是如何悟出龙功的?

任真心思缜密,迅速联想到功法册子上的最后一卷,也就是那页白纸。按目录记载,这一卷叫蟒雀吞龙,通俗的解释就是,蛇吃掉龙。

“蛇如何能吞掉龙?我已经确定,龙功的玄机就藏在这空白一卷,却仍参悟不透。但那会儿你说的一句话,无意中点醒了我,龙吞蛇是永恒的宿命,蟒蛇吞龙,这岂不是逆天改命!”

听到“逆天改命”四字,后方众人眼眸骤亮。他们都是八境大宗师,悟性不可能差劲,敏锐意识到最关键的那个字——逆。

“于是我便明白了,既然我顺着练蛇功,会被你吸走修为,那我何不逆练蛇功,把所有心诀都倒过来?逆练成龙,原来最后一卷的内容早就写在前面,所以才留下一页白纸!”

顺练成蛇,逆练成龙,这就是那部龙蛇功的秘密。

时隔多年,继陈玄霸之后,又有少年天才任真,在生死关头参透了这惊天玄机!

他逆运蛇功真力,便是在运行龙功。

二龙相抵,陈玄霸如何吸得动?

任真淡漠说道“如今你我都是九境修为,你不可能吸得动我的真力。而你已主动解开心脏封印,接下来,就让咱们再缠斗半个时辰吧!”

他早就料到,陈玄霸狗急跳墙,会以命换命,以金刚躯搏出使用龙蛇功的机会。他刚才说那些话,其实就是在激对方主动走上绝路。

而现在,大局已定。

陈玄霸狠狠咬牙,身躯冲天而起,准备逃离。

“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

再过不到半个时辰,他的心脏病就会彻底爆发,不敢再留在这里,必须尽快返回皇宫医治。

然而,在轻功最快的任真面前,他如何能跑得掉。

任真身形闪烁,迅速冲到前方,截断他的去路,哈哈笑道“我还有一个绝招,让你尝尝鲜!”

说罢,他改为右手持剑,左手猛然隔空抓向陈玄霸。

只见无数黏液从他掌心陡然激射而出,呈乳白色,散发着异味,一团接一团的喷向陈玄霸身上,如利箭穿空,密密麻麻,射速越来越快。

陈玄霸大惊,左右闪躲着,将那些黏液避开,不料它们飞到他身后之后,忽然凝成一道巨大的蜘蛛网,倒飞回来,猛然将他围困,黏结在中央。

陈玄霸落网了。

任真抬手,欣赏着移植到手心的蜘蛛吐丝器,然后继续喷射出大量黏液,将陈玄霸的身躯全部包裹。

“啧啧,不该射到你脸上的……”

少年脸上泛起天真无邪的笑容,一边随口调侃着,一边用利剑在陈玄霸体内快速抽cha。

嗤、嗤……

……

翌日,唐军攻陷金陵。

天下归一。

……

当硝烟散尽,一切归复平静,故事就此走到了最后。

现在,让我们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那棵梧桐树下。

说书老先生还在那里眉飞色舞。

徐老六、陆瘸子、老王夫妇,都围坐在一起静静聆听。

午后阳光洒落大地,温暖而明媚。

岁月静好,一如当初。

官道上,一辆驴车慢悠悠地驶过来。

任真嘴叼草杆,身旁侧坐着一位白衣女子。

这次她没藏进车厢里。

微风拂过,两人对视一眼。

多少腥风血雨、爱恨情仇,尽付于这一笑之中。

这时候,老先生豁然转头,望向这两人,神情得意。

“你看这故事俗套么?”

(全书完)



新书《雀神志》已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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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如下:

诸天万界,无奇不有。

在中央世界,有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本命物,以某种诡异的方式传承,能赋予武修通天彻地的造化。

它们共有0张,组成一副麻将。

而姬真拥有的那张,是“幺鸡”。

后世尊之为雀神。

【非麻将玩家也能流畅读懂,请放心使用,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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