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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在撒谎》


《寻人启事》

周德东所有人都在撒谎在线阅读全集:《寻人启事》《寻人启事》

张巡每天吃过晚饭,都要看一看当天的报纸。

窗外已经暗下来,台灯的光青青白白。空旷的客厅里只有他一个人,以及他翻动报纸的声音:“哗啦,哗啦,哗啦…”

有那么一刻,他停下来,朝电视瞟了一眼。电视机关着,屏幕黑糊糊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看它一眼,也许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可是,接下来他的心神就不再踏实了,说不清为什么。

他点着一支烟,继续翻阅报纸。不过,那密密麻麻的文字已经不再进入他的大脑了,变成了一个个象形符号。

他看到了一个“巡”字,马上联想到了自己——他宽脸、宽身,却瘦骨嶙峋,和他的名字很相似。

接着跳进他眼帘的是一个“死”字。他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一个丧气的场景——一个人平平地躺着,像枯树一样僵硬,背部沉淤着一片血。他的双眼里,塞满了棉花。

他又一次抬头朝电视机看了一眼。这一次,他看到了自己——那个他在黑糊糊的屏幕里朝他怔怔地望着,像鱼一样诡秘。

他低下头,避开这种对视,接着翻报纸。在他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听到了敲门声:“啪,啪,啪…”

如果敲门声很响、很急,反而显得理直气壮、光明正大,大不了是警察。而此时的敲门声很轻,就像不怀好意的悄悄话,敲了三下就停了。

张巡放下报纸,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躲在门旁,一动不动地听。

过了好半天,敲门声又响起来,还是那么轻,好像用的不是手指头,而是指甲。

张巡把一只眼珠贴在猫眼上,朝外看去。楼道里竟然一片漆黑,看不到敲门人的模样。

他没有开门,也没有搭腔,继续等待。他希望这个敲门声自消自灭。

又过了好半天,门外的人再一次用指甲敲门了:“啪,啪,啪…”

张巡“哗啦”一下打开门,楼道里的感应灯幽幽地亮了,他看到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她穿着一条纯白色的连衣裙,上下都很细,像一根筷子,没有什么曲线。她的脖子很长,令人担忧那颗脑袋的稳固性。她的头发从两侧垂下来,像两扇门拉开一条缝儿,露出一张脸,这张脸几乎和裙子一样白,而她的头发黑得不像真的。

她的一双大眼睛望着张巡,含着深不可测的笑意。

“先生,你好。”她说。

“你找谁?”张巡警惕地问。

她继续微微地笑着,把手伸进她的白色挎包,掏出一个奇形怪状的金属物。张巡本能地朝后退了退。

她说:“我是开锁公司的…”

张巡马上说:“我没有给你们打过电话啊!”

她把微笑扩大了一些,说:“先生,我来是向你推荐我们公司最新研制的一种钥匙。”

因为取暖费问题,这幢楼的居民和物业公司闹僵了,一直没有人管理。平时,捡破烂儿的,贴小广告的,收旧家具的…骚扰不断,不过,这么晚了上门推销还是第一次。

“对不起,我不需要。”张巡很反感地说。

她左右看了看,神情一下变得鬼祟,朝前跨了一步,低声说:“你听我简单介绍一下。这是一种万能钥匙…”

张巡一下就把门关上了。

他靠着门站了一会儿,悄悄趴在猫眼上朝外看,楼道里又是一片漆黑。他不知道那个长相古怪的女人是不是还站在门外,轻手轻脚地走回了客厅。

刚刚在沙发上坐下来,他就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这女人推销的是万能钥匙!也就是说,他的门根本挡不住她!

接着,他梗着脖子静静听了一阵子,门外没动静,这才把心放下来,又拿起报纸继续看。在报纸最后一版的右下角,看到了一则《寻人启事》,不由一下睁大了眼睛:

寻人启事

黄×,女,24岁,身高1.60米,披肩发,穿白色连衣裙,略瘦,患有严重精神分裂症,但是智力超常,具有强烈犯罪倾向,手段恐怖,难以想像。有知其下落者,请速与吉昌市都邑区松源小区4号楼4单元402黄窕(132000)联系。有重谢!

张巡呆了。

刚才那个女人会不会就是这个黄×呢?

张巡在长野市,离吉昌市几百公里,这个精神病为什么跑到了长野市?为什么偏偏敲响了他的门?

手段残忍,难以想像…

他警觉地抬眼看了看,防盗门关得严严实实,落地窗帘静静垂着,纹丝不动…

他站起来,走过去,突然把窗帘撩开,什么都没有,只有窗外一片明朗的夜空。

回到沙发上,他再次阅读这则《寻人启事》,越琢磨越觉得奇怪:首先,启事上没有黄×的照片。这让他无法确定刚才敲门的女人是不是她。另外,这则启事对黄×的描述又过于简单——身高1.60米,披肩发,穿白色连衣裙,略瘦——没有什么显著的特征,大部分的女人都符合这种描述。还有,别的《寻人启事》都有联系电话,而这则《寻人启事》只有一个通信地址。

张巡看来看去,总觉得几个字触目惊心——“白色连衣裙”。

他决定给黄窕写封信,向她提供这个重要线索——有一个很像黄×的女人,在长野出现了。

寻人(2)

他之所以写这封信,还有一个原因:他对黄窕这个名字很熟悉。读大学时,他们中文系有个女孩就叫黄窕,很漂亮,她的老家就是吉昌市的,他不知道这个黄窕是不是那个黄窕。

当年,向黄窕献殷勤的男生多如牛毛,只有张巡躲得远远的。直到毕业时,他才在她的留言本上写下这样一句话:我像林彪爱搞阴谋一样爱着你…

写完了信,张巡打开抽屉拿邮票。

自从有了电子邮件之后,他几年都没有写过纸信了,竟然不知道要贴20分的,还是50分的,或者是80分的。最后,他贴了一张一元的。

他在信中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如果这个黄窕正是他大学的那个同学,那么她一定会打电话过来。

接着,张巡就躺下了。

大约半夜的时候,他隐隐又听见了那鬼鬼祟祟的敲门声,一下坐起来,心中的愤怒陡然覆盖了恐惧。她又来了!

张巡披衣起床,轻轻走进厨房,拿起一把菜刀,然后又轻轻走到门口,静静地听。

“啪,啪,啪。”那长长的指甲又敲了三下。

张巡横下一条心,猛地把门拉开,却一下傻住了——光线幽暗的楼道里,只有一条白色连衣裙,像人一样站着。

他手中的菜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这时候,他“忽悠”一下醒了过来。

2奇巧的缘分

一周后,张巡收到了黄窕的回信,她真的是张巡的大学同学。

这是张巡第一次见到她写的字,和她的人一样,很漂亮。

毕业后,张巡已经和她三年没见面了。他记忆中的她还是大学时代的样子,美丽、清纯、宁静…这些气质从字里行间显露出来。

黄窕毕业后被分配到一家工厂,她没有去,而是应聘进了一家外企公司,做文秘。她说,黄×是她的妹妹,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前一段时间,妹妹因病走失了。她告诉张巡,他见过的那个女人肯定不是黄×,因为她妹妹的脖子并不长。

张巡觉得这是一次奇巧的缘分,说不定,通过这一则《寻人启事》,他和黄窕之间还会发生一点浪漫的事情。

有一点很奇怪,黄窕在信中依然称她妹妹为“黄×”。也许她是不想让张巡知道她妹妹的真实姓名吧。

从此,两个人开始了书信往来。

黄窕的回信总是显得迟缓一些,因此,每次张巡接到黄窕的信,都十分激动。

在通信中,张巡说的更多的是大学时代的梦幻,现实生活的重压,以及社会转型期被彻底改变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黄窕似乎不喜欢怀旧,也不关心现实,她更愿意说她的妹妹。

渐渐的,张巡开始若隐若现地向黄窕表达他对她的爱慕之情。

黄窕没有阻止他。这是一种暗示,至少证明她现在还是单身一个人。

张巡的热情喷射得越来越猛烈,同时,他对回信的盼望也变得如饥似渴——邮递员每天下午三点钟送信。他总是在邮递员到达之前十分钟左右去小区信报室查看——看前一天的信。如果邮递员刚刚送完信就去看,若是没有,他就会十分失望,这种心情一直要延续到第二天送信的时间。事实上,绝大多数的日子都是见不到黄窕的信的。而张巡在送信前十分钟去看,即使没有也没什么,因为再过一会儿,今天的信就来了,希望也就来了。

他把无数失望的日子变得时时充满希望。

他一直想不通一个问题:黄窕一直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也没有把她的电话告诉张巡。

三个月之后,他给黄窕写了一封信,只有一行字:

黄窕,我要去看你。

3402

从长野市到吉昌市,写信两天可以寄达。

张巡是两天后出发的。他估摸,信到了,他人也到了。这是张巡第一次来吉昌市。

他是一个自由撰稿人,给杂志报纸写一些稿件糊口。刚毕业的时候,他曾经在一家电台当文字编辑,因为和部门主任闹翻了,就辞了职。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出去工作。

他坐的是长途汽车。

窗外是广阔的田野,一片碧绿。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如洗。

车上的人不太多,没有坐满。其中有个女孩,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她坐在张巡的前面,隔着一排。这个女孩肯定没什么问题,因为她和男朋友在一起,两个人紧紧互相依偎着,一直在亲密地聊天。她始终没有回一次头。

张巡盯着她的长发,心里又不踏实了:黄×是不是已经回去了呢?还有,假如以后他和黄窕真的在一起生活,是不是还要照料她的妹妹呢?

黄×这样的精神病,害了人不负法律责任。和她在一起,那多恐怖啊。

这时候,张巡仍然不知道黄窕到底结没结婚,或者有没有同居的男朋友。在信中,黄窕一直没有明确说明这件事。

张巡意识到,他还是应该谨慎从事,不能冒昧闯到黄窕家里去,否则,万一黄窕家有个男人,那将十分尴尬。

到了吉昌市,张巡坐公共汽车找到了松源小区。

他来到4号楼前,在4单元里转了一圈,又走出来,坐在了楼下的花坛旁,静静朝上望。

这时已是晚饭时间,楼下没什么人,只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在孤独地玩着水枪。他的胸前挂着一串钥匙,看来他的爸爸妈妈还没有下班。

寻人(3)

张巡的眼睛找到了402房间。

黄窕家没有开灯,窗子上挡着帘子,那是一个黑色的帘子。

张巡想不明白了:黄窕这时候就睡觉了?不可能,天还没有黑呢。难道她和哪个男人正在里面恩爱?难道她不在家?

他站起身,走到那个玩水枪的男孩面前,蹲下身,对他说:“小朋友…”

男孩警惕地看着他。他掏出一支精致的圆珠笔,递给他:“归你了。”

男孩没有接,他很成熟地说:“你要我干什么?”

张巡笑了,说:“麻烦你,到4单元402室帮我找个人,好不好?”

男孩说:“我不去。”接着,继续玩水枪了。

张巡又掏出一张五元的钞票,递向他,什么也没说。男孩迟疑了一下,把钱接过来,老练地捏了捏,似乎在检验是不是伪钞,然后小心地装进口袋,说:“男的女的?”

张巡说:“女的,黄阿姨。”

男孩拔腿就朝4单元跑去,很快消失在黑的门洞里。

张巡突然意识到,他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应该告诉男孩,找黄窕。万一黄×在家…

现在,402室里很可能只有黄窕的妹妹一个人在!不然,为什么白天挡着黑帘子?

张巡惊慌地四处看了看,似乎想找一个藏身之处,却没有。他紧紧盯着4单元的门洞,心猛跳起来。

门洞里死寂无声。

他等待着,那个男孩领着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人走出来,她面色苍白,两眼僵直…

男孩一个人跑出来。

张巡松了一口气。

男孩跑到他的面前,说:“402室没有人。”

张巡突然后悔了:应该和黄窕提前联系好再来。现在,他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马上返回长野市?找旅馆住下来?——说不定黄窕十天半月不回来呢。

男孩嘟囔道:“刚才我把拳头都擂肿了…”接着,他担心地问了一句,“你不会把钱要回去吧?”

张巡心不在焉地说:“不会。你去玩吧。”

男孩马上跑开了。

这时候天色有点暗下来。小孩子说话毕竟不牢靠,张巡决定自己再上去看看。

他走进4单元的门洞,顺着幽暗的楼梯爬到4楼,停在402室门口,深深吸口气,然后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人应声。

他决定放弃了。离开之前,他又用力敲了几下。

楼下那户人家打开了门。

张巡不再敲,走了下去。

三楼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站在门口打量他。张巡从他面前走过去的时候,他说了一句:“你敲好半天了吧?”

张巡想,一定是刚才那个男孩敲门的声音太大了,引起了楼下人的恼怒。他马上说:“哦,对不起。”

“你找谁?”那男人又问了一句。

“我找402室的人。”张巡只好停下来。

那个男人的眼里一下就闪出了一种异样的光,他愣愣地看着张巡,说:“你是她…”

张巡想,这楼里的人一定都知道402室有个恐怖的精神病,于是他立刻补充道:“我找她姐姐。”

那男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她姐姐?”

“怎么了?”张巡也警觉起来。

“你找的人叫什么?”

“黄窕啊。”

“你是不是找错了?”

“松源小区4楼4单元402室,没错吧?”

这时候,三楼的女主人也走了过来,她站在丈夫身旁,怀疑地看着张巡。

“你以前…见过她吗?”那个男人问。

这句话一下就让张巡感到不对头了。于是,他把他和黄窕相识的经过简单讲了一遍。

那个男人听完后,和妻子互相对视了一下。然后,他指了指楼上,低声对张巡说:“这房子有问题!”

张巡一惊:“什么问题?”

那个男人说:“我们刚刚搬进这个楼的时候,有几天半夜,楼上好像夫妻吵架了,又叫又骂又哭,还摔东西跺地板,吵得人根本睡不着,我们一直忍耐着。后来,他们终于不吵架了,半夜又有人弹钢琴——可能是他们的小孩。要是弹得好,我们就当做是催眠曲了,可是,那个弹钢琴的人好像是刚刚学,总是练音阶,断断续续,忽高忽低,更让人无法入眠…”

张巡傻了。

看来,黄窕不但结了婚,还有了小孩!

那个男人接下来的话,一下就扭转了张巡的思路,把他的心掷进了黑暗的万丈深渊…

他说:“前些日子,我们两口子实在受不了了,只好上楼去交涉,可是,不管我们怎么敲门都没有人出来。没办法,我们就找到物业公司投诉,让他们管一管。可是,物业的人告诉我们,402室根本没有人,空了一年多了!”

张巡的脸色一点点白了。

他寄信的地址就是这个房子啊。

如果这个房子真的没有人,那么,这三个多月来,他写的那些信都寄给了谁?又是谁在给他写回信?!

“你们问没问物业公司,这房子的户主是什么人?”

“问了,他们说,好像叫袁什么,是个老太太,一年前死了!”

阴森森的鬼气从张巡的头顶一点点渗透下来,渐渐蔓延了他的全身。他想逃了。

寻人(4)

这时候,那个小男孩从楼梯走上来。

张巡问:“你干什么去?”

男孩说:“找402室的人。”

“不要找了。”

“这次是另一个人让我来找的。”

“谁?”

“对不起,保密。”男孩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一张十元钞票晃了晃,显然是刚刚得到的小费,然后,他机灵地从张巡旁边钻了过去。

张巡快步走下楼来,看见有个人正站在花坛前等待。这个人大约五十多岁,精瘦,干练,目光锐利,精力充沛,穿一身挺括的灰色西装,皮鞋锃亮,看上去是一个很讲究的老头。

“你找402室的人?”张巡友好地问了一句。

老头的眼神里立即有了一种敌意,他低低地说:“你干什么?”

张巡说:“啊,我跟你一样,也来找402室的人。”

“我不是。”老头说完,转身就走。张巡看见他钻进一辆半新的灰色富康车,很快就开出了小区,不见了。

这时候,那个男孩跑了出来。他四处看了看,自言自语地说:“人呢?”

4原来如此

张巡是连夜坐火车回到长野市的。

走进熟悉的家中,他感到万分疲惫,一头栽到床上就起不来了。

这时,天还没亮。他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终于,他坐起来,打开台灯,又给黄窕写信了。

青白的灯光,青白的纸,还有青白的手。想了半天,他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却涌上了一阵委屈,一阵悲伤。

他对黄窕投入了太多的感情,就像一根根炽烈的火炬,纷纷投进水中,都被淹灭了。那水冰冷无边、黑暗无边、邪恶无边…

他终于动笔了。讲完了他在吉昌市的经历,他问她:你到底存不存在?

寄出信之后,他打破了老规矩——每天邮递员来送信时,他都等在一旁,变得急不可待。

第七天,他收到了黄窕的信。

黄窕说,她早就不在松源小区住了。那房子是她寡母的,一年前她死了之后,黄窕就搬到了北郊。她母亲姓袁。

黄窕说,母亲死了,妹妹走失,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因此,她在那份全省发行的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时,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骚扰和麻烦,她没有留下电话,而且登的是她家的老地址。她有个高中同学在邮政局工作,男的,正好负责松源小区这一带的邮件投递,只要有黄窕的信,他就会给她打电话,让她来取。

黄窕说,她母亲很善良,死了也不可能闹鬼吓人,那吵架声和钢琴声是5楼的。过去,她家就受尽了折磨。因为那幢楼一点儿不隔音,所以,3楼一直误以为是她家。

黄窕说,那个瘦老头也许是她父亲。她五岁的时候,她父亲就抛弃了她母亲,跟一个唱二人转的女人跑了,听说去了同岭市。后来他回来过两次,想看看她和妹妹,每次都被母亲拒之门外。他不知道她母亲已经死了。

黄窕说,她收到他的信之后,专门跑到松源小区那个房子住了两天,可是一直没有把他等来…

从日期上看,她第三天才收到他的信。

张巡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所谓恐怖,就是一系列的巧合凑在了一起。

可是,张巡的心里又有些不自在——为什么两个人的关系到了这一步,黄窕还不告诉他电话号码?难道她还防备他吗?而且,他早就告诉了她自己的电话号码,她却不曾打过一次。

想了想,张巡又理解了她。

她从小父母就离异,一直跟随母亲生活,一定在心理上渐渐产生了对男人的敌意。另外,现在她家中只剩下了她和一个疯妹妹,而她是疯妹妹的保护者,必须时刻警惕着…

两个人的通信又开始了。

渐渐的,张巡发觉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缓慢的交流方式,每当他在夜深人静时,面对洁净的纸笔,一下子就变得才思泉涌,感情丰盈,幸福如梦。

他竟然不想接到黄窕的电话了,甚至一想到通电话,他就感到紧张。

和从前一样,他在信中更多的是倾诉他对她的爱,而黄窕在信中更多的是倾诉她对她妹妹的爱。她无时无刻不在牵挂和想念妹妹,心急如焚地盼望她回来,哪怕被她害死。为此,她经常一夜一夜失眠…

黄窕是张巡心爱的人,他不忍心让她这样被煎熬,他要为她分担,他要帮她解决这个问题,不管这个女疯子有多么可怕。

5小旅馆

这天,张巡跟几个朋友一起喝酒,很晚才回家。

他刚刚进屋,电话就响了。他急忙跑过去,把电话接起来:“喂?”

“是张巡吗?”电话里响起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你是…”

“我是黄窕。”

“你好!声音不像了。”张巡一下就慌乱起来。

“我刚刚接到一个人的信,他说,在长野市西郊如归旅馆,发现了一个疯女子,穿白色连衣裙!我现在赶不过去,你帮帮我,立即到那家旅馆盯住她,我明天就到!”

说到这里,黄窕迟疑了一下:“…你敢吗?”

张巡毫不犹豫地说:“没问题。”

停了停他问:“你妹妹叫什么?我到了那家旅馆,我得先查查她在不在,还有她住在哪个房间。”

寻人(5)

周德东所有人都在撒谎在线阅读全集:寻人(5)寻人(5)

“她离开家的时候,拿走了我的身份证!”

“噢…”

“你千万要小心,她得了精神病之后,经常莫名其妙地叫一个人的名字,还戏腔戏调的,那个人叫什么三郎,谁都不知道这个三郎是谁。有个法师说,她被一个死去多年的女戏子附身了。你千万小心,她叫谁三郎,接着就要害死谁!”

张巡虽然毛骨悚然,嘴上却说:“你放心吧,我没事儿。”

他问清了如归旅馆的具体地址,然后,试探地说:“你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明天我们联系起来就方便了。”

黄窕说:“对不起,我没有手机…”

张巡想了想,说:“那好吧,咱们在如归旅馆不见不散。”

放下电话,张巡穿上黑风衣就出了门。

他打了个出租车,直奔西郊。

这是一个十分简陋的旅馆,两排平房,看起来是几十年前的老房子,房顶上冒出高高矮矮的茅草,在夜空中静立,黑糊糊的。

总共有二十几个房间,所有的门窗都一模一样,都被风雨剥蚀得掉了颜色。窗子里挂的帘子也都是相同的图案。

除了第一个房间亮着电灯,所有的房间都黑着,不知道是客人睡了,还是根本就没有客人。

第一间是登记室,兼小卖店。

它对门是公共厕所。

院子里的半空中悬着几根长长的铁丝,用来晾衣服,晒被子。夜里如果不小心,很容易刮在额头上。

院子里安静极了。

张巡走进登记室,一个肥胖的女人正在看电视。电视里演着一个古装戏《八岁县太爷》,里嗦的。

“住店呀?”

“是的。”张巡一边说一边掏出身份证,递给她。

胖女人扫了一眼就还给了他,开始登记。

“五号。”

她说完,“哗啦啦”拿起了一个像盘子一样大的铁圈,那上面密麻麻挂了一圈钥匙:“走吧,我给你开门去。”

张巡没有动,他说:“请问,有没有一个叫黄窕的女人住在这里?”

胖女人放下钥匙,翻了翻登记簿,说:“有,她住在六号。”

“六号在哪儿?”

“在你隔壁。”

张巡的心一冷。

接着,他跟随胖女人走出了登记室,来到了五号门前。

旁边那个房间就是六号。现在,它黑着,关着门,挡着帘。

胖女人打开五号的门,见张巡贼眉鼠眼地盯着六号看,就说:“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有,谢谢。”

胖女人离开之后,张巡赶紧进了屋,把门锁了。是那种很古老的插销,门板和门框有点错位,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插上。

房间里有两张简易的床,窄得不容易翻身。一张木桌,一把椅子,有一台很小的电视机。除此,还有衣架、脸盆、暖壶、拖鞋。

张巡把黑风衣挂在衣架上,轻轻躺在了挨着六号房间的那张床上。

床“吱吱呀呀”特别响。他停在一个并不舒服的姿势上,一动不动了,听六号房间的动静。被子散发着浓郁的低档旅馆的那种汗臭味儿。

一直听了好长时间,六号房间没有一点声音,好像根本就没有人。

他轻轻改变了一下姿势,继续听。六号房间依然死寂。

她一定是出去了。可是,这么晚了,她能去哪里呢?

他轻轻坐起来,把衣服脱了,钻进了被窝,等她回来。

这时候,他体内的酒意一点点涌上来,眼皮越来越沉重了。晚上,他喝了至少七八瓶啤酒。

他是被尿憋醒的。

睁开眼,他竟然半天没想起这是什么地方。终于,他回过神来,想起了自己的任务。

六号房间还是无声无息。

他慢慢坐起来,穿上拖鞋,出去撒尿。

门上的那个插销找上了他的麻烦,他用了全身力气才把它打开,“啪”的一声巨响。

他哆嗦了一下。

屏息听,六号房间依然一片死寂。

他慢慢打开门,差点魂飞魄散——一条白色连衣裙站在门外,无头,无手,无脚。

他摇晃了一下,这才看清,它挂在晾衣服的铁丝上,微微地飘动着。

这个时辰,月亮移到了一个古怪的方向,昏黄的月光静静地照下来。厚重的屋檐下黑的,窗子里更是深不可测。

白色连衣裙滴着水,看来,它是刚洗的。

铁丝有弧度,它最初可能不是挂在这里,而是被风吹过来的。可是,它为什么偏偏就停在了五号房间的门口?

还有,原来这根晾衣绳上并没有衣服,是谁深更半夜洗了一条白色连衣裙,又把它晾在了院子里?

张巡的尿实在憋不住了,他探头朝六号房间看了看,然后跨出门,朝厕所跑去。

厕所里连灯都没有,一片漆黑。

他在门口停了一下,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时他看到的应该是那条连衣裙的侧面,扁的,可是,它却跟着他的背影转了过来,好像远远地看着他,无头,无手,无脚。

他把头转过来,摸黑走进了厕所。

他隐约看到两扇门,却看不清上面的标志,不知道哪扇是男厕,哪扇是女厕。假如闯进了女厕,撞上那个登记室的胖女人还没什么,万一…

寻人(6)

凭着男左女右的老规矩,他走进了左边那扇门。他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不过,直觉告诉他,里面没有人。他用脚探着路,摸到小便池,匆匆撒了尿,一边系裤子一边跑出来,赶紧回房间。

白色连衣裙依然挂在那里。

他溜着墙根,快步走到五号房间门口,一闪身进了屋,转过身就插门。这一次,他的手颤得厉害,费了更大的劲儿才把门插上。

他走向床铺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刮了他的肩一下,他“刷”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马上意识到,那是他挂在衣架上的黑风衣。

他摸到床上躺下来。

房间里一片漆黑,仅仅是窗帘上有一点暗淡的夜光。

这条白色连衣裙的突然出现,让张巡断定黄×就在隔壁!这让他又恐惧又兴奋——黄窕终于找到她的妹妹了!

六号房间一直安静无声。

张巡想,这一夜她不会跑掉,他应该睡觉,不然,明早起不来,就可能把人盯丢了。这样想着,他就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似乎有动静,一下就竖起了耳朵。

声音不在隔壁,就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他猛地转过头,朝旁边看去。借着幽幽的夜色,他看见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人!她穿着白色连衣裙,脸朝上躺着,平平的,直直的,像一具死尸。她的脸比连衣裙还白。

“谁?”张巡颤巍巍地问道。

那个人没有答话,身子慢慢地升起来,直撅撅地悬浮在半空中,慢慢向张巡移过来。

张巡全身骨头酥软,慢慢转着脑袋盯着她,已经傻了。

那个死尸一样僵硬的人悬浮在张巡上面三尺高的空中,脸依然朝上,双臂贴在身体两侧,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垂在张巡的脸上,他闻到一股干枯的味道。

突然,她的身子一下就翻过来,依然直挺挺地悬浮在半空。

张巡看到了她惨白的脸,一双眼睛闪着绿莹莹的光,始终斜视着张巡脑袋旁边大约一尺远的地方…

张巡猛地睁开眼,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眼前黑的。

他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摸了摸,什么都没有,这才透了一口气。

四周静极了,像坟墓。

一个怪腔怪调的声音从另一张床上传过来:“三郎…”

张巡的头皮一炸,“扑棱”一下坐起来,两眼就直了——旁边的那张床上真的有人!

房间里太黑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他死死盯着那张床的方位,大脑在飞快地旋转,猛地意识到:他撒尿回来的时候,走错了房间!

这个旅馆的房间太相似了,一扇门挨着一扇门。他走进了六号房间,走进了那个恐怖的精神病的房间!

可是,张巡又感到不对了,他想到刚才他进屋时曾经被衣架上的黑风衣刮了一下,这说明,他没有走错房间——那个精神病趁他上厕所的时候,钻进了他的房间!

刚才,刚才,刚才,他偏偏把门牢牢插上了…

现在,现在,现在他必须打开灯,看清对方的脸…

电灯开关在他的床头,一根长长的线绳在墙上垂着。他伸出手,摸到了它,轻轻拉了一下:“啪嗒!”

灯没亮。

这声音刺激了精神病的听觉,她似乎抖了一下,马上又叫了一声:“三郎!”

张巡绝望了。

他趁黑一点点移到床边,伸出脚,插进鞋子里,然后,蹑手蹑脚地朝门口走去。他的双腿抖得厉害,心脏似乎紧张得都不跳了…

终于走到了门口,他摸到那个插销,憋足一口气,用力一拉,“咔吧”一声开了。接着,他猛地回过身,防备那个女人扑过来。没想到,她已经站在了他背后!

她影影绰绰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又极其悲伤地叫了一声:“三郎啊!…”

张巡拉开门,撒腿就跑!

登记室也黑了,整个院子一片黑暗,没有一丝人气。张巡魂飞魄散地冲出大门,在空荡荡的胡同里一直朝前跑,似乎是奔突在一部恐怖电影中…

终于,他看到了一条有路灯的街道,看到了三两辆行驶的夜班出租车,这才停下来,回头看去——黑糊糊的胡同,像一个阴森的洞口,并没有那条白色连衣裙。

他蹲在地上,垂着头,大口喘气。

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司机按了按喇叭。

他艰难地站起来,上了车。

“师傅,现在几点?”他问司机。

“三点半。”

“天快亮了…”

“你去哪儿?”

“随便开吧。”

在出租车里,张巡瞪着双眼,一直在回想刚才在小旅馆的每一个细节,越想越。

天亮后,他让出租车把他送回了如归旅馆。

他轻轻走进小旅馆的大门。

院子里十分安静,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晾衣绳上那条白色连衣裙不见了。不知哪条胡同里,有卖豆腐的吆喝声,远远地传过来。

胖女人起床了。

张巡溜进了登记室。这时候,他已经平静了许多。

“你们怎么都起这么早?”胖女人问。

“我们?”

“是啊,那个黄窕比你更早,退了房,走了。”

张巡怔了,他快步离开登记室,来到五号房间前。

寻人(7)

门关着。

他轻轻推开门,朝里面望了一眼,首先,看到了衣架上的黑风衣。接着,他把目光射向了另一张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就像昨夜他刚刚住进来看到的那样,似乎从来不曾躺过人…

回到家中,张巡刚进门,手机就响了。吉昌市的区号,是黄窕打来的,她低声问:“你见没见到她?”

“见到了。”

“我现在在长途汽车站,马上就上车去长野!”

“她已经走了!”

“走了?”黄窕的口气一下变得急躁起来。

“走了。”张巡抱歉地说。

接着,他把昨夜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

听完了,黄窕久久没做声。

“你怎么了?”

黄窕恼怒地说:“这个混账!算了,她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吧,我再也不找她了!”

张巡听得出,她的话语中透着哭腔。

“别这样…”

黄窕缓和了一下语气,说:“你受惊吓了。谢谢你啊。”

然后,她就挂了电话。

6黄×出现了

张巡和黄窕继续通信。

与过去不同的是,偶尔黄窕也打一个电话过来。不过,他们在电话中都显得很拘谨,而且通话时间很短,互相客气地问候几句就挂了。

他们只有回到文字中才变得从容和欣喜。

不久,黄窕说她买了一部手机,并把号码告诉了张巡。张巡怀疑她早就有手机,只是不想说罢了。因此他很少给她打电话。

终于,黄窕在信中隐隐约约表达了对张巡的爱意。

她坦言,读大学时,张巡在她心中没留下多少印象,她对他的好感是后来在通信中产生的。

毕业之后,张巡谈过两个女朋友,最后都吹了。他对她们一致的概括是:太尖利,太坚硬,太社会化,太男人化。他梦想中的女孩是古典型的,温柔、内敛、含蓄、纯情、高贵。

遥远的黄窕符合他的想像。

不过,他也意识到,他和黄窕的交往方式有点不正常。

如今的交通太便利了,即使到地球的另一端,也不过是朝发夕至的事。可是,他和她相隔数百里,一年多来,竟然没见过一面;现在的通讯无比发达,就是隔着千山万水,也可以天天听到对方的声音,甚至可以天天见到对方的影像。可是,他俩一直是通过邮差谈情说爱…

有一段时间,一直没有黄窕的信。

张巡打她的手机,关着。

他不安起来。

这个梦一般的女人梦一般消失了。

终于有一天,黄窕打来了电话。她说,她得到一个消息,她妹妹在公主岭出现了,于是她日夜兼程地赶去了。可是,那个女孩根本不是她妹妹。最后,她说:“我已经彻底绝望了。也许,她已经死了…”

“不会的,别乱想。”停了停,张巡又说,“我觉得,你妹妹的情况很特殊,你也许应该请警方帮忙…”

“人家才不会管这种事呢。”说到这里,黄窕深深叹了一口气,又说,“我感到很孤独。”

“不是还有我吗?”张巡见缝插针地说。

黄窕静默了一阵子,突然说:“我们见一面吧。”

“好哇!明天?”

“今天吧。”

“好的…我怎么找你?”

“你不是来过松源小区吗?我就在松源小区那个房子等你。”

张巡赶到吉昌市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穿着黑风衣,把皮鞋擦得像新的一样。

他喜欢黑色,它显示着一种神秘的沉重,一种高贵的沉默。它是男人的颜色。而风衣比较宽大,穿上它,就把男人包装了一大半,很简单,很大方。

他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松源小区。

站在4号楼4单元402室门前,他的心“怦怦怦”地乱跳起来。好像不仅仅是紧张,他隐隐约约预感到某种不祥。

也许,这都是因为黄窕的背后挡着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人…

“当当当。”他敲响了门。

门开了。

一个陌生的女子出现在他面前。

张巡的心猛地一缩。

这个女人穿一套粉红色的衣服,软软的,有点像睡衣。她的头发很长,头顶斜斜地插一枚粉红色的卡子。嘴上涂着粉红色的唇膏。她显得很瘦弱,一双大眼睛却炯炯有神,她盯着张巡,微微笑着。

张巡抱着一束红玫瑰,一下子不知所措了。

“你就是张巡?”那女子先说话了。

“我是。你是…”

“我是黄窕啊。”

张巡彻底蒙了!

“你是…黄窕?”

那女子笑着闪开了身子,说:“你进来。”

张巡不敢越雷池一步,僵在门外,愣愣地看着她。

这个人当然不是黄窕!别说三年,就是三百年三千年三万年,一个人的长相也不可能变化这么大。

那么,她是谁?

张巡猛然想到:她就是黄×啊!

她冒充她姐姐,把张巡骗来了!

可是,从头至尾和张巡通电话的都是同一个人啊,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替换了黄窕呢?

接着,张巡又想到,和他通信的人是姐姐还是妹妹呢?

寻人(8)

他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迷宫里,走不出来了…

那女人见他满脸恐惧,就说:“其实,我根本不是你那个大学同学。收到你第一封信之后,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一个人和我同名同姓——这个名字很少见的。于是,我将错就错,和你开始了书信往来——”

张巡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他觉得这个女人长得不算漂亮,但也不算难看,只是她的眉毛似乎有点怪…

“对不起,我骗了你…”她继续说,“不过我这样想,如果我真的是那个黄窕,那么,报纸就是我们的缘分;而我不是那个黄窕,那么,那个黄窕就是我们的缘分。你不这么看吗?”

这个现实让张巡一时难以接受。

他一直呆愣着,终于不自然地笑了笑,把怀里的红玫瑰举起来,说:“送给你的,喜欢吗?”

黄窕接过来,嗅了嗅,柔声说:“谢谢你。”

张巡走进屋,在客厅里坐下来。

黄窕把门关上,说:“你吃晚饭了吗?”

张巡说:“上车前吃的,不饿。”

“那我沏点茶。”说完,她笑了笑,转身走进了另一个房间。

张巡借机打量了一下四周。

这个客厅不大,只有一张长方形的桌子和三把椅子,都是透明的。桌子上有一只细长的黑色花瓶,闪着晶莹的光泽。黄窕把那束红玫瑰插在了那里面。

客厅一角有个庞然大物,好像是一台什么机器,罩着一块巨大的白布,挡得严严实实。

窗子上挡着帘子,张巡上次来见到的就是这个帘子,黑色的。

还有两个房间,都关着门。

张巡又警惕起来。

过了一会儿,黄窕拿着两个玻璃杯走了出来。

“你和我想像的不一样。”她说。

“是吗?”停了停,张巡说,“你和我想像中的你妹妹一个样。”

她笑了笑,说:“嗯,大家都说我和她长得特别像。”

“这里有她的照片吗?”

黄窕愣了一下,这个神态让张巡的心一沉。

“没有。”黄窕说,“这房子一年多不住人了,这桌子椅子都是我今天临时搬来的。”

她一边说一边把杯子放在桌子上:“这茶是湖南均山出产的,是一种观赏茶,味也很好。”

张巡看了看那茶杯,茶叶竟然直挺挺地悬浮在杯子正中间,十分神奇。这情景一下让他想起了在如归旅馆做的那个噩梦——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悬浮在半空中…

黄窕在张巡对面坐了下来,依然笑笑地看着他:“喝呀。”

“谢谢。”

面对这个通了一年信的女子,张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实际上,他对她一点都不了解。

“你妹妹…”

“今晚,我们不谈她。”黄窕说。

张巡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他问:“这桌子椅子都是你今天搬来的?”

“是啊。”

他看了看那把空椅子,说:“你为什么搬来了三把椅子?”

“啊,因为还有一个人。”

“谁?”张巡一惊。

这时候,楼下好像开来了一辆车,按了几声喇叭。

“他来了,你等一会儿。”黄窕一边说一边起身打开门,跑下了楼。

本来,张巡以为这将是一个风花雪月的夜晚,现在他才意识到,他错了,今晚很可能跟爱情故事无关。

他趁她下去接人,疑神疑鬼地把茶水朝花瓶里倒了三分之一。

几分钟之后,黄窕带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张巡一看,吃了一惊——他正是曾经找过黄窕的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还穿着那身灰色西装。

他应该是黄窕的父亲。

张巡马上站了起来。

那个男人看见了张巡,眼神一下变得冰冷,他极不友好地打量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张巡怯怯地叫了一声:“黄叔叔…”

“我不是黄叔叔。”对方生硬地说。

黄窕一直在防盗门那里捣鼓着,终于走了过来,笑吟吟地看了那个男人一眼,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从长野来的,我的朋友张巡;这位是周老板,开装修公司的,也是我的朋友。”

张巡马上感到不舒服了:既然黄窕约他相见,怎么又叫来了一个人?他是个文人,一听“老板”两个字就没有好感。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老板都是坏人,但是,勾搭比自己小几十岁的女人的老板一定不是好人。

“黄窕,太晚了,我得出去登记旅馆。我明天再来吧。”

“你们两个人都是我的朋友,今晚我们要在一起好好聊一聊,谁都不能走。”说着,她指了指那把空椅子,对周老板说:“你坐呀,我给你去倒茶。”

周老板就坐了。

尽管周老板十分老练地掩饰着脸上的表情,张巡还是看出来了——他的存在,也让对方很意外,很尴尬。这至少说明,周和黄不是一伙的。

黄窕端了一杯茶走出来,放在了周老板的面前,又说了一遍:“这茶是湖南均山出产的,是一种观赏茶,味也很好。”

周老板亲密地朝她笑了笑。

这时候,张巡杯子里的茶叶已经沉到了杯子底部,像水草一样微微摇曳着,确实好看。

寻人(9)

周德东所有人都在撒谎在线阅读全集:寻人(9)寻人(9)

“你俩先聊一会儿,我去冲个澡,很快就出来。”说完,她莞尔一笑,走进了一扇门,把门关上了——那扇门应该是卫生间。

客厅里只剩下了两个相斥的男人,别扭地坐在了一起。

周老板低下头,不停地喝茶。

张巡则站起来,在地板上踱步。

卫生间里传出“哗哗”的水声。

张巡停在了客厅一角那个庞然大物前,端详了一阵子,伸手把罩在上面的白布撩开了一角。

这时,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白布下是一架老旧的钢琴!

他转过头,看了周老板一眼——他正不满地看着张巡,似乎觉得张巡的举动很不礼貌。

张巡快步走到他跟前,低声问:“你了解这个女人吗?”

对方冷冷地说:“什么意思?”

“我觉得她不正常…”

“不正常?为什么?”

这时候,卫生间里的水声突然停了。房子里一下变得十分宁静。

“来不及细说了!你快告诉我,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

周老板迟疑了一下,说:“通过《寻人启事》…”

张巡的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

就在这时候,卫生间的门开了,黄窕慢慢从里面走了出来。张巡和周老板都瞪大了眼睛——她换上了一条白色连衣裙!

她的头发湿淋淋的,眼睛上面竟然没有眉毛!可以肯定,她的眉毛是画上去的,现在洗掉了。

她嘴唇上的口红也洗掉了,露出了本色——那嘴唇毫无血色,十分苍白…

她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停在了两个男人面前,冷不丁笑了出来。

接下来,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周老板盯着黄窕,突然站起来,捂着肚子说:“我肚子疼,先走了…”一边说一边踉踉跄跄走向防盗门。

黄窕转过身,看着他的背影,做了个兰花指,戏腔戏调地叫了一声:“三郎!”

周老板一哆嗦,停住了,愣了几秒钟,撒腿就朝防盗门跑过去!没想到,他的手刚刚碰到防盗门,就好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惨叫一声,猛地缩了回来。他慢慢地转过身,痛苦地看着黄窕,“扑通”一声栽倒在地,脸部在一点点扭曲…

张巡一直傻着。

黄窕低头看了周老板一会儿,转过头来,盯着张巡,又做了一个兰花指,戏腔戏调地说:“三郎,你是我的三郎啊!”

张巡的眼睛越瞪越大,身体向前缓缓倾斜,终于直挺挺朝地上摔了下去,砸出一声巨响。他在地上蹬了几下腿,终于不动了。

平时,张巡一点都不会表演,但是这一次他演得很逼真,他摔倒的时候,根本没有伸出双手支撑,鼻子直接磕到了大理石地面上,血流如注。

接着,他听见那个黄窕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那声音极其惨烈,她一边哭一边怪腔怪调地号叫着:“我就是黄×啊!!!我一直在找我自己啊!!!”

7解释一下

警察是从窗子爬进这个402室的。

楼下那户人家被楼上的哭喊声吵得睡不成,报了警。

警察赶到之后,敲402室的防盗门,结果敲门的警察被电击倒在地。

黄窕被抓走了。

周老板中毒身亡。

张巡是受害者,也是目击证人,他在公安局录口供的时候,面如死灰,前言不搭后语。

黄窕的母亲死后,黄窕确实搬出了松源小区,住进了北郊的一个新房子。不过,她每次犯病都悄悄溜进这个老房子来,半夜时装神弄鬼,天亮之前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住在如归旅馆的那个女子就是她。她把张巡引到那里,吓完他,立即打车返回吉昌市,再给张巡打电话…

一直过了三个月,张巡才慢慢恢复过来。

这一天,张巡吃过晚饭,闲闲地翻报纸,看到了一条有关黄窕的报道:

…经过权威检测,黄窕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无行为责任能力。她有双重人格,犯病时,她的主体人格完全丧失,精神被另一个神秘人格所控制。

她的肉体一直在寻找她丢失的魂儿。

昨日,公安局把她送进了辉楠县精神病院…

这三个月里,很多媒体都在报道黄窕这个案件。

张巡那个叫黄窕的大学同学也看到了这个报道,她从报社问到了张巡的电话,给他打了过来。她说,大学毕业之后,她回到吉昌市,一直在一所学校当老师。

“想不到我的名字给你带来了这么大的灾祸,真抱歉。”她说。

“这事儿跟你没一点关系。”张巡说。

“想起来真可怕,那个精神病和我在同一个城市里…她不会再出来吧?”

“她有犯罪倾向,精神病院肯定不会放她出来。”

“那就好了。”

“你还记得毕业时我给你的留言吗?”

“当时给我留言的人太多,记不得了。”

“我像林彪爱搞阴谋一样爱着你…”

黄窕一下笑出来,接着她大大方方地说:“想起来了,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都三年了。我都结婚了。”

“哦…”

“没关系,有空的时候,我还是希望你来吉昌市玩,我们见见。”

寻人(10)

“我一直有空。”

“那你周末来吧,正巧我老公出差,我把吉昌市的几个老同学都约来,咱们好好聚聚。”

周末,张巡赶到吉昌市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黄窕在电话里告诉他,几个老同学都到了,就等他呢。

他爬了八层楼,来到黄窕家的门前,拨通黄窕的电话:“我到了。”

黄窕惊喜地问:“你在哪儿?”

“就在你家门外。”

很快,张巡就听到房间里有人朝门口跑过来。这个人停在门口,透过猫眼朝外看了看,然后,“哗啦”一下把门拉开…

他又看到了那张精神病的脸!——她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脏兮兮的,一双眉毛依然缺失。她盯着张巡,面无表情地叫了一声:“我的三郎啊!…”

幽灵船(1)

1度假

最初的时候,并没有任何不祥的迹象。

晴空万里,烟波浩渺,三个人划着船在水面上缓缓前行,不停地说着笑话。

四周,芦苇荡纵横交错,一望无际。天地间一片宁静,偶尔有一只大雁从芦苇荡深处“哗啦啦”飞起来,冲上蓝盈盈的天空,蝴蝴就兴奋地大叫:“鸟!那边有鸟!”

申三江一边摇橹一边笑着说:“这里野生的鸟类太多了,我随口就能说出几十种。”

这个水乡泽国是申三江的老家。不过,读小学的时候,他就随父母迁进了城市,算起来,他已经十三年没有回到过这里了。

现在,申三江在电视台工作,搞剪辑。在单位里,他和蝴蝴、张郊关系最好,经常在他们面前夸耀自己的故乡。每一次夸耀,都是他追忆的过程,脸上充满了思恋。终于,在2005年夏末秋初,蝴蝴和张郊请了假,离开钢筋水泥的城市,跟申三江一起到老家来玩了。

在这个村子里,申三江还有一些老亲戚,他毫不费力地在舅舅家借到了一条船。他舅舅家有一个痴呆儿子,叫万历,他呆呆傻傻地望着这陌生的三个人,眼珠像两只毫无表情的玻璃球。

三个人打算在芦苇荡里漂泊一整天,好好享受一下这天这水。

张郊一直四仰八叉地躺在船头。

他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不像申三江和蝴蝴那么细腻。这迷人的风光似乎并不怎么吸引他,也许,他只想着怎样逮一只珍禽吃掉。

芦苇已经长得比人还高,远远望去,它们呈青绿色,上面是毛茸茸的芦花,一片洁白。风吹过,它们像波浪一样起伏。芦苇荡切割出大大小小的河道,简直像迷宫一样。水很清,浅的地方可以看见水下污泥中的水草。有的地方生着茂盛的香蒲。

申三江望着碧绿的水,一边摇橹一边讲述他的童年,怎么摸鸟蛋,怎么用月牙镰刀割芦苇,怎么捉泥鳅…

细心的蝴蝴问申三江:“一会儿,我们还能找到回家的方向吗?”

申三江说:“我闭着眼睛都不会转向。”

“那我就放心了。”蝴蝴说。

2漂流瓶

最早出现的不祥之兆是个漂流瓶。

蝴蝴眼尖,她第一个看到了它,大声喊:“三江,你看那是什么?”

申三江朝远处望去,水面上有一个黑点,静静地漂浮着。

“可能是一截树枝吧。”申三江说。

对什么都不好奇的张郊也慢慢坐起来,说:“划过去看看。”

船终于接近了那个东西。

“漂流瓶!”蝴蝴喊道。

申三江停止了摇橹,伸手一捞,把它捞上来。蝴蝴把它拿过来,打开密封的瓶塞儿,夹出一张纸条,高兴地说:“一定是哪个女孩的求偶信!我先看看!”

申三江说:“最好有电话号码。”

张郊说:“如果真是一个女孩,归我。”

申三江说:“为什么?”

张郊说:“在这里,你是东,我是客。再说,你有…”说到这里,他坏坏地看了看蝴蝴。

蝴蝴已经打开了那个纸条,她直直地盯着那上面的字,神色变得很不正常。

张郊把纸条拿过来看了看,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

我掉进水里了!陪陪我!

——1993年9月9日

张郊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申三江不解地问:“到底怎么了?”

张郊把那张纸条递给了他。

他看了看,皱起了眉头,好半天回不过神来。终于,他低声说:“也许是哪个小孩恶作剧…”

蝴蝴突然说:“我们快点回去吧,我觉得这片芦苇荡里有一股冤魂之气!”

申三江说:“刚出来怎么能回去呢,有我在,你们就放心吧。”

申三江是个挺仗义的人,什么事都喜欢大包大揽。

蝴蝴看了看张郊。张郊又躺在了船头,闭着眼睛说:“我这个人随波逐流,你们想怎样就怎样。”

于是,船继续朝芦苇荡深处划去了。

3水草

申三江和万历是表兄弟。

申三江的父亲姓申,母亲姓万。他俩同岁,不过,万历比申三江大三个月。

小时候,万历聪慧过人,在学校每次考试都在前三名之列,深受老师喜欢。那时候,申三江和他同班,成绩很差,每次父母给他带了好吃的,他就贿赂表哥一半,为了考试时得到一点“照顾”。但是,他们的座位离得比较远,无法抄袭。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两个人就设计了一套手语,双方演示无数遍,终于达到了滚瓜烂熟的程度——只要万历伸手一比画,申三江就知道他说的是第几道题,答案是什么。

在申三江家搬走的那年秋天,这两个表兄弟一起划船去摸鸟蛋,摸了一大堆。正巧同村村民黄鹞子在附近割芦苇,他对两个孩子大声喊道:“要下雨啦,你们赶快回家吧!”

他们就朝回划了。

很快就刮起了大风,两只黄爪隼在大风中飞翔,船被大风吹得左摇右晃。万历奋力地撑篙,听见“扑通”一声,回头一看,申三江不知怎么掉进了水里。平时,申三江贪玩,经常到池塘里玩水,他的水性很好。而万历专注于功课,水性远远不如他。

幽灵船(2)

申三江落水之后,一下就沉了底。他奋力往上游,猛然发现有什么东西紧紧抓住了他的一只脚脖子,那一瞬间,巨大的惊恐像电一样迅猛地贯穿了他的全身,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四肢本能地乱抓乱挠起来…

起初,看到申三江跌进了水里,万历并不怎么在意。他心里清楚,申三江在水里的能耐像鱼一样。

过了半天,申三江还没有浮上来,水面上冒出一串串气泡。他感觉不对劲了,终于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他沉到水底,睁眼寻找申三江。水里泛起了泥沙,十分混浊。他隐约看见了一张恐怖的脸:申三江两只充血的眼睛朝外鼓着,嘴死死地闭着,脸憋成了茄紫色,双手像恶鬼一样朝他抓挠着,好像要吃了他。

他吓蒙了。这时候,他已经吞了几口水,全身的肌肉都缩紧了,大脑里只剩下一缕意识,赶快浮出水面换气喊人。

他刚刚朝上游去,一只脚脖子已经被申三江抓住了。那绝不是一只人的手,而是一把冰冷的铁钳!万历用尽全身力气奋力朝上游,却根本挣不脱那只手。

不过,那水差不多就是两个人那么深,万历使劲一蹿,脑袋就露出了水面,他晕头转向地看见那条船已经被风刮远了。他大喊一声:“救命!”接着就被水下那只手拽了下去…

黄鹞子是他们的贵人,他把两个小孩救了。

当时,万历和申三江都处于昏厥状态。家里人闻讯后,立即冲到了现场。

黄鹞子说,申三江的脚脖子被水草缠住了。那是一株要命的水草。而申三江又死死抓住了万历的脚脖子。

万历首先苏醒过来。

他母亲扑上去,叫了一声:“儿子!”就泣不成声了。她只有这一个儿子。

万历木呆呆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四周的人,好像无比陌生。

看到万历醒了,申三江的母亲哭得更加厉害。

大约十几分钟之后,申三江也悠悠醒转。他艰难地转了转头,微弱地叫了一声:“妈…”

从那以后,万历就像丢了魂儿,不认识任何人,不记得任何事,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半个月之后,申三江家就搬走了。

父母带着万历到城里治了几次病,都不见好转。他一天到晚除了吃和睡,平时就一个人坐在屋顶上,望着那无边无际的芦苇荡,机械地做着各种手势。没有一个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4蒸发

这片沼泽湿地,大约有一百平方公里,由于太偏远,还没有得到很好地开发和利用。这里人烟稀少,有很多珍奇动物在此繁衍生息。

现在,三个人已经看不到旷野上的村落了,大地上那金黄的麦子,青绿的包米,还有那一道道防沙的杨树林,都在他们的视野里消失了,只剩下无边的碧水和神秘的芦苇荡。

这时大约是下午三四点钟,阳光静静地照在水面上,泛着粼粼的光亮。

三个人的兴致一点点回升了,申三江停下船,开始撒网打鱼。张郊和蝴蝴坐在一旁,好奇地看。

很快,申三江就打上来几条欢蹦乱跳的鲫鱼,还有一只青壳白肚的大青蟹。

三个人把船摇至附近的一块水中小洲,折些枯柴,把鱼烤了,一边吃一边喝酒。

他们的早饭,是在申三江舅舅家吃的,野鸭炖萝卜。当时,蝴蝴只顾看窗外的农家小院了,没吃多少。那是个很大的院子,种着向日葵、蔬菜、果树,还有一口水井,一条四眼狗。那个万历坐在地窖上,望着远处的坑塘和芦苇,依然打着奇怪的手势…

三个人正在野餐,乌云从西北方向露头了,黑压压的,好像一群巨大的怪物,从天水之际静谧地爬上来。

蝴蝴朝远处望了望,说:“天好像要阴了。”

申三江醉醺醺地说:“没事儿,那云彩飘过来还早呢。”

蝴蝴似乎有点害怕,上了船之后,她坚持要回去。

张郊就说:“要不,咱就回去吧,明天再出来。”

申三江说:“我说过,我闭着眼睛都不会转向。”

他喝多了。实际上,大家说的不是转不转向的问题,而是风大浪急,容易翻船。

在蝴蝴的坚持下,最后,申三江只好朝回划了。

划着划着,风果然越来越大,船开始剧烈地摇晃。不过,他们正好顺风,风推着船前进,省了不少力。

蝴蝴坐在船的正中间,吓得双手紧紧抓住船帮,不停地叫着。

申三江一边摇橹一边嘿嘿嘿地笑。

天色越来越暗。

张郊突然喊道:“后面有条船!”

申三江扭头朝后看了看,大约一百米之外的黑压压的波浪中,果然有一条船,它有一个拱形的舱,用帘子挡着,并不见有人撑船。这条无主的船好像刚刚从芦苇荡里冒出来,在波浪上随波逐流地漂着。

申三江说:“船上好像没有人!咱们把它弄回家吧?”

蝴蝴说:“别贪小便宜。”

申三江不再坚持,加快了摇橹。

又走出了一段水路,天色越来越黑。蝴蝴不放心地又朝后望了望,低声说:“它还在后面!”

申三江和张郊都回头看去——这次,那条诡秘的无主船竟然离他们更近了。它静静跟在后面,舱上的帘子被风吹得偶尔撩起一角,里面黑糊糊的。

幽灵船(3)

蝴蝴说:“它好像在追赶我们…”

申三江说:“顺风,它当然一直朝前漂。”

蝴蝴说:“可是,它比我们快!”

申三江说:“那是因为它是一条空船。”

然后,他又对张郊说:“我把船靠近它,你上去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人。”

蝴蝴马上阻止道:“你们不要没事找事!”

“有我在,能有什么事呢?”申三江说着,又把头扭向张郊:“你敢不敢啊?”

“你太小瞧我啦!”张郊说。

申三江就把船调了个头,用力朝那条船划去。两条船靠在一起之后,张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跨了上去。

蝴蝴说:“你小心点!”

张郊刚刚上了那条船,强劲的大风就把两条船吹散了,张郊一个人留在了那条船上。他朝申三江和蝴蝴望了一眼,然后,转过身,小心地掀开了那个帘子,朝里看了看,大声说:“确实没有人!”

说完,他抓起船桨,高兴地说:“走吧,我把它划回去,送给你舅舅!”

蝴蝴说:“三江,你再把船靠过去,我坐他那条船。”

申三江愣了愣。尽管他一直追求蝴蝴,但是他知道蝴蝴心里并没有他,她一心暗暗喜欢着张郊。不知道是张郊没有感觉出来还是不喜欢她,反正他对蝴蝴总是嬉皮笑脸的,没一点默契,还经常开玩笑把她和申三江往一起撮合。

他想了想说:“好吧,不过你要小心,张郊不太会划船。”

接着,他又一次奋力把船划到那条无主船跟前,然后放下橹,扶着蝴蝴换船。

蝴蝴不会游泳,有点晕水,她战战兢兢地试了几次才跨过去。

申三江把船划开,大声说:“我划慢点,你们要跟紧我!”

张郊一边笨手笨脚地划船一边说:“你就放心吧!”

风越来越大了,发出低低的吼声,好像要把这个世界吃掉。

申三江划着划着,发现风向变了,顺风变成了逆风。他回头看了一眼,大吃一惊:黑压压的水面上,根本看不到那条船了!

他赶紧回头朝后划,划了很远也没看到那条船的踪影,脸色不由渐渐阴郁起来,大声喊道:“蝴蝴——张郊——蝴蝴——”

只有呼呼的风声和哗哗的水声,没有他们的回答。

申三江有点被吓傻了,想了半天,他决定马上返回舅舅家。

顺风之后,他的速度变得非常快。

坑塘遍布,河汊纵横。四周的芦苇越来越多,高大的芦苇阴森森的,密不透风,它们像波浪一样起伏着。

申三江感到周围的环境越来越陌生了,他的船钻进了芦苇荡中间的一个狭窄的河汊,这时候他意识到自己迷路了。

他马上朝外划。这地方水浅,下面是沼泽淤泥,船很容易搁浅。

天已经黑下来,无边无际的黑暗渐渐吞没了申三江的心。他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密集的芦苇荡里乱撞,终于把船划到了开阔的水面上。

风突然停了。

水面变得很平静,那一道道的芦苇荡在黑夜里静静竖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无声无息地窥视着他。天水之间,一片死寂,只有他摇橹的声音:“哗,哗,哗…”

他又大声喊起来:“张郊——蝴蝴——张郊——”

漆黑的水面上没有一点回应。他感到凶多吉少了。

他很冷。他加快摇橹速度,想增加点身体的热量。

突然,他看见那条莫名其妙的船像噩梦一般出现了!它静静地漂泊在不远处的水面上,船舱上的帘子依然挡着。

他胆战心惊地把船靠近它,喊了几声,船上根本没有人。

张郊和蝴蝴不见了!

5幽灵船

申三江回到村里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村里都已经睡了,一片漆黑。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舅舅家大门口,刚要进去,突然站住了。

他在黑暗的夜色中,看见一双亮闪闪的眼睛。

是万历。

他直挺挺地坐在大门外,两只手依然在比画。那是他们表兄弟小时候定下的手语暗号,一直使用了好几年,两个人都太熟练了,不同的手形代表不同的拼音字母,拼出一个字之后,五指捏拢为间隔。小时候,他们不仅是在学校考试时使用这种暗号,在家里大人跟前,商量干什么大人不准许的事,同样使用。

申三江试探着说了一句:“表哥,你还不睡?”

万历木木地望着黑暗的远方,似乎没听见,一双干枯的手依然在一下下比画着,那样子十分人。远方是芦苇荡。

院子里的狗“嗷”的一声冲出来。

申三江本能地跳到了万历的身后,双手抓住了他的肩。万历摇晃了一下,马上端正了坐姿,继续比画。

那条黑狗围着万历转来转去,盯着申三江,狂叫不已。

申三江的舅舅很快跑了出来,把狗赶开了。他看了万历一眼,喝道:“你怎么跑出来了?快回去睡觉!”

申三江的舅母已经去世,只剩下舅舅和万历这个傻子一起生活。万历好像很害怕父亲,他马上起身回屋了。

舅舅打量着申三江苍白的脸,警觉地问:“那两个呢?”

“他们…不见了!”

幽灵船(4)

“怎么回事?”

申三江就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舅舅听了,蹲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开始抽旱烟,一言不发。

“怎么办啊?”申三江毫无主见地问。

“他们恐怕永远也回不来了。”

“你怎么知道?”

舅舅叹口气,讲起来。

十多年前,村里有一对夫妻,到芦苇荡里捕鱼。那天他们收获很大,天黑之后才收网回家。

划着划着,突然看见水面上出现了一条船,它好像有一个拱形的舱,挡着轻飘飘的帘子,孤独地在水面上漂浮着。

他们靠近了它。

在确定它真的没有主人之后,夫妻俩决定把它弄回家。

丈夫划自家的船在前,妻子划那条船在后。走着走着起风了,丈夫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条船不见了!

他大惊失色,在附近水面上寻找了很长时间,终于没见到那条船的影子。他的嗓子都喊哑了,依然不见妻子的回音。

他绝望了,就在这时候,他发现那条船又突兀地在背后的水面上冒出来,依然摇摇晃晃地漂着,可是他妻子已经不见了…

他风风火火地回到村里,叫来了村里人,十几条船在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里搜寻,结果一无所获。

大家接连寻找了好多天,一直不见那条船,那个妻子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又过了几年,有两个外地人划着船深入这片芦苇荡,打算猎捕天鹅。

那天晚上,天上有很大的月亮,星光明明暗暗,水面上亮晃晃地铺着一层银箔。那条恐怖的无主船又在芦苇荡里出现了。

两个外地人像那对夫妻一样想占有它,于是其中一个人跨了上去。走着走着,那条船又一次莫名其妙地失踪…

村里人都把它称为“幽灵船”。

前不久,村里有个小伙子声称,他打鱼晚归,在水面上又见到了那条“幽灵船”,船篷依然挡着帘子,他知道那个船舱内像这片坑塘一样深不可测,不敢靠近它,急忙逃开了…

申三江张大了嘴巴。

这条恐怖的“幽灵船”在这一带的芦苇荡中神出鬼没,孤独地漂泊很多年了!

“我得找到他们。”申三江说。

舅舅想了想,说:“即使他们还活着,现在黑灯瞎火,我们也不可能找得到。一会儿天就亮了,我借一艘机动船再找吧。”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舅舅就把申三江叫醒了。这时候,邻家男人已经把机动船发动着了。

那个男人开船,申三江和舅舅站在船头观望,“突突突突突”地开进了芦苇荡。

太阳一点点升高了,水面上铺着细碎的金光,湿漉漉的空气无比新鲜。有两只白鹭在水中的一块陆地上交颈而歌。

申三江没有心情欣赏这些景致,他心急如焚,双眼一直在水面上远远近近地巡视。

不见那条鬼船的影子,不知它潜进了水的深处,还是藏进了密麻麻的芦苇荡中。

更不见张郊和蝴蝴的影子。

申三江心里越来越焦躁。他带两个同事回老家玩,回去却成了一个人,他不知道这该怎么向领导交代,怎么向他们的父母交代。那是两个大活人啊,怎么说消失就消失了呢…

机动船在芦苇荡里巡弋了一个上午,遇到了几条打鱼的小船,跟船家打听,都说没看见他们。

那个驾船的男人眼睛红红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似乎没睡好。他问:“还找吗?”

舅舅探询地看了看申三江,申三江说:“再看看。”

船又朝前开了很远。舅舅指了指那个驾船的男人,小声说:“他家瘦瘦前天受了惊吓,天天夜里哭闹,昨晚上他一夜没睡…”

昨天申三江刚一来就见过了那个孩子,女孩,大约五岁左右。

听说,有一天她拿着父亲的墨镜玩,偶尔戴在眼睛上,她影影绰绰看到了一张巨大的脸,近近地贴在她眼前,一双比牛还大的眼睛,四周是粗壮的毛…那其实是她自己的眼睛,正巧光线合适,角度合适,从镜片上反映出来。小女孩一下就摘下墨镜扔了出去,号啕大哭。她被吓着了。

申三江知道舅舅的意思,他万念俱灰地说:“回吧。”

机动船立即掉了头,朝回开了。

申三江无意中把手伸进口袋里,抖了一下。

他摸到了那张纸条,漂流瓶里的那张纸条。有个秘密他没有告诉张郊和蝴蝴:那纸条上的日期——1993年9月9日,正是他那一年落水的日子。

这个巧合让人毛骨悚然。

6手语

夜深了。

申三江没有睡。

窗外很宁静,风吹果树“啪啦啦”响。

过了午夜之后,申三江坐起来,走出了屋。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划船再去芦苇荡,寻找那条“幽灵船”。

他知道,白天肯定看不到它,它只有在黑夜出现。他非要跨上去,看看那个船舱里到底有什么。他非要亲身试一试,那条恐怖的无主船到底能把他弄到什么古怪的世界里。

他发誓要把两个同伴找回来。

村道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好像在呼喊什么。

他刚刚走出大门,就看见村头有个人影儿,她在一声声地叫着:“瘦瘦,你回来吧…瘦瘦,你跟妈妈回家吧…”那声音在漆黑的夜里显得孤独、凄凉、骇人。

幽灵船(5)

是瘦瘦的母亲,她在十字路口给瘦瘦叫魂儿。

申三江脊梁骨发冷,赶紧回身,却看见了那双亮闪闪的眼睛。

是呆傻的表哥万历。

他端坐在墙根下,背靠着墙,朝着黑暗的远方做着古怪的手势。听舅舅说,万历自从呆傻之后,总是深更半夜跑出来,在黑夜中一个人比比画画。

申三江忽然觉得表哥很可怜。

他曾经是一个极其聪明伶俐的孩子,如果不是那一年落水受了刺激,成了傻子,他一定能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偏僻的乡村,到外面的世界去做大事。

那次,表哥完全是为了救他才跳下水的。当时,如果他不抓住表哥死死不放手,他也不会被吓成这个样子。不过,那一刻任何人的理智都支配不了自己,完全是本能的反应,何况他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这次申三江回来,舅舅说起万历,流下了老泪。舅舅年纪大了,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年了,他惟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呆傻儿子…

舅舅说:“他最爱吃西红柿炒鸡蛋。我想,在我死之前,会留给他一点钱,分成两堆,告诉他,这堆买西红柿,那堆买鸡蛋…”

听到这里,申三江的眼睛湿了,说:“舅舅,你放心吧,以后我们会照顾他的。”

申三江在表哥跟前蹲下来,打着了打火机,微弱的火苗照亮了万历那张苍白的脸和两只苍白的手。那双手在迅速变化着,显得十分灵敏。申三江紧紧盯住这双手,大脑在追忆着两个人小时的手语含义。

万历的视线越过申三江的肩,木呆呆地望着远方,望着黑夜深处。

那个母亲的叫魂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瘦瘦,你回来吧…你跟妈妈回家吧…”

申三江辨认出来了,表哥的手语的第一个字是“nǐ”!

第二个字是“bǎ”。

第三个字是“wǒ”。

第四个字是“de”。

第五个字的手势太快了,申三江没有看清楚。

第六个字是“huán”。

第七个字是“gěi”。

第八个字是“wǒ”。

这句话是——你把我的什么还给我!申三江的心猛地缩在了一起。

接着,万历的手语又从头开始了,还是这句话。十三年来,他翻来覆去一直在说着这句话!

第三遍的时候,申三江终于辨认出,第五个字是“魂儿”!——你把我的魂儿还给我!

打火机突然灭了,万历的脸又隐藏在昏暗的夜色中,只见他两只眼睛在亮亮地闪烁,两只手继续一下下地比画着。

申三江魂飞魄散。

7追踪

舅舅家的船就泊在水边,申三江划着它,在黑暗的坑塘中前行,一点点深入了芦苇荡。

他一直在回想黑暗中表哥那双不停翻动的手。

一个恐怖的灵感突然在他大脑中迸发出来,这个灵感令他不寒而栗——表哥的魂儿吓丢了,离开了表哥的躯体,留在了那水草摇曳的水底!太阳沉浮,水明水暗,一年又一年,他孤独,冷清,痛苦,希望有人来说说话。可是,周围永远是无穷无尽的水…

灵魂出窍,那不是死了吗?申三江越想越恐怖!这十多年来,表哥一直是行尸走肉!…

四周的水透着一种阴森鬼气,而那黑压压的芦苇就好像莫名其妙的毛发。

申三江在芦苇荡中越走越深。他有了一种预感,今夜,他可能回不去了。万历的魂儿是一缕阴影,在水底暗暗地游动,紧紧追随着他…

远处,突然出现一点微小的火光,在漆黑的水面漂浮。不知道是谁放的灯。

他记得到了端午节,村里人都在河里放灯——纸船,上面放一截蜡烛,点着,放进水里,让它顺水漂流…

可是,现在并不是端午节,怎么有人放灯?

那灯光弱弱的,闪闪烁烁,飘飘摆摆,在漆黑的夜幕里显得极其恐怖,像鬼火。

他数了数,共四盏。

他忽然想到了被幽灵船吞噬的张郊、蝴蝴、盗猎者和那个妻子也是四个。

起风了,那些漂在水上的灯火离他越来越远,无论他怎么追都追不上。风越刮越大,掀起大浪,船也剧烈摇晃起来。那些灯火在大风中消失了,可能是被大风刮灭了,或者被水淹没了。

接着,他就看见了黑暗中出现了一个黑影,它静静漂泊在远处的水面上。

是那条幽灵船,它出现了!

申三江的全身都好像被掏空了一样,他隐约感觉到,这个地方正是他和表哥当年落水的地方。他咬了咬牙,朝幽灵船靠近过去。

他的脑海里假想着他登上幽灵船之后将看到什么。

也许,他掀开那个帘子,会看到张郊、蝴蝴、盗猎者还有那个妻子,他们四个人正围着什么东西好奇地看。船舱里点着一根蜡烛,昏暗的烛火在一闪一闪地跳动。申三江的出现,他们并没有太在意,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低头朝下看。申三江小心地走过去,也探头朝下看了一下,大吃一惊——原来船是无底的!下面就是黑糊糊的水!

风更大了,那条幽灵船顺风朝远处漂移,越来越模糊。

申三江加快了摇桨速度,终于接近了它。他没有冒失地跨上去,而是一边跟着它一边严密地审视它。

幽灵船(6)

这是一条老船,很普通,当年,申三江和表哥落水那一次驾的船,和这条船十分相似。

船舱的帘子还在挡着,里面没有一点声息。只有风声。

申三江想起了张郊和蝴蝴,顿时生出满腔的仇恨,他把船靠上去,用缆绳固定在一起,一步就跨了上去。

大风把他吹得摇摇晃晃。他在船舱的帘子前站了一会儿,横下一条心,猛地把它掀开了。

里面漆黑。

他竖耳听了听,又使劲看了看——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的胆子大了些,朝前试探着踩了踩,没问题,于是他就钻了进去。

他的脊梁骨感觉到了一阵冷风,他敏感地回头看了一眼,竟然有个人出现在了他的身后!那张脸无比苍白!

看来,那个漂流瓶,这条恐怖的“幽灵船”,都跟他有关!也许,他一直口含芦苇藏在船下的水中…

“你!…”申三江惊恐地说出了一个字。

万历在黑暗中木木地盯着他,缓缓伸出手来,又开始打手语了。船舱里太暗了,申三江怎么都看不清他用手语在说什么。

万历的双手越动越快。

申三江终于颤抖着说:“表哥,你到底要说什么,直接说出来不行吗?”

万历的手语一下就变慢了,终于停下来,然后转过身,掀开那个帘子,慢慢走出去,那帘子又挡上了。

申三江追出船舱,发现万历已经不见了。他望着黑暗的水面,呆住了。就在这时候,他感到脚下的船猛地倾斜了,然后他“扑通”一声栽进了水里。

他的四肢奋力抓挠,想浮出水面。可是,有一只铁钳一样的大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脖子,不可抗拒地将他拖向水底…

申三江的大脑一片空白,十三年前那惊恐的一幕又重现了。

8交换

申三江没有死。

他被舅舅救了。他离开家之后,舅舅发现他一个人划船进了芦苇荡,立即叫起了瘦瘦她爸,两个人划一条船跟着他。

他担心外甥再出什么事。

起风之后,他看到申三江的船好像接近了一条船,可是,等他们靠近之后,却发现两条船上没有一个人。

接着,舅舅察觉到水下似乎有声音,还有气泡冒上来,无疑有人落水了。

于是,他和瘦瘦的父亲一起跳进水里救人。他们竟然救上了两个人,一个是申三江,一个是万历。

他们被捞上来之后,都昏厥了。经过简易抢救,他们像儿时那次落水一样,一先一后苏醒过来。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舅舅紧紧握着万历的手,又喜又气。他没指望儿子回答,因为儿子多少年来从没有说过一句话。

没想到,这一次,万历却说话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舅舅一下就傻了:“你,你,你明白了?”

万历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身边的申三江,清清楚楚地说:“怎么,过去我一直糊涂着?”

舅舅高兴得一下跳起来:“三江,三江,万历好了!”

申三江呆呆地问:“三江?谁叫三江?”

不久,村里又有人称,看到那条幽灵船出现了,它漂泊在黑糊糊的水面上,只有一个拱形的船舱,挡着帘子…

这次,不知道是不是造谣。

你死我活(1)

周德东所有人都在撒谎在线阅读全集:你死我活(1)你死我活(1)

汪东端起了那个有安眠药的酒杯…

贾小亮低着眼,紧张得全身都好像失去了知觉。

刚才,趁汪东出去上厕所,唐景山把安眠药碾成的粉末倒进了他的啤酒里。那药量足以让一头公牛沉沉地睡去,万劫不复。

贾小亮清楚,万一汪东发现这杯酒有问题,那么,他和唐景山今天谁都活不了。

如果不用安眠药,唐景山和贾小亮根本杀不死汪东。他们两个都很瘦弱,而汪东却高大威猛,令人生畏。

房子很破旧,灯也很暗。外面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

昨夜,他们三个人驾驶面包车逃离了家乡,来到这个偏远的小镇。今天一早,他们临时租了一间房,藏匿下来,打算在这里避避风头,再想下一步…

面包车是贾小亮的。

突然,高大威猛的汪东把酒杯放下了。

贾小亮抖了一下。

汪东说:“来呀,我们成功了,碰一下。”

“对对对,碰一下。”

贾小亮颤颤地把酒杯端起来,唐景山也跟着端起来…

过去,这三个人是中学同学。

毕业后,他们都没有考上大学,贾小亮开面包车拉活挣点钱,唐景山一直闲着,成了小混子。而汪东到漠河去了,听说是去淘金。

一年后,汪东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那段时间,三个人来往最密切。

大约过了半年,汪东的老爸通过关系,把他安排到了银行工作,他就很少找唐景山和贾小亮了。

唐景山和贾小亮经常一起赌钱,一起嫖娼,关系不断加深。前些天,他俩从一个发廊出来,一起吃夜宵时,唐景山想出了一个发财之道:和汪东联手,利用他的职务之便,里应外合,从银行里搞出100万元,然后,三个人逃之夭夭。

第二天,他们就找到汪东,把这个想法对他说了。他们了解汪东,他不但长得壮,胆子也大。他在漠河好像有命案。

汪东听了后,没表态。看得出来,他有些犹豫。

当天晚上,唐景山又带着贾小亮找到他。喝了一瓶白酒之后,汪东阴着脸,吐出了一个字:“干。”

没有汪东,唐景山和贾小亮不可能从银行拿到钱。而没有唐景山和贾小亮,汪东的钱也不能从银行拿出来。

为了事情暴露晚一些,三个人把作案时间定在了周五,就是昨天。银行至少要在周一才能发现钱不对,而这两天,他们早逃到了外省。

成功其实很容易。现在,他们共同拥有了100万。

100万。

一百捆百元钞票,都是崭新的。

唐景山和贾小亮之所以要除掉汪东,主要是担心被警察抓获。

银行很快就会发现,他们的职员汪东携巨款潜逃了,警方会四处抓捕他。假如让汪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警察就永远找不到他,那么就死无对证了。大家会认为,这家伙可能逃到了国外…

找不到汪东,任何人都怀疑不到唐景山和贾小亮,他俩可以大摇大摆地回家。

租到房子后,汪东倒头就睡,唐景山和贾小亮则悄悄离开了,他们到农具商店买了两把铁锹,然后开车上山,选了一处弃尸地点,挖坑。

那里是一片很大的树林,远离盘山公路,荒草丛生,怪石嶙峋,四周不见一个人影儿。

两个人干了一个多钟头,挖了一个两米半的深坑。

贾小亮说:“行了吧?”

唐景山看了贾小亮一眼,说:“埋得越深越好。最好等他变成一堆骨头的时候,都没有人发现。”

又往下挖了几尺,贾小亮说:“现在够深了。”

唐景山说:“再扩大一点。”

贾小亮说:“咱们得赶快回去了,不然一会儿汪东醒过来会怀疑的。”

唐景山想了想,说:“这样,你先回去,他要是问我,你就说我在街上买点吃的。”

贾小亮就一个人开车下山了,留下唐景山继续挖那个坑。

中午的时候,唐景山才回来,他扛着那两把崭新的铁锹…

…突然,汪东又把酒杯放下了。

此时,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牵扯着贾小亮的全身神经。

汪东的眼睛从唐景山和贾小亮的中间穿过,朝后面看去:“那里怎么出现了两把铁锹?”

唐景山和贾小亮都没有回头,好像谁回头看谁就得做出解释似的。

他们互相看了看,唐景山说话了:“那是我上午出去买的。”

“你买它干什么?”

唐景山回避着汪东的眼睛,低低地说:“我总担心警察突然闯进来,或者有人来抢钱…”

“那东西除了挖坑,什么用都没有。”汪东冷冷地说。

“我们手上有两个硬实的家伙,心里有点底。”

唐景山为两个人解了围,贾小亮也不能干瞪眼,他举了举酒杯说:“汪东,咱们喝!”

汪东又把酒杯送到了嘴边。

唐景山和贾小亮一边小口抿一边在酒杯的掩护下偷看他。

汪东警觉地说:“嗯,好像有一股怪味?”

贾小亮又哆嗦了一下。

汪东像狗一样伸出鼻子四处嗅。

贾小亮急忙说:“是汽油味吧?刚才我修了修车。”一边说一边掏出一支烟,点着,猛抽了几口。他的手抖得厉害。

你死我活(2)

汪东说:“对,车得修好,万一有突发情况,千万别开不走。”

唐景山说:“汪东,你快喝吧。”

汪东笑了笑,他端详着唐景山的眼睛,问:“你这么急干什么?”

唐景山一下卡了壳。

汪东把视线收回来,看着酒杯说:“小亮,你的脸色很不好。”

这时候,贾小亮都想站起来逃了!他觉得,汪东好像什么都知道了。假如一露馅儿,他马上就会跪倒在地,告诉汪东,杀他是唐景山的主意。

汪东又把眼睛射向了唐景山。

“还有你,你的脸色也难看。你俩有事瞒着我。”

“咱们三个现在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跳不了你,也蹦不了我,我们怎么会有什么事瞒你呢?”唐景山说。

汪东淡淡地笑了笑,又意味深长地看墙角那两把铁锹:“你为什么不买三把,只买两把呢?”

“汪东,你,你别多想啊。”贾小亮说话都结巴了。

汪东看了看贾小亮,又看了看唐景山,突然说:“你俩敢杀人吗?”

“杀…谁?”唐景山问。

汪东大笑起来:“我白天睡觉做了个梦,梦见你俩把我杀了。”

唐景山极其不自然地说:“汪东,看你说的,我们怎么能杀你呢!”

汪东继续说:“你们还用车把我拉进一个树林里,把我埋了。”

贾小亮看着汪东傻笑起来:“嘿嘿嘿嘿嘿嘿…”

唐景山看了看贾小亮,也跟着傻笑起来:“嘿嘿嘿嘿嘿嘿…”

汪东也哈哈大笑。

很快汪东就不笑了,他说:“什么梦都可能做啊。最后,我还梦见,你们把我的尸体推进那个土坑的时候,我把你俩都拽了进去。”

汪东说这句话时,眼睛里闪过一丝冰冷的光。

贾小亮惊恐地看了看唐景山。

汪东举了举酒杯又说:“这个梦还没有完。最后我梦见被我拽进土坑里的那两个人不是你俩。”

停了停,他低声说:“——是我在漠河杀掉的那两个人。”

贾小亮和唐景山都愣愣地看着汪东。

汪东也眯着眼定定地看他俩。

“我把他俩约到我的住处喝酒,喝得差不多了,我慢腾腾地拔出刀子说,我得送你们哥俩上路了。他俩一看大事不好,起身就跑——可是,很遗憾,他俩一个都没跑了,我像杀鸡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杀掉了。”

这时候,贾小亮恨不能一头撞过去,把汪东那个酒杯撞翻,摔碎。汪东肯定已经知道他们两个人的阴谋了,不然,他怎么会说这些话?

他要崩溃了。此时,他的精神支柱是唐景山怀里的刀子。

他知道唐景山的怀里藏着一把刀子,那本来是一个工艺品,但是被唐景山打磨得特别快。万一拼了命,他希望唐景山用那把刀子一下就扎进汪东的心脏。

他没想到,汪东说完这些话,一扬脖子,把那杯啤酒一饮而尽。

唐景山急忙说:“汪东,你吃点菜。”他的声音颤颤的,有激动也有紧张。

汪东咽进最后一口啤酒,突然盯住了贾小亮,眼睛射出了咄咄逼人的光。

“这酒味不对。”他说。

贾小亮急忙避开他的眼睛,转头看唐景山。

唐景山说:“是吗?”

他一边说一边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吧嗒吧嗒嘴,说:“可能是过期了。汪东,你吃点菜。”

汪东夹了一口菜,吃进去,一边嚼一边还是看墙角那两把铁锹。

贾小亮和唐景山都低下头,不看汪东的脸,一口接一口地抿酒。他们都在用眼角观察着他的反应。

汪东自己又倒了一杯啤酒,喝了下去。

窗外的那条狗又叫了起来。唐景山警觉地听了听,说:“不会是警察吧?”

汪东说:“不可能。”

说了一会儿话,汪东的眼睛越来越蒙。终于他说:“我困了,先睡一会儿啊。”

唐景山说:“那你躺下吧。”

汪东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床前,一下就躺了上去。

贾小亮装作没事一样看着他。

汪东眼里的光好像一点点散了,他迷迷蒙蒙地看着唐景山和贾小亮,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贾小亮和唐景山互相看了一眼。

他们再看汪东时,他的双眼已经沉沉地闭上了。

两个人死死盯着汪东的脸,过了好半天,还是一动不敢动。

终于,唐景山试探地叫了一声:“汪东…”

汪东没有答应。

唐景山朝贾小亮使了个眼色,指了指屋外。贾小亮以为他想动手了,使劲皱着眉朝他摆手,意思是——现在肯定不行。

唐景山摇摇头,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朝他勾手。贾小亮这才明白,他是在叫自己出去。

他轻轻走出屋子之后,唐景山就把门锁上了,然后两个人气喘吁吁地来到院子外,蹲在黑暗中,都不说话,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过了大约一个多钟头,他们才返回了屋里。

汪东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汪东。”唐景山声音不大不小地叫了一声。

他没有反应。

唐景山走上前,像触电一样伸手推了一下他,迅速缩回来。

你死我活(3)

汪东变得像木头一样僵硬。

唐景山摸了摸他的心口,大声说:“来,抬他上车!”

贾小亮一步就跨过去,抱起汪东的上身。唐景山抓起汪东的脚,两个人歪歪斜斜地走出了房子。

贾小亮感到这家伙的尸体简直比一头熊还重。

他们把汪东抬上车时,汪东的脑袋磕在了坚硬的车门角上,“哐当”一声,血就流出来了。

贾小亮的心一哆嗦,但是他马上想到,汪东已经是一具尸体,再也不知道疼了。

贾小亮在前,唐景山在后,把汪东弄上了车。

“来,把他翻过去。”贾小亮说。

“为什么?”

“他脸朝上,我看着害怕。”

两个人又把汪东翻了过去,让他脸朝下趴着了。

唐景山跑进房子去拿铁锹。

贾小亮一个人在车里,十分恐惧,他踩着汪东厚实的后背,一步就跳下来,把车门“啪”地关死。等唐景山出来后,他才从前面钻进驾驶室,把车发动着。

唐景山也钻进来,坐在了他旁边。

他背着那个装着100万人民币的旅行包。

面包车开出了院子,朝山里开去。

贾小亮全神贯注地开车,唐景山贼眉鼠眼地朝四周张望。

小镇的人都睡了,一片死寂。

出了镇子,突然车轧在一块石头上,猛地颠了一下。

贾小亮听见后面的尸体响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那个庞然大物竟然翻过身,脸朝上了。

他顺手拿起车上的一个撬杠,说:“景山,你…再砸他几下。”

唐景山也朝后看了看,有些犹豫地说:“不用了吧?”

贾小亮觉得唐景山是不敢。

“砸。万一他没死,缓过来,咱俩都得死在他手里。”

唐景山接过沉甸甸的撬杠,从两个座位中间爬了过去。

“朝脑袋上砸。”贾小亮叮嘱他。

“噗!噗!”贾小亮听见撬杠砸在脑袋上的声音。然后,唐景山气喘吁吁地爬了回来。

车已经远远离开了小镇,开到了山上。

路况很糟糕,车不停地颠簸。

一个毛乎乎的活物,突然从两旁的一棵茂密的树上飞下来,撞在了面包车的挡风玻璃上,又仓皇地飞走了。在明晃晃的车灯中,贾小亮看见了它没有嘴。

“我感觉有点不对劲儿。”贾小亮突然说。

唐景山把手伸向怀里,回头看了看脸朝下的汪东:“怎么了?”

贾小亮想了想说:“不知道,反正我感觉不对劲儿。”

“你是说他?”

“嗯。”

“你别吓我啊。”

“可能是我紧张过度了。”

这时候,贾小亮忽然多了一份恐惧。

唐景山把手伸向怀里的动作,使他想起唐景山的那把刀子——埋汪东的时候,唐景山会不会杀了自己,和汪东一块埋了呢?那样,这100万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他转头看了看唐景山,唐景山也转头看了看他。

两个人同时回过头,看前面。

“景山,其实我一直觉得你这个人挺讲义气的。”

“…”

“汪东这个人不行,太狠毒,杀他算是除了一害。”

“…”

“两个男人只要一起嫖过娼,就没有什么可以遮掩的了;再一起杀过人,那肯定就能成生死之交。”

“…”

贾小亮意识到唐景山一直没说话,就问:“你怎么了?”

唐景山看着前方的路笑了一下,说:“你开始防备我了。”

“你误会了,没有,真的没有。”

接着,两个人都缄默了。

面包车离开了公路,开向那片树林。面包车不停地颠簸,尘土飞扬。

有人咳嗽了一下。

是那种憋不住喷出一点点的咳嗽,很压抑。

贾小亮惊恐地转头看了看唐景山:“是你吗?”

“你说什么?”

“是不是你咳嗽?”

“没有哇。”

车里总共三个人,其中一个死了。贾小亮自己没咳嗽,唐景山说他也没咳嗽,那是谁?

贾小亮蓦地后悔了,他不该一路上都在说汪东的坏话。虽然这个恶人死了,可是他的耳朵一定还听得见!

“我听见有人咳嗽。”

“你听错了,是排气管放炮。”

车突然不走直线了,像一头发疯的公牛,左右摇摆起来,贾小亮使劲把握着方向盘。

唐景山问:“这车怎么了?”

贾小亮说:“肯定是车胎爆了。”

停了车一检查,一只前轮果然瘪了。

“真是怪事…”贾小亮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手忙脚乱地开始换胎。他用千斤顶支起车身,卸下瘪了的轮胎,又滚来备用轮胎…

唐景山找了一些旧报纸,跑到草丛里去解手了。两旁的草木黑糊糊的,显得很阴森…

正当贾小亮坐在地上拧螺丝的时候,有人悄悄地接近了他。

他猛地回过头,看见唐景山已经离他只有几步远了。

月亮晦涩,唐景山黑着脸,看不清表情。

贾小亮一下就站起来。

你死我活(4)

唐景山停住了,他没事一样说:“完了?”

“还没拧紧。”

“那你拧啊。”

他说完,就站在了那里,好像在等着。

贾小亮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猜测,只要自己一坐下去,背对唐景山,他就可能举刀子扎进自己的后心。

但是,贾小亮总不能让他走开。如果打草惊蛇,那么他可能就连遮掩都不遮掩了。

贾小亮心虚地蹲下身,一边拧螺丝一边回头跟唐景山说话。

唐景山的脑袋插进了幽邃的夜空中,看不清表情。

“哎,你说,我们拿这钱干什么?”贾小亮假装很憧憬的样子。

“想干什么干什么。”唐景山的语调平淡如水。

“其实我要那么多钱没用,你给我换个新面包车就行了。”

唐景山笑了笑,有点戏弄地说:“不,一人一半。”他说着,慢慢朝前凑了一步。

贾小亮一下站起来,说:“好了。”

实际上这个地方离他们挖好的土坑已经不远了,面包车大约又走了十几分钟。但是这一段没有路,长满荒草,坑坑洼洼,走得很费劲。

到了树林前,两个人跳下车,把死沉的汪东拖下来,抬着他朝树林里走了一段,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离那个土坑还有几十米。

他俩浑身就像散了架,坐在地上喘息。中间隔着高大的汪东。

过了一会儿,唐景山缓过来一点,站了起来:“等我一下,我去把铁锹拿过来。”说完,他摇摇晃晃地朝远处的车走去。

只剩下贾小亮和那具尸体了。

风大了起来。

贾小亮也站起来,心虚地离开那具尸体,走到了那个埋尸的土坑前。黑洞洞的土坑,又深又大,像地狱的入口…

贾小亮又紧张起来——唐景山挖这么大的坑干什么?

返回来的时候,他看见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飘动。弯下腰,眯起眼睛仔细看,是汪东的头发。他的头发挺长,被风吹得舞动起来。

他打个冷战,警觉地停在了离尸体很远的地方,不敢走过去了。

唐景山跑过来时,发现了贾小亮和汪东的距离发生了变化,他笑了,他的笑在黑夜的风中令人不寒而栗:“你胆子挺小啊。”

“不是,刚才他的头发在动…”

唐景山抬起腿朝汪东的脑袋狠狠踢了一下,好像踢在了一块石头上:“死人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怕,是他的头发…”

唐景山把铁锹插在土坑旁,走回来,说:“抬吧。”

贾小亮走到尸体前,伸手抓脚脖子。

唐景山说:“这家伙的脚脖子和柱子一样粗,你抓不住。你去抬手。”——后来贾小亮才知道这都是唐景山有意安排的细节。

他绕到尸体的头上,抓起尸体的两只手腕子。这恶人的手腕子跟平常人的脚腕子一般粗。

两个人拼命往起拽,尸体刚刚离开地面,“扑通”一声又滑落下去。刚才,两个人把汪东从树林外抬到树林内,力气都使完了。

他们疲惫不堪地坐在地上。

贾小亮的手“突突突”地抖,那是严重体力透支的结果。

风一阵阵吹过来,树叶“呼啦啦”响。唐景山警惕地四下看了看。

贾小亮突然说:“把他分解了吧?”

唐景山隔着汪东高大的尸体看过来:“嗯?”

“你不是有刀子吗?”

“骨头弄不断。”

“那就把他的脑袋切下来。”

“多此一举吧?”

贾小亮掏出烟,要点,唐景山制止了他:“烟头太显眼了。”

贾小亮就把烟放进了口袋。

“哎,你说,人的脑袋有多重?”他问唐景山。

“我想,没人称过。”

“也是,肯定没人称过。”

这次,他们歇了好长时间,终于把汪东的尸体抬了起来,趔趔趄趄地抬到了刚刚挖好的坟墓前。唐景山说:“我喊一二,我们一起扔。”

“好…”

“一二——”

就在这时,贾小亮明显感到汪东的两只手慢慢用了力,反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腕子!他惊骇地低头看了看汪东的脸,头发“刷”一下就竖了起来——夜色昏暗,他隐隐约约看见了一双阴冷的眼珠子!

“扔!”唐景山一边喊一边用力一甩,把汪东的腿扔了下去。

而汪东死死抓着贾小亮,一下把他也拽了进去!他是面朝下摔下去的,眼前“轰隆”一黑,睁开眼时已经在深深的土坑里了,嘴里摔得都是血。潮湿的土腥气从四面渗出来,那是坟墓的味道。

贾小亮吃力地掉转过身子来,一张黑糊糊的脸已经近近地贴在他眼前。贾小亮定定地看着这张脸,眼泪“哗哗”地流下来,那是恐惧、绝望、委屈、悔恨、愤怒、悲伤、求饶…

汪东说话了,他的声音像鬼一样:“听说,这个地点是你选的?”

“…”

“你的耳朵真灵啊,我趴在车上实在不舒服,翻了个身,就被你听见了。”

“…”

“你想知道我的脑袋有多重,是吗?是十四斤半。你的呢?”

“…”

现在,贾小亮明白了,汪东和唐景山在合伙玩他。

你死我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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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东用蒲扇一样的大手替贾小亮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

贾小亮受惊地抖了一下,说:“汪哥,求求你,不要活埋我!”他的声音像风中颤抖的蛛丝。

汪东摇摇头:“我是种了你,就像是种萝卜。明年,说不准这里又长出一个贾小亮,那多好玩啊。”

这时候,唐景山在上面喊:“汪东,快上来吧,我们赶紧埋了他。”

汪东朝上看看,又低下头,小声说:“别怕,唐景山会和你在一起的…”

说完,他纵身一跃,双臂搭住土坑的边沿,要爬上去了。贾小亮号叫一声,抱住汪东的腿,张开血盆大口,恶狠狠咬上去。

一块肉被生生咬了下来,隔着布,那块肉掉在了裤子里。

汪东连叫都没叫,只是用力一蹬腿,就把贾小亮踹倒了。

他麻利地攀上了地面。

贾小亮一边往起爬一边号啕大哭:“唐景山啊,他要杀你呀!…”

他话音未落,唐景山就从天而降。

他也是脑袋朝下掉下来的,“轰隆”一声,重重砸在了贾小亮的身上。贾小亮被压倒在土坑里,唐景山摞在他身上。

这时,贾小亮已经崩溃,他惊骇地大叫着,手乱抓乱挠,脚乱踢乱踹。

土块已经铺天盖地地落下来…

汪东把土坑填平之后,在光秃秃的地面上扔了一些荒草,然后,坐在上面,撕下裤腿,摸了摸那块缺失的伤口,用撕下的裤腿把它紧紧包扎了。

地面下似乎在微微地拱动,也许他们还在土里挣扎…

接着,他站起来,捡起刚才从唐景山身上夺下的旅行包,准备离开。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停下来,拉开旅行包的拉锁,伸手朝里摸了摸。

他愣住了。

他在银行工作,经验十足,他一下就摸出,包里装的不是人民币!

他急忙掏出打火机打着,看清包里竟然是一沓沓的冥钱!他忽然想起,他从坑里爬上来,抓住唐景山朝坑里扔的时候,唐景山曾大声叫喊,好像在说:“杀了我你会后悔的!…”当时,他没多想,就把他扔了下去…

昨夜,三个人逃出来之后,这个旅行包一直由唐景山背着。汪东万万没想到,唐景山竟然偷梁换柱了!

他是什么时间干的?他把钱藏在哪儿了?

汪东疯了一样抓起铁锹飞快地挖土,他要挖出唐景山!尽管唐景山肯定已经憋死了,他还是要挖出来看一看,这是他惟一的办法了!

这恶人的体力超人。

很快,他就挖到了一个人。他像拔萝卜一样把这个人从土里拔出来,一只手打着打火机,另一只手扑打掉这个人脸上的土——是贾小亮。

贾小亮整个脑袋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充血的双眼圆睁,像两个鲜红的枣。

汪东把他扔到一旁,继续挖掘,而且加了速。他又朝下挖了很深,复原了刚才那个坑,竟然没见到唐景山的尸体!

这个恶人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怖——难道唐景山遁土走了?

他停下手,愣了一会儿,爬出来,呆呆地坐在了草地上,凝视这个黑洞洞的深坑。

风停了,树林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静得令人不安。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终于站起来,快步来到树林外,钻进了面包车——他要看看那100万在没在车里。

他把车里翻了个遍,还是没找到一张钞票。

他慢腾腾又回到树林里,回到土坑前,拿起铁锹,填土。

有个毛乎乎的活物突然从树上飞下来,撞到了他的额角上。他一惊,抬头看了看,远处好像有个奇形怪状的黑影,正踉踉跄跄地朝前行走…

他扔下铁锹,起身就追。等他跑过去,那黑影已经不见了。

树林里充满了诡异之气。

他没有逃跑,再一次走回来继续填坑。最后,他把铁锹也埋在了土里…

风停了,树林里很静,只有一种鸟在叫,叫声极其古怪:“啊…啊…啊…”他怀疑就是刚才那种毛乎乎的活物。

他跌跌撞撞地走近那辆面包车。

现在,他只剩下了这辆车了。

正当他要钻进去的时候,却猛地停住了——里面有人。

透过风挡玻璃,汪东看见那个人直直地坐在驾驶的座位上,满脑袋的青筋鼓暴,血红的双眼瞪得圆圆的,定定地看着前方。

是贾小亮。

这是贾小亮的车!

汪东后退几步,撒腿就跑。

那只毛乎乎的活物“呼啦啦”地追上来,不过它没有追上汪东。汪东奔跑的速度太快了,像一头豹子。

他一直跑到山路上,终于跑不动了,放慢脚步,朝小镇方向走去。

迎面开来一辆车。

车灯晃眼,汪东用胳膊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脸——今晚,他至少杀了一个人,这时候,他不想撞见任何人。假如树林里的尸体被发现,那么,任何一个在这里看见他的人都可能成为人证。

车开到汪东近前的时候,汪东忽然感到不对头,因为它突然加大了油门!

汪东猛地放下胳膊——眼前正是贾小亮的面包车!就在他愣怔的一瞬间,面包车一下撞过来!他在半空中转了一圈,然后“扑通”一声摔在乱石上。

你死我活(6)

车停了。

汪东静静地躺在雪亮的车灯前。

面包车的挡风玻璃被撞碎,里面的人暴露出来——他的身上沾满了土,额头青筋鼓暴,双眼血红。

他定定地盯着地上的汪东,足足有十分钟,终于驾驶面包车,朝更黑暗的远方开去。

应该说,唐景山是三个人中最狡猾的一个。

老实说,他没想独吞那100万。他之所以全部换成冥钱,是为自己留下一棵救命草。他担心,夜里灭掉贾小亮之后,汪东突然翻脸,把自己也杀了。如果真是那样,他就可以亮出这个底牌。

可是,汪东丧心病狂,连听都不听,就把他扔进坑里,埋了。

不过他还留下了第二棵救命草——

白天,他和贾小亮挖完了土坑之后,他把贾小亮支回去,然后,他在那个土坑里又挖出了一条地洞,洞口离土坑大约十几米远。离开时,他把那个地洞口用土虚掩住了。

汪东开始活埋他和贾小亮,土块“噼里啪啦”落下来的时候,贾小亮已经神经错乱。而他虽然惊恐万分,却保持着清醒,伸手在四周摸了摸,很快就摸到了那个地洞口,一边扒土一边朝里钻…

他恨死了汪东,恨不能爬出去一刀扎死他。但是,他不敢轻举妄动,他知道他拿刀子也不是汪东这个庞然大物的对手。

汪东身高1.9米,体重200斤,身手偏偏十分敏捷。

他藏在一棵树后死死地盯着汪东。

当汪东发疯地挖开那个土坑,没有找到唐景山,又快步走出树林的时候,唐景山灵机一动,跳进土坑,把贾小亮的尸体从那条地洞里拖出来…

土坑还没有填平,他想汪东应该不会走开。当汪东再次返回来,沮丧地填土坑的时候,他背起贾小亮的尸体,放进了面包车,让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驾驶员的座位上…

他恨不能吓死汪东。

可是,汪东没有被吓死,也没有被吓昏,他只是跑了。

接着,唐景山开车在荒草乱石中绕到了汪东的前面。白天,他在山上转了好几圈,比汪东更熟悉这里的地形…

唐景山撞死汪东之后,惊惶地奔向小镇。实际上,那100万就藏在租来的那个房子里。

他一个人驾车下山,心里恐惧极了。他时不时朝后面的座位看一看,有几次面包车差点冲下山路旁的沟壑。

他总想到,他和汪东给贾小亮下套时,汪东脸朝下趴在车上的样子。这个庞然大物演得太像了,像得令人感到恐怖。他总觉得,汪东还在这个车里,他脸朝下趴着,一动不动…

现在,他真死了吗?

他是不是在表演?

他能不能像狗一样,闻到土腥气,慢慢活过来?

而刚才,贾小亮的尸体就坐在这个驾驶座位上。他满脑袋青筋鼓暴,圆圆的眼睛血红血红,定定地看着前方…

进了小镇之后,天快亮了。此时最黑暗。

唐景山不那么害怕了,他开始激动,心“怦怦”乱蹦。

回到那个租来的房子里,从天花板上取下那一袋子钱,紧紧抱在怀里,然后扎到床上,闭上了眼睛。这一夜,他经历了多少次生生死死,脑子乱极了。他必须睡一会儿,天亮之后再离开这里,远走高飞。

他醒来时,感觉睡了很久,天却没有亮,四周一片漆黑。他爬起身,摸索着开灯,却感到脖子被绳子勒着。这时候,他听到了一个毛骨悚然的声音:“现在,太阳在我们的正上方。”

“汪东!”他惊叫了一声。

“我用棉被把窗子挡得严严实实,遮光又隔音,没人能听见你的呼叫声。这个黑房子就是你的坟墓。”

没等唐景山再说什么,他脖子上的绳套已经骤然收紧,收紧,收紧…

终于,他怀里的那个钱袋子滚落下来。

《所有人都在撒谎》part2

毕业百分百(1)

1

郭子良醒来之后,感到大脑恍恍惚惚。

他走出医院,一个人在大街上转悠的时候,一直在想,最近几天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因此,当有人在身后突然拍他一下时,他吓了一跳。

回头看了看,郭子良觉得此人有些面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是谁。

对方十分热情地说:“子良,你不认识我啦?”

“你是…”

“我是段甫啊!”

郭子良陡然想起来,这是他高中时代的同学。他拍打着自己的额头,说:“你瞧我这记性!”

“听说,你考上师范学院了,毕业了吗?”

“早毕业啦。”

“在哪儿工作呢?”

“过去一直在教书,最近生病了,闲着呢。”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段甫。他发现他衣领的纽扣从里到外都被剪掉了,而且做工很粗糙,是用最大针码缝制的。

“哎,我们三里河中学正好缺一个初三语文老师,正招聘哪,要不你来干吧?我现在在那里当校长。”

“那可太好了。”

段甫拉起郭子良的胳膊,说:“走,现在我就带你去。”

就这样,他跟着段甫走了,一直朝北,不知不觉走出三四里路的样子,出了闹市区,前面出现一条浅浅的小河沟,没有桥。河里放了几块垫脚石。

段甫回头说:“这就是三里河,水不深,踩着这些石头过来。”

说着,他伸手来拉郭子良。他的手很凉,郭子良敏感地避开了,垂头盯着脚下的石头,一边小心地踩上去一边说:“没问题。”

段甫伸手时,露出了里面衣服的下摆。郭子良眼尖,从水面的倒影看到,那好像是一件蓝色的缎面棉袄,没扣子,对襟处是用布带子系着的!他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抬起头来——那不是死人穿的寿衣吗!

段甫见郭子良站在那里发呆,就拽了拽他的胳膊,说:“你发什么愣?走哇!”

“你,你里面穿的是…什么衣服?”

段甫掀起外罩,露出里面的蓝色毛衣,织的是元宝针。接着,他又掀起一层,下面是一件白棉线秋衣。

“怎么了?”段甫问。

郭子良把这个阴影掩盖住,“嘿嘿”笑了两声,跨过河去。

又走了不远,就到学校了。校门前有几棵大松树,把校门遮了起来。绕过松树,看见两扇铁栅栏大门。

2

郭子良糊里糊涂地在三里河中学上班了,教初三(1)和初三(2)两个班的语文课。

当天,段甫就召开了毕业班教师全体会议,他说:“郭老师除了担任初三(1)班主任,还任学年组长。现在,我们这个班子又齐了,希望大家齐心协力,兑现我们的承诺——毕业百分百!”

三里河中学的管理实行全封闭式。所有的教职工都吃住在学校,平时不能随意离开,有一套严格的请假制度。

校园很大,有教学区、办公区、住宿区,还有一个很空旷的操场。

尽管这个学校和别的学校没什么两样,但是,郭子良总觉得它哪里不对头。

比如说,教研组并不在一起办公,而是每人单独一间办公室。更奇怪的是,每个办公室的门上都镶着一张房间主人的黑白照片,那些照片都是放大的。惟独郭子良的门上没有。

由于教师宿舍没有空床,段甫就安排他临时住在办公室,里面有一张简易钢丝床。

还有,食堂里的馒头都干巴巴的,而且都印着红点,这也让郭子良感到有些古怪,而大家却吃得满嘴喷香。

更奇怪的是,学校没有电。段甫说,因为费用问题,电业局和他们学校闹矛盾,把电停了,正在交涉。为此,教务科临时制作了一批照明物品。自习的时候,每个学生课桌上都有一盏灯,有的是小玻璃灯,有的用一只小碗或小碟装油,点一根棉花捻儿。学生们就在这蝇头小火的光亮下,刻苦攻读。晚上,校园里漆黑一片。各个教室里透出的光亮,如鬼火一般,昏黄暗淡,摇曳不定。整个校园静悄悄。

就寝的钟声一响,所有的师生就像听到了防空警报一样,立即丢下手里的东西,匆匆忙忙退出教室,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第一天晚上,大家都回了宿舍之后,郭子良感到了孤独。

宿舍区被铁栅栏围着,有一个小小的令人压抑的门,有保安把守,那里面似乎是一个禁区。郭子良甚至觉得,他和其他人是隔离的。

他一个人来到了操场上。操场四周种着松柏,茂密、凝重、阴森,在夜晚,看不见树影,只现出黑黝黝一片。他的全身像被无数冰凌穿透了一样凉。

正凝神观望的时候,他发现树林前有一个黑影,他无声地忙碌着什么,好像抱着一个水管在奋力灭火,水的巨大冲击力使他微微摇晃,他努力保持着身体平衡——其实,他手里什么都没有,面前也空空如也,很像在表演哑剧。

郭子良轻手轻脚地走上前,看清是仇忠厚。这个人是段甫的外甥,在后勤管理舍务,兼初三(2)班副班主任。

在这黑糊糊的夜里,在这没有人迹的地方,仇忠厚莫名其妙的行为让郭子良感到有些恐怖。

他在干什么?

“仇老师…”郭子良低低地叫了一声。

毕业百分百(2)

那个人还在继续无声地忙着,似乎是一个不真实的幻象。当郭子良再靠近一些时,这个人影却飘然一闪不见了。

3

郭子良发现,这个学校里所有的人,都似曾相识。

教英语的是个漂亮的女教师,叫黄菲,也是他的搭档——初三(1)班的副班主任。郭子良总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异样,热切中好像还有一丝丝哀怨。郭子良不知是不是自己的感觉出了问题。

奇怪的事接连不断地发生:

第二天早晨,段甫发给郭子良一本厚厚的教案,说教学计划和教学进度都在上面,让他拿回去看看,并要求他做好期末总复习计划。郭子良翻开教案,第一页是隶书体的几个大字:向学校承诺,向家长承诺,向社会承诺——毕业百分百,合格率百分百!下面是一行小字:2000年7月26日。

原来这本教案是合订本,教案的主人是从初一跟到初三的连任教师。而今是2003年5月,毕业班已经到了冲刺阶段,他为什么走了呢?当过教师的人都知道,这个时候,谁都不会轻易离开的。

他仔细翻看了整本教案之后,愈发惊诧:这本教案的主人和自己竟是如此心灵相通!无论是教学步骤还是板书设计,都如自己出手一般!他想,如果有机会,一定要见见这个素未谋面的知音!

他推开教室的门,学生们已经坐好。

他走到讲台前的时候,班长李放喊了一声:“起立!”

学生们齐刷刷站了起来,齐齐地喊了一声:“老师好!”

他点头示意大家坐下,然后,将左手伸到讲台的左上角,拿起了一根粉笔,准备讲课了。他是个左撇子,一直用左手写板书。就在他把粉笔拿到手之后,突然打了个冷战:是谁把粉笔端端正正地放在了讲台的左上角?是谁如此了解他这个罕见的习惯?

而且,这些学生的起立和问好都是他的一贯要求。现在,很多教师已经不用这种形式了,而他依然很重视师生之间的这种传统礼节。

他朝下面扫视了一圈,一张张幼稚的面孔,一双双纯洁的眼睛,都在望着他。他想不出,哪个同学跟诡异与阴谋有关联。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总复习”三个大字,然后把印好的习题发给大家,就在门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这个角度,便于观察每一个学生。

这个班总共有52名学生。郭子良静静打量着他们的脸,越来越感到,这些孩子好像都是从他记忆中走出来的一样——李放,个子很高,不苟言笑;文娱委员戴离离,长得像日本卡通片里的美少女一样。头上梳着两个小抓髻,抓髻下面飘着一缕长长的散发。大眼睛,小嘴巴,长得十分精巧。宣传委员冯季,小胖子,寸头,前门脸还留几根刘海…

郭子良对这些学生没有一点的生疏感,甚至不用特意去记每个人的名字。

4

下课以后,郭子良来到多功能厅。其他几科教师也在。这里几乎成了他们这个小团队的俱乐部,大家有事没事都愿意聚在这里。

几个没课的老师正在闲聊。教数学的刘海生是个中心人物,他一脸正经地坐在那里,扫视一下众人,说:“你说咱们老祖宗,为什么把名字都起成三个字的?一个字多简单。”

“一个字那是姓。”教物理的徐庆义说。

“那就把三个字的都改成两个字的——你就叫徐庆。”然后,他看了看教体育的李全宝,说:“全宝,你以后就叫李全得了,都三十多岁了,还宝什么呀!”

李全宝说:“还没说你自己呢!”

“我就叫刘海,刘海砍樵的刘海,还缺一个胡大姐。”说着他的眼睛溜向生物老师胡淑秀。

胡淑秀笑着骂道:“老白毛,看我干什么?”

“你比我大三岁,大就大点儿吧。”然后他怪腔怪调地唱起来,“胡大姐,我的妻!…”

室内笑成一片。

刘海生的眼睛又落在教化学的俞老师身上。俞老师叫俞火哉,快退休了。刘海生说:“你也扔了那个姓,干脆叫火哉吧。”

此言一出,好像突然撞到了一个黑暗的秘密上,大家如同听到了一句什么可怕的咒语,都瞪大了惊骇的眼,脸也似乎变黑了。

郭子良打量着这些老师,迷惑极了,同时也有一种深不可测的恐惧感。为什么大家听到“火哉”两个字就突然变成了这副样子呢?

这时,仇忠厚推开门,对李全宝说:“李老师,下午的体育课别上了,上数学吧。”说完,就关上门离开了,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大家终于从刚才那莫名其妙的气氛中恢复过来。李全宝冲着门吐了一口:“呸,什么东西!”

5

开始,郭子良尽量回避黄菲的眼睛。因为他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过去甚至都不认识。可是他发现,他想接近她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这天早上,郭子良走过那条长长的走廊,去班里上课,经过英语室时,黄菲开门走出来,她朝他笑了一下,然后两个人一起走出去。

在楼梯拐角,有个四十多岁的女清洁工在扫地。她一眼一眼地朝郭子良看,那表情好像含着一丝丝的惋惜,似乎想向郭子良暗示什么。

郭子良敏感地问黄菲:“她是谁?”

毕业百分百(3)

“侯淑芝啊。一个临时工。”

“她也在学校住吗?”

“不,全校只有她一个人,白天来,晚上走。”

走出办公楼,郭子良忽然有个想法,那就是把心里的疑惑全部说出来,向黄菲探探底。但是犹豫了半晌,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就像没有勇气戳穿一层神秘的窗户纸,他害怕突然目击里面的场景。

中午,大家一起聚在多功能厅,商量照毕业相的事。

段甫说,这件事学校就不统一了,由各班自己决定。而郭子良认为,毕业相一定要照。黄菲没表现出多大的兴趣,但是她承诺她来找摄影师。

果然,下午她就把摄影师找来了。学生们跑来跑去把凳子搬到操场上。段甫坐在第一排正中间,郭子良和黄菲坐在他两边。

摄影师把一架老式照相机支好之后,就把头钻到了黑匣子里去捣鼓,一会儿,又把头伸出来,朝郭子良喊:“郭老师,身子坐正一些!”

郭子良正了正身子。

摄影师再次把头钻进去,看了一会儿,又钻出来,朝郭子良喊:“郭老师,把眼镜往上推推,反光!”

郭子良就朝上推了推眼镜。

摄影师把头伸进伸出几次,终于喊了一声:“好了,注意!”然后,把手里的胶皮囊一捏,只听那黑匣子“咔”的一声响,接着,摄影师笑吟吟地对郭子良说:“郭老师,好了!”

郭子良感到有些奇怪,几十个人照相,而那摄影师只盯着他一个人,好像给他照单人相似的。

临走时,摄影师说一周以后到照相馆来取相。

晚上,上完了自习课,郭子良返回住处。

他的办公室在最里头,走廊狭窄而幽暗,他的脚步声显得很响。

两旁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黑白的标准头像一字排开,静静注视着他,十分人。刘海生,徐庆义,李全宝,胡淑秀,俞火哉…

他昂起头,故意不去看那些照片。

走着走着,他的鼻孔里突然钻进了丝丝缕缕的难闻气味。他慢慢停下脚步,仔细嗅了嗅,好像是一股燎猪头的味,还掺杂着腐臭。

这办公楼里不可能有人燎猪头啊!

他警觉起来,壮着胆子凑近各个办公室的门缝,使劲抽动鼻子,似乎每个门里都有这种味道。那些照片上的人依然死死盯着他。

他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大口大口喘气。

他感到这所学校越来越怪异,像一个醒不来的噩梦。

他想到了两个字:走人。远远离开这里,回家去,那么不管这里发生什么都不会祸及自己了…

可是,他又放不下那些无辜的学生。

6

这天下班前,郭子良召集年级的几位任课老师碰了下头。

散会后,黄菲走到他跟前,小声说:“一会儿,你把脏衣服都拿来,我给你洗洗。”

郭子良连忙说:“不用不用,我自己能洗。”

黄菲说:“为人师表,不能太邋遢,看你的衣服都脏成什么样子了!”说完,娇嗔地瞪了他一眼,拿起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郭子良感到自己越来越依赖黄菲了。

每当他和黄菲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感到自己像走进了一个避风的港湾一样,宁静、安全。黄菲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就会坐立不宁。

他说不清究竟是她身上的哪一点,如此吸引了他。要说黄菲的五官,单看哪一点都不是特别漂亮,可是,一经组合起来,就显得那么精致、可人。而更让他迷恋的是黄菲越来越多的温柔和体贴。

两个人虽然没有谈情说爱,但是,彼此的关系已经超过了纯粹的工作搭档关系。

吃完晚饭,郭子良又转回了教室。

门没锁。

他推门进去,看见李放和戴离离都在,还有宣传委员冯季。冯季说,板报已经两个星期没换了,他们正在研究这期的板报内容。桌子上的东西堆得很乱,冯季翻来翻去找不到彩色粉笔,急得直拍脑袋。戴离离说她根本就没看到冯季带粉笔来。冯季“哎呀”一声说忘在宿舍了,话音儿未落人已经跑出去了。

不管心情多糟糕,郭子良只要见到这些学生,一切不愉快都会烟消云散了。

他与李放和戴离离聊了一会儿,问到了他们的生活情况。戴离离说,同学们都想家了。大家带的钱都快花光了。

郭子良问:“家里为什么不按时寄钱?”

戴离离说:“钱是寄了,就是拿不出来,都在仇忠厚那里统一管理。”

郭子良想,这个学校怪事可真多,学生个人的钱,为什么还要统一管理呢?越想越气。站了一会儿,他对李放说:“你们别弄得太晚了,影响上晚自习。”

很快,冯季跑回来了。

郭子良问:“这期黑板报搞点跟毕业有关的内容吧。”

冯季看着他,没说话。

“要鼓动大家努力学习,主题就是毕业百分百。”

冯季还是不说话,显然已经有了其他的打算。

“难道我的建议不好吗?那你说,不做跟毕业有关的内容,你做什么?”

冯季低头想了想,突然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我认为,该做一做关于消防意识和消防知识的内容。”

毕业百分百(4)

7

晚上,郭子良总是很晚才能睡着,他的心里总想着外面那条走廊。

漫漫长夜,那些照片静静地悬挂在各自的门上,不曾发生过任何情况。

这天夜里,郭子良却感到有点不对头——他觉得走廊里似乎有动静。难道哪个老师在办公室里加班?

窗外是一片朦胧的苍白,有风,风不大,一下下推着窗户。

不知道过了多久,郭子良睡着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走廊里隐约传来嘈杂的人声。开始很杳渺,越来越清晰,还有水桶和铁锹之类工具的碰撞声,甚至急切的呼喊声。

他彻底醒过来,竖起耳朵,听到有人在很远的地方惨烈地呼喊起来:“失火啦——”

他一下就跳到了地上,猛地拉开门板!走廊里却是一片漆黑,一片死寂。

他关上门,傻了。刚才的声音从哪里来的呢?

过了一会儿,走廊里又隐隐传来奔跑声、呼救声、泼水声,还有烈火“噼噼啪啪”的燃烧声…

郭子良再一次恼怒地打开门,朝外看去,走廊里又没有声音了!

他划着了一根火柴,朝前慢慢走,他想搞清楚是不是哪个房子里有人在听收音机。

借着微弱的光亮,他看到那些照片上的人都静静朝前注视着。白天,这些老师和他一起工作时,说说笑笑很正常,但是,一到了夜里,这些照片就显得古怪而阴森。他曾问过刘海生老师,为什么在门上贴照片,刘海生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敌意,什么都没有说就走开了…

火柴灭了,郭子良置身在无边的黑暗中。他哆嗦着拿出第二根火柴,“嚓”一下划着,猛然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人,他瞪着郭子良,嘶哑地叫道:“火…”

郭子良抖了一下,火柴就掉在地上灭了。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此人是仇忠厚。

“怎么了?”他颤颤地问了一句。

过了半天,仇忠厚才在黑暗中说了一句:“小心发生火灾…”然后,就转过身,无声无息地走开了。

8

这天上午,郭子良从教室回办公室时,突然从树丛后钻出一个人,是那个清洁工侯淑芝。她低低地说:“赶紧离开这里!”

“为什么?”

“过了时限,你就别想出去了!”说完,她拎着笤帚匆匆走了。

郭子良愣了好半天,才继续朝教室走去。

李全宝正带着他班的学生上体育课:51名学生围成一圈,李全宝站在中间,每个学生都并拢双脚,一下下跳着朝前走。

郭子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体育项目。

后来,李全宝告诉他,这叫“雀行”,训练学生的脚腕子力量。郭子良只见过“蛙跳”。

51名学生,50名穿着校服,蓝白相间,非常整齐醒目。只有一名女生没穿,那就是戴离离。她站在队伍中间,一个整体被她一分为二,很影响整体的美观。

不一会儿,大家累了,开始自由活动。几个女生拉起一根长绳子,嘻嘻哈哈地跳绳。李放抱着篮球,跑向篮球场地,后面跟了一群男生。看着这些可爱的孩子,郭子良的心里充满了喜悦。

“老师!”一个轻柔柔的声音飘了过来。

郭子良一激灵,回过神儿来,原来是戴离离。“你怎么不去跳绳?”

“不想跳。”

“怎么了?”

戴离离把头埋在两腿中间,小声说道:“我想家了。”

“那好办啊,给你妈捎个信,让她来看看你不就行了吗!”

没想到,戴离离听到这里,眼睛竟湿了,说:“我妈不能来,她不能到这个地方来!”

“那就让你爸来。”

“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他就走了。我妈只有我一个亲人,还不能见面…”

戴离离越哭越厉害。郭子良拿出手纸给她擦眼泪:“好了好了,不哭了,老师给你想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你现在能让你的家人来看你吗?”

这话让郭子良一惊!是啊,他来了很多天了,还没有告诉父母,他们想找自己也找不到啊!

“其实,你和家里人见不见面,不取决于他们,而是取决于你。”戴离离似乎已经忘记刚才哭这回事了,她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什么意思?”

“你可以让他们梦到你。我就经常走进我妈的梦里去。”

这时,李全宝吹哨叫学生们集合,戴离离就起身跑过去了。

晚上,学生们回宿舍之后,郭子良又变得格外孤独,一个人在操场上溜达。

校园里一片沉寂,只有远处的学生宿舍透出的一点点微弱灯光,才能让人感到这地方有人。

郭子良又想起了他的前任。这个人的神秘消失,好像在这个学校没引起一点反响,谁都不提这个人,好像他从来不曾存在过。按理,一个人离开了,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在近期内,人们一定会谈到他。而现在,就算郭子良追问,都没人回答他。大家好像都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是不肯说。这让郭子良百思不得其解。

他决心揭开这个谜。

“赶紧回去吧,别着了凉。”不知什么时候,黄菲来到了他身后。

郭子良突然问:“黄菲,我们这个班原来的班主任是谁?”

毕业百分百(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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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菲愣了一下,说:“你问这个干什么?他跟你没什么关系。”

“你一定要告诉我。”

“你听我的话——在这里,不该你说的,你不要说,不该你问的,你不要问,不该你看的,你不要看。你只要看好咱们班那51名学生不出什么事,保证这两个初三班毕业百分百,兑现我们的承诺,你就可以安全地回家去了。”

其实,现在郭子良也可以一走了之,可是他放不下他的学生。所以,他横下心来,不管怎样他都要坚持下去,最后送他们安全离校。他必须对得住这些声声呼唤自己“老师”的学生。

“那你呢?”他问黄菲。

“你就别管我了。”黄菲看着远方的黑暗,低低地说。

郭子良再也控制不住压在心底已久的情感,一把拉过她,紧紧地搂在怀里:“黄菲,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我们前世好像有约定,我不要和你分开!”

黄菲紧紧靠在他的怀里,欲言又止,只是凄然地笑了一下。

这天夜里,郭子良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到学生宿舍去看看,看看那里的条件怎么样。他觉得多数学生好像患有关节炎,走路腿发直…

想到这里,他爬起来,出了门,走过那条黑暗的走廊,下了楼。

这是他第一次来学生宿舍。

大家好像还在学习,窗里透出弱弱的灯光。

他拉了拉门,里面锁着。

当他趴在窗户上往里看的时候,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所有的学生都脸朝上躺着,每个人头顶上都点着一盏小油灯!那鬼火一样的光亮轻轻摇曳着,照不亮屋子,只是照着每个人的脸,他们的脸都像纸一样白。

这哪里是学生宿舍,分明是停尸房!

这时,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郭子良身旁。郭子良猛地转过头,原来是仇忠厚。他的眼睛射出两道荧荧绿光,逼视着郭子良,低低地说:“这里是我管理的地盘,没有我的准许,谁都不能来!”

“我是班主任,我检查自己学生的宿舍还要什么人批准吗?我正要问你,宿舍里为什么点这么多灯?万一失火怎么办?”

仇忠厚盯着郭子良的眼睛,半晌才轻声轻气地说:“我还想给你点一盏呢,你喜欢吗?”

9

郭子良强烈地感觉到,他的学生都处于危险之中!这些孩子没有一点儿防卫能力,在这里,只有他这个班主任是他们的亲人,他必须保卫他们的安全!想到这里,一种做父亲的责任感从他心底油然而生。

次日,他来到教室,看到班里的学生一个不少,正在静静地做各科习题。

要是往常,他看见学生们能够自觉地按时上早自习,一定很高兴。而今天,他的心里却阴影重重,脑海里总是晃动着那些昏黄的、跳动的油灯。

他慢慢地走进教室,疑虑地审视着每个人。他注意到,这些学生的脸色都有些苍白。眯起了眼睛,他恍惚看到51个纸人在学习!

最后,他站在宣传委员冯季的身旁,看他写字。他发现冯季的手指不时地抽动一下,好像抽筋一样。再看别人,也有同样的毛病。

此时,他怀疑是仇忠厚给学生们施了什么邪术!

他必须马上找到段甫,向他汇报这件事!正巧这时候段甫叫他去办公室一趟。

“子良,下午你召集初三年组所有老师开个会,让各学科汇报一下复习进度,还要对每个学生进行一次个体分析,最后,再布置一下毕业模拟考试的事儿。”

段甫见郭子良不做声,就问:“你怎么了?”

郭子良就讲了昨晚的事。段甫听了后,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子良,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你要是不相信,今天晚上就跟我到宿舍去看看吧!”

“我天天晚上都到宿舍查看,从来都没看见过什么油灯!”

郭子良彻底懵了。

10

离毕业只有两天了。

郭子良为了放松一下学生们的心情,决定搞一次集体游戏。

黄菲不太同意,她劝郭子良:“你这是在给自己添麻烦,万一出什么意外怎么办?如果这两天班级不出事,期末总评,模范班主任一定是你的。”

但是郭子良还是坚持:“游戏限定一个范围,不许出校园,再找几个科任老师帮助,不会出问题的。”

按照军事游戏的玩法,郭子良把51名学生分成两队,编成对阵的双方。每队选出一名指挥官,一名参谋,两名侦察员,一名旗手。其余的为士兵,这些士兵也编成两个小分队,一队是防守——护旗,保卫自己的旗不被敌军夺走,如果旗被敌军夺走,就算输了;另一队进攻——夺旗,如果把敌军的旗夺过来,就算赢了。各小分队有正副队长各一名。九点以前必须结束战斗。

末了,郭子良又点拨了几句:“我们学过《曹刿论战》,你们研究一下长勺之战为什么能够以少胜多,把曹刿的军事思想运用进去,也许能帮助你们获胜。”

科任老师李全宝、徐庆义参加了活动。他俩负责看管校门,不让学生跑出去。

刚黑天,游戏就开始了。

郭子良在校墙周围转悠,防止学生玩高兴了,跳出墙去。

毕业百分百(6)

他走到树林边的时候,风渐渐大起来。他忽然有些紧张,似乎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就在这时候,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是哪个小分队正经过这里吗?他赶紧停下来,靠在一棵树旁,咳了一声。

两个黑影径直朝他走过来,在十米之外停下,立正,用半通不通的文言文说:“报告长官,齐军败绩,辙乱旗靡,追也不追?”

郭子良朝前移了移身子,想看清是哪个学生,却怎么也看不清。他们好像都穿着白衣服。

四周的脚步声都在朝他这里聚拢,越来越多,这些同样穿白衣服的黑影远远地围着他,振臂喊叫:“齐师败绩,齐师败绩,长官,追也不追?”

他哆哆嗦嗦地用手指了指校墙外,说:“可,可矣,击鼓!”

听到命令,那些黑影一下就不见了。

郭子良跌跌撞撞走回教室,教室里空无一人。

他坐下来,平静了一下,怀疑自己刚才出现了幻觉。

九点钟的时候,学校的钟声响了,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回来了,他们都玩得很高兴,兴奋地议论着。

郭子良很疲惫,不想当晚总结,只是让各小队清点人数报上来。

一小队一个不少,二小队却出了问题——少了一名!

点名一查,缺的是戴离离。

郭子良的心“咯噔”一下。

他叫来李放,问:“你们是一个小队的,你应该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啊!”

李放也很着急,他说:“开始,我们一直在一起,游戏快结束的时候,我们碰到一队奇怪的人,他们好像也在玩军事游戏,都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就像医生的装扮一样,而且都用文言文说话,他们把我们冲散了。那以后,就再也没见到戴离离。”

郭子良马上把学生分成几个小组,四处搜寻戴离离,并嘱咐他们,千万不要拆帮!

众人找了半宿,终于在学校大墙外找到了戴离离,她正蹲在地上哭。

郭子良跑上去,抓住她,急切地问道:“戴离离,你怎么了?”

“他们说带我回家,走着走着,却把我抛弃了…”

11

第二天早上,郭子良正要去上课,看到有个人骑着摩托车急匆匆赶来。他一眼认出,是那个给他们照毕业相的师傅。

“你怎么一直不来取照片啊?”摄影师停下摩托车,对他说。他没有熄火。

“哦,对不起,我把这事儿给忘了。”

“给!”摄影师说完,把一袋照片递给他。

“谢谢,谢谢啊。”

那个摄影师没有说什么,骑着摩托车就走了。

郭子良把照片抽出来,看了一眼,脊梁骨一冷——照片上,只有他一人笑眯眯地坐在那里,旁边都是凳子!

傍晚,郭子良慢悠悠地靠近了学校大门。

他要逃走。

四周不见一个人,空寂得可怕。

猩红色的月亮细细弯弯,挂在最遥远的天边,好像一只眯着的独眼。几颗星星对它敬而远之。一群黑色的蝙蝠,它们在低空中“扑啦啦”地飞。

就在郭子良蹑手蹑脚地来到铁栅栏旁边时,学生宿舍隐隐传来了哭喊声。教师的责任感一下就拴住了他,他什么都没想,转过身朝那里冲过去。

使劲撞开初三(1)班寝室的门,郭子良的头发一下就竖起来了——他看到一片火海,全班51名学生,还有除了他之外的所有教师,都在火海中舞蹈。他们哭着、喊着、挣扎着,那声音恐惧、绝望、愤怒、惨烈,令人撕心裂肺,就连死神听了也要颤抖!很快,他们就被烧得筋短毛焦,一个个躺在地上,痛苦地扭曲着、挣扎着…

12

郭子良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还躺在医院里。

4月12日,他在火灾中被烧成“植物人”,昏厥了188天。

那天,新屯市八中全体师生在市里礼堂开大会,会后上映一部青少年教育片。

郭子良和黄菲是初三(1)班的正副班主任,自然与学生们坐在一起。他们是一对相恋已久的情侣,准备送走这届学生就结婚。

电影开演不久,郭子良接到一个电话,是表弟打来的,他说找郭子良有急事,正等在礼堂外面。这个电话救了郭子良一条命。

当他和表弟见了面返回礼堂时,里面已经冒出了滚滚浓烟!一千多名师生,只有两个出口逃命,大家拼命往外挤,你踩我踏…

消防队到了,展开了一场生与死的争夺战。

闻讯赶来的学生家长,有的在火场周围打滚哭喊,有的往火里跳。

救护人员的呼喊声,遇难家属撕心裂肺的号叫声——交汇在一起,惊天地泣鬼神。整个新屯八中哭声震天。

郭子良急得说不出话,只是围着火场狂跑。终于,他趁别人不注意,冲了进去…

大火着了一天一夜才被完全扑灭。

在清点人数的时候,新屯八中遇难师生共计322人!

郭子良的51名学生,除了戴离离,其他人全部遇难。戴离离逃出之后就被抬上了急救车,她被严重烧伤,已经不像人了。(三天后,她还是被死神夺走了…)

郭子良被救出之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他的意识一直游荡在一个梦魇般的世界中,这个梦竟然如此清晰,如此完整!你相信它是个梦吗?

毕业百分百(7)

出院之后,郭子良去了一趟北郊。

那里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刻着:新屯市第八中学“4·12”火灾殉难师生纪念碑。在碑头题记几个大字的下面,刻着所有遇难师生的姓名。

碑的背面,记录了这次灾难的全过程。

这块纪念碑将成为新屯市这次惨痛的历史教训之见证。

它的后面,是一个巨大的水泥墓丘,合葬着所有遇难师生的骨灰,四周长着几棵大松树。郭子良不禁想起梦中三里河中学门前那几棵大松树。

不远处,是一个老坟场,名叫“三里河墓地”。

郭子良走过去,找到一个被荒草埋没的矮小墓碑,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辨:侯淑芝之墓。

郭子良弯下腰,轻轻把坟上的草拔光了。

美人计(1)

1歌华和方里

这是一栋公寓楼,总共11层。

8楼住着一个男孩,他叫歌华,是电视台娱乐节目主持人。歌华长得很中性——白净,甜美,赏心悦目。

他的楼上住着一个女孩,是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主持人,叫方里。方里总是穿一身职业套装,成熟,端正,大方。

在单位,他们属于两个部门,见面打个招呼,但不是很熟。而且,虽然他们住楼上楼下,平时却没有往来。

有一次,单位开联欢会,歌华和方里坐在了一起。那天,歌华突然发觉:他喜欢这个女孩。

在当地,歌华算是一个公众人物,有一大群女孩追他。而他追的女孩也有一大群。追他的一群和他追的一群当然不是同一群。这是红尘男女始终没有解决的问题,先挂起来。

现在,他发觉不管他收入了多少爱,支付了多少爱,都是玩闹,他真正喜欢的人终于浮现出来了。

歌华曾两次约方里吃饭,都被方里谢绝了。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歌华那个节目组。

方里不是故意拒绝,那两次,她碰巧都答应了另外的同事。可是,如果她对歌华很在意,怎么都会把别人的邀约推掉——歌华由此知道,方里对他没那个意思。

2美人计之一

某日,电视台的一个摄像师,在歌华的办公室讲了一个好玩的故事,叫《美人计》。这个摄像师特喜欢传播,估计电视台大部分人都听过这个故事了——

某大学宿舍。

周末,3楼的一个男生在寝室里看书,偶尔看到一只竹篮从楼上伸下来,停在他的窗外,悠来晃去。

竹篮里立一张硬纸,上面是一个漫画女孩,她在含情脉脉看着他。下端,还有一行大字:生活太平淡了,制造点故事吧。去买一些水果来,晚上陪你去散步。学校后门,七点见。4楼女孩。

男生很兴奋,立即跑出去买水果了…

晚上,这个打扮得衣冠楚楚的男生,把学校后门的那片草地都踩秃了,也不见那个女孩的踪影,他空等了一场,才知道上当了。他有点恼怒,却不好意思声张,只好灰溜溜地回了寝室。

过了一周,这个男生一个人在寝室时,又看到那只竹篮从楼上伸下来,里边还装着那个漫画女孩,在半空中晃来晃去。还有一行大字:上次我被一个死党“绑架”了,实在抱歉。再买一些水果来,今晚我一定赴约。学校后门,七点见。4楼女孩。

他不想理她了。

可又一想,上次都买了,这次要不买,好像上次就是图她陪着散步似的,那多没出息!

最后,出于男人的自尊,他决定还是去买水果。他要让她感觉到,自己并不稀罕和她去散步,仅仅是把她当成馋嘴的小妹妹,买些零食哄她罢了…

尽管如此,晚上他还是揣着渺茫的希望,来到学校后门转悠(大家都是男人,谁都别笑话谁啦)。

学校后门的那片草刚刚冒出头,又被这个男生踩秃了。

她还是没来。

男生心中有点惆怅,但是,酸意比上次淡多了。

又过一个星期,那竹篮又着脸伸到男生的窗前,漫画女孩在纸上写道:上周我妈突然病重,爽约了,实在对不起。再买一些水果来,今天我绝不食言。学校后门,七点见。4楼女孩。

这个男生毫不犹豫地买来一袋水果和一束鲜花,放进竹篮,它立即摇摇晃晃地升上去了。

晚上,他没有到学校后门去踩草,而是在寝室里洗衣服。

吃两堑长一智。

人家第一次就说得明明白白——生活太平淡了,制造点故事吧。反复的小骗局不就是故事的内容吗?傻瓜才去踩草。

他正专心致志地洗衣服,突然听见有人敲门。他打开门,外面站的正是楼上的女生!她袅袅娜娜地在门外站立,笑吟吟地看着他。

女生,美好的女生!

“我在学校后门等你,你怎么没去?”她笑吟吟地问。

“是啊是啊,早说好的嘛,瞧我这记性!”这个男生激动得都不会说话了。

这个晚上,男生和女生在一起度过了几个小时美好的时光。

他们返回宿舍楼的时候,天都黑了。

美好的女生突然说:“其实我没让你买过一次水果。”

男生愣了。

“是5楼的男生们干的。他们对我说这事的时候,差点笑岔气。不过,我挺感动,你不知道真相,却不怪我说话不算数,三番五次花钱给我买水果…谢谢你。”

这个故事储存进了歌华的大脑里。

他想,要是他住楼上,方里住楼下,那多好啊,他可以通过这个方法给她送花。

3空中的篮子

这个星期天,歌华午睡起来,竟然看见窗外有一个竹篮!

蓝盈盈的天上,白云一朵又一朵。那个漂亮的竹篮晃来晃去,意味深长。

竹篮里立一张硬纸,歌华走到窗前,看清上面有一行字:

天太热了,去给我买一瓶汽水,晚上我请你去看《无极》。七点,公寓大门口见。9楼的方里。

歌华的心激动得“怦怦”跳起来。

不过,他很快就冷静下来——这是不是一个“美人计”呢?想到这里,他探出脑袋朝上看了看,这栋公寓楼的窗台特别宽,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又看了看那行字,很娟秀,一看就是出自女性之手,况且,他不认识10楼的人。看来,竹篮就是方里的,她一定也听过了那个《美人计》的故事。

美人计(2)

方里竟然主动来找他了!

歌华不敢犹豫,立即跑下楼,来到门口的超市,买了一瓶冰镇汽水,跑回来,放进那个竹篮里,看着它提上去。

下午,他一直在房间里打扮自己。他换上最漂亮的衣服,戴上最贵重的耳环,喷上最时尚的香水…仅仅是头发,他就捣鼓了一个钟头。

晚上,他来到大门口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没有方里。

他疑惑起来,是不是自己打扮的时间太长了,方里已经来过,又走了?

又等了半天,还是不见方里的影子,他只好垂头丧气地回房间。

进了公寓,他想到9楼去找她,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有去——本来是一个很浪漫的故事,现在已经互相错过了,再去补救,就没有味道了。他相信,竹篮还会来的!

他们工作在广播电视大楼内。一次,歌华在电梯里遇到了方里,他朝她笑了一下,很有意味,含着一种只有两个人才明白的默契。她也朝他笑了一下。

第二个周末,歌华本来要出去,但是他推掉了那个应酬,守在家里。

他几乎一直坐在窗前观望。

下午,他终于看见方里那可爱的竹篮摇摇晃晃伸下来。

他跑过去,看见竹篮里又立着一张硬纸:

我的房子闹老鼠,吓死人了。请帮我买两包老鼠药,晚上我陪你去开车兜风,好吗?七点,大门口见。9楼的方里。

歌华觉得老鼠药这东西跟漂亮的女人似乎有点不搭界。

漂亮的女人应该这样写:请你给我买一套高档别墅,再买一辆豪华轿车,再买一个美女——当仆人,再买一盒巧克力,晚上,我陪你…

歌华会毫不犹豫地去买来…一盒巧克力,然后等她晚上敲响房门。

…歌华毫不犹豫地去买来了两包老鼠药,放在竹篮里,看着它提上去了。

这天,他提前就开始打扮起来。

在天黑之前,他完成了繁琐的化妆和服饰搭配,来到了公寓的大门口。

天一点点黑下来。乌云开始缓缓聚集,远方隐隐有雷声在滚动…

方里始终没露面。

她给歌华的印象是端庄、严谨、明朗,这样的女孩应该很守时,不可能恶作剧啊。

突然,雨“哗哗”地倾盆而下。

歌华躲闪不及,快步跑进旁边一家小商店的门里。雨太急了,那短短的一段路,他就变成了落汤鸡。

他很难堪,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

公寓临街,街上的行人转眼就跑光了,只剩下车,雨刮器都像触角一样摆动起来,车轮轧得积水四射。

歌华走不出去,就站在门槛里看大雨中的车。夏利、吉普车、依维柯、救护车、松花江…那辆救护车尖叫着。

眼前变成了水世界。

那辆救护车开到公寓的大门前,竟然拐了进去。

雨越下越大,各种各样的灯在水世界中显得分外美丽。

歌华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等雨稍微小了些,他就离开了那个小商店,跑进了公寓大门。很多保安在院子里冒雨乱跑,好像出了什么大事。

他似乎感到了这事情与他有关,他拦住一个保安大声问道:“怎么了?”

“9楼一个女的喝毒药了!”

正是方里。

那老鼠药兑在汽水里,她喝了进去。

她死了。

4带你去黑夜

警察开始调查这起凶杀案。

方里服下老鼠药之后,五脏如焚,她拨了急救中心的电话,只说出了“奋斗街10号华馨公寓”,电话就掉到了地上。

救护车开到公寓,首先到值班室确定了求救电话的房间,然后才找到方里。那时候,方里已经气绝身亡。

在离开人世之前,她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方里最近一直在上班,没有遇到什么非常事件,她不可能是自杀。而且,在她的房子里也没有发现遗书之类的东西。只是,桌子上有半瓶汽水,经化验,汽水里含铊,断定是老鼠药…

警方很快就查出,老鼠药正是门口那个老头卖的。

当天,歌华买了老鼠药,两包。

而门口的超市也作证,一周前,那个娱乐节目主持人在他们那里买过一瓶同样牌子的汽水——歌华是个公众人物,售货员对他的印象特别深。他们说,歌华买汽水的时候,急匆匆的样子。

第二天下午,歌华被警察叫去了。

他一直暗恋方里,但是,方里似乎并不喜欢他,这件事,电视台很多人都知道。这个情况使警方非常怀疑。

尽管歌华没有做什么,但是他十分害怕,老老实实对警察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那个警察个子很高,他听完了直笑:“你编故事的能力可真强!你说,汽水是方里让你买的,既然她那么渴,当时为什么不喝?你说老鼠药也是方里叫你买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而她服毒是晚上七点钟,据我们调查,这中间的三个半小时里,方里就没有离开过房间,可是,我们在方里的房间里根本没发现你说的硬纸,也没发现绳子和竹篮,难道这些东西都被她吃了?我们只发现了半瓶有毒汽水!”

歌华傻了。

那个警察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差点把桌子拍成两半,这一下足以显示他的力道:“你不说,我们就换个方式问了!”

美人计(3)

“我没有杀她!你们不要因为我把侦破方向搞错!”

歌华被警察关了二十四小时,第二天下午,经过电视台领导和警方交涉,他被放出来。

可是,他依然是重大嫌疑犯。

不过,说歌华杀了方里也有一些疑点——警方在方里的房间里并没有发现歌华的手印和脚印。

很快,警方在方里的房间里搜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证据——那是一张纸片,上面写着:

带你去黑夜,同意吗?喝了这瓶汽水,就说明你答应我了。10楼。

歌华听到了这个消息,心里的石头“扑通”一下落了地。

他陡然明白了,从空中降落的那个竹篮,那个漂亮的竹篮,那个晃来晃去意味深长的竹篮,并不是方里放下来的!

它来自10楼那个黑糊糊的房间。

10楼住的那个人,也在电视台工作,歌华见过他,不过没有说过话。他好像是一个编导。歌华印象最深的是:他穿衣服总是乱七八糟的。平时,他不太来上班,来了也是匆匆忙忙就走掉了。

10楼。

那个房间里有一双苍白的手。

那双罪恶的手,冒充9楼,向歌华要了一瓶汽水,又要了两包老鼠药,然后,他把那药搅拌在汽水中,又伸到9楼方里的窗前…

他做得天衣无缝!

他跟歌华有什么仇,为什么要陷害歌华呢?

或者说,他跟方里有什么仇,为什么要害死方里呢?

5钟情

方里是一个很自立的女孩。

她家不在本市,在一个很远的县城。大学毕业后,她单枪匹马闯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一个人打天下。

她进电视台,没有任何人帮忙,全靠自己。当时,她在一家公司做文秘工作,正巧那时候,电视台举办主持人大赛,她就去参赛了,一路过五关斩六将,从周冠军,到月冠军,到季度冠军,到年度冠军…就这样,她进了电视台,并成为优秀主持人。

她经常出入上流社会,有很多人向她求爱,其中有一些知名企业的总裁,但是,她一直紧紧收拢着重重花瓣,小心地保护着心中那娇嫩的爱情花蕾。

谁都不知道,她深深地爱着一个人。

这个人跟她在同一个单位,叫吴禀。吴禀是一个幕后工作者,一个工薪阶层。他高大,粗糙,不修边幅,连络腮胡子都经常不剃。

方里不喜欢歌华那种奶油小生。

吴禀好像是画家出身。之所以说好像,是因为他什么都会,画画,写诗,还导演过一部电影,只是最后没通过审查。

他在电视台只是个普通编导,一直没有受到重用。不过,大家都很尊重他。

方里为什么会爱上吴禀?她自己也莫名其妙。

有一次,他大大咧咧地到方里的办公室取一个麦克风,当他站在方里面前时,她闻到了一股男人的强烈的气味,她当时一下有点昏眩。

“给我。”他动作洒脱地伸出手来,大大方方地说。

方里的脸一下就红了,急忙把已经拿在手里的麦克风递给他。

那是一种什么味道,方里至今说不清楚,好像是淡淡的烟草味,好像是刚刚洗过的头发味,好像是泥土被太阳晒热的味…

6美人计之二

这一天,那个摄像师跑到方里的办公室,又讲起了那个《美人计》,不过这次是另一个版本。

当时,方里的办公室里有几个人,其中就有吴禀。

这次,那个摄像师是这样讲的:

某大学宿舍。

一个炎热的周末,5楼的一个男生买了瓶冰凉的汽水,放在一个竹篮里,还放了一张硬纸,上面写着:晚上,我们去散步,好吗?喝了这瓶汽水,就说明你答应了。学校后门,七点见。浪漫的5楼男生。

然后,他用绳子把竹篮放了下去。他早量了绳子的长度,刚好伸到3楼窗前。3楼住着女生。

等了很长时间,5楼男生也不见鱼儿上钩。难道3楼的寝室没人?5楼男生干脆把绳子系到暖气管上,一边上网一边等。下午,他把那个竹篮提上来,只剩下了空瓶!

晚上,这个衣冠楚楚的男生把学校后门外的那片草都踩秃了,却不见那个女孩的踪影,空等了一场。

鱼把饵吃掉之后,跑了!

他不甘心。过了一周,他又买了瓶冰凉的汽水,放在竹篮里,朝3楼放下去。

硬纸上写着:晚上,我们去散步,好吗?喝了汽水就说明你答应了。请遵守游戏规则!学校后门,七点见。浪漫的5楼男生。

他不知道哪个女生在寝室里,所以,他还得把规则重复一遍。

还是不见动静。他又一次把绳子系在暖气管上,一边上网一边等。下午,他试探着把那个竹篮提上来,又剩下了一个空瓶。

晚上,他抱着渺茫的希望,来到学校后门外等。那片草刚刚冒出头,又被这个男生踩秃了。还是不见一个女生的影子。

鱼又没上钩。

又过了一周,他把那两个空瓶放在竹篮里,在硬纸上写道:不遵守游戏规则的人,把我的汽水还给我!愤怒的5楼男生。

过了一会儿,他把竹篮提上来,果然重了许多。

他把竹篮拉进窗子,发现两个空瓶里不知道灌满了什么东西。接着,他看到硬纸的背面写着这样一行字:汽水喝了,赔你两瓶醋吧。窃喜的4楼男生。

美人计(4)

7空房子

那个摄像师讲这个故事的第三天,正巧是周末。早晨方里一醒来,就看见有一个竹篮,在她的窗外微微摇晃着。

楼上只住着一个人——吴禀。

他效仿那个《美人计》的故事,跟方里玩起游戏了!方里的心却激动得乱跳起来。

竹篮里有一瓶汽水,还有一张硬纸,上面写着:

带你去黑夜,同意吗?喝了这瓶汽水,就说明你答应我了。10楼。

方里笑起来。

没想到,吴禀也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可是,他用的却是诗人的语言:带你去黑夜…

她毫不犹豫地拿起那瓶汽水喝起来。

竹篮飘飘悠悠地升了上去,神态似乎很幸福。

方里把那张硬纸装进了口袋——她要留下这行诗一般的文字,作为永远的纪念。接着,她就走进洗手间打扮起来。她从没像今天这样细心地打扮过自己,哪怕是录制节目。

她知道,今晚,她将有一个重要的约会。

就在方里化妆的时候,隐隐感到腹内一阵疼痛。她踉踉跄跄地走到床前,想趴一会儿,可是,那疼痛像毒蛇一样迅速而疯狂地在腹内蹿动,一种巨大的恐怖陡然笼罩了她。

半空中突然出现了一瓶汽水,她竟然喝了它!

她抓起电话,拨了999,大叫:“我喝毒药了!救命!”

警方立即开始调查10楼的男人。

可是,吴禀到新疆拍片去了,已经离开二天,有同事作证。他没有作案时间。

也就是说,10楼——吴禀的房间空着!

8美人计之三

歌华仍然没有被解除怀疑。

几天里,他多次被叫到公安局,接受讯问。

他从警察的提问中觉察出,他们的进展并不大,还停留在“那个竹篮到底是从9楼放下来的还是从10楼放下来的”上面。

虽然他被领导领了回来,正常上班了,但是,他明显发现,单位里的人都有点疏远他,看他的眼神也都有些不对头,飘飘忽忽的。

很少有人到他的办公室来玩闹了。

这一天,那个摄像师又来了。

他穿着一件褐色的马甲,上面都是口袋,装得鼓鼓囊囊的,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东西。他歪戴着帽子,嘴里永远嚼着一块口香糖。

他的第二个版本的《美人计》对歌华也讲过。他似乎只会讲这一个故事,他好像就靠这个故事在电视台的各个部门间钻来钻去,融洽和每个人的关系。

他笑笑地坐在一张办公桌上。

歌华忽然对他有点反感。都怪他的乌鸦嘴,翻来覆去讲什么《美人计》,就像他嘴里的口香糖,都没味儿了,还在没完没了地嚼。现在,终于出事了。

“我还会讲一个《美人计》,你听不听?”

歌华不耐烦地说:“你讲什么呀?前几天,你讲完就出事了,你不知道?”

摄像师又咧嘴笑了:“也许我再讲一个,对破案有好处。”

“你给警察讲去,我烦。”

“这是第三个版本,我自己编的,不听就算了。”他一边说一边跳下桌子。

歌华突然说:“你说。”

那个摄像师又咧嘴笑了,重新坐在桌子上。

这一次,他讲的故事是这样的:

某大学宿舍里。

一个炎热的周末,住在3楼的一个男生在寝室里闭目养神。偶尔睁开眼,他看见窗外有一只竹篮悠来晃去。

楼上住着女生,竹篮无疑是她们放下来的。

竹篮里有一张硬纸,上面画着一个女孩,那漫画女孩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下端,还有一行字:生活太平淡了,制造点故事吧。你去买一些水果来,晚上陪你去散步。学校后门,七点见。%%%4楼女生。

男生很兴奋,立即跑出去买水果了…

可是,晚上,这个男生在学校后门空空等了一晚上,却不见那个女孩的踪影,只好灰溜溜地回了寝室。

过了一周,这个男生又一个人留在了寝室,等待故事发生,果然,那只竹篮又从楼上伸下来…

那张硬纸散发着女孩子特有的淡淡芬芳,还是上次那个字体,一看就是出自女孩子之手,笔画像花苞一样紧紧收拢,很放不开的样子:实在抱歉,上次遇到了一个突发事件,走不开。再买一些水果来,晚上不见不散。学校后门,七点见。4楼女生。

结果,那天晚上男生又白白等了一场。

又过一个星期,那个爱撒谎的竹篮又晃晃悠悠地放了下来:再一再二不再三,不过,对待女生可是例外哟!4楼女生。

这个男生把水果买来,放在竹篮里,它刚刚提上去,他就走出宿舍,上了5楼。现在他已经断定是5楼的男生干的了。

他进了门,果然看见5楼那个男生像老鼠一样在吃他的水果。

3楼男生说:“你小子真有口福啊!”

5楼男生抬头看了他一眼,“啪”地扔过来一个橙子,说:“羡慕吧?”

他泰然的表情让3楼男生产生怀疑了,他问:“这水果是谁买的?”

5楼男生很神秘地小声说:“女生…”

女生?

4楼的女生不会把水果给他送来吧?

“4楼的?”

美人计(5)

5楼男生指了指窗外,又指了指楼上:“6楼。”

3楼男生憋不住笑了:“真绝!”

那只散发着香气的竹篮就是女生的,不过是6楼的女生!那竹篮高高地伸下来,冒充4楼的女生,骗来3楼的他的水果,然后,给5楼的男生吃…

歌华听着听着,身上就起鸡皮疙瘩了。

9死去的前一任新闻主播

摄像师的故事里第一次出现了“6楼”。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深深地刺进了歌华的大脑。他似乎在顺着一条漆黑的管道朝前爬,越来越黑暗,越来越狭窄,越来越深邃…

这栋公寓总共11层。

8楼住着歌华,9楼住着方里,10楼住着吴禀,11楼…

他怎么从来没想过11楼!

不过,他很快就找到了原因——因为11楼空着,常年空着,没有人。这一点公寓里的人都知道。那个房间常年挡着窗帘,里面黑糊糊的,应该布满灰尘。

过去,那房子曾经住过一个女孩,她是电视台前一任新闻节目主播。但是,她死了,死一年半了。听说,她也是服毒,不过不是老鼠药,而是一种叫氰化钠的剧毒化学品,0.1克就可以让人丧命。

她为什么死?至今没有人知晓,甚至她是不是自杀都值得怀疑。

小可爱

周德东所有人都在撒谎在线阅读全集:小可爱小可爱

爱情这个东西经常出人意料。

吴禀对方里的秋波并不敏感,这说明他不爱她。

吴禀喜欢的是一个梳短发的女孩,她叫崔浅浅,她像她的名字一样单纯,每天总是笑嘻嘻的样子,阳光灿烂。

崔浅浅在公寓管理部工作,一天晚上,她跟她的部门负责人走访公寓的租户,来到了吴禀的房间。

那个部门负责人也是一个女的,中年人。她们是例行公事,问问租户有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对公寓的工作还有什么意见和要求等等。崔浅浅不说话,她只是坐在那个负责人的身后做记录。

吴禀一直在敷衍:“挺好的,不错,没什么问题…”

他的注意力一直在崔浅浅的身上。他发现,崔浅浅也不认真,她的眼睛一直在房间里东张西望。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放在房间一角的一个挂饰上。

那是一个可爱的小猪的脸谱,围着一条红色的丝巾,叼着一根粗大的雪茄。那红色的丝巾上有一行字:nosmoking。

她们离开的时候,那个崔浅浅还在恋恋不舍地看那个小猪。

吴禀送她们出门,到了门口,崔浅浅终于忍不住小声问他:“那个小猪你是在哪里买的?”

吴禀差点笑出来:“那是一个朋友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

“噢。”她有点失望。

“你要是喜欢,我就送给你。”

崔浅浅紧张地瞟了那个负责人一眼,急忙说:“谢谢,我不要…”

从那以后,吴禀有事没事经常去公寓管理部转一转,可是,他很少看见崔浅浅,她也很少上班。

后来,吴禀听说,崔浅浅是公寓管理部经理的千金。她只有十八岁。

正像他对方里没有电一样,崔浅浅对他也是心无灵犀,她感兴趣的仅仅是他的小猪挂饰。

11fans

歌华认识崔浅浅。

估计吴禀想不到,他喜欢的崔浅浅,单纯似水的崔浅浅,竟然是歌华的狂热追星族。

她闻听娱乐节目的主持人歌华在这栋公寓里居住,就辞掉了原来的工作,逼着爸爸把她安排到了公寓管理部。

她原来在幼儿园当老师,很不错的工作,可是,她先斩后奏,已经辞掉了,爸爸没办法,只好让她进了管理部。

像所有的追星族一样,她对歌华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包括他的年龄,生日,喜欢吃什么食品。她甚至知道他每天几点钟出门,几点钟回来。

前面我说过,有一群女孩追歌华,这个崔浅浅就是这群女孩中的一个。崔浅浅知道歌华的电子信箱,最初,她给他写信,每封信都很短,她担心他看烦了,但是每封信都很热烈,就像秋天里一串串的红辣椒。

这种信歌华见多了,根本不在意。

后来,她就给歌华打电话。

“我是你的一个热心观众,我叫甲虫花草花。”她说。

她给歌华写电子邮件的时候,落款一直都是“甲虫花草花”。

歌华问她:“你有什么事吗?”

她支支吾吾地说:“我想约你…”

“对不起,我没有时间。”

她很执著,一次次打电话来。后来,歌华只要一听到是“甲虫花草花”,立即就把电话挂掉。他觉得这些小孩很不懂礼貌。他不想跟她们纠缠,不想跟她们浪费电话费。这些追星族不知道,电视台每个月给他报销的电话费,少得可怜。

他越是不接电话,崔浅浅打得越疯狂。

终于有一次,崔浅浅现身了,她拦住了歌华的车。

歌华摇下窗子,问她:“你干什么?”

“我是甲虫花草花…”

歌华很烦躁地把头转向另一边,又转回来:“你想签名吗?把本子拿来!”

“我想跟你聊一聊…”

“聊什么?”他问。

“在这里不方便,我请你去酒吧,好吗?”

美人计(6)

“我现在去录节目,没时间!”

“我可以等你录完节目。”

“录完节目我还有别的事。”

“那我就等你办完事,反正你得答应我!”

歌华直直地看着她,说了一句:“有病!”然后,他猛地一踩油门,走了。

崔浅浅在反光镜里呆呆地看着他的车尾…

12两滴雨

在那个摄像师给歌华讲第三个版本的《美人计》时,警察已经搜查了11楼的房间。

那里面极其幽暗,空气长久不流通,有一种很古怪的味道。

整个房间像一个坟墓。

地上铺着厚厚的灰尘,清晰地印着一些杂乱的脚印。

警察开始调查公寓管理部。这个房间的门上没有被撬的痕迹,只有公寓管理部的人才能打开它。

一周之后,也就是吴禀在外地拍片回来的那天,崔浅浅被抓。

她对自己的偶像太了解了,她当然知道歌华喜欢的人是谁,她绝不能放过她。

于是,她在11楼缓缓放下那只浪漫竹篮,冒充9楼的方里,欺骗了8楼的歌华…

她也知道歌华喜欢的人喜欢的人是谁。

于是,接着她在那间黑暗的房子里,颤颤写下了:带你去黑夜…最后,她把那只死神竹篮缓缓放下,冒充10楼的吴禀,伸向9楼的方里…

就这样,这个女孩用十分幼稚的办法,害死了无辜的方里,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晓。

崔浅浅被带上警车的时候,歌华正在公寓的院子里徘徊。

她走过歌华的身旁,停了下来,咄咄逼人地盯着歌华,低低地说:“有一天,你还会看到一只竹篮降临在你的窗前。它不是从9楼伸出来的,也不是从10楼伸出来的,更不是从11楼伸出来的…你猜,它从哪儿伸出来的?”

警察把她推走了。她一直被推搡着,一直倔犟地扭过头来,看歌华的眼睛,直到上了警车。

歌华仰头望天。

两滴雨,从他的腮边滚落下来。

《所有人都在撒谎》part3

度假(1)



“五一”放长假,7天。

我们四个外地打工仔,相约一起出去玩。姜梦颖,李串,车刚,我。

离通海市30公里,有个百望山森林公园。姜梦颖提议到那里去。

我们坐出租车到了那个森林公园,在里面转了一圈,都觉得没什么意思。

“那个宾馆太潮了。餐厅也脏兮兮的,让人没食欲。”我说。

“我倒觉得不错。”车刚说。

“反正我不想在这里玩。”李串说。

“我也是。”姜梦颖附和说。

“那我们总不能再打车回去吧?”车刚一边说一边把头转向我:“余晓冬,你说怎么办?”

姜梦颖抢先说:“我倒有一个浪漫的主意。”

我们都来了兴趣:“什么主意?”

“咱们到附近大山里,找一户农民家住下来,过几天农家日子。最后,给户主一些食宿费,又省钱又好玩。”

这个建议大家一致赞同。

四个人来到森林公园的大门外,看到几个骑摩托车的当地人,他们在等客。

车刚走上前,向一个车主打听附近有没有村子,还有把我们四个人拉过去得花多少钱。车刚长得又高又大,体重180斤,在这个生僻的地方,他最适合出面与人谈判。

那个车主说,从公园东侧绕过去,走大约十五里山路,有一个百望村。两辆摩托车送我们,车费总共20元。

他知道了我们的意图之后,还为我们推荐了一户人家,只有一个孤寡老太太,姓彭。她家在村头,房子挺宽敞。而且,彭老太做的菜很好吃。

车刚太胖了,他和身材细弱的姜梦颖坐一辆摩托车,我和李串坐一辆。

这条乡间山路坑坑洼洼,摩托车司机倒是轻车熟路,开得飞快,摩托车像发疯的奔马不停地尥蹶子。姜梦颖一声声尖叫。

第一次见到姜梦颖,我的心就波动了一下,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种牵扯我魂魄的东西。

其实,到百望村没有司机说的那么远,顶多十里。他们把我们送到了彭老太家大门钱,彭老太正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晒太阳。

她是一个干瘦的老人。

一个摩托车司机走进院子,对她大声喊道:“彭老太,你家来客人啦!”

彭老太站起来,不知所措地望着我们,显然不知道我们的来意。

她耳聋,摩托车司机又喊又比画,终于把事情说明白了。

她大声对我们说:“你们像住几天就住几天,钱呢,给多少都行。”

就这样,我们在彭老太家住了下来。

这是一幢东北农村常见的砖面土坯房,三间,正中是走廊和灶台。墙上挂着金黄的玉米和火红的辣椒。院子里整整齐齐地堆放着柴草。有一个鸡架,四五只鸡在闲闲地觅食。还有一个高大的狗窝,不过没看见狗的影子。

大门外有一条小河,哗啦啦地流着,很清澈。河上有一个吊桥,很老旧了,铁链粗壮,锈迹斑斑,铺着长短不齐的木板,看颜色已经朽了。

河这边的岸上是菜地,种着韭菜之类,绿油油的。河那边的岸上,是一个小土山,山坡上长满了青草和低矮的灌木,一条蜿蜒的小路爬上山顶。

进了院子之后,我和车刚、李串都很兴奋,李串东瞧瞧西看看,叫嚷着:“我要在这里留下来,再也不走啦!”

听了这话,姜梦颖的神情有点异常。我还注意到,她自从走进这个院子,脸色好像就变得十分阴郁。

“姜梦颖,你怎么了?”我问她。

“没怎么呀。”她说。

“你好像不喜欢这里?”

“反正已经来了…”她望着大门外河对岸的那个小山,三心二意地说。

彭老太住东屋,我们住在西屋。西屋有一铺大炕,我们四个只能睡在一起。两个女孩睡炕头,我和车刚睡炕梢。

车刚拎了拎被子,很干净,也很单薄。

“要是半夜冷了怎么办?”他问道。

他的神态很认真,但是我察觉出了他的某种怀意,立即说:“男女插开睡!”

李串推了我一把,说:“流氓!”

姜梦颖是个腼腆的女孩,很少有人在她面前这样开玩笑,我以为她的脸会红,可是转头看了看,她好像没听见一样,正望着窗外发怔。

收拾完房子,已经是黄昏。

彭老太把饭菜做好,端了上来。鸡蛋炒韭菜。鸡蛋是家里柴鸡下的,韭菜是家吃饭时候里菜地种的,别提多新鲜了。还有一条草根鱼,也是刚刚从河里捞出来的。

除了姜梦颖,大家都吃得很香。姜梦颖只吃了一点就不吃了,一个人走出了屋子。

我们三个吃完之后,也来到了院子里。姜梦颖还坐在竹椅上望着河对岸那个小山发呆。现在,那个小山呈暗淡的苍青色。

“你在看什么?”李串问。

姜梦颖说:“没看什么。”

李串转身对我说:“小余,咱们到对岸转转吧?”

我说:“万一撞上狗熊怎么办?”

李串指了指车刚说:“有他啊,我们还怕什么狗熊!”

我点点头,说:“狗熊的饭量撑死也就是180斤左右。”

车刚对我挥了挥拳头,说:“你再咒我,我把你扔到河里去!”

度假(2)

姜梦颖突然转过头来,对李串说:“你刚才说什么?”

李串看了看她说:“我说到对岸转转啊。”

姜梦颖说:“不,我是问你,我们刚进这个院子时你说了什么?”

李串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怎么了?”

“哦,我随便问问。”

“你好像中邪了!”

姜梦颖古怪地笑了笑,说:“是吗?”

车刚说:“咱们进屋休息吧,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再过河去玩。”

四个人回了屋,天色已经黑下来。车刚四处摸灯绳。

我突然转头对姜梦颖说:“我想起李串刚进院时说的话了,她说,我要留在这里,再也不走了。”

姜梦颖好像抖了一下。



车刚终于打开了灯。

灯绳原来在炕头,灯泡的度数很小,它高高地挂在光秃秃的棚上,光线昏黄。棚上和墙上都糊着旧报纸,多是《黑龙江农村报》和《通海日报》。

墙角的木桌上,放着一台很小的电视机。

我伸手想打开它,姜梦颖却碰了碰我,说:“别看了。”

我把手缩了回来。

姜梦颖轻轻笑了笑,说:“你看,这里的夜晚多宁静啊。”

四个人上了炕,姜梦颖关了灯,大家摸黑脱衣服。山里果然静极了,河边的青蛙叫得很响:“呱!——呱!——呱!——”

我靠墙,又高又大的车刚躺在我旁边。中间的炕空着,我不知道那两个女孩谁靠墙。我希望是李串,我希望姜梦颖离我近一些。

车刚有点兴奋,他在黑暗中说:“咱们讲恐怖故事吧?”

李串说:“我不怕。”

我感觉到她的声音很近,靠墙的应该是姜梦颖。

姜梦颖没有表态。

我说:“我先讲。”

外面没有月亮,屋子里特别黑。没有人再说话了。

我说:“有四个人,在山里一户农家借宿,这户农家的主人是个耳聋的老太太。她住在东屋,那四个人住在西屋。这天半夜,四个人中的三个人都睡着了,只有一个人醒了,他爬起来出去撒尿。回来时,他刚要摸黑上炕,忽然感觉不对头,借着月光仔细一看,那三个同伴都不见了,只有那个耳聋的老太太端端正正地坐在炕上,对他笑。他傻了,颤巍巍地问那个老太太,那三个人去哪儿了?老太太说,他们和我换房了,在东屋。这个人急忙跑到东屋,看到那个耳聋老太太端端正正地坐在东屋的炕上朝他笑…”

李串说:“你再讲,我半夜都不敢出去解手了!”

我说:“我陪你。”

李串扔过一个枕头来,说:“你去陪那个老太太吧!”

车刚严肃地说:“万一让人家听见多不好!”

我说:“她耳聋,要是听见就怪了!”

车刚说:“哎,你们最怕什么?”

我说:“坟地。”

李串说:“我也是。”

车刚说:“坟地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埋着一堆骨头吗?”

“你不要打肿脸充胖子。”我坐起来说:“咱们打个赌,现在你一个人到坟地里走一趟,你敢吗?”

“我没事到坟地里走什么!”车刚见我来真格的,立即缩回去了。他又问姜梦颖:“小姜,你最怕什么?”

一直没说话的姜梦颖在最远的炕头低低地说:“我?怕梦游。”

梦游两个字好像在这个黑夜里刺中了大家最脆弱的神经,谁都没有接茬。

梦游的人,去的地方往往是他平时最害怕的地方。我想,假如我梦游,一定会去坟地。深更半夜,一个人轻飘飘地走出门,踽踽独行,一直来到荒郊野外,走劲杂草齐腰的乱坟岗,在每个墓碑上摸一摸…

到目前为止,科学还不能解释梦游症。到底是什么神秘力量控制和支配梦游症患者的诡异行为呢?

是潜意识?

处于梦游状态的人,身手出奇敏捷,即使睡钱设置重重障碍——比如满地的玻璃瓶子,比如捆绑一条条绳索,比如一道道明锁暗锁…在光天化日之下,清醒的人都难以跨越和解脱,梦游症患者却可以一一化解,他不会碰倒一只瓶子,他可以麻利地解开身上的一道道绳索的活扣和死扣,可以成功地打开所有的锁…

梦游症患者像影子一样不可阻挡。

“咱们几个没有人梦游吧?”车刚好像开玩笑地问。

“即使有,自己也不知道。”李串说。

“我不怕自己梦游,反正也不知道,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呗。我最怕看到别人梦游。”车刚说。

停了停,我说:“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个厨师梦游,他经常半夜起来,拿着明晃晃的菜刀在石头上磨,磨很长很长时间,又轻轻来到同宿舍的几个人脑袋上,一个挨一个地比画。他的刀法很准,每一次菜刀剁下去,刀锋都只是落在那些人的头皮上,那些人也毫无察觉。有一天,宿舍里有个人半夜醒来,看到了这个恐怖的场景,大喝一声,你在干什么?那个厨师含含糊糊地——我在切倭瓜。”

李串怯怯地说:“车刚,你半夜可不要梦游啊!”

车刚说:“李串,你放心吧,就算我梦游,也找不到这户人家的菜刀。”

车刚在一家川菜馆当厨师,李串是服务员。我在他们对面的药厂打工,跑推销,经常在他们那里吃饭,时间一长就熟了。

度假(3)

姜梦颖在一家很小的文化公司当打字员,她和车刚是老乡。我和她,是最近通过车刚认识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在意,仔细想来,是她性格中那种与生俱来的忧伤打动了我。尽管我平时笑哈哈的,甚至是个幽默的人,其实我本质上是一个不快乐的人。

这时候,大院里突然传来了狗叫,声音很粗,一听就是一条高大的狗。它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叫得很凶。

我说:“这家的狗回来了。”

李串说:“半夜出去解手怎么办呀?”

车刚说:“有它守在院子里更好,万一咱们谁梦游,肯定走不出这个大院,就被它咬回来。”

“你别总提梦游好不好?”李串说。

“不说了不说了。”

男女同居一铺炕上,肯定兴奋。大家说话一直到半夜。

我的注意力一直系在姜梦颖身上,她始终很少说话,不过,我相信她没有睡着。

车刚好像是第一个睡着的,他发出很重的鼾声之后,我和李串也都不说话了。

月亮爬上窗子,屋子里亮堂起来。

过了很长时间,两个女孩似乎都睡着了,我也迷糊了。不过,我身体里有一根神经始终紧绷着,我猜想车刚趁大家睡着之后,说不定会偷偷摸摸钻进李串的被窝。

车刚的鼾声一直打得很响,不像是伪装。

那两个女孩的鼻息此起彼伏,其中一个重些一个轻些,重的一定是李串。

我一动不动地聆听。

四个人就这样奢侈地浪费着这千金一刻的良宵。

后来,天好像悄悄阴了,连微弱的星光也没有了,房子里一片漆黑。

突然,我听到一阵洗扑克牌的声音,“哗啦哗啦”,很响,在东屋!

深更半夜,彭老太在跟谁玩牌?东屋只有她一个人啊。

我竖起耳朵听,没有别的声音,只有孤独的洗牌声。我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

我碰了碰车刚,他像死尸一样重,没有醒。

“哗哗”的洗牌声终于不见了。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了。是风吹窗子的声音?是狗嚼玉米棒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睡着了。

我隐隐约约梦见车刚轻轻轻轻爬起来,像狗一样爬向了李串…



次早醒来,是个很好的晴天。太阳红红的,刚刚露头。

其他人还睡着,我爬起来,悄悄穿好衣服,刚刚走出屋,就看见一条大黑狗狂叫着扑上来。我赶紧缩回来。

彭老太正在做早饭,她颠着碎步跑出去,把狗吆喝跑了,它跑出了院子。

我这才心有余悸地走出来。

夜里下雨了,肯定是急促的阵雨,很快就过去了,院子里的地面湿漉漉的,中间的石板甬道被雨水冲洗得更加洁净,从大门望出去,草丛鲜绿,河水似乎丰满了许多,流得更欢了。

我想起来,夜里那声音可能不是什么洗牌,而是下雨的声音。

忽然,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刚才我在屋里看到了一行泥脚印!

我转身进屋,果然找到了那行泥脚印,它从走廊一直伸进西屋,最后停在了炕下,位置正在四个人正中间的空挡。

这让我无比惊异。

有个人夜里出了门!

这个人的鞋子上沾回了那么多的泥,说明他一定走了很远的路。他在炕的正中间爬上来,让我无法知道到底是谁。

这泥印很模糊,无法看清鞋底的花纹,连男鞋和女鞋都无法辨别。

另外三个人还睡着。

我拎起车刚的鞋,鞋底干干净净。我又拎起李串的鞋,鞋底也干干净净。最后,我拎起姜梦颖的鞋。她穿的是一双白色旅游鞋,鞋底也是干干净净!

我一下想到了那个彭老太!

当我们大家都睡熟之后,她来过!她在炕的正中间站了一会儿,看看这边的两颗脑袋,又看看另一边的两颗脑袋…

可是,怎么没有她走出去的脚印呢?

我的脑袋一下就大了,蓦地想到了自己!

我慢慢地低下头,慢慢抬起脚看了看,也没有泥印记,仅仅是有些湿,这是我刚才出去在石板甬道上踩的。

他们三个陆续起来,在大院里洗漱时,我问他们:“你们夜里有人出去解手吗?”

车刚一边刷牙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我没有。”

李串说:“都是你,讲什么鬼故事,谁敢出来呀?”

我又把头转向姜梦颖。姜梦颖警觉地看了看我,说:“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你也没出来?”我追问。

她摇摇头。

我没有说明真相,只是说:“我可能是做梦了。”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已经被某种黑暗淹没——我们四个人中,有人梦游!



早饭吃的是小米粥,葱花饼,煮咸鸭蛋,还有蒜茄子。

太阳很好。地面晒干之后,我们一起出去玩了。我们决定从那个吊桥上走过,到对面小山上去。

姜梦颖说:“我恐高,怕水。”

李串说:“没事,我们大家拉着你。”

“不,不,还是你们去吧,我留在家里。”

我笑着说:“要不,你把眼睛闭上,我背你过去。”

度假(4)

姜梦颖想了想,说:“还是我自己走吧。”

李串“噔噔噔”地跑过了吊桥,然后,我和车刚一前一后地拉着姜梦颖,慢慢过桥。吊桥左右摇晃,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好像要断开似的。

姜梦颖紧闭双眼,脸色苍白,我能感觉到她的胳膊十分僵硬,她的双手死死抓着我的手,好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她的手冰凉。

终于过了吊桥,她的脚踩在实地上,一下就瘫软了,坐在草地上,抚摸狂跳的心。

车刚和李串顺着山坡爬上去了,留下我和姜梦颖。也许是因为昨夜相邻而睡的经历,我发现,车刚和李串今天有了某种默契,好像拉近了许多。

我陪着姜梦颖坐了一会儿,她渐渐恢复过来,和我一起朝前走。

我故意走得很慢,不想干扰车刚和李串,也想和姜梦颖单独呆一会儿。

“你不太喜欢农村?”我问她。

“我就是从农村出来的。”

“所以你对这户农家也不感兴趣。”

“我走进那户农家,就感到很熟悉,那个院子似乎跟一段悲伤的经历有关,可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具体的情形。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恍若前生来世…”

“也许,它碰巧勾起了你一段淡忘了的回忆。”

“我看那个耳聋的老太太也面熟,她的面相让我十分恐惧…”

说到这里,她突然不再说了。

我抬头看了看,车刚和姜梦颖停在了小山顶上,紧张地朝我们招手,好像小山的那一边有什么东西。

我快步朝山顶跑去。

“你们看见了什么?”我喊道。

车刚对我大声说:“你快来自己看吧!”

我跑到顶端,朝下看去,看到这面朝阳的山坡上密密匝匝都是坟。看起来,这地方很少有人来,荒草丛生,齐腰那么高,绿得都发黑了。没见到一朵花,只飘飞着苍白的纸钱。

墓碑高高低低歪歪斜斜,都背朝着我们。远处还是馒头一样的小山,生满了难看的灌木。

我愣在了那里。

姜梦颖爬了上来。

我以为她会更害怕,没想到,她朝下看了看,惊诧地问我们:“怎么不走了?”

车刚说:“你没看见呀,下面都是坟!”

她淡淡地笑了笑,说:“死人都在那里面躺着呢,怕什么?”一边说一边朝下走去。

我们三个互相看看,也跟着走下去。李串走在最后面,好像还拉着车刚的手,至少是袖子。

我想起来,昨夜大家议论过这个话题,我们三个似乎都怕坟地,只有姜梦颖说她怕梦游。

走着走着,前面的姜梦颖说了一句让我们终生都毛骨悚然的话:“我看得见他们。”

车刚一下就停下了,低声问:“姜梦颖,你说什么?你看得见谁?”

姜梦颖回过头来,眼神已变得飘飘忽忽:“我说我看得见他们——那些坟里的人。”

李串打了个激灵。

我当时忽然想到,这个柔弱的女孩是不是疯了?

“别在坟地里胡说。”车刚不满地说。

实际上,这时候我们还没有走进坟地,距离大约十几米的样子。

姜梦颖转过身,指指最近的一个坟丘,说:“那里躺着一个老头,叫…韩山庭。”

我和车刚对视了一眼。我跑过去,转到那个坟丘前,看看了墓碑的正面,瞪大了眼——那墓碑上果然刻着“先父韩山庭之墓”。

姜梦颖又指了指另一个坟,说:“那个坟里躺的是一个女的,三十多岁,长头发,红衣绿裤。她叫赵秀女。”

我走过去看了看,那墓碑上果然刻着“爱妻赵秀女之墓”!

姜梦颖的眼神越来越古怪,软软的,虚虚的,像一缕香炉里飘起来的清烟。她盯住一个坟丘,低低地说:“那个坟里躺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叫程立,女的叫李媛媛。”

我又去看了看,那墓碑上果然刻着“先父程立先母曲媛媛合墓”!

姜梦颖打量着一座座坟墓,像梦呓一样,描述着坟墓里死尸的姓名、性别和体貌特征,并告诉我们,哪些已经变成骨头了,哪些正在腐烂,哪些还完好…

从墓碑上的日期看,她说的一点都不错!

我无言地走了上去,车刚和李串紧紧盯着我,他们急切地想通过我证实一些什么。

我压低声音说:“墓碑上确实是她说的名字…”

他们蓦地又把眼光投向了姜梦颖。

姜梦颖正盯着最远的一座坟——那座坟没有墓碑。她不说话了。

天地间一片寂静。似乎有一个毛烘烘的东西在灌木丛里窜过,但是没有一个人转头看。那也许是一只狐狸,或者是一条黄鼠狼。这些凡间的生灵即使老成了精怪,也是阳性的。大家都怕鬼,鬼是阴性的。

过了好半天,姜梦颖才低低地说:“那座坟没有人,是空的。”

我干咳了一下,然后问:“姜梦颖,你…怎么能看见坟里的人呢?”

“我也不知道。”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我还看见一个老太太在棺材里朝我挤眉弄眼地笑…”

“可是,你怎么能知道他们的名字?”我又问。姜梦颖站在高处,下面所有的墓碑都背对她,她的视线不可能穿透墓碑那厚厚的石板。

度假(5)

周德东所有人都在撒谎在线阅读全集:度假(5)度假(5)

她冷冷地看了看我,说:“这个你别问。”

“为什么?”我不甘心。

她压低了声音:“我要是说出来,你会害怕…”



“我们回去吧。”李串说。

“回去睡觉?”我把头转向她。

“不,我是说回通海!”

“已经出来了,回去干什么?我们继续朝前走!”我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说得如此坚定。

车刚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姜梦颖,最后说:“那就…走吧。”

我们穿过那片坟地,继续前行。

其实我也愿意回去,可是姜梦颖在坟地里的诡异表现,给我的心里留下了一个阴暗的疙瘩,我必须找机会把它解开,要不然,回去之后它一定会越来越大。

另外,我非常不愿意姜梦颖是这样一个神神叨叨的女孩。她的柔弱和忧郁如果都源于她的神经质,我将很失望。我希望她的悲伤是诗意的。我要继续和她相处,期待改变我对她的印象…

车刚和李串还是走在前面,他们一直在低声说着什么,显然是不想让我们听到。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终于手拉手了。

姜梦颖的话还是很少。我几次想追问刚才是怎么回事,她都把话题引开了。

四个人在山野里转了一阵子,没看到什么奇妙的风景,就回了。

这时候已是午后,太阳软柔柔软软,晒在身上很舒服。

我们绕过了那片坟地,来到河边,顺河岸走了半个钟头才来到吊桥前。

姜梦颖还是不敢过桥,和来时一样,我和车刚把她拽了过去。

到了对岸,她的脸色又变得煞白,双腿抖个不停。李串站在那里冷冷地望着她。

晚饭很丰盛,彭老太炖了一只母鸡,这让我们很过意不去。这时候的母鸡正在下蛋。

那条黑狗是山里狗,没什么见识,见我们就扑上来咬。彭老太把它赶出去,把大门关上了。

我们让彭老太跟我们一起吃,她说:“我老了,啃不动鸡。”

就这样,我们吃,她坐在一旁看着。偏西的太阳照在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出几分慈祥,并没有姜梦颖感觉到的那种凶恶。

吃着吃着,车刚大声问:“大娘,你家孩子都在这个村吗?”

彭老太很费力地听清了,她说:“我没有孩子!原来,有个女儿,死了,死23年了。”

车刚又问:“她怎么死的?”

彭老太似乎不愿意提起那段往事,停了一会儿才说:“跳河。”

车刚指了指院门外的那条河,问:“…就是那条河?”

“呃,是的。”

“为什么?她为什么死?”

“她找了一个对象,是供销社的店员,家里穷得叮当响,我不同意,她就死了。不争气啊。”

我、车刚还有李串都停止了咀嚼。

我忽然问:“她是不是埋在前边那个山坡上?”

“就是。”

“是不是没有墓碑的那个坟?”

彭老太似乎没听清,但是我却觉得这次她是伪装的。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她犹豫了一下,才说:“对。”

“为什么不立个墓碑?”

老太太叹口气,说:“她走不久,她那个对象也自杀了,他留下遗嘱,要他家里人把他的尸骨跟我女儿埋在一起。他们不是夫妻,埋在一起算什么?为了不让他家人找到我女儿的坟,我找人把墓碑拔掉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姜梦颖,她一直低着头,垂着眼帘吃鸡。她手里的鸡脖子似乎没有煮烂,还有一丝丝的血。那吃相看上去有几分凶残。

她啃完了那截鸡脖子,用纸巾擦了擦手,说:“我吃完了,先进屋了。”说完,她就起身走了。

彭老太也站起来,进屋去泡茶了。

李串低声说:“车刚,你和她认识多长时间了?”

“谁?”

李串朝屋里指了指。

“半年了。”

“你们到底是不是老乡?”

“是啊!”

“你们两家离多远?”

“我家在县城,她家在农村。我听都没听过她家那个村名。”接着,车刚问李串:“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感觉她…鬼里鬼气的。”

“你不要疑神疑鬼。”说着,车刚瞪了她一眼,那语气就像是她的男人一样,可见今天他俩的关系又拉近了许多。

过了一会儿,李串突然问车刚:“她今年多大?”

“比我小一岁。”

“23?”

“23。”

“昨天,她一走进这个院子,就变得不对头。而且,她那么害怕那条河…”李串嘟囔道。

“你的意思是…”车刚瞪大了眼睛。

“你想想,她对那片坟地太熟悉了,那些死尸好像都是她的邻居…”

李串的话让我打了个冷战。

李串说:“你再想想,到百望山森林公园是她提议的,后来又鼓动咱们来了这个村子,我们是被她一步步牵来的!”

车刚说:“不许胡说啊。”

“反正,今晚上我不敢跟她睡一起了…”李串说。

车刚趁机说:“那你跟我睡。余晓冬,你跟姜梦颖睡。”

“滚。”李串说,但是她并不恼怒。

度假(6)

我说:“这都是我们的猜疑,也许根本就没什么,姜梦颖不过有某种超人的第六感而已。”

我依然没有对他们说出那泥鞋印的事。说实话,现在我也有些怀疑了,也许那脚印就是姜梦颖的,而她根本不是梦游,而是半夜回到了那座空坟里…

天色渐渐暗下来。

几只母鸡围上来,想觅点吃的。有的在啄落在地上的米粒,有的在啄一根鸡骨头。它们不知道,那就是它们的同伴。

彭老太给我们也端上了茶。

我站起身,走进了屋子。

屋里暗暗的,姜梦颖却在对着镜子梳头。

那是一面老式的镜子,长方形,挂在墙上,上面有双喜字,红红的。镜子里的她模模糊糊地看着我。

“怎么不开灯?”我问。

“有蚊子。”她淡淡地说。

我走近了电视,想打开。

她回过头,说:“别看。”

我愣了愣。昨晚她就不让打开电视机。

“怎么了?”我笑着问。

“我头疼。”

“哦,那就算了。”不过,我心里的阴影越来越浓了。

“你好像很不开心。”我说。

“没有。”

“出来玩,大家都应该高高兴兴的…”

“你们开心就行了。我这个人的性格就是这个样子,车刚知道。”

我和她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天渐渐黑透了。她在我眼中,只是一个古怪的影子,她一直在慢慢地梳头,那动作令人发冷。

我忽然发现,尽管姜梦颖的表现有些异常,可是并没有减少她对我的吸引,相反,我似乎更迷恋她了,我明显感觉到了一种鬼魅的诱惑。我仿佛走进了《聊斋志异》,期待另一个维度的艳遇发生…

终于,车刚和李串进屋了。

我说:“睡吧,明天咱们到河边钓鱼。”

李串坐在了炕沿上,没有说话。显然,她和姜梦颖睡在一起有些顾虑。

车刚说:“我先躺下了。”

他的口气竟然有些兴奋,好像小偷惟恐天下不乱——李串越害怕就会离他越近。接着,他三下两下就脱了衣服,躺下了。他依然躺在原来的位置上,把靠墙的位置留给了我。

我也躺下了。我推了推人高马大的车刚,说:“你往那边点。”

他很乐意地挪了挪,给我留下了很大的空间。

姜梦颖放下梳子,也爬上炕,靠着墙轻轻脱了衣服,躺下来。她低低地说:“来,李串,你也躺下吧。”

李串依然坐着,没有接话。

过了一会儿,李串突然冒出一句:“我不想在这儿呆下去啦!”

车刚说:“咱们来的那天,你不是说想留在这里,再也不走了吗?”

“明天我就回通海!”李串忿忿地说,不知道她是在对谁发狠。

车刚说:“现在,我倒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再也不走喽!”

不知为什么,听了他这句话,我的身上冷了一下。

终于,李串摸黑脱了衣服,上炕躺下来。我伸头看了看,她躺的位置离车刚近了许多。

那条大黑狗在院子里低低地呜咿了几声,似乎在告诉主人它回来了。不知是左邻还手右舍,在呼唤贪玩的孩子回家睡觉。

山村没什么娱乐,睡得早,很快就安静下来。

车刚说:“天刚黑,咱们讲鬼故事吧。”

李串厉声说:“住口!”

车刚就住口了,静默中有些尴尬。靠另一面墙的姜梦颖突然在黑暗中笑起来。

在这样的黑夜里,她的笑声十分瘮人。

大家都没有说话,等待着姜梦颖说话。可是,她笑过之后并没有说什么。

这时候,我越来越觉得我们四个人来到这个地方,是一种命中注定的事。这个村子似乎跟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有一种神秘的联系…

我发誓今夜不睡觉。

我一定要看看,半夜的时候到底是谁悄悄地溜了出去!如果没有人出去,那么昨夜那个人就是我,我梦游。我离开这个屋子,不知道到哪里转了一大圈又回来,在黑暗中把鞋子擦得一干二净…

我越想越害怕。

这一夜,又是车刚先睡着的。他的鼾声就像具有魔力的催眠曲,终于,又有两个香甜的鼻息声响起来。

我屏住呼吸仔细聆听,认真分辨哪一个人发出的声音是伪装的。

似乎都是真的。

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渐渐粘在了一起…

突然,有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门口,是那个耳聋的老太太!她直挺挺地走到炕前,停在了我的头顶,俯下身盯住我的脸,我立即闭上了眼,心要跳出了嗓子眼。

过了好半天,我慢慢睁开眼,看到她又站在了车刚的脑袋上,俯着身子死死盯住他的脸,似乎想确定他是不是睡着了。

接下来,她又盯住李串的脸,一动不动地观察了好长时间。

最后,她停在了姜梦颖的脑袋上,伸出苍白的手,轻轻抚摸她的额头,喃喃地说话了:“我的宝贝女儿啊,跟妈到东屋去玩扑克牌,好不好?”

姜梦颖就像木偶一样,直直地坐起来,下了地,无声地跟她走了…

…我猛地醒过来。

似乎是个梦,又不像个梦。

度假(7)

我的眼睛刚刚睁开就直了——姜梦颖真的像木偶一样下了地,正木木地朝外走。

是她梦游!

我用力推了推车刚,车刚翻了个身,长长的胳膊砸下去,差点砸在李串的脸上。

我怕姜梦颖没了踪影,急忙披衣下了地,跟了出去。

她顺走廊走到门口,轻轻打开门闩,走出去,又轻轻地关上。

我追到门前,透过门上的蛋圆形玻璃望出去,只见她轻飘飘地走向了院门。奇怪的是,那条凶悍的大黑狗见了她竟然一声都不叫,只是跑上去围着她转了转,嗅了嗅,又回到狗窝了,好像她只是一抹影子。

终于,她轻轻打开院门,朝外面走去。

我无声地打开房门,刚要迈脚,那条大黑狗就大叫一声,猛扑过来。我吓得一缩身,把房门关上了。

狗扑到房门上,一边叫一边用爪子挠门板。

我透过玻璃紧紧盯着姜梦颖的背影。

她听见了狗叫,一下就停在院门外,一动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她慢慢转过身来,目光蓦地朝我这里射过来。在黑暗中,她的眼睛里幽幽地闪着绿光。

我立即蹲下身,从门板的裂缝监视她。

她一步步走回来。

那条黑狗抓挠了一阵门板,最后回了它的窝。它从姜梦颖的身边走过,似乎视而不见。

我不敢在躲在门后了,急忙回到西屋,爬上炕,装睡。

过了一会儿,姜梦颖进来了。她站在地上,静静地望着炕上几个人的脑袋,过了一会儿,她静静地爬上炕,躺在了原来的位置上,再无声息了。

车刚的鼾声依然那么响。

我一直在捕捉着姜梦颖的鼻息,心一直在“怦怦怦”地狂跳,直到窗外现出一丝曙光,才“忽悠”一下栽进梦乡。



我醒来的时候,其他三个人都起来了,他们在吃饭。

早饭是荷包蛋,疙瘩汤。车刚“唏溜唏溜”吃得满头大汗。李串坐在他身旁,姜梦颖坐在桌子的另一端。

“你这么起这么晚?昨夜,你肯定没睡觉。”车刚对我说。

姜梦颖撩开前额的刘海,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我不睡觉干什么?背小九九?”我倒了水,准备到院子里刷牙洗脸。我问车刚:“那条大黑狗在不在院子里?”

“早晨我出去撞见了它,差点把我吃了。我让彭老太把它寄存到邻居家去了,等我们走的时候再牵回来。”

我洗漱完毕,回到屋里时,姜梦颖已经吃完,她站起身,说:“今天你们钓鱼,我在村子里转一转,看看能不能买点山货带回去。”

不知为什么,车刚看了看我。

我说:“一起去钓吧?”

她笑了笑,说:“我说过,我怕水。”

她走出去之后,李串说:“你俩爱干吗干吗,我今天一定要回通海!”接着,她恶狠狠地对车刚说:“你小心她把你钓进水里去!”

我低声说:“李串,你别走。”

李串不解地看了看我。

我就把第一天的泥鞋印和昨夜目击的情景都对他们说了。最后我说:“我们再留一晚,夜里都别睡,监视她,看看她到底去哪里。”

李串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

钓鱼的时候,车刚当然和李串坐在一起,我离他们有两三米远。钓具是跟彭老太跟邻居借的。

我们的话题仍然围绕着姜梦颖。

车刚问我:“你昨夜看到她出去,能不能是做梦呢?”

我甚至都懒得回答他。

我一直在思索这个山村跟我们每个人的那种神秘联系,最主要的是,这地方跟我有什么干系?

找不到答案。

河水静静地流淌,偶尔有一只水鸟从天上飞过。我盯着河水发呆。

河水很深。我想像着一个苍白的人躺在河底,模模糊糊地凝望着我,她的鼻孔和嘴角,挂着几滴黑糊糊的血…

直到太阳偏西,我们也没有钓到一条鱼。

好像为了帮我们弥补一下,彭老太晚上又给我们煮了一条草根鱼,都是蒜瓣肉,很香。

姜梦颖也回来了,她采了一捧金黄色的太阳花。

“你没买到山货?”我问。

“家家都有狗,见了我就扑上来咬,我干脆去采花了。”

我觉得这句话有些可疑,她好像在修补什么。我静静望着她的眼睛,什么都没说。

吃完晚饭,车刚和李串一起到河边去散步了。看来他俩确实好上了。这次度假怪事连连,一直笼罩着阴森之气,谁都没玩好,如果促成了一对,那总算是一个收获。

我暗想,假如姜梦颖换成另一个女孩…我马上肯定,如果她换成了另一个女孩,我就绝不会和她发生一丝一缕的牵扯了,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天暗下来,彭老太早早睡了。

西屋就剩下了我和姜梦颖。我没有开电灯,也没有开电视。

坐了一阵子,姜梦颖站起来,走向电视机,把它打开了。

“太闷了,看看电视吧。”她说。

“好哇。”

她蹲在电视机前,换频道找节目。

这是个老式的电视机,只有十个频道,几乎都是新闻,我不爱看,她似乎也不爱看,不停地换台…

度假(8)

有一个频道没有图像,都是雪花,噪音“吱啦吱啦”很大。她锁定了这个台,站起身来,坐到了炕上,随口说:“这个台好看。”

我的身上蓦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结结巴巴地说:“你喜欢看…这个台?”

她转过身,不解地问我:“你不爱看吗?”

我身上的每一根寒毛都立起来,颤颤地说:“这个台什么都没有哇!”

她听了这话竟然打了个冷战,低声说:“既然你不爱看,那就换个台吧。”说完,她走上前换了一个频道,是新闻,报道一个模范人物如何在工作岗位上奉献,老母亲死时他竟不能在她身边尽孝的事迹。

我哪有心情看这些,大脑里就像刚才那个空台一样,“吱啦吱啦”满是雪花。

看了一会儿,姜梦颖打了个哈欠,好像困倦了。

这时,门“啪”地被撞开,李串回来了。借着电视的光,我看见她怒气冲冲的样子,好像刚刚哭过,眼睛还红着。

“你怎么了?车刚呢?”我问。这时我发现她的头发很乱,两个扣子也掉了,领口敞着,露出白花花的肉。

她没有回答,爬到炕上,把被子扯过来,蒙住脑袋,传出闷闷的哭声。

车刚随后追进来,他见李串躺进了被窝,不自然地朝着我和姜梦颖笑了笑,神情十分狼狈。

我一下就想到刚才发生了什么。看来,李串并不那么“开放”,车刚一定是心急想吃热豆腐,结果李串翻了脸。这让我很意外,我以为他们已经那样了。

车刚心神不定地坐在炕上看了一会儿电视,终于推了推李串,轻声说:“哎,别生气了…”

李串使劲一扭身子,在被窝里骂道:“滚你妈的!”

姜梦颖的眼睛转了转,然后对车刚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们先出去,她好像要劝劝她。

我就拉着车刚出了屋。

走在漆黑的村道上,车刚骂起来:“骚货!”然后他做贼心虚地问我:“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我说:“当然知道。这个骚货想非礼你,遭到你激烈地反抗,于是气成了这个样子。”

车刚打了我一拳,说:“你真是料事如神!”接着,他又骂起来:“她还以为她是玉女呢,现在她叉开双腿我都不上!”

我说:“别再吃不着葡萄说酸了。今晚,你可千万不要睡,咱们还有大事呢。”

“我不会睡的。”

“得了,你每天都第一个睡着,睡着之后推都推不醒。”

“老实讲,现在我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她梦不梦游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我有关系。”

“为什么?”

“因为我爱她。”说完这句话,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车刚愣愣地看着我,半晌才说:“这个女孩怪兮兮的,你爱她?”

“就像你爱李串一样。”

他吐了一口吐沫,鄙夷地说:“我爱她?我不过是拿她解闷罢了。”

“反正你今晚必须跟我一起跟踪她。”

“那好吧。”

我们回来后,电视关了,屋子里黑着,姜梦颖已经在李串身边躺下来。

我和车刚摸黑躺下来,都没有再说话。

院子里没有了狗叫,一片死寂,只有远处的河在幽幽地响。那是一个周而复始永不停歇的声音,单调而稠粘,带着浓浓的睡意。在黑夜里,河水流动也是一种梦游。

青蛙在寂寥地叫:“呱…呱…呱…”

车刚这家伙答应得好好的,可他还是第一个睡着的。他的鼾声打响之后,我一下就感到了孤独。

我使劲瞪着眼睛,不让自己睡着。

我忽然想到,车刚必须得睡着,不然,没有了他那惊天动地的鼾声,姜梦颖就不会去梦游。她即使睡着了,仍然有一双诡秘的眼睛在她的身体深处眨动着。

昨夜,姜梦颖听到狗咬就返身回了屋,就是因为那双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串突然在寂静的深夜里喊起来:“松开我!”

我吓了一跳!接下来,她又没有声音了。

她在说梦话。

在梦里,车刚这个180斤的大坏蛋,肯定又嬉皮笑脸地开始解她的腰带了,她在怒斥他。而无辜的车刚在他自己的梦里正在做好事,他翻了个身,一边磨牙一边模模糊糊地说:“不用谢了,没关系,老四是我好哥们…”

一个黑影缓缓地坐了起来。

屋里黑咕隆咚的,我判断不出这个黑影是姜梦颖还是李串。我的神经一下就绷紧了。

她无声地穿上衣服,转过身子,盯住我,盯了好半天,终于下了地,轻轻走出去。

我用力推了推车刚,低声说:“嗨!”

他不醒。

我着急了,用手紧紧堵住他的鼻子和嘴。他的呼噜声停了,过了一会儿,他憋得受不了了,猛地一扬手,打在我的脑袋上。那条粗壮的胳膊像木棒一样结实,有一股油烟味,把我砸得眼前金星四射。

我迅速穿上衣服,跳下地,一个人跑了出去。

是姜梦颖!她走出了院门。

我快步追出去,看见这个黑影轻飘飘地从韭菜地旁边走过,一直走向了河边!

我蹑手蹑脚地尾随她,保持二十几米的距离,心里紧张到了极点。

度假(9)

她走上了吊桥!

白天,两个男人拉着她的手过吊桥,她都吓得迈不开步,此时,她的动作却极其敏捷,利落。更奇怪的是,那吊桥竟然不摇不晃,也没有一点声响!

我开始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幻觉了。

她走过吊桥,爬上了河对岸的小山。她要去小山那边的乱坟地!

我不敢走上吊桥。我知道,只要我一踩上去,它就会响起来,那样一准惊动她。我一直看着前面那鬼魅的影子登上了小山顶,又走下去,才轻轻走上吊桥。吊桥晃荡起来,“吱吱呀呀”响。我尽可能地让脚步轻些,更轻些…

我必须朝前追。至于为什么这样做,我也说不清,似乎是为了完成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渴望,这个渴望带着前生来世的意味。

好不容易过了吊桥,我也爬上了那座小山,猫着腰,朝那片坟茔地摸去。

细细的月亮挂在西南的天上,光线昏暗。密密麻麻的坟墓,此刻看上去好像山坡上长出的古怪肿瘤,风吹过来,荒草“簌簌”地响。我的脚下坑坑洼洼,几次差点被节骨草绊倒。

我眯着眼观察,竟然不见了她的身影!

我呆住了。

难道她躲在了哪座墓碑的后面?

现在我暴露在明处,她不知在什么地方正朝我微微地笑着。

我索性直起腰来,搜寻每一块墓碑背后,竟然没看到她的踪影!

我彻底傻了。

一座座青白的墓碑好像没有五官的脸,在我的四面八方静静站立,都呆呆地望着正前方。

我猛地把目光射向了那座没有墓碑的坟,头皮一炸!

那座坟很高大,看得出来,彭老太年年都给它添土,它的上面没有洞啊!

荒草丛中,突然飞起几只毛烘烘的活物,它们低低地从我眼前飞过,落进了另一片荒草丛中。那或许是几只会飞的老鼠…

我想喊一声姜梦颖的名字。

我依然相信,她是一个梦游症患者,听到我的呼喊,她也许就会挣脱那种支配她的神秘力量,从噩梦中惊醒,从哪片草丛中冒出来,惊慌地投进我的怀抱…

想到这里,我深吸一口气,在乱坟岗里喊了起来。我的声音哑哑的,听起来很陌生,很阴森,就像在叫魂儿:“余…晓…冬…”

刚叫出口,我就像遭了电击一样,差点崩溃——我叫的竟然是自己的名字!

我撒腿就跑!

我像兔子一样窜上小山顶,然后朝下冲去,一直冲上吊桥!吊桥大幅度地摇晃着,“嘎吱嘎吱”狂响,好像每一个环节都要迸裂,惊得百望村男女老少的狗都狂吠起来。

整个世界都乱了套!

我像醉鬼一样在吊桥上忽左忽右地奔跑,脚步一点点慢下来,终于停下,回过身,靠在铁链上,面朝小山方向,大口喘气。

从逃离坟地,一直到我停下来,这中间我的大脑始终是空白。

我一点点恢复了思维,回想刚才的情景,依然百思不得其解——我为什么会喊出我自己的名字?

有时候,一个人可能把甲喊成乙,把乙喊成丁,但是一般不会喊出自己的名字。

把这个问题留下,晚上睡之前,你想像一下——假如你深更半夜孤身一人出现在某个可怕的地方,你想喊另一个人,结果却喊出了你自己的名字…

那种恐怖是深邃的。

有人研究心理学得出这样一个结果:任何口误、笔误都能够在潜意识里找到原由。潜意识就像大海之底,那里藏着无数黑暗的秘密。

我这次的口误所对应的秘密是什么呢?

我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一些,而狗叫声依然激烈。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彭老太家,准备把车刚和李串叫起来,打开电灯,一起等姜梦颖回来。

我要在明晃晃的灯光下仔细看看她的眼睛。

我要听听她怎么说。

我要让黑暗、诡秘、离奇的梦游症暴露在光明中,暴露在大家的目光下。我要看看它的实质。

走进屋子,我朝炕上看了看,愣住了——炕上躺着三个人!

我慢慢把头凑近炕头,凑近姜梦颖的脸。她静静地睡着,眉眼安详,鼻息香甜,对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不知不觉…

我呆了。

我不相信!

我死死地盯住她的脸。

过了好长时间,没有任何破绽。

我的腿又酸又痛,终于直起腰,蹑手蹑脚地朝炕梢走去。

走着走着,我陡然停下了。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我一直没听到车刚那粗重的鼾声,屋里一片死寂。

我俯下身,盯住他的脸。月光在炕头,他的脸在暗处,黑糊糊的,看不清五官。我又凑近了些,仔细端详,渐渐看清了——他瞪着双眼,正死死地盯着我!

突然,他“呼”地坐起来,大喊一声:“余晓冬!”

我吓得后退了一步。

姜梦颖被惊醒了,她伸手打开了灯。

车刚直直地盯着我,低低地说:“余晓冬,你梦游!”



直到吃早饭的时候,我也没有解释清这件事。

车刚就是不信:“你一进屋我就醒了,看见你轻手轻脚的走进来,先趴在姜梦颖的脑袋上端详,过了好长时间,又走到我头上,把脸贴在我的脸上看。”

度假(10)

我说:“胡说,我一直醒着。我看见姜梦颖好像出去了,就追了出去,结果我跟着她一直跑进那片坟地,她却不见了,就一个人跑了回来…”

姜梦颖的眼神似乎很迷惑。

“这几天到底怎么了?怪事儿接连不断!我们还是早点离开吧…”车刚说。

“我早就说回去!”李串气呼呼地打断了他。看来,她对车刚的怒气还没有消。

车刚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我的大脑里梳理着这些天发生的一幕幕,同样越想越不对头。

突然,姜梦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走之前,我想到那片坟地去一趟。”

“为什么?”我警觉地问。

“看看那座没有墓碑的坟。我觉得那个女孩挺可怜的,我采的这些太阳花就是要送给她的。”

我想了想说:“我们陪你一起去。”

这顿早餐是最后一顿。彭老太为我们做的清水手擀面,鸡蛋卤。

我们付给她三张百元的票子,她只拿了其中一张,大声说:“你们睡的是家里的炕,吃的是自家种的菜,喝的是自己井里的水,用不了这么多钱!”

我们几个再三坚持,她还是不肯收那么多,说:“以后你们在城里住烦了,就来我这里玩吧。”

我想,当年这个老太太在她死去的亲生女儿眼中,一定是威严的,甚至是冷酷的,不然她不会以死抗争。可是,她在我们这些外人面前,却是一个通情达理的老太太。

离开她家,我们四个人一起走向了那片山坡上的坟地。

过吊桥时,姜梦颖的胆子比前两次稍微大了一点点,不过还是有点战战兢兢。这次是李串拉着她。

一路上,李串一直不理车刚,她和姜梦颖走在一起。我和车刚走在后面。

爬上了小山之后,姜梦颖一个人走下去,她穿过大大小小的坟茔,走到那座没有墓碑的坟前,把那束太阳花一支支插在了上面。

我也走了下去。

我来到她身旁,从她手里接过一些花,跟她一起插。

她安安静静地说:“也许,我真的梦游。”

我侧着脸看她。

她没有转过脸,继续说:“这几天,我总是做一些古怪的梦。第一天夜里,我梦见我一个人走进了这片坟地,借着月光,一个接一个看墓碑上的字,觉得很好玩。偶尔低下头,我竟然影影绰绰看到了地下埋的死人…第二天,我跟你们一起来到这里,陡然就想起了这个梦,而且我竟牢牢地记着每一块墓碑上的名字。”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我:“第二天和第三天,我接连做那个怪梦,梦见我走出了屋子,想来这片坟地——不知为什么,在梦中,我的心魂儿总是系着这个没有墓碑的坟,血肉相连,无法割舍,似乎这座坟是我的家…”

我突然问:“你为什么把鞋擦得那么干净?”

她愣了愣,说:“擦什么鞋子?”

我说:“第一天夜里下雨了,你肯定带回了泥巴,可是你的鞋子却干干净净。”

她皱着眉想了想,说:“我只是隐约记得梦里的大概情节,具体细节记不清。”

我盯着她的眼睛,又问:“第二天,你刚刚走出院子,为什么又突然返了回来?”

她努力想了想,说:“对了,我好像梦见院子里有一个穿黑大衣的男人,他笑嘻嘻地围着我转,我觉得他不怀好意,就没有理他,径直走了出去。我刚走出大门,那个穿黑大衣的男人突然在后面大叫我的名字,说屋里有一个人在找我,我就赶紧回来了。”

那是一条不懂人语的黑狗。

梦游者看到的情形和我们看到的情形,到底哪个更真实?

我接着问:“第三天夜里你梦见自己干了什么?”

她插完最后一支花,拍打拍打手,说:“昨天,我梦见我回家了,在梦中,好像我就是彭老太的女儿。可是,走到吊桥上,我猛然发现有人在背后跟踪我,我以为是我母亲,回头一看,吓得魂儿都出窍了——”

我一惊:“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一具骷髅在尾随我!”

我又一惊。

她转过脸来,看着我的眼睛,冷不丁问:“你猜是谁的骷髅?”

“…不知道。”

“他是那个供销社的店员。他追赶我,要和我并骨。我赶紧钻进草丛躲起来,看着他追过去,奔向了那片坟地,才起身跑回来…”

李串在小山顶喊道:“你们完了吧!”

我抬起头说:“完了!”

姜梦颖站起身,说:“所以,昨夜你说你看见我跑了出去,我就知道自己肯定是有梦游症了。”

这时候,她的眼神变得极其软弱,闪烁着恐惧的光,单薄的身子在微微抖动,像秋天里的一片枯叶:“余晓冬,我害怕…”

我轻轻搂住她,说:“你就当那是噩梦吧。这种梦游者并不罕见,从来都没什么危险。”

“可是,我怀疑这种病其实是一个精神通道,通向另一个世界…”

“别胡乱想了,听人说过,好像是大脑皮层技能障碍之类造成的。”

李串和车刚真的是闹崩了,他们站在小山顶上两个地方,互相不说一句话。

我和姜梦颖爬上来之后,李串转身就朝前走了。我们三个人就跟在了她的后面。车刚朝着她的背影骂了一句:“妈的,假正经!”

度假(11)

坐落在河对岸的百望村一片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河水缓缓流向远方。太阳高高地挂着,天蓝如洗。

李串跨上了吊桥,大步朝前走。吊桥奇声怪调地叫起来。

姜梦颖好像在那一瞬间预感到了什么,突然转头对车刚说:“过桥时你要小心点。”

车刚说:“为什么?”

“桥太老了,你又这么重…”

突然,“扑通”一声巨响,我猛抬头看去,吊桥上的一块木板断了,李串一头就栽了下去!

这时候,我们已经来到了河边。我不会游泳,姜梦颖也不会,我不知道车刚会不会,就愣愣地看他。

他也愣愣地看了看我,接着猛地甩掉外衣,一头扎进河里,奋力朝李串游去。

姜梦颖回过神,大声呼喊起来:“救人哪!——救人哪!——”

似乎没有人听见,不见百望村有一个人跑出来。

李串在河水中一下下往上窜着,终于沉了下去,她乌黑的头发像水中的一团浓墨,一串串气泡冒出来。

车刚终于游到了她跟前,抓住她,朝我们这边游过来…

后来,我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认为车刚救起李串时,已经有点蒙头转向了,因为李串落水的位置明显离对岸更近一些,可是他却舍近求远,朝回游来。

李串一直在拼命抓挠,几次将车刚拖下水。车刚游得越来越缓慢,越来越艰难。

我和姜梦颖一起喊人,姜梦颖的嗓子已经哑了。

百望村终于有人听见了,很快就有一些人冲过来。有几个水性好的村民跳进河里,游向李串和车刚…

他们被救上来之后,都不醒人事了。李串的肚子鼓鼓的,面部铁青。车刚的脸好看些,只是他的鼻孔渗出了几滴血。

最后,李串被救活了。

车刚死了。

大家忙忙乱乱抢救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姜梦颖一直坐在河边发呆。

我忽然想起,第一天来到这里,刚刚走进院子,李串就叫嚷着说,她要在这里留下来,再也不走啦。听了这话,姜梦颖的神情显得有些异常。后来,李串又闹着要回通海,车刚却说:“现在,我倒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再也不走喽!”…

两个月之后,我和姜梦颖又一次来到百望村。

那天晚上,我和她走在河边,月光如水,露重风轻。

我说:“姜梦颖,你嫁给我吧。”

她没有看我,只是轻轻问了一句:“你能给我一个理由吗?”

我想了想说:“你就当我是那个供销社的店员吧。”

1816室(1)

周德东所有人都在撒谎在线阅读全集:1816室(1)1816室(1)

这是一栋很旧的写字楼,共18层。

1816当然是18楼16号房间。这个房间有点怪,新接管这栋写字楼的物业公司,一年多来,从来没见1816有过人,那扇门一直锁得死死的。

有个老清洁工,说她一年前见过1816室的业主,那个人很瘦小,但是双手奇大。

这天半夜,保安张军到18层巡视,楼道里很暗,只有他的脚步声。越害怕越出事,当他走到1816门前时,竟然“扑通”摔了一跤。他惊慌地站起来,就听见里面传出一平静的敲门声:“当,当,当。”

都是从外朝里敲门,哪见有人从里朝外敲门!

张军快步跑到电梯前,按了一下“↓”。他希望尽快离开这个诡异之地。

电梯慢腾腾地升了上来,可是,它到了17层就下去了,好像把18层给舍弃了!

张军拽出对讲机,大声呼叫其他保安,却没有一个人回应!他只好顺着又黑又窄的楼梯跑下去…

第二天,保安部主管a知道了这件事。

在请示了物业公司领导并得到准许之后,他决定打开1816的门,进去看个究竟。

由于1816安装了防盗门,只好请来职业开锁公司——对于他们,没有打不开的锁。没想到,前后来了三个开锁者,都是相同的反应——趴在门锁上反复看,表情越来越紧张,最后摇摇脑袋,低头匆匆离开。

没办法,a只好让张军从楼顶爬下去,从1816的窗子进入这个诡秘的房间,看看里边到底怎么回事。张军的身上系着保险绳。

张军哆哆嗦嗦地爬到1816的窗前,撬开了紧闭的窗子,朝里一跳,却一下被反弹出来,好像里面有人推了他一把。他大叫一声,摔下来,被保险绳吊在14楼的位置,飘来摆去。他的脑袋被撞了几个伤口,加上惊吓,他昏死过去…

a把任务交给了另一个保安阮亚运,并给带上了一根电棍。这个叫阮亚运的保安胆子大一些。他也系着保险绳,从楼顶爬下去…

爬到1816的窗子前,他看见了一个深紫色的落地窗帘,挡得严严实实。他伸手摸了摸,发现里头是一面坚硬的墙,他把帘子拉开,看到这面墙离窗户有一尺多宽的距离,能容下一个人的身子。两侧并没有堵死,可以通过一个人。而此时,这面墙挡着他的视线,看不见里面的任何情况。他朝两侧看了看,可以断定房间里是黑的。

他爬进来,小心地走到一侧,探头朝里一看,顿时魂飞魄散,转身就扑向窗子…

他看见了什么?——待会儿再说。

听到阮亚运的呼救,大家把他拽出来,问他看到了什么,他满眼惊恐,语无伦次地说:“我看见了我自己!我自己看到了我…”

“你自己?”

“我看见我站在里边…”

“你就是在里边啊。”

“还有一个我!”

第二天,a命令手下把门毁坏了,然后他带着张军和阮亚运闯了进去。于是,这三个人陷入了另一个古怪世界…

房间里很暗,灯都被卸掉了。窗前垒了一面墙。房间正中立着一面巨大的镜子,和那面墙相对。地上,扔着一些奇怪的工具,不知道是木工用的,还是铁匠用的,或者是医生用的。另外还有一些奇怪的物什,比如五条腿的木凳子,长满刀尖的刺猬一样的沙发,还有用白线缠得严严实实的自行车等等…很瘆人。

在屋角,阮亚运看到了一个微笑着的胶皮娃娃,他小心地伸出手,想把它拿起来,可是他刚刚摸着它的身子,这个假娃娃突然发出了一个胶皮味道的声音:“及早朝上看,横空一条线。”

阮亚运吓得一缩手,后退了几步——胶皮娃娃依然木木地微笑着,不知道刚才说话的是谁。在昏暗的光线中,它那双黑黑的大眼睛好像看着这三个保安,又好像看着他们背后。

a缩着脖子,小心地朝上看去,看到半空中有一根细细的白线,一端是一个巨大的白线团,另一端穿过墙壁伸向里面的房间。他带着另外两个人顺着长线的牵引,慢慢走向里面的房间。

那扇门像鬼故事里讲的一样,竟然自己慢慢地开了!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进了。

最后,a跨出了第一步。意外的是,这个房间的里面还有一个房间。这条白线又穿过墙壁,伸进那个房间里去了…

a带着两个手下继续朝里走。

张军小声说了一句:“我们…还能出去吗?”

a回头低声骂道:“乌鸦嘴!”

他们走进最里面的这个房间后,终于看见,这条白线的终端竟是半截手指,很洁净的半截手指,没有一滴血迹,它佝偻着指向墙上的一张纸。那张纸上有一行很小的字。

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房间里鸦雀无声。

a左右看了看,然后用下巴示意张军爬上去看看。

张军搬了一只凳子,站上去,打开手电筒,仔细看——那上面写着:你快死了。

一股凉气爬上他的头囟。他没敢碰那张纸,跳下来。

a问:“写的什么?”

张军的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了:“它说,我快死了…”

“你快死了?”

“不,是你快死了!”

a一耳光抽了过去:“你精神病!”

1816室(2)

当三个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房间正中那面莫名其妙的影壁上之后,更阴森的事出现了——影壁正中央,镶嵌着一个很大的屏幕,上面竟然出现了他们三个人鬼鬼祟祟的影像。他们看里面的三个人,里面的三个人也静静地看着他们。影壁上还有个箭头指向这个屏幕,写着几个红色大字,不知道颜料是什么成分:你真的快死了。

张军颤巍巍地叫了一声:“骷髅!”

屏幕上果然出现了一具完整的骷髅,这具骷髅就和他们站在一起!三个人的魂儿都吓飞了,惊恐地转圈找,可是,谁都没看见身边有骷髅。

阮亚运突然说:“我们是三个人,这屏幕上怎么只有两个呀?”

一句话提醒了a:“少了谁?”

少了他。除了a,阮亚运和张军都在屏幕上找到了自己。

a盯着屏幕,伸伸手,踢踢腿,那骷髅也伸伸手,踢踢腿——

两个保安愣愣地看着他。突然,张军转身就跑,阮亚运回过神,也猛冲出去…

回到明亮的保安部,a给大家开会。

几个保安的神态都变得诡异,躲避着a的眼睛,低头抽烟。房子里烟雾缭绕。

a说,这一切肯定都是那个业主搞的鬼。他命令大家夜里轮流在1816门前蹲守,等候那个业主出现。他也参加轮流。

…几天过去了,11816一直没什么动静。

这天,轮到a值班了。天黑后,他乘电梯来到18层,站在1816门外,眼睛一直朝楼道两端张望。

他觉得自己的动作越来越像骷髅了,心中不由一阵阵发冷。

楼道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一片刺眼的白,静得吓人。

这里白天人声鼎沸,现在到了晚上,突然一个人都没有了,地上那层层叠叠的数不清的人的脚印,让人感到阴虚虚的。

a忽然意识到,他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那门连职业开锁公司都不敢碰,一定有问题啊,而他竟带着保安把门毁了!毁了门,厄运就像影子一样甩不掉了…

这时候,1816室突然传出敲门声!好像请求要走出来一样,敲得很轻很轻:“当,当,当…”

这个敲门的人,和a仅仅隔着一层门板而已!

a撒腿就朝电梯跑!

这次,电梯没有找a的麻烦,很快就打开了——可是,里面站着一个瘦小的人,他神情古怪地看着a。a敏感地朝下看了看——两只奇大的手…

1816的业主!

a傻了,不知如何是进是退。

那个人一直那样古怪地看着他。a担心,如果他不进去,对方就会走出来。这深更半夜的,18层一个人都没有,假如对方走出来,电梯门一关上,就剩下他和他了…

他正呆愣着,那个人说话了,声音冷冷的:“进来吧。”

a就傻傻地走了进去。

电梯的门无声地关上。

a颤颤地按了1层——那个人站在a背后,应该看不到a按的是几层,但是他一动不动,好像a去哪他就去哪。

电梯缓缓向下降去,a梗着脖子,向蜥蜴一样看着前面——其实,他的注意力都系在背后。

这电梯似乎比平时慢多了,几乎过了一个世纪,还没到。a感觉那个人在后面慢慢把手伸过来,其中有一个手指断了半截…

a实在受不了这种煎熬,猛地转过头来。那个人正在惨白的灯光下看他,那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别看我。”

a猛地哆嗦了一下。他马上意识到,这尖尖的声音并不是对方说的,因为他的嘴根本没有动。电梯里总共就两个人,那是谁在说话?a忽然意识到,这声音有一股胶皮的味儿…

恰恰在这时,a的手机响了。他直直地盯着眼前这个瘦小的人,慢慢拿出手机。

是阮亚运打来的,这个丧气鬼气喘吁吁地说:“头儿,有消息了!那个业主一直在国外,半年前他出车祸,死了…”

a的脑袋一下就大了。

谢天谢地,这时候门开了!a一个箭步跳出去,猛地回过头,那个瘦小的人并没有跟出来,他在电梯里怪怪地看着a,直到电梯门缓缓关上,挡住了他那双充血的眼珠…

电梯缓缓升上去了,1,2,3…终于停在了18层。

他去了18层。

让我们来揭开谜底?您肯定等急了。

真相其实很简单:

那个业主的确死了,但是他有个双胞胎弟弟,是个前卫艺术家,搞装置艺术,还有行为艺术。哥哥死后,弟弟就接管了这个1816房间。他经常在晚上进入1816室工作,做一些平常人不理解的东西——五条腿的木凳子,长满刀尖的刺猬一样的沙发,还有用白线缠得严严实实的自行车等等,都是他的作品,还在国外经常获奖。

弟弟不喜欢光,就垒了一堵墙,把那个窗子挡住了。但是,他喜欢开阔,是那种没有危险的开阔,于是又在房子里安了一个巨大的镜子。

那门锁是他特制的。

现在很多孩子的洋娃娃一碰都会说话,有的还会唱歌,只不过弟弟为那个胶皮娃娃设计的声音是:及早朝上看,横空一条线。

那巨大的线团,牵出的长长的白线,吸引观众一直刨根挖底,最后却得到一声呵斥:你快死了。——此类把戏早就有前卫艺术家搞过,不新鲜。无非是给人一个意外。

1816室(3)

那半截白净的手指是假的。某些电影的拍摄现场,这种东西有的是。

至于那扇自动门,在宾馆,在超市,你肯定见过。

那个反映出几个人影像的屏幕更简单,地铁里的电子监控,商场里的电脑画像…实际上我们也见多了。弟弟把其中一个人变成了骷髅,无非是多了一道类似x射线的工序。

这个弟弟有一点和别人不一样,他只在上上下下的电梯里构思他的艺术…

人生很漫长,避不开偶然和巧合,而我们经常把偶然看成某种神秘的必然,经常把巧合看成某种神秘的应和。因此,我们就会陷入沼泽一般的猜疑里不能自拔。

后来,a接受了45天的心理治疗。

那个弟弟没有接受任何治疗。我们通常把艺术家的心理疾病称为个性。

我们都置身在一个巨大的摄制棚里,没有人知道导演是谁。

《所有人都在撒谎》part4

洞穴(1)

●响马这个人

响马买了一套房子,在北京市郊。这个小区有个很顺口的名字,叫飞天小区。

他买的是两室一厅,一个人住,挺宽敞。

在这里,急匆匆的时间陡然放慢了,像云卷云舒。空间陡然扩大了,风无遮无挡地吹来吹去。

小区的保安似乎很少,他们的大檐帽、皮鞋、制服都是黑色,帽徽、肩章、腰带都是红色。响马总觉得那制服设计得不好看,像反动武装里的低等士兵。

在响马的印象中,把门的保安好像一直都是同一个人。他很瘦,很高,腿不直,中间的空挡呈橄榄状。他的两只小眼睛间隔太远了,甚至有点像蛇,假如你和他面对面交谈,总要想到一个问题:究竟看着他哪一只眼睛比较合适?

出了门,路对面据说是另一个小区,可那是未来的事。现在,那里还是一大片荒地,长满了粗壮而高大的草,即使有风,它们也不摇不摆,僵直地挺立着,好像守护着什么秘密。

荒地的那一端,就是山脚。

这里没有公共汽车站。如果进城,要翻过远处的一条高速公路,才有一个989路车站牌,那是通向这里的惟一一趟车。

每次响马进城,总是要等很久很久,才会看见一辆长长的车,慢腾腾地爬过来。它好像很老了,它停下来,似乎不是为了上下人,而是为了喘口气。

等车的人很少,大家都站得很远,几双眼睛保持着某种戒备。

这种气氛提示,在这里,即使是光天化日,也可能发生抢劫案。

响马不在城里上班,他搞了一个私人工作室,在家里办公,搞美术设计。他在圈子里有一定影响,因此,酒香不怕巷子深。

在竞争激烈的京城,大家都在奔忙,像响马这样过着隐士生活的人寥若晨星。

他对这种生活很满意。

●草像梦一样深

小区的楼房间隔很远,绿化面积超出了环保局的规定,到处都是草。这是它最大的卖点。

那草越来越高,从来没有人割。

有一天响马走过草地,忽然想到,他似乎从来没看见小区里有负责修剪花草树木的园丁。

走着走着,他停下了,他看见了那略显荒凉的草丛中爬出了一条虫子…

读过我以前作品的朋友一定联想到,我曾经写过一篇万字小说《腿》,讲的是一片荒草中爬出一条草绿色的虫子,它像小指一样大小,通体草绿色,身下长满密麻麻的像毛发一样的腿。故事的主人公最后把它冲进了马桶。在它被冲下去的那一瞬间,故事的主人公觉得它的眼睛(一只或几只)一直在阴森森地看着自己…

我在《腿》里写道:那管道里无比黑暗,固若金汤,千回百转,万劫不复…

后来,那条虫子不断在深夜里出现,有一次几乎爬上了故事主人公的床,爬到了他的枕边,碰到了他的肉…

那是一条非常可怕的虫子。

它的腹下长满了腿。它的背上长满了腿。它的腿上长满了腿。它的额头上长满了腿。它的眼睛里长满了腿。它的肚子里长满了腿。它的大脑里也长满了腿…

最后,它铺天盖地,从仇人的眼睛、耳朵、鼻孔钻进去,在他的体内密麻麻地爬动,翻滚…

《新电影》杂志的总编辑尚可看了这个故事之后说:当时是大白天,他在办公室里,却打了个寒噤,好像那一万个铅字变成了一万条虫子,站得整整齐齐,朝着他冷笑…

我现在写的是一条现实的虫子。

它的身体是暗红色,有黑的花纹,很精妙。它的腿也很多,不过,响马一走近它,它就吓得跑回草丛中了,再也找不见。

响马站在草丛中发了一阵呆,他想这草丛里一定藏了很多各种各样的虫子。

虫子多,证明这里的人少。

很安静。

因此,夜里响马经常做梦。

有一天,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极其恐怖。直到几天后,他还一直在回想那梦中的情景。不过,他没有对任何人讲过。闲下来的时候,他就一个人琢磨,越来越觉得这个梦深有含义——

他梦见半夜时他慢慢起了床,摸黑穿上了衣服。他甚至记得,第二个扣眼儿好像出了什么问题,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系上。

接着,他到玄关的镜子前,照了照,还梳了梳头…

最后,他推门走了出去。

一个个窗口黑洞洞。

所有人的身体都像尘土一样缓缓沉淀,在梦的湖底落定。空气极其清澈,幽幽的梦在四处飘悠。

梦不会摔跤,梦与梦也不会互相牵绊,一切都无声无息。

路灯都是那种日本式的纸灯笼,挂得低低的,白得像一张张涂了过多脂粉的女人的脸。

风像幽灵一样,在大家熟睡之后,它们就爬出来,在树叶的后面做一些鬼祟的动作。

那些灯笼微微地晃动。

夜空浩瀚,星光微茫,半个月亮高高在上,白得像路灯。

响马慢腾腾地朝小区外面走,他能听见自己的鞋底和地面磨出的“嚓嚓”声。

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去。

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只知道朝前走,似乎有一个人在等他。

那是一个他必须见的人,她的呼唤他不可抗拒。

洞穴(2)

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

走到小区大门口,四周都黑下来,只有门卫室屋檐下的水银灯发出惨白的光,那光笼罩着那个保安。他的身影在光中晃动,影子很长。他心事重重地走过来走过去。

响马走过他面前的时候,他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响马。

响马想,你总不至于拦住我盘问一番吧?算起来,响马在这个小区已经住一年多了,这个保安应该认得他。

果然,那个保安没有问什么,只是一直看着他走出去。

响马走到小区外面的路上,就有点迷茫了。

我这是要干什么?

噢,我是来见那个女人的。

那个女人是谁?

我不清楚,可是,她在等我。

她在哪里?

她会告诉我。她知道我不知道。

响马一边想一边四处张望。

对面的荒草里露出一颗脑袋来,似乎是一个女人,她笑笑地朝他摆手。

他对她出现的地方缺乏好感。他以为她会出现在路边。

“过来,你过来…”她的声音软软地飘过来。

响马很不喜欢那片荒草,但是他必须走过去。于是,他小心地拨开挡在身前的荒草,一步步走向她。

这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的面孔有点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他扪心自问——这就是你要走近她的原因吗?

在响马离她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她却转身走开了,朝着荒草深处走去。

夜色幽暗,可是,响马能看见她的头发很长。

响马没有喊她,尽管他不知道她要带自己到什么地方去,只是静静地跟着她走。

那片荒地太大了,响马走得很艰难。尽管他穿的是长腿裤和长袖衣,可是,他的脚腕和手腕还是被刮得很疼。

他忽然想起了那条虫子。

暗红色的身体,黑的花纹,无数的腿…这荒草里藏着多少虫子啊,这里是它们的家。

走着走着,响马就辨不清回家的方向了。

终于,女人把响马领到了一个山腰上。

他看见了一个山洞。山洞外,草木茂密,郁郁葱葱。神秘的女人站在山洞的旁边,笑笑地朝里面指了指。

响马犹豫了。

在月光下,那个黑糊糊的山洞深不可测,缺少善意。

响马听见了潺潺的水声,不绝于耳。

那个女人很湿润地笑着,继续指着山洞,示意他走进去。

他一直试图看清那个女人的脸,一直试图想起她是谁,可是月光很不明朗,那张脸十分模糊。不过,响马能肯定她是一个不丑的女人。

他感到她有一种勾引的意味。

刚才他觉得山洞是最危险的,现在他觉得山洞是最安全的。

于是,他就朝前走去了。

那个女人从他的步伐里看得出他的态度,先他一步钻进了山洞。

月亮像被拨弄的蜡烛一样亮堂起来,山洞之外明晃晃的,崖壁,山路,甚至一丛丛宽大的草叶,都看得清楚。只有那个山洞,黑得令人不安。

响马在山洞前停了停,终于跨了进去。

他似乎知道这是在梦中。梦是超现实的,即使有了什么灾难,醒来之后都会变成泡沫。因此,他敢冒这个险。

他摸索着走进山洞,里面死寂一片,连水声都没有了。

“喂。”他小心地叫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

响马明明看见她进来了呀,怎么没影了?

“喂!你在哪儿!”

还是没有人回答。

响马继续朝里走,越走越黑,最后,响马都看不见自己了。

他的眼睛没有了,只剩下一双灵敏的耳朵,捕捉着山洞里的任何一点声音。

他不知道这个山洞有多深。

跌跌撞撞地朝前走了一段路,他意识到不能再朝前走了,应该立即返身回去。

可是,当他回过头的时候才发现——后面也是一片漆黑,根本不见洞口!他的心一下就跌入了万丈深渊,胃里空空的,要呕吐却呕吐不出来。

他顺着原路一步步朝后退,却一直没有看到出口。冷汗从他的毛孔踊跃地渗出来,湿了他的衣衫。

“喂!~~”他又喊了一声。

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从响马的脖子后传过来:“你最怕什么?”

响马猛地转过头,一张模糊的脸几乎贴在了他的眼睛上,尽管响马看不清她,却能感觉到她仍然是笑笑的。

他惊恐到了极点。

梦没有导演,情节放任自流,胡编乱造,什么结果都可能出现。可是,他脆弱的神经简直都承受不住了,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过去这一关。

“你是谁?”他颤颤地问。

“你连我都忘了?我们太熟悉了…”停了停,她叹口气说:“最熟悉的人往往会变得最陌生。”

响马从她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丝哲理的味道,他有点不怕了——这说明,面前的女人还有思想,说明这个梦还有逻辑,说明他还可能有出路。

“你想干什么?”响马尽量显得很平静。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最怕什么?”

响马觉得他幻想中的那种浪漫已经像秋天的大雁一样,越来越远了。现在,他只想着该怎样保护自己的神经。

洞穴(3)

“我…”

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最怕的东西,每个人最怕的东西都是自己想出来的,都是不一样的。如果把这些东西都准确地描述出来,那将是一部最恐怖的书。

响马最怕的是什么?

第一次想到那个情景,就差一点把他吓疯。从此,他一直在努力把那个情景从记忆里删除。

众所周知,你记住一件事容易,忘掉一件事却难,尤其是严重刺激过你神经的记忆片段。最后,响马只有把它深深埋在心里,不敢触碰。他的思路每次经过它的附近,都远远地避开。那个地方的草越长越高,越来越阴森,成了响马心理上的一块病。

在眼下这个恐怖的环境里,响马更不敢想,更不敢说,他怕这个黑暗中的人真把那个恐怖的情景呈现出来。

“说吧,你最怕什么?”她又问。

“我最怕黑糊糊的山洞…”他撒谎了。

“不,不是这个。”她轻轻笑了笑,好像对响马的秘密了如指掌,接着,她劝导说:“再想想,你最怕什么?说实话。”

这种对话是没有好结果的,响马有这种直觉。

他突然想到了逃跑。

“你…能让我看清你的脸吗?”他突然说。

“我也没有带火。不过,你可以摸我——你敢吗?”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洞口在哪里?”响马早想好了,只要她说出洞口的方向,他立即就会朝相反的方向逃窜。

“洞口?我也找不到了。”她的口气显得有些无奈。

“你第一次…来这里?”

“不,这里是我的家。”

草丛是虫子的家。暗红色的身体,黑的花纹…

她的脑袋突然又逼近了一些,低低地说:“我知道你最怕什么,我替你说出来,好不好?”

响马的心猛跳起来!他木木地面对着这个黑暗中的女人,变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羊羔,等待她猛然揭开自己心中那最黑暗的部分。

那个女人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你最怕的是…”

响马的神经快崩断了!他突然想嚎叫!

就在他歇斯底里的一瞬间,蓦地从虚飘飘的梦境中跌落。

…窗外还黑着。

那个女人无影无踪。

●情种

响马是一个厚情薄命的人。从小,他就是一颗多情的种子。

有一次,迷路了,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孤零零地朝前走。他很害怕,很委屈,但是他没有哭。他知道如果他哭了,会招来更大的麻烦,比如坏人。

他毕竟太小了,很多人从他身边走过,都用奇怪地眼光打量他。偶尔一两个男人停下来,问他:“孩子,你的爸爸妈妈呢?”

他不说话,快步朝前走。

天越来越黑了,两旁的房舍里飘来炊烟的味道。他更加害怕,更加委屈,却仍然强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终于一个大女人走了过来,她走到响马身旁,蹲下身,说:“你是不是找不到家了?”

响马仰头看着她,“哇”地一声哭出来。

那个女人什么都不再说,轻轻把他搂在怀中。

响马嗅到了一股香气和一股奶味,他的心一下就踏实了,即使永远也找不到家,他也不会再害怕,不会再委屈,女人那柔软的怀,就是他永恒的家。

他母亲死得早,后来他发现自己身上有俄狄浦斯情结。

他天性离不开女人,就像鱼儿离不开水。否则,他就会一点点干涸,窒息,一点点枯萎,风干。

他10岁那年,就爱上了一个大女人。

他至今不知道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那个女人住在响马家楼上,可是响马不知道她住在几楼,以及哪个房间。

她好像是一个女工,长得很丰满,经常穿一件鲜红色的大衣裳,一条艳黄色裤子,那裤子很紧,弹性很好,裹出迷人的曲线。

有一次,她从响马的身旁走过,响马嗅到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香气,从此,他就迷失在了那香气中,找不到出路了。

那个大女人不知道,她每次下班回家时,都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在窥视她。

响马是一个不太合群的孩子,他一个人坐在楼下的花圃前,就是为了等她。响马的四周,花草摇曳,蜂蝶飞舞,响马沉浸在静静地幻想中…

她的嘴唇很红润,胸怀很宽阔。

响马想亲她的嘴,她就为他把嘴唇微微张开;他想把头钻进她的双乳之间,她就会温柔地为他解开衣扣儿。

她就像他的母亲,但是更美丽;她就像他的姐妹,但是更陌生…

响马喜欢听她笑,她一笑起来满世界都是金子;响马喜欢看她的肌肤,她的肌肤展现出来满世界都是雪花。

可是,那个大女人却从来没有关注过响马,这使响马很伤心。

有一次,响马偶尔看到她跟一些大男人在一起笑闹,心中立即充满了酸意,眼圈也湿了…

多年以后,响马长成了大男人,也一直没有改变这种女人式的小肚鸡肠。很多女人都以为响马很宽厚,那不过是他善于用灿烂的微笑掩饰内心罢了。实际上,他受不了女人的一点冷落和简慢,更不能容忍她们的虚伪。否则,他内心那娇好而脆弱的爱之花就会纷纷凋零,无论对方(包括他自己)怎样努力,都不能使它们鲜活地重返枝头。

洞穴(4)

周德东所有人都在撒谎在线阅读全集:洞穴(4)洞穴(4)

因此,和他交往深刻的女人说:响马最霸道。

天上的云很白,多像她的手啊。

童年的响马想抚摸一下,可是他没有天梯——它们是那样遥远,即使他一年年地长高,也终究够不到。

他有点绝望。

终于有一天,10岁的响马在那个大女人下班时拦住了她,郑重地向她求婚了。

她听了后,“咯咯咯”地笑起来。

响马傻了,他在她的笑声中越来越局促。

终于,她止住了笑,板着脸,故做认真地说:“可是,我这么大,你那么小,怎么行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

响马想了想,仰着脑袋说:“那你就别长了,等我几年呗。”

她憋不住,又一次笑起来:“好吧,那我就等你长大!”

说完,她抱起响马,在他的小脸上用力亲了一口。那一吻纯净如水,可是,响马的脸蛋却一下变成了红苹果。

她答应他了!

响马觉得他的爱情梦圆了,他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快点长大。

正当响马全心全意地往高长的时候,那个女人却搬走了,竟然没跟响马打个招呼。

响马得知这个消息的那天,万里无云。他哭了一下午。

他多次打听那个女人搬到了哪里,只听说是一个很远的城市,却不知具体地址。她根本没遵守曾经对一个小男孩的承诺,就这样轻率地走了…

从那时起,响马开始了画画生涯。

他每天放学做完功课,就在纸上画那个女人。他有美术天赋,竟然画得很像。然后,他捧着她的像,默默端详。

之后,每年他都要为心爱的女人画一幅像。

岁月流逝,响马不停地猜测和揣摩,想像着她的变化,完全凭感觉创作了。

画中女人的红颜一年年地衰老下去。

他画了她将近20年。

后面的画和第一幅相比,渐渐面目全非。可是,响马每一年画她的时候都坚信,他画的就是当年那个女人如今的样子。

这是不可能的。

不过,这是一种痴迷,一种希望,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这种美好的错觉。

现在,响马快30岁了,他一直没有结婚。

并不是因为那个消失了的大女人,他不会为了小时候的一个单纯梦想而终身不娶。那个大女人以及那不间断的画像只是他对童年纯情的一种追忆,只是他单调生活中的一种虚拟的诗意。

上大学之后,响马一直没有缺过性伙伴。

他疯狂地爱着女人,爱着各种类型的女人。美丽的少女,成熟的少妇…他甚至不排斥老女人,丑女人。

每次和女人做完爱,他都有这样一种感想——女人是一个骗局。可是,为了这个骗局,他愿意倾尽所有。因此,他虽然赚了很多钱,却一直没什么积蓄。

不管他经历了多少女人,在他心目中,女人永远幽深而神秘。他永远不知道她们的秘密,永远探不到她们的根底。

有一句最通俗的话:女人心,海底针。

他不仅仅是永远弄不懂她们的心,也永远看不清她们的身体。

之后,响马隔一些日子就要做那个恐怖的梦,梦中的情节一模一样。

每次,他都梦见他半夜穿衣,走出门,经过那个保安,来到小区外的路上,看见那个女人在荒草丛中朝他招手,然后他就鬼使神差地跟她走,一直走进一个山洞,接着,他就再也走不出来了。那个女人突然出现在他脖子后,低低地问他:“你最怕什么?”每次到了这里,梦就破了。

为什么反复做同一个梦呢?响马感到这个问题严重了。

是冥冥之中有神灵在暗示自己什么?是自己得病了?他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啊,生物钟没有紊乱,能吃能喝,精力充沛,性欲旺盛…

接下来,他就开始品味这个梦的含义,终于不得结果。

这一天,他专门跑到城里,找到一个神叨叨的朋友,向他请教。那个朋友一直声称他是解梦大师。

解梦大师听了响马的讲述,故作高深地讲了一大通:那个女人总是出现在荒草中,说明你的生活中将出现一个属蛇的女人,她很富贵,很可能是一个成功的私企老板。她把你引进一个山洞,然后你就找不到出口了,这说明你将走不出这个女人,她就是你未来的配偶。她总是问你怕什么…

大师说到这里打了个嗝,掩饰他的词穷,然后继续说:她是一个挟持你一生的人。你最怕的就是她。

响马离开大师之后,把他的那一堆话都扔进了垃圾桶。他暗暗地想,如果这种水平也能混饭,那我就可以靠解梦跻身亚洲富豪前十名了。

不过,响马把那个朋友最后一句话留住了——他在响马离开的时候补充说:那个山洞就象征着女人的生殖器。

响马不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而是觉得这个文学比喻很生动。

●虚实

响马最近的活儿越来越多了,他经常进城去跟一些客户谈业务。

这可能跟他刚刚设计的一个平面广告有关。最近,他为一个房产开发商设计了一个广告,就立在繁华闹市上,那上面有“响马工作室”的电话。

每次出入小区的大门,响马都发觉那个眼睛离得很远的保安神态有点异样。

洞穴(5)

一次,响马走进了小区大门,走出了很远,突然回过头去,看见那个保安正在背后定定地看着他。他见响马回过头来,心事重重地把目光移开了。

响马疑惑了:为什么白天和夜里都是他在这里值班呢?难道没有人和他轮换?

想着想着,他幡然醒悟:夜里遇见这个保安,那是做梦。他之所以总梦见这个保安,是因为他白天总看见这个保安。

那么,夜里值班的保安是谁?

这一天,响马要赶一个活儿,很晚才结束。他从电脑前抻了个懒腰,要睡了。

突然,他有了一个念头:出去,看一看夜里值班的保安长得什么样。

推开门,一阵冷风吹得响马打了个寒战。

那些苍白的纸灯笼还在静静地垂挂,散发出淡淡的光晕,使暗处更暗。

在路上,他又想起了梦中的情形。

此时,他是在现实中,不必害怕,对面的荒地里不会再出现那个女人的脑袋,他也不会傻傻地被带到那个诡秘的山洞里去。

现在,他不是被谁牵制,也不是无意识。他有明确的目的——去看一看夜里值班的保安。

风吹着他的额角,很凉爽。

他的头脑很清醒,身体各部位反应都很灵敏。

他是飞天小区的业主。

他是“响马工作室”的主人。

他不是在做梦。

现实和做梦的感觉大相径庭。

现实就像照片,有时候,你甚至为它的清晰而恼怒,比如对待皱纹的态度,但是,它依然一丝不苟;而梦就像底片,黑白颠倒,模糊诡异,必须借助光的映衬才能显现…而照片是依据底片冲洗出来的。

响马突然停住了脚步:他远远地看见,把门的仍然是那个眼睛离得很远的保安!他在那盏白晃晃的水银灯下站立,影子很长,差点就爬到响马脚上了。

响马的惊怵有几个原因:

一,在梦里,他每次都在大门口遇见这个保安,而值夜班的竟然真是他!

二,他站在门口的这个场景跟响马梦见的一模一样,包括他的站姿,他的神态,甚至包括屋檐下那盏水银灯的光晕,他的身影…

三,他怎么昼夜值班?难道他不吃不喝?

四,或者,白天站岗的保安和夜里站岗的保安是双胞胎?

响马走过去,主动跟他笑了笑。他也朝响马笑了笑。他的脸有点青,好像是冻的。

“还没休息啊?”响马问。

“没有。”保安说。

响马掏出烟,递给他一支,被他谢绝了。响马自己点着一支,大口吸起来。

“你们几点下班啊?”响马盯着他的右眼珠问。

“一般说,过了零点,就可以把大门锁上了。”

响马低头看了看,说:“哟,现在都凌晨一点多了,你怎么还不休息?”

“最近不一样。”

“最近怎么了?”

保安压低声音,说:“最近飞天小区有点不对头。”

“怎么不对头?”响马盯着保安的左眼珠问。

保安也看着响马:“你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

“咳,我真的不知道!”

“那你现在出来干什么?”

“我?…出来溜达溜达。”

保安鬼鬼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一阵大风吹过来,把保安的大檐帽吹掉了,落在了响马的脚前。他动都没动一下,好像就等响马帮他把帽子捡起来。响马有点戒备,他弯腰捡帽子的时候,眼睛一直注意着这个保安的腿。

响马担心他会趁自己弯腰时下手。

他没有下手。响马发现,他始终站得笔直。

响马把帽子递给他,他说了声:“谢谢。”

响马乘机问:“你们掌握了一些什么情况吗?”

“其实也没什么。”他似乎不愿意透露太多。

“可是,你说最近有点不对头。”

“我们做保卫工作,要当然要格外警惕和小心…”他绕了一阵弯子,突然说:“如果没什么事,你就回去睡觉吧。”

响马忽然想,难道这件事跟自己有关系?

他讨好地笑了笑,说:“如果有什么事,还希望你早提醒。”

“好的。”保安说得毫无诚意。

响马回到家中,想起他反复做的那个梦,想起那个保安欲言又止的神态,越来越觉得蹊跷。

飞天小区到底怎么了?

●塑料人

第二天早上,响马按捺不住内心的疑虑,又去找那个保安了。

这次,他发现把门的保安换了,换成了一个矮个子保安,很精干。

响马走近他,说:“小伙子,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咱们小区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听说。”

“你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头吗?”

“不对头?”矮个子想了想,说:“没有啊。你听说了?”

“道听途说。”

停了停,响马又问:“哎,今天怎么换了你值班呢?”

“原来那个保安被辞掉了。”

“怎么时候?”

“今早上。”

洞穴(6)

“为什么?”

“他那个人有点…”

“有点什么?”

矮个子似乎不愿意在背后讲人家坏话,吞吞吐吐的样子。

“没事,你说吧。”

“他有点怪。”

“怎么怪?”

“每天半夜一过了零点,他就在这里立一个塑料人替他值班,然后他就钻进那片荒草中不见了,谁都不知道他去干什么。”

“塑料人?”

“塑料人。”

“他不是总那样吧?”

“我们领导暗中探察了很多天,无一例外。”

“可是,昨天半夜我出来,看见他在这里站岗呀。”

“你看错了,那是塑料人。”

“不可能!”

“他制作的塑料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也穿着我们的制服。”

“我走到他跟前,还跟他说了半天话呢!”

“那你一定是活见鬼了。”矮个子怪怪地笑了笑。

响马忽然想起昨夜的一个细节——那个保安的帽子被风刮掉了,他一动不动,等着响马帮忙,好像他不会弯腰一样。

响马打了个冷战。

他一到零点就消失在那片荒地里…他去干什么?

响马想,难道自己经常做的那个怪梦跟这个古怪的保安有关系?难道那荒草中有他的洞穴?难道他会妖法?难道梦中那个让自己感到有点熟悉的女人其实只是个画皮,里面是他?

这时,响马想起那个保安曾说过:“一般说,过了零点,就可以把大门锁上了…”

矮个子小声说:“走,我带你看看那个塑料人。”

响马怔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个矮个子保安为什么要这样做,顺从地点了点头。

矮个子带他走进值班室,推开里面的一扇门。

这是一个没有窗子的仓库,里面很暗,堆着很多东西,有老一批保安废弃的制服,有一些消防器材,有一些残废桌椅…等等。

响马看见一个塑料人躺在那推破烂中,它穿着崭新的制服——假人穿真人的衣服,让人极不舒服。

响马看了它第一眼,心就像被锥子扎了一样,猛跳了一下——这个塑料人跟那个被辞退的保安长得太像了,简直就像是一个活动的人在画面上定了格。哪家塑料厂能做出这么逼真的塑料人呢?

它的表情有点木然,好像在看响马,又好像没有看他。这个神态就是夜里跟他聊天的那个保安的神态啊!

矮个子盯着响马的脸问:“你夜里见到的是不是它?”

“真像…”

矮个子瞟了那个塑料人一眼,突然从地上拾起一截钢筋,恶狠狠地扬起来,要朝那个塑料人身上戳。响马仿佛看见它的眼睛、鼻子、嘴巴转眼就变成了几个黑窟窿。好像不愿意看见一个活人被杀死一样,响马猛地伸手把矮个子拦住了。

“戳烂它,它就不会半夜作怪了。”矮个子说。

“挺可惜的。”响马笑笑说。

矮个子想了想,终于把那截钢筋扔在了地上。

“那个保安叫什么名字?”响马问。

“黄减。”

“他老家在什么地方?”

“他好像是山里人。平时,他跟我们接触不多。”

“你们领导为什么让他日夜值班呢?”

“他自愿。他家里穷,想挣双薪。”

“可是,那多疲劳啊。”

“北门日夜都有人看守,这个南门过了零点就可以锁上了。他只是多站几个小时岗而已。”

“按照规定,过了零点,他就可以休息了,那为什么还要开除他呢?”

“领导觉得他的行为有点怪。”

“他放一个假人在这里,可能是为了吓唬那些想翻墙的小偷。我们不是经常看见公路上也有假警察吗?”

“假人有跟真人这么像的吗?”矮个子冷不丁说。

这句话让响马哆嗦了一下。他之所以站在黄减的角度说话,只是想通过辩论,把这个古怪的保安看得更真切一些。

“你知不知道他被炒掉之后去了哪里?”响马问。

“他在这里工作的时候,我们都对他的行踪不了解,现在他去哪儿,我们就更不知道了。”

停了停,矮个子问:“你想见他?”

“…是的,我有个事儿问他。”

“我想,只要你把这个塑料人抱回家去,有一天他就会出现的。”接着,他眯着眼睛问响马:“你敢吗?”

响马说:“有什么不敢的。”

●长夜

天渐渐黑了。

响马把所有的窗帘拉严,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立在房间一角的塑料人,抽烟。

他有点后悔把它抱回来。

在温和的灯光下,它简直栩栩如生。它的头发和眉毛和真人的一模一样,它的眼珠甚至有点晶莹,它的肌肤纹理清晰,似乎都有弹性…

可是,它是塑料人,响马把它抱回来的时候,就像抱一幅画那么轻。像画一样轻的人怎么可能是真人呢?

它似看非看地与响马对视。

响马越看它越觉得像那天夜里跟他聊天的人。

在这个深深的夜里,响马跟它主动地笑了笑。

它没有反应。

响马掏出一支烟,递向它:“抽吗?”

洞穴(7)

它还是没有反应。

响马低低地说:“…我知道,那天跟我说话的人就是你。”

它木木的。

“现在,就剩下咱们两个人了,你继续说吧。飞天小区到底怎么了?”

它还是木木的。

“我不关心别人,我只关心我自己——跟我有关系吗?”

响马观察着它的脸。

表面上,响马很镇静,其实,他的心里恐惧至极。假如这个塑料人突然开口说话,他一定当场昏厥。

突然,塑料人的大檐帽掉了下来。

房间里没有风,它的大檐帽怎么会掉下来呢?不对!

响马直直地盯着它的脸,过了好半天,没见什么异常,他才试探着一点点蹲下身,伸手去够它的帽子。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它的脸。

终于,他成功地把那顶帽子拿到手了。

他站起来,慢慢走近它,小心地把帽子放在它的脑袋上…

响马的手无意中碰到了它的头发!——那绝对是人的头发。响马的心猛地抖了一下。

那顶帽子又一次掉在地上。

响马这一次不敢弯腰捡了。他死死盯着这个塑料人的眼珠。他感到,它是在试探他的胆量。如果他不敢捡这顶帽子,那么他就输了,它摸清了他的根底之后,会加倍吓他。漫漫长夜,响马实在承受不住这种恐怖的煎熬了。

他必须把这顶帽子捡起来。

他后退一步,一边盯着它的眼珠,一边慢慢弯下腰去。

就在他要摸到帽子的时候,塑料人突然直挺挺地朝他扑过来!那一瞬间,响马看见它的表情依然是木木的,双臂依然贴在身体两侧,像一具尸体。

响马惊叫一声,就地一滚,窜到沙发前,惊恐地回头看去——那个塑料人“吧唧”一声摔在了地上。

它倒了。

塑料人没站稳,倒了,仅此而已。

响马惊惶地看着它。他认定,它是故意倒下来的。

响马定定心神,慢慢走过去,把帽子踢开,然后,小心地把它扶起来,立好。它的个头跟响马一样高。

“别演戏了。否则,我就把你扔出去了!”响马近近地看着它,突然说。

墙上挂着石英钟,眼看就到零点了。小区里彻底宁静了,远处高速公路的车声也渐渐消隐,梦在夜空中飘荡。

也许是因为刚才的震动,响马看到这个塑料黄减的两个眉毛一先一后掉了下来。它没有了眉毛,变得更加恐怖,鬼气森森。

响马正惊怵着,它的头发也一片片地掉了下来,很快就掉光了,一个光秃秃的脑袋。

响马咬着牙关,鼓励自己挺住,挺住,挺住。他低低地说:“你用这种方式说话,我听不懂。”

塑料人光秃秃地看着他,还是一言不发。

响马不再说什么了。他忽然想到:如果让它一下就变成一个活人似乎不太可能,应该给它一个台阶。于是,响马看着它的眼珠,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有点饿了。”

塑料人木木地看着他。

响马又说:“我得去吃点东西。”

然后,他一步步后退,终于退进了厨房——他想,他再次回来的时候,也许就会看见活的黄减站在他的房间里了…

他不饿。

他走进了厨房之后,总得干点什么,他轻轻打开酒柜,拿出一瓶洋酒,猛灌了几口…这时候,四周突然变得一片漆黑。

停电了?

响马傻在了那里。哪有这么巧的事!

此时,他不敢走出这个厨房的门了。他在黑暗中静静地站立,聆听那个塑料人的动静。

突然,他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响马,你来。”

他哆嗦了一下,大声问:“你是谁?”

“我就是黄减啊。”

●梦游

响马差点瘫软在地。

黄减…

正是响马把这个黄减抱回来的啊!

他扶着墙慢慢走出去,客厅里漆黑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他站在离那个塑料人很远的地方,颤巍巍地说:“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把我的替身抱回来了,我就溜进来了。一会儿我要把它抱走。”黑暗中一个声音说。

“你是真人?”

“当然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的办法太多了,怎么都能进来。对不起啊,我只是想抱回我自己的东西。”

“我能点上灯吗?”

“不行。”

“为什么?”响马更加惊骇了。

黄减似乎想了想,说:“我已经被开除了,我已经不再是这里的保安,现在我是私闯民宅…真的,我只是想抱回我自己。”

响马注意到,刚才他说的是:“我只想抱回我自己的东西,”而现在,他说的是:“我只想抱回我自己。”

“刚才我进厨房的时候,客厅里只有一个塑料人,接着就停电了,回来就听见你说话了…现在,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怎么能肯定…不是塑料人在说话呢?”

“信不信由你吧。反正你不能开灯。”

“我可以抽烟吗?”

“也不行。”

“那好吧。你说,飞天小区怎么有点不对头?”

洞穴(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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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不对头。”

“我?”响马懵了。

我怎么不对头?难道我疯了?中邪了?

黑暗中的声音继续说:“因为我天天半夜都看见你走出小区大门。”

响马的头皮一下就炸了——难道梦里经历的都是真事?!

他陡然明白了,为什么他每次都能梦见这个黄减在水银灯下走来走去!

“后来,我怀疑你是在梦游。”黑暗中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响马像被电击了一样。

他从小就害怕梦游。

你想想,深更半夜,你木木地起了床,然后直挺挺地走出去,专门到你平时最害怕的地方去,比如没有路灯的胡同,比如废弃的剧院,比如荒草甸子,比如公墓,比如太平间…

转了一圈之后,你回到家中,继续睡觉,天亮后,你起床,吃早点,上班…

多少年过去了,你对你黑夜里的经历始终一无所知。

有一天,你的一个同事对你讲了某个诡怪之地,把你听得全身发冷。半夜里,你等大家都睡着了,就直直地坐起身,穿上衣服,慢腾腾朝那个地方走去…

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

这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控制着你的身躯,你越害怕什么就越让你经历什么…

“你是不是在做梦?梦见你值班时遇见了我?”响马问。他不相信他做的那些梦都是现实!他不相信半夜时他真的跟一个陌生女人一起走那么远的路,进入那个刁钻的山洞!

他不敢相信!

“你上个月27日出来过一次,这个月3号出来过一次,还有11号,17号…今天是23号。”

响马也记不太清楚他哪一天做过那个梦了,他大概回忆了一下,这个黑暗中的人说得还真八九不离十。

“我还看见有个女人。”

响马瞪大了眼睛。

这个女人是最恐怖的!

假如响马真的梦游,那么,他每次梦游的时间是半夜,这么偏远的小区外根本不会有什么人,即使有人,他每次遇见的也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可是,他为什么每次都遇到这个诡秘的女人?巧合?难道,她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来梦游?

或者换个思路,她有办法遥控响马梦游?她一召唤他出来,他就像行尸走肉一样走出来,跟在她身后?

她为什么每次都带他去那个山洞?

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是谁?

黑暗中的声音又说:“她每次都在小区对面的荒草中等你。”

响马屏住呼吸听,生怕落掉一个字。

“你看清她的长相了吗?”

“没有,我能看见她的脑袋,模模糊糊的。你每次都跟她走,你自己没看清?”

“一直没有…”

“她从不早来。每次她出现之后大约5分钟,你就出来,跟她走了。”

他停了停,又说:“开始,我以为你们是情人。后来,我从你的脸上发现,你是在梦游。——你从我面前走过去的时候,总是表情呆滞,目不斜视。”

“那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知道。那时候,我已经睡了。”

响马在极度惊恐中沉默了。在这个世界上,让人无法探究根底的事情太多了。终于,他岔开了话题:“你为什么要做一个假人?”

黑暗中的人似乎被触痛了最深邃的神经,他缄默了。突然他说:“有个人替我工作,这是我一生的梦想。”

“那你本人去哪里了呢?”

“我去见我的女人。”

“她是谁?”一说到女人,响马立即想到那个控制他的女人,就凝聚了全部的注意力。但是他马上觉得自己有点唐突:“…对不起。”

“我走了。我走了电就会来了。”黑暗中的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响马愣了一下,马上问:“那我以后想找你的话…怎么联络?”

“我随时都会来的。”

“你的塑料人还拿走吗?”

“我当然要把我拿走了。我干什么来了?”

“那你…打算从哪里出去?”

“你不用管,反正你也看不到。”

接着,响马就听见有轻轻的脚步声,好像朝着书房那里去了,又好像朝着卧室那里去了。

过了一阵子,房间里归于沉寂。

电“哗啦”就来了。

响马看对面,客厅里空荡荡,那个塑料人已经不见了。包括它的头发和眉毛,还有那顶大檐帽。

鬼知道刚才说话的是不是它。

鬼知道它是不是自己走了。

这件事永无对证。

响马来到书房,书房的窗子锁着。他又来到卧室,卧室的窗子也锁着。

他有点毛骨悚然了,四下看了看,又小心地把衣柜拉开——“吱呀…”里面什么都没有。

这家伙怎么就没了呢?

如果刚才说话的真是那个黄减,他如此轻松地就可以出入自己的家,那么,以后还有一点安全感吗?

他没了,或者说它没了。

这一夜响马无眠。

●计谋

响马有一个特点,不论遇到什么事,浪漫的也好,烦恼的也好,悲痛的也好,古怪的也好,都不会耽误他白天的工作。

洞穴(9)

次日,他把手头的设计都完成了,叫“快递公司”送走。

匆匆吃了晚饭,他接到一个电话,是第n个女友打来的。

n是一个很林黛玉的女人,她当然不知道响马还有abcd一系列女朋友。她说:“我要去见你。”

“你别来了。”

“怎么了嘛?有女孩子啊?”她酸酸地说。

“别胡说。”

“那你为什么不想见我?”

“我遇到一点事,得解决一下。”

响马一边说一边在脑袋里把这个n和梦游中的那个女人的头像叠放在一起,他发现码子差大了。

他又把opqrst等等女朋友都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型号都不对。

越这样他越害怕。

他觉得这个荒草中的诡怪女人非常深邃。她总是笑笑的。他永远看不清她的脸,永远看不清她眼睛后面的那双眼睛。

“什么事呀?”

“你帮不上忙。”

“那可不一定啊。”

“哎,我还真得求你帮忙。”

“说吧。”

“过几天我再找你。”

“好吧。”n有点扫兴:“那你睡吧。晚安。”

“晚安。”

响马放下电话,看了看他那凌乱的床铺,他知道,今夜他肯定还是睡不着。

一是他心思乱。不挖出那个女人的秘密,他的心就会一直放不下来,整天在胸腔里提留着,悠来荡去。也许,这件事他一辈子都整不明白。

二是他不敢睡。他怕他一睡着,就会被那个神秘的力量吸出去,走进那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我不睡觉,她会不会有办法,让我走出去呢?他希望这样,因为他清醒着就可以看到真相。

突然,他想到,那还不如假装梦游,出去看能不能看见那个女人!

想到这里,他的心猛跳起来。

石英钟一点点移动。夜越来越深,响马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

窗外的月亮似乎洞察人间一切的秘密,它从云朵后面闪出苍白的脸庞,它要看一看结果。风刮起来,似乎在预告什么。

零点终于到了。

响马慢慢打开房门,他觉得今天门锁的声音特别响。

关好门,他走出去。

小区里没有一个人,那些高高的草都在看着他。今夜,他无比孤独。

他直挺挺地走向小区的大门。

他感到自己的行为很恐怖。他感到自己很恐怖。一个人如果感到自己恐怖,那就没救了。

他感到不但自己梦游有人操纵,就是现在这样假装梦游都有人操纵。

为了谜底,这个胆子本来不大的人豁出去了。

风把他的衣服撩起来,他感到彻骨地冷。

他是逆风而行,风似乎都在阻挠他。

他一意孤行,继续朝前走。

远远地,他看见了那个新换的矮个子保安。他在风中踟躇,不停地用双手捂耳朵。

响马走过他的时候,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能感觉到那个保安在用诧异的眼光望着自己。

他一直走出大门,站在小区外的马路上,向那片荒草地望去。

那里很黑暗。荒草摇曳,似乎是一些寂寞了亿万斯年的野鬼,在叫唤他走过去。

这片荒草地,他太熟悉了,他无数次在半夜里看见它,并且走进去。可是,现在不见那个女人,荒地上空只有一些蝙蝠在飞。

他站在马路上直僵僵地等待,心情复杂极了。他不是在等待哪个情人,他不是等待远方的书信,他不是等待一个机会,他是在等待一个目的不详的恐怖女人。

半个钟头过去了,荒地里始终没有露出一个脑袋。

他感到自己有点傻。

那是一个梦,现在他却来现实中寻找梦中的情节,不可笑吗?也许一切都是那个黄减在杜撰,都是他在捣鬼。

一个为自己制造塑料替身的人本身就有问题。

可是,他怎么能说出响马哪一天做了什么梦呢?难道他不但能钻进自己的房子,还能钻进自己的大脑?

不论怎么说,目前最可怕的就是他——黄减。

“你现在是梦游还是在散步?”

有人说话。

响马惊了一下,四下张望,判定那声音来自荒草中。

“你是谁?”

“黄减。”

响马猛地抖了一下,他仿佛看见那荒草中躺着一具塑料人。

“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等你。我知道你会来。”

“你出来。”

“小点声!你进来。”

响马犹豫着,没有迈步。

“你别怕,我不会害你。”

响马想了想,终于慢吞吞地走向荒草丛。

果然有一个黑影在草丛里端坐着,正是那个两个眼珠离得很远的人,他还穿着一身保安制服,不过已经很脏了。荒草高过了他的头颅。

“你是不是在梦游?”他又低低地问响马。

“应该不是。”响马站在他前面,说,“因为我知道自己一直没有睡觉。”

“那你是想见她?…”

“是。”响马心里说:可是,我却见到了你!

“你这样做是徒劳的。”

洞穴(10)

“为什么?”

“你只有在梦游的时候才能见到她。她不在这个层面。”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替你分析,你不信就算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响马突然警觉地问。

“我在等一个女人。”接着,他强调了一句:“我在等我的女人。”

响马觉得他太可疑了,哪个女子会到这里和他幽会呢?除非那个女子梦游…

“你…等吧,我回去了。”响马说完,转身就走。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这个人其实是一条虫子。

“你等一下!”黄减在后面压着声音对他喊。

他猛地停下来。

荒草已经把黄减挡住了,支离破碎的黄减轻声对他说:“你知不知道,这一带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

“有个男人失踪了,他是这个小区的业主。”

●又一次邂逅

响马依然不敢睡。

他怕。他知道,只要一睡着,他的大脑就控制不了自己的躯体了,就会被那个神秘女人勾出去,再一次经历那反反复复的恐怖情节…

他不能对任何熟人说起这件事,他担心大家把他当成精神病。以前,他一听说谁梦游就觉得谁精神有问题。

而他不可能永远不睡觉。

这天晚上,响马睡觉之前,用钥匙把门反锁了。

然后,他又在床前的地板上摆放了很多空瓶子,如果不开灯,就是他醒着,想走出卧室,都会把瓶子碰倒。

他想,假如他再梦游,下地的时候一定绕不过这些瓶子,到时候,瓶子“乒乒乓乓”地倒下,他就会被惊醒。

最可笑的是,最后,他用一根粗绳子把自己绑在了床上,绑得很结实,即使是天亮了,他想解开那些绳子都很难。

这下他放心了。他在绳子的束缚下,渐渐睡着了。

半夜时分,在朦朦胧胧中,他又一次走出家门,走向户外…他的心里极其恐怖,却控制不住双腿。

那些纸灯笼还是惨白地亮着,显得有几分困倦。

他直撅撅地走到大门口,又看见了那个矮个子保安,他这一次坐在值班室里的凳子上打盹,没有看响马。响马多希望他站起来,把自己拦住啊,可是,他似乎被收买了,头都不抬。

响马走过他,一直走出了小区。

荒草丛中,出现了一个黑影。正是她。

响马甚至都看见了她的牙齿在暧昧的月光下闪着惨白的光。风吹草动,她的身子似乎和草一起晃动着。她在朝响马摆手:“过来,你过来!”

这个场景,响马太熟悉了,却身不由己地朝她走过去。

她还像从前那样,转身朝荒草深处走。响马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她的长发一直没有剪,只是她的衣服好像换了,原来她总穿一件红色有黑色花纹的衣服,现在她穿一身白,更加鬼魅。

快秋天了,有的草已经失去了水分,只剩下柴质,干硬,他不小心,胳膊被刮了一下,很疼,他觉得应该是出血了,伸手一摸,果然有湿乎乎的液体。

他顾不上管那么多,紧紧追随那个女人的步伐。

走了很远,又来到了那个山腰,又看见了那个山洞。他不长记性,仍然对那个山洞满怀期望。

那个女子笑笑地朝里指了指,然后一闪身就进去了。

响马也跟她走了进去…

响马第一次看见人做爱那一年,只有15岁,在初级中学读二年级。除了画画,他对其他功课毫无兴趣,经常逃学。

他读书的学校在城郊,挨着一望无际的田野。那所学校的高墙外面,有几十孔相通的地道,是备战用的。响马逃学的时候,担心被老师、家长、或者认识的人发现,就藏在地道里面。

一次,他背着干瘪的书包刚刚钻进那个地道,就听见洞里有呻吟的声音,是个女人。

响马被吓了一跳,急忙闪身,悄悄探出脑袋观望,全身像通了电——一男一女,在相连的另一个更深的洞里,颠鸾倒凤,难解难分。那个女人像狗一样呜呜地叫着,不知是幸福还是痛苦。

这是响马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突然如饥似渴。

女的一直在叫,那男人不语,只是努力在做着让那女人叫的事。

响马觉得那场面很美,他们都没有穿衣服,他们的衣服都扒了下来,扔在了洞口。响马感到那花花绿绿的套在人体之外的衣服无比虚伪。

他们的肤色一黑一白。男的白,女的黑,互相衬托。

男人为天,天在动。

女人为地,地在动。

天地在动宇宙在动,动得极有规律,极有节奏,令人感到什么是生生不息,什么是物质不灭。

人类的所有动作都有意识,有目的,比如木工拉锯是为了做木器,人上班是为了挣工资,行人走路是为了去另一个地方。

而这两个人,他们不需要报酬,不需要达到,他们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劳累,不计较得失,他们的运动完全来自于一种原始的激情,一种自然的灵动,因此,这种单纯如水的运动是最美好的,最玄妙的,最神秘的,最永恒的。

过了好久,他们两个人才穿好衣服,小声说了一阵子话,离开了。他们一直不知道旁边埋伏着一个未成年的观众。

洞穴(11)

他们走后,响马判断,他们不像是一对拍拖的恋人,因为他们的年龄都有三四十岁了。也不像是一对夫妻,如果是,他们不会跑到这么潮湿的地方做爱。

偷情?响马立即感到丑陋了。

他从燥热中冷静下来,双手支腮,望着远方那个勉强都可以称为夕阳了的东西,发呆。他突然想呕吐。

美与丑只差一步。

他默默地想,刚才的一幕到底是美还是丑?如果是美,那么为什么如此脆弱?如果是丑,那么为什么如此生动?终于得不到答案。

这是一个少年的思考。后来,他发现很多人都是思考。

一个西方的文学大师这样结论:

有一种行为,

它是最美的,

也是最丑的,

至少有一点可以说清楚,

它是永远无法替代的。

这个大师的结论不比响马少年时代的思考高明多少。

从那以后,山洞对响马充满了诱惑。

那个女人又不见了。

响马突然后悔他忘了睡觉之前在口袋里放一个打火机。

“喂。”

每次都这样,她在他叫第三声的时候回应。

“喂!喂!”

响马一次全喊出来了。

“告诉我…”那个女人的声音在响马的背后出现了!“你,最怕什么?”

响马突然转过身,盯着黑暗中的这张脸,半天才说:“咱们曾经多次一起来到这个山洞,对吧?”

黑暗中的人不语。

响马继续说:“我们也算是熟人了,对吧?”

黑暗中的人还是不语。

“那么,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她终于说话了:“你可以随便问,只是不能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不会告诉你。这个问题是炸弹,你不知道它埋在哪里。如果你不撞上,那算你运气。如果你撞上,那你就倒霉了。”

响马犹豫起来。

她在黑暗中笑起来:“怕什么?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的问题,你不会那么倒霉,大胆问吧。”

响马盯着那张黑糊糊的脸,突然问:“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是在…梦游?”

那个女人猛地嚎叫起来,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同时她愤怒地伸手抓过来:“就是这个问题不许你问!”

响马打了个激灵,一下就醒了。

他抬头借着月光看了看,身上的绳子捆得结结实实,地上的瓶子也没有一个倒下,而房间的门也锁着…

这是怎么回事?

做梦?

他突然感到胳膊有点疼,伸出来一看,一条长长的口子,有血迹,这就是他跟个女人走在荒草中刮的啊!

他的心一下就掉进了深渊。

他是怎么解开了身上一重重的绳子,避开那些密匝匝的空瓶子,打开反锁的门,走出去的啊?

他又是怎么摸回家门,把门锁上,再绕开那些玻璃瓶子,爬上床,重新把那些绳子绑好的啊?

●陌生人之约

响马经常站在窗前朝外眺望。

对面是一栋方方正正的楼房。

无数黑洞洞的窗子,很规则地排列,中间厚厚地隔着,绝不通融。那些窗子终日死寂无声。

响马盼望走出一个人来,是男是女都无所谓。他或她悠悠地坐在阳台上,望着响马,正常地笑一笑,或者抬头看一看天。

然而,响马终于没见一个人出来。他甚至怀疑那是一栋被遗弃的楼房。

一天,有个孩子,一个小小的孩子,终于在一个午后从阳台上露了一下头,又缩了回去。于是,响马知道那里面有人,而且有孩子。

他担心起来,一个孩子怎么能呆在那样一栋古怪的楼房里呢?童心会发霉的。

满世界的阳光很灿烂,却照不透那一窗窗黑洞。响马觉得它们有点像梦中的山洞。

于是,他就画了一幅画,叫《对面的楼房》。

刚刚画完,他就看见有一张纸条出现在门缝下。他捡起来,打开,看见寥寥几个字:请你到飞天小区22号楼2门202室来一趟,好不好?落款是:陌生的朋友。

22号楼就是响马经常观望的对面的那栋楼。多巧啊。

人总是感叹:这个地方没劲,而在那个地方生活的一段时光才回味无穷。可是,当他真的再次生活到“那个地方”,又会感到同样没意思,反而会再次思念他离开的“这个地方。”

人也总是感叹:如今的日子无聊,而过去的岁月才是美好的,难忘的。过去的不可复得,于是,只好寄希望于未来。可是,当他真的走进了未来,却又觉得乏味,回首曾抱怨过的日子,发觉竟是那样令人怀念…

存在总是无奈,我们在憧憬和缅怀中度日,盼望奇迹。

响马觉得奇迹来了。

他拾掇了一下,立即下了楼。

与往日相比,太阳第一次变了样。空气也第一次清新了许多。碰见小区里的人,响马感到他们的面孔也第一次亲切了许多。

这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呢?

他摆上了两杯红酒,正等着馈赠友谊?她捧出了纯洁,正等着奉献爱情?他是恩人,要赐予响马地位和声誉?他是仇人,要与响马进行殊死的搏斗?她是年迈的老人,要降临博大的母爱?她是幼小的孩子,要索取成人的呵护?

洞穴(12)

响马的思绪在未知的领域尽情飞翔,呆板的生命里有了一丝流动。

他来到那栋楼的背后,走进去,经过一段幽暗的窄仄的楼梯,站在202室的门前,用手揿门铃。

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是个女性。她的笔体很柔软,那是男人的手模仿不出来的。

没有人出来。

他又揿了揿,还是没有人出来。

他想那个猫眼里一定有个人在窥视他。他不急不噪,又揿了揿,还是没有人。

他忽然感到自己被玩弄了!

离开的时候,走下几阶楼梯,他又回头看了看,那扇门依然板着脸,无声无息。

这天夜里,响马没有开灯,他站在窗前,透过窗帘缝隙,朝22楼张望。

他用眼睛找到了那个神秘的202室,里面漆黑,没有灯光,而且还挡着窗帘。

那个人是不是也在窗帘的缝隙偷偷观望响马呢?他不敢确定。他把目光收回来,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再看。

他忽然觉得这个邀约与最近发生的一系列恐怖事件有关。

●一个善良的女人

n又打电话来了。

响马觉得请她帮忙的时候到了。

“响马,最近你怎么了?为什么总躲避我?”

“总共才一次。我真的遇到了一点麻烦事。”

n停了停,突然问:“你们小区是不是有个男人失踪了?”

“你听谁说的?”

“报纸。”

“我一周前就听说了。”

“那就是两个了?”

“什么意思?”

“报上说这个男人是三天前失踪的呀!”

“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跟你有没有关系?”

“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你最近怎么总是怪怪的?”

“如果你是男的,我早就对你说了,我是不想让你受惊吓。”

“到底怎么了?你不说我更害怕。”

“你来一趟吧,我讲给你。”

“你现在就说。”

“不,我要当面对你讲。”

n犹豫了一下,说:“好吧,你等我。”

晚上,n来了。

n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身体很不好,脸色总是显得有些苍白。不过,她的胆子似乎比较大。

响马把自己最近经历的这些恐怖事件都对她讲了,竹筒倒豆子。她的眼睛闪着惶恐的光,不停地看响马的左右眼。

响马说:“我说我不告诉你,你非要听!”

“我…”

“你怎么了?”

“我在想…”

“你到底怎么了?”

“我在想,你现在是不是在梦游,是不是在说梦话…”

“别添乱了。”

“响马…”n低头沉思了一下,继续观察响马的左右眼,说:“我觉得,一个人不能长时间离群索居…”

“什么意思?”

“你最好出去找个工作,业余时间再搞点设计,赚点外快。经常接触一下人群,那样会好一些。”

“我比任何人都正常。”

“可是…”

“现在,你得帮我一个忙。”

“…你说。”

“你跟我住几天。”

“干什么?”

“假如你发现我半夜走出了这个房间,你就跟着我出去,千万不要惊醒我…”

“不,我怕!”

“我又不会害你!”

n缩紧肩膀听下文。

“我每次梦游都会见到那个恐怖的女人,她领我去一个山洞。你跟着我们,看看那到底是什么地方。然后,你悄悄跟着她,弄清她去了什么地方。”

“我不敢!那样会把我吓疯的!”

“我必须探明她的底细,不然,日后你可能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唉,你不帮我,那就没有人能帮我了。”

响马有些悲观,仰躺在沙发上,叹气。

n轻轻拉起响马的手,静静看他的脸。最近,他显得十分憔悴。她有些心疼,说:“响马,你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呢?”

“我哪知道啊。”

“你说,那两个失踪的男人是不是也被她带进了那个…山洞?”

响马被这个猜测吓得一哆嗦。

“也许,你说出你最怕什么,她就不再纠缠你了。”

“我不敢说…”

“你到底最怕什么啊?”

“我对谁都不会说的。”响马看着n,眼光突然戒备起来。

n想了想,突然说:“响马,我帮你。”

“真的?”

“真的。在我原来的想像中,男人很强大,很暴烈。自从跟你在一起,我才发现其实很多时候男人比女人更软弱。”

响马一下把她搂进怀里。他发现她这时候已经开始抖了。

“你记着,千万要注意隐蔽,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我记着。”

n陪着响马过夜。

他们没有做爱。

n甚至都没有脱衣服。

两个人严阵以待。

关了灯后,n把头靠近响马,小声说:“响马,我害怕…”

“不怕。”响马也小声说。

“今夜…你会梦游吗?”

洞 穴(13)

周德东所有人都在撒谎在线阅读全集:洞穴(13)洞穴(13)

“我哪知道啊。”

静了一阵子,她又小声说:“假如你半夜上厕所,千万提前跟我说一声,别吓着我。”

“我尽量不上厕所。”

又静了一阵子,她又说:“假如半夜你出去,即使你不让我跟着你,我也不敢一个人呆在这房子里。”

“你在房子里怕什么?”

“万一你说的那个黄减爬进来呢?”

隔一阵子n就小声说几句什么,无非是“外面是什么声音”“你攥紧我的手啊”“你是不是已经睡着了”之类。

后来,响马实在太困了,n的声音就变成了糨糊,他听不清字节了。

随着响马朝梦乡里越陷越深,n的耳语变得像抽象画一样破碎支离,越来越荒诞:“你别先睡啊~~睡觉危险~~她现身了~~她就是我~~我怕~~你不能怕~~你怕我吗~~”

大约半夜的时候,响马被什么惊醒了。

窗外好像有一只猫在叫,那声音低下,狭长,丑陋,孤单,鬼祟。

响马翻了一下身,看见一双像猫一样的眼睛,闪着绿幽幽的光。这双诡秘的眼睛离他太近了,他的魂差点飞了。

是n!

她一直没睡,她在暗暗观察响马。

“我醒了,你别怕啊。”响马说。

n在黑暗中静静看着他,突然说:“告诉我,你最怕什么?”

响马猛抖了一下。这句话他太熟悉了!

身边的这个人是谁?

难道操纵自己梦游的人就是她?n?

“你要…干什么!”响马颤颤地问。

n“嘿嘿嘿”地笑起来:“我只是想问问,你最怕什么?”

“你可别吓我,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你睡着了呢。”

“别撒谎了,你是以为,我就是那个梦中的女人,对吗?”

响马不知说什么好,他越来越觉得她可疑了!

“我不是。”她又说。

响马愣愣地看着她,不说话。

她继续说:“我是你的女人。”

接着,n好像怕吓着响马一样,试探着钻进响马的怀,把他慢慢抱紧。

然而,深夜里那猫一样绿幽幽的眼光,却在响马心中留下了一道阴影。

●来历

第二天,n坐989去上班了。

她在一家it公司当文秘,上班要第一个到,下班要最后一个走,因为她拿着钥匙。她的工作无非是接电话,接待客户,外联等等,反正杂七杂八的事一大堆。

她走的时候,对响马说,晚上她回来。

响马透过窗子看着她的背影。

她穿一件米黄色风衣,黑色短靴,头发长长的,但是缺乏光泽。她的身材很不错,看背影,还有几分俊朗。

她走着走着,突然回过头,朝响马的窗子望过来。

响马吓得一缩头。

她好像没有看见响马的眼睛——前面说过,从外面看楼房的窗户,是一个黑洞洞——她回过头,继续朝前走。

响马继续看。

他在对比n和那个恐怖的梦中女子的背影,越对比他越觉得像。

n终于出了小区的门,一拐,不见了。

响马倚在窗前,呆呆地想,难道自己是引狼入室?

趁着太阳刚刚升起来,他开始回忆。

一年前,朋友阿2找到响马,开口就说:“响马,我小姨子爱上你了。”

“你想和我攀亲戚呀?”

阿2说:“你还没我富呢,我攀你干什么?”

后来,响马知道阿2说的是真话。

他小姨子就是n,23岁,据说心高气傲,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看上哪个男人,她说她见过的男人都肮脏,她要找一个像风一样清爽的男人。

一次,阿2家举行一个party,响马去参加了。那次,n也在。

以前,她就在阿2家看过响马的绘画作品,一直很仰慕。那天,在party上,她一直坐在暗处静静观望响马,她被响马身上的美术气质深深打动了。

她半遮半掩地向姐姐吐露了这个心事。

而阿2对响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响马都想不起那个party都有哪些人了,更没注意n长的什么样子。

当时,阿2的神态有点异样,他说:“你是她第一个爱上的男人,也将是最后一个。”

响马瞪大了眼睛,莫名其妙感到了压力。

“希望你能…好好待她。”阿2的声调更低。

“她怎么了?”

“癌。医生说,她顶多能活6个月。”

“可是,你知道我有女朋友…”

“我当然知道你有女朋友,而且不止是一个。你难道不能把你那些庸俗的爱情暂停一段时间吗?…陪她半年。现在,她已经离死亡越来越近了!”

“她知道她的病吗?”

“不知道。”

响马想了想,说:“你放心吧,我会把她当妹妹一样对待的。”

“不能当成妹妹。”

响马更正了一下:“我会尽全力扮演好她的恋人的。”

当时,和响马来往密切的女孩是b。

b开了一个花店,响马当时就去了她的花店,对她说了实情。b说:“你好好爱她一次吧,我不会怪你。”

洞穴(14)

后来,阿2终于找了一个机会,把n介绍给了响马,然后他就找个借口离开了。

n长得不漂亮,并且脸色一点不红润。那是在一个酒吧,响马和她聊了两个多小时。为了让她尽早得到一个男人的爱,响马过早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全身都哆嗦了一下,轻声轻气地问响马:“你真喜欢我吗?”

“真的。”

她也握紧了响马的手,说:“那我们就这样在一起,永远不变卦,好不好?”

响马的鼻子一酸,说:“永远不变卦。”

“我就怕找到一个不守信的男人。假如有一天,我被我爱的男人抛弃了,我会死的。”

响马抱紧她,一边抚摩她那毫无光泽的长发,一边说:“你太纯情了,任何男人都不忍心那样对待你的。”

n喜欢看月亮,响马经常陪她一起站在高高的立交桥上,看月亮。其实,响马对此毫无兴趣,却做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自从n跟响马在一起,她的脸上渐渐有了点健康的润泽,双眸也有了光彩。

她经常依偎在响马的怀中,对着月亮憧憬——结婚的时候,做两个月亮窗,做一个月亮门…

一个月过去了。

两个月过去了。

三个月过去了…

阿2这时候已经和太太移民加拿大。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和响马经常在网上通过msn联络,时间长了,联络也断了。响马听说,他们在多伦多贷款买了一个三层小楼,他们每时每刻都在为还债奔忙,根本没有时间跟大陆联系。

半年过去了。

n竟然没有死。

又过了一个月,响马的女友b来到了飞天小区——响马对她说过,n只有半年的寿命。

b和响马吵起来,她认为响马在欺骗她。

响马正在跟b辩解,却猛然听见传来敲门声。是n来了!

两个人的舌战陡然停止了。

响马慌乱地把b推进了另一个房间,然后他为n打开门。

“你怎么这么慢?”

“我在刮胡子。”

n放下包,抱住响马:“你看看,我变没变样子?”

“文眉了?”

“漂亮吗?”

“漂亮。”

“那你吻我啊。”

响马朝b藏身的房间瞟了瞟,这些话b听得一清二楚。然后,他捧过n的下颏,亲了一下。

那天,n跟响马腻了两个小时还没有走的意思。当时,天已经冷了,还没有供暖。而b穿得非常薄,那个房间里又没有衣服,没有被子,不知她冻成了什么样子…

b屏声敛气,始终没有弄出一点声响。

响马就在女友的监听下,跟另一个女人缠绵,直到夜深人静。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响马试探着问。这时候,他已经跟n上过床了。

“好吧。”n竟然很爽快。

响马长出一口气。

下了楼,响马打个车,一直把n送到电影厂大门口。他只知道她家住在这个大院里,但从来没有去过她家。

她说:“响马,你回去吧。”

“好,再见。”响马说。

她笑了笑,转身走了。

走出几步,她又停住了,慢慢返回来,在月光下对响马说:“响马,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唉,算了。”

她再次转身离开,一边走一边回头挥手:“你回去吧,再见。”

响马的心不落底,追上去,把她拉住:“你刚才想问什么?”

她静静地看着响马,突然说:“刚才躲在你房子里的那个人是谁?”

响马一下就呆住了。

n不再说什么,低头急匆匆地走了。

后来,她再也没有问起过这件事。

…b因为n跟响马一直争吵不休。最后,她终于遇到一个有北京户口的有钱男人,把响马踹了。

n奇迹般地活下来。

响马不可能娶她,他多少次想对她讲明真相,却一直开不了口。他担心她会一下子垮掉。他一直认为是爱情在支撑她活着…

响马就在这样矛盾的心态中度日如年。

此时,响马忽然有了一个令自己毛骨悚然的猜想:这个n是不是半年前就死了呢?

●空房子之约

响马继续工作。

他在电脑前画图,搞创意,搞设计。他的大脑里却一直播放昨夜那一幕——n阴森森地问他:“告诉我,你最怕什么?”

她就是那个女人吗?

她为什么要害自己?

响马跟她在一起,完全是在做善事。而且,他为这样一个毫无关系的女人花了很多钱,花了很多时间。

他觉得,即使她现在已经不是人,即使她已经知道了真相,那也应该感激他,怎么会恩将仇报呢?

响马有个特点,有什么事想不开,就要上厕所。他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敏感地看了看门缝下,又看见了一张纸条!

他急忙捡起来,展开——还是那个柔软的笔体:

请你到飞天小区22号楼2门202室来一趟,好吗?

落款依然是:陌生的朋友。

响马站在那里,左思右想:n已经去上班了,这纸条是谁塞进来的呢?

最后,响马又去了。

洞穴(15)

他有一种希冀:这个人既然三番五次地邀请自己,一定有情况,也许,她就是知道谜底的人。

他又来到那栋楼的背后,走进去,经过一段幽暗的窄仄的楼梯,站在202室的门前,深呼吸,然后用手揿门铃。

没有人。

响马一直在揿,一直没有人开门。

他用拳头擂门板,可还是不见人出来。

这是一个空房子。

他的心中又增加了一种恐惧,快步走出来。

他没有回家,来到了小区的花园里,静坐。他要让太阳晒一晒他惊恐的心。

一只蜻蜓在无声地飞。几条金鱼在池塘里无声地游。一只甲壳虫在鹅卵石小路上无声地爬。

他一直想了很久,仍然没有产生破译恐怖的灵感。天快黑的时候,他沮丧地回家了。n快回来了。

●同居

天黑了,n还没有回来。也许她正在路上。

响马又一次躲在窗子后,观察对面的楼房。

那楼房的窗子稀稀拉拉亮着灯。而那个202室一直黑着,它旁边的几扇窗也都黑着…

n回来后,响马掩饰着眼里的隔阂,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她:“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啊,路上塞车。”

“吃饭了吗?”

“吃了。你呢?”

“也吃了。”

n坐在响马身旁,讲她们公司白天发生的一些事,比如,张经理签了一张订单,60万元…她问响马:“你知道是人民币还是美金?”

响马才不关心这些。他问:“你姐姐他们最近回不回来?”

“我姐姐?”

“就是阿2两口子啊。”

“噢,其实那不是我姐姐。”

响马愣住了。

“我们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很谈得来,就认了姐妹。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一直没联系。”

响马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本来他想让阿2捅破这层窗纸,看来只有自己动手了。

“n,我想对你说个秘密…”

“你最近怎么总是神叨叨的?又有什么秘密?藏宝图?神灯?芝麻开门?”

“你别胡闹。我想,我说出来你会受不住…”

“跟我有关系呀?”

“是的,跟你我都有关系。”

“那你别说了。”n的脸色冷下来。

“为什么?”

n突然笑了笑。

“你怎么了?”

“我知道。”

“你知道?”

“一年前,医生说我只能活半年。你为了让我得到一点爱,得到一点温暖,假装和我相爱。为此,你女朋友还抛弃了你。”

响马傻了。

停了停,她又说:“我也知道你有很多性伙伴。”

响马低下头去。

n叹口气,继续说:“这一年我得到了很多欢乐,我下辈子都不会忘记!…谢谢你,响马。我知道你不会和我结婚,当然我也不会和你结婚,就这样吧,我觉得挺好的。”说到这里,n的眼睛有点湿。

响马的眼睛也有点湿。

静默了一阵子,n问:“响马,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死吗?”

响马摇摇头。

n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响马一下抱紧了她。她也抱紧了响马。

“n,好好活着,我们都好好活着。”响马重重地说。有两串泪珠掉在他的手上,凉得像窗外的月亮。

这一夜,响马跟n相拥而眠。

n一句话都不说,像小猫一样乖顺,静谧。

响马沉浸在温柔富贵乡,几乎忘记了夜里即将要发生的…

半夜,他被什么东西碰醒了。他微微睁眼一看,心一抖——房间里亮着夜灯,那光很暗淡。n不见了。

她去厕所了?

响马不敢妄动。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卫生间有动静,他认定她就在卫生间。可是,又过了半天,仍然不见她回来。

她在干什么?

她怎么对响马一直隐瞒她的秘密了如指掌?

她怎么知道那一天b藏在他家里?

响马光着脚轻轻走出去,看见卫生间亮着淡淡的光。这时候,他已经预感到了一个恐怖的景象…

他几乎没有一点声息地走过去,通过门缝朝里看,头发都竖起来了——n穿戴整齐,立在梳妆镜前,对着镜子化妆!

此时,她正在涂口红。她的眼睛画上了黑黑的眼影,特别吓人。

她的嘴本来挺大,现在她把它画得很小很小,上面一点,下面一点,很夸张,在苍白的脸上如同一颗红豆,红得像血,很像满清宫廷里的妃子。

然后,她慢慢慢慢慢慢走出来。

响马一下就闪开了。

他看着她直挺挺地朝外面走去。

难道真是她?

响马的心狠狠一酸,接着就充满了巨大的惊恐。

n走出房门之后,响马按捺住狂烈的心跳,也慢慢慢慢慢慢地走到门口,通过门缝,他看见n一直走向小区外。

这时候,响马已经肯定她就是那个梦中的恐怖女人了!

那个新来的保安还在打瞌睡。

n终于走过小区大门,朝那片荒草地的深处走去…

在纸灯笼的白色光晕中,有一些不眠的飞虫在无声地舞动。有一条黑猫像幽灵一样一闪而过,草深不知处。

洞穴(16)

响马实在不敢跟她走出去,走向那黑暗无边的荒草地。他惊惶地反过身,把所有的灯都打开,然后躺在床上,等待她回来。

四周一片死寂。响马突然想:我是不是在做梦?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钻心地疼。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响马听见一声很轻很轻的门响。他一动不敢动,耳朵张得像簸箕一样大,捕捉着来自n脚下的声音。

她没有直接走进卧室,而是走进了卫生间,用清水冲洗脸面,她冲了很久很久,好像要把脸上的那层皮褪掉。

她不是人!

她早死了!

终于,水龙头停了,他听见n走过来。

尽管她蹑手蹑脚,几乎没有弄出一点声音,但响马还是听到了。他急忙闭上双眼,尽可能地放松,眼皮呈现出熟睡的安详。

她走进卧室,站在响马的头上,纹丝不动地注视他。

虽然隔着眼皮,可是响马能察觉到那条高高的黑影笼罩了他。他甚至闻到了她身上荒草的气息。

她在跟他对峙。

她要考验响马到底睡没睡着。

响马尽量让自己的鼻息自然,舒畅,不让对方察觉出做作来。他的心里暗暗祈祷:千万别咳嗽啊。

他知道,一个醒着的人和一个睡着的人咳嗽是不一样的,一个伪装睡着的人如果咳嗽最容易露出破绽。

他越不想让自己咳嗽,嗓子越痒痒。他压制着自己。他惊恐至极,痛苦至极。

终于,那个黑影慢慢慢慢慢慢脱了衣服,轻轻躺在了他的身边。她的身体很凉。

响马一直坚持着那种不属于他的鼻息声,直到听见n轻微的鼾声。

她睡着了。

她睡着了?

响马不敢相信,继续伪装。

他终于憋不住了,在他要咳嗽出来之前的那一刹那,他翻了一个身作为前奏,然后咳嗽起来。憋得太久了,他咳嗽的声音很突兀,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感到n抖了一下,她的鼾声戛然而止。

她伸过凉凉的手拍了拍响马的背,叫了声:“响马!响马!”

响马假装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你醒醒!”

响马睁看眼,看见n在月光中看着他,她的脸很阴暗。

她说:“响马,我害怕…”

她的虚伪让响马愤怒,他冷笑了一下,说:“n,我们可以打开灯说话吗?”

“可以啊。”她说。

响马一骨碌坐起来,把灯打开,然后站在地上,靠近房门。

n也围着毯子坐起来。

她被灯光刺激得眯着眼睛。这时候,谁都不会把她跟刚才那个可怕的影子联系在一起。

“n,我们认识这么长时间了,我对你怎么样?”

“你为什么说这个?”

“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实话——”

“你说。”

“不管怎样,你都不要害我。”

“我害你干什么?”

“你…是不是死了?”

n的脸色突然变白了,她定定地看着响马,厉声叫道:“响马,你有病!”

“不是我有问题,是你有问题!”响马出奇地冷静。

“我?我有什么问题?”

“我问你,刚才你干什么去了?”响马说这句话的时候,死死盯着n的脸。

“刚才?我一直睡在你身边啊!”

“胡说!”

n也平静下来,盯着响马的眼睛问:“那你说我干什么去了?”

“我亲眼看着你,描眉画眼,然后直挺挺地走进这个房子…你到那片荒草地里干什么?”

n木木地看响马。

“怎么,你能说我在编造吗?”

“不…”她一边说一边低下头去。

她要说实情了!

响马后退了一步。

“我…我想我可能梦游。”

她的话出乎响马预料,他的思维跳跃了一下。

“你梦游?”

“因为,我刚刚做了一个梦,那情景和你说的一模一样。”

响马不知应该继续和她保持这种距离,还是应该走上前。

“响马,你别怕,你过来。”她突然抬起头,说。

响马想起了梦中的那个恐怖女人,她也是这样叫他过来的。于是,他没有动,只是低低地说:“你继续说下去。”

“…我可能是被你讲的事吓坏了。最近,我一直害怕,怕自己也半夜起来出去梦游,怕走进那片荒草地…越害怕什么越可能发生什么。”

响马一下泄了气。

如果n就是那个神秘女人,那么,她太深邃了。

如果n不是那个神秘女人,那么,那个神秘女人就更加深邃了。

●第三次相约

这一天,n又去上班了,家里又剩下了响马一个人。

他没有什么要紧的活,就画起画来。他继续画那幅《对面的楼房》。

这幅作品不写实,整个画布上都是黑糊糊的窗,不方不圆,像一个个山洞。在众多窗子前,漂浮着一只只惊惶的梦一样的眼睛。眼睛和楼房是两个层面,两个维度。

他画着画着,很神经质地扭头看了看,又看到门缝下出现了一张纸条。

他疾步跑到门前,迅速打开门,楼道宁静,没有一个人影儿。

洞穴(17)

周德东所有人都在撒谎在线阅读全集:洞穴(17)洞穴(17)

关上门,他把那张纸条展开,还是那句话:

请你到飞天小区22号楼2门202室一趟,好吗?

下面是:陌生的朋友。

响马抱着撞大运的心态又来到了那个房子。和从前一样,没有人。

他靠在楼梯扶手上想:为什么总有人约我到这个空房子来呢?

他不想这么快离开,他要等待对门有人走出来,打听打听这个房子的情况。

过了好久,对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了,有一个老头慢腾腾地走出来,他的手上拎着一个小小的垃圾袋。

“大爷,这个房子的人呢?”

那个老头看了看他,一边下楼一边说:“这个房子好像一直没有人。不过…”

“怎么了?”响马惊了一下。

“经常有人来这里敲门。”

…天黑之后,他还是禁不住朝对面的楼房望了望,奇迹没有出现,那个房子一片漆黑。

●梦游

n最近的脸色一天比不上一天了。

响马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真的挺不了多久了。

这一天晚上,响马说:“你明天还是回去吧。我这里离城里太远,你上下班实在不方便,太累了,而且我也照顾不好你。回到家,你爸爸妈妈对你的照顾会更周到一些。”

“可是,谁来帮你忙呢?”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真相是人类永远也无法弄清的,我不想再跟梦过不去了。我今后要加紧工作,用现实填充虚无。我会活得很好的。”

“也好。明天我就回去了,有什么事你给我打电话啊。”

“一定的。”

这是n陪响马一起度过的第四夜。

半夜的时候,响马梦见自己飘飘悠悠又起床了!

他不再记得n睡在自己身边,他怀着巨大的惊恐,一步步走出去。

那个新保安还在值班室里打盹。

他走过她,来到荒地前,看见那个女人如约在等他。他又看见她了!

“过来,你过来!”她说。

响马再一次强烈感到这神秘女人很面熟。他想加快脚步,可是,脚却不听他使唤,他就那样慢吞吞地走进了荒草地。

那个女人转身,朝荒草的深处走。

他痴迷地跟着她。

走了很远的路,他又看见了那个山洞,他又想起了少年时代在地道里看到的一幕:一男一女,一黑一白,在那个光线暗淡的洞里,颠鸾倒凤,难解难分…

响马又如饥似渴了。

他跟着那个恐怖的女人,又一次走进了那个他曾经反复走进的圈套…

一片无底的黑暗。那个女人笑笑地问他:“你最怕什么?”



这一次,响马惊醒之后,怔忡了一阵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就下意识地伸手朝旁边摸去。没有人!

他马上想到——自己又梦游了,而n还没有回来!

响马毛骨悚然,坐起来,下了床,在地上转悠了一会儿,又躺到了床上。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改怎么办。

终于,他听见n回来了。她不再蹑手蹑脚,而是有些踉跄。她站在响马的面前,似乎受到了巨大的惊吓,脸色白得瘆人。

“你!…”响马猛地坐起来。

“她她她…我看见她了!”

“谁?”

“那个女人!”n上气不接下气。

响马的脑袋顿时就乱了。

“她是谁?”他问。

“我哪认识啊!再说,晚上黑,根本看不清楚。”

响马盯着她的脸,迅速做着判断。

“我,我一直没睡着。半夜的时候,我看见你慢慢地坐起来,穿上衣服走出去…当时差点把我吓吓吓死!后来,我咬着牙跟你走出去,远远跟在你的后面,一直跟你走出小区。在那片荒草地里,我终于看见了你梦见的那个女人,她站在荒草中,朝你招手…”

“她看见你了?”

“应该没有。你就像被施了妖法一样,木木地跟着她朝荒草深处走去了,我紧紧跟在你们的身后…那个女人好像很警觉,她不时回头张望,而且,脚步越来越快…”

“你一直跟我进了山洞?”

“没有,我在洞口外的草丛里等着。我先看见你惊慌地跑出来,顺着山路下山去了。然后,过了好半天,我才看见那个女人走出来,她孤身一个人,一边走一边怪怪地笑…”

“她住在哪里?”响马已经急不可待了。

“她不像是一个血肉之身,好像一个影子,走路无声无息,我跑着都跟不上。我跟着她绕来绕去,不知走了多少盘陀路,最后迷失了方向…”

“你怎么能连方向都搞不清呢?”响马绝望了。

“你别急啊。她绕来绕去,最后走进了飞天小区!…”

响马似乎想到了什么,盯紧n的嘴。

“我看见她走进了22号楼2门202室…”

●面对面

n回家了。

响马的房子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n离开之后的第二天,飞天小区第三个男人失踪。警车整天出入飞天小区,人心惶惶。

尽管没有证据,可是响马坚定地认为,他们都是被那个神秘女人给带走了。

下一个可能就是他。

洞穴(18)

最近,响马接了几个大活儿,可是,他实在没有心思再工作。更多的时间,他都站在窗前,观察对面那个房子——22号楼2门202室。

她,那个梦中的神秘女人,她就住在那里。她曾经三次约响马去。

响马想不明白,她到底是现实的,还是虚幻的?如果她是现实的,那么她在哪里工作?她多大年龄?她有什么爱好?她是什么性格?她有没有丈夫?她有没有孩子?响马为什么每次梦游都能遇见她?

如果她是梦里的一个幻影,那么,她为什么住在小区内的一个实实在在的房间里?

响马想再去探探那个深不可测的房子,却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他想,假如敲开门之后,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女人的脸,他非吓得魂飞魄散不可。

他想先去物业公司查一查这个女人的来历。

到了物业公司之后,他被人支来支去,最后走进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办公室。这个男人有点秃顶,眼神里写着行政部门工作人员才有的傲慢。他问:“你有事吗?”

“我查一个业主的情况…或者是租户。”

“哪个房子?”

“22号楼2门202室。”

对方怪模怪样地打量了响马一番,警觉地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咱们这个小区的业主。”

“你住哪个房?”

“23号楼,4门,101室。”

“你是22号楼这个业主的什么人?”

“我不认识她。”

“那你查人家干什么?”

响马不知怎么解释,就说:“她曾经邀请我到她家去,但是我每次去都没有人。”

“她邀请你就说明你们是朋友,你为什么查人家?如果不认识,她怎么会邀请你?你越说越不对了。”

“我说的是真话,我一次都不曾见过她。”

“我们这里有规定,不能轻易向其他人吐露业主在我们这里登记的相关资料。”

“我只要知道这个业主是男是女就行,或者,知道一个名字也可以。”

“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求求您,帮个忙。”

“不,你求也没用。”那个人一边说一边低头看报纸了,给响马一个光溜溜的头顶。

“那您告诉我,这个房子有没有人住,这个总可以吧?”

那个人把头抬起来,说:“这个也不能告诉你。”

对方的固执,让响马怀疑他和那个诡秘的女人有什么深层的关系。

离开物业公司之后,响马的心里更没底了。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再到那个房子去一次。

不过,他不是一个人,而是带了一群朋友。

回到家,他先打电话,叫来一群哥们喝酒。都是男人。喝着喝着,响马对大家说,22号楼有一个漂亮妹妹,走,我带你们见见她去。

一群男人喝酒,如果没一个女人在场,总是少一些气氛。听说有个漂亮妹妹,大家都很兴奋,一窝蜂似的跟响马走了。

这时候天还亮着。响马带领大家吵吵嚷嚷地来到那个房门前,伸手敲门:“当!当!当!…”

没有人出来。

他又敲了几次,还是没有人答应。

他回身耸耸肩,对大家说:“漂亮妹妹不在,只有我陪你们喽。”

大家夸张地唉声叹气,把响马抱怨一顿。

那天聚会,大家并没有因为漂亮妹妹缺席而减了兴致,只有响马一直心不在焉。一个哥们说:“靠,响马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梦游呢?”

梦游两个字让响马抖了一下。

后来,响马故伎重演,又选择一个日子,请几个男人来喝酒。这次,被请的人中没有一个是上次被请的人。

这次,他们一直喝到天黑,响马才说:“我都忘了,这个小区里还有一个漂亮妹妹呢,一直闻听诸位的大名,很是崇拜,走走走,我带你们找她去。”

一群人又来到了那个没有光亮的房子。

响马站在门板前,又敲,还是没有人。

一个哥们小声说:“人家睡了吧?这多不礼貌,咱们回去吧。”

响马得了一个台阶,就领大家回来了。

大家散去之后,响马锁了门,一个人站在窗前,朝那个神秘的窗子张望。那窗子依然黑洞洞的,像一只眼睛。

响马知道,此时,她一定在里面。窗帘挡着她半张脸,她正用一只眼珠朝响马这里看。

她对响马在房间里的一切举动似乎都一清二楚,要不然,她怎么每次都那么准确地把纸条塞进门缝,而一次都不被发现?

响马一直和那个窗子里的眼珠对峙,这样过了好久好久。终于,他横下一条心:一个人去找她!

这时候已经快午夜了。

响马出了门,径直朝22号楼走去。

此时,22号楼所有的窗子都黑着。整个小区所有的窗子都黑着。

响马上楼的时候,看见那些楼梯在月光下面目死板,就像不怀善意的路标,通向黑暗的高处。

响马又看见了那条曾在他视线中一闪即逝的黑猫,它蜷着身子卧在楼梯的拐角,一双眼睛绿幽幽闪着光。

来到202室前,响马深吸一口气,然后轻轻敲响了门。

猫眼里有了光亮!

洞穴(19)

响马哆嗦了一下——她在!

还没等响马想好,该不该转身逃离,就听见了“哗啦啦”地开锁声。接着,门慢慢拉开,一个女人逆光出现在响马面前。

她第一眼看到响马的时候,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惶,但是很快就稳定住了。

响马压制不住声音的颤抖,说:“我是23号楼4门101室的业主…”

“你有什么事?”她的声音很冷。

这时候,响马一点点看清了她——这个女人看样子有40岁左右了,响马觉得她长得非常面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我,我…你没有邀请过我吗?”

“我没有。”她的态度依然很冷。

“我接到过几次纸条…你看,在这里。”说着,响马把那几张纸条都拿出来,递给她看。

“这不是我写的。”

“你这里还住着别人吗?”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那是怎么回事呢?”响马有点卡壳了。

那女人慢吞吞地说:“即使有人邀请你,你也不应该深更半夜造访。你觉得合适吗?”

“我来过几次了,你都不在。”

“别说我,跟我没关系。”

响马想到,如果今天不破釜沉舟,可能再都不会找到她了。他说:“如果你不害怕,可以让我进屋跟你聊聊吗?”

“如果你不害怕,那你就进来吧。”

她的脸上突然挂上了响马熟悉的笑,那是她在梦魇中的笑…

响马惊悚了一下。

她还在等他的反应。响马咬了咬牙,一步就跨了进去。

那个女人慢慢把门关上,然后转过身来,远远地看着他。房间里只有一个落地灯,灯罩把那不明亮的光染得绿绿的。

“坐吧。”她指了指沙发。

沙发太矮,太软,没有支撑力,响马感觉到坐下去很危险,万一出现什么情况,他想站起来,不像坐在凳子上那么便捷。

可是,这房间就没有凳子,他只好坐在沙发上。

她没有走过来,依然站在门口。

绿绿的灯光涂在她的脸上,使她看起来很不真实。她的脸上依然挂着梦魇中那种奇怪的笑,等着响马说话。

响马怎么都止不住双腿的颤抖。

她的眼睛慢慢地转移到了响马的腿上。

响马忽然后悔来到了这里,他甚至想到了今夜能不能活着走出去。

那女人一直在看他的腿。

他的腿越抖越厉害。

突然,响马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他陡然想起这个女人是谁了!

假如,从小到大,记录你童年的只有一张或几张凝固的老照片。可是,你成人之后,偶尔看到一盘录像带,打开,里面却播放出多年以前的一个场景,你第一次看见了童年时代的你,看见了当年的一个老邻居,或者一个小伙伴,看见了已经被你遗忘的你家那座老房子,看见了那时候蓝盈盈的天…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这个女人的脸突然开启了响马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天是那样蓝。

她“咯咯咯”地笑。

她故意板着脸说:“…可是,我这么大,你那么小,怎么行呢?”

响马仰着脑袋说:“那你就别长了,等我几年呗。”

她抱起他,说:“好吧,那我就等你长大!”

可是,不久她突然就搬走了,不知道去了何方。响马想像着她的变化,凭感觉每年画一幅她。画中女人的红颜一年年地衰老下去…

他画了将近20年!

后面的画和第一幅相比,渐渐面目全非。而他每一年画她的时候都坚信,他画的就是当年的她如今的样子。

——而她就站在眼前。

眼前这个女人就是响马最后一幅画中的人,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这说明,现在他遇见的正是那个消失多年的女人!

这种巧合多么恐怖!

那个老旧的故乡小城,远隔千山万水,而她和他竟然都在京都,竟然住在同一个小区里!

而他凭着想像画的她,竟然像照片一样准确无误!

这不是…太难以置信了吗?

或者,她是从响马最后一幅画中走下来的幻影?

“你是不是从外地搬来的?”响马又激动又恐惧,双腿抖得更厉害了。

“不是。”她还在看响马的双腿。

“你看我的脸好吗?”

她把目光慢慢移上来,最后,平平地落在响马的脸上。

“你…有没有见过我?”

她歪歪头,说:“好像见过。”

“在哪里?”

“我说出来,你可别害怕。”

“我不怕。”

她突然那压低了声音:“在梦里…”

响马的身子陡然一轻。他颤颤地说:“——那你就别长了,等我几年呗!——你,还记得这句话吗?”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为什么她跟画中的那个遥不可及的女人如此相似?为什么她不承认她就是她?难道她真的和响马童年时代爱上的那个女人长得一模一样?那么,给响马暗中送纸条的人是谁?那纸条为什么又偏偏把响马引到她的房子?

“你刚才说在梦里见过我,那是…什么意思?”

洞穴(20)

“我梦见你追我。”

响马想起了她开门之后那一瞬间的惊惶。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她问。

“能先讲讲你的梦吗?”响马说。

女人打量着响马的五官,慢慢地说:“在梦里,你的面目非常凶恶,我跑,你在后面追…”

响马的眼睛瞪圆了,他无法判定这个女人是不是在撒谎。

“我一直跑进一个像山洞一样的地方,藏在黑暗中。你追进来,四下搜寻我…”

响马觉得他现在好像就是在梦中。

“这个梦我反复做过很多次。每次醒来,我都吓出一身冷汗。我不明白,你怎么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

停了停,她的眼睛突然变得迷离起来,轻轻地问:“现在,我是做梦吗?”

“我还怀疑我是在做梦呢。”

“也许,我在小区见过你,不记得了,就梦见了你…有这种可能。”说到这里,她似乎笑了笑。

响马彻底傻住了。

他想不通,为什么她也会梦到自己?如果她说的是真话,那么,是谁在更黑暗的地方操纵着这一切?

“哪一天我送你一幅画。”响马突然说。

“画的谁?”

“画的你。”

“你画我?”

“我不是有意画你,胡乱涂抹,画出的那个女人和你很像。”

“那怎么可能呢?”

“也许,我也是以前在小区里见过你,只是没注意,而你却留在了我的脑海中,于是,不知不觉就画出了你。”

“算了,我不看了,听起来都害怕。”

静默。

夜深人静,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太晚了,我得走了。”响马说。

女人一直看着响马,没做声。

响马站起来,朝她走过去。

她闪开了身子。

响马走到她跟前的时候,紧张到了极点,朝她笑了笑,笑得很假。她似乎也笑了笑。

响马跨出门那一刻,半扭着头,一边走一边留意她在身后的举动。她没有举动,她好像一直看着响马的后脑勺。

走出门之后,响马回过身,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

“有这个必要吗?”她说。

响马又一次犯疑了,她为什么不说名字呢?

“这有什么?”

“我不相信你。”

“你不相信我什么?”

女人说:“你小时候,没听老人讲过吗?——深更半夜,假如有陌生人问你的名字,千万不能说。”

“是这样…”

这时候,响马感到脚下有一团毛烘烘的东西,他低头看,是那条黑猫,它趴在了这个女人的门口。它还没有睡,睁着绿幽幽的眼,静静聆听这两个人的对话。

“那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吗?”响马说。

“秘密?”

“对,秘密。”

她冷冷地笑了笑:“对于我来说,你就是一个最大的秘密。”

“——你梦游。”

“我不信。”

“我至少可以给你找两个人证。有人亲眼看见你和我一起梦游。你有没有梦见过,在山洞里,你站在我背后,问我…”

突然,房子里的灯“忽”地就灭了,响马和女人都陷入了黑暗中。那条黑猫“嗖”地从不知道窜到了哪里。女人在黑暗中低低地说:“你最怕什么?”

响马哆嗦了一下。

现实被梦魇一点点吞并。他假装镇静地说:“…对,是这句。”

“我在问你,你最怕什么?”女人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响马摇晃了一下,差点被击倒——她不是在接响马的话,她是在问响马!响马感觉到,她随时都可能伸出无数条尖利的爪子来。

“你在梦中一直没有告诉我。”黑暗中的她又一次冷笑起来。

响马还在掩饰着他的惊恐,他竭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你看,这些情节都对上号了。”

女人似乎不重视这个,她继续阴森森地问:“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吗?”

响马后退了一步:“你总问这个…干什么?”

女人突然不说话了。

黑暗的时间移动得极其缓慢,像地壳运动。响马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

过了好半天,女人终于开口了:“我经常问其他人这个问题。我是个导演,我想把人类内心最恐惧的东西真实地展现出来。”

响马小声问:“你用什么方式展现?”

“电影。”

“电影?…”

“我在拍恐怖电影。你说出来,好吗?省得我在梦中总追问你。”

“我最怕…你。”

“你撒谎!”她突然叫了起来。

响马的神经几乎崩断了,他小声说:“我不能告诉任何人…”

黑暗中的女人突然又说:“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不知道。”

“想听吗?”

“…你说吧。”

“算了。我最怕的东西和你最怕的东西一样,我说出来,就会撞到你的心理障碍上。今夜太黑了。”

“怎么突然就停电了?”

“我这个房子一到半夜就经常停电。”

洞穴(21)

周德东所有人都在撒谎在线阅读全集:洞穴(21)洞穴(21)

“好了…我们下次再聊吧。”

“我很少在家,我想你很难再遇到我了。”

响马突然有一个预感,他不可能再见到她了…

女人轻轻关上门,从门缝里低低挤出一句:“梦里见吧。”

响马在黑暗中愣了半晌,急急地朝楼下跑下去…

回到家,他把那一幅幅画像拿出来,取出最后一幅,仔细端详。

这个撩拨童年的他心旌摇荡的女人,这个在响马的生命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女人,这个让响马在多年之后怀疑起她真实性的女人…

太像了。

响马认定,刚才他见的这个不肯说出姓名的女人,就是画上的这个他同样不知道姓名的女人!

响马注视着画中人,越想越恐惧。这个令他恐惧的女人出自他的画笔…

最后,他把这些画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塞到了吊柜里。

朝窗子外看了一眼,22号楼2门202室那个房间依然黑糊糊。

●我想杀了你…

响马发誓再也不去见那个梦幻中的女人了。

他勉强下了一个定论:他和她都是受害者。这个小区有一种什么磁场,导致来到这里的人都易患梦游症。

这天晚上,响马屈指算了算,又该为那个童年的梦中情人画像了。现在,他不必再参照最后一幅画了,只要依照22号楼2门202室那个女人画就可以了。

她在响马的画布上一点点显现出来。

响马突然停了笔。

他和画中的她对视着,心越缩越紧。他感觉到了什么,歪了歪脑袋,把眼光从画板上移开,头皮一炸——画中的人出现在了他面前!

真的是她!

她穿着一身白衣,直直地站在窗外,房间里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青青的。她冷冷地看了响马一眼就走了。她的神态好像在梦游中…

响马放下画笔,快步追了出去。

这是响马第一次清醒地和梦游的她相遇。他要看看,她到底把自己领到什么地方!

这一天的月亮出奇的亮。

她没有走南门,而是从北门出去的。一个胖保安在门口打盹。他在这里站岗,不比黄减那个塑料人强多少。

出了北门,那个女人绕了半圈,朝南门外那片荒草地走去。

响马也钻进了荒草地,不过,为了不被她发现,他一直矮着身子前进。

正像n说的,她走的路线就像一团乱麻,绕来绕去,曲里拐弯。

走着走着,响马感到四周越来越陌生,好像离现实世界越来越远了。他忽然想到:梦游的他,能准确地摸回家。而现在,他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怎么回去?

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觉察到,这个可怜的女人好像并不是主谋,她只是一个被控制者,她的任务就是引着他走进那个山洞。

她时不时就直挺挺地转过身来,迷茫地看一下,也许是在寻找响马。看了一会儿,她又转过身去,继续走…

荒草中多是蒺藜,响马的身上被刺了很多下,钻心地疼。

突然,前面的荒草中慢腾腾站起两个人!由于离得太远,响马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好像都穿着保安制服,个头一般高。

响马愣住了,把身子藏得更深。他的目光穿过荒草,严密观察这三个人的举动。

那个女人终于停下了,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两个黑影中有一个说话了,很轻柔:“来,你过来。”响马不知道他是对那个女人说,还是对自己说。

响马没有动,那个女人也没有动。

另一个黑影也不动,像个死尸,一直朝响马这里望着。

说话的黑影又说了一句:“你过来呀。”

那个女人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

说话的黑影终于慢慢走上前来。他的身体刮着粗硬的荒草,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而另一个黑影还是站在原地,朝响马这里望着。

响马死死盯着那个一动不动的黑影,突然想到,说话的黑影是黄减,而那个一动不动的黑影是他的替身——那个塑料人!

他的头好像被人砸了一闷棍,“轰隆”响了一声。

他似乎一下就明白了。

这个黄减天天值夜班,渐渐发觉了这个可怜女人的病症,也摸清了她发病的规律,于是,他打起了这个女梦游患者的主意。

过去,黄减过了零点就不知去向,一定就是钻进了这片荒草丛中,等待这个梦游的女人出现,伺机下手。他说过——我在等我的女人。

可是,蹊跷的是,每次这个女人出现,她身后都跟随着一个男人,那就是响马。每次,黄减都对响马恨得咬牙切齿,却无计可施。

而今天,他终于看见这个女梦游患者一个人走过来…

当然,这都是响马的猜测而已。很多时候,猜测离真相十万八千里。

黄减好像怕那个女人受惊,他走得很慢,很慢,就像要捉住一只蝴蝶…

那个女人好像突然明白过来,她惊叫一声,转身就跑!

黄减像矫捷的豹子,撒腿就追上来。

响马的藏身位置在女人的后面,她现在正是朝响马这边跑过来。

响马的大脑一下就停转了。

这一刻万分危急,有很多事情需要响马想明白:这两个黑影是不是只有一个是真人?这很重要!假如响马判断错了,万一搏斗起来,那么敌人的兵力一下就增加了一倍。

洞穴(22)

这三个人是不是一伙的?

响马此时要跳出来见义勇为,搭救这个女人。可是,万一他中了圈套,那么不但暴露了目标,而且敌人的兵力其实是增加了两倍!

还有,此时这个女人仍然在梦游,还是已经被惊醒?这关系到响马这一伙能不能增加一倍的力量。假如她已经醒了,至少她还可以跑出去喊人…

响马的大脑还处在死机状态,而惊恐的女人已经跑近了。

这时候,响马看清了,追在她后面的人正是黄减!他脸色苍白,气喘吁吁,但是奔跑的速度非常快!…

响马来不及多想,“噌”一下站起来。

他几乎一下就挡在了黄减的面前。

黄减猛地站住了。

“黄减!”响马喝道。

黄减愣愣地看着他,似乎在判断现在的响马是睡着,还是醒着。

风刮起来,荒草“哗哗啦啦”舞动起来。

远处的另一个黄减,轻飘飘倒了下去,被荒草埋没了。

响马平和了一下语气,又叫了一声:“黄减。”

黄减还是那样愣愣地看着他。也许,是响马的出现太突然了,他还没有回过神。看来,最近他一直出没在这片荒草丛中,那身脏兮兮的保安制服已经刮了很多口子,像个乞丐。

“黄减,你说话呀?”响马又说。这回,他用的几乎是朋友口气了。

黄减不说话,也不动。

风大起来,他的大檐帽被吹掉了,落进了荒草丛中,他的眼珠动都没有动一下。这个细节一下勾起了响马那阴森的记忆!

面前这是一个塑料人!

那么,倒下去的那个像死尸一样的黑影才是黄减?这个塑料人是黄减施了法术的工具?黄减被这个塑料人抽干了血,变成了一个空壳?

响马惊恐地回过头,看见那个梦游的女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把头转过来时,眼前的人终于说话了,他的语速很慢很慢:“你…是…第…四…个…”

响马猛地打了个冷战!

他在这个东西的声调中,嗅到了一股浓郁的塑料味。他陡然想到了飞天小区另外三个失踪的男人…

响马转身就跑!

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在荒草中乱撞…

潜伏在草丛中的节骨草,恶意绊了他一下,差点把他绊一个跟头,他回过头,发现那个东西还站在原地,木木地看着他,并没有追上来。

他稍微镇定了一下,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前奔走。

突然,脚下又有一个东西把他绊了一个趔趄,他低头一看,大吃一惊,竟然看见黄减在草丛中躺着!这个黄减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两只离得太远的眼睛,定定看着他,又好像在看着夜空,双眼充满绝望。

不过,响马的脚告诉他,这个黄减好像不是一个肉身,硬邦邦的。他壮着胆蹲下身,摸了摸这个黄减的脸,一丝凉气爬上他的囟门——这个黄减是塑料的。

响马站起来,发现刚才被他误以为是塑料人的黄减已经站在了他面前!响马懵了——他的速度比猫还快!

响马和他对视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风撩动着黄减破烂的制服,响马忽然感到有点悲凉。黄减突然笑了笑,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一定不相信…”

响马戒备地问:“什么秘密?”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像梦一样飘忽:“我…正…在…梦…游…”

“现在?”

“现在…”

响马忽然感到这个人很恶心——他强暴女梦游患者未遂,败露了,现在,他开始装疯卖傻了。

“你不是警察,我没必要对你撒谎…”黄减又说。

“既然你在梦游,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是在梦游?”

“我也说不清…”

“那么就是说,现在你还睡着?”

“是…”

“那你为什么不醒过来呢?”响马的口气带着明显的嘲讽。

“我醒不来…”

“我不信。”

黄减竟然深深叹了口气:“我当保安的时候,就有这个毛病,我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辞掉的…”

“你接着说。”

“我在大门口值夜班,一到半夜,总是忽悠一下,站着就睡着了,接下来我知道我就要梦游了。每次,我都会抱出这个塑料人,把它放在我的岗位上,顶替我,然后,我本人就钻进这片荒草丛…”

“你到荒草丛中干什么?”

“我不知道…”

“今天你来干什么?”

“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追那个女人?”

“我说了,我不知道…”

黄减的脸在暗淡的月光下竟然闪着奇异的光。他的头发有点长,被风掀动着,经常挡着他的眼睛。

如果他说的是真话,响马感到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眼前这个和自己说话的人在梦游。从某个角度说,他十分清醒,知道自己在梦游…

梦魇和现实离得太近了。不,不是太近,而是完全混淆了。

“对于你来说,梦游着和清醒着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就是现在我管不了我自己…”他的表情显得有些痛苦。

响马想,这更像是喝醉了。

洞穴(23)

“你有没有喝酒?”

“我从来不喝酒…”

“那你就是精神病,不是梦游。”

“每次到了天亮,我就会忽悠一下醒过来,又归我自己支配了。其实,你和我在小区大门口聊天,后来我爬进你家取塑料人,还有你在小区外的荒草丛看到我,我都是在梦游中…”

世上有各种奇怪的人,响马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打算离开了。

“我想,我之所以得这种奇怪的梦游症,是看见你和那个女人梦游之后被吓的。我曾经跟踪这个女人,知道了她的住址,就给你一次次写纸条,想让你和她见个面…”说到这里,黄减脸上的痛苦加剧了,喃喃地说:“现在,我管不了自己…”

响马突然感到了危险,他低声问:“你现在想干什么?”

黄减的眼睛里突然射出两束异常的亮光,他小声说:“现在,我想把你杀了——实在对不起啊!…”

响马猛地朝后跳开一步。

黄减从怀里慢腾腾地掏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子,那刀子很长,很尖。他痛苦地看着那把刀子,说:“我必须杀你的…”

响马想跑,但是,他清楚他跑不过这只豹子。他的双腿顿时软成了面条。这时候,风小多了。

响马突然孤注一掷地喊道:“天亮啦!”

黄减朝东方望了望,猛地哆嗦了一下。天边真的露出了一丝丝亮光。

“噢,天亮了…”他嗫嚅道。

响马愣愣地看着他。

他不再搭理响马,慢腾腾地收起刀子,慢腾腾地躺下来,平平地躺在那个塑料人旁边,双眼望天,眼神就像死鱼一样定住了。

天光熹微,响马看见两个黄减躺在一起。

两个黄减躺的姿势一模一样,表情也一模一样。

响马相信,只要他一转身,就可能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荒草凄凄,两个黄减。

这个时辰,说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天。

梦魇和现实混淆了,真与假混淆了,昼与夜混淆了。

●好像是真相

响马报了案。

由于黄减涉嫌杀人,警方立刻下了传唤令。然而,黄减不可能永远藏在那片荒草丛里,他像虫子一样爬走了。

这期间,响马被警方叫去做了几次笔录。由于牵扯到他的梦游症,案件一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这宗案子里,还牵扯到一个重要证人,就是那个22号楼2门202室的女人。

至此响马才知道她叫李丫。

李丫一直推说自己工作太忙,很不配合。她的证词也十分简单:她经常做梦,梦见有个男人在追她。最后一次,这个男人没有出现在她的梦中,却出现了另一个长相凶横的男人,她一下惊醒了,这才发现,她站在飞天小区外的荒草丛里…

警方分别带着响马和李丫,进行了司法精神病学鉴定。结果表明:两个人都患有重度梦游症。

半个月之后,黄减依然没有抓到。响马却接到了老家的一个电话:他父亲病危了。

响马出生那年,父亲就40岁了。他当了很多年文化局局长。响马出来读书那一年,他正好退下来。老头一直很孤独,全身都是病。响马买房子的时候,父亲拿出多年的积蓄,为儿子交了首付款。后来,响马几次要接他来北京生活,他死活不愿意。

得到警方的同意之后,响马离开北京,奔赴老家小城。

他父亲是胃癌,已经瘦得皮包骨。响马和姐姐轮流在医院照顾他。

回家的第一天,在医院,趁父亲昏睡的时候,响马小声问姐姐:“咱家楼上有一户人家,在我10岁左右的时候搬走了,你记得吗?他家有个女儿,跟你的年龄好像差不多,经常穿一件红衣裳,一条黄裤子。”

姐姐说:“那家姓李,住顶楼。你说的那个女孩叫李丫,她爸爸在文化局烧锅炉,她在亚麻厂上班。”

响马完全呆住了——是她!

“她家为什么搬走了?”

“还不是因为李丫!她和亚麻厂厂长乱搞,有一次,一群工人讨工资,把厂长办公室砸开了,正好把两个人堵在里面,当时李丫和那个厂长都裸着!那一年满城风雨,人人都知道这件丑事儿。哦,当时你还小。”

“你知道她家搬到哪去了吗?”

“不知道,消失了。”

这个李丫本来是个普通女工,她怎么混到了北京,怎么混成了导演?这中间一定很曲折很戏剧,响马不愿意再想了,此时,他只是有些淡淡的感伤——他少年时代那么爱慕的一个女人,竟然有这么丑陋的经历!

更让他反感的是:她为了隐藏自己微贱的出身,遮掩那段肮脏的经历,竟然矢口否认从前。

病榻之前,琐事纷繁,略去,我们直接讲跟这个故事有关的情节:

在父亲去世的前三天,这一天下午,有个60岁左右的老太太,来医院探视父亲。当时,只有响马在父亲身边。这个老太太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几乎奄奄一息的父亲突然弹开了双眼,射出了异样的光。

老太太无语地望了父亲一会儿,然后对响马说:“你是响马吧?我是你李姨,过去我们是老邻居。我想跟你父亲说几句话,行吗?”

响马看了看父亲,他艰难地举起手来,朝门外挥了挥。

洞穴(24)

响马就退了出去。他几乎猜到了,这个老太太和父亲是什么关系。本来,他不该偷听,但是他在刹那间产生了一个惊人的猜想,为了得到证实,走出门之后,他轻轻把耳朵贴在了门缝上…

通过两个老人的对话,响马发现了一个巨大秘密!

李丫原来是响马父亲的种!

也就是说,响马和李丫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当年,李丫和那个厂长的丑闻败露之后,她在小城呆不下去了,父亲出钱,把她送到了北京读书。这些年,父亲一直在暗地里资助她,甚至在飞天小区给她买了一套房子。

现在,响马明白父亲为什么执意要在飞天小区给他买房子了,本来,响马看中了紧邻城铁的龙泽苑。可是,父亲为什么安排他和李丫住在同一个小区里呢?难道他想在临终之前,捅破这层窗户纸,让两个孩子在异乡互相关照?

三天后的夜里,姐姐不在,只有响马守在医院里。他实在太累了,趴在另一张床上睡了过去。病房里的灯亮着,白晃晃的。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父亲慢慢坐了起来。他陡然惊醒了,果然看到父亲下了地!父亲在床上躺了两个月了,想抬身都需要有人抱,而现在,他的动作竟然轻飘飘的。

响马颤抖着问了一句:“爸,您去哪儿?”

父亲目不斜视地朝外走,心不在焉地说:“我要去一个没有光的地方。”然后就直撅撅地走了出去。

响马蓦然意识到,自己的梦游是遗传!

他悄悄地跟了出去,想看看父亲到底去哪儿。

出了住院部,他发现父亲径直朝着停尸房走去了!小城的医院,停尸房很简陋,就位于住院部背后,穿过一片荒草,就是那个低矮的小房子,长年无人看守,窗子敞开着,黑咕隆咚。

响马大惊,急忙跑回去叫值班医生。两个值班医生嘟嘟囔囔穿好衣服,拿着手电筒,跟着响马来到了停尸房。借着那柱刺眼的手电光,响马看到,父亲端端正正地躺在停尸房中央的一个停放死尸的铁床上,脸像纸一样白,身体似乎比平时小了一号。

医生伸手摸了摸他的心脏,小声对另一个医生说:咽气了。

父亲这辈子最后一次梦游,走进了停尸房,再也没出来。

响马竟然没有哭。

当他跌跌撞撞地跟随两个医生返回住院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那间阴森的停尸房一片漆黑,他不由想起了父亲在梦游中说的那句话——我要去一个没有光的地方。

父亲去世之后第二天,响马就红着眼睛离开了老家…

回到北京,他立刻找到了曾给他做过测试的精神病学专家张箪山。这是一个下午,他来到了张箪山位于亚运村的单位,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并向他求教。

张箪山:既然你和李丫是同一个父亲,那么你们就有相同的基因。在梦游这件事上,你们两个人的大脑很可能产生了奇异的共振,互相牵连。因此可以推测,你们在潜意识的深层状态里,思考的问题也极其相似,比如:你最怕什么?

响马:那个黄减说,他梦游的时候,知道自己梦游,却控制不住自己——真有这样的人吗?

张箪山:有。据我们的调查,这类患者占梦游症患者的1%。

响马:我不明白,他怎么也得了梦游症呢?

张箪山:我个人的研究表明,梦游症是可以传染的。这种传染主要的原理是恐惧。也就是说,你越恐惧梦游你越容易梦游。比如,某一天你加班,回家的时候已经深更半夜,在路上,你撞见了一个人,他脸色苍白,身体僵直,正在梦游中。从此,你深深恐惧…比如,你读了一部有关梦游的小说,越想越担心:我可别梦游啊!我可别梦游啊!我可别梦游啊!…比如,临睡前,你望着黑糊糊的窗外,心里反复想:千万不要再想梦游这种事了啊…结果,半夜的时候,你很可能就轻飘飘地坐起,轻飘飘地下地,轻飘飘地出门,轻飘飘地走向:医院的停尸房,荒野的坟地,阴惨惨的寿衣店——你越怕哪里,越会走向哪里。

想一想,你最怕什么地方?

是我在问你。我是周德东。

和你们一样,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梦游。不过,在我的身上,偶尔发生这样的事:睡觉前,穿着内衣。第二天早上,却发现内衣脱了下来,整整齐齐地摆在枕头旁。

所有人都在撒谎(1)

所有人都在撒谎——至少这个标题是真实的

●他不是爸爸

周继今年四岁半。

他是个男孩,虎头虎脑,长得很可爱。他在幼儿园中班。

这一天是休息日,爸爸带他到常青大街玩。

常青大街是a市有名的商业区,爸爸要给周继买一把玩具手枪。

这里是步行街,禁止各种车辆行驶,人很多,大家拥来挤去。

周继是个极其聪明的孩子,他一路上都和爸爸喋喋不休。

“爸爸,你说,轮子是不是汽车的腿?”

“爸爸,天是小鸟的家,花是蜜蜂的家,对不对?”

“爸爸,你看路边的树就像一把把绿伞!”

爸爸不停地夸儿子有想像力,长大之后可以做诗人。

每一个孩子都是诗人。成年的诗人是被时光污染了的诗人。

走着走着,爸爸突然感到肚子有些疼。他看见路边有一个流动的公厕,就对周继说:“周继,爸爸去厕所,你在这里等爸爸,好吗?”

“好。”

爸爸有点不放心地说:“爸爸很快就出来,你站在这里,哪儿都不许去,记住了吗?”

“我知道。”

爸爸说完,快步走进了公厕。

只剩下周继了。

他在路边的花圃旁等了一会儿,目光透过人流晃动的身影,他看见不远处有一个漂亮的阿姨在赠送气球,那些气球飘动在半空中,赤橙黄绿青蓝紫,很好看——那是一个快餐店在招徕顾客。

周继认为爸爸拉肚子还得等一会儿才能出来,就朝那个阿姨跑过去了:“阿姨,给我一只气球,好吗?”

“好啊,你要什么颜色的?”

“我要…那只紫色的。”

其实,周继并不是最喜欢紫色,而是因为那紫色的气球只剩下一只了,它在众多颜色里就显得很独特。

阿姨把气球递给他,他说了声“谢谢”,立即跑回去。

他没想到,爸爸这么快就从公厕里出来了,正站在公厕外焦急地东张西望。

“爸爸,我在这儿!”

爸爸看见了他,快步走过来,大声说:“你这孩子,真不听话!告诉你不要动,你还到处乱跑,把爸爸吓死了!”

“我只是到那儿拿了一只气球。”

“人这么多,一闪身就会走散!”

“好了,爸爸,下次我不这样了。”

爸爸把周继一举,让他骑在自己的脖梗上,说:“这次,你跑不了喽!”

接着,父子俩走进了旁边一家很大的商场。

来到儿童玩具区,周继的眼睛都不够用了,跑到这里看看,又跑到那里摸摸,对哪个玩具都爱不释手。

“周继,爸爸今天只给你买枪。”爸爸严肃地说。

他只好恋恋不舍放弃了那么多花花绿绿的玩具,直奔手枪。

他挑了一只最大的手枪,可以发出“哒哒哒”响声又可以发光那种。

爸爸把钱交到周继的手里,陪着他到收款台交了钱,然后走出商场的门。

今天的太阳真好。

爸爸看了看表,说:“天还早,咱们干什么去呢?”

“我想去游乐场,坐卡丁车!”

“不,爸爸领你去郊外玩,好不好?”

这个建议显然是勾起了周继的好奇心,他兴奋地说:“太好啦!”

爸爸领着周继,坐上一辆和天一样蓝的出租车,就驶向了野外。

出了城,走了不远,他们就看到了一片宽阔的草地,爸爸让出租车停下来,领着周继下了车。

草刚刚长出来,嫩绿嫩绿的,有蜻蜓在草地飞舞。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流水的声音。

父子俩下了公路,走向草地。

“爸爸,小草是不能踩的。咱家小区里不是写着吗?”

“小区里的草不能踩,野外的草可以踩。”爸爸只能这样解释。

周继想了想,说:“是不是小区里的小草有妈妈,有人管,而野外的小草没有妈妈,没人管?”

“算是吧。”

“那是不是说,笼子里的小鸟不能打,因为它有主人,而天上的小鸟就可以打了?”

“哪儿的小鸟都不能打,我们要爱护小鸟!”然后,爸爸马上岔开了话题:“你在这里随便撒野吧,你跑到哪儿爸爸都不怕了,我可以看见你。”

周继拿着他那只崭新的手枪,高兴地冲向了草地里。他的枪在虚张声势地响着:“哒哒哒…”

周继跑着跑着,脚步突然慢下来。

前面没有蝴蝶。他猛然意识到一个重大的问题:爸爸下巴上的那颗黑痣怎么不见了?

他是个警惕性很高的孩子。

平时,爷爷经常告诉他,不要给陌生人开门,遇到坏人要打110等等。他一个人在家时,即使是爸爸想进门都要经过一番复杂的盘问:

“你是谁?”

“爸爸。”

虽然周继熟悉爸爸的声音,却依然不开门,他还要进一步确认:“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一个编辑。”

“你编辑的杂志叫什么?”

“《小木偶》。”

说完这些,他才会放爸爸进来…

周继一边慢慢朝前走一边费力地回忆,确实没有看到爸爸下巴上的那颗痣!

所有人都在撒谎(2)

难道爸爸到美容院把它挖掉了?

不对呀,早上爸爸领他出来时,那颗黑痣还在呀。

周继从早晨出门一点点朝后想,终于想起来——爸爸那颗痣就是从公厕出来之后不见的…

难道他不是爸爸?也许,爸爸并没有那么快就走出公厕,在他拿着气球跑回去的时候,真正的爸爸还在公厕里…

想到这里,周继的心“怦怦怦”跳起来,突然想哭。

终于,他转过身,朝回走去。爸爸还站在那里,笑吟吟地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爱意。

周继一点点走近他,双眼紧紧盯着他的下巴。终于,周继看清楚了,这个人的下巴上就是没有痣!

过去,爸爸曾经给周继讲过一个故事——有个孩子,他发觉爸爸不像爸爸,就使了一个计策,对那个人说:爸爸,明天我过生日,你可别忘了给我买生日蛋糕啊!——其实,他的生日早已经过去了…

周继停在了爸爸面前,仰着头说:“爸爸,咱们回常青街吧?”

“为什么?”

“明天我过生日啊!我刚想起来,你还没给我订蛋糕呢!”

爸爸看着周继的眼睛,笑吟吟地说:“忘不了,晚上我到咱家旁边那家蛋糕店给你订,订那种有音乐蜡烛的。”

周继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傻了。

他跟爸爸长得一模一样!

“你怎么了?”爸爸问。

周继突然转身,撒腿就跑!

“周继!你怎么了?快回来!”

周继跑得更快了。

他相信,真正的爸爸正在常青街心急如焚地寻找他!可是,他却被一个可怕的东西骗走了!

身后没有声音了。

周继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这一看吓得他魂飞魄散——

那个人趴在了地上,像游泳一样,朝他追来!

他的姿势是自由泳,双臂轮番朝后拨着土。他的胳膊比挖土机还有力,打进土里,挖出一条深沟,从身后扬出来,另一只胳膊又从前面打进土里…土和草叶翻飞。

他的脑袋在地面上朝上一拱一拱,好像在换气。

他的一双脚面击打着地面。

他的速度快极了,转眼就逼近了!

周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但是他没有停止奔跑。

就在那个人要抓到他脚腕子的时候,他跑上了公路,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周继一边拼命朝那辆出租车摆手,一边朝后看…

那个人已经停住了,慢慢爬了起来。

他的脸还是爸爸的脸,只是粘满了土。

他盯着周继,咬牙切齿,脸上的土不停地掉下来。他一字一顿地说:“小东西,我一定要抓住你的。”

然后,他像要沉入水底一样,猛吸一口气,慢慢陷进草地中——他的脚不见了,腿不见了,肚子不见了,脖子不见了,脑袋不见了…

最后,那个脑袋大的深洞自动填平,草地还是草地,完整无缺。

…回到常青街,周继终于把爸爸找到了。

爸爸早就对他说过:如果你和爸爸走散了,就回到走散的地方等,一定要等,直到爸爸出现。他相信周继会这样做的。

周继扑到爸爸怀里又大哭起来。

无论周继怎么说,爸爸都不相信真的会有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而周继清清楚楚地记着那个人在地面上游泳的样子,他的速度跟草上的蛇一样快。

回到家之后,周继连续做噩梦——那个人在草地上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小东西,我一定要抓到你的。

他经常在梦中惊叫着醒来。

爸爸妈妈轻轻抚摸他的头,说:“不怕,不怕,没事的。”

●我是谁

我是惟一知晓内情的人。

关于那个骗走周继的人,只有我,知道他的来历,知道他是一个什么东西,知道他怎样改头换面,知道他为什么要猎捕周继,知道他抓到周继之后要干什么。

而且,我是惟一能对付他的人。

可是我想制服他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和他硬碰硬的话,胜负不定。

说起来你会觉得荒唐,所有这些都是我梦到的情景,可是我坚信这是谁在冥冥之中通知我。

我一定要保护周继。

只有我有希望救他。

为了孩子。

不要以为我是一个超人,其实我只是一个很正常的人。

我姓周,是一个国企技术员,相貌平凡,喜欢帮助别人。

我的工资不高,但由于我太太做生意,所以家里有一些钱,所以我到泉城来寻找我的保护对象——周继,还不至于没有盘缠。

●正邪两方

泉城是个很小的城市。

梦只给我了一个信息——那个叫周继的孩子在泉城,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在哪个幼儿园。

我想在这个城市里找到周继,很难。

但是我又不能借助其他一些手段,比如找派出所,警察不会相信我的话。也不能在报纸上登启事,因为那个人看见了就会知道我的介入,他会更加疯狂,在我找到周继之前就把他捕捉到手。

我只有四处奔走,走访各个幼儿园。

到达泉城后天就黑了。

我得首先保证休息。

所有人都在撒谎(3)

周德东所有人都在撒谎在线阅读全集:所有人都在撒谎(3)所有人都在撒谎(3)

这天这里,我又做梦了,梦见那个人也正在寻找周继。

他发现了自己的破绽,现在他已经在下巴上附加了一颗黑痣。而且他探到了周继的出生日期。

现在他准备就绪,四处寻觅周继的气味。

周继太小了,他并没有发现,尽管这个人跟他爸爸长得一模一样,但是还是有一点区别——周继爸爸的脸很阳光,而这个人的脸很阴暗。

他四处奔走,鼻子不停地抽动着。

他的眼睛一点点变绿…

●老太太

我发现这个城市有点不对头。

大家好像都认识我,都在回避我。

我经常看到有人在角落或者在暗处对我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所有人的脸好像都有点模糊。

连楼房那黑洞洞的窗户都变成了一只只眼睛,有眼无珠,把我窥视。

我怀疑这个城市的人都成了那个人的同伙。

我把大衣领子竖起来,急匆匆地走在路上。

我没有戴手表的习惯,就想问问时间。正巧看见前面有个烟摊,一个老太太一边守烟摊一边听收音机。那是中国最早生产的收音机,“红星牌”。

“大妈,请问现在几点了?”

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头都没有抬,说了一句:“11点24分。”

我一愣,现在明明是早晨,怎么是可能11点24分呢?

“不可能吧?您的表是不是不准了?”

她把头抬起来,看了我一眼,这时候,我发现这个老太太长得有点凶。她冷冰冰地说:“我的时间就是11点24分,你不信就问别人去。”

她的时间?这是什么话?

就在这时候,好像为了验证老太太的话,收音机正巧报时:…刚才最后一响,北京时间11点24分整。

它竟然跟老太太一唱一和!收音机报时哪有报11点24分的呢?

我盯着那台古老的收音机,感到十分古怪:

老太太不再搭理我,把收音机紧紧抱在了怀里,像抱着猫一样,一只手还在收音机上亲热地摸摩着。

我必须赶快离开这个烟摊,赶快离开这个时间。

想到这里,我立即走开了。

走出了一段路,我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香烟架已经把那个老太太和那台收音机都挡住了。

●孩子

周继又上幼儿园了。

他还是个小孩子,很快就忘掉了那段恐怖的记忆,只是夜里他偶尔在自己的房间里睡不着时,面对黑暗,才会忽然想起那一幕来。

这一天,他正在幼儿园玩耍,忽然感觉到那个人朝他走近了,走近了…

他哆嗦着哭起来。

老师感到很奇怪,周继平时很少哭的,今天怎么了?

“周继,你哭什么?”

“我怕…”

“哪个小朋友欺负你了吗?”

“不是,有个坏人,他跟爸爸长得一模一样,他在找我,他要害我…”

“别怕,不会发生这种事。”

“他已经越来越近了!”

“就算是有坏人,你在幼儿园,他也不敢进来,有老师在。”

周继抬脸看着老师,毫无信任。

他觉得,那个东西是老师抵挡不了的。园长也不行。

“老师,你还是把我藏到床下去吧?求求你。”

●这包子太香了

我得赶快找到周继。

可是,奔走了一上午,我竟然毫无所获。

我感到肚子有点饿了。我说过,我不是一个超人,而是一个平常人,跟你们一样,要吃喝拉撒。只不过,我是一个热爱正义、尊老爱幼的平常人。

但是,英雄也要吃饭。何况我现在仅仅是一个准备做英雄的人。

路过一个包子铺,我就进去了。

里面很冷清,没有一个人,连笼屉都没有一丝热气。

人呢?

我喊了一声:“老板!”

这时从外面走进一男一女,女的年龄大一些,像个老板娘;男的年龄更大一些,像个伙计。

他们好像藏在外面什么地方,一直等着我走进这道门槛。

我甚至感觉到他们两个人都是刚刚把笑敛住,我从他们的脸上嗅出了那种味道。

“有热包子吗?”我特意在前面加了一个“热”字。

“有啊,要多少?”女的问。

“一屉。”我说。

那个像伙计的男人就从一个门帘下面钻进了另一个毗连的房子。接着,他递出来一屉包子。那女人端给了我。

我夹起一个咬了一口,还真是热的。我就大口吃起来。

吃着吃着,我忽然感到这包子哪里有点不对头,渐渐停止了咀嚼。

到底是哪里不对头呢?我一时说不清。它不大不小,不硌牙,也没有臭味…

我蓦地想到是什么问题了——这包子太香了。

不像是猪肉,不像是羊肉,不像是狗肉,不像是鱼肉,不像是驴肉…

那是什么肉?这么细腻,这么香!

我打了个冷战。

猛地抬起头,通过两个房间中间的一个小方窗,我看见那两个人正在诡笑着偷看我。

他们见我抬起头,立即躲开了。

我不敢再吃了,我怕吃出一个指甲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来。

所有人都在撒谎(4)

我慢慢咀嚼嘴里还没有咽下的包子,胃里极不舒服,不知该不该把这屉包子舍弃。

终于,我朝着那个小方窗说:“老板,请问这是什么肉?”

那个女人根本没露头,但是她说话了:“这是李志全的肉。”

我一惊,李志全的肉!

我猛地站起来,大声问:“你这是人肉?!”

那个女的从小方窗探出脑袋,改口说:“我是说,这是我从李志泉那儿买的肉。至于是什么肉,我也不清楚。”

“那你怎么可以用它做包子?”我愤怒地问。

那女人不紧不慢地说:“那有什么?他家的店只卖两种肉,羊肉和牛肉。而我这个包子铺也只卖羊肉包子和牛肉包子,外面挂着牌子,写得清清楚楚。我不知道牛肉还是羊肉,但我卖的是牛肉包子价。怎么,不行吗?”

我卡壳了。

我觉得,这两个人在玩我。

他们和那个老太太一样,都是撒谎。

没有人对我说真话。

●南辕北辙

我一边走一边打听。

一个穿蓝白相间病号服的老头走过来,他的样子很慈祥。

我正犹豫问不问他,他已经察觉到了我想跟他说话,竟主动停下来,说:“师傅,你是外地人吧?我是这里的老住户了,你想打听什么地方?”

“大伯,请问,这附近有没有幼儿园?”

“幼儿园?有啊。你朝前走,见到第一个红绿灯左转,见到第一个左转的胡同,进去就是。”

“谢谢啊。”

我按照大伯说的话左转左转,看到那条胡同直通一个大门。

我快步走过去。

大门的牌子上写着:夕阳红敬老院。

一群穿蓝白相间病号服的老人形如槁木,都呆呆地坐在圆形的花池前,盯着我。

他们那无数双混沌的眼神令人齿寒。

我木木地立着,不知这对视的结果会是什么。

又被人忽悠了?

也许是那个大伯年龄大了,耳朵背,搞错了…

正巧,这时走过来一个面色黑红的中年男人,一看他就是锅炉工。

我问他:“师傅,这附近有幼儿园吗?”

他指指那个敬老院的方向笑了:“那不是幼儿园吗?”

我一惊:“那是敬老院啊!”

他眯眼看了看,说:“噢,那一定是迁走了。这里原来是幼儿园。”

“哪里还有呢?”

“天王商场旁有一个粉巷,从粉巷进去有个红大门,那里是个幼儿园。”

“天王商场还远吗?”

“坐59路车走三站。”

“谢谢你。”

“不客气。”

我按那个人的指引又找去了。

这一次更阴森,我看见那个红大门竟是一个火葬厂!

哪有火葬厂建在城里的?

这家火葬厂治理得很好,厂内绿草如茵,花团锦簇,十分整洁。但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找的是幼儿园。

我压制着内心的惊惧,索性走了过去。

看门的是一个妇女,她穿着整洁,眉清目秀。

“大姐,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你说。”

我就把事情的经过从头至尾对她讲了。

她听着听着瞪大了眼:“真有这事儿?”

“请你相信我。我现在必须赶快找到这个孩子。请你告诉我,这附近哪有幼儿园?”

“那孩子在哪个幼儿园?”

“我不知道,我现在只能盲目地找,哪家都行。”

她突然低声说:“那你就进来吧。”

我懵了,进这个大门?这是火葬厂啊。她也在忽悠我!

她见我呆愣着,就说:“你怎么了?我不是说了吗——你进来吧。”

“这是…火葬厂,我找幼儿园,幼儿园!”我生怕她听不清。

“我们厂有个后大门,从那个后大门走出去就是一家幼儿园——领导不让无关人员进入我们厂的!”

我不信,我不信幼儿园和火葬厂毗邻。

我说:“我还是去别的地方看看吧。”然后看着她,一步步地退开…

穿病号服的老头子,像锅炉工的黑红脸膛大汉,还有这个干净的看门女人,她们都在撒谎!

我不知道他们都是谁。

我不知道他们的目的。

我只要找到那个孩子。他是那样天真,那样聪明,他的年龄是那样小…救救他,他越来越危险了。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请立即告诉我,我的qq号是596184414。

我叫周德东,善良的周德东。

●他真的来了

老师发觉周继的神态越来越不对头。

他经常避开其他小朋友,一个人站在窗前朝外面张望,眼神里充满不安。

“周继,你到底怎么了?”

“老师,他正在四处找我,他越来越近了…”

“你说的到底是谁?”

“一个土里的人…”

“周继,土里怎么会有人呢?”老师细心地摸了摸周继的额头,不热。

“老师,你相信我,他要害死我!”

“你怎么知道他要来了?”

“我听见了他的脚步声。”

所有人都在撒谎(5)

“那脚步声是小朋友们在跑动!”

“不,里边有他的脚步声,我能区分出来。他越来越近了!”

●另一个孩子

我看见一个中年男子,他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后座上带着一个小孩。

中年男人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那个小孩戴一顶小红帽,很鲜艳,一下就把我的眼睛吸引过去了。

他们是去幼儿园!

自行车的速度很慢,我立即加快脚步跟上去。

我相信他们可以把我领进一个幼儿园。

路上的自行车很多,我一直紧紧盯着那顶小红帽。

突然,中年男子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好像做错了什么事,立即放慢了脚步,眼睛看别处。我感到自己的神态鬼崇得像个小特务。

我的心思似乎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警惕地放快了车速。

我小跑起来。

我判断幼儿园不会很远。

小红帽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乖乖地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

中年男子又一次回过头来,他是想看看把我落下了多远。

我又一次放慢了脚步,像没事儿一样看着他。

显然,我和他的距离让他感到了吃惊。他的眼神里显现出了十足的敌意。

他把自行车蹬得更快了,简直可以称为逃窜了。

我也不再伪装,撒腿奔跑起来。我一定要追上这个小红帽。

我有点担心,万一他们摔了怎么办?但是,我已经别无选择,我只有跟着这个小红帽才有可能找到幼儿园。

中年男子为什么要躲我呢?为什么所有人都对我心存戒备,如此诡秘呢?

我忽然想到,一会儿我得去照照镜子。

我离小红帽越来越近了。

中年男人回头看了看,然后他把自行车骑向了路旁的一家商场。

我快步跟随。

他迅速停好自行车,连锁都没锁,抱着小红帽快步走进了商场。

我追了进去。

商场里的人很多,挡住了我的视线,小红帽不见了。

商场里的顾客似乎也对我很防备,他们用异常的眼光看着我,而且都躲开了。

我顾不上这么多,急步朝前走,眼睛在人头中寻找。

没有小红帽。

前面有几个小姐披着红色绶带,正在促销化妆品。

我走上去,问一个小姐:“请问,你看没看见有一个戴小红帽的孩子?”

那个小姐好像害怕惹麻烦一样连连摇头。

我刚想走到另一个柜台问,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轻轻说:“你找的是我吗?”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那个突然消失的中年男子!可是孩子不见了,那顶小红帽戴在中年男子的脑袋上,怪模怪样的。他警惕地看着我,轻声说:“你找我有事吗?”

我愣愣地问:“那个小孩呢?”

“我就是小孩啊。”

我不想再受他的玩弄,低头朝外走。我放弃了。

中年男子在后面依然声音很轻地说:“叔叔,你去哪儿?”

●太太

这个城市极其诡谲。

所有人都和我有一层隔阂。

难道仅仅因为我是一个外乡人?事情绝不这么简单。

我感到了孤独。

我忽然很想念我的太太。

她是我的配偶,我的亲人,她夜里和我相拥而睡,缠绵交融。

她爱我。

这次我离开家,没有告诉她实情,但是她从我的神态感觉出了一点什么,不停地追问我:“你这次到底去干什么?”

“取一份资料。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我总觉得你好像有事瞒着我。”

“别胡思乱想了。”

我走出家门时,太太心事重重地望着我,仍然很不放心。

我正想着,突然眼前一亮:

是太太!

她怎么来到了泉城?是不是对我不放心跟来了?

她上身是一件卡腰大小的小夹克,砖红色的。她买的时候,我就赞不绝口。下身穿着一条牛仔裤,那是她最喜欢穿的裤子。

“芳芳!”我大声喊她的名字。

同时,我在心里紧急地盘算,该怎么对她说。取材料不需要多么复杂的程序,她一定会让我跟她一起返回。我不能回,那个人正在向周继节节逼近,如果我跟太太回去了,就前功尽弃了!

奇怪的是,太太竟然没有回头。

我跟她只有十几米的距离,她应该听得很清楚。

“芳芳!”我又喊了一声。

她猛地停下了脚步,但是没有回过头来,而是微微转了转脑袋,似乎想确定是不是在喊她。

“芳芳,是我!”

她这次听清了,竟突然加快了脚步。

她走进了街边一家咖啡厅。

那家咖啡厅的门窗上画着奇形怪状的图案,层檐遮很很低。

这是怎么了?连太太都和我捉迷藏了。

我也走了进去。

里面的面积很大,但是没有一个顾客,所有的桌椅都空着。吧台站着一个侍应生,穿着粉红色制服,扎着领花。他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

太太呢?

梦魇一样的现实已经让我不再用正常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我弯下腰,俯在地上扫视了一圈,除了桌子腿就用椅子腿,没有我亲爱的太太。

所有人都在撒谎(6)

我径直走向那个木头人。

“请问,您要点什么?”

“一杯啤酒,吉威。”

“请稍等。”

他把啤酒递给我的时候,我问他:“你看没看见进来一个女人?”

“女人?没有。”

我根本不相信他的话,我坐在高脚凳上一边喝酒一边四处张望。

刚才那个女人突兀地出现了,她坐在靠窗的一个位子上,看窗外。那条深紫色的发带,那副浅灰色的近视眼镜,那条古铜色木制项链…我太熟悉了!她就是我太太啊!

不过,我看不见她的正面。

我试探地叫了一声:“是芳芳吗?”

她慢慢转过头来,竟然是一张陌生的脸!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我不自然地说。

她毫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尴尬地转过头来,发现那个侍应生也在看着我,他的表情和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我感到这家咖啡厅阴气森森。

在两个人的注视下,我只好低下头,心烦意乱地喝那杯啤酒。这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地上,看到吧台底部有红色的液体慢慢流出来。

毫无疑问那是血。

侍应生笔直地站在吧台里,那血就是从他脚下流出来的…

我吃惊地看着他。

我发现他的脸色越来越白。

我跳下高脚凳,颤颤地说:“你怎么了?”

他怔怔地看着我,沙哑地说:“没怎么啊。”

我把啤酒放在吧台上,快步走向门口。

那个女人突然说话了:“先生!”

我哆嗦了一下,停住了,转头看她。

她说:“请问,这附近有没有幼儿园?”

●404房间

天色晚了,幼儿园该放学了。

我徒步走了一天,累极了。我想在附近找一家宾馆。

前边不远有一个“仙乐宾馆”,看样子很普通。我走过去,登记了一个标准间,收费竟然是404元。

我接到钥匙牌,上面写着404房间。真是巧了。

我爬上4楼,一个短发服务员站在那里,微笑着对我说:“您好。”

“你好。”

我走过她,找到自己的房间,打开门,进去了。

我全身酸痛,一下就栽到床上,连饭都不想吃了。

我梳理着一天的经历,感到十分荒谬,惟一真诚的是这个宾馆服务员的微笑。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时都半夜了,我感到口渴得很,就去倒水。

暖瓶是空的。

我给服务台打电话,让她送一瓶热水来。

大约五分钟之后,门铃响了。

我把门打开一条缝,那个短发服务员出现在门口。

“您好,给您送水。”

我把门打开了。

她拎着一瓶水走进来,放下,又拎起另一个空瓶…

接下来,她就该走了。

是的,她是来送水的,她是值班的服务员,这是她的工作,现在,她放下了水,当然就该走了。

可是,她没有走。

她到了门口,把门关上了,又反锁了。

“你…”我愣了。

我是客人,她是服务员,孤男寡女,她要干什么?

她放下空瓶,淡淡地说:“不干什么,我只想跟你要点钱。”

“你…跟我要钱?”

“是啊,跟你要钱。”

“我凭什么给你钱?”

“凭什么?”她哈哈大笑起来:“门外站着三个男人,他们都是地痞。你不给钱,我就大声喊叫,说你嫖我。你想一下。”

“我投诉你!”

“你错了,我不是这个宾馆的服务员。”

“你不是?”

“我不是。”

“那你是…”

“我是一个鸡,芦花鸡。”她仍然甜美地微笑着。

我一下就软下来。

我相信这个古怪的城市很有可能让我一夜间就身败名裂。我试探地问了一句:“…你要多少钱?”

“我和你赌一下。”

“怎么赌?”

“一分钱和一万元钱,你可以选择。”

我不知她是什么用意,只好说:“我当然选择一分钱。”

“那好,你给我一分钱,我现在就走。我只要一分钱,如果你有,那就算你幸运。”

我的钱包里肯定没有一分钱,不论是纸币还是硬币。

但是我不甘心,还是把钱包拿出来,把所有的钱都倒出来。

最小面值的钱竟是一元。

我拿了几张百元钞票,乞求地看着她:“我这次出差没带太多的钱,我只是一个级别很低的技术员。咱俩远无冤近无仇,请你不要为难我。这几百块钱你拿去,算是我请你吃宵夜了…”

她甜甜地笑着,摇了摇头。

“没商量吗?”

“没商量。唉,你的运气真糟糕。”

我从包子里取出一摞钱,狠狠地摔在床上,说:“拿上,快滚开!”

她笑着拿起钱,并不急着走,而是把卦条撕开,数起来。她数钱的样子一点不熟练,很难看,而且慢极了,一张,一张,一张…

我看着她那猥琐地数钱的样子,恨不得冲上去把她掐死。

所有人都在撒谎(7)

但是我不能,如果我有掐死她的胆量,那还不如被她诬赖了。

我忍受着她数钱的声音,忽然觉得,她并不是最可恨的——在这座遍地谎言的城市里,抢劫反而是惟一一种真诚的行为。

次日,我来到宾馆经理室,问那个秃头经理:“昨晚,在4楼值班的服务员是不是梳短发?”

他想了想,说:“不是,是长发。”

我说:“我能见一下她吗?”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出了点小事情。不过没什么,我只想问她一点情况。”

经理打了个电话,叫那个服务员过来。

大约十分钟之后,门开了,她走进来。

我一惊,正是她!

不过,令我感到恐惧的是——她留着披肩的长发。

如果一个人做案时是长发,后来变成了短发,那一定是剪掉了。可是,无论如何短发一夜之间也不可能变成长发!

我警惕地观察着她的头发,那绝对是真的。

她进了门之后,拘谨地看了看经理,又看了看我,好像不知道为什么叫她。

经理说:“小郝,这位客人有点情况要问你。”

“噢。”她把头转向我。

“昨夜你值班,对吗?”我问。

“是啊。”

“你有没有给我送过水?”

“你没有要水啊。”

这次轮到我瞪大了眼。

“你一直在服务台吗?”

“一直在。”说到这里,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半夜时,我上卫生间离开了一会儿。”

我无话可说了。

我觉得,不管是长发还是短发,她们统统在撒谎。

惟一真实的是:我的钱里少了一万元。

●更近了

周继的爸爸妈妈发现,周继越来越沉默了,这不像一个四岁半的孩子。

而且,他越来越不愿意上幼儿园。

问他为什么,他不说。

爸爸还是每天都把他送到幼儿园去。

他和老师交流情况,老师说,她也觉得周继越来越不愿意说话了。他总是警觉地观察幼儿园的每一个小朋友,还有每一个老师…

只有周继明白他自己是怎么回事。

他跟爸爸妈妈说过,那个人在逼近他,对老师也说过,可是大人们都不相信他。他们甚至要把他送到医院去。

周继于是就再也不说了。

他时刻聆听那恐怖的脚步声,忽而模糊,忽而清晰,它越来越近…

●心脏

也许是奔走太急了,我感到右下腹疼痛,恶心,呕吐,典型的阑尾炎症状。

我来到旁边一家医院。

其实,我也对那个土下的人充满恐惧(请原谅我的实话),不过,因为我是惟一一个可以和他抗衡的人,所以我必须勇敢地站出来。如果我得了慢性阑尾炎,那我肯定就不是他的对手了。

一进医院的大门,就有一股死亡的气息扑鼻而来。

我对自己说:不要误解,这其实是来苏尔的味道…

可是,我劝不了自己,仍然觉得那是死亡的气味。也许,这家医院刚刚死了人,才会让我有这样强烈的感觉吧。

大厅里有很多满脸愁容的患者和家属。还有很多医护人员急匆匆走来走去。

这些医护人员都穿着白大褂,雪白雪白的大褂,一尘不染。

奇怪的是,他们都戴着大口罩,看不见他们的脸,只露出眼睛。

因此,我觉得所有医护人员长得都一样。

医院里有一个白衣天使在熙来攘往。——这句是病句。

我想撒尿。

我向一个男医生打听卫生间。

这个人同样包裹得严严实实,我仅仅是通过他的形状判断他是个男医生。男医生朝走廊的尽头指了指。

大厅里很明亮,走廊尽头却很暗淡。

我走过去。

果然,走廊尽头第三个门是女厕,第二个门是男厕。

我要跨进卫生间里的时候,随便看了一眼最里头的那个门,一下就站住了,那门上写着:太平间。

太平间竟然在门诊楼里,这让我感到很病态,尿一下就没了。

这好像是一个病态的医院。

不过,切除阑尾只是个小手术,我估计没什么问题,于是就挂了号。

接着,我敲开了外科的门,看见一个戴大口罩的医生正在诊室里和一个肥胖的患者谈话。

那个医生的嘴在口罩后面说:“你出去呆一会儿再进来。”

“好的好的好的。”我一边说一边小心地退出来,轻轻关上门。

司机怕交警,良民怕无赖,患者怕医生。

患者的健康和生命都攥在医生手里,于是医生拥有了上帝的威严。

终于,那个肥胖的患者满面红光地走了出来。

我进去了。

那个医生冷漠地看着我。

尽管通过那两只眼珠我连他的年龄都看不出来,还是肉麻地抬举了他一句:“教授,我的小腹有点疼。”

“在哪里?”他问。

我隔着衣服指了指阑尾处。

他伸过手来,却摸了摸我的心口。

“是这里。”我又指了指痛处。

他把手移下来,摸了摸,说:“你的心脏有病了,而且很严重。”

小说全书完结全局

我指着阑尾处谦虚地用请教的口吻问:“这里是心脏啊?”

他不搭理我说什么,问:“你家属来了吗?”

“没有,我是一个人来的。”

“你得做手术,这个手术有点危险,你家属要签字。“

“我家在外地,我来泉城是出差。”

他不耐烦地说:“算了,不签字也可以。可是,你带够钱了吗?”

“得多少?”

他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数。

“这么多!请问我做的是什么手术?”

“心脏切除手术,不过只需半个小时就完了。我们医生的刀功都很精湛。”

我哆嗦了一下。

“心脏切除?”

“你的心脏已经千疮百孔了。最近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急事?”

“那倒是。”

“急火攻心,把心穿插了很多洞,修补是不可能了。”

“那我…还能活吗?”

“最新医学研究结果表明,心脏跟阑尾是一样的,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东西,完全可以切除。而其他人体器官就不同——没了胃你就不能吃饭。没了肺,你就不能喘气。没有肠道,你就不能排泄。而心脏毫无用处。”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观点!

“我们这儿好久没有大手术了…”他轻轻叹口气,又说:“手术会很成功的。”

我想我得马上离开这家恐怖的医院。可是,我的阑尾疼得很厉害,我都有点站不起来了。

“我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我要切除阑尾!”我大声说。

他想了想,说:“好,你既然不相信我们,那我们就听你的。但是你知道阑尾在哪儿吗?”

“我当然知道。”我一边说一边指了指阑尾。

“大错特错了!”说完,他伸手指了指我的心脏:“在这里,这里才是阑尾。”接着,他又指了指我的阑尾:“这里是你的心脏。现在,你自己决定吧!你是切掉阑尾还是切除心脏?”

我知道我陷入了一个圈套中。

我说我切除阑尾,他就会切除我的心脏。在他的医学里,阑尾就是心脏。

我如果要求切除心脏,他就会不说话,顺应我意,马上开单子,让我去交昂贵的费用,然后把我的心脏齐刷刷地割掉。

我得逃了。

我担心我走不出这个诊室。我强撑着站起来,陪着笑脸说:“教授,我出去打个电话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可以吗?”

他有些生气:“哪有你这样罗嗦的患者?顾虑重重,耽误了病你自己负责!作为救死扶伤的医生,我警告你,你如果不立即做手术,你活不过一个小时!”

“好的好的,我争取马上就回来。”

他突然笑了:“你是不是害怕了?”

我说:“不是…”

他朝门外看了看,小声说:“其实我的心脏早就切除了。”

他指了指他的胸口,又说:“现在,我这里是个黑窟窿,用来装钱。不信,我可以给你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解扣子。

●蹊跷的车祸

我跌跌撞撞地在大街上奔走,几次差点摔倒在地。

我气愤极了,但是我并不想到院长那里投诉,我担心他包庇自己人。我要到派出所报案。我认为那个大夫是谋杀。

走出很远,我才看到一个派出所。

我刚刚走到派出所的大门口,正巧有一辆警车开回来,还响着威严的警笛。

我躲在一旁,把它让过去,然后也走进了院子。

警车停稳后,跳下来两个警察。他们的大檐帽都压得低低的,几乎看不见他们的眼睛。

他们把一个人揪下车,那个人戴着亮铮铮的手铐,他大声喊着:“我怎么了?我怎么了?”

警察不说话,推搡他朝一个独立的木房子走去。

两个警察个子都很高大,很魁梧,而那个被抓的人却长得又瘦又小,顶多一米六,远远看去,就像两只熊抓着一只猴子。

“猴子”被押进了那个黑糊糊的木房子。

这时候,天已经有点黑,其他人都下班了,派出所的大院里很安静。

我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

我贴在那个木房子的门外,从门缝偷偷朝里看。

那个被抓的人坐在房子正中的一个冷板凳上,两个警察给他录口供。

听了半天,我终于听明白,这个被抓的人叫刘志利(警察这样叫他,不知道是不是这三个字),是个出租车司机,警察抓他是因为一年前的一起凶杀案:某厂一个开黑色奥迪的司机被杀了。而三年前,小刘和这个被害者撞过一次车,车头顶车头,两辆车都撞得很惨。

刘志利一直在叫:“我没有杀人!”

两个警察没办法了,他们站起来,摘掉帽子,拖着他走进了更黑暗的里间,“哐”地把门关上了。

我不知道那里面发生了什么,不过从刘志利爹一声娘一声的叫喊中,可以判断出,那两个警察工作很卖力。

过了一会儿,电话响了,一个警察走出来,接电话。

我听他说:“噢,是大舅啊。你放心,杀死我表哥的人已经抓住了,我不但要为您报仇,还能敲出一笔赔偿费。好,好,好,没一点问题。”

放下电话,他又走进了里间。

所有人都在撒谎(9)

叫喊声持续了大约有一个小时之久,越来越凄惨,最后都不像人在叫了,像鸡。

我听得毛骨悚然,竟然不知道阑尾是什么时候不疼的。

鸡叫声越来越弱。

终于,两个警察都走出来了。他们的身上沾满了鸡血。看得出来,他们累坏了。

他们为了工作不辞劳苦。

他们为了工作忘了天黑。

他们休息了一会儿,开始商量对策。

“腿断了。”

“胳膊也断了。”

“这家伙硬骨头,断了也不说。”

“他要是出去了,肯定告咱们。”

“那怎么办?”

“失火吧。”

“…好主意。事后我们主动申请个处分就完了。”

“我出了这么好的主意,你得请我喝酒。”

“没问题,后天晚上。”

“事不迟宜,现在就得失火。有汽油吧?”

“有,在桌子下面。”

“你带火机了吗?”

“我有火柴。”

“火柴也行。”

商量完毕,一个警察走进里间,把那个司机从黑暗处拖出来。

那个司机虽然站不起来了,但是他并没有昏迷,他惊恐地望着两个警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那个警察把他的一只手铐打开,铐在了暖气片上。

另一个警察提着汽油,到处泼,剩下一点都倒在了那个司机身上。

司机好像猜到了什么,大声叫起来:“两个爷爷,饶命啊!我什么都不说啊!”

两个警察跟本不跟他说话,他很快就会变成焦糊的尸体。谁跟尸体说话呢?

有火柴的警察把火柴掏出来,准备点燃了。那火柴是他的私人物品,却用在了工作上。

“爷爷!别别别!我有钱!我给你们钱!”

两个警察丝毫不为钱所动,他们一步步退到门口…

我吓得腿都抖了,急忙跑出派出所的大门,躲在大门旁。

木房子里已经腾起熊熊大火,我听见那个司机惨烈地嚎叫起来。

一米六的身体也是生命啊!

两个警察不慌不忙地锁上门,跳上警车,开走了。

当警车慢腾腾地驶出派出所大门时,那个司机的嚎叫声已经停歇…

他们去喝酒了。

我站在那里,呆如木桩。

第三天,我就听说,昨夜发生了一起车祸:两个警察喝得醉醺醺,互相搀扶,结果一起被撞死了。

他们正是那两个“失火”的警察。

我想,他们在酒桌上,肯定还谈起了未来。

未来多么美好,他们都有远大的理想。

他们未来会加薪,会升职,会在假期领着太太、孩子到有海的地方去度假,到国外去旅游…

肇事车辆是一台黑色奥迪,一台红色出租车,它们从两个方向无声地冲过来,车头顶车头,撞在了一起。

两个警察被夹在了中间,就像三明治。

有人发现这起车祸的时候,那两台肇事的车都不见了,只剩下两具挤扁的尸身,还有满大街的血。

这多像三年前的那起车祸啊。

仅仅相隔一天,两个肇事逃逸的司机就被抓到了。出事那天,他们都喝酒了,其中那个奥迪司机醉得比那两个警察还厉害。

不过,我仍然觉得这起车祸有点蹊跷。

●一条消息

那个出租车司机被活活烧死的第二天,也就是两个警察被撞死的前一天,我去了一家报社,揭露那两个警察杀人灭口的真相。

到了上班时间,我坐出租车来到《泉城报》。

我气喘吁吁地爬上九楼,来到了主编办公室。

主编是个老头,戴着黑框眼镜。他很热情地接待了我。

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对他讲了。

他的脸色越来越冷淡,说:“你口说无凭,我们得调查。”

“这是我亲眼所见啊。”

“你用什么让我相信你?”

“这件事本来跟我毫无关系,我只是出于正义。”

主编静静地看着我,说:“你得到医院去看医生了。”

这时候,一个女孩进来说:“主编,有人找。”

主编站起来,淡淡说了一句:“就这样吧。”

我讪讪地站起来,转身走出了报社。

我还有事。我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我得去找周继。

当天下午,我在街上买了一份《泉城报》。

一则新闻一下就跳入我的眼帘:《警方八小时抓获杀人嫌疑犯》。

我看了看,说的正是我目击的那个事。

报道是这样写的:

本报讯(记者张渔)警方经过一年来的艰苦侦查,昨天下午七时,终于将杀死泉城啤酒厂司机的嫌疑犯捉拿归案。

主要负责侦破此案的民警张胜利,在公安战线工作两年,已经是一名骨干。他的搭档是刚刚从警校毕业的高举强。两位民警在局领导的有力指挥下,不畏辛苦,连夜奋战,终于发现一条重要线索——三年前,受害者和一个叫刘志利的出租车司机因为一起交通事故发生争执,这个刘志利曾扬言要杀死受害者。于是,这个出租车司机纳入了民警的视线中。他们走访群众一千多人次,行程近一万公里,终于把刘志利缉拿归案,打了一个漂亮仗!

所有人都在撒谎(10)

经审讯,犯罪嫌疑人已经坦白了他杀人的全部过程。机智的民警发现他似乎还有什么隐瞒,经过几昼夜的政策攻心,刘志利又坦白了他贩过摇头丸、冰毒、氯胺酮等新型毒品。

刘志利自知难逃法律制裁,趁人不备,用随身携带的打火机点燃自己的衣服自焚…

我是目击者,我的心里一清二楚。

那个主编不是说要调查吗?为什么匆匆把表扬稿发出来了?

报纸在撒谎!

又过了一天,我决定再去报社。

主编的办公室锁着,没有人。

我问一个在隔挡里办公的编辑:“请问,主编去哪里了?”

他说:“他去医院了。”

我又问:“怎么了?”

他认真地说:“没什么,只是保养一下舌头。”

●周继

周继已经不再说话了。

那东西越来越接近目标了。他已经绝望至极。

他像一个小兔子一样,等待宰割。

没有人能救他。

●衣服

我一直在这座鬼魅的城市奔走,衣服脏得很。

我没有换洗的衣服,就想买几件。

在寻找周继的路上,我看见一家服装店,店外写着:全场一折。

我这个人对生活要求很低,从来不讲究吃穿。衣服能遮体就行,越便宜越好。

我走了进去。

这是我错误的第一步。

这家店门面很小,但是里面很深,像一条幽深的长巷。两旁挂满了衣服。那些层层叠叠的衣服,就像很多很多没有身体的人,前胸贴后背,一个挨一个,在两边站成两排。

中间的通道很窄仄,走进去就有一种压抑感,好像旁边深深的衣服里,会突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来,勾住你的衣角。

那些衣服的颜色都很素淡,黑的,白的,蓝的,灰的。

我想:这些打折的衣服肯定有问题,或者颜色不好,或者款式过时,再不就是有硬伤。店主一定是怕被顾客看清楚,才把光线弄得这么暗淡。

我朝里走了很深,没有见到一个顾客,只看见远远的通道尽头有个收款台,收款台里站着一个女子,她穿的衣服也很素淡。一束白色的灯光从她脚下射出来,射在她的脸上。

我慢慢朝她走过去。

我竟然还往前走!

终于,我停在她的面前,说:“小姐,有点暗,能不能再打开几个灯?”

“对不起,灯都坏了。”

“你就这样做生意啊?”

“我们要停业了,要不,能打一折吗?”

我听信了她的话,眯着眼挑选。最后,我看中了一身,浅灰色的。

“你们这里有没有更衣室?”

那女子指了指旁边一扇紧闭的门。

我走过去,打开门,迈了进去…

我太傻了,至此,错误已经无法挽回。

更衣室很窄小,灯光更暗。

我返身把门插上,慢慢换上了那身衣服…

我完了!可是我还不知道。

当我抬头朝面前的穿衣镜看去,头皮一下就炸了——镜子里竟然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

他木木地站在镜子里,鼻尖几乎贴上了我。

我惊慌地后退了一步,就顶在了更衣室的门上。

“你是谁!”我叫道。

“我是第39位顾客…”他低低地说。

“你,你怎么在镜子里?”

“你不该进来。”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个鬼店。”

“鬼店?”

“一年前,我曾经进来试衣服,从此,我再也没走出去…”

“为什么?”

“我不该脱下他们的衣服…”

“穿着他们的衣服就可以离开?”

镜中人已经不再说了,他把手伸出来,那只手越来越大,最后捂住了整个镜子…

我哆哆嗦嗦地打开门,那个卖货的女子就站在我面前,眼睛直直地望着我,说:“你要吗?”

我惊惶地掏出一把钱,递给她,然后,试探地从她旁边溜过去。

她没有追上来。

我成功地逃出了这间诡异的房子。

我哪里知道,还在我心惊肉跳的时候,那个女子正诡笑着,把一只瘦纤纤的手伸向了收款台下的一个隐蔽角落,关掉了更衣室的投影…

这时候,我正走在大街上。

在灿烂的阳光下,我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这身衣服,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它有些不对头。

除了颜色死板,做工也极其粗糙,样式显得怪怪的,有点像…唱戏穿的衣服。

我的心一下就踏空了——这是寿衣!

这时候,一个孩子跑过来。是个女孩。

她在阳光下抱着一捧红玫瑰,用稚嫩的声音对我说:“叔叔,买一束花吧!”

我买花送给谁呢?

尽管我在这个城市见到了太太的背影,但我知道那是一个错觉,我的太太实际上在另一个城市,在我那温暖的家里。

送给周继?

目前,我还找不到他。

按照我现在寻找的进度,等我找到他的时候,这玫瑰早该枯萎了,他早该被残害了…

那时候,按照我们中国的传统,我送他的不应该是玫瑰,而是一个花圈。

所有人都在撒谎(11)

但是,我还是决定买一束鲜花,因为这美丽的太阳,这童话一样的声音,这滴水的花朵…

我掏钱买了一束。我要用这鲜花驱驱邪气、晦气。

“小朋友,你不用找零了。”

“谢谢你叔叔。不过,我一定得找零,这是我妈妈告诉我的。”

“真是一个好孩子。”我摸了摸她的脑袋说。

那个孩子笨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把该找给我的钱找给了我。

然后,她抱着鲜花就跑开了,寻找下一个顾客。

我继续寻找幼儿园。

一个孩子正在路边玩耍,他看了我,腾腾腾地跑回到在门口打牌的父亲跟前,指着我说着什么。

他父亲就朝我看过来,另外三个牌友,还有两个看热闹的人,还有一只在牌桌旁觅食的鸭子,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过来。

我想这都是因为我穿了这身怪模怪样的衣服的缘故。

我不理他们。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看吧。

我走进了一个公共厕所,脱下那身古怪的衣服,然后,走出来。

前面是一个农贸市场。

人不多,都是卖的,没有买的,很萧条。

第一个看见我的人是一个女人,她是卖豆腐的。

她的神情显得有点怪异,一边看我一边捅身边的另一个卖肉的。卖肉的是个很胖的女人,那个女人转过头来找了找,终于把眼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怎么了?

我低下头,看了看,我自己的衣服很正常啊。

可是,我瞪大了眼睛。

我发现,我手里的鲜花变成了一个花圈。这个花圈很小巧,都是用白色的纸花和黑色的纸花扎成的。

我一哆嗦,花圈就掉在了地上。

谁把我的鲜花替换了?

●万花筒

周继像生了病一样。他的眼光一天比一天呆滞。

爸爸妈妈领他到医院看医生,医生说:“没什么事。他只是情绪有点不好,多陪陪他。”

爸爸就请了一天假,专门在家里陪他。爸爸把他领到动物园去看大动物小动物,领他到游乐园去坐电动小火车,领他去电子游戏厅去玩枪战游戏…

毕竟是孩子,他玩起来,渐渐忘记了恐惧。他的情绪好多了。

可是,爸爸不能总是耽误工作在家里陪周继啊,第二天,爸爸又把他送进了幼儿园。

爸爸离去之后,周继又感到了孤独。

老师拿来一只万花筒,对周继说:“宝宝,给你这个看。”

周继把那个万花筒接过来。

另一个小男孩冲过来抢:“我也要我也要!”

老师把他拉住,说:“给周继先看,一会儿你再看。老师领你画画去。”

其他小朋友都在另一个教室里画画,只有周继一个人在游戏室里。

他举起万花筒,朝里面看。

四周所有的景物都消失了,周继顺着一条狭长的通道走进一个花花绿绿的世界里。

这个世界太鲜艳了,鲜艳得有点不正常。几个彩色的塑料块竟然变成那么多的图案,层层叠叠,变化万千,显得极其诡异…

那个世界里的色调让周继感到恐惧。

他想走出来了。他想回到幼儿园。他想看见小朋友们,他想看到老师。

突然,他看见了那个人!

那个在地面上游泳的人,那个正在朝他逼近的异类。他在万花筒里!

周继只是看见了他的局部,他的一只眼睛,他的一个鼻子头,他的一个眉毛,他的一排牙齿,一个嘴唇…

这些东西在折射出无数个,到处都是他的眼睛,都是他的鼻子头,都是他的眉毛,都是他的牙齿,都是他的嘴唇…

尽管他被分解了,变得极其凌乱,但是周继仍然认得是他!

因为周继认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在万花筒里,在那古怪的色调里,在那个不分上下前后的世界里,在各个层面中,直直地盯着他!

周继吓得惊叫一声,把那个万花筒扔了。

老师走过来,问:“宝宝,你怎么了?”

“我看见那里面有人!”

“怎么会有人呢?那是万花筒。”

“你看啊!”

老师拿起来看了看,说:“什么都没有。”

周继接过来,看了看,果真什么都没有。

●通告

我看到了一个政府通告栏。

我停下来。

通告栏上方是大字标语——市民基本道德规范:

爱国守法

明礼诚信

团结友善

勤俭自强

敬业奉献

贴在通告栏上的公告是这样的:

泉水(泉城——水城)高速公路今天上午九时正式开通,副市长先生将到泉水高速公路零公里处剪彩,还有十家幼儿园的小朋友表演集体花环操…

政府公告是不会有差错的。

这下我也许能找到周继了。

我急忙买了一张地图,找准了那条高速公路的方位,然后我就打车去了。

九点整,我赶到了副市长剪彩的地方。

我没有看到副市长,我连他的秘书都没有看见。

我没有看见一个小朋友。

所有人都在撒谎(12)

我也没看见高速公路。只看见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伸向远方。那个方向应该是水城。

土路旁是一片很大的野坟地,墓碑东倒西歪。

那辆出租车已经走了。他一定怀疑我有精神病。

我只好朝市区走回去。我一边走一边不放心地回头看一眼那坟地上的荒草凄凄。

●姓周的国企技术员

周继撒谎了。

我们总是人云亦云地说:比起世故的成人来,孩子是不撒谎的。我们似乎不愿意承认,其实孩子最喜欢撒谎。

如果周继不撒谎,我可能永远找不到他。

老师带领孩子们去郊外植树。

他们植树的地方和我走的那条路本来隔一片很大的树林。可是,周继嫌累,想玩,就跟老师说:“老师,我肚子疼…”

老师说:“那你就不要干了,歇一会儿吧。”

成功了。

可是,周继还想到树林那一边玩去,又说:“老师,我要大便。”

老师抬头看了看,拉着他的手说:“走,我领你到树林里大便。”

“不用,老师,我自己去。”

“那可不行。”

“没事,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周继朝树林里跑去。

“你别跑进去太远啊。”老师在后面喊。

也算是周继幸运,他跑进树林之后,看见了一只黑色的小松鼠,那只小松鼠见了他惊慌地朝前跑,周继就在后面追,一直追出了树林。

我一眼就看见了他。

我的心激动得猛然狂跳起来!

我找到他了!

我和他只有一百米远!

我们脚下是一片草地,绿茸茸的草地。

他也看见了我。

他早就预感到那个异类越来越近…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转身就跑!

我死死地盯着他奔跑的背影,慢慢下蹲,然后趴在了草地上,眼睛一直死死盯着他…

——是的,我骗了所有人。包括你们,各位读者。

现在,我朝他游去,速度骤然加快。

我身体的前半部沉进土里。我的胳膊比挖土机还有力,轮番砸进土里,朝后拨着土。我的脑袋在地面上一拱一拱,在唤气。

土地就是我的轻飘飘的水。

就像鱼是水里的动物一样,我是土里的动物。

我半个身子在地下半个身子在地上,飞快前行。土和草在我四周上下翻飞。

周继的速度相对我就像一只蜗牛,而我像一条水蛇,我迅速逼近了他奔跑的一双小脚。

这次,他跑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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