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邪 - xp1024.com
《思无邪》


序言 在水一方,对镜观诗

法雨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三百”中,论境界,无句可出其右。

在安易如自己的眼中,也许她是慧质兰心的小妖女俏黄蓉吧。不过在我眼里,她恰似何足道眼中的郭襄。

一位可以令狷介狂生忘乎所以的远远水中小岛上的温柔少女;一位短剑青驴独行天下博古通今的红颜知己;一位既会使美绝丽绝的“小园艺菊”,又会使霸气十足的“恶犬挡路”的精灵古怪的万事通。

并不惊讶她以弱冠之龄写出的厚重感悟,并不惊讶她在幸福生活中写出的人间悲苦.“书到今生读已迟”,她的天赋,是前生带来的。诗人词人,大抵如此。

世间的才子甚多,或因发泄太尽而流于刻薄,或因随波逐浪而流于浅俗。材与不材,鸣与不鸣,其间之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学者的书不难找,苏潮韩海腹蕴五车的学究任何时代都不少;先锋的书不难找,玩世不恭骂世嫉俗的愤青亦比比皆是;美女作家也不难找,不管她用身体用脸蛋还是用任何部位炫人。

安的书独特,在于她自身的独特。不卑不亢,亦远亦近。

中,丹青生最得意的是吐鲁番四蒸四酿葡萄酒。似乎已有一百二十年,又似只有十二三年,新中有陈,陈中有新,比之寻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一股风味。恰如安的书,古韵中有新风,新风中有古韵,比之洋洋洒洒的古籍校注,多了几分亲和,几分魅力,几分顽皮,几分辛辣,可是要欣赏她,还要拥有大隐的气质,禅者的洞察。

心智如好水, 文字如好茶,好水泡好茶。

亦仿佛她是一丛生于闹市的翠竹,在尘喧中隐逸着自己的青青翠色。“一点寒中绿,微蜷土下根。寸丝山野气,虚对往来门。”

世间好物总予人这样亦远亦近的距离。

难免又想起了郭襄:论家世,可谓曾经沧海;论感情,可谓除却巫山;论性灵,人送外号“小东邪”;论人品,古道热肠,悲天悯人。安在她的书中,也常常显出这样的邪气和侠气,给人感动和惊喜。她笔花四照地写,亦戏亦谑地谈。有时候是端端正正地坐着,告诉你这句话这首诗的深意,有时候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江湖闲扯。

她谈及的一些事,是以女子的感性,而不是以女子的胶着。男人不会讨厌她,因为她不是一味地做女性代言人,以哀怨为武器把男人批倒批臭,对男人她可以金钗当酒,堪称知己;女人自然也喜欢她,因为她能够看清女人,从一束纠葛的藤蔓中找出被掩住的最缠绵隐秘的心思,她是她们的知音。

不嘲笑,不搬弄,只是懂得。这样洒脱而大气。她是在水一方观望世情的人,不应该被轻易定位为女性作家。

,是一部古老而珍重的书,中国诗歌的源头,名头之高妇孺皆知。但从汉代以来,就没有几个真正能完全懂得的了。读如果没有注释,将是寸步难行。大多数说自己喜欢的,只能够喜欢《蒹葭》、《关雎》等少数篇章中的少数句子罢了。真拿了“诗三百”让他读,可能只是如叶公老龙般束之高阁了。

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就是中国诗可抒不平之怨,可达社会之用,可寄山水之情的思想源头。诗经的作者有男有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后世的解者多成了男人,虽然孔子有言,“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可是女性学者依然被冷冷拒之门外。如果女性有社会意义上被承认的学者的话,可惜没有。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我于是将安的出现视为一种补偿。终于有一个女人,可以从书架上取下,坦然自若地翻阅,再坦然自若地与你交流她的所得。是什么让千年前的风雅依旧灵动?是什么让拗口的四字文言不再干涩?是心,是一颗浸淫古风又温润如春的少女心。

喜欢她说的——诗经如彼岸花,即使无法摘取,也一直存活于心。

道德规范、行为准则、风俗习惯等等社会的行为模式,经常随着时代而改变,然而人的性格和感情,变动却十分缓慢.三千年前中的欢悦、哀伤、怀念、悲苦,与今日人们的感情仍是并无重大分别。

观诗如对镜,这样从容珍重的心态来看待,是更适合现代人的方式。

关于诗经

诗经如彼岸花,即使无法摘取,也一直存活于心。

其实它只是民歌,没有想象中那么疏远不可亲近。只是,在渡河的时候,被我们无声的遗落在另一个时代,当你返身去找时,它已经没入河流之中。于是你渐渐习惯唱着“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而不是“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用诗的清雅去寻找,用经的深邃去看待,它也许是前世的前世,我们心底曾经响过的声音。我们在一起曾经唱过的歌谣。

诗三百,不过是前生无邪的记忆。

对面的女孩看过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周南·关雎》

犹豫了很久才动笔写《关雎》。首先是大家对它都太熟了,诗经开篇的一篇,已成滥殇,几乎到学龄前儿童也张口就来的地步,写起来就好比要把青菜豆腐做得人人称羡,伤脑筋的很;二是犯馋,一想到《关雎》,我第一时间想起的不是诗句,而是里黄蓉做的那个麻烦到家又好吃到家的好逑汤,于是就心思坏坏地想把那斑鸠抓了去,找黄蓉做道“好逑汤”,吃得滋儿滋儿地,该多好。

……黄蓉笑盈盈的托了一只木盘出来,放在桌上,盘中三碗白米饭,一只酒杯,另有两大碗菜肴。郭靖只觉得甜香扑鼻,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只见一碗是炙牛肉条,只不过香气浓郁,尚不见有何特异,另一碗却是碧绿的清汤中浮着数十颗殷红的樱桃,又飘着七八片粉红色的花瓣,底下衬着嫩笋丁子,红白绿三色辉映,鲜艳夺目,汤中泛出荷叶的清香,想来这清汤是以荷叶熬成的了。

黄蓉在酒杯里斟了酒,放在洪七公前面,笑道:“七公,您尝尝我的手艺儿怎样?”

洪七公哪里还等她说第二句,也不饮酒,抓起筷子便夹了两条牛肉条,送入口中,只觉满嘴鲜美,绝非寻常牛肉,每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诸味纷呈,变幻多端,直如武学高手招式之层出不穷,人所莫测。洪七公惊喜交集,细看之下,原来每条牛肉都是由四条小肉条拼成。洪七公闭了眼辨别滋味,道:“嗯,一条是羊羔坐臀,一条是小猪耳朵,一条是小牛腰子,还有一条……还有一条……”黄蓉抿嘴笑道: “猜得出算你厉害……”她一言甫毕,洪七公叫道:“是獐腿肉加免肉揉在一起。”黄蓉拍手赞道:“好本事,好本事。”郭靖听得呆了,心想:“这一碗炙牛条竟要这么费事,也亏他辨得出五般不同的肉味来。”洪七公道:“肉只五种,但猪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又是一般滋味,一共有几般变化,我可算不出了。”黄蓉微笑道:“若是次序的变化不计,那么只有二十五变,合五五梅花之数,又因肉条形如笛子,因此这道菜有个名目,叫做‘玉笛谁家听落梅’。这‘谁家’两字,也有考人一考的意思。七公你考中了,是吃客中的状元。”

洪七公大叫:“了不起!”也不知是赞这道菜的名目,还是赞自己辨味的本领,拿起匙羹舀了两颗樱桃,笑道:“这碗荷叶笋尖樱桃汤好看得紧,有点不舍得吃。”在口中一辨味,“啊”的叫了一声,奇道:“咦?”又吃了两颗,又是“啊”的一声。荷叶之清、笋尖之鲜、樱桃之甜,那是不必说了,樱桃核已经剜出,另行嵌了别物,却尝不出是甚么东西。洪七公沉吟道:“这樱桃之中,嵌的是甚么物事?”闭了眼睛,口中慢慢辨味,喃喃的道: “是雀儿肉!不是鹧鸪,便是斑鸠,对了,是斑鸠!”睁开眼来,见黄蓉正竖起了大拇指,不由得甚是得意,笑道:“这碗荷叶笋尖樱桃斑鸠汤,又有个甚么古怪名目?”黄蓉微笑道:“老爷子,你还少说了一样。”洪七公“咦”的一声,向汤中瞧去,说道:“嗯,还有些花瓣儿。”黄蓉道:“对啦,这汤的名目,从这五样作料上去想便是了。”洪七公道: “要我打哑谜可不成,好娃娃,你快说了吧。”黄蓉道:“我提你一下,只消从上去想就得了。”洪七公连连摇手,道:“不成,不成。书本上的玩意儿,老叫化一窍不通。”黄蓉笑道:“这如花容颜,樱桃小嘴,便是美人了,是不是?”洪七公道:“啊,原来是美人汤。”黄蓉摇头道:“竹解心虚,乃是君子。莲花又是花中君子。因此这竹笋丁儿和荷叶,说的是君子。”洪七公道:“哦,原来是美人君子汤。”黄蓉仍是摇头,笑道: “那么这斑鸠呢?第一篇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以这汤叫作‘好逑汤’。”洪七公哈哈大笑,说道:“有这么希奇古怪的汤,便得有这么一个希奇古怪的名目,很好,很好,你这希奇古怪的女娃娃,也不知是哪个希奇古怪的老子生出来的。这汤的滋味可真不错。十多年前我在皇帝大内御厨吃到的樱桃汤,滋味可远远不及这一碗了。”黄蓉笑道:“御厨有甚么好菜,您说给我听听,好让我学着做了孝敬您。”(第十二回)

原想着只节录“好逑汤”的部分,最终还是忍不住手痒,连“玉笛谁家听落梅”也一道截了来,因为这段写得实在妙。金庸说的有几分靠谱且做别论,他说《关雎》就有个极大的错误在,此处容后再禀。单从精彩的程度来说,蔡澜虽是专门写吃喝玩乐的,也不及老金。毕竟是大家的底子,偶尔玩一下票,也足够让人惊艳的。“射雕”是我最喜欢的武侠小说,这又是其中觉得写得最好的一段。每读到此,蓉儿仿佛就在眼前,又哄又劝,灵巧得让人爱都爱不过来,偏衬着郭靖的憨厚呆直,七公的馋嘴和蔼,益发显得世上事是这样可亲可乐——文字不够还要影像来衬,记忆里的阿翁着了春衫巧笑倩兮如现眼前。

斯人已逝啊……

见识广博,又和蔡澜、倪匡一干食家在一起厮混久了,金庸对饮食之道想来也是谙熟的。可恨这老小子忒不实诚,书里把人家想吃的几道菜写得麻烦透顶,害得人只能望书兴叹。你叫我到哪儿去学“兰花拂穴手”嘛!他写来容易,天知道樱桃核好难挖啊,还要塞肉进去,简直……!!!

还是咱家古龙老大好,酒就是酒,最好的酒也喝,烧刀子也喝;菜就是菜,椒盐排条,蜜炙云腿,妙在好吃却不那么麻烦。简单起来一盘花生卤牛肉,实在没有的话河里抓只鱼烤烤,路边蹭只羊烤烤,菜园地里顺几个红薯土豆什么的,那种香气也是够诱人的。人都是大侠嘛,基本上不会失手被抓这么难看。

我不知道古人是不是和我一样恶俗到看到斑鸠就想拿来做汤,但是“食色性也”古人是有说过的,可见食与色性是不远的。你倾慕一个人,说她/他秀色可餐,看着她/他的嘴就有亲吻的念头,而渐渐想把他整个吃下去,放进血骨里,仿佛是最温暖安全的方法。

雎鸠是离爱情最近的鸟。近到它的“关关”叫声,在那思慕女子的男子听来也是在呼唤自己的爱人。古代传说雎鸠雌雄形影不离。关关,指其一递一声的相和而鸣。雎鸠被说成是贞鸟,是爱情忠贞的象征。其实据考证雎鸠不是斑鸠,而是鱼鹰,《关雎》并非雌雄和鸣,而是以鱼鹰在河洲求鱼象征男子向女子求爱。

有“四始”之说,《关雎》为风之首,开出十五国风无限气象,可见显要。在河洲上听到鸟叫看见佳人的男子,心旷到难以自抑,他吟出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让后世的男子雄起了千年,至此以后,看见美女不必胆怯,美人如花隔云端又怎样?那还不是让咱们男人去追求的吗?

如果没有男性的爱慕眼光追随,就算河洲再美,荇菜再多,谁愿意日日在上面流连呢?且不论君子和淑女之间谁主谁宾,男女之间,本来就需要引逗的,我对你没有招蜂引蝶般的吸引力,也就没有了情心萌动。

君子,淑女,代表了中国人的爱情品位。河洲,雎鸠,则象征着东方人始终迷恋的飘杳朦胧的情感意境。不止是情感,东方人整体的行为都倾向于含蓄。

不想去谈朱熹,还有那些大脑打结的儒生们怎么去歪解这首诗,管它是不是喻后妃之德呢!皇帝和平民一样需要感情,皇后和民女一样喜欢被人追求!你且看那男女怎样相悦。真是如歌如舞登对的引逗啊。这时光靠无声的荇菜在水中摇晃映衬是远远不够的。要让它活色生香起来,带着琴儿去亲近佳人吧,如果合心意,她会用瑟与君相和,娓娓奏出天长地久的谐音。

钟鼓声响起。民间的乐音比黄钟大吕更轻盈灵动,更适合不受拘束的爱情。合着钟鼓一起起舞的两个人,一如天空翩跹的蝶。

此际,她不再拒绝你伸过来的手,你越过她心里的河洲,亦接近了幸福。

千山万水外,我候/为你归来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周南·卷耳》

发现一个不算问题的问题,诗经里以女性为主角的诗有两多,弃妇诗多,思妇诗多。弃妇诗对于我这种性格刚烈的人来说,读起来真是别扭啊。我同情心缺乏,看那些女人一个个哭哭啼啼,悲悲切切,心里真是恨铁不成刚,不就一男人嘛!还不是什么好男人,没了他至于这么要死要活的吗?哭得跟个黄脸婆一样,也就那点出息。也许那男人心里本来还有一点眷恋,回过头来一看,我的妈呀,眼前人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毫无仪态。再定睛一看,皮肤粗糙,腰如水桶,这哪是当年认识的窈窕淑女嘛,整个一貂蝉变母猪!换了谁还不闪得跟火箭似地去另结新欢。

思妇诗就好很多。思念是青色藤蔓上开出白色的花,纵然纠葛看上去也清晰明艳。像天暗下来独自点亮的一盏烛火,雨后天空出现的彩虹,忧伤而美。沉湎于这样的意念,是我愿意做的事。

一直很喜欢《卷耳》。里第一篇出现在我眼中的思妇诗。它未叫我失望,是这样亮丽清洁的模样,像范蠡在苎萝溪边走,撞见了不施粉黛却艳到逼人的夷光。《卷耳》也有这样不施粉黛的艳。

我像初睡乍醒的人,一伸手就捉到床头新鲜得能泛出香气的阳光——读到它,这样心意甜美。虽然这是忧伤的诗,字字句句如伸展着花刺的玫瑰忧伤地盛开,一不小心就刺得人惊跳。可它也是一首脆弱艳丽的诗,就像大风里的芍药花,脆弱与艳丽散落了一地。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一个女子在思念她远役的丈夫,思念使她无心劳作,在路边采苍耳,很长时间也采不满一小筐,到最后,她索性将筐放下,在大路边张望,惦念着远方的他。

现在他该到了哪里?他在做什么?接下来的一切,好像电影蒙太奇的表现手法。时间的另一端出现了女子思想中的男子——他辗转行在路途中,人疲马乏。筋疲力尽的他愁容满面地喝着酒,半是解渴,半是排遣忧伤。

《卷耳》写得很亮烈,我感到惊奇。遥想丈夫骑马上山的痛苦思念让人肝肠寸断。思念滋味简直是要人命的慢性剧毒,最终会把人心烧干烧成灰烬!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声称不咏怀来抒咏怀,以借酒忘忧来写忧思。这种词唯心否,明送实留的婉转写法深深影响了后人。借酒销愁,以酒遣伤,这又是后人从前人那里学到的好招。自《卷耳》始,以酒解忧的句子便屡不绝书,像曹操的“何以解忧,惟有杜康”,简直就是直承《卷耳》而来。酒倒是喝了许多,又不见忧解了多少,如此天长日久,颓废倒成一种时尚的姿态。

我素来不喜欢仔细去谈诗词所谓的章法结构,因为我不想把自己想象成法医在解剖尸体。然而面对《卷耳》,却不得不来解一下,因为它最为人称道的地方是在它匠心独运的篇章结构上。全诗四章,第一章是以思念征夫的妇女的口吻来写的;后三章则是以思家念归的备受旅途辛劳的男子的口吻来写的。旧说如“后妃怀文王”、“文王怀贤”、“妻子怀念征夫”、“征夫怀念妻子”诸说,都把诗中的怀人情感解释为单向的。日本的青木正儿和我国的专家孙作云还提出过《卷耳》是由两首残简的诗合为一诗的看法。这些看法显然是对《卷耳》篇章布局的佳妙手法认识不足。要说残简,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诗经里也还真有。《小雅·沔水》就是一篇残诗,它有残简最显著的特点,遗简错简语意不连贯。而《卷耳》既没有出现像《沔水》卒章开头那样明显的错简现象,也没有任何语意上的不连贯。与其臆断它是残简,不如留心它这种似残未残,意犹未尽的好处吧。

为了使各位读者大人更明显的比对残简和全简的区别,(全简是我发明的词,不是学术的。请读者大人莫要乱盖。)特附《小雅·鸿雁之什·沔水》如下:

沔彼流水,朝宗于海。鴥彼飞隼,载飞载止。嗟我兄弟,邦人诸友。莫肯念乱,谁无父母?

沔彼流水,其流汤汤。鴥彼飞隼,载飞载扬。念彼不迹,载起载行。心之忧矣,不可弭忘。

○○○○,○○○○,鴥彼飞隼,率彼中陵。民之讹言,宁莫之惩?我友敬矣,谗言其兴。

在后世,很多文人袭用了《卷耳》这种假设夫思妇来抒发妇思夫的表现手法,影响极为深远。举个耳熟能详的例子吧,老杜写给老婆的“情书”《月夜》——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老杜的诗温厚得让人鼻酸,甚少有男子肯为妻子儿女写这样情真意切的句子,他们的心思都花在别的上面了。而杜甫,是例外。

还有南朝徐陵的一首《关山月》,因是乐府,我私人更偏爱些。“关山三五月,客子忆秦川。思妇高楼上,当窗应未眠。星旗映疏勒,云陈上祈连。战气今如此,从军复几年。”

——徐陵用的也是这样“反映”的方法,诗意却与《卷耳》连得更紧密些,也许他作这首诗时,也曾想到了《卷耳》。这并不奇怪的,怀人是世间永恒的情感主题,这一主题本身有力量跨越具体的人和事,成为不朽。

我怎么突然想起了查尔斯·弗雷泽的《冷山》呢?英曼是美国南北战争末期一名受伤士兵,在灵魂仿佛燃尽之后,对家园强烈的渴望支撑他站立起来,踏上了艰辛漫长的归家旅程。他的情人艾达则在山影交错的乡间忍受孤独,度过了失怙独立的蜕变期,学会了如何与粗砺尖锐的生活抗争。

也是这样对应不息的想念。两者相似地仿佛在冷山乡间的艾达换下蓬裙换上绿罗裙就成了三千多年前伫立在大道边的东方女子,在劳作的间歇眺望着远方,期待看见心里等待的那个人。而英曼呢,只需牵多一匹马,拿个青铜酒器,身后多个仆从,他也能立刻变身为三千年前的东方男子。

战争摧毁了一切,而依然兀立的冷山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也是他们回忆与向往的地方——一个即使你所信仰的天堂已然破灭,却仍能为你疗伤止痛的美好国度。从战场重归家乡,回到日昔思念的爱人身边,整个人也从破损重归完整。

电影《冷山》很明显,就是写艾达和英曼的爱情,每一步都是为了这个而铺垫。电影中最感人的,我觉得是他们相遇,尤其是艾达最后认出了英曼。但是书就不一样了,它是巨著,却不像爱情小说。几乎没有表白,几乎没有。连英曼归来也是平淡的描述。匆匆的见到了,大家很惊讶,然后艾达就把他领回家了。

没有什么浪漫的画面,也没有什么对话。这和《卷耳》无疑又很像。电影的表现手法让我不止一次想到古老的《卷耳》。古典和现代如此地不相冲突甜美结合,东西方的思想内质相互明白,宛如恋人一般,结伴走向隐秘的丛林深处。

电影的《冷山》,一直以“承诺”为线索。英曼的归来最大原因也是为了承诺。而在书里面,英曼的归来不是为了艾达,艾达只是恰好等在他要归来的终点。英曼是为了心中的正义。他对人们的血腥以及自己的行为而感到自责,出于良心,才离开的。

《卷耳》中的男子呢,他的归来是为了什么?

在《卷耳》里,没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样明确的誓言。一切被一望无际的思念裹住了。

当中的意义,由得你去猜。

你是要灼灼容颜,还是要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周南·桃夭》

(上)

白居易有句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以前不觉得怎样,现在觉得幽美难言。桃花开得很早,现在却要等到其他的花都谢了,开得倦怠了才盛开,而且是开在山中,这份热闹中带着难言的收敛和沉静。这种态度于荷、兰并无出奇,换了桃花就难得了,好比歌宴后的丽人褪去浓妆,美得淡定心惊。

桃花本是早春的花,我记得往往是过了年不久,心思里那点节庆的气息还未凉透的时候,来到乡下做客,就看见田畈井头有桃花,风吹过一阵,落花似雨,便有些飘在水里。桃花总是这样淘气,连凋谢也要拼死热闹;或是远远的人家墙头透出一枝嫩红隔着新绿,娇艳可人;那不是我家的花,我也摘不到,可仍然那样高兴,竟说不出因由,也许中国人的骨子里有桃花般的香艳,所以见了两相亲。

桃花是乡气的,民间寻常百姓家,田畈村头遍地皆是,但也空灵清绝,谁说借着她遁不得桃源?像失意清醒之后的唐伯虎,在苏州桃花坞隐居,将自己的住地命名为“桃花庵”,从此不思功名,不恋富贵,卖文卖画为生,闲来在桃花树下对酒吟诗,自己也觉着美得不行,遂作《桃花庵歌》——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显者事,酒盏花枝隐士缘。

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失意才子诗歌放荡,虽有不得志的牢骚之意,但这牢骚借桃花发得漂亮,叫后人只见得唐才子的风雅,遮掩了他心里的酸楚。

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她静。桃花难言,往往是因为她不舍得收敛,艳得让人无所适从,无法评价。一不小心,那美变成了滥觞,俗得就好像听见一个村姑名叫桃花,你回眸一顾,却没有人面桃花相映红的风景。

《桃夭》难写,因它几乎将女子的美写到极致,将汉语的炼字功力发挥到极致,几乎已不可能有超越原诗的解读了。一般人如果只读过三篇诗经,其中必有一篇“桃之天天,灼灼其华”。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篇》把以“灼灼”状桃花之鲜,看作是思考千年也难易一字的佳构。

经常在睡前读上几篇诗经,觉得那音韵就是人类出世时的天籁,现在的作家怎样锻炼也难以企及的恰到极处,比如《桃夭》。思想古人是何其天真灿烂,就像一个孩子看见这天地间每一片叶子都是光耀明媚的。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也许古人创作文句之初就是这样,看见什么就说什么,并不需大力咬文嚼字。所以今人反倒要艳羡那恰到极处的好。“灼灼”二字,给人以照眼欲明的感觉,深刻到难以磨灭的地步,读这诗,甚至只是读起头这一句,已教人分辨不清,这艳得难舍难收的是桃花,还是那艳如桃花的女子。

想起一句话,是形容唐僧的:“他师徒四人立在殿下,那三人模糊,她眼里唯见他。大红的袈裟金光闪闪,掩不住他灼灼之华。”这“灼灼”二字形容男色也可。

我其实不喜欢,一个女子艳到如桃花的地步,那样会流于轻薄,尽管有时候连这轻薄也是非自愿的无可奈何,被人轻薄,被命运轻薄。男人也一样,过于艳丽了,就失了男儿本色。像里这位人见人馋的御弟哥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遇事优柔寡断是非不明,遇难则哭哭啼啼等人搭救,除了那一身上好白肉之外,看不出有什么好来,可惜我不是孙二娘,用不着他的肉来做包子。所以宁可喜欢孙悟空。

偶尔看看“莱卡好男儿”的选秀,台上男生一个个粉面朱唇,比女人还腼腆水嫩,想来龙阳、董贤之流也不过如此,直看得洒家一头冷汗。异军突起,叫我们做女人的如何不觉得危机四伏啊!

废话不多说,我们掉转马头,回来看《桃夭》。《桃夭》成诗于春秋时期,或者更早。这就不得不让我想起春秋时名动天下的美人——息妫。

(中)

息妫因美色而亡三国。跟她差不多时代,同等功力的还有人称“三国王后”的夏姬。夏姬跟息妫不同,她是对男人是来者不拒,名符其实的一代妖姬;息妫则太多身不由己,所以后人对她的态度有如西施,骂者有之,怜者亦有之。更传说她后来与息侯出逃,可惜不成功,自尽而已。息妫血溅之地,长满桃花,后人怜其命薄,建桃花夫人庙,尊她为“桃花夫人”。

可是桃花夫人绝不只是息妫一个。史册上的“桃花夫人”不胜枚举,红颜薄命的又何止她一个?当所有荣华富贵过眼烟云般散去,命运张开掌心公布最后的答案,也许所有的人都宁愿没有娇媚的容貌,只要能免去当世的苦楚,后世的嘲弄,大家都宁愿自己是不起眼的普通人。

可惜,谁是先知?在开始的时候,就无比冷静地回望这一生?

是否,在息妫嫁时也有人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我想是更贵族式的赞歌,像《何彼浓矣》或是《硕人》,她享受不到平实的祝福,也许注定就不是那种宜室宜家的女子。幸福只是天花乱坠的幻觉,被包裹好的花束,看不到根已腐烂。

“桃夭”这枝桃花,不是唐朝开在城南那一朵要命的桃花。不会有一个男子因为一个女子在桃花树下的一笑而魂不守舍,不会有一个女子因为一个男子的一首诗二十八个字而伤恸至死。“桃夭”没有艳情小说的气息,她清正飞扬,自是桃花艳在庭院,映着日影,那样安娴。她唱女子,先是“灼灼其华”的初嫁,然后是“有蕡其实”的成熟持家,最后是“其叶蓁蓁”多子多孙的完满。虽然俗了,可也透了,这才是一个女子因循的道路,也是世间女子正常的人生轨迹。

《桃夭》明写女子的容颜,实赞女子品行出众。自古以来,人们对女子的要求就不只美貌而已,女子光有美貌是要受人质疑的。多数时候,人们认同一个女子的品行更胜一些外在的东西。正因如此,齐宣王才会纳钟无盐为王后。

一个好的的女人,要贤良淑德,看起来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子;她要心无别念,不会在外面招蜂引蝶;她自然还要宜其家室,多子多男;她甚至还要善于处理家族内部的关系,不会挑拨离间多嘴多舌。这样的女子,比如红楼里的薛宝钗。其实从社会的角度看,确实宝瘥是比黛玉适合做一个大家族的少奶奶,有这么多心思和责任,哪有空叹息薄命?黛玉作《桃花行》,叹“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而宝钗作《临江仙》,一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野心不掩,豪气不减,等闲男子也比不过。难怪黛玉早夭,而她咬着牙活下来。宝钗所不适合的只是做宝玉的妻子。假如换一个世俗志气的男人,说不定怎样登对!

性格决定命运呐!

诗经的第一篇是《关雎》,讲的是一个青年男子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姑娘,他日夜思慕,渴望与她结为夫妻。第二篇《葛覃》,写女子归宁,回娘家探望父母前的心情,写她的勤、俭、孝、敬。第三篇《卷耳》,写丈夫远役,妻子思念。第四篇《樛木》贺人新婚,祝新郎福禄双全。第五篇《螽斯》,祝贺人多生子女。第六篇,即《桃夭》,贺人新婚,祝新娘子“宜其室家”。

诗三百的前六篇,地位不可谓不重。它们写了恋爱,结婚,夫妻离别的思念,渴望多子,回娘家探亲等等,可以说把婚姻生活中的主要问题都谈到了。开卷头几篇无一例外是写婚姻家庭问题的,这就很奇怪了!不论是谁编辑的“诗三百”,不论孔子是删诗了、还是整理诗了,抑或是为“诗三百”作了些正乐的工作,都不容置疑地说明了一个问题——前人是十分重视婚姻和家庭问题的。

这是有深刻的历史成因的。春秋战国时期,生产力水平还很低下,家庭是社会的最基本单位,每个人都仰仗着家庭的力量迎接困难,战胜天灾,争取幸福生活,当然希望家庭和睦、家族团结兴盛。娶亲是一件大事,因为它关系到家庭未来的前途,所以,对新人最主要的希望就是“宜其室家”,在那个时代,新人懂得操持祭祀也非常重要,是做女子的无上美德。

对统治者来说,“宜家”一样重要,甚至牵涉到国计民生。社会的安定很多时候有赖于每个家庭单位的和睦。妻贤夫少祸。每个小家子安定了,民心也就安定了,政治思想教育工作才好做。听古乐唯恐卧,听郑卫之音而不知倦的魏文侯有一段名言,说得很为透辟。他说:“家贫则思良妻,国乱则思良相。上承宗庙,下启子孙,如之何可以苟,如之何其可不慎重以求之也!”“宜家”是为了“宜国”。在统治者眼里,宜家”与“宜国”原本是一回事,当然被看得十分重要了。

——听起来十分沉重,属于我们这代人不愿意多深思的问题。不过,我等女子,如果真有桃花岛主黄药师那样绝品的男人做伴,有个私人领地桃花岛,那么“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倒也是个不坏的选择。

我世俗得无药可救,我承认。

有种距离叫爱情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周南·汉广》

李清照的:常记溪亭日暮, 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 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 惊起一滩鸥鹭。——写得这样好,游船戏酒,藕花丛中争渡。易安自己是北方人,但词中所写,我料定是南方女子才有的风致,北方女子是不会水的,或者应该说,她们不能与水玩的这样秀气,这样亲。

一直勇于承认自己是南方人,内心虚荣。这得多亏古人打下的好底子,他们如在江南水乡这张宣纸上着了好颜色,使得我们千年不败。南方女子总容易让人联想到柳腰摆裙儿荡,容颜娇媚情致婉转;想起岸柳依依,水边人家升起炊烟,暮霭烟暝中有一叶扁舟破水而来,那孤帆远影渐渐清晰,心里欢喜明亮。北方女子也能干,也持家有道,可那是不一样的干净爽洁,好比一个是水泽,一个是干地。单拿做菜来说,南方女子就打骨子里精细,不怕烦琐。水葱和豆花也能调理得明艳照人,也做汤,可绝少不管不顾地乱炖。又煲又熬,三三七七摆布停当,如良帅调兵遣将。

《周南·汉广》写一个青年樵夫,钟情一位美丽的姑娘,却始终难遂心愿。情思缠绕,无以解脱,面对浩淼的江水,他唱出了这首动人的诗歌,倾吐了满怀愁绪。诗中虽然没有明说,可是我感觉他钟情的这位女子极有可能是南方人——这是我身为女子的直觉。

我一直觉得,《蒹葭》中所写“在水一方”的女子是北方人(不仅仅是因为《蒹葭》属于“秦风”),而里的“不可求思”的女子更像是南方人。首先只有南方女子才会乐于在水边游玩,驾船采莲打渔,整日又忙又闲,成为“游女”,其次,南方女子矜持狡黠,恰如这樵夫所感受到吟唱出的苦恼——沾衣欲湿杏花雨,别有一股细微的恼人心处。

明白了这层心境,这男子唱的诗就不难懂,他的歌声日日在汉水边飘荡——

南有大树枝叶高,树下行人休憩少。汉江有个漫游女,想要追求只徒劳。浩浩汉江多宽广,不能泅渡空惆怅。滚滚汉江多漫长,不能摆渡空忧伤。

杂树丛生长得高,砍柴就要砍荆条。那个女子如嫁我,快将辕马喂个饱。浩浩汉江多宽广,不能泅渡空惆怅。滚滚汉江多漫长,不能摆渡空忧伤。

杂草丛生乱纵横,割下蒌蒿作柴薪。那个女子如嫁我,快饲马驹驾车迎。浩浩汉江多宽广,不能泅渡空惆怅。滚滚汉江多漫长,不能摆渡空忧伤。

诗中并无一字提及女子的容颜长相,举止言行也无,对她的描述宽泛地如氤氲的雾气。从一开始,她就只存在于诗人的吟唱回忆中,成为控制他的精神图腾——遥不可及,高高在上,又无从摆脱。江南女子的恼人心处,由此可见,一如这诗中亦远亦近叫人看得着、摸不着的态度,滑得跟锦鲤似的,实在呕人!

陈启源在《毛诗稽古编》里把的诗境概括为“可见而不可求”,这是很准确的。所表现的是西方浪漫主义所谓的“企慕情境”,即表现所渴望所追求的对象在远方、在对岸,可以眼望心至却不可以手触身接,是永远可以向往但永远不能到达的境界。《秦风·蒹葭》也是刻划“企慕情境”的佳作,与比较,一显得空灵象征,一具体写实。《蒹葭》全篇没有具体的事件、场景,连主人是男是女都难以确指,诗人着意渲染一种追求向往而渺茫难及的意绪。则相对要具体写实得多,有具体的人物形象:樵夫与游女;有细徽的情感历程:希望、失望到幻想、幻灭;就连“之子于归”的主观幻境和“汉广江永”的自然景物描写都是具体的。

王士禛认为,是中国山水文学的发轫,中仅有的几篇“刻画山水”的诗章之一(见《带经堂诗话》),不为无见。当然,空灵象征能提供广阔的想像空间,而具体写实却不易作审美的超越。钱钟书在《管锥编》里论及“企慕情境”这一原型意境,认为在中以《秦风·蒹葭》为主,而以《周南·汉广》为辅,其原因或许就在于此。

男女相恋的风景其实正如崔颢《长干行》所写:“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一个女子看上了一个男子,她哪里是真的想知道他是不是跟自己是同乡,只不过是借机来搭话而已(她若对他没有意思,他就是住到她家家门口也不来电。),然而却能说得这样婉转轻巧,进可攻退可守,可见聪明。这样俏皮练达的水乡女子,活泼地如同游鱼。

女追男只要找对人就很轻巧,男追女就要累人得多。这位樵夫的深情惆怅看得连我们这些旁观者都心疼。“之子于归,言秣其马”(那个女子如嫁我,快将辕马喂个饱。)“之子于归,言秣其驹”(那个女子如嫁我,快饲马驹驾车迎。)一往情深到如此迫不及待。(意淫啊!)这时候他又不讲河宽河广了,似乎只要意中人一声呼唤,银河也能一步跨过去。可见问题关键不在汉水的宽广深浅,而在于那女子的态度。可惜她好像不钟意他,反应很冷淡。相思无用,相反是太昂贵的痛。这使得那位樵夫呕得要死,对着汉江大声感慨:“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这恋情当真要多辗转有多辗转。不过人与人的感情是这样的,你待我多好,并不代表我要待你多好。这里面并没有一个公平交易的规则可言。你怪她无情,谁叫你爱上她的?

谁比谁清醒,谁比谁残酷。

古有诗家解“汉广游女”为汉水女神,将附会为人神恋,居然从者还不少,可见人的心思里都有浪漫的一面。然而也可以看出大家的共同认知是——这男的没什么希望了!都由人人恋上升到人神恋的程度了,仙凡相隔,这男的算是彻底没戏。

可能是最古老的单相思诗了。在当时,这男子的一往情深没有打动他的意中人,却在千年后打动了无数人心,让人感于他的痴情而记得他,又或者,人们真正为之内心动容的不只是他痴情,而是每个人都曾有过“求不得苦”。

人生的得失呵,原本就这样难以预料。

何况有时候两情相悦也不一定就万事大吉。我由汉水女神很自然想到洛水女神,想起李商隐的那句诗:“宓妃留枕魏王才”,吟的是甄宓和曹植之间那段隐隐绰绰的情事。甄宓死后,曹植入觐,也不知道出于对弟弟愧疚的心态,还是想更狠的刺激他一下,叫他彻底崩溃,反正曹丕把宓妃留下的金缕玉带枕赐给了曹植。曹植抱着那个枕痛不欲生,神魂恍惚的来到洛水边,看见已死的甄宓化做女神来相会。醒来后也分不清是梦是真,只那相会的情景倒还历历在目。一代才子感慨万千,遂挥笔写下流传千古的《洛神赋》。其实它还有个更私人的名字叫《感甄赋》,甄宓的儿子魏明帝长大后觉得小叔叔这样明目张胆地写对自己老妈的感情很是不妥,就将名字改为《洛神赋》。

可知无论是王孙贵胄还是平民百姓,人生不如意事总是十之八九。

事事留个有余不尽的意思,便造物不能忌我,鬼神不能损我。若业必求满,功必求盈者,不生内变,必召外忧。古语有云: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有时留点遗憾也不见得是坏事。

人总有未完成的梦,心里记挂着,下辈子才有奔头。

辛苦,还是心苦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

——《召南·小星》

(上)

自从小女子区区在下我,勇敢地开着这辆古董车出来招摇过市之后,承蒙诸位读者大人不弃,没有挨到多少烂西红柿、臭鸡蛋,倒是不时会有人对我表示小小的惊异和怀疑——你怎么能看得懂这么古老的东西呢?须知道上的字想认得全也不容易。

我承认是比较多生字。我读时总惊怔,呀,这个字还有这个读音这个意思。然而它难则难矣,却绝对构不成让现在IQ这么高的人望而却步的原因。那些不认得不会读的字其实也不必在意它,当它是方言好啦,反正现在好多字连字库里都不好找出来了,平时讲话也用不到。就像对待粤语,识听识讲就OK,有些字广东人自己也是写不出来的。

更不必将看得太神秘,艰涩。其实它远不如现代人有话没话倚马万言来得厉害,像《大雅·生民之什》这样从传说写起追述祖先功绩、今人道德的浩荡长诗,也不过数百字,换现代的人来写,最起码得一万字以上还词不达意。再一个,我觉得懂和不懂关键是心态的问题。自曝一下,俺背英语单词就是背一个忘一个,语法更是一团糨糊,但是再难的经文,我也能看下来并记得。因为我老觉得英文的语法和中文是反的,下意识恐惧兼抗拒。由此可见与智商无关。

在我心里如彼岸花,即使无法摘取,也一直存活于心。

其实它只是民歌,没有想象中那么疏远不可亲近。只是,在渡河的时候,被我们无声的遗落在另一个时代,当你返身去找时,它已经没入河流之中。于是你渐渐习惯唱着“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而不是“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用诗的清雅去寻找,用经的深邃去看待,它也许是前世的前世,我们心底曾经响过的声音。我们在一起曾经唱过的歌谣。

诗三百,不过是前生无邪的记忆。

以前很质疑中国旧时的私塾教育方式,一篇课文老师也不大做讲解,只一个劲叫学生在底下摇头晃脑的死读。后来渐渐领会它的好处,是不叫人有依赖心。尤其是像古文这样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文字,一解释就像风干了的尸体一样惨不忍睹。老师如果把什么都讲出来了,学生就一点思考的余地也不剩了,

言传不如意会,比如这个“嘒彼小星”的嘒字(读慧音)是微光闪烁,群星明茂的意思。《说文》解得更形象,说是小声说话的意思,即亮晶晶的小星,不时眨着眼睛,犹如小声低语。懂得才能够亲近,能想象出它的意境,看到的就不止文字本身,还有一种仿佛鼻尖轻碰的真实触感。当然如果你仅仅是想知道它的读音,当作知识去卖弄则另当别论。

今天,我们不去挖政治历史,不磨磨叽叽说情感原则,而从《召南·小星》起来说一些社会民生的话题。《小星》是一个位卑职微的小吏,对自己日夜奔忙的命运,发出不平的浩叹。

静谧的夜晚,万户入眠的时候,忙于王事的小吏独身夜行,与他相伴的只有天边的星辰。小吏初醒,睡眼惺忪,只看见天边有星,看不出是什么星。所以诗的开头只说“嘒彼小星,三五在东。”当他渐渐清醒,才看清楚那是参星和昴星。他想起自己,离开妻子,抛开香衾与暖裯,虽然是谨奉王命,不敢懈怠,但仔细地去想,有人息偃在床,有人肃肃宵征,际遇天差地远。如果不以同人不同命来自慰,真不知如何排遣心中郁郁。

“小星”还有个美丽的隐意——小妾。这样美丽的误解多得古时一帮诗家的臆断,他们认为 “《小星》,惠及下也。夫人无妒忌之行,惠及贱妾,进御于君,知其命有贵贱,能尽其心矣。”十足的腐儒之见啊,让人无可奈何,只得以时代思想有局限为借口原谅他们,免得气坏自己。幸好这种怪论,古时就不大被人认同。

李商隐《为有》诗云:“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无端嫁得金龟婿,孤负香衾事早朝”。有人说诗意是从《诗·鸡鸣》“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蜕化而来,也有说李诗从《小星》“抱衾与裯,寔命不犹”发展而来,亦可。从家中家人方面来说,妻子怨丈夫不同共眠,谓之孤负香衾;从行役者的角度来看,则是自伤 “抛却衾裯”。 由此可见李商隐显然也是认为《小星》是小吏自伤命苦的诗。

小吏并不比普通民众好多少,他们亦只是民的一类,好像花池里的花,只是相对的拔节而出。自古以来“民”就是个强大而卑微的概念,说它强大是因为民众担负起一个又一个个王朝,建立它们又毫不吝啬地摧毁它们,历史的真正推行者不是被时间选出来站在风头浪尖的英雄豪士,而是民众;说它卑微,是因为在以前的中国,民连独立的概念都没有,常被呼之“生斗小民”,小就算了,被人提及还是以生斗计,简直像米铺里的掉在地上的米粒一样不值钱。民众的包容性太大:奴隶,自由民,小吏,甚至是官员,某种程度都可以称其为民。若转换了王朝来看,那先一个王朝的帝裔,在新的统治者看来,也只是民众。

一年收成的大部分上交,剩下的不够一家人裹腹。这种际遇是相对自由民而言,若是奴姬,则更卑贱,完全没有所谓人身自由,个人价值,等同货物嫁妆。古希腊更离谱,只要奴隶主们商量好,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以拿来交换奴隶的,比如盐。

幸好个人的自尊心会帮助人主动忽视这些,在心里建立一个比较强大的自我保护机制。人不到走投无路精神崩溃的地步,这道心理屏障都是不容易被拿开的,人总是自尊多过自弃。即使口口声声自称小民该死,也不会有人真的自认小民,甘心命比旁人贱三分。或者干脆如奴隶一样认命。

臣服在命运之下,认定是老天安排,不仅仅是懦弱的表现,它更是人的一种自我保全意识。

世大夫可以用一匹马,一匹丝绢换走一个或几个姬妾。像绿珠那样的倾城之色,身价也不过三斛明珠。现在随便一个女子,哪怕你拿着一麻袋明珠,想换她永远以身相许都不太可能,更毋论想她为你死。

至于男奴隶,身份就更卑贱。秦穆公时大夫百里奚,是名门之后,更是一代名臣,可这名臣的身价却非常低,只值五张羊皮,因为他曾经是个奴隶。

百里奚的身世说起来那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要追溯到周初时才行。周武王封周太王古公亶父的二儿子虞仲的子孙在虞国(在今山西平陆县北)。春秋时,虞仲有个后人叫奚,因住在百里乡,又称百里奚,他在虞国任大夫。公元前655年,虞国被晋国所灭,百里奚和虞君都当了晋国的俘虏,成了奴隶。这时,秦穆公向晋献公求亲,晋献公就把女儿嫁给他,同时把百里奚也作为陪嫁的奴仆之一送往秦国。百里奚不甘心做奴隶,就在半路上逃跑了,可不久又被楚人捉去,成了楚国的奴隶。秦穆公是个有雄心壮志的国君,一直留心收罗人才,他听说百里奚是个有才干的人之后,决心把他追回来。他怕用重金去赎会引起楚国对百里奚的重视,就按照当时奴隶的身价,用五张羊皮把他作为逃奴赎回来。秦穆公同百里奚交谈后,对他大加赞赏,封他为大夫,随时向他征询国策。

看起来,当官确实是比较好的,就此摆脱小民的身份,此身离奴隶也更远。可是当官,是当有实权的官,还是当无权的官,是当做事的官,还是当管事的官,当贪官还是清官都是有本质区别的。《北山》诗云:“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可见同为“王臣”,同为“职司”,工作并不相等,遭遇也不相同。

似我这等没有革命性的人,无意去谴责什么,有些事,你谴责你的,他存在他的,像小泉那厮,你再谴责,他还不是依然故我?社会现实也是这样,谴责代替不了现实。从古到今的现实就是——职位越低,福利越低,也越容易成为官场倾轧的牺牲品。上头出了事,常常第一时间拿来开刀垫背,成为替罪羊。

小吏严格说起来,并不是官,像县丞、师爷等,是不入朝籍的,就算嫖妓朝廷官律也不会管。焦仲卿虽然在他老娘眼里是个有出息人,很有前途。其实他这样的人在庞大的官僚系统里多如牛毛,根本不是什么希望之星。做一辈子也可能只是不入品流的小吏。

做官讲功力,做小吏更讲功力,能够像里的宋江做到“刀笔精通,吏道纯熟”是不容易的。这要求对上阿谀奉承、对下恐吓呵斥的演技要十分纯熟才能吃得开。宋江这厮心机深沉,上梁山就是靠着他做小吏的经验骗取人心,慢慢架空晁盖取得实权的。但这样的成功范例怎么说都是极个别啊。

(中)

从诗经反映的现象来看,古代公职人员的福利问题,简直比现在还成问题。不止是《召南·小星》,《邺风·北门》同样是一位位卑任重,处境困穷,无处诉说的小官吏埋怨公事繁忙、生活困难。

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莫知我艰。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王事适我,政事一埤益我。我入自外,室人交徧谪我。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遗我。我入自外,室人交徧摧我。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我从北门出城去,心中烦闷多忧伤。既受困窘又贫寒,没人知我艰难样。算了吧,都是老天安排定,我有什么办法想!

王家差事派给我,衙门公务也增加。我从外面回到家,家人纷纷将我骂。算了吧,都是老天安排定,我有什么好办法!

王家差事逼迫我,衙门公务也派齐。我从外面回家里,家人纷纷将我讥。算了吧,都是老天安排定,我有什么好主意!

比《小星》更艰辛的小吏出现了,他一样位卑任重,可能更惨的是,他因为收入低微,不能让家里人满意,回到家里不但不能得到家人的安慰,反而受尽讥讽。再忙再累,不会有人对他有期待,抛却衾裯,也可能是各睡各的。被外人嫌弃犹可自慰,受家人冷嘲热讽,情何以堪呐!

这首诗虽然古老,说的事却并不遥远,很有现实意义。每个城市有太多这样的人,拿着微薄的工资,起早贪黑地工作,人到中年,事业无起色,供不起房,买不起车。辛苦工作的积蓄连供子女读书出国深造都捉襟见肘。与妻子的感情也进入冷冻期,感情成了亲情,爱恋也成了习惯,连做爱都是应酬。再没有了彼此贴心的话语,剩下的只有指责,怨怼,相互抱怨。生活日复一日剥落甜美,露出狰狞破碎的本相。

很少人不嫌贫爱富,贫富无疑是世俗关照一个人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准,有些爱憎之心也无可厚非;可是女子,如果仅以此来衡量自己的丈夫是否成功,那是肤浅而愚蠢的。因你不曾将他看作可以依靠,同舟共济的亲人,而仅仅是改善境遇的药方,他是药方,你显然就是一直生病并懊恼病始终不好的病人。

事业不如意,是人生的大坎坷,像胃壁长久溃疡的伤口,对男人来说这伤口尤其致命。如果有家人温情抚慰,伤口好的也会快些,即使不好,痛感也会轻些。而做妻子的,也不必日日在懊恼自己没有前后眼的恨悔中自我煎熬。夫妻,应该是坦诚的可以互相舔伤口的动物,相互扶持着从苦难中走出来。

(下)

诗经里还有一首写工作辛苦的诗,令我印象深刻,是《召南·殷其雷》——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违斯,莫或遑处?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我读《殷其雷》很感动,仿佛南山的雷鸣就响在耳边,风雨将至的时候这女子声声叹息——怎么此时候还要离家出走呢?王事繁重让你不能有一时的歇息,我勤奋有为的君子,早日归来吧,归来吧!

惦念,如这不绝的雷声。多年以后,有个女子在月光下清怨地唱:“月亮下,想到他,默默地,珠泪下……心里的他,快归来吧!”计不清这歌声打动了多少人,说不清这歌和遥远的诗歌有什么致命的联系,但第一次看见“归哉归哉!”四个字时,不由就想到这首歌。

我看见,在另一个空间,千年的时光被冻结,思念那样重,重得光阴载不动。

这种透明的心境好像我就是那远役的人,回望星辰如梦,知道身后有个人,那个人的心思我明白,她想我早日归家。我何尝不想,只是身不由己。

或许前生,我这样守候过一个人,也被一个人守候过。

同样是被人等待,《殷其雷》与《小星》相似又不同,它一样是说工作很辛苦,责任重大,妻子惦念行役的丈夫,可是一点怨天尤人的气味都嗅不到,它是赞诗,呼唤丈夫来归的“她”与《北门》中小吏的家人更是截然不同。或许因为这诗中所说的男子,是“君子”而非小吏,身份相对高贵。所以连他的亲人也深明大义起来——“召南之大夫远行从攻,不遑宁处。其室家能闵其勤劳,劝以义也。”

我相信人的觉悟有高低,但觉悟的高低不是可以令我感慨的原因。我赞赏的是《殷其雷》表达出的互相理解,没有抱怨的情感方式。天知道这在情感疏缺的年代多么重要!

有时候我喜欢断涯独坐,静静思审,但更多的时候我愿同我身边的人有所交流,不要彼此讲感情冷藏。一个人做什么,生活的怎样不重要,最重要是有人关心。如果潦倒失意,周遭的人仍关心你,证明你这个人是贫而不困,仍有翻转的余力。这种余力,在帝王将相叫作民心所向,在普通人叫作亲情,友情。

因为爱,所以性爱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召南·野有死麕》

有件小有意思的事,我在写的时候,写到《虞美人·曲阑深处重相见》那篇用了这样一句话开头:“男女偷会香艳放荡容易,风流最难。诗经里的《野有死麇》《静女》等的风流清洁气质,到了后来都疏落了。”大概是这句话比较引人注目,好事之徒以为我是身体写作,力搏出位的那一型,一时之间蜂拥而至,连安全套的广告都借机给我打上了。

我当时写这句话是有感而发。《野有死麇》坦白来说不是爱情诗,而是偷情诗。当然,诗词的分类里从古到今是没有“偷情诗”这一类的,我们一般习惯含蓄地将它藏在爱情诗的名下。

这首诗说的就是这样一个事:一个小伙子在打猎的时候,看中一个美丽的姑娘,他就将自己猎到的獐子用茅草包好放在空地上,等着姑娘走过去察看。这女孩果然不负所望地走了过去!(啧啧,从古到今哪有女人不贪心!)

他一看时机成熟,就从角落里“吧嗒”一声跳出来——呔!手下留情!这是我的东西!

可想而知,被人发现自己贪小便宜的女孩会不好意思。这时候,他会很大方地表示:送你一只獐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啦,像我们这种高手那基本是手到擒来,不会落空的!

姑娘可能很含蓄地期待着小伙子把獐子送给他,这男生想了想,虽说追女要下本钱,可是万一给了她,跑了以后约不到咋整?还是欲擒故纵一下吧,先不给她。趁机约多她一次。

于是他又约了她,下次吧,还在这里见面,我打一只鹿给你,鹿肉可比獐子肉香多了。

女孩答应了,于是有了第二次的约会,想来这男生打猎手段高是一个方面,另外可能长的也还过得去,起码挺合女孩的眼缘。这个长相我们是一定要提出来说的,设想一下要是长成夸西莫多那样的,即使是打了一车獐子,人家姑娘也不一定敢要吧,别提下次约会了。

中间两人感情如何发展,我们就不一一细述了,关键是两个人进展神速,林间的幽会已经不满足了,最后一章是小伙子开始毛手毛脚,女的半推半就,想的还细:你别把声音搞太大,别惊动了我家的狗。

看出来了吧,这已经不是在林间,林间是不会有狗的,有狗也管不到两人幽会啊,显然这是渐渐深入腹地了,可能就在姑娘家不远的隐蔽地方。

我们心领神会,掩嘴偷笑——

偷情这事,如果干的好,就叫幽会,干得不好,就叫通奸。

这个故事呢,还有另外一个开头的版本:一个女孩在林间(大概是拾柴)劳作。她看见一只被白茅草包裹好的獐子,以为没人要,正想捡来着,失主出现了。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她和小伙子认识了,彼此有点意思,小伙子就约她下次再见,并许诺送她一只鹿……以下的情节发展同上,我就从略了。

其实也怪不得经生腐儒们一看见《野有死麇》就心惊肉跳,头冒虚汗,也不能完全怪人家神经过敏,这诗也确实是够大胆够刺激的,尤其最后一章全是女子口声。想想这对后世的女孩家家的影响多坏啊,就像我们现在的家长把色情光碟、黄色网站视为洪水猛兽,生怕污染了未成年人的心灵是同样心理。

这种“淫诗”要是出现在《花间集》、话本传奇里也就罢了,毕竟有个学术权威和影响力的问题。偏偏它却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举世皆知的儒家典籍里。这情况就好像世界杯的比赛正在进行,突然跑进来一个高呼XX万岁的裸奔者,警察看见当然不能不管。真正的警察肯定要管,自命道德警察的也自觉责无旁贷。麻烦的是是孔子删改的,圣崽们总不能说自己的先师不对,只好想尽办法去遮掩,甚至不惜给诗整容。

于是《野有死麇》这样的案例经过处理后,就被道德警察们定位如下:“被文王之化,虽当乱世,犹恶无礼也。”(卫宏《诗序》)“贞女欲吉士以礼来,……又疾时无礼,强暴之男相劫胁。”(郑玄《诗笺》)“此章乃述女子拒之之辞,言姑徐徐而来,毋动我之帨,毋惊我之犬,以甚言其不能相及也。其凛然不可犯之意盖可见矣!”(朱熹《诗集传》)

铁一般的事实向我们证明,一旦被圣贤之道蒙了心,比猪油蒙了心还难搞干净。经他们这样一说,于是怀春少女就变成了贞女,吉士也就变成强暴之男,情投意合就变成了无礼劫胁,急迫的要求就变成了凛然不可犯之拒!

多么的泯灭人欲哦!我庆幸我这种人是生活在现在这样宽松开明的时代,不然,以我的个性,一定是不在压抑中爆发,就在压抑中变态。可想而知,那一定是炮灰的命运。个人爆发的威力等于水管爆了,只有集体爆发的合适才会产生核武器改变世界格局的威力。

《野有死麇》因何给我风流清洁的气质我也说不清,那是萦绕在脑中的感觉,等到有合适的词去形容它才破土而出。

风流是不必说了,我是觉得中国人骨子里都是风流的那一类,不然那些淹然百媚,花团锦簇的文章哪里来?也轮不到我在这里胡说混饭吃了,清洁却要明白地说一下。《野有死麇》是“诗淫”,像真正好的情色小说一样,把爱欲的本质用诗的方式展现出来,与“淫诗”是有天渊之别的。

孔子说:“诗三百,思无邪。”我直将此言理解为清洁的意思,的每一篇本质上都是洁净的,没有繁复的章法结构,没有过度的语法修饰,没有曲曲折折小心刻意的隐语。文字如一个独立的天地,你立于门前,可看见喜怒爱恨如季节般分明,那翻覆在其间如花海蔓延的情与欲,也自然奔放地呈现在天地之间,无拘无畏。

做率性而为的人,爱就爱了。到了两情相悦的时候,情欲是爱的衍生,为什么要刻意规避?忠于自我,无须畏惧,礼教这只老虎,早就该把它打死,丢回深山老林去!不过,现在的法律禁止打老虎,那么就手下留情,把它赶回老家好啦!

没法深得你心,忠贞都不吸引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邺风·柏舟》

(上)

这是一首情文并茂的好诗。俞平伯认为:“通篇措词委婉幽抑,取喻起兴巧密工细,在朴素的中是不易多得之作。”(《读诗札记》)

《柏舟》这首诗,作者和主旨历来有两种看法。有一派认为作者是女子,身为贵妇正室却不受宠,兼被群妾谗害,忧愤而做此诗,这一派观点起自《鲁诗》,主张此诗为“卫宣夫人”所作。后为汉代刘向所本,《韩诗》亦同《鲁诗》(见宋王应麒《诗考》)。现代学者也有认为是女子所作。理由是整首诗的抒情,有幽怨之音,无激亢之语,确实不像男子的口气,因此断定这是一首女子自伤遭遇不偶,而又苦于无可诉说的怨诗;另一观点起自《诗序》,力主作者是男子,卫顷公时有仁心抱负的大臣不被君上重用,反被小人谗害,是以此诗是君子不遇于君而作。

若解为女子,坦白说,我是看不起这样的女人的。说得再坦白点,做一个女人做到这种地步真是失败!身为正室,既然允许丈夫纳小,等那些女人进门却又失去压制她们的能力,反而被她们欺辱,这首先就是一大失败。其次,既然已经做出情感上的牺牲,在丈夫面前却不能讨得一点好,赢得一点尊重和感激,犹如东风不如西风可亲,这是第二大失败。

要做夫人,就要做得漂亮,丈夫应如手里的风筝,飞得再远,也收得回来,眼底下个把女人招摇过市也不要紧,只要不动摇自己根本。关键时候,你的丈夫想起来可以承担商议大事的,他心里面的自己人是你,而不是别人。要这样稳重且耐得住。

夫妻之道的微妙,《聊斋》里有一个故事亦可以拿来为鉴。——一个妇人容色渐衰,被丈夫所弃,丈夫对小妾宠爱有加,她日子自然难过,没事就跑到对门一个女人家聊天。那女子自然很美,不单美还媚,妇人如临花照水,自愧不如,一边叹气,一边请教人家为何能够如此,那女子也怜惜她的处境,又可惜她不会处事,就教她,你回家不要再和丈夫争闹,不要对小妾生气,若他偶然到你房来,要回绝他,等他再来时,便婉言请他去小妾那里,如是一二,等他再来求你时,你再接待他。说着教了她一些表情姿势。在那妇人看来,也觉得心花摇颤媚不可言,努力学了很多遍,才有那女子十分之一二的感觉。那女子笑叹道:“这是你的资质所限,然而这样也该够了。”说着,让她回去。那妇人虽然资质一般,胜在听话。回家依计而行,丈夫果然觉得她面目一新,渐渐与她重好,对小妾冷淡起来。那小妾失了宠,益发显得面目可憎。这边呢,妇人在对门女子的教导下,锦上添花一般,媚术日渐长进。等到她丈夫再也离不开她的时候,她去请教那女子,那女子已经不见了。这时她才知道那女子是狐仙所化,回想前事种种,果真那份媚态不是人间女子能够拥有的。

身为女子,自然不能苛求人人都如狐仙一样精通媚术,也不能期望人人如那妇人般好运,在失意的时候碰巧有个投缘的狐仙做老师,帮助处理感情危机。但像那妇人一样明智应该还是可求的,在危机刚出现的时候,还没恶化到不可救药时就要想办法去补救。这补救不是一味的委曲求全,像《郑风·遵大路》里的弃妇拉着负心汉的手哀求。这是多么的不智呢,且不谈丧失的自尊,单是这不成气的态势已经足够他趾高气昂地离开,不带半丝留恋。因他已在你处,证明了他所能得到证实的价值。

人多是这样的,你不舍,他舍;你舍得,或者他就舍不得。如果离开是必然的,那不如留一点余白,即使不回头,日后想起来也不至于那么逼仄;如果两个人都舍,那敢情好,自此风清月朗两不相欠。夜间秉烛同游的不是你,也不再心痛。

如果真心要挽救,就要有些实际的举动,而不是像《柏舟》里的妇人那样百般无计,只懂得感慨“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换句话说,这样的受辱活该,谁叫你自己不够聪明?无论是看书还是看电视剧,如果恰逢这种争风吃醋斗心机的,我都乐意看那“西风”怎么压倒“东风”,通常西风够聪明够胆识,敢想敢做,敢于后来者居上。男人的世界是斗,成王败寇没有人说什么。女人的世界怎么就不能以同样的标准去看待呢,只不过这王,是小小的方寸之地,一个国家叫夜郎而已,当得不那么耀眼罢了。

(下)

若解为男子,我是喜欢的。无论历史还是现实,如这诗中困于谗害、有志难伸的人实在不少,堪为一叹。诸位不妨翻翻史书,越是才高有见识的人,越难获得重用,越是死得难看。盖因才智高绝者往往不屑于与小人马屁精同流合污。一旦看见不对又要做那个忠言逆耳的赶死人。再聪明机巧的人,在官场波谲云诡的倾轧中,也没有把握始终好运不受损伤。何况,正直的人,往往梗直,这样一来,也就更容易授人以柄。这样的人不倒霉,谁倒霉?

鼓儿词里有一句道:“说忠良,道忠良,哪个忠良又有好下场。”忠良无下场,其实倒没有多少个人的主观因素,并不是所有忠良都勇敢地看见钢刀都要往上撞,往往是正好“逢彼之怒”,想躲都没得躲。

从诗中“无酒”、“遨游”、“威仪”、“群小”、“奋飞”等词语看,诗人的男子身份已是无疑。《诗序》虽然多有错漏,但在解释《柏舟》的诗义上,无疑是准确精当的。一个卫国的贵族,他是卫君的同姓之臣,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情况大概恰如比干之于纣王。眼见国事危险,总想提醒自己的君上几句,却往往不被采纳,反而被小人借机谗害;去找主上诉苦,越发使得卫君见他讨厌心烦发怒;他的兄弟同宗未必个个如他一心为公,也有明哲保身的,自然不会附和他没事就触君上霉头的做法,他就越发的孤立。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只有泛舟消愁,以歌来抒解明志,漫吟道——

柏木船儿荡悠悠,顺着河水波漫漫流。焦虑不安难入睡,痛苦忧伤积心头。不是我家无美酒,邀游也不解忧愁。

我心并非青铜镜,岂能任人来照影。也有长兄与幼弟,不料兄弟难依凭。前去诉苦求安慰,竟遇发怒坏性情。

我心并非卵石圆,不能随便来滚转;我心并非草席软,不能任意来翻卷。仪容庄严有威仪,不能荏弱被欺瞒。

忧心如焚苦煎熬,群小谗害受不了。横遭患难多少次,所受侮辱也不少。静坐寻思仔细想,捶胸顿足恨难消。

白昼有日夜有月,为何明暗相交迭?不尽忧愁在心中,好似脏衣未洗洁。静坐寻思仔细想,不能振翅高飞翔。

不知为什么,这样一解的话,《柏舟》的阴柔之气就消散了。脱离了男欢女爱的小小范畴,将心置于更大更繁芜的空间里,《柏舟》这首诗,也随之阳刚亮烈起来。它再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已不是那样西子捧心般的纤弱,而有一种侠气。“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为国为民忧,与为一己爱憎而忧是完全不一样的意念。《离骚》中屈原频频以香草美人作比也无损自己的刚烈洁净,因他正是明白——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所以宁愿投江,也不屈从于污浊的世情。

自然,你把这句话硬解释成女子的贞顺也可以,你说她心之坚贞有异石席,不能随意翻转,不能屈服于人,自然也说得通。可这样不牵强和狭隘么?须知道,古时女子向来是被驯服成柔顺的小羊羔,面对着自己的丈夫,首要的品德就是懂得屈服,而不是强硬对抗。

凭什么面对一个不忠贞的丈夫要保持该死的忠贞呢?还要狠狠强调自己“威仪棣棣”,都已经被欺负成那样了,就算有点威仪,也丧失殆尽了。落难的凤凰不如鸡。此刻越是端架子,在旁观者看来越是自我催眠掩耳盗铃的可笑表现。

唐太宗说,民如水,君国如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在《柏舟》的最开始,那位大夫泛舟的时候,不知他是否也领悟了国事如水这个道理,只是不能像李世民说得那样清。

昏庸无道者不少,清醒有志者也不少,世事恰如这诗中那句“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历史反复的潜进,如日昼交替,不被磨灭——隐藏在时间后面的真相是时势造英雄,而不是英雄创时势,所谓英雄只是在观众最需要的时候登台亮相罢了。若上苍无心成就,人往往只能“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长恨歌”的前生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卫风·硕人》

故事要从齐家有女初长成开始,她是齐庄公的女儿,又因嫁的是卫庄公,所以被人称作庄姜。在她出嫁时,卫人惊于她的美貌和气势,作了《硕人》来称颂她。

姜子牙的后代普遍是美女,而这个庄姜更是美到了让人惊怔的地步,否则也不会作为第一个走入诗歌中的绝色美女而被传诵千古。里女子的形象,多是被虚化的,美如在河之洲,在水一方的女子,也不过像一团水气里显出的人形,诗意朦胧。只有庄姜,人们不惜工本笔墨去描绘她,一笔一画的勾勒,从气质到身世再到容貌,出嫁的排场,随嫁的人员,惟恐不细。

里有一类诗是王家婚礼的礼赞,《硕人》适在其中。只是它对庄姜容貌描写得太出色,出色到后世的人都习惯把它读做了著名的女性美的赞歌。

开篇即是“硕人其颀”,高大白胖的意思,这并不符合现在我们这些减肥成狂的女人的审美观,但在先秦时代,女子的美就是这样的,就像玛丽莲·梦露,有着圆润的小腹,腰上有些许的赘肉,依然性感到无懈可击。

我说过,中国是讲究门第的,这倒不一定是什么阶级观念作祟,门第煊赫在一定程度上真的能提高人的层次,她所受的教育,她接触的人群,必定与寒门小户不同。从这个角度看,庄姜的身世也无懈可击:“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她是齐侯的女儿,她是卫侯的新娘,她是太子的阿妹,她是邢侯的小姨,谭公又是她姊丈。)齐国不消说,从春秋到战国都是超级强国;卫国虽然不咋地,好歹也是周王朝的直系亲属,“血统高贵”比不得那些诸侯旁支,想来这也是齐国乐于与卫国结亲的原因,就好像财大势大的商人,喜欢和官家结亲一样。庄姜是齐国太子得臣的妹妹,她的姐妹们所嫁的也是诸侯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仿佛不用付出什么,或是只付出很小的一部分机会成本,上天就回报他们很多。这种人你羡慕也好,嫉妒也好,他命中注定是上天的宠儿。开始的开始,庄姜也可以算做这样的人吧,上天把一切好的都给了她。她金娇玉贵,一朝出嫁,嫁的人就是卫国的国君。

身世煊赫的女郎,容颜绝伦,身材修长,穿着华丽的披风,仆从如云,行在前往卫国的路上。未来山长水远春光明媚。一切如唐代那阕的开始。谁想到这样华丽的开始,结局竟比生死相隔还要凄凉呢?

庄姜带着人数众多声势浩大的陪嫁队伍,“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好个高挑的女郎,车歇郊野农田旁。看那四马多雄健,红绸系在马嚼上,华车徐驶往朝堂。)那些男傧女侣,像庄姜一样,清一色的修长俊美。

沿途浩浩汤汤的黄河水北流入海;农郊有渔民撒网入水的哗哗声,鱼尾击水的唰唰声,以及河岸绵绵密密、茂茂盛盛的芦苇荻草。这些壮美鲜丽的自然景象,欢快喜庆的场面,都意在引出“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那是陪嫁的队伍行在路上。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第四章七句之中,竟连续六句用了叠字铺陈,一方面极好地加强了诗韵,另一方面,这些自然景物或是随行排场的描写,都或明或暗或隐或现地烘托了庄姜身份的尊贵矜持。

除了气派,初嫁的少女还有柔嫩如春的容貌。庄姜的真容我们已无从得见,幸好还可透过文字去看,幸好这美一点也不失色。“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手像春荑好柔嫩,肤如凝脂多白润,颈似蝤蛴真优美,齿若瓠子最齐整。额角丰满眉细长,嫣然一笑动人心,秋波一转摄人魂。)

不能不感慨诗中对庄姜美貌的铺陈,犹如极丰盛的宴席。《硕人》是题咏美人文学作品的“千古之祖”,千载之下仍无人能出其右。

清人姚际恒极为推赏此诗,称言“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其右,是为绝唱”(《诗经通论》)。方玉润同意其“绝唱”之说,并指出这幅“美人图”真正美的所在:“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二语。”(《诗经原始》)孙联奎《诗品臆说》也拈出此二语,并揭示出其所以写得好的奥窍:“《卫风》之咏硕人也,曰‘手如柔荑’云云,犹是以物比物,未见其神。至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则传神写照,正在阿堵,直把个绝世美人,活活地请出来,在书本上滉漾。千载而下,犹亲见其笑貌。”在他看来,“手如柔荑”等等的比拟譬况,诗人尽管使出了混身解数,却只是刻画出美人之“形”,而“巧笑”、“美目”寥寥八字,却传达出美人之“神”。

庄姜的眼睛让人想起蒙娜丽莎,但我一直不喜欢蒙娜丽莎的笑容,有种阴毒在里面,而庄姜,她的眼睛是清明如水月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样温柔婉转的东方美人,是水做的骨头,她可以很高远,也可以很家常。而蒙娜丽莎是水泥做的骨头,所以你无法揣测到她笑容背后的隐秘。

庄姜不止美,她的贤德也是受人称颂的。在彼时,卫国人一定乐见其君娶得身世显贵的齐国公主回来,何况这位公主还这样美貌贤惠。你听诗人怎么调侃:“大夫夙退,无使君劳。”大夫们早早退朝,今朝勿使君操劳,那么节省下来的朝会时间是干什么,显然是陪伴美貌的娇娘喽!

《硕人》的主题,历来主要有三说:一是“怜悯”说。据《左传·隐公三年》记载,卫庄公娶齐庄公之女庄姜为妻,美而无子,受到谗嫉,卫人为之赋《硕人》。《毛诗序》及朱熹《诗集传》等多数古代注本采此说,称为“闵庄姜也”。二是“劝谕”说。据《烈女传·齐女傅母》记载,庄姜初嫁,重衣貌而轻德行,其傅母加以规劝,使其“感而自修”,卫人为作此诗。汉代以后今文经学系统,多采此说。三是“赞美”说。清人方玉润《诗经原始》认为此诗纯为赞美庄姜,并无“悯”、“谕”之意。今人多采此说。

突然想起汉乐府《陌上桑》。贫而知足的美女罗敷,那是秦家有好女啊,美而机智,嫁给一个出息的男子做丈夫,一辈子恩爱不减,连太守的恩宠都可以毫不在意地拒绝。而庄姜呢,身份高贵,美而贤德,嫁的人又是一国之君,可是从《卫风》看,她后来很不快乐,一点都不快乐。那个以昂然优雅的姿态走进〈诗经〉的女子,她身后的华丽褪却了,她成了掩面啼哭的怨妇。

好像另一个人。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她的判词,她也合用,人与人的命途,其实差别不大。

玉环宛转娥眉马前死,让那个人耿耿不忘愧疚余生;庄姜不死,却比缢死的杨妃要凄凉得多,空有至高无上的地位,空留艳名芳泽,只能供后人遐想,于她自己竟是祸害,天生美人空守房!她的夫君与她渐成陌路。美人遭人冷落,比寻常妇人更堪悲。

雕梁画栋的宫殿,她回眸,惊觉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人。萎谢了,然而连萎谢,也如一株植物静静死去,无人问津。

人生的好与坏,真的是难以断定啊!也许非要等到阖目的那一天,你才知道,这一生过得如何?

若走过漫漫长夜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邶风·绿衣》

得陇望蜀、喜新厌旧和前列腺一样是男性的高发病。女人,有美貌和贤德都未必是感情的双保险。庄姜美成那样,又是齐女中难得的品性端庄的,初嫁风光过后,照旧落了个秋扇见捐的下场。

之所以从庄姜身上开始掰起,是因为《邶风·绿衣》,《毛诗序》解作:“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诗经原始》也认为是“卫庄姜伤嫡妾失位也”。旧说都习惯性从衣服的颜色断定是绿衣黄里,以比贱妾尊显而正嫡幽微——古代以黄为贵。朱熹《诗集传》更说得详细:“庄公惑于嬖妾,夫人庄姜贤而失位,故作此诗。言绿衣黄里,以比贱妾尊显而正嫡幽微,使我忧之不能自已也。”我是抵死不认同朱老夫子的观点,怎么就能把悼亡之音生解到庄姜身上去呢,还扯得振振有辞。朱熹是我们安徽人,但我一样厌弃他,尤其是他解诗经,纯从巩固个人学术角度出发,胡扯乱吣,虽然有些新见突破,根子却是流毒不浅。

关于《绿衣》的意旨,倒是孔子说的比较靠谱。《孔子诗论》云:“《绿衣》之忧,思古人也。”旧说都以“古人”为古人,古代的贤者,其实“古”通“故”,也可解作故人的意思,引申为逝去的人。

那个在内室中怀念亡妻的男人,他不会是像卫庄公这样的人。无从揣测庄公何以与庄姜不睦。中国的史书上少见风花雪月舞翩跹,再凄艳的故事,哪怕当事人心花零落血流成河,落到史官笔下也只是淡而硬的字,像留在青铜器上的刻迹,伸手摸上去,庄重而冷。

很短的一首诗,但情意深长,无可抗拒。千载悼亡之音,自它而起。这就是《邶风·绿衣》。

她先他而去。他某日翻找旧衣,睹物思人,一时之间泪不可遏。如果他是现代人,可能只是默默的流泪,抽只烟,留下一地烟蒂。他的悲伤会像一场雨一样,下过之后再无痕迹。幸好他是先秦时代的人,于是他低低地唱起来——

绿衣裳啊绿衣裳,绿色面子黄里子。我心里的忧伤啊,何时能止!绿衣裳啊绿衣裳,绿色上衣黄下裳。我心里的忧伤啊,何时能忘!绿丝线啊绿丝线,是你亲手整理缝制。我思念你亡故的贤妻,使我平时少过失。细葛布啊粗葛布,穿在身上凉浸浸。我思亡故的贤妻,实在熨贴我的心。

他的悲伤随着他的歌留了下来,在时间的彼岸我们听到。一夕之间,白发苍苍。

大概是悼亡词看多了,看到《绿衣》时,不免想到纳兰容若自创的词牌名《青衫湿遍》,卢氏亡故后,下人送来她生前缝制好的衣服,容若想起妻子在病中仍不辞辛苦,勤做女红。(“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共银釭”),忍不住抚衣痛哭,青衫湿遍。《绿衣》中男子伤心的情景,以及他妻子所做的一切,像一面湖水,折叠映到千年以后的清朝。而以后,又谁知会不会再继续交映下去呢?

《绿衣》之后,潘岳《悼亡诗》很出名,出名到自他之后,悼亡竟成了夫悼妻的代名词。《悼亡诗》在表现手法上是受《绿衣》影响的。如其第一首“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寝兴何时忘,沉忧日盈积”等,取得是《绿衣》第一、二章意;第二首“凛凛凉风起,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等,为《绿衣》第三、四章意。再如元稹《遣悲怀》,也是悼亡名作,其第三首云:“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也全由《绿衣》化出。

我怜潘岳,绝色倾城的男子,不得善终。容若也是,千古情公子,郁郁而终,仿佛只有死亡的凄丽才衬得住他们绝世容光,他们俱用心血为所爱的人留下不朽的印记。致使在他们离去之后,我们这些后来的人悲哀地发现,所有的表达都像即将凋谢的花瓣一样苍白无力。

写的都是物在人亡呵,是《绿衣》先在悼亡这张琴上定了弦,奏起来悲切深沉,后来的声声叹才那么容易催红了眼睛——他反复翻看亡妻留下的衣物,临行密密缝,亦如此时才知女子的情意大抵是无声的,合在针行线脚,灯花零落,熬得双眼红。听得窗外一声鸡鸣,心里却是看见天光明亮般满足。

诗中有句话我很感慨:“我思古人,俾无訧兮!”我想起亡故的贤妻,使我平时少过失。这男子能真正体悟到这点并说出来,是令人尊重的。妻者,齐也。要平等的相待,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男人越来越喜欢显示自己的权威,凌驾于女人之上。譬如仁义出名的刘皇叔,一样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也是有了这个感情基点,读《绿衣》时,不会觉得这男子对妻子的怀念是虚妄的,他是在怀念一种相濡以沫的精神依靠,不是在怀念生活保姆。

这首诗应作于秋季。“绿衣黄里”是说的夹衣,为秋天所穿;“絺兮绤兮”则是指夏衣而言。诗人反覆拿在手里看的是才取出的秋天穿的夹衣。

自卿别后,无语问添衣。你知我是那样幼弱的人,在你面前一如孩童,你去世后,我还没有养成自己关心自己的习惯。到实在忍受不住萧瑟秋风的侵袭,才自己动手寻找衣服。也许这不是我的错,面对爱人,我们都爱娇,愿意接受对方无微不至的照顾。

大雨倾盆的香格里拉,写到《绿衣》时泪如雨下。身后这城市的雨如同生死。瞬间来去。若走过漫漫长夜,不再爱你,我将不再寂寞。

在我离开之后,你也会这样想念我么?

万里漂泊,独身遣返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邺风·终风》

《终风》和相当好玩,都是将人的情感和自然界的事物联系起来,而且都是以庄姜为女主角的弃妇诗。庄姜嫁给庄公后不久,不知为什么夫妻感情不好起来,而庄公的宠妾却趁机邀宠,并且生下州吁。人们哀怜庄姜有才有貌却不能见宠于卫庄公,日久嫌隙渐深。一代佳人,竟成弃妇。这样一想,古人的爱情不过美在当初,还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如今人前卫做法一般是先上床,再慢慢发掘爱情,反是反过来了,不过也有一番好处。

《终风》译成白话就是这样的——

狂风迅疾猛吹到,见我他就嘻嘻笑。调戏放肆真胡闹,心中担忧好烦恼。

狂风席卷扬尘埃,是否他肯顺心来。别后不来难相聚,思绪悠悠令我哀。

狂风遮天又蔽地,不见太阳黑漆漆。长夜醒着难入睡,想他不住打喷嚏。

天色阴沉黯无光,雷声轰隆开始响。长夜醒着难入睡,但愿他能将我想。

关于《终风》的主旨,《毛诗序》说:“《终风》,卫庄姜伤己也。遭州吁之暴,见侮慢而不能正也。”认为是庄姜遭庄公宠妾之子州吁的欺侮而作。朱熹《诗集传》说:“庄公之为人狂荡暴疾,庄姜盖不忍斥言之,故但以终风且暴为比。”

应该承认朱熹这点见地还是具有突破性的,他起码见出了《终风》是卫庄姜伤己也,并非因遭州吁之暴,见侮慢而不能正也。朱熹认为这诗是写庄公和庄姜夫妻感情冲突的,庄公之为人狂荡暴疾,庄姜盖不忍斥言之,故但以终风且暴为比。

细品诗意,朱熹说的很有道理,虽然子蒸父妻在春秋时不算乱伦,然而以庄姜的性格她只有切齿痛恨而已,不可能有诗中女子既哀且怨却万般留恋,难以割舍的心绪。

如果朱熹给卫庄公的性格下的定义接近事实,“庄公之为人狂荡暴疾”,那么结合史实来看,将诗中女子看作庄姜还真是未尝不可。也有评家说,这是卫国普通的女子所唱的,怨恨不能获得所爱。这样的解释当然更好,比局限在某一个人身上更有突破性。

但诗中的男子,注定不是一个贫家子。你看他游戏花丛,若即若离,随心所欲,断不像个寒门小户没见过女人的小子。他的所为更像一个君王,起码是贵族,身边不止一个女人。(比如不来庄姜房里他可以去找其他的妾室)所以他敢高兴时我就来临幸你,不高兴了你就得给我在房里晾着。你换一个贫家男子试试,正门到正室不过三尺,夫妻两个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还怎么躲,心里再怎么憋屈,到了晚上照旧要躺在一张床上。所以床头打架床尾和的是平头百姓,而“长门自是无梳洗,斜倚熏笼坐到明”的是帝王家。

从“顾我则笑,中心是悼”看出女的相当眷恋那来去如风的男子,她为他喜,为他忧,因为他在和她笑谑的时候,是相当可爱,能够惹她心花怒放的。花心的男人可爱就在“花心”上,他随随便便就能让眼前女子心花怒放。待他厌弃而走,又留给人无限的留恋不舍。

做个花心的男人很容易,但需要资本,或自有讨好女人的独到之处。做钟情男子反倒不容易。能够成为女人心上朱砂痣的男人,必定是有些功夫的。一个浪漫狂野,放荡不羁的男人,像你在沙漠里看见的海市蜃楼,他是伤人的,也是迷人的。

其实,是不应该把《终风》看作弃妇诗的,《终风》里面漂浮不定的感情,只是在游离,在变淡。还不到水落石出,无法挽回的程度。那女子对男子的怨艾,多少还有点《郑风·狡童》的意思。《狡童》曰:“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郑女和情郎之间有了小龃龉,情人之间斗气不来往不讲话,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郑女太在意对方,冷战着,她便坐卧不宁,寝食难安。这样的状态心情和《终风》里的卫女很是相似。难道就能说她被人抛弃了吗?

《终风》以暴风来比喻那薄情多变的男人,是很形象的。一个像风一样的男子,将血液溶解到风里的男子,甚至自我到让人无力去指责他自私。

爱这样的人,从开始就注定了一生漂泊。无论你做原地守候的稻草人,还是随他同行的飞鸟,一样都是辛苦的。也许等他倦下来,到达他的目的地时,你已丧失了爱他,同他共守的热情。那么此后千山万里路,你要做好独身遣返的准备。没有失败的感情。不是你不好,不是他不好,你们只是不适合。

羌笛何需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生死相许又如何?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日居月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宁不我报。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胡能有定?俾也可忘。

日居月诸,东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报我不述。

——《邺风·日月》

同样是一首弃妇申诉怨愤的诗,一样牵扯到庄姜。可怜的庄姜,竟在一干文人的附会下成了弃妇代言人。《毛诗序》说:“,卫庄姜伤己也。遭州吁之难,伤己不见答于先君,以至困穷之诗也。”朱熹《诗集传》说:“庄姜不见答于庄公,故呼日月而诉之。言日月之照临下土久矣,今乃有如是之人,而不以古道相处,是其心志回惑,亦何能有定哉?”都说此诗作于卫庄姜被庄公遗弃后,以此诗作者为卫庄姜,所指责的男子为卫庄公。如果真是如前人所解,里的齐家女子,总叫人摇头感慨:卿本佳人,奈何薄命。庄姜若真遭州吁之暴,那不免叫人联想起宣姜在新台遭卫宣公之暴,文姜稍微好一点,没有遭到谁的蹂躏,却在情窦初开时被意中人当着全天下人摆了一道。这伤害并不亚于被丈夫所弃。——要说是弃妇,齐家一门三个以美貌著称于世的女子,无一不是弃妇。

《诗序》和《诗集传》的解释源出一脉,即使牵强也算有些根据;惟鲁诗认为是卫宣公夫人宣姜为让自己的儿子寿继位而欲杀太子及,寿为救及,亦死,后人伤之,为作此诗。实在是解释得天马行空,与诗意本身并无实际联系。今人一般认为,是弃妇怨丈夫变心的诗。

在太阳或月亮的光辉照耀下,一位妇人在她的屋旁呼天抢地对着日月申诉:太阳月亮在天上,光辉普照大地上。世间竟有这种人,待我不像从前样。何时他不再放荡,难道不顾我忧伤?太阳月亮在天上,每天升起在东方。世间竟有这种人,花言巧语没心肠。何时他不再放荡,何时我才忘忧伤? 太阳月亮在天上,每天升起在东方。爹娘啊,你们将我嫁给他,他竟半路把我抛弃。何时他不再放荡?待我无情更无义!

日月啊,你能如常地照耀大地,为何我的丈夫不能如以往一样顾念我?是的,不能了。诗中女子所倚仗的不过道义,然而道义的谴责阻不了变心的脚步。既然懂得对着日月申诉,怎么不明他的变心犹如日落月升,是到了一定时候必然的变动。他转头爱上别的女子,缠绵亦是同别个人。

另一张床,一番逗弄,数分钟之后,他一样达到高潮。这就是情爱的真相。

千年之后,我是带着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心,去接近这女子的。既知他惯于花言巧语,不能对你专心,为何还要留恋?看她哀哭,连悲悯的心也懒得付予。情爱不过翘翘板,一个人中途离开,另一个猝不及防,跌下来,摔得浑身伤。你可以指责,然而不是指责就能解决了所有疼痛。

同是弃妇,里多好,坦然言道:“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既然分手就别再说想念我。你和我都要重新开始好好生活。我所钦敬的女子是卓文君式的“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即使文弱如林黛玉,亦要有“焚稿断情”的清烈,不是这样呼天抢地告父母。他不爱你,你可以选择继续爱他,然而却不能据此要求他回过头来爱你。

可惜世间女子,习惯了痴缠。连修行了千年的白蛇,淡烟急雨中望见了那断桥上一位擎着八十四骨紫竹伞的少年,顷刻间,千年道行一朝丧,自此之后,她没有了妖的决绝,却多了人的痴缠。

你许了他仙,他还你人的背叛。这就是生死相许的真相。

是的,你有心去学白蛇,学她痴情不悔。可你要晓得白蛇这样的女子,轻易可学得来?她淹然百媚,已胜绝世间女子。水漫金山,她有能力抗天,抗命。关键时候她还有个生死相依的好姐妹。她被许仙所负,可是你可听到她在哭,哭告着父母啊,你们怎么将我嫁给这样的男人!

我只知依足人的规矩,救我相公出来,拼上千年道行也在所不惜。

身无牵挂,一心明亮。白蛇这样的女子,与其说她是在爱许仙,不如说她是要在许仙身上验证她对人世情爱的理解。

可怜的许仙,到最后不过是一道求爱方程式。

不知为何在读时,想起李碧华的,徐克的,王祖贤的“白蛇”,张曼玉的“青蛇”。那青碧碧着了衣裙,西湖边,柳腰摆裙儿荡的尤物。爱她稚弱天真,一心想知道情为何物,怜她触碰到真相时落下一滴清泪,敬她一剑捅了许仙,无辜而决绝地说:“你该去陪姐姐。”然后转头对一脸惊愕的法海说:“我来到世上,被世人所误。你们说人间有情,但情为何物?真可笑,连你们世人都不知道。等你们搞清楚了,也许我会再回来。”

不理会身后那一句恋恋的“小青……”

他不舍,她舍。

翻身下水,以东方不败坠崖同样凄艳的姿势,告别了这世上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男人。

没有什么是在劫难逃。所谓在劫难逃只是自己舍不得松手的借口罢了。他若果真是你的劫,也要你心甘情愿在里面不出来才行。

不要去学中悲戚的女子,即使她是像庄姜一样的绝色美人,可是你要知道,一个绝色女子若没了风骨,她还不如开在峭壁的山花。

离得开了你,让我坚强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邺风·燕燕》

是要映着春秋的风月去读的。当卫风(邺地后来归属卫,邺风也可称卫风)演到《燕燕》这一篇时,庄姜的一生也将阖幕了。庄姜因何而见弃于庄公不得而知,然而,她不能生育这一条,却是明证。无所出,已足以让庄公有借口疏远她,去亲近别的女人。于是,庄公忙不迭地纳了妾,从生了公子完的陈女戴妫,到生了公子州吁的宠妾,身边女人络绎不绝。

《燕燕》的诗意,诗序称:“卫庄姜送归妾也。”郑笺详解之曰:“庄姜无子,陈女戴妫生子名完,庄姜以为己子。庄公薨,完立,而州吁杀之,戴妫于是大归,庄姜远送之于野,作诗见己志。”这一说法影响了后世很长时间。博学如辛弃疾,在《送茂嘉十二弟》中还用到“看燕燕,送归妾。”将庄姜送归妾事和昭君出塞、陈阿娇幽闭长门宫并举,作为别离的著名典故。且不管这种理解是否有偏差,有一点是明显的,在辛弃疾的时代,这种说法是通行的。

先顺着这解释来读,前三章可以解释得过去,前三章反复写送别的情景。假设这人是庄姜,她送戴妫到郊野,望着戴妫南归的身影,泪落如雨。天空双双飞翔起落的燕子,看起来是那么亲密,与其说庄姜以诗言志,不如说她由戴妫的遭遇和眼前所见想到自身遭遇更真实一些。她这样伤心,悲切,实在是情有可源。戴妫被遣返,已经够让她兔死狐悲,可是显然她自己比戴妫还要惨三分。夫死无子,戴妫可以被遣返娘家。而她一样无依无靠,却还要流连外国,因为是国母,又是寡妇,按照礼法不能回娘家,要在州吁手底下屈辱求生。

可是最后的一章怎么去解释呢?庄姜会夸赞戴妫贤良淑德已经够奇怪,哪有女人会如此诚挚热情地夸奖自己情敌的?丈夫在世时以礼相待是被礼法身份限制,逼不得已,不得不装出的宽和大方。丈夫都过世了,不撕破脸斗个你死我活就是有教养的女子了,哪还能这样情深眷恋?不过我能理解诗序和郑笺理解上的偏差——解这诗的,都是有学问的男人啊!他们早以习惯用男性理想的标准和需要来要求女人,理解了。他们太不了解女人。

男人欢喜的,应该就是这样的“庄姜”吧,可以做为标本的女性。美貌还不够,要贤德大度来锦上添花。帮着丈夫安置小妾,送别时还要姐妹情深依依不舍——太一厢情愿的意淫了吧!这样的女人还是女人吗?不妒忌的,还是女人吗?再说,庄姜会自称寡人吗?

这样天真的解读,连男人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所以后来也出现一些不同的意见,如《列女传·母仪》篇曰此为卫定姜送守寡的儿媳妇归国;王质《诗总闻》认为是卫君送女弟适他国,又或曰这是咏薛女事(魏源),又或曰“恐系卫女嫁于南国,而其兄送之之诗”(崔述)。

现代人的认知,应该和王质、崔述二人比较接近。《燕燕》是情人间的送别诗,作者应当是一位年轻的卫君。此卫君是谁,已不可考。他和宗族里的一个女子(他唤她做二妹)原是一对情侣,却终不能结合,如一对燕子不能比翼双飞。当她出嫁到别国时,他去送她,因此作此诗。

《燕燕》以燕子起兴,一句“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实际上以开出后世诗文无限法门,后世人多以比翼双飞的鸟,比如情人间不受拘束地相处(烂熟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再言送别,送别诗的节眼,在于别情的抒发,这诗情感真切,直逼凄切的程度:“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瞻望弗及,伫立以泣。”“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仿佛这男子不怕被人看破伤心,当生离痛过死别时,他已不在意别人是否会笑他流泪是懦弱。而事实上也没有人会笑他。相反,里其他的送别诗,后世的送别诗,都在他的泪水前搁浅。那泪水太重,无力破越。

读到这首诗的时候,仿佛看到:天青日丽的旷野上,喧哗热闹的送亲队伍渐行渐远。他碍于身份不能靠太近,或许只能在远处驻马目送她远去。

风中隐约仍可见刺心刺目的红。嫁衣绯红,像钉子直直钉入眼睛,痛不可当。熟悉的香气随风飘送,拂过他的脸,如她最后一次抬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这是最后的凝望。

——已故父亲将温惠良善的二妹许配别国君主以谋取政治上更大的利益,而他自己也将要另娶他人了——婚姻只是砝码,用来谋取更大的赢利。这是政治的需要。

当爱情和政治冲突,爱情必须让位。没有权利抱怨,没什么对不起,这是现实。现实是卫君必须承担的国君的责任,娶一个或许一生也只能相敬如宾的妻子,失去一个真心真爱的人,然后整个人像被凿空了一样无法修补。

她再也不属于你,你也不能随她而去。即使劳燕分飞也无法逃脱自己的责任。最悲哀莫过于这样空洞还要若无其事活下去,活给别人看。

昔日释尊在灵山会上,接受梵王所献的金色波罗花。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惟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磐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咐嘱摩诃迦叶。”

世间相爱到极处,也应有这样心花摇曳的默契。即使彼此曾经默契已属难得,因为曾经爱过你,所以感激。谢上天许我爱得到你。

既然已经有了决定,就面对现实吧;不能相濡以沫,那就相忘于江湖。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爱,是会让人变得更坚强的。相信我,我只是一时无法止住泪。

与君世世为夫妇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邺风·击鼓》

身为女子,如果有一个机会,你的爱人要给你誓言,你是希望他简简单单地说出一句“我爱你”,还是对你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呢?多半是后者吧,若你确信他是你要的人。

当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相遇之后,贪心的纠缠让人类早已不满足最初那点对爱的确定,需要更长久的维系和确认——长相厮守。于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约到来了。甜美而坚定的誓言,我愿意同你一起到老,在将你手握住的开始就不再松开,到老到死。

我曾经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里著名的可以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媲美的诗句。一个是庶民对妻子的誓言,一个是庶民在对心仪女子的求爱,一个忧伤,一个愉悦,都是非常朴直的表达。先秦的人活得更亲近大自然更天性,高兴了就唱,不高兴也唱。中国最早的诗歌不是写在纸上四平八稳的,他们是唱出来的,飞流而下地跌宕起伏,珠玉落银盘的清脆响亮。

但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怎及“死生契阔”苍凉沉郁呢。我们常常看见的是,电视剧里一些稚童,在学堂里摇头晃脑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可爱样子。在那首诗里,与伊人即使对面相隔,也只是凡尘的一条河,只要有勇气,还是可以渡过河洲去试着亲近心上人的。

世事在生死之间时,人即使身不由己也还有一丝转圜和补救的余地,然而一旦生死相隔,即使有再大的愿心也无能为力了。《击鼓》传达的就是这种生死相隔的无可奈何。

无人可以否认里写的最好的,还是超越了政治身份禁锢的爱情诗。男女相悦是如此的天经地义。一棵树上不可能只结甜而大的果子,也有干瘪酸涩的,因此无论喜悦悲哀都要学会顺然承受。传达的本就该是这样发自心田的喜悦或是忧伤。

是民的文学,却要依靠士的修撰才得以流传后世。从《诗序》到《诗集传》,每个时代的读书人有每个时代的理解。他们解读的角度和方法不同,使得也如辗转四个男人之手的陈圆圆一样,流落在不同的人的身边时展现出不一样的风貌,叫人难以摸透她迷离如烟的心思。

朱熹这个人曲解诗意,我是不喜欢的。被他注的污七八糟,一条大河向东流。开篇就将庶民求欢的《关雎》曲解为歌颂后妃之德,凡是涉及男女之爱,他都斥之为“淫”,之后,又一再的将自己的学术意志强加于一本天性自在洒脱的书,好比将一只遨游碧天的凤凰圈养成一只供人取乐献媚的山鸡,舞姿再高妙,都已失去最初的翩然仙气。

幸而,《击鼓》未被荼毒,研究“诗”的学者,几乎没有异议地认定它是“戍卒思归不得”的诗,换言之,它是一首“反战诗”。一个被迫参加战争戍守边疆的士兵含泪唱出的爱情誓约。

鲁隐公四年(公元前719年)夏,卫联合陈、宋、蔡共同伐郑。“击鼓其镗,踊跃用兵。”一场战争打响,他是那个主战国的队伍里的一个普通小兵,跟随他们的将领孙子仲,踏上茫茫的征途。

可惜彼时,不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面临侵略时,子民必须承担责任站出来保卫家园的时候。那场战争打响,只是君主之间的穷兵黩武,争权夺利。

这场战事,这场征服的欲望好像一个巨大的旋涡,以无法抗拒的力量,将所有无辜的子民席卷入内。北宋的范仲淹,他写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时,心情想必是晦暗的,他一定想到过放弃,逃离。甚至有一瞬他想有一种力量去解放这些身处旋涡里的人,逃了吧,散了吧,这四面边声连角起,长河落日孤城闭,大雁的哀号,连营的号角,是如此的摧心肝!

可惜,他无能为力。每个人都无法逃脱,从将领到士兵,所有的人都是受害人,需要背井离乡,告别家人,将自己放逐到千里之外,而死亡,那本就不能确定何时出现的流星,在战场上,更不知何时陨落。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如何地依依不舍都将离去,你能够了解吗,我非常羡慕那些能为我们的王挖土筑城的人。是的!他们的确是非常辛苦,但是,当他们从天没亮,做工做到夜晚,非常劳累的时候,他们能够回家。

即使,即使……每天吃的只是野菜粗粮,那碗野菜汤也是他的女儿去采摘,他的妻子细细地洗过,他的儿子清晨去砍柴,他的母亲守在灶台边添柴加火。

一家人一起,用力地,熬出这碗浓汤,然后耐心地煨着,在夜幕降临的时候,点着烛火等他归来。

你知道吗?他们再苦再累,毕竟可以留在故土,每天可以见到家人,喝一碗野菜汤,就是死了,魂魄也能安然。而我,必须要远涉千里,去赴那死亡的盛宴。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

或许,有幸我可以不死吧,可是那时我已经白了鬓发。像道路边的杨柳老了春心,再也舞不动了。

你听见那些出征回来的士兵们怎么唱的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他们哀伤的声音,像一双无形的手,一刻不歇地揉搓我的心,让它始终褶皱,不得舒展。谁知道等我再步入家门的时候,还能不能看见在床边灶头忙碌的你呢?

风餐露宿的长途跋涉中,我忘记有多少人因疾病和劳累死去,前面的人倒下去,后面的战马跟着踩踏上去,鲜血,混入泥土,我看见一张张绝望的脸,他们在我的眼前沉没下去,走过去的时候,我不敢回头,回头已经没有意义,等我们再经过这里时,他们已成了累累白骨,湮没在泥土中,依旧会有无数的战车,战马,无数的人踩在他们身上沉默走过。

当我们不能回头的时候,我们只能继续往前走。

终于可以暂时地驻扎下来,我们是那群死人中的幸存者,应该感到庆幸的,可是我剩下的只有对你思念和忧伤。它们浩浩如江水,我无力地沉沦。

最后一颗星终于消失在天边,仰望天际时,我今夜最后一次想到你,天明,军队又将起程,我不知道,明日明夜的此时此刻,我还有没有命坐在这里思念远方的你。

我的战马不见了。我得去寻它,它是我最忠实的朋友和伙伴,是的,务必要找到它,没有它,我将会被弃绝在这荒郊野外,我将没有能力走完这长路,回去见你。

叫我到哪里去找呢?哦,原来它就在远处的树林下。我是如此的神思恍惚,精神涣散,怎么忍心再去鞭打我的马儿呢,它和我一样,一样思念着家乡。

你知道吗,马嘶像风,像寂寞地、撩过荒原的风,我听见它的叫声,眼泪就流了下来。我仿佛看见你每天去田间为我送饭,柳絮飘落在你的头发上,那时候,风吹得你黑发如风中的杨柳,轻舞飞扬。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看见这八个字如红色的流星坠落,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我几乎感觉不到死亡的疼痛。只有,一生路尽蓦然回首时的甜美眷恋。我是如此地眷恋这人世,虽然它有百般的创痍。

虽然我无法完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可是,此刻如潮水般侵袭我脑海的全是属于你一个人的记忆。我如此清晰地记起,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拉着你的手,对你许诺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现在,请你原谅我,无法做到了。生死的距离太遥远,你我的别离太久长,不是我不想遵守你我之间的誓约。

——这是一个深沉而无望的爱情故事,一个征夫和妻子之间的爱,沉默到连名字也没有。他们死后若有爱的墓碑,也许上面也是一片空白。

可是,《击鼓》的忧伤弥漫了整部,卫国的风,千年不息地吹,吹红了,我们的眼睛。

我记得,曾经有一个女人曾在自己的文字王国里借着一个男人的口来探讨情的真义,她要他引用上的句子向另一个女人求爱:“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说——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最悲哀的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是的,无法自主。写这话的女人一辈子也没得到她心里想要的这十六个字。她无辜地被人辜负,然后像一只吐空了内脏的海参,寂寞地活着。

可是,为什么不会言悔,为什么还要忍不住奢望,奢望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明知杯中是鹤顶红也一饮而净?

在,我伸出手的时候,我可以看见你同时伸出的手吗?不要早一步,也不要晚一步。这人世最甜蜜最苍凉的誓言,你愿意同我一起尽心去完成吗?

不奢望做得了主的,只是卑微地希望尽些人事——曾与你指尖相碰,也好过一无所有。

式微,待归

——式微,式微,胡不归?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邺风·式微》

身在高原重山叠抱的小城,这里自九六年经历一场地震之后,为世人所知。好像被惊醒的睡美人一般,从此繁漪不绝,妖花怒放。

我先来时不喜,现在也不见得就爱。我就是这样挑剔的人,看见荒凉心生感慨,向往着热闹。看见繁华到不堪的事物又反感,觉得闹腾做作。夜间于山顶看见城市灯火招展如花,对它却没有一丝动荡。并非厌弃它,而只是知道,它与每个旅游城市并无不同。那美与光华不过世间物质吞吐出来的蜃楼。万千繁华终有令人厌弃,自行消散的一天。因此没有深入探求的欲望。当人真正了解内心需要,并遵从指示去做时,如同傍晚穿越花阴归家的少年,看到繁花错落满衣襟也不留恋。

所幸这里还没有完全被物质侵夺湮灭,当地的老太太仍穿着披星戴月的民族服装,早晨和傍晚在街头广场自得其乐的“打跳”。仍是女子当家的习俗,勤俭持家。由于女人的能干,男子有足够的时间悠闲生活,在树阴和水塘边常常见他们提笼架鸟,悠悠闲逛,或者拿着一本书就在桥头坐定。数百年前皇城八旗子弟悠闲无谓的风光,在这小小的山城昨日重现。

常常坐在客栈的阳台上看云,这样闲淡的时光。日影衔山的时候,看见妇女背着箩筐经过,筐里常是装满柴火,蔬果,是一家人生活的给需。因她们,总想起《式微》。本是薄暮西山的时候,女子对在外辛勤劳作的男子的担忧和呼唤。而在这里,整日在田间露水泥巴中劳作的是女人。仿佛风转了方向,“式微,式微,胡不归?”成了端坐家门口烤太阳的男人,对女人的殷殷等待。

这悲辛的曲子,原是劳作的奴役,在不堪重负的间隙,以对歌的形式唱出的哀歌。对歌是民歌独有的方式,起自。与官方的乐曲相比,它是山茶开在山壁,自在而清新。汉乐府中有“相和歌”是一唱一和或者一唱众人和,可以说是对歌形式的发展和延续。我在云南常听。每到日落月上之时,就有人隔着水对唱。这种形式在汉族已经没落,因此汉人的嗓音远不如少数民族人甜润清亮,唱歌时往往有唱不上去,接不上气的尴尬。KtV的音响伴奏差一点还有跑调的可能。太习惯倚重物质器械的灵敏度来修饰,渐渐失去了自然甜美的本色。

“式微,式微,胡不归?”是有意的设问,作歌的人自然知道天黑了还不能回家的答案——因为繁重的徭役,要养活高高在上的“君”。

生活的艰辛是上天设置的考验。众生如地上蚂蚁天天战战兢兢匆匆忙。农夫们感慨着“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要不是因为官家的徭役多,我们怎么会顶风冒露的劳作?要不是为了将养老爷们的贵体,我们怎么会天黑还趟在泥水里?劳者不获,获者不劳,是讽刺的,像身体里的肿瘤一样残酷存在的现实。相信这种社会现象会随着文明的进步而被缓解,然而只要人的“恶性”存在,要彻底消除就是艰难的久远的过程。

在此地亦开始更多的接触一些宗教教义,世间所有的宗教宣扬的“真善美”,放置在现实生活中来看,就是换位思考,多为别人考虑。人生而平等,不要太坚持自我,那些高高在上,接受农夫奉养的士大夫们,他们内心所认定的恰恰是人在人世间暂时的位置,认为农夫奴隶就是天生为他们服务,不能反抗,乃至不能有怨艾,自以为是王道。

这小城日日人潮汹涌,太多人过来放松,过来忘记。花数千元机票往返,只为在这里晒晒太阳,偷得浮生半日闲。何时起我们的生活已如此逼仄。

如今生活在都市中的人,忙碌而错杂,虽然不用像农夫一样顶风冒露趟泥水,然而生活压力与日俱增。物质的极大丰裕亦叫人难以回复旧时只图温饱的简单无求。日日重迭的应酬交际,不见流汗,所耗费的心力却足以惊天动地,朝九晚五的辛苦未必在起早摸黑的农人之下。

大风凛冽的深夜自笙歌不歇的场所逃离,冷风逼面而来,心中感念的正是:天黑了,我还不能按时回家,应酬繁多,喝到胃溃疡,真是身不由己啊!但是要我们碌碌无为,看别人有车有房,怎么甘心?

现时亦有农夫,仍需日日劳作田土之间,早早衰老,尽力维持一家人生活。纵然不用再供养君王官家,生活仍以毫不留情的姿态出现,逼视人面。

《式微》有一种薄弱的未被剪绝的美,似在黄昏时望见的天际最后一缕霞光,远处小屋透出的一点橘黄灯光,遥远难求,却未至绝望。《诗序》里写它是黎国臣工对黎侯的劝谏,黎侯失国而寄寓于卫,黎国的臣子劝谏其君上:“国势衰微的像这昏沉的暮色,我们还是回国去吧,若不是因为国君之故,我们何苦在此地受辱呢?”

这种“臣谏于上”的说法,明显牵强,与诗的本意不符,是读书人习惯性的强奸诗意,寄托臆断。如果以这种方法来读,等同是给自己背上一箩筐的石头登山。不过,这种解释的可取之处在于它的比喻,将国势比之暮色,灰心颓败之感立刻生动鲜明,直至今日,我们说什么形势潮流走下坡路时,都会用到“式微”一词。

文字的美和存在的力量,其实在于它传达一种真理和坚定,因此获得冲破时间空间禁制的力量。不同时代的人,一样会在夕阳西下,有所思忆的时候,不自觉的吟出:“式微,式微,胡不归?”

我想起王维,他曾经在暮游郊野的时候,吟出:“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王维这个天生的完美理想主义者,他以他天性中的冲淡清和,举重若轻地拂去了《式微》上的汗水和泥土,让愤懑变成宁静。他的眼睛看见的,是一副悠然自足的田园风光,展现在他诗中的,有人间烟火,而无人间疾苦。平常郊野,寻常村落,在他的描摹下,俨然是桃源胜景。

王维不是刻意要去美化什么,这实在是天性所致,温暖闲逸是他所最能迅速感知的。一样的田园,如果站在那里看的人是杜甫,他吟出的诗必定是另一番景象。

江浙的小镇,文化气韵浓厚,方言里就有“式微”一语,在天黑时走在古街小巷,听得一声“式微,回家吃饭咯!”回首之间,看见有人倚门而立,明知唤的不是自己,也有丝丝暖意涌上来,瞬间有回家的冲动。

守候千载不变。式微,待归。心中那份柔软牵念柔软绽放,未因时间的迭转而凋谢,是心海深处波平浪稳的蔷薇岛屿。只是,当时光演进了千百年之后,我们再吟唱时,就没有那么重的压抑无奈之感了。婉婉的歌调,拖延出的更多是倚门而立的温柔守候。

人生长行寂寥,赏心悦目却少。有人终其一生也只是为等待一个人,一声唤。若在天黑欲转归程时,得你一声唤,唤我回家食饭。那么,无论这双脚是行在露水中,还是泥水中,如何的满心疲累都可以卸下,对你展颜一笑了。

一出有预谋的乱伦悲剧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籧篨不鲜。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籧篨不殄。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邺风·新台》

周灭商以后,作为功臣之一的,大名鼎鼎的钓鱼不用弯钩不用饵的姜尚先生就被分封到现今的齐鲁大地上,做了齐国的开国君王,异姓显贵。

说起姜子牙,我这好色女不免想起蓝天野老先生在电视剧里的扮相,那真是仙风道骨,这次第,怎一个潇字了得哇!不免心猿意马的想,如果历史上的姜尚也像蓝老先生那样到了八十岁还那么有举止如仙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后来数百年内齐国出尽美女,引得诸国公子王孙趋之若骛,纷纷怜芳草,步步逐罗裙,逐到最后成了周朝诸侯联姻的成例——当时的上流社会男子,无不以迎娶齐国姜姓女子为人生乐事。虽然陈国的人看不太过眼,喊出了“岂其娶妻,必齐之姜?”的口号,但那小小的基于酸葡萄心理发出的反对声音,又岂能和当时汹涌的社会风尚相抗焉?陈国的破落贵族唱哑了嗓子,各国的诸侯照样是争先恐后地派出使节去齐国求亲。

公元前718年夏天,当齐僖公的长女宣姜到了适婚年纪,(古代的姓名制度不健全,尤其是女子常常有姓无名,姜姓公主嫁给了卫宣公,就被后人称为宣姜,呜呼!)卫国派来了使者,为太子向宣姜公主求婚。

卫国与齐国联姻的历史悠久,卫太子姬伋的爷爷卫庄公,曾娶了齐庄公的女儿庄姜,历史上第一个以美貌而出现在诗歌中的绝色美人。姬伋身上也流着姜家的血液。他的母亲名夷姜,曾经是卫宣公之父庄公的妃子,可是卫宣公却与这位庶母私通,生下了这个儿子,偷养在宫外。当宣公终于继位为王的时候,他便正式将夷姜纳入自己的后宫,并立夷姜与自己的儿子伋为太子。

这年宣姜十五岁,姬伋不过十六七岁,和公主的美貌闻名于世一样,卫国太子的俊美儒雅,也是诸国间有名的。虽然身世方面有些小小问题,但其时子“蒸”父妾也属寻常,(“蒸”是指作为子辈的人收纳父亲的妻妾,除生母之外的婚姻行为)这并不妨碍他的未来国君身份。

齐僖公当然立刻就答应了这桩十全十美的婚事。宣姜的幸福似乎舒展了手心即可获得。若果真如此,她一生不过似深宫静月,幽凉深静,东周的历史在日后也不会产生如此大的动荡。

事情的变数发生在一个小小的使臣身上。为太子求婚的使臣是个急功近利,趋炎附势的主,一边堂堂皇皇地为国陈情,一边自有自的算盘:看着卫宣公身板还硬朗,太子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当上王上,当不当的上也还是未知数,还是努力拍好今上的马屁要紧实在。主意既定,回到国内,这厮就立即向卫宣公打小报告:主上,齐国公主是绝色美女,像这样娇艳欲滴的花骨朵儿,您应该自己享受。又何必留给伋子那样不解风情的小孩呢?老色鬼姬晋一合计,是那么回事。想当年无权无势时,他就敢在父王的眼皮子底下勾引庶母,德行之劣和色胆之大可想而知,如今王权在手,更是没了忌惮。

于是色心满满的老家伙立刻把姬伋派往宋国去当外交使节。说起来伋子也笨,眼看着要结婚的人了,突然被老头子派到国外公干,居然一点也不怀疑,也不知道据理力争推脱一下,起码也要结了婚再去嘛!白白便宜了姬晋这个老混蛋。从后来的事情看,他在国外呆得时间还不短。不过也有可能是老色鬼姬晋借着自己国君的权力犯浑,伋子浑不过他也!只好委委屈屈收拾铺盖出国去啦!姬晋一面在首府近郊(河南濮阳)淇水之畔修了一座藏娇的行宫,名为“新台”,一面派自己的亲信卫泄前往齐国迎亲,直接把宣姜迎上了新台。这事,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新台纳媳”。

宣姜的一生就在黄河之滨的新台发生了折转。黯然。想来不用为高鹗所续《红楼》中移花接木,偷龙转凤的伎俩惊心,需知在公元前七世纪初的时候,就已经出现过这种婚姻的悲剧了。

本来美人得配玉郎,犹如陌上观花,日影染身,心里称心如意。年轻貌美的小公主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满心喜悦地来到卫国,却没料到自己最后的归宿却是这样个老丑无德的家伙,恐怕连死的心都有。她又不敢贸然做出反抗,盖因当时的婚姻太没有自主权啦!她也没见过结婚的对象,她也不知道父亲到底是把她许配给宣公还是他的儿子伋子。如果是许配给伋子,却不见伋子,和自己拜堂的人居然成了自己的公公。

话说回来,正常人哪想得到姬晋那么色胆包天呢?总之一句话,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可叹历史上还不是姬晋一枝独秀,在以后的时间里这样大权在握又敢于的“扒灰”混蛋比比皆是!时间上和姬晋案离得比较近的是蔡景公蔡同先生和楚平王芈弃疾先生。(芈是楚国国姓,音mi,辞典上的意思是羊叫声,这个姓够奇异的,现在很少见了。)

蔡同先生被愤怒的儿子蔡般(蔡灵公)引兵入宫,一刀了账;芈弃疾先生侥幸善终,死后被愤怒的伍子胥从坟墓里拖出来鞭尸。所以我们要对焦大说,不要动气啦,比起历史上这些著名的扒灰事件,贾府那点子事算个啥?

卫人厌恶宣公的秽行,同情齐姜所适非人的遭遇,遂作《新台》,将这出乱伦悲剧如实地记载了下来。

诗曰: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籧篨不鲜。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籧篨不殄。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诗中“河水弥弥”、“河水浼浼”,亦似有暗喻齐姜泪流不止之意,“籧篨”就是癞蛤蟆,“戚施”是指虾蟆,而“鸿”,据闻一多先生考证,是“苦萤”的合音,苦萤就是虾蟆。卫人用癞蛤蟆、虾蟆等物,形容宣公老丑狠恶的形貌。其实,先秦时代崇尚早婚,到伋子成年的时候,宣公也不过三十来岁,不会老得掉了牙。何况这厮既然有本事勾引庶母,加上儿子伋子长的又粉帅,可见他也不会丑到哪里去。这方面,余冠英先生的译诗就不太好了,唯心唯字面地把宣公说成驼背鸡胸的老汉。不过这个老淫棍的德行真叫人无语,一字记之曰:“贱!”怎么丑化他都不嫌过分。

人们以张网捕鱼比喻觅得佳偶。来撒网是为了捕捉到鲜鱼,结果却网到令人厌恶的癞蛤蟆。春秋时的人比喻朴直而生动,不比后来人喜欢盘典。那时的人还不惯于玩弄文字,但求话能说得清楚明白。里所比的,都是生活化的事物,拿来比拟却又恰到好处,深得人心。

新台筑得再高大巍峨金碧辉煌又怎样?与己拜堂的,不再是当初来相亲的翩翩少年,而成了自己的公公,一个陌生的心地淫亵的老混蛋。命运揭开面具,在姬晋身后露出阴险的笑。

宣姜事后向父亲哭诉,齐僖公怒则怒矣,然而嫁出去的女儿在他心里犹如泼出去的水,所以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叹了口气,道一句“木已成舟”。大凡女子总被人定位于此,命好命蹇无非天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猴子满山走。他不愿为了女儿大动干戈。何况,女儿早点登上王后的位子,早点成为君夫人,于他也是有政治之利的,因此,齐僖公也就默许了这种侵夺。还是那句话,在权位面前,爱情永远排在其后。

自此,宣姜的人生如被大力搓揉过的纸,底色再白,也是旧了。

无法完成的约定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发如云,不屑髢也;玉之瑱也……扬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瑳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绉絺,是绁袢也。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鄘风·君子偕老》

虽然隔了数千年,想到伋子归国时,看见宣姜的那一幕,还是觉得犹如李香君血溅桃花扇一样惨烈心悸。可惜伋子和宣姜,他们的身份缚死了他们,落得连香君还不如。一个太子一个国母,死又死不得,爱又爱不得。

仿佛看见他们两两相望,眉山目水的汇映间,滑过的,是两个擦身而过的情缘如丝。面目平然,恭然有礼,是认了命。云端身后那只无形的手在簸弄,谁躲得过?茫茫众生,从了吧。

心潮起伏,眼含怨艾,是泯不了的情。高台上端坐的,现时需恭身见礼的人,该是执手画眉的妻子。谁来告诉伋子,姻缘路上是错了哪一步,为何已经轻轻颔首的人,桃花树下,再也寻不见人。

御座上宣姜笑容晏晏,一颗心却霎时动弹不得。

可以转回程吗?她坐回花轿中,做他安顺欣喜的小娇娘,待盖头掀起。仰目迎上的,是他深如暗海的双瞳,红烛映衬,即是海面澜澜星光。而不是一个形容龌鹾目光猥亵的老淫棍,可以吗?

日日惊起,她会困惑,她的枕边人,年纪可当她父亲,君子偕老的人怎么成了他!

是命吧……无言以对的忡怔。命是掌心的纹,皮肤上的痣,无形无相让人无言以对的神秘。

那么顺了吧,何况她已有身孕,如被定牢七寸的蛇妖,柔弱毕露。饶她千年修行,惊艳到举世无双,却逃不脱红尘孽债。

她生了公子寿和朔。忘了有几年,两个孩子渐渐长大。宣姜似乎不再顾念伋子,君子偕老的梦想如年年老去的心境早死绝了吧,听不到外面怎么唱吗?

(她)誓和君子共白首,玉簪首饰插满头。举止雍容又自得,稳重如山深似河,穿上礼服很适合。谁知德行太秽恶,对她真是无奈何!

服饰鲜明又绚丽,画羽礼服绣山鸡。头发黑亮似云霞,哪用装饰假头发。美玉耳饰摇又摆,象牙发钗头上戴,额角白净溢光彩。仿佛尘世降天仙!恍如帝女到人间!

服饰鲜明又绚丽,软软轻纱做外衣。罩上绉纱细葛衫,凉爽内衣夏日宜。明眸善昧眉秀长,容貌艳丽额宽广。仪容妖冶又妩媚,倾城倾国姿色美!

“子之不淑,云如之何。”卫人骂她不淑啊,不是遵循礼义的女子,厚颜无耻。美貌又何如?仍是舌口翻覆众人耻笑的对象。他们极言她的美貌气质衣饰的华美,然而他们洞穿了她,她不过是靠着这副好皮囊遮掩羞耻心的卑弱女子。时过境迁之后,他们已渐渐忘却宣公的淫亵无道,而只记得她的“不淑”。 以为她贪恋荣华,甘心和他白头到老。

——对于男子,人们历来容易原谅,将一切归诸于男性的本能;而对于女子,一旦被烙上印记,即使脱胎换骨也要挫骨扬灰。

春色如旧呵,铜镜明妍。我爱过的伋子啊,你在哪里?与你昂然身躯相应的男儿气呢?风刀霜剑言相逼,为何留抵我一人面对?

不是,约好白头偕老的么?曾经。

史家之言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邺风·二子乘舟》

(上)

宣姜年轻淡漠的容颜在臣民的议论声中一闪而过。不知不觉间时光在指间剪折了十五年,寿和朔已经长大了,当日的垂发小童,已经长成了堪与姬伋对抗的男儿。不止是身体,还有心计。

寿是仁义温顺的孩子,他敬爱着自己的大哥,从未有过非分之想;朔却不甘心,他不要做御座下终身匍匐的臣子,他始终眈眈于王位,盘算着要将姬伋从太子的宝座上拉下来,自己做上去。

宣姜成了他利用的对象。朔深知,宣公依然爱恋着母亲的美色,必会对她的话言听计从。他编造了谎言,说姬伋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夺妻之恨,甚至还发誓在继位之后,要将他母子铲除干净。

没有哪个母亲不相信儿子的。宣姜大惊失色,带着姬朔去找宣公,希望能够救得儿子一命。卫宣公根本不觉得,这件事的祸根是起在自己身上,他听了姬朔告的阴状后,把姬伋的生母喊来,痛骂她教子无方。

姬伋的母亲夷姜,就在这天夜里自缢了。

(中)

“夷姜既死,宣姜欲立寿,乃与寿弟朔谋构伋子。”()

史家之言,从来,与真爱无关。

——接下来,宣公决定要斩草除根。宣姜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她根本不愿意有谁死去,更不愿意死去的是姬伋。

然而,宣姜的哀求已经起不了作用了,姬朔告的这一状,正戳到卫宣公的痛处:他已经老了,害怕自己会死在正值盛年的长子手里。

卫宣公派姬伋出使齐国,并让太子使用一面特别的旌旗:“四马白旌尾”。以此为标志,派杀手在路上准备暗杀。

我一直不屑把唐玄宗和卫宣公相提并论,卫宣这个泯灭人伦的老混蛋哪里配!李隆基爱上了自己的儿媳,用了计谋,可是他并没有用强,事后也没有掩饰自己行事的意思,儿子面前,天下臣公,三宫六院,黎民百姓面前,他坦荡荡地爱宠着自己的儿媳,他没有想到去伤害儿子,去堵天下的悠悠众口。三郎真爱着玉环,愿意承受身前身后的罪责,真爱是芳香皎洁的梅花,无须向天地失色。

而宣公,他根本不爱宣姜,他爱慕的只是她年轻娆人的容颜。他爱的只是他自己。

宣姜得知了这个消息,连忙让自己的儿子姬寿去给大哥送信。这就是《二子乘舟》事的本源。

宣姜仿佛看见小舟在河上飘飘荡荡,她心中有深深的思念和忧虑呵,忧心忡忡不定当,船影已遥,流水送你们到远方,希望你们不要遭受灾殃。

姬寿追上姬伋,将消息告诉他。奈何姬伋是君子,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父亲,能对自己痛下杀手,坚持要出发。

姬寿决心为弟弟赎罪,在送行宴上,他将姬伋灌醉,自己代替他出发了。

杀手见到白牛尾的旌节,不分青红皂白,将姬寿杀死。姬伋醒来,终于明白事实真相,连忙去追赶弟弟。

他赶到的时候,姬寿已经倒在血泊里。

姬伋痛骂杀手,叹道:“误矣!君命杀我,寿有何罪?”

醒过神来的杀手一不作二不休,把他也乱刀砍死。

两人竞相替死,让人动容。卫国人伤其死而思之,作诗哀之——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然而死者已矣,他们成全了自己的仁孝美名,却给生者带来无限的哀痛。获知了爱子和爱人的死讯,宣姜痛不欲生。小儿子的心狠,老丈夫的手辣,一切历历在目,她被利用了!只是等她明白已经太晚。

《二子乘舟》中所指之事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宣姜念其子和爱人,有人说是姬伋的母亲夷姜惦念其子,想坐实此诗的本事,似乎总有争议;然而诗中心思想却十分明确,是送别的人作歌抒发对远行的亲人的思念及担忧,因此将其视为一首送别诗最合适。

有时候,知道诗歌文字背后的故事,并不会叫人快乐。

(下)

卫宣公夺媳杀子多行不义,卫之臣不耻他的行为,作《鹑之奔奔》来讽刺他。诗曰:

鹑之奔奔,鹊之强强。人之无良,我以为兄?

鹊之强强,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翻译成白话就是一通好骂——

鹌鹑双双共栖止,喜鹊对对齐飞翔。那人腐化又无耻,我竟尊他作兄长。

喜鹊双双齐歌唱,鹌鹑对对共跳奔。那人腐化又无耻,我竟尊他为国君。

相传,此诗的作者为卫宣公的庶弟左公子泄、右公子职。咱们不管作者是谁,总之是骂出了所有人的心声——这厮禽兽不如!全诗两章,每章四句,均以“鹑之奔奔”与“鹊之强强”起兴,极言禽兽尚有固定的配偶,而卫宣公纳媳杀子、荒淫无耻,其行为可谓腐朽堕落,禽兽不如,枉为人兄、人君。全诗两章只有“兄”、“君”两字不重复,虽然诗人不敢不以之为兄、以之为君,貌似温柔敦厚,实则拈出“兄”、“君”两字,等于是对卫宣公公开进行口诛笔伐,畅快直切、鞭辟入里。

读,还是可以看出当时的言论是相对宽松的,后世再难见这样抽筋剥皮式的讽刺。先秦时代的人们,高兴而歌,怨怒也歌,有撒泼直率的气息,那时虽有了周公制定周礼,可是像小学生学习礼貌一样,人却没有因礼而变得虚伪,相反却是恭谨可爱,看见花儿招手,看见太阳公公打招呼,看见鱼虾也要叽叽咕咕。后世之人不断在种种道德和标准之间自我肯定和否定,力求自我完善,又多了“为圣者讳”的虚伪。失却的,往往正是最初的一点真诚辛辣!

八卦的开始,一生的结束

——墙有茨,不可扫也

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

墙有茨,不可襄也。中冓之言,不可详也。所可详也,言之长也。

墙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读也。所可读也,言之辱也。

——《鄘风·墙有茨》

卫宣公作孽太深,在杀子之后不久就一命呜呼。姬朔继位,是为卫惠公。

惠公即位后立刻罢免了左公子洩和右公子职。公子洩和公子职先因世子伋与公子寿之死,后因免职一事,对惠公心怀怨恨,於是借惠公离国会盟之时,迎立公子黔牟,拒惠公于国外。惠公闻二公子作乱,吓得脚底抹油,连夜投靠齐国找他老舅去也。

姬伋和寿遇害以后,宣姜也随着他们的死变得了无生机,和当初失去爱妻的姬伋一样整天沉默寡言。

姬朔出逃以后,宣姜落在了卫国左公子的手里。此时的宣姜已然不是那个情窦开时人事不知的小女生了,早已看穿,她这个人,和她的婚姻一样,不过是男人们用来争权夺利的棋子。她厌倦了一切,心如死灰,请求左公子杀了她。但是卫国的贵族们并不想得罪齐国。齐国一直是诸侯之中的大国。

彼时齐僖公已死,齐国当下的国君已经是宣姜的哥哥齐诸儿(齐襄公)。齐襄公这个好事之徒对外甥的求救本想予以相助,可是此时襄公正向周王室求婚,而卫国新君黔牟亦同是周天子之婿,不便兵戎相见。襄公为防卫国臣民因恼怒杀掉宣姜,更为了维护齐国和卫国旧族的关系,居然力主让宣姜再嫁给和她原来许配的未婚夫伋一母所生的兄弟昭伯顽,这在后世来看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当时好像并不算太出格的行为。

虽然名为公主,实际上只不过国家间的政治工具,宣姜在茫然中再次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而卫国臣民得此消息,心想能借此贬低宣姜名号,皆欣悦。独公子顽(昭伯)顾念父子之伦,拒不服从。所谓顾念父子之伦是儒家的刻意美化罢了,我看是嫌弃的成分多点,盖因公子顽不比娶不到老婆的平头老百姓。光棍一条,实在没得娶,猪八戒的阿姨也得将就了。他身为王室公子,身边姬妾众多美女不少,实在犯不着捡老爹的破鞋,娶一个身败名裂的女人。

公子职见公子昭伯不从,恐怕齐国一旦怪罪下來,会使两国关系破裂,于是心生一计,借此邀公子昭伯赴宴,然后灌醉他,再将他移至宣姜的寝室。公子昭伯酒醒后,见事已至此,只好纳宣姜为夫人。

当然也有人说是宣姜不同意,“被灌醉的宣姜,强行被关进了新房”。但是《左传》上记载:“齐人使昭伯烝於宣姜,不可,强之。”是男方不同意,的故事上也说:“宣公儿子昭伯被人灌醉,拖到宣姜房中,梦中与宣姜成事,遂结为夫妻……”不管谁强迫谁,反正这两个人最后是在一起了,还生了三男二女长男齐子早卒,次子戴公申,三子文公毁,长女嫁于宋国桓公,次女嫁于许国穆公,故称许穆夫人。许穆夫人我们将有别文着重介绍。

尽管宣姜和公子昭伯的婚姻是受外力胁迫促成的,他们的婚姻在当时也不算乱伦,“蒸”这种继婚方式在春秋时是被允许和认可的,但究竟是下辈与上辈淫乱,是最不齿于人的丑闻,卫国人民对这种败坏人伦的秽行,当然深恶痛绝,特作《墙有茨》以“疾之”。诗云:

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

墙有茨,不可襄也。中冓之言,不可详也。所可详也,言之长也。

墙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读也。所可读也,言之辱也。

本诗三章重叠,头两句起兴含有比意,以紧附宫墙的蒺藜清扫不掉,暗示宫闱中淫乱的丑事是掩盖不住、抹煞不了的。本来,卫国宫闱丑闻是妇孺皆知的,用不着明说,诗人故弄玄虚,大卖关子,宣称宫中的秘闻“不可道”!却故意露点口风:丑、长、辱三字藏头露尾,点到为止,以不言为言,比直露叙说更有情趣。

从艺术的角度上来说这是好诗,深合儒家委婉之道。然我最见不得这种自命道德警察的人,明明八卦得要死,还一脸正经。对别人口诛笔伐的人,自己未必就完美到全身无瑕疵。每个人的作为都有既定的轨迹和原因,有如深海上潜的岛屿,外人所见不过外在形貌,无从得知内在曾经经历过怎样的更替变迁。

诗中虽惺惺然地表示言之“丑、长、辱”,实际上八卦得眉飞色舞,唾液横飞。大家都知道宫闱私事之所以是私事,正在于它不可道,不可祥,不可读。可是越乱越脏越有人爱看,宫闱之外的人所津津乐道的也正是这种水烟迷离,乃至于血腥癫狂的特质。

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死。宣姜死于何年,没有记载。对史家道德学家来说,她只是个不淑的无德女子,无足轻重,死了该额首加庆人间少一妖姬。

宣姜,薄命如花的女子,她一生被人摆布,不能忠于自己。当容光褪尽,她终于能够如愿地死去,无声而寂静地湮灭在风尘中,像坠入深海的流星,不再受到任何流言恻目的侵扰。

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宣姜这样的女孩子,其实应该上天堂。

惊才绝艳,女中豪杰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既不我嘉,不能旋济?

视尔不臧,我思不閟。陟彼阿丘,言采其蝱。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樨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鄘风·载驰》

(上)

她有母亲的倾国容貌,更加才华横溢;她有娘姨的热情开朗,却没有她的放荡不检。在政治眼光方面,她不像她的母亲,却更像她的姨母一样有眼光,长袖善舞。

春秋时的女人没有地位,泛化到连具体的名字也没有,然也不似宋明时期那样深受礼教束缚,所以当时的女性是不好用一种标准去衡量的。许穆夫人,是一个奇特的女人。她的青史留名,惊才绝艳,不是因为她的美貌,而是因为她的爱国和果敢,在历史上留下深重的一笔。

她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有史可稽的爱国女诗人,里就摘录了她的三首诗。就算《泉水》和《竹竿》作者存疑,不能确定是她,《载驰》却明确无误地被证明了是她的作品:“许穆夫人自伤不能救卫之作。”

如单以作诗的时间而论,她的爱国诗作《载驰》要比屈原的《离骚》早三百几十年。《国风》里有不少歌咏妇女的诗,也可能有不少为妇女自己所作。但一直到现在,可确认女作者姓名的诗,许穆夫人所赋的《载驰》是唯一的一篇。

她的身世复杂到一言难尽。“卷之三·仁智传”云:“许穆夫人者,卫懿公之女,许穆公之夫人也。”这个说法其实是有误的。更多的说法是卫懿公是许穆夫人的哥哥,不过这个说法也不完全对,她的辈份说起来很麻烦。前面我说过齐女宣姜,先受聘于太子伋,乃父宣公悦而妻之,生子寿与朔。寿与伋争死,便宜了朔这个阴险小人,宣公死了以后,朔登上王位,为卫惠公,奈何这厮很不得人心,所作所为为宗室大臣所不喜,卫国的大臣贵族们拥护和伋一母所生(应该就是卫宣公的庶母,后来收为他老婆的那个夷姜所生)的黔牟即位,朔这家伙被驱逐出境。后来,朔又借助齐国的强大国力重登王位,但不久就一命呜呼了,他的儿子继位,是为卫懿公。所以如果说卫懿公是许穆夫人的哥哥,这是从许穆夫人的父亲(昭伯顽和朔一辈)来论的,如果以许穆夫人的母亲是卫懿公的亲奶奶这一点来论,卫懿公还要比许穆夫人低一辈,得叫许穆夫人姑姑才对。(瞧这辈份乱的!叫人头昏眼花。)

许穆夫人出生在卫都朝歌,现在河南省北部。对《封神榜》比较熟的人应该都知道,当年商纣王降香,题淫诗亵渎女神的灵山女娲宫,纣王与妲己饮酒作乐,将比干开腹挖心的摘星楼,都可以在那里找到。继许穆夫人后,朝歌又养育了千古刺客荆轲,旷世奇才鬼谷子,可谓人才济济地灵人杰。

许穆夫人自幼在卫都朝歌读书习文,在城郊骑马射箭,在淇水边垂钓荡舟。很有她姨母文姜的自由泼辣之风。这些事都不是俺们臆测,在她后来嫁到许国怀念当时生活时写的《竹竿》一诗有所体现。诗云:

藋藋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傩。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译成白话就是:

钓鱼竹竿长又长,儿时垂钓淇水旁。少女时光怎能忘,路远无法回故乡。汨汨肥泉于左方,哗哗淇水流右方。女大当嫁要出门,远别了兄弟和爹娘。

淇水潺潺在右方。肥泉汨汨在边淌。明目浩齿一女郎, 身上环佩响叮当。淇河水欢快地流淌,驾小舟划着双桨。 顺水漂流到远方,消散我胸中的忧伤。

按照诗中描述的景色,许穆夫人当时生活的自然环境还是比现在好得多,如今河南北部也就是卫国所在的地方,土地一片荒凉贫瘠的景象,河也都是经常断流的季节河、臭水河,淇水(现在的淇县)附近一点也没有许穆夫人诗中的优美景象。

不同于一般懵懵懂懂、只知期许爱情的待嫁少女,许穆夫人清醒地知道大国之间的婚姻是政治交易。既然注定了此身要以婚姻幸福来殉国,既然嫁谁都是嫁,那自然要嫁到最合适的国家。她像一个清醒的赌者,要拿自身幸福作为筹码去为卫国赢得更大的利益。当时许国和齐国都来求婚,许穆夫人想嫁到齐国去,并不是贪慕虚荣,而是有切实的理由。她对卫君说,“许国遥远弱小,不能支援卫国;齐国是一个强国,而且离卫国又近(卫国在现今河南北部,也就是卫辉市那一带,许国在河南许昌附近,齐在山东),联姻以后,卫国有了事情,支援很方便。”如果按照许穆夫人的要求,她的老公就是赫赫有名的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了(按现代观点,许穆夫人的母亲是齐僖公的女儿,她和齐桓公也是有亲缘关系的,不过春秋时期并没有禁止这种血缘间的婚配),可惜卫君缺乏远见,最终还是遵循旧约将她嫁到许国。

许穆夫人让我想起曹雪芹笔下的探春。探春有句话让我印象深刻:“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才高命蹇,多少哀怨,尽在不言中。

幸好她们都以可能的方式走出去了。然而许穆夫人嫁到许国后,就像探春时刻忧心贾府的命运一样,无时无刻不惦念着卫国。这种忧虑也是有原因的,她的哥哥卫懿公是历代昏君中不遑多让的活宝——著名的养鹤专家,一门心思把鹤伺候得舒舒服服,封了好多鹤娘娘、鹤将军等等,整天照顾宠物不理朝政,根本不理民间疾苦,搞得朝臣离心离德,百姓们怨声载道。

许穆夫人不可能不知道她这个哥哥是个活宝,要命的是这活宝还掌握着国家大权。许穆夫人又不是个男的,要是公子,说不定一时怒发冲冠,发动政变把懿公赶下台,自己当国君,那倒也干脆的很。她只有在许国忧心如焚。她在《泉水》一诗中写道:“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娈彼诸姬,聊于之谋。”接着又用两段诗句回忆了出嫁时经过沫水、干成的情景。最后说:“我思肥泉,兹之永叹。思须与漕,我心悠悠,驾车出游,以写我忧”。

《泉水》和《竹竿》表达的都是出嫁的卫国女子思念故国父母而不能回去,十分苦闷的心情,但细微的意旨又有不同。《竹竿》不过是思慕故国的风景人物,以及当年的游钓之处,而《泉水》这首诗则是直伤卫事,且深切地为归卫作筹谋,感情和行为上都是更进一层的。

正当她忧心忡忡思念故国的时候,卫国果然不出所料地国破君亡了。盖因活宝一门心思都放在养鹤上,北狄(当时太行山附近的北方游牧民族)人趁机前来攻打卫国,狄人入侵时,将士都不听卫懿公的命令,说,你的鹤将军那么好,你叫它们去帮你打仗啊,干吗要找我们?卫懿公只好答应把鹤都杀了,将士才勉强同意出战。卫懿公倒是亲自临战指挥,但甫一交手就被凶悍的北狄人杀死,并被宰了吃得只剩下肝。

《左传》闵公二年记卫灭后的情况是:“卫之遗民,男女七百有三十人。益之以共、滕之民为五千人,立戴公,以庐于曹。许穆夫人赋《载驰》。”“齐侯使公子无亏帅车三百乘、甲士三千人以戍曹。归(餽)公乘马,祭服五乘,牛羊豕鸡狗皆三百,与门材。归夫人鱼轩,重锦三十两。”这说的是卫灭亡后,结集遗民,进行善后并得到齐国援助的情况,这正是许穆夫人赋《载驰》的历史背景。

卫人立戴公(许穆夫人同父同母的亲哥哥)于漕邑。不久戴公也死了,卫人又立文公(也是她的亲哥)。得知卫亡,许穆夫人悲痛欲绝,向许穆公提出援助卫国的要求。许国君臣怕得罪狄人,只派了使者到卫国吊唁。一切正应了她当年的预见,许国弱小,不堪依靠。

(下)

得知卫国有难,许穆夫人不能坐视不理,她和自己身边随嫁的姬姓姐妹商议,毅然驾车奔卫,共赴国难。可是她胆小的丈夫许穆公怕得罪狄人惹火烧身,不准她去,不惟如此,许君还派了一堆大夫在后面驾车追赶,上演了一出不许老婆回娘家的闹剧。许穆夫人悲愤欲绝,遂写下流传千古的爱国诗篇《载驰》。

诗歌译成白话大致是这样的:

马车疾驰快奔走,回国慰问我卫侯。 策马疾行路迢迢,行色匆匆到漕邑。

大夫追来阻拦我, 使我哀伤又忧愁。虽然大家不赞成,我也不能转回程。

看来你们无上策,我怎能抛开卫国人 ?即使你们不赞成,我也不能回许国。看来你们无上策,我思念卫国之心更迫切 !

登上那个高山冈,采集贝母解忧伤。女子从来多忧思,也有道理和主张。许国大夫责难我,既是幼稚又轻狂。

我马行在郊野上,麦苗蓬勃如水浪,快向大国去求告,依靠何国到何邦,诸位大夫贤君子,请勿责我违礼仪,你们考虑上百次,不如让我走一趟。

许穆夫人在《载驰》诗中,严斥了那帮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颟顸之辈,连她与许国大夫的争执也历历在目:“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藏,我思不远?既不我嘉,不能旋济。视尔不藏,我思不毖?”许穆夫人叫人激赏的,是她的果断和勇敢,这女子绝不同于一般被驯服成绵羊的女子,也不是空有美貌的绣花枕头。“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更表现了她自信无虞的风范。她有自己正确的主张。但在一群浑人的阻挠下终不得归。那个时代,局限了她作更大的发挥。换到现在,以她的身份见识不是季莫申科,也是赖斯之流。

庆幸的是,许穆夫人人虽然被许国大夫所阻,她所作的《载驰》却渐渐在诸国间流传开来,文公也采纳了妹妹的意见向齐国求救。齐桓公派公子无亏率三百辆战车三千甲士前往漕邑,帮助卫戴公守城,稳定了局势,使卫国免于灭亡,并资助牛、羊、鸡、豕及建筑材料,帮助卫国建立新都-——楚丘(今滑县卫南坡)。戴公死后,文公励精图治轻徭薄税,布衣帛冠,粗食菜羹,早起晚息,抚安百姓,人称其贤,使卫享国四百年。《鄘风·定之方中》就是记叙卫文公中兴复国的叙事诗。

卫文公艰苦创业,发展生产,到晚年军力增长十倍。后又吞灭邢国(今山东聊城),国势复兴。卫成公六年(前629),卫为避狄人侵扰,再迁帝丘(今濮阳南),经百余年休养生息,重又呈现出经济繁荣的景象。进入战国,卫遭到赵的不断蚕食,国土日削,政治上也愈加腐败,但卫的灭亡将破坏赵、魏间的均势,所以魏国攻赵救卫,使卫侥幸保存下来,成了魏国的附庸。秦王政六年(前241),秦攻魏,占领濮阳一带设置东郡。卫国遂迁徙到野王(今河南沁阳),转受秦的保护。秦二世元年(前209),卫君角被废为庶人,卫至此方亡。

秦王扫六合,六国纷纷覆灭,羼小的卫居然一直在夹缝中生存下来,成为最后灭亡的周代封国。历史如此优待,九泉之下的许穆夫人也应该感到欣慰了。

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卫风·淇奥》

卫国在春秋时十分的不争气,老是被周围的强国欺负,英明神武的君主没几个,荒淫无道的却不少,看起来很窝囊的样子。其实在卫国初创的时候,它的先天条件是很好的,周朝初期,周公旦平定了管叔、蔡叔和武庚的叛乱,由于此前的叛乱有商纣王的儿子武庚参与,周公意识到原来商都朝歌附近的地方,不能再交给商纣的遗属统治了。考虑再三,周公将原先的朝歌之地封给自己的弟弟康叔,并且让他统帅着强大的兵力,防止殷遗民再次造反,这就是卫国的来历。

卫国占据着好地方,又有兵力护持,也曾强大过一时,出过些安邦定国的贤才,就像《淇奥》里赞美的卫武公,可惜后来每况愈下,宣公惠公已经够无道,再往下两代更不成样子,出了一个亡国之君——卫懿公。

卫公好鹤是可以和叶公好龙并举的事,叶公还可说是只限于个人爱好,被真龙吓到半死,也只是自己现世;那卫懿公却是好鹤好到荒淫失政,要给仙鹤封官,按品级给俸禄,耍宝耍到朝堂国事上,终至民怨沸腾,被北方的狄人趁机攻破国门,自己也被砍成肉酱。卫国此后一度凋敝不堪,多承世交齐国照应,才勉勉强强维持下来。不知卫文公在穿着粗布衣服,环顾着身边少得可怜的侍卫时,遥想着先祖的风光,心里会怎样的凄凉?

叫人稍微欣慰的是,卫国的国势不强,民歌却非常强势。这是因为国家政权松散了,士的力量减弱如天黑,民间的文化趁机如繁星亮闪。如果话语权被士人把持,民歌是活跃不起来的!

“卫风”在里声名赫赫,犹如顾盼流光的美人,丽质难掩。(邺、鄘两地后来并于卫,因此“邶风”“鄘风”也都是卫国境内的诗。这样一算,国风里的好诗十之五六尽出于卫。)稍有点文学常识的人都知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话,就是出自《卫风·硕人》。《硕人》是中著名的赞美女性的篇章。与之并提的是《淇奥》,著名的赞美男性的篇章。

中有许多人物的赞歌,称赞的对象也很广泛。其中重要一类被称颂的对象,是各地的良臣名将。在那样一个时代,人们自然把希望寄托在圣君贤相、能臣良将身上。赞美他们,实际上是表达一种生活的向往。《淇奥》便是这样一首诗。据《毛诗序》说:“《淇奥》,美武公之德也。有文章,又能听其规谏,以礼自防,故能入相于周,美而作是诗也。”这个武公,是卫国的武和,生于西周末年,曾经担任过周平王(前770—前720年)的卿士。史传记载,武和晚年九十多岁了,还是谨慎廉洁从政,宽容别人的批评,接受别人的劝谏,因此很受人们的尊敬,人们作了这首《淇奥》来赞美他。

诗的大意是这样的:

看那淇水弯弯岸,碧绿竹林片片连。高雅先生是君子,学问切磋更精湛,品德琢磨更良善。神态庄重胸怀广,地位显赫很威严。高雅先生真君子,一见难忘记心田。

看那淇水弯弯岸,绿竹袅娜连一片。高雅先生真君子,美丽良玉垂耳边,宝石镶帽如星闪。神态庄重胸怀广,地位显赫更威严。高雅先生真君子,一见难忘记心田。

看那淇水弯弯岸,绿竹葱茏连一片。高雅先生真君子,青铜器般见精坚,玉礼器般见庄严。宽宏大量真旷达,倚靠车耳驰向前,谈吐幽默真风趣,开个玩笑人不怨。

蜕去这诗中关于相貌、衣冠的溢美描写:“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我更看重它关于男人学识、品质、气度的描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戴着缀满了珠玉的冠冕的男人,衣饰华美相貌堂堂,并不出奇,大不了是宋玉式的美男子,人们也不会花多心思去赞颂他;身份高贵也不一定,很多国君都是口诛笔伐的对象。中国人受中庸之道影响,不会喜欢太锐利的男人,他们更欣赏平易从容的,深藏如水的人,自古以来,国人对好男子的标准其实没有大改。男子最吸引人的,仍是气度沉稳,处事得体,如果学识出众,谦虚谨慎,那就更锦上添花。

绿竹青青的水边,有一个男子,他气度高雅,举止从容,也许在沉思,也许是在会友,和朋友相戏相谑,也许只是一个人弹琴。《淇奥》所吟出的意境让我想起王维,和他那些清雅如月下竹林的田园诗。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王维《竹里馆》

某夜,一定也是王维这样清雅如竹的男人,他心情幽微,只携了一把琴,独坐幽篁里,且弹且吟,心思是广大而深重的,如这碧黑的竹林,天地间有知己也无知己,惟有明月静朗。

这样青青的男子,是坏人心水的,你遇见了他,必定会忍不住心旌摇曳,而他不一定会接受,也许陌然相对。因为他是静而广大的,广大到沉默如夜。即使有女心明月照耀,也不见得惊动。所以很多年后,当林朝英在古墓里弹起《淇奥》时,想起那个和自己旗鼓相当,却不能如三潭印月般相映相亲的男人时,心里一定酸楚难言。

有时候,遇见君子。也不见得就是快乐的事。

这次我是真的决定离开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卫风·氓》

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长篇叙事诗其实不多。《孔雀东南飞》首当其冲,当然还有与之并称的《木兰辞》,但那与男女之情没多大关系。其实在《孔雀东南飞》出现之前近千年,“卫风”里的《氓》已具这样自诉婚姻悲剧的长诗的雏形了,只是因为艰深,年代久远,不为太多人所知。

《氓》是里弃妇诗的翘楚。诗中的女主人公以无比沉痛的口气,回忆了恋爱生活的甜蜜,以及婚后被丈夫虐待和遗弃的痛苦,读之感人心弦,催人泪下。《氓》诗是以抒情为主,所叙的故事远不如《孔雀东南飞》那样完整细致,但它已将女主人公的遭遇、命运,真实细致地反映出来。将抒情叙事融为一体,时而夹以慨叹式的议论。就这些方面说,这首诗已初步具备中国式叙事诗的某些特征。这些特征或多或少地影响到其后二千余年的叙事诗,在《孔雀东南飞》、直到近代姚燮的《双鸩篇》中似乎都可以看到它的影子。

《氓》诗共六章,每章十句,在里算是长的。但并不像其他各篇采用复沓的形式,而是依照人物命运发展的顺序,自然地加以抒写。它以赋为主,兼用比兴。赋以叙事,兴以抒情,比在于加强叙事和抒情的色彩。

开头一、二章,《诗集传》云:“赋也。”具体描写男子向女主人公求婚以至结婚的过程。那是在一次集市上,一个男子以买丝为名,来打女子的主意。“匪来贸丝,来即我谋”的写法极妙,开篇就于回忆中点出了男子狡狯的本质。接着写他们陷入热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

男子一会儿嬉皮笑脸,一会儿又发脾气,可谓软硬兼施。可是这位单纯的、为爱所困的女子看不透他的狡猾多变,喜怒无常的本质。而是非常诚挚地说:“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表示必须有人来说媒,最后将婚期订在秋天。其实在这里,那句“将子无怒”不单表现了女子温婉顺从的个性,更非常成功地暗示了男子嬉皮笑脸下隐伏的暴戾性格。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从此以后,女子朝思暮想,望不到男子的车驾,便担心的泪流不止;见到他的车,就像见到所恋之人,不禁眉开眼笑。他们打卦占卜,预测婚事的吉凶,一切顺利。及至男方派车前来迎娶,她就带着全部的嫁妆,嫁了过去。这两章叙事真切,历历可见,而诗人作为一个纯情少女的自我形象,也刻画得栩栩如生。方玉润评这一段云:“不见则忧,既见则喜,夫情之所不容已者,女殆痴于情者耳。”(《诗经原始》)一个“痴”字。点出了此女钟情之深。

这里的“复关”有多种解释,有说这是男子所住的地方,另有一说,释“复”为返,关为近郊所设的关卡,以此代“氓”。可是这样的解释有漏洞在。既然复关为固定的地方,怎么会登墙而望就看不见了呢?接下来又说:“既见复关”。因此,复关还可以有另外一种解释,即那男子所驾的车驾。他虽然不是富人,但从首句“抱布贸丝”可以看出来他是一个经常需要出门经商的小手工业者,小商人。正因如此痴心的女子才会见车如见人。不知道为什么,我还会将复关联想到男子迎娶女子的车驾,尽管这联系诗文来看并不够准确,但是很容易让我想起那句“思君令人老,轩车何来迟?”倾心相许的男子,犹如情感上的归宿,迟迟见不到他来,心里自然焦虑不安。待嫁女儿心,从古到今总是这样新鲜萌动又微弱不安的。

第一次读到《氓》时,就被第二章的“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一句吸引住了,想起“墙头马上”这个词。那是元代白朴杂剧的名字,原是出自白居易《新乐府井底引银瓶》。《墙头马上》就是据此改编的。

在《井底引银瓶》里,白居易以女子的口气做了首哀怨深情而警辟的诗,比《氓》的语言更生动华丽。无从得知白居易写《井底引银瓶》时有没有借鉴《氓》,但是《井底引银瓶》和《氓》在写法上和女主人公情感的转变是有很多相通之处的,可以让人互相联想。

白诗中也是写一年轻貌美的女子,“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笑随戏伴后园中,此时与君未相识。”按照白朴后来的敷衍,她还成了某官宦大家的千金小姐——戏曲中佳人常用的身份证。身份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氓》中的女子一样,偶然间邂逅了一男子——“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这么一断肠就坏了事。女儿家幽密安静的心思全被这男人搅乱了。她又没有那个定力,说“私家花园,请勿践踏”。美貌的女子总是有吸引力的,接下来,男子缠住她不放,可以想象也是要多深情有多深情,要多眷恋有多眷恋,无数蜜语甜言海誓山盟变成了糖衣炮弹砸下来,正常人搁谁也扛不住。

“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于是最后陷入情网难以自拔的不是男子,反而成了女子。这样一个过程,在《氓》里写得非常清楚:“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氓》第三章“比而兴也”,第四章“兴也”,也就是说这两章以抒情为主。诗中皆以桑树起兴,从诗人的年轻貌美写到体衰色减,同时揭示了男子对她从热爱到厌弃的经过。“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以桑叶之润泽有光,比喻女子的容颜亮丽。“桑之落矣,其黄而陨”,以桑叶的枯黄飘落,比喻女子的憔悴和被弃。“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则以“戒鸠无食桑葚以兴下句戒女无与士耽也”。(《诗集传》)

的好处在于往往言人所不到,发人新见。我们多习惯以鸠毒比如爱情,把痴情不悔说成是含笑饮鸠酒。而里则以桑葚比喻爱情。桑葚是甜的,斑鸠吃多了容易醉醉;爱情是美好的,人太迷恋则易上当受骗。至于后面那几句:“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男人沉溺于爱情犹可解脱。女子一旦堕入爱河,则无法挣离。这几句话,我一直认为是男女纠缠的至理明言,甚至还是我对《氓》印象深刻的关键原因。

可见这女子受害之深,不是血泪的教训,也说不出这样警辟的道理来。

从桑叶青青到桑叶黄落,不仅说明了女子年龄增长,容颜由盛到衰,更暗示了时光的推移。 “自我徂尔,三岁食贫”,一般以为女子嫁过去三年,但另有一种解释:“三岁,多年。按‘三’是虚数,言其多,不是实指三年。”不管是哪种解释,女人都不可能老掉牙,实际上是说女子嫁过去好几年,为男人忙得心力憔悴,未老先衰,所以色衰爱弛。夫妻关系渐渐不和,终至破裂。女子不得已又坐着车子,渡过淇水,回到娘家。她反覆考虑,自己并无一点差错,而是那个男子“二三其德”。在这里女子以反省的口气回顾了婚后的生活,找寻被遗弃的原因,结果得到了一条教训:在以男子为中心的社会里,只有痴心女子负心汉!

诗的第五章用赋的手法叙述被弃前后的处境,前六句承上章“自我徂尔,三岁食贫”,补叙多年为妇的苦楚,她起早睡晚,辛勤劳作,由于她的辛苦操持,使得男子再无后顾之忧,可以安心在外做事。可惜,“贵易友,富易妻”,日子富有了丈夫便饱暖思淫欲,开始喜新厌旧,变得暴戾冷酷。“言既遂矣,至于暴矣。”这个“暴”字可使人想像到丈夫的狰狞面目,以及女主人公被虐待的情景。

后四句写她回到娘家以后受到兄弟们的耻笑。《诗集传》释此段云:“盖淫奔从人,不为兄弟所齿,故其见弃而归,亦不为兄弟所恤,理固有必然者,亦何所归咎哉,但自痛悼而已。”朱熹说女主人公“淫奔”,是道学家的古板气息,我们可以嗤之以鼻;但其他的话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她当时所受到的精神压力和由此而产生的内心矛盾。

《氓》中女子的遭遇,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社会普遍存在的情与礼的矛盾,以及夫权对女子的压迫。古礼认为女子嫁人,须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踰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孟子·滕文公》下)这位女子开始时是在集市上与一平民一见钟情、私订终身的,后来又乘垝垣相望,显然与礼有悖,终遭丈夫的休弃,受尽兄弟讥讽。她对爱情的热烈追求与礼教产生直接的冲突,最终导致了自己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白居易诗里的女子也一样。她跟随男子到了夫家,以为是找到依靠,追寻了自己要的幸福,不料却因为是私奔而为人所不耻。她的公公婆婆轻贱她:“聘则为妻奔是妾”,说的够直白,够伤人。甚至说她不配主持祭祀,给祖宗献祭,因为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子祖宗不会喜欢,我们家也不承认有这样的媳妇。可就是这样,那女子受尽委屈,却没有胆气说什么,一直在忍,直到忍无可忍。原因正在于,她离了这男子就没有生存的地方和能力——“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

为礼教所缚,一旦离了男子,便是千夫所指,无疾而死。所以即使这男人再不中用,有了他在人前也好像有了块遮羞布——你毕竟是个有人要的女人,而不是没人要的人。亦是因为如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那时的女子宁愿守着一个男人一辈子当怨妇,也不愿被休下堂当弃妇,而且一旦被休就好像性命攸关的大事那样。

白诗的开头,女子用比兴的手法来说明了自己与丈夫的感情危绝到不可挽回——“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接着,女子追忆起当初年少时一见钟情的美好时光。《氓》则把追忆放到了最后,最后一章赋兼比兴,在抒情中叙事,回忆当初他们相恋时,有说有笑;男子则“信誓旦旦”,表示白头偕老。可是他还未老时就产生怨恨,而且无法挽回。这里用了两个比喻:浩浩汤汤的淇水,总有堤岸;广阔连绵的沼泽,也有边际。言外之意是,我的痛苦为什么竟没有到头的时候?

必须要赞的是。《氓》充分运用了赋比兴交替使用的手法,时时注意情与景的结合,它首先让我们窥见古代集市贸易的一个侧面,然后又让我们感受到古代嫁娶的简单礼俗,特别是将一条淇水作为背景贯穿全诗,显示了构思的严密与巧妙。如“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写相恋时的依依不舍;“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写被弃后再涉淇水返回娘家的情景;“淇则有岸,隰则有泮”,则以生活中所经历的印象最深的场景兴起内心的感情。同渡一条淇水,随着主人公前后处境的不同,心境是随之变迁的。 此情此景应了那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大凡先好后坏的境遇总让人有不堪回首之叹。昔日的妙龄少女,竟成下堂妇,被一个不堪的男人,一段不堪的婚姻磨折掉的,何止是青春而已,同时被摧毁的,还有对未来的信心。

实事求是的说,在那样一个时代,是很难要求一个平民女子勇敢地站起来,闯出一片新天地的。

《诗集传》云此段“兴也”,其实更准确的说它是比中有兴。诗人运用这两个比喻,强烈地抒发了一腔怨愤,诉说了弃妇无边无际的痛苦。 我并不觉得《氓》完全是首弃妇诗。“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在二三其德的男子面前,“士贰其行”后,这个妇人不是忍气吞声,不是低眉顺眼,也不只是哀伤痛悔,却说“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既是你变了心,咱们的关系就此断了吧。她决然而去,是怎样的刚烈和坚强。

然而她果真能做到吗?方玉润认为:“虽然口纵言已,心岂能忘?”(《诗经原始》)。是的,从这女子一贯重情的性格来看,她对男子不可能在感情上一刀两断,起码一时三刻绝对做不到。令人欣慰的是,她能够这样认识,已比中其他的弃妇强太多。

《氓》这样一首真挚的诗,自汉代以来,却为学者所不耻,那些经学儒生不在意女子所受的苦,却多以道德规范来观测此诗,认为是“刺淫奔”之作,朱熹甚至说:“此淫妇为人所弃,而自叙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并进一步引申说:“士君子立身一败,而万事瓦裂者,何以异此?可不戒哉!”

朱熹的话我看了就生气,老是掉长了老脸道貌岸然,“淫妇”长“淫妇”短的,好像全天下人都要如他所宣扬的从封建礼教出发,要求妇女乃至读书人树立强烈的节烈观,否则就是“淫丧”。也不知道他青春发育期受了什么刺激,思想如此的偏激!

还是清人方玉润比较公正,他的《诗经原始》写得也好。他评说此诗“为弃妇而作也”,并以之与《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即《孔雀东南飞》)相比,认为“此女始终总为情误”,可谓一针见血。

《氓》能够翘居弃妇诗的榜首,自然有其独到之处。它最主要的艺术特色是运用了回忆和对比的手法。尤其是对比的手法运用的极为突出。有女子与“氓”个性的对比,“氓”前后言行的对比,女子前后思想感情变化的对比。《氓》不但通过对比突出了人物的性格,而且还写出了人物性格的发展,勾勒出两个鲜明的人物形象。尤为可贵的是能在展示女主人公悲剧命运的同时,把握住深挚而复杂的感情,或喜或悲,或爱或恨,塑造出一个有血有肉、有鲜明个性的女子形象。有人认为它已具有戏剧因素,不为无见。戏剧的主要因素就是在矛盾冲突中刻画主要人物的性格。婚变,自古有之,难得《氓》撷民风,写民事,客观写实。

《氓》的悲剧性,今人也不用总结了,再说也不如白居易说得透彻——“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男人见男人,才窥得到那散落在心肝脾肺肾里点点滴滴的鹤顶红。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卫风·木瓜》

洒家最近减肥减得比较馋,写经常下意识想到吃的。写《木瓜》想到俺老家的宣木瓜果脯,很清甜很滋养。李时珍的里载:“木瓜处处有之。而宣城者为佳。”古人的广告往往言简意赅,切中要害,一个佳字就说明与众不同。恰好这个“佳”字无论是用来夸俺老家的木瓜,还是夸古老的“卫风”里的《木瓜》都挺合适的。

古代的男女交往,其实蛮好玩的。据《周礼·地官·媒氏》载:经常会选在仲春之月,然后呢男男女女聚集在一个风光明媚的地方,互相赠送水果或者鲜花,这样搞起来就很像赶集,阵仗很惊人。大家聚在一起举行水果鲜花交换party。其景况很类似于现在人经常在一起举办的速配沙龙或是相亲大会。我有段时间就很怀疑电视上的速配节目的招是怎么想出来的,后来才晓得原来是出自。

至于为什么选在仲春之月就更好玩,仲春大约是古人眼中最繁盛的季节,花草鲜妍,万物滋润,正是天地间阴阳二气调和最好的时候,这个时候年轻男女也容易动情,所以让他们交往,寻找伴侣是合乎自然,秉承天道循环的。这种习俗到现在还有地方保持着,甚至还有地方的人喜欢会在下雨起雾时行男女之事,认为下雨起雾是天地在交媾。这并不完全是无稽之谈,《素女经》里的理论就是这样——天地相交而生万物,男女交合而生子女。

说《木瓜》在同类描写情人赠答的诗中称得上佳,不是因为它的歌谣演变出一个令后世人耳熟能详的词——投桃报李,不是因为它是今人熟悉的“琼瑶”一词的出处。这首诗的好处单独来看可能还不明显,不过是一小伙子回应姑娘的爱意,乐滋滋地回赠了自己的配玉,表示要和这女孩长久地相好下去。若是将它和《召南·摽有梅》比较一下,就能更细致地感觉出差别。

《摽有梅》是这样的: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在法定的男女约会的好日子,一个女子将自己带的水果抛给她中意的男子,并且大胆直率地唱起情歌:枝头梅子落纷纷,树上还留有七成!追求我的小伙子,不要错过好时辰!枝头梅子落纷纷,树上只留有三成!追求我的小伙子,良辰吉日在今天!梅子全部落下来,倾尽筐子让他取!追求我的小伙子,姑娘等你把口开!

女生总是这样的,哪怕是先喜欢上一个男生,也希望反过来是那男生开口来追,这样的话,自尊和面子都会得到满足,像诗中的女子,已将情意表露地很明显,却始终在启发自己中意的男子先开口,好像球场上禁区已经没有守门员,单等着别人来临门一脚。

也是因为男子主动这种心理定势,所以人们会更习惯更偏爱《木瓜》一些。其实把这两首诗放在一起看也是不错的,两者都是以水果起兴;都是在那种集体的约会场所,以歌相赠表达爱意。区别在于《木瓜》是男悦女,《摽有梅》是女悦男。

看《摽有梅》,真替那多情女着急,诗的最后也没交代她看中的那个男生有了回应没有。如果妹有情郎无意,多少还是有些遗憾的,毕竟女孩子主动一回挺不容易的。看《木瓜》就很安心,那女子投来水果,很快男子就有了明确热情的回应——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或者干脆不要管地区,就想着,那个扔梅子的美眉和这个赠玉石的哥哥是一个地方人,在某一天,他们在本地大型的男女集会上相遇了,那美眉我扔我扔我扔扔扔,我启发启发再启发,终于让那位哥哥有动静了。人家一看,这个女孩也不错呢,既然对我有意思,那我不要迟疑了。

于是他解下身上佩玉交给女孩——My,girl我们就立刻开始这段感情吧。

我们都是好人啊。乐于看两情相悦,有情人成眷属。一看那男子说永以为好就开始乐了——眼看着一段好事就成了。何况这小伙子还是个实诚大方的主。人家送他水果,他回赠人家玉石,很有男女送礼不平等的先进意识啊!值得表扬。

我写到这里,肯定有男生郁闷了,说凭什么呀?你们女生背个水果筐就敢出来约会了,真的找不到合意的人,吃一顿水果野餐也行,全当郊游了,约会成本那么低。我们男同胞,最次也得整点“琼瑶”、“琼玖”啥的当回礼,虽说是次等的玉石吧,但那到底也是银子啊!

这可不能怪我们女生小气太会精打细算了,古代的习俗它就是这样规定地!女子只需把成熟的果子向她属意的男子抛去,这就是表示求爱。至于那是什么水果官方文件上是没有限制的!我个人的意见是,力气大的自信比较有准头的扔木瓜、桃子,似我这等气力小的又烂手扔东西没啥手感的就扔梅子、李子。不说砸伤了情郎,或者误中他人,就是砸伤了花花草草那也是不对的。或者一开始扔比较大个的,到后来玩累了,抓起一把就丢,这叫普遍撒网,重点培养。

《木瓜》这首诗真是妙不可言呐!它不单向我们展现了古代人约会的风情画面,还教会我们要懂得礼尚往来投桃报李。最最重要的,有此历史文献做证,能从根本上极大地维护女性的利益。那就是,如果你送给男朋友一个剃须刀,他起码要还你一瓶三宅一生。

作为债主要理直气壮。没听《木瓜》里怎么唱的么——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翻译成现代话就是,这点小意思怎么够表达我对你的爱意呢,只是表示我想要同你交往罢了。

强烈提倡现代男士学习古人的觉悟。

你看,你看,从前的脸……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王风·黍离》

里黎叔很忧郁地看着王薄说出一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看得人会心一笑。此时的黎叔并不像是江湖人物,而更像是个饱经忧患的文士。

基本上是可以把黎叔看做一个文化人的,无论是“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还是“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黎叔的正职是小偷,身上却总能时不时晃出些中国文人的影子。这点悖论就像谁都知道冯小刚是商业片的导演,但谁也不能阻止他时不时地露出点文化的尾巴,无可否认心里那点小痒处还被他用狐狸尾巴挠得挺到位,这是他的才气。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句著名的感慨出自诗经《王风·黍离》。大约是在东周初年,平王东迁不久,朝中一位大夫行役至西周都城镐京(陕西西安),即所谓宗周。他追望着往昔的兴盛,满目所见,皆是荒凉。昔日巍峨的城阙宫殿,旧时繁盛的王都都消失了。废墟上只有一片郁茂的黍苗肆意生长,也许偶尔天空还传来一两声野雉的哀鸣。在某个夏天的白日,当已不灼烈的光线均匀铺照在暗淡大地上——末世疮痍瞬间击垮了一位内心庄重的大夫,他不禁悲从中来,涕泪满衫。

《史记·宋微子世家》载:“箕子朝周,过故殷墟,感宫室毁坏,生禾黍,箕子伤之……乃作《麦秀之诗》以歌咏之,殷民闻之,无不流涕。”《麦秀歌》虽始载于《史记》,微子之伤殷却在西周初年,《麦秀歌》的内容,《黍离》的作者不可能不知道。西周的灭亡,是因为周幽王姬宫涅先生的荒淫残暴,致使犬戎攻破镐京,周朝国祚倾颓,这情景和商纣王荒淫失国,被武王消灭何其相似呢?此诗特意以“彼黍离离”点染颓败景象,不仅见出朝代更迭、世事变迁之速,更大有“殷鉴不远”的意味。

此后的千百年中,故宫禾黍就成为亡国之思的代名词,从不竭止地出现在诗文辞赋中,从曹植唱《情诗》到向秀赋《思旧》,从刘禹锡的《乌衣巷》到姜夔的《扬州慢》,无不体现这种兴象风神。然而殷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

禾黍成长的过程颇有象征意味,当“稷苗”已成“稷穗”和“稷实”,与此相随的是诗人的情绪从“中心摇摇”到“如醉”、“如噎”的深化。而每章后半部分的感叹和呼号虽然在形式上完全一样,但一次次反复的吟唱加深了悲凉沉郁。

我最初喜欢《黍离》的原因倒不是因为忧患之思。那太远了,我等正身处太平之世的人是很难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忧患的。是我的好姐妹匡离离让我不由自主地亲近这首诗。离离的名字很有古意,大多人见到她名字的时候都会眼前一亮,脱口而出:“哦!‘离离原上草’那个离离!”简直连一点歧义都没有。有时不免让这丫头狠狠郁闷——被她老爸和白居易两位联手剥夺了自我发挥创造的权利。

我也不能免,在初识她的时候也这样反应,毕竟白居易妇孺皆知,号召的功力太强。不过后来读到,读到“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就告诉离离,你的名字在里依然是茂盛的意思,不过这次不是草,而是黍。

后来,因为离离又认识了匡澜哥哥。哥哥是个很传奇的人,在他身上,我倒是读出了《黍离》的味道,尤其那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在他身上体现尤深。他的理想,在彼时一定有人支持,也有人认为无谓,但,一切正应了那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东周大夫的忧患承担了整个王朝的兴衰忧患,他觉得他看见了,并且有心要挽救,可是当那段岁月决意远走,历史沉沉下坠,像一列火车轰轰的迎面行驶。他一个人的一双手,如何挽得住那份决然?所以忧患,也只能是忧患吧。

哥哥则不同,他的忧患更现实,是将自己置于必须去行的位置上。前方的未名湖是一定要到达的地方。即使绕着那个湖跑了一个又一个大圈。像寂寥清晨在操场上跑步的少年,闷头不吭。只是在做一个人的,却是实在而内心满足事情。按照自己的意志坚定行走,比站在废墟上感慨更让人心许。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原是这样恳切直白的问天,自问。一个清醒者,他面对一些不能与自己思想同步的人,即使不被理解,忧愤难安,然而心地沉稳,已有答案,不需要勉强别人去认同。

在后世,李白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其实是一样的心思。大凡聪明人,选择既多,就免不了心乱。别人走乡间小路安然到家,你却要进入森林,自然要比别人花费更大的心力才能从中分辨出路径。

清醒是一个人的破茧而出。它不需要应和。

《黍离》到最后,在我心里更像是这样一副图景:离离是茂盛郁茂的黍苗,迎着光,在风里肆意地生长,她的生命如果归原,应该是这样丰盛的样子;而哥哥,那个千年前面对着黍苗孑然而立的大夫,他也不要再满脸沧桑,不要再凄凉。

——眉目清朗,内心满足。有一颗坚定而透彻的心,这是两千年后的人。

昙花飞落,一念千年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王风·君子于役》

她在日影衔山时,赶着牛羊从山上下来,又将鸡赶回圈里。生活是这样平静。如果她没有回头,对着村外远山凝望,喃喃说出那句——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我的丈夫去行役,不知何日是归期,几时才能归故里?)

似吟似唱,似有若无地泄露了她的思念苦楚。丈夫在外服役啊,叫人如何不挂念?(“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李白诗:“蚕饥妾欲去。五马莫流连。”那饲蚕的美人心有担当,有斤两。里的美人丈夫不在家,她要担负整个家庭,鸡牛羊也仿佛是自家的孩子需要照顾,饶是这样繁忙仍对丈夫惦念不止,亦是这样沉着而有斤两。

思情若是像杜丽娘柳梦梅那般,纵是生死不悔也只能拿来做话本艳情小说看,赞一声旖旎,整个故事精美得好像小山屏上镂刻的花,是装饰或消遣。倒是似这乡间女子这样,无一语刻意浪漫无一事惺惺作态。她日出而做,日落而息,诚恳安稳地度日,却叫人不得不说她漂亮如真花,香艳摇曳。

所谓“君子于役”的“役”,不能确指是什么事。大多数情况下,应是指去边地戍防。又“君子”在当时统指贵族阶层的人物,但诗中“君子”的家中养着鸡和牛羊之类,显然地位又不会很高,大概他只是一位武士。说起“贵族”,感觉好像很牛气似的,其实先秦时代生产水平低下,下层贵族的生活,并不比后世普通农民好到哪里去。就是在本世纪三四十年代,西南少族民族中的小贵族,实际生活情况也还不如江南一带的农民。

是一首写妻子怀念远出服役的丈夫的诗,但又与一般的思妇诗绝不雷同。里的思妇诗或是从女子角度入笔,遥想丈夫在外的艰辛,或是从男子角度入笔,幻想闺中人此际是如何牵记自己,却有一段天然姿态。它起首破题之后,就不再执于描写思念,不再正面摹写妻子思念丈夫的哀愁乃至忿怨,而是淡淡地描绘出一幅乡村晚景的画面:在夕阳余晖下,鸡儿归了窠,牛羊从村落外的山坡上缓缓地走下来。这里的笔触好像完全是不用力的,甚至连一个形容词都没有。不像后代的文人辞章总是想刻画得深入、警醒,习惯举轻若重,着意将一份思念写到一叶惊秋的地步。反其道而行之,故意举重若轻。这是我一直喜欢这诗的原因。它那么淡然,那么深重。

初中的时候学到这首诗,是学得最早的启蒙篇章之一。我偏爱它,因它诗意准确没有那么多似是而非的深刻解读。一个人若没有负担就清朗,一首诗若没有负担就透亮。虽然是很多年前学的,可依然能记得诗意,轻松回忆起诗中的画面,展现出的意境。

我们好像能看到那凝视着鸡儿、牛儿、羊儿,凝视着村落外蜿蜒沿伸、通向远方的道路的妇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仿佛还在那里,她一直在感动我们。

她怀念亲人的深挚感情宛如一股清澈见底的溪水,曲折蜿蜒地流淌着,千年不涸。她的思念,用日常的风月加以映衬,再用“不知其期”“不日不月”“曷至哉”“曷其有佸”“如之何勿思”“苟无饥渴” 这些传神之笔来点破深化,愈加显得她思情绵邈,心似莲花,既惊艳又自然。

熟悉农村生活的人经常看到这样的晚景。农作的日子是辛劳的,但到了黄昏来临之际,一切即归于平和、安谧和恬美。牛羊家禽回到圈栏,炊烟袅袅地升起,灯火温暖地跳动起来,农人和他的妻儿们聊着闲散的话题……画面本身有其特别的情味。有一种天然的妙趣。这之后再接上“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我们分明地感受到女主人公的愁思浓重了许多。倘试把中间“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三句抽掉,将最后两句直接续继在“曷至哉”之后,感觉会完全不同。

诗文是这样的,若抒情节奏太快,没有铺陈,显不出山水起伏,抒情效果就出不来;像一个人太着急说话,反而不能从容表达,或者急急迫迫说的寡淡无味并不能叫人印象深刻。

黄昏给人的通感是压抑晦暗的,沉沉暮色易使旅人渴望归宿,而在农人的角度,却是最轻松温暖的时刻。黄昏,大地舔合伤口,呈现出白天未有的温顺。告别了一日的忙碌,农人终于可以直起腰来,含笑看着以生命珍爱着的东西向他们身边归聚,这便是古老的农耕社会中最平常也是最富于生活情趣的时刻。可是在这诗里,那位女子的丈夫却犹在远方。这一刻,她的生活的缺损也就显得最为强烈了!她,如此怅惘地期待着。

等待亲人归来,最令人心焦的就是这种归期不定的情形,好像每天都有希望,结果每天都是失望。如果只是外出时间长但归期是确定的,反而不是这样烦人。正是在这样的心理中,诗中的她带着叹息地问出了“曷至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这是一首很朴素的诗。两章相重,只有很少的变化。这诗的两章几乎完全是重复的,这是歌谣最常用的手段——以重叠的章句来推进抒情的感动。但第二章的末句也是全诗的末句,却是完全变化了的。它把妻子的盼待转变为对丈夫的牵挂和祝愿:不能归来也就罢了,但愿他在外不要忍饥受渴吧。这也是最平常的话,但其中包含的感情却又是那样善良和深挚。

这古老的歌谣,它以不加修饰的语言直接地触动了人心中最易感的地方:即使你不在我身边,我也要你一切都好。若一日,我懂得这样想你,这才是真的思念。

不要小看这诗里的思妇与黄昏,它“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表达实在是有天然之妙。选择日暮的景象加以描绘,与思妇怀人的感伤心情交互映衬。这种薄暮思归的意境是有独创性和开创性的,在后世无数诗词、戏文、小说里无数次地被提炼再现。

昨夜读宋词,见柳永断鸿声里立尽斜阳,不由浸没在这悲伤中徘徊不去,一遍遍倾心演绎。独立黄昏的思念如昙花般惊艳,开始是从一个女人叹息声中飞落。

但求魂梦与君同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毂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王风·大车》

如果21世纪,某一位超级强国的元首,为了使一个女人高兴,竟试发一次核子来袭的警报,把全国搞了个人仰马翻,恐怕打死你你也不会相信。然而历史上,类似的事情却真的出现过一次。

烽火戏诸侯是一件非常戏剧的事,荒唐到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上也独一无二。外国恐怕只有荷马史诗里的特洛伊之战勉强堪与比拟。(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为一个女人打了十年仗也够戏剧的,只是没有中国这一幕这么荒唐罢了!)

周王朝自打第十二任国王周幽王姬宫涅先生烽火戏诸侯闯下滔天大祸,除了玩丢了自己老命,更使镐京(陕西西安)被犬戎部落的野蛮人烧杀抢掠,千万小民死亡,巨城化为废墟,只好把中央政府东迁到洛阳,由一个全国统一的王朝,降格成普通的王国。

东周王朝失去了原来的宗主地位,对诸侯国非但无力控制,而且要受到强大诸侯国的欺凌,领土日见削减,简直是威严扫地。然而在春秋之初,周王朝还不免要摆出一副天子的架势,对所谓“无礼”的诸侯国进行征伐,可悲的是,每每被诸侯国整得灰头土脸可怜兮兮。

王,是“王畿”的简称,即东周王朝的直接统治区,大致包括今河南的洛阳、偃师、巩县、温县、沁阳、济源、孟津一带地方。“王风”就是这个区域的民歌。说起来“王风”与“周南”来源地部分相同,但它们的曲调是不同的。编入“王风”的是东周王畿的土乐,编入“周南”的则是受“南音”影响的外来乐。

因为东周王朝前期征伐频繁,又加上大贵族集中,生活奢侈,所以不得不加重对自己统治区人民的压迫和剥削。在沉重的兵役、劳役、经济负担之下,造成不少旷夫怨女和流浪汉,人民普遍感到生活一天天下降,大大不如东迁以前了。“王风”的十首诗:《黍离》、、《君子阳阳》、《扬之水》、《中谷有蓷》、《兔爰》、《葛藟》、《采葛》、《大车》、《丘中有麻》,大部分都是反映人民的痛苦和怨恨的。

艺术和政治不同,人民的痛苦和怨恨会推翻政权影响政治,却不会推翻艺术,反而会使艺术的表现力更强大。悲伤和愤怒往往不会削减文学本身的力量,而会加重。《王风》里有国忧,有离思,有游恨,有弃怨,有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的思念,有生不同室死同穴的凄绝相许,留给后来人的是迥异于孱弱东周的风貌。

当初读到《大车》时,很有如故人归的感觉。“生不同室,死亦同穴。”这八个字,虽然现代人不再习惯挂在嘴边,甚至连表示出来的时候也少,但是在内心深处,人们还是认同并渴慕这种情感方式的。

两千多年前,也许就是在东周的王都洛阳,有一个女子爱上了一个地位不低的贵族男子。街道上,一辆牛车从远处槛槛而来,女主人公朝思暮想的贵族男子就坐在车上。有人会说了,坐牛车是很寒碜的事情啊,你怎么还能说他身份不低呢?坐牛车的是农民,这是错误的理念。当真说起来,现在恐怕连农民也不坐牛车了,开的车一点不比城里人差。

在春秋时期,一切要依从《周礼》,什么人出行穿什么衣服坐什么车,用几匹马来拉都是有严格的规定的,后世的士官们如果心里不服气可以去找你们的偶像周公大人评理,据说这害死人的礼教就是从他手上发源的。

如果全按《周礼》那一套来,生活简直和登台演出没什么两样,麻烦透顶。照周公姬旦那一套条条框框,够得上坐牛车待遇的,身份已经不低,起码是士卿大夫之流。当时的生产力何其低下啊!再说坐牛车除了避震系统不好之外,其实还是蛮潇的。不要说春秋战国那生产力相对还很低下的年代,就到了后来魏晋时期,魏晋时期的才子还是很喜欢搞个牛车坐坐,有事没事出来show一下的。

说远了,咱们言归正传,接着说两千多年前发生在洛阳附近的这场恋爱。彼时他坐在车上,穿着绣纹精美的冠服。她在车外低低地仰望他的容光——他看起来眉目清朗气宇不凡,他的大夫之服,像初生的荻苇一样挺直而鲜亮。

她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我怎么能不思念你呢?我的爱人,但我害怕你不敢为了我而去触犯礼教规矩啊。

车子发出啍啍的声音,沉重而迟缓地经过姑娘身旁,想来他也心有留恋而未忍快速离去吧,是相见太难而想多看心上的姑娘一眼吧,可惜终究是要离去的,就如女子预料的那样,男子顾及自己的身份,他所受的教育,不许他像一个平民百姓那样行事无忌,而是行止要恪守礼教。

男子身上的冠服像红色的美玉一样鲜艳,看着他风华正盛气宇轩昂。姑娘心里既欣喜又绝望,她知道,什么叫寒微无路掖金门。他和她之间确实曾经相爱,而且现在分开,也不是不再相爱。而是认清了不能继续这样没结果的爱下去。趁还有退路时放手,纵然此际眼中衔泪,心中不舍,也比逼到最后反目成仇要好。

我怎么能不思念你呢,我的爱人。只是知道你是不会为了我而放弃你现在拥有的一切,背弃你的父母,与我远走高飞的。这诚然是我的心愿。但我又何尝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你稳重,你守礼,你是翩翩君子,思想和你衣服颜色一样明洁。你对国事,对父母兄弟的,对将来的炽热之心如你的衣服一样赤红明艳。

一起私奔,远走他乡,到一个没有任何事物可以禁锢爱情自由的地方去。逃离,对某些人来说未尝不是破釜沉舟的好办法,但是你不会这么做。我是了解的,不能强求你,你有太多未完成的理想,爱情只是其中之一,而我,亦只是其中之一。因为爱你,所以要陪你牺牲,要为你牺牲。

我可以转身就走的,放下了你这感情包袱,或者反而相信爱。可是我放不下你,因为懂得你太多背负,不忍你孤独,甘愿同你一起承担。

我听我同乡的男子唱过这样一首歌,现在我唱给你听—— 那个人去采葛啊。一日不见她,好像三个月那么长啊。那个人去采蒿啊。一日不见她,好像三季那么长啊。那个人去采艾啊。一日不见她,好像过了三年那样久啊。(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在没有见到你的时候,我也是这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地想念着。这种全心全意的思念,我知你不会,因为你不够时间来做这样的事,也庆幸你不必领会这种焦灼和无助。用情少的人,擦身而过的时候会比较轻松。我希望你可以自在地转身。

现在开始,不要回头,我不想我的记忆里有你离开的背影。

你不用难过,也不必抱歉,知道与你分手是无法抗拒的,只是想告诉你,我是可以为你做任何事的。爱,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我指日为誓,今生活着的时候,我们不能结为夫妻同居一室,死后我也愿意跟你合葬在一个墓穴里。日后,当你对我的话有怀疑时,就请你抬头看看天上不会消逝的太阳吧。

……

又是与日同辉的誓言。我感慨于古人的天真和执着,他们像刚被孵化的鸟儿一样,不会担忧前途,对爱的坚定就像相信鸟儿自己有飞的能力一样毫不怀疑。

而我们,像翅膀退化的鸟,只能站在地上仰望天空,仰望一些再也无法获得的坚持。心里起落的,是属于别人的感动。

当大车载着心上人渐行渐远的时候,姑娘的心中充满了惆怅。这种结果并不意外。拿现在流行比喻来说,就是海鸟和鱼相爱只是一场意外,两人的爱差异一直存在。

爱情远去了,再也回不来。只剩下这首歌,幸好还有这首歌,证明她和他曾经遇见。

只是,曾经得到,是否就该满足感激?

相信那男子也是带着惨伤决绝的心情归去的。在牛车上想起过往的一切。他清楚自己是自私而实际的人,为了现实的一切忍心弃绝了她。但那伤痛也只有自己知道。他如同肋骨被劈了一刀却只能闷头走路的人。

“毂则异室,死则同穴。”她的誓言使他心酸,心下清楚也许连这样的要求都无法应承她,所以只有转身离开。她做不成他的妻子,又不是他的姬妾,更不是他的奴仆,即使她肯为他徇情,死后也不能同他合葬。死后,恐怕也要放她一个人孤单。

原谅我,空有相怜意,却无相怜计。

这就是现实的逼压。他不是幽王,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为所欲为。他的权力还不够大,所以反过来被权力控制。他知道自己是个丧失了个性的人。可是没办法,自小受礼教的熏陶,他从里到外,已经彻底地被它驯服,像肖申克监狱里的一些犯人,早已习惯了在这监狱里面亦步亦趋,遵循制度生活的人,如果放出去,反而无所适从。

我突然想起了“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这句话,觉得这男子并不是不可原谅的。爱别离,求不得,有很多事,不是我们不去尽力争取,而是根本,无能为力。

所以更喜欢那句被篡改过的泰戈尔的名言——尘世间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明明相爱,却不能够在一起。——这样的绝望更美丽更彻底。

有太多人,不是那种为爱奋不顾身的人,事实上真正做到“毂则异室,死则同穴”的好像也不多。梁山伯和祝英台之所以能够传诵千古,正是因为他们所作所为,达到了神话的境界——爱如死之坚强。

《大车》这首诗,我解为女子对男子表达忠贞的爱意,但也有一说是一个身份卑微的赶大车穷小子对心仪的女子表示爱意。这样的说法也不是不通,所以特备一说,以供读者老爷察考。如果这是男子对女子的爱情誓言,那可就大事不好!以常理来推论,这么大颗的糖衣炮弹,女人一般都是会中招的!所谓“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他们的爱情能维持多久说不准,私奔却一定是刀切香蕉——果断。

女人,坏就坏在耳根子软。若是换了男人,实际得多。宝贝你对我有如此强烈的好感吗,那么先用身体证明你的诚意吧。

流言蜚语,无法拔除的巨毒

——将仲子兮,无踰我里,无折我树杞

将仲子兮,无踰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踰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踰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郑风·将仲子》

“郑风”的《将仲子》,是里我最爱的篇章之一。其实这篇既不哀婉也不缠绵,更不壮烈。它只是在重复地,重复吟唱着一种无奈——人言可畏。

总不免想起阮玲玉,她最后留在世间的书札上,最触目惊心的四个字,亦即是——人言可畏。人生到最后似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四个字却是雪地上的红梅,耀人眼目地开。看起来美不胜收,实际上那艳丽,是钉子生生钉入眼睛后流出的疼痛。流言如罂粟,在流者口中灿烂如花,妖艳无比,传播者会有一种吸毒上瘾似的快意。转到受者处,却自是杀人不见血的阴冷毒辣。其实何止是阮玲玉,丧于这四字之手的人已不能胜数。

再远一点的唐朝,是关盼盼的燕子楼。她因为白居易的闲话,议论她夫死不殉是不节也,羞愤之下绝食而死。我在徽州时,看见如许贞节忠烈的牌坊,心知树起它们的并非石匠,而是那时代自认监守道德的卫道者和盲目跟从的大众,使之坚固的也非石料,而是口口相传的流言。念及,纵然周遭风景如诗如画也未免心意沉凉。

先秦时代的男女交往,大约经历了由防范相对宽松到逐渐森严的变化过程。周礼虽烦琐到让人发懵的地步,底子还是人性的温暖。《周礼·地官·媒氏》称:“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在周代,周礼特地为男女青年的恋爱、婚配,保留了特定季令的选择自由。一过“中春”,再要私相交往,则要被斥为“淫奔”了。这样的规定,大概跟那时的生产力文化种种不发达有关,人还因循保留了某些兽类本能。到了春秋战国之际,男女之防就严格多了。《孟子·滕文公下》说:“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连“钻穴隙”那么小小一下偷看,都要遭人贱骂,宋玉所言的邻女登墙窥他老人家三年的美好时光算是一去不返了。郑是先秦时有名的“淫奔”之地,可这个女子已经有了人言可畏的顾虑,可见社会舆论已到了可以杀人的地步。

相爱,却错了日映荷花的时候,于是变成了见不得天光的苦恋。“畏我父母”,“畏我父兄”,“畏人之多言”,《东方之日》里的齐女是任性可爱的,《将仲子》里的郑女就是楚楚可怜的。她个性温柔而谨慎,恳求着自己的情人——你不要莽撞地去翻越村社的围墙,不要去攀里巷,不要想着爬过我家的墙,我不是爱惜这些树啊,更不是不愿和你相见,我只是担心的这样做会惊动了我的父母兄弟,让隔壁邻居知道。他们对我们的行为进行谴责的话,你和我在一起的可能就更小了。

我相信《将仲子》不是什么刺谁不刺谁的诗,它是一个热恋中的少女唱给情人的诗,有缱绻的爱意和对未来的隐忧。据《周礼·媒氏》载:男女结合,必须通过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才能正式结婚。我想,诗中的女子和男子应该有点后世富家女子贫贱男的味道,女子生性温柔谨慎,顾虑重重,男人却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一时爱情冲昏了头就要一往无前。

小时候觉得恋爱大过天,大了渐渐才明白:爱是一个人的事情,相爱却是两个人的事情,婚姻更是牵涉到一堆人是否和睦的事情,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酒,好就好,不好各自回家。因为读出她的谨慎,所以相信诗中的女子是诚恳地付出了真感情的,因为她已经在为未来打算,对仲子这样的相求,不是婉言谢绝,而是邀请:请你,和我一起努力来获得我身边人的认可。我们一起来经营感情。

需知三人成虎,众口烁金。人言如汹涌扑下的钱塘潮,历来是可畏的,因为懂得,所以敬畏。

孟子比孔子务实,他对后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增益其所不能。”

我想的有点多,大丈夫既然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不被功名富贵所扰,不为贫贱清寒焦虑,不受强权恶势的逼迫。如果为人清正如湖心明月,外事外物皆不能动摇。那么亚圣所谓苦其心志的苦又自何处来?百折不挠的心志又是如何被锻炼出来的?

然后我在想,圣人未提流言,就像佛不戒烦恼,他是比一般人更明白人言的威力的。中国人的观念很奇怪,大凡一个人出身低微,人们总要鼓励他,英雄不问出处,你要寒窗苦读自己懂得上进啊,难道想一辈子吃糠咽菜住茅屋吗?但若一个人真想努力发奋,他所受的质疑同样是很大的,人们通常会认为他不安分守己不自量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苏秦相六国之前,在家人跟前受的屈辱就够让后来人凛然心惊,一家人尚且如此,外人如何冷眼相看是不言而喻的了。还有个著名的例子是韩信。韩信成名前靠女人供养,落魄到街上的小混混都不相信他会有出息,敢让他从胯下穿过去。韩信钻是钻啦,也被人言击得不堪,心灰意冷之下躲到大泽里去不见人,要不是被生命中重要的人鼓励,这一辈子怕也是废了。

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在功成名就之前,他所需要面对的最大痛苦不是来源于身体,不是经济的窘迫,而是周遭众人口舌翻覆,对其才能的质疑动摇。这种不信比失败更让人灰心胆怯。

里写太上老君有极厉害的八卦炉和三昧真火,把个孙悟空投在里面炼。七七四十九日,孙猴子固然没烧死,却也熏成了烟熏眼,得了个见风流泪的毛病。神仙尚且如此,何况凡人?八卦炉是个灵物也不过死物一个,童子打瞌睡不煽风火就灭了。人的嘴却比八卦炉厉害百倍不止,盖因此八卦是以人心做火,以人言做柴,生生不息,千万年不息。你不信么,三皇五帝到如今,有谁躲得开流言的纷扰?尧舜大贤,孔孟亲自上阵,儒家子弟百般粉饰,犹不免被人盘出老底:“尧幽囚,舜野死”。寻常人哪里敌得过蜚短流长。

人言如炉,男人熬过来了,便是景泰蓝的官窑;女人熬过了,也是壁画里的干花,药罐里的药渣。旁人看着倒惊异,已经油枯灯尽怎么还敢赖着不死?好吧,那再看看你有什么花样。熬不过来的,就要以性命相赔了,从关盼盼到阮玲玉,女人往往越是美貌引人注目越是受伤惨重。不能说她们不够坚强,只能说人言太毒,而人又不是每时每刻都带着防毒面具出来行走江湖,更不是每个人,都是金刚不坏之身。

被流言摧毁的大多是善良者,你知道,人始终是嗜血动物。

与君有约,风雨不改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膠膠。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郑风·风雨》

与诗词的邂逅理解,要相信内在有一种灵韵策动,像某日晨起看见窗前水仙花已开,清香扑鼻,满心自如和惊喜。倘若你着急去读懂它,就像被攀折的花一样美感渐失。对《郑风·风雨》的印象,是早年看时无意间留下的。程瑛救了受重伤的杨过,却不以真面目示人。当杨过醒来时,看见程瑛在纸上反复写着一句话:“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既已见到意中人,心中怎能不欢喜。)以杨过的聪明,对程瑛的心思当下有所感知。我很是喜欢程瑛人淡如菊心似水的从容,隐带娇羞,也爱这样的情感表达,含蓄丰满端然可亲,所以记得这两句。后来读,亦觉得“郑风”里最美的两句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自有一种欲言又止,眼波流转的韵致。

窗外天色昏暗,鸡儿不住啼叫,在风雨即将到来的时候,等待的人心里是惴惴不安的:这样的天气,他会不会如约前来呢?你仿佛看得见,她倚门而立,蹙眉遥望。她等待的那个人,应是沾衣不湿杏花雨似的温雅君子。

这诗中“风雨如晦”的意境很为王国维所赞赏。风雨如晦,它并不是真晦,只是阴惨得显得凄凉而已。“风雨凄凄”,“风雨潇潇”都是这个意思。四乡如墨,一灯如豆,这时才显出“晦”的影响之大。鸡鸣不已,天色越来越暗。你的心情也变得焦急——他终是来了,未负初约,踏雨而来,青衫不湿。这样有信的男子,即使是风雨如晦看不清楚面目的时候,露出的风仪也令人心折。

有道是“最难风雨故人来”,来的又是令人心仪的君子,无怪那女子欢欣雀跃,低低吟唱:“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他的到来如透过云层的光线,原先因为天气阴霾带来的压抑感一扫而空。

想起白居易的《问刘十九》中有一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历来为人称道,然而也可以从《风雨》中找到根源。读就有这种好处,它告诉你所有的艺术都有迹可循,无须过度迷信崇拜,只是语言的天才会将文字表达得落花无声,踏雪无痕,叫你轻易寻不到来处。

天将雪未雪,也是一种晦。在这有点期待又有点寥落之际,突然有人对你说,我已准备好新酿的美酒,点燃了温暖的火炉,这么阴寒的天气,不如到我家来共饮一杯吧。这种温暖妥帖的邀请,在寒冷的天气里是尤其令人无法拒绝的。那个隐在《风雨》诗后的男子,他也是被邀请和等待的人,应该有刘十九这样的惊喜和温暖,心怀期待地行在路上,眼前微微地烛光摇晃。夜行人所不能拒绝的,正是远方坚定的等待。

诗中未说女子准备了什么?新酒还是佳肴,或许只是清粥小菜。然而那也无妨。温暖的定义原不在于物质的丰裕,家的概念也是广大无形的。在某一刻,有人递予一碗热汤,笑眼相映,顷刻间心中已显现家的形象。

无论是《风雨》还是《问刘十九》,所描绘的都是温暖世俗的图景,让人心生期待,而《风雨》的对比更截然一点。一开始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是由景入笔,带出凄冷的意境,接下来却笔风陡转,由景入情。结果不仅是诗中的女子,连读诗的人也像走过叠叠迷津进入桃花源的渔人一样,无限惊艳喜悦。

等待,是天亮花开。刘十九走进了白居易的家中,我们看见的是朋友相知的风雅;这男子走进了女子的家中,我们读懂的是情人的相许倾心。

今夜,我想写一封信给远方的他,信里只有八个字:风雨如晦,鸡鸣喈喈。

他一定会明白。我是在问,他会不会在风雨如晦的黄昏夜来到我身边。

与君有约,子宁不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诗经·郑风》

若言优雅的思念,千秋以来当属《诗经·郑风》里那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一句,美在四个叠字:“青青”有声有色,春光泻下树梢般鲜活亮丽;“悠悠”像戏曲里的尾腔,字里行间情意拖延。

他青色的衣襟,将她的思念也染成了青色。思念有了颜色,像河流两岸青青树影。思念如水涣涣,女心似影悠悠。这句话漂亮得惊人,尤其是“悠悠”一语,道尽思念是如何缱绻漫长,让后来的人无不心有戚戚。因为很难,我们对一个人产生这样持久的思念而始终心无厌倦。“悠悠”的长久可以满足我们对情感夸饰的心理,同时又不无天真,希翼着从别人处获得这种不绝的情感。

多年之后,有一个男人,用这句话为自己的雄心做了精美的修饰。他告诉我们,这后面还有两句:“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于是,这思念像被植入土壤的植物,更饱满,更稳固。千百年后,多情女子的情意,通过文字在盖世无双的男人身上找到依托。这未尝不算一种安慰。

多情的郑国女子在城阙等候着情人,她望眼欲穿,就是不见情人的踪影,她着急地来回走动,不但埋怨情人不赴约会,更埋怨他连音信也不曾传替。

她唱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你衣服纯青的士子啊,你的身影深深萦绕在我心间。虽然我不能去找你,你为什么不主动给我音信呢?你佩玉纯青的士子呀,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虽然我不能去找你,你为什么就不来看我?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守候在城楼上,一天不见你,就像过了三个月那么漫长。)

古时男女的约会很不自由,就算郑是比较开放的地儿,那自由程度和现代人还是有区别的,因为机会难得,约起会来就没那么矫情,拐弯抹角地不入正题,一般如果大起胆子,看准机会跑出去跟人约会的,那都是作好了以身相许,偕老终身的准备。

可惜他没有来。她的等待落了空。想许都没得许。

忍不住想起纳兰容若的一阕《临江仙》:

昨夜个人曾有约,严城玉漏三更。一钩新月几疏星。夜阑犹未寝,人静鼠窥灯。

原是瞿唐风间阻,错教人恨无情。小阑干外寂无声。几回肠断处,风动护花铃。

这词中女子的情态,不免叫人想起《子衿》。同是候人不至,容若词中描写细腻,以外部的景物来映衬人物内心的波动焦虑;而《子衿》是蜕去了一切躯壳,省去所有外在的描述,以女子的口吻直述思念,坦然直率与《临江仙》的婉转低回很是不同。

与《子衿》里的郑女比,《临江仙》里的女子算不得哀苦,起码她还有“原是瞿唐风间阻,叫人错恨无情”这样的借口来聊以自慰。有时,若是知道了他的失约是因外界的干涉不得已而为,也许还有点安慰。可若是他自己改变主意退缩了,就像步飞烟的情郎赵象一样,平时你侬我侬巴不得把身子化在水里和你溶到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而一到关键时刻,脚底抹油溜得比耗子还快,叫人情何以堪?

万一,不幸,他是这样的男人,你付与了感情,还继不继续呢?大半女子会摇头的,就像我们看完步飞烟、白素贞的故事,掩卷叹息:你这样的女人,有才有貌,怎样的男人爱不到,偏偏爱上这样懦弱无能的男人!可是,当自己身陷其中的时候,又是两说。感情,往往就是泄药,看起来百毒不侵武艺高强的人,也许就顶不住拉肚子。

爱情从来不懂公平,几家欢喜几家忧实在正常。同是等待,《风雨》里的女子,风雨黄昏夜终于候得情人归来,《子衿》里的女子则迟迟不见情人到来。

失约,是让人心花零落的事,像她坐在窗前,面朝大海,花容寂寂,知道今年他又不来了,就那么一瞬间,花凋心谢,心碎无痕。

在旁观者看来,郑女已接近失恋的边缘,起码是感情出了问题。由她自己的叙述可以了解,那男子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找她,也没有和她通音信。这种不寻常的迹象极有可能是她的恋人变心了。

说她痴也好,说她傻也行,爱情令人盲目而迷乱,能让人失望也能给人无穷的勇气和信心。她的吟唱“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听得出失落,听不出绝望。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与“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样脍炙人口,被后人化作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由此也可见这句话是如何动人了——思念要如何缱绻不绝,才能在一日之间穿越三秋,抵达彼处时,已白发齐眉。

我们说郑女是可爱的,是因为她对感情的不绝望,这点我们达不到的执着。即使是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仍相信转过这一处山坳,就能看到梦中的花园。诗中并无交代男子因何失约,后来有没有来。不解释,不交代结局,也是一种期待。

No news is good news。也许,她会如愿,就像紫霞仙子和至尊宝在城头上对峙三天,终于在最后的一吻中袒露心迹。

无心邂逅,有心艳遇。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郑风·野有蔓草》

晚上在古城的新华街喝茶,有名的艳遇一条街。看到人潮如水从身边过,红男绿女好像深海里潜行的游鱼,带着暧昧而不可言传的表情,互相窥测。在这里,有个默认的共识就是艳遇。于是看见这些人有着兽的迫切,却带着鱼的小心去期待艳遇就好笑。有那么一瞬间,我想逃开这喧杂的场合,带着喉咙里普洱茶的甘香离开。

青石小巷波影微光,夜见独身回转客栈的路上,想起一直很喜欢的那首叫的小诗: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汇时互放的光亮。

据说这首小诗是徐志摩为回应林徽因的一首诗而作,把他和徽因在英伦乃至尘世间的邂逅比喻成两点在暗夜的海面上的偶然交汇。林徽因很理性地回绝了徐志摩的求爱,而志摩也把这段恋情很深地埋藏于心中,至死,她都是他的人间四月天。

艳遇是在对的地方遇见对的人,仰目心惊,瞬息间心花开遍,就像有个女子在桃花树下,她不期待能遇见什么,却在抬首间撞见了爱情。那男子站在不远处,她一笑,很快又低下头,问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吗?”虽然日后那女子也许会沦落为为生活锱铢计较的老妇,那清秀儒雅的男生也许只是个内心怯懦的无用男人,在生活中面目疮痍。

这才是艳遇,爱情如落英缤纷。却不知哪一瓣会落到自己身上。而现在,艳遇是乡间伸出墙头的苹果树,有点身体柔韧性的人,都敢爬上墙头去摘,啃两口再丢掉,并且太多人打着一见钟情的旗号,去遮掩情欲的泛滥。

真正的一见钟情,是这样的——一个男子走在开满狗尾巴花的野外,而不是坐在酒吧里听着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曲,啜着红酒,一双眼睛像雷达一样搜索着目标,表面还要做出淡漠的样子;他遇见一个女子,是衣着清素眉目清亮,顾盼流光,而不是穿着刻意,娇娇嗲嗲,媚眼如丝;他握住她的手,而不是趁机揽住她的腰,接近她的嘴;也是适合心意,却不是想着适合一夜情,他拉她到隐秘处只为低低诉说相思,而不是立刻make love。

比起现世男女感情的纠葛难清,里的爱情诗,至纯至善到让人目酸。《野有蔓草》的风格,真的就像原野中随风摇曳的野草一样清新自然。

诗的大意是这样的:

原野上的芳草绿茵茵,草尖露水亮晶晶,遇见一位美人儿,眉目清亮多漂亮,没有约定巧相逢,称心如意多欢畅。

芳草茂密绿茵茵,草间露水白茫茫,遇见一位美人儿,眉目婉转多清秀,没有约好巧相逢,同她藏好诉衷肠。

诗以蔓草起兴,点出相遇是在长满野草的乡间。这是一个仲春的早晨,天刚亮,日未出。空气清新,露水还挂在草上,这时寂静的旷野上,有一个女子自自若若地走来,被一个心仪她的男子看见。娇艳欲滴的美人,身后是娇艳欲滴的露水,她像一枝沾满了露水的花,美得让人心软。她的出现让开着狗尾巴草的普通田畈也变得美不胜收。

诗中描绘的场景其实非常简洁甚至普通,没有刻意的修饰和美化,可是往往越是简单,越是直抵人心。陌上花开,女子徐徐而来,意境无限。这样的一见钟情实在是引人入胜,被后世人不断被临摹重现。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为后面的“与子偕臧”创造了特有的环境气氛。过去的注释都把“臧”理解为“善”或“美”,独有闻一多先生以为“臧”应该与“藏”同义,即“隐藏”之意,闻一多先生的见解颇有见地,也极富想象力。试想,一名男子在路上巧遇一位心仪已久的女子,那种惊喜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于是机不可失,大胆的小伙子拉着姑娘的手隐藏于幽僻之处,准备一诉衷肠。

诗中的女子,容颜并没有过多的描写,却依然叫人印象深刻。她的美目是最主要标志。“清扬婉兮,婉如清扬。”目以清明为美,扬也是明。诗是以男子的口吻来切入,吟唱,但我们从这八个字也可以窥见女方的反应。情意是需要刺激策动的,男子的欣喜也感染了女子,她心中欢喜,顾盼生情,显然是两情相悦。

我们绝对要支持男女交往的自由,绝对要相信“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句话,在有完全拥有一个人的冲动时不要羞拒。否则还不如“郑风”“齐风”里的大胆男女了。这对两千年后的人来讲,不是进步,而是倒退。

只是,我们应该知道,心里有一个地方是留给真心的,游戏花丛不要紧,只要你确信在千帆过尽时还能找到适合心愿的那个人。

当爱情褪去所有的形迹时,希望,遇见你,是在自在无碍的旷野,清洁如露水般地对视,真心盛开,而欲望如虫豸退避。一如两千年前乡间的寻常男女。

可是,当艳遇变成了一见钟情的庸俗版以后,我们还有多少心胸可以用来承载真正艳遇时的喜悦? 当我们习惯置身繁芜世间,心眼忙乱,即使爱以神迹降临,又是否还能以孩童般明净的双眼望见?

那野有蔓草的乡间,相看两不厌的两个人,毕竟是远了。我们看着他们的背影,因追不上,为可望不可及而心意荒凉,这样的心境,犹如站在一副古画前,看着画中人默默思量

——后来,徐志摩在给梁启超的信中说道:我将于茫茫人海中寻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他向旧式婚姻挑战的勇气着实可嘉,他说他要做中国离婚的第一人。只是可怜他的发妻,张幼仪。一个柔弱女子被丈夫抛弃心中是何等凄惨苦闷,婚变的痛苦是我们未经历过之人难以理解和体会的。之后的陆小曼风姿绰约,浪漫多情,正是对了徐志摩的胃口。但是她在花销上大手大脚和生活作风上的迷乱无度又使志摩为经济事务疲于奔命,一代才子竟为赚钱死于飞机失事……

叹!

爱情,不会永如诗章里所写的那样甜美无邪。她不是天真的白雪公主,也许更像复仇索命的女鬼。可惜我们常常看见的只是这面风月宝鉴的正面,而不是反面。谈情说爱无妨,我早已不信这玩意。爱情说残酷些,不过某一时段的激情的感觉,或者说 只有互相欣赏和喜爱,而且在公共活动和私生活都和谐的情况下,感情才是长远而且可以产生依恋的感觉的。爱情存在,的确存在,但是只不过是一个时期特殊的激情而已,说直白些,像高潮不会一直延续下去,但是会给你美好的记忆和感觉,只不过爱情的时间相对要长些而已。过了高潮期后还能相濡以沫的,我宁愿相信是亲情和依恋的感情了。当爱情转化为亲情依恋的时候,其实已经是世间难得的美好了。

约会么?地点是你家

——东方之日兮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齐风·东方之日》

当初,姜尚因为辅佐武王姬发建立周朝功勋卓著,在他东征三年剿灭东夷人的叛乱之后,周天子把东夷撤退所出让的胶东半岛,分封给了姜子牙,是为齐国。事实上,姜子牙本身就是东夷人,以姜子牙镇守胶东,颇有点儿“以夷治夷”的味道。姜子牙毕竟是异姓,也许是为了监督姜子牙,周王在齐国南面又设了鲁国,将大圣人周公封到那里。

鲁国是周公的封地,却是由周公的儿子周伯禽来打理的,因为周公自己要忙着在京城里辅佐幼主,改造蛮夷的光荣任务就落在周公子伯禽的肩膀上,周小圣自幼受周大圣礼义教育的影响,他来到山东以后,即刻着手着力搞好鲁国的精神文明建设,对全民的素质教育看得非常重,抓得非常紧。周小圣根据周大圣的“周礼”制定了一系列的礼教规范,要求全民学习。如此经过三年时间的整改,鲁国的东夷人全部被改造过来了,大家遵循着刻板有礼的“周礼”过着温文有礼,束手束脚的生活。与此同时,齐国领主的姜尚也在他的地盘治理着自己的王国。不过他的治国理念和周小圣完全不同,齐国的发展道路也因此和鲁国背道而驰。

姜子牙本身就是东夷人,他没有革除东夷习俗,而是保留了东夷人的尚武风格和竞争精神,大力发展经济。姜子牙讲求经世致用,举贤上功,重用能人和功臣,他还鼓励经商,不拘一格地搞活经济,开发渔盐,鼓励妇女织造,刺激器皿手工艺生产,引导商朝遗民发展商业以补充农业的局限。(这种改革思路不要说是在当时,就是搁现在也不落伍啊,姜子牙先生真乃不世奇才也!)齐国在他的领导下经济持续发展,国力蒸蒸日上,一直是诸侯国里的强国,后来更成为春秋五霸之首。

没有了呆板礼教的束缚,齐国的民风也开放,再加上当时的齐国盛产美女,哎呀,真叫人没奈何啊!经济富强民风开放美女风情冶艳,真是想收敛点都难。十五国风,大多都是男泡女,惟有“齐风”是女泡男。尤以《东方之日》里写得最直接。

一个齐国的女子和一个男子热恋,主动到他家中与他亲热,从白天到晚上与他形影不离,这样的大胆前卫恐怕连现代人都要自叹弗如。此诗以男子口吻起兴,写女子的热情,不见其淫邪,只见爱恋的热切。那男子也好,能受得情人的温存,虽是贪欢,更懂得尊重她的情感,并不认为她的投怀送抱就是轻佻。这样的男欢女爱即使在密室也是正大光明的,正合了“思无邪”的本意。

时代的社会风气并不拘谨,男女交往也不像后来礼教盛行时那么亦步亦趋的严肃,男欢女爱是天经地义的事。但齐女的开放还是骇人的。郑国在当时是有名的民风开放之邦,比起齐国来还是差了不只一截。《郑风·将仲子》里那个多情的女子,想着情人来相见,却忍不住央求她的情人:“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二哥啊,别翻越我家巷里墙,别折断我家的杞树枝),齐女的所为却应了牛峤说的“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这点为爱奋不顾身的精神,明里暗里都感染了后世的人。

道学家们感喟着女子不循礼教而行的淫,却阻止不了读书人时时用文字构建关于女性的幻想:抱月而来的莺莺,自荐枕席的巫山女神,指水为誓的洛神宓妃……“枕边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齐女的率性明快烙在里,是新人耳目的。因为大胆到烫手,让道学家们无所适从,就将它附会为新婚夫妇欢爱之词。如此虽然仍大胆,总算在礼教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不过无论后世的道学家怎样掩饰曲解,都洗不去齐女为爱大胆付出的豪侠本色。

齐女的风情如此,撩人又让人惊退,诸国的公子王孙像待在岸上观水的人,又想下水,又怕水深。到了绝色美女文姜出世的时候,“齐大非偶”已经隐隐成了一种社会成见。

拒婚,以莫须有的罪名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

葛屦五两,冠緌双止。鲁道有荡,齐子庸止。既曰庸止,曷又从止?

蓺麻如之何?衡从其亩。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既曰告止,曷又鞫止?

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既曰得止,曷又极止?

——《齐风·南山》

有时候,一句话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宣姜的一生丧于卫亲使的谗言,而文姜的一生却是毁在一句“齐大非偶”上。当初文姜到了适婚的年龄,齐僖公为美貌的女儿广招天下诸侯为婿,情窦初开的文姜看上了郑庄公的英雄儿子姬忽,认为他高大威猛,风度翩翩。齐、郑两国便为儿女缔结了婚姻。两人本该结为佳偶。关键时刻姬忽先生不知听信了哪个八卦男递过来的“齐大非偶”的传言,说齐国的民风开放,女子一旦大了,作风开放,暗指文姜虽然美貌惊人,却不宜室宜家,不适合做老婆。姬忽听过,就取消了与齐姜的婚约。这一闷棍把文姜彻底敲懵了!无论在什么时候。退婚对一个女孩来说都是大事,等同说人家发现你有缺陷,看不上你了!或者说,你完美无缺,我偏偏就是看不上,你奈我何?

隔了千年,我们来看时仍不得不同情文姜莫名其妙被人摆了一道的遭遇:第一个真心喜欢的男孩不喜欢自己,不但不喜欢自己,还以“齐大非偶”这样莫须有的理由拒绝自己。这实在是窝囊透顶。换了任何一个女孩都受不了,何况自幼受人爱宠,如同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文姜呢。文姜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一气之下,恹恹成病。

姐姐宣姜的婚姻不顺,时乖命蹇,总有些不由自主的的意思。比起宣姜,妹妹文姜却没有那么乖顺。晴雯临死对宝玉哭叹:“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 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 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恐怕文姜遭到拒婚的重大刺激,也有晴雯这种不忿之心。MD,既然担了“齐大非偶”的虚名,我就做给你看,免得死了都是冤死鬼。

恰好此时与她兄妹情深的姜诸儿来探病(不能瞎说,开始他们真的是兄妹情深,后来不知道怎么感情迸发),文姜居然一不做二不休,竟和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姜诸儿之间,发生了男女私情。

齐僖公知道以后,吓得半死,赶紧把女儿嫁给刚好赶过来求婚的鲁桓公。为了防闲,齐僖公还一反兄弟送亲的惯例,亲自将女儿送往鲁国成亲。姜诸儿心中怏怏不乐,但又不能形诸颜色,本拟自告奋勇地担任送亲赴鲁的任务,以便在路途中再图良会,不料却被父亲一口回绝。就在文姜出嫁的前一夜,姜诸儿难抑思念之情,在竹简上刻了一首情诗,辗转递到妹妹手中。诗曰:

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复吁嗟!

姜诸儿的情诗,既赞美文姜美艳如桃花,更感慨其花落鲁地,字里行间,尽是无可奈何的叹息。然而文姜回答的一首情诗,却非常大胆而现实,诗曰:

桃树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证无来者?叮咛兮复叮咛!

意思是说:时不我与,为欢趁早,来日之事难以预料,何不把握眼前?这是一种强烈的暗示,更是一种激情的鼓励,正是文姜泼辣大胆的性格体现。于是就在文姜出嫁的前一夜,这一对迹近疯狂的兄妹,又在一起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地抵死缠绵,几乎误了第二天的行程。

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两位行事这么大胆乎?兄妹两人乱伦的事到底还是传了出去。《南山》所讽刺的就是文姜出嫁后,齐襄公于心不甘恋恋不舍的样子。

由于是讽刺诗,而且讽刺的人位高权重,诗人不便以直笔去写,遂以南山雄狐起兴,狐为性淫之物,用雄狐求偶四处观望的样子隐喻襄公好淫之态。齐襄公身居高位,却无长者之德,做出淫妹的事,确属禽兽之行。当初文姜患病时,作为哥哥的姜诸儿常来探望。两人兄妹情深本是好事,可是诸儿浪荡文姜放荡,一来二去两人竟然发生了人伦不齿的苟且之情。春秋时代男女之间相当开放,只要两人情愿就能相恋,并自然发生男女关系。但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妹发生儿女私情,还是为礼法和世情所不允。

“葛屦五两,冠緌双止。”诗人用冠和屦起兴,指责襄公和文姜行为放荡,有悖伦常。五两:五,作“X”,同“午”,交叉缠结之状;两,古字“緉”的借省,指用来系鞋的带子,系鞋必须两根带子交叉系。冠屦上下各自成双,是言成双亦当有别。

有别又如何呢?文姜和诸儿是兄妹,但兄妹之间一个不巧有了男女感情也是阻挡不了的。情感之所以能成缘能孽,就在于它能让人不疯魔不成活。身处局外的人可以指点江山品评对错,可是对于身在其中的人而言,所行即所愿,并不一定就是错的。道德、伦理、纲常,有人敬它为神圣,自然也有人嗤之以鼻视它为狗屁。

“蓺麻如之何?衡从其亩。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诗中以种麻伐木作比,感慨着夫妻之道,犹如种麻应该修垄挖沟勤翻土,娶妻也该告之父母宗庙;像伐木必须要用斧头,娶妻也必须要有媒人。说得有理有节,然而世情总不如此清朗好梳理。鲁桓公三媒六聘大礼做全,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唯是缺少做丈夫的魄力。或者说他这种类型的男人对文姜没有吸引力。文姜这种女人,并不是小女子,而更接近于大女人。抓得住她的心还可能离她比较近,抓不住她的心的人压根管束不了她。这诗的后两章既是在指责襄公罔顾礼法的苟合,也是在指责桓公夫纲不振。

鲁桓公其实并不傻,否则他不会十八年不带文姜回国省亲。也不能说他夫纲不振,尤物之所以是尤物,就在于不是一般男人能够搞得掂,而常常反过来搞掂男人。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这种悲剧并不是懦弱昏庸造成的。他就是再精明强干百倍,也束手无策。真正爱上一个人时,也会像看见一处绝盛风光那样内心被重击,变得软弱无能。

你不曾为一个人放低自尊,低至心甘情愿,你就不曾真爱他。

五百年后,悟空敲着玉帝的脑袋问:爱一个人有罪吗?答案,当然是没有的。只是,真正的爱是大善,到最后不会为爱殃及无辜,是一种顾全。而文姜和诸儿他们的爱,是不理世事的冷酷恣睢,贪欲横流。在爱情的遮掩下,放纵在欲望的溷沼中,所有的人心寒苦人世艰险都与他们了无关涉。

时间为你我证明了什么?

——敝笱在梁,其鱼鲂鳏

敝笱在梁,其鱼鲂鳏。齐子归止,其从如云。

敝笱在梁,其鱼鲂鱮。齐子归止,其从如雨。

敝笱在梁,其鱼唯唯。齐子归止,其从如水。

——《齐风·敝笱》

宣姜和文姜运气都不好。郑、卫两国,本就是淫风大炽的地方,溱洧之地,男女淫奔不禁,性观点非常开放。这两位天生尤物刚好许配给这两个国家,结果私生活就被搅得一团糟。

大女儿阴错阳差地嫁给了自己的公公,小女儿莫名其妙和自己的哥哥私通。齐僖公未料道养女能养得如此心惊肉跳,为了避免麻烦,就不让她们俩回娘家。宣姜很委屈,文姜也没有办法,只好安心地做鲁国夫人,并生下了两个儿子。长子名姬同,次子名姬季友。鲁桓公对这位背景扎实又美艳绝伦的妻子十分满意,然而文姜却旧情难忘,午夜梦回,常常想起与己缠绵识情解意的哥哥,她心里始终未曾将姜诸儿放下。

鲁桓公十四年,齐僖公寿终正寝,姜诸儿当上了国君,即历史上的齐襄公,文姜所生的儿子姬同也已经十三岁了。文姜本拟随同她的丈夫鲁桓公一同前往齐都道贺,伺机重拾旧欢,再续前缘,无奈当时诸侯大国新君初立,小国诸侯前往道贺的很多,深恐有所不便,便没有偕行。

又过了四年,文姜终于怂恿鲁桓公带她一同访齐。此事为鲁国大臣所谏,据《左传·桓公十八年》载:“春,公将有行,遂与姜氏如齐,申曰:‘女有家,男有室,无相渎也。谓之有礼,易此必败。’”呜呼,观后来发生的事,竟是申公子说得有预见性。礼教这东西,森严了是不好,像树木过于浓密遮蔽了阳光;太松散了更不好,好比一地阳光无遮挡,晒得人中暑发晕,一样容易出事。

但是这次鲁桓公无力推脱他的夫人了,毕竟已经过了十八年。这十八年里文姜从没有回过国。先是齐僖公在世之日,生怕一双小儿女为爱冲昏脑袋,做出惊世骇俗的事,所以一再拒绝文姜回齐省亲;待到齐僖公过世之后,鲁桓公早已风闻文姜与她的哥哥情感非同寻常,更有意打断文姜和她哥哥见面的机会,就这样一拖就是十八个年头。

不过这次,不知是为了显示自己国君的威信还是显示自己做丈夫的魄力,讨取妻子欢心,鲁桓公终于答应带文姜返齐。他不但去了,而且还是大张旗鼓地去了。可惜他还是掉以轻心,对感情汹涌为祸的估计不足。这不足使他最终不仅成了被人耻笑的破鱼篓。丢尽面子还客死异乡丢了性命,诗经《敝笱》隐射的就是这个可怜的老实人——

破篓拦在鱼梁上,鳊鱼鲲鱼心不惊。齐国文姜回娘家,随从人员多如云。

破篓拦在鱼梁上,鳊鱼鲢鱼心不虚。齐国文姜回娘家,随从人员多如雨。

破篓拦在鱼梁上,鱼儿来往不惴惴。齐国文姜回娘家,随从人员多如水。

鱼和水在中常常隐射两性关系。这点比喻深刻地影响了后世的文化,男女欢爱常被称为鱼水之欢。《敝笱》的讽刺艺术运用极其成功,所言及的虽然是人伦礼教,却没有一点板着脸说教的意思,也不是硬生生地指责,而是从远处着笔,由他物着墨。以比兴的手法从渔人捕鱼写起,破鱼篓架在梁坝上,鱼自然捕不到,反而越发自由放肆。桓公无能管束文姜,又无力防闲,自然会有“齐子归止,其从如云,如雨,如水”的情况出现。王安石《诗义钩沉》引陆师农曰:“其从如云,无定从风而已。云合而为雨,故以雨继之,雨降而成水,故以水继之。”各章末尾以“云、雨、水”作结,语带双关,既形容随从之人员众多,是比喻,又以“云雨”隐语“性”象征“鱼水之乐”,是兴。如此比兴相兼,比中谐隐,中国人的讽刺人之巧妙入骨,可见一斑。

闻一多先生在旧说之上,另发新见,我认为值得一提,他说敝笱是象征没有节操的女性,唯唯然自由出入的,象征她所接触的男子。这样说的话,具有更广泛的象征意义,也很符合春秋时代齐女的社交风气。

齐襄公听说鲁桓公夫妇来访,大喜过望,亲自到边境迎接十八年来未见的妹妹。哥哥和妹妹,十八年前在黑暗中相爱的情侣,十八年来在黑暗中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爱人,终于在阳光下再见面。一个是正当盛年的强国君主,一个是风华正茂的国君之妻。当诸儿再见文姜的那一刻起,十八年的相思顷刻化做抵死缠绵的爱欲。

初恋的情人呐,又是最爱的哥哥。人和人的感情如此奇怪,距离和时间可以摧毁它,也可以使得它更妖艳,开得更茁壮肆意。

相爱如欢,云飞,雨落,浪涌,在沉入深海般不顾一切的爱欲面前,所有的伦理道德,那个不爱的丈夫,都在极乐的旋涡中见鬼去吧。

万事万物,眼前交错。白驹过隙,十八春尽。你再与我血骨交缠的那一瞬间,我终于知晓,十八年光阴,你是我眼前一直想抓牢的那一线光明。

原谅我沉溺短暂的极乐,原谅我爱上不该爱的哥哥,原谅我花了十八年的时间去证明,我和你之间的所谓温存,抵不过与他的一夜缠绵。

原谅我们,以爱的名义双手沾染鲜血,原谅我们杀了你。

以爱为名,狠下杀手

——载驱薄薄,蕈弗朱鞹

载驱薄薄,蕈弗朱鞹。鲁道有荡,齐子发夕。

四骊济济,垂辔弥弥。鲁道有荡,齐子岂弟。

汶水汤汤,行人彭彭。鲁道有荡,齐子翱翔。

汶水滔滔,行人儷儷。鲁道有荡,齐子遨游。

——《齐风·载驱》

文姜与齐襄公相见之后,两人眉目传情,心痒难耐。凭着多年的默契,齐襄公心领神会,借口后宫眷属要和许久未见的小姑相见,邀请文姜进宫。事情很明显,官方辞令是兄妹入宫叙旧,实质上这两个人昏天黑地缠绵了三天三夜,后宫眷属连文姜的影子也没看见。

话说文姜进宫的这几天,鲁桓公被冷落在驿馆里,孤灯照壁,冷雨敲窗,一夜又一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这个凄凉和窝囊就别提啦!等到他终于忍不住赶到齐宫找到文姜时,只见她满面春风,媚眼如丝,可惜那眼神却不是递到他这个丈夫身上的。此情此景,鲁桓公当然知道有事发生,他也是个男人嘛,还是个国君,女人也见了不少了,就算没知识也有点常识。老实人跳脚了!桓公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狠狠地掌掴了他如花似玉的妻子,气得口不择言,宣称要抖出他们兄妹的奸情,声言即日返国,绝不再作停留。

东窗事发,文姜向襄公哭诉,让他快想办法。齐襄公自知理屈,又担心丑事外扬,遂决定对鲁桓公暗下杀手。心中计较停当,便叫来公子彭生,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吩咐一通。随即在临淄的风景区牛山设筵为鲁桓公夫妇饯行。鲁桓公毕竟身在齐国,也不愿使场面弄到无法转圜的地步,只好吩咐从人随护夫人先行出城,自己则匆匆赴宴。

齐襄公心怀杀机,鲁桓公却懵然无知,只感窝囊丧气,遂借酒浇愁,终至酩酊大醉。齐襄公的心腹公子彭生在扶持鲁桓公上车时,悄悄施了手脚,可怜鲁桓公只来得及闷哼一两声,就在迷醉中一命呜呼。

临淄城外十里长亭,鲁桓公的车驾赶上了等在这儿的文姜一行,公子彭生故作惊惧地向文姜报告说:“鲁侯酗酒伤肝,车行颠簸中竟然气绝身亡!”文姜不知如何是好,也不明事情真相,只好赶快报告齐襄公,并命令暂时停止行程,就地扎营护丧。齐襄公闻讯很快赶到,假作悲痛模样,命令厚殓妹夫,并以酒后中毒向鲁国报丧。

鲁国姬姓宗室及臣民听到鲁桓公的死讯,自然是愤怒异常,虽然怀疑其中必有阴谋,理应大兴问罪之师,但查无实据,加上齐强鲁弱,倘若贸然出兵,犹如以卵击石。万般无奈,只好先行扶正世子姬同嗣位为鲁庄公,随即派人到齐迎丧,追究事变前后的蛛丝马迹。

事情很快便有了结果,鲁桓公是“拉肋而死”。外伤明显无法推脱。齐襄公丢卒保车,把责任推到姜彭生身上。齐襄公的说辞是:“公子彭生护送鲁侯出城,车中护持不当,以致鲁侯丧命。”并命令立即将公子彭生处死,以谢鲁人。

公子彭生好歹也算贵族,不然也轮不到他护送鲁侯。他原是奉命行事,如今竟成了“罪魁祸首”,原以为会有大大的好处,结果荣华富贵没看到,却等来喀嚓一刀。姜彭生自然是悔恨交加,于是当着鲁使的面大骂襄公兄妹乱伦,并发誓死后将变成厉鬼,来向齐襄公索命。骂得齐襄公面如土色,急急将他处死。然而事情很快就传遍了齐都临淄,更沸沸扬扬地传遍了天下。

鲁桓公的灵枢迎回鲁国安葬以后,文姜却仍然滞留临淄,借以躲过面对鲁国臣民责难的难堪场面。正当齐襄公与文姜兄妹两人,如胶似漆地在临淄沉湎于情欲的深渊时,那厢鲁庄公已羞愤无地地派遣大臣前来迎母归鲁。在礼法上,齐文姜夫君新丧,儿子嗣位,自应回国照顾一切,但是心中舍不下情人哥哥,又愧对鲁国臣民,虽然万分不情愿也只得登车而去,待至行经禚地,就命令停车不进,坚称:“此地非齐非鲁,正吾居处也。”

既然母亲立意要暂住边境地区,鲁庄公只好派人在禚地建造宫室,具体地点在祝丘。齐襄公听说文姜滞留禚地,也派人在禚地附近的阜建造离宫。两处美仑美奂的宫室遥遥相对,文姜有时住在祝丘,有时越境住进阜,不用说那是因为齐襄公借出猎为名,来与妹子幽会了。新寡文姜,本该守丧含悲。深居简出才是;然而文姜照样衣着光鲜,巧笑倩兮地与齐襄公朝夕共处,且曾同车出游,招摇过市。这一行径被当时的文人记载下,据《春秋》载,庄公二年“夫人姜氏会齐侯于禚”,四年“夫人姜氏享齐侯于祝丘”,五年“夫人姜氏如齐师”,七年夫人姜氏“会齐侯于防”,又“会齐侯于觳”。读书人有时候幼稚地紧,史家的春秋笔法特别讲究优雅,讽刺人还要写得含而不露,会啊享啊的欲言又止,以为用一个“会”字一个“享”字就以为人家会躲在家里羞愧不已,面红耳赤地自我反省。说得好听是假矜持,实际上是为尊者讳的一种方法。相反,老百姓没有史家那么虚伪,民间对文姜的讽刺则变成了诗经里的《载驱》一诗。

这首诗是描写文姜与襄公幽会来去途中的情形。诗人用反衬的手法,铺叙文姜车驾的华贵,车外缀满饰物,车内铺着软席兽皮。“发夕”,“岂弟”都是表现时间的词,是天朦朦亮的意思。这两个词是从另一面反映了文姜急不可待的心情。(也可能是她天亮从襄公处赶回自己的居所)总之她在天朦朦亮的时候就乘着四匹骏马驾着豪华的车子在大道疾驰而过。车驾华贵到让人不可逼视,车里人的操行却是低到行人皆摇头不齿的地步。文姜与兄乱伦却招摇过市,有时与其兄同乘一车,相与调笑,放浪形骸到路人为之侧目,车中人却肆无忌惮。

文姜身上有美艳辛辣的气息,她敢于罔顾一切的礼法和规则,以她自己的姿态凌驾于众人之上,这是一个遵从自己内心意志的精彩女子,世人怎么相待看望其实都与她无关。

史家怎样摇头跳脚,对于一生纵情情欲的文姜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像武则天作为帝嫔先与太子李治偷情,出家为尼再还俗入宫,当了皇后再当皇帝,堂而皇之地养了男宠。她任性地颠覆了天地纲常,酸儒们手中史笔也不见得能拿她怎样。文姜也一样,她与其兄乱伦,春秋史笔却不能磨灭她作为鲁国国母的功绩:文姜她曾助儿子在“长勺之战”中打败了春秋第一霸主齐桓公。

结局。难以忘却你容颜

——有女同车,颜如舜花

有女同车,颜如舜花。将翱将翔,佩玉琼踞;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车,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郑风·有女同车》

文姜这个绝色的尤物,美艳无与伦比,“淫荡”也为天下之冠,她的行为摇荡了人心,紊乱了伦常,不只是齐、鲁两国的百姓冷嘲热讽,其他的诸侯国也对兄妹俩的淫乱行为议论纷纷。礼教是人言传身教制定出来的东西,具有普遍的威慑力。人是习惯群居迁就的,所以人言毕竟可畏。襄公和妹妹肆混日久,自己又好大喜功,手中君权也难杜天下悠悠之口。

鲁庄公四年,年届四旬的齐襄公鼓足勇气向周庄王的妹妹求婚,其时周室虽已式微,名义上仍被天下诸侯尊为天子,缔婚皇家照样是莫大的荣宠。周庄王嗣位未久,正需要大国支持.于是欣然应允,并指派同宗的(周王室姓姬)鲁庄公就近主婚。鲁庄公在名义上是齐襄公的外甥,实际上犹如“假子”,齐襄公既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又是霸占其母的“姘夫”,如今鲁庄公竟然奉王命替齐襄公主婚,心情之复杂,自然不难想像。虽然如此,由于王命不可违,鲁庄公还是按照礼仪代替周王室为齐襄公主持了婚礼。

这是齐襄公与鲁庄公的第一次正式会面。一个是爱屋及乌,并带有浓重的内疚心情,竭尽所能地示好;一个则懔于齐国的强盛,不得不恪守晚辈之礼。如斯谦近平和,竟使双方建立了良好的关系,约定联合攻伐卫国。得胜之后,齐襄公又大方地把卫国进献的金银珠玉,全部赠给了鲁庄公。这世上极少有人能抵御物质的诱惑,一国之君也是人,一样不能抗拒。襄公这招攻心术这非常有效,年甫二十岁,血气方刚的鲁庄公,不由对齐襄公的敌意尽消。

甥舅两人并辔行猎,相与饮酒作乐,亲密地如同一家人。不久,齐襄公中年得女,顾不得年龄悬殊,立刻许配给鲁庄公为妻,按文姜的话来说,为了亲近母族,等她二十年又有何妨?鲁庄公也有自己的打算,既然母亲和舅舅的事天下皆知,木已成舟,那不如顺其自然。改善和齐国的关系,对他自己的权位也是更有力的保障。

齐、鲁两国国君关系的改善,被两国百姓传为笑谈。但春秋时男女关系毕竟松泛,这一点笑谈是没有什么致命的杀伤力的。鲁庄公既然默认了母亲与舅舅的特殊关系,当事人自然祛除了一层天大的顾虑。周王姬命薄,不久过世,襄公理所当然地恢复了自由身,更加心无负担地和妹妹双飞双宿,而且还邀游各地,有时到觳城,有时到防城,出双入对俨然夫妇。这就是上文《载驱》所描写的幽会后面复杂暧昧的政治背景。

就这样,齐襄公与文姜又昏天黑地地过了五年,两人或床笫缠绵不理国事,或四处漫游,时常经月不返,齐国国政自然是一天不如一天。危机在逐渐加深。大夫鲍叔牙奉公子小白出奔莒国,管仲奉公子纠出奔鲁国。不久,果然乱起,齐襄公被大夫连称和管至父所杀,立公子无智为国君。

其实大夫连称及管至父与齐襄公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起因于两人奉派戍边,两个好逸恶劳的人嫌守边境寒苦,就问戍守到什么时候可以放假回城,齐襄公正吃香瓜,随口答应以明年瓜熟为期,这就是成语“及瓜而代”一词的由来。第二年瓜熟时期,齐襄公根本忘了戍边将士换防之约。这时齐境紊乱迭起,连称与管至父深恐远在边境,不能掌握局势.为了卫护并争取自身权益,不等命令就撤防返回都城。

私自撤防,非同小可。军国大政.岂可如此肆意为之形同儿戏?倘若齐襄公追究下来,不管是天理国法哪一方面,连称和管至父都无法自圆其说。连称与管至父越想越觉得难辞其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趁齐襄公漫游归来身心俱疲之际,一举将其杀死。

据传,那日齐襄公畋猎正欢,不觉掉了一只鞋,由于当时鞋比较珍贵,一伙人就回去找鞋,当时天色已暗,林木萧萧中,襄公恍惚瞥见公子彭生满身血污前来索命。然后就有一只神奇的大野猪立在襄公车前立在车前,口吐人言,说齐襄公死期已到。齐襄公以为是姜彭生的鬼魂前来索命,惊吓过度精神几乎崩溃。也是合该襄公命绝,当晚就有连称与管至父的叛变。而且最诡异的是,当他差不多就要躲过去的时候,那只丢掉的鞋子居然又凭空冒了出来,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正好落在襄公跟前,引得叛军来搜,结果襄公毫无反抗就一命呜呼了。

这虽是东周列国中为数不多的两情相悦的爱情故事,酷烈程度却不下那些单恋。爱情,阴谋和死亡,无望地与命运交织纠缠,最终在惊心动魄的血光中,落下帷幕。

齐襄公死后,鲍叔牙拥戴的公子小白与管仲拥戴的公子纠为王位展开了争夺,经过一番激烈的斗争,最终姜小白获胜。他不念旧恶,任用管仲为相,使齐国的实力大大发展,成了春秋时赫赫威名的第一霸主齐桓公。

政局翻转,文姜在禚地再呆下去也没有意义。与姜诸儿的恋情,虽为天下人所不齿,于她自己而言,却是极真诚的情感经历,使她整个人变得更饱满丰富。与世俗礼法的角力,更使她不曾堕落为一个平庸的女人。回到鲁国以后,文姜曾经有好几年一心一意地帮儿子鲁庄公处理国政,由于她心思细密,手腕灵活,不但迅速地大权在握,在“国际”间更折冲樽俎,处置得宜,使得鲁国的“国际威望”上提高了不少,还在长勺之战中挫败了齐桓公的进攻,使鲁国一度成为军事强国。

又过了十多年,鲁庄公也已与齐襄公长大成人的女儿结婚了。在管仲的治理下,齐国的国势如日中天,众人都忙着瞻仰齐桓公的英武与霸业,前朝齐襄公与文姜之间的旧事,渐渐地被似水年华洗得褪了色,已经不是新闻是旧闻了。只有郑国的臣民对那个曾被他们的世子姬忽拒婚的文姜记忆犹新。根据各种史料记载,郑国堪称春秋时代是淫风最炽的地方。他们根本不把文姜的淫荡行径,当成是可卑的污点,相反却认为以文姜的聪明及美貌,他们的公子姬忽拒绝与她结婚是莫大的失策。“郑风”里的《有女同车》一诗,就表达了郑人对齐文姜艳丽美貌的称誉。

“有女同车”的这个女子,如果就是齐文姜。该当庆幸“颜如舜花”的她最后被人记取的是不光是她的美貌和艳迹,更是她的智慧与功绩。

事情还要回过头从那个被文姜看中的郑世子姬忽说起。据史料的记载分析,《有女同车》当作于忽拒婚于齐(这个拒婚是第二次,这次不知又是哪个女的倒了霉)而迎娶陈妫之时。诗赞美陈妫是从迎亲落笔,古婚有六礼,其中最后一礼为亲迎。亲迎即迎亲,新郎接到新娘后,要登上新娘的车,并为之驾车,在车轮转动三圈以后,新郎下车,由御手驾车,然后男女各自登乘自己的车,来到新郎家。

亲迎是婚姻大礼,端端正正犹如女娲造人的最后一步那样圆满。贵族结婚,对亲迎尤其重视。中以亲迎为内容的诗篇很是不少,比较著名的有《召南》中的《鹊巢》和《何彼秾矣》。

郑人于赞美迎娶陈妫的庄重华贵之中,惋惜忽失去了齐姜。依《毛序》的观点,“有女”之女与“彼美”之女应是两个人,清钱澄之《田间诗学》说前一人为太子忽所娶陈妫,后一人为齐侯之女文姜。从诗中叙陈女只言其色,叙齐女则兼言其德,木槿花又花期不长几点来看,这种观点应该是可以成立的。

作诗的人赞美陈妫美好,貌美娇柔,赞孟姜不止说她美好,还说她品德好。虽然没有贬损陈妫的意思,但是偏爱不言自明,说陈妫美好,孟姜更美好,深层之意在说明与卫联姻不如与齐联姻好。

爱情是很奇怪的事情。齐女世人皆喜之,仰之弥高,趋之若骛,唯姬忽易得而不娶,两次拒婚于齐,真正做到了“岂其娶妻,必齐之姜?”必须承认姬忽这个人还是蛮有男子气概和原则的,文姜看人的眼光也不错。在政治婚姻盛行并习以为常的时候,姬忽坚持对自己的感情负责,或者说对自己的决定负责,没有屈从于齐的强大国势,郑人为他惋惜,他自己却一定不觉得可惜。也许,要一个有志节的男子屈从于比自己更强大的权势之下,是比要他死更艰难的事。

所以不妨把这看作一对贵族青年男女乘车出去游玩的恋歌,男子赞美女子的美貌,觉得她无一处不美不适合自己的心意。赞她如花一样娇艳的脸庞,赞她行动如鸟轻盈飞翔,赞她身份高贵,品德更是美好。那位与他同车的姑娘,正是齐国姜家的大女儿,但此时齐之长女已非文姜,所以也有可能,这诗中说的是孟姜是齐桓公的长女。(孟是老大的意思)

其实诗中赞的究竟是谁,已不重要。文姜,她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像已经厌倦了银幕的巨星一样,不再愿意多在公众面前亮相。

一个可以谢绝繁华,心无波澜的人,外人如何议论都已不能触及她分毫。

从容谢幕

——猗嗟倡兮,颀而长兮

猗嗟倡兮,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巧趋跄兮,射则藏兮。

猗嗟名兮,美目清兮。仪既成兮,终日射侯,不正出兮,展我甥兮。

猗嗟变兮,清扬婉兮,舞则选兮,射则贯兮。四矢反兮,以御乱兮。

——《齐风·猗嗟》

在没有冷兵器的古代,箭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大现在博物馆里留下的古物向我们证明约还在神话传说时代,人们已经开始使用箭羽来谋生制胜了。虽然那东西看起来跟杀伤力还不如我们现在的水果刀。关于箭艺,第一时间想起的是上古时候的后羿。这个在中国历史上以箭艺出名的帝王,他被人记取的,不是他短暂地做皇帝的经历,而是他雕弓射日,拯救万民于水火的英雄气概。古代的君王,也未必个个是草包,弓马娴熟虽说的不多,却也不少,端地要看这个皇帝他生长环境和志趣,你像明朝中后期的那些皇帝,你不要说叫他拉弓射箭,恐怕连马背都自己上不去。而夏桀,商纣王虽然沉迷于酒色,弓马身手倒是不错的。

《齐风·猗嗟》是赞美少年射手的篇章。有人说是赞美鲁庄公,这种说法也是有迹可循的。据《左传·庄公十一年》载:“乘丘之役(杜注在十年),公以金仆姑射南宫长万。公右歂孙搏之。”南宫长万是当时有名的勇士,由于被鲁庄公射伤脚,才被歂孙活捉的,鲁庄公的射技,由此可以得见。

《诗序》却认为这是“刺”庄公的。按照《诗序》的说法,“鲁庄公英武雄壮,射艺精绝,可惜作为一国之君,却不能防避其母,失子之道!人以为齐侯子焉。故要以诗刺之。”此说未免武断。做人是自己做出来的,母亲怎样,不代表儿子怎样,烈妇养出不孝子,荡妇却有个好儿子,赵姨娘那样的货色养出贾探春,人与人的不同绝不能一概而论。

还是方玉润说得有理。他在《诗序原始》中说:“此齐人初见庄公而叹其威仪技艺之美。不失为名门之子,而又可以以戡乱才,诚哉,其为齐侯之甥矣!意本赞美,以其母不贤,故自后人观之而以为刺尔。于是议论纷纷,以‘齐侯之甥’以为微词,将诗人忠厚待人的本意尽情说坏。”细读《猗嗟》可以看出方氏所言不诬。《猗嗟》是“美”庄公,而不是“刺”,我是认同方玉润的说法的。鲁庄公在历史上声名不差,美美他又碍着谁啦?

《猗嗟》的好处在于描写的细致生动。诗人以赞美的口吻,夸张的笔调,细致地描绘了一位英武的少年射手形象。全诗共三章,每章都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部分写射手身材体态的健美,后半部分写他技艺的高超。

“昌”、“名”、“娈”,都是健壮美好的意思。章首总写鲁庄公的仪表美,然后细致到具体部位:“抑若扬兮,美目扬兮。”(面容宽阔姣好,眼睛明亮有丰采。)在中国的古典审美观里,男子身材高大与健壮有关,面庞宽阔则显得威严。而表现一个人内在的精神,眼睛的描写必不可少,诗人用了大量笔墨去描写庄公的眼睛“美目扬兮”、 “美目清兮”、“清扬婉兮”,有张僧繇说的“画龙点睛”之效。如此,一个英俊少年顾盼有神的情态就栩栩如生了。

与写庄公的形体美不同,写他的箭艺高超时,诗人则着力于整个动态美。古代,射箭之前会有一种仪式,表演射法的各种姿势,名为“兴舞”。 “巧趋跄兮”“舞则选兮”说的就是这种仪式,在讲究礼乐姿态的古代,一个出色的射手,射箭之前展现出的仪态,动作,和他的射技一样重要。

现在的人讲究优生学,因为研究证明父母的基因对子女影响很大。文姜美艳绝伦,她的儿子鲁庄公仪表堂堂,英俊洒脱,也是毫不意外的事。酸儒们再怎么诋毁不齿文姜的品行,却不得不酸溜溜地承认,她和庄公都有一副出色的皮相。

拥有美好的外表,是值得珍惜骄傲的事。有了上天的厚爱,更应该自我珍惜。我想这个道理文姜应该是懂的,所以在千帆过尽之后,她能够毅然洗脱繁华放荡,回复了稚真女子的本色。

做人,如果能像文姜般洒脱精彩,也不枉了。可惜传奇之所以是传奇,往往在于无心成就。无心插柳柳成荫,传奇中倾国倾城的尤物大抵如此。

顷刻一声锣鼓歇

顷刻一声锣鼓歇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无寐。上慎旃哉!犹来无弃!

陟彼冈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无偕。上慎旃哉!犹来无死!

——《魏风·陟岵》

《陟岵》这首诗,让独身在外的人看见,恐怕是要落泪的。

日暮下的松赞林寺,坐在那一壁黄墙下看落日缓缓沉入山后,辽辽的草原渐渐在眼前闭合了大门。看不见天空起落的飞鸟,听得见它们的凄叫。

偶然地,心里家的印象晃荡起来,心思满满,像载满货物的船,再也驶不动了。漂泊这条路,有人是无可奈何,有人却是命中注定,无法逃避。

决定房子建在海上的一刻起,只有注定一生漂泊了。

不由想起这首古老的诗。一个离家日久的孩子,在日暮黄昏的时候,登上一座山冈,远远地眺望。与我的漂泊不同,他是为公家所逼,逼不得已才行役漂泊。

天长日久,这可怜的孩子想家想亲人了,就在某天爬上了一处高山远望,满怀希望又不无绝望地唱——

登临葱茏山岗上,远远把我爹爹望。似闻我爹对我说:“我的儿啊行役忙,早晚不停真紧张。可要当心身体呀,归来莫要留远方。”

登临荒芜山岗上,远远把我妈妈望。似闻我妈对我道:“我的小儿行役忙,没日没夜睡不香。可要当心身体呀,归来莫要将娘忘。”

登临那座山岗上,远远把我哥哥望。似闻我哥对我讲:“我的兄弟行役忙,白天黑夜一个样。可要当心身体呀,归来莫要死他乡。”

京剧《三家店》里有一段秦琼的唱段:“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尊一声过往宾朋听从头。一不是响马并贼寇,二不是歹人把城偷。杨林与我来争斗,因此上发配到登州。舍不得太爷的恩情厚,舍不得衙役门众班头,实难舍街坊四邻与我的好朋友,舍不得老娘白了头。娘生儿,连心肉。儿行千里母担忧。儿想娘身难叩首,娘想儿来泪双流。眼见得红日坠落在西山后,叫一声解差把店投。”

第一段述说他因锏打杨林被发配到登州,次一段述说他对好友亲人的思念,渐引出心中最挂念的人——秦老夫人。第三段最为感人,那句“儿行千里母担忧”,更是切切实实地唱出了亲人之间血肉相连的牵挂。

中秦琼并不是武艺最高强的一个(18条好汉排名16),却是名声最响最受人喜欢的一个,人称“赛专诸、似孟尝”,出名的讲义气,够朋友。中国人是这样的,讲本领还要讲人缘,本领高强还要会待人接物,才能让人低头写一个“服”字。一本看下来,秦叔宝除了在学回马枪时耍了点小心眼,基本上都是坦荡大度的。他为人处事很妥帖,上至年少气盛的罗成,下至混沌莽撞的程咬金都对他衷心钦服。书中许多情节都围绕他展开,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男主角。开篇即写他父亲秦彝城破托孤,宁夫人(秦夫人)带着孤儿远避他乡。秦叔宝长大以后事母至孝,在社会上也很吃得开,渐渐有些英雄好汉的名声。是真龙浅水藏不住,后来秦夫人六十大寿一干英雄还聚在一起为秦母贺寿。有子如此,早年含辛茹苦总算是值得的。

秦叔宝发配登州时在大街上唱得凄苦,大抵是因为担忧思念母亲的缘故,于他自身并没有多少担心。这就是真英雄与一般小男人的不同。再说除了年幼丧父之外,秦琼怎么算也得算是个好命的人。一般是差解,林冲一路被两个小人折磨地要死要活,野猪林里还差点被人害了性命,而秦二爷眼见得红日西沉,嘴一张:“解差啊,时候不早了,咱们该投店了吧!”人家立马就颠巴着去找旅店休息了。瞧这小日子过的,要不是扛个枷,这就等于带队出差公干呐。说起来,秦叔宝比《陟岵》里远役的少子要幸运的多。《陟岵》诗中的少子被抓了差,虽然没有枷扛在身上,却比有枷拘得还紧。他不过一个普通人,力不能举鼎,声不能断桥,没有权势没有地位,那还不老老实实听人使唤去啊,叫干啥干啥,给吃啥吃啥,没得抱怨的权利。三皇五帝到如今,历史上哪一件公事不劳民伤财?哪一件事不是平民百姓首当其冲累至血流成河尸骨如山?

品味《陟岵》诗意,这孩子应该还是在行役的途中,经常变换地方,只有如此,才会一会儿登上草木葱郁的山岗(岵),一会儿又爬上一座荒芜的山岗(屺)。为什么说他不是在往回家赶的途中?因为诗中屡次提起行役的无止无息,亲人担忧,而不言自己归期。如果是差事已经结束,纵然心意凄凉,起码应该有类似《采薇》“今我来思”之意,可是读不见。

幻想中父母兄长的声声惦念,反而加重了断肠人在天涯的孤苦感。他在家中应该是受人爱宠的小儿子,可是现在,他却孤苦伶仃,独自在外忍受着劳役的辛苦。通篇至结尾都给人极大的忧念——他到底还能不能回家?最后是客死异乡还是回归故里?

《陟岵》全诗三章,皆为赋体,全诗重章叠唱,每章开首两句直接抒发思亲之情。远望当归,长歌当哭。人子行役,倘非思亲情急,不会登高望乡。此诗开篇,登高远望之旨便一意三复:登上山顶,远望父亲;登上山顶,远望母亲;登上山顶,远望兄长。开首两句,便把远望当归之意、长歌当哭之情,抒发得痛切感人。然而,《陟岵》妙处和独创性,不仅仅在于起句即正面直写己之思亲之情,而在于接下来的从对面设想亲人之念己之心。主人公在嫉妒的思念中进入了这样的一个幻境:在他登高思亲之时,家乡的亲人此时此刻也正登高念己,并在他耳旁响起了亲人们一声声体贴艰辛、提醒慎重、祝愿平安的嘱咐和叮咛。

细心体味,这一从对面设想的幻境,在艺术创造上有两个特点。其一,幻境的创造,是想像与怀忆的融会。汉唐的郑笺孔疏把“父曰”、“母曰”和“兄曰”,解释为征人望乡之时追忆当年临别时亲人的叮咛。此说通而不透;诗人造境不只是追忆,而是想像和怀忆的融合。正如钱钟书指出的:“然窃意面语当曰:‘嗟女行役’;今乃曰:‘嗟予子(季、弟)行役’,词气不类临歧分手之嘱,而似远役者思亲,因想亲亦方思己之口吻尔。”

其二,亲人的念己之语,体现出鲜明的个性。毛传在各章后曾依次评曰:“父尚义”、“母尚恩”、“兄尚亲”。这虽带有迂儒气息,却已见出了人物语言的个性特点。父亲说“犹来无止”,嘱咐他不要永远滞留他乡,这语气纯从儿子出发而不失为父的旷达;母亲说“犹来无弃”,叮咛这位小儿子不要抛弃亲娘,则是更多地从母亲的心理出发,表现出难以割舍的母子之情,以及“娘怜少子”的深情;兄长的“犹来无死”,直言祈愿他不要尸骨埋他乡,这脱口而出的“犹来无死”,强烈表现了手足深情,表现了对青春生命的爱惜和珍视。

这并非诗人主观的刻意造作,而是情至深处的自然表现。在这一声声亲人念己的设想语中,包含了几多嗟叹,几多叮咛,几多希冀,几多盼望,几多爱怜,几多慰藉。

尤其诗的第二章,他回忆母亲对他的叮嘱,真的让我不由自主就想起那几句唱词:“娘生儿,连心肉。儿行千里母担忧。儿想娘身难叩首,娘想儿来泪双流。”是殊途同归的情感,我说他苦过秦琼,是因为他不用落泪已经肝肠寸断。

在篇幅短小、语言简古的中,寥寥数笔即写出人物的个性,已是极为不易,而能在极逼仄的篇幅中造出幻境,从对面设想的幻境中,写出人物的特点,更属难能可贵,这在后世同类抒情模式的思乡诗中,也是不多见的。《陟岵》一诗,曾被推为“千古羁旅行役诗之祖”,这并非是说它最初表现了征人思亲的主题,而在于它开创了中国古代思乡诗一种独特的抒情模式。

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为思亲佳作,中国人都已烂熟。清人沈德潜以为诗的后两句“即陟岵诗意”(《唐诗别裁集》卷十九)。的确,二者在表现方法上颇有相似之处。思想亲人,转而拟托亲人也想念自己。王维诗中也用了这种表现方法,以“遥知”使诗意的发展来个急转,转到从亲人的角度来加深表现两地相念之情。“遥知”以下全是想象,揣想这重阳佳节到来之时,亲人们定同往年一样登高饮酒。

这里多说一点与重九登高有关的传说——晋人桓景从仙人费长房学道,长房对他说:“九月九日,汝家当有灾厄,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饮菊花酒,此祸可消”。桓景依言登高,果然避免了灾祸。后遂以九日登高为习俗。

游役之思常被古人连用,实际上还是有分别的。宦游之人,嘴里絮絮念着乡路迢迢,六曲屏山和梦遥。实际上无奈是有的,却未必那么心酸入骨。所以你看诗词里,那些宦游的人,一叶扁舟泊岸,三杯两盏薄酒衬着岸边几树烟柳摇曳,橹声入耳。景有了,情便带着酒香丝丝从喉咙里逸出来,带着骚客的优雅矜持——半是哀怨,半是享受。崔颢式销魂的愁,惹你感触么,我也感触——那只是文人墨客的顾影自怜罢了!烟波江上的眼界心界,不到那个境界的人还领略不到。

日暮乡关何处是?你信他当真不知么?问的凄然,心里却是有底的,家在那里,人只是自我放逐,一时不归。

行役不同。行役的人要苦得多,有太多无可奈何在里面,冲淡了自我放逐的自由色彩。因为他不知何时命终,不知何时再归故里再见亲人。很可能,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

不是以放荡旷达的心态在外游历的人,永远也无法轻盈起来。如在田里耕作的人,看见陌上花开,和心情闲散的游人看见花开的心情是不同的,你要他缓缓归么?他想着错了这个季节,收成就不同了。

这样切实而沉重的乡思。

在时光里,我们都微不足道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魏风·伐檀》

“魏风”大概是我最早接触的篇章了,若没有记错的话,初中时学的是《硕鼠》,高中时学的是《魏风·伐檀》。好像非这样反映阶级剥削具有深刻的历史存在价值的篇章不能够入选教学课本。再加上老师剥皮抽筋式的解读,虽然记得牢,却也美感全失。因此对“魏风”,并没有“卫风”那么内心亲近。

记忆中《伐檀》描绘的场景是这样的——

一群农夫在大河边伐木,将伐来的木放进流水中。下游,会有人接住这些木料,去为尊贵的君王和大臣们制造宫殿府邸,就连他们出行的船只车驾也需要靠这些木料来制作。伐木工赤裸着上身,露出了黑亮的肌肉。劳动的辛苦让他们不得不喊着号子来鼓劲,喊着喊着辛苦便从喉咙里溢出来,应和的人越来越多,像水流越聚越粗,终于被压抑的情绪喷薄而出。

他们质问——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不播种来不收割,为何三百捆禾往家搬啊?不冬狩来不夜猎,为何见你的庭院挂满猪獾?

与其说愤怒,不如说无奈。那些毕竟是有权势的人,也许就是他们的领主,掌管其生死的人,他们连剥削都是理所当然无须愧疚。所以伐木工门不敢明着指责,只能用反语来讽刺:“彼君子兮,不素餐兮!”那些老爷君子啊,不会白吃闲饭啊!

这些话也经常会被游荡于山野之间采集民歌的采诗官听到,上报给国君,设若国君一个心情不爽,那么伐木工的命途就岌岌可危了。此魏国虽然非战国七雄中的魏国,而只是春秋时期蜗居于今山西芮城县东北的一个小国,但采诗官一样不少。因为彼时,采诗官在民间采集民歌不仅是为了供国君娱乐,还或多或少地扮演着便衣警察的角色。因为,往往只有民歌才能真正反映民心所向,反映地方的实际情况,甚至于是否有叛乱之类危及社稷王国的异动。采诗官们把搜集到的民歌民谣呈报给国君,国君就能依此应对。顺应民意调整国策云云多半只是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未雨绸缪抢先发难铲除所有心存不满的人恐怕才是国君“采风”的真实目的。

魏国的采诗官驾着马车在山野里行走,听到伐木工人的歌声,就将民歌记下来,回去唱给国君听。随后这首歌就被史官记载在了竹简上,后来又被孔子编进了《诗经·魏风》,后人称之为《伐檀》。

已经忘记老师是如何阐述这首诗的中心思想了,甚至都不觉得这些伐木工人是多么多么的辛苦,惨受剥削,只是仿佛还能想见那样雄浑粗犷回荡在山谷水泽的歌声,以及他们最后的指责——“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现在,无须再有什么顾忌了。我们可以坦然地鄙视那些不劳而获的人:凭什么我辛辛苦苦地养活你!即使我为你服务,你也应该给我应得的报酬和尊重!这是人权。就像现今职场的白骨精们,一旦有更好的发展,一纸辞职信递给BOSS,不是你炒我,是我主动炒了你。

但是无论人权法制,怎么完善都一定会有不劳而获的人。比如出身很好的二世祖,被惯坏了不能长大的孩子,他们像细菌一样无法消除。无论社会文明进到哪一阶段,他们一样可以在小小的世界里享受奴隶主式的优待,而身边的人甘心一生为奴,与世隔绝。这样自私纵容,你怎么抱怨,怎么去恨?这种顽固的宠溺恐怕连最伟大的革命者都束手无策。

我们看到,一个可以改变历史的人,往往改变不了自己的亲人。子孙不肖,能叫先人在地下愁得死不瞑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叫人想起“尸位素餐”这个词。尸,是古代祭礼中的一个代表神像端坐着,而毋须做任何动作的人。《书经》里有“太康尸位”一句,尸位就是源出于此,用来比喻一个有职位而没有工作做的人,正如祭礼中的尸,只坐在位上,不必做任何动作一样。“素餐”则正是出自本篇。

这两个词古来已有,连起来合用却是始自《汉书·朱云传》,“发明人”是汉成帝时的槐里令朱云。据《汉书·地理志》等记载,“槐里”是京畿右扶风辖下的一个县,它原是周代的“犬丘”,秦代称“废丘”,西汉初改为“槐里”。因为是县,所以槐里设“令”治理。简单来说朱云是个县令,他为官清正生性孤耿。因为不满皇帝任用自己的老师张禹为相,慨然上书道:“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请赐尚方斩马剑斩佞臣安昌侯张禹,以厉其馀。这一骂骂得太露骨,骂得成帝恼羞成怒,曰:“小臣居下讪上,廷辱师傅,罪死不赦。”后来多亏大臣辛庆忌力保朱云,汉成帝才赦免了他的死罪。后人于是用“素餐”来比喻无功食禄的人。

朱云的抗争没有太大效果,就像奴隶的歌声多数时候只能遣怀,诗经一篇篇地唱过。只是记录,当时现在都不能改变什么事。

那些坎坎地伐木声静了,尸位素餐不劳而获的人也已经死掉了……

岸边多少事,大河依旧东流。

祸害活千年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魏风·硕鼠》

从什么时候起,发现自己成了那种不太容易愤怒的人,看很多事都像行在吴越小城里巷长廊,偶尔转过脸去,看廊下细细的水滴或廊地上折转的光阴——如冬日窗上浅浅的冰,淡而凉的心迹.

现在回过头来读《硕鼠》,再无少年时的不平,只是记忆深刻,因为诗中将奴隶主比喻成大老鼠的比喻太形象,让人无法不印象深刻。

我记这诗这么久,并且清楚到死。还有一个私人的原因——我非常的怕老鼠,怕到无法言喻的地步。那种想到就会从心底最深处冒出来的恐惧几乎不能够用言语来说明。曾经开玩笑说打劫我的话不用拿刀,拿刀我反而不怕,拿只死老鼠眼前样一样,我就浑身瘫痪动弹不得了。

如果不是心胆俱寒地怕一样东西,你是不会了解这种感受的。所以可以想知,我当初在老师绘声绘色不厌其烦的描述下,在老鼠,并且是很多大老鼠笼罩的阴影下,是多么痛苦地学完这一课。

我们先从魏国的乡间看起,也许是我们没看到,但那是真实的图景。魏国的农民无奈地面对着鼠患,田鼠在田间肆行无忌,像运动健将一样搬运着人类的劳动果实,而在另一边——谷仓,老鼠们正旁若无人地偷盗着农夫们一年的收获。房子的墙根下有一个小洞,老鼠们就从那儿进进出出,把谷子搬入树林里的一个个地洞,宛如一只长途跋涉士气激昂的大军。它们不是小偷,小偷没有这么嚣张,他们更像是入侵的大军。无论是田间的农夫还是看守谷房的老人,他们对眼前这一幕都熟视无睹,因为已经由心痛烦恼变为麻木了。

就像他们喃喃自语时说的:“人怎么可以同老鼠斗呢,我们在这里居住了几代人,用尽了各种方法,都无法消灭老鼠,一切都是徒劳的。其实这个世界,根本就是由老鼠统治的,老鼠是我们农夫真正的统治者,尽管我们仇恨他们,但我们无力反抗。”

人类的世界是由老鼠统治的!听起来荒谬,但是在《硕鼠》里是真实的,在某种社会现实意义上也是真实的。无论是乡间肆虐的鼠患,还是被农人唱在诗中,有着人的外皮,却和鼠一样贪得无厌的剥削者们,这些硕鼠人们恨之入骨,却不得不供养它们。它们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统治者。

会有人不平了,反驳我:你这是消极的看法,你听不到奴隶们反抗的心声吗?他们在唱:“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他们发誓定要摆脱“硕鼠”的纠缠,有朝一日到一个没有纷争,没有剥削的乐土生活。

是的,我承认这些奴隶不堪忍受爆发或者是已经爆发了,可惜那有什么用呢,我们学过政治都知道,所有的反抗和妥协只能缓解一时的矛盾和痛苦而已。不是说反抗没有用,但是实际上又能有什么用?生活在魏亡国之后的孔子,在泰山遇见一个妇人在哭她的丈夫,哭得非常伤心。孔子扶着车前的伏手板听着,派子路问她说:“你这样哭,真好像不止一次遭遇到不幸了。”她回答说:“是啊!以前我公公死在老虎口中,我丈夫也死在这虎上,现在我儿子又被虎咬死了。”孔子觉得很奇怪,又问:“为什么不离开这儿呢?”妇人回答说:“这儿没苛政。”孔子感慨说:“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事见《礼记·檀弓下》)

我觉得这是孔子说的最诚恳最深刻最有人文气息的话之一,难得的不是为统治者粉饰美化的话,让人很是心有戚戚焉。这话说的很直白,且说的不是什么好现象,一直有人对这话认同,那只说明在其后的千百年中,“苛政”从未因人主观的美好祈愿而消失。

某次坐车,路过一个地方,看见一条路边标语是“公路乱收费,苛政猛于虎。”心下惊动,一时想起孔子说这句话时的情形。现实残酷,也许苛政不是不能消除,而是现在还不到它消失的时候。

诗经里这个魏国面积很小,灭国很早,留在历史上的只有七篇《魏风》。做一个小说家式的揣度,我们可以想象它是被毁灭在一场巨大灾难里,而这毁灭性的灾难很可能是由“硕鼠”带来的。

是奴隶们的反抗……还是真的鼠疫?不得而知。魏国轻飘飘地亡了,但它的民歌《硕鼠》却以沉重的姿态烙在历史的竹简上。

后来的人多以硕鼠比如巨贪,侵吞民之膏脂的人,可叹硕鼠王国子民众多,不计其数。近代不谈,我们从历史上挑两个典型的例子来说说,一个石崇,一个和绅。两个人都巨贪,贪法却各异。石崇走的是商业化的发展道路,他当过几年荆州刺史,在任期间,除了加紧搜刮民脂民膏之外,还干过肮脏的抢劫勾当。有些外国的使臣或商人经过荆州地面,石崇就派部下敲榨勒索,甚至像江洋大盗一样,公开杀人劫货。这样,他迅速掠夺了无数的钱财、珠宝,成了当时最大的富豪,连皇亲国戚也比不过他。可惜商业化的高速发展,使得石崇根基不稳,怎么着不过一个普通官员,一旦政治上受了牵连,立马倒台;与之对应的是清朝的和绅。和绅走的是政治化的发展道路,毕生所学,一点灵性,只为讨乾隆欢心,外加自己敛财。虽然他也在嘉庆年间轰然跌倒,但那是乾隆死后的事,和绅在朝多年位高权重,势力盘根错节,与皇帝又是姻亲,这一等关系非同小可,乾隆不死无人敢动他,嘉庆后来虽赐死了他,终究因为和硕公主的关系不敢深究和绅的儿子丰绅殷德。树倒猢狲散,根却未被灭绝,这在君权至上的社会十分难得,由此也可见和绅行事周密,深谋远虑。——显然在修为上石崇这种暴发户式的硕鼠比和绅这种政坛九尾狐式的硕鼠道行差得不止一筹,可是仅仅是修炼成石崇那样的硕鼠也已颇为不易。

须知无论那种硕鼠,一旦披上了鼠皮,就丢下了人的良心。

谁比谁清醒,谁比谁残酷

谁比谁清醒,谁比谁残酷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三百中,论境界,无句可出其右。这一句,写爱情,也到了某种极致,如看着开在彼岸的莲花——欲接近而不可得的绝望。

蒹葭,是离爱情最近的草,它比玫瑰平易,却更繁芜,是东方人的爱情证物,可是因为平易繁芜,渐渐不再有人看重,欣赏也只停留在字面上,如同白色大雪飞扬,人人沉湎于那意境,而落在地上的雪,漆黑肮脏,不再有人看顾。

千年之前,有一人站在岸边,看着秋水汤汤,芦苇大片大片地开过。白色芦花漫天旋舞。他隔着苇丛,想看看有没有伊人站在水之湄。

千年之后,你若站在芦花荡雪的湖边,仔细听,兴许还有人在水边哀哀常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两个字的发音是那样清淡、素雅,嘴唇轻动,仿佛万水千山后的波澜不惊。仅仅是这两个字,还有它后面那句“白露为霜”,至多意境凄清而已,你绝对想不到那是怎样的苦恋。怎样绝望却又紧紧缠绕住心脏的情感。

蒹葭沉着如紫禁之巅的叶孤城,当所有的爱恨翻腾如雪涌,他只是笑说一句“成王败寇”,然后任命随风轻轻跌落。

爱情和权势一样,是引人着魔的东西。写到此时就想起离离《爱城》里写到的在凤凰遇见的男生。那个男生如果换一身古装,换一个场景,如果沱江边长满芦苇的话,他完全可以被看作是“秦风”里的痴情男子,在水边哀哀常吟:

芦苇密密又苍苍,晶莹露水结成霜。我心中那好人儿,伫立在那河水旁。逆流而上去找她,道路险阻又太长。顺流而下寻她,仿佛就在水中央。

芦苇茂盛密又繁,晶莹露水还未干。我心中那好人儿,伫立在那河水边。逆流而上去找她,道路崎岖难登攀。顺流而下去寻她,仿佛就在水中滩。

芦苇片片根连根,晶莹露珠如泪痕。我心中那好人儿,伫立在那河水边。逆流而上去找她,路途艰险如弯绳。顺流而下去寻她,仿佛就在水中洲。

就诗意看来,男子带着深深不舍和眷恋,女子反而不为所动,一直离得远。这是比较有特色的。看起来是个男子被辜负了,他比较可怜,像《聊斋》里一夜醒来被狐女遗弃在野屋的书生。

——爱情,不是那样。它不是一种交易,一种一厢情愿的守候。它更像是你迁移了万里之遥,却不得不发现你原先的居所已被侵占,或是,这个地方原来不是想象中那么适合自己。不得不放弃,如此而已!

现在,已经很少会轻易同情痴情的人了。痴情的人往往是软弱的,他们太容易把寻找到的情感当做泅渡的木筏,而不去考虑这木筏在风高浪急的海上能行多久。所谓的坚定,也是软弱,因为除此之外,缺乏选择的余地。

何况,这天下太多女子容易心软,容易将就,太容易被甜言蜜语、小恩小惠打动,能如这诗中知道不合适、不可能,就截然转身,不做眷恋的女子有几个?那些男人们,偶尔徘徊在水边,偶尔为相思所苦,又怎么样?自古以来,为男子化做望夫石的女人何其多,男子转身化做望妻石的,不好意思,好像没有吧。

还是很遥远的,仿佛睁开眼睛茉莉的香气扑面而来,开在河别岸的桃花惊艳刺目,却似乎永远也不能靠近。

不能靠近的,才是真正的距离。

天气寒了,白霜已降,蒹葭黄了,秋水已瘦。而思念,像勒住心脏的钢丝,日夕不放。

我忘记有多少人愿意用这句话来感叹自己爱情的可望不可及,就像我们不能胜数,有多少人喜欢摇头晃脑地感慨:“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以此来表达自己爱慕美色的正当,让蠢蠢欲动变得光明正大。

诗中女子之美,远在男子之上。不得不承认这是那男人用自己的才情和思念喂哺出来的。就像褒姒的一笑是拿整个周王朝烽火做底色提亮一样。我们不禁有这样的思维习惯:这样有才情的男子,他所着迷的女孩一定是美的,所谓伊人,也许她不只美,她或许还有自己的特点。够才情,有一定的头脑。

也许,不是感觉不到身后注视的目光,不是不知道他在爱慕,而是晓得这是一场没有开始就要结束的游戏。游戏的双方根本不具备同一种分量,不能在同一个级别上PK。如果得不到,已失去,那不如离去。

假设,她是秦王的妃子或是贵妇,而他不过车前小卒,那相互再爱又能怎样?况且,除了身份,还有太多世情不被计算推测。

我转过身来。我们之间的空气沉静如水。

谁比谁清醒,谁比谁残酷。

在蒹葭生长的地方,灵魂不能同时到达的地方,爱情成了绝望的宿命。连同登彼岸的资格都不获得。

也有说,这诗是写某位有志之士在寻访梦寐以求的贤人。真相不重要,关键在于传达出的情感。寻找事业的道路和寻找爱情一样艰难困苦,途中渺茫劳碌怪石嶙峋,而贤人亦如女子般难以伺候,且骄矜。

这位在水一方的伊人,无论是男是女,她(他)的孤洁,都为世所稀。

用一朵花开的时间,观生望死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曹风·蜉蝣》

自己在写书,就不免被人问及:你爱读什么书?以前没有仔细去想过,只觉得读一些让自己舒服认同的文字,至于这些文字有什么特质,并没有刻意去想过。阅读的倾向本来就是一个不断积累又不断改变的过程。

读书有的时候真像与情人的邂逅,彼此钟情,眼波流芳。渐渐。眉间心上种下印记,强悍到无计相回避。这样的与书相逢才是快乐的。慢慢地,我们都该抹去学生时代阅读的生硬气息,不再想,不去计较,我读这本书有什么用,而只是觉得我是喜欢它的,同时这本书亦喜欢我,这样单纯,而无功利。到了适当的时候,它们会从记忆里跳脱出来,帮助你理解别的东西。

不过我也渐渐明了,自己的阅读偏好,是在古典文学和历史宗教这一边,我已经习惯去想一些细微而深入的事,进而获得满足。现在,这已成为一种隐性的定势,就像在超市里选择哪几个牌子的零食一样,不会轻易更换,虽然偶尔也会选择尝试别的口味,但基本的偏好不会改变。

长长一路说来,发现对古老的“曹风”,对《蜉蝣》记忆犹新的态度,可能正源于此。 对人生和时光的思索,是永不沉寂的话题。东周春秋时的人们,已经开始注意到宇宙中的万千生物,根据它们的生死规律、生活现象铺衍形而上的思索,哪怕眼中看到的只是一只小小的蜉蝣。

你听,古代的哲人在叹息:

蜉蝣翅膀薄又轻,衣裳华丽真鲜明。我的心里多忧愁,可怜何处是归程!

蜉蝣展翅翩翩舞,华丽鲜明好衣服。我的心里多忧愁,可怜何处是归宿。

蜉蝣穿洞向外飞,双膀洁白似麻衣。我的心里多忧戚,我的归宿在哪里?

常听有人感叹说,中国没有哲学大师,我每于此心有触焉。现在的中国的确还没有一个可以令世界信服的大师出现,他们总是太习惯把哲学弄得太哲学了,把自己的外表弄得和思想一样严肃,而不是深入,结果两者都让人望而生畏,兴致索然。但是中国的哲学,东方的哲思一直是存在的。不必说道家的老庄,仅仅是里一篇朴素的民歌,就已经够力量映衬所有的哲思。

比“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要深刻,比“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要实在,《蜉蝣》只要再进一步,就可进入哲学;再远一点的话,甚至可以进入宗教。

初夏的傍晚,敞开的窗口时常会飞进一种小蜻蜓似的飞虫,它的身体和翅膀同色,头角几乎完全同蜻蜓一样,全身褐黄色,所不同者只是尾尖拖着三根长长的细须,飞得也慢得多,很容易被人捉到。小时候在溪水沟边,总有小伙伴捉来玩,而我并不喜欢这种游戏,不是对蜉蝣有多大的怜悯心,只是觉得为什么要剥夺小虫子飞的自由?

这种被外国人称为“五月之蝇”的小生物,就是古人著作中屡屡提到的蜉蝣。“曹风”里还有“蜉蝣之羽,衣裳楚楚;蜉蝣之翼,采采衣服”这样生动形象的比喻。可是古人对于蜉蝣,仅仅能把握到它不饮不食朝生暮死的特性,向来注疏《毛诗》和《尔雅》的许多格物家,包括朱熹在内,一提到它的形状,统统“拎唔清”。有的说它形似天牛而小,有甲角,出粪上中;有的说它似甲虫有角,大如指,长三四寸;有的说它似蛣蜣而小,身狭而长,有角,黄黑色,下有翅能飞,夏天雨后发生,粪上中……说来说去,都将它当作是一种甲虫。

只有的著者李时珍说得最好。因为他除了引述上列那一类的一贯陈说之后,突然附加了一笔:或曰,蜉,水虫也,状似蚕蛾,朝生暮死。蜉蝣的形状虽与蚕蛾仍有若干距离,但蚕蛾似蝴蝶,蝴蝶和蜻蜓到底是相近的东西,而且知道它是水虫。总算已经搔着痒处了。

蜉蝣的生活史非常有趣,《淮南子》:“蚕食而不饮,二十二日而化;蝉饮而不食,三十日而蜕;蜉蝣不食不饮,三日而死。”又说:“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尽其乐,盖其旦暮为期,远不过三日尔。”古人说它不饮不食,朝生暮死,这已经将它说得太长命了。事实上,蜉蝣的生命仅有三个多小时。蜉蝣的幼虫在水中孵化以后,要在水中继续生活一年至三年之久,始达成熟阶段,然后爬到水面的草上,蜕壳变成蜉蝣。经过第一次蜕壳之后。接着又蜕第二次的壳,始能展翅高飞,于是就寻配偶,交尾产卵。这一切都在几小时内完成,完成后就疲倦地停下来死亡。因了口腔不发达,在这花费了两三年准备工作的几小时生命中,忙忙碌碌,完全不饮不食。

乐观的人会说,蜉蝣的生命过程虽短,却十分充实。短短的几个小时内,要经过两次蜕壳,练习飞行,恋爱,交尾,产卵,非常忙碌。悲观的人会由此想到自身,感慨人生苦短。人们在怜惜蜉蝣朝生暮死的同时,自己何尝不是造物主指间的一只小虫呢,苦苦熬度的百年光阴,是别人的弹指一挥。

这样的悲观也不奇怪,反而是一种清醒的认知。这样心怀谦卑,不是不好。人在不经意间总会被强大到骇人的时间击中,惊悟自己的微不足道。难怪苏东坡那么洒脱的人,在《前赤壁赋》中亦油然感慨:“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长江在,赤壁在,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英雄却消失得不留痕迹。时间是这样的清洁无情,任何一个人一件事的逝去,都不会改变它的轨迹。曾经认为已改变了的,改变的不过是当时当事;曾经以为尽在掌握的一切,也只是光阴里的纤芥微尘。

我今察看我手经营之事业,及我劳碌所成之功,哪知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先知已经清楚地点破,而我们仍旧置若罔闻,甘心这样煞有介事,欣喜若狂。

多情的人说,爱如蜉蝣,是短暂而一生必须经历的大业。如果看蜉蝣,它们是这样的,拼尽了全力从潮湿的水泽中挣脱,褪去原有的形骸,长上翅膀,去找寻可以相爱的伴侣,不管之前为此有多辛苦,遇上之后,相爱又是多么短暂,只是不饮不食,心无别念地去做这种事,直至留下后代而后死亡。

也许蜉蝣是最脆弱却最坚定的痴于情的生物。万般辛苦只应了那句——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死亡也无法摧毁这种强大意志。

光阴的流转,是蒋捷说得最美:“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却是禅宗的女尼说得最惊喜:“尽日寻春春不见,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观花望死,这一瞬间离世而去,下个轮回转世再来。

不管生命长短,人如蜉蝣一样尽责尽力地去过活并没有什么不好。蜉蝣不会觉得自己是多么辛苦可怜,也不觉得自己卑微。也许是生命太短,要做的事情太多,它们心里又太清楚,所以只要热烈丰盛地活着,去做要完成的事,至死不悔。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我们更应低下头去从细微处去观望世界,心怀谦卑与尊重。存在就是存在,所谓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只有具体到某人某事上才有意义,内心记录真相凸显。那些微言大义,就留得有空闲的人去思考好了。

在有生之年,我们都很难超脱自身,因此也很难获得古人看蜉蝣时那种恍悟世道、悲天悯人的情怀,这当中的区别只是有人提前醒觉,有人终生蒙昧。

所以佛说,人有生老离别四苦,哀痛烦恼不绝。他在菩提树下入道,想要引渡众生到能够获得永恒平静的空间里去。若一日,我们看待自身,如我们看待蜉蝣那样清醒而慈悲,那么也许就离那种白莲遍地的平静不远了。

和炎热无关的生活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豵,献豜于公。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豳风·七月》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很多人看到“七月流火”四个字,会很自然地认为是用来形容天气炎热的。据说有一位知名高校的中文系教授某年夏日在作演讲时,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感慨:“真是七月流火啊!”其实正好相反。所谓“流火”,《辞海》释义:“火,星名,即心宿。每年夏历五月间黄昏时心宿在中天,六月以后,就渐渐偏西。时暑热开始减退。”另孔颖达疏:“于七月之中有西流者,是火之星也,知是将寒之渐。”由此可见,“七月流火”虽与节气、气候有关,但绝不是形容暑热之词。余冠英《诗经选译》对此说得更为简洁明了:“秋季黄昏后大火星向西而下,就叫做‘流火’。”中的“七月流火”描写的是将近4000年前的景象,由于岁差,我们今天看到的天象与我们的前辈所看到的已经不一样了,那时的“七月”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公历8、9月。

西周的太阳,或炽烈或柔亮,照在人身上是什么感觉呢?那时空气清甜,土地空旷,风在原野中来去自由,像飞鸟一样。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这是豳地的采诗官记录下来的《七月》的第一句。采诗官们驾着马车,走过豳地的田园山野,有农夫和奴隶在耕作,有男有女。不错。他们都很勤快,这当中还有些庄园主,国朝建立初期,他们不改朴素的本性,和农奴们一起工作。到了午饭的时间,庄园主的妻女们带着饭来了,他们非常守礼地把饭菜送到了田官面前。大家一起吃得其乐融融。采诗官们觉得既开心又自豪:这是他们繁荣兴盛的大周朝才有的景象啊,早在数十年前,残暴的子辛先生(商纣王)在位时,哪有这样温馨和睦的画面呢?那时候仿佛连太阳都是灰色的,大地了无生机,民不聊生啊!

采诗官忙记下了:“馌彼南亩。田畯至喜。”你瞧,这些温文有礼的百姓们都是有赖伟大的周公训导而成,这是必须让后世知道的功绩。

孔子说,周公是除了周文王外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周公的名字叫姬旦,他的父亲就是周文王姬昌。他的哥哥叫姬发,也就是推翻商纣的周武王,而难得的是姬旦与姬发是同一个娘生的。周武王死时,继位的周成王姬诵还太小,于是,周公便责无旁贷地摄政天下。

摄政后,伟大的周公又完成了三件大事:第一件便是大名鼎鼎的周公东征,平定了武庚领导的殷商遗民的大规模叛乱;第二件是营建东都,迁商的遗民于此便于监视,奠定周朝八百年的基业;第三件是分封制,与欧洲中世纪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自己封于鲁国,却终身不就国,尽心辅佐成王,成就了“成康盛世”的伟业。于是五百年后有一个鲁国的老人,坐在牛车上进行漫长的旅行,反复向他的学生们讲述着伟大的周公一生的丰功伟绩。

毫无疑问。采诗也是繁复而浩大的周礼的一部分。它严格地要求着采诗官们记录下民间的一切,你的眼睛看见的,耳朵听到的,心也必须了解。

于是,采诗官们继续往前走,他路过桑园。道路边没有手挎桑篮的女子,桑园里已经没有女奴在采桑,现在不是春日,可是她们的歌声好像还回旋在空中久久不散——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当时春昼时长,女子们可以慢慢地边采边歌,轻松采够白蒿子。采白蒿子是因为蚕子尚未孵化,煮白蒿水浇之容易出来。难得有采桑这样优雅的劳动,不急不缓地展示人世华丽深重的风光。

采诗官回想起这些女子的风致,一时间亦有些迷醉,脑中晃过一些紧颦的眉,忧虑的回眸,那是他的马车经过时惊起的。那些女子如水上的鸥鹭,惊慌地望着他。

他突然明白了,她们是担心他是领主的家臣,来带她们走的。采桑女们都很害怕那些到野外来打猎、祭祀,或者干脆就是寻欢作乐的贵族公子们突然坐着马车飞驰而来,将她们中的一个掳去,或者是被女公子选中,作了陪嫁。

无论那种情况都不好。有道是人离乡贱,何况身为奴隶?她们情愿留在家里,即使每天需要不停的劳作,人在家里,心里总是塌实温暖些。

采诗官吟着“春日迟迟,女心伤悲”渐渐地远去了。他仿佛窥到了什么,又窥不破,只得摇摇头,驾着他的马车走了。怪不得他,生于彼时,死于彼时的人,思想很难拔节而出超越那个时代。就是超越了,一己之力,又能起多大用处呢?太清醒的人,徒然自己痛苦而已。

在采诗官的心里,还记下了这歌谣的另外一半。马车颠簸并没有颠散掉他鲜明的记忆。这些歌谣必须由他尽责地带回去,如实地唱给国君听,接着由史官刻在竹简上,这,伟大的周公交予的任务。再辛苦他也不敢忘。

为了驱除疲劳加深记忆,他学着那些人唱起来,一会儿是女人们唱的内容,一会儿又是男人,这样交替扮演角色倒也自得其乐——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豵,献豜于公。

这些人是在唱:

七月火星向西沉,八月苇秆好收成。三月里修桑条,拿起斧和斨,太长的枝儿都砍掉,拉着枝条采嫩桑。七月里伯劳还在嚷,八月里绩麻更要忙。染出丝来有黑也有黄,我染的红丝最漂亮,献给那公子做衣裳。

四月里远志把子结,五月里知了叫不歇。八月里收谷,十月里落。冬月里打貉子,还得捉狐狸,就取那狐貉的细毛,去给公子做皮衣。腊月里大伙又聚齐,到野外去打猎,小兽儿归自己,大的野兽献公爷。

劳动人民其实一直都是很安稳、挺好商量的,只要不压迫得太过分,别把人逼到走投无路,他们一般都习惯性地承受下来,就像鲁迅先生笔下闰土那样,安意如大地,内心并没有多少愤恨的心思。经常惹是生非不安于室的,反而是那些读饱了书,吃饱了饭没事干,想着在功名富贵上博一博,“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野心人士。

西周的采诗官看见的是一些寻常生活的画面:露宿在场上的农夫一家在忙着熏鼠堵洞,塞窗糊门,这时快到年终了,天凉了,要搬到室内居住。这副情景正是歌里所唱的: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一年的食物,自然比不得君王或领主精致丰美,可是农家人自有农家乐,贫者有贫者的活法,顺应天命而活,倒也清新自在,有采诗官采到的诗为证: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那是在说:(我们)六月里吃郁李和山葡萄,七月里煮葵菜豆角。八月里打枣,十月里收稻,做些甜酒,为的是喝了健康长寿。七月里把瓜采,八月里把葫芦摘。九月里收麻子,掐些苦菜打些柴,农夫的日子照样过起来。

农事,千年以来没有大的改变,如今的农夫依然是:九月垫好打谷场,十月谷上仓。早谷晚谷黄米高粱,芝麻豆麦满满装。咱们真可叹!地里庄稼才收起,城里差事又要当。白天割得茅草多,夜里打得草索长,赶紧盖好房,耕田撒种又要忙。

除了不用为官家修理房屋服劳役外,其他的发自四千年前的感慨,怎么听怎么似曾相识!连做的事都差不多,连我这不通农事的人都知道。因为家里来了个在农村种田的亲戚,谈起来的,也说,哎哟,我们哪能跟你们比,一年到头哪得闲咯,趁着今年天托相,回去就要种稻子。

——有时候真觉得时间在跟我们开大玩笑,包裹着我们的时间和历史,是一条壮阔河流,上面滔滔逝水,急急流年,看得人眼花缭乱,下面的河床却是多年毫无变化。或者,万事总在有无间经历着巨大的析变,只是有意不让苍生觉察,以免不必要的惊动。必得要千百年过后,才蓦然发现沧海已三次变了桑田。

我不喜欢将一首好的诗歌人为地定性,将《七月》看作是“农奴抗议奴隶主剥削,或是农奴凄惨生活的缩影”。这样除了无谓地在思想上套个箍之外没有任何意义。生活本就是忧乐并存的,像季节有寒有暖,任何时代亦然。烦恼与生俱来,忧苦随生而至。不是某天剥削制度消失了,世界大同了,人的痛苦根苗也就此连根拔除,然后全世界人民同登极乐了。

《七月》的基调是平和的,描写是客观的,所以内容真实而博大,耐得住时间雕琢。这是它能够高于其他诗的关键。诗的最后:“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农人们完成了手边最后的一点工作:十二月打冰冲冲响,正月抬冰窖里藏,二月上祭去早朝,献上韭菜和羔羊。然后高高兴兴带着酒肉去参加祭祀活动,聚集在公堂上进行年终宴饮,举杯祝福彼此长寿健康。

一年至此,一诗至此,都是非常善美的结束。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既取我子,无毁我室

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

——《豳风·鸱鸮》

面对这一篇,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起笔。就取个巧,先引一段别人论著上的话来解释此诗:“这是一首寓言诗。全篇是一名受压迫的劳动者以一只母鸟的口吻哀诉,诉说她过去遭受的迫害,经营巢窠的辛劳和目前处境的艰苦危殆。”这诗止于描写鸟的生活还是别有寄托,很难断言。旧说以为是周公贻成王的诗,起自《尚书·金滕》,不足信。全诗都用兴法,为我国比兴诗之祖。

《鸱鸮》大约就是这样的寓言诗,没有什么异议,是一个受压迫的劳动者,他将自己化身成一只受害的鸟来向压迫他的人“鸱鸮”发出控诉——

猫头鹰啊猫头鹰!你已经抓走我的小鸟,就别再毁我的家。我辛辛苦苦劳劳碌碌,为养育孩子累得病倒。

趁着还没天阴下雨,赶紧剥些桑树皮,修补好门和窗。如今树下的人们,或许还会把我欺。

我的两手已疲劳,还得去捡茅草,再把草料来积聚,我的嘴巴磨坏了,我的巢儿还没修好。

我的羽毛渐渐稀少,我的尾巴又枯又焦。我的巢儿晃晃摇摇,雨打风吹要倒了。直吓得我喳喳乱叫。

然而控诉也就控诉了,除了深有同情心的人,台下看客与己无关唏嘘几声,地主老财仍是地主老财,佃户长工仍是佃户长工。黄世仁对杨白劳照样抵死压迫,毫不留情地盘剥。

剥削和欺凌不会因控诉而轻易消失,一直不会。否则就不需要武力来变革。

《诗经·小雅》里还有一首同样以鸟为比兴的诗《黄鸟》,“黄鸟!黄鸟!无集于穀!无啄我粟!”此诗虽然是写背井离乡的人在异国遭受剥削和欺凌,困境之下更增添对本邦族的怀念,言辞之间,颇有点《鸱鸮》的可怜味道。可见受剥削受压迫的人心思情绪都差不多,控诉的内容也大同小异,只是表现的手法不同。

寓言,是智者同愚者的游戏,亦是弱者同强者的游戏。因为地位的不等,才需要有技巧的谈话方式,像里的皇后,她不可以直谏,要用讲故事的方法使残忍好杀的君王回心转意。被剥削的人敢怒不敢言,需要作歌来讽刺逼压自己的人,这本身就是一种讽刺。

旧说《鸱鸮》是周公贻成王的诗,即周公旦向成王表明心迹,初闻这种解释,不禁使我始而失笑,继而失落。后世儒生心中的圣人,正气凛然邪气不侵的周公旦,竟然也会怕谗毁?他如果真是伟大到滴水不漏,干吗要怕?可见世上并没有圣人,无人可以完美无缺。所谓的圣人只是后人乱扣帽子,将自己达不到的理想标准硬性嫁接到古人头上,比如孔子,他需要宣传自己圣主贤臣的思想,所以就托古改制,选择了尧舜禹周公旦来塑造成政治偶像。

读《鸱鸮》,又想起了杜甫的《三吏》、《三别》。那也是反映人民生活苦痛创痍的诗,而且更清晰地点明了当时的社会环境——安史之乱。杜甫一生际遇坎坷,性格也沉稳,比不得太白任性纵情。李白的诗纵使是咏史也飞流之下三千尺般飞扬跳脱,老杜却写实得很,一字一句的,读他的诗直如一个人在高台上站着,看见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秋风旷野无人陪伴,你需要独自面对逼面而来的苍凉寥落。

杜甫这样的男人,会让人想去拥抱他,陪在他的身边什么也不说,做他身旁那个可以并肩观望世间风月的人。

越绝望的东西越温情,越温暖的人,越寂寞。

在多年以后,仍会记得,他由洛阳经过潼关,赶回华州任所。夜行至某战乱荒僻的小村,求宿于民家,有吏夜来捉人。其时是唐肃宗乾元二年(759)春,郭子仪等九节度使六十万大军包围安庆绪于邺城,由于指挥不统一,被史思明援兵打得全军溃败。唐王朝为补充兵力,便在洛阳以西至潼关一带,强行抓人当兵,人民苦不堪言。

那家有老夫妇两个人,还有一个寡媳带着幼孙。老妇人叫老翁快翻墙躲出去,她出门去应付。家中男丁尽去,如果被前来抓差的官吏看见老翁,也是一定被抓走的。老妇人开门去跟小吏周旋,哀言求告但没有用,为保住家中唯一的后代,让孙子的母亲能够喂养孩子,她说:“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老妇之言让我心里难过得要死。设若我是小吏,一定徇情放过她了。我对年轻人没有怜惜,年轻人受苦只当积福,但是老者,我见不得他们哀苦,见不得他们眼中流露出的悲伤绝望。看到他们就好像看见人生的尽处,人生尽处是荒凉。一个人老来就应该平安喜乐,反过来被人疼爱照顾。一生波折起伏,如果到老还不能获得一点想要的平静美满的话,那这一生劳碌就真不知所谓了。

不喜欢《鸱鸮》,虽然引领了后世诗文中一种以禽为言的风尚,但它太多比兴不无烦琐,遮遮掩掩,实在不好相与。要喜欢也只喜欢一句:“既取我子,无毁我室。”够真实够悲切。

更喜欢平实的《石壕吏》。

隔了近十年再读这首诗,心里大痛。我遗憾少时懵懂,也庆幸那时懵懂,不必过早看清人间疾苦。而今那些模糊的影象,藏在字句后面的斑斑血泪,忽然之间非常清楚了。我像解剖尸体的法医,突然能够看清隐藏多年的真相,是心痛大过喜悦的。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四句诗,二十个字,像冰雹一样砸在心上,生疼生疼。这无疑也是一种屈从,一种哀求。老妇的哀求,她的心愿一如《诗经·鸱鸮》里那只孱弱小鸟的呼告:“既取我子,无毁我室。”不同的是更现实、更真实罢了。

现实世界永远比寓言里比拟的更冷漠,更残酷。

我要的是孤洁,不是孤绝

我要的是孤洁,不是孤绝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它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小雅·鸿雁之什·鹤鸣》

听见朋友抱怨辛苦,生计艰难,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不晓得为了什么,而有些人可以不劳而获,生活优渥。自然是同情的,可是有时候想想,不但同人不同命,就是同鸟也不同命。就拿仙鹤和猫头鹰来说吧,简直一个是不劳而获,一个是劳而不获。鹤生就优雅的外表,出尘的气质,摆摆pose,走走秀就有人趋之若骛;猫头鹰累死累活夜不能寐还不招人待见,古有恶名鸱鸮,认为它是恶鸟,攫鸟子而食。真是比窦娥还冤。

美丽有时候是一种罪一种灾殃,不过更多时候是一种幸福,受人垂怜。美人虽也有色衰爱弛的忧惧,但比起一个丑妇连期待的权利也被剥夺,还是幸福的。鹤,有了出尘脱俗的美,不但告别了恶名,告别了昼伏夜出的辛苦,连她带来的死亡,人们也觉得容易接受。鹤顶红,成为世界上最美的毒药。

鹤在佛道两家的玉宇仙境中时时出现,载着仙人离去,孤洁的身影隐没在云间水际。“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那一瞬,哪怕是亡国的罪孽也被人轻易忘却。它不是妖媚女子,一如纯真的孩童,带着仙家的逍遥,有幸避过历史的当头一刀。

里仍愿以它作贤臣,以它起兴。《鹤鸣》即如是。

告别了那宠溺它们、不知所谓的亡国之君,它依然是清洁到白衣如雪,像于大富大贵繁花艳锦之中孑然抽身的人,不再回望前生。即使是栖息于水泽之间也不显颓丧,声音仍是清越嘹亮,可以直入九霄云外。

所以它的淡泊又被隐逸之士看中。鹤应该是离中国历代隐士最近的鸟,它看着他们烹茶煮酒,落花为棋,无限潇洒,无限落寞。它认得钟子期、嵇叔夜、陶渊明、孟浩然、林君复、王冕的脸。他们是真隐士;而还有些,像范蠡、曹操、诸葛亮,他们或者“隐居以求其志”,或者“去危以图其安”,是介于隐士与朝士之间的士,身隐了,心未隐。

范晔在《后汉书·逸民列传》序中,将隐士区分为六个类型:

一、隐居以求其志

二、回避以全其道

三、静己以镇其躁

四、去危以图其安

五、垢俗以动其概

六、癖物以激其清

诸葛亮自不必说,典型的奇货可居,堪称最早有广告意识的人。曹操是隐士,这个论断恐怕会让很多人疑惑不已,然而事实上确实如此。曹操早年曾做过“洛阳北部令”这样的小京官,但不久便辞官在家乡的山后筑屋闲居了,在这期间,他一方面隐居在家乡的木屋里读书,一方面密切关注着朝廷里的一举一动,对时局了若指掌,伺机出山。果然当外戚何进掌权时,他再度受朝廷征召,便一跃成为军队中枢的“西园八校尉”之一,其显赫已不复是“洛阳北部令”之类的小京官可比的了。他的隐居看似退避,其实是一种看透时局、以退为进的手段。曹操的隐居为“隐居以求其志”做了最好的诠释。

以“隐居以求其志”为目的的一类士人,他们以隐邀名,工于心计甚至近乎诡道,且往往能赢得广泛的社会声誉,但在我看来,这类士人名为归隐,而走得却是与隐士截然相反的两条道路,他们归隐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隐,而是为了仕,为了更为显赫的仕,因此他们实际上早就不能归于隐士这一范畴了,他们是士,是参杂了权术的士。

东晋的谢安也是如此。简文帝时期内乱频繁,强敌压境,司马家族山河风雨飘摇。出家高门的谢安被公认为雅量足以镇安内外,可是,谢安本人却“无处世意”,高卧东山坚不出仕。谢安隐居东山,只为等待最合适的时机,可笑当时的士大夫还担心:“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反而不如简文帝有见识。

简文帝虽是个窝囊皇帝,在位两年一直战战兢兢,害怕被独揽大权的桓温废黜。可是他虽无济世之略,却有知人之明。谢安虽放情于丘壑,纵意于林泉,泛舟于沧海,似乎真的“去伯夷叔齐不远”,但其每次外出游赏,总要携妓相陪,据此简文帝断言:“安石必出。”理由是:“既与人同乐,亦不得不与人同忧。”

一个纵情声色的人是不可能真正归隐的,即便你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的感慨,如果不放弃你的激情与冲动,不甘心平淡的生活,如孔明的“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也就成了空谈。

真正的隐士,隐的不是形,隐的是心。但这不同于“佛教”中讲求的修心,因为隐士首先是士,在他们的骨子里流淌着“儒”家的血液,他们是文化人,他们有自己的文化人格,因此他们的心不可能空,他们成不了佛,他们是在追求,追求一种纯粹的文化氛围。在上述的六类隐士中“回避以全其道”,“静己以镇其躁”,“垢俗以动其概”,“癖物以激其清”这四类人走的就是这条路。他们才是隐士,真正的隐士,纯粹的隐士。

作为一个隐士,只有“动其概”、“激其清”,才可能“镇其躁”,而只有“镇其躁”,才有可能“全其道”,这四点是相辅相成,互为因果的,要把它们完全地独立开来既不太可能,也不太现实。他们是一个群体,一个文化群体,他们的存在,代表了社会中的另类文化倾向,文化品格,他们是社会中的另类文化人。

有隐者,也必然会有招隐者,正常的好像商品的供求关系一样。《鹤鸣》就是我国的招隐诗之祖。通篇比兴,鹤、鱼、檀、石,皆以喻在野的贤人。

全诗译成白话是这样的:

鹤叫沼泽九曲弯,声音嘹亮传上天。鱼儿潜藏在深渊,有的游到浅滩前。我爱那个好林园,园中生长有香檀,还有枣树在下边。别的山上有美石,可做琢玉金刚钻。

鹤叫沼泽九曲弯,声音嘹亮传上天。鱼儿游至浅水滩,有的潜藏在深渊。我爱那个好林园,园中生长有香檀,还有楮树在下边。别的山上有美石,可做琢玉显璀璨。

喜欢这诗有陶渊明田园诗的意境,澹泊宁远,如果这理想中的小园建起来,绝对可以看作现实版私人桃花源。然而更叫我喜欢的是这诗的清朗大气,无论是开篇的“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还是结篇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都正直大气地使人起敬。

他山,是指异国。虽然在现代人看起来这国的概念极小,只是区区百里之地。但在彼时也是政治上一个明确的分野。可是,在里,那么遥远的年代,就已经有贤人目光远大地提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观念,意思是,任用人才,求取贤能,不要在意外界的因素:他是什么人,他是哪里人。即使是别的山上的美玉,只要合用,我们也该把它雕琢出来。

这样的无私大气,在中国的文人诗章里是少见的,在中国人中也不多见。盖因国人习惯的是“私家重地,请勿践踏”,即使是“同桌吃饭,也要各自修行”,要联合起来结成派系也必得要有实际利益。合作真的是合作,比外国人更强经济意识,像“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样的话,说出来也是利用的成分多,没了最初的坦荡真诚。

武侠小说里常有禁地,擅入禁地的人如果没有死,通常都不会空手而归,盖因人会藏私,越是藏在禁地见不得光的越珍贵。

春秋战国时,国家的概念虽然有了,却因为战乱和局势的晦暗多变不得不模糊。士人的忠贞也被打碎。他们像失去家园的鸟一样四处迁徙,并不太在意后世读书人所谓的归属感和气节问题,而是哪里适合生存,那里有名主和机会就投哪里,像乐毅是赵人,却为燕昭王所用复兴燕国;张仪是魏国人,却跑到秦国为相;孔丘孟轲虽然口口声声维护王道正统,行动上却一点不落时代潮流,整天驾着牛车四处游说兜售自己的学识。他们绝不死心眼,玩什么忠贞节烈,相反却很识时务,这家不行转别家,绝不在一棵树上吊死。“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正是他们行为的写照。可怜后来的经生被故纸堆的灰尘圣人的光辉迷了眼,忽视了最明显的真相。

中国没有在野党,自古却多在野的贤士。历史一再证明了在位者,如果没有不拘一格用人才的气度,损失最大的仍是自己。

有句很俗的话,没有什么是买不到的。我很认同。人心,人的情感都是可以买到的,只不过这买不是用金钱,而是用诚意。你想得到什么,就得以什么去换取。想获得仁人智士的誓死效忠,就要用同等甚至更多的信任理解去换取。

再淡泊的隐士,再无求的人,也希望得到真正的理解和认同,如鹤能自在的鸣于九皋,而声能够闻于野,闻于天。

——高山亦要有流水来应和。

一夜尽征人尽望乡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玁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小雅·鹿鸣之什·采薇》

江南的春天是衣食的春天,桑树涣涣,桃花灿灿,连槐树那样乡气的花,都有田间灶头的新意。野菜也是,绿汪汪的一片,像泻了的春水,叫人不忍践踏。乡下人当此季总是去田埂地头采来,新新鲜鲜地做了端上来。我生在城市,吃到的野菜都已经不野了,是成品,也不懂得认野菜挖野菜。偶尔到乡间,看到有人采撷,也不管喜不喜欢吃,就无端开心得不行,追着人屁股后面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第一次看见薇菜时,紫色的小花乍满眼帘,忙问是什么菜,告诉我是野豌豆。余冠英译,将薇菜翻译成“大巢菜”,我就根本就没把这种小菜和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采薇西山”中那种雅物联系起来,也没想到这就是小雅《采薇》里吟的“薇”。想起有人说,我们这代人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虽然刻薄,却也恰当。

薇菜也叫薇霍,不算是稀奇的东西,历来为贫者所食。伯夷和叔齐在商亡后隐居首阳山,身无一技之长,又死倔着不吃周武王送来的粮食,采薇为食,终于饿死。临死前作了一首歌,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与嗟徂兮,命之哀矣。”

这是关于采薇最早的记录。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这是两个固执到头脑发僵的人,当年孤竹君想要立叔齐为国君。孤竹君死后,叔齐欲禅让伯夷,伯夷说:“这是父命啊。”于是逃走了。叔齐也不肯继位,也逃脱了。人们只好拥立孤竹君其他的儿子即位。伯夷和叔齐联袂潇洒逃亡以后,生计很成问题,听说西伯姬昌乐于赡养老人,商议好投奔他而去。当时西伯姬昌已死,伯夷和叔齐到了那里,正是西伯昌的儿子武王将东伐殷纣,伯夷和叔齐拉住了武王的马缰阻止,说:“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武王的随从上前要杀他们,太公吕尚虑其有贤名,为怕大战前夕影响民心,就阻止说:“此义人也。”并搀扶他们离去。武王推翻商纣,天下归顺了周朝。但是,伯夷和叔齐认为这是耻辱,仍坚持操守,不吃周王送来的粮食,隐居在首阳山,采集野菜充饥。某一天有个周人嘲笑他们,你们不是不吃周朝的粮食么,这首阳山也是周天子的领地啊,你们吃了这山上的薇菜,难道不是周朝的粮食么?这两老小子一合计,自觉别人说的有理,惭愧得不行,于是开始绝食计划,连薇菜也不吃了,这么着,挨了几天,成功饿死。

后世的读书人要么多粮食而少气节,要么多气节而少粮食。为了粉饰或者掩饰,他们多对伯夷和叔齐的行为击节而赞,认为这是有操守的人做的事。若是人各有志也就罢了,最可怕是中国人的操守节烈观多出于作秀的需要,前人做出种风潮,后人认为不追不好,也不管是不是真心认同就跟风。伦理观念由此衍生,并越来越稳固。反而是那个周人好,现实而敏锐,一句话问穿了伯夷叔齐。还有姜子牙,行事也妙,他接掌齐国的时候,胶东半岛上也有两个欲效仿伯夷叔齐的隐士,自耕自足,人称贤人。姜子牙就杀了他们。周王问起来,对曰,这样不为国计民生做贡献,只图保全自己虚名的人,留之何用?就因为他有影响力,反而会有民众跟从造成不利于经济发展的风气,不如杀了。

呵呵,这才是姜尚真正的心思和观点,之前对伯夷叔齐与其说尊重,不如说是敷衍。

薇是无分贵贱的食物,就算它是野菜,一样开得动人。采薇之事贵者可行,普通百姓一样可行。说完了贤者采薇,再来谈谈贫者采薇。

《小雅》里的采薇,就是戍防战士所为,为了生计,辛苦坦然地去做,不勉强,也不作秀。歌中唱到:“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大巢菜采了又采,大巢菜冒出芽尖。说回家哪时回家,转眼间就到残年。)此时薇不单是赖以生存的食物,更是节令更替时间的象征,是离乡之路的远近。

当大巢菜紫色的花在眼底开开谢谢,归乡之期也一延再延。

为什么要背井离乡呢?还是如此身不由己?那王命发起的征战啊,只为对抗凶蛮的玁狁。说是保家为国责无旁贷,然而总不免战火哀艳,血流成河。和平怎么总是这么短暂?此际还能喝一口热的野菜汤,比起那些已经魂归阴曹的人,该偷笑了。

细碎的紫色小花,它在傍晚黑暗完全降临的那一瞬,美得很像天空的星光闪烁。

我忽然之间泪凝于睫。心里微微晃荡了一下,好像某种温暖寂灭了。

原来,它早已被我化作家的念想。看到它,我才有余力奋力求生。

“玁狁”二字今作猃狁。玁狁是北方的游牧民族,春秋时称为狄,战国、秦汉时称为匈奴,历来对中原虎视眈眈,滋扰不断。大约在公元前十世纪左右,周懿王在位时,玁狁曾乘周王朝政治动乱和遭遇大旱灾的机会,侵扰北方边境。民受其苦,诗人作歌:“靡室靡家,玁狁之故。”周王曾出兵征讨。这首诗反映的大约就是这次战争。

征夫之苦无止无休,难以言尽。《采薇》的实质绝非儒生所粉饰的,赞美周王的功绩,而是一首征夫思归诗。

你听他唱:“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谁害我有家难奔,还不是为了玁狁;谁害我坐立不安,还不是为了玁狁。大巢菜采了又采,大巢菜多么鲜嫩。说回家哪时回家,心里头多么忧闷。我心忧闷像火焚,饥难忍渴也难忍。驻防地没有一定,哪有人捎个家信。大巢菜采了又采,大巢菜又粗又老。说回家哪时回家,小阳春十月又到。当王差无穷无尽,哪能有片刻安身。我的心多么痛苦,到如今谁来慰问。)

这样的想念,却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流光飞逝,出征是岁暮,如今已是夏至十月。征战必定四处转移奔波,饥渴劳碌,身体受伤是小事,关键是命在旦夕却不能通家人同音信。当烽烟遮蔽了音信,你无从得知远方的人是否平安,牵念如藤,缠绕你咽喉不能呼吸。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古今亦同。ZIPPO的最初流行,就是因为它的防风功能可以帮助美国的士兵在战壕里写家书。《采薇》可看作最早的边塞诗。唐代的岑参是写边塞诗的强人,擅于捕捉人心细节,他写道:“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寄语报平安。”生死漂泊的不定,相逢无语的惊喜,欲言又止的犹疑,所有的尖锐都有了,所以一语刺破人心。

战争不值得赞美,然而为家园而战却是可引以自豪的事情。因此下面的两章不再絮言思乡之情,转言当时战斗的激烈和辛苦:“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驾彼四牡,四牡騤騤。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玁狁孔棘!”(什么花开得繁盛?那都是棠棣的花。什么车高高大大?还不是贵人的车。兵车已经驾起,高昂昂公马四匹。哪儿敢安然住下,一个月三次转移。驾起了公马四匹,四匹马多么神气,贵人们坐在车上,士兵们靠它隐蔽,四匹马多么雄壮。象牙弭鱼皮箭囊。怎么不天天警戒?玁狁实在太猖狂。)

他在征途中,看见棠棣花开得繁盛,美景当前,忧心不减,棠棣的花再开时,未知还有没有命看到。战争的不平不单表现在引起干戈的原因,往往是强者带有私欲的侵略。即使是在战争的一方,不平等也是时时存在的,贵人坐在战车里,遥遥指挥,士兵就要徒步而行,贴身肉搏。战争为我们揭示生命冰冷的真相:人,生而不等,命有贵贱。你必须承认它是真实存在的,尔后再言改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该庆幸吧,他是余生,修罗劫后的那一撮艳火。惊天彻地的屠杀后,草丛里颤颤巍巍的小兽;该高兴吧,归途遥遥毕竟有尽。可是却应了那句“近乡情更怯”的话,越是急切,越觉得遥远,越是靠近,越是不敢获知真相。

昔日去时,还是柳色青青的春天,柳丝飘荡似人有眷恋之情。今我来归,这里雪花飘零,淫雨霏霏。春色已褪尽。

——是怎样深长的思念啊,遮湮了漫漫的年华。我怕,这么多年战火肆虐,当我再归时,已见不到你们那温暖如春的笑颜。

当看到谢灵运说,诗三百中最美的诗句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就知道,李白的推崇没有错,谢灵运的才气是贯古绝今,足以笑傲江湖的。因为诗人写得出,也要有人品得出。

这十六个字对偶匀称,亦景亦情,艺术上的完美在诗经中是少见的。“依依”尽杨柳之貌,简直是精准传神到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地步。以依依的杨柳来象征离别时恋恋不舍,又用雨雪交加来形容归来的凄凉。亦景亦情的四句话既言儿女情长又暗喻战争的残酷,写景状物皆生动传神,达到了情景交融的最高境界。

陆游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想他是窥破了文字精义的。有那么一霎那,也许不是文字,而是藏在身体内的感情自在起伏澎湃,像插在地上的柳枝到时节破土而出。于是文字开始招展,情意如雨雪蓦然降临。

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是天意降临于文字,如孩童自会认得母亲,那个人的脱口而出,却让所有的文人在这十六个字面前哑然无语。

中国人面对时间总是卑微,浮生半日闲还要偷来,未若西人的坦然,时间仿佛手中的牛排可以随意切割。在无涯的时间面前,我们都是软弱的。多年之后,当位极人臣的桓温重回故地,看到自己手植的树已经丈余,尚且忍不住潸然泪下,感慨着:“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千载之下仍惹起无数唏嘘。

一个在战场上辗转求生,回乡路上饥肠碌碌的小小士兵,他看着面目全非的家乡感慨:“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真的是杜鹃啼血哀不可闻。

如果我回来,你们已不在,那么,我活着回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中征夫思妇诗占了绝大比重。单只《小雅·鹿鸣之什》里就有三篇。《出车》、《杕杜》、《采薇》三诗的意旨相似,产生的时代背景和时间也相同。《出车》除了写思归,还有些夸耀战事的意思,《杕杜》则被看作是《采薇》的姊妹篇。《采薇》写久役不归的丈夫思念家里的妻子,《杕杜》写在家的妻子思念久役不归的丈夫,两诗内容上正好能够相互映衬,从不同侧面反映了漫长的战争徭役给人民的生活和心灵造成的创伤。

《杕杜》诗云:

有杕之杜,有睆其实。王事靡盬,继嗣我日。日月阳止,女心伤止,征夫遑止。

有杕之杜,其叶萋萋。王事靡盬,我心伤悲。卉木萋止,女心悲止,征夫归止。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王事靡盬,忧我父母。檀车幝幝,四牡痯痯,征夫不远。

匪载匪来,忧心孔疚。斯逝不至,而多为恤。卜筮偕止,会言近止,征夫迩止。

翻译成白话就是——

一株棠棣生路旁,果实累累挂枝上,王事差役无休止,服役时间又延长。日子又到十月头,满心忧伤想我郎,征人有空应回乡。

一株棠棣生路旁,叶而青青真盛旺。王事差役无休止,遥想征人我心伤。草木茂盛春又深,心儿忧碎愁断肠。征人哪天能回乡!

登上北山我彷徨,手采枸杞来想郎。王事差役无休止,谁来奉养爹和娘。檀木车子已破烂,四马疲劳步踉躇,征人归期该不长!

人不回来信不往。忧心忡忡苦怀怨。役期早过不回来,最是忧愁最惆怅,占卜卦辞说吉祥,聚会之期不太远,征人很快就回乡!

古代行役有规定,春行秋返,秋行春返。诗中女子的丈夫,和《采薇》中的男子一样应该是在春天应役。棠棣是在二月开花,霜后可食。棠棣花落结实,暗示了时光在推移。这种“以物纪时”的方法很妙,也很符合女子的心思。只有女孩会拿一朵花扯着花瓣占卜事情成不成,这样细碎的事,大男人是不会做的,早起看见下雪,至多也就是伸出头去看一下,叹一声:冬天来了啊。

时间很快到了夏天,可是他仍没有回来。他不在家,家事全由她操劳,但是她一个女人怎么应付的来呢?与他离家时相比,家里的日子明显更难过了。家中惟一的车已经破烂不堪,马儿也疲劳多病。还要奉养年迈的双亲,这个家已经越来越难支持下去了。

显然她的肩膀,已经扛不住这么重的生活压力了。一个家庭中,男人对女人的意义,并不仅仅是经济上的主要来源,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支柱,一份依靠,只要他在,仿佛天塌下来也砸不到自己。

我一直很伤苏青说的一句话:我看见屋子里的每样东西都是我自己花钱买的,可是那有什么值得欢喜的呢?

一个女强人的心酸,莫过如此了。脱下高跟鞋,倒在沙发上,脚痛的要死,身边连递杯水的人都没有。

事业再成功有什么用?

诗中的她却没有办法。他回不来,她就得咬紧牙关,苦苦支撑。总不能一家老少坐等着饿死啊!人的耐力都是被逼出来的,走投无路时,人人都可以是花木兰。不过他归期杳杳,吉凶莫测,她始终心神不宁,只有去求占问卜了。“卜筮偕止”即又卜又筮。卜是用甲骨占卜吉凶,筮是指用蓍草占卜吉凶。古代占卜的习惯是,大事先筮后卜,小事只卜不筮或只筮不卜。她则是又筮又卜,可见紧张慎重。

还好卦辞说吉祥。她稍有安慰。但我一直因这诗里一句“斯逝不至,而多为恤”而内心隐忧。可恶的是,诗却戛然而止了,只说占卜的卦辞是吉祥的,征人就快回来了,却没有交代征人回来没有。

但愿不会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罢!

一直惊于古人炼字的功力,造境的准确。仅仅是十四个字啊,它为我们造出了一个怎样也话不尽的凄凉意境。《杕杜》是西周时的民歌,陈陶是唐朝人,当中隔了上千年,但这千年又像没隔似的彼此相通,我们只是从这扇窗口走到下一扇窗口,屋子里的人在做他们的事,如斯如故。

劳役悲戚,我们不再多谈。若无彻骨的悲戚就不会有那样动人的悲歌。这其中的感情怎么形容呢,我想起惦念这个词,把它放上去,正正准确。

感情的最高境界就是心里像勒了根钢丝似的一直心中有他。

世上山高水长风雷闪电岁月转换什么都隔不断的只有心灵深处的惦念。不管什么时候想起,这根钢丝都还勒在心上。习惯了,但是还是惦念。一朝见到,有的只是宛如未曾分离过一般的熟悉契合,久别之后的心情荡漾不忍半分缝隙的十指相扣眷恋。

所以我觉得征夫思妇是苦也不苦的,因为彼此一直心有牵挂,都还活在这个世上等待相聚。苦的是,独身回转,千山万水之后发现曾经温暖的家园已经烟消云散。苦的是,我在家乡等你回来,等至白发齐眉,可是,我依然等不到那一天。你不会再回来了,回不来了。

擦身而过,生死如河,你如何不等我就独自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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