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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帝》


关于晚明“投献”问题的相关说明——以徐阶家族为例

因为本文在部分情节上借鉴了晚明“投献”制度,所以在这里对晚明“投献”与本文情节设定做一些相关说明。

明中叶以后,土地“投献”之风盛行。

所谓“投献”,在投献一方,有“妄献”和“自献”两种;在“纳献”一方,有皇族、戚畹、功臣和官绅。“妄献”,系指庶民田地被“奸猾之徒”妄称为“己业”或“无主闲田”奉献给权豪势要;“自献”,系指庶民将自家的田地无偿地奉献给官豪势家,而本身沦为庄佃、佃户或奴仆。

令人惊异的是,有些庶民竟然主动地把自己的田产投献给贵族,这种怪现象的出现,根源仍在封建特权制度。

明代徭役之重,甚至超过税粮。

但是,王府和勋贵庄田却享有优免权。一旦成为他们的庄佃,即可在其荫蔽之下,免充国家差役。

走头无路的农民,甚至中小地主,为了躲避“差役苦累”,便往往“将自己田产投进王府,以希影射”或者“将子弟投献”,充当奴仆。

有的权贵为了吸引农民投献土地,有时还以低于国家税粮额征收籽粒。云南黔国公沐府就曾这样做过,以致“投献者接踵”。

贵族以外的官绅同样是特权等级。

在等级的阶梯上,他们虽然低于贵族,但却高居于庶民之上。

在政治身份上,他们是“官”、是“绅”,因此在户籍上称为“官籍”、“官户”、“官甲”,与无身份的庶民截然不同。

明代律令严格规定,“富贵贫贱”之间绝不能“越礼犯分”;庶民不准擅自以官相称,“称者,受者各以罪罪之”。

官绅们凭着尊贵的身份,煊赫的势力,“视细民为弱肉”,“受奸人之投献”。在那个时代,“士一登乡举,辄皆受投献为富人。”

在经济地位上,他们也享有优免权。与贵族优免不同的是,他们是论品定额优免。

明代官绅优免制度日趋完备。洪武年间规定,现任官员之家“悉免其徭役”;致仕官员“复其家,终身无所与”;生员除本身免役外,户内优免二丁。中叶以后,发展为“论品免粮”或“论品免田”。

以万历三十八年《优免则例》为例,现任京官甲科一品免田一万亩,以下递减,至八品免田二千七百亩,外官减半,致仕乡官免本品十分之六,未仕乡绅优免田最高达三千三百五十亩,生员、监生八十亩。

这里所讲的“优免粮”、“优免田”,虽然在事实上已具有优免税粮的性质,但在法律的意义上仍然指的是“免役”。

明代役法,“以民为役,以田制役”。役的编佥对象有二,一是人丁,一是田亩。

来自田产之役,在法律上称为“有赋役”,即因田粮而佥派之役。来自人丁之役,在法律上称为“无赋役”,即不是出自田粮而出自人身之役。

《大明律纂注》云:“赋者田产税粮,役者当差。有赋役谓有田粮当差,无赋役谓无田粮止当本身杂泛差役”。

可见,不仅官绅本人及家庭人丁有免役之特权,而且其田产也有部分或全部免役之特权。

在法律上,限额优免要求优免田之外的“余田”与民一体当差。

但是,官绅等级同贵族一样,无视国家法令,大都冲破法定权利界限,而按习惯权利行事。因此实际上实行的是全额优免,“田连阡陌而不任分毫徭役”。

不仅官户本户如此,而且依附于他们的“佃户丛仆,疏属远亲,与其蔓延之种”,也“无一手一足应公家之役,无一钱一粒充应役之劳”。

这样,官户便成了躲避国家赋税、徭役的渊薮,投献、诡寄、花分、寄庄诸弊随之而生。

不仅奸徒恶棍将有主之田投献官绅,而且“弱者率献田于其豪”,甚至庶民富户也“籍其产于士大夫,宁以身为佣佃而输之租,用避大役,名曰投献”。

而徐阶案的产生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

海瑞第一次接触徐阶案,是在明朝隆庆三年(1569)年十二月,海瑞作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督粮储、提督军务因江南水灾巡历上海县,查看吴淞江水患情况,同时允许农民检举乡官的不法行为,勒令退还被侵占的民田,并平反冤狱。

晚明江南农村的“投献”问题非常严重,海瑞当时所面对的案情是十分复杂的,因为从法律角度来说,徐阶家族与佃户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单一的“主——奴”或者“地主——长工”,由“投献”这种土地流转形式所产生的人身依附关系,在晚明当时的总体社会环境中可以说是“合法”的。

第一种关系是“受献一投献”关系,从史料来看,主要表现为“主一仆”关系。

首先,必须承认的一点是:徐阶的田产中有很大部分是通过“投献”的方式获取的。

有些学者认为,徐阶家族的主要资产来自于经商,是得益于晚明资本主义萌芽的经济环境,我个人认为这种说法有失偏颇,因为徐阶的家世可算是清贫,到徐阶这一辈才渐有起色。除了傣禄,接受“投献”是其“资本原始积累”的开始,也只有通过特权所兼并的田地,才能为后来的经商提供资本。

这种关系可在隆庆五年四月发生的孙克弘案可以得到证明,对此案的简略情形,可从高拱的《覆巡城御史王元宾缉获钻刺犯人孙五等疏》(《高文襄公集》卷17)中得知:

“孙五先年与未到官汉阳知府孙克弘父为家人,后五积有田产,见得徐阁下位居首相,势焰逼人,将原主背讫,将田产等项值银一千五百余两进献徐府充为家人,改名徐五。徐府随给银二万余两载原籍开张典当铺面;

亦有在京华亭人朱堂、王忠并脱逃沈信、沈究学各年月不等,陆续投入徐府,朱堂改为徐堂,沈信改为徐信,并同在官雇工人唐艾领不在官徐僠本银二万余两;

王忠改为徐忠、沈究学改为徐究学,与同在官蔡元、张恩、王忠、沈耀领徐瑛本银一万八千余两,俱于东安外假以开张布店……”

从这里可以看出,“投献”完成后,“投献者”如孙五、朱堂、王忠、沈信、沈究学等人分别改姓为徐五、徐堂、徐忠、徐信、徐究学,且被冠以“家人、义男、“过继子”等身份,徐阶与他们之间形成“主一仆”关系,这就是后世学者将徐阶案作为“奴变”的原因所在。

第二种关系是由“不敷产价”而形成的,即一种特殊的“典买主一典卖主”关系。

明代对于“投献”的惩罚极重,一般情况是要被判充军。

在弘治《问刑条例》(《明代律例汇编》)中就有类似规定:

“军民人等将争竞不明、并卖过、及民间起科、僧道将寺观、各田地,朦胧投献王府及内外官豪势要之家,捏契典卖者,投献之人,问发边卫永远充军,田地给还寺观及应得之人管业。

其受献家长,并管庄人,参究治罪。山东河南北直隶各处空闲地土,祖宗朝俱听民尽力开垦,永不起科。若有占夺投献者,悉照前例问发。”

而这一条例是比附《大明律·户律二·田宅》之“盗卖田宅”条而来的:

“若将互争、及他人田产,妄作己业,朦胧投献官豪势要之人。与者,受者,各杖一百,徒三年。

田产并倒卖过田价,并递年所得花利,各还官给主。若功臣初犯,免罪附过再犯,住支体给一年三犯,全不支给四犯,与庶人同罪。”

显然,在制定《大明律》时并没有意识到“投献”的严重性,或者说当时“投献”行为并不很普遍,所以才会将“投献”具体到“互争、及他人田产,妄作己业”等几种可能。

而弘治《问刑条例》中新增条例,对“盗卖田宅”律条中可能出现“投献”情况做了细化和增加,并加重了对“投献”的处罚力度。

随着新的《问刑条例》的制定,先前的条例就已经失去效力。

嘉靖《问刑条例》与弘治《问刑条例》没有区别,而万历《问刑条例》有所微调:

“一、军民人等,将争竞不明、并卖过、及民间起科、僧道将寺观、各田地,若子孙将公共祖坟山地,朦胧投献王府及内外官豪势要之家,私捏文契典卖者,投献之人,问发边卫永远充军田地给还应得之人及各寺观,坟山地归同宗亲属,各管业其受献家长,并管庄人,参究治罪山东、河南、北直隶各处空闲地土,祖宗朝俱听民尽力开种,永不起科,若有占夺投献者,悉照前例问发。”

值得一提的是,对“投献”的严厉处罚并非仅仅停留在制度规定层面,而且确实落实到具体司法实践。

当时不少大臣都上疏要求严惩,在《明史》中有不少记载,如:

《明史》卷180《李森列传》:……森疏陈十事。未几,以贵幸侵夺民产,率诸给事言“昔奉先帝救,皇亲强占军民田者,罪毋赦,投献者戍边。一时贵戚莫敢犯。……”帝善其言而已,赐者仍不问。

《明史》卷178《朱英列传》:“……疏陈八事……镇守中官、武将不得私立庄田,侵夺官地……治奸民投献庄田及贵戚受献者罪。”

《明史》卷15《孝宗本记》:秋九月庚戌,禁内府加派供御物料。闰月癸已,禁宗室、勋戚奏请田土及受人投献。

《明史》卷77《食货志一》:世宗初,命给事中夏言等清核皇庄田。言极言皇庄为厉于民。自是正德以来投献侵牟之地,颇有给还民者,而宦戚辈复中挠之。……是时,禁勋戚奏讨、奸民投献者,……。

特别需要注意的一点是,徐阶弟弟徐涉(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在南京大理寺卿任上也曾对论及此事:

一、奸民违法。臣惟投献、诡寄及伙计等项之弊,南京士民有之。

近来天下府州县,凡奸民之田,诡寄于官户者,亦甚众矣小民或以十分之四五,当十分之差或以十分之六七,当十分之差,此辈安然坐享富贵,则包庇者广耳。

不立之法,以障狂澜,则田产将尽归巨室,而小民之户田稀矣。

……令法司衙门会同户部酌议大小职官等项滥受投献、诡寄、伙计一应之罪,以苏饥积困,以广我皇上爱养元元之意。

若有自首者,姑免其罪,其田听与小民一体当差,悉将黄白二册改正若有不首,及本户似前喻利不肯当差者,许里甲人等据实举首,治以应得之罪,仍将其田入官收租送部以充边储。所司明知故纵者,并治以罪,则小民庶乎可少存万一矣。

(《明经世文编》卷356《奏为恳岂天恩酌时事备法纪以善臣民以赞圣治事》)

可尽管如此,由于通过接受“投献”所获得的利益实在是太吸引人,随着越来越多的士绅卷入其中,人们慢慢形成一个共识:接受“有亲族关系的人”的投献虽于法不合,但从人情上来说也是不得以而为之,因而在不公开的场合下也是被士绅们认可的,这也是后来反对“均田均役”的一个主要理由。(《论明末苏常松三府之均田均役》)

那么,既想接受“投献”,又碍于当时的法律规定,当然就需要寻求一种变通的办法,以达到“暗渡陈仓”的目的。于是我们可以看到这样一种现象:从弘治《问刑条例》开始,我们看到法律规定中开始将“投献”与“私捏文契约典卖”并提,甚至可以是互换的。

其中,此一现象早在《皇明条法事类纂》中就已经出现了:

成化十八年二月二十三日都察院等衙门右都御史等官戴等题。计开:

一禁投献。……又有官豪势要之家,通同盗卖,及有等军民为因两家田土争竞不明,或先买与人价银低少,俱各朦胧献与王府。其投献之人畏惧照例充军,却乃典立典卖文契,以为掩饰。往往事发,因而文契止照常例发落。

……乞救该衙门计议,合无转行巡按江西监察御史并按察司,今后但有僧道军民人等将田地投献王府者,事发不构有无典卖契书,僧道民人一体照例问发。……。

前件会议得太监刘倜……共称僧道军民人等通同旗校将争竞不明,并过及寺观田土投献王府,畏惧例该充军,却乃写立典卖文契掩饰。及至事发,因有文契,止照常例问罪发落。……因后遇有此等因犯,务要推审明白。如果将争竞不明、并卖过田土,及僧道将寺观田土各卖典,及盗卖与人各依律问拟发落。若无典卖实情,止是朦胧投献王府,假捏典卖文契掩饰者,照例问发边卫充军,田土给还寺观,及应得之人,管业如此,则用刑不滥,事体适宜。

(《皇明条法事类纂》卷13《户部类》,《禁革寺观田土投献典卖与王府例》)

这反映了一种当时极为普遍的现象:投献者和受献人为了逃避对“投献”的惩罚,采取“私捏文契约典卖”的方式以规避之,而“典卖”自然会产生“不敷产价”与“赎买年限”的问题,这些问题就引出了海瑞处理徐阶案时的法理争议。

进而,我们可以看到,通过“投献”,徐阶与佃户之间形成了一种新关系:“典买主一典卖主”。

明代盛行“投献”,除了一般认为的“出于避税”的考虑外,还有另外就是“投献”的农民可以借助豪绅势力解决利益纠纷,比如兄弟、叔侄遇到田宅、财产等方面的纠纷,僵持不下时,就有可能出现“投献”的情况,作为“投献”的一方肯定会获得某种形式的好处,以及通过“投献”,可以获得“受献者”资金等方面的帮助,从而获得经商资本的积累。

《皇明常熟文献志》卷18《风俗志》:

“投献田宅,民间或兄弟叔侄相争,即将祖宗分授已定者,尽献于豪有力之家。豪家随遣狠仆数人,下乡封门招佃。其田主、屋主或执券而争。

则老拳毒手交下如雨,而其主涕泣退矣,退犹沽酒市脯鸡豚款待,濒行犹索舟金谢礼……

兄弟叔侄投献,犹云分授之时或有偏向也。

至于五世担免之族,或百年以前交易,又有异姓无籍之辈从无交易者,遇有忿憾,亦立一契投献,而豪门狼仆,其肆毒亦如之。则赵甲献而钱乙赎矣。如此恶俗,不知何时而止,可为仰屋窃叹。”

海瑞任上的“种肥田不如告瘦状”

根据《明穆宗实录》的记载,最先弹劾的海瑞是舒化(嘉靖三十八年进士),对于他的奏章在《明实录》有摘录:

“刑科都给事中舒化言:巡抚应天右佥都御史海瑞著节先朝,诚一代直臣,然迁滞不谙事体。

闻其在应天科条约束,切切于片纸尺帛间以难过客,恐非人情。

夫道在日用,当官者不必出寻常之外而别为调停。政贵宜民,善治者,岂在创新奇之法,以抗夫时俗?如瑞,第宜与两京清秋以见风激天下之士。盖所以全地方亦所以全瑞也。

得旨:海瑞节用爱人,动事任怨,留抚地方如故。”

概括起来,舒化攻击海瑞之处其实就是两点:

一是认为海瑞“不谙事体”,即海瑞的人品问题;

二是认为他“切切于片纸尺帛间以难过客”,不做正事。

海瑞的偏激是当时人所共知的事情,至于指责他裁革驿站,但也并不具有多大的攻击力,并不能构成海瑞“第宜与两京清秩”的充分条件,因而被拒绝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得旨,海瑞节用爱人,动事任怨,留抚地方如故”。

有些观点认为徐阶案的产生是由于内阁之间的政治斗争:“高拱复位时由于怀恨徐阶,故借海瑞勒令乡官退田之机予以报复,实质希图借海瑞之手以泄其私怨,并非真正对海瑞有所倚重。

后因事情闹大,海瑞受到地方权贵豪绅的攻击,加上张居正为徐阶说情,因此高拱权衡利弊,觉得改善与徐阶的关系,借以安抚苏松一代的豪绅权贵,这对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更为有利。由于这一思想的转变,海瑞就变得再无利用价值。”

这种说法是错误的,实际上,高拱于隆庆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庚申复起用,距明穆宗答谕舒化弹劾海瑞奏疏隆庆四年正月十四日,仅二十余日。从高拱复职旨下至其起于乡间至京一往一返,二十余日未必能抵京到任。即使高拱人到京,亦是鞍马劳顿,仓促之中未必就能立即处理部事,所以徐阶案的产生与内阁斗争没有直接联系。(姜德成《徐阶与嘉隆政治》)

第二个对海瑞进行弹劾的是戴凤翔。在《明穆宗实录》和《万历野获编》中对戴氏的奏折均有摘录,可以互相参校。

根据《万历野获编》卷22的记载,其大意是:

一、滥受词讼,在皇上洞悉民奸,颁行重禁也。瑞则不顾赦前事件,悉听告讦,又无放告日期,旅进旅退,动盈千纸,累涉万人,不能按理曲直以剖是非,而但徇情爱憎以决胜负,致使刁徒弗安生理,惟思构讼,以小过而饰成极恶;以虚诞而捏作实情,本以户婚田土,装为人命强盗;或未告而扬言以需索,或既告而讲价以求和;越诉者不笞,诬告者不杖,律法埽地,罗织成风,人心至此,真大坏矣。

而《明穆宗实录》卷42中的记载虽相对比较简单,却也有值得注意之处:

先是吏科给事中戴凤翔疏论瑞沽名乱法,不论吏事。每日开门受讼,动盈千纸。凡衣冠之族,饱暖之家,远年祖产,悉听刁徒告赎。故民间有“种肥田不如告瘦状”之谣。……

也就是说戴凤翔将民间的“种肥田不如告瘦状”这一说法的产生归结与海瑞的滥受词讼。当然他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弹劾海瑞,最低的目标也是要将其调离应天巡抚一职(根据《明实录》的记载,海瑞也正是因为戴凤翔的这一奏章而离职的)。其中列举的第一条最有杀伤力,容易给人一种海瑞强逼众乡官退田是为了“劫富济贫”的态势。

对于戴凤翔的指责,海瑞给予了严厉的批驳:

臣于今三月初二日见邸报,该吏科给事中戴凤翔论臣沽名乱政,大乖宪体。

……事涉乡官举监,又惮势豪,寝阁不行,臣闻之久矣。

臣到任之后,所准状果是比前任为多,通民隐、抑豪横也。

江南民风刁伪,每放告日,状动以三四千计,臣所准行二十分中之一而已。

循旧规,月以初二、十六二日放告,非无日期也。惟人命、强盗、贪官,不构日抱牌诉,然三五日止准一二状。尽批府县,情重解审,非臣自问。

自十一月以后,则告人减前,所准极少。惟巡历所至县分,准多如前。谓越诉不答有之,诬告未尝不加重刑。驳允招卷,历可查考。

“种肥田不如告瘦状”,苏、松、常、镇有此民谣久矣。府县官招呈往往两可调停,诬告拟罪,辄曰“姑念贫民愚民,改轻拟。”话之各官,则曰一向如此。江南民刁好胜,非此不能解争而息讼。

臣披先年招卷,果若所言,谓非法也。曾援“肥田瘦状”之说,刊告示以禁之。臣援先日民谣以禁府县,凤翔乃捏谓民为臣兴谣。臣列为告示,乃自彰其过,使凤翔今日得为借口耶?……(海瑞《被论自陈不职疏》)

在这篇《被论自陈不职疏》中,海瑞首先辩解了自己之所以“滥受词讼”的原因,接着就表明“种肥田不如告瘦状”这一说法早就存在,所谓“苏、松、常、镇有此民谣久矣”,自己不过是加以援引罢了。这里没有必要纠缠于“种肥田不如告瘦状”的说法到底是因谁而引起的问题。

这里的要害在于,透过戴凤祥的攻讦我们可以知晓,他一定非常担心海瑞的判决会“促进”此一说法的实现,进而形成于己不利的局面。那么此一说法到底指的是什么呢?

嘉庆《松江府志》有一段记载值得注意:

万历……六年(1578),巡抚都御史张佳允奏上请勘绝田。张之象《上海志》曰:“是时,奸民诬告,牵连、骚扰人丁考成事例至三十七万余亩,华亭、青浦尤多,几至于煽乱。举人俞显卿作十议,其略曰绝户田亩,系宣德、景泰年人绝田荒,赋役贻累里甲。天顺六年奏准:召民开垦,以补粮差。

方其初佃,大费工本,及转佃他姓,即以工本为名,立契得银,小民既已出银,又焉得为白占,今欲追价,则价已付之原主,世无一田二值之理;若与原主追价,则原主已前又有原主,展转追寻,何日清楚?始奸豪倡议,仅欲夺其连界田土数项,不意祸延万姓,日甚一日。”(《松江府志》卷20《田赋志》)

朱察卿的《与潘御史》一文中曾有这样一段话:“白发黄童,俱以告讦为生。刀笔舞文之徒,且置弗论,而村中执荷锄之夫,亦变为雄辩利口。所言者,景泰、天顺田土,四世祖与五世祖事也。及问其尔我祖父名,则茫然无以应矣”。

而俞显卿的说法则更进一步。他认为之所以要上溯到“宣德、景泰”,是因为“天顺六年奏准召民开垦无主荒田以补粮差”,而嘉庆《松江府志》印证了此说的可信。那么天顺六年的诏令又怎能适用于宣德、景泰年间呢?俞显卿语焉不详,但在《明宣宗实录》中有一些线索:

(宣德七年六月)戊子直隶苏州府知府况钟言:近奉诏书“官民田地有荒芜者召人佃种,官田准民田起科;无人种者,勘实除豁租额。”

臣勘得昆山等县,民以死徒,从军除籍者三万三千四百七十二户,所遣官田召人佃种,应准民田科者二千九百八十二顷。其间应减秋粮一十四万九千五百一四石,已口申达户部未奉处分。况官田有没入海者,粮额尚在,乞皆如诏书除豁。

(宣德七年六月)乙已敦谕行在六部都察院曰:朕为天下主,惟欲天下之人皆安生乐业,故选贤任能,命之绥抚。又数颁玺书覃布宽恤。

盖惓捐以求民安,向为所任不得其人,百姓艰难略不衿念,生事征敛,虐害百端,致其逃徒,弃离乡土,栖栖无依。朕甚悯之,已专遣人招抚复业,优免差役一年。

今闻得诸司官吏仍有不体朕恤民之心,恣意擅为复业之民,来归未久居庐舍,耕无谷种,逼其补纳通租,赔偿倒死孳死马骡牛羊,科派诸色颜料,刑驱威迫,茶毒不胜。此皆任不得其人也,其速行诸司厚加抚恤复业之民,不许一毫搅扰,仍依前救优免差役,所通租税、孽生等项悉与蠲免。

巡按御史、按察司官廉察各府州县官吏、里老剥削贪酷及官员军民之家取索旧债、虐害复业之民治以重罪。如廉察不严,坐视民患者罪同。其各勉之,以副朕怀。(《明宣宗实录》卷91)

可见至少在宣德七年就已经有诏令允许百姓开垦“官民田地有荒芜者”。按照规定,“复业之民”实际上就“占有”了这些田地,并享受诸多优惠政策,如优免差役、蠲免所通租税、孳生等当然其后免不了要有田产的“买卖”。

更值得注意的是景泰、天顺年间在江南地区具有特别的意义。滨岛敦俊认为江南的农田开发,到明初已基本结束;但大规模的农田改良,却到15世纪中叶才开始,而大体结束于17世纪中期。15世纪中期以前江南的土地开发,以扩大农田面积为主要目的,故滨岛敦俊称之为“外延式开发”;15世纪中期以来的农田改良,滨岛氏称之为“内涵式开发”。(《土地开发与客商活动——明代中期江南地主之投资活动》)

那么我们有理由认为,在他们的“四世祖与五世祖”至徐阶案发生的隆庆三年这样一百多年间,“争议”中的田土是经过了改良的。土地的改良意味着粮食产量的增加,当然他们也希望从中分得一杯羹;俞显卿文中所提及“工本”也就是拥有“田面权”的意思。

如果上述结论成立的话,那么“地主——佃户”关系将因为“田面权”的出现,而演变为“田底主——田面主”的关系。问题的关键是“地主”是否承认“田面权”的成立因为这涉及明显的利益分配问题:“田面权”能否被承认,则意味着对新增粮食的不同分配方式,这恐怕是争论双方都清醒意识到的(并且也是面对海瑞的第一个解决方案“减租”,徐阶极不认可的经济原因)。

一旦双方陷入僵持阶段,“佃户”通过打官司的方式极有可能获得官府对“田面权”的承认,从而占据优势,这恐怕是“种肥田不如告瘦状”真正用意所在。

海瑞是仇富的“古怪模范官僚”吗?——从徐阶案中来看

在一般人的眼中,海瑞具有“嫉恶如仇”、“仇富”、“劫富济贫”的特点,它作为一个“标签”散见于各类有关海瑞的文章中。

但从某种意义上讲,得出上述印象式的结论怕也是有据可寻的:

至松江日,满领教益,惟公相爱无异酬昔也,殊感殊感。仅阅推田册,益知盛德出人意表,但所退数不多,再加清理行之可也。

昔人改父之政,七屋之金须臾而散,公以父改字无所不可。区区意促装上道不及尽,惟谅酌之,幸甚。(海瑞《复徐存斋阁老》)

无意否认海瑞此一“面相”的存在,但想指出它的适用是有条件的。

其一,海瑞“仇富”很大程度表现为提倡“荒岁”期间“富民”对“贫民”进行“赈贷”:

赈贷之事,古行之矣。

……今本县细访得各都图富积谷粟之家,每每乘荒岁勒捎贫民,质物典当,倍约利息。其贫甚虑无可偿者,虽倍约亦固不吝不与。

……尔辈独无恻隐之心至是耶!贫民富民,均一天地所生之民也。一偶而富,一不偶而贫。假使以尔等处贫者之地,贫者处尔等地步,亦如尔等坐视,待汝略不加恤。

尔等无从取食,亦将怨之否耶?恨之否耶?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尔辈偶以利心蔽真心。故令里老人等将本县言意劝谕尔等,量将所积谷粟,借贷贫民,不许取利。积厚德以遗尔子孙。其有念人之急,不取其利,亦不取其本而直与之者,本县以尚义名目书扁鼓乐奖之,列名县志。

如仍前略无侧隐,倍称取利,许贫民指告以凭重治。夫积财而不能散者,昔人以守财奴鄙之。尔等将为尚义之美,抑将为守财奴之陋?财积无用,德积庆及子孙,尔等念之。(海瑞《劝赈贷告示》)

一、凡典借银谷,多取利息者,许被害人告治。荒年借贷,尤不宜多取利。(海瑞《禁约》)

其二,海瑞并非对所有的“富”都要仇视。通观诸多记载,可以发现海瑞对徐阶家族的“纺绩求利”的视而不见,也就是说,海瑞实际上是认可士大夫在晚明资本主义萌芽的社会背景下通过合法经商所取得的财富的:

吴人以织作为业,即士大夫家,多以纺绩求利,其俗勤啬好殖,以故富庶。然而可议者,如华亭相在位,多蓄织妇,岁计所织,与市为贾,公仪休之所不为也。(于慎行《谷山笔尘》卷4《相鉴》)

华亭徐少师三子曰僠、曰琨、曰瑛,俱以荫为列卿。长太常,次俱符台。其田赋在华亭者,岁运米万有三千石,岁租银九千八百余两。上海、青浦、平湖、长兴者不计也,佃户不下万人。(范守己《御龙子集》卷4《曲渭新闻》)

遍寻《海瑞集》,我们找不出海瑞本人对此一事实曾作出任何“评论”。这并非是海瑞没有认识到(这在当时可说是再普通不过的现象;)而极可能是因为海瑞“默认”(或者说不认为这是一个问题)此一行为的存在。

以上我们是从“实践”层面,探讨海瑞对“富”的理解,但仍然不够。要更好地理解海瑞,仍需要我们从“表述”的层面加以探讨。

首先可以看出,在海瑞眼中,“贫”并非负面的。对此,他曾在《孟子为贫而仕议》文章中有所流露:

人生天地间曰士、曰农、曰工、曰商,皆男子事也。其事虽一,然士在行道,天地间惟道最大,故士居四民首。士当斯世,既贫而无养矣。曰农、曰工、曰商,无非资身策也。

此其事之在我者。一仕于人,则制于人。制于人则不得以自由。制于人而望于人者,惟禄焉。且云非出处之正。

吁!非其正者而可以谓之出乎!以不正之出,悬望禄之思,此其心何如也君子之仕,所以行其义。臣子之义,分无彼此,而以言高行道自诿,失君子出仕义矣。

天地间无可以生此身者,为之可也。舍农工商之养自己出,区区于报关系析之禄由人制者焉,大贤君子之所为,宁若此哉!

孔子平日进于礼,难于进也退以义,易于退也。乘田委吏,安然受之而不辞。盖亦顺其举授者而无容心焉。亦且行道之端所系耳。“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为贫以进,宁复能后其食耶?

孟子平日执不见诸侯之义,公庭杭礼,直若壁立万初之不可即者,莫非刚且大者为之。斯言一出,吾恐气体亦有所不允。集义所生者,或不能长江大河浩浩然而来矣。

这篇文章写于他未出仕前。众所周知,海瑞是大致在其四十一岁时才被授予福建省延平府南平县学教谕的;此前一直在家乡准备科举考试。在此期间,他一直以“士人”的身份来严格要求自己的,并极力维护士人“清贫”的形象,对自己的言行时刻加以警醒。从上文可以看出,他极力强调的是“君子之仕,所以行其义”不然就是“非出处之正”。总之,在海瑞看来,“义”是极为关键的。

显然,海瑞对于“富”并非全然排斥;但也并非全然接受,其关键在于是否合于“义”。在处理徐阶案时,基于这样的“财富观”,海瑞提出两种途径:一是减租;二是提倡“荒岁”期间“富民”对“贫民”进行“赈贷”。

但海瑞的观点随着时间的推移有所转变。

在淳安知县期间,他认为可以通过“典借银谷”的方式,但不许“多取利息”但特别提倡“不取其利,亦不取其本而直与之者”的“义举”。

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他作为应天巡抚的时期,他认可的最佳方式是地主应该实行“减租”的措施——这是海瑞在处理徐阶案时,提出的第一种解决方案。

发生水灾后,“富室欲照往例收租”,他认为是不合理的,“苛矣富人”为此,海瑞提出第一种解决方案,即“减租”的要求:

苏松四府,水荒为甚,……府县官票说今年水灾,富家欲往照往例收租,佃户称无收拖赖。

臣令之酌量灾数,二家均认。“苛矣富人,哀此茕独”,又当再酌,口说如此,未有禁示,先年粮长往往于收粮时,先除还自己平日私债,后算官数;富豪亦乘出米之时,伺候偿债。

公私并举,钱粮难完,臣因府县官之言有告示禁革,谓待完粮后,方私下取偿,非禁不许还债也。(海瑞《被论自陈不职疏》)

与此相对,早在嘉靖二十四至二十六年间(1545-1547),徐阶就己提出“大家恤其佃户”的办法(此时的海瑞尚未出仕,正在琼山老家):

数日前,传闻江南有旱灾,未敢以为信。及奉来教,知其果然,不觉忧惧之交集也。

……窃尝反覆思之,而得三说焉:一曰请折色……二曰举官籴……三曰使民自相恤。

盖松之俗,大家有田而不能耕,必以属佃户,佃户欲耕而不足于食,必以仰大家,其情与势,不啻主仆之相资,父兄子弟之相养也。故大家于佃户,虽不能无虐、而不敢甚虐者,惧莫为之耕也;佃户于大家,虽不能无负,而不敢尽负者,惧莫为之贷也。

……迩年以来,有司数下讨债之禁,又重之摊放之刑,于是佃户嚣然动其不义不信之心,而大家惴惴焉相猜相仇,不惟债不可取偿,而租亦多负矣!债不可取偿,其始若止于病大家,而不知佃户所仰给,则不免于坐毙。

租之多负,有司者莫不欣然自诧,其茹刚之政,以为前无古人,而不知租无所入,则税无所出,积之而久,道赋日滋,刑辟日众,则已亦且受其累,起而欲救之,而其习俗胥已败坏,而不可猝挽矣!

昔司马温公论荒政,欲召富民有蓄积者,给印历,听其举贷,候丰熟日,官为收索,示以必信,不可诳诱,而我圣祖立法,于违禁取利、违约不还,皆有罚焉,盖至公至平也。为今之计,请罢去新令,专举圣祖之法,兼仿温公之意,开谕大家,使各恤其佃户。(徐阶《世经堂集》卷22《复吕沃洲》)

由上引文可知,在徐阶看来面对灾荒,“大家恤其佃户”自属当然;但他将“官府”的作用放到“大家恤其佃户”的前面,表明他更强调“官府”的作用,还有一则史料提及此事,从行文内容来看,时间应在上引文之前:

……又今府库空虚,赈贷无措,诚根究此曹,倾其囊素以惠贫民,荒政之大者也。

……至于富民自可劝谕减价出粟(去岁米价每石六钱,今已一两,若令减作七八钱,亦未为厉之也),减息货银(律取息不过三分,今或取至七八分,若只令依律取息,亦未为厉之也)。

不率则绳之以法,而不逞之徒乘时党聚,以贫弱借贷为名,以强暴劫掠为事者,却须严禁痛治以杜盗贼之端(徐阶《世经堂集》卷22《复吕沃洲按院》)

由上述两则史料可知,徐阶的“大家恤其佃户”主要方式是通过“放贷”。他的此一主张,也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毕竟“放贷”属于“借‘,是需要偿还的;可换要换做是“赈济”粮食,就完全是一种“无私奉献”了。

另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徐阶对“义举”是极为提倡的:

有义举焉,其泽可以及民,而又可以便有司,裨国家,其功甚拒。兹岂非人所乐为者乎?

……松之南干巷曹氏巨族也,太学生子励君贤而能文章,性又喜施予。里人姚信者死,无后,存粮若干石,里之民岁为输之。或值岁歉,民无所出,辄负瓦揭木,鬻子女以应催科之命。盖有司者,每病其赋之后期;而为之民者,又每病有司之莫予惜。

……夫松之赋,财之所出也。八口之家耕褥之所入,率以其半输赋,而不足重之以存粮代偿乏今民滋病矣!不有好义之士出而救之,民其能有疗哉?

……昔范文正公置义田以赡族人,至于今为颂。苏松壤地相接,君之斯举,似亦闻公之风而兴起者。至于推族人之爱,以及其疏无其位,而行其志于势为难。当范公之时,不为所兴哉!予方学公而未能重君之能义,遂书其事,刻之于右,与同志者勉焉。(徐阶《少湖文集》卷3《曹氏义田记》)

但需要注意的是:他提倡的“义举”主要是针对他人;而有关徐阶本人从事“义举”的证据在《少湖文集》、《世经堂集》等文献中没有找到。

对比海瑞与徐阶的言论可知,在“表达”层面,双方均认为在灾荒等特殊情况下,地主应该赈济佃户,这应该是双方的共同之处;但不同的地方在于,双方在“实践”层面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徐阶认为“赈济”的方式应该是“放贷”,而海瑞在应天巡抚的时期,认可的最佳方式应该是地主“减租”。

由于徐阶、海瑞之间存在差异,且互不相让(当然里面有经济等方面的考虑),发生互相攻击也就在所难免。当然,这些“攻击”带有“夸大”、“歪曲”的特点,这在研究徐阶案的过程中是需要我们时刻注意的。

是否是因为自身的“滥收词讼”导致“种肥田不如告瘦状”说法的出现呢?

对于指控可能产生的后果,海瑞是非常清楚的,并为此进行了诸多辩护。他举出证据,就是在应天巡抚任之初就发布的告示《示府县严治刁讼》:

抚院海示:照得江南刁讼太甚,本院已约府县无惮烦琐,不为姑息,正欲变刁讼之风为淳睦之俗也。

近见各府县申到招词,往往两可调停,含糊姑息。本院不能备言。大抵状词准行,则便得利。俗有“种肥田不如告瘦状”之说,诚哉言也。乃知刁讼盛行,皆府县官号而召之。至论民情土俗,则又以健讼为说。何故?

为此仰各府县官晓谕各百姓,今后告状须从实致词,不得一语架空,自取重罪。其各官今后断讼,除非己自讼事,迫不得已陷不知者,与之量情议罪。并吏书作害,告及官府,乃官府不能矜束之过。

乡官安静,族人家人作害,其实皆是倚靠乡官名色,不可执以诬告论之。外此绝无相干,生端波及,一一执律拟罪。如仍前两可姑息,如状求追银则曰念彼贫难,姑量追,人命不曾下手,亦招量给埋葬之类者,定以故出入人参论不恕。

从中可知,海瑞发布的这一告示是在徐阶案之前。就常理而言,这也就表明此一说法早己在当地流传。当然关于这一说法的成立还是可以找出不少有力的证据:

屡见乡人来,道公劳瘁之状,窃抱不安,幸嘉兴、常熟两获大捷,灭贼有期,则公之去忧危涉显荣,固亦当在旦夕,殊以为慰也。仆兄弟、父子宦游久矣,族人、家人辈虽屡戒伤之守法,毕竟不知如何?望时加约束,至于诈冒之徒,尤望严禁,非独保全仆辈名节,公之德政亦必无梗焉者,而后能沛然四达也,垂照,垂照。(徐阶《世经堂集》卷23《与方双江》)

……小儿出示公所惠书,似谓仆子弟家人辈颇能守法,但恐士民知公与仆素厚,未以情告,更望详赐体访,如有生事及外人作冒为恶者,统望一赐禁缉,此至爱也。(徐阶《世经堂集》卷23《复周观所》)

展诵来翰,知执事所志卓然,又读别幅,知一洗宿弊,不覃新泽,甚幸,甚幸。……小儿辈不读书,不识事,惟执事教之以义,威之以法,仍疏远之,以豫杜嫌谤,至望此中冬雪、春雨颇各若时,二麦可冀,不知吴下如何有便?幸不惜示慰。(徐阶《世经堂集》卷23《与陈春堂大尹》)

在信中,徐阶一再否认家人不法行为的存在,即使有,也是不法之徒诈冒所致。不管事情“真相”到底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当时有关徐阶“族人、家人作害”的传闻流传很广。

进而可以推论出:控告徐阶的诉状在海瑞到来之前就应该一直存在——即告状的情况之出现,并不是只在有灾害的情况下才出现的,正因为如此,徐阶才要和地方官员通信,要求他们从中协调,以“保全仆辈名节”。

只不过是因为地方官的“推诿”而作罢,只有这样才会出现海瑞上引文的说辞:“府县官招呈往往两可调停,诬告拟罪,辄曰‘姑念贫民愚民,改轻拟。’”而且对于当时的海瑞来说,要想提供一些这样的有力证据应该是比较容易的。

面对徐阶一方的攻击,海瑞并没有与之直接针锋相对,而是开辟了“第二战场”。

面对不断发生的水灾,海瑞认为是因为主政官员不作为的缘故,“事起近年以来,水利臣旷职不修,抚按亦不留心,惟此督责”(海瑞《开吴淞江疏》),而要解决此一问题,最好的方法就是开浚吴淞江,排泄洪水,从而达到解除水患的目的。

然而,问题是,海瑞之前任官员是否真的像海瑞所指责的那样“旷职不修”、“不留心”呢?在《世经堂集》中,有徐阶与几位当事人之间的通信,其中就有涉及水利的讨论。其实对于苏松水患,徐阶是有自己的观点的,并曾加以详细论证:

……顷工部以吴中水利移咨左右,此不独事体当然,实以此事非旦夕可了。

况工费所出,取给侵欠,而所谓侵欠者又未必皆已输官。当此凶岁流离、载途劫夺时作,苟无其财而遽欲兴役,郡县承望,横加科差,则反失沃洲公题请之意,而其为民之病、朝廷之忧有不可胜言者,故欲公详议审处为生民造福也,抑有说焉。

凡言水利者,大率二端:蓄与泄是也。而所谓蓄泄有大蓄泄焉,有小蓄泄焉。

大泄者,以海为壑,凿白茅诸港、吴淞诸江,导江湖之水而注之尾间也;大蓄者,去江湖之淤淀,使足以受支河之水也。小泄者,以近田之支河为壑,导田间之水而注之其中也。小蓄者,疏浚支河,使足以受田间之水也。

夫专意于泄,于救潦可矣,即不幸五六月间,复如去岁之不雨,何以济之?不若致力于蓄,则旱既足以救,而潦亦有所容而不为害也。蓄泄之大者,其势用财力必多,未易猝举,今姑治其小,则莫若修筑堤岸,然亦不可概云修筑而已。(徐阶《世经堂集》卷22《与抚院论水利书》)

概括来说,可归为“蓄”与“泄”两种方案。苏松地区出现水灾无外乎两个原因:要么上游洪水流量过大,超过河道的洪水设计流量;要么由于海潮逆向顶托,流速降低,泥沙沉降,造成下游河道的淤积。

而徐阶支持前者——“蓄水”方案,既有经验为依据,也有经济上的考量,更重要的是由于自身的特殊身份,他的观点还影响到了当时的政策制定。

《与抚院论水利书》收信人是吕光洵,当时官职为苏松常镇等府巡按,根据徐阶信中的大致内容,两人来往信中肯定涉及苏松水患的问题,并且吕光洵借此征询徐阶的意见,以便采纳。如果按照徐阶的观点,主政官员确实不需要有多大作为的。

另外对照吕光洵的奏折,可以看出,吕光洵的奏章就是徐阶观点的“翻版”:

一曰广疏浚,以备赌泄……凡冈陇支河湮塞不治者,皆浚使复旧。则上流之地,亦治而旱无所忧矣!此三吴水利之经也。

一曰修堤岸以困横流。……宜令民间每岁农隙,各出其力以治堤岸,岸高则田自固……而冈陇之地,亦因江水稍高,又得亩引以灌溉……

一曰复版闸以防淤。……凡河浦入海之地,皆宜置闸,然后可久而不壅,不独数处为然也。

一曰量缓急,以虑工费。……以后年分,每于农隙,各自募民兴作,至此年二月而罢……

一曰重委任以责成功。……臣愿申明先朝委任周忱事例,特敕抚臣务长久之计,凡一应钱粮、夫役,与疏浚经略之宜,工程缓急之序,听其便宜从事,而责其成功……(《松江府志》卷10《山川志·水利》吕光洵《修水利以保财赋重地疏》)

对于徐阶的这一观点,海瑞其实是故意忽略、不予考虑的,但忽略并不表明就不重视,而是透过一些场合不点名地为自己辩护:

……又勘得内出之水系清流,外入之潮涌带泥土,若内水急则足以冲荡潮泥,免于淤塞。(海瑞《处补练兵银疏》)

很显然这无疑是对徐阶的反驳,即他认为由于苏松洪水频繁,因而是可以保证一定水量,使得“冲荡潮泥,免于淤塞”。这样看来,也难怪海瑞对于徐阶以及前任的做法不满意:

夫事贵善始,尤当善终,若使先年时加修浚,吴淞岂至淤塞?

自臣到任之后,查得水利官皆分管别事、别差委,问之水年,茫然无知。水利之事,与己若不关涉。上司不以为旷官,本官不以为失职。水利不兴,其所由来久矣。

伏望皇上敦下该部,凡河道堤岸塘浦等处,着令时加修理。抚按以此殿最该府,部院以此殿最抚按,庶乎旱涝有备,年谷丰登,民获秋收之利,而国计亦有攸赖矣。(海瑞《处补练兵银疏》)

可以说。双方的主张应该说都有一定的合理之处,但徐阶的方案更有可取之处。因为当时的技术手段不能很好地解决海潮顶托问题,这也是导致河道屡开屡湮的原因所在。显然,海瑞指责地方官员是“旷职不修”,这一说法是不成立的。

综上可知,首先,海瑞和徐阶在地主赈济佃户的问题上:就“表达”层面而言,双方没有本质区别,均认同之;但在“实践”层面,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徐阶认为“赈济”的方式应该是“放贷”;海瑞的观点随着时间的推移有所转变。具体而言,在淳安知县期间,他认为可以通过“典借银谷”的方式,但不许“多取利息”但特别提倡“不取其利,亦不取其本而直与之者”的“义举”。在应天巡抚时期,观点发生转变,他认可的方式是地主应该实行“减租”的措施。

其次,如果上述对海瑞的分析成立的话,对于海瑞而言,由于处于江南土地开发的初期阶段,徐阶其实就是一个“不劳而获”的典型。因为在这个阶段,徐阶不需要有任何形式的付出(如果一定说徐阶有投入的话,那只能体现在允许佃户在“自己拥有的土地”耕作),就能获得收入;即使仅仅涉及“投献”,同样也可归入“不劳而获”——这是海瑞在考虑第二种解决方案时的出发点。

因此,我们就能明白海瑞对徐阶的不满,并非因为他的“仇富”心理,而是其“致富方式”的不满。而历史上对海瑞本人道德品质的“批判”,恐怕另有深意。

海瑞的“退田”要求与“五年田土”之争的法理辨析

正史的相关记载,比如《明史》中有关于徐阶案的相关记载十分简要,但都提及了海瑞处理徐阶案时的第二种解决方案——“退田”:

《明史·海瑞传》:素疾大户兼并,力摧豪强,抚穷弱。贫民田入于富室者,率夺还之。徐阶罢相里居,按问其家无少贷。下令飚发凌厉,所司惴惴奉行,豪有力者至窜他郡以避。而奸民多乘机告讦,故家大姓时有被诬负屈者。

《海忠介公传》:又吴俗以贫富相倾,弱者率献田于其豪以为奸利,输不毕入,其俗日告讦无已。公廉得其主者名,断击无少贷,悉令受献者还其田,或许之赎,不使富豪有侵夺名。

《海忠介公行状》:江以南贫富相倾,弱者率投献田地豪家,以为奸利。……公气勃勃,下令受献者悉退还,或许赎。即恩厚如华亭相公家,亦义劝其退田不己。

《太子少保海忠介公传》:又吴俗贫富相倾,弱者率献田于其豪,以为奸利,输不必入。公独卵翼穷民,而摧折士大夫之豪有力者。是时吴中贵人,无逾华亭相,按问其家无少贷。而弟侍郎涉,武断残民,辄逮治如律,尽夺还其侵田。

《海忠介公传》:令民各自实田,凡侵夺及受献者还原主。……是时乡宦自爱者率自退田。华亭徐阁老家居,有田数十万,亦间以还民,而为册报公。

《海忠介公年谱》:又查江南贫富相倾,弱者率投献田地豪家以为奸利。……公严厉以治,下令受献者悉退还,或许赎回,即恩厚如华亭徐相公家,亦义劝其退田不已。

海瑞在给李春芳的回信中解释了自己的理由:

存翁近为群小所苦太甚,产业之多令人骇异,亦自取也。若不退之过半,民风刁险可得而止之耶。为富不仁,有损无益,可为后车之戒。公非如此如此者,承教及口头说话,姑谈及之,区区欲存翁退产过半,为此公百年后得安静计也。(海瑞《复李石麓阁老》)

其实用“自行退田”来概括海瑞的第二种解决方案有些片面,《云间据目抄》提供了另一说法:

田产交易,昔年亦有卖价不敷之说,自海公以后则加叹、杜绝,遂为定例。

有一产而加五六次者,初扰无赖小人为之,近年则士类效尤,腼然不顾名义矣。稍不如意,辄架扛抢奸杀虚情,诬告纷纷,时有“种肥田不如告瘦状”之谣。

如范太仆死,有祖父卖过田产,历经加绝,而子孙以夺占告者;有家人婚配,生育多年,复捏奸抢诳告,希图呵诈者;虽各坐问边,漫无警惧,不知此风何年得息!

海公名臣,竟为东南造此业障,亦千古之遗恨。(范濂《云间据目抄》卷2《记风俗》)

对于范濂的上述言论,我们需要谨慎:从“海公名臣,竟为东南造此等业障,亦千古之遗恨”等措辞可知,范濂对于海瑞的评价极为负面,故而“自海公以后则加叹、杜绝,遂为定例”的论断是否真正成立,是值得怀疑的。因为尚存在另外一种可能:即“加叹、杜绝”的定例在海瑞处理徐阶案之前就己经存在,范濂将之“栽赃”到海瑞头上。但无论怎样,海瑞与“加叹、杜绝”的产生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一个合理的解释就是,这是海瑞允许徐阶买回“田面权”所致,当然这些与“加叹、杜绝”的定例并不矛盾。

那么海瑞判决的法律依据何在?由于尚未找到直接的审判文书,这就需要寻找间接证据。其实,早在海瑞巡抚应天之初,徐阶就曾致书松江知府衷贞吉,认为“退田”的要求无异是赤裸裸的“白夺”行为:

适见按院所行告示,其为民之心本极恳切,但奸民所以未敢肆者,惧抢夺之罪耳。使抢夺无罪而激变有刑,则奸民乘之妄作,以富家存留自食之米,概指为余剩,强迫称贷尽其有而去,富者将何以自存。夫富者独非民乎?

且奸民今日称贷于甲,明日贷于乙,既磬富者之有,其贫弱之民乃更无所于贷,则无乃利奸恶而毙良善乎?公素明万物一体之学,伏望就中更加酌处以杜祸端。

敞乡贫民皆佃种富民之田,如今富民毋计利吝施,各自贷其租户,苟非租户,不得妄指称贷,违者各坐以罪,其中人自有田房者,理当自食,不得亦称贫民往贷于富家。至于贫难生员及一种不耕游手之民,则落地方报名于官,另为处给。如此庶恤贫安富,一举两得,而乱可弹也。(徐阶《世经堂续集》卷11《柬衷洪溪郡侯》)

众所周知,徐阶之后不断“指使”舒化、戴凤翔、光懋等人对海瑞进行弹劾,并引起海瑞与戴凤翔之间著名的“五年田土”之争。他们之间的具体争论暂且不予考虑,但争论本身提示我们这就是海瑞的法律依据。

所谓“五年田土”,就是依据嘉靖《问刑条例》的规定“告争家财田产,但系五年之上,虽未及五年,验有亲族写立分书已定,出卖文契是实者,断令照旧管业,不许重分再赎,告词立案不行”(《明代律例汇编》)对于“刁告者”所宣称的“景泰、天顺”年间即使成立,但由于超过年限也是不能取赎的。

关于明朝法律中“典卖田宅”取赎期限的相关规定:

《大明律·户律二·田宅》“典卖田宅”律:……其所典田宅园林碾磨等物,年限已满,业主备价取赎,若典主托故不肯放赎者,笞四十。限外递年所得花利,追征给主,依价取赎。其年限虽满,业主无力取赎者,不拘此律。

弘治《问刑条例》:告争家财田产,但系五年之上,虽未及五年,验有亲族写立分书已定,出卖文契是实者,断令照旧管业,不许重分再赎,告词立案不行。

《大明律疏附例》:弘治十六年十月刑部等衙门议奏:今后军民告争典当田地,务照所约年限,听其业主备价取赎。其无力取赎者,算其花利,果足一本一利,此外听其再种二年,官府不许一概朦胧归断。奉圣旨:是。照律例行。钦此。

《大明律直引》所载《问刑条例》:查有见行事例,近年以来,各处问刑衙门不察条例本意,但因告争典当田地不问原纳约限期,不计利息多寡,一概累坐,于以相悖。合无申明前例,通行内外衙门:凡有军民告争田地,务照所约年限,听其业主,备价取赎。其无力取赎者,算其花利,果足一本一利,此外听其再种二年,不得一概朦胧归断,则财口适均,而人心服矣。

嘉靖《问刑条例》:同弘治例,惟弘治例“文契”此处作“文约”

万历《问刑条例》:同嘉靖例

由上文大约可知:

1《大明律》对于“回赎年限”并未给出明确的规定,只是规定在定契双方约定的期限之内回赎,就应该被允许的当然,当约定期限到时,出现“无力取赎”的情况也是被许可的;

2不知何故,到了弘治《问刑条例》颁布时,将“回赎年限”限定为五年以内

3而到了弘治十六年,似乎否定了弘治《问刑条例》中有关“回赎年限”限定为五年的规定,恢复到《大明律》的规定,将之限定为“约定年限”;之后的《大明律直引》仍延续了弘治十六年的规定,不过将之仍允许可在约定年限之外再延迟“二年”。

4待到嘉靖《问刑条例》颁布时,又重新延续了弘治《问刑条例》有关回赎年限限定为“五年”的规定;而万历《问刑条例》对之加以延续,没有改变。

可见,就制度层面而言,明朝政府对于“回赎年限”是摇摆不定的。关键就在于海瑞在比附“回赎”条例时扩大了“找价”年限的规定,不限于“五年以内”;这样才可以上溯到“景泰、天顺”,乃至更早,否则就无法比附“典卖”这一条例。正因为此一比附具有争议性,戴凤翔等人在和海瑞关于“五年田土”问题争论时才显得如此“理直气壮”。

有些观点认为在涉及“比附”问题时,总是援引《大明律》“断罪无正条”的规定“凡律令该载不尽事理,若断罪而无正条者,引律比附,应加应减,定拟罪名,转达刑部议定奏闻。若辄断决,致罪有出入者,以故失论”,认为“以比附断罪时,必须提出适用该法条拟律的理由,经过必要的程序奏请皇帝审批。如未经皇帝裁决,自行判决、执行,出现论罪不当的结果,该官员则按照故意所为还是错误所为,以‘官司出入人罪’论罪”。(徐世虹《比附的功能》)

但正如我们看到的,在实际的司法运作中,对于这一制度规定,官员们却作了一个缩小的解释,如王肯堂在《大明律附例笺释》“断罪无正条”中所说“今问刑者,于死罪比附,类皆奏请。徒流以下比附,鲜有奏者……”(黄彰健《比附律条考》)而遍查《海瑞集》,我们找不到任何海瑞上疏要求“刑部议定奏闻”、“皇帝审批”的文章,而且徐阶还没有拿此作为攻击海瑞的借口,种种迹象均表明王肯唐所言的“死罪比附,类皆奏请。徒流以下比附,鲜有奏者”是一种在当时被大家认可的习惯做法。

晚明军饷转运与理饷官员贪腐之弊端——以毛文龙所主东江军镇为例

本文在部分情节上涉及古代军需供给中出现的种种问题,由于绝大多数读者对古代军队概念、军饷运输和军需贪腐问题并不十分了解,因此,在本文开头以晚明东江军镇为例,作为相关资料的补充说明。

天启二年,毛文龙在敌后战场的抗金斗争得到朝廷的肯定,接济军需、调发援兵成为舆论的普遍倾向。

天启二年五月,兵科给事中朱童蒙“请大开海运,多给米豆、火药、器械及饷银数十万,宜敕速发接济”(《明熹宗实录》卷22);同年六月,辽东经略王在晋请接济毛文龙“再于登、津发粮二十万、豆十万,买布三万疋,随解东江,庶可以壮声援而潜捣巢”。(《明熹宗实录》卷23)

兵部题覆意见是“一并督发船只器械乞行津、登抚臣速为料理”,得旨“俱依议行”。(《明熹宗实录》卷24)

八月,毛文龙请饷三十万募辽兵,首辅叶向高即上疏云“此外最急者,如毛文龙招募辽兵,须饷三十万,蒙给饷银十万,而前银已尽……臣等各拟十万两,少应其请”。(《明熹宗实录》卷25)

熹宗一时未许,后兵部题覆毛疏准发帑金五万两,由登州通判王一宁率水兵三千赍饷渡海。海运接济东江,或时人所称的鲜运,即自天启二年始。

海运输给东江,主要依赖于天津和登莱这两个后勤补给基地。

天启三年正月,督理辽饷户部左侍郎毕自严上疏请求改朝鲜运道于登莱,登抚袁可立以登兵海防事重为名反对,鲜运遂分由天津、登莱共同承担,运船则有官船、民船之分。

米豆本色、布匹主要由天津发送,饷银与衣甲、器械、火药等物则由登莱起运。

天津鲜运船一百六十只,水程出海二三百里,必由勸海抵登州,“多礁石,及铁板以触,舟立碎”,海运风险大而且费时日。

而登州船只一百四十只,在水程下海后,一路经由庙岛、蛇肌岛、皇城岛、广鹿岛、长山岛、石城岛、鹿岛,最后到达皮岛,除了到庙岛的路途中有礁石,有点风险,又需防范飓风外,从庙岛到皮岛都是“随岛停泊,但候顺风,不六七日竟达平岛,无他险峻”。(《明熹宗实录》卷30)

天津由于海运艰难岁只一运,登莱岁则二三运,总共有运船二三百艘,每船运米六七百石,一年可运约本色米豆和折色数十万。

明廷初定东江之兵额为二万,月饷本色五斗,年额本色米十二万石。据天启三年三月总理辽饷户部右侍郎毕自严称:天启二年天津接济东江的鲜运“共用船一百六十只,共装粮料一十万九千八百八十八石,除失风外,其抵鲜者共计九万二千三百七石四升”,“每石脚价四钱二分,共银五万四百两”,而“梭布、平机细布共三万疋,每疋价银二千,共该银七千五百两”,“加以运官廪从及向道工食之数,非六万金不可”。(《明熹宗实录》卷32)

而据毛文龙称天启二年总共收过军需:“至天启二年,幸原任监军道副使梁之垣义矢同舟,于春初风涛之中,首先出海,三次付到帑银一万二千二百九十二两九钱八分九厘,买籴丽粮,救济嗷嗷……于本年收过都司李惟栋解到饷银二万三千两,都司唐尧卿解到饷银一万七千两,天津委官陈汝明等解到米豆八万三千石、布二万匹”。(《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7《崇祯元年正月十九日具奏》毛文龙称天启二年实收米豆八万三千石,然而该年毕自严称实收九万二千余石)

如此的补给,兵饷、抚民、买马办料、备办军火器械、置造船只无一不取办于此,远远不能满足敌后战场建设和维持的开销,何况又接济不时?毛文龙自言“望饷如止渴之梅,而议饷犹救薪之水”,又回忆说“余尝登山凝睇,见大鱼仿佛徜徉,以为运艘也,久之愈杳,掩涕而回。如是者,不知凡几”。(《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7《崇祯元年正月十九日具奏》)

天启三年四月,毛文龙又报“见今各兵已两月缺粮,嗷嗷待哺,乞赐兵饷接济”。(《明熹宗实录》卷33)

不久,毛文龙又报“援兵不至,乞饷不继,目前匮乏已极,乞将臣所请兵饷、军器敕下兵部及户、工二部作速议处给发,以救危急”。(《明熹宗实录》卷33)

显然,兵员的增加和军饷的不继令毛文龙很头疼,天启三年八月,他上疏称“三年以来,两次接到饷银一千(十)万两,运米二十万石,自此以外,音耗杳然。此岂已发而阻于转运之艰,抑廷议未果,而稽其时日耶?除一面细造辽兵花名年貌册籍,解部查验候勘,另请岁额粮饷外,今以三万六千余兵,足当二万兵之食,则所余一万六千之众,尚引领而望”,并派都司王学易赍文请岁额粮料四十四万石。(《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2《天启三年八月具奏》)

毛文龙的诉请收到了效果。

天启三年六月,管理屯田太仆寺卿董应举请以户部未领屯田剩银三万两接济毛文龙,得旨“着该部作速给发”。(董应举《崇相集》卷2《报名分帑应急疏》)登莱巡抚袁可立也为毛文龙请帑金十二万以为接济。

同年十月初四日,以毛文龙报满浦、昌城之捷,发帑金三万两犒赏。

二十日,又“命给漕粮十万石运济海上,从总兵毛文龙之请也”。(《明熹宗实录》卷39)

闰十月,毛文龙报董骨寨大捷,发帑金三万以为赏功,首辅叶向高等又为毛文龙请发帑金“上命该部将各官捐助银凑发数万,以济急需”(《明熹宗实录》卷40)

天启三年天津发过的鲜运粮料,据毕自严称“发过鲜运粮料一十二万三千余石”,“每石脚价四千二分,该银五万余两”,该年“岁运愆期,秋深不息,飓风肆虐,漂失孔多。兼南海口礁石巉岩,不便泊舟,触之立碎,并鲜运往回失风者总计已逾百船之外”。(毕自严《津库已匮疏》)

而据毛文龙称“天启二(三)年收过都司刘可伸、赵守祖等解到饷银一万零九两六钱,差官徐鸣泰、骆惟信解到饷银九千九百一十一两四钱,都司王学易、缪从正解到饷银一万零七十五两七钱,委官邓子智、梁栋材解到饷银一万零三两三钱,委官张翘解到饷银二万两,都司李惟栋、董国助解到饷银一万两,津运委官俞明等八员解运米豆一十万九千三百六十一石三斗六升九合,布一万七千七百五十匹”后又称“本年收过京饷银七万,津运米豆一万九千三百六十一石”。(《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7《崇祯元年十月二十一日具奏》)

天启二年至天启三年两年,朝廷接济东江的实收军饷只有银十一万两、米二十万石,在辽民归附日多,东江军队逐渐扩充的情况下,毛文龙不得不寻求朝鲜接济,并向商人赊贷。

他又以东江兵已近五万为额,请朝廷发饷百万,并如登莱、天津定岁额粮饷:“今臣有江、津、浙、直、南北游营、征东等处南兵八千员名,挑选辽兵三万七十(千)余名,再用招练辽兵二千余名,业共四万七千余数,其募足五万亦易易矣!然以五万官兵,计足一岁之饱,并盔甲、军火、器械、马匹、船只等项,应总一百五十万两,方得够用。今臣止愿请一百万两权宜应用,一切兵马、船只、军需等项,悉皆具足,更弗烦庙堂一事”。(《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2《天启三年十月十五日具奏》)

户部覆议,定岁饷四十万,内登莱分给饷银二十万,天津、登莱本色米豆二十万。

天启四年五月,熹宗下谕“仍传与户、工二部并专督辽饷等官详确毛帅如果缺粮、缺器真情,并拨船只、应用器械一并速发,解至军前应用,不得迟滞,有误军机,责有所归”。(《两朝从信录》卷22)

七月,毛文龙进呈海外地图并陈战守、粮饷、军需事宜,得旨“饷银紧急,著遵屡旨措处给发,器、甲、火药并天津本色粮布俱速解给”。十一月,又下旨接济毛文龙“岁运粮米,务各二十万实授数目”。(《两朝从信录》卷23)

在“今之议东事者,无不以接应毛帅为第一义”的舆论环境下,天启四年东江镇的军需压力有所减轻。

但是,到了天启四、五年,逃亡辽民大量地涌入铁山、皮岛,敌后战场的军队又大为扩充,这样的军需供应还是不够用。

天启五年五月,据巡历皮岛情形的光禄寺署丞郭自维称“器械未备,甲胄未全,归附辽民扶老携幼,啼号惨楚,尤不堪闻,则粮饷亦未尽足也”。(《明熹宗实录》卷59)

天启五年三月,毛文龙向朝廷讨借京营龙机尾炮,诏旨允给一千门。

六月,毛文龙在上揭说“职原所报兵丁七万六千有余,今且民归日众,增兵日多,共计兵丁十七万有余,此固往来客商之共见,天使亲临之目击者,均取给于天津二十万之粮,山东二十万之饷。且二十万饷银之内,江淮、旅顺等营分去十三万有奇,再添入南北二游营又分三万有奇。止遗三万有奇之饷,给十七万有余之辽兵,毋论月糜不得一两五钱,即以一岁计之,一人不过二钱耳。况津运分派于山东十万石者,尚未知何日督发到岛,以救此张颐代哺之兵丁”。(《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4《天启五年六月二十六日具揭》)

七月,毛文龙请求裁撤登莱、天津新设之兵,因为“奴断不能舍骑登舟,不如尽为撤去,以其饷实于东边,每岁定以一百万之额,及时解运到鲜”。(《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4《天启五年七月二十五日具奏》)

作为交换条件,毛文龙更自诩两年可以平辽。(与之相比,袁崇焕的“五年平辽”根本不能算作信口开河)

为了得到更多的粮饷,毛文龙更开始与主政的阉党勾通交结,广为贿赂,他在朝廷的活动很快便起到了效果。

这年八月,熹宗念海外乏饷,发帑金二十万。

十一月,毛文龙又请求太监驻扎登莱督发粮饷,其意一方面在为阉党示好,一方面则是“欲钱粮之济”。但是国库空匮,即关门诸镇岁饷六百余万,尚不能支,而复欲凑足百万,诚有不易言者”,户部建议从新饷库内挪借五万两,并裁汰蓟州、密云、永平三镇新兵以其饷拨给海外,“上从之”。(《明熹宗实录》卷66)

天启六年,虽然敌后战场的牵制之名受到严重的质疑,但是由于有阉党在朝廷当靠山,军需的供应有增无减。

天启六年的海外军饷,据户部尚书郭允厚称“于旧额本折四十万之外,又加一十万六千,其中系部库解发者五万,系东省拨给者折色二十万、本色十万,悉登莱裁兵拨给者六万六千”。(《明熹宗实录》卷78)

正常情况下,四、五月间是津运开洋的时候,但是从上年十月至该年五月,八月时间里天津海运颗粒未到,至闰六月,天津粮船只有十四、五只,沿海各岛已经交卸,而到铁山者只有一、二只,该年实际解到的只有一半,毛文龙不得不向朝鲜贸米为济。

这年五月,毛文龙上疏请饷一百万粮、米一百万石:“今者京库山东之岁饷已有四十万两,再加六十万两;津运之截漕向止十万石,今请加二十万石,山东之价买杂粮岁定十万石,总得四十万石。再有不足,索之屯田,并准于淮胶等处自为设处买运。其军火、器械、农具、防牌等项,不必官商置办,竟以部银岁给十万石,听东江自造。沙虎船业蒙准造一百只,今请加沙船九十只,六十只,共得二百五十只”(《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5《天启六年五月二十四日具奏》)

七月,毛文龙再次疏请速发钱粮、器械:“臣请饷一百万两、米一百万石,皇上止许以本折色各二十万。内南兵每岁支领十四万,而北兵仅领五万有余。天津岁运米二十万石,而去年止运到十六万余,其中尚有漂没腐烂者。至于山东岁派二十万两,天启四、五两年俱系理饷都司毛应时、韩文翼等侵克肥己、贿赂上司,臣毫不见面,致南、北兵士不死于锋镝,而死于饥饿,犹谓臣不成牵制乎?

……故请造船三百艘,经今三载,寸板未见。用兵必须刀枪、铳炮、盗甲、器械、火药,请之三年,奉命十万,而且杳无声息……目今最急,无如粮饷,断非百万不可。请裁东兖、磁州、真定诸不急之兵,以其饷饷海外。再于别项凑处二三十万、帑金一二十万,则百万之饷足矣。又速催荆州打造船只,及见贮天津火药、器械,务于夏月齐到,则饷与军器俱足,水陆可以并进,而辽左底定之绩将立奏矣”。(《明熹宗实录》卷74)

熹宗虽然表示同意,但是允诺并没有变成现实,同时,阉党分子也在为毛文龙争取军需。

八月,辽东督师王之臣言“毛文龙孤军海外,粮饷不给,乞速为接济”,得旨“刻期运到,不得稽迟”(《明熹宗实录》卷75)

九月,兵部尚书冯嘉会言海外“万众枵腹,势不得不仰纳内地,而馈运不时,何以应手”,“上命户部遵旨速发以济急需”。(《明熹宗实录》卷76)

十月,御史汪若极疏云“其所最急者,粮饷不继,器械无资,宜亟为酌处接济”,丰城侯李承祚疏云“毛文龙屯聚海外,一应钱粮亦乞敕命内臣一员,监督料理”。(《明熹宗实录》卷77)

由于有阉党的奥援,毛文龙躲过了第一轮移镇风波,朝廷仍然以牵制责望毛文龙,阉党又为之寻求更多的军需拨给。故天启七年,敌后战场虽有丁卯之役的挫败,但是军需供应再次增加不少。

天启七年二月初二日,辽东督师王之臣代毛文龙“请东江效劳南官徐鸣泰等照依辽官例支给俸粮”,“上命户、兵二部照依辽官酌覆”(《明熹宗实录》卷81)

同月初八日,大学士黄立极等因海外“接济不时,既苦于兵;供亿频繁,又苦于饷。问之该部,已给其全,问之该镇,尚缺其半”,请谕发遣镇守太监,并补给军需:“兹特发御前节省银五万,各色丝通袖膝裥二百疋,五色布四百疋,以备营伍,作正供用。又查发得头号发熕炮三位,二号发熕炮六位,铁里安边神炮六十位,铁里虎蹲神炮六十位,头号佛郎机二十位,二号佛郎机二十位,三眼铁铳五百杆,随用提炮什物全盔五百顶,齐腰甲五百副,长靶苗刀二百把,刀一千把,弓一千张,箭三万枝,单钩枪一百杆,大小铅子三万个,火药五千斤”,得旨“拟来谕薬,剀切详明,已批发了”。(《明熹宗实录》卷81)

丁卯之役中,皮岛、云从失陷,毛文龙流亡海上,向朝廷诉说粮草断绝,请速接济。

三月,熹宗传令天津海运立刻督发,“登抚那借青、登、莱仓储,乘风刻日开帆接济,其动支赃银以励戎士,速发火药以壮军声”。(《明熹宗实录》卷82)

五月,登抚李嵩报“登莱运米三十余号、天津运军需八船”已到;十一日,兵部尚书王之臣覆议“查户部有应补粮银十万余两,今应急解,登津二镇各再发米五万石,限日开洋,以后将应解粮饷尽数起解,并工部速发火药、铅子等项接济毛帅”,得旨“允之”。十二日,户部尚书郭允厚覆毛文龙接济岛兵疏,得旨“该镇照数查收,务使一铢一粒,尽到师中。未开洋者,行该抚按严核催发,无令解官且前兵却,有误接济”(《明熹宗实录》卷84)

六月,登津镇守太监胡良辅“请增东江粮饷”,户部覆准本折百万,其中“除山东之加派等项六十三万一千余两并漕粮十万石外,再补本色二十七万石”,不过登莱兵月饷二十万也在其中,并非专为东江之用。

至此,毛文龙索饷百万的吁求终于得到允请,不过很快又因朝廷风势的改变而告吹。

纵观天启年间明廷对东江军镇的军需接济,一直是处于上升的趋势(认为毛文龙在政治问题上处于弱势显然是错误的)

以本色米豆计,天启二年额定十万,天启三年十二万,天启四年至天启七年则基本每年二十万。

以布匹计,天启二年派送三万匹,天启四年二万匹,其他年份无资料可查,但应该也在两万匹以上,因为毛文龙每年实收基本上都在一万五千匹以上。

以饷银计,天启二年、三年共发银十一万,天启四年规定年额折色二十万,天启五年增至年额本折五十七万,而天启七年则定额本折百万。

应该注意的是,这是明廷规定之数,它和实发之数、实收之数是有区别。

规定之数和实发之数不同原因有二。

其一,规定的折色银并非全是用于兵饷支出,布匹、米豆的召买和官廪运价等费都在其中。

其二,规定的本色米除了固定的截糟粮十万石,其余部分主要来自登莱的召买,若召买愆期,发运不及时,就会导致缺额,并且出现今年输运完补去年缺额的情形,结果“海外连年所解饷尚未能取羸”。

这种情况明显地表现在天启五年上,该年实际发送米豆只有十六万七千石,所缺部分于天启六年补运,但是天启六年发运的米豆总额却仍是二十万石,而该年所要解发的山东汰兵饷银直到天启七年才解发五万两。

实发之数和实收之数不同,有自然和人为的原因。

自然原因是船只失风和漂损。

津登船只开洋在夏季四五月,此时正是东南季风盛行,故能顺风航行,如若无风或风向不对,拖延时日,到了冬季沿海冰封,北风盛行,冬春之季是不适合海运的(初冬西风可运),这就必然出现半年以上军需无继的情形。

以鲜运初开的天启二年为例,该年主持天津辽饷发运的毕自严在给户部尚书汪应蛟的信中称“大都力里风涛,飞合輓粟,原是至艰至险之事。前七月间在霑化县失风一次,至八月间在刘公岛又失风一次,嗣是音耗不通,外论喧传,谓黄参将、孟推官俱无下落,粮艘仅到一半,令人惊愕,不知所措”。(毕自严《与汪澄源》)

另一个原因是漂损,夏秋之交在辽东半岛沿海常有大风大浪,船只开洋例在途经各岛祭祀天妃,祈求海波宁静。但是事有不测,风浪之来,船只轻者靠岸停泊守冻或者船损米烂,重者漂失,人物两空。

即以上述天启二年的鲜运为例,发运十万九千余石,实际运到只有九万二千余石,总共失风、漂失一万七千余石,军火、器械只到十之七八,而损伤船只已达四十八只,占了发运船只的近三分之一。正因如此,天津的鲜运粮料一开始是以“十完七八为功”,其后,运道渐熟,实收率常常接近甚至超过百分九十。不过,正如毛文龙所说“粮船遭飓,每年定坏二十余只,或有人船俱没者,或有船没人存者。既经报查,不得不怜其流离困苦,出与实收,以图其后运”,如此说来,即是实收的部分里也有溃烂不能食的米粮。(《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7《崇祯元年十月二十一日具奏》)

人为原因一是理饷官员的直接侵没,二是解官以粮饷银置货牟利。

如《明熹宗实录》卷55载“逮解盗接济毛帅帯银都司许武元、中书陈献谟”,庚子载兵科给事中李鲁生云“闻海外恍解官恒以饷银置买货物,携至军中,折算取利,恶在其一金得一金之用哉”。

卷57天启五年三月壬戌,兵部覆登抚武之望疏云登莱武官丛聚,“非坐登买米则奉文领银,最可恨者,本以军需为名,而银既到手,辄自花销,本以差解为任,而一出都门,遂难诘问。开鞘盗银,诱骗商货,强夺民船,违禁私贩,诚有如抚臣所言者”

卷62天启五年八月丙戌载,“上念海外兵士乏饷,发帑金二十万,遣官曹维信、郝国儒等解赴东镇,维信等颇有侵没”。

解官盗银,毛文龙却“以诸臣航海艰苦,不录其过,疏请下部优擢,为王事贤劳者劝”。

这种暧昧态度遭到熹宗反对“此番盗去银六千两,如何含糊不明,以后差官解银到彼,必验数实收奏报,有携带货物抵银者,不许容情滥收,以虚朝廷优恤孤军至意”。

卷65天启五年十一月甲寅载,毛文龙弹劾“游击朱家龙在海外带去银两,及在登冒支饷银共二万六千两,贿嘱在登乡绅,营升旅顺副总。臣差官调之,以追其银,乃惜情面者反为之游扬奖借,保全其首领”,毛文龙之意据《明熹宗实录》编者称“大抵语多侵登抚”(登抚武之望与毛文龙此前在召买商货事上闹了矛盾,所以毛文龙说的侵没饷银之事未必属实。)

其最大款者,从天启二年至天启六年,户部声明发过饷银一百一十八万两,但是毛文龙声称只有收过五十一万余两(不含天启六年,该年实收二十万七千余两),这四十七万的巨大亏空毛文龙称是由于天启四、五年间理饷官员的侵盗。

天启六年八月,他在上奏中说:“天启三年间,臣差都司毛应时、吴宗武管理饷务,辄敢欺满作弊,凡遇货客领价,营官领饷,每百两扣除二十两。

及后商众饷迟,兵商争领,至以加三、加四扣之。

兵受饥饿,商受折本,纷纷告扰,词叠如山。

臣即移文旧抚臣,牌拘应时、宗武查审收放钱粮数目,随以韩文翼顶补管饷

……文翼竟忘臣之叮咛,而加三加四,仍如应时、宗武,致各营将领汹汹不平,具词哀告两册使之前。

臣牌严拘数次,方得文翼出海,两造对理研审,承认侵扣是实,令子载回浙江绍兴府会稽县矣。

又复供游击吴宗武领去登库买鲜粮银六千两,并许武元奇顿货银四千余两,逃回原籍南直微州府矣。

游击董武周领去银三千四十九两,逃去原籍南直松江府华亭县矣。

游击丁至德领去登库买鲜粮银一万两,前后又冒兵饷共一千八百四十六两零,见在登州府矣。

又称旅顺营参将毛云龙领去银二百两奇,兵营参将汪崇孝领二营共银一万四百另六两。

其各营官兵客商领去银两无凭查数。

臣即唤各营中军队伍什长,审问此项银粮曾给发各营官兵否?

中军队伍什长痛泣号呼沸诉,无有丝毫。

又问众商人:登府所发钱粮,尔辈曾领若干?

众商人垂头涕泣,皆言无有分文。

间有领者,尽扣三扣四,且曰此系毛应时、吴宗武、韩文翼等侵欺入已,而其余托之以贿嘱也。

韩文翼名下屯实收放官饷一十五万两,见监追比完官,尚无着落。

其余二十九万两,俱在毛应时、吴宗武身上。

从前差官皆以茫茫隔海,个个欺灭天理,谁悯三军绝食,树皮,唤草根,骸骨俱填沟贺?

谁怜众商血本,赔盘费,而苦守经年?

至于客商领价,原该挨号给发,今营饷官不念当此至极至苦之。

决不肯用一点良心,一分公道。

登州向有射利之徒,以六七十两之银,便可骗买百金红票,候得饷到,暗讲除扣瓜分。

至有假印假票,一样描标朱笔对半扣除,管饷者又何乐而不为。

致卖货真商,盘费尽而典衣揭债,呆呆日坐,未领一分到手。

钱粮如此花费,兵商如此受害,成何法度?

故臣不得已移文新抚臣,请饷解出海外,臣自亲收亲放,庶几兵商俱得实惠。”(《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5《天启六年八月初九日具奏》)

军饷解运所存在的种种弊端,诚如毛文龙所说。而毛文龙委派到登收放饷银的官员毛应时、吴宗武、韩文翼昧心灭法,商票则加二加三扣除,兵粮与营官私相授受,迄今绝无开销之商票缴还,复无给兵之底册呈报”,这天启四、五年的四十四万饷银“据称有领支原票,查验数多假捏;据称有发过兵饷,营官复无认状”,理饷官员是否有所侵没不得而知。

总之,由于有自然和人为的原因,所以东江实收的军饷与朝廷实发之数是有差距的。

以实收计,从天启二年至天启七年,毛文龙总共收过朝廷接济(其他捐助银米、鼓铸银等不计在内)的粮米九十四万三千余石(其中天启二年实的以毕自严统计为准),饷银一百零五万余两,布匹十二万七千余匹。平均每年所得粮米十五万七千余石,饷银十七万五千余两,布匹二万一千余匹。

当时关宁主战场的军队每年军需大约折色月饷二百一十七万四千余两,马乾银五十二万六千二百二十四两,本色米六十六万石、豆六十七万石、草三百万束,将官廪俸尚不计在内。

东江一镇一年所得只顶得上山海关明军的一两月的开销,而军官廪俸、米、豆、布匹召买、官廪运价等费皆在其中,更何况关宁军队每年还有额数不少的马乾银和皮袄银,待遇真是天壤之别。

以米一斛六钱计,东江每年所得本折为三十六万三千四百余两。

当时内地驻防兵,“每兵每日饷三分,积年该十两八钱,每万兵便该银十万八千”,两相一除,“计东江所收,亦不过可养三万战士”。

天启后期,东江镇兵额维持在四五万左右,毛文龙请增军饷并非没有道理(说毛文龙索饷数百万是为了自身贪欲或者割据独立显然有失公允)

如此的军需补给,东江军队当然都是既无铠甲器械,又苦于粮匮饱乏,战斗力自然就很差,在屡次的袭扰战中屡屡败退溃逃,自是情理中事。

正如孙承宗所说:“而文龙所请之饷尚未一有。夫边人之相蒙,上以实求之,下常以虚之。况予之以虚著,责之以实效?上不能以虚为实,而下又何能以实应虚?即如文龙报功,则疑其不实而宜喜;乞饷,则信其非虚而甚难。此等举动皆足以解天下之体,而无以鼓动英雄任事之心”。(《两朝从信录》卷21)

敌后战场始终没有发挥理想的牵制作用,接济的不足是很重要的原因,这当中的责任应该由明廷承担。在不积极供应军需的情况下,指望这样食不果腹的流民武装去杀伤敌人,牵制敌人,真无异于天方夜谭。

毛文龙屡屡求粮饷,求器械,但是朝廷却不能满足他的要求,生性狂诞悼傲的他最后发展到愤愤不平、桀骜索饷的程度,这直接造成了东江军镇与明廷关系的急剧恶化,成为他被杀的原因之一。

古代军队经商之弊端——以晚明东江军镇与朝鲜商贸为例

本文对军队经商是持中立态度的,会出现人物讨论或从事军队经商的情节,但是,古代军队经商,尤其是边军与邻国贸易,绝对是弊大于利的,为正三观,此处延伸前文,仍以晚明毛文龙所主东江军镇为例进行说明。

朝廷救济不力,而岛上屯田耕种所得(因为气候地理原因)又不能做到自给自足,为了解决兵民的生养问题,毛文龙于天启三年八月向明廷提出了通商互市的建议:

“则于万不得已之中,设有一策,比壬辰征倭事例,使南直、山东、淮、胶等处,招商运米,令其自备粮石,自置船只,到鲜之日,核其地头米价,外加水脚银两,凡船装十分,以八分米、二分货为率。米必两平籴粜,货听其市卖取利,则经商者既不苦于偏枯,而嗜利者乐于计有所出。

如愿输粟助边者,凡加级悉照户工新开事例。如此设法通商,庶三十余万之辽民,得以生活……是兵则取食于正额,民则取资于通商,兵不混民,民不冒兵,似于设法两便”。(《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2《天启三年八月六日具奏》)

其实,当时明廷也有一种“通海运以cd市”的言论。

认为“夫东江、盖、套之兵及各岛屯驻之人既已繁庶,百物所需缺一不可,似宜大弛海禁。或由登莱,或由天津,凡商贾一切货物任凭市卖而免其税,抑且为之高其价、倍其息,贩夫若鹜,云集辐湊,俾居此者习而言之,称乐土焉。行且各地方散处之辽人及各省直商贾闻风而至,渐cd市,则气焰日盛而威灵自赫矣”。(《条陈辽事残稿》)

熹宗批准了毛文龙的建议,毛文龙即“奉旨通商”,以折色饷银二十万收买客商布货,由登莱查无夹带违禁即给引开洋,由客船装运米麦草料、布匹物货至皮岛、铁山等地验收,给批文着商人往登莱巡抚处支领饷银。江浙一带及山西的商人,“悉投毛文龙”,“泛海逐利”。(《三朝辽事实录》)

在辽东陆路交通隔绝的情况下,东江镇以其特有的地理位置经营中国与朝鲜海上贸易,凡是往来船只皆得到皮岛挂号,方准开行,这样,“皮岛便成了朝鲜与中国的交通、贸易中心”,朝鲜和内地的客商汇集于此,“东南商船往来如织”,俨然一商业都会。《海路·遗民——以明清之际中朝交往为中心》

据《烈皇小识》卷2记载“文龙斩荆棘,具器用,招集流民,通行商贾,南货缯币、北货参貂,咸于文龙处输税挂号,然后敢发,不数年遂称雄镇”。

据《燃藜室记述》记载,毛文龙“收召辽民,设栅于蛇浦,通山东物货粮铜,人户万余;又设栅于椴岛,互相往来,汉商辐湊于椴岛,人户甚盛”。

据《续杂录》记载,“岛中居人,近万余户,市肆之间,物货充制,仓廪储积,亦为丰足,米价秋冬间,银一两米一斛,容五斗,我斗则八斗。而官粜则差减”。

皮岛的商业贸易分为官方贸易和私人贸易两种。

官方贸易即毛文龙与朝鲜官方的贸易,主要是用银两、布帛来购买朝鲜的米豆、人参、屯种、耕牛等物。

私人贸易主要是内地客商用携带的额外货物来皮岛贸取东江军民的人参、貂皮和朝鲜的人参。

在辽东沦陷的情况下,当时人参贸易的承担者是双方的使臣,流入中国的人参不多,根本满足不了需求,因而市价昂贵。海运通商一开,大批商人涌入皮岛,求贸人参,因而皮岛的参价要高于朝鲜本国不少。许多朝鲜商人“潜相贩鬻”,导致朝鲜国内“参价日踊”,朝鲜国王因此课以重税,不久下令“讥察关津”,“禁椴岛私商”。(《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7)

毛文龙移咨朝鲜王蠲罢税弊:

“本镇焦劳拮据,权宜设计,立市通商,以期接济。业奉明旨,开马市于铁山境上,盖欲合汉、丽之货物,以充军中日用之资,可令刍粮之续继,交易之频仍,实便民大着数也。

近据部下诸将所称丽人不来入市者,只缘各馆重抽税之弊,百般征敛,以致汉之货物雍集,丽之米菽阻住,有无不通,均失其望。本镇闻之,宁不蹐跼?

况商民所得不多,诚恐税弊不除,商买悭其贸易,军民失其便利,何以襄楗伐,而彰天讨哉?仰禁戢抽税,速令丽民照常,按期赴市,公平交易云”。(《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7)

当时诏使将至,朝鲜例应供应银、参以为接待之礼。但是“参价踊贵,商贾等深藏不市,以索高价,而潜相贸卖椴岛”,鲜王下令“禁关西卖参商贾”。(《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8)

税弊既除,为便于两国贸易,天启五年三月,毛文龙又请“铸钱通货”,“备局以为不可卒然行用,不许”。(《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8)

毛文龙每年从私人贸易中抽取了高额的税金,又请朝鲜减少贡船(贡船减少藉出使臣团流入内地的人参便会减少),这样,他便可以专享商利,而商税所得很大部分都流入毛文龙的腰包。

《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19仁祖六年十二月丁未载:“户曹启曰:‘毛都督于岛中接置客商,一年收税不啻累巨万云。若使都督不尽入己,其补军饱,岂浅鲜哉?

我国则京外商人云集椴岛,齋持银参,换贸物货者,不可胜数,而官家未尝有一个收税,岂有此理乎?’”;

鲜王认为“毛将之请减贡船,意在专利,而不许减船之请,又设征税之官,使商船不得任意出入,则彼必愤恨,观势施行”。

通商本是便军民、利商贾的事,然而操作过程中却出现了坑商之事。

天启四年,原定年饷银二十万,扣除旅顺兵饷四万,十六万的饷银依毛文龙建议通商召买,但是毛文龙竟多市商货至三十万,登莱巡抚武之望因此不愿支付透支的十四万两,毛文龙又咨请武之望令其代题增饷,武之望不敢做主,上疏候旨。

户部的意见是“商可通而货不可征,登海为夷夏之交,往来盘诘不可不严,商价可兑而数宜有限,兵饷非可居之奇货,乞令登抚移文毛帅,酌定回文作何给发,作何通融,不得轻信商言,擅请增饷”。(《明熹宗实录》卷64)

朝廷不愿支给这部分拖欠的商银,而毛文龙的召买又屡屡逾越饷银额数,这使得拖欠愈积愈多。

至天启六年九月,巡阅皮岛归来的翰林院编修姜曰广、兵科给事中王梦尹在疏中说:

“海外商人不下五六百人,半在登州,半在海外。据册借欠计九十余万,有登州理饷官,亦有还过者,即过海算明,约借欠亦不下五六十万。

据商人禀称,有银不至手、家不得归而竟缢死于登者,有贫已彻骨而挑水度日者,及有为人役使而寄食守候者。

近毛文龙虑饷弁之多弊,欲移商人海外以就银,如商人畏风波之险远,欲在登株守以待颁,政尚未决。此辈熙熙攘攘为利而往,其涉风涛、拼钜命、急军国,不过权子母以求偿耳,今本息俱磐,前此者已难为偿,后此者更难为继。此亦不可不急为之计也。”(《两朝从信录》)

户部的意见是“在海外者宜听文龙给与,在登者自应就近取偿,但奸商冒支之弊不可不防,登莱抚臣须取有文龙商货实收,然后给发可也”(《明熹宗实录》卷76)

然而,实际上,拖欠并没有清还。

天启七年九月,毛文龙在上疏中称:

“海外兵民日多,屡借商贷,易米救济,商价积欠至五六十万,日望饷银解到散给。不意稽延三年,毫无可偿,遂使各商坐困,万口怨嗟。

臣以前欠之饷兑作商价,听照数给发,以尖耗、晒扬之粮给兵,兵得活命,商得贸易,实为两便”。(《崇祯长编》卷2)

崇祯元年正月,毛文龙竟称“实欠新旧客商粮货共银二百零七万九千五百二十两四钱五分九厘四毫”。(《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7《崇祯元年正月十九日具奏》)

八月,山东总兵杨国栋在弹劾毛文龙十大罪状中称“通商接济,事出权宜,坑商货至百余万,怨声载道,死亡相继”(《崇祯长编》卷12)

这种坑商之举,即皮岛中军陈继盛也不讳言“客商买卖之际,掊克入己,彼此商贾,并皆称冤”。(《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18)

拖欠商货之所以如此严重,主要是因为毛文龙毫无节制地召买商货,而要朝廷为他的欲求买单,事实上天启五年、六年、七年平均每年实收的饷银就有二十七万两左右。

商货的增加当然一方面有辽民归附渐多的因素,军民日常需求的增加,另一方面也有毛文龙敛利自奉的如意算盘。

随着四方珍奇涌入皮岛,花花绿绿的享受也在不断地腐蚀军人。

据《续杂录》记载:

“将官廪料,各从爵秩,臣见所馆守卒,月给米一斛,又有银两,随节给青布二匹、木花二斤、帽靴等物,军卒同然,妻子亦免饥寒。

都督自奉,则一日食五六时,三时则器数五六十品。将官亦食二十品,小者十余品。都督宠妾八九人,皆饰以珠翠,女侍甚多,皆手饱暖。崇侈如此。”

皮岛及铁山等地贫苦辽民饥寒交迫,朝不保夕,然而毛文龙等上层将官却是美酒佳人,富贵奢华,生活安逸,如朝鲜人所说“既据岛中,得专通货,安享富贵,拟于王者”,“虚张军数,多蓄妇女,每上伪功”。(《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20)

中军陈继盛有女为毛文龙纳为妾,都司沈世魁有女殊色,毛文龙纳之为妾,“宠冠一时”。

又《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5仁祖二年三月己巳载:

“毛都督送差官毛有俊等,贺平适贼,致绫段等物四十种。其中一物,名曰春意,以象牙刻作裸体妇人。承旨权尽己言其亵慢无礼,乃送还于差官处”。

沉湎于温柔乡让毛文龙的抗金斗志和进取心大不如前,使作为盟友的朝鲜人大失所望。

如天启三年十月,李廷龟称“其与中原声势相倚,为犄角之形,其功亦不浅,而今则徒享富贵,无意进取”。(《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3)

又睦大钦《闻椴岛消息》诗云:“闻椴岛道中,招集辽阳民。其数屡十万,屋宇相接邻。舟楫通海商,物货如山陈。毛将昔来此,义气能感人。东人皆爱慕,欲使其志伸。自从名位高,诚意渐不纯。后房拥爱妾,府藏堆金银。入保不出陆,畏死却逡巡。所为既如此,何日清胡尘。以是我天朝,终困于女真“

皮岛的通商互市对满足东江军镇兵民的日常所需是有其必要性的,但是海禁一开,则有奸商出海从事走私贸易,“与建州互市”,这其中布匹绸锻是主要的贸揚货物。

当时,后金国内布帛极缺,市价极高,获利常常是数倍以上,牟利的商人便由登莱航船至半岛南卫从事贸易活动。《明清史料》甲编第一本叶《厢边红旗备御祝世胤奏本》载:

“臣奉汗命,跟随机尔哈贝勒驻防海州四十日,除先拿奸细二次,见有胡迷子榜什、大安榜什当子可据,臣俱未领赏。仍又公同冷革格里、捕儿基、大安等,在城拿获奸细二十五名,播获青蓝白布三百九十六疋,衣服纸章绸缎等物,连奸细已经解上收讫……但己往不可究,将来犹可防,地方之人,希图小利,但不知汗成一统大业,百僚富贵无穷,此等小利,能值几何?”

海州被捕的这些奸细就是渡海贸易的私商。

此外,还有与敌为市的将帅。

如天启五年七月毛文龙在塘报中称:“奴自陷辽至今,己历五载,有花费而无出产,其最不足用,布疋绵花纲锻杂货。臣即奉旨招商,原为赡辽人以实军需,以我有余,禁彼不足,坐困贼奴,已得窘之之策。

奈马骢托守汛地之名,竟与往来,私相贸市,贪一匹布卖银五两,一匹绸卖银五十两,不顾中朝泄气”。(《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4《天启五年七月二十五日具奏》)

私商、边帅的走私贸易无疑成了明朝对后金经济封锁圈的漏洞,使得后金源源不断地获得稀缺的物资,并日益强大。

正如茅元仪所说:

“故别虏炒花等久役属彼矣,复使之款我,我不察而岁予十万。朝鲜久服属于彼,而鲜人亦苦乏布。

我帅毛文龙居彼,欲专其利,遂岁乞布数十万,及他绘帛与鲜为市。鲜因予奴,奴得不乏绝者,此也。

二者俱中国失策,而奴犹以假手于人不得自恣,故有复通和市之意。

奴死,我遂发吊使,彼以中国方求之急,遂为不可应之大言,而且以兵尾之以挟之矣。幸小挫之去,而通市之意未尝或忘。

边帅遂私与之市,以二十金易一布,边帅独得其利,朝廷竟不知,而奴益富强,而祸不已矣。”(《暇老斋杂记》卷3)

孙元化也说“海禁开而鲜人得为奴转轮,真文龙之罪也”。(《自广斋集》卷12)

晚明将权的恶性膨胀与阉党乱政之弊端——以天启年间毛文龙其事为例

明代将权,或者说总兵官的权力,经历着起起落落的发展过程。

明初,总兵官以武爵或武职充任,统领节制所在地区的都司卫所部队,并有督屯筹饷、管理马政、整饬城防器械、参奏文武官员、过问军人司法等职掌,权力广泛且高崇。

明中叶以后,总兵权力逐渐被督抚、巡按、御史、司道、郎中等文官所分解。

嘉靖以后,总兵所剩的职责主要是统兵作战,明确规定“如经略边务,随宜调度各镇将官,相机战守,此总督之职守也;整饬兵备,训练兵马,督理粮草,抚恤士卒,此巡抚之职守也;整饬兵备,申严号令,振作军威,相机战守,此总兵之职守也”,并受节制、监督于督抚。(《明世宗实录》卷315)

明末,随着战事愈加频繁,总兵官的权力逐渐提升,有的将领更不听文臣节制。东江军镇离心势力的滋长,并最终成为边疆的一割据势力,其根源正是辽东战争背景下将权的恶性膨胀。

镇江之役后,毛文龙开辟了抵御后金的第二战场,舆论纷纷要求派兵支援并接济毛文龙,并授予他独当一面的指挥权。

明廷为鼓励毛文龙从事敌后活动,便任命毛文龙为平辽总兵官,赐予尚方剑,加指挥佥事。

明代中后期任命总兵官的敕书一般要求将领与督抚商议军机而行,或者明言受督抚节制,但是毛文龙的敕书直书“便宜行事”四字,这在当时是个特例,又有尚方剑在手,事实上已握有专杀和便宜行事的大权。

毛文龙大权在手,逐渐逾制,扩张权力。

首先是违制夺巡按、御史之权举劾文武官员。

《明熹宗实录》卷30天启三年正月载督饷御史江日彩疏言:“援辽总兵毛文龙孤臣势处艰危一疏,将征东将士、海委运官,效按臣报命之典,人列四六考语,特疏举刺,甚至朝鲜君臣与夫宰执、经略、督饷、部院、司道、主事、登莱巡抚、海防各道以及于臣,无不人列姓名,褒荐无漏,臣不胜骇异。举刺大典,非武帅可操,坏法贻羞,所伤不小。乞垂谕戒”。旨下该部知之。

又《两朝从信录》卷23载,天启四年七月,毛文龙呈进地图,并陈战守粮饷军需事宜,得旨“本内保举官员甚众,以后不系军中紧要事情,不得轻议”。

《崇祯长编》卷5崇祯元年正月丁卯载,“毛文龙镇东江,请得举劾文吏,昌言揭争非制,文龙憾之,乃造蜚语中司饷同知翟栋。栋被逮,昌言发愤呕血卒”。

而《牧斋初学集》卷53《山东青登莱海防督饷布政使司右参政赠太僕寺卿谭公墓志铭》载“海外俘级日侈,交关逆奄魏忠贤,张大其事,规觎封爵。公坚持之,弗与勘覆。岛帅益骄,构内旨,得举刺文吏,造蜚语,中管饷同知翟栋,缇骑突至,械翟于公座,公叹曰‘以我故,累廉吏,而不能救,何以生为?’愤懑不食,呕血数升,顿致赢疾。亡何,遂不起。”

翟栋被逮事,《明熹宗实录》卷48载,天启四年十一月,“是月登州府同知翟栋扭解来京究问,以毛文龙参之也。此为逮问之始”。

又《明熹宗实录》卷64天启五年十一月庚辰载,登莱管饷同知毛应时因不愿支给额外商价得罪毛文龙,毛文龙“疑管饷都司毛应时勒贿阻商,具疏参之”。

其次是与登莱的文武将官闹矛盾,逐渐不受登莱抚臣节制。

毛文龙既任东江军镇总兵官,先是与登莱总兵沈有容相失。

毛文龙与沈有容闹矛盾主要是因为两件事:

其一是刘兴祚约降事。

当时刘兴祚通信谋反正,谕令登莱总兵沈有容与东江总兵毛文龙率兵接应,谋取南卫,不意水兵上陆被后金擒人焚船,“复州之人欲叛”的消息传闻于努尔哈齐(《满文老档·太祖朝》),致后金屠迁复州军民,沈有容与毛文龙相互指责。

其二是收复金州之事。

沈有容认为“金州孤悬海外,登州、皮岛倶远隔大洋,声援不及,不可守”(《明史》卷270《沈有容传》),东江镇属下麻洋岛守备张盘率兵乘后金弃城敛兵之际入居金州,希望登莱之兵协防金州,但是登兵并没有积极协防救援,毛文龙愤慨道“无奈西来之将,每见冰解,虎势稍宁,遂则扬帆至鲜,鬼溷一番,或杀顺民,拐带子女,猛见风高,委称验功,超然而去矣”。(《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3《天启四年二月十六日塘报》)

接着又与登莱巡抚武之望严重不和。

明廷在登莱设立抚臣,原本是防范后金南下,并与山海关、广宁成三方并进之势,其职责是节制登莱与东江两镇、清核兵马钱粮、稽查功罪、调发分防、规划信地营制等。

毛文龙作为东江镇总兵官,虽有便宜行事之权,但程序上还是要受登莱抚臣节制。

天启五年正月,原属东江信地的旅顺失陷,在旅顺防守的责成上武之望与毛文龙出现矛盾。

这年三月,武之望上疏明廷裁断旅顺信地应归属登莱,还是归属东江,兵部的意见是“旅顺应属登州必然之画也”,“今已设游击一员专守旅顺,当专属登抚节制,其分岛各官听登抚择人分布,咨题授职”,熹宗“是之”。(《明熹宗实录》卷58)

旅顺游击张攀为东江镇属官,奉朝命来旅顺任事,已经一月,毛文龙因“回文不及”,未知朝命,竟派遣张继善等四员将领前来驻防,并于五月十九日将所在兵民全部载回东江,旅顺之防遂空,此事毛文龙竟“前后并无知会文移”(《明熹宗实录》卷61)

对这种擅权的做法,武之望颇有怨言,因而上疏请专一事权,并惩处勾敌的曾有功。

六月,毛文龙上疏反驳,称“若张攀者,臣实幸其去。据其哆谈忠义,似可大用,然投之握算,不知纵横,恐力小任重,有负所知耳”,又袒护曾有功,称登莱官将“张盘、朱国昌虽死犹生,视之奸逃将竟席府库为己资,旋择膏腴为三窟,不啻天壤。使其窜伏内地,不生忌懻,不作风波,犹之可也,今且鸣张盖,含沙射人”。(《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3《天启五年六月初十日塘报》)

该年八月,又有换俘之事,武之望上疏言“查登镇素无解东夷语者,臣等不能辨其来历,据外议啧啧,犹有不敢尽言者”,言外之意,个中有不可告人的隐情。(《明熹宗实录》卷62)

九月,武之望上疏弹劾毛文龙“专制海外,糜饷饰功,擅权横恣”,请设重臣驻扎于石城岛、广鹿岛适中之地,节制两镇。”(《明熹宗实录》卷63)

毛文龙以饷银召买商货,超额近一倍,武之望不愿支给额外部分,毛文龙让武之望代请增饷,武之望又不许,因此,两人势同水火。

该年闰十一月,毛文龙上疏诬诋武之望,武之望愤而上疏奏辨,并求罢:“臣初抚登时期与文龙同心共济移书相劝勉,捐资相接济,乃数次文移,杳无一字相应也。既而捐米助张盘,以救水火之民,不惟不以为德,而且以为摇夺矣。曾有功勾虏陷张盘,臣查提以正奸之罪,不惟不以为罪,而且以为陈国才嫁祸诬害矣。

至七月中,忽移文相继而至。一则铁山失火实有其事,而移文于臣,却谓登官造谤,令臣戒谕之。一则赊欠商货,万口喧腾,而移文于臣,反谓登官挠阻,令臣究治之。一则朱家龙得罪该镇不知何故,乃差官相继锁拏,而又移文于臣,谓家龙以饷银二万余馈送登州士绅及各上司,令臣拘解过海究治之。而屡疏言旅顺事,其言揶榆诋诬,无所不至,臣虽不足惜,独不虑轻朝廷而辱节钺之体耶?”(《明熹宗实录》卷65)

明廷认为毛文龙为后金所忌必当容护,登莱巡抚又不可裁撤,于是决定将武之望升调,而“登抚员缺另行推补”。

这样,武之望与毛文龙的矛盾,就以武升调南京吏部右侍郎,毛继续任事而告终。

明廷自以为这是既重封疆又存纪纲的良法,殊不知这客观上助长了毛文龙的跋扈之势,正如山东巡抚右佥都御史吕纯如所担心的那样“登镇者以节制海帅,非受海帅节制者也。若以同事睚眦,遽撤之去,则目前之纪纲倒置,而日后之钤束更难矣”。(《明熹宗实录》卷66)

不受督抚节制,专擅跋扈,毛文龙的这个问题在天启年间是逐渐养成的。

武之望去职后,弹劾毛文龙“此其跋扈之势与古安史何异”,这个说法存在个人恩怨的成分,其实毛文龙的军阀跋扈之势完全显现是崇祯初,此时尚不是非常严重。

再谈毛文龙对军队的控制,主要指毛文龙在军队中培植亲信势力,力图将东江军打造成依附他个人的私人武装。

东江镇的武将集团可分为四部分。一是航海来援的南兵军官,即所谓南官,这部分军官不多,俸银极微,据毛文龙称“乃海外南官七年以来,未微半年之俸”,天启七年二月南兵军官才得以按辽官例支给俸粮。

二是投奔毛文龙的原任辽东都司卫所军官,数量不少,但是多无俸粮,据姜曰广、王梦尹称“三韩既陷,辽东各卫指挥、千、百户等官逃归内地者固多,而就便逃归东江者亦不少。除毛文龙已用者不计外,尚有二百六十余人。有未袭职者,有袭职而无俸粮者,无不愿食公家一日之俸而效一臂之力”,至天启六年九月才定给予俸粮。(《两朝从信录》卷31)

三是毛文龙提拔、便宜札授的辽兵军官。这部分授职的辽官与前述南官、原任辽官至天启七年开始给俸,定岁给俸银三万二千九百三十八两,崇祯初裁减至一万两。(毕自严《覆登抚督师台省核定东江饷额数疏》)

四是由原广宁从征家丁及毛文龙子侄组成的骨干军官,这部分是东江镇武将集团的上层势力,盘占军中要职,与毛文龙关系最为亲密。如毛文龙从子毛承禄为东江镇副总兵,姻亲陈继盛为副总兵,张攀、张继善、王辅、尤景和、王承鸾、孔有德、耿仲明等人为广宁从征家丁,前后都累官至参将、游击而据守一方。

毛文龙在东江军队中培植亲信势力,一是利用赐姓命名的方式,以收作养孙的名义,与军中将官建立一种类似血缘关系的人身依附关系。

毛文龙家族按辈分排列,其下辈为“承”字辈,孙辈为“有”字辈或“永”字辈,故毛文龙的养孙多以“永”、“有”起名。如降金三将孔有德改名毛永诗,耿仲明又名毛永杰,尚可喜即毛永喜。东江军中自上而下的军镇要职都是由毛文龙的养孙所担当,毛文龙正是凭借这些亲信势力来控制东江军队。毛文龙对毛姓军官和非毛姓军官的待遇悬殊,如《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18仁祖六年四月乙未载,陈继盛称“冒姓毛人则厚其廪料,其他将官则待之太薄”。

正因如此,东江军队中有大量的军官冒称毛姓,据袁崇焕称竟达数千人之多,可以说东江军完全可以称为毛家军了。

毛文龙培养亲信拉拢人心的另一个手段是滥授职衔。明廷赋予毛文龙札授便宜本是希望积极策反降金的汉官并鼓励将士杀敌建功,但是毛文龙在实行中却凭一己之好恶,滥用札授,致东江镇中军官冗杂,军制混乱无纪。

如《明熹宗实录》卷75天启六年八月己巳载王梦尹称“东江给札授衔为鼓舞士心设也,岂容今日一都司,明日一游击,宜令帅臣屯酌授职,则得官不滥,而人更知荣以思奋”。

又《崇祯长编》卷23崇祯二年六月戊午载,袁崇焕称“命姓赐氏,即朝廷不多行,文龙部下官兵毛其姓者数千人,且以总兵而给付参、游、守之札部下千人,其走使舆人俱参、游名色,亵名器,树爪牙,犯上无等”。

卷25崇祯二年八月庚午载,袁崇焕整顿东江兵马称“其将领所用仅三十余员,而彼中副、参、游、守无算,即登戎籍已四百余员”。

又《续杂录》记载“标下将官副、总、参将、游击、守陴,其数甚多,与夺一从爱憎。诸毛及其所爱,皆安享爵禄”。

东江镇由于悬绝海岛的缘故,得以滋长其离心势力,并最终恶化为割据军阀。

不过,它与唐代藩镇最大的区别在于它没有财权,经济上不能独立,镇中军民生活必须仰赖朝廷接济,如若朝廷断绝海运,东江成海中绝岛,非狗急跳墙,即坐以待毙。

正因如此,东江镇离心势力滋长的同时又表现出一定的向心倾向,通过寻求朝廷当事者的支持来维持并扩大其生存利益。

为巩固既得利益,获取更多的军需供应,毛文龙利用垄断商利之便,用从朝鲜贸得的人参、貂皮等物贿赂权贵,增加自己在朝廷的奥援。

以史为证。《黄忠端公集》说略卷6云“毛卫通内,使至,必携貂、参若干辆,尽走帝侧,余及要人,故所求辄应,兵饷之外,帑金数万为军前犒赏者再”。

《沈氏日旦》卷12载“毛文龙庸夫耳,有牵制之名,绝无实用。不过盗辽地参貂以媚朝贵,而享此高爵厚禄,负此重名”。

《茨村咏史新乐府》卷上《东江叹》称“初毛盛时,葰貂书币走津要如织”。

《吴越所见书画录》卷5《董文敏行书兵部左侍郎节寰袁公行状四册》称“毛文龙者,公故奇其胆智,然自夜邑之奉蛊其心,子公之力柔其骨,数辇貂参于奥援,求增饷金,求宽海禁,无复吞胡之意”。

钱曾《也是园杂记》载“终熹庙世,倡为牵制之说,联络登、津,跨鲜控辽,岁縻金钱无算,贩貂参以输辇下诸君,献俘冒赏,张投鞭击只之虚声,而求所谓捣穴奇谋,实鲜有当也”。

又《续杂录》记载“都督接客处,满壁垂障,其文皆褒扬自己功德,又列录作者姓名,皆中朝名流”。

天启四年夏,阉党夺权之后,毛文龙又开始与阉党勾结,建立起内外呼应、互利互赞的政治联盟。

天启五年二月,阉党太监王敏政、胡良辅到朝鲜举行封典,例供银参。

毛文龙对朝鲜问安使柳恒称“礼部欲差送四员,而本镇前揭帖于各衙门,悉陈尔国荡败之状,故只送二太监”。“凡支供及所索之物,尔国比前减半可矣”。(《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8)

然而毛文龙自己逢迎两太监如恐不及,如朝鲜人称“都督每令我国减省接待之事,而其私自承奉,则如恐不及。今又赞美两使,欺罔呈朝,其反覆难信之状,至于此极”。(《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9)

所谓称赞太监之事,即《明熹宗实录》卷62天启五年八月辛巳载“平辽总兵官毛文龙疏颂册封朝鲜内使王敏政、胡良辅,中称‘于国真忠,超越古今之钦使’”。

该年六月,毛文龙又请内臣驻守登莱督发粮饷,这是为了获取更多的钱粮而与阉党同伙所作的政治交易,因为这既满足魏忠贤控制边镇的野心,又满足阉党太监吞没饷银的欲图。

宁远战后出现了第一次东江移镇的风波,朝廷上出现了严重质疑毛文龙的声音,鞍山败后生性悖乱躁急的毛文龙一度极为不悦,抗金信心有所动摇。

不过,最后毛文龙还是决定向阉党寻求支援,如朝鲜人所说“毛将务结中贵,以为自固之计”。(《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12)

阉党分子迅速活动,力阻移镇,并为毛文龙请求内臣督理粮饷。

毛文龙也上疏辩解自己尽力牵制,只是苦于粮饷不足,并称病乞罢。

舆论以鞍山之败为牵制功,因而熹宗不同意毛文龙的乞休,“著户部速发接济,还宜矢心料理,竭力担任,以成牵制之功”,并赐予征虏将军旧印,以为荣宠。(《明熹宗实录》卷76)

藉由阉党的支援和鞍山之役的宣示,毛文龙不仅躲过移镇风波,还得以赠其逝世的寡母沈氏为“一品夫人”,赠其父左军都督府左都督,追封四代,准许毛文龙在獐子岛上筑四代家庙,“时往祭拜”,可谓皇恩浩荡。

阉党的支持让毛文龙气势更盛,如《朝鲜李朝仁祖实录》仁祖四年十月甲子载,备边司启曰:“伏见元铎所送诏使奏本及兵部题覆,颇为毛帅伸理,而以五月渡江一事为毛帅之功。此毛帅多计变幻之效也。呈上不准辞本,许发帑银,至给征虏将军旧印以宠之,恐未必不出于姑息羁縻,而毛之气势自此益张,抑念投奴之计,或因此小寝,在天朝不可谓非得计也”。

天启七年二月,熹宗下谕奖励毛文龙,并正式派遣镇守太监:“其所处皮岛一带地方实牵掣剿除要著,去冬该镇曾有请讨内臣驻札之奏,朕慎思详审,久未施行。今特命总督登津镇守海外等处便宜行事太监一员御马监太监胡良辅,提督登津副镇守海外等处太监一员御马监太监苗成,中军太监二员御马监太监金捷、郭尚礼,都著于皮岛等处地方驻札,督催饷运,查核钱粮,清汰老弱,选练精强,一应战守机宜、军务事体,著与毛帅和衷协力,计议妥确而行,不得轻易纷更,亦不许胶执故套,更要不时牵掣,相机剿除,期奏犁庭扫穴之勋。”

东江镇守太监的派出意味着毛文龙与阉党政治联盟的完全形成,此后逐渐形成了一种现象,即阉党与毛文龙合谋,请军饷请军械,夸伪捷献伪俘,而毛文龙与阉党均从中获益。

丁卯之役是敌后战场具有转折意义的重大挫败,然而毛文龙与阉党同伙合作,千方百计隐满败报,又千方百计掩败为功。

铁山、须弥岛失陷后,毛文龙避兵海上,却上揭帖称“丽官丽人招奴害职,职坚忍不拔,所伤不满千人”。(《明熹宗实录》卷82)

明廷得知“毛帅锐气未伤”,心甚嘉慰,竟屡屡下令袁崇焕率关宁军捣巢。

天启七年三月,毛文龙在琼山截击后金运粮队获得小胜,却谎称已经将后金兵困于银杏江,明廷又十分欣喜,声称“是尤足以鼓我军之朝气而夺奴之胆也”,只要正面战场发兵捣巢,“此天亡奴之矣”。(《明熹宗实录》卷82)

四月,阉党兵科给事中许可征为毛文龙弥缝,称游击高万重扬言铁山、须弥岛失守为煽惑人心,得旨“著该镇拏解法司,依律问拟。逃亡摇惑擎获,在岛者任从彼中处分具奏,未获者候缉到究问,以肃军法”、阉党同伙御史安伸奏“毛镇援丽,截奴三战三捷,已困贼于银杏江矣”,请求“奖力遏狂锋之毛文龙”。(《明熹宗实录》卷83)

五月,后金撤兵西归的消息传来明廷,明明是朝鲜就盟而致,然而明廷君臣竟归功于毛文龙的抵抗。

如《明熹宗实录》卷84天启七年五月丙子载,“兵部尚书王之臣覆巡抚登莱李嵩塘报,东江之师屡有斩馘,朝鲜恃此一枝得以无恙”,王之臣覆袁崇焕塘报得旨“览奏,奴兵东犯,毛帅能以孤旅抗敌,劲气不挫,皆厂臣悉心接济,多方应援之力”。

戊寅载,辽东镇守太监刘应坤题奏“今关津水兵渐集,毛镇复乘间出奇,因而王京获守,奴从昌城、满浦遁归沈阳”。后金主力渡江前后,毛文龙率兵对义州一带的留守兵进行了袭扰,但多是小规模的接触战,根本无关战争的结局,更何况有胜亦败,可是毛文龙又向朝廷献俘宣捷报功。

阉党登莱巡抚李嵩于天启七年六月题奏:“奴以十万之众蹂躏东江,毛文龙乃能于狂烽正炽之际,奋敌忾迅扫之威,今解到活夷三名、夷级四百七十七颗、达帽二百九十顶,逐一验视,历历皆真。毛帅之功于是乎不可及矣!是役也,厂臣之神谋秘算,赫声濯灵,实有以夺其气而夺其魄。他如内外大小诸臣并海外将领官兵,应查例勘明题叙者也”,得旨“毛帅孤悬绝岛,力遏狂氛,设伏出奇,获此屡捷……这俘获巨魁,奏报巳久,既验审明白,着上紧解来正法。内外在事诸臣及海外将领官兵应行叙录者,即查明功次,照例行该抚作速勘叙,以凭升赉”。

这些首级中有部分是阵斩的真敌,但有些是朝鲜人郑凤寿所献,如《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15仁祖五年五月乙未载,龙川府使郑凤寿驰启曰“前后斩获二十一级,入送毛营”,有些则是以剃头的鲜民冒充。

阐党登津镇守太监胡良辅等四人于该年四月率军八千往援皮岛,毛文龙与之“歃血而盟,约为兄弟”。胡良辅等人本负有清核兵马钱粮的责任,与毛文龙“约为兄弟”之后,毛文龙又将军中的犒赏银五万转送他的阉党兄弟,这样,所谓清核当然又成空话。

八月,胡良辅又上奏毛文龙斩获功,得旨“奴虎娼狂,残我属国,览奏该镇与毛帅协力同心,宣布恩信,赈恤丽民,激励将士,丽地、汤站、懒盘等处屡建捷功,积衰顿起,军声大振,具见海外方略,盖体厂臣安攘筹画,克副任使,深慰朕怀,所有俘获,不妨风帆之便,另行题解”。胡良辅又为毛文龙请饷百万,建议让东江与登莱一体给饷,得旨依允。

十月,录东江功,“太监魏忠贤、王体乾、徐应元等及胡良辅、金捷、郭尚礼各荫锦衣卫指挥同知,苗成指挥佥事、郭尚礼千户、边进朝等二十一人各百户,崔呈秀等荫锦衣卫指挥同知,余赐金、币有差”

这样,明明是惨痛失利的丁卯之役,反倒成为毛文龙和阉党同伙邀功的借口。

而朝鲜人的记载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真相。如《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16,仁祖五年七月乙丑载,胡军门接伴使李弘胄驰启曰:‘‘去夜,都督牌文来到岛中。牌文中措语言明是虚张,而既有所闻,謄书上送。其牌文曰:‘逆奴突丽未退,反戈西犯,本镇亲统官兵,直抵海州、辽沈地方,一揭巢穴,大展奇功。捉活夷无数,斩首级万余,海外孤军,一朝快捷。独丽境并凤凰城一带,残贼未除,相机剿杀,势成破竹。一应将领毛有保等知悉,速将在丽残贼,用心掩击,务灭此类无只骑,共成凯奏,方消宿恨’云云”。

丁卯载,金起宗驰启曰:“毛将持兵在岛中,不敢窥贼左足,而只以日献伪捷,厚罔天朝。节制龙骨、剑山等处,至以天朝爵命,除拜我国之人,其意有在。义州哨官崔孝立军兵又属其中军,事极可骇云”。

毛文龙勾结阉党的记载不独见于朝鲜方面的记载,明人也有记载可以验证。

如陈鼎《留溪外传》卷7称“岛师解伪俘至,帅亦忠贤子,欲张其功,冀邀封爵”。

黄中坚《蓄斋二集》卷8明言“岛帅毛文龙,阉党也”。

《圣朝新政要略》卷9载,崇祯元年二月,工科右给事中潘士闻弹劾毛文龙称“有谓内监赍敕稽查兵饷,犒赏五万,今文龙自知虚冒,转送内监,复以五六万金送内监,不点人马……有谓文龙与四监结拜之后,对胡太监說‘人马散处在外,不便查点’,胡监笑云‘点甚么人马,只要替老祖爷做些功劳,多封几个侯伯,何愁富贵不久长’。挂一画像,头戴冕旒,身穿衮龙,手执圭,供一金字龙牌,写当今上公魏老祖爷,朝夕焚香礼拜者。先是屡旨移镇,概不敢命,可称跋扈,度其诡谋长技,不过以所糜军饷,辇金潜住长安,多方布置,为庇护地耳”。

《崇祯长编》卷23崇祯二年六月戊午载,袁崇焕称“疏请内臣出镇,用其腹心陈汝明、孟斌、周显谟等辇金长安,拜魏忠贤为父,给冕旒像于岛中,交结近侍,十当斩”。两相一比,可见袁崇焕所说确是事实。

《明熹宗实录》卷80,天启七年正月丙戌载,“毛帅标下游击陈汝明公务在京,惯熟海道”,可见陈汝明等重金行贿魏忠贤是在天启六年,应该是通过到朝鲜行封典的太监王敏政、胡良辅接通了与魏忠贤的联系。关于这一点可从上引朝鲜人的记载中获得佐证。

被毛文龙称为对自己“实相矜悯”的登莱总兵官杨国栋于崇祯元年上揭称毛文龙焰附魏忠贤,毛文龙上疏狡辩道:“而国栋诬臣亦附魏也,独不忆向者明引曹承恩为捷径,手书尚留臣处,而臣置不答乎!独不思忠贤称颂功德齐天,请建生祀一疏,尚在御前乎?又独不思皇城岛之独创生祠,金碧辉辉,直令其子杨可任祝发守祠乎?假使臣果欲附挡,岂不能效国栋之为忠贤请建生祠,历上章疏?岂不能效国栋之为忠贤称功颂德耶!”

杨国栋自己并不干净,毛文龙所说的称颂建祠确有其事,后来崇祯因此处分了杨国栋,免去其总兵官之职。

客观地说,现存的史料当中并没有毛文龙上疏称颂魏忠贤或者为魏忠贤建生祠的记载,毛文龙的辩解并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是不是阉党并不单看有没有颂功或有没有建祠,毛文龙贿连魏忠贤及阉党,拜魏忠贤为父,与阉党结成稳固的政治联盟,互援互利,相互勾结,并焚拜魏画像,毛文龙是阉党这个事实铁证如山。

其后,随着袁案定立,毛为阉党之说竟出现了反复。如毛文龙党羽吴惟英在《东江客问》中称拜像之事无可稽考:“毛立功之日,在忠贤窃柄之先,加以阴气所承,相借而相成者,荒唐愈甚。至于建祠岛中,益无稽矣!焕何不曰附登莱官绅立祠登莱,何不曰附宁锦官绅立祠宁锦?而直曰岛中也。人烟难到之地,谁为核实?‘莫须有’三字,‘意欲’二字,足服天下后世乎?”

正如梅之涣在给袁崇焕的信中称“此量内外关通打成一片,今虽宫府肃清,而伏戎余孽,尚烦有徒,即其戴逆爪牙,竟漏逆网,神通力量,便自可知”。总之,由于有阉党同伙在朝廷中的支持,天启年间毛文龙的种种不法行为得以被掩盖一时,熹宗给予毛文龙的恩宠更隆,甚至一度想要封毛文龙为辽东伯,只是因为魏忠贤的倒台才没有得逞。

可以说阉党的一味姑息和相互勾结客观上助成了毛文龙的嚣张跋扈之势,毛文龙的军阀割据之势正是在阉党执政期间完全形成的。

天启年间东江军镇移镇风波始末及辨析——驳“袁崇焕加害说”

许多观点认为,毛文龙将权的极度膨胀与东江军镇军阀割据势力的初现始于天启年间的“移镇风波”。

所谓移镇,就是将东江军队移置于靠近关宁的海岛或者陆地,以便更好地与主战场犄角作战,其实质是否定东江军镇的战略地位和对后金的牵制作用。

移镇风波虽然始于天启六年,但是早在天启二年,就因接济困难有撤回毛文龙的言论出现。

如曾出使朝鲜的翰林院编修刘鸿训认为“毛文龙设法取还,或置之登,或置之关外,诚如苏道长议,但须陶公祖尽去其诚心而火速图之,庶几有济。不然文龙不为若敖之鬼,定为鲜人之啣贼之购,或以弗克,进退发愤以死,俱是理之所有”。(刘鸿训:《四素山房集》卷9《报孙司理》)

又如该年十二月,御史夏之令请撤回毛文龙,其理由是:

“毛文龙驻朝鲜,则我自不能接应,而登莱已危。我未能用文龙制奴,而奴先用文龙误我。窃谓文龙宜撤回也。文龙不惟不能牵奴,且多禆益奴。何也?

驱有用之兵,将翱翔于若顺若逆之邦,梓风沐雨,蒙犯霜露,迁延既久,疾疫将生,中国粹有事而不能召,海道猝有梗而不能归,朝鲜一旦闭其糴,绝其樵汲,而数万人可立堯也。

客其馆,食其粟,衣其布帛,淫其子女,岁月因仍,嫌怨易起,言语往复,仇恨日深,因以伤小国之心,而坚其择强之计。

奸细假接应为名,方舟并济,略无难阻,白衣摇橹,潜兵暗渡,尚欲导之,由庙湾捣淮扬,由永平海口袭天津者。

三方布置,熊廷弼之迂谈也,悠悠海滨,无风诈称有风,无寇捏称有寇,谁肯同心,踊跃前往。文龙之不能害,奴亦自知之审矣。奴非畏,文龙实畏,二千人绊之,敢正视镇江哉!

其未即来,则城郭宫室未完也,奸细之来关内者未尽得当以报也,我方以百万饵西虏,彼欲构之非倍此不可计,西虏固挟彼要我,亦挟我要彼,约,言未定,姑为踌蹰也。

文龙在朝鲜几二年,零级续报,举朝动色,皆奴酋之所掩口窃笑者也。恪养贞父子,二鼠耳,于彼国有何关系,贺世贤之一百四十级,不宣传四夷乎,而今何如耶?”(《全边略记》卷9《海略》)

夏之令的这一说法虽没有看出毛文龙袭扰后金招揽辽民的重要作用,但觉察到毛文龙不能牵制后金和久客朝鲜会引起的弊端,是很有远见的观点。

夏之令因此疏被革职为民,其后竟因此被逮杀,然继之者尚有人在。

天启三年六月,南京陕西道御史刘之凤上疏请议移镇:

“毛文龙海外孤旅,进捣之举,谭何容易,牵掣之说,似犹未的。

今所虑者,撤之而西,辽人无依。然辽人二万与神京左臂孰重,虎豹之威用之伏隅,与用之当关孰为得力?可否在彼久住,请下该部确议”。得旨却是“刘之凤如何又來渎奏,姑不究”(《明熹宗实录》卷35)

当时明廷没有撤退毛文龙,主要是指望敌后战场能起到牵制敌人的作用。

然而,自天启二年冬,毛文龙入据皮岛之后,有了半封闭的根据地和特意培植的军队势力,毛文龙的撤与不撤已非一厢情愿的事。正如光禄少卿岳元声所说:

“镇江初捷之时则为倖得倖失之文龙,镇江既屠之后则为若存若亡之文龙,皮岛未营之先则为可留可去之文龙,皮岛既营之后则为千虑万虑之文龙”,这些千虑万虑包括辽民的救济问题、联合朝鲜的问题、救援和供饷的问题,以及最重要的毛文龙忠诚问题:

“最可虑者,谓文龙性忠义其人耶?则今日尚方之剑,何殊苏武之节。文龙,臣乡人也。文龙而果至于此也,臣且当执鞭拜下风,何敢重疑之?

文龙而犹不免于中材晚近之末流也,万一兴师日费不支,仰天饥饿莫告,上无以答君父之命,下无以饱岛人之腹,酋奴乘间,袭香饵以招摇之,文龙于此生死难持,而進退维谷,疆场之祸有不忍言者”。(《两朝从信录》卷14)

事实证明,岳元声的担心并非多虑。如果说毛文龙一开始还是一个胆略过人、慷慨报国的奇男子,那么随着荣华富贵的到手而至,他的劣根性也逐渐地显现出来,欺罔冒功、专擅放恣、行贿权贵、贪利忘义、生活腐化等等当时普遍的武将弊习,在将权恶性膨胀、缺乏有效监督的情况下,越来越突出,越来越严重,毛文龙成为了明末武将腐化现象的缩影。

为了掩饰东江军镇的真实情形,以便更好地冒功、糜饷,欺罔朝廷,毛文龙使尽一切拙劣的手法。

如《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9仁祖三年六月辛已载,

义州府尹李堯启闻:“都督领兵三百余名,来自蛇浦,不入本府,设帐于五里程外。盖陈兵出入,若将有为,欲使诏使闻知”。

庚子载,“诏使还至蛇浦,毛都督盛张军容,皆以锦绣为衣服,旌旗弦耀人目,使诏使巡见,而其实疲军不练者也。其期罔天朝类如此”。

纸终究保不住火。宁远之战前夕,许多朝臣献议“檄毛文龙以掣奴肘”,熹宗下谕“仍飞骑传与毛文龙袭后搗巢,果能灭贼雪耻,朕岂爱通侯之爵以赉劳臣”。(《明熹宗实录》卷67)

但是指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宁远战中后金一意西向,根本视毛文龙如无物,如果不是袁崇焕固守孤城,后金早已叩关,因而战后质疑牵制、请求移镇的声音接踵而至。

王化贞下狱后,“飞书越海,求救毛将”,毛文龙感于王化贞之恩,于天启六年初上疏请释王化贞,戴罪立功。

疏至,刚好是宁远鏖战之时,明廷对毛文龙的这种做法十分不满:“功罪原分两途,信赏必罚系朝廷操柄,毛文龙即使有功,岂得代人赎罪?况奴酋入犯,文龙全不知觉,牵制安在,辄敢言功?乃为失陷封疆之人求宥,藐视朝廷,是何法纪?念海外孤军,姑不究”。(《明熹宗实录》卷68)

显然,明廷已经严重质疑毛文龙牵制后金的虚名。

宁远之战的英雄袁崇焕首先提出了东江移镇之议,所谓“毛文龙宜檄居近岛,侦奴虚实,官减兵减,饷力自饶”。(《明熹宗实录》卷68)

兵部尚书王永光的题覆意见是,“毛帅与朝鲜近,与奴酋远,姑留以为虚声”,“上是之”。其意很明显,就是暂且搁置移镇问题。

阉党王之臣在上疏中说“毛文龙僻居海岛,人颇疑其无实”,这句话反映出当时舆论对东江军镇牵制作用的怀疑态度。

天启六年四月,边报后金整兵治械又欲倾巢西犯,这时移镇风波再起。

初七日,兵科给事中薛国观上疏:“奴酋鸾伏数载,毛文龙自信牵制之能,臣愚初意其或然,不虞今岁正月奴倾巢入犯,虽稍挫其锋,而攻围抢掠、逍遥内地者二十多日,略无踉跄返顾之意。迨班师而东,操演沈阳,复图再逞,一似不知有牵制者。

兹据塘报,尚叙去年十月间事,其于入犯情形概乎未闻,犹曰侦探最真,朝谋夕计,闻风扑杀者耶?

乞皇上责成文龙,专于牵制,上著精神,苟能制奴不敢西向,功自昭然于天下,倘不然者,徒零星擒解,漫无研审,何益于封疆大事哉?以后所获,不系渠魁,告献未可轻举也”。

得旨,“这本说的是,献俘前已有旨,非真正渠魁不得轻渎,今著登莱巡抚审实处治,不得滥杀无辜。至奴犯宁远,己经三月,毛文龙竟不知觉,何云牵制?

据所住须弥岛去奴寨二千余里,去宁远亦如之,远不相及,毛文龙当自己审处奏报,以图结局,勿徒以献俘塞责”。(《明熹宗实录》卷70)

初十日,兵部尚书王永光上疏称“毛帅鞭不及腹,急应檄赴近岛,厚集舟师,以成犄角之势”。熹宗“是之,命该部酌量毛文龙驻札要害之处,作速行与他,以便策应”(《明熹宗实录》卷70)

江西道御史牟志藥主张移镇旅顺,其理由是:“切近登莱,转输匪遥,一便;军中一切需用,贸易易致,二便;行师进止,与经略督抚诸臣往复商确无难,三便”。(《明熹宗实录》卷70)

蓟辽总督阎鸣泰主张移镇盖州套:“近诵圣旨,行令兵部酌量住扎要害之地。

臣数夜踌躇,莫如令文龙统舟师、屯水寨于盖州套。夫盖州一区,力山环抱,大海四旋,固全辽之心腹,而东西之枢轴也。国初马云、叶旺奸虏成功,即在盖套之连云岛。

今文龙所虑者饷也,至此则饷易运;所乏者器械也,至此则器械易给矣;所难安插者辽人也,至此则山东之矿利可专,而军兴且有所资矣;所难者在海面风涛照应不及,至此则矜带相连,呼吸互应,而音信已通矣。

北以连云一岛为门户,而南以兔儿、长生诸岛为家室,种种方便,尚难枚举。故与其虚挠背后,何如直刺胁窝;与其僻处殊方,何如俨居城内。文龙曷不计及此,而他是求也?

或曰文龙倘离东江,恐朝鲜一折而入于奴。不知王京千里,非易到之地。忠贞屡代,非肯二之人。而我水陆大兵,交集于此,为极要害之地,宜速移兵住扎于此,以图策应之便者也。伏乞敕下该部,再加酌议,即移檄毛文龙,令其相机进止”。(《明熹宗实录》卷70)

对于是移镇旅顺还是盖州套,兵部尚书王永光赞成移镇盖州套:“海外之师为牵制也,有须弥岛之退,又有攻掠海州之报,以牵奴者而牵于奴,文龙伎俩已穷。

台臣牟志夔请旨速撤酌定近岛,移驻旅顺,实实为联络策应之计,不意督臣早见,亦已及此也。

据疏,盖州套一区,阻山距海,控带东西,声息既连,接济亦易,大约呼吸进止,其便与旅顺等,而险要过之。于以外援宁前,内巩山海,与满赵二帅鼎足窥外,水陆并进,千载一时也。臣部即为飞檄督催,亥期勒报,如有观望逗留,即听督臣奏处”。熹宗同意兵部的题覆。(《明熹宗实录》卷71)

当时举朝倚重的辽抚袁崇焕,他的主张是与毛文龙从长计议,移镇宁近勿远:“毛文龙宜日近辽,不宜近鲜。

但移文内驻,不若留为外犄,水可泛棹三盆,陆可扬鞭四卫,朝廷折片纸呼之,跂可得也。师克在和,闻不如见。

欲文龙为用不足,令其自用。且遣人与文龙从长商确,择便移居,宁近毋远,宁速毋迟。

皇上第限以期,不必坐以地方,候驻札定、收聚完,臣且立会哨法,俾舟师往来,以熟海道”。显然,袁崇焕的观点是让毛文龙有更大的自主性。(《明熹宗实录》卷71)

明廷同意袁崇焕的观点,故袁崇焕差官练兵游击赵佑、车前营参将徐敷奏前来皮岛,欲与毛文龙商量移镇之事,并馈送毛文龙粮米、甲械以为慰安。

移镇一事本关国家利益,商量而行并非不可,但是毛文龙完全不加考虑,为了反对移镇,采取了以下四个手段。

第一,栏阻关、宁遣使。

赵佑一行人航船前来,毛文龙竟然派人将其栏阻在石城岛,并千方百计不让赵佑等人前往朝鲜。

赵佑山东人,武举出身,曾任胶州镇抚,天启元年加衔守备,奉命航海护送朝鲜进香使者,并迎回明朝颁诏使臣,“仍命相机往岛,招抚东山之民”。

返回后,赵佑加衔游击,先后在孙承宗、袁崇焕帐下任事,天启六年六月袁崇焕升补为总兵标下练兵游击。

此行受命而来,但竟被毛文龙擅自斩杀。

赵佑被杀所为何事,史籍中并没有记载,只有朝鲜记载流露些微。

如《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14仁祖四年八月辛亥载,宪府启曰:“今此赵佑之死,机关甚重,而亦不为详探,以启日后之事”。

癸丑载,备边司启曰:“而赵佑之死,闻于天朝,则必将益激其变”。

丙辰载,右议政申钦曰:“赵佑已死,徐敷奏即逃还中原,必有处置之事”,副提学郑经世曰:“臣意文龙情状已著,而徐敷奏逃还,亦以赵佑之死而然也”。

卷21仁祖七年七月丁亥载,左参赞郑经世曰:“毛将之擅杀赵佑,亦可诛也”。

可见,赵佑之死、徐敷奏的逃还很可能是因为同一件事。

徐敷奏逃还事,据毛文龙揭称“独幸辽东部院袁崇焕念切同舟,疏遣都司徐敷奏会哨商榷进剿至计,讵知徐敷奏图入高丽之愿不遂,辄不体上台本意,不谙军中机宜,带船五十余号,各岛停泊,执旗谣称奏旨接渡辽众,以就大粮大饷。愿去关上者,即现给予粮米,官去加升,兵去厚赏”,“满载去者无数,及有由陆奔窜被虏截杀者亦无数”,又称东江有兵将西逃,“众口供吐与徐敷奏有约逃去”。(《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5《天启六年九月口日具揭》)

天启七年二月,毛文龙又称“如徐敷奏者,上年乘海外粮饷断绝,人心易摇,借名会哨,声言宁远、榆关每月兵给大米一斛,银二两,皇赏不时,私与辽将血盟,停舟各岛,招去壮丁二万余名,仍诱各将乘机而逃”。(《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6《天启七年二月十六日具奏》)

然而朝鲜人的说法却与毛文龙截然相反,《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仁祖四年十二月甲子载,备边司启曰:“且诏使奏本中徐敷奏所载辽民,皆以为出于自己,不悟其如见肺肝,殊可恶也”。

即使后来极诋徐敷奏的梁廷栋也称“奉差私带难民,为毛文龙所参”。

可见,徐敷奏擅自载回是有可责之处,不过所舟载的正是那些奄奄一息的饥寒辽民,这在道义上没有什么不对。

但是毛文龙却诬陷他招诱辽兵,又诬陷招去壮丁二万人,毛文龙自己说来船只有五十只,在当时的海运条件下就算是大辽船一艘也只能“载百余人”,总共最多也只能载五六千人,而毛文龙却说二万人。

又诬陷徐敷奏招诱辽将西逃,这显然是将无关之事也归过于他。后世有些人轻信毛文龙的话,竟执此以指责徐敷奏与袁崇焕。

毛文龙之所以对徐敷奏舟载辽民反映这么激烈,并擅杀赵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将辽民当做自己的财产,宁愿让他们饿死也不愿他们回归内地,有了辽民他便有了敛利自奉、虚兵冒饷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毛文龙下令这些屯种的辽民“止许载往,不许载回”。朝鲜人屡屡请求辽民就食中土,毕竟“来归辽民,本为求生之计,而贵镇既不能赈救,若不许就食山东,是辽民之死,贵镇实致之,得无不安于贵镇之心乎?为贵镇计者,莫如留其兵而送其民,以为长大之策,贵镇何补熟思而处之”,但是毛文龙“不许入送”,在朝鲜人看来“其意在于托以辽民多集,请粮皇朝,以为自奉之计也”。(《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9)

崇祯二年六月,袁崇焕称毛文龙“拘锢难民,不令一人渡海,日给米一升,令往北地掘参,屡遭屠杀,其畏死不往者,饿死岛中,皮岛白骨如山,草菅民命,九当斩”。这话一点都没有说错。(《崇祯长编》卷23)

第二,让朝廷的阉党同伙为其说话。

如丰城侯李承祚上疏力阻移镇:“近阅邸报,见有毛帅移镇之议,但铁山一移驻,则朝鲜孤弱,为奴所逼,势必兼并,奴愈无顾忌矣。

况铁山民、兵共集七八十万,安居既久,一议移,恐奸民召乱,祸生不测,安可不长虑也。既谓在铁徒费粮饷,则移之盖旅亦岂能空腹战乎?是则在控奴有法,不在多一番移镇,反多一番摇动也。惟祈阜上敕命一风力重臣往助文龙,监其军饷,督其进兵,报仇复地,相机而行可耳”

李承祚之所以不愿毛文龙移镇是因为此事涉及到包括他个人在内的部分人的经济利益。

当时为了毛文龙通商召买之事,海禁大弛,许多达官贵人和奸商“假东镇为名”,利用关系渡海航至后金南卫之地,夹带彼中稀缺的锻布、火药、铁器等物,与敌互市“希图重利”,如若毛文龙一移镇就会无利可图;另一方面,毛文龙常常用朝鲜贸取的参、貂、贿赂朝中权贵,如若毛文龙一移镇则利源断绝。

正如薊辽总督阎鸣泰精彩地论道:“臣接邸报,见丰城候李承祚一疏,谓毛文龙不当移镇。然此非励臣意也。近有一种走利如鹜之徒,视朝鲜为奇货,借文龙为赤帜,乘波涛为捷径,而征贵征贱,虚往虚来,恐文龙一移,则垄断俱绝。

故为文龙游说,而实以营其自便之私。勋臣热心,听其媽娓,遂不胜私忧过计,落其术中而不知耳。

噫!臣因是而重有感焉。自我朝立国至今,师旅之兴,何时蔑有,然未有用兵之久、糜饷之多而成功之难如东事者。

病根在事有两样,人而人有两样心。

有一样欲杀奴之人,即有一样不欲杀奴之人。

欲杀奴者,惟恐其不灭,以为国害;不欲杀奴者,惟恐其不生,以为己利。

自江东路开,真假莫辨,奴酋枪炮之利与我共之,而硝黄之需产自何处?

奸细泛海而输,与奴为市,夫谁知之,又谁禁之者?

今一旦欲更,所以称不便者,犹呶呶未已,此成败安危一大款系,臣愿皇上毅然英断,无为若辈所惑,此昔人所以成破蔡之功而针今之膏肓者也”(《明熹宗实录》卷71)

第三,胁迫朝鲜上奏明廷请求留镇。

《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13仁祖四年闰六月丁未载,毛都督接伴使郑斗源驰启曰:“都督招译官秦智男言曰:‘山海关军门差官赵祐者,以探听虏情事,出来尔国云,尔国请来乎?’

智男曰:‘我国安有请来之理?’

都督曰:‘赵祐为俺移镇事,来到石城岛,而俺送人栏阻。彼或缘外洋到王京,亦须急急報知。且此人前到贵国,作弊甚多。今此栏阻,专为尔国也。’

且曰:皇朝议论,欲移俺镇于旅顺口。尔国愿俺在这里,俺当往那边。尔国之留我与不留事,令启知国王。’

且曰:‘国王准封,专是俺功,既封之后,忘我大德。且前后米四万石,欠银八千两。管饷使速为入来还偿云’”。

为此事,备边司覆启曰:“都督移镇,果为不虚。赵祐栏阻之事,殊甚倘況。陈奏请留,此系大段处置,不可容易答之。姑令差一重臣,进向毛营,称以问安,审察事机,处之为当。”

毛文龙的这种胁迫让朝鲜人敢怒不敢言,如同月戊申载,备边司启曰:“毛将先发领兵上京之言,以为恐喝之计,次发栏阻赵祐之言,以示倔强之形,然后始传移镇之报,令本国上本请留,其间情态,种种可恶。从之,则益滋后之患;不从,则恐有目前之虞。事之难处,无大于此”。

但是朝鲜人不敢得罪毛文龙,派遣李尚吉,令其委婉拒绝:“国王千万意外,闻老爷移镇之说,不胜惊骇,莫晓其故。上本天朝,挽止其行,与老爷终始周旋,上报呈恩,下固疆域,是诚寡君之至愿。

但念藩臣事体,偃然陈奏,指挥天朝,进退大将,甚非容易。且老爷实为移镇,则天朝当有移咨本国之事,而寂然无闻,无乃天朝有此议,而实未停当耶”,并撰送揭帖,优备礼单。

朝鲜人的理由很有道理,故毛文龙之计未能得逞。

第四,亲自上疏辩解,反对移镇。

天启六年七月,明廷接到毛文龙“请速发钱粮器具以济军实”的奏疏,将不能牵制的原因归结于朝廷粮饷、器械接济不足。(这个原因的道理前文有解释)

八月,明廷又接到毛文龙的辩疏,只见疏中首辩宁远之战不能牵制:“臣于上年十月内,即发塘报,言奴于灯节前后,必大举入犯右屯等处,宜加严防,是臣已先知之矣。

今年正月二十日,臣即率官兵至沿江一带,督发深入,令易承惠等进攻威宁营,林茂春、王辅等进袭海州等处,皆有擒斩,奴闻掣回。是臣不但知之,亦牵制之矣。特苦粮饷不足,器具不备,克复城堡,不能住守”。

次辨铁山、须弥去后金老巢两千里之说,并陈述东江有利牵制的战略地位:“且所驻须弥岛,即名西弥岛,一连有三山,周围广阔二百余里,中则云从山,前则西弥岛,再后真珠岛。

以陆程计,云从之离铁山有八十里;以水程计,铁山之云从近三十里。云从与西弥从大路去到义州,止一百六十里,铁山从小路去亦如之。义州与镇江相对,不过三四里,镇江至辽阳三百六十里,是铁山与西弥去奴寨,总之相距在五百里内。

今谓去奴二千余里,不知何臣作此诳言,以欺我皇上。去冬移驻云从,原为铁山树木已尽,无所樵采,移以就便,乃指为规避。又不知何人为异议,以诬此东江!

惟其去奴不远,所以知之极真,牵之极切,臣可不辨而自明。惟是令臣自审处一节,臣有熟策自信,足图结局,请为我呈上一一陈之。

夫兵事首论人心,次论地势,再次则算有一成,谋期万当,以之而始局,即以之而终局矣。

奴酋吞据辽阳,昔议三方布置,今止宁远东江耳。以人心论,宁远辽兵少而西兵多;东江以海外孤悬,无所趋避,尽用命之人心。

以地势论,宁远至山海关一线可通,诸凡饱械,易输易足;东江春俟冻开,直至清明节后方敢出海,及冬稍冻,前无粮草,后无援兵,便成绝地。

然宁远至辽、沈,俱系宽平坦道,无险要含藏,难以出奇攻袭,可守而不可战。东江山险,设疑出奇,可以制胜,水陆齐通,悉有为之地势。

人心与地势既已两得,其所以进剿恢复,终是东江事半而功倍也。

向来庙堂议论,以东江为牵制虚局,钱粮半饥半饱,军需若有若无。

奴不西去,不言牵制得力,奴一渡河,便言臣不牵制。

岂不念全辽不复,山海终危;奴贼不灭,终为国患。

臣于天启三年间,早已料之矣。窃恐东江移镇,即失地势,并惑人心,无论不能进剿,亦不能牵制,断断乎其不可者”。(《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5《天启六年五月二十四日具奏》)

看到毛文龙的奏疏,熹宗的旨意是“疏说地势人心极明,不必移驻”。

这样,天启六年春夏的这场移镇风波就以毛文龙仍然留镇东江而告终。

这次移镇之所以没能如愿,其中主要的原因是明廷对于是否移镇并没有形成统一的意见。有人主张移镇旅顺,有人主张移镇盖州套,有人反对移镇,而当时举足轻重的袁崇焕则认为听毛文龙自择近地移镇,在这种情况下,移镇之事本来就很难坚决执行。

如朝鲜人所说“毛帅移镇之事业奉圣旨,而诸臣论议,尚多异同,不无中寝之虑”“窃详袁抚台咨中之语,都督移镇之事,似是完定,而天朝不曾明定所移之处,只令毛将自择便宜,可想天朝亦有难处之势,不免作此含糊语也”

再加上鞍山之役被包括袁崇焕在内的一些人认为是牵制之功,因而明廷认为毛文龙仍然可以对后金有所牵制,只是因为接济不及时使之有所牵掣。

朝廷令毛文龙自己审处,毛文龙认为东江的地理位置可以出奇制胜,明确反对移镇,这样移镇之议暂时消停。

客观地说,不主张移镇的说法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在丁卯之役朝鲜受挟之前,东江军镇就其地理位置来说,虽有接济困难的问题,但具有袭扰后金后方、与正面战场相策应、确保朝鲜贡道、招揽辽民等战略地位,因为不能牵制后金便欲移镇搬迁是因噎废食。

主张移镇者是希望东江能与关宁离得更近,更好地协同指挥,呼应支援,与正面战场犄角作战,但一移镇势必放弃东江镇本来能起到的一些作用,而且移镇至何地又是头疼的问题,因为旅顺虽是交通要道但地狭不能多驻军,盖州套离敌太近难防敌人突袭,不管移镇到其中哪一个,都存在一些新的问题,而大规模的迁徙军民又与安土重迁的民心相违背,东江的辽民也不赞成移镇。

这样,移镇本身存在着许许多多的复杂问题。正如当时任职淮营都司的周文郁在上阁部揭帖中所说:“今当事上台欲议撤铁山之师者,无非为转运难达、监制未便、查核难施而已。

职愚不知忌讳,以为此特利害之小者耳。若形胜之要害、脉络之通塞、官民之利赞、彼已之情形,兵机胜算,难以缕悉,职谨计驻师铁山,其利有五,移师动众,其不便亦有五,请得条数而陈之。

铁山之路,渡鸭绿从镇江北至宽奠,出小佃子,过夹山关,越牛毛岭,不及五百里。即捣奴老寨,西由汤站、凤凰堡、草河口、甜水站,仅三百余里,即至辽阳。

是铁山者收辽之便道,而灭奴之捷径也。

我进攻则奴两受敌,我保聚则奴多设备。可见关门者备人者也,铁山者使人备我者也。铁山不撤,控地利以扼奴后,其便一。

朝鲜虽弱,亦我一藩篱也,协我未足以制奴,叛我遂足以资敌,鲜之不可弃也明甚。

迩年辽道阻绝而不失包茅之贡者,以铁山有兵既慱其外叛之心,又开其内附之便耳。

倘移师,大海隔,弱息奄奄之鲜,虽素号忠顺,而逆奴逼击,力穷势屈,安能死守以抗,不折而入奴,必转而臣奴矣。

中国此时辽尚未复,又能问罪于水滨否耶?扼铁山以通鲜贡,其便二。

辽民向因铁山有师,趋归如市,故毛总兵初以二百揭竿之旅,今至男妇数十万,授甲精锐者不啻三万有余,吃然雄镇。

归一民则奴少一兵,已归者得所,则未归者怀来,铁山之民愈众,而奴酋之兵愈寡矣。屯铁山以聚遗民,其便三。

镇江等处,沃野可耕,奴力不及角者,我坐收其获。铁山兵民三十余万,每年额饷仅比关门一月之需,能给几何,所赖自为耕种,以活生齿。

今方设策屯进,为足食计,渐屯渐充,则羊祐之襄阳,邓义之两淮,绩或可底,他灭奴所资,正在是也。驻铁山以广屯益,其便四。

逐鹿者角其头,必椅其尾,故晋人之御殽师也,兴姜戎以袭其后,而秦三帅擒,今若赫然天怒,命将出师,率榆关、觉华之众,由广宁渡三贫,薄辽阳,撼奴之头,率登莱兵由旅顺,直进金、复、盖、海,冲奴之胁,约连云、长生、麻洋、三山、广鹿、长山、石城、鹿岛、猿子、弥串诸岛舟师,沿海张疑出奇,穷奴之势,而铁山博勇精兵一由凤凰堡掘其尾,一由夹山关掀其穴,前践后口,目不及瞬,力不及施,奴已胆裂,手足无措矣。镇铁山以策应合,其便五。

此五利者,或阴受其便而不知,或有待于后而未见,故但觉奴未即擒,辽未即复,海上之师若可有可无耳,一旦失其利,则必反受其害,而后知铁山之镇所系甚重也,不已后乎?

若铁山之不可撤与不必移者,又当熟计。职观旅顺弹丸地耳,形如崩戸,仅容万人,多驻师则不受,少驻师则不足以威奴,今铁镇精兵三万,民可逾二十万,区区旅顺将安驻此?且皁城以南已有登镇矣,一望之地而用帅,孰若分而远之,使各效其能耶?

若欲驻盖州套,是矣。然其地迫近辽阳,奴所必争,我从远来疲劳,安插布置,非数月不办,奴以逸制之,乘其一事未备之际,以精兵扰而薄之,必无噍类。

未受驻师之利,而先受移师之害,事之所必至也。职固一策其不可移与不必移也。

移镇必由海道,二三十万众,器具资用毕集,所需舟楫几何,一蹴尽至,势必不能,否则先至者与后留者俱为虏矣。未有纷纷震动而敌兵不乘我者。且辽民在铁山者,流离琐尾来归,今幸比闻而居,賴耕而食,既安其业、奠其居矣。

王者惟民是保,而忍使复有板荡之嗟乎?职又再策其不可移与不必移也。

人情乐于安居,而苦于播越。一闻迁徙,动揺则民心先散,即登舟入海,能一一贯珠相搏否?

倘未移之先,而奸民卒生祸乱,变出意外,更有不可言者。目今人恋其世业,人顾其家室,其战自倍,久而益坚,海上必有可观者矣,职又三策其不可移与不必移也。

谓旅顺、盖州可以进取,则登莱、关门不乏可调之兵,而铁山之可牵奴,便于两处。今日移铁山之师于盖州、旅顺,他日能复从盖州、旅顺往铁山规进取乎?

弃可以乘敌之铁山,而退居不可屯聚之旅顺、盖州,恐非万全之算也。且以铁山之师窥敌,而以旅顺、盖州副之,可以并进,可以迭肄,两便之策也。

奴之所以备我者分,应我者劳,则我之制胜益易。职又四策其不可移与不必移也。

铁山之险我弃之,奴必据之,则朝鲜绝,辽民弃,奴得鲜与民而益强,镇江、宽奠等处沿海沃饶,奴无东师之扰,可任意屯种,铸山煮海而益富,奴益富强,则益轻中国,而席卷西来之势成,榆关必岁受其扰。

若铁镇不移,即谓不足以害奴,亦不至捐而利奴也。且铁山未尝移,内地之师驻之也,直自铁山收集之耳。以铁镇民守铁镇地,何尝不便,如谓在彼不能灭奴,则移之盖州、旅顺亦犹故也。又谓在彼徒糜粮饱,则移之旅顺、盖州能令梧腹战乎?

是在控驳有法,激劝有方,使岛帅慨然,以东事自任,不在多此一番揺动也。此职又五策其不可移与不必移也。”(《边事小纪》卷4《毛大将军纪略》附《条陈移镇揭帖》)

正因如此,对于天启年间的移镇风波,我们不能简单地归恶于毛文龙的阻挠,说他“阴挠移镇”。

同样,如果出于推崇毛文龙的立场,认为移镇“使东江实力削弱,处境更加艰难”,“不利于抗金大局,无异于自毁长城”,说袁崇焕的移镇主张是“企图借机加害、乃至除掉毛文龙”这种说法也是有失公允的。

总的来说,在天启年间,毛文龙功过并存,或者说功要大于过。

虽然他欺罔冒功、侵害朝鲜、勾结阉党、专擅放恣,但他确实于藉由屡次的袭扰战招揽了近二十万的辽民,并将辽民转变为对后金作战之师,使后金不能充分地以辽人耕辽土、以辽人作兵源,这对辽东战争来说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此外,由于东江镇本身的战略地位,掌握制海权、确保朝鲜贡道、威胁后金后方腹地、安置避乱辽民,这些都是毛文龙和东江镇的历史地位所在。

对于毛文龙本人,他虽有那么多的不法行为,但是在天启年间,他还是那个积极抗金的英勇奇男子。

昔年辽、沈陷落,举世畏敌,援兵不敢出关而先溃,阵兵闻其先声而缩足,而毛文龙却敢于率单弱之兵屡屡深入,袭击后金后方,这种勇气的源泉正是那慷慨任事的自信和追求功勋的狂热。追求功勋的心永不满足,它驱使着将领忘却战争的危险,明知敌人难挡,仍然置生死于度外。

镇江复陷,后金以“千金购头”,又于逃亡辽民中布置奸细欲图加害毛文龙,但是毛文龙并不畏惧,他对朝鲜人说道:“俺既以身许国,死生存亡,付之于天。事成则天下之幸也,不成则天下之不幸也。

辽民之不信,俺亦已知。俺若为身谋,只欲保身,则岂能留滞至今,与此辈同事?此辈顷日亦倡绑送之言,俺一点丹心,有如皎日”。(《光海君日记》卷170)

正如孙承宗所说,“文龙以孤剑临豺狼之穴,飘泊于风涛波浪之心,力能结属国,收离人,且屯且战,以屡挫枭酋,且其志欲从臣之请,牵其尾,捣其巢,世人选懊观望、惴惴于自守不能者,独以为可擒也,真足以激发天下英雄之义胆,顿令缩项敛足者愧死无地”。(《明熹宗实录》卷39)

崇祯初年裁革东江军镇军饷始末——“惟是总兵毛文龙举动,近来多不厌人情”

天启后期毛文龙的不法行为逐渐传闻于明廷,不过因为毛文龙贿赂权贵,勾结阉党,在朝廷有了靠山,因而毛文龙不仅得以压制反对的言论,而且屡受恩宠,请饷百万的诉求也得到熹宗的依允,可谓一时得意。

然而,熹宗的死、魏忠贤与阉党的倒台,宣示着朝廷政局的大变动。

崇祯成为新帝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开始大规模地惩治阉党,昭雪冤狱,起用正人,为魏忠贤和阉党搅得混浊不堪的朝廷终于气象一新了。

这是崇祯在政治上的维新之治。

面对着更加严峻的辽东形势,清除阉党在边镇的势力,釐革天启后期宦官典兵、冒赏滥萌等弊政,起用有威望、有才能的将帅督抚,这成为崇祯初维新之政的又一重要内容。

崇祯初言路大开,毛文龙作为名副其实的阉党,又有着诸多不法行为,没了阉党的庇护,“人始敢言东江”,成为舆论的攻击对象是很自然的事。

崇祯元年正月二十四日,原登莱巡抚武之望奏“岛帅欺罔尽露事”,奉圣旨

“毛文龙拥布海外,岁糜重饷,着即奋力恢辽,以慰东顾,余勿苟求,移师盖套,还宜商酌行,已有旨了”。(《圣朝新政要略》卷6)

武之望章奏不见史籍,但据同年三月毛文龙辨疏则称有“通奴”、“贪财”、“好色”数款,所谓通奴是指天启后期毛文龙与李永芳往来之事,贪财是指“侵帑金、钦赏入己”,好色是指毛文龙等东江将帅在军中多蓄妻妾。

应该说,武之望指毛文龙贪财、好色确是有据,但是诬其天启后期通敌则为过疑。

二月十九工科右给事中潘士闻弹劾毛文龙:

“职读春秋传,元帅三军司命,主将得人,则干城有寄。

故智将动有成算,勇将所向无敌,未有翱翔海上八年,未复一城一池,而可以言智;奴来深匿穷岛,奴去仍言牵制,而可以言勇。

如毛文龙者,有谓各岛兵数自旅顺口及三山岛男妇二万,兵数仅三分之一;有当军六七年不见一文钱,更不知连年火药铳炮等物置之何地耶?

有谓往岁献俘,皆窃取各处援兵,以希重赏者;

有谓内监赍敕,稽查兵饷,犒赏五万,今文龙自知虚冒,转送内监,复以五六万金送内监,不点人马,差毛承录压送银鞘上舡,将舡底压破,令登兵下海榜取,不全,将登兵打死三人,淹死二十余人;

有谓文龙差徐虎臣领辽人千余,在鲜地采金,又差心腹张姓领辽人二千,在鲜地掘参,自铁山破,奴兵直入,此二项人尽被杀死者;

有谓文龙每年招降夷千人,俱改毛姓,养之内室,因铁山失陷,降夷欲内应,假以元宵赐酒,尽数杀之,假报新功者;

有谓文龙在海外,不问来历,但有渡海者每银十两,给引一张,即真奸细不问者;

有谓坑骗客商货本百万金,致含冤绝岛,不记其数,稍触其怨,捏作奸细,竟行杀戮者;

有谓见岛将做官日久,积有多金,寻事抄没,锢于太苍岛,仍将妻子给与人,若林茂春等可证者;

有谓文龙与四监结拜之后,对胡太监说‘人马散处在外,不便查点’,胡监笑云‘点甚么人马,只要替老祖爷做些功劳,多封几个侯伯,何愁富贵不久’。长挂一画像,头戴冕旒,身穿衮龙,手执圭,供一金字龙牌,写当今上公魏老爷,朝夕焚香礼拜者。

先是屡旨移镇概不敢命,可称跋扈。度其诡谋长技,不过以所糜军饷,辇金潜住长安,多方布置,为庇护地耳。

为今之计,姑赦其从前欺罔,令移镇要害近地,以功赎罪,可也。若犹然听其不移,毋论尾大不掉,漏巵无底,举朝之上,岂全无口耳鼻眼乎?况铁山已经失守,鲜地已失其半,如此伎俩,可称为长城耶?”(《圣朝新政要略》卷9)

《崇祯长编》卷6崇祯元年二月辛亥则载该疏之要“毛文龙岛兵不过二万,虚称十五万,贿通核馆内监,谄事忠贤,冒功糜饷,贪淫杀降,僭称钦旨,请令移镇要害近地,核其兵数,汰其冗员,下所司议”。

崇祯对潘士闻的奏疏,旨意是“毛文龙专阃海外,今已八载,粮饷器械转输不赀,近额皇赏辄开五十万,果有是实数否?这本说移镇要害近地,查兵稽将,及限兵数,尽汰冗员,省费课,实确然可行,余俱依拟”。

崇祯元年二月二十六日,奉御史范汝梓再纠毛文龙,奉圣旨“毛文龙受国厚恩,岁饷不赀,自当枕戈环甲,战奴西渡,或直揭其巢,或潜击其后,方成牵制。这兵额该部即着定其数,照数转饷,自崇祯元年为始,各捣屯以节制之兵兼议开屯,文龙仍往来料理,说得是。海外将领应听登抚统辖,方可约束该部,即酌议来说”。(《圣朝新政要略》卷9)

十月,南京陕西道御史陈必谦称“及举朝倚重毛文龙,时独公辅言其不足重轻,今其言卒验矣”。(《颂天胪笔》卷14起用《南京陕两道御史陈必嫌题为进述微臣被陷之并及官受诬之苦仰祈圣膝疏》)

崇祯二年二月,夏之令长子生员夏承为父亲被阉党冠以诋毁毛文龙名义逮杀而鸣不平:“文龙孤军糜饷,虚张功伐,实国家一大蠹,今廷臣犹以撤还入告,奈何独以臣父之言为罪案?”(《颂天胪笔》卷20颂冤《原任四川道御史夏之令长男生员夏承谨奏为:父枉死非刑奇冤莫白谨浙血陈情仰祈圣明俯赐昭雪以正国法以仲公道疏》)

可见,当时毛文龙不能牵制、虚兵糜饷、杀降冒功等等已是一时公论。

崇祯在潜邸时对毛文龙的功罪洞若观火,他的看法与舆论是一致的,我们从崇祯的诏旨便可看出这一点。

当他即位初,毛文龙的阉党同伙丰城侯李承祚上疏为其颂功,崇祯的旨意是“毛文龙牵制之关,部科道臣自有公论,何必浮谈市德?朕御极之初,曾几何日,而连疏渎奏,殊不谙事体,姑不究,以后不得烦扰”。(《颂天胪笔》卷1谕旨)

此事在朝鲜人看来意味着崇祯的英明。

如《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18仁祖六年二月癸卯载“丰城侯李承祚上疏褒毛将,极言其功巨赏微,显有欲遏移镇之议。皇上以‘浮谈市德’为教,兵科又参其狂噪,皇上之明见万里,于此亦可见也”。

又同卷仁祖六年正月己丑载,鲜王担心毛文龙此前多有诬陷本国之事恐难以暴白,奏闻使权怗称“天子在潜邸时,已知我国事情,少无信谮云矣”。

与弹劾毛文龙之罪的同时,移镇之说、清核东江兵马成为朝臣的议题。先谈移镇。

崇祯元年正月十九日,任职兵部尚书的阎鸣泰再次提出了据守盖州套之说,他认为盖州套具有联系两大战场的重要作用,应该让由觉华、登莱水师据守,以呼应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

“盖套则据山为阃,依海为家,左呼则宁远应,右呼则东江应,进可以战,退可以守,我惟共此腹心,遂致首尾悬绝。今日不将此中断一着紧急粘接,欲求恢复,必不得之数也。

今必得以大将由觉华岛合登莱之师进取南卫,据盖套而居,东联毛帅,西应关宁,则首尾一心,合为一体。

敌欲东,则宁远陈兵河上,以牵其后,盖套因出锐师以袭之;

敌欲西,则毛帅耀兵江上,卷甲疾趋,以跋其尾,盖套亦出锐师以袭之;

敌欲南,则盖套拖塞以守,相机以战,而宁兵、毛帅各出锐师以袭之。

敌左顾右盼,腹背受敌,方且自救不暇,尚敢离巢以窥我哉?

然后,我徐由盖州,而海州,而辽阳,渐窥渐北,便可复吾旧疆,而广宁一带皆我囊中物矣”。(《崇祯长编》卷5)

崇祯的旨意是“卿前疏欲移毛文龙于盖套,着以内外大小诸臣商酌”。

阎鸣泰又奏毛帅已奉明旨事,奉圣旨“毛文龙住师东江,原以备牵制之用。然必真能制奴,方见成功。有如声息不接,粮饷虚糜,则孤军何济于事?

览卿前疏,欲毛帅移盖套,亦是封疆起见,卿既实一力担当,必有定算,但此举安危所系甚大,还与督抚镇道诸臣从长计议行”(《圣朝新政要略》卷6)

崇祯元年二月十九日,工科右给事中潘士闻请移镇,得旨“确然可行”。

二十日,尚宝司卿管司丞事董懋中“请撤文龙归,俾仍挂平辽将军印,治兵关宁”,得旨“报闻”。(《崇祯长编》卷6)

三月十四日,江西道御史袁弘勋上疏力赞阎鸣泰移镇东江之议,其理由是:

“河东沿海之地,始于盖、耀,而迄于旅顺。其自辽阳来,必由海而耀而盖,虽间有岩岫小道,而险阻不能行军,故叶旺守金州,营田筑隍,为根本之计,马云守盖州,以遏纳哈出,遂不能渡,及自东而西,为马云所诱,尽歼无遗。

枢臣盖套策正合此。且以沿海为家,南通登莱,北通关门,皆片帆可渡,不但转输不疲,而近海肥饶之地,遗民故土,尽得以资屯而乐业,食不穷而兵自壮,然后合三面以攻之,而敌可坐困。此真不易之定议也。

至东江移镇之说,则有不容不详酌者。皮岛驻师,鞭长岂及马腹,而文龙去年亦原有移驻广鹿、长生之议,广鹿、长生去盖稍近,而于高丽不失犄角,最为便计。

以至东江兵号五万,虽未必尽实,而但令就中挑选若干,统以部下偏帅,进据盖套,此亦何说之辞?

再檄登莱抚臣挑兵若干由旅顺直趋金复,而关宁亦挑精兵若干,由觉华岛、右屯三路合营以图南卫,此真万全之胜算,而必效之画也。

大抵全辽失后,独幸沿海一带膏腴,不能收拾,而留以与我,我之兵河西守至右屯,河东守至盖州,则海滨尽为我有,脉络贯通,首尾呼应,而毛文龙亦得实见其功效。是用东江牵制之说,亦非守盖套不可。”(《崇祯长编》卷7)

崇祯的意旨“是之,令下所司议”。

同月二十五日,河南道御史范复粹上疏论及移镇,认为应分东江一半兵据守盖州套:“诸臣每怀东顾之忧,因有移镇之请。臣谓兵饷宜核,移镇宜酌,诚熟计之。毛文龙何难移哉?

但数万生灵,谁非赤子,无处安插,必各据一岛,散而为寇,岂直登莱受祸,即劫朝鲜而生日本之心,东忧方大也。

臣每念东事,知守盖套之议无烦再计,然守盖套必先守南、北汛口,宜将文龙岛兵分一半于其子承禄以守讯口,以成南卫逼敌之势,仍令文龙驻于皮岛,以终东江牵制之名。度文龙父子必不秦越视而水火构也”。得旨“是之”。(《崇祯长编》卷7)

不过据守盖州套一说最后还是无果而终。

四月,兵部覆东江移镇疏言“东江一旅未可轻撤,但一应兵马、钱粮、将领俱应听登抚统辖,其屯田、移驻还着督师抚镇会议确当,登抚仍择风力司道渡海查兵数以定粮额”。诏旨“如议行”(《崇祯长编》卷8)

崇祯初这次移镇诉请的流产其直接原因是力主移镇盖州套的阎鸣泰的去职,不主张移镇、“力护”毛文龙的王在晋取代为兵部尚书,同时当时辽东督师王之臣也有异议,明廷内部意见仍有参商。

间接的原因是毛文龙坚决反对移镇。为了不离开这个安乐窝,他诡辩道:不知盖套四围沙漠,无地樵苏,且隔海百里,粮草难继,此兵志所忌之地也”。

事实上,盖州卫战略位置相当重要,“控扼海岛,翼带镇城,井邑骈列,称为殷阜,论者以为辽东根柢,允矣”(《读史方舆纪要》卷37《山东八》)何来四周沙漠?辽东未失之前,海运转输基本上在盖州套和北信口等地收卸,何来粮草难继?如果毛文龙纯心灭敌,那么移镇盖州可以得到朝廷更好的军饷接济,又可以更好地安民兴屯,且可与山海关、宁远更好地犄角呼应,何乐而不为?正是因为此时的毛文龙己经“徒享富贵,无意进取”,为了不离开皮岛这个乐巢,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扯谎,千方百计阻扰移镇。

再谈清核东江兵马。

崇祯登基,九边分发皇赏银,毛文龙以十五万兵额报上,索要五十万两,明廷君臣对此颇为怀疑。

东江镇军饷天启六年额定本折五十七万,天启七年增加至一百万两(登莱兵饷、召买、脚价等费皆在内),这使户部官员倍感“接济无术”。

当时明廷财政已经非常窘困,不算逋欠,加派新饷正项杂项每年共三百九十万,但是每年关宁军饷出数已有五百二十余万,出浮于入如此,如何能再支给东江这百万粮饷?

势必只有缩兵就饷之法。这样,清核兵马钱粮不受核的东江镇以定额供应成为舆论共同的话题。

崇祯元年正月十九江西道御史张养题为元历伊始圣治维新谨效葛襄仰资末议事,奉圣旨:“东江核定兵数以为饷计,俱酌确议具复”。(《圣朝新政要略》卷6)

二十九日,兵部一本为仰遵圣谕事,奉圣旨:“东江兵数今登抚会同毛镇汇册报部”。

二月初六日,督师王之臣题东事结局事,奉圣旨“毛帅兵饷,作何查核,酌量该部查看议来说”。(《圣朝新政要略》卷7)

二十四日,河南道御史范复粹条陈海疆七事,中云“海外之兵宜核”,得旨:“下所司酌议”(《崇祯长编》卷6)

三月初四日,兵部覆江西道御史张养疏言“东江之兵前凭使臣王梦尹之疏,是以开报一十五万,今欲再查的数,应听登莱抚臣就近差官渡海,将所解呈赏唱名给散,类册报部,庶免冒滥之弥,臣部不敢遥度也”。(《崇祯长编》卷7)

崇祯同意兵部的题覆,下旨令登莱巡抚差官渡海清核。

四月十五日,登莱巡抚孙国桢上疏陈六事,“一额定东江兵数,定数若干,按籍输师,其余尽发各岛屯种”,“有力者听其自便,无力者官贷牛种,初年免征,次年半征,三年全征,以安流移之众,以省输挽之烦”。得旨:“下所司确议具覆”。(《崇祯长编》卷8)

兵科给事中张鼐延题为天开圣明边疆多故敬陈兵食剿抚事宜以裨安攘廓清大计事,奉圣旨“东江须得人清核兵饷,朕既委该督抚等官,权不中制”。

崇祯元年四月初,专理东江饷务户部员外郎黄中色奉命到皮岛点阅兵马。

黄中色“以都督缩坐绝岛为非”,与朝鲜问安使一见面便说“毛帅拥兵久住贵国,想必多扰害之事”,又固辞鲜王所赠礼物,鲜人“观其气色,则痛嫉毛帅,而辞不受,非有他意”。(《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18)

黄中色又声明“事关军国,秉公持正;如使博综核之名,而故与镇臣为难,以败牵制之局,是则欺朝廷也;如猫鼠其眠,以镇臣为奇货,而欲居之,而欲党之,则欺之罪更甚。总分谊所不载,亦且私心之所不敢出也”。

这样一位清廉铁面又对毛文龙不法早有耳闻的官员来清查兵数,毛文龙当然无行贿请托之可能。

黄中色每见毛文龙,“即以和气商之,而随以庄语折之,云‘当今三空四尽之时,佛首之金不可洗,针芒之铁不可削,势必汰冗员、去老弱,节一切糜,以佐国家之急”,对此毛文龙只是“拱手唯唯也”。

毛文龙拿出军册,中有六万二千余数,逐名清点则只有三万有奇,毛文龙解释说“尚有出哨者、设防者与夫屯种等兵,并悬岛阻绝之区,未悉传调也。”

黄中色于四月十三日具文上报登抚孙国桢称岛兵有三万有奇,请酌议题奏。

黄中色完事返回,于六月二十三日上疏称核实东江兵有三万六千余名,得旨“海岛兵数尚未确然,着速酌定应存实数,以便发饷”。

这次查阅实际上只清查了皮岛的兵马,未能遍阅各岛兵丁。毛文龙因而上疏辩驳:“饷臣黄中色查简壮实堪战兵三万六千余名,此止就本岛各营所隶步伍之数也。若云从、铁山、昌城、满浦、猜、鹿、三山、旅顺诸岛,并出哨屯种等官兵,并未实核,遂不肯竟查阅之局,将虑无饷而兵哗难制耶?

臣业己戒令弗哗矣。将虑各岛未必听查耶?臣业己原同饷臣逐岛听查矣。今止阅皮岛兵丁,而各岛执不肯往,以一岛兵丁之数,谓各岛兵丁统在其中,昧良心甚矣”。(《崇祯长编》卷11)

毛文龙再次提出“各岛兵丁精壮者合计实有十五万余”可是这种将整个东江镇人口数冒充兵数的拙劣伎俩没有瞒过崇祯,故旨云“辽民避难屯聚海岛,荷锄是民,受甲即兵,难与内地佥募额饷相同。文龙宜乘机奋勇,著有显效,谁得以糜饷藉口,朕甚望之”。

五月十八日,登州海防道王廷试奉旨开洋航海到皮岛查核兵数,六月初八日在岛检阅。毛文龙又使出他一贯的阻挠点阅的伎俩,声称有警,派部将率军出防,以此为借口使道臣无法窥得东江士兵实数。

如他在《崇祯元年五月二十四日塘报》中说:“据鹿岛副将王承鸾报称:四王子发兵西去,欲往喜峰、一片石等路犯关是实,卑职随即传南北坐营中军陈继盛、袭正祥等,各调水陆官兵间,倏接登莱海防道王廷试起马牌,于五月十八日,出海査核兵数,相应扬兵待阅,事系紧急,不敢坐视,但营伍不敢尽发,止挑每营精锐一二百名,大营或三五百名,立督上岸,相机剿击截杀”。

王廷试不为毛文龙伎俩所惑,仍然坚持点阅。毛文龙还是老一套,一口咬定“原共有一十五万余,除在僻岛防守者分去大半,其所开经查,仅止六七万”,王廷试点阅皮岛兵称只有二万八千的部队,毛文龙甚感不平。

王廷试“极道东民疲困,帑藏匮乏,且劝之以忠君爱国之心”,毛文龙不敢多言。王廷试回航便以二万八千的兵数向登抚孙国桢汇报。

据《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19仁祖六年九月丙戌载,崇祯元年七月平台召对时,适逢毛文龙遣使献俘,崇祯召兵部尚书王在晋问曰:“文龙献俘,似或非实。前者冒饷亦多,该部详查以闻”。

于是,黄中色、王廷试、孙国桢皆说:“文龙有军二万六千,一年之饷,殆十余万,而不能收复辽阳一尺土,国家虚费至此,敕令兵部酌处”。

七月二十六日,孙国桢向朝廷汇报东江兵数,得旨“海外兵数既定,准运饷八万石,不得重累东民”

朝廷上下对毛文龙的虚兵冒饷早心照不宣,得知东江只有二万八千,并无毛文龙所说的十五万之众,一时间“岛兵之虚冒,久沸朝议”。(毕自严《度支奏议》新饷司卷2《覆登抚督师台省核定东江饷额数疏》)

兵数既定,派饷多少明廷意见不一。

新任蓟辽督师的袁崇焕认为东江与关宁为犄角牵制之势,“今日照该道裁定二万八千派饷,每兵照关宁一月银一两四钱、米一斛,岁该银十六两八钱,米六石。二万八千名,共该银四十七万零四百两,米一十六万八千石”。(毕自严《度支奏议》新饷司卷2《覆登抚督师台省核定东江饷额数疏》)

袁崇焕的意见是比较有人情味的,东江士兵出生入死,捣袭敌后,是应该与关宁同等待遇,这样才能“鼓牵制之气”。

但是朝廷的科道官认为东江兵既然只有原报十五万的五分之一,那么按兵算想,饷应该也是旧说百万的五分之一,即本折二十万足矣,又说东江根本不能牵制,那么就不能依关宁例厚养。

崇祯旨意是按照袁崇焕的说法给饷额,但是户部认为“东江之役,八年于兹,羞尔奴酋,若不知有所谓牵制者,乃其兵以十五万为名,想已本折百万为额,非举朝累牍叩阍,道臣扬帆出海,侈口虚张,终何纪极”,为了节省计,户部议定每兵月饷银七钱、米一斛,共本折一两三钱,一年兵饷本折共二十三万五千二百两、米一十六万八千石,“较之关门虽若不足,例之各边,似为有余”。

十一月,“户部覆道臣王廷试核实东江额兵,仅二万八千,原无十五万之数。就兵额饷,通官俸布疋花红廪饩运价,每岁该银三十五万四百六十两,米十六万八千石。登饷二十万已报裁六万六千余两,应扣支皇赏十五万两,只应给五万六千两,余银四万四千两,充元年折色”,得旨“俱如议行”,又说“毛文龙宜从新策励,实图报效,不得但以牵制虚声,藉口塞责”。(《崇祯长编》卷15)

东江兵饷已裁减如此,朝廷的舆论还以为不够,所谓“第闻舆论多有未协,云冒滥如初”,“窃闻在朝舆论尚有以臣所定之数为浮溢者”。

在他们看来,“东江之冒滥,人人而知之也”,“东江兵饷冒滥,举朝皆为不平,而核兵可以节饷,此正人人瞩目之时也”。

他们尚欲将兵饷裁减至月饷本折一两三钱之内,崇祯的意思是“毛文龙果能扼要捣虚,著有实迹,朕何靳此钱粟,以养战士,且策后效,不必会议再减”。(毕自严《度支奏议》新饷司卷2《乞敕覆议再减东江额饷疏》)

饷额既定,崇祯命从崇祯元年起按照新定额数解发东江军饷,但是“天启七年以前所运发者,举朝犹以冒滥有遗议焉”。(毕自严《度支奏议》新饷司卷4《题覆东江改运道设饷司疏》)

舆论方主裁减,而毛文龙却又差官蔡承薰、朱良佐入京,咨文户部,要求清理旧欠,“合找支运价等项,粮饷一十六万七千七百余两,及该找尖耗晒飏米七万五千余石”,又索天启七年所欠南北官俸粮并京库欠饷共三万七千二百余两,甚至声称累年积欠客商粮货至二百零七万九千余两,请照数补解出海。

户部尚书毕自严上疏诉苦,崇祯的旨意是“岛兵已经裁定,发饷务照新额,不必议找旧欠”。

崇祯元年九月,毛文龙接到户部札付的河南道御史范复粹奏本为海外兵想宜核奉旨往查宜确等事,该奏本奉圣旨,“海外额兵给饷,颇属救弊良法,俟道臣王廷试回日覆奏行……毛文龙虚糜岁饷,报国安在?着回将话来该部知道”。

毛文龙上疏开列历年所收粮饷,又极为自己冒滥叫屈:

“如年来本折四十万,南兵辽兵,均藉其食。至于赏功抚夷,买修船只,种本、马料、皮张、火器、盗甲、弓箭之类,皆在此本折四十万内,而不比腹内各边额兵额饷、行粮月粮、马匹草料件件按月给发同也。又不知虽有本折四十万而不得三十万之实用。

粮船遭厢,每年定坏二十余只,或有人船俱没者,或有船没人存者。既经报查,不得不怜其流离困苦,出与实收,其后运。且有奸弁侵渔,或有领饷买办军需而辄花费,甘拼此身打夹追者,莫不在此本折数内。

至于海外衣食,无一不贵,大米一石价值二两五钱,青布一尺价及四钱。咬薑呼醋,何等辛酸!一时边报紧急,粮饷不至,只得将脸面向客赊借米麦。

赴敌擒斩有功,又要设法犒赏,以为戮力者之劝。边例活擒达贼一名,赏银一百两,斩级一颗,赏银五十两,臣镇八年,斩级活擒计约一万有余。若循边例功赏,又不知省朝廷几许金钱矣。

然臣之苦心如此,焦劳如此,省费如此,偏不见怜于廊庙,而反受冤于冒滥也……今春饷部黄中色至岛,极论粮饷艰难,劝臣汰兵,仅以六万余报道臣王廷试查阅,又逼臣汰兵发过山东,且复削至二万八千矣。

向臣自据目前十五余万之众,口口以钱粮为少,独庙堂不信兵多,言言以钱粮为费,无异为市争价,两不相下,交易终无成日。此臣只以此心求天知声明知,不敢向人复辨一语”(《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7《崇祯元年十月二十一日具奏》)

先是崇祯元年十月毛文龙塘报刘兴祚归降,称有“二十余万之精锐”,崇祯深为质疑。

崇祯二年四月,毛文龙移咨登莱道臣王廷试称要求东江兵饷必须按关宁之例,决不可减:

“东江数年以来,兵口数向无定额,贵道奉旨额定二万八千之数也。又见户部题覆督师疏题东江兵二万八千,派饷依照关宁,每兵一月银一两四钱,米一斛。户部覆疏每月银七钱、米一斛,不依督师议照关宁为例。本镇揣辽事,委可担当,定额无容再议,而粮饷必须照依关宁,丝毫颗粒决不可缩,饷额恢复事不容缓,马匹、火药、器械又更急于星火”

闰四月,毛文龙上疏辨冒饷:

“当事者但知文墨议论,不俯念孤臣支吾之苦。

其司计之臣,复借名色应付,以水脚运价,俱作实给之军需,自八年以来,共收本色一百二十万八千有奇,折色一百四十万一千三百余两,名实不相应。

日夕作饅粥苟全性命,一切米豆布帛之类,不得不转贷于四方之商贩,俟饷到而偿之。而岁饷竟无音耗,部中所少臣之饷,应找尖耗晒飏本色七万五千有奇,折色一十六万七千七百余两,又不给发。

夫部中发饷,有移文在,收饷有实收,此纤毫不爽者。其间或有部己发而未收,非吏书之奸弊,即解官之侵渔,甚有那辏别用而不补解,奈何以军国重务,付之说鬼说梦之场哉!

且一兵给月银一两四钱,米一斛,此定额也,乃计部有一军减半之说。臣以为同一兵士,而东江与关宁两视,不知作何主见?

臣部之兵,倡义原有数十余万,一裁之词臣姜曰广、科臣王梦尹,为十五万,再裁之饷臣黄中色,为六万。以收过本折,分散历八年之久,军有余资否?

况众兵将领绝无廪俸,旦暮需用,亦藉此数。臣百计那贷,以救残喘,臣之心血尽矣。

至崇祯元年,道臣王廷试点阅,又裁以二万八千。即二万八千之食,又不随时发运。且忽出禁海一疏,运粮不至,八月竟无颗粒之颁,臣岂有点石之术哉!”(《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8《崇祯二年四月十八日具奏》)

五月,毛文龙再次上疏辨冒饷:

“臣受钺三年(应为九年),危处东江,归乡人民,每岁不啻万计。臣亦忘形迹于将士之分,秉心戮力,以答国恩,故兵称二十余万。岂臣欲报多数而冒粮饷乎?亦欲得甲士之用耳。

孰料庙议纷绘,今言臣报数之多,明日言臣无厌之求,以致先帝惑听,遣词臣姜曰广、科臣王梦尹,诸岛点阅,减报一十余万,使臣东那西借,剜肉医疮,而议者尚以冒饷劾臣。

且臣原籍旧居,止存四壁,今驻皮岛,屯兵安鱼,与士同栖,冒饷何为?冒饷何用也?及登莱道臣王廷试奉旨汰兵,将各岛哨守兵士俱不点阅,只将皮岛官兵一看,定为二万八千。此亦不揣朝廷恢复之计,止钮目前乏饷之算耳。以臣枵腹之卒二万八千,而欲取胜数十万之众,使天下人闻之,畴不笑臣之不能料敌如此,国家之误用微臣如此哉!

但臣一介末弁,孤处天涯,曲直生死,惟命是从,敢哓晓取憎哉!究其根,实文臣之误臣,而非臣之误国也。

昨接登莱道臣来书,云今岁钱粮将往年多领者扣算,然臣以十余万之众,而受四十万之饷,今反以二万八千为额,复将上年钱粮扣算,必欲速堯数十万之命,此何心也!

即道臣王廷试覆称汰去老弱止存精兵二万八千,宜于元年六月为始,而元年六月之前未经汰去者,皆不费衣食之土偶乎!还将食过之军刳腹取之乎!可令今日之军封口坐鋳乎!计部必欲杀臣,此臣之未解也。

再议每兵每月本折一两三钱,较之关门虽若不足,例之各边似为有余。臣处东江,原为关门牵尾,关门接壤神京,每月一两四钱、米一斛,尚不敷用,况东江悬海,风涛回测,百物腾贵,而反议每兵银七钱、米一斛,使各兵肯安心东江耶?

诸臣独计除臣,不计封疆,操戈矛于同室,此臣之益未解也”(《崇祯长编》卷22)

东江接济之难、海外衣食之艰确如毛文龙所言,然而事实上藉由虚兵冒饷,东江军镇中上层武将的生活是富贵而逍遥。

道臣裁定的二万八千实为皮岛所驻守之军,合计各岛的驻防兵,东江军队本有四万二千人,朝廷就此皮岛之兵额裁减东江军队,又将士兵月饷银由一两四钱裁减至七钱,是明显有过遏的成分,毛文龙愤愤不平是有理的。

但是他固执地要以全镇十五万的人口数来开报兵数,支给军饷,屡屡以乞休去职要挟朝廷,这种不体谅朝廷难处、只图敛利自奉的心思早已为舆论看穿,如崇祯二年四月兵科给事中陶崇道上奏称:

“盖听裁兵于握兵者,不肖者有十不欲,即贤者亦有十不欲。臣今请得而悉数之。

兵多则饷多,便于侵匿,一也;兵多则人多,利其逃亡,二也;兵多则数多,难于查点,三也;兵多则官多,易售情面,四也;兵多则将多,具米筐篚,五也;兵多则番多,便于买间,六也;兵多则事多,易生旷役,七也;兵多则马多,易藏例死,八也;兵多则匠多,易充造作,九也;兵多则力多,易挟法纪,十也

……自数十年来,威令不行,而懦将以添设为能事;大言恐吓,而疆吏以增饷为令名。庙堂之上,略不主持,一二从之。当其初创,即曰奇勋;及至议裁,便称怪事。重己极而不返,遂至今日

……毛文龙牵不成牵,制不成制之师,谓非十五万不可。自道臣执定二万八千,而所裁有奇,至今不可张喙。

一镇如此,他镇可知。当行文毛文龙,令其自汰,肯少一人乎!此前事之验也。伏乞垂鉴施行”。(《东江遗事》卷上《援辽功绩》)

当时,崇祯召对群臣于平台,拿起陶崇道的奏疏,指着疏末讲毛文龙的话,问首辅韩爌,韩爌奏“裁得甚好,做得稍迟”;

又问陶崇道“如何各处不肯裁”;

陶崇道奏“臣原说不肖者十不肯裁,即贤者亦十不肯裁,须在上边汰去”;

崇祯看着辅臣说:“陶崇道说‘不肖者有十不肯裁,贤者亦有十不肯裁’,此语甚是”(《崇祯长编》卷20)

显然,崇祯和明廷的阁部大僚对于东江裁军一事立场都是坚定的。

而毛文龙屡次反对裁兵的行为只会使他与明廷的关系愈发糟糕,所谓“惟是总兵毛文龙举动,近来多不厌人情”。

浅析崇祯眼中的毛文龙形象:糜饷庸将、跋扈军阀、离心离德的“海上天子”

在与明廷关系严重恶化的情况下,生性躁急悖傲的毛文龙采取的不是妥协和衷的方法,而是依然我行我素,以强硬的姿态回击明廷,其桀骜不驯、盛气凌人、目无尊长的行为更加剧了崇祯对他的猜疑。

天启七年七月,毛文龙上疏愤诉不平五事:

“招抚辽民,挑其精壮入伍,老弱屯种,竟成一旅之师,以抗强敌,今使之食不充腹,衣不遮体,空拳赤足,冒死生于锋镝之下,较之内地逍遥自在,高坐糜饷者,其苦乐自分,不平一也。

宁远月饷一两五钱,内丁二两四钱,加以食米五斗,又叨皇上恩赏,不一而足。乃海外南官,七年以來,未徼半年之俸,数百万兵民取给于天津、登莱二十万之米,其中多有漂失而浥烂者,山东二十万两之银,复有侵克,手臂腹心虽肥瘠有分,皆是血肉,何独于关上加厚,而海膜视乎?不平二也。

旅顺、石城一带,为津、登门户,设将严防,尚有前车之覆。都司徐敷奏煽惑军心,旅顺参将李鑛烧粮投械,夺船以逃。继而石城岛游击高万重、都司高应诏、宽奠营游击郑继魁与弟继武等,亦遁,不夺其魄而且复其官,纪律之谓何?不平三也。

臣孤忠自许,可对君父而质鬼神,乃有谓臣为安史者,臣生虽受之,死岂瞑目?不平四也。

今春攻铁山而至云从,以死守死战立功,自幸可收桑榆之效,乃又谓臣退居云从,不用一矢相加遗,此何说乎?不平五也。”(《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6《天启七年七月初十日具奏》)

东江海运接济之艰难、兵士待遇之不公平确是如此,武之望指毛为安史确属过分,丁卯之役毛文龙并非毫无抗金之举,逃将西奔是有该处分地,毛文龙所说的不平是有一定道理的。

但是诬陷徐敷奏、掩盖铁山须弥之失和自己的虚兵冒饷,毛文龙的说法也很有问题。

此奏出于七月初十日,明廷接奏奉旨之时正是九月初六日。

崇祯刚登基就看到这样充满谩骂语气的章奏,其心情可想而知(毕竟不是每个皇帝都有明熹宗的好脾气),但是碍于当时形势,崇祯只能用温旨答覆毛文龙:“文龙远戍孤悬,倍尝艰苦,屡建捷效,心迹自明,东顾方殷,岂得乞身求代?还宜益奋义勇,多方牵制,以纡朕怀”。

一月,毛文龙又上疏向朝廷桀骜索饷:

“向使朝廷早能信臣,粮饷器械一如关宁之凑手,奴早灭,辽早复矣。奈何疑信相参,忌谤叠出,屡加温旨,屡畀事权,一似尝试羁縻为事。

吃紧莫如粮饷,终吝慨发,是以臣之牵制奴者牵制臣,封疆之重,几何而不以岁月迁延误耶!

今年内臣出镇,乃始允百万额饷之请,然必洗刷常套,方克有济……百万之饷,必须一顿给臣,即乘一餐之饱,尽一时之力,自可成功。若零星,若转折,若不及时,局散功隳,一口担当,臣固不能自必矣”。(《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6《天启七年十一初十日具奏》)

崇祯的旨意是“该镇劳苦海外,朕甚念之,今内地粮饷俱已陆续发解,况海天寥阔,岂易一顿而止?但当严禁运官侵渔,务令饥军果腹,至于兵额几何,月饷几何,该镇还具数开报,以待进取”(《崇祯长编》卷7)

在朝廷参劾声不断的情形下,崇祯元年五月,毛文龙请诣阙直剖心迹:

“臣势处孤危,动遭掣肘,功未见其尺寸,怨己深于寻丈,而皇上知之否?

中外臣工于兵家奇正之法、彝地山川之形,或未深知,故人持一论,终非煞着。惟臣居辽日久,探讨独到,无奈地隔天寥,笔难代舌,而皇上知之否?

属国残破之余,缓急无望,一应接济,合于夏秋两季,及时顿给,以便转运,其间裒益调剂,厥有权宜,而上知之否?”

据《崇祯长编》称“其他语多桀骜”,对于如此毛文龙,崇祯只能又是温旨“毛文龙本以义勇简任,东江数年苦心,朕所洞鉴,人言何足置辩?报闻”。(《崇祯长编》卷9)

毛文龙这种毫无人臣之礼的行为在当时域内域外都深感担忧。朝廷“诸文臣视东江为赘旈”,崇祯的担忧也不减于群臣,据袁崇焕称,“皇上之忧毛帅久矣”。

崇祯元年召对时,崇祯曾“历数东江拒命”,又曾多次召问阁部密谈东江事。

据《东林列传》卷17《韩爌传》记载“二年正月,上以边警,召爌及吏部尚书王永光入对平台。时廷臣颇忧毛文龙跋扈,袁崇焕锐欲除之。上因与爌等造膝密语,左右莫得而闻也”。

又据《公槐集》卷3《讲帷记注》记载,崇祯二年四月十七,姚希孟时为讲官,讲读毕,崇祯召“辅臣曁兵部尚书王洽议东江事,它人莫得闻”。

兵部尚书王洽与辅臣钱龙锡因而就毛文龙事修书“往复商榷”于督师袁崇焕。

《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17仁祖五年十一月辛已载,“且问于张大秋,则皇上崩逝的报已至云,而都督设宴用乐,少无变礼矣”。

同书卷19仁祖六年甲辰载,鲜王说“文龙与禽兽无异。至如皇帝之尊,亦无所畏,不可以礼责之也”,又说“观毛之意,已著跋扈矣”。

毛文龙之所以敢于以强硬的姿态回击明廷,甚至敢于不畏皇帝之尊,既和他狂诞悖傲的个性有关,也和他已自成势力、重兵在手很有关系。

如《续杂录》载“都督性度躁急,喜怒无常。爵位隆重,气焰炽张,自以为人无加我”

《乱中杂录》载,崇祯元年十一月,毛文龙对朝鲜译官说“我是天朝都督,便宜行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何怕人”,朝鲜译官称“其言尤为悖傲”

《春坡堂日月录》载,“文龙恣虐日甚,时称海外天子,部下诸凶,肆害尤甚”。

当时明人也有记载称毛文龙为海外天子,如甘肃巡抚梅之涣给袁崇焕信中称“海外天子,内币百万,金钱尽入私橐,领兵毛姓皆其腹心”

袁崇焕称“人臣不宜犯无将之戒,文龙刚愎撒泼,无人臣礼,前后章疏俱在御前,近且有牧马登州,取南京如反掌等语,大逆不道,三当斩”,这并没有冤枉毛文龙。(《崇祯长编》卷23)

除了言语上对皇帝不敬,更严重者竟有违制擅离信地,拥兵于登莱事。

崇祯元年五月,“内官王国兴称密旨召毛文龙,踪迹诡秘”,“上谓初撤镇使,未尝轻遣内臣,命逮国兴下狱论死”,当中必有隐情。(《国榷》卷89)

同年八月,毛文龙以漂风为名,突然间至登州夏家疃上岸,而续到诸船游戈于登莱洋外,登镇军民为此惶恐不安。

此事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震动。

而毛文龙又砸毁了与自己有矛盾的登莱总兵官杨国栋的功德碑,故八月二十二日,杨国栋愤而上章弹劾毛文龙十大罪:

“专阃海外,八年糜费钱粮无算,今日言恢复,明曰言捣巢,试问所恢者何地,所捣者谁巢。凤凰城、汤站等处若有一人守堠,不致铁山陷失之惨,罪一。

设文龙于海外,原为牵制不敢西向也,数次过河,屡犯宁锦,全不知觉,牵制安在,罪二。

东偏接境朝鲜,辅车相依,乃日以采参掘金,大肆扰害,鲜实不堪,致生携贰,罪三。

铁山既失,鲜半入敌,伤残属国,失律殒师,罪四。

难民来归,冒充兵数,或任填沟塾,或仍罹锋镝,掩败为功,罪五。

皮岛孤悬海中,非用武之地,去岁与内臣合谋,请饷百万,竭民膏血,以填苦海,罪六。

零星收降,捏报献俘,假造谩书,欺诳朝廷,罪七。

私通粟帛,易敌参貂,藉是苞苴,为安身之窟,罪八。

通商接济,事出权宜,坑商货至百余万,怨声载道,死亡相继,罪九。

岛中辽民总凑应点不满三万,欲冒皇赏,册开十五万,从前侵克钱粮,不计其数,罪十。

至如奉旨移镇,竟若罔闻,奉旨回话,绝无应答,煌煌天语,视如弁髦,此等滔天之罪,尚可容于尧舜之世哉。

更有异者,文龙近以漂风为名,突至登州夏家疃上岸,续到多船,见在登莱沿海窥探,不知意欲何为,大将擅离信地,律有明条,虽地方严为之备,然村野之民一时鸟惊兽骇,莫知所向矣。”(《崇祯长编》卷12)

杨国栋的弹章虽存在抹煞毛文龙之功的问题,但是关于毛文龙之过大多数是属实的。

由于它的爆炸力太强,必须谨慎处置,所以崇祯“不报”。

但是,毛文龙得知杨国栋弹劾自己,也上疏弹劾杨国栋贪婪扣克。

毛文龙擅入登莱事,登莱巡抚孙国桢是毛文龙乡人,为其弥缝。明眼人一看其中必有猫腻。

故兵科给事中许誉卿于八月二十四弹劾毛文龙擅离洵地,潜入登莱,责令据实回奏。得旨“从之”。

二十八日,户科给事中瞿式耜弹劾孙国桢袒护毛文龙:“至以同乡故暱比毛文龙,一如俞咨辜受其馈献,殆无虚月,任文龙冒饷欺君,即如擅离皮岛,闹入登镇,此军机重事,何不入告,仅以一二塘报涂饰中外耳目,岂香火情重,封疆念轻,知参貂之饵而不顾猫鼠之眠耶?登莱何地,可令贪黩之夫滥节旄也”。孙国桢遂被罢,后名列逆案。(《忠宣公集》卷2掖垣疏草《先剔遗奸疏》)

十二月,明廷接到毛文龙的辩疏,只见其中称岛兵闻汰心咸忿惋,入登莱一事是因为飓风所飘:

“臣随于本月十六日,调各官营将领点验船只,亲往沿岛慰喻群心,分遣老幼屯种,因而擒拿海洋大寇。

至七月十五日,臣自旅顺回长山,副总兵毛承禄报称‘敌准于二十二西抵关宁’。

臣一闻言,不觉心胆俱碎。随传令各岛将领,挑选步卒分路截杀。臣亲督精兵,随带沙唬等船五十余只,扬帆旅顺,直抵三岔河,步敌之来路而截杀之。

不意一路逆风,于八月初二,铁山嘴开洋遇东北龙风大飓,臣所坐船,桅斤舵俱折,阽荡四日四夜,命悬顷刻,各将船只绝无影响,臣飘至黄县海都县地方,距登州四十余里,稍得憩息,危而复安。

登州抚臣孙国桢、道臣王廷试、差官延臣进府,问以敌可灭否?臣犹慷慨自许。

臣在登一日,即出海东去,忽报各将之船,有飘至黄河营者,有八角口者,有威海、文登等处者,甚而飘然至桑岛寸枝,而官兵半失者。

是一役也,意谓敌来截其进路,敌退堵其归途,首尾互击,敌在臣掌中矣,乃至坏我战艘,溺我战士,岂天心未厌敌,故不使臣计得行,一至此哉!”

最后又谩骂朝廷当事者:

“总之,庙议如尘饭涂羹,无当于实用,仍复筑室道傍,以致边将迄无成功,坐此弊端耳。

皇上英明天纵,熙熙皞陣,正当极盛之朝,乃复有如鬼如蜮,妄造谤言,以渎圣听,而镇各敌边任事之心,诛不待时者也。

望皇上独断乾纲,毅然自任,不使班言乱听,则众将肝脑涂地亦所甘心,灭敌特易易事耳”(《东江遗事》卷上《援辽功绩》)

拥兵骚扰登州的举动竟被毛文龙扭曲为截杀敌兵的义举,毛文龙的这一弥天大谎有朝鲜和明朝的史料可以证伪。

《续杂录》载“今秋往登州,乘其不意恐喝,军门以下无不畏慑。又打杨总兵功德碑,以快陷已之愤”,又载“毛有简、毛世科、沈世魁若干深见宠信,有简往者跟往登州,纵臾作孽,无所不至”。

这里所说的杨总兵即登莱总兵官杨国栋,崇祯元年初与毛文龙互劾谄附魏忠贤,故毛文龙愤而为此。

《荷潭录》载“先是戊辰文龙领兵到登州,出其不意,劫制守将,夺其物货而归,大以为幸”。

《东江遗事》卷上《援辽功绩》载江西道御史毛九华称“夫擅离讯地,法令所禁,称兵内向,臣子大戮。文龙何人,敢公犯之!其初至登也,曰飓风之飘没,迨风恬浪静,日涌潮空,可以归兵,而舣舟海桥,潜指登城,夫复何心?无乃指山川,观形势,将欲勒石太山,饮马淮泗乎?此其心,路人已知之”。

不法已经如此,但是对于完全呈现出割据跋扈之势的毛文龙,崇祯只能“勉慰之”。

与此同时,又收到毛文龙声称被冤枉的奏疏,中道:

“职将所发粮饷制旗峡,整弓弯,备器械,造火药,今日捣巢,明朝堵截,数年间屠杀万余奴,献俘数十次,章疏昭然,此中外共知者也。职多方拿谋,广结设策,惟赖兵应饷从,庶几取效于一朝者。

畴料人心欹变,议论乖张,不顾职之异域苦楚,反云职之无功冒饷。差官吴宗武、韩文翼、毛应时者,厚赂权要,曲护灭法,至今四十四万之饷,尚无着落,而反捏职以叛逆之疏,嚼血污人,窃因无米难炊,终年袖手。

继蒙翰林姜曰广、阅科王梦尹见职兵多乏饷,议江东与山海一体给发。职引领颙望,倘得圣恩垂允,或恢辽有日。讵知庙议纷绘,辄又终止……未几,而登镇杨国栋欲谋东镇,多造无根之谤,遍栽好事之门。气填胸騰,坠马成疾,故职四疏乞骸,不能终于王事耳。再兼有一二当道者,嗔职不认得之语,此节苦衷,更可原焉。”(《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7《崇祯元年十月十三日具奏》)

对于毛文龙的话,崇祯的旨意是“勉其竭力图功,人言自息,不必置辩”。

崇祯二年正月,有的不明东江真相的大臣为毛文龙说情:

“而文龙一二年,招集逃民八九十万,纪纲分配,散居各岛外,而笼驭朝鲜,资其饷馈,内而招集商旅,括取锱铢,零星屯种,谦谶鼓铸,以佐内地输輓所勿继。

凡此皆苦心戮力,自营自办。而迄俘斩甚多,挫衅未有,此其发迹梗概亦甚奇矣!

而所最难者,当魏忠贤擅权,督抚节镇,称诵建祠者比比,而文龙耿介自守,不一濡足。

今历按东江章疏,有一言半辞,容影响文致否?可不谓今天下一奇男子哉!

乃近议所求于文龙,多有不可解者。东江实收,自二年至七年,共银一百五万有奇,米豆杂粮共九十余万石耳,犹纷纷责其虚冒。

然则关宁一镇,五六年来,每岁用银三百力,米豆一百三十万,兼之内帑不时给发,何尝忧乏绝而致鼓噪耶?其不可解一。

文龙报有实兵十五万,前后解献俘级不啻万余。论者以为俱难凭信,独计鸟飞兽骇之余,生聚儿何?令其今馘输款数千人尸诸市,明日俘无辜数百人献之朝,人谁与我?且所厲岛屿二十余,浩渺二千余里,非得多兵,何以联络策应,进战退守?其不可解二。

敌至宁远,罪文龙不能牵制。按文龙于敌未至宁远以前,已侦得其情,报关宁早备。当敌甫至宁远之,即悬兵千里,攻袭海州、沈阳以分其势,或亦力止如斯而已者,而论者咎之不已。然则宁远破衅敌兵后,敌仍往觉华、右屯,不可谓赵救不便。当敌兵袭破朝鲜,文龙率兵往救,分路要截,困之远地,文龙困,急檄关宁往捣其虚,不可谓进剿亡机。迄不闻遣一旅为诸路声援,而所望于文龙独若是奢乎?其不可解三。

谓东江为扼要,而文龙果才耶,宜重其任。不然或裁其镇,或更其人。今俱不可,而止裁减其饷,是委为敌饵身。且文龙妻子久已归杭,倘亦王翦多请田宅自固之意乎!而犹虞尾大不掉。其不可解四。

要之,事之真伪,具悬海外,总不能确有所据,只拙指自三韩溃陷,所为土地人民安在?所在衙舍、营房、船只、马匹何有?而文龙何以崛起当年?何以坚持至今?未得一蒙推论。

乃今核其虚兵冒饷,明日戒其不得以献俘、牵制塞责,独计文龙止此精力智计,舍献俘、牵制,将何凭报称,而如遂望其捣归敌巢,岂兵二万八千,岁饷二三十万所克庶几哉?

而文龙亦既屡疏称病请退,不胜愤懑之甚矣!灰壮士之心,而塞功名之路,莫此为甚。

臣愚不肖,窃谓天地生才甚难,明主宜急乘其锐气用之。上必欲恢复三韩,宜立召文龙面陈方略,度用饷若干,期日几何。

臣敢保文龙才足办此,如用而不效,甘与同罪。而或疑文龙跋扈不受召,噫!此非但不识文龙义不为跋扈,并不量文龙势不能为跋扈者矣!则臣又敢出三子一孙为文龙保任耳!”(《忠义录》卷7《表忠录》)

该疏作者徐尔一时任工部主事,崇祯元年七月曾上疏为熊廷弼诉冤,可以说是一位正派人士。细查疏奏的内容,我们不难看出其说法基本上是本于毛文龙的塘报奏揭,对毛文龙功过了然于心的崇祯看到这样天真的奏疏,结果自然是“帝不听”。

再看看崇祯初毛文龙在皮岛的所作所为。

据《续杂录》记载,崇祯元年十二月,毛文龙接伴使赵希逸入皮岛探查毛营情形,向鲜王汇报说:“掠夺我国货物,中原贾人牙侩钱姓人亦为拿回,累月监禁,待明春,责惩十万两银子,听诺然后保放。……少有憎怒,辄夺朝署,减削月俸,或棍打籍没,不经题奏,被罪之人或有行乞称冤,以此人心愤怨。”

《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18仁祖六年四月戊午载“第以岛中形势言之,则将佐离心,蓄怨已极”,即指毛文龙的治军无道。

又卷20仁祖七年三月癸未载,从皮岛归来的特进官李景稷称:“毛之军势疲甚,其意只欲安坐岛中,享其富贵而已,似无他意矣。其其所为,少无可观。虚张军数,多蓄妇女,每上伪功。辽民之避乱者,无所归依,不得不来附,而其心则不服矣。且其习阵之时,号令无法,士卒或有过,则必打其面,安有如此军律乎?”

军律不当,军队战斗力当然很差。如鲜王问“观其兵力、器械,则可以用之否”,答“不可用也”。

且有收养降人以待斩杀冒功事。如《乱中杂录》载“真鞑降者,都督资给优厚,以此降者络泽,其数千余,而散处各岛者,亦近千人,皆勇猛精壮,人言前后降鞑甚多”。

《续杂录》又载“前后降鞑,其数甚多,都督要用献功,斩级以送,渠等久未觉悟云”。

将朝鲜人的记载与前引的工科右给事中潘士闻弹章中的内容一比,可知毛文龙坑骗杀害商人、肆意拘禁抄没部属、杀降冒功等罪状都是确有其事,袁崇焕并没有冤枉他。

驳析“毛文龙意图与皇太极联手攻明”说——从毛文龙与后金往来信中看

崇祯登基之后,对毛文龙猜疑日重,毛文龙既不得志于朝廷,抗金斗争又不能有为,为求自固之计,他又开始与后金进行议和、洽降的活动。

其实,早在天启四年七月,努尔哈齐就“咨文移龙求和”,又派李永芳寄札毛文龙称“将龙在辽族属未遭诛戮者尽行优待,诱龙同叛,中分土地”。

毛文龙“连奴酋来使暨李永芳恶札星夜差官缄封,护送进呈”,熹宗以其“不行反间,升秩赏赉,兹从优再加左都督,仍赏大红蟒衣一袭,银五十两”。(《明熹宗实录》卷48)

天启五年二月初一日,努尔哈齐遣刘维国、金盛晋致书毛文龙,信中挑拨毛文龙与明廷和朝鲜的关系,劝其攻打朝鲜义州,又招降毛文龙:

“我之意,以尔取朝鲜之义州城,与我相倚而居,则朝鲜岂敢犯尔?尔驻义州之后,朝鲜若降则罢,若不降,则来借用我兵。尔若如此与我相倚,迫使朝鲜投降,则尔之前途无量矣。

尔既得罪于尔帝,已不能回明,而朝鲜又不容尔,我能置尔於不顾乎?尔向何处?倘若尔因派遣奸细收纳逃人,而恐我责备于尔,各为其主效力,岂有复存恶念之理乎?尔若降我,岂不亦如此效力于我乎?”

等信函已到毛文龙处,努尔哈齐又假拟汉官投递毛文龙的信函,信中称愿与毛文龙里应外合:

“今金国汗欲弃辽东之地,移向其本土,岂能弃其生身之地及父祖之骸骨而去耶?故我等众官商议,致书老爷乞一生路。老爷若以我等不得已而降之,被强迫而生之,怜悯于我等,则望亲书保文或答付寄来。我等若有可能,即夺一城池而居之;若不能则登千山。乞老爷务将所思缮文训示,并速交来人赍回,迟久恐被发觉。”(《满文老档·太祖朝》)

努尔哈齐的设间不过是埋伏诱奸毛文龙的手段罢了。毛文龙一度信以为真,派兵北上。

据《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8仁祖三年三月己巳载,“毛都督以为贼将李永芳到凤凰城求和,遣参将、游击时可达、杜贵等七将,领六千兵,发向义州。或云都督之诡言矣”。

乙亥载,义州府尹李竞驰启曰:“督府十将句催船只,若将渡江者,然而终不渡江,还向蛇浦”。

可见,毛文龙最后发现事有蹊跷,并没有上努尔哈齐的当。

该年十二月,努尔哈齐又授意李永芳等差人往三山岛诱降毛文龙。使臣初五日至,二十八日始回。

据登抚武之望称“毛帅深讳之,千方百计以图遮饰”。

后来,毛文龙将来使“分尸游示”。(《明熹宗实录》卷71)

天启六年五月鞍山诸役,东江精锐损失惨重。

二十,努尔哈齐乘机诱降毛文龙:

“闻尔毛将军谓我为何杀人,若不杀人,谁不愿降。

辽东、广宁之人原系朱氏皇帝之民也,因天授与我,故我以国增、兵增、钱粮增而悦之。自旅顺口以北至开原,自镇江以下至广宁,皆养育之。

然欲养而不从,竟杀我所任之官、所遣之使,奸细往来,叛逃而去。对此岂能不杀,而平白释放以遣之乎?我之所杀者,理也。由我处逃出,愿结尔而前往之人,尔收容后,不加豢养,却令其从军,反戈而战,故于各处之被杀者,乃尔所杀,非理也

……毛将军,我曾以为尔乃明智之人,今尔不知天时,是愚味也。明运已终,劫数未尽,无处不杀汉人。安邦彦将山阴、安南、贵州、四川、广西、云南、曹县、滕县等处,所杀者尚少乎?实乃明灭之时也。天之所灭,尔能救焉

……毛将军,无论尔如何为君效力,然尔国亡时已至,君臣昏聩,反致殃祸于尔,何益有哉?

明国已亡定矣!

各处刀兵纷起,丙辰年大风,都城内各殿之树连根折断,牌楼石柱亦被摧毁。戊午、己未两年,都城内河中流血,此皆非天示灭亡之兆,使之知儆乎?天时古鉴,将军何以不知?望尔深思。时机失尽,悔之何及?

佟驸马、刘副将皆只身逃来,李驸马及辽东、广宁之官员,皆获于阵前。彼等皆被擢用养育,尔不知乎?尔若诚能向我,则待尔优于彼等”(《满文老档·太祖朝》)

据《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13仁祖四年闰六月甲寅记载,毛文龙“出示奴贼所送牌文,招入持来假鞑,往复问答,而门禁极严,无从听闻”。

一番思虑之后,毛文龙差二人答书努尔哈齐,信函史籍不载,但中有议和之意。

闰月二十日,努尔哈齐遣回毛文龙使臣,并复书拒绝与毛文龙议和:

“此战乃我兴之乎?实尔明万历帝肇之也。今明帝如愿担承兴兵之过而议和,并遣大员持盖御玺之书,经山海关前来,则可与之相议耳。岂可与尔看守南逃之人议之?”(《满文老档·太祖朝》)

七月,使臣回到皮岛,毛文龙修书严斥努尔哈齐。

据《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13仁祖四年七月己卯载,接伴使郑斗源驰启曰:“都督答奴贼凶书,严辞斥之”。

又据后来毛文龙致皇太极的信中称“先汗在时,我所遣诸申一名,汉人两名,均被杀”,毛文龙使臣被杀应是此事,因为《朝鲜李朝仁祖实录》中没有使臣回岛的记载。

《明熹宗实录》卷74天启六年七月丙子载,“巡抚登莱右佥都御史李嵩塘报奴酋致毛文龙谩书,请申饬边吏,整兵以待”。

可见,毛文龙又将努尔哈齐的招降书上呈明朝。

通过以上的叙述不难看出,努尔哈齐几次招降毛文龙基本上是被毛文龙严词拒绝的,毛文龙屡屡将后金招降书所谓“谩书”上呈明廷,又处死后金使者。

天启六年夏,廷臣对牵制的质疑和鞍山役的失败曾经让毛文龙抗金的决心有所削弱,一度耍手段派使臣前往后金议和,以致在鲜的明朝将领传言毛文龙欲投降后金,而朝鲜的边臣也因与毛文龙不和,屡屡声称毛文龙欲谋叛,这是朝鲜君臣怀疑毛文龙谋叛的原因所在。

但是后来冷静一想,毛文龙有所悔悟,还是坚定了抗金的决心,并坚拒努尔哈齐的招降。

当时毛文龙与魏忠贤深相交结,在朝廷上有恃无恐,熹宗又屡降隆恩,毛文龙感戴皇恩,在与明廷关系融洽的情况下不可能有叛降之理。

而且,当时敌后战场的抗金斗争还属有为之时,希图建功立业,成为一时名将的毛文龙,又怎么可能投降后金?

更何况,投降后金也不一定能给他带來更多的利益,如鲜臣张晚所说“臣意彼无速发之理。虏虽强请,毛不速发矣。毛将在此,则享公侯之乐,投奴则为一俘虏,必不及李永芳矣。如贼亦必知文龙之军不可用,岂汲汲于文龙乎?只虑在此,则或为后患,故毛若投降,想必受之,而必不优待矣”。(《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14)

所以,认为毛文龙“坚拒诱降”的说法是有说服力的,而因为毛文龙与后金有往来就认为他此时“已经接受了后金的招降活动”的说法证据是不充分的。

再看毛文龙与皇太极的往來。

毛文龙再次与后金往来源于王子登的投岛。

王子登本为辽东监督炼铁的卫官,天启元年努尔哈齐占据辽东,王子登投降,授官石城备御。

天启三年三月,因擒获毛文龙奸细,授游击。

四月,因斩毛文龙奸细和剿杀逃人,升为参将。

其后,王子登又升至副将。

《毛大将军海上情形》称天启三年三月李永芳、杨于渭、王子登、刘爱塔向毛文龙“遣使请降,乞免死金牌、袍缎等项,毛将军一一给之去”,又说“四人中惟刘爱塔实心归降”,可见王子登当时是游离于明金之间的两面派,一方面与毛文龙秘密联系,另一方面又将毛文龙差人绑献。

王子登投岛事,《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17仁祖五年十一月乙丑载,铁山府使安景深驰启曰:“辽东人王志登,以奴贼游击巡海至鹿岛,为都督军兵所围,自言归顺,与真二名出来,都督相见甚喜。”王志登即王子登。

据王子登给皇太极的信中则称“于九月二十一日起行,二十九抵皮岛。”(《满文老档·太宗朝》)

可见王子登的投岛应该是被围后的顺势自保,并没有与毛文龙有事前的联系。

此外,王子登也并不是后金派往毛文龙处的奸细,因为王子登自称“弃子而逃”,后来天聪六年,后金参将宁完我在给皇太极上疏中也称王子登是“自我国逃去者”。

毛文龙见到王子登甚喜,极为厚待,据王子登自称“毛都督以绸锻、银牌、衣帽赏之,并即奏于明帝,封以总兵官之职,朝夕共同议事”。

当时,明廷已经经历新皇的更替,毛文龙的同伙魏忠贤和阉党逐渐失势,为求自固,毛文龙想出了诱骗后金要人之计,藉以向新帝邀功。

天启七年十月,毛文龙写信遣游击金首举往送,王子登作为议和的中介人,也派家人二人持密书同来,于十一月十三从威宁营入境,欲与后金谋和。

但是两个月过去,未见后金有任何回音。

毛文龙认为是“谅汗守边之人,贪其所携金、缎、马、骡,匿而不报耳”,王子登也说“不知守边诸申,欲得其衣物、马、骤而杀之,抑为汗与诸贝勒挽留议事”。

其实是皇太极担心毛文龙有诈,而将来使斩杀。

据《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18仁祖六年三月壬午载,后金使臣称“毛帅年前委差汉人言于我国曰‘新天子即位以来,有意于和亲云’,而我国不信其言,抑恐毛帅有他谋,斩其人而不纳”。

皇太极的疑虑是有道理的,崇祯即位初反对和议的态度是坚定的,天启七年十月皇太极以蒙古敖汉部的名义致书明朝约和两国,但是始终没有回音。

而毛文龙天启年间又是坚拒议和和诱降的,此时突然主动提出议和显然是必有诡计。

崇祯元年正月,毛文龙见使臣久不返,再次致书皇太极。

信中迎合后金之意将辽东战争的责任归于明朝,又称愿意主持两国议和事宜,请皇太极派人相商:

“昔袁都堂请和一事,因群臣齐相争议,故此事迄未定论。海外地方,俱令我辖。倘我奏请,帝必纳之。然我之谋,异于他人,我断不似伊等贻误两国大事

……今特遣人往询先遣人之信及讲和之事宜是否有成。乞汗亲遣可使之人来皮岛,我与彼面陈所欲之事。凡自古以来,两国相争,不杀来使。

愿汗熟虑之,以求安全之计。如此,则生民之幸也。况我帝已崩,行帝亦已归天为神,何不罢兵休战,以求封赏,安享太平之福耶?”(《满文老档·太宗朝》)

同时王子登来书极称毛文龙议和的诚意,且中更有不可告人的机密之事,建议皇太极不要错过时机,遣人前来商洽:

“毛都督曰:‘彼其愚也。倘与我和为一家,凡事与我商议之,则我自有大主意。一旦与我和好,或战或守或和,富贵封侯,有何难哉!彼唯图河西,以我金石之言为虚,不知西地文武官员众多,一员主战,一员主守,一员主和,议论纷纷,迄无一定,谁敢承办其事?今我掌权,独断独行,其所奏之言,均可施行。如此则大事岂有不成乎?’复有未尽之言。

我王子登以为不善,故未具书内。此言俱出自毛都督之口,王子登闻之,不胜欣喜。倘有诳诈,天诛地灭。急以其言告于汗。汗若嘉许王子登之愚言,则速遣通晓汉语亲信之人,与去者同往皮岛,王子登再以密事相告。

至于岛内虚实,洞若观火。即便力一有失实,谅亦无妨。我王子登详思之,此事若传至来往下人之口,恐有不慎;欲书于纸,又恐被泄。事若王子登泄漏,则将生命不保矣;思欲亲来,而毛都督畏惧不遣。

汗若遣大人至岛为质,王子登得还焉。至即以非常之事陈于汗,若称心则举之;若有欺班,是杀是养,唯听汗命”。(《满文老档·太宗朝》)

思虑之后,皇太极决定以积极的态度回应毛文龙,派使臣科廓等七人赍皇太极回信,同毛文龙、王子登来使前往皮岛毛营。

据《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18仁祖六年三月壬午载,科廊言:

“厥后毛帅又送王姓人恳陈和好之说,前后相符,少无违端,故汗始回心,使我偕王姓人往岛得见毛帅,细听其言,如其不诬,则定与约和而还云”。

据《乱中杂录》记载,崇祯元年三月,“毛差毛永佑以讲和事往沈阳,与胡差还向本营”,“都督送人迎接胡差,十八日向蛇浦”,“毛帅乘船到鸭江下流,要见胡人头领者,传谕鞑子领来讲和。胡差曲虎、带空乃等两胡,自蛇浦还来,王参亲自迎接于中路,极其厚待。鞑奴七名,将汗书称讲和,自安州乘船到泊岛”。

这里的王参将应该就是王子登。而据毛文龙自称,使臣到达皮岛是在三月十一。

三月二十日,毛文龙接见科廓等人,当时朝鲜使臣在场,毛文龙对科廓说:“你既跳踉犯顺,积有年纪,今欲纳款请和,理宜听许。第受命在外,唯贼是讨俺职分。况天朝时未许和,俺决难经先处断,姑待朝廷处置可也”。

又与科廓私下交谈,“俄而引入私室,和语良久,馈以酒肉”。

朝鲜人得知毛文龙与后金往来,一度建议鲜王将“密通情形”告知来岛的户部官员黄中色,但是备局认为“户部为人,未知何如,而毛将情迹,亦难洞知,不可轻易为之”(《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18)

所以不了了之。

达成初步的议和协议后,科廓留在皮岛与毛文龙继续商谈定盟,随从二人与毛文龙差人二人带着毛文龙和王子登的回信先期前往沈阳汇报。

如《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28仁祖六年三月庚寅载,申景瑗驰启曰:‘‘即见义州驰报:被掳人买卖之日,胡人之入往椴岛者与毛差二人来到,即时撤市,入往镇江。大概闻其事情,则曲胡及从胡二人留在岛中,以讲定事,先遣二人,与毛差二人,急急驰往云。”

《乱中杂录》也载“曲虎因留椴岛,从胡二名与毛差二人往沈阳”。

使臣来到沈阳后,汇报议和事,并面呈书信。

毛文龙书信史籍未载,王子登的信则称:

‘‘毛都督素知汗意,即纳我言,奏知于上。诚合其愿,则两国修好,王子登虽死,亦无憾,此非登之力,乃天意也。嗣后,汗须始终如一,勿违毛都督议和之意。凡事相议而行,何患大事不能成。”

另一封则称:

“我向以礼貌待人,并无二心。唯以诚心待天下之人,待汗亦然先是,汗凡有旨来,我皆领受,无不遵行。我心中诸事,一一与去者阐明。相互明白之事,无需再疑之也。立候汗之回音,意又未尽。”

四月上旬,科廓与毛文龙盟誓讲和后,率随从五人及毛文龙护从差人毛永佑,带着毛文龙的盟誓书与馈送的议和礼物,返回沈阳。

据《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18仁祖六年四月甲辰载,郑忠信驰启曰:“胡差五人及护送唐差一人,将轻货四五驮出自蛇岛,直向义州之路,问于唐人,则秘不明言。”

馈遂礼物之事,毛文龙向朝鲜人解释说是为了赎买王子登留在后金的妻儿。

如同书卷18仁祖六年四月乙巳载,成俊耆驰启曰:“都督招大秋密言曰:‘二月间,虏贼抄精兵三千,往犯西勒,宁远主将预备火器,邀击于归路,大破之,生还者三十余人。且因饥馑,来此乞和,然讲和非俺自断之事。但前来王子登有子之妻,尚在虏中,渠欲买来,俺给三十匹段子、三十斤砂糖、五十斤大率,又送差人矣。汝将此意,使陪臣启闻云矣’。”

四月十六日,科廓一行人到达沈阳。只见毛文龙的盟誓书称:

“金国之汗思欲和好,即归还旧地,誓告于天。我若怀前仇,阴谋杀害,肇起异端,则惟天鉴而诛我毛文龙。若心口不一,阳奉阴违,违俘前盟,则上天鉴之,死于非命。我等若彼此相和,且始终不渝,则鬼神眷佑,延及子孙,永享富贵也。立此誓文,传之后世。”

来信则称所遣来使地位低下,不堪任事,其意在于让皇太极另遣要人,并强调自己的议和诚意:

“来员之言语,含糊不明,故复往问。其下员不善措敌,难陈密事,所答之言无不糊涂。又有伪善私通之语。不佞虽不才于天地间,但断不能失信于一人。

只知诚信,不知伪善,只知忠义,不知奸邪。夫人而无信,圣人恶之。汗意既与我意拍合,请凡事商议而行。无论野战攻城,我有决心。行止得当,则万无一失。保身家以享富贵,即在今日矣。方寸之心,唯天地鬼神鉴之,王总兵官亦知之矣。”(《满文老档·太宗朝》)

宴享之后,皇太极于二十日再派科廊带着后金的盟誓书和皇太极的回礼、回信,随同毛文龙差人毛永佑前往皮岛。二十六日,科廓、马秀才等五人到达镇江。毛文龙差人迎接使臣,科廓一行人于五月初三日入岛。

据《乱中杂录》记载,崇祯元年四月,“毛永佑带同胡差,二十九日自沈阳出来向椴岛,毛帅乘船由镇江到麟山,马游击率军二千余名,屯麟山以待”,五月,“初四日,毛帅接见曲虎,由旱路率兵三百余名还铁山,胡差六名自麟山乘船直送椴岛,步兵三十余名渡江送千家庄”。

又据毛文龙信自称“先于四月二十六日,阔科、马通事等五人来至镇江。五月初三日,迎入皮岛”。(《满文老档·太宗朝》)

科廓等人入岛之后,毛文龙突然变脸,杀了马秀才,并将科廓等四人解送朝廷。

这个突发事件使毛文龙与后金的来往顿时陷入僵局。

后来,毛文龙向皇太极解释道:“当时,皇上遣户部大臣送钱粮至岛,并将所乘船撤回铁山。其时汗所遣使臣,未经查实,误入户部。使臣及所携礼物,尽被擒获,解往京都。不佞闻之此,遂连夜遣人赴京,贿银四万两,始获赦死,养之于内地。请少待数日,奋力交涉,俾还于汗”。(《满文老档·太宗朝》)

王子登则解释说:“汗止知马通事之见杀及送阔科往北京,不知其实事,皆由彼二人之过所致矣。马通事来时,于途遇六、七人逃来,不思己为前来议和,便射死一人,斩杀一人,余众败走,登山得免。及马通事至岛之次日,败走之逃人来岛,在毛文龙之衙门遇见马通事,彼等言尔非途中杀我之诸申乎?遂擒之,往告毛文龙。

毛文龙反打逃人,责问诸申地方之事,何告于我等语。遂不询问,逐出之。其人至黄户部门前喊冤,遂擒马通事以去。因马通事嫉妒阔科,任意妄言。毛文龙知其言不善,故杀之,并将阔科送往帝京。汗乃天生豪杰,何不计此小事,不可事急而隐匿之。为箝制众人之口,不使明帝生疑,遂将阔科送往帝京,以便再行和好之事。

谁知阔科与黄户部到北京后,告知毛文龙与汗礼上往来不断等语。科道各员闻之,俱奏书称,毛文龙欲亲敌国,设计谋叛,事已属实,至今尚未议毕等语。”

信中所说的黄户部是指户部员外郎黄中色,当时奉命前往东江清核兵马钱粮,于四月初四日至皮岛,十二日检阅清点兵马,五月中旬回航登州。

从时间看,黄中色停留皮岛的时间与科廓最后一次入岛的时间是有所重合的,但所谓误入户部粮船,马秀才被黄中色擒拿任意妄言故被毛文龙斩杀,黄中色与科廓进京告密毛文龙之事,这些谎言都是很低劣的,在情理上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例如使臣怎么会傻傻地误入粮船?马秀才是否因与科廊有隙故肆意妄言?

另外,黄中色上呈明廷的奏疏是六月二十三日收到,且并未言及科廓之事,毛文龙解送科廓在五月初六日,并非与黄中色同道。科廓被毛文龙擒拿后不久,即被解送献功,并非是出现差错而从中弥缝,且并无科廓到京告密事。

《乱中杂录》为证。该书载崇祯元年五月,“毛帅斩通事一人,囚其胡差五名,将送中朝云”,又有毛姓将领对鲜人密言毛文龙指责科廓“尔若讲和,则汉人之拘虏者亦且刷还,至于走回者锁项而来,讲和之道,果如是乎”,该将领又说“老爷已令拿往椴岛,更做好意,放还与否,不得自料”。

显然,毛文龙与王子登的话都是狡辩,这种低劣的哄骗伎俩怎么能瞒过皇太极?

早在三月十三日,后金议和使臣到来不过两天,毛文龙及时发塘:“本月十一日,有降奴马秀才,同四王子管家牛鹿等六名,持貂皮十四张,求款文书一封到卑职,声说我达子家小重大,往西实忧马法捣后,几番眼见得兵马害我,急忙追赶,又不知藏在那个山湾岭角。今特来求马法,听凭分付”。(《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7《崇祯元年三月十三日塘报》)

四月二十八日,毛文龙得知科廓等人前来镇江,又发塘称:“职即将计就计,随差马秀才回去,要大海及奴子合干等来说,方信真情。大海乃奴得力中军,行兵作事,无不出其调度。职意得此大海,断送奴贼一臂。奴亦不肯放来,仍差马秀才送职貂皮、玄狐皮、囤子各一件,人参十斤,大白马二匹,金鞍二副,求职听允等情”。(《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7《崇祯元年四月二十八日塘报》)

五月初一日,毛文龙发塘:“又据复州参将刘可绅报称:‘汗王并八家达子,说称毛都督肯与我和,虽难凭信,今且要修路盖房,去迎他看’等因。卑职看据节报情形相同,初许讲和,放还来达,诱彼要人。奴亦怀疑,仍遣四达东来,卑职已绑押上船解京讫。奴子尚未知的耗,修路盖房,迎接卑职,是假意实做”。(《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7《崇祯元年五月初一日塘报》)

五月初六日,毛文龙决定俘解金使,并上奏:

“新奴子有合于者,又有都堂大海者,俱素通文义,智勇双绝,奴倚为腹心。臣思姑与议款而诱其来,随遣马秀才等还。臣于是时望大海来,孰知奴亦重疑臣计,第仍遣马秀才等五人来谆谅密语,且钻刀立誓,而复馈臣以鞍马参貂等物,愿以来使为质,俟事成放还。夫奴最狂逆,而一求款于臣,此奴之巧,而臣固已窥之深矣!

因借其愚臣者还以愚彼,而率不能售,是奴之不肯顷刻忘臣,犹臣之不肯顷刻忘奴,一着输赢,间不容发……其来词固多卑顺,然其狂悖处大不堪闻,臣安敢冒昧进呈御览。第恐无据,谨将其求款原文投递辅臣,应否呈览,辅臣当自有酌量也。

其马秀才,在奴中杀掠辽民甚众,岛中人民见者,靡不切齿,甫就缚出辖门,而众已寸彎其肉矣。今止将夷目可可孤山一名,牛鹿三名,俘解至阙。其馈臣物件,除白马二匹,功赏官丁外,有嵌金马鞍二副,玄狐、岛貂、囤子各一件,人参十斤,并前貂皮十四张,逐一解进御前,仰祈陈俘告庙,用昭国法。臣非敢侈以为功也”。(《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7《崇祯元年五月初六日具奏》)

通过对毛文龙塘报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崇祯元年春夏毛文龙与皇太极的议和往来,其实不过是毛文龙的诱骗之计罢了。

如果毛文龙此时真的蓄意叛降,是因为被黄中色发觉才不得不解送金使以消除明廷怀疑,那么如何解释毛文龙屡屡将议和之事及时地上奏明廷呢?

应该说,毛文龙采取诱和这样的手段是有其目的的。

新皇即位,阉党失势,弹章累累,毛文龙迫切地需要立功來巩固自己的地位。

但是此时的敌后战场已经完全被后金所压制,袭扰不成,招纳辽民不成,毛文龙根本无法在战斗中立下殊勋,只能通过其他的途径觅得功劳。

毛文龙知道后金有意议和,决定以此设计,主动向后金投以和好的橄榄枝,诱骗后金国内的重要人物来岛议和,一边向朝廷汇报后金慑威求款,证明自己是“敌国之所畏”,“奴于毛帅已极恭谨”,即后金千方百计拉拢的对象,一边将来使绑献朝廷,宣扬自己的设计愚敌之功,并表明自己“不肯顷刻忘奴”。(《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7《崇祯元年五月初一塘报》)

毛文龙的这个一石二鸟之计,其实质就是一种自重自固之术,一方面宣示自己举足轻重的抗金地位,潜台词是希望朝廷重视自己,否则将有倒戈之事,另一方面,藉以回击朝廷上的反对者。

为了防止叛降的辽人马秀才(辽人通汉语)被解后向明廷拆穿他的谎言,就以民怨为由斩杀马秀才。为了证明自己绝非说诳,又将后金求款书信上呈,并俘解后金使臣,进献议和馈礼。

不料,毛文龙的这一伎俩并没有起到预想的作用,明廷反倒认为这是藉敌自重的要挟。

由于崇祯元年八月擅自拥兵入登莱,引起轩然大波,朝廷上弹劾毛文龙罪状的章奏越来越猛烈,毛文龙与明廷的关系趋于恶化。失去了朝廷的支持,毛文龙不得不想办法为自己预留后路,以保住、扩大这十年来既得的富贵荣华。

科廓逾期不返,皇太极遣人来鸭绿江边询问消息。

据《乱中杂录》记载,五月二十日,“胡人二十余骑来到中江,呼人甚急,即令通事崔莫同往问起由,则出给汗书、使臣修启,仍留待江边”,“胡将各投老世略问曲虎消息,答以前月二十五日过去后,再未闻知云,则唯唯而止”。

毛文龙一边绑献后金使臣,一边又怕皇太极起猜疑,遣人致信声称议和事遭到黄中色怀疑本欲于五月十六日遣还使臣三人,但是登州又将派道臣来岛,故暂停发使:

“五月十六日,遣其旧人三名,由海至镇江,复携礼物两驮,运至沈阳。今闻山东登州地方总兵官及原道员,不时遣船出海,沿岸安哨探。登州地方道员携其下属官员、承差及亲戚、僚友等,又来至皮岛等语。因未知确信,我遂断然制止,未纳下人谎言。我与尔同谋起此事,惟恐失信,故匆忙遣人答覆”。(《满文老档·太宗朝》)

过段时间,科廓被囚献之事传闻于后金。

皇太极对毛文龙这种诱骗一二使臣的下三滥伎俩非常愤怒,双方矛盾逐渐激化。

崇祯元年八月,后金兵因为使臣仲男滞期不返,后金兵到中江越边,投递皇太极国书,要求朝鲜借船于后金,以便攻取东江诸岛。可见,此时双方的关系已经彻底破裂。

但是,该年九月,毛文龙又遣使臣都司苏万良前往后金议和。

据《承政院日记》仁祖六年十一月十五日载,“平安监司书目,铁山报,都督标下都司苏万良去九月,持都督书,十月十七円,得达沈阳,持汗书回书出来事”,又载“铁山府使书目,苏万良率家丁十七名,金人三名,女人一名,持金国汗书,由昌城之路出来,本月初九日子时,到本府事”。

《乱中杂录》则载“义州报。毛营都司苏万良,率家丁十七名,金人三名,女人一名,持金汗书由昌城出来,问其事情,则与都司金成贤、刘万仁等兵丁三十二名,去九月持都督书,十月十七日到沈阳”。

十八日,皇太极召见毛文龙遣使,使臣呈上毛文龙书信。

《满文老档·太宗朝》载毛文龙来书,该信未有写作时间,但据信中遣人入京庇护科廓的说法,则信当作于崇祯元年八月或九月

因为据《崇祯长编》卷11崇祯元年七月壬午载,“东江总兵毛文龙送大清议款使臣可可孤山、马秀才等四人至京”,即七月二十三日事。

信中又称有女真平民八人逃来岛中,据《乱中杂录》记载,崇祯元年六月,“平监书目。真鞑二名,胡女四名,假鞑一名,唐差一名,押领入椴岛”,应指此事。

故可判断苏万良所持书信应即该书,信中解释科廓被执之故,又提出愿意与皇太极两路出兵,一同攻明:

“无论尔取山海关,我取山东,若从两面来攻,则大事即可定矣。我不分尔所得,我亦不归尔管辖。特致书以闻之。”(《满文老档·太宗朝》)

皇太极对使臣说:“前去信使曲虎等四人,何至今不送?杀马通事官何也?”

刘万仁答:“海途险远,那边陆路万余里,还来迅速未能详知。杀译事,信使出去时,杀汉四十余,枉害人物,罪在通官,故杀之”。

皇太极扣留金成贤等十六名作为人质,让苏万良等人带着回信返回皮岛。

该信载于《史料丛刊初编》,中云:

“前者将军差官执书言‘山海官多,和事无敢担承,我是奉命海外,便宜行事,奏本一上,和事易成。我亦欲罢兵,共享太平’。即差人去,不意竟不发回原人,一似势力所得。复另差人持书,又是别话,何也?

若事不成,或攻山海、山东,各处攻取,我肯令尔知道?人不食言,是乃真德行。势力所得,是乃真英雄。若以虚言诱致差人几名,有何好处?”

收到皇太极这充满质疑的回信后,十一月中旬毛文龙又作答书,派守备柳得带往。

据《承政院日记》仁祖六年十一月二十一円载,“平安监司书目,铁山报,守备柳得率家丁十六名,真鞑一名,十五日过本府向昌城事”,“铁山府使书目,柳得持金书回答,由昌城渡江。入往沈阳事。”

此外,《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19仁祖六年十一月丁丑载,“都督毛文龙遣使通书于奴贼”。

同卷十二月丁亥载“是时,毛、胡两差称以修好,由昌城往来沈阳者相望于道。有义兵将智得男家在剑山下,真鞑二人与毛差偕往其家。得男问其由于毛差,答云:‘虏中或以为更欲东抢,或以为既与相好,今又与毛将媾和,何必再犯?’汗书既至于毛将,故毛将答以‘汗既与朝鲜相好,又复与我媾和,我何必难之?将奏闻皇朝。但今已冬深,待汗军还巢,辽民各寻旧居,不亦善乎?’得男以此告于平安兵使尹璁,璁乃驰启曰:“近观毛营举措,未知前头有何事也云”。

《乱中杂录》则记载“二十日,守陴及唐人二十名出自椴岛,还向沈阳。目见真鞑去时悬鹤百结,今来并着裘帛,因问往来情形,答曰:‘汗书与毛将军请和之意,答书之意,汗既与朝鲜相和,今又与我请和,我将奏知皇朝,得实回答。但今已冬深,各寻其地似难矣。汗如真请和好,则待春暖,汗军卷还本巢,辽地永矿,辽人尽还旧基,然后我当以此意奏知皇上矣。汗之实情,回答审详云云。厚待来鞑,各给新件裘帛衣裳,且与物货,偕带俺等,复送沈阳云’”。

毛文龙既厚待来使,又供应物货,其讨好皇太极之意不言自明。

但是所派使臣却谎称,皇太极有意讲和,毛文龙提出讲和的条件是后金要归还辽东。

据《续杂录》记载,崇祯元年十二月,朝鲜译官李贤男问毛文龙“近日奴中信使络绎,缘何事乎”,毛文龙的回答是‘‘刘海妻子率来事往来”。

毛文龙及其使臣这种低劣的慌言当然骗不了朝鲜人,故朝鲜人认为“近察毛营事状,极其测,未知前头有何举措。称以和事,往事網缪,只听渠等孟浪之说,诚未得其实状”,也就是说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朝鲜人的怀疑是很正确的,毛文龙在信中示科廓被执不关己事,愿意与皇太极共谋携手攻明的大事,请求遣人前来密商:

“毛文龙再拜致书,至于前遣官赍书议和一事,我曾有言,自今始议,我皆一一承认,凡事我皆承当等语。我与尔彼此能罢兵休战,共享太平,则我心中不胜喜悦。

曾想送还阔科,即与汗及诸贝勒议定大事。不料汗所遣之人误入户部粮船,为來送钱粮之户部官员擒获,连我之三人一并解往京都,亦未告知我,以败我大事。

今将阔科未能送还,空口无凭,汗与诸贝勒,亦不再听信我言。一片诚心美意,反成无信义者,此怨无处可诉。我之心意,本欲与汗及诸贝勒共图大事,今又见疑,岂非天之罚耶?圣汗与诸贝勒转战四方,欲何时可成大事乎?皆尔等胸无计谋故耳。

我与汗及诸贝勒共议国家大事,则同享幸福,名垂万世。但不知汗与诸贝勒信否?倘纳我言,这遣人密商,此言无稍虚伪。若谓诱骗,骗其四五人何为?我二人毋相疑。好汉作事,向与常人异,大事成之后方见善心。书不尽言。”(《满文老档·太宗朝》)

皇太极的回信史籍无载。

但据《承政院日记》仁祖六年十二月十三日载,铁山府目报:“都督差人一名,胡人一名,往向胡地事”。

可见十二月时毛文龙又有遣使答书。

但是不管毛文龙如何以协力攻明的美好前景来吸引皇太极,皇太极对毛文龙的猜疑之心始终存在。

《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19仁祖六年十二月壬辰载,后金使臣英俄尔仿出使朝鲜,与朝鲜人朴璇密语:“前者三侍郎问及与毛将相通之事,而来时不禀于汗,而卒然问之。我国法令甚严,两差在座,不敢以实对矣。贵国既以诚信相待,何敢有隐?与毛相通,果有之,而非如与贵国以信相和,彼欲战我,我欲战彼”。

由此可见其猜忌之深,皇太极又派兵袭杀蛇浦屯种的毛兵。

此役毛文龙发塘称“大清遣兵至铁山,索刘爱塔兄弟及王得库等”。

为了此事,崇祯二年三月,毛文龙致书皇太极以示抗议:

“阅汗来书,甚感不解。其骄恣失信,俾人生疑之处,我岂能不知乎?况议和之事,乃两国所愿,于两地有益之事,尔若不愿,则亦已耳!何以大言欺我?事成之前,尚且如此。一入陷讲之中,岂能以礼待我耶?

来书云‘若送还诸申,可以往来,否则不再往来’等语。尔言误矣!我与刘德库初议时曾言‘我两国之事若能成,不仅送还诸申,连我亦无处可去’等语。今议和之事未成前,便欲强行索取诸申,安能确立相和之诚心?至阔科一事,我固然有错,然在彼处,尔之过失亦不少也。

先汗在时,我所遣诸申一名,汉人两名,均被杀。其后,尔三次遣使欲和。使臣至江之后,又杀我哨卒近百人。一面议和好密事,一面频攻铁山,屡行欺诈,反复无常。贤人未有似此特力妄行者,良可惊也。

我虽庸才寡术,然居心纯正,毫无诳诈之心念,背天理之行。尔诚信赖我,俾我从速登岸,又何必急于索还所有诸申耶?何惜此数诸申人。唯若送还于尔,何以掩我地民人之耳目耶?

《论语》载‘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不曾闻之乎?本欲遣人观察尔愿和与否之情形,若不愿和,则各思深远之计。今阅来书,人之从善从恶,唯在于天,不在于人也。

惜哉,先前致书所提之事,未有一次相报,而以巧言相欺,是必欲与我为敌也,诚然如此,我亦闻之尔处之事,又何惧哉!今我同尔说千道万,无一用巧威胁之词。今尔因一阔科而疑我,何其无智乃尔!

为此一人徒劳往返,实无济于事。倘能与我同心创建万代不朽之业,何如?今我听命于尔,然尔不肯,设尔进退维谷,听命于我,我岂肯乎?宜熟计之也。尔若以我言为是,即下决心,明白赐书,从速遣之,观尔如何行事,我再答复。

否则尽杀所遣之人,方足汗嗜杀之心乎?我前着致书云之,‘以后再不可差大人来,南官及南人在皮岛,有事暗暗差人,渐渐说明,可做即做’等语。前者俱已讲明完结之事,抑又何疑?汗仍遗书,言不明确,甚是疑惑,故我复遣人往”。(《满文老档·太宗朝》)

同时王子登来书则为毛文龙解送科廓事作辩护,声明愿意与投岛不久的刘兴祚一道为皇太极办事,希望皇太极遣人致书前来商议:

“汗若欲成大事,近期速遣人致书前来,渐渐熟悉谦让,能与毛文龙同为一家,则孰非尔所有,况去使及逃来诸申乎……去岁七月,毛都督闻文官之言,有慊于心,欲往登北岸。

不料内有一人与毛都督面议:我先执镇江地方佟游击解送,今执牛录额真阔科解送朝廷,又未能仰副汗意,即忽然前往,岂容进耶?

毛都督曰:‘所言良是,我将遣人往观汗意如何’,遂遣人往之。

孰料前往之人被羁留。汗未思之乎?山海关为北京之前门,登莱二府乃北京之后门也。岂能为此小故,而弃天下之大事乎?副将之所以竭力尽言者,盖念先汗宥思恤养之深恩也。

今虽遁走,而汗不使副将之户口离散。将阔科解送朝廷,反将副将之妻子,待以不死而生养之,种种深恩,何日得报。故舍身为汗,不避生死,而竭力勉为。唯天鉴之。

又去岁八月,刘副将来岛告称‘汗及诸贝勒待我不善,不问事之真伪,即行绑架,心中稍存怨恨’等语。

十月,刘副将之诸弟至岛告称,汗与诸贝勒以礼待之等语。如今刘副将喜极,毛总爷心亦喜悦,升刘副将为外八营副将。汗复遗副将书中,可令刘副将“尔在彼为我做事”。

乞请于汗,多道善言。可妥缝去人衣内,以寄于我,我密交于彼,共同作事,复得一臂之力也。汗若怀疑副将,公遣人又怕有事,则可暗地遣人来,副将此言之虚实即可知也。汗若错过此机,则千载难逢矣”。(《满文老档·太宗朝》)

使臣差去不久,毛文龙又遣俘虎的后金士兵十头库带着示好的礼物以致书皇太极:

“不佞近与足下通此大事,已经三次,今见来文,甚是的切,又且诚信,不佞暗暗喜跃,以为我两家事必成矣。岂知你奸计百出,一面与我讲和,一面又来偷抢我人民,似此颠倒反复,良心何在?天理何在?休说负天之盟,即常言亦不为,故不待详审,可知先番背盟之事,罪固不在我也。

第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信字要紧,人而无信,不其虽生犹死乎?况拏去的人,不过是我沙汰下不成才的光棍,没行影的花子,安插北岸,就柴薪之辈,在得之者有何益?失之者有何损?况我这边人,原是你那边走来的,今你抢去,是你自己抢了自己的去,与我大关系处有何碍窒耶?

我自思自悔,当初原不该与你通这个机密,你到底是达子家做事,只图目前之小利,那知远之大妙。激想此事,屡做屡败,非我与你德不深,诚不至之谓也。

实我与你缘薄分浅,无大福以享受耳。亦天也,命也,奈何,奈何?

不佞正嗟叹间,忽解到不言兔牛录真夷一名,名十头库。口称:‘我等非抢你人民来也,听说刘爱塔弟兄在铁山,我等星夜来抢拏他来了’。你若是真要他弟兄们,待你我事说成之后,我送与你,去不得么?为何动兵来,又起我两家猜疑。大事若成,连各岛人都是你的,何况他弟兄乎?

你既是一国之君,非同小可,何其气量偏浅而无容忍之甚也。你漫说我信不如你,不知我原意真无妄。

你思想了看,我若不是实心拏着这个大事与你往来,为着何意?还是哄你城池来不成?还是哄你王子來不成?把可可事,且当做我哄的罢么?未有一遭你受哄,而再遭又受哄乎?设如斯而不揣摸,我终不能剖白矣。

倘若翻然惺悟,顿改昔非。莫若汗王与四大王,对去人含刀暗盟,或令一心腹汉人来,验我真假,或心服西夷亦可,勿令金人复来,外一不测差错,你又道我是个谎了。

事如依议不谬,再有结局之期,你如何待我?如佟李之隆,我不肯,如西夷之头领隆我,我亦不肯。其中主意,不可不思。

外一切所以事,俱不敢明道,先去的刘得库口内是实。再恳谨之慎之,勿致半途而废,何如?差去十头库,还叫同我的人回来说话”。

通过对来往书信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崇祯元年冬至崇祯二年春,毛文龙背着明廷与后金往来,当时讨论的已经不再是议和息兵,而是联手攻明的问题。

由于科廓被执之事,皇太极对毛文龙欺诈的伎俩猜忌很深,虽然毛文龙屡屡狡辩科廓被执之故,声称自己是如何如何有信义之人,但是皇太极明白对于毛文龙这种背信弃义之徒,他所说的话绝对不可轻信。

所以,尽管毛文龙屡屡声明欲与皇太极共谋大事、携手灭明,可是皇太极始终坚持毛文龙遣还逃入皮岛的女真平民,并要求其率部登北岸来降,否则不论毛文龙遣几次使臣,都要将他们通通格杀。

皇太极的意图就是要求毛文龙归降,而不是任其成为与自己分庭礼抗的独立势力。

而骄恣悼傲的毛文龙,已经自成势力,割据一方,他绝对不肯轻易屈为人臣,受人节制。

他曾对朝鲜译官张礼忠说“胡贼欲以渠为刘豫”,言下之意是根本不屑当刘豫。

他与皇太极来往目的是借助后金的力量来保存自己的势力,在与明廷关系恶化的情况下预谋后路,所以他认为皇太极的要求太过,既不愿意遣回女真平民,也不愿率部登岸而降。

正如鲜臣郑忠信所说,“毛将之与虎相通,为后日地者,果似分明”,又说“毛将之心,凡三变,魏忠贤当权时,自结忠贤,及新皇帝即位,欲为自全之计,潜通于虑”。

说毛文龙的做法是“为保全自己的势力与后金联手,利用其军事力量,企图摧毁敌对势力”,是极为精当的。

在毛文龙致皇太极的书信中,毛文龙的妄自尊大、目中无人表现得淋璃尽致。

他一边遣使欲与皇太极合作,一边却在信中称皇太极“胸无计谋”、“何其无智乃尔”、“是必欲与我为敌也,诚然如此,我亦闻之尔处之事,又何惧哉”,“你到底是达子家做事,只图目前之小利”,“你既是一国之君,非同小可,何其气量偏浅而无容忍之甚也”,“事如依议不谬,再有结局之期。你如何待我?如佟李之隆,我不肯,如西夷之头领隆我,我亦不肯”。

毛文龙的信中弥漫悖傲、轻蔑、谩骂的语气,这哪有蓄意归降的形迹?

无怪乎孟森说:“其词气据傲,绝不似投降口吻……当是互相玩弄,非有意于归降也”。

皇太极也觉得毛文龙其人“放恣,初无定心,后被牵累,事不易结”,也就是说,当时皇太极本人也不认为毛文龙会轻易归降。就是在崇祯二年四月,毛文龙仍然在向明廷汇报自己的愚敌之能:

“解据远哨拨夜带回来乡胡四等口称:系敌孤山名下跟役,在营内听得敌说‘屡次有书差人送与毛都督请和,虽有书回我,俱是哄我,及差人送礼讲起,又不依。反将我人解送赴京。又将我心腹刘爱塔等兄弟七人收回岛去。

爱塔杀死我人二千余名,又带我部落四百名、马四百余匹、盔甲、器械全全拐去。这样哄我,实不甘心。又屡次被他袭杀,吃了大亏。我们今好乘他无粮,正好起兵,捉拿他去,好也出我们被多次哄的气”

这样的说法其意在于欺瞒朝廷,宣示自己的重要性,所谓“据此推照,职之设镇东江也,实扼敌之咽喉,而不得大肆其狠贪之愿,是以忘战无奈,屡次遣人持书请和于职。职亦遗书遏彼,一面坚修战备,亟图恢复”。

毛文龙就是这样凭借东江悬居海外的特殊地位,居奇于明朝和后金之间以自重,其意图就是要保住并扩大既得的利益。

对于毛文龙这种两面三刀、反复无常之人,他的首选是保存自己的势力,除非他与明廷的关系己经彻底破裂,否则他绝不会轻易归降后金。

即使到了毛文龙与后金频繁接触的崇祯二年春,朝鲜人仍称“天下事虽不可预度,而似无朝夕必叛之形。既据岛中,得专通货,安享富贵,拟于王者。彼若来侵我国,则实出于失计,岂肯为之乎”,又说“毛之本心只在富贵,据守岛中,似无他虑矣”。

此后,崇祯二年二月,皇太极派兵袭杀蛇浦下陆屯种的毛兵、辽民,毛文龙与皇太极的矛盾又有所加深,这使得本来处于讨价还价的商洽事濒临流产,可以说当时叛降的条件是明显不成熟的。

如果毛文龙没被袁崇焕斩杀,可以预想他这种游离于明金之间的做法仍然会继续下去。

袁崇焕对毛文龙与后金的往来早有所知,斩帅后他移咨鲜王,称毛文龙“要挟无己,居奇货于东奴”,这短短的十个字可以说极为贴切地点出了毛文龙勾结后金的本质。

毛文龙另立门户,或者叛降后金之事,并没有成为事实,而且来往之际又多有欺诈和玩弄手段的成分。

说毛文龙蓄意投降后金是缺乏充分根据的,毛文龙与皇太极的书信并不一定就是谋叛的铁证。

不过毛文龙抗金的立场有所动摇,暗地里将东江军民作为谋求私利的筹码与皇太极作交易,则是客观的事实。

这正是刘兴祚所说“毛总兵官在彼欲降之心,半真半假”的蕴意所在。

浅析东江斩帅之计——“吾崇焕有言,大丈夫不可有杀人心,不可无杀人手。”

毛文龙在东江的胡作非为早已激起中外义愤,有识者都预感他如此怙恶不逡,必定没有好下场。

如朝鲜人李景稷因为毛文龙屡屡欺罔朝廷,“常言毛必不得其死”。

毛文龙帐下中军陈继盛每每劝谏毛文龙的不法行为,每每感慨道:“总爷左右之人,多行不义,为总爷之累,诚可痛心”。(《续杂录》)

崇祯初弹章累累,却始终无法动摇毛文龙,这主要是因为毛文龙“握重兵居海岛中,莫能制也”。

由于明廷的势力根本无法深入东江镇,面对着国家安全潜在的威胁,明廷君臣无不深以为忧,却一时奈何毛文龙不得,所以明廷始终抱以忍耐、包容而又略带责求的态度,想要逐渐地控驭这不受节制的海外军镇。

崇祯元年四月,崇祯诏旨起用袁崇焕为蓟辽督师。

崇祯元年七月,袁崇焕进京面圣,当时“朝议忧毛文龙难驭”(《崇祯实录》卷1)

辅臣九卿科道无不以为虑,袁崇焕说“徐图之”。

平台召对,袁崇焕提出五年复辽的构想,内阁辅臣钱龙锡亲自来到袁崇焕寓所洽谈方略。

钱龙锡问:“子方略宜何如”。

袁崇焕答:“不外东江、宁两路进兵尔”。

钱龙锡又问:“舍宁实地而问海道,何也?”

袁崇焕对曰:“譬如弈然,局有四子,东江其一也。可,则用之;不可,则有以处之”。(《曝书亭集》卷64)

谈及如何处置毛文龙,“屏去左右,低徊再四”

袁崇焕说“入其军,斩其帅,如古人作手,臣饶为也”。(《蓟辽督师袁崇焕题本》)

可以说,入军斩帅的计谋己经在袁崇焕心中形成。

袁崇焕出关后,致力于大规模地清理整顿关宁兵马,实现他对崇祯缩兵就饷的承诺,并无暇整治毛文龙。

他把清核东江军饷的重任暂且放由兵、户部和登莱抚院去处置。

九月,登莱巡抚孙国桢因包庇毛文龙擅自拥兵入登莱事,被言官劾罢,袁崇焕疏请停推登莱巡抚,登莱军镇改为协镇,以为东江应援,这是袁崇焕统一陆地战场和海上战场事权的开端。

到崇祯元年底,关宁兵马基本清理完成,他开始将整治东江镇的计划付诸实施,用斩帅后他的话说“自去年十二月臣计已定,文龙有死无生矣”。

崇祯元年十二月底,袁崇焕上东江策画一疏,请改东江运道从山海关起运,在觉华岛换舟运,海船需经督师衙门挂号方许出海,严登莱海禁,并置东江饷司以核查钱粮:

“东江所以设镇者,为奴贼也,辽土也。为文龙者,宜日远登,日近宁,两军及蚤相见,则牵制而犄角俱成。

以臣愚见,不若仍登莱之海禁,令登协严查,而东江钱粮器用俱从关门起运,至觉华岛登舟。臣岂不知登莱近于觉华,然臣不日复右屯,将渐以东。

今水兵口面,络择海面,直顶及旅顺,以尽舟师之用,文龙何不就辽岸为基,镇江一带尽可生活,老营既定,舟师挨次,而前与觉华之舟师接信,则辽地未复,而辽海全通,樯帆如织,夷必骇目惊心,即未必全神以注宁,得不分力而防,牵制情形,离此便假。

一镇之钱粮,向听文龙自便,而不设文官稽査,非祖制文职钱粮、武职兵马之意。他日销算时,甚为镇臣不便。仍为东江设一饷司,每岁数十万之出入,不少,俟东平,另议存撤,即运粮料俱由静海、滦乐以及觉华,必经臣衙门挂号,始许往东。

自兹一禁,不许一船私自往来,即往东官船,不许泊近南岸,登莱自协营水兵之外,不许一舟出海,违者不拘官船、民船,俱以贼论。

如此,海之北虽兵戈未偃,而南岸已觉其肃清,东江之师昔无用而今有用,昔远用而今近用,昔虚用而今实用,昔为关宁作牵制,今则与关宁合力,于是海若不惊,而东人休息,大功以成,一举而诸利备。

臣葛荛之忠,未卜有当于大计否?伏乞睿览,敕下该部议覆。

如果臣言不谬,申严海禁,为东江置一饷司,以便稽查转运,可咛毛文龙来与臣酌定官职、兵马、钱粮及进取事宜,臣俱未敢擅便”。(《度支奏议》新饷司卷4《题覆东江改运道设饷司疏》)

崇祯的旨意是“毛文龙孤军海外,向苦接济不前,卿既悉心筹画,励志灭奴,从此料理步步向东,文龙照应步步向西,进取方规,面加商议,果确有胜着,朕何靳百万之饷。文龙但矢图实效,勿顾浮言。

卿亦宜推诚共济,务收成绩。登莱申严海禁及设饷司转运,该部速行酌妥具覆”。

兵部题覆海禁事,奉圣旨“着山东抚臣行登莱道臣严加禁约,除旧日开洋者验明放回,以后一切市贩船只不许私通,违者按法治罪”。

改运道之事,户部咨山东抚院、天津部院后题覆“合如督师议将津运粮料俱由静海、滦乐以及觉华,俟督师与新设东江饷司面酌,如何挂号,如何转运,以为定规。

目下运价姑照题定数目给发,津门将粮料径解觉华,听督师酌定,交卸远近,仍将运价增减之数,咨會臣部以便销算可也”。

袁崇焕建议让户部陕西司主事宋献加升户部山东清吏司署郎中事,专管东江饷司事务,暂且驻扎觉华岛。

崇祯一一依允。

东江海运原由天津、登莱候风发送,较为便利。改运道于觉华岛之后,东江的钱粮、器械俱由山海关运至觉华岛转舟运,天津的粮米也由静海、滦乐运至觉华岛。

在觉华岛登舟后,沿着辽东半岛海岸线,经过南信口、北信口、双岛,到达中转站旅顺,再沿着登莱运道驶向皮岛诸岛。

这条北岸的觉华运道比南岸的登莱运道费力得多,并不是理想的运道,问题主要出在觉华至旅顺这一运道西段。

与从登莱到旅顺相比,从觉华岛到旅顺运途迂远,因而所需运价更多。而且海路更加艰险,据朝鲜使臣称,从旅顺口绕过铁山嘴,向北行至觉华、宁远,“所经水路,风涛倍险,利涉难期”,“所经铁山嘴一带,巨浪接天,绝无岛屿,多藏暗礁,险恶无比”,“自石多山至宁远卫,海路四千余也,由海路而往,有往无还十常二三也”。(《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20)

此外,风势难候,容易愆期,且沿途没有可泊船的岛屿,因而运期也要更长。

毫无疑问,觉华岛运道对于东江的海运接济是很不利的。

因而,对于改运道一事,朝廷上下多以迂阻为疑虑。

为了配合这个供饷运道,袁崇焕又主张将朝鲜的贡路改由经觉华、宁远登陆,从山海关进京,而不是天启年间的从登州登陆,经过山东平原入京。

东江商业既是军民日常生活所必藉,也是毛文龙等上层将官的利源,登莱申严海禁之后,商船畏法不来,召买不行,物货难通,军民嗷嗷待哺,供应一断,东江真成绝岛,可以说是栏喉一刀。

袁崇焕采取这种非常凶狠的铁腕手段,其目的一方面是要将东沿海的航运权和海防事权掌握于手,另一方面就是通过垄断登津粮米,禁除东江商业,切断东江的经济来源,来迫使毛文龙就范,服从节制。

如他所言“设文臣以监之,然不以道臣,以饷司者,使其将若兵有所利无所疑也;又严海禁以窘之,文龙以张继善横绝旅顺,外人不得入其军,臣改贡道于宁远者,欲籍此为间,所以图之也”。

然而,生性悖傲的毛文龙已经割据一方,他如何会轻易屈从受制,何况又是以如此狠戾的制裁手段?

他咬牙切齿,愤愤不平,因而于三月十三上兵变难弭一疏:

“然各岛兵丁正月早已绝粒,赊借客粮,寻挑野菜度日。

不意三月初七日,见督师尚书策画东江事宜一疏,欲以东江钱粮器用俱从关门起运,至觉华岛登舟,由旅顺以至臣处,而津运粮料亦由靖海以及觉华岛,俱经督师衙门挂号,方许出海。

臣读毕,愁烦慷慨,计无所出,忽闻哭声四起,合岛鼎沸,诸将拥进臣署,言兵丁嗷嗷,以至今日,望粮饷到,客商来,有复辽之日,各还故土。

谁知袁督师将登州严禁,不许一船出海,以致客船畏法不来,且山东布政司钱粮及青登莱三府官粮竟无影响,故尔各兵慌忙,云是‘栏喉切我一刀,必定立死,况兼饥饿无飧,不得不苦,不得不哭’。

臣急谕以有粮饷有,毋得轻听谣言,多方慰抚,哭声始得稍息。

至初八,纷纷群聚,竟续宁远揭竿之状。臣怒发上指,请旗责谕各营将官,不能禁约兵哗者,将官立斩。

是日虽得不哗,而人心不一,从此变矣。

至初九日,家丁急报兵聚海边抢船杀人,臣即亲带数十骑,驰至海边,而降丁与辽兵争船,已先血刃相杀,幸得潮来长满。

臣至厉声,而人俱下船,慰以前岛移米分给,复诱之以官粮米随来,男妇万余,跪哭震天,云非我等不忠不义,实是各要逃活性命’。

臣亦怜泣,抚之,独恨降丁无状,立刻查出,为首二名枭示,军中方得稍定。

臣还署自悲,不知几时得米。臣思绝粮兵变亦死,死而不得其法,人犹笑臣无用,臣敢题明海上必不可禁,然后就死于一军之前,庶可代十余万生灵也。

臣观督臣疏中语意,似乎疑臣不受节制,故欲申海禁而通辽海方为合力、为有用,臣感督臣爱国之忠,而画东江之事未妥也,节制东镇之法固善,而接济饥军之着未便也。

夫臣为辽官,分为督臣下属,不待督臣之图谋也,而关宁、东江原是一家一事,督臣与臣安是一身一心,指示自然追逐,法令自然遵行,何在粮饷、船只经由挂号为合力也?

船从关门至觉华岛,由旅顺,督臣言似容易,独不知登州至旅顺,止用西南风,或西风半日,便可早到。

数年往来如织,臣犹以为迟。

若关门至旅顺,道路湾曲,候风不等。关门必得正西风,两日从牛头河、大沙河至长山等,又要西南风,半日方至觉华岛。

复进宁远挂号,又得西北风一日,可至籍连岛。又要正南风,半日方抵旅顺。风至宜东、宜西、宜南、宜北,可计日而待乎?

藉得勤劳运官忙忙催趱,一年仅得一运,欲求再运,必不能矣。

运十万,所至止满六七万,余俱报以漂没,臣欲回其来年之运,不得不出实收与之。

若又从宁远挂号,路愈远,漂没愈多,津运儿为乌有矣。

皇上详察登州至旅顺便乎,抑关门至旅顺便乎?

督臣策画舍近就远,弃易图难,臣竟不知其故。

今事实难做矣,臣之热肠冷矣,性命危于朝夕矣,每自譬于林畔一日七战时,又多活数年,即死亦瞑目矣。

只不愿如抚臣故事,又有非议于其后耳。

督臣为臣上司,臣辨驳其疏,臣亦自觉非体非理,听皇上或撤或留,臣随亲抱敕印,竟进登州,候旨逮臣进京,悉从公议,治臣以罪,完臣一生名节,免误封疆大事矣”(《崇祯长编》卷20)

三月二十五日,毛文龙又塘报敌人欲乘机犯抢,各岛降夷作乱:

“据副将王崇尧报称:奴贼奸细回称,天朝关上宁远米粮至贵,三个月缺饷,兵俱饿死。又说禁止登州海路运船,东江少粮,饿死多命。

目今二王子已统精兵三万余,各带乾粮出门,沿边一带牧马,要来犯抢,等情。

本日又据都司毛永良等报称:奴酋听得东江各岛绝粮,地上又无野菜,兵丁饿死,趁此发兵,正好攻抢。

今达贼三四百余骑,已先到沿海攢营喂马,等情到职。不期本岛降夷,因知里边禁海,信息难通,遂有十八余名,于本月二十二日夜二更时分,乘天昏黑,于陆家湾劫船脱走,要勾沿达贼里应外合,攻克皮岛。

守边官兵放炮传烽,警报到职。职随即传令,差副将毛有禄、刘兴祚、陈继盛、王子登、毛有功、林茂春、刘应魁、刘兴贤等,星赴各处海面追赶。

幸得天转逆风,至獐子岛,各夷拼命战射,乱箭如雨,比常凶狠万倍,我兵奋勇砍杀,方得就擒活夷,绑拿上船。

北边尘起,来到接应达子三四百骑,副将毛有禄、刘兴祚等向前厮杀,枪炮打死虽多,不及割级。

毛有杰等半擒半降牛鹿三名,部贼三名,各绑解到职。即将擒回逃夷俱枭示辕门外讫,后擒活夷牛鹿在岛”。(《东江疏揭塘报节抄》卷8《崇祯二年二月二十五日塘报》)

毛文龙的强硬回击让袁崇焕极为“不悦”。

毛文龙纵然贵为总兵官,但是在制度里身为督师的袁崇焕还是毛文龙的上司,这种弹劾如毛文龙自言“非体非理”,一方面表明毛文龙根本没把袁崇焕放在眼里,所谓“凌厉咆哮,其心目中岂直无崇焕哉”、另一方面也侵犯了袁崇焕的自尊。(《明史》卷259)

这无疑使袁崇焕对毛文龙的不满加深。

先前,刘兴祚忠顺归降,毛文龙谎报当阵抓获,又慌称刘兴祚带来四百骑,刘兴祚托人让袁崇焕代为表白,袁崇焕对毛文龙的这种欺罔冒功极为不满。

崇祯元年夏明廷裁减东江兵马,毛文龙为掩盖自己的虚兵冒饷,对裁兵愤愤不平,屡屡发疏谩骂朝廷当事者,袁崇焕对毛文龙悖傲、撒泼的行为极为愤恨,崇祯二年二月,在上疏言沙汰东江兵马的疏中已明显有不满:

“东江兵二万八千,此道臣王廷试之言也。约数十万,此镇臣毛文龙之言也。

臣屡令人察之,无数十万,然亦未必止二万八千。今只计应用兵若干,与能养兵干,亦安能尽辽人而兵之,而养之,则二万八千之外,例如关外随便安插,任其自为屯种,可也”。(《崇祯长编》卷18)

三月,袁崇焕曾差官徐琏,送火炮、器械于毛文龙,并解释为何禁海、改贡道饷道,并约毛文龙会晤于三岔河、旅顺之间,“以揆地度形,规画进止”。

当徐琏到皮岛之先,毛文龙已发兵变难弥一疏,接到徐琏所持袁崇焕公移和手书之后,流露悔意,身边的将领皆劝毛文龙前来参谒袁崇焕,毛文龙于是差都司熊万祥同徐琏回来与袁崇焕商定约会之期,议定毛文龙前来宁远督师衙署与袁崇焕会晤。

袁崇焕本以为控制毛文龙的军需来源,可以让毛文龙乖乖受制,然出乎他意料的是毛文龙竟然再次拥兵登州索饷。

毛文龙离开皮岛在崇祯二年四月下旬,据《朝鲜李朝实录》卷20仁祖七年四月壬子载,“毛文龙领兵船四十艘,向登州。是时,中国疑文龙居外,久必作乱,议塞登州之路,文龙称以当与袁军门面议军务,遂行”。

毛文龙这次擅自拥兵登州索饷一事,据《山中闻见录》卷5《建州》记载“崇祯二年春,文龙拥舟师掩至登莱,旌旗蔽海上,登人以为建兵至,皆大惊,文龙犠舟天妃庙,焚香而去,廷论益沸”。

《罪惟录》列传卷12下《张可大传》载“二年总兵毛文龙挟降彝三千索饷,抵登州,可大单航说却之”。

《明史》卷381《张可大传》载“二年春,毛文龙忽拥众至登州,声言索饷,可大单舸往迎,责以大义,文龙乃返”。

《东江遗事》卷上《援辽功绩》则载登州人江西道御史毛九华疏称:“其再至登州,则尤可异焉!舳舮相望,精甲耀目,非王濬之平江南,戈船下濑;岂吕蒙之袭荆州,白衣摇橹!一时各州县城门日闭,人心皇皇。

道臣王廷试婉言逊谢,令兵卒登岸杀夺之,寻端逐隙,不曰受我参貂若干,则曰受我商人领状若干,不发一文。

复邀至庙岛,厉目相视,五部内不知所置。幸而小船遁归,直至臣乡,抚按急为设处,始饱欲而去,稍拂其意。

即不谓文龙此时遂破历下以开基,攻祝阿以发迹,又放兵四掠,啸聚芒砀,驰骤淄墨,纪顾登莱一带,首遭其屠戮矣。追论及此,文龙之心可诛,而肉足食乎!”

袁崇焕在斩帅题本中说毛文龙“逼登索饷,便欲肆行劫掠”,可以与之相验证。

当时袁崇焕正在镇江巡视,阅劳东江,航船回至双岛,闻知毛文龙诣登州索饷,袁崇焕“闻报驰还”宁远。

登莱道王廷试向袁崇焕申报毛文龙拥兵登州索饷,且毛文龙本人口出“牧马登州,取南京如反掌”等语。

验之前引朝鲜人说毛文龙“悖语乃其本性”,且毛文龙屡屡扬言征服朝鲜,毛文龙说出这话似乎是可信的。

毛文龙的差人也随之来到,辩驳王廷试的奏报,声张于庭说:“文官不肯体恤武官,稍有不合,便思相中,成何事体。既乏饷,何不详来”。

这句话让袁崇焕耿耿于怀。

但是袁崇焕隐忍不发,假装善意地为毛文龙措置军需,“臣即将运来津粮拨给十船饷之,且手书相慰。粮米之外,犒其夷丁千金,猪羊酒面称之”。

这些做法据袁崇焕称都只是愚弄毛文龙的手段罢了。

毛文龙觉得袁崇焕不能拿自己如何,放心地前来宁远,与袁崇焕相会。

相会之事,据袁崇焕称“文龙馆于宁远,请臣还镇相会,臣即还。文龙不过修谒见故事,一二语而别”。

袁崇焕接待毛文龙以宾客之礼,但是“文龙又不让”,这让他很不高兴,斩杀毛文龙之谋“益决”。

袁崇焕这时曾有戮之于宁远城下的想法,但考虑到“倘不受节制,戮诸宁远,而其下不共闻,且恐有负故窟为梗者”,所以他决定放毛文龙回去,与之相约于北信口,商酌地势,考察海道情形,借以执行他预设的入军斩帅计划。

在乘船离开宁远之际,即闰四月上旬,袁崇焕上疏称出海与毛文龙会晤,并为毛文龙请发饷银十万:

“职切惟五年平敌之事,早夜图维,既殚独虑,又集众谋,规势于四镇拥要东藩。按国初马云、叶旺之古迹,则恢复有必乘之势,必由之路。

但百闻不如一见,久欲亲往详阅,适东藩总兵毛文龙禀来,于北汛口候职面授方略。

夫文龙悬军海外,不经督抚节制者八年。文龙自负男子,岂不欲灭此朝食,或以应手无人,逡巡海上……职惟督属相临之体,则文龙宜就职面商进止。

然饷道之改,外议多以迂阻为疑,但从敌觅会萃哨于东口,往返甚速,即今徐琏往返止二十余日,如是其坦且速也。

职欲借此亲涉北讯,一以观复辽之形势,一以验海道之难易,且既与文龙约,不可爽也。

职得晤文龙,披数载之肝膈,出生平之意见,相与极论细陈,以成东西合进之局。

计北汛口离宁远海面不过四五百里,风便则一帆可到,往还不过十日。职一行而关、岛之血脉全通,进取之规模已定,五年全局指顾了然。职前疏所云,辽土未复,辽海全通,端在于此。

至于军中事宜,分属镇通料理,敕书印剑俱留本衙门,以中军何可刚看战守之事。职已区画停当,万无虞也。

惟乞上亟催东江司饷郎中宋献速來到任,并敕户部将应给东江月饷,不拘何项,先凑发十万与宋献带来,通给东江,俾东江将卒知皇上维新之政,锐意恢复,膏泽沛如,兼知饷速道夷,从此按月给发,人人实惠,人人感奋,激励向前,东西并力,则荡平之功,刻期可奏。

此则呈上之威灵,而微臣之至愿,无非为上封疆之计也”(《崇祯长编》卷21)

袁崇焕又上户部揭帖,为毛文龙请饷:“东江官兵望饷如岁,饷司宋献带仅四万,职不得已借带马价六万,共成十万,以给东江。舟之通行,惟此时为便。应给东江饷银,伏乞敕部急发”(《度支奏议》新饷司卷5《覆袁督师请给岛饷疏》)

当时巡关御史方大任到宁远视察军务,谈及毛文龙事,劝诫袁崇焕勿出与毛文龙会晤,“职谓之尤悍戾如此,不宜轻往就之。如必欲行,使其欣然相从则已,不然,反觉损伤威重,必有以算可以致其命,然后无患”。

袁崇焕答:“凡人不可先存一机心,惟至诚可行”。

两人相谈累日,最后袁崇焕对方大说:“吾崇焕有言,大丈夫不可有杀人心,不可无杀人手。是行已,吾必去善其事,汝其勿厄我”。

方大任之所以苦苦让袁崇焕三思,是有他的理由的:“夫崇焕轻身海上,风涛之险阻可虞也;将士无主,壞处之降敌可虑也;文龙虚声来,负险不至,则进退维谷也;或来而拥兵自雄,不相上下,则情形测也;即单骑诣营,数罪不服,则五步之内,不得恃其众也。职故抱杞人之忧,疏请止其勿往,令文龙来会。盖以崇焕所负者众,不宜试不测之渊耳”。(《东江遗事》卷上《援辽功绩》)

袁崇焕当然考虑过方大任提出的问题,但是他执意东行深入其地,一劳永逸地解决东江问题。

袁崇焕东江斩帅始末——“昨日斩你,是朝廷的法;今日祭你,是本部院的情”

袁崇焕于五月十二日出海,往北信口进发。

临行前上疏恭报出海事宜,并言佩带剑、印以行:“文龙数年欲试之奇,与东江将吏投距之气,臣将一往收之。臣初以扁舟水上不必剑、印随行,而臣门下士周锡圭谓‘皇上声灵赫濯,正当令东江将吏重睹威仪’,于是奉剑、印以行。若地方战守机宜,悉委之赵率教、祖大寿、梁廷栋、孙元化、何可纲矣”(《崇祯长编》卷22)

崇祯的旨意是“知道了,回镇具奏,该部知道”

显然,此行袁崇焕已经做好尚方杀帅的最坏打算。

五月下旬,袁崇焕到达北信口。

在北信口的考察据亲与其事的柏起宗记载:“五月二十二日,发牌仰旗鼓司查东江官兵见在清江者给赏,随登岸乘轻骑,标下各官当有龙武后营都司金鼎卿带船二十八只接应,俱列坐赐酒。

二十四日,赏东江官兵每名行粮二斗,登岸试放佛朗机,远者闻五六里,近者三四里,登岭,极指画形势,云可议屯”。

考察完北信口,袁崇焕一行人前往双岛:

“二十五,未时分,东北风起,自北讯水开洋,历大王山,风转。

是夜,大雾,诸船从大洋飘一夜,次早收泊中岛。

二十六日,齐泊双岛。

二十七日,南风大,未见开船,见本岛白骨暴露如芥,抵岸立散,与诸将酒饭。

有登州海防左游击尹继何叩见,蒙调兵船四十八只已到。

二十八午时,风顺,穿历船松等岛、小里山、六里山、猪岛、蛇岛、虾蟆岛,将船泊双岛。

此处离旅顺陆路十八里,水路四十里。

旅顺游击毛永义叩见,登岛岭,谒龙王庙。

督师问众曰:‘昔我国初,中山王、开平王诸君子,如战于鄱阳湖、采石机,战于沙漠、北平,众军水战胜,马步战亦胜,始得底定中原,以成一统。今水营以船闲守,岂能连骑入水战乎?本部院若复河东,不以水汛了事,且要用之陆地。各将毋得虚冒’。

赐各将酒饭。”

快船禀报毛文龙已于该晚到达,因夜未与相见。

次日,袁崇焕即与毛文龙会面:

“六月初一日,毛帅见,上下交拜,毛帅亲进礼帖三封、小饭二桌。

传入,毛帅侧坐,茶叙,止收小饭,毛帅出。

回看毛镇,茶叙云:‘今辽东海外只本部院与贵镇二人,务必同心共济,方可结局。本部院历险至此,愿相商为进取计。军国大事在此一举。本部院有个良方,不知患者肯服此药否?’

毛帅云:‘文龙海外人耳也,有许多功,只因小人之说,钱粮缺少,又无器械、马匹,不曾遂得心愿。若一一应付,要帮成功也不难’。

辞回,传免谢。

分付船上不便供应,毛帅帐房留饭,督师屈体待之,杯酒款之,毛帅若有所不屑者。

督师宣谕:‘皇上神圣,与尧舜汤武合为一君,当勉尔疆场’。

而毛帅若怏怏不得志,且谓:熹宗皇帝恩逮之隆’。

袁不觉失色。

及叩其方略,则云:‘宁远兵马俱无用,止用东江二三千人,藏之隐处,一把火,可收全功’。

袁愈讶之。

二更方散。

初二,毛请袁公登岛。

礼毕,东江将帅叩见,又夷丁叩见,赏夷丁每名银一两、米一石、布一匹。

毛姓兵丁带刀环绕,袁公叱退。

与之言节制及更定营伍、为道厅以监临,毛悍然不乐,而咬牙切齿,恨阎鸣泰、武之望二人,其意在袁也。

三更方散。

初三日,差官谢毛帅,又置酒请。

督师袁公便服登岛,又密讽之曰:‘久营边寨,杭州西湖尽有乐地’。

毛应之曰:‘久有此心,但职惟知事在东方,一举成功之后,朝鲜又弱,可袭而有也’。

袁公曰:‘朝廷念君勤劳,当有代君者’。

毛曰:‘此处谁可代得’。

有傲慢不悦意。

酒散,袁公传令副将汪翥叙话,反覆婉谕,再四开导,欲其亲信左右提醒之也。

二更方出。

初四日,赐东江兵三千五百七十五员,赏银三五百两不等,兵每名一钱,又将带来银十万两,交卸东江官明白,传令徐旗鼓、王副将、谢营将叙话。

出,行文毛帅,自旅顺以东行毛帅印信,西行督师印信。

又行文定营制,又行文恢复镇江、旅顺事,俱未遵依。”

应该说,一开始袁崇焕并没有必杀毛文龙之心,他反反复复地与毛文龙商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其目的在于以和平的手段将毛文龙收为己用,不到万不得己不会使用尚方杀帅的极端手段。

在袁崇焕的百般开导下,毛文龙“乃愿定营伍,受节制,惟道厅必不可设,曰‘设道厅,必激变,岛中人不可狎也’。”

袁崇焕回应“营伍定,则年终必行甄别,祖宗自有法度,不得假也”

毛文龙因而后悔刚才愿受节制的话,私下对汪翥说“姑以此了督师意”。(《崇祯长编》卷23)

袁崇焕又行文毛文龙,论定营制、恢复镇江旅顺事,毛文龙又未遵。

袁崇焕这时才知道,毛文龙此前所说的愿受节制不过是搪塞。

为了收东江兵为复辽之用,万不得已之下,他只能果断执行风险最大的尚方杀帅一著:

“遂于初五日,袁公授计随行将官谢尚政等,布置已定,传令登岸,摆围较射颁赏。

先设一帐房于山上,袁公坐以待之。

毛帅果来谢,与之坐。

毛帅曰:‘老大人何日起身?’

袁公应曰:‘宁远重地,本部院来日便行,今邀贵镇岛山盘桓,观兵角射’。

毛帅领从。

袁公又云:‘明日不能踵谢,国家海外重寄,合受本部院一拜’。

并相约减从,往岛山。

谢参将陪传号令,各营兵四面摆围,毛帅随从官百余员俱绕在围内,其兵丁截在营外。

袁公问东江各官姓名,俱应姓毛。

毛帅云‘这都是敝户的小孙’。

袁公云:‘你们那里都姓毛,是出乎不得已。这样好汉,俱人人可用,我宁前的官有许多俸,兵有许多粮,尚然不能饱,你们海外劳苦,每名只得米一斛,甚至家有数口,俱分食这米。心忆至此,情实痛酸。你们受本部院一拜。为国家出力,自后不愁无饷’。

各官感泣,叩头再四。”

袁崇焕突然脸色一沉,厉声责问毛文龙:“本部院节制四镇,清严海禁,实恐天津、登莱受腹心之患,今请设东江饷部,钱粮宁远达东江,亦便。昨与贵镇相商,必欲解银自往登莱籴买。

又设移镇、定营制、分旅顺东西节制,并设道厅,稽查兵马钱粮实数,俱不见允。

终不然只管混账过去,费坏朝廷许多钱粮,要东江何用?

本部院披肝沥胆,与你谈了三日,只道你回头是迟也还不迟。

那晓得你狼子野心,总是一片欺诳到底。

目中无本部院犹可,方今圣天子英武天纵,国法岂容得你?”

语毕,袁崇焕向西叩头,请皇命,下令拿下毛文龙,剥去冠裳。

毛文龙尚不认罪,一直倔强反抗,不肯就缚。

袁崇焕又大声呵责:“你道本部院是个书生,本部院是朝廷一个首将。

你这毛文龙有应斩十二罪,你可知么?!

兵马钱粮不经查核,夜郎自据,横行一方,专制孰甚,一当斩;

说谎欺君,杀降诛顺,全无征战,却占首功,欺诳孰甚,二当斩;

刚愎撒泼,无人臣礼,牧马登州,问鼎日下,大逆不道,三当斩;

每岁侵饷银数十万,每月给米三斗五升,克减军粮,四当斩;

私开马市,潜通岛夷,五当斩;

命姓赐氏,不出朝廷走使,舆台滥给札付,犯上无等,六当斩;

劫掠商人,夺船杀命,积岁所为,劫赃无算,身为盗贼,七当斩;

部将之女收而为妾,民间之妇没而为奴,好色诲淫,八当斩;

逃难辽民,不容渡海,给椀米,令往掘参,畏不肯往,饿死岛中,草菅民命,九当斩;

拜魏忠贤为父,迎冕像于岛中,至今陈汝明一夥,盘跟京师,交结近侍,十当斩;

铁山之败,丧军无数,逃窜皮岛,掩败为功,十一当斩;

开镇八年,不复寸土,观望养寇,十二当斩。

这都是你的罪案。今日杀了毛文龙,本部院若不能恢复全辽,以还朝廷,愿试尚方以偿尔命!”

袁崇焕又宣言于毛文龙属下众官道:“毛文龙这十二罪,你们说该杀不该杀,若本部院屈杀了他,你们上来就杀我!”

说完,摆出“延颈就戮”的姿态。

众官皆相顾失色,叩头哀告。

毛文龙明白袁崇焕所列罪状多是实话,“神颓魄丧,不复能言”,只是跪在地上叩头求饶:“文龙自知死罪,只求老爷幵恩”。

袁崇焕怒斥道:“你不知国法久了,若不杀你,这一块土,非上所有”。

随即向西叩头,请持尚方剑来,令水营都司赵可教、何麟监斩,令旗牌官张国柄执拿尚方剑,斩毛文龙首级于帐前。

又分付毛文龙亲人备好棺木,安葬毛文龙尸骸。

当时围外的毛文龙亲信兵丁汹汹欲乱,见袁崇焕号令威严,身边亲兵又严阵以待,都不敢轻举妄动。

袁崇焕唤令东江各官来见,说道:“本部院今日只斩文龙一人,以安海外兵民,这是杀人安人。尔各将照旧供职,各复原姓,为国报效,罪不及尔,不必忧疑”。

接着开始安排东江善后事宜:

“分付将东江兵二万八千分为四协,杀其父用其子毛承禄管一协,用旗鼓徐敷奏管一协,还有两协,东江众官请游击刘兴作、副将陈继盛二员管之。

又分付东江官兵久被毛镇剥削,将带来银十万,赏各岛官兵,每员赏银三两。

唤赏功官同东江旗鼓冯有时,将见在官兵一千八百员名,共赏银一千四百两,以彰信赏必罚之意。

其余四协兵,照例给予。

又谕冯旗鼓速差人往旅顺宣抚,又谕将毛帅印缴来,东江事权著陈继盛代管,俟那一协建功,即将此印题授与他。

谕毕,离岛登州发牌,一面安抚各岛军民,票行登州游击尹继何速备坚船二十只侯用。

又行文毛承柞,先令安抚,后有所欠商银,著即办偿还。

又使小帖云户部委官陈越札授守备,督运各岛粮饷,又发稿写四协札付。

又差官陈岛中冤狱,并掳来各商船只,俱即查报。有商人王从义等数十名讫。

至夜静,有徽州朱相公拂缨上船,叙坐至二更方散。

初六日,命具祭礼,督师亲诣文龙棺前,拜云‘昨日斩你,是朝廷的法。今日祭你,是本部院的情’。

遂下泪,各将官俱下泪感叹。

初七日,登山试演。

初八日,差中军至皮岛取尚方剑并同符验。

初九日早,往旅顺,官军迎接。

布置毕,初十日晚开船,十一日抵达宁远。

是日,顺风大作,十二日早过江进城毕”。(《崇祯长编》卷23)

回宁远之后,袁崇焕呈上著名的斩帅题本,题称“恭报岛帅逆形昭著,机不容失,便宜正法,谨席藁待罪”。

得到毛文龙被袁崇焕擅杀的消息,崇祯的震惊是必然的。

《明史》卷259《袁崇焕传》称,“帝骤闻,意殊骇,念既死,且方倚崇焕,乃优旨褒答”。

这个说法基本上反映了崇祯的心态。

一方面,毛文龙是有该诛之罪,藉由斩帅,东江的离心势力遭到沉重的打击,恶性膨胀的将权也得到压制,明廷得以控制东江,对此崇祯当然欣慰,毕竟东江问题一直让他非常担忧。

正如夏允彝在《幸存录》卷上说“崇焕杀文龙,上亦甚喜,褒谕备至,不嫌其矫制”。

又《明史》卷251《钱龙锡传》云“时文龙拥兵自擅,有跋扈声,崇焕一旦除之,即当宁不以为罪也”。

又《崇祯实录》卷2云“上以文龙骄悖,命崇焕安心任事,且嘉谕之”。

但另一方面,纵使毛文龙其迹该诛,也不应该由袁崇焕操刀。

袁崇焕虽然被授予便宜行事之权,但是生杀大权须禀明于朝廷,何况杀戮的又是大将?

崇祯对于袁崇焕如此大胆的侵权擅杀行为一直心存芥蒂,逮捕袁崇焕时仍执以为词,其后袁崇焕被罗织罪名,擅权斩帅是其中大款。

另外,正如《明史》本传所说,当时崇祯倾心倚任袁崇焕,责以按期收复辽东,只要斩帅有利于收复失地,崇祯可以包容袁崇焕的逾制越权。

正因如此,崇祯对于斩帅的回应是积极的支持。

当时他召问辅臣商量此事,韩爌请求“降诏慰崇焕,一如其所更置”,崇祯表示同意。

此斩帅题本奉圣旨:“毛文龙悬跟海上,糜饷冒功,朝命频违,节制不受,近复提兵进登,索饷要挟,跋扈叵测,通夷有迹,犄角无资,掣肘兼碍,卿能周虑猝图,声罪正法,事关封疆安危,阃外原不中制,不必引罪,一切处置事宜,遵照敕谕行,仍听相机行”。

为了让袁崇焕安心任事,崇祯特地让首辅韩爌拟旨宣谕兵部:

“朕以边事付督师袁崇焕,阃外军机,听以便宜从事。

乃岛帅毛文龙,悬军海上,开镇有年,以牵制为名,全无功效,剿降献捷,欺诳朝廷,器甲会粮,囊耗军国,而且刚愎自用,节制不受,近乃部署多兵,来登索饷,咆嚣跋扈,显著逆形。

崇焕目击危机,躬亲正法,责其十二罪状,死当厥辜,决策弭变,自是行军纪律,具疏待罪,已奉明论,一切善后事宜,委任道将。

仍榜示东江各岛,元恶既正典刑,逆节尚未及发,姑从宽议,亲属子弟及冒姓诸人,悉从赦宥,将领量才授任,军士清伍给粮,辽民壮者入伍,老者纵归,朝鲜声援相联,亦与移谕,其区画未尽事务,听督师相机布置。

向闻文龙贿交中外,流布蜚语,今事迹既彰,群疑可释,其在京潜伏党与,所司捕辑,尔部即传谕知之”(《崇祯长编》卷23)

毛案的舆论反复:“生文龙,天不幸;用文龙,朝廷不幸;杀文龙,公不幸”

袁崇焕斩杀毛文龙这震撼一时的历史事件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首先,拔除了威胁明朝东北边疆安全的隐患,沉重打击了东江的离心势力,使明廷权力得以控制东江。

其次,以铁血的手段遏制了东江恶性膨胀的将权,此后虽然出现了相互攻杀的情形,但是“将权益卑”,继任者的威势完全无法与毛文龙相比,东江也就没再出现敢于与明廷对抗的跋扈武将。

再次,改变了自天启元年以来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各自为战的局面,统一了两大战场的指挥权,为两路出兵的复辽计划提供了可能性。

最后,斩杀了有种种不法的乱帅,严肃了东江军纪,革除了毛文龙时代的种种虐政,这既遵行了军法,也维护了朝廷的纲纪,使作恶者得到应有的惩罚。

而实现以上的积极影响,只是付出了斩杀一帅的代价。

斩帅之后,东江镇中的毛文龙亲信虽然汹汹欲乱,但是在袁崇焕的宣慰之下,波涛不惊,整编了东江军队,清理了东江粮饷,东江大权也顺利地转移到袁崇焕支持的刘兴祚兄弟手中。

在斩杀毛文龙的过程中,袁崇焕虽然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是他以督师之重,深入扈帅军中而处之泰然,事先做齐一切准备,并随机应变,授计杀帅,掌握其生死于掌中,斩帅之后又安抚其手下的骄兵悍将,轻松地易置其亲信将领,做到控制权的顺利过渡,个中的手段和胆略着实令人叹服,可以说是袁崇焕辽事生涯的一大杰作。

即使是袁崇焕被定案惨杀的崇祯三年秋,赵维寰仍然说:

“夫毛帅之当斩,非独在犄角无功也。

昔天启朝,曾假逆芳谩书,直达御览,书中自称毛大将军,而以弃明投暗语指斥先帝,尔时无上之罪固已不胜诛矣。

迨登海扬帆,震惊内地,而帅之本谋尽见,此而不诛,是无国法也。

诛之,势不能系之阙下,不得不谋之海外,谋之海外,呼吸安危,间不容发,而必责以请命,是又无兵机也。

崇焕伎俩,自宁锦再捷后,此役尤为见奇,嗡张卷舒,种种合法,弄逆帅于股掌之上,而一军贴息,莫之敢哗,将略真有大过人者”。(赵维寰《雪庐焚余稿》续草卷1《议斩帅》)

正因如此,毛文龙被杀后,当时“通国快然”,“天下称快”,“众咸快心”,“众口附和,视为奇举、“议者皆以为功”,几乎异口同声地为斩帅叫好,盛赞袁崇焕有古英雄豪杰之风。

同时代杰出的军事家孙承宗、茅元仪也对袁崇焕的斩帅给予高度评价。

孙承宗于袁崇焕被杀之后曾作诗“东江千古英雄手,泪洒黄龙半不平”,就是说斩帅一事是英雄手笔,袁崇焕蒙此罪而死是有所不平的。

茅元仪听闻斩帅之事,作诗云“东来消息渐闻真,可为吞胡志欲申。木叶城边明律令,梨花枪底失精神。九年兴废如痴梦,一日权豪失贡臣。只怪无双称国士,如何借绯饵他人”,即认为袁崇焕斩杀毛文龙是规复辽东、严肃军纪的国士之举,但是对袁崇焕借用宋献为东江饷司以迷惑毛文龙有所微词。

茅元仪更视斩帅一事为崇祯圣政,所作《述圣》诗十首其三云“一杆黎花作镇东,不名久己踵桓公。宋家不解君王意,不待新塘始奏功”。

下注云“江东帅毛文龙擅兵海外,先朝诏旨久矣不名,畏上威灵,为督师所戮,不敢动”

当时人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反应,正是因为毛文龙已经成为封疆大蠹,所谓“识者无不谓其疆场之蠹”,以种种不法挑战朝廷纲纪,引起公愤,所谓“朝野人人痛恨”,“毛文龙功罪本末,举朝共知”。

有些不明毛文龙不法罪状的人,受惑于毛文龙的牵制之名,对袁崇焕的杀帅是有质疑的。

如王思任在致茅元仪的信中称:

“顷见袁督师赚杀毛帅,此朱亥伎俩也,谁为画此策者?毛帅在诸岛中,不知海外情形,不审牵制果否得力。但以私臆度之,帅即无功,亦似无罪。

贪悍二字,乃将官本等。况招商屯种,亦是着数利之所在,精神血气往焉。何以忌为働之?”(王思任《简茅止生》)

这个说法代表着当时人对斩帅的一种异论。

而有的人出于同乡之情更因此欲上疏弹劾袁崇焕。

如崇祯二年正月曾经上疏为毛文龙诉苦的工部主事徐尔一于该年九月,“奏袁崇焕前后奏对,多相谬戾,且数其矫沼斩文龙,罪大不道,设十问诘之,留中”。

《甬上耆旧诗》卷27《知事庄天目先生学曾》云“时经略尚书袁崇焕袭杀岛帅毛文龙,先生上疏劾之,所司匿其疏不为上”

又《闽中理学渊源考》卷76《宗伯林平養先生欲楫》载“怀宗立,升礼部尚书掌詹事。朝议诛毛文龙,力言不可,与阁忤,假归三载,召修实录”

这种异议的存在是必然的,因为袁崇焕的斩帅确实存在不小的问题。

首先,毛文龙当时虽然跋扈不臣,但是反行尚未显露,很多人认为毛文龙只是糜饷无功、跋扈不受节制,他们并不清楚毛文龙的种种不法,而袁崇焕本人与毛文龙向有嫌隙,他施加于毛文龙的十二斩罪有些罪状罪不至死,有些则根本称不上罪状,这就形成了一种舆论,认为袁崇焕杀帅理由是不充分的,属于公报私仇。

而且,更令他们惊骇的是,袁崇焕没有事先请旨,也没有绑献朝廷处置,而是擅作威福,越权逾制,私下定计诱杀毛文龙,这种做法是破坏朝廷决策、执法程序的始作俑者,日后如果有人效尤,那么朝廷纲纪必然大乱。

即使是受毛文龙侵害的朝鲜人对袁崇焕的擅杀大帅也颇有微词,如崇祯二年七月,鲜王说“以堂堂中国,诛杀一将,有何难事,至于行计招往,密谋诛之耶”

九月,朝鲜文科初试以“拟皇朝督师袁崇焕谢,不治擅诛毛文龙之罪,仍赐奖誉”为题,这样的出题如朝鲜人说“藩邦陪臣,乃举经略姓名,以擅诛等语,出题于科场,传播远迩,经略闻之,其心安乎”

正因如此,斩杀毛文龙一事,使袁崇焕蒙上了擅杀大帅的过错,袁崇焕也为自己的做法深感不安。

他屡屡强调自己是为复辽和军纪而斩杀毛文龙,并宣誓将践行五年复辽来赎洗自己的越权之过:

“然皇上宽职,职终不敢自宽也。专诛何事,而自职开之,万一后又矫命雄行,以不利疆场者,将以职为嚆矢。

是皇上即赦职一时,职终无逃于千古,计惟有践五年之约,平奴自赎。

他日论功,职正赎死而不受赏,则万世之下知职所以杀文龙者封疆之故,则皇上今亦为封疆容职。

皇上为千古会期,职亦叩无深渥,岂不太平盛际哉?谨斋心再请,伏乞圣断施行。”

他更铿锵有力地宣言:

“臣五年不能平奴,求皇上亦以诛文龙者诛臣”。

这就将自己的生死寄托在五年复辽的成败,如果五年可以复辽,那么崇祯不会计较袁崇焕的擅杀之过,如果五年复不了,那么崇祯将追究袁崇焕的罪过,斩帅一事也就有翻案的隐忧。

更甚者,毛文龙生前负有牵制之名,如果敌人在毛文龙死后前来,人们将怀疑是由于斩帅的缘故使牵制敌人的力量没了,这样斩帅一事必不可免会遭到他人事后的非议。

如崇祯二年七月,巡关御史方大任所担心的那样:

“但职于此犹有过虑焉。盖文龙未死,无牵制之实,而有牵制之名。

今恐我未前,而敌先来,人将议其后矣。文龙未死,无死敌之功,而又制敌之任。

今恐我前呼,而敌后应,人又将议其后矣。

袁崇焕之益宜竭力也,如曰五年不结,即以诛文龙之剑自诛,岂忍言哉!

伏乞皇室益励崇焕,毋以擅诛文龙而引嫌,诛一文龙,而崇焕之局更宜早结。毋以已诛文龙而自满,诛一文龙而崇焕之任更益重大”。(《东江遗事》卷上《援辽功绩》)

方大任的说法并非过虑,己巳之变的发生和毛文龙案的反复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

方大任没有提到的一点是袁崇焕的斩帅也遭到了朝廷中毛文龙党羽的忌恨。

毛文龙累年向朝廷显贵贿赂参貂,早已形成枝蔓甚广的利益集团。

袁崇焕申严海禁使毛文龙党羽失去走私的利窦,斩帅之后,他们再失贿赂的来源,因而他们非常仇恨袁崇焕。

毛文龙死后,其余孽散走都下,与毛文龙党羽联合,形成了反袁崇焕的政治联盟,他们到处散播谣言,中伤袁崇焕,企图为毛文龙平反。

袁崇焕在毛文龙逆形未著的情形下,逾制擅杀大帅,并宣誓以五年复辽来弥补自己的过失,这就给袁崇焕的个人命运埋下了严重的隐忧。

当时袁崇焕的部属何可纲对他说“生文龙,天不幸;用文龙,朝廷不幸;杀文龙,公不幸”,即是此意。

而毛文龙案之所以会反复很重要的一个基础,便是毛文龙其人虽非正人善类,但他并不是无功有过、十恶不赦的大罪人,天启年间他的抗金斗争是有大功于明的。

崇祯初那种*****文龙的倾向并不符合事实,袁崇焕拟定的毛文龙十二斩罪,完全抹煞毛文龙之功,简单地归恶毛文龙,这本来就属过分之举。

在崇祯和东林内阁的支持下,袁崇焕可以压制朝野的质疑声音,使自己擅杀之过免于究责,但是这一切的支持都是建立在五年复辽的协议之下。

在斩帅一事上,崇祯给予了袁崇焕最大的包容,他对袁崇焕的隆恩也蕴含着对五年复辽的责效,如果袁崇焕不能履行承诺,奏复辽之绩,那么此前对斩帅的支持会被通通推倒,而反过来追究袁崇焕的擅杀之过。

袁崇焕是不幸的,斩杀阻碍复辽的毛文龙,整编东江兵马,两路出兵的作战计划已经具备可行性。

袁崇焕不主张东江兵困守海岛,他准备将其移镇,“用岛兵于陆”,如他在给鲜王的咨文中说“其东江一师,拨令西徙,以图进取”,很有可能是将大部分兵马移至盖州套。

为此,他又开始组建东江骑兵营,“设马设料”。由于战马急缺,所以直至崇祯二年九月,袁崇焕还在上疏请饷买马。当时的辽东前线,宁远、锦州、山海关有袁崇焕、祖大寿、赵率教、何可纲等名帅良将坐镇,东江军镇则有矢忠于明、了然敌情的刘兴祚兄弟控制,可以说是极一时之选。

两大战场事权高度的统一,指挥协同的问题得到很大解决,所需要的只是足够的时间来补充战备、训练兵马、积聚力量,等到时机一到,宁锦兵与东江兵一正一奇,犄角作战,更迭进取,当时的辽东战争还是存在着变数。

为争取备战的时间,袁崇焕力主和后金议和,以为缓兵之计,当时皇太极迫切地愿与明朝议和互市,如果议和达成是有利于明的。

但是崇祯和明廷的阁部大僚都反对议和,这种战略上的短见使得袁崇焕的计谋不行,而皇太极得知明廷内部反对议和的占据绝大多数,议和已经不可能实现,于是决定发动侵明战争以为报复。

皇太极的先发制人和袁崇焕在蓟镇防御、碦喇沁朵颜部上的失策最终促成了己巳之变的发生,破坏了他苦心经营的成局。

毛文龙被杀三个月后,即崇祯二年十月下旬,后金与蒙古属部的联军在皇太极的率领下,绕过关宁锦防线的侧翼,取道蒙古高原,直抵蓟镇边外。

龙井关、大安口很快被攻破,不久重镇遵化也陷落。

袁崇焕率关宁兵星驰至蓟州防御,婴城固守,却没料到敌人绕过蓟州,向西进攻北京城。

袁崇焕得知后,心急如焚,日夜兼程,回救京师,在广渠门与左安门与后金军血战。

十二月初一日,袁崇焕奉旨召对于平台,崇祯厉声“问以杀毛文龙,今逗留何也”,遂被逮下锦衣卫狱。

袁崇焕的下狱给阉党余孽和毛文龙党羽提供了反攻倒算的良机。

早在毛文龙被杀之初,“文龙私人在都者”早已四处活动,煽惑人心,他们“广布流言”,声称袁崇焕是出于个人恩怨而斩杀毛文龙。

后金入口之后,他们屡屡扬言“文龙不杀,建虏未敢深入。崇焕欲与和,反受其间”,“以图复仇”。

当后金越蓟州而西,袁崇焕赶在后金前面抵达北京城下,他们又说“袁兵在前,奴兵在后”,是因为袁崇焕“将引敌胁和,以为城下之盟”。

袁崇焕又请入罗城休兵,一时“谗口益力”。

这种种恶毒的遥言,正如赵维寰所说,“皆逆帅孝子慈孙痛香饵之不再,而造是以突惑妇穉也者,须眉丈夫乃亦为所惑耶?”

在毛文龙党羽的煽动下,有些不明真相的正人善类也受其盛惑,结果“其私言者私,其公言者亦忘焉其非公也。于是乎为文龙讼冤者有之矣,复官者、请恤者纷纷矣”。

阉党余孽仇恨定逆案的钱龙锡,“以为不杀崇焕无以杀公,不以谋叛无以杀崇焕,不为毛帅颂冤,则公与崇焕不得同罪。于是出间金数十万,飞箱上下,流言小说造作端末,不特烈皇证其先入,朝野传告亦为信然”。

逮治袁崇焕后,崇祯宣谕各营援兵和督师的孙承宗,只是强调己巳之变中袁崇焕的军事失误,并未提及斩帅事。

但是毛党、阉党马上执以为词,将议和与斩帅联系成一事。

十二月十六曰,阉党余孽江西道高捷上疏极诋袁崇焕与钱龙锡,以斩帅为两人之罪:

“崇焕之杀毛文龙也,龙锡密语手书,不一而足,即崇焕疏中亦有辅臣龙锡低徊私商之句,见在可券也。

夫文龙当斩,事关军机,崇焕入朝奏对,何不预请密旨?

崇焕出海阅视,何不飞驰蜡封?

而身处揆席,恭预密勿之龙锡,又何止闻私寓之低徊,不闻文华之商确也?

总之,欲外示专制,内胁至尊,因以渐成款局。

两人阴谋诡计,目中安知有皇上乎?

且臣又闻崇焕与罪枢王洽私书,言‘屡欲求款,庙堂之上,主张已有其人。文龙倘能协心一言,自当无嫌无猜’。

不知崇焕所欲文龙协者何心,一者何意耶?

崇焕效提刀之力,龙锡发推辨之谋,应手而办,莫逆于心,宜乎龙锡今日皱眉疾首,而不得不作同舟之救也”。(《崇祯长编》卷29)

高捷的奏疏发展了毛党散布的谋款杀帅、斩帅践约说,他抓住袁崇焕致兵部尚书王洽信中论及斩帅、议和的话,断章取义,附会牵连,认为袁崇焕力主议和,毛文龙作梗不从,故袁崇焕杀毛文龙以示信后金,约为城下之盟。

让袁崇焕处境更为不利的是刘兴治在皮岛的兵变。

刘兴治是袁崇焕所任用的摄领皮岛西协的参将,此次兵变又留给反对者口实。

与袁崇焕有私人恩怨的兵部尚书梁廷栋,乘机题请以斩帅事定袁崇焕斩罪:“迨夫逆酋以纳款愚崇焕,而必杀文龙以取信。崇焕以碍款图文龙,而引敷奏为主谋

……仍以专杀文龙正崇焕罪,立付西市,且不必言为款为叛,致奸人挑激有所藉口,则逆奴之谋既拙,辽人之心亦安”。

有些人则认为毛文龙无罪被戮,袁崇焕斩帅逞私,岛兵作乱是因为思念故帅毛文龙的缘故,建议用其子毛承禄镇定戡乱。

如崇祯三年五月,兵科给事中陶崇道称“即如东江先帝时,不早讲求,而使崇焕借以行其私,毛文龙无罪就戮,当时尚有昌言誉之者

……今闻岛兵又已告变,夫既不地之于先,将何法善之于后,臣谓岛师以思故帅而起,则文龙之子承禄现在都门,可使以片语定之,但宜速不宜缓耳”。

得旨“东江戢乱事宜,兵部速议以闻”。(《崇祯长编》卷34)

六月,兵部尚书梁廷栋覆疏称“若东江一事,盈廷之议,谁执其咎。

平心而论,文龙即可杀,而崇焕非杀文龙之人,崇焕即不杀文龙,亦无所逃于失陷封疆之罪。

至于所用之将可不可,判然各别,又不必从文龙、崇焕起见也。

近闻刘兴治之报,臣部原议有能定其变、抚其众者,即以大将印佩之,科臣谓文龙子承禄身为副将,久历行间,现在都门,知之必实,应令仍归守岛,听枢辅酌量委用可也”。(《崇祯长编》卷35)

崇祯三年五月,明廷收复了关内失地,始对事变责任人袁崇焕进行清算,斩帅一事逐渐成了袁崇焕的罪名。

八月初四日,山东道御史称:“去辅钱龙锡主张袁崇焕斩帅致兵,倡为款议,以信五年成功之说,卖国欺君,秦桧莫过。

当龙锡出都,细软数万,皆崇焕马价寄之伊亲锦衣卫指挥徐本高家,巧为钻营,使皇上法不得伸。

乞敕问刑衙门从实严讯,崇焕曾否通书,龙锡曾否主谋,则擅权主款,罪状自不能掩矣。

得旨“崇焕擅杀逞私,谋款致敌,欺藐君父,失误封疆,限刑部五内具奏。龙锡职任辅弼,私结边臣,商嘱情谋,互蒙不举,下廷臣佥议其罪”(《崇祯长编》卷37)

八月十六,崇祯磔杀袁崇焕,并在平台召对宣谕其罪状:“袁崇焕谋叛欺君,结奸蠹国,斩帅以践虎约,市米以资盗粮,既用束酋,阳导入犯,复散遣援师,明拟长驱,及戎马在郊,顿兵观望,暗藏夷使,坚请入城,意欲何为,致庙社震惊,生灵涂炭,神人共忿,重辟何辞”。

擅杀逞私、谋款杀帅、斩帅践约正式成为袁崇焕法定的罪名。

支持袁崇焕杀帅的辅臣钱龙锡,则被削职论死,后减等戌边。

而之前上疏盛赞斩帅的科道官“皆罢斥”,毛羽健、毛九华、王应斗更被判以谪戍。

崇祯对毛文龙功罪一直了然于心,他虽然顺应“斩帅践约”的朝议,将擅杀大帅作为袁崇焕的一大罪状,但是他并不认为毛文龙罪不当诛。

当毛文龙党羽藉袁案订立之际,为毛文龙翻案,马上遭到崇祯的训斥。

崇祯三年六月,“前东江副总兵毛承禄诉父文龙之冤”,声称毛文龙十年来“种种奇绩,未易悉数”,不幸“隅命于逆臣之剑銘”,崇祯“不听”。

崇祯三年十月,东江游击周文煌疏请毛文龙恤典,崇祯的旨意是“文龙历年糜饷,牵制无功,文煌岂得借端渎奏,本当究处,姑念愚弁从宽,其文龙骸骨准亲人领埋”。(《崇祯长编》卷39)

可见,在崇祯看来袁案和毛案是两码事,不能因袁案的订立而为毛案平反。

正如赵维寰所说:

“夫上而信以毛帅为不当斩,何东江请恤之疏至,而严旨切责,不少假借,如曰‘毛文龙糜饷百万,掎角无功,何得乘机,妄称忠义’,天语煌煌,读之犹足慑逆魂于既死”。

程本直也说:“犹幸皇上之圣而明也,一则曰‘文龙有应得之罪也’,再则曰‘不得藉口于崇焕也’。是则文龙之杀,文龙之罪也,而非崇焕罪也”。

也就是说,对于袁崇焕的斩帅,崇祯介意的是他的擅杀,而不是妄杀。

崇祯之所以利用毛党制造的斩帅践约的罪名施加于袁崇焕,其原因在于对袁崇焕五年复辽欺君的憎恨,他因为以通敌谋叛的罪名严惩袁崇焕缺乏说服力,故以斩帅践约的罪名来加甚其罪。

这样的做法造成的后果是斩帅和议和原本无关的两案被人为裁定为一,毛文龙的乱帅形象反倒从此逆转。

如赵维寰所说“自擅斩二字入爰书,而政扈巨奸反为生色,秉钺大吏黯然无光。今而后,危边悍将脱有踵逆帅之故智而起者,更谁为之制其命也”

他建议将爰书牟款中去除斩帅一字,不然“援擅斩为口实者,恐徼旌恤不止,而尊悍帅为忠良,以兵机为矫制,即崇焕之目亦岂肯遽瞑地下目也”。

不出赵维寰所料,袁崇焕“斩帅践约”罪名的钦定正是造成日后毛文龙案反复的主要原因。

在强大的官方舆论的诱导下,明人几乎众口一词,津津乐道、绘声绘色于描述袁崇焕如何如何为议和与后金合谋杀帅,毛文龙种种当诛之罪状遂为人们所不知,有的人甚至反过来夸赞毛文龙如何如何贤能,比袁崇焕杀毛文龙为秦桧杀岳飞。

其实,当时袁崇焕正大光明地力排众议,主张和谈,其实质只是缓兵备战之策,而当时毛文龙与后金交结来往、藉敌为利,即毛疏揭亦言与后金和款,显然不可能有袁崇焕担心毛文龙泄露其计之事。

对此,孟森有一段精彩的评论:“乃至北都既覆,弘光之朝,正人君子,尚理崇焕通敌胁和之说,津津而道,若情事逼真。

此则明统一日不绝,崇焕功罪一日不明。

天启朝实录中,多有毛文龙之罪状;至归恶崇焕以后,反以文龙为贤,谓文龙为建州所深忌,非杀文龙必不能取信于建州。

夫而后崇焕之杀文龙,乃与通敌胁并为一事。此不必佥邪为是言,贤者亦为是言,是可恫矣”。

直到清修《明史》,反间计出,袁崇焕得到了平反,套在他身上的“斩帅践约”罪名被解除,毛文龙案因而出现转机。

在武英殿本《明史》中,《毛文龙传》附于《袁崇焕传》中,主要是因其事迹紧密相涉。

传中述及毛文龙称“顾文龙所居东江形势,虽足牵制,其人本无大略,往辄败衅,而岁糜饷无算,且惟务广招商贾,贩易禁物,名济朝鲜,实阑出塞,无事则繁参贩布为业,有事亦罕得其用”。

论及袁崇焕斩帅,以《东江始末》及当时邸报为据,摈弃了明清易代之际流行的种种“斩帅践约”的谬说,但又说“然岛弁失主帅,心渐携,益不可用,其后致有叛去者”,结论是“崇焕妄杀文龙”。

《袁崇焕传》沿袭了崇祯初的糜饷无功说,对于毛文龙的种种不法不甚了了,认为袁崇焕斩帅的理由是不充分的,且因为后来的孔、耿之叛,对袁崇焕的斩帅有否定的意味,故持妄杀之论。

作为权威的官方正史,《明史》的影响很大。

在袁毛功罪的问题上,它既批毛牵制无用,又指袁无罪妄杀的中立立场,不仅不能调停袁毛争论,反倒使争论愈演愈烈。

浅析己巳之变的实际起因——驳一个根深蒂固的偏见

毛文龙案之所以会反复还在于一个很有问题的观点,那就是认为袁崇焕斩帅造成了东江的无主状态,之后相继发生内乱,最后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陆续降清,为侵明效力;而且毛文龙能牵制后金不能西向,斩帅使后金从此得以毫无顾忌地长驱深入,己巳之变便是明证。

建立在这两个论据的基础上,自然会得出袁崇焕斩帅不利于辽东战局的结论。

这两个责难是江浙文人理直气壮袒护毛文龙的依据,同时也是后人质疑斩帅的立足点。

直至今仍有不少人称袁崇焕斩帅“不仅大大削弱了抗敌力量,而且对辽东战局乃至对他本人都产生了极为不利的影响”,主要表现在“文龙死后,皮岛无主,各支队伍互相攻杀,己不能对后金起牵制作用”,“东江内乱,后金彻底解除了后顾之忧,便集中精力对付宁锦一线”。

这种观点是值得商榷的。

前文提到,斩帅之后,袁崇焕重用刘兴祚兄弟,让其掌管东江军镇的大权,镇中精锐皆由其掌握。

当时军镇中有两种势力,一种是毛文龙旧部,一种是刘兴祚兄弟,他们之间既有合作也有矛盾,袁崇焕一方面两种势力参用,另一方面又借刘氏兄弟压制毛文龙旧部。

斩帅后,袁崇焕没有在镇中设帅,名义上以毛文龙旧部副总兵陈继盛署总兵事,但是事实上握有镇中大权的是刘兴祚。

所以,所谓毛文龙死后东江无主的说法是不成立的。

东江内乱的导火索是刘兴祚的战死。

崇祯三年正月,率兵入援的刘兴作战死于永平,而其弟刘兴贤被后金俘虏。

皇太极借机让刘兴贤修书招降居守皮岛的刘兴治、刘兴基、刘兴沛等族兄弟。

四月,署岛事副总兵陈继盛密报孙承宗说,“兴祚未死从贼,兴贤自奴中有书招兴治等,且兴治所领皆夷丁,大有可虑”。

当时刘兴祚光荣殉国未得恤典,而道路流传明廷将借调兵之名杀刘氏兄弟,这让刘兴治等人极为愤恨。

当孙承宗调兵檄文至,刘兴治等信以为真,遂设计捕杀陈继盛及孙承宗所派调兵官员,控制了岛上的精甲利兵,拘禁官商船只,并航海至长山岛纵兵杀掠。

消息传至明廷,“举朝大骇”。

以此来看,刘兴治兵变的原因有:“东江镇权力之争的结果”、“明朝某些官对刘兴治归明表示怀疑,不信任所致”、“皇太极对东江镇将领的招降在刘兴治兵变时也的确起过作用”;己巳之变的发生,袁崇焕的下狱,岛中辽人“对明朝复辽的失望情绪”,也不无影响。

其实,刘兴治兵变主要是三个原因:

其一,刘氏兄弟与毛文龙旧部的矛盾发展,所谓刘兴治与陈继盛“不相能”;

其二,袁崇焕的下狱、刘兴祚的战死使东江镇无主,失去了制衡争斗的权力中心,刘氏兄弟与毛文龙旧部的矛盾逐渐激化;

其三,后金招降刘氏兄弟,陈继盛密告,导致兵变的结果。

刘兴治设计发动兵变依赖的是岛中归降后金平民组建的军队,即平夷营的夷丁,共有千余名,虽有较强的战斗力,但是与岛中汉兵存在矛盾,据毛文龙塘报崇祯二年二月就曾发生作乱之事。

这部分军队是崇祯初毛文龙所收编,聚集在皮岛上,后刘兴祚投岛,毛文龙遂令刘兴祚统领,斩帅后由刘兴治继承。

早在崇祯初,陈继盛就鉴于夷丁聚集必有后患,“力劝分置诸岛”,但是毛文龙“不听”。

所以当时就有人认为,刘兴治兵变毛文龙有责任。

据《朝鲜李朝仁祖实录》卷22仁祖八年四月乙亥载,陈继盛部下夏云蒸当时出陆办事,闻岛中兵变,哭泣着对朝鲜平安监司金时让说“降鞑,非我族类,而文龙不即翦除,致有此变,其罪可言?”

毛文龙的措置诚然是为兵变留下了隐患,但是袁崇焕的善后不周也负有一定责任。

朝议派副总兵周文郁前往皮岛抚谕刘兴治。

刘兴治一面听抚,上疏揭认罪,表示愿意杀敌自赎,另一面却策谋叛归皇太极,以为后路。

明廷派毛文龙旧部黄龙为总兵官,前来掌管皮岛。

崇祯四年三月,刘兴治遂起兵反叛,乱杖其弟刘兴基并杀参将沈世魁家众,“岛众不从,纵降鞑屠杀。招入南商五十余人,没数妝杀,夺其货物”。

游击张焘、沈世魁等合谋,乘夜突入衙门,纵火鼓噪,“汉人杀降鞑及其妻子儿童,口有孑遗,兴治兄弟及腹心之人,尽数斩杀,降鞑之死,不计其数”。

经由刘兴治之变,岛中兵将被“屠杀一番”,势力更加衰弱,所谓“东江自毛文龙被杀,兵力弱,势孤”。(《明史》卷277)

袁崇焕斩杀毛文龙虽是为国除患,但是不可避免地造成了毛文龙旧部的离心,所谓“岛弁失主帅,心渐携,益不可用,其后至有叛去者”。

这其实是为后来的孔耿尚之叛种下了隐忧。

孔有德,辽东宁卫人,为追随毛文龙骑兵的广宁从征加家丁之一。“骑勇善斗,临阵先登,为诸将冠”,深为毛文龙喜爱,收为养孙,改名毛永诗,累官至参将。

李九成,辽阳卫人,晓勇善战,毛文龙养为孙,改名毛有功。

耿仲明,辽阳卫人,骑勇善战,奸猾多智,毛文龙养为孙,改名毛有杰,历官至参将。

尚可喜,辽东人,勇而善谋,毛文龙养为孙,改名毛永喜,历官至游击。

毛文龙对这些养子养孙“待之甚优”,诸将“亦乐为文龙用”。

主帅一死,“他将代者于有德等亦仅以老兵置之,有德等既失所依,皆落魄无聊,又心怜文龙无罪,横受屠酷,恒怏怏,每思投隙而起,未得其会也”。

如何妥善处理这些携心的骄兵悍将是斩帅后一棘手的难题。

袁崇焕一开始调孔、耿等人入宁远,面谕安抚,不幸不久即有己巳之变发生,袁崇焕率兵入援京师,而孔、耿等人遂逗留宁远。

袁崇焕下狱后,督师的孙承宗莅关阅将,孔、耿等人往见,孙承宗知道这些人“大猾”,“密令”孙元化好心防范,即孙元化本人也说“此数猾不可复东”

己巳之变中,鉴于岛兵缓不及事,兵部尚书梁廷栋建议尽调岛兵于宁锦助守,孙承宗认为应酌调部分兵员,不必尽徙。

刘兴治兵变平定之后,登莱巡抚孙元化清汰东江兵六千余人,并调其中精锐数千人前往登州驻防。

孙元化素来主张“辽人可用”,出抚登莱后,遂带着孔有德、耿仲明、李九成、毛承禄等毛文龙旧部相继入登州,并授以官职,统以军队,“乃用承禄为副将,有德、仲明为游击,九成亦为偏禆,且多收辽人为卒”。

登州因海外通商之故,商旅往来,富甲一方,当地辽人聚集,“恃其强,且倚帅力,与土人颇不相安,识者久忧之”。

毛文龙帐下的这些骄兵悍将长年在主帅的娇惯下,贪婪悖逆成性,“数狂悍贪樊,不知法度,视登为金穴,欲得而甘心焉”,又在登统有军队,已经有兵变的隐忧。

崇祯四年秋大凌河城被围,明廷撒孙元化调发登莱援兵泛海进兵耀州盐场堡,以为牵制。

统率援兵千人的游击孔有德诡言海上有飓风栏阻,逗留不前,乃命从陆上赶赴宁远。

十月二十七日,师次吴桥县,当地人“以官兵屡过驿骚,闭户拒之”,援兵无所食心皆怨,“适部卒攫鸡,与王生员相争,有德次其卒,众遂哗然”,欲回登请粮。

李九成受命买马,“所赍马价荡尽不敢归”,回至吴桥,与其子千总李应元密谋叛变。

二十八日晨,李九成父子绑缚孔有德,“首倡反谋,有德从之”。

叛兵大肆掳掠,不久,连陷陵县、商河、新城等十余城。

登莱巡抚孙元化“为间所愚,力主抚,将士皆愤,兵出被抑而还者数四”。

遣人宣谕归命,叛军佯应,因移文余大成“抚局己就,我兵不得往东一步,以致坏事”,余大成如其言,官军至黄山馆而返,孔有德却直抵登州城下攻城。

先是耿仲明兄耿仲裕因为泛海入后金从事走私贸易,为东江总兵官黄龙所杀,耿仲明怨恨不平,遂与都司陈光福等内应开东门,而先前被孙元化放入的张焘部诈降兵士也乘机里应外合,城池遂陷,总兵官张可大等人俱罹难,城中辽人也随同反叛,杀戮登州居民。

登州一陷落,大量的西洋大炮、火器甲仗、金钱米粮落入叛军之手,祸乱遂至一发而不可收拾。

孔有德、耿仲明等人发檄引诱东江兵同叛,旅顺营守备陈有时诱杀岛将,率众七八千渡海同叛,广鹿岛副将毛承禄也率众入登反叛,因而“贼势亦张”。

崇祯五年二月,叛军又进攻莱州,新任登莱巡抚谢琏、山东巡抚徐从治固守城中,叛军接连猛攻,徐从治被炮而死。

狡猾的孔有德以愿意受抚迷惑城中明军,谢琏出城招安被俘。

明廷见招抚不成,急令精锐的辽兵和川兵向叛军进攻。

叛军不久撤回登州城,莱州之围方解。

九月,明军包围叛军围于登州城中,奋力攻打,双方死伤惨重,叛将李九成被击毙。

孔有德见势率叛军突围,登船北逃。

总兵官黄龙在旅顺一带阻击叛军,大败叛军,擒获毛承禄、苏有功、陈光福等人,斩杀李应元,孔、耿二叛将率余部逃至盖州,于崇祯六年四月归降后金。

十二月,与孔、耿相善的东江石城都司尚可喜也掠夺长山、广鹿诸岛,绑缚都司孙奠、李承恩等归降后金。

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的兵变,一方面严重削弱了登莱的防御力量,另一方面他们的叛降后金,带走了大量的战船和火炮,很大地壮大了后金的力量,同时又为后金摧灭东江镇、西向进攻关宁乃至入关征战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

他们的叛降和袁崇焕斩杀毛文龙有一定关系,但是事变的主要责任不应该由袁崇焕承担。

东江兵将的移徙登莱留下隐患,明廷专抚政策的失机导致事变不可收拾,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这些问题都出现在袁崇焕下狱以后,如何能苟求袁崇焕承担主要责任呢?

正如孟森所说:“然此皆崇焕死后岛兵变化之事实,若使崇焕久任以处其责,何至视刘兴祚兄弟与陈继盛相屠杀,而卒令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辈遂为清廷佐命哉”,又说“崇焕斩文龙,编制其兵,核实其饷,东江正可有为,乃身既被戮,毛兵亦无所依赖,自相屠杀,相率降清。论者又以此为崇焕之罪,不以为杀崇焕者之罪,至今尚纠纷不已,是用揭之”。

再谈己巳之变发生是否由于袁崇焕斩帅、牵制后金力量削弱所致。

前面已经证明了毛文龙对后金的袭扰并不能给后金带来实质性的军事威胁,也从来没有起过理想的牵制作用。

己巳之变中,毛文龙党羽纷纷煽惑,袁崇焕斩帅践约翦忌,若毛文龙不死后金不敢长驱深入,朝野上下多为其所惑,深以为然。

东江军镇就战略地位来说可成牵制,毛文龙也以牵制后金西向为己任,他屡屡发塘冒功,天启年间先后四次声称出兵遏制后金西进之谋,而当时后金忙于建造辽东根据地并未西向,明廷君臣便以为是毛文龙牵制之功。

这就构成了一个经典条件反射。

后金忙于建造根据地无暇西向是无条件刺激,天启二年至天启五年后金没有西向进攻宁远战场是无条件反应,而毛文龙的浮夸牵制之功则是条件刺激,在这种反应作用下,毛文龙的牵制之名就形成了,因而毛文龙能牵制后金的观念也为很多人深信。

结果,只要后金不西攻,人们就认为是毛文龙牵制得力;只要后金退兵,人们就认为是毛文龙掣后成牵,因而不敢久留。

宁远、宁锦两次大战破坏了这个经典条件反射,因而战后质疑毛文龙牵制有名无实的声音不断,移镇的议论也随之而起。

而毛文龙的被杀和后金入口时间仅差三个月,这种时间上的接近构成了强化相倚,人们自然地将毛文龙的被杀和后金的入口联系起来,使得头脑中根深蒂固的毛文龙能牵制后金的先入成见发生信念固着现象,导致毛文龙的死与牵制力量的削弱也就建立了因果联系。

事实上,当时有一些人就看出毛文龙的死根本无关己巳之变的成败。

如杨士聪《玉堂荟记》称“毛文龙之死,何所关于成败之数,自袁败,而议者执以为辞”。

程本直《漩声记》称后金入口与毛文龙被杀相距不久是“时之遇也,数合也。而谓毛文龙之故也,非也。敌固曾攻宁远于丙寅也;敌固曾围锦州于丁卯也。藉非崇焕死战死守,敌不逮己巳而始纵横于神京之下也。而文龙当固居然岛上帅也,未闻其提一旅、渡一骑以牵制之使之不来也。乌在今必其能牵制之而使不来也?”

余大成《剖肝录》称“夫文龙有应得之罪,明旨业已言之,是焕杀文龙未尝不是。使焕当日能斩文龙,又能使蓟门无警,岂尚有题目也哉?惟其不然,以至今日”。

后金还未撤出口外,崇祯三年四月户部尚书毕自严就说,“东江一旅,借名牵制,岁糜公帑几不可问……今敌近堂奥,而东江缓不及事”。

即使到了袁崇焕死后的崇祯四年,有些人仍然说毛文龙根本不能牵制,重提移镇撤岛之议。

如崇祯四年闰十一月,礼部尚书黄汝良陈“至于皮岛,则陆绝海外,风波限隔。自毛文龙开镇以来,十余年间,曾得半矢之用否”。

新任辽东巡抚丘未嘉称“自增镇东江,费己无限,虽有存属国、接难民之小利,然泥沙我膏血,草菅我性命,得失孰多,是宜全师归……何又散处各岛,不得其用乎”。

己巳之变的发生和毛文龙的死毫无关系,而是明金议和破裂和碦喇沁部降金所致的说法。

当时皇太极迫切地要与明朝议和,通贡互市,而袁崇焕为了争取备战的时间也愿意与后金议和,以为缓兵之计。

从崇祯二年正月开始,双方使臣来往不断,但是和谈都没有实质性的进展,这主要是因为双方在辽东土地、人民问题上的分歧。

皇太极的立场是明朝必须承认后金政权,如朝鲜之例封予王位,双方维持现状,分地治之,明朝统治关内,后金统治辽东,辽西则为双方的缓冲地带。

然而袁崇焕的立场是后金必须归还东的土地和人民,否则便是没有诚意,如他所说“臣亦不讳言款,即惠徼宗社之灵,还侵地,归叛人,而我存朝鲜,何禅不为”。

不过,为了争取时间整顿军备,袁崇焕对议和抱着开放和积极的态度,他希望明廷能和他一道促成议和,但是明廷君臣对于议和讳之莫深,辅臣钱龙锡不敢做主,兵部尚书王洽坚决反对,宁前道孙元化也不赞同,朝廷言官更以谋款弹劾袁崇焕,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袁崇焕以和佐战的策略未能贯彻落实,相反几番的敷衍拖沓却让皇太极急和之心按耐不住。

崇祯二年二月一日,高鸿中在奏本中称,如果明朝不同意后金的要求,仍然“要人要地”,那么就是“无讲和意”,“此和不必说”,“我无别策,直抵京城,相其情形,或攻或困,再做方略”。

当皇太极收到袁崇焕要求归还辽东土地、人民的回信,又得知明廷内部反对议和的声音很强大,他就对议和不抱希望,决意对明发动报复性的战争。

崇祯二年六月,皇太极下谕诸贝勒大臣:“从前遣白喇嘛向明议和,明之君臣,若听朕言,克成和好,共享太平,则我国满汉蒙古人等,当釆参开矿,与之交易。若彼不愿太平,而乐于用兵,不与我国议和,以通交易,则我国所少者不过锻帛等物耳。我国果竭力耕织,以裕衣食之源,即不得锻帛等物,亦何伤哉。我屡欲和而彼不从,我岂可坐待,定当整旅西征。师行时,勿似先日以我兵独往,当令蒙古科尔沁、柯尔克、扎鲁特、敖汉、柰曼诸国合师并举”。

七月十六他致书大明国诸臣,对明朝大加斥责,威胁发动战争来报复,这其实就是发出了“己巳之变”的战争宣言。

己巳之役,后金兵之所以能绕过重兵驻守的宁锦防线取道蒙古入犯蓟边,很重要的原因是碦喇沁蒙古的降金并充当后金向导。

启祯之交,漠南蒙古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

首先是察哈尔林丹汗下属敖汉部、奈曼部因与大汗结怨,又怕后金来攻,遂归降后金,以此引起了山南察哈尔其他部落的纷纷不安,要么选择远避,要么选择投降后金。

敖汉部、奈曼部离开宁远、锦州边外的住牧地,东投后金,使得宁、锦防线北边的屏障渐稀,其侧翼的防护作用受到削弱。正如王之臣所说,“西虎自都令等东投奴贼,北边行六七日,閬无一夷,则我之肩背皆受敌之地也”。

其次,更严重的是察哈尔本部林丹汗西迁,与右翼蒙古各部争战,这给当时辽东的军事形势造成了严重的后果。

碦客沁部向明朝寻求援兵,但是明朝却未能伸出援手,为了抵抗强大的林丹汗,他们只能向后金求助。

崇祯初年二月、五月,皇太极两次派兵出征阻扰后金与碦喇沁部联合的岭南阿拉克特部,打通了与碦喇沁部的联系。

八月,又与碦喇沁部正式定盟。

在盟约中明确规定,碦喇沁部在明金战争中必须属于后金阵营,并联盟对抗林丹汗。

九月,以后金为主盟,科尔泌、碦喇沁、敖汉、奈曼及柯尔克等部为盟友的对林丹汗作战联军第一次会盟出征,虽未能取得预期战果,却也加强了盟友间的联系。

漠南蒙古的这种形势变化使后金受益匪浅,而对明朝特别不利。

原本广宁失陷后,辽河以西,柯尔克五部住牧于辽河河套,察哈尔八部住牧于柯尔克部以西,广宁、义州、锦州诸堡塞外、大兴安岭南北,其中部属敖汉部直义州西北边五百里而牧,奈曼部直戚家路大定、大茂等堡四百里而牧,阿喇克掉特部直广宁西北离边七百里而牧,多罗特部值锦州西北边五百里而牧,作为宁锦侧翼的藩蔽,受明朝抚赏。

然而自敖汉部、奈曼部东投后金,对明恭顺的岭南阿拉克掉特部及多罗特部被后金翦灭,辽西势力最强的外援林丹汗又率岭北察哈尔部举国西迁,宁锦防线的侧翼完全虚空,河西形成明朝独立对抗后金与左翼蒙古联盟的不利局面。

而察哈尔西迁与右翼蒙古的争战,使得碦喇沁部、土默特部等纷纷倒向后金,寻求支援,以后金为盟主,漠南蒙古诸部为从属的联盟逐渐形成。

后金与碦喇沁部的联盟使取道蒙古的战略计划具有了可能性,而碦喇沁本部台吉布尔葛图又因为熟悉贡道,充当后金进兵的向导,这使皇太极的绕道征明进行得相当顺利。

除此之外,真假参半的《东江疏揭塘报节抄》被广泛利用,并被有些人无条件地据以立论,结果必然出现盲目吹捧毛文龙,极力将毛文龙塑造成抗金英雄的倾向。

试论明代江南地区财赋管理机制的建立与形成——“苏松江浙人毋得官户部”

明代田赋收入的一大特点,是税源地域分布的不平衡性。

以单位面积的田赋贡献额看,全国五分之一以上的税粮,来自于仅占全国十六分之一田土面积的江南八府(苏松常镇应杭嘉湖),也就是说,明代全国财政收入的15%左右(来源于江南地区的田赋贡献)。

故江南在明代有“国之外府”、“财赋渊薮”之称。

江南田赋之重,是明清以来一直争议的热点。

所谓赋“重”,主要体现在单位面积所承担的田赋量上,特别是把江南(主要是苏松)同全国平均值或其他省府相比。

除此之外,关于江南“重赋”问题的争议,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重赋的来源,一是重赋的实质。

所谓江南重赋的“实质”,也就是明朝政府确定并维持这一财政政策的本质目的,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是延续唐宋以来对经济重心的财政依赖。中国古代经济重心的南移,大体在唐宋时期基本确定,中唐名臣韩愈称“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盖言于此。而这一趋势在南宋、元朝以来更为稳固。

元末民谣称“贫极江南,富称塞北”,实际上衬托出了国家对江南财赋的巨大依赖。

当然,唐宋元时期的“江南”范围要比明清时期大得多,不过经济发展程度最高的,无疑还是江南核心的苏松杭嘉湖地区。

元末张士诚因占据此地,被公认为“最富”。因此朱元璋吞并江南后,主要依靠此地财赋也算顺理成章。

此外,江南田赋数额虽大,但明廷也只是规定了发达地区要承担更多的赋税份额,而当地纳税者也并不一定要依靠种田纳税。江南工商业之发达,自唐宋以降即居全国之首。

从实际情况来看,在朱元璋统治时期,江南逋赋情况虽已出现,但远没有永宣时期,或者嘉靖以后那么严重。也就是说,江南地区具有承担相对沉重赋税量的能力。

倒是永乐迁都前后带来的高额运输附加费和经年累月运送税粮的“役”,使江南“重赋”危害日益凸显。

不过,虽然“重赋”局面在明清两代都没有根本扭转,但也并没有阻止江南延续其经济文化上的优越地位,身背重赋的江南给人的印象从来都是“富”与“奢”。

其二,朱元璋以统一天下的先后顺序为原则,制定了相应的财政优待政策。

朱元璋加入元末农民起义,最先从淮西起兵,依靠此地人力财力出兵江左,攻占太平,渡江攻取应天、镇江、宁国、广德等地,随后将统治重心迁移到应天,并依靠此五府“兴王之地”的财力,同江南的张士诚和江西的陈友谅角逐于长江中下游,在最终赢得这场争霸战之后,又依靠江南财力支持其北伐战争,最后统一天下。

正因为存在这个统一的先后顺序和依赖地区的转移,使得朱元璋在建国之后,在制定一系列政治经济制度时,存在一个酬劳“有功”地区的先后次序。

此外,朱元璋维持重赋政策的主要原因也并非“惩一时之顽”,江南重赋主要来源于明初屡兴大案、迁徙富户等事件造就的大批没官田和还官田,这也使国家对江南土地和劳动力的直接控制成为可能。

江南官田对于刚刚经历战乱的新兴政权来说,无异于一笔最稳定的财政支持。而且明初政治中心恰好同经济重心基本重合,使得朱元璋可以直接对江南财赋进行有效管理。

这跟永乐迁都之后,江南很快显露出的严重逋赋与流民现象形成鲜明对比。

其三,是明统治者维持南北平衡的政治考虑。

宋元以来,江南地区在经济发展水平上首屈一指,在文化地位上也占据绝对优势。从长远看来,江南人必然会很快会因为富裕而能在统治阶层占据优势。

朱元璋及其子孙开科取士后,为阻止苏松江浙为主的“南人”完全占据科举名额,甚至不得已而分榜取士。

而朱元璋制定的“苏松江浙人毋得官户部”的“祖制”,本质上也是为了防止获取足够“话语权”的江南人,依据其经济力量和文化优势打破南北平衡的统治原则。

晚明隆万年间,徐贞明在京津地区的水田试验已获初步成功,但硬是在北方官僚、贵族的阻挠下,功败垂成。

“徐孺东(贞明)之水利,已渐有绪。

徐遽疏言:‘此役必成,可省江南漕运之半。’

此语闻,而畿辅士绅大怖:‘是且加赋吾乡!’

遂入王御史(之栋)弹章,而水田之役遂辍。”(《万历野获编》卷12《户部·西北水田》)

终明一世,北方水田之议无法彻底推行,绝非统治集团缺乏经济头脑,本质上还是出于南北平衡的政治考虑。

明前期,特别是正统之前,国家实行的是所谓“实物财政体制”,其特点是财政收入以米麦等实物为主,货币田赋所占份额非常有限。实物财政收支虽存在运输成本高、不易长期储存、损耗大等缺点,但其简单和稳定的优势也十分明显。

洪永熙宣时期,国家库藏基本都是实物贮备,特别是漕河沿线的水次仓和京通二仓,都贮藏着充足的米麦等实物积存,这些征收解运来的粮食可以随时转化为军政物资。

即便有部分地区征解不及时、不足额,产生逋赋,国家也可以凭借原有的物资储备,在短期内支持其日常财政开支。除此之外,明前期国家对民间“活劳动”——“役”的直接差派,更是一笔难以统计的巨大财富。

这种以“实物——徭役”为基础的财政体系在商品货币经济不太发达的时代,确实是国家维持统治基础的绝佳选择。

而永乐北迁后,政治中心同经济中心相分离,明廷不得不以“应天巡抚”为核心,建立一种新型江南财赋管理机制。

永乐初年,面对百年不遇的江南大水,明廷除了大规模蠲免江南受灾田粮外,还先后多次派遣部院大臣赴江南府县治理水患,兼督农务。

而以此为契机,逐渐形成了永乐至宣德初年的江南“治水督农官”管理模式。

最初的江南治水督农大臣并非一人,而是以夏原吉为核心的三、四人“领导小组”。

永乐元年四月,朱棣以嘉兴、苏松诸郡频岁水患,屡敕有司督治,讫无成绩,遂命户部尚书夏原吉以钦差大臣身份前往浙西诸郡治水,兼督农务。

两个月后,朱棣又命户部侍郎李文郁往江南辅佐夏原吉,“相度被水田地,堪种者趣民种之,后时者除今年租税”。

八月,又遣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俞士吉赍《水利集》赐户部尚书夏原吉,“使讲究拯治之法”,兼“督浙西农务”。

随后,夏原吉上著名的《治水疏》,并以此为纲领,组织十万民夫疏浚三江入海故道,暂时缓解了江南水患。

不过,永乐元年的工作仅仅是开始,夏原吉还朝复命时也承认:“水虽由故道入海,而旧河港未尽疏通,非经久计”。

于是,永乐二年春正月,朱棣派夏原吉再赴江南,疏浚白茆塘、刘家河、大黄浦等处,以大理少卿袁复为之副。

六月,又派出陕西参政宋性赴苏松协助治水。

“新三人领导小组”在江南合作历时近一年,至次年四月还朝。

值得注意的是,二年六月,朱棣曾派出心腹重臣姚广孝(道衍)赴江南赈济灾民,并肩负暗中考察夏原吉等人工作的使命:“太子少师姚公广孝还自浙,上首询公(夏原吉)政。姚公对曰:‘夏某温而不宠,威而不猛,古之遗爱也!”(《明太宗实录》卷21、22、27、32)算是对其工作的肯定。

而宋性还朝不久即被调任四川布政司,大概也与此有关。

永乐三年六月,夏元吉、袁复、俞士吉以及新加入的通政司左通政赵居任四人受命再赴江南,赈济苏松嘉湖饥民。

临行前,朱棣谕之曰:“四郡之民频年厄于水患,今旧谷已罄,新苗未成,老稚嗷嗷,饥馁无告,朕与卿等能独饱乎?其往督郡县,亟发仓廪赈之,所至善加绥抚,一切民间利害,有当建革者,速具以闻。”(《明太宗实录》卷41、43)

可知,除了赈济饥民外,这个四人领导小组还肩负了体察民情的职责,具有了后来巡抚官的雏形。此行,夏原吉等人督理赈济,“发粟三十万石,给牛种。有请召民佃水退淤田益赋者,原吉驰疏止之”。

俞士吉还疏请蠲免了湖州府六十余万石逋赋,不可谓无功。

不过,这次江南之行后,四人命运也就此发生了不同方向的改变,并在客观上促成了江南治水督农官设置的定型。

永乐三年八月,夏原吉回户部接替病卒的尚书郁新,正式接掌国家财政大权。(《明史》卷149)

四年二月,回朝不久的俞士吉、袁复二人,因在江南治水期间“贪受货赂”事发,被左都御史陈瑛弹劾,下狱治罪。

结果,袁复死于狱中,而俞士吉则很快被释放,降为办事官,并再次被派往江南治水,当年年底竟官复原职。

不过,永乐五年,当俞士吉自浙江再次回朝时,并未认真汇报灾情民情,而是献上所谓的《圣孝瑞应颂》,曲意逢迎,引起朱棣反感,当即训斥道:“尔以大臣出视民瘼,既归,其民情何如,年谷何如,水患何如,未闻有一语,而汲汲进谀词,都御史行事固如此乎!”命人将颂词掷还。(《明太宗实录》卷51、56、62、67)

俞士吉遂被踢出江南工作组。

至此,永乐朝曾赴江南治水诸人之中,就只剩下了左通政赵居任一人,而赵也成为明代第一任常驻江南的专职治水督农官。

《明史》称:“初,夏原吉治水江南还,代以左通政赵居任,兼督农务。”

照此说法,赵居任从永乐三年八月起,即开始接替主持江南治水督农工作。

但派往江南的还有戴罪立功的俞士吉,而四年十二月复职后的俞士吉(右佥都御史,正四品)官品职位均与赵居任(左通政,正四品)相当,作为最早赴江南治水的元老之一,不一定甘心受赵领导。

是故,直到五年五月俞士吉回朝后,赵居任才开始独当一面,而这一任期竟达十余年之久。(《明太宗实录》卷209)

至此,永乐年间的江南治水督农官最终完成了由多人到一人,由临时性差遣向固定化常设的过渡。

总体看来,夏原吉领导治水期间(永乐元年至三年),江南大型水利工程基本结束。

而作为专职“治水督农官”的赵居任则主要负责提督江南府县治农官,带领各地民夫随时修筑、维护江南水利设施。

比如永乐五年六月,赵居任受命督民修筑“复沦于江”的杭州府沿江堤岸。

八年十二月,他又受命督领三万七千四百余人修复了苏州府吴江县境内“连年土石坍塌,桥梁断坏”的石塘官路。

此外,他还有逐年按时通报江南各地收成、灾荒情况的职责。

不过,此事也暴露出赵居任为官和为人的一个巨大缺陷——“佞上而不恤下”。

永乐八年二月,巡按直隶监察御史刘焕上疏揭露赵居任隐瞒苏州、湖州等地“田之荒芜者甚众”的情况,“乃于乌程县熟田内简稻穗繁者,数其颗粒,及三百之上为秉以闻,谓为‘丰稔太平之瑞’”,要求降罪责罚。

当时朱棣正北征蒙古,留守南京的皇太子朱高炽曰:“此人非独罔上,且残刻,为民所恶。然上之所使,未可擅易。其封此章示之,令自省。”算是给赵口头警告。

不过,赵居任并未收敛,依旧我行我素。

永乐十年,浙西大水,田苗无收,赵居任“匿不以闻,而逼民输税”。遭到浙江按察使周新的弹劾。

朱棣就此事询问户部尚书夏原吉,原吉对曰:“赵居任奏民多以熟田作荒伤,按察之言未可悉信”。

朱棣未罪赵居任,但已开始怀疑,遣人覆视灾情,“但苗坏于水者,蠲其税,民被水甚者,官发粟赈之”。

十一月,赵居任上疏辩解,称苏州水灾的消息是不法逃军的妄言,目的是“乞免秋粮”。“且今岁苏田少水,而奸民多私决堤防,车水入田,以坏禾稼,冀苟免税粮耳。请俱罪之。”

而朱棣认为,赵居任所言有人“决堤车水求免税粮”的说法不符合常理,“盖与其劳力决堤车水,曷若劳力治田。田中所入十分以一分入官,有九分入己,岂肯以一废九,自受饥馁耶?殆非人情!且前时浙江按察司亦尝言浙西水潦,赵居任不恤民隐。今居任此言未可信,仍遣官往视之。”

最终,朱棣蠲免了苏、嘉、湖等府受灾属县当年税粮三十余万石,也证明了赵居任所言不实。

等到永乐十三年,赵居任再奏“苏松等六府,自春及秋,雨旸不愆,民乐耕作,比之往岁,实为丰年”时,朱棣已全然不信,谓夏原吉等曰:“居任为人虽颇廉勤,然好佞上而不恤下,斯言殆未可信,宜遣人验视,毋为所欺。”

“不恤下”除了隐瞒江南灾情外,还有滥用民力一端,谓其“每霖雨没田禾,不待雨止,广集民男妇踏车出水,随去随溢,低田终不可救,高乡之民困于其役,不得尽力农事”。赵居任在江南十余年,民怨颇深,以至于永乐十七年病卒任上时,江南各地竟然“民用慰悦”。(《明太宗实录》卷68、111、101、129、134)

说到这里,有一个重要问题需要分析:既然朱棣早就开始怀疑赵居任“佞上而不恤下”的行径,却为何一直都不曾责罚或遣官替换呢?

实际上,这与朱棣的用人习惯及其江南政策有关。

朱棣以藩王起兵,通过政变形式夺取政权,朝廷之中势必有相当一部分人骨子里不认同朱棣的统治。

而朱棣藩邸没有足够的人才资源,不得不从建文旧臣中挑选,这就需要一个考察的过程。

大体看来,朱棣的用人原则有三:一是忠心,二是清廉,三是才干。

从江南治水督农官由数人到一人的发展过程来看,也能证明以上推论:夏原吉、俞士吉、李士郁、宋性、袁复、赵居任无一例外皆是前朝旧臣,在数次派赴江南的过程中,朱棣通过明察(陈瑛)暗访(姚广孝),基本了解到诸人的品行和工作能力,于是将忠、廉、才俱佳的夏原吉调回身边,予以大任;将李士郁、宋性调往他职(大概因二人才能欠佳);将“贪受货赂”的袁复、俞士吉下狱问罪。

只有一向工作勤奋,且有“清介”之名的赵居任,最终赢得了朱棣信任,得以在江南长久供职。赵居任虽然工作能力一般,且有“佞上而不恤下”的行径,但其“报丰稔”、“献祥瑞”的举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朱棣好大喜功的个性,加上有夏原吉在朝中为之辩解,因而能不受责罚,安于其位。类似情况还有曲意献媚的俞士吉,虽曾遭朱棣训斥,却也并未受太大责罚。

此外,从江南治水的过程来看,朱棣对原有江南地方官并不信任,所以才派部院大臣赴江南提督。在了解地方灾情时,他也要综合比较钦差和常设地方官等诸方面的汇报和意见,借此监督臣下工作。

比如,赵居任汇报江南丰收无雨,献祥瑞,而巡按御史、浙江按察司官则弹劾赵居任隐瞒江南灾情,朱棣就可以派出第三方势力调查实情,以作为是否批准蠲免的依据。

除此之外,还要考虑到朱棣的江南政策。朱棣登基伊始,首先将建文朝对江南地区的赋额减免政策推翻,继续维持江南重赋的局面,这跟朱棣“进取型”的内外政策有关。

永乐一朝,征蒙古、征安南、下西洋、迁国都,无一不是劳民伤财的大举动,势必需要江南这个“纳税大户”的全力支持。永乐朝平均3200万石的税粮收入也创造了有明一代的最高记录。

江南官民由于重赋、天灾等压力,难免也寄希望于朝廷加大蠲免力度,因此在报灾时也可能存在高报甚至谎报的情况。

赵居任代表朝廷利益,一定程度上打压报灾级别,客观上有利于维持朝廷的重赋政策和财政收入,使蠲免政策更富弹性。

基于上述原因,朱棣得以纵容“佞上而不恤下”的赵居任在江南地区长期供职。而当赵居任病卒后,朱棣旋即升浙江布政司右参议岳福为通政司左通政,接替赵居任治水督农。

而这个岳福也是个“老疾不任事”之辈,对于江南水利和农务督理作用有限,却也在任七年之久,直到宣宗即位后才被召还致仕。

以朱棣如此善于用人的英主,却连续选择位年老体衰、不作为的大臣负责江南治水督农大任,看似令人迷惑,实乃蕴含深意的“帝王之术”。

当然,除了上面分析的原因外,这也跟永乐中后期,朱棣忙于迁都和北征事宜,对江南疏于管理有一定关系。

永乐三年,江南治水工程结束后,朱棣开始把工作重心放到北方,特别是迁都和北征。

永乐七年北巡,八年、十二年、二十年、二十一年、二十二年五次亲征漠北,加上营建北京,永乐十五年以后,朱棣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北方度过的,对江南的直接管理十分有限。

南京以太子朱高炽留守,因其陷于与汉王朱高煦的“储贰之争”,自身难保,为免遭猜忌,也不敢有所搌布。

尽管江南地区除原有布按府县、巡按御史监管外,还设有治水督农大臣,但其职权实在有限,供职之人也能力平平,不足以肩负起管控江南财赋的大任。

管理失当加上原有江南官田重赋在北运漕粮后更趋严重,江南田赋逋欠问题日益凸显,并进而影响到仁宣以后的江南政策。

永乐二十二年七月,戎马一生的永乐大帝于第五次北征蒙古途中病逝。

是年八月,朱高炽于北京登基继位。

十二月,监察御史胡启先上疏,对当时以勋戚、太监、文臣联合守备南京的做法提出质疑,其言:“南京龙蟠虎踞之势,长江天堑之险,国家根本所在,若使臣下镇之,是授以控御之柄,伏乞命皇太子留守,以系人心,以固邦本。”(《明仁宗实录》卷6)

在永乐朝的二十年余间,长期留守南京的朱高炽,对江南情况有一定的了解,他深知帝都迁于北方后,难以对江南财赋区采取有效地直接管理。

而清理日益严重的江南逋赋更是刻不容缓,故即位数月后,仁宗就将还都南京提上日程:“(洪熙元年二月)戊戌,将还都南京,诏北京诸司悉称行在,复北京行部及行后军都督府。”(《明史》卷8)

四月,以南京屡地震,派太子朱瞻基居守,算是前期准备。

而在此之前,仁宗想到了父亲的老办法——遣官巡视。

所谓遣官巡视,俗称“钦差”,即派臣子代表皇帝巡行地方,以完成某项特殊使命。此种做法,自古有之。就明代来说,洪武、建文、永乐诸朝均有先例。

比如,永乐朝就曾多次派朝臣赴各地“巡视”,其中规模较大的主要有两次,其一是永乐元年派遣监察御史袁纲、给事中朱亮等分诣直隶府州及浙江等布政司,抚按军民。

其二是永乐十九年派吏部尚书蹇义等二十六人巡行天下,安抚军民。

两次巡视都有其深刻的政治背景,前者伴随于“靖难”登基之后,后者则发生于迁都北京,特别是三殿火灾之后,都是为防止政局不稳,确有“安抚民心”之意。

洪熙元年正月,在即位五个月后,仁宗于北京颁布敕令,以南方诸郡“民众远,情难上通”为由,特遣广西右布政使周干、广东按察使胡概、四川右参政叶春巡视应天、镇江、常州、苏州、松江、湖州、杭州、嘉兴八府,“其军民安否何似,何弊当去,何利当建,审求其故,具以实闻”(《明仁宗实录》卷6)

表面看来,周、胡、叶三人均为外省布、按正佐,与永乐年间尽遣部院科道等“朝臣”的做法有所不同,但实际上,三人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仁宗“旧臣”。

其中周干在永乐初年担任山东道监察御史期间曾巡按北京,“宽厚有大体,见知皇太子”,永乐七年,朱高炽特擢周干为东宫官——左春坊左中允,留之左右。

胡概亦有类似经历。胡概,江西丰城人,本姓熊,幼孤,随母改嫁,遂冒胡姓。后宣德四年曾奏请复熊姓。“仁宗监国时,尝命概以御史署刑部,知其贤,故有是命。”

叶春,浙江海盐人,吏员出身,也曾在永乐二十二年五月时得到太子朱高炽提拔,由两淮盐运使升任福建布政司右参政。

因此,这次巡行江南者,均是仁宗心腹,肩负重要使命,迈出了整顿江南财赋的重要一步。

此次巡行江南历时近八个月,三人于洪熙元年润七月还朝复命时,仁宗已于三个月前驾崩,于是周干等人向新君——宣宗朱瞻基详细汇报了这次江南之行的考察结果:

“臣窃见苏州等处人民多有逃亡者,询之耆老,皆云由官府弊政困民,及粮长、弓兵害民所致。

如吴江、昆山民田,亩旧税五升,小民佃种富室田,亩出私租一石,后因没入官,依私租减二斗,是十分而取其八也。拨赐公侯驸马等顷田,每亩旧输租一石,后因事故还官,又如私租例尽取之,且十分而取其八,民犹不堪,况尽取之乎?尽取则无以给私家,而必至冻馁,欲不逃亡不可得矣。

又如杭之仁和、海宁、苏之昆山,自永乐十二年以来,海水沦陷官民田一千九百三十余顷,逮今十有余年,犹征其租,田没于海,租从何出?常又无锡等县,洪武中没入公侯田庄,其农具、车牛给付耕佃人用,纳税经今年久,牛皆死,农具及车皆腐朽已尽,而有司犹责税如故,此民之所以逃也。

粮长之设,专以催征税粮,近者常、镇、苏、松、湖、杭等府无籍之徒,营充粮长,专掊克小民,以肥私己。征收之时,于各里内置立仓囤,私造大样斗斛而倍量之,又立样米、抬斛米之名以巧取之,约收民五倍,却以平斗正数付与小民,运赴京仓输纳,缘途费用,所存无几,及其不完,着令赔纳,至有亡身破产者。

连年逋负,倘遇恩免,利归粮长,小民全不沾恩,积习成风,以为得计。巡检之设,从以弓兵,本用盘诘奸细,缉捕盗贼。常、镇、苏、松、嘉、湖、杭等府巡检司弓兵,不由府县佥充,多是有力大户令义男家人营谋充当,专一在乡设计害民,占据田产,骗要子女,稍有不从,辄加以拒捕、私盐之名,各执兵仗,围绕其家擒获,以多浆快舡装送司监收,挟制官吏,莫敢谁何,必厌其意乃已,不然,即声言起解赴京中,途绝其饮食,或戕害致死,小民畏之甚于豺虎,此粮长、弓兵所以害民而致逃亡之事也。

臣等覆勘,信如所言。若欲斯民各得其所,必命有司将没官之田及公侯还官田,租俱照彼处官田起科,亩税六斗。海水沦陷田地与农具车牛无存者,悉除其税。

如此则田地无抛荒之患,官府无暴横之征,而细民得以安生矣。乞禁约粮长,不许置立仓囤,私造大样斗斛,止是催征,毋得包收揽纳。巡检司弓兵从府县佥充,将佥过姓名榜示,以革其弊。民人出入,不许带伴当五人以上,乘四橹多桨船只,如此则粮无侵渔之弊,豪强无暴虐之毒,而细民安业矣。

此事虽小,而为害实大,不特此也,豪强兼并,游惰无赖之徒为民害者尤重,众究其所以,亦由府县多不得人,乞敕所司,慎选贤才,授守令之任,抚字存恤,仍命在廷大臣一员往来巡抚,务去凶顽,扶植良善,而后治效可兴也。”

总体看来,周干等人认为,当时江南地区存在的主要社会问题是当地纳税人口的大量逃亡,而这一结果根源于“官府弊政困民,及粮长、弓兵害民”。

所谓“官府弊政”主要指洪武年间遗留下来的官田重赋问题,具体表现为四个方面:

其一是没官田重赋之弊;

其二是还官田重赋之弊;

其三是被海水侵蚀沦陷的官民田地并未豁除,仍然课税如故;

其四是发给承租官田农户的牛、农具、车等生产资料随着时间推移而折损消耗之后,并无及时补充,导致农户生产效率大减,却依旧科以重税。

以上官田重赋导致小民难以负担,纷纷逃亡。

如果说前两项是制度问题,后两项则主要是管理问题。

以上主要是官方责任。此外还有粮长、巡检司弓兵所代表的“半官方”势力的以权谋私,虐民害民问题。

针对以上社会问题,周干提出的解决之道是减赋和加强对粮长、弓兵的管理。

但归根结底,“府县多不得人”的问题不解决,任何政策也无法顺利推行。

因此,周干提出,一方面“慎选贤才,授守令之任,抚字存恤”,另一方面,“命在廷大臣一员往来巡抚,务去凶顽,扶植良善”。也就是说,在江南设置一位统领全局的在廷大臣——“巡抚”来具体落实政策措施。

至于永乐年间任职至今的那位“老疾不任事”的治农左通政岳福,“宜别委任”,如此,则“耕种以时,民免饥馁,而流亡可归”了。(《明宣宗实录》卷6)

周干等人的汇报引起宣宗的高度重视,即刻命行在吏部尚书蹇义与户部、兵部同议行之。

而宣宗君臣的商议结果是将调整赋役制度暂时搁置,先解决“有司不得人”和“土豪肆虐”的问题。

八月,宣宗升胡概为大理寺卿,同叶春(仍挂参政职衔)巡抚直隶及浙江诸郡,召浙江治农事通政岳福还朝。

临行前,宣宗在给胡、叶的敕谕中明确了二人此行的目的和职权范围:一是“兴利除弊”——“凡官吏粮里及公差官员,有贪刻虐害军民,及土豪恃强侵欺小民者,悉皆奏来,应合擒问者即擒问,不伏者量调所在卫所官军擒解,务除凶恶,以安良民”;二是提督农务水利(“其各处农务、水利悉从提督。”)

由此可知,胡概这个“巡抚”实质上就是在原有“江南治水督农官”基础上,又增加了司法监察甚至调动地方武装弹压不法分子的权力。

值得注意的是,上次巡行江南的核心人物周干并未继续参与江务,而是直接复任广西布政使原职。具体原因不明。

洪熙元年八月的胡概、叶春再巡江南,在《明史》作者看来,此乃明代“设巡抚之始”。

不过,此次“巡抚”仍为“群抚”,即以工作组的形式出巡地方。特别是叶春,他与河南人王彰是整个明代仅有的两位“得抚乡土”的大臣。(《明史》称其“先后凡三莅浙西,治事于乡,人无议其私者。”;《实录》亦称其“虽行事于其乡,能持公道。”)加之其长期基层工作经历,在江南期间,同胡概产生良好的互补效应。

除了胡、叶二人始终搭伴巡抚外,宣德元年,曾差行在户部主事马徤等会同大理寺卿胡概巡视江南农事;三年,又派锦衣卫指挥任启、御史赖瑛、太监刘宁参与巡视江南。

这种文、武、内三方联合行动的做法,同永乐元年那次遣官出巡的形式如出一辙,宣德年间也曾施行于其他省区的巡视工作。

洪熙元年八月的胡概巡抚江南八府,可算作明统治者探索江南财赋管理模式的进一步尝试。

同之前的“巡视”相比,不同之处在于,胡、叶二人在任期间,对于解决江南逋赋以及调整江南赋税征解体系进行了直接或间接的尝试,大体有如下数端:

其一,打击江南富户豪民。

胡概、叶春这次“巡抚”江南的主要任务即为镇压和抓捕为害江南的贪官污吏、盗贼、土豪劣绅。从宣德元年正月至四年九月间,胡概先后数次将松江、应天、常州、嘉兴等府的土豪及亡赖虐民者执械送京师,每次由几十到几百人不等,大都予以处决,家产抄没。

这些行动给江南富户豪民造成毁灭性打击,也给明中后期江南士人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

生活在明宣宗至孝宗年间的长洲人王锜,对“胡概巡抚”记忆犹新:“大理卿熊概巡抚,肆作威福。大家巨族少被诬构,随至抄没,冤号之声,不绝于天。”

“长洲顾蒙、张玉被人诬于巡抚熊概,概不能审,即往籍其家,各有农具一屋,而冤号之声人不可闻。太监刘宁曰:‘阴隲,不在我也。’蒙与玉皆入极典,子孙尽戍远方。”

“江阴新塘陆氏家甚富豪,物在三十里外不用守者,有识者见之,曰:‘陆氏祸将至矣。’其宾赵济川尝作诗讽之,陆不能省。未几,熊概籍其家,见赵诗,曰:‘汝早依此言,何有今日?’尽没入其财产,陆氏全家赴京,无一人免者。”(《寓圃杂记》卷2)

江南富户豪民之惨状,可见一斑。胡概严酷的行事方式从一个角度说是严格执法,另一个角度则叫“肆作威福”,因此常为人所诟病。

宣德二年夏四月,行在都察院劾奏大理寺卿胡概、右参政叶春奉敕巡抚畿内及浙江诸郡,“所至作威福,发兵护送,且纵兵扰民”。(《明宣宗实录》卷27)

宣宗不为所动,还降旨安慰胡概、叶春。

此外,明人王锜曾记载了几则关于熊概、叶春巡抚事迹的典故,其一曰:“嘉兴叶某(叶春)尝为府掾,后仕至通政参议。宣德中,与大理寺少卿熊概巡抚东南。

一日,同至嘉兴公馆,概痛笞郡吏,犹辱骂不已。叶从容谓郡吏曰:‘诸兄当勉,某在此吃了多少打骂,今日至是。’概大赧。盖忘叶之为吏也。”此借叶春典故暗讽胡概强横放肆的个性。

再如:“宣德中,吉水罗公汝敬……过吴中,适大理卿熊概巡抚,肆作威福。大家巨族少被诬构,随至抄没,冤号之声,上闻于天。公见而不忍,且与概有乡里之好,出以阴隲为谕,概岸然不省,为之益甚。

公至京谒见,陈使事毕,具以概事奏上,其言甚切。上览之恻然曰:‘事有甚于此者!’即日召概回,以周文襄往代。自此东南荐安矣”。此条借罗汝敬典故暗讽熊概“肆作威福”,镇压江南巨族。并点出正是罗侍郎的弹劾,使宣宗招回熊概,以周忱代之,也宣布对江南的强压政策转变为调整改革。

由上文可知,罗汝敬确曾于宣德四年受命赴江南催督漕运,期间同巡抚胡概难免发生交集,则弹劾一事似并非捕风捉影。

此外,江南甚至还流传熊概晚年被之前冤杀的富户鬼魂缠绕致死的传说。可见,胡概给江南人留下何其痛苦的记忆。

胡概所镇压之人,虽大多如溧阳县民史英父子、常州豪民王昶、海盐人平康那种“杀人取财,夺人妻女”,“恃富暴横,驱杀其乡人”,贿赂官府甚至聚众为盗之徒,也包括“侵盗税粮,因公科敛,以一取十,老吏猾胥,逞奸肆毒”等“经济罪犯”,而他们正是造成地方赋税逋欠的罪魁祸首之一。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宣德年间胡概等人***南土豪,与洪武年间朱元璋打击江南豪右的本质目的如出一辙,即方志远先生所称之“杀富济国”。

从这个角度来看,胡概的“暴力执法”,恰恰给随后的周忱进一步清理江南逋赋扫清了不少障碍。

《明史》曾载:“先是,大理卿胡概巡抚,用法严。

忱一切治以简易,告讦者辄不省。

或面讦忱:‘公不及胡公。’

忱笑曰:‘胡卿敕旨,在祛除民害。朝廷命我,但云安抚军民。委寄正不同耳。’”

盖言此意。

其二,建立“新型“江南税粮征解体系的构想与尝试。

宣德二年,胡概奏请恢复了永乐年间曾在江南府县设置过的江南治农官,并赋予其催粮之责。

三年五月,他又提出设置司道级管粮官,统领府县治农官,全面负责江南税粮的催征解运,他说:“浙江嘉湖杭三府人民蕃多,税粮浩大,府县有治农官理办税粮,宜增布政司官一员以总之,庶农务以时,粮税不欠。”

不过,宣宗认为:“税粮自是常赋,国初以来,征敛输送,已有定制,朕方裁抑冗滥,岂得复设?古语:‘省事不如省官’。所奏不允。”否决了胡概的设想。

而通过后文分析可知,明代中后期的江南乃至全国的地方税粮征解体系演变发展,一定程度上正是沿着胡概的构想逐步实现并不断完善的。

其三,推动江南逋赋折征制。

逋赋折征,早在洪武、永乐年间即有施行。

宣德四年九月,胡概奏请将江南贫民逋欠的永乐二十年至洪熙元年税粮、马草,折收丝绵等物。此议得到宣宗批准,令户部制定了具体折收办法:“绢一匹准粮一石二斗,绵布一匹准一石,苎布一匹准七斗,丝一斤准一石,钞五十贯准一石,绵花绒一斤准二斗,钞五贯准草一束。”

从某种意义来说,胡概的逋赋折征给后来周忱、赵新等人以金花、官布减轻江南等地重赋和逋赋的尝试奠定了基础。

其四,奏请江南分县。

宣德以前,明代浙江嘉兴府只设有嘉兴、崇德、海盐三县。

胡概巡抚期间认为:“三县为里一千九百三十有九,民二十九万六千三百户,税粮八十五万余石,课程军需等项视他府加数倍,政繁事冗,宜增设县治,建官分理”。

宣宗对此表示赞同,在派员考察后,于宣德五年三月,增置嘉兴府秀水、嘉善、桐乡、平湖四县。

具体办法是:以嘉兴附郭置秀水县,魏塘镇置嘉善县,崇德境内凤鸣乡置桐乡县,海盐境内当湖镇置平湖县。

嘉兴分县有利于加强对辖区内人口、土地、贡赋的管理。

不过这次分县由于处理不当,留下了“疆界错壤”的弊病,造成之后明清两代持续不断的“争田”问题,也为明代中后期嘉兴府“扒平田则”改革的施行埋下伏笔。

宣德五年三月,升大理寺卿熊概为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四川布政司右参政叶春为行在刑部右侍郎。(《明宣宗实录》卷27、43、58、64)

这也宣告了其江南使命的结束,二人随即还朝。

同年四月,明廷立刻以南京署理刑部侍郎成均接任督浙西农务兼“巡抚”工作,这说明,治水督农大臣并未随着胡概的到来而裁撤,换言之,胡概巡抚可视为永乐初年以来在江南设置治水督农专官办法的延续。

胡概以大理寺卿的职衔身份,常驻江南近五年之久,打击豪强富户,给明代江南人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

除此之外,与以往督农治水大臣不同的是,胡概这个“巡抚”开始将触角伸向对江南赋税征解体系改革的范畴之内。在其奏请之下,实现了江南齿繁赋重的嘉兴府分县增置;推进了江南贡赋改折。

更为重要的是,胡概为整顿原有税粮征解体系的弊端,特意设计了一套完整的计划,为之后周忱等人“总督税粮”,全面整顿江南财赋征解体系的实现奠定了基础。

“平米法”与周忱:功亏一篑的财赋改革与郁郁而终的一代名臣

关于周忱的巡抚江南,《明史》有如下描述:“(宣德)五年九月,帝以天下财赋多不理,而江南为甚,苏州一郡,积逋至八百万石,思得才力重臣往厘之。乃用大学士杨荣荐,迁忱工部右侍郎,巡抚江南诸府,总督税粮。”

永乐中后期至宣德初年,江南等地逋赋严重。为确保财政收入,宣宗在派出胡概、叶春常驻江南,打击豪右,兴革利弊的同时,另派部院大臣直接参与江南等地税粮的催督解运。

明代以部院大臣直接参与地方税粮催解的最早记录,发生在洪熙元年。

当年闰七月,福建等道监察御史何楚莫等劾奏(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夏迪“催粮常州,纵旧同僚之子往来,受武进县民白金,知有外议,始饰辞首官。又杖杀粮长朱辉,难任风宪,请正其罪”。

夏迪是在永乐二十二年十二月才升任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故其催粮常州之事,当发生在洪熙元年上半年。

宣德二年三月,行在户部奏:“浙江等布政司、直隶苏松等府秋粮,应纳淮安、徐州仓者为数甚多,恐催征稽缓,有妨儧运,请分遣廷臣督之。”于是宣宗命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李浚、通政司左通政朱侃、鸿胪寺少卿刘顺、王勉及巡抚苏松大理寺卿胡概、参政叶春分督。

同年九月,行在户部尚书夏原吉奏:“京师文武官吏旗军并工作军士夫匠用粮数多,虑仓储不给,请以浙江、江西、湖广并直隶苏松等府今年定拨淮安、徐州秋粮发民运赴通州仓,其平江伯所运淮安等仓粮少,则于南京仓内关运上。”于是又命侍郎王让、曹本、金庠、苏瓒、副都御史陈勉往督其事。

三年九月,又遣行在吏部右侍郎王让、兵部左侍郎曹本、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李浚、大理寺左寺丞杨复、鸿胪寺右寺丞焦循分督直隶、浙江、江西秋租。(《明宣宗实录》卷65、6、26、31、47)

四年八月,再次命行在工部右侍郎罗汝敬、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李浚、大理寺右少卿传启让、鸿胪右寺丞焦循、郎中赵新、胡添祺、员外郎张鉴、吴杰往苏松、浙江、江西等处督运粮赋。

从宣德二年至四年间,朝廷连续四次派遣中央部院大臣直接赴各省督理税粮征解,可见当时各地逋赋问题何其严重,而原有税粮征解体系已出现运作不灵之势。

为保证财政收入,明廷只得加强督催力度。

不过,以临时差遣部院大臣督理税粮的做法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特别是一旦所用非人,反而事倍功半。

宣德三年三月,宣宗就曾特别敕谕行在户部,“遣官催粮,往往在外贪浊,岂无廉公可使?尔其审之!”

此外,利用外派之机,作威作福者也大有人在,比如宣德二、三年间两次受遣的兵部左侍郎曹本,在催督浙江秋粮期间,“所至诸闸,作威肆虐,唯已所督运者得度,其他处运粮及军民商贾皆不得行”,导致“舟楫积滞,雨水骤发,伤坏者多。”

“(曹)本初督税粮浙江,催征颇勤,然挟势骄蹇,惟务便已,不恤下人,道路侧目,且恣肆贪求。有敕奏其罪者,本还朝,上切责之。行在户部奏本所督粮未完者多,仍命往督。至是,有告本恃恩非法,不改前过”,于是宣宗将其降为山西布政司右参政。

宣德四年,宣宗对再次派出督粮的罗汝敬等人嘱咐道:“比来有司征收多弊,输纳违期,今命尔等往督之,催科当戒苛刻,持已当加廉慎,无效曹本所为也”。

不久,又对行在户部臣抱怨道:“各处税粮多有逋慢,督运之人少能尽心,奸民猾胥为弊滋甚,百姓徒费,仓廪未充,宜得重臣往莅之。”

可见,曹本只是当时督粮大臣中“反面教材”的典型之一,这种临时性差遣的效果并不令人满意。

宣德五年九月,在夏原吉、杨士奇、杨荣等重臣的推荐下,升行在吏部郎中赵新为吏部右侍郎,兵部郎中赵伦为户部右侍郎,礼部员外郎吴政为礼部右侍郎,监察御史于谦为兵部右侍郎,刑部员外郎曹弘为刑部右侍郎,越府长史周忱为工部右侍郎,分赴江西、浙江、湖广、河南山西、北直隶府州县及山东、南直隶苏松等府县,“总督税粮”。

临行之前,宣宗赐敕谕曰:“今命尔往总督税粮,务区画得宜,使人不劳困,输不后期。尤须抚恤人民,扶植良善。遇有诉讼,重则付布政司按察司及巡按监察御史究治,轻则量情责罚,或付郡县治之。若有包揽侵欺及盗卖者,审问明白,解送京师。敢有沮挠粮事者,皆具实奏闻。但有便民事理,亦宜具奏。尔须公正廉洁,勤谨详明,夙夜无懈,毋暴毋刻,庶副朕委任之重。”(《明宣宗实录》卷57、39、44、55、70)

从中可知,周忱等人的所谓“总督税粮”,是对宣德二年以来差遣部院大臣催督税粮办法的延续,而不同之处在于,一方面,周忱等人是经过精心挑选,破格提拔,专门负责督粮工作的;另一方面,为便于常驻地方处理督粮相关事宜,周忱等人还被赋予了一定程度的“巡抚”功能,可以对地方诉讼作出不同程度的处理,特别是对于涉及税粮逋欠问题的经济案件,可以便宜行事。

这和之前的部院督粮大臣是有本质区别的,倒是同胡概、叶春巡抚期间的职权有通同之处。

只不过,周忱等人的本职工作是督粮,而胡概则以捕盗和督理农务为主。

在周忱之前,宣宗已经任命了侍郎成均赴江南接替胡概督理浙西农务,也兼任“巡抚”。

至此,江南地区再次出现两位巡抚,即“督农巡抚”成均和“督粮巡抚”周忱。

到宣德七年,成均还部后,周忱一人集督粮、督农(治水)、巡抚等权责于一身,还陆续肩负起清理军伍、督理盐政等职权,其辖区也基本固定为南直隶十府一州,兼管浙江嘉湖二府税粮、水利,而应天巡抚至此遂成为定制。

周忱是著名的理财专家,先后在江南巡抚达二十一年之久。

“江南赋,民独苦,征一石,解万户。

周尚书,来何暮,减官田,十之五。

济农仓,不足补,浚六湖,成沃土。

二十余年歌且舞,谁其嗣之赤历簿?

尚书不来吏呼怒。民独苦,江南赋。”

上述类似民谣的《江南赋》,乃清初被康熙皇帝称为“老名士”的长洲才子尤侗所作,用以歌颂明代江南巡抚周忱的历史功绩。

周忱的根本任务是缓解永乐以来江南地区的巨额逋赋,保证对国家财政的有效供应,而督粮期间更实现了对江南财赋的全面整顿。总体看来,主要体现在以下五个方面:

1,落实宣、正年间的江南减赋。

2,促进田赋改折。

3,配合漕运制度改革,创立论粮加耗的“平米法”(也叫“牵耗法”)。

4,建立济农仓制度。

如果说,前两条是对明前期逋赋的前提——“重赋”的直接缓解,那么后两条,则是着力于提高江南地区的赋税征解偿付能力。

据周忱自称:“直隶苏松常州各府,税粮繁重,自永乐初年至宣德七年以前,并无一年纳完者。臣受命以来,夙夜恐惧,是以不避嫌疑,违越常例,令各府县于水次置立仓场,将一应税粮连其食用船钱加耗米俱收于内,见数拨运,积有余剩,付有司赈济贫民,及买办军需公用,近八九年间,方得总足”。(《明英宗实录》卷116)

随着这些措施的顺利推行,从宣德七年以后,永乐以来日益严重的江南逋赋终于得到控制。

“自宣德八年为始,至正统十四年止,通计一十七年,每年完过正粮四百余万,皆有通关销缴。苏州一府,未立法之先,每年欠粮一百余万,皆幸蠲免。既立法之后,每年完粮二百余万,又得余剩加耗别用。……苏松等府自宣德八年至正统十四年,因忱稽考加耗,税粮俱完,全无拖欠”。(周忱《求全得毁书》)

可见,宣德八年至正统十四年间,确实达到了《明史》所称的“江南数大郡小民不知凶荒,两税未尝逋负”的状态。

周忱治理逋赋的诀窍,在于成功地利用“平米法”和“济农仓”建立起一套强大的江南地方财政系统,不但成功完纳赋税,还产生了大量“羡余”,用以支付地方公共开支。

但问题是,地方独立财政系统与明朝中央集权的统治原则格格不入,因此朝廷内外对周忱江南政策的质疑与弹劾就一直持续不断。

周忱能够在江南坚持二十年屹立不倒,除了其卓越的个人能力外,实与宣、正时期最高统治集团的支持密不可分。

但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在三杨去世,特别是正统十四年,英宗“北狩”,王振势力遭清洗后,周忱失去朝中奥援,很快被弹劾罢官。

而获罪缘由,正是他的“牵耗法”与“济农仓”之制。

景泰元年,户部奉,“近应天府溧阳县民彭守学言:‘直隶常镇苏松浙江嘉兴等处钱粮,数年以来,并无拖欠。攒收之时,加耗每石有七斗、九斗者,及起运兑军并存留上仓,积出羡余,动以万计,因巡抚侍郎周忱不能遍历防闲,遂致各该官更粮里人等,或指以修学校、盖公馆,及整补寺观为名,甚至变两假公花销,任其所为,不可胜计’。臣等切详,此弊容或有之,请选本部郎中等官二员,驰驿分往各处查究追征。从之”。(《明英宗实录》卷191)

另据周忱自述,其获罪缘由,实因他成功解决了逋赋问题,使得江南地方奸猾无法享受蠲免逋赋的待遇,正所谓“求全得毁”:

“正统十四年六月,遇蒙赦宥,凡正统十三年以前各处拖欠税粮马草,俱得蠲免。而苏松等府,升合无欠,不沾蠲免恩例,下民方归咎于忱。

然忱以公心完粮,听其自然。廼因罢闲官彭守学建言,当案者偏信平日谤议之言,呈部差官,前来查究。因宣德八年至正统十四年正粮皆完,却将一十七年额外用过加耗船脚钱及芦席稻草等项,折算一百余万,着要民间追征,重加罪责切详。宣德七年以前各处正粮拖欠者,得以蠲免,彼此皆无口舌。

苏松等府自宣德八年至正统十四年,因忱稽考加耗,税粮俱完,全无拖欠,不霑蠲免者,反蒙于额外查征加耗,又加之以通同侵欺之名,岂非所谓‘求全而得毁’者乎?”(周忱《求全得毁书》)

景泰二年,明廷遣户部主事黄琛、王澍、监察御史李鉴往苏松常镇嘉湖等府,追征尚书周忱所费粮,以数十万计,皆远年耗用,于见在官吏粮里追陪。给事中御史请暂停止,户部尚书金濂执奏不从。

周忱自陈云:“臣先总督各府粮,见彼处大户不肯纳粮,里甲逼征小民,倍出加耗,代其远运,以致连年负欠。

臣遂于宣德八年春赴京议,将加耗并远运脚费衬仓作囤芦席稻草,悉令大小户自纳本年税粮,方得完足。

行之数年,余粮积出渐多,芦席稻草并易钱入官。

臣见各府或遇赈济,饥荒补纳,遭风失盗粮米,买辨纳官丝绢,修理舍廨庙学,攒造文册,及水旱祈祷,管粮官无马骑坐,俱科于民,于是将所余粮及所易钱随时支用,有赈贷未还,遇赦宥免者,有估计时值,低昂不一者。缘奉宣宗皇帝并太上皇帝敕谕,许臣便宜行事,以此支用,不复具闻。

今因民人彭守学奏,户部差官,勘出前项过征妄费钱粮,致被十三道纠劾,实臣出纳不谨,罪重丘山,死有余辜”。

礼部尚书杨宁亦言:“忱通同官吏,妄费钱粮,罪乃在忱,而粮于民间追征,民何以堪?况差官去,惟务催科,不为究实,如千石造桥,与准数百石万石盖寺,与准数千石余皆追还,至有抛弃产业,挈家逃窜者,如此逼民几何,不至相聚为盗?伏望圣恩准勘,正统十四年以后侵欺者征纳,以前者蠲免”。

诏从之。召回琛、澍、鉴,令巡抚侍郎李敏俟秋成进完,果陪纳不前者已之。

既而六科十三道复劾忱自陈不实,“观其意,似谓正粮既完,余粮已应得花费,此老奸巨猾之所为,情实难恕,乞治其罪”。

诏以忱年老,寘不问。(《明英宗实录》卷205)

景泰二年八月,周忱被迫致仕,“忱既被劾,帝命李敏代之,敕无轻易忱法。然自是户部括所积余米为公赋,储备萧然。其后吴大饥,道馑相望,课逋如故矣。民益思忱不已,即生祠处处祀之。”

景泰四年十月,一代名臣周忱郁郁而逝,终年七十三,得谥“文襄”。(《明史》卷153)

自是之后,明政府再无政策性减赋,而作为江南财赋总管的历任应天巡抚,只能在保证定额前提下,对苏松等府官民田科则、征解加耗方式上做内部调整。

浅析晚明逋赋的本质原因——赋役白银化的负面效应

明代江南逋赋的第二次高峰,始于正德中后期,延续到嘉靖中期继续走高,经嘉隆万直到明朝灭亡,一直保持高峰势头,甚至愈演愈烈。

而除了数量巨大,持续时间漫长之外,这一轮的江南逋赋还有三个不同以往的特点:

其一是“逋赋”在晚明已经发展成江南地区的社会特征之一,根深蒂固,难以治理。

其二是地方政府逐渐演变为逋赋的行为主体之一。

其三是逋赋的内容由明前期的实物逋欠演变为货币(白银)逋欠,原本用来清理或缓解逋赋的金花银等项赋役折银,在晚明沦为新的和主要的逋欠内容。

以金花银逋欠为例。自嘉靖中后期以来,特别是万历朝以后,金花银几乎是无年不逋,积欠几十万甚至几百万两都屡见不鲜。所谓“专供御用”、“例不蠲免”的首征金花银,在万历以后也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惯例。

关于晚明以金花银为代表的折银逋欠的大规模出现,明人将其归结为“蠲免混同”、“奸豪抗拒”、地方官吏“侵蚀挪借”等几大方面原因。

除此之外,晚明的部分“理财专家”、“经济之臣”也开始关注到16世纪以来日益严重的“银荒谷贱”现象与折银逋欠之间的关系,一定程度上揭示出了晚明逋赋的本质原因——赋役白银化的负面效应。

明代自正统之后,随着田赋折银的日益频繁,田赋货币化程度不断加深,社会对白银货币的需求和依赖日益加剧。

而十六世纪末,随着地理大发现和南美、日本白银的大量输入,使得明代货币财政体制变迁得以急速推进。但其带来的负面效应也深深隐藏其中。

其中一个问题就是货币供应的不确定性。因为明代白银货币的发行权并未掌握在政府乃至民间组织手中,一方面受国际白银市场制约,另一方面,白银利于贮藏的特点,使其很容易退出流通领域。

当晚明地方赋役改革后,绝大多数财政收支以银结算,一旦白银供给不足引发“银荒”,带来的就不单单是社会经济层面的问题了。

黄仁宇认为,造成晚明社会“银荒”的祸首之一是张居正的财政改革,“虽然他(居正)的节流政策无疑在短期内增加了国家的财政实力,但是由于增加银储政策所导致的通货紧缩也使公众陷入困境”。(《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这是从中央财政聚敛白银,造成社会上用银不足的一种思考。

此外,日本学者岸本美绪在研究明末土地价格过程中,也注意到了16世纪以来,明代江南地区持续近百年的“银荒谷贱”问题。岸本提出,造成明代后期“银荒谷贱”的原因大体有二:一是所谓“南银北流”现象,即以东南为中心流通的白银被国家通过征税机构吸纳上去,最终投放在了北边的军事地带。

而16世纪中后期江南等地的赋役改革只是调整了当地的赋役不均,并没有减轻赋役负担本身,因此每年仍有大量白银作为货币化的赋役流往北边,从而造成当地银的不足,也就是经济学上的“通货紧缩”现象。

不过,岸本随即指出了这一观点的不完整性。因为经过她的进一步考察,得出的结论是:“南银北流”并未真如明人担心的那样一去不复返,而是通过商品流通的形式大部分回到了内地,特别是经济发达的东南地区。

此外,16世纪后期,美洲和日本白银开始大量输入东南沿海,一定程度上可以补充赋役折银给东南发达地区带来的货币损失。

在这种前提下,16世纪末到17世纪20年代之前,江南土地、米粮价格仍然一蹶不振,大量的白银究竟去了哪里?

岸本给出的解释是:“白银从农村不断地被吸纳上来,总体正在增加的银,并没有使全国的农村得到好处,而是不均衡地分布在部分地区及大都市富裕阶层的手中”。

“与一般农村的萧条状况正好相反,这样的银的不均衡分布,在个别地区制造出了孤立的‘繁荣’。”(《关于明末土地市场的一次考察》)

也就是说,除了国家财政体制变迁造成的“南银北流”外,还有因商品经济发展造成的城乡分化、贫富分化,白银聚敛之风蔚然而起。

有足够史实证明,晚明大量白银实际集中在居于城镇的贵族、官僚、士绅、富商大贾手中。

比如,正统以来,文武大臣、宦官因罪被抄没家产者,内含白银数十百万甚至上亿两不等。(《明代货币与货币流通》)

此外,万历皇帝还曾长期派遣“矿税监”直接到地方掠夺社会财富,在万历二十五年至三十三年九年间,皇帝、矿税监、参随及其爪牙就从各地掠夺了3000万两白银。(《反“矿税使”民变的再检讨》)

问题是,白银聚敛在少数人手中后,相当一部分并未用于生产性投资,而是单纯体现在货币的储存手段——窖藏之上。

比如,崇祯二年,入“逆案”削籍为民的昆山人、前大学士顾秉谦,因积怨乡民,其家被聚众焚掠。八十岁的顾氏“仓皇窜渔舟得免”。为保老命,他主动“献窖藏银四万于朝”,才得以寄居他县,了却余生。(《明史》卷26)

于是,“应天巡抚曹文衡以奉旨开顾秉谦窖藏,令吴江知县熊开元同昆山知县李拯掘出银四万四百四十八两五钱,除秉谦户下应输各年钱粮一千四百二十四两三钱七分,余者抵作昆山小民正项,帝令解工部用”。(《崇祯长编》卷26)

一窖藏银四万余两,这笔看似不菲的银子,对当过数年内阁首辅的顾秉谦来说,虽不敢称“九牛一毛”,但也绝非其全部家当。至于“甲申之际”,李自成攻破北京城,对明朝王公大臣的“追赃比饷”,所得之银有数千万至上亿两之多。可知明末私人敛银之富,远可敌国。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海外白银不断涌入中国,也难以补充聚敛和窖藏导致的白银不断退出流通领域的现实。

众所周知,地理大发现与美洲白银的大量输出,在欧洲引发了一场规模空前的“价格革命”。

但在同样作为白银吸纳地之一的晚明中国特别是江南等发达地区却呈现出另一番景象:16世纪以来,江南粮价长期稳定在石米五钱的水平,万历中后期上升到七钱左右,直到天启、崇祯年间,随着自然灾害、战争的同时爆发,江南米价才陡然涨到一两甚至数两的地步。

也就是说,晚明江南地区长期呈现“银贵谷贱”甚至“银荒”的“通货紧缩”状态。

而在晚明以一条鞭法为核心的赋役改革下,统一征银,这就使得持有大量白银却脱离土地的富裕阶层可以一定程度上规避赋役责任,而那些仍然持有土地和赋役责任者,就必须缴纳大量的货币田赋,无形中就会大大增加民间的纳税成本,也带来了逋赋的结果或这方面的“诉求”。

由货币供应、物价等因素导致的逋赋加剧,即根源于此。

正如袁宏道的《逋赋谣》所唱:“不是县家苦催征,朝廷新例除本色”。

晚明以“一条鞭法”为核心的一系列地方赋役制度改革,其基本精神在于赋役合并,摊入地亩和统一征银,以简化赋役征解程序,均平赋役负担为主要目的,而并非赋役量的减轻。

在其施行过程中,客观上却加剧了逋赋。具体看来,主要体现在以下两点:

首先,在一条鞭法之下的赋役合并,使各种杂派、役银摊入田亩,同正税混同征收,一定程度上会影响“正赋”的解纳。

这在赋役改革施行最早且比较彻底的江南地区,最为明显。

隆庆元年,应天巡抚林润条陈“复粮额”事,内称:“苏州等府及广德等州,历年加派数多,乞要以后遵照嘉靖初年旧额征派”。

户部尚书马森覆奏曰:“本部卷查坐派各省税粮,自国初至今,有一定之额,俱以夏税、秋粮、马草为正赋,其余各项杂派银力等役,另立款项,或照地科,或计丁派,或编入均徭,或取足里甲,与夏秋粮草正额无干。惟是苏松等府,不分正赋、杂派,皆混入粮内征收,名曰‘平米’。杂派多则正赋反累,而不知者,以加派归咎户部,不亦冤乎?”

可见,江南苏松地区赋役改革的一个方向,是将正赋、杂派均摊入粮内征收,结果却造成了“杂派多则正赋反累”的情况。

六年以后,明廷在神宗“登基诏”中,也特别申明:“各处审编差役,原有正数,节年有司指称别项名色,纷纷加派及一应无名供应之类。科需既繁,赋税无出。闾阎萧索,实为隐忧。诏书到日,各有司官即照旧额,速行改正,此外不得擅科一钱,擅增一役。抚按官务要严查参治,坐赃罢黜”。

可知,当时各地因摊派、增役而影响正赋缴纳,进而加剧逋赋的情况相当普遍,已经引起朝廷警惕。

万历初年,张居正在全国范围推行一条鞭法,此举虽是适应时代潮流的政策,但其负面影响,自始即有所体现。

万历七年八月,户部在题覆给事中郝维乔等疏中即有透露:“国家赋税差役,原有定额,抚按官严稽于上,府州县遵行于下,事事不逾旧制,则平时无愁叹之民,遇灾有赈贷之备,何至偶值灾伤,即请蠲正赋?

但迩来条鞭新立,规额未定,法令朝三暮四,征派阳减阴增,无名供应之费,不时科敛之需,百姓茹苦万状,一遇灾伤,恐变生不测。

即陈乞蠲免,而各项冗费冗役,分外折干,及门摊、纳办、支应、常例等银,有司仍一概追征,不少减免,此科臣所谓‘两税输官者少,杂派输官者多’也。

请命下咨行各省直抚按官,行府州县,每年春秋税额照常征派外,将均徭、里甲,及各衙门公费、公差,一应钱粮,但系小民出办者,通行查议,某项应减,某项应革,某项仍旧,分类开造,呈报酌议,务求省约,可行可久。

而又在抚按力行查访,各有司有清约撙节,实心为民者,亟行奖励,否即参究。”(《明神宗实录》卷2、90)

这里户部除了承认一条鞭法推行过程中存在种种弊端外,更明确地指出了地方政府对于“两税”正赋的关注明显不如地方“杂派”征收的积极性高。

因为正赋大部分要起运别处,存留部分本就不足地方之用,一遇灾荒还要遭蠲免,对于地方财政来说,难以依靠。

而一条鞭法使原来编排地方的徭役、杂派均以货币形式征收,可供地方政府支配,其可靠程度要远高于正赋收入。

因此,在中央与地方财政博弈过程中,就出现了“两税输官者少,杂派输官者多”的情况。

换句话说,以一条鞭法为核心的赋役改革,为地方政府扩大财政自主权创造了条件,反过来也削弱了其对于国家正赋催征解纳的动力。

其次,一条鞭法的另一个重要原则,是赋役统一征银上纳。其导致逋赋加剧的原因,除了上文提到的物价因素外,还有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火耗”。

据孟森先生解释,“火耗者,本色折银,畸零散碎,经火熔销成锭,不无折耗,稍取于正额之外,以补折耗之数,重者每两数钱,轻者钱余”。

从本质上来说,火耗的产生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原夫火耗之所生,以一州县之赋繁矣,户户而收之,铢铢而纳之,不可以琐细而上诸司府,是不得不资于火。有火则必有耗,所谓耗者,特百之一二而已”。顾炎武认为,“火耗”之说虽不知起于何时,但必然始于“征银之代”。(顾炎武《钱粮论》)

“火耗”一词最早出现于元代。据《元史》载:“诸产金之地,有司岁征金课,正官监视人户,自执权衡,两平收受。其有巧立名色,广取用钱及多秤金数,克除火耗,为民害者,从监察御史、廉访司纠之”。(《元史》卷104)

明初为推行钞法,一度禁止民间用银。直到正统元年开银禁,赋役征银程度逐渐提高,火耗问题才浮出水面。

弘治十八年十一月,总督南京粮储右副都御史叶贽言:“湖广地方灾伤,京粮未完,先帝(时孝宗崩,武宗在位)下所司议处,石折银六钱,所以宽民之力也。今南京户部复令加纳火耗,重困贫民”。

户部覆议:“旧例,京库之银,石折二钱五分,以其颇轻,故有火耗之加。其以灾伤折银者,止收正数,不得妄加”。(《明武宗实录》卷7)

从中可知,正统以后,明朝逐渐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定(旧例),即石折二钱五分的折粮银(金花银)允许加征火耗,而灾折之银,则只取正数。

据黄阿明考证,明代官方规定地方政府将征收到的税银煎成银锭解纳中央府库,始于嘉靖八年的户部奏准。(《明代赋税征银中的负面问题》)

而从《明实录》中的记载可知,“火耗”一词,正是在嘉靖朝才开始大规模出现的。

这也跟一条鞭法为核心的赋役改革进程基本一致。

赋役征银后,由于熔铸银锭并解送中央的过程中,不可避免会产生损失,因此火耗的加征存在其合理性。

问题在于,地方政府以此名义额外所征之银,往往大于真正所需之“耗”,这多出部分,称“羡余”,可以用来弥补地方经费之不足或侵吞肥己。

当初,周忱在江南通过“牵耗法”和“济农仓”,给地方政府创造了大量实物“羡余”,结果被攻击为“不遵成规,妄意更变,专擅征科,掊多益寡”,“通同官吏,妄费钱粮”。最终,周忱因此罢官,而地方政府征收“羡余”也被冠以违法而严令禁止。

不过,到了白银时代,地方政府通过“火耗”获取“羡余”的机会和空间更大,治理起来也更为困难。

嘉靖二十八年,户科都给事中罗崇奎指出,由于各省钱粮都掌握在左布政使手中,容易产生滋生贪腐问题,其下手之处,正在耗羡——“支调烦则有增减羡余之积,事权一则有欺隐自便之私”,因此提议巡按加强对各省钱粮的盘查。

左都御史屠侨等覆议时也指出:“自今布政司钱粮出纳,不得以火耗公用为名,额外多取”。(《明世宗实录》卷347)

可见,地方政府以征火耗谋私利的情况,已经非常普遍。

随着一条鞭法在各地的施行,特别是万历初年张居正将之推向全国,火耗问题更趋凸显,引起朝臣的警惕。万历十二年,御史朱光宇指出,“催科之弊在清火耗”。

十六年,浙江抚按也建议“革火耗以严侵渔”。

三十一年,户部议条鞭法,请饬有司奉行。其中也特别提到“官收官解,则严禁火耗、斛面”。

至四十六年十一月,掌河南道御史房壮丽奏:“自条鞭法行,州县派征钱粮,俱令花户自行纳柜,里书排年无所容其奸,法至善也。遵行日久,官府借口验封,加收火耗,至一钱二钱,屡经严禁不遵。今因东事加派,若将火耗一概禁革,小民必乐输将。

……乞敕下户部,咨行各抚按,令所属有司一应钱粮,听其自收自解,不许经手拆封,加收火耗。违者,抚按从重参处,追赃济边,则于吏治民生,胥有俾益”。

不久,户部覆奏:“有司征比钱粮,火耗加收渐重,请如御史言,亟行禁革”。

而万历帝也承认:“钱粮拆封加耗,乃近来通弊。顷因虏警,不得已量为加派,若有司再加朘削,民生何由得安?依议通行禁革。违者,着抚按官特疏纠参,追赃治罪,司道等官有隐匿不报的,一并参处,务期积习一清,称朕察吏安民之意”。(《明神宗实录》卷148、195、383、576、577)

不过,地方钱粮征解过程中的加征火耗现象,还是屡禁不止。

熹宗初年,吏部尚书周嘉谟奏称,“近来有司贤者固多,不肖者往往而是。即如征收火耗一节,相沿成俗,牢不可破,甚至加二加三”。

户部尚书汪应蛟也指出,“各处有司尚有借加派而增耗羡为利”。

而明熹宗面对臣下奏请减免加派、织造或请帑,竟然也拿“火耗”问题来搪塞,提出“抚按各官果能严禁有司火耗侵渔馈遗诸弊,小民何至重困?”

天启五年,户科给事中薛国观亦言:“今天下民生之穷也,说者归咎于加派,臣窃归咎于火耗。虽抚按亦时申饬禁革,然而卒不可革者,则亦革其流而未革其源也。

革源在于革司府。尝见州县差委官役押解钱粮,于司府每百两或重收二三两、四五两。及押解官役费尽,携来公添,分外稍有增费,旋返而指一科十,又重一番科敛,此何非司府官先作之俑乎?”(《明熹宗实录》卷2、24、58)

清初顾炎武总结火耗之弊端,认为地方“藉火耗之名,为巧取之术”,“官取其赢十二三,而民以十三输国之十,里胥之辈又取其赢十一二,而民以十五输国之十”。可见,火耗之征,大大增加了民间的纳税成本,是加剧晚明折银逋欠之又一重要因素。

值得注意的是,晚明中央政府对于地方过度加增“火耗”的禁令虽屡屡出台,但真正起到的限制作用微乎其微。而且从未形成对这项“陋规”进行合理化改革,以将其纳入国家财政的有效收益机制。

其本质原因还是晚明中央与地方财政利益分配无法达成一致。而且,万历中期以降,最高统治者习于怠政、统治集团陷于党争,加上内忧外患,刀兵四起,国家对于社会的控制力日渐衰退,对于火耗(也包括逋赋)问题的治理也就更“不可为”了。

另外,万历年间的矿税监之派,与晚明逋赋也存在某些关联。

首先,一般认为,万历朝矿税监之派的直接原因,除了万历帝本身“嗜财好利”的性格外,更主要的是万历二十年代的“三大征”和“两宫三殿火”造成的财政空虚。

据《明史·陈增传》记载:“至二十年,宁夏用兵,费帑金二百余万。其冬,朝鲜用兵,首尾八年,费帑金七百余万。二十七年,播州用兵,又费帑金二三百万。三大征踵接,国用大匮。而二十四年,乾清、坤宁两宫灾。二十五年,皇极、建极、中极三殿灾。营建乏资,计臣束手,矿税由此大兴矣”。

万历初,张居正担任首辅期间,严治逋赋,保证正额税收,到万历十年前后,“太仓有九年之积”、“寺积金钱至四百余万”。

不过根据数据估计,仅“三大政”就耗费帑金一千二百万两之巨。张居正的十年积累,被巨额军费消耗殆尽。当时财政空虚,确是事实。

另据万历帝自己的解释,“朕以连年征讨,库藏匮竭,且殿工典礼方殷,若非设处财用,安忍加派小民?”

大学士沈一贯也迎合这种说法,称“今国计告诎,皇上不忍加派于小民,而欲取足于商税,诚不得已之心也。”只不过,他提议将征税之权交付“有司”管理,而反对矿税监之派。(《明神宗实录》卷125、330)

国家财政困难是事实,而修复宫殿也需要资金,那么银子如何筹处呢?

神宗提出,要么“加派小民”,要么“取足商税”。

“加派”也就是增加田赋,世宗、神宗两朝都有过短期施行。到万历四十六年辽东战事一起,神宗又立刻批准加派辽饷。

可见,万历皇帝的“不忍加派”说,只是一种借口或威胁。

而这背后,实际上是张居正死后,“正额主义”财政政策的难以维持。以苏松二府为例,万历十四年至二十五年,共逋欠金花银48万两。逋赋难以解决,正额无法保证,要想在短时间内获得大量资金,就只能另辟蹊径,走“开源”路线了。

从明代中后期财政结构的角度考虑,矿税监的出现,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它是对明代财政收入结构过分依靠土地税(田赋),忽视商业税,以及晚明工商业迅猛发展事实的一种不成熟的应对和调整。

比如,学者林枫认为,“万历前期的商业税收制度设计存在着种种缺陷,从而为中期而后的矿税大兴开启方便之门;矿税大兴固然有着自身不可克服的诸多弊病,但是从理性的角度加以考虑,它确实对前期商业税收制度的不足多所匡正。”(《万历矿监税使原因再探》)

这从侧面印证,明代税收结构过分依赖于土地税,正赋逋欠,难以解决,财政用度不足,皇帝“被迫”开辟新税源(商税),直接与中央、地方政府争夺社会财富。也就是说,晚明逋赋是万历矿税监之派的重要原因之一。

当然,从历史的实际发展过程上看,万历君臣在矿税问题上还是缺乏理性认识。

皇帝想法设法扩大自己的“私人”收入;而士大夫则坚持限制皇权的肆意妄为,特别是对国库的任意提取。双方在社会财富分配上的认识也无法取得一致,导致本来可以从制度层面有效提高国家财政收入的途径,走上了最野蛮的社会掠夺道路。

而从结果上看,矿税监之派给国家和社会均造成了巨大危害,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影响了正额税收,导致逋赋更加严重。在当时士大夫谏止矿税的奏疏中,即充分谈到了这层忧虑。

万历二十七年,吏部尚书李戴等上疏指出,由于矿税监之派,“天下赋役之额,比二十年以前十增其四,天下殷实之户,比二十年以前十减其五”。

特别是万历批准矿税监搜括地方“无碍银两”之奏,“此令一下,急如星火,不但指有碍为无碍,亦将指有银为无银。必将正项公银,俱充进献。公用无措,又派民间,库藏既空,闾阎亦敝”。

二十八年,户科给事中田大益疏谏矿税时揭露:“各省直督矿税者,穿凿劫吓,务实所报,矿不必洞,而税不必商,凡民肌髓髑髅,兵陇阡陌,皆称矿砂,而官及四民,皆列市贩。向所为军国正供,尽竭于此,而正供必不能输”。

二十九年,苏松税监孙隆激起苏州“民变”后,应天巡抚曹时聘上疏解释事件原委,文末意味深长地指出:“臣窃悼之,四郡额赋,岁不下数百万,何有于六万之税不亟罢之,以安财赋之重地哉?”即点明税监对于江南财赋完纳的负面影响。

三十二年,户部尚书赵世卿上疏历数矿税监之害,其中一条指出:“国家财赋,不在民则在官,今尽括入奸人之室。故督逋租而逋租绌,稽关税而关税亏,搜库藏而库藏绝,课盐策而盐策薄,征赎锾而赎锾消。外府一空,司农若扫”。

四十年,户科给事中官应震针对太仓匮乏,皇室开支不断增加的情况,上奏称:“今方隅内困极矣,京师困商,秦困羊绒,晋困䌷,三吴困织造,豫章困磁,滇粤困金珠,楚蜀黔困木,加以貂珰之吮吸,旱潦之不时,势必至于逋欠。皇上何不拓免徽歙米税之心,尽罢诸税使,民得毕力于正供乎?”

“夫平日既多方以开民自有之利,而岁祲又有以恤之,以是殿最邑令,责成郡守,犹有积逋难完者,臣不信也”。(《明神宗实录》卷340、354、361、502)

不过,以上诸人罢矿税、完积逋的主张,均被神宗束之高阁——留中不报。

按照明人冯琦“入于内帑者一,克于中使者二,瓜分于参随者三,指骗于土棍者四”的比例计算,则“宫中入金300万两,矿税使勒索600万两,参随勒索900万两,无赖勒索1200万两,9年间总共3000万两,年平均达333万两。当时明朝的税收额为400万两,可以说农民每年被勒索83%以上的税金。

因此不仅没征收到原派遣矿税使目标的矿税,反而大幅度减少了户部征收的国家赋税”。

更深层的影响是,矿税监在名义上征收的虽然是“商业税”,但由于当时民间工商业发达,以及赋役白银化趋势的日趋深化,田赋解纳受商品流通和市场价格影响越来越大,士农工商,同气连枝,一旦商业受困,农业必然间接受害。

如万历三十年大学士沈鲤指出:“臣窃观天下之势,如沸鼎同煎,无一片安乐之地,贫富尽倾,农商交困,流离转徙,卖子抛妻,哭泣道途,萧条巷陌,虽使至愚之人,亦知必乱”(《明神宗实录》卷376)。“贫富尽倾,农商交困”,正是矿税之派造成的最严重后果之一。

矿税监侵扰损害的范围,“上至朝廷和地方的官吏、缙绅地主、富户商民、手工业主,下至地方小地主、小农、贫民、中小工商业者,以及举人秀才和一般市民”。(《明末东林党的形成及其政治主张》)可谓相当广泛。

而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是正赋钱粮的主要承担者,在矿税监的摧残之下,大量破产逃亡,使得逋赋日趋严重。

其中,矿税监对于手工业、商品经济最为发达的江南地区来说,直接冲击更大。

因为晚明江南地区已形成了以棉纺织、丝织为代表的发达农村家庭手工业,以副业生产创造的产值,补贴单纯的粮食作物生产,以此完粮纳税、维持生计。

以松江府为代表的江南地区发达的棉纺织业,正是宋元以来、特别是明代官田重赋压力下的产物。

而明朝政府也顺应了松江地区的社会经济发展特点,允许当地人民缴纳折色田赋,先后经历了折布到折银的变化过程。“这个曲折的过程是从限制商业资本的介入,到放开棉布市场,促进小农家庭棉纺织生产的商品化,甚至于将城镇棉纺织业都纳入农村家庭棉纺织业的机制运营中来,借以维持其专制国家的财政基础的小农经济”。(《明代松江府农村的棉纺织业发展和田赋的关系》)

也就是说,晚明的江南小农经济,渗透着浓厚的工商业气息,国家对工商业的扶持或打击,都必然导致这些基层纳税人受到直接影响。

因此,万历矿税监之派打击了城镇工商业者,实际上就是对江南新型“小农经济”的严重冲击,破坏了江南社会的纳税基础。

从户部的财政统计中,也能够得到印证:万历朝矿税监最炽之际,正是江南等地逋赋最严重之时。万历三十四年五月,户部尚书赵世卿奏报,“细查省直拖欠,自二十九年至三十二年约二百万有奇,即三十三年未完已至百万。加以近日典礼、河工,亏减又不下百万。夫臣部岁入岁出仅此四百万耳,兹就一岁而言,入有百万之歉,出有百万之增,合计岁额,共亏二百万金”。也就是说,万历二十九年至三十三年,年逋量在百万两以上,这是当时内府矿税银收入的三倍,真是得不偿失。

而矿税监虽在万历三十三年开始部分回撤,但其实际影响则持续到万历四十八年神宗病逝。

从史实上看,在四十六年辽东战事以及随之而来的“辽饷”加派之前,全国逋赋情况日益严重的趋势已经非常明显。

万历四十六年,据时任户部尚书李汝华言:“各省直京边钱粮,年来拖欠太多,除四十三年以前带征共欠二百三十六万五千四百两不开外,其四十四、五二年共欠二百八十六万九千四百一十两”。“各省直所欠京边,自三十二、三年起至今不下六百万”。

也就是说,从万历三十二年至四十六年间,平均每年逋欠太仓银近45万两,且呈递增趋势。甚至原属“宽民力”的漕粮折银,“今南直隶、江西、湖广、河南、山东数年不解,总计欠七十一万一千九百余两!”

此外,另据光、熹之际南京户部尚书汪应蛟奏报,“窃查南粮积逋之数,自万历四十二年起至四十七年止,共一百六十余万,又查三十五年起至四十一年止,亦一百五十余万”。

“南粮”是指浙江、江西、福建、湖广、南直隶起运南京的税粮,主要供应各部寺衙门及各卫所,总计大约每年150万石,则万历三十五年至四十七年间,共逋赋南粮310余万石,汪尚书不禁惊呼:“此皆田粮正赋,并非额外加征,何有司怠缓若此?”

万历四十六年后,明廷为辽东战事筹集军饷,批准南粮改折,“共该银五十八万余两”,结果,两年后“解到仅十分之四,未解者尚十之六。今不为设法振饬,将来帑庾日虚,臣不知所处止矣!”(《明神宗实录》卷570、571)

综上所述,万历中后期的逋赋,确实跟矿税监之派存在着密切关联,二者互为因果。而矿税监对于工商业的直接损害,也正是晚明逋赋在万历中期以后愈演愈烈的重要原因之一。

(考据向历史背景补充)关于曹操与荀彧交往中一个十分动人的细节

众所周知,曹操明确表示过自己不喜欢熏香,曾经在家中禁过焚香,但后来禁令日渐松弛,后来又严令禁止了一次,这次不但禁了熏香,连把香料佩戴在身上都不允许了。

“昔天下初定,吾便禁家内不得熏香。后诸女配国家,因此得烧香。吾不烧香,恨不遂初禁,令复禁不得烧香。其所藏衣,香著身亦不得。”(《太平御览》卷九百八十一)

从历史记载来看,这条禁令的真实性非常大,因为曹操的继承人,魏文帝曹丕是不会熏香的,直到曹操逝后,当上了皇帝的曹丕才开始在衣服上用香,而因为之前没有熏香的经验,香气惊了马,然后曹丕大怒,把马给杀了。

《三国志》:朱建平善相马,文帝将出,取马入。建平曰:“此马之相,今日死矣。”文帝将乘马,马恶衣香,啮帝膝,帝大怒,即使杀之。

而在曹操逝世前,曹丕在当魏王世子的时候,与曹植陷入了夺嫡之争中,陈寿在《三国志》中对曹丕的评价是:“文帝御之以术,矫情自饰,宫人左右,并为之说,故遂定为嗣。”从“御之以术,矫情自饰”这八个字的上来看,曹丕对于曹操是一直十分小心,绝对不会去做让曹操厌恶的事情的。

也就是说,曹操不喜欢熏香的这个说法的真实性也是非常大的。

然而,被曹操称为“吾之子房”的荀彧,却十分喜欢熏香,《襄阳记》载“荀令君至人家,坐处三日香”,“留香荀令”与“掷果潘郎”一样,成为后世美男子的典故名词。

荀彧所用的香料方子,为《香乘》卷十九《熏佩之香》的第三个香方:丁香半两强,檀香一两,甘松一两,零陵香一两,生龙脑少许,茴香五分略炒。右为末,薄纸贴,纱囊盛佩之。其茴香生则不香,过炒则焦气,多则药气,太少则不类花香,逐旋斟酌,添使旖旎。

这个香方中,最引人注意的两种香料一是“零陵香”,二是“生龙脑”

零陵香之名始载于《嘉佑本草》,即《名医别录》之薰草。生龙脑就是未经加工,从龙脑樟树中提取的龙脑,具有极高药用价值和保健功能。

这两种香料,在中医记载中有一个共同的医疗功能:主治头风旋晕、头脑疼痛

《普济本事方》:治头风旋运,痰逆恶心,懒食:真零陵香、藿香叶、莎草根(炒)等分。为末,每服二钱,茶下,日三服。

《寿域神方》记载:“治头脑疼痛,龙脑一钱,纸卷做拈,烧烟熏鼻,吐出痰涎即愈。”

众所周知,曹操有头风的顽疾。

再看方子中的其中三种香料的医疗功用。

檀香:《本草备要》:调脾胃,利胸膈,为理气要药。

《仁斋直指方》:可配伍豆蔻、砂仁、丁香等治疗寒凝气滞,胸膈不舒。

甘松:《本草求真》:甘松,虽有类山柰,但山柰气多辛窜,此则甘多于辛,故书载能入脾开郁也。

丁香:《开宝本草》:丁香,二月、八月采。按广州送丁香图,树高丈余,叶似栎叶,花圆细,黄色,凌冬不雕。医家所用惟用根。子如钉子,长三、四分,紫色,中有粗大如山茱萸者,俗呼为母丁香,可入心腹之药尔。

由此,几乎可以认定,荀彧所用的“荀令十里香”,就是为曹操的头风病而配置的。

从历史记载上来看,曹操是十分忌讳自己的头风病的,为此,他杀了华佗,而杀华佗时,荀彧是为华佗求过情的。

《三国志》:荀彧请曰:“佗术实工,人命所县,宜含宥之。”太祖曰:“不忧,天下当无此鼠辈耶”

结果曹操真的后悔了,尤其是曹操最爱的儿子曹冲病重的时候,曹操就感叹当时应该听荀彧的,不应该杀华佗。

《三国志》:及后爱子仓舒病因,太祖叹曰:“吾悔杀华佗,令此儿强死也。”

曹冲的死,向来是曹操心中的一处隐痛,甚至曹丕上前宽慰曹操时,被曹操怒斥了回来。

《三国志》:年十三,建安十三年疾病,太祖亲为请命。及亡,哀甚。文帝宽喻太祖,太祖曰:“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言则流涕,为聘甄氏亡女与合葬,赠骑都尉印绶,命宛侯据子琮奉冲后。

虽然根据历史记载,建安五年的时候,曹操被陈琳“檄医头疾”了

《三国志》卷二十一注引《典略》:琳作诸书及檄,草呈太祖,太祖先苦头风,是日疾发,卧读琳所作,翕然而起曰:“此愈我病。”(我个人觉得这段真实性存疑)

不过可以想见,曹冲死后,曹操对自己得过头风病并因此杀华佗的这段经历是十分忌讳的。

但是,荀彧在建安十七年死后(按《三国志》记载,这时曹操的头风应该已经痊愈了),曹操自己,却用起了“荀令十里香”中的“零陵香”,也就是“蕙草”

《太平御览》卷九百八十二枫香条引魏武令:房屋不洁,听烧枫胶及蕙香。

《太平御览》卷九百八十三引《广志》云:蕙草,绿叶紫花,魏武帝以为香,烧之。

《太平御览》卷九百八十三引《广志》云:蘼芜,一名薇芜,香草也。魏武帝以之藏衣中。

我个人认为,这是所有三国历史中最最动人的一个细节。

一生厌恶熏香,猜忌多疑的曹操,在“隐诛”了互相扶持,相知相得二十年的盟友后,在自己亲手颁布的严苛“禁香令”下,悄悄地,用着那个阻止他“篡汉”的人平生所用之香。

而被曹操小心藏在衣服里的“蘼芜”,在汉代时,有着更深的含义。

汉代古乐府中,有这样一首诗: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

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

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閤去。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

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

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上山采蘼芜,新人不如故”,我想,这就是曹操对荀彧最亘古绵长的一种怀念了吧。

昔年曹操在建安十七年欲加九锡时,荀彧劝道“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

《三国志》:十七年,董昭等谓太祖宜进爵国公,九锡备物,以彰殊勋,密以咨彧。

彧以为太祖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

太祖由是心不能平。

会征孙权,表请彧劳军于谯,因辄留彧,以恃中光禄大夫持节,参丞相军事。

太祖军至濡须,彧疾留寿春,以忧薨,时年五十。

谥曰敬侯。明年,太祖遂为魏公矣。

当曹操实则篡汉之后,夏侯惇希望受封魏职时,曹操说“夫臣者,贵德之人也,区区之魏,而臣足以屈君乎”

《魏书》:时诸将皆受魏官号,惇独汉官,乃上疏自陈不当不臣之礼。

太祖曰:“吾闻太上师臣,其次友臣。夫臣者,贵德之人也,区区之魏,而臣足以屈君乎?”

——“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

——“夫臣者,贵德之人也,区区之魏,而臣足以屈君乎”

最后,不得不提的,是曹操《遗令》中的一句话:“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余香可分与诸夫人,不命祭。”

这句话后来化成了一个掌故:“惜余香”

(考据向背景补充)岳飞案问题详解

关于岳飞案的问题,在本书中也有通过人物对话讨论的情节,就岳飞案本身而言,有两个争议点,一是岳飞在淮西之战中的表现,二是岳飞是否有意谋反。

本章作为背景补充材料,从史料出发,详细梳理岳飞案始末,并就这两个争议点进行相关讨论。

根据对现存史料的研究,可知岳飞案应该是在宋高宗指使下,秦桧积极配和,他们二人共同做成的。

岳飞的被杀,既和赵宋王朝的抑制武臣的祖宗家法有关,又与他触怒宋高宗,成为秦桧执政的障碍又关。

宋高宗杀岳飞的原因固然有他坚决抗金,反对议和的因素,但是最重要的原因却是岳飞不能绝对服从朝廷,坚持自己主战观点,多次抗命,屡犯君颜,为高宗所忌。

绍兴七年年春,刘光世被罢兵权,宋高宗曾有意将淮西军交由岳飞统领。岳飞非常兴奋,上书渴望出师中原。

这与高宗的和议主张相违,高宗还担心岳飞实力增强,不易控制,遂收回成命。

岳飞一怒之下,上书乞解兵柄,不待批准,便自往庐山为母守丧。

高宗多次下诏督促其回来,他都不肯就命,后在大臣李若虚的反复劝说下,岳飞才勉强下山,回去掌兵。

当时南宋与金、齐之间战事正紧,高宗内心虽颇为忌恨但是急需用人,就没有责罚岳飞,但在高宗和大臣眼里,岳飞辞职不干,适“意在要君”,并月“专在并兵,以增强其力量”。(《宋史》卷28)

绍兴九年和议成,金人归还河南、陕西之地,高宗欣喜不已,授岳飞开封仪同三司的官职。

岳飞却说“今日之事,可危而不可安;可忧而不可贺;可训兵伤士,谨备不虞,而不可论功行赏,取笑敌人。”(《宋史》卷365)

高宗三次下诏,岳飞都拒绝接受,高宗反复晓谕,他才勉强同意。

尽管岳飞的举动目的是为国家着想,认为金国没有诚意议和,应早做准备,以防不测,但高宗却认为他不听朝廷命令。

绍兴十年,宋金战争再度爆发。

岳飞在顺昌解围后,不顾赵构“兵不可轻动,意且班师”的约束,大举北伐,虽然收复了大片失地,但是也己经是孤军深入,有被金军合围的危险。金军主力部队已经与张俊、王德的军队主动脱离接触,打算围歼岳飞。

高宗看到这种局势,急令岳飞回师,岳飞不知危险继续用兵,对高宗的旨意置若周闻。

宋高宗惊疑不安,认为岳飞现在是“恃兵权之存,而轻视朝廷”。

可岳飞仍上书反对班师。

最后,宋高宗只能连用十二道金牌,迫使岳飞退兵。

此时岳飞又上书要求解除兵权,不等批准,就离开军队上了庐山。

赵构对岳飞再次擅自离职,无视朝廷,更加疑忌。

绍兴十一年年,“虏人有饮马大江之谋,大将张俊、韩世忠欲先事深入,惟岳飞驻兵淮西,不肯动。

上以亲札趣其行者,凡十有七,飞堰赛如故,最后又降亲札曰‘社稷存亡,在卿此举’飞奉诏移军二十里而止。

上始有诛飞意。”(《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40)

绍兴十一年,朝廷令张俊、岳飞去楚州安抚韩世忠军,实则是想分割韩家军,进一步分解大将兵权,但岳飞却极力反对,打乱了高宗收兵权的计划。

高宗此时己经不需要大将冲锋陷阵了,再也不能容忍岳飞犯上,为了顺利的收兵权,扫除和议障碍,威吓抗战派,岳飞被杀就不可避免了。

朱熹评价此事时说“诸将骄横,张与韩较与高宗密,故二人得全。岳飞较疏,高宗又忌之,遂为秦所诛,而韩世忠破胆矣”(《朱子语类》卷133)

秦桧是因为倡导议和,才被宋高宗第二次拜相的。

秦桧知道要保住自己的相位,就必须仰承赵构的意志,保证和议成功,而岳飞却是坚决反对议和的强硬派。

绍兴九年,议和协议成功后,岳飞大怒,上书言“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相臣谋国不减,恐贻后一世讥”。(《宋史》卷365)

之后,岳飞反对议和的言行越来越激烈,“飞数言和议非计,桧大恶之”。

所以“桧亦以为飞不死,终梗和议,己必及祸,力谋杀之。”(《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41)

宋高宗和秦桧都想杀掉岳飞,所以二人互相利用,做成了岳飞冤案。

张俊曾经作为岳飞的上级,对岳飞非常赏识,多次举荐岳飞。

建炎四年公元年,张俊征讨戚方,岳飞为其部将,屡立战功。

“范宗尹言‘张俊自浙西来,盛称飞可用’,迁飞通、泰镇抚使兼知泰州”。(《宋史》卷365)

绍兴元年年,张俊讨李成,特意请调岳飞与他共同出战,岳飞在张俊率领下,在讨李成、张用等游寇中不断立功,张俊非常喜欢岳飞。“江淮平,俊奏飞功第一,加神武右军副统制”张俊这时一与岳飞关系很好,认为岳飞是年轻的将才,不断推荐他,岳飞也不断被重用。(《宋史》卷365)

但是随着岳飞官职的不断升迁,二人的关系逐渐发生微妙的变化。

绍兴四年年,岳飞收复襄阳六郡,拜清远军节度使,年仅32岁,便与张俊岁受封节度使、韩世忠、刘光世三位大将地位相等。

“时淮东宣抚使韩世忠,江东宣抚使张俊皆己立功,而飞以列校拔起,世忠、俊不能平……及破杨么,献楼船各一,兵徒战守之械毕备,世忠大悦,而俊益忌之。”(《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90)

张俊面对岳飞的崛起,不能坦然,产生嫉妒之心也属正常,因为自己戎马一生,经过数次血战,才有今天的职位,而岳飞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达到了,心中不甘是人之常情。

但是岳飞面对自己的老上级也没能摆正自己的位置,及时化解矛盾。

“丁巳,起复……岳飞为太尉……翌日,升宣抚使。飞威名日著,淮西宣抚使张俊益忌之。谋官薛弼每劝飞调护,而幕中之轻锐者,复教飞勿苦降意。于是飞与俊隙始深矣”(《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09)这时,张俊与岳飞之间还是有和解的可能,但是被“轻锐者”阻止了。

绍兴十一年年正月,金兀术率十万铁骑渡淮河南下,直逼长江。

淮西危机,张俊所部与金兵激战,韩世忠奉命向西出击支援张俊,岳飞也同样奉命驰援淮西,但他却迟迟未动,

“初,敌之入犯也,上命飞以兵来援。

飞念前此每胜,复被诏还,乃以乏粮为词。

最后,御上御札付飞云‘社稷存亡,在卿此举’

飞奉诏移军三十里而止。

及壕州已破,飞始以兵至舒、薪境上,故张俊与秦桧皆恨之。”(《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39)

张俊对岳飞不能及时支援自己,怀恨在心。

这件事也成为以后岳飞遭弹劾的主要罪证之一。

后来岳珂著《鄂国金陀稡编》说此事是对岳飞的诬蔑,《宋史》未加详实辩析,以《鄂国金粹粹编》为据,附会岳珂之说,后人亦多以此二书为信史而用之。

《鄂国金陀粹编》记载此事为:

边报至行在,上赐御札曰:“虏人已在庐州界上,卿可星夜前来江州,乘机照应,出其贼后。”

诏未至,先臣窃念虏即举国来寇,巢穴必虚,若长驱京、洛,虏必奔命,可以坐制其弊。二月四日,即遣奏

……至是上得乞会兵奏,大喜。及得虚报,果令缓行。是日又得出蕲、黄之请,益喜,手札报谕,以为“中兴基业,在此一举。”

岳珂这里说御札“果令缓行”,依据王曾瑜先生的注解,可以知道高宗御札多次督促岳飞快速推进,支援淮西,“星夜前蕲来、黄,径趋寿春,出其贼后,合力剿除凶渠,则天下定矣。”(《高宗宸翰七十九》)

岳珂在这里并没有真正依据高宗御札进行如实记录,而是用了曲笔。

接下来他又辩解说:

“初九日,先臣始奉初诏,时方苦寒嗽,力疾戒行,以十一日引道

……师至庐州,兀术闻先臣之师将至,与韩常等俱惩颖昌之败,望风遽遁。

遂还兵于舒,以侯命……兀术用郦琼计,复窥濠州。

三月初四日,先臣不侯诏,麾兵救之,次定远县。兀术先以初八日破濠州

……虏方据濠自雄,闻先臣至,又遁,夜渝淮,不能军。”(《行宝编年卷之五·绍兴十一年》)

依据王曾瑜先生此条的注解,可知岳飞是在宋高宗又发多次御札的督促下才发兵的,二月二十日张俊、刘锜等人都已经收复了庐州,当时岳飞还未赶到庐州战场,当然不会有在庐州使金帅兀术“望风遽遁”的战绩。

并且王曾瑜先生还进一步考证出岳珂在《金陀续编》卷四所书《师至定远兀术等望风退遁解围庐州赐奖谕诏》的内容是南宋朝廷对张俊等将领取得拓皋大捷时的奖谕,与岳飞到定远无关。

《师至定远兀术等望风退遁解围庐州赐奖谕诏》是岳珂为表其先人功绩而故意挪用的。

岳珂在《鄂国金陀粹编》中认为张俊以此事诬陷岳飞有逗留之罪,这也是张俊遭后人指责的最主要罪证。

是岁淮西之役,先臣闻命即行。途中得张俊咨目,甚言前途粮乏,不可行师。

先臣不复问,鼓行而进,故赐札日“卿闻命,即往庐州。遵陆勤劳,转饷难阻,卿不复顾问,必遄其行。非一意许国,谁肯如此。”

俊闻之,疑先臣漏其书之言于上。归则倡言于朝,谓先臣逗留不进,以乏饷为辞。(《行宝编年卷之五·绍兴十一年》)

同书的《淮西辨》说:

“俊盖初以前途粮乏误先臣,而先臣不听,鼓行而进,及御札有“不复顾问”之语,俊意先臣漏其书之言于上,而谮害之言成矣。

当时先臣得罪,尚书省敕牒之全文,固出于一时酷吏之手;而俊之遗先臣书,称前途乏粮,以误先臣者,亦备载不遗,盖亦自有不能掩也。”

岳珂在这里表明是张俊以乏粮为由阻止岳飞援救淮西,岳飞不听,继续前进,受到宋高宗的嘉奖。

张俊怀疑岳飞向高宗告了自己的状,反诬陷岳飞以乏粮为借口,逗留不前违抗圣命。

但是淮西战事从正月中旬开始,宋高宗在正月二十九日就给岳飞发御札命其驰援淮西,“据探报,虏人自寿春府遣兵渡淮,已在庐州界上,张俊、刘锜等见合力措置掩杀。

卿可星夜前来江州,乘机照应,出其前后,使贼腹背受敌,不能枝梧。投机之会,正在今日,以君忠勇,志吞此贼,当即就道。付此亲札,卿宜体悉。”(《鄂国金佗稡编续编》卷3《高宗宸翰卷下·绍兴十一年》)

此后,宋高宗又多次督促岳飞支援淮西,但是直到三月初岳飞仅仅到达舒州。

整个二月份,张俊率各路军队正与金军激战,急需援兵,但是这时岳飞却迟迟未到,宋高宗多次急令岳飞支援,也没能起到作用,很是无奈。

因为又需要岳飞支援淮西,高宗只好好言相劝,在三月十日还再请求他出兵,“得卿奏,知卿属官自张俊处归报,虏已渡淮,卿只在舒州听候朝廷指挥。

此以见卿小心恭顺慎,不敢专辄进退,深为得体,朕所嘉欢……卿可星夜提精兵,裹粮起发,前来庐州就粮,直趋寿春,与韩世忠等夹击,可望擒杀兀术,以定大功。

此一机会,不可失也。

庐州通水运,有诸路漕臣在彼运量。急遣亲札,卿且体悉。十日二更。”(《鄂国金佗稡编续编》卷3《高宗宸翰卷下·绍兴十一年》)

这时金军主力已经被张俊等击退,岳飞还没到达前线。

从这封御札可以看出,宋高宗对岳飞迟迟未按令出发也没敢指责,只是勉励一番,然后让其出兵,并且先提出军粮不是问题,都已经齐备。

可见岳飞之前的确以乏粮为由,未按时出兵。

这一次,岳飞倒是及时出兵了,“三月初四日,先臣不俟诏,麾兵救之”,从舒州出发,“先臣自舒州疾驰,以十二日辛亥至定远县”。(《鄂国金佗稡编续编》卷3《高宗宸翰卷下·绍兴十一年》)

以岳飞军队的行军速度,从舒州到定远用了七八天时间,应该不是“疾驰”,可见岳珂用了曲笔。

张俊当时即便是想阻止岳飞去淮西立功,也只能是在自己击溃兀术主力,又收复了合肥之后,这应该是二月二十日之后,但是这时距宋高宗发给岳飞的第一份御札的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岳飞还没赶到庐州前线。

所以,《三朝北盟会编》才说“是役也,岳飞不出兵以为声援,朝廷憾之。”

因此,岳飞在淮西战事中逗留不前应是事实,并非张俊诬陷之词。

绍兴十一年年四月,宋高宗和秦桧以“明升其官爵,暗夺其兵柄”的方法收了张俊、韩世忠和岳飞三大将的兵权。

此后仅仅半个月即绍兴十一年五月十日,宋高宗就命张俊和岳飞前往韩世忠军队屯驻地楚州“按阅御前兵马,专一措置战守”

诏书上对出使的理由虽写得堂堂正正,但是宋高宗和秦桧实际上包含了三个目的:

一是为了彻底支解韩世忠的军队,陷害韩世忠,以削弱抗战派的力量;

二是为了挑动韩世忠对岳飞的不满,以分裂抗战派;

三是要放弃江北的防务,将军队撤到江南的镇江府,并将原韩世忠精锐亲军背嵬军调驻临安,为“议和”作准备。

绍兴十一年六月十六日,张俊、岳飞一行来到楚州,按阅兵籍后,才知道韩世忠只有三万人的军队,而他依靠这支人马,不仅能坚守楚州达十年之久,使金人不敢侵犯,而且还有余力进兵山东,实在令人称奇。

张俊和岳飞因主张不同,议事总不一致。

尽管张俊与韩世忠当时还是双重的儿女亲家,但他还是真正去完成高宗、秦桧交给的任务的,岳飞却时时不忘恢复之志。

首先是对韩世忠的军队问题上,张俊按朝廷意志主张把韩世忠的精锐背嵬军分拆,安排到其他军队中,据《鄂国金佗粹编》记载:

俊谓先臣说曰:“上留世忠,而使吾曹分其军,朝廷意可知也。”

先臣曰:“不然,国家所赖以图恢复者,唯自家三四辈。万一主上复令韩太保典军,吾济将何颜以见之?”

俊不大乐。

岳飞的阻止使张俊没及时完成任务,张俊心中懊恼,和岳飞的矛盾又加剧了。

其次是如何对待修葺楚州城的问题。

楚州当时是南宋对金国防御东线的最北端,扼据运河、淮河要冲,是抗金的重要门户。

张俊见楚州城池毁坏较重,就提出修城主张,据《鄂国金佗梓编续编》记载:

至楚州,俊谓飞曰:“当修城守”

飞答者久之,俊履强问,亦强答曰:“吾蒙国家厚恩,当与戮力复中原,若今为退保计,何以激励将士”。

又不乐,语颇侵飞……俊归遂倡言飞欲弃山阳专欲保江。

由于岳飞的反对,张俊没能完成宋高宗交给的分解韩世忠军队的任务。

但张俊依然按照朝廷的计划,把淮东军从楚州撤回到镇江。因此张俊主张海州在淮北,恐为金人所得,下令摧毁海州城,将居民前往镇江府并将韩世忠的精锐部队调往临安屯驻。

七月初,张俊和岳飞回到临安,张俊因担心高宗怪罪自己没能完全分解韩世忠的军队,为了推脱责任,同时也因和岳飞的矛盾激化,怀恨他不尊重自己,反对自己的主张,便散布对岳飞不利的言语,无中生有地说岳飞“议弃山阳楚州旧名,专意保江江”。

秦桧正欲对付岳飞而无处下手,得张俊此言如获至宝,立即指使右谏议大夫万俟卨以此为据弹劾岳飞。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记载:

壬子,右谏议大夫万俟卨言“伏见枢密副使岳飞,爵高禄厚,志满意得,平昔功名之念,日以颓坠。

今春敌寇大入,疆场骚然,陛下趣飞出师从为犄角,玺书络绎,使者相继于道,而乃稽违诏旨,不以时发,久之,一至舒、蕲勿卒复还。所幸诸师兵力自能却敌,不然,则其败挠国事可胜言哉?

比与同列按兵淮上,公对将佐谓,山阳不可守,沮丧士气,动摇民心,远近闻之,无不失望。伏望免飞副枢职事,出之于外,以伸邦宪”。

癸丑,上谓大臣曰:“山阳要地,屏蔽淮东。无山阳则通、泰不能固,贼来径趋苏常,岂不摇动,其事甚明。

比遣张俊、岳飞往彼措置战守,二人登城行视,飞于众中倡言:“楚不可守,城安用修?”盖将士戍山阳厌久,欲弃而之他,飞意在附下以要誉,故其言如此,朕何赖焉!”

万俟卨的奏章主要列举了两件事:

一是淮西之战,“稽违诏旨”,

二是倡言楚州“不可守”。

本是朝廷要撤除江北守备,如今却反诬是岳飞。

宋高宗也早想对岳飞进行惩处,此时不但不进行核实,反而亲自配合,说,“飞于众中倡言,楚不可守,城安用修。盖将士戍山阳厌久,欲弃而之他,飞意在附下以要誉,故其言如此,朕何赖焉”

秦桧也帮腔说“飞对人之言乃至是,中外或未知也”。

确定岳飞倡言放弃三阳为事实,其性质是“附下以要誉”,外示忠诚而内怀奸诈。

宋高宗对岳飞下此定论,加害之心,其意甚明。

接着万俟卨、御史中丛何铸和殿中待御史罗汝檝又多次弹劾岳飞。

岳飞被平白无故地横加罪名,己完全明白朝廷的用意,韩世忠险遭陷害的事实,似乎已预兆着自己可能被祸的命运。

他上奏恳请辞职,并请求皇帝“保全于终始”,使自己得以“远引于山林”。

在一个号称优礼臣僚,罪臣往往仅以贬黔流放了结的朝代,居然提出保全始终的问题,说明岳飞知道自己已经是身处险境。

八月九日,宋高宗假意挽留一番后,免去岳飞枢密副使职位,任命为武胜、定为军节度使,充任万寿观使。

宋高宗和秦桧欲杀害岳飞,他们再次使用了对付韩世忠的计策,派人到岳飞的部将中做文章。

据《三朝北盟会编》记载:

鄂州军统制张宪谋为乱都统制王贵执之送于枢行府。张宪以前军统制为提举一行事务,得飞之子云书,遂欲劫诸军为乱且曰率诸军径赴行在,乞岳少保复统军,或曰不若渡江往京西,朝廷必遣岳少保来抚谕,得少保复统军则无事矣。

渐泄露,百姓皆昼夜不安,官司亦无措置,惟忧而已。都统制王贵赴镇江府请枢密行府禀议方回到鄂州,前军副统制王俊以其事告之,贵大惊。

诸统制入竭,贵遂执宪送于枢密行府。是时张俊以枢密使视师在镇江也,俊令就行府勘,王应求请枢密院职级严师孟,令使刘兴仁推勘。师孟、兴仁以枢密院吏无推勘法,恐坏乱祖宗之制,力辞。俊从之,遂命应求推勘,狱成,送大理寺。

桧密遣王俊同王贵前去谋陷侯。王俊、王贵等观望,奏张宪、岳云欲谋反等事。俄将张宪、岳云俱扭械送大理寺根勘。

上闻惊骇。秦桧乞将张宪、岳云同证明其事。是时,侯尚不知。良久,秦桧密遣左右传宣:“请相公略到朝廷,别听圣旨。”侯闻宣诏,即时前去,却引到大理寺。

由《三朝北盟会编》的史料可以看出,岳飞部将王俊,向王贵告发岳飞爱将张宪与岳云有“据襄阳为变”而迫使朝廷让岳飞复掌兵权的阴谋,王贵随即逮捕张宪送镇江枢密府,张俊立即让枢密府审理此时事,王应求“请枢密院职级严师孟,令使刘兴仁推勘”。

但是二人认为枢密府官员无权进行“推勘”,不愿担任此任,张俊没有勉强他们,命王应求自己进行审理,取得证据后送大理寺。

岳飞被下狱后,秦桧先命御史中承何铸、大理卿周三畏等审理,但是经过反复审讯,何铸认为证据不足,岳飞不构成谋反罪。

秦桧认为审讯结果不利,又撤换了何铸,改任万俟卨为御史中丞审理岳飞一案,最终做成岳飞谋反案。

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记载:

癸巳,岳飞赐死于大理寺……至是万俟卨入台月余,狱遂上,及聚断大理寺垂李若朴、何彦猷言飞不应死,众不从。

于是飞以众证,坐尝自言己与太祖俱以三十岁除节度使,为指斥乘舆,情理切害。及敌犯淮西,前后亲受札十三次,不即策应,为拥兵逗留,当斩。

阆州观察使御前前军统制权副都统张宪坐收飞、云书,谋以襄阳叛,当绞。

……诏飞赐飞死,命领殿前都指挥使职事杨沂中莅其刑,诛宪云于都市……

流家属于岭南,天下冤之。飞死年二十九。

另据《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之《岳少保诬证断案》记载:

余尝得当时行遣省札,考其狱词所坐,皆一时锻炼文饰之词。然扰不过如此则岳飞之冤可见矣。今录于后——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刑部大理寺状进尚书省札子:张俊奏张宪供通为收岳飞文字后谋反,行府已有供到文状,奉圣旨就大理寺置司根勘闻奏。

今勘到……岳飞因为探报得金人侵犯淮西,前后十五次乃受亲札指挥,令策应措置战事,而坐观胜负,又逗留不进。

及因董先、张宪问张俊军马如何,怎生地言之道,都败了回去也,便乃指斥乘舆。

问张宪、董先道,张家、韩家人马,你只将一万人,已跎踏了。

及因罢兵权后,又令孙革写书与张宪,令措置别作摹画,又令看讫焚之。又令张宪虚申报四太子大兵前来,侵犯上流。

自是之后,张宪商议待反背而据襄阳,及把截江岸两下,令掳官私舟船,又累次令孙革奏报不实,及制勘虚妄等罪

……今奉圣旨根勘,合取旨裁断。

有旨,岳飞特赐死,张宪岳云并依军法施行,令杨沂中监斩,仍多差兵将防护,余依断。

从以上史料可见,南宋朝廷最终判定岳飞死罪,列出了以下罪证:

岳飞坐拥重兵,多次被受御笔,而逗留不进;

“指斥乘舆”情理切害要跎踏张俊、韩世忠人马;

令张宪“措置别作摹画”意待谋反。

这里可以清晰的看到宋高宗对岳飞父子的态度,大理寺上奏时还判定岳云“当追一官罚金”,但是宋高宗诏旨却变为了“诛宪云于都市”,所以真正下手杀死岳飞的,是宋高宗本人。

小论蒙元“四等人制”——入官歧视与同罪异罚

四等人制,是一种似乎没有系统、正式的宣布过,但有元一代始终奉行蒙古至上主义,优待色目人,轻视汉人、尤其歧视南人,以确保蒙古贵族的统治权和特权的制度。

在征服人数最多的第四等人南人之前,即忽必烈统治的初期,各种机构的设置和为实施文官管理所作的各项规定,都以充分考虑了这些区别,并且从法律上加以强化。

一旦这些法律规定确定,就具有法律的效力,一直影响到元朝灭亡为止。

这些歧视性地规定被用于所有与国家有关的、规范人民生活的各项事务中,终元之世,汉人、南人受到多方面的不公平待遇,与蒙古、色目人相较,政治上的民族差别极为明显。

元代四等人制的一个重要特征是按族群等级任官,“百官皆以蒙古人为长”,虽然在执行过程中存在例外,但有元一代基本上遵循了这个原则。

据《元史·百官志》序记载:世祖忽必烈时,“遂命刘秉忠、许衡酌古今之宜,定内外之官。其总政务者曰中书省,秉兵权者曰枢密院,司黜陟者曰御史台。……在外者则有行省,有行台,有宣慰司,有廉访司。其牧民者,则曰路,曰府,曰州,曰县。”

并且对这些机构官员的任职作了硬性的规定,即“官有常职,位有常员,其长则蒙古人为之,而汉人、南人贰焉”。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蒙古人都可入仕做官,也不是凡入仕做官的蒙古人都可以为长。“惜元朝之法,取仕用人惟论跟脚”。

所谓“跟脚”就是指“出身门第”。有“根脚”的蒙古人居官,往往根据他们家世的地位,来决定职位的尊卑。

成吉思汗时期形成的木华黎、博尔术、博尔忽、赤老温四大怯薛家族,不仅在当时享有极高的地位,而且他们的子孙后代都世袭万户、千户之长,并担任高级怯薛,成为元朝各代皇帝的亲贵重臣,他们都被称为“大根脚人”。

出生于这些家族的人,在元朝政府机构中总是位居省、院、台要职。所以元末叶子奇说:“仕途自木华黎等四怯薛大根脚出身分任省台。”

法律,在中国古代是历朝统治者维护统治,推行阶级压迫的工具。

到了元代,其推行阶级压迫的本质没变,只是增加了新的内容,维护蒙古、色目贵族的统治利益,即法律上保护、偏袒蒙古人和色目人,而汉人、南人则在刑罚方面远严于蒙古、色目人。主要表现在汉人、南人的生命财产没有保障,而蒙古、色目人在与汉人、南人的冲突中,即使犯了罪,也能得到法律的保护,具体表现在:

一、大宗正府设立及所赋予的权限,体现了民族不平等和维护蒙古贵族特权的原则。

大宗正府,既是管理皇家事务的机构,又是具有独立管辖范围的中央司机关。

至元二年设立,置十员(札鲁忽赤)。三年,置八员。九年,降从一品银印,主要受理蒙古王公贵族案件的审判。属下监狱拘押的对象是“凡诸王、驸马投下蒙古、色目人等,应犯一切公事(者),及汉人奸盗、诈伪、蛊毒、厌魅。诱掠(在)逃驱(口)、轻重罪囚,及远边出征“有罪”官吏。每岁从驾分司上都存留住冬诸事,悉掌之。以诸王为府长,余悉御位下及诸王之有国封者。”(《元史》卷87)

泰定帝也孙铁木耳致和元年有规定:“以上都、大都所属蒙古人、并怯薛、军站色目与汉人相犯者,归宗正府处断,其余路府州县汉人、蒙古、色目词讼,悉归有司刑部掌管。”

据此,则北方除上都、大都地区蒙古、色目与汉人之间纠纷的案件归宗正府外,其余地区汉人、蒙古、色目词讼均归地方政府和中央刑部处理,江南地区的刑狱也归刑部审理。

顺帝元统二年三月,“诏:蒙古、色目犯奸盗伪之罪者,隶宗正府;汉人、南人犯者,属有司。”(《元史》卷38)

也就是说,到了顺帝时,政府又收回了刑部有限的对蒙古、色目人的司法权,归宗正府管理。

同时,《元史·刑法志》规定:“诸蒙古人居官犯法,论罪既定,必择蒙古官断之。行杖亦如之。诸四怯薛及诸王、驸马、蒙古、色目之人,犯奸盗诈伪,从大宗正府治之。”

在中央大宗正府长从一品银印,较刑部尚书为高,又由蒙古诸王充任,蒙古贵族掌握了狱政大权。

地方上,路、府、州、县各设有蒙古管事官达鲁花赤一人,其权利凌驾于地方长官之上,也可以直接鞠勘罪囚,从而表明不少地方的司法权实际操纵在蒙古官之手。

用蒙古人断蒙古人的罪,结果不是官官相护,就是蒙古人袒护蒙古人。给蒙古、怯薛军、色目人等带来了特权及方便,不仅一般案犯享受“有罪部判”,或者“轻判”的特权,即使狱中重囚也往往享有特殊优待。

具体程序是:各省(腹里各路)重大案件上报中央,犯人是蒙古人的,送大宗正府审核;犯人是南人的,送中书省刑部审核;至于汉人案件,则在不同时期有不同处理,有时送大宗正府,有时送中书刑部。色目人大多按所在地区或送呈大宗正府,或送中书刑部。

二、不平等还体现在各族群间同罪异罚。

至元九年五月,元政府颁布了“禁止汉人聚众与蒙古人斗殴”的禁令。(《通制条格点校》卷27)

后来又规定“诸蒙古人与汉人争,殴汉人,汉人勿还报,许诉于有司。”“如有违反之人,严行断罪”。(《元史》卷105)

这条禁令在《元史》中已篡改,通常都理解为汉人殴蒙古人,蒙古人可立即还手;而汉人被蒙古人殴,不得还手,仅许诉与官衙。如果违反了将严行惩罚。

但如果查这句话的出处,为明显断章取义,其原文如下:“至元二十年二月,中书省刑部准兵部关:承奉中书省札付,照得,近为怯薛歹蒙古人员,各处百姓不肯应付吃的,不与安下房子,札付兵部,遍行合属依上应付去讫。今又体知得,各处百姓依前不肯应付吃的粥饭,安下房舍,致有相争中间,引惹争端,至甚不便。仰遍行合属,叮咛省谕府、州、司、县、村、坊、道、店人民,今后遇有怯薛歹蒙古人员经过去处,依理应付粥饭宿顿,安下房舍,毋致相争。如有蒙古人员殴打汉儿人,不得还报,指痒痒证见,于所在官司赴诉。如有违犯之人,严行断罪。请依上施行。”(《元典章》卷44)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元朝在立法上对怯薛成员给予特殊的权利,这是一个特殊的法律规定,其适用的范围主要在怯薛歹蒙古人员与普通汉人之间,而非指所有蒙古人都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但杀人者死,并征烧埋银五十两给苦主,这是一般的规定,但“诸蒙古人因争及趁醉殴杀汉人者,断罚出征,并全征烧埋银。”(《元史》卷105)

“因争及趁醉”为蒙古人开脱,为蒙古人任意殴杀汉人预设了免死偿命的特权。例如诸王孛兰奚因为一己而私怨杀人,但因为他是“国族”,得以免死,仅杖而流于北鄙充军。如果蒙古人砍伤他人的奴隶,治罪愿休和者听。(《元史》卷105)

法律上又规定,蒙古人扎死汉人,只需打五十七下,征烧埋银,但是,“汉儿殴死蒙古人”,则要处死,并“断付正犯人家产,余人并征烧埋银。”(《元典章》卷42)

“盗”罪附加刺字,是作为犯罪和累犯的标志,元律同样规定盗窃犯须刺字,但不同族群待遇不同,大德六年,“定窃盗初犯刺左臂,再犯刺右臂,三犯刺项。强盗初犯刺项。”同时又规定:“其蒙古人有犯,及妇人犯者,不在刺字之例。”(《元史》卷104)

此后关于蒙古人免刺的禁令再三强调,顺帝元统二年七月,“诏:蒙古、色目犯盗者免刺。”(《元史》卷38)

汉人“诸窃盗初犯,刺左臂,谓已得财者。再犯刺右臂,三犯刺项。强盗初犯刺项,并充景(警)迹人,官司以法拘检关防之。其蒙古人有犯,及妇人犯者,不在刺字之例。”(《元史》卷104)

如果“诸审囚官自用,辄将蒙古人刺字者,杖七十七,除名,将已刺字去之。”(《元史》卷103)

同样杀人、偷窃,蒙古人与汉人判罚不同,可谓待遇相差悬殊。

三、蒙古贵族所垄断的监狱体系的建立,从组织机构上保障了蒙古人犯羁禁期间的特权。

蒙古人犯罪与拘役,刑讯与监禁,或得以免除,或享有最优厚的待遇。蒙古贵族犯罪(除谋逆等大罪外),更可享受特权,免受缧绁之苦。

至元九年,“据正蒙古人每,除犯死罪,监房收禁,好生巡护,休教走了;不得一面考虑,即便申覆合干上司;比及申覆明降,据合吃的茶饭,应付与者。外据真奸真盗之人,达鲁花赤与众官一同问当得实,将犯人系腰合钵去了,散收,依上申覆。其余杂犯轻罪,依理对证,并不得一面促拏监首。”(《元典章》卷39)

蒙古人除犯死罪,才“监禁依常法,一般犯,或散禁,或不禁”,“有司勿执拘之”。对在押之蒙古犯人,狱官“毋得拷掠,仍日给饮食”。而汉人、南人罪囚,一旦锒铛入狱,便丧失任何法律保障,“昼则带镣居役,夜则入囚牢房,”处于严酷的拘系中,甚至可能被凌虐致死。

关于每章章后的注释说明

由于作者本人是半个考据党,又特别喜欢堆历史梗写文。

因此,虽然这篇文的整体背景是架空,但是由于在制度、官职、服饰、食物、诗词歌赋、四书五经等方面上参考了真实的中国古代历史,所以关于参考的部分,以及各种历史典故梗的出处,都会注释在每个章节的末尾。

由于起点的“作者有话说”只能写五百字,所以超过五百字的部分会直接贴在章节正文的后面。

真的不是水字数啦(划掉)

如果是比较大框架的朝代制度问题(比如投献),作者会把相关资料贴在作品相关处,读者小天使们可以自行参阅。

另外,对于文中所提到的历史解释,大部分出自作者本人或者作者本人认可的观点,可能会夹带一些私货(划掉),请读者小天使们理解(合掌鞠躬)

第一章 穿越伊始

2017年8月,z国s市

王杰站在地铁2号线里被挤得摇摇晃晃,这时是下班高峰,连上地铁都费劲,他虽然要到最后一站再下地铁,但是这期间并没有能抢到位置。

王杰此时忧心的并不是位置,而是他在a省的父母。

王杰出生于a省省会的一个小康家庭,大学在s市就读,毕业后找到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与大学时的女朋友同居租房。

s市是z国国际大都市,房价奇高,王杰和女友的家庭都无力负担首付,只能想着毕业后慢慢攒钱。

今天上班开会的时候,父亲给王杰发了信息,“你妈妈生病了。”

王杰只能去洗手间和父亲视频通话,自从网络通讯变得越来越发达后,跨省通话已经成为一件不必要且昂贵的事情,“爸,怎么了?”

王杰的父亲已年过半百,前面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你妈妈生病了。”

“什么病?”王杰还在想工作上的事情,不得不单刀直入。

父亲哽咽一声,“乳腺癌。”

王杰回会议桌上后,始终心神不定,被经理点名批评他是组里业绩最低的员工也没抬头,只是低着头沉着脸被经理责骂。

王杰这时站在人潮里,看地铁窗外的黑影里的投影广告,心想回去后女友商量一下,把存的钱拿出来一部分给母亲看病,房子的话,还是晚点买吧。

女友想早点安定下来结婚买个小房子是毕业时就说好的目标。

他们毕业后只能和别人合租一间s市远郊的公寓,每天早上洗漱上厕所还得排队,也没有空调,和他们一起合租的有孩子的夫妻,只能带着孩子去附近地铁站纳凉。

女友总说,要是以后结婚生孩子了,绝不能让孩子待在这样的环境里。

s市的政策就是不买房落户,孩子上不了好的小学,也不能在s市中考高考。王杰和女友都是在高考大省苦读多年千军万马高分考到s市的,都不想让自己孩子再重走老路。

王杰满腹心事地回到了自己租的房子。

和他们一起合租的租客还没有回来,估计不是加班,就是去有空调的地方乘凉了。

谁也不想待在这个闷热的群租公寓里。

王杰在下班上地铁之前就和女友说好了有事和她讲,所以女友应该早就等在公寓里了才对,因为女友工作的地方离住的公寓近很多。

王杰打开他和女友住的房间门,没有人。

合租的公寓没有wifi,王杰只能去楼下附近的麦当劳蹭网,他刚上了网,就看见女友发给他的几条信息,“王杰,我们分手吧。”

“以前在学校里的时候和你在一起很开心,现在却觉得和你在一起很累,而且,没有未来。”

“你爸在找过你之后,也找过我了,希望我能理解你们家的困难。你爸妈是好人,我们这几年一起攒下来的钱就留给你吧。我不要了。”

“你是个好人。可是我希望能和一个能给我安定家庭的男人在一起。所以对不起。”

“祝你幸福。”

发信息的时间大概是王杰下班上地铁的时候。

王杰想发条信息给女友,发出去的信息前面却是一个红色的感叹号,“对方已开启好友验证”。

王杰打了女友的手机,听到的却是忙音一般的嘟嘟声,他理智上知道,这是女友手机系统里的黑名单功能,拉黑一个号码后,这个号码拨过去的都是忙音。

王杰却不相信女友会真的拉黑他,他拨了好几次,拨到后面手指都颤抖了,发现手机屏幕上多了几滴水珠,又急着拿手去擦,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哭了。

王杰呆呆地看着发亮的手机屏幕,上面是他和女友毕业时穿着学士服,戴着学士帽,站在大学图书馆门口大台阶上的合照。

屏幕上的两人笑颜如花,如同春日里最明媚的阳光。

王杰突然把头埋进手臂里,抱着手机哭了起来。

起先是静默地流泪,后来是呜呜的声音,最后才是悲伤地痛哭。

周围人来人往,没人敢上前问这个正在痛哭的男人发生了什么事。

王杰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控制住情绪。

他问店员要了很多餐巾纸,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眼泪鼻涕,又擦了擦手机。

他这时才发现,手机上的邮箱app也有一个提示,打开来,是工作邮箱。

“王杰先生:

因为本公司的经营方针和业务发生重大的调整和变化,您所学的专业和您的经历、能力均不符合公司的要求,故请您于2017年8月31日离开本公司。

谢谢您对本公司的支持和帮助。

您的一切待遇均按照国家法律法规、我公司的员手册规定和劳动合同的约定处理。”

王杰怔了好一会儿,似乎是被这接二连三的打击给唬住了。

他看了这条信息好一会儿,居然笑了一声,收起手机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外走去。

回家之前,王杰去小区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两大扎啤酒和一瓶白酒。

他回家之后,先把买来的酒放好。然后把和女友共同攒钱的那张卡找了出来,再去麦当劳和父亲视频通话。在视频通话的时候,告诉父亲他要转钱了,再用网银给父母转掉了卡里的所有钱,看到父亲在视频那头收到了才放心。

结束视频的时候,父亲担心地问了一句,“你和那闺女还好吗?她同意你给我们那么多钱吗?”

王杰镇定地笑笑,“挺好的,她今天加班,还托我向妈问好呢。”

父亲这才如释重负,“那就好。”

王杰又和父亲说了一会儿话,才挂了视频电话。

再回到公寓房间的时候,王杰长出一口气,感觉浑身都轻松了,他打开买来的那些酒,坐在窗边一罐罐地喝。

远处霓虹灯时隐时现,展现出些微s市辉煌浮华的气派来。

不知不觉,王杰喝完了两大扎啤酒,啤酒罐散落了一地,他又抖抖索索地去摸白酒,咕咚咕咚喝下半瓶白酒。

此时他只觉得身体燥热,神智也飘忽起来。

他喝完最后几口白酒,随手把白酒瓶一扔,白酒瓶滚了几下,和刚刚喝剩下的啤酒罐堆到了一起。

王杰头胀脑热,摇摇晃晃地起来开窗,想透点新鲜空气。

不料一个踉跄,他半身扑到了窗外,差点从高空栽下。

他挣扎了几下,找到了支力平衡点,身体奋力往后一仰,整个人后仰摔在了啤酒罐堆里,后脑勺正好磕在了刚才扔掉的空白酒瓶上,不省人事。

第二章 今是何世

王杰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晕晕沉沉,浑身无力,手指也抬不起来。

旁边有个声音在耳边絮絮叨叨,模模糊糊,听不清楚,“治太阳中暍,身热,汗出,足冷,脉微而渴……白虎膏知甘草粳,气分大热此方清,热渴汗出脉洪大,加入人参气津生……”

又有一声音在旁焦急问道,“这是何意?”

“石膏一斤,知母六两,炙甘草二两,粳米六合。上四味,以水一斗,煮米熟汤成,去滓,温服一升,日三服,即可。知母、石膏清肺胃之热而除烦渴;甘草、粳米益气生津、养胃和中……四味合用,共收清热生津之功……”

王杰听到这里,昏沉的脑子醒了一半。

王杰努力回忆了一下,记得自己明明是在租的公寓里喝酒喝得摔倒了,怎么会躺在这里?

他的大脑突然混乱起来,无数记忆纷乱而至。

王杰躺了一会儿,努力理清脑中杂乱的思绪。

终于,他明白了一件事,他穿越了,而且是魂穿。

王杰努力搜索这具身体的记忆:此时是光启八年,自己出生于光启二年,是当今圣上的安懋的第四个儿子,起名为杰,生母是宫女王氏……

想到这里,王杰头疼起来,光启八年,光启,难道是唐僖宗?

王杰虽然不是历史系的学生,但是基本的高中常识还有,唐朝改年号非常频繁,唐僖宗在位十五年,用了五个年号,光启是他在位的第四个年号,只用了四年,便改为“文德”,文德元年,唐僖宗就死在了武德殿。

所以这具身体记忆中的“光启八年”绝不可能是唐僖宗时期。

这会儿他反应过来,刚才他恍然间听到的白虎汤的方子,是《伤寒论》中的,《伤寒论》成书是在东汉,但是正式定本是在北宋,南宋翻刻,到明代,北宋版本已经丢失,现在传下的《伤寒论》是明代赵美开收刻的,和东汉时期的已经不太一样。

单从白虎汤的方子,王杰一时不敢确定这个“光启”大约是在哪个朝代。

他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下盖在身上的被子。

被子是真丝被,有点像现代的空调被,王杰想,如果自己穿越的是和自己所处现代一样的时空的话,那这个朝代最起码要到唐朝以后。“真丝”,就是唐朝时期大轸国所进贡的“神锦衾”,真丝在古代是非常昂贵的,即使这具身体是皇子,随随便便就盖真丝被也要到唐朝以后了。

他又微微睁开眼看了看床顶,居然有帷帐,他又微微偏过头,确定自己是躺在一具月洞门罩架子床上。王杰心里有了数,这床的样式,估计是在明清时期。

此时,他心里有了底,默想,无论是明还是清,都没关系,起码明清时期大概的历史走向都是清楚的。

王杰正想得入神,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男孩慢慢拉开帷帐,看到王杰微睁着眼睛,惊喜地笑道,“主子,您醒了,奴才服侍您喝药吧。”

王杰点点头,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看着这个六七岁和自己一般的小男孩端着药过来,恍然大悟,是他的口音。

自己虽然具有这具身体的记忆,但是从自己醒的那一刻起,听到的说话声,都和现代的普通话没什么两样。

这可是太奇怪了,自己所在的现代社会,也是在公元1955年,才推广现在的普通话的。

如果自己穿越的这个年代是明朝时期,那听到的应该是中州音,主要是以古中原雅言为基础的官话,所谓的“正音”,也就是南京官话。就算是永乐帝迁都北京之后,当时的北京语音也还是以南京官话为基础。

而清朝前期的官话,名义上是满语,但实际上也是沿用明朝时期的南京官话,直到雍正时期,才推广以元朝时期旧北平官话和南京官话相结合的北京音。

无论是明朝还是清朝,可以肯定,这两个朝代的官话和现代社会的普通话,读音上肯定有许多区别。

而无论是自己刚刚醒时听到的交谈声,还是刚刚这个小男孩说话的声音,都是字正腔圆的现代普通话。

而自己身穿的是轻薄丝织的长袍广袖的衣服,那个小男孩穿的是收袖短襟的上衣和麻布长裤,两人都是垂髫。

王杰觉得这场景就好像是现代人拍的古装电视剧一样——还是个没有常识的编剧编的。

这时小男孩端药来了,端药的碗是大口深腹平底的瓷碗,药已经放温了,王杰抱着“起码加了甘草”的心态喝了一小口,当即吐了出来。

果然,无论什么时代和时空,中药都是难喝的。

小男孩见状,递上帕子,“主子当心。”

王杰接过手绢,一摸,光亮平滑的丝帕,心想,这虽然不是原来的时空,但是自己所在的朝代,技术水平起码也相当于元朝或元朝以后了。

想到这里,王杰心定了定,他一边慢慢喝着药,一边在想这个朝代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无论什么时空,奴隶制、封建制、资本主义制度的这三个阶段是不变的,现在来看,自己显然处于封建制度时期。

王杰又想起这具身体的留下的信息,“生母是宫女王氏”。

王杰心想,不知道这个时空的封建制度下,妾侍和庶出子女的地位怎么样,虽然从自己的处境来看,庶出子女似乎并没有低人一等的迹象,但是王杰还是有些不安。

这个时空,似乎和自己穿越之前的古代历史有所接轨,但又有许多不同。

王杰并不能从服饰和口音判断出这个朝代受不受儒家思想的影响。

一般来讲,生产力越是发达,越是开放,越是不受儒家封建思想影响的朝代,庶出子女的地位越高。

比如王杰穿越之前所处的现代z国,已经废除了一夫一妻多妾制,但是婚生子和非婚生子享有同等权利,包括教育、婚配和继承权。

这在古代封建制度下,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王杰一时有些拿不准自己的地位到底如何,出身皇家却是宫女所生的庶出子,这在有些封建王朝可不是什么好身份。

王杰喝完了药,又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看了看面前的小男孩,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他。

这小男孩倒比他机灵,一看王杰喝完了药,就把碗收了下去,躬身道,“主子喝了药,还是先好好休息吧,奴才告退。”

他伺候着王杰躺下,放下了帷帐,慢慢退出屋子,屋子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王杰重新回想了一下穿越到这来的所见,突然想到一件事:白虎汤是治小儿中暑症状的,自己是皇子,皇子中暑了,从头到尾竟然只有一个看病的,和一个小男孩伺候喝药,竟然不见其他的宫女奴仆。

甚至……连这具身体的生母王氏也没来探望。

第三章 太监徐宁

徐宁小心翼翼地退出房门,光启八年六月的午后阳光劈头盖脸地打过来,他轻手轻脚地穿过此时空无一人的院子,像是怕惊动了殿神。

徐宁出了山池院的门,绕过嘉寿殿,穿过咸池殿,沿着从宫外通来的清明渠一路走去。清明渠开筑于光启元年,新皇安懋登基后,即可开凿这条内宫供水渠道,这条渠水流入宫城后,廷注为后宫的南海池。

咸池殿就在南海池的左前方,走过临湖殿,就到达了千步廊。千步廊高大开阔,两边皆立柱,地面为精心雕刻的红白色大理岩。徐宁今年已经八岁了,但是个头看着像六七岁,他小小的一个,只敢低着头,神色匆匆地往嘉猷门。过了嘉猷门,就是宫女太监所居住的掖庭宫。

掖庭宫分三个部分,北部是太仓,中部是宫女奴婢居住和犯罪官僚家属妇女配没人宫劳动之处,西南部是紫兰亭和内侍省。徐宁穿过嘈杂的居住区,直接往内侍省走去。

徐宁径直走到内侍省门口,才稍稍喘了一口气,他递上腰牌,轻轻朝门口把守的太监说了一句,“请找内侍监徐安大人。”

门口把守的太监认得他,知道他是徐安的亲弟弟,于是痛快放行。

内侍监是内侍省首官,掌传达诏旨,一共只有两个空缺,现在只有徐安一个人,也就是说,内侍省是徐安一手把控的。

徐安只有十五岁,就完全把控内侍省,成为皇帝身边说得上话的内侍,按照道理说,应该是有点争议的。

就算是改朝换代,前朝宫女太监这么快就换成新皇信任的身边人,也是需要慢慢进行的。毕竟前朝的太监宫女比新皇更懂内宫的运行机制。

可是徐安坐上这个位置,却无人敢疑。

徐安很快就出来了,他穿着正经的内侍官服,引着徐宁进去。

徐宁也恭恭敬敬,像真正的低微小太监一样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一进里屋,扑面而来的一股阴凉,屋内放着冰窖里新起出来的冰,冰放在一个大缸里,旁边还燃着驱赶蚊虫的艾草。徐宁从中午的大太阳底下一路走来,早出了一身大汗,此时走进屋内,竟觉得通身恰到好处的凉爽,并没有冷得一激灵。

徐安施施然地走到屋内的一把圈椅上坐下,也不要人上茶,直接问徐宁,“那位主子怎么样了?”

“不过是太阳中暍,尚药局的张医佐去看过了,开了药方了,一日服用三次即可。”

“嗯,嘱咐尚药局,好生对待四皇子。”

徐宁站在哥哥面前,一直低着头,脸上热得都是汗,他抹了抹脸上的汗,低声道,“哥哥。”

徐安坐正了身子,在宫内,虽为亲兄弟,但徐宁一直老老实实地按规矩唤他官职,一旦喊了哥哥,必是有求于他。

“我想调去伺候四皇子。”

“你觉得五皇子不好吗?”兄弟俩的这对话是犯忌的,宫人私下议论皇子后妃,是大不敬。

“年纪尚小,看不出。”

“五皇子年纪虽小,可是徐妃势大。”徐安淡淡道,“当今圣上虽心性难测,可是如今形势下,功臣轻易杀不得。”

“昔年郭令公平定安史之乱,力挽狂澜,可唐代宗依旧听信程元振,罢其兵权。”徐宁虽然只有八岁,说起这些史实来却是头头是道,一点也看不出他是个身份低微的内宫小太监。

“唐代宗并非偏信宦官,只不过历代君主都对掌兵之臣有所忌讳。后回纥、吐蕃入侵河西,唐代宗依然起用郭令公,可见代宗不过是疑其权,而非疑其人。”徐安也不相上下,“如今北有华傲,南有元昊,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圣上绝不会听信妄言。”

徐宁摇摇头,“徐氏一族,于掌兵事方面,无人能比郭令公。”徐宁虽在内廷,对如今朝堂竟了如指掌,“何况,郭令公虽于唐代宗之朝已位极人臣,可谓是‘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代而主不疑’。而郭贵妃乃宪宗东宫元妃,唐宪宗却不册其为皇后,可见,外戚之忌远胜人臣之讳。”

“那又如何?唐宪宗逝后,继位者为郭贵妃之子。”

徐宁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出这句话,“哥哥可别忘了,当今圣上原就为外戚,其忌惮外戚尤甚于前朝。”

当今圣上安懋是外戚篡位。

前朝为盛朝,凡二百七十六年,经十三帝。

末帝登基时,年止五岁,其母为安氏,当今圣上安懋是安氏的长兄。

盛德宗沉湎酒色,极为听信安氏。安氏一族为保末帝太子位,联合朝臣提出分封其他皇子于首都定襄外的封地上,且世袭嗣子需经圣上恩准才可承袭。

于是德宗崩逝时,内宫对外封锁了消息,安氏一族力保末帝登基。

末帝继位第二年,安懋就带领护城卫军军官徐广并五千人进宫,逼宫外甥。安太后答应下诏禅位于兄长,唯一请求是留下末帝性命。

安懋却听信幕僚周惇的建议,杀末帝以绝后患,于是让当时的一名内侍徐安鸩杀末帝。

末帝死后,安懋的行为已经正式从宫廷政变变成弑君篡位了。安懋索性立国东郡,改元光启。

德宗的另外两个儿子,靖南郡王顾明宽和定南侯顾明诚听闻安氏弑君篡位的消息,联手以“诛杀安逆,告慰先皇”的名义于南方起义,东郡建国同年,拥立靖南郡王顾明宽为帝,定都五菱,立国元昊,改元为望本。

前朝极尊儒家,孔孟之道深入人心,安懋弑君篡位确实名不正言不顺,当时元昊声势极大,顾明宽甚至作了一篇《征讨安氏檄》,全国广为传诵,得到了许多人的拥护。

安懋无法,只能尊妹妹安氏为太皇太后,并追封末帝为禅帝。北方还有外族华傲虎视眈眈,安懋纵然于政事上英明果决,也无法一时间就了却元昊。

三方胶着不下,安懋思前想后,只得联合三方使臣,于天潼关聚合,签署《天潼关之盟》,明确各国势力范围,三国陈兵边境,互不相犯。

王杰在床上躺了一天,一遍遍地理清这具身体留下的记忆,这些记忆不知是不是生母王氏告诉他的,可是一个下午过去了,王杰还是没有见到他的生母王氏。

王杰对于他名义上的父亲安懋并没有什么好感,根据这具身体的记忆来看,安懋此人,心狠手辣,行事果毅,就算是自己亲外甥,威胁到他的地位了就能杀则杀,绝不手软。而且事后还有意无意地把责任推到幕僚周惇身上。

王杰上历史课的时候,是从来不信历史上的皇帝真的会是偏听偏信的昏君的。皇帝不管是宠信宦官还是外戚,是喜欢文人还是武将,都是为自己的权力着想。

外戚权势熏天,汉桓帝就和五个宦官噬臂为盟,武将兵以致灾,宋太祖就析禁军领兵权为三分,反正总而言之,皇帝听信的一个人,并不是喜欢一个人,而是喜欢利用这个人来巩固自己的权势。

后人总会评判,谁是佞臣,谁是祸水,谁是良将,谁是忠臣。

但是王杰不这么想,所谓成王败寇,后人评价这个人,不过是看他或她符不符合当时统治集团的利益而已。

人性都是灰色的。

哪有这样非黑即白的人呢?

王杰还确定一件事,这个四皇子确实很不受宠,《红楼梦》里的贾环屋里还有两个丫头的定例呢,自己身边却是只有一个喂药的小太监。王杰知道,仆人中最可信重的应该是乳母,因为太监宫女都可以另攀高枝,连生母都可以努力再生一个皇子,但乳母只能服侍一个皇子,换也只能换出宫去。

乳母之于皇子,就相当于现代的父母之于独生子女,别无选择,只能全身心地倚重他。

而王杰身边,连一个乳母都没有,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到了晚上,徐宁又端着碗进去伺候服药了,王杰一边喝药,一边努力搜索记忆,确定了他的记忆中确实没有眼前这个两次服侍他喝药的小太监,才放心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徐宁一边喂药,一边恭敬道,“奴才贱名徐宁,是内侍省新拨来伺候主子的。”

第四章 东郡后宫

中暑在现代甚至称不上是病,但在古代,小孩子生什么病都不是开玩笑的。古代中医什么水平谁也说不准,现代中西医水平有争议的时候,王杰看过一些资料,比如清朝皇宫的太医院可以代表z国古代中医的最高水平了,康乾盛世也算国富民强,可皇子的平均寿命是28岁。

王杰虽然内里是个现代人,可他也不敢轻易用现代成年男子的健康标准,去衡量一个古代6岁男童。

因此他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享受封建统治阶级的待遇。

第二天,徐宁就带来了几个做杂事的宫女太监,都住在院子后面的角房里。王杰贴身的事情,徐宁还是亲力亲为,从不让旁人插手。

下人之间也有争斗,主子身边贴身的位子也是有限的。

王杰不以为意,奴才之间的斗争只要不真正妨碍到他,他乐见其成,有时候,奴才抱团对主子来说是弊大于利。

徐宁是个非常机灵的小太监,王杰休养的时候,总算从徐宁口中,断断续续知道一些后宫主要的人和事。

安懋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

大皇子和二皇子是双胞胎,名为安煜和安文,出自皇后宋氏,如今十二岁;三皇子安庆出自周婕妤,如今十岁;四皇子就是王杰自己;五皇子安维出自徐妃,如今才两岁。公主也是徐妃所出,如今尚且满月。

安煜既是皇后所出的嫡子,又是长子,立太子的过程毫无波折。尤其是顾明宽顾明诚兄弟起事之后,安懋为堵天下人之口,一登基,册封太皇太后的同时,直接册封当时只有四岁的安煜为太子。

王杰听完徐宁对后宫的大体介绍,顿时觉得安懋的后宫特别不简单。

安懋登基也有八年了,如今也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但是登基后的这八年就生了自己和安维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这是非常不正常的现象。

古代医疗技术差,婴儿夭折率和产妇死亡率很高,皇帝为了后代继位和平衡各方势力的原因,肯定会尽量多纳妃嫔生育子嗣,以确保帝位一直在自己这一支。

据王杰所知,历史上儿子少的皇帝不外乎这几种,年纪太小、年纪太大、不举、不育、皇帝势弱被其他人控制、后宫被势力大的后妃或外戚把持、战争原因儿子被敌人掳走了、皇帝不好女色。

据目前的情况来看,第六种情况的可能性最大。

如果是第六种情况,那应该就是生了五皇子和大公主的徐妃了。

可安懋自己就是外戚篡位,怎么可能任由一族后妃势大呢?

再有,就是皇后宋氏所出的大皇子和二皇子。按照现代医学的推测,正常人生双胞胎比例是八十九分之一,也就是说,应该九十个人里面就有一个双胞胎。但是在王杰原来所在的时空,z国历史上,从秦始皇到宣统帝,一共四百七十六个皇帝,双生子的记载却寥寥无几。

就王杰的记忆里,只有明末楚恭王朱英佥的遗腹双生子朱华奎和朱华壁是历史里正式记载过的、两子都平安成人的孪生子,而且这一对双生子还陷入了“伪楚王案”,最后被张献忠扔进竹笼活活淹死。

古代民间还有“双龙生于帝王家,一子去而一子还”的说法。

双生为煞是迷信说法,骗不了王杰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社会主义好青年。

那么,真实的情况是,那些历史上“消失的双生子”在出生之后,肯定其中有一个“被消失”了。

比如杀死、宗谱上更改出生日期、藏起来不记入史书或者干脆过继给另一个妃子。

封建社会下的皇位斗争如此惨烈,嫡庶长幼的儒教思想残害了不知多少人。而安懋的皇后宋氏,不但能一力保下自己的嫡出双生子,而且两个孩子都平平安安地长到了12岁,且其中一个毫无争议地按照嫡长子的名分立为太子……王杰越想越心惊,徐妃可能只是看起来势大,但皇后宋氏的手段似乎更高一筹。

令王杰头疼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他现在还是不知道自己的生母王氏到底去了哪里。徐宁也有意避开这个话题,王杰不知道徐宁的这个态度,到底是闭口不言还是讳莫如深。

王杰倒不指望身为宫女的王氏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只求这具身体的生母千万不要犯了什么连累自己的不可说的罪名。

母族对于皇子,很多情况下,比高高在上的皇帝父亲可靠多了。王杰知道自己是没什么母族的,但是目前这个情况实在诡异极了。作为安懋登基后出生的皇子之一,生母王氏竟然没有被封位份,也没有封赏王氏的家人。

如果说生母出身太低不配养育皇子,出生以后就过继给位份高的妃嫔也说得过去,可是现在情况是,王杰一个人被丢在了这个院子里,身边相熟的乳母宫女太监一个都没有。

要说生母王氏什么本事都没有,王杰也不相信,她可是安懋登基后唯一一个生下皇子的宫女。

王杰是真真切切地感到问题很严重,自己面临的处境非常棘手。

他现在已经不求继承大统,可就后宫的这种情况,恐怕他想安静地当个富贵闲王也是奢求。

再加上,前朝盛德宗的两个分封在外的皇子,顾明宽和顾明诚俩兄弟打着先皇正统的旗号起义自己封自己当皇帝了。有这俩兄弟的前车之鉴,本朝的下一位皇帝就更加不可能放自己的兄弟去定襄以外的封地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道理每个皇帝都知道。

徐宁这几天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地伺候。王杰看见他心里其实非常过意不去,他认为徐宁肯定是被随意分到他身边的,而他却是个没有什么希望的不受宠的皇子。

过了大约十来天,王杰觉得自己养得差不多了,就向徐宁提出想出去看看,他觉得干躺在这院子里实在不是办法。

徐宁是奴才,自然不能否决主子的提议,但是他说了一句,“不如请医佐来给主子复诊,再看是否无碍?”

王杰只能应允。

这回来的医佐并不是上回来的那个,比较年轻,来了以后,望闻问切的流程走了一遍,总算宣布王杰已经无恙。

徐宁跟在后面,低头躬身道,“请大人勿忘向尚药局呈送脉案。”

王杰这才反应过来,皇子生什么病、喝什么药、喝药留下来的药渣都是有专人记录在案的。

他不禁在心里谢谢徐宁提醒得好,如果自己冒冒失失走出去了,万一被害了,记录下来的也是“病亡”。

这种医疗技术落后的时代,“病亡”、“夭亡”的皇子公主不计其数,连理都没处说去,而且事后也不会有人特意去追查自己这个没有势力的庶出皇子是怎么死的。

医佐上呈脉案的时间就又是一天。

王杰有些心焦,心情很像看恐怖小说时,看到主角要去小木屋里探险一样。

只不过这次的主角换成了自己。

等到终于可以出去的那一天,徐宁刚给王杰换完了衣服,山池院里就来了外客。

几名内侍簇拥着一名司监走了进来,宣布安懋的旨意,“请皇四子欲以仲秋之月,於国学行齿胄之礼。”

第五章 齿胄之礼

“仲秋之月”,就是指农历八月,用公历来算,等同于现在的九月中旬。“齿胄”语出《文选》,“出龙楼而问竖,入虎闈而齿胄”,《六臣注文选》中李周翰注:“公卿之子曰胄子。言太子入学,以年大小为次,不以天子之子为上,故云齿胄。齿,年也。”

用白话文解释,就是作为四皇子的王杰在九月中旬的时候该去上学了。

历朝历代的王朝早期对皇子的教育都是十分重视的。比如“齿胄之礼”,就意味着皇子已经长大成人,是有一个非常隆重的礼节仪式的。

上学的地点是在秘书省下隶属的小学,这个小学倒和现代意义上的小学意思差不多,负责皇子的启蒙教育。

王杰以一个现代人的思维,自然不了解为什么皇子读书要提早一个多月下旨。直到第二天,礼部专门派了官员下来教导礼仪,王杰才知道齿胄之礼是怎么一回事。

按照天地君亲师的规矩,王杰首先要去两仪殿拜见皇上安懋,接着去清宁宫拜见嫡母皇后宋氏,再然后是去孔子庙拜见孔圣人,最后才是去弘文馆拜见老师,且这四套礼仪还完全不一样。

王杰听完这一套礼仪流程就知道第一天是学不了什么东西的。

启蒙教材也由礼部所发,王杰一翻书本,惊讶地发现这个朝代已经有了活字印刷术。纸张用的竟然是开花纸,质地细腻洁白且无纹路,纸虽薄而韧性强,在王杰本来的时空,这种开花纸到清代顺治以后才用得上。

启蒙教材分别是《急就章》《文选》《开蒙要训》《太公家教》《兔园册府》《文场秀》《蒙求》和《初学记》,书中不但有句读还有注疏标点。虽然都是繁体字,但是用的是端正的颜体。

甚至这些读本的字体都特别大,字体大小和现代课本和儿童绘本差不多。以现代医学的观念来看,字体大是因为小孩子视力发育不完全,但是古代能照顾到这一点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王杰本来对上学还有些疑虑,但看完这些读本,就觉得可能也就是一个繁重的按部就班的仪式而已。他甚至想,很多穿越小说的主角都没有这样好条件可以从头学起古代的礼仪规矩和学问。

毕竟现代大学文学系的学生也不太可能一下子脱口就背四书五经啊。

与王杰的轻松闲适相比,徐宁就焦虑多了。

“今上究竟是何意?”徐宁在内侍省里面来回踱步,借着齿胄之礼的名目,徐宁来往内侍省并不怎么引人注意,毕竟四皇子不受宠,徐宁为自己主子多打算也是合情合理。

“此原非上意也。”徐安比他镇定得多,“是御史台的陶靖节上书,说内宫宦官权势过重,贪污纳贿苛待宫人,趋炎附势者不计其数,并劝圣上整治内宦,以避李唐之祸。”徐安正在泡茶,这时釜中水将开未沸,他往水中加入茶沫,“他以四皇子竟在内宫太阳中暍为例,说如今宦官之势已祸及六宫。”

“李唐之祸?”徐宁冷笑一声,“神策军如今何在耶?”

唐朝宦官的政治权力太大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唐德宗把禁军交给了宦官掌管,导致宦官集团长期控制皇权,甚至主导了唐末的皇帝废立,导致唐朝崩溃。

而唐德宗刚刚登基时,明明是疏斥宦官的,他甚至刚继位就赐死了父亲唐代宗宠信的宦官刘忠翼。

但是他试图削藩时,随即引发“奉天之难”,在叛军进城时,唐德宗才发现,他所信赖的禁军将领不能召集兵卒保卫宫室,他所信赖的朝廷文官竟然立刻叛变。

流亡时,始终忠心耿耿的竟然是他在东宫时宦官窦文场、霍仙鸣所率领的百余名宦官。

也因此,平定奉天之难后,刚返回京城,唐德宗就把神策军军权交给了身边的宦官。这直接导致唐穆宗之后的皇帝竟然全部由宦官集团把控。

徐宁说神策军现在在哪里呢,意思是唐德宗之所以信赖宦官,无非是因为他发现朝臣不可信。

陶靖节与其贬低宦官,不如多做些让当今皇帝信任的事情。

再说,如今的内侍也还没有掌握军权。

徐安将沫饽杓出,置于一旁的熟盂中备用,继续烧煮,“今上贤明,万不至于此。”他盯着茶水,若有所思,“陶靖节此举,似是意图于四皇子,而非内宦。”

安懋对陶靖节的批示是“如何这等说来”,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基本属于驳斥的意思。

安懋是个很不喜欢言官的皇帝,因为他自己当皇帝这个过程就不符合儒家礼教,在盛朝也总被言官弹劾。他登基以后,对读书人和文人虽然多加安抚,但是很多次地对其他官员和身边的宦官表达对言官的厌恶,“言官徒结党求胜,内则奴隶公卿,外则草芥司属,任情恣横。”。

言官慕名而不图利,安懋要是为此杀言官,反而那“因言获罪”的言官会因此扬名。而言官制度从秦始皇开始就有了,一直延续至今,安懋如果撤掉言官这个制度,属于百害而无一利,他本人也少了一条监督官员的渠道。

所以虽然安懋杀不尽言官,但是他对言官的上书建议多是申斥和驳斥的态度。

这次却是例外。

“言之有理,外官如何知道这等宫闱之事?”

徐安沉吟一下,“也未必如此,尚药局的脉案、药方经多人之手。”

尚药局当然不只服务于内宫,毕竟好的医生属于稀缺资源,安懋为表宠信,会委派尚药局水平不错的医生为朝廷重臣或者其家人诊治,也算表示皇恩浩荡。

尚药局里的医官是独立于内宫和朝廷之外的一个独立系统,医官从来不站内宫或者朝廷派系的队,他们只要保证程序上不出错,保护皇帝健康状况的隐私,那些明争暗斗也斗不倒他们。

四皇子中暑的事情说不准就是哪个医官出去会诊时顺口说的。

因为无论是四皇子还是中暑,都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但是徐安的政治敏感性告诉他,陶靖节肯定是受人指使才上书的,而且目的达到了,安懋表面上又驳斥了他,但实际上立刻下旨让四皇子开始读书了。

“如今情势不明,”徐安面前的茶水已经波滚浪涌,“有人意图动摇东宫之位。四皇子内无生母相帮,外无族戚相助,为人利用,易如反掌。”

徐安将方才盛出之沫饽浇烹茶的水与茶严格量入,茶汤均匀斟入两人的碗中,这是《茶经》中记载的煮茶法,包含同甘共苦之意。

徐宁拿起面前的一碗茶,仔细品味后,低头道,“大人有何对策?”

“为今之计,”徐安缓缓喝了一口茶,“不如让四皇子出继皇后膝下。”

第六章 夏至黍糕

不过徐安没有很快进行下一步的计划,因为在安懋下旨的日子后,紧接着就是夏至日。

《周礼》有云“以夏日至致地示物鬼,以禬国之凶荒、民之札丧”。夏至日的时候,有重大的祭地仪式。

东郡是农耕社会,祭地仪式和祭天仪式一样隆重,天子祭地,以祈求丰年。

典礼包括“择吉日”、“题请”、“涤牲”、“省牲”、“演礼”、“斋戒”、“上香”、“视笾豆”、“视牲”、“行礼”、“庆成”等多项仪程,正式祭祀时,皇帝需完成迎帝神、奠玉帛、进俎、行初献礼、行亚献礼、行终献礼、撤馔、送帝神、望燎等九个步骤。

这都是安懋一个人需要完成的仪式,古人对祭祀天地极为看重,认为其为天子礼,连皇太子都无权陪祀。

王杰这个现代人对祭祀的好奇心不大,他小时候去北京看过地坛祭祀的表演,作为皇帝的演员站在大太阳底下足足两个多小时,磕了七十多个头,而这还是简化的版本。

虽然说祭祀时应该有相应的歌舞,但实际上,古代的音乐歌舞并不符合现代人的审美。明朝时期西方传教士利玛窦作为大臣就参加过明朝时期的祭祀,他在日记中对中国的祭祀乐舞评价不高,认为曲调单调且没有和声。

这两个因素相加,让王杰对这个祭地仪式没什么兴趣。还好这个祭祀仪式实际上并不需要他这个小皇子做什么事,只是按照规矩,需要沐浴更衣、斋戒三日而已。

王杰起初对斋戒还有点不满,直到夏至这一日,才知道原来斋戒并非现代意义上的吃素食、忌肉食,而是指不吃葱蒜韭姜等有刺激气味的菜。古人认为口里发出难闻的气味是对神灵和祖先的不尊敬。

夏至尚膳局按照古时食俗“夏至尝黍,端午食粽”送来了黍米做的糕饼,作为饭后的点心。

自从安懋下旨让王杰上学以后,王杰连吃饭的胃口都好了许多。

虽然穿越过来十几天都是躺在床上当病患的,但是王杰看得出来,这里的内侍地位不低。

比如徐宁,在这十几天的相处中,王杰发现徐宁不但识字,还能看药方,还能帮他一起预习礼部送来的课本。

在古代,能识字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别看z国古代文献一堆又一堆,好像古人个个都满腹经纶。事实情况是,在王杰原来的时空,在义务教育普及之前的旧社会,文盲率高达90%。

古代社会没有义务教育,上学的人不事生产,而且又要拜师交钱交米,古代能上学的人最起码是地主阶级出身。一个人能考上秀才可以免税免徭役,见了官员能免跪,在农村已经属于能说得上话的乡绅了。

而一个农耕社会的王朝,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现代这样文化教育大规模普及的情况。

所以,徐宁能识字,对于王杰这个处于统治阶级位置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好现象。

王杰的历史知识告诉他,一旦太监识字了,就会参政,就会仗着皇权为所欲为,甚至能凌驾于皇权之上。

崇祯皇帝刚登基的时候,魏忠贤权势滔天,崇祯帝在宫里连太监端来的东西都不敢吃。

王杰不敢说自己面对的情况比崇祯帝好到哪里去,他目前面对的情况是两眼一抹黑,所以安懋的旨意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如果徐宁没文化、不识字,变成忠仆的可能性还大一些,王杰还可以拿身份来先把他吓住,再拿学识来压住他,让徐宁彻底为自己所控。

愚忠,愚忠,要先愚而后忠。

而现在,王杰不得不采取另外一种方法。

王杰吃饭的时候是个不错的时机,一向只有徐宁一个人在身边伺候,等到吃完了饭,别的奴仆才会端着盆盂进来伺候。

此时徐宁恭敬地递来了银筷,王杰拿着银筷戳了戳盘中的黍糕。小孩子吃的量很少,中医的说法是小孩子不能积食,所以盘中的糕点只放了小小的几块,都是一口的量。

“徐宁,”王杰轻声道,“这黍糕让我想起了一首诗。”

王杰还没有正式上学,所以他这样说话,徐宁也不怎么起疑,他弯了弯身体,笑道,“主子想起了什么诗?”

“《食黍行》。”王杰并不清楚这个朝代的历史和他原来的时空重叠的部分有多少,他只能先说了一下名字,试探一下徐宁的反应。

徐宁却脸色微变,但他还是笑吟吟地问道,“主子从何得知王荆公的诗作?”

王杰不回答徐宁的问题,事实上他也没办法回答,因为这是他穿越之前的记忆,这具身体确实无从得知,他只是轻声念道,“谓言黍熟同一炊,欻见陇上黄离离。游人中道忽不返,从此食黍还心悲。”

徐宁这下彻底没办法接话了,王杰这是有备而来,徐宁只能看王杰到底想要什么。

但王杰绝不能让徐宁沉默,因为一般一个人沉默的时候,不是认同,而是反对却不想开口,“此诗如何?”

主子问话了,奴才不回就是无视主上,徐宁要是不回话,王杰是有权因此责罚他的。虽然王杰还没有责罚过任何人,可现在的徐宁却不想让王杰找到理由,因此他只能装傻,“王荆公词作境界醒豁,奴才身份低微,不敢评此词作。”

“周公兄弟相杀戮,李斯父子夷三族。富贵常多患祸婴,贫贱亦复难为情。身随衣食南与北,至亲安能常在侧……”王杰不想放过徐宁,“此句如何?”

徐宁想了想,避重就轻地回答道,“主子是否思念圣上?主子于齿胄之礼时,就得面见圣上。”

“非也,”王杰平静道,“只是睹物思人,见这黍糕,就想起了我的母妃。”

王杰连母亲这个词都不用了,直接说母妃,直指生母王氏。

共同分享利益的只能称之为盟友,只有共同地分享一件不可告人的阴谋或者秘密,才能算得上是朋友或心腹。

既然人人都不提生母王氏,王杰就偏要对着徐宁提一提自己这个生母。

徐宁本来想的是干脆装作失手打碎这个装着糕点的盘子,然后下去领罚,借着受伤躲过这个话题,这时乍然听到王杰提起生母,竟打消了这个主意。

因为徐安和他本来就希望王杰能出继到皇后膝下,这个过程不可避免地会提起生母王氏。

现在王杰自己主动提起,自己干嘛不顺水推舟呢?

更何况,比起为自己打算的奴才,主子当然更喜欢为主子打算的奴才。

徐宁心中一动,低眉顺眼道,“主子果然慈孝。”

第七章 巫蛊之祸

按照王杰这个受过高等教育、和二十多年男女平等思想教育的现代人的思维来看,古代后宫斗争问题,归根到底就是封建皇权压迫的问题。封建社会的女性,先被原生家庭剥夺了继承权和教育权,然后再被社会剥夺了受教育权和就业权,让她们孑然一身地进入男人的后宫,不得不依靠子宫和美貌来和其他女人从男人手里竞争生存资源。

这本身就是一件极其恶毒和反人类的事情。

至于什么为了爱情、为了家族、为了孩子,这不过都是斗争的表面问题而已。

那些女人争的不过就是女性最基本的权利而已。

就好像王杰这个庶出皇子,争来争去,也不过就是争一份本应该得的生存权和继承权。

一个皇宫里全是可怜人,还非要争出哪个可怜人更可怜。

所以,王杰在听徐宁的讲述之前,就给自己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设。

徐宁一开口,就是一个惊天雷,“主子可听闻过巫蛊之术?”

王杰心里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巫蛊之术的传说从秦朝开始就有了,许多古代宫廷斗争事件都由它而起。

“禅帝驾崩之时,太皇太后以盛朝太后之名上了笺表,谏言道禅帝已通金桥入神道,理应顺其梦神,修性守道,勿以殡御殉葬,唯行丧祭之礼即可。”

徐宁的讲述,让王杰对太皇太后安氏的感受复杂了起来。原来只知道她帮着自己哥哥谋篡皇位,亲生儿子尸骨未寒就下诏把皇位禅让给了安懋。

可细品安氏的笺表,却又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说禅帝是通金桥入神道,这其实是道教五道轮回的说法,认为积有大量功德的人可以通过金桥得道成仙。成了仙的皇帝自然不能再统治凡人,当然要禅位给下一位皇帝。

这其实就是为后面的禅位诏书铺垫了。

尤其当时顾明宽顾明诚抓住安懋鸠杀禅帝的事情不放,安氏这封笺表就等于是官方说辞:我是前朝太后、禅帝生母。我认为禅帝是因为功德圆满所以成仙了,至于什么周惇鼓动安懋弑君那是没有的事情,我不承认这回事。

王杰可以想象,安氏这封笺表在当时肯定是起了一点作用的,所以安懋肯定会同意,不但同意,而且一登基就先封安氏和追封禅帝。

可是,“勿以殡御殉葬”这句话就大有深意了。

古代人殉制度从母系社会就有了,历史悠久,在王杰原来的时空,直到民国时期,还大力提倡和表彰“妻妾殉夫”的行为。秦始皇的兵马俑成为世界八大奇迹之一,可不单单是因为它的历史价值,而是这种以陶俑代替人殉的情况,出现在一个帝王身上可太少见了。

就连明英宗这个政事上毫无作为、引起土木堡之变的皇帝,都因为废除明朝人殉制度,被后世称赞不已。

所以,王杰可不认为安氏一个古代封建王朝的统治阶级出身的妇女,能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因为再怎么殉葬,也殉不到安氏头上,她拥有前朝太后和禅帝生母两重护身符,礼法上占着道德高地呢。

那么,安氏请求禅帝丧葬时不要人殉,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安氏想留下宫中原来的人手,保证自己在宫中的势力。

尤其这封笺表一上,虽然最终决定权在安懋,但是宫中人人只会感激安氏仁慈。

果然,徐宁接着道,“可前朝宫人不但不感激圣上与太皇太后天恩,反而结党逆行,在宫内大行巫蛊之术,企图魇咒太子。”

“魇咒太子?”王杰不可思议地反问道。

徐宁被王杰的反问逗得不自觉地一笑,“前朝逆贼居心叵测,非常人可理解。”

王杰确实不理解,他打心眼儿里就不认为有人会愚昧到认为巫蛊之术会真的起作用。

假设巫蛊真的起作用,用来诅咒安懋不是比诅咒太子有用多了?再说太子有双胞胎兄弟,死了一个太子,另一个礼法上也是嫡长子,难道还要再诅咒另一个?

“圣上得知后,勃然大怒,下令严审宫人,并大肆搜查各宫。”徐宁继续道,“未曾想,竟发觉逆贼不仅诅咒太子,还魇咒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如此慈心,除人殉礼以保各宫宫人,为何还有妄徒诅咒太皇太后?”王杰真的是不理解古人的脑回路。

“主子聪敏,”徐宁的表情却一点也不像在夸赞王杰,“后经严审,得知原来贼人是受过前朝德宗韦淑妃恩惠,韦淑妃乃顾明宽生母、顾明诚养母。南方元昊立国后,贼人念及韦淑妃之恩,于是于内宫行巫蛊之术。”

“德宗韦淑妃?”王杰突然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除太皇太后之外,德宗众宫妃皆委身殉葬,为何宫中还有前朝德宗时的旧人?”

“贼人狡黠罢了。”徐宁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圣上随后下令清理内宫宫人,严肃宫禁。”

王杰却隐隐觉得徐宁讲的这场巫蛊之祸有许多不合情理的地方。

一开始出问题的是诅咒太子,后面突然就变成前朝德宗时期的后妃恩怨了。诅咒太子可比后妃恩怨牵扯得多多了,很容易牵扯到安懋自己的后宫宫妃和朝中势力。

最后的处理结果是清理内宫宫人,说明这件事最后的定性就是前朝后妃恩怨。

那这件事损失最大的应该就是太皇太后。因为安懋和他的后宫当时刚进宫,宫里的人全部感念太皇太后的恩惠,巫蛊事件一出,安懋肯定借着清理贼人,把太皇太后培养的宫中势力全部消除了。

王杰正在脑中细细分析,就听得徐宁缓缓道,“当时对宫中诸人严刑拷打,众人为求脱罪互相攀咬,主子的母妃被一宫人构陷说曾见她对皇后有怨怼之色,有诅咒太子的嫌疑。”

虽然不是真正的生母,但是王氏的罪名又回到诅咒太子上了,王杰不得不提起心来,“……确有此事?”

徐宁摇摇头,“那宫人受尽酷刑,已近疯癫,此状供不过为脱罪而已,后经查实,王氏对皇后一向恭谨,甚至生产当日亦不忘面朝皇后寝宫行妾礼。只是当时受牵扯的妃嫔宫人太多,等到查实之时,王氏已逝于酷刑之下。”

“……”王杰听了,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总算知道安懋后宫为什么宫妃子嗣这么少了,像他生母王氏这样的遭遇肯定是当时大多数人的遭遇。

王氏之死,也不一定像徐宁所说是死于酷刑之下,古代刑官经验丰富,绝不会让犯人还没说出有用的话之前就死了。

那么王氏的死,可能就是王氏自己求死。

就是因为王氏枉死在了酷刑之下,王杰才能活下来,还活成了安懋的五子之一。

第八章 主仆互疑

室内静默了片刻,王杰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徐宁打破沉默道,“主子不必过于伤怀,巫蛊之祸后,圣上已下令厚葬被无辜牵连的妃嫔宫人。”徐宁顿了顿,似乎觉得说下面的话有些大逆不道,“再者,后宫妃嫔凋零,圣上子嗣不繁,对主子来说,未必是件坏事。”

王杰知道徐宁的意思,有道是千顷地一棵苗,竞争资源的人当然越少越好,但是王杰仍觉得有些奇怪,“皇上子嗣稀少,难道无人劝谏吗?”

“禅帝登极后,按国丧应守孝三年,实服二十七个月,皇室‘以日代月’,应服二十七日。禅帝虽非圣上生父,圣上却极重骨肉之情,因此下旨免去当年选秀。”徐宁的语气中带有一丝嘲讽。

王杰这才恍然大悟。

安懋自己是外戚篡位,自然知道外戚的威力有多大,他又怕太皇太后在宫中的势力对他子嗣的控制,所以先借礼法上的名义,对外说禅帝刚死不宜选秀,然后再借巫蛊事件把前朝留下来的宫人全部清理掉。

甚至连可疑的小妃嫔也一并处理掉。

朝臣也不傻,一看这情况心里就全部明白了,自然不会有人那么不识相地再劝皇帝多纳妃嫔了。

王杰在心里细细盘算,巫蛊事件大概是在光启二年,自己出生后不久就发生的。女子十月怀胎,那安懋宠幸王氏是在光启元年,大概是出服不久发生的。

想想也是,好不容易篡位得来的皇位,还要再守丧,还要怕外戚趁乱给自己身边安插女人,有位份的妃嫔又不敢在国丧期背上引诱皇帝的罪名,还要顾忌太皇太后,这找来找去,不就只能找身份低微的宫女了吗?

“祸起萧墙,不得不防。”王杰喃喃道。

徐宁听到王杰低语,眸色不由深了一分,他想了想,趁热打铁道,“如今后宫之中,主子一人无依无靠,不如……”

“谁说我无依无靠?”王杰出人意料地打断徐宁的话,“如今圣上膝下共五子,我为其一,这就是最大的依靠。”

徐宁怔了怔,心想王杰果然还是小孩子,刚刚听完自己生母惨死于刑牢的故事,自然不能很快接受再去认一个母亲,再想这事情确实一时三刻急不来,这么提一句,在主子心里种下这么一句话,也就够了,他于是道,“是,圣上为天下万民之君,自然也是慈父。”

王杰却突然直视徐宁的双眼,“徐宁,你今年年方八岁,如何对光启二年的巫蛊之祸了解得如此清楚?”

徐宁和王杰对视了几秒,突然恭敬一笑,复又躬下了身,“主子若对奴才的忠心有怀疑,大可让内侍省换了奴才。”

王杰没答话,只是盯着徐宁的头顶,觉得徐宁这话有些过分,他现在根本不可能换了徐宁,因为他不能保证新换上来的人更加忠心可靠,他能做的是收服徐宁而不是换了他。

徐宁见他不言语,只能继续道,“奴才愿学洁惠侯,忠心侍主……”

“洁惠侯于晋文公落难之时,割股奉君,后又辞官归隐,最终抱树而死,此为迂腐谬行,而非忠君义举。所谓‘士甘焚死不公侯,满眼蓬蒿共一丘’,不过是沽名钓誉之颂。”王杰笑道,“我尝读《吕氏春秋》,其中有一节‘子贡赎人’,子贡赎鲁人于诸侯,来而让,不取其金,孔圣人评曰,‘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圣人评曰,‘鲁人必拯溺者矣’。忠心之人应学季子路之善,而非介子推之愚。”

徐宁沉默了半响,“主子博古知今,奴才拜服。”

“徐宁把我抬得也太高了,我如何自比老聃,‘通礼乐之原,明道德之归’?”

徐宁直起腰,再次深深地看了王杰一眼,事实上今天这顿晚饭,徐宁已经这样看过王杰好几眼了,“奴才并非有意奉承,‘维天之命,於穆不已’,主子确有帝王之运。奴才幼时尝闻宫中有人传言,王氏怀孕之时,曾梦见‘日堕怀中’,尔后有孕。巫蛊之祸后,已无人敢说此传言。”

王杰盯着徐宁好一会儿,才确定他没在敷衍或者说笑,不禁有些哭笑不得,“王氏宫女出身,为求名位,自然会以腹中子为由,编造异象,求圣上垂爱,宫人以讹传讹,此为无稽之谈。”

王杰的想法很唯物主义,历代史书上帝王出生的时候的异象啊传奇啊各自异士算的命啊,不过是帝王为求皇位的正统性和生母一起编出来的。

出身皇家的还好说,如果是亲王,寒门甚至农民起义出身的帝王,就更喜欢宣传这套“出生时候有异象所以我当皇帝是天命所归”的“君权神授”的理论。

王氏没娘家帮衬,安懋对她的宠幸不过是生理需求,他可以对王氏也可以对其他宫女,王氏知道这一点,才会在怀孕后就迫不及待地营造“我怀的这个孩子有异象”的舆论氛围。

如果是这样,诬陷王氏的宫人说她的对皇后有“怨怼之色”还真不一定是为求脱罪子虚乌有的构陷之词。王氏敢编造“日堕怀中”,显然对自己的未来是很有信心的,认为自己可以慢慢晋升高位,然后母凭子贵。

王杰觉得自己高估了古代人的思想观念,他觉得徐宁会因为一句传言而效忠自己,是一件可笑到不可思议的事情。

王杰还想再多解释几句,只听徐宁嗫嚅道,“奴才先前也是如此认为,只是……主子可还记得奴才延请医佐为主子医治的时候吗?”

王杰点点头,他当然记得,那是他刚刚魂穿过来,将醒未醒的时候。

“我被内侍省的管事大人分配到主子这里,在延请医佐之前,发现主子昏迷时所在的床边有青色云气环绕,圜如车盖,”徐宁的声音越说越轻,不知道是因为对这件看见的事自己也没有信心,还是怕别人听见主仆二人竟然在谈论这些,“魏文帝出生之时,也同此异象,此为至贵之证,非人臣之气。”

王杰这下明白了,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知道徐宁说的很有可能是真的,不过这是王杰魂穿来时的所谓的异象。

所以徐宁才会对他如此忠心,因为史书确实记载曹丕生产时有这样相同的异象。而三国曹魏的情况和这个朝代也确实有点像,魏文帝和安懋一样,也是受禅登基。

所以徐宁能有此联想并不奇怪,而王杰又不好和他解释魂穿的事,于是他张口结舌了好半天,才想出来一句解释,“魏文帝本就贵为嫡子,自然非人臣,此为三国时望气者牵强附会的投机之词罢了。”

“奴才直言,主子尚未入学就能引经据典,如此博学,恰合异象之证。”徐宁微微笑道,“主子方才问奴才,为何如此年幼就对巫蛊之祸了解得这么清楚;可奴才也心有疑惑,为何奴才从未见主子读书,主子却能出口成章,好似生来便满腹经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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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惠侯是宋真宗封的介子推。介子推是春秋晋国名臣。

介子推在重耳落难的时候,把自己大腿上的肉割下来给重耳吃;后来重耳回国变晋文公,介子推不但辞官不受赏,反而说人家接受赏赐的人是为己之利,并不是真正的忠君行为;晋文公去找他,他不出来,晋文公放火烧山,最后介子推和他妈妈一起被活活烧死在柳树下。

徐宁这里说希望自己学洁惠侯,其实是古代封建社会普遍推崇的一种忠君思想,儒家评介子推是“忠君之典范”。

“士甘焚死不公侯,满眼蓬蒿共一丘”,就是黄庭坚赞颂介子推的诗词。

黄庭坚他是进士,国子监教授,基本上可以说明当时宋朝官方当时普遍鼓吹的就是这种观念,所以不难理解后面会有陆秀夫抱着小皇帝跳海的行为,因为当时宋朝儒家的那种可怕的洗脑式的封建观念就是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忠君。

我们现代人的观念,是很难接受介子推这种所谓“忠君”的行为的,所以王杰很难接受徐宁能毫不利己的“忠诚”。

因此王杰后来引用《吕氏春秋》里面“子贡赎人”的故事:孔子的学生子贡,把鲁国人从外国赎回来,但拒绝了国家的补偿。孔子说:向国家领取补偿金,不会损伤到你的品行;但不领取补偿金,鲁国就没有人再去赎回自己遇难的同胞了。”

子路救起一名溺水者,那人感谢他送了一头牛,子路收下了。孔子高兴地说:“鲁国人从此一定会勇于救落水者了。”

王杰后面对徐宁说,忠君是要学季子路的善良,意思是他不相信徐宁对他的忠诚是无所图的。

其实古代儒家官方提倡的那种“忠君爱国”,现代人从思想上一般都接受不了=_=比以前宣传的*********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这里想表达的其实是现代人和古代人对“忠”这个字,观念上的冲突,和两个人取得相互信任前的一种猜疑。

希望小天使们能理解我(星星眼)。

“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是《诗经》中《周颂·维天之命》的前两句,这句话的意思是:想那天道的运行,美好肃穆永不停。意思是称赞周文王的德行是上应天命的。

魏文王曹丕出生时,《三国志·卷二·魏书二·文帝纪第二》上面记载的这句话,“帝生时,有云气青色而圜如车盖当其上,终日,望气者以为至贵之证,非人臣之气。”

第九章 徐宁示忠

王杰并不惊讶徐宁会有这样的怀疑,任谁突然穿越到一个历史书上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陌生朝代,都不可能一下子完全适应,不露出一点破绽。好在,王杰所在的这具身体也只有六岁,徐宁也不是怀疑有人伪装成六岁的四皇子。

徐宁只是自己心虚,不想回答王杰提出的问题,他对王杰这么能说会道早就心存疑虑了,因此干脆把问题反抛过去。

徐宁能这么问,是笃定王杰不会换了他的。

他猜得没错,王杰只是故作轻松地一笑,接上徐宁方才念的那首《周颂》,“‘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你既认定我有帝王之气,我自然生来便有帝王之纯德。”

其实这话就有点耍无赖的意味,王杰摆明了是说,你不是说我有帝王之气吗,那我当然生来就有帝王的才能啊。

反正王杰也没想拿这句话就打消徐宁的疑窦。

两人对对方的怀疑都有理有据,而两人此时都不好对对方多加解释。

尤其是王杰,他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对徐宁解释魂穿的问题,难道和他说自己是“庄周梦蝶”吗?

徐宁问这个问题本来就是想转移王杰对他身份怀疑的注意力,他确实会和王杰解释,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他听到王杰这样回答,也微微一笑,“主子若有心于皇位大统,徐宁愿效犬马之劳。”

王杰一时之间却没有答话,他觉得今晚的话题有点脱离自己的掌控了。

本来他是想借此分享秘密的机会,收服徐宁。也了解一下自己生母的事情,以免一着不慎踩中陷阱还不知道死在哪里。

就算不能完全收服,也可以顺便探探徐宁的底。

原来的想法是,探不到老底也没关系,以后慢慢总会知道,他只要得到徐宁的示忠,也算达成目的。

可现在的这个话题绕来绕去竟然绕到争皇位上面来了。

徐宁的这句话,隐隐让王杰觉得,是不是从徐宁来伺候他的那一刻开始,从看到他躺着的床边有所谓的贵人之气开始,就抱着和他一起争皇位的目的?

虽然王杰明白,仆从的忠诚是要拿利益来交换,而不能拿礼教儒道去压制或者洗脑出所谓的牺牲式的忠诚,但是徐宁这句话还是让王杰有些不太舒服。

王杰觉得,自己所说的“利”和徐宁所理解的“利”是不一样的,正如两人对“忠”的理解一样是冲突的。

他能够给徐宁的顶多是金钱上的赏赐,而徐宁所向往的是主掌天下大事的权力。

对于王杰本人来说,他对皇位倒不是没什么想法,只是现阶段这个皇位的诱惑甚至还没有穿回现代的诱惑大。

这也不能怪王杰,他自从穿过来开始,享受的东西还不如现代的手机电视互联网,操的心受的累倒比现代还要多。

但他现在也不能一口否决掉,于是王杰只能含糊着说,“如此甚好。”

两人终于结束了这顿饭后点心的谈话,让等候在外面的仆从进来收拾餐具,服侍王杰洗漱。

夏至日除了祭祀,百官还得一天的休沐日。内宫与外朝制度不同,宫人自然不得这天休沐的福利,于是宫中的主子们只能分发些夏至的赏赐来填补这项福利。

徐宁伺候完王杰之后,还有这项分发赏赐的工作。

除了代表夏至的黍糕,每个内侍和宫女都分得一匹绢、一缗钱。宫人们得到赏赐之后都欢天喜地的,徐宁分发完之后,宣布今天他会守夜,打发这些宫人回去休息了,也算是提前下班的福利。

这还是王杰第一次看见这个朝代的货币,于是等徐宁进屋,只剩他们两个人后,装出好奇的样子问道,“钱长什么样子?”

徐宁对这个问题倒并不奇怪,宫里的主子们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去宫外真正地用钱买东西,于是他便把刚刚自己得的那一份赏赐搬过来给王杰看。

一缗钱是一千枚铜钱,徐宁拆下一个钱币放在王杰手心里。王杰一眼认出这是五铢钱,外圆内方,且钱文“五铢”二字篆书,笔画精整,边缘较宽,面无好廓,“五”字上下左端有竖纹,钱背肉好均有廓。

铜钱非常轻,王杰把玩了几下,徐宁又把那匹绢给他看。绢是双丝绢,经线的每两根线为一组,每两组之间约有一根丝的空隙,纬线是单丝,纬线与经线交织时,每组经线中的一根丝沉在下面,另一根丝浮在上面。

王杰问道,“这匹绢多长?”

“三尺。”

王杰看着那匹一米都不到的绢,不禁问道,“这匹绢这么短,能用来做什么衣服?”

徐宁抬起头看了王杰一眼,沉默了半响,才道,“此绢产自柴桑,是上供的税绢。”

王杰这才发现自己问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

古代不可能像现代一样,有通用的固定的货币。对于一定发展的封建农耕社会来讲,货币交易体系一般都是钱帛谷物并行的。徐宁刚刚说的“税绢”,意思就是民间连赋税是可以拿绢来交税的。

也就是说,在这个朝代,绢帛是作为一种通用的货币形式存在的,它是货币商品,普通老百姓根本不可能穿得起用来赋税的绢帛。这些宫人拿了这些绢帛,也不是用来穿的,而是用来换钱换米的。

王杰刚才的那句话,可以说是“何不食肉糜”了。

王杰觉得有些尴尬,他咳嗽一声,抛出另一个问题,“一匹绢价值几何?”

“一匹绢合四缗钱。”

“货重钱轻……”王杰喃喃道。

徐宁看着王杰深思的样子,越发地觉得自己当初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他收起这些赏赐,一边净手,一边道,“主子何以对这些微末小事如此上心?”

“有道是,财须民生,强赖民力,戚恃民势,福由民殖。如今东郡南北各有强敌,只有富民才能强国。”

“诸侯以国为家,其忧在内。天子以八极为境,其虑在外。”徐宁摇摇头,“当今圣上为天子,自然顾大局而非小民。”

确实,南元昊北华傲,安懋想要保持这份稳定,就必须养着大量的军队以应不测。战场上实力不行,谈判桌上再怎么谈都是没有用的。

要养兵,要粮草,就得要徭役,要赋税。

此时说什么要先富民那是空谈,想要发展就必须要稳定第一,这点王杰深有体会。

他看着徐宁帮他拉上了床外的帘子,心里竟然暗暗地开始想若是自己是这个朝代的皇帝,面对这个局面该怎么做呢?

不过只是畅想了一会儿,王杰就又不自觉地对着帐子顶怀念起现代的父母和女友,还有那现代有空调有手机有互联网的便利生活。

第十章 共享酥山

夏至过后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华傲向东郡和元昊分别派遣了使者,发了同一份讣告:远嫁华傲的烈昭公主去世了,公主没有留下子嗣。按照华傲“亡人三日之内必葬”的宗教习俗,公主已经入土为安。

华傲起初只是一个游牧小国,大汉臧尔溯征战多年,统一了整个格尔旗大草原。

臧尔溯深谙“远交近攻”的兵法之道,盛朝最强盛的时候还纳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贡。

而安懋篡位,顾明宽起义的时候,臧尔溯就趁势攻占了旗北,如今西与东郡临庐江相隔,南以黑水、勇士峰与东郡分治。

从兵事上讲,华傲的地理可谓是得天独厚,西有淤口关、钳卢陂和庐江,南有黑水、沼泽地与勇士峰,这些简直是华傲国土的天然地理屏障。

盛德宗时期,就有不少官员担忧华傲的势力以及臧尔溯的狼子野心,上书要求与华傲结盟联姻。

从盛朝到东郡,朝堂官员都以主和派为主。安懋没登基前,安氏一族也是力主和平,能不打仗绝不打仗。

原因很简单,因为许多贵族、官员本身就是大地主。儒家“士农工商”的观念,使得当官之后就有特权,有特权就能置产圈地。

有产者最怕战争。

安懋登基之后,就是主战派里面,也是主张先收服元昊的官员居多。因为元昊本来就是东郡国土,儒家最讲究名正言顺,“攘外必先安内”嘛。

安懋面对这个局面,也只能先讲稳定,于是为了东郡绵长的国境线,每年都要花费巨款用在招兵、养兵、屯兵上。

烈昭公主就是盛朝和平局面的牺牲品之一。

烈昭公主原是盛德宗后宫一个美人所出,这位美人生下公主没多久就失宠了。公主出嫁后,这位美人被晋封为嫔,盛德宗死的时候跟着殉葬了。

而烈昭公主和亲之前,在宗谱上是改成出继在安氏膝下的。

这也是为什么华傲会派使者去东郡和元昊分别发讣告,因为烈昭公主是以盛朝公主的身份出嫁,宗谱上是禅帝之妹、盛朝太后之女、东郡太皇太后之女以及东郡皇上的外甥女,同时也是元昊君主之妹。

从政治意义上讲,烈昭公主嫁得很有用,东郡和元昊都可以借这个公主的名目,说和华傲有联姻之亲。

烈昭公主一死,又没有子嗣,两个国家与华傲的牵制就少了一层。

在任何一个时空或者朝代,联姻永远是最方便快捷、一本万利的结盟方式。

这个消息对王杰的最直接的影响是,礼部官员对于他齿胄之礼的礼仪排演放松了。

华傲与东郡不但语言不同,连宗教习俗也有许多忌讳。礼部的人手几乎都派去接待华傲使者了,在王杰这里的礼部官员也不像一开始那么紧张,例行公事般地演练一遍就告辞了,显然身上还担着别的差事。

王杰乐得轻松,华傲使者一来,宫里许多人本来在他身上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华傲联姻这件事上了。

他反倒成了宫里最清闲的人。

这日午后,徐宁托一个小小的盘子进了屋子,这时王杰正斜靠在榻上将醒未醒,手上还握着一本礼部送来的书。

徐宁进门后轻轻放下盘子,王杰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尚食局送来的酥山。”

见那盘子上还反扣着盖子,王杰不由有些好奇,古代一天只有两餐正餐,点心倒没什么限制,只要在分例之内的都可以吃。

王杰却从没听过有这样一种点心,他笑道,“这是什么金贵的东西?”

徐宁揭开反扣在盘子上的盖子,王杰惊得一下子脱口而出,“冰淇淋?!”

盛在盘子里的冰山冒着丝丝凉气,竟然还刻意做出山峦的造型。

徐宁闻言却有些莫名其妙,“冰……麒麟?”

他看了一眼盘中的冰山,觉得这怎么也不像麒麟的样子。

王杰这时完全清醒了,他看见这和现代有丝缕联系的食物,高兴极了,一下子冲到桌前。徐宁呈上的却是筷子,而不是勺子。王杰有些纳闷地接过筷子,却发现这盘中的冰淇淋一夹就起,并不坚硬,放入口中,凉凉的甜酥入口即化,但和现代的西式冰淇淋还是有所差别,口感上来说更轻更甜,有点像冰凉奶油糕。

“这是怎么做得的?”王杰吃得赞不绝口。

“先由专门制作的宫人们滴酥,将酥淋在盘子上,然后再放在冰窖里冷冻定型。”

“这之前怎么没有?”王杰好奇地问道,这个时代估计皇家才有这样大型冰窖,吃得起酥山,可以说是一种昂贵的消暑享受。按照徐宁的说法,这种东西恐怕要冬天做好放到冰窖里,夏天再起出来,这么长时间高成本的制作,就是为了夏天消暑。而王杰之前都中暑了,都没有吃到酥山。

“主子年纪尚小,吃多了冰品容易伤胃气,对阳气亦有所损耗,所以尚食局不敢呈上。”徐宁道,“听说欢迎宴上,圣上要拿酥山招待华傲使者,所以下旨让小主子们也先尝尝,以免席上失仪。”

王杰腹诽了一会儿中医愚昧,但显然后面的一个信息更加重要,“圣上要设宴招待华傲使者,我也要参加吗?”

“自然。”徐宁正色道,“《天潼关之盟》签订后,别国使者来访,都会设宴以待,这是定例,主子且侯圣旨吧。”

这个消息让王杰不由得有些兴奋,他终于能见到这个宫里真正有权势的人了。

他看了看盘子里的酥山,想起徐宁肯定没有吃过这种在古代可以说是珍贵的美食,他于是把手中的筷子往徐宁那边一递,“徐宁,你也尝一口吧。”

徐宁怔了一秒,不敢立刻接过来。

王杰还往徐宁手边送了送,“快吃啊,等一会儿就融化了。”

徐宁还是不敢吃,王杰不由得有些无奈地道,“算是我赏你的吧。”

他在现代虽不算富裕,但吃过无数次冰淇淋,刚刚他如此兴奋,只是因为酥山的外形让他想起现代的生活而已。而徐宁这样的内侍,以及无数百姓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吃上在现代普普通通的冷饮。

徐宁这才恭敬地谢赏,然后接过筷子吃尽了盘中的酥山。

吃完之后,徐宁又再次谢了赏,他感叹道,“虽珍膳芳鲜,而酥山奇绝。”

王杰心里再一次地同情了一下生在古代的普通百姓,却只听得徐宁说道,“此物正如唐人《苏合山赋》中所描绘,‘吮其味则峰峦入口,玩其象则琼瑶在颜。随玉箸而必进,非固非絺;触皓齿而便消,是津是润。倘君子之留赏,其捐躯而自徇’。”

徐宁复又一拱手,带有一些玩味的意思道,“若主子留赏,徐宁愿‘捐躯而自徇’。”

王杰一听这话,回过味儿来,徐宁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王杰拿夏至黍糕引出生母王氏,徐宁吃了酥山就以此再表忠心。

王杰想了想,回答道,“既如此,徐宁可对华傲的风土人情有所了解?”

第十一章 木速蛮奴

未料,徐宁却道,“奴才自幼入宫,只略通宫内诸事,于如今世情,知之甚少。”

王杰刚想说那就算了吧,就听徐宁接而道,“若主子真想知晓华傲风土人情,何不面召宫内蕃奴?”

“蕃奴?”王杰顿了两秒才反映过来,不由大惊,“宫里还有外国奴隶?!”

“当然,‘昆仑奴、新罗婢’自不用说。每年年贡都有“蛮鬼”、“僧祗奴”进贡于宫内。”

王杰的三观被刷新了。

“昆仑奴、新罗婢”是唐朝对东南亚黑奴和朝鲜女婢的称呼,“蛮鬼”和“僧祗奴”就是被拐卖到z国唐朝的北非黑奴。

王杰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现代世界观与古代z国是多么格格不入。

自己是被原来那个时空z国近百年来的战争和外国殖民洗脑了,自动自觉地认为z国本来就应该是落后封闭,外国都是发达国家高人一等。

王杰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历史知识,现代欧美发达国家的兴起,最起码要到中世纪结束,14世纪文艺复兴和15世纪大航海时代的开启,也就是原来时空的明朝中后期这个阶段,才渐渐赶超z国。

用教科书上的话来说,自己穿越到的这个陌生朝代,明显处于古代封建社会的鼎盛期。

所以徐宁才能这么平静自然地问要不要召见一下外国奴隶。

因为徐宁对这个世界的视角,就等同于现代发达国家的白人视角。

王杰定了定神,继续问道,“宫内蕃奴又怎知华傲近况?”

“圣上刚登基时,臧尔溯趁机攻占旗北,华傲虽最终取得旗北,但臧尔溯也损失不少精兵。两兵交战时,东郡攫获了不少华傲战俘,圣上下令,十二岁以上均就地腰斩,其余则被发配为奴,有少数年龄较小或者性情温良者,得以入宫。”

“……”王杰刚刚获知“东郡属于古代发达国家”的喜悦顿时被冲得一干二净。古代对于战争的态度就是“杀人之父兄,利人之货财,臣妾人之子女”,一言不合就屠城的政权也比比皆是。

像现代这样不追究参战的平民老兵,在国际法庭按证据审判战败国将军;或者战争时期优待战俘,战后让战败一方的战俘劳动改造以后,就能和普通民众享受同等平民待遇的政策,估计在古代是不太可能实行的。

徐宁说的战俘,可不是仅指华傲打仗的士兵,也包括士兵的家属,甚至说不定包括少数华傲平民。

至于发配为奴,也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劳动改造,而是把年幼的男孩进行阉割之后,送入军中作童妓,年幼的女孩是被发配进教坊司作官妓,能选入宫中作内侍的只是极少数幸运的一部分。

至于像明代郑和那样,先被发配到造反前的燕王府、再凭靖难之役获得燕王宠信、最后七下西洋,变成三宝太监的战俘,可以说是“内侍中无出其右”的幸运了。

自然了,东郡战俘在华傲估计也是差不多的待遇。

徐宁看王杰默然不语,就道,“主子宽心,宫内蕃奴已臣服东郡,受掖庭训育多年,绝不敢冒犯主子分毫。”

王杰点点头,下令传召一个华傲战奴来看看。

这会儿,王杰对华傲战奴的好奇心已经大过华傲这个国家。

内侍里面也分三六九等,战俘阉奴的地位在掖庭中比进贡来的昆仑奴高不到哪儿去。王杰虽然是个不受宠的庶出四皇子,但是想召见一个战奴还是易如反掌的。

过了没一会儿,徐宁就领着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男孩进来了,男孩看上去比徐宁只微微高了一点,皮肤黝黑,眉目深邃。

男孩一进来就先跪下朝王杰行了大礼,“奴才穆翰德叩见四皇子。”

王杰在现代文明社会活了二十多年,穿越到古代也活了快一个月,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跪拜,徐宁和那些伺候他的宫人对他也不过是鞠躬或者辑手而已,跪下来的那次还是接旨的时候。

王杰一下子手足无措地站起来,站到一半才想起来似乎不合适,他朝徐宁投向茫然的一眼,徐宁代替王杰回道,“免礼吧。”

穆翰德这才敢站起来,但也是低眉顺眼、战战兢兢的样子。

徐宁在一旁替王杰壮声势,“四皇子有话问你,老实回答就是。”

“是。”

王杰看着穆翰德的一脑门子汗,心下有些不忍,“你如今在宫里做什么?今年几岁了?家乡在哪里?”

“奴才于宫内尚衣局浆洗衣物,今年十四岁,原住旗北。”穆翰德不敢说家乡,只敢说“原住”在哪里。他说的也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可见文化语言上已经彻底皈依儒教。

王杰在心里计算,穆翰德大概是六岁进的宫,对华傲肯定有印象,“我对华傲十分好奇,你说些你知道的就行。”

“华傲多草原、牧业发达,多产矿物,信奉大食教,善巫、道术……”这答案肯定是穆翰德在来的路上就准备好的,回答得十分流畅。

“大食教?”王杰想怎么自己没听过这个宗教。

“大食教教徒被称为‘木速蛮’,‘木速蛮’都信奉一本经书,名唤《古尔阿尼》,大食教的教义信条都出自此书。”

木速蛮这个名词,一听就知道是音译,王杰觉得这个发音很耳熟,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你是木速蛮吗?”

穆翰德的脸色变得微妙起来,“《古尔阿尼》中有云:‘对于宗教,绝无强迫,因为正邪确已分明了’,奴才虽生于木速蛮家庭,但如今信奉道教,遵循儒教。”

“也就是说,你是以《古尔阿尼》中的教义来信奉道教,归顺东郡的吗?”王杰玩味道,“何为‘正邪分明’?宗教本就无正邪之分。”

穆翰德听王杰这么说,复又跪下,“奴才失言。”

这回王杰没让他起身,“你说生于木速蛮家庭,那你的父母都是木速蛮吗?”

“是。”穆翰德道,“奴才的父亲曾跋涉千里,朝觐麦嘉,在旗北时,大家都唤他为‘哈只’。”

王杰听到“麦嘉”,一下子就猜到“木速蛮”和大食教到底是什么了,“原来如此。”

王杰又随便问了几个问题,就让穆翰德回去了。

王杰看着穆翰德弯着腰走出院门的背影,对徐宁感叹道,“圣上果真深谋远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古人诚不欺我。”

徐宁却诧异道,“不过是一木速蛮奴罢了,主子何出此言?”

王杰没有回答,只对着穆翰德消失的身影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第十二章 蕃奴出路

穆翰德沿着长长的宫道一路匆匆往回赶,他要赶回掖庭宫内去接一个训马的活。

这个训马的活计来之不易,因为华傲使者来访,东郡与华傲要进行马球的友谊赛,才需要他这样蕃奴来训马。

穆翰德想到这里就有点感概,一匹马的造化,最主要是来自于他的血统。

就好比,穆翰德能接下这个训马的差事是由于他原来是华傲人,被认定为善于牧马、养马、训马,那些昆仑奴就是打破头也没有这个造化。

这个差事可是个美差,东郡是主场比赛,赢面是远远大过善于骑马的华傲使者团的。

赢了球,主子们一高兴,手一松就有大笔赏赐,毕竟在外国人面前,总要显示东郡的大方富足。

说不准,有了机会就能在主子们面前露个脸,那就难得了。

只不过,安懋吸取唐朝的教训,对蕃奴一向是不假辞色,甚至都没有宠幸过一个外国女奴。禁苑中虽养着几个阉割过的外国男宠,但是安懋对于男宠的态度,顶多是猎奇而已。

私宠尚且如此,就更别提军国大事上的重用了。东郡对胡人的政策可以说是很严苛了,通商、落户、长居都没有问题,但必须更改宗教习俗,只能信奉道教,尊重儒教。

而且纳税也是一样不少纳,甚至比汉人纳得还多一些。像唐朝那样,粟特人利用汉蕃之别和汉人重农抑商,宁肯作附籍或者客籍,不成为编户,因而成为巨富的政策红利是一去不复返了。

胡人致学入仕也非常困难,因为唐朝之后的汉人普遍的观点是,安史之乱是因为李林甫怕汉人大将立军功回朝廷会威胁到他的地位,所以才重用政治上对他没有地位威胁以及文化水平比较低的蕃将。

这使得汉人王朝对胡人本来就不怎么高的玻璃天花板又低了一层。

安懋这条路走不通,穆翰德只能往安懋的儿子们身上使劲儿。

在这方面,穆翰德是有个励志偶像的,唐朝高丽奴王毛仲就是临淄王李隆基的家奴,在东宫的时候就是养驼鹰马的,为李隆基平定了韦后、太平公主之乱,诛杀了萧至忠,后来就升为辅国大将军了。

虽然王毛仲的结局也不怎么美好,但是这确实是唯一一条穆翰德的青云梯。

所以华傲使者团一来,穆翰德毫不犹豫地贿赂了尚衣局的汉人管事,请求他帮助自己能去养马。

其实当时内侍省已经下了命令,要求各局搜集会养马的蕃奴去掖庭宫养马,但是怕就怕小鬼难缠,尚衣局的管事拿了过路的钱,很快就把穆翰德的名字报到了内侍省。

穆翰德本来是去内侍省报到的,刚巧碰上徐宁从山池院走来,说四皇子想召见一个华傲蕃奴去问话,穆翰德立刻就应了声。

穆翰德虽然在尚衣局是个洗衣服的,但是进宫一年不到就碰上巫蛊之祸,这心理阴影还是不小的。

穆翰德能侥幸逃过巫蛊之祸可不是因为他当时才不到七岁,而是他当时连汉语官话都不会讲,想构陷他参与魇咒太子、太皇太后还是挺困难的。

可他亲眼看见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内侍宫人,被拉走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连尸首都遍寻不见。

这惨剧很快就把他想为家人被杀、为自己被阉复仇的心给吓没了。

更加糟糕的是,安禄山、史思明、石敬瑭都是粟特人,粟特人的信仰非常多元,祆教、景教、佛教、摩尼教,都是粟特人的信仰。

但是信仰大食教的木速蛮军征服了波斯萨珊王朝之后,导致波斯地区全部改信大食教。

于是东郡王朝的汉人就把对华傲的敌对情绪,以及对唐朝的惋惜,转到了大食教以及木速蛮的头上。

不过这种敌对也并不是毫无根据,有传闻华傲大汗臧尔溯的先祖就是征服波斯萨珊王朝木速蛮军中的一个分支,当年是因为打了败仗才逃到华傲边境成为众多游牧小国中的一个。

对于穆翰德而言,汉人方面,安禄山、史思明、石敬瑭把他的上升通道给堵死了;而宫里其他蕃奴和穆翰德也算是有世仇的,因为粟特人康艳典、石万年、何伏帝是丝绸之路上有名的大商人,而他们的主营业务之一就是拐卖奴隶到z国。

因此穆翰德在宫里是孤立无援,处境十分尴尬,汉人那边看轻他,其他蕃奴又不愿意和他做朋友。

因此,他除了努力学习汉文化,找机会效忠于安懋的某一个儿子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的出路。

毕竟,他可不想在尚衣局洗一辈子的衣服。

他应了徐宁的机会,却好像没有接住这个橄榄枝,穆翰德又回想了一遍他和四皇子的对话,虽然他不敢抬头,见不着王杰的神情,但他能感觉到,王杰对他并不怎么待见。

穆翰德有些懊悔,但是他并没有泄气,因为已经有风声传出,太子会代表东郡和华傲比拼马球,只要没有意外,他就有可能在太子面前露个脸。

能进东宫伺候,那可是内宫多少蕃奴梦寐以求的事情啊。

穆翰德这么想着,心里也就渐渐放下了四皇子的事情,迈着轻快的脚步,往内侍省赶去。

而在山池院中的王杰,在心里感慨宗教对古代政治的重要性。

他对明清两个朝代的感受微妙了起来。

明代“片板不得下海”的政策,是为了打压元朝残留势力,还是为了防止百姓接触到道教以外其他宗教呢?

利玛窦、汤若望能与中国官员合作翻译西方科学书籍,传播的教义却始终要迎合中国儒家学说。

顺治帝出家是为了扭转清朝入关前喇嘛教对政权的干涉呢,还是为了打压汉族道教的影响?

号称千古一帝的康熙鼓励藏传佛教,他接受西方来客的礼物和致意,但他本人包括他的儿子们都没有一个人受西方传教士影响改变宗教信仰。

明清两个朝代的帝王们,是真的不知道西方的强大吗?他们是真的觉得z国地大物博,才排斥西方带来的科技成果吗?

还是,他们惧怕的是西方宗教对子民的影响呢?

先是传播宗教,下一步就是思想入侵,最后就会威胁统治。

王杰在心里告诉自己,宗教自由、人人平等这两个观念只能在现代文明高度发展的社会体制下才能实现。

虽然安懋对外族的手段着实残忍,但是这是控制古代封建社会人民思想的必要手段之一。

王杰在心里这么安慰了自己一会儿,才渐渐平抚自己作为一个现代文明人对穆翰德的那一点复杂的同情与怜悯。

第十三章 晚宴前夕

王杰穿上礼服坐着步辇往麟德殿去的时候就在想,果然无论哪个时空,z国人真是一向能把丧事办成喜事。

烈昭公主的死似乎成了一个契机。

麟德殿在大明宫西北部,出了山池院所在的太极宫还要走好一会儿才到。

此时暮色西陲,太阳落下去的那半边天空隐隐闪现出星光来。王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内心涌出难以言喻的情绪。

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走出山池院。

王杰坐在虎爪楠木座上,恍然间眼前又浮现出父母和女友的面容来,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觉得眼前所见似乎带着一丝不真实的荒谬。

他原来时空的历史知识告诉他,麟德殿所在的大明宫应该于晚唐就毁于沙陀军、李茂贞和朱温之手,这个朝代明显在唐代之后,绝不可能住到李唐皇室所住的宫殿。

而他此刻放眼眺望,却能隐隐看到远处宏伟建筑的轮廓,这一切显得如此真实,似乎他原来脑中的那些历史常识才是荒诞不经、应该被否定的。

步辇走得虽不快但是非常平稳,很快到了麟德殿中殿左边的方亭,王杰下了步辇,自有人带抬步辇的内侍去耳房修整。

这时有不知是礼部官员还是宫人上前问询,获知是四皇子后,又有宫人出来引王杰和徐宁进殿中。

自方亭向内侧架有飞楼通向中殿的上层,这样宏伟的复合建筑群还是挺让王杰惊讶的。

王杰来得正是时候,一到中殿上层,就见到和自己穿着一样规制礼服的两位皇子已经到了,正坐在那儿一边喝茶,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两人听见宫人的通传声,一时间都站起来,三人互相行了平礼,又各自落座,早有宫人端了茶盅来放在王杰旁边。

从礼服的规制以及已知年龄来看,另二人明显是二皇子安文,和三皇子安庆了。

以现代人的标准来看,安文和安庆还属于孩童。

在王杰眼里也是如此,所以他决定沉默是金,在徐宁面前他可以展现自己的学识,可在别人面前,他并不想展现自己不符合年龄的思想。

毕竟,四皇子还没入学呢。

安文先问候了一声,“四弟身体可大好了?”

“已经好了。”

安庆接了一句,“夏至三庚数头伏,四弟可要注意保养。”

“谢谢三哥关心。”

两人作兄长的问候尽到了,就自顾自地聊起天来,没再和王杰说话。王杰乐得如此,他和这两个哥哥都没什么共同话题,又怕一开口就暴露引起二人的警觉或怀疑,这样正好能闭口不言。

王杰端起搁在一旁的茶盅来,掀开盖子呷了一口,惊讶地发现那茶盅里面盛的并不是热茶,而是冰凉的蜜水,他不自觉地“咦”了一声,引得安庆转过头,注意到他的诧异,他笑了起来,“四弟恐怕是头一次喝这冰镇珍珠汁。”

安庆笑了几下,怕王杰误会自己是在嘲笑他,赶紧向王杰解释道,“此物取洮水冬日所结小冰,盛夏以蜜水调之,加珍珠粉而成。四弟年纪尚小,尚食局恐怕不敢呈此冰饮。”

说话间,又听见屋顶上有如同泉水流动一般的声音,四周窗户洞开,檐下飞洒出帘注来,凉风猎猎,十分凉爽怡人,把屋外的暑热彻底隔绝。

王杰还以为是突然下雨了,不自觉地往窗外看去,安文见状解释道,“‘累累如贯珠,霏微如雨露’,此为拂菻国所传之巧密,引水潜流,上遍屋宇,悬波如瀑,激气成风。如此机窍,所知者甚少。四弟久居山池院,恐怕未曾得见。”

王杰在心里感慨这统治阶级无论什么时空都能过得很好啊,“山池院竟无这般精妙机关。”

安庆接而道,“此为唐玄宗时所造,花费甚巨,宫内也只有麟德殿可见‘洒砌飞泉才有点,拂窗斜竹不成行’之景。”

“原来如此。”王杰点头致谢两位兄长的耐心解释,低头细品古代冰饮。

此时,安文却道,“据说拂菻国信奉景教,也曾对抗过木速蛮军。据说臧尔溯的祖辈就是被拂菻国军队打败,逃亡到华傲成为游牧首领的。”他一边说一边看向王杰这边,“我尝读景教的《志玄安乐经》,其曰‘无动无欲,则不求不为。无求无为,则能清能净’,与老子‘清净无为’的思想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安庆笑道,“道教经法教义博大精深,盛唐之时景教东来,本就寓意老子之教再兴。”

王杰不接这两位兄长的话茬,他见过穆翰德之后明确了一个很重要的道理,就是千万不能用现代人的宗教观念来衡量古代封建社会。

比如安文和安庆,虽然在谈论景教,但是话锋往往在话尾一转,转成道教是众望所归。

这可不是因为他们多信奉道教,而是道教是东郡国教。

如果否定了道教,就很容易被抓住把柄,认为是否定东郡政权。

王杰在没弄清楚这个时代对于异教徒的容忍度之前,决定轻易不臧否任何宗教。

安文再说了几句道教的道义之后,话锋再次一转,“听说四弟日前曾面召一名木速蛮奴入山池院中问话,不知所为何事?”

王杰心想,果然。

不过王杰才不怕,这件事并不是他的把柄,因为他相信徐宁不会做出犯大忌的事情来。再说了,别管穆翰德是什么宗教,变成宫奴就是东郡籍信奉道教的人了。

于是王杰答道,“我只是好奇,这大食教究竟有何威力,竟能使臧尔溯一个外来之徒一统格尔棋草原。”

安庆道,“宫奴经训育,皆信奉道教,四弟恐怕是多此一举。”

安文笑眯眯的,还要再说些什么,只听得外面宫人高声通传,“太子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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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镇珍珠汁”的做法出自金人元好问《续夷坚志》。

唐代大明宫麟德殿毁于唐僖宗光启年间,东郡年号是光启,所以这是一个梗。

拂菻国就是东罗马帝国,当时的情况是,东罗马帝国对阵萨珊王朝,然后阿拉伯军队征服了萨珊王朝后,立刻和东罗马帝国军队对上了。那个时候应该是公元629年,臧尔溯的先祖被东罗马帝国军队打败,逃到华傲边境成为游牧小国的一个首领。(修正设定)然后慢慢扩大占领区,直到臧尔溯这一辈才统一格尔棋。

拂菻粟特语作from,并不是单指东罗马帝国,因为唐朝的时候,阿拉伯势力逐渐征服拜占庭领土,安史之乱之后,唐朝和东罗马帝国那片区域的联系是切断的,再加上后面唐武宗禁教,所以唐以后拂菻就说不清是不是东罗马帝国了。

宋的时候拂菻是指小亚细亚地区,到明朝就说不清到底是东罗马帝国还是小亚细亚了,

东罗马帝国信仰东正教,我这篇文里的景教,就是传入唐代的基督教,属于聂斯脱里派,叙利亚教士君士坦丁堡牧首聂斯脱里于公元428-431创立,就是东正教分裂出来的一个教派。

所以安文说东罗马帝国信景教是不对的,景教其实在东罗马帝国被视为异端,成立独立教派后逃到唐代长安传教的。

景教还不错,景教教徒伊斯协助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的。

景教在中国的传播是经过中国化的,安文说的《志玄安乐经》是严格按照《中庸》的格式编写的,受中国佛教和道教影响很深,其中很多教义都和道教和佛教很像。

“洒砌飞泉才有点,拂窗斜竹不成行。”出自白居易《香炉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题东壁》

唐玄宗造的有这个机关的建筑是唐宫凉殿,不是麟德殿。这座凉殿应该是座部分露天的建筑,在殿顶的后坡上,其中央部分开空如“天窗”,以便水车的上端可以容纳其中。相应地,正对其下的殿内地面上也要开一方水池,溪河奔流其下,一座大水车顶天立地地矗立在池中,不停携水到高处,通过殿顶上方的“天窗”,将水倾入铺在殿顶的水渠里。水渠顺着殿顶的四边延伸,把水带到四个檐角,再从檐角两侧的成排出水口流下,形成殿角的水帘。

麟德殿是不露天的,所以文中这个装置应该是行不通的。

这个在古代属于奢侈享受了,元朝也有这种“自雨”装置的建筑,但是这种装置的引水渠分布在屋顶的四檐,很容易引出漏水浸坏屋顶等问题,所以很难推广的。

第十四章 太子安煜

现代人王杰出生的时候赶上计划生育政策,这个政策让王杰不但享受了父母所有的爱,还获得了父母所持有的全部资源。否则按照王杰家区区小康水平的家庭条件,如果没有计划生育地再多生一两个孩子,王杰连去s市竞争的敲门砖都没有,说不定连高中都没机会上,读完九年义务教育就出去打工了。

从这个方面来讲,王杰打心眼儿里地感谢计划生育政策。

所以,当太子安煜走进来,三个兄弟全部站起来朝哥哥行臣礼的时候,王杰由衷地觉得这些孩子实在是可怜极了。

独生子王杰在自己家里,在父母眼中,就是“太子”。

王杰在现代都已经当了二十多年的“太子”了,他当然知道当“太子”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是,王杰在行臣礼的那一刻,才真正明白,为什么封建制度下的天潢贵胄们要挤得头破血流地去争抢“太子”这个位置。

说实话,在穿越之前,王杰还从来没这么庆幸自己能出生在计划生育政策的年代。

太子安煜叫起三个弟弟,四人再分别重新落座。直到这时,王杰才敢抬头打量太子安煜,安煜和安文长得有九分像,两兄弟是明显的同卵双胞胎特征。

但是两人的气质和举止已经大相径庭,作为第一次见到两兄弟的王杰,都能一眼分辨出两兄弟的不同之处来。

刚才王杰和安文、安庆说话虽然虚与委蛇,但是气氛还是挺正常的。而太子一出现,四兄弟就突然变得非常尴尬。

王杰不知道安文、安庆在尴尬什么,可是他的尴尬是切实的,因为他的生母王氏曾经被构陷魇咒太子。

不管最后王氏是不是被平反、翻案了,也不管巫蛊事件的定性是什么,这个魇咒太子的巫蛊事件将永远横亘在安煜和王杰之间。

不过怕什么来什么,太子一开口就又是问候王杰的身体怎么样,病是不是好了,王杰只能一一回答致谢太子的问候。

太子自己可能也觉得和王杰说话实在太尴尬了,因此问候完王杰的病之后,就转向了安庆,“听闻三弟近来于读书上焚膏继晷,学问日益精进,为表嘉奖,父皇还特赐《卜商贴》给三弟赏玩,真是可喜可贺。”

安庆恭敬应是,“‘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卜商赞书,其言如是。《易》为谈天,《书》实记言,《诗》主言志,《礼》以立体,《春秋》辨理,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往圣之志哉。”

王杰在旁边觉得两人的话音有些不对,太子来之前,安庆还活泼地和自己介绍冰镇珍珠汁的做法,太子一来,安庆立刻变得刻板了起来。

太子闻言,满意地点点头,王杰觉得太子的神态特别像电视剧里面的封建社会大家长的模样。

太子又道,“欧阳率更笔力峭劲,墨气鲜润,飞白冠绝,峻于古人。”太子低头呷了一口茶盅里的饮品,“字如其人,此言不虚,欧阳率更两次死里逃生,于盛唐时成就‘翰墨之冠’,真行之书,出于太令,别成一体。”

安庆依旧恭敬应是,但是并不接茬,王杰偷眼看安庆此时的神情,微妙地觉得和自己刚刚进来的时候决定沉默是金的态度有点相像。

太子继而道,“其风神严于智永,润色寡于虞伯施。其草书迭荡流通,视之二王,可为动色;然惊其跳骏,不避危险,伤于清之致。”

安庆还是闭口不言,安文倒是接了话,“臣弟以为,虞则内含刚柔,欧则外露筋骨,君子藏器,以虞为优。”

太子像是没听到安文的话一般,就盯着安庆,“三弟以为欧、虞之中,孰为益胜者也?”

这下安庆不能不回答了,他在太子面前的身份先是臣子再是庶弟,基本没有不回话的权利,于是他道,“虞伯施尝评欧阳信本,赞其‘不择纸笔,皆能如意’。臣弟观父皇所赐《卜商贴》,八体尽能,有扰龙蛇战斗之象,云雾轻笼之势。其书于平正中见险绝,臣弟初涉书法,只觉得欧阳信本之迹更便于学习。”

王杰再迟钝这时也听出这三人是在借着《卜商贴》打机锋呢,他看着太子平静如水的脸,就觉得接下来的宴席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

太子盯着安庆看了一会儿,最终道,“三弟果然勤勉。”

安庆再次恭敬应是。

王杰正在心想怎么还没开宴呢,太子就又重新把话题转回他身上,不过对他说话的语气比安庆柔和多了,像跟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说话似的,“四弟仲秋之后也要开始读书了吧?”

王杰学着安庆的样子应是。

太子笑道,“韩文公尝云:‘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四弟定要勤奋读书,让诸位兄弟们刮目相看才好。”

王杰喏喏应声,心下却觉得太子说这话是明褒暗贬,韩愈的《进学解》他读过释义,那句“无患有司之不明”中的“司”是指选拔人才的部门官吏。

太子引用这句话,看似是勉励,实际上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王杰明明和其他兄弟都是安懋的儿子,太子这么一说,就好像王杰比其他兄弟低一等,其他兄弟可以有权评判他任用他的意思。

但是王杰这时除了应是也不敢说其他的话,一来是他不知道自己在现代读的白话文释意和这个时空的意思是不是一样,二来他也不想在太子面前显得自己太突出。

好在,这时有宫人进来行礼请四人可以入席了。按长幼尊卑,自然是太子先入席,于是三个人又再次行臣礼恭送太子离开。

王杰跟着引位宫人入席的时候,总觉得刚才的一番对话又哪里不对,他细细回想了一会儿,竟然发现,太子除了一开始的叫起落座,从头到尾都没和自己的嫡亲弟弟安文说过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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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卜商贴》的释文:“卜商读书毕,见孔子。孔子问焉,何为于书。商曰,书之论事,昭昭如日月之代明,离离如参辰之错行,商所受于夫子者,志之于心,弗敢忘也。”

“昭昭如日月之代明,离离如参辰之错行”的意思是:“它像日月那样明亮,像星辰那样清晰。”

2安庆说的这段“《易》为谈天,《书》实记言,《诗》主言志,《礼》以立体,《春秋》辨理,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是南朝文学理论家刘勰写的《文心雕龙》中的句子

3“询八体尽能,笔力劲险。篆体尤精,飞白冠绝,峻于古人,扰龙蛇战斗之象,云雾轻笼之势,几旋雷激,操举若神。真行之书,出于太令,别成一体,森森焉若武库矛戟,风神严于智永,润色寡于虞世南。其草书迭荡流通,视之二王,可为动色;然惊其跳骏,不避危险,伤于清之致。”

这段评价欧阳询的书法是出自张怀瓘的《书断》

4“虞则内含刚柔,欧则外露筋骨,君子藏器,以虞为优”是《宣和书谱》对欧阳询、虞世南的评价

“翰墨之冠”也是《宣和书谱》对欧阳询的评价

5太子说的欧阳询两次死里逃生的经历:

欧阳询的父亲是陈朝孝宣帝任命的左卫将军,后来欧阳询的父亲起兵造反,除了欧阳询之外,全家被杀,就欧阳询一个人逃出来了。过了两个月,皇太后死了,大赦,欧阳询才躲过一劫。

宇文化及自称天子,欧阳询作为隋朝的朝臣亦被他掳持。

隋炀帝募兵征讨高句丽,窦建德在军中任二百人长。目睹兵民困苦,义愤不平,遂抗拒东征,并助同县人孙安祖率数百人入漳南东境高鸡泊,举兵抗隋。

及后,窦建德家人被隋军杀害,乃率部众二百人投清河人高士达的起事军队。先后击败魏刀儿、宇文化及、孟海公等,建立夏国,称雄河北。然后窦建德攻破聊城,欧阳询被夏国留用,授予太常卿一职。

秦王李世民大破窦建德于虎牢,平定河北,欧阳询又一次死里逃生,后来因为他在隋朝时与高祖李渊交情甚厚,所以被授予侍中一职。

所以欧阳询可以说是历经陈朝、隋朝、和唐朝了。

6在大唐盛世欧阳询累迁银青光禄大夫、给事中、太子率更令、弘文馆学士,封渤海县男,故也称为“欧阳率更”。

唐称率更寺令,加掌皇族次序、礼乐及刑法事。

太子东宫是另外有一套官制的,太子率更令是太子手下的属官。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太子在称呼欧阳询的时候说的是“欧阳率更”

而安庆说的是“欧阳信本”,信本是欧阳询的字。

同理,虞世南字伯施。

7安文接太子的话,说“君子藏器”,原文是“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出自《周易·系辞下》

8关于王杰现代的家庭条件的设定说明:

我个人是在一线超级大城市长大的,对外地以及农村的情况基本依赖于互联网上的信息。我这里说的王杰家再多生一两个王杰就连高中都上不了,是来自于斯坦福大学罗斯高(scottrozelle)教授的一个调查《现实是有63%的农村孩子一天高中都没上过,怎么办?》这个演讲视频中对于中国农村孩子学习情况调查来写的。

注意,这里面的高中说的是学术普高加职高。

调查情况是:以2015年的情况,城市高中教育超过了美国,达到94%,而农村孩子上高中的比例是37%。

0到3岁的认知能力发展期农村孩子全部错过,也就是说,这些不读高中的农村孩子,就算是到社会上,也完全没有能力去进行进一步地自学,因为他们阅读和认字都非常困难。而农村63%的孩子都是这样。

所以我这里对王杰家庭的设定就是三线城市小康家庭,多养一个,王杰就根本没机会上大学,因为他的父母没有这个资源和精力去培养他,在3岁以内很好地去发展他的潜能。

所以这里并不是在赞扬计划生育政策,也不是在黑三线或者农村家庭。

小天使们如果觉得这个设定有问题可以提出来啊(合掌)

第十五章 以浆代酒

王杰随着引路宫人走去麟德殿开宴之处时,心里莫名浮现出“宴无好宴”这四个字来。

这四个字随着入座时成了真,王杰发现这个朝代虽然是分餐制,但是几个兄弟共坐一张长桌,随侍的宫人是站在各个主子后面的,这让王杰的心又重新吊了起来。

不过,好在太子单独坐一个位置,离他们三个很远。

入座后,王杰细细观察了一下殿内场景,他们这一桌算是殿内除太子外离皇座最近的一桌,离他们不远还摆着几桌,估计是给其他皇亲国戚、华傲使者和接待外宾的礼部官员的。

这时殿内的几个桌子都已经坐满了,但是安懋和华傲使者还没有来,王杰这么打量也没人注意。

坐在王杰身边的安庆小声嘀咕了一句,“徐妃好大的脾气。”

王杰有心想问这话从何说起,就听见礼官高声喊,“皇上驾到!”

这一声让全场都一下子站了起来,接着安懋旁边的礼官轻摇手中的金铃,全场向安懋行礼,安懋叫起后向太子再行礼,然后太子叫起,再入座。

因为除太子之外,其他兄弟都没封爵,所以不用向他们三个行礼。

接着安懋宣华傲使者团进殿,外面等候的华傲使者及其侍从听到宣召后,依序进入殿中,先向安懋行了礼,再纷纷卸下身上的武器和盔甲,以示友好,然后再进入自己的席座中。

当场卸甲自然是一场政治作秀,但是在场的东郡人都看得挺高兴,也就王杰一个人觉得尴尬。

华傲使者也皆为男性,穿着白色长袍,头戴白色头巾,和现代社会的阿拉伯人装束一模一样,但是华傲使者却是汉人长相,说的是地道的普通话。

接着是安懋举着酒杯致辞,无非是说些华傲与东郡目前很友好,希望这种和谐继续保持下去的套话。

王杰这时候才能正大光明地看向这位东郡皇帝,让他吃惊的是,安懋非常年轻,看上去三十岁都不到的样子,丰神俊朗,神采奕奕,端着酒杯的样子很有帝王的英武气概。

王杰这才发现他是拿现代人的寿命观去套古代人,古代人寿命短,婚龄、成年年龄也比现代人小得多。

古代男子有“十六成丁”,女子有“十五及笄”的说法,也就是说,男子十六岁就可以结婚成为户主交税赋行徭役了,女子十五岁就应该结婚生孩子了。有的朝代还会把婚龄标准往下降一点,到年龄没有结婚的男女是要另外罚款的,因为农耕社会就是靠多多繁衍生子来保持生产力和朝廷税收的。

这个发现让王杰深思起来,按照古代人的年龄观,再过个三到四年,太子和二皇子就算是成年要议亲结婚了,结了婚就算成年人了,就有资格可以参与政事了。而安懋到时侯可能才三十多岁,刚过而立之年,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安懋又早早地封了太子,到时候太子一听政,这父子之间难免产生矛盾……

王杰想得入神,只觉得徐宁在他背后轻点了一下,立刻回过神来,以为安懋致辞完毕要进入集体喝酒的环节了。但是发现此刻场中是华傲使者团居中的一名使者拿着酒杯站起来了,他先谢过安懋致辞,然后说道,“谢东郡皇上美意,只是《古尔阿尼》中有言:‘饮酒,赌博,拜像,求签是一种秽行,是恶魔的行为,你们故当远离’,因此不能和在座同饮此杯,请皇上谅解。”

安懋闻听此言,却不着急,他举了举手中的金樽,“‘为穆先陈醴,招刘共藉糟’,此为婆罗多国《阿育吠陀医经》中所出的三勒浆类酒,法出波斯,三勒者谓庵摩勒、诃黎勒、毗梨勒,此物并非酒类,诸位可放心畅饮。”

使者笑道,“原来如此。”

于是安懋带了头,全场饮尽此杯。

使者又站起来谢言,“‘枕麴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此物光色晔晔,如蒲萄桂醑,味则温馨甘滑,浑涵妙理,虽非酒品,却更醉人矣。”

安懋大笑。

身旁的安庆对安文小声道,“没想到华傲使者对东郡典故如此了解。”

安文回答道,“听说这华傲使者本就是东郡人,只是臧尔溯攻占旗北后,为华傲所用罢了。”

王杰却有些奇怪,这华傲信奉大食教早已人尽皆知,这晚宴之前,礼部官员肯定和华傲使者有过沟通,能吃什么能喝什么肯定早就知道了,何必要来这么一出呢?

于是他向身边的两位哥哥问道,“方才父皇所说的到底是何典故?”

安文笑道,“‘为穆先陈醴’典出《汉书》,‘元王敬礼申公等,穆生不耆酒,元王每置酒,常为穆生设醴’。‘招刘共藉糟’语出《晋书》,‘枕麴藉糟’。”

王杰低头想了一分钟,才恍然大悟,“父皇用此诗句,是表示东郡对华傲风俗的尊重和包容之心,使者用此典故,是回敬东郡的好意,以示和睦?”

安庆点点头,“此诗句源自乐天居士的《寄献北都留守裴令公并序》,白乐天深受佛教影响,每月奉行“十日斋”,常以三勒浆代酒。因此,用三勒浆代酒,也有尊重佛教之意,而元昊国教为佛教,饮尽此物,也意寓东郡遵守《天潼关之盟》,东郡、华傲、元昊三国共陈边境、互不相犯。”

王杰赞叹道,“父皇真真仁厚礼贤,竟能想出用三勒浆代酒的点子来。”

这句话一出,安文和安庆同时安静下来,谁也没立即附和,过了好一会儿,安文才道,“四弟这句话可别再说了。”

王杰刚要问为什么,就听安庆干笑一声,“这是太子知道礼部的难处之后出的主意。”

王杰一惊,他看向太子的方向,不过离得远,只看到太子一个人坐在自己的专席上,跟着安懋举杯。

王杰不禁在心里感慨这古人就是早慧,十二岁的孩子就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来,“殿下真是……”

这时安文和安庆同时看了过来,王杰又是一惊,不禁住了口。

太子年仅十二岁就这样的聪慧,安懋看在眼中,不知是怎样的一番感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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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古兰经》第五章第90节:“信道的人们呀,饮酒,赌博,拜像,求签是一种秽行,是恶魔的行为,你们故当远离,以便你们成功”

2“造三勒浆:诃梨勒、毗梨勒、庵摩勒,以上并和核用,各三大两。捣如麻豆大,不用细。以白蜜一斗、新汲水二升,调熟,投干净五斗瓮中,即下三勒末,搅和匀。数重纸密封。三四日开,更搅。以干净帛拭去汗。候发定,即止。但密封。此月一日合,满三十日即成,味至甘美,饮之醉人,消食、下气。”——唐代韩鄂《四时纂要》

但是三勒浆应该是八月份合成的时候最好喝,这有点bug,不过可以忽略。

3婆罗多国《阿育吠陀医经》就是印度的一本医典,三勒浆是唐代的时候通过丝绸之路传过来的,法出波斯是《唐国史补》的记载。

庵摩勒,拼音ānmolè。为大戟科植物余甘子的果实。

毗梨勒,拼音pililè。树像胡桃,果子形状也像胡桃。核圆短没有棱。主治风虚热气,可暖肠腹,止泻痢。研成浆染须发。

诃梨勒,亦作“诃黎勒”,拼音hēlilè。1梵语haritaki,意译为柯子。常绿乔木。果实可入药,因此目前主要指其果实。

4“为穆先陈醴,招刘共藉糟。”的典故文中已经说了,这个“招刘”是指“刘禹锡”。

“元王每置酒,常为穆生设醴。”楚元王名刘交,穆生为鲁人,是楚元王所敬重的好友之一,他们常饮宴聚会。因为穆生不嗜酒,于是楚元王尊重他,每次宴饮都要专为穆生准备好一种称为“醴”的类酒的饮料来替代酒。

醴:甜酒也。师古曰:醴,甘酒也。少鞠多米,一宿而熟。所以有人认为醴是中国古代的类啤酒饮料。

“枕麴藉糟”:枕着酒曲,垫着酒糟,形容饮酒之乐。语出《晋书·刘伶传》:“……枕麴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

白居易写这句话用了两个典故,意思就是,裴度就像当初的楚元王,而自己就是斋戒日聚会中不能饮酒的穆生,而裴度所赠送的三勒浆,就是楚元王为穆生准备的“醴”,饮用三勒浆,没有违犯佛规,却能像饮用好酒一样,可以“共藉糟”:喝得无思无虑,其乐陶陶!

5三勒浆的唐朝配方已经失传了。但是元朝的时候御医许国祯再造三勒浆献饮忽必烈。“其光色晔晔,如蒲萄桂醑,味则温馨甘滑,浑涵妙理。”这句话就是形容忽必烈赞赏三勒浆,这句话出自王恽的《秋涧先生大全文集》。

第十六章 七德之舞

敬完酒之后是舞乐,王杰对古人的宴会舞乐其实没抱多大的希望,但是第一支舞乐的一百二十八名舞者一上来就改变了他的想法。

只见这一百二十八名舞者全部披甲持戟,铠甲上镀银,在殿内的灯火下闪闪发光。舞乐起,擂大鼓,伴着激扬的胡乐,舞者阵形和战阵一样,随着乐声变换,和着歌者雄厚的嗓音,舞者持戟来往疾呼击刺,声震百里,气壮山河。

王杰不知不觉看得怔住了,左圆、右方,先偏、后伍、鱼丽、鹅贯、箕张、翼舒,交错屈伸,首尾回互,往来刺击,不停变换的阵形既有男儿的热血气概,又有舞者翩然的形体之美。

安文瞧他如此呆愣愣的样子,忍俊不禁道,“《七德舞》本就改自军舞,四弟久居深宫,怕是没见过如此声势。”

王杰回了神,不禁赞叹道,“这句‘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唱得极好,不知是谁创编此舞?”

安文回答道,“此舞是唐太宗为秦王之时,破叛将刘武周后,亲自所制。原本只是士庶利用军中旧曲填唱曲词。贞观初,唐太宗召魏徵改制歌词,吕才协律度曲,订为《秦王破阵乐》。贞观七年,又亲制《破阵乐舞图》,更名为《七德舞》,遂成之。”

安文一提唐太宗,王杰就知道自己问错话了。果然,他转头一看安庆,安庆的神态和刚刚在中殿时,太子想和他讨论“欧虞之别”一样。

但是安庆这回却不像和太子说话时一样沉默了,毕竟太子和他们有一层储君之别,但是二皇子比他们尊贵的只是嫡兄这个身份而已。安庆不敢正面和太子辩论,但是和嫡兄还是敢说道两句的,“四弟尚未就学,恐怕不知‘七德’之故,此典语出《左传》,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所谓‘武有七德’,其如是也。唐太宗一生戎马,征战南北,为大唐盛世立下赫赫战功,作此舞曲,以示不忘本也。”

安庆看似是在向王杰解释,但是随即话锋一转,借题发挥道,“杜子美曾赋诗云,‘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只可惜隐太子、巢剌王身死玄武门,死后祸及亲子、妻女受辱、强加恶谥,又何曾享那杀兄囚父的‘贞观之治’。”

其实安庆这话挺狠的,因为历史上对玄武门之变的争论往往集中在“杀兄”上,李世民能更改史料记载,抹黑李建成和李元吉,让“杀兄”看上去变得合理。而“囚父”是指李世民在玄武门之变前,派守卫囚禁父亲李渊在海池的船上,成功之后逼迫亲父禅位于他。

东郡对于“受禅登基”是很敏感的,安庆这话很容易就变得政治不正确,尤其李渊篡隋,其实也是受隋恭帝的禅让,安庆的那句“囚父”要是真深究下去就变得复杂了。

但是安庆这话的意思也很明显,明显到连王杰都听懂了,于是王杰试图转移话题,“《七德舞》已如此浩大,不知后面是何舞曲?”

安庆道,“是《九功舞》,本名《功成庆善乐》,也是唐太宗于贞观六年所造,其名取自于唐太宗所生的庆善宫,舞蹈比之《七德舞》舒缓安徐,意寓‘以像文德洽而天下安乐也’”

王杰接连问错了两个问题,决定接下来都闭口不言。他可算知道安庆为什么要把话说得这么狠了,因为就算这支舞曲躲过了,等到第二支《九功舞》,安文还是会接着借舞曲打机锋。

与其纠缠不休,不如快刀斩乱麻。

王杰在旁边看着安煜、安文两兄弟对安庆的旁敲侧击,再不通世事也知道这嫡出双生子已经势不两立,随着其他庶皇子渐渐长大,这两个嫡出子都想拉庶子入伙,扩大势力。

王杰猜也知道入伙条件是什么,不过就是两兄弟都许诺其他庶子,夺嫡成功后会善待站队的庶皇子,许他们一世荣华富贵,共享太平江山云云。

而这个条件之所以诱人的原因也很明显,就是因为前朝顾明宽、顾明诚两兄弟自己封自己当皇帝了。而为什么会这样呢,就是因为安氏一族当时想保禅帝登基,所以外封了两个年长的皇子。

对于顾明宽、顾明诚两兄弟的举动,王杰细想下来也觉得情有可原。如果禅帝继续当皇帝,那好歹有“手足之情”,安氏想动盛德宗亲自封的同姓王还真挺不容易,但是安懋当皇帝了,对前朝分封的皇子肯定是会铲除的。

既然新君一定是会铲除自己的,不如干脆赌一把起义自己当皇帝。

但是,且不论顾明宽、顾明诚两兄弟起义到底有没有这层苦衷,东郡的下一任君主都会用这个借口限制其他兄弟们的政治权力,做富贵闲王这种好事估计是不会再有了。

因此,这时嫡出双生子对庶兄弟的权财许诺就显得格外动人了。

王杰这么一场看下来,心里由衷地佩服安庆的,两边都不松口,两边也都不得罪。

安庆对着太子说自己是初学者,所以要学欧阳询“不择纸笔,皆能如意”的书法功夫,对着安文就叹息唐太宗文治武功什么都好,就是可惜道德上杀兄囚父不圆满。

这两边周旋的苦心并没有感动到安文,“昌、发启国,一门三圣。文定高位,友于不令。管、蔡既诛,成、康道正。贞观之风,到今歌咏。”

安庆彻底不再搭安文的话,转头问王杰道,“四弟可知何为‘九功’?”

王杰很给面子地摇摇头。

安庆答道,“六府、三事,谓之九功。水、火、金、木、土、谷,谓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唐太宗词作中还有‘戢武耀七德,升文辉九功’之句,可见唐太宗治得贞观世,所凭并非玄武门之变,而是文治武功、经世伟略之才。”

安文见安庆不接他的话,也没有生气,实际上在宴席上他也不敢露出不快之色来,安懋和太子虽然坐得远,但并非完全看不到这里。

过了一会儿,《七德舞》完毕,华傲使者站起来按套话夸赞《七德舞》如何气吞山河,安懋如何英明神武,东郡如何有盛世之像。

安懋也一一笑着应和。

这很明显是事先安排好的套词。

但是华傲使者接下来的问题,让在座众人措手不及,“听闻东郡皇上已所出五子,可此宴如何只有四子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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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新唐书·礼乐志》记载:“唐之自制乐凡三。一曰《七德舞》,二曰《九功舞》,三曰《上元舞》。”

2《左传·宣公十二年》:“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故使子孙无忘其章……武有七德,我无一焉,何以示子孙?”

3“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出自杜甫的《北征》“煌煌”就是显耀;盛美。“宏达”就是宏大而通达。“树立”即建立;建树。先帝神灵常在,太宗建立的伟大基业稳固而深广。

4太宗即位后,于武德九年十月初一丙辰日(626年10月26日)下达诏书,李建成原为皇太子,降为息王(亲王级别),谥号为隐,是中下等谥号(按谥法:“隐拂不成曰隐。不显尸国曰隐。见美坚长曰隐。”指本性难改,言过其实。又:“隐,哀也。”指柔弱短寿);

李元吉原为齐王(亲王级别),降为海陵郡王(郡王级别),谥号为剌,是下等谥号(按谥法:“愎很遂过曰剌。不思忘爱曰剌。”指刚愎自用,忘恩负义。)

贞观十六年(公元642年7月8日),太宗再次下诏恢复息隐王李建成皇太子的封号,改封海陵剌王李元吉为巢王(恢复为亲王级别),谥号不变,故后世称两人为“隐太子”、“巢剌王”。两人生前的身份地位恢复了,但恶谥依然伴随着他们。

5司马光·《资治通鉴·卷第一百九十一·唐纪七》上方泛舟海池,世民使尉迟敬德入宿卫,敬德擐甲持矛,直至上所。上大惊,问曰:“今日乱者谁邪?卿来此何为?”

这一段常被认为李渊是被李世民囚禁在海舟上的。

司马光写《资治通鉴》的时候就对李世民有怀疑,认为他更改了史料,有抹黑李建成和李元吉的迹象。

6“李渊篡隋”:大业十三年(617年)五月,太原留守、唐国公李渊在晋阳起兵。李渊入长安后,立炀帝孙代王侑为天子,改元“义宁”,遥尊炀帝为太上皇;

又以恭帝名义自加假黄钺、使持节、大都督内外诸军事、尚书令、大丞相,进封唐王,综理万机。次年(618年)五月,李渊逼迫隋恭帝禅让,李渊便以“受禅”的名义称帝,改国号为唐,定都长安。

根据《唐创业起居注》中说,晋阳起兵是李渊本人的主意。但是《唐书》中却说太原造反是李世民的谋略,李渊曾答应他事成之后立他为太子。

所以这一对父子真的是enmmmmmmm……

7《旧书·乐志》曰:庆善乐,太宗所造也,名九功之舞。舞蹈安徐,以像文德洽而天下安乐也。冬正享燕及国有大庆,与七德舞偕奏于庭。唐太宗诞生于庆善宫,贞观六年(公元631年),太宗回到庆善宫,在渭水之滨宴请群臣,并赏赐乡亲邻里,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太宗不由得感慨万千,遂赋诗十韵,命乐师配上管弦之乐,制成《功成庆善乐》。

8《旧唐书·太宗本纪》赞曰:“昌、发启国,一门三圣。文定高位,友于不令。管、蔡既诛,成、康道正。贞观之风,到今歌咏。”

昌,周文王姬昌

发,周武王姬发

一门三圣,以上两位和周公姬旦

管、蔡既诛,姬发和姬旦的兄弟管叔、蔡叔和霍叔等人勾结商纣子武庚和徐、奄等东方夷族反叛。姬旦奉命出师,三年后平叛,并将势力扩展至海。

成、康道正,周武王之子,周成王姬诵和其子周康王姬钊。姬钊与其父姬诵的统治期间,社会安定、百姓和睦、“刑错四十余年不用”,被誉为成康之治。

意思就是拿周公诛杀兄弟的事情给李世民洗白

9《尚书》卷四〈虞书·大禹谟〉禹曰:“于!帝念哉!德惟善政,政在养民。火、水、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叙,九叙惟歌。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俾勿坏。”帝曰:“俞!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万世永赖,时乃功。”

10唐太宗《执契静三边》诗:“戢武耀七德,升文辉九功。”

第十七章 慈母之心

王杰还没见过徐妃,就已经认定徐妃乃至徐氏一族都不简单。不论前朝徐氏势力如何,后宫来看,徐妃可是安懋登基以后唯一一个封妃、产子并行的女人。

王杰来麟德殿之前,还抱着现代成年直男的好奇心,想看看徐妃究竟是何颜色能让安懋如此宠爱。

可惜外交宴会后宫女子不出席,但是从进来到现在旁观几场兄弟对话的王杰,却对徐妃更加好奇。

按照安懋对徐妃的宠爱来看,如果五皇子安维长大了,肯定也是和太子相争的主要对手之一。

但华傲使者在席上特意问起五皇子,还是让王杰感到惊讶。

五皇子安维年仅两岁,虽然是安懋的宠妃所出,但是既无封号,也无爵位,真来宴会了也是一个被乳母抱在怀里的小娃娃,连举杯都是乳母代举,这样的皇子少一个出席宴会似乎也不妨碍什么关键问题啊。

立刻有礼部官员站起来恭敬答话,“昨日傍晚,五皇子突发急症,至今卧床不起,故不能出席,还请来使谅解。”

安懋对礼部官员点头致意,华傲使者自然不能驳斥安懋的面子,于是他举杯言道,“原来如此。”

接着再说了些祝愿五皇子早日康复的话,全场又一次举杯致意才罢。

然后就是上菜了,王杰还是第一次吃古代宫廷宴的菜,期望值很高。不过这次宴会要照顾到华傲的宗教习俗,多以羊肉和野味为主,每桌都上了一道“红羊枝仗”,谁要吃就吩咐宫人切一块就好。

上菜的同时,第二支《九功舞》的舞者也依次进了殿中,舞者六十四人,皆为童子,头戴进德冠,脚踏木屐履,身穿长袖紫袴褶,随着音乐起,童子们舞动长袖、踢腿曳屣。

令王杰印象深刻的另外两道菜是“升平炙”和“分装蒸腊熊”。“升平炙”是烤羊舌和烤鹿舌三百条,每桌满满一大盘子。“分装蒸腊熊”则是吃的是冬眠中的熊在背部囤积的熊白,冬天捕杀后腌制好,到夏日之时再拿出来蒸食。

这两道菜在现代是难得的野味,王杰听着“积善忻馀庆,畅武悦成功”的缓乐,不免多吃了些。

安文见他吃了那么多,和安庆耳语了几句,安庆立刻抛弃了刚才和安文辩论“唐太宗功过”的疏远态度,兄弟俩一起嗤嗤地笑起来。

引得王杰也不好意思起来,下筷也不那么频繁了。

安庆见状,笑得更厉害了,“四弟别慌,鹿肉性温,多吃些也无碍,于补脾益气、温肾壮阳上是极有益处的。”

王杰这才恍然大悟这两兄弟为什么这么快就又笑到一块去了,果然男人在讨论下半身的事情上最有共鸣。

于是他也和这两兄弟一起笑了起来。

笑完了,彼此比刚才亲近了些,王杰一边吃着牛舌,一边悄悄向两人问道,“华傲使者为何如此重视出席的皇子?”

王杰能这么问,是因为他隐约发现,太子、安文和安庆虽然不是一个派系,三人甚至还有时针锋相对,但是一提起徐妃和五皇子,三人就微妙地达成了统一战线。

华傲使者刚才那一问肯定是事出有因,其他人不好说,但太子肯定是知道的。礼部连拿什么代酒都是太子出的主意,一个宠妃所出的皇子不能出席,太子怎么可能不知道。

退一万步讲,就算太子真的不知道,可在晚宴前的麟德殿中殿,四个皇子都在,唯独不见五皇子,其他皇子即使无权过问,但太子居然提都不提一句,问都不问一声,足可见其中蹊跷。

安文和安庆的反应也很明显,在华傲使者提问之前,两人还以唐太宗为名互相试探,甚至已经话不投机,但是华傲使者一说出那个问题,两人立刻连王杰多吃几条鹿舌都能笑到一块去。

果然,王杰这个问题迅速地得到了俩兄弟的热烈反响,安庆首先回答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华傲使者并非意在五弟,而在于五弟同母所出的大公主。烈昭公主已逝,据传言,臧尔溯有心再与东郡、元昊联姻。”

安文接着道,“可听说《古尔阿尼》中有‘侄女与姑母,不能同嫁一夫。甥女与姨母,不得共嫁一婿’的条文。而烈昭公主是元昊君主之妹,因此按照大食教教义,臧尔溯无法迎娶元昊公主。”

王杰低头理了一分钟才理清这个关系,联姻的公主,不管是嫡出庶出,是大宗小宗,到出嫁前礼法上肯定是君主的女儿。伦理上来讲,顾明宽的女儿就是烈昭公主的侄女,臧尔溯娶了元昊公主,就是违反了教义,不管这公主是不是顾明宽亲生女儿。

但是东郡就不是这样了,如果是禅帝当皇帝,那臧尔溯同样也没办法迎娶东郡公主,因为烈昭公主礼法上是过继给安氏的,是禅帝的亲妹妹。禅帝女儿同样也是烈昭公主的侄女。

可是安懋登基了,安懋的女儿和烈昭公主就没有这层限制关系了。

当然让王杰震惊的不是这个,“徐妃是担心大公主被订下婚约,远嫁华傲?可是大公主不是才满月吗?”

安文道,“华傲律法中的女子婚龄是九岁成婚,烈昭公主就是八岁远嫁,大食教素来尚童婚之风。”

王杰怔了半响,是啊,为什么在这个没有避孕措施的古代,烈昭公主会远嫁多年,在改信大食教之后,还无子嗣?

原来王杰在心里还拿原来时空的满蒙联姻来对比,远嫁蒙古的清朝公主也是短寿无子的,嫁到清宫的蒙古女也是被刻意打压的。因为这是政治联姻,外族女人生下的子嗣越多,对朝政的影响就越大,顺治帝甚至抬举董鄂妃,冷落后宫所有蒙古妃子来摆脱外族影响,不是每个嫁给外族男人的女子都有北魏冯太后的运气的。

可王杰万万没想到,那是因为烈昭公主刚过垂髫之年,就远嫁华傲。

尤其安文、安庆的话音里,似乎并没有觉得华傲的童婚之风有什么荒谬之处,他们把童婚看作一种普通的习俗,和木速蛮不喝酒一样,怪是怪了一点,但是能接受。

王杰现代人的良心再次受到了拷问,“即使真要迎娶公主,那父皇也可以从宗室中挑一个适龄女来过继成嫡出公主,难道非大公主不娶吗?”

安庆答道,“话虽如此,可是烈昭公主就是盛德宗后宫之嫔所出,臧尔溯若以烈昭公主为例,父皇也不好强行拒绝。”

安文点头称是,“依我看来,此桩联姻百利而无一害:一则,东郡与华傲毗邻,与华傲再联姻可巩固睦邻之谊;二则,华傲与东郡有姻,而与元昊无亲,两国结盟,东郡则可把兵力集中于南方,有助于早日收复元昊;三则,木速蛮男子可娶四名女子为妻,大公主即使远嫁,礼法上是臧尔溯之妻,即华傲君主之妻,如此尊贵,也不算辱没了。”安文说完这番道理,吃了口烤羊肉,“再说了,大公主尚在襁褓,即使订亲,也要在宫里教养到九岁再出嫁。”

安庆附和道,“徐妃妇人之见,父皇竟然也惯着她。”

徐妃的“妇人之见”到底是什么,王杰不用猜都知道,但是此刻,他心里竟然对徐妃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感受。徐妃在王杰的古代兄弟们眼中是恃宠而骄、不顾大局的蛮横,而在王杰这个现代人眼里,却看到了她作为母亲的无奈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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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熊白就是冬眠的熊背部囤积的脂肪。

2中医的看法是鹿肉是可以壮阳的,《本草纲目》记载:“鹿肉味甘,温,无毒。补虚赢,益气力,强五脏,养血生容。”

3《古兰经》:“真主严禁你们娶你们的母亲、女儿、姐妹、姑母、姨母、侄女、外甥女、乳母、同乳姐妹、岳母,以及你们所抚育的继女,即你们曾与她们的母亲同房的,如果你们与她们的母亲没有同房,那么,你们无妨娶她们。真主还严禁娶你们亲生儿子的媳妇和同时娶两姐妹,但已往的不受惩罚。真主确是至赦的,确是至慈的。”(4:23)

4女子九岁婚龄好像不是写进伊斯兰教义的,而是有些阿拉伯国家的法律好像是这么规定的,好像是,这个梗是来自于穆罕穆德娶九岁幼女,现代也有童婚,但是是在印度那里好像比较多一点。

5《古兰经》指出:“如果你们恐怕不能公平对待孤儿,那么,你们可以择娶你们爱悦的女人,各娶两妻、三妻、四妻;如果你们恐怕不能公平地待遇她们,那么,你们只可以各娶一妻。”(4:3)

6北魏孝文帝改革这个是历史教科书上有的,不多说了。

冯太后很传奇啊,冯氏是长乐信都人,出身于北燕皇族,祖父冯弘是十六国时期北燕国君。

北燕灭亡后,没入太武帝拓跋焘后宫,充为奴婢;

正平二年(452年),选为文成帝的贵人;

太安二年(456年),册封为皇后;

和平六年(465年),北魏献文帝即位,尊为皇太后。

政局动荡,冯太后临朝听政,定策诛杀了权臣乙浑,后依据北魏祖制归政献文帝;

在皇兴五年(471年)八月,禅位给不满5岁的太子拓跋宏,正如《魏书·天象志三》所说:“上迫于太后,传位太子。”太子拓跋宏即位,即是历史上著名的孝文帝。

延兴六年(476年),献文帝暴崩,时人称冯太后毒杀。冯太后二度临朝称制达十四年,尊为太皇太后。

个人感慨:中国历史长河中牛逼闪闪的女性真的非常非常多啊

7远嫁的政治联姻的公主过得好的好像就文成公主一个,那也是因为母国厉害。

王昭君算半个,也是出嫁前风光传奇,出嫁后就没故事了,就追封了个“明妃”

但是,就算是远嫁公主中过得最好,死后最风光的文成公主,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也很悲惨。

松赞干布除了文成公主,还有蒙氏妃和尺尊公主另外两个老婆,可以想象一下,文成公主过去之后,语言也不通,宗教习俗也不通。公元641年出嫁的,650年松赞干布就死掉了,夫妻两个生活一共不过十年。但是文成公主680年才去世,中间是没有改嫁或者回国的机会的,也就是说文成公主在异域他乡守了三十年的活寡。

所以我觉得现代的姑娘们天天想着穿越回去当妃子或者公主真的是挺不可思议的,越文明越现代的社会,对女性才越友好啊^_^

第十八章 舞马倾杯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宴会的顺利进行,至少表面上没有。王杰乐观地想,既然华傲使者深知东郡典故,当然也应该知道五皇子不出席是一种暗示。

野味之后上的是面食,王杰原来还以为会照顾华傲草原的风俗习惯上馕饼之类的主食,没想到端上来的是一碗碧绿色的凉面。

身旁的安庆笑道,“可惜方才吃了鹿肉,否则这‘槐叶冷淘’佐以鲈鱼浇头才叫鲜美呢。”

安文回道,“‘碧鲜俱照箸,香饭兼苞芦’,如此消暑圣品,即使没有鱼虾相佐,也不失其风味。”

王杰听罢,好奇问道,“这槐叶如何能做成面食?”

“取新鲜的嫩槐叶,槐叶汁水和入面粉,做成细面,煮熟后放入冰水中浸漂,直至成碧绿色后捞起,以熟油搅拌,再放入冰窖中冷藏即可。”安庆对吃喝的做法似乎颇有研究,“唐朝时以此供夏日朝会燕飨,七品以上官员才得如此美味。”

安文接道,“这道菜难得的却不在‘冰’上,而是在这和面的槐叶汁上。若是水滚过了,嫩槐叶便经不住,再入冰后就难以成形,挂不上筷子了。所以这面中的槐叶汁子,是要在热水的激烫下,用手揉搓而成的。”

王杰越听越感慨,“一般人家哪有这份手艺,也只皇宫里才有罢了。”

安庆点头,“就是这样。”

王杰低头和席上人一样吃起了这份“槐叶冷淘”,心里却有些后怕,魂穿到这个朝代刚刚醒过来的时候还在担忧这具身体的四皇子是否受宠,可是也还好自己穿越到了一个皇子身上。

否则谁能肯定,自己是在宴会上看着歌舞吃着宫廷御膳,还是被阉割之后在滚烫的热水下揉搓槐叶汁子呢?

吃完面食之后上的就是酥山了,正式宴会上的酥山比王杰想象得还要大,作成小山的形状,顶上染了贵妃红,遍插修剪过的树枝花卉,在灯火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动人。

华傲使者没有辜负安懋的期望,一个个地做出惊讶赞叹状,很好的满足了安懋的大国自尊心。

然后就是有专门伺候饮食的内侍们上前,按在场人员的地位来分酥山。王杰先前已经吃过酥山,对酥山倒没那么好奇了。

安文和安庆显然也是早早吃过酥山的样子,安文反而对送上来的水果更有兴趣,他指着盘中的樱桃,笑道,“我看用赤瑛盘来盛更好。”

安庆道,“如今坐于殿中,遍是灯火,又无月色,何以用赤瑛盘盛之?”

“虽无月色,却是夜宴,再者,”安文放低了声音,“以此奉于‘北匈奴’,岂不妙哉?”

安庆也学着安文压低了声音,“如今朝中,有何人堪比窦孟孙乎?”

说罢,两兄弟会心一笑,各自低头拿盘中的樱桃和着蔗浆吃了。

在一边的王杰只听懂北匈奴那一句,后面的窦孟孙意指谁却怎么也想不出,但是能让安文和安庆站在统一战线的肯定还是指徐妃或者徐氏一族。

王杰不由得更加好奇,这徐氏一族究竟有多大的势力,能惹得宫里三个将成年的皇子如此怨愤?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细想,更盛大的节目上演了,殿中上来了几十匹盛装的马,王杰虽不懂马,也看得出这几十匹马英武雄壮,是特意饲养过的。另外还设了三层榻于殿中央,随着马匹进入的,还有十几名穿着黄衫戴着玉带的少年舞者。

安懋这时对华傲使者笑道,“据闻,华傲素善牧马,因此东郡特以‘舞马’待之,博来使一笑!”

华傲来使也很给面子地笑道,“‘《倾杯乐》’之名自盛唐便远播海外,如今也算得见了!”

说罢哈哈一笑,与安懋共饮一杯。

接着乐声起,数十匹舞马随着乐声曲调奋首鼓尾,连系在马脖子上的丝带都一个节奏地飘动,少年舞者与马相伴,作出相应的动作。

接着,领头的舞马一下子跳上殿中搭好的三层高的木榻,少年舞者们跳到木榻边,一起将木板举了起来,舞马在木榻上随着“将共两骖争舞,来随八骏齐歌。”的曲调旋转如飞。

乐毕,少年舞者一边跳着,一边拿起事先准备好的酒杯,舞马衔起少年手中的酒杯,微蹲后两条腿,向殿中诸人作举杯状。

殿中掌声如雷,安懋极高兴,下令赏了三勒浆给领头的舞马,舞马喝下,垂头作“醉”状,更逗得在场诸人哈哈大笑。

就连王杰这个在现代看过专业马戏团艺术表演的人,都不由得喝起彩来。

最后,驯马者施施然走向殿前,安懋高声叫赏,驯马者接了赏,俯下身谢道,“奴才穆翰德,谢圣上厚赏。”

听到“穆翰德”这个名字,王杰皱了皱眉,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徐宁,徐宁站在后面的黑暗中,像其他内侍一样抿着唇,但王杰却能看到徐宁嘴角的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徐宁见王杰转头看着他,以为是王杰有事,赶忙上前一步,低声问道,“主子可有吩咐?”

王杰盯了徐宁一会儿,回道,“无事。”

场上,安懋对舞马的表演如此成功很是赞赏,当然最重要的是在外宾面前挣足了面子,于是他夸了一句,“此宫奴甚是聪颖。”

穆翰德一听这句话,一下子激动得脸都红了,他觉得自己出头的日子终于来了,“奴才不敢受此夸赞,这都多亏了太子殿下的擢拔和教导!”

穆翰德因为激动,这句回话声音还特别大,整个殿中都听到了。

这句回话明显是不按理出牌,因为整个殿中立刻安静了下来,场面明显是因为这句话冷了。

最后还是华傲使者哈哈一笑,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一刻,“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安懋举了举杯,算是同意这句话,接着下旨把给穆翰德的赏赐又加了一倍,太子跟着安懋也给了赏,只是比安懋的少一些。

穆翰德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话,但是收了这么多赏赐还是挺高兴的,退下的时候脸还红红的。

接下里宴饮如常,直到夜深,还看了一场烟火,听了安懋致辞结束才罢。

当徐宁搀他上步辇,要返回山池院的时候,王杰忽然低声问道,“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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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中医认为,鹿肉不宜与雉鸡、鱼虾、蒲白同食。

2“槐叶冷淘”到底是不是冷面其实是有争议的。

因为《东京梦华录》卷四《食店》中“分茶”里面说“冷淘”其实是一种饭食。

但是说“槐叶冷淘”其实是菠菜面也是不太可能的,因为菠菜传入中国是唐贞观二十一年,也就是公元647年,不太可能这么快就去做和面。

说“槐叶冷淘”如何珍贵,好像也不是那么珍贵,因为杜甫写《槐叶冷淘》的时候是流落燮州的时候。所以“槐叶冷淘”到底是不是我们现在的菜面是有争议的,这种面在宋代叫作“翠缕面”,其实北宋开封就有的卖。

所以有学者争议就认为,宋代的人明显是把“冷面”和“冷淘”是分开来的,认为“槐叶冷淘”不是现在的冷面。

还有一种说法是既不是凉面也不是饭食,是用芦笋和香饭一起包裹着放在食器里面。

3“赤瑛盘”的梗出自《太平御览》:后汉明帝於月夜宴群臣於照园,太官进樱桃,以赤瑛为盘,赐群臣,月下视之,盘与桃同色,群臣皆笑,云是空盘。

就是汉明帝在月夜夜宴群臣,用红色玉石盘来放樱桃,大家以为是空的盘子,拿烛火一照才知道是樱桃。

4安文这里说,要拿赤瑛盘装樱桃给华傲使者,并称他们是“北匈奴”,是因为汉明帝刘庄的功绩之一就是命窦固征伐北匈奴。

窦固率军出酒泉,大败匈奴呼衍王于天山,留兵屯守伊吾卢城(今新疆哈密西)

而华傲正好在东郡的北方。

安文这句话用的是两个典故,先拿赤瑛盘带出汉明帝夜宴赐樱桃的梗,后来顺着这个梗,讽刺华傲是北匈奴。

他说拿赤瑛盘装樱桃正好,是表示他觉得两国和睦是假象,迟早有一战。

这个情节应该能get到安文是主战派吧。

5窦孟孙是窦固的别号。

安庆这句话,其实是在讽刺徐氏一族。因为徐妃家的设定是武将,帮助安懋宫变的,但是后继无人。

窦固也是战功卓绝,但是因其子早逝而没有后代,死后封国被废除。

安庆这句话里的意思是,徐妃家比不得窦固的战功,还要拿女儿去和亲,但是和窦固一样,后继无人呢。

第十九章 促膝长谈

夜色中,徐宁低眉顺眼,“请主子上辇。”

王杰当然不好当着一群不熟悉的人诘问徐宁,于是他安静地上了步辇,从原路返回山池院。

回到山池院,还要按礼数赏赐给抬辇的内侍,伺候的宫人,另外还要洗漱换礼服,等忙完已经是亥时三刻,但王杰却一点都不困。他一回院子就说累着了,要徐宁守夜伺候。

此刻王杰靠在榻上,榻上设了一个小桌,徐宁就坐在小桌的对面,比起王杰来,他正襟危坐,身子只靠了榻的一点地方,看上去比站着还累。

王杰也不打什么机锋了,他单刀直入地问道,“穆翰德是怎么回事?”

“他被太子殿下提拔去驯舞马,宴上又得厚赏,自然是从此青云直上了。”

王杰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发现和这里的人说话一定要绕着弯说,绕着弯说反而沟通比较顺畅,如果直着说,反而会被绕弯子,“宴上听二哥说起,要以赤瑛盘盛樱桃,奉之于北匈奴,”王杰微微笑道,“可见,二哥统一北方之大志不亚于汉明帝分毫。”

王杰往后一靠,似乎是很享受这片刻的闲适,“而我见那白玉盘子里的樱桃,只想起《酉阳杂俎》中所记载的盛唐衣冠名食‘萧家馄饨,庚家粽子,韩约家的樱桃毕罗’。”

徐宁听到这里,不自觉地站直了,再也不敢靠着榻了,王杰也不开口要他坐下,“只可惜韩约善做美食却打不得硬仗,若非他于‘甘露之变’中变色流汗,惊慌失措,引得仇士良怀疑,也不致政变失败,唐文宗抑郁而终。”

“唐文宗逝前,曾对周墀痛哭道,‘赧、献受制强臣,今朕受制家奴,自以不及远矣’。”王杰对着面前恭敬站着的徐宁道,“唐文宗饮恨而亡,自觉远不及周赧王、汉献帝。可后人评价唐文宗恭俭儒雅、博通群籍、为政勤勉;仇士良结党妄行、横行不法、贪婪残暴,一代明君却难除权宦,何以至此?”

徐宁站在王杰面前,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王杰等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是不是话说重了,徐宁可能只是碰巧背着自己帮了穆翰德一把,又碰巧碰上穆翰德这种不会说话的,自己就把他比作仇士良。

王杰刚想说两句缓和气氛的话,就听得徐宁道,“养权宦者,天子也。”

王杰坐直了身。

但是徐宁只回答了这么一句话,就不肯再说下去了,反而向王杰解释起穆翰德的事情,“穆翰德确实是太子亲自挑选,去驯养舞马的。”

王杰相信徐宁的话,但是反而更担忧了,“太子肯定知道山池院曾面召穆翰德。”

“这是当然。”

“那太子为何偏偏挑中了穆翰德?”

“因为面召穆翰德的,不止主子一人。”

王杰浑身一凛。

“据奴才所知,穆翰德原先是被分配去驯养后日马球赛时所需马匹。皇后曾面召穆翰德询问所用马匹之事,当时,二皇子也在一旁。”

皇后这个举动倒是事出有因,因为前几日确实传闻安懋有意让太子代表东郡和华傲比拼马球,那作为生母和嫡母,过问一两句也是应该的。

可是二皇子也在,这就说不清了。

王杰心里略微有些忐忑,他知道太子提拔穆翰德不是针对自己,但是这件事往深里讲就是太子和二皇子之间的斗争。

“主子不必忧心。”徐宁见状,贴心地安慰道,“不过一宫奴而已。”

王杰听了这安慰话,虽然放心不下,但也知道忧心无用,他这时已经相信穆翰德的事情只是偶发,和徐宁无关。

于是他对徐宁的歉意又加深了一层,再怎么也不能把徐宁比作仇士良啊,就是东汉的王甫、晚明的魏忠贤也比仇士良好多了啊。

但是此刻的徐宁说起了另一件事,“主子方才,拿二皇子与汉明帝相比,莫非也想吃盛在赤瑛盘上的樱桃吗?”

王杰知道徐宁的意思,汉明帝拿樱桃赐宴群臣,徐宁是借这个典故试探自己是否想投靠到安文这边。

王杰想起安庆的态度,摇头道,“如今情势不明,三哥尚且左右为难,周旋于太子和二哥之间,何况是我?”

徐宁看王杰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干脆直接点明,“三皇子左右摇摆,是因为其生母周婕妤的立场如此。而主子无生母依靠,若出继皇后膝下,则可进可退。”

王杰摇摇头,“依我看来,三哥此举,才恰合如今时宜。昔年巢剌王与隐太子合谋,意在除秦王之后取东宫,最终身死玄武门,此为前车之鉴。”

徐宁还要再劝,王杰打断道,“徐宁何不想想,唐太宗由玄武门夺位,为何既不立子恒山愍王,也不立濮恭王,却立当时‘仁弱’的唐高宗为储?”

徐宁喃喃道,“‘泰立,承乾、晋王皆不存,晋王立,泰共承乾可无恙也’。”

“君王亦是人父。”王杰意味深长道。

徐宁站起来,朝王杰辑手道,“奴才受教。”

王杰笑道,“徐宁也是为我着想。歇息了吧。”

徐宁服侍王杰躺下后,就退到一旁守夜去了。

由于头天晚上与徐宁聊到深夜,第二天早上就睡得晚了一些,不过好在王杰还没有上学,礼部也还是忙着,所以他睡晚了,院子里的人也没人敢进来打扰他。

王杰是自然醒,喊了徐宁两声都不见有人,以为徐宁也累着了,毕竟宴席上徐宁可是从头站到尾的。

没想到一个小宫女进来了,估计是看王杰这里喊了好几声没人应不像话,她怯生生地问道,“主子可是要起了?”

“徐宁呢?”王杰倒不是不喜欢这些小宫女,只是他一个现代成年男人,实在是不习惯这些在现代应该还在上小学的女孩伺候他。

小宫女摇摇头,明显是不知道徐宁的去处。但是她看王杰要起了,还是招呼外面的人进来服侍王杰洗漱,自己上前想给王杰换衣服,被王杰拦下了,好在这时徐宁回来了。

徐宁回来的时候王杰刚好洗漱完毕,徐宁就接过小宫女的手伺候王杰穿衣服,在系腰带的时候,徐宁小声地在王杰耳边说了一句,“元昊德王顾明诚昨晚发动宫变篡位了。”

第二十章 元昊易主

顾明诚选择宫变的时机比安懋好多了。

从消息传播的速度来看,明显是到达元昊的华傲使者传出来的,也就是说,那批去元昊发烈昭公主讣告的华傲使者团,已经承认元昊易主了。

不但承认顾明诚继位的合法性,而且因此,华傲成为了新君继位后第一个派出使节道贺的国家。

既然华傲都已经承认了,那东郡也不能不承认。

因为东郡这时一旦不承认顾明诚继位的合法性,也就是不再承认顾明宽时期签订的《天潼关之盟》。

《天潼关之盟》失效的情况下,顾明诚一定会用这个借口促成华傲和元昊的结盟,主张联手攻打东郡,反正这时候元昊内部一定是内忧不断,打东郡还可以转移内部矛盾,彻底把水搅混。

既然你不承认我,那大家都别想过安生了。

于是东郡只能派使者去送贺礼。

两个国家都承认顾明诚继位的合法性了,那《天潼关之盟》自然也有效,顾明宽时期签下的条款依然起作用。

顾明诚的小算盘是打得噼啪作响:如果东郡不承认,他可以和华傲联手打东郡;如果东郡承认了,那东郡想乘元昊内部内斗的时候发兵,也就是违反《天潼关之盟》,是不义之师。到时候,东郡必然头尾难顾,华傲会趁机进一步攻占东郡领土。

东郡如果想发兵元昊,就得先和华傲结盟,但是华傲已经是顾明诚继位后第一个道贺的国家了。

东郡想结盟,就必须付出更大的代价。

所以东郡对趁内乱发兵元昊,必然有争议,这争来争去,就给了顾明诚时间收拾旧主势力。

但是顾明诚的宫变处理得再好,也难免留下话柄。

最起码,“诛杀安逆,告慰先皇”这句口号再也喊不响了。

因为顾明诚也用了“受禅登基”这一招。

这就陷入了一个尴尬的道德境地,如果说安懋受禅就是乱臣贼子,那你顾明诚受禅就是兄友弟恭了吗?

从这个角度讲,顾明诚篡位对东郡是一个利好消息。

“……官拣参七分,芽桔梗一钱二分,正川芎一钱,白云苓一钱,陈枳壳一钱,信前胡一钱,川羌活七分,川独活五分,北柴胡一钱,南薄荷一钱,荆芥穗一钱,北防风一钱,净连翘一钱,炙甘草五分,生姜一片为引,水煎,半饥服,每日二剂……”医监不紧不慢地说着这副“人参败毒散”的作用,“……以人参补正却邪。羌活走表,以散游邪,独活行里,以宣伏邪,柴胡、桔梗散热升清,枳壳、前胡消痰降气,川芎芳香以行血中之气,云苓淡渗以利气中之湿,甘草协和各药,使之不争,生姜辟秽祛邪,令其无滞……”

安懋坐在宋皇后的旁边,似乎对医监的话并不是很感兴趣,反而宋皇后看起来比较紧张,“何时才能治愈五皇子?”

医监回复道,“三日内大约能痊愈。”

安懋点头,叫了赏就送医监回尚药局了。

清宁宫里一时安静下来,徐安站在安懋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以他伺候安懋多年的经验来看,安懋此刻心情不佳。

顾明诚篡位的消息因为是由华傲使者传播的,根本瞒也瞒不住。

朝廷主和派和主战派又开始争相上折子。

主战派的观点很明确,顾明诚篡位,元昊内部这时必有异动,是收回南方疆土的可遇而不可求的好时机。

华傲使者还没走,只要再定下大公主联姻事宜,安抚华傲,再趁乱发兵元昊,必能大捷。

反正大公主才刚满月,嫁过去也要九年之后,到那时候,说不定东郡已经收复元昊,可以腾手出来打华傲了呢?

主和派对违反《天潼关之盟》有疑虑,因为《天潼关之盟》就是安懋登基之初亲自主张的。

东郡如果自己先违反了这个条约,就是破了先例,就算与华傲联姻,公主又没有真的嫁过去,华傲也可以用这个先例来不承认盟约。

再者,收服元昊要从长计议,这时候发兵,除非能一举收复南方所有疆土,否则就会陷入和元昊的持久战中。

这时就说不准华傲会不会趁虚而入了。

毕竟华傲本来就是外族蛮夷,东郡自己都耍无赖不承认《天潼关之盟》了,怎么可能让华傲信守君子之约呢?

安懋开口了,“明日马球赛即定联姻事宜,定联姻后,朕有意封大公主为‘同安公主’,封五皇子安维为‘康王’,封徐广为从一品国公,食邑三千户,皇后以为如何?”

宋皇后此刻面沉如水,她嫁给安懋都十二年了,比站在安懋身后的徐安了解安懋多了,“臣妾不敢干政。”

“此为家事。”

宋皇后沉默了一会儿,道,“臣妾不敢论前朝,只议后宫事:徐妃出身名门,诞育两子,德容兼备,不如加封两子、封赏母家后,再晋为贵妃。”

安懋笑着答应了。

宋皇后波澜不惊,安懋今天一下朝就驾临清宁宫不就是要她做这个恶人吗?

封了贵妃又如何?徐妃一旦受封,就代表要献出自己的女儿,父亲就要上战场去肝脑涂地。

安懋猜忌徐氏一族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无论这一仗是输还是赢,安懋势必要收徐广手中兵权。

再说了,徐氏一族中的第二代子孙,别说继承父业了,就是想当杨国忠都没那个本事。

所以宋皇后对徐妃真是一点儿嫉妒的情绪都没有,她是盛德宗亲自指婚许配给安懋的,又有两个儿子,是安懋的元配嫡妻,和徐妃空中楼阁一般的地位比起来,宋皇后显然稳固多了。

宋皇后只是不太想当这个恶人,安懋今天来清宁宫,就是个风向标,加封徐妃是和皇后一起决定的。徐妃不敢恨安懋,但万一被逼到绝境,会不会咬皇后一口就难说了。

“还有一事,想与皇后商议,”安懋又开口了,“朕想在四皇子入学之后,追封四皇子的生母王氏为恭嫔。”

徐安的心在这一刻狂跳了起来。

第二十一章 太子落马

安懋想追封王氏并不是一拍脑袋就决定的,就像他追封禅帝一样,宋皇后明白这个道理,她立刻给了个台阶儿,“王氏幽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又有诞育之功,理应追封。”宋皇后说到这里,看安懋没有立刻回应,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据说当年王氏生产之日亦不忘面朝清宁宫行妾礼,真真是懿范淑德,彤管扬芬,堪为后宫典范也。”

“‘彤史佳声载,青宫懿范留’,王氏德行贵重,只可惜当年受贼人构陷,才致身死刑狱。”安懋似乎有点儿感伤。

宋皇后却不敢贸然接这话,夸王氏有妇德是以皇后的身份说的。顺着安懋的意思多赞一句已经死去的王氏,是作为皇后宽容大度的表现。

但是如果回到太子生母的身份,她就不敢对巫蛊之祸多说一句。

安懋也不为难皇后,皇后给了台阶,他顺着走下来就行了,“巫蛊之祸,祸起前朝。若不是前朝韦淑妃结党妄行,蛊惑人心,行魇咒动摇储君,王氏又怎会含冤而死?”

宋皇后也不评论魇咒太子,只是跟着安懋骂韦淑妃,“盛德宗时,韦氏就干预朝政,犹如武后在唐高宗之世。‘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臣妾观自古帝王,未有与妇人共政而不国破身亡者。若非皇上受禅,恐怕国已灭矣。”

宋皇后这话可以说是颠倒黑白,如果说盛朝是亡在女人手里的,那也是亡在如今的太皇太后安氏手中,但安懋就喜欢这个套路,“《诗》曰:‘宜尔子孙承承兮’,言贤母使子贤也。韦氏不贤,则两子不教,遂行不详不义之事。”

宋皇后这会儿总算肯定,安懋提起王氏是要拿几年前巫蛊之祸中,后宫有人魇咒太子的事情作为借口,名正言顺地对元昊发兵。

但是巫蛊事件当时是安懋亲自定性为前朝后妃恩怨,魇咒的对象主要是太皇太后,现在要翻案说魇咒的对象主要是太子,是元昊的国君指使内宫中的前朝旧人行巫蛊之术,目的是为了动摇储君国本,并不是安懋一张嘴就可以改变的事情。

翻供这种宫闱秘案,是一件大动筋骨的大工程。

安懋今天来清宁宫,说了那么一大车话,就是要皇后先开口,希望重查巫蛊事件。

宋皇后是太子生母,没人比她更适合开这个口了。

此时,宋皇后却犹豫了起来,虽然她知道无论她开不开这个口,安懋都会找个借口说重查巫蛊事件是为了皇后,但是她一旦开了这个口,就有点儿干预朝政的意思。

毕竟魇咒太子比魇咒太皇太后的牵扯面可广多了。

尤其刚才安懋已经透露出这个意思,前朝旧人魇咒太子是因为韦淑妃,韦淑妃是元昊两任国君的生母和养母,这次翻案就不单是魇咒太子这么简单,而是与外敌勾结,是要诛九族的谋反罪。

安懋重查这个案子的风声一定会透出去,到时肯定会有“皇后要求翻案是为了借此打击政敌”的猜测出现。

毕竟皇后膝下的太子和安文都是主战一派。

如果安懋有心扩大这个案子的影响,就会演变成对主和派官员的清洗,理由也是现成的:你当年是不是参与了魇咒太子?是不是与元昊勾结?否则你为什么反对对元昊出兵?

宋皇后已经是元配、嫡妻、**和太子生母了,礼法上她已经走到一个封建社会中,女人能走到的至高点了,就是太皇太后安氏也没她这么功德圆满。

也因此,宋皇后对一切干预朝政的事情都有超乎一般的政治敏感性,她并不想当西汉吕后、西晋贾后、盛唐武后那样的女人。

纵观历史,能有条件当西汉吕后、西晋贾后、盛唐武后的后宫女人太多了,就和能有条件篡位的权臣、外戚一样多。

但是历史上真正篡位的权臣、外戚,最后延福子孙、得以善终的又有几人呢?

可宋皇后也不敢就此转移话题,她知道,今天安懋来就是要她开这个口来了,她就是不开这个口,也不能表现出明显得抗拒情绪。

安懋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皇后开口,他心里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心想,皇后也太谨慎了些。

宋皇后的谨慎,安懋一向是很受用的。

于是他又与皇后说了两句闲话,就说要去看看太皇太后安氏。宋皇后就顺水推舟,说起安氏这几天身上也不好,已经吩咐太医博士进献食补的方子了。

帝后二人说了一会儿养生之道,身后的徐安就提醒说到午睡的时候了,安懋就告辞了。

安懋走了之后,宋皇后思来想去,总觉得心口闷闷的发堵,于是吩咐宫人拿归脾丸来。

碰巧这时安文在中午的时候从弘文馆回来,看见宋皇后服用归脾丸,就问候了几句,嘱咐宋皇后不要过于劳倦伤神。

宋皇后看着安文担忧的眼神,刚想和安文透露一些安懋的意思,希望他这些日子最好谨慎行事,不要落人口实。

虽然太子和安文不睦已久,但是现在还没人敢公然挑拨嫡出双生子兄弟阋墙。万一重查巫蛊事件,有人借机污蔑安文,挑拨兄弟不合,那问题就会越来越复杂。

这时,清宁宫外宫人高声通报,东宫来人了。

宋皇后猛然间心口一跳,身旁的宫女赶忙扶住她。

“太子殿下落马了!……”

宋皇后听了,一下子站了起来,她穿着常服,此刻却威势逼人,她张口道,“去东宫。”

身边的内侍赶忙吩咐准备步辇,宋皇后趁这个空档,拿过身旁宫女手中的归脾丸,服了几丸才觉得定下心来。

她这时连安文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了,心里就在反复念着一句话,不会有如此巧合,不会有如此巧合,不会有如此巧合。

宋皇后去东宫的时候,手都在颤抖,太子是安懋的嫡长子,安懋即使毒杀亲外甥,也不可能为了要发兵元昊而暗害自己的亲生儿子。

除非,除非,宋皇后撑着额头,除非安懋本来就是想一箭双雕。

宋皇后越想越心惊,安懋想发兵元昊,为什么偏偏要翻几年前的宫闱案?

还是,安懋想借翻供巫蛊案,削弱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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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沈佺期《章怀太子靖妃挽词》诗:“彤史佳声载,青宫懿范留。”

2《尚书·牧誓》:“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意思是母鸡在清晨打鸣,这个家庭就要破败。比喻女性掌权,颠倒阴阳,会导致家破国亡。

3《诗》曰:“宜尔子孙承承兮。”言贤母使子贤也。——出自韩婴《韩诗外传》

田子为相,三年归休,得金百镒奉其母。母曰:“子安得此金?”对曰:“所受俸禄也。”母曰:“为相三年不食乎?治官如此,非吾所欲也。孝子之事亲也,尽力致诚。不义之物,不入于馆。为人臣不忠,是为人子不孝也。子其去之。”田子愧惭走出,造朝还金,退请就狱。王贤其母,说其义,即舍田子罪,令复为相,以金赐其母。《诗》曰:“宜尔子孙承承兮。”言贤母使子贤也。

田子当宰相,三年后退休回家,将他在任得到的两千两黄金献给他的母亲。母亲问他说:“您是怎么得到这些黄金的?”他回答说:“这是我当官所得的报酬。”母亲说:“当宰相三年就不吃饭么?你像这个样子做官,不是我所期望的。孝顺的儿子侍奉父母应该努力做到诚实。不应当得到的东西,不要拿进家门。当国家的大臣不忠诚,也就是当儿子的不孝顺。你把这东西拿走。”田子惭愧地走出家门,到朝廷那里退还黄金,并且请求自己进监狱。君王认为他母亲很贤慧,赞赏她的大义,就免了田子的罪,再次任命他当宰相,还把黄金赏给了他的母亲。《诗经》说:“好好教育你的子孙谨慎小心啊。”说的是贤惠的母亲是子孙贤德。

第二十二章 封禁东宫

徐宁走进山池院的时候,王杰正和那个今天伺候他起床的小宫女一起研究《孙子算经》。

小宫女名叫苏敏儿,今年才七岁,放到现代正是上小学的时候,笑起来活泼泼的样子,很可爱。王杰本着力所能及地普及义务教育的精神,对着苏敏儿念了那道历史上有名的“鸡兔同笼”,“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苏敏儿想了一会儿,道,“上置三十五头,下置九十四足。半其足,得四十七,以少减多,再命之,上三除下三,上五除下五,下有一除上一,下有二除上二,即得雉二十三,兔一十二。”

王杰不禁赞了一声聪明,苏敏儿得了王杰夸奖特别高兴,但也还是道,“虽说君子六艺,但主子还是应当笃学四书、五经,那才是男子所研的治世之学。”

王杰翻到《孙子算经》的序言,念道,“……‘观天道精微之兆基,察地理从横之长短’,这如何不是‘治世之学’?”

苏敏儿道,“这不过是巫医百工一类的奇技淫巧之说罢了,男子本就善读书、善文章,主子若分心于数术之上,可不是枉费了主子经世伟略之才?”

宫女苏敏儿的这番话,让在现代读理科的大学生王杰哑口无言,一时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吐槽。

好在徐宁这时进来了,“儒者以六艺为法,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主子确应通五经而舍六艺。”

苏敏儿一看徐宁进来了,立刻找了理由出去了。

王杰收起《孙子算经》,道,“我看你不怎么喜欢苏敏儿?”都是一个院子里的人,苏敏儿见到徐宁就躲出去,可见私下里两人关系不怎么好。

王杰本来还以为是徐宁不愿意除他以外的仆人接近自己,但是看徐宁的神情,好像又不是这样。

徐宁淡淡地嗯了一声,似乎不愿意多解释,王杰也不勉强他,他觉得徐宁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

果然,徐宁立刻道,“太子殿下从马上摔下来了。”

王杰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何时发生的?”

“午后,就在东宫。”

王杰的心里转过好几个念头,但是什么也没想到,他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少了,徐宁赶忙接了一句,“据说,太子伤势不明,圣上勃然大怒,下令封禁东宫、严审宫人。”

“严审?”王杰抓到这个关键的字眼,“为何要审?”

说出这句话后,王杰的思绪顺畅多了,“父皇难道认为太子是遭人陷害吗?”

王杰虽然是个现代人,对君权的神圣性也是穿到这里之后才有深刻感受的。

太子是储君,住在东宫,东宫里自有一套官员、后宫、内侍的编制。

也就是说,太子的东宫是完全独立于内宫之外的系统,这套系统的直接领导是太子。

王杰顿时理解了安懋勃然大怒,有人竟然能在这套完全独立于内宫和外朝的系统里安插人手企图陷害太子,这还了得了?!

今天是太子落马,明天就有可能跑到内宫来刺杀皇帝。

但是封禁东宫可就不是这么简单了,王杰不由得再问道,“内宫中可有异动?”

“并无异动。”徐宁摇摇头,事实上这次他和其他内宫宫人知道消息的时间差不多,因为徐安跟在安懋身边,此时还没从东宫里出来,徐宁也探听不到什么。

王杰有点忐忑,太子落马的事情虽然和他没什么关系,但是他总觉得这事隐隐会和他有关,他喃喃道,“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安煜也很想知道,他躺在床上,外面是医监的说话声,“凡跌打损伤,先用发散为主……川芎、枳壳、羌活、泽兰、荆芥、防风、独活、归尾、干姜各一钱,加葱白三茎,水煎服……”

安煜想起刚才从马上摔下来的那一刻,看见这一幕的所有内侍和宫女全部扑上来垫在他身下,有个小宫女还被马踩了一下,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受伤,估计现在已经被收押审问了。

而自己只是磕破了膝盖上的一点儿皮,就作出一副重伤的样子来医治,外面的医监已经讲到了治破伤风的保安万灵丹,“……茅苍术八两,全蝎、石斛、明天麻、当归、炙甘草、川芎、羌活、荆芥、防风、麻黄、细辛、川乌汤泡去皮、草乌汤泡去皮尖、何首乌,各一两;明雄黄、朱砂各六钱;上共为细末,炼蜜为丸,弹子大……每丸五六钱,朱砂为衣,葱白煎汤,乘热化开,通口服尽,被盖出汗为效……”

安煜想,马是专门用来打马球的波斯马,是进贡来的,贡马到达后经专人驯养,连每天喂什么都是有固定规格,失控的概率极小。

何况偏偏在马球赛前失控。

安煜想到这里就不免有些心烦意乱,他摔下来的那刻就知道害他的人根本不想取他性命。

能有本事在东宫里安插人手,取他的性命就可以用别的不那么大动静的方法,比如投慢性毒药,这样比惊马来得简单有效多了,何必绕那么大一大圈,用一个成功率还不高的方法呢?

所以,这个人的目的,是要让太子落马受伤,而不是取太子性命。

安煜的思绪转过了好几个人,从内宫到朝廷,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子落马的后续影响肯定很大,受惠的人实在是不少,安煜竟然一时半刻理不清到底是谁。

不过他这会儿却很安心,他已经受伤了,圣上已经下令封禁东宫,他可以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名正言顺地不参加任何活动,包括读书和政事。

也包括公主订亲、对元昊发兵。

这两件可是最容易站错队、最容易留下话柄的事情。

安煜这么想着,翻了个身,面朝床里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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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苏敏儿学数学是一个梗:在古代,大家都说男人擅长文科;在现代,大家都说男人擅长理科。

其实男女对文理科的能力是相等的,主要是看社会的上升通道和财富集中的领域在哪里,男人就擅长什么。

男女左右脑发展不平等的理论是伪科学,是为了贬低女性、不让女性进入理工科行业以及掌握权力和社会财富而存在的,

女生学理科也是棒棒哒^_^

2君子六艺出自《周礼·保氏》:“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3《史记·太史公自序》:“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

意思是,儒家学者学说丰富,但不得要领;花了力气却只收到微小的效果然而他们强调的等级秩序是不可改变的。

所以儒家一开始并不是我们现代人看到的那也死板、不知变通的样子

一开始提倡的是“通五经而贯六艺”,

从汉朝董仲舒开始,就注重儒家那一套讲礼仪秩序上下等级的那部分,

从宋朝重文轻武和重视科举开始,才渐渐演变成重视四书五经,忽视六艺了

从明清闭关锁国开始,就开始越来越提倡宋明理学、神化孔子、朱熹。

挺讽刺的一件事:孔子、朱熹在他们生活的年代都是终生郁郁不得志,但是两个人都被后面朝代的统治者奉若神明。

其实最开始的儒家是很讲究全面发展,也是很风雅、很有情趣的,孔夫子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思想很先进的老头儿,并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

4鸡兔同笼是小学一元二次方程的经典例题,这道题特别经典,后来传到日本,变成“鹤龟算”。

南宋秦九韶则进一步开创了对一次同余式理论的研究工作,推广“物不知数”的问题。

德国数学家高斯于公元1801年出版的《算术探究》中明确地写出了上述定理。

公元1852年,英国基督教士伟烈亚士将《孙子算经》“物不知数”问题的解法传到欧洲,

公元1874年马蒂生指出孙子的解法符合高斯的定理,从而在西方的数学史里将这一个定理称为“中国的剩余定理”。

大家有没有发现:中国人其实在数学、科学领域,原来的成就是超过外国人的enmmmmmmm

5“发散方”和“保安万灵丹”的配方出自《救伤秘旨》,一本清代赵廷海写的伤科专著,比较有临床实践经验的一本医书,概括的是少林寺学派治伤的临床经验。

其实以前的中医也并不是现在这样弄得神乎其技,不讲科学的,以前的中医也是讲临床验证,总结经验那一套辩证手法的。

第二十三章 马球比赛

马球赛在大明宫清思殿的毬场举行,王杰知道安排在那里后,出门前在徐宁给他换衣服的时候还和徐宁打趣,“这回可不是要‘击球赌三川’了?”

自从徐宁说出那句‘养权宦者,天子也’后,两人对于“奴大欺主”这个话题是越来越没什么忌讳了,徐宁听到这话后,也只是一笑,不再像之前那样打哑谜表忠心了,他一边给王杰扣上扣子,一边凑趣道,“主子说笑了,依奴才来看,如今可是‘无人敢夺在先筹,天子门边送与球’。”

主仆二人会心一笑,王杰心里松快了些,吸了一口气,就上了步辇往大明宫去了。

其实清思殿前的情形倒没王杰想的这么风声鹤唳,事实上因为马球赛,倒比前天的晚宴气氛欢快多了。

安庆见到王杰,也没前天那么拘束,挺高兴地和他打招呼,“四弟来了,今天这里可就我们俩了。”

王杰于是也挺高兴的样子坐到安庆身边,一坐下他就能感受到安庆的松快并不是假装的,他是真的比前天在晚宴时轻松许多。

太子被封禁在东宫里养伤自然是不能出席了,安文要代替太子和华傲比赛马球所以估计在殿后面准备也没来,安维还在养病,不知道是病没好,还是徐妃的原因。

总之,这个专给皇子准备的看台区域只剩下安庆和王杰两个庶皇子。

所以安庆是非常轻松,他终于不用在太子和安文之间左右为难了,还有马球赛可以看,还可以和王杰这个目前为止并没有什么利益冲突的弟弟说说话,真是夫复何求。

王杰被安庆轻松的样子带得也更加松快了,“难得有机会和三哥单独看球说话。”

“陈思王曾赋诗于击鞠曰‘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四弟如今可得见了。”

王杰笑着点头,实际上他对于马球的认知来源于现代的“polo衫”,总以为马球是一种欧洲贵族运动。但是到了这里他才知道,其实从波斯传来马球前,z国古代在东汉就有类似玩法的“击鞠”,唐代马球传入中国后,由于唐代皇帝的喜好,才风行z国。

所以在东郡,这种球类运动,既可以叫击鞠,也可以称为马球,倒不争个中外的先后。

王杰环视了一眼四周,发现安懋的看台离他们很远,略略放下了心。

看台前的场地已经被打扫得纤尘不染,几乎可以映出人影,球场的三面置有短垣,四周树以红旗,双球门设在两边,由两根相距数米的木柱组成,柱头上刻有龙头,柱子插在莲花形的石柱础中,“这球场是如何扫洒的?竟平滑如此!”

安庆道,“据说此场地以油膏浇筑而成,否则尘土飞扬,又如何击球?”

王杰在心里感叹,马球无论古今中外都是奢侈的贵族运动,也只有贵族可以有这么宽阔的油筑场地、有条件骑马、有这精力挥洒在打马球上。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谈谈天气与吃食,谁也没多说东宫的事情。

因为安懋的态度太明显了,他就是不想让大家谈论东宫的事情,就算大家都心知肚明,可就是不能在这场合明着说。

原因也是现成的,在外宾面前扬家丑,说东郡禁内已经内斗到谋害东宫太子的地步,这不是自打脸吗?

所以安懋让安文代替太子打球,也有这个意思在里面,反正两兄弟九分相似,在华傲来使面前走个过场就行了。

华傲来使就算看出来了,也不会像在前天晚宴上那样当众提出不妥来,因为本来打球赛就是政治作秀,外交的意思都在球赛后面的事情,和场上究竟是不是“真”太子在比赛是没什么关系的。

只要背后的意思尽到了,是不是真太子根本不影响这场政治作秀的性质。

安庆也是猜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今天又轻松又高兴,因为今天他可以不谈政治。

王杰和安庆想的没错,安懋和华傲来使都压根没提“今天皇子坐的看台怎么只有两个皇子”的事情,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华傲来使笑吟吟道,“昔年唐中宗时,吐蕃赞普赤德祖赞迎金城公主入蕃的时候,也派迎亲使团与唐宫马球队进行球赛,与如今倒有几分相似……”

坐在身边的安庆道,“大公主必是要与华傲订亲了。”

王杰问道,“为何?”

“金城公主是在文成公主之后嫁入吐蕃,延续了唐蕃‘舅甥之盟’,与大公主嫁臧尔溯情形相似。还有,赤德祖赞是在兵败唐军后,入唐进贡时才提出和亲,华傲来使今日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必是父皇已经和他们商议定了。”安庆淡淡道,“公主嫁他国,必然是‘下嫁’,徐妃怕是要高封了。”

王杰对徐氏一族的威胁感受没有安庆那么深,他只是在心里惋惜大公主,刚满月就订下九岁远嫁他国,前后两世加起来他都没见过命运这么悲惨的女孩子。

华傲来使还在说着客套话,“……据说吐蕃使者与唐宫比赛马球,连战告捷,唐中宗派出当时还是临淄王的唐玄宗,与嗣虢王和两位驸马上场,才得取胜,不知东郡今日派出的是哪位马球高手?”

华傲来使的话引得安懋哈哈大笑,全场也跟着笑了起来。

王杰心下感到诧异,唐中宗时,武后称帝,中宗被废,神龙政变、双张被杀后才复位;唐玄宗是发动唐隆政变、先天政变,平定韦后和太平公主之乱后,才夺得帝权,虽然开创了开元盛世,但是晚年因为失误导致了安史之乱。

现在华傲来使把唐中宗比作安懋、唐玄宗比作太子,安懋竟然还大笑。

安庆也显然觉得不妥,他虽然跟着露出笑容,但是犹犹豫豫的,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这时,球队上场了,两队以服装颜色区分,东郡服紫绣,华傲服绯绣。参赛球手都是一色着装,锦袍窄袖;穿的鞋是尖端上翘的齐膝长筒皮靴,由六块牛皮缝制成的六缝靴;球帽是布帛做的幞头,内衬桐木;手拿“月杖”,球杆长杆身笔直,杆头弯曲如月,下端包有牛皮,看上去和现代的曲棍球杆很像。

全场掌声、欢呼声雷动。

在全场的欢呼声中,安庆露出笑容,在外人看起来,他似乎是跟着全场一起欢呼雀跃一般,他想明白了,“……徐氏要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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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击球赌三川”:唐僖宗十二岁时由宦官田令孜扶持上位,他对马球的爱好,主要也是受田令孜的影响。

唐僖宗在位时,曾经举办过一场匪夷所思的马球比赛:他召集神策军将陈敬瑄、杨师立、牛勖和罗元杲四人举行马球比赛,奖品是川中地区三个重要节度使的位置。

唐僖宗规定,谁第一个进球,谁就能去三川中最富饶的西川做节度使,其他人只能分到山南西道(陕南附近)节度使和东川(重庆附近)节度使的职位。

这一事件表面上由僖宗主持,但背后的操纵者正是宦官田令孜。

当时黄巢的起义军声势正旺,已经接近洛阳,随时可能进入长安。作为球赛奖品的三川地区位于长安南部,是首都的大后方,万一长安城失守,皇帝还可以重走唐玄宗的老路,南下躲避。

届时,谁是西川节度使,谁就能将皇帝掌握在手中。

当时田令孜任神策左军中尉,而马球赛的四名参赛者都是神策左军的军将,不论何人取得胜利,西川的实际掌控权都会落到田令孜手里。

因此,所谓“击球赌三川”,只是要解决田令孜集团中内部利益分配的问题。

一年后,黄巢攻破长安,僖宗果然南下,朝政继续处于田令孜的掌握之中。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田令孜最后死在了自己一手提拔的干儿子王建手中,而王建也夺取了田令孜在四川经营多年的势力,建立前蜀国,成为唐宋间“十国”之一。

“击球赌三川”就是在大明宫清思殿举行的。

这是一个典型的主子被奴才当傀儡欺负的历史故事。

王杰其实这时候还在时不时地试探徐宁一下,因为我个人是觉得现代直男是打心底就讨厌宦官的。

2“无人敢夺在先筹,天子门边送与球”:比赛中的第一次得分称作“头筹”或“先筹”,如果有皇帝参加比赛,那么这个“头筹”就一定要让给皇帝获得。

徐宁回答得挺好的吧,这句话暗示两个意思,第一个是他不会欺主,第二个是这种比赛肯定是东郡胜过华傲的。

3曹植所著《名都篇》: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

曹植生前是陈王,谥号是“思”,所以后人应该称他陈思王。

4中国的马球运动还向西传入印度,在印度宫廷中流行。

随后英国人入侵印度,马球运动也随之传入英国,发展成为现代的马球运动。

所以现代马球运动和我们现在穿的polo衫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来讲是起源于中国的(骄傲脸)

5金城公主入蕃的典故是真的。

景龙四年(710年),唐中宗命左骁卫大将军杨矩护送金城公主入蕃,嫁予吐蕃赞普赤德祖赞,巩固了文成公主进藏后的唐蕃“舅甥之盟”。

开元二十二年(733年),唐、蕃在赤岭定界刻碑,立下盟约互不侵扰,并于甘松岭互市,平息了边界持续数十年的战乱,造福边疆百姓,也助唐朝继续巩固繁荣景象。应当说唐蕃会盟的促成,金城公主功不可没。

这个赤德祖赞兵败丢失青海,求和于唐朝。与唐朝争夺西域的霸权失利,唐朝长期控制西域。

所以华傲用金城公主和亲吐蕃做类比,姿态真的放得蛮低的。

向所有远嫁的公主致敬,其实古代女人发挥的作用、作出的牺牲真的和古代男人是差不多,甚至更多的。

第二十四章 嗣王安景

王杰不知道安文打马球的技术怎么样,但是他听安懋朝华傲使者介绍其他三位队友,就知道不会东郡不会输了。

除了二皇子,还有一位是福嗣王,另外两位都是礼部精挑细选出来的马球高手,报出来的职位是骁骑尉,除此之外再无职称。

骁骑尉虽然是正六品勋官,可如果没有散官、职官的职称,东郡的勋官实际身份只是比平民白丁稍稍高了一点,只是刑法上和散官、职官的待遇一样,其实并没有实际的职务和俸禄。像骁骑尉这样正六品的勋官,要番役五年,通过简拔,才能获得散官。

所以这两名骁骑尉一看就是礼部选拔后临时封的,名头上拿出来好听一点罢了,王杰对那位福嗣王更感兴趣,他不禁向身旁的安庆问道,“我之前竟从不知还有这样一位嗣王?”

嗣王一般封的是承嫡的亲王之子,安懋是篡位,又年轻,目前还没有封任何亲王呢,这福嗣王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竟没听徐宁提起过。

“四弟年纪小,是不知道这一位嗣王呢。”安庆道,“这位福嗣王是父皇的庶出弟弟。”

王杰听着就为福嗣王尴尬,安懋封妹妹安氏为太皇太后之后,安氏一族所有人的身份就都尴尬了起来。甚至安懋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能进皇陵,只能按照盛德宗时封的官爵进安氏祖坟。

因为安懋的亲生父母也是安氏的亲生父母,安懋他虽然是皇帝,但也不会开这个“外戚进皇陵”的先例。

死人已经不作数了,但是安懋也没多封活人,因为安氏一族除了他和妹妹安氏是嫡出之外,其他兄弟姐妹都是庶出。

王杰听徐宁略略提过一句,安氏一族其实子嗣也不怎么旺,安懋的父亲是成婚的时候就分家单出来过的,与宗族的联系并不紧密。

估计这也是盛德宗当时重用安氏一族的原因之一,因为有身份的儿子少、亲戚少,自然各方面都得用。

安氏一族一共庶出四个子女,三个庶女,一个庶子。

三个庶女在安懋篡位前就嫁出去了,安懋登基以后其实也没有多加封她们或者她们的丈夫,倒是被授予了不少永业田。

永业田是实惠,但是没有爵位的永业田是不可以世袭的。

一个庶子就是这位福嗣王安景,当时安懋篡位的时候年仅五岁,现在也才十三岁,长得和安懋并不相像。

王杰倒也理解为什么徐宁对于安懋的庶出兄弟姐妹并不在意,因为从安懋封安景为嗣王,给庶姐妹们没爵位的永业田,就可以看出,安懋并不喜欢家里的这些庶出兄弟姐妹。

不知道是嫡子对庶兄弟姐妹的本能厌恶,还是安懋就是不希望他们进入权力中心。

但是可以看出,安景过得肯定不差,因为他的马球打得很好,有条件打马球就说明他有地、有闲,并不需要为生计担忧。

就这点来说,王杰认为他担得起这个“福”字为封号。

想到这节,王杰不由得对安庆道,“世上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福嗣王却兼有了。”

安庆看了看在球场上正和华傲使者挥杆争夺小球的福嗣王,笑道,“四弟可想错了,福嗣王可不清闲呢,他最爱那些工匠活,鼓捣些小玩意儿。”

王杰一听“工匠活”就来兴趣了,因为根据他这些天的经验,东郡是把科技和工匠活归为一类的,“不知都有些什么?”

“我也只是听说,”安庆想了想,“福嗣王制作过一个‘取景箱’,用木头制成,只要对准景物,就能倒映在箱中的一片琉璃上,可不是奇了?”

安庆看着王杰惊奇的样子,补充道,“不过据说这‘取景箱’,不但能取景,还能取人像,那一阵弄得福嗣王府人心惶惶,说是被取人像者会跟着丢了魂呢。”

王杰越听越觉得这有点像现代的相机雏形,但是又不敢肯定,于是装作很有兴致的样子,问道,“此物若真能取人像,为何不推广于民间,用作登记户籍,验明正身呢?”

王杰的问题反倒引得安庆发笑起来,“民间户籍登册,自有县司按规定每三年‘案比’、‘貌阅’,又何须他物?”

安庆看王杰还是想不明白,索性给他解释清楚,“民间造户籍、上记账三年一比,每造共三本,一留县、一送州府、一申省部;还有县尉分判众曹,催征租赋,断不可能出现正身不清而逃税赋的情形。另外,这‘取景箱’用一次,就需琉璃一块,耗费不少,民间虽有能工巧匠,可难保地方官员不借此敛财,滋生贪腐。”

安庆的话说得不无道理,民间登记户籍是靠官员、人力,农村地方官就是靠征税吃饭的,在俸禄比琉璃便宜的广大农村,推广“取景箱”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更不用说,大规模的琉璃制作、保存、运输又要耗费不少人力,一旦推广又变成加派在老百姓头上的徭役了。

“如此……可真是枉费了福嗣王的一片心血。”

“四弟此言差矣,”安庆拿了块绿豆酥小口地吃着,“此不过为奇技淫巧,无甚新奇。依我说,福嗣王怎么说也是正一品侯爵,竟不致学、读书,反而作工匠事,真是白费光阴。”

“福嗣王竟不读书吗?”王杰惊奇地问道。安懋虽然不喜欢福嗣王,但是皇帝的庶弟连四书五经都没读过说出去总是不好听,王杰才不信安懋会在读书这件事上故意给福嗣王使绊子。

“我于弘文馆读书至今,从未见过福嗣王。”安庆摇摇头,“倒是不缺点卯。”

王杰这下是更加佩服福嗣王了,统治阶级不读四书五经,不谋官职美妾,倒成为一个兢兢业业的科学发明家,这简直是逆时间线而行的创新精神,“父皇也不管束他吗?”

“也不用管束,”安庆吃完了那块绿豆酥,喝了口茶碗中的冰饮,“福嗣王能如此清闲,全是没有子嗣缘故。父皇若想让他上进,只需婚配罢了。福嗣王再糊涂,也该知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道理。”

王杰立刻明白了安庆的言下之意,福嗣王虽然是嗣王,制度上来讲是食邑五千户,可是安懋加封的时候这五千户不是“食实邑”,估计是一个小得多的数字。

福嗣王靠着现在这点食实邑能吃饱喝足玩玩创造发明是因为他没有成亲、没有官职甚至都没进权力中心。而一旦婚配,福嗣王作为一家之主,他就得担心一家子的应酬交际、吃穿用度,为子孙后代有所打算,这时候他就不得不上进去谋官职、实权了。

想到这里王杰对安懋就有点发怵,安懋封安景的时候,估计就想着安景成亲之后还是不得不为自己所用吧。

王杰看了眼安懋,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时,苏敏儿走了上来,把王杰手中的冰饮换温茶,王杰见是她伺候,不由得怔了一下,回头看去,不见徐宁的身影,不知徐宁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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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取景箱倒映成像应该用毛玻璃,而不是玻璃。

中国古代玻璃主要是铅钡硅酸盐玻璃。琉璃包括以下三类:古代的早期玻璃制品、使用琉璃釉制成的陶瓷和含有玻璃相的多晶石英制品。

玻璃一词最早在晋代出现,而琉璃在东汉时就已经出现。而在清康熙年间新设琉璃厂之后,玻璃一词才广泛使用,因此在康熙以前,琉璃和玻璃都指同一物件。

2古代民间户籍制度是非常非常完备的,连一个人什么特征都会记得清清楚楚,因为要交税徭役嘛。

像东郡王朝这样的朝代,一般都是人力比科技便宜。

3“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一个品行高尚,能力出众的君子,辛辛苦苦成就了事业,留给后代的恩惠福禄,经过几代人就消耗殆尽了。

古代男人其实不轻松,首先上一辈并不是独生子女,家产是要很多人一起分的。结婚后一家子指着他吃饭,他不行的话,子嗣也跟着倒霉。

娶的女人除了嫡妻嫁妆多一点(一般和聘礼是对等的),妾啊奴婢啊,以及生出来的孩子都是不工作要钱来养的。

像文中福嗣王这样的,靠一点封地是不行的,权贵没有实权,光交际应酬一项每个月花费就很多很多。

4“世上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福嗣王却兼有了。”——出自《红楼梦》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

原文——宝钗道:“还得我送你个号罢。有最俗的一个号,却于你最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宝玉笑道:“当不起,当不起,倒是随你们混叫去罢。“

第二十五章 白头公在

马球赛举办得很成功,东郡毫无悬念地赢了华傲。华傲来使顺着安懋夸,把安懋夸得当场就颁布了加封徐氏一族的旨意。

就连安庆这些早就猜到安懋会高封徐氏的人,都不禁为这样的加封暗自心惊。

徐氏一门之中,一个国公、一个贵妃、一个亲王再加一个远嫁邻国的公主,就算是为了联姻,这样的加封也太高了。

但是安懋在兴头上,又是外交场合,自然是全场无异议,一片赞和声。

王杰离开的时候发现徐宁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了,像往常一样伺候他上辇返回山池院。

徐宁虽然非常镇定,但是眉眼间不时露出深思的神情,这让本来很不高兴徐宁中途离席的王杰也不好立刻发作他。

徐宁显然心事重重,一进山池院,徐宁就让苏敏儿去传晚膳,因为吃晚饭的时候一般是徐宁单独伺候的。

摆完了膳,终于只剩徐宁和王杰两个人了,门一合,徐宁就说了两件事,一件是安懋要追封王氏为恭嫔,一件是御史陶靖节曾上书安懋要求整治内宦,也因此,安懋才下旨让王杰入学。

在徐宁看来,安懋要追封王氏是从王杰入学这件事就有先兆了。

但是,当时谁都不可能知道烈昭公主大限将至,也不可能料准顾明诚会趁着华傲来使同时出使两国的时候篡位。

那在华傲来使来之前,指使御史上折子让王杰入学又是为了什么呢?

王杰却不急着和徐宁讨论这两件事,他反倒问起了另一件事,“御史陶靖节是什么时候上的折子?”

徐宁一怔,下意识道,“是圣上下旨让主子入学前。”

“你又何时知晓此事?”

徐宁没料到王杰在意这件事,反应过来后赶紧辑手谢罪。

王杰对徐宁的信任出现危机的原因很简单,在宫里,徐宁比他有门路、有手段多了。

王杰没了徐宁,在宫里就形同聋哑人。

所以王杰才会找机会让苏敏儿这个宫女来伺候,因为宦官和宫女是两个不同体系,可没想到苏敏儿对徐宁也是又惧又怕,因为徐宁不喜欢她,在徐宁面前,她都不敢多在王杰面前多留一刻。

这问题就严重了。

王杰在徐宁面前,除了“主子”这个身份,竟没有其他可以掣肘徐宁的东西。

徐宁看王杰半天没叫起,以为王杰是生气了,“主子息怒,只是当时一是主子身子未痊愈,不敢拿此等微末小事令主子烦忧,二是当时尚未透露出半点要追封……”

“我知道,徐宁。”王杰叫起了徐宁,徐宁直起身后还想再说几句,但是看王杰神色淡漠,又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了。

其实王杰确实没生气,他发现他甚至都不敢生徐宁的气,他只是害怕。

徐宁说他愿学洁惠侯,愿为王杰争位效犬马之劳,说看到王杰有帝王之气,甚至说养权宦的那个人只能是天子,这些都是基于王杰是“主子”的这个前提。

除了“是主子”,王杰一无所有。

他越是害怕,就越要虚张声势,拿“主子”来压徐宁。

徐宁吃不准王杰的心思,但是他觉得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讨论,于是他赶紧把话题拉回来,“主子以为,圣上此举,意在何为?”

“父皇是在华傲使者来访之前,就有意重查当年巫蛊案。”王杰一边思考,一边道,“只是如今元昊易主,正是发兵元昊的好时机,父皇想同时借巫蛊案作为发兵借口罢了。只是不知,元昊易主之前,父皇为何要重查巫蛊案?”

徐宁皱眉道,“奴才认为,当时指使陶靖节上折子的,可能另有其人。”

主仆两人对视一眼,王杰问道,“这陶靖节可有什么来历?”

徐宁摇摇头,“与来历无关,御史有权‘闻风弹事’,御史台不受诉讼,有通辞状者,立于台门候御史,御史往门外收采之,可弹者略其姓名。”

也就是说,任何人都有可能,王杰撑着额头,“既如此,倒不必纠结于陶靖节受何人指使。眼下众人都盯着东宫和徐氏,即使父皇现在就下旨追封王氏,于我也是有益无害。”

徐宁道,“东宫无妨,而徐氏危矣,可即如此,主子也应避二者锋芒才好。”

王杰今天已经第二次听见徐氏要完的说辞,他问道,“徐氏如此显赫,何以颓败?”

徐宁笑道,“前后二汉,西京七族,东京六姓,又何尝不显赫?外戚凭靠帝王姻亲,有势逢时,则根深枝粗。一旦居权重之位,则四海侧目,若事有不允,稍加不慎,则罪不容诛。”

王杰不解道,“我尝闻‘功过不容少混,混则人怀惰隳之心;恩仇不可太明,明则人起携贰之志’,昔年若不是徐广助父皇一臂之力,父皇怎可得这万里江山?即使此次徐广兵败元昊,父皇若因此治罪,岂不背负‘刻薄寡恩’之名?”

徐宁认真道,“主子切莫如此说,圣上登基是因禅帝已入神道,圣上德行出众,才得禅位,又何须他人相助?”

徐宁见王杰还是不理解,“主子可听闻‘白头公在’乎?昔年庾元规诛杀南顿王,晋成帝尚年幼不知事。后问庾元规曰‘常日白头公保在?’,对以‘谋反伏诛’。晋成帝泣曰,‘舅言人作贼,便杀之;人言舅作贼,当如何?’。”

王杰恍然大悟,这个典故的道理其实和顾明诚篡位后就再也不能站在道德制高点喊“诛杀安逆”是一样的。

自己做了破坏既定制度的事情,就不能指望别人不用这套破坏制度的方法来对付自己。

王杰不禁道,“可若徐广攻下元昊,立下不赏之功,又当如何?”

徐宁笑道,“奴才虽于掌兵事上知之甚少,可助军之赋,从来非一一用于军中,喝兵血、拿空饷之吏不计其数。圣上为保边境安稳,历年戎费渐增,花费巨大,可十未有二三及于兵事上,余者悉为外用。苛税,苛赋,苛政,是谁之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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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北朝期间,御史有权“风闻奏事”,又称“闻风弹事”。

《文献通考》卷五十三,《职官考七》中的《御史台》条云:“故御史为风霜之任,弹纠不法,百僚震恐,官之雄峻,莫之比焉。旧制,但闻风弹事,提纲而已。”

注云:“旧例,御史台不受诉讼,有通辞状者,立于台门候御史,御史竟往门外收采之,可弹者略其姓名,皆云:风闻访知。”

2“前后二汉,西京七族,东京六姓”:西汉吕、霍、上官、丁、赵、傅、王七族及东汉窦、邓、阎、梁、窦、何六姓

3“功过不容少混,混则人怀惰隳之心;恩仇不可太明,明则人起携贰之志。”:功绩和过失一点都不容混淆,混淆了人们就会变得懒怠而没有上进之心;恩惠和仇恨却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太明显了人们就容易产生怀疑背叛之心。

出自《菜根谭》

4“白头公在”的典故:

《资治通鉴·卷九十三·晋纪十五·显宗成皇帝上之上》:宗之死也,帝不之知,久之,帝问亮曰:“常日白头公保在?”

亮对以谋反伏诛。

帝泣曰:“舅言人作贼,便杀之;人言舅作贼,当如何?”

亮惧,变色。

司马衍6岁时,发生了苏峻之乱,当年五马渡江之一的南顿王司马宗被杀,他一点都不知道。

等到苏峻之乱平息后,他问舅舅庾亮:“往常那位白头公(司马宗一头白发)何在?”

庾亮奏道:“司马宗谋反伏诛”。

司马衍很伤心,哭着说道:“舅舅说谁做贼,便杀之,如果人说舅舅做贼,我又该如何?”

庾亮一听,吓得脸色大变,无言以答。

第二十六章罗朴氏

天色渐晚,朴丽娥匆匆穿过宜秋宫门,往承恩殿走去。

圣上下令封禁东宫,严审涉事宫人,但是太子毕竟是太子,于是宋皇后就拨了几个宫人给东宫来伺候太子。

拨来的几个宫人都惶惶不安,唯独朴丽娥认为封禁东宫是她难得的机会。

朴丽娥虽然长了一张秀气的汉人脸,却是不折不扣的新罗婢。

汉人眼里的新罗婢聪明能干,会照顾孩子,但是汉妃绝不会把新罗婢作为自己的心腹。

更何况,宋皇后事事向安懋看齐,安懋就从来不用胡人、不宠外国女奴,宋皇后看在眼里,又岂会把蕃奴作为贴身心腹?

因此,朴丽娥在清宁宫做得再好也不会出头,所以这次封禁东宫,朴丽娥就使了点小伎俩,主动分到东宫来伺候太子。

她这会儿去承恩殿,是因为太子刚刚用完了膳,想找人下棋了。

太子喜欢下棋,东宫也有“棋待诏”,太子原来身边也有善棋的宫人,只是这会儿全被送去严审了。

朴丽娥来到承恩殿殿前的时候想,其实太子用完了膳,是应该再读一会儿书,看看汉人的四书五经。可太子不读书的理由也很充足,是因为太子要养伤,虽然崇文馆就在东宫里头,但是圣上封禁东宫要太子好好养伤,就有希望太子这些日子不读书的意思在里面。

如果太子用完了膳之后还是捧着四书五经,就会劳神,就不能好好养伤,就是一种不孝的行为。

这样来讲,太子找一个新来拨来东宫的小宫女下下棋就是一种挺适宜的消遣。

朴丽娥在殿前报了身份,很快被宣召进去,殿中已经点起了灯火,她被带到殿后,太子就斜靠在榻上,面前的小几上摆着的是精致的白玉棋盘。

朴丽娥按宫奴的礼节跪拜请安,“奴婢朴丽娥,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很有闲情雅致,他温和地叫起,“不必拘束,赐座罢。”

于是朴丽娥便坐到了太子的对面,只是她不敢坐整个座儿,只是略略沾了一点榻,整个人和站着没什么区别。

太子又吩身旁的宫人拿红烛来放在棋盘旁,他笑道,“张籍有诗曰:‘红烛台前出翠娥,海沙铺局巧相和’,如今也算应景了。”

朴丽娥不知道这首诗的典故,只能微微低头浅笑,汉人男子就喜欢女子温婉柔和的一面。

下棋之前要先猜子,太子却不去拿白子,而是道,“你姓朴,可是新罗辰韩朴氏?”

朴丽娥拿不准太子对新罗的态度,只好含糊道,“奴婢自小长于宫中,已不知朴姓来源。”

太子笑了笑,伸手拿了若干白子,“据说新罗国人善棋,昔年唐德宗的‘棋待诏’朴球归国时,张乔还曾赋诗云‘海东谁敌手,归去道应孤’,可见棋技高妙。”

朴丽娥拿起一颗黑子,向太子示意,“殿下请。”

太子微笑,摊开手,手中是三颗白子。

于是朴丽娥执黑,太子执白。

座子制,白先行。

四象既陈,开始对弈。

棋至中局,太子道,“宫中虽有棋博士教授宫女棋艺,可你棋艺不俗,非宫中棋博士可教之。”

朴丽娥道,“奴婢承宫中棋博士教习,获益良多,私下里也对棋艺有所钻研?”

太子问道,“如何钻研?”

朴丽娥回答道,“奴婢闲来时就读《忘忧清乐集》,研究其中所载的棋局古谱。”

太子笑道,“‘忘忧清乐在枰棋,坐隐吴图悟道机。乌鹭悠闲飞河洛,木狐藏野烂柯溪’,此书怡情,甚好。”

朴丽娥微笑,“奴婢近来在研究此书中的一局‘四皓出洞势’,觉得甚为精妙。”

太子不语。

棋毕,太子胜。

太子喝了口茶,笑道,“‘四皓出洞势,白先要活’,其势与今日棋局正相宜。”

朴丽娥道,“殿下棋技高妙,奴婢不如。”她离开座位,向太子又行了跪礼,“奴婢虽为外族,可心慕汉学、道教,尤其是弈棋之道。”

太子这回没叫起,封禁东宫以后,有新拨来的宫人想着投靠东宫的不少。

因为东宫毕竟是东宫。

安懋想借太子落马这件事敲山震虎,把太子身边的心腹一一收押审问,除了是真的觉得东宫内有外人安插的人之外,无非是觉得太子手伸得太长了。

太子在东宫内一言九鼎不要紧,手都已经伸到外朝礼部了,安懋也不能不管了。

但是太子心里知道,害自己落马的人肯定不是安懋。

安懋从立太子那一天起,就是太子最有力的支撑者,他这次封禁东宫,虽然有收一收太子势力的念头,但也有几分保护太子,希望太子不要在接下来的兵事上随意站队的意思。

圣上如果真想收了太子的权实在太简单了,安煜盯着跪在下面的朴丽娥想,只要父皇废了我这个太子就可以了。

这些人投靠的是太子,是东宫,是嫡长子,而不是安煜。

安煜其实并不害怕身边心腹被收押这件事,他甚至觉得,这么来一回也挺好,能看清谁是真正地效忠自己。

安煜只要坐在太子这个位子上一天,就永远不缺示忠、投靠的奴才。

真正让安煜头疼的是,他实在是无法分清,这些人到底是投靠自己,还是投靠“太子”。

朴丽娥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太子的回音,她想了想,道,“奴婢研习棋艺之时,才明白汉学棋局中,棋谱皆以旧典名之,譬如‘四皓出洞势’,就语出汉代‘商山四皓’。奴婢不才,不及汉初商山道家隐士,可愿学前人志士,陪伴太子左右。”

太子道,“你虽粗通汉学,可焉知汉学所涉甚广,非四书、五经所能囊括。你方才所引‘商山四皓’之说,是汉高祖时之事,与今不合矣。”

朴丽娥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跪在下面刚想请罪,就听太子接着说道,“昔年汉高祖时,高祖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吕后才请商山四皓为太子辅弼,高祖见之,道太子‘羽翼已成’,最终才不易太子。”

太子笑了,“汉高祖出于草莽,岂知废嫡立庶之说?而如今,父皇英明,远胜汉高祖,于立储事上,又岂能被后宫、隐士左右?”

朴丽娥叩首,道,“奴婢受教。”

太子看了跪在下面的朴丽娥一会儿,突然靠近桌几,吹灭了那支点在棋盘旁的红烛,“你虽为新罗婢女,但是颇为好学,孤赐你《汉书》罢。读书养志、观史思今,既然心慕汉学,则得精通汉史。”

朴丽娥知道太子这是接纳她了,她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谨领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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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棋待诏的设立,始于唐朝。翰林院设置“棋待诏”这样的官职,用以招揽国内(甚至包括国外)的围棋高手。

棋待诏的设立可以分为形成期与固定期两个阶段。唐玄宗以前,棋手候命于翰林院,等待天子宣召,并无官称。

玄宗时才正式定为官职,即“棋待诏”。这种官职没有品秩,属于使职差遣之类,在翰林院中的地位比较低微。

但是东宫这个系统一般是仿照外朝设立的,所以东宫里面应该有棋待诏。

关于棋博士,欧阳修《新唐书·百官志》载:宫教博士二人,从九品下,掌教习宫人书、算、众艺

2张籍《美人宫棋》:红烛台前出翠娥,海沙铺局巧相和。趁行移手巡收尽,数数看谁得最多?

所以太子这是夸朴丽娥长得好看,朴丽娥没听懂=_=

3《新唐书·东夷传》上说,由于新罗“国人善棋”,唐玄宗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唐廷派围棋国手、府兵曹参军杨季鹰充当使节赴新罗,令朝鲜半岛的围棋高手甘拜下风,新罗朝廷为此“厚遗使者金宝”,可见围棋在朝鲜是非常受重视的。

4朴这个姓,到现在的韩国也是属于大姓。

新罗最初由辰韩朴氏家族的朴赫居世居西干创建。

660年和668年,新罗联合唐朝先后灭亡百济和高句丽。

670年-676年唐朝新罗战争后,新罗侵夺了大同江以南的原属于中国后为高句丽(中国古代东北少数民族政权)夺取的的汉乐浪、带方故地(当时唐军主力用于其他地区,后来新罗向唐朝请罪并且称臣,唐朝不再追究),统一了朝鲜半岛大同江以南地区,称为统一新罗。

9世纪末期,统一新罗分裂成“后三国”。935年,“后三国”被高丽统一。

所以新罗应该说现在已经灭国了,呃。

5围棋对局时,为了决定对局双方谁执黑,需要猜子,也叫猜先。

先由高段者握定若干白子,但不出示。

低段者出示一颗黑子,表示“奇数则己方执黑,反之执白”,

出示两颗黑子则表示“偶数则己方执黑,反之执白”。

待低段者选定后,高段者公示手握白子之数,先后手自然确定。

所以太子应该先握白子,是因为默认太子棋技比较高的意思。

6“座子制”在现代围棋里面这个规则已经废除了,其实按照真正的古代围棋,应该是有座子制,然后是白棋先下。

现代的围棋对局,在开局之前棋盘上是不能摆棋子的,也就是通常说的空盘开枰。

而古代的座子制就是开局之前,双方要先在棋盘斜对角的星位上各摆放二颗棋子,在确定了黑白双方各占据两个角部的星位之后,才开始轮流下子,行棋的次序是白先黑后。

开局之前事先摆在棋盘上的四颗棋子就称之为“座子”也叫“势子”

废除“座子制”的是日本,清末民初的时候,我们国家才开始渐渐变成“自由落子制”。

虽然中国最早发明围棋,但是韩国日本现在水平都比中国选手高啊,悲伤。

7《忘忧清乐集》薮集围棋理论著作三篇:张拟的《棋经十三篇》、刘仲甫的《棋诀》以及张靖的《论棋诀要杂说》;

宋李逸民编辑。书名出自宋徽宗诗“忘忧清乐在枰棋”。

忘忧清乐在枰棋,坐隐吴图悟道机。

乌鹭悠闲飞河洛,木狐藏野烂柯溪。

这首七绝诗意包含围棋的几种别称(忘忧、枰棋、坐隐、吴图、乌鹭、河洛、木野狐、烂柯)。

8“商山四皓”是秦朝末年四位信奉黄老之学的博士: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甪(lu)里先生周术。他们是秦始皇时七十名博士官中的四位,分别职掌:一曰通古今;二曰辨然否;三曰典教职。

《汉书·张良传》:上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吕后恐,不知所为,乃使建成侯吕择劫良为画计。

良曰:‘此难以口舌争也。顾上有所不能致者四人,四人年老矣,皆以上嫚侮士,故逃匿山中,义不为汉臣。然上高此四人。诚令太子为书,卑词安车固请,宜来,来以为客,时从入朝,令上见之,则一助也。

于是四人至……从太子,年皆八十有余,须眉皓白,衣冠甚伟。

……上乃惊曰:‘吾求公,避逃我,今公何自从吾儿游乎?‘

四人曰:‘……太子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愿为太子死者,故臣等来。

‘上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竟不易太子“。

刘邦登基后,立长子刘盈为太子,封次子如意为赵王。后来,见刘盈天生懦弱,才华平庸,而次子如意却聪明过人,才学出众,有意废刘盈而立如意。

刘盈的母亲吕后闻听,非常着急,便派自己的哥哥建成侯吕释之去请开国重臣张良出面。

吕释之对张良说:“您是皇上的亲信谋臣,现在皇上想要更换太子,您岂能高枕而卧?”

张良推辞道:“当初皇上是由于数次处于危急之中,才有幸采用了我的计策。如今天下安定,情形自然大不相同。更何况现在是皇上出于偏爱想要更换太子,这是人家骨肉之间的事情。清官难断家务事啊!这种事情,就是有一百个张良出面,又能起什么作用呢?”吕释之恳求张良务必出个主意。

张良不得已,只好说:“这种事情,光靠我的三寸不烂之舌恐怕难以奏效。我看不如这样吧!我知道有四个人,是皇上一直想要罗致而又未能如愿的。这四个高人年事已高,因为听说皇上一向蔑视士人,因此逃匿山中,不作汉臣。然而皇上非常敬重他们。如果请太子写一封言辞谦恭的书信,多带珠宝玉帛,配备舒适的车辆,派上能言善辩之人去诚恳聘请他们,他们应该会来。然后以贵宾之礼相待,让他们经常随太子上朝,使皇上看到他们,这对太子是很有帮助的。”于是吕氏兄妹和太子当真把这四个后人称之为“商山四皓”的老人请来了,把他们安顿在建成侯的府邸里。

在一次宴会中,太子侍奉在侧,四个老人跟随在后。刘邦突然见那四个陌生的老人,都已八十开外,胡须雪白,衣冠奇特,非常惊讶,问起他们的来历,四人道出自己的姓名。

刘邦听了大吃一惊:“多年来我一再寻访诸位高人,你们都避而不见,现在为何自己来追随我的儿子呢?”

四个老人回答:“陛下一向轻慢高士,动辄辱骂,臣等不愿自取其辱。如今听说太子仁厚孝顺,恭敬爱士,天下之人无不伸长脖子仰望着,期待为太子效死,所以臣等自愿前来。”

刘邦说:“那就有劳诸位今后辅佐太子了。”

四人向刘邦敬酒祝寿之后就彬彬有礼地告辞而去。

刘邦叫过戚夫人,指着他们的背影说:“我本想更换太子,但是有他们四人辅佐,看来太子羽翼已成,难以动他了。吕雉这回真是你的主人了!”

戚夫人大哭。

刘邦强颜欢笑:“你给我跳楚舞,我为你唱楚歌。”

刘邦便以太子的事件即兴作歌:“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又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其实后人有人认为,刘邦见到商山四皓就不改立太子,是因为这是吕后向他示威,“你请不来的人,我们能请到”。心里知道吕氏集团势力太大,才放弃改立戚夫人生的赵王的。

其实皇帝立太子,母族真的还是蛮重要的,“母凭子贵”在帝王家也就是明朝推行“小户选秀”的时候有这种情况出现,反而“子凭母贵”的情况占大多数。

第二十七章 来使归国

华傲使者团虽然是来发丧的,但是实际上整个到访过程,除了一开始呈上的国书上提了一句,其他时候从来没有提起过烈昭公主。

其实这倒不是因为烈昭公主是出嫁女,而是当时迎娶烈昭公主的时候,华傲娶的是盛朝公主。现在盛朝没了,但是实际姻亲关系还在,这时候提烈昭公主就不免显得不合时宜了。

但是自从安懋议定想让东郡大公主和臧尔溯订亲,要延续这段联姻关系后,华傲使者团终于找准了烈昭公主的定位,直接拿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先后入蕃来类比,总算把这段尴尬的姻亲关系给圆回去了。

于是华傲使者团走的时候比来的时候风光多了,光安懋赏赐的礼物就满满当当摆了好几车,送别宴之前顺便把加封徐妃、徐氏一族、大公主和五皇子的加封礼也给办了。

华傲使者团离开的时候,安懋是亲自送别,十分重视。

徐贵妃坐在殿内,周围站了七八个宫人,却鸦雀无声。她在看唐人杜环所写的《经行记》,她看这本书已经好几天了,看这本书的时候,周围的宫人都退得远远的,只有贴身侍婢江小柔敢坐在徐妃对面,绣着一个可有可无的荷包。

江小柔是徐贵妃陪嫁,从小就一起长大,安懋下旨特诏当年待字闺中的徐氏入宫的时候,徐贵妃只从家里带了江小柔一人了。

江小柔随徐氏入宫其实是一件挺有风险的事情,毕竟宫里有宫里的一套系统,江小柔是徐氏家里的侍婢,和宫里后面分给徐氏的内侍不是一路的,江小柔除了依附徐氏,没有第二条出路。

但是江小柔也不愿意就在徐府随便找个徐府下面庄子里头的男人嫁了,她随徐氏入宫的时候就看清了,女子嫁人,基本是桩亏本买卖。远的不说,就说自己的主子吧,这几年宠冠后宫、儿女双全、福及一族,甚至民间有安懋早就倾慕徐妃,登基以后只特诏她一人入宫,因此才不选秀的说法。

但是徐氏风光背后有多少心酸,连江小柔都觉得自己只窥得一分罢了。

江小柔挺有哲理地想,真爱就像鬼,大家都口耳相传,却无人能证实它的存在。

这时,徐贵妃轻声念道,“……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无问贵贱,一日五时礼天,食肉作斋,以杀生为功德……”

江小柔不由得安慰道,“大食国纷更变易,想来习俗也有所不同,此书所载‘大食国’为唐天宝年间的黑衣大食,与华傲皆服白衣已有所分别,更何况此书距今久远,不可全信。”

实际上类似的话这两天江小柔已经说了很多遍了,但是她也不敢抱怨,因为这话换成别人还真没这个资格在徐贵妃面前说。

徐贵妃放下书,接过江小柔手中的针线,帮忙分丝,她做的是女子应该做的活计,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带着杀伐之气,“‘汉家兵马乘北风,鼓行向西破犬戎’,昔年若不是葛逻禄部临阵叛变,最终致密云郡公兵败怛罗斯、退败安西都护府,恐怕如今早无‘大食’一说矣。”

江小柔附和道,“正是如此说,若是此役得胜,大唐的‘西域佛国’早已建成。”

主仆两人敢这么说“大唐要建成西域佛国”是因为唐朝虽然对宗教非常包容,但是国教是道教。武后兴佛是因为佛法中提倡“众生平等”“男女皆有佛性”,乃至李唐皇室七迎佛骨,都是利用佛教中的奴性来巩固统治。

一个用来巩固统治的宗教,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国教的。

当然了,还因为带着汉家兵马翻过葱岭去应战大食兵的密云郡公是大唐名将高仙芝,是高句丽人。

主仆两人敢责怪高句丽血统的名将高仙芝,敢骂打仗时叛变的葛逻禄部雇佣兵,却不敢对作战的汉人多说一句。

江小柔是很同情自己主子的,依她看来,联姻这事儿,最该谴责的不是别人,就是安懋。

若不是当年安懋鸠杀禅帝,大公主根本不必远嫁华傲。

而江小柔也很清楚主子心里在想什么,徐贵妃此时,最恨的倒不是安懋,她最恨的是周惇。

如果不是周惇进言要立刻杀禅帝,禅帝怎么说也得再活个七八年,等安氏一族借禅帝的手收拾了分封到南方的两个年长皇子,再杀不迟。

禅帝如果不死,徐广因为帮助安懋逼宫,照样有大功。

就因为江小柔清楚徐贵妃在想什么,所以她才同情徐贵妃。

徐贵妃分着分着,突然又说起另一件事,“东宫的事可查清了?”

东宫的事情也是扑朔迷离,江小柔就算仗着徐贵妃也不敢多打听,因为安懋封东宫就是不想让大家打听。

江小柔笑道,“主子别着急,依奴婢看来,这玄德门快开了。”

徐贵妃压低声问道,“朴氏可已入东宫?”

江小柔点点头,道,“不妄主子的一片苦心,朴氏竟得赐《汉书》。”

徐贵妃笑了,“太子果然善棋。棋经中原有‘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子而取势,与其无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之博弈论,想来太子早已知晓了罢。”

江小柔见主子高兴起来了,也陪着一起笑。

这时,只听得外面“咚咚咚”,传来击鼓声。

主仆二人停下手头的活计,江小柔不用徐贵妃示意,就放下手中针线,去外面探听情况。

徐贵妃坐在殿中,只听得外面的击鼓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击鼓时的咚咚声声传百里,似乎整个都城都能听见一般。

不一会儿,江小柔回来了,她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主子,是有人在敲击登闻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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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经行记》是唐代杜环所写的经历记录。现在原书已经失散了。

唐天宝十年(751),杜环随高仙芝在怛逻斯城(又名呾逻私城,今哈萨克斯坦江布尔)与大食(阿拉伯帝国)军作战被俘,其后曾游历西亚、北非,成为第一个到过非洲并有著作的中国人。

所记有拔汗那国(今乌兹别克斯坦费尔干纳)、康国(今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师子国(今斯里兰卡)、拂菻国、摩国(今地未详)、波斯国(今伊朗)、碎叶(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西南)、石国(今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附近)、大食、朱禄国(末禄国,今土库曼斯坦马里)、苫国(今叙利亚)等国,包括今中亚及西亚各地。其对伊斯兰教的记述至为简要正确。

2黑衣大食是阿拔斯王朝,其实不是穿黑衣,而是因为阿拔斯王朝的国旗是黑色的。

白衣大食是倭马亚王朝

我的设定是臧尔溯的祖辈是倭马亚王朝建立之前,阿拉伯帝国扩张的时候,东线某支打萨珊王朝的和东罗马帝国同时打起来,败了,逃到华傲成为游牧小国的首领。

当然我知道阿拉伯帝国扩张中什叶派和逊尼派的分裂问题,这个说起来太复杂,就不着重去阐述了。

3怛罗斯之战(battleoftalas,怛,音dá)是唐玄宗时唐朝的安西都护府与来自阿拉伯帝国的穆斯林与中亚小国联军在中亚诸国相遇而导致的战役。怛罗斯所在地还未完全确定,但应在葱岭以西、接近哈萨克斯坦塔拉兹的附近地区。战役的发生时间在751年7月-8月(唐玄宗天宝十年)。

4其实这个怛罗斯之战是这样的:

阿拔斯王朝当时利用利用波斯籍释奴阿布·穆斯林在呼罗珊的力量,联合什叶派穆斯林起义攻占大马士革,推翻了倭马亚王朝。

但是王朝一开始建立的时候局势不稳,唐朝当时想利用阿拉伯人内部混乱的局面,想要恢复唐朝在葱岭外的势力范围。

于是高仙芝就进攻石国,这个石国位置很重要,其实对唐朝是称臣的,但是唐朝就找了个理由说石国与大食暧昧,就把石国打掉了。

然后石国王子就联合“昭武九姓”向阿拔斯王朝求助。高仙芝知道以后要先发制人,就征召安西都护府的兵力,长途跋涉两千余里,到达怛罗斯,遇到大食军队。

可以想象一下,这个时候唐军翻过帕米尔高原,走了两千多里,已经很疲惫了,但是打起来,唐军和大食军还是不相上下的,但是唐朝的雇佣军葛逻禄部在打到第五天的时候突然叛变,导致唐军兵败。

然后就导致中亚细亚地区变成穆斯林了,就渐渐变成今天这样。

因为本来唐朝对西域的控制权也包括宗教这部分,唐朝对西域汉化的影响是很大的,这仗输了以后,中亚就是伊斯兰化一直到今天这样。

连后面元朝时候蒙古帝国崛起,把阿拉伯帝国给灭了都没把宗教扳过来,sad。

5唐朝蕃将并不是全部都是乱臣贼子,比如大唐名将高仙芝、哥舒翰就都是蕃将,为唐朝立下很多战功。

高仙芝虽然是高句丽人,但是他在库车驻地上,俨然是中国在中亚的总督。塔里木地区、伊犁河流域、伊塞克湖地区、塔什干、帕米尔山谷地区、吐火罗地区、喀布尔和克什米尔都有他远征的功劳。

结果安史之乱的时候,唐玄宗听信监军宦官边令诚的诬陷把他杀了。

所以很多人对武则天的评价很高,就是因为唐玄宗一开始用的几个大臣,比如姚崇、宋璟全是武则天挑的,唐玄宗就只会用李林甫。

安史之乱也是安禄山说要清君侧,这个清君侧清的就是杨国忠。

就这样后人还说这两人的爱情多么多么动人什么的,也不想想扶持唐玄宗上位的元配王皇后在唐玄宗当皇帝以后,立刻翻脸不认人,废后,而且皇后一家并没有很显赫到功高震主。

古今中外的凤凰男都是一个德性╮(╯_╰)╭

妹子们现在还觉得唐明皇杨贵妃的故事感人吗……

所以这么一对比,武则天作为皇帝真的比他好多了。

6“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子而取势,与其无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棋经十三篇》

与其舍不得丢子而求活,不如丢子而取得大局的优势。与其漫无目标地勉强行棋,不如顺其自然地自行补救。

第二十八章 挝登闻鼓

登闻鼓响起来的时候王杰正坐在山池院中研究《六韬》。

他和徐宁已经预感到安懋要发兵元昊,加上礼部这两天忙得很,礼部负责齿胄之礼的官员到山池院来就是走个过场。

于是,王杰就清闲下来,徐宁就建议他读点兵书。

这个建议有个前提,徐宁认为王杰如果入学的时候正好赶上东郡发兵元昊,安懋就有这个可能召见几个儿子,从战场说起,问点兵事上面的事情,王杰如果懂点兵法,就会在安懋面前留下好印象。

王杰认为这个逻辑有问题,“我虽不通兵理,但‘兵之情主速’,如今元昊易主,父皇若想发兵,必得乘此之不及,攻其所不戒,若待到仲秋之后,岂不是延误了先机?”

徐宁却坚持认为此时是最好地储备兵法知识的时候,苏敏儿也拥护徐宁的观点,她的解释是,元昊盘踞南方多年,不是那么好打的,真打起来了也是场持久战,到那时候,王杰肯定已经入学了。

王杰将信将疑,却也放下其他书本,转而来看兵书。

看兵书也有兵家的政治正确,比如东郡在兵书上最推崇《六韬》,当然官方原因是“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

可王杰心知肚明,不过是因为《六韬》秉持的是先秦黄老道家的军事思想,和东郡国教相合。

王杰正看到“……不以役作之故,害民耕织之时;削心约志,从事乎无为……”这一句,登闻鼓就响起来了。

徐宁一下子站了起来,苏敏儿慢了一步,她站起来后迟疑了一下,徐宁得了王杰的示意就出去了。

鼓声咚咚咚持续了一会儿,苏敏儿听出来了,她转头看了王杰一眼,见王杰已无心看书,便道,“主子,是登闻鼓。”

“登闻鼓?”王杰怔了一下,很快和现代看过的电视剧联系在了一起,“有人击鼓鸣冤?”

王杰虽然是现代人,但是结合电视剧和新闻,一下子就理解了登闻鼓是个怎样的存在,其实就是现代信访制度的前身。

王杰明白,别说古代这种法治不完善的农业社会,就是放在以大陆法系为主、兼顾英美法系的现代文明的z国,每年还是有不少群众去京城信访。

足可以见这项制度在z国是有肥沃的生存土壤的。

不料,苏敏儿皱眉道,“这击鼓是真,有冤……”

“这话从何说起?”王杰不解道。

苏敏儿索性给王杰解释起来,“登闻鼓设立日久,本是为上情下达,使天下冤滞有地可诉。凡言朝政得失、公私利害、军期机密、陈乞恩赏、理雪冤滥,及奇方异术、改换文资、改正过名,无例通进者,皆可陈情。击鼓后,便有士官接访,投递诉状至登闻鼓院,以上达天听。”

王杰笑道,“‘乃知听卑四聪达,万里呻笑如邮传’,开广言路,为理国所先,此为良政。”

苏敏儿的一张小脸却绷了起来,“东郡地域广阔,百姓多以农耕为生,成年男丁均要服役,法虽规定可‘力役折庸’,但却止不住这‘役外有役’。东郡疆域如此辽阔,各色工程、漕运均需劳力,单运役一项,所扰之民就不计其数。除此之外,还有色役、差科与资课,与此同时,还要耕地以保交得田税,”苏敏儿见王杰听得怔住了,“百姓日日应对赋税尚且自顾不暇,即使蒙冤,也无法跋涉十里、百里到定襄敲这登闻鼓。”

王杰定了定神,此时苏敏儿的话和马球赛时安庆的话加在了一起,王杰心里逐渐冷下来,真正的古代老百姓所受的苦不及这两人所道之万一。

王杰又想起现代新闻里面大官接待信访农民,承诺给出回音的画面,“可若是真有蒙冤者敲击这登闻鼓呢?”

苏敏儿摇摇头,“绝不会有。”

王杰诧异道,“何出此言?”

苏敏儿笑道,“若主子是地方官,今若有个‘刁民’不经县、州官府,便直越去天子那儿击大鼓、下诉状,主子可嫌他不嫌?”

不等王杰回答,就自问自答道,“这样不合越诉,就须捉来打!”

王杰明白了,“难道地方官敢半路拦访?”

“有何不敢?”苏敏儿道,“进了定襄,击了登闻鼓,才算‘鸣冤’呢,否则就是‘越诉’,地方官管不了‘鸣冤’,难道还治不了‘越诉’?”

王杰还是不死心,“我尝读《麈史》,其有一则道:宋太祖时,有老农击鼓,望宋太祖替他寻觅亡猪,宋太祖手诏忠献赵公曰,‘然与卿共喜者,知天下无冤民’。”

苏敏儿道,“此不过为耳闻轶事。”

王杰笑道,“依你这么说,这登闻鼓从周至今立于天子脚下,竟是形同虚设,没一点儿道理么?”

苏敏儿道,“自然有理,不过这登闻鼓只听黠官、酷吏和酸文人的道理罢了。”

王杰还要再辩,只见徐宁走了进来,一脸严肃,他便住了口,想听听徐宁打听出什么了。

徐宁道,“竟是一群邶州木速蛮,道邶州边境士兵不仅长年掳掠他们的财物,以武力相协。而前几日,士兵驯养的豕彘突然窜入邦克楼,此举侮辱了他们信仰中的‘至仁主’,因此相约前来讨个公道。”

王杰惊讶道,“此事为何不诉当地父母官?”

徐宁道,“此群木速蛮虽已入东郡籍,却是华傲胡商,常年经狮城、庐江往来与旗北与邶州之间。边境士兵均为‘威边军’下的厢军,归兵部管。想来邶州地方官对此也是束手无策,只得两边调解罢。”

苏敏儿道,“这事儿来得蹊跷。”

徐宁道,“的确奇怪。”

王杰问道,“如今这群木速蛮在哪里呢?”

徐宁答道,“已被请进登闻鼓院了。”

苏敏儿问道,“他们竟然自己写了诉状?难道是用胡文?”

三人一同沉默了下来,看来这事儿的确不简单。

突然,苏敏儿粲然一笑,打破了沉默,她对王杰道,“主子说得对,这登闻鼓立在那里,是有几分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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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史记·齐太公世家》

(商议的事)其中很多是用兵的权谋和奇计,所以后代谈论用兵之道和周朝的隐秘权术的都尊法太公的基本策略。

2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孙武《孙子兵法·九地篇》

用兵的意旨就是要迅速,乘敌人措手不及的时机,走敌人意料不到的道路

3“不以役作之故,害民耕织之时;削心约志,从事乎无为”

不因劳役事务而耽误民众耕织。约束欲望,办事不贪

4登闻鼓院,于阙门悬登闻鼓,许人鸣冤。唐于东西朝堂分置肺石下或击登闻鼓。宋初,立登闻鼓于阙门之前,置鼓司,先以宦官,后以朝臣主管。景德四年(1007)始改称登闻鼓院,隶司谏、正言,掌接受文武官员及士民章奏表疏。

凡建议有关朝廷政事、军事机密、公私利害等事,或请求恩赏,申述冤枉,贡献奇异术等,如不能依常规上达皇帝,可先到登闻鼓院呈递事状,如受阻抑,再报告登闻检院。

5“乃知听卑四聪达,万里呻笑如邮传。”——毛滂《登闻鼓诗》

6我这篇文里面的徭役设定是基于唐宋两朝,也就是封建社会顶峰、盛世情况比较多的朝代。

但是现实就是,就是这两个朝代,古代百姓就是这么苦。

唐朝分杂役、正役、色役、差科、资科。宋代是杂役、职役,后期改差役、募役、义役。

具体来讲其实都是一样的,男丁农闲的时候不但要把国家规定的徭役天数服役完。打仗的时候还要被拉去做民夫、有基建的时候要去当农民工、有的时候还要管漕粮运输工作、运气不好碰上外国打进来了还要被征兵。

以上全是免费劳力,是国家分配的任务,一分钱都拿不到的。

与此同时种地还要交田税,以及各种苛捐杂税,碰上灾年,饿死人、瘟疫是没有政府救济的。

大家都学过柳宗元的《捕蛇者说》吧,老百姓真的就是这么苦。

真正免徭役,可以拿钱去换掉徭役的,都是有功名的文人、官员、地主。

因为我每次看一些文里说穿越成古代寒门子弟逆袭,就觉得很不真实,现实是,古代农村男人能有条件读书的已经是地主、乡绅,属于有产阶级了。古代的这种徭役赋税制度和强度,现代男人,尤其是白领、大学生,穿过去是很难忍受的,更别说做完这些还要读书去考科举了。

就是公认为是“寒门”出身的张居正,他也是出生在一个秀才家里,他爸爸是已经考上秀才,有这个原始积累在那里,他才能成为“神童”。

7《麈史》宋代王得臣写的,记录一些朝廷掌故和耆旧遗闻。

第二十九章 东宫解禁

虽然登闻鼓在宫里的人看来,是苏敏儿说的“有几分道理”,但在民间的影响力是非同一般。

百姓们自己不敢以身试险,但是眼瞧着登闻鼓响彻都城,心中也是有几丝快意与好奇的。

登闻鼓是一层官方的“民生”遮羞布,这层布是历代帝王都不愿去揭的,安懋也不例外,因此他看完登闻鼓院呈递上来的诉状后,还象征性地接见了那群来告状的木速蛮中的一个代表人物。

接见完之后就下令兵部协同刑部和大理寺去邶州调查‘威边军’的情况是否如那几个告状的木速蛮所说。并且同时吩咐工部,派遣民夫修复邶州受损邦克楼。

且不论那群木速蛮对处理结果满不满意,周惇趁着这个百姓注意力转移的空档,以太子太师的名义上了奏折,话说得十分委婉,太子落马受伤,作为太子的老师,心中非常担忧太子的伤势。

但是无论怎么委婉,其实就是指向一件事,封禁东宫的时间似乎有点长了。

周惇作为安懋篡位的功臣之一,官职待遇是明显比实打实带兵的徐广要好得多的,他的实职是中书令,形同宰相之权;还是开府仪同三司和太子太师,这两个虽然全部是虚职,但是一个是文散官中的最高官阶,一个是名义上的太子老师。

安懋把这三个官职全给了周惇,当然不可能仅仅是因为周惇当年替安懋背了出主意弑君的恶名。

因此,周惇一上折子,立刻引起了朝中不少人的注意。

其实要说封禁东宫这件事之前没一点儿消息透到外朝是不可能的,但是安懋让二皇子代替太子和华傲使者团比赛马球的政治信号太明显了,就是安懋并不想在华傲使者在的时候捅出太子落马的事情。

因此外朝不少官员都在观望,就算华傲使者团走了也不敢立刻上折子。

这里面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太子虽然是储君,但是在东宫落马受伤这件事,很难界定到底是桩宫闱案还是桩刑事案,朝臣中敢贸然插手皇帝家事的人极少。

也只有妹妹被封为婕妤的周惇可以上折子从关心太子伤势的角度,委婉地提一下皇帝后宫的事情。

可是安懋却把这封折子给压下了。

第二天,御史陶靖节上书,直参周惇作为朝臣竟然敢公然干预后宫事,可见外戚多么嚣张,如果皇帝被后宫左右,又怎么做一个明君呢?

这封折子刚上,安懋就给出了激烈地回应。

他先是把周惇那封压下来的折子给批了,回复中严厉地斥责了周惇干预后宫宫闱案。

接着,安懋就下令把原来押在内侍省审问的东宫涉事宫人全部转交大理寺进一步严审。

这个案子刚到大理寺,东宫的封禁就解除了。

到了这一步,安懋是彻底把宫闱案给刑事化了。

但是妙得很,此时满朝文武竟然都不敢对这个已经成为刑事案的宫闱案多问一句。

而在内宫的王杰知道得更多一些,这事还有个意味深长的后续,安懋去了弘文馆,把正在读书的安庆找了个不相干的理由斥责了一顿,并且收回了之前《卜商贴》的赏赐。

王杰不禁跟徐宁感叹安懋的帝王心术,“《韩非子》有云:‘凡人臣之所道成奸者有八术:一曰同床,二曰在旁,三曰父兄,四曰养殃,五曰民萌,六曰流行,七曰威强,八曰四方’。父皇时刻防此‘八奸’,真真是至明之君。”

徐宁闻此言,却道,“《韩非子》为刑名法术之学,猜忌太重,圣上素来秉持儒家道统,最为仁厚,主子切莫再提这话。”

王杰道,“太史公尝评韩非子云:‘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父皇为政,‘外示儒家,内施黄老’,才致‘弘济众生’的康平盛世,如何就说不得了?”

徐宁还要再说什么,只见苏敏儿从外面走了进来,便闭了嘴。

王杰并不是没有察觉到,徐宁和苏敏儿的关系越来越糟糕,两人面和心不合,但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补救,因为他们关系不好的原因就是因为王杰的器重,和苏敏儿本身的关系并不大。

王杰就算换个宫女器重,徐宁还是会明明白白地表现出厌恶。

可即便如此,王杰也不敢扔下整个山池院,只听徐宁一人。

苏敏儿带回了一个内宫八卦,封禁东宫期间,太子看上了一个原来是清宁宫内的宫女朴氏。

太子如今已经十二岁了,按照古代人的年龄观,这个年纪通人事是挺正常的一件事,看上颜色动人的小宫女并不是什么劲爆的八卦。

这个八卦的重点在于,这个朴氏是一个比太子大三岁的新罗婢。

徐宁一听就皱起了眉头,“难道是皇后私下所赐?”

其实皇后在自己亲生的两个皇子身边安排得力的仆从作为耳目,甚至直接赐不给位份的宫女,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说起来是母亲对亲生儿子的关心,换到现代来讲,就是做母亲的实在是不放心儿子一个人单独住在外面,所以派两个仆人看着,也是一片慈心。

至于赐太子宫女,就有更深一层的意义,皇后早早地将太子身边塞满自己信任的女人,也是防止太子真正掌权之后,有心怀叵测之人,在太子的榻上打主意。

但是,赐新罗婢实在不是宋皇后“夫为妻纲”的作风,宫里人人都知道,安懋只宠幸汉人女子。

苏敏儿又道,“据说朴氏还得赐《汉书》。”

徐宁道,“果真?”

苏敏儿点头,“可见朴氏并非仅凭美貌得太子青眼。”

王杰不解道,“这可有什么说法么?”

徐宁笑道,“范蔚宗于《后汉书》中尝评班孟坚云,‘不激诡,不抑抗,赡而不秽,详而有体,使读之者亹亹而不厌’。”

王杰想了一下才回过味儿来,他看着苏敏儿跟着笑的样子,心里觉得有点别扭,用赏赐《汉书》来称赞一个侍婢确实风雅,但在王杰这个现代人看来,不免有物化女性的嫌疑。

正在这时,一个小太监走进了山池院,他只是个传话的,“传皇四子至两仪殿面圣。”

第三十章 何时发兵

在徐宁给他整理衣冠的时候,王杰心里转过千百种想法,他穿越到这里后,一次话都没和安懋这个“生父”说过。在他眼里,安懋是皇帝,而不是父亲。

而按照自己这具身体的记忆,以及徐宁所说的那些过往,恐怕安懋和四皇子也根本没父子之情。

但徐宁似乎比他更紧张,“主子的生母将获追封一事,虽有风声,但圣上未降明旨,于此事上,主子还须谨言慎行才好。”

“我心里明白。”王杰看徐宁这么紧张,就只好作出轻松的模样。

他知道徐宁话里的意思,任何一个君王都希望自己是高深莫测的,就算是施恩,也不希望受恩者早早知道自己的旨意。

如今东宫刚解禁,安庆又刚受了斥责,徐宁是怕王杰知道自己的生母将获追封后,在父兄面前露出跋扈的迹象。

整理完衣冠,徐宁唤来苏敏儿,道,“你好生陪着主子。”

苏敏儿有些惊讶,但是她并没有多问一句就应了下来。

王杰问道,“你不去么?”

徐宁摇摇头,“登闻鼓一事,其中必有些紧要关节,还须进一步探明才好。”

王杰点头,“辛苦徐宁了。”

王杰说罢,就带着苏敏儿走了出去。

苏敏儿却没有只身陪王杰去两仪殿的喜悦,反而有些惴惴不安。

王杰一进两仪殿,就稍稍定下心来,安懋并不是只宣了他一个人。

他给安懋行了礼,安懋赐了座,他就在安庆旁边坐下,安庆垂着眼,看上去有些恹恹的。

安文坐在安庆和王杰的对面,表情非常严肃,太子在东宫养伤没出现,他好像并不高兴,反而绷得紧紧的。

安懋对王杰的到来浑不在意,“如今元昊易主,新君得国不正,元昊必起内乱,若此刻发兵,则能大捷。但现却有桩难题,”安懋扫过下面坐着的三个儿子,“我朝兵力不足。”

王杰心里不由咯噔一声,原来他和徐宁都猜错了,安懋久久不确定发兵竟然是因为兵力不足。

安懋接着道,“我朝国境线绵长,除东边是海域外,西、南、北方边境线都需兵力镇守。常备边境驻军与皇家禁军都轻易动不得,可抽调的军队不过将将十万人。”

安懋问道,“朝臣们议论的,都暂且不提,朕想听听你们的说法。”

王杰没料到安懋根本没问军事理论上的东西,上来就说了一个实际问题,他对此可是毫无准备。

但他也不能盲目地跟着安文的回答应和,因为安文是主战派,他一应和就是站队了。

安懋看底下三个儿子正襟危坐,太子不在,他们都不敢率先发言,于是就先点了安庆,“文章作得不好,兵事上总有长进吧,说说吧。”

这句“文章作得不好”就是安懋收回《卜商贴》赏赐的理由,安懋当着安庆两个兄弟的面前说出来,是真没给安庆留什么脸面。

但是安庆也不敢说不知道,他一旦说不知道,轻则是连兵事上都很糟糕,又是一顿训斥,重则是因为安懋收回了赏赐,所以心里安懋有怨怼,所以安庆是非说出点什么来才行。

可是安庆比王杰更不敢说主战的主张,他本来就在站队的问题上左右为难,现在刚受了训斥,只会比之前更加谨慎。

安庆站了起来,辑手行了礼,道,“儿臣以为,对元昊发兵一事,须得从长计议。”

安懋不说对也不说错,只面无表情道,“此话怎讲?”

安庆道,“因粮于敌,最为急务。若兴师十万,辎重三之一,已用三十万人运粮。一旦发兵,则需征发数十万民夫,若久攻不下,后方则难以为继。”

王杰这下终于明白,为什么徐宁和苏敏儿都说如今民间已经是苛税苛赋,而安懋还在为兵力不足发愁。

因为古代后勤系统落后。

古代没有完整的系统铁路、通讯设备,后勤的粮食和装备都是要靠民夫运上前线的。而想漕运的条件也很苛刻,前提是必须有运河、有船只,这又是不小的一笔花费。

安庆还说出了一个潜在的问题,真打起来,需要源源不断地征调士兵和民夫,古代是农业社会,整个生产系统极其孱弱,把青壮年都征调去参战了,那谁来耕田交赋税呢?

王杰料想这个朝代的粮食产量和机械化程度是根本不能和现代来比较的,一旦发生持久战,整个社会的生产系统就特别可能发生崩溃。

没了后勤,前线士兵是怎么都打不赢的,更别说打仗的同时还要维持庞大的边境驻军以防华傲趁虚而入。

安懋听罢,不置可否,反而又点了安文。

安文也不说安庆说得对还是不对,他直接把自己想的攻占方法说了出来,“五菱为元昊都城,毗邻南海。我朝还有五万水师精锐,若以水师陈兵南海,直取五菱;同时以瀛阳而入攻剑南;以蒲州而入,经霸益关攻昊珇,三方夹击,未尝不可速战速决。”

安懋道,“若不能速战速决,则当如何?”

安文语塞,顿了一下才回答道,“即使未能攻占五菱,也定能取剑南、昊珇。”

安懋听了,也只是点点头。

两个儿子都点到了,安懋看了眼王杰,觉得自己不点他似乎是摆明了不喜欢四皇子。

安懋也不是重视王杰的感受,而是想起此刻太子落马案已移交大理寺,打算翻供巫蛊案后就得追封王氏。

既然要追封王氏,此时就不能把不喜欢四皇子摆到台面上。

于是他点了王杰,“你怎么看?”

王杰发现,无论是主战还是主和,话都给安文和安庆说完了,他能拿出来的理由也差不太离。

最糟糕的是,他实在猜不透安懋到底想不想打。

假设真的想打,安懋肯定早就下令征民夫运粮草了,粮草不到位就没办法发兵。

假设并不想打,安懋又为什么高封徐氏一族、下嫁公主、拉拢华傲?

但其实安懋此刻也没想这个还没入学的庶皇子说出什么惊为天人的意见,他却不露出来,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站在两个哥哥后面,面露忐忑的王杰。

王杰张口,“儿臣以为,若想发兵元昊,必得先查清暗害太子殿下的罪魁祸首。”

此言一出,安文和安庆表情各异,心中各有所思,又不敢当着安懋的面转头去看王杰

王杰不慌不忙,只是偷觑了安懋一眼,安懋微微勾起了嘴角,但很快又恢复面无表情的常态。

王杰在心里暗道,赌对了。

安懋道,“为何?”

王杰道,“太子殿下久居东宫,东宫布置与内宫、外朝截然不同,殿下竟于东宫内落马,可见必是贼人暗害。此人能在东宫安插耳目,暗害太子殿下,意图动摇储君,乃知其势力颇大。若战事一起,贼人定会与外敌勾结,动摇东郡江山。因此,儿臣以为,‘攘外必先安内’,必先查明暗害太子殿下的幕后主谋才好。”

第三十一章 狱中所思

穆翰德刚过了今天的第三遍刑,闷闷地趴在刑牢冰凉的地上,地上铺了些稀薄的干草,却不能抵御地面散出的入骨寒气。

好在此时正是盛夏,这经年的寒气积在骨头里也生不出病来。

穆翰德这会儿是觉得有些委屈。

他当然不敢对本来是忠心耿耿地伺候太子殿下,尽心尽力地养马喂马,结果被冤枉入刑狱这件事感到委屈。

他本来就是蕃奴,能被太子提拔去驯马,已经是三生有幸了。

所以他不敢对太子有一丝一毫的怨怼。

他只是委屈自己入宫以来努力学习汉学、汉文,在刑讯里竟没起到一点儿作用。

穆翰德清楚地记得,《周礼》中有这么一段,“以五声听狱讼,求民情,一曰辞听,二曰色听,三曰气听,四曰耳听,五曰目听”。

他读这段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读懂其中的意思了。

穆翰德回想自己被审讯的时候,自认为自己的语言表达流畅、面部表情平稳、气息稳定、听觉反应灵敏、也正视问话者,没有丝毫躲闪。

但是他自从进大理寺刑狱以来,每天都被这么审问,一天三遍地过刑。

他自认每次被审讯,都是努力做到《周礼》中“五听”的标准,可刑讯却从未停止,反而一天比一天重。

穆翰德的手指动了动,拨了拨手边干枯的草屑,他趴在地上的那只耳朵听到了脚步声。

牢门开了,狱丞端了饭食汤菜来灌他,灌完饭菜又给他的伤处粗鲁地上了遍药。

端来的饭食中有豕肉,穆翰德却配合地吞咽着饭菜,他这会儿才真正安下心来。

这意思就是没人想要他的命,他们只是想查清楚案子而已。

但是这就是让穆翰德发愁的地方。

穆翰德进了牢狱才发现,自己原来没得任何一个主子的提拔是有原因的,他学了这么多年的汉学,却始终弄不清楚汉人的行事方法。

比如说,穆翰德一直以为掖庭宫狱隶属内宫,审讯宫闱案必会动重刑,但是他被关到掖庭宫的时候倒是好吃好喝,没人打骂,只是每个人关一个房间,防止他们串供罢了。

而被移交到大理寺,原以为会按照一般刑事案的法定规则去审讯,没想到倒是一遍遍地过刑,想死都死不成。

穆翰德想起过刑的时候旁边负责监刑的大理寺正就不寒而栗。

来大理寺的第一天,他和几个东宫宫女一同审讯过刑,其中一个宫女意图咬舌自尽,大理寺正发现后,亲手拔下她的所有牙齿,再接着审问、过刑。

这让本来就想活的穆翰德,更加不想死了。

刚刚吃下去的饭菜热汤在胃里发挥作用,穆翰德有了些许睡意,但是他又不想睡,因为睡下后起来就又是审问、过刑。

此刻是穆翰德一天中难得的清静时刻,他不想浪费这段时光。

穆翰德又一遍地细细在脑海中回想太子落马前后的经过,事实上,这些天来,他所知道的所有经过都重复地说过数十遍了。

每天上完了刑,穆翰德回牢房后,也在细细揣摩这个案子,在脑海中一遍遍地推敲其中的蛛丝马迹。

他去驯马这件事,是他自己求来的,这也不怨旁人。

穆翰德后悔的是,那次清宁宫来人,他就不该挺身去清宁宫见皇后。

皇后和二皇子赏他,他就该跪下婉拒才对,他为太子驯马,要赏也应该是太子赏,怎么能要二皇子的赏赐呢?

如果不要赏赐,太子也未必会看不见他养马养得好啊。

穆翰德揪着干枯的草根,愤恨地想,太子是东郡未来的国君,国君哪能没有容人之量呢?

就像他在外交国宴上感谢太子的提拔,东郡现任国君的赏赐只会更厚一层。

穆翰德当时想,我可号准汉人“君臣父子”的脉了。

外交国宴后,他正式被提拔入东宫,专门伺候太子的马。

那时的穆翰德坚信,只要马球赛一过,他就是东郡的王毛仲。因此,穆翰德对待主子的马,比对待自己都精心,要不是东宫有东宫的规矩,他恨不得天天和马睡在一起。

他是实在不相信,有人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对太子的马下药。

而且,主子们的马都是按照《唐六典》上的规定喂的,汉人觉得那样的喂法好,穆翰德是绝对不敢提出异议的。

即使那是进贡来的马,但入了东郡就是汉人的马了,就应该适应汉人的喂法。

但除此之外,穆翰德也不相信有人能在东宫安插人手,在太子骑马的时候害太子落马。

东宫里面的仆从一般分三个派系,一派是太子自己选的;一派是皇后赐的;一派是皇上赏的。

随着太子渐渐长大,皇上赏的奴才越来越少,太子自己提拔的和皇后赐的是越来越多。

这三方虽然因出身不同分了派系,但是这三方的人再怎么较劲都不敢对太子下手。

穆翰德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他被关进掖庭宫的时候,还在琢磨这里面的道道,想着这个案子说不定是他青云直上的助力之一。

可他受了这几天的刑下来,是越来越糊涂,因为他想来想去,发现想害太子的人很多,而能在东宫安插人手、完成害太子落马的人竟然一个都没有。

穆翰德慢慢地翻过了身,脑中又琢磨起了另一个不起眼的人,皇四子身边的那个小太监,徐宁。

徐宁和他仅打过两次交道,一次是自己正撞上徐宁要找个蕃奴面见四皇子,一次是那次外交国宴结束后的晚上,徐宁赶着来送了他一份礼物。

那份礼物穆翰德来不及拆开看是什么,那时他得了那么多皇上、太子的赏赐,又赶着要搬入东宫,又有那么多看准他之后要在东宫青云直上,赶着来巴结,希望他以后能在太子面前说两句好话的小太监,他怎么可能重视一个不得宠的皇子身边的小太监送来的礼物呢?

现在他屋里的东西都被搜走了,徐宁的那份礼物肯定也被拿走了,但穆翰德确信,徐宁送的不是什么紧要物件,否则在掖庭宫的时候就应该把四皇子也牵扯进来了。

如今没有任何风声,就说明徐宁送的是很符合他小太监身份的东西。而徐宁送他礼物的目的也不难猜,毕竟四皇子不受宠,想跳出山池院进东宫也是人之常情。

可穆翰德清楚地记得,那晚徐宁送礼的时候对自己说,“据说华傲人人都天生就会驯马,而宫中被太子赏识的蕃奴只有你一个,可见驯马者易得,相马者难求。你不但会驯马,还懂相马,因此而被殿下提拔,入东宫后,可别忘了昔日担纆薪菜之情。”

这两句话,穆翰德进大理寺刑牢后细品了很多次。

他知道这是《冲虚经》中“九方皋相马”典故,伯乐年长,秦穆公要他提拔族中相马相得好的人,乍一听,这是徐宁要他提拔的意思。

穆翰德读过《冲虚经》,还不止一遍,《冲虚经》是黄老道家典籍,宫里一向赞成蕃奴多读道家的书。

“九方皋相马”的故事,穆翰德也很熟,伯乐举荐九方皋后,九方皋在沙丘找到了马。

秦穆公问是什么马,九方皋回是一匹黄色的母马,但秦穆公派人取回的是一匹黑色的公马。秦穆公很不高兴,九方皋居然连马的颜色和性别都看不出。

而伯乐说,九方皋相马的功夫远胜于他。

穆翰德此刻喃喃道,“伯乐喟然太息曰……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

穆翰德闭着眼反复地品咂着这两句话,他想,徐宁找他,也许并没有其他理由,这两句话也没有其他意思,就是想让他提拔进东宫。

徐宁为什么想进东宫?是因为四皇子不得宠。

而四皇子为什么不得宠?

穆翰德猛然睁开眼,是因为他刚进宫时的巫蛊之祸!

汉人相信造蛊能施魇咒术,能害死一个人,就像汉人相信按照《唐六典》也能喂好进贡的马。

自己想的一点都没错,根本没人能在东宫安插耳目,用实际手段害太子。

穆翰德不顾身上的伤痛,他一下子坐了起来,爬到牢门前用力地摇着门,嘶哑着嗓子喊,“巫蛊!……是有人行巫蛊之术!……是有人行巫蛊之术魇咒殿下!有人在魇咒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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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以五声听狱讼,求民情,一曰辞听,二曰色听,三曰气听,四曰耳听,五曰目听”。——《周礼·秋官·小司寇》

辞听是“观其出言,不直则烦”即观察当事人的语言表达,理屈者则语无伦次;

色听是“察其颜色,不直则赧然”即观察当事人的面部表情,理屈者则面红耳赤;

气听是“观其气息,不直则喘”即观察当事人陈述时的呼吸,理亏则气喘;

耳听是“观其聆听,不直则惑”即观察当事人的听觉反应,理亏则听觉失灵;

目听是“观其眸子视,不直则眊然”即观察当事人的视觉和眼睛,理亏则不敢正视。

其实这个还是挺科学的,放在现在就是审讯中运用心理学。

2《冲虚经》就是《列子》

“九方皋相马”出自《列子·说符》——

秦穆公谓伯乐曰:“子之年长矣,子姓有可使求马者乎?”

伯乐对曰:“良马可形容筋骨相也。天下之马,若灭若没,若亡若失。若此者绝尘弭辙。臣之子,皆下才也,可告以良马,不可告以天下之马也。臣有所与共担纆薪菜者,有九方皋,此其于马非臣之下也,请见之。”

穆公见之,使行求马。三月而反报曰:“已得之矣,在沙丘。”

穆公曰:“何马也?”对曰:“牝而黄。”

使人往取之,牡而骊。穆公不说,召伯乐而谓之曰:“败矣!子所使求马者,色物、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马之能知也?”

伯乐喟然太息曰:“一至于此乎!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若皋之所观,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皋之相者,乃有贵乎马者也。”

马至,果天下之马也。

第三十二章 夜半搜宫

王杰梦到了自己大学毕业那天,拍完集体毕业照后,他和女友站在学校图书馆门前的大台阶上,借女友同班女同学的自拍杆拍照。

那天和女友拍了很多照片,最后他和女友坐在台阶上,挑出拍得最好看的一张。

王杰看来,张张都拍得很好,但还是按照女友的意见,把她认为最好看的那张设置成手机屏保。

女友靠在王杰的肩上,有点小霸道地监督着王杰把两个人的合照设置成手机屏保,她坚定道,“王杰,我们一起留在s市吧。”

王杰记得毕业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暖风和煦,梦中也是如此。

可梦中,阳光过于灿烂了,王杰转过头去,明晃晃的日光打到女友脸上,竟然模糊了他的视线。

王杰发现,他看不清女友的脸了。

“……主子?!”

王杰被推了一把,迷糊着坐起身,“……”

王杰揉揉眼睛,旁边的小几上燃着灯,负责守夜的苏敏儿已经掀开了帐帘,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王杰讶异道。

苏敏儿看着王杰汗湿的额头,又不敢直接伸手去探,道,“主子可是梦魇了?”

王杰摸了一把头上的汗,道,“没事。”

苏敏儿就着灯火瞥见王杰的枕头上都湿了一块,不由道,“主子不如服一丸安魂丸罢。”

王杰撑着额头,刚想说不必麻烦,只听山池院院门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深宫夜里格外明显,未几,山池院的院门被叩响了。

院门一响,整个山池院都依次亮起灯火来。

徐宁睡觉浅,院门外脚步声一响他就披衣起来了,他进了王杰的屋中,看见王杰这边已经点起灯来,王杰撑着额头坐在床上,不由得一怔,“主子这是怎么了?”

这时,院门外已经传来太监的喊声,“我等奉圣上之命,严查内宫各院门户。”

徐宁来不及照顾王杰这边,听到这句话就又出了屋子。

守门的婆子不敢开门,还是徐宁做主把门打开了。

门外领头喊的那声正是徐安。

徐安看见徐宁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公式化道,“我等奉命搜宫,还请四皇子给个方便。”

徐宁点头道,“好说,好说,请内侍监大人进院内说话。”

徐安虽然是奴才,但是在宫里的奴才面前已经是半个主子,搜宫这种事情当然不用他亲自动手。

徐安一挥手,后面跟着的十几个太监都冲入院中搜查。

这时整个山池院都已经被这么大的动静吵醒了,王杰被苏敏儿伺候着披衣起身走了出来,其实就算这些太监不来,王杰也睡不着了。

徐安看王杰出来了,赶紧迎上去,“奴才徐安给四皇子请安。”

整个院子都乱糟糟的,王杰也无暇顾及徐安和徐宁名字上的某种联系。毕竟太监无根,祖宗给的名姓都是可以随意改动的,同姓也不代表同一个门里出来的,别的不说,就山池院里,就有好几个跟徐宁姓徐的想抱大腿的小太监。

再说,发音为“安”的字非常多,也未必是安宁的安。

王杰赶紧叫起,“徐安不必多礼。父皇之命,山池院必从之。”

徐安笑道,“外头风硬,还请四皇子进里屋稍坐片刻。”

王杰点头,也不再多说,回身进了屋里。

徐安应付完正经主子,又继续做他的半个主子,他被徐宁请进一个小茶房内,亲自泡茶拿果子地招呼着。

徐安看着徐宁泡着茶,不禁道,“你倒是会伺候主子。”

徐宁恭敬地端茶奉上,“论伺候人的本事,徐宁断断比不上内侍监大人。”

徐安接过茶,低声道,“一个时辰前,东宫为太子驯马的蕃奴穆翰德招供了,他说肯定是有人造巫蛊魇咒太子,才会导致太子落马受伤。”

徐宁挑眉,“他说,‘有人’?”

徐安抿了口茶,“对,就是‘有人’。”

徐宁道,“这‘有人’‘没人’的可说不清了。”

徐安点头,“要说得清,圣上如何下旨搜宫?”

徐宁露出一丝笑容,“这蕃奴供词语焉不详,我看大理寺必得进一步严审才好。”

徐安斜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与那蕃奴有些交情呢。”

徐宁镇定地剥开一个果子,“我可是汉民,如何与一蕃奴有交情?”

徐安道,“若无交情,如何送他《冲虚经》?”

太子落马案一开始作为宫闱案的时候,东宫里搜出的东西单子、关押的人都送到掖庭宫狱,徐安坐镇内侍省,自然有权翻翻那份作为证据之一的单子。

徐宁又剥开一个果子,“不送他《冲虚经》,难道还送他《古尔阿尼》么?”

徐安吃了一个徐宁剥好的果子,“你倒会说话。”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徐安突然道,“此案一过,东宫内必缺人手,你若有意……”

“徐宁无意。”

徐安叹气道,“太子既嫡又长,众皇子与东宫高下有差,阶级逾邈,此非人力可改。”

徐宁点头,不语。

徐安吃完了徐宁的果子,正打算起身去外面看看山池院的搜查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就听徐宁道,“昔年东吴南鲁党争何其惨烈,究其原因,不过是吴太祖晚年偏爱鲁王,不分嫡庶、上下、尊卑之故。如今圣上春秋鼎盛,太子正统,固若磐石,与众皇子礼秩有差,圣上英明,怎会舍嫡立庶?”

说话听音,徐安觉得徐宁话里有话。

徐宁轻笑,“即使有心怀叵测之人挑拨天家父子兄弟,众皇子至今尚未立得寸功,断不会‘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徐安想了想,也露出笑容,“没想到你对四皇子忠心至此。”

徐宁恭敬地弯腰送他,“徐宁的忠心,比不上大人对圣上之万一。”

徐安打开门,“却不知四皇子为何能得如此忠心?”

徐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露出谄笑,道,“大人,可小心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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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二宫之争,又称南鲁党争,是东吴太子孙和与鲁王孙霸之间争夺储君之位而引发的党争。

东吴东宫称为“南宫,所以叫南鲁党争。

及后引发起朝中大臣因分别支持太子和鲁王而分裂。最终孙和被废而孙霸被赐死,孙权改立幼子孙亮为太子。

其实就是因为孙权晚年在储君问题上的犹豫、反复,导致吴国很多名臣都跟着参与党争,然后二宫相争,朝野动荡不安。

最后孙亮当皇帝,年纪小,控制不住东吴,被权臣架空,最后刚亲政就被废身亡了。

2《三国志·吴志·顾谭传》:“臣闻有国有家者,必明嫡庶之端,异尊卑之礼,使高下有差,阶级逾邈,如此则骨肉之恩生,觊觎之望绝。”

所以嫡出庶出的问题是一个一夫一妻多妾制出现后的老问题了,我个人觉得不是儒家的锅。

像我们现在习惯一夫一妻制的人,是肯定无法理解以前人多么执着嫡庶之分。

3“二桃杀三士”《晏子春秋·内篇谏下·第二十四》

春秋时代齐景公帐下有三员大将: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他们战功彪炳,但也因此恃功而骄,晏子为避免造成未来可能的祸害,建议齐景公早日消除祸患。

晏子设了一个局:让齐景公把三位勇士请来,要赏赐他们三位两颗珍贵的桃子;

而三个人无法平分两颗桃子,晏子便提出协调办法——三人比功劳,功劳大的就可以取一颗桃。

公孙接与田开疆都先报出他们自己的功绩,分别各拿了一个桃子。

这时,古冶子认为自己功劳更大,气得拔剑指责前二者;

而公孙接与田开疆听到古冶子报出自己的功劳之后,也自觉不如,羞愧之余便将桃子让出并自尽。

尽管如此,古冶子却对先前羞辱别人吹捧自己以及让别人为自己牺牲的丑态感到羞耻,因此也拔剑自刎

——就这样,只靠着两颗桃子,兵不血刃地去掉三个威胁。

这计谋真的很毒辣啊(深思脸)

第三十三章 共议案情

邶州,上邶州州府衙。

上邶州刺史罗蒙正、上邶州司马傅楚和上邶州经略使纪鹏飞正在商量怎么把那群木速蛮去定襄敲登闻鼓的事情给圆过去。

不出三天,朝廷派的人就要来了,这时候如果再不能统一战线,说不好就是一个全军覆没。

纪鹏飞是武官,他的威边军是直接隶属兵部的,罗蒙正和傅楚虽然两个人加起来有指挥他的权力,但那也是要有紧急情况才行。

东郡的地方军队一向是只对朝廷负责,对地方事务是从不涉及。

因此,虽然他的官阶没有罗蒙正高,但是他是三个人之中最轻松的一个,“依我说,把案情始末写成折子,往朝廷官员一递便罢,有何可议?”

傅楚不语,只低头喝茶。司马是个“送老官”,这个官职的主要作用一是万一刺史不在可以代行职务,二是对刺史的权力有所制约。

但是罗蒙正是个很会做官、很会掌权的一把手,平常并没有傅楚的用武之地。

因此,傅楚坐在上邶州司马的这个位置上是很悠闲的,拿着从五品的俸禄,又不用他做什么实事,安安心心地混资历就可以了。

就算碰到像木速蛮告御状这样的突发事件,只要罗蒙正的处置不涉及到他混资历,傅楚是没什么意见的。

再说了,一把手都没说话,他二把手也不知道怎么帮腔啊。

罗蒙正看纪鹏飞把责任往下推,把盖碗往旁边一搁,便道,“纪大人可翻看近几日的邸报了?”

纪鹏飞点头,“无甚大事。”

“华傲使者来访,圣上下嫁亲出的同安公主,这不算大事么?”

纪鹏飞笑道,“我是武官,比不得罗大人心思缜密,公主下嫁乃两国之幸。此不过区区边境小事,如何能撼动东郡与华傲的睦邻之谊?”

罗蒙正反问,“区区边境小事?”

纪鹏飞拿过茶碗,掀开,嫌烫,又放回去了,“告御状的那群木速蛮已入东郡籍,华傲如何能干涉东郡内政?”

傅楚终于找准自己说话的方向了,“木速蛮是东郡籍,大食教却是华傲国教,纪大人如何说这是‘内政’?”

纪鹏飞道,“既是华傲国教,又如何在东郡境内修建礼拜寺?”他没理傅楚,面向罗蒙正道,“邶州与华傲相邻,但上下官吏均为汉民,圣上既一向不用胡官、蕃将,你我为官一方,就得保辖下汉民之安危,又何须理会木速蛮?”

罗蒙正道,“纪大人既想保辖下汉民,就须护着木速蛮。”

纪鹏飞不解道,“如何这等说?”

罗蒙正道,“我虽不务邶州兵事,可也知军业艰难。厢军又本是各地流民,多为老弱之辈,驯养豕彘也不过是谋份生计,至于抢夺木速蛮商人财物,大约也是因缺粮少饷罢。”

纪鹏飞拿起旁边已经凉下来的茶喝了一口,“可不是如此说,木速蛮最爱虚张声势,厢军盗取的是华傲最不值钱的羊皮、羊毛等物。说起来,也早成惯例了,圣上仁厚,查清实情后,必会怜悯厢军,定不会重罚罢。”

傅楚冷不丁地插了一句,“若论起实情,纪大人以为,厢军养豕、抢掠财物,可属实么?”

罗蒙正也道,“既然纪大人说厢军如此举动,是因为生计艰难,那朝廷发下来的粮饷又哪里去了呢?”

纪鹏飞闻言,放下茶碗,笑道,“罗大人可别唬我,这军中账目每旬都有专人审阅,若想比对,进出细账也笔笔清楚,难道这还能做什么手脚不成?”

傅楚道,“‘威边军’的账目是‘威边军’的,朝廷的账目是朝廷的,纪大人又怎知,这‘威边军’和朝廷是一本帐呢?”

纪鹏飞被这一问给问得怔住了,他看向傅楚,傅楚还是那么悠闲喝茶的样子。

从这场议事开始,纪鹏飞就只接罗蒙正的话,并不是因为罗蒙正的官阶比他高,而是因为罗蒙正的官阶比傅楚高。

他要是跳过一把手,直接跟二把手说话,未免有点挑拨二人关系的意思。

可没想到,看起来只会跟着帮腔的傅楚,心里也是门清儿啊。

罗蒙正看纪鹏飞被问得哑口无言,乘胜追击道,“且不说‘威边军’和朝廷到底是不是一本帐,若是朝廷根本不对账,这又如何说呢?”

纪鹏飞彻底被两个文官给问住了,气势弱了一些,“即便如此,罗大人为何说要护着木速蛮呢?”

罗蒙正道,“纪大人方才便说,你我皆为汉民,汉官护着木速蛮,落到圣上眼中,不知是怎样的情景呢?”

傅楚跟着道,“若真分辨起来,也是厢军有错在先,认下来也无妨罢。”

纪鹏飞沉默,把两人的话细细想了一遍,良久,又端起茶碗,“罗大人的意思,是想‘威边军’的老弱厢军替你二人担了失治、失察之责么?”

罗蒙正道,“纪大人这话可说偏了,‘威边军’隶属兵部,受纪大人管辖已久,我虽为上邶州刺史,可也万万不敢插手邶州军务。”

纪鹏飞冷笑道,“木速蛮商人长年经狮城往来旗北与上邶州,想来往常也是不少上贡罢。”

傅楚道,“上邶州与狮城边境都由‘威边军’驻守,木速蛮商人既然为上邶州贡献了不少商税,想来也不会少了纪大人的‘过路税’罢。”

纪鹏飞冷冷地斜了傅楚一眼,“若非如此,恐怕‘威边军’早已不战而溃。”

罗蒙正道,“‘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纪大人信奉东郡国教,必定早已读过《道德经》罢。”

纪鹏飞道,“厢军虽本为流民,可入了‘威边军’,我定会护得平安。此案牵扯两国,又涉及宗教,若厢军一味认错,圣上必会以重刑处之。”

罗蒙正道,“纪大人此言差矣。我等食君之俸,就是为圣上分忧。圣上派朝廷官员调查此案,也是下巡上邶州及邶州边境,兵部、刑部、大理寺,三方共办此案,必不会让厢军老弱蒙冤。”

纪鹏飞道,“该如何是好?”

傅楚道,“‘眼见是虚,耳听为实’,木速蛮商人能得圣上亲自接见,不过是敲了登闻鼓罢了。他们能敲登闻鼓,我们就喊不白冤。”

纪鹏飞不解道,“何人可喊这不白冤?”

罗蒙正笑道,“自然是上邶州百姓。”

第三十四章 缓治梦魇

“……人参、远志、附子、桂心、黄耆、细辛、干姜、龙齿、防风、菖蒲、干地黄、赤小豆各二两;另加茯苓、白术各四两,上十四味捣筛为散,以酒服两方寸匕,一日三服……”

王杰哭笑不得地看着徐宁和苏敏儿一脸严肃地看着医佐开方子。

王杰也是没想到徐宁和苏敏儿一起把梦魇当作一件大事来看,苏敏儿还只是劝他服一丸安魂丸,徐宁一知道就立刻去尚药局请了医佐。

“……忌羊、桃、雀肉、生葱、生菜、猪肉……”那医佐报出一串忌口,王杰听着都觉得泄气,他不过是梦到了在现代的事情,却引来这顿折腾。

待徐宁恭送医佐出去,王杰靠在床架子上,让苏敏儿把书拿来,不料苏敏儿却道,“主子心气不足,虚悸恐畏,还是少劳神罢。”

王杰这下是彻底忍不住了,他怒道,“不过做了个噩梦,我没事。”

徐宁这时走了进来,听见王杰竟然生气了,赶紧上前劝道,“主子切莫忌医讳医。”

王杰张口结舌,他发现和这两个古代人观念上有着巨大的鸿沟。

王杰在现代吃的药,都是经过长时间的大量医学检测、临床实践以及大规模资金的投入研究出来的,就算是中药方子,也是经过科学验证,经过大量药物、植物提纯而制成的。

而这个朝代的中医药,完全是一种经验学,没有科学的验证体系和检测手段。

就比如刚刚医佐开的方子,王杰十分怀疑那碗混合草药能不能通得过双盲法,反正他是无法说服自己喝那碗东西就能治好梦魇。

更何况,作为现代人的王杰知道,没有经过化学手段提纯的中药对肝、肾的损伤十分之大,因为无论吃下的是什么,总要经过肝、肾代谢。如果每回都像今天这样,一有动静就要请医佐喝中药,那对这具身体的伤害不言而喻。

徐宁看劝不动,赶紧又拿了一个例子,“先前主子中暑,也是喝白虎汤才治愈的。”

王杰道,“中暑本就能自愈,何须喝药?”

苏敏儿看情形有些不对,不由得问道,“主子究竟是梦见了什么?”

此话一出,连徐宁也疑惑地看向王杰。

王杰不语。

徐宁和苏敏儿都没办法,只能不停地劝王杰要遵医嘱,王杰被劝得烦了,对苏敏儿道,“扁鹊受长桑君上池之水成医,华佗不过通晓养性之术,医、巫同根同种,如何能为济世救民之法?”

苏敏儿道,“《史记》中有云,扁鹊有‘六不治’,信巫不信医列为第六不治者,可见主子应由医者治也。”

徐宁亦道,“《素问》中亦云,‘拘于鬼神者,不可与言至德’,乃知医、巫于西汉时就分离已久。”

王杰却还是不肯听二人的劝。

徐宁见状,想了想,道,“既如此,这药主子不妨缓缓再喝。”

王杰点头,“这梦魇过些时日定会好的。”

徐宁笑了,“却不是为这个。”

苏敏儿想了一想,早已明白过来,“不如我们趁此机会,说主子是因昨晚搜宫被吓着了。”

徐宁点头,“正是这样。”

苏敏儿道,“这样也好,连礼部来人都可以推了。”

王杰知道徐宁和苏敏儿让他慢点治病,是因为自己在安懋面前提出要发兵元昊就要严查太子落马案。

结果跟着就是半夜搜宫,现在宫里的人估计都认为搜宫是自己引起的。

更何况,自己的这个提议是在周惇被驳斥以后提出的,这就更需要深思了。

王杰并没有立什么功,也没有母妃,当然不可能一下子惹得安懋突然特别喜欢这个被忽视已久的四皇子。

要么是王杰能神通广大,猜到安懋的心思,要么就是,是另有人告诉王杰,让他这么做的。

根据四皇子一贯的地位,现在宫里恐怕都认为是后者。

所以,安懋这一搜宫,立刻让王杰变成了众矢之的。

王杰想的是,躲一躲也好,反正到九月份就能上学了,躲过这阵子也耽误不了什么事。

王杰却对苏敏儿的话有所疑惑,“礼部来人不过为齿胄之礼,有何不妥吗?”

苏敏儿讶异道,“主子难道不知,礼部为太子所控已久。”

王杰浑身一凛。

徐宁也很惊讶王杰竟然到现在才看出来这件显而易见的事情,“主子可还记得招待华傲来使的三勒浆?”

是啊,太子连外交国宴上招待外宾喝什么酒都能出主意,何况让礼部指导齿胄之礼的小官员探听山池院的情况?

王杰惊讶过后,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慌,“可露出什么没有?”

徐宁却轻松笑道,“主子一向安分守己,对圣上、太子毫无僭越之心,有何可虑?”

虽然听起来话外有话,但是王杰被徐宁这么一说,又安下心来,安慰自己道,“是啊。”

苏敏儿也跟着安慰道,“圣上封禁东宫,严审东宫宫人,未尝没有东宫势力太大,涉及朝堂的缘故。此案一过,东宫也会有所收敛,再过一个多月,主子就能入学,想来到那时,也无碍了。”

王杰被说得心里有些发毛,立刻同意了慢慢治梦魇的方案,并且让两人把自己因为搜宫吓着的消息透出去。

这件事是越想越令人害怕,安懋不过是下令让自己入学,享受一般皇子的待遇而已,就已经有无数双眼睛无孔不入地盯着自己了。

太子能光明正大地派出礼部官员来,那是因为之前东宫势力实在太大了。

但是,除了太子,这宫里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可以用各种不同的方法盯着自自己。

甚至,王杰都不敢保证徐宁和苏敏儿对自己的忠心到底有几分。

想到这里,王杰就陷入深深的忧虑,忠仆实在难得。

不久之后,安懋就会追封王氏,一旦王氏被追封为恭嫔,山池院会变得更加炙手可热,盯着自己的人会越来越多。

王杰穿到这里后,第一次感受到孤家寡人的滋味,他心想,我可要抓紧时间,再收服几个忠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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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又小镇心散。

疗心气不足。虚悸恐畏。悲思恍惚。心神不定。惕惕而惊方。

人参远志(去心)赤小豆附子(炮)桂心细辛干姜防风龙齿(炙)菖蒲干地黄(各二两)茯苓白术黄(各四两)上十四味捣筛为散。

以酒服两方寸匕。日三。

忌羊肉饧桃李雀肉生葱生菜猪肉。

——《外台秘要》

2方寸匕为方剂学名词。古代量取药末的器具名。其形状如刀匕,大小为古代一寸正方,故名。

一方寸匕约等于274毫升,盛金石药末约为2g,草木药末为1g左右

3扁鹊者,勃海郡郑人也,姓秦氏,名越人。少时为人舍长。

舍客长桑君过,扁鹊独奇之,常谨遇之。

长桑君亦知扁鹊非常人也。

出入十馀年,乃呼扁鹊私坐,间与语曰:“我有禁方,年老,欲传与公,公毋泄。”

扁鹊曰:“敬诺。”

乃出其怀中药予扁鹊:“饮是以上池之水,三十日当知物矣。”乃悉取其禁方书尽与扁鹊。

忽然不见,殆非人也。

扁鹊以其言饮药三十日,视见垣一方人。

以此视病,尽见五藏症结,特以诊脉为名耳。——《史记·扁鹊仓公列传》

就是说扁鹊是喝了这个长桑君送的水才变得可以肉眼就可以看见人的五脏六腑了,拿了长桑君送的药方就会治病了。

4使圣人预知微,能使良医得蚤从事,则疾可已,身可活也。

人之所病,病疾多;而医之所病,病道少。

故病有六不治:

骄恣不论於理,一不治也;

轻身重财,二不治也;

衣食不能适,三不治也;

阴阳并,藏气不定,四不治也;

形羸不能服药,五不治也;

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

有此一者,则重难治也。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

人们担心的是病太多,而医生担心的是治病的方法太少。有六种难以治疗的情况:

骄傲不讲理的是第一种

舍命不舍财的是第二种,

温饱不能保证的是第三种

不知道患者什么情况,不了解病理变化的是第四种

病人重的吃不进药的是第五种

得了病不看病,不听医生话,去烧香拜佛,求神请仙的是第六种

现在看来也说得很有道理啊

5华佗字元化,沛国谯人也。游学徐土,兼通数经。

沛相陈珪举孝廉,太尉黄琬辟,皆不就。

晓养性之术,时人以为年且百岁而貌有壮容。

又精方药,其疗疾,合汤不过数种,心解分剂,不复称量,煮熟便饮,语其节度,舍去辄愈。若当灸,不过一两处,病亦应除。——《三国志·方技传》

也就是说华佗其实是搞养生的,开的方子都是用“心解”,喝药都是不称份量,煮熟了就可以喝。针灸只要扎个一两处就能好了。

6然后我再说下中医,我这篇文因为是古代架空背景,我能确保基本每种出现的药物都确实是古代医书里的,方子和服用方法都是确实有记载的。

但是我没办法保证这种中药是真的能治文里面说的病。

因为我个人对中医药的看法就和男主王杰是一样的,中药是有用的,但是那是要经过长时间、大量的科学实验才能验证。包括临床一期二期三期,再找志愿者试试副作用,最后才能总结制出药物。一般制成一种新药,最起码要专业人员工作十到十五年才完成整个过程,这还是比较顺利的情况。

比如屠呦呦的青蒿素,那并不是煮熟了混一起就能治病,那是要经过科学化学手段对植物进行大量提纯出某一种物质,才是对病有作用的。

不能对中医全部否定,因为很多中医方子中的某一种药物,确实是可以起作用的,但是那要经过现代科学的证明才能找出规律。

否则吃一堆连双盲法都通不过的草药混合物,那除了对肝肾造成代谢负担之外,就是有点安慰剂的作用。

把脉和针灸方面,我也会尽量写有现代科学论文依据的东西。

第三十五章 古尔邦节

兵部员外郎齐得韬、刑部员外郎向和畅与大理寺寺丞杜韫玉骑着马到了上邶州城外。

马是每站驿站换的快马,虽然陆驿规定马每天走七十里,但这次公差来得蹊跷,又是三个部门协作办案,谁也不想落下怠慢的话柄。因此三人在驿站换马的时候,一致选择了一天能跑三百里以上的紧急状态下使用的快马,并且日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到了上邶州。

三人此时到了上邶州城外,却没见到任何一个人来迎接他们。

三人互相交换了个眼色,齐得韬和向和畅不约而同地看向杜韫玉,想看看他的意思。

杜韫玉是三人中官阶最高的一个,他是从五品,其他两人都是从六品。但是杜韫玉也不想担这个领导的责任,因为隶属的部门不同,高了那么一级也就压不死人了,于是他装作没看到二人的眼风,骑在马上巍然不动,也不说要不要先进城。

三人就这么在城门口僵持了一会儿,齐得韬先忍不住了,他是兵部官员,直接略过上邶州刺史去找经略使也没什么问题,反正地方上兵权和行政权向来不敢靠得太紧,“许是我们赶路赶得急,到的时日早了些。上邶州与华傲接壤,当地官员忙碌,想来也无暇接应,不如先拿着文书进城罢。”

齐得韬想的是,一进城我就去直接拿着调查令去威边军驻守营找上邶州经略使,不管这上邶州刺史现在唱的是哪出戏,我都没兴趣听。

向和畅才不想放他走,齐得韬一走,他就只能跟着杜韫玉办事。而杜韫玉是周惇的门生之一,当大理寺寺丞是周惇提拔上来的,这次刚跑出来出这趟公差没多久,周惇就受了安懋的训斥,接着太子落马案就移到大理寺了。

这里面一看就知道有鬼,因此向和畅想的是三人最好同出同进,“不妥,我们虽受圣命所托,但也须得先一起拜见上邶州刺史才好,否则未免轻狂了些。”

这话也有道理,虽然官场上的规矩一向是朝官比地方官重那么几分,但是刺史罗蒙正在官阶上是从三品,比他们三个都高,如果不先一起拜见一下,确实有点不把地方官放在眼里的意思。

杜韫玉看两人争执,还是不声不响。

这时,城中响起了一阵喧哗声,接着是密密麻麻的嗡嗡的声音,但是非常语调非常整齐划一,显然是很多人同时在念着同一段词。

齐得韬是兵部武官,安懋虽然签署了《天潼关之盟》,但是东郡培养武官,还是按照打仗的标准来的,华傲和元昊的语言和习俗也是培养的科目之一,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于是齐得韬听了两句,便惊道,“这是《古尔阿尼》。”

杜韫玉终于开了金口,“此刻城中竟齐诵《古尔阿尼》吗?”

信奉道教的东郡境内的一个州竟然在同一时刻齐诵《古尔阿尼》,这事不是一般的诡异,向和畅看到有这个突破口,赶紧道,“不如就现在进城,探个究竟?”

三人这才达成了一致,一起拿着公文进了城里,三人骑着马不约而同地都往那诵读声的方向去。

越近,那诵读声越大。

终于,到了一处有所破损的礼拜寺前,三人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由得吃了一惊,从寺内到寺外,跪满了正在诵读经文的木速蛮,一律去了鞋履,俯身对礼拜寺行着叩拜大礼。

再靠近细瞧,跪着的木速蛮周围竟有官兵把守,众人神情严肃,连看热闹的汉民都没有。

齐得韬一拍马身,“这是大食教的古尔邦节,这群木速蛮正在这里行会礼呢。”

向和畅和杜韫玉虽是文官,但对华傲习俗也并非一无所知,向和畅问道,“古尔邦节不是应在冬日么?”

齐得韬回答道,“木速蛮遵照希吉来历,希吉来历为太阴历,与我们使用的太阳历有所差别,因此实际时日每年都会有所变动,四季不定。”

向和畅道,“看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罢。”

杜韫玉却道,“是不是时候,还要见过上邶州地方官后再说。”

又过了一会儿,诵经声停了下来,跪拜的木速蛮又静静地叩了一会儿头,才直起身,和身边的人交谈起来。

向和畅细听了一会儿,问道,“他们为何都在说‘萨拉姆’?”

齐得韬道,“这是木速蛮在互相道安。”

杜韫玉看着眼前的场景觉得有点不太舒服,他刚想提议不如三人先离开这里,去上邶州州府看看,就见罗蒙正和傅楚穿着正式的官袍从一旁走到那一片跪着的木速蛮前。

三人刚才就盯着行大礼的木速蛮了,连罗蒙正和傅楚从哪里走出来的都不知道。

罗蒙正说了一套致辞,大意是上邶州官府对前几日发生的事件表示非常遗憾和痛心,说朝廷会派人修复受损的邦克楼,并且再次强调了对已入东郡籍的木速蛮会一视同仁的爱护。

这套致辞让围观的三人稍稍安下心来,罗蒙正这么做显然是跟从朝廷下达的旨意,意图安抚上邶州东郡籍木速蛮。

更重要的是,罗蒙正全程说的都是汉语,下面的木速蛮也都听得懂,说明这群木速蛮融入得还算不错。

杜韫玉听了一会儿罗蒙正的官话,道,“这罗希吕是个做官的人才。”

向和畅附和道,“罗大人字希吕,必定是仰慕北宋贤相吕文穆公。”

现在当朝的如同有宰相职权的是周惇,杜韫玉为周惇提拔,听了这话讽道,“便这么说,待我拿能照二百里的古镜试他一试,就看能不能照出他的宰相肚量。”

向和畅听了这话,也不敢再凑趣,只是笑。

就在这时,一妇人牵着两个孩童,在礼拜寺前层层官兵的包围下奋力喊道,“大人!……”

还没喊出第二声,就被官兵捂着嘴扑倒在地,那两个孩童见状也开始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齐声喊道,“有冤!有冤!……”

齐得韬看那群官兵竟然要去抓那两个孩童,刚想扬鞭喝止,就被杜韫玉拉住了。

杜韫玉的脸上此刻是一点笑容都没有了,他看着在那群木速蛮前继续演讲,似乎没注意到这边发生变故的罗蒙正,道,“且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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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古尔邦节(拉丁文eidadha),又称宰牲节,尔德节。古尔邦节与开斋节(肉孜节)、圣纪并列为伊斯兰三大宗教节日。

穆斯林使用的历法分太阳历和太阴历。太阳历用于农耕、畜牧,一年平年365天,闰年366天,与公历基本相同。太阴历为阿拉伯传统历法,用于宗教事务,一年354天或355天,与太阳历的四季轮回相差10—11天。古尔邦节是伊斯兰宗教节日,时间在伊斯兰历十二月十日,肉孜节(开斋节)后七十天左右。

2吕蒙正(公元944年-公元1011年),北宋初年宰相,谥文穆。

罗蒙正字希吕,意思就是希望自己能成为吕蒙正一样的人。

3吕文穆公蒙正以宽厚为宰相。太宗尤所眷遇。有一朝士,家藏古镜,自言能照二百里。欲因公弟献以求知。其弟伺间从容言之,公笑曰:“吾面不过碟大,安用照二百里?”其弟遂不复敢言。闻者叹服,以为贤于李卫公远矣。盖寡好而不为物累者,昔贤之所难也。——《归田录》欧阳修

吕蒙正做了宰相后以宽厚待人,宋太宗尤其赏识。有一位朝庭中的官员,家里藏有(一面)古镜,自己说这面镜能照二百里。(朝士)想凭借吕蒙正的弟弟(把古镜)献给吕蒙正来求得(他的)赏识。

吕蒙正的弟弟等到他有空闲的时候不慌不忙地告诉他,吕蒙正笑着说:“我的脸不过碟子般大小,怎么用得着能照二百里的(镜子)?“他的弟弟于是不敢再说这事了。

听到这话的人都赞叹佩服吕蒙正,认为他比李卫公更贤德。大概他的嗜好很少并且能够不被外物牵累,(这)是过去的贤人也很难做到的。

4初参加政事,入朝堂,有朝士于帘内指之曰:“是小子亦参政耶?”蒙正佯为不闻而过之。其同列怒,令诘其官姓名,蒙正遽止之。罢朝,同列犹不能平,悔不穷同。蒙正曰:“若一知其姓名,则终身不能复忘,固不如无知也。不问之,何损?”时皆服其量。

吕蒙正刚被任命为副宰相,第一天入朝走马上任,意气风发地迈着方步走在大殿上,突然听到有人说:“这小子也当上了参知政事呀?”面对这盆当头冷水,吕蒙正装作没有听见,走了。

但是,与吕蒙正要好的同事很不满,要追查此人是谁。吕蒙正急忙制止,不让追查。下朝以后,吕蒙正的有些同事仍然愤愤不平,后悔当时没有逮住那人。

吕蒙正则说:“如果知道他的姓名,就会终身不能忘记,不如不知道为好。”

所以杜韫玉这里用了两个梗,意思就是罗蒙正只是会当官,不如吕蒙正那样清廉、贤德、有肚量。

第三十六章 扑朔迷离

那名妇女和那两个孩童毫无悬念地被官兵收押了。

齐得韬被杜韫玉一拉,立时反应过来自己这样做有多么不妥。

他们三个虽然受安懋的旨意来调查上邶州木速蛮敲登闻鼓一案的,但是官阶不高,远远没到能干涉地方事务的级别。

更何况齐得韬是武官,在朝武官在地方官面前干涉地方行政事务,未免会留下话柄。

但是齐得韬看两个孩童和那名妇女被官兵带走,总觉得胸中憋闷,他本有心想感谢杜韫玉拉住自己,可看见这情景却说不出感谢的话了。

杜韫玉看着还在致辞的罗蒙正,再不提刚刚发生的事端,“行完会礼之后,木速蛮就要行宰牲礼了,罗大人必定得空。”

果然,罗蒙正致辞完后,原本跪拜着的木速蛮就开始活动起来,牵来好几十头肥羊,拿刀行宰牲的木速蛮叽哩咕噜地念着“太斯米”,接着一刀切开羊的两颈静脉、喉咙和食管,周围的木速蛮见此欢呼着喊“泰克比尔”。

向和畅问道,“‘太斯米’和‘泰克比尔’是什么意思?”

齐得韬道,“‘太斯米’意为‘奉至仁至慈真主之名’,‘泰克比尔’意为‘至仁主至大’。木速蛮行宰牲礼时,要念这两段词,宰牲礼方有效。”

杜韫玉道,“《孟子》有云:‘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木速蛮以宰牲入其教礼,可见大食教是何等的残暴不仁。”

此时,罗蒙正和傅楚看到了骑在马上的三个人,五人目光一交汇,罗蒙正和傅楚便急急向三人的方向走去。

三人立刻翻身下马。

罗蒙正和傅楚笑容满面地迎了过来,罗蒙正道,“想来这三位大人就是受圣命所托,前来上邶州查访案情的罢。”

三人拿出了文书和调查令,验明了身份。

接着五人互相通了名姓与官阶,又互相见了礼,罗蒙正笑道,“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待三位安顿下来,晚些时候将于州府摆宴为三位接风。”

杜韫玉道,“那就有劳了。”

于是五人又各自道别,三人复翻身上马,往上邶州驿馆而去。

走出好一段路,向和畅才道,“这上邶州刺史分明是有意不派人在城门迎接。”

齐得韬问道,“何以见得?”

向和畅道,“方才我们拿公文进城,守城卫士必定已经向上禀报,而至今不见司兵参军前来迎接,想必是早得了吩咐罢。”

齐得韬想了想,点头道,“确实如此。方才那罗希吕一见到我们,脱口便道我们的身份,想来是我们进城的时候就有人向他禀报过了。”

地方官吏是最讲上下有序的,绝不会出现一个守城卫士跳过顶头的司兵参军,直接向刺史禀报。

司兵参军明知他们是定襄来的官员,却不来迎接,肯定是早已得了上头的指示。

因为他们三个朝官进上邶州,肯定会见到罗蒙正,到时候他们三个只要稍稍提一句,这司兵参军就是一个玩忽职守、怠慢朝官的罪名。

所以,这司兵参军敢不来迎接他们,甚至不派任何一个有品级的官吏接待他们,是罗蒙正早就下达的命令。

杜韫玉道,“不仅如此,恐怕这罗希吕是早算准了我们今天会到。公文上只说我们是来出公差,可没说我们来查案。”

齐得韬道,“也不一定,或许因为我们骑的是快马,所以卫士一报上去,司兵参军就料准我们是来查案的。”

杜韫玉摇摇头,“司兵参军不过地方从七品小吏,哪有这个胆子敢怠慢定襄朝官,万一来的朝官并不是查案的,他难道就不怕被刺史推出去顶罪吗?”

向和畅道,“我也如此想,罗希吕是料准了我们今天会到,才大张旗鼓地出席古尔邦节,就是演给我们看,上邶州上下官吏绝没有苛待木速蛮。”

杜韫玉却哼了一声,“正是,说不定方才那出‘喊冤戏’也是他演给我们看的。”

这么一分析,齐得韬更加庆幸刚才没有贸然出手。

向和畅道,“看来这上邶州一案,其中大有文章。”

向和畅在三人面前有意夸大罗蒙正做的手脚,就是希望在齐得韬面前留下“这个案子非常复杂,三人一起行动才比较好”的印象。

不料,齐得韬一听这话,赶忙道,“不如我先去‘威边军’的驻守营地找上邶州经略使探个究竟。”

杜韫玉道,“不妥,罗希吕已为我们三人设宴,若你刚走他就邀我们赴宴,这可如何是好?”

向和畅附和,“正是如此说。”

齐得韬这下是真后悔刚才进城前犹豫那么一下,没有独自去找上邶州经略使了。

向和畅似乎看出齐得韬在想些什么,跟着道,“再者说,这上邶州刺史必定是早已与经略使商定好了的。”

齐得韬怔道,“这又如何得知?”

向和畅道,“地方行政官吏与地方军吏一向分治而行。那守城卫士已知来访朝官中有兵部武官,上报时必定会特意和司兵参军说明此事。司兵参军听闻后,绝不敢只上报给刺史,而不报经略使。”

经略使的官阶比刺史低,但安懋一向是很忌讳地方官吏和军吏走得近的,这就形成了地方上平常都是刺史和经略使分管各辖的局面。

他如果已经得知来访朝官中有兵部武官,而只报给刺史,却不报经略使的话,就是挑拨地方行政官和地方军吏不合。

要是经略使追查起来,刺史肯定不会说是故意给经略使下绊子,而是把司兵参军推出去。

因此,司兵参军一听齐得韬是个兵部武官,就算罗蒙正不说,也不敢不报给纪鹏飞。

也就是说,纪鹏飞是肯定也已经知道他们来访的。

“威边军”是直接隶属兵部管辖的,却也不出面迎接,显然是刺史和经略使已经说定不派人迎接他们了。

齐得韬把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想了一遍,不由暗自心惊,这个案子到底牵扯了什么,竟让上邶州的行政官和军吏联手对付来查案的朝官。

第三十七章 邶州迎宴

杜韫玉猜得没错,他们刚安顿下来就收到了罗蒙正亲自写的帖子,一并连赴宴的轿子都准备好了。

三人便随之赴约。

因为是公务宴饮,上邶州从七品及以上的官吏都在,三人也不急着讨论案情,而是看着罗蒙正例行公事般地说完了场面话,又敬了三杯酒,接着是官伎抱着琵琶上来唱曲。

宴饮酒轻易喝不醉人,三人此刻都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听曲,杜韫玉更是似乎陶醉其中,甚至拿着酒杯轻声应和道,“……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

向和畅也很有兴致,“她唱的是《醉妆词》,就应簪金莲花冠,施胭脂夹脸才相配。”

齐得韬虽然有些心焦,但也不露出来,只是跟着道,“化‘醉妆’就须得酒酣,她既不能喝酒,化了也没甚意思。”

东郡不拘官员狎妓、娈佞,甚至公务宴饮按照官员的品级是可以配备官伎取乐,但是严禁官员与官伎发生实质上的关系。

这条规定倒不是安懋登基之后新增的,而是盛朝就有的,只是安懋登基后把这条规定严格化、具体化了。

安懋也不是爱管官员榻上的事,而是他自己是篡位的逆臣,自然知道像官伎、娈佞这样可以出席公务宴饮,有条件可以公然会见达官贵人、三教九流的群体是多么容易变成政治掮客。

性与权力是可以互相转化,产生连锁反应的。

安懋自然知道,这些身份卑贱的女子是多么不容小觑,她们谈笑风生间就可以织起一张巨大的权力网络。

因此,安懋登基后,慢慢把盛朝原本有的规定给变得越来越严格,甚至官员养外室、暗门也变成了可以弹劾的罪状。

所以,三人此刻也只能嘴上过过干瘾,评论一下唱词妆容。

官伎唱过几曲就下去了。

此时酒过三巡,小官吏们纷纷不约而同地起身告辞。

席上顿时空了一半,但罗蒙正就是有办法让宴席热闹起来,“木速蛮最爱吃羊,今日又正是古尔邦节,正有一批华傲过来的肥羊,做成‘赐绯羊’来吃最好。”

说罢,只见仆人端上来一个大酒坛,上面放着石块,打开酒坛拿出腌制的羊肉,满屋飘香。

那羊肉以红曲烹煮,紧紧卷起,仆人当场以利刃切片,片薄如纸,红曲酒已经完全渗透到了羊骨头里,形成醉人的颜色。

仆人把羊肉按官职品级分好,就默默退下了。

杜韫玉却不急着吃这羊肉,而是半开玩笑道,“据说木速蛮痛恨喝酒,罗大人以木速蛮最痛恨之物来腌制木速蛮最爱之物,真让人难以下口。”

罗蒙正笑道,“‘赐绯羊’为后蜀楚恭孝王所创,昔年宋太祖伐蜀,也不是为讨伐木速蛮罢。”

杜韫玉举杯,敬了罗蒙正。

罗蒙正喝了一杯,这才动了筷子,罗蒙正下了第一筷,接着一桌的人才纷纷吃了起来。

六人心照不宣,此刻才是开始谈正事的时候。

齐得韬夹起一片羊肉,若有所思道,“木速蛮于古尔邦节行宰牲礼时,应宰之物为驼、牛和羊,为何今日却只见宰羊呢?”

傅楚笑道,“上邶州虽与华傲相邻,但所邻之城旗北、狮城、拓林多与东郡相融。驼存于荒漠,牛为田耕要物,因此上邶州的木速蛮现只承宰羊习俗。”

杜韫玉闻言,夸赞道,“罗大人治理有方,竟能使木速蛮渐次归化东郡。”

罗蒙正一听话音不对,赶紧把功劳往上推,“若不是圣上下嫁同安公主,华傲臣民怎会礼待东郡?”

向和畅道,“罗大人切莫谦虚,今日我等游历城内,见木速蛮与汉民和睦而处,便知罗大人是位能吏。”

这是摆明了睁眼说瞎话,但是在座诸人没有一个人提昨天的“喊冤戏”,都笑而不语。

杜韫玉抿了口酒,放下酒杯,带着点醉意的口吻,道,“‘能吏逢联璧,华筵直一金’,此句正合此时此景。”

罗蒙正和傅楚听了这话都不语,反倒是纪鹏飞半真半假地接道,“杜大人便说道说道,此宴上,谁人可比郧襄公,谁人可媲赵景公?”

杜韫玉摆摆手,笑道,“醉话,醉话,纪大人莫要当真。”

齐得韬跟着笑道,“瞧瞧,这就是‘泓下亦龙吟’了,我便敬纪大人一杯。”

齐得韬是兵部官员,他的面子是纪鹏飞一定要给的,于是二人对饮,纪鹏飞拿着空酒杯对着齐得韬示意道,“如此可是‘净客心’了?”

在座众人大笑,笑后便丢下这话不提。

又巡了一遍酒,此刻大概真有三方醉意了,傅楚才慢慢道,“圣上颇为关心上邶州一案,我等食君之禄,却不能为圣上分忧,当真惭愧。”

齐得韬这时又精神了,他一边斟酒,一边道,“却不知那起子作乱厢军如今可是安分了?”

这问题纪鹏飞没回答,是罗蒙正接的话,“早已收押入监了,却不知圣意如何裁决?”

杜韫玉道,“圣上大怒,一是为上邶州苛待归化的木速蛮,二是为‘威边军’军纪不严,才命我等亲赴此地,调查案情。”

罗蒙正道,“上邶州司法参军已有了结果,三位大人明日便可面召司法参军与涉案士兵。”

齐得韬试探问道,“不知木速蛮所诉之事,是否均为实情?”

纪鹏飞答道,“自然均是实情,涉事厢军均已供认不讳。”

杜韫玉还想再开口,却听得外面一声巨响,接着便是叫骂声和推搡声。

六人听到这声音,都坐着不动,连手中的酒杯都没放下。

紧接着,叫骂声和推搡声越来越大,依稀可闻,“大人,有冤……”

六人还是都静坐着不动,谁也没打算起身出去看看。

渐渐地,声音越变越小,几不可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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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孙光宪《北梦琐言》云:“蜀王衍尝裹小巾,其尖如锥,宫人皆衣道服,簪莲花冠,施胭脂夹脸,号‘醉妆’,因作《醉妆词》。”

《新五代史·卷六十三·前蜀世家第三》:又好裹尖巾,其状如锥。而后宫皆戴金莲花冠,衣道士服,酒酣免冠,其髻髽然,更施朱粉,号“醉妆”,国中之人皆效之。

前蜀后主是王衍

2后蜀楚恭孝王是孟昶

广政二十七年(964年),宋太祖赵匡胤派王全斌等伐蜀。次年,孟昶降宋,被俘至京师,拜检校太师兼中书令,封秦国公。旋卒,追赠尚书令、楚王,谥号“恭孝”。

3秋水清无底,萧然净客心。

掾曹乘逸兴,鞍马到荒林。

能吏逢联璧,华筵直一金。

晚来橫吹好,泓下亦龙吟。

——《刘九法曹郑瑕丘石门宴集》

“秋水清无底,箫然净客心”,运用的是传统诗歌创作兴而比的方法。

隋代卢思道有“秋江见底清”的诗句,杜甫翻用之,说秋水不但清,而且至于无底,则是淘尽渣滓,绝无污染,反观人世,则多有污浊。

“掾曹”是唐代州府长官手下分曹理事的属员,这里是指兖州法曹参军事刘九。

“荒林”指兖州府平阴县石门一带偏僻的山林。

“能吏”,干练的胥吏。

“联壁”有典故,《南史》:韦孝宽从荊州刺史源子恭镇襄城,时独孤信为新野郡守,与韦孝宽情好甚密,政术俱美,荊部吏人号为联璧。

“联璧”在诗中指郑、刘两人在宴集上默契配合的行为。

这句“能吏逢联璧”是反话。“能吏”,应当是为人民办好事的,僻地到一曹官,县吏便闻风寻踪,殷勤奉承,他的本事用错了地方。

“联璧”,本指上官下吏关系融洽,政术俱美。如今曹官县吏挥霍民脂民膏,尽情享乐,杜甫这里写的是开元盛世暗藏的危机,官员结党营私,贪赃腐败。

马融《长笛赋》说:“龙吟水中不见已,伐竹吹之声相似。”

杜甫化用马融的说法,把橫笛吹出的声音比作秋水深处的龙吟。尾联“晚来橫吹好,泓下亦龙吟”,巧妙地照应“秋水清”的首联。

4所以杜韫玉这里引的这句诗有好几层意思:

第一层是暗指知道上邶州行政官和军吏勾结对付他们,

第二层是对上邶州贪腐的事情略有耳闻,

第三层是显摆自己是被巴结奉承的那个领导。

第四层是最浅显的意思,就是夸上邶州官吏如同韦孝宽和独孤信那样政术俱美

所以杜韫玉引用这句话是借着喝了酒就明褒暗贬,试探上邶州的三位官员。

郧襄公就是韦孝宽,赵景公就是独孤信。

两个人都是北周的名臣,有赫赫战功,但是韦孝宽是善终,独孤信却被宇文护被逼自尽。

邶州和北周是谐音,这个小天使们应该都get到吧。

5“泓下亦龙吟”和“净客心”在诗中是互相照应的。

第三十八章 六部皆贪

王杰在山池院中享受着难得清静的一刻,以前山池院大约就是如此清静,可真经了事,才体会到清静难得。

不过,宫里也不是只有山池院是这么清静。

东宫虽然解禁了,但是太子还没“痊愈”;周惇刚刚受了安懋的训斥,安庆被收回了赏赐,于是周婕妤每天除了请安就是在自己宫里待着;徐贵妃是一向的炙手可热,但是现在徐氏一族在风口浪尖上,徐贵妃也是躲在自己的宫里照顾康王和同安公主;王杰这里直接告病说是被搜宫吓得梦魇了;宫里唯一没事的安文看情形不对,大约也是受了宋皇后的拘束,也不敢乘着太子势弱去四处结党收买人心。

宫里的人个个都是会看眼色、听风向的人精,主子们都缩了,下面的人也不敢在这时候跳出来蹦哒。

苏敏儿就和王杰感慨,现在宫内各处连好斗逞能的人都比以往少了,大家竟不约而同地和气起来了。

王杰此刻正斜靠在榻上,一边听苏敏儿讲讲宫里的情况,一边看她玩“重排九宫”。

暮色四合,夏天天黑得晚,此时山池院中渐次点起灯来,苏敏儿认真的侧脸在灯火下显得格外可爱。

“重排九宫”是一种东郡的儿童益智游戏,在理科男王杰看来其实就是现代数学中的三阶幻方,但是苏敏儿说这个游戏发源于洛书。

王杰撑着腮,懒懒道,“和气总比争闲气来得省心。”

苏敏儿一边轻轻推着手中的小木格,一边轻笑道,“宫中之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又争不得世俗名利,自然只能争一争无谓的闲气了。”

王杰在心里默默细品苏敏儿话里的意思。

苏敏儿继续道,“圣上这两日,也不往内宫里来了,主子们争来争去,也没个意思。”

王杰问道,“父皇竟不往徐贵妃处去吗?”

徐贵妃一向得宠不说,同安公主刚刚订亲,安懋既有意让徐广发兵元昊,就会把宠爱徐贵妃的意思摆到台面上来。

苏敏儿道,“圣上新得一个黄头白奴,正在兴头上呢,这两日都宿在禁苑。”

苏敏儿说的白奴,不用特意说明王杰就知道是指禁苑里的外国男宠,说到这个话题,作为直男的王杰就有点不太舒服,但是他又有点好奇,“黄头白奴?”

苏敏儿进一步解释道,“据说那宫奴须发皆黄,肤色雪白。”

王杰首先联想到的是白种人,但是仔细想想,东郡的国力还没有强盛到可以俘获大洋彼岸的白种人少年,地理位置上也不能直接接触现代意义上的白种人,他想了又想,疑惑地问道,“此奴难道貌类晋明帝?”

苏敏儿道,“正是。据说那宫奴为杂胡,兼有鲜卑、扶余、大食、靺鞨四种血统。”

王杰又问道,“这等杂胡如何入得宫中为奴?”

苏敏儿道,“是圣上刚登基时,臧尔溯入侵旗北,汉军俘获的战奴罢了。”

王杰心里略略有些感慨,穆翰德至少还是不折不扣的木速蛮,而这个少年估计原本属于格尔棋的某个小部落,臧尔溯统一格尔棋后才混入大食血统,变成华傲人,“想来必是位俊郎了。”

苏敏儿附和道,“是啊,据说东胡鲜卑中的慕容氏常出美人。”

王杰道,“昔年前秦世祖宣昭帝纳西燕威帝入宫,又为他遍植桐竹于阿房城,最终却受威帝之害。如今父皇沉湎禁苑,难道无人劝谏吗?”

苏敏儿笑道,“西燕威帝受宣昭帝独宠,最终成其祸害。而圣上却非专情之人,只是贪恋龙阳殊色罢了。且宫中娈宠皆为阉人,即使那杂胡神武聪敏能比晋明帝,身在禁苑之中,大约也只能感慨‘举目日见,不见长安’罢。”

这时,徐宁回来了,苏敏儿就不敢像原先一样坐在榻上,赶忙放下手中的“重排九宫”,乖乖地站了起来。

徐宁一进来,却没管苏敏儿,他说了件打探到的要紧事,“主子可记得登闻鼓一案,朝廷主办此案者,是大理寺寺丞杜韫玉,是周惇的门生之一。”

王杰皱眉,“‘威边军’隶属兵部,父皇行此举,也许是为‘制衡’之道。”

东郡的军队,和徐广多多少少都有点关系。安懋登基之后,徐广提拔了不少将领,打压了不少原本忠心于盛朝的将领,其中的关系盘根错节,一时也理不清。但是安懋对此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比起徐广,忠于盛朝的将领让他更加寝食难安。

苏敏儿道,“难道说,此案会成为弹劾徐广的契机之一?”

徐宁笑着摇头,“依我看,这杜韫玉怕是会‘高举轻放’,只上书重罚作乱厢军便罢,定不会涉及上邶州地方官。”

苏敏儿道,“我尝听闻,地方官贪腐之人众多,上邶州又为华傲与东郡的商贸重地,想来此地也不少污吏。若借此一并处置了,既能弹劾徐广,又能清整吏治,有何不可?”

徐宁道,“必不会如此。圣上想让徐广发兵元昊之意已是昭然若揭,此时若是弹劾徐广,说他不堪为将,岂不是违了圣上的意思?”

王杰深思道,“既然地方官贪腐早已蔚然成风,即使以此案弹劾徐广,最终也只会治上邶州地方官的罪,并不会伤到徐氏一族的筋骨。”

徐宁道,“正是这样。圣上登基至今,受徐氏恩惠之人已经遍布军中,若以贪腐之罪惩治地方军吏,只怕会动摇军心。”

王杰奇道,“若地方军吏人人皆贪,又如何抵御外敌?”

徐宁道,“主子有所不知,军队不能经商,只能靠朝廷的饷银和军中的几亩薄地度日。地方军、政一向分治而行,军吏若没这个捞钱的本事,恐怕地方军队早已溃散。”

王杰问道,“既如此,为何不请求朝廷多拨粮饷呢?”

徐宁道,“朝廷拨下去的粮饷,经圣上、户部和兵部核准,何人敢有异议?”

王杰问道,“难道父皇竟不知地方军队银粮少缺?”

徐宁道,“地方军若是兵强马壮,军吏必会贪恋兵权,长久下去,必会重演‘安史之乱’。”

王杰问道,“若圣上默许军吏不廉,地方武将岂非更恋兵权?”

徐宁微微一笑,“圣上只是对地方军吏贪腐之事沉默不言,可从未有‘许’可。”

苏敏儿也跟着了然地笑道,“圣上行此举,地方军吏只会视手中地方军兵权为蛇蝎,唯恐避之不及,只求安稳升迁罢了。”

王杰一怔,“可若是地方军因此溃散,无法御敌,则当如何?”

徐宁道,“那圣上必治地方军吏的罪。”

王杰明白了,地方军吏的处境非常尴尬,朝廷拨下来的粮饷永远不够用。

而如果上书说粮饷不够用,一来是同时得罪了户部和兵部,二来是引起安懋的疑心,怕地方军吏以兵权协皇权。

但是地方军吏又不敢任由军队就这样溃散,因为一旦手中的军队散了,这就是一个治军无方的罪名,官丢了不算,命说不定都保不住了。

所以地方军吏只能自己想办法捞钱来补充粮饷,维持军队一定的御敌战斗力。但是地方上还有行政官吏,军吏再怎么捞钱,都不可能让手中的军队强到威胁中央军队。

而军吏捞钱,不比行政官方便,只能是拿着枪讨饭吃,这其中便会产生别的罪名,比如欺压百姓、军纪不严、喝兵血、吃空饷,如此一来,便是把把柄往上级和安懋手上递。

这样一来,安懋握着地方军吏的把柄安心了,兵部和户部在发粮饷的过程中拿足钱了,那这地方军吏熬到一定资历就可以往上升,把手中的摊子往下一任的头上扔。

这个做法在过去几年肯定已经成为惯例了,这种情况下,徐广只要稍稍提拔,让地方军吏摆脱手上这盆热炭,就能收买人心。

而这一切都是安懋默许,以此打压原来的盛朝将领,所以安懋绝不可能以贪腐罪来治军队。

因为现在军中无数将领、军吏,都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贪污过,如果个个都治贪腐罪,恐怕还没打元昊,东郡军队自己就起内讧了。

王杰问道,“既然地方军永远缺粮饷,那为何军费却年年递增?”

徐宁道,“自然是被贪了。”

王杰问道,“何人能贪助军戎费,难不成是兵部和户部吗?”

徐宁道,“六部皆贪。”

王杰这下是真的震惊了。

苏敏儿想了想,了然道,“所以杜韫玉必会把登闻鼓一案的罪责归到厢军作乱上。”

徐宁点头,“如此一来,待太子落马案结果后,徐广就不得不发兵元昊。”

王杰道,“军中、朝上已腐败至此,徐广发兵元昊,岂不是必败无疑?若此战惨败,岂非有损东郡根本?”

徐宁和苏敏儿显然对东郡军队的战斗力很有信心,尤其是徐宁,“即使不胜,也定不会惨败。”

苏敏儿也道,“虽说六部皆贪,但贪官之中,能吏居多,自然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

徐宁道,“若胜,则能收复失地,若不胜,则可借此治罪徐氏。”

王杰却没有他们那么乐观,尤其他刚刚听苏敏儿讲了安懋禁苑中的战俘男宠,“依我看,这仗还是不打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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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排九宫”:横竖都有3个格,剩余的空格为9,推动格中8个数字排列,使每行、每列两个对角线上的三数之和都等于15。

洛书就是最基本的3x3阶魔方阵,河图和洛书是数学里的三阶幻方,中国古代叫“纵横图”。

南宋杨辉《续古摘奇算法》卷一始有“纵横图”之名,其中给出了三至十阶的幻方及其变体共十三种。

杨辉给出的方形纵横图共有十三幅,它们是:洛书数(三阶幻方)一幅,四四图(四阶幻方)两幅,五五图(五阶幻方)两幅,六六图(六阶幻方)两幅,七七图(七阶幻方)两幅,六十四图(八阶幻方)两幅,九九图(九阶幻方)一幅,百子图(十阶幻方)一幅

“洛书数”的构造方法为:“九子斜排,上下对易,左右相更,四维挺出”。

2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论语·第十七章·阳货篇》

3《世说新语·假谲》记载,王敦称司马绍为:“黄须鲜卑奴”,并称其相貌特征是“黄须”。

并加以解释:“帝所生母荀氏,燕国人,故貌类焉”。黄头指的是金发,黄须指的是黄胡子,可见司马绍的相貌特征就是金发黄胡子,具有白种人的相貌特征。

隋唐以后,鲜卑已不在作为政治实体和民族实体存在,因为都汉化和其他民族融合在一起了。

靺鞨,自古生息繁衍在东北地区,清代建立后,皇太极改名为满族。

扶余中国东北地区第一个少数民族政权国家,位置相当于今天的吉林省,扶余国从前2世纪立国到494年东扶余国被高句丽灭国为止,历时约700年。

所以这个少年按现代来讲是东北亚白种人、满族、阿拉伯人和中国东北人的混血。

4《晋书·卷一百十四·载记第十四》:初,坚之灭燕,冲姊为清河公主,年十四,有殊色,坚纳之,宠冠后庭。冲年十二,亦有龙阳之姿,坚又幸之。姊弟专宠,宫人莫进。

长安歌之曰:“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咸惧为乱。王猛切谏,坚乃出冲。长安又谣曰:“凤皇凤皇止阿房。”坚以凤皇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乃植桐竹数十万株于阿房城以待之。冲小字凤皇,至是,终为坚贼

太和五年(370年),苻坚灭前燕,慕容冲的姐姐清河公主,十四岁,有美色,苻坚便纳她为妃,在后宫中最受宠爱。慕容冲十二岁,亦有龙阳一样的姿貌,苻坚又宠幸他。姐弟独占宠爱,其他的宫女全都失宠。

长安儿歌唱道:“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人们都担心成为祸乱。王猛恳切劝谏,苻坚就把慕容冲送出宫。长安又有民谣说:“凤凰凤凰停在阿房。”苻坚认为凤凰不是梧桐不栖息,不是竹子的子实不吃,就在阿房城种植梧桐、竹子数十万株等待凤凰。慕容冲的小名叫凤皇,到慕容冲占据阿房城之时,终于成为了苻坚的祸害。

5《晋书·卷六·帝纪第六》:年数岁,尝坐置膝前,属长安使来,因问帝曰:“汝谓日与长安孰远?”对曰:“长安近。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也。”元帝异之。

明日,宴群僚,又问之。对曰:“日近。”元帝失色,曰:“何乃异间者之言乎?”对曰:“举目则见日,不见长安。”由是益奇之。

司马绍年幼时,其父晋元帝闲坐,将他放置在膝前,正遇长安使者来,因问司马绍说:“你说日与长安哪个远?”司马绍回答说:“长安近,不曾听说过人从日边来,由此就可以知道了。”晋元帝觉得奇异。

第二天,群臣宴会时又问他这个问题,回答说:“日近。”晋元帝脸色一变说:“怎么和昨天说的不同呢?”司马绍回答说:“抬头就望见日,但却望不见长安。”由此晋元帝更觉得他是个奇童。

这个故事被认为是晋明帝不满五胡占据北方,朝廷无能,只能南迁,无法收复北方失地。

第三十九章 破釜沉舟

城内的鼓楼报了定更,杜韫玉、向和畅和齐得韬起身告辞了,罗蒙正亲自送三人上了回驿馆的轿子。

纪鹏飞喝红了眼,仆人端了橘皮茶上来他也不喝,只坐在那儿盯着一桌的残羹冷炙,“东郡朝官竟对喊冤小民置若罔闻,可真是奇了。”

傅楚慢慢喝着橘皮茶,“莫慌,他们能置若罔闻,却不能视若无睹。”

罗蒙正刚刚送完了人回来,身上的酒气散了一点,他道,“若他们视若无睹,则又如何?”

纪鹏飞道,“大不了我们也去定襄敲登闻鼓。”

傅楚摇摇头,“形迹过露,事反不美矣。”

罗蒙正道,“现成的把柄,却弃之如蔽……”

纪鹏飞道,“明日便是堂审,这可如何是好?”

三人同时沉默下来。

良久,罗蒙正疑惑道,“岂非是圣意为之?”

纪鹏飞深思道,“是圣上想把大事化小?难道是顾忌华傲?”

傅楚道,“不对,如果是顾忌华傲,此刻应已直接问罪你我三人。”

罗蒙正道,“正是,若是华傲问及此事,必定先将我等三人下狱后再审,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纪鹏飞道,“那便是圣上自己的意思。”

杜韫玉虽然是周惇的门生,但就算是周惇自己来了上邶州,也不敢对喊冤的人视而不见。

那三人敢这么做,必定是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可以用来弹劾的把柄。

傅楚沉吟道,“圣上难道是要力保徐国公?”

纪鹏飞道,“我从未得见徐国公,与徐氏也无甚交情,此案与徐国公有何关联?”

傅楚道,“‘威边军’的粮饷是兵部和户部经手的。”

罗蒙正出声道,“不对,徐、周不合,天下皆知。圣上若真有此意,就不会让杜怀珠来主审此案。”

纪鹏飞道,“未必,也许杜怀珠审此案非圣上本意。”

傅楚道,“或许是帝王心术,让杜怀珠审此案便是让众人心服口服。”

罗蒙正喝了口茶,道,“方才那杜怀珠悠闲自得,分明打的就是‘春秋决狱’的主意。”

纪鹏飞道,“若是想‘春秋决狱’,那明日他便不能对喊冤之民视若无睹。”

罗蒙正皱眉道,“非也。”

傅楚也道,“方才席上他便道,此次前来是因为圣上认为‘威边军军纪不严’,既然是‘军纪不严’……”

纪鹏飞接口道,“他本就没想查‘威边军’的账。”

罗蒙正道,“不是杜怀珠不想查,是圣上不想查账。”

话题陡然沉重起来,纪鹏飞终于拿过手边的橘皮茶,抿了一口,道,“不查,那便是一笔糊涂账了。”

傅楚道,“这查了也是一笔糊涂账。”

纪鹏飞放下茶碗,叹气道,“我愧对‘威边军’辖下的厢军。”

罗蒙正沉吟道,“既然查不查都是一笔糊涂账,那还是不查的好。”

傅楚附和,“正是,这‘威边军’的账到底糊不糊涂,也是要看朝廷的那本账。”

纪鹏飞此时有些疑惑,“这是怎么说?”

此时一阵晚风吹进堂中,吹得灯影摇晃,傅楚放下空着的茶碗,轻笑道,“不如破釜沉舟。”

此时的驿馆内,杜韫玉、向和畅和齐得韬也围在一起商议案情。

上邶州的驿馆设施一应俱全,又得了罗蒙正的吩咐,他们一回来就有驿仆奉上醒酒茶来,因此此刻三人也还算清醒。

杜韫玉的一双眼睛在灯火下熠熠生光,他先定了个基调,“此案处置作乱厢军便可,无需他议。”

齐得韬是兵部的,他不得不问一句,“明日堂审过后,可还去探访‘威边军’驻守营地?”

杜韫玉道,“圣上有命,不得不去。”他想了想,加了一句,“须得我们同去才好。”

向和畅跟着道,“‘威边军’辖地颇广,不但要去上邶州境内营地,还须得探访狮城驻地,才不负圣命。”

齐得韬明白他们两个的意思,这基本是走马观花,到场了就算看过了,完全不对最终结果产生影响。

向和畅又问道,“明日堂审过后,递交给圣上的折子可怎么写,用不用和罗希吕再商议?”

杜韫玉想了想,微微笑道,“不用再议,罗希吕是个会做官的聪明人。”

齐得韬想起刚刚酒桌上的话,皱眉道,“可那纪万里却不是个好相与的。”

杜韫玉道,“莫急,他如今咄咄逼人,是因为案情未定,待堂审过后,再去与他商议便成了。”

三人这就商议定了,因为明日还有公务,便各自回房中安寝。

杜韫玉坐在灯下翻着《唐律疏议》,“‘恐喝取財,無限多少,財未入者,杖六十。即緦麻以上自相恐喝者,犯尊長,以凡人準盜論加一等。強盜亦準此者,謂別居期親以下卑幼,於尊長家行強盜者,雖同於凡人家強盜得罪,若有殺傷,應入十惡者,仍入十惡。「犯卑幼,各依本法」,謂恐喝緦麻、小功卑幼取財者,減凡人一等,五疋徒一年;大功卑幼減二等,五疋杖一百;期親卑幼減三等,五疋杖九十之類……諸本以他故毆擊人,因而奪其財物者,計贓以強盜論,至死者加役流……’。”

杜韫玉一边看,一边轻笑,“‘大鹏展翅飞万里’,上邶州地狭,又如何扶摇直上九万里?”

此时远处的鼓楼传来报二更的声音,一声声,扩散到上邶州寂静的夜里。

杜韫玉合起《唐律疏议》,听到街上传来依稀的叫喊声,他皱眉,难道这“喊冤戏”还在继续演吗?

杜韫玉微微推开窗户,只见远处的天隐隐冒出红光来,他大吃一惊,想开窗看个究竟。

这时,房门被急切地叩响了,杜韫玉还没来得及叫开,敲门的向和畅就着急地喊道,“‘威边军’的驻地走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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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晋·陆机《文赋》:“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

后因以“怀珠韫玉”比喻怀藏才德。

所以杜韫玉的字是“怀珠”

2“扶摇直上九万里”是《逍遥游》里面的话

3春秋决狱又称“经义决狱”,是西汉中期儒家代表人物董仲舒提出来的,是一种审判案件的推理判断方式,主要用孔子的思想来对犯罪事实进行分析、定罪。即除了用法律外,可以用《诗》、《书》、《礼》、《易》、《乐》、《春秋》六经中的思想来作为判决案件的依据。

主要是根据案件的事实,追究犯罪人的动机来断案。如果他的动机是好的,那么一般要从轻处理,甚至可以免罪。如果动机是邪恶的,即使有好的结果,也要受到严厉的惩罚,犯罪未遂也要按照已遂处罚。首犯要从重处罚。

“春秋决狱”的核心是“论心定罪”,也就是按当事人的主观动机、意图、愿望来确定其是否有罪及量刑的轻重。

其实这个和现代法治观念是冲突的,完全是按照人的主观意愿断案的,模糊了伦理道德和法律的界限。

4《唐律疏议》原名律疏,又名《唐律》、《永徽律疏》,是东亚最早的成文法之一。唐朝刑律及其疏注的合编,亦为中国现存最古、最完整的封建刑事法典,共三十卷。

文中引用的是其中第七篇《贼盗律》

第四十章 釜底抽薪

上邶州位于东郡西北部,不如首都定襄商业繁华,因此二更天后就实施宵禁了,街上除了巡逻的官兵和打更的更夫在来回走动之外,普通百姓都待在家中。

但是正因如此,“威边军”的驻地一失火,动静就特别大。上邶州的半边天都被火光染红了,黑烟直冒,军队士兵的叫骂声、泼水声、哀嚎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喧闹。

齐得韬刚睡下就被吵醒了,他一推窗就知道情形不好,赶紧起身披衣来找杜韫玉拿个主意。

杜韫玉的房门虚掩着,向和畅比他早一步,正沉声道,“纪万里这是破釜沉舟了。”

杜韫玉比向和畅更激动一些,他一拍桌子,“这一招分明是釜底抽薪!”

齐得韬叩了门,等里面叫开,就赶紧进去。

杜韫玉还在冷笑道,“真不愧是武进士的出身,竟用孙吴兵法对付定襄朝官。”

齐得韬没时间陪两人指责纪鹏飞,这种突发事件,这两人可以避开,但他是肯定要往上汇报朝廷的,“这可如何是好?”

向和畅道,“现在整个上邶州都看见‘威边军’驻地走水了,罗希吕和纪万里定会立刻上折子请罪陈情,如果我们不闻不问……”

齐得韬也希望杜韫玉赶紧拿个主意,“现在是否就去‘威边军’驻地看看究竟是何情形?”

杜韫玉立刻冷静下来,他低头思考了一分钟,“不忙,纪万里现时定在驻地,我们不妨先回州府衙找罗希吕。”

齐得韬点头,“事不宜迟。”

三人匆匆出了驿馆,刚到了上邶州州府衙,就见罗蒙正和傅楚穿戴整齐,带着一队官兵要往‘威边军’驻地去。

罗蒙正看到他们三个人表情还挺惊讶,杜韫玉先一步开口,“事发突然,我等身负皇命,也当同去察看一二。”

罗蒙正没说什么,只是点头。

五人一路往“威边军”驻地疾驰而去。

越近,越能感受到熊熊火光散发出的热量,离驻地一段距离,就能看见衣冠不整的士兵往来奔忙着扑火、救人。

罗蒙正到了之后,先大喝一声,“司仓参军何在?”

他穿着从三品的官服,往那儿一站,气势大得瞬间定了人心。

司仓参军从远处奔了过来,一头一脸的土和灰,气喘吁吁,“罗大人!”

五个人之中,也就罗蒙正和傅楚有权问一问麾下的司仓参军,这毕竟是“威边军”的驻地,行政官如果跳过经略使直接过问,那就是趁乱越权的行为。

罗蒙正问道,“现下火情如何?可有人员伤亡?”

司仓参军一看五个人都盯着他,不敢胡乱说情况,只能道,“尚未明了。”

杜韫玉和向和畅都冷着脸,齐得韬向前一步,对罗蒙正道,“他人微言轻,自然不敢妄言火情,不如先去找到纪大人。”

司仓参军赶紧接道,“纪大人去了狮城驻地,已经派人去向他禀告此事了。”

杜韫玉在心里冷笑,好一个不在场!

向和畅奇道,“方才纪大人还与我们宴饮,为何在宵禁之前,连夜赶往狮城?”

罗蒙正和傅楚都不说话,倒是那个司仓参军知道得多一些,“木速蛮在古尔邦节时,常常会走亲串友,互相拜访,纪大人为防辖下厢军作乱,因此特意去的狮城。”

杜韫玉夸了一句,“纪大人可真是爱民如子啊,明日便是堂审,他为保木速蛮商民,竟然连夜来回奔波于上邶州与狮城之间。”

他虽然是在夸,但是说出来的语气就有股森冷。

纪鹏飞不在,罗蒙正也只能指挥司仓参军一个人,“好生协从救火,万万不可扰民。”

司仓参军赶快喏喏点头。

罗蒙正吩咐完司仓参军,也不能多留,就让带来的那一队官兵也帮忙救火,自己和傅楚打算折返了。

有这一队官兵帮忙,他这事儿就算处理完了。

这时,杜韫玉道,“‘威边军’上邶州驻地突发火情,此事事关重大。圣上向来重视边境驻军,我等身负皇命,必得亲自同圣上禀明此事才好。”

罗蒙正一脸恳切,“明日便是堂审,若三位不在,何人可审查厢军作乱一事?”

杜韫玉也是一脸真诚,“我等此次亲赴上邶州,只见上邶州官、军、民和睦相处,木速蛮与汉民十分融洽,想来上邶州必会给木速蛮商人一个公道。”

罗蒙正微笑。

杜韫玉说完这话,向和畅和齐得韬就又快步离开了,他们手上有公文,自然可以不用顾忌宵禁,连夜赶回定襄。

傅楚看着三人离去的方向,“竟如此避之不及。”

罗蒙正轻声道,“他们若不走,明日堂审时,恐怕上邶州的百姓、‘威边军’的厢军、厢军军属要在公堂上与他们翻一翻‘威边军’的糊涂账了。”

两人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烈火,这火烧得全城皆知。

傅楚道,“既如此,明日可还审不审了?”

罗蒙正先摇了摇头,尔后却道,“这还是要看圣上的意思。”

傅楚沉默。

罗蒙正道,“这‘火烧连营’的法子可真是恰合时宜,傅大人之谋绝不亚于江陵昭侯。”

傅楚微笑道,“谬赞了。”

罗蒙正道,“江陵昭侯战功赫赫,出将入相,晚年却因卷入南鲁党争,因而被吴太祖所斥,最终饮恨而亡。裴世期尝评曰:‘用兵之道既违,失律之凶宜应,祚无三世,及孙而灭’,傅大人可要谨记前车之鉴。”

傅楚微笑道,“我哪里敢自比江陵昭侯?”

罗蒙正也笑道,“是啊,江陵昭侯为吴太祖所重用,不知徐国公可曾自比孙仲谋?”

傅楚不语,两人对视良久,他才道,“罗大人之才,亦不亚于吕文穆公。”

罗蒙正道,“那好,那好,依你之言,你我皆为贤相了。”

两人一同笑了起来。

第四十一章 延英召对

“威边军”驻地的这把火波及得比想象的要大很多。

罗蒙正和纪鹏飞的折子几乎和杜韫玉、向和畅和齐得韬是一起到的定襄。

罗蒙正是陈情,纪鹏飞是请罪。

本来登闻鼓这事民间就多有议论,这火一放,就等于直接说这里面有鬼了。

老百姓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想法,在他们眼里,皇上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有错的都是底下的臣子,至于天子为什么会不知道,当然是被奸臣蒙蔽了。

就比如这件事吧,简直不能再明显了。

为什么皇上一派钦差去了上邶州调查厢军作乱,“威边军”驻地就失火了呢?

那肯定是因为奸臣放火一把烧掉了厢军作乱的真正原因。

失火的是哪里呢?

军仓。

军仓是多重要的地方,怎么可能刚好在钦差到的时候就立刻失火了呢?

那肯定是因为有奸臣贪污了军仓里的东西,怕钦差来查账,所以干脆一把火烧掉,这样就把账悄没声地就抹平了。

至于军队账目,那不是历来就是军队内部负责的吗?那不是想写多少就写多少吗?

这把火一放,不就相当于把之前贪污的东西一笔勾销了,还能把责任推到下面的仓监头上去吗?

所以厢军才会作乱抢木速蛮商人啊,因为粮饷被奸臣贪污了,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只能拿着刀讨饭吃。

看看,连抢劫厢军都知道不能抢汉人的,要抢木速蛮的,真是可怜啊。

据说为了这事,上邶州的奸臣还护着木速蛮,要严惩厢军。

真是没天理啊,受苦的总是老百姓,承担罪责的都是低级官吏,那些贪污的奸臣却什么事都没有。

因此,这把火放得把安懋都烧得从禁苑里出来了。

大明宫,延英殿。

安懋坐在上头翻着折子,徐广和周惇分站左右。

延英殿位于紫宸殿以西,只有皇上信任的重臣才有资格进延英殿“召对”。

旁边没有侍卫,礼仪上的要求比平常上常参还要更低些,这些设置都指向皇帝的一个需求,皇帝有难办的,不能公然宣之于口的事了。

安懋出声了,“朕记得这个纪鹏飞,是光启二年的武进士,第二甲三十六名。”

当时安懋刚登基,朝野内外都需要忠于新君的人才,所以安懋也不顾三年一次科举的惯例了,一上台在清理内宫之余就赶紧加开科举选人才。因此安懋登基至今已经有三次科举,分别是光启二年、光启三年和光启六年。

而光启二年那次,是安懋登基后第一次科举,意义更加不同一些。在皇帝的位置上阅看后选出来的人才,印象还是有的,“怎么到去年才担任上邶州经略使?”

安懋顿了顿,把折子一合,往后微微一靠,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人,“难道这纪鹏飞连续五年都没通过吏部的呈试吗?”

进士出身只是一个文凭,殿试拿到进士后,文官需通过吏部的铨试,武官需通过吏部的呈试,吏部按照铨试和呈试的考试结果,结合每个人的特点再分配官职。

那么这里面就有不少可人为操控的空间。

安懋心里知道,铨试和呈试以及最后的官职分配,是绝对不可能做到完全公平公正的。其中的关系网是极其复杂,最后分配的时候,也是先照顾得萌补的高官子弟,或者有关系的高官门生。

除非像徐广家的两个儿子,连进士都考不取,门槛儿都迈不过去,那是想帮都帮不上。

而像纪鹏飞这样既没有什么家世,也没有什么关系的武进士,拖了五年才得上邶州经略使的职位,已经算是比较幸运地赶上安懋打压盛朝将领的好时候了。

有些差不多出身的寒门子弟,如果一直没有官职,只能投身去高官府里做个幕僚或者门客。

就比如当年的周惇。

安懋也知道这事儿并不是换个皇帝就能解决的,他不过是拿这个做筏子,此时他看着面前两人面无表情的脸,点了周惇,“给朕调一调这个纪鹏飞那五年参加呈试的卷子。”

周惇辑手称是,“谨诺。”

安懋又翻了翻面前的五本折子,企图找到什么突破口,但是这五本折子都没有什么破绽。

杜韫玉、向和畅和齐得韬都把上邶州夸了又夸,说军民和睦,结尾都说获悉威边军驻地火情,但是碍于身份不好插手地方军务。

罗蒙正是只说自己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一点儿不提,结尾说自己有负圣上信任,谨听圣命,把自己撇的是干干净净。

纪鹏飞是上来就不打折扣地请罪,说自己管束无方啊,治军不严啊,有辱皇恩啊,结尾就非常直接地请圣上降罪。

这五本折子放在一起,让安懋想降罪都得衡量一二。

如果按照纪鹏飞折子里的,治纪鹏飞一个治军不严,那就不可避免地要面对军仓是怎么起火的问题。

可是安懋也不敢治纪鹏飞一个贪腐罪,因为军中和纪鹏飞相同处境以及曾经是这个处境的军官不在少数。

如果想发兵元昊,现在就不能整治军队贪腐问题,否则这仗就没法打了。

但是安懋又不能把这事儿完全置之不理,因为民间对这件事的关注度太高了,如果谁都不处置,就不是说朝廷有奸臣的问题了,那就是天子是不是昏君的问题了。

其实安懋今天就一直在等徐广开口,但是徐广从刚开始到现在,神色不变,一句话都没说。

安懋看着徐广,就觉得发兵的事不能再拖了,于是,安懋开口道,“昨日朕去东宫看望太子,太子气色倒好,还与朕论了几句四书。”

周惇是太子太师,很捧场,“殿下伤势未愈,还如此勤勉,真乃国家之幸。”

安懋就露出慈父的标准笑容,“是啊,朕特赐《卜商贴》嘉奖之。”

安懋的话一出口,徐广一挑眉,但是忍住没有转过头去看周惇是什么神色,但是周惇的语气和声音都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恭敬得体地回答道,“殿下能得此名迹,定不负圣上的一片慈心。”

安懋接着道,“周卿为太子太师,若入东宫,自可观赏之。”

周惇道,“谢圣上恩典。”

这两句话里的意思实在是不能再明显了。

徐广终于慢吞吞地开口了,他这话像是酝酿了很久,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拖着话音,“臣有一事启奏。”

安懋道,“准奏。”

徐广辑手,“太子无德,不堪受《卜商贴》之赐。”

“东宫行事乖戾,甚至染指朝政,企图行不忠不孝之事。”

“圣上封禁东宫前,太子已掌控礼部、染指吏部,手下官员大肆行贿、贪腐,”徐广每一句话都落地有声,“圣上钦点的武进士无官可任、无职可进,在职军吏不得不劫掠民财、贪纳军饷,正是因为吏部为东宫收敛钱财。”

“太子落马,并非有小人作祟,而是太子想借此事除去东宫内的异己,使内宫动荡不安。”

“东宫如此蛮横,实在无储君之德,请圣上明察!”

第四十二章 伤亡名册

上邶州司仓参军到“威边军”狮城驻地的时候,纪鹏飞正在写一份军仓失火的伤亡名册。

这份名单很长,每一个名字纪鹏飞都写得仔仔细细,一笔一划都不敢有丝毫马虎,熬得墨都快干了。

司仓参军进到纪鹏飞所在营帐的时候,纪鹏飞正在磨墨,磨墨的样子却很有几分“吟砚谁濡墨”的风雅。

司仓参军行了个军礼,“纪大人。”

纪鹏飞慢慢地磨着墨,头也不抬,“是罗大人有什么嘱咐?”

司仓参军道,“是傅大人让我来寻纪大人。”

纪鹏飞道,“傅大人为上邶州司马,怎会越过刺史行权?”

司仓参军顿了顿,加了一句,“傅大人让我来寻纪大人的时候,罗大人也在一旁。”

纪鹏飞放下手中的墨锭,走到桌前,饶有兴致地道,“真是奇了,竟是罗大人在一旁。”

司仓参军道,“正是如此,傅大人说这是顶要紧的话,要我一定要一字不差地告诉纪大人。”

纪鹏飞道,“现下这帐中唯我一人,但说无妨。”

司仓参军道,“傅大人说,纪大人在上奏圣上时,须得再三斟酌,切勿莽动。”

纪鹏飞一挑眉,“傅大人何出此言?”

司仓参军道,“纪大人体恤将士,即使军业艰难,进出账目也料理得清楚利落,量入为出,纪大人一片苦心,罗大人和傅大人都十分叹服。”

纪鹏飞不语,因为依他跟罗蒙正和傅楚打交道的经验来看,每次他们两个开始这么夸人,就一定有一件难办事要麻烦人了。

司仓参军接着道,“军仓走水,纪大人自然应承‘管束无方’之责,不过这军仓仓监大约是难逃死罪了。”

“纪大人许是正为需上呈御览的伤亡名册忧心。”

纪鹏飞呵呵笑道,“真是多谢罗大人和傅大人惦记了,”他收起笑容,严肃道,“既然此名册要上呈御览,我怎敢胡乱搪塞。”

司仓参军也跟着笑道,“是,是,傅大人也如此说呢。”

纪鹏飞看司仓参军赔笑,也不好再拿出领导的架势训斥,毕竟司仓参军是行政官,他放软了语调,“那就说说,傅大人是怎么说的?”

司仓参军道,“傅大人说,军仓中均是粮、物、兵器,一旦走水,器物俱损,仓监为扑大火,舍身为公,不幸遇难,其情可表。”

“此事事发突然,又正值宵禁,熟睡士兵逃脱不及,亦是伤亡惨重。”

纪鹏飞眉毛都不动一下,“这些伤亡士员的姓名,上邶州驻地已经连夜誊录完毕并送来了,难道有何不妥吗?”

司仓参军恭敬道,“并无大不妥,不过另有烧伤士兵,因上邶州地处偏僻,不得良医救治,也多有死亡。”

纪鹏飞眉头一跳,“何时发生的事?”

司仓参军没回答纪鹏飞的这个问题,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份名册,“这是名册,罗大人和傅大人已经审阅过了。”

进军营之前都会例行搜身,因此纪鹏飞毫不顾忌地伸手接了过来,翻开第一页他就皱起了眉头。

司仓参军很会察言观色,一见纪鹏飞这样,赶紧道,“此名册经两位大人审阅,绝不会有差池。”

纪鹏飞把这本名册往桌上一搁,“傅大人遣你过来,定不是只有这一件事罢。”

司仓参军讪笑,“是,傅大人还说,纪大人爱民如子,体贴下士,这份心意已被圣上知晓,来日定要高升了。”

这句话才让纪鹏飞真正地惊讶起来,“高升?”

司仓参军道,“是,傅大人就是如此说。”

纪鹏飞想了一想,抿了抿嘴,挤出一个笑来,“既然傅大人这么说,那么我就承他吉言了。”

司仓参军道,“傅大人说,纪大人听闻此言,必定是不信的。”

“傅大人说,纪大人出身寒门,初任经略使,便有这份心性,着实难得。”

“纪大人名与字取自《庄子》,‘大鹏展翅飞万里’,”那司仓参军显然是没读过《庄子》,背起来有点一板一眼,“傅大人说,纪大人有朝一日,定会‘扶摇直上九万里’,区区上邶州,实在是辜负了纪大人的雄心壮志。”

这几句话,纪鹏飞听得很认真,他笑着反问道,“寒门出身又如何?傅大人难道不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道理?”

司仓参军道,“傅大人说,如果纪大人这么问,那就请纪大人想想,太史公写陈隐王时,既然是敬佩他一介布衣竟勇反强秦之暴政,又为何把他列入‘世家’呢?”

纪鹏飞怔住了。

司仓参军该说的话差不多都说完了,此刻也该告辞回去复命了,他的身份不宜在军队里久留,“两位大人的话,我都带到了。”

纪鹏飞知道他不能留太久,就招呼了个士官来,好好地送这位司仓参军回上邶州。

纪鹏飞又拿起了墨锭磨墨,这次他磨的时间要长一些,因为他要写更多的名字。

纪鹏飞看着桌子上那张已经誊写了几十个名字的纸和旁边的两本名册。

纵火的主意是罗蒙正和傅楚提出的,实际实行是他安排的,当然不可能真有人伤亡。

名册上“烧死”的人、“失职”的仓监的名字其实是“威边军”中那些已经死去,但是名义上还活着的“士兵”。

也就是这些年“威边军”吃空饷的“人”。

这是个遗留的老问题了,纪鹏飞接手的时候就有。

军队里对厢军苛刻,动辄打骂,厢军本就是无依无靠的流民,死了也不往上报

因为多死一个人就多一份粮饷,活着的人能多一份口粮,也都对这个情况心照不宣。

经年累月,“威边军”的空饷越积越多,纪鹏飞接手后知道这个情况,但是去掉这些空饷,实在是难以维持。

这次正好乘这个机会,把这些“活人”变成死人。

纪鹏飞在抄那些“活人”名字的时候就在想,军仓失火,圣上必定降罪,朝廷发下来的补偿银,就留给军队罢。

也算全了最后的一点情面。

磨好了墨,纪鹏飞又坐下来开始抄名册,他拿过刚刚司仓参军送来的名册,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抄了起来。

刚才他打开第一页就看出来了,这是那些迫不得已抢劫木速蛮商人,被收押入监的厢军的名册。

纪鹏飞抄得很慢,他的字写得很端正、很漂亮,最后写到“臣”这个字的时候,特意写得比其他字矮了一截,这样显得尊敬、驯顺。

纪鹏飞招呼了人来,把折子一递,用一种不容置疑地口吻说,“发,八百里加急。”

第四十三章 亲审宫奴

“‘太子无德’?”王杰放下手中的筷子,“他为何这么说?”

徐宁道,“围魏救赵。”

王杰思考道,“‘共敌不如分敌,敌阳不如敌阴’?”

徐宁点头,“否则何须公然针对东宫?”

安煜是安懋一登基就立的太子,想动太子的储君之位,难度不比攻下元昊小多少。

徐广一上来扣的帽子很大,“无储君之德”、“染指朝政”、“不忠不孝”,但是跟着说出的实际罪名却似乎不那么经得住推敲。

比如说武进士没官做,做官后不得不贪污,是因为吏部为东宫敛财,这指控实在是难以服众。

因为作为“受害者”的纪鹏飞是在光启二年中的武进士,那时太子才六岁,还住在清宁宫。

要说六岁的太子,连续五年和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武进士过不去,且在这个武进士上任之后还迫使他贪污,仔细一想都觉得这指控实在是“莫须有”。

但是问题在于,太子掌控礼部、染指吏部是真的。

纪鹏飞中了武进士之后连续五年“通不过”呈试,当官之后贪污军饷也不假。

十分假的指控中有五分真,这就很难办了。

徐广这是声东击西,安懋想捂着贪污的事情,徐广就偏偏把矛头引到太子身上。

上邶州的那把火虽然不知道是谁放的,但是这把火烧得非常及时。

这把火一放,官吏贪污军饷,在老百姓心中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徐广这么做,就是想进一步扩大案子的影响力,彻底把水搅混。

安懋想翻巫蛊案,徐广就借着贪污军饷案直接说太子落马案不成立,压根儿就没人害太子,是太子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也根本没人和外敌勾结,这样一来,就没有理由发兵元昊。

而让王杰担忧的正是这个,因为提议彻查太子落马案、引起安懋夜半搜宫的人可是王杰自己。

王杰问道,“父皇对此作何反应?”

徐宁道,“圣上闻言,立即移驾紫宸殿,提审关押在大理寺中的东宫宫人。”

王杰惊道,“圣上亲自提审?”

徐宁点头,“事关重大,因此奴才一得了消息,就赶快来禀明主子。”

王杰沉思了一会儿,道,“徐宁,你说,父皇会不会传我去紫宸殿问话?”

徐宁一怔,立刻反应过来,道,“奴才这就为主子更衣。”

王杰看徐宁真绕到屏风后给他拿衣服去了,不禁多想了一层,饶有兴致地问道,“那内宫究竟有无贼人魇咒太子?”

徐宁抱着衣服出来了,“自然是有的,否则圣上为何无故搜宫?”

王杰道,“我若这么说,岂不是与徐氏交恶?”

与徐氏交恶只是一方面,另一个方面是,王杰这么一说,等于选择站在太子这边了。

王杰不愿意这么快站队。别说他了,就是安庆,恐怕也是不愿意这么快就被安懋强迫划到太子的阵营里。

作为庶皇子,只有中立的时候才最有争取价值,也最能得利。

徐宁道,“主子只是阐述实情罢了。”

王杰道,“话虽如此,可……”

徐宁道,“徐氏此举,为强弩之末。太子正统,不可逾越,圣上先前申饬周氏、赏《卜商贴》予东宫,也是再三表示,太子不可动。”

“再者,”徐宁给王杰系上扣子,“圣上先前有意以‘恭’为封号,追封主子生母。尊贤贵义曰恭,卑以自牧曰恭,正德美容曰恭,谦和不懈曰恭,逊顺事上曰恭。此为圣上恩泽,主子也须体承上意。”

王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大明宫,紫宸殿。

穆翰德一进来就跪下了,他身上的脚链和手铐让他跪着比站着舒服,“奴才穆翰德叩见圣上。”

安懋眼皮都没抬一下,也没叫起,反而问起身边的徐安,“东宫如何说?”

徐安低眉顺眼道,“太子殿下说,谨尊圣命。”

安懋又转向周惇,“大理寺卿呢?”

周惇道,“大理寺卿听闻圣上要亲审此案,不敢有异议,只呈上东宫宫人证词,供圣上阅览。”

安懋把面前那本大理寺卿呈上来的证词往徐广那边轻轻扔了一下,“徐国公既对此案有疑虑,朕以为,这证词也不用再看了。”

安懋的语气带有一丝玩味,跪在下面的穆翰德不禁颤抖了一下。

安懋终于看向穆翰德,“行了,起来罢。”

穆翰德爬了起来,他站起来后才感到害怕,殿内一君二臣都盯着他看,而且按照刚才的对话,这一君二臣还不是一条心。

穆翰德以往学的汉学,全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一套,碰到这种情况他又一下抓不住关键了。

安懋认出他来了,对着徐广笑道,“这宫奴朕却记得,驯得一手好舞马。”

徐广也跟着笑,“臣也记得那天的‘舞马倾杯’,”他笑一下就笑不出来了,“此奴进东宫一天,太子便落马受伤,可见此奴甚是可疑,他说的证词不可全信。”

徐广不笑了,安懋也收起了笑容,“此奴受太子提拔,怎会加害太子?”

徐广看了穆翰德一眼,露出嫌恶的表情,“太子无缘无故,竟提拔一木速蛮奴?”

安懋淡淡道,“不过物尽其用。朕近来就新得一黄头白奴,姿色甚好。”

这一下就把徐广的话给堵住了。

徐广转向穆翰德,“是你第一个供出有贼人魇咒太子?”

穆翰德一听,又往下跪,磕着头道,“奴才不敢撒谎。”

徐广道,“你一蕃奴,如何知道巫蛊之术?”

穆翰德的额头紧紧地贴着地面,“奴才自小入宫,已研习汉学多年。”

徐广道,“原来如此。既然你说太子受贼人魇咒,可为何却说不出那贼人具体名姓?”

穆翰德道,“是贼人狡猾。”

徐广冷笑,“分明便没有那样的贼人。”

穆翰德虽然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但是他吃了那么多次汉人的教训,也总结出一点心得,汉人最爱表彰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但其实最忌讳的就是父子兄弟间的倾轧。

“奴才在受提拔前,于内宫中栖居多年,内宫多有对太子殿下不懣之人。”

这句话显然说到了点子上,安懋“哦”了一声,追问道,“那便说说,是何人对太子不懣?”

第四十四章 螳臂当车

穆翰德战战兢兢地跪在那里,心里却在揣测殿中人的心思。

内宫确实有对太子不懣的人,可那些人都不是他可以置评的。

活人不可以说,死人也难说。

汉人对死人都是有盖棺定论的,穆翰德自忖没这本事翻起汉人定下的盖棺定论。

穆翰德的心思转了几转,复磕头道,“奴才不敢说。”

徐广冷笑,“有何不敢?”

穆翰德道,“贼人于此,其德天杀。奴才不敢作螳螂,以己之臂当车辙。奴才知己之不胜任也,万不敢以才之美为是。”

周惇听闻,忍俊不禁道,“这蕃奴竟自比春秋贤臣蘧伯玉。”

安懋接道,“螳螂者,为虫也,故而知进而不知却,不量力而轻敌;若为人,必为天下勇武矣。”

穆翰德道,“奴才身为宫奴,于内宫之中,微末尚不及螳螂,安得主上识英勇而回车避之。”

安懋笑道,“太子好眼力。”他转向周惇,“太子的识人之能竟已胜于朕矣。”

周惇恭敬道,“若论阅人之术,无出陛下之右者。”

安懋道,“周卿谬赞。”他又看向徐广,“此奴甚是刁滑,朕亦问不出贼人名姓。”

安懋先夸太子会识人,接着再说穆翰德刁滑,徐广也不好接这话,于是他换了个角度,“此奴居心叵测,臣观其言,句句挑拨内宫不和,分明意在离间天家父子兄弟之情。”

穆翰德赶紧又猛磕头,“奴才所言句句肺腑,圣上明鉴!”

徐广道,“此奴依附东宫,却言内宫无主识其英勇;又道内宫有位高权重者魇咒太子,因贼人生性残暴而致宫人不敢言及姓名,字字句句都系捕风捉影的无中生有之辞。”

安懋淡然道,“依徐国公之见,该如何处置?”

徐广道,“禁奸止过,莫若重刑。”

周惇阻止道,“此奴受太子擢拔,不可妄用重刑。”

徐广道,“禁令刑罚,所以威心;心畏以刑,不可不严。”

穆翰德当然听得懂这两个人说的意思,他这些天已经受够了刑罚,已经没胆子去想象更重的刑罚是怎样的,“奴才身在大理寺刑狱,已受尽酷刑,不敢撒谎!”

安懋道,“朕信你之言,不过徐国公对此案颇有疑虑。”

穆翰德立刻转向徐广,“徐国公饶了奴才罢!”说罢便嘭嘭嘭地磕头,穆翰德入宫多年,最会磕头,他一下下磕得极响,那声音好像要把紫宸殿的金砖也磕裂了似的。

徐广听了一会儿就觉得这声音极其刺耳,更何况安懋还似笑非笑地看着穆翰德向自己嘭嘭嘭地磕头也不阻止,赶紧道,“罢了,罢了。”

穆翰德这才不磕了,“奴才谢徐国公大恩!”

周惇不由一笑,“此奴忠心,若生为汉民,则可大大地提拔一番了。”

安懋道,“此奴得幸驯养太子所乘马匹,已是无上殊荣。”

周惇道,“臣失言。”

安懋道,“无妨。”他转向徐广,“徐卿可还有话要问?”

徐广道,“臣听闻,此奴竟曾得清宁宫与山池院面召。”

周惇皱起了眉。

安懋不语,只听得徐广继而道,“若真如此,此奴方才所言,岂不是意指清宁宫与山池院?”

安懋看向了徐安,徐安笑呵呵道,“徐国公多虑了,圣上已派奴才搜查各宫宫殿。魇咒太子者,是曾受前朝韦淑妃之恩的一名内宦,并查出其有意与元昊勾结,意图动摇储君,谋东郡之江山。”

徐广看向安懋,“圣上如何以为?”

安懋道,“朕不如徐卿耳目灵通,自然相信太子落马是受外敌魇咒。”

徐广假装没听懂安懋的讽刺,“可依臣之见,太子落马,是此奴与东宫合谋,意在以虚探实,除去东宫异己之余,挑拨内宫不合。”

周惇道,“徐国公方才还说此奴所言,皆是无中生有之辞,怎么这会儿也捕风捉影起来了?”

徐广道,“‘烛影斧声’也不过是李文简将《续录》中“太宗即位”一条引入《长编》,启千古‘晋王篡逆’之论端。”他顿了顿,有点嘲讽地笑道,“后人宁妄信宋太宗得国不正,弑兄篡位,却不信正史所载的‘金匮之盟’。”

周惇道,“宋太宗即位,为兄终弟及,后人自然多有非议,如今太子为东郡正统,又何必行兄弟阋墙之不义事?”

徐广道,“太子为储君,是因其为嫡长,而圣上膝下嫡出者有二,东宫自会惴惴不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臣亦听闻,四皇子的生母王氏曾对皇后有怨怼之色,当年曾有诅咒太子之嫌疑,东宫自然怀恨在心,视山池院为眼中钉。”

“太子落马,实为东宫虚晃一招,以虚贼除实敌,还请圣上明查。”

安懋看着徐广慷慨激昂地说了一大通,脸上的表情还是很漠然,他悠悠道,“依徐卿之见,太子落马,不过是后宫争斗?”

徐广道,“正是。”

安懋道,“既然是后宫争斗,朕就不得不多说一句,徐卿莫见怪,”安懋的口吻中带着一点虚伪的歉意,“徐贵妃为朕诞育两子,同安公主订亲华傲,可谓功劳卓绝,朕又封五皇子为康王,可谓宠冠六宫。”

“朕观史书,也常有疑虑,二汉时,外戚乱政之象频现,女宠之兴,由至微而体尊,穷富贵而不以功,此固道家所畏,祸福之宗也。”

“若朕猜忌如此,便亦可言,徐卿疑虑太子落马是为离间朕与太子,扶持幼子,欲仿王莽篡汉之故事。”

安懋用一种歉意的语调,似乎充满哀愁,有点矛盾地看向徐广,“依徐卿之见,朕难道要效法汉武帝,为保继位昭帝,要先赐钩弋夫人自尽,才算全江山之固么?”

徐广听着还不觉得什么,因为他自恃安懋没有万全的把握绝不敢动他和徐贵妃,但是周惇却没徐广那么轻松,他立刻站起来辑手道,“圣上息怒。”

徐广也跟着站起来辑手,但是却道,“徐贵妃承圣上盛宠,乃臣之大幸。”

“臣蒙此殊宠,则时时事事思圣上之所虑。”

“因此,臣斗胆恳请圣上,重查东宫之疑案!”

第四十五章 草木皆兵

东宫,承恩殿。

太子和朴丽娥在下棋,其他伺候的人都不在眼前,就留他们二人独处。

朴丽娥盯着棋盘,紧皱着秀眉,似乎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但是心里却很是不安。

一开始得太子特意赏赐《汉书》,朴丽娥很是激动了一阵,这份恩宠可是不折不扣的殊遇啊。

激动过后,朴丽娥又有些担忧,她怕皇上或者皇后不同意太子身边留有新罗婢。

可过了一两天,朴丽娥猜全宫人都知道太子的新宠是一个新罗婢这件事了,却没有哪位主子对此表示不满或者提出意见。

朴丽娥的激动和担忧渐渐化为满腹疑虑,这疑虑随着入东宫的时间越来越长,变成了焦躁。

太子还在“养伤”,几乎天天都召她入承恩殿下棋,气氛也不错,太子待她极其温和,和她下棋也总是很开心。

虽然朴丽娥不是汉人,但是她看得出来,太子看向她的目光,是包含男性对女性的赞赏和爱慕的。

这种男性对女性与生俱来的赞赏、爱慕和欲求,是不同种族之间也能共通的。

但是太子对朴丽娥的宠爱却始终围绕着棋盘。

太子已经十二岁了,是通人事的年纪了。

汉人虽然对嫡庶严苛,但是却并不在意男子的贞操,男子大婚前有通房是一件极为普遍的事。

可太子却从没流露出要收用她的意思。

更加糟糕的是,汉人对女子的标准要求是纯洁、羞涩,对性要懵懂无知,对男子要柔顺、服从,要是违背了这些要求,那就是不守妇道、妇德。

对宫婢的要求还要更高一些,她们没有权利去喜欢一个男人,而是只能被男人喜欢,不能有情爱的念想,只能被动地接受男人的宠幸。

受宠时,要对男子表现出感激,却不能去喜欢、享受一个男人的宠幸,就算男人当着她的面去找别的女人,也不能表现出嫉妒、怨恨,这就是汉人对女德的要求。

朴丽娥可算是被汉人的女德束缚住手脚了。

太子此时轻笑一声,“孤与你又并未‘围棋赌墅’,为何这般犹豫不决?”

朴丽娥回过神来,赶快摆了下一步,“殿下莫怪罪。”

太子看着棋盘,微微笑道,“无妨,只是见此棋局,便想起广惠王的‘草木谱’来。”

朴丽娥附和道,“‘高卧东山四十年,一堂丝竹败苻坚’,广惠王之气度堪称‘江左风流宰相’。”

太子道,“你倒会说话,只是如今情势,孤倒更似前秦宣昭帝。”

朴丽娥见太子看着她,目光深邃,她粲然一笑,提醒道,“殿下该走下一步了。”

这时,门外一内侍不经通报便匆匆走了进来,对太子附耳低语了几句后又匆匆出去了。

朴丽娥看着那内侍来去,一句话也没有多问,只是对着棋盘沉思。

太子落子,眼前的棋局已然分了胜负,他笑道,“你总是让着孤。”

朴丽娥不语,只是跟着笑,她又落下一子,棋盘上形势陡转。

太子见此,也不着急,只温和地夸道,“棋艺见长。”

朴丽娥低眉道,“谢殿下夸奖。”

太子又落子,“草木皆兵,也正是因为敌兵兵力不明。”

朴丽娥道,“宣昭帝是因愎谏违谋才致兵败国裂,殿下却知人善用,深受爱戴。”

太子微微笑道,“宣昭帝为胡族,却任用‘功盖诸葛第一人’的汉人王武侯为相,难道还不算知人善用?”

朴丽娥落子,“王武侯死前曾言,晋乃正朔相承,亲仁善邻;鲜卑、羌虏,终为大患,宜渐除之。可惜王武侯逝后八年,宣昭帝便进攻东晋,才致悍然大败。”

太子盯着棋盘,似乎有点举棋不定,“是啊,王武侯一生辅佐宣昭帝,统一北方,死前却言东晋才为中原正统,宣昭帝闻此言,必定感伤。”

朴丽娥不敢再说话,沉默间两人又来回下了几步,太子忽而指着棋局的一处笑道,“金鸡一立棋形崩。”

朴丽娥顺着太子的指着的一处犄角看去,笑道,“殿下手法竟如此严厉。”

她复又落了一子,只见这处黑白两子交缠,呈猛虎衔鸡之势。

太子撑着腮,似乎有些苦恼,道,“看来孤这是要虎口拔牙了。”

说罢,太子落子,棋盘上的金鸡一伸腿,卡死了虎形的眼。

朴丽娥见状,不禁脱口赞道,“殿下好一手虎口夺食!”

她把手中的棋子往棋盒中一丢,扬起秀丽的眉毛,“奴婢甘拜下风。”

朴丽娥的一双眉眼生得极好,这么微微一扬,便是无限风情,太子看在眼里,口中却道,“方才这一步真是极险,差一点就是死棋。”

朴丽娥道,“‘金鸡独立’本就是两面气紧不能入子,殿下棋高一着,反噬猛虎,奴婢叹服。”

太子感叹道,“战场之上亦是如此,广惠王再如何雄才伟略,恐怕也不及淝水之战时,朱序在秦兵后喊的那一声‘秦兵败矣!’罢。”

朴丽娥还来不及反应要说什么,太子便下了榻,往屏风后面走,“为孤更衣罢。”

朴丽娥怔了一下,立刻也下了榻,“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太子此时已转到了屏风后面,展开双臂等着朴丽娥服侍,“方才对弈至中局之时,父皇遣人召孤前往紫宸殿。”

朴丽娥闻言,只是低头为太子换衣。

朴丽娥虽然比太子大了三岁,但是新罗婢身材比养尊处优的汉人男子还是要娇小一些,此刻两人贴身相对,都能感受到彼此呼出的热切气息。

换完了衣服,太子突然探头啄了一下朴丽娥的眉眼,这一下速度极快,朴丽娥甚至来不及作出女子应有的媚态来,太子便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朴丽娥伸出手,飞快地擦了一下方才被太子啄过的地方,她甚至判断不出这是不是吻。

屏风之外,太子已经召进了随身伺候的内侍,毕竟太子还在“养伤”,安懋说太子还没痊愈,那太子就得作出没痊愈的样子来。

临行前,太子突然开口道,“把父皇所赐的《卜商贴》也带上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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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围棋赌墅”的典故:

时苻坚强盛,疆埸多虞,诸将败退相继。安遣弟石及兄子玄等应机征讨,所在克捷。拜卫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封建昌县公。坚后率众,号百万,次于淮肥,京师震恐。加安征讨大都督。玄入问计,安夷然无惧色,答曰:“已别有旨。”既而寂然。玄不敢复言,乃令张玄重请。安遂命驾出山墅,亲朋毕集,方与玄围棋赌别墅。安常棋劣於玄,是日玄惧,便为敌手而又不胜。安顾谓其甥羊昙曰:“以墅乞汝。”——《晋书·卷七十九·列传第四十九》

当时,苻坚率百万大军逼来,京师震恐,帝封谢安为征讨大都督。谢玄前来问计,谢安神态夷然,没有一点惧色,只说:我另有办法。就再也不说什么。谢玄不敢再吱声,请张玄重新来问,谢安却起身来到乡间的别墅中。当亲朋好友都来到的时候,谢安和谢玄却下起棋来,以别墅为赌注。平时,谢安下不过谢玄,但是这天,谢玄心有所惧。就输给了谢安。这时,谢安回头对他的外甥羊昙说:我就把这座别墅交给你了。”

“草木谱”是指谢安和谢玄下的这局棋局。

2“高卧东山四十年,一堂丝竹败苻坚。”

《晋书·卷七十九·列传第四十九》:及万黜废,安始有仕进志,时年已四十余矣。

升平三年(359年),谢万与北中郎将郗昙兵分两路,北伐前燕。谢万在北伐时不能抚慰将士,又误认为敌军抵达,导致手下士卒惊扰奔溃,谢万也单骑狼狈逃还,军士看在谢安的份上才没有杀他。不久后,谢万被免为庶人。此事使谢氏的权势受到了很大威胁,谢安自此才开始有做官的志趣,他当时已经四十多岁了。

3广惠王是后人对谢安的尊称。

王俭称其为“江左风流宰相。”

4《晋书》:其年寝疾,坚亲祈南北郊、宗庙、社稷,分遣侍臣祷河岳诸祀,靡不周备。猛疾未瘳,乃大赦其境内殊死已下。猛疾甚,因上疏谢恩,并言时政,多所弘益。坚览之流涕,悲恸左右。及疾笃,坚亲临省病,问以后事。

猛曰:“晋虽僻陋吴、越,乃正朔相承。亲仁善邻,国之宝也。臣没之后,愿不以晋为图。鲜卑、羌虏,我之仇也,终为人患,宜渐除之,以便社稷。“言终而死,时年五十一。坚哭之恸。

王猛积劳成疾,终于在公元375年(建元十一年)六月病倒了。苻坚亲为王猛祈祷,并派侍臣遍祷于名山大川。碰巧王猛病情好转,苻坚欣喜异常,下令特赦死罪以下。王猛上书谢恩,苻坚读一行字,抹两行泪,悲恸欲绝。这年七月,苻坚见王猛病危,赶紧询问后事。

王猛睁开双眼,望着苻坚说:“晋朝虽然僻处江南,但为华夏正统,而且上下安和。臣死之后,陛下千万不可图灭晋朝。鲜卑、西羌降伏贵族贼心不死,是我国的仇敌,迟早要成为祸害,应逐渐铲除他们,以利于国家。”说完便停止了呼吸。苻坚三次临棺祭奠恸哭。

苻坚追谥王猛为“武侯”,是仿照蜀汉追谥诸葛亮为“忠武侯”(世人简称“武侯”)。

5金鸡独立,围棋术语,在棋盘底线下子,将对方的棋子分成左右两块,最终形成对方因两面都气紧不能入子而己方却能杀死对方的结果。它多见于角部和边上。

6《资治通鉴卷第一百五》秦兵遂退,不可复止,谢玄、谢琰、桓伊等引兵渡水击之。融驰骑略陈,欲以帅退者,马倒,为晋兵所杀,秦兵遂溃。玄等乘胜追击,至于青冈。秦兵大败,自相蹈藉而死者,蔽野塞川。其走者闻风声鹤唳,皆以为晋兵且至,昼夜不敢息,草行露宿,重以饥冻,死者什七、八。初,秦兵小却,朱序在陈后呼曰:“秦兵败矣!”众遂大奔。

当秦军后移时,晋军渡水突击。朱序在秦军阵后大叫:“前线的秦军败了!”,秦军阵脚大乱,随后晋军全力出击,大败秦军。谢玄、谢琰和桓伊率领晋军七万,战胜了苻坚和苻融所统率的前秦十五万大军,并阵斩苻融。

7最后说一下淝水之战,苻坚战败的原因其实非常复杂。

首先是不听汉相王猛的遗言,王猛死前告诫苻坚千万别打东晋,最重要的事情是先把国内的那些归降的异族上层解决好。

因为苻坚虽然统一了北方,但是国内种族太多太复杂了,民族之间并不是一下子能融洽的。

史书记载淝水之战的时候,苻坚征了近百万的军队,是十个男丁里面抽一个去打仗。

军队的后勤、调集是很有问题的,当时是前线已经开打了,后面还在征集军队和运粮草,近百万不是全在前线,然后民族又很复杂,心不齐。

苻坚当时打的前夕,下令往后撤一点,一堆人又没经过训练,再加上朱序后面一喊“秦兵打败了!”,大家就跟着瞎跑,晋军刚渡过河,就看见秦兵在逃跑,跟着一拥而上,就把秦军击溃了。

其实晋朝真的是挺有意思的,个个都是有才华有故事的仙男,但是因为民族原因,都不怎么受关注。

第四十六章 错认二子

王杰虽然也报病,但是他却不能像太子一样姗姗来迟。他一得传召,就和徐宁一起来了,但是到了紫宸殿门口,徐宁被拦在了外面,只王杰一个人进殿。

王杰进殿的时候,安文已经到了,正一个人坐在右边,周惇和徐广一起坐到了左边。

跪趴在地上的穆翰德连头也不敢抬,整个殿中他身份最卑贱,远远地跪在角落,估计刚才才给安文让道。

王杰刚要按规矩给安懋行礼,安懋就道,“免礼,赐座。”

王杰就和安文坐到了一起,他刚坐下来就明白为什么安懋免他礼,因为他和安文现在都没有爵位,给安懋行了礼,就不免要给徐广行礼。

安文是嫡出,行个礼也没什么,因为他身份放在那里。

而王杰是庶出,生母身份低,又没有母族,给徐广行礼就不免势弱了。

可安懋今天就想皇子们强势,所以王杰一进来就给他免了礼。

王杰坐下后却垂着眼帘,打定主意他有一句答一句,其他谁的话也不接茬。

安懋看向徐安,“太子为何迟迟不来?”

徐安道,“殿下伤势未愈,腿脚不便,要晚些才到。”

安懋“嗯”了一声,转向徐广,“徐卿既然思朕之所虑,朕也不好逆了忠臣的赤诚之心;徐卿既认为大理寺失职,朕也不好不纳忠谏,徐卿便尽审着罢。”

安懋这话说得带刺,句句指责徐广逾矩,徐广这一下是把从大理寺到内宫都得罪了。

周惇又坐不住了,周惇想站起来请罪,但徐广安坐着,他一个人站起来就显得安懋的话实在刻薄。

周惇正左右为难间,徐广竟然真的就这么发问了,“臣请问四皇子,是否曾召此奴入山池院?”

王杰还是垂着眼帘,连看也不看徐广一眼,“是。”

徐广是坐着问两个皇子,而不是站着问的原因还是因为安文和王杰没有爵位,徐广要站起来,安文和王杰也不能坐着。

而如果徐广是坐着问,反倒更突出安文和王杰的皇子身份,王杰想明白这个道理,他便顺着安懋的意思,谁也不看,眉眼间流露出几分不屑来。

徐广道,“为何面召此奴?”

王杰道,“当时正值华傲使者来访。”

徐广道,“四皇子若对华傲风土人情有所好奇,尽可问礼部官员。据臣所知,圣上下旨让四皇子入学后,礼部官员为齿胄之礼,常常来往于山池院,四皇子为何偏偏舍近求远,面召蕃奴呢?”

王杰道,“此奴为宫奴,内宫人人皆可面召。礼部官员为朝廷命官,我无权责询。”

徐广道,“四皇子为何偏偏召他?”

王杰道,“因为他是木速蛮奴。”

徐广道,“宫中木速蛮奴众多,四皇子怎么偏偏召见他呢?”

王杰道,“是内侍省调配的。”

其实穆翰德是徐宁带来的,但是王杰预感把徐宁说出来是件坏事,所以把责任往内侍省头上推,内侍省在内宫中也算自成一体,想追查也只能让内侍省自我审查。

但是太监不比宫女,后路少,抱团抱得紧,让他们自己斗起来还行,外人想插手去压太监,除了安懋,朝廷内外还没有人能有这本事。

徐广没问下去,而是换了个问题,“臣听闻四皇子最近受了惊吓,有梦魇的症状,不知可好些了?”

王杰道,“好些了。”

徐广道,“四皇子原不该受这惊吓。”

王杰一听就知道又是一个陷阱,他抬起垂着的眼帘,看向徐广,“徐国公这是何意?”

徐广道,“臣只是关心四皇子身体,并无他意。”

王杰道,“徐国公有话不妨直说,何必指桑骂槐?”王杰瞟了一眼安懋,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殿中众人,便放心道,“父皇搜宫,是为彻查内宫贼人,我因此受惊梦魇,不过是因为多思多虑的缘故。我若因一己之身,置皇命于不顾,岂非不孝?”

徐广还来不及开口,王杰身边的安文便关切地问道,“不知四弟为何思虑过甚?”

王杰复又垂下眼帘,“昔年母妃被贼人构陷,冤死刑狱,而今巫蛊之祸重演,甚至祸及东宫,便让我想起我的母妃来。”他低头揉眼,作抽泣状,“如今竟有人诬陷太子,说殿下听信昔日贼人谣传,记恨母妃曾对皇后不敬。”

安文跟着一唱一和,“太子对众兄弟一向仁厚,怎会听信昔日贼人妄言?必是小人有心挑唆,四弟不必过于伤怀。”

徐广见状,又道,“太子着实仁厚,圣上下旨让四皇子入学,竟派手下相熟礼部官员指导齿胄之礼,‘良驹识主,长兄若父’,莫过于此。”

王杰早知道礼部派来的都是太子的人,但是徐广的那句“长兄若父”让他也不能表现出高兴来,于是他只能道,“殿下竟如此照拂于我。”

这话在场的人也只能王杰能接,安文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他没法开口,说什么话都敏感,不如不说。

这时,太子来了,四人立刻站了起来。

太子进殿时故意走得很慢,安懋却没有免太子的礼。

待太子向安懋行完了礼,四人刚要行礼时,太子却开口免礼。

王杰看太子坐到安懋下方,才觉出这里面的微妙之处来。

太子坐好之后不言不语,周惇坐不下去了,他站起来对太子道,“徐国公不过对魇咒一事有所疑虑,殿下莫要怪罪。”

太子还是不说话,安懋开口,“周卿为太子太师,不必如此多礼,快坐罢。”

王杰一下子明白了太子的想法,太子来紫宸殿,最好的情况是一句话不说,在安懋身边安静地当个吉祥物。

他不说,自有人替他说;他若是竭力分辨,反而露出弱点来了。

太子真是聪明,王杰心想,东宫最大的靠山并不是太子自己,也不是什么嫡长正统的伦理身份,而是安懋。

而徐广就是在等太子来,太子一来,他就能从容向安文发问了,因此他立刻转向了安文,“臣听闻,二皇子也曾面召此蕃奴,可是真的?”

安文神色比徐广还要从容,“未曾召见此奴。”

徐广道,“可臣听闻,皇后曾召见此奴问话,当时,二皇子也在一旁,还有所赏赐。”

安文道,“不曾有此事,今日之前,我还从未见过此奴。”

徐广扬起了眉,“果真?”

安文道,“果真。”

徐广道,“臣听闻……”

安文打断道,“徐国公都是从哪儿听闻?”

徐广道,“此蕃奴证词上有所供述。”

安文冷笑道,“徐国公既不信大理寺所呈供词,怎么偏偏信了这事?”

徐广道,“清宁宫赏赐之物均有所记载。”

安文道,“清宁宫为皇后居处,所赏之物也隶属皇后,与我有何相干?”

徐广道,“二皇子至今仍住清宁宫,自然相干。”

安文斜眼道,“徐国公若不信,则可请父皇调阅内起居注查看。”

帝后起居注都是留给后人写史书参考用的,这些资料极其敏感,安懋一旦调了起居注,那就是有篡改历史的嫌疑了。

安懋听了这话也笑了,“朕才不学唐太宗削浮词。”他转向徐广打趣道,“徐卿还是另寻他法罢。”

徐广冷着脸,“无妨,此奴如今正在殿中。”说罢便让穆翰德上前来。

穆翰德一抬头,愣了一下,惊呼道,“竟、竟有两个太子?!”

徐安厉声喝止,“好大的胆子!”

安懋抬手,“无妨。”

穆翰德随即道,“是奴才认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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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懋说的不学唐太宗削浮词:

初,上谓监修国史房玄龄曰:“前世史官所记,皆不令人主见之,何也?”

对曰:“自观国史,知前日之恶,为后来之戒,公可撰次以闻。”

谏议大夫朱子奢上言:“陛下圣德在躬,举无过事,史官所述,义归尽善。陛下独览《起居》,于事无失,若以此法传示子孙,窃恐曾、玄之后或非上智,饰非护短,史官必不免刑诛。如此,则莫不希风顺旨,全身远害,悠悠千载,何所信乎!所以前代不观,盖为此也。”

上不从。

玄龄乃与给事中许敬宗等删为《高祖》、《今上实录》;癸巳,书成,上之。

上见书六月四日事,语多微隐,谓玄龄曰:“昔周公诛管、蔡以安周,季友鸩叔牙以存鲁。朕之所以,亦类是耳,史官何讳焉!”

即命削去浮词,直书其事。——《资治通鉴第197卷》

唐太宗暗示房玄龄:为什么史官记的东西不让当事人看呢?

房玄龄:史书是说实话的,如果当事人看了肯定生气,所以不给看。

唐太宗:我和其他皇帝不一样,帝王看国史可以引以为戒,我想看看。

朱子奢:圣上你没有做错事,史官都是记你的好的。但是如果圣上你开了这个先例,你的子孙如果德行没你出众的话,史官就会护短,就不能说实话,说实话就会被刑诛。这样一来,一代传一代,就没有可信的历史记录了,所以前代帝王都不看。

唐太宗不从。

于是房玄龄和许敬宗就把史书删过之后再给唐太宗看。

唐太宗看到记录了玄武门之变的那天,写得很隐晦。

就对房玄龄说,“我的行为和周公、季友一样,是利国利民的事情,史官不用忌讳。”

于是就命令削去这些浮词,直接记录玄武门之变的事情。

经过唐太宗这么一手呢,唐初的史料就已经是不真实的了,不能完全采信的了。但是粗看这段又觉得唐太宗好像心胸很宽广,不忌讳史官写玄武门之变,其实唐太宗玩这一手是既有了美名,又让把玄武门这事的事实给遮过去了。

第四十七章 指鹿为马

王杰在一边听了一场下来,早明白了其中利害。

徐广先说太子落马是东宫策划的,根本没有人魇咒太子,再说太子势力太大已经要打算清除兄弟了,接着把两位皇子请来,大张旗鼓地调查,不仅是因为他不想发兵元昊。

而是他打算借此先咬皇后一口,让太子和二皇子的斗争公开化。

接着再以太子手下官员收贿为借口,从礼部和吏部开始,把贪腐问题明明白白地揭开来。

既然六部皆贪,那徐广就不算引火烧身,和周惇比起来,他手里最起码还握着兵和军队中不少军官的人心。

太子到底有没有以虚贼除实敌不好说,但是徐广说的这几个问题还真不假。

贪军饷贪到地方军队吃不上饭,让手底下厢军抢劫外族商人,商人上定襄来告御状,朝廷钦差一去便军仓起火。

吏部收贿让钦点的进士都通不过铨试和呈试,让寒门出身的官员不得不贪污来获得高职。

太子势力大,甚至连最不起眼的庶出四皇子入学都要派手下官员看着。

二皇子和太子早就势同水火,嫡亲兄弟见了面连话都不多说一句。

这些问题确实都是真的,徐广敢以太子落马案为引子把这些事情摊开来,是因为这个案子影响力最大,后宫斗争、东宫储君、木速蛮敲登闻鼓和军仓起火这四件事加在一块,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安文倒不是不知道这些问题对太子是很好的一个攻击点,而是他看明白了,安懋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把这些问题摊开来谈。

既然安懋不想,那谁想都没用。

再加上安文至今还住在清宁宫里,宋皇后是怎么做的,他时时看在眼中,他又没什么特别的功劳能一下子压过太子。

那么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安文在这件事上和太子站在了一起。

毕竟目前来讲,太子和安文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可是和徐氏一族就属于敌我矛盾了。

显然,这里面的关系不仅王杰看明白了,连穆翰德都弄明白了。

安文一口否认从未见过穆翰德,穆翰德就干脆装作分不清太子和二皇子。

虽然这两兄弟站到一块,能一眼分辨出两人气质上的不同来,但是如果分开来看,穆翰德这样的蕃奴确实有理由说自己分不清。

安文此刻了然地笑道,“原来如此,是这蕃奴认错了主子。”

周惇跟着道,“太子与二皇子是嫡亲双生子,相貌上十分相似,想来是此奴头一次伺候正主,进的又是清宁宫,于是误会了罢。”

徐广冷冷道,“此奴先受太子提拔,进清宁宫前并未见过二皇子,太子与二皇子在服制、规制上有所不同,怎会把太子错认成二皇子?”

穆翰德道,“奴才当时是头一次进清宁宫答话,自知身份卑微,答话时并不敢抬头看主子们面容,只、只听闻,住在清宁宫中的是二皇子,因此错认了。”

安文道,“无妨,想来当时是殿下去清宁宫向母妃请安罢。”

徐广冷笑,“殿下真是得了个好奴才。”

太子笑而不语。

徐广嗤笑道,“昔年邓通柔媚其上,得赐铜山,钱布天下,而为汉文帝吸吮病痈。今殿下不过为东郡储君,却得此奴,真真大幸耶。”

安懋假装没听懂徐广的讽刺,“徐卿难道仍有疑虑?”

徐广道,“自然,指鹿为马之言,何能服众?”

安文道,“指鹿为马?徐国公以为,殿下为秦二世?”

安文如此咄咄逼人,是因为他明白了安懋的心思,再加上太子今天不说话,他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在安懋面前表现一下。

徐广发现了这一点,他道,“若六部、内宫之中,皆是这样的奴才,东郡不及二世便亡矣。”

王杰自始至终垂着眼帘,他的视线所及,就只有跪趴在地的穆翰德。

穆翰德看起来似乎是殿中最狼狈的一个人,可王杰发现,穆翰德战战兢兢、瑟瑟发抖的样子,似乎是装出来的。

穆翰德答话的时候那样子真是害怕极了,但是殿中人互相争论的时候,穆翰德却把额头紧贴地面,也不发抖了,倒像是在沉默着思考。

穆翰德此时又开口了,“徐国公真是抬举奴才了,赵高本为嬴姓赵氏,才乱秦之政妄图帝位,奴才身份低微,只求得侍明主,万不敢有此念。”

太子几不可见地微微皱了皱眉。

安懋轻笑一声,“徐卿说自己是忠臣,这个却不认自己是佞幸,朕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安懋看起来是在调笑,但是殿内众人都不敢把这话当笑话听。

尤其是穆翰德,他一听这话就急了,安懋这是把他和徐广彻底对立起来了,他自忖他的命比徐广不值钱得多,他这时突然猛地一下直起身,扯得身上的铁链都哗哗作响,“殿下是受了贼人魇咒!圣上要还殿下一个公道!”

王杰离他离得最近,看见穆翰德急得眼睛都发红了,加上满身的伤,整个人看起来有种亡命之徒的狼狈和疯狂,他抬起手指着徐广,“我看就是你魇咒殿下!是你图谋不轨!是你勾结外敌!”

徐广冷声道,“这贱奴怕是疯了!竟在紫宸殿直言犯上!胡言乱语!”

安懋静静地看着穆翰德激动地胸口都一起一伏,看上去要撕咬徐广一般,他开口道,“行了,让他下去罢。”

穆翰德被拖下去了。

安懋又看向徐广,用一种无奈的口吻,“这可如何是好?”

徐广道,“此案疑点重重,尚需斟酌。”

安文道,“大理寺已提交结案文书,父皇搜宫也有了结果,我与四弟为殿下作了证,徐国公为何还不依不饶?”

徐广道,“臣以为,还需调查礼部与吏部相关官吏。”

安文只轻轻哼了一声,倒再没说什么,因为太子控制礼部和吏部的事情是真的,真查起来对他有利无弊。

周惇想了想,犹豫了一下,没吭声。

安懋“哦”了一声,看向太子。

太子终于出声了,他缓缓站了起来,转向安懋辑手道,“自然可以。”

安懋点头,太子又转了回来,对徐广道,“徐国公尽查无妨。”

太子让步了,徐广也不好太不给面子,他也站了起来,朝太子行礼,“殿下果然大度。”

太子笑了,“徐国公为国之栋梁,清查礼部与吏部也是为了东郡的社稷江山。”

王杰心想这话音怎么听着不对啊,就听太子下一句道,“孤便赐徐国公《卜商贴》,以嘉忠心。”

第四十八章 三类官吏

安懋回到了思政殿,御案上放了不少等待批示的折子,放在最前面的是他刚刚要求的让吏部调阅的从光启二年到光启七年的纪鹏飞呈试的卷子。

武进士的呈试是经吏部尚书、两位吏部侍郎和兵部共同主持的,纪鹏飞虽然是地方官,但是毕竟是五品以上,是制授官,不是吏部就可以拟定的六品以下的敕授官。

按流程,吏部和兵部拟定名单后,要通过尚书省审查,由中书省看过后写好任命旨意,发送门下省审查,再让安懋批红,存档后再抄送尚书省办理正式任官手续。

当然,这个流程的后半段都是例行惯例。纪鹏飞没有家世,光启二年那场科举是恩科,前三甲的文武进士加起来前前后后有好几百个人,纪鹏飞是第二甲三十六名,自然没有第一甲前三名的印象深刻。

所以实际名单的决定过程主要还是由吏部、兵部和尚书省决定的,而在没有特殊问题的情况下,尚书省是决不会对吏部和兵部拟定的名单提出什么异议的。

在上邶州军仓起火之前,安懋根本都没注意到一个光启二年的武进士连续五年通不过呈试这件事。

因为这件事实在是件不起眼的小事。

但是现在安懋都已经过问了,这件事就不小了。

安懋翻了翻吏部送上来的呈试卷子,厚厚一叠,原卷和誊卷都有,以及当时阅卷者的批示都在;兵部送上来的是对纪鹏飞的考较评语,包括身量和体貌特征。

安懋只是看了两眼,就合上了,因为纪鹏飞的答卷其实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自然也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

安懋再往下翻,是几份关于议论上邶州军仓起火案的折子。

第一份是兵部转递了纪鹏飞上呈的伤亡名单,尚书省的建议是希望皇帝能首肯户部拨抚恤银,告慰上邶州伤亡将士家属,后面是一个具体数字。

第二份也是兵部,请求再给威边军驻地拨点兵过去。

第三份是工部,工部说的是现在派去给上邶州修邦克楼的工人还在,要不要顺带把威边军的驻地也修修,免得来回跑浪费时间和银钱。

第四份是户部,提交的是军仓起火后的损失细则,尚书省已经批过了,就等着皇帝批了以后可以正式把账合上了。

再接下来好几份都是御史弹劾的奏章,口径空前统一地弹劾上邶州军吏贪污军饷,要求皇帝严惩军吏,轻判作乱厢军。

最后是一份请赏奏折,列了几个名字,说这几个小吏在军仓起火的时候救火及时不惧危险云云。

安懋看完,微微叹了口气,就坐直了身,批复了起来。

他先把纪鹏飞呈试的卷子发还吏部,指明他已经看过,让徐广再看看。

接着他只批了工部的折子,以及最后那份请赏折子,都批了可,其他折子全部留中不发。

安懋看着批好的那两份折子,放下朱笔,端起茶碗,似像和徐安闲聊一般,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当今为官者,或能而不贤,或贤而不能,何也?”

徐安却不敢接这话,待安懋看向他时,他才道,“圣上是想面召当值翰林学士吗?”

安懋并不想召见翰林学士,现在徐广要查吏部和礼部,上邶州的案子又多有争议,召见翰林学士问话这个举动很容易成为一种模糊不清的风向。

于是,他呷了口茶,“朕不过随口一问。”他放下茶碗,“朕知你颇通诗书,你便说说罢。”

徐安想了想,还是不敢乱答话,“奴才为内宦,不能议论朝政、官吏。”

安懋道,“闲聊而已,无妨。”

徐安得了安懋两重保证,把说的话在脑子里过了几遍,才斟酌道,“《论语》有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性皆善,故可使由。民性不皆明,有智在中人以下者,故有不可使知者。”

“圣上开科举,意在擢拔智明、性善且贤能者为官也。可奴才以为,为官之道,存明而不存善;驭民之术,可由而不可知;从政之法,在能而不在贤。”

“故而,智明、性善且贤能者,是为国之利器,却不可明天下也。”

徐安低着头说完,腰弯得更低了些,这话要给外朝的文官听到,肯定会被参“妖言惑上”。

因此徐安说完这些之后特别心虚。

安懋听了,不置可否,“明而不善,能而不贤,酷吏也。”

徐安一看台阶来了,赶紧顺着下,“奴才失言。”

安懋又把台阶撤了,又问道,“那依你看,酷吏、能吏、循吏之中,谁可堪大用也?”

这三种人朝堂上比比皆是,哪种都不能得罪,徐安在心里默默把这三种人对号入座,决定说点模凌两可的话,“酷吏驭民,能吏从政,循吏为官,皆可为栋梁之才。”

安懋笑话道,“你倒是都不得罪。”

徐安跟着笑,“圣上是取笑奴才呢。”

安懋半真半假地夸道,“朕倒觉得你比他们都会当官。”

徐安一下子就冒了冷汗,安懋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了。

他想请罪,又看安懋的表情是在开玩笑。可他又不敢默认这句话,尤其徐安这会儿一时不能确定安懋说的“他们”到底指的是谁,又或者只是虚指而已。

好在徐安身经百战,他只是顿了一下,就立刻道,“为官者,人才也。徐安是奴才,何以比之人才?”

安懋看着战战兢兢的徐安,笑道,“好个奴才!”

安懋笑了一下,就敛了笑容,支使徐安道,“去添茶来。”

徐安终于摆脱了这个进退两难的情景,端过安懋只喝了一口的茶碗下去了。

待徐安端着刚好七分烫的茶来,安懋已经铺开了一张新纸,在拟一道旨意。

徐安不敢看,只放下茶碗默默退到了一边。

安懋写得很顺畅,写完搁下笔,拿起徐安端来的茶来喝了半盏,他舒了一口气,对徐安道,“去禁苑。”

徐安似乎也跟着松了口气,赶紧吩咐摆驾禁苑。

这是个好兆头,徐安想,圣上一定都处置妥当了。

第四十九章 再商案情

纪鹏飞再次走进上邶州州府衙的时候,他成了三个人里面最忧心的一个。

他这次来州府衙的理由很正当,他作为经略使要跟刺史商量修缮威边军驻地的事。

工部提了个醒,安懋批了个红就算恪尽职责了,但是下面的人执行起来却没那么轻松。

尤其工部说一块修了是因为不浪费银子,那地方官就要做出“不浪费”的样子来迎合上面的心思。

想到这里纪鹏飞就头疼,工部做这种地方工程,难免不捞点油水,从上到下都捞一遍,真落实到地方上就不剩什么了,最后做出来的工程还不能含糊,账面上又要好看。

上面既想图方便,又想博个节约的美名,最终就又变成地方官的责任。

更头疼的地方还不在这里,修邦克楼和修威边军驻地两边都不能耽误,但是两边都涉及敏感的地方,一个归行政,一个归军政,这里面孰重孰轻还要把握得好。

毕竟这些工程都落在上邶州老百姓眼里,按照纪鹏飞的经验,有的时候,老百姓比上面的人还难讨好。

但是,这回纪鹏飞来实际讨论的问题,比修缮工程还要棘手得多。

“圣上留中不发,究竟是什么意思?”纪鹏飞的眉头都可以打结了,自从他把伤亡名册发出去后,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这个案子的关键就在于安懋批这份折子的回复。

如果安懋批了可,皆大欢喜,这事儿就算彻底遮过去了。

军仓失火算意外,贪污军饷的账目里外也抹平了,威边军这些年的空饷账也平了,还多一笔抚恤银。

当然最重要的是,安懋批可,就等于变相承认他默认贪军饷这件事,等于说明他知道地方军吏贪污是不得已,有了安懋这个态度,对作乱厢军就可以轻惩甚至不处罚。

如果安懋批了否,要严查军仓失火和贪污军饷的案子,纪鹏飞也不怕。

他上任以来威边军的账目他都有,要真认真对起账来,他能牵扯出一大片人,别的不说,就他的前几任吃空饷的问题就够上面的人喝好几壶的。

既然是因为上面贪污的问题,自然也不能对作乱厢军多处罚了。

这里罗蒙正、傅楚和纪鹏飞还留了一手,他们把作乱厢军的名字写到了伤亡名册里面。

就算安懋最后想来个大事化小,直接处理作乱厢军,他们也能暗渡陈仓,把吃空饷的“活人”变成犯了罪的“死人”。

纪鹏飞想得很圆满,安懋查了空饷和贪污,就不能处理厢军;处理了厢军,就必定不能深究伤亡名册上那些吃空饷的“活人”。

毕竟除了他们三个,谁也不敢一口咬定,军仓起火根本没有任何伤亡。

杜韫玉、向和畅和齐得韬确实是奉命钦差,但是他们在军仓起火当晚就连夜回定襄了。

纪鹏飞肯定,他们三个是绝不会引火烧身的。

但安懋现在留中不发,纪鹏飞的两手准备都没了用处,因此他非常焦虑,他最怕的情况现在发生了,他却毫无对策。

地方官其实最怕的不是上面抛过来的难题,而是上面什么都不说,什么底儿都不露,就靠下面的人自己去猜、去领会,这才是最麻烦的情况。

罗蒙正又把邸报拿出来说,“徐国公奉旨调查吏部和礼部,许是这其中有些牵扯。”

纪鹏飞却不信这套明显是安慰的说辞,“要真有什么牵扯,六部都脱不了干系。可工部照样派活儿下来,如果此时正是风口浪尖,他们也不敢如此行事。”

这话说得有些明显了,但是三人都对修缮工程心有怨念,罗蒙正和傅楚更是知道纪鹏飞的为难之处,将心比心,他们都没有反驳纪鹏飞的这句话。

傅楚思考道,“未必,”他一指窗外树上正在鸣叫的夏蝉,“‘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罗蒙正沉吟了一会儿,“难道圣上亦不知如何处置吗?”

纪鹏飞比较悲观,“圣上精通实务,并非晋惠帝一般的昏君庸主,必定早有了论断。”

纪鹏飞怕就怕这个,安懋是先做臣,再为君,就不能按书上那套君臣论来推测安懋的想法。

三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就在这时,司兵参军在外面说有急事求见。

罗蒙正让他进来了。司兵参军急得一头汗,跑得直喘,他一进来都来不及和罗蒙正说话,而是立刻向纪鹏飞道,“纪大人,快跑!他们要押解大人上定襄!”

三人一惊,同时站了起来。

罗蒙正问道,“是谁要押纪大人上定襄?”

司兵参军道,“是御史台中使陶大人。”

罗蒙正问道,“可有圣上敕诏?”

司兵参军道,“并不知。”

罗蒙正道,“既没有敕诏,你怎知他们要来押解纪大人上定襄?”

司兵参军怔了一下,“是那陶大人亲口说的。”

傅楚道,“纪大人为上邶州经略使,若没有圣上明旨立案牒册,无人可随意勾摄押解纪大人。他若真奉旨而来,为何不明示旨意?”

司兵参军急道,“可他们确有过路公文。”

纪鹏飞道,“既有过路公文,那便让他们进城罢。”

三人此刻神色又恢复了常态,司兵参军被他们三个这么一说,也莫名松了口气,赶紧回城门那儿去放人。

司兵参军一走,三人又坐了下来。

罗蒙正微微松了一口气,“方才我便说这其中必定有牵扯,果然如此。”

纪鹏飞的神态也放松了一点,对他来说,来人比不来人好,来人他还能见招拆招,不来人是只能听天由命。

再说,他怎么说也是一个官,刑不上大夫,真立案侦查起来,也没人敢对他用刑。

东郡审官员的案子一向鞫谳分司,御史台的察官、狱吏录问之后,要给推官和检断官结案,再把结案结果送往大理寺勘验,最后呈交给安懋批示,才能完成对纪鹏飞的审判。

毕竟纪鹏飞是通过科举有功名在身的武进士,可不是内宫那些身份卑微的奴才。

现在万里长征都没走出第一步已经露出可疑的端倪来了,纪鹏飞当然不怕。

傅楚道,“这事便奇了,此案若进了制勘院,下了诏狱,就必定要过中书省,但圣上却无明旨颁发,实在古怪。”

罗蒙正道,“是啊,何人敢假冒圣旨,滥用威权?”

第五十章 唇亡齿寒

对王杰来说,去一趟紫宸殿倒不怎么累,反而回山池院后,清宁宫和东宫都遣人来探望,应付这两个宫里的人反而比在紫宸殿还要心累。

接着再是医佐又来请了一次脉,反复叮嘱要让王杰喝药。

王杰也可以理解清宁宫和东宫的举动,他在紫宸殿上直接说“太子仁厚”“母妃是被构陷”,清宁宫和东宫自然也要相应地表达一下善意,表示出“相信昔年王氏并没有对皇后不敬”的样子来。

安懋虽然又回禁苑找他的白奴去了,可现在太子这姿态已经不是单做给安懋一个人看的了,自然要做得更高一些。

不过太子的姿态做得再高,徐广也不客气地把往常来山池院教导王杰齿胄之礼的小官员给请走了。

自然了,有功名出身的官员和内宫的奴才是两套法律程序,收押调查是不能动刑的。就是动刑也得安懋亲自批,而现在安懋回禁苑了,就是委婉地表示他是不会中途干涉徐广调查吏部和礼部的事情,当然也不会批准对官员用刑。

虽然徐广和太子现在做的都是对王杰有利的事情,但是王杰心里还是不好受的。

太子和徐广对山池院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两边都不在意王杰的感受。

还没等王杰感慨一下,安庆就往山池院来了。

安庆是主子,王杰就不能像先前见清宁宫和东宫派来的奴才一样歪在床上,他赶紧穿好了衣服,亲自出了房门去迎接安庆。

安庆其实挺为难的,他不能做得太难看,但是姿态又不能高过清宁宫和东宫,于是他一见王杰就道,“四弟身体不好,怎么亲自迎出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和王杰互相行了平礼,接着他虚扶了一把王杰,王杰道谢,“三哥亲自来探望,怎可不来相迎?”

安庆一笑,两人相携进屋。

落座后,安庆便问候了一下王杰的病情,再问道,“四弟吃的什么药?”

王杰道,“劳三哥挂心,医佐开了‘小镇心散’。”

安庆道,“也是四弟年纪尚小,医佐不敢针灸,只得吃药罢。”

这时,一个小丫头端了茶进来,王杰对身边的苏敏儿道,“我与三哥要好好说说话,你们去屋外守着便是。”

苏敏儿应了是,转身带着屋内所有的仆侍出去了,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安庆叹道,“四弟越发会相机行事了,”他转头,恳切地看着王杰,“其实你我兄弟间,不必如此多礼。”

王杰道,“不知三哥这话是从何说起?”

安庆道,“四弟生母早逝,独自居于这山池院,必是孤苦。”他的目光直直地盯着王杰,“四弟孑然一身,想有所依靠,也是情理中事。”

王杰明白了,安庆是误以为自己在紫宸殿上偏帮太子,针对徐广,是为了靠到清宁宫那边去。

王杰和徐宁私下里分析过,安庆在内宫中的地位非常微妙。

周婕妤无宠,但是安懋给周惇的官职奇高,对安庆也没见比嫡出的两个哥哥多宠爱多少。

唯一一次得赐《卜商贴》,却很快就被找借口收回去了,再赐一遍转给太子,安懋甚至亲口让周惇去东宫赏玩《卜商贴》,这就是把周氏往太子那边推了。

周惇在外朝地位越高,安庆在内宫就越低调。

他也只能低调,因为他连做禅帝的资格都没有。禅帝好歹做过一年皇帝,而安庆要敢露出一点张扬的样子,都不用宋皇后和徐贵妃动手,安懋就会先一步压死他。

安懋自己学了司马懿,就算别人本来是诸葛亮,落在安懋眼里也成王莽了。

徐氏一族不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吗?

但是安庆又不能低调得太过,他如果示弱,就会被太子和安文左右,周氏的势力就会落到宋氏手中。

因此,安庆连同整个周氏只能保持强硬的中立态度,除了安懋,谁的话也不听。

这样一来,安庆夹在太子和安文、周婕妤夹在宋皇后和徐贵妃之间,才能形成利益最大化。

王杰其实挺同情安庆的,想来也知道,安庆这几年必定活得小心翼翼,周全上下左右。

就好像现在,一有风吹草动他就得亲自跑过来探口风,连王杰这样不得宠的四皇子也得顾及一二。

于是,王杰也真诚地说道,“我并无此心。”

安庆看王杰说得那么直接,反倒愣了一下,“当真?”

王杰道,“当真。”

安庆一肚子准备好的话还一句都没说就被王杰给堵回去了,他不由打量了一下这个弟弟,“既然四弟如此直爽,那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安庆认真道,“四弟无此心,我甚是欣喜。”

王杰没想到安庆比他更直接,赶紧往后退了一步,“我再不知轻重,却也知嫡庶有别的道理,如何敢高攀清宁宫与东宫?”

安庆意味深长地看了王杰一眼,“四弟早慧。”

王杰道,“三哥谬赞。”

安庆道,“四弟将要入学了,礼部送来的书可读了吗?”

王杰道,“读了一些,不过医佐嘱咐少劳神,近来便少读了。”

安庆道,“我近来读了一则《左传》中的故事,颇有启发,正想与四弟论一论。”

王杰道,“三哥别笑话我学识浅薄就好。”

安庆道,“断断不会。”说罢,安庆就说了起来,“昔年晋献公复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曰:‘虢为虞之表也。虢亡,虞必从之。晋不可启,寇不可翫。一之谓甚其可再乎?’”

“虞君不从,许晋使。尔后,晋灭虢。虢公丑奔京师。师还,馆于虞,遂袭虞,灭之。”

安庆对着王杰感叹道,“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正类虞、虢者也。”

王杰道,“闻之心惊。”

安庆道,“晋献公假道伐虢,正因虞素有绥靖之心,终致国灭。”

王杰迎头对上安庆明晃晃的目光,“方才三哥说是与我论学,这会儿听着却像是一顿教训。”

安庆笑了一下,“不过是我的一点忠告罢了,四弟若说是教训,那真是辜负了我这当哥哥的一片心意了。”

王杰点头,“多谢三哥的忠告。”

安庆道,“既如此,就不打扰四弟休养了,我这就告辞了。”

王杰起身,送安庆到了门口。

在安庆将要离开之前,王杰突然开口道,“三哥,我与你不同,我与母妃均身系父皇,你能选,而我只能顺着父皇给的路走。”

安庆怔怔地看着王杰,良久,才道,“是我唐突了四弟。”

第五十一章 灵乌之赋

监察御史陶靖节走进上邶州州府衙的时候,并没有人来迎接他。

对此,陶靖节心里早有了准备,监察御史是八品,官阶很低,但是手中的权力很大,可以纠察百官。

官员不喜欢御史,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因为御史是可以跳过三省六部,直接对皇帝负责的。

而在东郡,情况还要更特殊一些,安懋也不喜欢御史,甚至直接表达过对御史的厌恶。

可再怎么厌恶,安懋也没有动手削弱御史的职权。

因此,虽然陶靖节是一个同时被官员和皇帝讨厌的低阶官,但是能做的事却比高级官员多很多。

就比如现在,他走进上邶州州府衙,亮明了身份和手中的文书,就被恭敬地请进去见上邶州刺史了。

陶靖节顺利地见到了罗蒙正、傅楚和纪鹏飞,顺利得有些让他不敢相信。

四人互通了官职与姓名后,陶靖节就直接说了正事,“请纪大人与我走一趟。”

纪鹏飞道,“请陶大人明示敕诏台牒。”

陶靖节道,“我此次前来,是奉徐国公之命,请纪大人上定襄协查。”

纪鹏飞道,“并无圣上牒册吗?”

陶靖节道,“徐国公奉圣旨清查吏部与礼部,此次是请纪大人上定襄作证罢了。”

纪鹏飞拱手道,“既无圣上敕诏,我便不能与陶大人上定襄了。”

陶靖节本来就有心理准备,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好办,于是也不急,“纪大人恐怕有所不知,徐国公此次清查吏部,正是因为纪大人受了吏部的刁难。”

纪鹏飞一怔,他还真不知道这事儿和自己有关系,邸报上也没写明,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我官任上邶州经略使,只奉圣旨而行。”

陶靖节道,“圣上已将清查吏部一事委于徐国公。”

纪鹏飞道,“恕难从命。”

陶靖节于是再透了一点案情,“纪大人于光启二年得中武进士,但于光启七年才得授官职,圣上得知此事后,觉得颇有蹊跷,才命徐国公清查吏部贪弊。纪大人此次上定襄协查,非利己之行,而是利国之举。”

纪鹏飞听后,皱了皱眉头,道,“五品以上官职,均是圣上亲自制授,我虽为圣上亲赐出身的武进士,也不敢妄奢高官。”

纪鹏飞字字句句不离安懋,陶靖节就把话题从“圣命”上扯开,直接问道,“纪大人是不肯作证了?”

纪鹏飞道,“只奉敕诏台牒行事,不敢逾矩。”

这句话就是说陶靖节是“逾矩”的行为了,陶靖节不恼,他只是笑道,“纪大人当真为忠臣。”

纪鹏飞道,“不敢当。”

陶靖节道,“只是我一路从定襄走来,却听见百姓说纪大人为贪官佞臣。”

纪鹏飞淡然道,“陶大人有‘闻风奏事’之权,既闻此言,可亲奏圣上,不须告知于我。”

陶靖节道,“恐怕于纪大人的官声有碍。”

纪鹏飞道,“百姓口舌而已。”

陶靖节道,“此议论恐有碍纪大人仕途。若纪大人随我去定襄协查,定能还纪大人清声。”

纪鹏飞笑道,“昔年唐太宗尝问高阳许恭郡公曰:‘观群臣之中,惟卿最贤,有言非者,何也?’许恭郡公答曰:‘臣无肥羊美酒,以调众人之口。况且是非之言不可听,听之不可信。人生七尺躯,谨防三寸舌;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我为官以来,时时承记此言,只求无愧于心,并不惧他人口舌。”

陶靖节道,“纪大人之豁达,可令许恭郡公亦自愧矣。”他笑了一下,“许恭郡公虽说不听是非,可其掌知国史之时,记事阿曲,虚美隐恶。唐高祖、太宗两朝实录,其所修者,颇多详直,又辄以己爱憎曲事删改,可见大道至简,知易行难。”

纪鹏飞道,“陶大人不必再多言,我只奉圣命而行,陶大人只须求得谕诏即可。”

陶靖节道,“据我所知,近来已多有弹劾纪大人的奏折呈于圣上。若圣上因此大怒,纪大人远在上邶州,恐怕难以及时为自己分辨一二。”

纪鹏飞道,“今上为明君圣主,断不会错冤良臣。”

陶靖节道,“纪大人执意如此吗?”

纪鹏飞笑道,“我尝听坊间传闻,圣上曾与左右内侍言道:‘言官徒结党求胜,内则奴隶公卿,外则草芥司属,任情恣横’。原以为是饭余笑谈,”纪鹏飞沉下脸来,“今日见之,竟果真如传言耳。”

纪鹏飞脸沉下来,还是有几分怕人的,可陶靖节却无知无觉一般,反而笑了起来,“‘为官应但求无愧于心,他人口舌不足为惧’,这可是纪大人说的。我亦承此道诫,身为言官御史,怎能在意坊间笑谈?”

纪鹏飞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冷着脸道,“陶大人亦是洒脱。”

这时,罗蒙正出声道,“徐国公想要纪大人作证,何必让纪大人亲赴定襄?吏部、兵部皆留有档案记证,只要请求圣上下旨调阅即可。”罗蒙正看了傅楚一眼,傅楚态度不明,神色淡然,罗蒙正便呵呵笑道,“徐国公手握重兵,却借故无旨传唤地方军吏,可是不合常理啊。”

陶靖节扬起了眉毛,“罗大人此言可涉嫌构陷上官啊。”

罗蒙正也学着纪鹏飞的口吻道,“陶大人有‘闻风奏事’之权,觉得不妥,大可以呈奏圣上。”

陶靖节道,“不敢,不敢,我若行此举,岂不是成了纪大人口中说人是非的小人了?”

纪鹏飞道,“方才我说的是‘为官应不惧百姓口舌’,怎么到了陶大人口中,成了‘百姓是说人是非的小人’了?”他厌恶地看了陶靖节一眼,随即挤出了一个笑,“陶大人如此颠倒是非黑白,怎能取信于人呢?”

陶靖节还是不慌不忙,他对着纪鹏飞的笑容,道,“说起颠倒是非,纪大人难道就没有做过黑白颠倒的事吗?”

罗蒙正瞥了傅楚一眼,傅楚还是神色淡然,态度不明。

陶靖节正色道,“纪大人将作乱厢军的名册抄录在呈交御览的伤亡名册中,企图偷梁换柱,骗取朝廷抚恤银,可谓是欺君罔上!”

纪鹏飞淡淡道,“呈交御览的名册,只有圣上得见,陶大人从哪里道听途说这些构陷之辞?”

陶靖节学着纪鹏飞和罗蒙正的口吻道,“御史有权‘闻风奏事’。”

纪鹏飞讽刺道,“我听陶大人之言,却只觉得‘阴风怒号’。”

陶靖节道,“纪大人既仰慕范文正公,自然也读过范文正公与宛陵先生唱和的《灵乌赋》了。昔年景祐党争之时,宛陵先生写此赋劝慰,以灵乌比范文正公,‘凤不时而鸣乌鵶鵶兮,招唾骂於邑闾。’范文正公亦回寄曰:‘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他笑道,“此正为御史之责。”

罗蒙正道,“陶大人这话说的,好像谁会把陶大人‘折翅烹躯’似的。”

陶靖节道,“这倒不然,只是觉得此赋发人生省,‘乌兮,事将兆而献忠,人反谓尔多凶’。”

纪鹏飞冷冷道,“那我便谢过陶大人的好意了,我非为禽,自然不能‘高翔而远翥’。”他复一拱手,“我身为圣上亲授的上邶州经略使,只听圣上号令,陶大人请回吧。”

说罢,纪鹏飞站起身,不顾众人如何,大步离去。

第五十二章 问询安景

安景从望仙门出了大明宫,换上了自己的车轿,车内的座下存着冰,还燃着驱蚊的香料,他一路走来,早热得出了一身的汗,此刻进了车内,便往车座上一靠,再懒得动弹。

随行的贴身小厮常川隔着车帘子问道,“主子,今儿可还去东市吗?”

安景不耐烦道,“去什么去?这天这么热!送我回十六王宅。”

常川知道自己主子怕热,天一热脾气就不好,此刻也不敢多嘴,赶紧吩咐车夫赶车回十六王宅。

十六王宅就在大明宫外,是给没有封地的王爷们住的。说是“宅”,其实比“宅”豪华得多,占地极大,福嗣王府就在其中。

东郡皇亲国戚少,安懋又年轻,膝下的孩子们都还没长出个结果来,因此,整个十六王宅就安景一个福嗣王住着。

因此,福嗣王虽然还不是亲王,但是安景在十六王宅中堪称一枝独秀。

安景吃着安懋封给他的实食邑的租子,活得是有滋有味,每天只要去门下省点个卯就算完了,弘文馆的课他是一次都没去听过,安懋也不管他,他每天唯一的任务就是去大明宫来回走一趟。

常川有的时候看不下去,劝过安景还是要听听课,庶皇弟毕竟也是皇上的弟弟,连四书五经都不读,实在不成样子。

安景当时就道,“皇兄封我为嗣王,便是要我恪守嫡庶之别,我若以圣上亲弟自居,岂不是有违圣命?”

这话也不算危言耸听,于是常川也不敢再劝。安景便天天那么混着,平常点了卯后就去东市买买东西,再回嗣王府里做做手工活儿,搞搞创造发明,很是自得其乐。

今天也不例外,安景刚跨进府门,便对迎上来的管家邰通说要去后院旋作上做个活计,有什么事赶紧回话。

福嗣王府的管家邰通是宫中内侍省派来的一个太监,是安懋借着太皇太后安氏的名义派来照顾他的。

福嗣王府里的大小事务平时都是邰通一把抓,安景也乐得放权。

安景料想,邰通不会也没必要害自己。

一是因为邰通是安懋派来的人,外人想买通还得掂量一下安懋的想法,安懋可不是个喜欢背黑锅的人。

二是因为邰通的户籍还在内侍省里面,有一层宫里人的光环,毕竟探听宫闱这种罪名可是说不清的。

三是福嗣王府的管家这个职位,对一个太监来讲,实在是一个美差。

府里的人情往来,食邑的租子,平常的杂务都是他主管,这些年不知捞了多少油水,甚至比宫里伺候正经主子的太监过得还舒服。

最重要的是,由于他是安懋派来的,福嗣王府里,连安景都要敬他三分。说得更直白些,就是安景将来大婚,未来的福嗣王妃嫁过来也得对他客客气气、以礼相待。

这对一个太监来说,实在是一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美差。

所以安景对邰通是很放心的,因为根据他这些年和邰通的相处经验来看,邰通是一个聪明人。

而此刻,聪明人邰通显然是犯难了,他小声对安景道,“主子,徐国公来了。”

安景怔了一下,“徐国公?”

邰通点头,“是,在前厅等了有一会儿了。”

福嗣王府平常的帖子都是邰通在管,安景便问道,“徐国公来之前,可投了拜帖?”

邰通苦着脸,“不曾。”

安景心里有了数,便道,“行,那就去见一见罢。”

安景便带着邰通和常川一起去了前厅。

他和徐广从爵位上来讲都是从一品,于是两人行了平礼后各坐一边。

安景先开了口,直接问道,“徐国公造访嗣王府,可有要事?”

徐广笑呵呵道,“圣上册封同安公主时,福嗣王送了一块银珠浦翠玉佩作贺,据说如今公主甚是喜爱,因此我今日特来还礼。”

福嗣王府的贺礼都是邰通打理的,这块玉佩从价值上来说绝不算出格。

安景不能承认自己不是亲自挑的贺礼,也不能一口咬定公主不可能喜欢那块不起眼的玉佩,毕竟同安公主还在襁褓中,成年人的逻辑不能应用到一个婴儿身上。

于是安景只能跟着呵呵笑道,“徐国公不必客气,是我的一点小心意罢了。圣上册封公主,是国事,怎能要徐国公还礼呢?”

说罢,不等徐广再开口,便道,“盛夏酷热,我最怕苦夏,连尚药局的医佐也开了药下来,嘱咐让我多休养,此刻就不能多陪了,徐国公自便吧。”

徐广见他要起身,“福嗣王且留步,另有件要紧事,”他见安景又坐定了下来,才道,“我奉旨调查吏部与礼部,今儿便想问福嗣王几句话。”

这事儿是真的,且徐广也没有请安景去调查,只说要问话,安景不得不顾忌安懋,一口回绝传出去也不好听,于是安景道,“那便问罢。”

徐广道,“此事事关东宫。”

安景便看了看邰通与常川,两人便带着屋里的人退出了屋子。

待屋内只剩他们两人,徐广才问道,“敢问吏部与礼部可曾对嗣王不敬?”

安景道,“并未有过。”

徐广道,“东宫宫人是否有曾对嗣王不尊?”

安景道,“并未有过。”

徐广道,“我奉旨调查,嗣王不必有虑。”

安景反问道,“我有何虑?倒是徐国公多虑了。”

徐广笑了一下,“嗣王府中内外均由他人打理,嗣王自然无虑。”

安景对徐广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冷笑道,“若论起不尊敬来,徐国公登嗣王府门不投拜帖,入门直趋,可算不敬、不尊?”

徐广道,“嗣王竟恼了?”他看安景冷着脸,反而笑道,“想来也是,当今圣上的弟弟,竟连亲王的名头都没有,还被一个内宫奴才辖制,如何不恼?”

安景愤然起身,喝道,“邰通,送客!”

邰通在屋外听到安景一喊,赶紧进屋,“徐国公,这边请。”

徐广慢悠悠起身,“福嗣王苦夏,得好生休养,我就不多打扰了。”

安景冷声道,“徐国公下次造访时,可记得先投拜帖。”

徐广淡淡道,“此次造访事关皇命,下次定先告知嗣王。”

安景道,“走好,不送。”

邰通便送徐国公出去了。

外头的常川觑着安景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进来了,“主子,可要奴才服侍更衣?”

安景此刻又坐下了,他恨声道,“他以为他有这本事当得上河间王?还是他以为他能当东海王?”

常川附和道,“主子说的是。主子是圣上亲封的福嗣王,他却以为主子是晋怀帝那等的庸才,可是有眼无珠!”

安景冷着脸哼了一声,起身往后院走去,“快来替我更衣!”

第五十三章 大暑将至

安懋命徐广查吏部和礼部,显然是一项大工程。

王杰在山池院中看到的只是礼部官员不再来了,而徐宁和苏敏儿都说外朝被徐广搅和得天翻地覆,弹劾的折子流水似地往上递,安懋的态度却是全部留中不发,也不知道是不是连看也没看。

王杰好奇地问道,“都是弹劾徐广的折子?”

他一边问,一边缓慢地搅着面前的一碗鸡汁粳米粥,临近大暑,天气越来越热,暑天伤津耗气,需要喝药粥食补。

王杰有中暑的记录,再加上清宁宫和东宫最近对山池院特别关注,尚食局呈上食物也越来越精心。

徐宁和苏敏儿站在他身边盯着他喝粥,因为王杰坚持不喝药,他们对每天早晨的这碗药粥特别上心。

徐宁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王杰舀了一匙粥,一边回答道,“不全是,据说有不少是互相弹劾。”

王杰喝了两口粥,只是“嗯”了一声,徐宁一口一个“据说”,他就知道徐宁告诉他的这些消息其实不一定准确,因为安懋在禁苑里,内宫里的人想探听安懋的消息实在是难。

王杰也不指望徐宁能神通广大到先人一步地打听到安懋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要耳目不是太闭塞就行。

苏敏儿知道得更多一些,“昨儿徐贵妃去太皇太后那里请安的时候,太皇太后也说了她几句,说是徐广去福嗣王府上问讯的时候,对福嗣王太不尊重了些,福嗣王都恼了。”

王杰顿了一下才想起福嗣王安景是安懋的庶弟,他微微惊讶道,“连福嗣王也被问讯了吗?”

小宫女之间说起后妃之间的八卦一向是很有共同语言的,因此王杰相信苏敏儿的消息不会有假,他只是惊讶,连福嗣王这样没有实职、在权力中心之外的皇戚也被问讯了,徐广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徐宁若有所思道,“狐假虎威。”

苏敏儿也道,“就是这样,我看徐广是真着急了。”

徐宁道,“太子赐《卜商贴》的这一招真是妙。”徐宁一边说一边微微皱眉,“也不知太子背后可有人指点。”

王杰用完了那一小碗药粥,苏敏儿赶紧把伏茶推到王杰手边,王杰喝了一口,问道,“殿下究竟为何赐《卜商贴》?”

徐宁道,“《卜商贴》其释中后一句,‘商所受于夫子者,志之于心,弗敢忘也’。”

“卜商承教于孔子,为‘孔门十哲’之一,尔后孔子丧,卜商被请往魏国讲学,魏文侯尊其为师。”

徐宁意味深长道,“卜商为魏国帝王师,如今朝中,谁可为帝王之师?”

王杰明白了,帝王之师,那就是意指周惇。安懋虽然没有尊周惇为师,但是他封了周惇是太子太师,是将来的帝王师。

太子赐《卜商贴》时,说“以嘉忠心”,分明是嘉的是为太子师的周惇。

而周惇这次是被安懋推向太子那边的,这个风向太明显了。

王杰道,“原来如此。”他一气喝完了手中的伏茶,“所以徐广清查至今,只见朝中怨声四起,朝臣互相攻讦,却无人趁机弹劾太子。”

苏敏儿笑道,“正是,‘皮之不存、毛之焉附’,亦是典出魏文侯时。”

王杰思考道,“可为何徐广却越发咄咄逼人?”

徐宁道,“因为太子必有错漏之处。”

苏敏儿道,“徐广如此急迫,便是要激出那个弹劾太子的‘第一人’。”

现在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讳东宫,只弹劾平时的政敌,就是在等第一个弹劾太子的人。

只要那一个人出现,徐广就有了生机。

王杰道,“如今朝中,谁会弹劾太子呢?”

苏敏儿道,“不好说。”

徐宁道,“眼前就有个现成的把柄。”

王杰恍然大悟道,“上邶州军仓起火案。”

徐宁点头,“不错。”

王杰道,“可上邶州一案,最终也是要看父皇的意思。”

因为上邶州一案最开始是因为木速蛮上定襄敲登闻鼓引发的,老百姓都看着呢,最后的处理结果肯定是要按规定张榜公示的。

徐宁道,“圣上对上邶州一案所涉官员,至今不置一词。”

苏敏儿道,“也不知圣上是在等什么。”

王杰道,“可上邶州偏远,徐广鞭长莫及。”

徐宁道,“徐氏势力甚广,也许上邶州也有受徐氏恩惠之人。”

苏敏儿道,“确实,否则那来敲登闻鼓的木速蛮是怎么写的诉状呢?”

王杰犹疑道,“如果上邶州有受徐氏恩惠之人,为何此刻全无动静?”

徐宁道,“此案关键在于上邶州经略使纪鹏飞。”他顿了顿,“此人出身寒门,与徐氏并无牵扯。”

苏敏儿了然道,“难怪徐广拿他做筏子,指控太子左右朝廷用人。”

现代人王杰也算是寒门出身,此时不由在心里感概,这个纪鹏飞真是太不容易了。

好不容易考上武进士,耽误了五年才接手了一个偏远地区的烂摊子,对上要揣摩领导的心思,对下要周全百姓和士兵,左右的共事官吏也不能得罪,最后还要把事儿给办漂亮了。

王杰自认没这个本事,于是道,“以此看来,这个纪鹏飞着实是个可用之才。”

苏敏儿道,“是啊,只是出身寒门,不然定是位将才,如今卷入朝堂争斗之中,真是可惜了。”

王杰有点儿感慨,“不知此人可否全身而退?”

徐宁笑道,“这却要看他自己了。”

王杰一怔,“此话怎讲?”

徐宁道,“此人若有争荣夸耀之心,必定投隙抵巇,钻入徐氏营下,跟着徐广遣派的监察御史上定襄作证,指控吏部不公。”

王杰点头,没错,这事现在看起来,对于一个寒门出身的军吏来讲,根本是天上掉下的馅饼。

苏敏儿跟着道,“此人若是好名而畏议,必定也趁此机会上折子弹劾吏部,以撇清自己。”

确实,现在许多传言都认为是纪鹏飞贪了军饷,他完全可以趁这个机会,顺水推舟,说是吏部敛财,才不得不贪。

徐宁道,“若是此人固守上邶州,并一言不发,不日,便可全身而退。”

第五十四章 平地神仙

纪鹏飞一走了之并没有解决实际问题,陶靖节随即就道要回定襄求圣旨,并且要弹劾上邶州吏治不清。

陶靖节走的时候和来的时候一样,并没有人去送他。

罗蒙正和傅楚似乎对陶靖节的话无动于衷,都安坐不动。

陶靖节刚走,傅楚就起身告辞,说要去礼拜寺那边看看邦克楼的修复情况。

罗蒙正说要和傅楚一起去看看。

两人刚到邦克楼,司士参军就迎上来报告了修复的情况和进度。

司士参军非常忐忑,工部派来的工人他指挥起来就没有征召的民夫那么顺手,再加上现在威边军驻地和邦克楼一起修,进度上未免就放慢了。

罗蒙正和傅楚却只是象征性地转了一转,罗蒙正便道,“尚可。”

傅楚跟着吩咐进度上不要落后于威边军驻地就行了。

司士参军这才犹豫着下去继续监工。

罗蒙正看着远处忙碌的工人,对着傅楚半开玩笑道,“木速蛮登邦克楼以召徒宣礼,可从远处望来,此楼高耸,直指苍穹,似有不驯之象。”

傅楚看了罗蒙正一眼,道,“邦克楼并非大食教教义中受崇之物,木速蛮在礼拜寺旁造此高楼,不过是秉持其‘认主独一’之念。”他顿了一下,轻声道,“罗大人与我共事已久,有话不妨直说。”

罗蒙正微微扬起嘴角,“我每见木速蛮登邦克楼宣礼,便觉得此楼与一句诗甚是相配。”他随口吟道,“‘好去上天辞富贵,却来平地作神仙’。”

傅楚道,“木速蛮只信奉大食教中的‘至仁主’,相信死后将经‘至仁主’导引永居天园,怎会‘上天辞富贵’呢?”他用一种无奈的口吻说道,“罗大人引此诗,也未免太牵强了些。”

罗蒙正笑道,“如何牵强?木速蛮既信奉死后便入天园享乐,却宁一日五行礼拜而不杀身就死,可不是辞了天上的富贵?”

傅楚伸手点了点罗蒙正,“罗大人,你我为父母官,应视民如子,《诗》云:‘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为正理。方才所言,可是有违亲民之道。”

罗蒙正收起了笑容,“傅大人多心,此句并未有不敬之意。”

“昔年宋真宗时,寇忠愍公自永兴被召,再入中书,草堂居士以此句赠之。寇忠愍公初得此诗,甚是不悦。后二年,受丁晋公所害,被贬为道州司马。尔后题此诗于窗前,朝夕吟之,可见此句当为警世之言。”

“寇忠愍公十九中高第,弱冠司国章,退辽兵于澶渊,扶大宋于倾危,最终却忧病交加,客死他乡。”罗蒙正正色道,“宋仁宗赐‘旌忠’二字予之身后,却不能偿其晚年潦倒。”

罗蒙正转头看着傅楚,“‘好去上天辞富贵,却来平地作神仙’,当真古今佳句。”

傅楚淡淡道,“方才我便请罗大人有话直说,此刻罗大人却与我论起诗词典故来了。”

罗蒙正道,“我与傅大人共事日久,自然知道以傅大人之才,仅担任小小上邶州司马,着实是委屈了。”他看着傅楚的侧脸,似乎有感而发,“因此,我才与傅大人论及此诗。”

罗蒙正又转向远处忙忙碌碌的工人,“木速蛮如此桀骜不驯,也知道‘辞天上富贵,作平地神仙’的道理。”他叹了一口气,“于此说来,你我倒不如木速蛮了。”

傅楚道,“是啊,上邶州也只有纪大人可称得上是‘平地神仙’了。”他干笑了一声,“罗大人便是想说这个吧。”

罗蒙正道,“傅大人聪敏。”他目光悠然,“从前草堂居士以‘有官居鼎鼐,无地起楼台’之句称赞寇忠愍公,而今看来,傅大人才当得这‘无楼台相公’的美称。”

“宋太宗尝言:‘朕得寇准,犹文皇之得魏徵也’,不知徐国公得傅大人相助,是否也有此感?”

傅楚平静道,“宋太宗此言,是感佩寇忠愍公直言忠谏,我却没有这‘引帝衣’之能。”

罗蒙正道,“傅大人谦虚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傅楚开口道,“后人尝评寇忠愍公曰:‘左右天子为大忠’,我虽不能比寇忠愍公,可身为臣子,如何不能尽忠?”

罗蒙正意味深长道,“傅大人如此想,便要小心了。”

“昔年寇忠愍公力促澶渊之盟,保得宋辽百年和平。而宋真宗却听信谗言,以为澶渊之举,是城下之盟,《春秋》耻之。”

傅楚道,“宋真宗本就惧敌怯战。”

罗蒙正道,“虽为挑唆之言,却并非全无道理。‘博者输钱欲尽,乃罄所有出之,谓之孤注’,宋真宗于澶渊之时,便为寇忠愍公之孤注也。”

“孤注一掷,危极,险矣。”

傅楚微微扬起嘴角,“寇忠愍公脾性如此,‘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韶年之作,足见其气魄。”

罗蒙正道,“是啊,韶年时,怎料及日后却能写出‘到了输他林下客,无荣无辱自由身’之句呢?”

此时又到了木速蛮做礼拜的时间了,有几个木速蛮慢慢聚集过来,可看两人穿着官服站在附近,面露忐忑之色。

傅楚见状,顺势笑道,“你我两个求上天富贵的俗人,可别妨碍他人作平地神仙了。”

罗蒙正轻声道,“傅大人是明理之人。”

两人慢慢离开了邦克楼,傅楚道,“既然邦克楼修缮尚可,便还是要与纪大人报备一声才妥当。”

罗蒙正道,“有劳傅大人了。”

傅楚道,“罗大人客气了,此为我份内之事。”

两人原地道别,一个回州府衙,一个要去找纪鹏飞。

傅楚临走之前,对罗蒙正道,“寇忠愍公极尽富贵时,曾写诗云:‘到海只十里,过山应万重’,最终卒于雷州,果真距海仅十里。”

傅楚的语气轻飘飘的,似乎带有一点儿向往,“世人皆说此为一语成谶,怎又知非为得其所哉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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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寇忠愍公就是北宋宰相寇凖,谥“忠愍”,复爵“莱国公”

《古今诗话》云:“莱公镇洛,凡三邀野不至。莱公暇日写刺访之,野服葛巾布袍,长揖莱公,礼甚平简。

顷之,议论骚、雅,相得甚欢。

将别,谓莱公曰:‘盛刺不复还,留为山家之宝。’

及公再秉钧轴,野游门下,献诗云:‘好去上天辞富贵,却来平地作神仙。’

公得诗不悦,后二年贬通州。每题前诗于窗,朝夕吟哦之。”

2《古兰经》:“敬畏主的人享有诸河流于其下的乐园,而永居其中。这是从真主那里发出的款待”(3:19

3《诗》云:‘乐只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

4《宋史》:年十九,举进士。……尝奏事殿中,语不合,帝怒起,准辄引帝衣,令帝复坐,事决乃退。上由是嘉之,曰:“朕得寇准,犹文皇之得魏徵也。“

“引帝衣”就是寇准看皇上生气了,扯着衣服让皇帝坐下来听完自己的谏言。

5《宋史》:准颇自矜澶渊之功,虽帝亦以此待准甚厚。

王钦若深嫉之。

一日会朝,准先退,帝目送之,钦若因进曰:“陛下敬寇准,为其有社稷功邪?“

帝曰:“然。“

钦若曰:“澶渊之役,陛下不以为耻,而谓准有社稷功,何也?“

帝愕然曰:“何故?“

钦若曰:“城下之盟,《春秋》耻之。澶渊之举,是城下之盟也。以万乘之贵而为城下之盟,其何耻如之!“

帝愀然为之不悦。

钦若曰:“陛下闻博乎?博者输钱欲尽,乃罄所有出之,谓之孤注。陛下,寇准之孤注也,斯亦危矣。“

寇凖对北宋王朝功重如山,真宗对寇凖十分敬重,引起妥协派官僚的嫉恨。

王钦若这个曾被寇凖斥之为“罪可斩首”的妥协派首领,对寇凖更是恨之入骨。

在一次退朝之后,他乘机对真宗说:“陛下敬重寇凖,是因为他对国家有功吗?”

宋真宗点头肯定。

王钦若说:“我想不到陛下竟有这样的看法。澶渊之役,陛下不以为耻,反而说寇凖有功。”

宋真宗一愣,问他原故。

王钦若说:“《春秋》都把城下之盟当作一种耻辱。澶渊之盟实际上是城下之盟,陛下不以为耻吗?”

王钦若见宋真宗不高兴,接着说:“陛下听说过赌博吧。那些赌徒在钱快要输完时,就尽其所有押了上去,输赢在此一着,这就叫‘孤注一掷’。陛下在澶州时不过是寇凖的‘孤注’罢了,真是危险啊!”

6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咏华山》是寇准七岁时候作的诗,据说作的比“七步成诗”的曹植还快

第五十五章 可惜寒门

傅楚在上邶州威边军原驻地找到纪鹏飞的时候,纪鹏飞正和司兵参军扯费用问题。

司兵参军在和纪鹏飞盘账,“纪大人,这朝廷拨下来的饷银就这么一点儿,现在又不准驯养豕彘了,靠那么几亩地实在养不活这么多张嘴。”

“工部派的人一来,又要军里往外拿钱拨人。纪大人,您得拿个主意,我知道您有为难之处,现在风声紧……”

司兵参军看纪鹏飞瞪了他一眼,赶紧改口道,“……实在是难以为继。”

纪鹏飞知道司兵参军的意思,刚出了这档子事情,朝野内外都盯着威边军,自然不能再抽木速蛮商人的“过路税”了。

连本来可以养的豕彘也不能养了,全军上下就靠着朝廷的粮饷和那几亩地吃饭,再加上工部派的工程得按上面“不浪费”的意思完成,军队里已经入不敷出了。

纪鹏飞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只能安慰道,“再等等,朝廷的抚恤银就快发下来了。”

这话他说得亏心,实际上纪鹏飞也吃不准安懋到底会不会批那份拨抚恤银的折子。

当然还有一件更加糟糕的事,一旦安懋批准拨抚恤银了,就等于把空饷账合上了,后面每个月拨下来的饷银就又少了一笔。

司兵参军心里也有点数,纪鹏飞这话实在安慰不到他,于是他换了一个角度,“纪大人,您得和罗大人、傅大人一起想想办法。”

纪鹏飞不语,司兵参军觑着他的神色,把话说得更和缓了些,“那两位大人也是明理的,自然知道如果厚此薄彼,不但纪大人难交差,就是落在老百姓眼里,也不是个事儿啊。”

纪鹏飞道,“且缓缓罢。”

司兵参军还要再说话,就看傅楚朝这边过来了,他赶紧换了个语气,对着纪鹏飞背后的傅楚行了个礼,“傅大人好。”

傅楚道,“我是来寻纪大人的。”

司兵参军笑道,“哟,那正好,纪大人也正想去寻傅大人呢。”

傅楚道,“那还正巧。”

司兵参军一听傅楚这语气就知道有事,再一看纪鹏飞也板着脸,赶紧道,“那便不打搅两位大人说话了。”

说完,司兵参军就辑手离开了。

纪鹏飞这才转过身面对傅楚,“军中事务繁杂,还有许多公务未处理,傅大人且回罢。”

傅楚道,“我来,是告知纪大人一声,监察御史已返定襄。”

纪鹏飞道,“那位陶大人定是回去作‘灵乌’了罢。”

傅楚道,“陶大人走之前,说要弹劾上邶州吏治不清。”

纪鹏飞风淡云轻,“弹劾得对啊。”他顿了顿,“无论如何,这位陶大人总是尽责了。”

傅楚道,“纪大人既然明白,为何与陶大人针锋相对?”

纪鹏飞道,“各司其职罢了。”

傅楚道,“其实那陶大人说得并非全无道理。”

纪鹏飞道,“陶大人是言官,说出来的话怎么会没有道理呢?”他笑道,“只是他有他的道,我有我的理。”

“方才那陶大人在时,傅大人一言不发,想来是应该清楚我素来的脾性。”

傅楚深深地看了纪鹏飞一眼,“纪大人,你我虽不是一样的心思,可有一点相同,”傅楚一指被烧毁的军仓方向,“那便是护得辖下百姓、士兵平安。”

纪鹏飞突然笑了出来,“傅大人可真是高看我了。”

“我做官就是为了功名利禄、娇妻美妾、子嗣繁盛。我只会‘修身齐家’,比不得傅大人‘治国平天下’的抱负。”

纪鹏飞似是在说笑,又好像不是,“傅大人,我是小门小户出身的‘燕雀’,可没有陈隐王的‘鸿鹄之志’。”

傅楚道,“纪大人虽无志,却有才,埋没于此,岂不是可惜?”

纪鹏飞摇摇头,“什么才华?并没有。”

远处传来木速蛮做礼拜的声音,悠远绵长,两人的谈话声像是要被淹没了似的。

纪鹏飞不由微微转向礼拜寺的方向,“我于上邶州任官以来,每听木速蛮做礼拜,便觉得声势浩大。”

“即使明知上邶州的木速蛮均已入东郡籍,却不由心生惧意。”

纪鹏飞背着手,“我常劝慰自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木速蛮再如何骄横,终究要遵循东郡律法,要敬重儒法道教。”

“如此反复劝说一番,倒渐渐不觉得害怕了。”

傅楚听着眯起了眼,感叹道,“纪大人若生于将门之中,必为一代帅才。”

纪鹏飞微笑,“傅大人不必可惜,我命该如此。”

傅楚道,“《西升经》有云:‘我命在我,不属天地。我不视不听不知,神不出身,与道同久’。纪大人信奉道教,怎能信命呢?”

纪鹏飞道,“运比命强。”

傅楚默然。

此时,一阵风吹来,吹得两人身上的官服猎猎作响,纪鹏飞拍了拍衣服,道,“傅大人请回罢。”

傅楚道,“我还未与纪大人商议修缮之事。”

纪鹏飞道,“即使不商议,罗大人与傅大人也会打理妥当。”

傅楚道,“纪大人如此笃定?”

纪鹏飞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父母官亲民,自当如此。”

傅楚道,“罗大人赞纪大人为‘平地神仙’,果真如此。”

纪鹏飞一怔,见傅楚幽幽地看着他,赶忙道,“不敢当罗大人如此赞赏。”

傅楚道,“纪大人有朝一日,定会‘扶摇直上九万里’。”

纪鹏飞笑了,“傅大人这话,都已经说了第二遍了。”他的笑容中透出一种无奈,“我都不知哪回是真心的了。”

傅楚道,“两回都是。”

纪鹏飞摇摇头,“恐怕不能如傅大人所言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傅楚开口道,“如此,我便回去了。”

纪鹏飞道,“傅大人慢走。”

傅楚走出两步,就听见纪鹏飞似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他说话一般,悠然道,“……不知我有朝一日,可否得见徐国公?”

第五十六章 小人难养

天一天比一天的热,山池院渐渐用上了冰,但是王杰却越来越怀念现代的空调。

在避暑方面,王杰是一点儿都没感受到统治阶级的优越性,甚至午间小憩后,王杰半梦半醒之间,恍惚以为自己还躺在那个狭小的群租房里。

而麟德殿的“自雨”功能,也不是王杰想加装就加的。

王杰这个主子都觉得热,更别说下面的奴才了,徐宁和苏敏儿两个人倒还好,可以时常蹭王杰屋里的冰。而其他宫人热得连下人住的角房都待不住,晚上甚至抱着凉席到院中的树下打地铺。

王杰看见那些打地铺的宫人,就想起现代时,群租在隔壁的总带着自己孩子去地铁站乘凉的一家三口了。

于是王杰便默许了这种行为,让徐宁吩咐下去不要斥责在院中打地铺的宫人。

王杰还问过徐宁和苏敏儿,能不能把份例中每顿多出来的饭菜换成冰来赏给山池院里的宫人。

没想到徐宁和苏敏儿竟然一致地否决了王杰的想法。

苏敏儿是从宫闱角度看问题,“主子们份例中的膳例都是吃不完的,可圣上、皇后、东宫都未行此举,主子万不可开此先例。”

苏敏儿的想法是,王杰虽然没有与别的主子争锋的意思,但是现在皇后和太子都关注着山池院,最好的办法是以安懋的行事为准则。

再者,这举动说好听了,叫慈心体下,说难听了,就是收买人心。

太子派来的礼部官员刚被带走调查,王杰就开始“收买人心”了,这落在内宫哪个主子的眼里都不讨好。

王杰也明白苏敏儿话里的意思,他闷声道,“可这天气实在炎热……”

苏敏儿赶紧道,“主子恩准奴才们夜间能在院中乘凉,已是破了规矩,若再赏冰,就是僭越了。”

苏敏儿表面是说奴才用冰僭越,但王杰知道她是在说自己赏冰这个举动僭越。

至于僭越了谁,那就不能明说了。

徐宁也跟着道,“正是这理,主子行赏多余膳例,已经是主子的恩德,哪有让主子换了份例,去体谅奴才的道理?”

王杰以为徐宁是被之前对他的试探给试成惊弓之鸟了,可看徐宁脸上的表情,却一脸诚恳不似作伪。

王杰道,“行赏便是施恩,赏些用得着的,不是更好?”

徐宁道,“用膳时,主子若没动筷,奴才们便不能张口,这时主子赏菜,才叫施恩。”

“用冰也该这样,主子用着,奴才沾点儿凉气,就是恩赏了,否则奴才哪配用冰呢?”

苏敏儿道,“主子若拿膳例换了冰例,奴才们见少了菜,多了冰,也并不会比原先多一分感激。”

徐宁接道,“不仅如此,以后奴才们用惯了冰,主子若再换回膳例,反倒生出埋怨来了。”

苏敏儿道,“这样一来,本来是主子赏赐,最终却受奴才左右,主子还如何立威?”

王杰思考道,“这就是‘近则不逊,远则怨’?”

苏敏儿道,“不错,‘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王杰见苏敏儿听了这句话竟然没生气,不由多看了她几眼,苏敏儿见状,笑道,“孔圣人之言,奴婢觉得发人深省。”

王杰倒不好意思起来,“可是冒犯你了?”

苏敏儿道,“主子切勿如此说,孔圣人此言,是抬举奴婢了。”

王杰惊讶道,“如何说是抬举?”

苏敏儿道,“《论语》中有云:‘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应‘泰而不骄’,应‘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如此君子,说女子与小人‘难养’,却不得不养,可见即使是孔圣人,也无法舍女子、弃小人,这样说来,岂不是抬举奴婢了?”

徐宁接道,“主子须谨承孔圣人之言才好。”

王杰叹了口气,“既不能赏冰,那便问尚药局多要些艾草与蒿草来罢。”

徐宁道,“主子仁慈。”

王杰道,“知道你们是为我想,虽说‘重刑少赏,上爱民,民死赏’,可他们夜里睡不安稳,白日也没精神做事,何苦呢?”

于是王杰就吩咐苏敏儿亲自去尚药局一趟,一次多拿些,免得来回多趟又落人口舌。

苏敏儿出去后,王杰对徐宁道,“得罪人的话你倒让她先开口了。”

徐宁道,“所以主子才给她件讨巧的活去做啊。”

王杰道,“难道讨巧的活就只准派给你吗?”

徐宁忙笑道,“不敢,不敢,主子派活,是恩赏,怎能受奴才左右?”

徐宁重复的是刚才苏敏儿说的话,王杰却听出不同的意思来。

王杰也顺势半开玩笑般地点了点徐宁,“奴大欺主,现在都能和主子顶起嘴来了。”

徐宁也装模作样地辑手请罪道,“主子息怒。”他躬了那么一下身,便直了起来,笑嘻嘻道,“主子现下就是舍了我这个‘小人’,去养她那个‘女子’,奴才也不敢有半分怨言。”

王杰笑了起来,“这可叫我怎么选?”

徐宁跟着笑,“都难养,便要一起养。”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起来。

王杰一边笑,一边道,“徐宁,你倒比孔圣人还会做君子。”

两人笑了一会儿就停了下来。

徐宁道,“不过,这热也不用熬多久了。”

王杰一听这话就知道徐宁又探听到新消息了,“圣上要出禁苑了吗?”

其实往年这么热的天,安懋都会赏点东西下去,安懋开了这个头,内宫里的其他主子才会开始赏东西下去。

而今年安懋在禁苑里,才没有开口颁赏,宋皇后又从来不会越过安懋办事,于是今年盛夏才显得比往年更难熬。

宫人们知道这里面的意思,多多少少对徐氏有些埋怨。

至于这是不是安懋和宋皇后联手借这件事压徐贵妃一头,就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了。

不料,徐宁却摇摇头,说了另一个消息,“主子可记得去上邶州查访木速蛮敲登闻鼓一案的大理寺寺丞杜韫玉?”

王杰想了一想,点点头。

徐宁道,“他已下了诏狱。”

第五十七章 致歉之礼

安景在往一根铁轮轴上套上青铜衬套的时候,邰通从外面拿着一张拜帖进来了。

安景瞟了邰通一眼,就道,“替我推了罢。”

邰通待在原地不动,安景也不理他,低头继续做手上的活。

站在旁边的常川开口了,“主子,这做了一上午的活儿了,且歇一歇罢。”

安景一抬头,邰通还没走。

安景便把那根铁轴往旁边轻轻一放,站起了身。

常川立刻端来盛满清水的脸盆,准备给安景净手。

不料,安景抬起一脚,正踹在常川的膝处,常川吃痛,一个趔趄,哗啦一声,盆翻水倾,顿时满地狼藉。

安景踹完了还不满意,对着常川就骂道,“主子做什么就是什么!还需要你一个奴才在旁边指手画脚?”

常川跪在地上低着头听安景的斥骂,也不敢申辩。

安景骂了几句见屋内两人都没什么反应,顿时更生气了,他狠狠踢了常川一脚,一指屋门,“滚滚滚!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常川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邰通还是维持着刚才进来时的姿势,拿着一张拜帖,不言不语地看着安景。

好像看不到安景刚才发作的这一场似的。

安景对着这样的邰通骂不出口了,他困兽似地在湿淋淋的地上来回踱了几步,终于在一把椅子上落了座。

邰通看着安景踱步,看着安景落座,但就是不说话。

安景连续吸了几口气平复心绪,才冷声问道,“这回又是谁让你难办了?”

邰通躬身,双手捧上拜帖。

安景一只手一把抓过帖子,在帖子上留下一个黑黑的手爪印,他翻开,对着帖子下面的落款“国子监生徐知让”皱眉,“这又是谁?”

邰通道,“是徐国公的第五子。”

安景把拜帖往潮湿的地上一掷,“徐国公府真是教得好规矩!让一个庶子登门致歉?”

邰通慢慢弯下腰,把那张拜帖捡起来,却并没有开口说任何劝慰的话。

安景说这话,其实就是找个不痛快的发泄口。就算今天投拜帖的是徐广的那两个嫡出儿子,安景也会嘲笑徐广的两个嫡子至今连个功名都没拿到。

即使安景自己既是庶出,也不读四书五经,但这并不妨碍他以这两个理由取笑徐府。

安景看邰通把帖子捡起来了,闷声道,“必须要见吗?”

邰通点头,“太皇太后颇为关心主子。”

徐贵妃因为这事被太皇太后安氏说了几句,徐府就必得有反应。

因此,不管徐氏是不是真心致歉,安景也得有所回应。

否则安景就成不讲理的那一方了。

当然,徐氏和他的举动,不管有什么别的考量,都是做给内宫里的人看的。

至于安景是不是真的受了冒犯,是不是真的接受了道歉,反倒没人在意了。

想到这里,安景就生气。

他当然不能说太皇太后关心他关心错了,也不能明目张胆地踩徐氏道歉这件事,于是只能找这个致歉人的麻烦。

于是安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知道了,你下去吧。”

邰通道,“还有半个时辰,徐公子就要到了,主子不如先更衣罢。”

安景明白邰通提前半个时辰才通知自己这回事,是因为怕自己知道得太早就能找借口溜了,但他还是作出生气的样子,“更什么衣?他一个庶出子,难道还想我穿礼服迎他?”

邰通道,“主子也得想想太皇太后的一片慈心。”

安景和邰通对视了一会儿,泄气似地把外面的常川喊进来了。

常川和安景转到隔壁屋子的屏风后面去更衣的时候,邰通不由开始打量那根铁轮轴,以及上面的青铜衬套,他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什么门道。

他知道安景在做一辆车,但是他实在看不出安景做的这辆车到底比现在用的车优越在哪里。

邰通皱了皱眉,就转身出了屋子去前面关注迎客的布置了。

徐知让是一个人来的,来得非常准时。

徐知让和安景一样的年纪,他还没考过科举,并没有功名在身,于是他见安景就得行大礼了,“国子监生徐知让拜见福嗣王。”

安景道,“免礼,赐座罢。”

徐知让便坐到了客座上,一坐下来便单刀直入道,“家父日前因皇命造访福嗣王府时,对福嗣王有所冒犯,今特遣我来于嗣王府致歉。”

安景淡淡道,“事出有因,无妨。”

徐知让站起身,辑手道,“谢福嗣王体谅。”

安景道,“徐公子不必多礼。”

徐知让道,“家父那日多有失言,请福嗣王切勿怪罪。”

安景道,“不会。”

徐知让道,“福嗣王果然宽厚。”

安景道,“徐国公也是为皇兄分忧。”

徐知让道,“福嗣王这么说,我便安心了。”

安景点点头,刚想端茶送客,徐知让就接着道,“为表歉意,家父还遣我送一份礼物予福嗣王,请福嗣王笑纳。”

说罢,徐知让从身边的小厮手中接过一个小小的盒子,亲手捧到安景面前。

安景没接,他笑了一声,“徐国公若送礼,奉上的也应该是礼单,这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需要徐公子这般送上?”

徐知让道,“福嗣王看了便知。”

安景转头对邰通笑道,“这徐国公府的规矩真是让人捉摸不透,送致歉礼还偏偏打个哑迷。”

徐知让恭敬道,“这是家父献给福嗣王的一份心意。”

安景接过了礼盒,却没有打开,只是放在一边。

徐知让继而道,“家父还说,福嗣王苦夏,得好生休养,万不可为此事多思多虑,因此伤了身体,就不好了。”

安景听到这句话,想了一想,才回答道,“我府中内外都有专人打理,我自然无虑。”

徐知让再次辑手道,“是家父多虑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安景才让邰通送徐知让出去了。

常川看着安景神色平静,好像并没有要再生气的样子,才小心翼翼地又站到他身边去。

安景并不在意常川如何,只是随手打开了刚刚徐知让送来的那个礼盒。

常川不由好奇地瞄了一眼,礼盒中并不是什么稀奇的宝物。

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块银珠浦翠玉佩。

第五十八章 制勘奉使

御史台,制勘院。

乌鸦绕着柏树飞旋,发出嘶哑的鸣叫声,杜韫玉不由顺着这声音转过头去,从铁栅栏的空隙中,能看见几只乌鸦欢腾地跳跃在树梢之间。

言官御史常以“灵乌”自比,但此刻,杜韫玉听着这乌鸦鸣叫声,却只想起安懋曾直接表示不喜欢言官的坊间传言。

这时,屋门被推开了,三个制勘官带着卷宗走了进来,坐到了杜韫玉的面前的桌子后面。

这三个人是安懋回禁苑前,亲笔谕旨封的制勘官,原官职的品级都不高。

三人坐定后,又进来一名小吏,朝四人行礼后坐到了角落的一张小几上,这名小吏是专门负责记录四人的言行的。

笔墨纸砚是早就准备好的,那名小吏拿起笔后,就朝屋内的四人道,“四位大人,请。”

尔后,太常博士姚世祉、翰林学士文一沾和殿中侍御史葛执均向坐在对面的杜韫玉出示了制勘官奉使印。

这枚奉使印是要有安懋御旨才能拿到的,以示三人奉皇权行使审问职责。

三人又各自报了姓名、原官职、籍贯和科考年月以示回避亲嫌。

杜韫玉也按照这个顺序报了自己的情况,并且说明自己的举荐人是周惇。

例行的程序过后,四人互相点头致意一下,才开始正式的问讯。

杜韫玉是作为案件相关人进的制勘院,他有功名在身,官职也并没有解除,因此屋内没有人敢以对待罪犯的态度对他。

葛执均先开口道,“请杜寺丞细讲讲上邶州木速蛮敲登闻鼓一案的查访情况。”

杜韫玉便照着上奏给安懋的折子上的内容讲了一遍。

葛执均道,“请杜寺丞再讲一遍。”

杜韫玉看了一眼姚世祉和文一沾,两人都低头翻阅着案卷,杜韫玉咳嗽了一声,照刚刚说的再讲了一遍。

葛执均道,“请杜寺丞再讲一遍罢。”

杜韫玉清了清喉咙,发出“嗬嗬”的声音。

葛执均目光炯炯地看着杜韫玉,他旁边的两个人还是像刚才那样翻着卷宗,连头都没抬一下。

杜韫玉只能自救,“姚大人和文大人可有话要问?”

文一沾像没听到杜韫玉的话一样继续翻着卷宗,姚世祉抬起头,道,“请杜寺丞再说一遍罢。”

窗外的乌鸦又发出了一声嘶哑的鸣叫,叫声穿过栅栏,在寂静的屋中显得格外刺耳。

杜韫玉知道这种审讯方法是通过一遍遍地重复问讯,从嫌疑人的口供中找出区别破绽或者蛛丝马迹。

制勘官在案件结束之前都是住在御史台里,并且不能会见外客的,杜韫玉明白,面前的这三个人是打算和自己耗到底了。

虽然每个进了制勘院的案件都有规定的结案时限,但是这件事牵扯的范围太大,势力错综复杂,安懋目前为止也没有下旨规定结案时限。

葛执均又道,“请杜寺丞再说一遍查访情况罢。”

杜韫玉的心思转了一圈,决定闭口不言。

因为审讯之后还有录问的环节,他们三个如果给杜韫玉按上什么不实的罪名,在录问环节,杜韫玉可以翻供并要求更换制勘官重审。

所以这种情况下,杜韫玉认为闭口不言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因为说得越多就越容易有错漏。

葛执均又重复问了好几遍,杜韫玉都再不吐一个字。

姚世祉开口了,“杜寺丞想必是口渴了。”他转向旁边那个正在记录的小吏,“去给杜寺丞端盏茶来罢。”

那小吏放下了笔,朝屋内四人行了礼就推门出去了。

葛执均翻着案卷,道,“杜寺丞在上邶州听了一首《醉妆词》,官伎出席公务宴饮,必按规制穿戴,想来也没化‘醉妆’,杜寺丞也未尽兴罢。”

他合上案卷,对杜韫玉笑盈盈道,“我这儿有一曲《西江月》,倒是正合此情此景,杜寺丞听了定要张口与我和曲了。”

说罢,他便慢悠悠唱道,“犊子悬车可畏,驴儿拔橛堪哀。凤凰晒翅命难捱,童子参禅魂捽。玉女登梯景惨,仙人献果伤哉。猕猴钻火不招来,换个夜叉望海。”

杜韫玉的神色不变,只是抿了抿嘴,嘴角往下吣了吣,开口沉声道,“我是朝廷命官,若要动刑,你等应出示圣上明旨敕诏。”

葛执均转头对姚世祉道,“杜寺丞和得可好?”

姚世祉道,“不好,与此刻意境并不相符。”

葛执均想了想,作出恍然大悟状,“是了,此曲必得有音律和奏才好。”

姚世祉道,“是啊,此院中并无丝竹管弦,也难怪杜寺丞和得不好。”

葛执均道,“必得‘鼠弹筝’才配此曲。”

杜韫玉听两人一唱一和,终于完全变了脸色。

一直坐在两人中间翻着案卷,不声不响的文一沾这时抬起了头,似惊觉一般地道,“杜寺丞的茶怎还没端来?”说完,不等两人回答,便自顾自地站起身道,“必是那小吏躲懒,我这就为杜寺丞去瞧瞧罢。”

葛执均没接话,姚世祉不咸不淡地接了一句,“杜寺丞是朝廷命官,茶必得七分烫,能刚入口的才好。”

文一沾转头对此刻面沉似水的杜韫玉抱歉地笑了笑,“请杜寺丞稍候片刻,我必得端盏好茶来。”

杜韫玉对文一沾咬牙道,“文大人是光启六年的文状元,今已入翰林学士院供职。圣上封文大人为此案制勘官,就是信任文大人会秉公审理,文大人却为何与龌龊小人沆瀣一气?”

文一沾没有回答杜韫玉的问题,拿起桌上的制勘官奉使印,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出了屋门。

他沿着长长的甬道走出了屋子,走到了御史台的院中。

案件还没结束,他不能出御史台的门,只能在院中徘徊。

文一沾在院中慢慢踱着步,到了一无人处,忽而,一只乌鸦只朝他扑了过来,不急不缓地停在文一沾的手臂上。

文一沾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那乌鸦张口一衔,便稳稳地叼着密信展翅飞出了御史台。

文一沾抬头看着那只乌鸦快速飞出了自己的视线,随口便吟了两句《灵乌赋》中的句子,似是触景生情,“‘知我者谓吉之先,不知我者谓凶之类。故告之则反灾于身,不告之者则稔祸于人。’”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又慢慢朝前走去。

他身后的那处铁栅栏传出了杜韫玉的惨叫声,只是与乌鸦的鸣叫声和在一起,倒听不真切了。

第五十九章 不矜名节

文一沾在院中走了一圈,踱去了茶水房。

茶水房中,那名负责记录的小吏正与内侍宦达说笑,两人面前是一樽茶灶。

茶灶已经熄了火了。

宦达是安懋派来“监勘”的,进了制勘院的案子都要有内侍监勘,这是惯例了。

宦达刚才连审讯室的门都没进,此刻他显然也没有进门的打算,正与那名小吏讲自己的宫廷奋斗史,“……圣上那时就问我的名姓,我刚道我本姓为‘图’,圣上便说道,‘本图宦达,不矜名节’,接着就赐了我这名……”

此时文一沾推门进去,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他对那名小吏说道,“杜寺丞的茶可煮好了?”

那名小吏站起身道,“已经好了,我正要端过去呢。”

文一沾道,“不忙,只是姚大人让我嘱咐你一句,杜寺丞为朝廷命官,茶要七分烫能刚入口的才好。”

那名小吏端起了茶碗,“正是七分烫呢。”说罢,他便端着茶碗出了茶水房的门。

那小吏出去后为他们关上了门,文一沾施施然地走到那小吏刚才坐的地方坐了下来,他细细地抓起了一把茶叶,皱眉道,“这是陈茶。”

宦达道,“御史台的茶都须得用茶焙烘去潮气后才能下灶。”

文一沾松手,手中的茶叶又落了回去,“难怪杜寺丞的茶竟煮了那么久。”

宦达道,“杜寺丞虽进了制勘院,但有功名在身,又未除职,自然无人敢怠慢。”

文一沾道,“是啊。”他又瞥了一眼茶叶,“陈茶苦涩,必不能入杜寺丞的口。”

宦达微笑,“文大人似乎和其他翰林学士不同。”

文一沾好奇地转过头,“哦?这话怎么说?”

宦达道,“入得翰林学士院供职的,皆是历届文举三鼎甲,饱读诗书,格外忌讳内侍,眼里往往容不得‘宦官干政’四个字。”

随即,他一摊手,作出无可奈何的样子,“都说内侍‘手握王爵,口含天宪’,以为内侍有‘窃持国柄’的本事,因此我行走于大明宫中时,都不敢靠近翰林学士院一步。”

文一沾道,“宦常侍莫要多心,此非忌恨,而是惧怕。”

宦达道,“文大人可莫要再引东汉党锢之祸、晚唐甘露之变的前例,”他撇了撇嘴,“我都听腻了。”

文一沾笑道,“好,好,我便另取一个前例说与宦常侍。”

“五代十国时,在如今的元昊东南部有一个南汉国,南汉后主以为群臣皆自有家室,顾子孙,不能尽忠,惟宦者亲近可任,臣属想受用,就需先自宫。就是考上了进士,也得先净了身,再得官。”

“以致小小一个南汉国,竟有两万多名宦官,其中多是饱学的纯儒。及至宋太祖攻灭南汉,仅掌阉割之术者便多达五百多名。”

文一沾叹息道,“南汉后主虽然愚昧荒唐,但古今帝王概莫不是如此心理,以为宦官无家室牵累,便信之任之。”

“自隋唐科举取士以来,文人为官中举、进士出身,皆是十年寒窗苦读所得。而内侍只要舍了那命根,便一举成了帝王身边的心腹人,这怎叫人不惧怕呢?”

宦达想了想,点着文一沾笑道,“文大人这是变着法儿取笑我呢。”

文一沾道,“可不敢呢,如今圣上封了宦常侍作监勘官,不就是应了这理儿吗?”

宦达装模作样地叹气道,“今天我才明白,为何文官与宦官总是势不两立,这同一件故事,文大人看着是这个理儿,我听着却是那个理儿。长此以往,怎能不产生嫌隙呢?”

文一沾道,“不知宦常侍听着的是什么道理?”

宦达道,“依我说,那南汉后主是顶顶聪明的一个人,坏就坏在,读书人的官瘾忒重了些,明知要被阉,也忍不住不去做官。”

“天天读什么‘仁义礼智信’,读到最后连自己的根都留不住,真是无可救药啊。”

文一沾不禁大笑,“宦常侍这理儿倒有趣。”

宦达感叹道,“古往今来,就是把功名看得比命根重的人太多了,这要是反过来的话,如今圣上也不会封我做监勘官了。”

文一沾笑得更厉害了,“我方才并没有取笑宦常侍,宦常侍倒取笑起我来了。果然,这宦官不能干政。”

宦达也笑道,“文大人别慌,我自知这制勘院中,人人都忌我讳我,所以我并不入那问讯室的门。”他用一种不经意的口吻问道,“却不知,为何文大人也与我一起躲在这茶房之中?”

文一沾道,“我已有了功名,现下在保我的命根呢。”

宦达哈哈大笑,他笑得眼角都泛起了泪花,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擦了擦眼睛,认真地对文一沾说道,“要是这满朝文武都同文大人一样,圣上也不会总为这些庶务烦忧。”

文一沾道,“如果内宫宦官都同宦常侍一样,内宦也不会总遭人忌了。”

宦达道,“依我说,这史书上的事儿也不必件件当真。”

文一沾道,“这话又如何说呢?”

宦达道,“这记史的、录史的、读史的,历朝历代都是文人。他们即使百无一用,可笔杆子、毛锥子握在他们手里,就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也要看他们的脸色、仰他们的鼻息,才能在史书上留几个墨点儿。”

“若是太史公来写《后汉书》,不知党锢之祸还是不是如今看到的这个样子。”

文一沾道,“千古流芳的美名,在宦常侍眼里就是几个墨点儿吗?”

宦达道,“什么千古流芳、遗臭万年,都是文人玩的鬼把戏,我不稀罕它。”

文一沾道,“宦常侍终究没有弄明白,文人喜欢玩这把戏,是因为有彩头。若没有彩头,也无人会稀罕这几个墨点儿了。”

就在这时,那名小吏又端着茶碗,原封不动地回了茶水房。他皱着眉头放下了茶碗,对屋内两人说道,“这茶煮过了头了。”

文一沾一怔,宦达立刻反应过来,“杜寺丞定是见这茶过了火候,以为被怠慢了,所以恼了罢。”

那小吏点头,转向屋内的两人道,“这可如何是好?”

文一沾立刻站起了身,“我这就去劝慰一二。”他走出一步,转头看向宦达,“这茶是宦常侍方才看着煮的,也应与我同去。”

第六十章 一出好戏

两人一起向问讯室走去,刚靠近屋门,便听到里面传来激烈地打斗与叫骂声,紧接着是一声“哐当”巨响。

文一沾和宦达同时一惊,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在离屋门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

两人刚停下脚步,门开了,杜韫玉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宦达反应极快,赶忙上前一步作搀扶状,“杜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宦达的两只手牢牢地抓住了杜韫玉的两小臂,杜韫玉挣脱不得,一张口便骂道,“兀那撮鸟!放开我!”

旁边的文一沾看了一眼,杜韫玉的十根手指又红又肿,已经透出青紫来了,但是除此之外,周身也看不到什么明显的伤痕。

就在这时,姚世祉从后面的屋中冲了出来,他的头发都散了开来,脸上有一块明显的抓痕,他从后面一把抱住杜韫玉,对宦达和文一沾喊道,“快去喊司狱来!”

杜韫玉听到这句话就像被点燃的炮仗似地跳了起来,再也不复先前温文尔雅的样子,“好个没脸的直娘贼!”

“以为跟了个绝了户的老忘八就能作威作福了?!”

“竟连同一群狗厮鸟的来作践我!”

“那贼杀才的以为领着右威卫就能搬着大引着小,黄猫儿黑尾了?!”

“娘希匹!那老忘八射天殴地,迟早有雷来劈!”

宦达从头到尾都牢牢地抓着杜韫玉的小臂不敢松开,被杜韫玉吐了一脸的唾沫星子也还是温声道,“那茶是不小心煮过了头,杜大人别恼,我替他们给您赔个不是。”

杜韫玉俨然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一下没认出宦达是谁,便把目标转向了在一旁的文一沾,“连个杀千刀的竖儒都作了没廉耻的老狗骨头!”

“小妇养的贼囚根子!身上的粪臭还没去呢,就忙不迭地去学作那嘬人鸟儿的脏活了!”

文一沾听见那句“小妇养的”,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姚世祉刚才显然是吃了杜韫玉的亏,一抱住他就不敢松手,此刻看宦达腾不开手,便把目标变得更明确些,“文大人,快去……”

文一沾立刻打断了姚世祉的话,他自顾自地绕过这里纠缠不休的三个人,直接往后面的问讯室走去,一边走一边道,“葛大人呢?”

他兀自进了问讯室,只见桌翻椅倒,墨泼了一地,葛执均趴在地上,后脑勺似乎挨了一下重的,已经不省人事。

卷宗笔录也散落了一地,文一沾嘴里一边嚷着,“葛大人,您怎么了?”,一边小心地翻查地上的纸张。

终于,他看到其中一张纸上记着一段新录的口供,“……当日到达上邶州,于礼拜寺前,偶见有一妇二童口中喊冤……宴饮之时,又闻喊冤声……却因威边军驻地突发火情……未及时查问秉上……”

文一沾一刻也没犹豫地把这张纸扔进了洒在地上的那一摊墨里。

他见那张纸瞬间浸化在了墨中,微微松了一口气,随即高声嚷道,“葛大人厥过去了!”

接着,手上一刻不停地再把散乱在地上的一沓卷宗全按进了墨里。

做完了这一切,他才真正放松了下来。

他们这四个人的动静不小,但至今却无人来查看一二,不过这也可以理解,毕竟谁都不想轻易揽责。

文一沾一出门就道,“葛大人的情形不好,还是扶去外边找大夫看看罢。”

宦达转头看向文一沾道,“怎么个不好?”

就在此时,杜韫玉觑准这个空档,一低头就张口狠狠地咬在了宦达的手腕上。

宦达吃痛,下意识地松开了杜韫玉的双臂。

杜韫玉回手又是一个后肘击,身后的姚世祉没防备,竟往后一仰,摔倒在地。

文一沾上前作势拦他,被杜韫玉一拳打在腹中央,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杜韫玉一个箭步窜了出去,直冲制勘院的院门而去。

整个过程前后不过十几秒,文一沾也没料到杜韫玉会有这等反应,一时怔在原地没回过神。

姚世祉摔倒在地,还来不及爬起来喊嗳呦,看到这场面,一边嘶嘶地吃着疼,一边冷笑道,“我看他如何出得去!”

话音刚落,就见宦达一摸腰间,咋舌道,“坏了!那杜大人把我的‘穿宫牌’拿走了!”

姚世祉陡然变了脸色,立刻不顾浑身疼痛,爬起身就追了出去。

问讯室的门前,只留下面面相觑的两个人。

宦达先开口道,“看来这御史台的茶当真不好喝。”

文一沾道,“陈茶的潮气儿最难去了,用茶焙烘了也还是有股子霉味儿。”他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把杜大人都喝急了。”

宦达向问讯室的里面一使眼色,“我得回茶房嘱咐那小吏一句,让他下回得多烘些时候。”

文一沾点头,心照不宣道,“我与宦常侍同去,得教教他看火候的功夫。”

两人又出了屋子,却不往茶房去,而是往院中的方向走。

到了院中,宦达才笑道,“好一出‘调虎离山’戏!”

文一沾微微眯起了双眼,“这出分明是‘金蝉脱壳’,宦常侍怎么说是‘调虎离山’?”

宦达扬起了嘴角,“我不爱看戏,平常在内宫走动,连戏本子都不曾摸一摸。今儿偶然见了这一出好戏,便看错戏本了,文大人可别笑我。”

文一沾目光炯炯地看着宦达,“宦常侍看错了戏本倒无妨,但宦常侍素日里伺候圣上时,可别拿错了戏本。”文一沾意味深长地说道,“若是圣上看错了戏本,这罪过可就大了。”

宦达收起了笑容,“文大人这是在威胁我。”

文一沾故作出惶恐状,“宦常侍误会我了。”他顿了顿,又变了笑脸,“宦常侍作为此案监勘官,随身不带监勘官奉使印,却带着‘穿宫牌’来往,足可见宦常侍伺候圣上的忠心。”

“如此忠心,圣上必定看在眼里,就是偶尔拿错了戏本,想来也无妨罢。”

宦达听了这话,似笑非笑道,“文大人放心,圣上往常看的都是排演好的宫戏。外头那起下九流的勾当,是万万入不了圣上的眼的。”

文一沾抿了抿唇,微笑道,“是啊,有宦常侍伺候着圣上,哪里轮得着我来操这份儿心呢?”

第六十一章 怀珠韫玉

杜韫玉拿着宦达的穿宫牌,却不敢真的跑进宫里去。

实际上,他这幅样子一出御史台,从含光门街到承天门街上的一水儿的大小皇衙就立刻探出嗅味儿的脑袋来了。

姚世祉见他出了御史台,也不敢再追出去,因为他要再跑出去,就是嫌这味儿还不够冲人鼻子了。

杜韫玉从御史台一气跑回了大理寺,他一边跑,一边喘,一边骂,往日的风度全然不见了。

连巡逻的左右金吾卫听到杜韫玉骂的话,也不敢贸然上前抓他。

杜韫玉越骂越难听,整个人歇斯底里得活像个骂街泼妇。

直到围观的人把事儿都给听明白了,该出的气也出了,杜韫玉才扬起伤痕累累的手,嚷道,“……今儿我就要进丹凤门去,和他好好评评这个理!”

巡逻的金吾卫一听这话,终于找到了行使职责的正当理由,赶紧上前一步把他给扣下了。

杜韫玉的这顿骂影响极大,传播力极广,不到一个时辰,连在山池院的王杰都知道杜韫玉的光荣事迹了。

苏敏儿受内宫女德影响颇深,并不敢直接把“绝了户的老忘八”、“直娘贼”、“嘬人鸟儿的脏活”这些词句宣之于口,只是隐晦地提道,“……就站在大理寺门前,好一通大骂。”

王杰对杜韫玉骂人的功夫没有直接的体会,他反倒对另一件事更好奇,“这杜韫玉受了刑,还能以一挑四,能从御史台跑到大理寺,能骂上这么半天?”

苏敏儿笑道,“妙就妙在这儿,就是武状元的出身,真斗起殴,也逃不过‘双拳难敌四手’这句话来。他却能一对四,难不成是他的身板比那四人更厚实些?”

徐宁在旁边也道,“不仅如此,这四人均是圣上谕旨敕封的制勘官和监勘官,他一拳打过去竟没半点犹豫么?”

王杰深思道,“这事儿实在古怪,这杜韫玉即使受了刑,也不该如此莽撞地跑到大理寺门前破口大骂。”

徐宁点头,“是啊,虽说是那制勘官施刑在先,可根勘后也要再行录问。他若在录问时要求别官重审,还能以‘酷虐’为由参上一本,何必自己舍了脸面去撒这场泼呢?”

王杰不由问道,“这杜韫玉往常也是如此脾性吗?”

徐宁摇摇头,“主子细瞧他的名字,‘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怀珠韫玉’,恰是周惇最欣赏的那号人。他能得周惇的举荐,必定没辜负自己的好名字。”

王杰道,“‘怀珠韫玉’,是喻怀才藏德。”他若有所思道,“果真是个好名字。”

苏敏儿笑道,“豫章先生曾有诗云,‘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若是这杜韫玉人如其名,那他今儿的这番做作,就是在发牢骚了。”

王杰道,“那他的牢骚可真不少。”

徐宁道,“现下人人都听了他的牢骚,别的话反倒入不了耳了。”

王杰点头,“这上邶州一案确有隐情。”

苏敏儿道,“果然不愧是周惇的门生。”

杜韫玉把声势搞得那么浩大,故意把徐氏一党骂了整整两条街,把一双受过刑的手扬得人尽皆知,就是要人人都知道,他受刑了。

而且是徐广授意的。

一下就把自己放到了无辜的党争牺牲品这个位置上。

虽然那四个人是安懋册封的,但经杜韫玉这么一骂,从舆论上就抢占了先机,就算后面徐广再作什么申辩,大家也会相信自己最先听到的那个版本。

就好像当年鸠杀禅帝的时候,周惇先一步替安懋背了这个出主意弑君的黑锅,导致后面就算有人猜疑实际上杀禅帝是安懋自己的主意,也改变不了大部分人心中认定的那个事实了。

徐宁道,“若真有隐情,此刻经他那么一闹,有了口供也作不得数了。”

现代人王杰是非常反感古代这种重口供轻证据的审案方式的,他疑惑道,“就算已经问出了事实,难道不能到录问时翻异别勘,再说一套假的吗?”

徐宁道,“正因如此,圣上才亲封制勘官与监勘官,根勘的口供每回都要呈报上奏,若是几次三番地翻异别勘,原本无事,也变有事了,更何况,此案本就有隐情。”

王杰恍然大悟,“这就是‘假作真时真亦假’?”

苏敏儿点头,“有道是,‘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他这么一闹,便是要人人都知道,是徐氏一党逼迫他录得口供,作不得数。”

徐宁道,“否则那制勘官一旦呈上了根勘的口供,他便再没了辩驳的机会,毕竟,他们是圣上亲封的人。”

徐宁这句话说得很隐晦,但王杰听懂了,其实安懋说不定也早对上邶州一案有疑虑,只是一时找不到破绽来发落,正好借这次一并查了。

杜韫玉是有功名在身的朝廷命官,又是周惇的门生,就算有徐广给他们撑腰,那三个制勘官也不敢无诏动刑。

除非,是安懋私下里已经露出过这个意思,又被有心人看出来了。

所以杜韫玉会这么歇斯底里地去骂街,他不但是想把脏水往徐氏身上泼,更是把安懋给摘出来。

——圣上最是仁慈,怎么会对官员动刑呢,必定是被底下的奸邪小人给蒙蔽了。

王杰又问道,“去上邶州查案的有三个人,为何偏偏只审讯那杜韫玉呢?”

徐宁道,“一来,主办上邶州一案的是杜韫玉,是那三人中官阶最高者。二来,另二人中,一人属兵部,一人属刑部。圣上只是下旨查吏部和礼部,可从没有说要清查另外四部。”

王杰明白了,本来查吏部和礼部是为寻出太子的错处,可要是查了兵部和刑部,在底下人看来,这风向就又转了。

所以只能查杜韫玉,因为他隶属大理寺,直接属安懋管辖。

用安懋封的人,去查安懋管的人,这才叫名正言顺呢。

苏敏儿突然出声道,“竟有如此巧合,去查上邶州一案的,正正好好就是周惇的门生。”

王杰和徐宁同时一怔,三人互相对视一眼,徐宁笑道,“如何不巧?这杜韫玉能以一对四,不也是巧合?”

王杰也笑道,“是啊,这就叫无巧不巧。”

第六十二章 琅州文氏

大明宫,紫宸殿。

安懋把玩着一块铜牌,铜牌上冠一穿孔莲边,孔中系着一条褐色丝绳,正面刻着宦达的名姓、职务和面貌特征,背面刻有鲤鱼两尾,一尾头向上游,一条尾朝上舒,两鱼一凸出如浮雕,一凹下如糕模。

安懋摸着这块凹陷处,就知道这确实是宦达身上的穿宫牌。

为保宫禁森严,皇宫禁内守卫和内侍宫人各执一块牌子,检查时只有两块牌子上的鱼形花纹相互吻合,才能通过。

杜韫玉得了这块腰牌却不敢直接冲入宫禁,显然是有多重顾虑的。

想到这里,安懋就不禁轻笑了一声。

这一笑格外突兀,以致于让台阶下正在回话的宦达立刻闭上了嘴。

安懋身后的徐安垂着眼帘,视线集中在安懋把玩牌子的手上。

安懋回了内宫,只传了宦达一个人问话,不管是什么原因,让徐安感受到了一丝威胁。

宦达比徐安年纪大,进宫的时日也久得多,可徐安给禅帝递鸠酒的时候是从来没注意到宦达这个人的。

及至宦达躲过巫蛊之祸,悄悄爬到安懋身边来的时候,徐安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宦达这个人。

“‘小妇养的贼囚根子’?”安懋张口却问了个和案情毫不相关的问题,“这是哪里来的话,朕竟从没听说过?”

问后一句话的时候,安懋转头看向了徐安。

徐安心里暗自叫苦,文一沾是安懋亲封的文状元,自己虽然是安懋的近侍,但他也没这个资格在安懋面前说一个翰林学士的闲话。

尤其这闲话还不怎么上得了台面。

徐安低眉顺眼道,“奴才也从未听过这话。”

安懋又笑了一声,“外头人尽皆知的事情,朕和你却连听都没听过。”他叹息一声,又转向了宦达,“‘明塞于上,治壅于下’,何其然也?”

宦达听了这话,险些没跪下。

徐安还在一旁推波助澜,“是为‘邪臣上通,便辟制威’所致也。”

宦达受不了这主仆二人唱的双簧,赶紧道,“是文大人致仕后,从文大人的故里传出来的一些村话,并不十分要紧,入不得圣上的尊耳。”

安懋“哦”了一声,“朕却记得他出身于琅州文氏,文氏世代经商,富致千金,颇有‘端木遗风’,怎会传出难以入耳的‘村话’呢?”安懋的身体微微往后一靠,“朕倒要好好听一听了。”

安懋这一招真是极狠,宦达咬着牙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

文一沾出身于琅州文氏,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世家子弟,但是他的生母是个文氏家宅中专门伺候人如厕的家生婢女。

那天文氏的当家主人酒醉而归,在如厕的时候随意拉扯过一个婢女幸了一回,才有了文一沾。

传言传得自然还要更难听一些,甚至一些龌龊的细节都说得绘声绘色。

杜韫玉骂的那一句,“身上的粪臭还没去”以及“嘬人鸟儿的脏活”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不堪入耳的世家阴私,又带着一个文状元,自然有极为广泛的传播受众基础。

宦达回话的时候,也只能尽量把话说得得体一些。

安懋跳过案情,反而来问文一沾的身世,就是知道这些不光彩的传言是文一沾最不愿意提起的。

宦达回了这话,虽然是迫不得已,但是这件事说出去,文一沾定会恨他在安懋传了一遍这种话。

而宦达看看安懋,又看看旁边的徐安,笃定自己传话这件事,文一沾是肯定会知道的。

因为安懋就是想分化他和文一沾,免得他和文一沾联起手来蒙了自己。

宦达心里很清楚,这件事被杜韫玉这么一宣扬,葛执均和姚世祉的话已经起不了客观佐证的作用了,他和文一沾才是关键。

安懋弄不清,也不需要弄清他和文一沾的立场到底是什么,安懋只要让他和文一沾处在对立位置上,就能坐收渔翁之利。

宦达回完了话,在心里打定主意这个案子结束之后,以后都要离翰林学士院越远越好。

安懋听完了回话,便问道,“这话竟一路从琅州传到了定襄?”

宦达立刻抓住这个机会为文一沾说了几句好话,“文大人才情斐然,风骨魁奇,想来是受了小人的嫉恨,才招致如此谤毁。”

其实听谣言的人心里也不是不明白,这些谣言之所以会在文一沾一举登科后迅速传播开来,是因为文氏家族内部有人嫉恨文一沾。

兴许是继承家业的嫡出兄弟嫉恨文一沾的才华,也兴许是庸碌无能的庶出兄弟嫉恨文一沾的运道,也或许是兼而有之。

这些人无法毁掉文一沾的成就,于是就只能在阴私上中伤他。

阴私的事情人人爱听,最是解释不得,文一沾要是跳出来澄清,除了越描越黑之外,就是被外人看了“琅州文氏兄弟阋墙”的笑话。

就连宦达在安懋面前,也只能隐晦地说是“小人毁谤”,就是因为这种兄弟内斗的事情最是揭不得。

一旦揭开,文一沾第一个恨的不是自己的兄弟,而是宦达这个揭家短的人。

安懋道,“罢了,也不是什么好话,往后就不要再传了。”

这话宦达不敢接,是徐安应了下来。

安懋又把手上的那块穿宫牌往地上一丢,正好扔在宦达跟前,“收起来罢。”

宦达如释重负,立刻捡起了地上的穿宫牌,刚想谢恩,就听安懋在上头问徐安道,“遗失宫牌,有违宫禁,该当何罪?”

徐安道,“去职,杖八十。”

安懋淡淡道,“杖八十罢。”

宦达下跪顿首,“谢圣上赏罚。”

虽然宦达早就料到安懋不会重罚他,但还是暗自庆幸自己的职务保住了。

和去职比起来,杖八十是个再轻不过的处罚,那些负责行刑的人看见他的职务还在,也不会真打实了,落个血肉模糊的皮外伤就差不多了。

最重要的是,宦达挨了这顿打,监勘官的这个职务就自动卸了下来,他领了的这顿罚是安懋对他的最终处罚,他对这个案子再也不用负什么责任了。

因此,宦达的这个头磕得是结结实实,是真情实感地在感谢安懋赏他的这八十杖。

磕完了头,宦达拿着穿宫牌就下去了。

安懋看着宦达离去的方向,叹了一口气,转头对徐安道,“召文一沾进殿罢。”

第六十三章 朋党之论

文一沾作为翰林学士,主要的职责就是作为安懋的顾问兼秘书,平常定期轮值于翰林学士院,安懋有问题了或者想起草诏书了,就会召见翰林学士。

虽然进入翰林学士院的门槛极高,且没有固定的官阶品秩,属于一般行政系统之外,但是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天子近臣,而且前途无量。

通常在翰林学士院待上两到三年,就能进入尚书省或者中书省,而其他同样科举考上来的,这时候说不定还在和吏部的铨试纠缠或者在地方边任上苦苦挣扎。

文一沾这两年被安懋面召的次数不少,该紧张的早在第一年的时候紧张完了,这回他也像往常一样,不卑不亢地走进殿中,按规矩行礼问安,然后安懋叫起、赐座。

安懋刚才派徐安去传他,文一沾此刻一定已经知道宦达在安懋面前说的那些阴私传言,也知道宦达因为穿宫牌丢失的事情被罚杖八十,但是他的神色举止还是一如往常,恭敬而不谄媚,举手投足间带有世家子弟的翩翩风度。

安懋拿起一份折子,朝文一沾扬了扬,道,“文卿的折子朕看了,”安懋放下手,“挥翰如飞,文不加点,辞采甚佳。”安懋开了一句玩笑,“这样的请罪折子,倒是少见。”

文一沾站起来辑手,“臣有负圣意,甚惭之。”

安懋道,“文卿不必如此,坐罢。”待文一沾坐下,安懋又道,“且文卿何罪?唯‘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耳。”

文一沾一听这话,就想站起来请罪,但是安懋刚说了他没罪,他再站起来请罪就有点不合时宜了。

可文一沾又不能默认安懋的这句话,对于将要进入权力中枢的他来说,“明哲保身”实在不是一个好评语,“圣上缪赞,臣实非明哲之人,只循默谨畏是也。”

安懋道,“文卿素来贤良谠直,朕观文卿所作文章,亦是笔触犀利,有革故鼎新之锐进志,非畏怯退避之自安意。”安懋往后微微一靠,“文卿自薄如此,意在何为?”

文一沾这回并没有站起来,他端坐着看向殿上的君王,“臣观如今朝中,各有朋党,互相济援,私立名字,阴阻善良,胁持上下,为朝廷之祸也。

“臣方才所言,是为自誉,而非自谤也。朋党横行,独以循默谨畏者为时才,畏怯退避者为良臣是也。”

安懋道,“朋党之说,自古有之,不足为奇。”他淡淡道,“文卿是想以此劝省,望朕‘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

文一沾掐准这个时机站起来再次行了礼,“臣不敢。有道是,‘兴亡不在朋党,而在昏明’,圣上英明可比尧舜,自然辨善恶而明德业。”

“臣进此言,是想恳请圣上宽宥一涉案要人。”

安懋接口道,“此人可是大理寺寺丞杜韫玉?”

文一沾道,“正是。”

安懋笑了,“此案仍在制勘院根勘,尚无定论,何来宽宥一说?”

文一沾道,“杜寺丞虽无定罪,但已有得罪。假圣上不特宥于他,只令别官再勘,他必被治罪。”

安懋道,“无实证口供,何以治罪?”

文一沾道,“徐氏一党能治耶。”

殿中静默了一瞬,安懋道,“古今撰《朋党论》一文者颇多,其以宋人尤甚,何以所致?”

文一沾道,“宋太祖定国后,尝立训曰:‘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此所以致也。”

安懋道,“宋太祖立此训是为平五代以来之乱象,可其后党争四起,文人名士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战,于朝政亦非福也。”

“文卿为士大夫,今进此言,不知是否亦为朋党之义也?”

文一沾道,“昔年洛蜀党争之时,大兴以文治狱,亦有同彭器资般中正不倚的敢言诤臣。”

“而今臣进此言,是仿昔年‘车盖亭诗案’中,彭器资力救蔡持正之秉公举,望圣上明鉴。”

安懋道,“昔年彭汝砺因吕嘉问一案被蔡确攻讦乃至徙外十年,可见两人本为政敌,并不相投。”

“如今文卿既说此举是仿彭汝砺救蔡确,便是言明自身与杜韫玉互为两党乎?”安懋问道,“朕却不知文卿属何党?”

文一沾道,“臣致仕以来,入翰林学士院听圣上差遣,并无结党之念。臣以彭器资救蔡持正类此举,是因个人私怨,而非朋党之异。”

个人私怨是什么,不言而喻,可文一沾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非常有风度,一点儿生气的迹象都没有。

安懋道,“文卿之雅量,与南朝名臣到溉颇为相似。”

文一沾道,“臣并无到溉之雅量,只是阴私之事,最是难辨,臣若因阴私而废公道,岂非有违圣贤之训?”

安懋看了文一沾一眼,文一沾面色恳切。

安懋道,“坐下说话罢。”

文一沾又坐回了原位,安懋跳过制勘官无诏动刑这件事,而是道,“文卿以为,上邶州一案,可有不妥之处?”

文一沾道,“确有不妥。”他见安懋面无表情,继而道,“只是圣上命徐国公清查吏部与礼部是为储君之清誉,与上邶州一案并无直接关联。”

“若两案并审,必启党争之祸端,望圣上三思。”

安懋道,“文卿说得有理。”

文一沾见安懋只是口头上同意他的看法,实际并没有颁下任何旨意,便闭上了口。

其实这两个案子本来就不是一处审的,只是徐广一开始拿纪鹏飞作筏子,安懋又不下敕诏让纪鹏飞上定襄,于是徐广只能转而去审杜韫玉。

至于上邶州的案子到底有没有问题,那完全是安懋一句话的事情,给徐氏一党使绊子的根本不是周惇,而是安懋。

文一沾参透了这一点,所以他闭上了嘴。

安懋又与他说了几句闲话,便让他回翰林学士院了。

文一沾走后,安懋转头对徐安道,“摆驾清宁宫。”

第六十四章 顺水推舟

徐宁在角房里找到苏敏儿的时候,她正在绣一只荷包,其他人都在院中的树下乘凉,角房中就坐着苏敏儿一个人。

苏敏儿见到徐宁来了,放下了手中的针线,“主子可有什么吩咐?”

徐宁走过去坐到她身边,“主子正用功呢,让人都不要扰他。”

苏敏儿道,“你不在门外侯着,跑这儿来作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继续绣起了手上的荷包,这个荷包绣得并不顺利,总是绣绣拆拆,徐宁坐她身边都可以看见荷包上拆线留下的痕迹,他笑道,“你不该绣荷包。”

苏敏儿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徐宁继而道,“《周礼》有云:‘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你该打个络子,把主子身上的玉络住才好。”

“谁要拆你的络子,就得先扯主子身上的玉,这样一来,就谁也动不了你的络子了。”徐宁一边说,一边拿起旁边针线盒子里的几根线放在手里比着,“这线也不好,你该去尚衣局要几匝金线来。”

苏敏儿道,“我不过是练练针线活儿罢了。”

徐宁又把手上的线放回针线盒中,“主子读的是‘四书’,而非‘女四书’,你想与主子说得上话,就不该总拘泥于‘女四书’。”

苏敏儿放下了手中的针,瞪着徐宁,徐宁似不知觉地继续说道,“离七夕还有一段时日,你现在就去尚衣局要线还来得及。”

苏敏儿拿起那个荷包,放在手心里,低着头,细细抚摸,道,“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徐宁道,“我见你第一回伺候主子的时候。”

苏敏儿一怔,停下了抚摸荷包的手。

徐宁接着道,“刚搭上了主子,就抢着作贴身更衣的活儿,这还有什么看不出的?”

苏敏儿低着头道,“也只你看出来了罢。”

徐宁道,“我与你一样是奴才,奴才争的就是主子面前的那一席地,所以我一眼便能看到你的心思。”

“主子心里眼里装的却都是大事,要争的远不是那小小的一席地,你要明明白白地把你的心意放到主子跟前,主子才瞧得见。”

“我知道。”苏敏儿轻声说,她抬起那只拿着荷包的手,举到徐宁面前,“其实我原先绣的是并蒂鸳鸯,只是想到昔年赋圣作《凤求凰》示爱卓文君,其中有一句‘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便觉得这鸳鸯本不该是我绣的。”

“我与主子本为主仆,我若绣了鸳鸯,主子或不在意,落在他人眼中,岂不嫌我轻佻?”苏敏儿放下手,“我又读李太白的《长干行》,其中有一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就想把这花样子改成竹梅双喜。”

“不妨你看见了,倒劝我打个玉络子,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徐宁从她手上轻轻拿过那绣了一半的荷包,上面只有一根孤竹并几片竹叶,原应该在旁边的梅花还没下针,他道,“刘梦得尝作《庭竹》云,‘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你莫要再绣梅花,只把这笙竹绣全了,把打好的络子放在荷包里送给主子,岂不两全?”

苏敏儿点头,随即若有所思地看着徐宁,“你今儿怎的忽然与我论起针头线脑来了?”

徐宁把荷包拍回苏敏儿手里,作势点了点她,“我好心助你,你竟连我也不放心?”

苏敏儿嘻笑道,“不敢,不敢,纵观这山池院中,属你最忠心,连我也比不过,我怎能来疑你呢?”

她把荷包又搁回桌上,状似不经意地道,“只是我尝读应仲瑗的《风俗通》,其有一则曰,‘长吏马肥,观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驰驱不已,至于死’。”她对徐宁说道,“肥马驰驱不已,最终道死路旁,只因观者捧之赞之,我读到此处,亦是心惊。”

徐宁开了一句玩笑,“你瘦得很,可并不肥。”

这句话显然没有达到开玩笑的效果,苏敏儿没笑,“‘杀君马者,道旁儿’,以‘捧’来‘杀’,最是防不胜防。”

“我自知我身份低微,即使将来得幸,也难攀高位,德容言功也不过尔尔,你今番究竟为何这般助我?”

徐宁道,“我就是不助你,凭你的本事,也迟早能有法子爬上这青云梯,不如我推你一把,也好过你见主子这里的梯子难爬,倒伸脚去勾外头的杆子。”

苏敏儿作势轻轻捶了徐宁两下,“什么梯子杆子的?你在主子面前这么说话,看罚你不罚!”

徐宁故意嗳哊一声,“我可说错了?宫女出路多,我是能压着你对主子的这份意,可我压不住你寻出路的那份心。”

“再者说,如今宫中比山池院高的枝儿条儿可多了去了,别的不提,圣上如今可还风华正茂,我要压着你在山池院中寻出路,说不定过个几年,你也去封个‘恭嫔’,主子倒要尊你为‘庶母’了。”

苏敏儿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徐宁,你别拿这话来激我,你的心思我也清楚。”

“你不过是想顺水推舟。眼看圣上就要追封主子生母,主子却对你依旧半信半疑,甚至拿我来牵制于你,你是着急了罢。”

“主子不信你,你就是把我踩了下去,主子还会找另一个更难对付的来继续牵制你。于是干脆你就推我一把,这几年主子还小,把我推上去了,也碍不了大事,我反倒替你占了对家的位置了。”

“往后过几年,我作了主子房里人,主子身边只剩你一个好奴才,后面来的人都越不过你去。而我,不但要感激你推的这一把,主子若是大婚,我反过来倒要看你脸色了,你打的是这主意不是?”

徐宁笑嘻嘻道,“瞧瞧,我说什么来着,你是能封‘恭妃’的本事,自然不稀罕‘恭嫔’了。”

徐宁这么一打趣,苏敏儿也不好总绷着脸了,她哼了一声,露出一点儿笑来,“要我说,你心眼儿就是太大了,主子才不信你的。”

徐宁一怔,接着就听苏敏儿说道,“你方才有一句话说对了,奴才争的就是主子跟前的那一席地。”

“你一人把这席地全占了,还占得满满当当,主子瞧着当然觉得不自在。别说主子不自在了,你为了把住这席地,占得都难受,你说是不是?”

徐宁的嘴动了两下,但没出声,苏敏儿看徐宁这模样,扬起了嘴角,“其实啊,你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你再找一个既让主子放心、又越不过你去的奴才来一起分这块地,不就成了吗?”

徐宁哼哼道,“我也想,可哪有这样的人呢?”

苏敏儿道,“你这就叫‘一叶障目’,东宫不就有两个现成的例子吗?”

徐宁脱口而出,“蕃奴。”

苏敏儿点头,“圣上、皇后都不喜欢蕃奴,主子就算想重用,也得先虑着那两位主子的心思。”

徐宁狠狠地拍了一下苏敏儿的肩胛,“好主意!”

苏敏儿吃痛,揉着肩道,“你既推了我一把,我也得还你这人情啊。”

徐宁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此刻便轻松地笑道,“我这作奴才的受了你这‘恭妃’的指点,得下跪叩谢才对,怎能说什么人情呢?”

苏敏儿被逗得笑了起来,推了他一把,“快回去侯着主子罢,我也要去尚衣局拿线了。”

第六十五章 尘埃落定

安懋去往清宁宫的时候,安文正在和宋皇后说话,他下了学,刚从弘文馆回来。

弘文馆比清宁宫离承天门街近得多,听到的消息也比内宫中传的版本要生动得多,安文来之前,是很想和宋皇后说说他听到的那几个版本的。

但是此刻他请完了安,坐在宋皇后面前,却发现母亲一脸的忧色。

实际上,自从太子搬出清宁宫,住进了东宫后,宋皇后在安文面前,就总是一脸的忧色。

起先安文以为母亲是思念兄长,后来以为是宋皇后怕自己与太子兄弟阋墙,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安文却越来越弄不清宋皇后在担忧什么了。

宋皇后柔声道,“天热,你屋里的冰可还经用?”

安文回答道,“够用呢,母亲也要注意保养身体。”

宋皇后道,“我身体还好,只是你哥哥伤势还未痊愈,我这心里,总是放不下。”

安文道,“父皇时时牵挂东宫,母亲无需担心。”

宋皇后道,“可施魇咒之术的贼人还未落网,你哥哥独自一人住在东宫,也没个照应,我即使有心,也要避讳一二。”

安文道,“殿下迁入东宫已久,母亲却还以为殿下是稚龄小儿。”

宋皇后道,“在我眼中,你与你哥哥,总如婴儿之未孩时。”她有些伤感,“双生儿一旦脱离了母体,便彻底分离开来,连我这作母亲的,都没有办法。”

安文道,“我与殿下如果依旧连为一体,互相掣肘,那又怎能脱胎为人呢?”他放软了语调,“可无论如何,我与殿下,终归是母亲的孩子。”

宋皇后道,“是啊,你与你哥哥的孝心,我一向都是知道的。”

这时,外头的宫人高声通报说安懋来了,母子两人同时站了起来。

安懋进来后,安文先请了安,三人互相说了几句闲话,安文就告退了。

安懋又与宋皇后分别落了座,安懋先开口道,“朕知皇后向来不过问政事,只是这回,朕请皇后破这个例。”

宋皇后忙道,“圣上有话,尽管吩咐便是。”

安懋道,“请皇后下中宫笺表,以止内宫‘太子染指朝政’之流言。”

宋皇后立刻站起来行礼,“臣妾谨领训。”

安懋也站了起来,扶起宋皇后,“免礼。”

两人又坐了下来,安懋道,“朕知皇后现下必定满腹疑虑。”

宋皇后道,“圣上行事向来果断,臣妾与圣上多年夫妻,臣妾又怎会对圣上有疑虑?”

安懋道,“是啊,朕与皇后一向心有灵犀。”安懋牵过宋皇后的手,“皇后必定已知朕将如何处理此事了罢。”

宋皇后低眉,“臣妾不敢妄测圣意。”

安懋笑道,“无妨,皇后难得过问政事,朕也想听一听。”

宋皇后知道安懋这是想借她的口说出来,但是她还是斟酌了一下,才开口道,“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圣上为稳定人心,不得不对涉事官员申斥一二。只是此次事件因党争而起,且双方皆有过错,不宜重罚。”

“圣上命徐国公清查吏部与礼部是为东宫之清誉,徐国公却借此清除异党,实在有负圣命。不过圣上顾及徐贵妃,也应给徐国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宋皇后说到此处面色平静,波澜不惊,“如今元昊易主,新君得国不正,正是收复失地的好时机。徐国公骁勇善战,必能凯旋而归。”

“至于上邶州一案,民间多有议论,若要发兵元昊,圣上必得顺应民心,轻惩作乱厢军,并安抚上邶州已归顺的木速蛮。”

“为军民和睦,圣上必得还上邶州地方军吏清声,下旨明言是因朝廷军饷短缺,才致地方军费捉襟见肘。同时,也可借此机会,增加民间税赋,为发兵元昊而筹措军饷。”

徐广现在成了“戴罪”之人,只能乖乖去打仗了。

本来加税还怕有民怨,现在老百姓都看到朝廷缺粮饷都缺成这样了,安懋下旨再加税、发兵就顺理成章了。

管军饷的户部、兵部和地方军吏一看安懋自己揽了全部责任,竟然没有把黑锅往底下人身上扣,庆幸之余更加忠君爱国了,打仗的时候心更齐了。

归化的木速蛮看到东郡朝廷这么重视他们的意见,也更加放心归顺了。

太子在吏部和礼部的势力也借着徐广的手剪掉了大半,连东宫内部原本已经培养起来的心腹也借着清查贼人的理由清除了,现在安懋下旨不再查吏部和礼部,东宫对安懋肯定又是感激又是畏惧。

周氏一党也吃了一顿教训,但周惇一看安懋竟然没重罚自己的门生,心里更加诚惶诚恐,安庆更加不敢有半分逾矩的心思。

徐贵妃和她的儿女刚刚高封,经过此事当然不敢再有任何跋扈的念头,反而会感激安懋没有重罚。

至于山池院,王氏得到追封了,四皇子有了这个名分,也会学着安庆去中立,只会去讨好安懋、以安懋的想法办事,而不是轻易站队,成为任何一方的工具。

总而言之,经过这么一下,内宫的势力又平衡了,外朝的情势也顺着安懋期望的方向走了。

宋皇后提心吊胆地说完,有心想问一问安懋,是不是在得知烈昭公主逝世、元昊易主前,就想通过翻供巫蛊案来达到这些目的。

可她一抬眼,安懋正柔情似水地看着她,就好像真是一位体贴的丈夫在看着自己的结发妻子一般。

安懋轻轻抚摸着宋皇后的手,温声道,“朕说了,只是想听一听皇后与朕是否心有灵犀,皇后也实在太谨慎了些,”安懋说着说着,两只手都捂上了宋皇后的手,像宝贝似得握在中间,“瞧,这大热的天,手心却是凉的。”

宋皇后抽不出来,也不敢抽手,“圣上厚待臣妾,底下人也看在眼里,天气炎热,清宁宫的冰就放得多了些。”

安懋道,“皇后的担忧,朕心里都清楚。”他又拍了拍皇后的手,才放了开来,“朕来清宁宫之前,已经处死了魇咒太子的贼人,皇后可以放心了。”

第六十六章 托要金线

苏敏儿在尚衣局后门张望着,周围人来人往,都是各宫宫人,谁也没特别在意她这样一个小宫女。

毕竟尚衣局不太容易出事,规矩比尚食局松得多,而主子们遣人来对衣料样式、发钗首饰发表一点意见,也是人之常情。

因为这人一旦当上了主子,就总是要在这些小事上发表一点意见的,好像不这样做,就体现不出自己人上人的身份似的。

尚衣局的宫人也乐得主子们这么做,这正是能捞钱、搭关系、套消息的机会,反正大面儿上把着不出错,就没人能找他们的麻烦。

苏敏儿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和她一般身量的小宫女匆匆走了出来。

苏敏儿见她空着手,不由有些失望道,“我可都来了第二回了。”

小宫女拉她进了尚衣局,到了院中的一个角落,小宫女才小声道,“姐姐来的不是时候,圣上出了禁苑,现在各宫的主子都忙着裁新衣呢,实在是匀不出那么多金线来给姐姐。”

每个主子能用的金线是有份例的,但是裁衣却不一定要用金线,主子们看到送上来的衣服按照自己的意思裁好了,也不会特意去问一件衣服用了多少线,多出来的线又去了哪里。

苏敏儿也很清楚这一点,奴才们想拿多出来的那些线,就得先把主子的衣服裁好了。

但她实在不想空手回去,那个禁苑中的黄头白奴有没有失宠她不清楚,可现在各宫主子都开始裁新衣了,就表明安懋这回在内宫要待上一段时间,那这段时间里,金线恐怕是匀不出来的。

于是苏敏儿又从袖口里摸出些钱来,悄悄塞到小宫女手里,“前些日子总有些积余剩下的罢,妹妹再替我想想法子。”

小宫女没接这些钱,反而推了回去,“姐姐客气,我手头还宽裕着,有了金线,定会告知姐姐。只是我现下有桩事体,想请教姐姐。”

苏敏儿看那小宫女没拿钱,心中微微一惊,等到那小宫女说出第二句话,才松了一口气,她笑道,“妹妹但说无妨。”

小宫女轻声道,“听说圣上想追封四皇子生母为‘恭嫔’,可是真的?”

苏敏儿紧张了起来,“哪里来的消息?”

小宫女道,“姐姐别管这是哪里来的消息,我只问一句,此事可确凿了?”

苏敏儿道,“我在四皇子身边,却并没听说过这话呢。”

小宫女追问道,“果真没听过?”

苏敏儿坚定地点头,“果真。”

小宫女泄气似地“唉”了一声,苏敏儿立刻追问道,“妹妹从哪儿听来的话?”

小宫女道,“昨儿清宁宫遣人来,说要镶一颗圣上赐的蓝宝,与管事闲聊的时候,顺嘴说了一句。”

苏敏儿问道,“你可听见原话是怎么说的?”

她一边问,一边把刚才被小宫女推回来的钱又塞回小宫女手里,小宫女这回不再推了,她把钱笼到袖管里,“圣上昨儿去了清宁宫,对皇后说道,‘王氏德行贵重,只可惜当年受贼人构陷,才致身死刑狱’,接着就道欲行追封。”

这话苏敏儿已经在山池院听过一遍了,可她不敢掉以轻心,“就这些?”

小宫女点头,“就这些。”

苏敏儿内心疑惑,在太子落马前,安懋就对宋皇后说过一样的话了,怎么到了这会儿,清宁宫又把这些话拿出来。

就在此时,院中突然发出一阵喧哗,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原来是一个负责浆洗衣服的宫奴在端着一大盆泡在水里的湿衣服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

管事的看到了,二话不说拿出腰间的短鞭就往那宫奴身上招呼过去,那宫奴浑身湿淋淋的,跪在地上不敢躲闪,只是不断地磕头求饶。

周围人看到了,竟然没一个人替他说话,甚至有几个昆仑奴看到这个场景,躲在角落里一边拍手一边嬉笑。

管事的下手颇重,不一会儿那宫奴身上的衣服就被鞭锋割开了,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来。

苏敏儿有些看不下去,想替那宫奴说几句话,但是看尚衣局众人的态度,觉得有些不寻常,便悄悄道,“他是谁?何苦这样打他?”

小宫女道,“姐姐不认得?这就是受太子殿下提拔,去东宫养马的那个蕃奴。”

苏敏儿这下是真吃了一惊,她听王杰说过那天紫宸殿上为太子作证的事情,穆翰德被安懋夸了两回,连周惇都说他忠心,因受太子提拔,连徐广都忌惮着这一层,不敢对他用重刑,这会儿却被这么作践。

苏敏儿问道,“魇咒太子的贼人已经伏法,被收押的东宫宫人不是已经送回东宫了吗?”

这些被收押的东宫宫人一旦从大理寺回了东宫,必然会受重用。他们在大理寺受尽了刑、在徐广要查吏部和礼部的时候都不松口,这难道还不是忠仆?

穆翰德更是忠仆中的忠仆了,苏敏儿怎么都想不通穆翰德竟然没有回东宫。

小宫女道,“太子殿下不要他,说让他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苏敏儿问道,“这是为何?”

小宫女道,“据说,他竟然当着圣上、殿下、二皇子和四皇子的面说‘只求得侍明主’,可不是犯了忌?殿下说了,‘东宫已经容不下他了’。”

苏敏儿回想了一下,确定王杰和徐宁与自己说紫宸殿上发生的事的时候,并没有提起穆翰德的这句话。

也就是说,这句话在那个语境下,肯定是极不起眼的一句话。

苏敏儿咋舌道,“那也不须这样作践啊。”

小宫女道,“据说,他还指着徐国公叫骂,可不是以下犯上?”小宫女啧啧了两下,压低了声量,“圣上一出禁苑,虽先去了清宁宫,但是昨儿,是徐贵妃侍的寝,这不,主子们立马儿开始裁新衣了。”

苏敏儿了然地点头,“犯了两位主子的忌讳,是该打。”

小宫女道,“就是,这蕃奴以为自己进了东宫就能得意了,连冒犯了人都不知道,活该落这个下场。”

两人谈话间,鞭打声和闷哼声此起彼伏,穆翰德被抽得爬不起来,待管事的走了之后,那几个刚才在角落看戏的昆仑奴慢慢围了上去,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苏敏儿听了小宫女的话,虽然觉得打得没错,但是又觉得这场景实在扎眼,便托辞山池院还有事等着她。

临走之前,苏敏儿对那小宫女又说了些好话,让她千万别忘记金线的事,看小宫女点了两次头,才出了尚衣局,回山池院去了。

第六十七章 无为而治

苏敏儿一回到山池院,就往正屋走去。

正屋中,王杰正在喝药粥,徐宁在旁边讲皇后下的中宫笺表、魇咒太子案的贼人伏法、张榜公示上邶州一案的调查和处理结果、对杜韫玉和制勘官的处罚决定,以及刚刚下的加征税赋和民夫的旨意。

王杰听完,不由感叹道,“我尝读《管子》,其有一句:‘事督乎法,法出乎权,权出于道;礼出乎义,义出乎理,理因乎宜者也’,原以为不过是‘道论’的谈玄论虚,未想到此是以‘内圣’喻‘外王’。”

徐宁道,“《管子》为稷下道家之学,统百家,主黄老,主子确应深研其术。”

王杰道,“我总以为,世人赞汉文、景二帝施黄老,是因‘无为而治’四个字。却不想,这‘无为’之下,是‘以无为而有为’。”

徐宁道,“若非文景二帝以‘无为’安边、强军、治藩,又怎能成汉世宗的‘武帝’之名?”

王杰道,“是啊,‘黄老之学’,另有一称,谓‘人君南面术’,今见父皇用之,方知不虚此名。”

这时,苏敏儿进了屋,她先朝王杰行了礼,再把她在尚衣局听到的消息和两人说了。

当然,她把去尚衣局是要拿金线给王杰打玉络子这一节给隐去了。

王杰听了,皱眉道,“追封一事,父皇尚未下明旨,清宁宫为何在此时宣扬此事?”

苏敏儿在回山池院的途中已经思考了一路,她试探地回答道,“奴婢以为,圣上或许是想抬举主子了。”

徐宁不语,只是赞许地看了苏敏儿一眼,苏敏儿得了这一眼,胆子大了一些,“奴婢尝读《韩非子》,其有一句:‘明君无为于上,君臣竦惧乎下’。”

“又有一句:‘明君之道,使智者尽其虑,而君因以断事,故君不躬于智;贤者勑其材,君因而任之,故君不躬于能;有功则君有其贤,有过则臣任其罪,故君不躬于名’。”

“如今圣上已断了事、任了贤,智者如周惇将尽其虑,贤者如徐广将勑其材,圣上已不必再操权柄以加赏罚,只需虚静以待,其事自定。”

“《韩非子》又云:‘君无见其所欲,君见其所欲,臣将自雕琢;君无见其意,君见其意,臣将自表异’。如今前朝已定,后宫却或有微澜,圣上为保前朝之安定,必不能‘见其所欲’。”

“徐、周二党,皆不可偏,圣上为保战事,必遵明主之言,‘隔塞而不通,周密而不见’。而战事在即,诸事繁琐,圣上需勤政以表,又须对徐贵妃稍加抚慰,因而不得退避禁苑,只得留待内宫。”

“后宫诸子之中,唯主子与两党皆不相厚。主子曾受东宫监视,可又在徐氏指控太子不悌之时,一力为太子作证。因此,圣上或会以主子生母受冤之名,抬举主子,加以厚赏。”

苏敏儿一气说完,低着头不敢看王杰,王杰忙着思考苏敏儿分析的前因后果,没注意到她的神态,“所以,清宁宫是秉承上意,才宣扬追封一事?”

徐宁点头,“于揣摩上意一事上,内宫中无出皇后之右者。”

王杰又问道,“父皇若想平衡徐、周二党,为何不寻一新宠加赏?”

徐宁道,“此时圣上若得新宠,此女必成徐、周二党争端之源。而前朝与后宫向来有所关系,圣上既想平是非,怎会再去寻是非?”

王杰了然道,“‘君以其言授之事,专以其事责其功。功当其事,事当其言,则赏;功不当其事,事不当其言,则罚’。”

徐宁笑道,“故而,‘明主之畜臣,臣不得越官而有功,不得陈言而不当’。”

王杰感叹道,“是尔,‘不贤而为贤者师,不智而为智者正’,这便是‘无为而治’了。”

苏敏儿也感叹道,“却不知,古今有多少贤者智者,以越官而自以为有大功。”

徐宁瞥了苏敏儿一眼,苏敏儿回看了他一下,王杰终于察觉到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他放下了勺子,“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徐宁又看了苏敏儿一眼,刚刚王杰才说完“功不当其事,事不当其言,则罚”,徐宁才不信苏敏儿会在这时候提出要引进一个蕃奴的事情。

没想到苏敏儿一开口,把她在尚衣局看到的穆翰德所受的遭遇给说了。

虽然自从王杰穿越到这里以后,就被当成一个主子供着,但他在现代二十多年所受的教育、形成的三观还没有那么容易被动摇,听到穆翰德沦落成那样了,不免与苏敏儿唏嘘了几句。

徐宁也趁势感叹了几句,刚想把话题引开,就听苏敏儿道,“主子不如趁此将他收入麾下。”

王杰还没来得及说话,徐宁一口打断道,“主子万不可行此举。”

徐宁见王杰看着他,忙解释道,“圣上是因徐、周党争,且战事当前,才欲加赏主子。主子得赏,应秉持谦俭之德,切莫示跋扈之相。”

“此蕃奴以‘只求得侍明主’一言见罪于东宫,又因在紫宸殿上叫骂徐广而受徐氏怨恨。可见,除非圣上特赦,已是无人能救,主子万不可担此干系。”

“况且,”徐宁顿了一下,但还是继续说道,“东宫弃此蕃奴,并非只因‘明主’一词,而是此奴已有‘乘贤劫君’、‘饰行迎欲’之嫌。东宫识人之能,连圣上也曾自叹不如,主子可要三思啊。”

王杰道,“何为‘乘贤劫君’、‘饰行迎欲’?”

徐宁低头答道,“出自《韩非子》中,‘人主有二患:任贤,则臣将乘于贤以劫其君;妄举,则事沮不胜’与‘故人主好贤,则群臣饰行以要群欲’两句。”

王杰道,“是啊,‘乘贤劫君’为人主之大忌,徐宁既熟读此书,我便不再多言了。”

徐宁辑手,“奴才知罪,请主子责罚。”

王杰看着辑手的徐宁,是一点食欲都没有了,他站了起来,扶起徐宁,“无妨,徐宁时时事事为我着想,我心里清楚。”

王杰又转头看向旁边一脸惶恐的苏敏儿,“此事确需从长计议,且容我想想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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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礼出乎义,义出乎理,理因乎宜者也。法者所以同出,不得不然者也,故杀僇禁诛以一之也。故事督乎法,法出乎权,权出于道。——《管子·心术》

因此,礼从理产生,理从义产生,义是根据行事所宜来定的。法,是用来划一不齐的社会行动而不得不实行的,所以要运用杀戮禁诛来划一。事事都要用法来督察,法要根据权衡得失来制定,而权衡得失则是以道为根据的。

2《汉书·艺文志》:“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乃人君南面之术也”。

3明君无为于上,君臣竦惧乎下。明君之道,使智者尽其虑,而君因以断事,故君不躬于智;贤者勑其材,君因而任之,故君不躬于能;有功则君有其贤,有过则臣任其罪,故君不躬于名。是故不贤而为贤者师,不智而为智者正。臣有其劳,君有其成功,此之谓贤主之经也。——《韩非子·主道》

明君在上面无为而治,群臣在下面诚惶诚恐。明君的原则是,使聪明人竭尽思虑,君主据此决断事情,所以君主的智力不会穷尽;鼓励贤者发挥才干,君主据此任用他们,所以君主的能力不会穷尽;有功劳则君主占有贤名,有过失则臣下承担罪责,所以君主的名声不会穷尽。因此不贤的却是贤人的老师,不智的却是智者的君长。臣下承担劳苦,君主享受成功,这就叫贤明君主的常法。

4君无见其所欲,君见其所欲,臣将自雕琢;君无见其意,君见其意,臣将自表异。——《韩非子·主道》

君主不要把自己的想法和欲求暴露给臣下。因为臣下如果窥测到了君主的心愿,他就会按照君主希望的样子去伪饰自己,按照君主盼望的结果去伪造事功。相反的,君主如果不表露自己的好恶和诉求,臣下就会更加本色、实诚;君主不说主张、不提措施,臣下就会更加尽职守责、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

5君以其主授其事,事以责其功。功当其事,事当其言,则赏;功不当其事,事不当其言,则诛。——《韩非子·主道》

群臣各自应该做什么事、取得什么样的成绩,要让臣子自己提出预案和规划。君主的责任是考核臣子做事的结果,如果成就与预案吻合,就奖赏;如果不吻合,就惩罚。

6故明主之畜臣,臣不得越官而有功,不得陈言而不当。——《韩非子·二柄》

所以明君驾驭臣下,臣下不能越权去立功,不能说话不恰当。超越职权就该处死,言行不一就该治罪。

7人主有二患:任贤,则臣将乘于贤以劫其君;妄举,则事沮不胜。故人主好贤,则群臣饰行以要群欲,则是群臣之情不效;群臣之情不效,则人主无以异其臣矣。——《韩非子·二柄》

君主有两种祸患:任用贤人,臣下就会依仗贤能来威逼君主;随便推举,就会败坏事情而不能成功。所以君主喜好贤能,群臣就粉饰行为来迎合君主的欲望,这样群臣的实情便不会显露;群臣的实情不显露,君主便无法识别他的臣下了。

第六十八章 生姜雪梨

杜韫玉被请进文府书房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了摆在文一沾书桌上的一个微型黄花梨天平架。

这是一件制作得非常精美的木作家具,结构与比例一丝不苟,摆在案头上极有意趣。

天平架底箱以两块木板横放嵌入两厚板足构成,中设抽屉两具。两根方材立柱下端出榫纳入板足,上接横梁,横梁下安横枨,全部沿边起线。立柱两侧精雕螭纹抵夹站牙,立柱上下端卧镶黄铜饰件与横梁和底箱相连,起加固作用。板足与箱面板接合处也卧镶腰码形铜片加固。抽屉脸安铜面页,上设锁销锁鼻,使抽屉能上锁。

文一沾的书桌、书架乃至博古架上摆满了这样精美的玩意儿,但不知道为什么,杜韫玉就是觉得这座黄花梨天平架漂亮极了,看起来比它旁边的紫檀葵瓣式嵌银笔筒还适合摆在文一沾的书桌上。

文一沾注意到杜韫玉的目光,他笑了一下,“杜大人好眼力,这是光启六年,我状元及第时,家严所赠的登科礼。”

杜韫玉其实想问问为什么这文家会送状元郎一个天平架子,但是他今天主要是来道歉的,两人到现在连朋友都算不上,于是他只是笑道,“真是小巧别致啊。”

此时,小厮端上了茶来,文一沾叫住小厮,“给杜大人端盏生姜雪梨汤来。”

杜韫玉一听,忙摆手道,“不必麻烦。”

文一沾道,“不麻烦,知道杜大人是带伤来访,一早就嘱咐人炖上了,搁到现在正好能喝。”文一沾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拿起茶喝了一口,“我不懂茶,怕端不出好茶来,因此特意准备了这汤,杜大人要是不赏脸喝上一口,可真是辜负了我的一片心意。”

文一沾的功夫做到这份儿上,摆明了是给杜韫玉一个软钉子碰。

偏偏今天杜韫玉是作为理亏的一方,还真不能用硬办法去拔,那小厮端上汤盏来,杜韫玉只能配合地作出欢喜状,一气儿喝了半盏。

文一沾道,“瞧见杜大人喝了这汤,我便安心了。”文一沾又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杜大人送来的礼我已收下,今儿是休沐日……”

杜韫玉立刻伸手按住了文一沾够茶杯的手腕,他知道这叫“端茶送客”,是官场规矩。

一旦文一沾端起茶杯来请他用茶,外头侯着的一名健仆就会高喊一声“送客”,文一沾就会站起身送他走。

杜韫玉道,“我已领了文大人的好意,文大人也要顾一顾我的好情儿才是。”

杜韫玉伤就伤在了手上,文一沾还真不能硬把这只伤痕累累的手拨开,“我如何不顾杜大人的情了?”他悠悠道,“我若不顾杜大人的情,怎会回杜大人的拜帖和礼单,又怎会请杜大人入书房清谈?”

杜韫玉道,“我诚心致歉,文大人也并非心胸狭隘之人,为何却一再闪避?”

文一沾慢慢地抽回了手,不再去碰桌上的茶杯,“我与杜大人私交甚少,杜大人怎知我的脾性?”

杜韫玉往后微微一靠,伸手一指桌上剩下的半盏汤羹,“就凭这生姜雪梨汤。”

文一沾“哦”了一声,笑道,“这难道还有什么说法吗?”

杜韫玉道,“《本草衍义补遗》中载,‘梨者,利也,其性下行流利也’;‘姜,辛温,俱轻,阳也’。《本草经注》中又载,‘梨种殊多,并皆冷利,多食损人,故俗人谓之快果’。两物同煮,以姜之阳辛克梨之冷损,岂非‘轻利’之义?”

文一沾道,“杜大人真是博学广知,一盏寻常的汤羹也能解出‘轻利’二字来。”他的面色微微柔和了一点,“我却只知生姜活血,雪梨清燥,于杜大人的伤势颇有益处。”

杜韫玉道,“有道是,‘见微知著,睹始知终’,虽只是一盏汤羹,但足可见文大人的为人了。”他的身体又往前倾了倾,“文大人最是秉公守道,可那日在制勘院中时,为何却对那二人退避三舍?”

文一沾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把那盏汤再往杜韫玉那儿推了推,“既然是好东西,杜大人就再多喝一口罢。”

杜韫玉没喝,他继续说道,“那日的事,我细想过不止一回,总觉得有一节极不寻常。”

文一沾微笑,“依我说,最不寻常的那一节,就是像杜大人这样温文尔雅的人,能跑到含光门街上如同一个地痞流氓一般破口大骂。”

杜韫玉道,“看来文大人是不想议论那日的事了。”

文一沾道,“圣上特宥了杜大人,不再对上邶州一案再行勘问,便是不愿再提,我在翰林学士院供职,自然秉承上意。”他顿了顿,“杜大人虽受周太师提拔,可大理寺并不隶属中书省,杜大人也须体察上意才好啊。”

杜韫玉道,“圣上以为此事因朋党相争而起,可……”

文一沾打断道,“无论因何而起,对朝廷命官无诏动刑,就是有违公道,杜大人方才还说我最是秉公守道,此刻为何又以‘朋党’一说试探于我?”

杜韫玉闭了口,他伸手拿起那碗生姜雪梨汤,喝完了剩下的半盏,接着搁下碗,道,“时候不早了。”

文一沾点头示意,“代我向令正问一声安,可惜拙荆尚在琅州,不能赴约,倒辜负她的美意了。”

杜韫玉点头点了一半,突然道,“文大人是何时娶的亲?”

文一沾一怔,下意识答道,“光启三年。”他看了杜韫玉一眼,“杜大人难道是要去户部供职了?”

杜韫玉笑了笑,道,“有道是,‘天上麒麟子,人间状元郎’,我只是在想,究竟是怎样的女子才能与文大人相配?”

文一沾道,“琅州不比定襄民风开放,娶亲自然是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杜韫玉道,“令荆果真好福气,文大人娶亲之时,尚未得寸许功名,文大人若到如今再娶,恐怕也难再成此段佳缘罢。”

文一沾意识到杜韫玉是在套他妻子的底细,于是只道,“《礼记》有云:‘男女有别而后夫妇有义’,杜大人方才还夸我‘轻利’,这会儿怎就让我作那‘负义’之徒?”

杜韫玉微微一笑,“只是感叹一二,文大人切莫放在心上。”

说罢,他便站起身来告了辞,文一沾送杜韫玉一直送到了门口,看着他上轿的背影,皱起了眉。

第六十九章 实中有险

徐知让到前院廊下的时候,正碰上两个嫡出兄长徐知温和徐知恭从书房里头出来。

三人互相打了个招呼,徐知恭笑道,“五弟快进书房去罢,父亲今儿兴致不错,方才还与我们念叨你呢。”

徐知让道,“父亲在外辛苦,近日事情又多,难得回家一趟,见到大哥与三哥,自然高兴。”

徐知温道,“不知你姨娘可好?”他轻轻地往前跨了一小步,露出半个鞋面来,“昨儿母亲拿了双你姨娘纳的新鞋给我,还与我说,满府里,就数你姨娘的手艺最好。”

徐知恭道,“就是怕你姨娘费了眼,母亲还遣厨房特意送了道狮子头去,不知五弟有没有跟着尝尝?”

徐知让道,“昨儿国子监请了原来在弘文馆的一位博士来讲学,我回府时,晚膳的钟点已过。母亲向来对我和姨娘是极好的,尝与不尝,也没什么分别。”

这时,一名小厮快步走来,让徐知让快进书房去。

三人便又笑着道了别。

徐知让跨进书房的时候,徐广背着手,正在赏一幅字,那幅字端端正正地挂在书房正中央的墙上,加了厚裱,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是太子赏给徐广的《卜商贴》。

徐知让行了礼,“父亲。”

徐广没转身,只是道,“怎么才到啊?”

徐知让道,“在廊下碰见了大哥与三哥,便聊了几句家常,耽误了些时候。”

徐广道,“都聊些什么呢?”

徐知让道,“正说起昨儿母亲送了我姨娘一道狮子头,可惜我回来得晚,没吃上。”

徐广闻言,微微侧转了身,看见徐知让还在恭恭敬敬地行着礼,他叹了口气,“你是不该吃。”他顿了一下,“过来瞧瞧这幅字罢,昨儿你姨娘说你一直想看呢。”

徐知让这才直起身,依言慢慢走到了徐广身边,也背过手去,学着徐广的动作,赏起字来。

父子两人对着这幅字站了一会儿,徐知让开口道,“果然是好。”

徐广问道,“好在哪里?”

徐知让道,“笔力刚劲,有执法廷争之风,起笔简截而少婉约之势,有北派书法中的方劲笔法。”

徐广一指那幅字上的‘書’字,道,“笔短意长,雄健弥复深雅。”

徐知让道,“欧阳率更猛锐长驱,八体尽能,名不虚传。”他笑道,“更难得的是这‘实’中有‘险’。”

徐广微微扬起了嘴角,“这‘险’在哪里?”

徐知让道,“其‘险’笔力破余地,安顿照应,不偏不支,既劲而稳。”他伸手指了指第三排末尾和第四排最上面的两个“離”字,“人不能到而我到之,其力险;人不敢放而我放之,其笔险。‘险’中透‘实’,‘实’中含‘险’,果然精妙。”

徐广转头看着徐知让欣喜的侧脸,轻轻说道,“你比你大哥和三哥都会赏字。”

徐知让怔了一下,回过神来,也轻声道,“谢父亲夸奖。”

徐知让的声音中有一种刻意掩饰的雀跃与欣喜。

不知怎的,徐广听着这声音,竟觉出一丝不忍来,他掩饰着换了个话题,“明年是大比之年,知道你书读得也好,可别让你姨娘失望。”

徐知让觉得今天的徐广有些不对头,徐广从来没这么对他说过话,他不禁道,“父亲,您千万别因外头的那些……”

徐广一口打断道,“赏完字了罢?”

徐知让点了点头,又像刚才进书房时那样微微低下头来。

徐广道,“上回你说和福嗣王聊得很是相投,怎么也不见你再往福嗣王府去请安?”

徐知让道,“福嗣王收了父亲的礼,却至今未有回应,可见儿子并不得福嗣王的意。”

徐广道,“福嗣王上回收的是这徐国公府的致歉礼,你再去请安,便是你的一片心意。”

徐知让一愣,见徐广神色肃穆,心下微动,“儿子不会说话,不如让大哥或三哥去拜访嗣王府。”

徐广道,“你大哥和三哥有其他事情要做,”他淡淡道,“圣上已准了让他们随军参战。”

徐知让听到这个消息,一时竟没回过神来,徐广还在继续说道,“再者,你与福嗣王年纪相当,怎会没有话说呢?”

徐知让咬牙道,“真说起来,也都是些不懑的话,儿子怕一个说不好,又让福嗣王恼了。”

徐广道,“那便先在这儿说上一说,我倒要瞧瞧,你能说出些什么话,能让福嗣王着恼?”

徐知让冷声道,“嫡兄无能跋扈,依仗胞妹得势,将庶弟视为眼中钉,恨不能一力拔除,有道是,‘人无伤虎意’……”

徐广抬手就是一个耳光,“啪”得一声,极响,徐知让被打得偏过头去,牙齿磕破了嘴里的嫩肉,吣出血来,但还是吐完了后半句,“……‘虎有害人心’。”

徐广打完这个耳光,绕过徐知让,走到书桌后坐了下来,淡然道,“既说了,你就在这儿把这不忠不孝不悌的话给我吐完了,别跑出去污了福嗣王的耳朵,丢了徐国公府的脸。”

徐广军队出身,手劲儿极大,徐知让转过身的时候,半边脸已经肿了起来,“父亲让我去做那不忠不孝不悌的事,现在却反倒嫌儿子这不忠不孝不悌的话难听了。”

徐广吸了一口气,“看来你确实不会说话。”

徐知让道,“大哥和三哥会说话,是父亲不让说。”

徐知让笔直笔直地站在那儿,徐广看着他,发现连火都发不出,“你大哥和三哥只是没有你会读书罢了,这考场总比战场稳妥……”

徐知让打断道,“父亲,您方才还说儿子比他们更会赏字。”

徐广愣住了。

徐知让继续道,“‘险’中有‘实’,‘实’中有‘险’,这份笔力,大哥和三哥瞧不出,您赏这幅字这么久了,难道也看不明白吗?”

徐广终于忍无可忍,他抄起手边的砚台,往徐知让身上狠狠一掷,怒道,“滚!”

徐知让端正地行了礼,“儿子告退。”

第七十章 险中有实

徐贵妃拨弄着碗里的一瓣玉兰片,安懋坐在她对面,正吹着一勺汤。

站在徐贵妃身后的江小柔,眼睁睁地看着安懋吹这勺汤吹了足足有一分钟也没喝一口。

她心里不禁就想,圣上是不是上火了,嘴里长了东西,才既咽不下东西,也说不出话。

江小柔正这么想着呢,安懋就把勺子里的汤喝了,拿起一边的巾子擦了擦嘴角,开口道,“朕今儿去瞧了瞧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跟朕说,你特意嘱咐尚衣局新裁了几身衣服,挺衬人的,怎么朕来了,也不穿出来给朕看看?”

徐贵妃柔声道,“公主现在正是要人抱、要人哄的时候,孩子皮肉嫩,新衣上的金线粗糙,难免碰着了她,因此臣妾在自己宫中时,常穿旧衣。”

说起同安公主,安懋的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看着徐贵妃身上的那件旧衣,随口吟道,“‘翠贴莲蓬小,金销藉叶稀’,你穿来,倒别有风韵。”

这两句出自李清照的《南歌子》,这首词的意头不好,徐贵妃不知道该不该接后面那两句,于是只低头作羞涩状,“谢圣上夸奖。”

安懋又舀了一勺汤,开始吹,“最近前朝事多,也就到你这里,能看到点家常样子。”他喝了那勺汤,“朕身边来来去去的人太多了,唯独你,一直是朕第一次见你时的那模样。”

徐贵妃道,“臣妾也记得第一次见圣上时的情景,”她终于嚼了那瓣玉兰片,“臣妾终身难忘。”

徐安听着这二人的对话,也有些动容,可这时,他却看到站在徐贵妃身后的江小柔皱起了眉。

安懋又慢慢喝了几勺汤,“朕记得,先前你提过一句,那个姚世祉很会讲经,朕这回就让他去国子监说上一段时日。谁知,昨儿他上了一道折子,说国子监中有一位监生,文章作得狂悖乖谬,还与他起了些争辩。”

徐贵妃道,“或许是哗众取宠罢了。”

安懋道,“朕也这么认为,不过思及国子监生均要参加明年大比,不得不谨慎一些,朕便翻了翻那名监生的文章,”安懋说到这里,见徐贵妃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果然都是些离经叛道的妄言。”

“他竟说‘虽孔夫子亦庸众人类也’;还说‘耕稼陶渔之人即无不可取,则千圣万贤之善,独不可取乎?又何必专门学孔子而后为正脉也’;另有一句,‘然则仲尼虽圣,效之则为颦,学之则为步丑妇之贱态’。”

徐贵妃道,“圣上不必生气,此人如此狂妄乖戾,怎能高中?”

安懋点头,“不但如此,他还说什么‘庶人非下侯王非高,在庶人可言贵,在侯王可言贱’。”

徐贵妃道,“真是非圣无法,尊卑颠倒。”

安懋道,“是啊,朕本想当即除了他的监生,再加以刑诛,只是此人竟与你有些牵连。”

徐贵妃一怔,她知道能进国子监读书的要么是各地举荐上来的学子,要么是父辈有功名,受恩萌的官宦子弟。

前者绝不可能有胆子写这种文章,而后者,徐贵妃确定自己的两个兄弟是写不出这文章来的,“不知究竟是何人?”

安懋道,“你的五弟,徐知让。”

徐贵妃立刻搁下筷子,起身请罪,“是臣妾管束无方。”

安懋从头到尾都在看徐贵妃的神情,一丝一毫都不放过,现在他肯定了,徐贵妃事先确实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但安懋有些犹疑,因为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实在是太敏感了。

徐国公府的情况,安懋比徐贵妃了解得还清楚,现在整个府里能有希望出一个正经进士的就是这个徐知让了。

明年就是大比之年,离春闱也就八个多月,现在才开始加税和征民夫,为什么非要用这样一种方式,在这个时候把徐知让推到安懋眼前呢?

如果说这是徐府内嫡庶之间的斗争,看起来也不像。

安懋接触过徐知温和徐知恭,这两个人虽然不是读书的料子,但并不是蠢或者笨。他们顶多给徐知让下点小绊子,让徐知让牢记嫡庶之别,绝不可能为了压住徐知让,而断送徐府出进士的可能。

他们要敢这么做,都不用安懋来担心,徐广就能治死他们。

徐广这次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又是咬东宫,又是对官员用刑的,除了想揭贪污、削太子,不免有敲打吏部和礼部,为徐知让明年春闱铺路的意思。

因此,安懋结合了徐贵妃的不知情后,更加肯定,这事绝不可能是徐广授意的。

如果说是有人用这个方法害徐氏,这就更不可能了,徐知让是徐广的亲生儿子,姚世祉是徐贵妃夸过的。徐知让目前又没有官职,除了自己的两个兄长,和其他哪一方都没有实际利益冲突。

可安懋又想起太皇太后安氏说的,徐知让代表徐国公府去给安景送致歉礼的事情,又有点疑惑,不敢轻易下结论了。

徐贵妃知道的信息比安懋少得多,因此她比安懋还要迷惑。现在她既不敢把这事往外推,也不敢一下子揽在徐氏头上,只能等安懋的反应。

两人互相等了对方一会儿,还是安懋开口道,“先起身罢,饭菜都凉了。”

徐贵妃一脸忐忑地坐了下来。

安懋又开始吹一勺汤,这回吹了有两分钟,但没喝,又把那勺汤倒回碗里,“你入宫多年,当然照管不到府里的事情,若是同胞兄弟,倒还能说上几句。”

徐贵妃喏喏点头,揣摩着安懋话里的意思。

安懋道,“不过说起来,你是这徐知让的长姐,”他顿了一下,笑道,“朕便是他的姐夫了。”

徐贵妃一怔,还来不及想出适合回应的词来,就听安懋道,“明儿午后,朕就召他入宫,替你管教管教他,如何?”

徐贵妃赶紧应是,“臣妾惭愧。”

安懋道,“这幼子娇养,最是难管,想来你父亲往常也费了不少心思罢。”

徐贵妃心中一惊,五皇子康王就是安懋的最幼子,偏偏刚才她还对安懋说,为了不碰伤孩子的皮肉才不穿新衣,这不正应了“娇养”吗?

徐贵妃道,“是啊,臣妾也是为人母后,才知养育不易。”

安懋道,“朕为人君,亦为人父,育民如养子,重了记恨,轻了招怨。”他对徐贵妃笑道,“朕知道,朕明白。”

徐贵妃道,“圣上慈心。”

两人用完了膳,又一起去看了看同安公主和康王,中途,徐贵妃说自己发髻松散,要回屋重新整理仪容。

等到她回来的时候,身上是一件新裁的莲青色夹金线绣百子榴花缎袍,配了一条娟纱金丝绣花长裙,连妆也重新上了一遍。

安懋看着她,温柔地笑道,“朕的徐贵妃真美,和朕第一次见你时一样。”

第七十一章 一箭三雕

徐宁把一匝金线拍到苏敏儿面前的小几上,苏敏儿头也不抬,“主子刚用完膳,你不在一旁侯着,陪主子说话消食,又跑这儿来受热啊。”

徐宁在她旁边坐下来,“反正我就是一做奴才的命,这哪有主子,我就上哪伺候去。现在正屋主子嫌我在旁边碍眼了,可架不住我这一打听,这山池院的偏房里头还有一位主子,我这不就赶紧跑来伺候你了吗?”

徐宁这通冷嘲热讽说得绵里藏针,苏敏儿把手中的荷包搁到针线盒里,拿起那匝金线,放到眼前打量着,“论起做奴才的本事,山池院中真是谁也比不过你去。”

她把那匝金线往徐宁眼前晃了两晃,笑道,“当主子的都还没开口,奴才就把主子的心思揣摩得透透的,这么好的奴才,任凭哪个主子瞧见了,都恨不得抢过来使呢。”

徐宁一把抓住苏敏儿晃动的手腕,也笑道,“哟,那我得先给您这偏房主子打声招呼了。虽说我徐宁生来就是作奴才的,可奴才里头呢,也不免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就好比这宫里的大小主子们,生来已经是人上人了,但一个个地都争着、抢着去做头等主子。为什么呢?就是因为这头等的主子才够格儿使头等的奴才。”

“我呢,这辈子也没别的指望,就想当个头等奴才,伺候头等主子。拿这山池院来说,就是伺候正屋主子,伺候能穿着大红袍子、坐上八抬十六抬的轿子走正门进来的主子,可不伺候那些穿粉着绿的、走偏门的、抄小道的偏房主子、末等主子。”

“您也别叨咕奴才们势利眼,您细想想,且不说这末等主子使不使得上头等奴才,就是使上了,这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也不像奴才,外人看着,倒觉得您这当主子的不尊重,您说是不是?”

徐宁似笑非笑地说完这通话,见苏敏儿神色如常,并未露出难堪来。他一把放开了苏敏儿的手腕,却听苏敏儿道,“那你是觉得咱们主子不够格儿使你这‘头等奴才’,还是觉得自己是个‘末等主子’?”

徐宁一怔,苏敏儿轻笑道,“徐宁,你就是‘四书’读得太多,读得都以为自己能当个男人了。”

徐宁听了这话,伸手就往苏敏儿身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冷声道,“我是当不成男人,可你也别以为我就没法子治你这个女人了。”

苏敏儿嗳呦一声,求饶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想治我,哪还用想法子?你往我的走道儿上放颗芝麻粒儿,我就能摔个大跟头。”

徐宁收回手,听苏敏儿继续说道,“先前你让我读‘四书’,‘四书’开篇就是《中庸》,《中庸》原属《礼记》第三十一篇,我便又去翻了翻《礼记》,读到《礼记》中的一篇《昏义》。”

苏敏儿说到这里,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心里许是在想我不配读《昏义》,我坐不上八抬十六抬的轿子,也走不了正门,但你这做不成男人的既读了‘四书’,我这走偏门的与你论一论《昏义》,也不算有辱斯文罢。”

徐宁想张口,被苏敏儿看了一眼,闭上了嘴,苏敏儿接着道,“《昏义》以男女昏礼为礼之本也,‘礼之大体,而所以成男女之别,而立夫妇之义也。男女有别而后夫妇有义;夫妇有义而后父子有亲;父子有亲而后君臣有正。’”

徐宁点头,“《中庸》亦有云:‘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

苏敏儿道,“可见,这君臣、主仆,与夫妇、男女是一个道理。”她笑道,“什么‘头等主子’、‘末等主子’,也就是我们奴才会这样分。主子们眼中,奴才就是奴才,断没有‘头等奴才’、‘末等奴才’的说法。”

徐宁道,“自古文人就爱拿后妃比君臣,你却拿夫妇比主仆,倒是新鲜。”他拨弄了两下针线盒里的东西,“不过你必然知道,凭这几句话,是说不动我的罢。”

苏敏儿道,“我并没有想说动你,我只是劝你,‘四书’读得太多,也该去看看‘女四书’。”

徐宁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别提‘四书’上的大道理,就按民间的说法,也有‘宁娶寡妇,不纳改嫁’的俗语。那蕃奴即使有几分本事,就凭他说的那句‘只求得侍明主’,也绝不值主子冒这么大的险。”他顿了一顿,低声道,“我也见过他了,说真的,他现在这下场,是他自找的,是活该。”

苏敏儿道,“我可没说不该打他。”

徐宁狐疑道,“那你对主子提他作甚?”

苏敏儿悠悠道,“我不是对主子提他,我是对你提他。”

徐宁想了一想,立刻反应过来,扔下针线,对着苏敏儿又拧又掐,“好你个小蹄子,现在都算计起我来了。”

徐宁掐的并不重,和挠痒痒似的,苏敏儿笑得几乎整个人倒在了徐宁的身上,“哎哟哟,我以前就听人说过,这人要站在云彩上,就是天大的事情,也就和芝麻粒儿一样大;要是待在井底下,天大的事情,落在他眼中,也就井口那么大了。今儿真算是应了这话了。”

苏敏儿的头发又黑又亮,拂在徐宁脸上,徐宁能闻见她发间皂荚的香气,又看见她大笑时弯弯的眉眼和酒窝,突然一阵心烦意乱,忙推开她,“是啊,主子还说我‘乘贤劫君’,这下你可得意了罢。”

苏敏儿看徐宁似乎真有些恼了,她扯了扯徐宁的袖子,指着针线盒里的荷包,笑道,“行,行,我错了,等给主子绣完,我也给你绣一个,好不好?”

徐宁道,“担不起,担不起,我现在连头等奴才都算不上了,哪敢用你绣的东西?”

苏敏儿道,“等那穆翰德自己找上门来,主子成了头等主子,你不就又成了头等奴才了?”

徐宁深深地看了苏敏儿一眼,“这一箭三雕的主意,连我一时都没看透,也亏你能想得出。”

苏敏儿道,“别,别,我这走偏门的不敢受你这份夸。”

徐宁道,“你就这么肯定,那穆翰德会自己找上门?”

苏敏儿道,“他这种处境,除了靠他自己,还能靠谁?他但凡是个灵透人,在太子退他回尚衣局的时候,就应该琢磨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如果连这些都没有看明白,那就不必救了,救了也没用。”

徐宁想了想,轻声道,“我只是怕他会给主子惹麻烦。”

苏敏儿道,“他不敢。现在整个宫里,能救他的,除了圣上,就是咱们主子。”她笑道,“他现在就是能给圣上找不自在,都不敢给咱们主子惹麻烦。”

徐宁拿起针线盒里的那匝金线,凝视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一匝金线怕不够用罢。”

苏敏儿指着那个荷包,“竹子绣得是差不多了,可我想在荷包外再镶一圈金边。”

徐宁道,“是该镶一层,这样才显得出主子的富贵大气,也能显出你对主子的心来。”

苏敏儿道,“不过也不急,这慢工才能出细活。且我在尚衣局也托了人,要她替我留意有没有多余的金线。”

徐宁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第七十二章 西市买奴

定襄,西市,某酒楼雅间。

周胤绪放下筷子,拿巾子擦了擦嘴角,向对面的杜韫玉说道,“这有什么难猜的,这文经登必定是太子的人。”

杜韫玉皱了皱眉,“这一条是不难猜,可若是琅州文氏也倒向东宫,对您可是大大的不利啊。”

周胤绪想了想,问道,“文家送他的登科礼,是一个天平架子?”

杜韫玉点头,“您说稀奇不稀奇?”

周胤绪看着窗外华灯初上的夜景,陷入了沉思。

杜韫玉慢吞吞地倒了一杯酒,一边抿着,一边也转头看向窗外。

作为东郡首都,定襄并没有宵禁。东市住的都是达官贵人,夜晚的巡逻还是十分严苛,而平民和商贾云集的西市,就宽松许多。

也因此,东市的达官贵人们入夜后,也喜欢到西市来走走,看看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今天是休沐日,西市也比往常更加喧嚣。

杜韫玉又把视线转向面前正在沉思的周胤绪,周胤绪是周惇的嫡长子,光启六年的科举,考到了文举第三甲第二十八名,是“同进士出身”。

不知是这个“同进士出身”把周惇难住了,还是吏部里面有人和周惇过不去,周胤绪两年都没有考过吏部的铨试。

可妙的是,徐广一跳出来指控吏部不公,为东宫所染指,周胤绪就通过了铨试,不但通过了,还分到个好地方,琅州瑁梁。

东郡西北地区两个最富庶的地方,一就是简州和祈州交界的湟中,二就是琅州瑁梁,这两个地方,以及西北军事重镇的烽阳,都是单独设府,独立于所属州之外。

周胤绪即将就任的官职是瑁梁少尹,是从四品。虽然从职位上来讲,是个地方二把手,但这一看就知道,只要周胤绪能在这个职位上安份地待一段时间,熬出点资历来,周惇就有法子让儿子拿着这份政绩直入中枢。

而周胤绪今天请客杜韫玉的目的很明显,周惇和周胤绪,都觉得文一沾做出来的事,以及他的立场,十分地耐人寻味。

更令人为难的是,文一沾是光启六年的文状元,他的状元出身就决定了他必定比周胤绪早一步进入中枢。

文家有了文一沾这个状元,周胤绪也不可能新官上任,就贸贸然地去动琅州文氏,毕竟像文氏这样的大家族,多年经营下来,已经和当地官吏形成了利益网络。

现在周胤绪担心的是,如果琅州文氏已倒向了太子,那必定会对他的仕途有所影响。

周胤绪又开口了,这回是在自言自语,“这小妇养的东西,最是难对付。”

杜韫玉不敢接口,只闷头抿酒。

周胤绪见杜韫玉不接话,便换了个话题,“听说,文家在口马行的铺子里,来了一批新货。”

杜韫玉松了口气,“我陪您去瞧瞧?”

周胤绪点头,两人付了账,便出了酒楼,往西市口马行去。

周胤绪来西市,并没有乘周府的车,而是另雇了一辆,杜韫玉和他同乘,到了口马行门口,便已经知道周胤绪想干什么,他有点尴尬,但想到或许周胤绪看不上卖的东西,也没提出异议。

两人信步走到文氏的铺子门口,掌柜一看两人的装扮,就笑着亲自迎上来,“二位想要点什么?”

周胤绪不说话,杜韫玉道,“听说这儿来了一批新货?”

掌柜笑道,“是啊,二位请进罢。”

两人一进铺子里面,就见到层层累累的黑铁笼子,笼子中有的是动物,有的是待售的奴隶。

奴隶之中,肤色黝黑的昆仑奴最多,手脚都被铁链栓住,嘴里塞了嚼子,见有人进来了,发出呜呜的声音。

两人对这些看也不看一眼,径直随着掌柜走到最里面的一排笼子。

杜韫玉定睛一看,这一排笼子中,关的竟然都是金发、白肤、蓝眼睛的小男孩。

连周胤绪都吃了一惊,“这是哪里来的黄头白奴?”

杜韫玉也道,“这白奴怎的长的一双蓝眸?”

在两人的观念中,华傲才有这样长相的奴隶,多是鲜卑血统。而东郡与华傲已经久未正式交战,像这样漂亮的白奴,应该在宫中禁苑才对。

掌柜谄笑道,“是从西边刚运过来的。”

杜韫玉道,“西边哪里来的黄头鲜卑奴?”

掌柜道,“是从法兰西国来的。”

周胤绪凑近其中的一个笼子,只见那男孩身无片布,被铁链缚住了双手双脚,口中塞着嚼子,口水从嘴边溢了出来,见周胤绪盯着他,难堪得别过头去。

随着这男孩的别头的动作,脖子上原本有的一根挂坠翻垂了下来,赫然是一个十字架。

周胤绪一眼认了出来,“这是景教教物,他们是从拂菻国来的?”

掌柜点头,“他们信的是法兰西国的景教。”

杜韫玉道,“看来他们并不是鲜卑奴,想来他们也不会说官话罢。”

掌柜道,“他们说的是法兰西语。”

周胤绪闻言,直起腰,转头问道,“这里面有会说官话的吗?”

这时,只见刚刚那个别过头去的男孩,又转过头来,对着这边扯动着铁链,发出呜呜的声音。

周胤绪笑道,“看来他会。”他对掌柜说道,“让他说几句我听听罢。”

掌柜便招呼伙计开了笼子的锁门,解开男孩口中的嚼子。

男孩的一双蓝眼睛直盯着周胤绪,喘了一口气,才慢慢喊了一句,“先生。”

杜韫玉道,“声音倒是很好听。”

周胤绪走了两步,上前看着那个男孩。

男孩说话吐字很慢,“我是天主教徒。我是要去耶路撒冷。”说完这两句话,男孩似乎还有话想说,但是他的官话水平显然表达不出的意思,他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突然喊了一句,“阿们。”

说完这句,他的嘴又被嚼子塞了起来。

杜韫玉道,“我明白了,这法兰西国的景教,名叫天主教。”

周胤绪点头,“大约就是这样,他的十字坠和盛唐时的‘十字寺’形状一模一样。”

掌柜看这两位已经下了定义,决定不多加解释,反正真买下了,这男孩必定要改信道教,现在信什么也无所谓了。

周胤绪对掌柜道,“就他了。”

随即他转头对杜韫玉道,“钱我出,以你的名义买下来,把他送给文经登。”

第七十三章 强硬拒礼

“那么,耶路撒冷到底在哪儿呢?”文一沾一边问,一边摩梭着手中的十字坠,十字坠由横短竖长两木交叉做成,上头有一个男人的画像,作痛苦扭曲状,四个角的端头由三叶草图形点缀。

文一沾不喜欢这个十字架的图案,于是他只是握着它,眼睛看的是面前的这个男孩。

男孩已经被重新梳洗过,换上了汉族的服饰,他的金发蓝眼被裹在汉服里,却丝毫遮不去他的美貌。

此刻他不安地跪在文一沾面前,盯着文一沾手里的十字架,似乎是怕文一沾不小心把十字架弄坏了,“它是耶稣的殉难地,先生。”他小心翼翼地补充道,“耶稣就是十字架上的人。”

文一沾低头看了看那个十字架,笑道,“原来如此。”

那男孩依旧很紧张,“我必须得去耶路撒冷,先生。神是这样说的,只要能有一支孩童建立起来的十字军到达耶路撒冷,那么耶路撒冷将会被和平攻克。”

文一沾挑起了眉毛,“攻克?”

男孩道,“是的,不然,木速蛮们会抢夺那座神的圣城。”

文一沾又摩梭了两下十字架,“既然你们的‘神’引你去耶路撒冷,那你为何又到了这儿呢?”

男孩听了,露出一点难过的神情,“到尼萨的时候,海水并没有分开。”

文一沾以为自己听错了,“海水?是海?”

男孩道,“是的,蓝色的,海。”

文一沾温声道,“你为什么认为海水会分开呢?”

男孩道,“《圣经》上是这么说道的,于是我们在海边祈祷了十四天。”

文一沾道,“海水并没有分开,对吗?”

男孩道,“是的。可神还是帮助了我们,我们乘着商船过了海。我们到了亚历山大城。”他有点难受,又有点期待地看着文一沾,“然后我就见到了您,先生。您会帮助我去耶路撒冷吗?”

文一沾微笑,“可我并不是你们的‘神’,我也听不到你们的‘神’说话。”

男孩道,“可您握着十字架呢,先生,神定会告诉您该如何去的。”

文一沾朝他招招手,男孩小心翼翼地膝行过去,文一沾把手中的十字架重新套到男孩的脖子上,十字架垂下来,正好垂到男孩胸前,垂到汉服两衽的交叉部分。

文一沾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金发、他的蓝眼睛,他温柔地笑道,“现在我把你的耶稣还给你了。”

男孩轻声道,“谢谢您,先生。”

文一沾抬起头,对着忐忑不安地送礼的杜府管事说道,“杜大人还真是多礼,同一批礼,也不知要分几次来送。”他又轻轻摸了摸男孩光滑的金发,“民间有俗语说,‘当官的不打送礼的’,现下,我也不能轻易打你们出去,是不是?”

杜府管事立刻冒了汗,“文大人,这是我们大人的一片诚意。”

文一沾拿起桌上的那份私契,以及粘连在一起的“市券”,《光启八年定襄杜韫玉买奴契》,上面写着男孩的名字,“路易迪厄波旁”,以及保人、交易地点和买卖数额。

文一沾道,“这杜大人还真不避嫌。”他翻着契约,头也不抬,“在文氏铺子里买了奴才来送我,知道的,是说我们文氏商名好,不知道的,”他抬起头,冷笑道,“还以为杜大人这是在和我行‘雅贿’呢。”

管事立刻道,“文大人,话不是这样讲的,这口马行里的奴才,都是谨守‘市沽价’买卖,太府寺颁发的市券,凭谁也不能动什么手脚。”

文一沾道,“是啊,这要是动了手脚,不就成了琅州文氏的罪过了吗?”

管事道,“文大人说笑了,我们大人说了,整个东郡,就数文氏商誉最好,所以才去那里买人。”

文一沾道,“我没和你说笑啊。有道是,‘破家的知府,灭门的知县’,何况你们大人是大理寺寺丞呢。若是哪一天他嫌文氏碍眼了,就是随便找个罪名,都能把文氏给抄没了,我怎能不长个心眼儿呢?”

说着,他把那份契约往地上一甩,“这哪是礼啊?这叫授人以柄啊。”

管事忙道,“就是抄谁,也不敢抄文大人家啊,文大人是状元,是麒麟子,是天上的文曲星,把文大人的家抄了,那不是犯了天怒吗?”

文一沾道,“这话可说不得,只有当今圣上才配叫‘天’,我就是真麒麟,也不敢惹‘天’怒啊。”

男孩听不懂他们两个之间的对话,此刻见文一沾发了火,便低下头去,跪着把契约拾起来,整理好,又递到文一沾手上。

文一沾没接,他好整以暇地对着那管事道,“还有,我家运来的奴才,只有我挑不尽、挑不上的时候,哪用外人买了来送我?你们大人买了我家的奴才,反过来送我,这是在说文氏不体面呢,还是嫌我穷酸呢?”

管事赶紧道,“文氏富致千金,谁敢说文大人穷?”

文一沾冷笑道,“这可说不准,保不齐你们大人是听了外边的什么谣言,或者受了别人的贿,拐着弯敲边鼓来了。”

管事道,“不敢,不敢,文大人,这只是一份礼物罢了。按法来说,这样的奴才,‘律比畜产’,就和一匹马、驼一样。”

文一沾笑道,“既然和马、驼一样,你就来骑上一骑。”他推了那男孩一把,饶有兴致地看着管事,“我就在这儿看着,你骑罢,你骑得上去,我就收了这礼。”

管事沉下了脸来,“文大人,我们大人是一片好意,您这是何必呢?”

文一沾道,“也就三个时辰前,我才与你们家大人说过,绝不做‘负义’之徒。”他接过男孩手中的契约,再次往地上一甩,起身道,“送客!”

第七十四章 差事难办

上邶州,州府衙。

司户参军在跟罗蒙正和傅楚吐苦水,“……两位大人,这么说罢,咱们上邶州就好比一头奶牛,原来呢,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这草料含糊点儿,也还过得去。现下呢,连草末子也不给吃,直接上手挤,挤不出就得把肉割下来。”

“您二位也清楚,这一头牛上,能割的肉就那么几块,割了这肉不难,麻烦在得等它长回来。过了夏,马上就是立秋,立秋一过,正是农忙的时候,现在把人都征走了,田头没了耕地的人,今年又下旨加税,到了秋赋的时候,这差又没法子交了……”

罗蒙正开口打断道,“不愿服役者,按律,应每日折绢三尺,是为‘力役折庸’。既然立秋过后就是农忙,自然有大把交绢以免役之户,又怎会交不出秋赋呢?”

傅楚也道,“此次为额外征役,按律,加役满二十五日,全年免调,满三十日租调全免。前线虽远,但这一来一去,便可免了全年的租调两役,如何会征不来人呢?”

司户参军当然知道问题在哪里,他支吾了一会儿,还是说道,“‘有田则有租,有家则有调,有身则有庸’,可上邶州有那么些‘无田、无家、无身’之人,能交的只有‘户税’与‘地税’,这……”

司户参军看见罗蒙正和傅楚一下子都一齐看着他,立刻闭了嘴,低下头去。

“无田、无家、无身”之人,当然就是指佃户了,而面前的两位,包括司户参军自己,都是拥地有田的官绅。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罗蒙正打破了沉默,“我与傅大人均有功名在身,且为六品以上官员,按律可免去赋税,这收税上边边角角的问题,我们自然没有你清楚。”

罗蒙正一定了调,傅楚也附和道,“是啊,‘踢斛淋尖’、‘耗羡损折’、‘公费规复’,这里头的门道太杂,也多亏了你,这上邶州才能按时交赋。”

司户参军一听这两位是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推了,赶紧道,“上邶州谁不清楚,两位大人心系民生,爱民护民,这次实在是难以为继了,我这才向二位通禀,否则,我哪敢向两位大人张这个嘴?”

罗蒙正与傅楚对视一眼,傅楚开口道,“现下,奶已经挤不出了,再往下挤,出的就是血了,对吗?”

傅楚这么一问,直接把司户参军问出了一脑门子的汗,“傅大人,这挤血也得费力去挤,才挤得出。”

傅楚道,“可割肉也得放血,一样是出血,不如从那本该流出东西来的口子里出,否则,东割一刀,西割一刀,一头牛被割得浑身是伤,往后即使有草料,也喂不进去,直接伤痕累累地,在草料旁活活饿死了。”

罗蒙正悠悠道,“其实牛要真饿死了,倒不要紧,还可以吃它的肉,榨它的油,啃它的骨头,总能找出它死后的价值来,不过,这也要看这头死牛最后落谁手里了。”

傅楚道,“要是落在一不稀罕吃肉、榨油、啃骨头的人手里,就不免要查一查,这头牛究竟是怎么饿死的。”

这下司户参军的汗是真淌下来了,可这回的任务,确实难以完成,他心一横,道,“两位大人也是难办,下头的人心里都知道,若实在没法子,不如……”他觑着两人的脸色,眼睛一闭,“向圣上禀明实情。”

傅楚拍了桌子,“大胆!动摇军心是何罪过,你可知晓?”他严肃道,“你若想担这干系,此刻就可出城,上定襄敲那登闻鼓去,你是‘鸣冤’也好,‘越诉’也罢,我和罗大人,决不来捉你。”

司户参军喏喏辑手,“大人,小的也是实在没法子了。”

罗蒙正盯了司户参军好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有道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和傅大人的意思,是这差事呢,你先办着,就是办得不好,也比不办来得强。”

司户参军犹豫了一会儿,见罗蒙正和傅楚没有松口的意思,硬着头皮道,“两位大人,小的倒有一个主意,只是不知可不可行。”

傅楚道,“说说罢。”

司户参军道,“若实在已无户可征,不如征发已归顺的东郡籍木速蛮。”

傅楚一听,立刻道,“好法子,你现在就去征罢。”他似笑非笑道,“你放心,若是圣上问下来,我和罗大人,绝不会抢你的功劳。”

罗蒙正道,“是啊,这么妙的法子,连圣上一时都没想到,何况我和傅大人呢,不妨,你头一个想到了,这往上一表,必定是头等大功了。”

司户参军知道他们两个在说反话,谄笑道,“小的一时糊涂,一时糊涂罢了。”

傅楚收起了笑容,冷冷道,“你在我和罗大人两人面前糊涂不要紧,在上邶州百姓面前,可不能说这糊涂话。”

司户参军辑手道,“是,是,小的再不敢提这话了。”

罗蒙正道,“行了,知道你事情多,我和傅大人就不耽误你办差了。”

司户参军只好辑手退下接着苦恼去了。

司户参军一走,罗蒙正和傅楚立刻变了神色,罗蒙正撑着额头,“‘无田、无家、无身’之人,遍及东郡,阡陌交通,无处不有,又怎只上邶州一处?”

傅楚也露出一些疲态来,“其实他也不是不清楚,只是想瞧瞧你和我的态度罢了。”

罗蒙正道,“是啊,连他都清楚的事情,圣上又何尝不知?”

傅楚道,“圣上若有心,就是立刻杀牛取肉,又有谁敢说个‘不’字?”

两人互相沉默了一会儿,罗蒙正开口道,“想来纪大人此刻也正苦恼着呢。”

傅楚淡淡一笑,“纪大人的苦恼,恐怕比你我多上百倍。”他抿了一口茶,“不过既然都是苦恼人,又各有各的差事,不如一起商量着,兴许,这法子自己就出来了。”

罗蒙正瞥了傅楚一眼,也笑了一下,“傅大人的意思,是这帖子得我来写罢。”

傅楚道,“我写了,怕纪大人还在生我的气,不肯来呢。”

罗蒙正起身,打趣道,“好啊,那我就写上‘平地神仙’四个字,纪大人看了,必定会来。”

第七十五章 士兵难带

罗蒙正的帖子送过去的时候,纪鹏飞的面前站着也是一肚子苦水的司兵参军。

纪鹏飞坐在桌后翻着邸报,桌前的司兵参军愁眉苦脸道,“……纪大人,这么说罢,咱们‘威边军’就好比是一个牛棚,草料统共就这么一点。原来呢,这棚里的牛还准许放出去自己找食吃,吃个半饥不饱,凑活一下也还撑得住门面。”

“现下呢,都得老老实实地待在棚里,张嘴等着料来喂,吃不饱也不能叫唤,饿急了还跑不出去,这也就罢了。可咱们这棚里,又拨来一群等着喂料的牛,原来只是吃不饱,现在可是吃不上了。纪大人,这事儿您心里早就有了谱,现在得拿个章程出来,否则……”

“否则?”纪鹏飞接口问道,“否则什么?”他把邸报一折,放到一边,抬起头来看着司兵参军,“否则这牛还能为着一口料咬死你?”

司兵参军道,“咬死是不至于,可现在吃不上食儿的牛是越来越多,这脾气再好的牛,长久没料吃,也难免会顶人。”

纪鹏飞道,“哦,那你今儿是挨了顶了,所以跑这儿讨料来了?”

司兵参军道,“纪大人,这抚恤银不是已经拨下来了吗?您高抬贵手,多给棚里添一把料,也不必多,填了那些牛的瘤胃就成。”

纪鹏飞笑了,“哟,这话怎么说的?朝廷发钱,是为抚恤军仓起火所致的伤亡士兵及亲属,这一分一厘都是圣上亲批的,有名册为证,什么叫‘高抬贵手’啊?”他敛起笑容,冷冷道,“你让谁‘高抬贵手’啊?”

司兵参军谄笑道,“是小的不会说话,纪大人,您别往心里去。”他笑着低下了头,“只是小的今天来,也是想给纪大人提一句醒,这火实在太大,把牛棚上的栅栏都给烧穿了,要修,还得另外花一番工夫。”

“现在这薄薄的一层栅栏,可养不住这么多牛,要真饿急了,”司兵参军压低了声音,“保不齐这牛就合起伙儿来,把棚给掀了,到时候……”

纪鹏飞打断道,“掀了倒好,没了棚,这牛不就又可以上外边打食去了?”

司兵参军道,“掀了棚,牛没了桎梏,顶起人来,就不分谁是谁了。”他抬起头来,“要是一个不小心,顶着纪大人了,这可如何是好?”

纪鹏飞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我不怕它来顶,它就是把我顶翻在地,一口咬死了我,也还是吃不上料啊。”

司兵参军被纪鹏飞的回答噎住了,恰好这时帐外的卫兵把罗蒙正的帖子送进来了。

纪鹏飞翻了翻帖子,笑了一下,这一笑笑得面前的司兵参军更加战战兢兢,连原来就在嗓子眼儿里的话都吐不出来了。

纪鹏飞拿起笔架上的毛笔,顿了一顿,又把笔放回去了,拿着帖子就起身吩咐外头的卫兵准备轿马。

司兵参军一看纪鹏飞要走了,赶紧上前一步,“纪大人,您得拿个主意啊。”

纪鹏飞回转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司兵参军,“牛爱顶人,那是因为它有角,你挨了顶,就该立即拔了它的角,何必跑这儿来和我磨牙。”

此时,外头的卫士在帐外报告轿马已经准备好了。

司兵参军张了张口,还要再说话,就听纪鹏飞接着道,“‘慈不掌兵,情不立事’,这道理你要是不懂,我现在就可以教你。”他顿了顿,缓了声,道,“你要是实在不舍得拔牛角,就饿着它罢。”

司兵参军张口结舌道,“饿着它?”

纪鹏飞道,“我的主意,就是饿着它。这牛能顶人,就说明瘤胃里还有料。你饿上它一段时日,让它把瘤胃里的料都反刍干净了,看它还能不能顶你。若是再顶你,你就拔了它的角。”

司兵参军还在消化纪鹏飞的这段话,就听纪鹏飞接而道,“不过也别多拔,拔个几头就行了。”

纪鹏飞掀开帐帘,上轿马前,回转身对司兵参军道,“你放心,现在这牛也只敢顶你几下,咬死了你,它们也活不了,外头的食儿就更吃不了了。”

纪鹏飞一上了轿,就有卫士进来请司兵参军出去。

轿马出了威边军驻地,往上邶州府衙走去。

绕过营地外围时,纪鹏飞掀开轿上的小窗帘,看着正在修建中的军仓,微微叹了口气,对走在轿子旁边的一名亲近卫兵道,“现在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恐怕无一不在想,圣上为何不立刻斩了我这贪官污吏罢?”

那名卫兵吓了一跳,连忙道,“圣上已张榜明言,地方缺粮,原本就是朝廷军饷短缺所致,且并未降罪于纪大人,纪大人怎会这样想呢?”

纪鹏飞淡淡道,“是啊,可百姓们见加税加赋,又添负担,难免有所怨言。又见圣上自悔揽责,百姓们心中感愧天恩,也不得不为圣上多忧心一些。”

“他们许是在想,圣上想对南方发兵,就得维持北方边境的稳定。而我这贪官手上恰好握有‘威边军’兵权,圣上本想将我治罪,却忌惮‘威边军’所驻之地,正是华傲与东郡的交界要纽。”

“此刻若将我斩杀,一是恐北方边境不稳,二是怕动摇军心。所以即使物议沸腾,圣上也只能张榜,说是因朝廷缺饷所致。而之所以加税敛赋,也是因为像我这样的贪官恃权横行,圣上才只能从老百姓嘴里抢食儿,是不是?”

卫兵安慰道,“纪大人多心了,您对百姓的好、尽的心,大家眼里都看着呢,都有数儿。”

纪鹏飞道,“你也别哄我,百姓们眼里,一个官吏就算有千日好,也抵不上一日贪。一旦这官和‘贪’字挂上了钩,无论他做了多大的事,造了多少的福,终究不能算是一个好官。搜了民脂、刮了民膏,就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卫兵听见纪鹏飞这样说,心中着急,但他笨口拙舌的,想不出实际有效地能安慰纪鹏飞的话来,于是只能喃喃道,“纪大人……”

纪鹏飞又像是在和他说话,又像是在自己感慨,“我啊,只求我被‘千刀万剐’的那一日,上邶州的百姓别去争着吃我的肉、抢着喝我的血,能记得一分我对他们的好,替我收了全尸,就足够了。”

卫兵急得都结巴了,“纪、纪大人……”好在此时已经能看到州府衙的匾额了,那名卫兵赶忙道,“纪大人,到了。”

第七十六章 午间开宴

纪鹏飞跨进上邶州州府衙的时候,听到官伎的唱曲声,“……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纪鹏飞径直走了进去,偌大的厅堂内,就罗蒙正和傅楚两人坐着,面前是一桌已经摆好的宴,设了三个席,席前的酒杯是满的。

官伎就跪坐在桌前的不远处,又弹又唱。

纪鹏飞就直接坐到了第三个空的位置上,拿起面前斟满酒的杯子喝了,喝了又斟,斟了又喝,喝完了三杯,才指着官伎说道,“我们午间开宴,你怎么唱这夜半幽会的曲儿?”他又往杯子里斟满了酒,“这儿也没有病重的大周后,你这曲子唱得不对,换一支罢。”

官伎停了弹唱,朝纪鹏飞盈盈一拜,道,“不知大人想听哪支曲儿?”

纪鹏飞慢慢地喝了第四杯,“就唱柳三变的《昼夜乐》罢。”他顿了顿,向那官伎举了举手中的空杯,调笑道,“唱那支‘洞房记得初相遇’。”

那官伎应了一声,起身又弹唱了起来,“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

傅楚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外头的蝉鸣这样响,纪大人却偏要听她唱‘阑珊春色暮’。”

纪鹏飞没答话,只是握着酒杯跟着哼唱,“……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一曲歌毕,纪鹏飞又喝了一杯酒,“恁地唱得这般悲凉?”

官伎低头答道,“大人,这是支以表思念的伤别曲。”

纪鹏飞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你以唱曲歌舞为生,连自己吃饭的本事都没学好么?”纪鹏飞放下酒壶,“这曲子的词牌名出自《诗经》中一句的‘式号式呼,俾昼作夜’,是彻昼彻夜行乐狂欢之意,你却唱得这般凄切,岂不是扫了我们的兴?”

官伎低着头不敢作声,纪鹏飞接着道,“得亏你归罗大人辖下,倘若是‘威边军’的营伎,我早除了你的籍了。”

罗蒙正闻言,轻轻转着手中的酒杯,看着杯中酒面流转,“纪大人要是觉得她扫了兴,我这就除了她的籍。”他抿了一口酒,“一点小事罢了,何须为此动气?”

那官伎以为罗蒙正真要除了她的籍,忙抬起头来辩解道,“大人所说的那句‘式号式呼,俾昼作夜’是出自《诗经·大雅·荡》,此诗假托周文王慨叹殷纣王残暴以暗讽周厉王贪虐无道,此句正是讥讽商纣王因耽于酒色而致荒废政事,奴婢身份低微,并不敢以乐唱悲,请大人明鉴。”

纪鹏飞一挑眉,还来不及说话,罗蒙正就哈哈笑了一声,对那官伎道,“莫慌,莫慌,纪大人最是怜香惜玉之人,方才是与你玩笑呢。”

傅楚也笑了,“唐太宗尝赠诗予萧贞褊公云:‘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板》《荡》二诗在此句中化指‘乱局’,这词牌名又典出于《荡》一诗中,你以悲唱悲,原本是想赞赏纪大人身处乱局,却仍坚守仁心,堪为勇夫诚臣罢?”

官伎连忙点头,“是,是,正是这意呢。”

纪鹏飞“哦”了一声,对罗蒙正道,“她既连我们的玩笑话都听不懂,就让她下去罢。”

罗蒙正便让那官伎领赏去,官伎如蒙大赦地行礼下去了。

官伎下去后,纪鹏飞呷了口酒,“话也听不明白,酒喝得都没滋味了。”他放下酒杯,“《昼夜乐》分明出自李太白所作五言《古风》中的一句‘行乐争昼夜,自言度千秋’。”他叹气道,“我说她连吃饭的本事都学不好,她还要与我争辩,好像我冤枉了她似的。”

傅楚道,“她未必是不知道,只是这句后两句为‘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

罗蒙正道,“《道德经》中有云:‘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她方才若引此句,恐怕纪大人会认为她在讥讽她面前三人‘有违天道’呢。”

纪鹏飞笑道,“我竟不知我如此刻薄?”

罗蒙正举杯道,“纪大人若真是那心胸狭隘的刻薄人,此刻如何会坐在这桌前与我和傅大人谈词论曲?”

傅楚跟着举起了酒杯。

纪鹏飞顿了一下,也慢慢拿起酒杯,刚举到半截,罗蒙正就主动伸过手来,碰了一下纪鹏飞的酒杯,碰杯时杯子的高度几乎与纪鹏飞手中的齐平。

接着,傅楚也碰了一下纪鹏飞的酒杯,只是他碰杯的时候,刻意降低了手臂的高度,杯子比纪鹏飞手中的还矮了一截儿。

三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罗蒙正这才下了第一筷,“纪大人肯赏光前来,想来也不全是因我的帖子写得好罢?”

纪鹏飞夹了一筷菜,“‘好去上天辞富贵,却来平地作神仙’。”他低头吃了口菜,用一种无奈的口吻说道,“罗大人和傅大人齐心戮力,就是按律从法,也已具有指挥‘威边军’的权力,我如何能不前来听命?”

傅楚道,“不敢,纪大人为圣上亲授的上邶州经略使,理当先听圣令,再从兵部,只有临危之际,我与罗大人才得此特许。”

纪鹏飞慢条斯理地又吃了一口菜,才对傅楚说了开宴后的第一句话,“傅大人的‘危难之间’实在是太多了些,若次次任命于我,恐怕‘威边军’不久便临‘败军之际’了。”他轻轻搁下筷子,“傅大人上回拿我比陈隐王,难道这回要称我为忠武侯了?”

罗蒙正往碗里舀了勺汤,“忠武侯一生效忠蜀汉,为蜀汉殚精竭虑,乃至五次北伐,却终究未能饮马河洛、兴复中原,可谓是身后一大憾事。”他细细喝了一匙子汤,“大丈夫处世,当兼济天下、造福百姓,才无愧此生。”

纪鹏飞闻言,拿起旁边的白巾子擦了擦嘴,再把巾子往桌上一扔,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两人,“我明白了,这回傅大人拿我比的是汉高祖了。”他的目光扫视了面前的一桌席,“这便是‘鸿门宴’了。”

傅楚道,“纪大人放心,席上并无范增,门外亦无项庄。”

纪鹏飞道,“想来也无,就是有,傅大人又指出来了,岂不是暗指罗大人为‘竖子’吗?”

罗蒙正噗嗤一声,拿筷子指了指纪鹏飞,“促狭,促狭,纪大人是笃定这么一说,我便张不开嘴了罢。”他放下筷子,“纪大人连话都没听一句,就以为我是取命来了。”

纪鹏飞道,“上回我来寻罗大人与傅大人商议,就差点让人拿了性命去,经此一遭,如何不怕?”

罗蒙正看了傅楚一眼,傅楚道,“那位陶大人并未依他所言,上奏弹劾上邶州,圣上又已明榜公示结案陈论,纪大人自可安心了。”

纪鹏飞自顾自地喝了一杯酒,“是啊,可若当时我随那位陶大人去定襄作证,恐怕已身首异处。”

纪鹏飞说完这句话,又吃了两口菜,舀了一碗汤,“细想起来,在发出军仓失火的伤亡名册之前,傅大人就传话说我‘来日定要高升’,当时,罗大人也在一旁罢。”他拿起匙子搅着碗里的汤,“什么‘扶摇直上九万里’,无非是罗大人和傅大人觉得我寒门出身,必定志大才疏,便拿这话来激我罢了。”

纪鹏飞喝了两口汤,施施然地接着夹菜,“杜大人为周太师门生,因此他惨受毒刑后,还能跑出御史台,圣上才会亲自垂问制勘官。”他一口咽了筷上的菜,“若是换成我这样的穷小子,恐怕刚迈进御史台的门槛儿,就一闷棍给治死了。”

罗蒙正和傅楚静静地看着纪鹏飞一人又吃又喝,纪鹏飞又舀了一碗汤,“无论是吏部不公、东宫敛财还是贪污军饷,缺的就是我这一份‘口供’罢了。”他放下手中舀汤的匙子,又端起酒杯,先对着傅楚,又对着罗蒙正,笑道,“两位大人,是不是?”

罗蒙正想举起杯子与他碰杯,可举到一半,纪鹏飞像没看见他动作似的,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否则,那陶大人如何知道伤亡名册上作的手脚?”

罗蒙正想开口,纪鹏飞看到了,先一步打断道,“当时,罗大人虽然竭力挽留,但也存着一分私心罢。毕竟,那‘百姓喊冤’的主意,是罗大人出的。”

“若是杜大人不堪受刑,供出了‘百姓喊冤’一事,罗大人不但能在圣上跟前落了好,又撇清了自己,徐、周二党亦会高看罗大人一眼。”

纪鹏飞感叹道,“可进可退,游刃有余,这份做官的本事,堪比西晋司马氏。”

纪鹏飞说到最后,竟笑了起来,“什么‘平地神仙’,我连‘天’都没上得,如何有这本事‘辞富贵’?”

傅楚听完,轻轻地拍了两记手,“‘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那官伎方才唱得应景,解的也不错,纪大人可真是冤枉她了。”

纪鹏飞冷声道,“是啊,她唱得那般悲切,必是也认为我同那周厉王一般,贪虐无道罢。”

罗蒙正道,“今儿我与傅大人于午间设宴,寻纪大人来商议,也正是想为纪大人解决此事。”他说着,又带头举起了酒杯,“纪大人来了,又说了那么些话,此刻席上就是真有一范增,纪大人也不会拂袖而去了罢。”

傅楚也笑着举起了酒杯。

纪鹏飞看着面前两人,大方一笑,也拿起了酒杯,先碰了罗蒙正的,再碰了傅楚的。

这次他举杯的时候,比傅楚手中的杯子还矮了一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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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是李煜描写自己与小周后幽会之情景,当时大周后病重,大周后死后三年,李煜封小周后为皇后。

2天不湎尔以酒,不义从式。既愆尔止,靡明靡晦。式号式呼,俾昼作夜。——《诗经·大雅·荡》

上天未让你酗酒。也未让你用匪帮。礼节举止全不顾,没日没夜灌黄汤。狂呼乱叫不像样,日夜颠倒政事荒。

3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

——《赐萧瑀》

在猛烈狂疾的大风中才能看得出是不是强健挺拔的草,在激烈动荡的年代里才能识别出是不是忠贞不二的臣。

一勇之夫怎么懂得为公为国为民为社稷的正义的道理,而智勇兼具的人内心里必然怀有忠君为民的仁爱之情。

萧瑀是南朝梁明帝萧岿第七子,梁靖帝萧琮异母弟,萧皇后之弟,玄武门之变后,劝李渊把政权给李世民,李世民继位后,他六次罢相,最后染病死去,死后被列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

4行乐争昼夜,自言度千秋。

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

黄犬空叹息,绿珠成衅仇。

何如鸱夷子,散发棹扁舟。

——《古风·天津三月时》

他们日夜秉烛欢宴,及时行乐,以为可以永远如此!

功成名就而身不退,自古以来没有几个有好的结局。

看看李斯临终前的叹息:不如早牵黄犬去打猎;看看石崇因为爱妾绿珠而导致满门抄斩,前车之鉴啊!

何如范螽无拘无束,携西子江湖泛舟。

5“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诸葛亮《出师表》

6鸿门宴上,范增三次举玉佩要求项羽乘这机会诛杀刘邦,项羽爱惜羽毛,不动手,范增出门找项伯假装舞剑来杀刘邦,结果刘邦假托上厕所溜了。

第七十七章 弱民之术

纪鹏飞与傅楚碰了杯,喝尽了杯中酒,把空杯对着两人示意了一下,笑道,“我呢,对二位大人是甘拜下风。”他放下酒杯,“我出身低,眼皮子难免就浅一些,今番二位与我议事,可要多担待,把话说得敞亮些,我怕我听不明白,白耽误了事。”

罗蒙正道,“纪大人不必自谦,若纪大人真是鼠目寸光,在那陶大人走后,大可以立即上本弹劾吏部不公,何须到了这会儿来受我和傅大人的气?”

纪鹏飞道,“罗大人误会了,当时徐国公奉旨清查吏部与礼部,朝中纷纷互相攻玕,却无人弹劾东宫,众臣皆然,此事又因我而起,那般情形下,我又如何敢去作那‘出头鸟’呢?”他拿起了筷子,“这不过是胆怯罢了。”

傅楚夹了一筷菜,“若纪大人真是胆若鼷鼠,就不会为了几个老弱厢军,而火烧军仓。”

纪鹏飞道,“那时我笃定朝廷并不会来与我细较这笔‘糊涂账’,所以才放了火,毕竟,这‘糊涂账’也是我做的,做了就得认。”他叹了口气,“其实,当时就是不放这把火,两位大人也能在第二天的堂审时下功夫,保不齐,还弄出桩‘千古奇冤’来,总不会重惩厢军罢。”

傅楚道,“纪大人当时就想到了这一层,为何却还是放了那把火?”

纪鹏飞呵呵笑道,“那是因为我站得没有二位大人高,看得就不远。二位大人能摸得清徐国公、周太师的心思,而我瞧见那位杜大人,就疑他要掀起我的老底来了,就怕周太师要为一本‘糊涂账’而重判厢军了。说到底,我就是没这份本事。”

罗蒙正道,“‘民为贵,社稷轻之,君为轻’,我们三人之中,只有纪大人得承亚圣公之道统。”

纪鹏飞接口道,“此文后一句为:‘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如今,我可是‘三不得’了。”他自嘲地一笑,“或许是我多疑,我今儿从‘威边军’驻地一路过来,窃见有几个影儿朝我的轿马吐唾沫呢。”

傅楚道,“‘指斥乘舆’,按律可处‘大不敬’之罪,当斩。”

纪鹏飞道,“有影处未必有人,我的轿马总不能不往那背阴的地方走。若我因几个影儿就大动干戈,岂非更生议论?”他目光深邃地看着面前两人,“罗大人与傅大人今日说要为我解决此事,可切莫是让几个影儿担了这干系。”

罗蒙正闻言,转头就对傅楚笑道,“我明白了,纪大人方才绕了半天的弯子,说自己胆小如鼠、目光短浅,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傅楚站起来,亲自拿起酒壶给纪鹏飞斟了一杯酒,斟完后又坐下,“是我的不是,让纪大人受惊了,我在这儿,给纪大人赔个礼。”

纪鹏飞喝了那杯酒,对傅楚道,“无妨,只是傅大人以后,可千万别再拿王侯来比我了。”

罗蒙正道,“纪大人安心,在座并无可封王称侯者,只有身系百姓的上邶州父母官。”

纪鹏飞见两人都作了保证,这才道,“父母官亲民,可民众多爱论是非,若这是非关乎官吏,则议论者越多。我瞧见的那几个影儿未必是真,可影影绰绰最是难缠,我虽不是好名之人,但有道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知罗大人与傅大人可有妙解?”

罗蒙正道,“《商君书》有云:‘民,辱则贵爵,弱则尊官,贫则重赏’,又云:‘民有私荣,则贱列卑官;富则轻赏’,纪大人若想治下息言,莫若‘弱民’二字。”

纪鹏飞摇摇头,“圣上已下旨加征税赋,又正值开战在即,此刻若再寻事端,只恐民心生异。”

傅楚道,“纪大人所言差矣,若纪大人一再放纵这些妄议之徒,民心才易生变。”

纪鹏飞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两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读近日邸报,圣上已下令征发民夫。罗大人与傅大人均为儒士,为何在此时与我阔谈法家中的‘驭民五术’?”

罗蒙正立刻道,“不瞒纪大人,上邶州民夫难征,我与傅大人特邀纪大人前来,亦有这缘故。”

纪鹏飞脸色沉了沉,刚想问问为什么难征,傅楚就接道,“纪大人任官不久,名下却也置了些田产,自然清楚为何民夫难征。”

纪鹏飞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想到罗蒙正和傅楚名下的田产地产的数额肯定比自己多得多,他嘴里难听的话就说不出来了,但是想说点好听的呢,又觉得不合时宜。

罗蒙正道,“按理,我不该插手上邶州军务,可我听闻,近日兵部又拨了一批新兵过来,填补军仓失火案中‘伤亡士兵’的名目。而因百姓对纪大人颇有议论,纪大人治军严纪,也不如从前那般容易罢。”

纪鹏飞冷冷道,“经我一提醒,罗大人说话果然比之前敞亮多了。”他放下筷子,“不过我的眼皮子还是浅,照看不到大局,只知道圣上封我为上邶州经略使,是要严整军纪,以护东郡北方际边。若要我以军胁民,威征逼从,因一己私利,而不顾民众生计,那便是枉任此官。”

傅楚道,“我和罗大人并未言及‘以军胁民’一说,纪大人何出此言?”

纪鹏飞冷笑道,“‘壹民、弱民、疲民、辱民、贫民’,不外乎是‘以弱去强,以奸驭良’,罗大人要我以‘弱民’之法平息流言,不知是在说‘威边军’为‘弱’军,还是在意指我这上邶州经略使为‘奸’吏。”

罗蒙正大笑,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他见纪鹏飞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便收敛起笑容,认真道,“纪大人全然曲解了‘驭民五术’,‘驭民’之道,在于‘以民驭民’而非‘以官驭民’,在于‘以弱民去强民,以奸民驭良民’,而非‘以奸吏治善民’。”

纪鹏飞不语,只冷着脸。

罗蒙正道,“《商君书》又云:‘农、商、官三者,国之常食官也。农辟地,商致物,官法民’,如今,上邶州地已尽辟,民已既法。唯有一类人,牟东郡之利,却不致臣民之务,称他们为‘奸民’,亦不为过,纪大人可知我说的是谁?”

纪鹏飞盯了罗蒙正好一会儿,又看了看傅楚,脸色渐渐和缓了下来,他轻轻吐出一句话,“木速蛮。”

第七十八章 尊嫡卑庶

徐知让低着头站在徐广面前,他一边的脸已经上过了药,但还是能明显看到被掌掴的痕迹。徐知让顶着这张脸站在徐广面前,视线所及,只有徐广的两条腿。

徐知让盯着徐广的脚有好一会儿了,他已经看出,徐广脚上的这双鞋是自己的生母做的。

徐知让看出来的那一刻,他其实很想问问徐广觉得这双鞋穿得舒不舒服。

但他想到若开口问这个问题,就得称呼自己生母为‘姨娘’,且徐广一向认为他姨娘这么做是应该的,说不定根本没注意到这双鞋里包含的心血,便把已经涌到喉管口的话给咽下去了。

父子俩就这么沉默着站了一会儿,还是徐广先发话了,“你是打算在这儿和我耗到进宫的时辰了?”

徐知让道,“儿子不敢。”他盯着徐广的鞋面说道,“召儿子前来的是父亲您,儿子一人可不敢白耗光阴。”

徐广冷冷道,“故技重施?”他看着徐知让的头顶,似乎是想要看穿自己这个儿子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想激我打你,尔后带伤进宫?”他冷笑一声,“好一个戏胚子!”

徐知让道,“父亲若生了儿子的气,也不必亲自动手,只需进祠堂请了家法便是。”

徐广道,“家法打的是自己儿子,我看你已经不想作我儿子了。”

徐广说着,伸手想去摸徐知让上次被打的那半边脸,没想到徐知让一看见徐广抬手,就蓦地一缩,徐广一怔,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顿了几秒,才收回手。

徐知让淡淡道,“儿子若非贵妃之弟、国公之子,如何得幸进宫面圣听训?”

每次徐知让摆出这幅样子来,徐广是必定会生气的,实际上,徐知让不讨徐广喜欢,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徐知让对父兄的这种态度。

但是这回徐广硬是压下了自己的怒火,“你也知道你能得幸面圣,是拿徐国公府的脸面博来的。”

徐知让道,“儿子不才,撑不起徐国公府的脸面,父亲不如寄希望于大哥与三哥,儿子连书也读不明白,作篇文章都惹恼了圣上,想来是无望高中了。”

徐广闻言,静静地看了徐知让一会儿,突然嗤笑一声,“你和你姨娘一样,无论何时何事,总觉得天下所有的理全在你那边,什么都是旁人的错,你冤枉的不行,无辜的可以,还都自作聪明,喜欢先斩后奏。”

徐广用鞋轻轻蹭了蹭地面,似乎是无意识地两下,“非得跌了跟头,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

徐知让道,“儿子这腿还没迈进宫门槛儿,父亲就觉得儿子要跌跟头了,儿子惭愧。”

徐广道,“宫门槛儿太高,不是你踮踮脚、朝上蹦哒一下,就迈得过去的。”他又蹭了蹭地面,“不过现下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了,你要撞那南墙,撞去罢,别头破血流地回来跟你姨娘哭鼻子就行。”

徐知让疑心徐广已经气糊涂了,因为他从徐广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一丝对自己的从未有过的忧心与关怀,但徐广说话时,还是一副嘲讽的口吻。

徐广接着道,“你放着好好的进士不考,非要借这荒谬之言进宫,怎么,是这徐国公府的主子作得你不舒坦了?巴望着要去当哪条潜龙的奴才了?”

徐知让心中惊诧,不自觉地抬起头来,面上的神情却还是波澜不惊,“儿子只是入宫听训……”

徐广不耐烦地打断道,“都事到临头了,拿这套搪塞你姨娘去罢。”

徐知让沉默了一会儿,才嗫嚅道,“自然是康王。”

徐广“呵”了一声,“你大哥和三哥想借你的道儿当后路走,你都嫌挤了,你还能肯给你外甥牵马抬轿?”徐广嘲笑道,“就是你肯,你外甥还怕摔着呢。”

徐知让轻声道,“大哥和三哥的事情,分明是父亲偏心。”

徐广一瞪眼,徐知让立刻息了声,徐广冷冷道,“要是你连‘孝悌’二字都不懂,你今儿出了宫,就给我去祠堂跪着抄《孝经》去。”

徐知让道,“父亲,《孝经·谏诤章》有云:‘父有诤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诤于父’,儿子作此‘诤言’,正是为‘孝悌’二字。”

徐广道,“你要嫌《孝经》不够抄,那就再加抄‘三礼’。”他看着徐知让又低下头去,追问道,“《礼记·大传》一篇中对于嫡庶之别是怎么说的?”

他看徐知让不语,自答道,“‘庶子不祭,明其宗也。庶子不得为长子三年,不继祖也。别子为祖,继别为宗,继祢者为小宗。’,‘尊祖故敬宗……’,”

徐知让小声接口道,“‘……敬宗,尊祖之义也。’。”

徐广讥讽道,“这才想起来?你国子监的书真是白念了,连‘尊嫡卑庶’这一条都没领悟吗?我看你是不必费心考春闱了,连《礼记》都背不会。”

徐知让的心中猛然涌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委屈,可又带着点徒劳的愤怒,他听着徐广对他一贯的讽刺,突然就很想哭,他咬着牙才没带出哭腔,稳住声线道,“是儿子学识不深。”

徐广道,“圣人制‘礼’,正是因为知晓,有国有家者必有嫡庶,嫡子正体,特须尊崇,庶子体卑,不得为例。家如此,国亦如此,家里的事情,你说我偏心,那东郡的事情,你是不是也要说圣上偏心?”

徐知让明白过来了,他的心思转了一转,又抬起头来看着徐广,“父亲的意思,是想让我借此机会,入二皇子麾下?”他又犹豫道,“可二皇子上回……”

徐广道,“你尚且对你大哥和三哥心生不懑,何况这本就互为掣肘的双生子?”

徐知让皱了皱眉,徐广看出他好像并不看好安文,便问了一句,“你原来想的是谁?”

徐知让咬了咬唇,还是说了实话,“儿子想助四皇子一臂之力。”

此时,守着仪门的小厮跑过来敲门说时辰到了,伺候轿马的中使已经在催了。

父子俩只好中止了谈话,开了书房门,让徐知让快步随着小厮往仪门去了。

徐知让走出书房之前,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地回头看了一眼。

徐广站在那幅《卜商贴》下,低着头,伸着脚,正打量着自己脚上的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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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曾子曰:“若夫慈爱恭敬,安亲扬名,则闻命矣。敢问子从父之令,可谓孝乎?”

子曰:“是何言与,是何言与!……士有诤友,则身不离于令名;父有诤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诤于父,臣不可以不诤于君;故当不义,则诤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孝经·谏诤章》

曾子说∶“像慈爱、恭敬、安亲、扬名这些孝道,已经听过了天子的教诲,我想再冒昧地问一下,做儿子的一味遵从父亲的命令,就可称得上是孝顺了吗?”

孔子说∶“这是甚么话呢?这是甚么话呢?……普通的读书人有直言劝争的朋友,自己的美好名声就不会丧失;为父亲的有敢于直言力争的儿子,就能使父亲不会陷身于不义之中。因此在遇到不义之事时,如系父亲所为,做儿子的不可以不劝争力阻;如系君王所为,做臣子的不可以不直言谏争。所以对于不义之事,一定要谏争劝阻。如果只是遵从父亲的命令,又怎么称得上是孝顺呢”

顺便说一下,儒家四书五经,乃至十三经里面,从来没有“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句话。

2庶子不祭,明其宗也。庶子不得为长子三年,不继祖也。别子为祖,继别为宗,继祢者为小宗。有百世不迁之宗,有五世则迁之宗。百世不迁者,别子之后也;宗其继别子者,百世不迁者也。宗其继高祖者,五世则迁者也。尊祖故敬宗。敬宗,尊祖之义也。——《礼记·大传》

庶子不祭祖称,这表明祭祖称的事情应由宗子来做。作父亲的是庶子,就不能为其长子服丧三年,因为庶子不是祖称的继承人。别子为其后裔之始祖,继承别子的嫡长子是大宗,继承别子之庶子的是小宗。有百世不迁之宗,即大宗;有五世则迁之宗,即小宗。百世不迁的大宗,就是别子的嫡长子那一支。继承别子的嫡长子那一支,就是百世不迁的大宗。只能继承高祖的宗,是五世则迁的小宗。因为尊祖,所以才尊敬嫡长子,而尊敬嫡长子,也就等于尊祖。

所以说“礼教吃人”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第七十九章 陪听戒勉

和徐国公府比起来,山池院在接到让王杰去紫宸殿“陪听戒勉”的旨意的时候,就雀跃多了。

旨意的内容很简单,就是说王杰快要入学了,思想道德上的教育非常重要。这次徐贵妃的弟弟犯了错,安懋以长辈的身份训诫他,让王杰也跟着听听,免得也在思想上犯同样的错误。

毕竟王杰年幼,很容易被歪经邪说所吸引,安懋作为父亲,得行使管教的责任,这样入学以后,就更加尊师重道,能努力研习孔孟正学了。

虽然王杰觉得徐宁和苏敏儿早就从不同的渠道得知了这个消息,但接完旨后,他们两个比王杰这个要去面圣的人还高兴。

苏敏儿激动地跟王杰科普徐知让的身份,“主子可记得上回徐国公惹恼福嗣王的事儿?就是他去给赔的礼。听说,他文采甚佳,比他两个嫡兄都会读书,徐国公府里,他最有希望高中呢。”

王杰道,“那徐广必定十分宠爱他罢?”

对这个问题,苏敏儿却有些迟疑,“这倒不好说。”

徐宁接口道,“若徐广当真宠爱他,如何会让他写出这等悖谬之言?《左传》有云:‘爱子教之以义方’,他却驳孟批孔,圣上闻之而怒,明年的春闱,他定不能高中了,岂不是辜负了徐广对他的期许?”

王杰却不那么想,他试探道,“许是娇纵太过?”

徐宁道,“若当真娇惯他,他作的文章也不会惊动圣上了。”

苏敏儿点头,“我听说,徐贵妃也是听圣上提起,才知道他竟写了那样的文章。若真是这样,这次他受圣上训斥,怕是因徐府内嫡庶相争所致。”

王杰的感想有点复杂,“父皇此次召我陪聆,怕是也有以此戒勉于我,让我切不可以庶争嫡。”

徐宁笑道,“这却是圣上想抬举主子呢,主子生母追封在即,圣上此时召主子聆训,正是应了那个‘恭’字!”

王杰立刻想起徐宁曾经给他说过的“恭”字的含义,“尊贤贵义曰恭,卑以自牧曰恭。”

苏敏儿接道,“爱民悌长曰恭,芘亲之阙曰恭,正德美俗曰恭。”

王杰明白安懋这是想给追封王氏造势,他感叹了一句,“这是父皇对我的一片慈心。”

苏敏儿趁机劝道,“主子万不可辜负圣上的慈父之心。”

王杰知道苏敏儿的意思,不由笑道,“你放心,我保准进殿后一言不发,只应父皇的示下。”

徐宁道,“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此次圣上还将特召一名翰林学士陪训,这名翰林学士曾作为制勘官参审上邶州一案,还在圣上跟前特意为杜韫玉求过情,主子可要当心他。”

苏敏儿听了,赶紧也道,“依照上回的事情来看,此人十分可疑,且城府颇深,对徐、周二党均敬谢不敏。”

徐宁道,“没错,上回杜韫玉在含光门街上破口大骂,连带着他也骂了进去,甚至拿他的阴私来宣扬,他竟然不气不恼,转而立刻在圣上面前为杜韫玉开脱求情,可见此人剑戟森森,并非善类。”

上次王杰只苏敏儿说了个大概,具体骂的内容说得都很含糊,于是他不禁问道,“什么阴私?”

徐宁和苏敏儿僵了一秒,还是徐宁委婉地把关于文一沾的传言说了。

王杰听了都替文一沾生气,虽然王杰这个现代人不能完全体会这种流言对一个庶出子的伤害性有多大,但是王杰自认他也做不到为宣扬他阴私的人求情,“或许是他心胸豁达?”

徐宁摇摇头,“从人伦上来论,也是‘有人民而后有夫妇,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兄弟’,‘孝悌’二字中,‘孝’在‘悌’前,他即使是半个圣人,听见外人侮他生母,岂能不恼?”

苏敏儿也道,“宋人尝作《贤者之孝二百四十首》赞历代孝贤之臣,其有一句,‘是谁迫我母,持炙致诸宾’,典出昔年崔季坚护母之举。可见,即使是出身名门,也无法对辱及生母一事淡然处之。”

王杰想了想,道,“好在我与他并未有过交集,想来他也不会瞩目于我。”

徐宁没这么乐观,“他立场不明,虽然与主子并无交往,但若他想对付徐氏,难免会拿主子做筏子。”

苏敏儿也道,“不错,那徐知让与主子的出身也颇为相似,他若想借机寻衅,主子可得有个防范。”

王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父皇此次特召他陪训,是否也是对他心存疑虑?”

苏敏儿一怔,徐宁恍然大悟,“是啊,三人出身均这般相似,若不是圣上有意,怎会有如此巧合?”

王杰听完这圈分析,觉得这次陪听自己不太可能真的一言不发,“倘若他寻衅于我,该如何是好?”

徐宁毫不犹豫地说道,“主子只需记得四个字,‘尊嫡卑庶’。”

苏敏儿道,“若论及嫡庶,主子必得奉东宫为正统。”

王杰点点头,心里有了点谱,但他又有些担忧,“我只盼望母妃能被顺利追封,千万别在这里出了岔子才好。”

这时,院外负责送王杰去紫宸殿的司监发话请王杰上辇,徐宁和苏敏儿替王杰整了整衣冠,再一齐送王杰到了院门口。

王杰决定让徐宁陪自己同去,苏敏儿并没有异议,她只是站在那儿,一直站到王杰的步辇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时,才打算回屋里去歇一歇。

她刚折转了身,就看见那个她托要金线的尚衣局小宫女从宫道尽头的拐角处慢慢走了过来,显然那小宫女到了有一会儿了,只是刚才看见王杰在上步辇,不好过来。

小宫女手上拿着个针线盒,针线盒不大,但也不小,一见苏敏儿就笑道,“姐姐拿什么来谢我啊?”说着就把那个针线盒递到苏敏儿手上。

苏敏儿接过针线盒,却没有立即打开,“不知妹妹想要什么?”

小宫女道,“我已收了姐姐的钱,不好再要别的,只是尚衣局有人,想姐姐帮忙带句话儿,给你们山池院的徐宁。”

苏敏儿问道,“什么话?”

小宫女道,“他希望徐宁‘别忘了昔日担纆薪菜之情’。”

苏敏儿打开针线盒,盒子有两层,上面一层放着五匝金线,苏敏儿见了,笑道,“妹妹放心,我定会带到的。”

小宫女见苏敏儿答应了,就告辞回了尚衣局。

苏敏儿走回角房,把金线收好,然后慢慢打开针线盒的第二层。

盒中赫然是一本《冲虚经》。

第八十章 人主忌圣

文一沾看着宦达一瘸一拐地来请自己去紫宸殿陪训的时候,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宦常侍辛苦。”

宦达低眉敛目,“文大人,请。”

于是两人出了翰林学士院,往紫宸殿走去。

宦达走在文一沾的前面,两人相隔一步半的距离,宦达的伤显然没有好全,可他的步速和平常走路时一样,甚至还快了一些。

文一沾见宦达在前方躬着身闷头走着,笑容又深了一些,“宦常侍伤势未愈,还是慢一步罢,现下你我已出了翰林学士院,宦常侍可安心了罢。”

宦达道,“文大人别再取笑奴才了。”

文一沾道,“我并非人主,宦常侍不该对我谦称‘奴才’。”

宦达顿了顿,道,“文大人胸襟宽阔,我却不敢逾了矩。”

文一沾道,“宦常侍也太小心了。”

宦达道,“为圣上办差,不得不小心。”

文一沾道,“你我均为圣上办差,宦常侍在我面前,不必如此小心。”

宦达道,“经了上回那一遭,我再不敢不小心。我虽行走于圣上身边,可宫中的奴才多如蚂蚁,我若再不小心,难保不被人踩一脚。”

文一沾道,“蚂蚁虽小,可要是被叮上一口,也能肿起个包来,且蚂蚁皆附群而存。宫中诸人,敢一脚踩到蚁群中的并不多,宦常侍不必担心。”

宦达道,“敢踩入蚁群的主子是少,但一根手指就能捻死一只蚂蚁的贵人太多。有的时候,这蚂蚁的脑袋都来不及抬,连是哪位贵人动的手都不知道,死前只看到一根手指头,文大人想想,它是不是死得太冤枉了些?”

文一沾道,“这倒难讲了。若这蚂蚁往不该爬的地方爬,让人误以为这蚂蚁是要咬他,那怎能怪人动手捻他呢?任谁,也不希望自己平白无故地就肿起一个包来啊。”

宦达道,“可若这贵人能发发善心,给这蚂蚁指条明路,岂不更好?”

文一沾道,“只要这蚂蚁不离群索居,安分地待在蚁穴里,不往不该爬的地方爬,又有谁会来捻它呢?”

宦达道,“可这蚂蚁并不知晓哪有爱捻虫的贵人,又怎知不该往哪里爬呢?”

文一沾道,“宦常侍方才自己便说了,满宫里都是能捻虫的贵人,这样的情形下,我哪里敢信口胡说呢?”

此时,两人已经能看到紫宸殿了。

宦达转过身来,朝文一沾作了个辑,“文大人说话做事,真是滴水不漏,奴才钦服。”

文一沾连忙回了个半辑,“宦常侍来往于圣上身边,切莫再对我称‘奴才’了。我尚无官阶品秩,宦常侍如此称呼,若被外人听去了,可分不清是我僭越,还是宦常侍僭越了。”

宦达直起身来,“文大人待我这般亲和,我即有一言,想进与文大人。”

文一沾道,“宦常侍请讲。”

宦达道,“人主识人,不外乎‘七经’、‘九征’、‘五常’、‘八观六验’、‘六戚四隐’。有道是,‘才德全尽谓之圣人’,可天下至圣,莫若孔孟。”

“文大人已是‘麒麟子’,德才兼备。我进文大人一言:人主忌圣。文大人若想一展宏图,便可求圣,而不可成圣。文大人这般人品才华,将来必定仕途光明,若被奉进了孔庙,日日受那烟熏火燎的瞻视,岂不是可惜?”

文一沾认认真真地听完宦达的话,朝宦达又行了半辑,“宦常侍费心了。”

宦达道,“文大人多礼。”

两人再也无话,只一起走到了紫宸殿外。

殿外早有内侍恭候,一见文一沾便道,“文大人,里边儿请。”

文一沾点点头,随着引路的内侍进了殿中。

文一沾进殿的时候,王杰已经坐下来了。

王杰坐得十分惴惴不安,因为他坐在安懋下侧,也就是上次他来紫宸殿时,太子坐的位置。

王杰觉得自己像被架了起来,他脸上的神情比受训的徐知让还惶恐一分。

这一分的惶恐在文一沾向他行礼的时候扩大到了十分,王杰喊“免礼”的时候都怀疑那个声音不是自己的。

反倒是徐知让和文一沾行平礼的时候挺落落大方的。

安懋似乎并不在意王杰有多么不安,他随即就赐了文一沾的座。

文一沾一坐下,殿中站着的只剩徐知让一个人,但王杰却觉得更紧张了,因为他总觉得殿内三个人都在有意无意地打量着自己。

王杰垂下眼帘,把目光集中到自己的袖子边上。

安懋开口了,情绪还算好,“朕生平还从未读过如此荒悖之文。”他的话尾里竟然还带着一丝探究的笑意,“朕看你的行文,似是要把孔庙砸了才罢。”

徐知让道,“愚生不敢砸孔庙,只是论一论儒学的是非罢了。”

安懋道,“儒学并非不可论,只是你论儒学便罢,为何要却要批孔驳孟?”

徐知让道,“国子监以孔孟所定经书诲诸生,因而,论儒学,必得先谈孔孟。”

“且愚生以为,人之是非,并无定质;人之是非人也,亦无定论,而今,普天之下,均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未尝有是非耳。是非之争,不相一也。”

“昨日是而今日非,今日非后日又是矣。即使孔子复生于今,又不知作如何是非也。因此,愚生认为,以孔孟定本行赏罚,实为东郡一大谬哉。”

王杰听了,暗暗吃惊,徐知让的这种思想,在原来王杰所在的时空里,是在新文化运动时期才提出来的。

王杰不由慢慢抬起头来打量起了徐知让,他对徐知让接下来的话有了点莫名的期盼。

王杰虽然知道徐知让不可能说出拥护“德先生”、“赛先生”,但他很想听徐知让能说出类似“反孔教,反礼法,反贞节,反旧伦理,反旧政治”的话来。

安懋道,“孔孟定本,为儒家‘十三经’,均为先贤所悟之圣言,如今你既驳了,朕倒要听一听。”

安懋说话的语气还是一点儿生气或发怒的迹象都没有,反倒像是在逗一个有趣的孩子,连王杰这个现代人,都觉得安懋这个封建社会的皇帝,做的还是挺开明的。

徐知让道,“愚生不敢驳‘十三经’,却只想驳儒学中的一个字。”

安懋问道,“哪个字?”

徐知让抬起头来,目光熠熠地看着安懋,“‘礼’。”

第八十一章 殿外闲谈

紫宸殿外。

宦达站在殿门前,正和江小柔闲话,“江作司放心,徐公子聪颖,必定能安安稳稳地从这殿门里出来。”

江小柔道,“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贵妃主子让我来这儿侯着,宦常侍别嫌我占了您的地方才好。”

宦达道,“不敢,不敢,江作司可是贵妃身边的第一人,我怎会嫌您占地方呢,是我该把地方腾给您才对。”

江小柔笑道,“宦常侍客气了,都是为主子办差,怎能排‘第一、第二’的座次呢?”

这句话说得宦达心里舒坦,他也笑道,“是啊,江作司与我各事其主,哪里用排‘第一、第二’呢?您在这儿侯着,保准徐公子一出来就能瞧见您。”

江小柔道,“我倒也想瞧一瞧里面的人。”

宦达心中微微一惊,他顿了顿,把话题转向另一个层面,“江作司日日跟在贵妃身边,若想见圣上,不必巴巴地跑到紫宸殿来。贵妃贤德,宫中诸人有目共睹,想来也不会覆了江司作的面罢。”

江小柔道,“我日日跟在贵妃主子身边,圣上连正眼儿也不赏我一个,更何况此刻我离了贵妃,圣上怕是连我是谁也不记得了。”她观察着宦达的神色,“不怕宦常侍笑话,我向贵妃主子求了这桩差事来,是想见一见殿中的那位‘麒麟子’。”

宦达心思一转,不再与江小柔周旋,直接把话挑明了,“依我看,江作司不像是要见那位文大人,倒像是在探我的话呢。”

江小柔微笑,“何以见得?”她眉目一转,露出点儿女子特有的娇怯来,“文大人德才出众,尽人皆知,且前景辉煌,宦常侍就不许我作一作‘窥墙的邻女’吗?”

宦达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麒麟虽为祥兽,可终究不及真龙,江作司若有这份名利心,早作了主子,何必到了今日,还与我这奴才饶舌?”

江小柔道,“女子的倾慕最是没道理,这世上不讲理的事情那么多,又如何不能添上我这一桩?”她看着宦达,“别的不提,就说文大人在圣上面前为那杜韫玉求情,仅这一条,就足以令天下女子瞩目了。”

宦达挑眉道,“这是什么说法呢?”

江小柔戏谑道,“寻常人见外人诟辱生母,必定勃然大怒,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而文大人却温文尔雅,甚至能面圣‘秉公’议事。若是谁嫁与了文大人,必定不用受婆母的磋磨,保不齐,反倒还要受婆母的奉承呢。”

江小柔这话说得刻毒,宦达却不上当,他也笑道,“江作司想错了,男子秉公守道时,最是无私。生母如此,更枉论妻妾?”

“我尝闻得一桩轶事,昔年汉昭烈帝败走沛城,逃亡许昌,路上绝粮,往村中求食。有一猎户为表倾慕之心,杀妻以奉之,汉昭烈帝痛食之,后与魏太祖说及此事,魏太祖赏金百两予其猎户。”

“汉昭烈帝得民心而食民之妻,当今圣上之英明远胜汉昭烈帝,臣子为尽忠而不念生母,也是情理之中啊。”

宦达这话说得比江小柔还毒,江小柔打量了宦达两眼,道,“宦常侍似乎在有意回护那位文大人。”

宦达道,“我只是说几句公道话罢了。”

江小柔道,“文大人身为翰林学士,能有宦官为他说公道话,已经是很难得了。”

宦达微微眯起了双眼,“江作司是在说谁难得?”

江小柔道,“我是在说圣上的英明,古今难得。”

宦达道,“这是自然。”

江小柔道,“不过宦常侍说得没错,择婿并非择臣,这无私的男子,最是无情,连自己的生母都不顾,把妻子煮了来吃,就更不在话下了。”

宦达道,“江作司这话似乎并非在说给我听。”

江小柔道,“此处就你我两人,我不是说给宦常侍听,又说给谁听呢?”

宦达道,“江作司似是希望能把这话漏在圣上耳朵里。”

江小柔道,“想对圣上说话的人太多,圣上耳朵里漏进的话也多,别说宦常侍不是个多嘴的人,就是你我的话真漏进了圣上的耳中,圣上也不会在意这一两句闲话罢。”

宦达道,“圣上是不会在意你我的话,可贵妃的话,圣上还是会留意听一听的。江作司陪伴贵妃多年,早已成了贵妃的耳目,这耳目多长一张嘴出来,瞧见的人便会以为这嘴是主子长的。我虽能与江作司挤一个地方,可万万不敢碍了贵妃主子的眼。”

江小柔道,“方才宦常侍说了公道话,难道此刻就不准我说几句公道话吗?”

宦达道,“公道话不易说,江作司作为贵妃身边的要人,还是不说为好。”

江小柔道,“看来宦常侍是不愿与我谈论那位文大人了。”

宦达道,“我人微言轻,圣上面前我说不上话,可江作司不一样啊,我哪里敢与贵妃谈朝臣呢?”

江小柔道,“宦常侍如何说自己说不上话呢?”

宦达道,“江作司只瞧此刻我在殿外,而不在殿里,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江小柔笑道,“宦常侍若想站到殿里去,却并不是什么难事。”

宦达心中隐隐一动,“殿中哪里有我落脚的地方?”

江小柔道,“圣上身边。”

宦达道,“圣上身边已没了多余的位置。”

江小柔道,“把占位的人拉下来,不就有了吗?”

宦达道,“他功重如山,移山太难,非一朝一夕所成之事。”

江小柔道,“山再高,也高不过天去。”

宦达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不知江作司有何移山妙法?”

江小柔道,“法子此刻就在殿中。”

宦达问道,“是谁?”

江小柔道,“宦常侍可曾留意四皇子身边的那个贴身太监?”

宦达想了想,才点点头。

江小柔道,“他是徐安的亲弟弟。”

宦达道,“这我早已知晓。”

江小柔道,“可他原是伺候贵妃主子的。”

宦达一怔,这事儿他还真不知道,江小柔继续说道,“请那个驯马的木速蛮奴去山池院问话的,也是他。”

宦达道,“这又如何?如今此案已断,再难翻了。”

江小柔道,“翻案是难,可反案却容易得很。”

第八十二章 针锋相对

紫宸殿中。

徐知让的这个“礼”字一出,殿中三人神色各异。

文一沾眉头一动,只短短一瞬又恢复原来的样子。

王杰眉头一松,看徐知让的眼神又深了些。

安懋眉头一耸,没再和徐知让说话,而是转向文一沾问道,“‘礼’可驳乎?”

文一沾站了起来,斩钉截铁道,“‘礼’不可驳。”

安懋道,“为何不可驳?”

文一沾道,“礼者,理也,其用以治,则与天地俱兴。礼有三本,上事天,下事地,宗事先祖,而宠君师。《礼记·曲礼》有云:‘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是以君子恭敬、撙节、退让以明礼’。徐监生若驳‘礼’,则是连天、地、祖、君、师一并驳了,有违天道人伦,更是有违君子之道。”

文一沾话音刚落,安懋还来不及作什么评判,徐知让就转向文一沾,冷冷道,“文大人这是在暗指我为禽兽吗?”

文一沾道,“不曾有这意思。”

徐知让道,“是么?可文大人方才所引句的后两句为,‘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文大人引此句,岂非暗指我驳‘礼’之举,是‘无礼’如同禽兽?”

文一沾不敢应战,只能把目光投向安懋,等着安懋的态度。安懋不置可否,只是探究地看向徐知让,“徐国公竟能养出这样伶牙俐齿的儿子。”安懋说着,看向坐在一边的王杰,“朕的儿子,可就没这样好的口齿。”

这一下殿中三人的目光都投在王杰身上,王杰低头也不是,抬头也不是,简直是手足无措,顿了足足两三秒才反应过来,站起来向安懋辑手道,“儿臣惭愧。”

安懋朝王杰安抚式地看了一眼,温声道,“无妨,坐罢。”他又转向徐知让,“文卿并无恶意,只是引经据典罢了。《礼记》为戴圣所撰,你若驳‘礼’,理应驳了戴圣才是,何必为难文卿?”

徐知让道,“是,愚生这就来驳。”他说着却又转向了文一沾,“愚生以为,文大人方才解的不对。”

文一沾微微倾身道,“那便请徐监生赐教一二。”

文一沾是文状元,这会儿让徐知让“赐教”,分明是在讥讽他,徐知让却也不谦让,“《说文》有云:‘礼,履也,所以事神至福也’。履,足所依也,引申之,凡所依皆曰履,是以履道成文也。恕愚生直言,圣人制‘礼’,如同‘制履’,‘礼’为人之所依不假,可如今人已非前人,‘礼’却从旧礼,甚而削足以适履,岂非谬哉?”

“且愚生在国子监读书时,常听经学博士口陈‘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之义。愚生以为荒诞,孔子生于东周之时,莫非羲皇以上圣人尽日燃纸烛而行耶?”

听到这里,安懋开口了,“依这样说,孔孟礼教、儒家道统,难道只是东周时的一双旧鞋吗?”

徐知让向安懋恭敬地辑手道,“是,而且此鞋已破旧不堪,圣上应丢之弃之,莫要让一双旧鞋绊了东郡的脚才是。”

安懋轻笑了两声,对文一沾道,“朕都听出来了,徐监生是在说文卿你就是那双绊了东郡脚的旧鞋呢,文卿还不快驳了他!”

安懋的这种态度实在是难以捉摸,文一沾顿了好一会儿,才辑手道,“臣不敢驳了。”

安懋道,“有何不敢?”

文一沾道,“臣若驳了,便是驳了三皇五帝,这样一来,臣倒成了逆圣之人,岂非中了徐监生的计?”

安懋大笑,连王杰都忍不住笑了,背后的徐宁轻轻在王杰身上点了点,王杰才敛起了笑容。

安懋笑了一会儿,端起茶碗喝了两口茶,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情,“文卿不敢驳,看来只有朕来驳了。”他放下茶碗,“《礼记·哀公问》有云:‘民之所由生,礼为大。非礼无以节事天地之神也,非礼无以辨君臣上下长幼之位也,非礼无以别男女父子兄弟之亲、昏姻疏数之交也;君子以此之为尊敬然’。”

“《周礼》又云:‘礼俗,以驭其民’。礼起于俗,成于德,终于法。朕奉孔孟礼教,尊儒学道统,是为教化驭民,以治东郡天下。若依你所言,朕废孔孟先贤之‘礼’,弃了道学儒术,朕又该如何治民呢?”

王杰听得怔住了,他知道安懋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就是放在他原来的那个时空,废除孔教之后,也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慢慢建立起符合现代文明的既有规则和秩序。

安懋继续道,“丢一双旧鞋是不难,丢了便丢了,可寻一双新鞋却不易。若是新鞋子不合脚,便不仅是绊脚了,而是连道儿也不会走了。要是穿着新鞋摔了跟头,该如何是好?”

“若说让朕拎着旧鞋找新鞋,”安懋揭开茶碗,喝了一口,“这与‘郑人买履’,又有何异?落到你嘴里,便成了‘宁信度,无自信’,这可不是为难朕么?”

徐知让忙低头辑手,“愚生惶恐,愚生不敢妄议圣上。”

安懋道,“你都想亲自扯了东郡脚上的鞋了,这会儿倒惶恐起来了。你这一惶恐,朕若再责罚于你,倒成朕的不是了罢。”

安懋这句话是笑着说的,王杰坐在安懋旁边,全程都不觉得安懋有一点儿生气的迹象,但殿下两人却都微微躬起了肩膀。

徐知让道,“愚生不敢让圣上得过,自然不敢求圣上的责罚。”

安懋对文一沾笑道,“瞧瞧,他比文卿还会说话,可惜啊,”安懋把桌上徐知让写的那篇文章的折子合了起来,“这心不正。”

徐知让道,“愚生若心有不正,如今便不会在这殿中议论‘旧鞋’了。”他抬起头来,“愚生早就为东郡去寻那双合脚的‘新鞋’了。”

文一沾皱起了眉,王杰的心也跟着一跳,他隐隐觉得徐知让和安懋说的“鞋”已经不是孔孟之道了。

安懋凝视了徐知让一会儿,突然道,“徐国公为管教你,费了不少气力罢。”他的目光集中到了徐知让的脸上,“想来朕宣你进宫之前,徐国公便已请了家法了罢。”

徐知让道,“圣上想错了,家严并未对愚生动家法。家严说了,家法打的是儿子,愚生不忠不孝不悌,连家法都不配挨,合该跪到祠堂去抄《孝经》才对。”

安懋玩味道,“罚得妙,‘人之行,莫大于孝’,罚逆子,就该抄《孝经》。”

徐知让道,“愚生惭愧,不过愚生就是抄了《孝经》,在家严心中,也是逆子。”

安懋道,“这是为何?”

徐知让道,“家严最守‘礼’教,最讲究尊嫡卑庶,忠孝俭恭,愚生为庶孽,生而体卑,却妄图同享嫡尊之礼,在家严看来,可谓是不孝不悌了。”

安懋看了徐知让好一会儿,才道,“难怪你要驳‘礼’。”安懋转向文一沾,这回说话的语气轻松了一点,“难怪他要驳‘礼’。”

文一沾不答话,只恭敬地朝安懋行了辑礼。

安懋见殿中无人接自己的话,接着说道,“看来你是嫌‘嫡庶之别’咯了自己的脚了罢,可即使如此,也不须因这一粒小石子儿,就把一整双鞋给扔了啊。”

徐知让道,“愚生执意如此,是因为这粒石子儿咯的不是愚生一人的脚,而是东郡千千万万庶出子弟的脚。”

安懋道,“哦,是么?”

徐知让道,“圣上若不信,现下就可以问一问文大人,或者,问一问四皇子,问问他们的脚,是不是已经被咯得伤痕累累了。”

第八十三章 闲评苏诗

王杰终于知道他今天的这份紧张感究竟是从哪儿来的了。

徐知让说出这句话,就表明他是有备而来,他是彻底和他两个嫡兄、和“孝悌”、和“礼”教撕破脸了。

他也大约放弃了考进士这一条出路,因为安懋刚才把话说得很清楚,驭民以“礼”。

而徐知让说出的话,已经犯了儒家礼教中“不悌”的罪名了,他就是考过了会试,到了殿试环节,安懋也不可能赐他进士出身。

王杰不知道徐知让到底有什么打算,但是王杰看出来了,徐知让这么做,绝不是单纯地想和徐广以及他两个嫡兄怄气。

安懋闻言,却既没有问文一沾,也没有问王杰,而是转头看向身后的徐安,“不孝不悌、以下犯上、不敬皇子,该当何罪?”

徐安犹豫了一下,才答道,“按律,可处大不敬之罪,应坐斩。”

安懋又转向殿中的徐知让,这回带着一丝玩笑的口吻,“朕不问,你若想问,便问罢。”

徐知让梗着脖子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向文一沾道,“愚生冒昧,不敢唐突了文大人,却只想请文大人品评一诗。”

文一沾见安懋没有发话的意思,问道,“何诗?”

徐知让道,“苏东坡的《和章七出守湖州二首》。”

文一沾脸色微变,顿了一会儿才道,“欧阳文忠尝评苏东坡曰:‘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文如此,诗亦如此,我又何尝能评苏东坡?”

徐知让道,“苏东坡文采卓绝,却仕途坎坷,甚至晚年被贬斥儋州……”

文一沾冷冷地打断道,“新旧党争,延祸何其多也,受其害者,又何止苏东坡一人?”随即他立刻朝安懋行礼道,“苏仙诗誉,冠绝古今,臣不敢冒犯。”

安懋笑了一下,转向王杰,温声问道,“文卿诗赋绝佳,你想不想听他品一品东坡居士的诗?”

安懋都这么问了,王杰哪里敢说出不想来,他只能喏喏点头,“想,想。”

当然,王杰私心里也很想知道徐知让说的这首诗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文一沾彻底沉下了脸,他硬声道,“若评此诗,臣便见罪于四皇子,依律,可以大不敬之罪论处。”

安懋道,“不过评诗而已,朕登基以来,虽不如宋太祖一般重用士大夫,但还从未以文兴狱、以赋坑儒,文卿但评无妨。”

文一沾还是闭口不言。

徐知让却冷不丁道,“圣上听到了吗?文大人在喊这石子粒儿咯得疼呢。”

文一沾沉声道,“徐监生何必如此仗势欺人?”他已然变了脸色,“若传出去,旁人不说徐监生跋扈,反倒说徐国公教子无方。”

徐知让寸步不让,“文大人安心,家严尊崇礼教,视庶出子为佣仆,若非因东郡律法,连族谱都不得入。如今就算传出去了,众人听了,也只会以为家严为守礼之人罢了。”

文一沾还要再说话,被安懋打断道,“文卿不愿评便罢了,朕的儿子,总不会缺了愿意给他评诗的人。”

文一沾又沉默了几秒,突然朝王杰行了一个全礼,“请四皇子恕臣不敬之罪。”

王杰忙道,“无妨,无妨,评诗罢了。”

文一沾这才冷着脸道,“昔年苏东坡之好友章申公出守湖州,苏东坡便以此诗赠之,其中‘功名谁使连三捷,身世何缘得两忘’以及‘两卮春酒真堪羡,独占人间分外荣’两句,是说其大难不死,来日必得平步青云,极尽富贵。”

徐知让故意追问道,“大难不死?章申公出身官宦世家,其父为郇公之族子,自小聪颖,何难之有?”

文一沾顿了一下,沉声道,“章申公为私生子,初产之时,其母欲弃之,其外祖母勉令留之,以一合贮水,缄置其内,遣人持以还其父,乃得幸存。”

徐知让道,“原来如此,其母欲弃时,恐怕未曾想章申公两举科甲,乃至出将入相,北伐西征,成为一代名臣罢。”

王杰明白为什么文一沾讲这首诗之前要向自己告两次罪了。

可和王杰的出身比起来,这首诗分明更像是在讽刺文一沾。

文一沾冷声道,“不错,此诗首联为‘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犹爱水云乡’,苏东坡当时与章申公私交甚好,章申公却因此句以为苏东坡讥讽其身世,两人因此交恶。”

“至宋哲宗亲政时,重用洛党,章申公入掌中枢,一力贬斥苏氏兄弟,苏东坡被贬至惠州,沦为罪官。章申公却仍不解恨,读到苏东坡于惠州所作《纵笔》中一句‘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便以为‘苏子瞻尚尔快活’,甚而再贬其至风涛瘴疠的儋州,意图让年过花甲的苏东坡客死儋州,可谓是睚眦必报。”

文一沾越说,声音越冷,“后人虽说章申公为人忮忍,喜怒无常,任意将政敌置之死地,可苏东坡以诗讽其身世,亦非君子所为。”他说了两句,似乎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对,顿了顿,收敛了一下,对王杰说道,“朋党之祸,自古遗害甚多,四皇子读此诗,更应谨记‘知人善用’四字才好。”

王杰立刻道,“受教了。”

安懋定睛看了文一沾一会儿,转而向徐知让道,“朕仔细听过了,殿中除了你,并没有人喊疼。”

徐知让看了看文一沾,微笑道,“文大人方才已经喊了。”

安懋道,“朕竟没听出来,许是朕的耳力不好。”安懋转向了王杰,“你可听出来了?”

王杰斩钉截铁道,“儿臣只听到文大人评诗评得甚好。”

文一沾垂着眼帘,“看来是徐监生耳力超乎常人,寻常人听不见的,他的耳朵偏偏能捉到几句影儿。”

安懋笑了,“是啊,他耳力太好了,几乎都听得见朕心里在想些什么了。”

徐知让一惊,立刻道,“愚生不敢妄测圣意!”

徐知让刚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连王杰都听出这句话喊得颇有点儿“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安懋渐渐沉下了脸,他又翻开桌上徐知让的那篇文章,随意扫了两眼,拿起桌上沾了朱印的毛笔当殿批复了几句话,搁下笔,“以下犯上,口出狂言,笞三十,除国子监监生之名,永世不得参考科举。”

徐知让行礼,“谢圣上赏罚。”

安懋把那本折子递给了徐安,徐安出了殿,过了一会儿,当场就有太监把徐知让拉下去,剥了衣衫,行笞刑。

王杰听着殿外传来的鞭笞声,太监报数声以及徐知让的闷哼声,不禁颤了一颤,其实鞭笞他倒不怕,王杰害怕的是安懋这种随意处置一个人的权力。

这种权力建立在孔孟道统,儒家礼教上,是多么不可动摇的存在啊。

安懋看在眼里,温声安抚道,“别怕,他犯了错,朕才会加罚于他。”

王杰小声道,“儿臣不怕。”

安懋露出一个标准的慈父笑容,闲聊似地对王杰说道,“朕这回给你挑了个耳力好的书僮,你入学之后,可要好生用功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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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和章七出守湖州二首》

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犹爱水云乡。

功名谁使连三捷,身世何缘得两忘。

早岁归休心共在,他年相见话偏长。

只因未报君恩重,清梦时时到玉堂。

绛阙云台总有名,应须极贵又长生。

鼎中龙虎黄金贱,松下龟蛇绿骨轻。

霅水未浑缨可濯,弁峰初见眼应明。

两卮春酒真堪羡,独占人间分外荣。

章申公就是章惇,章惇后面被列入《奸臣传》的,但其实他是一个很有才华很有政治远见的人,被追贬是因为宋哲宗死的时候,他反对立端王,也就是宋徽宗为皇上。

实际上,我个人是认为,他对宋朝的贡献,是远远高于苏氏兄弟的。

2章惇是私生子的小道消息:

章俞者,郇公之族子,早岁不自拘检。妻之母杨氏,年少而寡,俞与之通,已而有娠生子。初产之时,杨氏欲不举,杨氏母勉令留之,以一合贮水,缄置其内,遣人持以还俞。俞得之云:“此儿五行甚佳,将大吾门。”雇乳者谨视之。

既长登第,始与东坡先生缔交。后送其出守湖州诗,首云:“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犹爱水云乡。”以为讥己,由是怨之。

其子入政府,俞尚无恙,尝犯法,以年八十,勿论。事见《神宗实录》。绍圣相天下,坡渡海,盖修报也。所谓燕国夫人墓,独处而无祔者,即杨氏也。章房仲云。——王明清《挥麈后录余话》

第八十四章 父爱如山

徐安双手拿着折子出了殿门,门一推开,就见江小柔和宦达一起退到了一边,两人见是徐安出来了,一齐朝徐安行了礼,“内侍监大人。”

徐安朝江小柔回了半礼,尔后对宦达道,“圣上赏笞了徐知让,当廷笞三十。”

宦达道,“是,却不知笞其何处?”

徐安道,“圣上并未明示。”

宦达道,“任听其便,可好?”

徐安刚要答话,就听江小柔道了声“且慢”,两人便一齐转过来看向她。

江小柔上前又对徐安行了一礼,“请内侍监明示圣上谕旨。”

徐安微笑道,“我已明示之。”他的双手紧紧握着那份折子,“圣上此刻就在殿中,我怎敢假传圣谕?”

江小柔也笑道,“内侍监大人多心了。只是笞刑可笞部位甚多,脊、臀、腿皆可受笞,或腿、臀分受,抑或脊、腿分受,笞其何处,理应谨听圣谕才是。”

徐安道,“江作司所言极是,不如我这就折返殿中,请示圣上?”

徐安说罢,竟真的调转了脚步,却听江小柔道,“内侍监大人这一去,若落了不是,可别怪我才好。”

徐安折转身,“江作司谨奉圣命,谁会来责怪江作司呢?”

江小柔道,“可我却不知,圣命究竟如何处置?”她眼中含笑,“有道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知圣上赏笞三十,依的是国法,还是家规?”

徐安挑起了眉,“‘笞、杖、徒、流、死’为国之五刑,圣上赏笞三十,自然依的是国法。”

江小柔道,“既然依的是国法,按律,理应遵‘制决罪人不得鞭背,以明堂孔穴针灸之所’,笞其臀腿才是。”

“且行刑之杖也应依律而择为笞杖,东郡有律:‘刑杖皆削去节目,长三尺五寸。讯囚杖,大头三分二厘,小头二分二厘。常行杖,大头二分七厘,小头一分七厘。笞杖,大头二分,小头一分五里’。”江小柔笑着说完,轻轻柔柔道,“请内侍监大人依律行笞。”

徐安也笑道,“江作司精通律法,我自愧不如。”

江小柔道,“内侍监大人不必自谦,我也只是多嘴一句罢了。”

徐安道,“既然江作司精通律法,此刑中还有一问,请江作司解答一二。”

江小柔道,“不敢,我也只是粗通刑律而已。不过内侍监大人有问,我必答之。”

徐安道,“从孝伦上论,这徐知让能称得圣上一声‘嫡姐夫’,方才圣上所判其罪名为‘以下犯上,口出狂言’。可按国律,‘有事亲不孝、别籍异财、点污风俗、亏败名教者,先决六十,然后准法’,我在此便请教江作司,这‘先决杖’,须不须打?”

江小柔道,“这可难住我了。”

徐安“哦”了一声,问道,“有何疑难?”

江小柔道,“从字面上论,‘以下犯上’,难说犯的是‘嫡姐夫’还是‘圣上’。”

“可从国法上论,若犯‘圣上’,则是应处‘大不敬’之罪,依律坐斩;若犯‘嫡姐夫’,律中有‘诸子孙违犯教令及供养有阙者,徒二年’之规,却又与圣上所判‘笞三十’不符。”

“我实在不知,他犯的究竟是‘圣上’还是‘嫡姐夫’,内侍监大人方才却在殿中伺候,恳请告知一二。”

徐安笑了一声,“江作司果然通达。”徐安终于翻开手上的折子,把刚才安懋所批的罪名和处置结果念了一遍,念完才道,“这徐知让犯的是翰林学士文大人。”

江小柔并没有再追问徐知让怎么冒犯文一沾了,只是低眉敛目道,“如此,便请内侍监大人依律处置罢。”

徐安点点头,宦达就立刻依江小柔所说去吩咐了执刑的太监,接着亲自跟着两个太监进去,拉了徐知让出来。

徐知让出来的时候,背着手,对退到一旁的江小柔和徐安看也不看,往刑凳走去的时候,很有种烈士赴难的风骨。

两个太监剥了他的衣衫,把他按到刑凳上,宦达在一旁报了他的罪名、行刑数目和行刑工具。

徐知让趴在刑凳上,脸朝下,江小柔和徐安都看不清他的表情。

笞第一下的时候,徐知让整个人朝上耸了耸,闷哼一声,另一个施刑的太监立刻按住了他,宦达才慢慢报了“一”。

江小柔道,“他该喊出来。”她淡淡道,“喊出来,心里才好受些。”

徐安叹口气道,“是啊,他心里难受,打了还是难受,不如喊出来。”

江小柔道,“让内侍监大人见笑了。”

徐安笑了一下,“无妨,有道是,‘父爱如山’,我今儿算是见着了。”

江小柔微微笑道,“内侍监大人何出此言?”

徐安道,“若当真如他在殿中所说,徐国公‘视庶出子为佣仆’,且‘以为庶孽生而体卑’的话,他此刻连在刑凳上受笞的资格都没有。”

“‘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徐国公只须告他‘不孝’,便可依律杖他六十后再徙二年。‘不孝子’自然无科考之资,哪还用圣上亲自黜落?”

“徐国公若真视庶出子为草芥,想来江作司也不会冒着炎日亲自前来,与我细论‘国法家规’罢?”他看着徐知让身上渐渐隆起的伤痕,似乎有些伤感,“倘若真把庶出子当奴才、当仆从、当成给嫡出子垫脚的砖块儿,这徐知让只要露出一点儿不想科考的念头,就早被拖进祠堂打死了,哪用圣上费心管教?”

江小柔看着徐知让颤动的身体,“是啊,为了他科考,国公费了多少力气,最后还便宜了周氏子弟,这要换成寻常人家的儿子,就是嫡子也得给打死。”她轻笑了两声,“多少人羡慕他呢,就他自己看不明白。”

徐安道,“或许他也不是看不明白,他只是不甘心罢了。”

江小柔道,“宫中不甘心的人多了,也没见谁是他这脾性。”

徐安道,“还是养得娇纵了些,同样是庶出子,四皇子与那文一沾就比他和顺多了。”

江小柔道,“是真和顺,还是假和顺,现下都还不好说。”

徐安不知道江小柔这句“假和顺”说的是文一沾还是王杰,只能道,“来日方长,好好看着罢。”

江小柔面朝徐安,行了一个全礼,“他既做了四皇子的陪读,以后还是要仰仗内侍监大人多多关照了。”

徐安回了礼,斟酌了一下,道,“关照不敢当,他只要把他这脾性改了,就什么都好说。”

江小柔没有坚持再为徐知让说情,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此时,笞刑已毕,宦达进殿去回禀安懋行刑情况,徐安悄声向江小柔问道,“他可信了?”

江小柔轻声回道,“信了五分了,还有五分,得另外加把力才好。”

第八十五章 论遣唐使

朴丽娥走进承恩殿的时候有些忐忑,这回太子召她前来,显然不是想和她下棋。

因为太子的伤已经“痊愈”了,太子就必得把之前落下的功课补回来,作出勤学的表率。

自从宋皇后下了中宫笺表后,太子便恢复了原来的作息,这两天待在崇文馆的时间比原来还长,就算回了寝殿,也忙于功课,不再玩乐了。

对此,朴丽娥也理解,太子和嫡长子这两个头衔加在安煜一个人头上,自然沉重。

所以,朴丽娥对这次受召表现得很是慎重。

太子如果要勤学,底下人就不能表示出想和他玩乐。就算太子想玩乐,底下人还得劝着,不然就是引诱太子不务正业,就是让东郡储君耽于享乐,是重罪。

朴丽娥想清楚这点后,见太子的时候还是和第一次一样,规规矩矩地跪下来行了蕃奴该行的礼。

太子这次见她,没穿惯常穿的寝衣,而是穿了常服。他还是坐在他们两个惯常下棋的榻上,只是这次几上没有放棋盘,而是摆满了书。

太子原来身边的贴身内侍又回来了,却都是让朴丽娥感到陌生的面孔。

这些原来的贴身内侍显然不喜欢朴丽娥,除了朴丽娥是蕃奴,还因为朴丽娥让他们感到自己的位置被莫名占去了一个。

朴丽娥明白他们的想法,太子后宫的位置很多,多一个不多,可太子身边的位置太少了,少一个就没了。

而朴丽娥的优势就在于,她能用太子后宫的位置,换一个在太子身边的位置。

当然,这买卖到底合不合算,朴丽娥说了不算。

朴丽娥跪下来行了半刻钟的礼,太子才叫起,随后赐座。

朴丽娥这回没敢立刻坐到太子的对面去,可也没人搬椅子来让她坐。

太子低着头,自顾自地看了一会儿书,抬起头时,见朴丽娥还没坐下,这才笑着指了指自己对面,“坐罢。”

朴丽娥上前坐下,只有小半个身体的重量在榻上,整个人端坐着,显得特别严肃。

太子知道她的顾虑,也不像平常那样与她调笑,只是温声道,“孤一个人看书乏味得很,召你来,是想与你说说话。”他翻开几上的一篇功课,“昨日,崇文馆的先生们给孤布置了一个挺有趣儿的论题,倒难了孤半宿。今儿孤想起,这论题正可与你论一论呢。”

朴丽娥道,“奴婢见识浅薄,不敢与殿下议论功课。”

太子道,“崇文馆里人人博学,可孤现下就想听点儿粗陋的识见。”

朴丽娥微微低眉道,“望殿下莫要笑话奴婢才好。”

太子道,“不会。”接着,太子便对朴丽娥说了那篇功课的论题,“昔年大唐国力鼎盛时,边邻小国纷纷派‘遣唐使’求学求法。可东郡与大唐体制相仿,周边邻国……譬如华傲这般夷国,虽有客商移民,他们已亲自见过东郡是何等繁华富庶,却不再学习东郡体制,这是为何?”

朴丽娥心里立刻警觉了起来,这个话题实在敏感,她回答得好不好都能落下不是。

她斟酌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或许是大食教的缘故。”

太子摇摇头,“大食教虽然有愚民之用,可华傲国中,人才济济。那臧尔溯能统一格尔棋,必定见识深远,如何会看不出东郡体制的卓越之处?”

朴丽娥当然不能对太子说“这是因为东郡实力还没有远远超过华傲”,她又想了一会儿,才道,“昔年‘遣唐使’来大唐,其实并非是为求学求法。”

太子挑起了眉,“仔细说说。”

朴丽娥见太子对她的话有了兴趣,回答得更加谨慎,“譬如……那倭国罢……”

朴丽娥说到这里,特意看了太子一眼,因为她不知道日本在东郡属不属于能任意讨论的国家。

太子点点头,“倭国派‘遣唐使’往来的次数最多。”

朴丽娥放了心,继续道,“实际上,倭国在大唐建立前,就派出了几次‘遣隋使’。‘遣隋使’回国后,对当时摄政的圣德太子道,‘大隋官制完整,国势强盛,笃信并保护佛法’。尔后,圣德太子便大力弘扬佛教,大刀阔斧地改革了倭国旧有的体制。”

“比如圣德太子亲自制定的‘冠位十二阶’便是引用儒学中的‘五德’,制度与现今的科举颇为相似。还比如圣德太子亲笔写的‘和为贵’、‘崇君’和‘尊三宝’,与儒学中的‘天地君亲师’也别无不同。”

“而圣德太子这么做,并非是他真心以为大隋国力强盛是因为他的卓越体制。”朴丽娥又看了太子一眼,见太子没有不愉快的迹象,才继续说道,“他只是假托大隋,来改变当时倭国豪族把持朝政的现状,建立以倭国‘天皇’为中心的集权政治罢了。”

“他说是学习‘大隋的先进文化’,其实只是中原文化恰好符合他铲除政敌的目的,符合他为自己攫取政治利益罢了。”

太子饶有兴致道,“这说法孤从前却从未听过。”他沉思了一会儿,追问道,“可大唐建立后,倭国改革应早已完成,为何还数次派‘遣唐使’呢?”

朴丽娥道,“那是一种‘借位’的手法。”她又斟酌了一下,确定她的话里面没有敏感的意思,才接着道,“那些‘遣唐使’,只是为了获得大唐的‘赠官’与‘留唐生’资格,好回国后,获得国内体制的认可。”

太子道,“可大唐也任用胡人为官,他们为何不留在大唐呢?”

朴丽娥道,“大唐任用胡官蕃将不假,可终究越不过……”她又看了太子一眼,“越不过那些每年通过正规考核,踏实做事的汉官。”

太子微笑,“无妨,继续说罢。”

朴丽娥道,“当时倭国的官制与大唐极为相似,大唐国力又十分强盛,于是倭国的一些贵族子弟,便通过‘留唐’,表明自己有资格胜任国内父辈给他们早已安排好的官位。”

“比如,一个倭国的王子来大唐,大唐见他的身份,便‘赠予’三品虚职,给他三品的待遇。他回国后,便可以拿着这个‘三品赠官’获得国内远超于他本身资历的官位,这就是‘借位’。”

太子笑了一声,对着翻开的功课道,“所以,华傲不再学习东郡体制,不仅是因为东郡的国力不够强,而是因为臧尔溯和他的那些贵族们不用假托东郡,来获取自己的政治利益罢。”

太子说这话没问题,但是朴丽娥不敢接,只是喏喏点头,“是,是啊,殿下说得对。”

太子又对着几上的书深思了一会儿,抬起头对朴丽娥笑道,“说得好,孤该常召你来才是。”

朴丽娥先应了一声,继而道,“殿下忙于功课,奴婢不敢扰了殿下。”

太子微微扬起了嘴角,转头对贴身内侍道,“把尚衣局新制的那件罗衫拿来罢。”又面向朴丽娥笑道,“孤下回召你,你得穿上给孤看看。”

第八十六章 胥吏弄权

狮城,仝羽茶馆。

上邶州某乡的甲头佟正则看着窗外,他正等着提茶瓶的把他的雪泡梅花酒端上来。

他刚刚在司户参军的领导下开完“想尽一切办法,团结一切力量,努力征发民夫”的动员会。

他的隔壁桌是几个木速蛮在窃窃私语,佟正则依稀能听懂几个字,他们似乎在谈一桩生意。

这时,鼓楼传来了敲钟声,这几个木速蛮一听时辰,便纷纷站起来下跪做起了礼拜,周围的汉人依旧说笑如常,显然早已见惯了木速蛮。

提茶瓶的在做礼拜的木速蛮们念“泰克比尔”的时候,把佟正则的雪泡梅花酒端上来了。

与此同时,上邶州的某乡税吏佟正旭也走进了仝羽茶馆,佟正旭还穿着胥吏专门穿的乌衣,一进来就往佟正则这边过来,“哟,到的这般早啊?”

提茶瓶的见到佟正旭身上的衣服,立刻点头哈腰道,“两位爷好啊。”

佟正旭一挥手,“放心罢,爷今儿不来喝你这‘龊茶’,给我来碗荔枝膏水就成。”

提茶瓶的道,“是,是,这就来了。”

提茶瓶的一走,那几个木速蛮做完了礼拜,也匆匆离去了。

佟正旭拍了拍身上的乌衣,大咧咧地坐下来,“究竟什么要紧事儿啊?”

佟正则道,“我手头有一桩大生意,只是我一个人吃不下,便找你议一议。”

提茶瓶的端来了佟正旭的荔枝膏水,同时还搭了一小碟肉线条子,“两位慢用!”

佟正旭喝了一口凉水,“什么大生意?”

佟正则道,“还记得咱们乡里那个姓庄的吗?”

佟正旭怔了两秒才想起来,“哦,记得记得,他啊,他家不是前几个月才新娶了个挺俊俏的小寡妇吗?”

佟正则道,“那小寡妇你要不要?”

佟正旭眼珠一转,“那小寡妇我见过一回,一脸克夫相,要了她,万一被她克死了,我找谁喊冤去?”

佟正则笑道,“就你最精!”他端起面前的梅花酒喝了一口,“可那姓庄的手头那几十亩熟地却都在那小寡妇手里,你不要她,她手里的地,你要不要呢?”

佟正旭道,“怎会在她手里?就算她男人没了,姓庄的那几个叔伯侄子可不是好缠的。”

佟正则道,“咳,还不是因为要征民夫吗,姓庄的家里几个兄弟都把自家的田地投献给姓纪的了。”

佟正旭道,“哪个姓纪的?”

佟正则翻了个白眼,“上邶州还有哪个姓纪的?就是纪鹏飞啊。”

佟正旭“啧啧”两声,“这野鸡变凤凰啊,早知道,咱们哥俩也该去挣个功名来。”

佟正则道,“你赶紧低头看看自己穿的这身衣服,穿上这层黑皮了你还想镶层金框框?”

佟正旭哼哼两声,“行,行,你就说说怎么弄那小寡妇罢。”

佟正则道,“简单得很,就是你在租税簿上划个道道的事儿。”

佟正旭想了一想,犹豫道,“我这儿好说,可五等丁产簿上面该怎么计呢?”

佟正则道,“该怎么计怎么计呗。”

佟正旭道,“可姓庄的那一大家子就是投献了姓纪的,户籍上就……”

佟正则道,“那姓纪的还能把送到门口的地给推出去?”

佟正旭道,“唉,你这两天在乡里征民夫不知道,城里可都在传那姓纪的贪污军饷,圣上还不好办他。这回圣上张榜了,那姓纪的才收敛点儿。”他又喝了口荔枝膏水,“你瞧瞧,狮城这边的木速蛮多了这么些,还不是因为城头的卡子松了么?”

佟正则道,“是啊,都知道这钱眼儿难钻啊。”

佟正旭道,“这人活一辈子,不都是在钱眼儿里头打转么?”

佟正则道,“既然现在这钱眼儿口子大了,咱哥俩要不钻,那不是白披了一身黑皮么?”

佟正旭又道,“你就算把那姓庄的征走,那小寡妇要是也投了姓纪的,这可怎么好呢?”

佟正则反问道,“我征他作甚?”他拿起一块肉线条子放进嘴里嚼着,“现下这十里八村的都征不齐这民夫的名目,我再交人上去,反而招了旁的甲头的怨了,以为我借势邀功呢,我图什么啊?”

“只要你在那租税簿上划个道儿,把他兄弟的名目一齐加到他头上。我便说他偷逃漏税,把他一拘,不就结了么?”

佟正旭思忖了一会儿,道,“可把他拘了,那小寡妇上县衙要人可怎么办呢?”

佟正则道,“知县老爷的脾气你不比我清楚?他就看他眼前的那一本帐,就是混个资历的主儿。再说了,那小寡妇又不识字,就是交了‘签子钱’,咱们打个招呼,这状子递不递得到知县老爷跟前儿,还不是咱哥俩说得算么?”

佟正旭又喝了口荔枝膏水,“可他兄弟投了姓纪的,万一他兄弟来要人呢?”

佟正则道,“嗳呦,我的好哥哥,你也不想想,那姓纪的连军饷都敢贪,能乖乖把投献来的佃户和田地往上报么?”

佟正旭道,“对啊,刚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儿,他就是想往上报,也不敢啊。”

佟正则道,“就是,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兄弟来要人了,我便把他兄弟一捉,往上交作逃征的民夫,看他们和谁喊冤去?”他又喝了一口梅花酒,“说不定,那姓纪的还反过来求咱哥俩呢。”

佟正旭想了想,嘿嘿笑道,“那姓纪的要来求咱们,咱们就把那小寡妇送给他,看看她能不能把他也克着。”

佟正则也笑道,“克不着不要紧,真克着了,那可成了上邶州的一大奇闻了。”

佟正旭又问道,“可民夫征不齐,上头万一来查……”

佟正则道,“查?怎么查?咱们乡里的事儿,别人如何能多嘴?好罢,好罢,就算来查罢,他们得先问知县老爷罢?得先问乡里的几个大户罢?难不成,他们还能为了一个小寡妇,挨家挨户一家家地问过去?”他冷笑两声,“他们要这么办事儿,到了收秋赋的时候,咱哥俩就靠边站站,也让他们这么一家家地去收,看他们能收多少?”

佟正旭道,“那征民夫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呢?”

佟正则道,“该怎么办怎么办呗,唉,这事儿,让上头拿官俸的人操心去罢。反正,能征的、能交的人,我都已经征了、交了,他们总得给老百姓一条活路罢。”

第八十七章 投献转卖

上邶州,州府衙。

司户参军一听罗蒙正、傅楚和纪鹏飞的主意,就立刻脱口而出道,“三位大人,这万不可行!”

罗蒙正道,“怎么不可行啊?”

司户参军道,“三位大人若把投献来的佃户和土地转卖给木速蛮商人,岂非让木速蛮凌驾于我汉民之上!”

傅楚淡淡道,“木速蛮商人狡黠,他们若买了田地,必定‘诡隐影射’。到时,各乡县就能以此为借口,清查土地人口。且木速蛮无功名官身,按籍征民,并无不妥,这样一来,你的差事,不就好办了吗?”

司户参军知道跟罗蒙正和傅楚两个人一时解释不清里面的弊端,这两个人出身太好了,可能活到现在连地里的麦子长什么样都不清楚,他把目光投向了纪鹏飞,“纪大人,您……”

纪鹏飞一口打断道,“你归罗大人和傅大人管辖,理应听他们差遣才是。”

这句话并没有吓住司户参军,因为这个差事就担在他肩上,卸下来怎么着都得脱一层皮,一样是脱皮,不如撕得痛快些,他苦着脸道,“纪大人,您也是在田里打过滚的,得为老百姓们说句话啊。”

纪鹏飞道,“你让我为百姓们说话,如何却不让百姓们为我说句话?”

司户参军知道纪鹏飞在指什么,他尴尬地讪笑道,“纪大人,您此刻要为百姓们说句话,上邶州的百姓们会永生永世感念纪大人的恩德!”

纪鹏飞“哦”了一声,没接话。

罗蒙正和傅楚对视了一眼,问道,“这其中究竟有何弊端?你竟说得这般严重?”

司户参军又看了纪鹏飞一眼,纪鹏飞只道,“你便说说罢。”

司户参军面向罗蒙正和傅楚道,“三位大人可知,这乡间的百姓最怕的是什么官?”

罗蒙正试探回道,“县官?”

司户参军笑着摇头,“大人想错了,乡间有这么一句话,‘县官不如现管’,这乡间百姓最怕的,并不是他们口中的‘知县老爷’,也不是您三位这样坐在州府衙里的大人,而是各乡、各县、各村的胥吏。”

“您三位或许瞧不上那些黑皮,可乡间造籍、征民、收赋、断案都离不了他们。说句冒犯三位的话,这科举考上来的大人们能‘治民心’,但论起‘治民事’的本事来,整个上邶州的大人们都不及那些‘乌衣’。”

“自然了,这些‘乌衣’是‘流外官’,上不了台面。要是看不顺眼了,别说您三位了,就是上邶州任一县官就能打之杀之,也没人来敢喊冤。”司户参军苦笑道,“但坏就坏在,这乡县之间的胥吏都由当地大户子弟垄断把持,要是他们撂了担子,咱们上邶州就什么也做不成了,更别说执行圣命了。”

罗蒙正问道,“为何那些乡间的大户子弟不去参考科举,而要做那‘流外官’呢?”

司户参军道,“一来,这科举难考,二来……”司户参军小心翼翼地看了纪鹏飞一眼,纪鹏飞接受到他的眼风,笑了笑,接口道,“二来,这吏部铨试难过,就是过了铨试,分配到的地方人生地不熟,说不定还不如在家乡过得舒坦。”

司户参军低头道,“是啊,乡间胥吏之职多是‘父死子承’、‘兄终弟及’。乡民最看重‘宗姓’与‘家族’,这一代代下来,乡间胥吏与土豪劣绅之间已构成错综复杂的权力之网。”

“就说这回罢,您三位就是不收那些田地,这些田地也得被这些乡间胥吏和大户们吃干净。倒不如您三位收了,那些来投献的佃户们,反倒得了安生了。”

傅楚咳嗽一声,道,“这话说不得。”

司户参军反应过来,连忙道,“是,是,他们本来就‘很安生’,是看三位大人仁心,才把自家的田地献上来的呢。”

罗蒙正道,“木速蛮虽为东郡籍,可终究算是‘外国人’,他们敢吃本国人的,难道敢抢‘外国人’的吗?”

司户参军道,“有何不敢?三位大人的田地转卖给木速蛮后,‘清查’的活儿,还是要他们去做。木速蛮虽是‘外国人’,可‘外国人’百姓在乡间,还是要听地头蛇的。外来人站在东郡的屋檐底下,向谁都得低头,这事儿,您三位也保不了。”

司户参军解释了一大通,可面前三位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他不得不再表一表忠心,“三位大人,我知道这差事是难办,但我保证……”

傅楚打断道,“依你方才的说法,这差事都是乡里的胥吏们办的,你这会儿就是保证了,想来也不作数罢。”

司户参军一下子噎住了。

罗蒙正道,“这办法呢,我们已经替你想了,是你不答应。这要是办不好差,可别再推到我们头上来。”

司户参军道,“罗大人,您可千万别这么说。”

罗蒙正道,“那你想让我怎么说?我们现下无论说什么、做什么,这百姓总是‘不安生’的,既然一样安生不了,倒不如把该办的差事给办了。”

傅楚道,“是啊,上回你就说要‘放血’了,这回我们真下定决心‘割肉’了,割的还是我们自己的肉,你倒不要了。”

司户参军被罗蒙正和傅楚堵住了,转而求救似地看向纪鹏飞,“纪大人,您得说句话,您真得说句话,乡间的胥吏是什么样儿,罗大人和傅大人许是不清楚,您不会不清楚罢。”

纪鹏飞道,“罗大人和傅大人两位大人联合起来,是可以让我这个上邶州经略使听命的,这你不会不知道罢?”

司户参军又噎住了,他今天被连噎了三回,到了这会儿,终于急了,“纪大人,我知道您一向是真心为民,以后谁要敢污蔑您‘贪污’,我笃定上去就给他几个嘴巴!”

纪鹏飞又“哦”了一声,转头对罗蒙正道,“罗大人得把他看好了,他要真打了人嘴巴,知道的,说是他清楚我的为人,才气不过;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上邶州已经军政不分,以为我们沆瀣一气,鱼肉百姓呢。”

司户参军听得冷汗都下来了,“不、不,纪大人,我不是……”

罗蒙正开口道,“好了,我们知道你是清楚纪大人的为人才这么说的。”

傅楚对纪鹏飞道,“纪大人安心,他说是这么说,他却真不敢这么做。”

纪鹏飞笑了一声,“罗大人和傅大人都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罗蒙正面向司户参军,一锤定音,“这差事,好办歹办都得办了,就这么办罢!”

第八十八章 治民良言

司户参军顶着一脑门的官司走了。

纪鹏飞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茶,“难得见两位大人说话说得这般敞亮。”

罗蒙正道,“同底下办事的人说话不能不敞亮,否则,他们若是办砸了差,不会觉着是自己听岔了话,反倒认为是我们把话说偏了。”

纪鹏飞放下茶碗,笑道,“这么说来,两位大人竟没有把我当作‘底下人’啊。”

傅楚道,“上邶州军政一向是分治而行,我们如何能把纪大人当作‘底下人’?”

纪鹏飞道,“两位大人客气,可征发民夫一事,本不归我管辖,于此事上,我万万不敢与两位大人平起平坐。”

罗蒙正道,“纪大人这般谦和,我和傅大人却不敢真拿纪大人当‘底下人’。”

傅楚道,“纪大人若是‘底下人’,这转卖投献田地所得的钱财,我们又该如何处置呢?”

纪鹏飞半真半假道,“便算是我这‘底下人’孝敬两位大人的,如何?”

罗蒙正但笑不语,傅楚半真半假地接口道,“这‘底下人’的孝敬,历来是有缘故的。这没来历的孝敬,我和罗大人可不敢接啊。”

纪鹏飞面向傅楚,认真道,“我不求旁的,只想给徐国公赔个礼。”

傅楚一怔,只听纪鹏飞接而道,“徐国公抬举我,我却不识抬举,还请两位大人,代我向徐国公致歉。”

罗蒙正看了傅楚一眼,道,“徐国公并非心胸狭隘之人,纪大人许是多心了。”

纪鹏飞道,“或许是我多心,可这回兵部与户部新拨下来的军饷和抚恤银却不由让我疑上一疑。”他微微笑道,“自然了,朝廷有朝廷的一本帐,这本账我见不着,便不能说它数目不对。可‘威边军’也有‘威边军’的一本帐,这本账实实在在地放在我跟前,我却不能视而不见。”

傅楚道,“圣上已然张榜明示朝廷缺粮缺饷,纪大人此刻上奏军饷短缺,也并无不妥啊。”

纪鹏飞道,“傅大人认为并无不妥,是因为傅大人两袖清风,坦坦荡荡,可我却不敢。”他落落大方道,“现下人人皆以为我贪污军饷,这‘威边军’的账便怎么也对不上了。就是对上了,百姓也不认它,又怎能翻着这账再多要军饷呢?”

傅楚愣住了,纪鹏飞笑了笑,“其实,这账向来是对不上的。只是‘威边军’军中士兵已然吃不上饭了,木速蛮的‘过路税’也没得收了,我这‘贪官’也没处捞油水了,便想向上头伸一伸手。但又想起上回许是已见罪于徐国公,便难向兵部与户部张这个口了,两位大人,可要替我说和说和。”

罗蒙正道,“这下我却明白了,纪大人来赴这宴,并非是我帖子写得好,也并非是着恼百姓口舌,而是瞧见这回新拨下来的军饷和抚恤银的数目,觉着没处‘捞油水’了,所以才来‘贿赂’我们的罢。”

纪鹏飞道,“让两位大人见笑了,我出身低,根基浅,有时候得罪了人,自己都还不知道呢。两位大人得多多提携我才是,这份孝敬,请两位大人务必收下罢。”

傅楚回过神来,低声道,“纪大人……是位难得的好官。”他咬了咬唇,复又道,“……是难得的好官啊。”

纪鹏飞道,“我一个‘底下人’,不值傅大人说这一句‘好官’。”

罗蒙正对傅楚道,“纪大人是觉得,你我说‘好’,可不作数呢。”

纪鹏飞道,“是啊,一个官‘好不好’,得百姓说了才作数。”

傅楚道,“纪大人安心,我定会代纪大人向徐国公致歉。”他有些动容地看向纪鹏飞,“‘威边军’军中若一时难以接济,我和罗大人便可从木速蛮上贡的‘商税’中抽调一些,供给军中。”

纪鹏飞摇摇头,“如此一来,岂非军政不分?”他又看向罗蒙正,见罗蒙正竟没有反对的意思,继续回绝道,“再者说,征发民夫已如此艰难,想来农忙过后的秋赋也不好收。两位大人虽主政,却另有一番艰辛,我如何能承两位大人的这份情?”

傅楚默然良久,道,“让纪大人受委屈了。”

纪鹏飞道,“傅大人何出此言?”

傅楚道,“纪大人爱民至此,我与罗大人却迫得纪大人转卖投献田地,实在是辜负了纪大人。”

纪鹏飞道,“两位大人爱民之心丝毫不亚于我,不也一样转卖田地吗?”

罗蒙正开口道,“其实,木速蛮即使购得了田地,也难以持有罢。”

纪鹏飞微微笑道,“不错,乡间势力错综复杂,这回,木速蛮再难敲得登闻鼓了。”

罗蒙正道,“可乡间胥吏刁滑,百姓不得庇护,这可如何是好?”

傅楚道,“是啊,依方才司户参军的说法,即使木速蛮不得欺压汉民,乡间田地也会被胥吏侵占。”

纪鹏飞闻言,笑着感叹道,“两位大人,是把百姓看得太低了。胥吏刁滑不假,可他们虽是半个官,却没有官身。百姓怕胥吏,可胥吏,终究也出自百姓。”他看向罗蒙正,“罗大人说我曲解了‘驭民五术’,说‘驭民’在于‘以奸民驭良民’,其实只说了一半。”

罗蒙正笑道,“哦?那还请纪大人指教另一半。”

纪鹏飞道,“‘奸民’与‘良民’皆出自于‘民’。究竟何为奸民,何为良民,其实并无定数。而乡间百姓,向来以‘宗族’为一体,大宗压小宗,大族欺小族,为寻常事也。”

“胥吏虽出自于大宗大族,可何为大宗,何为大族,其实也无定论。若两位大人见胥吏跋扈,横行乡里,只需抬小宗为大宗,举小族为大族,如此一来,便可掌乡县之民,握乡县之赋。”

傅楚思忖道,“纪大人所言,是让百姓战百姓,让胥吏斗胥吏。”

纪鹏飞道,“正是如此,乡间‘官弱吏强’已成定势,不可逆也。官若想驭民,须得扶奸民、控胥吏,乃得治矣。”

罗蒙正道,“多谢纪大人的‘治民良言’,我谨记了。”

纪鹏飞笑道,“无妨,这不过是我对两位大人的‘孝敬’之一罢了。”

第八十九章 蓬蒿成槚

王杰一跨进山池院,苏敏儿就迎了上来,她见王杰脸色微微发白,不敢多问,只道,“主子,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可要传膳?”

王杰摆摆手,苏敏儿也没追问,只是一直扶着王杰走到屋里坐下。

王杰坐下后喘了一口气,对苏敏儿道,“我今儿没胃口,你去跟尚食局说一声,我不用晚膳了。”他想了想,补充道,“我心口发闷,不知是不是又要发梦魇了,看来是上回开的药效力不够,你再去尚药局请位医佐来给我开副新药罢。”

苏敏儿一听就知道这里头有事,她没立刻离开,而是看向了徐宁。

徐宁开口道,“主子……”

王杰一口打断,看向苏敏儿,“我让你去你就去,你若连我这个主子的话都不听,就别再作山池院的奴才了。”

苏敏儿自从近了王杰的身后,还从没听王杰这么和她说过话,她赶紧行礼应是,转身传话去了。

王杰见她走了,才起身招呼徐宁,“我累得很,替我更衣罢,我去床上阖一会儿眼。”

徐宁低着头跟着王杰转到了屏风后面,安静地给王杰更了衣。

徐宁这么安静,王杰反而有些不适应了,“方才你的话没说完,现下你便说罢。”

徐宁道,“奴才若说了,便不能再作山池院的奴才了。”

王杰听了徐宁的话,心里五味陈杂,“我方才的话,是对她说的,只对她说,并没有指桑骂槐的意思。”

徐宁道,“奴才知道,主子在山池院中,想骂哪个奴才,直接骂了便是,哪须得指桑骂槐?”他竟然抬起头,对王杰笑了一下,“主子方才若是指桑骂槐,那便是没把徐宁当奴才。”

王杰道,“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当作奴才。”

徐宁一怔,王杰继而道,“只是我没这本事承你的情,白白辜负了你的一片好意了。”

徐宁叹了口气,道,“主子还是信不过我。”

王杰道,“你对我的忠心,对我的好,我都知道。你若是那趋炎附势的奴才,东宫落马案过后,便会觑着东宫人手短缺的空档爬过去,何须费心来讨我的好?”

“凭你的本事,在东宫也能立得住脚,何必蜷缩于小小的山池院中?”王杰温声道,“徐宁,你对我的忠,早已不像主仆,却更似君臣。”

徐宁道,“奴才一开始便说,‘愿学洁惠侯’,主子难道忘了吗?”

王杰道,“我也一开始便对你说了,‘此为迂腐谬行’。徐宁,你这么聪明,为何偏偏听不懂这句话?”

徐宁道,“因为奴才终究学不成洁惠侯。”

王杰看了徐宁半晌,道,“我生性怯弱,瞧父皇当着我面儿教训了一个别人家的庶子,都吓得梦魇复发,可见是命里无福。徐宁说看见我身上有帝王之气,必定是那天天气太热,热得你昏了头,才看花眼了罢。”

徐宁沉默了一会儿,王杰见他不答话,径直朝里屋的架子床走去,只听徐宁在他身后突然问道,“主子的梦魇,究竟是梦到了什么?”

王杰停下了脚步,微微侧转了身,徐宁慢慢走上前来,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直勾勾地看着王杰,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主子,您究竟梦到了什么?”

徐宁见王杰不答话,又走近了一些,“主子……四皇子……”他的语气变得更坚定了些,“四皇子……和主子您不同。”

王杰彻底转过身来,直面徐宁的目光。

徐宁的目光一直从王杰的眼里刺探进去,好像要看出这具身体里的那个“王杰”的灵魂一般。

徐宁道,“四皇子怯懦萎靡,与主子的脾性大不相同。”他笑道,“就拿今年的端午宫宴来说,有心人作弄他,拿他取笑开心,他都察觉不出,哪像主子如此灵透?”

端午离夏至大约半个多月,王杰心里盘算了一下日子,大概就在这具身体中暑之前,也就是自己魂穿前不久的事情。

王杰意味深长道,“或许我到这会儿也没察觉出呢,徐宁既明白,不妨与我解上一解。”

徐宁点了点头,说起话来俨然已将“四皇子”和他面前的王杰分为两个人,“端午吃粽,必得用散热解腻的茶来配,那日宫宴时,席上其他主子杯中都是精挑细选的鲜叶,唯四皇子杯中,是晒干了的蓬蒿叶子。”

“四皇子自然发现了异样,可他自知不得圣上宠爱,因此并不敢作声。但坐在他身旁的乳母怀中的五皇子却替他声张起来,圣上便命人换了四皇子手中的茶碗。”

“结果,新的茶碗捧上来,四皇子喝了一口,便轻声道‘苦’,可碍于宫宴规矩,还是一气喝尽。当时,站在五皇子身旁的一名内侍留意探头看了看,发现换给四皇子的茶碗里,放的竟然是楸叶。”

“四皇子喝了楸叶还以为是茶叶,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底下的奴才,都把这件事当成笑话传。以至于,把拨给山池院的份例都敢随意扣下,甚而导致了四皇子中暑。”

徐宁一直紧紧盯着王杰,“而奴才被分配到山池院后,主子却一再试探,三令五申,不得‘奴大欺主’,与四皇子以往行事大相径庭。奴才敢问一句,四皇子既然最恨被奴才欺压,为何端午那日,却一声不吭地喝了那杯楸叶茶?”

王杰顿了一会儿,反问道,“难道我该当场摔了茶碗,扔了主子的脸面,和一群奴才计较吗?”他又想了想,“再者说,那杯楸叶茶是父皇下令后换上来的,可见那‘有心人’并非是想戏弄侮弄于我,而是有意试探。”

徐宁道,“何来试探一说?”

王杰解释道,“《说文》有云:‘槚,楸也,从木、贾声’,楸叶其实应解为‘槚’。与之前那杯蓬蒿叶子连起来,其实应是‘蓬蒿不成槚’,典出《参同契》中‘鱼目岂为珠?蓬蒿不成槚’之句。此人端楸叶茶给我,并非是讥笑我身份低微,鱼目混珠,分明是想以此试探我的心性。”

徐宁微笑,“是啊,今日紫宸殿外的徐知让,像不像端午那日,圣上端给四皇子的那杯楸叶茶?”

王杰愣住了。

徐宁笑了,“主子,您与四皇子,虽有相似,却绝非同一个人。”

第九十章 以礼逾礼

王杰立在原地与徐宁对视了一会儿,忽而道,“若是……四皇子……”他朝徐宁笑了一下,“……四皇子不喝那杯楸叶茶,那不正应了‘鱼目混珠’吗?”

徐宁盯着王杰,似乎在品王杰话里的几层意思,他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四皇子为真龙之子,主子有龙子的气度,不足为奇。”

王杰知道徐宁在担忧什么,他伸展了一下双臂,道,“我确是当今圣上之子,自然可称为龙子。”他放下双臂,意有所指道,“但龙有九子,而我,为庶出。”他咬着字音重复了一遍,“我为‘庶’子。”

徐宁皱起了眉头。

王杰进一步解释道,“你方才问我究竟梦见了什么,我这就答了,我梦见,我原为‘庶’子。”

徐宁抓住了王杰话里的关键词,他也咬着字音问道,“‘原’为‘庶’子?”

王杰郑重道,“是。”他解释道,“《说文》有云:‘庶,众也。許独云屋下众者,以其字从广也’,此‘庶’子也。”

这解释显然超出了徐宁已有的三观认知,徐宁默默消化了好一会儿都没再开口。

王杰觉得自己尽力了,因为他不可能具体告诉徐宁他到底来自于哪里,告诉徐宁原来时空的那个现代文明社会是怎么回事,告诉徐宁他其实只是一个不如意的普通人罢了。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徐宁终于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庄周梦蝶’?”

王杰点了点头。

徐宁松了一口气,“奴才明白了。”

王杰见他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不由多问一句,“你明白什么了?”

徐宁道,“主子就是主子。您却觉得您作‘四皇子’是在做梦,原应为‘庶众’才对,因此常常梦见作‘庶众’时的事情。醒来时,主子便以为自己是‘庶众’了,可主子却还是‘四皇子’。”

“……”王杰心里知道,徐宁能理解到这一层已经很不容易了,“大约就是如此。”

徐宁想了一想,竟然反过来安慰道,“主子无须为此惊惶,白乐天尝有诗云:‘鹿疑郑相终难辨,蝶化庄生讵可知’,主子现下作了‘四皇子’,那便是‘四皇子’,是真正的龙子了。”

王杰知道徐宁没法儿理解作“庶众”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他只是跟着吟道,“是啊,‘假使如今不是梦,能长于梦几多时’。”

徐宁又道,“即便主子原为‘庶众’,如今却成了龙子,岂非天意?”

王杰受唯物主义教育太深,并不信“天意”,知道徐宁还在劝他,于是道,“这‘天’端来的楸叶茶,我不敢不喝。”

徐宁道,“‘天’意让主子作了龙子,主子何须妄自菲薄?”他低了低头,“奴才说句大不敬的话,主子梦见自己‘原’为‘庶众’,安知不是由于……这‘天’亦本为‘庶众’。”

王杰淡淡道,“可我既为‘庶众’又为‘庶弟’,想来,‘天’也难许罢。”

徐宁笑道,“‘庶众’作了‘帝王’,便是‘庶帝’,这不正应了主子的梦吗?”

王杰一怔,少顷,他才道,“你这解得不通,是曲解。”

徐宁见王杰态度有了些松动,反问道,“奴才愚钝,不知是哪里解得不通?”

王杰道,“‘庶帝’的‘庶弟’,如今也只封了嗣王,可见,即使是‘庶帝’,也颇为看重嫡庶礼教。”

徐宁道,“‘庶弟’与‘庶子’不同。”

王杰问道,“如何不同?”

徐宁道,“唐太宗时,三品已上遇亲王于路皆降乘,与‘礼’不合,王懿公谏之。唐太宗曰:‘卿辈苟自崇贵,轻我诸子’,魏文贞公特进曰:‘诸王位次三公,今三品皆九卿、八座,为王降乘,诚非所宜当’,唐太宗对曰:‘人生寿夭难期,万一太子不幸,安知诸王他日不为公辈之主!何得轻之!’”

王杰接道,“魏文贞公对曰:‘自周以来,皆子孙相继,不立兄弟,所以绝庶孽之窥窬,塞祸乱之源本,此为国者所深戒也’,唐太宗乃从王懿公之谏。”

徐宁道,“唐太宗虽从谏,但其言恳切。”

王杰摇摇头,“魏文贞公所言为礼法正统,今日父皇训诫徐知让,也因其逾‘礼’之言。”

“再者,”王杰抿了一下嘴,“唐太宗夺嫡,本就罔顾礼法。可唐太宗即位后,依旧以‘礼’治下,立嫡长为储。王懿公与魏文贞公曾事隐太子,在唐太宗面前直言‘子孙相继,不立兄弟’,唐太宗亦得从谏。由此可见,‘庶众’一旦作了帝王,便不再认自己是‘庶帝’了。”

徐宁道,“魏文贞公作此诤言,皆因当时唐太宗偏爱濮恭王,乃至礼逾太子。唐太宗若固守礼法正统,如何会在即位之后重修晋史,甚至大修‘唐八史’?”他微微笑道,“圣上贬徐国公之子为主子的陪读,是以‘礼’之名逾‘礼’。”

王杰思考了一会儿,道,“但这茶碗是父皇递到我跟前的,我既不喝,也不能砸了它。”他又加了一句,“毕竟,母妃追封一事,宫中虽有传言,父皇却至今未下明旨。”

徐宁道,“主子既然觉得这茶碗里盛的是苦茶,不如取乳酥来调了它。”

王杰问道,“宫中何处有能调这杯‘苦茶’的‘乳酥’?”

徐宁道,“主子可还记得,那个被东宫退回尚衣局的蕃奴吗?”

王杰皱了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让我此刻就收了他?”

徐宁道,“不错,主子刚得了徐知让,此时若再行闪避,难免不被归为徐氏一党,落在圣上眼中,便会觉得主子娇怯。”

王杰道,“但那蕃奴因‘只求得侍明主’一句受太子厌弃,又曾叫骂徐广,此时若收了他……”

徐宁胸有成竹道,“主子先收了他,等到入学之时,再把他送给那徐知让。”

王杰恍然大悟,不由感叹道,“求仁得仁,妙哉!”

徐宁补充道,“不过,主子若想收他,也得慢慢收。”

王杰点头,“这收奴才,得收自己找上门来的。”

徐宁道,“主子如此精通用人之道,如何作不成‘庶帝’呢?”

王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行了,去把她叫回来罢。”他见徐宁应了是,又笑着补充一句,“你也不用着急,我心里清楚,她啊,压根儿就没出山池院。”

徐宁行礼的动作一僵,抬起头来,见王杰看着他的样子大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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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疑梦二首》白居易:

莫惊宠辱虚忧喜,莫计恩雠浪苦辛。

黄帝孔丘无处问,安知不是梦中身。

鹿疑郑相终难辨,蝶化庄生讵可知。

假使如今不是梦,能长于梦几多时。

2春,正月,乙未,礼部尚书王珪奏:“三品已上遇亲王于路皆降乘,非礼。”

上曰:“卿辈苟自崇贵,轻我诸子。”

特进魏征曰:“诸王位次三公,今三品皆九卿、八座,为王降乘,诚非所宜当。”

上曰:“人生寿夭难期,万一太子不幸,安知诸王他日不为公辈之主!何得轻之!”

对曰:“自周以来,皆子孙相继,不立兄弟,所以绝庶孽之窥窬,塞祸乱之源本,此为国者所深戒也。”

上乃从珪奏。

——《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五

王珪上奏说:“现在三品以上的官员在道路上遇到亲王都下马致礼,这种行为是不合礼制。”

唐太宗说:“你们想自己尊贵,而轻贱我的儿子吗?”

魏徵说:“以前亲王的礼遇都低于三公,但现在三品官员都要为亲王下马致礼,这样做不合适。”

唐太宗说:“一个人的寿命难预料,万一太子死得早,你们怎么知道其他亲王不会成为你们的主上呢!怎么能轻贱其他亲王呢!”

魏徵说:“从周到现在,都是嫡长子死了立嫡长子的儿子的,不立兄弟,这样就可以杜绝庶孽对皇位的窥伺,杜绝了祸乱的源头,这是君王应该特别注意的。”

唐太宗就准了王珪的建议。

这则故事的背景是,唐太宗当时偏爱李泰,李泰告状说有些三品以上的官员不太尊重他,然后唐太宗就发火了,说这些官员怎么对自己儿子都没礼貌呢。

这里面特别微妙的地方在于:唐太宗夺嫡是不合“子孙相继,不立兄弟”的礼法程序的,他继位以后让李渊下诏杀了十几个孙子。而且王珪和魏徵曾经都是为李建成做事的人。

魏徵说这句话,已经是很难听了,几乎是当着唐太宗的面说他不合礼制,不配当国君。

3“唐八史”:《晋书》《梁书》《陈书》《北齐书》《周书》《隋书》《南史》和《北史》

唐太宗重修晋史,亲自修撰《晋书》是因为他杀了哥哥李建成,然后晋朝就是因为符合礼法继位的嫡长子晋惠帝智商有点问题乱起来了,所以唐太宗特别特别重视晋史的修订,他亲自为《晋书》的《宣帝纪》、《武帝纪》、《陆机传》、《王羲之传》分别写了史论。

《武帝纪》中,他花了大量笔墨评价武帝司马炎传位于惠帝司马衷:“且知子者贤父,知臣者明君,子不肖则家亡,臣不忠则国乱,国乱不可安也,家亡不可以全也……惠帝可废而不废,终使倾覆洪基。”

大家可以感受一下,唐太宗即位后,为了这个“礼”字费了多大功夫啊。

第九十一章 礼不容情

徐知温走进了徐广的书房。

徐广正坐在书桌后面随意翻着一份邸报,那份邸报是旧的一期。

徐知温行礼道,“父亲。”

徐广抬起头来,道,“来了?”他合起了邸报,和蔼道,“去看过你五弟了?”

徐知温微微低头道,“看过了,他已喝了药,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徐广“哦”了一声,没再多问徐知让的情况,而是换了个话题,“《六韬》读得怎么样了?”

徐知温道,“儿子不太会读书,还没读完呢。”

徐广问道,“读到哪里了?论几句我听听罢。”

徐知温道,“儿子读到《六韬·龙韬·论将》那一节,将有五材十过……”

徐广立刻打断道,“你五弟‘十过’尽占。”他轻笑一声,“你是想说这个罢?”

徐知温的喉结动了一下,“儿子没有五弟会读书,父亲若不想听儿子论《六韬》,儿子便不论了。”

徐广道,“那你就别论了罢。”

徐广站起来,绕过书桌,走到徐知温跟前,徐知温头低得更低了些,姿态上愈发恭敬。

徐广道,“你五弟把我当作智宣子,我却不觉得你是智瑶。”

徐知温道,“父亲若在意五弟所思,只须‘立宵不立瑶’,儿子便作不得智襄子了。”

徐广道,“将之五材,你已具其四,不逮者唯一‘仁’也。”徐广温声道,“智宣子立智瑶,亦是爱其贤才,我如何舍得‘立宵不立瑶’?”

徐知温道,“父亲若舍不得,那可不正应了司马文正公之言吗?”徐知温说起话来也是温温柔柔,“‘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智宣子舍不得智瑶之贤才,终致智氏族灭。父亲既以为儿子是同智瑶一般‘才胜德也’的小人,便不该舍不得。”

徐广看着徐知温的头顶顿了一会儿,道,“你哪里不会读书?分明是不想与我论书罢了。”

徐知温道,“儿子不敢。”

徐广道,“你不敢?”他笑道,“你‘不敢’都能把你五弟折腾成这样,你要是‘敢’了,是不是连你三弟、连我都一并‘敢’了?”

徐广说话的声音还是非常柔和,与跟徐知让说话时的态度截然不同,徐知温回话时也非常温柔、谦和、恭敬,“五弟知‘让’不知‘礼’,儿子只是教他知‘礼’罢了。”

徐广道,“你五弟是知‘让’不知‘礼’,我看你是知‘礼’不知‘让’。”

徐知温道,“父亲教训的是。”

徐知温的态度无可挑剔,徐广看了他一会儿,又绕回书桌后坐下,“你教得,比我好啊。”徐广的语气淡淡的,像是赞许,又像是在讽刺,“我教十句,都抵不上你教他一句。”

徐知温道,“父亲是以‘情’教之,我却是以‘礼’教之。有道是,礼不容情,两者无法相较。”

徐广道,“是啊,我把你五弟当儿子,你把你五弟当佣仆,自然无法相提并论。”

徐知温道,“父亲言重了。”

徐广道,“我对你,何曾说过一句重话?”他叹了口气,“难得说上一句,你就说我话重了,再这么下去,我连话都不能说了。”

徐知温道,“父亲有话,尽管吩咐便是。只是父亲舍不得,才不说重话罢。”

徐广道,“你这么容不下你五弟,我如何舍得?”

徐知温道,“五弟已效昔年‘智果别族’之故事,父亲不必舍不得。”

徐广道,“你一心想作智襄子,我也拦不住你。但就如你所说,智果已别族,那往后,‘晋阳之战’也好,‘三家分晋’也好,都已与智果无关。”

徐知温没直接答话,只是笑了一笑,道,“智宣子仍在,儿子即便真是智瑶,如何就立刻做得智襄子了?父亲一向是知道儿子的,儿子可不是那不合‘礼’法之人。”

徐广道,“世上不合‘礼’的事情多了,若你处处都讲‘礼’,总有一天,再没有人与你讲‘情’了。”

徐知温道,“谢父亲指点,儿子受教。”

徐广又笑了一声,“我如今,也就能指点指点你五弟了,偏他又不听我的。”

徐知温道,“父亲不必担忧。”

徐广问道,“为何?”

徐知温道,“据儿子所知,五弟最听他姨娘的。父亲既穿了他姨娘做的鞋子,自然不必担忧五弟不受管束了。”

徐广闻言,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好,好啊,你说得好啊。”他又喘了口气,“不怪你把你五弟当佣仆,和你比起来,你五弟既无才,也无德,堪称‘愚人’了。”

徐知温道,“司马文正公尝云:‘凡取人之术,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父亲如此说,便是觉得五弟‘可取’了。”

徐广道,“你五弟已‘被取’之,我现下说一句‘可取’,又有何用?”

徐知温道,“父亲觉得五弟‘可取’,那四皇子定更觉得‘可取’,五弟前途光明,如何无用?”

徐广道,“我觉得无用。”

徐知温道,“父亲若觉得无用,那便是无用了。”

徐广道,“我若觉得有用,你就会立即拿来用。但这可用的东西不多,可取的就更少,我此刻说了无用,你便要牢记才好。”

徐知温道,“儿子谨承父训。”

徐广道,“这会儿却不说我言重了?”

徐知温道,“父亲已舍得了,此刻训诫儿子几句,也是应该的。”

徐广道,“该舍的我舍得,可我舍不得的,还是舍不得。”

徐知温道,“父亲用心良苦。”

徐广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这宫墙,到底不比国公府的墙,它高得很,你五弟现下已进了这道墙,你和你三弟,可别再往里闯了。”

徐知温道,“父亲过虑了,这墙虽高,却还没高到云彩里去。里边儿的味儿它捂不住,随便哪阵风一吹,墙外边的人都能闻得见。”

徐广道,“墙外边的人都闻见味儿了,那还用得着风吹?那准是已经被熏着了。”

徐知温道,“父亲放心,墙外边既有人等着闻味儿,这墙里边儿,自然有人吹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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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六韬·龙韬·论将》:

武王问太公曰:“论将之道奈何?”太公曰:“将有五材十过。”

武王曰:“敢问其目。”太公曰:“所谓五材者,勇、智、仁、信、忠也。……”

武王问太公说:“评论将帅的原则是什么?”太公回答说:“将帅应具备五种美德,避免十种缺点。”

武王说:“请问它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太公说:“所谓将帅的五种美德就是:勇敢、明智、仁慈、诚信和忠贞。”

2“十过”:

“所谓十过者:……勇而轻死者可暴也,急而心速者可久也,贪而好利者可遗(赂)也,仁而不忍人者可劳也,智而心怯者可窘也,

信而喜信人者可诳也,廉洁而不爱人者可侮也,智而心缓者可袭也,刚毅而自用者者可事也,懦而喜任人者可欺也。”

“所谓十种缺点就是:……勇敢而轻死的,可以激怒他;急躁而急于求成的,可以持久而拖垮他;贪婪而好利的,可以贿赂他;仁慈而流于姑息的,可以骚扰疲惫他;聪明而胆小怕事的,可以胁迫他;

诚信而轻信别人的,可以欺骗他;廉洁而刻薄的,可以侮辱他;多谋而寡断的,可以突袭他;坚强而刚愎自用的,可以算计他,懦弱而依赖别人的,可以愚弄他。”

3初,智宣子将以瑶为后。智果曰:“不如宵也。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鬓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慧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若果立瑶也,智宗必灭。”弗听,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资治通鉴·周纪》

当初,晋国的智宣子想以智瑶为继承人,族人智果说:“他不如智宵。智瑶有超越他人的五项长处,只有一项短处。美发高大是长处,精于骑射是长处,才艺双全是长处,能写善辩是长处,坚毅果敢是长处。虽然如此却很不仁厚。如果他以五项长处来制服别人而做不仁不义的恶事,谁能和他和睦相处?要是真的立智瑶为继承人,那么智氏宗族一定灭亡。”智宣子置之不理。智果便向太史请求脱离智族姓氏,另立为辅氏。

然后智瑶即位,就是智襄子,晋阳之战中,智氏一族族灭,辅氏得以保全。

4臣光曰:智伯之亡也,才胜德也。夫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此其所以失人也。……是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

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亦无不至矣。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之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资治通鉴·周纪》

臣司马光曰:智瑶的灭亡,在于才胜过德。才与德是不同的两回事,而世俗之人往往分不清,一概而论之曰贤明,于是就看错了人。……所以,德才兼备称之为圣人;无德无才称之为愚人;德胜过才称之为君子;才胜过德称之为小人。挑选人才的方法,如果找不到圣人、君子而委任,与其得到小人,不如得到愚人。

原因何在?因为君子持有才干把它用到善事上;而小人持有才干用来作恶。持有才干作善事,能处处行善;而凭借才干作恶,就无恶不作了。愚人尽管想作恶,因为智慧不济,气力不胜任,好像小狗扑人,人还能制服它。而小人既有足够的阴谋诡计来发挥邪恶,又有足够的力量来逞凶施暴,就如恶虎生翼,他的危害难道不大吗!

5晋阳之战,发生在春秋末期,是晋国四大卿族智氏、赵氏、韩氏、魏氏之间发生的一场城邑攻守战,

一开始是智瑶(智襄子)担任晋国执政后,为了增强晋国国力,重振晋国霸业,率先将智氏的一个万户城邑献与晋公,韩康子、魏桓子也先后献出了一个万户城邑,而赵襄子拒绝向晋公献地。

为了讨伐赵襄子,晋公命智瑶和韩康子、魏桓子三家联手围攻晋阳,并以晋水来灌溉晋阳城,在晋阳城快要被淹没时候,赵襄子暗中串谋韩魏两家,最终韩魏临阵反水,以水倒灌智氏军营,智瑶兵败身亡。

为了免除后患,韩赵魏三家联手屠杀智伯家族两百余人,瓜分智氏封邑。

晋阳之战奠定了“三家分晋”的基本格局,然后春秋结束,战国开始。

这是一场非常重要的战役,《资治通鉴》开篇就是这篇,非常有价值。

第九十二章 怨岂在明

徐宁托着腮,看坐在灯下的苏敏儿拿着金线打络子,他的手肘下压着一本《冲虚经》,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书页的边缘,感受着纸擦过指肚的摩挲感。

苏敏儿打了一会儿络子,见徐宁还看着她,觉得有点儿不自在,她放下手中的活计,开口道,“你再翻一翻《冲虚经》罢,他要你作‘引荐九方皋的伯乐’,只须传那一句话就好,何必再送本书来?”

徐宁道,“没事儿,我翻过了,就是这意思。”他意识到苏敏儿的不自在了,于是略略移开目光,看着小几上摆的那只尚衣局送来的针线盒,“主子今儿是吓着了,才这么对你说话,你别往心里去。”

苏敏儿道,“我知道,我听你说着都觉得瘆人,何况主子正坐在那火山口旁?”

徐宁又把目光转回到苏敏儿脸上,探究地看着她,“真没生气?”

苏敏儿大方地和徐宁对视道,“我真没往心里去。”

徐宁点点头,“哦。”他又看了苏敏儿一眼,故作玩笑道,“幸好你没生气,不然我也想不出话来哄你。”

苏敏儿又拿起络子来打,“我若生气了,也不用你哄,要让主子哄我才好。”

徐宁听了这话,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就有点不舒服,但苏敏儿说的话又很合情理,他一下子找不出不舒服的理由来,他有点儿困惑,又有点儿难受。

他顿了一会儿,试图找了一个不合理的理由,“《夏书》有云:‘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

苏敏儿笑道,“我此刻要连你都容不下,往后如何作得主子房里人?”

徐宁看着苏敏儿对他笑的样子,心里空慌慌的,他移开目光,也笑道,“好啊,我听出来了!你又寒碜我!”

苏敏儿道,“上回你便说,自古文人就爱拿后妃比君臣,主子说与你更似君臣,我这话可是顺着主子说的,哪里寒碜你了?”

徐宁道,“好,好,算你会说话,是我白惦记一场。”

苏敏儿道,“其实,你见我在打这络子,就该知道我没往心里去。”她看了徐宁一眼,“何必要多问这一句?”

徐宁被苏敏儿这一眼看得莫名心虚,“我是怕你心里有气,把络子打坏了,白费了要来的金线。”

苏敏儿悠悠道,“费了金线不要紧,大不了再去要一回,我看,你是怕我白费了你要我打络子的主意罢。”

徐宁的心底陡然升起一种近似恼怒的情绪,激得他一下子站了起来。

苏敏儿朝他扬了扬手上正在打的络子,“放心,这份功劳,主子定会记得的。”

徐宁站起来后才发现自己要是再坐下来就有些不合适,苏敏儿又正看着他,于是他便走过去,在苏敏儿旁的小几对面坐下,他故意板了板脸,翻着苏敏儿摆在小几上的针线盒,“我的功劳,可不止这桩罢?那荷包呢,绣得怎么样了,拿来给我瞧瞧?”

翻着翻着,徐宁发现,在针线盒里,竟有两只荷包,一只已经绣完了,周边镶着密匝匝的金线,另一只却只打了个样子,似乎也绣的是竹子。

苏敏儿见他翻着了,微微笑道,“给主子的绣完了,我也给你绣一个。”她抿了抿嘴,“不过你现下已是‘头等奴才’,我这礼,也不用送了罢。”

徐宁拿起那个给他绣的荷包,“你既是绣给我的,为何也不问问我喜欢什么花样子?”他看着荷包上的图案,目光复杂,“怎的也绣了竹子?”

苏敏儿道,“你让我绣给主子的,却可曾问过主子喜欢什么花样子?”

徐宁道,“这可不一样呢。”

苏敏儿道,“哪儿不一样?”

徐宁道,“你往后给主子绣荷包的时候多着呢,主子就是不喜欢竹子,你再给主子绣个别的,也不妨事。可绣给我的,说不定就只有这一回,”他看着苏敏儿,“既然只有一回,我可得好好挑个花样子。”

苏敏儿道,“你何必如此说?”她也看着徐宁,“你明知我以后求你的时候还有,你着什么急呢?”

徐宁道,“我哪里着急了?”

苏敏儿笑了一声,“你就见了那徐知让一回,就急着来拉拢我了,当谁看不出似的。”

徐宁垂下眼帘,把手上的荷包往针线盒里一丢,“又被你看出来了?”

苏敏儿道,“你那急赤白脸的样儿,连主子都看出来了。主子为了定你的心,连我根本没出山池院去传主子的话,都不追究了。”她拿起刚刚被徐宁丢在针线盒里的荷包,“但主子越是这样,你就越疑心,恨不得立时就把那徐知让生吞活剥了才罢,我说得对不对?”

徐宁拿起苏敏儿给王杰绣的那只荷包打量着,“行,行,我的心思,你还猜着了多少?”

苏敏儿道,“原来呢,是想着给主子挑个听话的蕃奴,支使起来也方便。可没想到,偏偏就来头连圣上都敢顶撞的蛮牛。”苏敏儿一边说一边叹气,“这蛮牛读的书还不少,主子还挺喜欢听他说他那番‘歪门邪道’,最可气的是,这蛮牛的出身摆在那里,想动他还真不容易。”

徐宁的手描摹着荷包外圈的那层金线,“动他不难,我只是懒得费这工夫罢了,你以为我动不了他吗?”

苏敏儿道,“是啊,也不用你来动他,只要徐氏倒了,他自然也就跟着没了。”

徐宁道,“我不动他,不过是怕他碍着主子罢了。你是没见着他在圣上面前摆出来的那副架子,整个儿一‘小徐广’,我就不信,他能乖乖给咱们主子作书僮。”

苏敏儿“啧啧”两声,道,“人还没近主子身呢,你就给他上了眼药,又来拉拢我,你还想怎么着?”

徐宁道,“也没别的,我就盼着主子能好好读书,可千万别把他的话听进耳里去。”

苏敏儿想了想,道,“这也不难,要么,想法子堵了主子的一边耳朵,要么,咱们让他在主子面前开不了口。”

徐宁放下荷包,“倒不必堵了主子的耳朵,只须拔了那徐知让的舌头就行。”

第九十三章 轻描淡写

安懋下了早朝,就坐到思政殿里批折子。

从实际效果上来讲,安懋批不批折子都不妨碍整个国家的实际运转,安懋在折子上划的道道儿,绝大部分都是三省已经拟好意见的。

这些意见,都是下面的官员经过反复斟酌和商讨,平衡各方利益后作出的,所以,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安懋根本提不出什么反对意见。

因此,徐安每次见安懋批折子,都不禁在想,皇帝的权力,到底运用在哪里呢?

安懋安静地坐在那儿,全神贯注地拿着朱笔在折子上划道儿,好像是一桩十分庄重的事情。

但徐安知道,划在折子上的那些道儿并没有什么稀奇,仅仅是在走流程而已。

其实,谁做皇帝都一样,谁坐在皇帝这个位置上都一样,谁走这个流程都一样,谁拿着朱笔在折子上划道儿都一样,根本不会对东郡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说得刻薄一些,如果当年没有杀死禅帝,禅帝现在也是一样在折子上划道儿,他可能比安懋贪玩儿一些,也可能比安懋划道儿划得更好,但实际上,他们做的工作都一样,就是划道儿而已。

徐安有时候甚至会产生一个荒谬的念头:如果在皇位上放条狗,是不是也一样呢?

他正这么想着,安懋咳嗽了一声,徐安猛地一激灵,回过神来。

安懋放下笔,目光还集中在面前的一份折子上,随口问道,“朕是不是很久没去禁苑了?”

徐安道,“圣上若想去……”

安懋又道,“他总明里暗里地劝着朕,让朕不要用兵。”安懋似乎在自言自语,“朕现下若去了,对着他,便觉得亏心得很。”

徐安闭上了嘴。

安懋没等到徐安的接话,过了一会儿,便又换了个话题,“你说,朕今儿去哪里用午膳才好?”

徐安道,“奴才不敢妄测圣意。”

安懋道,“朕是没主意,才来问你。”

徐安沉默了一会儿,道,“圣上倒是有日子没见周婕妤了。”

安懋“哦”了一声,道,“朕是该见见她,她侄子刚被授了瑁梁少尹,朕得给她撑把腰。”

徐安点头应是,“奴才这就去传话。”

安懋拿起笔,继续往折子上划道儿的工作,“朕还想和你说会儿话呢,让宦达去罢。”

徐安应了是,让在殿外的宦达传话去了,然后又走回殿中,回到安懋身边。

安懋正用笔杆指着一份折子,“这陶靖节怎么没完没了了,专爱管朕的家事,朕打的又不是他的儿子,他蹦出来喊哪门子的冤?”

徐安不语。

安懋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徐安的回话,抬起头道,“怎的不答朕的话?”

徐安道,“这是圣上的家事,奴才不敢随意置评。”

安懋玩味道,“那你方才让朕去周婕妤那儿用午膳,算是家事,还是国事呢?”

徐安知道此刻说什么都不对,赶紧行礼请罪道,“奴才知罪。”

安懋道,“别总‘知罪’、‘知罪’的,朕听得都腻味了。”他指着陶靖节的折子,道,“朕就是想听你答句话。”

徐安斟酌了一会儿,道,“或许陶大人是瞧见圣上用国法管教内弟,才奏了一本。”

安懋道,“朕若真按国法,就不止这陶靖节一本折子了罢。”

徐安点头应是。

安懋把陶靖节的折子放到一旁,就是留中不发的意思,接着问了一句,“是谁说朕是按国法管教的?”他见徐安没立刻答话,特意抬起头看着徐安,“嗯?”

徐安道,“奴才不知,许是……”

安懋打断道,“别‘许是’、‘许是’的,对朕说句准话就这么难?”

徐安弄不清安懋究竟想听什么答案,那天殿里殿外这么多人,说谁都不合适。

尤其徐安并不知道安懋究竟想听哪个名字,说错了比不说更不合适。

安懋见到徐安这副纠结的模样,反倒笑了起来,“是你不想说罢,嗯?”他见徐安的身子又往下躬了躬,用一种玩笑的语气道,“你若喜欢那江小柔,朕赐她给你作菜户,可好?”

这下徐安是真被吓了一跳,他在脑子里迅速把这里面的关节重新又想了一遍,才开口道,“奴才不敢奢求贵妃身边的人。”

安懋道,“无妨,你想要,朕就给你,贵妃那儿,朕替你去说。”安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那江小柔,朕是知道的,她瞧不上朕,必定是早有了心上人了。”

安懋一说出这句话,徐安就知道安懋根本没有误会自己和江小柔的关系,他想了一想,把话题转了性质,“贵妃一向贤德,圣上若想收了那江小柔,直接收了便是。她不过是一奴才,圣上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反倒抬举她了。”

安懋道,“朕可不敢收她,朕若收了她,她就成了主子了。”安懋轻描淡写道,“她现下不过是奴才,就能支使朕的奴才了;她若成了主子,岂不是连朕也要受她支使了?”

徐安顿时冒了汗,就听安懋继续说道,“也只有让她作了奴才的奴才,她才安生,才谁也支使不上,你说是不是?”

徐安嗫嚅了好一会儿,也没敢答安懋这一句。

安懋瞧了徐安好一会儿,才“哈哈”笑了一声,“行了,行了,免礼罢。”

徐安慢慢直起了身,安懋看到徐安一脑门的汗,又笑道,“朕开句玩笑罢了,瞧你,脸都红了。”

徐安喘了口气,“圣上是取笑奴才呢。”

安懋道,“朕没取笑你,朕取笑的是那江小柔。”他又笑了一声,“她瞧不上朕,朕又不敢收她,在你面前取笑取笑她,倒把你吓着了。”

徐安既不敢承认自己吓着了,又不能说自己刚才没吓着,只能讪笑。

这时,宦达回来复命了,说周婕妤已经准备好,随时恭候圣驾了。

安懋对宦达吩咐道,“朕记得,内库中存着一幅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你送去禁苑,给他罢。”

安懋没具体说是哪个“他”,但是徐安和宦达都心知肚明。这时,安懋又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朕现在一时不能去看他,你就留在禁苑,替朕陪陪他罢。”

第九十四章 非除不可

午后,徐国公府。

徐广把一份书函递到徐知温和徐知恭面前,“你们怎么看?”

徐知温恭敬接过,细细读完,再递给徐知恭。

徐知恭看完,又把书函放回徐广的书桌上。

徐知温开口道,“儿子以为,纪鹏飞此人,可用。”他目露精光,“但,未有能用纪鹏飞之人。”

徐知恭道,“大哥所言极是!”

徐广伸手拿过书函,不置可否道,“我以为你们会这么说那罗蒙正呢。”

徐知温道,“罗希吕是能吏,谁都爱用,圣上也爱用他,只不过,”他笑了笑,“并不会让他入掌中枢。”

徐知恭道,“罗希吕会做官,纪鹏飞却不会。这不会做官的人,却在一个要做事的位置上,就必得糊涂了。”

徐广问道,“他糊涂什么?”

徐知恭道,“他弄不清,自己到底先该做官,还是先该做事。”

徐广点了点那封书函,“那这算是做官,还是算做事呢?”

徐知温道,“这什么都不算,纪鹏飞向父亲低头,只是因为父亲扼了他的喉管了。”他淡淡道,“父亲,您此刻只要稍稍一松手,让他喘过这口气,他定会成为父亲的心腹大患!”

徐知恭道,“大哥说得没错,他已自知绝无可能再受父亲擢拔,此刻低头向父亲讨一口饭吃,不过是迫于无奈,并非真心臣服。”

徐广的目光集中在傅楚寄来的那封书函上,“不能用便罢,何必非要掐死他呢?”

徐知温道,“牧民之道,以利为先。此人出身寒门,却见利而不取,乃至舍利而善下,可见其并非庸常之辈,父亲不能用之,必得除之。”

徐广指着书函上的几句话,“他见利不取,只是胆怯罢了。”

徐知恭道,“他若真是胆怯,父亲便见不到这封书函了。”

徐广道,“你倒比我还懂啊。”

徐知恭一怔,往后退了半步,行礼道,“儿子僭越了。”

徐广道,“无妨,你是累了,先回去歇一歇罢。”

徐知恭低头应了是,走前,悄悄看了徐知温一眼,见他神色平静,才慢慢退了出去。

徐广留意到了徐知恭的小动作,徐知恭出去后,徐广便道,“你和你三弟关系倒好。”

徐知温道,“兄友弟恭为‘五伦十教’,儿子既已缺了‘四基德’之一,万不敢再违背伦教纲常。”

徐广道,“你这话的意思,就是在说我违背伦教纲常了。”

徐知温道,“儿子不会说话,父亲莫怪罪。”

徐广道,“你五弟也说自己不会说话,这点上,你们很一致。”

徐知温道,“五弟说自己不会说话,是笃定父亲并不会怪罪他,而会去教他;儿子说自己不会说话,是怕父亲嫌儿子粗笨。父亲,这点上,儿子和五弟,并不一致。”

徐广道,“你粗笨些倒好,我愿你粗笨些。”

徐知温愣了愣,没有立刻明白徐广话里的意思。

徐广道,“‘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因此,我愿你粗笨些。”徐广顿了顿,道,“你是我儿子,你粗笨些,我不嫌你。”

徐知温怔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行礼道,“儿子谨承父训。”

徐广摆摆手,把话题又转回来,“你以为,这纪鹏飞,是非除不可吗?”

徐知温斩钉截铁道,“非除不可。”

徐广道,“这话痛快,”他抬起头,“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徐广和徐知温对视两秒,又低下头去看那封书函,“你我真是心有灵犀。”

屋内静默了一会儿,徐知温开口道,“父亲不想除他罢。”他咬了一下唇,“父亲是爱惜他的风骨,才拿来问儿子和三弟,却没想到,”徐知温自嘲似地笑了一下,“儿子和三弟都是‘不仁’的小人,让父亲失望了。”

徐广道,“其实,方才我一发问,你就知道我想要什么答案,否则你也不会说出‘可用’两个字来。”他淡淡道,“但你还是劝我尽早除去他,可见,这纪鹏飞确实是不得不除了。”

徐知温道,“儿子与父亲一向心有灵犀,儿子能想到的,父亲必定早想到了。”

徐广垂着眼帘,“我只是没想好怎么除,你可有什么法子?”

徐知温道,“父亲既还没想好,以静制动即可。”

徐广抬眼,“以静制动?”

徐知温道,“兵部与户部忙于筹备战事,每日琐事繁多,无暇顾及小小上邶州,也是情理之中。再者……”

徐广打断道,“你非置他于死地不可吗?”

徐知温住了嘴,和徐广对视了一会儿,行礼道,“儿子莽撞。”

徐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先前发下去的军饷和抚恤银早入账了,为了一个‘不能用’之人再去翻旧账,是不妥。”他温声道,“你没说错话,起身罢。”

徐知温直起了身。

徐广道,“你三弟说得也没错,这纪鹏飞见利不取,并非是出于胆怯,相反,他胆识过人,有勇有谋。更难得的是,他能屈能伸,并不贪图虚名,不似一般的寒门子弟,喜欢故作清高。”徐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这纪鹏飞,真是像极了当年的周惇。”

徐知温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因为在他心中,罗蒙正才更像周惇。

徐广接着说道,“不过,这寒门子弟,都有一个通病,”他看向徐知温,“你可知是什么?”

徐知温道,“倔。”

徐广道,“是啊。”他笑了两声,又不笑了,“和你五弟一样,倔,倔得很啊。”

徐知温道,“五弟是倨,不是倔。”他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倔的人更难对付,还请父亲三思。”

徐广道,“我方才说了,我只是,还没想好怎么除他。”

第九十五章 旗北断事

上邶州,威边军驻地。

司兵参军汇报完工作后,没立刻离开,而是向正在写东西的纪鹏飞试探般地问了一句,“纪大人,听说,您和罗大人、傅大人,最近……在卖地?”

纪鹏飞瞥了司兵参军一眼,笑了一下,又低头继续写了起来,“你若想买,我替你写张帖子给罗大人,可以少计点‘税间架’和‘除陌钱’。”

司兵参军道,“三位大人都在卖地,又专卖给东郡籍木速蛮,底下人就是想占便宜,见到这情景,也不敢钻这空子了。”

纪鹏飞道,“哦。”

司兵参军道,“其实,小的今儿向纪大人张这个口呢,也不是为小的自己……”

纪鹏飞轻轻搁下笔,抬起头来看着司兵参军。

司兵参军被纪鹏飞的目光刺得紧张起来,他咽了一口唾沫,才继续道,“……小的有一个……朋友,咳,也不算是什么朋友,就是,嗯……远方亲戚的朋友。当年臧尔溯入侵旗北的时候啊……”

纪鹏飞打断道,“他是木速蛮?”

司兵参军道,“是,是木速蛮。纪大人,当年臧尔溯入侵……”

纪鹏飞又打断道,“华傲籍木速蛮?”

司兵参军道,“是,哎,不,他是汉人、是汉人,是改信的大食教,因为当年臧尔溯……”

纪鹏飞道,“哦,就是这个华傲籍汉人木速蛮想买我的地?”

司兵参军道,“是、是,他虽然改信了大食教,但毕竟是汉人,怀念家乡,人之常情嘛。当年……”

纪鹏飞道,“当年臧尔溯入侵旗北的时候,屠尽全城,十二岁以上汉人男子就地腰斩,十二岁以下全没为奴。”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司兵参军,“你说的这个有钱买东郡土地的华傲籍汉人木速蛮,不会是一个女人罢?”

司兵参军道,“是男人、男人,哎,其实,当年腰斩的都是抵抗的汉人,这投降的……”他看纪鹏飞渐渐沉下了脸,立刻接道,“纪大人,上回来东郡出使的华傲使者原来就是东郡旗北人,也是后来改信的大食教,所以您不必如此……”

纪鹏飞冷冷地打断道,“行了,就说说他到底想作什么罢。”

司兵参军道,“不作什么,就是想买地。”

纪鹏飞道,“上邶州的土地神又不是我,他想买地,找罗大人不比找我管用?”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司兵参军,“说罢,他到底想作甚?”

司兵参军低头道,“他说,他想见一见纪大人。”

纪鹏飞挑眉道,“想见我?”他向司兵参军作势伸了伸手,“见我,可以,拜帖总得写一张罢?”

司兵参军嗫嚅道,“……拜帖,他,这……”

纪鹏飞收回手,“改信大食教了,所以汉字也不会写了?”

纪鹏飞看着司兵参军吞吞吐吐的样子,收回的那只手突然拍了桌子,“说!到底怎么回事!”

司兵参军被纪鹏飞拍得这记桌子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他是华傲旗北的断事官。”

这句话一出口,下面的话就顺畅多了,“纪大人,这军饷不是少、哦,哦,反正,这事儿纪大人您已经知道了。是、是这样,这下面的士兵实在是饿急了,所以,他们就拿了一点……当然,他们都不敢拿木速蛮的,他们拿的是华傲旗北汉人的……”

纪鹏飞道,“是抢了一点华傲旗北汉人木速蛮的罢?”

司兵参军道,“唉、唉,哦,不,他们是实在没办法,再说,这华傲旗北汉人木速蛮都是当年向臧尔溯投降的,抢……拿他们一点,不冤……”

司兵参军见纪鹏飞的模样,不由缩起了脖子,闭了口。

屋内静默了半晌,纪鹏飞叹了口气,“不怨他们。这东郡的汉人不给吃的,又不准他们去拿木速蛮的,可不是只能欺负欺负华傲汉人吗?”

司兵参军不敢说对,也不敢说不对,只能低头听纪鹏飞叹气。

纪鹏飞叹了一口气,就不叹了,他重新铺开一张纸,问道,“说罢,他要多少地?”说着,还补充一句,“要多了,我也给不起,这罗大人和傅大人那儿啊,还等着这些地派用场呢……”

司兵参军阻拦道,“纪大人,其实,这旗北断事官,既不是要地,也不是买地,他、他只是想见一见您。”

纪鹏飞道,“见一见我?”他把那张重新铺开的纸慢慢揉了起来,“以要买地的名义见我?”

司兵参军点了点头。

纪鹏飞把那张揉皱了的白纸团成一团,握在手心里,沉吟了一会儿,问道,“那咱们‘威边军’的士兵呢?”

司兵参军连忙道,“都回来了,一点儿事儿都没有。那断事官还说,同安公主下嫁后,华傲与东郡就是亲家了,都是一家人,谁吃谁的都一样。”

纪鹏飞冷笑一声,“是啊,你们吃他的,他吃我的,可不是都一样吗?”

司兵参军道,“他就是想见一见纪大人您,这,没什么恶意罢。”

纪鹏飞玩味道,“没什么恶意?那他拜帖也不写一张,说明也没什么好意罢?”

司兵参军咕哝道,“话也不能这么说。”

纪鹏飞挑眉,“嗯?你说什么?”

司兵参军道,“……纪大人,其实,‘威边军’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是因为上面有人为难您?”

纪鹏飞淡淡道,“老百姓的说法一天一个,咱们做官的,是为老百姓办事,所以不能不听,但听了,也不能全往心里去,你说是不是?”

司兵参军道,“这不是老百姓说的,这是……那旗北断事官说的。”

纪鹏飞沉下了脸,“他一个华傲人,如何能随意评论我东郡内政?!”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司兵参军,“你和他说什么了?”

司兵参军低头道,“只是略说了说‘威边军’军饷……”

纪鹏飞“哼”了一声,司兵参军又闭了嘴。

纪鹏飞道,“你是想说,这个旗北断事官虽然与我素未谋面,但是他听闻我的事迹,仰慕我的为人,所以他绝不信我贪污军饷,是罢?”

司兵参军还没来得及作出回答,就听纪鹏飞又“哼”了一声,道,“他不要地,也不买地,那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为他卖命牵线?”

司兵参军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道,“纪大人,他说,可以给咱们‘威边军’补上少了的军饷。”

纪鹏飞的两只手揉搓着那张团成一团的白纸,“少了的?他怎么知道少多少?”

司兵参军道,“他说,他相信纪大人的为人,纪大人说少多少,他就能给补多少。”

“嘶”地一声,纪鹏飞手中那张被揉皱了的白纸发出了轻微的碎裂声。

第九十六章 胥吏斗官

佟正则走进狮城的仝羽茶馆的时候,佟正旭也刚好到了没多久,他正斜在座上,看着一个男人在贩女,女孩小小的,低着头坐在篮子里,整个人瘦不伶仃,风一吹就要飘起来似的。

周围看热闹的、打量的、试图讲价的人不少,这回他没穿乌衣,于是捎带着也评论几句公道话,“唉,唉,这价也别压得太狠了,这闺女胯宽,一看就能生儿子。”

周围看热闹的不认识他,回他道,“这闺女才五岁嘛,养到能生养的年纪还有时日呢,得白吃多少饭。”

佟正旭道,“让她多干点活嘛。”

看热闹的道,“就这瘦津津的模样,连桶水都拎不起来,能干什么活,还不是白吃饭?”

佟正旭还要说话时,佟正则来了。佟正则这回却穿了乌衣,他看佟正旭这边闹哄哄的,皱了皱眉,大声对那贩女的男人道,“想卖人就去口马市找专卖人的店家收,在这儿卖什么卖?想逃官税呀?!”

贩女的男人被佟正则一吓,再一看他穿的那身衣服,担起篮子逃也似地走了。

周围看热闹的也一哄而散。

提茶瓶的笑眯眯地上前来问了两人要什么饮子后,就识相地下去了。

佟正旭道,“你别这么较真,那闺女一看就是他亲生的,他才来这边卖的嘛。就是想给闺女挑个好人家,离他也近,以后还能看看她,碰上慈心的主子,说不定还能买回来。要是卖去了口马市,白被多收税不说,要是卖去了外地,那不是骨肉分离吗?”

这时,提茶瓶的把两人的饮子端上来了,佟正则喝了一口,道,“我知道,我知道,可他卖的就不是时候。现下姓纪的、姓罗的、姓傅的都卖地卖人,哪个没眼色的‘好人家’能收他闺女?”他自嘲似地笑了一下,“要卖给我们这样的,他岂不是更不放心?”

佟正旭道,“唉,就是,各乡的知县老爷们都跟着上面开始卖地卖人了,这关口上,哪家敢收地买人?要卖给木速蛮罢,他更不肯了。”

佟正则道,“作孽罢,作孽罢,你说作不作孽罢。”

佟正旭道,“嗳呦,说到底,不就是征民夫征不齐吗?咱们就看着罢,这木速蛮现在蹦哒得是欢,但就跟秋后的蚂蚱似的,蹦哒不长了。”

“他们前脚买了地,上面后脚就能抄了他们的家、征了他们的人、拿了他们的田去。要有不服的,再给他们扣一个瞒报土地人口、偷逃漏税的罪名。呵,咱哥俩也别插手,由他们折腾去罢。”

佟正则犹疑道,“我就怕,折腾到咱们头上来。”

佟正旭皱眉道,“什么意思?”

佟正则道,“你想啊,现在官老爷们把手里的地都卖给木速蛮了,为的就是征民夫,可征民夫就得查土地、查人口,这活儿到底还是得咱们来干罢?”

佟正旭道,“他们倒是想干,他们干得了吗?”

佟正则道,“但咱们要是干了这活儿,不就替上头担了这干系吗?”

佟正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活儿难道不是份美差?”他给佟正则掰扯起来,“现下,大家伙儿都不想作民夫,咱们查户籍的时候啊,就能……”

佟正则打断道,“整个东郡,你找一个想作民夫的出来我瞧瞧?”他冷笑一声,“整个东郡都不想作民夫,但逼得官老爷们卖地的,怎么唯独只有咱们上邶州?”

佟正旭道,“这下面的人把自家田地投献上去,还不是因为……”他说到一半掩了掩口,“怎么成了咱们逼的了?”

佟正则道,“现在这田地成了木速蛮的,官老爷们让咱们查木速蛮地里的户籍,抄办木速蛮的时候,便少不得拿咱们说事儿,万一木速蛮闹腾起来,咱们不就成了替死鬼吗?”

佟正旭道,“木速蛮能怎么闹腾?抄他们家的,可不是我们。”他眯了眯眼,“上回他们能去定襄敲登闻鼓,还不是有人要整姓纪的吗?否则,那群木速蛮连上邶州的城门都出不去!”

佟正则道,“木速蛮是闹腾不起来,可乡里有人闹腾起来了怎么办呢?乡里盯着咱哥俩这位置的贼眼睛可多着呢,贼耳朵一个个都竖着呢,木速蛮的地被抄了,得有多少人盯着呢!”

佟正旭想了想,“你是说,乡里有人会借机把咱们佟家挤下去?”

佟正则点头,“大家伙儿都不想作民夫,以前咱们佟家和官老爷们,多多少少能护着乡里一些人家。但这回布置下来的名目实在太多了,我征的人,我心里有数,这十里八村,非要查个底朝天,才能交齐这些名目。”

“现下咱们去查人口,得罪的,可是一整个乡的人!万一乡里有人借机联合买了地的木速蛮,反过来整我们佟家,这可怎么好?”

佟正旭道,“可,咱们是为官老爷们办差的,官老爷们总会替我们说句话罢?”

佟正则冷哼一声,“拿官俸的,最看不起的就是我们这些胥吏,咱们有用的时候,怎么都好,要是觉得咱们碍眼了,自会寻能差遣的人来替!”

“就说这回罢,官老爷们表面上是撒手让我们去办差,可肚皮里拿的却不一定是这主意。咱们替官老爷办好了差,得罪了买地的木速蛮和整乡人,官老爷们就能以我们欺侮乡民的借口,整倒佟家,换别的可心人上去。”

“官老爷们现下是卖了地,可一旦扶起别的人家,那些人为了讨好上头,自然会更卖力地替官老爷办差。到了收秋赋的时候,卖出的地,不就又让底下人‘投献’回来了吗?”

“借着我们的力道办了征民夫的差事,又抄了木速蛮的家产,一边又换了可靠人来替我们的差,好一着借剑杀人!”佟正则说着说着冷笑起来,“他们是想坐山观虎斗啊!”

佟正则这么一分析,佟正旭也明白过来,“好啊!这世上,可没有这样便宜的事儿!”

佟正则道,“可不是么?想整我们佟家,没那么容易!”

佟正旭道,“但咱们若是不去查乡里的户籍,就没法交差,这不就更给了上头把柄么?”

这时,刚刚那个贩女的男人又担着篮子悄悄回来了,在茶馆窗口探头探脑的,佟正则瞄了那男人一眼,那男人又溜到一边儿去了。

佟正则把视线转回来,“何必待到那一步?只要这地卖不到木速蛮手里,咱们佟家就是为官老爷们办事的,谁敢来整?”

佟正旭道,“可上邶州头尖尖的那三位都只卖给东郡籍木速蛮,还有谁敢来买呢?”

佟正则道,“那三位在咱们上邶州是头尖尖,但放到整个东郡来说,那不就是地方官吗?”

佟正旭吐舌道,“嗳呦,你还真敢说,难道你还认得定襄的大官?”

佟正则道,“唉,我要是认得定襄的大官,咱哥俩还在这儿唉声叹气?”他正色道,“我是不认识,可我能想法子去递个消息。”

佟正旭好奇道,“去哪儿递消息?”

佟正则道,“口马行的文家铺子啊。”他笑道,“琅州文家前两年不是出了个状元郎吗?”

佟正旭道,“状元郎远在定襄,等这消息传过去,黄花菜都凉了。好罢,就算这消息传到状元郎那里了,状元郎在定襄当他的大官当得好好的,怎么可能来管咱们上邶州这档子破事儿?”

佟正则道,“状元郎是远在定襄,可文家所在的琅州,离上邶州可近多了罢?”

佟正旭沉思了一会儿,摆摆手,道,“文家虽然出了个状元郎,但也没蛮横到能冒着得罪那三位的风险,在外地强行买地。”

佟正则道,“那是当然,文家这种经商的大户人家,巴结官老爷们还来不及呢,绝不可能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去得罪当官的。”

佟正旭道,“那你现时去递消息,又有什么用呢?”

佟正则道,“我不是给文家递消息,我是给琅州的官老爷们递消息。文家在琅州经营多年,必定和当地官场联系密切。”佟正则微微扬起嘴角,“那三位在上邶州为了征民夫整出那么大动静,连送到门口的地都推出去了,不就是为了在交差的时候,能向上头表功吗?我就不信,其他州的地方官,看到这场景能坐得住!”

佟正旭想了想,也露出笑容,“对,对,这消息,要传得越远越好。那三位也不是第一天在官场里头混,得罪的人,说不定比咱哥俩还多呢。”他说着,又皱起了眉,“但要是文家不担这干系,不把这消息传出去,那可怎么办呢?”

佟正则想了一会儿,道,“这消息,不能就咱们佟家一家去说,得十里八村管这差事的人家都说上一句,七嘴八舌地加起来,不怕那文家铺子的掌柜不把它当回事儿。”他眼珠一转,补充道,“再有,咱们说这消息的时候,得封点钱去,下头的关节一通,不怕上头的不知道。”

佟正旭笑道,“这样一来,看谁还能不把咱们这些人当回事儿。”

佟正则也道,“就是!既然现在这顶头的官老爷不把我们胥吏放在眼里,我们也就不必紧着他们伺候了。”

佟正旭道,“是啊,想当官的有的是,明年又是大比,好像谁稀罕他们似的!”

佟正则道,“他们也不想想,没我们这些人捧着、含着、伺候着,他们哪里能这么作‘稀罕的’官老爷呢?”

两人说着,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第九十七章 周氏庶女

定襄,福嗣王府。

安景一边往一根两公尺长的木条上钉铁片,一边对邰通哈哈大笑道,“皇兄打得好!打得好!上回那小子来这儿装模作样的时候,我就想叫你打他出去了。”

安景笑得太过欢畅,以至于同在一旁的常川看得心惊胆战,生怕自己主子一个不小心钉着自己手了。

邰通显然也有同样的顾虑,他温声道,“嗣王爷,您慢点做这活儿罢,仔细您的手。”

安景放下手中的工具,往椅背上一靠,“好,好,我不做活儿了,你把皇兄怎么教训他的,同我说一说罢。”

邰通便把事情细细地说了一遍。

安景听完,拍手笑道,“就该这样打!打得他起不来床才好!今儿啊,就这桩事体,听得我最畅快!”

邰通笑眯眯道,“嗣王爷,畅快事可不止这一桩。”

安景问道,“还有什么?”

邰通道,“太皇太后新赐了人下来,嗣王爷要不要瞧一瞧?”

安景道,“晚上再说罢,我这儿做活呢。”

邰通道,“这回啊,太皇太后特地为嗣王爷选了一个活泼的……”

安景打断道,“我说了,我这儿做活呢,晚上再说。”

邰通闭了嘴,看向常川,常川抿了抿嘴,怯怯地开口道,“太皇太后赐人也是为了……”

安景抄起手边的木条就往常川身上砸过去,“有完没完!有完没完!主子榻上的事情,要你一个奴才来管?!”

木条打到常川身上,“啪”地一记断了,两截断了的木头落到地上。安景一看,刚才的活儿都白做了,心中怒火更盛,竟然拿起一把刨刃,作势要往常川身上捅。

邰通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安景的手腕,“嗣王爷。”

邰通毕竟年长,力道比安景大得多,安景挣了两下没挣脱开,只能松开了握在手里的刨刃。

邰通转头对常川道,“你先出去罢。”

常川有点儿不放心,看了看安景,安景气哼哼的,挥了挥手,“滚罢,滚罢,嘴里一句好听的话都没有,见你就烦!”

常川畏畏缩缩地退出去了,走之前不小心踩了一下地上的那两截断木头,还差点儿摔一跤。

常川出去后,邰通才放开了安景的手腕,“嗣王爷,奴才冒犯了。”

安景揉着手腕,还是气哼哼的,“我又不会真的捅死他。”

邰通道,“嗣王爷仁善,可这手中的刃却不长眼。”

安景翻了个白眼,道,“刃要长眼了,它就不听主子使唤了。”

安景说话,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的,甚至他在安懋面前,也是有什么就说什么。邰通闻言,一时竟然拿不准安景是不是话里有话。

安景没注意到邰通的犹豫,接着就不耐烦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也是有差事在身,说罢,赐下来的是什么人啊?”

邰通道,“嗣王爷看了就知道了。”

安景道,“不用看我也知道,又是蕃奴罢?”他又翻了个白眼,“这回是白的,还是黄的啊?是北边的,还是东边的啊?”

邰通道,“都不是。”

安景装腔作势地一惊,道,“哟,这回改赐西边的啦?”随即,他冷笑道,“可惜,我嫌昆仑奴脏了我的榻。”

邰通道,“这回是汉女。”

安景眼睛一亮,“真是汉人?纯汉人?”

邰通点头道,“纯汉人,出身好,性子也活泼,嗣王爷见了,保准喜欢。”

安景闻言,皱了皱眉,“出身好?”他扬起了眉,“是哪家的姑娘?”

邰通道,“是周氏女。”

安景立刻追问道,“周氏女?哪个周氏?”

邰通道,“是周太师的……”

安景这回是真吃了一惊,“周惇的女儿?!”

邰通笑着点头,“是啊,嗣王爷,您现下可想见一见了罢?”

安景一下子站了起来,“太皇太后把周惇的女儿赐给我作侍妾?!皇兄可知道?”

邰通道,“圣上知道,听说,就是周婕妤在圣上面前提议的。”

安景皱起了眉。

邰通道,“嗣王爷宽心,她是庶出女,生母不过是周府的一家生奴才。”

安景站在那儿想了一会儿,道,“不对,不对,她出身太高了,不该作我的侍妾。”

邰通道,“嗣王爷若觉得委屈了她,过一阵子,可以奏请封为嗣王庶妃,或者嗣王侧妃……”

安景打断道,“你装什么傻啊,她的出身,算上她是庶出罢,就是给我作嗣王妃都绰绰有余。要是哪天皇兄想起选秀那档子事儿了,她进宫、进东宫,也不是不可能。”安景说着,眯起了眼,“邰通,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儿没告诉我啊?”

邰通笑道,“奴才哪敢瞒您事儿呢?”他笑了一下,就慢慢收起了笑容,“不过,奴才想提醒嗣王爷一句,您方才的话可说错了。”

安景问道,“哪儿错了?”

邰通道,“嗣王爷是圣上的弟弟,是真正的天潢贵胄,臣下的庶女,如何作不得嗣王爷的侍妾了?”

安景冷笑一声,“邰通啊,你在福嗣王府待这么久了,我的性子,你是清楚的罢?有话,你就直说!”

邰通道,“奴才没什么要说的,只是这人已经进府了,嗣王爷要再往外推,驳的就不仅仅是太皇太后的面子了。”

安景气得胸口一起一伏,“好啊!我今天还就驳了!驳一个是驳,驳两个、三个,也是驳!我就驳了!怎么着罢?!”

“不就是元昊出了个顾明诚吗?!啊?”安景见邰通张口要拦,接着喊道,“我就说了!我就说了!一个个的,都来作弄我,拿我作筏子,装腔作势地探我的底,还不许我说上一句?”

安景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之后,胆子陡然大了起来,更加口无遮拦,“刚打了徐家登过我府门的庶子,就赐我周家庶女,这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就为了一块不值钱的玉佩,至于吗?至于吗?这块玉佩能指挥右威卫?能让左右金吾卫听命?还是能给宫里的主子们一人灌一杯鸠酒?”

“华傲人一走,就没个消停!这个说我该作亲王了,那个凑过来要立我作皇太弟,现在更好,直接把我举到天上去了!想摔死我啊?啊?!”安景眼睛发红,“不就是想让我无嗣而终吗?干脆往我裤裆里拉上一刀,顺了大家的心,多好!也省得一个个的见天盘算我被窝里该裹什么女人。”

邰通看出来安景是真着急了,赶紧给他顺气,“嗣王爷,您想驳谁就驳谁,明儿,明儿咱们就进宫向太皇太后请安,说您不喜欢她,好不好?”他咽了一口唾沫,“但这‘无嗣而终’的话,您可不能乱说,不吉利。”

安景冷声道,“有什么不吉利的?前头赐的那些蕃奴,就是生了孩子也入不了牒谱。现在又赐周氏女给我作侍妾,那还有哪家人敢让女儿嫁我作嗣王妃?就算有嫁进来的,出身再不可能高过周氏女去,那周氏女怎么可能容得出身比她低的嗣王妃有孩子?”

“嗣王妃没有孩子,我就没有嫡出子,福嗣王就没有名正言顺的嗣子,想立庶出子为嗣子,还得皇兄恩准罢?我死了以后,连这个‘福嗣王’的爵位都保不住,这算什么天潢贵胄?!”

安景把话说透了,邰通反而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了。

屋内静默了一会儿,安景平了平气,复又开口道,“人都进府了,再往外推,对她也不好,算了,明儿我进宫去谢恩,问问皇兄能不能封她作侧妃罢。”

邰通一看自己的差事终于完了,松了一口气,“是啊,是啊,作侍妾是有些委屈了。”

安景揉了揉额头,“明儿我进宫谢完恩,是不是该再去周府拜访拜访?”

邰通犹豫道,“这……”

安景一看就知道安懋没说这个意思,挥手道,“行了,我明儿谢恩的时候问皇兄就是了。”

安景挥完手,见邰通还站在原地,问道,“还有事儿啊?”

邰通道,“人都进府了,您……见一见罢。”

安景吸了吸鼻子,“好罢,见就见。”

邰通笑着应是,便往门外走,就听安景在背后低声说道,“……本来就是庶出,再配一个庶出,满府都是庶出,皇兄……大哥你……你这下、这下可称心如意了罢?”

第九十八章 五石同服

徐宁拿着夏至时王杰赏的那匹柴桑上供的双丝绢出了山池院的门,但他没有去尚衣局,而是先去了内侍省。

内侍省中,徐安正坐在桌前,拨弄着面前纸上的一堆药材,他看见徐宁手上拿着双丝绢,便免了他的礼,对他笑了一笑,好奇地问道,“拿这绢作什么?”

徐宁道,“立秋之后就是七夕,想裁条汗巾,送给四皇子。”

徐安不置可否道,“这是小女子的心思。”

徐宁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小女子的心思最是小觑不得,她们惯会讨主子们的好,学上一招,受用无穷啊。”

徐安若有所思道,“这针线上的东西,重就重在是送礼者亲手所制,你却让尚衣局裁做,四皇子如何知道你的心意?”

徐宁微微笑道,“就在这汗巾的花样子上。”

徐安道,“什么花样子?”

徐宁道,“我想在这汗巾上,绣只麒麟。”他笑了起来,“四皇子最喜欢麒麟,上回华傲使者来访,迎宴之前,圣上赏了众主子酥山吃,四皇子一见酥山,便脱口说那是‘冰麒麟’。我让尚衣局绣只麒麟上去,四皇子见了,就知道我的心意了。”

徐安道,“麒麟为瑞兽,不伤生灵,意头也好。可四皇子脱口所说‘冰麒麟’,却不一定是指此‘麒麟’。若是不当心错送了,倒不如不送。”

徐宁道,“大人放心,这断不会错。”

徐安道,“是么?或许是我多心罢了。”他看着徐宁,“四皇子脾性柔和,宫里人都是知道的,这回那徐知让受笞,四皇子还特地吩咐尚药局赏药去徐府。”

徐宁道,“四皇子一向仁善,对待底下的奴才,更是宽厚。暑天炎热,四皇子竟恩准奴才们夜间在院中乘凉……”

徐安打断道,“四皇子的为人,人尽皆知,毋需赘言。只是却不知,四皇子竟还精通医理,赏药还细细嘱咐了药材名目,用法用量。”徐安把视线转回桌上的药材,“连尚药局的医佐,都吃了一惊,特特地把药材方子拿来寻我。”

徐宁低眉道,“四皇子聪颖。”

徐安道,“四皇子虽然聪颖,但年纪尚小,即使精通医理,可于治病疗伤上,终究也是纸上谈兵。”他招手让徐宁上前来,“这些药材,确实于那徐知让的伤情无益。尚衣局的医佐知道四皇子最是宽和,仁心体下,不好当面拂了四皇子的好意,才托了我来说与你。”

徐宁看了看桌上的药材,道,“我于医理上,虽不如四皇子一般精通,可这几味药,于伤情颇有益处,尚药局不该拂了四皇子的意。”

徐安也看着桌上的药,“是吗?”

徐宁点头,“是。”接着,他的手指一一点过桌上的几味药,分析道,“石钟乳温肺气、白英石安心神、石硫磺治虚寒、赤石脂敛止血、紫石英降逆气,如何治不得那徐知让的伤?”

徐安道,“石钟乳、白英石、石硫磺、赤石脂、紫石英……”他抬起头,“五‘石’同服,合为‘五石散’之效。”

徐宁道,“五石散功效颇多,非唯治病,昔年何平叔服五石散,神明开郎,面容至白,姿容仪美。魏明帝疑其傅粉,于夏月时,赐热汤饼,何平叔食之,大汗出,以朱衣自拭其面,却色转皎然。”他笑道,“徐知让若服了这药,不知能不能应了那‘傅粉何郎’的典故?”

徐安淡淡道,“五石散风靡魏晋不假,可裴元公、晋哀帝、北魏道武帝、献文帝,乃至针灸鼻祖皇甫士安,均因服此药致瘫而死。”

“《晋书》尝载,皇甫士安服食五石散后,‘隆冬裸袒食冰,当暑烦闷,加以咳逆,或若温虐,或类伤寒,浮气流肿,四肢酸重’。”

“孙十常亦于《千金方》中明言‘有进饵者,无不发背解体,而取颠覆。余自有识性以来,亲见朝野仕人遭者不一,所以宁食野葛,不服五石,明其有大大猛毒,不可不慎也。’”

“自然了,”徐安顿了顿,“四皇子年纪尚小,所涉医书不广,或许只见古籍中记载,服此药者多称祛病强身,才以此赏赐了那徐知让。”

徐宁道,“或许如此罢。”

徐安道,“或许?”

徐宁微笑道,“或许,四皇子是厌恶徐知让。那日他在紫宸殿中,在圣上、四皇子面前胡言乱语,哗众取宠,以下犯上,可谓是大不敬了。圣上却指他为四皇子的陪读,四皇子有所畏惧,也是情理之中。”

徐安道,“四皇子何惧?”

徐宁道,“那日大人也在殿中,难道没听到那徐知让的满口荒唐言吗?他若作了四皇子的陪读,必定因谬言见罪于宫中各主,到那时,岂不成了四皇子身边的一大祸患?”

徐安笑了一声,“自然是听见了,可那时,我却见四皇子对徐知让所言并不抵触,相反,”他看了徐宁一眼,“四皇子似乎很是欣赏徐知让呢。”

徐宁道,“大人是看走眼了,那日,四皇子回山池院后,直嚷着心口发闷,阖了一会儿眼才好些。可见,四皇子是被这徐知让吓怕了。”

徐安沉吟了一会儿,“四皇子赏药去徐府一事,宫中各主自会知晓,此举落在众人眼中时,便不会只以为四皇子仅是年幼无知了。”

徐宁道,“四皇子是年幼,可生而为龙子,如何能无知呢?”

徐安想了想,摇了摇头,“徐知让为圣上亲赐陪读,现下,圣上虽对徐氏日益不满,但这徐知让已入了圣上的眼,如果他骤然失常……”徐安皱了皱眉,“不说圣上如何想,就是宫里的其他主子,恐怕也会对四皇子……”

徐宁接道,“大人以为,徐知让果真会服此药吗?”

徐安道,“四皇子亲赐,他如何能推辞?”

徐宁道,“可那徐知让学识甚佳,如何会不识这风靡魏晋的五石散?”徐宁胸有成竹道,“即使徐知让不识,难道连徐广,连徐知让的两个嫡兄,也不识吗?”

徐安想了想,展眉道,“原来你是拿这药试他一试。”

徐宁抿了抿嘴,“是四皇子拿这药试他一试。”

徐安道,“四皇子拿这药是试他,你拿这药,就是想赶他了。”

徐宁道,“我可没赶他,我只是不愿四皇子和徐氏扯上关系。”

徐安道,“让四皇子与徐氏撇清的方法有许多,你却选了最直接的一种。”

徐宁道,“那徐知让连眉眼高低都看不懂,我若不直接些,他必定会给四皇子招祸。”

徐安道,“你是笃定,这徐知让与徐府其实并无嫌隙了?”

徐宁道,“或许有,或许没有,徐府里的家事,外人如何能知晓?不过,有一点,我是笃定的。”

徐安道,“哪一点?”

徐宁道,“无论是徐知让,还是徐府,都不愿他作四皇子的陪读。”

徐安道,“这倒是。”

徐宁道,“这药一赏下去,徐府就知道四皇子的意思了,也省得将来再费工夫,平白生出许多事情来。”

徐安道,“法子是不错,但这其中有一个问题。”

徐宁道,“什么问题?”

徐安道,“徐府见了这药,却以为这是你的意思,而非四皇子的意思,这该如何是好?”

徐宁道,“那也无妨,他们既以为这是我的意思,待那徐知让侍奉四皇子时,必定更加勤谨,不敢再胡言乱语了。”

徐安感叹道,“四皇子能得你这份忠心,是作主子的福气。”

徐宁道,“大人快别这么说,这药本是四皇子的好意,想来,徐府定会领了这份情。”

徐安又拨了拨药材,突然问道,“可若是,徐府众人皆不识此药,徐知让果真服了药呢?”

徐宁微笑道,“大人只须想想他那日在紫宸殿上娇纵的模样,就知道这徐知让绝不可能服了这药。”

第九十九章 临行父嘱

定襄,周府。

周胤绪走过抄手游廊,穿过一道垂花门,绕过一排后照房,到了三开间的正房堂屋前,正房左右接出耳房,耳房前有小小的角院,周惇的书房就在这角院里。

周胤绪知道,这种一正房两耳房的建筑布局,称作“纱帽翅”。这种布局于无形中拔高了周惇“一家之主”的身份,因此,周胤绪每回走进周惇书房前,总是不由自主地整肃一下。

虽然,周惇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严父。

周胤绪跨进了书房,他这回并没有像平常一样行礼,只是微微倾身,“父亲。”

周惇坐在书桌后,朝他微微笑道,“来了?坐罢。”

周胤绪依言坐下。

周惇道,“都收拾好了?”

周胤绪回道,“收拾好了。”

周惇道,“你觉得好了,我就不多问了。”他轻轻搁下毛笔,“明儿福嗣王要来拜访,我就不送你了。”

周胤绪道,“一切就绪,父亲放心。”

周惇道,“你行事一向有分寸,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这回,我却想叮嘱你几句。”周惇顿了顿,“你若不想听,也可以不听,不听也没什么,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也不爱听我父亲的话。”

周胤绪道,“儿子必谨遵父亲教诲。”

周惇清了清喉咙,“你这回去,别急着做事,先学学怎么做官,官做好了,事儿自己就来了。”他说完这句话,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若还没把官做好,事儿就到了门口,也不用着急,先看看把官做好的人是怎么做事的,照着学,准不会错。”

“瑁梁府尹范扬采是盛德宗时的老臣了,我之前与他打过两回交道,是个稳重人,你遇到事,不妨先问问他。”

周胤绪早就了解过瑁梁的情况,他知道周惇说的是府尹范垂文。周惇说起范垂文时,是称他的字,而不是称名,可见范垂文确实得周惇敬重,周胤绪立刻应道,“是。”

周惇接着道,“德宗在的时候,还曾亲笔给范扬采题写过‘垂文扬采,遗将来兮’。”周惇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了什么,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即使你不愿去问他,也须得尊重他。”

“瑁梁长史宋圣哲,是光启三年文科第一甲的进士出身。他的文章,我有印象,才华先不论,但他有天赋,”周惇说到这里,看了看周胤绪,着重强调了一句,“比你有天赋。”

“有才华的人太多,有天赋的人却少,因此,有天赋的人,总是带着点儿傲气的。”周惇说到这里,露出赞许的神情,“他为官至今,天赋中的傲气却还在,这极其不易。”

“天赋学不了,傲气也不必学,你只学他天赋中的那点儿傲气,就足够了。”

周胤绪犹疑地开口道,“可儿子听说,这宋茂行是皇后的侄子。”

周惇道,“是族侄。”

周胤绪道,“正因不是亲侄,这许多事上,就……”

周惇道,“无妨,你只把他当一般同僚相待即可。”

周胤绪点了点头。

周惇道,“至于瑁梁都督彭平康,他父亲是徐广的嫡系旧部,对他,你倒不必太过谦和。”

周胤绪道,“父亲放心,地方军政一向分治而行,想来,儿子与他,也不会有过多交集。”

周惇摆摆手,“话别说得太满,彭平康此人,我只见过一回,脾性比他父亲更为刚硬。”

周胤绪道,“刚硬的人,必定要强。”

周惇道,“这正是他稀奇的地方,他虽刚硬,却不爱要强。对这种人,你得和他一般刚硬才行,否则,他必会看轻你。”

周胤绪道,“儿子记住了。”

周惇道,“另有一点,是要紧,不过你听了,也不必放在心上。”

周胤绪轻声道,“琅州文氏。”

周惇道,“不错,琅州文氏是要紧,但你不必把文氏放在心上。”

周胤绪道,“不知父亲为何如此说?”

周惇道,“文氏富致天下不假,可文氏终究越不过一个‘商’字。”

周胤绪道,“但如今,文经登已……”

周惇道,“文一沾越过了‘商’,文氏却没越过,因此,你只须受那文氏的奉承,万不可因一个‘商’字,便忘了做官。”

周胤绪道,“文氏在琅州经营多年,若是……”

周惇笑道,“文氏不敢。”

周胤绪一怔,周惇再次强调道,“文氏绝不敢以商越官,他若跨过了这条界线,东郡便容不下他了。”

周胤绪在肚子里细品周惇话里的意思。

周惇又道,“不过,我猜你与那文一适一定很相投。”周惇笑了一声,“我猜的。”

周胤绪道,“父亲……”

周惇道,“莫慌,我并非是在意指你三妹的事。”他语气淡淡的,“她本就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你是她长兄,你替她定了,并不逾矩。”

周胤绪微微低了低头,“父亲以为,福嗣王并非良婿吗?”

周惇道,“福嗣王是良婿,但并非佳婿。”

周胤绪默不作声。

周惇道,“我知道,你只是想护着你母亲。”周惇说着,扬起了嘴角,“你这么想,又这么做,说明在你心中,我并非你母亲的良配。”

周惇这话,从礼教的角度上来讲,已经是很难听了,周胤绪想抬头辩解几句,却见周惇似乎并没有恼怒的迹象,只是悠悠感叹道,“可见,佳婿易得,良婿难求。”

周胤绪被周惇的这句感叹震住了,他有些吃不准周惇感叹这句话时的心理,因此不敢贸然接了这话。

周惇感叹了一句,就收敛了情绪,又转回刚才的话题,“我方才说文一适与你相投,并非指家事,而是,”他饱含深意地看着周胤绪,“他与你,有相似的癖好。”

周胤绪皱了皱眉,旋即明白过来,陡然一惊,刚想开口,便被周惇拦了下来,“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一个人,有点儿癖好,是应当的。”

周惇安抚似地对周胤绪笑了笑,“你的癖好,我早就知道,无妨。”随即,他却正色道,“但你此番去瑁梁,千万别把你的癖好露出来,尤其,在文一适面前。”

周胤绪见周惇郑重地模样,站了起来,对周惇行礼道,“父亲,您尽管安心!”

第一百章 汗血宝马

徐宁抱着双丝绢跨进尚衣局时,尚衣局的院中正热闹着。

穆翰德被马嚼子塞住了嘴,反绑了双手,栓吊在一棵粗树上,许多昆仑奴嬉笑着对他指指点点,甚至不时拿起细枝条抽打他的小腿。

周围人走来走去,没一个去帮他,徐宁也只是淡淡地朝穆翰德这边扫了一眼,就径直走进了正屋。

一个小宫女正和尚衣局的管事讲一桩东宫流传出来的八卦,“……殿下对那新罗婢着实上了心了……这回又赏了罗衫,也不知是什么心思……”

管事道,“有道是,‘花钿罗衫耸细腰’,太子是爱她的好身段呢。”管事若有所思道,“这回赏罗衫,下回就应赏花钿了。”

小宫女撇撇嘴,“再怎么赏,圣上、皇后也不可能让她进太子殿下的后宫。”

管事还要说话,徐宁笑眯眯地上前来,把那匹绢往桌上一掼,接口道,“她若不进,太子就会把她留在身边,心里眼里都装着她;她若进了,反倒近不了太子的身了,还要同其他后宫女子一样想尽办法邀宠,天长日久的,太子难免会有所厌倦。到时,”徐宁对那小宫女温和地笑了笑,“你的地儿,不就腾出来了吗?”

小宫女恍然大悟,“说得正是呢。”她朝徐宁俏皮地行了个半礼,“多谢内侍大人指点。”

徐宁也笑着回了个半礼,“后宫路虽宽又多,但每条都不好走,您可要小心脚下啊。”

小宫女又朝徐宁笑了笑,便对管事告了辞。

小宫女出去后,管事对徐宁感叹道,“又一个,又一个,唉……”

徐宁把那匹绢展开来,“她们能走的路多,心思活络也是寻常,何必要拦呢?”

管事道,“是啊,她们总好过那些走投无路的。”说着,又叹了口气,用手比了比徐宁的绢,问道,“想做什么?”

徐宁道,“裁条汗巾,绣对麒麟上去,边缝得齐整些就成。”

管事拿量衣尺比了比,道,“行,就是这绢太长了些,”他比着给徐宁看,“这料多了这么一截儿。”

徐宁不以为意道,“那就当边角料罢。”

双丝绢在宫中并不是如何名贵的料子,这多出来的一截也捞不到什么好处,管事觉得不如捎带着卖个人情给徐宁,于是道,“这一截倒可以再缝条手帕子,与那汗巾一起做了,也不多费了人。”

徐宁对针线上的事情向来不感冒,便赞同道,“那就做条手帕罢。”

管事问道,“要什么花样子啊?”

徐宁一怔,随口就道,“……那就梅花罢。”

管事道,“哪种梅花?”

徐宁想了想,道,“骨里红梅罢,我记得,宫中这种梅花,比其他梅花开得更久些。”

管事一边在簿子上记下徐宁的要求,一边附和道,“是啊,骨里红久开不易泛白,意头也不错。”

这时,屋外传来喧哗声,管事却并没有要出去看看的意思,徐宁不禁问道,“那群昆仑奴在作什么呢?”

管事道,“‘驯马’呢。”

徐宁道,“这种‘驯马’的法子,我却从未听说过呢。”

管事道,“那是华傲特有的‘驯马法’,叫作‘吊马法’。据说,经这种法子驯出来的马,能骑行数百里而无汗,动起来比狗还迅捷。”

徐宁道,“是吗?”他向穆翰德那边张望了一下,对管事笑道,“这‘马’看起来就不像匹‘好马’。”

管事有些促狭地问道,“那怎样才算‘看起来像匹好马’?”

徐宁道,“昔年暴利长于敦煌渥洼水旁得一异马进献汉武帝,武帝得之大喜,遂作《天马歌》云:‘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徐宁也促狭地笑道,“依我说,这‘马’应‘沾赤汗,沫流赭’,才算‘看起来像匹好马’。”

管事抚掌笑道,“我知道,我知道,这就是‘汗血宝马’了。”接着,管事便道,“若依这么说,他定不是匹‘好马’了。”

徐宁问道,“为何?”

管事道,“他汗不了血,自然也无人能把他进献上去。”

徐宁道,“这可说不准,昔年暴利长说异马出自水中,而博得武帝欢心。正因汉武帝本是爱马之人,又曾得卦云:‘神马当从西北来’。暴利长献马时,恰好应了此爻文,汉武帝便认定异马为神之所赐。”徐宁轻笑道,“可见,这马究竟好不好,和他汗不汗血关系并不大。”

管事品了一会儿徐宁的话,微微扬起嘴角,“那你今儿来,便是要作献‘马’的暴利长了?”

徐宁道,“暴利长为刑犯,我可不作暴利长,”他扬了扬头,“我要作伯乐。”

管事想了想,拦道,“此‘马’不可献。”

徐宁道,“他已无主,为何不可献?”

管事道,“此‘马’曾颠了人下来,可见它不好骑。”

徐宁道,“此‘马’能不能骑,和他好不好,关系不大。我献了他上去,也没人真会去骑他。我今儿来相他,只是因为,现下已到了进献他的时候了罢了。”

管事道,“我看,你比伯乐更高明一些。”

徐宁道,“伯乐会相马、驭马、治马,这些我都不会,如何却说我比伯乐高明?”

管事道,“可你却懂如何献马。”

徐宁笑了起来,“谬赞了。”

管事道,“若你执意要献,我就把马给你牵来,但这献马的干系,我可不担。”

徐宁道,“马一献上去,就有了新主,以后再有什么牵扯,也是主子们担着。”

管事道,“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多问一句罢了。”

说罢,管事便出了门,对昆仑奴呵斥了几声,随即解了穆翰德下来,领他进屋。

徐宁抱着手臂,看着穆翰德连滚带爬地进来,朝管事抖抖索索地磕头。

管事对徐宁道,“他虽不汗血,但总得来说,也能算是匹好‘马’了。”

徐宁盯着穆翰德趴在地上的模样,回答道,“是啊,虽然看起来不像,但确实能算得上是‘好’马。”

第一百零一章 兄弟叙情

徐知温走进院中的时候,徐知让正迷迷糊糊地瞌睡着。

他趴在床上,贴身侍婢盼巧在床边轻轻给他扇着扇子,他躺得太舒服了,门外隐约的对话声飘进来,也像是催眠的细语,“……尚药局刚送来的……”

徐知温扫了那端药的小厮一眼,转身吩咐道,“快到用膳的时候了,去传一桌客饭送过去罢。”

说罢,徐知温径直越过那端药的小厮,自顾自地推开徐知让所在的屋门。

“吱呀”一声,徐知让被惊了一记,他眯缝着眼,嘟囔道,“娘,我正困着呢……”

床边的盼巧见徐知温进来,立刻放下扇子,站起来行礼道,“大少爷,您……”

徐知温瞥了盼巧一眼,似笑非笑道,“五弟喊‘娘’,定是思念母亲了罢。”

徐知温这句话彻底把徐知让吵醒了,他从香软的被褥中抬起头来,哑哑地喊了句,“大哥。”随即,他对盼巧使了个眼色,“你先下去罢。”

盼巧刚打开屋门,方才院中端药的小厮就瞅准这个空档,把药送进了屋。

随后,门又被合上了,屋内仅剩兄弟二人。

徐知温在放药的桌旁坐了下来,他扫了一眼托盘上的东西,一只孔明碗盛着半碗温水,旁边搁着一小包用桑皮纸包裹的中药散剂。

徐知让慢慢翻过了身,他用手肘撑起了自己的身体,侧躺着看着坐在桌边的徐知温。

徐知温收回目光,想了一想,拿刚才出去的盼巧作为话引,开口道,“那丫头从小跟着你,倒是越长越清丽了。”

徐知让垂下眼帘,淡淡道,“大哥若喜欢,我今晚就让她伺候大哥去。”

徐知温看了徐知让一眼,只见他神色平静,笑了一声,道,“我不过夸了一句,可并没说喜欢她。”

徐知让道,“哦,是我误解了大哥的意思。”他抬眼看向徐知温,“只是大哥平常不爱夸人,这偶然夸上一句,也不怪别人会误解。”

徐知温道,“是么?我竟不知我如此冷情。”他对上了徐知让的目光,“这丫头还是我给五弟挑的呢,五弟就是误解谁,也不该误解她。”

徐知让道,“那正好啊,‘完璧归赵’。”

两兄弟对视了一会儿,徐知温先收回目光,又看向桌上的那包散剂,“五弟长大了啊。”他随手拿起那包药,却没动手拆开,“方才明明还躺在那儿喊‘娘’,这会儿却和我论起房里人来了。”

徐知让听到这句话,眼神微动,“是啊,这些日子没去和母亲请安,确实想念母亲了。”

徐知温的手指摩挲着桑皮纸包,“可五弟在母亲面前,从来,”他又看向徐知让,“从来就没喊过一声‘娘’。”

徐知让默然不语。

徐知温道,“母亲若听到五弟喊她‘娘’,一定……”

徐知让打断道,“大哥今天早上去和母亲请安了吗?”他朝徐知温笑了笑,“大哥去请安的时候,可问过母亲昨晚睡得安好?”说着,他又不笑了,转开视线,“我姨娘知道我挂念着母亲,便说让我不用担忧,因为她这些日子来,每夜都在母亲床前伺候打扇,早起为母亲通头梳妆,所以……”

徐知温道,“所以你就是不肯喊母亲一声‘娘’。”他捏了捏手中的药材,“你就是,就是不肯喊,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五弟,你若真心称我一声‘大哥’,为何,却从来不肯喊母亲一声‘娘’?”

徐知让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大哥今儿不是来看我,是想来与我论‘礼’了。”他自嘲地一笑,“连大哥都忍不住跑来与我论一论‘礼’,看来,我确实该打。”

徐知温道,“我没与你论‘礼’,我在和你讲‘情’呢。”

徐知让道,“我因驳‘礼’挨了打,不敢再讲‘情’了。”

徐知温道,“五弟,‘礼’与‘情’并不冲突。”

徐知让抿了抿嘴,没接徐知温的话,而是道,“我该服药了,大哥,让盼巧进来服侍我罢。”

徐知温松开手心的药材包裹,发现桑皮纸已经被自己捏破了,露出一点点药粉末子来,他把这包药剂放回托盘上,药粉子便从破了的口里倾泻出来。

徐知温见了这药,微微一怔,随即道,“她要进来了,我不免要夸她,五弟岂不是更不愿与我讲‘情’了?”

徐知温一边说,一边捻起一点药粉子,放到鼻尖嗅了嗅。

徐知让道,“大哥不让盼巧进来,是不想我吃这药罢。”

徐知温放下手,看向徐知让。

徐知让道,“这药,是尚药局送来的罢?”

徐知温道,“是啊,看来五弟方才并不十分瞌睡。”

徐知让道,“瞌睡是瞌睡,只是我耳力好。”他意有所指道,“当日在紫宸殿上时,连圣上都赞我耳力比寻常人要好些。”

徐知温道,“果真呢。”他搓了搓指尖上的一点儿药末子,“那五弟还听见了什么?”

徐知让道,“这药是四皇子赏的罢。”

徐知让这回用了个陈述句,徐知温便也没否认,只是问道,“五弟怎知,这药不是你二姐赏的?”

徐知让道,“这药若是贵妃……二姐赏的,那大哥方才讲‘情’的时候,便一定会把这药拿出来说,”他目光深邃,“又何必要拿盼巧那丫头作话引子?”

徐知温的手指已搓得干干净净,但他还是继续无意识般地搓着,“看来,五弟是真喜欢盼巧,喜欢得,连在圣上面前都敢驳‘礼’的五弟都与我论起‘礼’来了。”

徐知让的小臂撑得有些酸了,于是他放下小臂,躺低了些,“大哥若觉得盼巧有碍与我之间的‘兄弟情’,大可以找人牙子来发卖了她,一个丫头而已,”徐知让的语气波澜不惊,“不值什么‘情’。”

徐知温转过头,又去看托盘上洒了一半的那包药剂,“五弟,你这脾性,真去宫里当了陪读,必定是要吃亏的。”他顿了顿,道,“尤其,是给四皇子当陪读。”

徐知让听出了徐知温的话外之音,冷笑道,“圣上已下旨,大哥难道还有法子不让我‘真’去当陪读吗?”

徐知温道,“我是不想你‘真’去给四皇子当陪读。”他伸手拢了拢那些药粉末子,“他不配我弟弟给他当陪读。”

徐知温这句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了,徐知让不禁怔了一怔,就听徐知温接着道,“他连茶叶和楸叶都分不清,居然还赏药给旁人,恐怕尚药局拿错了药,他也能推说不识药材罢。”

徐知让皱了皱眉,略略撑起身子,想看一看托盘上到底是什么药。

徐知温发现了他的动作,立刻站起身遮住徐知让的视线,朝门外喊道,“盼巧!盼巧!”

盼巧立刻推门进来了,她一进来先去看徐知让,瞧见徐知让的姿势,不知该先扶徐知让起身,还是先问徐知温有什么话要吩咐。

徐知温先一步截住话头,“方才我不当心把这包药给洒了,而五弟现下却到了服药的时候,你赶紧去把五弟平常吃的伤药煮一剂过来,服侍他喝下罢。”

盼巧又去看徐知让,见徐知让虽紧皱着眉,却没表示反对,便应了是。

盼巧出去后,徐知让开口问道,“大哥,四皇子赏的,究竟是……”

没等他问完,徐知温便道,“不过是宫中最最普通的中成药罢了,还不如咱们自己府上抓的方子灵,吃了和没吃一样,不吃也罢。”

说完,他不等徐知让再作出什么反应,便亲自端起托盘,径直走出了屋门。

第一百零二章 单刀赴会

纪鹏飞走进了狮城一座酒楼的雅间。

他穿着汉人男子常穿的便服,袖子宽大得很,推门的时候,他不由拿手拢了拢袖子,怕沾上了灰。

纪鹏飞推开门,见屋里已摆了席,桌后坐着的男子穿着白色长袍,头缠方格头巾,全然是木速蛮的模样,但细看五官,还是能看出明显的汉人特征。

那男子站了起来,笑吟吟地朝纪鹏飞伸出了手。

纪鹏飞清楚,这是木速蛮男子之间的见面礼,先握手再贴面,以示友好。

纪鹏飞对那男子笑笑,先合上了门,转过身来,却朝他作了个揖。

男子收回了手,却也没回揖,而是道,“阿莱空,萨拉姆。”

纪鹏飞直起身,道,“阿达西,亚克西?”

男子脸色变得有些微妙,笑意却没褪,“纪大人对大食语颇为精通啊。”

纪鹏飞微微倾了倾身,“沙斐格断事谬赞了,我的大食语再好,也比不上沙斐格断事的汉语。”

沙斐格脸上的笑挂不住了,“纪大人既然精通大食语,自然也该明白我的大食名‘沙斐格’在汉语中是何意罢?”

纪鹏飞道,“我倒更好奇沙斐格断事的汉名是什么。”

沙斐格彻底沉下了脸,“纪大人有些得寸进尺了。”他盯着纪鹏飞,“我与纪大人都是汉人,不过国籍和信仰不同,纪大人何必如此无礼?”

纪鹏飞道,“《古尔阿尼》中的‘艾达卜’只要求木速蛮,我这样的‘卡菲伦’可不懂大食教的‘礼’。”

沙斐格吸了一口气,打了个圆场,“无妨,大食教对异教徒十分宽仁,《古尔阿尼》有云:‘我不崇拜你们所崇拜的,你们也不崇拜我所崇拜的;我不会崇拜你们所崇拜的,你们也不会崇拜我所崇拜的;你们有你们的报应,我也有我的报应’。”

纪鹏飞道,“《古尔阿尼》亦云:‘否认我的迹象而且加以藐视者,是火狱的居民,他们将永居其中’。”纪鹏飞瞥了眼沙斐格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轻笑道,“依大食教的报应说,‘卡菲伦’该进‘火狱’,而我却向往‘大罗天’。如此说来,我在沙斐格断事面前,注定是无礼的。”

沙斐格冷冷道,“纪大人咄咄逼人,意欲何为?”

纪鹏飞淡淡道,“我只是按照儒家道教的礼节行事罢了。”

沙斐格盯着纪鹏飞看了一会儿,忽而一笑,“好,好,纪大人果然是位守节的君子。”他退后一步,朝纪鹏飞行了半揖,尔后朝纪鹏飞作了个手势,“纪大人,请坐罢。”

纪鹏飞也不客气,立刻坐到了桌子的主位上,沙斐格拿起桌上的注子把纪鹏飞面前的杯子斟满。

纪鹏飞斜着眼道,“三勒浆。”

沙斐格斟完,在旁边的客位坐下,“纪大人不喜欢?”

纪鹏飞道,“我只是觉得,酒注子里应放酒才对。”纪鹏飞说着,慢慢拿起面前的杯子,“三勒浆虽类酒,但终究不是酒。”

沙斐格没接话,而是立刻也拿起杯子,和纪鹏飞碰了杯。

纪鹏飞没缩手,但碰完杯之后,只是端着不动,并没有要喝净的意思。

沙斐格见纪鹏飞不喝,自己一口吞了酒杯中的三勒浆,却含在嘴里没有咽下去,把空杯子朝纪鹏飞示意一下。

纪鹏飞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沙斐格手中的空杯,却还是端着杯子不动。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突然,沙斐格收回了手,把口中含着的三勒浆又吐回了杯中。

接着,沙斐格把杯子往桌上“咚”地一放,拿起桌上的白巾子擦了擦嘴角,“纪大人,这就没意思了罢。”

纪鹏飞也慢慢放下了杯子。

沙斐格道,“我原以为,纪大人单刀赴会,是正心诚意地想与我晤谈呢。”

纪鹏飞道,“我并非鲁子敬,沙斐格断事手中亦无‘荆州三郡’,这不过是私下友晤,如何说是‘单刀会’?”

沙斐格道,“纪大人既说此为‘友’晤,那我作为朋友,便要送纪大人一份礼。”

纪鹏飞道,“沙斐格断事方才已说我无礼,我此刻便不敢收沙斐格断事的这份礼,否则,岂不是违了‘礼尚往来’这四个字?”

沙斐格闻言,叹息道,“纪大人这番模样,让我想起了西汉李少卿,昔年……”

纪鹏飞道,“沙斐格断事已越过‘浚稽山’,作了‘右校王’了,如何还说旁人是‘李陵’?”

沙斐格笑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头巾,应和道,“‘吾已胡服矣’!”

纪鹏飞看着沙斐格的这番做作,面无表情道,“再者,当今圣上英明,汉武帝如何能比?”

沙斐格道,“东郡国君虽非汉武帝,可东郡亦有‘公孙敖’,纪大人且看自身处境,便知……”

纪鹏飞立刻截断了话头,“沙斐格断事既已胡服,如何能擅评我东郡内政?”

沙斐格“呵呵”嘲讽道,“我为东郡旗北人时,因护国威,不能擅论国是,而今身为华傲旗北断事官,亦不能擅评东郡内政。依这么说来,世上竟无人能评东郡了?”

纪鹏飞道,“沙斐格断事为东郡旗北人时,为布衣百姓,百姓论国是,往往一叶障目,《商君书》尝云:‘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其言如是哉!”

“而今,沙斐格断事身为华傲地方官,掌旗北之地,效华傲国君之命,《论语》有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又怎能评我东郡呢?”

沙斐格道,“好,好,纪大人不愧是东郡科举出身的官员,真是会说理。”他话音一转,“只不过,这东郡的事儿,往往就是不讲理的。”

纪鹏飞似是敷衍,又似是调侃地说道,“是啊,我这科举出身的‘秀才’,偏偏被分去管一群兵,可不是‘有理说不清’吗?”

沙斐格道,“恕我直言,纪大人现在的处境,已经十分危险了。上头有人为难纪大人,下头百姓又怨怼纪大人,纪大人的道理,对上对下都说不通。”

“东郡又即将对元昊发兵,此战若胜,那针对纪大人的上头就能以‘贪污军饷’为由,立刻将纪大人缉拿斩杀;此战若败,为平息民间因开战所耗费的人力财力而产生的民怨,必会将纪大人处以重罪。”

沙斐格分析完,看了看纪鹏飞,发现纪鹏飞竟然还是没什么反应,刚想再义愤填膺地补充几句,就听纪鹏飞道,“沙斐格断事就这么肯定,这仗能打得起来?”

沙斐格一怔,见纪鹏飞伸手拿过桌上那杯刚刚一口未动的三勒浆,一饮而尽,接着道,“果然,这人啊,无论是什么样的出身,一当了官,难免就会看低百姓。”

沙斐格还想说话,就见纪鹏飞把手中的空杯朝自己这边示意了一下,“沙斐格断事想见我,我来了,也见了,话也都说了,还请沙斐格断事往后秉承两国睦邻友好之谊,莫要再干涉我东郡内政了。”

说罢,纪鹏飞自顾自地起身,朝沙斐格再次作揖,尔后,径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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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莱空,萨拉姆”:愿真主的安宁在您身上,其实就是“你好”的意思。

但是“萨拉姆”是同信仰的木速蛮之间的问候语,对异教徒的问候是“阿达西,亚克西”意思是“朋友,你好吗”,只说是“亚克西”,不说“萨拉姆”。

2阿拉伯人的姓名正确应该是:名父名祖父名部落或地方,文中其实是不规范的。

3沙斐格:shafiq友好的,温和的

4“艾达卜”:行为举止

5卡菲尔(或译卡非勒、卡斐伦)在《古兰经》里是一个专有名词。

《古兰经》:“不信道的人们啊!我不崇拜你们所崇拜的,你们也不崇拜我所崇拜的;我不会崇拜你们所崇拜的,你们也不会崇拜我所崇拜的;你们有你们的报应,我也有我的报应。”(109:2-6)

《古兰经》:“否认我的迹象而且加以藐视者,是火狱的居民,他们将永居其中。”(7:36)

《古兰经》:“你们中的男子不要互相嘲笑;被嘲笑者,或许胜于嘲笑者。你们中的女子,也不要互相嘲笑;被嘲笑者,或许胜于嘲笑者。你们不要互相诽谤,不要以诨名相称。”(49:11)

所以文中纪鹏飞问“汉名”对木速蛮来讲是不礼貌的

6“大罗天”:位于三十六天中的天之最高位,大罗天与三清天视为一体,皆为三清尊神所统的最高天界。

7《三国志》:及羽与肃邻界,数生狐疑,疆埸纷错,肃常以欢好抚之。

备既定益州,权求长沙、零、桂,备不承旨,权遣吕蒙率众进取。

备闻,自还公安,遣羽争三郡。肃住益阳,与羽相拒。

肃邀羽相见,各驻兵马百步上,但请将军单刀俱会。

肃因责数羽曰:“国家区区本以土地借卿家者,卿家军败远来,无以为资故也。今已得益州,既无奉还之意,但求三郡,又不从命。”

语未究竟,坐有一人曰:“夫土地者,惟德所在耳,何常之有!”

肃厉声呵之,辞色甚切。

羽操刀起谓曰:“此自国家事,是人何知!”目使之去。

备遂割湘水为界,於是罢军。

8西汉李少卿:汉武帝时期的李陵。

前99年10月,李陵奉汉武帝之命出征匈奴。11月,为主帅李广利分兵遇到匈奴单于8万骑兵作战,连战8天8夜,战败被围,投降匈奴。由于汉武帝误听信李陵替匈奴练兵的讹传,汉朝夷其三族,母弟妻子皆被诛杀,致使李陵彻底与汉朝断绝关系。后来单于把公主嫁给李陵,被且鞮侯单于封为坚昆国王,做了右校王。

李陵血战匈奴的地方是“浚稽山”,所以文中纪鹏飞说“越过浚稽山”,这是讽刺。

9“吾已胡服矣”的典故

《汉书》:昭帝立,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辅政,素与陵善,遣陵故人陇西任立政等三人俱至匈奴招陵。

立政等至,单于置酒赐汉使者,李陵、卫律皆侍坐。

立政等见陵,未得私语,即目视陵,而数数自循其刀环,握其足,阴谕之,言可还归汉也。

后陵、律持牛酒劳汉使,博饮,两人皆胡服椎结。

立政大言曰:“汉已大赦,中国安乐,主上富于春秋,霍子孟、上官少叔用事。”

以此言微动之。陵墨不应,孰视而自循其发,答曰:“吾已胡服矣!”

有顷,律起更衣,立政曰:“咄,少卿良苦!霍子孟、上官少叔谢女。”陵曰:“霍与上官无恙乎?”

立政曰:“请少卿来归故乡,毋忧富贵。”

陵字立政曰:“少公,归易耳,恐再辱,奈何!”

语未卒,卫律还,颇闻余语,曰:“李少卿贤者,不独居一国。范蠡遍游天下,由余去戎人秦,今何语之亲也!”因罢去。

立政随谓陵曰:“亦有意乎?”

陵曰:“丈夫不能再辱。”

昭帝即位,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辅政,他们一向与李陵很好,就派李陵过去的好友陇西人任立政等三人去匈奴招李陵归汉。

任立政等到匈奴后,单于置酒款待,李陵、卫律都在座。

他们虽见到了李陵,但不能私下讲话,便用目光向李陵示意,又几次把佩刀上的环弄掉,趁捡环时握住李陵的脚,暗示他可以回汉朝去。

此后李陵、卫律备牛酒慰问汉使,一起博戏畅饮,他们都穿着匈奴的服装蓄着匈奴发式。

任立政大声说:“汉朝已宣布大赦,国内安乐,陛下年少,由霍子孟、上官少叔辅政。”

想用这些话使李陵动心,李陵沉默不语,又不经意地摸着头发说:“我已成匈奴人啦!”

过了一会儿,卫律起身更衣,任立政说:“少卿,你受苦了,霍子孟、上官少叔向你问好。”

李陵说“:霍公与上官大人可好!”

立政说“:他们请少卿回故乡去,富贵不用担心。”

李陵小声对任立政说:“少公,我回去容易,只怕再次蒙受耻辱,无可奈何!”

话未说完,卫律回来了,好像听到了他们最后的话,说:“李少卿贤能之人,大可不必只在一国居住,从前范蠡遍游天下,由余从西戎到秦国,今天还谈什么故国之类。”说罢告辞了。

任立政接着对李陵说:“你也有这个意思么?”

李陵说“:大丈夫不能反复无常,再次蒙羞。”

10《汉书》:初,上遣贰师大军出,财令陵为助兵,及陵与单于相值,而贰师功少。

上以迁诬罔,欲沮贰师,为陵游说,下迁腐刑。

久之,上悔陵无救,曰:“陵当发出塞,乃诏强弩都尉令迎军。

坐预诏之,得令老将生诈。”乃遣使劳赐陵余军得脱者。

陵在匈奴岁余,上遣因杅将军公孙敖将兵深入匈奴迎陵。

敖军无功还,曰:“捕得生口,言李陵教单于为兵以备汉军,故臣无所得。”

上闻,于是族陵家,母弟妻子皆伏诛。陇西士大夫以李氏为愧。

起初,武帝派李广利率领大军出征,只令李陵协助运输,后来李陵与单于主力战斗,李广利却少有战功。

武帝认为司马迁诬罔,是想诋毁贰师将军为李陵说情,于是把他下狱施以腐刑。

很久以后,武帝悔悟到李陵是无救援所致,说:“李陵出塞之时,本来诏令强弩都尉接应,只因受了这奸诈老将奏书的影响又改变了诏令,才使得李陵全军覆没。”于是派使者慰问赏赐了李陵的残部。

李陵在匈奴一年后,武帝派因杅将军公孙敖带兵深入匈奴境内接李陵。

公孙敖无功而返,对武帝说:“听俘虏讲,李陵在帮单于练兵以对付汉军,所以我们接不到他。”

武帝听到后,便将李陵家处以族刑,他母亲、兄弟和妻子都被诛杀。陇西一带士人都以李陵不能死节而累及家室为耻。

11“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可以和人民享受成功的成果(政策带来的好处),不可以开始的时候和人民谋划去做这件事情(即政策的制定)。

第一百零三章 立秋归时

安景拜访完周府后,已经快到了中午,安景觉得热,便不想再在外头逗留,吩咐回府歇一歇。

安景一回府,就嚷着要常川烧水,他要沐浴更衣。

常川去布置浴桶的时候,邰通过来说了一句,“嗣王爷,周庶妃请您过去一同用午膳。”

安景最烦虚与委蛇,他刚刚从周府应酬回来,又热又累,一想到吃饭的时候还要陪着小心,体贴女人的心思,就觉得郁闷,于是他挥了挥手,“晚上再说罢,再说罢,你让她一个人吃,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多自在。”

邰通道,“嗣王爷,这周庶妃怎么说也是太皇太后指进府的,又是圣上下旨册封的嗣王庶妃,您也不能太冷落她。”

安景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也没有冷落她嘛。你跟她说,是皇兄不答应封她侧妃,我已经为她在太皇太后和皇兄面前讲了许多好话了。”

这时,常川过来说浴桶布置好了,安景一下子跳起来,三下五除二就脱了衣裳,窜进浴桶里去了。

等安景泡完了澡,午膳已经摆好了,安景吁出一口气,坐了下来,常川一边递上筷子,一边指着桌上的一道菜道,“主子,这是周庶妃特意给您做的冬瓜荷叶煲鸭汤,今儿立秋,喝这个益胃生津,奴才给您盛一碗罢?”

安景道,“今儿立秋了?”

常川一愣,道,“是啊。”他说完,觉得话题偏离了重点,于是又道,“是啊,所以周庶妃才给主子……”

安景笑嘻嘻道,“立秋该贴秋膘啦!”

常川应和道,“是,是啊。”

安景道,“把邰通喊过来罢。”

常川便出去把邰通喊进来了。

安景对邰通笑道,“明儿我想去庄子上住几天,你安排一下罢。”

邰通一怔,不知道安景哪里冒出来的这个主意,一时没接上话。

安景道,“立秋时,田间野味最好,小时候,皇兄还带过我去庄上烤野兔、烧柿子吃呢。”

他认真地对邰通描绘道,“先拿树枝和树皮把地烧热了,拿刀子、铲子在烧过的地面上挖出坑来,把打来的野兔剥皮、去脏后,在凉水里拔一会儿,裹了叶子、桂皮、山奈、白芷、香叶放进坑里去,再在叶子上搁些红枣、黄豆、红糖。再盖上一层土,盖得薄薄的,拿干柴、松枝、枞树枝在这层薄土上再燃堆火。等上半个时辰,再把那兔子挖出来,用刀子割了肉吃。”

安景说着笑了起来,“吃完兔肉,再放新摘下来的柿子进去,温烧一会儿,就又香又甜。要是不想费劲儿挖坑,叫人搬了砖头、木炭来,垒起烧烤架子来,也是极有趣的。”

他越说越有兴味,“还有还有,把西瓜冰镇了,悬吊在井里,吊上一整夜,再蒸一盘子茄脯,配上香薷饮吃。到了晚上,就在院中搭了小榻,铺上凉席,那真叫‘一枕新凉一扇风’……”

邰通接口道,“‘睡起秋声无觅处,满阶梧桐月明中’。”他微笑着看着安景,“嗣王爷好雅兴啊。”

安景悻悻地止住了话头,“反正,我想去庄子上住。”他拿筷子戳了戳面前的一盘菜,“府里的菜腻,我想吃些野味。”

邰通道,“嗣王爷想去庄子上住倒是无妨,但嗣王爷却不能说是因府里的菜腻,才想去庄子上。”

安景道,“为何?”

邰通解释道,“周庶妃才亲自做了菜给您,您一口未动,就说府里菜腻,想去庄子上吃野味,这不是明摆着给她难堪吗?”

安景道,“那我不说是府里菜腻,我说是因为想起小时候和皇兄去庄子上住的时候,这总行了罢?”

每次安景搬出安懋来,邰通一向是没什么办法去反驳的,但这回,邰通却不冷不热道,“嗣王爷三思,周家大公子才去琅州赴任,圣上这几天都时常去周婕妤处,再说,您今儿又刚从周府回来,您如何能……”

安景打断道,“立秋嘛,有出嫁女归宁的传统,我准她回周府住几天,这总行了罢?”

邰通摇了摇头,微笑着吟了一句诗,“‘动静防闲又怕疑,佯佯脉脉是深机’。”

安景随口接道,“‘此身愿作君家燕,秋社归时也不归’。”他接完,瞪了邰通一眼,“我懂了,此诗诗题为《不见》,你是想说这个罢?”

邰通点了点头,尔后意味深长道,“虽不见嗣王爷用功,但嗣王爷却颇通诗书呢。”

安景又戳了戳面前的另一盘菜,“我已纳了汉女为庶妃,有子嗣,是迟早的事。有了子嗣,就不能同现在这样天天无所事事地做些没用的活计,总要学些经济仕途、应酬交际的本事,你说是罢?”

邰通知道安景这话是说给他听,想让他传到宫里去,所以赶紧应道,“是,是啊,其实,嗣王爷能有这份心,圣上就高兴。”

安景抿了抿嘴,“邰通啊,我问你句话。”

邰通道,“嗣王爷尽管问,奴才知无不言。”

安景道,“周氏女怎么得罪你了?”

邰通一愣,随即道,“嗣王爷何出此言?”

安景哼哼道,“你明知我最烦应酬,又怕热,却在我一回来就传话说周庶妃请我用我午膳,这不是摆明了不想我去亲近她吗?”

“我说想去庄子上住几天,你劝我的时候,话里话外都是周家人如何如何,我刚从周府回来,怎会不知那周见存今日去琅州赴任?就算我本不反感周府,听你这么一说,也难免觉得周家势大,手伸得太长了些。”

“周氏女刚进府,生母在周府身份低微,她必然想尽办法邀宠,但一旦我有了此类念头,周氏女越是讨好,我便越是反感她。”安景哼唧了一声,“后院女人的事,我一向不耐烦去理,常川是小厮,只能在前院伺候,嗣王府的后院如何,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

“周氏女说是册了庶妃,可我就见了她一面,连幸都没幸上一回,我倒想知道,她是仗着谁了,敢对你跋扈,敢得罪你这个内侍省出身的嗣王府总管?”

邰通低了低头,“嗣王爷若不想听奴才传后院的话,奴才往后便不传了。”

安景道,“所以周氏女并没有得罪你,你也并不讨厌她,只是你不希望我亲近她,对吗?”

邰通道,“奴才并无此意。”

安景看着桌上那碗冬瓜荷叶煲鸭汤,“那是谁有此意?”

邰通顿了一下,道,“是周家大公子。”

第一百零四章 未雨绸缪

琅州,瑁梁,瑁梁府府衙。

瑁梁都督彭平康放下手中的茶碗,抬起头对面前的瑁梁府尹范垂文和瑁梁长史宋圣哲道,“征役之事,我无权涉及,两位大人参不参上邶州,亦与我无关。”

范垂文不语,宋圣哲接口道,“我与范大人,只是告知彭大人上邶州地方官专卖私产予木速蛮商户一事,不曾说过要参上邶州,彭大人何出此言?”

彭平康道,“宋大人且等等,范大人这就要说了。”

范垂文开口了,“我亦未有参上邶州之意,此番请彭大人前来,是另有一事相商。”

彭平康道,“何事?”

范垂文道,“请彭大人共参文经登。”

彭平康顿了一下,问道,“为何要参文经登?”

宋圣哲道,“文经登乘朝廷征役之际,大肆侵占民财,名下的琅州田产数不胜数。佃农为避猾吏,又受文氏威逼,只得把手中亩田投献予文经登,以至于瑁梁和琅州征民之时,举步维艰,危害甚远。”

范垂文道,“文经登集敛田产后,又多诡寄、飞洒、影射。乡间胥吏为征民,欺侮小户贫户,酷比不断,查催之苛,已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如此下去,尚未发兵,恐已生民变矣,不参文经登,则为之奈何?”

彭平康笑了一声,“既然是为征役一事,由两位大人共参便可。”

范垂文道,“我与宋大人请彭大人共参文经登,是为彭大人着想。”

彭平康道,“何出此言?”

宋圣哲道,“周见存即将赴任瑁梁少尹,他的父亲与徐国公素来不合。周见存若见我与范大人共参文经登,亦会跟着参上一本。此时,唯独彭大人不参,周见存便定会在参文经登的同时,参彭大人与文氏军商勾结。”

彭平康道,“但我若参了文氏,周见存亦会参我矫制侵官,既然都要被他参上一本,倒不如安分守己得好。”

宋圣哲道,“莫非彭大人是畏惧周见存吗?”

彭平康又端起茶碗,“非也。”他呷了一口茶,“我只是笃定,我若不参文经登,两位大人亦不会贸然参文氏一本。”

范垂文道,“何以见得?”

彭平康道,“文经登名下田产颇多不假,胥吏催科严酷也是真,琅州瑁梁如此,更何况上邶州?但上邶州地方官却宁卖了投献来的地产给木速蛮,也不愿上奏圣上说徭役苛重,怕的,就是‘动摇军心’那四个字。”

彭平康说着,又放下了茶碗,“而广德军为徐国公旧部,我现下手掌广德军,若与两位大人同参文氏,轻则被圣上视为越权,重则,”他笑笑,“就怕圣上误解是徐国公无意悔过,怯战庸懦呢。”

彭平康吁出一口气,“再则,上邶州偏远,两位大人与上邶州地方官并无私交,又是如何知晓上邶州内政?”他朝两人又笑了一笑,“必定是那富致天下,商路广通的文氏告知两位大人的罢。”

说罢,彭平康正色道,“两位大人究竟为何邀我,现下可否告知?”

宋圣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彭大人果然豪爽。”

彭平康淡淡道,“我将门出身,性子直,让宋大人见笑了。”

宋圣哲摆摆手,笑着转头对范垂文道,“我说什么来着,彭大人参谁,都不会参文氏。”

范垂文道,“是啊,我早就对文好德这么说了,他偏不信。”

彭平康冷哼了一声,道,“这文一适真是谨慎过了头了,刚吹了阵风过来,他就打哆嗦了。”

范垂文道,“也不怪他谨慎,现下是两阵风同时吹过来,我与宋大人都不禁要抖一抖,换成文好德,就不免要打上几个喷嚏,躲到暖被窝里去捂一捂。”

彭平康道,“他是怕我和周见存争起来,拿文氏作筏子罢?”

宋圣哲点了点头,“依我说,彭大人上回就不该拒他那一次,这回真来了事儿,都吓得那文好德急忙找我和范大人过来说项。”

彭平康抬眼看了面前两人一眼,斜了斜嘴角,“我不过是没上他的‘任意车’罢了。”他吸了一口气,“这文一适还真是古怪,不去拜家里的那尊麒麟,反倒紧着供外头的神仙。”

范垂文道,“不是不拜,是怕拜了反而坏事。”

彭平康道,“是因那杜怀珠曾对文经登破口大骂罢?”

宋圣哲道,“也不全是。”

范垂文道,“文好德摸不清周见存的底,不敢贸贸然就去寻文经登。”

彭平康道,“他寻不着文经登,就来寻我了,是罢?”

宋圣哲打趣了一句,“彭大人慈眉善目的,谁看了,都不禁拜上一拜。”

彭平康道,“拜一拜倒是无妨,只是我可没那普度众生的本事。”他促狭道,“我信道不信佛,他就是奉了香火在我面前,我也不认我能作观音菩萨。”

范垂文道,“彭大人安心,给文好德一百个胆子,他都不敢说一道士有菩萨心肠。”

宋圣哲轻笑了一声,却见彭平康没笑,于是他只笑了一声,就不笑了。

彭平康垂着眼帘,“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周见存若知道上邶州一事,定不会坐视不管。他新官上任,正好遇上这把火,还不得泼桶热油上去?”

范垂文不语,宋圣哲道,“他即使有心泼油,难道不怕烧着自己吗?这层征民夫的窗户纸,谁捅了谁先遭殃。就算他递了折子,到了中书省,也必定会被周太师给拦下来。”

彭平康道,“我就怕,他不捅这层窗户纸,他换片地儿捅,一刀就扎个透心凉。”他深思道,“他一来,摆在头里的就是这桩征民夫的苦差事,他往上推不得,往下也不好卸,第一把火烧不旺,他能不着急吗?”

宋圣哲想了想,问道,“即使他想捅,又有哪处地儿容他捅上一刀,还喊不出疼呢?”

没等彭平康回答,范垂文就开口答道,“上邶州经略使纪万里。”

第一百零五章 喜怒形色

山池院中。

王杰和苏敏儿坐在榻上解九连环玩,具体来说,是苏敏儿解,王杰看,偶尔说上一两句。

王杰撑着腮看苏敏儿解九连环,突然恍惚了一瞬,觉得苏敏儿的这个角度和穿越前的女友专注做一件事的模样特别像,就像大学时女友在图书馆里解一道高数题的样子。

王杰想定睛细看时,苏敏儿却突然扬了扬头,冲破了王杰眼前那道若有若无的重叠影儿,她把手中的九连环朝王杰这儿晃了晃,“主子,接下来可怎么解呀?”

王杰微微皱了皱眉,顿了一下,才道,“……我也不知道。”

王杰的声音生硬了些,苏敏儿听了就是一怔,把手中的九连环轻轻搁到了小几上,“主子还在生奴婢的气啊?”

王杰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苏敏儿说的是她没出山池院传话的事,他放下手肘,往后靠了靠,“知道你们都是为我着想,我没生气。”

苏敏儿低低地应了一声。

王杰拿过小几上的九连环,有一下没一下地解着,“其实,你和徐宁不用总是这么捧着我哄着我。”

苏敏儿有些惶恐,她也往后靠了靠,目光集中在王杰解九连环的手上。

王杰道,“我头一次和你坐在这榻上闲聊的时候,你随口就能解《孙子算经》中的‘雉兔同笼’,怎么同我处了些时日,连九连环都解不出了?”

苏敏儿道,“有道是,‘解不开的歧中易,摘不下的九连环’,奴婢愚钝……”

话音未落,王杰就把手中的九连环解开了。

往常,苏敏儿总要笑着捧王杰几句,但这回,苏敏儿的恭维话却夸不出口了。

王杰把解开了的九连环放回小几上,接着看了苏敏儿一眼,笑道,“瞧,你这样聪明的人,见我这番做作,也未免惶恐起来了罢。”

苏敏儿低声道,“是啊,主子方才分明说不会解这九连环呢。”

王杰道,“我说的是‘不知道’。”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方才说的是‘我不知道怎么解它’。”

苏敏儿垂着眼帘,“奴婢明白,主子最恨奴大欺主。”

苏敏儿动了动,想下榻给王杰行个礼,被王杰按住了手,“我没说你奴大欺主。”

苏敏儿转过头,看着王杰,“主子是在说徐宁奴大欺主罢?”

王杰道,“我是这么说过他,可我后来发现,这也不能怨他。”他又按了按苏敏儿的手,“是我这作主子的合不了你们的意。”

苏敏儿惊了一记,“奴婢与徐宁并无此念。”

王杰道,“有这念头也无妨,你们人还在山池院,还留在我身边,我相信你们。”他放开按住苏敏儿的手,“只是,你们眼下也太哄着我了,捧得我都惶恐起来了。”

苏敏儿疑惑地看了王杰一眼,想问什么,但似乎不好张口。

王杰微笑道,“自然,你们原来对我也十分恭敬。”他拨了拨几上的九连环,“遇到事儿,也愿同我商议几句,现下倒好,和据了嘴的葫芦似的。”他对苏敏儿打趣道,“我又不是那‘美人灯’,一吹就灭,你们不用那么小心护着。”他又认真道,“你们有什么想法,便仔细同我说道说道罢。”

苏敏儿轻声道,“主子说什么呢,奴婢可不敢欺瞒主子。”

王杰又点了点那九连环,意有所指道,“说‘不知道’,并不是‘不会’。”他瞧着苏敏儿又紧张起来的样子,安抚道,“我并非在斥责你们,只是想知道你们是怎么个意思。”他淡淡道,“父皇赐徐知让作我的陪读,徐宁肯定着急了罢。”

苏敏儿放松了一点,她笑道,“主子料事如神,他啊,现在一心琢磨着怎么对主子尽忠呢。”

王杰若有所思地看了苏敏儿一眼,“是么?他打算怎么尽忠啊?”

苏敏儿被王杰的这一眼看得莫名心虚起来,她顿了一下,道,“奴婢不好说。”

王杰道,“怎么不好说?”

苏敏儿道,“奴婢若一个不小心说偏了话,让主子误会了他的忠心,这可如何是好?”

王杰道,“徐宁的忠心,有目共睹,”他顿了一下,转了话音,“我若是说他不忠,那山池院就再无可称忠心的奴才了。”

苏敏儿咬了咬唇,道,“奴婢着实不好说,主子不如,直接去问徐宁罢。”

王杰盯着苏敏儿看了一会儿,突然哈哈一笑,拉过她的手拍了一下,“我可瞧出来了,他对我尽忠的头一步,就是把你划拉到他那边去了。”他感叹道,“果然,是我这主子作得不好,总也做不到‘言行不露动机,喜怒不形于色’这一条。这心思都挂在脸上,也不怪底下的奴才忙不迭地捧我了。”

苏敏儿不敢缩手,“主子,徐宁他……”

王杰打断道,“他不喜欢徐知让,你也不喜欢徐知让吗?”

苏敏儿道,“奴婢还未见过这徐知让,不敢胡乱说一句‘不喜欢’。”

王杰道,“徐知让是外男,即使父皇赐他作我的陪读,若非特诏,他也无法进入宫禁,更不可能见到你了。”他抚了抚苏敏儿手上刚刚被自己拍过的地方,“你这样说,意思是你心里其实也不喜欢他,对不对?”

苏敏儿低头道,“奴婢不敢。”

王杰叹息道,“你是宫女,连见都没见他一回,就不喜欢他了,更何况徐宁呢?”他放开苏敏儿的手,“同我说句实话,除了说服我,要我把尚衣局的那个蕃奴赐给徐知让,你们还想了什么法子去对付他?”

王杰一松开手,苏敏儿就再也待不住了,赶紧下了榻,给王杰行礼,“奴婢绝不敢逾矩行事。”

王杰不看她,又开始拨弄几上的九连环,“知道你们不敢,我才这么问的。”他意味深长地一笑,“这两天你们都想尽法子捧我哄我,架着我陪我玩乐,不就是不想让我知道外头的事儿吗?我顺着你们玩了这两天,你们的事儿也差不多办成了罢。”他转过头对着苏敏儿的方向,“我不过问一句,不必这样,起来罢,坐下回话。”

苏敏儿没起身,低着头道,“奴婢欺主,请主子责罚。”

王杰撑着额头,“责罚你?我若责罚了你,你和徐宁以后岂不是更不愿同我商议了?”

这时,徐宁从外头回山池院来了,他一进屋,就看见苏敏儿在向王杰行礼请罪,不由惊了一下,紧接着就觉得屋内气氛不太对,于是他什么都没说,也先朝王杰行了个礼,“主子。”

王杰没管徐宁,而是面向苏敏儿道,“我再说一遍,我让你坐下回话。”

苏敏儿慢慢起身,看了还在行礼的徐宁一眼,忐忑不安地坐回榻上。

苏敏儿坐回榻上后,王杰却没再问苏敏儿的话,而是又转向徐宁,“起身罢。”

徐宁直起身,“主子。”

王杰问道,“徐宁,你去哪儿了?”

徐宁看了坐在王杰旁边的苏敏儿一眼,见苏敏儿也正紧张地盯着自己,不禁也犹疑起来,他不知道刚才苏敏儿和王杰说了些什么,说成请罪了。

王杰看着两人的眼神交流,不冷不热道,“徐宁,我问你话呢,你看她作什么?”

徐宁一听话音,就知道王杰此刻是真有点儿生气了,赶紧低头回话道,“主子,奴才把尚衣局的那个蕃奴从内侍省接回山池院来了。”

第一百零六章 步步为营

徐宁回完这句话,屋内静默了一瞬,王杰不咸不淡道,“哦,动作倒快。”

苏敏儿看了徐宁一眼,开口打了个圆场,“是啊,能进山池院,是他的福气,主子有心收他,他自觉着就找过来了。”

王杰转头看看苏敏儿,再看看徐宁,又“哦”了一声,道,“既然进都进来了,就让他到我跟前磕个头罢。”

徐宁终于找到了打破这诡异气氛的突破口,“正要和主子回这事儿呢,那蕃奴在尚衣局被欺辱得厉害,浑身是伤,现下疑起高热,不知要不要去尚药局传个医佐,给他瞧瞧?”

平常,王杰定会立刻遣人去尚药局找医佐的,而这回,王杰却道,“你方才不是说,是从内侍省把他带回来的吗?内侍省的人见了他这样子,可有什么说头?”

徐宁一怔,“去内侍省,只是循例而已。”

王杰玩味道,“所以,是你去尚衣局寻的他,而不是他自己来找山池院?”

徐宁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道,“奴才误以为主子急着用他,是奴才办事不周。”

王杰道,“我哪能‘急’着用他?”

徐宁吃不准王杰这句话到底是在针对谁,又不敢再去看苏敏儿,只能低着头立着不动。

苏敏儿又回护了徐宁一句,“主子,徐宁也是好意。您……”

王杰打断道,“好意?”他笑了一声,“你们做事,我是知道的,向来就是‘步步为营,诱而擒之’,一招闲棋都不会多布啊。”

王杰感叹完,不再问徐宁,而是转头对苏敏儿道,“他站着,回的都是奴才该回的话;你坐着,就别拿我当主子了。同我说句实在话罢,你们明知父皇不喜欢蕃奴,明知他受太子厌弃,为何如此急迫地收他进山池院?又为何让我遣人去尚药局传医佐?”

苏敏儿被王杰的目光刺得也低下头去,不语。

王杰等了一会儿,越等越生气,他硬声道,“好,好,这徐知让真是堪比曹孟德,还没近我的身呢,就让你们两个‘联吴抗魏’了。”他冷笑着对苏敏儿道,“徐宁是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助他?这徐知让是和他抢位置,你着什么急啊?”

苏敏儿还是低头不语。

她越是这样,王杰越是觉得事有蹊跷,他狠声道,“好啊,我知道了,你们吃上对食了,是罢?”

徐宁浑身一凛,就听王杰接着道,“难怪这么偏帮着他……”

徐宁猛地抬起头,刚想辩解几句,就见苏敏儿一把抓起几上的九连环下了榻,连礼都不行,转身就快步小跑出了屋子。

王杰坐在榻上,愣愣地看着苏敏儿跑出去,完全没料到她会有这个反应。

徐宁低声道,“主子,话说过了。”

王杰又愣了一会儿,给自己找了一句场子,“……你们事儿做过了,还不许我说句重话?”

徐宁垂着眼帘道,“主子方才是在羞辱她。”

王杰一震,就听徐宁清了清喉咙,道,“不过,主子猜得也没错,”他顿了顿,抬眼看着王杰,“我们就是不愿那徐知让作主子的陪读。”

话一说开,徐宁整个人都松快起来了,“主子方才问,为何奴才要让主子遣人去传医佐,”他笑了笑,道,“因为,四皇子赏了药给那徐知让,自然要问一句徐知让的伤了。”

王杰一惊,追问道,“什么药?”

徐宁扬了扬嘴角,不徐不疾道,“五石散。”他还补充了一句,“是曾风靡魏晋的五石散。”

王杰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还没来得及发怒,徐宁就接着道,“主子,恕奴才直言,这徐知让若是作了主子的陪读,必会给主子招祸。”

“且不说他和徐氏究竟有无嫌隙,就看他那日在紫宸殿上对翰林学士的态度,便可知此人跋扈骄横、狂妄自大,除了投机取巧、哗众取宠外,并无真才实学。”

“自然了,学识差点儿,倒还可以后补。最要紧的是,此人志大才疏,连自己的兄长都那般轻慢,如何肯甘心侍奉主子左右?”徐宁淡淡道,“那徐知让道明‘仲尼已死’,主子却以为他是‘颜回复生’,奴才只怕主子的一腔热情,白白空付了呢。”

王杰平了平气,道,“他作他的孔北海,我不过爱听他说道两句,在你们眼里,我就成祢正平了?”

徐宁道,“主子误会了。”他恭敬地朝王杰行了一礼,“主子之才学,将来定远超孔北海,可那徐知让,思锐文才尚不及祢正平,却学足了祢正平的竖子行状,当真荒唐。”

王杰道,“那徐知让只是在父皇面前论了两句‘礼’罢了,怎么在你眼中,比昔年祢正平裸身击鼓还严重?”

徐宁正色道,“昔年祢正平击《渔阳》时,容态有异,声节悲壮,连魏太祖感慨‘本欲辱衡,衡反辱孤’,那徐知让远不及此矣!”

王杰奇异道,“何出此言?”

徐宁道,“祢正平虽亦出悖逆狂言,可其击鼓之时,是抱以必死之决心,而那日紫宸殿上的徐知让,是为以妄言博得圣上青眼,”他嘲讽道,“活脱脱就是一跳梁小丑!”

王杰沉默了一会儿,道,“可那日我回山池院后,你却劝我收下徐知让。”

徐宁道,“奴才当日是劝主子不必刻意回避圣上赐陪读一事,而不是劝主子收下徐知让。”

王杰斜了斜嘴角,“我懂了,你当时劝我赐蕃奴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今天这一节了。”

徐宁笑道,“奴才可不敢辜负主子赞的那一句‘步步为营’啊。”

王杰眯了眯眼,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徐宁,你是不是喜欢苏敏儿?”他观察着徐宁的神情,“我方才只对她说了一句重话,你现下就对我句句带刺儿。”

徐宁坦然迎上王杰的目光,“奴才对主子并无不敬之意。”

王杰又进一步试探道,“徐宁,你要真喜欢她,我这作主子的就真做一回主,给你们做媒。”

徐宁目光灼灼,“主子,‘士可杀,不可辱’。”

王杰和徐宁对视了一会儿,又道,“你既知此理,为何要赏五石散给徐知让?”他冷冷道,“难道宫中有齐武闵王,你要他效仿昔年王安丰‘堕厕避祸’之举吗?”

就在这时,苏敏儿又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了,她眼睛红红的,“主子,院外来了传旨的侍监,说圣上传您去紫宸殿问话呢。”

王杰一下子站了起来,“知道是什么事儿吗?”

苏敏儿看了一眼徐宁,皱着眉头道,“说是……赏药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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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孔北海:孔融

祢正平:祢衡

《后汉书·卷七十·郑孔荀列传第六十》:既而与衡更相赞扬。衡谓融曰:“仲尼不死。”融答曰:“颜回复生。”

2《后汉书》:融既爱衡才,数称述于曹操。操欲见之,而衡素相轻疾,自称狂病,不肯往,而数有恣言。

操怀忿,而以其才名,不欲杀之。闻衡善击鼓,乃召为鼓史,因大会宾客,阅试音节。

诸史过者,皆令脱其故衣,更着岑牟、单绞之服。

次至衡,衡方为《渔阳》参挝,容态有异,声节悲壮,听者莫不慷慨。

衡进至操前而止,吏呵之曰:“鼓史何不改装,而轻敢进乎?”

衡曰:“诺。”于是先解衵衣,次释余服,裸身而立,徐取岑牟、单绞而着之,毕,复参挝而去,颜色不怍。

操笑曰:“本欲辱衡,衡反辱孤。”

孔融很深爱他的才华,多次向曹操称赞他。曹操也想见他,但祢衡一向看不起、厌恶曹操,就自称狂病,不肯前往,而且对曹操还多有狂言。

曹操因此怀恨,但因为祢衡的才气和名声,又不想杀他。曹操听说祢衡擅长击鼓,就召他为鼓史,于是就大宴宾客,检阅鼓史们的鼓曲。

各位鼓史经过时都让脱掉原来的衣服,换上鼓史的专门服装。

轮到祢衡上场,他正演奏《渔阳》鼓曲,容貌姿态与众不同,鼓曲声音节奏悲壮,听到的人无不感慨。

祢衡上场径直来到曹操面前停下,下吏呵斥说“(你这)鼓史为何不换衣服,就胆敢轻率进见吗?”

祢衡说“好!”于是先脱掉近身的衣服,接着脱掉剩下的衣服,赤身裸体站在那里,又慢慢取过鼓史专门的衣服穿上,又去击鼓之后离开,脸色一点都不惭愧。

曹操笑着说:“本想羞辱祢衡,没想祢衡反而羞辱了我。

3齐武闵王:司马冏

王安丰:王戎

《晋书·卷四十三·列传第十三》:既而河间王颙遣使就说cd王颖,将诛齐王冏。

檄书至,冏谓戎曰:“孙秀作逆,天子幽逼。孤纠合义兵,扫除元恶,臣子之节,信著神明。二王听谗,造构大难,当赖忠谋,以和不协。卿其善为我筹之。”

戎曰:“公首举义众,匡定大业,开辟以来,未始有也。然论功报尝,不及有劳,朝野失望,人怀贰志。今二王带甲百万,其锋不可当,若以王就第,不失故爵。委权崇让,此求安之计也。”

冏谋臣葛旟怒曰:“汉魏以来,王公就第,宁有得保妻子乎!议者可斩。”

于是百官震悚,戎伪药发堕厕,得不及祸。

河间王司马颙联合cd王司马颖等讨伐齐王司马冏。

司马冏问王戎对策。王戎认为司马冏自诛赵王伦、拥惠帝反正以来,赏罚失当,以致朝野多有怨言,人怀贰志;建议司马冏主动撤回自己的封国,尚可保住王位。

司马冏的谋臣葛旟怒斥道:“自汉魏以来,王公失势回府第,有能保全妻子儿女的吗?说这件事的人当斩!”

群臣惊惧,王戎假装服寒食散药力发作,跌倒在厕中,才免去一死。

第一百零七章 尊亲抱子

穆翰德咳嗽一声,悠悠转醒,他想起身,却觉得头昏沉沉的,浑身的骨头都疼得厉害,动一下,几乎能听见咯吱作响的声音。

他慢慢抬起手,覆到自己的额头上,触到一股灼人的刺烫。

“唉,你醒了?”旁边一个清脆的女声说道。

穆翰德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厉害,他咽了好几口唾沫,才勉强回了一句道,“……是啊。”

苏敏儿瞧着穆翰德的样子,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针线,给他倒了杯温水慢慢喂他喝了,“你先躺会儿啊,没主子吩咐,我不敢乱拿药给你吃。”

苏敏儿说起“主子”这个词时,声音低了一下,但穆翰德病得厉害,没听出来苏敏儿语调中的微妙变化,他喝下水后,脑子稍稍清醒了一些,总算把一系列的事儿都串起来了,“主子?是、是四皇子吗?”

苏敏儿道,“是,你现在在山池院中呢。”

穆翰德闭了闭眼,感叹道,“真好,真好,”他又咽了口唾沫,“我一开始,就该来这儿的。”

苏敏儿见他清醒过来了,又坐了回去,继续做着手中的活计。

穆翰德觉得自己烧得越来越厉害了,太阳穴刺得直疼,想说些话来转移注意力,他慢慢转过头,往苏敏儿这边看了好一会儿,认出了放在几上的那只尚衣局的针线盒,他抬手虚指了一下,咧嘴笑了笑,“金线,你们要的金线。”

苏敏儿一顿,抬起头看着穆翰德,应和了一句,“是,金线。”

穆翰德又指了一下,眯着眼问道,“你要金线来作什么?”

苏敏儿淡淡道,“我想做个荷包。”

穆翰德想了想,了然道,“对,对,快到汉人的七夕了。”

苏敏儿微微皱了皱眉,道,“你也该过七夕啊。”

穆翰德挥了挥手,“我没喜欢的人,也没准备礼物,赶不上今年的七夕了。”

苏敏儿道,“七夕有趣的事儿可多着呢,过七夕,也不一定要有喜欢的人啊。”

穆翰德道,“你是有了喜欢的人,才这么说罢。”

苏敏儿顿了一下,绕开这句话,道,“其实,我只是,想过七夕罢了。”

穆翰德觉得头又昏了起来,“是么?唔,我也这么觉得,汉人发明这么多节日,其实只是给他们玩乐找个借口罢了。”

苏敏儿笑了一下,“这说法也不算错。”她抚了抚手上的那只荷包,“七夕送礼,是为了应景而已。”

穆翰德想看一看苏敏儿手上的荷包是什么样,但是他眼前已然开始有了重影,他仔细定睛了一会儿,还是怎么也看不清,于是放弃了这项努力,直接问道,“你把金线都用在哪儿了?我怎么没看到金色。”

苏敏儿“哦”了一声,道,“不是这只,这只荷包上没有金线。”

穆翰德吐了吐舌,道,“你想送两个人吗?”

苏敏儿反问道,“难道不可以送两个人吗?”

穆翰德道,“汉人男子才可以送两个人,女子不可以。”

苏敏儿道,“可没有这样的说法。”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只是过七夕的话,并没有这样的限制呢。”

穆翰德“唔”了一声,意识又模糊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又要睡过去了,挣扎着对苏敏儿含糊地说了一句,“唔……我得给四皇子磕个头呢。”

说完,穆翰德头向墙里歪了歪,又睡了过去。

苏敏儿对着穆翰德的方向,似是回答,似是自言自语地轻声道,“你得喊他‘主子’。”

这时,“主子”王杰已经到了紫宸殿外。

这是王杰第三次来紫宸殿,这一次,是为王杰自己的事,王杰却觉得比前两回都轻松。

原因很简单,王杰他根本没下“赏药给徐知让”的命令,所以他问心无愧。

但徐宁要跟进去的时候,王杰却拦了一句,“你回去等我罢。”

徐宁目光微动,“主子方才还说,宫中并无‘齐武闵王’,现下又何必多此一举?”

王杰笑了一下,“好,你既这么说,我就准你同我一齐进去。”

徐宁也笑笑,低着头,跟在王杰后面进了紫宸殿。

出乎王杰意料的是,和前几次不同,紫宸殿中,只有安懋一位主子,见到王杰来了,还挺高兴,一点儿没有听人告状后怒气冲冲的样子。

王杰一进去,安懋就立刻免了礼,甚至对王杰笑着招手道,“来了?过来罢,给朕瞧瞧。”

徐宁见状,立刻退到一边,王杰一个人向安懋走了过去。

王杰走到安懋身边,安懋竟然一把抱起了他,抱到了自己腿上坐着,看着王杰垂着眼帘似乎有些不安的样子,还安抚式地摸了摸他的头,“怎么这么轻,你三个哥哥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比你敦实多了。”

王杰不敢抬眼,他的视角虽然是一个小孩子的角度,但是作为一个成年人,这么被抱坐着,实在是不太舒服。

更何况,安懋并非他真正的父亲。

别说封建社会一向是提倡“严父”,反对父子对对方表达感情,就是除开这一层身份和礼法上的桎梏,王杰也不愿对安懋展现父子之间那种特殊的亲密感。

于是他还是垂着眼,盯着安懋衣襟上的那条龙的刺绣,闭口不言。

安懋看王杰没什么反应,又抚了抚他的背,“朕不常抱你,偶然抱你一回,倒吓着你了。”

安懋的手劲有些重,显然确实是不常抱孩子,王杰毕竟是小孩的身体,被安懋一抚,顿时弓起了背。

安懋像是没注意到王杰的不适,继而说道,“但朕是你的父皇,你要吓着了,就对朕说,朕不怪你。”他温声道,“就比如说,你不喜欢朕这么抱着你,你直接对朕说就好,朕放你下去。”

王杰被安懋抚得背疼,他想了想,开口道,“父皇这么抱,不舒服。”他说出这句话后,安懋抚背的手停了,于是他顿了一下,接着道,“儿臣喜欢父皇抱,但不喜欢父皇这么抱。”

安懋似乎有些意外,他笑着追问了一句,“那你希望朕怎么抱你?”

王杰道,“儿臣希望,父皇能像,从前母妃抱儿臣那样,抱着儿臣。”

第一百零八章 白虎通义

安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打量了王杰一会儿,转头对徐安道,“朕的皇四子似乎和从前有些不同。”

王杰心里微微一惊。

徐安恭敬回道,“四皇子年纪渐长,自然与从前有些不同。”

安懋转回头来,看王杰的目光更深了一些,“是吗?”他又摸了摸王杰的头,“大约是朕不常亲近他罢,连他长大一些了都没发觉呢。”

说着,安懋把王杰放回地面上,没有对王杰刚才的话发表任何回应,而是换了个话题,“你快要入学了,礼部送去的书可都看了吗?”

经过刚才的对话,王杰回话更加小心,一个字不敢多说,只是喏喏道,“看了。”

安懋探究地看了王杰一眼,问道,“看得懂吗?”

王杰被安懋这一问,问得怔了一下,因为他吃不准原来这具身体是什么教育水平。

安懋见王杰没立刻答话,淡淡地补充道,“你母妃出身不高,去世得又早,你无人启蒙,如何能看得懂礼部送去的课本?”

王杰不知道安懋这句话是在问他,还是在替他下结论,于是秉持沉默是金的原则,低着头闭口不言。

安懋接着道,“不过,也怪不得你,是朕没想到这一点,你向来安分守己,便也不敢对朕说,是不是?”

王杰不知道安懋现在唱得是哪出,只能跟着话音点头。

王杰一点头,安懋就道,“那朕就让礼部派个人到你那边去,教你认字开蒙,好不好?”

王杰一听又是礼部官员,就有些不情愿,他在宫中没有根基,心虚得很,觉得外面来的官员都是替别人监视自己的,于是轻声道,“父皇,儿臣看得懂。”王杰见安懋又向他投来探究的眼神,想了想,加了一句,“儿臣不笨。”

安懋哈哈一笑,“朕没说你笨啊。”他见王杰抿了抿嘴,安抚道,“朕是担心你,你一个人住在山池院中,遇到看不懂的地方,没个人在旁边提点着,便容易会错意,误了你用功,那就不好了,你说是不是?”

王杰道,“父皇以为儿臣不笨,可父皇若派了礼部官员教儿臣启蒙,众人便会以为是父皇嫌弃儿臣笨了。”

安懋打量了王杰一会儿,笑了一下,“好,你既这么说,朕便考考你。”他又顿了一下,道,“你说你识字,不用启蒙,朕便考你个字罢。”安懋似不经意地随口问道,“朕给你取名为‘杰’,你可知,你名中的‘杰’字是何意?”

王杰想了想,答道,“‘五人曰茂,十人曰选,百人曰俊,千人曰英,倍英曰贤,万人曰杰,万杰曰圣’,父皇给儿臣取名为‘杰’,是期许儿臣将来能‘材过万人’。”

安懋眯了眯眼,“这是《白虎通德论》。”他转过头,朝徐安问道,“四皇子还未入学,竟已读了《白虎通德论》?”

徐安只能夸道,“四皇子真是聪颖过人。”

安懋道,“岂止是聪颖?”他意味深长道,“就是他三个哥哥,在他这个年纪时,也无法如此释字。”

王杰觉得安懋的语气有点儿诡异,反正绝不像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早慧的惊喜或赞许,他只能循例答道,“父皇谬赞了。”

安懋微微扬起嘴角,“是‘谬’赞了。”他对王杰说话的态度有了些许转变,“《说文》有云:‘杰,傲也,特立也’,朕本想说你桀傲,没想到你反倒借此自夸起来了。”安懋清了清嗓子,道,“好罢,既如此,朕就不派人过去了。”

王杰道,“谢父皇。”

安懋看着王杰垂着头的样子,道,“你既已读了《白虎通德论》,朕便再考你一考。”他认真道,“昔年汉章帝令诸儒会白虎观,讲议‘五经’之同异,章帝亲自裁其奏议,并命班孟坚撰成此书,由此定下‘三纲’、‘五常’、‘六纪’之伦理道条。朕问你,从汉至今,王朝更迭,为何代代均倡读四书五经、遵三纲五常?”

王杰觉得这个问题,与当时在紫宸殿上,和徐知让辩论的那个问题很像,他想了想,还是取《白虎通德论》里面的句子回答道,“‘王者有改道之文,无改道之质’,新旧更迭是顺应天命之道,而三纲五常,却是圣人之道,不可更改。”

“且‘经,常也’,有五常之道,故曰《五经》。‘《乐》仁、《书》义、《礼》礼、《易》智、《诗》信’,自然不可废也。”

安懋听后,赞了一句,“聪明。”他神色复杂地感慨道,“是朕思虑不周,竟让那徐知让作你的陪读。”

王杰一惊,就听安懋接着道,“他本不配。”

王杰摸不清安懋话里的意思,他不知道安懋对赏药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想法,于是干脆顺着自己的心意,抬起头开口道,“父皇,儿臣愿徐知让作陪读。”

安懋和王杰对视了一会儿,道,“无妨,朕知道,你向来沉默寡言,不愿多生是非,即使不情愿,也不敢让朕收回成命。”

“就像这回,你明明觉得徐知让跋扈,不喜欢他作你的陪读,但碍于朕的旨意,为周全左右,反倒还赐药过去,小小年纪,心思就这般沉重,真是委屈了。”

王杰平静道,“父皇,儿臣从未下令赏药给徐知让。”

安懋笑了一下,“朕知道,你是见那徐知让顶撞了朕,才不承认自己赏药过去。”他见王杰还想辩解,抢先一步打断道,“这回,朕替你认了,你可松快了罢?”

王杰一怔,“父皇?”

安懋道,“下回便记住了,有什么事儿,就直接同朕讲。”他笑道,“这点上,你得学学你福嗣王叔,他一向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从来不跟朕拐弯抹角。”

这句话王杰没听懂,他不知道这和福嗣王有什么关系,正愣神想的时候,安懋就道,“好了,你先回去罢。”

第一百零九章 军储赈贷

琅州,瑁梁,广德军驻地。

彭平康对司兵参军吩咐道,“新一任的瑁梁少尹这两天就要到了,你可要警醒着点儿,他一过城门就来知会我一声。”

司兵参军道,“彭大人放心,就是您不说,我心里也早有了这数儿。”

彭平康笑了一下,“什么数儿啊?”

司兵参军恭敬道,“地方军政必得分治而行。”随即,他也对彭平康狡黠地一笑,“咱们广德军就管咱们广德军的事儿,不论这瑁梁少尹是哪路神仙,彭大人都不必去管。”

彭平康道,“是啊,咱们就管咱们的,我不去管他,他呢,也就没这个理由来管我了。”

彭平康一边说,一边翻过面前的一页邸报,“说到咱们广德军,这倒有桩事体,你得上上心。”他抬起头,“现在正是农忙的时候,过了这一阵,就要收秋赋了,今年年初放下去的赈贷,你得督点着点儿。”

彭平康意味深长道,“今年不比往年,我怕到时事多混乱,底下的人赖过去了,咱们在上头还不知道呢。”

司兵参军道,“就是赖了谁的,也赖不了咱们广德军的啊。”他扬了扬眉,“广德军军储放下去的贷,谁敢赖了?”

彭平康淡淡道,“这也不一定。”

司兵参军一怔,就听彭平康清了清喉咙,道,“各个地方的地方军中,广德军算是有些盈余,这手头一松,就露了富了,难免就遭人嫉啊。”

司兵参军道,“要这么说,琅州头一个遭人嫉的该是文氏,”他压了压声音,“文氏年初的时候,也放了社仓的贷下去呢。”

彭平康道,“文氏放贷,是朝他们自己的佃户放贷,旁人就是眼红,也没法子治他。可同一件事,换成我这个官来做,就变了意思了。”

司兵参军道,“文氏如何不算官?”他撇了撇嘴,“不过是欺彭大人好性儿罢了,若真有心理论,去定襄找那文状元去啊。”

“要不是彭大人仁心放贷给琅州的农户,投献的佃农比现在还要多出几番,那两位大人征民收赋的差事,不是还要难办吗?”

彭平康道,“范大人和宋大人都是明白人,我不担心他们。”

司兵参军道,“彭大人是担心新上任的瑁梁少尹?”

彭平康看了司兵参军一眼,司兵参军被看得低下头去,“我只是觉得,彭大人不必如此担忧。”

彭平康道,“为何?”

司兵参军道,“只要仓有余粮,赈贷人人可放,就算那瑁梁少尹眼红,明年春天,他也可以拿省仓去放。”说着,他掩嘴偷笑道,“只怕他跟那三个上邶州地方官似的,没这个放贷的本事呢。”

彭平康抿了抿嘴,“上邶州地方官是实在没了余粮,而不是没有放贷的本事。”他不咸不淡道,“连‘藏富于民’的道理都不懂,难怪上邶州被治理得这般糟。”

司兵参军应和道,“彭大人说得对,咱们琅州可不能学那上邶州的作派。”

彭平康冷冷道,“就是,小门小户的出身,就是担不得大任。”

这句话表面上是在嘲讽纪鹏飞,但是实际上是在影射周惇和周胤绪,司兵参军听了,讪笑不语。

彭平康见司兵参军不接茬,便转了调子,“光想着自己捞足了有什么用,真是目光短浅。”

司兵参军道,“就是,彭大人深谋远虑,他们哪里能比?”

彭平康道,“不是我深谋远虑,是他们不懂一个最浅显的道理,”彭平康饶有兴致地写了一个“飯”字,指着它道,“这‘飯’字的左边就是一个‘食’字,去了这个‘食’,就成了‘反’了。要是咱们当官的不匀一口食儿给下头,就是整个琅州的农户都成了佃农,还不是只剩一个‘反’字吗?”

司兵参军夸赞道,“这道理啊,只有彭大人这样慈心的人才能懂。”

彭平康笑道,“我不是慈心,而是我喜欢做官,我怕没得官做。”他认真道,“你别看东郡想做官的人这么多,可真心喜欢做官的却寥寥无几。他们做官,都是为了名声与家产,为了能当大地主,我不同,我做官,是因为我喜欢做官。”

司兵参军道,“彭大人说得是,东郡像彭大人这样喜欢做官的官实在太少了。”

彭平康哈哈一笑,“好了,快别哄我了,下去办差罢。”

司兵参军却没立刻离开,而是犹豫道,“还有一事,想禀告彭大人。”

彭平康问道,“何事?”

司兵参军道,“文氏的慈幼庄跑了几个孩子……”

彭平康打断道,“慈幼庄本来就是文氏开来救济弃儿的,这被救济的人,不想被救济,这谁又能管呢?”

司兵参军顿了一下,还是嗫嚅道,“……他们跑到广德军来了。”

彭平康一怔,“什么?”

司兵参军重复了一遍,“那些孩子跑到广德军来了。”他皱了皱眉,“我说要送他们回去,他们却都不肯回去。”

彭平康蠕了蠕嘴唇,没出声。

司兵参军问道,“彭大人,要不要把他们送回去?或者,您知会文氏的人一声,让他们遣人来将他们领回去。”

彭平康道,“那这几个孩子不肯回去,想干什么呢?”

司兵参军道,“他们想向彭大人求个户籍。”

彭平康道,“我能做主的籍,都不是什么好籍,就是算作厢军,也得另外上奏过批,否则莫名其妙就不明不白的多出来几个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假公济私,贪吃军饷呢。”

司兵参军道,“正是这理儿呢,他们年纪又都太小了,算什么籍都不合适。”

司兵参军说完,就等着彭平康下令,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把那些孩子给赶出去了,可等了好一会儿,彭平康都没有下令的意思,他不由问了一句,“彭大人,要不要……”

彭平康没等他问完,就一口回绝道,“不要!”他口气硬得自己都愣了一下,顿了顿,才缓和了声音,“新任的瑁梁少尹就快到了,此时不宜多生事端,先留在军中罢。”

司兵参军觉得彭平康的这个理由有些勉强,他正是因为瑁梁少尹快到了才向彭平康讨个不生事端的法子,若放在平常,早轰出去了。

彭平康说完,也觉得自己似乎多管闲事了,他自圆其说地解释道,“我是想看看,这新一任的瑁梁少尹,有没有胆子去管文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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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史·食货志》言:“诸州岁歉,必发常平、惠民诸仓粟,或平价以粜,或贷以种食,或直以振给之,无分于主客户。”

赈贷是宋代救荒政策的一个重要措施,发展到后来,变成一种有偿乃至可以获利的救济方式,在宋代的许多时候,已经超出了救荒的范畴。

北宋前中期的赈贷,以省仓、军储、内库、三司资金等为主要资金来源。其中最主要的来源是省仓,王安石熙宁时说“今详比年灾伤,赈贷多出省仓”。

到了南宋中后期,随着中央财政的日渐窘迫,随着土地兼并贫富分化日益加剧,士绅在救荒、赈贷中的地位、作用逐渐加强,“诸道旱蝗疾疫,关中尤甚,公(范雍)自减廪食以为民先,富人皆争出财,助官贷,活数万人。”

文中这种富裕大地主放贷给佃户在南宋是很普遍的行为,如淳熙十一年(1184)六月十一日,“诏浙西江东路州军被水去处,令两浙提举司,多方劝谕有田之家,将本户佃客优加借贷,候秋成归还”。

到了南宋晚期,士绅地主主管运作的“社仓”已经彻底取代了官府运作的官仓地位(可见土地兼并有多么严重)。

2慈幼局是南宋的一种救济弃儿的措施,是宋理宗提出推广的,“朕尝令天下诸州置慈幼局……必使道路无啼饥之童。”

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早的官办孤儿院了,是非常先进和文明的一种社会管理理念。

元朝人郑元佑的《山樵杂录》也记录了慈幼局,“宋京畿各郡门有慈幼局。盖以贫家子多,辄厌而不育,乃许其抱至局,书生年月日时,局设乳媪鞠育之。他人家或无子女,许来局中取去为后。故遇岁侵,贫家子女多入慈幼局。是以道无抛弃之子女。若冬遇积雨雪,亦有赐钱例。虽小惠,然无甚贫者。此宋之所以厚养于民,而惠泽之周也。”

顺便说一下宋代弃儿问题,并不完全是因为重男轻女导致,而是没有恰当的避孕措施,一般平民人家只养得起两到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是理想,因为宋代人头税太沉重了“丁钱太重,遂有不举子之风。”,所以到了第四个孩子,就“生子不举”,父母遗弃或者溺杀来控制孩子数量。

《宋会要辑稿·食货》载:“湖州丁绢最重,至生子不举。”

赵善燎《自警篇·济人》云:“浙民岁输身丁钱绢,民生子即弃之,稍长即杀之。”

苏轼《与朱鄂州书一首》:“岳、鄂间田野小人,例只养二男一女,过此辄杀之。”

朱松《戒杀子文》说到江西,民“多止育两子,过是不问男女,生辄投水盆中杀之。”

陈渊《默堂先生文集》:“不举子之习,惟闽中为甚。”

王得臣《麈史·风俗》:“闽人生子多者,至第四子则率皆不举”,“若女则不待三,往往临蓐,以器贮水,才产即溺之,谓之洗儿。”

《宋会要辑稿·刑法二》:,“东南数州之地……男多则杀其男,女多则杀其女,习俗相传,谓之薅子,即其土风。”

第一百一十章 工人合天

安景穿过垂花门,往后院走去,邰通跟在他后边,不再多说后院的一个字。

安景走得慢悠悠的,到花园的时候,还饶有兴致地转了一圈,采了簇玉簪花拿在手里,再朝周氏女所在的屋子走去。

刚靠近屋门,屋外守着的小丫头就对安景行礼,“嗣王爷。”

安景笑眯眯的,“周庶妃呢?”

小丫头道,“还没起呢。”

安景拨了拨花蕊,“哦,是么?”

安景不常来后院,小丫头唯恐安景这就走了,赶紧补充道,“庶妃昨晚练字读书到深夜,这才起晚了,奴婢这就进屋唤庶妃起身。”

安景顿了一下,没让小丫头进屋,而是问道,“她喜欢读书写字?”

小丫头一怔,下意识点头道,“是啊。”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往回找补道,“庶妃常读,不过《女训》、《女诫》、《女孝经》、《女论语》、《列女传》……”

安景笑着摆摆手,“我懂,我懂,她读的,都是女人该读的书。”

这时,屋里头的人似乎听到了屋外的动静,一个穿戴得稍好些的丫头从屋里出来了,见到安景,先是一愣,随后惊喜道,“嗣王爷来了?”她行了个礼,“庶妃已起身,正梳妆呢。”

安景点了点头,笑嘻嘻地推门进去了,邰通识趣地停在门口,没有跟进去。

屋内,周氏女正在梳妆,肩上搭了块小小的布,安景知道,这是为防头油滴落在衣服上。

他也不用避什么嫌,绕过屏风就站到了周氏女身后,梳发的丫头见安景进来了,手上的动作又快了两分,很快就梳好了发髻,行礼退了出去。

安景笑着上前,按了按周氏女的肩膀,“唉,别动,我再给你插支簪。”

说着,他把手中的玉簪花,插进了周氏女的发髻,还替她扶了扶一旁的步摇,再伸手抽走了搭在周氏女肩上的那块布,对着镜子笑道,“好看罢?”

周庶妃没露出什么惊喜的表情,只是温婉一笑,低了低眉,“好看。”

安景对她的反应有些失望,他微微退后半步,周氏女便站起来朝他行了个礼,“妾身给嗣王爷请安。”

安景道,“免礼。”他又笑道,“你给我煲了汤,我自然要送你花,你不必再多礼了。”

周庶妃一顿,道,“是。”

安景拉过她的手,“你我头一次相见时,我正做活儿呢,太匆忙了,这回我穿戴整齐了来,你再仔细瞧瞧我罢。”

周氏女这下是真没料到安景会这样对她说话,不由抬起头来打量了安景一番。

安景又道,“听说,你喜欢读书写字?”

周庶妃赶紧道,“是,闲暇时消遣而已,不过是读《女训》……”

安景接口道,“……《女诫》、《女孝经》、《女论语》、《列女传》……”他捏了捏周氏女的手,佯作着压低声音道,“你喜欢读什么就读什么,不必瞒我。”

周庶妃低头不语。

安景道,“反正,我也不爱读书,那些书搁我的架上,也是可惜,你要想读,我就遣人把我前院书房的书搬来给你,好不好?”

周庶妃开口道,“妾身不敢欺瞒嗣王爷。”

安景抿了抿嘴,放开了她的手,“好罢。”他嘟囔道,“我只是希望你高兴。”

周庶妃微微一凛。

安景道,“我第一次见你时就看出来了,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嫁给我,更不喜欢嗣王府。你给我做汤,邀我用膳,讨好我,是因为你不得不这么做,而不是真心愿意和我亲近。”

“你爱读书写字,心气儿就高,作了嗣王庶妃倒也罢了,但是在家时,必定早听说我不学无术,连弘文馆的学也不去上,只会做些,”安景顿了顿,“用读书人的话来说,做些‘奇技淫巧’。”

“你心里,未免就有些瞧不上我,对不对?”安景见周氏女想开口说什么,立刻截住话头,“唉,我知道,你就想劝我读书,是罢?我不读书,无论再作些什么,你都不会喜欢我。”

“就像今儿我送你花,你也只是觉得意外,心里说不定还会觉得我不务正业,好色纨绔,不堪大用罢。”安景了然地一笑,“我早料到你会这么想,因此我来时,还特意背了诗呢。”

安景微微笑着,随口吟道,“‘瑶池仙子宴流霞,醉里遗簪幻作花’。”

周庶妃轻声接道,“‘万斛浓香山麝馥,随风吹落到君家’。”

安景赞道,“你果然爱读书,读得比我好呢。”

周庶妃抬起头,见安景面色诚恳,心下动容,伸手扶了扶安景插到她发间的那簇玉簪花,“嗣王爷以此‘江皋玉佩’赠之,妾身自然感念嗣王爷恩慕。”

安景嘻嘻笑道,“那明儿,明儿我就把我书房里的书搬来给你挑,好不好?”

周庶妃犹豫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安景又拉过她的手,“你昨儿写的什么字,可容我瞧瞧?”

周庶妃道,“妾身只是临摹法帖罢了。”

安景拉着她的手,往屋里的书桌走去,“什么法帖?”

周庶妃道,“《淳化阁帖》。”

安景道,“正好,我那儿有一‘淳熙修内史本’,明儿你就拿去。”

说着,两人走到了书桌旁,安景看了一眼桌上的那篇字,嘴角往下沉了沉,面色不变,“你昨儿摹的是《陆女帖》?”

周庶妃温声道,“是,晋康帝的《陆女帖》。”

安景“哦”了一声,“舞文弄墨的事儿么,我不懂。”他抓着周氏女的手摇了摇,嬉笑道,“我只觉得,女子写字时露出的那一截儿手腕子挺美的。”

周庶妃若有所思地看了安景一眼,低眉道,“嗣王爷既这么说,不如,妾身这就来写个字?”

安景放开周氏女的手,道,“好啊。”

周庶妃行了半礼,便真挽了挽袖子,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腕子,另铺开了纸,朝安景羞涩一笑,写了一个“天”字。

安景平静道,“哦,是个‘天’字。”

周庶妃轻声道,“嗣王爷,妾身写了两个字。”

安景一怔,周庶妃接而道,“妾身写了一个‘工’字,和一个‘人’字。”

“这‘工’字在上,‘人’字在下,妾身写字时,将‘工’中间的那一竖,与‘人’的那一撇连写了,嗣王爷才觉得,这是个‘天’字呢。”周氏女温柔道,“嗣王爷且再细瞧瞧,看这究竟是一个字,还是两个字?”

安景冷笑一声,“不用瞧了,我早看明白了,你是在说我不上进,连字也不识呢。”

说罢,安景就甩手往门口走去,边走边喊,“邰通!我不在这儿用早膳,把膳摆到前院去!”

安景自顾自地推开门走了出去,连自己身后的周氏女没按规矩行礼道辞也不顾了。

安景出了屋门,一步没停,径直往前院走去,邰通跟在他身后,还是不说后院的一个字。

直到穿过了垂花门,安景才开口道,“我方才答应她了,明儿把我书房里的书给她挑了爱看的去,你可别忘了啊。”

邰通道,“嗣王爷放心,奴才定会把这事儿办得让周庶妃开开心心。”

安景斜了他一眼,“你成心刺我,是罢?”

邰通道,“奴才不敢。”

安景平了平气,“好,我算是领教了,这后院啊,是女人的地盘。下回,我再不往她那屋里去!”

邰通道,“嗣王爷,您在这府里,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何必为了讨好人而委屈自己呢?”

安景又斜了他一眼,“我讨好谁了?”

邰通讪笑道,“奴才失言。”

安景又一甩袖子,“哼”了一声,“对了,你给她送书的时候,千万记得,可别把我书桌上那淳熙修内史本的《淳化阁帖》也送过去。”他嘟着嘴,“那本法帖是小时候皇兄送我的,我宝贝着呢,你得把它单放在一边,可别混了,一齐给她了。”

邰通忍着笑,“是,奴才遵命。”

第一百一十一章 初来乍到

琅州,瑁梁。

周胤绪掀开马车的窗帘,让瑁梁街道上的喧闹与繁华透进车里。因为是赴任,带的东西和人多,周胤绪便没有骑马,而是选择了乘马车,行进的速度就慢了些。

周胤绪到瑁梁的时候,已经临近七夕,街上的小贩已卖起了七夕的节物。

周胤绪放下窗帘,将视线转回车内,对着车里一金发蓝眼的小男孩温声道,“阿门,我买个磨喝乐给你玩儿,好不好啊?”

小男孩不太喜欢周胤绪喊他“阿门”,但他还是眨着碧蓝的眼睛,小声问道,“磨喝乐是什么?”

周胤绪笑了笑,伸手抱起阿门坐到自己腿上,掀开窗帘,指着小贩摊上一个穿着荷叶半臂衣裙的小泥偶解释道,“就是‘磨目侯罗迦’,是佛祖释迦摩尼的儿子,这东西在定襄可不准随意在街上卖呢。”

阿门摸了摸胸前的十字架,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

周胤绪也不勉强,把阿门抱在胸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他的金发。

马车笃笃笃地走得很慢,周胤绪也不着急,似乎他不是来做官,而是来游玩的。

周胤绪先去了周惇给他在瑁梁置办好的宅子安顿下来,再拿着牒册和制授书去了瑁梁府衙。

周胤绪到瑁梁府衙时,府衙中只有零星几个衙役,以及一个负责给他办入职手续的小吏。

小吏对周胤绪的态度还挺热情,办手续的动作也很麻利,办完后,还笑眯眯地加了一句,“周大人,小的给您去‘公使库’里换套新桌椅摆上罢?”

周胤绪知道这是官场规矩之一,“椅子”和“位子”意义相近,因此新官往往不用上一任的旧桌椅。

但周胤绪却不急着换这把旧椅子,他扫视了一圈四周,道,“不忙。”他确定府官确实都不在后,才道,“今儿并非休沐日,为何两位大人都不在府衙中?”

小吏回答道,“范大人与宋大人都下乡去了,周大人若想见两位大人,且在这儿等等罢,小的给您端碗茶去。”

周胤绪见他就要起身,忙追问道,“下乡?下乡作什么?”

小吏道,“就为了征民夫的事儿。”

周胤绪一怔,“两位大人亲自下乡征民夫?”

小吏笑道,“那哪儿能啊?两位大人是下乡坐镇去了。”

周胤绪不解道,“为何要下乡坐镇?如何不能在府衙中办公?”

小吏叹了口气,道,“唉,周大人是定襄人,不知道我们西北这边的乡间民风彪悍,两位大人若不亲自下乡坐镇,恐怕入了冬,这民夫都还没征齐。”

周胤绪心下一惊,“琅州竟有乡民敢拒征徭役?”

小吏道,“周大人您刚来不知道,为了这征民夫的事儿啊,范大人与宋大人前前后后已经下了七八回乡了。”

周胤绪一听,就知道其中问题不小,他有些不安,“两位大人如此勤政爱民,我如何能置身事外?”

小吏以为周胤绪要立刻下乡去找范垂文和宋圣哲,忙阻拦道,“周大人莫急,两位大人知道您今儿要来,才吩咐小的留在府衙中侯着呢。”

周胤绪皱了皱眉,想了一会儿,道,“好罢,既这么说,你就先帮我把桌椅换了,再端碗茶来罢。”

小吏应了是,立刻帮周胤绪去换了桌椅,又泡了茶来。

周胤绪道谢后接过茶碗,刚掀开茶盖子,就“哟”了一声,“脑麝香茶?”

小吏道,“是啊,咱们这儿泡茶的法子和东边不太一样,周大人将就着喝罢。”

周胤绪抬头看了他一眼,“龙脑香产自西海婆律国与三佛齐,在定襄可贵得很呢。”他装模作样地盖上了茶碗,半真半假道,“这么名贵的茶,我可不敢喝。”

小吏笑道,“周大人但喝无妨,这是公使库中的茶。”

周胤绪道,“是么?”他又掀开盖子,吹了吹,感叹道,“瑁梁果然是西北首善之地。”他呷了一口,“莫非是乡民太过富裕,才不肯作民夫,须得范大人与宋大人亲自下乡督促吗?”

小吏道,“倒不是这样。”

周胤绪又看了他一眼,开口问道,“那是怎样?”

小吏不答,只笑嘻嘻道,“周大人可喜欢这脑麝香茶?”他压低了声音道,“周大人若喜欢,小的便去公使库支几盒来包了,给周大人回去细品。”

周胤绪扬了扬眉,又盖上了茶碗,搁在桌上,“既然这茶就在公使库中,我每天来泡一碗就是,何必多此一举?”他想了想,又道,“不过,我初来乍到,不熟悉西北风俗,有心婉拒,又怕,”他意有所指道,“驳了旁人的好意呢。”

小吏连忙点了点头,“小的明白。”他也想了一想,才道,“都怪小的思虑不周,周大人是定襄人,哪里喝得惯这香药制茶?”

周胤绪垂眼道,“我从定襄出来时,却没想到这一节,不知琅州买不买得到我在定襄喝惯的茶?”

小吏道,“是啊,不如小的给周大人包几盒定襄人常喝的茶带回去罢?”

周胤绪又端起桌上的茶碗,只是这回却没有掀开茶盖子,“那就麻烦你了。”

小吏道,“周大人客气了,以后您有话,尽管吩咐便是。”

周胤绪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碗边缘,“哦,我也,也没什么话。”他朝小吏笑道,“范大人与宋大人都忙着,想来你也不清闲,还特意留下招待我。”他又把茶碗放回桌上,“既如此,我就不扰你了,你去包茶罢,我拿了茶再走。”

小吏忙应了是,转身立刻去拿了包好的茶盒子,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周胤绪。

周胤绪拿起,道了谢,转身出了府衙,上了轿,往自己宅子去。

一起了轿,周胤绪就立刻打开了手中的包裹,包裹中是三只茶盒,头两只装满了脑麝香茶,而最后一只,装的是一沓地契与田契。

周胤绪翻了翻,轻笑了两声,又把东西按原样儿放好,把沉甸甸的包裹放在一边,掀开轿帘吩咐道,“去摊子上买个磨喝乐,再买一斤乞巧果子……唉,好不容易出了定襄,我可要好好享受一番这瑁梁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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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磨喝乐”是梵文mahoraga的音译,佛教特色,是佛祖释迦牟尼的儿子,佛教天龙八部之一,传入中国以后经过一番汉化,由蛇首人身的形象演化为可爱儿童形象,唐宋时成为“七夕”节供奉牛郎、织女的一种土泥偶人。

2巧果又名“乞巧果子”,巧果的做法是:先将白糖放在锅中熔为糖浆,然后和入面粉、芝麻,拌匀后摊在案上捍薄,晾凉后用刀切为长方块,最后折为梭形巧果胚,入油炸至金黄即成。

3公使库:掌收支公使钱及公用银器什物的仓库。

4“脑麝香茶”的配方,出自陈元靓的《事林广记》:“脑子随多少,用薄藤纸褁,置茶合上,密盖定。点供自然带脑香。其脑又可移别用。取麝香壳安罐底,自然香透尤妙。”

5龙脑香是非常名贵的一种香药,产地是东南亚的婆罗洲北部、马来半岛和苏门答腊地区。

在西汉的时候已经传入中国,《史记·货殖列传》:“番禺亦其一都会也,珠玑、犀、瑇瑁、果布之凑。”这里面的“果布”,就是马来语“kapur”,也就是龙脑香。

南朝陶弘景《名医别录》:“生西海婆律国,婆律树中脂也,如白胶香状,味苦辛,微温,无毒,主内外障眼,去三虫,疗五痔,眀目镇心秘精。”

“婆律国”是baros的音译,这个地方是东南亚苏门答腊岛西岸海港。

“三佛齐”是梵文srivijaya的音译,也是苏门答腊这一块。

龙脑香在宋代是非常非常贵的,属于上层阶级用的奢侈品,《宋史》:“熙宁元年三月,英州因雷震,一山梓树尽枯而为龙脑,价为之贱,至京师,一两才值钱一千四百。”

第一百一十二章 工部科买

上邶州,威边军驻地。

纪鹏飞挑眉看向负责修建军仓的工部官吏,“你说多少钱?”

工部官吏报了一个数字,随后道,“纪大人,这柱子的价钱可不是我定的,您想还价,也别冲我还。”

纪鹏飞道,“邦克楼那里,也是这个数儿?”

工部官吏道,“当然!您要不信,立马儿就可以问去。”

纪鹏飞往后微微一靠,“我是得问问,怎么罗大人和傅大人管这事儿的时候,就没想着还个价呢?”他斜了斜嘴角,“你还真别以为我诈你,那两位大人现时忙着征民夫,这阵儿过后就是收秋赋,两桩事体都不好办。若是他们办完事儿后回头一看,这邦克楼和军仓还没修缮完毕,你说,他们心里头会怎么想?”

工部官吏微微低了低头,“纪大人,我同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别觉得不爱听。”

纪鹏飞道,“说罢说罢,反正这不好听的话,我也听了不少了,多听一句也没什么。”

工部官吏道,“纪大人,咱们修的,是公家的东西;花的,都是公家的钱;吃的,也都是公家的俸。再怎么吃,怎么花,怎么用,都是从公家里边出,”他意味深长道,“都是吃公家的,又不是吃纪大人您的,您何必亲自抹了脸去计较几个铜角子呢?”

纪鹏飞“呵呵”笑道,“我呢,出身不高,小门小户的上不得大台面,这打小穷惯了,现在虽然当上了官,但内里还是个吝啬秧子。手头有了俩钱,就恨不得串到自个儿肋巴骨上,旁人想要,得割开我的腹脏,拿手伸进去一个个地拔下来呢。”

工部官吏微微变了神色,却还是附和着笑道,“纪大人您可别这么寒掺自个儿,要给旁人听去了,还以为是我在为难您呢。”

纪鹏飞半真半假道,“不用‘以为’,你就是在为难我嘛。”他似是调侃,似是认真道,“我这儿,确实钱紧得很,你就是抡起锤子来砸我,我也咳不出几个铜板了,就是咳出来了,也是血丝糊拉的,你下不去手接啊。”

工部官吏也“呵呵”笑道,“纪大人,您再怎么说,这柱子也还是这个价钱,您要觉得不合适啊,不如向上参一本,圣上知道纪大人您这份心,一定大为赞赏啊。”

纪鹏飞玩味道,“参一本?这一同修缮以节省钱财的旨意,是你们工部提的,是圣上亲批的。现下又在准备发兵事宜,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此时我向上参一本,不是打了圣上的脸吗?”他抬头看了工部官吏一眼,笑道,“你不会是瞧你们部里哪位大人不顺眼了,想借我的手他的杀一杀威风罢?”

工部官吏“嗳呦”一声,“纪大人,这不是您说价钱高了吗?我可是都顺着您的话说的。”

纪鹏飞道,“顺着我?”他顿了顿,道,“你要真顺着我,就听我的,别用这柱子了。”

工部官吏的笑容有点深,“纪大人,这柱子是我们工部去年‘科买’来的,您算价钱的时候啊,可不能只算这柱子的价钱,还有运费和加工费呢。”

纪鹏飞道,“我就奇怪了,这柱子,又不是粮食,一年四季都是一个价,怎么转了个手,卖到上邶州这里,就这么贵了?”他悠悠道,“这工部管采买的大人是不是早就料准了我不敢上奏,只能吃这个哑巴亏啊?”

工部官吏道,“纪大人,您这话就说得不合适了。‘科买’的账目和物项,当时也是圣上一笔笔批过的,一根柱子多少运费和加工费也是清清楚楚的。您就是不想出钱,也不能这么说啊。”

纪鹏飞道,“哦,那照你的意思,我们威边军怎么着都得吃这个哑巴亏了?”

工部官吏道,“纪大人,又不是我让您出钱,您有气,也别冲我发啊。”

“我们工部也有我们的难处,您听我同您解释啊,就说这柱子本身罢,确实,一年四季都是一个价。但这加工工钱、脚夫钱、运车费用,可是时有变动,我们工部,又不像户部和兵部,可以往下摊派徭役。这作工的工人可以征民夫,可这加工,是手艺人做的工匠活儿,每样东西都得另外花钱雇人。”

“自然了,我明白,纪大人也有纪大人的难处,但若是我今儿卖了纪大人您一个面子,给您便宜了,往后别的大人的面子,我也不好拂了去,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纪鹏飞沉默了一会儿,道,“那我自己个儿在上邶州‘科买’加工,这总行了罢?”

工部官吏道,“绝对不行。”

纪鹏飞抬眼,“为何?”

工部官吏道,“纪大人,我知道您在上邶州门路广,可您要是开了这个头,往后别的大人也有样学样,那我们工部‘科买’来的东西可怎么办呢?”

纪鹏飞道,“我看你们工部不像是做工的,倒像是做生意的,还专做强买强卖的生意。”

工部官吏“呵”了一声,“纪大人,都是为圣上做事的,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就说这回修缮的工程罢,您想早日完工,在圣上面前请个好儿,我们工部又何尝不想?”

“这‘科买’,本来就是为朝廷节省开销,敛集赋入的。如果每位大人都不用我们工部‘科买’来的东西,到了年底,圣上一查账,发现这事儿了,明年批给我们部的财政预算就得往下减。”

“这预算一往下减,不但‘科买’来的东西差了,为了补账目上的窟窿,卖给各位大人的价儿就又得往上抬。纪大人,您不想得罪人,我们工部也不想得罪各位大人啊。”

纪鹏飞想了一会儿,半试探半认真道,“要是我非用不可呢?”

工部官吏笑容更深,“纪大人,我劝您一句,这工程上的事儿,我们工部是内行,您一个外行非要去管,必定是要出问题的。”

纪鹏飞斜了斜嘴角,“我明白,最后验收,还是你们工部拍板,对罢?”

工部官吏道,“验收通不通得过,是工程质量说了算,可不是我们工部说了算。”

“我也不敢说纪大人您一个外行在上邶州‘科买’的柱子一定有问题。可是您想啊,修缮工程做完了,验收也通过了,我们工部的人一撤走,这军仓又倒了。”工部官吏意有所指道,“到时候,这责任到底算是我们工部的呢?还是算是您纪大人的呢?”

纪鹏飞深吸了一口气,“好,好,你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再不出钱,就得罪整个工部的人了,是罢?”

工部官吏笑眯眯道,“我也明白,纪大人手中的铜板,都是从纪大人的肋巴骨上一个个拔下来的,每个都带血呢。纪大人放心,我们工部也不是不近人情,罗大人和傅大人管的邦克楼那边,都给过了,纪大人这儿,多的我也不要,就要这一回。您掏了这一回,大家和和气气的把事儿做了,好不好?”

纪鹏飞闻言,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他越笑越厉害,笑得整个身体都抖了起来,笑到最后,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纪鹏飞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擦了下眼角的泪花,“谁不想和和气气地做事呢?好像就我爱生是非似的。”

工部官吏定定地看着纪鹏飞笑,又看着纪鹏飞擦泪花,不为所动,“纪大人,您要是实在……”

纪鹏飞打断道,“你不用再说了,这钱,我掏了。”他揉了揉额头,“不过你得容我缓两天,我得去支借一下。”

第一百一十三章 蔻丹染甲

定襄,徐府。

徐知让用完早膳,靠坐在床上,看盼巧坐在桌边穿针时,突然问道,“是不是快到七夕了?”

盼巧头也不抬,把线穿过针眼,打了个结,比着花样子道,“是啊,不过主子您的伤还没好全,今年还是别出门了罢。”

徐知让道,“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除了有点儿痒,走动是不成问题了。”

盼巧道,“主子还是再多歇一段时日罢。”

徐知让看着盼巧绣花的样子,道,“七夕有女子染甲的习俗,怎么不见你染呢?”

盼巧道,“染甲得用布包了手指头,有一段时辰不能干活,主子您正是需要奴婢服侍的时候,奴婢哪能染甲呢?”

徐知让笑嘻嘻道,“有道是,‘十指纤纤玉笋红,雁行轻遏翠弦中’,你的手这么白,用凤仙花染了,一定好看。”

盼巧的脸微微一红,不由缩了缩手。

徐知让见盼巧害羞低眉的样子,来了兴致,他索性坐起身,对盼巧道,“不如你这就拿了蔻丹来,我替你染了罢。反正我待会儿也就是翻几页书就睡中觉了,这会儿我替你染了,不耽误你干活。”

盼巧想了想,轻声拒绝道,“主子好意,奴婢心领了。只是其他院子里的人,都还没染甲,奴婢怕……”

徐知让道,“你怕招人闲话?”

盼巧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徐知让不高兴了,“有什么好怕的?你是我院子里的人,没我允准,谁还能拿了你去?”

盼巧小声道,“主子不知道,这两日,前院的人都有些恹恹的。”

徐知让一怔,盼巧接着说道,“再者,大少爷和三少爷身边的几个丫头都还没染甲,奴婢染了,未免就有些……”盼巧斟酌了一下用词,小心翼翼道,“招摇。”

徐知让“哼哼”两声,“大哥和三哥现在忙得很,哪里能顾及身边的丫头有没有染甲。”

盼巧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又低下头去。

徐知让却不饶她,“今儿,我还就偏要替你染了,快拿蔻丹来!”

盼巧拗不过他,只能去拿了染甲的物什,又搬了小几过来,坐到徐知让床前。

徐知让一把拉过盼巧白皙的小手,笑道,“我见你这几日一直在绣那件东西,究竟是什么花样子,费了你这些工夫?”

盼巧的脸又红了,“七夕时送主子的早做好了,奴婢现下绣的,是大少爷院子里的丫头托奴婢做的。”

徐知让低头涂甲,“她们自己不会做吗?怎么偏偏托了你?”

盼巧又低下头去,“奴婢不知。”

徐知让抬头看了一眼盼巧,拿过小布细细裹上盼巧的手指,“说罢,我不生你的气。”

盼巧嗫嚅了一会儿,却吐不出话。

徐知让涂完盼巧的第二根手指,又抬头看了一眼她,“放心,我也不生大哥的气,你说罢。”

盼巧坤直了手,丝毫不敢动,“听说,是大少爷他……翻出奴婢从前给大少爷做的一件……东西,就赞奴婢手巧,所以……”

徐知让“哦”了一声,“什么东西啊?”

盼巧屈了屈用布包好的两根手指,没答话。

徐知让道,“你给大哥做的那些东西,也都给我做了一遍,有什么了不起的?”

盼巧听出徐知让语气不善,忙应道,“是啊。”

徐知让没再说话,只细细涂完盼巧的一只手,拉过盼巧的另一只手时,冷不丁地问道,“前院怎么了?”

盼巧一愣,“什么?”

徐知让道,“你接这绣活儿的时候,就没跟大哥身边的丫头多聊几句?”

盼巧喏喏道,“是聊了几句。”

徐知让道,“聊什么了?说给我听听。”

盼巧道,“没聊什么。”

徐知让咧了咧嘴,“我说了,我不生你和大哥的气,你不用这么蛇蛇蝎蝎的。”

盼巧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道,“听说,大少爷受了顿训斥,但不知是为了什么。”

徐知让闻言,握了握盼巧的手,“还能为了什么,不就为了宫里送药来的事么。”

盼巧讶异道,“主子,您……”

徐知让道,“真以为我天天躺这儿就什么都不知道啊。”徐知让笑了笑,伸手刮了一下盼巧的鼻子,再拿起布来替她裹手指,“那药有问题,大哥看出来了,但没跟父亲说,而是直接知会了二姐……贵妃。”

“贵妃又变着法儿告诉了圣上,圣上知道后,却不承认是四皇子赏的,反而说是圣上自己借着四皇子的名头赏的。”徐知让平静道,“倒反而问贵妃是从哪里知道药有问题的事儿,对不对?”

盼巧低低地“嗯”了一声。

徐知让道,“这下,我之前在圣上面前,说与嫡兄不睦,与嫡姐不合,说痛恨嫡庶之别的话,彻底成了哗众取宠的笑话了。”

“四皇子也不会再信任我,不把我视为眼中钉就是他作皇子的仁慈了。就连其他皇子,也会觉得我这人不但满口谎话,而且诡计多端,不值一用,对罢?”

盼巧安慰道,“主子,事情也没您想得这么糟,至少,老爷还是……”

徐知让打断道,“父亲因此训斥大哥,一是大哥此番自作主张,不把父亲放在眼里;二是,”他冷哼一声,“父亲认为大哥做得太绝,怕大哥和三哥将来没了我这条后路。”

盼巧看着徐知让细细替自己包好最后一根小指,想了想,把刚才的话续上,“……老爷还是心疼主子的。”

徐知让又摸了摸盼巧柔软的小手,才放开道,“从我受笞到现在,你都在我身边伺候,你瞧见父亲有来看过我吗?”他认真地数道,“大哥、三哥和母亲在我受笞那日,都来看过我,大哥还看了我两次,可父亲有来看过我吗?有看过我,哪怕就那么一次吗?”

徐知让的语气听不出喜怒,盼巧只能道,“或许,老爷只是太忙了,主子您别多心。”

“是么?盼巧,你说,如果受笞的是大哥或者三哥,父亲会一次都不去看吗?”徐知让淡淡道,“父亲还说圣上也偏心,可你瞧,就是最不得宠的四皇子做过了事,圣上也还是替他认了呢。”

盼巧急道,“主子,您快别这么说,要让旁人听去了,这……”

徐知让道,“听去了又怎么样?”他笑了一下,“就像你明明听到我说要把你送还去服侍大哥,但你做七夕节礼时,却还是先做给我的那一份。”

盼巧慌道,“奴婢对主子忠心不二。”

徐知让又握了握她的手,“我知道,大哥是拿你激我呢。大哥是恨不得我将四皇子当作救命稻草,拼命表现讨好,要是不安分地在二皇子面前出风头卖好,就更合大哥的意了。”

“大哥看事情,总会比旁人想多一层,就像这回,四皇子怯懦是众所周知,大哥怀疑这赏药是四皇子身边的奴才作的手脚,也不是没有道理。”徐知让放开手,“大哥是觉得,我这样不识好歹的庶弟,还不如宫里的阉奴呢。”

盼巧闻言,咬了咬唇,轻声道,“主子若是在意,奴婢下午就去大少爷院子里把这绣活儿推了。”

徐知让一拍盼巧的手,笑道,“推什么?大哥夸你绣活好,是你的本事。你下回去大哥院子里送这绣活的时候,就招摇招摇你这染甲,就说是我觉得你手白,特意替你染的。”

盼巧怔了怔,赶忙道,“是。”

徐知让道,“行了,去外边找个丫头来把我床边这些物什都收了,再帮我把书拿来罢。”

第一百一十四章 乡间酷比

周胤绪到瑁梁的第一天就发现当官远远比自己想象得要复杂。

他在新的府邸里一直等到了晚上,也没有人送帖子过来,接风宴的消息更是一点儿都没有。

周胤绪十分不安,毕竟再怎么说,他也是周惇的儿子,不管其他同僚有什么背景,也不可能这样忽视他。

排除故意让自己坐冷板凳的可能,周胤绪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范垂文和宋圣哲有更为棘手的事情要做,而且这件事远远比接待自己重要得多。

因此,周胤绪第二天便起了个大早,连官轿都没坐,直接坐了自己的轿子赶到瑁梁府衙。

没想到的是,周胤绪就在府衙门口碰上了正要下乡的范垂文和宋圣哲。

所幸三人都穿了官袍,在微亮的天光中还不致错认。

三人刚互相见了礼,还没互通姓名,范垂文便道,“周大人,车上再细说罢,天全亮之前,我们得赶到地方呢。”

周胤绪立刻点头应是。

三人便上了官车。

车走动后,三人才又互通了姓名。

宋圣哲笑道,“周大人来得巧,今儿去的乡县不远,我们才坐的车,前几回都须骑马呢。”

周胤绪虽然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一张口就先夸,“范大人与宋大人真是勤政爱民,府官亲自下乡体察民情,真可谓是‘质粹言无玷,官清政有方’。”

范垂文苦笑着摆摆手,“情势所迫而已,担不得周大人这句夸赞。”

周胤绪问道,“何事所迫?”

宋圣哲道,“正是为了征召民夫一事。”

周胤绪问道,“莫非是名目不齐?”

宋圣哲的笑容有些微妙,“名目总归是齐的,周大人无须担心。”他看了范垂文一眼,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进一步解释道,“只是乡间胥吏贪酷,因而才须下乡巡视。”

范垂文道,“学校、田野、户口、赋役、讼狱、盗贼之六事者,乃国朝督察守令之令典,而现时开战在即,这‘钱谷词讼’自然最为要紧。县官惮于降罚,难免对胥吏‘酷比’稍加宽容。”

宋圣哲道,“既有府官下乡坐镇,乡间胥吏也不敢太过任性妄为。”

周胤绪皱了皱眉,“宋大人所说‘太过妄为’,究竟是何意?”

范垂文咳嗽一声,“周大人刚从定襄而来,恐不知西北民风彪悍。”他清了清喉咙,“乡间胥吏为追征赋役,常用‘风搅雪’、‘打萝拐’、‘脑箍’、‘拶指’……”他看了看周胤绪不解的神色,细释道,“用竹板交杂而笞,名‘风搅雪’;判玺扣民足踝,名‘打萝拐’;以索束头,二木如拳抵其,一绞则睛出寸余,名‘脑箍’……”

范垂文的话未说完,周胤绪就倒吸了一口凉气,“竟这般惨无人道!”

宋圣哲道,“乡间催科,概莫如此,胥吏虽用重刑不以酷论,早已蔚然成风。”

范垂文道,“胥吏贪贿,亦成常例,用比索贿,用贿销比,诲人贪虐,可谓是敲骨吸髓,乡间因有‘五色钧签飞百道,一行朱字动千金’之谣。”

周胤绪不解道,“既然胥吏如此暴虐,换了便是,两位大人何必亲自下乡督监?”

宋圣哲意味深长道,“换吏容易,征赋更难。”

周胤绪一怔,“如何这等说来?”

范垂文和宋圣哲都不答,未几,范垂文开口道,“也有那等‘猫鼠胥吏’,情知再无法征科齐满,就挂印而去,如此一来,便罚无可施。因此,此番下乡,亦有监督胥吏尽职之责。”

周胤绪道,“我赴任之前,听闻琅州富裕,瑁梁更是西北首善之地,却不知乡间民生竟艰难至此。”

宋圣哲道,“琅州城镇富裕不假,乡间却是,”他吸了吸鼻子,“不同情景了。”

周胤绪想了想,皱眉道,“可若是城镇富裕,乡村贫乏,必然盗贼四起,流民蜂拥,而我从定襄一路而来,行至琅州,却未见乡野流民,这是为何?”

宋圣哲笑了笑,“我方才说乡间是‘不同情景’,可并未说乡村贫乏,周大人会错意了。”

周胤绪一愣,还来不及品宋圣哲话里的意思,宋圣哲便抬手微微掀开车窗帘子,看向窗外,“乡间有俗言:‘财便是命,毕竟命重于财’,周大人是定襄人,不解乡村事,也是情理之中。”

此时车已行至郊外,隐隐可看到大片农田,田间有几个孩童采了大束野花,笑着跑到耕牛身侧,把花挂在牛角上。

宋圣哲见这景象,便借此扯开话题道,“这是乡间‘为牛庆生’的七夕习俗,这在城中可见不到呢。”

周胤绪却不愿扯开话题,于是道,“果然,琅州乡间并不困乏。”他顿了顿,“东郡西北的许多地方还是‘刀耕火种’呢,琅州乡间却能用耕牛。”

宋圣哲没答话,范垂文道,“用牛者或非耕牛之主,这一分‘牛米’也是一份负担了。”

周胤绪道,“原来如此。”他笑道,“却不知,琅州乡间的‘耕牛之主’能有几人?”

宋圣哲放下手,朝周胤绪笑道,“周大人昨日来时,我与范大人不在府衙中,不知府衙中的小吏,可有怠慢周大人?”

周胤绪道,“府衙秩序井然,何来怠慢?”

范垂文道,“这‘流外官’最是难缠,周大人初来乍到,我和宋大人就怕小吏欺了周大人去。”

宋圣哲道,“是啊,别的不说,就这‘公使库’的用项,就难管得很啊。”

周胤绪微笑道,“两位大人治下严谨,并没有这样的事呢。”他顿了顿,似不经意道,“不过昨日我偶然说了一句琅州买不到定襄惯喝的茶,府衙中的小吏就包了三盒茶予我,这不算是假公济私罢?”

宋圣哲道,“州府公使库本就是专馈士大夫,支取见任官供给的。再者,周大人来此赴任,正是忙碌的时候,连接风宴都来不及摆上一摆,就是拿了三十盒、三百盒茶去,我与范大人,还要道一声‘怠慢’呢。”

周胤绪忙摆手笑道,“我就是大肚弥勒佛,也灌不了三十盒、三百盒茶啊。”

宋圣哲抿嘴笑了起来,“俗话说‘大人有大量’,周大人还是别把话说得太满了。”

范垂文也笑了,“西北喝茶的法子,确与东边不同,但也别有意趣呢。”

周胤绪道,“我刚来,就喝过一杯了,只是这其中的滋味,到底却还没品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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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修莒志》卷26《经制志·财政·田赋》:“潘公鎏比逋于演武场,用竹板交杂而笞,名“风搅雪”;判玺扣民足踝,名“打萝拐”。淫刑而墨饱箧,用谲逃去。万历初,金溪刘子汾……更为酷刑。堂上用脑箍,其法以索束头,二木如拳抵其,一绞则睛出寸余,人立毙,以水渍之,良久始苏。同捕衙拶指,竹板判以二皮鞭束为一,鞭臀比粮,日历四衙,尝各刑具,皮尽见肉,肉尽露骨,每驱逐出入,以重铁索穿系于头,手足并行,腥臭四扑,痛甚不能前者,官役以足促其疮,以索顿项……于是毙刑杖者,尸积城隍庙后,可筑京观……民谣曰:八百冤魂朝上界,三千黎庶散他乡。是时冤死岂止八百……入其境内,百里无烟。”

2林希元:《同安林次崖先生文集》卷9《赠郡侯西川方公朝觐序》:“学校、田野、户口、赋役、讼狱、盗贼之六事者,乃国朝督察守令之令典”

3辛升:《寒香馆遗稿》卷3《世变十更·县令》:“世局于今又一更,为民父母虎狼心。鞭笞只做肉鼓吹,痛苦如闻静好音。五色钧签飞百道,一行朱字动千金。”

4刘时俊:《居官水镜》卷1《征收之法·缓旧逋》:“用比索贿,用贿销比。”

5吴焕:《请抚恤三秦疏》:“考成之法,以课群吏……其不肖者,明知考满无望,猫鼠吏胥,惟祈稍润橐以去。”

6“刀耕火种”:先以石斧,后来用铁斧砍伐地面上的树木等枯根朽茎,草木晒干后用火焚烧。经过火烧的土地变得松软,不翻地,利用地表草木灰作肥料,播种后不再施肥,一般种一年后易地而种。

7牛租亦称“牛米”,中国旧时租用耕牛的费用,因为一般老百姓其实是买不起牛的。宋永亨《搜采异闻录》:“今观吾乡之俗,募人耕田,十取其五;而用主牛者,取其六,谓之牛米。盖晋法焉。”就是说牛米要多收一分利啊。

8文中“酷比”是借鉴明末张居正改革之后的情况。

顺便说一下张居正改革中的“考成法”。

“近年以来正赋不亏,府库充实,皆以考成法行,征解如期之故。”(《明神宗实录》卷111)

“考成法”里面比较重要的一条就是“赋役完欠”,如果官员收不满这个赋税和徭役,就会降级或者削职。

明初的时候,朱元璋这个真·寒门出身对赋税徭役的收敛是有意放宽的“钱粮尽在民间,征敛不足,其顽在民,何尝即责有司”(朱元璋:《大诰》,“设立粮长第65”),所以地方官拖欠赋役的惩罚总体比较松,老百姓过得还可以。

但随着明代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中央财政愈来愈紧张,其标准不断提升,至张居正的“考成法”而达到顶峰。“查得嘉靖三十一年,未完五分以上者,住俸督催。三十四年,未完四分者,降俸矣。三十七年未完三分者,住俸矣。隆庆五年,则完不及八分者住俸,又议带征矣。”(《敬陈末议以备采择以禆治安疏时政五事》)

到万历二年,因张居正的推动,便议定:“除完纳八分……仍照例每年带征二分。”即增加到“十分”才能考满。

至万历四年,又规定:“见年应征钱粮完数不及九分,府州县掌印管粮官,照例降调。”除此之外还要带征二分(《明神宗实录》卷52)

所以最后就变成“以九分为及格,仍令带征宿负二分,是民岁输十分以上也。”(《明史》卷227《萧彦传》)

即增加到“十一分”才能考满,这就是鼓励地方官员横征暴敛了。

结果,在张居正的严酷考成法之下,全国出现了大规模的酷比现象,许多老百姓被官府收刮得家产尽绝、鬻妻卖子,以至于在流亡途中,依然“形似失巢之鸟,苦如游釡之鱼”(《万历疏钞》卷1《圣治类》)

皇帝知道吗?皇帝是知道的,从万历到崇祯,都是知道考成法带来的“酷比”的,但是没有办法,不用考成法,赋税徭役上不来。

《明神宗实录》卷52:“近因行考成之法,惧或降罚,遂不分缓急,一概严行追并……咸谓朝廷催科太急,不得安生……致(百姓)流离失所,朕甚悯之。”

张居正更是公然说:“夫均徭、赋役、里甲、驿递,乃有司第一议,余皆非其所急也。四事举则百姓安,百姓安则邦本固。”(《张太岳集》卷25《答保定巡抚孙立亭》)

到万历七年以后,张居正的考成法影响太坏了,已经难以为继,所以不得不“一体蠲免”,后来张居正就被反攻倒算了,可是当明神宗去世后,便有人鼓噪为张居正正名,此事终于在天启元年得以实现,随后便恢复张居正的考成法。

然而,天启以后东林党全师于张居正,酷比问题立刻变得十分突出,“郡县催科苛政,无一事不入考成。官于斯土者,但愿征输无误,以完一己之功名,谁复为皇上念此元元者哉!”(《瞿式耜集》卷1《清苛政疏》)

至崇祯,考成之苛刻愈演愈烈,故王夫之言:“温体仁全师江陵之术而加甚焉。”(王夫之:《黄书噩梦》)“自是考选将及,先核税粮,不问抚字,专于催科,此法制一变也。”(《明史纪事本末》卷72《崇祯治乱》)

其实,张居正之所以改革成功的一个很大因素是,张居正在位的时候正好是风调雨顺的时期,由于连年丰收,加之当时财政收入激增而贮备大量的白银,引起白银流通不足,两者相加,致使米价超低。

结果到了天启、崇祯时期,遇上小冰河时期,旱灾水灾频发,却还是完全师法张居正的考成法,结果却是“逋负山积”,导致了明末大乱。

9宋王栐《燕翼诒谋录》:“祖宗旧制,州郡公使库钱酒,专馈士大夫入京往来与之官、罢任旅费。所馈之厚薄,随其官品之高下、妻孥之多寡。此损有余补不足,周急不继富之意也。”公使库在宋代就是对官僚士大夫的一种隐性福利。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多礼守节

宋圣哲道,“无妨,这西北的茶就是这样,香是香,但是难品。”

周胤绪微笑道,“大约是我昨日喝的那一杯香料搁得太多,我只觉得香味儿甚异呢。”

范垂文道,“怕是这府衙小吏特意多搁了香药,就怕周大人误以为受冷落了罢。”他淡淡道,“琅州人尤其喜欢以香药入茶,往往吃的是气派,并不是味道。这与定襄确是大为不同,不过,”他朝周胤绪善意地一笑,“周大人要是喝惯了,以后再回定襄,或许反倒会想念这一口。”

周胤绪一听,就知道范垂文这句话是意指自己以后肯定会回定襄入中枢的事情,赶紧道,“哪里,哪里,是我还不会品茶,范大人别笑话我了。”

范垂文笑了笑,没再说话。

宋圣哲道,“范大人可没说笑,这气派大了,难免味儿沖,自然喝不惯。”

周胤绪想了想,说道,“琅州人喝茶,都是这气派么?”

宋圣哲道,“论起吃茶的气派来,琅州再无一家能大过文氏了。”

周胤绪道,“是么?”他顿了顿,“可我在定襄时,却没听说文翰林吃什么‘气派茶’呢。”

宋圣哲道,“文翰林吃的是圣上面前的一碗茶,自然不拘再喝‘气派茶’了。”

周胤绪道,“是啊,文翰林已不用再吃‘气派’,只须细品味‘味道’而已。”

宋圣哲道,“大约是因为文翰林常在圣上面前行走,要是沾染了香药的气味,就不好了。”他意有所指道,“不如把味道放在嘴里品,那才叫懂茶呢。”

周胤绪不知道宋圣哲在指什么,只是顺着话音道,“文翰林是世家子出身,对茶自有心得。”

范垂文问道,“周大人在定襄时,可见过那位状元郎吗?”

周胤绪道,“光启六年的琼林宴上会过一面。”他夸了一句,“的确是一表人才。”

范垂文道,“听说他文赋绝佳,深得圣上垂信。”

周胤绪隐隐感觉范垂文和宋圣哲在套他关于文一沾的话,于是并不多言,只道,“的确如此。”他说了一句,又觉得说得这么笼统反倒有点儿不合适,便再补充道,“我只听说,文翰林对其父兄颇为敬重。”

范垂文和宋圣哲的脸色同时变得有些微妙,宋圣哲道,“文翰林饱读诗书,必然时时躬行‘孝悌’二字。”

周胤绪道,“其父兄必然亦是守礼之人罢。”

宋圣哲道,“文氏若不守礼,又如何能财产丰积?”

周胤绪道,“就怕多礼了。”

宋圣哲抿着嘴不说话,范垂文道,“既然多礼是因为守礼,礼多一些,想来也无妨。”

周胤绪道,“只是《礼记》尝云:‘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他笑了笑,“多礼无妨,可受礼之人若是回不了他的‘多’礼,那可如何是好?”

宋圣哲道,“周大人不必担忧,守礼的人,必定守节。”

周胤绪道,“可若是不守节,这该如何是好?”

范垂文道,“若是这多礼的人不守节,便反倒成无礼了。”

周胤绪微微笑道,“范大人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宋圣哲道,“周大人似乎总有许多不放心。”他皱眉道,“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周胤绪道,“我并没有不放心的,只是好奇罢了。”他朝宋圣哲点点头,“我第一次离家做官,好奇心就重了些。”

范垂文道,“周大人若有不解,不妨说出来。”

周胤绪犹疑了一下,道,“虽说地方上一向是军政分治,但我初来乍到,不知是否要去拜访瑁梁都督。”

范垂文看了一眼宋圣哲,宋圣哲道,“我初来赴任时,并未拜见瑁梁都督。”

宋圣哲与周胤绪在官阶上是平级,因此,宋圣哲这么一说,周胤绪心里就有了数了,赶紧顺水推舟道,“亏得两位大人知会我一声,否则我若贸然拜访,岂不成了‘多礼不守节’之人了?”

宋圣哲适时地笑了起来,范垂文道,“周大人于礼节上,颇为谨慎呢。”

周胤绪道,“‘人有礼则安,无礼则危’,我初次为官,不敢在礼节上有所差池。”他顿了一下,郑重道,“因此,还望两位大人多加提点才是。”

宋圣哲看了一眼范垂文,范垂文点点头,“自然。”

周胤绪道,“范大人既这么说,我此刻却还有一问,烦请两位大人告知一二。”

范垂文道,“周大人但问无妨。”

周胤绪道,“两位大人方才说,下乡是为体察民情,监督胥吏,可琅州乡县众多,更不论县下有镇,镇下有村,这又如何走得过来呢?”

范垂文和宋圣哲相视一笑,宋圣哲道,“如何须得全走一遍?府官只须‘下乡’,民生自然无忧。”

周胤绪愣了愣,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宋圣哲话里的意思。

宋圣哲进一步解释道,“周大人细想,若是圣上此时起意幸临地方,且不论何时何处何地,有了念头便随意驾幸,那举国的地方官,会是什么模样呢?”

周胤绪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宋圣哲道,“官如此,民亦如此,猾吏不敢肆意,刁民就更不敢妄为了。”

周胤绪想了想,又问道,“既然这下乡走访的法子这般灵,为何却不见其他府州的地方官效仿两位大人呢?”

周胤绪的话显然问得有些尴尬,宋圣哲笑笑不说话,范垂文顿了一会儿才道,“各州情形不同,其他府州的地方官有旁的事烦忙,也未可知啊。”

周胤绪见状,也不再追根究底,道,“是啊,各州有各州的难处。”

宋圣哲道,“好在,瑁梁的难处不算多,等上缴了秋赋,就无甚大事了。”

周胤绪道,“但愿如此。”

第一百一十六章 借位手法

东宫,承恩殿。

朴丽娥有些不安地扯了扯罗衫的下摆,就听坐在她对面的太子轻笑一声。

这一笑笑得朴丽娥顿时不敢动了,她抬起头来,见太子果真在看着自己,不由怀疑刚才的动作是不是逾矩了,刚想站起来请个罪,太子就道,“无妨。”他微微笑道,“孤只是觉得,该再赐你把纨扇才好。”

这下朴丽娥是真的立刻站起来了,“殿下厚赏,奴婢愧不敢受。”

太子似乎想笑,但忍住了,“坐下罢,孤说说罢了。”

朴丽娥忐忑不安地坐下了,她坐下后不禁又想,太子刚刚是不是在说一个汉人的典故,而自己没有听懂呢?

太子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沉思,继续道,“上回你说,倭国‘遣唐使’来访大唐,是一种‘借位’的手法,对罢?”

朴丽娥立刻回了神,忙点头道,“是。”

太子微笑道,“既这么说,孤却还有一问。”

朴丽娥肃了肃身体,道,“奴婢知无不言。”

太子道,“若是这倭国王子觉得出海危险,不想出访大唐,却也想积攒资历,显示自己有从政能力,该当如何?”

朴丽娥听了太子的问题,好一会儿没开口,她先仔细想了想这其中有没有什么敏感的地方,尔后再又斟酌了一下用词,才道,“依奴婢之见,这倭国王子会努力学习汉语。”

太子不解道,“汉语人人可学,有甚稀奇?”

朴丽娥叹息道,“殿下,即使强盛如东郡,也并非人人识汉语,何况倭国那等蕞尔小邦?”

太子一怔,随后了然道,“对,是该努力学习汉语。”

朴丽娥道,“汉语难学,倭国王子只要比倭国普通平民多会一些像大唐这般强国的‘外语’,在旁人看来,就显得比普通平民能力强一些了。”

太子道,“可学‘外语’的倭国贵族官僚有许多,这倭国王子又如何能脱颖而出呢?”

朴丽娥道,“倭国王子学好了‘外语’,了解了大唐文化,读懂了四书、五经,就该去做官积攒资历了。”

太子摇摇头,“这时做官,怕是登不了高位罢。”

朴丽娥微笑道,“何必非要登高位?”

太子问道,“不登高位,难道去做小吏吗?”

朴丽娥道,“依奴婢说,那倭国王子应去做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官。他会汉语,又懂大唐的先进文化,做个地方官,自然是绰绰有余。”

太子道,“这却不然,官场之势瞬息万变,倭国又被豪族掌控日久,即使当时倭国天皇已是‘万世一系’,焉知有无政敌从中作梗?这倭国王子既无资历,又无阅历,若是不仔细吃了亏,岂不累及族人?”

朴丽娥道,“既然倭国王子做官,是为积累资历,那就必然是在本族的势力范围内做官。”

太子道,“地方有地方的难处,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倭国王子在中枢时还有些威吓力,到了地方上,恐怕腾挪都难了。”

朴丽娥道,“既然是做官,倭国王子只须做官便好,何必非要去干涉地方事?既然不干涉地方事,地方势力再复杂,又与‘只做官’的倭国王子何干?”

太子想了想,“好罢,孤明白了,倭国王子只须平平稳稳地走个过场,拿份普通的政绩就能晋升了,对罢?”

朴丽娥道,“是,倭国王子既然精通‘外语’,本身就比其他地方官高了一阶,政绩上只须与其他地方官大致持平,就能算一份不错的资历了。”

太子又道,“可若是有政敌为难,让倭国王子不得不处理地方事务,该当如何?”

朴丽娥道,“倭国王子既懂大唐文化,必读了中原历史,遇到事务,势必袭承昔年魏晋时的‘清谈’之风罢。”

太子概括道,“他为保自身,便只‘空谈’,不‘实干’,对吗?”

朴丽娥道,“正是如此,倭国王子既已习得四书、五经,引儒家典籍中的圣人之言,即可十拿九稳。旁人听不懂他在议论什么,便会觉得他学问高深;同僚即使听懂了,也会觉得他‘识时务,是俊杰’。”

太子了然道,“倭国王子既‘识时务’,那旁人也寻不出理由来为难他了罢。”

朴丽娥道,“倭国王子虽无阅历,可毕竟身世显贵,背靠豪族,若是再相为难,不免就过露了。”

太子道,“所以,这也是一种‘借位’的手法罢,去大唐留学是向上‘借位’,去地方做官是向下‘借位’。”

朴丽娥点头附和道,“殿下英明。”

太子笑道,“孤果然该赐你纨扇。”

朴丽娥分不清太子是不是又在“说说罢了”,但她还是拒绝道,“殿下已赐罗衫,万不可再赐纨扇了。”

太子隐约扬起嘴角,“为何?”

朴丽娥低眉道,“纨扇,又称‘班女扇’,昔年汉成帝时,赵氏娇妒,班婕妤求退长信宫以养太后乃保其身,作《团扇歌》抒其心意,奴婢读之,自有所感,因而,万不敢得授殿下所赐。”

太子道,“所谓,‘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他对朴丽娥眨了眨眼,“如今立秋已过,你又何必怕‘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朴丽娥见太子露出少有的俏皮模样,不由怔了一怔。

太子道,“你读了孤赐你的《汉书》,就表明你心里有孤,孤为何不可加赏于你?”

朴丽娥淡淡地笑道,“昔年班婕妤得汉成帝专宠,汉成帝邀其同辇而游,班婕妤却以‘三代末主侧有嬖女’为由而不许,殿下可知为何?”

太子抿嘴道,“自然是班婕妤妇德高尚的缘故。”

朴丽娥道,“殿下,班婕妤既深研女德,又如何料不到‘秋凉团扇’的那一节?”

太子看了朴丽娥一会儿,道,“是了,孤是男子,即使读《团扇歌》,也只注意这一句‘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朴丽娥低眉,不语。

太子道,“不过,孤赐你纨扇,倒不是由此典故。”他似不经意道,“只是方才你伸手整理身上罗衫时,孤便想起宋词中有一句,‘强整罗衣抬皓腕’,才起意赐你纨扇呢。”

朴丽娥没读过这首词,只能顺着太子的话恭敬应道,“殿下莫怪,是奴婢逾矩了。”

太子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随即道,“无妨,你既这么说,孤便不勉强你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养鸡问题

瑁梁,广德军驻地。

司兵参军向彭平康汇报道,“……一大早就乘了官车出了城门了,不到下午是不会回来了。”

彭平康正在写一封书函,闻言点了点头,“我看他是不会来了。”

司兵参军附和道,“那是,那是。”他犹豫了一下,接着问道,“既然那位周大人不会来了,那这猪圈也不用铲了罢?”

彭平康道,“要铲,怎么不铲?上邶州出了那桩豕彘闯入礼拜寺的事儿后,圣上就下令军里不能养豕了,我都纵了你们这些日子了,现下豕都做成腊肠了,还留着猪圈作什么?”

司兵参军道,“是,是。”

彭平康抬起头看了司兵参军一眼,伸手蘸了笔墨,“那快去铲罢。昨儿我去菜地那边看了一眼,猪圈比菜地高出那许多,瞧着也不像个样子。”

司兵参军咕哝道,“那是因为菜地洼了,您看着才觉得猪圈高。”

彭平康道,“那正好嘛,你把猪圈铲出去的土填到菜地里去,一举两得。”

司兵参军道,“是。”他顿了一下,还是说道,“可把猪圈铲了,以后军里的肉菜可怎么办呢?”

彭平康淡定道,“养鸡嘛。”他头也不抬,“等明年二月开春的时候,你就叫他们先翻一亩熟地出来,上面泼洒秫米稀饭,割取鲜茅草覆盖地面,自然会生出白虫,再买些公鸡和母鸡来。尔后,专门打一个墙匡,在墙上开一小门,在墙匡中做一小房,再做一个小的饮水槽贮水。用荆条编成鸡笼,放在离地一尺高处,在墙上挖凿小洞穴,也离地一尺高。春夏秋三季不要放草,直接卧在土上,任它去下蛋和孵小鸡,小雏孵出后,拿到洞窝外面,用罩笼圈盖起来。长到像鹌鹑大小时,便可放到墙匡里边去。再把小麦蒸熟后喂饲,三到七日左右便长肥大了,比养猪还快些呢。”

司兵参军听得有些发愣,“彭大人您懂得真多。”

彭平康“嗯”了一声,“也还行罢,不过,我没做过农活,也没下过地,说的这些都是纸上谈兵,明年养鸡的时候,你让他们按实际情况去养,别一昧听我的说法。”

彭平康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司兵参军只能赶忙应道,“嗳,是,是。”

彭平康却搁下了笔,抬头问道,“怎么?都喜欢吃猪肉?不想养鸡?”

司兵参军嗫嚅道,“不完全是。”

彭平康道,“那是因为什么?”

司兵参军微微低了低头,“就是觉得您有些委屈。”他说了一句,见彭平康没有出言堵截,就接着道,“论起官阶来,整个瑁梁,也就范大人比您高了,范大人都没来管咱们广德军养猪还是养鸡的事儿,凭什么他……这周大人一来,咱们军里就得连猪圈也铲了?”

彭平康笑笑,“可猪圈早该铲了啊。”

司兵参军一愣,彭平康接着道,“再说铲了也好,到年底的时候还能多记一份功。”

司兵参军道,“这有什么功?”

彭平康认真道,“平土丘、填洼地、改良军膳、肃整军纪,这不都是功?”

司兵参军低头道,“是,彭大人放心,小的一定督促着他们尽快把猪圈铲了。”

彭平康道,“这就对了,”他又拿起笔,“我都算过了,腊肠吃到明年年初正好,等今年的秋赋收上来,明年买鸡的钱也有了。”

司兵参军撇了撇嘴,低声道,“彭大人,旁人的话不提,小的却也觉得,您没必要这么怕那位周大人,俗话说得好:‘被窝里伸脚丫子’——他算几把手啊?”

彭平康道,“俗话说得是不错,但我现在和他睡得不是一被窝,这隔着一层不说罢,俩被窝还挤在一张床上,我不去碰他,不代表他不会过来压我。再者,”他朝司兵参军笑了一下,“我不怕他,可咱们广德军怕他,就是为了军里想,我也得对他退避三舍才好。”

司兵参军眼珠一转,“琅州怕周大人的人可多了,也不止咱们广德军啊。”

彭平康淡淡道,“依你这么说,东郡怕周大人的人也可多了,更不止咱们广德军了啊。”

司兵参军一怔,立刻赔笑道,“小的说错了话,彭大人您别往心里去。”

彭平康道,“你说错话,我是从来不往心里去的,可说话归说话,”他又放下笔,抬起头来,“要是做错了事,我可是不饶的。”

司兵参军连忙道,“彭大人说得是。”

彭平康道,“我说的,有哪一句‘不是’了?”他半开玩笑道,“平日里我纵着你们,说‘是’就‘是’了,这回我有心发话,说了‘不是’,却也该‘是’了,你说对不对啊?”

司兵参军立刻反应过来,道,“对,小的明白,彭大人您放心,您的话在军里,那是一字砸一坑,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您不发话,底下人绝不敢给您惹麻烦!”

彭平康满意地点点头,“就是这样,你回去就把猪圈铲了罢!”他低头把墨迹已干的信纸装进信封,“要是没什么人愿意干这活儿呢,你就支使支使那几个孩子,教教他们怎么做农活,他们一天天地待着,光吃白饭不干活儿,也不是个事儿啊。”

司兵参军心领神会,“是啊,这不干活不知道吃上一口饭有多难。”

彭平康封上信封口,听了这话,粲然一笑,“你是在暗讽我吗?”

司兵参军一惊,刚想开口否认,就见彭平康沉下脸道,“干活而已,不许刻意刁难他们。”

司兵参军又赔笑道,“是小的会错意了。”

彭平康“嗯”了一声,把手中的信封递了过去,“你去菜地之前,先把这封信送了。”

司兵参军恭敬接过,信封封面上赫然一个“文”字。

彭平康道,“送信的时候,别穿官袍,也别坐官车,雇顶轿子,从门房里递进去就行。”

司兵参军开颜道,“彭大人放心,一定给您送到!”

第一百一十八章 胥吏诬告

狮城,仝羽茶馆。

佟正旭焦躁地向佟正则问道,“怎么到这会儿了,还没什么动静?”

其实佟正则心里也没什么底,但他面上装得沉静,“这才几天啊,再等等罢。”

佟正旭道,“再等?再等,这地办了‘过割’,就再没有翻盘的机会了。”他恨恨道,“不会是那掌柜的收了钱不办事儿罢。”

佟正则道,“应该不会罢。”他压低声音道,“递消息的时候,我与附近几乡的人家说好了,只要传这一篇话,就送那掌柜的一份大礼。”

佟正旭道,“我怕就怕这个,要是话传过去了,上头却没动静,最后鸡飞蛋打,连这掌柜的也得罪了,那可怎么好?”他耸着肩膀道,“会不会是琅州瑁梁的官老爷都惹不起上邶州的这三位啊?”

佟正则并不清楚这其中各人复杂的背景和利害关系,只能从表面现象推测,“不可能罢,瑁梁是府,上邶州是州,官阶上比那三位都大一级呢。”

佟正旭忧心忡忡,“既然都大一级,为什么不敢去管那三位呢?”

佟正则皱眉道,“要么,就是咱们上邶州的这三位背后有更大的官,琅州的官老爷才不敢去惹。”

佟正旭悲观道,“可瑁梁府尹是正三品,比府尹还大,那就得是定襄的大官了,咱哥俩请不动啊。”

佟正则道,“那也不一定,我递消息的时候,同那掌柜的聊了几句,听他说,这周太师的儿子要去瑁梁当少尹呢。等周太师的儿子一来,别说上邶州的这三位,就是定襄的大官,也得对咱哥俩客客气气的。”

佟正旭想了想,突然道,“不对,周太师的儿子要去瑁梁当官,那掌柜的为何特意告知于你?”

佟正则一怔,下意识道,“他想挣咱们这一份礼,自然要多多卖消息。”他说着,似乎也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是啊,周太师的儿子一来,就成了瑁梁最大的官了,那文氏得上赶着巴结啊,这巴结得上还好,要是巴结不上……”

佟正旭道,“若是巴结得上,那掌柜的干嘛要特特提这一句呢?”他“哼”了一声,“我看他是怕咱们的事儿办不成,却以为是他没传好话,丢了那份礼罢。”

佟正则沉吟了一会儿,“可文家有个状元,如何巴结不上周太师的儿子呢?”

两人不懂这里面的道道,佟正旭只能猜测道,“可能是这个状元的官还不够大。”

佟正则想得更深一点,“要么就是周太师和这个文状元是对头。”

佟正旭苦着脸,“如果文家巴结不上周太师的儿子,那咱们该怎么办呢?”

佟正则心里也挺着急,“是啊,这周太师的儿子不发话,瑁梁的几个官老爷就是想管那三位也伸不出手啊。”

两人相对着沉默了一会儿,佟正旭突然开口道,“瑁梁的官老爷,现在也应在征民夫罢?”他一边思考,一边说道,“那周太师的儿子一来,也该碰上征民夫的事情才对,他听到上邶州的这三位这么做事,难道不怕他一个新官被抢了风头吗?”

佟正则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我也这么觉着,周太师的儿子一定是娇生惯养的,一看自己被抢了风头了,就是没事也会寻出事来去找那三位的麻烦,何况这一个现成的把柄?就是原来与文家不合,听了这消息也该有所反应才对,怎么都不该这般静悄悄的啊。”

佟正旭顺着这个思路想了一会儿,“哟”了一声,道,“会不会是文家和瑁梁的官老爷根本没把这消息告诉那周太师的儿子?”

佟正则道,“这怎么会呢?”

佟正旭道,“怎么不会?如果周太师和文状元是对头,文家就根本同周太师的儿子说不上话,而瑁梁的官老爷怕周太师以为他们和文家是一伙的,所以也不把这个消息说给周太师的儿子听。”

佟正则道,“可就是他们都不说,等征完了民夫,周太师的儿子也会知道啊。”

佟正旭道,“等征完了,那不就完了吗?等那周太师的儿子回过味儿来了,他们也会推说不知道啊。”

佟正则“哎呦”一声,“对,对,周太师的儿子头一次当官,哪里绕得过他们这群油子?”

两人都觉得自己的推测十分有道理,不由又深思了起来。

佟正旭道,“那可怎么办呢?如果文家闭紧了嘴,谁又能去告诉周太师的儿子上邶州的事儿呢?”

佟正则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忽而道,“上邶州的荒唐事,可多了去了,又不止卖地给木速蛮的这一桩。”

佟正旭疑惑道,“就是荒唐事再多,可这文家就是不说,那我们也拿他没办法。”

佟正则眼睛一眯,“有的事可以不说,但有的事,他知道了却不说,那就是知情不报,是同谋,是要被满门抄斩的!”

佟正旭“咝咝”地吐着气道,“什么事儿呀?”

佟正则压低声音道,“我在想,不如就告他们一个‘通敌卖国’!”

佟正旭倒吸一口凉气,摆摆手道,“这罪名太大了罢。”

佟正则道,“就是要大,这么大的罪名,看那文家敢不敢瞒下来?再说了,文家的根基又不在上邶州,他怎么敢拍着胸脯说这三位卖地给木速蛮就没有一点问题?”

佟正旭抿了抿唇,“可上回定襄的钦差来的时候,见到姓罗的去礼拜寺前给木速蛮讲话,却也没什么啊。”

佟正则道,“嗐,你不懂,上回是因为咱们理亏,给木速蛮一点甜头,是应当的。可现下要对南方发兵,上邶州如果不稳,那不是后院起火,两面夹击吗?真出了事儿,那文家担得起吗?”

佟正旭道,“唉,我就是觉着,说上邶州这三位都通敌卖国,也太离谱了些。就是那掌柜的信了,文家也说了,周太师的儿子却不信,那不白搭吗?还有,谁知道那三位背后靠着是哪个定襄的大官啊?万一这些大官联合起来,连周太师都不敢惹,那可怎么办呢?”

佟正则道,“那就告一个,就告那姓纪的,他背后又没什么大官,告他一个,比告三个来得容易。”

佟正旭有些犹豫,“可我听说,卖地给木速蛮,是姓罗的和姓傅的出的主意,那姓纪的才不得不做。”

佟正则道,“唉,本来就是假的嘛,上头追查起来,那姓纪的肯定会把姓罗的和姓傅的咬出来。他们又没真的通敌卖国,最后就是定罪,肯定也是定贪污啊、受贿啊或者治理不当之类的罪名,难道还能真把姓纪的满门抄斩?”

佟正旭道,“也是哦,最后追究下来,这姓纪的也顶多是个同谋罢。”

佟正则道,“就是真定个贪污也不算冤,这姓纪的到现在不知道捞了多少呢。”他笑笑,“再说了,这姓纪的被传贪污传到现在,当官还当得好好的,说明他本事也不小,哪能被咱哥俩的一个假罪名给告倒呢?”

佟正旭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但还是谨慎道,“你同那掌柜的递消息的时候,可别说,是咱哥俩说的那姓纪的通敌卖国。”

佟正则道,“那是,我就说狮城里有人在传‘姓纪的拿了木速蛮的钱,卖地其实是为了掩人耳目’,但不知道具体是谁开始说的,不就行了么?”

佟正旭道,“就是这样,后面追查的时候,可别逮我们这些老百姓,只逮那三个当官的就行了。”

佟正则笑了,“我们老百姓都是老老实实、一门心思过日子的主儿,真正坏的,是上面那些大官!逮谁,也不能逮我们啊,不然这东郡还有没有王法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闲来临帖

定襄,福嗣王府。

安景用完早膳,破天荒地没去做木工,而是钻进了书房写字。

邰通侯在一旁磨墨,瞧着安景似不耐烦地翻着《淳化阁帖》,翻了好一会儿都没选定要临摹的法帖,便笑着安抚道,“嗣王爷莫着急,还没到七夕呢。”

安景斜了邰通一眼,“你哪里看出,我写字是为了七夕时送人了?”

邰通笑眯眯道,“周庶妃喜欢写字,嗣王爷是早打定主意要在七夕时送她字,才特意嘱咐留着这本《淳化阁帖》罢?”

安景轻轻地“哼”了一声,“她把《营造法式》挑走了,我是闲得无聊,才想起写字来的,谁说要送她了?”他一边说,一边斜了斜嘴角,“你明知道我最爱那套崇宁刊本的《营造法式》,她挑书的时候,怎么不拦一拦?”

邰通道,“嗣王爷您吩咐过,要把这事儿办得让周庶妃高高兴兴的,周庶妃喜欢那本《营造法式》,奴才怎么敢张口拦呢?”

安景道,“她高兴了,我就不高兴。”

邰通拿不准安景这句话是不是一语双关,只得请了个罪道,“是奴才思虑不周。”

安景道,“她一个女子,怎么可能喜欢看‘木经’?”他说着,翻了个白眼,“就是勉强看了,她看得懂吗?”

邰通道,“那是因为嗣王爷您喜欢看,周庶妃就是不喜欢也得喜欢。”

安景撑着腮,翻着面前的《淳化阁帖》,“这就叫强人所难啊。”他叹气道,“我又没有逼她,她干嘛非要去喜欢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呢?”

邰通觉得安景这两句话的话音有些不对,于是小声道,“嗣王爷,周庶妃入府至今,还未得您收用呢,周庶妃挑您喜欢看的书,也是为了同您说得上话。”

安景道,“哦,那是因为我不喜欢她嘛。”

邰通识趣地闭了嘴,他要再说下去,就成他“强人所难”了。

安景又翻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邰通,我觉得女子其实也该读四书五经,并不该读《女诫》。”

邰通道,“嗣王爷何出此言?”

安景道,“那天从她那屋回来,我特意去看了一眼《女诫》,《女诫》中说,‘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又说,‘夫不贤,则无以御妇;妇不贤,则无以事夫。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

安景说着说着,皱起了脸,“依这书的说法,女子必须卑弱,男子必须刚强,否则就是‘不贤’,就是有违人伦。可若是东郡汉女人人遵循《女诫》,我这样偏不爱刚强的男子,岂不是怎么着都做不了‘贤夫’了?”

邰通被一下子问住了,他顿了顿,才道,“嗣王爷是觉得,周庶妃在您面前不够恭谨、卑弱吗?”

安景摇摇头,“她是‘有义有理’,是我‘威仪废缺’,‘无以御妇’。”

邰通道,“嗣王爷您这么说,就是在意指周庶妃‘不遵妇德’了。”

安景道,“她不是不遵,她是遵过了头了,所以我宁愿她读四书五经。”他翻着法帖,“她作她的‘大女子’去,别来为难我这‘小丈夫’。”

邰通道,“嗣王爷,您若觉得周庶妃不守规矩,大可以责罚她,何必自己生闷气呢?”

安景道,“府里就一个册封过的汉女,我哪里敢罚她?”他瞥了邰通一眼,“若是多几个有名分的汉女,我就不这么惯着她了。”

邰通赔笑道,“有没有名分,还不是嗣王爷说了算?”

安景道,“可是不是汉女,却不是我说了算。”

邰通觉得安景自从那天去过周氏女屋里后,就有些不对劲。邰通能看得出来安景是在生气,但是却说不清他是在生谁的气。

说是生周氏女的气罢,但邰通发现自己无论说周氏女好还是不好,安景都会找理由驳回来。

所以他既没办法顺着夸,又不能暗着贬,只能看安景的态度,但安景对周氏女的态度,却那么微妙而令人捉摸不透。

安景翻到一个地方停了下来,问道,“写这句话给她,如何?”他念道,“‘远近无他说,荀异问者,定虚耳’。”

邰通看了一眼,“郗景兴的《远近帖》。”

安景道,“对啊,怎么样?”

邰通笑道,“奴才只是觉得,此句表达不出嗣王爷对周庶妃的一片情意。”他小心地建议道,“女子多爱宋词,读着绵柔,心意都化在字里头了。”

安景道,“反正我是自己写着高兴,本来就没什么情意。”

邰通递上了毛笔,“嗣王爷高兴就好。”

安景拿过笔,“抄些酸词有什么趣儿,自己高兴了才有意思呢。”

邰通看着安景挽着袖子写字的样子,目光深了些。

安景一挥而就,也不管临摹得像不像,就拿起一旁的私章敲了上去,“行了,就这样罢。”

邰通觉得安景摹得不像,但安景似乎并不耐烦在写字上多花工夫,于是便应道,“奴才一会儿就拿去裱了。”

安景道,“不用裱,就这么拿过去送她罢。”他顿了顿,补充道,“待会儿就去罢。”

邰通一怔,不禁道,“那七夕的时候……”

安景道,“七夕送什么,等七夕的时候再说。”他搁下笔,“我现在还没想好。”

邰通又建议道,“嗣王爷不如挑件亲手做的东西给周庶妃。”

安景淡淡道,“我自己做的东西,每件都是宝贝,她又不懂,给她就糟蹋了。”

邰通没想到安景把话说得这么重,不由愣了一下,就听安景道,“难怪她的长兄不喜欢她,换我有这么个庶妹,我也不喜欢。”

第一百二十章 一夔良辅

琅州,瑁梁。

文一适坐在书桌前撑着额头,对坐在一旁椅子上喝茶的文一夔道,“四弟,你说,这信我究竟该不该写?”

文一夔喝了口茶,道,“我不敢说。”

文一适道,“从小七弟就只爱跟你说话,这次你都不敢说了,我就更不敢动了。”

文一夔放下茶碗,“七弟的性子,你我又不是不知道。”

文一适道,“嗯,他姨娘在的时候就跟头犟驴一样,怎么训都教不会个乖。”

文一夔叹气道,“大哥,你要是想教七弟个乖,这信还是别写了罢。”

文一适道,“我是懒待写。”他放下撑额头的手,吐出一口气,“但这出事就在眼前,怎么着也得给七弟递个消息,否则他一个人在定襄,连个帮衬都没有,万一事发突然,他岂不是毫无准备?”

文一夔笑了笑,“七弟有贵人相助,如何能说全无帮衬?”他顿了顿,“其实大哥不是不知道罢,只是,也懒待说他。”

文一适道,“他以为他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是全靠他自己的本事,我又何必去戳破呢?”文一适说着,铺开一张信纸,“说多了,还被他记恨呢。”

文一夔忍俊不禁道,“大哥是被七弟顶怕了。”

文一适道,“我不怕他。”他落笔刷刷地写了行敬称,“我是怕他的贵人。”

文一夔想了想,道,“大哥若怕七弟的贵人,那这封信还是缓着写罢。”

文一适道,“为何?”

文一夔道,“若真出了事,七弟的贵人必定会告知七弟如何行事,大哥若是写了信,反而会让七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文一适闻言,搁下了笔,又揉了揉额头,“你说得也对。”他放下手,“可七弟那个犟脾气啊,我怕他被人当刃使了,捅了人,还沾沾自喜,以为是自己本事大呢。”

文一夔笑道,“大哥,现在全东郡,也就父亲与你我敢说七弟没本事了。”

文一适道,“是啊,他是文状元,连圣上都说他有经世致用的学问,谁再敢说他没有呢?”他又拿起笔,“一个个的,还不都是惦记着我们文家那点家财,都指望着我们文家手头能漏出几个金银角子好给他们扫了去。”

文一适虽然拿起了笔,但是却好一会儿都没再写下一个字,文一夔见了,便道,“所以七弟一经登第,大哥就散了流言出去罢。”

文一适道,“我是听闻定襄有‘榜下捉婿’的风气,想着千万别害了旁人家里好人家的姑娘。没想到七弟这头犟驴,别人给根胡萝卜就跟着走了,还以为是自己得了赏识,”他又搁下笔,“殊不知,别人是要牵他去拉磨呢。唉,所以我一直觉得父亲从前就是太纵着他了,才养出他这副脾性。”

文一夔道,“七弟啊,就是这样。要是小时候,他还愿同我说道几句,可没想到一去了定襄,就变了个人似的。”他叹息道,“他若是事前知会我一声,我就是被他记恨一辈子,也得拦着他。他要是哪位贵人都不跟,现下你我也不必这般左右为难了。”

文一适又拿起笔,却还是一个字都写不出,“要跟,就跟当今圣上,当今圣上才是真正的贵人,别人算什么啊。”

文一夔也嗤笑道,“要是真贵人,就应心怀天下,还用得着惦记咱们文家那几个小钱吗?”

文一适道,“当今圣上昔年卧蛰时,都是旁人赶着、抢着送钱送人的。”他说着,又开始叹气,“七弟读了这么多的书,连人都不会看。四弟,我怎么都不放心让他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地待在定襄,他自以为是贵人赏识他心气儿高,其实呢,别人是觉得他好利用。”

文一夔端起茶碗,“大哥,你不敢动,我就不敢说。可如今大哥动了,我便要劝上一句,”他喝了口茶,“七弟现在明面上是绝不能同咱们撇清关系的。‘孝悌’两个字,咱们是商人可以把它当笑话讲,但七弟已致仕,怎么都不能成了那‘不孝不悌’的人啊。”

文一适道,“对,就是这个‘度’,我怎么都把握不好。”

文一夔道,“大哥特意往定襄去散布流言的‘度’就把握得很好,可惜,”他皱眉道,“这时机不常有啊。”

文一适道,“机会靠等,是等不来的,再说,现下周见存已经到任。”

文一夔想了想,道,“不如,还是先探探周见存的底,瞧瞧这周太师的儿子,是个什么心性儿?”

文一适看向放在书桌一角,彭平康一早送来的信,道,“周见存就是原来有些心性儿,到了瑁梁这两天,也早学会藏起来了。”

文一夔道,“出于礼数,却还是要递张帖子,请上一请。”

文一适道,“我明白,他可以不要,但我们不可以不给。”他说着,拿笔端点了点面前只写了个称谓的信纸,“这时机稍纵即逝,实在难以把握啊。”

兄弟俩沉默了一会儿,文一夔开口道,“大哥,我听你的。”

文一适搁下了笔,“你既然不敢说,我当然不敢动。”他又揉了揉额头,“还是先会一会周见存罢。”

文一夔微微倾了倾身,“辛苦大哥了。”

文一适放下手,“四弟,其实你读书比七弟读得好多了,若不是当年……”

文一夔立刻搁下茶碗,扶着桌子道,“过去的事,就别总提了。”

文一夔说着,撑着桌子站起身,震得茶碗抖了一下,文一适见状就要过去扶,被文一夔作势拦下,“大哥,你是知道我的,我最不爱叫别人搀我。”

文一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文一夔,似乎是怕他碰翻了茶碗,但身体还是缓缓坐了下来。

文一夔又撑了一下,才稳住了重心,他还转过头,朝文一适笑了一下,“大哥,我回屋了。”

文一适忙应道,“好,回去罢。”

只见文一夔一瘸一拐地走到书房门边,勉力推开门,再一步一步地,慢慢地,走了出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粒七穗

狮城,某酒楼。

纪鹏飞拿起盒中大食文写就的地契,朝坐在客位的沙斐格扬了扬,“这是何意?”

沙斐格道,“一点薄礼罢了,还请纪大人笑纳。”

纪鹏飞淡淡道,“我记得,《古尔阿尼》中,却有‘不要以别人的财产贿赂官吏’这一条;《伊本玛哲圣训集》亦有‘至仁主诅咒行贿者和受贿者双方’之言。”他把地契放回盒中,虚盖了盒盖,“我若笑纳,岂不是累及你受‘至仁主’的诅咒,死后不得永居‘天园’?”

沙斐格笑了,“纪大人,这仅是一点儿礼物罢了,《古尔阿尼》对‘礼物’是这么定义的:‘为主道而使用资产的人,好比播种,一粒谷种,发出七穗,每穗结一百颗谷粒’。”他打开盒盖,“纪大人,我送您这份礼,并不违反大食教教义。”

纪鹏飞垂着眼帘,“是么?”他玩味道,“大食语中,对应‘礼物’的词汇比汉语多,就好比这份礼,”他伸手作了个手势,“这算是‘海迪耶’,还是‘萨德格’呢?”

沙斐格道,“纪大人,你我既然都是汉人,就说汉语罢。”

纪鹏飞道,“既然说汉语,那就该循儒家之法而行。就比如,现下沙斐格断事送我这份礼,我却不能‘礼尚往来’,是有负圣人教诲,因此,我不该收。”

沙斐格看了纪鹏飞一会儿,道,“我原以为,纪大人此番来寻我时,心下已有了定论,否则我也不会支出这笔钱来援助纪大人了。”

纪鹏飞道,“自然有定论,”他抬眼,朝沙斐格微微笑道,“既然你我都说汉语,沙斐格断事如何会听不懂我心中的定论呢?”

沙斐格也微微笑道,“纪大人,我同您说句不中听的话,不出一个月,您一定会后悔今日所作所为。”

纪鹏飞道,“不中听的话呢,我在东郡听得够多了,也不缺沙斐格断事这一句。”

沙斐格道,“纪大人不为自身想,也该为子孙行长远计。”他点了点盒中的地契,“这旗北的地虽不如上邶州肥沃,可对纪大人来说,毕竟是一条退路。”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纪大人,这地契,不单是送给您的,也是给您妻子的。不妨,先让您的妻子去旗北置办些地……”

纪鹏飞打断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是儒家‘三纲’,沙斐格断事入了大食教,恐怕已忘了‘三纲六纪’罢。”他冷冷道,“且《礼记》有云:‘子妇无私货,无私畜,无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与’,女子无产,天经地义;一家之中,女子若身有资产,岂非‘牝鸡司晨’?”

沙斐格有些意味深长道,“纪大人是真儒士,何必墨守‘假道学’?”

纪鹏飞道,“《礼记》为儒家‘十三经’之一,如何说是‘假道学’?”

沙斐格笑笑,转开话题道,“纪大人,您让我想起一个人。”

纪鹏飞道,“这事儿说来也怪,自从我来了上邶州,像的人就忽而多了起来。”他似是讽刺,似是调侃道,“不知沙斐格断事以为我像谁?”

沙斐格道,“纪大人如此说,我便不敢咬定纪大人像谁了。”他抬了抬下颌,“就说我罢,我自觉,我此刻颇似西汉蒯通。”

纪鹏飞不冷不热道,“这个典故取得妙,‘狗各吠非其主’,沙斐格断事与蒯通确实相像。”

沙斐格并不气恼,“昔年淮阴侯不用蒯通之言,临死叹悔竟‘死于女子之手’,纪大人既然最恨‘牝鸡司晨’,还是请纳了我这份礼罢。”

纪鹏飞道,“淮阴侯若安分守己,如何会死于长乐钟室?”他淡然道,“他欲发兵袭吕后、太子,如何不是谋反?”

沙斐格摇了摇头,“淮阴侯若在天下未定时,取蒯通之策,与汉、楚二王三分天下,鼎足而立,自可保得善终。”

纪鹏飞道,“昔年淮阴侯名高天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功成受贬,是汉高祖的帝王心术。我不过为东郡边末小将,如何能与昔年淮阴侯相提并论?”

沙斐格微笑道,“蒯通有相人之术,昔年游说淮阴侯时,说‘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而不安;相君之背,贵而不可言’,我亦以此句馈予纪大人,纪大人若‘背过身’去,必然贵不可言。”

纪鹏飞道,“这事儿也奇,自我来了上邶州,预言我‘贵不可言’的人也是层出不穷。”他半开玩笑道,“沙斐格断事莫非也要说我必会‘扶摇直上九万里’?”

沙斐格道,“我不会这么说。”他顿了顿,道,“纪大人以为九万里之上是‘大罗天’,我却希望纪大人能进入‘天园’享乐,因此,我不会这么说。”

纪鹏飞道,“沙斐格断事如何能断定九万里之上必是‘天园’呢?”

沙斐格道,“就算不是‘天园’,也难说定是‘大罗天’。”

纪鹏飞伸手,又盖上了盒盖,“无论是‘天园’还是‘大罗天’,都与世俗无关。沙斐格断事想引我去‘天园’,自然相信‘至仁主’在‘天园’中早已准备好了一切世间美物供木速蛮享用,既如此,又何必拿这些来作‘萨德格’呢?”

沙斐格抬眼看了纪鹏飞一下,伸手把盒子拢了过来,“纪大人是瞧不上这些‘海迪耶’呢?还是瞧不上华傲呢?”

纪鹏飞笑了一下,“我是瞧不上我自己。”

沙斐格一怔,好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纪鹏飞站了起来,“沙斐格断事支援的钱,我记下了,既然这些钱不是‘萨德格’也不是‘海迪耶’,我日后必会奉还。”

沙斐格道,“我相信纪大人的人品。”

纪鹏飞点点头,没有说告辞的话,只是径直走向了厢房门口。

他推门的时候,沙斐格在背后忽然开口道,“纪大人,这门上都是灰尘,您穿着汉服,该挽一挽袖子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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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你们不要借诈术而侵蚀别人的财产,不要以别人的财产贿赂官吏,以便你们明知故犯地借罪行而侵蚀别人的一部分财产。”(《古兰经》2-18

“为主道而使用资财的人﹐好比播种﹐一粒谷种﹐发出七穗﹐每穗结一百颗谷粒。真主加倍地报酬他所意欲的人﹐真主是宽大的﹐是全知的。”(《古兰经》2﹕261)

2阿拉伯文中,礼物是“海迪耶”(hadiya)﹐而施舍是“萨德格”(sadaqah)

3《礼记·内则》:“子妇无私货,无私畜,无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与。”

4其实楚汉相争的时候,武涉劝过韩信与项羽联合,蒯通劝过韩信最好要三分天下,但是韩信都说刘邦对自己有恩,不能见利忘义,结果天下定了以后,就被以谋反罪处决了。

《汉书》:后汉将韩信虏魏王,破赵、代,降燕,定三国,引兵将东击齐。……信遂定齐地,自立为齐假王。汉方困于荥阳,遣张良即立信为齐王,以安固之。项王亦遣武涉说信,欲与连和。

《汉书》:蒯通知天下权在信,欲说信令背汉,乃先微感信曰:“仆尝受相人之术,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而不安;相君之背,贵而不可言。”

信曰:“何谓也?”

通因请间,曰:“天下初作难也,俊雄豪桀建号壹呼,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杂袭,飘至风起。……今为足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立,其势莫敢先动。……足下按齐国之故,有淮、泗之地,怀诸侯以德,深拱揖让,则天下君王相率而朝齐矣。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弗行,反受其殃’。愿足下孰图之。”

信曰:“汉遇我厚,吾岂可见利而背恩乎!”

通曰:“始常山王、成安君故相与为刎颈之交,及争张黡、陈释之事,常山王奉头鼠窜,以归汉王。借兵东下,战于鄗北,成安君死于泜水之南,头足异处。此二人相与,天下之至交也,而卒相灭亡者,何也?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且臣闻之,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今足下挟不赏之功,戴震主之威,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归乎?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高天下之名,切为足下危之。”

信曰:“生且休矣,吾将念之。”

数日,通复说曰:“听者,事之候也;计者,存亡之机也。……故猛虎之犹与,不如蜂虿之致;孟贲之狐疑,不如童子之必至。此言贵能行之也。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值而易失。‘时乎时,不再来。’愿足下无疑臣之计。”

信犹与不忍背汉,又自以功多,汉不夺我齐,遂谢通。

《汉书》:天下既定,后信以罪废为淮阴侯,谋反被诛,临死叹曰:“悔不用蒯通之言,死于女子之手!”

高帝曰:“是齐辩士蒯通。”

乃诏齐召蒯通。通至,上欲亨之,曰:“昔教韩信反,何也?”

通曰:“狗各吠非其主。当彼时,臣独知齐王韩信,非知陛下也。且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者先得。天下匈匈,争欲为陛下所为,顾力不能,可殚诛邪!”上乃赦之。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丰年何妨

周胤绪虽然是个公子哥儿,但还未到完全五谷不分的地步。他深知农业乃是东郡之国本,因此一到郊外,他便透过车窗,仔细观察着一路经过的农田,却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农作物长势喜人,男人们辛勤耕作,孩童们在田间嬉乐,妇女们在河边浣衣,见到官车也并不害怕,甚至有胆大还朝这边笑着挥手。

走了好一会儿,周胤绪便有些纳闷,他不禁问道,“这一路走来,为何只见乡间和睦,百姓安居乐业,并未见两位大人所说之弊?”

不料,他这一问,问得宋圣哲尴尬了起来,范垂文也没立刻答话,少顷,才道,“周大人此刻所见农田,均处官道之旁,交通便利,自然富足。”

周胤绪皱了皱眉道,“果真如此吗?可既然因交通而富足,他们为何又用不起牛呢?”

宋圣哲干咳一声,“周大人,此间多为佃农,牛必是向田主所租用的。”

宋圣哲的语气让周胤绪觉得自己似乎问了个多余的蠢问题,但他又觉得哪里不对,“官道之旁的大片良田,竟均由佃农耕种吗?”他惊诧地抬起头,“那此间的田主是何人?他拥地百顷,岂非已为霸一方?”

范垂文和宋圣哲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周胤绪好一会儿,发现周胤绪竟是真惊诧,不是假作势,宋圣哲才自失一笑,道,“正是在下。”

范垂文道,“宋大人虽拥田有地,但却未为霸一方,此事琅州乡民皆可为证。”他看了一眼周胤绪,认真道,“周大人若不信,此刻便可立即下车垂询。”

周胤绪一听就知道自己问错话了,连忙摆摆手,道,“我生于定襄城中,不懂乡间农事,两位大人莫要怪罪才好。”

宋圣哲道,“周大人并没有问错话,无须向我与范大人致歉。”他笑道,“官绅拥田有地,确有为祸乡里的隐忧。”

宋圣哲越这么说,周胤绪越要把话推回去,“我沿路所见,处处和乐,端的是一幅太平盛世的景象。宋大人若是为祸乡里,耕地百姓如何会朝官车扬手致意?”

宋圣哲道,“周大人如此说,我便放心了。”他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被周大人参一本‘强圈民地,弄权横行’倒无妨,只怕周大人从此误解了我,生了嫌隙就不好了。”

宋圣哲话里的一个“无妨”和一个“不好”把周胤绪说得连连道歉,“我头一次见到乡间百姓,不免多有疑问,并非有意冒犯。”

宋圣哲见好就收,“不过周大人心有疑问,问出来也好。”他转头看着窗外的景色,“这些田地,有一多半是琅州百姓投献于我,我才不得不收。”

周胤绪方才是一时没有转过弯来,现下宋圣哲刚挑明了“投献”,周胤绪就立刻反应过来佃农与征民夫之间的矛盾关系。他想了想,又看了一眼范垂文,显然,在“投献”问题上,范垂文和宋圣哲是一个利益共同体。

周胤绪心念一转,便明白了此事的关窍,他赶紧又先夸道,“这必然是宋大人仁心的缘故。”

宋圣哲转回头来,笑了笑,算是默认这句夸赞,但是没接话。

周胤绪觉得自己好像又说错了话,但是不敢问出来,正纠结间,就听范垂文道,“宋大人对佃农的仁善,琅州尽人皆知。比方就‘地租’一项,就奉行‘丰年不增’之策;‘劳役’方面,也只须佃农缴纳某样实物便可,并不苛剥;且铺路、办学、治河,对村民而言,可谓是善莫大焉。”

范垂文虽然是在夸,但是周胤绪却觉得不对头,宋圣哲做的这些事,似乎已经完全取代了官府在农村乡间的作用,如果人人都把土地投献给了宋圣哲这样仁善的官绅,那中枢的赋税徭役,又该从哪里出呢?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宋圣哲做得越好,不就显得官府做得越差吗?

周胤绪被心中的这两个问号给绊住了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于是只是笑。

宋圣哲观察了一会儿周胤绪的神情,开口道,“范大人谬赞了,若论起‘善’字来,琅州第一‘大善人’,该是文经登才对。”他意味深长地对周胤绪道,“这瑁梁城外官道旁的小小一片村落实在说明不了什么,周大人若有心,下回便骑马去琅州其他地方转转,这乡里村间的,哪个不称文经登一声‘文大善人’?”

听了宋圣哲这一句话,周胤绪就一下子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所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范垂文和宋圣哲刚刚要套关于文一沾的话了。

但是有前头那一遭,周胤绪不敢立刻追问文氏在琅州的所作所为,只是不动声色道,“是吗?”

宋圣哲道,“当然,文氏所行善事数不胜数,琅州无人可及,周大人若有了雅兴,可亲赴乡间研问。”

范垂文看了宋圣哲一眼,道,“不过瑁梁府衙公务繁忙,待周大人有了闲暇,再说这话也不迟。”

周胤绪应道,“范大人说的是,体察民情虽要紧,但也不可妨碍了公务。”

宋圣哲道,“这是自然。”

话说到这里,车内气氛就有些紧张了,周胤绪又转过头去看车窗外的景象。

恰好此时车路过一片不怎么肥沃的田地,田间耕作的男人不但比刚才的少,而且个个看起来面有菜色,周胤绪心里正疑惑呢,范垂文便主动道,“周大人且看,琅州乡间自有田地的小农也不少。”

周胤绪想了想,不再贸然去探究乡村土地所有权的问题,而是换了欢快些的语气,换了个角度赞道,“见这田间作物,再瞧他们如此忙碌,想来今年定是丰年罢。”

宋圣哲道,“丰年何妨?”

周胤绪觉得宋圣哲话中有话,不禁又转过头去看他。

宋圣哲却不愿说下去,只是对周胤绪笑了一笑,“感叹而已,周大人且再侯一会儿,我们就快到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观念转变

王杰坐在榻上,撑着腮,盯着面前的一本书看了好一会儿,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王杰又花了一会儿功夫接受自己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的事实,才慢吞吞地从榻上下来,躺靠到床上去。

他瞪大了眼睛,似乎在观察帐子顶上的花纹,又看了好一会儿,王杰轻声道,“我想回家。”

徐宁进屋时,恰好就听到王杰说了一句话,但他没听清具体内容,“主子,您说什么?”

王杰坐了起来,对徐宁认真道,“我方才说,‘我想回家’。”

自从那天紫宸殿回来后,王杰就一直对徐宁板着脸,除了必要,绝不多说一句话,现在王杰突然又说话了,徐宁赶紧上前两步,作出倾听状。

王杰道,“徐宁,我想家了。”他转回头去,看着床帐子边上下垂的穗子,“我想我爸妈了。”

徐宁微微眯了眯眼,恭敬道,“主子,您心神不宁,定是又发梦魇了。”

王杰看着那根穗子不作声。

徐宁走上前,坐到床边的小几上,拍了拍王杰的背,轻声道,“主子不想喝药,就想同人说说话,对罢?”

王杰道,“我的父亲是当今圣上,母亲是宫人王氏,这一点,总是改不了的。”他拧了拧手,“可我,就是想我爸妈了。”他转头看向床边的徐宁,“徐宁,你能理解吗?我不是想我的父亲、母亲,而是想我的爸爸、妈妈。”

徐宁沉默了一会儿,道,“主子早慧,圣上那天是高兴,才……”

王杰打断道,“你不理解。”

徐宁闭了嘴,他想了想,复开口道,“奴才父母早亡,因而不理解主子所思所想,还请主子开恩赐教。”

王杰看了看徐宁,咬了咬唇,“好罢。”他面向徐宁,认真解释道,“徐宁,我梦见,世上有这样一个地方,律法明文规定,一个男子只能娶一个女子作妻子,不能纳妾,且奉行‘计产育子’的国策,只能生养一个孩子。一家之中,并无妻妾嫡庶之分,也无男尊女卑之别。”

“这地方人人都享有律法上同等的权力,无儒教之束,也无礼法之缚。父母养育孩子,孩子赡养父母是因为爱,是因为喜欢,并不是因为‘孝’。”王杰着重强调道,“不是礼,不是孝,不是忠,是因为爱。徐宁,这你能理解吗?”

徐宁听了,半响没开口,良久,才道,“主子,若是一家之中,一男一女只生养一个孩子,那所谓的父母‘爱’子,也并非是真‘爱’,而是不得不爱,为的,不过是日后年老时的依靠罢了。”

王杰又把头转了回去,“我就知道你不理解。”他淡淡道,“你们只懂‘孝悌’,不懂什么是‘爱’。”

徐宁微笑道,“主子,若是一个人连‘孝悌’都不懂,他就必然更不懂‘爱’了。”

王杰瞥了徐宁一眼,郑重地下了结论,“徐宁,你不理解。”

徐宁道,“奴才不理解,也不懂;那徐知让就更不理解,更不懂了。”

王杰道,“本来他是懂的,现下他就是懂也要装不懂了。”王杰吸了一口气,“可我依然要对你说,我欣赏徐知让,并不是因为他的道理,而是他讲‘爱’而不论‘孝悌’,就这一点,”王杰目光幽深,“就是这一点,与我梦中的那个地方一模一样。”

“徐宁,我记得你说过,我以后能作‘庶帝’,是应了我的梦,既如此,你就该容下徐知让。”王杰又拧着手道,“我喜欢我梦中的那个地方,你没去过,你不理解。”

徐宁道,“主子,‘计产育子’并非特例,昔年北宋开国时,行‘不抑兼并、不立田制、不均税赋’之法,因而宋时,百姓为保家产不散,竟大肆杀婴弃子,可见‘计产育子’为大大恶法是也,主子如何说是国之良策呢?”他顿了顿,道,“再者,恕奴才直言,徐知让反礼法,并非是他恨礼法,而是因为他不是礼法的受益者,所以他一力反对,这与主子所说之‘爱’大不相同。”

王杰道,“你如何知晓他反礼法,不是因为他恨礼法呢?”

徐宁道,“主子,您若不信,待徐知让进宫来陪读时,且瞧便是。”

王杰道,“有你从中作梗,他就是真恨礼法,也难以长久地作我的陪读罢。”

徐宁没接王杰的话,转而道,“主子,奴才冒犯说一句,您不想‘父亲’‘母亲’,也并非是因您‘喜欢梦中的那个地方’。”他微笑道,“而是您还未体会到作‘四皇子’的益处。”

王杰听了这话,笑道,“徐宁,这你倒猜错了。”他的笑容有点儿沉,“我在我的梦里,过得也不好,甚至比作‘四皇子’还糟糕,糟糕透了。”他低头道,“但若让我选,我更愿在我的梦里活着,在我的爸爸、妈妈身边活着。”

徐宁歪了歪头,不语。

王杰垂着眼帘,“这话,我要同徐知让说,他一定比你更明白些。”

徐宁道,“或许罢,可奴才多嘴一句,主子此言,落旁人耳里,便是‘不孝’了。”他又抚了抚王杰的背,“奴才知道主子是被梦魇惊着了,但旁人却不会这样想,尤其,圣上才夸了主子早慧呢。”

王杰道,“我知道,作了‘四皇子’,‘爱’便与‘孝’不同,因此须时时谨慎,容不得半点差池。”他瞥了徐宁一眼,示意停手,“徐宁,或许你会说我矫情,但我至今,确实如你所说,还未体会到作‘四皇子’的益处,哪怕是一丁点儿的益处,都没有。”

徐宁停下了手,“却有一点。”

王杰问道,“哪一点?”

徐宁道,“主子,您梦中的那个地方,律法明文规定,男子只得娶一女,可您此刻是‘四皇子’,便可纳妾了。”他微微笑道,“只要不违礼法,您想纳多少女子,都能遂了您的愿。”

王杰道,“是么?”他露出一点儿笑来,“对,这是桩益处,我方才一时没想到。”

徐宁见王杰没有露出太过欢欣的神情,不由有些犹疑,“主子,您……”

王杰看到徐宁纠结的表情,笑着强调道,“美貌的女子谁不爱?我当然也爱后宫佳丽成群。可是,”王杰的神情转而有些落寞,“若佳丽并不‘爱’我,就算后宫成群,又有何意义呢?”

徐宁皱起了眉头,“主子这话是何意?”

王杰解释道,“我作了‘四皇子’,佳丽入我后宫,爱的就是‘四皇子’所带来的那一切,却独独不会爱‘我’。”他温声道,“就像我的母妃王氏,她既不爱父皇,也不真正爱我,她只是爱父皇与我能带给她的地位罢了。”

徐宁被王杰的“爱”情观震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主子,这话……您可千万别再说了,要被旁人听去了……”

王杰点点头,“对,所以,你不理解。”

徐宁本来还想捎带着提苏敏儿一句,试探试探王杰的口风,但听了王杰的说法,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奴才是不可能理解了。”

王杰若有所思道,“我觉得,苏敏儿她能理解,只是她不敢说。”

徐宁一怔,尔后立刻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子可是钟意她?”

王杰道,“嗯,也还好罢。”

徐宁还要再问,就在这时,屋门被推开了,苏敏儿进来宣布了一个好消息,“主子,”她一脸的激动和喜悦藏也藏不住,“就在刚刚,圣上下了正式追封主子母妃为‘恭嫔’的旨意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河上之歌

宋皇后坐在辇轿上,往太皇太后安氏的宫里去。

宋皇后每次去给太皇太后安氏请安的时候,都会特意打扮得素净一些,有的时候是换掉头上的钗,有的时候是减掉手上的金镯,总而言之,她觉着自己在安氏面前,就该打扮得素净些。

尽管从来没有人要求宋皇后这么做。

太皇太后安氏的年纪与宋皇后相当,她穿着深色的宫装,却掩不住她的白肤乌发,宋皇后每次见到安氏,都不得不承认,以美貌而论,后宫的妃子中,无人能及安氏。

安氏见到宋皇后来了,轻轻柔柔地笑了起来,“我正想着你,你就来了,快免礼罢,赐座。”

宋皇后坐了下来,先聊了几句闲话,再报告了一下追封王氏的事情,安氏听了便有些感慨,“她生了儿子,却没享上福,真是可惜。”

这话宋皇后不敢接,她只附和道,“是啊,因此圣上特意吩咐,要把追封礼办得隆重些。”

安氏点点头,“应该的。”她笑道,“要不是我身份不合适,我也想加赏一份呢。”她拨弄了一下手上的指甲套,轻轻哼唱了一句,“‘惊翔之鸟,相随而集;濑下之水,因复俱流’。”

安氏嗓音清甜,宋皇后却听得后背微微发寒,赶忙道,“太皇太后,宫中不宜唱这《河上歌》。”

安氏停了哼唱,“啊,我忘了,圣上不喜欢听我唱歌。”她微微笑道,“皇后不知道,圣上从小就不爱听我唱歌。”

宋皇后觉得安氏今天说的每句话她都不好接,“圣上只是不爱听歌。”

安氏道,“德宗却喜欢,”她抬起头,“禅帝也喜欢,每次入睡,都要我哄着他唱歌呢。”

宋皇后彻底不敢接话了。

殿中安静了一会儿,安氏复开口道,“瞧我,光顾着说自己的孩子,都忘了问候皇后了。”

宋皇后连忙道,“一切都好,谢太皇太后挂怀。”

安氏道,“几个孩子都好吗?”

宋皇后道,“好,都好。”

安氏道,“对妇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儿子,皇后可要好生照料宫中的几个孩子,万不能有什么闪失。”她用指甲套的尖端,细细描着袖口上的花色边廓,“其他都是枉然,最重要的,还是儿子。”

宋皇后应了一声,安氏继续道,“昔年西晋时,贾后凶狡善妒,因惠帝懦弱而专制天下,乃至诬害储君,逼得梁、赵二王起事谋反,临死叹曰:‘系狗当系颈,今反系其尾,何得不然’。”她的声音还是轻轻柔柔的,“我近来重读《晋书》,读到此处,真是心有戚戚,贾后若是善待愍怀太子,或是育有亲子,即使她当真女主天下,也可保得善终,何以落得如此下场?”

宋皇后温声道,“太皇太后,您身体不好,还是少费眼为好。”

安氏道,“我是闲来无事,看书不过打发辰光罢了。从前匆忙,即使看书,也不过是囫囵吞枣,如今有了闲暇,才发现‘书中自有黄金屋’啊。”她抬起头,对宋皇后笑了一笑,“皇后不比我有如此空闲,因而我读书有了心得,就不免想与皇后多说几句。”

宋皇后恭敬道,“谨遵太皇太后教诲。”

安氏道,“我是到了现在,才参透这个道理。”她轻轻叹了口气,“女子须恪守妇德,若一妇人没有儿子,她再如何了得,也难以保得长久富贵啊。”

宋皇后应了一句,“太皇太后说的是。”

安氏微笑道,“对了,还有一事,我听说,王氏所出的四皇子聪颖过人,十分早慧,还未入学,就能引经据典,随口释字,果真如此吗?”

宋皇后道,“是啊,圣上也十分惊讶呢。”

安氏道,“但我从前见四皇子时,却并未见有早慧的征兆,没想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她勾了勾小拇指,“不知,这四皇子是不是也和圣上一样,不爱听歌。”

宋皇后道,“却是不知。”

安氏道,“无妨。不过我下回见他,定要哼支歌儿给他听。”她顿了顿,“皇后放心,我定会挑支好听的来哼,绝不唱这不宜的《河上歌》”

宋皇后恭敬道,“太皇太后,您身份贵重,不该亲自哼着歌儿去哄一个宫嫔所出之子。”

安氏道,“我知道,我都对皇后说了这话了,自然就哼不了歌给他听了。”

宋皇后道,“您若真想哼歌给他听,现下就可以召四皇子前来。”

安氏道,“我贸然召他前来,又唱歌哄他,必然会把他吓着。”她笑容有些沉,“再者,万一四皇子不喜欢听我唱歌,以后我再想召他,他便会有意推脱,如此一来,以后这宫中,岂非更无人听我唱歌?”

宋皇后安慰道,“喜欢听您唱歌的人有许多呢。”

安氏道,“可他们如今都不在这宫里了。”她低声道,“都不在了。”

宋皇后道,“太皇太后,您累了。”

安氏道,“是有点儿累,近来不知怎的,总想起从前的事来。”她阖了一阖眼,又睁开,“我身体不适,就不参加追封王氏的仪式了,也不必让四皇子来给我请安了。”

宋皇后连忙应下。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安氏便让宋皇后回去了。

宋皇后离开殿中,坐上了辇轿,走过千步廊时,不知怎的,宋皇后不禁轻声哼唱道,“‘同病相怜,同忧相捄……’”

她哼了一句,又觉得不对,闭上了口,抿了抿嘴,转头对贴身宫女道,“回宫罢,我要回去添支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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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河上歌》

同病相怜。同忧相捄。

惊翔之鸟相随而集。濑下之水因复俱流。

汉赵晔《吴越春秋·阖闾内传》:“吴大夫被离承宴问子胥曰:‘何见而信喜?’子胥曰:‘吾之怨与喜同。子不闻《河上歌》乎?同病相怜,同忧相救。’”

春秋时期,楚国奸臣费无极杀害郤宛全家。郤宛的亲戚伯暿听到消息,连夜逃到吴国,向吴王及伍子胥汇报此事。有人见伍子胥对伯嚭这么热心,就问他:“伯嚭刚到这里,他的为人到底怎样还不知道,你为什么一见面就这样信任他呢?”

伍子胥说:“这是因为他和我有相同的冤仇。”

2《晋书》:及太子废黜,赵王伦、孙秀等因众怨谋欲废后。

赵王伦乃率兵入宫,使翊军校尉齐王冏入殿废后。后与冏母有隙,故伦使之。

后惊曰:“卿何为来!”

冏曰:“有诏收后。”

后曰:“诏当从我出,何诏也?”

后至上閤,遥呼帝曰:“陛下有妇,使人废之,亦行自废。”

又问冏曰:“起事者谁?”

冏曰:“梁、赵。”

后曰:“系狗当系颈,今反系其尾,何得不然!”

至宫西,见谧尸,再举声而哭遽止。伦乃矫诏遣尚书刘弘等持节赍金屑酒赐后死。后在位十一年。赵粲、贾午、韩寿、董猛等皆伏诛。

赵王司马伦假造诏书,以谋害太子的罪名要废掉贾南风,得到很多人的支持,入宫后即杀掉贾谧,又派齐王司马冏收捕贾南风。

贾南风见司马冏夤夜入宫,知道大事不妙,惊问:“你来此何事?”

“奉诏书收捕皇后!”司马冏接声道。

贾南风接着问:“诏书当从我手中发出,你奉的什么诏?”

司马冏不再睬她,将她押着,出了后殿。来到上閤,隐约可见司马衷的影子,贾南风远远地呼喊:“陛下,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皇后让人家废了,到头来还不是废了陛下自己吗?”

喊了一通,见无济于事,就又问司马冏:“起事者是什么人?”

司马冏毫不避讳,答道:“是赵王和梁王。”

贾南风听了,悔恨不已,恶声恶气地骂道:“拴狗当拴颈,我反倒拴其尾,也是活该如此!”

之后将她到金墉城,又废她为庶人,后又收捕贾南风的党羽如赵粲、贾午、程据等。同时,司马伦将一些有声望的大臣如司空张华、尚书仆射裴頠等收捕并处死,方便专权。司马伦在诛杀贾后党羽和张华等人后自领相国位,独揽大权,不久即以金屑酒毒杀贾南风。

第一百二十五章 软硬兼施

王杰坐在榻上,看着徐宁带着穆翰德走进来,按规矩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奴才穆翰德,拜见四皇子。”

王杰居高临下地坐在榻上,再不复第一次见到穆翰德磕头时那般手足无措立刻站起来的惶恐。他原想摆出主子的样子,立一立威,王杰心里明白,这个步骤必不可少,因此他强令自己坐在榻上,心里想着该让穆翰德多跪一会儿。

但王杰骨子里,毕竟仍是个不常受跪拜的现代人,此刻有个人朝他磕头,王杰就不禁往下一瞥,只见穆翰德后背的两块肩胛骨从他瘦骨伶仃的背上突了起来,撑起了贴在他身上薄薄的那一层衣料,让穆翰德显得更加瘦小与可怜,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无助。

王杰看着穆翰德那两块微微突起的肩胛骨,觉得自己现代人的良心受到了拷问,他又坚持了几秒,还是实在无法坚持受这种三观上的折磨,于是硬着声音道,“起来罢。”

王杰硬着声,试图让自己显得威严与冷漠些,但一旁的徐宁与苏敏儿显然都认为穆翰德跪得不够久,王杰注意到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可两人都未出言发声。

穆翰德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虽然王杰知道穆翰德这样子是刻意装出来的,但他看在眼中,心里还是十分满意穆翰德这种臣服与驯顺的态度。

安懋提前追封王氏,让整个后宫都吃惊不小,当然,这个举动的直接原因,是王杰在安懋面前显示出了令人惊讶的早慧。

但就凭王杰在东郡后宫生活经验来看,安懋这个举动的背后,绝对是有非常复杂的成因的。

王杰猜不透,他能做的,就是把身边的人都整顿一下,免得徐知让来了以后,山池院内部先乱了起来。

穆翰德低着头,将自己的不安扩散到了十二分,“奴才穆翰德,谢四皇子收留,今后必定……”

王杰笑着打断道,“这套话,你对太子殿下也说过罢?”

穆翰德一凛,又要下跪,王杰未像第一次见到他时赶忙去扶,而是道,“我才道了起,此刻不过随口一问,你怎的又往下跪?”他转头朝苏敏儿道,“难不成,是木速蛮的膝盖比汉人的更软些吗?”

苏敏儿知道王杰这是在往上抬她,便抿嘴一笑,打趣道,“主子此言差矣,依奴婢说,是我们汉人的膝盖比其他族的人更硬些。”

王杰哈哈一笑,徐宁和苏敏儿也跟着笑了起来,唯穆翰德仍低着头,摒息立在那儿,似乎不敢多说一句话。

三人笑了一会儿,才停了下来,王杰撑着额头,面带余笑道,“以后,你在山池院中,在我面前,就别跪了罢。”

穆翰德闻言,惊讶地抬起了头。

王杰道,“虽按宫规来说,蕃奴见汉主,必得行跪拜大礼,可我,却希望你入了山池院后,能同我们汉人一样行事。”

“宫中的蕃奴,跪了这个汉主,又跪那个汉主,跪来跪去,只认‘汉’,不认‘主’,把膝盖都跪软了,往后想学我们汉人硬起膝盖,都学不成了。”王杰微微笑道,“因此,以后你在宫里其他主子面前,便按宫规行事;在我面前时,只行寻常内侍之礼即可。”

穆翰德怔了好一会儿,回过神后,又下意识地想跪下谢恩,跪到一半反应过来不妥,硬生生地往回拉拔了一下,才稳住重心,作揖道,“奴才谢……”

王杰道,“你别忙着谢,先品品我话里的意思罢,想明白了,再谢恩不迟。”

穆翰德又低下头去,少顷,他开口道,“往后,奴才认‘主’,只认四皇子为‘主’,至于大食教中的‘至仁主’……”他咬了咬唇,“奴才定是……”

“无妨。”王杰不咸不淡地打断道,“大食教秉承‘认主独一’,你认我为‘独一主’,其实并非有违大食教教义。”

穆翰德道,“主子说的是。”

他声音中仍有些不情愿的成分,但王杰不在乎,他继续道,“我既免了你在山池院中的跪拜,那大食教中‘一日五行礼拜’的教礼,你也不必再作了。”他意味深长道,“若是被我发现,你在山池院中,不跪我,反跪‘至仁主’……”

穆翰德忙道,“奴才不敢!”

王杰笑了笑,“你现下,可以谢恩了。”

穆翰德稍稍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地按照宫中内侍的礼仪揖手道,“奴才穆翰德,谢主子恩典!”

王杰从榻上下来,亲自上前扶起了他,“免礼。”

穆翰德直起了身,但向前倾着身子,看上去似乎很忐忑自己比王杰长得高一些。

王杰道,“你病未痊愈,先回去休息罢,晚上也不用来伺候,待病好全了再说。”

穆翰德知道这表示王杰还未真正信任他,不想与他商议重要事宜,但他也明白汉人秉性如此,这事儿还真急不得,于是他安份地告了退,走出屋子时,还替他们把门阖上了。

穆翰德一走,王杰又坐回榻上,叹气道,“此奴尚不可用。”

徐宁和苏敏儿都赞成王杰的观点,但是徐宁对王杰刚才的处置方式有些不赞同的地方,“大食教的影响着实深远,主子其实,不必急着根除。”

王杰道,“我知道,”他朝两人一笑,“其实,我就是不爱看人朝我下跪磕头。”他撇撇嘴,“看着就不舒服。”

苏敏儿道,“主子仁心。”

王杰道,“这并不是‘仁’,我要是真‘仁’,就不该夺了他下跪的权利。”

徐宁和苏敏儿第一次听到这种“权利说”,都愣了一下,未几,徐宁开口道,“主子夺了也好,这软膝盖,总比硬膝盖难缠。”

王杰眯了眯眼,道,“是啊,他的父亲曾跋涉千里,朝觐麦嘉,若是他一下子就朝我软了膝盖,我倒不敢再信他了。”

徐宁若有所思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古人诚不欺我矣!”

王杰看了看徐宁,会心一笑,接道,“可话又说回来,不过是一木速蛮奴罢了,徐宁何出此言?”

第一百二十六章奇而已

徐知温走进徐知让院子的时候,徐知让正半躺在床上,给盼巧念《淮南万毕术》,“‘……取沸汤置瓮中,密以新缣,沈中三日成冰’。”

盼巧眨巴着眼睛,“沸水造冰?果真可行吗?”

徐知让给盼巧念书本来就是消遣,懒得对她费心解释,于是他翻过一页,含混道,“不过是道家法术一派的谬论罢了。”

盼巧失望道,“奴婢还是觉得《异物志》更有趣儿些。”

徐知让合上书,“好,去拿《异物志》来,我给你念。”

盼巧刚起身,门就被叩响了,她不得不先去开门,见到来人,她先一怔,随后行礼道,“大少爷。”

徐知温笑吟吟道,“我来看看五弟。”

盼巧赶紧侧过身让徐知温进屋。

徐知让听到动静,又见徐知温进了屋,拿起手边的《淮南万毕术》,掷到地上,“盼巧,你拿本书都这么慢,以后还要不要听我给你念书了?”

徐知温上前几步,弯腰捡起地上的书,看了眼封面,道,“五弟若读《淮南鸿烈》,该读其《内书》才好,《中篇》所涉,不过神仙黄白之术,新奇而已,没甚意思。”

徐知让抱着手臂,不语。

盼巧赶忙打圆场道,“是奴婢喜欢听这类志怪玄说,主子方才是念给奴婢听呢。”

徐知温道,“哦,对,我记得你喜欢听《异物志》呢。”

盼巧闻言,怯怯地低下头去。

徐知让开口道,“盼巧,晚上我再给你念《异物志》,你这会儿先下去罢。”

盼巧应了是,又看了徐知温一眼,才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徐知温拿着《淮南万毕术》,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似饶有兴致地翻了起来,“……‘削冰令圆,举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则火生’。”他转向徐知让道,“这‘冰镜取火’与‘沸水造冰’倒是一对儿。”

徐知让不看他,仍抱臂不语。

徐知温道,“我听盼巧说,五弟病中感伤,才特来探望,五弟怎么反倒不说话了?”

徐知让闻言,淡淡道,“没想到盼巧字不识几个,话倒挺会传的。”

徐知温道,“她要不会传话,五弟怎会宠信她?”

徐知让道,“那大哥还听到什么话了?竟巴巴地跑来看我。”

徐知温道,“不过是宫中传出来的一些话。”他翻到一页,念道,“……‘曾青得铁,即化为铜’,哟,这法子福嗣王试过。”

徐知让道,“大哥,你要喜欢盼巧,我这就把她送还给你,也不必大哥三天两头地借各色名目跑来试探。”

徐知温翻着书,道,“五弟觉得病中寂寥,我是特来陪五弟说话的。”

徐知让道,“大哥的话说完了吗?”

徐知温道,“我与五弟,总有说不完的话,一时怎能说得完呢?”

徐知让道,“那大哥就捡要紧的说罢。”

徐知温合起书,放在桌上,“没什么要紧的。”

徐知让道,“哦,若是要紧的话没有,那大哥这回来,是专门说些不要紧的话了?”

徐知温道,“是不怎么要紧,不过是我院子里的几个丫头觉得盼巧的指甲染得好看,只是都拿不准用的什么蔻丹,我便想来问问,五弟给盼巧用的,究竟是凤仙花,还是千层红。”

徐知让道,“凤仙花。”

徐知温“哦”了一声,“是好看。”他顿了顿,“只是我却记得,张文潜尝有诗云:‘金凤为婢妾,红紫徒相鲜’,这意头似乎不大好。”

徐知让淡然道,“徐致中亦尝有诗云:‘鲜鲜金凤花,得时亦自媚。物生无贵贱,罕见乃为贵’。这花的意头,都是后人穿凿附会的,大哥觉得好看,想来院子里的丫头便不会觉得这花的意头坏了。”

徐知温闷声笑了起来。

徐知让道,“大哥笑什么?”

徐知温道,“我只是觉得,五弟入宫后,四皇子定会很喜欢与五弟说话的。”他不顾徐知让的脸色,继续道,“尤其,圣上刚下旨追封四皇子的生母为‘恭嫔’,四皇子若听到这句‘物生无贵贱,罕见乃为贵’,一定欢喜。”

徐知让一下子坐了起来,“什么?”

徐知温微笑道,“四皇子早慧,圣上见之大喜,提前追封四皇子的生母为‘恭嫔’了。”

徐知让怔了一会儿,又问道,“果真吗?”

徐知温道,“恭喜五弟了。”

徐知让喃喃道,“早慧,圣上竟说四皇子早慧。”

徐知温道,“这也是桩奇事,四皇子能随口释字,引《白虎通德论》解其名讳,却不辨楸叶与茶叶。”他微笑着看向徐知让,“五弟曾见过四皇子,不知四皇子,果真有早慧之象吗?”

徐知让皱起了眉。

徐知温道,“五弟不想答,也无妨,这本就不是什么要紧话,不过是我的一点疑惑罢了。”

徐知让轻声道,“其实,我是觉得四皇子有点儿……”

徐知温接口道,“奇怪。”他重复道,“五弟觉得,四皇子有点儿‘奇怪’,对不对?”

徐知让看了徐知温一眼,“大哥不要紧的话说完了,现下便开始说要紧话了?”

徐知温笑了一下,“我只是也觉得四皇子‘奇怪’。”

徐知让道,“早慧本就是桩‘奇怪’事。”

徐知温扬起了嘴角,“是啊,五弟既这么说,就是觉得‘不要紧’了,那这‘要紧话’,我便不说了。”

徐知让道,“大哥是想激我离开四皇子罢?”

徐知温笑笑,反问道,“五弟,你知道父亲为何不来看你吗?”

徐知让“哼”了一声,“大哥是想说,父亲也觉得四皇子‘奇怪’?”

徐知温拿起桌上的《淮南万毕术》,朝徐知让扬了扬,“不过世上‘奇怪’事自古就不少。”

徐知让静静地看着徐知温,不答话。

屋内静了片刻,徐知温起身道,“我不要紧的话说完了,就不打扰五弟休息了。”

徐知让道,“大哥,你还拿着我的书呢。”

徐知温看了看手中的《淮南万毕术》,把它轻轻放在了桌上,走到门口,突然回头对徐知让道,“五弟,‘冰镜取火’与‘沸水造冰’皆是可行,你小时候就做给我看过呢,你忘了吗?”

徐知让道,“大哥,我没忘,现在想来,只是新奇而已,也没甚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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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淮南子》(又名《淮南鸿烈》、《刘安子》)原书内篇二十一卷,中篇八卷,外篇三十三卷。

《淮南万毕术》属于《淮南子》中篇,现在已经失传,现存只有辑本。

是淮南王刘安和他养的门客编的,他一开始养这么多门客和能人异士,是想打算造反来着,但是造反没成,书倒编成了╮(╯_╰)╭

《史记》:淮南王安为人好读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亦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流誉天下。时时怨望厉王死,时欲畔逆,未有因也。

《史记》:及建元二年,淮南王入朝。素善武安侯,武安侯时为太尉,乃逆王霸上,与王语曰:“方今上无太子,大王亲高皇帝孙,行仁义,天下莫不闻。即宫车一日晏驾,非大王当谁立者!”

淮南王大喜,厚遗武安侯金财物。阴结宾客,拊循百姓,为畔逆事。

建元六年,彗星见,淮南王心怪之。

或说王曰:“先吴军起时,彗星出长数尺,然尚流血千里。今彗星长竟天,天下兵当大起。”

王心以为上无太子,天下有变,诸侯并争,愈益治器械攻战具,积金钱赂遗郡国诸侯游士奇材。

诸辨士为方略者,妄作妖言,谄谀王,王喜,多赐金钱,而谋反滋甚。

2《异物志》的版本比较多,各朝各代的都有,其实就类似古代的地理科学杂志。

3“削冰令圆,举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则火生。”,冰透镜取火,就是透镜聚焦原理。

4“取沸汤置瓮中,密以新缣,沈中三日成冰。”瓮就是大的陶器,它的特点是小口大腹;新缣就是粗厚的丝织物;沈中,指沉于井中。

所以这段话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于夏日,用窄口巨瓶煮开水后,密封入井造冰。

这段“夏造冰”在近代是有物理专家去做实验论证,是正确的!

一个细口大腹的瓶(瓮),里面盛水不多,煮沸一段时间,水蒸汽充满全瓶,原来的空气基本上被挤了出去,烧到水量所剩无几,立即用细密的织物封口并沉入深井。瓶子一凉,水汽凝结,瓶内气压大降。待瓶温与井水近于平衡,立即取出,则缣开始透气(水膜逐渐晾干,加之内外压力悬殊)。

这其实就是一种绝热膨胀过程,根据焦耳—汤姆孙效应,气体绝热膨胀要吸收热量,这样,瓶温将因此下降,理论上来讲,是可以成冰的(李志超:“《淮南万毕术》的物理学史价值”,全国物理学史、冶金史讨论会论文,1993年10月,南阳)

5“曾青得铁,即化为铜”:就是化学中,铁和硫酸铜反应生成铜硫酸亚铁,铜附着在铁的表面。

曾青就是硫酸铜溶液,因为它是蓝绿色的,所以叫曾青。

化学公式表达:fecuso4=feso4cu

6“金凤为婢妾,红紫徒相鲜”——张耒《自淮阴被命守宣城复过楚雨中遇道孚因同诵楚》

7“鲜鲜金凤花,得时亦自媚。物生无贵贱,罕见乃为贵。”——徐溪月《句》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将心比心

周胤绪乘着官车返回瑁梁城内的时候,彭平康正从一只信封里抽出几张纸,他随意翻了几下,又放了回去,把信封搁在桌上,推了回去,“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抬起头,看向桌前立着的一人,“烦请齐大人明白告知。”

齐得韬瞥了信封一眼,道,“工部科买的名目而已,这样的钱,彭大人从前在兵部的时候,难道没收过?”

彭平康笑了一下,手指笃笃地敲了两下那信封,“从前是从前,我如今已不在兵部,怎好再分一杯羹去?”他说着,陡然沉下了脸,“我若如此行事,岂不是拂了兵部众位大人的颜面?”

齐得韬微微笑道,“彭大人莫慌,我从兵部奉命而来,彭大人安心收着便是,断不会拂了哪位大人的颜面。”

彭平康收回手,往后一靠,抬了抬下巴,“不知齐大人奉的是何人之命?”

齐得韬也扬了扬下巴,“自然是奉徐国公府之命。”

彭平康定睛看了齐得韬一会儿,眯了眯眼,“徐国公府?”他斜了斜嘴角,“敢问是国公府中的哪位大人?”

齐得韬笑而不语。

彭平康又伸手拿过信封,轻轻弹了一下,“是徐和厚罢。”他又把信封丢回了桌面,“徐敬慎都听他大哥的,明面上还做不出这事儿来。”

齐得韬不敢像彭平康一样这么轻飘飘地评论徐知温和徐知恭,只是道,“既如此,彭大人就收下罢。”

彭平康挑眉道,“既然哪位大人都不是,我就更不敢收这钱了。”

齐得韬道,“彭大人不怕拂了徐国公的面子吗?”

彭平康意味深长道,“齐大人若觉得这关乎徐国公的面子,递上信函之时便会挑明,何必多费这么些口舌?”

齐得韬低头一笑,“徐大公子赞彭大人为‘年少万兜鍪’,果真如此。”

彭平康闻言,不自觉地扬了下嘴角,但很快恢复了原来淡漠的神色,“不敢当,这句‘生子当如孙仲谋’也就徐和厚担得起。”他拿过信封,又把里面的几张纸抽了出来,“威边军今日午后才科买的柱子,齐大人就从几百里外的定襄把这名目钱送到了,说到一句‘料事如神’,恐怕诸葛孔明也自叹不如罢。”

齐得韬道,“工部做事,一向如此,彭大人和工部打交道打得不多,不知道也是有的。”

彭平康道,“我和工部打交道是不多,但工部的那点儿难处,我也是清楚的。这科买,赚的就是一点辛苦钱,上上下下做事的人,都靠这点钱镇着,圣上都准了,我哪里敢不允?”他抖了抖手中的纸,“可这回,捞得也太过了罢。纪万里是地方官,上邶州并不是什么富裕之处,又刚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儿,纪万里哪里来的这么多钱给他们榨?”

齐得韬抬起了头,“彭大人也觉得,纪万里手中有这么多钱,颇是可疑,对罢?”

彭平康抬眼与齐得韬对视了一下,又把视线转回纸上,“齐大人尝去上邶州查访木速蛮敲登闻鼓一案,必与纪万里打过交道。齐大人说可疑,算是有理有据,旁人也挑不出错儿来;我却不敢说,我说了,那就是无事生非,构陷将帅,动摇军心了。”

齐得韬道,“我又如何敢无事生非,构陷将帅,动摇军心?”他顿了顿,微笑道,“不过我却能说一句‘可疑’。”

彭平康道,“看来这上邶州‘风气殊焉’啊。”他淡淡道,“只是我听闻,上邶州地方官近来为征民夫,不惜将手中田地全数转卖于木速蛮商人,纪万里的钱,许是转卖田地所得,也未可知啊。”

齐得韬点点头,笑道,“原来如此。”

彭平康又抖了抖手中的纸,道,“地方官难做,因此我劝齐大人一句,‘可疑’二字,轻易说不得,冤了人倒无妨,但要是寒了人心,就不好了。”

齐得韬道,“那彭大人究竟是不敢说‘可疑’,还是不想轻易说‘可疑’?”

彭平康道,“我是不想跟着徐和厚说‘可疑’。”他把信纸放到桌上,“徐和厚是不当官不知做官的难处,我同齐大人说句不好听的,齐大人回去转告了也无妨:纪万里此人,若生在徐府之中,定丝毫不逊色于他,甚而顶了他的位置去,也不是没可能。”

齐得韬听了,笑着摆手道,“这话,也就彭大人这样出身的人敢说了,我可不敢传。”他顿了顿,又道,“彭大人如此说,是推己及人罢?”

彭平康道,“俗语所谓将心比心,如此则各得其平矣。”他垂下眼帘,“我也瞧不上寒门出身的小家子,但做地方官,就得计较那一分一厘,稍不留意,就钱不凑手了,我掌广德军多时,到现在,还得盘算明年的买鸡钱,何况那纪万里资历尚浅、身无依靠?”

齐得韬道,“我原以为彭大人不缺钱呢。”

彭平康道,“地方军队哪有不缺钱的呢?”他意味深长道,“我一人再富裕,也不能抵充广德军军饷啊。”

齐得韬笑了一下,道,“彭大人所说,才是正理。”

彭平康道,“齐大人似乎话中有话?”

齐得韬道,“我身在兵部,知道的就比彭大人多一些,彭大人可千万别同我计较我话中的‘一分一厘’。”

彭平康道,“齐大人但说无妨,这会儿,我且不计较呢。”

齐得韬微微点了下头,道,“彭大人可知,从上邶州军仓失火案至今,兵部再未拨给威边军一分军饷?”

彭平康一怔,就听齐得韬继续说道,“正如彭大人所说,纪万里资历尚浅,身无依靠,且我查访上邶州之时,上邶州军政分明,绝无妄结朋党之象。但纪万里一人,竟能支撑威边军至今,彭大人细想,纪万里手中的钱,究竟是从何而来?”

彭平康闻言,静默了片刻,才慢慢开口道,“徐和厚胆子也太大了,若是徐国公知晓此事,定饶不了他。”

齐得韬笑笑,不说话。

彭平康又瞥了桌上的信纸一眼,“可这层窗户纸,却不该我来捅。”

齐得韬道,“徐大公子料及彭大人会这么说,便要我提醒彭大人一句……”

话还未出口,彭平康便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

第一百二十八章 信仰问题

周胤绪回到宅邸时,已是夕阳西下。

他在前院换下了官袍,往书房去时,问管家道,“可有帖子送来?”

管家道,“有,都在书房里。”

周胤绪问道,“什么时候送来的?”

管家道,“您出门没多久就送来了,是送到门房。”

周胤绪点点头,刚要抬脚进书房,管家就道,“少爷,那个……”

周胤绪停下了脚步,“什么?”

管家道,“那个您的……”

周胤绪了然道,“哦,阿门,阿门怎么了?”

管家道,“哭了一天,说您去耶……咳,就是耶什么地方了,把他丢下了。”

周胤绪失笑,“知道了,一会儿我再去看他。”

说罢,他便进了书房,打眼就是放在书桌上的一只磨喝乐,周胤绪见了就又是一笑。

接着,他翻了翻放在书桌上的帖子,挑几张回了,拿着回好的帖子去给管家的时候,周胤绪又问了一句,“就这些帖子吗?”

管家道,“是,就这些。”

周胤绪颔了颔首,“好。”

说罢,周胤绪便往宅子后院去。

周胤绪这回来瑁梁赴任,一个女人都没带,他是直觉上认为,此次赴任不宜带妻妾,不过周惇也赞同他这么做。

周胤绪刚穿过垂花门,就见到一个小小的金发白肤的身影朝这边扑了过来,周胤绪张臂一抱,正好抱了个满怀,“阿门!”

阿门缩在周胤绪怀里,身子还在一起一伏,显然刚哭完没多久。

周胤绪亲了亲阿门的金发,一边抱着他往屋里走,一边轻声哄道,“别哭,别哭,我没丢下你去耶路撒冷啊。”

阿门小动物似地拱了拱,也亲了亲周胤绪的脖颈。

周胤绪的步伐快了些,他进屋把阿门放到了榻上,挥退了仆人,再合上了门,替他拨了拨挡着眼睛的金发,“怎么哭成这样?嗯?阿门,关于去耶路撒冷的事,我们早就已经说好了,世界上根本没有耶路撒冷这个地方,一个人,是不可能去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地方的,对不对?”

阿门低下头,沉默了半响,才道,“我不喜欢磨喝乐。”

周胤绪哄道,“哦,哦,不喜欢就不喜欢。”

阿门道,“我不喜欢磨喝乐,您却给我磨喝乐。”

周胤绪道,“好,下回阿门说不喜欢,我就听阿门,好不好?”

阿门认真道,“耶稣是神的独生子,是弥赛亚,磨喝乐不可能也是神的儿子。”

周胤绪轻声道,“对,磨喝乐是释迦摩尼的儿子。”

阿门道,“世上只有一个神,就是上帝,上帝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有,不会有神比上帝更全知全能了。”

周胤绪直起了身,“阿门,你该洗澡了。”

阿门乖乖地点了点头,眨了眨他那双如一汪碧湖般清澈的眼睛,“您和我一起洗吗?”

周胤绪摸了摸他的头,“是啊。”

阿门小声道,“我自己会洗。”

周胤绪道,“我不放心阿门一个人洗啊。”

阿门微微嘟起嘴,“可是和您一起洗的话,就很疼。”他看了周胤绪一眼,怯怯道,“我不喜欢疼。”

周胤绪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阿门,你不喜欢我吗?”

阿门又低下头去,“我不喜欢疼。”

周胤绪想了想,问道,“那疼和磨喝乐,阿门更不喜欢哪一个呢?”

阿门似乎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想了好一会儿,道,“……磨喝乐。”

周胤绪笑了起来,“阿门,你的上帝要是知道你这么虔诚,一定会保佑你的。”

阿门道,“上帝知道啊,上帝什么都知道。”

周胤绪道,“那你的上帝,知道我吗?”

阿门郑重地点头道,“知道。”他拿出脖子里十字架吊坠,“我为您向上帝祷告了很多次呢。”

周胤绪忍笑道,“好,好,阿门的上帝知道我,那我便安心了。”

阿门道,“您若信上帝,上帝一定会保佑您的。”

周胤绪认真道,“我不信上帝,可我信阿门,阿门的上帝保佑了阿门,也就保佑了我了。”

阿门嘟囔道,“您不信上帝,却信磨喝乐也是神的儿子。”

周胤绪又笑了起来,转身吩咐仆人准备浴桶和热水。

阿门咬了咬唇,“您方才说,下回我说了不喜欢,就听我的呢。”

周胤绪转回身来,逗他道,“我说了‘下回’,可不是指‘这回’啊。”

阿门闷闷地撅起嘴。

过了一会儿,浴桶布置好了,周胤绪替阿门脱了衣服,抱他进了浴桶。

阿门趴在浴桶边缘,等着周胤绪像往常一样也脱了衣服跨进来,没想到这回,周胤绪只是挽起了袖子,拿起浴瓢舀了一勺热水浇到阿门头上,“闭眼。”

阿门乖乖地闭紧了眼,感受到热水从头上缓缓流了下来,又感觉到额头被亲亲啄了一下。

他睁开眼,看向周胤绪。

周胤绪朝阿门笑道,“阿门,刚才是你的上帝吻了你呢。”

阿门歪歪头,“不是上帝,是您。”

周胤绪道,“阿门怎么知道是我,不是上帝呢?”

阿门又被难住了,他想了好一会儿,道,“我知道是您。”

周胤绪哈哈大笑了起来。

阿门不懂周胤绪在笑什么,只是乖乖地看着他。

周胤绪笑了一会儿,又给阿门洗起了澡,他细细给阿门洗完,又抱他出来,给他擦干净身体,“阿门,你不喜欢疼,该早对我说。”周胤绪一边帮阿门穿衣服,一边说,“你对上帝说的话,都该对我说,知道吗?”

阿门应声道,“知道。”

周胤绪又拿起干布巾擦阿门金色的头发,“那还有什么话,你对上帝说了,却没对我说?”

阿门看了看周胤绪,沉默了片刻,才小声道,“耶路撒冷是存在的。”

周胤绪放下布巾,看着阿门湿漉漉的冒着热气的头发,道,“那明天,我就去替阿门问问耶路撒冷究竟在哪里,回来再告诉阿门,好不好?”

第一百二十九章 心照不宣

徐宁揣着尚衣局裁好的麒麟汗巾和梅花帕子回山池院的时候,看见苏敏儿小心翼翼地护着一只装了一半水的面盆,他心下好笑,“这就开始准备‘投针验巧’的‘鸳鸯水’了?”

苏敏儿瞥了徐宁一眼,“嗯”了一声,“今晚取半盆,明儿白日里再取半盆,再放着过一夜,到了后天,待到经七夕的日头一晒,到了夜里,就可以‘验巧’了。”

徐宁道,“没想到你还信这个。”

苏敏儿道,“你不懂。”

徐宁道,“好,好,我不懂,行了罢?”他顿了顿,见苏敏儿还是小心翼翼地护着那只面盆,又道,“既然这面盆装了‘鸳鸯水’了,你这两日拿什么洗脸呢?”

苏敏儿转头笑道,“你说的,我早想到了,所以我拿的是你的面盆。”

“……”徐宁坐到了榻上,伸了伸手臂,“你报复我,是罢?”

苏敏儿轻轻“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徐宁道,“主子那天这么说,是气恼我和你一同对付徐知让,并不是真的以为……”

苏敏儿道,“徐宁,你喜欢我吗?”

她背对着徐宁,撑着腮,专心致志地盯着面盆里的水,重复道,“徐宁,你喜不喜欢我?”

徐宁笑了一声,道,“唉,其实……”

苏敏儿道,“徐宁,你别拐弯抹角的,就直接说,喜欢,还是不喜欢。”

徐宁看着苏敏儿的背影,道,“喜欢。”

苏敏儿没动。

徐宁道,“但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嗯……”

苏敏儿道,“当然了,你又不是男人。”

徐宁道,“嗯,是啊。”

屋内静默了一会儿,徐宁突然问道,“那你喜欢主子吗?”

苏敏儿干脆道,“喜欢啊。”

徐宁道,“哦。”

苏敏儿道,“但……”

徐宁道,“但也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

苏敏儿道,“那种……嗯……”

徐宁道,“所以,主子那天其实一句话都没说错。”

苏敏儿道,“对,主子心里清楚着呢。”

两人同时无声地叹了口气。

苏敏儿转过身来,“那我的荷包,还要不要送了?”

徐宁道,“送,当然要送。”

苏敏儿犹豫道,“可是主子不愿见到我与你站在同一边,如果你再捧我上去,主子心里难免会有芥蒂。”

徐宁道,“我捧你上去,你就是主子了,怎么会同我一奴才站在同一边?”

苏敏儿道,“可主子未必会这样想,”她咬了咬唇,“若是来日,主子有了新宠,你我今日这番计较,岂不是都为别人作了嫁衣?”

徐宁道,“你怎知,主子一定会这样想呢?”

苏敏儿咬了咬唇,道,“因为我觉得,主子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她顿了顿,道,“是一点儿‘喜欢’都没有,连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都没有。”

徐宁一怔,觉得这是个影响内部团结的问题,忙道,“你连荷包都没送出手,怎么知道主子不喜欢你呢?”

苏敏儿道,“徐宁,你别哄我了。你我心里都清楚,我无论送什么,主子都会面作高兴地收下,因为圣上刚追封了主子生母,主子身边正是缺可靠人用的时候,主子为了稳住我,怕我寻别的出路,当然会装作喜欢我,可是……”她抿了抿嘴,“若是来日有了真正合主子意的女子,我又该如何自处?”

徐宁闻言,想起王杰说的“爱情观”,不禁一笑,“你放心,据我观察,能合主子意的女子,这宫里是肯定不会有了。”

苏敏儿不解道,“如何这么说?”

徐宁便对苏敏儿说了王杰的“爱情观”,说完之后,笑道,“宫里如何会有这样的女子?说句大不敬的,就是皇后对圣上,也难达到主子所说的‘爱’啊。”

苏敏儿听了,稍稍放下心来,“主子若真这样以为,我就放心了。”

徐宁道,“对,所以你尽管送去,主子对你,那是没什么可担心的。”

苏敏儿想了想,道,“好罢,我还是送去。”

徐宁道,“主子只要不讨厌你,那将来求个名分,还是不难的。”

苏敏儿点头道,“是啊。”她又转回身去,“既然不会有真正合主子之意的女子,那我求个名分,也就够了。”

徐宁看着苏敏儿托着腮的背影,道,“有也没关系,我们可以……”

苏敏儿打断道,“要有了,就有了罢。”

徐宁闭上了嘴。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苏敏儿突然站起了身,“你的荷包,我绣好了。”她走到徐宁坐着的榻边,从几上摆的针线盒里翻出那只绣着竹叶,但是没有金边的荷包,递给徐宁,“给你罢。”

徐宁笑着接过,吐舌道,“现下,你就算送了我,我也不敢戴在外面了。”

苏敏儿道,“不戴就不戴,反正这只我绣得也不好。”

徐宁低头摩梭着荷包上的竹叶纹样,“我觉得挺好的。”

苏敏儿道,“没有送给主子的那只好。”

徐宁道,“那也足够好了。”他微微笑道,“就算差了一点儿,也是一份心意,我就从来不求能十全十美。”

苏敏儿看了徐宁一会儿,轻声道,“谢谢你,徐宁。”

徐宁收起了荷包,“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所以,不用谢。”他整了整袖子,“要我说,咱们现在最该担心的,倒不是主子,主子那儿,正是要用人的时候,离不了咱们呢。”

苏敏儿会意道,“对,主子身边正缺人用呢,哪里会同咱们计较没影儿的事儿?”

两人对视一眼,徐宁道,“上回,是咱们太着急了,没摸准徐知让在主子心中的份量。”

苏敏儿道,“而且明面上,咱们就是站到了一块,也不能是为了对付他。”

徐宁道,“不错,这徐知让,不就是会说几句歪理吗?现下他不敢再说他那套理儿了,看主子还会不会喜欢他。”

苏敏儿道,“就是喜欢也没关系,只要让那徐知让一直不敢张口,不就行了吗?”

两人又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章 午间恳谈

徐知温走进徐广书房的时候刚刚用完午膳,往常这个时间点,徐知温总要困个中觉,因此,这会儿他便觉得有些倦意,止不住地微微昏沉。

合上书房门的时候,徐知温甚至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他用力地眨了眨眼,才转回身对徐广行了礼。

徐广自然注意到徐知温的困倦,他先免了礼,接着便温声道,“这么困?”

徐知温又用力眨了眨眼,“是,往常这个时辰,儿子惯是在睡中觉的。”

徐广道,“我也困,要不是手头有桩急事,我不会在这个时辰召你来。”

徐知温行礼道,“父亲辛苦。”

徐广淡淡道,“我再辛苦,也没有你辛苦。”

徐知温直起身,朝徐广一笑,“谢父亲夸奖。”

徐广翻开桌上的一沓信纸,“别谢,论起能耐来,我已经连夸奖你的资格都没有了。”他抚着纸上的褶皱道,“要是可以,我明儿就上道折子引退,让你袭了这国公爵,我手上的兵权也都交给你,你来当这‘徐国公’。从此以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再也不管你了。”

徐广的语气不温不火,徐知温竟也这么顺着徐广的话半开玩笑道,“儿子若作了‘徐国公’,第一桩事情,就要告责五弟‘不孝不悌’,让五弟跪完了祠堂再按律流徙去!”他说着,眯着眼笑了起来,“父亲,到时候,您就是再心疼,也后悔不及了。”

徐广似真似假道,“所以,你是吃准了我,绝‘不可以’引退了?”

徐知温又行礼道,“父亲说笑了,儿子尚无资质袭‘国公’之爵。”

徐广又抚了抚信纸,“我没在与你说笑,”他抬起头,“你知道彭平康在信里怎么夸你吗?”徐广拍了拍桌上的信纸,往后一靠,“你的能耐,实在是太大了,彭平康为了在我面前赞你这一句,发的是八百里加急,特意让手下亲兵跟着送信来的定襄,马都差点累死在路上了。”

徐知温微笑道,“一点小事,惊扰父亲午休了,是儿子的不是。”

徐广慢慢道,“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他盯着徐知温微笑的脸,“彭平康是多么刚强的性子,都被你吓了一跳。”

徐知温道,“彭寄安像他父亲,做事刚直但十分稳妥,父亲见此信,便可安心了罢。”

徐广看了徐知温半响,道,“我对你说过,我还没想好怎么除这纪鹏飞。”

徐知温道,“父亲,您爱惜他的风骨,是这纪鹏飞自己贪污纳贿,通敌卖国,就是满门抄斩也不足以平民愤。”他微笑道,“父亲,是这纪鹏飞有愧于您的赏识,您不必为此耿耿于怀。”

徐广“呵”了一声,“你接下来是想说,上折子参这纪鹏飞不是我们,而是周胤绪,对罢?”

徐知温笑道,“是啊,周见存年少有为,刚刚上任就揭了上邶州经略使贪污卖国之事,圣上看在眼里,将来定会让他承袭他父亲之职,早日入掌中枢。”

徐广摆摆手,道,“周惇能放自己儿子去外地赴任,一定做了十成的准备,这事儿也未必会如你所愿;再者,你与周胤绪并无深交,怎知他不是个稳重人?”

徐知温道,“父亲说的是,是儿子做事莽撞。”

徐广嗤笑道,“你莽撞?你要是莽撞,我们徐国公府就没有人能称得上稳妥了。”

徐知温复行礼道,“父亲谬赞了。”

徐广道,“我有‘谬’赞吗?”他撑着额头,“我是你父亲,都偶有时刻地觉得看不透你的心思了。”

徐知温道,“儿子能想到的,父亲都想得到,只是,父亲比儿子更具有‘仁’之将材。”他的笑容有些沉,“父亲虽说五弟‘十过尽占’,但父亲心里,还是觉得五弟更好一些,比儿子更具有‘将之五材’罢。”他说着,叹息起来,“辜负了父亲期望,儿子实在惭愧。”

徐广道,“无妨,我早说过,你是我儿子,我不嫌你。”

徐知温闻言,不禁一怔。

徐广放下手,抬起头来,“不过有一事,我虽想到了,但我还是要问一问你。”

徐知温回过神来,道,“父亲请问,儿子知无不言。”

徐广道,“那个转卖名下投献来的田地给木速蛮商人的主意,是不是你向傅楚提的?”

徐知温恭敬道,“是。”

徐广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徐知温微微低下了头,余光却观察着徐广的神情,“儿子逾矩了,父亲……”

徐广抬手作了个“停止”的手势,徐知温见状,立刻闭上了嘴。

屋内静默了一会儿,只听窗外传来秋蝉依稀的鸣叫声,天上流云翻滚,午后的阳光洒进书房内,映出空气中细小的粉尘,散着慵懒祥和的气息。

徐知温站了一会儿,不自觉地又生出困意来,他眨了眨眼,用力撑着眼皮,摒住了打哈欠的冲动。

良久,徐广才开口道,“你太……”他看着徐知温站在桌前努力保持清醒的样子,已经到了嗓子眼儿里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他顿了顿,点点桌上的信纸,“……彭平康夸你,真是夸得太贴切了。”

徐知温又低了低头,听徐广接着道,“‘高欢不死矣’,真是恰如其分!”

徐知温一顿,恭敬接口道,“彭寄安竟如此说么?”他扬了扬嘴角,“可他明明知道,儿子并不好酒啊。”

徐广道,“彭平康被你吓着了,写信的时候,话就难免重了些,你可别把他也当作‘须斩的乱麻’了。”

徐知温点点头,顺着徐广的话调侃道,“莫说儿子成不了齐文宣帝的霸业,就是真作了‘英雄天子’,儿子也绝不可能学鲜卑人的习气,拿女人的髀骨作琵琶。”他微笑道,“如此暴虐无道,实在不合孔孟礼教。”

徐广淡淡道,“对,我知道,你是最讲‘礼’的人了,不合‘礼’数的事情,你连想都不会去想。”他意有所指道,“可旁人,不会同你一样,事事都讲‘礼’。若是你遇上一不讲‘礼’的人,弄巧成拙,那可如何是好?”

徐知温抬起头,笑道,“父亲放心,就算有不讲‘礼’的人,他们也没法子像五弟一样,来同我们国公府讲‘情’。”

徐广“哦”了一声,“你既然这么有把握,我就不多言了。”他又抚了抚信纸,似不经意道,“对了,你昨儿又去看过你五弟了?”

徐知温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是啊。”

徐知温说完这一句,就不说了,徐广也没追问徐知让的伤情如何,只是道,“我是在想,若是你五弟伤好了,就叫他跪到祠堂去抄《孝经》和‘三礼’。”

徐知温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是,儿子也这么想呢。”

徐广抬头看了看徐知温,温声道,“瞧你,困得都快支立不住了,快回屋睡中觉罢。”

徐知温朝徐广行了礼,慢慢退出了书房,但出了门后,不知怎的,刚才一直袭扰着他的困意顿时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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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高欢不死矣”典故:

《北齐书》:十一月,周文帝率众至陕城,分骑北渡,至建州。甲寅,梁湘东王萧绎遣使朝贡。丙寅,帝亲戎出次城东。周文帝闻帝军容严盛,叹曰:“高欢不死矣。”遂退师。

武定八年(550年),高洋即皇位的消息一传到西魏宇文泰耳朵里,宇文泰便亲率大军东进,他想试探试探这位年仅24岁的新皇帝是否像他老对手高欢一样骁勇善战。西魏大军一直推进到建州。为了显示自己的实力和才能,高洋趁机纠合六州鲜卑,举行了一次规模庞大的军事演习。漫山遍野,刀枪林立,鼓声喧天,宇文泰不由感叹万分:“高欢并没有死啊!”说罢急忙班师。

这是一句对官、富二代来说很高的赞誉了,被自己父亲的老对手称赞像父亲一样优秀,就说明这个官、富二代实际能力是比自己父亲还要高的。

2高洋是鲜卑化的汉人,他父亲是汉人,母亲是鲜卑人,父亲高欢是靠母亲鲜卑娄氏起家的,所以高洋受的都是鲜卑族的教育。

“快刀斩乱麻”的典故就是出自高洋:

《北齐书》:高祖尝试观诸子意识,各使治乱丝,帝独抽刀斩之,曰:“乱者须斩。”

文中徐广警告徐知温说“你可别把他也当作‘须斩的乱麻’了”,就是这个典故。

3高洋好酒,暴虐无道,拿女人的髀骨作琵琶也是史书上的梗。

《北齐书》:所幸薛嫔,其被宠爱,忽意其经与高岳私通,无故斩首,藏之于怀。

于东山宴,劝酬始合,忽探出头,投于柈上。支解其尸,弄其骨毕为琵琶。一座惊怖,莫不丧胆。帝方收取,对之流泪云:“佳人难再得,甚可惜也。”

高洋曾有一个非常宠爱的薛嫔,容貌倾国,姿色万千。高洋和她如胶似漆、整日厮守在一起。一天,高洋喝得酩酊大醉,忽然想起薛嫔曾和昭武王高岳有过暧昧关系,一时妒心大发,抽出匕首把薛嫔杀了,然后把尸体揣在怀里,又醉醺醺地去找人喝酒。

酒过三巡,高洋忽然从怀里把尸体掏出,然后若无其事地将尸体一一肢解,把薛嫔的髀骨做成一个琵琶,自弹自唱起来,在座者个个毛骨悚然,全身战栗。高洋才把骨头作的琵琶收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佳人难再得,可惜啊。”

所以文中彭平康这么说徐知温,是明褒暗贬,因为高洋所作所为,受过孔孟礼教的汉人是做不出来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位卑言高

午时,瑁梁府府衙。

周胤绪见到府衙中的小吏第二次往香炉里添香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香?”

小吏答道,“是公库印香。”

周胤绪道,“我初到府衙之时,为何却未见府衙中焚香?”

小吏笑道,“周大人,您那天到府衙之时,恰逢范大人与宋大人下乡,两位大人都不在,我们哪里敢用公库印香?”

周胤绪了然道,“原来如此。”他又嗅了一下,不禁又问道,“这印香如何而制?”

小吏为难道,“小的不知,”他想了想,补充道,“不过周大人若喜欢,小的可以去为周大人包一盒印香带回去。”

周胤绪摆摆手,笑道,“不用麻烦,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小吏应了声,见周胤绪没有别的话,就下去了。

没过一会儿,宋圣哲拿着一份公文过来寻周胤绪盖印,周胤绪盖印时,就听宋圣哲似闲聊一般地道,“周大人许是闻不惯这公库印香罢?若是不惯焚香,让府衙小吏撤了香炉也无妨。”

周胤绪把公文递给宋圣哲,“琅州人都爱焚香,我自然也该‘入其俗,从其令’。”他见宋圣哲接过公文,便收回手,“只是我闻不明白这印香中有哪几味香药,便总觉得心下惴惴。”

宋圣哲道,“这印香之中,不过是笺香、檀香、零陵香、藿香、甘松、茅香、大黄、再拌少许杏仁末儿罢了,都不是什么贵重香药,周大人且用便是。”

周胤绪点头笑道,“看来,我此来琅州,是要效仿昔年宋真宗时的‘梅香’故事了罢。”他顿了顿,又笑道,“宋大人可别在心里笑话我‘澡豆为饭’。”

宋圣哲打趣道,“‘噫!其自有公论’,我见周大人,触目如见‘琳琅珠玉’,何尝会笑?”

周胤绪亦打趣道,“宋大人如此赞我,岂非暗指我‘蜂目已露’?”

宋圣哲笑道,“周大人就是‘豹声振耳’,也是‘神气雄爽’,断断没有那‘食人之相’。”

周胤绪亦笑道,“‘食人者,亦当为人所食’,我若在‘金谷园’中见石季伦‘劝酒斩美人’,可做不到‘颜色如故’,宋大人如此说,真是抬举我了。”

宋圣哲道,“琅州又非洛阳,见不到‘金谷春晴’,自然也无石季伦了。”

周胤绪道哈哈一笑,“宋大人客气,”他笑了这一下,慢慢敛了笑容,只是面带笑意道,“怕我不惯闻印香,竟特特过来说了这些话。”

宋圣哲扬了扬手中的公文,“周大人多心,”他微微笑道,“不过闲聊而已。”

周胤绪微笑道,“许是我多心,还让宋大人费心解释了这一通印香原料。”

宋圣哲道,“无妨,周大人不解,我既知道,自然要细细告知,应当的事。”他顿了顿,又道,“往后,周大人若有何不解,直言便是,我当知无不言,否则,周大人惴惴不安,就不免多心了。”

周胤绪看了看宋圣哲,道,“我多心倒不要紧,让宋大人费心,才是我的不是。”

宋圣哲也看了看周胤绪,道,“欧阳文忠尝有诗云:‘焚香礼进士,彻幕待经生’,周大人是同进士出身,礼数轻重如此,其实自有谓也,我以礼待之,算不上多费心。”

周胤绪笑道,“这回我可听出来了,宋大人是觉得我效仿不了‘梅香’,只能作‘窦臭’呢。”

宋圣哲哈哈一笑,“周大人本就是名家子,即使果真‘不喜修饰’,也难掩风度啊。”

周胤绪道,“名家子虽有风度,却多不通庶务,宋大人可别往心里去。”他笑了笑,“昨日之前,我从未去过乡间,未曾亲眼见过田地,农务杂事,更是一无所知,《论语》所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让两位大人见笑了。”

宋圣哲微微一笑,“周大人肯亲自与我和范大人下乡,已是‘入俗从令’,我与范大人,才要同周大人道一声‘委屈’才是。”他意有所指道,“周大人本不该随我们奔波呢。”

周胤绪会意道,“是啊,《周易》有云:‘君子以思不出其位’,我昨日行事,岂非应了《孟子》中所谓‘位卑而言高’?两位大人可别怪罪我才好。”

宋圣哲连忙道,“周大人为瑁梁少尹,非‘委吏’、‘乘田’一般的小吏,关心民生,也是情理之中,何来‘怪罪’一说呢?我与范大人,只是觉得周大人初赴瑁梁,就如此劳碌,未免太过辛苦了。”他想了想,又微笑道,“再者,《孟子》亦有云:‘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周大人方才既引‘位卑而言高’一句,可见心中自有一番沟壑罢?”

周胤绪笑道,“《孟子》为‘四书’之一,我不敢不深研。”他看向宋圣哲,“宋大人是第一甲的进士出身,想来,宋大人读‘四书’,定另有一番见解罢?”

宋圣哲抿了抿唇,看向周胤绪的目光带了一分深意,“若论‘四书’,首先便该论《中庸》,《中庸》有云:‘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又云:‘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此为‘中庸’之‘道不远人’。所谓,‘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我为官至今,时时谨记秉持《中庸》之道而不能‘远人’,”他说到一半,便止住了话头,朝周胤绪笑了一笑,“这便是我的一点浅见了,周大人听了,可别笑话我庸常。”

周胤绪道,“《中庸》之道,为孔圣人修身养性之慧言,如何能说庸常?”他朝宋圣哲点了点头,“宋大人果真好学问。”

宋圣哲道,“不过引用‘四书’而已,不能算作学问。”他又扬了扬手上的公文,“这页公文,还须得范大人盖印,周大人且忙,我就不能陪了。”

周胤绪道,“宋大人去送公文时,记得替我请个假,”他淡淡笑着,“文氏递了帖子,摆了家宴请我叙话,这应酬我不得不去,我去了就必得吃酒,但我酒量不佳,喝多了酒就必得头痛几天,想来往后几天,无法再同两位大人一起下乡了。”

宋圣哲也回笑道,“周大人安心,此话我必会带到。”说着,他转身将离去时,脚步又顿了顿,似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文氏自家酿的酒比外头的都烈一些,周大人若酒量不佳,还是不要贪杯才好。”

周胤绪点头道,“多谢宋大人提醒,我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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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陈氏香谱》卷二《定州公库印香》:

“笺香一两、檀香一两、零陵香一两、藿香一两、甘松一两、茅香半两、大黄半两、右杵罗为末,用如常法。凡作印篆,须以杏仁末少许拌香,则不起尘,及易出脱,后皆仿此。”

宋朝的时候,焚香是蔚然成风,从皇宫到民间都焚香,文人士大夫尤其爱焚香,所以唐宋的时候,上层阶级来说,男人身上应该是比女人还要香的,王安石这样不爱修饰的男人,还被苏洵写《辨奸论》吐槽:“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

2《庄子·山木》:“入其俗,从其令。”

3“梅香窦臭”的典故

欧阳修《归田录》卷二:

“盛文肃丰肌大腹,居马上,前如俯,后如仰,而眉目清秀。东都事略:度肌体丰大,艰起拜。有拜之者,俯伏不能兴,或至诟骂。丁晋公谓疎瘦,面如刻削,二公皆浙人也。梅学士询,好洁衣服,裛以龙麝。其在官舍,每晨起,将视事,必焚香两罏,以公服罩之,撮其袖以出。坐定徐展,浓香郁然满室。有窦元宾者名家子,为馆职,而不事修洁,衣服垢汗,经时未尝沐浴,时人为之语曰:‘盛肥,丁瘦,梅香,窦臭。’”

4“澡豆为饭”出处:

《世说新语·纰漏第三十四》:王敦初尚主,如厕,见漆箱盛乾枣,本以塞鼻,王谓厕上亦下果,食遂至尽。既还,婢擎金澡盘盛水,琉璃碗盛澡豆,因倒箸水中而饮之,谓是乾饭。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

王敦与公主成亲不久,在公主府中如厕,看到漆箱里盛着很多干枣。他以为是厕所里摆设的果品,便顺手拿起来吃,竟将干枣全部吃光。其实这些干枣是用来塞鼻孔,防臭味的。王敦出来后,又有婢女端来金澡盘、琉璃碗,里面分别盛着水与澡豆,让他净手。他却以为是干粮,便将澡豆倒进水里喝掉。婢女全都掩口而笑。

5“自有公论”典故:

《世说新语·品藻第九》:王大将军下,庾公问:“卿有四友,何者是?”答曰:“君家中郎,我家太尉、阿平、胡毋彦国。阿平故当最劣。”庾曰:“似未肯劣。”庾又问:“何者居其右?”王曰:“自有人。”又问:“何者是?”王曰:“噫!其自有公论。”左右蹑公,公乃止。

庾亮曾问王敦道:“听说您有四位好友,都是哪几位啊?”王敦答道:“您家的中郎(指庾敳),我家的太尉(指王衍)、阿平(王澄)以及胡毋彦国(胡毋辅之)。其中阿平最差。”庾亮问他谁最优秀。王敦道:“自有人。”庾亮追问到底是谁。王敦道:“自有公论。”他言下之意,最优秀的就是自己。

6“琳琅珠玉”典故:

《世说新语·容止第十四》:有人诣王太尉,遇安丰、大将军、丞相在坐;往别屋,见季胤、平子。还,语人曰:“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

有人去拜访太尉王衍,遇到其族兄弟王戎、王敦、王导在座,在另一间屋子又见到王敦的弟弟王诩、王澄。他回家后,对人道:“今日太尉府一行,触目所见,无不是琳琅珠玉。”

7“蜂目已露”、“豹声振耳”和“食人之相”:

《世说新语·识鉴第七》:潘阳仲见王敦小时,谓曰:“君蜂目已露,但豺声未振耳。必能食人,亦当为人所食。”

王敦年轻时,潘滔曾对他说:“你蜂目已露,但豺声未发。今后一定会吃人,也一定会被别人吃掉。”

“蜂目豺声”指眼睛像胡蜂、声音像豺狼,在相法上被认为是凶残之相。

“神气雄爽”:

《世说新语·豪爽第十三》:帝令取鼓与之,于坐振袖而起,扬槌奋击,音节谐捷,神气豪上,傍若无人。举坐叹其雄爽。

王敦曾当众表演击鼓,音节谐韵,神情自得,旁若无人,在坐观看的人都称他雄爽。

8西晋石崇的别墅也叫金谷园,“金谷春晴”被誉为洛阳八大景之一。

9“劝酒斩美人”:

《世说新语·汰侈第三十》: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诣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彊,至於沉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石崇每次请客饮酒,常让美人斟酒劝客。如果客人不喝酒,他就让侍卫把美人杀掉。一次丞相王导与大将军王敦一道去石崇家赴宴。王导向来不能喝酒,但怕石崇杀人,当美女行酒时只好勉强饮下。王敦却不买账,他原本倒是能喝酒,却硬拗着偏不喝。结果石崇斩了三个美人,他仍是不喝。王导责备王敦,王敦说:“他自己杀他家里的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10“焚香礼进士,彻幕待经生”:

礼部贡院试进士日,设香案于阶前,主司与举人对拜,此唐故事也。所坐设位供张甚盛,有司具茶汤饮浆。至试学究,则悉彻帐幕毡席之类,亦无茶汤,渴则饮砚水,人人皆黔其吻。

非故欲困之,乃防毡幕及供应人私传所试经义。盖尝有败者,故事为之防。欧文忠有诗:“焚香礼进士,彻幕待经生。”以为礼数重轻如此,其实自有谓也。——《梦溪笔谈》

礼部贡院考试进士之日,在阶前设置香案,主持贡举的官员与参加考试的举人对拜,这也是唐朝旧制。举人所坐的考位,一应物品的供给陈设甚为排场,有关部门还给准备茶水和饮料。至于学究科的考试,则帐幕毡席之类的用品全都撤去,也没有茶水,考生渴了就喝研墨用的水,以致人人都染黑了嘴巴。

这并不是要故意与考生为难,而是为了防止有人利用毡幕和送水的人私下传递所考的经义。因为以往曾有这样做而败露的,所以现在要事事为之防备。欧阳文忠曾有诗说:“焚香礼进士,彻幕待经生。”以为对待二者礼数上的轻重如此悬殊,其实这中间自有原因。

11《周易·艮》:“《象》曰: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考虑事情不超过自己的职责能力,不把精力浪费在自己其实并不了解、也无法施加影响的事情上。

12“位卑而言高”、“委吏”、“乘田”、“立乎人之本朝”的句子都出自于《孟子·万章章句下》:

孟子曰:“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为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恶乎宜乎?抱关击柝’。

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

孟子说:“做官不是因为贫穷,但有时也是因为贫穷;娶妻不是为了孝养父母,但有时也是为了孝养父母。因为贫穷而做官的,便应该拒绝高官而居于低位;拒绝厚禄而只受薄禄。拒绝高官而居于低位;拒绝厚禄而只受薄禄,做什么合适呢?比如说做守门打更一类的小吏。

孔子曾经做过管理仓库的小吏,只说:‘出入的帐目清楚了。’又曾经做过管理牲畜的小吏,只说:‘牛羊都长得很壮实。’地位低下却议论朝廷大事,这是罪过;身在朝廷做官而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这是耻辱。”

13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中庸》

孔子说:“中庸之道不远离人。人去实行中庸之遭却远离了人,他就不是在实行中庸之道。……君子安于目前的地位做他所应该做的事,不羡慕自己地位以外的东西。……居上位,不欺凌下级。在下位,不攀附上级。端正自己不苛求他人,这样就没有怨恨,对上不怨恨天命,对下不归咎别人。所以,君子安于自己的地位等候天命的到来,小人则冒险求得本不应该获取的东西。”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交友不慎

彭平康按着太阳穴,对桌前的司兵参军问道,“又什么事儿啊?”

司兵参军小心翼翼道,“彭大人,昨晚他们出城用的马匹和钱,要不要归账?”

彭平康的手停了一下,“归。”他皱了皱眉,继续揉着太阳穴道,“这笔钱我会填,他们不走驿站,账上就归到‘训军损耗’一栏里头。”

司兵参军应了是,他看了看彭平康,小声建议道,“彭大人,小的下午去给您买些麝香罢,放在枕头里,能安神呢。”

彭平康摆摆手,“不必。”他又按了按太阳穴,“今晚我要去赴文一适的家宴,我记得他那儿有上佳的苏合香酒,我去问他讨一杯来喝就是。”

司兵参军道,“彭大人,您辛苦了。”

彭平康道,“没法子,‘交友不慎’啊。”他一边揉,一边叹气,“下次回定襄,我可要躲着徐和厚走,省得他跟我置气。”

司兵参军道,“彭大人,您这话说的,这徐大公子求您帮忙还来不及呢,怎么能同您置气呢?”

彭平康笑了一下,停下揉太阳穴的手,“你不知道徐和厚,他是最尊孔孟的‘卫之君子’,一旦他不同人讲‘礼’,开始同你论交情了,那就必是桩棘手的事情。”他说着,又开始揉了起来,“这时候你要不想与他论交情,那往后,他就连‘礼’也不同你讲了。”

司兵参军听得半懂不懂,“既如此,彭大人为何还要派人去定襄告知……”

彭平康打断道,“这道理还不简单,徐和厚再能耐,他毕竟还不是‘徐国公’。”他一边按,一边皱眉头,“再者,徐和厚表面上擅作主张,实际也是揣摩徐国公的心思行事。他揣摩徐国公的心思,徐国公当然不会生气;可我要是听了徐和厚的揣测,就按徐国公的心思行事,也是我擅作主张。”

司兵参军跟着叹气,“彭大人也是左右为难。”

彭平康道,“为难倒不为难,其实啊,我也是怕被罚抄《孝经》。”他放下揉太阳穴的手,低头笑道,“我将此事告知徐国公,父亲自然就会知道了。否则,我下次回家,定又要被父亲责罚了。”

司兵参军觉得彭平康此刻的笑容看起来有些莫名的温暖,“彭大人做得对,若不这么做,想来那徐大公子,也会被徐国公责罚罢?”

彭平康闻言,眯了眯眼,“是啊,所以,我必得告知一声,免得此事过后,徐和厚受了责罚,以为是我挑拨他们父子关系,交情没论上不说,到头来成了我的不是,岂不是得不偿失?”

“倒不如事先把话敞开了说,亮亮堂堂的,好话歹话都说了个清楚明白,无论此事成与不成,徐和厚于情于理,都不能指摘我一句。”

司兵参军道,“彭大人,您真不容易,色色样样都要周全,我瞧着,都觉得您太劳累了。”

彭平康道,“周全容易,做事难。”他叹气道,“尤其要通过文一适做事,是难上加难。”

司兵参军了然,“是啊,这里头的忌讳可多着呢。”他想了想,又笑道,“不过彭大人您忌讳的,那周大人也会忌讳,他只会比您忌讳得更多,您不必太担忧。”

彭平康道,“正因他忌讳的比我多得多,这办起事来,他也会比我谨慎得多得多。”

司兵参军想了想,道,“那可不一定呢。”

彭平康问道,“为何?”

司兵参军道,“这周大人谨慎,是对咱们琅州谨慎,他必须谨慎,因为他得待上好一阵子呢。至于旁的州,他才不用管死活,有了纰漏参一本上去,就是参得不对,周太师也会伸手拦下来,他什么都不用担心,他的手脚自然就放开了。”说着,司兵参军隐秘一笑,“这一放开,就是有些许忌讳,他八成也不顾了。”

彭平康道,“八成不顾可不行,他得十成十地不顾,这事儿才办得成。”

司兵参军想了想,道,“那也简单,彭大人您只要让周大人以为,他是按着周太师的心思行事的,不就十成十了么?”

彭平康一怔,尔后立即道,“对。”他想了想,复道,“对,你说得对。”

司兵参军道,“而且这周大人于情于理,也不能指摘您一句不是,毕竟您是想帮他,又不是图自己得利。”

彭平康垂下眼帘思考了片刻,忽又抬起头,“准备轿马。”

司兵参军一怔,“您现在就走?”

彭平康站起身道,“上回我没上文一适的‘任意车’,这次他再请我赴家宴,我自然应当早到一步,道个失礼才对。”

司兵参军点点头,正要出去吩咐准备轿马时,就听彭平康问道,“对了,猪圈可铲平了吗?”

司兵参军回转身,“唉,还没呢。”

彭平康道,“就这么一点活儿,怎么做得这么费劲呢?”彭平康一边整了整衣服,一边漫不经心道,“我还想让他们留在军里养鸡呢,连个猪圈都铲不平,估计垒个鸡窝就更觉得难了罢。”

司兵参军一听,知道彭平康是早想好了的,劝也劝不过来,于是便应和道,“他们人都还没锄头高呢,拿不动铲子,干活就慢,我一会儿就去催催他们。”

彭平康悠悠道,“你催他们的时候就说,要是干不好,或者不想干的,尽管说,我就让他们入了营伎的籍,以后天天学诗词歌赋、吹拉弹唱,就再也不用干活了。”

司兵参军应道,“是,是。”他看着彭平康整完衣服慢慢往外走,忙跟在后面,小声道,“彭大人,您真是难得的良善人。”

彭平康道,“我可不是什么良善人,你没听我说,我要他们入营伎籍吗?”他转过头看了司兵参军一眼,又抿嘴笑道,“我要是良善人,那‘文大善人’又算什么人呢?”

司兵参军会意一笑,“这还用您说?咱们全琅州都知道,这‘文大善人’可是少有的‘仁善’人呢!”

彭平康哈哈笑道,“对,所以,往后这话,你再也别提了罢。这文氏,可比我‘仁’呢,你这话要落在别人耳朵里,旁人还以为我是‘假善’呢。”

司兵参军一怔,忙应道,“是。”

彭平康道,“好了,去给我准备轿马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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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陈氏香谱》卷四:

“麝枕,置真麝香于枕中,可绝噩梦。”

2苏合香酒在宋代是贵族用的保健药酒。

《梦溪笔谈》卷九:

太尉王文正气羸多病,真宗面赐药酒一注瓶,令空腹饮之,可以和气血、辟外邪。

文正饮之,大觉安健,因对称谢,上曰:“此苏合香酒也。每一斗酒以苏合香丸一两同煮,极能调五脏,却腹中诸疾,每冒寒夙兴,则饮一杯。”

因出数杯赐近臣,自此臣庶之家皆仿为之。

陈直《寿亲养老新书》卷四:“苏合香丸,右用十分好醇酒,每夜将五丸浸一宿,次早服一杯,除百病,辟四时寒邪不正之气,旧酒尤佳。”

苏合香是舶来品,产于非洲、阿拉伯、土耳其及印度等地。《梁书》记载中天竺国:“又云大秦人采苏合,先窄其汁以为香膏,乃卖其淳与诸国贾人,是以展转来达中国,不大香也。”

宋代人们使用的苏合香大多为苏合香油,一般作药用。

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六:“今之苏合香如坚木,赤色。又有苏合油如黐胶,今多用此为苏合香。”

赵汝适《诸蕃志》卷下:“苏合香油出大食国,气味大抵类笃耨,以浓而无淳者为上,蕃人多用以涂身,闽人患大风者亦仿之,可合软香及入医用。”

唐慎微《证类本草》:“苏合香,味甘温无毒,主辟恶,杀鬼精物、温盖毒癎痙,去三虫除邪令人无梦魇,久服通神明轻身。”

3《列子·杨朱》:“卫之君子多以礼教自持。”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不守妇道

文一适拿起面前的香囊轻轻闻了一下,随即对坐在一旁的文一夔笑道,“七弟妹好心思。”

文一夔看了一眼文一适,道,“这香囊虽精致,却并非七弟妹亲手绣制,不过是绣娘的手艺,大哥如何能瞧出其中的‘心思’来?”

文一适又闻了一下,“七弟妹托四弟将这香囊转交于我,四弟受托时,竟没探明白其中的‘心思’么?”

文一夔道,“我还真不明白,”他垂下眼帘,“但七夕近在眼前,我得劝大哥一句‘避嫌’。”

文一适漾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这话,四弟该对七弟妹说才对,再者,”他放下手,“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七弟妹许是不清楚,四弟你可是知道的。”

文一夔道,“我当然知道。”他又看了一眼文一适,“但七弟妹确实美,这点,大哥必得承认罢?”

文一适道,“我承认,七弟妹长得美,行了罢?”他捏了捏手中的香囊,“她既美貌,又聪慧,昔年七弟成婚时一见倾心,你我都看在眼里。”

文一夔道,“七弟妹毕竟是年轻媳妇子,七弟又不在家,大哥须得回避才好。”

文一适朝文一夔晃了晃手中的香囊,“四弟可得为我作证,是七弟妹来寻的我。”他把香囊拿到鼻前,又闻了一下,“七弟觉得她‘年轻’,我却觉得她年长。”

文一夔悠悠道,“可旁人议论起来,不会说七弟妹不守妇道,只会说大哥欺辱七弟呢。”

文一适闭着眼,深深地嗅着香囊,“若有人议论,便让他们也闻一闻这‘玉华醒醉香’,他们若闻了,也会不禁将这香囊置入枕间罢?”他睁开眼,“说罢,七弟妹特意制了这‘玉华醒醉香’,又托四弟转交,究竟所为何事?”

文一夔道,“还能为什么?”他伸手拿过手边的茶碗,掀开,“不过是为了七弟名下的那些产业罢了。”文一夔呷了一口茶,“七弟妹觉得,七弟名下的文氏产业,未免有些太多了。”

文一适笑了,“难怪四弟方才劝我‘避嫌’,本以为是为了我的名声,没想到私心里念的是七弟啊。”

文一夔道,“我念七弟,也念大哥。”

文一适叹了口气,“我知道,都是一家人,哪有不念的呢?”

文一夔道,“七弟妹也这么说呢。”

文一适道,“她还说什么了?”

文一夔道,“她说,七弟虽是文状元,但尚无品秩,她一个妇道人家,娘家人丁单薄,并不显赫,管了这两年账,已经是僭越了。她要再管下去,旁人难免会议论她不守妇道。”文一夔说着,放下手中的茶盏,“七弟妹希望,能把她手中的账目,还给大哥来管。”

文一适听了,沉默半响,身体往后微微一靠,把手中的香囊往桌上轻轻一掷,道,“如此美貌,聪慧,又守妇道的女子,七弟能娶到,是七弟的福气。”他抬眼看向文一夔,“你我真是连羡慕都羡慕不来啊。”

文一夔道,“大哥,七弟妹说的也有道理。”

文一适道,“有道理的话,人人会说。比如,我现下就可以说,七弟妹一向聪明能干,是七弟的嫡妻,七弟有了功名官身,我再不应该伸手去管七弟名下的产业,否则,旁人难免会议论我欺占弟产,全无长兄风度。”文一适又叹了口气,“四弟觉得,我和七弟妹的话,谁的更有道理?”

文一夔道,“大哥,‘不守妇道’对一个女子来说,可是顶严重的话。”

文一适道,“所以我一直赞成让女子读书理账,别管什么女诫妇德。”他笑了一声,“否则真遇到了事儿,她们尽可以用妇德来推脱,到头来,还成了我们男人的不是。”

文一夔玩味道,“大哥喜欢的女子,和七弟喜欢的女子,果真全然不同。”

文一适道,“当然不同,就是我与七弟喜欢的一样,我也绝不会和自己的弟弟抢女人,更何况,”他又拿起香囊,“七弟妹可是七弟的元配嫡妻啊。”

文一夔道,“大哥的意思,是不想接管七弟妹手中的账目了?”

文一适把香囊贴到了鼻子上,“欺辱弟妹的事情,我如何会做?”他闭上了眼,“四弟啊,七弟回来若问起此事,你可要为我作证,是七弟妹‘不守妇道’,我可是一件冒犯的事儿都不敢做呢。”

文一夔叹气道,“大哥放心,这香囊原就非七弟妹的手艺,连我一时都没瞧明白其中的‘心思’,七弟就是知道,也定不会介意的。”

文一适道,“那可不一定。”他说着,睁开了眼,“我是能‘避嫌’,可七弟妹若是一心‘不守妇道’,我也拿她没法子。”他看向文一夔,“对女子来说,这本是顶严重的,可七弟妹偏偏不拿‘妇道’当回事儿,我又能怎么办呢?”

文一夔道,“七弟妹也是,”他顿了一顿,“被吓着了。”

文一适放下手,“七弟妹这么聪明的女子,竟有事儿能吓着她?”

文一夔道,“是啊,七弟妹今早收到了从上邶州铺子里传来的一个消息,说是狮城传言,那上邶州经略使通敌卖国,借卖地收受木速蛮的贿赂呢。”

文一适一怔,随即道,“难怪。”他低头看了看手心里的香囊,“今早收到的消息,下午就送了香囊来,七弟妹做事,还真是雷厉风行。”

文一夔道,“大哥,七弟妹有心先问一问你我的意思,就绝不能算‘不守妇道’。”

文一适道,“是啊,她是太‘守妇道’了,自己一言不发,躲在垂花门后面,就看我们会不会接手账目,就看我们会不会写信告诉七弟此事。”他攥着香囊,“她这样的女子,能进皇宫伺候圣上,嫁给七弟,是可惜了。昔年是我看走了眼,误了她的终身,如今是一报还一报啊。”

文一夔道,“大哥,七弟妹并非成心为难你我,她也只是为了护着七弟罢了。”

文一适道,“我懂,咱们家里,最该护着的,就是七弟。她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文家着想。”他深深吸了口气,“好,等过了今晚这场宴,明儿,我就把她手中的账接过来。”

文一夔道,“那……”

文一适打断道,“要不要告诉七弟,还是等先见过周见存后,再做决定。”

第一百三十四章 诛心之论

上邶州,州府衙。

罗蒙正看着司户参军报告完工作进展后匆忙离去的身影,转头对坐在一旁的傅楚道,“傅大人对他方才说的话怎么看?”

傅楚淡淡道,“传言不足信,纪万里的为人有目共睹,想来不过是乡间胥吏的诬毁之言罢了。”

罗蒙正道,“是啊。”他转回头,“当真是有目共睹。”他拿起手边的茶碗,“我也是白问一句,傅大人别往心里去。”

傅楚道,“无妨,罗大人与我共事已久,我的为人,罗大人还不清楚吗?”

罗蒙正掀开盖碗,“自然清楚,因此我才说是白问一句。”他呷了一口茶,“近来我专注于征役之事,连修整礼拜寺一事都无暇顾及,幸亏有傅大人帮忙周全。傅大人勤于理政,我道一声感谢都来不及,如何会疑心傅大人的为人呢?”

傅楚道,“分内之事罢了,如何能当罗大人的这声‘谢’?”

罗蒙正道,“如何不能?”他把茶碗轻轻搁在桌上,“木速蛮不比寻常百姓,傅大人能周全妥贴,是为我了却了一桩心头大事。”

傅楚道,“罗大人客气。”他微笑道,“罗大人的心头事有许多,木速蛮这一桩,决不能算是什么大事。”

罗蒙正道,“若按傅大人这样的说法,我的心头事,就没有能称得上算‘大事’的了。”

傅楚道,“罗大人一心为民,若说有什么‘大事’,也是百姓之事罢。”他说着,笑了起来,“上回请纪万里赴宴时,谈及‘驭民五术’,罗大人所言,确是一番高论。”

罗蒙正道,“我当然记得,那时纪万里还说,你我是‘把百姓看得太低了’呢。”他叹了口气,“现在想来,纪万里所说,并非全无道理。”

傅楚微笑道,“我却觉得,是纪万里把自己看得太低了,才高看了百姓呢。”

罗蒙正转头看着傅楚,“傅大人既这么觉得,当时就该拿这话驳回去,纪万里出身微寒,听见傅大人说高看他一眼,必定高兴。”

傅楚道,“罗大人以为,我没同纪万里说过这样的话吗?”傅楚也看向罗蒙正,“此一类的话,我早同他说过,纪万里却说‘运比命强’。罗大人,是纪万里自己看低了自己,一个人一旦看低了自己,旁人再怎么高看他,也是无济于事。”

罗蒙正转开视线,“傅大人该把话说得更明白些才对,纪万里上回来赴宴时,让傅大人再别拿王侯来比他,可见是傅大人的话说得还不够明白。”

傅楚道,“罗大人怎知是我话说得不够明白,而不是纪万里没听懂呢?”

罗蒙正道,“纪万里要是没听懂,上回如何会来赴宴?又如何会同我们一起卖地?”他吸了口气,“傅大人,此等诛心之论,万万不可随意宣之于口。”

傅楚道,“但纪万里要是真听懂了,他修整军仓时遇了难题,见礼拜寺修缮顺利,就该来讨主意才是,为何至今一言不发?”傅楚说着,不自觉地沉下了脸,“从官阶上论,纪万里可比我高,他要来寻我,我自然也会替他周全,这是我的分内之事。可他偏偏就是不来寻,罗大人以为,究竟是我的话说得还不够明白,还是纪万里看低了自己?”

罗蒙正沉默了片刻,吁出一口气,道,“或许,纪万里只是不想亏欠人情,毕竟,他托傅大人传一篇话,都要拿卖地的钱来酬谢呢。”

傅楚扯了下嘴角,“确实,”他又沉下了脸,“纪万里是知道自己是如何‘不识抬举’的,罗大人当时也在一旁,应该也看得出,纪万里分明是能够听得懂话的。”傅楚垂下眼帘,“他上回听得懂,这回,也该听得懂。”

罗蒙正道,“纪万里上回‘不识抬举’,这回,也能算‘不识抬举’。你我都知道纪万里的性子,他向来就是这么‘不识抬举’的,又何必,”罗蒙正又叹了口气,“为了‘不识抬举’,同他计较呢?”

傅楚道,“纪万里上回是确实‘不识’抬举,这回,他分明是‘识得’抬举的,是偏偏装作‘不识抬举’。罗大人如此为他开脱,心里也是清楚,这回,纪万里是假装‘不识抬举’罢?”

罗蒙正道,“我倒不是为他开脱,只是为纪万里不值罢了。”

傅楚道,“罗大人何出此言?”

罗蒙正道,“因为我以为,纪万里并未看低自己,只是把百姓看得太高了。纪万里实在不该为了高看百姓,而受傅大人这番议论。”

傅楚微笑道,“罗大人方才便说,我此番议论,是诛心之论。既是诛心之论,我如此议论,也是情理之中。”

罗蒙正淡淡道,“杀人诛心,傅大人议论无妨,可要小心别伤着了人。”

傅楚道,“罗大人与我共事至今,可曾见着我蓄意伤人吗?”

罗蒙正道,“不曾。”他顿了顿,道,“蓄意的,不曾。”

傅楚道,“罗大人既知道我不曾蓄意伤人,就不该对我说这些话。”他抿了抿唇,“罗大人的这些话,该直接对纪万里去说才是。”

罗蒙正道,“我方才便说我是白问一句,同傅大人说了这些话,也是知道傅大人断不会往心里去。”

傅楚道,“是啊,罗大人的话,我听得明白,断不会往心里去的。”

罗蒙正道,“既然你我都不会把今天的这番议论听进心里去,我便要请教傅大人一个问题。”

傅楚道,“请教不敢当,罗大人但问无妨。”

罗蒙正淡淡道,“傅大人,即使纪万里真看低了自己,但他毕竟手掌‘威边军’,万一他是当真‘不识抬举’,应了‘杀人诛心’之言,你我该如何自处?”

傅楚闻言,粲然一笑,“罗大人且安心罢,纪万里的为人,上邶州有目共睹。”

第一百三十五章 服膺简策

邰通拿着一幅字走进安景书房的时候,安景正和常川商议七夕的时候要不要出门去看女相扑,常川小心翼翼地建议道,“主子,过年的时候,也有女相扑可以看呢。现在周庶妃刚进门没多久,您就是不进她的屋,也不好在七夕的时候一个人出门去看女相扑,这不是明摆着打周府的脸吗?”

安景撑着腮,懒洋洋道,“那我就效仿宋仁宗,带着她一起出门去看女相扑。”

常川惊道,“主子!您……”

安景挥挥手,“唉呀,我随便说说嘛,她是大家闺秀二门不迈,我喜欢的东西,她都不喜欢,我才不会带她出门,去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常川吁了口气,又道,“主子,这效仿宋仁宗的话,您以后最好也不要说了。”

安景“嗯”了两声,“我懂,宋仁宗废了章献太后给他立的郭皇后嘛,我绝不能学他。”

常川附和道,“是啊,是啊。”

安景想了想,苦着脸道,“可是过年的时候,我得进宫领宴,还得去周府拜访,更没功夫去看女相扑了。”

就在这时,邰通进来了,听到安景的话,笑着接口道,“嗣王爷若想看女相扑,不如就让后院的蕃奴……”

话没说完,安景就立刻挥手打断道,“我就喜欢看汉女表演,蕃奴嘛,就是脱了衣服,也是那二两肉,无论是白是黑,都跟案板上待宰的猪似的,看了就倒胃口。”

常川听了安景的描述,嗤嗤地笑了起来。

邰通没笑,“嗣王爷,您就是不想看府里的蕃奴表演相扑,七夕的时候,还是待在府里比较好。”

常川闻言,立即止住了笑,安景翻了个白眼,“知道了,我七夕的时候,就待在府里给自己找不自在,这总行了罢?”他瞥了一眼邰通,问道,“手里拿着什么?”

邰通道,“是周庶妃写还给您的字帖。”

安景托着腮,“她写的是什么?”

邰通道,“是晋简文帝的《庆赐帖》。”

安景又翻了个白眼,稍稍抬了抬下巴,“打开我瞧瞧罢。”

邰通便把手里的字展了开来,“嗣王爷,请瞧。”

安景瞄了两眼,道,“她临帖临得比我好多了嘛。”

常川眼观鼻鼻观心,立在一旁不敢说话。

少顷,安景又道,“她还说什么了?”

邰通低头道,“周庶妃接了您赐给她的字,便笑道,‘会心处不必在远’。”

安景斜着眼,“还有呢?”

邰通道,“没了。”他一顿,赔笑道,“嗣王爷,临近七夕,周庶妃在后院忙着晒书呢。”

安景“哼”了一声,“我还以为,她会效仿昔年郝隆仰卧晒书呢。”

邰通道,“嗣王爷赐《远近帖》,周庶妃如此说,也算应答得当。”

安景翻了第三个白眼,“她是在嘲讽我,拿我比鸟兽禽鱼呢,你难道没听出来?”

邰通意味深长道,“奴才倒以为,周庶妃是在夸嗣王爷‘湛若神君’,‘轩如朝霞’呢。”

安景道,“我还用得着她来夸?”他转头看向一边的常川,“你看见了罢?她是从心底里瞧不上我,我才不会带她出门呢。”

安景这么说没问题,但常川不敢顺着附和,“主子,周庶妃许是在暗喻‘伯也执殳,为王前驱’呢。”

安景道,“是么?怎么偏我就没看懂呢?”他又转向面前的邰通,“你说说,我要不要回她一句,‘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邰通举着那幅字,看了安景半响,才道,“嗣王爷既不喜欢她,不如回一句‘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

安景嘟起嘴,“这句诗不好。”

邰通微笑道,“那便回‘宁有赖其末,而不识其本’,如何?”

安景鼓着腮帮子轻轻地吹了一下桌上的宣纸,“不好。”他直起身,认真道,“我可以不喜欢她,可她作了我的庶妃,就不许不喜欢我,我这么回,她就更不会喜欢我了。”

邰通道,“嗣王爷不进她的屋,不同她讲话,也不幸她,就靠这么传字帖,她怎么会喜欢上嗣王爷呢?”

安景道,“但我不喜欢同她讲话,也不喜欢同她一块玩儿。”他又嘟起嘴,“反正,她这样的汉女,我不喜欢。”

常川笑道,“主子,周庶妃可带了陪嫁进府呢,周庶妃的陪嫁,也都是汉女。”

安景道,“周府给自家女儿挑的陪嫁,必定都不如她,就算她的陪嫁都喜欢我,她也还是不喜欢我,有什么意思?”

邰通道,“嗣王爷,您是不是不喜欢周庶妃回您的这幅字?”

安景翻了第四个白眼,“你说呢?”

邰通道,“依奴才说,周庶妃的这幅字临得极好。”

安景“哼”了一声,“‘庆’赐帖,她临得当然好了。”

邰通一怔,就听安景道,“三皇子的名讳就是‘庆’字,她别的帖都不临,偏偏临‘庆’赐帖,这是什么意思?”

常川在一旁都听愣了,邰通也没想到安景会在意这个,甚至他都没料到平日里大咧咧的安景会想到这一层。

安景道,“说不出来了罢?”他嘟起嘴,“她就是觉得嫁给我委屈了。”

常川这时反应过来了,立刻安抚安景道,“主子别多心,周庶妃并没这个意思呢。”

安景道,“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这样想的?”他瞥了常川一眼,“还让我别多心,是不是也觉得我比她好欺负啊?”

常川立刻噤了口,低下头去。

邰通开口道,“嗣王爷,您不如回周庶妃一个‘跡’字。”

安景问道,“哪个‘跡’?”

邰通微笑道,“痕迹的迹。”

安景想了想,抚桌笑道,“我懂了,这是‘自反’!”

邰通笑道,“嗣王爷真是通今博古。”

安景立刻站起身,铺开纸,刷刷地写完了字,拿着笔笑道,“这叫‘服膺简策’。”说着,他抬头对邰通道,“我便要看看,她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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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女相扑是宋代节日时,民间特有的一种表演节目,据说表演女相扑的女艺人都穿得很“清凉”。

宋仁宗还亲自带着后妃去宣德门看了这个节目,还赏了东西给表演的女艺人,司马光知道这事儿后,觉得宋仁宗这么做实在是有失体统,还特意写了《论上元令妇人相扑状》劝谏皇帝,他不能直接说皇帝不像话,只能委婉地说是有某些“巧佞”引诱皇帝。

嘉佑七年正月二十八日上

臣窃闻今月十八日,圣驾御宣德门,召诸色艺人,各进技艺,赐与银绢,内有妇人相扑者,亦被赏賚。

臣愚,窃以宣德门者,国家之象魏,所以垂宪度,布号令也。今上有天子之尊,下有万民之众,后妃侍旁,命妇纵观,而使妇人臝戏于前,殆非所以隆礼法,示四方也。

陛下圣德温恭,动遵仪典,而所司巧佞,妄献奇技,以污渎聪明。窃恐取讥四远。愚臣区区,实所重惜,若旧例所有,伏望陛下因此斥去,仍诏有司,严加禁约,令妇人不得于街市以此聚众为戏。

若今次上元,始预百戏之列,即乞取勘管勾臣僚,因何致在籍中,或有臣僚援引奏闻,因此宣召者,并重行谴责,庶使巧佞之臣,有所戒惧,不为导上为非礼也。

2宋仁宗的郭皇后是宋朝第一位被废的皇后,废后案是庆历党争中很重要的一个案子,很多大臣受牵连。

宋仁宗不喜欢郭皇后的主要原因是因为郭皇后是刘太后给他定的,刘太后掌权了很长时间,宋仁宗为了“去太后化”,所以执意废后,甚至为了废后,下令让台谏部门不接受谏官的奏折。

废后的直接原因是郭皇后误扇了宋仁宗一巴掌。

《宋史·列传第一》:其后尚美人、杨美人俱幸,数与后忿争。

一日,尚氏于上前有侵后语,后不胜忿,批其颊,上自起救之,误批上颈,上大怒。入内都知阎文应因与上谋废后,且劝帝以爪痕示执政。

上以示吕夷简,且告之故,夷简亦以前罢相怨后,乃曰:“古亦有之。”

但实际上,郭皇后本人作为皇后来说,是没什么重大失误的,当时所有的谏官御史跪到垂拱殿门之前,告诉宋仁宗绝不能废后,“会郭皇后废,率谏官、御史伏阁争之,不能得。”(《宋史·卷三百一十四》)

就是作为力主废后的吕夷简,当时其实根本说不出正当的、有力的废后理由。

《范文正公年谱》:公即与中丞孔道辅率知谏院孙祖德等诣垂拱殿门,伏奏皇后不当废,愿赐对以尽其言。

守殿门者阖屝不为通,道辅抚铜环大呼曰:皇后被废,奈何不听台谏入言,寻有诏,宰相召台谏,谕以当废状。

道辅等悉诣中书,语夷简曰:人臣于帝后,犹子事父母也。父母不和,固宜谏止,奈何顺父出母乎

夷简曰:废后自有故事。

道辅及公曰:公不过引汉光武劝上耳。是乃光武失德,何足法也!自馀废后,皆前世昏君所为。上尧舜之资,而公顾劝之效昏君所为,可乎?

夷简不能答。

3晋简文帝是司马昱

4“会心处不必在远”

《世说新语·言语第二》: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处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司马昱进华林园游玩,回头对随从说:“令人心领神会的地方不一定在很远,林木蔽空,山水掩映,就自然会产生濠水、濮水上那样悠然自得的想法,觉得鸟兽禽鱼自己会来亲近人。”

5“湛若神君”、“轩如朝霞”

《世说新语·容止第十四》:简文作相王时,与谢公共诣桓章武。王珣先在内,桓语王:“卿尝欲见相王,可往帐里。”二客既去,桓谓王曰:“定何如?”王曰:“相王作辅,自然湛若神君,公亦万夫之望,不然,仆射何得自没!”

司马昱任丞相时,与谢安一起去看望桓温。当时王珣已经先在桓温那里,桓温对王珣说:“你过去想看看相王,现在可以留在帷幔后面。”两位客人走了以后,桓温问王珣说:“相王究竟怎么样?”王珣说:“相王任丞相,自然像神灵一样清澈,您也是万民的希望,不然,仆射(谢安)怎么会自甘藏拙呢!”

《世说新语·容止第十四》:海西时,诸公每朝,朝堂犹暗,唯会稽王来,轩轩如朝霞举。

晋废帝司马奕即位后,群臣每次早朝,殿堂都黯然无光。司马昱气宇轩昂,他到后,朝堂才像朝霞高高升起一样。

6“伯也执殳,为王前驱”、“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世说新语·言语第二》:简文作抚军时,尝与桓宣武俱人朝,更相让在前。宣武不得已而先之,因曰:“伯也执殳,为王前驱。”简文曰:“所谓‘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司马昱任抚军将军时,一次与桓温一同上朝,二人多次互相谦让,要对方走在前面。桓温最后不得已只好在前,于是一面走一面说:“伯也执殳,为王前驱(我手里拿着殳,为王做先驱)。”司马昱回答说:“这就是所谓的‘无小无大,从公于迈(无论大小臣子,都跟着公出游)’。”

7“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

《晋书》:帝虽处尊位,拱默守道而已,常惧废黜。先是,荧惑入太微,寻而海西废。及帝登阼,荧惑又入太微,帝甚恶焉。时中书郎郗超在直,帝乃引入,谓曰:“命之修短,本所不计,故当无复近日事邪!”

超曰:“大司马臣温方内固社稷,外恢经略,非常之事,臣以百口保之。”

及超请急省其父,帝谓之曰:“致意尊公,家国之事,遂至于此!由吾不能以道匡卫,愧叹之深,言何能喻。”因咏庾阐诗云“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遂泣下沾襟。

司马昱虽为皇帝,其实如同傀儡,未敢多言,又怕被桓温所废。当时司马昱见荧惑入太微垣,因晋废帝被废时亦有同样天象,故此十分不安,甚至对桓温亲信也是自己昔日僚属的郗超问桓温会否再行废立之事。

郗超断言道:“大司马正在对内稳定国家,对外开拓江山,臣愿用全家百余口来担保,不会发生不正常的事变。”

等到郗超急于请假回去看望他的父亲(郗愔,忠于晋室)时,司马昱说:“告诉尊父,宗族国家之事,竟到了这种地步,是因为朕不能用道德去匡正守卫的缘故,惭愧慨叹之深,怎能用语言来表达!”接着便咏庾阐之诗:“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吟诵得潸然泪下,打湿了衣襟。

8“宁有赖其末,而不识其本”

《世说新语·尤悔第三十三》:简文见田稻,不识,问是何草,左右答是稻。简文还,三日不出,云:“宁有赖其末,而不识其本!”

司马昱看见田里的稻子时不认识,问是什么草,近侍回答是稻子。他回去后,三天没有出门,说:“哪里有依靠它的末梢活命,而不识其根本的呢!”

9“跡”字和“自反”

《北齐书》:天保元年,立为皇太子,时年六岁。性敏慧。初学反语,于“迹”字下注云自反。时侍者未达其故,太子曰:“迹字足傍亦为迹,岂非自反耶?”

天保元年(550年)六月丁亥日,高殷被立为皇太子,时年六岁。高殷机敏聪慧。初学反语,在“跡”字下注“自反”。侍者不解其意,高殷解释说:“跡字,足字旁边一个亦字就是‘跡’字,难道不是自反吗?”

10“服膺简策”

《北齐书》:九年,文宣在晋阳,太子监国,集诸儒讲《孝经》。

令杨愔传旨,谓国子助教许散愁曰:“先生在世何以自资?”

对曰:“散愁自少以来,不登**之床,不入季女之室,服膺简策,不知老之将至。平生素怀,若斯而已。”

太子曰:“颜子缩屋称贞,柳下妪而不乱,未若此翁白首不娶者也。”乃赉绢百匹。

天保九年(558年),北齐文宣帝出行晋阳,由皇太子高殷监国,他召集各儒生讲授《孝经》。

还请杨愔传旨,问国子助教许散愁:“先生活在世上靠什么自谋生计?”

许散愁回答说:“我从年轻时以来,不上姣美男童的床,不进入少女的房间,衷心信奉图书典籍,不知衰老将要到来。平生的胸怀抱负,就像这样而已。”

高殷道:“颜渊缩进屋子号称贞节,柳下惠坐怀不乱,都不如这位老翁白了头也没娶妻啊。”于是赐绢百匹。

第一百三十六章 旁敲侧击

瑁梁,文府。

彭平康靠在漆斛渍龙皮的椅子上小口抿着苏合香酒,他一口口地抿完,把空杯子搁到桌子上,文一适见状,刚想挥手让婢女再斟一杯来,彭平康便开口制止道,“不必了。”

文一适放下手,转头笑道,“药酒不伤胃,彭都督多饮一杯也无妨。”

彭平康道,“方才这一杯,是我向文员外讨的。若再多斟一杯,文员外便少不得与我同饮了,这正客还未到,我怎么能如此麻烦文员外呢?”

文一适道,“陪彭都督多饮一杯,是我的荣幸,如何能说是什么‘麻烦’呢?”

彭平康道,“是么?”他吸了吸鼻子,“可文员外身上戴的那只荷包中,装的却是‘玉华醒醉香’,这香沁人心脾,让人闻了,都不好让文员外多饮了呢。”

文一适闻言,笑着摘下身上的荷包,“彭都督有所不知,这荷包是我七弟妹所赠,翰林夫人亲手制的香,我不敢放在枕间,自然只能戴在身上。”

彭平康瞥了一眼文一适手中的荷包,没有伸手去接,“原来如此。”他转开视线,“那我就更不敢麻烦文员外了。”

文一适收起香囊,“不麻烦,不麻烦,彭都督千万别同我客气。”

彭平康微笑道,“我要想同文员外客气,方才便不会向文员外讨这一杯酒了。”

文一适了然道,“彭都督是有什么烦心事?”

彭平康道,“近来烦心事是不少,却没有专来烦我的,今儿赴宴,原是来寻乐的,不提也罢。”

文一适笑了笑,“彭都督若想寻乐,广德军中自有营伎可供消遣,我这儿的乐子,怕是入不了彭都督的眼。”

彭平康道,“文员外这儿的乐子是极妙的,只是我,”他顿了顿,还是直接道,“我不喜欢。”

文一适微笑道,“那彭都督可否告知,您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乐子呢?”他意味深长道,“彭都督几次来赴宴,似乎都未寻着合意的乐子,上回,我见彭都督离去时面露不怿,还以为我不慎得罪了彭都督,提心吊胆了几日,连帖子都不敢写一张去呢。”

彭平康道,“文员外多心了。”他转头笑道,“广德军军中营伎就颇合我意呢。”

文一适回笑了一下,“合彭都督心意的营伎,必然不是泛泛之辈。”

彭平康道,“文员外若喜欢,我下回就遣人送两个姿色尚可的来。”

文一适道,“彭都督这话说的,”他轻笑出声,“彭都督明知,我不会喜欢她们。”

彭平康道,“我只是笃定,我送了人过来,文员外即使不喜欢,也会说一声喜欢。”

文一适闻言,似半开玩笑地调侃道,“彭都督是在‘勉强’我了?”

彭平康也像是在开玩笑地接口道,“上回文员外‘勉强’了我,我难道就不能‘勉强’一下文员外吗?”

两人对视了一眼,均哈哈一笑,文一适道,“好,彭都督的意思,我明白了。”他侧转身,朝彭平康郑重地倾了倾身,“上回,是我冒犯了彭都督。”

彭平康也点了点头,道,“文员外也是一片好意,是我不领情。”

两人互相致意了一下,文一适接着又道,“既然彭都督在我这儿寻不了合意的乐子,那就不妨说说近来的烦心事罢?”他微微笑道,“虽不是专来烦彭都督的,但终究是桩烦心事。”

彭平康带着笑意看了文一适一眼,“我既向文员外讨了这一杯酒,就不同文员外客气了。”他转回头,“我是想请文员外替我在周少尹面前敲敲边鼓,替我说几句话。”

文一适没同意,也没立刻拒绝,“我与周少尹素无往来,今次也是头一次会面,彭都督如何要我敲边鼓?”

彭平康道,“我也是听说,文翰林颇得圣上青眼,因此文员外说话,周少尹必定会给几分面子的。”

文一适道,“论起面子,周少尹是会同我说道几句;可论起里子,我在周少尹面前,万万及不上彭都督的份量。”他顿了顿,又道,“再者说,七弟曾受过周太师门生的训斥,我见了周少尹,少不了又多添了几分尴尬呢。”

彭平康道,“要说尴尬,也没有比周少尹赴任,却不来拜会我这个同僚更尴尬的了。”

文一适抿了抿嘴,“彭都督,官场上的事,我一向不懂,周少尹来赴家宴,也是看我七弟的面子,我如何敢在两位大人面前说三道四?”

彭平康微笑道,“是啊,文翰林的面子,我也不敢不看呢。”他意有所指道,“就连翰林夫人的面子,我都不敢拂了,何况,”他眯了眯眼,“那周见存呢?”

文一适想了想,忽而抬起袖子,轻轻嗅了一下,“这‘玉华醒醉香’的香气,果真如此明显吗?”

彭平康道,“是,我与文员外相距不远,都能闻到这‘玉华醒醉香’呢。”

文一适道,“周少尹才从定襄来琅州,恐怕还不识这‘玉华醒醉香’。”

彭平康道,“他纵然不识,但既已来了琅州,就须得学识香,今番见了文员外,就是出于礼节,他也定然会问上一问。”

文一适道,“周少尹问了也无妨,我定会细细解了给他听,这原就是按香谱配的,并没有什么独门秘方。周少尹若有兴趣,我便把琅州人惯用的香方子送他一份,也就是了。”

彭平康道,“琅州人惯用的,定襄人却不一定闻得惯呢。”

文一适道,“彭都督与宋长史本也闻不惯,可任了琅州地方官后,也……”

彭平康打断道,“无妨,文员外的难处,我一向是清楚的。”

文一适笑着点了点头,“多谢彭都督谅解。”

彭平康道,“既然文员外不愿替我说话,我也不‘勉强’了,但是,”他悠悠道,“周见存若问文员外要香方子,文员外也别立即就遂了他的愿。”

文一适闻言笑了一下,刚要答话,就听门边响起管家叩门的声音,“周大人到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唐突西施

文一适出去迎周胤绪的时候,彭平康对屋子另一边端着酒壶的婢女扬了扬手,又指了指桌上的空酒杯,“再斟一杯罢。”

婢女依言上前斟满了酒,复行了半礼,低眉顺眼道,“彭都督,请用。”

彭平康伸手握着酒杯,调笑了一句,“你身上可真香。”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比这‘沉香连三暖阁’都香。”

婢女的脸微微发红,“谢彭都督夸奖。”

彭平康又抿了口酒,“你用的是什么香啊?”

婢女轻声道,“奴婢哪有资格用香?不过是用了傅身香粉罢了。”

彭平康笑道,“这我知道,女子沐浴后,多爱用生绢夹带盛了这香粉敷身,”他放下酒杯,一把拉过婢女的手,“听说女子用了这傅身香粉后,通体雪白,皮肤晶莹,吹弹可破,可是真的?”

婢女把手中的酒壶放到一旁的桌上,顺势依偎到彭平康的怀里,“是,是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清晰的脚步声以及文一适与周胤绪依稀的交谈声。

婢女听到脚步声往沉香暖阁这边过来,慌忙想起身,却被彭平康一把揽住了腰,她刚想说话,就听彭平康在她的头顶上笑道,“那便让我亲眼瞧瞧罢。”

脚步声越来越近,婢女不敢大声挣扎,只能红着脸小声求饶道,“彭都督,现在……现在不是时候呢……”

彭平康道,“是么?”他的手摸上了婢女雪白修长的脖颈,“要是你觉得现在不是时候,我就跟你家主子要了你,让你入广德军作营伎,这样一来,我说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你说好不好?”

婢女闻言就是一惊,再不敢多言,只是一张小脸越来越红,她靠在彭平康怀里,听见彭平康似乎在笑,但语气却没方才那么热情,“嗯……我闻出来了,你发上用的是乌头麝香油……”

周胤绪第一次见到彭平康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幅貌似香艳的情景,他看着眼前的场面,挑起了眉。

文一适清了清喉咙,笑着打了个圆场,“瞧我,竟在伏末时在沉香暖阁待客。这小婢大约是受不住热,也坐到漆斛渍龙皮的椅子上去,和彭都督挤在一处了。”

文一适一开口,彭平康怀里的婢女再也待不住了,她稍稍一挣扎,发现彭平康已经放松了桎梏,立刻站起了身,朝着文一适低下了头,“奴婢僭越。”

婢女青丝散乱,外衣已被彭平康扯下了半边,露出白皙的脖子及上胸,周胤绪看了她一眼,笑道,“依我看,是文员外太节俭,这伏末的沉香暖阁里只摆了一张漆斛渍龙皮,难怪这小婢要挤到彭都督身边去。”

彭平康像是没听见三人说话似的,自顾自地又斟了一杯酒喝。

文一适看了看彭平康,扬了扬嘴角,对那小婢道,“既觉得热,就同我一起到外头,再去给周少尹搬张漆斛渍龙皮来。”

婢女赶忙应了声,文一适又看了彭平康一眼,转身带着婢女出了门。

周胤绪看了这一场眉眼官司,又见文一适借故离开,心里有了底,他见沉香暖阁的门关上了,便走到彭平康对面一张普通的椅子上坐下。

恰好彭平康又喝完了一杯酒,放下酒杯后,对周胤绪道,“周少尹好大的面子,让文好德亲自去搬龙皮来。”他伸手拿过酒壶,“周少尹出身相门,不知道这文好德家只有两张漆斛渍龙皮,还说文好德太节俭,他可冤枉呢。”

周胤绪往后微微一靠,挑眉看着彭平康,“这两张龙皮,彭都督已坐了一张去,如何却说我奢侈?”

彭平康放下酒壶,“我可没说周少尹奢侈,只是觉得文好德冤枉。”他掀起眼皮,睨了一眼周胤绪,“论官阶,我可比周少尹高,文好德不懂官场规矩,却也觉得你我不该平起平坐呢。”

周胤绪不动声色,“那彭都督是以为,我不该坐在这儿了?”

彭平康又喝了一杯酒,放下酒杯的同时,笑着挪了挪身子,拍了拍自己身侧,“依我看,周少尹该坐在这儿才对,既让周少尹坐了漆斛渍龙皮,又合了官场座次,岂不妙哉?”

彭平康这是拿周胤绪比方才的婢女,周胤绪听了,却未露出恼怒的神色,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彭都督的模样,倒让我想起宋代的夏英公了。”

彭平康斜了周胤绪一眼,“周少尹抬举我了,我可编不出《古文四声韵》。”

周胤绪道,“我只是想夸彭都督治军严谨。”他微微笑道,“南方元昊若想募得彭都督首级,与钱必然不止三千罢。”

彭平康道,“当不得周少尹的这声夸,我广德军可没有‘贷仓’,更别说家累矩万,连明年的买鸡钱都还在发愁呢。”

周胤绪道,“彭都督竟会缺钱?”他微笑道,“我还以为,彭都督名下有万斛谷田呢。”

彭平康听了这话,没立即接口,又慢慢斟了一杯酒,才道,“当然缺钱,不知周少尹可否接济一二?”他拿起酒杯,“不过想来我也是白问一句,周少尹连广德军的门槛都不肯踏进一步呢。”

周胤绪道,“我既不能与彭都督平起平坐,又如何敢唐突登门呢?”

彭平康悠悠道,“周少尹所言,确有一番道理,有道是,‘何乃刻画无盐,唐突西施也’,周少尹不敢‘唐突’,也是情理之中。”

周胤绪看了看彭平康,忽而道,“彭都督有话,不妨直说。”

彭平康喝净了杯中的酒,“闲聊而已,哪有什么话?”

周胤绪微笑道,“那彭都督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话来激我呢?”

彭平康转了转手中的酒杯,“周少尹是听岔了话罢,我可一直在称赞周少尹呢。”他搁下酒杯,“倒是周少尹,头次见面,就拿我比夏英公,让我都不知该如何接口了。”

周胤绪道,“彭都督既这么说,我就当彭都督‘无话’,今儿来赴宴,权当是来陪我寻乐吃酒的。”

彭平康道,“我赴宴,自然是来寻乐吃酒的,若说席间有人‘有话’说,那也不是‘我的话’。”

周胤绪闻言,想了一想,又看了看彭平康纨绔的样子,笑道,“彭都督要早这样说,我方才就不会听岔了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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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沉香连三暖阁”

周密《癸辛杂识》:“性侈靡而深险,其家有沉香连三暖阁,窗户皆镂花,其下替板亦镂花者。下用抽替,打篆香于内,香雾芬郁,终日不绝。”

2“傅身香粉”

《陈氏香谱》:“英粉、青木香、麻黄根、附子(炮)、甘松、藿香、零陵香各等分,同捣罗为末,以生绢夹带盛之,浴罢傅身。”

3“乌头麝香油”

元《居家必用事类全集》:“香油2斤,柏油2两(另放),没石子6个,川百药煎3两,五倍子半两,诃子皮1两半,酸榴皮半两,猪胆2个(另放),真胆矾1钱,早莲台半两。

上为粗末,先将香油锅内熬数沸,然后将药末下入油内同熬,少时倾出油入罐子内盛,微温入柏油1两,搅渐冷入猪胆,又搅令极冷,入下药:零陵香3钱,藿香叶3钱,香白芷3钱,甘松3钱,麝香1钱,再搅匀,用厚纸封罐口。

每日早、午时、晚西各搅1次,仍封之。如此10日后,先晚洗头发净,次早发干搽之。不待数日,其发黑绀,光泽香滑,永不染尘垢,更不须再洗用之。一方,去柏油,加王不留行半两,依法造用。”

4夏英公就是宋朝名臣夏竦,这个人很有争议,《宋史》把他的传记和王钦若放在一起,但是从传记来看,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会写诗、编书、治军、打仗、最早的“虹桥”也是他造的。

夏竦死的时候对封他的谥号是有过争执的,宋仁宗很欣赏他,想封他为“文正”,但是大家都说夏竦是“奸邪”,所以只能改封“文庄”。

《宋史》:竦材术过人,急于进取,喜交结,任数术,倾侧反覆,世以为奸邪。

《宋史》:寻以病归,卒。赠太师、中书令。赐谥文正,刘敞言:“世谓竦奸邪,而谥为正,不可。“改谥文庄。

5“漆斛渍龙皮”和夏竦的梗

陈师道《后山谈丛》卷二:“夏英公伏日供帐温室,戒客具夹衣,客皆笑之。既坐,体寒生粟,乃以漆斛渍龙皮也。”

据说古代的这种“龙皮”夏天浸了水就生寒气,专门是铺在坐具上的,一种挺奢侈的“皮”。

6《古文四声韵》

夏竦在郭忠恕《汗简》的基础上,编著了古文字的字汇《古文四声韵》一书,按韵编排,是研究战国文字的重要参考资料。

《夏文庄公竦神道碑》:“祥符中,郡国多献古鼎钟盘敦之器,而其上多蝌蚪文字,公乃学为古文奇字,至偃卧以指画侵肤,其勤若此。”

7“治军严谨”的梗

《宋史》:其为郡有治绩,喜作条教,于闾里立保伍之法,至盗贼不敢发,然人苦烦扰。

治军尤严,敢诛杀,即疾病死丧,拊循甚至。尝有龙骑卒戍边郡,剽,州郡莫能止,或密以告竦。

时竦在关中,俟其至,召诘之,诛斩殆尽,军中大震。其威略多类此。

8“募得首级与钱三千”的梗

《宋史》:谏官御史交章论:“竦在陕西畏懦不肯尽力,每论边事,但列众人之言,至遣敕使临督,始陈十策。

尝出巡边,置侍婢中军帐下,几致军变。

元昊尝募得竦首者与钱三千,为贼轻侮如此。今复用之,边将体解矣。”

9“贷仓”、“家累矩万”和“万斛谷田”的梗:

《宋史》:然性贪,数商贩部中。在并州,使其仆贸易,为所侵盗,至杖杀之。

积家财累钜万,自奉尤侈,畜声伎甚众。

所在阴间僚属,使相猜阻,以钩致其事,遇家人亦然。

《宋史》:又籍塞下闲田,募人耕种,岁得谷数万斛,以备振发,名曰贷仓。

10“唐突西施”梗

《晋书》:庾亮尝谓顗曰:“诸人咸以君方乐广。”顗曰:“何乃刻画无盐,唐突西施也。”

庾亮曾经对周顗说:“大家都把你与乐广并列。”周顗说:“何必要这样美化丑女无盐,而亵渎了西施呢。”

第一百三十八章 说话有趣

彭平康晃着酒杯道,“周少尹都将我比作夏英公了,想来我的话,周少尹也不会信以为真罢。”

周胤绪玩味道,“夏英公能指着死人说是活人,彭都督就是巧舌如簧,也没有这份劈人棺材的本事罢?”

彭平康道,“我确没有剖人冢墓的本事,但,”他抬起头,朝周胤绪笑道,“我能把活人说成死人。”

周胤绪一挑眉,道,“是么?”他侧过头,“果然,彭都督的话,不能信。”

彭平康道,“我早知周少尹不会信我的话,因此同周少尹的话,就重了些。”

周胤绪道,“无妨,彭都督对我的话再重,也不会将我‘说成死人’罢?”

彭平康哈哈一笑,“不会,周少尹年少有为,莫说我不能将周少尹说死,就是我真有这份本事,我也不舍得用在周少尹身上。”他又往椅子的一侧靠了靠,拍了拍身边的空隙,“周少尹当真不坐过来吗?我看周少尹似乎热得很呢。”

周胤绪还是不恼,反而半真半假地调侃道,“彭都督坐的‘位子’太小了,容不下第二人呢。”

彭平康道,“周少尹坐的‘位子’也不比我大,周少尹坐在那里,连手脚都伸展不开,还不如坐到我这儿来。”

周胤绪道,“彭都督觉得我坐的‘位子’太小,全因是我的身量长,若按寻常人的身量,这‘位子’,本就已经不小了。”

彭平康道,“是啊,周少尹可不是‘寻常人’呢。”他微笑道,“想来范大人与宋大人,也不敢等闲视之,定已为周少尹排了合乎周少尹身量的‘位子’罢?”

周胤绪的眼神暗了一暗,“彭都督方才说来赴宴是为了吃酒寻乐,怎么这会儿,却问起‘位子’上的事儿了?”

彭平康道,“周少尹方才说,我的话,全不能信,怎么我一说到‘位子’,周少尹便不自在了呢?”

周胤绪道,“我是听到彭都督议论范大人与宋大人,便觉得不自在,我不爱背后说人。”

彭平康道,“周少尹的这个毛病可得治一治,”他微笑道,“昔年周太师为圣上出谋划策,可谓是‘盛德绝伦’,周少尹若不爱背后说人,难道连半个‘入幕之宾’也不用了么?”

周胤绪也微笑道,“我不像彭都督,生来是‘将种’,便矫情文弱了些,彭都督见谅。”

彭平康道,“家祖可并未有‘北伐公孙,西距诸葛’这样大的功绩,周少尹谬赞了。”他顿了顿,带着一丝调侃的意味道,“且,‘应变将略,非我所长’,如何能被周少尹赞一声‘将种’呢?”

周胤绪听了,竟一时语塞,彭平康见状,哈哈笑了起来,“同周少尹说话真是……”他笑了一会儿,道,“真是有趣,比范扬采与宋茂行有趣多了。”

周胤绪语滞了片刻,呼出一口气,道,“彭都督的话,不能信。彭都督说有趣,其实是意指无趣,对罢?”

彭平康道,“我说周少尹有趣,是当真有趣。”彭平康眼波流转,“瑁梁像周少尹这样有趣儿的官实在不多,许多人是自以为有趣,旁人看来,却觉得他做作得很。”

“就说宋茂行罢,他是惯会打趣的,但他的俏皮话,也就是与他合得来的人才觉得有趣。我觉得他无聊,又不好说他做作,同他说话时,常常要附和着笑,可是累得很呢。”

周胤绪心里其实有一点同意彭平康对宋圣哲的评论,但宋圣哲是周惇亲口夸过的人,所以他面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宋茂行的学问,可是好得很呢,彭都督若觉得宋茂行无趣,或许是没听懂他的打趣罢。”

彭平康道,“或许罢,”他搁下酒杯,“宋茂行是第一甲进士出身,却不知‘任意车’为宋人杜撰,岂不是有意做作?”

周胤绪一怔,就听彭平康淡淡道,“就是宋茂行未看过《迷楼记》,但《隋书》中,只记有‘行殿’与‘六合城’,可并没有什么‘任意车’。文好德不学无术也就罢了,难道东郡第一甲的进士也没读过《隋书》吗?”

周胤绪想了一想,才明白“任意车”是指什么,他一想明白,就感觉自己似乎起了反应。好在衣衫宽大,看不大出,周胤绪直了直身体,尴尬地“哦”了一下,又干咳了一声,刚想转移话题,就见彭平康向自己投来探究的目光,“周少尹必定熟读《隋书》罢?”

周胤绪深吸一口气,“是啊,《隋书》里并没有什么‘任意车’呢。”他一边说,一边似不经意地把右手拢到左边,让宽大的衣袖盖住下身,“但《隋书》并非科举必读书目,彭都督对宋茂行未免太苛刻了些罢。”

彭平康留意到了周胤绪尴尬的小动作,他看周胤绪的眼神微微一变,“周少尹似乎又有些不自在,可是因为太热了?”

周胤绪一顿,尽量稳住气息道,“我惯是,不爱背后说人的。”他又一顿,转移话题道,“确是有些热,文好德怎的还没搬了龙皮来?”

这时,彭平康站了起来,一边笑着向周胤绪这边走来,一边扫视着周胤绪有意盖住的部位,道,“方才我一时忘了,周少尹才是今天的主客,不该被如此怠慢呢。这漆斛渍龙皮,该让周少尹坐了才对。”

周胤绪这下是真觉得热了,“无妨,彭都督都在那‘位子’坐了这么长时候了,我怎能夺了彭都督的‘位子’去?”

彭平康仔细观察着周胤绪的神色和他的一举一动,刚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就听暖阁门被轻轻叩了叩,接着被推开了,文一适和一名抱着漆斛渍龙皮的小婢走了进来。

文一适见到彭平康站在坐着的周胤绪面前,显然有些意外,“两位……”

周胤绪终于等到彭平康视线转移的时候,他立刻站了起来,向彭平康匆匆道了声“抱歉”,一边径直往门外走去,一边向文一适问道,“文员外,请问此间可有更衣的……”

文一适赶忙道,“有,周少尹且往右边走,自有婢女引您去呢。”

周胤绪一步不停地走了,文一适看向一边站着的彭平康,刚想开口发问,就听彭平康淡淡道,“恭喜文员外了。”

文一适一头雾水,“喜从何来?”

彭平康眯了眯眼,道,“文员外瞧周见存方才慌张的样子,我恐怕,你们文家的厕轩中,又要出一个文经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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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劈人棺材”的梗

是指夏竦在庆历党争中,诬陷石介诈死,要求宋仁宗下令开棺验尸的事情。

庆历新政时期,石介赋《庆历圣德颂》,赞革新派,贬保守派,指责反对革新的夏竦等人为大奸。

后来庆历新政失败了,石介也死了,当时恰逢徐州孔直温谋反,败露后被抄家,石介过去与孔直温的来往书信也被查抄出来。夏竦为置政敌于死地,借此大作文章,对宋仁宗说石介其实没有死,被富弼派往契丹借兵去了,富弼做内应。

这一招实在毒辣至极,宋仁宗便派官员去发棺验尸,庆历五年(1045)十一月和庆历七年(1047)六月两次下令核查存亡实况,幸亏有知兖州杜衍、提点京东刑狱吕居简和见义舍身青年才俊龚鼎臣具保,石介才幸免被开棺。

《宋史》:会徐狂人孔直温谋反,搜其家,得介书。

夏竦衔介甚,且欲中伤杜衍等,因言介诈死,北走契丹,请发棺以验。诏下京东访其存亡。

衍时在兖州,以验介事语官属,众不敢答,掌书记龚鼎臣愿以阖族保介必死,衍探怀出奏稿示之,曰:“老夫已保介矣。君年少,见义必为,岂可量哉。”

提点刑狱吕居简亦曰:“发棺空,介果走北,孥戮非酷。不然,是国家无故剖人冢墓,何以示后世?且介死必有亲族门生会葬及棺敛之人,苟召问无异,即令具军令状保之,亦足应诏。”

于是众数百保介已死,乃免斫棺。

2“盛德绝伦”梗

《晋书》:坦之字文度。弱冠与郗超俱有重名,时人为之语曰:“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嘉宾,超小字也。

郗超早年便享有盛誉,与王坦之齐名,时人称赞道:“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

3“入幕之宾”梗

《晋书》:温怀不轨,欲立霸王之基,超为之谋。谢安与王坦之尝诣温论事,温令超帐中卧听之,风动帐开,安笑曰:“郗生可谓入幕之宾矣。”

桓温心怀不轨,一直想篡夺帝位,郗超则是桓温的谋主。谢安曾与王坦之一同去拜访桓温,郗超躲在幕帐中偷听他们谈话。恰巧这时一阵风把幕帐吹开,暴露了郗超。谢安笑道:“郗生可谓入幕之宾矣。”

4“将种”与“北伐公孙,西距诸葛”

晋朝的时候,普遍的风气是轻视武将,有一次晋武帝和胡贵嫔玩一种叫摴蒱的游戏,互相争一支箭,晋武帝的手指被弄伤了,就对胡贵嫔怒道:“你真是个将种!”

胡贵嫔是胡芳,她的父亲是胡奋,她是将门之女,于是她回道,“你的爷爷北伐公孙渊,西克诸葛亮,你难道不是将种吗?”

《晋书》帝尝与之摴蒱,争矢,遂伤上指。帝怒曰:“此固将种也!”芳对曰:“北伐公孙,西距诸葛,非将种而何?”帝甚有惭色。

其实这里非常讽刺,司马懿统一天下,是非常辉煌的伟业,但是他的子孙都以他为耻。

5“应变将略,非我所长”梗

《世说新语·排调第二十五》:郗司空拜北府,王黄门诣郗门拜,云:“应变将略,非其所长。”骤咏之不已。郗仓谓嘉宾曰:“公今日拜,子猷言语殊不逊,深不可容!”嘉宾曰:“此是陈寿作诸葛评,人以汝家比武侯,复何所言?”

郗愔拜为北府统帅,王徽之到郗家祝贺。他认为郗愔不是将帅之才,便反复诵道:“应变将略,非其所长。”郗融很不高兴,对郗超道:“父亲今日拜官,子猷却言语不逊,实在难以容忍。”郗超却道:“这是陈寿在《三国志》中对诸葛亮的评语,人家把父亲比作诸葛武侯,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6“任意车”出自《迷楼记》,说是何稠给隋炀帝制作了一种专门用来幸女人的“工具”,还说隋炀帝偏爱幼女,这种工具是专门用来“幸女童”的,但实际上正史里面根本没有这回事,只是说隋炀帝很信任何稠。

《迷楼记》:是月,大夫何稠进御童女车。车之制度绝小,只容一人,有机处于其中,以机碍女之手足,女纤毫不能动。

帝以处女试之,极喜。

召何稠谓之曰:‘卿之巧思,一何神妙如此?’

以千金赠之,旌其巧也。

何稠出,为人言车之机巧。

有识者曰:‘此非盛满之器也。’

稠又进转关车,车周挽之,可以升楼阁如行平地。车中御女,则自摇动,帝尤喜悦。

帝谓稠曰:‘此车何名也?’

稠曰:‘臣任意造成,未有名也,愿赐佳名。’

帝曰:‘卿任其巧意以成车,朕得之任其意以自乐,可名任意车也。’

何稠再拜而去。”

7“六合城”

其实何稠是一位非常聪明和有才华的能工巧匠,隋炀帝攻高丽时,命何稠在辽水上造桥,两天而成。他还设计制造“行殿”及“六合城”,一夜之内在前线合成一座周围八里、高十仞的大城,四隅有阙楼,四面有观楼,城上布列甲士,立仗建旗。第二天早晨,高丽人看见,惊奇以为是神功。

《隋书》:时工部尚书宇文恺造辽水桥不成,师不得济,右屯卫大将军麦铁杖因而遇害。

帝遣稠造桥,二日而就。

初,稠制行殿及六合城,至是,帝于辽左与贼相对,夜中施之。

其城周回八里,城及女垣合高十仞,上布甲士,立仗建旗。四隅置阙,面别一观,观下三门,迟明而毕。高丽望见,谓若神功。

第一百三十九章 以道殉人

定襄。

文一沾抽出信纸时,莫名打了个喷嚏,他朝一旁的杜韫玉歉意地一笑,“杜寺丞见笑了。”

杜韫玉道,“无妨,这季节转换之时,极易风寒,文翰林该小心身体才是。”

文一沾又是一笑,才低头看信纸上的内容,读信时全程面无表情,看到落款时,才稍稍扬起了眉,“纪万里竟给杜寺丞写信?”

杜韫玉道,“我也没料到纪万里竟会给我写信,我与他只会了一面,连话都没说上几句,他写这样的信给我,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吗?”

文一沾道,“那杜寺丞把这封信给我,岂不是也是将我架在火上烤?”

杜韫玉“哟”了一声,“我可是好心来提醒文大人一声的。”

文一沾道,“杜寺丞该把此信呈交周太师才是,连掐算我的轮休日的功夫都省了,何必这样巴巴儿地跑来,特特告诉我一桩没影儿的事?”

杜韫玉道,“纪万里自己在信里都说要弹劾文翰林在琅州强侵民地了,文翰林如何还说这是没影儿的事呢?”

文一沾不动声色,“纪万里要弹劾,直接上折子便是,何必要写信给杜寺丞呢?”

杜韫玉道,“纪万里以为你我因上次的事情不睦,才写信希望我能里应外合。”

文一沾微笑道,“恐怕此事并没有那么简单,杜寺丞还是先把此信呈交给周太师罢,我听说,周大公子刚刚赴任瑁梁少尹,杜寺丞的这声提醒,说不定恰合时宜。”

杜韫玉抿了抿嘴,这才道,“文翰林放心,此信周太师已过目了。”他转头,认真道,“周太师却让我拿这信过来,问文翰林一句,此事该如何处置?”

文一沾低了低头,“周太师客气了,我却不敢对此事指手画脚。”文一沾说着,扬起了嘴角,“再者,这纪万里分明是料到杜寺丞会把此信转交给周太师与我看的,我一开口,就是中了纪万里的计了。”

杜韫玉若有所思道,“文翰林似乎已明白了其中关窍?”

文一沾道,“我什么都不明白,只是懒得与这纪万里纠缠。”

杜韫玉不禁笑了一下,“为何?”

文一沾悠悠道,“上回我奉圣命勘理军仓失火案时,看过卷宗,杜寺丞的口供,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呢。”他随口吟道,“‘能吏逢联璧,华筵直一金。晚来横吹好,泓下亦龙吟’,”文一沾抖了抖手中的纸张,“这便是‘泓下亦龙吟’了,我要是伸手去拆上邶州的‘联璧’,岂不是引火烧身?”

杜韫玉道,“那文翰林就对此事不置一词吗?”

文一沾放下信纸,“《孟子》有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他拿过茶碗,掀开呷了一口,“纪万里写这信,是‘以道殉身’,我又何必‘以身殉道’?”

杜韫玉道,“周太师也如此说,不过我却有不解,还想请教文翰林。”

文一沾放下茶碗,“不敢说请教,杜寺丞但问无妨。”

杜韫玉道,“万一,我是说万一,纪万里写此信,是‘以道殉人’,那该如何是好?”

文一沾道,“那就是纪万里的不是了,与我有何相干?”

杜韫玉闻言就是一怔,“文翰林如此肯定?”

文一沾道,“自然肯定。”他又拿起信纸,“我虽不知纪万里在上邶州究竟遇见了什么事,但他这信一写,我便知道,纪万里此刻最是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心虚。”

杜韫玉道,“这封信写得言之凿凿,文翰林从何处看出‘心虚’二字?”

文一沾道,“纪万里要是理直气壮,早与上邶州的文吏共参于我了,何必写这些来虚张声势?他必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希图旁人与他一般亏心,好拉人下水呢。”

“另外,纪万里必是知道周大公子赴任瑁梁少尹的,他写这封信来,是拐弯抹角地向周太师示好呢,杜寺丞难道没看出来?”

杜韫玉“唉呀”一声,故作懊恼道,“我的眼力没文翰林这么好,确实没看出来呢。”他顿了顿,又试探问道,“那依文翰林说,我该怎么办呢?”

文一沾淡淡道,“我不敢指点杜寺丞如何行事,杜寺丞有疑问,该去向周太师讨教才对。”

杜韫玉道,“不瞒文翰林,我问这一句,是怕出事。听纪万里在信中的口吻,迟早会有桩大事发生,我只是怕受牵连罢了。”

文一沾停了半响,问道,“周太师是想接了纪万里的这份示好了?”

杜韫玉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道,“周大公子独自在瑁梁,周太师心里,总是有几分不放心的。”

文一沾闻言,了然道,“周太师的心思,我能体谅,我独自一人在定襄,我家里人,也总是对我有几分不放心的。只是……”

杜韫玉赶紧道,“文翰林的意思,周太师也明白,《孟子》尝云:‘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文翰林熟读‘四书’,必定遵从圣人之言。”

文一沾笑着点点头,“是啊,劳周太师费心了。”

杜韫玉道,“我也不敢劳周太师费心,只是心里怕得很,同文翰林讨个主意罢了。”

文一沾垂下眼帘,“杜寺丞方才不是说,拿此信给我,是好心提醒我一句么?”

杜韫玉道,“方才是方才,现下我却觉得文翰林不用我提醒这一声呢。”

文一沾转过头,看了杜韫玉一会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好罢,我便承了杜寺丞的这份情。我告诉杜寺丞一桩巧宗,杜寺丞出了我这门,就当无事发生过,拿了这信,投到福嗣王府去。”

文一沾一边说,一边微笑道,“圣上刚册了周家的小姐为福嗣王的庶妃,福嗣王为周太师的佳婿,如何不会为丈人家效力呢?”

第一百四十章 吃气派茶

周胤绪回到沉香暖阁的时候,两张漆斛渍龙皮都已经铺好了,彭平康换了座位,坐到方才周胤绪的位子上,把左边的上位留给了周胤绪坐。

桌上的苏合香酒撤下去了,周胤绪坐下来后,又有小婢端来了一盏汤水,搁到周胤绪旁边的桌子上。

文一适对周胤绪笑道,“让周少尹受了热了,是我考虑不周,我在这儿,给周少尹赔个不是。”

周胤绪看了看彭平康,只见彭平康正玩味地带有一丝调笑的神情看着自己。

周胤绪平了平气,先没接话,而是伸手拿过桌上的盏碗,掀开后就是一笑,“生姜雪梨。”

文一适点了点头,“是啊。”

彭平康道,“雪梨汤‘清火’,周少尹可得好好地喝上一盏,才不负文员外的一番好意啊。”

周胤绪闻言,睨了彭平康一眼,转而合上盏碗,对文一适温声道,“文员外的好意,我明白了。只是我来了琅州,就该入乡随俗,尤其今番来文员外家中作客,该品一品琅州特有的香药茶才对。”周胤绪把手中的盏碗搁回桌上,“临行前,家父曾经嘱咐我,这在定襄的旧习,万不可带到琅州来。”

彭平康看周胤绪的眼神深了些,“周少尹真是至孝之人。”

文一适反应很快,立即笑着问道,“好,不知周少尹喜欢喝哪种香药茶?”

周胤绪扬起嘴角,“脑麝香茶罢。”他微微笑道,“我来瑁梁后,喝的第一杯茶就是公使库中的脑麝香茶,滋味甚佳啊。”

文一适心下了然,立刻唤来婢女,换了周胤绪手边的汤盏,端上脑麝香茶来。

彭平康将两人的神情看在眼中,嘴角向下弯了弯,向正在喝茶的周胤绪问道,“我倒没喝过公使库中的茶,不知这公使库中的脑麝香茶与文员外家中的相较起来,哪种更合周少尹的意?”

周胤绪不急不缓地合上盖碗,“彭都督若想喝公使库的茶,直接来府衙便是,自有小吏端茶伺候,何必如此一问?”

彭平康意味深长道,“周少尹刚从定襄而来,尚不会品香,我怕周少尹喝了文员外家的茶,心底却觉得没有公使库中的好,又不当面说明,冤了文员外去呢。”

周胤绪半开玩笑道,“奇也怪哉,彭都督每次同我说话,怎么都拿‘冤了文员外’作话引子呢?”

彭平康道,“方才周少尹说文员外太节俭了,我是怕周少尹不解内情,所以才提醒这么一句。”

周胤绪搁下茶碗,“多谢彭都督提醒,这茶,自然是好的。”他抬起头,对着文一适道,“与公使库中的,一样好呢。”

文一适道,“一碗脑麝香茶罢了,不成敬意,周少尹客气了。”

周胤绪道,“我尝听范大人说,琅州喝茶,喝的是‘气派’,文员外拿出那么大的‘气派’来招待我,端出来的茶,自然就是好茶了。”

文一适笑道,“周少尹竟觉得寒舍‘气派’?真是羞煞我了。”

周胤绪伸出手,点了点上面,又指了指脚下,也笑道,“沉香为阁,檀木为栏,麝香乳香筛土和泥饰壁,如此‘气派’的居处,莫说出了一个状元,”他瞥了彭平康一眼,“就是再出一个贵妃,也不妄此地啊。”

文一适听了,赶紧摆手道,“周少尹,您千万别这么说,可是折煞我了。”

彭平康冷不丁道,“文员外,周少尹可没同您客气,连圣上都说,琅州文氏颇有‘端木遗风’。”

周胤绪意外地看了彭平康一眼,“彭都督的消息可真灵通啊。”

彭平康笑笑,“消息都是旁人传进我耳朵里的,我可从来不去胡乱打听。我方才便对周少尹说了,这席间即使‘有话’,那也不是‘我的话’。”

周胤绪“哟”了一声,转头对文一适道,“文员外听听,彭都督这就把自己撇清了,接下来有什么话,我就只当是文员外说的。”

文一适笑着应和道,“无妨,无妨,有道是,‘荣华于顺旨,枯槁于逆违’,两位大人在我这儿无论说了什么话,都当是我说的罢。”

彭平康道,“瞧瞧,周少尹刚说文员外家能再出一贵妃,文员外就真拿自己国舅了,连说话的‘气派’都不一样了。”

周胤绪道,“文员外惯是这个‘气派’,是彭都督觉得自己占不着理,心虚了罢?”

彭平康道,“我若是没理,早劈人棺材去了,何苦坐在这儿与周少尹扯这些闲篇?”

周胤绪又笑了笑,伸手拿过茶碗,又呷了一口茶,尔后道,“既然现下彭都督不打算劈人棺材,文员外也揽了你我的话引子了,有话,”他放下茶碗,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彭平康,“尽可以说了罢?”

不知怎的,周胤绪这一眼,看得彭平康突然心头一别,似乎快跳了一拍,他转开视线,反去看文一适,“文员外有这份‘气派’,我没有。”

文一适收到彭平康的眼风,立刻接了口,对周胤绪道,“是我想问周少尹讨句话,才请周少尹喝这碗‘气派茶’呢。”

周胤绪道,“什么话?”

文一适道,“按理,这话不该我来说,该是我七弟来问,只是事关重大,我不得不代我七弟问周少尹一句:如今征役艰难,想来周少尹已经知道了,不知周少尹,会不会主张效仿上邶州地方官转卖名下投献土地之举,清查琅州土地人口,以此承奉圣命呢?”

文一适这一句问话里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周胤绪怔了一怔,心念一转,并不细问其中究竟,而是转而道,“我方才已说了,既来了琅州,就须得入乡随俗,我既喝了文员外端给我的脑麝香茶,如何再能对身在定襄的文翰林说三道四呢?”

文一适笑着附和道,“是啊,周少尹若觉得脑麝香茶喝着好,我便再遣人送几盒去您府上让您品尝。”

周胤绪“嗯”了一声,看了看彭平康,又笑道,“这倒不必了,我今儿来文员外家中赴宴,也是想瞧瞧,除了脑麝香茶外,可还有其他方子的香药茶让我尝个鲜?”

文一适一怔,也看了看彭平康,似乎立刻领会了周胤绪话中的意思,“自然是有的,只是……”

彭平康接口道,“只是我让文员外别立即遂了周少尹的愿。若是周少尹一提,文员外就把香药方子双手奉上了,周少尹这茶,吃的也是没滋味了罢?”

第一百四十一章 常平之策

周胤绪闻言,挑眉和彭平康对视了一眼,“这茶究竟有没有滋味,我得先吃一口,才能品出来呢。”

彭平康道,“周少尹还是慢些喝罢,茶喝多了,也会‘茶醉’。”

周胤绪道,“我若是“醉茶”,便去广德军里,找彭都督讨块糖吃。”

两人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两人笑了一会儿就停了下来,彭平康道,“糖是用来哄小孩的,想来周少尹也没那么容易被我广德军里的一块糖给哄住罢?”

周胤绪道,“我自然没那么容易叫一块糖给哄住,但彭都督若把这块糖搁在茶碗旁,我一时没留神,也就吃下肚了。”

彭平康道,“吃糖甜嘴,对周少尹来说,未尝不是一桩益事。”

周胤绪道,“我却不用哄人,就是嘴甜了,又有什么用呢?”

彭平康道,“周少尹来瑁梁为官,难道就不用哄哄治下的百姓么?”

周胤绪嘴角一扬,转向一旁的文一适道,“文员外,彭都督让我哄你呢。”他笑吟吟道,“可我是惯不会哄人的,今儿来之前也没吃糖,说起话来,嘴就不怎么甜,文员外可介意我哄么?”

文一适笑着接口道,“周少尹能问这么一句,已经甜了我的心口了,哪须得您亲自张口来哄?”他说完,又感叹了一句,“有道是,‘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要是我七弟也像周少尹这般多问一句,就不会多受一番斥责了。”

周胤绪道,“文翰林德才兼备,倒是我才疏学浅,暴虎冯河,跟着范大人与宋大人下了乡,倒让两位大人见笑了。”

彭平康轻笑道,“周少尹的意思,是说文翰林‘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吗?”

周胤绪道,“我的意思,是说文翰林‘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颇有先贤风度。”他朝文一适善意地笑笑,“不像我,‘只知其一,莫知其他’,连农事不懂,何以谈治下?”

文一适抚慰道,“周少尹治的是人心,而非人事。”

周胤绪道,“话虽如此,可农业乃国之根本。我不懂农事倒不要紧,倒累得两位大人替我操劳,这让我如何过意得去?”

彭平康看周胤绪的眼神又变了一变,“范大人与宋大人一向勤勉,周少尹若实在过意不去,可向两位大人讨教一二,何必自谦至此?”

周胤绪叹气道,“若是只论治农理业,我自会读《齐民要术》,只是我随两位大人下乡之时,见了不少稀奇事,均是书上所未载的。我初来乍到,又不好随意发问,惹了笑话倒无妨,怕就怕治下的小吏将我这‘外行’的话听进耳朵里去,反去为难底下农户,那不是给两位大人添麻烦吗?”

文一适看了彭平康一眼,彭平康收到眼风,面向周胤绪,问道,“不知周少尹在乡间遇到了什么稀奇事?我久不下乡,也想听一听呢。”

周胤绪道,“就说那天,我与两位大人坐着官车经过一处农田,只见田间收获颇丰,耕种者也并非无地佃农,宋大人却道‘丰年何妨’,我心里疑惑,竟不知此话从何而来?”

文一适又看了一眼彭平康,彭平康十分镇定,“丰岁谷贱伤农,凶岁谷贵伤民,宋大人仁德,心系田间耕农,说此议论,也是有感而发。”

周胤绪道,“果真如此?但我在定襄时,却闻地方治农事,必勘以‘常平’之法。丰岁谷贱伤农,官府在市添价收籴,使无由抑塞农夫,须令贱粜;凶岁谷贵伤民,官府在市减价出粜,使无由邀勒贫民,须令贵籴。如此,则物价常平,公私两利。莫非,琅州竟不行此‘常平’之策吗?”

彭平康没料到周胤绪会问得这么直白,周胤绪这一问不要紧,彭平康和文一适就不好答了,他们两人的身份摆在那里,无论答得对不对,都不合适。

周胤绪堵在心里的话一问出口,反应过来后,自己也觉得不合适,尤其看到面前两人尴尬的模样,更觉得自己问错了话,刚想再说些什么来找补,就听彭平康不紧不慢地回答道,“自然是因为胥吏作怪。”

周胤绪一怔,见彭平康答了自己的话,赶忙又递了一个台阶,“是啊,范大人与宋大人也说乡间胥吏着实可憎。”

彭平康道,“乡间胥吏之职,多由大族把持,轻易更换不得,连县官都拿他们没法子呢。”

“譬如‘常平策’中的籴粜一项,当收成之初,农户要钱急粜之时,乡间胥吏便与富户之家连同作弊,故意小估价例,令官中收籴不得,丰收余粮,尽入富户蓄积大家。直至过时,乡间大户仓廪盈满,方始添价例,中籴入官。”

“如此一来,农户粜谷止得贱价,官中籴谷常用贵价,来往厚利尽归乡间大族富户,以致丰岁秋收时,农户粜谷十不得四五之价,可谓是苛剥无度。”

周胤绪听得愣住了,觉得自己的认知都被彭平康的话刷新了一遍,他原来只觉得官僚土地兼并问题严重,没想到乡间胥吏竟也作恶到这种程度。

文一适见周胤绪神情惘然,立刻道,“两位大人来赴宴,原是来寻乐的,怎的就谈起公事来了?”他作势起身,“两位若谈公事,我就不便在侧了。”

周胤绪正低头思考彭平康说的话,一时没应声,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文一适顺势就道,“既如此,我这就为两位大人去看看前边布置得如何了。”

文一适出暖阁门前,特意睨了彭平康一眼,彭平康淡漠地回看了一下,朝文一适眨了一下右眼。

文一适走后,过了片刻,周胤绪方开口道,“彭都督为何向我解释其中缘故?”

彭平康道,“随口闲聊而已,我不过是想替周少尹治一治‘背后不说人’的毛病。”

周胤绪神色复杂地看了彭平康一会儿,突然道,“那……上邶州的地方官也是因为……”

彭平康打断道,“背后说人无妨,可背地里说国事,却是另一番议论,周少尹还是谨言慎行得好。”他微微笑道,“周少尹方才还说,绝不会叫我拿一块糖哄住呢。”

周胤绪道,“是啊,不过大约是我喝多了茶,有些醉了,见茶碗旁搁着一块糖,便忍不住吞吃入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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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茶醉”的醉物质是茶中的咖啡碱和氟化物,解醉方法确实就是吃糖。

2“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伦常乖舛,立见消亡;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朱子治家格言》

3“暴虎冯河”、“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和“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出自《论语·述而》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

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

“孔子对颜渊说:‘被任用,就施展抱负;不被任用,就能躲藏起来,只有我和你才能这样吧!’

一旁的子路上前问道:‘那么,您统率三军的话,又会找谁共事呢?’

孔子说:‘那种空手搏虎,赤足过河,即使死了都不会悔悟的人,我是不会找他共事的。我一定要找那种遇事谨慎,善于通过巧妙的谋划来取得成功的人共事。’”

4“只知其一,莫知其他”

《诗经·小雅·小旻》:“‘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

5“丰岁谷贱伤农,凶岁谷贵伤民”

“以丰岁谷贱伤农,故官中比在市添价收籴,使蓄积之家无由抑塞农夫,须令贱粜。凶岁谷贵伤民,故官中比在市减价出粜,使蓄积之家无由邀勒贫民,须令贵籴。物价常平,公私两利。”(《温国文正公文集》卷54《乞趁时收籴常平斛斗白札子》)

6粜:tiao(四声)是卖粮食。

籴:di(二声)是买粮食。

7常平仓调节谷价的这个政策春秋时期就有了,好像到现在还有。

具体来讲,就是丰年的时候,粮食一多,谷价就下跌,政府出比市场价高的价钱从农民那里收粮食,这样就不会谷贱伤农;

等到灾荒或者凶年的时候,粮食少了,谷价上涨,政府出比市场价低的价格卖粮食给贫民,这样就避免老百姓因为吃不起饭而饿死。

基本来讲,就是政府通过经济手段,即价格杠杆进行调节市场。

但是具体实行起来呢,有非常非常非常多的弊端,这章讲的只是弊端中的一小点。

第一百四十二章 嗜痂之癖

彭平康闻言,玩味地咂了一下嘴,“那周少尹以为,我这块糖有没有甜了周少尹的嘴呢?”

这话说得就有些暧昧了,周胤绪微微皱了皱眉,“我还以为,彭都督好的是……”

彭平康道,“我偏好女色,但也不忌讳男娈,只是我瞧着,周少尹似乎对‘任意车’颇有兴趣,因此我才投其所好,周少尹若觉得被冒犯了,这话我就不再说了。”

周胤绪觉得彭平康的话里隐隐约约地带着一丝轻蔑,但又并不是因为忌不忌讳男娈的缘故,他心念一转,“彭都督难道不喜欢‘任意车’吗?”

彭平康一扬眉,“我好像从未对周少尹说过我喜欢‘任意车’。”

这话算是默认了,周胤绪道,“可文员外如此盛情,他若听到彭都督这么说,必定伤心。”

彭平康道,“文好德是盛情,可我就是不吃他那一套,他能奈我何?”

周胤绪有些不确定彭平康这话到底是在针对文一适的“任意车”,还是单纯地是在拿话刺自己,他微微侧过头,“彭都督不喜欢蕃奴?”

彭平康一怔,“蕃奴?”

周胤绪道,“文氏商路遍布海外,文员外的‘任意车’上,装的自然也是蕃奴罢?”

彭平康一滞,看了周胤绪一眼,尔后垂下眼帘,“实际上……”彭平康也微微皱起了眉,“并非如此。”他抬眼看向周胤绪,“据我所见,文好德的‘任意车’上,一向装的都是汉人。”

这回轮到周胤绪愣住了。

彭平康见周胤绪一时没答话,接着道,“自然了,周少尹是偏好这一口的,那么文好德也会……”

周胤绪第一次打断了彭平康的话,“彭都督在琅州内陆时日已久,恐不知东海情形,据我所知,新罗、高丽、倭国等夷国人的外貌,均与东郡汉人颇为肖似。且东边邻国均晓汉制、通汉语、习汉俗,彭都督所见,或许是……”

彭都督斩钉截铁道,“不是。”

周胤绪住了口,他有些尴尬地舔了一下嘴唇,“哦。”他顿了一下,道,“那彭都督真是误会我了,我无此嗜痂之癖。”

彭平康静静地看了周胤绪一会儿,道,“是么?”

周胤绪道,“是。”他想了想,半打趣道,“就像定襄人虽爱海物,可所爱之物各有不同,”他意有所指道,“譬如众人皆道鳆鱼美味,我却觉得此物味同嚼蜡。”

彭平康淡淡道,“周少尹偏好哪一口,不须向我禀明,我方才问那么一句,也只是……”

周胤绪打断道,“彭都督看文好德不顺眼,并非全因‘任意车’上的汉人罢?”

彭平康道,“文好德顺眼得很,”他朝周胤绪似是挑衅地一笑,“我是看周少尹不顺眼。”

周胤绪反笑道,“无妨,我看彭都督也不顺眼。”他伸手摸了一下下唇,“但彭都督的这块糖,我却已经品出甜味来了。”

彭平康没想到周胤绪会把这话扔回来,闻言不禁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好,好,我可不敢再招惹周少尹了。”他弯着眉眼道,“这话要是被周太师晓得了,必要寻家父理论一番,我下回回定襄,就又得受责罚了。”

周胤绪半调侃道,“我与彭都督,可是‘不冠不见’啊,何须怕什么理论?”

彭平康敛了一些笑容,面带余笑道,“就是‘踞厕视之’,那也不足道,卫烈侯伐匈奴、征漠北,战功彪炳,封邑万户,即使是人奴之子,又何必刻薄一句‘雅宜舐痔’?”他似是有感而发,“寒门出身的将才何其多也,若是刻薄如此,迟早再无义士为东郡冲锋陷阵了。”

周胤绪道,“随口调侃而已,”他笑道,“不过,我还是拿彭都督比作汲长孺的。”

彭平康道,“《史记》评汲长孺云:‘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见’,周少尹拿我比汲长孺,莫非是觉得我‘性倨,少礼,面折’么?”

周胤绪微笑道,“非也,只是我有心‘后来者居上’,怕彭都督将我当‘薪柴’,拿我钻洞点火呢。”

彭平康道,“若周少尹是‘薪柴’,怎须得我来‘钻洞’,”彭平康有意调笑道,“琅州四处都是火星子,一点就燃呢。”

周胤绪道,“这倒奇了,怎么我上任至今,只碰到彭都督这一处‘火星子’?”

彭平康道,“大约是都怕周太师与他们理论,因此即使冒了火,也不敢来寻周少尹罢?”他意味深长道,“着了火倒不要紧,但若是一个不小心将周少尹点了,那罪过可就大了。”

周胤绪道,“彭都督这样说,是打定主意要来点我了?”

彭平康道,“我可没这主意,只是我冒了‘火’,周少尹看我,才觉得我是要来点呢。”

周胤绪道,“那彭都督的‘火’,又是从何而来呢?”

彭平康笑了一下,道,“当着周少尹的面儿,我不说;我若说了,无论能不能将周少尹点着,周太师都将寻我理论呢。”

周胤绪伸手点了点彭平康,“我明白了,彭都督这一招,叫‘欲擒故纵’。”他收回手,也笑道,“我可不上彭都督的当。”

彭平康故作讶异地笑道,“竟被周少尹看出来了。”

周胤绪悠悠道,“我方才就说,彭都督的话,不能信。”

彭平康道,“可方才周少尹将我比夏英公,现下周少尹却拿我比汲长孺啊。”

周胤绪一怔,彭平康看着他又一次答不上话的模样,不禁又笑了起来,“周少尹真是……”他暧昧道,“我若是偏好男色,定会倾慕与之。”

周胤绪道,“但我方才就说,我并无此嗜痂之癖啊。”

彭平康道,“是啊,可周少尹只对我说了此话,文好德却并不知晓,要是一会儿他让周少尹上‘任意车’,我恐怕周少尹盛情难却呢。”

周胤绪思忖片刻,道,“要推了文员外的盛情也不难,我只希望彭都督能答我一问:文好德‘任意车’上的汉童,究竟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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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嗜痂之癖”和“鳆鱼”

典出《南史》:“邕性嗜食疮痂,以为味似鳆鱼。尝诣孟灵休,灵休先患灸疮,痂落在床,邕取食之。灵休大惊,痂未落者,悉褫取饴邕。……南康国吏二百许人,不问有罪无罪,递与鞭,疮痂常以给膳。”

南朝刘邕性喜食痂,感其味似食鳆鱼。一日,邕拜望正患疮疾之友孟灵休,见床上颇多落痂,辄取而食之。休感心惊,便将其身上未剥落之疮痂,尽数剥下贻之,致使疮口复流血矣。……后来刘邕命所属南康郡之二百多名官吏,不论有无罪愆,每人须轮番挨鞭,致伤以成痂,供其食用也。

鳆鱼就是鲍鱼

2“不冠不见”、“踞厕视之”和“雅宜舐痔”

苏轼《东坡志林》:“汉武帝无道,无足观者,惟踞厕见卫青,不冠不见汲长孺,为可佳耳。若青奴才,雅宜舐痔,踞厕见之,正其宜也。”

就是说,汉武帝暴虐无道,没有一件事做得像样,但是有一件事做的特别对,就是上厕所的时候见卫青,但见汲黯,就必须端正了衣冠才见。因为像卫青这样的奴才,就该给人舔痔疮,汉武帝上厕所的时候见他,正合时宜。

这个汉武帝上厕所的时候见卫青的记载,是出自《史记》:“大将军青侍中,上踞厕而视之。丞相弘燕见,上或时不冠。至如黯见,上不冠不见也。上尝坐武帐中,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见黯,避帐中,使人可其奏。其见敬礼如此。”

3“人奴之子”

《史记》:青尝从入至甘泉居室,有一钳徒相青曰:“贵人也,官至封侯。”

青笑曰:“人奴之生,得毋笞骂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

有一次,卫青跟随别人来到甘泉宫,一位囚徒看到他的相貌后说:“这是贵人的面相啊,官至封侯。”

卫青笑道:“我是奴才生的,只求免遭笞骂,已是万幸,哪里谈得上立功封侯呢?”

4关于卫青是佞幸,其实是出自《史记》的《佞幸列传》中的这一句话:“自是之後,内宠嬖臣大底外戚之家,然不足数也。卫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贵幸,然颇用材能自进。”

因为司马迁把闳孺、邓通、赵同、周文仁、韩嫣、李延年这些男宠和卫青、霍去病放在一起,一起写进《佞幸列传》,还评论说:“太史公曰:甚哉爱憎之时!弥子瑕之行,足以观後人佞幸矣。虽百世可知也。传称令色,诗刺巧言。冠璘入侍,傅粉承恩。黄头赐蜀,宦者同轩。新声都尉,挟弹王孙。泣鱼窃驾,著自前论。”

所以一般都认为卫青和霍去病和汉武帝有那么一层关系,但是并不是说因为有这层关系,卫青和霍去病的战功就不作数了,事实上,普遍来讲,对卫青和霍去病的赞誉还是很高的。

5汲长孺就是汲黯

《史记》:黯为人性倨,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见,士亦以此不附焉。

然好学,游侠,任气节,内行脩絜,好直谏,数犯主之颜色,常慕傅柏、袁盎之为人也。

汲黯与人相处很傲慢,不讲究礼数,当面顶撞人,容不得别人的过错。与自己心性相投的,他就亲近友善;与自己合不来的,就不耐烦相见,士人也因此不愿依附他。

但是汲黯好学,又好仗义行侠,很注重志气节操。他平日居家,品行美好纯正;入朝,喜欢直言劝谏,屡次触犯汉武帝的面子,时常仰慕傅柏和袁盎的为人。

6“后来者居上”

《史记》:天子既数征匈奴有功,黯之言益不用。

始黯列为九卿,而公孙弘、张汤为小吏。及弘、汤稍益贵,与黯同位,黯又非毁弘、汤等。已而弘至丞相,封为侯;汤至御史大夫;故黯时丞相史皆与黯同列,或尊用过之。

黯褊心,不能无少望,见上,前言曰:“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

上默然。

有间黯罢,上曰:“人果不可以无学,观黯之言也日益甚。”

汉武帝已经多次征讨匈奴大获战绩,汲黯主张与胡人和亲而不必兴兵征讨的话,他就更加听不进去了。

当初汲黯享受九卿待遇时,公孙弘、张汤不过还是一般小吏而已。等到公孙弘、张汤日渐显贵,和汲黯官位相当时,汲黯又责难诋毁他们。不久,公孙弘升为丞相,封为平津侯;张汤官至御史大夫;昔日汲黯手下的郡丞、书史也都和汲黯同级了,有的被重用,地位甚至还超过了他。

汲黯心窄性躁,不可能没有一点儿怨言,朝见汉武帝时,他走上前说道:“陛下使用群臣就像堆柴禾一样,后来的堆在上面。”

汉武帝沉默不语。

一会儿汲黯退了下去,汉武帝说:“一个人确实不可以没有学识,看汲黯这番话,他的愚直越来越严重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折纳之苦

彭平康道,“此一问,周少尹该让文好德来答才对,我并没上过‘任意车’,可不敢信口胡说。”

周胤绪道,“彭都督不是说,要替我治一治‘背后不说人’的毛病吗?怎么这会儿,彭都督自己倒犯起病来了?”

彭平康又弯起了眉眼,“周少尹是要我作‘入幕之宾’么?”他顿了顿,半真半假道,“可我却怕家父斥责,不敢受此抬举呢。”

周胤绪也半真半假地调侃道,“‘既为忠臣,不得为孝子,如何’?”

彭平康笑出了声,“周少尹好志气!”

周胤绪道,“彭都督是在借典嘲讽我罢?”他抬起手,斜撑着额头,坐姿较先前显然放松了许多,“不过,若能讨得彭都督作‘入幕之宾’,受这一句嘲讽也无妨。”

彭平康笑了两声,反坐直了身子,收起了最开始的纨绔模样,“周少尹既如此说,那我就‘不以爱憎匿善’了。”

周胤绪微微点了点头。

彭平康清了清嗓子,再开口时,却不直接答周胤绪方才的疑问,而是另外起了个话题,道,“周少尹可知,民间货品流转,是以钱、绢、粮、草、盐等实物分别计算的?”

周胤绪虽然养尊处优,但不至于连这样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他立即点头道,“自然。”

彭平康道,“货品交易如此,纳税征赋亦是如此,”他叹了一口气,“周少尹可知,即使是琅州这等富裕之地,乡间百姓也多受‘折变’之苦?”

周胤绪不解道,“我虽从未缴纳税赋,但亦知,民间纳税纳赋,多以‘租庸调’制为本,‘折变’乃是便民之策,租不及以庸抵,庸不达以调偿,如此,岂非官民两利,各有便宜?”

彭平康露出一点复杂的苦笑,“实际并非如此。”他想了想,向周胤绪举了一个例子,“就拿……今年的琅州夏税来说罢。”

“据我所知,今年琅州乡间胥吏征收夏税时,按大小麦每斗折见一百个钱,再加脚钱二十个钱,诸般头子仓耗钱又纳二十个钱之取收,是以按每斗麦折纳钱一百四十个钱。”彭平康悠悠报完一连串数据,又问道,“周少尹可知,今市上麦价为几何?”

周胤绪还真没注意这么细,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彭平康道,“而今市上麦实价为每斗五十个钱。”

即使是对物价浮动不敏感的周胤绪,闻言也不由吃了一惊,他放下了撑着额头的手,皱眉道,“这么说……那……”

彭平康道,“周少尹想得不错,确实是将近三倍之数。”

周胤绪倒吸了一口凉气,脱口而出道,“如此盘剥,那民间钱货,又从何出办呢?”

彭平康还是不答,而是接着自己的话道,“另还有蚕盐一项,百姓食盐,原须向官衙缴纳丝绢以换盐,而乡间胥吏征取时,往往以‘折变’之名,行盘剥之实。”

“以一斤食盐为例,若以蚕绢计算,市价常常在二十个钱到三十个钱;而胥吏征取,不以蚕绢,而以现钱计算,作价为一百个钱。”

“胥吏再将此一百钱,纽作小麦二斗五升,每斗按一百四十个钱的价值缴计;如此进出,一斤食盐,原为二十个钱,经胥吏‘折纳’转手,便作价三百五十个钱了。”

周胤绪想了一会儿,才把这复杂的商品流通价值关系理清楚,他喃喃道,“不但如此,还要再加上籴粜时的作弊苛剥以及徭役……”周胤绪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民困如此,难怪会行‘投献’之举。”

彭平康淡淡道,“是啊,周少尹现下,可明白宋茂行所说的‘丰年何妨’了罢?”

周胤绪低声道,“宋茂行,的确是个仁善人。”

彭平康道,“能庇护百姓的地方官,当然可算仁善人。”他微笑道,“琅州的地方官,也就是我,不敢称‘仁’了。”

周胤绪看了彭平康一会儿,道,“我明白了,依彭都督所言,琅州‘至善至仁’之人,非文经登莫属了罢?”

彭平康笑道,“人之常情罢了,范扬采与宋茂行虽仁善,但地方官调职谪迁属寻常事,百姓为求安定,自然会更倾向于根基深厚的文氏了。”彭平康说着,还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文经登世家子出身,又是圣上跟前行走的文状元,如此人品,也难怪百姓会称他为‘文大善人’了。”

周胤绪想了想,却道,“但听文好德方才的口风,文经登似乎并不实控名下产业?”

彭平康道,“这却不好说。”

周胤绪一怔,“这有何不可说?”

彭平康道,“此为文氏家事,你我皆为外人,不知内情,还是不要随意置喙得好。”

周胤绪觉得彭平康话里有话,“我听说,琅州民风保守,尤重嫡庶之别,莫非是因此缘故?”

彭平康道,“恐怕另有其因。”

周胤绪又一怔,就听彭平康意味深长道,“昔年石仲容临终时,分财物与诸子,却独不及石季伦分厘,这是为何?”

周胤绪脱口接道,“‘此儿后自能得’。”

彭平康笑道,“是啊,因此,周少尹还是不要轻易就说文氏‘重嫡卑庶’。”

周胤绪沉默了片刻,又道,“彭都督还是没有告诉我,‘任意车’上的汉童究竟从何而来?”

彭平康道,“胥吏横行乡里,以权谋私,借‘折变’、‘籴粜’之名,苛剥百姓,横征暴敛,以致百姓无依,甚至有‘生子不举’之象,而文氏‘仁善’,开慈幼局收抚弃儿,可谓是功德无量……”

彭平康话没说完,周胤绪就忍不住道,“无耻至极,无耻至极!”他说了这一句,见彭平康没有应声,又想起自己是在文家做客,便放低了声音,“就是通竹桥进地狱道也不为过!”

彭平康抿了抿唇,“周少尹,是在说谁?”

周胤绪一顿,抬起头,只见彭平康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他立刻反应了过来,想说一句“失言”,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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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既为忠臣,不得为孝子,如何”

《世说新语·言语篇》:桓公入峡,绝壁天悬,腾波迅急。乃叹曰:“既为忠臣,不得为孝子,如何?”

桓温率军征蜀,进入三峡,看到陡峭的山壁好像悬挂在天上,翻腾的波涛迅猛飞奔,不禁叹息道:“既然要做忠臣,就不能做孝子,有什么办法呢?”

2“不以爱憎匿善”

《世说新语·识鉴第七》:郗超与谢玄不善。苻坚将问晋鼎,既已狼噬梁、岐,又虎视淮阴矣。

于时朝议遣玄北讨,人间颇有异同之论。

唯超曰:“是必济事。吾昔尝与共在桓宣武府,见使才皆尽,虽履屐之间,亦得其任。以此推之,容必能立勋。”

元功既举,时人咸叹超之先觉,又重其不以爱憎匿善。

前秦苻坚南下攻晋,侵占梁岐,虎视淮阴。

朝廷派谢玄率军抵御,但朝中议论纷纷,认为谢玄不能胜任。

郗超虽与谢玄不和,但仍道:“谢玄定能成功。我和他曾在桓温的军府共事,发现他用人能各尽其才,即使是一些细小事务,也能使人得到适当安排。以此推断,想必他定能建立功勋。”

谢玄胜利后,时人都赞叹郗超有先见之明,而且对他不因个人爱憎而隐匿别人的才能的做法表示敬重。

3“折变”之苦的具体情况借鉴了宋朝,但是我个人觉得缺乏现代财政工具的古代农业社会,“折纳”的弊端遗害是非常深远,贯穿许多朝代的,因为如果通货不是统一的货币,而是钱、绢、丝、盐、粮并行的话,那么政府就无法利用货币政策介入市场,从而达到调控经济的目的。

这章里面所提到的情况,其实是参照了包拯的一份折子《请免陈州添折见钱疏》

就是说陈州五县遭遇大雪,农桑业损失严重,不求免税,只求免“折变”:

“臣闻,知陈州任师中昨奏,为本州管下五县,自去冬遇大雨雪,冻折桑枣等。并今年养蚕只及三五分,二麦不熟,全有损失。去处除擘画不放省税外,只乞与免支移折变。”

接下来讲“折变”的具体危害,就是陈州的地方官在收夏税的时候,大小麦每斗“折变”100文,另加脚钱20文,头子仓耗钱20文,共140文,但是每斗麦子的市价只有50文,官府实际收的税,是麦子市价的三倍。

“却令将大小麦每斗折见钱一百文,脚钱二十文,诸般头子仓耗又纳二十文,是每斗麦纳钱一百四十文。况见今市上小麦每斗实价五十文。”

这还没完,陈州地方官还将政府配卖给百姓的盐进行“折变”,原来农民用丝绢向官府缴纳盐钱,以丝绢为计价单位的话,这个盐一斤是20文到30文,现在官府却以现金为计价单位给盐定价,变成100文,相当于涨了三倍。

“兼将客户等蚕盐一斤一例,折作见钱一百文”

然后官府又将这100文的现钱“折变”成2斗5升麦,再将2斗5升麦,又“折变”回现钱来征收,价格是征收夏税时的每斗140文,最后食盐在实际价格上就涨到了350文了。

“又将此一百文,纽做小麦二斗五升,每斗亦令纳见钱一百四十文,计每斤土盐却纳三百五十文。”

其实主要原因就是古代没有作为现代流通工具的货币,而农业是靠天吃饭,粮食价格会随季节和收成浮动,所以官吏就很容易通过“价格”和“价值”的“折变”来苛剥农民。

4“此儿后自能得”

《晋书》:苞临终,分财物与诸子,独不及崇。其母以为言,苞曰:“此儿虽小,后自能得。”

石苞临终时将财物分给几个儿子,只不给石崇。石崇的母亲向石苞请求,石苞说:“这孩子尽管年纪小,以后他自己就能得到这些财富。”

第一百四十四章 田赋折纳

两人相对着静默了片刻,彭平康轻笑一声,打破沉默,“方才还说是来陪周少尹吃酒寻乐的,这会儿却是扫了兴了,待会儿我便多敬周少尹一杯,如何?”

周胤绪没答,又沉默了少顷,他才开口轻声道,“不对。”

彭平康眉毛一挑,“什么不对?”

周胤绪道,“盛德宗时,圣上也尝任地方官,”他顿了一下,见彭平康没有立刻反驳,便接着道,“圣上任地方官时,也强推‘田赋折纳’。”

彭平康道,“是,确实如此。”

周胤绪道,“既然圣上精通庶务,必然知道‘折纳’之害。”

周胤绪说完这句话后,努了努嘴,没有说下去。

彭平康看着周胤绪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道,“‘折纳’也非全无益处。”他认真道,“周少尹且细想,胥吏征税时取数于市价三倍之多,这多出来的一份……他能全部吃下吗?”彭平康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他就是全吃下了,消化得了吗?”

周胤绪道,“可胥吏横行乡里,确是实情。”

彭平康玩味道,“周少尹若是瞧哪个胥吏不顺眼了,尽可以打杀了去,乡间富户多子,大宗大族更是男丁充足,少一个为非作歹的胥吏,想来也无人喊冤。”

周胤绪觉得彭平康话里的意思有点不对,“即使胥吏为非作歹,也该请了人证物证,发刑狱审勘才对,如何能因我一人之见,就决断打杀之事呢?”

彭平康道,“请了人证物证,就该按律法裁判,周少尹便说说,这征税的胥吏,究竟犯了东郡的哪条法呢?”

周胤绪一怔,立刻反应过来,道,“彭都督的意思,是说乡间胥吏行此盘剥之举,是奉了……”

彭平康截断周胤绪道,“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说,裁判胥吏不易,如此而已。”

周胤绪又思考了一下,“那这‘折变’所得的厚利,乡间胥吏即使吃不下,却也不妨碍他含在嘴里。”

彭平康笑着摇了下头,“他若含在嘴里,便会引来一群人去撬他的嘴,倒不如先交上去,这一交,让上头的得了意,自会割下一块来给他。”他意味深长道,“乡间有这样一句俗语,‘财便是命’……”

周胤绪下意识接口道,“……‘但毕竟命重于财’。”

彭平康道,“因此,我劝周少尹一句,拿人性命的话,往后还是不要说了。”他悠悠道,“断了一两个小吏的生路倒不要紧,但要是断了财路,不说周少尹无法再自处,那周太师在圣上面前,也会被落了面子。”

周胤绪到了此刻,才发觉东郡吏治的黑暗面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他喃喃道,“谢彭都督提醒,此话,我记下了。”

彭平康看着周胤绪有些失神的样子,嘴角轻轻一扬,又道,“尤其,现下正值筹备发兵之际,圣上对秋赋的征收,也会更加重视罢。”

周胤绪道,“是啊……没了‘折变’,又如何筹备军饷呢?”

彭平康道,“军饷确是重中之重。”

此时,周胤绪却皱起了眉头,道,“还是不对。”

彭平康道,“哪里不对?”

周胤绪道,“今年是丰年,粮价低落,‘高取低支’,自可缓减财政;可若遇上了凶年,粮价高涨之时,再行‘折变’,岂不致府库亏空?”他一边说,一边思考道,“有道是,‘钱粮尽在民间’,若是在凶年之时,再以三倍之数敛取,恐生民变啊!”

彭平康道,“周少尹且安心,圣上仁德,遇上了凶年,定会恩准减免赋税的。”

周胤绪今天算是彻底对“仁德”这个词有了新的认识,他深吸了一口气,“可圣上即使下旨减免,最终得利的,也是拥田之主。那些佃农,即使遇了灾,却还是要向田主上交田租与劳役……”

彭平康道,“这点,周少尹其实也不必担忧,有道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琅州乡间田主富裕,定会照拂田间佃农的。”

周胤绪觉得心口发堵,他又默然片刻,开口道,“待会儿,彭都督必得陪我多饮一盏。”周胤绪露出一点苦笑,“彭都督的这席话,说得我都难以下咽了。”

彭平康“哟”了一声,赶忙摆了摆手,笑道,“周少尹千万别这么说,若是被周太师听见了,还以为我是故意说这篇话来让周少尹吃不下饭呢。”他调笑道,“回头要是周少尹清减了,周太师或以为是我害的,那可怎么好呢?”

周胤绪眯起了眼,“怎么彭都督总以为,家父会误解彭都督害我呢?”

彭平康笑着半真半假道,“还能为何?全因我自己心虚,唯恐说了什么不妥的话,让周少尹听进心里去,误了我的意倒无妨,要是让周少尹在瑁梁跌了跟头,那就成我的不是了。”

周胤绪道,“彭都督说的,均是民生实情,有何不妥?”他想了想,又笑道,“再者,方才文好德说了,今天你我说的话,都算作他说的,就是有不妥,也是文好德不妥,与彭都督何干?”

彭平康也笑道,“好,那就都算作文好德说的,他既揽了这干系,你我也该承他的这份情。”他顿了顿,又佯叹道,“平心而论,文好德也有他的难处,文经登在定襄风光,他在琅州,也不得不为文经登支架左右。”

周胤绪道,“文好德的心思,我也能体会,只是他方才那一问,实在是……”周胤绪皱起了眉头,“有些唐突。”

彭平康道,“是啊,连酒都没喝上一盏,就问及上邶州一事,难怪周少尹觉得唐突。”

周胤绪其实不清楚上邶州的事情,但他还是没开口细问,而是打趣道,“我怕就怕,一会儿文好德喝了酒,又将说出什么我无法应承的大事来,那可如何是好?”

彭平康道,“文好德的嘴里,哪能说出什么连周少尹都无法应承的大事?”他顿了顿,道,“他说的,不过都是些荒唐事罢了。”

周胤绪不动声色地问道,“我却不知,还有什么事,比‘任意车’更荒唐?”

彭平康微微一笑,“确有一件,方才周少尹去厕轩时,文好德与我攀谈起来,说他闻听上邶州经略使纪万里借转卖投献土地收受木速蛮贿赂,蓄意通敌卖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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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赋折纳”问题是明晚期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在张居正改革的时候,折纳弊端一下子暴露无疑,但是平心而论,折纳问题的责任不能全部推到张居正一个人头上,因为张居正改革“一条鞭法”的初衷确实是想为老百姓做点好事。

因为明晚期的时候,朱元璋一开始设定的那套乡村赋税规则瓦解了,乡村又变成被宗族与乡绅垄断了,胥吏又出来害老百姓了,老百姓交粮,必定会受胥吏盘剥,各种苛捐杂税,因为钱粮并行,政府无法管控经济市场。而如果折银交税呢,底下的胥吏就没办法公开作弊了,因为银子的重量是可以具体衡量的。

还有就是明政府晚期的时候,由于土地兼并严重,中央的财政已经变得困难了,如果田赋折银,可以增加政府的财政供应能力,具体手段是,提高折银价,让价格高于粮食发放价,产生差价,增加财政增量,这样的经济手段是贯穿明后期的,并不是从张居正开始的。

但后来张居正改革的时候,加大折银范围和数量,并不断提高折价,其折价与粮价之间形成巨大的落差。

比如,“江南米价不过三钱……万历八年题准,改折白米每石折银一两,糙米一石折银九钱,又每石加脚耗银二钱……今米一石折银一两二钱,江南米价至贱,是一石之价,几费民间米四石矣……臣考光禄寺所派顺天等八府及山东、河南等处,如每细粟米一石折银一两,赤豆每石折银一两四钱,芝麻每石折银一两三钱五分,小麦每石折银一两,诸如此类,悉费民间三石,而内库之折更有加焉。”(赵用贤《议平江南粮役疏江南粮役》)

这道奏疏是在说张居正的折银价定得太高,比方说市价03两一石的米,他却以12两一石的价格向农民征税,致使老百姓费米三、四石才能完正粮一石。这就是说,通过折银方式,政府在田赋元额不变的情况下,可以获得3到4倍财政增量。

再比如,“山乡地额几复国初之旧,而粮则以(万历)九年实征为则……俱以一两为折,其是民间三石粟始辨一石粮……大同近边,原征本色,边地米豆价髙及议折征,即依时估,故征则尤重。若内地存留亦以一两为额,则壬寅、癸卯间比大同而题增者耳。”(张四维《复辛顺庵三》)

这里的“山乡”是张四维的老家山西芮城,万历九年清丈以后,便按比较高的新粮则征收,这本来已经增加了老百姓负担。再有,当时其家乡的粟米价每石仅03两,而折银则是每石1两,故折银价比市价高出了2倍,由此国家财政可增量至3倍,形同“题增”。

因为税粮折银所能产生的财政增加空间,完全取决于粮价与折银价的对比,所以,张居正当国时期,粮价为明代中后期最低的时段,而折银价基本上按常制或高于常制来推行,故其盈利最多。

而到了明末,情况发生了变化,税粮折银价依然按常制来推行,但由于灾荒频繁,米价急剧上升,军士月粮折银随之不断飙升。

比如,天启三年,“今关门之兵,亦止十余万耳,而月饷乃至二十二万二千三百有奇,关门月粮已议至一两八钱,递至宁前则又量增,而蓟密新募之兵月粮,亦倍于旧”(《明熹宗实录》)

而在万历初期,辽东军士月粮每石仅在025到04两之间,“(万历)九年题准:辽东两河防守军月粮,每名每月原给银二钱五分,今再加银一钱五分。”(《明会典》卷41)

也就是说,在万历九年以前,军士月粮每石折银仅025两,到九年时才上升到04两。

辽东军粮多数于山东起运,临清、德州等仓粮的折价,自嘉靖以来一直是每石08两,“岁输临清、德州二仓粮……改折仅以八钱”(黄克缵《数马集》卷48)

但到天启四年,山东粟米时价每石08到09两,加上运输费,到山海关时已达每石12两,于是出现大规模的亏空。

“内称关门月需饷银二十万,每至夏月外解短少,今五月以前尚能苟完,五月以后新旧二库俱空……每米一石可值银一两二钱,关门本色每兵月支五十,作银四钱……其值非仅值四钱也……欲全给月半本色,以抵折色之数,每兵每月该银一两八钱,月半该银二两七钱。支本色仍以每石八钱计算,一兵便应支米三石三斗七升五合,每石亏价四钱,每兵便约亏价一两六钱。”(毕自严《关门本色有限部议全支可虞疏》)

根据这份奏疏,当时军士月粮每石折银08两,政府发本色时亦是按每石08两折算发给,与实际价值相差04两,故发本色,政府每石亏04两,入不敷出。若以每石08两折银发放,军士一个半月辄要亏16两,军队苦不堪言。

也就是说,在高粮价下,折银征收导致的财政亏空是必然的,然而天启崇祯的时候,正好进入小冰河期,灾害一多,粮价高涨,政策上却持续张居正时期的税粮折价,最终导致中央财政的耗竭。

第一百四十五章 蹊跷之事

定襄,福嗣王府。

安景嫌恶地看了一眼面前的信笺,“这都是谁啊?”他拿起刚刚搁下的筷子,“我又不认识,干嘛拿来给我看?”

邰通收起信笺,“扰了嗣王爷了,是奴才觉得事有蹊跷。”

安景夹了一筷菜,“东郡这么大,每天的蹊跷事多了去了,”他吃了一口菜,含糊不清道,“要是桩桩件件都管,就是皇兄,也管不过来。”

邰通道,“是,是,是奴才多虑了。”

安景咽了嘴里的饭菜,“你要是觉得蹊跷,就把这信给皇兄或者太皇太后看看罢,给我有什么用?”

邰通笑眯眯地应道,“正是这话呢。”

安景搁下筷子,抬起头看着邰通。

邰通见状,又是一笑,“嗣王爷,周大公子才赴任琅州呢。”

安景翻了个白眼,伸出手,“行,我再看看。”

邰通便把信递了过去,这回安景细细看了一遍,“无非是抢地的事,你抢我,我抢你,没什么稀奇的,交给皇兄就是了。”

邰通道,“可这琅州文氏……”

安景打断道,“什么文氏、武氏的,我不认识!”安景说完,觉得自己声量莫名有些高,赶紧缓了口气,“以后有这种信,你直接拦了,或者交给皇兄就是,不必再来问我了。”

邰通觉得这里面的分寸很难拿捏,“那……”

安景道,“邰通,这其中的道理,你不比我清楚,怎么,还要我来告诉你吗?”安景拿起筷子,却没夹菜,手放在半空中,“我今儿要是为这信上的事体说一句话,往后,这福嗣王府,就再也别想清静了。”

邰通眨了两下眼,道,“嗣王爷,奴才是想问问,这信要不要给周庶妃看看?”

安景斩钉截铁道,“不用。”

邰通没想到安景会说得那么果断,“可周大公子是周庶妃的嫡兄。”

安景道,“女子出嫁从夫,我说不用,就是不用了。”安景说着,用筷子戳了戳面前的一盘菜,“这信的事,你也不必对她说。”

邰通道,“嗣王爷放心,奴才不敢在周庶妃面前多嘴。”

安景斜了邰通一眼,又补充道,“除非皇兄亲自开口,否则,其余无论是谁发话,你都不许在她面前乱说。”

邰通一怔,复笑道,“嗣王爷多虑了,除了圣上、太皇太后与您,奴才谁的话都不听。”

安景“哼”了一声,“那你怎么总在我面前暗示她不安分呢?”安景戳完菜,又开始戳饭,“我当然知道谁是她嫡兄,用得着你提醒?”

邰通道,“嗣王爷,奴才只是想提醒您一句,周庶妃的婚事,一开始,还是周婕妤在圣上面前提的呢。”

安景停下了戳饭的筷子,“她提的怎么了?”

邰通道,“奴才是觉得,这周大公子赴任之前,特特许了周庶妃的婚事,有些……”他觑着安景的脸色,斟酌着用词,“匆忙。”

安景道,“不,不是匆忙,是蹊跷。”他淡淡道,“你是想说,蹊跷,对罢?”

邰通道,“嗣王爷,奴才没这么说。”

安景又放下筷子,“你是想说,他们这是早算计好的,要是没他们这份算计,我根本娶不了她作庶妃,对罢?”

邰通忙安慰道,“嗣王爷您多心了,奴才也只是猜测罢了。”

安景坐在那里静默了一会儿,突然“霍”地一下,推开桌子站了起来,桌上的碗盏都颤了一下,“我吃不下了。”安景的声音低低的,“她把我最喜欢的那本崇宁刊本的《营造法式》拿走了,这两天我没的活儿做,尽与她传字帖,你知道我是最讨厌舞文弄墨的了,这传来传去的,把我的胃口都败光了。”

邰通赶紧应声道,“嗣王爷没胃口,那就走动走动,散散心罢。”

安景道,“那我就去后院走走,顺便去她屋里把我的《营造法式》拿回来。”

邰通附和道,“明儿就是七夕,嗣王爷这时候去,周庶妃一定喜出望外。”

安景淡淡道,“什么喜出望外,我看她也是算计好的,先打听好了我最喜欢哪本书,故意挑了去,就引我这时候去她屋里呢。”安景说着,抬脚便往门外走去,“对了,往年七夕时,宫内都会开宴,女眷须入宫领宴,今年不知还会不会开?”

邰通跟在后面,“圣上还未发明诏,不过现下正在筹备发兵一事,为节省开销,想来这七夕宴是不会开了。”

安景“嗯”了一声,微微点了下头,“那明儿,我就带她入宫向太皇太后请安罢。我也再去皇兄面前试试,看能不能让她封侧妃。”

邰通见安景打定了主意,就应道,“嗣王爷想得周到。”

安景道,“我周到?我再周到,也没有她想得全,什么都早早算计好了,就等我往她屋里钻呢。”

邰通不知道安景这句话到底是在暗指谁,只能笑着打圆场道,“女子的心思,大约都是如此。”

安景叹了口气,“从前我还不解为何皇兄会偏爱蕃夷男宠,现下我终于明白了,这东郡的汉女,实在是经不得宠。她们心思太深,主意太大,一个个的,都能把人吃得透透的,寻常男子,还真招架不住。”

邰通道,“那圣上与嗣王爷,必定都不是寻常男子。”

安景道,“皇兄不寻常,我可普通得很,”安景一边说,一边穿过垂花门,“邰通,一会儿她就要将我剖心剐腹,再连皮带骨地吃下去了。”

邰通觉得安景这个比喻让人听了毛骨悚然,“嗣王爷,您不过是要幸她罢了,何必如此说呢?”

安景道,“我幸她?该说她幸我才对,没她的允准,我哪里有本事幸她,哪里有法子不幸她?”

邰通沉默了片刻,道,“嗣王爷,您不用这样勉强自己。”

安景挥挥手,道,“还是幸了罢,否则,我明天带她入宫,在太皇太后面前,她又有话要说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真心假意

安景进周氏女屋里的时候,王杰也放下了筷子,“七夕宴不办就不办罢,难道,这七夕宴还有什么名堂不成?”

徐宁道,“七夕宴并没有什么名堂,只是,”徐宁皱着眉头,“圣上刚下令,追封主子生母的仪式要办得隆重些,这会儿却说要为了节省开销,不办七夕宴了……”

王杰道,“父皇既然已下旨追封,那就不必揣测太多。”王杰又拿起筷子,“依我说,追封仪式办得隆重些才好呢,否则,宫里全当没我这人似的。”

徐宁道,“主子何出此言?”

王杰道,“父皇下旨追封以来,宫中无人向我道贺,这难道还不说明问题吗?”

徐宁展了展眉头,“这倒无妨,主子且安心罢。”

王杰道,“为何?”

徐宁笑道,“定是那日圣上夸赞主子早慧的消息传了出去,这才无人向主子道贺呢。主子且想,若是圣上才夸了主子,这人就跑到主子这儿献殷勤了,不说主子如何想,就是落在圣上眼里,也会觉得此人趋炎附势,落不着一丁点儿的好处。”

王杰沉吟着点了点头,“嗯,也是。”

徐宁看着王杰沉思的样子,小心地试探道,“主子,您七夕时,可有什么打算?”

王杰还在思考这里面的弯弯绕绕,闻言便随口回答道,“也没什么打算。”

徐宁“哦”了一声。

王杰抬头看了徐宁一眼,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宫里能怎么过七夕?”他吹了吹,喝了一口,“宫外才好玩一些罢?”

徐宁附和道,“是啊,宫外是更热闹一些。”

王杰放下勺子,“所以啊,我没什么打算,”他又抬起头,对徐宁笑道,“你可有什么打算?”

徐宁也笑了起来,“主子没打算,奴才就更没打算了。”

王杰道,“真的?”他抿了抿嘴,“怎么我觉着,你是早有了什么打算,就是在等我来问呢?”

徐宁道,“奴才有什么打算,也是为主子打算,奴才自己可是不敢有什么打算呢。”

王杰道,“那你为我打算了什么?”王杰拿起布巾子擦了擦嘴,“说来听听。”

徐宁笑着从怀里拿出那条尚衣局裁的汗巾,“奴才就是想送主子件节礼。”

王杰对七夕这个传统节日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在现代的时候,他和女友更常过的是西方的情人节。因此,徐宁送他礼物,他也并不怎么惊喜,只是一边道了声谢,一边接过来看了一眼,“这上面绣的是……”

徐宁接口道,“是麒麟。”

王杰道,“哦,怎么想到绣麒麟送给我?”

徐宁道,“主子上回见了酥山,脱口便道‘冰麒麟’呢。”

王杰一怔,看着徐宁一脸热切的模样,心底微微发烫,“亏你还记得我那时说的话。”

徐宁道,“主子说的每句话,奴才都记得。”

王杰低下头,摸了摸汗巾上的麒麟,“……只是,我那时说的,不是指此麒麟。”

徐宁问道,“那主子说的是什么?”

王杰有心想解释,但张开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支吾了一下,道,“是……《周礼》,我见了酥山,便想起《周礼》中的‘凌人’一职,‘凌人,掌冰;正岁十有二月,令斩冰,三其凌’。”

徐宁了然道,“原来如此,是奴才误解了主子的意思。”

王杰又摸了摸汗巾,微微笑道,“无妨,你能想到此处,就已经,很难得了。”他认真道,“当真,难得。”

徐宁道,“谢主子夸奖。”徐宁说着,行了个半礼,尔后笑嘻嘻道,“主子,更难得的,还在后头呢。”

王杰笑道,“哦?还有什么?”

徐宁故意压了压声音,“苏敏儿啊,她为主子绣了件好东西呢。”

王杰道,“是么?”

徐宁道,“是啊,奴才亲眼见她绣了好久,花了好大功夫呢。”

王杰收起汗巾,重新拿起了筷子,“哦,她有心了。”

徐宁见王杰似乎并不是很高兴,一时不敢再说话。

王杰又吃了几口饭菜,忽而问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绣的?”

徐宁直觉这个问题不简单,没有直接回答,“奴才也不知道,只是见她绣了很久呢。”

王杰“嗯”了一声,“是么?”

王杰的态度实在比徐宁想象中的差了许多,“主子您……不喜欢她吗?”

王杰道,“这问题你上回问过了。”他停下筷子,“怎么,要我再回答一遍吗?”

徐宁忙道,“不敢,奴才只是觉得,她对主子,也是一片真心呢。”

王杰夹了口菜,含糊不清道,“我没说她不是真心啊。”王杰咽了菜,“我方才就是在问你,她对我的真心,是从何时开始的,是你不答啊。”

徐宁这下更不敢回答王杰刚才的问题了,“奴才要是胡乱就答了,岂不是误了她?”

王杰垂下眼帘,“徐宁,你不用这么哄我,你就是不答,我也知道。”他又吃了口菜,“必定是从宫中传言父皇要追封母妃的时候开始的。”

徐宁道,“这……”

王杰打断道,“你就说,是不是罢?”

徐宁嗫嚅了一下,道,“主子,这小女子的心思,不能用常理去推测。”

王杰道,“怎么不能推测了?”他轻轻的搁下筷子,“女子同男子一样,都是人,如何不能用常理去推测了?”王杰又拿起勺子,“就按常理来说罢,要是我还像原来那般怯懦,不早慧,不会吟诗,不懂诗词典故,她对我,还会有什么真心吗?”

徐宁被王杰的逻辑绕住了,“主子,这话不能这么说,您就是您,她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您啊。”

王杰喝了口汤,“好,就算她是真心喜欢我罢,”王杰又拿起布巾擦了擦嘴角,“假如,我说假如,父皇或者太子此刻看上了她,封了她,赐她入住别宫,你说,她对我,还会不会有这份真心?”

徐宁一愣,就听王杰继续道,“所以,徐宁,她对我的真心,绝不如你对我的真。”

王杰这句话一说,基本绝了徐宁反驳的可能,徐宁抿了抿嘴,道,“那……奴才回去后,就让她……别送了罢。”

王杰道,“她绣了这么久,你一句话就让她不送了,她能允吗?”

徐宁又语塞了。

王杰道,“她绣了,她送了,我就收着,总不会叫她难堪就是了。”王杰又拿起筷子,“我要不收,她就送旁人去了,这山池院里能用的人本来就少,她要一走,我身边,就更没人了。”

徐宁赶紧应和道,“是啊,毕竟,她对主子多了这份心呢。”

王杰点头道,“对,必得收了她这份心,否则,迟早便宜了外人去。”

徐宁又应了一声,附和了两句,见王杰低下头去认真吃饭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

第一百四十七章 无谱配香

在文家的一顿饭吃得周胤绪大开眼界,他自觉在定襄也是见过世面的,但到了琅州不过三天,已经打碎了他过往将近二十年的经见。

周胤绪没有在文家留宿,他回到宅邸后,搂着阿门一夜没睡好,整晚都在做支离破碎的梦,以至于第二天到瑁梁府衙的时候,眼下都带青。

宋圣哲见了他,不由关切地问候了一句,“周大人,昨晚没休息好?”

宋圣哲的语气平常,但周胤绪硬是从他的话中听出一丝勾撩意味,转而又想起昨天彭平康说的“任意车”,于是他对眼前的宋圣哲,就多了几分恶感,便只是淡淡地应道,“嗯,是啊。”

宋圣哲见周胤绪不愿多说,又客气了一句,就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地。

过了一会儿,一名小吏走到周胤绪身旁,将他身侧香炉中的公库印香铲了,换了种新的香药,“周大人,这是宋大人送您的。”

周胤绪皱了皱眉,刚想开口拒绝,但闻到香炉中的新换上香,又觉得莫名熟悉,“这是什么香?”

小吏笑着答道,“是‘玉华醒醉香’。”他顿了顿,特意补充了一句,“这香是宋大人特意送您的,不是公使库中的。”

周胤绪轻轻地“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问道,“对了,今日范大人与宋大人不下乡吗?”

小吏道,“今儿是七夕,乡间自有庆节民俗,县官与胥吏均从乡间习俗,因而多不办公,如此,两位大人也无须下乡了。”

周胤绪点点头,“原来如此。”他想了想,站起了身,“有劳你跑这一趟腿,我去向宋大人道声谢,这香你就搁在我桌上罢。”

小吏应了是,周胤绪便出了屋,走到宋圣哲的办公处。

宋圣哲见到周胤绪来了也不惊讶,还是同往常一样,笑眯眯道,“周大人,有事?”

周胤绪在宋圣哲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无事,只是来向宋大人道声谢。”

宋圣哲道,“一点香药而已,不值一谢。”他笑道,“只要周大人觉得好些了,我就安心了。”

周胤绪道,“是好些了。”他揉了一下额头,“我只是好奇,这琅州的香药方子,都是从哪里来的,配出来的香,如何都这般香甜?”

宋圣哲道,“《香谱》众多,譬如,沈立之香谱、洪驹父香谱、武冈公库香谱、张子敬续香谱、潜斋香谱拾遗、颜持约香史、叶庭珪香录,多为宋代流传,琅州各人有各自的偏爱。”他说着,对周胤绪又是一笑,“周大人要是好奇香药方子,说了香名,我告知哪本香谱就是。”

周胤绪笑道,“原来都有香谱,我还以为全琅州独我一人不懂配香呢。”

宋圣哲道,“自然都有谱,若是无谱配香,岂不是白费了好香药?”

周胤绪看了宋圣哲一会儿道,“这样说来,琅州人做事,也是如此循规蹈矩了?”

宋圣哲道,“自然,无谱之事,琅州人轻易不会去做。”

周胤绪道,“琅州果然是钟灵毓秀之地啊。”他顿了顿,又道,“只是我昨儿去赴宴,偏偏遇上桩无谱的事,一时不知怎么办,为难了一宿呢。”

宋圣哲打量了周胤绪一眼,道,“周大人既为难了一宿,今日本该好好休息才是,怎的还如此劳心费神呢?”

周胤绪道,“我方才来时,着实累得很,不过闻了宋大人送我的‘玉华醒醉香’便觉得好多了。”他笑了笑,“这‘玉华醒醉香’,当真有效,难怪昨日文好德的身上也佩着这香呢。”

宋圣哲道,“是么?”他观察着周胤绪的神情,打趣了一句,“文好德佩这香,定是防着旁人灌他酒罢?”

周胤绪道,“我想也是,但我却没让他如愿。”

宋圣哲哈哈一笑,“促狭,促狭,周大人是笃定文好德不敢推拒罢?”

周胤绪道,“若是独我一人,文好德或许会欺我年少,可昨晚彭都督也在,文好德顾及我与他的面子,自然不敢不喝。”

宋圣哲“哟”了一声,“周大人这话说的,好像谁欺了周大人年少似的。”他半真半假道,“这话要让周太师听见了,回头怪罪下来,我可是要喊一声冤的啊。”

周胤绪道,“范大人与宋大人都十分照拂我,旁人再想欺我,也有两位大人护着,我心里可是清楚的。”说完,周胤绪的话锋一转,“只是我来瑁梁任官,本是想有所历练,两位大人如此护我,倒少了我的锻炼了。”

宋圣哲道,“周大人刚来,往后锻炼的事儿可不少呢,也不必急在一时罢?”

周胤绪道,“有道是,‘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若是失了时,就再难得了。”

宋圣哲不动声色道,“不知,周大人指的是何‘时’?”

周胤绪道,“上邶州一事,”他顿了顿,继续道,“上邶州一事,怎的不听两位大人同我说起过?”他垂下眼帘,“昨儿我听彭都督提起此事,好半天接不上一句话,就怕说错了,惹他嘲笑呢。”

宋圣哲笑了一声,“其实,无论周大人对上邶州一事如何评说,彭大人都不会因此嘲笑周大人的。”

周胤绪道,“为何?”

宋圣哲道,“一州有一州的情形,瑁梁众官与上邶州地方官的交情尚浅,如何能因几句传言就裁断他州是非呢?”他又笑道,“不过,或许是彭大人耳目灵通,比你我知晓得都多一些,那也未可知。可即便如此,我也劝周大人一句,上邶州一事,周大人不宜置评。”

周胤绪闻言,沉默了片刻,道,“宋大人如此说,那昨日文好德真是白被灌了一肚皮的酒。”

宋圣哲道,“周大人何出此言?”

周胤绪道,“昨日在宴上,文好德说他听闻,狮城传言上邶州经略使纪万里通敌卖国。我当时怕担干系,就举杯敬他,灌得他下不了桌才罢。若早知范大人与宋大人已回了他,我拿两位大人的话堵了他的嘴便是,何必如此为难他呢?”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不好不坏

琅州,广德军驻地。

“……嗳,这样说来,那位周大人也不坏啊。”司兵参军说完,瞄了一眼彭平康的脸色,又加了一句,“他听了您的话,没上‘任意车’。”

彭平康斜了一下嘴角,神情玩味,“那也只能说他‘听话’。”他笑了一下,又板下脸,“说他‘不坏’,我可是不认的。你说他‘不坏’,那就是说我‘不好’了?”

司兵参军连忙赔笑道,“嗳呦,是小的说错了话,彭大人您别往心里去。”

彭平康道,“我不会往心里去,不过这话啊,你还是别往外说的好,万一被范大人和宋大人听去了,以为我变着法儿在背后损他们呢。”

司兵参军一怔,立刻应了下来,尔后道,“既然这周大人‘听话’,您也没什么可担心了罢?”

彭平康淡淡道,“周见存是‘听话’,但他更听他父亲的话。”

司兵参军糊涂了,“可那周大人不是听了您的话,同您一起灌文员外酒吗?”

彭平康微微皱起了眉,“但他不是真的不喜欢‘任意车’,相反,他十分好男娈呢。”

司兵参军道,“或许是文员外家的男娈年纪都太大了。彭大人您不知道,有些人好男童,就爱舞勺少年,嗓音微变之时,觉得那才叫够味儿呢。”

彭平康沉默了一下,道,“周见存偏好的男童,年纪应该还要再小一些,”彭平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瞧着,他喜欢的,是龆龀小儿,甚至更年幼的……”彭平康说着说着,有点说不下去,“这点上,他与文好德,似乎是一路人,只不过文好德更爱女童。”

司兵参军道,“那确实古怪,这周大人既偏好这个,去了文家,竟能忍住不提。”

彭平康闻言,展了展眉,“他不提归不提,但忍,是忍不住的。”他顿了顿,又皱起了眉头,“他‘不坏’是真,灌文好德酒也真,可我总疑心,他这么做,不全因听了我的话。”

司兵参军道,“彭大人是怀疑,周大人不上‘任意车’,是因为周太师曾提醒过他?”

彭平康道,“我疑心,他父亲提醒过他的,不止不上‘任意车’这一桩事体。”他叹了口气,“一个是自己老子的什么话都听,一个是自己老子的什么话都不听,这事儿棘手啊。”

司兵参军道,“彭大人,我觉着罢,这周大人也不是全因‘听话’才这么做的。”他想了想,道,“另有一个缘故,就是您把琅州赋税的关窍告知了周大人许多,就是承您这份情,周大人也得卖您个面子啊。”

彭平康翘起了嘴角,“是啊,”他笑了笑,“其实,周见存并不比他父亲差,缺的不过是一份历练而已,我昨天就是不告诉他,他自己也会悟出来。”

司兵参军笑道,“虽然是迟早的事,但早一步,总比晚一步好些。别的不提,就说今年的秋赋罢,您这一告知,周大人对咱们广德军放下去的赈贷,会多一分宽解罢?”

彭平康道,“我也没指望他能宽解,他能不找我麻烦,我就要对他念一声阿弥陀佛了。”

司兵参军道,“可是彭大人,您信道不信佛啊。”

彭平康道,“所以我是对他念啊,我自己,是不信的。”

司兵参军附和着笑了起来,“彭大人,您分明胸有成竹啊。”

彭平康道,“这倒不然,只是我与他家世相近,大约也能理解他的想法罢。”彭平康垂下眼帘,“再‘听话’,也有少年心性。他在定襄虽说不上一呼百应,但一到琅州,竟坐了冷板凳,我料想他不甘心。”

司兵参军犹疑道,“可万一,这周大人已将这冷板凳捂热了,那您昨日的提醒,岂不是……”他看了一眼彭平康,小心道,“虽说范大人与宋大人都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但现下正值征役之时,两位大人若知晓此事,心里难免会对彭大人生了芥蒂。”

彭平康道,“无妨,要生芥蒂早生了,也不差这一回。”他意味深长道,“再者,我猜,范扬采与宋茂行也看出周见存不是个爱坐冷板凳的人。”

司兵参军道,“唉,只要这周大人确实不爱坐冷板凳,这事儿就成了一半了。否则,要是咱们替他在板凳旁烧上火,他还嫌烫不肯坐,那就麻烦了。”

彭平康道,“嫌烫是不会的,但他坐上去之前,必定要寻他父亲来摸一摸,再问一问他父亲会不会烫了他的屁股。”彭平康说着闷笑了起来,“这点,我也能理解,他生得娇,屁股嫩,经不得这么一烫。”

司兵参军觉得彭平康的神情有点微妙,“彭大人,您……”

彭平康摆了摆手,继续笑道,“就是虑到他父亲,我也不敢胡乱去烫他的屁股啊。”他慢悠悠道,“这事儿啊,还真有些难办,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司兵参军眼珠一转,道,“彭大人,小的倒有个主意,就是不知您允不允?”

彭平康道,“说来听听罢。”

司兵参军笑嘻嘻道,“彭大人,那些孩子,还一个籍都没入呢……”

司兵参军的话才起了头,彭平康的脸就冷了下来,“是么?”

司兵参军忙赔笑道,“是啊,是啊,彭大人,您听我说完啊,这些孩子没入籍,那从法理上来说,还是文氏的人。就是送一个给周大人,那也不能算作是咱们送的,得算在文员外头上……”

彭平康冷声打断道,“不行。”

司兵参军一怔,“彭大人,我的话还没……”

彭平康道,“我说,不行。”他瞪了司兵参军一眼,缓了面色,道,“周见存不喜欢汉童。”

司兵参军刚想再劝,就听门外的卫兵喊了声报告,彭平康又瞪了司兵参军一眼,才开口让卫兵进来。

卫兵进来后,匆匆行了个礼,道,“彭大人,府衙来人了,请您过去议事。”

彭平康“嗯”了一声,站起了身,刚往外跨了一步,又抬头问道,“是哪位大人请我?”

卫兵回答道,“据说,是范大人。”

彭平康点了点头,“好,去准备轿马罢。”

卫兵应下,就出去了。

彭平康转向司兵参军,道,“我再说一遍,你刚刚的主意,不行。”

司兵参军听了三遍“不行”,知道彭平康是下定了决心,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咕哝道,“……就是觉得您太辛苦了,昨天刚应酬完那位,今天又要再应付这两位。”

彭平康一边抬脚往外走去,一边笑道,“无妨,今儿是七夕,我就当是去赴佳人的约罢。”

第一百四十九章 推举游戏

彭平康坐上轿子去往瑁梁府衙的时候,太子在承恩殿中对朴丽娥铺开一面纸,“崇文馆的先生又给孤布置了一道题目,你可愿同孤瞧瞧?”

朴丽娥依然有些忐忑,“殿下,今天是七夕,您为何不休息一会儿呢?”

太子知道朴丽娥在想什么,于是温声道,“孤与你论完此题,就往后边去,你且看题罢。”他微微笑道,“又是一道论‘外国’的题目呢。”

朴丽娥应了一声,伸手拿过太子面前记题目的纸,“啊,辽国。”

太子点头道,“对,就是大辽。”

太子敢称契丹为“大辽”,朴丽娥却不敢这么随意,“辽国可论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奴婢对辽国的了解,或许也不比崇文馆的先生们多呢。”

太子道,“无妨,同往常一样,只是随意闲聊罢了。”

朴丽娥应了是,恭敬道,“殿下想知道些什么呢?”

太子伸出手,点了点纸,“就说契丹统一罢。”他收回手,“辽太祖真可称得上契丹人中的奇人了罢?”

朴丽娥有些不赞同太子的观点,“殿下,您称赞辽太祖,是因为辽太祖在契丹部落中首建儒家中的‘世袭’理念罢?”

太子道,“其实,‘世袭’并不是儒家理念之一,”他纠正了一下,又道,“可‘世袭’确是国家发展的必经之路,假若辽太祖没有建立‘父死子承’的先例,大辽如何能有后来的辉煌,又如何能与汉人建立的‘大宋政权’并世而立?”

朴丽娥道,“殿下,辽国先于大宋四十四年立国,与大宋并世称雄,是情理中事。”

太子微笑道,“看来,你并不赞同‘世袭’了?”

朴丽娥一惊,刚想下榻请罪,就被太子阻止道,“无妨,孤没有生气。”太子温柔地笑道,“你且同孤说说,你为何不赞成辽太祖立‘世袭’制?”

朴丽娥道,“奴婢赞成‘世袭’,但奴婢以为,契丹部落先前的‘推举’制,更符合儒家中‘仁’政的观念。”

太子笑着摇摇头,“不通,不通,你赞成‘推举’,不该拿‘仁’政来驳,该拿尧舜作例才对。”

朴丽娥道,“尧舜为‘禅让’,并非‘推举’。”

太子道,“‘禅让’与‘推举’,难道不都是‘能者居之’?”

朴丽娥不敢说“禅让”的问题,只能绕过“禅让”,直接说“推举”,“奴婢以为,辽国的‘推举’更加得……”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太子,“更加、更加文明一些。”

太子笑了起来,“啊,孤明白了,你是在说辽太祖‘野蛮’。”

太子的态度让朴丽娥的胆子大了些,“奴婢并无此意,只是,相较于‘世袭’,奴婢更赞成契丹部落原来的‘推举’。”

“据史书记载,契丹部族原有八部,每部皆号大人,内推一人为主,建旗鼓以尊之,每三年第其名以代之,被代者以为约本如此,不敢争。如此‘推举’,不但不违反‘能者居之’的自然法则,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顺应了部族百姓的意愿。”

太子道,“孤倒觉得,这样的‘推举’如同‘掩耳盗铃’。”他看了看朴丽娥的神色,安抚道,“你放心,孤并不觉得被冒犯了,孤只是觉得,这样的‘小圈子推举’,并不能顾到部族百姓的意愿呢。”

“契丹各部的‘大人’,为了能选上‘部主’,必定因各自的利益拉帮结派;当选之后,为了维持后三年‘部主’的地位,又要将治族的心思花在分配各部利益上,如此,岂不是因小失大?”

朴丽娥道,“可各部的‘大人’,总是会为自己部下的百姓考虑的,‘部主’分配各部‘大人’的利益,也就是分配百姓的利益啊。”

太子笑道,“但契丹部族的百姓,并不参加‘推举’啊。”

朴丽娥一怔,就听太子继续道,“契丹部族的‘推举’,是在各部的贵族‘大人’中选一个‘部主’,即使一个‘部主’爱护百姓,可他如果没有在‘小圈子推举’这个游戏中胜出,他的爱民政策又如何施展呢?”

朴丽娥道,“殿下以为,契丹部族的‘推举’,是一种‘游戏’吗?”

太子毫不避讳地点头,“不错,孤以为,这是一种近似于孩童玩的‘游戏’。”

朴丽娥内心有些失望,“殿下与辽太祖,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太子看出朴丽娥心中所想,笑着补充道,“你竟以为‘推举’上来的‘部主’,是当真被‘选出来’的。”

朴丽娥疑惑道,“难道不是被‘选出来’的吗?”

太子道,“若是真是靠‘文明的推举’被‘选出来’的,辽太祖的祖父简献皇帝,又是如何身亡的呢?辽太祖又是如何‘继承’其伯父的‘于越’职位的呢?又是如何获得‘阿主沙里’的赞誉的呢?难道,靠‘文明的政治游戏’,就能攻占渤海国,让后晋高祖割让‘燕云十六州’吗?”

朴丽娥想了想,轻声道,“殿下是以为,‘推举’制下,皆为血腥吗?”

太子道,“‘世袭’与‘推举’同样血腥,只是‘世袭’更加符合治国利益而已。”

朴丽娥道,“既然‘世袭’符合治国利益,那东郡为何却一再提倡‘科举’呢?”

太子笑道,“因为‘科举’制下的‘世袭’贵族子弟,才更有资格玩‘文明的政治游戏’啊。”

朴丽娥道,“奴婢明白了,让‘世袭’的贵族子弟,在‘世袭’国家的‘科举’制下,玩‘文明的政治游戏’,才符合‘国主’的治国利益罢?”

太子道,“就是这样,所以,无论是大辽还是倭国,都争先恐后地‘效仿’汉制,建立世袭集权呢。”

朴丽娥沉默了片刻,道,“殿下,您并没有完全说服奴婢呢。”

太子看了朴丽娥一会儿,突然伸手刮了一下她挺翘的鼻子,看着朴丽娥微微惊慌的神情,像孩童般得意地笑了起来,“对啊,因为,能玩好‘小圈子推举’的,只有我们汉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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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辽朝是916年立国,大宋是960年,两国相差44年,但是大宋延续得比大辽久(得意脸)

2契丹部落确实是奉行“小圈子推举”,八个部落首长以三年为任期,进行选举

《新五代史·卷七十二·四夷附录第一》:契丹自后魏以来,名见中国。或曰与库莫奚同类而异种。其居曰枭罗个没里。没里者,河也。是谓黄水之南,黄龙之北,得鲜卑之故地,故又以为鲜卑之遗种。

当唐之世,其地北接室韦,东邻高丽,西界奚国,而南至营州。其部族之大者曰大贺氏,后分为八部,其一曰伹皆利部,二曰乙室活部,三曰实活部,四曰纳尾部,五曰频没部,六曰内会鸡部,七曰集解部,八曰奚枿部。

部之长号大人,而常推一大人建旗鼓以统八部。至其岁久,或其国有灾疾而畜牧衰,则八部聚议,以旗鼓立其次而代之。被代者以为约本如此,不敢争。

3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具体上位程序是这样的:选上部主以后,硬是不让位,这样其他人便没有机会当选。为了争取这个被选举权,阿保机本家族的兄弟们便首先起来反对他,由此发生了历史上的“诸弟之乱”,弟弟们一共叛乱了三次

《辽史·第一卷·本纪第一》五月,皇弟剌葛、迭剌、寅底石、安端谋反。

《辽史·第一卷·本纪第一》冬十月戊寅,剌葛破平州,还,复与迭剌、寅底石、安端等反。

《辽史·第一卷·本纪第一》三月癸丑,次芦水,弟迭剌哥图为奚王,与安端拥千馀骑而至,绐称入觐。

阿保机先平了弟弟们的叛乱,然后以下辖有很多汉人为名,要独立领一部治“汉城”,其他部族的首长就同意了,结果到了第二年,耶律阿保机就骗那七个首长说发现了盐池,要部长们赶来犒劳,趁酒醉时埋下伏兵设计诛杀,至此,契丹统一。

因为这个统一过程太不光彩了,《辽史》里面连这次决定性的“盐池之变”都没记……

《新五代史·卷七十二·四夷附录第一》:阿保机,亦不知其何部人也,为人多智勇而善骑射。是时,刘守光暴虐,幽、涿之人多亡入契丹。阿保机乘间入塞,攻陷城邑,俘其人民,依唐州县置城以居之。

汉人教阿保机曰:“中国之王无代立者。”由是阿保机益以威制诸部而不肯代。

其立九年,诸部以其久不代,共责诮之。

阿保机不得已,传其旗鼓,而谓诸部曰:“吾立九年,所得汉人多矣,吾欲自为一部以治汉城,可乎?”诸部许之。

汉城在炭山东南滦河上,有盐铁之利,乃后魏滑盐县也。其地可植五谷,阿保机率汉人耕种,为治城郭邑屋廛市,如幽州制度,汉人安之,不复思归。

阿保机知众可用,用其妻述律策,使人告诸部大人曰:“我有盐池,诸部所食。然诸部知食盐之利,而不知盐有主人,可乎?当来犒我。”

诸部以为然,共以牛酒会盐池。阿保机伏兵其旁,酒酣伏发,尽杀诸部大人,遂立,不复代。

3“阿主沙里”

《辽史·第一卷·本纪第一》时伯父当国,疑辄咨焉。既长,身长九尺,丰上锐下,目光射人,关弓三百斤。为挞马沙里。时小黄室韦不附,太祖以计降之。伐越兀及乌古、六奚、比沙诸部,克之。国人号阿主沙里。

4“渤海国”

阿保机统一渤海全境,将渤海改为东丹国,意即东契丹国。让皇太子耶律倍任东丹王,管理东丹事务,同时,阿保机又在黑龙江和乌苏里江流域广置官府,实施实际管理,从而结束了唐末以来东北地区的分裂局面,重新实现了统一。

《辽史·第二卷·本纪第二》二月庚寅,安边、颉、南海、定理等府及诸道节度、刺史来朝,慰劳遣之。以所获器币诸物赐将士。壬辰,以青牛白马祭天地。

大赦,改元天显。以平渤海遣使报唐。甲午,复幸忽汗城,阅府库物,赐从臣有差。以奚部长勃鲁恩、王郁自回鹘、新罗、吐蕃、项、室韦、沙陀、乌古等从征有功,优加赏赉。

丙午,改渤海国为东丹,忽汗城为天福。册皇太子倍为人皇王以主之。

5“燕云十六州”

燕云十六州为险要之地,易守难攻。失去燕云十六州这个北部屏障,直接导致中原赤裸裸地暴露在北方民族的攻击之下,对宋朝的衰变乃至灭亡有着重大影响。

后晋高祖是石敬瑭,他是沙陀族,并不是汉人,他原来是河东节度使,清泰三年,石敬瑭起兵造反,后唐军兵围太原,石敬瑭向契丹求援,割让幽云十六州,并甘做“儿皇帝”。随后在契丹援助下,石敬瑭称帝灭后唐,定都汴梁,改国号为“晋”。

第一百五十章 因俗分治

朴丽娥微微一怔,不知要不要下榻行个礼什么的,正犹豫间,就见一守在门外的内侍匆匆走进殿内,在太子的眼神许可下,对太子附耳说了几句话后,又直起身,行礼出去了。

朴丽娥不敢问是什么事,倒是太子主动对她说道,“是福嗣王叔进宫了,他们同我说一声罢了,不妨事。”

朴丽娥直觉这条信息不简单,但她没多问,只是应声道,“是,是吗?”

太子“嗯”了一声,“是啊。”说着,太子似不经意地问道,“你是不是有些累了?不如,孤放你先去歇息一会儿罢?”

朴丽娥垂下眼帘,与太子相对着静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殿下,奴婢还等着您来说服奴婢呢。”

太子闻言,不觉肩颈一松,似乎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他抬起头,看着朴丽娥垂眼的模样,吸了一口气,温声道,“好啊,你既这么说了,孤今天便一定要说服你。”

朴丽娥抬眼,对太子微微一笑,还是那般温婉的模样,“殿下,请说罢。”

太子道,“辽太祖建辽,除了契丹人善战,其治下汉臣亦是功不可没罢。”

朴丽娥点点头,道,“是啊,‘二韩一康’真可谓‘佐命功臣’。”

太子道,“尤其是开创大辽第一汉人豪门‘幽州韩氏’的韩藏明。”

朴丽娥看了太子一眼,轻声道,“殿下,您不必特意称其字。”

太子笑道,“无妨,昔年韩藏明出使契丹时,见辽太祖执意不行跪拜礼,连大辽淳钦皇后都要赞他一声‘秉节弗挠’,孤自然该避其名讳,以示尊敬。”他顿了顿,又道,“臣佐明君,乃是天道常情,若因夷狄之别,就斥其‘不忠’,岂非狭隘?”

“有道是,‘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大禹生于东夷,文王生于西羌,圣贤所出,何必常处?”

朴丽娥感慨道,“殿下真是心胸宽广。”

太子道,“孤如此说,并非因为孤心胸宽广,而是孤以为,‘二韩一康’辅佐辽太祖,是为了大辽辖下的汉人百姓,而非是为一己荣华。”

“昔年中原势力分裂割据,战火纷纷,百姓为避藩帅暴政,北上‘闯契丹’以求生路,韩藏明倡导‘胡汉分制’,筑城郭,立市里,以处汉人,使各有配偶,垦艺荒田,由是北上汉人各安生业,岂非功绩?”

朴丽娥道,“殿下,您赞成‘胡汉分制’?”

太子奇道,“‘因俗分治’,有何不妥?”

朴丽娥道,“辽国所谓‘本族之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其根本上,还是将汉人看作低人一等的民族,殿下为何会赞成这样的‘分制’制度呢?”

太子笑道,“此言差矣。”太子笑了一下,认真道,“大辽之所以‘一国两制’,并非轻视汉人,相反,辽太宗置‘南北双轨官制’,正是为了往后契丹的‘全盘汉化’与‘中央集权’作准备。”

“辽太宗在掌权后,之所以不敢明言‘汉化’,是因为淳钦皇后以及其背后的草原贵族势力。也正因此,辽太宗去世后,众臣才会拥立仰慕中原文化的辽太祖长孙为帝。所谓的‘横渡之约’,其实是辽国契丹草原势力与汉化新势力的冲突,而非仅仅关乎储位的争夺。”

朴丽娥道,“可辽太宗的即位,正是因为草原贵族势力在夺位战中占得上风啊,身为胜利者的辽太宗,为何会支持‘汉化’呢?”

太子道,“辽太宗灭后唐与后晋,便可看出其意在逐鹿中原,而非偏安东北一隅。”

朴丽娥道,“就同如今的华傲国一样罢?”

太子点头道,“是啊,夷族想进占中原,就不得不‘汉化’。”他微笑道,“因此,孤读《辽史》时,并不以为‘二韩一康’是‘汉奸’,也不觉得‘一国两制’是轻视汉人,因为大辽从意在中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决定了它必定要归顺‘汉文化’的命运了。”

朴丽娥道,“奴婢明白了,外族想要强大,就必须扩张;要扩张,就必须集权;要集权,就必得立世袭制;立了世袭制,就必逃不过‘汉化’。”

太子微笑道,“不错,就是后来攻灭大辽的女真族,也逃不过‘被汉化’的命运。”

朴丽娥想了想,道,“殿下是觉得,韩藏明辅佐辽太祖,是为了‘闯契丹’的汉民,意在加速契丹‘汉化’进程?”

太子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悠悠道,“孤是觉得,韩藏明的‘胡汉分制’之策,当真高妙。”

朴丽娥叹息道,“殿下,韩藏明的‘分制’之策并不新奇,真正高妙的,是汉文化中‘君臣父子’之间的巧妙联系罢。”

太子也叹息了一声,“孤怎么解释,你都仍旧觉得‘推举’比‘世袭’强,对吗?”

朴丽娥道,“殿下,若是辽太祖维持‘推举’制,至辽世宗时,毋需‘二韩一康’,只须承袭‘推举’,就足以让支持‘汉化’的君主名正言顺地掌权了。”

太子道,“你还是没明白孤的意思。”

朴丽娥低了低头,“奴婢愚钝。”

这时,刚才向太子禀报消息的内侍又进来了,同先前一样,对太子耳语了几句,再行礼退出门外。

太子道,“福嗣王叔向太皇太后请了安,又被父皇召见,去了紫宸殿。”

朴丽娥道,“嗯,是么?”

太子道,“是啊。”太子顿了顿,转而又接上先前的话题,“其实,若是奉行‘推举’,支持‘汉化’的君主,就更加没有机会掌权了。”

朴丽娥听了,不由问道,“为何?”

太子笑道,“因为当时的那种政治环境下,支持‘汉化’的汉臣与君主,根本无法参选,又如何靠‘推举’,名正言顺地掌权呢?”

朴丽娥道,“可‘推举’秉持的是‘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后唐与后晋被大辽攻灭后,归顺契丹的汉人与汉臣已经占了契丹总人口很大一部分,若是将支持‘汉化’的一方排除在‘推举’制外,难道不会引起民族冲突吗?”

太子悠悠道,“简单得很,孤若是大辽掌权的草原贵族,就将归顺的外族人全部定为‘少数民族’。”

“无论人口多少、风俗远近,都作为‘少数民族’,以‘少数服从多数’为名,只象征性地给‘少数民族’中的少量‘族人’参与‘推举’的权利。”

“一旦奉行这样的‘推选集中制’,掌权的契丹贵族,就能名正言顺地将外族人完全隔绝于国家的政治领域之外了。”

朴丽娥闻言,不禁一怔,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殿下,您真是……太聪慧了。”

太子瞧着朴丽娥有些呆呆的模样,不由又笑了起来,“你忘了,孤是汉人,像‘推举’这样‘文明的政治游戏’,再没有哪个种族能比汉人玩得更好了。”

朴丽娥心中感想万千,“这样说来,韩藏明其实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帮助汉人罢?所谓‘一国两制’,表面上是以契丹为尊,实际上,是在潜移默化地向契丹部族灌输‘先进’的汉文化罢?”

太子抚掌道,“正是这样,现下,你可明白孤的意思了罢?”

朴丽娥点了点头,“谢殿下教诲。”她顿了顿,又道,“殿下,看来这‘辽国’一题,您本不须奴婢建言。”

太子抿了抿唇,朝朴丽娥展颜一笑,“其实,孤寻这个由头,就是想同你一道说说话。”他轻声道,“今天是七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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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二韩一康:韩知古、韩延徽、康默记

2韩藏明是韩延徽

3“秉节弗挠”

公元907年,刘守光囚禁父亲刘仁恭,自立为卢龙节度使,刘守光掌权后连年征战,实力日渐衰弱,想结契丹为后援,就派遣韩延徽出使辽国,在面见耶律阿保机的时候,因为韩延徽坚持不肯向阿保机行跪拜之礼,惹得阿保机大怒,将他扣留下来,让他到野外去放马。

《资治通鉴》:刘守光末年衰困,遣参军韩延徽求援于契丹,契丹主怒其不拜,使牧马于野。

阿保机的皇后述律平劝谏说:“此人自持操守,不屈不挠,是个贤士,为什么要让他去放马,让他受窘迫和侮辱呢?应该礼遇于他啊!”阿保机觉得述律平的话很有道理,就召见韩延徽并跟他交谈,韩延徽的言论深合阿保机的心意,当下就下令让韩延徽参与军事谋划,成为阿保机的主要谋士。

《辽史》:述律后谏曰:“彼秉节弗挠,贤者也,奈何困辱之?”太祖召与语,合上意,立命参军事。

4“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这句出自《世说新语》中“蔡洪赴洛”的典故

蔡洪赴洛,洛中人问曰:“幕府初开,群公辟命,求英奇于仄陋,采贤俊于岩穴。君吴、楚之士,亡国之余,有何异才而应斯举?“

蔡答曰:“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大禹生于东夷,文王生于西羌。圣贤所出,何必常处。昔武王伐纣,迁顽民于洛邑,得无诸君是其苗裔乎?”

蔡洪来到洛阳,洛阳当地的人对他说:“官署刚刚成立,百官都在招募下属,在出身卑微的人当中寻找英俊奇特的人才,在山野隐士中征俊杰。你是吴楚之地的读书人,亡国之人,有什么特殊才能来参加征召呢?“

蔡洪回答:“夜明珠不一定出产在黄河里;一手握不下的壁玉也不一定非要采自昆仑山中。大禹生在东夷,文王生在西羌。圣贤之士的诞生地,不必是一个固定的地方。从前武王讨伐纣王,把商朝愚顽的百姓迁到了洛阳,莫非各位就是那些刁顽之民的后代吗?“

5辽太宗是耶律德光。

其实耶律德光是次子,按照儒家的礼法来讲,应该是耶律阿保机的长子耶律倍继位,但是阿保机的皇后述律平不喜欢大儿子,支持次子继位,原因就是耶律倍汉化程度太深了,尊孔尚儒,主张契丹全盘汉化,以儒家思想为治国之术;而述律平奉行草原本位主义,主张维护契丹奴隶制度,当时契丹的贵族也站在述律平这一边,坚持拥立次子耶律德光。

《新五代史》卷七十二:“初,阿保机死,长子东丹王突欲当立,其母述律遣其幼子安端少君之扶余代之,将立以为嗣。然述律尤爱德光。德光有智勇,素已服其诸部,安端已去,而诸部希述律意,共立德光。突欲不得立,长兴元年,自扶余泛海奔于唐。”

然后耶律德光继位之后,就特别敌视耶律倍,耶律倍就逃到当时的后唐去了。过了五年,后唐河东节度使石敬瑭以自称“儿皇帝”,割让燕云十六州为条件,乞求耶律德光出兵助其反对后唐。然后后唐就被灭了,后晋成立了。

《辽史》:丙申,唐河东节度使石敬瑭为其主所讨,遣赵莹因西南路招讨卢不姑求救,上白太后曰:“李从珂弑君自立,神人共怒,宜行天讨。”时赵德钧亦遣使至,河东复遣桑维翰来告急,遂许兴师。………八月己未,遣萧辖里报河东师期。丙寅,吐谷浑来贡。庚午,自将以援敬瑭。………冬十月甲子,封敬瑭为晋王,幸其府。

《辽史》:十一月丁酉,册敬瑭为大晋皇帝。自戊戌至戊申,候骑两奏南有兵至,复奏西有兵至。

6灭后晋的这个过程也很有历史讽刺意味,耶律德光好不容易把“燕云十六州”归到契丹了,再一次挥师南下,进入中原,灭了后晋。但是因为当时的契丹没有汉化,契丹兵一进中原就烧杀抢掠,后晋旧将和百姓全部起义,明明已经打下了后晋,但是耶律德光还是被迫让出了帝位,回程的途中,死在了中原。

《辽史》:十二月丁未,如南京,议伐晋。命赵延寿、赵延昭、安端、解里等由沧、易、定分道而进,大军继之。

《辽史》:皇太弟遣使问军前事,上报曰:“初以兵二十万降杜重威、张彦泽,下镇州。及入汴,视其官属具员者省之,当其才者任之。司属虽存,官吏废堕,犹雏飞之後,徒有空巢。久经离乱,一至於此。所在盗贼屯结,土功不息,馈饷非时,民不堪命。……戊辰,次高邑,不豫。丁丑,崩于栾城,年四十六。是岁九月壬子朔,葬于凤山,陵曰怀陵,庙号太宗。

7“横渡之约”:

耶律德光死了以后,当时有两个继承人,一个是述律平皇后的第三个儿子耶律李胡,一个是耶律倍的儿子耶律阮。耶律阮和他父亲一样,也是受汉化很深的,他继位后,立了辽国历史上唯一一个汉人女甄氏为皇后。但是述律平还是喜欢支持契丹文化的耶律李胡,然后双方就打起来了,耶律屋质就去斡旋,双方达成共识,结果耶律阮继位,为辽世宗。

《辽史》:太宗崩,诸大臣立世宗,太后闻之,怒甚,遣皇子李胡以兵逆击,遇安端、刘哥等于泰德泉,败归。李胡尽执世宗臣僚家属,谓守者曰:“我战不克,先殪此曹!”人皆相谓曰:“若果战,则是父子兄弟相夷矣!”军次潢河横渡,隔岸相拒。

《辽史》:太后复谓屋质曰:“议既定,神器竟谁归?”

屋质曰:“太后若授永康王,顺天合人,复何疑?”

李胡厉声曰:“我在,兀欲安得立!”

屋质曰:“礼有世嫡,不传诸弟。昔嗣圣之立,尚以为非,况公暴戾残忍,人多怨。万口一辞,愿立永康王,不可夺也。”

太后顾李胡曰:“汝亦闻此言乎?汝实自为之!”乃许立永康。

第一百五十一章 避名称字

琅州,瑁梁府衙。

“今天是七夕,”范垂文端起茶碗,“彭大人节日里还前来府衙议事,当真勤勉。”

彭平康跟着端起茶碗,“范大人特特地遣人来请,我如何能不来呢?”他掀开茶碗盖,慢慢呷了一口,“嗯,好香的茶。”

宋圣哲也端起茶碗,笑道,“这是‘法煎香茶’,今年上春时,我特意嘱咐他们用嫩茶研的,彭大人尝尝,可还觉得合意么?”

彭平康又喝了一口,也笑道,“宋大人的这碗茶,该配了‘南都麦心面,作槐芽温淘,糁以襄邑抹猪,炊共城香粳,荐以蒸子鹅’来吃。”

宋圣哲打趣道,“我原以为,彭大人这样的武官,会拿匕首割了‘灌了杏酪的烂蒸同州羊羔’来配着吃呢。”

彭平康哈哈一笑,“宋大人风趣,”他笑了两声,敛了敛笑容,道,“我才不用宋大人拿‘庐山康王谷廉泉,烹曾坑斗品茶’来招待,有一碗上春研好的‘法煎香茶’就足够了。”

宋圣哲笑笑,转头看了看范垂文,范垂文捧着茶碗,还没喝上一口,“宋大人是觉得,彭大人昨儿刚赴了文家的家宴,肚中必定油腻,因此才奉上这细研的上春嫩茶,彭大人可莫要觉得受了怠慢。”

彭平康道,“宋大人递了这茶来,是要我清刮肚肠,免得我腻积五脏,油伤六腑。这全然是为我的身体着想,自然是一片好意。”彭平康目光一瞥,看到在一旁只喝茶不作声的周胤绪,“就是周大人这样惯吃‘吴兴庖人斫松江鲙’的定襄人,也要靠宋大人的这碗茶清了肚肠,我又如何会多心受了怠慢呢?”

周胤绪闻言,放下茶盏,笑着“哟”了一声,“彭大人此言差矣,我要是说‘食鲙恰好’,岂不是正应了‘少’吗?”他转向宋圣哲,半真半假道,“宋大人听见了罢?彭大人是拿我做筏子,唱小喏讥讽你呢。”

宋圣哲还没来得及说话,彭平康就接口道,“我不像周大人这般听呼唤、会传语,难免就‘失了本体’,让两位大人见笑了。”他抬起手,拿着碗盏半遮了嘴,“不过周大人的好家教,想来在座谁也比不上罢?”

周胤绪“呵呵”一笑,“彭大人抬举我了,话又说回来,昨儿,我是不该在彭大人面前谈经史,不达时宜啊。”

彭平康放下手,“无妨,周大人少知尘俗,昨儿,我也不该向周大人吟诗。”

周胤绪刚想还口,就听范垂文咳嗽一声,“两位大人,醒酒后,莫说醉时语。”

彭平康闭上了嘴,呷了一口茶。周胤绪伸手拿过方才搁下的茶盏,捧在手里却不喝。

宋圣哲看了看彭平康与周胤绪,打了个圆场,“论起来,还是文好德的不是,截一句话,分两次传,三头两面趋奉人,难怪两位大人心里不舒坦。”

彭平康道,“我不舒坦倒无妨,要紧的是周大人不舒坦。周大人初来乍到,也不好作出恶模样来,只好忍气吞声,可是受了大委屈了。”

周胤绪道,“彭大人这话说的,好像我待的时日长了,就会作出恶模样似的。”

彭平康玩味道,“这话,是周大人自己说的,我可没这个意思。”他盖上茶碗,“再说了,周大人就是作了恶模样,我在广德军也瞧不见,到头来,还不是落在范大人与宋大人眼里?”

范垂文终于受不了两个人不间断的冷嘲热讽了,他轻轻地把手中的茶碗往桌上一放,“想来是我节日里还请彭大人来谈公事,让彭大人受累了。这样罢,彭大人想喝什么茶,现下就开口,我这就遣人给彭大人换了去。”

彭平康道,“多谢范大人的好意,可我若是开了口,岂不是正应了周大人先前说我讥讽宋大人的话吗?”他微笑道,“这两头不讨好的事儿,琅州也只有文好德做的出,我可没有这么大的脸面。”

范垂文掀开茶碗,呷了一口,悠悠道,“但是依我看,文好德似乎已讨了彭大人的好了。”

彭平康道,“范大人何出此言?”

范垂文盖上茶碗,“上回请彭大人来府衙议论是否共参文经登一事时,彭大人对文好德,是称名不称字;而如今,彭大人却也避其名讳了。”

周胤绪闻言不禁一怔,不由转头看了彭平康一眼,“共参文经登?”

宋圣哲接口道,“这是周大人来之前的事了。”他笑了笑,“说到底,还是为了征役一事,最后也没议成。”

周胤绪反应不慢,宋圣哲一说,他就明白了,“就是因为没议成,范大人和宋大人才天天下乡的罢?”

范垂文道,“是啊。”他意味深长道,“所以,说文好德两头不讨好,真是有失公允。”

周胤绪皱起了眉头,他觉得自己像是一脚踏进了一个不知深浅的烂泥坑,前后左右都动弹不得。

彭平康道,“文好德可没讨了我的好,我称他的字,是因为他毕竟对圣上尽忠了。”

宋圣哲反问道,“尽忠?这上邶州的事还不知真假,彭大人怎的一口咬定文好德所听闻的是实情呢?”

范垂文道,“上邶州赫然已是一笔糊涂账,虚实难探,你我身为旁州外官,实在不宜插手。”

虽然范垂文的话是对彭平康说的,但是他说话时,看着的却是周胤绪。

周胤绪开口道,“我也觉得可疑,上邶州地方官转卖投献土地一事,文好德早已让三位大人知晓,怎么偏偏我一来,就多出‘通敌卖国’这一桩事体呢?”他说着,视线缓慢地转过面前的三个人,最后定格在彭平康身上,“这也太过巧合了罢?”

宋圣哲道,“这几处倒还都能恕得,顶顶可疑的是,文好德明明有个好弟弟在御前行走,他得了这桩消息,不告诉家里人,反宣扬出去,让旁人捡功劳,这里头必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大名堂。”

彭平康没有一一驳斥三人的分析,只是悠悠道,“那末,万一那纪万里当真‘通敌卖国’了,你我得了消息却知情不报,岂非形同‘从犯’?”

这时,范垂文忽而道,“其实,彭大人心里也觉得,纪万里并没有真的‘通敌卖国’罢?”

彭平康抬眼看向范垂文,“范大人何出此言?”

范垂文微笑道,“因为彭大人在称呼纪万里时,依然避其名讳,以字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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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法煎香茶”

陈元靓《事林广记》:上春嫩茶芽每五百钱重,以绿豆一升去壳蒸焙,山药十两,一处细磨,别以脑麝各半钱重,入盆同研,约二千杵,纳罐内密封窨三日,后可以烹点,愈久香味愈佳。

2朱弁《曲洧旧闻》:东坡与客论食次,取纸一幅,书以示客云:“烂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箸;南都麦心面,作槐芽温淘,糁以襄邑抹猪,炊共城香粳,荐以蒸子鹅;吴兴庖人斫松江鲙。既饱,以庐山康王谷廉泉,烹曾坑斗品茶。少焉,解衣仰卧,使人诵东坡先生赤壁前、后赋,亦足以一笑也。”东坡在儋耳,独有二赋而已。

3李商隐《义山杂纂》

<失本体>

仆子著鞋袜衣裳宽长,失仆子体。

不听呼唤、不会传语,失院子体。

逃席后不传语谢主人,失宾客体。

唱小喏、行步迟缓,失武官体。

(院子:仆佣。)

<隔壁闻语>

说所送物好还么,必是不佳。

新娶妇却道是前缘,必是丑。

说食鲙恰好,必是少。

说太公八十遇文王,必是不达。

<惶愧>

醒酒后说醉时语。

犯人家奴婢。

撞见仇家。

误说他心中讳事。

<不达时宜>

不相称强学时样妆束。

向娼妇吟诗。

入境不顺风仪。

隔席和人唱。

下贱人前谈经史。

认他高贵为荣。

第一百五十二章 狐假虎威

彭平康一怔,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唇。

范垂文见状,也不再多说,转而喝起了茶。

宋圣哲笑眯眯道,“彭大人是口渴了罢?再多喝口茶罢。”

彭平康端起茶碗,却没有喝茶,“那末,两位大人是不信此事了?”

范垂文放下茶碗,“我不敢随意论断此事真假,但文好德特特地向周大人告知此消息,必定是居心叵测。”他顿了顿,道,“文好德虽不稳重,但他着实是个谨慎人,即使他怕担干系,也不会这样贸然传话。”

周胤绪闻言,不由看向了彭平康,彭平康还是一派坦然之色,“文好德特特告知周大人,自然是因为他害怕周大人了。”

宋圣哲闻言,眉头一跳,转头去看范垂文,范垂文端着茶碗,不接话。

屋内静默了少顷,周胤绪开口问道,“文好德如何会怕我?”

彭平康看向周胤绪,微笑道,“周大人难道不知?琅州征役艰难,全因文经登名下投献土地太多,百姓为逃徭役,甚至甘当文氏的佃农家仆。”

“文好德以为周大人年少气盛,赴任琅州后见此情形,必定会上折子参文氏侵占民地,因此,他才把上邶州转卖投献土地的消息,截了一半,分成两次来传。”

“他料想,若是周大人刚直使气,必会先参了纪万里;若是周大人八面玲珑,必会搁置再议;若是周大人自矜偃蹇……”

周胤绪出声打断道,“总而言之,文好德是拿这传言探我的底,对罢?”

彭平康道,“不错,”彭平康说着,看了看一旁不作声的宋圣哲和范垂文,又对周胤绪微笑道,“但是归根结底,文好德这么做,是害怕周大人。”

周胤绪沉吟了一下,又去看范垂文和宋圣哲,两人都不接话。

彭平康继续道,“俗语所谓‘形势比人强’,文好德知道周大人出身显贵,因此,他尤其害怕,”他说着,特意扫了一眼面前三人,又把视线转回周胤绪身上,“他害怕,周大人在瑁梁府里左右逢源,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拿他作柴禾。”

范垂文轻轻地把手中的茶碗搁回了桌上。

周胤绪道,“我倒真没看出来文好德怕我。”

彭平康笑道,“周大人现下不妨问问,除了周大人,琅州有谁能灌文好德一肚皮的酒,还灌得他连回敬的本事都没有?”

周胤绪一怔,他是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是么?”

彭平康道,“是啊。”他意味深长道,“往常谁要灌文好德酒,他必会推了‘任意车’出来,从不会像昨晚一样照单全收。”

周胤绪沉默了一下,转头去看范垂文。

范垂文道,“试探之言,自然不可信。”

彭平康道,“文好德敢拿此传言试探周大人,便必定不怕周大人去参纪万里。”

周胤绪轻声道,“对,因为他根本不了解我,还摸不清我的底。”

周胤绪一说出这句话,屋内又安静了下来。

过了片刻,彭平康又开口道,“假使周大人是那等要强乖戾之人,上错了折子,在圣上面前落了不是,文好德就不怕周大人反怨到他身上吗?”彭平康说着,微笑着看向范垂文,“范大人说的对,文好德着实是个谨慎人,因此,他敢对周大人传这句话,便是笃定,无论周大人参不参纪万里,都怪不到他头上去。”

宋圣哲道,“即便如此,那也不能断定……”

彭平康打断道,“宋大人,我什么都没有断定。”他侧了侧头,偏向周胤绪意有所指道,“只是我以为,这昨晚的话,都可以说是文好德说的,周大人不必被这一句试探给唬得不敢动弹了。”

宋圣哲佯作着“哟”了一声,“彭大人竟为周大人盘算得如此妥贴,”他端起茶盏,掀起碗盖作势掩口道,“怎么我初上任时,就没得着彭大人这份关切呢。”他呷了一口茶,半真半假道,“难不成,是我那时无意间做了什么错事,惹恼彭大人了?”

彭平康也半真半假道,“宋大人一向面面俱到,如何会做什么惹恼人的错事?论起来,也就一桩事体,做得不甚妥当。”

宋圣哲挑起眉,“哪桩事体?”

彭平康道,“宋大人竟让周大人不要来广德军拜访我,可是令我伤心啊。”

周胤绪忙帮着宋圣哲解释道,“是我先问及宋大人此事,宋大人只是说他初上任时不曾拜访广德军,我自遵前制而已。”

彭平康嘴角一扬,“是啊,现下我也没说纪万里非参不可,怎么宋大人就以为我对周大人居心不良了呢?”他状似无辜地看着周胤绪笑道,“周大人,我可要喊一声冤啊。”

周胤绪闻言,不由笑道,“这事儿说来也奇,怎么我一到琅州,朝我‘喊冤’的人就陡然多了起来呢?”

宋圣哲看了一眼范垂文,范垂文似乎没有要接话的意思,宋圣哲微微皱了皱眉,刚想开口,就听彭平康接道,“琅州害怕周大人的人多,朝周大人喊冤的人自然也就多了。”

周胤绪笑道,“我竟不知我如此唬人。”

宋圣哲道,“那周大人可要小心了,”他似是在说笑,“周大人唬人而不自知倒不要紧,万一有人借周大人的势去唬了人,那担干系的可是周大人了。”

彭平康玩味道,“宋大人是在说文好德狐假虎威?”

这时,范垂文悠悠开口道,“宋大人是在说彭大人狐假虎威。”

彭平康又是一怔,但这次,他只怔了一下,就恢复了常态,反对范垂文笑道,“是么?那么范大人觉得,我背后站着的那只‘老虎’……”彭平康的笑容有些微妙,“唬不唬人呢?”

范垂文笑了一声,垂下眼帘,“彭大人挡在‘老虎’跟前,我看不见它,自然也无法判定它究竟唬不唬人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不予置评

彭平康笑了一下,“范大人好眼力啊,分明看不见,却能断定我是狐假虎威。”

范垂文又笑了一下,不接彭平康的话,转向周胤绪道,“彭大人所言,也有一定的道理,至于周大人参不参纪万里,我再不置评。”他顿了顿,道,“事关国家,周大人参纪万里,是对圣上的一片赤诚之心。”

周胤绪觉得范垂文话音不对,他转过头去看宋圣哲,宋圣哲的笑容暧昧不明,“范大人说得不错。”

周胤绪又想起临行前周惇对他说的话,沉吟了一下,抬起头,对彭平康笑道,“彭大人身后站着的‘老虎’,必定是只‘南山白额虎’罢?”

彭平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禁一怔,“什么?”

范垂文闻言,露出一点儿笑来,宋圣哲见了范垂文那一点笑,心念一转,转头笑着接口道,“彭大人竟没听明白?周大人是将彭大人引为‘知己’呢。”

宋圣哲一接话,周胤绪心里便有了五分底,他哈哈一笑,道,“对,‘不足缚也’,‘不足缚也’。”

彭平康抿了抿嘴,淡淡道,“周大人是要张了‘罗钳吉网’来‘捉’了我这只‘老虎’了?”

周胤绪笑着摆摆手,道,“万不敢承彭大人此言,”他半开玩笑道,“这话要让旁人听去了,还以为彭大人是暗指这瑁梁府衙‘一雕挟两兔’,是在说我盛气凌人呢。”

宋圣哲打趣道,“周大人多心,这话就是让旁人听去了,顶多会说我与范大人是‘立仗马’,只嚼刍豆不吭声呢。”

彭平康一挑眉,“宋大人望门出身,就是作了‘立仗马’,啖的刍豆必定要比牛还要多上十倍罢?”

宋圣哲伸出手,作势点了点彭平康,“促狭,促狭,彭大人是在拿我比‘刘表牛’,说我‘大而无用’罢?”

彭平康扬起嘴角,“非也,我是在想,若是将宋大人‘烹’了,飨于广德军士卒,将之何如?”

宋圣哲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魏武尚未取荆州,何以烹了‘刘表牛’?”

彭平康玩味道,“是啊,魏武尚未取荆州,孙、刘又何须合纵击曹?”

周胤绪开口道,“宋大人莫慌,彭大人是在效仿昔年李晋公威服安禄山呢。宋大人要是‘趋拜恭谨’,我也就不敢‘礼貌颇倨’了,”他佯装着感叹道,“彭大人打的好主意啊,只是说出来的话,不似李晋公般‘含蜜’。”

彭平康道,“世人皆道李晋公‘口蜜腹剑’,可谁又听到他叹息的那句‘势已然,可奈何’?”

宋圣哲道,“彭大人治军一向严谨,想来,广德军中也无‘月堂’罢?既无‘月堂’,彭大人又如何能叹‘无可奈何’?”

彭平康不答,只是道,“昔年唐玄宗幸蜀时,尝评众宰相,至李晋公曰:‘是子妒贤疾能,举无比者’,可见,玄宗任李晋公为相,并非识人不明,而是另有原因。”

这时,范垂文开口道,“世人虽说李晋公为‘奸相’,但李晋公老谋深算,尚能威服安禄山,而杨国忠外戚干政,”范垂文说到“外戚”两个字时,微微停了一下,特意看了看周胤绪和宋圣哲,见两人面色平和,才继续道,“资历不足,即使屡次进言‘禄山必反’,终究也被唐玄宗认作是‘将相不和’罢了。”

彭平康道,“圣上春秋鼎盛,怎能似唐玄宗晚年昏庸?再者,纪万里也不似安禄山,他……”

范垂文打断道,“是啊,安禄山为‘杂胡’,通晓六国蕃语,秉性巧黠,后又自请为杨贵妃‘养儿’,纪万里自不可比。”

彭平康眯了眯眼,“范大人的话说得可真妙啊,”他斜了斜嘴角,“只是范大人方才还说,对纪万里不予置评呢。”

范垂文悠悠道,“我方才说,对周大人参不参纪万里不予置评,但对纪万里此人,我还是能论一论的。”范垂文虽然说着要论一论纪鹏飞,却转而又接上先前的话题,“读《旧唐书》的时候,我总是在想,李晋公嫉贤妒能不假,安禄山心怀不轨也是真,但杨国忠已是权倾朝野,深得唐玄宗宠信,他为何要在根除李晋公的势力后,一力剪除安禄山呢?”

彭平康笑了笑,转过头去看宋圣哲,“范大人的借古讽今,我听不懂,不知宋大人可听懂了么?”

宋圣哲抿了抿唇,“范大人通今博古,遇事就必得想深一层。范大人的借古讽今,我常常也是听不懂的,彭大人问我,可是问错了人了。”

彭平康“哦”了一声,“是么?宋大人是第一甲的进士,竟也听不懂范大人的借古讽今,可见范大人想得实在是有些太深了。”

范垂文对两人笑笑,看向了周胤绪,“周大人可听懂了吗?”

周胤绪垂下眼帘,“范大人是说,若是纪万里当真‘通敌卖国’,‘意图谋反’,便会有人借此生事,效仿昔年马嵬坡兵变,诛杀……”

宋圣哲咳嗽一声,打断道,“周大人初来乍到,在范大人面前就越过我去了,往后周大人再说我学问好,我可是不认的啊。”

周胤绪清了清嗓子,半开玩笑道,“范大人听见了罢?我要再往下说,宋大人便要误会了我,以为我对他的恭维话全是假奉承呢。”

范垂文看向彭平康,“周大人已经听懂了,彭大人可明白了吗?”

彭平康扫视了一圈面前三人,笑了一下,“昔年安禄山意图谋反时,可没料到马嵬坡兵变这一节,”他顿了顿,又道,“他只是与杨国忠不合罢了,就这么简单。”

范垂文道,“是啊,所以方才我就说了,纪万里此人,绝不能比安禄山。”他端过茶碗,却发现茶已经凉了,“若是安禄山处在纪万里的位置上,还不等周大人去参他,就举兵谋反了。”

周胤绪微微一惊,抬眼看向范垂文,“范大人的意思是……”

范垂文把凉了的茶搁回桌上,“周大人不必再问我了,事关国家,周大人参不参纪万里,我不予置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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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山白额虎”、“不足缚也”和“罗钳吉网”

李林甫担任宰相时,欲大肆打击政敌。京兆尹萧炅举荐京兆法曹吉温,称其善于治狱,李林甫大喜。吉温常道:“若与能够赏识我的人,南山白额虎我也能捉住。”杭州人罗希奭,好用酷刑,也被李林甫由御史台主簿升迁为殿中侍御史。二人掌管刑狱,帮助李林甫打击异己,只要落在他们手中,无人能逃脱厄运。时人称之为“罗钳吉网”。

《资治通鉴》:及温为万年丞,未几,炅为京兆尹。……炅遂与尽欢,引为法曹。及林甫欲除不附己者,求治狱吏,炅荐温于林甫;林甫得之,大喜。温常曰:“若遇知己,南山白额虎不足缚也。”时又有杭州人罗希奭,为吏深刻,林甫引之,自御史台主簿再迁殿中侍御史。二人皆随林甫所欲深浅,锻炼成狱,无能自脱者,时人谓之“罗钳吉网“。

2“一雕挟两兔”

唐玄宗任命张九龄、裴耀卿、李林甫三人为宰相。就职之时,张九龄、裴耀卿都弯腰趋进,表现的非常谦逊。而李林甫则站在二人中间,态度极其傲慢,眉目间流露着得意的神情。时人都惊叹:“这是一雕挟两兔啊。”比喻三人并列显位,一人势盛而两人受其挟制。

《新唐书》:初,三宰相就位,二人磬折趋,而林甫在中,轩骜无少让,喜津津出眉宇间。观者窃言:“一雕挟两兔。”

3“立仗马”

李林甫担任宰相十九年,独揽朝政,蒙蔽皇帝耳目。他曾召集谏官,对他们说道:“如今圣明天子在上,群臣顺从圣意都来不及,还需要什么谏论?你们难道没见过那些立仗马吗?它们整日默不作声,就能得到上等的粮草饲养,但只要有一声嘶鸣,就会立即被剔除出去。就算后来想不乱叫,也不可能再被征用。”从此,朝中谏官无人再敢直言谏争。

《新唐书》:林甫居相位凡十九年,固宠市权,蔽欺天子耳目,谏官皆持禄养资,无敢正言者。补阙杜璡再上书言政事,斥为下邽令。因以语动其馀曰:“明主在上,群臣将顺不暇,亦何所论?君等独不见立仗马乎,终日无声,而饫三品刍豆;一鸣,则黜之矣。后虽欲不鸣,得乎?”由是谏争路绝。

4“刘表牛”和“大而无用”

桓温北伐经过淮泗时,与属下僚属登上船楼,遥望中原,感叹道:“神州沦陷,中原化为废墟,王衍等人难逃罪责。”袁宏却道:“国家命运本来就有兴有废,又怎能说是王衍等人的过错呢。”

桓温闻言色变,道:“我听说从前刘表有一只千斤重的大牛,吃的草料豆饼十倍于常牛,但载重走远路,还不如一只羸弱的母牛。魏武帝进入荆州,就把它杀了犒劳军士。”他是将袁宏比作大而无用的刘表牛。满座宾客无不骇然。

《晋书》:于是过淮泗,践北境,与诸僚属登平乘楼,眺瞩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沈,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袁宏曰:“运有兴废,岂必诸人之过!“

温作色谓四座曰:“颇闻刘景升有千斤大牛,啖刍豆十倍于常牛,负重致远,曾不若一羸牸,魏武入荆州,以享军士。“意以况宏,坐中皆失色。

5“李晋公威服安禄山”

安禄山初见李林甫时,仗着皇帝宠信,神色倨傲。李林甫不动声色,当着他的面召见王鉷。当时王鉷与安禄山都是御史大夫,而权势仅次于李林甫,但在李林甫面前却卑词趋拜,态度恭谨。安禄山被李林甫的威严所慑服,态度也逐渐恭谨。他平时飞扬跋扈,对朝中公卿多有侮慢,但却唯独忌惮李林甫。

李林甫每次与安禄山交谈,都能猜透他的心思并抢先说出,让安禄山惊惧不已,即使数九寒冬也会惶恐得汗流浃背,不敢有丝毫隐瞒。安禄山返回范阳后,每次刘骆谷从长安回来,他都会问:“十郎说了些什么?”听到美言则心中欢喜。如果李林甫说:“告诉安大夫,让他老实一点!”安禄山便会拍着床榻,忧愁惧怕的道:“哎呀,我死定了!”

《资治通鉴》:禄山与王鉷俱为大夫,鉷权任亚于李林甫。禄山见林甫,礼貌颇倨。林甫阳以他事召王大夫,鉷至,趋拜甚谨,禄山不觉自失,容貌益恭。林甫与禄山语,每揣知其情,先言之,禄山惊服。禄山于公卿皆慢侮之,独惮林甫。

每见,虽盛冬,常汗沾衣。林甫乃引与坐于中书厅,抚以温言,自解披袍以覆之。禄山忻荷,言无不尽,谓林甫为十郎。既归范阳,刘骆谷每自长安来,必问:“十郎何言?”得美言则喜;或但云“语安大夫,须好检校!”辄反手据床曰:“噫嘻,我死矣!”

6“口蜜腹剑”

李林甫担任宰相,对于才能功业在他之上而受到玄宗宠信、威胁到他相位的的官员,一定要想方设法除去,尤其忌恨以文才仕进的。他表面和善,言语动听,却在暗中阴谋陷害。世人都称他是“口有蜜,腹有剑”。

《资治通鉴》:李林甫为相,凡才望功业出己右及为上所厚、势位将逼己者,必百计去之;尤忌文学之士,或阳与之善,啖以甘言而阴陷之。世谓李林甫“口有蜜,腹有剑”。

7“势已然,可奈何”

李林甫的儿子李岫担任将作监,见父亲权势熏天,担心盈满为患,忧虑不已。一次,李岫随父游园,看到一个役夫拉着一辆重车走过,趁机跪倒在地,哭着对父亲道:“大人久居相位,树敌甚多,以致前途满是荆棘。一旦祸事临头,想跟他一样恐怕都不可能。”李林甫揪然不乐,叹道:“形势依然如此,又有什么办法?”

《新唐书》:子岫为将作监,见权势熏灼,惕然惧,常从游后园,见辇重者,跪涕曰:“大人居位久,枳棘满前,一旦祸至,欲比若人可得乎?”林甫不乐曰:“势已然,可奈何?”

8“月堂”

李林甫府中有一个形如偃月的厅堂,名为月堂。他每次要构陷大臣,都要在堂中苦思中伤之法。如果他高兴地走出来,那就意味着被构陷的人要家破人亡。

《新唐书》:林甫有堂如偃月,号月堂。每欲排构大臣,即居之,思所以中伤者。若喜而出,即其家碎矣。

9“唐玄宗幸蜀时,尝评众宰相”

安史之乱时,唐玄宗在cd曾与给事中裴士淹谈论宰相。他提到当时被肃宗委以平叛重任的房琯,道:“房琯平定不了叛乱。如果姚崇尚在,叛乱早就平定了。宋璟则是沽名卖直之人。”而后又对所有宰相一一点评。当提到李林甫时,玄宗道:“李林甫妒贤嫉能,无人能比。”裴士淹趁机道:“陛下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让他当这么久的宰相?”玄宗默然不语。

《旧唐书》:帝之幸蜀也,给事中裴士淹以辩学得幸。时肃宗在凤翔,每命宰相,辄启闻。及房琯为将,帝曰:“此非破贼才也。若姚元崇在,贼不足灭。”至宋璟,曰:“彼卖直以取名耳。”因历评十余人,皆当。至林甫,曰:“是子妒贤疾能,举无比者。”士淹因曰:“陛下诚知之,何任之久邪?”帝默不应。

10“屡次进言‘禄山必反’”

右相杨国忠多次对唐玄宗说安禄山一定会叛乱。753年,唐玄宗派中官辅趚琳去侦察,他接受了安禄山的贿赂,回来后大讲安禄山忠心耿耿。杨国忠又对唐玄宗说:“召他进京,他一定不会来。”下令召见,他却来了。754年正月,安禄山到华清宫拜见唐玄宗,乘机哭着说:“我是外族人,不识汉字,皇上越级提拔我,以致杨国忠想要杀我。”唐玄宗对他更加亲密宽厚,于是任命他为左仆射的高官,才让他离去。

《旧唐书》:杨国忠屡奏禄山必反。十二载,玄宗使中官辅璆琳觇之,得其贿赂,盛言其忠。国忠又云“召必不至”,洎召之而至。十三载正月,谒于华清宫,因涕泣言:“臣蕃人,不识字,陛下擢臣不次,被杨国忠欲得杀臣。”玄宗益亲厚之,遂以为左仆射,却回。

11“杂胡”,“通六国蕃语”,“自请为杨贵妃‘养儿’”

《旧唐书》:安禄山,营州柳城杂种胡人也,本无姓氏,名轧荦山。母阿史德氏,亦突厥巫师,以卜为业。突厥呼斗战为轧荦山,遂以名之。……及长,解六蕃语,为互市牙郎。

《旧唐书》:数公皆信臣,玄宗意益坚不摇矣。后请为贵妃养儿,入对皆先拜太真。玄宗怪而问之,对曰:“臣是蕃人,蕃人先母而后父。”玄宗大悦,遂命杨銛已下并约为兄弟姊妹。

12“马嵬坡兵变”的主谋是有争议的。

有一种观点,是说马嵬坡兵变是太子李亨趁安禄山谋反,策划了兵变,诛杀杨氏,趁机夺权即位。

第一百五十四章 有失偏颇

定襄,大明宫,紫宸殿。

安景朝安懋嚷道,“皇兄,我想看女相扑。”他说着,嘟起了嘴,“邰通劝我不要去看,方才去给姊……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也让我待在府里。我一年到头,能看几次女相扑?皇兄可得帮我。”

安懋把安景带来的信放在案上,信纸轻飘飘的,安懋也不拿镇纸去压,只是任它虚虚地搭在桌上,“你一年到头都不上学,整日就是玩乐,现下朕册了庶妃给你,你还这么不上进,可是辜负了朕的苦心。”

安景得了安懋这个“不上进”的评语,不急也不恼,低下头作了片刻反思状,便恢复了原样,他抬起头来,对安懋笑嘻嘻道,“皇兄有所不知,上学和读书不同,我不上学,不代表我不用功。”

安懋撑着额头,玩味道,“那你最近读什么了?说给朕听听。”

安景支吾了一会儿,道,“唔……《三国志》。”

安懋笑道,“经史一类图书甚多,你读来读去,却只会读《三国志》。”

安景不好意思道,“小时候听《三分》的话本故事听得最多,所以到现在,也还是《三国志》读得最通。”

安懋了然道,“霍四究的《三分》,听来的确畅快,可《三国志》为正史,你要是只粗通话本情节,朕可不认你‘用功’啊。”

安景喏喏道,“是,是。”他嘟囔了一句,“皇兄最严格了。”

安懋又是一笑,“那你近来读《三国志》,又有什么心得?”

安景道,“是《三国志·魏志·荀彧》那里,”安景说着,似乎有些生涩,“其后注引了《荀粲传》,我觉得,这一节,最有意思。”

“荀奉倩以为,子贡所称圣人之言性与天道,实不可得闻,虽六籍尚存,固圣人之糠秕,盖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举也……”安景不常在安懋面前说经论道,说了一半,抬起头瞄了安懋一眼,觉得安懋的脸色有些晦暗不明,于是便止住了话头,“……皇兄必定觉得荀奉倩所言,有失偏颇罢?”

安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追问道,“还有呢?”

安景顿了一下,又笑嘻嘻道,“另外就是荀奉倩论女,以为妇人者,才智不足论,宜以容色为主。”

安懋听了,静默了片刻,道,“果然比从前用功了一些。”他顿了顿,又道,“只是,读《三国志》,该读陈承祚撰写的原本,裴氏注引,多有惩妄。”

安景低下了头,“谢皇兄教诲。”

安懋看着安景低头的样子,抬手拿起一边的玉镇纸压住那封信,“‘妇人宜以容色为主’,”安懋轻笑道,“你是在暗示朕,说周氏女貌丑?”

安景的嘴努动了一下,抬起头道,“她,她不丑,皇兄误会了,”安景嗫嚅道,“我想,想说的是,‘妇人者,才智不足论’。”

安懋道,“原来你是在夸她聪明。”

安景摇摇头,“皇兄,我没夸她,我并不觉得她聪明。”

安懋笑道,“这就对了。”安懋意味深长道,“朕就想册给你一个既不丑也不聪明的汉女,周氏女恰合朕意。”

安景一怔,复又皱起脸,闷闷不乐道,“皇兄心思太深了。”

安懋哈哈大笑,“不是朕心思深,是你心思浅,什么都写在脸上,让人想瞧不见都难。”安懋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朕还不知道你?你不就是觉得周氏势大,娶了周氏女,行动不自在,时时还要顾及岳丈家的体面,有难为周氏的事体,竟连你也一并为难了,觉得周氏女累赘,是不是?”

安景忙道,“说累赘,也不累赘。”他顿了顿,轻声道,“说为难,却是真为难。”

安懋道,“朕比你为难,你不必如此渭叹。”

安景苦着脸道,“皇兄,我怕就怕,往后为难的事越来越多,那可如何是好?”

安懋道,“无妨,有为难的事,尽管来告诉朕,朕是你的长兄,自然是会帮你的。”

安景松了一口气,“多谢皇兄。”

安懋看了一眼安景,忽而问道,“你对这封信,当真无话可说?”

安景道,“并没什么说的。”他抿了抿嘴,“我连《三国志》都读得迷糊,如何能处置什么大事?”

安懋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从前朕在潜邸的时候,一天要处理好几桩这样的琐事,这不值什么。”

安景道,“皇兄飞龙在天,自然看什么都是小事。”

安懋道,“世事万变不离其宗,朕觉得事小,只是朕明白事情的本宗罢了。”安懋说着,故意逗了安景一句,“不如,朕就拿这桩事体考考你罢?”

安景连忙摆了摆手,“我经不得皇兄这么一考,皇兄还是别再抬举我了。”

安懋道,“朕何尝抬举你了?”

安景一怔,就听安懋说道,“朕不曾抬举过你,你不必……不必妄自菲薄。”

安景犹豫了一下,应道,“是。”

安懋沉默了片刻,道,“荀粲所言,确实有失偏颇,他说六籍乃糠秕,又说圣人之道存乎一心而不可言传,这论调,”安懋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真是与那徐知让所言如出一辙。”

“朕以为,读正史,还是应读史家所著的原本。”安懋收敛了情绪,“魏晋名士虽风流,今人却不可学。”

安景应道,“皇兄教诲的是。”

安懋道,“知道为何不可学吗?”

安景愣了一下,笑嘻嘻地答道,“知道,魏晋的名士,多不爱整洁修饰,外头穿着华服美裳,里头的身子上却爬满了虱子,今人自不可学。”

安懋道,“正是此理。”安懋意味深长道,“譬如,昔年荀粲悲妻而卒,你万万不可学他。”

安景眨了两下眼,连忙应道,“这是自然,诚如皇兄所言,周氏女既不丑陋也不聪颖,这样的女子并不难得,我就是想效仿荀粲殉妻,怕也学不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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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霍四究,《说三分》,尹常卖,《五代史》。”

霍四究说的《三分》是《三国志》的北宋年间的民间话本版本,后来《三国演义》成书也参考了霍四究的话本版本。

2《荀粲传》:粲字奉倩,粲诸兄并以儒术论议,而粲独好言道,常以为子贡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然则六籍虽存,固圣人之糠秕。

荀粲与他的兄弟们爱在一起讨论儒家思想,但荀粲独自对大道有特异的领悟。荀粲常常认为,子贡称述的圣人对人性和天道的论述是无法耳闻或言传的,虽然后人珍贵《诗》、《书》、《礼》、《易》等经典,并不能识得圣人所得的大道理,因为这些经典只是圣人为达到大道而丢弃下来的废物,并不是大道本身。

3“荀粲论女”和“荀粲悲妻”

荀粲常说:“女子德行没有用,美貌最重要。”

骠骑将军曹洪的女儿有美色,荀粲聘娶为妻。屋里虽然佳丽很多,不过曹洪女受到专房之宠。

过了几年,妻子病亡,尚未出殡,傅嘏前往吊丧,见荀粲不哭泣但神情悲伤,于是问道:“女子以才色并茂最难,你轻才而重色,像这样的女子,很容易再得,现在为何如此悲伤呢?”

荀粲说:“佳人再难得,亡妻虽然不算有倾国之色,也不能称为易得。”

荀粲始终痛苦哀悼不能停止,一年多就跟着死了,当时才二十九岁。

荀粲交往的都是一时俊杰,下葬的时候,前来的有十几位名士,都为之哭泣。

《荀粲传》:粲常以妇人者,才智不足论,自宜以色为主。

骠骑将军曹洪女有美色,粲于是娉焉,容服帷帐甚丽,专房欢宴。

历年后,妇病亡,未殡,傅嘏往喭粲;粲不哭而神伤。

嘏问曰:“妇人才色并茂为难。子之娶也,遗才而好色。此自易遇,今何哀之甚?”

粲曰:“佳人难再得!顾逝者不能有倾国之色,然未可谓之易遇。”

痛悼不能已,岁馀亦亡,时年二十九。

粲简贵,不能与常人交接,所交皆一时俊杰。至葬夕,赴者裁十馀人,皆同时知名士也,哭之,感动路人。

第一百五十五章 志在春秋

徐知温转过一道照壁,穿过卷门,在过厅悬挂的那块“徐氏家祠”的匾额前停顿了一下,再抬脚往家祠正殿走去。

正殿也悬挂着一幅匾额,上面题的是“锡类垂型”,徐知让就在这幅匾额下笔直地站着,对徐知恭诵道,“……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

徐知温一跨进正殿,徐知让就停了诵读,侧过身,垂着眼帘,看着徐知温慢慢朝自己这边走过来。

徐知恭站了起来,行了个礼,“大哥。”

徐知温点了点头,瞥了一眼徐知让,对徐知恭问道,“这就抄完了?”

徐知恭道,“抄完了。”

徐知温又看了一眼徐知让,轻笑道,“五弟跪抄了这么久,襕衫上竟还如此整洁,当真难得。”

徐知恭道,“方才站诵前,我替五弟理过了,所以看上去就……”

徐知恭话还没说完,徐知让就径直背过身去,跪到正殿前一摆放好的几案前,拿过毛笔继续抄写了起来。

徐知温对徐知恭道,“看来五弟无需三弟你替他理衣服。”

徐知恭微微叹了口气,道,“好,算我多管闲事,在大哥面前失礼了。”

徐知温道,“无妨,”他顿了顿,道,“是父亲有话要问你,让我来寻你。”

徐知恭点点头,“我这就去。”

徐知恭走前,特意朝徐知让的方向示意了一下,见徐知温笑着摆了摆手,才慢慢离去。

徐知温坐到徐知恭刚才坐过的位置上,拍了拍下裳,对徐知让的背影道,“五弟,别抄了,快起来罢,跪多了膝盖疼。”

徐知让没应声,只是端端正正地跪着,一笔一划地写着。

徐知温继续道,“你三哥现下正和父亲说话呢,他必会说你已经抄完了书,受过了罚,你要再跪,就不单是在跟我怄气了。”

徐知让停下了笔,但是没起身,“我没在同大哥怄气。”他说完这句话,继续抄了起来,“大哥不想让我在七夕时出门,是另有一番苦心,无论这苦心究竟为何,总有一层是为我好。大哥对我的情,我一向是知道的。”

徐知温道,“你既没在同我怄气,那你就是,寻了个借口,在给父亲脸色瞧。”他轻笑一声,“五弟啊,你再这样下去,迟早,这府里再没有一个人会像现在这般纵你了。”

徐知让道,“反正在父亲眼里,我总是不讨人喜欢的。”

徐知温沉默了片刻,道,“五弟,起来罢,再跪一会儿,你膝盖就该青了。”

徐知让搁下了笔,却还是不起身,“可是我没抄完。”

徐知温道,“你本来就没抄,说什么没抄完。”他嗤笑道,“五弟,你就不是会乖乖受罚的人,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抄了也无用,还不如省些力气。”

徐知让沉默不语。

徐知温道,“行了,快起来罢,祠堂不比宅院,地上的砖咯人着呢。到大哥这儿来罢,大哥替你理好衣服,咱们就一块去书房给父亲请安,然后你就能回房歇息了,今儿是七夕,盼巧还做了份礼物给你……”

徐知让打断道,“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同父亲商议,又不好开口?”

徐知温一怔,反问道,“我能有什么事?”

徐知让缓缓侧过头来,看着徐知温,“我不知道。但是,往常大哥看见我同父亲怄气,是从来不会劝解一二的。另外,”徐知让皱了皱眉,“大哥,你今儿,怎么没穿我姨娘给你做的那双鞋子。”

徐知温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脚,“我知道五弟心疼你姨娘,所以来之前特意换了,否则,岂不违了堂厅上悬挂的‘锡类垂型’这四个字?”

徐知让顿了一下,慢慢地站起了身,“大哥,你在撒谎。”徐知让一边说,一边弯下腰揉膝盖,“往常,你也从不会与我论四书五经上的典故,因为父亲总夸我比你会读书。所以,你即使会论,也不会同我论;即使同我论,顶多也是论几句闲诗散词。”徐知让直起腰,“大哥,你必定做了什么在父亲面前难以启齿的事,才来哄我一起去给父亲请安的罢?”

徐知温道,“谁说我是因为父亲总夸你,才不同你论的?”徐知温抬眼,微笑道,“五弟,你要想论,我就同你论,不如,就论一论《礼记》,如何?”

徐知让道,“大哥,要论,就论一论‘锡类垂型’这四个字罢。”徐知让淡淡道,“我瞧着,谈及这四字,大哥似乎有些心虚呢。”

徐知温道,“此四字出自《诗经》中‘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一句,说到‘孝’这一字,心虚的该是五弟罢。”

徐知让道,“‘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一句,亦被引入《左传》中的《郑伯克段于鄢》。”

徐知温道,“是啊,共叔段‘不悌’,故《春秋》言‘段’不言‘弟’,兄弟相争若二君,故曰‘克’,春秋笔法,果真微言大义。”

徐知让朝徐知温的方向慢慢走过去,一边走,一边道,“《春秋》载郑庄公为‘郑伯’,是讥其失教;而共叔段出逃乃郑伯之本意,故不言共叔段‘出奔’而说‘克段’,细微之中,真可见史家下笔的为难之处。”

徐知让走到徐知温跟前,徐知温倾了倾身,伸手拍了拍徐知让膝处及下摆沾上的灰,细细地替他抚平了衣衫上的褶皱,“父亲没夸错,五弟,你的确比我会读书。”

徐知让道,“郑伯克段后,因记恨昔年武姜偏爱幼子,迁其母武姜于城颍,后虽因颍考叔之言而母子如初,但……”

徐知温打断道,“五弟,郑伯克段,是兄弟不合,与其母武姜并不相干。人子敬爱父母,乃是自然常理,颍考叔纯孝,爱其母,施及郑庄公,故《左传》引《诗经》中‘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一句赞其孝行,恰合儒家旨宗。”

徐知让看着徐知温随着身体动作微微颤动的头顶,轻声道,“大哥,你心虚。”

徐知温停了手,抬起头,微笑道,“五弟,这就是我为何不愿与你论四书五经的缘故。我无论说什么,你都觉得我别有意图,要按这样的法子论经,那怎么论,都是论不明白的。”

徐知让道,“大哥,不是我多心,只是你每回同我这般说话的时候,就有人要倒霉了。”

徐知温道,“五弟方才还说是我心虚,想哄你一道去给父亲请安,怎么现下话锋一转,变成旁人要倒霉了?”

徐知让道,“这两者,并不矛盾。大哥的手段,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郑伯实不及万一也。”

徐知温笑道,“五弟谬赞,不过我料想,共叔段再不悌,也不会对武姜说出‘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这样的话来。”

徐知让道,“或许共叔段说了更严重的话,郑伯做了更过份的事,只是‘春秋三传’略去了罢了。但这也难怪,孔夫子作《春秋》,是‘笔则笔,削则削’,圣人已削之,后人如何再添?”

徐知温笑了起来,轻轻拍了一下徐知让的头,“这样论书,就对了。”他说着,站了起来,“好,我们现在就一起去书房给父亲请安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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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李隆基《孝经·序》:圣人知孝之可以教人也,故因严以教敬,因亲以教爱。于是以顺移忠之道昭矣,立身扬名之义彰矣。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是知孝者,德之本欤?

2《诗经·大雅》:“威仪孔时,君子有孝子。孝子不匮,永锡尔类。“

3《左传》是春秋末年鲁国的左丘明为《春秋》做注解的一部史书,与《公羊传》、《谷梁传》合称“春秋三传”。

4《郑伯克段于鄢》:

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

《春秋》记载道:“郑伯克段于鄢。”意思是说共叔段不遵守做弟弟的本分,所以不说他是庄公的弟弟;兄弟俩如同两个国君一样争斗,所以用“克”字;称庄公为“郑伯”,是讥讽他对弟弟失教;赶走共叔段是出于郑庄公的本意,不写共叔段自动出奔,是史官下笔有为难之处。

5“颍考叔纯孝”

具体就是说郑庄公设计夺位成功后,把母亲武姜安置在城颍,并且发誓“不到黄泉,再不相见”。过了些时候,庄公又后悔了。

有个叫颍考叔的,是颍谷管理疆界的官吏,听到这件事,就想了个办法,献贡品的时候,由自己不吃赏赐的肉要留给母亲的孝行启发郑庄公,让郑庄公顺势说自己后悔了。

然后又出了个主意,对郑庄公说只要挖条地道,挖出泉水,母子在地道中见面,就不算违反誓言,尔后母子和好如初。

《郑伯克段于鄢》:遂寘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

颍考叔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

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

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

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

公语之故,且告之悔。

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

公从之。

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

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

遂为母子如初。

君子曰:“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是之谓乎!”

虽然我们现代人看来这里的“母子如初”是极其讽刺的一幕,但是实际上,“颍考叔劝君”和“郑庄公掘地见母”是古代孝悌故事中的经典情节,历代都是当成正面部分来歌颂的╮(╯_╰)╭

第一百五十六章 性格弱点

“……父亲,平心而论,您可以说大哥做得不好,”徐知恭低着头,站在徐广的书桌前,“但不能说大哥做得不对。”

徐广道,“我没说你大哥做得不对,”徐广往后微微靠了靠,“我不过是疑惑,你既觉得你大哥做得不好,为何不同你大哥指出来?”

徐知恭道,“就这桩事体来论,大哥已经尽他所能做到最好了。”

徐广道,“是啊,能把一桩不好的事做到最好,也是难为他了。”

徐知恭默然了几秒,忽而抬头道,“父亲,您既然觉得大哥做得对,为何您不夸赞大哥一句呢?”

徐广一怔,抬眼看向徐知恭。

徐知恭见徐广看了过来,抿了抿嘴,又低下头去。

徐广道,“我不夸,是因为我不该因一桩不好的事去夸他。”徐广说着,觉得自己这么和徐知恭解释有些别扭,忙清了清嗓子,严肃道,“你大哥做得不好,你千万别去学他。”

徐知恭应了一声。

徐广道,“再有,‘人心惟危’,万一,那纪鹏飞当真叛了国,那之后的事情,恐怕,你大哥也无法把控了罢?”

徐知恭道,“父亲,这问题,您该去问大哥,儿子不敢多言。”

徐广道,“方才你替你大哥仗义执言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不敢’啊?”徐广笑道,“说罢说罢,有什么就说什么,我既不嫌你大哥,自然也不会嫌你了。”

徐知恭低了低头,用一种略带讽刺的语气玩味道,“父亲,纪鹏飞绝不会叛国,更不会举兵谋反,这两桩事,他不仅不会做,而且是想都不会去想。”

“纪鹏飞看上去有勇有谋,能屈能伸,但实际上,他是因所处的位置,而不得不行使他的职责。纪鹏飞身上所谓的谋略和胆识,只是寒门子弟逆来顺受的小聪明罢了,仅此而已。”徐知恭一边说,一边偷觑徐广的表情,“父亲,谋反与叛国,对纪鹏飞来说,不是‘不敢’,也不是‘不能’,而是‘不会’。他知道自己‘不会’做,就‘不会’去做了,这与他本身的品质无关,是他的出身局限了他的思想,他的思想又左右了他的行为,他之前的种种行为都已经表明了,他‘不会’叛国谋反。”

徐广听了,没赞同,也没反对,而是道,“可上回,你还说纪鹏飞并不胆怯。”

徐知恭道,“父亲,一个人遇上事不往后退一步,不代表他就会往前再进一步。”

徐广沉默了两秒,道,“你和你大哥,看人的本事还真有一套,连面都没见过,就把人的脾性给摸透了。”

徐知恭道,“是父亲教导得好。”徐知恭微微倾了倾身,道,“再有,上邶州军仓失火案后,圣上尝批示要补充上邶州的兵源,那批送去威边军的军士,都是特特筛过的。且这桩事,是大哥亲自督点着办的,父亲尽可安心。”

徐广“嗯”了一声,又道,“但纪鹏飞的性格弱点,不止你和你大哥能瞧得见,旁人看得说不定比你们还清楚呢。”

徐知恭微微抬了抬头,“父亲,您该相信大哥。”徐知恭顿了顿,补充道,“即使您不愿夸赞他,也要相信他。”

徐广道,“我何曾疑过你大哥?”

徐知恭犹豫了一下,道,“或许是儿子多心,可自从五弟……”

徐广打断道,“你是多心了。”

徐知恭闭上了嘴。

徐广道,“我从来就不曾疑过你大哥,以后,也不会疑。”

屋内静默了片刻,徐知恭开口道,“是,父亲信大哥就好。”

徐广道,“我不疑你大哥,你大哥也该相信我,我不是说他自作主张,而是他现在事事都不同我说,胆子大得……”徐广这句话咬字咬得极重,“让我都害怕。”

徐知恭一怔,不觉直起身来,只见徐广撑着额头,语气疲惫,“你大哥不信我,我才来问你,你也不同我说么?”

徐知恭沉默了一会儿,抿了抿唇,慢慢接上先前的话题,“纪鹏飞发现自己在上邶州走投无路,必会想办法向周氏示好,而他能示好的最佳对象,就是新上任瑁梁少尹的周见存了。”

“周见存一上任,摆在他面前的头一桩事,就是征役。而地方上征役的难处,各州大体都是一样的。纪鹏飞身无靠山,且他自己也收受投献的土地,所以他不敢去参琅州的地方官。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弹劾琅州文氏,参文一沾的父兄借势侵占民地,以此希望周见存或周家能看到他。”

徐广闻言,嗤笑一声,“他不了解周惇,周惇定不会容他,保不齐,还反卖了他呢。”

徐知恭微笑道,“是啊,文氏在琅州根基深厚,周见存在琅州做官,必离不了文氏的支持,这道理,想来纪鹏飞不会不懂。因此,他不会真的去参文氏,顶多做做样子罢了。”

徐广道,“可如果纪鹏飞只是虚晃一招,你大哥何苦连七夕都不过了?”

徐知恭道,“父亲,纪鹏飞的虚晃一招,不是单给周家看的,”徐知恭的笑容变得有些微妙,“纪鹏飞是希图周家看到他的处境,将他的难处呈到圣上面前。”

徐广淡淡道,“那么,你大哥将怎么做呢?”

徐知恭道,“大哥说,简单得很,只要等纪鹏飞举‘兵’谋反,就可证明他所谓的难处,全是惺惺作态,企图蓄意陷害忠良。”

徐广重复了一遍徐知恭话里的一个词,“举‘兵’谋反。”

徐知恭笑道,“是啊,谋反之人,必得有‘兵’,没有‘兵’,怎么谋反呢?”

徐广道,“谋反是诛九族的重罪,哪有‘兵’会愿意跟着纪鹏飞谋反呢?”

徐知恭道,“这谋反,不一定有‘兵’愿跟才叫谋反。‘兵’也是人,人都怕死,怕死的‘兵’出来揭一个有难处的经略使通敌卖国、企图谋反,也算是大功一件。”

徐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徐知恭道,“一旦纪鹏飞举‘兵’谋反了,那么,圣上就不得不追查,为何纪鹏飞举‘兵’谋反前,要向周家递消息说要弹劾文氏,且这与上邶州地方官买卖投献土地的行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

徐广打断道,“好了,我已经明白了,别再说了。”

徐知恭住了口,又低下头去。

屋内又静默了片刻,徐广平了平气,才复温声道,“就这桩事,对你大哥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大事罢?他是早布好了局,一步步下到了现在,要没什么意外,他不至于连七夕都不过了罢?”

徐知恭轻轻应了一声,“是啊,大哥他,本来是想出门看女相扑的。”

徐广闻言,不禁扬了扬嘴角,“我料想也是。”徐广笑了一下,又敛了笑容,“那他为何又不去了呢?”

徐知恭抿了抿唇,温声道,“大哥是以为,父亲您在为五弟的事不高兴,所以……”

徐广又打断道,“我没有不高兴,也没有因为你五弟生你大哥的气,他要是想看女相扑就去罢,现在出门还来得及。”

徐知恭应了下来。

徐广问完了话,刚想挥手让徐知恭回去,就听徐知恭说道,“父亲,您以后要觉得大哥做得不好,就直接对大哥说……”徐知恭说了一半,见徐广没有开口打断的意思,便接着道,“您说了,大哥才知道哪里让您不高兴了,往后才能改。”

徐广一怔,接着“哦”了一声,淡淡道,“我是以为,你大哥什么都知道呢。”

第一百五十七章 翁罐谎言

徐知让跨过二进门的时候,突然向走在前面的徐知温问道,“大哥,你上回为何说四皇子有些奇怪?”

徐知温道,“我上回没这么说,这话是你说的。”

徐知让道,“好,就是我说的,但是,大哥也觉得四皇子奇怪,对罢?”

徐知温“嗯”了一声,回过头看了徐知让一眼,“你不是不信我吗?”

徐知让道,“嗯,是啊。”

徐知温转回头,“那你问这个作什么?”

徐知让道,“我是想问,大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四皇子奇怪的?”

徐知温道,“与其他皇子相较,四皇子一向是有些奇怪的,不过他生母早逝,他又不得圣上宠爱,无人管教,举止不体面,也是……”

徐知让打断道,“我不是指这个。”

徐知温停下脚步,一下子回转身来,垂下眼冷冷地瞥了徐知让一眼。

徐知让一怔,立刻反应过来,“抱歉,不该打断大哥说话。”

徐知温又瞥了徐知让一眼,才回转身继续往前走,“难怪你一意要选四皇子,都一样的不体面。”

徐知让走在后面,声音低低的,“父亲连这也同你讲了?”

徐知温道,“同你讲又讲不通,父亲自然要同我讲。我当时就道这事容易,你不通,就同你姨娘讲,你姨娘总是比你通情达理些。”

徐知让顿了一下,闷闷道,“大哥,往后,别再为难我姨娘了。”

徐知温没应声,过了片刻,才道,“五弟啊,有时候我就疑惑,你是真不知‘孝悌’两个字怎么写呢,还是故意寻衅给你厌恶的人脸色瞧?”

徐知让默然了几秒,道,“是我说错了话,大哥你别往心里去。”

徐知温道,“你说的错话,我是从来不往心里去的,有气也当没气咽,父亲纵着你,我有什么办法?”

徐知让心里诧异徐知温竟然会觉得徐广纵着自己,他看了看徐知温的背影,没追问下去,反接起先前的话题,“那末,大哥是以为我上回说的‘四皇子奇怪’,是说对了?”

徐知温轻轻“嗯”了一声,并不多言。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快进书房所在的院落时,徐知让突然伸手拉住徐知温的袖子,“大哥,是不是你让那个陶靖节进言,让四皇子入学读书的?”

徐知温回过身,冷冷道,“放手。”

徐知让被徐知温一瞪,不自觉地放开了手中的衣袖。

徐知温伸手弹了弹衣袖,“我一会儿进去告诉父亲,你根本就没有跪抄《孝经》。”

徐知让道,“我猜对了,是不是?”

徐知温还没有作出反应,徐知恭就从书房里出来了,远远地看见他们俩,快步走了过来,“五弟,父亲正念你呢,快进去罢。”

徐知让又看了看徐知温,徐知温拢着衣袖,神色淡漠。

徐知恭又催了一声,徐知让才应了,不甘心地往书房去了。

待徐知让进了书房,徐知恭便对徐知温道,“父亲说,大哥想看女相扑就去,现在出门也不晚。”

徐知温一甩袖子,“不看了,没兴致。”

说着,徐知温抬脚就往外走去,徐知恭与他并肩而行,“大哥,父亲说他没生气,还细问了大哥的种种布置呢。”

徐知温道,“嗯,情理中事。”

徐知恭觑着徐知温的脸色,“大哥似乎不怎么高兴?”

徐知温道,“既然是情理中事,又有什么可高兴的?”

徐知恭顿了一下,道,“父亲还说,相信大哥。”

徐知温淡淡道,“嗯,父亲从来不是多疑的人。”

徐知恭一怔,“大哥……”

徐知温没应声,两人安静地往前走了一段,徐知温才开口道,“三弟,你还记得五弟小时候读《淮南万毕术》,非要拉着我们看他‘沸水造冰’吗?”

徐知恭不知道徐知温为什么要突然提起这件事,只能点头道,“当然记得。”

徐知温道,“其实,那翁罐里即使真造出了冰,放在夏日的井中,也早同水化在一起了。这点,我们都心知肚明,但是五弟当时闹得厉害,为了哄他,我们便想法子托了贵妃,从宫中悄悄运了冰出来,在五弟揭翁前偷换进翁中,再同原样般密封起来。”

徐知恭感叹道,“是啊,当年不懂事,现在想想,真是惊险万分,别的不提,就‘悄然运冰出宫’这一桩事里头,便不知藏了多少忌讳呢。”他说着,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更何况,在那之后不久,就是‘巫蛊之祸’。”

徐知温道,“我觉得,父亲现在对我,就好比当年五弟放进井中的那只灌了沸水的密封翁罐。”

徐知恭一愣,不禁停下了脚步。

徐知温又向前走了两步,也停了下来。

徐知温背对着徐知恭,语气不咸不淡,“那时,五弟从井里拉了翁罐出来,揭开密缣见了冰,又惊又喜,还说以后当了官,要把这‘沸水造冰’的法子推广到全东郡,让普通百姓夏日里也都能用上冰。”

“那时我屡试不第,五弟的话,正说中了我的心事,于是我便讥讽他异想天开,甚至还胡诌骗他说因为圣上娶了贵妃,所以会知道他是小妇养的,才不会点他当进士。结果他一听,就大哭起来,将父亲都惊动了,最后倒把我训斥了一通。”徐知温说着,笑了起来,“现在想来,当年五弟那只翁罐里的冰,真是骗过了好多人,连父亲都相信,冰就是原来在翁罐里的冰,是五弟将它造了出来。”

徐知恭看着徐知温笑得抖动的肩膀,不作声。

徐知温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又恢复了方才平静的语调,自顾自地往前走去,“后来,彭寄安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桩事,还特特跑来问我们‘沸水造冰’究竟可不可行。那时正值‘巫蛊之祸’,我们不敢对他说实话,又无法解释为何要嘲讽五弟的事,于是我们便对彭寄安道,是五弟为了争得父亲的宠爱,对父亲撒谎说造出了冰,其实翁罐里根本没有冰,五弟是故意大哭,编了那些话来栽赃我们。”

徐知恭亦步亦趋地跟在徐知温身后,闻言淡淡笑道,“是啊,彭寄安到现在,还对五弟没什么好感呢。”

徐知温道,“对,三弟,你说多巧啊,五弟和父亲看到的‘现实’,是我们精心编造出来的谎言;而我们对彭寄安精心编造的谎言,反倒是‘现实’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润体荆芥

文一适就着荆芥茶服下一丸润体圆,撑着微微发胀的头,对文一夔道,“四弟,我觉得这里头事儿不小。”

文一夔道,“在琅州能牵扯到我们文家的事情,一向是小不了的,关键在于,大哥以为,这桩不小的事体,能不能算得上‘大’呢?”

文一适沉吟一下,道,“难说。”

文一夔道,“能得大哥一声‘难’,那就必定是桩‘大’事了。”

文一适摇了摇头,“四弟,我说‘难’,是因为我们得到的消息实在太少了。”

文一夔点点头,“是啊。”他一顿,转而问道,“那大哥觉得,周见存此人如何?”

文一适放下撑额头的手,直起身,露出一点儿意味深长的笑来,“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文一夔刚想伸手去端茶碗,闻言不由停了一停,无奈道,“这‘孩子’两个字从大哥嘴里说出来……”

文一适立刻挥了挥手,有意敛了敛脸上的笑容,“我知道,我知道,我一说‘孩子’这个词,听上去总变了味儿似的,让人不舒服。”文一适说着,端过荆芥茶呷了一口,又露出方才的那点儿笑,“但周见存是真听话,他昨儿一灌我酒,我就感慨,周见存这性子,要跟七弟换换该多好,咱们就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

文一夔道,“大哥,‘听话’可不能算作一个人的脾性。”

文一适道,“我懂,但是听话的人,总没有不听话的人难缠,这道理,是共通的。”他说着,又露出另一种暧昧的笑容,“再者,我觉得,这周见存与我,似乎是一类人。”

文一夔道,“似乎?”

文一适道,“我只能说‘似乎’,不然,他父亲可要不高兴了。”文一适说着,又喝了口荆芥茶,“所以我才说周见存听话,他听话,是真听话,不是假仁孝。”

文一夔道,“那这周见存,还真不错。”

文一适问道,“此话怎讲?”

文一夔道,“能做到‘真听话’的官二代,实在是少之又少。”

文一适想了想,点头道,“也是,许多‘二代’刚从定襄到地方上的时候,都犟着不信邪,要过上一段时间,踩中了坑了,才听起家里长辈的话来。”

文一夔道,“尤其,琅州怕他的人可不少,在这种情形下,还能坚持听自己父亲的话,也真难得。”

文一适道,“是啊,仔细想想,定襄的官二代,想要在地方上出头,无非就两种方式,要么,是向自己父辈的威权靠拢……”

文一夔接口道,“要么,就是向‘土财主’的金权投降。”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一齐笑了起来。

文一适笑了几声,觉得头又开始发胀了,赶紧又喝了口荆芥茶,“周见存刚来,这两头就都占了,在官二代里头,也能算是个厉害人物了。”

文一夔会意道,“同他父亲相较起来,周见存还是……”

文一适摆摆手,道,“还是个孩子。”

这回,文一适的语气单调多了,文一夔听了,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只是问道,“那么,要不要给七弟递个消息?”

文一适斩钉截铁道,“要。”他顿了顿,道,“这回的事,绝不简单,但是我们递消息给七弟的时候,越简单越好。七弟在定襄,知道的消息应该比我们多,我们要是递过了头,怕会反扰了七弟的耳目。”

文一夔想了想,问道,“怎么递最好?”

文一适道,“让七弟妹递封家书去定襄,家里零零散散的事都说一些,再顺便提一句我伸手接管七弟名下产业的事情。”

文一夔闻言,不禁皱了皱眉,“七弟妹传家书给七弟不过是寻常夫妻事,大哥也太谨慎了罢。”

文一适揉了两下额头,道,“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我总觉得,定襄众多耳目在盯着七弟,因此,不得不防。”

文一夔道,“耳目虽多,可神通广大到能拆我们文家的家信的……”他皱起了眉,“……就没几人了罢。”

文一适道,“是没几人。”

文一夔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好,大哥既这么说,我一会儿就去同七弟妹传话。”

文一适点点头,“见了七弟妹,替我道声谢,多谢她的‘玉华醒醉香’与‘润体圆’。”

文一夔应了,又问道,“那……大哥以为,周见存会去参上邶州经略使吗?”

文一适道,“难说。”

文一夔道,“看来,又是桩‘难’事。”

文一适道,“不过这桩难事,大约难不到我们头上,我们不用担那干系。”

文一夔道,“也是,毕竟你我不在官场,得到的消息,实在是太少了。”

文一适道,“嗯,因此,我乐意周见存听话。他听话,还有另一桩好处,我们只要看他如何做,就能知道他父亲的态度了。”

文一夔应和道,“对,清楚了这一方,那么,摸准另一方,也不难了。”

文一适笑道,“是啊,好不容易盼来了个听话的二代,我们可要好好地奉承一番。”

文一夔道,“这并没有什么难的,我们比照之前给范扬采和宋茂行的再多加上一成送过去,也就是了。”

文一适道,“不,要比给范扬采的再多加三成。”

文一夔一怔,“为何?”

文一适道,“昨儿开宴前,周见存当着我与彭寄安的面,竟问起琅州乡间民生的事体。我寻思着,要么,他是一来瑁梁,就坐了冷板凳;要么,他是瞧范扬采和宋茂行在琅州比他风光,所以心有不甘;要么,就是听了他父亲的话,特意问来试探我与彭寄安的。

“无论这三者中,哪项是,哪项不是,抑或三者皆是,多送几成,总不会错。再者,范扬采和宋茂行都不是小气人,还都摸不清周见存的底,也乐见我们这么做,就算被拒了,也不打紧,下次再送旁的就行,妨不了什么大事。”

文一夔沉吟了半响,问道,“那万一,周见存就是关切乡间民生事,我们这一送,岂不是……”

文一适悠悠道,“四弟安心,他要是真心关切民生,我们就将广德军的发‘赈贷’的事递给他知道,如此一来,我看他就是有心想关切,怕也关切不过来呢。”

第一百五十九章 绵里藏针

周胤微低着头,在周惇书房的院子外转了好几圈,转得连守门的小厮都看不下去了,待周胤微再次踱过来的时候,小厮好声好气地开口劝道,“二少爷,您先回去罢,老爷要是得空了,自然会遣人来寻您的。”

周胤微软声道,“无妨,我再等一会儿罢。”

小厮见劝不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回到自己的岗位站好,再不多言。

过了片刻,书房门开了,周惇和杜韫玉一边说话,一边走了出来,两人的声音都放得很轻,周胤微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远远看着两人站在书房门口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杜韫玉才向周惇作揖告别。

杜韫玉告完了辞,便有小厮引他出去,周胤微见杜韫玉向院门这儿走来,头一低,忙往一边退去。

方才劝说周胤微的守门小厮见到他这般举动,不禁轻轻“嗤”了一记。

杜韫玉到了院门口,见到缩在一旁的周胤微,和善地打了个招呼,又行了半礼,“周二公子。”

周胤微犹犹豫豫地应了一声,又回了半礼,似乎有些惶恐,“杜大人好。”

杜韫玉笑笑,“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陪周二公子说话了。”

周胤微期期艾艾地“嗳”了一声,“无妨,无妨。”

两人又互相行了礼,杜韫玉才徐徐离去。

这时,一小厮快步走了过来,朝周胤微道,“二少爷,老爷让您进书房说话。”

周胤微忙伸手理了理衣服,“唉,好,好,我这就去。”

说着,周胤微便低头朝书房走去,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还差点儿磕到门框。

周胤微进书房后,方才送杜韫玉出门的小厮回来了,正巧见到守门小厮捂嘴偷笑,便好奇问道,“笑什么呢?”

守门小厮一边笑,一边道,“二少爷真是……”

送客小厮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他压低声音道,“别笑,大少爷一向忌惮二少爷呢。”

守门小厮撇撇嘴,“二少爷这样子,软得扶都扶不起来,真不知大少爷忌惮他什么?”

送客小厮轻声道,“你不知道吗?有个词儿,叫‘绵里藏针’。”

书房内,周惇正在写一封扎子,一边写,一边道,“嗯,你想出门去看女相扑就去罢。”周惇拿笔蘸了蘸墨,“我是从不拘着你的,以后这种事,你也不必特地跑来禀告了。”

周胤微低声道,“是,是,扰了父亲了。”

周惇挥挥手,示意周胤微可以退下了。

周胤微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前面的一处地,没挪动。

周惇放下手,又写了两行字,抬起头发现周胤微还没走,不得不出声道,“回去罢。”

周胤微的身形晃了晃,嗫嚅道,“父亲,儿子还是不去看了。”

周惇道,“哦。”

周胤微道,“明年春天就是大比了,儿子该在家用功才对。”

周惇道,“嗯。”

周胤微道,“大哥头一次考就中了第三甲,儿子虽然没有大哥……”

周惇打断道,“那你回去罢。”

周胤微仍旧低着头,没挪动。

周惇又写了几行字,搁下笔,吁出一口气,“你还有什么事?”

周胤微轻声道,“儿子想同父亲请个罪,方才,儿子在院子门口遇到了杜怀珠,儿子就同他打了个招呼,实在是有些僭越,这杜怀珠一向与大哥……”

周惇又打断道,“哦,无妨。”

周胤微闭上了嘴。

周惇拿起笔,“还有事吗?”

周胤微的喉结动了一下,“是,是……儿子有些想念大哥了。”

周惇落笔写字,“哦。”

周胤微道,“要是父亲给大哥写信,能不能在信中捎带着提一句……”

周惇道,“能。”

周胤微道,“嗳,母亲也念着大哥呢,今早儿子去请安时,恰巧听母亲房里的管事回话说,又给大哥买了几个……”

周惇道,“嗯。”

周胤微道,“儿子也不是有意在父亲面前提这一句……”

周惇道,“哦。”

周胤微又一次闭上了嘴。

周惇没再开口让他退下,只是自顾自地刷刷写着扎子,待写好了扎子,搁下笔,见周胤微还站在原地低着头,奇道,“你不是要出门看女相扑吗?怎么还没走?”

周胤微被周惇这一问问得噎住了,滞了好一会儿,才应道,“嗳,嗳。”

周惇道,“那你就去罢。”说着,周惇新翻开一本折子看了起来,“去罢去罢,我从不拘着你的。”

周胤微的视线依然集中在脚面前的那一处,“父亲节日里还忙于公务,当真辛苦。”

周惇看着折子,没应声。

周胤微道,“往常大哥在家时,多少能为父亲分担一些,现下大哥不在家,无人能为父亲分忧,父亲越发辛劳了。”

周惇翻过一页折子,“嗯。”

周胤微道,“……其实,对于近来的情形,儿子也有些自己的见解,不知,父亲可否为儿子指点一二?”

周惇又拿起笔,在折子上批复了起来,“嗯。”

周胤微又是一滞,接着道,“既然父亲忙碌,儿子就不打扰了。”

周惇没说话,伏案批完了手中的折子,抬起头发现周胤微还在原地,不由笑道,“你还不出门?再晚可就看不到了。”

周胤微一顿,行了个礼,道,“儿子告退。”

周惇道,“嗯,去罢。”

周胤微低着头出了书房门,再一路低着头往外去,走到院子口时,还差点绊了一跤,辛亏守门小厮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二少爷,您没事罢?”

周胤微期期艾艾道,“嗳,没事,没事。”他低着头拍了拍衣服,“谢谢你啊。”

守门小厮道,“二少爷,您客气了。”

周胤微软声道,“你比我辛苦,比我辛苦呢。”

书房内,送客小厮把方才周胤微和杜韫玉在院门口怎么相遇,怎么行礼,以及怎么打招呼的情景同周惇利索地描绘了一遍,“……就是这样。”

周惇点了点头,手上的笔还是没停,“下回你送客时再遇见二少爷,就开口醒一醒来客,别让人都堵在院门口了。”

第一百六十章 以梅替杏

同制作的过程比较起来,苏敏儿送荷包的时候就平淡多了。

她是待王杰午休起床后,服侍王杰穿衣的时,从怀中掏出那只绣制好的荷包,轻轻系到王杰身上,系完后,还给王杰整了整衣服,微微笑道,“主子,这是奴婢送您的七夕节礼。”

苏敏儿这一笑同往常并没什么不同,但不知怎的,却撩得王杰心内微微一荡,王杰顿了一下,伸手解下那只刚刚系好的荷包,放在眼前仔细端详了一番,“竹子。”

苏敏儿道,“对,就是竹子。”她一顿,小心试探道,“主子可喜欢?”

其实在王杰看来,苏敏儿的荷包绣得并不十分精致。

从工艺角度上来说,王杰在现代见过的一切机绣品都远远超过了手中的这只荷包。

王杰心里清楚,这不是因为苏敏儿的针线活儿不好,而是自己的眼光已经被现代工艺品养刁了,他沉默了片刻,还是决定跳过手艺部分的评价,直接夸赞道,“意头不错。”

苏敏儿心里松了一口气,又笑道,“主子,荷包里头还有东西呢。”

王杰先轻轻捏了一捏,再打开荷包,慢慢拿出那条玉络子,王杰怔了一怔,才认出手中的东西,他一认了出来,就不禁脱口笑道,“啊!金玉良缘!”

苏敏儿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王杰没注意到苏敏儿的羞容,他看着手中的玉络子,一下子特别有《红楼梦》中的情节代入感,又想起书中贾宝玉探望林黛玉夸赞紫鹃的那一节,便对苏敏儿调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这下,苏敏儿的脸是彻底红透了。

王杰见状,哈哈笑了起来,他拿着玉络子绕过屏风走了出去,正见到徐宁立在不远处,于是便笑道,“她这份礼,比你的还好呢。”

话音刚落,苏敏儿就从屏风后出来了,她的脸红极了。

她匆匆向王杰行了一礼,就告退出去了。

王杰坐到榻上,将腰间的玉佩取下来,把苏敏儿打的玉络子络上,刚想对徐宁感叹一下“金玉良缘”这个梗的巧合之处,就听徐宁轻轻问道,“主子从哪儿听来‘同鸳帐’这样的话?”

王杰一怔,想回答是《红楼梦》,但又想起这个时空和朝代似乎还没有《红楼梦》;想回答是《西厢记》,但又不确定这个朝代到底有没有“元杂剧”这种戏剧种类,他犹豫了一会儿,道,“是元微之的《莺莺传》。”王杰答完,又想起元稹因仕途进取抛弃崔莺莺而高攀妻子韦丛,觉得在这里引用来夸苏敏儿是有点儿不合适,便歉意一笑,“……我是不该用这句话来与她调笑。”

徐宁默然一会儿,道,“调笑倒无妨,只是这句话要落在宫内其他人耳朵里,难免会说主子……”

王杰摆摆手,干脆道,“好,我以后不再说了。”

徐宁走到王杰身旁,见王杰含笑打量着那金线络子络着的玉佩,“主子喜欢这玉络子?”

王杰道,“也不是喜欢,就是觉得……”王杰其实想说这个玉络子的情节实在太巧合了,但他又觉得难解释,沉吟了一下,认为还是承认“喜欢”来得容易些,“啊,对,算是喜欢罢。”

徐宁似乎松了一口气,道,“主子喜欢就好。”

王杰又把玩了一会儿玉佩,突然问道,“我是不是该给她还份礼?”

徐宁一怔,立即附和道,“是啊。”

王杰道,“不知她喜欢什么?”

徐宁道,“主子,只要是您赏的,她什么都喜欢。”

王杰纠正道,“不是赏,是送。”他认真道,“就像我赏你的是双丝绢,你送给我的是麒麟汗巾,这不一样,不是一件东西。”

徐宁瞬间领会了王杰话里的意思,他想了想,道,“那主子就该合着她的礼回赠才对。”

王杰想了一会儿,道,“那我就……送她支杏花簪子,”他朝徐宁看去,“如何?”

徐宁问道,“主子为何要以‘杏花’回赠?”

王杰道,“我记得,郑鹧鸪尝咏《竹》云:‘无赖杏花多意绪,数枝穿翠好相容’,她送我‘竹’,我自然该回送‘杏花’了。”

徐宁想了想,犹豫道,“主子,杏花的意头……可不大好呢。”

王杰问道,“哪里不好?”

徐宁道,“王荆公尝作《杏花》云:‘嫣如景阳妃,含笑堕宫井’……”

王杰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此首《杏花》诗咏的是‘水中杏花影’,王荆公亦作《北陂杏花》云:‘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作尘’,可见杏花品性之高洁。”

徐宁道,“可……”

王杰道,“可两首诗咏的都是水边落花。”

徐宁道,“是啊。”

王杰把玉佩别回腰间,看向徐宁,笑着问道,“那么,你觉得,送她什么好呢?”

徐宁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笑嘻嘻地从怀中掏出那块梅花帕子,“奴才是早备下了,想向主子献这份殷勤呢。”

王杰接了过来,一摸便笑道,“这料子怎么同送我的那块麒麟汗巾一样呢?”

徐宁道,“当时给主子裁汗巾的时候,多了一截儿,就顺势做了一方帕子。”

王杰笑了笑,问道,“那你向我献的,究竟是一份殷勤,还是两份殷勤?”

徐宁笑道,“这本来就是多出来的一截儿,与送主子的是一块料子,自然只能算作是一份殷勤。”

王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指指帕子上头的‘梅’花,又点了点徐宁,“我明白了,你先前见她绣荷包,便早早想到了这一节,预备下这块帕子,想作‘媒’呢。”

徐宁跟着笑道,“是啊,谁叫主子上回冤了人,奴才是送礼讨清白呢。”

王杰看了看手中的梅花帕子,又道,“这意头……还真不错。”

徐宁一怔,就听王杰继续道,“这世上人事更迁,只有像春来暖时,‘梅花已谢杏花新’的,这‘以梅替杏’,可不是逆了‘荣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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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竹

郑谷

宜烟宜雨又宜风,拂水藏村复间松。

移得萧骚从远寺,洗来疏净见前峰。

侵阶藓拆春芽迸,绕径莎微夏荫浓。

无赖杏花多意绪,数枝穿翠好相容。

2杏花

王安石

石梁度空旷,茅屋临清炯。

俯窥娇饶杏,未觉身胜影。

嫣如景阳妃,含笑堕宫井。

怊怅有微波,残妆坏难整。

这里的“景阳妃”是指南北朝时期南朝陈后主陈叔宝的妃子张丽华。

“堕宫井”是指隋灭陈的时候,隋军攻克陈朝的台城。陈叔宝得知隋军已至,便与张丽华、孔贵嫔躲藏到井里。不久,有隋军兵士向井里窥视,并大声喊叫,井下无人回答,隋军士兵扬言要落井下石,方才听到井下有人呼唤,于是抛下绳索往上拉人,隋军兵士感到非常沉重,十分吃惊,直到把人拉上来,看见是陈叔宝与张贵妃、孔贵嫔三人同绳而上。

《陈书》:后主闻兵至,从宫人十馀出后堂景阳殿,将自投于井。袁宪侍侧,苦谏不从,后阁舍人夏侯公韵又以身蔽井,后主与争久之,方得入焉。及夜,为隋军所执。

《资治通鉴》:既而军人窥井,呼之,不应,欲下石,乃闻叫声;以绳引之,惊其太重,及出,乃与张贵妃、孔贵嫔同束而上。

3北陂杏花

一陂春水绕花身,

花影妖娆各占春。

纵被春风吹作雪,

绝胜南陌碾成尘。

4作“梅”和作“媒”是谐音梗,这个应该都能get到吧。

5“梅花已谢杏花新”与逆了“荣枯”:

杏花

罗隐

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

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

第一百六十一章 文人三恨

午后,承恩殿内。

太子得到了第三拨消息,“福嗣王叔回府了,他同父皇一起用过了膳再回去的。”

朴丽娥依然没接话,她看着太子有些倦意的面容,温声劝道,“殿下,您困了,该去歇午觉了。”

太子笑道,“孤不困,你可是累了?”

太子说不困,朴丽娥便不敢道累,她轻轻摇了摇头,“殿下,论了这些时候了,您该往您的后宫去了。”

太子道,“孤的后宫中,少有能像你这样陪孤说话的。”

朴丽娥微笑道,“这是自然,若是后宫的女子论政了,必定会紊乱朝纲。奴婢读《汉书》时,就发现书中的外戚们虽然多有个性,但似乎少有正面人物呢。”

太子笑道,“那是因为史官都是文人,我们汉人的文人,一恨夺地之策;二恨裙带之臣;三恨奴才之身。无论有多大的功绩,只要沾上了这三者中的一点儿边,在史官笔下就难成正面人物了。”

朴丽娥道,“对帝王的描写,也是如此吗?”

太子点头道,“亦是如此,只不过下笔时不会明言是因这‘文人三恨’,而会从其他角度去谪贬。”

朴丽娥想了想,道,“要想做一位史官笔下的‘明君圣主’,真是一桩不容易的事呢。”

太子道,“其实也不难,只要同大宋历代君主一样,扶植以庶族地主为中心的文人士大夫集团,来打压其他一切政治势力,就能轻轻松松地被历代文人所称颂了。”

朴丽娥道,“可依奴婢所见,文人称颂‘大宋辉煌’时,总是说大宋时期文化开明、城市繁荣、贸易发达,所称赞的一切又有相应的史料支撑,难道皆为妄言吗?”

太子道,“这三者确是不假,可这三者,都是建立在大宋乡间农民辛勤劳作的基础上的。而文人写起乡村时,多着墨于乡间山水,民风淳朴,而说起农民耕户的生存状况时,他们总是闪烁其词,要么推说君主所制定的税赋政策过重;要么就说贫农致贫是因其懒惰;要么就把责任归咎于乡间胥吏的身上,而对他们自身所持有的种种特权,是绝口不提的。”

朴丽娥道,“可士大夫集团所拥有的种种特权,难道不是大宋历代君主所赋予的吗?他们自鸣得意,或许不仅是为了那些土地与特权,更是因为自己所在的利益集团受到了君王的宠信罢?”

太子道,“是啊,因此,说大宋是毁在庶族地主与士大夫集团的手中,实在是有失偏颇。分明是大宋君主需要士大夫集团来为帝国的运行维持秩序,才给他们如此多的特权。”

朴丽娥笑道,“看来,地主与士大夫集团所持有的特权是有代价的。”

太子道,“不错,一旦帝国覆灭,改朝换代之时,前朝的地主与士大夫们,就成为新君的‘盘中餐’了。”

朴丽娥道,“历朝新君的‘盘中餐’都是土地与特权,既然地主与士大夫们持有了本属于君王的‘餐食’,新君将‘餐食’重新分配,也是情理之中。”

太子微笑道,“正是如此,历朝君主属意的利益集团不尽相同,只不过,地主与士大夫们牢牢握住了那支书写历史的笔,将那支笔化为攻击其他利益集团的利刃了。”

朴丽娥道,“奴婢明白了,地主与士大夫们掌握了历史的‘话语权’,所以他们出现在史书里的形象才多是正面的。”

太子道,“对,‘话语权’是件妙极了的东西,不在乎后世名声的君王是极少的。因此,无论地主与士大夫们实际上有多糟,他们总是能从君王手中抢夺到一些利益的,不过是多或少的分别,这确实是桩让历代君主都头疼的麻烦事呢。”

朴丽娥想了想,道,“地主与士大夫们之所以掌握了‘话语权’,不过是因为他们会作文断字,若是将这种能力稀释到乡间,让农民们有了自己的‘话语权’,君王们也就不必再害怕士大夫手中的那支笔了罢?”

太子摇了摇头,“此言差矣,‘话语权’永远只能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朴丽娥一怔,就听太子轻笑道,“所以,文人最是谄媚,君王属意谁,他们就忙不迭地捧上去,肉麻到了骨子里,就盼着当下的既得利益者能赏他们一口肉吃,能分他们一块地种,为了这一口所谓的‘阶级利益’,他们连脸面都能舍了去。”

朴丽娥叹息道,“殿下,您能如此说,是因为您生于帝王之家,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您所唾弃的‘阶级利益’,可是许多人赖以生存的根基呢。”

太子一怔,道,“也是,只有既得利益者,才能说人谄媚。”太子说着,笑了起来,“孤都会犯这种‘阶级决定立场’的错误,何况那些文人呢?”

太子这么一说,朴丽娥便惴惴不安起来,“奴婢冒犯了。”

太子道,“无妨,”他打趣道,“你可是冒着被文人‘秉笔直书’为‘祸水’的危险陪孤论政的,孤如何能再怪罪你呢?”

朴丽娥一顿,轻声道,“殿下,奴婢并无‘祸国之貌’。”

太子笑了起来,“莫慌,孤方才不是在称赞你的容貌,文人笔下的‘祸水’,其实也并非指女子容貌出挑,而是指女子靠近、拥有或掌握了权力。”

朴丽娥道,“是啊,女子掌权则外戚得势,文人痛恨外戚,自然更忌恨女主当权。”

太子道,“所以,“祸水”之论,不过是政治阵营的不同而形成的对立言论罢了。昔年宋哲宗时,宣仁太后掌天下大权,去新党而重用旧党,在朝旧党之臣奉其为‘女中尧舜’。可见,只要契合在朝集团的政治利益,文人士大夫其实并不忌讳女子当政,他们真正忌恨的,是顺着女人裙子爬上去的那些男人。”

朴丽娥觉得话题似乎进入了一个危险的区域里,她抬起手,轻轻地将太子面前的茶盏推了推,“殿下,喝口茶罢。”

第一百六十二章 分一杯羹

周胤绪满腹心事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处,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没动弹。

过了一刻,一名小吏敲了敲门,“周大人,您的香快燃尽了,小的给您添些香罢。”

周胤绪“嗯”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

小吏便捧着香料盒进来了,他朝周胤绪行了个礼,“打扰周大人了。”

周胤绪摆了摆手,瞥了一眼小吏手中拿的那只香料盒,那样式似曾相识,他心念一动,开口问道,“这是什么香,似乎并不是公库印香?”

小吏一边添香,一边答道,“这是‘资善堂印香’,芳香醒脑呢。”

周胤绪想了想,道,“宋大人如此关切于我,真是费心了。”

小吏道,“周大人客气,您是瑁梁少尹,关切您的人只会多不会少。”他手脚麻利地给周胤绪添完了香,恭敬笑道,“周大人,以后您要想用香,尽管开口就是,小的们任您差遣。”

周胤绪笑道,“我一向是想用就开口的,可从没有假客气呢。”

小吏道,“是,是,两位大人是怕您不惯用香,所以让小的们轮换着添,让您都试试。”

周胤绪道,“两位大人真是太照拂我了。”他顿了顿,道,“琅州的香,无论贵贱,都是好香。”

小吏附和道,“是啊,周大人是爱香的人。”

周胤绪道,“我虽能算作爱香之人,但不如两位大人懂香,燃香的功夫,说不定还不如你呢。”

小吏立刻道,“周大人,燃香是表面功夫,这最紧要的,还是放进炉子里的香料。”

周胤绪吸了一下鼻子,道,“嗯,的确醒脑。”

小吏道,“周大人若喜欢,小的就为您包上一盒,让您带回去慢慢品鉴。”

周胤绪没应,过了片刻,才道,“这香虽醒脑,但似乎烟气甚大呢。”

小吏一怔,就听周胤绪接着道,“我去宋大人的办公处时,却从未见什么烟燥气。”

小吏拿起香料盒,低头道,“宋大人燃香,似另有一番功夫呢。”

周胤绪站起了身,道,“那我这就去问问宋大人,”他跨了半步,又对小吏补充道,“莫慌,我并没有意指你燃香的功夫不好,你的‘表面功夫’,已经做得很好了。”

小吏捧着香料盒又行了一礼,“多谢周大人夸赞,小的告退。”

周胤绪待小吏退出门外后,便也出了门,向宋圣哲的办公处踱去。

宋圣哲正在看新到的邸报,见周胤绪来了,立刻放下了邸报,站起来笑道,“周大人,有事吗?”

周胤绪道,“无大事,无大事,”他一边说,一边走到椅子前坐下,“同彭大人议了一上午,现下有些累了,便来宋大人这儿坐坐。”

宋圣哲坐了下来,“府衙琐事诸多,周大人自然烦累。”

周胤绪道,“是啊,连衙中小吏也察觉出我疲累,方才还特特拿了‘资善堂印香’来我办公处添呢。”

宋圣哲道,“一样,一样,我这儿燃的也是‘资善堂印香’。”

周胤绪看了一眼宋圣哲桌边不远处的香炉,笑道,“明明燃的是一种香,用的香器也相同,怎么宋大人这儿就没有焚香的烟燥气呢?”

宋圣哲笑了起来,“啊,原来周大人是想问这个?”

周胤绪点头笑道,“是啊,明日两位大人又要下乡访查民情,因此,今儿我必得探明白了宋大人的好法子。”

宋圣哲又是一笑,道,“也不是什么新鲜法子,只是在香炉的火上设了盘形银叶与云母,以此衬香,香不及火则自然舒慢,便再无烟燥气了。”

周胤绪道,“真真妙法,宋大人燃香的功夫可谓是一等一的了。”

宋圣哲道,“不敢当周大人的这句夸,我不过是在琅州待的时日长了,终日熏香,熏出来的经验罢了。”

周胤绪道,“宋大人郢匠挥斤,想来,我在琅州的时日再久,也没有宋大人的这番体悟罢。”

宋圣哲道,“周大人谬赞了,昔年郢匠能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全因有不失容之质者,我燃香的法子再妙,也仅是管见所及,担不起周大人的‘郢匠挥斤’四字。”

周胤绪半开玩笑道,“我明白了,宋大人是觉得我不‘孚’众望罢?”

宋圣哲忙摆了摆手,语似调侃道,“周大人是不‘负’众望才对。”

周胤绪道,“可我不知‘众’之望何,何所归也?”

宋圣哲抿了抿嘴,笑道,“周大人是在话里设了个套,待我来钻呢。”

周胤绪道,“岂敢,岂敢,”他回笑道,“上午议事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宋大人可不是轻易会钻‘话套’的人。”

宋圣哲“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上午议事的时候我也看出来了,周大人也不是轻易会设‘话套’的人。”

周胤绪道,“设‘话套’不难,难的是让人钻啊。”

宋圣哲笑道,“并没什么难的,周大人且瞧,我这不是来钻了么?”

周胤绪哈哈一笑,“宋大人风趣,我可不敢当真啊。”

宋圣哲微笑道,“周大人不敢轻易将我的话当真,自然就不是能作‘郢匠之质’的人。”

周胤绪一怔,接着也笑道,“我能作‘郢匠之质’,只是我不愿作‘质者’。”

宋圣哲道,“我早料到周大人会这么说了,但在我看来,周大人之所以不愿作‘质者’,是因为琅州无‘郢匠’,周大人就难叹一声‘惠子知我’了。”

周胤绪微笑道,“昔年庄子叹此言时,是经送葬惠子之途中,因此,我不敢轻易对宋大人叹一声‘知我’,是怕宋大人误了我的意呢。”

宋圣哲哈哈笑道,“周大人比我风趣呢,”他调侃道,“上午彭大人才说要把我当‘刘表牛’煮了分食,这会儿周大人就来拿这话刺我了,我可是怕了两位大人了。”

周胤绪笑道,“莫怕,莫怕,彭大人若是绑了宋大人去,范大人定会劝一句‘杀之无益,只益祸耳’。”

宋圣哲一愣,转而笑道,“我懂了,为保我性命,周大人定会劝道‘必欲煮而烹,则幸分我一杯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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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资善堂印香”

《陈氏香谱》:栈香三两、黄熟香一两、零陵香一两、藿香叶一两、沉香一两、檀香一两、白茅香花一两、丁香半两、甲香(制)三分、龙脑香三分、麝香三分,右杵罗细末,用新瓦罐盛之……每一日一盘篆烟不息

2《香史》:焚香,必于深房曲室,用矮草置炉与人膝斗平,火上设特银叶或云母,制如盘型以之衬香,香不及火,自然舒慢,无烟燥气

3“郢匠挥斤”

《庄子》:庄子送葬,过惠子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庄子送葬,去惠子墓地的路上,他回过头来对跟随的人说:“郢地有一个人把白色粘土涂抹在他的鼻尖上,(粘土薄得)像苍蝇的翅膀。于是他让一个叫石的匠人砍削掉这一小白点。匠石听他的话挥动斧子,快得像一阵风,很快地砍过去,削去鼻尖上的白泥,并且没有伤到鼻子。郢地的人站在那里脸色毫无改变。宋元君知道了这件事,找来匠人对他说:‘你再给我砍一下试试。’匠人石说:‘我确实曾经能够砍削掉鼻尖上的小白点。尽管如此,我可以搭配的伙伴已经死去很久了。’自从惠子离开了人世,我也没有搭档了,没有与我争辩的人了。”

4不孚众望:不能使大家信服,未符合大家的期望。

5“杀之无益,只益祸耳”与“则幸分我一杯羹”

《史记》:项王已定东海来,西,与汉俱临广武而军,相守数月。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而幸分一杯羹。”项王怒,欲杀之。项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为天下者不顾家,虽杀之无益,只益祸耳。”项王从之。

项羽击退侵犯东河的汉军彭越部队,回驻东广武城,隔广武涧与汉西广武城对峙,两军相守数月。正当此时,彭越几次返回梁地,断绝了楚军的粮食供应。项羽害怕了。特地安置了高高的案板,把刘邦的父亲放在上面,对刘邦说:“现在你不赶快投降,我就烹了你的父亲。”刘邦说:“我与项羽曾经一起以臣属接受楚怀王使命。还都说:你我约定为兄弟。我的父亲便如同你的父亲了,你一定要烹煮你的父亲,到时间请分给我一杯肉羹。”项羽大怒,准备杀了太公。项伯说:“天下的事情往往未可预料,而且争夺天下的人是不顾念家庭的。你虽杀了刘邦的父亲,不会有一点好处,只能加深祸害而已。”项羽听从项伯的话,没有杀烹太公。

第一百六十三章 偏信则暗

周胤绪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用手点了点宋圣哲,“宋大人好利的一张嘴,”他收回手,似玩笑般道,“还说琅州怕我的人多呢,想来不过是哄我的促狭话罢。”

宋圣哲作势掩了掩口,笑道,“冒犯了,冒犯了,周大人可千万别将此话传给周太师知道。”

周胤绪道,“我自来琅州,从未往定襄递送只言片语,怎么众人遇我,却都以为我是那等爱嚼舌根之人呢?真是咄咄怪事。”

宋圣哲道,“周大人误会了,众人皆知周大人秉性周正,只是,为人父似护犊牛,周大人亦是人父,想来也能有体悟罢?”

周胤绪顿了一下,道,“舐犊情深乃人之常情,宋大人有所顾虑,是应当的。”

宋圣哲道,“周大人是明白人,”他微微笑道,“其实,周大人若心有疑问,该去多多请教范大人才对,我虽与周大人平阶,却不敢在周大人面前指手画脚呢。”

周胤绪道,“我临行前,家父也曾这么嘱咐我,”他顿了顿,又道,“家父还说,要我将宋大人作一般同僚对待即可。”

宋圣哲挑了挑眉,就见周胤绪看了过来,“我有心子尊父嘱,宋大人却将我视作鬼神,敬而远之,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宋圣哲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即使作为一般同僚,我也不该随意与周大人议论诤谏一事,否则,岂非妄结党羽?”

周胤绪看了宋圣哲一会儿,移开了视线,“宋大人之谨慎,我不及万一矣。”

宋圣哲道,“周大人莫要自谦,”他微笑道,“周大人遇事,从来都是无偏无党,断断不会畸轻畸重。”

周胤绪回笑道,“我来瑁梁不过三日,宋大人就特来为我解了一番‘中庸之道’,‘中庸’之‘中’者,正为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宋大人苦心,我如何能忘?”

宋圣哲道,“是啊,有道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昔年秦二世偏信赵高,以成望夷之祸;梁武帝偏信朱异,以取台城之辱;隋炀帝偏信虞世基,以致彭城阁之变,如今周大人无偏无陂,琅州自然将‘王道荡荡’。”

周胤绪抿了抿嘴,“宋大人……究竟是看不惯我呢,还是……”

宋圣哲打断道,“并无此意。”

周胤绪道,“既如此,宋大人为何以‘反语’讥之?”

宋圣哲微笑道,“周大人多心了,‘反语’多讽贤者之过,譬如,寇莱公之知人则哲,王子明之将顺其美,包孝肃之饮人以和,王介甫之不言所利,而我方才所言,皆为亡国君之谬举,怎能称作‘反语’呢?”

周胤绪一噎,随即轻声道,“宋大人的意思……是我不该上奏去参纪万里,对吗?”

宋圣哲抚了抚桌案上的邸报,“此事上,我与范大人一样,不予置评。”

周胤绪犹疑道,“那,宋大人方才所言,是……”

宋圣哲接口道,“不过是与周大人论论古今罢了,周大人不必放在心上。”他顿了顿,又道,“周大人既想将我作一般同僚看待,我亦该如此待周大人,同僚之间阔论古今事,似乎并无妨碍罢?”

周胤绪想了想,笑道,“宋大人不必忧心此事。”

宋圣哲反问道,“我何忧之有?”

周胤绪道,“方才宋大人听了我的话,是误以为我将开口请宋大人与我同参纪万里罢?”他微微笑道,“所以,宋大人才说了这许多‘反语’,是想先发制人,将我的话堵在喉咙口。”

宋圣哲笑了笑,“这倒不然,其实,我是想将周大人的话堵死在肚肠中,掐灭在骨隙里,只是周大人并非郢匠之质,便难免立而失色。”他敛了敛笑容,“不过该说的,我都说了,一字不漏,周大人要是听岔了话,周太师也再不能责怪我了。”

周胤绪道,“范大人与宋大人说话,一向是滴水不漏,这点,我一来就领教了。”他吸了一口气,“相较起来,彭大人说话,就不像两位大人这样动听。”

宋圣哲微笑道,“彭大人说话,是一向的不好听,上回商议是否共参文经登时,彭大人的话就已经很难听了。”他顿了顿,似不经意般补充道,“我原以为,彭大人是再不会去文氏家中作客的,没想到他为了见周大人一面,竟巴巴儿地又去了。像这一类的事,往常,彭大人要为了广德军才肯做呢。”

周胤绪道,“两位大人都觉得,彭大人建议我上参纪万里,是因其背后之人?”

宋圣哲笑着反问道,“那么,周大人的心里觉得怎么样呢?”

周胤绪道,“我与彭大人相处不久,不好随意臧否其人品,只是依我与彭大人打交道的经验来看,彭大人似乎,不是像上午议事时那般会轻易露出底牌的人。”

宋圣哲一怔,就听周胤绪接着道,“彭大人是将门之后,而在文氏家中作客时,我拿夏英公去比他,又暗讽卫烈侯出身低贱,他却不急不恼,泰然自若,全然不似上午议事时,被范大人一句‘避名称字’就激得面露无措之人。”

宋圣哲闻言,沉默了半响,忽而开口问道,“那么,周大人究竟想不想上参纪万里呢?”

周胤绪微笑道,“其实,三位大人心里都清楚,此事传到了我的耳中,又经了上午的那一番议事,无论我参不参,往后上邶州若出了半点儿差池,有心人发作起来,都能寻着我的不是。因此,这一句‘想不想’,可轮不到我来说。”

宋圣哲挑眉道,“有心人?”

周胤绪点头道,“有心人。”

宋圣哲垂下了眼帘,他思索了一刻,开口道,“周大人的话都说到这里了,我再不应,就是拂了周太师的面子了。既如此,我便教周大人一桩巧宗,周大人不如写封密扎,投到御史跟前去,御史有权‘闻风奏事’,此事事关重大,牵扯又多,御史得闻,不敢不奏。”

第一百六十四章 游刃有余

周胤绪闻言便笑道,“宋大人的法子真是切中肯綮,我心悦诚服。”

宋圣哲抬眼道,“周大人新硎初试,遇事可谓游刃有余,如何会想不出这便宜法子?”他斜了一下嘴角,“不过是借此有意试探罢了。”

周胤绪笑了一下,道,“昔年庖丁解牛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牛体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便自然恢恢乎游刃有余。”

宋圣哲顿了顿,笑了起来,“看来,我是钻了周大人设下的‘话套’了。”他抿了抿嘴,半开玩笑道,“周大人‘无厚’不假,但说琅州‘有间’,我可是不认的啊。”

周胤绪微笑道,“有道是,‘鉴之积也无厚,而照有重渊之深’,宋大人不认无妨,我心里,终归是清楚的。”

宋圣哲回笑道,“周大人是借了我的话,自夸‘心如明镜’呢,论起‘利’嘴来,我可比不过周大人去。”

周胤绪道,“《易经》有云:‘利者,义之和也’,论起‘利’来,宋大人说比不过我,那么,若论起‘义’来,宋大人可得再为我指点一二了。”

宋圣哲微微倾了倾身,“周大人如此说,我便不敢应了。”

周胤绪道,“为何?”

宋圣哲道,“《论语》有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周大人为讨我一句话,竟自贬为‘小人’,奉我为‘君子’,这叫我如何敢当呢?”

周胤绪垂下眼帘,“宋大人的话,倒让我糊涂了,不知,宋大人究竟是‘不敢应’,还是‘不敢当’?”

宋圣哲笑道,“《法言》有云:‘君子言则成文,动则成德’,周大人奉我为‘君子’,我却怕‘言不成文,动不成德’,负了周大人的好意去。因此,我既不敢‘应’,又不敢‘当’。”

周胤绪听了,“扑哧”一笑,抬眼道,“好,好,我明白了,宋大人是要我赞一句‘弸中彪外’呢。”他掩了掩口,弯着眉眼道,“宋大人在言语上,真是半分亏都不肯吃。”

宋圣哲笑吟吟道,“周大人是说我盛气凌然么?”

周胤绪放下袖子,正色道,“不,宋大人是该傲气些,以宋大人之才,如何担不起‘弸中彪外’四字?”

宋圣哲扬了扬嘴角,“周大人虽这样说,但我还是不敢‘指点’周大人,”他的神色也跟着微微一变,认真道,“‘指点’不敢当,说句‘指正’,我还是敢应的。”

周胤绪点了点头,道,“其实,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方才小吏去我那儿添香时,竟又问我要不要包上一盒带回家去赏鉴,这倒,”他微微皱了皱眉,看向宋圣哲,“倒让我糊涂了。”

宋圣哲抿了一下唇,没回答周胤绪的问题,反而道,“周大人一来,我和范大人就言明了,这公使库的用度进出,最是难管。因此,周大人这一问,我无力应答。”

周胤绪道,“可我记得,那日在官车上,宋大人说过,‘大人有大量’,如今这话是应验了,我才有这一问。”

宋圣哲看了周胤绪一会儿,道,“或是周大人来琅州后,露出了爱香的意思,府中小吏察言观色,才这般殷勤。”

周胤绪道,“宋大人是说,我‘露相了’?”

宋圣哲含笑道,“依我看来,周大人是‘真人不露相’,但旁人的心思,我不好随意去猜。”

周胤绪道,“这没什么难猜的,我早对两位大人说过,我不似大肚弥勒佛,能灌进几百盒的香药茶去,却不知,府衙小吏究竟是从哪儿瞧出我‘露相’了?”

宋圣哲打趣了一句,“或许是旁人觉着周大人‘肚量大’,才这么紧着来巴结,周大人要不收,拂了人的好意事小,可若因此落了个‘小量’的名声,我都替周大人不值。”

周胤绪笑道,“宋大人是惯会打趣的,不过我确实不是那等‘大肚量’的人,这可如何是好呢?”

宋圣哲一怔,又笑道,“周大人若‘吃不下’这么多,就是推了也无妨,左不过是一盒香罢了。”

周胤绪道,“有道是,‘难进易退’,我有心推,但怕推不过呢。”

宋圣哲道,“‘难进易退而不妄食’,为‘养生’之道,周大人既有心,便一定能推。”

周胤绪沉默了片刻,道,“我且多问宋大人一句,若是推了还来,那可如何是好呢?”

宋圣哲道,“周大人既以为推了会再来,那就不妨收下罢。”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方才已说了,左不过,是一盒香罢了,公使库中有的是,多一盒不多,少一盒不少,周大人何须为这一盒无关紧要的香费心?”

周胤绪顿了顿,道,“宋大人以为,一盒香‘无关紧要’吗?”

宋圣哲大方地点了点头,“是,”他笑了一下,“我甚至还疑惑,为何周大人会对区区公使库如此上心?”

周胤绪一怔,就听宋圣哲似玩笑般继续道,“我还以为,周大人有此一问,是在暗指我与范大人疏于管理,是想整一整公使库支取的账呢。”

周胤绪一听就知道话音不对,赶紧摆手道,“宋大人误会了,我可不是那等乾纲独断之人,只是心存疑虑罢了。”

宋圣哲看了周胤绪一眼,又恢复先前笑眯眯的模样,“即使周大人当真是‘独断专任’之人,那也无伤大雅,仅须注意因时制宜而已。昔年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恒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可见‘独断’并非全无益处,只是形势不同,才致事同而功异。”

周胤绪忙道,“宋大人言之有理,此等金玉良言,我定铭记在心。”

宋圣哲笑道,“随口闲谈而已,周大人下回若再有疑问,尽管开口就是,我定知无不言。”

周胤绪点了点头,站起身道,“多谢宋大人的好意,时候不早了,我这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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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庄子》:庖丁释刀对曰:“……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厨师放下刀回答说:“……如今我使用的这把刀已经十九年了,所宰杀的牛牲上千头了,而刀刃锋利就像刚从磨刀石上磨过一样。牛的骨节乃至各个组合部位之间是有空隙的,而刀刃几乎没有什么厚度,用薄薄的刀刃插入有空隙的骨节和组合部位间,对于刀刃的运转和回旋来说那是多么宽绰而有余地呀。所以我的刀使用了十九年刀锋仍像刚从磨刀石上磨过一样。……”

2《文选·陆机之八》:“臣闻鉴之积也无厚,而照有重渊之深。”

我听说镜子的厚度不算大,却能够照到很深的地方。

3汉·扬雄《法言·君子》:“或问:‘君子言则成文,动则成德,何以也?’曰:‘以其弸中而彪外也。’”

4“难进易退而不妄食”

东坡云:“旧读子美《六和寺诗》:‘沿桥待金鲫,竞日独迟留。’初不喻此语,及倅钱塘,乃知寺后池中有此鱼如金色也。昨日复游池上,投饼饵久之,乃略出,不食,复入,不可复见。自子美作诗,至今四十余年,子美巳有迟留之语,苟非难进易退,而不妄食,安能如此寿邪?”——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

5《宋史》:轼见安石赞神宗以独断专任,因试进士发策,以“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恒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为问,安石滋怒,使御史谢景温论奏其过,穷治无所得,轼遂请外,通判杭州。

第一百六十五章 饥附饱飏

东宫,承恩殿。

朴丽娥望了一眼窗外渐渐变暗的天色,颇有些无奈地对坐在自己对面的太子道,“殿下,奴婢该告退了。”

太子道,“孤与你的话还没说完呢。”他笑了笑,挥手遣人点了两支红烛搁到了中间的小几上,“难道,你今日另有佳约吗?”

朴丽娥低了低眉,轻声道,“除了殿下,奴婢不敢与他人有约。”

烛光下,朴丽娥的脸被映亮了半边,微黄的光色投在她的面上,照得细细的绒毛都纤毫毕现。

太子看了朴丽娥一会儿,突然伸过手,重重地拧了一下朴丽娥的脸,接着哈哈一笑,“孤真想绞了你的脸。”

朴丽娥的脸红了,她知道太子说的是汉女出嫁时的一种习俗,新娘要由‘全福妇’将脸上的绒毛绞干净,以示吉祥。

这习俗还有另一个称呼,叫“开脸”。

朴丽娥深深地低下了头,学着汉女表现女子应有的害羞与矜持,太子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上传来,这回他语气轻柔,好似那红烛下闪烁的光影,“绞了脸,你就只能待在孤的身边,只能跟孤一个人说话了。”

不知怎的,朴丽娥听了这话,心头蓦地一跳,接踵而至的是莫名的恐惧感,化成冷汗在背脊上弥漫开来,她不觉微微抬起了头,却见太子神色如常,只是望向她的眼神多添了三分温柔。

太子见朴丽娥看了过来,对她又笑了笑,接着垂下眼帘,道,“莫慌,孤同你玩笑呢,你知道孤,孤是最不喜欢勉强人的,上回你说不敢要孤赐的纨扇,孤不就遂了你的愿吗?”太子说着,抬起了眼,“你若有约,现在告退也无妨,孤不生你的气。”

朴丽娥看了太子一眼,后背的凉感慢慢淡了下去,她抿嘴笑了一下,指了指几上的两支蜡烛,“奴婢初见殿下时,殿下也点了这样的红烛呢。”她的脸又红了,“殿下有心,奴婢如何能不应了殿下的‘约’?”

太子闻言便笑道,“就是这样,”太子说着,又遣人去拿棋盘,再转回头,道,“你能看懂孤的心思,真是难得。”

朴丽娥听了,不觉又是微微一凛,她顿了顿,低眉道,“谢殿下夸奖。”

说话间,棋盘摆上来了,两人猜了子,是太子先下。

太子一边往棋盘上摆棋子,一边道,“孤有日子没同你下棋了。”

朴丽娥跟着摆了一颗,口中应道,“是啊。”

太子下了第二步,“孤记得,上一回与你下棋时,还议论过前秦宣昭帝呢。”

朴丽娥一边下,一边回道,“是,奴婢记得。”她顿了顿,把话题悄悄转了个弯儿,“前秦与辽国一样,是一个疆域广阔,境内民族众多的大国,”她朝太子温婉一笑,“若是宣昭帝采用殿下的‘少数民族’政策,或许就不会惨败于淝水之战罢?”

太子拈起一颗棋子,悠悠道,“对于前秦来说,‘少数民族’政策还不够。”他轻轻地把棋子搁到了棋盘上,“大辽之所以能顺利地‘一国两制’,是因为它的疆域横跨农、牧两大经济区域,在占有燕云、辽南等大片农业土地的同时,大辽的政治中心却长期保持在北方草原。从整个国家的经济与文化角度来说,大辽的农耕与游牧比重旗鼓相当,任何一方都不是另一方的附属品。”

“而前秦则不同,极盛时,它东极沧海,西并龟兹,南包襄阳,北逾阴山,史称‘关陇清晏’,它的经济与政治中心是北方的传统农业区,宣昭帝崇尚儒学,奖励文教,任用汉相,正是为了统治农业文明为中心的大片疆土。”太子又落了一子,微微笑道,“如此一来,仅将外族定为‘少数民族’,于治国安邦上来说,当真是杯水车薪。”

朴丽娥落了一子,抬头笑道,“殿下必定想出更高明的法子了罢?”

太子微微一笑,一边端详着棋盘上的局势,一边随口道,“依孤看来,这也简单得很,”他落了一子,“宣昭帝只要将治内的外族人先定为‘少数民族’,然后再给这些外族人划定‘自治区’,就能解决前秦的民族问题了。”

朴丽娥一怔,“‘自治区’?”

太子点点头,“是啊,除了氐族,都划定各自的‘自治区’,譬如‘汉族自治区’、‘鲜卑族自治区’、‘乌桓族自治区’,诸如此类。”

朴丽娥疑惑道,“可前秦的广阔疆土,都是氐族人从其他民族的人手中掠夺来的,让他们按民族划分自治,岂非养虎为患?”

“昔年宣昭帝统一北方后,曾实行‘徙民政策’,将关东被征服的鲜卑、乌桓、丁零等族十万户徙至关中,充实近畿,便于控制;又将关中的氐族十五万户移至关东,分置于各要镇,用以加强控制新征服地区的人民。然而,此举却分散了氐族内部的力量,移居关中的各民族更成了前秦的心腹大患啊。”

太子道,“这正是宣昭帝治国的谬误之处,这种类似古时分封诸侯似的管理模式,是无法统治外族人的。”

“或者,换句话说,在当时的经济条件下,外族人本来就是无法被氐族人彻底统治的,因为民族之间的文化、风俗与生产方式各不相同,而氐族人作为统治阶级,自然会有‘压迫’与‘剥削’的行为出现。”

“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维持被征服民族区域的统治模式,以‘尊重少数民族风俗习惯’的名义,实行‘自治’。”太子温声笑道,“只要维持氐族人在军事上的绝对优势,同时慢慢让‘少数民族’内部主张和平统一的‘新贵族’取代主张恢复故国的‘旧贵族’,氐族就能对庞大人口数量的外族人,进行相对平稳的统治了。”

“一旦‘新贵族’上台,氐族统治者只须给予经济上少量的好处,让其在‘自治区’内有一定的权威,同时夺其兵权与税权,文化上贯彻儒学,并实行科举选才,就能慢慢把持外族‘自治区’内的话语权了。”

朴丽娥怔了怔,低头复落下一子,没应声。

太子继续道,“自然了,真正的情形或许没有想象得这般顺利。昔年后燕世祖在前燕故国时,因军功盖世而受到可足浑氏与叔兄的猜忌,无奈与子出奔前秦。宣昭帝宽厚纳之,淝水之战后,却惨遭其背叛,”太子漫不经心地又落了一子,“可见,鲜卑慕容狼子野心,素性刁毒,对于这样即使扶持‘新贵族’上台也无法把控的民族,只能一举杀尽,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朴丽娥轻声道,“殿下,后燕世祖之所以会背叛前秦,起因是王武侯设下的‘金刀计’呢。”她低眉道,“王武侯是嫉恨后燕世祖受到宣昭帝的宠信,又见其材高功盛,才设下此反间计,意图取其性命,后燕世祖是无罪被疑,彼时未有异心。殿下,您说慕容氏刁毒,却不提王武侯的猜疑,可是有失偏颇呢。”

太子道,“王武侯难信后燕世祖,也是情理之中。鲜卑人生性骁勇,犹如雄鹰,饥则附人,饱便高飏,若遇风尘之会,必有陵霄之志。”太子说着,伸出手,抬起朴丽娥的下巴,朝她悠悠一笑,“惟宜之计,便是急其羁靽,绝不可,任其所欲。”

太子的手劲不大,朴丽娥微微一挣便可摆脱,但她却连垂下眼帘都不敢,只能顺势与太子对视。太子的眼神在烛光下显出一种别样的凌厉来,看得朴丽娥心头一颤,她手一松,“啪”地一声,手中的棋子落到了棋盒内。

她便借势一挣,低头又从棋盒内拿起那枚棋子。

这时,门外的内侍又进来了,像前三次一样在太子耳边低语几句后,匆匆离去。

朴丽娥握着掌心的棋子,低头看了好一会儿棋盘,才小声开口道,“殿下,这一步,该您走了。”

不料,太子轻轻抬起手,把手中的棋子往棋盒内一丢,道,“不必再下了。”

朴丽娥一怔,就见太子一边下榻,一边似不经意道,“方才来报,上邶州经略使举兵谋反了。”

朴丽娥还没来得及应声,就见太子往屏风后面走去,一边还朝朴丽娥挥了挥手,“再过一会儿,父皇定召我议事,你且退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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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后燕世祖是慕容垂

2《晋书》:“垂,爪牙名将,所谓今之韩、白!世豪东夏,志不为人用。顷以避祸归诚,非慕德而至,列土干城未可以满其志,冠军之号岂足以称其心!且垂犹鹰也,饥则附人,饱便高飏,遇风尘之会,必有陵霄之志。惟宜急其羁靽,不可任其所欲”

3枋头之战,前燕大败东晋,前燕慕容氏政权避免了退回龙城的命运,吴王慕容垂在这场战役中力挽狂澜,威名远扬,加上太傅慕容恪临终之时对慕容垂的竭力推荐,让当时领袖群臣的慕容评对慕容垂又忌又恨。太后可足浑氏曾经借巫蛊案害死慕容垂的妻子段氏,她也是平素猜忌慕容垂,于是这两个人就计划诛杀慕容垂。慕容垂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和嫡长子慕容令以出猎为名,逃离邺城。本来的出走打算是重回龙城,没想到途中被慕容垂的小儿子慕容麟出卖,慕容垂一行人只好改变计划,投奔前秦。

《资治通鉴》:十一月,辛亥朔,垂请畋于大陆,因微服出邺,将趋龙城;至邯郸,少子麟,素不为垂所爱,逃还告状,垂左右多亡叛。

太傅评白燕主,遣西平公强帅精骑追之,乃于范阳;世子令断后,强不敢逼。会日暮,令谓垂曰:“本欲保东都以自全,今事已泄,谋不及设;秦主方招延英杰,不如往归之。”

垂曰:“今日之计,舍此安之!”

乃散骑灭迹,傍南山复还邺,隐于赵之显原陵。

俄有猎者数百骑四面而来,抗之则不能敌,逃之则无路,不知所为。

会猎者鹰皆飞,众骑散去,垂乃杀白马以祭天,且盟从者。

4得知慕容垂投奔的消息,苻坚亲自到郊外相迎

《资治通鉴》:及闻垂至,大喜,郊迎,执手曰:天生贤杰,必相与共成大功,此自然之数也。要当与卿共定天下,告成岱宗,然後还卿本邦,世封幽州,使卿去国不失为子之孝,归朕不失事君之忠,不亦美乎!垂谢曰:羇旅之臣,免罪为幸;本邦之荣,非所敢望!坚复爱世子令及慕容楷之才,皆厚礼之,赏赐钜万,每进见,属目观之。关中士民素闻垂父子名,皆向慕之。

5可丞相王猛认为慕容垂非寄人篱下之人,早晚必成为前秦的敌人,于是劝谏苻坚除掉慕容垂,以绝后患。苻坚不同意,多次进谏不成,王猛也一横心,便设下了“金刀计”。公元370年,前秦以王猛为统帅发兵征燕,在王猛率军出征燕国的时候,向苻坚请求以慕容垂长子慕容令作为向导,出任参军。

于是慕容垂盛宴为王猛践行,在宴上,王猛说“今当远别,何以赠我?使我睹物思人”,慕容垂到底是武将,论心机根本及不上王猛,当时慕容垂身边又没有其他的东西,于是慕容垂随手解下腰间金刀送给了王猛。

大军快要达到洛阳,王猛买通了慕容垂的帐下亲信金熙。金熙手拿慕容垂的金刀来到慕容令帐中,带来了所谓的慕容垂的口信“你我父子之所以投奔秦国,无非是避祸而已。如今王猛心胸狭隘,数次想排挤我们,而苻坚表面上对我们礼让有加,但其心实在难测。估计我们父子仍然难免一死,况且最近听说燕国皇帝于我们走后颇有悔意。我现在已经在逃亡路上了,你不走更待何时?事起仓促,来不及写信,特派人传口信,以金刀为证。”

事关重大,加之行军途中和慕容垂没有联系,不由得慕容令不信。思前想后,慕容令想燕国毕竟是凝聚祖上数代心血,父亲一定不忍见它灭亡,决定追随父亲回到燕国。于是慕容令借打猎为名,重回前燕。

王猛将消息传回长安,慕容垂惊得魂飞魄散,当真祸从天降,连辩解也不敢辩解,仓促出逃,结果在蓝田被追兵赶上,押回长安。

令王猛没想到的是,苻坚并没有责备慕容垂,相反安慰他:“你因为自家、朝廷争斗,委身投靠于朕。贤人心不忘本,仍然怀念故土,这也是人各有志,不值得深咎。然而燕国行将灭亡,不是慕容令所能拯救的,可惜的只是他白白地进了虎口而已。况且父子兄弟,罪不株连,你为什么过分惧怕而狼狈到如此地步呢”,对待慕容垂仍然和以前一样。

《资治通鉴》:王猛之发长安也,请慕容令参其军事,以为乡导。

将行,造慕容垂饮酒,从容谓垂曰:“今当远别,何以赠我?使我睹物思人。”

垂脱佩刀赠之,猛至洛阳,赂垂所亲金熙,使诈为垂使者,谓令曰:“吾父子来此,以逃死也。今王猛疾人如雠,谗毁日深;秦王虽外相厚善,其心难知。丈夫逃死而卒不免,将为天下笑。吾闻东朝比来始更悔悟,主、后相尤。吾今还东,故遣告汝;吾已行矣,便可速发。”

今疑之,踌躇终日,又不可审覆。乃将旧骑,诈为出猎,遂奔乐安王臧于石门。

猛表令叛状,垂惧而出走,及蓝田,为追骑所获。

秦王坚引见东堂,劳之曰:“卿家国失和,委身投朕。贤子心不忘本,犹怀首丘,亦各其志,不足深咎。然燕之将亡,非令所能存,惜其徒入虎口耳。且父子兄弟,罪不相及,卿何为过惧而狼狈如是乎!”待之如旧。

6这章里借鉴了司马光对王猛用“金刀计”离间慕容垂的评价:

《资治通鉴》:王猛知慕容垂之心久而难信,独不念燕尚未灭,垂以材高功盛,无罪见疑,穷困归秦,未有异心,遽以猜忌杀之,是助燕为无道而塞来者之门也,如何其可哉!

故秦王坚礼之以收燕望,亲之以尽燕情,宠之以倾燕众,信之以结燕心,未为过矣。

猛何汲汲于杀垂,乃为市井鬻卖之行,有如嫉其宠而谗之者,岂雅德君子所宜为哉!

第一百六十六章 切鈇之疑

定襄,福嗣王府。

“反了?!”安景听到消息后,反问了这一句,接着,他好半响没回过神,只呆呆地坐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嚯”地一声站了起来,逼视着邰通道,“真反了?”

邰通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刚刚收到的信儿,那个上邶州经略使真反了。”

安景愣了愣,又坐回了椅子上,盯着面前摊着的那本无注引版的《三国志》默然片刻,才恹恹开口道,“我说的罢,女子才智不足论,宜以容色为主,且应出嫁从夫,否则,又何以称‘贤良’?”

邰通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是啊,嗣王爷您说得,真是太对了。”

安景怔怔道,“我说该把信给皇兄罢,管他是哪州的文氏,哪乡的武氏呢。”

邰通点点头,心有余悸道,“是啊,嗣王爷要是收了信,却不呈交给圣上,轻则是瞒情不报,重则……”

安景立刻抬起手,作了个“止”的手势。

邰通闭上了嘴。

安景收回手,吸了吸鼻子,停了一刻,又问道,“上邶州的那个……那个谁是怎么反的?”

邰通微微低下了头,道,“其实……说反罢,也没真反……”

安景“嗤”了一声,道,“我知道没真反。”他托腮道,“真反还能让我知道?”

邰通一怔,接着立即附和道,“是,是啊。”

安景道,“那说说罢,他是怎么反的?”

邰通道,“据说,今日上午,‘威边军’中的部分军士擅离驻地,一齐跑到上邶州府衙门口,说要告发那纪鹏飞欲行谋反之事。他们说,纪鹏飞想趁七夕佳节,上邶州与狮城城门守卫松懈之时,放驻守在华傲边境的木速蛮军队进城,以行不轨……”

安景打断道,“那木速蛮军队进城了吗?”

邰通道,“不清楚。”

安景皱起了眉,“不清楚?”

邰通道,“上邶州的木速蛮本就不少,说不定早混进了细作,也未可知。”

安景放下手,坐直了身,“那也就是说,这纪什么的实际还没反,那为何说他‘举兵谋反’呢?”

邰通道,“原本,也还是桩疑案,可据说,这去告状的军士还没出上邶州府衙,上邶州的司兵参军就带着另一群威边军军士直出城外,投奔旗北去了。”

安景舔了一下唇,“嗯,那这姓纪的是真反了。”他顿了顿,喃喃道,“确实,是真反了。”

邰通点了点头,没应声。

安景静默了片刻,又道,“今日上午才发生的事情,到晚上就一路从上邶州传到了定襄,不知路上要累死几匹马呢。”

邰通道,“事关重大,上邶州府衙不敢不快马加鞭。”

安景道,“是啊,要慢了一步,说不定就成了‘乱贼同党’了。”

邰通抬起了头,看着安景有些愣愣的样子,关切道,“嗣王爷,您没事罢?”

安景咽了口唾沫,摆了摆手,道,“……没事,就是觉得身上有些凉。”他作势抱了抱臂,道,“大约是快入秋了,夜风一吹,就不禁要打寒颤。”

邰通道,“那,奴才明儿就让他们将秋衣理出来罢。”

安景点头点了一半,忽然又道,“我这儿都觉得凉了,后院是不是更觉得冷了?”他紧了紧手臂,道,“你明儿理秋衣的时候,别忘了照管后院。”

邰通“嗳”了一声,看了看安景,安抚道,“嗣王爷,您今儿进宫请安,又同圣上一道用了膳,必定是劳累了,才觉得身上凉呢,不如早些歇息罢?”

安景抿了抿嘴,道,“夜里凉,我一个人睡不踏实。”

邰通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接口道,“嗣王爷不如就去周庶妃房里睡罢。”

安景“嗯”了一声,道,“她今日同太皇太后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又去周婕妤那里请了安,我是该去问问她说了什么。”

邰通沉默了片刻,道,“嗣王爷,您去周庶妃房里,周庶妃高兴还来不及呢,您不必刻意寻了理由去。”

安景闷闷道,“我是觉得,她该归宁一趟了。”他努努嘴,“虽然说出嫁从夫,但是她从进门到现在都没有回过家,显得我度量小似的。”

邰通立即道,“是啊,周庶妃是该回周府看看。”

安景不再多说,他站起身,顺手拿起桌上的《三国志》,往门外走去。

邰通跟在后面,就听前面的安景轻声道,“邰通,你说,皇兄是不是疑心我?”

邰通赶紧接道,“嗣王爷多心。”

安景微微摇了摇头,继续道,“我觉得,从华傲使者来访时,皇兄下旨让我同太子殿下一起打马球开始就……”

话没说完,邰通就截断了安景的话头,“嗣王爷,您是圣上的亲弟弟,圣上疑谁,都不会疑您。”

安景自顾自地继续道,“尤其,元昊的顾明诚篡位后,我就觉得,皇兄对我的疑心,是一天比一天得重了。”他咬了咬唇,“皇兄今日还说,那封信是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邰通,皇兄的意思,是不是,处理我也是一桩……”

邰通讪讪道,“嗣王爷,圣上日理万机,每天见的棘手事多得数不胜数,或许,是一时没想到这小事会变成谋反的大事罢。”

安景又摇了摇头,“听说,德宗在的时候,皇兄是做过地方官,进过中书省的。这当官的门道,皇兄都清楚着呢,底下人糊弄不了他。”

“那纪什么的,能写出这样的信,连我都看明白了,他连反禅帝都不一定能反得了呢,怎么可能反皇兄?”安景的声音越来越低,“必定是有人在里头弄鬼,而且皇兄早就知道,借了这个机会试探我一下,看我会不会……”

这时,两人正好走到离垂花门不远的地方,安景见到垂花门前有两个小丫鬟提着灯,在月光下影绰绰的,便自动闭上了口。

邰通借机转移话题道,“嗣王爷,您瞧,周庶妃特意派了人在门前侯着您呢。”

安景点了点头,淡淡道,“她聪明得很,自然早料到我会来。”

第一百六十七章 胥吏作伪

狮城,仝羽茶馆。

“我怎么觉着,这事儿有些不对啊。”佟正旭压低声音,对坐在对面的佟正则说道,他的嗓音有些沙哑,语气里含混着犹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与高亢,“那姓纪的……”

佟正则“嘘”了一声,瞪了佟正旭一眼,佟正旭立刻闭上了口。

佟正则扫视了一圈周围,往常热闹的仝羽茶馆里只有零星的两三个客人,正与提茶瓶的窃窃私语,都是附近的熟客。就连这仅有的几个人都离佟氏兄弟坐得很远,显然是害怕他们两人穿得那身乌衣。

佟正则仔细看了两遍,才收回目光,轻声道,“这事儿,是不对。”

佟正旭连点了两下头,声音轻得像一层薄纸,“我不信,他就这么……反了,别的不提,你说他图什么啊?”

佟正则赞同道,“我也不信。”他的声音又放轻了些,“就算他真有那份意思,早让自己老婆孩子先带着钱过去了,怎么可能跟现在似的,等着让人来抓?那不要命的,要么是光棍,要么是绝户,就是再硬的汉子,一有了孩子,做事总会留出三分余地的。”

佟正旭道,“所以,这里头必定有大问题了。”他说着,皱起了眉头,“那我们……”

佟正则斩钉截铁道,“我们就看上头怎么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来查的时候,我们再……再见机行事。”

佟正旭沉吟了一下,道,“可,递消息给文家铺子的事儿,附近好几乡的人家都知道,这……”

佟正则一挥手,“做都做了,事儿来了,咱们就得认。”他翻了翻白眼,“左右就这么回事儿,这里头究竟是哪一路的鬼咱们都还不清楚呢,就是想烧香也找不准庙门啊。”

佟正旭道,“我不放心的,是在这事儿里头弄鬼的人,这鬼要弄成了,把那姓纪的一家全整死了倒干净。我怕就怕,这鬼不是鬼,是张人皮影儿,是飘来吓唬人的,最后七转八绕的,倒把我们当替死鬼了,这不是往哑巴嘴里塞爆炭,欺负我们老百姓有口难言吗?”

“你想啊,这姓纪的笃定是被算计了,他不认造反这事儿,也得吐点别的出来。他能吐的,要么是贪污军饷,要么,就是转卖投献土地的事儿。军饷连着上边儿,他不敢吐结实了,这么一来,他肯定逮着投献这点东西使劲造作。他一说,再加上咱们递给琅州文家的消息,还有那在定襄的文状元,那我们不就成了……”

佟正则打断道,“不对,那弄鬼的人能把姓纪的算计成这样,肯定是个谁都惹不起的大官。”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而且这个人,他既不怕姓罗的,也不怕姓傅的,更不怕得罪琅州文家。”

“你且想,昨天一出事,姓纪的肯定就明白自己被人整了,他心头没气才怪,必定一进去就把姓罗的和姓傅的说出来了,投献嘛,就那点儿门道,当官的一沾,谁也跑不了。”

“那弄鬼的人肯定算到姓纪的会这么做了,说不定,”佟正则的瞳孔微微一缩,“整桩事情,都是这人计划好的。他既然早算好了,那一定也算到姓纪的会说些什么。”

佟正旭倒吸一口凉气,“那这人还、还真……”

佟正则接口道,“还真惹不起。”他吐出一口气,继续道,“这人,咱们上邶州谁都惹不起。”

佟正旭想了想,道,“姓罗的和姓傅的肯定也知道惹不起,又怕沾上事儿,必定会送姓纪的一程,那我们就不如……”

佟正则皱起了眉,“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但具体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佟正旭想了想,猛地掩口道,“那周太师的儿子……”

佟正则眉头一耸,声音越发低沉,“对,这事儿蹊跷不蹊跷?我估摸着,这周大公子刚收到我们递的那条消息,这边就弄假成真了。”

两兄弟对视一眼,佟正旭不禁抖了抖,“你说,会不会咱们在这儿说的什么话,那弄鬼的大官也知道?”

佟正则的嘴角向下弯了弯,“不好说,这人太厉害了,我们绝对斗不过他。”

佟正旭道,“既然斗不过,就别斗了,咱们顺了那大官的意,帮着搭把手,送姓纪的一家上路得了。”

佟正则点了下头,薄唇几乎绷直成了一条线,“送!”

佟正旭眼睛一眯,“这事儿,咱哥俩说了,可不算呢。”

佟正则道,“反正姓纪的在上邶州名声不好,咱们就同附近几乡的人家盘道盘道,上头来查时,我们统一口径,就说看见他通敌卖国,卖地的主意是他出的,话里话外再夸夸姓罗的和姓傅的就成。”

佟正旭疑惑道,“都推姓纪的一个人身上?一除除三个,不是正好?”

佟正则“啧”了一声,“咳,你还没看明白啊?姓罗的和姓傅的,其中必定有一个同那弄鬼的大官是一伙的,否则,这卖地的缺德主意,能这么快出效果?”

佟正旭龇了一记牙,“嘿,还真缺德!”

佟正则道,“所以啊,那两个不能除,就是除,也不能由我们开口。”

佟正旭点头点了一半,又悄悄道,“可若是……乡里有人从中作梗可怎么办呢?要是有人想趁机除掉我们去捞好处……”

佟正则道,“那简单啊,谁要是觉得把地卖给木速蛮好,谁就是木速蛮的细作!有不老实的,就捉了他往县狱里去治他一治,还不安分的,咱们就跟狱吏打声招呼,找个茬儿,割了他的舌头!”

佟正旭一怔,随即笑道,“嗳呦,还真有你的!”

佟正则笑了一下,跟着又板了板脸,“但是,今年收秋赋的时候,咱们的手可得松一松,漏点儿下去给他们润润嗓子,免得他们连话都说不利索。”

佟正旭立刻应道,“你放心,木速蛮一走,大面儿上咱们笃定就能拿住了,这一两个小钱,舍了也就舍了,还怕以后赚不回来?附近乡里的那几家,都是经世面的,一点儿蝇头小利,他们还看不进眼里去呢。”

佟正则笑了,他微微往后一靠,伸了个懒腰,提高了点儿音量,悠悠道,“你说那姓纪的,好好的造什么反呢?想找死拿块砖儿一拍不就完了么?”

佟正旭跟着提高了音量,“谁知道啊?估计是他活腻了呗!”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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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说一下,如果是真正的古代农村,佟氏兄弟根本不需要这么大费周折,有不听话的就直接打,打到听话为止,收税的时候就是明着欺负人,也根本不会有人敢反他们,因为胥吏就是有这些权限的,完全合法,就是告到县衙里,县官都不会管。

苏轼《苏轼集》卷六十一《论积欠六事并乞检会应诏四事一处行下状》:……监司以催欠为职业,守令上为监司之所迫,下为胥吏之所使,大率县有监催千百家,则县中胥徒举欣欣然,当日有所得,而一旦除放,则此等皆寂寥无获矣。

……自非有力之家,纳赂请赇,谁肯举行恩贷。而积欠之人,皆邻于寒饿,何赂之有。

其间贫困扫地,无可蚕食者,则县胥教令通指平人,或云衷私擅买,抵当物业,或虽非衷私,而云买不当价,似此之类,蔓延追扰,自甲及乙,自乙及丙,无有穷已。……

……虽无明文指挥,而以喜怒风晓官吏,孰敢违者。

所以逐县例皆拖欠两税,较其所欠,与依实检放无异,于官了无所益,而民有追扰鞭挞之苦。……

臣顷知杭州,又知颍州,今知扬州,亲见两浙、京西、淮南三路之民,皆为积欠所压,日就穷蹙,死亡过半。……

臣每屏去吏卒,亲入村落,访问父老,皆有忧色。

云:“丰年不如凶年。天灾流行,民虽乏食,缩衣节口,犹可以生。若丰年举催积欠,胥徒在门,枷棒在身,则人户求死不得。”

言讫,泪下。

臣亦不觉流涕。

又所至城邑,多有流民。

官吏皆云:“以夏麦既熟,举催积欠,故流民不敢归乡。”

臣闻之孔子曰:“苛政猛于虎。”昔常不信其言,以今观之,殆有甚者。

水旱杀人,百倍于虎,而人畏催欠,乃甚于水旱。

臣窃度之,每州催欠吏卒不下五百人,以天下言之,是常有二十余万虎狼,散在民间,百姓何由安生,朝廷仁政何由得成乎?

注意一点,苏轼这个时候写的东西,是北宋元祐年间做官的时候,两浙、京西、淮南这几个州路的见闻,此时,宋哲宗即位,宣仁太后主政,是北宋最后的和平与富足时期,并没有战争,然而农村的情况还是这么一言难尽。

第一百六十八章 算无遗策

定襄,徐府。

“……五弟啊,就是小孩子脾气,”徐知温微微笑道,“他要还不高兴,父亲您就再哄哄他……”

徐广开口打断道,“我哄过了。”

徐知温闭上了嘴。

徐广道,“我也只有对自己儿子,才说这么多好话。”

徐知温道,“这好话赖话,”他见徐广缓缓抬起头,朝自己看了过来,便浅笑道,“就这么几句。许是父亲将同样的话说得太多了,五弟就不稀罕了。”

徐广顿了顿,道,“是啊,我好赖话都已经说尽了,”他往后微微一靠,“现下是彻底没辙了。”

徐知温垂下了眼帘。

父子俩相对着沉默了一会儿,徐广开口道,“行了,我一下朝就喊你来,可不是专为了谈你五弟的事。”

徐知温的喉结动了动,“父亲,”他抬眼微笑道,“儿子以为,三弟资质甚佳,又能着眼大局,您若心存疑虑,不如寻三弟来商议此事,三弟一向周密,定能为父亲分忧。”

徐广一怔,就听徐知温继续道,“儿子既鲁且愚,就是父亲不嫌,儿子也不敢自矜聪明,此等要事,父亲还是……”

徐广忽而道,“我没夸过你吗?”

徐知温一愣,立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徐广的语气似乎有些迷惑,“我分明是从来没夸过你五弟才对,我对你,可是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啊。”

徐知温道,“父亲,您忘了,您一直夸五弟会读书;”他说着,又笑了起来,“前些日子五弟来书房看《卜商帖》,您还夸五弟会赏字;再有,上回五弟面圣后回府,您还夸五弟有‘仁’德呢。父亲,您夸的,一直都是五弟,纵得五弟现在一副小孩儿脾气,让您头疼了罢。”

徐广愣住了。

徐知温笑了笑,继续道,“即便如此,父亲却还是觉得从来没夸过五弟,可见,在父亲心中,五弟之才智远胜于儿子和三弟。儿子惭愧,怎敢与父亲共商要事呢?”

徐广看了徐知温半响,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五弟小孩子脾气,说我偏心就罢了,怎么你这样的稳重人,也为了两三句无心之言同我怄气?”

徐知温微笑道,“儿子与五弟同是父亲的孩子,父亲却只将五弟作‘孩子’看待,如何不是偏心呢?”

徐广笑了起来,“你都多大了,还同你五弟一样计较我偏不偏心,我就是真偏心又如何,难道你要哭着撒泼打滚等我来哄吗?”

徐知温道,“父亲不愿哄我吗?”

徐广一怔,刚想再说些什么,就见徐知温作揖道,“儿子僭越了,父亲莫生气。”他直起身,温声道,“父亲有话,但问无妨,儿子知无不言。”

徐广抿了抿唇,道,“纪鹏飞一事,是我看错了人,我该信了你的话,早早除了他才对。如今事发,牵扯甚多,我不禁想问一问你,此事该如何收场呢?”

徐知温道,“谋反之罪,当夷九族。”

徐广道,“是否谋反,还未坐实,你的话,说得太满了些。”他淡淡道,“你能拿纪鹏飞将周胤绪一军,周惇亦能借此事大作文章,你要是每一步都算准了,我自没有话说,我怕就怕你漏了一步,棋差一着,满盘皆输。”

徐知温道,“儿子棋艺不精,算不到这么远,”他微笑道,“琅州与上邶州能另外生出什么事端,儿子也无法未卜先知。再者,这转卖投献土地的主意,本就是纪鹏飞出的,儿子未曾中举,更从未做过地方官,哪里知道这么多门道?”

徐广“嗯”了一声,淡淡道,“我知道,你不可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只是那纪鹏飞心性阴毒,必不认这主意是他出的,更不会认借转卖土地收受木速蛮贿赂的事。且,”徐广吸了一口气,“圣上此次派出的制勘官,定均为心腹亲信,肩负圣恩,推敲起疑案来,就难免瑟缩了手脚,更何况,这是桩牵扯众多的谋反案。”

徐知温道,“儿子有一法子,却不知可行不可行?”

徐广道,“说来听听。”

徐知温道,“父亲不如,往杜怀珠身上下下功夫。”

徐广一挑眉,“怎么下功夫?”

徐知温道,“杜怀珠去过上邶州,与纪鹏飞打过交道,焉知,这转卖投献土地的主意不是他向纪鹏飞出的?”徐知温微笑道,“且纪鹏飞谋反前,曾给杜怀珠寄过信,两人若无交情,纪鹏飞为何独独给杜怀珠寄那样的信?”

“再者,这信上的内容,又涉及琅州文氏,此信在圣上阅前,不知经了几人的手,为何却都与周家有千丝万缕的关联?这些事情的关键点,都在杜怀珠一人身上,因此,父亲若忧心制勘官失职,不如着御史上参杜怀珠。此案既疑点重重,多审一人,也是为了不污清白,圣上必会纳此忠谏。”

徐广点了点头,道,“可圣上一旦拘了杜怀珠,琅州一处,必有异动。”

徐知温道,“父亲且安心,文经登颇得圣眷,常在圣上跟前行走,此事既事涉琅州文氏,圣上定会召其垂询一二,文状元识得大体,自会应答得当。”

徐广道,“看来你是‘算无遗策’了。”

徐知温作揖道,“父亲快别这么说,”他缓缓直起身,“有道是,‘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昔年宋元君梦于神龟,使余且献之,刳龟以卜,七十二钻而无遗筴。故此,儿子万不敢担‘算无遗策’四字,否则,岂不临‘刳肠之祸’?”

徐广看了徐知温一会儿,笑道,“方才还抱怨我从不夸你,现下我夸你一句,你就这般多心?”他抿了一下唇,“昔年陈思王作《王仲宣诔》时,以‘算无遗策,画无失理’一句赞其挚友王仲宣聪颖博学,我用这个词夸你,并没有其他意思。”

徐知温低了低头,“是儿子多心。只是,”他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王仲宣性躁……”

徐广猛地打断道,“你五弟就不像你这么多心。”

徐知温闭上了嘴。

屋内静了一会儿,徐广复开口温声道,“好了,我还有事要忙,你先回去罢。”

徐知温应了一声,作揖道,“儿子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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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算无遗策”

宋元君半夜里梦见有人披散着头发在侧门旁窥视,说:“我来自名叫宰路的深渊,我作为清江的使者出使河伯的居所,渔夫余且捕捉了我。”

宋元君醒来,派人占卜,说:“这是一只神龟。”

宋元君问:“渔夫有名叫余且的吗?”

左右侍臣回答:“有。”

宋元君说:“叫余且来朝见我。”

第二天,余且来朝。宋元君问:“你捕捞到了什么?”

余且回答:“我的网捕捉到一只白龟,周长五尺。”

宋元君说:“献出你捕获的白龟”。

白龟送到,宋元君一会儿想杀到,一会儿又想养起来,心理正犯疑惑,卜问吉凶,说:“杀掉白龟用来占卜,一定大吉。”

于是把白龟剖开挖空,用龟板占卜数十次推断起来也没有一点失误。

孔子知道后说:“神龟能显梦给宋元君,却不能避开余且的鱼网;才智能占卜数十次也没有一点失误,却不能逃脱剖腹挖肠祸患。如此说来,才智也有困窘的时候,神灵也有考虑不到的地方。即使存在最高超的智慧,也匹敌不了万人的谋算。鱼儿即使不畏惧鱼网却也会害怕鹈鹕。摒弃小聪明方才显示大智慧,除去矫饰的善行方才能使自己真正回到自然的善性。婴儿生下地来没有高明的老师指教也能学会说话,只因为跟会说话的人自然相处。”

《庄子》: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窥阿门,曰:“予自宰路之渊,予为清江使河伯之所,渔者余且得予。”

元君觉,使人占之,曰:“此神龟也。”

君曰:“渔者有余且乎?”

左右曰:“有”。

君曰:“令余且会朝。”

明日,余且朝。

君曰:“渔何得?”

对曰:“且之网得白龟焉,其圆五尺。”

君曰:“献若之龟。”

龟至,君再欲杀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杀龟以卜,吉。”

乃刳龟以卜,七十二钻而无遗筴。

仲尼曰:“神龟能见梦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筴,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虽有至知,万人谋之。鱼不畏网而畏鹈鹕。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婴儿生无硕师而能言,与能言者处也。”

2王仲宣是王粲

“王仲宣性躁”

王粲记忆力强,见闻广博,所以曹操出外游览观赏,王粲多次同车随行,至于受到的尊敬却不如和洽、杜袭。

杜袭曾经单独被曹操召见,一直到半夜。

王粲生性急躁好胜,从座位上站起来说:“不知曹公对杜袭说了些什么?”

和洽笑着回答说:“天下的事难道能全都知道吗?您白天侍奉曹公就可以了,为这郁郁不乐,您想一个人都兼顾起来吗?”

《三国志·魏书》:粲强识博闻,故太祖游观出入,多得骖乘,至其见敬不及洽、袭。

袭尝独见,至于夜半。

粲性躁竞,起坐曰:“不知公对杜袭道何等也?”

洽笑答曰:“天下事岂有尽邪?卿昼侍可矣,悒悒於此,欲兼之乎!”

第一百六十九章 汤武革命

王杰听到消息的时候,是安懋下朝不久之后。

他坐在榻上托着腮,听到“谋反”两个字的时候,微微怔了一下,但徐宁将现有的信息说完后,王杰立即就道,“这纪鹏飞没反,”他一边说,一边朝坐在对面的徐宁摆了摆手,“就是真反,他这么反,也成不了大事。”

王杰刚刚用过早膳,此时正是该读书的时候,但徐宁看出王杰显然不想去读书,于是便随口凑趣道,“那主子以为,如何行事才能成就大事呢?”

王杰放下手,拿过小几上的九连环拨弄起来,“依我说,首要的一点,就是这造反的人,绝不能说自己是在造反。”

徐宁道,“不说自己是在造反,那该说什么呢?”

王杰道,“应该说自己是在‘革命’。”

徐宁一怔,“‘革命’?”

王杰道,“‘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此‘革命’也。商汤代夏,周武代商,均是‘革命’,说自己在‘革命’比说自己在‘造反’可是理直气壮多了。”

徐宁道,“可商汤、周武之所以能‘革命’,是因为夏桀残暴、商纣昏虐,而今上却是少有的明君圣主,即使这纪鹏飞说自己是在‘革命’,恐怕也难以服众罢?”

王杰道,“这就涉及第二个关键点了,干‘革命’的人,必须要弄清楚‘众’是哪一部分人,这纪鹏飞连自己手下的人都弄不清楚,自然成不了大事了。”

徐宁道,“那依主子说来,‘众’是哪一部分人呢?”

王杰道,“穷人啊。”他抬头朝徐宁笑笑,“我不是在说……”

徐宁忙附和道,“奴才明白,主子是在说上邶州的穷人。”他顿了顿,又道,“可穷人虽穷,但毕竟是人,人都惜命;且越穷的人,越爱生育,这人一旦有了孩子,遇到豁出命的事,总会犹豫几分,何况纪鹏飞手下能掌控的兵并不多,战斗力也不算强,如何能让那些穷人归军卖命呢?”

王杰道,“让穷人卖命,无非是三样东西,土地、钱财和女人。”王杰说完,兀自怔了一怔,忙改口纠正道,“不,女人……不能把女人算作一种可分配的‘资源’,女子也是人、也是人……”

徐宁忙道,“对,女子也是人,与土地和钱财不同,只是战乱时期,女子难免沦为男人的附属品。”

王杰道,“即便如此,也不该随意将女人作‘资源’看待。”他皱了皱眉头,道,“不过在穷人眼里,女人就等同于一种生育工具罢,所以我的意思是……”

徐宁笑着接口道,“主子是在说上邶州穷人的看法,主子心里,还是将女子看作‘人’的。”

王杰点点头,道,“想明白这点之后,就好办多了。此三样,均在富人手中,纪鹏飞只要让手下的士兵‘劫富’,将富人的土地和钱财全部拿走,就能得到穷人的拥护了。”

徐宁想了想,道,“恐怕事实并不像主子说得这般便宜罢。”

王杰问道,“为何?”

徐宁道,“穷人乍富,就好比小人得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些穷人一旦得到了原属于富人的财富,往往比原来的富人更憎恶纪鹏飞这样‘劫富济贫’的‘革命者’。”

王杰一怔,把手中装还原样的九连环搁到几上,“对。”

徐宁继续道,“主子口中的‘穷人’,其实,就是百姓。主子有所不知,这老百姓啊,”徐宁说着,伸手拿过桌上的九连环,随手解了起来,“最是目光短浅。当穷人的时候,喜欢听‘革命’的人嚷嚷‘劫富济贫’,可一旦有了两个小钱,他们就只想过日子,不想‘革命’了,觉得‘革命’太折腾人了。”

王杰探过头去,看着徐宁解九连环,“我知道,”王杰笑了起来,“百姓不但目光短浅,还愚蠢懦弱、欺软怕硬、两面三刀,总而言之,穷人中的绝大部分,都不是什么好人。”

“因此,那纪鹏飞只能‘劫富’,绝不能‘济贫’。”王杰思索道,“他刚开始‘革命’时,可以以‘劫富济贫’的名义武力夺取富人的土地,但是拿到手之后,绝不能往下分给穷人,而是要集中管理,让原来的穷人共同拥有富人的土地,而不是转变成某个人的私有财产。”

徐宁听着,笑了起来,“主子,您真是长在深宫中的天潢贵胄。”

王杰一愣,就见徐宁一边把解开的九连环放回桌上,一边道,“您对东郡乡村,真是一点儿都不了解呢。”

王杰道,“难道你就了解了?”

徐宁道,“奴才也不了解,但奴才听主子说‘共同拥有’土地,就明白主子其实连真正的穷人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呢。”他微笑道,“主子,穷人是最坏、最蠢、最自私的,他们不懂主子说的‘革命’,也不理解什么‘共同拥有’土地,他们只会倒向拳头最硬、好处最多的那一方。”

王杰闻言,愣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问道,“是么?”

徐宁点头道,“是啊,主子,若是圣上召见您,您可千万别说什么‘共同拥有土地’,这话犯忌讳着呢。”

王杰想了想,点了两下头,“说得对,这话是忌讳。”他说着,垂下眼帘,“那纪鹏飞可真是……冤枉了。”

徐宁道,“冤枉倒不冤枉,主子且想,他若当真没同华傲有过接触,那上邶州的司兵参军如何能在得知消息后,立时就带人往旗北跑呢?”

王杰又怔了怔,叹口气道,“不说冤枉,就算是可惜罢。”

徐宁道,“是不是真可惜,这一时三刻也辨不出。”

王杰道,“此话怎讲?”

徐宁微笑道,“这纪鹏飞,定是叫人给害了,他若是能临死反将害他的人一军,那才叫‘真可惜’。”

王杰道,“听你的意思,这纪鹏飞身陷牢狱,并不能算可惜吗?”

徐宁道,“是啊,他沦落至此,一定是做错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

王杰抿了抿唇,道,“依我看,却是他将重要的事都做对了,才沦落至此呢。”

第一百七十章 一目重瞳

周胤微低着头走进了周惇的书房。

他低着头关了门,低着头朝周惇行了个礼,“父亲,您寻我?”

周惇正在写字,头也不抬道,“嗯。”

周胤微摒息站了片刻,见周惇没有进一步的问话,便主动道,“父亲,您寻儿子来,是为了上邶州经略使谋反的事罢?”

周惇道,“嗯,你消息倒灵通啊。”

周胤微道,“因为父亲是从不拘着儿子的。”

周惇搁下笔,抬起头来,“是啊,我呢,一向是最看不惯那些所谓的‘严父’的,自己什么本事都没有,只会用礼教和孝道来压人,又固执又不讲道理。”

“我平生,最憎恶的就是这种‘父亲’,因此,我对你和你大哥,是从不拘束,也不要你们对我言听计从。今天寻你来,只是问你几桩事,你若不想回答,直说便是,我不勉强你,也不会为此生你的气。”

周胤微软声道,“是,父亲但问无妨。”

周惇道,“此事一出,徐广定会上参杜怀珠,依你看,我该如何解此困局?”

周胤微颤颤地“嗳”了一声,道,“儿子以为,父亲此时,该向圣上举荐一人作为此案的制勘官。”

周惇“哦”了一声,“何人?”

周胤微的头又微微低了低,“刑部员外郎向惠通。”

周惇道,“嗯,向和畅既去过上邶州,又参与过木速蛮击登闻鼓案,本身又隶属刑部,确为一上佳人选。”他顿了顿,又拿起笔,“这折子,我已经写好了,只是我临时记起一桩事来,想听一听你的想法。”

周胤微道,“嗳,父亲请说。”

周惇道,“杜怀珠同我细说过上邶州的事体,据他说,在查访登闻鼓一案时,齐得韬几次有心单独会见纪鹏飞,却都被向和畅出言拦阻。”周惇说着,又看了周胤微一眼,只见他的头又往下低了低,“如此,我便存了疑虑,不知这向和畅究竟是怕担了莫名的干系,还是另有原因?”

周胤微的头已经低得瞧不见下巴了,他的声音还是颤颤的,“儿子不知。”

周惇道,“我方才说了,你要是不想回答,直说便是,”他说着,伸手蘸了蘸墨,“不必推脱‘不知’。”周惇低下头去看面前那封写好的折子,“若是这向和畅胆小怕事,恐难胜任此案的制勘官啊。”

周胤微道,“嗳,嗳,父亲说的是。”

周惇抿了抿嘴,又道,“其实,我就是可惜杜怀珠,若是那天齐得韬单独拜见了纪鹏飞,我此时便可上参齐得韬了,如何会让徐广捡了这便宜去?”

周胤微道,“嗳,嗳,是啊。”

周惇搁下了笔。

周胤微又往下低了低头。

周惇静默了片刻,又开口道,“臧隐,”他唤了一声周胤微的字,“你抬起头来。”

周胤微的肩头微微一耸,软声道,“儿子不想。”

周惇一怔,复温声道,“你总这么低着头,看不清前边,遇到门槛高的地方,便极容易绊跤。”

周胤微道,“嗳,是,是啊。”他嗫嚅道,“父亲书房的院门门槛最高,儿子以后若不得传唤,再不会随意往这院子来了。”

周惇闻言,沉默片刻,道,“臧隐,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作‘严父’。”

周胤微道,“嗳,嗳,父亲一向开明。”

周惇道,“对,你知道我一向开明,既不喜欢拿礼教压人,也不信鬼神异象之邪说。”

周胤微默然不语。

周惇道,“昔年四皇子出生时,其母说尝梦见‘日堕怀中’,当时皇位既定,圣上以为有异,曾意图杀之,我谏言劝阻,方保得四皇子性命。”周惇笑道,“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圣人不语怪力乱神,更何况……”

周胤微道,“嗳,父亲说的是。”

他说着,头又往下低了一些。

周惇顿了顿,道,“你与你大哥都精通儒术,你就是不信你大哥,也该笃信孔教。”他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加重了些字音,道,“你大哥,并非南唐文献太子一般心胸狭隘之人。”

周胤微忙道,“是,父亲也非南唐元宗。”他的肩膀又颤了颤,“儿子更不能是南唐后主了。”

周惇温声道,“臧隐,一目重瞳子是眼病的一种,绝非圣人异相。”他的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你在我面前都不抬头,难道,你明年中了举,在圣上面前,在琼林宴上,在光启九年的进士们面前,都一直像这样低着头吗?”

周胤微浑身一颤,他的下颚连带着喉结都猛地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眼前一脸关切模样的周惇。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但仔细一看便会发现,他的眸子双瞳交叠,与常人大不相同。

周胤微此时的面上露出一些讶色,使得他的瞳眸看起来更加显眼了。

周惇笑道,“这就对了。”

周胤微见周惇正盯着自己的眼眸看,立刻垂下了眼帘,却没有再低下头去,“嗳,父亲说的是,儿子只是生来有眼病而已。”

周惇道,“是啊,你有眼病,所以才容易绊跤。”

周胤微道,“嗳,嗳。”

周惇道,“这书房院子的门槛,就是这么高,你下回来,看仔细些再走,就不会绊跤了。”

周胤微道,“谢父亲关怀,儿子下回,定走得小心些。”

周惇“嗯”了一声,又问道,“那你以为,向和畅此人如何?”

周胤微道,“向惠通做事严谨,是个可造之材。上回去上邶州查案时,只是不敢露了锋芒,不愿越过杜怀珠行事而已。依照当时的情形,向惠通若不开口劝阻,即使齐得韬当时无话,事后必定起疑,如此一来,岂不因小失大?”

周惇看了周胤微一会儿,道,“‘因小失大’这个词……”他拿起笔,在已经写完的那封折子上又加了一行字,“用得恰当。”

周胤微抬起眼,刚想探头去看看周惇在写什么,周惇就搁下了笔,抬起头来。

周胤微又垂下了眼帘。

周惇笑了一下,“我是从来,不拘着你,也不要你对我言听计从的。因此,我总疑惑,臧隐,你究竟为何怕我?”

周胤微的嘴唇颤了颤,终究没说出一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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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论语》:季路问事鬼神。

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曰:“敢问死。”

曰:“未知生,焉知死?”

2古代认为重瞳是一种帝王的异相,按照现代医学的说法,其实是瞳孔发生了粘连畸变,是一种早期白内障现象,但是按照史书上的说法,重瞳是不影响视物和读书写字的。

李煜因为生来有重瞳受到长兄文献太子李弘冀的猜忌,因此醉心经籍、不问政事,后来文献太子因为和叔叔李景遂争储,鸠杀叔叔后,据说见到叔叔的鬼魂,惊吓而死,后来李璟才立了李煜当太子。

《南唐书》:而元宗复怒其不遵法度,一日,怒甚,以打毬杖笞之曰:吾行召景遂矣,弘冀大惧,故景遂遇鸩,语在其传。……显德六年,七月,弘冀属冀,数见景遂为厉,九月丙午,卒

《南唐书》:从嘉广颡丰颊骈齿,一目重瞳子。文献太子恶其有奇表,从嘉避祸,惟覃思经籍。

3重瞳和双瞳不一样,并不是眼睛里有两个瞳孔,而是两个瞳孔重叠在了一起,所以总得来说,应该不影响相貌,因为很多历史资料都说李煜长得挺好看的。

宋·刘斧《翰府名谈》:江南李主一目重瞳,务长夜之饮,内日给酒三石,艺祖敕不与酒,奏曰:“不然,何计使之度日?”遂复给之。李主姿貌绝美,艺祖曰:“公非贵貌也,乃一翰林学士耳。”

江南李国主一只眼睛有重瞳,归降之后只顾着整夜整夜喝酒,内府每天要供应他三石酒。太祖听说之后命令不再给他酒,他便上疏说:“不这样借酒浇愁,我怎么过日子呀?”太祖就又给他供应酒了。李国主相貌绝美,太祖说:“你不是富贵的面相,而是个翰林学士的样子。”

4我这章里面有些贬低李煜,但是李煜并不是一个只会写词不会治国的懦弱君主,宋真宗就曾问南唐旧臣潘慎修,李煜是不是像传言的那样昏懦,潘慎修答道:“假如他真是无能无识之辈,何以能守国十余年?”

《宋史》:先是,江南旧臣多言李煜暗懦,事多过实。真宗一日以问慎修,对曰:“煜懵理若此,何以享国十余年?”他日,对宰相语及之,且言慎修温雅不忘本,得臣子之操,深嘉奖之。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两头下注

琅州,广德军驻地。

彭平康刚放下邸报,司兵参军就进来了,“彭大人。”

彭平康“嗯”了一声,“猪圈铲完了吗?”

司兵参军道,“铲得差不多了。”

彭平康道,“差不多就行,我也不指望一群孩子能把活儿干得多漂亮。”

司兵参军应声道,“是啊,”他顿了顿,惴惴地看了一眼彭平康,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彭大人,那周大人真会来吗?”

彭平康点了点头,“我料想,他会来。”他说着,垂眼瞥了一记桌上摊开的邸报,“不过这也说不准,不好说呢。”

司兵参军露出一点儿忧色来,“彭大人,旁的倒都不打紧,可万一这周大人一来,就把咱们广德军赈贷的事儿给搅黄了,那……”

彭大人反问道,“把赈贷的事儿搅黄了,他能落着什么好呢?”

司兵参军嗫嚅了一会儿,支吾道,“可、可那上邶州经略使不是因为投献的事儿才……”

彭平康眉头一挑,“你从哪儿知道的这消息?”

司兵参军道,“上回彭大人您让小的去给文家送信的时候,小的在文家的门房听了一耳朵。”

彭平康端起茶碗,“这文家门房的嘴也忒碎了,跟个畚箕似的往外抖搂,”他掀开碗盖,“下回我见了文好德,定要提他一提,打发这看门小子倒夜壶去。”

司兵参军“唉”了一声,忙道,“彭大人……”

彭平康呷了一口茶,抬眼,冷冷道,“怎么?”

司兵参军被彭平康这一记凌厉的眼风扫得气势瞬间矮了三分,他咽了口唾沫,赔笑道,“彭大人,小的听说,这门房小子,是文家七少奶奶的乳母的儿子,所以,这消息罢……”

彭平康盖上盖碗,“所以,这一个家里没男人,让女人做主,终归是不成体统。”他把手中的茶碗搁到桌上,“依我说,女人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别出来抛头露面,这正经事体办不成几桩不说,还净糟践旁人的事儿。”

司兵参军立刻应声道,“是,是,彭大人,您说得太对了。”

彭平康又一挑眉,“说罢,你听了这一耳朵,又向我张了这口,是拿了她什么好处啊?”

司兵参军道,“彭大人,瞧您说的,小的在您手底下,也是见过大钱的人,她再抖落钱袋子丁零响,都抵不过您随手赏下来的一份体面。”

彭平康道,“不是大钱,那就是小钱了?”

司兵参军嘿嘿两声,有些不好意思道,“不是什么钱,是文家七少奶奶身边一丫头,小的看上她好久了。”他说着,见彭平康神色淡漠,又补充道,“这,小的只纳她作……”

彭平康打断道,“无妨,无妨,”他看了司兵参军一会儿,笑了起来,“你要喜欢文家的丫头,上回我去文家前,就该同我张口,我自会为你去讨,何必要绕这么一圈,白作了许多无用功。”

司兵参军呐呐道,“彭大人,您不是……一直不喜欢文家吗?”

彭平康一怔,随即又笑道,“我是一直不喜欢文好德,但女子出嫁从夫,你纳了文家的丫头,吃亏的是她,又不是你,我怎会为这种事体生你的气?”他顿了顿,“你就是立时把你婆娘休了,娶她作正房,也是你的家务事而已。”

司兵参军一愣,见彭平康真的没生气,赶忙赔笑道,“不敢,不敢,七出三不去嘛。”

彭平康端过茶碗,“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一个家里,总得是男人说了算,没男人镇着,终归不成体统,你说是不是?”

司兵参军心领神会,“彭大人您说得太对了,女人就该待在家里侍奉丈夫、教养孩子,男人的事儿,她们就不该往里掺和。彭大人,您放心,那丫头要敢探听咱们广德军的事,看小的抽不死她!”

彭平康淡淡地“嗯”了一声,道,“你的家务事嘛,”他掀开碗盖,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不提了。说说赈贷的事儿罢,这文家两头押宝,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司兵参军道,“其实罢,这桩事体一出,文家也在暗自犯嘀咕,他们现在是什么人都不敢得罪,就指着那定襄的文状元呢。”

彭平康道,“我看文家不是什么人都不敢得罪,而是在找先人一步落井下石的机会呢。”

司兵参军讪笑道,“还是彭大人看得清楚。”

彭平康道,“我不是看得清楚,我是不愿被落井下石,更不愿被文家牵着鼻子走。”他把茶碗搁回桌子上,“想引我跟周见存斗起来,他们能得什么好啊?”

司兵参军压低声音,道,“彭大人,琅州的官员里头,也就您和周大人与投献不沾边了,周大人是刚来不知事,可您……”

彭平康拿起茶碗盖,“我说过,我喜欢当官,不喜欢当地主。”他“啪”地一声,将茶碗合上,“怎么,他们想强人所难吗?”

司兵参军道,“可……现下那上邶州经略使因为投献一事被……”

彭平康打断道,“上邶州经略使纪鹏飞通敌卖国,意图举兵谋反,罪该万死,就是夷其九族也不为过。”他冷冷道,“纪鹏飞是咎由自取,与投献有什么相干?文家的文状元是在定襄官场做事,在圣上跟前行走,他是千里眼还是顺风耳,能探明上邶州的是非究竟?”

司兵参军听得出了一头冷汗,“彭大人,这谋反罪却还未坐实呢。”

彭平康伸出手去拿茶碗,手伸了一半,又缩了回来,他拍了拍桌上的邸报,道,“圣上英明果决,雷厉风行,又岂是闺阁妇人能比?”他眯了眯眼,冷笑道,“我看她是作了翰林夫人还不安分,妄想去上龙床罢。”

彭平康这句话说得太刻毒了,司兵参军听了,一时竟愣住了。

这时,守在外面的卫兵进来报告道,“彭大人,周少尹来访。”

彭平康点了点头,站起身道,“快请他进来。”

卫兵应下,转身出去了。

司兵参军还有些怔怔的,“彭大人真是料事如神。”

彭平康整了整官袍,淡淡道,“这赈贷的事,就是一层窗户纸,蒙上的时候看起来令人生疑,真捅破了,也就那么回事儿。”他轻轻弹了弹袍子上的灰,“既然这层纸已经薄得盖不住家伙什儿了,不如我这就揭了,给周见存瞧一瞧,省得旁人多心,以为我们广德军小气,在吃什么独食呢。”

第一百七十二章 人之常情

周胤绪走进来的时候,先下意识地吸了一下鼻子,接着才与迎上来的彭平康见了礼,“叨扰彭大人了。”

彭平康道,“无妨,周少尹难得来我广德军军中,我还怕招待不周呢。”

两人各自落了座,又有卫兵端了新泡的茶上来。

周胤绪一见茶便笑道,“彭大人上回不是说,要在茶碗边搁块糖吗?现下我来了,怎不见彭大人的糖?”

彭平康端过新换上来的茶碗,也笑道,“周大人连茶都没吃一口,怎的就讨糖治茶醉了?”

周胤绪掀开茶碗呷了一口,道,“我在瑁梁府衙是喝够了茶,恰逢范大人与宋大人下乡,于是便想着来彭大人这儿讨块糖吃。”

彭平康看着周胤绪喝茶的样子,不觉笑容更盛,“可依我看,周少尹不是喝多了茶,而是……”

周胤绪放下茶碗,淡淡地看了彭平康一眼。

彭平康的话在舌尖打了个圈儿,还是换了说法,“……是被瑁梁府衙的香给熏出来了。”

周胤绪闻言一怔,接着“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彭平康跟着笑道,“啊,我猜着了。”

周胤绪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是啊,两位大人下乡去了,这府衙中就剩我一人,小吏们自然都朝我献殷勤,换香换得太勤快了,我这才来躲个清静。”他又吸了一下鼻子,问道,“怎么彭大人这儿,竟不燃香吗?”

彭平康道,“我不爱焚香。”他见周胤绪又看了过来,微微笑道,“这香药制成的酒菜我倒吃得,就是闻不惯香味儿,旁人送我的好香我都拿来做人情了,否则,白积在我这里,岂不是可惜了?”

周胤绪道,“彭大人的法子甚妙,这旁人送来的香,总不能全推脱了出去。”他又吸了吸鼻子,“彭大人不爱焚香,却有识香辨料的本事,颇有昔年岳武穆的风范呢。”

彭平康掀开茶碗,抿了一口,道,“我却听说,岳武穆只爱燃柏香,且后因欲立功业而屏之,如何能有辨香的本事?”

周胤绪道,“要说岳武穆只燃柏香……”他笑了笑,“我是不信的,昔时岳武穆于绍兴十一年解兵权时,岳家军中有钱两千万缗,其军在襄阳置通货场,军中利源岁收息百万余缗。有道是,‘襄阳自古富豪奢’,岳武穆清廉不假,若说节俭,恐怕是后人阿谀而已。”

彭平康道,“周少尹这话,可是诛心之论啊。昔年岳武穆克复襄阳六郡,奉诏移屯鄂州,是为了北伐中原,收复失地。且有宋一朝,军队经商是沿袭五代时的旧制,三大将军中皆从回易,否则,连年战乱,百姓何以安?”

周胤绪道,“是啊,宋时军队回易蔚然成风,以致兵阵教习之法日废,工匠技巧之事日多,宋钦宗尝慨曰:‘军中服事手艺者,十居三、四,不复武训’,如此弱军,即使有百万之众,何以能抵女真金贼?”

彭平康笑了一下,“也因此,岳武穆在其军中设‘回易官’以斡旋军财,可见岳武穆知人善用,堪为一代人杰。”他又喝了一口茶,“不过本朝律禁军队经商,岳家军昔日辉煌,恐难再现。”

周胤绪道,“岳家军难现,岳武穆更是不可多得,但我最可惜的,是岳武穆竟被枉作了穷困,以香药为例,昔年宋高宗尝因其功慰赐龙涎香千饼,即使岳武穆日日焚此香中极品也不可算作僭越,何须后人多此一举,阿谀节省?”

“不过是世人多仇富,以为有功之臣就必得一穷二白,否则就不足称许,此为宋人一大谬也。”周胤绪意味深长地笑道,“若是彭大人有幸立得岳武穆那般大功,可千万别作了岳武穆那般的‘功臣’,功臣难作,岳武穆更难作,一作了岳武穆,后世便有许多无端人来抠着钱财评说是非了,有冤也能寻出几件不是来,真真荒谬。”

彭平康看了周胤绪一会儿,忽而道,“我明白了,周大人是怀疑,我方才说我不爱焚香是搪塞的谎话,以为我见周大人来了,便熄了香炉藏私呢。”

周胤绪回看了彭平康片刻,道,“是啊,因为彭大人似乎一直不怎么待见我呢。”

彭平康道,“不待见归不待见,可我的确不喜欢焚香,更不喜欢说谎。”他认真道,“我与周大人相识以来,不曾对周少尹说过一句谎话。”

周胤绪又看了彭平康一会儿,慢慢开口道,“那上回彭大人说的那句‘我若偏好男色,定将倾慕与之’也是真话了?”

彭平康一怔,就见周胤绪抿着嘴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于是他也跟着笑道,“自然是真话,只是我偏好的,还是女色。”

周胤绪哈哈大笑,他一边笑,一边冲彭平康摆了摆手,“彭大人的花言巧语,也顶多去哄哄那些无知妇人了。”

彭平康的笑容有些淡,“周大人有所不知,现在的女子,也不像从前一般好哄了。”他又笑了一下,“没想到周大人也不领我这份情,看来我那老一套是行不通了。”

周胤绪道,“有道是,‘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彭大人不如换了新招来对付我,保不齐,我就束手就擒了呢。”

彭平康喝了口茶,放下茶碗,似笑非笑道,“我不比周大人自命风流,除了拿一颗真心待人,其他十八般武艺,我都学不会。”

周胤绪道,“彭大人是说自己未藏私吗?”他端起茶碗,“我可不信呢。”

彭平康道,“周大人对我,素来都是不信的,好比昔年宋高宗对岳武穆,无论如何委以重任,只凭岳武穆手握重兵,宋高宗便总是疑心不定。”

周胤绪道,“宋高宗疑心岳武穆,皆因靖康之变后,武将地位骤升,且各自收有私军。南渡之后,竟致‘明受兵变’,苗、刘二人拥军叛立,迫使宋高宗禅位,经此政变,宋高宗自然惧怕武将势力坐大,因而力主议和,此为帝王心术。”周胤绪呷了口茶,“宋高宗之帝位得来不易,因此惴惴不安,为人之常情。”他看向彭平康,“我此番来寻彭大人,就是为这‘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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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岳飞爱柏香”

黄元振《百氏昭忠录》:王一日以沉香分属官,各得一块,而黄机密所得最小。以为不均,复以一裹分之,而机密所得复小,王怃然。

机密曰:“某以一身从军,虽得香,无所用之。”

王乃曰:“某旧日亦爱烧香,瓦炉中烧柏香耳,后来亦屏之。大丈夫欲立功业,岂可有所好耶?”众有愧色。

岳飞有一天把沉香分赐给属下的官员,每人都获得了一块。而黄纵所得到的却最小。岳飞觉得分得太不均匀,又将一包裹的沉香分给大家,可是黄纵得到的仍旧是最小的。

黄纵说:“我只是单身投军,虽然分赐到沉香,也没有什么用处。”

岳飞说:“我过去也喜欢焚香,不过只是在瓦炉中燃一般的柏香罢了,后来也不用香了。有志气的男子要为国家建立功勋,怎么能总是想着个人的爱好呢!”大家都露出惭愧的神色。

2“岳家军有钱千万缗”

《宋史》:九月癸卯,命军器少监鲍琚往鄂州根括宣抚司钱物。

先是,湖北转运使官汪叔詹以书白秦桧言:岳飞顷于鄂渚置酒库,日售数百缗;襄阳置通货场,利复不赀。自飞罢,未有所付,乞令副都统制张宪主之,庶杜欺弊。前二日,诏都统制王贵与宪同掌。

上谓桧曰:“闻飞军中有钱二千万缗,昨遣人问之,飞对所有之数盖十之九,人言固不妄也。今遣琚往,纵不能尽,若得其半,亦不少矣。又岁计所入,供军之余,小约亦数百万缗,比之头会箕敛,不知几户民力可以办此。”

鄂州前军副统制王俊诣都统制王贵,告副都统制张宪谋据襄阳为变。

南宋绍兴十一年九月,朝廷派军器少监鲍琚前往鄂州清查宣抚司钱物。

这件事的起因是湖北转运判官汪叔詹之前给秦桧写过一篇报告,岳飞不久前在鄂渚置办了酒库,每天销售收入数百缗;又在襄阳开设了交易市场,获利不计其数。自从岳飞解除兵权之后,原来上交给转运司的那部分钱款就没有按时交付了。所以请求朝廷让副都统制张宪来主管这项工作,以便于能杜绝各种欺瞒舞弊现象发生,保证朝廷的收入。前两天,朝廷已经下诏让王贵和张宪共同负责管理此事。

宋高宗对秦桧说:“听说岳飞军中有两千万缗钱,昨天我派人问过岳飞,岳飞回答说差不多是有这么多,没十也有九,传言基本属实。现在派鲍琚前去,即使不能全部收上来,如果收上来一半,也不少了。再加上每年收入,除去供给军需剩下的,少说也有几百万缗,和按人头收租收税相比,不知几户民力可以达到呢。”

接着,鄂州前军副都统制王俊和诣都统制王贵,告副都统制张宪预谋将襄阳作为据点发动兵变。

3关于岳家军有多少钱的问题,在《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也有提及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岳飞军中利源,鄂州并公使、激赏、备边、回易十四库,岁收息钱一百十六万五千余缗;鄂州关引、典库、房钱、营田杂收钱,襄阳府酒库、房钱、博易场,共收钱四十一万五千余缗;营田稻谷十八万余石。”

4襄阳

贾黯

带水依山一万家,襄阳自古富豪奢。

北轩二月回头望,红日连城尽是花。

5岳飞非常清廉,根据《宋史》,最后对岳飞案的判决结果中并没有提到岳家军的军饷问题。

《宋史》:于是飞以众证,坐尝自言己与太祖俱以三十岁除节度使为指斥乘舆,情理切害,及金犯淮西,前后受亲札十三次,不即策应,为拥兵逗遛,当斩。

御前前军统制张宪坐收飞子云书,谋以襄阳叛,当绞。

飞长子云坐与宪书称,可与得心腹兵官商议为传报朝廷机密事,当追一官罚金。

……韩世忠不能平,以问秦桧,桧曰:“飞子云与张宪书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

世忠怫然曰:“相公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乎!”

飞知书而待士且济人之贫,用兵秋毫无犯,民皆安堵,不知有军,至今号为贤将。

“莫须有”这三个字,是韩世忠认为,岳飞的儿子岳云和张宪传信,意图以襄阳为据点谋反这件事的证据并不确凿。

岳飞是蒙冤被杀,毋庸置疑。

6《三朝北盟汇编》:“今三衙与诸将招军……既到军门,惟以番直随从,服事手艺为业,每营之中,杂色占破十居三、四,不复教以武艺。”

7“宋高宗赐岳飞龙涎香”

岳珂《金佗粹编》:

十二月,大雪苦寒,遣赐器物,传宣抚问,兼赐御札。

战鞍、绣鞍各一对,龙涎香一千饼,龙茶一合,灵宝丹一合,铁简一对赐卿,至可领也。

付岳飞

此为高宗宸翰二十八

这是绍兴六年的十二月,宋高宗亲自写了扎子赏赐东西慰劳岳飞。

龙涎香在宋朝是一种极为名贵的香药,《陈氏香谱》:“然龙涎本无香,其气近于臊,白者如百药煎而腻理,黑者亚之,如五灵脂而光泽能发众香,故多用之以和香焉。潜斋云:龙涎如胶,每两与金等,舟人得之则巨富。”

《游宦纪闻》:“诸香中龙涎最贵重,广州市直每两不下百千,次等亦五六十千,系番中禁榷之物。”

《百宝总珍集》:“出南海山岛中,褐色微腥,……大能发香,无此合不成。每两价直百千已上。”

另外,这里面“龙茶”也是极为名贵和难得的,尤其南宋的时候中央财政还是挺困难的,欧阳修的《归田录》里面就记载道:“茶之品,莫贵于龙凤,谓之团茶,凡八饼重一斤。庆历中蔡君谟为福建路转运使,始造小片龙茶以进,其品绝精,谓之小团,凡二十饼重一斤,其价直金二两……宫人往往镂金花于其上,盖其贵重如此。”

8明受之变,是建炎三年由苗傅和刘正彦发动,诛杀宋高宗赵构宠幸的权臣及宦官以清君侧,并逼迫赵构将皇位禅让给三岁的皇太子赵旉的兵变。后来刘光世、张浚、韩世忠、张俊、吕颐浩联合起兵入城勤王,平定叛乱。

《续资治通鉴》癸未,神宗皇帝忌,百官行香罢,制以检校少傅、奉国军节度使、制置使刘光世为检校太保、殿前都指挥使,百官入听宣制。苗傅,刘正彦令王世修仗兵城北桥下,俟王渊退朝,即摔下马,诬以结宦官谋反,正彦手斩之。遂遣人围康履家,分兵捕内官,凡无须者皆杀。

……胜非厉声诘问专杀之由,吴湛引傅所遣使臣入内附奏曰:“苗傅不负国家,止为天下除害耳。”

……履既死,帝谕傅等归寨。傅等因前,出不逊语,大略谓:“上不当即大位,将来渊圣皇帝来归,不知何以处?”

……帝命朱胜非缒出楼下,委典谕之。傅请隆祐太后同听政,及遣使金人议和。帝许诺,即下诏书,恭请隆祐太后垂帘,权同听政。百官皆出门外。傅、正彦闻诏不拜,曰:“自有皇太子可立,况道君皇帝已有故事。”

……世忠、俊,光世驰入城,至行宫门。世忠欲入,其下张介曰:“不可,虽闻二贼已去,尚未可知。”其阍者以闻,上步至宫门,握世忠手恸哭。光世、俊继至,并见于内殿,上嘉劳久之。

第一百七十三章 法理冤案

彭平康闻言,笑着看向周胤绪,玩味道,“周大人是想‘和议’?”

周胤绪放下茶碗,“是,”他半开玩笑道,“我是怕了彭大人了,我现在见了彭大人啊,就好比那宋高宗见了完颜亮,但既没有陈鲁公帮着挡,又不能逃去‘浮海避敌’,只求能开恩‘和议’了。”

彭平康道,“可宋高宗长寿,完颜亮却在南征大宋时死于叛将之手,其帝位亦被金世宗篡夺。”他亦半开玩笑道,“周大人的这个类比,不会是在暗指我‘时日无多’了罢?”

周胤绪立刻道,“岂敢?彭大人刚正不阿,自然长命百岁,”他笑了一下,“我方才话中的‘完颜亮’,是另有其人。”

彭平康眯了眯眼,“周大人的话,说得未免有些刻薄了罢。”

周胤绪观察着彭平康的神情,“果然,彭大人上回说的那话,是哄我的假话。”他悠悠叹了口气,“倘若彭大人当真偏好男色,自有人拿了彭大人的真心去,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啊。”

彭平康笑道,“周大人是‘吃醋’了。”

周胤绪道,“是啊,也难怪彭大人觉得我的话刻薄,连我自己,都觉得的话里带了‘酸味儿’呢。”他笑笑,“不过我亦有些惊诧,彭大人是陈鲁公一般的刚直人,竟能与‘完颜亮’那般……”

彭平康立时打断道,“周大人既想效仿宋高宗‘和议’,些须礼待‘金使’才好。”

周胤绪微微扬了扬眉,抬眼与彭平康对视片刻,道,“‘岳武穆’已身在刑牢,‘金人’何须惧‘和议’不坚?”

彭平康道,“周大人以为,”他加重了些字音,“岳武穆之死是为一桩冤案吗?”

周胤绪道,“从法理上来论,岳武穆于淮西之役时抗旨逗留,拥兵坐观,确犯了《宋刑统》之《擅兴律》,罪证确凿,依法应斩。可岳武穆父子意图谋反一事,便是‘莫须有’的千古奇冤。”

彭平康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差点忘了,周大人是个连打杀乡间胥吏都要论法的人,对于岳武穆父子谋反之冤案自然愤愤不平。”他顿了顿,道,“不过依法而言,宋高宗赐死岳武穆却不能算作‘冤案’,对不对?”

周胤绪轻轻点了点头,道,“不错,以法理证据而论,淮西之役中宋高宗的御札往来与岳家军的行军日程便可依法定其为死罪了。”

彭平康道,“是啊,单论斩杀岳武穆,其实根本不需要坐实其谋反罪。”他似感慨般道,“秦桧一党却为了坐实岳武穆父子谋反,刑讯疑犯,强行逼供,乃至遗臭万年,真不知是为何?”

周胤绪道,“自然是为了打压‘主战派’,分化武将势力了。”他抬眼看向彭平康,“昔年宋高宗一心要与金人议和,秦桧既自知是因议和而拜相,又知宋高宗不愿见到‘三大将’势力进一步扩大,因此才不遗余力地在岳武穆谋反一案上大张旗鼓地替宋高宗铲除当时朝廷中的‘主战派’。”

彭平康微笑道,“对,大宋南渡之后,所谓的‘北伐抗金’,其实只是虚无的政策路线,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岳武穆父子谋反案不过是宋高宗时‘主战派’与‘主和派’之间权力斗争的缩影罢了。”

周胤绪叹了口气,“是啊,岳武穆谥号为‘忠武’,可秦桧病逝时,宋高宗敕封的是‘忠献’呢。”

彭平康道,“都是‘忠’臣。”他顿了顿,道,“其实从当时大宋的国势上来论,‘主战’与‘主和’都有各自的道理,只是‘主和’一派更符合宋高宗的政治利益罢了。”

周胤绪道,“岳武穆一心抗金,临死竟成了政治斗争的献祭品,当真是造化弄人。”他微笑道,“依我说,这才是岳武穆之死最值称‘冤’的地方,岳武穆死后,‘主战派’在政治上完全落败,朝廷中再无有力之人为‘北伐’发声,‘抗金’彻底变成了投机者为自己攫取政治利益的口号,岳武穆若泉下有知,恐怕死不瞑目。”

彭平康觑了周胤绪一眼,笑了起来,“周大人真是忧国忧民,可今时不同往日,东郡政治比宋时清明许多呢。”

周胤绪也笑道,“是啊,”他似玩笑般道,“我料想,昔年完颜亮也以为大宋的政治要比大唐清明许多。”

彭平康作势点了点周胤绪,哈哈笑道,“周大人这般促狭,还说要效仿宋高宗‘议和’呢。”

周胤绪道,“形势如此,我若不与彭大人‘议和’,恐怕还未来得及谈什么‘抗金’,我便成了‘岳武穆’谋反的同党了。”

彭平康笑道,“周大人看得比我明白,”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现下,我倒成了左右为难的‘政治投机者’了。”

周胤绪蓦地嗤笑了一下,冷声道,“若是彭大人的身侧时时站着一个‘秦桧’,恐怕比我看得更明白。”

彭平康一怔,就见周胤绪敛了敛情绪,不咸不淡道,“说白了,都是自己人斗自己人,从古至今,都是内斗祸国。”

彭平康又怔了怔,附和道,“是啊。”随即,他回过神来道,“那么,周大人‘和议’的条件是什么呢?”

周胤绪道,“我认为,‘岳武穆’不该死,”他说着,看了看彭平康,见彭平康神情玩味,顿了一会儿,改口道,“或者说,就是当真赐死,也不该以谋反罪论处。”

彭平康道,“可若是证据确凿……”

周胤绪打断道,“岳武穆谋反一事是‘莫须有’。”他恨声道,“是秦桧一党为置‘主战派’政敌于死地,严刑拷打取得的口供,合的不知哪门子的法,如何能算‘证据确凿’?当时大宋诏狱已为秦桧一党所控,棰楚之下,何求而不能得?”他说着,又敛了敛情绪,看向彭平康,“不过本朝刑事清明,法度严谨,想来不会出现宋时情形罢?”

彭平康微笑道,“我既非刑部判官,又从未担任过制勘官,周大人如此问,可叫我怎么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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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陈鲁公是陈康伯

完颜亮南征大宋是采石之战,他落败被杀的主要原因是后院起火。

一开始南征的过程还挺顺利的,没想到他的弟弟完颜雍趁着他南征在后方夺权称帝了,参加南征的将士竟然有从前线跑回去拥立完颜雍的,再加上当时金国内部的契丹人也在各种起义,所以导致军心不稳,渡长江取南宋的时候,三路水师全部被宋军击败,金军损失惨重。

完颜亮野心又很大,打了败仗也不往回退,一心要攻灭南宋,结果激起兵变,被叛将诛杀,完颜雍夺权成功,成为金世宗。

《金史》:诘旦追之,宋人逆战,猛安韩棠军却,遂失利。

温都奥剌奔北,武捷军副总管阿散率猛安谋克力战,却之。

王权退保南岸。

……西蜀道徒单合喜驻散关,宋人攻秦州腊家城、德顺州,克之。

浙东道苏保衡与宋人战于海道,败绩,副统制郑家死之。

十一月庚午,左司郎中兀不喝等闻赦,入白东京即位改元事,上拊髀叹曰:“我本欲灭宋后改元大定,岂非天命乎?”出其书示之,即预志改元事也。

……上驻军江北。遣武平总管阿邻先渡江至南岸,失利。

上还和州,遂进兵扬州。

甲午,会舟师于瓜洲渡,期以明日渡江。

乙未,浙西兵马都统制完颜元宜等军反,帝遇弑,崩,年四十。

2关于岳飞在淮西之役中抗旨逗留的内容是取自《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一二中《岳少保诬证断案》里的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刑部大理寺状》:

准尚书省札子:“张俊奏:‘张宪供通,为收岳飞文字后谋反,行府已有供到文状。‘奉圣旨:‘就大理寺置司根勘,闻奏。‘”

……及勘证得前少保·武胜定国军节度使、充万寿观使岳飞所犯;内:

岳飞——为因探报得金人侵犯淮南,前后一十五次受亲札指挥,令策应措置战事,而坐观胜负,逗留不进。

及因董先、张宪问张俊兵马怎生的?

言道:“都败了回去也。”

便指斥乘舆,及向张宪、董先道:“张家、韩家人马,你只将一万人蹉踏了!”

及因罢兵权后,又令孙革写书与张宪,令“措置别作擘画”,又令“看讫焚之”,及令张宪虚申“探得四太子大兵前来侵犯上流”。自是之后,张宪商议,待反背而据守襄阳,及把截江岸两头,尽掳官私舟船。

又累次令孙革奏报不实,及制勘虚妄等罪。

除罪轻外,法寺称:“《律》:‘临军征讨,稽期三日者,斩。‘及‘指斥乘舆,情理相切要害者,斩‘系重罪。

其岳飞,合依斩刑私罪上定断:合决重杖处死。”

看详:岳飞坐拥重兵,于两军未解之间,十五次被受御笔,并遣中使督兵,逗留不进;及于此时辄对张宪、董先指斥乘舆,情理切害;又说与张宪,董先,要蹉踏张俊、韩世忠人马;及移书张宪,令“措置别作擘画”,致张宪意待谋反,据守襄阳等处作过。委是情理深重。——《敕》:“罪人情重法轻,奏裁。”

3说一下历来有争议的淮西之战与定罪岳飞的宋高宗御札。

淮西之役,大致包括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从金人南侵,到宋军收复庐州,起迄时间大致是绍兴十一年正月十六日至二月。正月十六日,金兀术率九万大军从两淮地区纵兵南侵。十八日,寿春失陷。

面对金人南侵,宋廷的战略意图是:让淮西宣抚使张俊、淮北宣抚副使杨沂中正面迎敌;淮北宣抚判官刘锜北上防守庐州;湖北、京西宣抚使岳飞从鄂州出发,经蕲州、黄州趋寿春,插入金军腹背;淮东宣抚使韩世忠从东面的楚州出发,往濠州,堵住金军退路。

作战任务是:将深入淮西的兀术孤军吃掉。为此,宋廷于正月二十日命刘锜率兵从太平州渡江北上,二十九日命岳飞从鄂州出发到江州,三十日命杨沂中从杭州引兵赴淮西,二月四日命张俊从建康北上,六日命韩世忠从楚州援淮西。

正月二十七日,兀术陷庐州。二月十八日,杨沂中、刘锜等人大败兀术于柘皋,金军被迫退出庐州。二十日,杨沂中等人收复庐州,金军撤退。

第二阶段,从金人围濠州,到获胜后渡淮北归,起迄时间大致是绍兴十一年三月初至三月中旬。金军柘皋大败后,撤退到距柘皋不远的紫金山,随后一路北撤,最后在淮河边上的濠州附近十五里下寨,停止撤退。

三月四日,兀术听取郦琼的计策,包围并攻打濠州。八日,金人攻陷濠州。九日,张俊得到濠州城里没有金军的错误情报,以为金军已离开濠州,命杨沂中带兵趋濠州城下。金军骑人几乎全军覆灭。其后,残兵一路南逃,从宣化渡江返杭州。

十一日,金军开始乘胜北撤。十二日,韩世忠率领水师沿淮河逆流而上支援濠州,被金军觉察后撤退,金军也没有阻拦。十三日,金人渡淮北归,淮西之役结束。

十四日,张俊渡江返回建康。十八日,刘锜从采石返回太平州。淮西之役失败后,张俊、杨沂中把责任推到刘锜、岳飞两人身上。万俟卨、罗汝辑、何铸等人交章弹劾,指责岳飞抗旨逗留。

后来,刑部、大理寺以诏狱办理岳飞案,认定岳飞抗旨逗留的证据主要是宋高宗的十五道御札以及岳家军的行军日程。

在淮西之役的第一阶段,宋高宗共颁发九道御札。

其中,正月二十九日颁发的第一道御札(高宗宸翰七十三),要求岳飞“星夜前来江州,乘机照应,出其前后,使贼腹背受敌,不能枝梧”。

颁发时间不明的第二道御札(高宗宸翰七十四),要求岳飞“星夜倍道来江州,或从蕲、黄绕出其后,腹背击贼”。

二月七日颁发的第三道御札(高宗宸翰七十五),要求岳飞“倍道前来,合力击贼”,并称“今日之举,社稷所系,贵在神速,少缓恐失机会也”。

二月十日颁发的第四道御札(高宗宸翰七十六),由张去为亲自送达岳飞,称张俊、杨沂中、刘锜已于和州巢县下寨,与贼相拒,韩世忠出兵濠上,要求岳飞“更须兼程,无诒后时之悔”。

颁发时间不明的第五道御札(高宗宸翰七十七),又强调兵贵神速,不可错失机会。

二月十五日颁发的第六道御札(高宗宸翰七十八),对岳飞出兵寄予厚望,甚至说“晓夕以佇出师之报”。

颁发时间不明的第七道御札(高宗宸翰七十九),针对岳飞提出乘机攻打金军后方的建议,宋高宗说“今江、浙驻跸,贼马近在淮西,势所当先”,要岳飞分清轻重,“亲提劲兵,星夜前来蕲、黄,径趋寿春,出其贼后”,与韩世忠、张俊、杨沂中、刘锜、李显忠等合力剿除凶渠。

二月十七日颁发的第八道御札(高宗宸翰八十),仍要岳飞“出蕲、黄,径捣寿春,与韩世忠、张俊相应”。

二月十九日颁发的第九道御札(高宗宸翰八十一),得知岳飞出兵舒州后,说朝廷已解决其军队所需钱粮,要其神速出兵。

在淮西之役的第二阶段,宋高宗共颁发六道御札。

其中,三月一日颁发的第一道御札(高宗宸翰八十二),要求岳飞与张俊会合,克复金军占领的寿春。

颁发时间不明的第二道御札(高宗宸翰八十三),要求岳飞与已提亲兵自濠州往寿春的韩世忠“约与相见,从长措置”。

三月十日颁发的第三道御札(高宗宸翰八十四),要求岳飞“星夜提精兵,裹粮起发,前来庐州就粮,直趋寿春,与韩世忠等夹击金军,擒杀兀术。”

三月十一日颁发的第四道御札(高宗宸翰八十五),要求岳飞“切须径赴庐州,审度事势,以图寿春”。

颁发时间不明的第五道御札(高宗宸翰八十六),要求岳飞与韩世忠、张俊、杨沂中、刘锜会合,同力平定濠州金兵。

三月十七日颁发的第六道御札(高宗宸翰八十七),要求岳飞“择利提师,一出濠、寿间,牵制贼势,以援世忠”。

这十五道御札,始终要求岳飞快速援兵淮西抗金。

以上宋高宗御札的内容均取自岳珂的《鄂国金陀粹编》

4岳珂对这条罪名的辩解是:一,万俟卨是借淮西之役打开缺口,以此罗织罪名;二,万俟卨派人抄了岳飞的家,拿走了御札,有毁灭证据的嫌疑;三,万俟卨曾经授命元龟年故意紊乱诏书日期。

《金佗稡编》:自十三日以後,坐系两月,无一问及先臣。卨等皆忧,惧无辞以竟其狱。

或告卨曰:“淮西之事,使如台评,则固可罪也。”卨喜,遽以白桧,十二月十八日,始劄下寺,命以此诘先臣。

卨先令簿録先臣家,取当时御札,束之左藏南库,欲以灭迹。

逼孙革等使证先臣逗遛,而往来月日甚明,竟不能紊,乃命大理评事元龟年杂定之,以傅会其狱。……其具狱但称以众证结案,而先臣竟无服辞云。

5从法理上来讲,根据“众证定罪”的原则,是可以坐实岳飞罪名的,依据宋朝的法律和量刑,岳飞案其实并不是一桩冤案。

但是从光复中原,兴复大宋的角度上来说,岳飞被杀,确实是千古奇冤。

第一百七十四章 各有利益

周胤绪道,“彭大人不必答,有道是,‘公道自在人心’,想来彭大人是明事理的。”

彭平康道,“周大人这话说的,若是我答个‘会’字,岂不是都不配作‘人’了?”

周胤绪笑了起来,他冲彭平康摆了摆手,“玩笑话,玩笑话,”他放下手,“彭大人向来‘公道’。”

彭平康道,“周大人的玩笑,开得未免太早了些,待这笑话真成笑话了,周大人再笑也不迟啊。”

周胤绪敛了笑容,“我方才说了,彭大人不必答我此问。”

彭平康道,“所以我没答。”他抬眼道,“是周大人听岔了话了。”

周胤绪又看了彭平康一会儿,忽而道,“我是不是总把彭大人的话给听岔了?”

彭平康道,“周大人是打心眼儿里地不相信我,所以总听岔话。”

周胤绪道,“琅州我不信的人多了,不止彭大人一人。”

彭平康微笑道,“对,因此我体谅周大人,周大人都自比宋高宗了,这不好听的话我也就不多说了。”

周胤绪道,“昔年宋高宗年少时,亦是不畏生死,出使金营时意气闲暇的贤明亲王,只是时移势迁,再英勇的男子,在面对被夺权夺命的情形时,都不禁要软一软身上的硬骨头。”

彭平康道,“宋高宗多疑,不过也幸亏有一位‘秦忠献公’为宋高宗的‘软骨头’担了骂名。”他微笑道,“周大人就没有这般好运了罢。”

周胤绪悠悠道,“是啊,‘秦忠献公’这样的‘忠’臣着实难求,寻常人还真做不来,”他亦微笑道,“不过依我说,像彭大人这样的‘忠’友,比‘秦忠献公’还要难得呢。”

彭平康脸色微变,“周大人今儿,怎么同个无理取闹的小妇似的,一吃起‘醋’来,这‘酸话’就说个没完了。”

周胤绪抿了抿唇,“既然彭大人不愿同我论‘公道’,不如就谈谈‘不公道’的事罢,反正,‘议和’的条件,总是不公道的。”

彭平康道,“譬如,斩杀‘岳武穆’这一条,就极为不公。”

周胤绪道,“是啊,但是……”

彭平康道,“‘岳武穆’该斩。”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周胤绪微微点了一下头,“该斩。”他深吸了一口气,“可于情于理,都不该以谋反罪论处。”

彭平康道,“可于法来说……”

周胤微打断道,“于法来说,谋反罪牵连最广,沾了边儿的都该经制勘官一一审问,这一个踩一个,一个拉一个,最易形成冤假错案。且这错案最难分辨,辨了一个,就得驳了另一个,两相厮杀,于国无益。”

彭平康道,“那依周大人之见,宋高宗若想治罪岳武穆,除了淮西之战中抗旨逗留,延误战机,还应该用什么罪名呢?”

周胤绪道,“还可以说,岳武穆利用岳家军回易,与民争利,强买强卖,牟取私财,用度奢侈,欺男霸女,侵占民地,斩杀是为平息鄂州百姓民愤。”

彭平康玩味道,“可岳家军以治军严谨著称,军队回易亦是活跃了鄂州经济,百姓更是思念中原故土,支持抗金北伐,朝廷若这般信口污蔑,从此以后,怕再无公信力可言了。”

周胤绪微笑道,“彭大人把百姓看得可真重啊。”他轻轻咳嗽一声,“百姓哪懂什么大是大非啊,他们为岳武穆喊冤,其实只是看不上宋廷外交软弱罢了。岳武穆在鄂州究竟如何造福于民,百姓也是人云亦云而已,哪里真懂军队回易对地方经济的益处呢?”

彭平康道,“可为官,就须得顾及民意,何况宋廷查办的是当地颇有威望的岳家军呢?”

周胤绪道,“左右民意也不是什么难事罢?”他又抿了抿嘴,“就拿岳家军回易之事来说,军队经商利润丰厚,全因军队禁榷,往来交通便利,税收轻,盘查少,形同商业垄断。如此高倍厚利,怎能不叫人眼红?”

“若真想依此治罪岳武穆,只须组织鄂州商户越级上诉,说岳家军破坏当地商业秩序,或者,说岳家军与金人贸易往来,有里通外国的嫌疑,如此,民意自可安也。”

彭平康道,“但军队回易为大宋军队传统,各军皆有商业经营,昔年秦桧一手遮天,权倾朝野,都不敢以军队回易之弊端治罪岳武穆,怕的就是引起各军公愤,激起兵变。”他微笑道,“周大人可别忘了,各地官员与各方势力的‘公愤’亦可作民意,且比民意的作用大得多呢。”

周胤绪道,“这我又如何敢忘呢?”他看了看彭平康,“彭大人三番五次地劝我上参,我再三犹豫,正是因为这‘地方官的公愤’实在……”

彭平康笑笑,不接话。

周胤绪见彭平康不接话,笑了笑,又道,“我是中了彭大人的计了,”他回笑道,“现下是讨饶来了。我不似岳武穆,撕开衣裳就有‘精忠报国’四个刺字,更别说岳武穆一片赤诚,终究都百口莫辩,何况……”

彭平康道,“周大人方才还自比宋高宗,现下却拿我作秦桧了,”他意味深长道,“可我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陷害忠良啊。”

周胤绪道,“彭大人是不拿我当忠良呢,还是……”

彭平康接口道,“我没有想害周大人,从始至终,都没有。”他朝周胤绪微笑道,“周大人不妨仔细想想,这琅州官场,究竟有无人想害周大人?从周大人赴任瑁梁少尹至今,这琅州所有的事体,都是与周大人共议的,所有的决定,也是周大人自己做出的,如今周大人却指着旁人说是迫害忠良的‘秦桧’,未免有失偏颇罢。”

周胤绪道,“秦桧不会认为自己是在迫害忠良,当年若为岳武穆平了反,秦桧也会说,自己这么做,是为了借此案成为宋高宗最宠信的宰相。”他顿了顿,“为岳武穆谋反案作证的所有人,也都不会认为自己是在迫害忠良,他们确实没想害人,他们作出那样的事,说出那样的话,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罢了。”

彭平康悠悠感叹道,“是啊,舍利为他人的人,毕竟少,何况官场上政敌对立本就势如水火。”

周胤绪笑道,“依我说,彭大人就是这般‘舍利为他人’的‘忠良’,”他看向彭平康,眉眼弯弯,锐利如刀,“半点儿不沾‘投献’不说,为乡间民生,还拿了军储放赈贷下去,如此‘忠良爱民’,就是昔日最辉煌的岳家军见了,恐怕也要自惭形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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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高宗少年时期当康王的时候确实非常英勇,极有胆色,史书上也称赞他聪明博学,和南渡称帝之后听到金军来袭就吓得要去海上避难的那个宋高宗简直判若两人。

《宋史》:资性朗悟,博学强记,读书日诵千余言,挽弓至一石五斗。宣和四年,始冠,出就外第。

靖康元年,金兵第一次包围开封府时,金军下令宋朝的亲王、宰臣前去军中议和。宋朝拟割让太原、河间、中山三地,派宰辅前去交割土地,亲王前去送金军过黄河。

宋钦宗召赵构前去参加,赵构不畏生死,自请前去。于是宋钦宗命少宰张邦昌为计议使,与赵构同去金营。金军元帅斡离不扣留赵构在金营十余日,赵构对金帅毫不畏惧。

二月,适逢京畿宣抚司都统制姚平仲在夜里袭击金人的营垒,金人责备宋朝使臣,张邦昌十分恐惧,伏地痛哭,赵构不为之所动,斡离不对此感到诧异,以为赵构不是真正的皇子,于是请宋朝廷更换五皇子肃王赵枢。

肃王到了金军大营,许诺割让三镇的土地。张邦昌进为太宰,和肃王一起在金军大营为人质,赵构得以回朝。

《宋史》:靖康元年春正月,金人犯京师,军于城西北,遣使入城,邀亲王、宰臣议和军中。朝廷方遣同知枢密院事李棁等使金,议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遣宰臣授地,亲王送大军过河。

钦宗召帝谕指,帝慷慨请行。遂命少宰张邦昌为计议使,与帝俱。金帅斡离不留之军中旬日,帝意气闲暇。

《宋史》:二月,会京畿宣抚司都统制姚平仲夜袭金人砦不克,金人见责,邦昌恐惧涕泣,帝不为动,斡离不异之,更请肃王。

癸卯,肃王至军中,许割三镇地。进邦昌为太宰,留质军中,帝始得还。

第一百七十五章 顺时而成

彭平康不紧不慢道,“周大人客气了。”他也弯了眉眼,看向周胤绪,“与范大人和宋大人比起来,我哪里算‘爱民’呢?”他收回视线,看向茶碗中漂浮着的香药末子,“更别说,与‘文大善人’相提并论了。”

周胤绪眯起了眼,“彭大人为何忽而顾左右而言他?”

彭平康道,“怎么?”他抬眼道,“周大人是心虚了吗?”

周胤绪反问道,“违反朝廷律令,在军队中私自回易的是彭大人,我为何要心虚?”

彭平康道,“周大人若不心虚,单是以此来作条件的话,又为何害怕我提及那两位大人呢?”

周胤绪沉默了一下,接着“嗤”地笑了一记,他肩背一松,身体微微往后靠了靠,叹息道,“……这琅州的地方官,我是做不来了。”他垂下眼帘,“我回去,就写封折子,向圣上自陈失职,得知上邶州经略使意图卖国的消息竟没有第一时间奏明,求圣上除了我这瑁梁少尹的职去。”

彭平康道,“周大人这是打算‘玉石俱焚’了?”他抬眼笑道,“琅州知情不报的地方官可不止周大人一个,周大人这样的出身背景都求了去职,可让我们这些人该怎么办呢?”

周胤绪微笑道,“彭大人安心,我在折子中定会写明,彭大人听到消息后,是力劝上奏的,可谓是忠心耿耿。”

彭平康笑了起来,“那我就先在这儿谢过周大人了。”他顿了顿,见周胤绪面色微黯,又笑道,“其实,周大人已经做得很好了。”

周胤绪无力地摆了摆手,“彭大人别再说哄我的假话了,我不会再信了。”

彭平康道,“周大人来琅州不过几天,就遇到这些事体,能处理到现在这样子,已经十分了不起了。”

周胤绪笑了一下,轻声道,“彭大人,你我心里都清楚,无论是琅州文家,抑或是范大人与宋大人,给我这许多面子,都是看在我父亲的份上。要单凭我自己,恐怕……”

彭平康道,“是啊,昔年岳武穆游天竺寺时,尝于壁上题曰:‘寒门何载富贵’,少时意气风发的豪言壮语,最终竟成了谋反的‘证据’,可见,在这官场上,寒门子弟想要出头,是更加得不易些。”他微微笑道,“不过,这并不代表,周大人这样的‘官二代’就容易做官了。做官本就是桩不易事,周大人不必妄自菲薄。”

“比方说,周大人在得知消息,又经了那番议事后,能说动宋大人借御史之口上参那纪鹏飞,就已经比寻常的新官强了不少了。”彭平康认真道,“即使周大人慢了一步,也能在自陈失职的折子中写明这一点,又有宋大人佐证,想必圣上也能体谅罢。”

周胤绪道,“彭大人的消息,可真灵通啊。”他斜了斜嘴角,不再追问彭平康从哪里得知的消息,只是道,“可我自知,我能说动宋大人,亦是因为我的父亲。宋大人可是个不折不扣的‘仁善人’,不似彭大人‘铁石心肠’,若不是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宋大人才不会冒着……”周胤绪笑笑,没把这话说完,“可说到底,还是我棋差一招,怨不得旁人。”

彭平康道,“周大人真的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笑道,“其实,琅州众人,都舍不得让周大人除职呢。”

周胤绪轻轻地笑了一下,“是啊,因为琅州众人都以为我好对付,留着我,还能通过我,试探到我父亲的意思。所以,他们,包括彭大人,都舍不得我走,不过是借此给我一个下马威,希望我今后能安生些,也别总同我父亲乱告状,对不对?”

彭平康扬起了嘴角,“瞧,‘和议’已成,周大人比宋高宗还会谈条件呢。”他看了看周胤绪的神色,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周大人且安心,无论那纪鹏飞是真谋反还是假谋反,一旦牵扯到周大人,琅州所有官吏都会替周大人作证,圣上绝不会疑心周大人分毫。”

周胤绪点了一下头,忽而道,“彭大人比我优秀得多,像彭大人这样的‘二代’,才能有资格被称为‘官二代’,我这样的,顶多算是半个‘衙内’。”

彭平康道,“不敢承周大人的这句夸,”他说着,弯了眉眼,眼神中似有星辰闪烁,“周大人是没见着真正能被称作‘官二代’的‘二代’,才会说我优秀呢。”

周胤绪闻言,沉默了片刻,又道,“总之,我是服了彭大人了。彭大人既不是‘仁善人’,又不爱香,却能自行拿了军储去放赈贷。同时,又与那两位大人关系融洽,文好德见了彭大人,就是彭大人对他爱理不理,他还得巴结一二。这般妥贴,换了我,我是做不到的。”他顿了顿,郑重补充道,“就是我有了彭大人的出身,我也做不到。”

彭平康不觉又扬起了嘴角,他似半开玩笑道,“啊,周大人是在套我的话。”

周胤绪道,“我是在真心诚意地请教彭大人。”

彭平康顿了一下,语焉不详道,“不过是,我在琅州待得时日长了,各方都经营得久了,周大人见了,才以为我手段高明。其实我初到琅州时,处境也不比周大人现在容易,更何况那时……”

周胤绪想了想,立刻了然道,“那时,圣上初登大位,地方上就处于……新旧交替的……”

彭平康道,“对,因此,周大人不必以为我有多厉害,这时也命也,顺时而成的,只能算作运气好罢了。”他抿了抿嘴,又道,“周大人要学,也该多向范大人请教才是。”

周胤绪有些感慨道,“范大人当真厉害,这同样的话,我已经听了三回了。”

彭平康笑道,“既如此,周大人就该相信,这琅州官场上,确实无人想害周大人,周大人可以安心了。”

周胤绪想了想,朝彭平康点了点头,“多谢彭大人不吝赐教。”他又想了想,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开口道,“如今‘和议’既成,有几句话,我不知该不该同彭大人讲?”

彭平康道,“周大人但说无妨。”

周胤绪道,“我虽不知,这次的事究竟是谁一手谋划的,但此人的心思,”他看向彭平康,“彭大人别嫌我说话难听,比昔年的‘完颜亮’还要阴毒百倍。经此一事,他不但测出了我的深浅,还摸准了琅州众人的脉,更为狠辣的是,既然那纪鹏飞必死无疑,此事就成了我今后仕途上一颗瞧不见引线的火雷,若是我稍有不慎,得罪了人,无论是哪一方的势力,都能翻出此事来……”

彭平康打断道,“周大人能想到这一节,说明周大人也不是能轻易任人宰割的……”

周胤绪接口道,“彭大人就从未忧心过自己吗?若是哪一天……”

彭平康闻言,淡笑着打断道,“不会有那一天的。”

第一百七十六章 雄烈忠国

周胤绪一怔,随即淡然道,“彭大人既如此笃定,那么……”他笑笑,“我就……”

彭平康斜了他一眼,“周大人有话,还是说出来的好,免得让大家,都不痛快。”

周胤绪微笑道,“我只是在想,宋高宗治罪岳武穆,或许,与岳家军回易亦有些关联。”他着意看了彭平康一眼,“岳家军每岁利源上百万缗,而在淮西之役中,岳武穆却以乏粮为词,百般抗旨,消极怠战,甚至,宋高宗在御札中已写道,‘社稷存亡,在卿此举’,岳武穆却依然不听号令,不援友军,如此行事,怎可能不被经历过‘明受之变’的宋高宗猜忌呢?”

彭平康道,“淮西之役,不过是秦桧一党为罗织罪名所寻的借口罢了。”

周胤绪道,“宋高宗重用秦桧,为的就是不让后人非议‘擅杀能臣’而已,其实,在宋高宗以柘皋之捷召‘三大将’论功行赏时,已有‘除枢府以罢兵权’之念,秦桧是秉承上意罢了。”

彭平康似笑非笑道,“方才周大人还义愤填膺呢,现下周大人又觉得秦桧杀岳武穆杀得不错了?”

周胤绪道,“污蔑无异心之人谋反是不对,可从淮西之役中岳家军的表现来看,我都觉得,岳武穆是该杀,何况疑心颇重的宋高宗呢?”他又对彭平康笑道,“所以,我方才才说,‘秦忠献公’这样能体察上意的‘忠’臣实在难寻。”

“宋高宗刚因柘皋之捷封赏了‘三大将’,他若单以岳武穆作战失利而治其罪,难免就拂了宋高宗刚赏下去的脸面,因此,秦桧才特意寻了一条‘莫须有’的父子谋反罪出来,让岳武穆辨无可辩。与此同时,又防止了岳家军因岳武穆入狱而可能产生的兵变、震慑了韩、张二人、打压了‘主战派’势力,还替宋高宗全了面子,这是一举四得啊。”

彭平康笑道,“好一个‘一举四得’,可这与岳家军回易又有何关联呢?”

周胤绪道,“岳家军治军之严谨,闻名于宋金两国,乃至后世亦交口称赞,但彭大人且细想,这‘冻杀不拆屋,饿杀不打虏’、‘过无大小,必惩必戒’、‘授兵指画,约束明简’的‘明纪律’,当真有那么难做到吗?”周胤绪抿了抿唇,“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岳家军军中利源丰厚,军中猛将才可以不计钱财,听从岳武穆调遣。至淮西之役时,岳家军经济之独立,已经到了可以完全不顾忌朝廷指令的地步了。如此军队,无论如何得能征善战,在宋高宗眼里,与鄂州军阀无异,甚至比金军还要让宋高宗忌惮。彭大人,这殷鉴不远,导致岳家军衰亡的罪魁祸首,可并不是秦桧啊。”

彭平康沉默片刻,慢慢开口道,“周大人把我想得,也太厉害了些。”他垂眼道,“我哪里有岳武穆那般会经营的本事,就是放了赈贷,也不过是勉强得几个养鸡钱罢了。”他抬眼微笑道,“周大人若不信,现在就可以同我去军里的菜地那儿瞧瞧,自然了,若是周大人能帮着翻亩熟地出来,我广德军就更感念了。”

周胤绪道,“我没有奚落彭大人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彭大人什么都不为,就白递了这么一个话柄给旁人,颇有些不值当呢。”

彭平康笑了笑,“周大人高见,不过依我说,岳武穆遭此横祸,与他的为人处世亦有些关联。昔年宋高宗意图以枢密使之职代‘三大将’兵权时,唯张循王且觉朝廷之意,首纳所统军兵,韩蕲王与岳武穆却形状骄横,宋高宗看在眼里,自然不喜。”

周胤绪呷了口茶,“彭大人若是不想听,我就不再说了。”

彭平康道,“我明白周大人的意思,”他也喝了口茶,“其实通俗点儿说,就是宋高宗害怕岳家军手中的刀,探头一瞧,又见刀鞘中放得全是钱,再仔细一看,又发现这刀和钱都攥在岳武穆一人手中。”

“有道是,‘疑心生暗鬼’,宋高宗便越想越觉得岳武穆是在朝廷中拉帮结派,在军内自立山头,借抗金之名私植势力,于是才有了后来的‘大规模整军’与‘清理朝内派系’。周大人好言劝我,是替我着想,”彭平康微微点了下头,“我懂。”

周胤绪看了彭平康一会儿,开口道,“其实,彭大人比我明白罢?”

彭平康微笑道,“是啊。”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周大人,你我都明白的事体,岳武穆又何尝不清楚?”

周胤绪一怔,就听彭平康继续道,“昔年张循王首纳所统军兵,宋高宗聘诏书奖谕;韩蕲王力陈秦桧误国无果,便力求闲退,甚至杜门谢客,绝口不言兵,每日只游西湖以自乐;如此情形下,岳武穆如何会不明白宋高宗所忌所讳?可即便如此,岳武穆仍一力反对‘议和’,此举之勇谋,比之于战场上与金人厮杀更为雄烈。”

“‘秦忠献公’忠其君,岳武穆忠其国,忠君而舍名者确实难寻,可忠国而舍身者,”彭平康认真道,“才是一国之重器啊。”

“若是一国之国人皆愿从秦桧之‘忠君’,而鄙薄岳武穆之‘忠国’,以为岳武穆是‘不识大体’、‘不懂政治’,此国必距亡国不远矣!”说到这里,彭平康停了一会儿,敛了敛情绪,又朝周胤绪微笑道,“岳武穆方束发时便投身军旅,戎马半生,为宋廷与金军激战不下数百回,胜绩数不胜数,周大人既懂法,那就不妨论一论,仅因一次援助不力,就以‘莫须有’之名赐死一员大将,是否有失公允呢?”

周胤绪闻言,静默了片刻,随后,他站起身,朝彭平康行了半礼,“彭大人之忠国,我远不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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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史》的《高宗本纪》中对于淮西之战中岳飞表现的描写:

《宋史》:初,金之入寇也,上命飞以兵来援。

飞念前此每胜,复被诏还,乃以乏粮为词。

最后上御札付飞云:“社稷存亡,在卿此举!”

飞奉诏移兵三十里而止。

及濠州已破,飞始以兵至舒、蕲境上,故张俊与秦桧皆恨之。

2“宋高宗以柘皋之捷为名论功行赏并罢三大将兵权”

《宋史》:初,张浚在相位,以诸大将久握重兵难制,欲渐取其兵属督府,而以儒臣将之。

会淮西军叛,浚坐谪去。

赵鼎继相,王庶在枢府,复议用偏裨以分其势。

张浚觉之,然亦终不能得其柄。

至是,同献计于秦桧,请皆除枢府而罢其兵权。

桧纳之,乃密奏于上。

以柘皋之捷召韩世忠、张俊、岳飞并赴行在论功行赏。

壬辰,太保京东淮东宜抚处置使英国公韩世忠、少师淮南西路宣抚使济国公张俊并为枢密使,少保湖北京西路宣抚使岳飞为枢密副使,并宣押赴本院治事。

3“韩世忠与岳飞形状骄横”

《宋史》:世忠既拜,乃制一字巾,入都堂则裹之,出则以亲兵自卫,桧颇不喜。

飞披襟作雍容状,桧亦忌之。

4“张俊首纳所统兵”

《宋史》:乙未,枢密使张俊言:“臣已到院治事。见管军马,伏望拨入御前使唤。”

时俊与秦桧意合,故力赞议和。

且觉朝廷欲罢兵权,即首纳所统兵。

上从其请,复诏范同入对,命林待聘草诏书奖谕。

上谓韩世忠、张俊、岳飞曰:“朕昔付卿等以一路宣抚之权尚小,今付卿等以枢府本兵之权甚大。卿等宜各为一心,勿分彼此,则兵力全而莫之能御。顾如乌珠,何足扫除乎!”

礼部侍郎郑刚中言于秦桧曰:“前日所共忧者,一旦变为安平之道。”

因为桧陈善后之策凡七事。

5“韩世忠力陈秦桧误国无果,力求闲退”

《宋史》:国书但使之敛兵,徐议余事。

癸巳,枢密使韩世忠罢,充醴泉观使,进封福国公。

世忠既不以和议为然,由是为秦桧所抑,至是,魏良臣等复行,世忠乃谏,以为中原士民迫不得已沦于敌国,其间豪杰,莫不延颈以俟吊伐。

若自此与和,日月侵寻,人情销弱,国势委靡,谁复振之

又再上章力陈秦桧误国,词意剀切,桧由是深怨世忠,言者因奏其罪。

上留章不出。

世忠又惧桧阴谋,乃力求闲退,遂有是命。

世忠自此杜门谢客,绝口不言兵,时跨驴携酒,从一二童奴游西湖以自乐,平时将佐亦罕见其面云。

6这章里面关于岳飞部分的说明

首先,史书对帝王本纪的撰写,一向是比较“双标”的,史官都会为帝王的举措“讳恶”,因此《宋史》之《高宗本纪》中的“三大将”看上去有些一言难尽,但是如果看他们各自的传记,他们也是非常出色的,只是《高宗本纪》这部分的主角是宋高宗,描写的重点是宋高宗对各人的态度及事务处理上。

其次,韩世忠力陈秦桧误国无果后,力求闲退,其实是在岳飞父子下大理狱之后。

第三,我个人认为,宋金议和跟宋高宗与秦桧卖不卖国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根本原因就是两国的国情都支持不了这么长时间与大规模的战争消耗。

《高宗本纪》中,在淮西之战的描述前,有这么一段:

“乙巳,知邵武军王洋乞乡村之人,无问贫富,凡孕妇五月,即经保申县,专委县丞注籍,其夫免杂色差役一年;候生子日,无问男女,第三等已下给义仓米一斛,县丞月给食钱十千。

上览奏曰:‘愚民无知,迫于贫困不能育,故生子而杀之。官给钱物,使之有以育,则不忍杀矣。朕为父母,但欲民蕃衍,岂惜小费也!’

乃诏户部措置。”

这段是讲宋高宗时期的“生子不举”现象以及宋高宗促进生育的保障措施,这段之后紧接着的,就是对淮西之战描写。

这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长时间的宋金对峙与战争,导致宋朝的民力已经几乎接近耗竭了,直至淮西之战前,宋廷对民间征收的重税,已经逼得老百姓宁愿“杀子”都不愿意再缴纳人头税了。同时,三大将不合,各军将帅互相排挤,嫉贤妒能,武将跋扈,在这样的情况下,宋高宗才重用秦桧这种主和的“奸邪”,夺了武将的兵权,进行整军。

最后,《宋史》对岳飞案的评价是,“天下冤之”,是一桩毋庸置疑的冤案。

第一百七十七章 龙香御墨

文一沾被安懋单独宣召入紫宸殿引对的时候,已经是上邶州爆出谋反案后的第三天了。

文一沾进殿时,安懋正饶有兴致地在看一篇文章,见文一沾进来了,笑着免了他的礼,接着赐了座。

文一沾谢了恩,施施然地坐了下来。

安懋开口时,语气里还带着些许笑意,“朕方才在读太子近来作的一篇功课,太子以为,昔年倭国派遣‘遣唐使’来大唐,并非是为了求学求法,而是一种倭国贵族子弟‘借位’获得政治利益的手段。”安懋一边说,一边笑,“这种说法,朕真是闻所未闻,不知文卿以为如何?”

文一沾道,“太子殿下聪敏颖悟,此种说法,臣亦是闻所未闻,故而不敢评。”

安懋的笑容有些淡,他放下手里的文章,道,“朕明白,文卿是避嫌。”

文一沾一怔,就见安懋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昨日,太子方向朕举荐文卿为上邶州经略使谋反案的制勘官,难怪今日文卿不敢评说太子的文章。”

文一沾立刻站了起来,向安懋行了一礼,“承蒙圣上与太子殿下抬爱,只是,臣着实未听过这‘遣唐使借位’之说,望圣上明鉴。”

安懋道,“无妨,文卿且坐罢。”他顿了顿,见文一沾复坐下后,才慢慢开口道,“其实,朕早有意让文卿担任此案的制勘官,现下,太子先一步替朕说出来了,倒也不错。”

文一沾道,“幸蒙圣上赏识,臣必定不负圣恩。”

安懋道,“既如此,朕就不得不问一问,不知,文卿对此案是何看法?”

文一沾想了想,道,“臣以为,此案疑点颇多,须得严审。”

他试探着说了这一句,看向安懋,安懋还是淡笑着,没有给出任何回应,见文一沾看了过来,追加了一句,“文卿有话,但说无妨。”

文一沾立刻觉出情形不对,他微微低了低头,道,“臣尚未阅看卷宗,不敢随意置评此案。”

安懋道,“此案尚未开审,哪里来的卷宗?”安懋停了一下,将声音放得更和缓了一些,“你随意说说罢,若说得好,朕便赏你;即便说得不好,朕听过就罢,也不往心里去。”

文一沾应了一声,心下斟酌了一番,才缓缓开口道,“臣尚未践事,对地方边事一窍不通,只是臣读宋史时,尝阅得一则‘宋太宗与近臣议边防’事,臣窃以为,此则事颇合眼下情形。”

安懋道,“好,文卿且细说与朕来听。”

文一沾道,“宋太宗初即位时,与近臣言道,‘国家若无外忧,必有内患。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也……’”

安懋接口道,“……‘帝王用心,常须谨此’。”

文一沾点了点头,道,“圣上博古通今。”

安懋笑了一下,道,“大宋帝国是赵氏兄弟一城一池打下来的江山,武将出身的开国皇帝,对边防事格外用心。朕是受禅登基,一场硬仗都未打过,自然该以史为鉴。”

文一沾道,“圣上博闻强识,臣等不及也。”

安懋道,“有道是,‘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谓之君子’,”安懋又笑了一下,“文卿说自己不及,莫非其实是在暗指自己‘不让’?”

文一沾一怔,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安懋,安懋还是淡笑着,一副让人琢磨不透的样子,文一沾不由得犹疑起来,安懋的反应让他不知该怎么答话了。

安懋见文一沾迟疑着不敢开口,哈哈一笑,道,“朕随口玩笑罢了。”他敛了敛笑容,“文卿说得不错,该赏。”

文一沾立刻起身,行了礼谢恩。

安懋道,“朕前些日子偶然得了两方‘龙香剂’,朕不惯用香墨,念及文卿是懂香之人,朕便赏与文卿罢。”

文一沾道,“‘龙香剂’为宋朝御墨,圣上虽赏,臣却不敢受用。”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且臣虽懂香,却不爱香。臣常于圣上跟前行走,用香难免僭越。”

安懋道,“‘龙香剂’是以油烟入脑麝金箔所制而成,朕以为,文卿用龙脑香墨,是恰如其分,不能算作僭越。况且,文卿在琅州家中时,所用香料必定比朕之所赐名贵百倍,文卿不必为此介怀。”

文一沾心念一转,抬眼对安懋微笑道,“圣上恩德,臣不敢不用,只是不知,这‘龙香剂’该用于何处?望请圣上指教一二。”

安懋笑了起来,“朕不如文卿懂香,依朕看来,这香墨与旁制墨品别无不同,文卿只作寻常用即可。”

文一沾心里有了底,他微微笑道,“臣即蒙圣恩,便将这‘龙香剂’用在上邶州经略使谋反案的卷宗上,以供御览,不知圣上以为如何?”

安懋道,“若仅用在卷宗上,岂不是亏了这香墨?”

文一沾又是一怔,就听安懋继续道,“文卿不如把这‘龙香剂’用在此案的制勘实录上头,想来,”安懋笑了笑,“这御赐的‘龙香剂’写就的勘问笔录,便无人敢践踏了去了。”

文一沾心中一惊,他强压着不露声色道,“可,御史台……”

安懋打断道,“御史台的笔录,自有一份,朕此次,却只读文卿的这一份。”他着意看了文一沾一眼,“朕记得,文卿一手正楷写得极好,遒劲丰润,颇有‘柳体’风范。”

文一沾低眉道,“圣上谬赞。”

安懋道,“朕此言不谬,”他笑道,“昔年唐穆宗见柳公权之书法,一时机为圣品,召而问之所用笔法,柳公权对曰:‘心正则笔正,笔正乃可法矣’。俗语有‘字如其人’之说,朕见文卿平日所书,无一字不正,故而委文卿此事,文卿不必自谦至此。”

文一沾又一次站了起来,“臣必不负圣恩。”

安懋抬起手,示意文一沾坐,“其实,以香品而论,‘龙香剂’所用之香并不十分名贵,其重是重在‘御墨’二字上。因此,此墨若尽,文卿只管遣了监勘官入宫同朕开口再要便是,千万别,”安懋特意停了一下,“‘孤’行己见。”

文一沾低了一下头,又抬头与安懋对视着笑道,“臣得赐御墨,感恩不已,自然奉命而行,万万不敢自作主张。”

安懋笑了起来,“甚好。”他看了看文一沾,忽而追问了一句,“文卿可知,朕为何不惯用香墨?”

文一沾道,“臣窃度之,凡因墨入龙麝,夺其烟香,而引蒸湿,反为墨病,故而圣上不喜。”

安懋又笑了,“正是此理。”

第一百七十八章 稳定第一

“另有一事,”安懋从旁拿过一本折子,“上邶州刺史罗蒙正两天前给朕写了封折子,说上邶州经略使谋反一事多系他人诬陷,起因是上邶州征役艰难,乃至地方官员不得不转卖投献土地以清查人口,此举引起乡间胥吏的不满,才导致今日情形。对此说法,”安懋看向文一沾的目光中带有些许探究,“文卿如何以为?”

文一沾微笑道,“臣不敢说。”

安懋笑着反问道,“有何不敢?”

文一沾道,“此奏章中,上邶州刺史提及征役、投献、胥吏等地方事,臣从未担任地方官,又从未与上邶州官员有过往来,如何能信口置评地方治事?”文一沾顿了顿,笑着补充道,“臣蒙恩任此案制勘官,力所能评,不过上邶州经略使有无谋反事实,除此之外,臣皆不敢随意议论。”

安懋笑道,“文卿通权达变,哪里是‘不敢’,是‘识时务’而已。”安懋一边说,一边翻开面前的折子,“不过罗蒙正所言,也有一定的缘故。盛德宗时,朕尝于蒲州任地方官,蒲州与元昊相邻,当地百姓笃信佛教者众多,乡间竟因有俗语曰:‘打杀乡胥手,胜斋一千僧’。因此,朕心里清楚,地方胥吏为非作歹,凌官欺民者比比皆是,罗蒙正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安懋垂着眼,似乎是在看折子上的字,“朕登基之初,亦想整顿吏治,还乡间百姓一个清明世界,但至光启二年时,朕发现,”安懋抬起眼,“朕其实不比德宗英明,德宗无能为力的事,朕亦是束手无策。”他看向文一沾,“文卿从琅州地方上来,又是士大夫,可知朕为何所恼?”

文一沾微笑道,“圣上是为‘稳定’所困,为‘维稳’所恼。昔年大秦强盛而亡,正是因为秦始皇以‘国法’直控乡间所致,大秦乡间唯法独尊,百姓却困于‘暴政’而不得脱。陈隐王起义,正是一次胥吏阶级对中央集权的反扑,圣上如今所苦,是自汉以来千百年之吏治痼疾,圣上无须为此耿耿于怀。”

安懋道,“正是此理,”他对文一沾笑道,“文卿似乎很懂‘维稳’之道。”

文一沾低了低头,“臣不懂‘维稳’,但臣明白‘稳定第一’的道理。”

安懋道,“是啊,”他复垂下眼,去看手上的那份折子,“从古至今,能称作‘皇帝’的,也只有秦始皇了。汉高祖倜傥疏达,奋剑而取天下,昔年率军入关中时,于吏治事上,也不过‘约法三章’而已。”

“自是之后,君主之权皆有分寄,西汉与宰相、外戚共天下;东汉与宦官、名士共天下;大唐与后妃、藩镇共天下;大宋与富民、士大夫共天下,而我朝,”安懋抬眼,看向文一沾,“我朝又与何人共天下?”

文一沾道,“本朝与胥吏共天下。”

安懋慢慢合起了罗蒙正的折子,对文一沾笑道,“文卿答得好。”

文一沾倾了倾身,“臣不该答。”

安懋问道,“为何不该?”

文一沾道,“臣现下虽为士大夫,可于琅州家中时,亦是圣上‘寄权’之受利者,故而,臣不该答圣上此问。”

安懋笑了起来,“文卿是该避嫌,不过朕此番召你前来,也正是此缘故,文卿不必再避嫌。”安懋说着,伸手点了点罗蒙正折子的封皮,“朕是疑惑,这让地方官转卖投献土地的主意……究竟是何人所出?”

文一沾道,“圣上不妨直接询问罗刺史。”

安懋淡笑着摇了摇头,“罗蒙正在这封折子里语焉不详,便是想把此事推到那纪鹏飞头上,朕此刻就是立即遣人去上邶州查了,得到的也是这个结果,又何必多费一份力呢?”他似笑非笑道,“他们总是不记得,朕是个做过地方官的皇帝。”

文一沾道,“圣上既不信罗刺史,臣处定襄,却也不知上邶州情形,恐怕无法为圣上分忧。”

安懋道,“你是不知道,但,”安懋加重了语气,“那纪鹏飞知道。”

文一沾一怔,就听安懋继续道,“朕觉得,那纪鹏飞知道,但有人不想让他说出来。”他看向文一沾,目光灼灼,“这便是文卿此次担任制勘官的另一重任,朕想知道,究竟是谁出了这个转卖投献土地的主意。”

文一沾立刻应了下来,随即又道,“既然有人不想让那纪鹏飞说出来,圣上务必得小心……”

安懋打断道,“无妨,朕未宣判前,那纪鹏飞必定性命无虞。”他笑了一下,不冷不热道,“文卿,朕实在是好奇此人面目,此人手段之凌厉狠辣,甚至远胜朕昔年为宰执之时,朕想知道,此人究竟为何人所用?”

文一沾应声道,“臣谨遵圣命。”

安懋道,“甚好。朝廷去邪与疆场除寇无以异也,望卿不负朕命矣。”他顿了顿,又着重补充道,“另外,‘稳定第一’,望卿谨记。”

文一沾道,“臣明白,胥吏虽顽劣,但不过是求财索贿而已,万不至于通敌卖国。”

安懋道,“不错。其实,朕心里清楚,”安懋说着,轻轻拍了拍罗蒙正的折子,“胥吏之佼佼者中,也有不少可取之材。昔年赵普习吏事,寡学术,却能辅佐宋太祖谋以定国,乃至三度拜相,眷蒙两朝,宋太宗尝手诏其云:‘开国旧勋,惟卿一人,不同他等’,可见其宠遇之深。但自宋太宗伊始,便严禁胥吏应举,以俗吏冒进窃取士名为祸之端也。”安懋笑着问道,“文卿可知,宋太宗为何颁此策?”

文一沾道,“臣以为,宋太宗因以晚唐‘安史之乱’为鉴,故而严禁胥吏入取科名。昔年牛贞简公以朔方节度使之职入朝为相,张文献公劝谏无果,藩镇将领始涉中央政权。李晋公逝后,杨国忠无力抗衡藩镇势力,终致安禄山兵变,晚唐‘牛李党争’亦自其端。故而,宋太宗对胥吏阶层再三打压,严加防范,形成有宋一朝儒、吏分流的政治格局。”

安懋道,“是啊,昔年唐玄宗不纳张九龄忠言,以为张九龄因出身讥讽牛仙客为刻薄,最终导致盛唐凋零。如今朕登大位,亦须以唐、宋故事为鉴,”安懋拿起罗蒙正的折子,朝文一沾扬了扬,“这孰轻孰重,文卿要把握得当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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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名公书判清明集》:俗语云:“打杀乡胥手,胜斋一千僧”。推司枉法受财,出入生死,其为害何止如乡胥而已,配两推吏,胜似斋一万僧,何必缁黄设醮设斛,方可请福。

2《史记》: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馀悉除去秦法。诸吏人皆案堵如故。凡吾所以来,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无恐!且吾所以还军霸上,待诸侯至而定约束耳。”乃使人与秦吏行县乡邑,告谕之。

3赵普确实是胥吏出身,书读得不多的,《宋史》之《赵普传》第一句话就是:“普少习吏事,寡学术,及为相,太祖常劝以读书,晚年手不释卷”

《宋史》:冬,被疾请告,车驾屡幸其第省之,赐予加等。普遂称疾笃,三上表求致仕,上勉从之,以普为西京留守、河南尹,依前守太保兼中书令。普三表恳让。赐手诏曰:“开国旧勋,惟卿一人,不同他等,无至固让,俟首涂有日,当就第与卿为别。“普捧诏涕泣,因力疾请对,赐坐移晷,颇言及国家事,上嘉纳之。

4宋太宗禁止胥吏应考科举是官、吏分流的开端,同时禁止宗室与胥吏通婚,甚至胥吏已经出职为官也不可以。

端拱二年,宋太宗亲自主持科举考试,有一个中书守当官考中了,宋太宗得知他是胥吏出身之后,立刻夺了他的敕牒,让他回原职就任,还对近臣说,科举是士流,这种“走吏”怎么能“窃取科名”。

《文献通考》卷三十五:上亲试举人,有中书守当官陈贻庆举《周易》学究及第。上知之,令追夺所受敕牒,释其罪,勒归本局。因谓侍臣曰:“科级之设,待士流也,岂容走吏冒进,窃取科名!”

乃诏自今中书、枢密、宣徽、学士院,京百司,诸州系职人吏,不得离局应举。

5其实胥吏这个阶级,在唐朝的时候,政治地位就已经很低了。

牛仙客入朝当宰相的时候,张九龄是力劝唐玄宗不能加封,甚至说“牛仙客本来河湟胥吏,现在突然成了高官,都让朝廷蒙羞”,唐玄宗就说“你嫌牛仙客出身微寒,难道你就是什么名门出身吗?”。

结果唐玄宗不听张九龄的劝谏,听了李林甫的话,任牛仙客为宰相,开启藩镇将领势力进入中央政权、藩镇节度使独立行使人事任免权的先河,从此,节度使与宰相可以平起平坐,职权完全相等。接着李林甫一死,死后被反攻倒算,杨国忠任宰相后镇不住安禄山,安禄山起义,造成安史之乱,盛唐凋零。

《资治通鉴》:朔方节度使牛仙客,前在河西,能节用度,勤职业,仓库充实,器械精利;上闻而嘉之,欲加尚书。

张九龄曰:“不可。尚书,古之纳言,唐兴以来,惟旧相及扬历中外有德望者乃为之。仙客本河湟使典,今骤居清要,恐羞朝廷。“

上曰:“然则但加实封可乎?“

对曰:“不可。封爵所以劝有功也。边将实仓库,修器械,乃常务耳,不足为功。陛下赏其勤,赐之金帛可也;裂土封之,恐非其宜。“

上默然。

李林甫言于上曰:“仙客,宰相才也,何有于尚书!九龄书生,不达大体。“

上悦。

明日,复以仙客实封为言,九龄固执如初。

上怒,变色曰:“事皆由卿邪?“

九龄顿首谢曰:“陛下不知臣愚,使待罪宰相,事有未允,臣不敢不尽言。“

上曰:“卿嫌仙客寒微,如卿有何阀阅!“

九龄曰:“臣岭海孤贱,不如仙客生于中华;然臣出入台阁,典司诰命有年矣。仙客边隅小吏,目不知书,若大任之,恐不惬众望。“

林甫退而言曰:“苟有才识,何必辞学!天子用人,有何不可!“

十一月,戊戌,赐仙客爵陇西县公,食实封三百户。

6其实,在王安石变法的时候,王安石也试图对胥吏这个群体进行改革。

他一是胥吏纳入官俸体系加薪,并用重罚约束,二是提出任官者应该先担任胥吏的职务,以学习政务的细节,同时,提高胥吏的政治地位,让他们不再被排除于正统仕途之外。

但是王安石一下台,这套体系就被废除了,因为王安石对胥吏阶层的变革触及到了整个古代中央集权体制的核心。

这整套“皇权——士大夫——胥吏——百姓”体制的最终导向就是为了稳定。

稳定的核心在于分配,再由第一级的既得利益者进行二次分配,可以是合法的输送,也可以是灰色的寻租,这是一个结构性的能够渗透到社会的最底层的问题。

在这个体系逻辑中,“浪费”和“低效率”是必须的,因为胥吏这个阶级本身也是下一级分配的来源。

而混淆士大夫与胥吏的界限,其实就是打破原有的分配格局,将组织改造为“效率型”的组织,此时需要跟随变革的,不仅仅是一时一事,比如说吏员的待遇和监督,而是整个社会的运行逻辑。

要想变法成功,所花费的代价就是一场“革命”,或者是经济上的,比如殖民扩张;或者是政治上的,比如英国内战。否则,这些效率无处释放,就只能是像秦朝这样强盛而亡的结局。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中元节礼

定襄,徐府。

盼巧一边蹙着眉,一边给徐知让的膝盖上药。

徐知让半靠在床上,他看着盼巧清秀的侧脸,以及耳边散落的一绺黑发,忽而心下微动,他很想吻一吻盼巧的耳珠,再替她把那绺发梳进她头上戴的那支花钗里。

徐知让刚想伸手,就听盼巧心疼道,“主子,您为何非要同大少爷置气呢?待这淤青养得化开,又是一段时日呢。”

徐知让抬起手,揉了一下头,“我乐意,”他放下手,“我就乐意同大哥置气。”

盼巧道,“您置就置罢,可气着主子您自己了,就不值当了。”她又心疼道,“亏得不是秋冬季里,否则……”

徐知让打断道,“要是在秋冬季里,我就不跪啦,”他终于没忍住,伸手轻轻地将那绺发拨到盼巧耳后去,“我又不傻。”

盼巧微微红了脸,她“嗳”了一声,道,“是啊,主子聪明着呢。”

徐知让道,“我只是觉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对盼巧说道,“大哥最近,有些……虚。”

盼巧一怔,不由抬眼看向徐知让。

徐知让道,“我就想,干脆借这事躲一躲罢。”

盼巧复低下头,替徐知让上完了药,接着直起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主子,往后您若存了这样的念头,直接同大少爷说就是,大少爷还能因此为难您不成?”她端着托盘站起身,“害得旁人白担心一场。”

徐知让见盼巧转身往门外走去,在她背后笑嘻嘻道,“嗳!你得同我说清楚,我究竟是害了大哥呢,还是害了你了?”

恰在此时,盼巧打开了门,见到屋外来人,不由脚步一顿,“大少爷。”

徐知温淡笑着应了一声,盼巧低头行了个礼,端了托盘侧身出去了。

徐知让在屋内听到动静,伸手扯过薄被盖住刚上了药的膝盖。

徐知温进了屋,见状只是一笑,也不说破,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五弟还为七夕的事不高兴呢?”

徐知让别过头,“是啊,今年七夕我连女相扑都没看成呢。”

徐知温道,“我也没看成,”他朝徐知让的方向转过头,“所以我准备待今年上元时再去看,可不会同五弟似的,为一桩小事生气这么久。”

徐知让转回头,看了徐知温一会儿,慢慢开口道,“大哥这回来寻我,是为了什么事啊?”

徐知温道,“还有几天,就是中元节了,再加上,圣上已经下旨要追封四皇子生母,”徐知温的语气里带了点儿命令式的口吻,“五弟,你该给四皇子送份贺礼。”

徐知让一顿,他还真没想到这回事,“是吗?”

徐知温淡淡道,“你不是喜欢四皇子吗?怎么连这最基本的交往礼节还要我替你记着?”

徐知让怔怔道,“嗯,对啊。”

徐知温轻轻咳嗽一声,“五弟,你今儿怎么了?”

徐知让一激灵,反应过来道,“是,大哥说得对,是我一时没想起来,多亏大哥提醒。”

徐知温瞥了他一眼,低头弹了弹身上的灰,“五弟,你要是不相信我,不想送礼进宫去,直说便是,大哥就是提一句,不勉强你。”

徐知让垂下眼帘,“我想送,大哥也想我送罢。”

徐知温道,“嗯,对。”

徐知让道,“那大哥就必须告诉我,大哥究竟为何如此厌恶四皇子?”

徐知温轻笑道,“这理由可多了。”

徐知让道,“那大哥不如就挑最要紧的来讲罢。”

徐知温道,“我觉得,”他抬起头,看着徐知让认真道,“四皇子太蠢,他不配你给他作陪读。”

徐知让又是一怔,就见徐知温对他笑道,“父亲不明白,但我知道,五弟你执意要选四皇子,是因为你小时候听我讲过,四皇子有异象的事。那时你见四皇子昏懦,生母身份又低微,便自信你一近他身,四皇子就必定会对你言听计从,对不对?”

徐知让别过头去,“小时候的事,我早忘了。”

徐知温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继续道,“其实这故事还有下半节,我当时怕唬着你,所以截了没说,圣上得知四皇子的异象,曾经是起了杀心的,但后来,是被周惇劝下来了。”

徐知让转回头来,定睛看着徐知温,“父亲知道吗?”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徐知温,“若是父亲知道,为什么不同我说?”

徐知温粲然一笑,“五弟,这问题,你该问父亲去。”

徐知让吸了吸鼻子,“大哥,我不上你的当,”他垂下眼帘,“你又在挑拨我与父亲的关系了。”

徐知温笑笑,接着道,“因此,我才认为四皇子蠢。我若是处在他这般境地,恨不得将‘平庸’二字贴在脑门上,即使当真早慧,也不会随意表现出来,更不会以此争宠了。”

“但瞧他获旨上学后的行状,先是在圣上面前建言要查东宫落马案,再然后是接了太子不要的奴才,然后呢,又是在圣上跟前‘出其不意’地随口用典释字,”徐知温微微皱起了眉,“这是旁人教的,还是他自己想的,我们可都不清楚。”

徐知让犹疑道,“可四皇子年幼,或许,是他身边无人提醒的缘故罢。”

徐知温道,“若当真无人提醒,那五石散又是谁赏出宫的呢?为何圣上得知后,便将此事揽了下来呢?”

徐知让呐然不语。

徐知温道,“若是从前的那个连茶叶与楸叶都不分、被人捉弄了也不吭一声的四皇子,五弟去作陪读也无妨,可现下,”徐知温重复了第三遍,“现下的这个四皇子,实在是蠢得无药可救,且他身边的人,也都立场不明。因此,五弟,我还是坚持我原来的意见,我并不看好你去作他的陪读。”

徐知让闷闷道,“那陶靖节……”

徐知温打断道,“四皇子能上学,总比他藏在深宫不露头的要好,对罢?”

徐知让沉默片刻,道,“那二……不,贵妃总能探明一二罢?”

徐知温抿了一下唇,道,“父亲和我都认为,贵妃现在,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

徐知让心下一惊,下意识地去看徐知温,徐知温面容沉静,语气淡漠,“另外,圣上上回召你问话时,特意让四皇子陪训的这桩事体,就极不寻常。即使圣上因‘异象’曾经起过杀心,可毕竟过了这么多年,再不喜欢,终究是自己儿子。因此,我总觉得,是不是圣上也对四皇子奇怪的形状,以及他身边的人起了疑,只是借你的事来试探一二呢?”

徐知让沉默了一会儿,道,“大哥,你这话,就有些……”

徐知温接口道,“悖逆。”

徐知让点了下头,没应声。

徐知温道,“好,那大哥就不说了,”他又拍了拍身上的灰,“五弟你说罢。”

徐知让默然片刻,忽而开口道,“大哥,我想摹张画送给四皇子。”

徐知温道,“什么画?”

徐知让道,“苏汉臣的《开泰图》。”他顿了顿,见徐知温没有开口反对的意思,便进一步解释道,“中元节有舅舅给外甥送羊的习俗,贵妃虽然不是四皇子的生母,我也不算是贵妃的亲弟弟,但……”

徐知温打断道,“谁说你不算是贵妃的亲弟弟了?”他斜了徐知让一眼,“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徐知让略略一滞,随即跳过这个话题,只是问道,“大哥以为如何?”

徐知温道,“不错,‘羊,祥也’,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徐知让道,“就是说,即使我执意不送,大哥也会替我张罗着送‘羊’进去,对罢?”

徐知温道,“是啊,我原是想送座‘三羊开泰’的玉雕,不过五弟的主意比我的更好。”

徐知让看了看徐知温,伸手作势指了一下薄被覆住的膝盖处,“大哥想得还真周到。”

徐知温没看他,“我也不是什么都想到了,我原以为,你会借这个机会好好作篇文章递进去,就像上回你递给姚世祉的那样。”

徐知让低声道,“上回的那篇文章,不是我递的。”

徐知温转过头去,他的面容沉静异常,“果真?”

徐知让坚定地点了点头,“是我作的,但不是我递的。”

徐知温转回头,淡淡道,“嗯,还好,我还以为你同那四皇子一样蠢呢。”

徐知让扯了扯薄被,“大哥,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向父亲解释?”

徐知温道,“这问题,我该去问父亲,”他笑了一下,“不过问了也白问,反正,父亲以为是我递的。”

徐知让又扯了扯薄被,不作声。

徐知温道,“我还对父亲说你‘知让不知礼’,活该受这一场教训,看来我是说错了。”

徐知让转过头去,只见徐知温的一半侧脸隐没在光线投下的影子里,显出几分别样的阴骘来。

第一百八十章 用人得当

“……无论这仗到底是打还是不打,儿子以为,”周胤微侧坐着,仍是习惯性地低着头,“父亲不该在这时表明立场。”

周胤微说完,又往另一边侧了侧身,即使低着头,又垂着眼帘,他依然有意识地尽量别开目光,看向自己右脚边的一小片阴影上。

周惇道,“我知道。”

周胤微道,“再者,三皇子曾经在圣上面前明确说过,‘辎重三之一,因须征民夫十数万,一旦发兵,后方将难以为继’。如今,果真应了三皇子的话了,父亲此刻再让御史上疏说徭役过重,岂不是打了圣上的耳……”

周惇打断道,“我说,我知道了。”

周胤微闭上了嘴。

周惇瞥了他一眼,翻开书桌上原本搁着的一本折子,“圣上是仁善人。”

周胤微默然不语。

周惇道,“而且,徭役确实苛重,”他抬起头,看着周胤绪的侧脸,“有道是,‘人主自臧,则众谋不进’,矫人主之非为卿大夫之本责,更何况,圣上从不是‘自贤’之君。”

周胤微道,“父亲说得是,国非家也,国君虚怀若谷,乃得天下治矣,若是‘贤之则顺而有福,矫之则逆而有祸’,长此以往,岂非国无类乎?”

周惇笑了起来,“好一个‘国非家也’,臧隐,你难得同我这么说话。”

周胤微一怔,就听周惇继续道,“你与你大哥,真是越来越像了。”

周胤微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没作声。

周惇道,“‘夫不察事之是非,而悦人赞己,暗莫甚焉;不度理之所在,而阿谀求容,谄莫甚焉’,若是人人都‘阿谀求容’,圣上又如何作得明君呢?‘君暗臣谄,民不与也’,这道理,你也不须我再讲一遍了罢。”

周胤微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他沉默了片刻,道,“父亲现下看的,是大哥的折子吗?”

周惇不由抬起了眼,只见周胤微垂着头,目光似聚焦在一个虚无的点上,“是大哥的请罪折子罢。”他说着,身子又往旁边侧了侧,“父亲是为了大哥,才想上这道折子罢。”

周惇敛起了笑容,“从琅州到定襄的路可长着呢。”

周胤微淡淡道,“大哥一听到消息,便与同僚商议,极力斡旋后,连夜写了折子,用军马发八百里加急送到定襄,大约就是这时候罢,父亲该收到了。”

周惇的下巴绷了绷,“你知道的可真仔细。”

周胤微道,“大哥自小就人缘好,众人都愿意同大哥交往,大哥能与琅州同僚相处融洽,并不稀奇。”

周惇笑了笑,“你哪是在说你大哥人缘好,你是在说,你大哥其实什么本事都没有,全是靠我的名头,凭我周旋,否则,现下他连半分进退的余地都没有了,对不对?”

周胤微又闭上了嘴。

周惇等了片刻,没等到周胤微的回话,他又抬起头去看周胤微,映入眼帘的,是周胤微沉默的侧影。

周惇忽而意识到,周胤微不回话,是因为从刚才到现在,他都低着头,根本没见到自己脸上的笑容,也没察觉到自己的表情变化,周胤微听到的,只是自己平静的语调罢了。

周惇刚想开口安抚一二,就听周胤微道,“父亲,无论如何,您都不该上这道折子。”他顿了顿,着意补充道,“无论是为谁,都不该上。”

周惇道,“若是为了你呢?”

周胤微一滞,随即斩钉截铁道,“即使此刻作瑁梁少尹的是儿子,父亲也不该为此冒险。”

周惇道,“仕途为‘显’途,亦是‘险’途,本就是,该冒一点儿险的。”

周胤微的嘴唇颤了颤,没应声。

周惇道,“我召你来,是想问你,你认为,此事由谁上参最好?”

周胤微道,“殿中侍御史葛行衡。”

周惇不置可否道,“葛执均不是还在养伤吗?”

周胤微也不辩解,只是反问道,“不知父亲中意何人?”

周惇道,“我在想,”他的语气里带有明显的犹豫,“这道折子,如果让陶靖节来上的话,效果会更好一些。”

周胤微的身形动了动,往周惇的方向侧过来了一点。

周惇道,“上回他为徐知让受笞的事鸣不平,圣上留中不发,我便想,或许,此次事件,于他而言,未尝不是一个难得的良机。”

周胤微嗫嚅了一下,道,“他若愿为天下百姓说句话,也无人去拦他。”

周惇道,“是啊,他若不愿,也无人会去勉强他。”

周胤微道,“父亲为大哥,真是费尽了心血。”

周惇笑道,“我方才说了,若是此刻作瑁梁少尹的是你,我也会让人上这道折子。”

周胤微道,“但儿子不会让父亲冒这样的‘险’。”

周惇又笑道,“你倒自信。”

周胤微的睫毛颤了颤,“父亲不信?”

周惇一怔,随后说话时便带了点儿笑音,“我信。”

周胤微的眼睑动了动,他似乎是想抬起眼看一看周惇,就听周惇继续道,“你大哥去琅州赴任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我自然,都是信的。”

周胤微应了一声,随即复别开目光,“父亲若是下定决心,此事便事不宜迟。”

周惇道,“我知道事不宜迟,可上邶州经略使的谋反案,不会轻易了结,若是一勘数月,岂不是,”他斟酌了一下用词,“给他人作了衣裳?”

周胤微道,“父亲且安心,儿子料想,圣上必定比父亲更加关心此案,有圣上督点,不怕制勘官们不尽力。”

周惇道,“那可不一定。”

周胤微一怔,他一下子不知道周惇这句话说的是安懋还是制勘官,“父亲何出此言?”

周惇合起手边的折子,“圣上想知道的,与我们想得到的,可不大一样呢。若是那纪鹏飞三缄其口,我还真没甚法子去治他。”

周胤微肩膀动了动,似乎又往边上侧了一些。

周惇道,“尤其,经了上回杜怀珠的事,圣上对制勘官私自动刑,颇为不满。再者,现下疑案未定,纪鹏飞仍是有功名在身的官员,于治狱事上,我是……真没什么办法。”

周胤微道,“儿子私心里想,圣上是不喜酷吏趁机‘起狱夺人位’罢?”

周惇一滞,不禁抬起头来,周胤微恰坐在逆光里,周惇看到的,一道静默的剪影。

周胤微道,“昔年新旧党争之时,蔡持正尝治‘太学狱’,自翰林学士许冲元以下皆逮捕械系,令狱卒与其同寝处,饮食旋溷共为一室,设大盆于前,凡羹饭饼胾举投其中,以杓混搅,分饲之如犬豕,然……”

周惇打断道,“然宋高宗即位后,所与滥恩,一切削夺,当此之时,天下快之。”

周胤微沉默片刻,慢慢开口道,“父亲,蔡持正治酷狱,是为留存王荆公所授新法,是利民之举。”

周惇道,“官自民中来。”

周胤微几不可见的摇了一下头,“父亲,于狱寝处治之,非是用刑也。”

周惇默然不语。

周胤微继续道,“且,那纪鹏飞出身寒门,必定自矜倨傲,如今身陷囹圄,以此治之……”

周惇淡然道,“我亦是寒门出身。”

周胤微的眼睑又动了动,他似乎想再认真地劝几句,就听周惇道,“不过,我也为蔡持正入《奸臣传》而不平,王荆公之新法实为利国之策,蔡持正为新法治狱,却因党争遭贬,可惜了他的一身才华。”

周胤微应了一声,又垂下眼帘,“父亲说的是,党争无对错,由党争‘辨奸’,实为不公。”

周惇道,“世事皆有不公,就比如,上回对杜怀珠动刑,姚世祉分明也有参与,圣上却以为是由葛执均主导,圣上这样以为,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周胤微蠕动了一下唇,低声道,“是,上回,葛行衡确实是做过了头。”

周惇道,“我知道,他其实……只是看不得我重用杜怀珠,”周惇说完这句话后,顿了好一会儿,才轻轻问道,“对罢?”

周胤微道,“对。”

周惇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他既与杜怀珠不合,此案他便不好参与。待他养好了伤,仍让他回御史台供职,只是不再经管勘问一事,如何?”

周胤微道,“父亲用人得当,儿子钦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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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资治通鉴》:卫侯言计非是,而群臣和者如出一口。

子思日:“以吾观卫,所谓‘君不君,臣不臣’者也。”

公丘懿子日:“何乃若是”

子思日:“人主自臧,则众谋不进。事是而臧之,犹却众谋,况和非以长恶乎!夫不察事之是非而悦人赞己,暗莫甚焉;不度理之所在而阿谀求容,谄莫甚焉,君暗臣谄,以居百姓之上,民不与也。若此不已,国无类矣!”

2《资治通鉴》:子思言于卫侯曰:“君之国事将日非矣!”

公曰:“何故?”

对曰:“有由然焉。君出言自以为是,而卿大夫莫敢矫其非;卿大夫出言亦自以为是,而士庶人莫敢矫其非。君臣既自贤矣,而群下同声贤之,贤之则顺而有福,矫之则逆而有祸,如此则善安从生!《诗》曰:‘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抑亦似君之君臣乎!”

3《宋史》:太学生虞蕃讼学官,确深探其狱,连引朝士,自翰林学士许将以下皆逮捕械系,令狱卒与同寝处,饮食旋溷共为一室,设大盆于前,凡羹饭饼胾举投其中,以杓混搅,分饲之如犬豕。

久系不问,幸而得问,无一事不承。

遂劾参知政事元绛有所属请,绛出知亳州;确代其位。

确自知制诰为御史中丞、参知政事,皆以起狱夺人位而居之,士大夫交口咄骂,而确自以为得计也。

吴充数为帝言新法不便,欲稍去其甚者,确曰:“曹参与萧何有隙,至代为相,一遵何约束。今陛下所自建立,岂容一人挟怨而坏之。”法遂不变。

第一百八十一章 认真敷衍

上邶州,州府衙。

司户参军小心翼翼地问道,“两位大人,这民夫,究竟还征不征了?”

罗蒙正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上回,你不是说征不来人了吗?我已经递了折子上去,就是不知何时能得圣上批复,既如此,现下且征着罢。”

司户参军苦着脸道,“可如今大人们都不再转卖土地了,这人就……”

傅楚道,“征不来归征不来,可征还是要征的,罗大人为百姓诤谏,是罗大人清正守志,但若因此违了圣命,岂不是有失臣之行操?”

司户参军觉得傅楚的话音有些不对,他看看傅楚,又去看罗蒙正,罗蒙正轻轻地搁下茶碗,道,“你可听仔细了,我和傅大人,都说是要征的。”

司户参军忙应道,“哎,哎,是要征的。”

罗蒙正道,“这规制上的民夫量数呢,就是这么些,但究竟征不征得满,我和傅大人说了都不算。”

司户参军听得有些云里雾里,“那……”

傅楚接口道,“罗大人的意思是,乡间情形复杂,到底有没有这么些男丁可以充民夫,现下是谁也说不清了,你与其来问我和罗大人,还不如直接去问乡间百姓来得可靠。”

司户参军终于找到了汇报问题的机会,“小的正要同两位大人说呢,这两日,乡里许多地方,都为这不再卖地的消息闹得不可开交。大人们已经卖出的那些田地里的佃户,现在都闹着不服木速蛮的管,说那些买地的木速蛮是华傲国的细作,都说要将地再投献回大人们名下,还有,这纪大人不是……”

傅楚轻轻地咳嗽一声。

司户参军立刻改了口,“咳,两位大人也知道,俗话说,‘不患寡而患不均’,现在不是征不征得满的问题,而是能征的人全说要等圣上处决乱党后,再把土地投献回给大人们。这一个村里这样说倒不要紧,但现下是整个乡、整个州都这么说,那小的这征民夫的活儿,可不就没法干了吗?”

罗蒙正笑了一声,“都精得很啊。”

傅楚听着也笑了,“百姓们这么说,也是为躲那些乡间胥吏的苛剥罢。”

司户参军感慨道,“是啊,那些胥吏一听,可不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吗?”

罗蒙正道,“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罢。”

司户参军点点头,“罗大人您说得是,这民夫征完,就该收秋赋了,现在乡里闹得这番模样,到了收秋赋的时候……”

傅楚打断道,“征民夫归征民夫,收秋赋归收秋赋,这是两码事。”

司户参军应声道,“是,是,两码子事嘛,小的今儿来,就是想向两位大人讨句准话,大人们名下投献来的地产,究竟卖是不卖?”

罗蒙正和傅楚听了,一时都不作声。

司户参军继续道,“两位大人都清楚,小的也不是胡乱推官司的人,但现下这征民夫的差事,着实是办不下去的。那些乡间胥吏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一见没了油水,哪里还能用心办差?再说那些乡间大户,都等着木速蛮一走,抢一口剩下的,小的夹在中间,实在是左右为难啊。”

罗蒙正听了,悠悠道,“依我看,百姓们说要投献是假,寻个不须交地租的庇护才是真。”

傅楚也道,“是啊,无论这庇护是虚是实,都打着捱一阵是一阵的主意。”

司户参军以为罗蒙正和傅楚理解了自己的难处,立刻附和道,“可不是嘛,所以……”

罗蒙正打断道,“所以,这准话,我实在是给不了你。”

司户参军一怔,又转头去看傅楚,傅楚默不作声。

罗蒙正道,“我也不信百姓们是真心实意地想将自家田地投献上来,百姓们现在这么说,是为了撇清自己,免得因此落了话柄,白给了胥吏敲诈勒索的机会。”他说到这儿,轻轻咬了一下唇,随即郑重道,“因此,我不敢,不敢轻易就给了这准话。”

司户参军听到罗蒙正的两个“不敢”,不禁愣住了,就听傅楚道,“罗大人不敢,我就更不敢了,毕竟,这是关乎社稷民生的大事嘛。”

司户参军为难道,“两位大人既不给这准话,却要接着征民夫,那……”

罗蒙正淡淡道,“傅大人方才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你若没听懂,那我就再说一遍:这民夫征不征得满,我与傅大人说了都不算,你得去仔细听听百姓们怎么说,这乡间究竟有多少男丁可以充作民夫,实际上,是一桩谁都不清楚的事体。”

司户参军慢慢品着罗蒙正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味儿来,他连应了两声,随后热切地笑道,“两位大人,果真心系百姓啊。”

罗蒙正道,“这话,是方才傅大人说的,我只是重复一遍罢了,要说心系百姓,也是傅大人心系百姓,我可不承你这句夸。”

傅楚微笑道,“罗大人不承,我就更不敢承了。”

司户参军再迟钝也察觉出不对了,他立刻谄笑道,“是小的没把话说好,两位大人别往心里去。”

罗蒙正摆了摆手,道,“还有什么事吗?”

司户参军道,“哎,还有,就是那些已经被征了丁的农户啊,都在抱怨,说快到农忙了,这人手啊……”

傅楚打断道,“乡间征丁皆按人口多少调配,男丁多就多抽,男丁少就少抽,虽说这回征民夫的量数是多了些,但总不至于一户人家里,一个男丁都没了罢?”

司户参军小声道,“这……说是这么说,但实际征役时,乡间大户的那些男丁,都不肯服役,于是便贿赂胥吏,把名头都记到那些下等户的身上,而下等户民本就少子,这一来一去,就……”

罗蒙正道,“即便如此,也不该放回了家去。”

傅楚附和道,“不错,旁的不提,就说他们这一回家,落在其他乡民眼里,以为官府不再征役了,见了来征民夫的胥吏,便更加理直气壮地搪塞拖延,如此一来,无事都能生出事来,何况,现下你的差事,已经不好办了。”

司户参军应了一声,又听罗蒙正补充道,“其实,这民夫究竟是征得,还是不征得,我和傅大人说了也不算,于民生一事上,终究,也是百姓们说了才算,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司户参军一愣,不由抬起头来看了看面前两人,只见罗蒙正与傅楚容色沉静,同平常布置任务时一样整肃。

司户参军想了想,应声道,“两位大人放心,小的必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绝不让乡间有一句多余的闲话。”

第一百八十二章 脾气好坏

定襄,福嗣王府。

“……今日,我去弘文馆点卯的时候,恰好遇见三皇子,便与他聊了几句,我听他说,”安景翻着从周氏女那里拿回来的《营造法式》,“皇兄这回派了身边的内侍监总管作上邶州经略使谋反案的监勘官,这消息,可是真的?”

邰通道,“是。”

安景抬起头来,“你早知道?”

邰通恭敬道,“奴才也是昨日才知道,还未来得及同嗣王爷说呢。”

安景“啪”地一声,将手上的书一合,再往桌旁重重一掼,“邰通,现在你也开始欺负我了。”

邰通忙道,“奴才不敢。”

安景冷哼一声,“派谁我都不怕,我是一收着信就立刻递交给皇兄的,有本事,他们找皇兄作证去啊。”

邰通安抚道,“是,是,何必劳驾圣上,奴才就能给嗣王爷作证。”

安景又“哼”了一声,绷着脸道,“都觉着我好欺负,都来欺负我,我每日起早进宫,是去‘读书’,又不是去受气的。”

这句话没头没尾,邰通心下转了几转,以为安景是在宫里受了什么委屈,于是便道,“嗣王爷,快到中元节了,诸事繁琐,您若觉得劳累,不如向弘文馆告几日假。”

安景沉吟了一会儿,道,“好,你替我告了罢。”

邰通立刻应了下来,又听安景道,“一直告到中元节后罢,朝陵祭享我也不去了。”

邰通一怔,道,“可……”

安景不耐烦地打断道,“我说不去就不去了,《礼记》上不是说‘庶子不祭’吗?我不去,皇兄不会介意的。”

邰通轻声道,“‘庶子不祭’不是说……”

安景站起了身,“反正我不去。”

邰通止住了话头,忙应道,“好,不去。”

安景这才坐了下来,他静默了一会儿,又伸手拿过刚刚被搁在一旁的《营造法式》,“说到中元节,今年你得多留心一下府里了。”

邰通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奴才一向留心。”

安景道,“虽说中元节屠门罢市,但保不齐府里就有不信教、不茹素的,以防万一,这肉菜还是得备着,要是有人想吃肉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呢,你见状便醒一句,”安景淡然道,“我虽信道教,但不忌讳这个,想吃肉便吃,想供盂兰盆就供,我都不作理会。”

邰通应了一声,又听安景补充道,“但戏就别唱了,尤其是《目连救母》,每回我听了就犯呕。”

邰通顿了顿,道,“嗣王爷,《目连救母》是颂‘孝’戏,您就是不爱看,也别挂在嘴上才好。”

安景“哦”了一声,淡淡道,“这种颂‘孝’戏,是‘恶父母’才爱看的,我既不恶,又不为人父,不爱看是应当的。”

邰通想了想,露出一个心领神会地笑来,“是,除了这些,瓜、桃、梨、鸡头果也是该预备的。”

安景道,“嗯,还有枣子。”

邰通道,“对,枣子。”

安景瞟了邰通一眼。

邰通一脸热切的笑模样。

安景翻了个白眼,“鸡头果要拣嫩银皮子的。”

邰通道,“哎,哎,是啊,这果子呢,要拿小新荷叶包裹,掺了麝香,用红小索系了,便又好看又体面。”

安景又翻了个白眼,“好不好看都是给别人看的,让我知道有什么用啊?”

邰通道,“嗣王爷说得是。”

安景道,“还有,这回四皇子生母受追封,咱们就别送礼进去了。”

邰通问道,“为何?”

安景冷笑一声,“我怕抢了别人的风头去。”

邰通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刻附和道,“对,嗣王爷想躲事,干脆就全躲了,要是有的躲,有的不躲,有心人看在眼里,难免会再多生是非。”

安景道,“就是,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邰通,这福嗣王府的是非,你可是都看在眼里的,从来都是别人来招我,我是能躲则躲。”

邰通道,“是,奴才明白,嗣王爷同旁的主子不一样,您从来就不是个爱惹事生非的人。”

安景笑道,“对,所以我脾气不好,难伺候。”

邰通笑了笑,没接话。

安景道,“因为爱惹事生非的主子,都把心思花在怎么应付是非上了,没功夫同底下人计较,所以看上去脾气好,又好伺候;我这样的呢,天天闲着没事,只能使唤使唤自己的奴才,所以看上去脾气古怪,不好伺候,对不对?”

邰通不敢答这问,只讪笑道,“嗣王爷,奴才没听明白,您是在说谁呢?”

安景看了邰通一眼,复低下头去翻书,“我是在说四皇子。”

邰通道,“四皇子?”

安景道,“对。”他慢慢翻过一页,“我今日才知道,上回华傲使者来访,我与太子一起打马球时,四皇子问起过我,他得知我做的‘取景箱’,说此物可以用在户籍簿上作取人像之用,乃至推广全国,造福于民。”

邰通道,“那是嗣王爷巧思。”

安景道,“我巧思,还须得他说?我做的东西能派什么用,还须得他来指手画脚?那要是他说我做的东西什么用都没有,你是不是就不认为我‘巧思’了?”

邰通忙道,“奴才绝无此意。”

安景道,“我知道你没有这意思。”

邰通不敢接话,只是含义不明地“哎”了两声。

安景道,“幸亏我今日去得早了些,遇上了三皇子,三皇子得知时下征役艰难,竟问我能不能将‘取景箱’的法子舍了他去,呈交给皇兄作清查人口,登记造册时用。”

邰通试探问道,“嗣王爷允了?”

安景冷声道,“你说呢?”

邰通嘿然不语。

安景道,“得亏我拦得及时,否则,现下皇兄就该召我进宫问话了。”他顿了顿,又道,“也亏得三皇子心里还拿我当‘福嗣王叔’,拿我的东西派用场前,记得先问我一句,不跟贱胚子似的随口胡吣,将旁人的工夫,当成自己聪明。”

邰通呐然道,“四皇子是童言无忌罢了。”

安景冷然道,“他从前不说话时倒好,招人怜,现在一‘早慧’,却让我以为他从前那番模样都是装出来骗人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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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礼记·丧服小记》:庶子不祭祖者,明其宗也。庶子不为长子斩,不继祖与祢故也。

庶子不祭殇与无后者,殇与无后者从祖祔食。庶子不祭祢者,明其宗也。

亲亲尊尊长长,男女之有别,人道之大者也。

庶子之所以不祭祖,就是要表明这件事该由嫡长子来做。作父亲的是庶子,就不能为其长子服丧三年,道理就在于庶子不是祖称的正体。

庶子不祭祀未成年死者与没有后嗣者,因为这两种人都是附属在祖庙中受食,而庶子没有资格祭祀祖庙。庶子不祭父庙,因为父庙由嫡长子主祭。

在亲属之中,为父母的丧服最重,为祖、曾祖、高祖的丧服就逐代减轻,为旁系亲属的丧服也依亲疏递减,为男性与为女性的丧服也有区别,这就是制定丧服轻重的基本道理。

不过也有一种观点认为,《礼记》这句“庶子不祭”中的“不祭”是指“不主持祭祀”,正式的祭祀仪式还是有资格参加的。

2道教中的“中元节”与佛教中的“盂兰盆节”,都是农历七月十五日,所以唐宋时期,这一天,道教与佛教的习俗是互相融合交杂的。

《东京梦梁录》:七月十五日,一应大小僧尼寺院设斋解制,谓之“法岁周圆之日”。

自解制后,禅教僧尼,从便给假起单,或行脚,或归受业,皆所不拘。其日又值中元地官赦罪之辰,诸宫观设普度醮,与士庶祭拔。宗亲贵家有力者,于家设醮饭僧荐悼,或拔孤魂。僧寺亦于此日建盂兰盆会,率施主钱米,与之荐亡。

家市卖冥衣,亦有卖转明菜花、油饼、酸馅、沙馅、乳糕、丰糕之类。卖麻谷窠儿者,以此祭祖宗,寓预报秋成之意。鸡冠花供养祖宗者,谓之“洗手花”。

此日都城之人,有就家享祀者,或往坟所拜扫者。禁中车马出攒宫,以尽朝陵之礼。及往诸王妃嫔等坟行祭享之诚。后殿赐钱,差内侍往龙山放江灯万盏。州府委佐官就浙江税务厅设斛,以享江海鬼神。

是月,瓜桃梨枣盛有,鸡头亦有数品,若拣银皮子嫩者为佳,市中叫卖之声不绝。

中贵戚里,多以金盒络绎买入禁中,如宅舍市井欲市者,以小新荷叶包裹,掺以麝香,用红小索系之。

3《武林旧事》:七月十五日,道家谓之“中元节”,各有斋醮等会。而人家亦以此日祀先,例用新米、新酱、冥衣、时果、彩缎、麪棋,而茹素者几十八九,屠门为之罢市焉。

4《目连救母》取自佛教《盂兰盆经》的一个故事:目连的母亲青提夫人,家中甚富,然而吝啬贪婪,儿子却极有道心且孝顺。其母趁儿子外出时,天天宰杀牲畜,大肆烹嚼,无念子心,更从不修善。

母死后被打入阴曹地府,受尽苦刑的惩处。目连为了救母亲而出家修行,得了神通,到地狱中见到了受苦的母亲。目连心中不忍,但以他母亲生前的罪孽,终不能走出饿鬼道,给她吃的东西没到她口中,便化成火炭。

目连无计可施,十分悲哀,又祈求于佛。佛陀教目连于七月十五日建盂兰盆会,借十方僧众之力让母吃饱。目连乃依佛嘱,于是有了七月十五设盂兰供养十方僧众以超度亡人的佛教典故。目连母亲得以吃饱转入人世,生变为狗。目连又诵了七天七夜的经,使他母亲脱离狗身,进入天堂。

这个故事一个核心观点就是:父母再坏再不好,孩子都必须尽全力去孝顺父母。

5枣子与“早子”是谐音,就是早生贵子的意思

第一百八十三章 情有可原

文一沾信步穿过长长的走廊,往御史台的茶房去的时候,是上邶州谋反案发生后的第五天。

此时朝阳初升,文一沾走到茶房的时候还有点儿困,他今日起得实在有些太早了。

文一沾推开茶房的门时,徐安从晨曦温和的光线里抬起头,他笑着站起身,朝文一沾行了个礼,“文翰林。”

文一沾回了个礼,“内侍监大人好。”

徐安直起身,“文翰林不必称我为‘大人’,称‘徐侍监’即可。”

文一沾直起身,“岂敢。”

徐安的笑容有些淡,“文翰林抬举我,我却不敢受文翰林的这一声‘大人’。”

文一沾笑了一下,再开口时已换了称呼,“徐侍监为圣上心腹,即使徐侍监不敢受我这一句‘大人’,我也不敢将徐侍监当作‘奴才’。”

徐安笑道,“文翰林客气。”说着,他作势指了指面前的茶炉,“我正烹茶呢,文翰林可要喝一盏?”

文一沾道,“徐侍监亲手制茶,我怎得推辞?”

说罢,两人分别在茶炉边坐了下来。

徐安道,“御史台的茶叶不好,文翰林莫嫌弃。”

文一沾道,“这茶我喝了也不止一回了,”他笑了笑,“御史台的茶叶要先烘上了一烘,去了潮气,才能入水,费的功夫难免就比一般的宫茶要多一些,亏得徐侍监好耐心,我如何会嫌?”

徐安道,“文翰林不嫌就好,我是怕文翰林待会儿尝了这茶,觉得滋味不佳,不知是茶叶的缘故,却以为是我功夫没做到位,那误会可就大了。”

文一沾又笑了笑,“徐侍监烹茶的功夫,是圣上都称赞过的,就是这茶当真不好,我也不会误会徐侍监。再者说,”他意味深长道,“烹茶最要紧的还是火候,御史台的炭污,‘活火’难燃啊。”

徐安道,“文翰林颇通茶道啊。”

文一沾道,“徐侍监客气,琅州与定襄煮茶的法子不同,想来,我不比徐侍监懂得多。只是我尝读苏东坡的《汲江煎茶》,其有一句为‘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我方才才如此说。”

徐安道,“所谓‘活火’,是为‘炭火之有焰者’,其称取自唐人的‘老汤三沸法’,前人之风雅,今时恐不能复也。”

文一沾看着茶炉中的热水道,“我尝于温飞卿的《采茶录》中略闻此法,‘始则鱼目散布,微微有声;中则四边泉涌,累累连珠;终则腾波鼓浪,水气全消,此谓老汤。三沸之法,非活火不能成也’。”

徐安笑道,“文翰林果真博览群书,可惜,”他敛了笑容,“这御史台中的炭实在不好,‘缓火’燃得,‘活火’却生不得,文翰林今日,必定是见不着‘老汤三沸’了。”

文一沾笑道,“无妨,有茶喝便好。”

徐安转过头去,“文翰林倒不挑剔。”

文一沾道,“我从不是挑剔人。”

徐安道,“文翰林材怀随和,行若由夷,意气勤恳,难怪圣上对文翰林一向青睐有加。”

文一沾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

徐安看了他两眼,文一沾才略略止住了笑,道,“徐侍监与那位宦常侍,必是挚友罢。”

徐安不动声色地问道,“文翰林何出此言?”

文一沾道,“两位大人似乎都十分仰慕太史公,”他微微笑道,“也似乎都十分忌惮我这样的文官。”

徐安半开玩笑道,“被文翰林看出来了,”他叹息道,“看来是我的涵养还不够好。”

文一沾道,“‘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他淡笑道,“此句,出自太史公的《报任安书》,徐侍监引此句称赞于我,真叫我不知该如何答了。”

徐安道,“我随口引用而已,文翰林过于谨慎了。”

文一沾顿了顿,道,“看来,徐侍监与宦常侍并非好友,是我冒犯了,徐侍监别往心里去。”

此时,茶炉中的水已经滚开了,升起袅袅白烟来,徐安却没了动作,他转过头去,隔了一层雾去看身旁的文一沾,“文翰林似乎,与旁的文官士大夫不同。”

文一沾微笑道,“是啊,众人都这么说。”

徐安回过头,慢慢待茶煮好,倒了一盏出来,递给文一沾,“不过有一点,文翰林说错了。”

文一沾接过茶,“哪一点?”

徐安道,“我并不仰慕司马子长。”他回过身,慢慢熄了茶炉上的火,“他分明已受了宫刑,却仍自矜为士大夫一类,以圣贤自比,称内侍为‘宦竖’,以‘闺閤之臣’为耻,何其可笑?”

“他甚至旁征博引,说‘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袁丝变色’,”徐安淡漠道,“他自以为鄙薄‘刀锯馀人’,旁人就待他较其他宦官更尊重些,但依我看,他若与汉武帝同车,伏在车前恳谏的,便定不止一‘袁丝’了。”

文一沾哈哈一笑,笑过之后,认真道,“对,因此,司马子长绝不会与汉武帝同车。”

徐安一滞,就听文一沾继续道,“汉武帝也不会与为一降将,便当朝盛言冲撞天子的小小太史令同车,”他对着手中冒着热气的茶碗微微笑道,“徐侍监的这个例子,举得不好。”

徐安道,“那依文翰林来看,我该举什么例子呢?”

文一沾道,“依我看,徐侍监方才说得不对。”他认真道,“司马子长并非轻视宦官,否则,他不会说,‘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他如此说,便是将‘宫刑’看作一般肉刑,他以圣贤自比,其实是鄙薄汉武帝以重刑施于士大夫,仅此而已。”

徐安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可汉武帝以‘宫刑’加之,并非仅因当朝顶撞一事,而是汉武帝以为李少卿投降后,教授匈奴兵法,这才迁怒司马子长,施以极刑。”他轻轻地吹散从茶碗中飘出的烟雾,“帝王最恨叛国之人,汉武帝因此动刑,也算是情有可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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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汲江煎茶

苏轼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

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

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

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

2唐·温庭筠《采茶录》:李约字存博,汧公子也。一生不近粉黛,雅度简远,有山林之致。

性辩茶,能自煎,尝谓人曰:“茶须缓火灸,活火煎,活火谓炭火之有焰者。当使汤无妄沸,庶可养茶。始则鱼目散布,微微有声;中则四边泉涌,累累连珠;终则腾波鼓浪,水气全消,此谓老汤。三沸之法,非活火不能成也。”

客至不限瓯数,竟日热火,执持茶器弗倦。曾奉使行至陕州石县东,爱其渠水清流,旬日忘发。

3《报任安书》: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

像我这样的人,身躯已经亏残,虽然才能像随侯珠、和氏璧那样稀有,品行像许由、伯夷那样高尚,终究不能用这些来引以为荣,恰好会引人耻笑而自取污辱。

4《报任安书》: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袁丝变色:自古而耻之!

夫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

从前卫灵公与宦官雍渠同坐一辆车子,孔子感到羞耻,便离开卫国到陈国去;商鞅靠了宦官景监的推荐而被秦孝公召见,贤士赵良为此寒心;太监赵同子陪坐在汉文帝的车上,袁丝为之脸色大变。自古以来,人们对宦官都是鄙视的。

一个才能平常的人,一旦事情关系到宦官,没有不感到屈辱的,更何况一个慷慨刚强的志士呢?如今朝廷虽然缺乏人材,但怎么会让一个受过刀锯摧残之刑的人,来推荐天下的豪杰俊才呢?

5袁丝就是袁盎

《史记》:孝文帝出,赵同参乘,袁盎伏车前曰:“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今汉虽乏人,陛下独奈何与刀锯馀人载!”於是上笑,下赵同。

一天,文帝坐车出行,赵同在车上服侍。袁盎便跪在马车前,向文帝进言说:“皇上,我听说能和您一起坐在乘舆上的人,都是英雄豪杰啊,如今大汉虽然缺乏英雄豪杰,可是陛下现在怎么和一个太监坐在一起呢?”文帝闻言大笑,就立即让赵同下了车。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一孔之见

文一沾缓缓地吹着手中的茶,“是情有可原。”

徐安笑了笑,转移话题道,“文翰林似乎精神不佳。”

文一沾呷了一口茶,道,“是啊,我是不惯起这般早的。”

徐安微笑道,“真是辛苦文翰林了。”

文一沾道,“为圣上办差,不敢说‘辛苦’,圣上委我此重任,我自然要比旁人早到一步,若是无故生了事端,我还懵然不知,岂非辜负圣恩?”

徐安道,“文翰林尽管放心,这御史台的事端,向来都是有缘故的。”

文一沾道,“是么?”

徐安道,“我于宫中行走多年,文翰林信我便是。”

文一沾道,“有徐侍监的这句话,我心下便安了一两分了。”

徐安微笑道,“文翰林真是谨慎人。”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茶盏,“可惜,御史台竟摆不出好茶来招待,否则,我真想为文翰林好好地沏上一盏茶。”

文一沾轻轻举了举手中的茶,“这一盏,就已经很好了。”

徐安笑了起来,“文翰林客气,我却不敢当真。”

文一沾道,“徐侍监是不敢将我的‘客气’当真,还是不敢将我的‘话’当真?”

徐安又笑了起来,“文翰林方才还说我忌惮文官,现在看来,分明是文翰林忌惮我这样的宦竖才对。”

文一沾微笑道,“因为我究竟担不得徐侍监方才的那一句‘行若由夷’。”

徐安一怔,随即笑道,“文翰林好涵养,”他微微倾了倾身,“是我冒犯了。”

文一沾道,“无妨,毕竟,我也做不成‘太史公’。”他也微微倾了倾身,“倒是我不好,误以为内侍多仰慕司马子长,一孔之见,还望徐侍监见谅。”

徐安直起身,道,“文翰林对我,实在太过恭敬了些。”

文一沾直起身,微笑道,“是吗?我自己不觉得。”

徐安抿了抿唇,“圣上委了重任与文翰林,同也是委了我。圣上说了,文翰林若有吩咐,只管张口遣我进宫求旨就是,圣上金口玉言,文翰林实在不必如此恭敬。”

文一沾道,“徐侍监值得我恭敬,”他笑道,“论起‘不自矜’来,太史公实远不及徐侍监矣。”

徐安道,“我只是,见不得人做作罢了。”他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譬如,司马子长说是要著书才隐忍苟活,但依我看,他只是贪生恶死,不甘心就此辞世罢了。”

“他为了显示自己高尚,自然要夸大‘宫刑’之辱,将一桩许多人都受过的事体,说得无比惨烈,好似这样,才能体现他高人一等的士大夫品格。”徐安淡淡道,“世人皆道司马子长可惜,可在我看来,他还不如他笔下的‘刀笔吏’耿直。”

文一沾笑道,“刀笔吏好治狱,可不是恰合眼下情形?”

徐安附和着笑了起来,“文翰林真会说话,我自叹不如。”他说着,敛了敛笑容,“文翰林是已经猜到了我接下去会说什么,因此故意截了话头,将‘刀笔吏’三字引到自己身上,让我不好再接下去罢。”

文一沾微笑道,“汲长孺尝讽张汤言:‘刀笔吏不可以为公卿’,我身无品秩,自非公卿也,如何成不了徐侍监口中‘耿直的刀笔吏’呢?”

徐安道,“昔年张汤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狱时,皆穷其根本,乃至后人皆以其为‘诈忠’,文翰林却似乎厌恶酷吏,以为理应刑不上大夫。”

文一沾道,“张汤虽以酷烈闻名,但其所治反狱,皆有实证明法,而如今所勘,本是一桩疑案,又何必设法以钳人之口呢?”他顿了顿,补充道,“况如昔年张汤以腹诽杀颜异,惨酷过甚,致公卿大夫多谄谀取容,于吏治无益。”

徐安道,“颜异实非张汤所诛,昔年汉武帝与张汤造‘白鹿皮币’以敛财赋,颜异有它议,武帝为止诸臣议论而杀之,张汤仅为治狱之人而已。”徐安意味深长道,“刀笔吏皆从君愿,司马子长在《史记》中一再巧诋刀笔吏,实际便是意图暗毁汉武帝,文翰林饱读诗书,所识所见,必定比我深远得多。”

文一沾道,“这倒不然,譬如,我就看不出司马子长的做作,”他微微笑道,“只见他笔触犀利呢。”

“昔年张汤与赵禹共制‘见知法’,‘吏传相监’自此始矣,然张汤遭三长史谋陷,汉武帝意图杀之,遣赵禹劝其自尽,张汤就此伏法。尔后,汉武帝因汤母之言惜其忠,尽按诛三长史,复稍进其子。”文一沾作势感叹道,“汉武帝任刀笔吏以行酷法,世人却皆叹刀笔吏奸诈,为武帝诛杀刀笔吏而拍手称快,真乃汉时一大谬事。”

“不过徐侍监说司马子长枉作高尚,却也不错。《汉书》中尝载,张汤之先与张留侯同祖,而司马子长作《史记》时却有意略去不提,不知是因其对刀笔吏的偏见,还是,”文一沾抿了一下唇,“故意为汉武帝讳恶的缘故。”

徐安看文一沾的眼神深了些,“文翰林果然好识见。”

文一沾收敛了情绪,转而微笑道,“不过与徐侍监议论汉史而已,一点浅陋粗见,不值一提。”

徐安道,“汉史源远流长,一时也议论不完。”

文一沾道,“是啊,”他笑着呷了口茶,又道,“往常不曾有这般闲暇与徐侍监一同品茶论史的,今日议得倒畅快。”

徐安微笑道,“只可惜,这茶实在不是什么好茶。”

文一沾道,“好茶是要品出来的,”他轻轻举起手中的茶盏,朝徐安微微笑道,“‘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徐安也举了举手中的茶盏,笑着接口道,“‘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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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史记》:黯时与汤论议,汤辩常在文深小苛,黯伉厉守高不能屈,忿发骂曰:“天下谓刀笔吏不可以为公卿,果然。必汤也,令天下重足而立,侧目而视矣!”

汲黯时常和张汤争辩,张汤辩论起来,总爱故意深究条文,苛求细节。汲黯则出言刚直严肃,志气昂奋,不肯屈服,他怒不可遏地骂张汤说:“天下人都说绝不能让刀笔之吏身居公卿之位,果真如此。如果非依张汤之法行事不可,必令天下人恐惧得双足并拢站立而不敢迈步,眼睛也不敢正视了!”

2《汉书》: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汤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使籓臣不自安,臣固知汤之诈忠。

3《史记》:上与汤既造白鹿皮币,问异。

异曰:“今王侯朝贺以仓璧,直数千,而其皮荐反四十万,本末不相称。”

天子不说。

汤又与异有隙,及人有告异以它议,事下汤治。

异与客语,客语初令下有不便者,异不应,微反脣。

汤奏当异九卿见令不便,不入言而腹非,论死。

自是后有腹非之法比,而公卿大夫多谄谀取容。

因为国库空虚,汉武帝与张汤研议发行“白鹿皮币”,问颜异的意见。

颜异说:“诸侯朝天子使用的玉璧才值几千钱,而现在规定玉璧必须垫上皮币,这个皮币的价值却值四十万钱,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武帝大不高兴。

张汤本与颜异有仇隙,后来有人告发颜异发表异议,武帝让张汤审理颜异一案。

颜异曾经与客人闲谈,客人说到某法令初颁下时有些弊病,颜异没有说话,客人以为他与己见不同,反唇讥刺几句。

张汤知道此事后上奏天子说,颜异身为九卿,见法令有不妥处,不向朝廷进言,只在心中诽谤非难,其罪当死。

从此之后,有了“腹诽”的罪名,而公卿大夫多以谄媚逢迎、阿谀奉承取悦于人了。

4《汉书》:武帝时,禹以刀笔吏积劳,迁为御史。上以为能,至中大夫。

与张汤论定律令,作见知,吏传相监司以法,尽自此始。

汉武帝时,赵禹凭借主办文案积有功劳,升为御史。皇上认为他能干,提升他做到中大夫。

他与张汤制定各项法令,制作“见知法”,官吏以此法彼此相互监视、相互侦察、相互告讦,大概从这时开始。

5《汉书》:上以汤怀诈面欺,使使八辈簿责汤。

汤具自道无此,不服。

于是上使赵禹责汤。

禹至,让汤曰:“君何不知分也!君所治,夷灭者几何人矣!今人言君皆有状,天子重致君狱,欲令君自为计,何多以对为?”

汤乃为书谢曰:“汤无尺寸之功,起刀笔吏,陛下幸致位三公,无以塞责。然谋陷汤者,三长史也。”遂自杀。

汉武帝果然认为张汤心中险诈,当面撒谎,派使臣带着簿籍以八项罪名指责张汤。

张汤一一予以否认,不服。

于是汉武帝又派赵禹责备张汤。

赵禹见到张汤后,责劝张汤说:“阁下怎么不懂分寸,您审讯处死了多少人,如今人们指控你的事情都有根据,圣上很重视你的案子,想让你自己妥善处置,为什么要多次对证呢?”

张汤于是上疏谢罪说:“张汤没有尺寸的功劳,从刀笔吏起家,因得到陛下的宠幸而官至三公,没有任何可开脱罪责之处。然而阴谋陷害张汤的,是丞相府的三位长史。”于是自杀身死。

6《汉书》:汤死,家产直不过五百金,皆所得奉赐,无它赢。

昆弟诸子欲厚葬汤,汤母曰:“汤为天子大臣,被恶言而死,何厚葬为!”

载以牛车,有棺而无椁。

上闻之,曰:“非此母不生此子。”

乃尽按诛三长史。丞相青翟自杀。出田信。

上惜汤,复稍进其子安世。

张汤死后,家里的财产不超过五百金,都是得自皇上的赏赐,没有其他产业。

他的兄弟之子要厚葬张汤。张汤的母亲说:“张汤作为天子的大臣,被恶言污蔑致死,有什么可厚葬的!”

遂用牛车装载他的尸体下葬,只有棺木而没有外椁。

汉武帝知道后,说:“没有这样的母亲,不能生下这样的儿子。”

因此将三位长史处以死罪。丞相庄青翟被迫自杀。释放了田信。

武帝很为张汤之死惋惜。晋升了他的儿子张安世的官职。

7《汉书》:冯商称张汤之先与留侯同祖,而司马迁不言,故阙焉。

汉兴以来,侯者百数,保国持宠,未有若富平者也。

汤虽酷烈,及身蒙咎,其推贤扬善,固宜有后。

8《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

卢仝

日高丈五睡正浓,军将打门惊周公。

口云谏议送书信,白绢斜封三道印。

开缄宛见谏议面,手阅月团三百片。

闻道新年入山里,蛰虫惊动春风起。

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

仁风暗结珠琲瓃,先春抽出黄金芽。

摘鲜焙芳旋封裹,至精至好且不奢。

至尊之馀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

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

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

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

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

第一百八十五章 颜筋柳骨

纪鹏飞在制勘室坐下来的时候,已经是辰时一刻了。

纪鹏飞的身上还穿着官服,只是没着官帽也没戴幞头,他显然比文一沾更困倦些,但此刻明晃晃的晨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闭不上眼。

过了片刻,门外便传来窸窸窣窣的走动声,以及零星的说话声,又过了好一会儿,制勘室的门被推开了,一名御史台的小吏引着三位制勘官和一位监勘官走了进来。

纪鹏飞见到这五人时,依旧神色淡漠,只是按照例定程序与几人互相见了礼,又互通了职位姓名。

文一沾这回没坐在中间,而是坐到了最右边,徐安就坐在他的右前方,与那名御史台小吏共坐一桌。

坐在中间的是向和畅,最左边的是姚世祉。

文一沾坐下来后便铺开了纸,又拿清水浸软了墨,一边匀力研着,一边朝屋内众人笑道,“此次,圣上特命我作此记录,圣命所托,不敢有负,诸位说话时且慢些才好。”

屋内几人均点了点头,似乎早就知晓此事一般,那名御史台的小吏倒想说些什么,被旁边的徐安拉了拉,便立即明白过来,转而低头继续作录。

文一沾拿起笔,蘸饱了墨,刚想开口,便听坐在对面的纪鹏飞开口道,“文大人,圣上为何命你作录?”

纪鹏飞的声音有些低哑,像嗓子里被灌了把沙子似的。

文一沾不答,只是低头录着纪鹏飞的这句话。

纪鹏飞自答道,“圣上知道其中必有蹊跷,且为保我性命,才特命文大人作录的罢。”

纪鹏飞说这话时,容色平静无波,清晨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给他略微苍白的面孔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

向和畅和姚世祉都不接话,未几,文一沾开口道,“非也。”他伸手蘸了蘸墨,轻描淡写道,“不过是圣上以为我的字好罢了。”

纪鹏飞道,“作制勘记录须得笔动如飞,文大人的字写得再好,作起录来,也不如御史台的小吏得心应手,文大人以此话搪塞,难不成是心虚么?”

文一沾停下笔,抬起头朝纪鹏飞笑了一下,“纪大人若以为我作不得录,此刻我便同徐侍监出了这制勘室,求人往宫里去递话,待得了圣上手诏明旨,我再回此处行勘问记录之责,纪大人以为如何?”

纪鹏飞的脸色微沉,向和畅不动声色,姚世祉眼神闪烁,徐安接道,“文翰林若想遣人进宫传话,尽管吩咐便是。”

纪鹏飞看了看另外两人,朝文一沾扯了扯嘴角,“圣上都以为文大人的字好,我如何能说文大人作不得录?我不过是好奇,文大人惯写的是哪种字?今番作录,与平日写时,用的都是一种字吗?”

换成平常的制勘案件,纪鹏飞这么问,早被制勘官喝止了,但这回,向和畅与姚世祉都默然不语,并没有要打断的意思。

文一沾复拿起笔,将纪鹏飞刚才的话记了下来,尔后一边写,一边答道,“我惯写的是正楷,现下作录用的也是正楷,今番作录,与平日写时,用的是一种字。”

纪鹏飞道,“我与文大人尚无交情,未曾见过文大人的字,却不知,文大人的正楷比之‘颜柳’如何?”

文一沾道,“‘颜筋柳骨’,我实不敢比。”

徐安开口道,“文翰林谦虚,圣上尝赞文翰林的字颇有‘柳体’风范呢。”

纪鹏飞笑了一下,“柳少师之书本出于颜,于遒劲中而能自出新意,故能自名一家。圣上既如此称赞,想来,文大人的字必是端庄雄秀,饶有筋骨。”

文一沾道,“对,因此,纪大人大可以放心,我今番作录,用的也是这样的字。”

纪鹏飞道,“学书自当‘形神兼具’,愿文大人录写之字,亦具‘颜柳’风骨。”

文一沾道,“这是自然。”

这时,姚世祉开口道,“有道是,‘学书当学颜’,颜鲁公书法卓绝,其人亦是一身凛然正气,昔年安史之乱时,反贼斩卢贞烈公之首,并将其首传至平原郡示众,颜鲁公见其首血流满面,不敢以衣拭血,而亲自用舌舔净,真可谓是铁骨赤心。”他转头朝文一沾笑道,“文大人作录时,可要仔细‘意在笔中行’啊。”

文一沾一边写,一边半开玩笑道,“仔细归仔细,可现下要摆一颗‘血头’在我面前,我可伸不出舌头啊。”

纪鹏飞扬了扬眉,“姚大人在暗指我为安禄山吗?”

姚世祉微笑道,“纪大人多心,安禄山为杂胡,纪大人却是实打实的汉人,我怎么会拿安禄山来比纪大人呢?”

纪鹏飞眯了眯眼,像是被窗外的阳光刺了一下,“是么?或许是我多心,”他的视线扫过屋内众人,“我还以为,姚大人方才是在意指东郡有卢子良一般的误国奸相呢。”

姚世祉笑了笑,转头对文一沾道,“文大人可得替纪大人记上这一笔‘挑拨离间’啊。”

文一沾伸手蘸了蘸墨,笑道,“记上了,记上了,”他复低下头去,“不过纪大人挑拨,应算作纪大人的不是,姚大人何必将‘离间’之言宣之于口呢?”

这时,向和畅忽而笑了一声,开口道,“文大人打的好主意啊。”

文一沾道,“我依言作录而已,何尝能打的什么好主意?”

向和畅道,“文大人这么说,又这么记,侧旁又有御墨供侯,这般阵仗下来,我与姚大人即使身担勘问之责,也不敢轻易开口诘问,更不敢胡乱塞责,每回开口之前,必得‘三思而后行’,如此一来,文大人的勘录活计,可不就轻省多了吗?”

文一沾笑了起来,他虽笑着,笔下却不停,“向大人这话说得,知道的,以为向大人是不满我躲懒;不知道的,还以为向大人是在暗指,圣上有意干涉御史台对此案的制勘呢。”

向和畅微笑道,“我并非意指圣上。”

纪鹏飞闻言一凛,就听文一沾笑着接道,“莫非,向大人是在暗指我干涉制勘?”

向和畅淡笑着摇了下头,也不管文一沾看见了没有,接着便侧过脸去,正视着纪鹏飞,微笑道,“话都说到这里了,纪大人现下,可愿与我们细说七夕节时上邶州兵变之事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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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子良是唐朝奸相卢杞

颜鲁公是颜真卿

关于“颜真卿舔血头”的梗

安史之乱,叛军攻下洛阳,派段子光送李憕、卢奕、蒋清的头到河北示众。

颜真卿担心大家害怕,哄各位将领说:“我一向认识李憕等人,这些头都不是他们的。”

于是杀了段子光,把三颗头藏起来。

过了些时候,用草编做人身,接上首级,装殓后祭奠,设灵位哭祭他们。

《新唐书》:贼破东都,遣段子光传李憕、卢奕、蒋清首徇河北。

真卿畏众惧,绐诸将曰:“吾素识憕等,其首皆非是。”

乃斩子光,藏三首。

它日,结刍续体,敛而祭,为位哭之。

后来,奸相卢杞掌权,他厌恶颜真卿,改授他为太子太师,罢免其礼仪使一职。

卢杞还多次派人探听哪一个方镇方便些,准备把他排挤出京都。

颜真卿去见卢杞,告诉他说:“你先父卢中丞(卢奕)的头颅送到平原郡,脸上满是血,我不忍心用衣服擦,亲自用舌头舔净,您忍心不容忍我吗?”

卢杞表面惊惶地下拜,但内心却恨之入骨。

《新唐书》:及卢杞,益不喜,改太子太师,并使罢之。

数遣人问方镇所便,将出之。

真卿往见杞,辞曰:“先中丞传首平原,面流血,吾不敢以衣拭,亲舌舐之,公忍不见容乎!”

杞矍然下拜,而衔恨切骨。

后来,叛乱的淮西节度使李希烈攻陷汝州,卢杞建议派颜真卿前往李希烈军中,传达朝廷旨意,唐德宗李适同意。

朝臣为此大惊失色,宰相李勉秘密上奏,“以为失一国老,贻朝廷羞”,坚决要求留下他。

河南尹郑叔则也劝他不要去,颜真卿回答说:“圣旨能逃避吗?”

《新唐书》:李希烈陷汝州,杞乃建遣真卿:“四方所信,若往谕之,可不劳师而定。”诏可,公卿皆失色。

李勉以为失一元老,贻朝廷羞,密表固留。

至河南,河南尹郑叔则以希烈反状明,劝不行,答曰:“君命可避乎?”

第一百八十六章 圣命在肩

纪鹏飞与向和畅对视了片刻,慢慢开口道,“不愿。”他看了正在作录的文一沾一眼,重复道,“我不愿说。”

向和畅往后微微一靠,刚想开口,就听纪鹏飞继续道,“我想面见圣上。”

文一沾停下了笔,他抬起头,看向了坐在一边的徐安。

徐安接到了眼风,他清了清嗓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纪鹏飞继续平静道,“文大人,你记也好,不记也罢,反正,我总是要面见圣上的。”

文一沾搁下了笔,他抬手往砚台里加了几匙清水,又慢慢地研起了墨来。

纪鹏飞道,“没见到圣上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

姚世祉看了正在磨墨的文一沾一眼,翻了翻手上的卷宗,微笑道,“纪大人不愿说,也在情理之中。”

纪鹏飞扬了扬眉。

姚世祉道,“论起凭官捞钱的本事来,在座恐怕谁也比不上纪大人,纪大人不愿将这‘独门秘笈’授予他人,也是人之常情。”

“譬如说,”姚世祉又看了一眼文一沾,文一沾仍然在不紧不慢地磨着墨,“就上邶州‘威边军’军饷一项,就大有文章。纪大人于上邶州经略使一职上不过一年,就贪污了大量军储,连厢军的微薄粮饷也被纪大人搜刮得一干二净,导致‘威边军’军纪败坏,边境抢掠成风,军中任意欺凌木速蛮商人者不计其数。”

“上一回,朝廷派人去彻查木速蛮敲登闻鼓一案时,纪大人唯恐实情败露,竟连夜放火烧了军仓,致使朝廷来使查无可查,不得不偃旗息鼓。”姚世祉又看了看身边的向和畅,向和畅绷着下巴,神情高深莫测,不像是默认,但也没有要开口打断的意思,“纪大人经历此险,心中忐忑,唯恐日后再被有心人翻出此案彻查,于是便生了叛逃的念头。”

“纪大人先是利用上邶州征役艰难的情形,向上邶州刺史提出官员联合转卖上邶州投献土地的主意,接着再利用转卖的机会,光明正大地与华傲国木速蛮官员接触,商谈叛逃条件。同时,又大肆贪污朝廷拨给‘威边军’的抚恤银,可以称得上是‘竭泽而渔’,几近疯狂,为的是……”

纪鹏飞打断道,“姚大人,没用的,你再怎么说,都仅是你的猜想而已,我什么都不会承认。”

姚世祉微笑道,“纪大人不承认也无妨,只要遣人去上邶州彻查一番,自然真相大白。”

纪鹏飞也微笑道,“既如此,姚大人此刻就可以上奏圣上,遣可靠官员去上邶州查访便是,何必要在此处与我饶舌,岂不是白费功夫?”

向和畅道,“倒也不是全白费了。”他淡然道,“既然纪大人笃定是不开口了,我们便可将笔录上呈圣上,请圣上裁决是否要另外加审纪夫人,或者纪大人的……”

纪鹏飞“嚯”地一下站了起来。

向和畅笑了笑,“纪大人快请坐,纪大人是有功名在身的朝廷命官,除了圣上,谁也无权枷拷纪大人,我亦不能对纪大人不敬。可俗语说‘将心比心’,我们敬重纪大人,待纪大人同往常一样,也还请纪大人尊重我们,且心平气和地坐下说话罢。”

纪鹏飞没坐,他脸色阴沉,肩膀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拼命压抑自己的将要失控的情绪,他看了看微笑着的姚世祉,又看了看神色从容的向和畅,转而对一旁仍在研墨的文一沾道,“文大人可记了方才的话?”

文一沾放下墨杵,抬头对纪鹏飞淡笑道,“自然记了,”他对着面前的录本念了起来,“纪大人方才道,‘不愿’,‘我不愿说’。”文一沾念完,顿了顿,又对纪鹏飞一笑,“纪大人且安心,我肩负圣命,自然会仔仔细细地录下纪大人说的每一个字。”

纪鹏飞立在原地,半响都没再动作,他盯着文一沾看了好一会儿,目光似乎要将文一沾凿出一个洞来。

文一沾复伸手拿起笔,蘸饱了墨,朝纪鹏飞笑道,“纪大人,快请坐罢。”

纪鹏飞慢慢坐回了原位。

向和畅瞥了文一沾一眼,转过脸,还没张口,就听纪鹏飞朝文一沾问道,“文大人说自己‘肩负圣命’,却不知,圣命究竟为何?”

文一沾没落笔,“纪大人的话,我没……”

纪鹏飞打断道,“圣上想知道什么?文大人尽管问便是。”

纪鹏飞目光灼灼,烧得人无所适从,文一沾却不徐不疾,一边落笔,一边道,“若是纪大人从未有过叛国的念头,又为何不愿开口向众人说明上邶州情形呢?”

纪鹏飞抿紧了唇,连同整张脸都绷了起来,他沉默片刻,忽而道,“因为徭役太重。”

姚世祉眯起了眼。

纪鹏飞顿了顿,认真重复了一遍,“不止上邶州,而是整个东郡,都徭役过重,我不愿说,是怕圣上因此动怒。”

姚世祉与向和畅都不接话,文一沾继续问道,“那么,上邶州官员转卖投献土地,也是因为徭役过重吗?”

纪鹏飞点了点头,道,“是,全因此次征役太过,若非将投献土地转卖与木速蛮,实难名正言顺地清查人口。”

文一沾依言记下,继续问道,“又是谁最先提出转卖投献土地与木速蛮的呢?”

纪鹏飞静默片刻,淡然回道,“是我。”

文一沾一顿,没落笔,也没抬头。

纪鹏飞看着文一沾孤悬在半空的手腕,笑了一声,“啊,原来这就是文大人肩负的‘圣命’。”

文一沾轻轻地搁下了笔,他好整以暇地抬起头,微微笑道,“纪大人在说谎。”

纪鹏飞微笑道,“对,我在说谎。”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屋内众人,最终又停在文一沾身上,“我想面见圣上。”

文一沾垂下了眼帘,“纪大人究竟是在难为我呢,还是在同自己过不去?”

纪鹏飞没答文一沾的话,只是淡淡道,“文大人,我再重复一遍,没见到圣上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

第一百八十七章 自视甚高

文一沾又一次搁下了笔。

徐安站了起来,向屋内众人行了半礼,“纪大人,可容我说一句?”

纪鹏飞沉着脸,没应声。

徐安兀自笑了笑,道,“纪大人,我侍从圣上多年,虽尚不敢妄测圣意,但有一点,我是笃定的,”他又笑了一下,道,“圣上是古往今来少有的明君圣主,断断不是袁本初那般多端寡要、忌克少威的‘一时之杰’。”

纪鹏飞微微侧过了脸。

徐安见状笑道,“圣上若得一‘田丰’,是绝不会将他胡乱关押起来的。”

纪鹏飞慢慢开口道,“我不如田丰多谋,徐侍监的这个例子,举得似乎不太恰当。”

徐安淡笑道,“纪大人是没听明白我的意思。”

纪鹏飞道,“我听明白了。”他转回脸,“昔年田丰因言被杀,并非是其所言有误,而是袁本初心胸狭隘,如今圣上英明,即使我直言犯上,圣上亦将宽厚纳谏,对不对?”

徐安道,“对,因此,纪大人不必有所顾忌。”他顿了顿,着重补充道,“圣上实非袁本初,纪大人有什么就说什么就是,圣上是从不会与臣下计较对错的。”

纪鹏飞笑了一下,“徐侍监说的是,”他着意看了一眼文一沾,文一沾垂眼在看卷宗,“可我顾忌的,远远比圣上所顾忌的要多得多,所以,即使圣上不与我计较,我自己心中,却是要计较一二的。”

徐安敛起了笑容,“纪大人,您若这么说,现下就是在同我计较了。”

纪鹏飞站了起来,朝徐安行了个礼,“不敢,”他直起身,微笑道,“即使我当真下定决心去认真计较起对错来了,也万万不敢与内侍监大人计较。”

徐安脸色微变,文一沾轻轻咳嗽了一声,开口道,“纪大人,话别说得太过了。”

纪鹏飞微笑道,“文大人若认为我话说得太难听,何不将我的‘难听话’记下来,呈给圣上知道?”

向和畅笑道,“纪大人打的好主意啊,”他转头对文一沾道,“文大人可要仔细,别上了纪大人的当了。”

徐安的脸沉了沉,转而又堆起了笑容,对文一沾道,“是啊,文大人若当真将此话记了下来,呈予圣上阅得,圣上绝不会说纪大人的半点不是,而会将此话,认作是纪大人的情急之言,反倒会以为是我仗势欺人,擅用职权诟辱朝廷命官呢。”

文一沾朝两人分别笑了笑,又圆场道,“纪大人是无心之言,圣上日理万机,我断断不会拿此话去叨扰圣上。”

纪鹏飞道,“文大人不必替我说话,”他朝徐安微微一笑,“徐侍监侍从圣上多年,绝非是同寻常内侍一般的……”

文一沾打断道,“我没为纪大人说话,我是在替徐侍监抱不平。”

纪鹏飞看看徐安,又看了看文一沾,道,“是么?”他微笑道,“我不如文大人八面玲珑,因此才会错了意,文大人可别往心里去。”

徐安的脸彻底沉了下来。

这时,姚世祉笑了一声,开口道,“其实,徐侍监大可不必踟蹰,方才纪大人已然招供了,那转卖投献土地的法子确实是纪大人出的,那么……”

向和畅接口道,“姚大人,徐侍监是圣上亲命的监勘官,审理此案时,与你我平级,你怎可将徐侍监作一般内侍使唤呢?”

姚世祉道,“向大人难道没看出来?纪大人是想‘各个击破’,挑拨我们相斗起来,好让他编了可脱罪的口供去欺君罔上。依我说,不如先将方才的口供呈予圣上,恭请圣裁便是。”

向和畅淡淡道,“姚大人再说下去,就真中了纪大人的计了。”

姚世祉一滞,越过向和畅,向文一沾问道,“文大人以为呢?”

文一沾微笑道,“姚大人,我们进制勘室还不到半个时辰,我面前的录本上连一句纪大人的准话都没有,如何能向圣上交差呢?”

纪鹏飞看着面前三位制勘官相争的情形,笑着慢慢地坐了下来。

徐安瞥了纪鹏飞一眼,道,“是啊,文翰林的录本与御史台的不同,要格外谨慎才好。”

徐安一边说着,一边也坐了下来。

向和畅看了徐安一眼,转而重新面向纪鹏飞,微微笑道,“纪大人倒颇有昔年李太白的风采啊。”

纪鹏飞冷冷道,“向大人是在暗指我一副‘穷相’吗?”

向和畅道,“非也,只是纪大人的言行举动,让我不由忆起李太白的绝笔词作《临路歌》了。”他顿了顿,随口吟道,“‘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纪鹏飞挑了挑眉,接口道,“‘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向和畅微笑道,“纪大人,仲尼已亡矣。”

纪鹏飞一怔,随即一改往日谦卑的模样,露出少有的挑衅神情,“李太白诗作中以‘鹏鸟’自喻之词甚多,譬如,我素爱《上李邕》中的那一句,‘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他随口吟着,又朝向和畅笑了一笑,“李太白诗赋境界深远,寻常人怕是体悟不来呢。”

徐安看纪鹏飞的目光深了几分,“‘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他想了一想,冷笑道,“纪大人未免,也太过自视甚高了罢。”

纪鹏飞一愣,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唇,就听徐安继续冷声道,“向大人方才说得倒对,‘仲尼已亡’,自然,再无人‘畏后生’了。”

纪鹏飞闻言,沉默片刻,忽而道,“我自视甚高吗?”

文一沾觉得纪鹏飞的神情有些不对,他皱了皱眉,刚想开口,就听姚世祉笑道,“纪大人年少有为,可比李太白仕途顺遂呢,如何能说‘自视甚高’呢?纪大人只是忘了,”姚世祉看向纪鹏飞的目光隐隐透着一种志在必得的狠意,“‘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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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袁绍没采用田丰的建议,致使官渡兵败,有人对田丰说:“你必将受重用了。”

田丰平静地回答说:“如出兵打胜了,我一定能够安全。如今兵败,我必死无疑。”

果然,袁绍回到邺城,说:“我当初不听田丰之言,今天真的要让他笑话了。”于是下令杀了他。

《三国志》:绍军既败,或谓丰曰:“君必见重。”

丰曰:“若军有利,吾必全,今军败,吾其死矣。”

绍还,谓左右曰:“吾不用田丰言,果为所笑。”遂杀之。

2《酉阳杂俎》:李白名播海内。玄宗于便殿召见。神气高朗,轩轩然若霞举。

上不觉忘万乘之尊。因命纳履。

白遂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势,遽为脱之。

及出,上指白谓力士曰:此人固穷相。

3临路歌

李白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大鹏奋飞啊振过八方,中天摧折啊力量不济。

所余之风啊可以激励万世,东游扶桑啊挂住了我的左袖。

后人得此消息而相传,仲尼已亡,还有谁能为我之死伤心哭泣。

“仲尼已亡”是化用“孔子泣麟”的典故

4上李邕

李白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时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大鹏一日从风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之高。

如果在风歇时停下来,其力量之大犹能将沧海之水簸干。

时人见我好发奇谈怪论,听了我的大言皆冷笑不已。

孔圣人还说后生可畏,大丈夫可不能轻视年轻人啊!

《论语·子罕》: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第一百八十八章 论议安边

辰时三刻的时候,安懋下了朝,来到了清宁宫。

安懋到达清宁宫的时间点相当微妙,向宋皇后晨昏定省的妃嫔们刚刚散去,此时宋皇后正细细叮嘱安文一些起居上的小事。

若是安懋不来,待宋皇后说完这两句话,安文就该立刻出发去弘文馆了,但恰在这时,安懋来了。

安懋来找宋皇后的理由显然是不少的,比如,就宫内中元节的活动事宜,帝后就能说上好一会儿的话,可今日见礼落座后,安懋却转向了安文,微微笑道,“朕有好些日子没见你了。”

安文站了起来,“是,儿臣也有时日未见父皇了。”

安懋道,“朕近来繁忙,未尝得空,不想今日倒巧,”安懋说着,转头看了一眼宋皇后,宋皇后姿容依旧,端庄清正中透出一股子女性特有的温婉柔和,他转回视线,随口问道,“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呢?”

安文道,“近来宫中无甚大事,儿臣不过因循于弘文馆中读书罢了。”

安懋道,“说起读书,”安懋转向宋皇后,“太子新作的一篇功课倒有趣儿,其中一些观点,连朕都没听说过。”

宋皇后低眉道,“崇文馆的先生们教导有方,臣妾欣慰。”

安懋看了宋皇后一会儿,微微点了点头,又面向安文道,“你近来读的是什么书?”

安文道,“《贞观政要》。”

安懋的表情松动了些,“哦,在读唐史。”安懋说着,露出一点儿笑来,“这本书,朕带你读过。”

安文应声道,“是,小时候,父皇带太子殿下与儿臣一起读过。”

安懋微笑道,“如今你重读此书,定有不少心得罢?”

安文行了半礼,“多是儿臣的粗陋浅见,不及父皇与太子殿下思虑深远。”

安懋道,“无妨,你且说说,读到哪里了?”

安文道,“卷九。”

安懋“哦”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宋皇后,宋皇后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那就同朕论一论罢。”

安文行礼道,“是。”他直起身,“儿臣以为,《贞观政要》卷九中的《论安边》一篇最有可议之处。昔年李卫公大破突厥颉利,东突厥灭国,唐太宗获‘天可汗’之称,一时海内承平,四夷倾服。”安文说着,不禁扬起了嘴角,“唐高祖置酒故汉未央宫,命突厥颉利可汗起舞,又命南蛮酋长冯智戴咏诗,可谓是,‘胡、越一家,自古未有’……”

宋皇后拿起帕子作势虚掩着口鼻,轻轻咳嗽了一声。

安懋见状笑道,“皇后毋需如此,朕的二皇子自小就是这样好胜的性子,朕的儿子是什么样,朕心里有数,断不会因此责备于他。”

宋皇后放下帕子,敛了敛眉,道,“臣妾失态。”

安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示意安文继续说下去。

安文道,“是时,东突厥诸部落皆归降大唐,唐太宗便诏众臣议安边之策。温虞恭公请于河南处之,一则实空虚之地,二则示无猜之心;而魏文贞公却奏宜遣发之于河北,居其旧土,以为匈奴人面兽心,罔顾恩义,天性凶狠,强必寇盗,弱则卑伏,若以内地居之,数年之后,滋息过倍,居大唐之肘腋,将成心腹之大患。”

安文说到一半,不禁偷眼去瞟了安懋一下,安懋见状又笑了笑,这次的笑容隐约透露出一丝安抚的意味,“此篇若与《春秋》、《左传》合读,体悟便将更深切些。”

安文附和道,“父皇说得是,《春秋》尝云:‘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故自古明王,化中国以信,驭夷狄以权。是以周室爱民攘狄,延八百之龄;秦王轻战事胡,四十载而绝灭;汉文养兵静守,天下安丰;孝武扬威远略,海内虚耗,虽悔轮台,追已不及。”

“唐太宗初不纳魏文贞公之言,置突厥旧部于内地,以中国之租赋,供积恶之凶虏,终致突利可汗阴结所部,夜犯御营,险酿大祸。”安文的语气不自觉地重了起来,“唐太宗因谓近臣曰:‘中国百姓,实天下之根本,四夷之人,乃同枝叶,扰其根本以厚枝叶,而求久安,未之有也’……”

安文的话还没说完,安懋就道,“说得不错。”

安文一怔,随后立即闭上了嘴。

屋内静默了片刻,安懋才慢慢开口道,“明王创业,必先华夏而后夷狄,是以周宣薄伐,至境而反;始皇远塞,中国分离,此所谓,‘有罪而诛之,既服而存之’,”他看向安文,“这道理,还是你小时候朕同你讲的呢。”

宋皇后不禁握紧了手中的丝帕。

随即,就听安懋笑道,“这会儿又拿了这话出来,怎么,是以为朕不记得你小时候的事体了吗?”

安文心下一松,抬头笑道,“儿臣许久不见父皇,心中想念,忆起幼时情形,恍如昨日,因而才向父皇提及此篇。”

安懋淡笑道,“果然,被朕猜着了。”

安文又是一怔,觉得安懋这句话似乎大有深意,但听来却实在平常,他一时琢磨不透,于是便不再多言,只附和笑着。

安懋又对安文笑了一笑,才道,“好了,时辰不早了,你该去弘文馆上课了。”

安文看了看宋皇后,宋皇后也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安文低头行礼道,“儿臣告退。”

安文走后,屋内又静了好一会儿,安懋复缓缓开口道,“《贞观政要》确为治政良书,不过朕以为,最值一读的,是其书之卷四。”安懋说着,转头去看宋皇后,“卷四中《太子诸王定分》那一篇,皇后亦是读过的,且不止一遍。”

宋皇后应道,“是,其章字字真言,臣妾时时谨记于心。”

安懋点了点头,似感慨道,“是啊,唐太宗贤明果决,权略善战,亦因家国事殊,伤感父子不得常相见矣。朕每读及此处,可谓是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焉。”

“昔魏武帝宠树陈思,及文帝即位,防守禁闭,有同狱囚,以先帝加恩太多,故嗣王从而畏之;汉窦太后骄恣梁孝王,封四十余城,苑方三百里,大营宫室,复道弥望,积财镪巨万计,出警入跸,小不得意,发病而死;宣帝亦骄恣淮阳王,几至于败,赖其辅以退让之臣,仅乃获免。”安懋语气淡漠,话音里却带有一丝警告的意味,“朕知道,皇后是向来不干涉前朝政事的,只是,这家事犹同国事,两者本密不可分,于教子一事上,皇后须得讷言敏行才好啊。”

宋皇后心头一紧,起身行礼道,“臣妾谨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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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资治通鉴》:十二月,甲寅,上幸芙蓉园;丙辰,校猎少陵原。

戊午,还宫,从上皇置酒故汉未央宫。

上皇命突厥颉利可汗起舞,又命南蛮酋长冯智戴咏诗,既而笑曰:“胡、越一家,自古未有也!”

帝奉觞上寿曰:“今四夷入臣,皆陛下教诲,非臣智力所及。昔汉高祖亦从太上皇置酒此宫,妄自矜大,臣所不取也。”

上皇大悦。

殿上皆呼万岁。

这里的“上皇”是指已经被篡位奉为太上皇的李渊。

2我个人认为,《论安边》是《贞观政要》中最有借鉴意义的一篇文章。

贞观四年,李靖击突厥颉利,败之,其部落多来归降者。

诏议安边之策。

中书令温彦博议:“请于河南处之。准汉建武时,置降匈奴于五原塞下,全其部落,得为捍蔽,又不离其土俗,因而抚之,一则实空虚之地,二则示无猜之心,是含育之道也。”

太宗从之。

秘书监魏征曰:“匈奴自古至今,未有如斯之破败,此是上天剿绝,宗庙神武。

且其世寇中国,万姓冤仇,陛下以其为降,不能诛灭,即宜遣发河北,居其旧土。

匈奴人面兽心,非我族类,强必寇盗,弱则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

秦、汉患之者若是,故时发猛将以击之,收其河南以为郡县。

陛下以内地居之,且今降者几至十万,数年之后,滋息过倍,居我肘腋,甫迩王畿,心腹之疾,将为后患,尤不可处以河南也。”

……自突厥颉利破后,诸部落首领来降者,皆拜将军中郎将,布列朝廷,五品以上百余人,殆与朝士相半。

……凉州都督李大亮以为于事无益,徒费中国,上疏曰:“臣闻欲绥远者必先安近。中国百姓,天下根本,四夷之人,犹于枝叶,扰其根本以厚枝叶,而求久安,未之有也。

自古明王,化中国以信,驭夷狄以权。

故《春秋》云:‘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

自陛下君临区宇,深根固本,人逸兵强,九州殷富,四夷自服。

……是以周室爱民攘狄,竟延八百之龄;秦王轻战事胡,故四十载而绝灭。汉文养兵静守,天下安丰;孝武扬威远略,海内虚耗,虽悔轮台,追已不及。

……近日突厥倾国入朝,既不能俘之江淮,以变其俗,乃置于内地,去京不远,虽则宽仁之义,亦非久安之计也。

每见一人初降,赐物五匹,袍一领,酋长悉授大官,禄厚位尊,理多糜费。以中国之租赋,供积恶之凶虏,其众益多,非中国之利也。”

太宗不纳。

十三年,太宗幸九成宫。突利可汗弟中郎将阿史那结社率阴结所部,并拥突利子贺罗鹘夜犯御营,事败,皆捕斩之。

太宗自是不直突厥,悔处其部众于中国,还其旧部于河北,建牙于故定襄城,立李思摩为乙弥泥熟俟利苾可汗以主之。

因谓侍臣曰:“中国百姓,实天下之根本,四夷之人,乃同枝叶,扰其根本以厚枝叶,而求久安,未之有也。初不纳魏征言,遂觉劳费日甚,几失久安之道。”

第一百八十九章 做官姿态

辰时正时,琅州,瑁梁府衙。

“……宋大人今日,用的是什么香?”周胤绪问这话时,语气中透出一点儿心不在焉的迟疑,“方才凑近时,连口齿都是香的呢。”

宋圣哲依旧是同往常一样笑眯眯的模样,他坐在那儿,似是闲聊般道,“不是什么香料,而是我今日用过早膳后,多服了一丸‘透肌五香圆’。”

周胤绪道,“宋大人一向会保养,又会调香,于这两项事上,我自叹不如。”周胤绪一边说着,一边翻着手中关于瑁梁城内中元节庆典事宜的公文,“这‘透肌五香圆’的方子,我也略有耳闻,据说连续含服半月,口体间便能缜存香气,绵延不散。”

宋圣哲微微笑道,“是啊,香方上是这样写,不过我倒不全信,只拿它当一般养生药来吃,否则,若是半月之后身无留香,岂不是大失所望,与养生之法背道而驰吗?”

周胤绪从公文里抬起头,“宋大人随遇豁达,”他笑了一下,“我不能比。”

宋圣哲礼貌地笑了笑,伸手指了一下公文,将话题转回了正事上,“周大人可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周胤绪一边拿过公章盖印,一边道,“事体安排得都好,就是这花费一项,”他盖完印,又提起笔,在印章下签了个名,“我尚不知详细,因此也不敢胡乱……”

宋圣哲出声打断道,“周大人这话可是说得过了,”他见周胤绪看了过来,转而微笑道,“若是被不知情的人听去了,还误以为瑁梁众官吏联合起来排挤周大人呢。”

周胤绪合上了公文本,“怎么会呢?”他也微笑道,“这话现下只进了宋大人一人耳中,那‘不知情’的旁人如何能偷听了去?”

宋圣哲看着那份已经被合上的公文本,眼神闪烁了一下,“周大人相信我,我却怕担不起周大人的这份信任呢。”

周胤绪道,“要是宋大人都担不起,那真不知琅州州中还有谁能担得起了?”

宋圣哲看了周胤绪一会儿,慢慢开口道,“周大人若真想知道这中元节的经费详细,我这就唤司功参军进来,让他一色一样地同周大人解释清楚,如何?”

周胤绪微笑道,“不必麻烦了,”他拿起桌上的公文,伸直了长长的手臂递还给宋圣哲,“两位大人都已盖了章,想来也无碍罢。”

宋圣哲没立刻去接,“周大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周胤绪微笑着反问道,“我能误会什么?”

宋圣哲敛起了笑容,看着周胤绪认真道,“范大人与我先盖章,是因周大人这两日都在写另一份呈上的折子,且我和范大人一起下乡,路上论公事的时候就多了些,”宋圣哲盯着周胤绪的眼睛,加重了些语气道,“我同范大人,从来就没有要‘架空’周大人的意思。周大人若不相信,我现下就同范大人取消今日下午去瑁梁城郊的行程,召了司功参军来与周大人一同合议中元节各色事宜,另起一篇公文,直改到周大人满意为止,如何?”

宋圣哲目光熠熠,直灼进周胤绪的眼底,周胤绪也不避开,就这么直视着宋圣哲,“宋大人这么说,是笃定我不会好意思真让两位大人这样做罢。”

宋圣哲往后微微一靠,“那么,周大人方才那样问,就是在故意为难我了?”他眯了眯眼,“无论我怎样答,周大人都不会满意罢?”

周胤绪放下递公文的手,“我不过是顺着宋大人的话多问一句罢了,两位大人待我的好,我心里有数,旁的不提,就说那上邶州一事……”

宋圣哲又打断道,“周大人,上邶州一事,尚无定论。”

周胤绪抿了抿唇,“我只是想夸一夸两位大人。”

宋圣哲道,“如今情形尚不明朗,这究竟是褒是贬,”宋圣哲的话里带了一丝玩味,“还须圣上裁定,周大人还是……缓一缓再提这话罢。”

周胤绪笑了一下,状似感叹道,“……我可算是知道‘地方官难当’了。”

宋圣哲笑了起来,“周大人这样的出身,还在说‘地方官难当’,那换作我们这些人,岂不是一个个地都要上吊去了?”

周胤绪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拿起那份公文,伸直了手递过去,“宋大人会打趣,可我心里却是清楚的,我这人,就不适合当官。”

宋圣哲一怔,伸出去接公文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就听周胤绪继续说道,“无论圣上如何批复我的请罪折子,我总是,真真切切地请罪了。”

宋圣哲接过周胤绪手中的公文,打开看了一眼周胤绪的印章和签名,他扬了扬嘴角,“周大人无罪。”

周胤绪道,“我究竟有无罪过,也须看圣上如何裁决。”

宋圣哲合起公文,道,“对,”他朝周胤绪微微笑道,“但我同范大人心里都是清楚的,周大人无罪。”他看了看周胤绪的神色,又笑着补充道,“周大人,没有人生来就是做官的材料,当官从来就不是‘适不适合’,而是‘想不想当’。”

周胤绪犹疑道,“宋大人难道是以为我本不想当这瑁梁少尹吗?”

宋圣哲淡笑着摇了摇头,“并无此意,但我说句稍稍僭越的话,周大人可别传给周太师知道,”他顿了顿,用一种似是玩笑般的语气道,“我觉得,周大人是将做官当成了一场可有可无的游戏,赢了固然好,输了也不要紧,翻盘再来就是。”

“自然了,周大人不是寻常人家子弟,又有周太师在背后把关,手上的筹码多得很,想在哪儿坐庄都行,总有人陪周大人玩乐,哄周大人高兴。”宋圣哲的语气渐渐微妙起来,“可做官却不是这样,官场上的利益厮杀从来都是你死我活、血肉横飞、势不两立,这人的姿态,就是既丑陋,又下作,断断是好看不起来的。”

周胤绪闻言,沉默片刻,问道,“宋大人是觉得,我太过留意我的‘姿态’了,对吗?”

宋圣哲点了点头,道,“对。”他又微笑道,“但我能理解,周大人出身好,那种如狼似虎的下作‘穷相’,周大人别说做了,就是有意去装,也是装不像的。”

周胤绪扬了扬嘴角,“宋大人可真会恭维人。”

宋圣哲认真道,“不是‘恭维’,我是真心觉得,周大人真正的本事,实则都还没用出一成呢。”

周胤绪又摇了摇头,这回他没接宋圣哲的话,而是转而问道,“那宋大人以为,要做出怎样的一种‘姿态’,才算是真正地‘想’做官呢?”

宋圣哲想了想,笑着回答道,“大约,就像彭大人那样罢。”

第一百九十章 伶牙俐齿

周胤绪笑了一下,“啊,那我还真做不出。”

宋圣哲怔了怔,一时竟辨不出这句话的好坏。

周胤绪道,“近日我于府衙中办公时,无意间听闻了不少关于广德军向琅州乡民放赈贷的事,昔年,王安……”他皱了一下眉,还是改口道,“王荆公误宋,自是‘青苗法’而始,如今彭大人却……”

周胤绪说到一半,见宋圣哲露出一种晦暗不明的微妙神色,不觉就止了话头。

宋圣哲看了周胤绪一会儿,缓缓开口道,“对于广德军赈贷一事,我委实不好在周大人面前任意臧否。”

“一则,琅州军政分明,我与范大人向来不干涉广德军事务;二则,彭大人隶属兵部管辖,除特殊情形,广德军直接由圣上指挥调遣,我与范大人实在没有理由越权查探广德军军中利源;三则,周大人才到琅州不久,对琅州庶务与乡间情形尚不明悉,”宋圣哲认真道,“周大人若只听我一家之言,不免会对彭大人与广德军心生嫌隙,如此一来,我岂不是成了挑拨是非的小人了?”

周胤绪笑了笑,道,“宋大人谨慎,”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我也知道,我不过是白问一句罢了。”

这时,宋圣哲突然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作势点了点周胤绪,“我方才说,周大人真正的本事,实际还未用出一成,果然,被我说着了。”他笑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停了下来,“周大人适才那般自贬,是作了此一问的引子,若是我不答,便是坐实了‘架空’周大人的‘罪名’,辜负了周大人的‘信任’,连我刚才对周大人的那番解释,都成了虚情假意的敷衍。周大人今儿专挑了我来发问,”宋圣哲似是玩笑般道,“不会是打定了主意让我进退维谷,掐准了时机‘寻衅报复’罢?”

周胤绪也半开玩笑般地回道,“宋大人将我想得也太促狭了罢。”

宋圣哲道,“周大人不是促狭人,但我想的,却也不算多。”

周胤绪玩味道,“若这都不算多,怎的才算多呢?”

宋圣哲往后微微一靠,扬眉道,“周大人真想知道?”

周胤绪点了点头,“我真想知道。”

宋圣哲笑道,“若真往多里想,我会觉得,周大人是打算盘问完了我后,再拿从我这儿得来的消息,去套文好德的话,两相印证之下,这其中的利弊得失,周大人便能轻松了然于心。”

“至于彭大人,也绝不会以为是周大人促狭,反而会疑心是我与范大人为名下的投献土地而故意挑唆周大人,将赈贷的弊端有意说给周大人知道。且再过不久,就是征秋赋的时候了,周大人捏住了土地投献与广德军赈贷这两项命根,琅州又有谁再能给周大人冷板凳坐呢?即使周大人想置身事外,怕是也得不了这份清闲了罢?”

“同时,通过对广德军赈贷投放事宜的了解,周大人人不下乡,就能大约摸清琅州乡间的民生状况,由此及彼,若是上邶州一事与投献有了牵扯,”宋圣哲说着,眯了眯眼,“周大人便能腾挪左右,就是圣上亲自来询,周大人亦能应对得宜。”

周胤绪没说宋圣哲想得对还是不对,只是笑道,“宋大人深谋远虑,我不能及。”

宋圣哲道,“周大人‘一问三知’,我才要向周大人道声‘不能及’呢。”

周胤绪一怔,脱口而出道,“……宋大人竟愿意说?”他问完,才发觉自己的这句话似乎有些不礼貌,忙对宋圣哲歉意一笑,“其实,宋大人愿不愿说都无妨,我有此一问,皆因上回赴文氏家宴,听彭大人说起,琅州乡间施行常平法时,往往胥吏与大户连同作弊,苛瞒农户,致朝廷仁政难以惠及贫民,如今却又听得广德军投放赈贷,我心中疑惑,因而才向宋大人请教一二。”

宋圣哲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常平法为吏政,彭大人姑妄言之,周大人且姑妄听之才好。”

周胤绪又是一怔,随即笑道,“对,宋大人论广德军赈贷亦是姑妄言之,我便姑妄听之罢。”

宋圣哲轻笑道,“周大人伶牙俐齿,先前许是拘谨,这会儿却都露了相了。”宋圣哲说着,作势抬起袖子掩了掩口,弯着一双笑眼看向周胤绪,“可即便如此,我也不该与周大人妄议广德军,”他放下袖子,“不过论一论王介甫的‘青苗法’,倒是无妨。”

周胤绪心念一转,道,“宋大人,熙宁时的‘青苗法’,盖非王介甫首创,而是萌源于李清臣的‘青苗钱’。昔年李清臣任转运使时,见部多戍兵,苦食少,便审订其阙,令治下百姓自度麦粟之赢,先贷以钱,待谷熟后,还之于官,此法历经数年,廪有羡粮,军民两便,堪称德政。而如今,宋大人提及‘青苗法’,为何却称其为王介甫之‘青苗法’?”

宋圣哲微笑道,“李清臣为能吏,于任上布‘青苗钱’时,多以民为本,检丰岁施钱与所需者,且治军严谨,不经胥手,故军民同安,百姓和乐。”

“而王介甫设‘青苗法’专以夺富民之利,所贷之民不分贫富,两税之外,皆重出息,且吏缘为奸,抑配横行,常至倍息,以致公私皆病,民不聊生。后人有‘王安石误宋’一说,皆因其不忍贫民而深疾富民,志欲破富民以惠平民,乃至刻下媚上,谓之‘享上’,有一不‘享上’,皆废不用,如此变法,伤及国本,延祸甚远。”宋圣哲又微笑道,“李清臣惠贫民,王介甫破富民,我与周大人所谈论的,是‘青苗法’破富民之弊,因此,我方才才说要与周大人论一论‘王介甫的青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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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史》:李参,字清臣,郓州须城人。以荫知盐山县。岁饥,谕富室出粟,平其直予民,不能籴者,给以糟籺,所活数万。

……历知兴元府,淮南、京西、陕西转运使。部多戍兵,苦食少。参审订其阙,令民自隐度麦粟之赢,先贷以钱,俟谷熟还之官,号“青苗钱”。经数年,廪有羡粮。熙宁青苗法,盖萌于此矣。

2苏辙《诗病五事》:王介甫,小丈夫也。不忍贫民而深疾富民,志欲破富民以惠平民,不知其不可也。

方其未得志也,为《兼并》之诗,其诗曰:“三代子百姓,公私无异财。人主擅操柄,如天持斗魁。赋予皆自我,兼并乃奸回。奸回法有诛,势亦无自来。后世始倒持,黔首遂难裁。秦王不知此,更筑怀清台。礼义日以偷,圣经久烟埃。法尚有存者,欲言时所咍。俗吏不知方,掊克乃为材。俗儒不知变,兼并可无摧。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阖开。有司与之争,民愈可怜哉!”及其得志,专以此为事。

设“青苗法”以夺富民之利,民无贫富,两税之外,皆重出息十二,吏缘为奸,至倍息,公私皆病矣。

吕惠卿继之,作手实之法,私家一毫以上,皆籍于官。民知其有夺取之心,至于卖田杀牛以避其祸。朝廷觉其不可,中止不行,仅乃免于乱。

然其徒世守其学,刻下媚上,谓之“享上”。有一不“享上”,皆废不用。

至于今日,民遂大病,源其祸出于此诗。

盖昔之诗病,未有若此酷者也。

第一百九十一章 人情往来

周胤绪抿了抿唇,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门被叩了叩,周胤绪叫了进,接着,一名小吏轻轻推开门,抱着一只香药盒子走了进来,他见到宋圣哲时还微微愣了下,随即向两人问了好,又朝周胤绪笑道,“周大人,小的把您要的香给拿来了,这会儿就给您添上罢。”

周胤绪似笑非笑道,“我没要香啊。”

小吏又愣了下,竟下意识地朝宋圣哲看了一眼,宋圣哲微笑不语。

周胤绪又微笑道,“我真没要过香,许是你记错了,或是有人冒了我的名传话作弄你,也未可知啊。”

小吏怔了怔,接着虚指了一下怀中的香药盒,“那,周大人先要不要品上一品……”

周胤绪立刻道,“不用,”他瞥了一眼宋圣哲,宋圣哲微笑如故,周胤绪继续道,“我这儿的香够用了,一时半会儿也燃不尽,实在无须再拿香来了。”

小吏应了一声,朝两人行了礼,尔后告辞退了出去。

待屋门合上后,宋圣哲微笑着开口道,“府衙中的小吏对周大人当真格外殷勤,”他看向周胤绪的目光沉了沉,“但周大人似乎并不领情。”

周胤绪微笑道,“我刚来时,就对两位大人说过‘礼尚往来’,有来有往才能称作‘人情’,这有来无往,就是‘多礼’了。”

宋圣哲道,“我与范大人当时就对周大人说过,‘多礼是因为守礼,守礼的人,必定守节’。”他顿了顿,又垂下眼帘道,“……周大人分明不爱品新香,方才却问及我身上的香料,这是周大人的‘人情’呢,还是周大人‘多礼’?”

周胤绪道,“二者皆非,我方才单只是好奇宋大人用的香料罢了。”他扬了扬嘴角,“因为宋大人的身上,实在是太香了。”

宋圣哲抬眼道,“琅州爱香之人颇多,爱用香之人更多,周大人上回去赴文氏家宴时,为何却不觉得香气过甚呢?”

周胤绪道,“文氏爱香不假,但文氏更爱财,文氏用的香再好,也盖不住铜臭气,”他微笑道,“而宋大人身上却只是香,别无异味,因此,我才好奇问一句。”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宋大人若觉得被冒犯了,下回我便不再问了。”

宋圣哲露出一点儿略显俏皮的笑,这笑浅得很,虚虚得浮在唇边,“冒犯倒算不上,只是周大人总单挑了我来发问,都让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道,“与琅州旁的爱香之人相较起来,我所用的这些,不过都是雕虫小技,周大人却再三请教于我,让我答也不是,不答更不是。”

周胤绪道,“全因我不懂香,才请教宋大人,如何能指摘宋大人的‘不是’呢?”

宋圣哲笑了笑,道,“这可不好说了,王介甫亦不爱修饰,昔年‘新旧党争’时指摘起‘旧党’来却是毫不手软。”

周胤绪笑道,“‘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这道理我自然我明白。”

宋圣哲看了周胤绪一会儿,道,“周大人是在附和我的话呢,还是在与我论‘人情’?”

周胤绪道,“我想与宋大人议论‘王介甫之青苗法’,宋大人却提及‘人情’,我自然要附和一二,否则,岂不是就应了‘不近人情’吗?”

宋圣哲笑了起来,“……周大人去了一趟广德军,回来便与我论起‘人情’来了。”

周胤绪笑道,“若不论‘人情’,我岂不是成了狷狭少容的王介甫了?”他顿了顿,道,“府衙中的小吏不提,两位大人送来的香,我一直都用着,宋大人若真想与我论‘人情’,我可有的是话说呢。”

宋圣哲道,“是啊,周大人比王介甫可要好多了。”他微笑道,“既如此,不须我议论,周大人便该明白‘王介甫青苗法’之弊端了罢?”

周胤绪微笑道,“自然明白,破富民不易,济贫民更难,破富民以济贫民是难上加难,此法用于地方治下稍可,推广全国却是弊端丛生,断不能行的。”

宋圣哲道,“不错,王介甫推‘青苗法’时,岁收其什四之息,于青黄不接、粮价高涨时折钱贷民,于夏秋丰收、粮价低落时收钱高利,所取之利约近一倍还多。就是乡间兼并大户,乘饥馑取民利息,亦不至如此之重。”

“王介甫以为朝廷散‘青苗钱’可取兼并之家而代之,何其可笑也。”宋圣哲微微眯起了眼,“乡间富民放贷,即使贫户难以偿还,最坏也不过掠了地去,但官府放贷,必定催积骚扰,诈伪谩昧,鞭笞胥枷,民不聊生,与‘抑兼并、助贫民’之本意背道而驰。”

周胤绪道,“法非不善,但推行不能如初意,还为扰民,即是恶法。”他道,“‘青苗钱’之弊,在于善法易制而不易行,若是举措得当,也不失为一‘良策’啊。”

宋圣哲道,“良策并非善法。”

周胤绪一怔,就听宋圣哲继续说道,“行良策而违常法亦非善举,”他看向周胤绪,“善举更非‘仁政’,周大人,这四者,绝不能相提并论。”

周胤绪点了点头,“宋大人说得是,这乡间庶务,实在千头万绪,缠绕不清,我不解之处甚多,时常得向两位大人请教,我若说错了话,还请两位大人多多包涵。”他顿了顿,又道,“我委实不是王介甫那般执拗刚傲之人,两位大人若能常常指教于我,我不胜感激。”

宋圣哲笑眯眯道,“周大人客气,”他看了看周胤绪,又笑道,“我最欣赏周大人‘存疑必问’,我自然便‘有问必答’。”

周胤绪有些不解道,“我‘存疑必问’,不过是我资历尚浅,又无经验,宋大人为何说欣赏我这一点呢?”

宋圣哲笑道,“周大人有所不知,这‘存疑必问’,且‘问得坦荡’的新官可是少之又少,许多刚上任的新官,不是一意孤行、罔顾乡情地想创新成绩,就是对乡间情形敬而远之、避之不及。像周大人这样切切实实针对乡情发问的新官,却是极少的,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因此,我欣赏周大人。”

第一百九十二章 身正影斜

辰时正时三刻,徐安来到了思政殿,回到了安懋身旁。

安懋一见徐安就笑道,“这香墨还真不经用,这么快便用完了?”

徐安先是一怔,随即立刻作势苦了脸道,“御墨尽了,字儿却少,连一篇纸都写不满,文翰林不知如何是好,特遣奴才来禀告圣上,请圣上裁决。”

安懋玩味道,“一篇纸都未写满?”

徐安道,“是,文翰林落笔谨慎,惜字如金,奈何篇章未满,故而不敢呈交圣上览阅。”

安懋笑了一下,“文经登还真有两下子,朕遣一个奴才,他收一个奴才,照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朕身边得用的奴才全从了他去了,朕还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徐安一听,就要往下跪,被安懋一个眼神止住了,“行了,朕知道,是朕让你听文经登调遣的,怨不着你。”安懋说着,将视线转回桌上摊着的一封折子上,“朕也明白文经登的处境,这一篇纸都没写满,确实难以交差,你且同朕说说罢,这纪鹏飞,当真有这么难缠?”

徐安低头道,“算不上难缠,只是纪大人的口中半句实话都没有,让文翰林都没了法子。”

安懋反问道,“半句实话都没有?”

徐安道,“是,”徐安应着,偷觑了一眼安懋的侧脸,却看不出喜怒,“制勘官刚坐下不到半个时辰,纪大人已然承认转卖投献土地是纪大人自己的主意。”

安懋笑了起来,“他倒是精,知道说什么都能让人给找出错漏来,索性一句实话不说,全揽到自己身上,朕反而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安懋说着,笑容渐渐淡了下来,“但朕亲自点的文状元理应比这武进士更精才对,怎么不到半个时辰就被这纪鹏飞摸清了底了?”

徐安讪笑着不答,就听安懋继续道,“不会是悯其蒙冤,而有意放纵罢?”

徐安知道这时不答不是,答了更不是,索性将话题转了回去,“那圣上以为,此事该如何料理?”

安懋盯着桌上的那本折子看了一会儿,忽而问道,“这纪鹏飞对朕可有话说?”

徐安道,“确有话说,依奴才所见,纪大人想说的话还不少呢。”

安懋道,“那依你之见,他想说的,是好话,还是坏话呢?”

徐安道,“奴才不敢任意置喙朝廷命官,但依奴才在制勘院所见,纪大人无论想说什么话,都是好听不了的难听话,奴才恐怕,有污圣听呢。”

安懋道,“朕听过的难听话可多了,全东郡的难听话都往朕耳朵里灌,也不差他这几句。”安懋顿了顿,逗了徐安一句,“你就不同啦,往常待在朕身边,听惯了好听的奉承话,现下陡然听到这纪鹏飞的难听话,必定心有不适罢?”

徐安连忙道,“纪大人是朝廷命官,奴才却只是一介宫奴,纪大人肯同奴才说话,已是赏了奴才脸面,奴才怎能心有不悦呢?”

安懋微笑道,“看来这纪鹏飞的话说得确实难听,连你都听不下去了。”安懋的语气中隐隐透着一股子凉意,“这纪鹏飞精明若此,朕昔年却只点他为武进士,真是可惜了。”

徐安低头不语。

安懋又道,“可见朕识人不如从前了,若是太子来敕,这纪鹏飞定能进第一甲,他若进了第一甲,必不会被分去上邶州,更不会有今日之祸了。”

徐安忙接口道,“圣上识人之能一如以往,有道是,‘身正不怕影斜’,若是纪大人当真清廉,如何会让人拿了把柄去?”

安懋笑道,“‘影斜’与‘身正’并不相干,全看‘日头’照在哪里,要是‘亮光’不往他那头照,他‘身’再‘正’,看上去也是‘斜的’。这不能怪他,他在‘暗里’待着,哪里知道‘明里’头的事儿呢?”安懋顿了顿,似有感慨道,“朕也是这么过来的,不过朕比他幸运一些罢了。”

徐安一怔,又应和道,“圣上素有天命,纪大人自不能比。”

安懋笑笑,没说下去,转而问道,“文经登遣你来时,姚世祉与向和畅可有什么话说?”

徐安道,“姚大人说该再审一会儿子,不必惊动圣上;向大人主张,”徐安微微皱了皱眉,“主张用刑。”

安懋顿了顿,说话间对纪鹏飞变了称谓,“纪万里再如何,也是朕亲自敕册的朝廷命官,朕还没说要动刑,连这个意思都没露出来过,他何尝以为自己能替朕做这个主?”

徐安轻声道,“向大人是主张,对纪大人的家人用刑。”

安懋“哦”了一声,道,“对,朕险些忘了,向和畅是刑部的,这是他的老本行,逮了这个机会,自然忍不住想在朕跟前露一手,好让朕识鉴他的忠心。”

徐安道,“不知圣上意下如何?”

安懋道,“朕方才说了,朕识人不如从前了,他有心‘示忠’,朕却没有这个心力去识辨。万一朕一个不小心又识错了人,亏了朕倒无妨,一个刑部员外郎的职官总有的是人来填,但要是误了他的前程,那就不好了。”安懋意味深长道,“一个‘忠臣’的仕途,可轻易耽误不得,朕要是误了他,以后便再无人会向朕‘示忠’了。如此一来,‘可用’之人将越来越少,到那时,朕就是再念及‘忠臣’的好处,也是补救不及了。”

安懋显然是话里有话,徐安却不敢根究安懋这番话的来源,只是喏喏应着。

安懋轻轻地弹了一下桌上的那本折子,一锤定音道,“动刑的事体,且先搁一搁罢,让他们再审审,要是再过一个时辰,这纪鹏飞还是不松口,”安懋微笑道,“就让那杜韫玉进去,与他当面对质罢。”

徐安一愣,随即应声道,“圣上英明果决,奴才钦服。”

安懋笑了笑,拿起一旁的笔往面前的折子上批示了起来,他一边写,一边轻声道,“徐安啊,朕想去禁苑了。”

徐安不由抬起了头,“圣上……”

安懋没理会徐安想说什么,似自言自语般继续喃喃道,“朕想朕的那幅《千里江山图》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玉簪花露

巳时,周府。

“……你的手,”周惇接过周胤微递过来的文章,“好香啊。”

周胤微立刻缩回了手,他偷眼看了一下周惇,见周惇的目光集中在自己的文章上,又悄悄背过手去,在衣服上拭了几下。

周惇道,“我记得你不常用香,”周惇说着,拿起笔在周胤微的文章上改动起来,“就是遇上大节日,也极少沾香,今儿倒是难得。”

周胤微道,“是,三妹今日要回福嗣王府了,儿子便去三妹屋里,与她一同用了早膳。用过膳后,又一齐净了手,如今三妹洗漱,爱用玉簪花露入水,因此,儿子的手上也沾染了些玉簪花的香气。”周胤微细细解释完,见周惇并无反应,又补充了一句,“……未想到扰了父亲了。”

周惇头也不抬,道,“臧隐,你有事瞒我。”

周胤微一如往常地低着头,“儿子不敢撒谎。”

周惇道,“你是没撒谎,但你有事瞒我。”周惇将改动完的文章递还给周胤微,“你手上的香气,不止玉簪花一种。”

周胤微接过文章,又低下了头。

周惇道,“似乎是一种香料的气味。”他说完,盯着周胤微沉默的头顶看了一会儿,接着微微叹了口气,“你不愿告诉我。”

周胤微重复道,“父亲,儿子并没有撒谎。”

周惇道,“我知道你没撒谎,你确实去了你三妹屋里,与她一同用了早膳,大约还聊了聊你大哥或者福嗣王府的事体,接着一起净了手。”周惇的语气微妙了起来,“你三妹留意到你手上的气味,却不说破,而是故意唤了婢女,当着你的面,往净手水中添了许多玉簪花露进去。对此情形,你必定要问上一问,你三妹便推说是福嗣王喜欢玉簪花的香气,所以她身边总备着这种花露,对不对?”

周胤微的嘴唇颤了颤。

周惇道,“你三妹如此举动,不但名正言顺地帮你盖了你手上的气味,还让你有了回话的借口,同时,又让你稍稍安了心,以为她与福嗣王相处融洽。”

周胤微开口道,“‘以为’?三妹她……”

周惇打断道,“我没在与你讨论你三妹的事。”

周胤微闭上了嘴。

周惇道,“臧隐,你用的是什么香?”他顿了顿,又淡淡道,“什么香能将御史台的乌鸦引来?”

周胤微的喉结动了一下,他轻声道,“……福嗣王不可能不喜欢三妹。”周胤微的手紧了紧,捏得手上的纸都微微颤动起来,“他能娶到三妹,是他运气好,他有什么资格不喜欢三妹?”

周惇闻言,沉默片刻,道,“是龙涎香,而且是刚从鲸鱼腹中剖出的龙涎香,对罢?”

周胤微的肩膀颤抖了起来,“他以为他是谁,他不过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嗣王,连亲王的名头都没有,他根本配不上三妹。”周胤微的语气中流露出极为少见的激愤,“按三妹的资质,就是作了一国之后,也是绰绰有余,他算是什么东西,竟然嫌弃三妹?”

周惇不冷不热地接了一句,“你想封你三妹作‘国后’?”

周胤微又闭上了嘴,就听周惇笑了一声,辨不出喜怒,“臧隐,即使你当真应了‘圣人之相’,你也不可能封你三妹当‘皇后’,这是,”周惇加重了语调,“这是不可能的事。”

周胤微瑟缩了一下,看上去像是被谁拿针刺着了,他慢慢放松了手上的力道,轻声答道,“是,被父亲猜着了,是龙涎香。”

周惇“嗯”了一声,“来来去去,就是这些花样,”周惇露出一点儿状似开怀的笑来,“龙涎香益精髓又助阳道,是味好药材呢。”

周胤微一怔,他摸不准周惇对此事的态度,只能道,“是,父亲博学广知。”

周惇又笑了,“哪里是我博学广知,这龙涎香,我早年可用得多了,它的气味,我再熟悉不过了。”周惇的视线往下一瞥,落到周胤微手中的那篇文章上,“即使仅是沾上了一点儿,我都能辨得出,何况是,经过驯养,本身嗅觉就极为灵敏的乌鸦呢?”

周胤微道,“儿子呈交文章与父亲审阅之前,该再细细检查一遍才对,是儿子失礼了,父亲莫生气。”

周惇道,“我没生气,只是你该再小心一些。你能小心的,臧隐,你向来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他道,“不过与你三妹一起用了顿早膳,你就……什么都不顾了?”

周胤微抿紧了唇。

周惇道,“你三妹嫁给福嗣王,我也是点了头的,你若是为此不快,心里有气,你干脆就在这儿冲我发了罢。我是向来不摆‘严父’架子的,你不高兴,你就说出来,既然有我的责任,我负就是。”

周胤微开口道,“父亲是害怕我借此事对付大哥,对罢?”

周惇干脆利落地点头道,“对。”

周胤微道,“可我没想对付大哥,”他道,“我探知御史台里头的消息,是想让父亲您高兴。”

周惇道,“你高兴了,我就高兴。”

周胤微稍稍抬起头来,虽然他只抬了一小半,但周惇却能清楚地看见,周胤微狭长的美目中,重瞳子隐隐生辉,如似星辰。

周惇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张到一半却转了话头,“其实,即使你三妹进了宫,作了圣上的妃嫔,你也是会生气的。”

周胤微道,“对,可那样的话,三妹会高兴。”他微微笑了起来,“三妹高兴了,儿子就高兴。”

周惇竟一时失语。

周胤微又道,“无论儿子能不能封三妹当‘国后’,只要看到三妹高兴,儿子都高兴。”

周惇怔了怔,道,“那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不必这么做,我现在,就已经很高兴了。”

周胤微敛了敛笑容,“父亲是在安慰儿子。”

周惇道,“不是。”

周胤微又低下了头去,“是儿子莽撞了,儿子知错。”

周惇看着周胤微的头顶,叹了口气,“你要不嫌麻烦的话,我也不去管你。”

周胤微道,“父亲宽容,儿子万不敢逾矩。”

周惇“嗯”了一声,道,“既然这文章是要呈交给圣上的,你回去之后,再仔细誊写一遍罢。”

周胤微连忙应道,“是,儿子定会小心誊写,再不会出半点儿差池。”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三耳秀才

巳时正时一刻,御史台。

“纪大人三缄其口是对的,”杜韫玉一坐下来,就对纪鹏飞笑道,“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纪大人若果真‘无辞’,谁也不能‘加罪’。”

纪鹏飞没答杜韫玉的话,而是别过头去,显得有几分生疏的样子。

杜韫玉道,“说到‘投献’、‘诡寄’,在座诸人有几个不是……”

姚世祉打断道,“杜大人,现下审的是‘谋反案’。”

杜韫玉冷笑一声,“我说的就是‘谋反案’!”他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纪大人不好为他自己分辨,我却要替纪大人喊一声冤。转卖投献土地分明是德政,一则有助于清查人口隐田,二则有助于朝廷赋役收入;三则缓和了缙绅土地兼并。如此良策,就是推广全东郡也不为过,现下竟然却因为几个乡间胥吏的诽谤污蔑,就要将纪大人治罪,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文一沾开口道,“可这法子并非出自纪大人啊。”

纪鹏飞轻轻拍了拍官服上的灰。

向和畅道,“投献的事体另论,目前的问题是,纪大人对七夕时上邶州兵变之事一言不发,企图混淆视听,蒙蔽君上。”

杜韫玉道,“要是投献单归投献来论,此案也就不成立了。”

文一沾道,“杜大人所言极是,纪大人的经略使当得好好的,为何要出一个与自己治下毫不相干的主意,甚至不惜要开罪胥吏呢?”

向和畅瞥了文一沾一眼,见文一沾仍低头记着录本,便口气随意地附和道,“是啊,究竟是为什么呢?”

纪鹏飞还是谁也不看,只低头平抚着自己的袖子,道,“莫要再辩了,我只是想见圣上,仅此而已。”

姚世祉问道,“为何不辨,难不成,纪大人是‘心虚’吗?”

纪鹏飞道,“诸位‘辞胜于理’,我却是‘理胜于辞’,如此辩者,了无可论之处,不如不辩。”

向和畅笑了起来,“纪大人是在说在座众人都是‘三耳秀才’么?”

姚世祉微笑道,“我看,纪大人是在讥讽在座有人‘佯聋’罢。”

文一沾抬起头,看了徐安一眼,徐安脸色晦暗不明,他见文一沾看了过来,眼神一别,淡淡道,“两位大人都说错了,纪大人方才言中所取掌故为‘公孙龙言臧之三耳甚辨析’,‘臧之三耳’,便是意指‘奴才’,纪大人讥讽的分明是我啊。”

纪鹏飞抬起头来,朝徐安一笑,“徐侍监聪敏,我可不敢讥讽徐侍监。”

徐安道,“纪大人,是圣上不想见您,不是我有意为难您。您借‘三耳’之典引会‘近贵全为聩,攀龙即作聋’之句,嘲讽得也太过了罢。”

纪鹏飞看了一眼文一沾,文一沾悬着手腕没落笔,他见纪鹏飞看了过来,淡笑道,“纪大人方才的话,说的是太过了些。”

纪鹏飞道,“全因文大人惜墨如金。”

杜韫玉轻轻咳嗽一声,圆场道,“纪大人,用典不须牵强附会,依我说,向大人与姚大人解得才对。苏东坡与秦少游的唱和诗中便有‘今君疑我特佯聋,故作嘲诗穷险怪。须防额痒出三耳,莫放笔端风雨快’之句,可见此‘三耳’绝非彼‘三耳’,只作调侃戏说之意罢了。”

纪鹏飞还是不看杜韫玉,只道,“我可从不‘牵强附会’,却防不住旁人‘对号入座’。”

徐安的脸色沉了沉,“其实,纪大人心里也清楚,这为难您的,可不是我这个‘奴才’啊。”

纪鹏飞道,“因此,我方才并没有讥讽徐侍监,徐侍监姓‘徐’不姓‘聂’,我就是想借郭恕先之句嘲讽徐侍监,也是,”他扬了扬嘴角,一语双关道,“‘名不符实’。”

徐安道,“那我便亦借典回纪大人一句,‘勿笑有三耳,全胜畜二心’。”

纪鹏飞挑眉道,“徐侍监这难道不是‘牵强附会’?我的名儿中,可绝没有‘二心’啊。”

徐安微笑道,“既有‘二畜’,何无‘二心’?”

纪鹏飞向下弯了弯嘴角,他盯了徐安一会儿,转而面朝文一沾道,“我的难听话,文大人不记,那徐侍监的过分话,文大人也执意略去吗?”

向和畅开口道,“徐侍监的话并不过分,儒者戏云而已,纪大人何必较真?”他说着,看了文一沾一眼,“既与案情无关,文大人不须录记,免烦圣听。”

纪鹏飞没说话,又低头弹了弹官服上的灰。

徐安瞟了一眼纪鹏飞,道,“‘虽然三个耳,其奈不成聪’,纪大人既如此以为,文大人还是且录下罢,否则,纪大人将要说我‘阻塞言路’、‘构陷大臣’呢。”

文一沾笑道,“万不至于此,不至于此,”文一沾拿起笔,一边笑,一边记,一边说,“有道是,‘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纪大人又非‘圣人’,我再如何录记,也应不了‘二心’一词啊。”

向和畅道,“文大人似乎总在有意偏帮纪大人呢。”他斜了一眼杜韫玉,又看了看姚世祉,道,“却不知文大人为何要如此做?”

文一沾记着录本道,“我并无意偏帮纪大人。”

向和畅微笑道,“是么?”他道,“大约是我会错了意。”

姚世祉道,“向大人毋需会意,有道是,‘天下熙攘,皆为利往’,文大人偏帮纪大人,是情理中事。”他微笑道,“旁的不提,仅‘投献’这一桩事来说,文大人就该偏帮纪大人,若是纪大人因‘投献’获罪,且不论是什么罪,于文大人自身,都是无益的。”

杜韫玉冷笑道,“姚大人是在挑拨离间,还是在危言耸听?‘投献诡寄’在地方上早已蔚然成风,圣上若得知纪大人的好法子,必会查清事故原委,严惩上邶州乡间胥吏,还纪大人一个清白。”

向和畅道,“纪大人若本就清白,哪须圣上来‘还’?”他意味深长道,“难道杜大人是以为,纪大人的‘清白’,是在圣上手中攥着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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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公孙龙言臧之三耳甚辨析”

赵王封弟弟赵胜为平原君。平原君好养士,门下的食客常有几千人。

其中有个公孙龙,善于作“坚白同异”的辩论考证,平原君尊他为座上宾。

孔穿从鲁国来到赵国,与公孙龙辩论“奴婢有三个耳朵”的观点,公孙龙辩解十分精微,孔穿无以对答,一会儿就告辞了。

第二天他再见平原君,平原君问:“昨天公孙龙的一番论述头头是道,先生觉得如何?”

回答说:“是的,他几乎能让奴婢真的长出三只耳朵来。说起来虽然如此,实际上是困难的。我想再请教您:现在论证三个耳朵十分困难,又非事实;论证两个耳朵十分容易而确属事实,不知道您将选择容易、真实的,还是选择困难、虚假的?”

平原君也哑口无言。

第二天,平原君对公孙龙说:“您不要再和孔穿辩论了,他的道理胜过言辞,而您的言辞胜过道理,最后肯定占不了上风。”

《资治通鉴》:赵王封其弟为平原君。平原君好士,食客尝数千人。

有公孙龙者,善为坚白同异之辩,平原君客之。孔穿自鲁适赵,与公孙龙论臧三耳,龙甚辩析。

子高弗应,俄而辞出,明日复见平原君。平原君曰:“畴昔公孙之言信辩也,先生以为何如?”

对曰:“然。几能令臧三耳矣。虽然,实难!仆愿得又问于君:今谓三耳甚难而实非也,谓两耳甚易而实是也,不知君将从易而是者乎,其亦从难而非者乎?”

平原君无以应。

明日,谓公孙龙曰:“公无复与孔子高辩事也!其人理胜于辞;公辞胜于理,终必受诎。”

2“三耳秀才”

陶潜《续搜神记》:“兖州张审通为泰山府君所召,额上安一耳,既醒,额痒,果生一耳,尤聪俊,时号‘三耳秀才’。”

传说,有个叫张审通的秀才,夜间梦到自己在冥府任记录。一次,冥官为了奖励他,在他额头上也安上一只耳朵。张审通醒来后,觉得额头发痒,转瞬间涌出一只耳朵,比原来的听觉更灵。这件事一时传为奇谈,人们称张审通是“三耳秀才”。

这一词语喻指很聪明的人,但是这只耳朵有如鸡冠,顶在额头上,有损美观。

3次韵秦太虚见戏耳聋

苏轼

君不见诗人借车无可载,留得一钱何足赖。

晚年更似杜陵翁,右臂虽存耳先聩。

人将蚁动作牛斗,我觉风雷真一噫。

闻尘扫尽根性空,不须更枕清流派。

大朴初散失浑沌,六凿相攘更胜败。

眼花乱坠酒生风,口业不停诗有债。

君知五蕴皆是贼,人生一病今先差。

但恐此心终未了,不见不闻还是碍。

今君疑我特佯聋,故作嘲诗穷险怪。

须防额痒出三耳,莫放笔端风雨快。

后面四句诗的大意是,你心疑我是装聋,所以写出这样险怪的诗来调侃,可是,你须明白,你这种过分的聪明,会使你自己受到上天的戏弄,成了“三耳秀才”。

4《宋史》:崇义为学官,兼掌礼,仅二十年,世推其该博。

郭忠恕尝以其姓嘲之曰:“近贵全为聩,攀龙即作聋。虽然三个耳,其奈不成聪。”

崇义对曰:“仆不能为诗,聊以一联奉答。”

即云:“勿笑有三耳,全胜畜二心。”

盖因其名以嘲之。

忠恕大惭,人许其机捷而不失正,真儒者之戏云。

这里的“三个耳”是郭忠恕借聂崇义的姓“聶”来作诗嘲讽,然后聂崇义就也皆“忠恕”名字里面的两个“心”来作诗讥讽回去。

5《荀子·解蔽》:“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

第一百九十五章 怆然泪下

杜韫玉刚想答话,就听纪鹏飞接口道,“圣上手里攥着的皆是天下大事,我不过一边末小将,不敢劳烦圣上惦记。”

杜韫玉转头去看纪鹏飞,纪鹏飞还是低着头,似乎已不在意文一沾究竟有没有将他的话记下来,“攥着我‘清白’的,并非是圣上。”

姚世祉的眼中精光一闪,但并没有立刻截断纪鹏飞的话头,他看了一眼身旁两人,发现向和畅与文一沾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纪鹏飞说到这里,却没有再说下去。

杜韫玉离纪鹏飞坐得最近,他见纪鹏飞说到这里,抬起右手挡了挡窗外投进来的那一缕阳光,接着又揉了揉眼。

杜韫玉直觉不对,“纪大人……”

杜韫玉刚唤了一声,就听纪鹏飞颤着嗓音道,“不是圣上。”

文一沾微微皱了皱眉,他悬起笔,正犹豫要不要将这句话录记下来,却只见纪鹏飞慢慢抬起了头,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道,“圣上是知道我‘清白’的,对不对?”

纪鹏飞说着,已是泪流满面。

屋内一时寂然无声。

少顷,徐安开口道,“诸位大人辛苦,今日就审到这里罢。”

屋内几人都没动作,但也无人提出反对意见。

过了好一会儿,姚世祉第一个站了起来,草草抱起面前的卷宗就出去了。

接着是向和畅,向和畅走时朝文一沾的录本瞟了几眼,见文一沾并没有记下纪鹏飞方才的那几句话,便将面前的卷宗收拾了,也走了出去。

向和畅走出去不过片刻,就有御史台狱吏进来将纪鹏飞与杜韫玉请了出去。

纪鹏飞出去时,脸上还挂着泪痕,步子却走得极稳。

杜韫玉走在纪鹏飞的后面,临走经过文一沾身边时,也瞟了一眼文一沾面前摊着的录本,却也什么话都没多说。

几人一走,御史台负责记录的小吏亦行礼告了辞,走时还轻轻合上了门。

屋内只剩下徐安与文一沾两个人。

文一沾还握着笔,对着面前的录本悬而不决。

徐安站了起来,走到文一沾身侧,“文翰林,”他淡淡道,“可须奴才伺候笔墨?”

文一沾的喉结动了动,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纪大人方才并非是想对徐侍监不敬。”

徐安面无表情道,“我知道,”徐安随口吟道,“‘近贵全为聩,攀龙即作聋。虽然三个耳,其奈不成聪’,‘近贵’、‘攀龙’二词皆有言外之意,更何况,纪万里还特意说了‘姓徐不姓聂’,又说‘名不符实’,”徐安淡笑道,“既‘不姓聂’,自然便‘无三耳’,又哪里能应了‘其奈不成聪’呢?”

文一沾轻轻地搁下了笔,“徐侍监好气量。”

徐安笑道,“文翰林谬赞了,”他的语调中透着一丝少有的俏皮,“唉呀,我原来还想让文翰林将这录本涂了去呢,被文翰林这么一夸,我都不好意思再开口了。”

文一沾淡淡笑道,“今日清晨,徐侍监还同我说并不仰慕司马子长,又如何会学了司马子长的小肚鸡肠去呢?”

徐安哈哈一笑,“完了,完了,被文翰林捏住话柄了,”他半真半假道,“看来我不拉纪万里一把,也是不行了。”

文一沾笑了起来,他拿起笔,作势朝徐安“命令”道,“那便请内侍监大人伺候笔墨罢。”

徐安闻言,竟当真挽起三分袖子,替文一沾磨起了墨来,“文翰林,请。”

文一沾又是一笑,仔细将纪鹏飞最末的几句话记到了录本上,还特意在后面添了一句“随之不觉涕泪泣下”。

徐安见了便笑,“文翰林真是性情中人。”

文一沾摊着录本,待上头的墨迹自干,“算不上什么‘性情’,我也不过是‘见机行事’罢了。”

徐安眯了眯眼,“不知,‘机’从何来?”

文一沾道,“称呼,”他道,“徐侍监方才与我私下称呼纪大人时,唤的是‘纪万里’。”

徐安道,“纪大人毕竟是朝廷命官,我自然不敢放肆。”

文一沾道,“徐侍监早上与我一道用茶时,还论及昔年张汤之诈忠,但方才入宫回话后,此刻却称纪大人为‘纪万里’了。”文一沾盯着录本上的密密麻麻的字道,“有道是,‘闻弦歌而知雅意’,我与徐侍监虽无‘伯牙子期’之厚交,但徐侍监的话,我还是能听懂几分的。”

徐安道,“文翰林听的,可不是我的话。”

文一沾接口道,“对,我听的,是圣上的话。”

徐安笑了笑,也不管文一沾有没有看见他的笑容,“文翰林真是忠心耿耿。”

文一沾道,“与徐侍监相较起来,我还不敢担一句‘忠心’,”他抿了抿唇,“毕竟,上邶州所涉‘投献’一事,与我亦有些相关。”

徐安对这个理由有些不以为然,“只要任过地方官,都会与‘投献’有牵扯,这不值什么。”

文一沾道,“但我究竟也不是地方官。”

徐安一怔,就听文一沾继续道,“不是地方官,却形同地方官,这其中牵扯的,就不止‘投献’一事了。”

徐安立刻道,“圣上从不是猜忌的……”

文一沾道,“对,圣上绝不是多疑的袁本初,”他道,“方才在纪万里面前,徐侍监就已经说过这句话了。”

徐安道,“既如此,文翰林便不该顾忌至此。”

文一沾抿了抿唇道,“昔年官渡之战时,魏武帝顾忌的,也不是袁本初。”

徐安又一愣,他想了想,道,“袁本初虽刚愎自用,但昔年郭图所谮也不无道理,‘夫臣与主同者昌,主与臣同者亡’,袁本初因而猜忌沮授,分典统军,也是情理之中。‘御外知内’,人主之所忌也,袁本初多疑不假,但评其为志大才疏、色厉胆薄,终究是有失公允。”

文一沾笑笑,并不答话,而是合上了面前干了墨迹的录本,起身双手递给徐安,“徐侍监论得妙。”

徐安知道这代表文一沾并不同意自己的观点,他却也不再多论,只接过录本,又行礼道,“辛苦文翰林了。”

文一沾回礼道,“为圣上办差,不敢说辛苦。”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一方朱墨

巳时正时三刻,徐府。

徐知温将一方朱墨递给半靠在床上的徐知让,“知道五弟作画用得着。”

徐知让接过后,打开墨盒看了一眼,又合上了,道,“谢大哥惦记。”

徐知温斜了他一眼,伸手拿过墨盒搁到一旁的小几上,“不必多谢,画作得好就行。”

徐知让低头“嗯”了一声,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余光瞥见徐知温指甲里的几缕红,不禁开口道,“大哥的手……”

徐知温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淡淡道,“哦,做这朱墨铤子的时候沾上的,不打紧。”

徐知让没觉得感动,反而心头一缩,“大哥亲自做了这朱墨给我?”

徐知温道,“朱墨又不难造,我左右无事,闲着也是没趣儿,想到五弟要作画,便做了方朱墨送来。”

徐知让顿了顿,道,“朱墨虽不难造,但颇费工序呢。”

徐知温道,“我倒不觉得繁琐,”他顿了顿,道,“只须将银朱研细,用水飞过,澄清擗去水,用秦皮栀子皂角各一分,巴豆一粒去皮,黄明胶半两同煎汁和银朱作铤子阴干即可。五弟坐在床上懒待动弹,听着便觉得烦,我细细做来,却觉得别有一番意趣呢。”

徐知让道,“……大哥一上午,就制了这方朱墨?”

徐知温淡笑道,“是啊,我既无品秩,又无差职,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儿非要我去做的?既无事,造一方朱墨与五弟也不费了什么大工夫。”

徐知让一怔,继而轻声道,“大哥既要随军作战,就该读些兵书才好,这样父亲问起来的时候……”

徐知温道,“父亲与我议论过《六韬》,”徐知温抚了抚透在指甲上的那抹红色,“大约是我论得不怎么好,刚同父亲论了两句,父亲就……不想与我论了。不过我一向不擅长论书,父亲这么做,也是情有可原。”

徐知让看了徐知温一会儿,伸手覆住徐知温透着红的指甲,“大哥制完墨,该仔细洗净了手才是。”

徐知温抬眼笑道,“五弟放心,我并不怕被父亲问起,倘若父亲问起,我便说是想给房中侍女染甲,调凤仙汁子时沾上的。”

徐知让没笑,“大哥,银朱有毒。”他盯着徐知温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银朱出自水银,水银乃至阴毒物,因火煅丹砂而出,加以硫黄升而为银朱,轻飞灵变,化纯阴为燥烈,其名又唤心红,染画色最奇。”

“可若服之过剂,或不得法,则毒气被蒸,窜入经络筋骨,莫之能出,痰涎既去,血液耗亡,筋失所养,营卫不从,变为筋挛骨痛,发为痈肿疳漏,或手足皲裂,烂龈挛络,虫癣顽痹,其害无穷。”

徐知温拍了拍徐知让伸过来的手,语气中带了点儿笑意,“嗯,五弟读书是比我读得好。”

徐知让的眼神沉了沉,他的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大哥这一上午,定不止制了方朱墨罢。”

徐知温道,“嗯,待这朱墨铤子阴干的时候,我还调了凤仙汁子,照盼巧的样子给我房中的侍女染了甲。”他微笑道,“五弟若有兴趣,下回去大哥的院子里玩儿。”

徐知让道,“可我的画还未作呢。”

徐知温道,“五弟来我院子里作也行,”他抚了抚徐知让的手,“以前与三弟一起教五弟作画,画具都是全的。”

徐知让觉得今日的徐知温十分反常,“大哥,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

徐知温微微笑道,“五弟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啊。”

徐知让一怔,还要再说些什么,徐知温便放开了他的手,起身道,“五弟说得对,我是该洗净了手再来。”

徐知让忙道,“无妨,银朱本就是外用之药,只是其性悍烈,不宜内服,我方才那般提醒,是怕大哥无意间误吞了下去,伤了身体。”

徐知温淡笑道,“银朱虽有毒,但并非半分沾不得,五弟方才亦说,服用过量才伤人性命呢。”他顿了顿,又道,“寻常人又怎会故意服了许多银朱下去呢?五弟真是过于担心了。”

徐知让抿了抿唇,道,“寻常人不会,想寻死的人就……”

他说到这里,没有说下去。

徐知温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嗤”地一记,似笑非笑道,“五弟,你同父亲真是越来越像了。”

徐知让道,“大哥比我更像父亲。”

徐知温道,“我不是说长相,”他微笑道,“再者,论起长相,也是三弟与父亲最为相像。”

徐知让欲言又止。

徐知温看了看徐知让,笑道,“罢了,五弟好生休息罢。”

徐知让默然不语,目送着徐知温走了出去。

徐知温出去后没多久,盼巧进来了,她问徐知让午膳想吃什么,她好去吩咐准备。

徐知让随口报了几个菜名,接着问道,“大哥一上午都没出过门吗?”

盼巧一愣,随即应声道,“是,是啊。”

徐知让问道,“大哥在家里做什么呢?”

盼巧道,“好像是调了凤仙汁子,给房里人染甲呢。”

徐知让沉吟片刻,又问道,“父亲在家吗?”

盼巧道,“在,刚回来呢。”

徐知让重复道,“刚回来?”

盼巧点头道,“是,老爷刚回来呢。”

徐知让“哦”了一声,道,“这样啊。”

盼巧看着徐知让的神情有些担心,“主子,有什么不妥吗?”

徐知让默然片刻,摆了摆手,道,“没什么,只是,方才大哥拿了特意造的一方朱墨来邀我去他院子里作画,我以为是父亲的意思,因此多问一句罢了。”

盼巧笑道,“是这样。”

徐知让扯了扯嘴角,伸手拿过搁在旁边小几上的墨盒,“嗯,”他打开墨盒,看着盒子里的朱墨轻声道,“就是这样。”

盼巧应了一声,正准备离开,就听徐知让道,“用完午膳后,别忘了给我上药。”

盼巧道,“主子放心,断不会忘的。”

徐知让道,“嗯,那便好,我是想着,一会儿困了午觉后,就去大哥院子里作画。”

盼巧点头点了一半,犹豫道,“那奴婢这就去传话,问问大少爷下午得不得空罢?”

徐知让笑道,“你放心,我料想,大哥既开了这口,今日大约是不会出门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举人左瑞

狮城,仝羽茶馆。

佟正则一边啃着一块煠燋酥杏仁片,一边对佟正旭道,“嗳,有一事儿,我得同你打个招呼。”

佟正旭也拿起一块“科科”地吃着,“什么事儿呀?”

佟正则道,“就咱们的堂姑奶奶……”

佟正旭忙问道,“你说哪个堂姑奶奶?”

佟正则道,“就六房的那个,和咱们算一宗里的。”

佟正旭啃完了手里的酥杏仁才想起来,“哦!‘招女婿’的那个呀!”

佟正则点了下头,“对,就是招了个赘婿的那房。”

佟正旭又拿起一个酥杏仁,“她有什么事儿呀?”

佟正则道,“她没事儿,是她儿子有事儿。”佟正则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她三小子去年中了举,明年正好要去应春闱,但她觉着罢,过完了年再上路就有些赶了,想提前过去安顿下来,”佟正则眨眨眼,“也好早些摸清路子嘛。”

佟正旭立刻了然道,“嗳,嗳,对,是要先去探探路道,咱们老百姓不像那些‘二代’有门路,这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是挺磨人的。”

佟正则道,“就是,咱们宗里统共才几个正经读书人呀,好容易出了个‘举人老爷’,咱不供着,也别给人添堵不是?”

佟正旭附和道,“我懂,我懂,这‘路牒’的事儿,我去县衙里打招呼,绝不为难他。”

佟正则道,“‘路牒’倒不算问题,”他又拿起一块酥杏仁,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道,“主要是,咱们那堂姑奶奶,被最近的事儿给唬着了,怕她那宝贝三小子半路就给人绑了捉去当壮丁了。”

佟正旭沉吟了片刻,轻声道,“这事儿是还吃不准,几个乡里的架势摆得都挺足的,就是征不来人。”

佟正则道,“所以啊,咱们堂姑奶奶就托我打个招呼,说最好走城里的路出去,一路都经州城才好,城里现在木速蛮少,管得也严,走那边的路,她放心。”

佟正旭立刻应承道,“没问题,不就是‘路牒’上多添两句话的事儿嘛,让她男人尽管带着她小子来县衙,我就替她看着办了!”

佟正则道,“好,好,”他想了想,又道,“对了,县衙里头有什么要打点的地方,你提前开口就是,别到时再朝人伸手,整得大家面儿上都不好看。”

佟正旭笑道,“我能是那眼皮子浅的人?到时县衙里头要有同咱‘举人老爷’过不去的,大不了我就将钱先支了,回头再替咱堂姑奶奶教训他!”

佟正则也笑道,“对,就是这样。”他将手上剩了一小半的杏仁酥塞进嘴里,“我还想着给咱‘举人老爷’凑个份子呢。”

佟正旭连连点头道,“要得,要得,你想想,大比之年,全东郡的举人都往定襄去,定襄有多少商户就等着斩这一刀。纸墨笔砚、茶水油蜡都不提了,就说租房这一项罢,得多少人赶着这小半年捞钱啊。咱在上邶州看着还算手头松动的,到了定襄,啧啧,那真是铜钱子丢在金山旁,得了响儿却挣不着脸。”

佟正则道,“可不是嘛,尤其咱那堂姑奶奶又是嫁的‘招女婿’,整个儿一‘银样蜡枪头’,全然指望不上嘛。这时候咱送一份礼,赛过平日多少盘算!”

佟正旭嬉笑道,“哎,说起来,那姑爷我见过一回,长得嘛……是不赖,但瞧着就不是个踏实干活的人,也不知道咱堂姑奶奶怎么就看上他了呢?”他说着,又啃了两块杏仁酥,“对了,刚才忘了问了,咱‘举人老爷’大名叫什么呀?我都不记得去年乡试榜里有姓‘佟’的啊。”

佟正则翻了个白眼,“三小子没随咱堂姑奶奶姓,随他爹姓。”

佟正旭“嘶”了一声,“哟,那这不是便宜了外头人了嘛!”

佟正则附和道,“可不是嘛,但我后来一打听,除了这三小子,前头两个儿子都随咱堂姑奶奶姓‘佟’,嗯……这样也还好。”

佟正旭却还是觉得心疼,仿佛是自己的儿子跟了外头人姓一样,“要不,我打招呼拿‘路牒’的时候,问问能不能顺便将他户籍簿子上的姓改回来,咱堂姑奶奶是被那‘银样蜡枪头’迷花了眼了,但我可不容得咱们‘举人老爷’变成外头人家的了。”

佟正则挥了挥手,“改不了了,乡试榜上就是这个名字,递上去的公文名录里头也是这个名字,这能怎么改?”

佟正旭想了想,灰心道,“好罢,好罢,也只能希望那三小子有几分良心,中了进士之后自己再想办法改名罢。”

佟正则嘻嘻道,“好哥哥,这事儿你且放心,要是咱‘举人老爷’真中了进士,县里乡里怎么奖赏都不论,咱族里指定是要给他在宗祠里立座‘功名碑’的。到时候,宗长族长一发话,咱们堂姑奶奶又不是糊涂人,必定要他把姓改回来,否则,这好端端的一个进士,难道要去外人坟前捧饭哭灵?这就是说破了大天去,也是不成体统嘛。”

佟正旭重重地点了点头,“就是!天王老子老了,也没有这个说法!”

佟正则又拿起两块杏仁酥,叠在一起,“咔嚓”咬了一大口,“要是那‘招女婿’不同意……”

佟正旭立刻道,“他有什么脸张这个口啊?他一赘婿,又是外乡来的,没有咱们堂姑奶奶,他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呢。本来就穷得响叮当,以为裤裆里凸出来一截儿就能白捞一进士儿子了?美得他!做他的春秋大梦去罢!”

佟正则“咔嚓咔嚓”地啃完了手上的杏仁酥,抹了抹嘴上的油,阴恻恻道,“我都想好了,咱堂姑奶奶不是喜欢他那张脸吗?他要是不同意改姓,我们就闷头给他一棍,划了他的脸去!反正他是外乡来的,他有种,就回乡找人去!大不了就打上一架,谁怕谁啊!”

佟正旭附和道,“划了他的脸也不算什么,他要敢抢我们佟家的进士,就是将他沉了藻塘、填了粪坑、作了猪食也不过分!”

佟正则道,“就是,咱们堂姑奶奶多好一人啊,再加上这进士儿子,乡里什么样儿条件的男人找不到啊?就是做不了原配了,做个好人家的续弦,总是绰绰有余罢,到时,请族长宗长再发发话,再张罗一个长相好的,又不是什么难事。”

佟正旭连声应是,他又拿起一块杏仁酥,啃了一大口,又道,“……唔,那咱这‘举人老爷’的大名……”

佟正则道,“哦,哦,叫左瑞,字延安。”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一言兴丧

安庆从弘文馆回周婕妤宫里用午膳的时候,正遇见安懋坐在殿中,与周婕妤正聊着什么,气氛正好。

安庆在殿外听见两人轻笑的细语声,不由脚步一顿,朝殿外守着的内侍宫人看去,他不知道该不该现在进去,要是打扰了周婕妤与安懋共处就不好了。

殿外守着的安懋身边的内侍瞧见安庆犹豫不定的样子,立刻会了意,一边轻轻推开殿门,一边朝殿中高声通报。

安庆又看了看殿外周婕妤身边的宫女,见她朝自己微微点了点头,便定了心,知道安懋和周婕妤是在等自己一起用午膳。

果然,安庆一进去,安懋就笑着挥手免了他的礼,“回来啦?”

安庆道,“是。”

安懋转头朝周婕妤笑道,“看来朕是太久没见他了,今日忽来,吓得他都拘谨了。”

周婕妤半娇嗔道,“圣上自己爱做‘严父’,怎反怪儿子拘谨?”

安懋笑了起来,似是无奈似是安抚道,“好,好,是朕不对,怪不得朕的三皇子。”

周婕妤对安懋的揣摩显然没有宋皇后深刻,安庆能感受到周婕妤语气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安庆知道,这是因为周婕妤不清楚安懋到访的目的,所以她只能用“撒娇”来应付,这是她作为“妃嫔”的优势之一。

而对于安庆而言,作为“三皇子”,他就必须正面回答安懋的问话。

好在,上午在弘文馆时,安庆已经从安文口中得知安懋在清宁宫说的话,即使安文或许隐去了只言片语,但知道一些,总比什么都不知道来得好。

安庆正这样想着,就听安懋问道,“你二哥最近在读《贞观政要》,你与他一同在弘文馆读书,读的也是唐史吗?”

安懋问话的语气十分随意,安庆却不敢等闲视之,“儿臣读书,多以四书五经为源,读史之人明德果决,通一朝之兴衰,儿臣远不及矣。”

安懋笑了笑,又问道,“那便同朕论论‘四书’罢,近来读‘四书’,可有什么心得啊?”

安庆低眉道,“‘四书’为圣人言,儿臣不敢置妄。”他顿了顿,道,“只是儿臣近来再读《论语》时,觉得《子路》篇其中一则,颇有余韵。”

安懋问道,“哪一则?”

安庆道,“‘一言兴邦,一言丧邦’。”

安懋又笑了起来,他转头看向周婕妤道,“朕的三皇子是在劝诫朕要‘知错能改’呢。”

安庆知道周婕妤不敢随意答话,忙接口道,“如今东郡欣欣向荣,国泰民安,即使孔圣人在世,见此情景,对父皇说的也是‘兴邦’之言,何来‘丧邦’一说?”

安懋道,“是啊,”安懋的笑容有些淡,“若是‘君言不善,而诸臣莫之敢违’,就是孔圣人见了,也不得不叹一句‘几乎一言而丧邦也’罢。”

这时,安庆看了看周婕妤,却发现周婕妤的神情亦有些局促不安,安庆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照自己的想法说下去,“昔年鲁定公使仲由毁三桓城,收其甲兵,因孟氏不肯堕城而伐之,终不克而止,致孔子而去,正应‘丧邦’之言矣。”

安懋又看了一眼周婕妤,周婕妤正神情忐忑地看着安庆,连安懋看了过来都没发现。

安懋扬了扬嘴角,道,“‘丧邦’为‘君言不善而莫能违’,‘兴邦’为‘知君之难而臣不易’,朕既已为君,便须当得一国之兴衰,如此,才可叹一句‘为君难也’,对不对?”

安庆对安懋行了个全礼,却没有作声。

屋内静默了一会儿,安懋才开口道,“起身罢。”

安庆慢慢直起了身。

安懋道,“关于发兵与辎重一事,你说得对。”

周婕妤瞬间抓紧了帕子。

安懋道,“上回朕没听你的,不是因为你说错了,”他道,“而是朕不对。”

安庆低下了头,依然没作声。

安懋说完这句话,特意停了一停,却见两人都不敢应声,“现下这么……”他舔了一下唇,“一闹,这兵是笃定发不成了。”

安懋将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安庆当然不能顺着往下说安懋实在错得离谱,于是他立刻将错往纪鹏飞头上推,“父皇雄才大略,儿臣万不及矣,此次错失良机,全是上邶州经略使之过,父皇一向体恤民情,怎会苛剥徭役?定是地方官执行不力,贪赃枉法,才使得民间怨声载道,父皇不必为此伤怀。”

安懋淡笑道,“是么?”他道,“可朕手里新收上来的几份折子,却都在说地方徭役过重,又值秋收,实难负担征役之任。”

安庆直觉话音不对,赶紧又往回找补道,“东郡幅员辽阔,各地情形不同,儿臣以为,地方官之辞,虽不可全信,却不可不信。”

安懋哈哈一笑,转头对周婕妤道,“方才还说他‘拘谨’呢,这不是挺能说会道的吗?”

周婕妤低眉笑道,“是圣上来了,他才多说几句。”

安懋笑了一声,“是么?朕怎么听说,他将福嗣王都唬得中元节不敢去朝陵了呢?”安懋敛了敛笑容,“他福嗣王叔还对太皇太后说什么‘庶子不祭’,太皇太后听了倒好笑起来,跟朕说,以前从不见福嗣王顾忌这些讲究,也不知今年是怎么了。”

安庆闻言,先认了错,“是儿臣的不是,”接而道,“儿臣原是想借福嗣王叔的‘取景箱’一用,却不知哪句话说错了,惹恼了嗣王叔,这几日都不见嗣王叔来弘文馆了,想是还在生儿臣的气罢。”

安懋眯了眯眼,问道,“你要‘取景箱’何用?”

安庆恭敬道,“儿臣想试来‘取人像’。”

安庆将话说了一半,他确信安懋已经知道了事情经过,他这样说,是在试探,试探安懋会不会问他取人像作什么。

如果安懋问了这个问题,安庆想,那就表示父皇要开始整治地方“投献”了。

这时,安懋开口了,他的语气中透着一点儿捉摸不透的笑意,“这就叫‘樊迟问稼’啊,你福嗣王叔制这些玩意儿原本是用作取乐的,被你这么一问,必定心里觉得‘不如’你,于是便躲了起来,你却还不知是哪句话惹恼了他,可见这《论语》是白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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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言兴邦,一言丧邦”

鲁定公问:“一句话就可以使国家兴盛,有这样的话吗?”

孔子答道:“不可能有这样的话,但有近乎于这样的话。有人说:‘做君难,做臣不易。’如果知道了做君的难,这不近乎于一句话可以使国家兴盛吗?”

鲁定公又问:“一句话可以亡国,有这样的话吗?”

孔子回答说:“不可能有这样的话,但有近乎这样的话。有人说过:‘我做君主并没有什么可高兴的,我所高兴的只在于我所说的话没有人敢于违抗。’如果说得对而没有人违抗,不也好吗?如果说得不对而没有人违抗,那不就近乎于一句话可以亡国吗?”

《论语》:定公问:“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

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

曰:“一言而丧邦,有诸?”

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

2十二年(前498),派仲由拆毁三桓家族的城墙,没收他们的铠甲武器。孟氏不肯拆毁其城,定公派兵攻伐,不能战胜而作罢。季桓子接受齐国的美女乐工,孔子离开鲁国。

《史记》:十二年,使仲由毁三桓城,收其甲兵。孟氏不肯堕城,伐之,不克而止。季桓子受齐女乐,孔子去。

3“樊迟问稼”

樊迟向孔子请教如何种庄稼。

孔子说:“我不如老农。”

樊迟又请教如何种菜。

孔子说:“我不如老菜农。”

樊迟退出以后,孔子说:“樊迟真是小人。在上位者只要重视礼,老百姓就不敢不敬畏;在上位者只要重视义,老百姓就不敢不服从;在上位的人只要重视信,老百姓就不敢不用真心实情来对待你。要是做到这样,四面八方的老百姓就会背着自己的小孩来投奔,哪里用得着自己去种庄稼呢?”

《论语》:樊迟请学稼

子曰:“吾不如老农。”

请学为圃

曰:“吾不如老圃。”

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樊迟问稼”这则典故是有争议的,一些观点认为孔子不但轻视农民阶级,还认为他这么说带有些统治阶级居高临下的态度,觉得在樊迟背后说他是“小人”有些不厚道……

第一百九十九章 力道轻重

申时。

“五弟,你墨着得不好,”徐知温淡淡道,“活羊都画成死羊了。”

徐知让搁下笔,“……我还是,回我院子里画罢。”

徐知温道,“随你,”他拿开桌上的红木松鹤镇纸,抽出徐知让的画,扔进桌脚边的字纸篓里,“反正你的心思也不在作画上,我料想你回去了更画不好。”

徐知让垂下手,“嗯,是啊。”

徐知温看了徐知让一眼,往他身侧跨近一步,重新铺了纸,挽起袖子,伸手拿过笔,道,“五弟,你来瞧,这一笔里头的浓淡……”

徐知让轻声打断了徐知温的话,“大哥,那个上邶州经略使是不是要死了?”

徐知温手中的笔触到纸面上,晕染一片。

徐知让又道,“灌了银朱粉进去,再堵上嘴,临死前筋脉挛络,痛苦万分,连喊都喊不出来。”

徐知温收了笔,盯着纸面上的那团黑墨,道,“这笔我没画好,五弟你就别看了,待我再画一回好的罢。”

徐知让道,“大哥,你手上的力道没掌握好,怎么画都是不对的。”

徐知温刚想落笔,闻言堪堪住了手,悬臂空中,“方才是你一直在同我说话,才分了我的心,我手上的力道,一直是把握得很好的。”

徐知让默然,少顷,闷闷开口道,“我觉得不好。”

徐知温放下了笔。

徐知让见状,立刻闭上了嘴。

徐知温将桌上的纸扔进了字纸篓里,“是啊,我现在是教不了你了。”

徐知让不作声。

徐知温道,“所以,五弟你还是回去画罢,画不好也无妨。这画是送给四皇子的,又不是送给五皇子的,就是画得再‘活’,也不是亲舅甥。”

徐知让道,“这送礼的主意,可是大哥出的。”

徐知温道,“是啊,可作画的主意,却是五弟自己想的。”

徐知让咬了咬唇道,“大哥,我发现,你总是这样,用一样‘好主意’引得旁人去做坏事,偏偏那做坏了事的人却常以为是自己的过失,白误了大哥的‘好主意’,反过来还觉得对不起大哥的一片美意。”

徐知温轻轻笑了起来,“是么?五弟觉得,我是引得别人做坏事的坏人么?”

徐知让摇了摇头,“大哥是好人。”他道,“那上邶州经略使才是坏人。”

徐知温敛起了笑容。

徐知让又道,“一个人若是当真半点儿过失都没有,他又怎么会做坏了事呢?既然他做了坏事,那他就必定是坏人了;既然他是坏人,又怎么会半点儿过失都没有呢?以此推论,那上邶州经略使一定就是坏人了。”

徐知温道,“五弟,你到底要不要作画?”

徐知让没答徐知温的话,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一个坏人当了官,又做了坏事,因此死了,自然是死不足惜。但我就怕,有一天,大哥这样专出‘好主意’的好人,也由丁点儿过失,就做坏了事,被认成死不足惜的坏人。”徐知让认真道,“到时,就是众人都说大哥是好人,也是无用了。”

徐知温与徐知让对视了一会儿,慢慢开口道,“五弟,你究竟想说什么?”

徐知让道,“我觉得,那上邶州经略使罪不至死。”

徐知温笑了一声,“五弟自从受笞后就没出过门,与那上邶州经略使半点儿干系都没有,怎么就一口咬定他‘罪不至死’了?”

徐知让沉默片刻,缓缓道,“父亲都告诉我了。”

徐知温陡然变了脸色。

徐知让道,“就是上回我……”

徐知温道,“去祠堂回来以后。”

徐知温的脸色沉得可怕,徐知让只点了点头,不应声。

屋内寂静了一会儿,徐知温转回了头,面对着桌子,铺开了一张新纸,“这样罢,这幅画,由我来作,最后署五弟的名送进去,如何?”

徐知让点了点头,还是不敢作声。

徐知温道,“其实,五弟若不放心我,最后的名也不必署,反正是从我们府里送进去的,四皇子一见便知道是五弟的心意。”

徐知让又点了点头。

徐知温道,“五弟,你点了两次头。”徐知温一边说,一边就作起了画来,他的手稳极了,“你究竟要不要署?”

徐知让轻声道,“我听大哥的。”

徐知温道,“依我说,那就不必署。”

徐知让点了点头。

徐知温道,“五弟,我在作画,你该应一句声,让我听见你的答话。”

徐知让道,“我怕我一出声,便分了大哥的心。”

徐知温道,“五弟尽管开口就是,你分不了我的心。”

徐知让道,“那方才……”

徐知温道,“方才分得了,是我自己心里犹疑,现下我知道我手上的力道轻重了,五弟且说罢,你分不了我的心。”

徐知让犹豫着开口道,“那上邶州经略使……”

徐知温道,“纪鹏飞非死不可,”他的笔触极其流畅,“纪鹏飞若是不死,此案的‘谋反’性质就有再变的可能,所以纪鹏飞必死无疑。”

徐知让道,“但他一死,那圣上必会追查杀害纪鹏飞的元凶……”

徐知温打断道,“圣上不会的,”徐知温搁下手中的黑墨笔,拿起另一支朱墨笔,“圣上若是想整治‘投献’,就定会追查到底,可现下,圣上不想。”

徐知让问道,“大哥怎么知道圣上不想整治‘投献’?”

徐知温道,“因为圣上不敢。”

徐知让噤了声。

徐知温道,“圣上若是执意追查下去,定会引起各地地方官与各方势力的反弹,到时候,就算纪鹏飞真是蒙冤被杀,也会变成死有余辜。”他重复道,“因此,圣上不敢。”

徐知让喃喃道,“大哥……”

徐知温又换回了黑墨笔,“五弟,父亲若问起,你就这么回父亲,就说,我笃定了,圣上不想,也不敢。”

徐知让看了看徐知温,又去看画,徐知温的力道果然掌握得极好,那画上的羊惟妙惟肖,像是活物一般。

徐知让正凝神看画,就听徐知温继续道,“‘投献’……已经连我的法子都治不了了,圣上又怎么可能真的下手去整治‘投献’?”

“东郡……分明已经烂到了骨头里了,这时发兵,轻则元气大伤,重则自取灭亡。圣上必定早就知道,却依然执意要试上一试,”他微笑道,“果真是,君心难测啊。”

第二百章 越权上奏

申时三刻,紫宸殿。

“……要说烂到了骨子里,那是言过其实。”安懋将手上的折子往桌上轻轻一扔,似笑非笑地看着立在殿中的工部侍郎,“依朕说,真烂了的,是面儿上的那一层肉皮儿,且烂得发黑、烂得发臭,落在人眼中,便疑心底下是全烂了,非来一场‘刮骨疗毒’不可。”

“但朕心里清楚,这东郡的骨头硬得很,外边的人来打,轻易锤不碎;里头的人想啃,等闲嘬不着。”安懋说着,轻轻笑了起来,似乎觉得自己说了个绝妙的比喻,“既然发臭的是那层烂肉皮儿,将它剜了,自然会生一层新的出来,疼是疼,但终究不是伤筋动骨,只要狠下心,就能下得去手。”

工部侍郎低着头,不敢申辩。

安懋瞥了工部侍郎一眼,伸手端过茶碗呷了一口,刚合了盖碗,就见徐安捧了茶,走上近前,“圣上,这茶凉了,奴才给您换一碗罢。”

安懋没看徐安,待徐安换了茶退下后,安懋开口道,“这请罪折子,朕收下了。”他说完这句话,扫了立在不远处的徐安一眼,又道,“各地方的‘科买’照旧,都依原例来办。”

工部侍郎立刻行礼应了是。

安懋又道,“这话,朕今日说了,就不往折子上批了。”

工部侍郎道,“是,臣谨遵圣旨。”

安懋笑了笑,道,“此次情形特殊,工部越权上奏,朕就不追究了,”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说了一句,“但,下不为例。”

工部侍郎应声道,“是,如圣上所言,下不为例。”

安懋屈起两根手指,轻轻叩了叩桌上的折子,“既不过尚书省与中书省,又无答敕,这文谕档底,朕也不另留了,至于你们工部自己留不留这一份折子,朕不发话,你们自己看着办罢。”

工部侍郎一怔,随即道,“臣不敢擅作主张,还请圣上示下。”

安懋道,“朕方才说了,烂的是皮不是骨,既然落了人眼了,那便全剜了去,省得外人看了疑心底下全烂了,要亮了刀子来刮骨呢。”

工部侍郎想了想,复行礼轻声道,“工部自不敢留。”

安懋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

工部侍郎接着又道,“此奏既不留档底,那折子中所提及的上邶州修复礼拜寺与军仓的‘科买’账目明细……”

安懋道,“此事不急,且先仔细商议了罢,”安懋特意停了一下,“尤其是,上邶州军仓的账目,工部合计之前,别忘了要与兵部一同核校一二,两方无误,方能入账。”

工部侍郎道,“是,军仓属军需,军需自然应由兵部统管料理,工部不过供给‘科买’物什罢了。”

安懋点了点头。

工部侍郎道,“核校此账,便须得翻检军需名目,这……”

安懋打断道,“工部若有需要,就将此事另写成一封折子,过了尚书省与中书省呈上来,朕自会批的。”

安懋没说会批什么,但工部侍郎不敢追问下去,只喏喏应是,尔后道,“下不为例,臣谨记了。”

安懋淡淡道,“越权上奏下不为例,越权请旨亦是下不为例,同样的一句话,朕不想再重复第三遍。”

工部侍郎心下一紧,先应了是,顿了一顿,见安懋没有其他话,才行礼道,“臣告退。”

工部侍郎出去后,安懋复翻开桌上刚刚被扔到一边的那封请罪折,又挥手让徐安上前来,“什么了不得的事?说罢。”

徐安从怀中掏出文一沾亲手写就的录本,双手递给安懋。

安懋一手接过,随意地翻了开来,与桌上的那封请罪折子放到了一起,“就多了这几句话?还是一篇纸都未写满?”

徐安微微摇了摇头,他神色凝重,又带有些不自觉的迟疑,“圣上,纪大人他……”

安懋还在看那份口供录本,“什么?”

徐安道,“自尽了。”

安懋一顿,接着一下子直起了身来,看着徐安。

徐安又迟疑着重复了一遍,“纪大人畏罪自尽了。”

安懋盯着徐安看了一会儿,随后伸手合上了桌上的口录本,“什么时候的事体?”

徐安道,“发觉不对的时候,大约是在申时一刻左右。”

安懋问道,“谁发觉的?”

徐安停了一停,语气比先前报纪鹏飞死讯的时候还要迟疑三分,“殿中侍御史葛执均葛大人。”

安懋合上了桌上的请罪折,“是葛执均说的‘畏罪自尽’?”

徐安应道,“是。”

安懋将请罪折与口录本叠在了一起,推到了一边,“朕想也是。”

徐安见安懋神色平静,没有丝毫发怒的迹象,他从方才换茶开始就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半,“御史台那边……”

安懋打断道,“朕没有判纪万里的罪,纪万里仍是朝廷命官,朝廷命官死于御史台制勘院中,当由大理寺与刑部仵作开验尸身,详呈死因。”

徐安立刻应道,“是,奴才立刻去传旨。”

安懋道,“不必了,你去传,传的都是朕的口谕,刑部归尚书省统管,朕发明旨下去罢。”

徐安应了是,立刻伺候铺纸磨墨,他看着安懋认真写手诏的样子,觉得安懋平静得有些不太对头。

安懋写完,将手诏递给徐安,“送去翰林学士院发旨。”

徐安一怔,不由多问了一句,“不请中书舍人……”

安懋道,“不必请了,又不是什么大诏。”

徐安行礼道,“是,奴才这就去。”

他刚往外走了一步,就听安懋道,“徐安,这回的事,你没办好,但朕不怨你。”

徐安回转身,跪下,行了一个稽首礼,却什么话都没说。

安懋道,“五个人,徐安,五个人看不住一个人,”安懋说着,轻笑了起来,“说明这人是当真看不住了,因此,朕不怪你。”

徐安的身体颤了颤,他的头抵在紫宸殿冰凉的金砖上,“圣上息怒。”

安懋又笑了两声,“朕生什么气呢,既不是伤筋动骨,要疼,也不是疼在朕身上。”

第二百零一章 为直之礼

申时正时三刻。

“五弟想作张画,在中元节时当成节礼送给四皇子,儿子陪五弟画了一下午才作成,刚想送出去裱呢。”徐知温微微笑道,“不想,儿子才跨过垂花门,父亲就遣人唤儿子到书房来了,儿子见那小厮模样急切得很,等不及儿子回去放画,索性便带了画一齐来了。”

徐广的神情高深莫测,他看了徐知温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是么?”徐广说着,视线落到了徐知温拿画的手上,他盯着徐知温的手又看了好一会儿,道,“作的什么画?”

徐知温道,“苏汉臣的《开泰图》。”

徐广道,“嗯,既带来了,那让我也瞧瞧罢。”

徐知温应了一声,小心地将画铺到了徐广的桌上,“请父亲赏评。”

徐广站起身,低头认真地赏起了画来,少顷,他赞许道,“唔,这羊画得好。”

徐知温的脸上不自觉地漾出了笑容,那笑容似浅浅地浮在他的面上,温暖的笑意却顺着笑纹延伸开去,掩饰不住地从他的面上往外冒。

徐广抬起头来,对徐知温笑着重复道,“这羊画得好啊。”

徐知温亦笑道,“五弟若知道父亲这般夸奖他,一定高兴。”

徐广的笑容淡了些,“你五弟高兴,你就不高兴吗?”

徐知温一怔,就见徐广又低下头去,对着画上的羊轻声道,“我一见这画,就知道是你作的。”他顿了顿,唤了一声徐知温的字,“和厚,我知道是你作的。”

徐知温敛起了笑容。

徐广道,“你三弟还说我不夸你,这回我想夸你了,你却巴巴儿地冒了你五弟的名头来试探我,让我夸你不是,不夸你也不是。”

徐知温淡淡道,“父亲终究还是夸了。”

徐广抬起头,“我夸了,却不见你高兴,可见我夸得‘不是’。”

徐知温笑了一下,这回的笑容极深,“儿子高兴。”

徐广又低下头去,似乎是想避开徐知温的笑容,“这就是为什么我总不愿夸你的缘故。”

徐知温收起了笑容,恭敬道,“父亲不夸儿子,是因为儿子做得还不够好。”

徐广道,“不是。”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画上,“你做得,已经很好了。”

徐知温道,“谢父亲夸奖。”

徐广道,“这回我没在夸你,你不必道谢。”

徐知温道,“无论父亲夸或不夸,儿子都应依礼道谢,否则,岂不是让父亲为难,以为说得‘不是’了?”

徐广闻言,沉默片刻,忽然道,“你五弟却比你直接多了,我夸他,他就高兴,他高兴,他就露在脸上;我让他去给福嗣王送礼,他就不高兴,他不高兴,他就直接发脾气说他不愿去,他从来就不会,”徐广的声音梗了一梗,“冒了你或者你三弟的名头,来试探我。”

徐知温道,“那是因为五弟不怕父亲您……”

徐广抬头打断道,“我不是你想得那种‘父亲’。”

徐知温往后微微退了一步,躬身行礼道,“儿子失言,父亲莫生气。”

徐广深吸了一口气,道,“无妨。”他见徐知温直起身来,又补充了一句,“和厚,你的羊,画得是真好。”徐广伸手轻轻抚了一下画的末端,“你作得这样好,却不署名,我都替你可惜。”

徐知温道,“不过一幅画罢了,不值什么,给四皇子留个对五弟的好印象才是头等要事。”

徐广道,“四皇子见了这画,定是欢喜,只是万一,四皇子得知这画不是你五弟作的,而是你作的,四皇子又会怎样想呢?”

徐知温淡笑道,“父亲且放心,知道这画是我作的人,满府里加起来才不过四人。”徐知温缓缓吐出一口气,“父亲,只要您不说……”

徐广道,“我不会说。”

徐知温闭上了嘴。

徐广道,“我虽然不喜你冒着旁人的名头做事,也,”他又梗了一梗,“也不喜你有意试探我,但我绝不会说。”

徐知温扬了扬嘴角,又行了半礼道,“让父亲费心了。”

徐广道,“不费,不费,”他温声道,“你既画了羊让我赏评,画得又那么好,我如何能拂了你的好意去?”

徐知温笑了笑,淡淡道,“父亲,画羊是五弟的主意。”他道,“不过是个巧合罢了。”

徐广没笑,“虽巧合,但你作画时,必定已存了要拿此画来试探我的心思罢。”

徐知温道,“父亲将儿子想得也太……”

徐广接口道,“太聪明了。”

徐知温微笑道,“对,儿子没父亲想得那么聪明。”

徐广道,“我方才随口一提,你就猜出我说的是哪桩‘巧合’,这难道不算聪明?”

徐知温笑了起来,“父亲,这不是聪明,这只是会读书罢了。”

徐广一愣,就听徐知温继续说道,“儿子再不会读书,‘四书’却总还是通的,父亲方才所言,是取《论语》中‘为直之礼’一节的典故。”

“昔年叶公语孔子,言及其乡有‘直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闻而答曰:‘吾乡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徐知温微笑道,“父亲知道,儿子一向喜欢以‘礼’论事,如何会猜不出父亲心中的这桩‘巧合’呢?”

徐广神情复杂,“你依旧喜欢论‘礼’。”

徐知温道,“圣人论事,皆先议‘礼’,儿子不敢不尊圣人教诲。”

徐广又低下头去看画,“这回你倒论得对了。”

徐知温道,“儿子论‘礼’,一向都是对的,只是父亲不喜欢听儿子论书……”

徐广道,“我喜欢听你论书,但我不喜欢听你一直论‘礼’,”他道,“即使你时常论得都是对的。”

徐知温恭敬道,“是,父亲不喜欢,儿子下回便不在父亲面前论了。”

徐广“嗯”了一声,又盯着那幅画看了一会儿,道,“你五弟的名字,还是署上罢。”他抬起头,“‘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无论你与你五弟是谁冒了谁的名,我都不会说的。”

第二百零二章 孝字论心

酉时

“父亲,”周胤微低着头,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道,“纪万里的死,与儿子没有关系。”

周惇道,“我知道。”

周胤微道,“父亲若不相信……”

周惇道,“我相信,”周惇的这句话说得比周胤微方才更加斩钉截铁、毫不迟疑,“臧隐,我相信你。”

周胤微低着头,无声地笑了。

周惇道,“正因为我相信你,我这会儿才召你来。”周惇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狐疑,“我想知道,纪万里究竟是怎么死的?”

周胤微默然不语。

周惇道,“圣上这回从翰林学士院发旨,不经中书舍人的手,显然是想将验尸的事体主交大理寺,但又想到杜怀珠是大理寺寺丞,才顺势提了一下刑部,”他道,“可论及刑部的话,向和畅亦是……”

周胤微轻声开口道,“父亲,您并不相信我。”

周惇止住了话头。

周胤微道,“您若是相信儿子,这会儿只待大理寺与刑部出验尸结果便是,何必又多此一问呢?”

周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刚想开口,就听周胤微道,“再者,杜怀珠与纪万里同处一间狱房,纪万里有了不对,最先发觉的该是杜怀珠才对,如果是杜怀珠袖手旁观……”

周惇打断道,“杜怀珠不是这样的人。”

周胤微猛地一下抬起了头,道,“儿子也不是这样的人。”

他这一下抬头抬得极猛,周惇看向他时,看见他眼眶子里的重瞳都在微微颤动。

周胤微与周惇对视了一会儿,又垂下眼帘,道,“父亲就是偏心大哥。”

周胤微这句话说得竟有些撒娇的意味,周惇听了,淡笑着反问道,“我又哪里偏心了?”

周胤微嗫嚅了一下,道,“大哥喜欢‘孩子’,父亲不管不问,连劝诫一句都没有;我喜欢三妹,父亲却容不得我与三妹一起用顿早膳……”

周惇道,“因为你与你大哥的‘喜欢’不同。”

周胤微一怔,就听周惇接着笑道,“这道理简单得很,我同你大哥讲过,现下我同你再说一遍,‘淫字论事不论心,论心千古无完人;孝字论心不论事,论事万年无孝子’。你大哥喜欢‘孩子’,不过是‘论事’而已,因此我从不规劝他;可你喜欢你三妹,”周惇认真道,“那就是在‘论心’了。”

周胤微抿了抿唇,道,“‘论心’而言,儿子自非完人。”

周惇道,“但是为‘孝子’。”

周胤微道,“父亲与儿子论的是‘心’,与大哥论的却是‘事’,如何不是偏心呢?”他说着,又低下头去,“就是因为父亲这样偏心,大哥才……”

周惇道,“你大哥该是最不希望纪万里死的人,纪万里若是‘畏罪自尽’,此案便彻底成了一桩‘谋反案’,那么,杜怀珠定脱不了干系,既然杜怀珠有嫌疑……”

周胤微道,“这倒不一定了。”

周惇似乎并不介意周胤微打断自己的话,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

周胤微道,“父亲心里明白,儿子就不多言了。”

周惇笑道,“我还真不明白,你得同我说清楚。”

周胤微道,“此案关键在于,纪万里写给杜怀珠的那封信,”周胤微的嘴唇颤了颤,“那封信,父亲看过后,交给了杜怀珠,杜怀珠又交给了福嗣王,福嗣王不愿担这莫名的干系,又在七夕那日转交给了圣上。”

“因此,即使圣上不想整治地方‘投献’,也不会贸然将此案以‘谋反案’论处,”周胤微的嘴唇颤得厉害,“毕竟,福嗣王是圣上的亲弟弟。”

周惇接口道,“并且,你三妹是福嗣王府中唯一正式受册的庶妃。”

周胤微的嘴越颤越厉害,牙齿都在打颤似的,“对,所以对大哥来说,纪万里死了更好,因为琅州地方官也多涉及‘投献’,大哥在琅州做官,总要和光同尘。要是纪万里活着,此案一审数月,万一圣上转了心意,要对‘投献’下手,此案便是一个最好的引子。而一旦圣上想整治‘投献’,首当其冲的便是琅州文氏,到时,两案交叠,大哥就是无罪,也必得受牵连。”

周惇听着周胤微齿间越来越响的打颤声,道,“臧隐,我觉得你对你大哥有偏见。”他淡淡道,“你宁信你三妹对你编的这些话,也不愿相信你大哥的人品。”

周胤微道,“这些都是儿子自己想的,与三妹无关。”

周惇闻言,沉默片刻,郑重道,“臧隐,我再说一遍,你三妹嫁给福嗣王,是你姑母向圣上建议,是经我同意,由太皇太后亲自做媒而成的,与你大哥无关。”

周胤微道,“父亲,您对三妹有偏见。”

周惇笑了一下,“对,你方才说过了,我偏心你大哥。”他顿了顿,道,“可话说回来,你口口声声要封你三妹作‘国后’,换成任何一人见了,都会偏心你大哥。”

周胤微道,“父亲说过,儒士笃信孔教,从来‘不语怪力乱神’”

周惇道,“是啊,我是这么说过,可我又想,若你当真要封你三妹当‘国后’,也不必非要应了‘圣人之相’,”周惇淡笑道,“你只须做了下一个‘周太师’,就能遂了你‘封后’的心。”

周胤微浑身一凛,接着就要往下跪,被周惇出声阻止了,“我方才也说了,‘孝字论心不论事’,臧隐,我与你论的,一向是‘心’。”

周胤微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良久,才轻声道,“是饭菜,是御史台的饭菜有问题。”

周惇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道,“好,这一下,是正中要害。”

周胤微张了张口,声音发虚地辩解道,“葛执均确实是不知道的。”

周惇道,“是啊,他要是知道,就不会按着纪万里的脑袋要他吃了罢?”

周胤微道,“……是儿子办事不周。”

周惇没责怪他,反而笑道,“无妨,只是此事给了你我一个教训,”他似感叹般道,“这‘酷吏’难为啊。”

周胤微偷眼看了一下周惇,又道,“不过儿子猜想,当时,杜怀珠他……”

周惇抬手,做了个止住的手势,“臧隐,你有没有想过,你三妹苦心造诣地编了那些话来哄你,目的就是为了要你别轻易对纪万里下手?”

第二百零三章 秦韩汉脉

酉时三刻,东宫,承恩殿。

朴丽娥小心翼翼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太子,“殿下今日,似乎心情不错。”

太子正低头看着两人中间的棋盘,闻言抬头微微笑道,“是啊,”太子说着,往棋盘上摆了一颗棋子,笑道,“你竟也瞧出来了?”

朴丽娥走了下一步,“殿下今日从崇文馆一回来,就召奴婢下棋,这是未尝有的,”她微微蹙起了眉,“殿下平素,都是先温过功课,余了空闲再召奴婢的呢。”

太子闻言笑道,“啊,孤听出来了,你是在劝诫孤要用功读书。”

朴丽娥低眉道,“是。”

太子轻笑道,“无妨,”太子落下一子,又从棋盘里拿起一颗棋子握在手心里把玩,“因为你,崇文馆的先生们给孤放了一日的假呢。”

朴丽娥一惊,她抬起头来,刚想追问几句,就听太子哈哈一笑,随后道,“莫慌,莫慌,孤的意思是说,孤按与你议论的观点写了关于倭国的文章交了上去,不想,父皇读了,大为赞赏,说‘闻所未闻’。”太子又抿嘴笑道,“于是孤便得了这一日的假,有道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孤既得了闲,自然要与你同乐。”

朴丽娥这才稍稍放下了心,她凑趣笑道,“殿下难得好兴致,奴婢自当奉陪到底。”

太子道,“这是自然。”他看着朴丽娥复低下去的头,似不经意般道,“只是孤倒有些好奇,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闻所未闻’的观点?”

朴丽娥落了一子,恭敬答道,“不过是奴婢自己的一些浅见罢了,虽侥幸得圣上夸赞,也定是殿下……”

太子出声打断道,“孤只是稍加润色罢了,”他抬眼看向朴丽娥,“你的‘浅见’,并没有你想得‘浅’。”

朴丽娥微微笑道,“奴婢谢太子殿下夸奖。”

太子探究似地看了朴丽娥一会儿,低头下了一步棋,“莫说‘新罗婢’,就是以汉女来较,你也能算‘佼佼者’了。”

朴丽娥轻声道,“殿下,‘新罗婢’并非只擅长育孩。”

太子又看了朴丽娥一眼,半真半假地调笑道,“可孤就是希望你只擅长育孩啊。”

朴丽娥没笑,她甚至不像往常一样应和太子的调笑,她安静地对着棋局思忖了片刻,谨慎地走了下一步。

太子观察着她的神情,跟着落了一子,这一子落得极快,似乎是早想好了的,“孤说这话,你听了似有不悦?”

朴丽娥道,“奴婢不敢。”

太子看着她犹豫的模样,慢慢开口道,“不是第一回了。”

朴丽娥一怔,下意识道,“殿下?”

太子道,“你似乎不喜欢孤这样称赞你,孤每回赞赏你的容貌,你都有意回避,孤本以为你是在避宠,可现下看来,”太子说得很慢,但很坚决,“却不是孤想的那样。”

朴丽娥道,“或许奴婢是没……”

太子立刻接口道,“你听得懂。”

朴丽娥默然。

太子道,“你的汉语这样好,却不承认出身于辰韩新罗朴氏,是因为你知道孤不该纳蕃女。新罗源起辰韩,辰韩原祖为秦世亡人,昔年为避秦朝重役,去适韩国,故名之曰‘秦韩’,而秦世语中,‘秦韩’与‘辰韩’发音相似,后人作史时,便记‘秦韩’为‘辰韩’。因此,若以先祖血脉而论,你该属‘汉系’,既属‘汉脉’,理应有资格为嫔妃。可孤初见你时问及此事,你却讳莫如深,推说入宫已久,身世不明,显然,”太子说到这里时,微微叹了一口气,“你是因为不愿被纳为妃,才故意否认自己的身世罢。”

朴丽娥闻言,沉默片刻,道,“殿下,宫中通晓汉语的蕃奴有许多。”她轻轻落下一子,道,“殿下,您说过,汉语人人可学,无甚稀奇。”

太子道,“是啊,但‘外国人’学习汉语都有各自的目的,尤其在这宫中,通晓汉语却不愿为妃的蕃女极少。据孤所知,纵观整个后宫,这样的女子,除了你,”太子把玩着手中的那颗棋子,微皱着眉,迟迟不走下一步,“还有的,就是徐贵妃身边的江小柔了。”

朴丽娥默然不语,少顷,她屈身下榻,以蕃奴跪礼,面朝太子,拜了下去。

太子不看朴丽娥,仍慢悠悠地把玩着手中的棋子,他的目光依然集中在眼前的那局棋上,柔情似水,“孤喜欢你。”

朴丽娥微微一凛,就听太子接着道,“你长得美,孤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想纳你为孤的妃嫔了。”太子的语气中还残留着孩童的稚气与执拗,“其实,即使你不姓‘朴’,孤也有法子让你改姓,指你为辰韩朴赫居世居西干的族人,称你为秦世亡人之后裔。”他说着,眼神渐渐黯了下来,“可惜,你不肯。”

朴丽娥温声道,“即便不入后宫,奴婢对殿下……”

太子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女子的忠心,全在‘容’这一字上,你却连孤对你的一句称赞都避之不及,如何再论什么‘忠心’呢?”

朴丽娥慢慢直起身来,“殿下,”她面色沉静,“您是在将奴婢,比作昔年燕国慕容氏吗?”

太子道,“是,慕容氏亦以‘美色’闻名天下,”他沉声道,“有‘美色’却不遇‘悦己者’,真真是白可惜了天生的好‘容’貌。”

朴丽娥缓缓道,“殿下,奴婢并无‘异心’。”

太子道,“宣昭帝亦是如此以为,可昔年一举伐晋之时,慕容氏以‘复国’之名起兵反叛,以致前秦帝国分崩离析。”

朴丽娥软声道,“奴婢只是一介宫奴,万没有……”

太子出言打断道,“纪万里死了。”

朴丽娥一怔,就见太子慢慢转过头来,看着她认真道,“那个‘谋反’的上邶州经略使死了。”

朴丽娥仰头与太子对视着,默然不语。

太子道,“父皇已下令开验尸身,此案疑点重重,牵连甚广,想来大理寺与刑部相关官员也不敢贸然出结果。”太子微微突起的喉结动了一下,“孤在想,若是此时,东宫中忽然出了一个‘证人’,指孤为谋害纪万里的罪魁祸首,且此人为孤平日宠爱有加的心腹近侍,孤又当,”太子的声音轻微地梗了一梗,“如何辩驳?”

朴丽娥的唇蠕动了一下,接着,她又朝太子郑重一拜,“殿下只须指奴婢为徐氏一党派到殿下身边的奸细,潜伏日久,图谋诬陷储君。圣上爱护殿下,自会对奴婢严刑拷打,重刑之下,奴婢自会以一己之身,证殿下之清白。”

第二百零四章 投子认输

太子慢慢转回身,将手中的那颗棋子轻轻地放到了面前的棋盘上。

太子放得轻柔,但跪拜在地的朴丽娥却能清晰地听见那一记“啪哒”声。

她想,太子殿下的这一步棋,一定走得极好。

屋内又静了一会儿,少顷,太子开口道,“倒是痛快,”他又伸手拿起了一颗棋子,“这样的忠心,着实难得。”

朴丽娥不敢抬头,亦不敢随意发声。

太子盯着面前的棋局道,“孤难得棋逢对手。”

朴丽娥心下一惊,就听太子继续说道,“你方才那样说,是明知孤此刻不会将你推出去的罢?”他淡淡道,“因为你来自清宁宫。”

朴丽娥的声音有些颤抖,“殿下,奴婢在清宁宫时……”

太子没理会朴丽娥想说什么,而是自顾自地打断道,“孤虽独处东宫,但对于一宫用人之事并非懵然无知。清宁宫为后宫宫室之首,徐贵妃身边亦是人才济济,你容貌动人不假,棋艺高妙也是真,但你再聪慧,亦不过是区区‘新罗婢’而已,如何能行走三宫之间而游刃有余?”太子微笑道,“同是蕃奴,孤瞧那穆翰德费尽心机,最终却落于‘山池院’中,可没你这般的好运道啊。”

朴丽娥轻声道,“殿下,这不是奴婢的运道好,而是那木速蛮奴的运道太差。”

太子笑出了声,“是么?就因为你是秦韩汉脉,而那穆翰德是木速蛮战奴吗?”

朴丽娥身形微微一颤,“殿下,您……”

太子接口道,“对,孤猜到了,”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孤其实早猜到了。”

朴丽娥又是一颤,就听太子淡笑着说道,“宫中,比父皇还要厌恶蕃奴的男子,也只有孤的同胞弟弟了。”

朴丽娥终于按捺不住了,她猛地直起身来,想辩解什么,却见太子将手中的棋子往棋盒中轻轻一掷,淡然道,“所以,孤投子认输。”

朴丽娥大骇,她只觉得头皮发麻,一股令人恐惧的寒意顺着背脊弥漫到四肢百骸。

她想立刻爬起来往殿外跑去,两条腿却像是被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

太子仍面对着桌上那局未下完的棋,“孤虽棋艺平平,但《棋经十三篇》却总还是通的,‘夫棋始以正合,终以奇胜。必也,四顾其地,牢不可破,方可出人不意,掩人不备。凡敌无事而自补者,有侵袭之意也。弃小而不救者,有图大之心也。随手而下者,无谋之人也。不思而应者,取败之道也’。”他微笑道,“孤此刻若推了你出去,不正应了《棋经》中的‘取败之道’吗?”

朴丽娥心下恐慌更甚,“殿下,奴婢方才所言,字字真心,望殿下明鉴。”

太子终于又转过了头来,他看向朴丽娥的眼神,好像他们第一次相见之时,他温言笑道,“孤都认输了,你为何如此害怕?”

朴丽娥从未见过太子这样的笑,她的唇颤得越发厉害了,“殿下,您与奴婢下棋,是从不认输的。”

太子笑道,“啊,孤明白了,你赢了孤这一次,便怕孤因此不高兴,而下令杀了你罢?”

朴丽娥打了个冷战。

太子温声道,“你大可不必如此害怕,孤宽容得很,”他笑道,“孤可记得,你初见孤时,还说要效仿‘商山四皓’佐孤为君呢。”

朴丽娥闻言,像溺水濒死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欢起了声,“是,是啊,殿下竟记得!”

太子淡笑道,“你初见二皇子时,也是这样说的罢。”太子说着,似叹息般道,“因为孤与二皇子长得极为相像,所以你与孤初见时,难免会以为孤与他心性相仿,才用了相似的话来搪塞罢。”

朴丽娥惊恐地摇头,她已吓得语不成句,“殿、殿下,奴婢真心爱慕的,一直是……”

太子悠悠道,“另外,就是你与孤论的那些话了。”他微笑道,“孤赐你《汉书》,你口口声声说的,却都是‘外国’事,可真是奇了。”

“你既说你‘入宫日久,身世不明’,却又对‘外国’事了如指掌,论起异族掌故来,甚至能引经据典,头头是道,如此口齿,”太子轻笑道,“怎能让孤不起疑?”

朴丽娥又伏下身去,头重重地磕在了承恩殿的地毯上,发出闷响。

太子继续道,“或许,你自己不留意,可孤却留了心。”太子的笑容意味深长,“孤也不得不留心,你身为宫中蕃奴,谈及曾经强盛辉煌的异族政权时语带轻蔑,却能对‘外国’的种种体制侃侃而谈,这口吻,”太子似感叹般道,“与孤的二弟何其相似?”

朴丽娥全身发抖,只磕头不作声。

太子道,“孤与他是一母所出的亲兄弟,自小一起长大,即使孤如今,”太子说到这里,不禁顿了一顿,“住到东宫里来了,可孤对自己亲兄弟的脾性,总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太子抿嘴笑道,“譬如说,‘遣唐使借位论’,孤一听这‘以汉为尊’的调子,就知道是他想出来的点子了。”

朴丽娥的声音中已带了些许哭腔,她断断续续道,“殿下与二皇子……手足情深……”

太子笑道,“这是自然,孤对孤的亲弟弟是再了解不过了,”太子的眼神微沉,“他啊,是绝不甘心自己的东西白被人夺了去的,孤借他的点子写文章讨了番巧,他心里定是不好受的。他肯忍气吞声,定是笃定能从孤这儿讨了更大的便宜去呢。”太子微笑道,“棋逢对手,既是如此。”

朴丽娥的抽泣声渐渐变小了,她将脸埋在掌中,泪水顺着指缝流出来,濡湿了地毯。

太子转回了身,他对着几上的残局,半是感慨道,“论起棋技来,孤着实,是比不上他的。”太子微笑道,“于琴棋书画四事上,父皇夸他,夸得最多,赞孤时,却只赞‘会识人’了。”

朴丽娥闻言,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她直起了身,睁着一双泪眼看向太子,“殿下,奴婢、奴婢……”

太子慢慢伸出手,轻轻地拭去了她的泪水,温声道,“你怎的怕成这样子?你长得美,孤又怎么舍得因这一局棋而杀了你呢?”太子又笑了,“你忘了?孤前几日还说过喜欢你,要绞了你的脸,让你只对孤一个人说话呢。”

第二百零五章 自古良责

酉时正时,御史台,茶水房。

“眼前这情景,”姚世祉将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投到面前的两人身上,“倒让我忆起句诗来。”

文一沾正低首品茶,对姚世祉的话似充耳不闻,只小口抿着杯中茶水,氤氲的雾气遮了他的额脸。

向和畅正轻轻吹着茶沫子,见文一沾不接话,便抬起头来随口问道,“何诗?”

姚世祉随口吟道,“‘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

姚世祉念完,屋内静默了好一会儿,良久,文一沾合上盖碗,亦随口接道,“哦,谢玄晖的诗。”

向和畅跟着道,“‘余霞散绮’,确实应景。”

文一沾侧转过身,抬眼看了一眼窗外,微微点了点头。

向和畅又道,“山水诗中,“二谢”最佳,”他呷了一口茶,“谢康公的那一句‘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亦与此景颇为契合。”

姚世祉应和道,“是啊。”

姚世祉说完这句话后,屋内又静了片刻,文一沾慢慢开口道,“向大人的这句诗,引得比姚大人的要好。”

姚世祉问道,“哦?为何?”

文一沾道,“姚大人所引,为登山远眺之作,而向大人所引,为登江孤屿之词,虽皆为江天之景,但向大人所吟之句,却更合眼下情景。”

向和畅看了文一沾一眼,“谬赞了,”他微笑道,“想来,文大人心中,定有比我方才所引更为贴切的词句罢?”

文一沾微微倾了倾身,“是有一句,”他顿了顿,道,“不过我心中的这一句,也是得了向大人的指点。”

向和畅也微微倾了倾身,“我哪里敢‘指点’文翰林,”他直起身,探究道,“却不知,文大人所说的是哪一句?”

文一沾吟道,“是‘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这一句。”

姚世祉瞥了文一沾一眼,对向和畅道,“文大人所引,与向大人取自同一诗中,向大人着实不必自谦,”他亦微笑道,“文大人确实以为向大人引得那句更好。”

向和畅抿了口茶,“文大人好才情,我自愧不如。”

文一沾道,“此诗为谢康公所作,要论才情,我哪里及得上谢康公呢?”

向和畅浅笑了一下,转向姚世祉道,“姚大人快别说我谦虚,要论自谦,我又哪里及得上文大人呢?”

文一沾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姚世祉听出话音不对,于是他微微一笑,并不去接向和畅的话。

屋内又安静了下来,半响,向和畅又打破了沉默,“论其谢康公的文作来,不得不提的,就是那篇《山居赋》了。”

文一沾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碗热茶,似敷衍般随口附和道,“是啊,当真绝妙。”

姚世祉道,“昔年谢献武居太康湖,拓‘始宁墅’,江曲起楼,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后谢康公又以文赋之,名播天下,可谓是一段佳话了。”

文一沾垂下了眼帘,看着碗面上漂浮着的细碎茶梗,就听向和畅接口道,“《山居赋》名扬天下不假,但也,”他瞟了文一沾一眼,“实在称不上是‘佳话’。”

文一沾抿了口茶,似半开玩笑道,“姚大人听见了罢?向大人这是在借典讥讽你我呢。”

姚世祉对着两人笑了笑,亦似半开玩笑地回道,“我只听出向大人是在讥讽我,可没听出哪里在讥讽文翰林呢。”

文一沾眯了眯眼,又微笑道,“大约,是我多心了,”他转向向和畅道,“向大人莫见怪。”

向和畅低头喝了口茶,接着“啪”地一记合上了盖碗,搁到了一边,“文大人不但文采甚佳,且知情识趣,难怪得圣上如此重用。”

文一沾微笑道,“向大人谬赞了,”他顺手拿过向和畅的茶碗,细细盛了碗茶,“我实并非自谦。谢康公出身‘陈郡谢氏’,为名门之后,昔年‘王’、‘谢’二家权势滔天,乃至屹立百年而不倒,却最终没落于刘宋一朝。即使《山居赋》得传天下,‘始宁墅’令人心向往之,可也难掩,”文一沾微微叹了口气,将手中的茶碗递予向和畅,“昔日辉煌的‘谢氏’一族已是日薄西山,大厦倾颓,如此,自然难称其为‘佳话’了。”

向和畅看了文一沾一眼,慢慢端过了茶碗。

姚世祉抿了抿唇,接口道,“是啊,刘宋武帝一生戎马,平桓玄、收淮北、攻南燕、定卢循、讨刘毅、灭谯蜀、击仇池、吞荆扬、灭后秦,乃至代晋称帝,建立刘宋,但最为人称道的,却是借‘义熙土断’,打破了士族门阀的垄断。”

文一沾微微笑了笑,朝姚世祉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赞同他的观点,“‘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盖代英雄当如是也!”

向和畅两手捧着茶盏,垂着眼,似乎觉得文一沾的这碗茶盛得太满了些,“文大人亦赞成‘义熙土断’吗?”

文一沾笑道,“当然,”他顿了顿,道,“开国之君整顿吏治、清查户籍、明确税赋,乃是自古之策,本朝太祖亦承此良责,我如何能不赞成呢?”

姚世祉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唇,他看了看向和畅,低下头去作势喝茶。

向和畅不置可否,只似敷衍般应道,“是么?”

文一沾瞥了一眼姚世祉,忽而语调一扬,故作潇洒状道,“向大人拿这话来问我,可是问错了人了,”他见向和畅看了过来,笑容更盛,“我虽常于圣上跟前行走,可身无品秩,家中虽稍有财产,但我却不事经营,名下亦不过几亩薄地,仅顾吃喝而已,如何能与昔年‘王’、‘谢’之势相较?”

向和畅盯着文一沾的笑瞧了好一会儿,也回了个笑,半真半假道,“但依我看,文大人现下虽非豪族,将来却能胜于门阀百倍。”

文一沾摇了摇头,淡笑着吟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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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晚登三山还望京邑

南朝·谢脁

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

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

馀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

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

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

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

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

我像王粲与潘岳那样怀着眷恋之情,傍晚登上三山回头眺望京城。

夕阳使飞耸的屋脊色彩明丽,京城内的屋宇高低不齐,历历在目。

残余的晚霞铺展开来就像彩锦,澄清的江水平静得如同白练。

喧闹的群鸟覆盖了春天的小洲,各种花朵开满了芳草遍地的郊野。

我将远离京城在他乡久留,真怀念那些已停办的欢乐宴会。

想到何日才能回到家乡,不由得令人惆怅悲伤流下雪珠般的眼泪。

凡是有情之人无不望乡而悲痛,谁能够不为此而白了头发呢!

2登江中孤屿

南朝·谢灵运

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

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

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

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

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

想象昆山姿,缅邈区中缘。

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

倦于遍览江南美景,江北风光久未观看。

寻求新景道路遥远,探访奇观时光不延。

穿越激流横渡前行,孤岛秀美大河中间。

白云红日相互辉映,水天一色澄碧鲜妍。

呈现灵气无人欣赏,藏有真趣谁为传言?

遥想昆山仙人英姿,顿觉世间尘缘邈远。

始信安期养生之术,得以享尽养生天年。

3《山居赋》所陈述的是谢灵运祖父谢玄所开拓、谢灵运所扩建的“始宁墅”山居庄园。

谢玄之父谢奕,曾为剡令,乐其山水,有寓居之谋。据《剡录》载,“会翟辽张愿叛,玄上疏送节,尽求解所职,又以疾辞,授散骑常侍、会稽内史。玄舆疾之郡,居嶀山东北太康湖,江曲起楼,楼侧桐梓森耸,人号桐亭。”

“郡有名山水,灵运素所爱好,遂肆意游遨。父祖并葬始宁,有宅墅,修营旧业,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尝入剡有诗曰:‘旦发清溪阴,暝投剡中宿。’”

4“义熙土断”

自从东晋建立以来,朝廷的纲纪松弛紊乱,权贵之门互相兼并,老百姓流离失所,不能保持自己的产业。

刘裕掌握朝政以后,大力宣传规章制度,施行土断,禁止兼并。

会稽余姚的世族虞亮藐视国法,藏匿逃亡人员一千多人,对抗刘裕的改革。

刘裕铁腕诛灭了虞亮,罢免了包庇他的会稽内史,法办了大批涉事的士族及官员,一时士族豪强肃然,谨慎规矩,远近遵法守纪。

《南史》:自晋中兴以来,朝纲弛紊,权门兼并,百姓流离,不得保其产业。桓玄颇欲厘改,竟不能行。帝既作辅,大示轨则,豪强肃然,远近禁止。至是,会稽余姚唐亮复藏匿亡命千余人。帝诛亮,免会稽内史司马休之。

以前,山湖川泽都被豪强士族所夺取,百姓打柴、采摘、打鱼、垂钓,都要强迫交税,刘裕上表下令一律禁绝,免征,还山于民,还地于民。

当时人们的居住很不统一,刘裕上表制定了条例,于是都依划分的土地为准,施行土断,只有徐、兖、青三州居住在晋陵的人不在划分的范围。各个流民聚集的郡县,有许多进行了合并。

《宋书》:“先是,山湖川泽,皆为豪强所专,小民薪采渔钓,皆责税直,至是禁断之。”,“于是依界土断,唯徐、兖、青三州居晋陵者,不在断例。诸流寓郡县,多被并省。”

5乌衣巷

刘禹锡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第二百零六章 不大不小

戌时,福嗣王府。

安景在书房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翻着面前无引注的《三国志》,“邰通怎么还不回来啊?”

一旁的常川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要不要奴才派人……”

安景连忙抬起手,无力地摆了摆。

常川立刻闭上了嘴。

屋内安静了片刻,安景又道,“宫里肯定出事了。”

常川心下一跳,刚想开口,就听得屋外一阵略微急促脚步声,接着邰通径自推门走了进来。

安景合起书,对常川道,“看罢,我说对了。”

常川心领神会,对两人行了一礼后,告退出去了。

待书房门一合上,安景悠悠开口道,“说罢,出什么事了?”

邰通面容沉静,语气中却带着以往不常有的迟疑与一丝焦躁,“有两桩事,”他看向安景,“一桩大,一桩小,嗣王爷想先听哪一桩?”

安景翻了个白眼,“大的罢。”

邰通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嗣王爷,那个上邶州经略使死了,就死在御史台狱中。”

安景一滞,又听邰通道,“据说,死时四肢蜷缩,龈烂筋挛,肠胃中全是……”

安景打断道,“邰通,我要听的是那桩大事。”

邰通一怔,不禁止住了话头。

安景拍了拍桌上的那本《三国志》,“上回我进宫时,皇兄已经说了,说这桩是小事,皇兄都说这是小事,我怎么能说这是‘大事’呢?”

邰通怔怔地应了一声,“那……”

安景复抬起手,托腮道,“这桩事体是必定要上邸报的,既然邸报上会登,我直接读邸报就行了。”

邰通点了点头,“嗣王爷通达。”

安景“嗯”了一声,又问道,“那另一桩‘大事’呢?”

邰通顿了顿,道,“是东宫中的一个‘新罗婢’,”邰通说到这里,又吸了一口气,道,“……死了。”

安景“哦”了一下,显然是对一个蕃奴的死并不感兴趣,“依我看,这两桩事体中,并没有什么‘大事’,”他看向邰通,“既无‘大事’,下次回完了话,就赶紧回来罢。”

邰通看了看安景,犹豫了一下,却还是问道,“嗣王爷可知道,那‘新罗婢’是怎么死的?”

安景翻了个白眼,“宫里死的奴才多了去了,奴才嘛,死就死了,还能死出什么花样来?”

邰通抿了抿唇,道,“据说,她是被太子凿了眼睛、剥了面皮之后,架在一片红烛上活活烤死的。”

安景一愣,“什么?”

邰通道,“此事先惊动了皇后,后来,”邰通迟疑了一下,又道,“圣上也知晓了,奴才出宫时,听说圣上在清宁宫召太子问话呢。”

安景愣愣问道,“在清宁宫召见太子?”

邰通点了点头,道,“是啊,”他看了一眼安景的脸色,接道,“奴才也觉得蹊跷,自从太子殿下住进东宫后,圣上就甚少在清宁宫召见太子了。”

安景道,“我不是说这个。”他低头,抚了抚《三国志》,“太子很少这么的……”

邰通接口道,“残暴。”

安景抬起头,瞪了邰通一眼,接着又低下头去,道,“太子殿下,一向是以储君之则为准行事的,《诗》云:‘穆穆文王,於缉熙敬止’,故而,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邰通静静地听着安景背念《大学》,没有出声。

安景念完,顿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看着邰通,“而凿人眼目、剥人面皮,乃是弑君奸回之刑,昔年三国归晋之时,吴末帝以此讥讽贾公闾悖杀高贵乡公,贾公闾愧而不敢言,如今太子却将此刑加诸区区蕃奴,岂不是太……”

邰通又接口道,“僭越了。”

安景淡淡道,“邰通,你这话,也算僭越了罢。”

邰通笑了一下,“奴才不如嗣王爷会读‘四书’,只会说些僭越话,嗣王爷莫怪罪。”

安景看了邰通一会儿,拿起桌上的《三国志》朝他扬了扬,“是皇兄要我多读书的。”

邰通笑了笑,“嗣王爷读得确实多。”

安景“啪”地一声将书掷回了桌上。

邰通道,“恕奴才直言,嗣王爷自从纳了……”

安景开口打断道,“依我看,此事绝非出于太子殿下本意,”他冷冷地看向邰通,“殿下温厚仁德,对底下奴才从来都是和颜悦色,定是那蕃奴忤逆,做出大逆不道之事,触怒了殿下,才受此酷刑罢。”

邰通扯了扯嘴角,应和道,“嗣王爷说得是。”

安景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无论是‘大事’还是‘小事’,现下你都已经说完了,你可以下去了。”

邰通没走,他恭敬地对安景行了半礼,“嗣王爷,还有桩‘不大不小’的事体。”

安景托着腮道,“什么事体?”

邰通道,“嗣王爷,您该回弘文馆上学了。”

安景没作声。

邰通又道,“太皇太后说,您不想去朝陵无妨,在府里与周庶妃多多相处也是好的,但弘文馆,必须要去。”

安景嘟起了嘴,“太皇太后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去吗?”

邰通应道,“奴才将事体的前因后果都回过一遍了。”

安景道,“嗯,然后呢?”

邰通道,“太皇太后说,嗣王爷尽管安心去弘文馆上学就是,再不会有人无故来叨扰嗣王爷了。”

安景盯着邰通看了一会儿,道,“邰通,你是故意的。”

邰通微笑道,“嗣王爷何出此言?”

安景嘟着嘴道,“你要是先说这桩‘不大不小’的事体,我也就一口应承下来了。但你最先说的,却是那两桩‘小事’,我听完这两桩‘小事’,却让我觉得这本‘不大’的一桩事体,变得‘不小’了。”

邰通微笑道,“奴才只是照实回话而已。”

安景又翻了个白眼,“好了,好了,你没有僭越,是我僭越,行了罢?”

邰通笑而不语。

安景又“哼”了一声,接着认真问道,“那么,皇兄究竟是何意思?是希望我回弘文馆,还是希望我在府中多陪陪周氏女?”

邰通道,“奴才不敢妄测圣意,不过奴才听闻,圣上与三皇子谈起弘文馆事时,将三皇子问嗣王爷您要‘取景箱’的行止,比作‘樊迟问稼’。”

安景想了想,“哦”了一声,道,“既如此,我就在府中再多待几日,等过了中元节,再回弘文馆罢。”

第二百零七章 邸报事闻

五日后,琅州,广德军驻地。

司兵参军拿着一份名录走进来的时候,彭平康正在读一份邸报。

司兵参军觉得彭平康近来读邸报的时间比往常多了许多,尤其是彭平康手中那份三日前就送达的邸报,司兵参军眼瞧着彭平康翻来覆去地读了好多遍,边角的纸料都被捏皱了。

司兵参军正走神间,就听彭平康轻轻咳嗽一声,放下了邸报,道,“什么事啊?”

司兵参军忙将手中的名录递了上去,“彭大人,新一批押管的营伎今日到抵军中了。”

彭平康随手接过,草草地扫了一眼公文封底,就径直翻到最后一页盖了印,正签名时,就听司兵参军压低声音道,“彭大人,兵部送人来时,特意跟小的提了一句,要彭大人您多多‘关照’里头那个姓纪的。”

彭平康搁下笔,瞥了司兵参军一眼,道,“你这话倒传得勤快。”

司兵参军嘿嘿笑道,“兵部大人的话嘛,小的不敢瞒下。”

彭平康又瞟了他一眼,翻开公文一页页认真地看了过去,“唔,叫纪洵美的那个?”

司兵参军点了点头,见彭平康似乎没有反对的意思,又嬉皮笑脸道,“小的替彭大人细细查过了,这批人里,统共就一个姓纪的,绝对错不了。”

彭平康浅笑了一下,“哟,看来,这纪氏女颇有几分姿色啊。”

司兵参军看了彭平康一眼,忙应道,“嗳,长得是还不错。”他嘻嘻道,“彭大人,您要有心怜香惜玉,这军里定无人与您争锋。”

彭平康不置可否道,“我不过好奇问一句罢了。”他顿了顿,又道,“我是在想,明日就是中元节了,若有外客来访,召两个新来的营伎作陪倒是合了时宜。”

司兵参军想了想,试探道,“那今日,小的就先让她们好好地安顿了罢?”

彭平康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名录递还给司兵参军,“‘关照’的事且不着急。”

司兵参军接过公文,“彭大人您是多虑了,圣上都已经判了‘充军’,哪里还有回转的可能?”

彭平康没答这话,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来,“对了,军里的菜地你去看过了吗?今年收成如何?”

司兵参军道,“看过了,”他一扫刚才兴奋的模样,有些垂头丧气道,“收成一般罢,顾住军里吃喝是还可以。”

彭平康“嗯”了一声,道,“我想也是。”他伸手拿过桌旁另一份前一日刚到的邸报,“但圣上现下对各军的军田收成格外留意,前两日,户部和兵部联部发了公文下来,说要派抚台下来巡检各军军田,严查军中贪污克扣粮饷之弊。”

司兵参军忙道,“彭大人,您放心,全广德军都可作证您是一等一的清官,什么贪污克扣,从来都没听说过!”

彭平康扯了扯嘴角,道,“贪不贪的事体暂且不提,”他将邸报反了过来,推到司兵参军面前,用手点了点上头的一个数字,问道,“这是户部和兵部规定的,各军每人每天的口粮份额,你看看,咱们广德军现在能达到吗?”

司兵参军凑近细细看了两行邸报上的文章,立刻苦下了脸,“这不是平白为难人嘛!”

彭平康将邸报收了回来,似随口问道,“当真做不到吗?”

司兵参军道,“咱们广德军的地一共就这么大,这收成再多,也不可能再多过地去啊。”

彭平康微微皱了皱眉,道,“是么?”他抬起头,肃了肃脸,道,“我虽不懂农地耕作,但也不想旁人胡乱诓我。”

司兵参军一怔,随即立刻道,“彭大人您若不信小的,小的现下就让下边专管耕地的那一队人上来回话。”

彭平康盯着司兵参军看了一会儿,将邸报翻过两页,又反过来推到司兵参军面前,“那怎么烽阳与湟中的两支驻军都说早就做到了这份额,且都有盈余呢?他们军里的田地与咱们军里的差不多大,气候还没琅州好呢。”

司兵参军拿起邸报仔细看了半响,对彭平康摇了摇头,接着轻声道,“彭大人,他们在说谎。”

彭平康一怔,就听司兵参军接着道,“湟中位于祈州与简州交界处,说不定是那里的都督私自将军中耕地扩大了一点儿,占了两州交界的民地,这倒也不好说;可烽阳虽是军事重镇,却是西北苦寒之地,连商贸往来都比其他州要少许多,除非那烽阳都督通了大罗神仙,否则,是绝不可能做到这份收成的。”

彭平康抿了抿唇,收回了邸报。

司兵参军觑了一眼彭平康的脸色,又道,“但若是诸位都督都这么说,邸报上也都登了出来,彭大人您要是想在圣上面前挣一份脸……”

彭平康开口道,“户部与兵部派出的抚台将来巡检,我就是想上奏邀功,也没这份本事。”

司兵参军想了想,道,“其实也容易,待抚台来时,小的就召人从集市上买了菜和麦来,‘虚种’在军田里,让那抚台大人远远地见了‘丰收’景象,再堆了麦在田地旁,说是军里吃不完盈余的……”

彭平康摆了摆手,“绝对不行,”他道,“本来军里就是靠‘赈贷’才略微有些富余,我还想趁这时上折子为军里再多增些粮呢,要这么一弄,往后我还怎么开口说军粮短缺?”

司兵参军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道,“彭大人,会不会是圣上不想各军的大人们张这个口,才有意将这两位都督的奏折登在邸报上,为的就是……”

彭平康抬起手,做了个“止”的手势。

司兵参军立刻闭上了嘴。

彭平康低头看了看那份邸报,又折了起来,将它搁到了一旁,“既不好说,索性,就不说了罢。”

司兵参军喏喏应是,“嗳,嗳,是小的说错了话。”

彭平康沉默片刻,又新铺开一张帖子,一边写,一边道,“中元节全州休沐,你明日也不必来军中应卯了。”

司兵参军会意道,“是,是,招待外客的各色事宜,小的早备妥当了,彭大人且安心罢。”

彭平康点了点头,又道,“刚才的话……”

司兵参军忙接口道,“安顿营伎的事体,小的也一样会办好。”

彭平康又点了点头,刷刷地写完帖子,满意地“嗯”了一声,抬起头,将手中的帖子递给了司兵参军,“人既已到了军中,也不忙什么时候安顿,你且先将我这帖子送去瑁梁府衙罢。”

司兵参军接过帖子,看到帖子封面那一行“周少尹亲启”的小字,立刻应声道,“小的定亲自将帖子送到!”

第二百零八章 小打小闹

上邶州,州府衙。

罗蒙正呷了一口茶,对跟前来回话的司户参军道,“过了中元节就要收秋赋了,重新清查乡间人口的事体,办得怎么样了?”

司户参军喏喏道,“在办了,在办了。”

罗蒙正“嗯”了一声,又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傅楚看了一眼罗蒙正,开口道,“你也别怨罗大人催得急,事关上邶州乡间安稳,又关系到今年的秋赋,户部盯得正紧,我和罗大人就是有心让你们松快,这事体也容易不成。”

司户参军应道,“是,是,两位大人的难处嘛,底下人心里都清楚。”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觑了罗蒙正一眼,又道,“不过,因为纪……的事,现下乡间木速蛮都拿了大人们退的钱和朝廷发的‘违约金’撤回城里了,这乡里头,又,又只剩下汉人了。”

罗蒙正笑了一下,“什么‘只剩下汉人了’,我看,是‘只剩下汉人受人欺’罢?”

司户参军连忙道,“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乡里乡亲的一块过日子嘛,就是有什么矛盾,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打小闹。”

罗蒙正似笑非笑道,“那也得小心,平日里看是‘小打小闹’,到真遇上事了,这‘日子’难保就‘过’不下去了。”

司户参军闻言就是一怔,他从来没听罗蒙正这么说过话。

坐在一旁的傅楚又开口道,“罗大人说得有道理,”他看向司户参军,“虽然是鸡毛蒜皮,但亦事关民生,不妨就在这儿说一说罢。”

司户参军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嗐,其实罢,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胥吏办差的时候,事做得过了些,起了些争执,但后来经知县一过问,也都好了。”

傅楚反问道,“什么‘事’做得过了些?”

司户参军犹豫了一下,压了压声音,道,“就是……乡里一些人为了少交秋赋,故意‘瞒’了人口,‘藏’了田地,但现在上头要求的‘最终人口数’要比原来得多,所以,那些胥吏清查户口的时候,有心包庇大户,就将,”司户参军皱了皱眉,“将‘死人’的名儿加在那些中下等人家头上,让中等户、下等户替上等户交税……”

罗蒙正闻言,不禁愣了一愣,“哪里来的‘死人’?”

司户参军低下了头,“……都说是……从前无奈被迫‘投献’在纪大人名下,被纪大人‘折磨死’的佃仆。纪大人……出了事,于是那些大户都将隐匿的人口说成纪大人从前的佃仆,而胥吏为了完成清查人口的任务,就将这些‘死人’全加到中下等的人家身上。”

饶是傅楚见多识广,都被这无耻至极的说辞给震住了,“什么?”

司户参军嗫嚅道,“朝廷下令将纪大人‘受献’的田产全数归还原田主,现下又在严查‘投献’,哦,不,严查‘典卖’,两位大人虽持有原来的田地,但都不能再接收新‘典卖’的田地了,于是……”

罗蒙正打断道,“不对,”他眯起了眼,“我和傅大人不再接收新‘典卖’的田地,是由于朝廷新令,可乡间那些无功名官身的大户却不拘此令,这乡间胥吏如此猖狂,恐怕是另有原因罢?”

司户参军的额头沁出了汗,“是,是啊,”他看了一眼两人的脸色,讪笑道,“不过两位大人放心,这最终登记上去的人口啊,终归是少不了的。”

罗蒙正轻笑了一声,搁下了茶碗,“你这么说,我和傅大人就放心了。”

傅楚轻咳了一下,“不管怎么说,现在总比在木速蛮手里过活来得好罢?”

司户参军忙应道,“唉呀,可不是嘛,据说那些木速蛮走得时候,乡里都敲锣打鼓,直夸当今圣上英明呢。”

罗蒙正笑道,“可惜我和傅大人这两日忙得很,否则还真应该一齐下乡去同百姓们热闹热闹。”

傅楚又咳嗽了一声,但这一回却没再多言。

罗蒙正看了傅楚一眼,转而又端起茶碗,道,“查人口的事体,你再想办法催一催罢,我知道,这事儿啊,办得是有些仓促,”罗蒙正慢慢抿了口茶,“但中元节后,收秋赋前,此事必得办妥。”

司户参军应道,“是,是,两位大人放心,乡间胥吏不过求财而已,跟乡里人拌几句鸡毛蒜皮、小打小闹一番也就罢了,万不敢坏了大人们的大事。”

罗蒙正抿了抿唇,意味深长道,“但愿如此。”

这时,傅楚慢慢开口道,“我再,”傅楚说着,顿了一顿,看向罗蒙正,罗蒙正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朝他点了点头,傅楚便接着道,“我再多说一句,户部要求的,是清查人口;我与罗大人希望的,亦是清查人口;你往下布置的时候,可别让旁的事体绕了进去。”

司户参军道,“不敢,不敢,这清查出来的人口,都是要交秋赋的,那些胥吏再肆无忌惮,总不能连递交官府的秋赋也敢昧下罢。”

罗蒙正悠悠地开口道,“这倒不好说了,现在清查人口的时候,他们将‘死人’算作了‘活人’,我和傅大人都不好说什么;可要是到收秋赋的时候,这些‘活人’又变成了‘死人’,我和傅大人该寻谁说理去?”

司户参军又出了一脑门子的汗,他连连躬身道,“两位大人放心,小的定会好生去乡间看着的,”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再说,各乡的知县大人们,也会尽量从中调停,安抚乡间百姓。”

罗蒙正笑了笑,低头轻轻地吹着茶道,“实在不是我和傅大人多心,只是,”他呷了口茶,转头看向傅楚,“这‘活人’、‘死人’来回倒腾的法子,是从前纪大人一直在用的;如今,纪大人不在了,我和傅大人也实在是看腻了这些花样,因此便特意提醒你一句,”罗蒙正转回头来,似轻描淡写地说道,“小心,别落得和纪鹏飞一样下场。”

司户参军猛地一激灵,抬头看了看罗蒙正,又看了看傅楚,满喉咙的话竟一句都说不出来。

罗蒙正又道,“还有,中元节后,新一任的上邶州经略使就要入职了,我和傅大人可不想旁人一来上邶州,就落了个‘治理无方’的名声。”

司户参军点头点得幅度更大,“是是是,小的绝不敢污了两位大人的名声。”

罗蒙正道,“你也别怪我严苛,只是这新一任的上邶州经略使,是经兵部建议后,圣上特意指了派过来的,连我和傅大人都怕不小心慢怠了他去呢。”

司户参军觉得罗蒙正的话音有些微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追问了一句,“敢问是兵部的哪位大人,竟让两位大人如此严慎?”

罗蒙正浅笑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傅楚淡淡道,“是原兵部员外郎,齐得韬齐大人。”

第二百零九章 隐患丛生

徐知温穿过垂花门,从抄手游廊往书房走去的时候,看见徐府的前花园中正在搭中元节请客用的戏台子。

徐知温瞧见前院里这番忙碌的景象,不禁立住了身,饶有兴致地多看了一会儿。

直到前院书房的小厮赶来催促,徐知温才慢慢挪动脚步,继续往前院走去。

小厮一边引路,一边恭敬道,“现下前边儿都忙乱乱的,也没处绕开,大少爷见谅。”

徐知温微笑道,“无妨,”他说着,又往花园的方向瞥了一眼,漫不经心道,“今年的戏台子,似乎比往年搭得都豪阔些。”

小厮道,“是,今年请的人多,这席面一广啊,就怕坐在末座的客人看不清戏,因此老爷特意嘱咐了,让小的们把今年的戏台子搭得阔一些,也好面面俱到嘛。”

徐知温淡淡地“哦”了一声,又问道,“那今年预备的,都是些什么戏啊?”

小厮道,“都是中元节惯唱的几出旧戏,没甚新鲜的。”

两人走过了抄手游廊,出了前花园,小厮的步子略略加快了些,走在后面的徐知温也没多言,只是亦相应地稍稍加大了步伐。

快要临近书房的院子时,小厮听见身后的徐知温忽然问道,“那必得有《目连救母》罢?”

小厮一怔,随即答道,“是啊,必是有的,”他说着,回头对徐知温笑了一笑,“啊,原来大少爷喜欢看这出戏啊。”

徐知温淡笑道,“嗯,我喜欢。”

两人到了书房门口,小厮又朝徐知温行了一礼,徐知温点了点头,径自进了书房。

徐知温走进书房的时候,徐广正在看一幅画,见他来了,还朝他招了招手,温声笑道,“来了?快过来瞧瞧,这幅画裱得好不好?”

徐知温缓步上前,在离书桌还有几步的地方站定,答道,“儿子觉得装裱得极好。”

徐广点了点头,又似不经意般问道,“那依你看,是今日就送到宫里去,还是待明日正节时,再呈送给四皇子?”

徐知温抿了抿唇,没立刻答话。

徐广低头待了一会儿,没等到徐知温的回话,又抬起头复问道,“你以为呢?”

徐知温道,“儿子以为,两者无差,父亲不妨听听五弟的意愿,毕竟,这幅画,署的是五弟的名儿。”

徐广道,“就是因为你五弟举棋不定,我才来问的你。”

徐知温垂下了眼帘,“父亲,您该先问问五弟,再判定五弟是不是当真‘举棋不定’。”

徐广瞟了他一眼,道,“有道是,‘弈者举棋不定,不胜其耦’,你五弟是,”徐广微微摇了下头,“当真没主意。”

徐知温的神情有些动容,他思忖片刻,道,“依儿子之见,待明日正节时再送更好一些。”

徐广点了点头,“好,那就这样办罢。”

徐知温一怔,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徐广一眼。

徐广注意到他的目光,不禁笑道,“怎么?难道我‘从谏’一回,是桩稀奇事儿么?”

徐知温行了半礼道,“不敢,”他直起身,道,“只是儿子私心里以为,父亲您大约会追问几句,儿子也愿意与父亲探讨个明白。”

徐广轻轻地挥了一下手,“不必了,”他说着,低下头又去看那幅画,“你桩桩事体都算得准,我明不明白,又有何妨?”

徐知温浅笑了一下,“父亲将儿子看得也太高了。”

徐广又摇了摇头,抬起头来认真道,“不,和厚,是我从前将你看得太低了。”

徐知温一怔,就听徐广道,“譬如,这回,你是几乎一句话都不听我的了,而事体却处理得极好,是连我都想不到得好。”他一字一顿道,“这说明,你早该不听我的了。”

徐知温竟一时辨不清徐广说得是正话反话,于是他行了个礼,“父亲言重了。”

徐广道,“不重。”

这下徐知温听懂了,他直起身来,微微笑道,“父亲确实言重了,”他顿了顿,道,“其实,儿子也没想到,清宁宫和东宫会参与进这桩事里。”

徐广显然不信徐知温的说辞,“《书》曰:‘慎始而敬终,终以不困’,果然如此。”

徐知温道,“‘君子之行,思其终也,思其复也’,儿子不过效仿先哲之行而已。”

徐广道,“那你效仿得,可比太子好多了。”

徐知温一愣,随即行了个全礼,没应徐广的话。

徐广又道,“我只遗憾,此案虽牵连甚广,但……”

徐知温立即接口道,“父亲,有关周氏一族,必得从长计议。”

徐广道,“我知道。”

徐知温道,“旁的都不论,就单说今年中元节,圣上因福嗣王的一句‘庶子不祭’,就免了三位皇子的朝陵之行,实在不得不让人生疑。”他顿了顿,道,“虽说这不过是句说辞,但……”

徐广接口道,“福嗣王不足为惧,”徐广抿了抿唇,“圣上只是,借了福嗣王的口,圆了周氏的面子罢了。”

徐知温道,“是,”他道,“倒可惜了四皇子,生母刚被追封,就被免了朝陵,可谓是无妄之灾了。”

徐广“嗯”了一声,默然半响,忽而道,“我倒觉得,最应让我们担心的,”他看向徐知温,“是琅州文氏。”

徐知温笑了一下,“父亲说的,是琅州文氏,还是文一沾?”

徐广郑重道,“是琅州文氏,”他眯了眯眼,“尤其是那文一沾。”

徐知温微笑道,“是啊,儿子到现在都没看明白,这琅州文氏与文一沾,究竟是站在谁的一边?”

徐广抓住了徐知温话里的一个关键短语,反问道,“‘与文一沾’?”

徐知温点了点头,“是,‘与文一沾’。”他微笑道,“儿子本以为商贾多重投机,即使门下有一二杰出之人,也不过是吕不韦一般的‘穿窬之雄’,打的是‘奇货可居’的主意而已,却未曾想,这‘担石之徒’中,亦能生养出‘窃雒之辈’。”

徐广叹息道,“是啊,若是周胤绪与文氏交好,恐怕又是一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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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左传》:“弈者举棋不定,不胜其耦”。

卫献公不敬孙林父和宁殖,孙林父联合宁殖,逐出卫献公,改立了卫殇公。后来,宁殖在临终的时候,表示出后悔逐出卫献公的意思,让儿子宁喜掩护卫献公回国。

几年后,宁喜杀了卫殇公,驱逐了孙林父,立卫献公复辟。结果卫献公害怕宁喜专权,命令公孙免余杀死了宁喜,灭掉了宁氏,宁喜父子可以说是用自己的摇摆不定为自己挖掘了坟墓。

《左传》:卫献公自夷仪使与宁喜言,宁喜许之。

大叔文子闻之,曰:“乌乎!《诗》所谓‘我躬不说,皇恤我后’者,宁子可谓不恤其后矣。将可乎哉?

殆必不可。君子之行,思其终也,思其复也。《书》曰:‘慎始而敬终,终以不困。’

《诗》曰:‘夙夜匪解,以事一人。’今宁子视君不如弈棋,其何以免乎?

弈者举棋不定,不胜其耦。而况置君而弗定乎?必不免矣。

九世之卿族,一举而灭之。可哀也哉!”

2扬雄《法言》曰:有人问:“吕不韦他聪明吗?拿人做货物,进行交易。”

回答说:“谁说吕不韦是聪明人啊!用封国换取了宗族的灭亡。吕不韦这个偷东西的人是穿墙行窃的奸雄啊!穿墙行窃的,我见过担负斗石之量,没见过窃取洛阳的。”

《资治通鉴》:扬子《法言》曰:或问:“吕不韦其智矣乎?以人易货。”

曰:“谁谓不韦智者欤?以国易宗。吕不韦之盗,穿窬之雄乎!穿窬也者,吾见担石矣,未见雒阳也。”

3秦庄襄王本名子楚,年轻的时候曾在赵国都城邯郸做质子,因为秦国屡次攻打赵国,他在赵国的处境非常艰难。当时有个卫国大商人吕不韦在邯郸做生意,知道子楚的情况,认为他是“奇货可居”,决定进行一次政治赌博,拿出了五百金作为政治投资,让华阳夫人的姐姐劝说华阳夫人认子楚为养子,最终,子楚成为了安国君的继承人

《史记》:“吕不韦贾邯郸,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

第二百一十章 小官大吏

琅州,瑁梁府衙。

“……这倒不是我‘多礼’,”宋圣哲笑眯眯道,“不过是‘中元节’的一份节礼罢了,请周大人务必收下。”

周胤绪笑了笑,“即便是‘节礼’,宋大人也不该今日送来,”他作势点了点桌上的那方礼盒,“‘节礼’不应‘节’,可不是‘多礼’了么?”

宋圣哲笑道,“可明日周大人必不得空,我有心应‘节’,却怕周大人无心收‘礼’呢。”

周胤绪抿嘴笑了起来,“几日没与宋大人闲聊,宋大人还是那么伶牙俐齿,”他顿了顿,道,“但明日府衙众官必得赴府宴拜谒范大人,我再不得闲,却总不会逃了府衙节宴罢。”

宋圣哲抬起袖子掩口笑道,“自然,自然,逃了府衙节宴,可是要罚俸的。”他说着,又放下袖子,“可周大人毕竟不是那吃俸禄的九品小官,因此,我以防万一,早早送了这份节礼来,免得错过了明日,便更不应‘节’了。”

周胤绪伸手抚了一下礼盒,“宋大人这话可错了,”他微笑道,“依我看,这越小的官,越是不吃俸禄,比之你我,更是自在逍遥。”

宋圣哲淡笑着摇了下头,“错了,错了,官是越大越好,吏是越小越好,官与吏不能混为一谈。”

周胤绪一怔,随即笑着应和道,“啊,宋大人是在说我‘做小官,为大吏’。”

宋圣哲亦笑道,“对,‘小官大吏’,于国而言是‘小官’,以州而论是‘大吏’,所谓‘地方大员’,也不过如此而已。”

周胤绪又是一怔,转而垂下眼帘,动手拆起了礼盒外层系的红绳,“宋大人难得牢骚。”

宋圣哲看着周胤绪拆礼盒,“牢骚之于‘腹诽’,总还是牢骚更坦荡些。”

周胤绪笑了笑,没答宋圣哲的话,手上动作不停,三下五除二地打开了礼盒,接着就是一愣,“这是……”

宋圣哲接口道,“大食国的蔷薇水。”

周胤绪慢慢拿起盒中的琉璃缶,“虽说琅州的香卖得比定襄便宜些,但蔷薇水为五代与宋时的朝贡珍品,昔年周世宗时,占城国王释利因德漫遣其臣萧诃散等来贡方物,中有琉璃装蔷薇水,统共才得十五瓶。”

宋圣哲笑道,“前人尝赋其诗云:‘气韵更如沉水润,风流不带海岚昏’,周大人不妨一试。”

周胤绪抚了抚缶上密封的蜡,将手上的琉璃瓶轻轻放回了盒中,“我不敢试。”

宋圣哲也不着急,似早料到一般笑道,“此物虽较旁的香更贵一些,但并不如五代与宋时那般珍重,周大人但试无妨。”

周胤绪抬眼笑道,“贵重与否自然无妨,”他伸手盖上了礼盒,“我不敢试,是因这蔷薇水香气实在郁烈,即使盖以密封,此香却犹透彻以闻数十步外,这般馨香,合该作了闺阁女子妆奁具中尤物才是,所谓‘月转花枝清影疏,露花浓处滴真珠’,如此香品,正堪其用。”

宋圣哲眯了眯眼,“周大人莫不是怕我效仿昔年唐太宗‘以财试吏’而‘陷人以罪’?”

周胤绪摆了摆手,笑道,“非也,非也,”他伸手轻轻推了一下礼盒,“只是我听闻,大食蔷薇水素作‘洒衣之用’,凡鲜华之衣以此水洒之,则不黦而复郁烈之香,连经数十日不歇,我现下身着官服,即使我有心用之,却如何能试?”

宋圣哲笑了一下,“周大人既不以蔷薇水为贵,试之又何妨?”

周胤绪浅笑道,“宋大人虽不欲效仿唐太宗,但他人未尝不有裴世矩之行,若是旁人以此问及于我,岂不是平白污了宋大人的好意?”

宋圣哲抿了一下唇,又笑道,“好,周大人不试也罢,且收下就是了。”

周胤绪抚了抚礼盒的盒盖,“收礼容易回礼难,我既收下此物,又能以何物回馈宋大人呢?”

宋圣哲道,“节礼而已,不值一提。”

周胤绪道,“此礼不薄,又经宋大人这般郑而重之地送来了,如何能说是‘不值’呢?”

宋圣哲眯起了眼,又听周胤绪道,“且又逢抚台将来地方巡访,若是我收下了此礼,即使宋大人‘不提’,我自己遇见了抚台,总还是要谨慎‘一提’的。”

宋圣哲道,“此次抚台来访,多逡巡于地方军中,周大人轻易可遇不着呢。”

周胤绪低眉笑道,“这可……不一定了。”他顿了顿,又抬眼道,“那从前的上邶州经略使,许是也这样想的罢。”

宋圣哲的神情微动,“或许罢。”他拍了拍袖子,“周大人若不想收此节礼,我拿回便是。”

周胤绪道,“宋大人送‘礼’,一向应‘节’,我若不收,着实是拂了宋大人的一番美意。”周胤绪说着,拾起桌上的红绳将礼盒按原样系好,“不过这大食蔷薇水却是‘多礼’,实在是不像宋大人的……”

宋圣哲蓦地站了起来,伸手拿过周胤绪桌上的礼盒,用行动打断了周胤绪未说出口的话。

周胤绪见状,只是笑笑,不再多言此事,转而扯开话题道,“说起来,宋大人这两日倒比先前显得清闲些。”

宋圣哲看了周胤绪一眼,低头将周胤绪方才系好的红绳解开,又整整齐齐地重新扎了起来,“是啊,圣上节惜民力,中止征役,我和范大人不必下乡,自然多专于府中事了。”

周胤绪“哦”了一声,顿了顿,似有感叹道,“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圣人之言,终身诵之可也。”

宋圣哲将扎好的礼盒放在了一旁,笑道,“这是宋代‘圣相’李文靖之感言。”他浅笑道,“由周大人诵来,倒别有一番意味。”

周胤绪道,“为何?”

宋圣哲又笑了一下,“据说李文靖与诸弟友爱,暇日相对宴饮时,聊谈多为清言,未尝及朝政,亦未尝问家事,堪为‘兄友弟恭’之表率,”宋圣哲这回的笑有些意味深长,“周大人引李文靖之言,自然是希图效仿其兄弟友爱之举罢。”

周胤绪一怔,随即笑道,“是啊,我倒愿意效仿李文靖,作个‘无口匏’。”

宋圣哲笑了起来,“既如此,周大人将来,是必‘于人上’了。”

周胤绪亦回笑道,“宋大人谬赞了,我若‘于人上’,是必不能抑使宋大人‘在人下’的。”

宋圣哲哈哈一笑,“周大人还说我伶牙俐齿,依我看,周大人才最是口齿利落呢。”

周胤绪淡笑道,“是啊,因此,我是断断学不了李文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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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官员节日不拜谒上司要罚俸是宋朝法律

苏轼刚拿下制科考试的时候,在凤翔做判官,顶头上司陈希亮总是针对他。一次一个县吏喊了苏轼一声苏贤良,当着苏轼的面,就被陈希亮拉出去打屁股,有时候苏轼去拜访,陈希亮就故意不见他。还有一次中元节,苏轼因为和陈希亮怄气没去知府厅拜谒,就被罚了八斤铜。

陈希亮,字公弼,天资刚正人也。嘉佑中,知凤翔府。东坡初擢制科,签书判官事,吏呼苏贤良。公弼怒曰:“府判官何贤良也?”杖其吏不顾,或谒入不得见。故东坡《客次假寐》诗:“虽无性命忧,且复忍斯须。”又《九日独不预府宴登真兴寺阁》诗“忆弟恨如云不散,望乡心似雨难开。”其不堪如此。又《东坡诗案》云:任凤翔府签判日,为中元节不过知府厅,罚铜八斤,亦公弼案也。(《河南邵氏闻见后录》)

2“大食国蔷薇水”

《新五代史》:占城,在西南海上。其地方千里,东至海,西至云南,南邻真腊,北抵欢州。其人,俗与大食同。其乘,象、马;其食,稻米、水兕、山羊。鸟兽之奇,犀、孔雀。自前世未尝通中国。显德五年,其国王因德漫遣使者莆诃散来,贡猛火油八十四瓶、蔷薇水十五瓶,其表以贝多叶书之,以香木为函。猛火油以洒物,得水则出火。蔷薇水,云得自西域,以洒衣,虽敝而香不灭。

《铁围山丛谈》:“旧说蔷薇水乃外国采蔷薇花上露水,殆不然,实用白金为甑,采蔷薇花蒸气成水,则屡采屡蒸,积而为香,此所以不败,但异域蔷薇花气馨烈非常,故大食国蔷薇水虽贮琉璃缶中,蜡密封其外,然香犹透彻闻数十步,洒著人衣袂,经十数日不歇也。”

3虞俦《广东漕王侨卿寄蔷薇露因用韵》:

薰炉斗帐自温温,露挹蔷薇岭外村。

气韵更如沉水润,风流不带海岚昏。

4“唐太宗以财试吏”

唐太宗继位后,决意惩治腐败,就让人用财物试探官吏,结果刑部司门令史收受绢帛一匹。

太宗大怒,欲将其处死。

裴矩进谏道:“此人受贿,确实该杀,但陛下让人试探,就是故意陷害别人,恐怕不符合导德齐礼的古训。”

唐太宗大悦,召集百官道:“裴矩能当廷诤谏,不肯面从,假如事事都能如此,天下何愁不治!”

《旧唐书》:太宗初即位,务止奸吏,或闻诸曹案典,多有受赂者,乃遣人以财物试之,有司门令史受馈绢一匹。

太宗怒,将杀之。

矩进谏曰:“此人受赂,诚合重诛。但陛下以物试之,即行极法,所谓陷人以罪,恐非导德齐礼之义。”

太宗纳其言,因召百僚谓曰:“裴矩遂能廷折,不肯面从,每事如此,天下何忧不治!”

这个用现代话来讲就是“钓鱼执法”

5李文靖就是李沆

李沆喜读《论语》,曾有人问他为何还要读这种早已读过的书,李沆说:“我是宰相,像《论语》中的‘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等思想,尚未得到施行。圣人的议论,可以终身诵读。”

《宋史》:沆为相,常读《论语》。或问之,沆曰:“沆为宰相,如《论语》中‘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尚未能行。圣人之言,终身诵之可也。”

6李沆与几个弟弟友爱,尤其器重弟弟李维,二人闲日时相对宴饮清谈,未曾谈及朝政,也未曾问起家里的事。

《宋史》:沆与诸弟友爱,尤器重维,暇日相对宴饮清言,未尝及朝政,亦未尝问家事。

7李沆为相时,常在接待宾客时沉默寡言。

马亮与李沆同年出生,又与他的弟弟李维交好,对李维说:“外面议论说你大哥是没口的瓢葫芦(无口匏)。”

李维趁空把马亮的话告诉了李沆。

李沆说:“我不是不知道呵。然而现在的朝士得以入殿议事,皇上封爵论奏,全无阻塞蒙蔽,政令多能下达到各级部门,大家都可看见它。比如国家大事,北边有契丹,西边有夏人,我白天晚上逐项商议所要防备抵御的策略,没有不详细探究的。

缙绅之中像李宗谔、赵安仁这样的,都是当时杰出的人才,我与他们谈论,尚不能启发我的思想,其余的新进仕宦之子,他们坐、起、拜、揖,尚且乱了典章顺序等级,入席必定自论功劳最多,以希求得到宠爱奖赏,又有什么策划值得与他们接触交谈呢?如果委屈自己的意愿乱说就是世人所说的像被笼子和罩子网住后随遇而安,笼罩之事,我是不愿承担的。你替我感谢马君。”

《宋史》:沆为相,接宾客,常寡言。

马亮与沆同年生,又与其弟维善,语维曰:“外议以大兄为无口匏。”

维乘间达亮语。

沆曰:“吾非不知也。然今之朝士得升殿言事,上封论奏,了无壅蔽,多下有司,皆见之矣。若邦国大事,北有契丹,西有夏人,日旰条议所以备御之策,非不详究。

荐绅如李宗谔、赵安仁,皆时之英秀,与之谈,犹不能启发吾意。自余通籍之子,坐起拜揖,尚周章失次,即席必自论功最,以希宠奖,此有何策而与之接语哉?苟屈意妄言,即世所谓笼罩。笼罩之事,仆病未能也。”

8寇凖与丁谓友好,多次认为丁谓有才而向李沆推荐他,李沆始终不用丁谓。

寇凖因此询问李沆,李沆说:“看他为人处事,可以让他职位居于别人之上吗?”

寇凖说:“像丁谓这样的人,相公一直能抑制他使他居于他人之下吗?”

李沆笑着说:“将来你后悔,就会想起我的话。”

寇凖后来被丁谓所害,才信服李沆的话。

《宋史》:寇准与丁谓善,屡以谓才荐于沆,不用。

准问之,沆曰:“顾其为人,可使之在人上乎?”

准曰:“如谓者,相公终能抑之使在人下乎?”

沆笑曰:“他日后悔,当思吾言也。”

准后为谓所倾,始伏沆言。

丁谓是“真宗五鬼”之一,是宋真宗一朝公认的奸臣和能吏

第二百一十一章 难得糊涂

宋圣哲抿嘴笑了起来,他笑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停了下来,半开玩笑道,“无论旁人怎么以为,反正,我是越来越喜欢周大人了,”他微笑道,“像周大人这样的‘官二代’,实在少见。”

周胤绪亦微笑道,“宋大人不必理会旁人的意愿,自我来了琅州,不知怎的,陡然就变得‘讨喜’起来了,众人遇我,皆会道声‘喜欢’,这情形倒让我糊涂了。”

宋圣哲笑道,“糊涂好,糊涂好,这地方官场上有句俗语,‘聪明难,糊涂尤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著,退一步,当下安心,非图后来报也’。周大人在定襄聪明,来琅州却觉得糊涂,可见已然对做地方官的‘最难’一层了如指掌了。”

周胤绪淡笑道,“糊涂是好,但‘难得糊涂’更好。”

宋圣哲的笑容有些淡,“既‘糊涂’已是‘难得’,何必非求‘难得糊涂’?”

周胤绪道,“我倒愿意一直糊涂,但,”他抿了抿唇,“这纪鹏飞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宋圣哲立刻接口道,“纪鹏飞有此下场,全因他于地方‘聪明’,在中枢‘糊涂’,周大人却正好反了一反,又何须忧虑什么‘前鉴’呢?”

周胤绪笑了笑,伸手点了点宋圣哲身旁的礼盒,“要说糊涂,也不全糊涂;若说聪明,也全非聪明,这便叫‘不易聪明’罢。”

这回宋圣哲没笑,而是探究似地看了周胤绪一会儿,接着拍了一下身旁的礼盒,半真半假道,“如此,我便教周大人一桩巧宗儿,周大人先接下此礼,且不要声张,待明日拜谒广德军时,再顺势转赠彭大人,岂不是两全其美?”

周胤绪也半开玩笑地回道,“‘全’是‘全’了,‘美’却不‘美’,彭大人素不爱香,若是送去了,岂不是平白可惜了这蔷薇水?”

宋圣哲笑道,“这倒不然,若是旁人送了此物去,彭大人定不领情,面上敷衍过也就罢了,但若是周大人亲自送去……”

周胤绪接口道,“即便我送了去,彭大人却依旧不爱用香,那么,我送与旁人送,又有什么分别呢?”

宋圣哲微笑道,“分别可大了,如周大人方才所说,琅州众人都‘喜欢’周大人,那相对于我而言,彭大人自然也更‘喜欢’周大人一些了。”

周胤绪眉头一挑,目光熠熠地看向宋圣哲,“宋大人何出此言?”

宋圣哲弯起了眉眼,“果然,周大人明日要去拜谒广德军。”

周胤绪一怔,又见宋圣哲作势掩口道,“想来,必是彭大人亲自递了帖子给周大人罢?”他放下袖子,微笑道,“我来琅州几年,却从没受过彭大人这番殷勤,可见,彭大人待周大人,当真与旁人不同些。”

周胤绪笑道,“啊,宋大人是想说,彭大人对我,是‘无事献殷勤’吗?”

周胤绪说这句话的时候,依然是半真半假的口吻,未曾想,宋圣哲却忽而认真道,“非也。”

周胤绪又是一怔,就听宋圣哲道,“彭大人从不是‘无事献殷勤’的人。”

周胤绪抿了抿唇,道,“即便是‘有事’也无妨,”他微笑道,“中元节后的大事……不过就是收秋赋了。”

宋圣哲眯了眯眼,就听周胤绪继续道,“圣上既已下令不许在任职官再接收庶民的‘典卖’土地,想来,今年广德军的‘赈贷’收取,比往年要轻松一些罢。”

宋圣哲不冷不热地笑道,“这可不好说了。”

周胤绪一愣,不禁脱口问道,“为何?”

宋圣哲笑了笑,又指了一下那个礼盒,“抚台即将巡访,周大人都要因此避讳一二,又何况其他人呢?”他看了一眼周胤绪渐渐变得复杂的神色,悠悠道,“再者说,此次新令针对的,仅是‘在任职官’而已。”

周胤绪缓缓开口道,“是啊,收受‘典卖’田地的,岂止‘在任职官’?”他看向宋圣哲,“我初来时,两位大人就同我说了,琅州公认的‘大善人’,姓‘文’。”

宋圣哲微微笑道,“是啊,我当时便同周大人说了,周大人若不相信,以后得了空,可去琅州各乡县转上一转,看看‘文大善人’,是不是当真‘名不虚传’?”

周胤绪微笑着摆了摆手,“不必,不必,两位大人的话,我哪有不信的?”

宋圣哲舔了一下唇,道,“周大人信是信的,却不信全。”

周胤绪眼神微沉,“此话又从何讲起呢?”

宋圣哲微笑道,“周大人若信全了我和范大人的话,那纪鹏飞又怎会身死刑狱呢?”

周胤绪脸色微沉,“宋大人,纪鹏飞是‘畏罪自杀’。”

宋圣哲看了周胤绪一会儿,垂下了眼帘,转而接起了先前的话头,“总而言之……”

周胤绪却出声打断道,“文氏行善,是与民为善,非与国交恶,如今圣上亲颁御旨,即使文氏有骄横之心,恐怕也得对‘文大善人’一名避之不及罢。”

宋圣哲闻言,又笑了起来,他笑了一会儿,见周胤绪目光灼灼地认真看着他,才稍稍止住了笑意,道,“不怪彭大人殷勤,我若是广德军都督,也会多‘喜欢’周大人一些。”

周胤绪微微偏过了头,就听宋圣哲继续笑道,“文氏于琅州行善日久,这‘文大善人’的名头,且轻易脱不得呢。”

周胤绪道,“要真有心想脱,总还是脱得了的。”

宋圣哲微笑道,“文氏有心,旁人亦有心,周大人且再细读此条新令,文氏半官半商,自可接收庶民‘投献’,若是文氏接收田地后,再将名下产业‘转赠’他人,即使受赠者为‘官身’,亦不能算作违令罢。”

周胤绪抿了抿唇,“不能算作‘违令’,却可称得上是‘行贿’了。”

宋圣哲又轻轻拍了拍那个礼盒,浅笑道,“是啊,可以说是‘行贿’了。”

周胤绪沉默片刻,道,“宋大人的好意,我领了。”他伸手点了一下礼盒,又缩回了手,接着郑重道,“却有一事,我必须向宋大人说明。”

宋圣哲道,“何事?”

周胤绪一字一顿道,“纪鹏飞的死,与我没有关系。”

宋圣哲一怔,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对,与周大人无关。”宋圣哲说着,见周胤绪微微沉下了脸,于是慢慢止住了笑,只弯了眉眼道,“是我‘糊涂’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言外之意

文一沾走出翰林学士院的时候,蓦地笑了一下,朝从紫宸殿遣来请他的内侍微微倾了倾身,“宦常侍。”

宦达还了个礼,“文翰林好。”

随即,宦达直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圣上传召。”

文一沾点了点头,“有劳宦常侍了。”

宦达转过身,“无妨,”他迈开脚步,“其实,文翰林大可不必这么客气。”

文一沾跟在距宦达一步远的侧后方,“一般礼貌而已,宦常侍无须放在心上。”

宦达道,“或许文翰林待谁都是这样礼貌客气,但旁人可以不提,换了我,我却是要时时记在心上的。”

文一沾微笑道,“啊,这便是宦常侍的礼貌了。”他顿了顿,似带了一丝兴味道,“其实,宦常侍也大可不必这么客气。”

宦达道,“是,我本不应这么客气,毕竟,文官与宦官素来水火不容。即便文翰林与其他翰林学士不同些,我也不该太过客气了,”他道,“这要落在旁人眼中,难免会污了文翰林的清声。”

文一沾脚步一滞,看了一眼宦达的背影,道,“宦常侍似乎……”

宦达接口道,“话里有话。”

两人虽说着话,却脚步不停,此刻到了延英殿后,远远能看到紫宸殿的屋脊。

文一沾道,“宦常侍的‘言外之意’,”他顿了顿,道,“我不懂。”

宦达脚步一顿,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着文一沾,“文翰林竟有听不懂‘言外之意’的时候?”

文一沾微笑道,“自然,”他行了个半礼,“还请宦常侍不吝赐教。”

宦达道,“不敢说‘赐教’,”他回了个半礼,“只是想赞文翰林一句‘八面玲珑’罢了。”

文一沾直起身,笑道,“那么,宦常侍的这句‘八面玲珑’,究竟是礼貌呢,还是客气?”

宦达直起身,“是我的‘言外之意’。”

文一沾与宦达对视了一会儿,复行了个全礼,“有劳宦常侍带路。”

宦达点了点头,又作了个手势,“文翰林请。”

接着,两人便一路无话地行至紫宸殿,到了紫宸殿前,文一沾先行一步,进了殿中,身后的宦达凝视着他的背影,神色复杂地皱起了眉。

文一沾进殿的时候,安懋正饶有兴致地翻着一篇文章,见文一沾来了,像往常一样笑着免了他的礼,又赐了座。

文一沾坐下时觉得,安懋看上去,似乎比前几日精神了许多。

这时,安懋开口道,“朕偶然阅得一篇佳文,想起文卿的文章最好,便召文卿来与朕共赏。”

说着,安懋便遣了身边的内侍,将方才手上在翻阅的那篇文章递传给了文一沾。

文一沾双手接过,刚看了一眼文章封面的署名,便站起来行礼道,“圣上,此文,臣不断敢评。”

安懋笑着问道,“为何?”

文一沾道,“此文为周太师之子所作,周太师之文采远胜于臣,臣又如何敢评此文作呢?”

安懋笑了一下,不置可否道,“既如此,便不评文辞,只阅其文义罢。”

安懋的话说到了这里,文一沾也不好再推辞,他应了一声,复坐下了身来。

文一沾刚翻开文章,就是一怔,随即细细读完,抬眼看向安懋道,“果然好文。”

安懋道,“好在哪里?”

文一沾道,“词句简练,赋义精到,读来令人耳目一新。”

安懋笑道,“文卿方才还说,断不敢评此文文辞。”

文一沾低眉道,“是,只是臣于地方‘科买’一事上一无所知,因此,臣亦不敢评其文义。”

安懋笑了笑,道,“看来,朕是召错了人了。”

文一沾心下一惊,就听安懋继续道,“不过赏文而已,文卿却不知为何,似乎多有顾念,甚至敷衍于朕?”

文一沾立刻又站起了身来,“不敢。”

安懋看了文一沾一会儿,又微笑道,“文卿且坐下罢。”

文一沾抬眼觑了安懋一下,慢慢坐下了。

安懋道,“既然文卿已评了‘不敢评’的文辞,不如就再谈一谈‘能评’的文义罢。”

文一沾抿了抿唇,复打开手上的文章,看了看,道,“臣以为,此文借典议论的一节最为精妙。”他顿了顿,见安懋没有打断的意思,继续道,“‘昔汉文帝惜十家之产,罢露台而不作,今诸州所科材料,何啻十家之产’……”

安懋接口道,“……‘外以希旨求知,内以营私规利,因此赏之,则营造之端卒无穷已,国财必竭,民力必殚’,”他抬眼看向文一沾,“此一节,除了精妙,文卿可还有其他议论?”

文一沾的喉结动了一下,却不作声。

安懋盯了文一沾片刻,忽而叹了口气,“文卿不敢议论,全因地方‘科买’之策是昔年朕为宰执时提出的,因此,文卿才能议却推作不知,想议却寻典谏之,如此辛苦,却为掩朕昔日之过,朕心甚愧。”

这回文一沾没有立刻站起来,他握了握手上的文章,缓缓开口道,“事轻从宜,事急从权,昔年边事安稳,‘科买’多为修缮宫陵,故而圣上‘轻’之以待;如今边事乍起,奸吏横生,旧时‘科买’之策自须更伸,故今日圣上以‘权’而变,臣感愧圣意,因而不敢随意作答。”

安懋又看向了文一沾,“事从权宜,妙矣。”

文一沾这才站了起来,倾了倾身,不卑不亢道,“是周公子的文章作得好。”

安懋笑道,“不如文卿。”

文一沾一怔,随即行礼道,“圣上谬赞了。”

安懋又笑了一下,转而道,“朕听说,这周胤微颇为仰慕文卿之才,此文便是仿照文卿惯用的文辞作的呢。”

文一沾不动声色道,“臣万不敢承此盛赞。”

安懋笑道,“文卿虽说‘不敢’,朕却不认‘不敢’。”他道,“这样罢,文卿亦以地方‘科买’为题,作了文章上来,让朕比一比,看文卿究竟承不承得此份‘盛赞’?”

文一沾微微一凛,会意道,“臣遵旨。”

第二百一十三章 道貌岸然

狮城,仝羽茶馆。

“……我当时说,‘虽走得急,但乡亲们凑了份子来,席面还是要摆一桌的’,”佟正旭一脸愤懑,“谁知咱们的‘举人老爷’还没开口,那‘招女婿’就平白回了一句‘不敢再劳动破费’,接着就拉着三小子走了。我当时立在原地,气得半响没回神,他算什么东西,敢做咱们‘举人老爷’的主?”

佟正则先没开口,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问道,“那三小子当真什么都没说?”

佟正旭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他顿了顿,似乎有些迟疑地问道,“……是不是我话说得过头了些……”

佟正则立刻摆了摆手,“没过,没过,”他眼神微沉,“是那‘招女婿’不对。”

佟正旭似泄气般地往后一靠,,“若摆了大席面,正好能请宗长族长来吃酒,这后头的事体,也能早些有句准话下来,多好的机会,就这么平白浪费了。”

佟正则沉吟了一下,道,“……这三小子倒有些意思。”

佟正旭一愣,“什么?”

佟正则不答,反而问道,“嗳,你觉得,这三小子长得怎么样?”

佟正旭道,“还行罢,跟那‘招女婿’一个模样,白净得很,一看就是读书人。”

佟正则笑道,“我听说,殿试的时候,皇帝就爱点长得斯文的作进士,这样说来,这三小子有些名堂啊。”

佟正旭先笑了一下,尔后挥了挥手,道,“这倒说不准,我看那三小子读书上是灵,却有些呆头呆脑的,多大的人了,还听那‘招女婿’的使唤。也不想想,那‘招女婿’自己都混成入赘的窝囊样了,能教得出‘进士儿子’吗?”

佟正则哈哈笑道,“就是,自己不行,不就只能指望自己的‘鸟’行了么?”

佟正旭嘻嘻道,“不对,不对,依我看,他自己的‘鸟’也不行,指望的,是‘小鸟变大鸟’呢。”

说罢,两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佟正则缓了口气,悠悠道,“我倒觉得,这三小子却没咱们想得那样愣。”

佟正旭一怔,“这又如何说?”

佟正则认真道,“这改姓的事体,是明摆着的,就算咱堂姑奶奶不介意罢,但这三小子中举这么些日子了,乡里街坊的总不免有话风吹进他耳朵里,退一万步讲,即便他‘一心只读圣贤书’,但接咱们凑的份子的时候,这心里总该有两分数目了罢。”

佟正旭想了想,皱起了眉,“他心下有了数目,却不作声,难不成,是不想改吗?”他沉吟道,“他若不想改,那这事体就没这么好办了。”

佟正则笑道,“谁说他不想改,依我看,他比咱们都想改随咱堂姑奶奶姓呢。”

佟正旭又是一怔,“这却如何看得出来?”

佟正则道,“简单得很,他若不想改,你刚开口提席面事时,他便会一口回绝。路牒和份子都已经拿到了手,他自己回绝自己的事体,端的是名正言顺,难道我们还有本事跟‘举人老爷’置气?又何苦要那‘招女婿’替他出声?说到底,”佟正则笑道,“不就是他确实想改,又想暂且不改吗?”

佟正旭的眉头舒展了些,“暂且不改?”

佟正则点了点头,“我是这样想。”他抿了一下唇,“我想,他是目睹了乡里的情形,又听了书院先生们的议论,再见了这次的案子,就以为……”

佟正旭了然道,“……以为上面的那些大官不喜欢胥吏。”

佟正则道,“对,”他眯了眯眼,“我猜,是那三小子怕皇帝知道他是‘胥吏出身’,就不点他当官了呢。”

佟正旭神情复杂地“啧啧”了两声,“哟,要照这样说来的话,这三小子确实有些意思。”

佟正则笑了笑,悠悠道,“是啊,你想,他连他亲爹都敢算计,何尝博不得一个‘进士’,做不了官呢?”

佟正旭伸出手,笑着作势点了点佟正则,“这话却毒。”

佟正则淡笑道,“我的话再毒,也没有那三小子做的毒。”

佟正旭想了想,意味深长道,“是啊,如果当时他回护一句,或许咱们也不会如此气愤了罢。”

两人会意地对视了一眼,佟正则又笑着开口道,“既然‘举人老爷’不作声,咱们就识相点儿,往后退一步,别再往前凑了罢。”

佟正旭点头道,“嗳,嗳,说得是啊,”他想了想,道,“再说,过了中元节,就要收秋赋了,咱们忙着伺候‘官老爷’,顾不得别的,也说得过去。”

佟正则道,“对,现下上头还指着咱们清人口呢,今年的秋赋怎么收,收多少,都还没个说法呢,咱们是得好好合计一番。”他说着,又沉吟了一下,补充道,“不过退一步归退一步,也别退得太远了,要露了相,让那三小子看出来咱们猜到他打得如意算盘了,这殷勤不成,反得罪了人了。”

佟正旭疑惑道,“这又是什么说法呢?”

佟正则笑了笑,“嗐!这种人,我在乡下见得多了,手上有几分本事,心底就瞧不起自己老子,表面上呢,却要装得一副‘孝子’模样,生怕旁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闲话——而且越是读书多的人,越是这样——嘿,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道貌岸然。”

佟正旭也笑道,“明白了,明白了,他的老子,只能他自己看不起,旁人若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那就成‘侮辱’了。”

佟正则道,“对,对,就是这理儿,”他又嘻嘻道,“咱们就省下这份力气,待那三小子‘金榜题名’时,再热热闹闹地摆了宴席,请乡亲们来贺一贺咱们的‘佟官老爷’罢。”

佟正旭亦嘻嘻道,“对!到时,定要请那‘招女婿’上座,给咱‘佟官老爷’的爹老子敬道大菜!”

佟正则哈哈道,“咱们就给他上道‘拖煎河漏子’,再配了‘热烫温和大辣酥’来吃,保证让‘佟官老爷’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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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煎河漏子”和“热烫温和大辣酥”是《金瓶梅》里面的一个梗。

西门庆喜欢潘金莲,特意跑到王婆那里吃茶,闲谈间故意问起隔壁的武大郎卖的是什么饼,王婆看出西门庆对潘金莲有意思,想讨好西门庆,就说“他家卖的拖煎河漏子,干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饺窝窝蛤蜊面,热烫温和大辣酥”,然后西门庆就说要去武大郎那里买饼。

其实这是一个隐晦而露骨的黄段子(捂脸),暗示武大郎在“性”方面不行。

《金瓶梅》第二回,“俏潘娘帘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说技”:

这婆子正开门,在茶局子里整理茶锅,张见西门庆踅过几遍,奔入茶局子水帘下,对着武大门首,不住把眼只望帘子里瞧。

王婆只推不看见,只顾在茶局子内煽火,不出来问茶。

西门庆叫道:“干娘,点两杯茶来我吃。”

王婆应道:“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

不多时,便浓浓点两盏稠茶,放在桌子上。

西门庆道:“干娘,相陪我吃了茶。”

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陪你吃茶?”

西门庆也笑了,一会便问:“干娘,间壁卖的是甚么?”

王婆道:“他家卖的拖煎河漏子,干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饺,窝窝蛤蜊面,热烫温和大辣酥。”

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是风。”

王婆笑道:“我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

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买四五十个拿的家去。”

王婆道:“若要买炊饼,少间等他街上回来买,何消上门上户!”

西门庆道:“干娘说的是。”

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去了。

王婆这里说的一大串食物其实非常微妙。

第一句“河漏子”,“河漏”,元曲、笔记里也做合罗、合饹、河捞,现在统称饸饹,河漏是北方少数民族发明的面食,源于蒙古语对荞麦的称呼“蒿乐”。荞麦即是作河漏的原料。

古代的做法是:将牛角钻孔,密缝在绸布中挖出的洞上。使用时,张开四角,悬挂在水锅之上,将揉好的面团放入牛角挤压,面从小孔挤压而出,状如粗线,落入沸水,熟后捞出,加以肉羹,便可食用。所以河漏没有有“拖煎”的做法,即便当时有,也不可能既拖又煎。

第二句“匾食”,也做扁食,指水饺、锅贴等扁平状食品。干把子肉翻包着扁食,即肉馅裹着面皮,和现在“肉夹馍”的说法同理。

第三句,饺是两头尖,窝窝是圆状。没有两头尖的窝窝。窝窝作料的蛤蜊面,不可能有这种搭配。

最后一句,大辣酥,源于蒙古语,一种用牛羊血乳酿制的浑汤酒。亦作打剌酥,答拉孙等。酒既然是“热烫”的,就不可能同时是“温和”的。

所以,西门庆说王婆子净说“疯话”(再次捂脸)

第二百一十四章 挂了画去

王杰展开徐知让画的那幅《开泰图》时,中元节朝陵的行伍已经出宫许久了。

王杰对着画端详了一会儿,对徐宁笑道,“画得好。”他虚指了一下,“尤其这羊,画得活灵活现的。”

徐宁附和道,“是啊,是啊。”

王杰直起身,道,“那就挂起来罢,”他坐了下来,“就挂在这桌旁的墙上。”

徐宁微蹙起了眉,“主子……”

王杰不容置疑地打断道,“我想挂。”

徐宁迟疑了一下,还是轻声劝道,“主子,现在不是时候。”

王杰垂下眼帘,“我觉得是时候了。”

徐宁道,“可徐氏实在……”

王杰又打断道,“我觉得徐知让挺好的,徐氏也挺好的,”他顿了顿,轻声补充道,“比其他人都好。”

徐宁抿了抿唇,“……主子是被前几日的事吓着了。”

王杰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对,算是罢。”

徐宁道,“其实,太子殿下从来就不是暴虐的人,二皇子也不是……”

王杰忽而道,“徐宁,你觉不觉得,徐氏很厉害?”

徐宁一怔,就听王杰继续道,“除了纪鹏飞,父皇谁的罪都没定,这是不是说明,父皇也对这案子无可奈何?”他道,“因为如果不定纪鹏飞的罪,那就必须再清查下去。而父皇知道,一旦查下去,调查出来的真凶,必定不是父皇想要的那个人,所以,父皇只能将全部的罪名归到纪鹏飞一个人身上。”

徐宁道,“是啊,假设纪鹏飞无罪,那必得查出个‘幕后指使’才是,这个‘幕后指使’最有杀死纪鹏飞的企图,而现下,种种线索都表明,最有嫌疑的,却是周惇父子。”

王杰点头道,“不仅如此,到后来,连东宫和清宁宫都不得不加以干涉,只因这桩案子落在了‘投献’上,族里有在地方做官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害怕父皇清算‘投献’,因此,即使明知纪鹏飞或许无辜,但为自身计,都对纪鹏飞的死袖手旁观。”王杰说着,声音越来越轻,“这样的手段,连父皇都没甚法子,我又怎能斗得过他呢?”

徐宁闻言,沉默片刻,道,“那徐知让……断不可能出得这样的主意。”

王杰点了点头,“确实。”他伸手抚了抚画上的羊,“可徐知让他,毕竟也没服那些‘五石散’。”

徐宁一怔,随即又听王杰道,“他既没服‘五石散’,我自然不能轻慢他。”

徐宁想了想,接着应道,“是,主子尊重他,奴才便更不敢慢待徐公子了。”

王杰微微点了一下头。

徐宁浅笑了一下,看了看王杰,试探般地问道,“主子您就这么肯定,那纪鹏飞是被徐氏……”

王杰摇了下头,“我猜的。”他顿了顿,突然抬眼看向徐宁,“我猜得准吗?”

徐宁心下一跳,道,“这,奴才怎能晓得?”他停了一下,又热切道,“不过主子猜的,一向就没有不准的。”

王杰淡淡地“嗯”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看画,“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

徐宁笑道,“奴才要有这份本事,早成了主子的贴身心腹了。”

王杰道,“现在不就是吗?”

徐宁浅笑道,“主子若当真将奴才看作了心腹,方才又如何会借故提起私赐‘五石散’一事呢?”徐宁说着,笑容变得微妙,“其实,主子只须挂了画,奴才便自当妥贴。”

王杰道,“我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你不用往心里去。”

徐宁道,“主子说的话,奴才字字句句都记在心上,断不敢忘。”

王杰抬头看了徐宁一眼,慢慢开口道,“难道,你不觉得徐氏厉害?”

徐宁微笑道,“厉害是厉害,可这‘厉害’,”他摇了下头,“却不长久。”

王杰道,“此话怎讲?”

徐宁道,“徐氏再厉害,可后来子弟却无有功名,可谓是‘文不成、武不就’。”

王杰倒不怎么看重“功名”,毕竟王杰受过现代系统教育,从心里就觉得古代科举的选拔方式十分偏颇,他又听过徐知让论书,便更觉得古代教育太过死板,于是他道,“就算有得功名,也未必能办得好事。”

徐宁微笑道,“主子,只办事而无得功名的,那是奴才。”

王杰一愣,就听徐宁继续道,“主子若想要一个贴心的奴才,那宫里有的是好奴才,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王杰沉默片刻,道,“你说得对。”他沉吟道,“想要用得人才,就不能将他当作奴才。”

徐宁又道,“因此,奴才才说,徐氏厉害,却不会长久。”他道,“徐氏既做不成人才,又做不得奴才,为人所用,更是不甘。”

王杰道,“不被人用,却不妨用人。”

徐宁摇了摇头,“徐氏能用人不假,但因他自身无功名,便不敢用甚大材。”

王杰道,“是啊,大材之人定不愿久制人下。”

徐宁看了一眼王杰,“所以,对徐氏子弟,主子必得谨慎才好。”

王杰笑道,“说到底,你就是不愿我挂了这画。”

徐宁应了一声,并没有否认,“奴才是不愿看到主子为徐氏所利用。”

王杰道,“我不用他,他又如何来利用我呢?”他微笑道,“他想利用我,就须得叫我用他,这样说来,真正‘用人’的人,不还是我吗?”

徐宁默然片刻,道,“主子既如此想,那奴才便不多言了。”

王杰看了看徐宁,道,“不知为何,你似乎十分厌恶徐氏?”

徐宁抿了抿唇,道,“奴才是为主子着想。”

这句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但王杰并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将画复卷了起来,“我挂幅喜欢的画在自己院里而已,难道还有人能借此作什么文章不成?”

徐宁知道王杰主意已定,再劝无用,便应道,“好,奴才这就找人替主子挂上。”

王杰“嗯”了一声,微笑道,“这就对了,反正宫里又没有‘取景箱’,谁要是想借此生事,再摘下画来烧了就是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家信往来

琅州,文府。

“……字寄清婉:自尔还乡后,久未接尔来笺,殊不放心。

“先而得信,恰连日事多,今兹略闲,率写数语。定襄天气奇热,尔在瑁梁安否?姑闻长兄平安归抵,可纾廑念,甚好。

“惟思双亲年齿渐高,而吾身在千里之外,有缺孺子之职。伏望训令弟妹,俾知料理家务,或有以补吾之过矣。

“另,近闻吾家定襄铺中有窃乱之事,事闻不详,故手不尽书。虽圣人尝言:‘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然其涉吾家清声,不可不慎而待之,望将此事转述兄长,查证有无。

“顺问近好。”

文一夔念完,抬眼看向了坐在桌后的文一适,“大哥,七弟的这封家信,”他叹了口气,“问题不少啊。”

文一适的眼神微沉,“是啊,虽然寥寥数语,但七弟对七弟妹,当真是情深意重。”

文一夔低头看信,似乎也有些动容,“除了开篇与结尾写给七弟妹的‘殊不放心’与‘顺问近好’两句,其他话里,字字玄机啊。”

文一适也叹了口气,“不过也难怪七弟总念着她,要论起‘未卜先知’的本事,你我恐怕还及不上七弟妹呢。”

文一夔还在看信,“七弟妹若生为男子……”

文一适接口道,“若生为男子,恐怕你我都制不了她。”他说着,浅笑了一下,“好在,她终归是女子。”

文一夔将手上的书信轻轻搁在一旁,“是啊,幸亏是女子。”

兄弟两人相对着沉默了一会儿,文一适复开口道,“七弟妹将此信递予你时,可说什么了没有?”

文一夔道,“七弟妹么,与我从不多话,后来我忍不住问了,她才说了一句。”

文一适问道,“说了什么?”

文一夔道,“七弟妹说,《诗》曰:‘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小人成群,斯足忧也。”

文一适听了,不禁笑道,“对,这是《荀子》中的《宥坐》一篇。”他顿了顿,又喃喃道,“七弟真是……好运道。”

文一夔伸手抚了一下桌上的信,“不错,因此,我才将这信拿来与大哥商量。”他抿了抿唇,道,“昔年孔子为鲁国摄相,朝七日而诛少正卯,门人进而问之,孔子答曰:‘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此五者有一于人,则不得免于君子之诛,而少正卯兼有之’。”

文一适接口道,“又曰:‘故居处足以聚徒成群,言谈足饰邪营众,强足以反是独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诛也’。”他舔了下嘴唇,“‘少正卯’,何人是也?”

文一夔道,“还有,‘摄政七日而诛少正卯’,又意指何事呢?”

文一适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七弟妹可还说了什么没有?”

文一夔摇了摇头,“没有。”他伸手拿过信,“不过我倒觉得,七弟信中写的这句‘天气奇热’似有些古怪,若论起‘热’来,全东郡唯蜀地最热,七弟自小在琅州长大,又怎的会说定襄‘奇热’呢?”

文一适道,“若定襄‘热’,那琅州就……”

文一夔下意识地接口道,“‘冷’了。”

兄弟俩互相对视了一眼,文一适慢慢开口道,“周见存的回帖,是确定今晚不会来赴宴了?”

文一夔叹道,“说是府宴大约脱不开身,来了也是匆匆敬一杯酒罢了,怕节日里还扰我们破费,于是便不来了。”

文一适笑了一下,“这时节里敬而远之,聪明啊。”

文一夔也笑道,“是啊,他是怕他一来,这圣上刚颁下来的‘土地新令’就在琅州‘不攻自破’了。”文一夔微笑道,“大哥说得没错,周见存还是一个‘孩子’,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文一适笑道,“对,我早说了,这‘孩子’轻易碰不得,要是谁让这‘好孩子’变得‘不听话’了,他父亲可要来寻不自在了。”

文一适一说“孩子”这个词,语气就不免变得诡异了起来,文一夔笑了笑,算是应了,接着转而道,“周见存不来我们这儿,还能去哪儿呢?”

文一适悠悠道,“这可不好说了,琅州的乐子多不胜数,周见存既,”文一适加重了字音,“‘也’不喜欢‘任意车’,那么,他一定是寻与他志趣相投的友人去了。”

文一夔会意一笑,“必是了,必是了,琅州的官、营伎皆是妩媚动人,想来,这周少尹年少风流,定沉于温柔乡、醉于旖旎林中去了。”

文一适不由大笑了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停了下来,“反正啊,我们是请过他了,他不愿来,是他的事,这情面上,已然是过得去了。”

文一夔摆了摆手,又将话题转移到手中的信上,“那……要不要让七弟妹给七弟再回一封信呢?”

文一适沉吟片刻,郑重道,“不必,缓一缓罢,过一阵子再说,”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道,“我们不妨先瞧一瞧,看琅州今年的秋赋准备怎么收。”

文一夔淡笑道,“有道是,‘欲知目下兴衰兆,顺问傍观冷眼人’,大哥说先缓一缓,那就缓一缓罢。”

文一适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忽而道,“对了,定襄店铺管事的掌柜是谁?若不碍事,待会儿我便传信去定襄,让那掌柜拿了账簿来琅州回话。”

文一夔一怔,不禁问道,“果须得如此?”

文一适皱了皱眉,道,“七弟让我们‘不可不慎而待之’,又说要我们‘查证有无’,那便查罢,左右不过费些脚钱,让那掌柜来回跑一趟而已。”

文一夔犹疑道,“我只是觉得,七弟似乎另有所意,并非指孔子所言之‘盗窃’。”

文一适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对,不是,”他抬眼看向文一夔,“七弟在信中祝我‘平安归抵’,此话亦是蹊跷,七弟从不插手家里的生意,更不爱探听商路往来之事,如何会又是‘廑念’,又是‘甚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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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孔子为鲁摄相,朝七日而诛少正卯”

孔子做了鲁国的代理宰相,当政才七天就杀了少正卯。

学生进来问他说:“少正卯是鲁国的名人啊。老师执掌了政权就先把他杀了,这不是弄错了吧!”

孔子说:“坐下!我告诉你原因。人有五种罪恶,但是并不包括盗窃:一是通晓世事而用心险恶;二是行为邪僻而不知悔改;三是强词夺理且善于狡辩;四是刻意关注社会的阴暗面,五是顺着非正统甚至违背道德之引导思想如同江河泛滥般散播四方。这五种罪恶,一人只要有一种,就不能逃脱君子的诛杀,少正卯却同时具有这五种罪恶。

所以,在他居住的地方,足以聚众成群,他的言谈足以掩饰邪恶,迷惑众人,他刚愎自用,足以反是为非,而独树一帜。这是小人中的豪杰,是不可不杀的。

正是这样,商汤杀了尹谐,文王杀了潘止,周公旦杀了管叔,姜太公杀了华仕,管仲杀了付里乙,子产杀了邓析、史付。这七个人,虽然时代不同,但内心同样邪恶,是不能不杀的。

《诗经》上说:‘我忧虑重重,被一群小人所恼恨。’小人多了,那就令人担忧了。”

《荀子》:孔子为鲁摄相,朝七日而诛少正卯。

门人进问曰:“夫少正卯鲁之闻人也,夫子为政而始诛之,得无失乎,”

孔子曰:“居,吾语女其故。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此五者有一于人,则不得免于君子之诛,而少正卯兼有之。

故居处足以聚徒成群,言谈足饰邪营众,强足以反是独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诛也。

是以汤诛尹谐,文王诛潘止,周公诛管叔,太公诛华仕,管仲诛付里乙,子产诛邓析史付,此七子者,皆异世同心,不可不诛也。

诗曰:‘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小人成群,斯足忧也。”

2《红楼梦》第二回:“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欲知目下兴衰兆,顺问傍观冷眼人。”

3廑念:殷切关注

4解释一个文里埋的小甜梗:

其实文一沾真正给他妻子写的就两句话,连起来是:“自尔还乡后,久未接尔来笺,殊不放心。顺问近好。”

第二百一十六章 饮食男女

琅州,广德军驻地。

“……周大人太客气了,”彭平康看着面前的礼盒笑道,“原是我写的帖子,怎么反倒让周大人送了礼来?”

周胤绪自顾自地坐了下来,“这是宋大人新得的一缶蔷薇水,不过是经了我的手送来罢了。”

彭平康抿嘴一笑,“可我素不爱香,宋大人该是知道的啊。”

周胤绪呷了口茶,接着轻轻搁下茶碗,道,“既然宋大人托我送的礼已经送到了,彭大人的约我也赴了,今日中元节休,我就不多打扰了。”

彭平康看了周胤绪一眼,“周大人这便要走了?”

周胤绪站起身,道,“府衙里还有些事……”

彭平康立刻道,“我还特意备了席面,想请周大人赏光呢。”

周胤绪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的神色,“彭大人好意,我心领了,可今日我另须得赴府宴拜谒范大人,就不能多陪了。”

彭平康“哦”了一声,接着悠悠道,“那真是可惜了。”

周胤绪脚步一滞,微微侧转过身。

彭平康道,“昨日刚好新到了一批营伎,其中倒有一二姿色可人者,叫来陪酒取乐是极好的。”

周胤绪立在原地看了彭平康一会儿,慢慢开口道,“哦,是么?”

彭平康笑了笑,道,“是啊,”他的眼神微微发亮,语气玩味道,“我还想着,让周大人先挑呢。”

周胤绪微笑道,“我怎好与彭大人争风?”

彭平康笑道,“如何不能?”他虽笑着,眼睛却一直盯着周胤绪,不放过周胤绪面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对了,其中有一纪氏女,生得尤其貌美,周大人难道就不想瞧上一瞧?”

周胤绪心下一凛,面上强压着不露出来,“彭大人,不是我推辞,只是近日事多,实在脱不开身呢。”

彭平康眯了眯眼,接着又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笑来,“周大人与……梁宣帝颇为……”

周胤绪出声打断道,“我只是不喜欢狎伎。”

彭平康笑了一声,“周大人好教养。”

彭平康的这记笑让周胤绪越发地不舒服起来,他刚想再次开口告辞,就听彭平康又道,“但琅州不是定襄,周大人也不必过于拘谨了。”

周胤绪抿了抿唇,“彭大人似乎十分地……”他咬着字音道,“‘看重’那纪氏女啊。”

彭平康看了周胤绪一眼,笑道,“那是自然,我同周大人说过不止一回了,我终归是,偏好女色的。”他低头浅笑了一下,“男子皆好色,纪氏女貌美,我闻而重之,是情理中事。”

周胤绪微微皱了皱眉,“‘闻而重之’?”他抬眼看向彭平康,“区区一营伎而已,彭大人既闻之美貌,先前何不一见?”

彭平康道,“我不见,是想让周大人先见上一见。”他浅笑了一下,“奈何周大人却不领情。”

彭平康说这话时语带轻浮,似是真与周胤绪在议论营伎的姿貌一般,但他的眼睛却依然紧紧地、一刻不离地盯着周胤绪。

周胤绪与彭平康对视片刻,突然侧转身,走到原来的座位旁,又慢慢坐了下来,“彭大人,有一件事,我必须郑重声明,”他看向彭平康,眼神清亮,“纪鹏飞的死,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彭平康眉头一挑,随即笑道,“我哪里提到了……”

周胤绪打断道,“这话,我同宋大人已经说过一遍了,我今日于此处与彭大人再说一遍,我自来琅州赴任瑁梁少尹,从来没有往定襄传过半句消息,更没有指使亲信下毒谋害纪鹏飞。”

“纪鹏飞活着虽然于我无益,但死了,”周胤绪咬了一下嘴唇,“无论彭大人信不信,我心底,是不愿纪鹏飞就这么死的,他是有罪,但他本可以……”

彭平康接口道,“他本可以再活得久一些。”

周胤绪点了点头,道,“是啊,他该活得久一些。”

彭平康与周胤绪对视了一会儿,意味不明地垂下了眼帘。

周胤绪又道,“自然了,彭大人是一片好意,不过这纪氏女再美,我也,”他顿了顿,“无福消受。”

彭平康扯了扯嘴角,“昔颜子缩屋称贞,柳下惠坐怀不乱,皆未若周大人之清朗平正啊。”

周胤绪微笑道,“彭大人是在讥讽我么?”

彭平康道,“不敢,不敢,”他亦微笑道,“只是圣人尝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昔年苏子卿啮雪啖毡,蹈背出血,无一语少屈,可谓了生死之际,然不免为胡妇生子。穷海之上且如此,况……”

周胤绪接口道,“彭大人是不信我了?”

彭平康笑笑,不说话。

周胤绪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圣人既言‘食、色’,为人之本性,本性藏之人心,又道‘人心不可测’,彭大人如此轻易地以‘色’断人,岂不是有违圣人之教?”

彭平康淡笑道,“‘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圣人说以‘礼’穷心,如今我荐纪氏女与周大人,不正是遵循圣人之训吗?”

周胤绪微微沉下了脸,“彭大人以此‘礼’穷之,是意在度我心之‘欲’,还是旨在测我心之‘恶’?”

彭平康笑了起来,“周大人这话说得……”

周胤绪没笑,“彭大人该拿这套‘礼’,款待谋害纪鹏飞的真凶去。”他加重了字音,“先前我就同彭大人说了,这从来,都是自己人害自己人,还请彭大人‘明察秋毫’,别再以此试探于我了。”

彭平康看了周胤绪一眼,浅笑了一下,道,“我只是与周大人论‘色’而已,怎么就说到这‘性’上头来了?”他道,“再者,这纪氏女的确貌美,解差将人送来的时候,还特意指了她的名,传话说要让广德军好好‘照顾’呢。”

周胤绪一愣,就听彭平康继续道,“我原想,论起怜香惜玉来,琅州众官中,无人再能及得上周大人了,因此才多提一句‘姿色’,周大人如何就误了我的好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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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梁宣帝厌女”

萧詧自小就有大志,不拘小节。

虽然性多猜忌,但知人善任,抚慰将士有恩,所以能得到部下拼命效力。

不喜饮酒,安心于俭省朴素,侍奉母亲,以孝顺闻名。

又不喜欢音乐女色,尤其厌恶看见妇人,即使相距数步,也能远远闻见妇人身上的臭味。(由于是皇帝不得不御幸妇人)他御幸妇人时所穿的衣服,决不再穿。

又讨厌看见人的头发,凡言事者必须见机行事遮蔽一下。

他在东扬州时十分放纵,审阅文簿时,喜欢写下戏弄的话,因而被世人讥评。

《周书》:詧少有大志,不拘小节。

虽多猜忌,而知人善任使,抚将士有恩,能得其死力。

性不饮酒,安于俭素,事其母以孝闻。

又不好声色,尤恶见妇人,虽相去数步,遥闻其臭。经御妇人之衣,不复更着。

又恶见人发,白事者必方便以避之。

其在东扬州颇放诞,省览簿领,好为戏论之言,以此获讥于世。

2《礼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

食欲与“***,是人的最大欲望所在。死亡贫苦,是人的最大厌恶所在。这最大欲望和最大厌恶,构成了人心日夜思虑的两件大事。每人都把心思藏在肚子里,深不可测。美好或丑恶的念头都深藏在心,从外表来看谁也看不出来,要想彻底搞清楚,除了礼之外恐怕也没有别的办法。

3《东坡志林》:昨日太守杨君采、通判张公规邀余出游安国寺,坐中论调气养生之事。

余云:“皆不足道,难在去欲。”

张云:“苏子卿齿雪啖毡,蹈背出血,无一语少屈,可谓了生死之际矣,然不免为胡妇生子,穷居海上,而况洞房绮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

众客皆大笑。余爱其语有理,故为记之。

苏子卿就是苏武牧羊的梗

第二百一十七章 火迫法酒

纪洵美抱着琴,迈着小步走进来的时候,周胤绪正好“哟”了一声,对彭平康道,“此酒色泽清冽,倒是难得啊。”

纪洵美脚步一僵,缓缓行至二人面前,盈盈下拜,刚想开口道礼,就听彭平康笑着接话道,“这是‘火迫法酒’,周大人若喜欢,不妨再饮一杯。”

周胤绪搁下杯子,伸手拿起了筷子,道,“且别忙,彭大人先与我说一说,这酒广德军如何造得?”

彭平康浅笑道,“真想造得,却也不难,先取清酒,三五日后,据酒多少,取瓮一口,先净刷洗讫,以火烘干,于底旁钻一窍子,如箸粗细,以柳屑子定,将酒入在瓮。入黄蜡半斤,瓮口以油单子盖系定。”

“再别泥一间净室,不得令通风,门子可才入得瓮。置瓷在当中间,以砖五重衬瓮底,于当门里著炭三秤笼令实,于中心著半斤许熟火,便用闭门,门外更悬席帘。七日后方开,又七日方取吃。”彭平康说着,拿起温酒注子替周胤绪将面前的杯子斟满,“取时以细竹子一条,头边夹少新绵,款抽屑子,以器承之。以绵竹子遍于瓮底揽缠,尽著底浊物,清即休缠。每取时却入一竹筒子。如醋淋子,旋取之,即耐停不损,尝来全胜于煮酒也。”

周胤绪笑道,“听彭大人一论,吃来竟更觉风雅。”

彭平康亦笑道,“好,既如此,我便为周大人再添一份风雅。”

纪洵美闻言心下一凛,不由抬起头来,与周胤绪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她眼神一闪,复低下头去,轻声道,“两位大人,想听哪支曲儿?”

彭平康笑了笑,转头看向了周胤绪,“我不爱听曲儿,周大人想听哪支,尽管说来便是。”

周胤绪垂下了眼帘,未几,他伸手拿过面前斟满酒的酒杯,一饮而尽,搁下杯子道,“彭大人的‘大酒’实在醇美,我才喝了几巡,便觉得有些昏沉了。”

彭平康半调笑道,“周大人有所不知,这醉时听曲儿,滋味更妙。”

周胤绪看着面前空了的酒杯,似玩笑道,“我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他抬起眼,略带一分凌厉地看向彭平康,“当真是没那听曲儿的心思。”

彭平康与周胤绪对视片刻,笑道,“啊,周大人醉了,可须我遣人端盏梅汤来?”

彭平康一边说,一边往纪洵美的方向若有若无地瞟了一眼。

周胤绪淡然接口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儿。”

彭平康扬了扬眉,“原来周大人爱吃酸啊。”他浅笑道,“因着周大人上回来讨糖,我便以为周大人偏爱甜食,还特意嘱咐了要少搁些梅子,幸亏周大人多提了一句。”

周胤绪把玩着手中的空酒杯,半真半假道,“既用梅汤解酒,自然就该吃酸,我若想吃甜,直接向彭大人讨碗和合汤便是,又何须再多绕盏‘梅汤’呢?”

纪洵美听得似懂似不懂,她微微抬起眼来,看着周胤绪偏头说话的样子,心下莫名一荡,脸便热了起来,浅浅的红晕透到了粉面皮儿上,更显出一分娇俏来。

恰好此时彭平康有意无意地瞥了她一眼,纪洵美见了便又是一颤,再一次低下头去。

周胤绪说完话,转头见彭平康竟正盯着纪洵美看,便笑着补充了一句,“……这喝了酸,再吃甜,虽能解酒,但于养生之术而言,也是无益的。”

彭平康回过神来,见周胤绪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便“嗯”了一声,伸手拿过注子,一边斟酒,一边微笑道,“如此,我替周大人点一支曲子来听罢。”

周胤绪摆了摆手,不像先时般一口拒绝,而是亦半调笑道,“彭大人想听就点罢。”

彭平康放下酒注子,靠在椅上一派闲适道,“依我说,此情此景,唱一支《醉翁引》正好。”

周胤绪笑了一下,拿过酒杯,道,“此曲依《楚辞》而作,是为宫声三叠,雅得紧呢。”

纪洵美应了一声,伸手轻拨琴弦,略带羞怯地唱了起来,“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

纪洵美刚唱了几句,周胤绪就忍不住轻声评论道,“这意境不对。”

彭平康呷了一口酒,不拘声音轻重,不咸不淡道,“唱得还行,弹得却不好。”

纪洵美闻言,心下慌乱,仓促间又弹错了一个音,“……醉翁啸咏,声和流泉。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时而童巅,水有时而回川。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

周胤绪微微皱起了眉,“她弹得还没我好。”

彭平康转头看了周胤绪一眼,径自笑了起来。

周胤绪瞄了彭平康一眼,抿了口酒,道,“彭大人不信?”

彭平康笑着摆了摆手,“我信,我信,”他弯着眉眼道,“周大人必定弹得比她好。”

周胤绪又瞥了彭平康一眼,慢慢转回头去,少顷,他忽而开口道,“……不过的确貌美。”

纪洵美一滞,继而又错了一个音。

彭平康却笑得更厉害了,“是啊,于‘色’一字上,我从不诓人。”

周胤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彭大人有心了,”他放下酒杯,“只是我‘醉翁之意不在酒’。”

彭平康微笑道,“无妨,我情知如此,才替周大人点了这一支《醉翁引》,奈何周大人却以为她琴技不佳。”

一曲完毕,纪洵美行礼告退,她走时偷偷觑了周胤绪一眼,周胤绪正自顾自地低头斟酒,并没看见。

待纪洵美出了屋,彭平康方淡笑着开口道,“其实,她琴技尚可……”

周胤绪立刻接口道,“对,是我挑剔,不耐烦听。”

彭平康笑着摇了下头,“非也,依我说,是她的琴不好,圣人尝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她的琴技再好,但离了好琴,终究也是弹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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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朱翼《北山酒经》:取清酒三五日后,据酒多少,取瓮一口,先净刷洗讫,以火烘干,于底旁钻一窍子,如箸粗细,以柳屑子定,将酒入在瓮。

入黄蜡半斤,瓮口以油单子盖系定。

别泥一间净室,不得令通风,门子可才入得瓮。

置瓷在当中间,以砖五重衬瓮底,于当门里著炭三秤笼令实,于中心著半斤许熟火,便用闭门,门外更悬席帘。

七日后方开,又七日方取吃。

取时以细竹子一条,头边夹少新绵,款抽屑子,以器承之。

以绵竹子遍于瓮底揽缠,尽著底浊物,清即休缠。

每取时却入一竹筒子。

如醋淋子,旋取之,即耐停不损,全胜于煮酒也。

2“和合汤”:也称阴阳和合汤,是古代新婚夫妇共喝的一种“泡茶”。

《辨证录》:白术5钱,人参2钱,甘草1钱,柴胡1钱,白芍5钱,枳壳5分。

“梅汤”跟“和合汤”的梗也取自《金瓶梅》(捂脸)

西门庆喜欢潘金莲,故意到王婆那里点了“梅汤”和“和合汤”来吃,言谈间暗示要王婆给他和潘金莲做媒,促成好事。

《金瓶梅》:第二回俏潘娘帘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说技

……

约莫未及两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门首,帘边坐的,朝着武大门前半歇。

王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

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儿。”

王婆做了个梅汤,双手递与西门庆吃了。

将盏子放下,西门庆道:“干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

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讨不在屋里!”

西门庆笑道:“我问你这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

王婆道:“老身只听得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

西门庆道:“干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重重谢你。”

王婆道:“看这大官人作戏!你宅上大娘子得知,老婆子这脸上怎吃得那耳刮子!”

……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恰才点上灯来,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踅将来,迳去帘子底下凳子上坐下,朝着武大门前只顾将眼睃望。

王婆道:“大官人吃个和合汤?”

西门庆道:“最好!干娘放甜些。”

王婆连忙取一钟来与西门庆吃了。

坐到晚夕,起身道:“干娘,记了帐目,明日一发还钱。”

王婆道:“由他,伏惟安置,来日再请过论。”

西门庆笑了去。

到家甚是寝食不安,一片心只在妇人身上。

3《醉翁引》

《东坡全集》:琅琊幽谷,山水奇丽,泉鸣空涧,若中音会,醉翁喜之,把酒临听,辄欣然忘归。既去十余年,而好奇之士沈遵闻之往游,以琴写其声,曰《醉翁操》,节奏疏宕而音指华畅,知琴者以为绝伦。然有其声而无其辞。

翁虽为作歌,而与琴声不合。又依《楚词》作《醉翁引》,好事者亦倚其辞以制曲。虽粗合韵度而琴声为词所绳约,非天成也。

后三十余年,翁既捐馆舍,遵亦没久矣。有庐山玉涧道人崔闲,特妙于琴,恨此曲之无词,乃谱其声,而请于东坡居士以补之云。

琅然。清圜。谁弹。响空山。

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

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

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

醉翁啸咏,声和流泉。

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

山有时而童颠,水有时而回川。

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

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

最后一句中的“徽”意为琴徽,系弦的绳。后世多指琴面十三个指示音节的标志为徽。

《汉书》:“今夫弦者,高张急徽。”注:“徽,琴徽也。所以表发抚抑之处。”,因此此句意谓“试听弦外之音”。

第二百一十八章 盛名雷琴

周胤绪眯了眯眼,放下空酒杯,道,“彭大人在琅州许久,竟求不得一把好琴?”他说着,拿过温酒注子,“我在定襄时,却听闻‘西蜀雷琴’名扬天下,昔年隋文帝封其第四子杨秀为蜀王,徙镇蜀地,蜀王尝召四方工匠‘斫琴千面,散于人间’。及至唐时,琴极盛于蜀制,而蜀地斫琴者数家,惟西蜀雷氏最优,据说其所制之琴精妙无双,弹者亦众,彭大人在蜀地多时,难不成,竟从未得闻‘雷公琴’吗?”

彭平康笑道,“‘西蜀雷琴’着实盛名累世,但论及‘雷琴’,唯盛唐开元至开成间时所斫之琴最佳,而今世所制,皆为逐利之品,得来不过尔尔。”他说着,接过周胤绪手上的温酒注子,“听说昔年圣上于蒲州主政时,尝得一把‘九霄环佩’琴,是为琴中仙品,如今收藏于禁苑中,周大人若想一睹‘雷琴’真形,倒不如多往宫中走动。”

周胤绪微笑道,“我是外男,即使幸得内宫传召,亦仅仅匆忙一叙而已,彭大人如何就以为我能在内宫行走自如了?”

彭平康摆了摆手,微笑道,“我随口一说罢了,周大人别往心里去。”他喝了口酒,又道,“其实,琅州挂名作‘雷氏琴’的琴铺不少,周大人若得空,可去瑁梁城中的深街小巷转上一转,购置几把,待回定襄时,作人情赠礼是极好的。”

周胤绪“嗯”了一声,接着笑道,“我倒觉得,彭大人买上一把,送予心仪之人正合适呢。”他看向彭平康,“比如,方才那纪氏女若得了彭大人送的‘雷琴’,必定欢喜得很呢。”

周胤绪这一眼,看得彭平康莫名一怔,他拿起杯子掩饰性地呷了口酒,道,“我若送琴与人,本全凭我高兴罢了,他欢不欢喜,与我何干?”

周胤绪微笑道,“彭大人果然豁达。”他抿了口酒,道,“不过依我说,这要送,就该送具真品,否则不如不送,若送具假的,有甚意思?”

周胤绪这句话本是在回击彭平康,不料彭平康却神情一肃,接着淡笑道,“真品难制,昔年雷氏子弟遇大风雷中独往峨眉,酣饮著蓑笠人深松中,听其声连绵悠扬者伐之,斫以为琴,故其声温劲雄润,妙过于桐。如今即使寻遍名山大川,恐怕也再不得这般良琴了罢。”

周胤绪闻言一怔,似乎没想到彭平康会如此作答,于是含糊着应了一声,“嗯,是啊。”

彭平康笑了笑,复饮了一杯酒,道,“不过我料想周大人也没那信步游逛的闲情逸致,中元节后,琐事诸多,周大人必定致力于府衙公务,连今日闲暇也不会再有了罢。”

周胤绪“哟”了一声,弯了眉眼,语似调笑道,“彭大人终于说到‘正题’了啊。”

彭平康亦半开玩笑道,“什么‘正题’、‘偏题’的,依我说,方才的才叫‘正题’,只是周大人不领情罢了。”

周胤绪微笑道,“我只是说我‘不耐烦听’罢了。”

彭平康哈哈一笑,道,“圣人尝言:‘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不曾想,今日我却见着周大人了。”

周胤绪扯了扯嘴角,微笑道,“正如彭大人先前所引,‘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彭大人贤而知仁,我又如何能‘不好德’呢?”

彭平康的笑容又深了些,“周大人好德而不好色,比之昔年圣人所求之境,更为深远。”

周胤绪浅笑道,“彭大人谬赞了。”他抿了口酒,道,“若是方才一开席,彭大人就这么说,我便不会‘不耐烦听’了。”

彭平康淡淡道,“我是怕周大人‘挑剔’。”

周胤绪轻轻搁下酒杯,转头看向了彭平康。

彭平康道,“再者,周大人对我说的话,一向都是不信的,我便只能先说些周大人‘不耐烦听’的话,如此,说到周大人愿意听的话时,周大人自然会点出何为‘正题’了。”

周胤绪半似感慨半似玩笑道,“所以啊,‘柳下惠’轻易做不得,”他悠悠道,“这一个不仔细,难免就遇上‘臧文仲’了。”

彭平康浅笑道,“儒士皆尊‘柳下惠’为‘和圣’,既为‘圣之和者’,如何会心惧区区‘窃位者’?”

周胤绪笑道,“《左传》有云:‘臧文仲,其不仁者三,不知者三。下展禽,废六关,妾织蒲,三不仁也。作虚器,纵逆祀,祀爰居,三不知也’,‘窃位下展禽’为其‘不仁’者一而已。难不成,彭大人以为,‘柳下惠’仅是惧怕‘臧文仲’窃位么?”

彭平康眯起了眼,“周大人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周胤绪淡笑道,“彭大人精通‘四书’,又为贤仁君子,如何会听不明白呢?”他伸手拿过杯子,喝尽了杯中残酒,“正如彭大人方才所说,昔年西蜀雷氏以善斫制琴名动天下,自开元以至开成间世有人,然其子孙渐志于利,追世好而失家法,故今人以古者为佳,甚为可惜。”

彭平康沉默片刻,慢慢开口道,“臧文仲为春秋时人,其‘废六关’、‘妾织蒲’,使末游之人无所禁约,又与民争利,是故圣人见而驳之。然雷氏逐利,不过碍于近世情势而已,巴蜀为东郡西南枢纽,通连河西走廊,为‘丝绸之路’东西交汇之界,雷氏变工为商,是顺势而为,说雷氏追世好而失家法,恐怕过于拘泥守陈了罢。”

周胤绪微笑道,“我不如彭大人精通地理形貌,不过彭大人所说‘顺势而为’这四字倒是极好的,我这便记下了。”

彭平康亦微笑道,“难得周大人愿信我的话,周大人说记下了,我心中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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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九霄环佩”琴是真的存在,现在被收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

2《嫏记》:“雷威作琴,不必皆桐,遇大风雷中独往峨眉,酣饮著蓑笠人深松中,听其声连绵悠扬者伐之,斫以为琴,妙过于桐。”

《隋书》:庶人秀,高祖第四子也。开皇元年,立为越王。未几,徙封于蜀,拜柱国、益州刺史、总管,二十四州诸军事。二年,进位上柱国、西南道行台尚书令,本官如故。岁余而罢。十二年,又为内史令、右领军大将军。寻复出镇于蜀。

3《东坡志林》:“唐雷氏琴,自开元以至开成间世有人,然其子孙渐志于利,追世好而失家法。故以最古者为佳,非贵远而贱近也。”

4《论语》: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

子贡问怎样实行仁德。孔子说:“做工的人想把活儿做好,必须首先使他的工具锋利。住在这个国家,就要事奉大夫中的那些贤者,与士人中的仁者交朋友。”

5《论语》: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孔子说:“完了,我从来没有见像好色那样好德的人。”

6《论语》:子曰:“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

孔子说:“臧文仲是一个窃居官位的人吧!他明知道柳下惠是个贤人,却不举荐他一起做官。”

7《左传》:仲尼曰:“臧文仲,其不仁者三,不知者三。下展禽,废六关,妾织蒲,三不仁也。作虚器,纵逆祀,祀爰居,三不知也。”

臧文仲使展禽(柳下惠)屈居自己之下,设置了六个关口以收税赋,让他的小妾织席贩卖与民争利,这三件事做的不够仁爱;给一个大乌龟盖一间大房子把它养起来,纵容夏父弗忌举行不和顺序的祭祀而不加制止,让国人祭祀海鸟,这三件事做得不够聪明。

8孔子批臧文仲不仁,是因为“废六关”、“妾织蒲”违背了孔子所坚持的重农思想。

关于“废六关”,“六关”设置目的是为了向过往者征税。

杜预为其做注曰:“塞关、阳关之属凡六关,所以禁绝莫游,而废之。”

孔颖达疏曰:“民以田农为本,商贾为末,农民力以自食,商民游以求食。

贾谊说上曰:‘今驱民而归南亩,则蓄积足矣。’

杜称‘末游’者,谓此末技游食之民也。‘司货贿之出入,掌其治禁’,是所以禁绝末游者,令其出入有度。

今而废之,使末游之人无所禁约。”

“妾织蒲”,其实是“妾织席”,即织席。

杜注曰:“家人贩席,言其与民争利。”

孔颖达疏曰:“《大学》云:食禄之家,不与民争利。”

臧文仲废除关禁,鼓励人们离农从商,使末游之人侵害农民;家人从事贩卖,与民争利,等等行为与孔子“重农”的主张相违背。所以孔子便视此为“不仁”的行为。

第二百一十九章 疑窦丛生

纪洵美迈着碎步出了屋,她一步与另一步间的步幅极小,虽然抱琴的小臂有些倾斜,但依旧走得十分稳当端庄,连头上戴的那支花蝶蓝镀银步摇都没颤上一颤。

这种步子是在经年累月的深闺宅门里练出来的,闺阁女子皆戴禁步腰佩,若行步时步幅过大,禁步杂乱作响,即会被认为是有失教养。

纪洵美于闺中生活多年,早习得了这种行步走法,乃至于如今她的腰间再也没有禁步压住她的裙摆了,她却依然这么走着,走得轻柔似水、弱柳扶风,任何人见了,都无法挑剔她的好教养。

纪洵美一路行至营伎所住的随营处,因今日是中元节,管事的小吏几乎都回家休沐去了,于是留在营中的人便显得格外松散些,整个军营都被一种喜气洋洋的懒散氛围包裹着。

纪洵美到掌管杂务的管事处还琴的时候,那管事见了她还笑道,“辛苦了,辛苦了,”管事说着,一边收了琴,一边从书簿旁拿出一缗钱,递给纪洵美,“来,中元节的赏钱,就剩你没拿了。”

纪洵美道了谢,接过了赏钱,忽而开口轻声问道,“请问管事大人,这是哪里来的赏钱?”

管事一边记着书簿,一边随口答道,“是彭都督赏的。”

纪洵美抿了抿唇,道,“彭都督还真是个慈心人。”

管事道,“可不是嘛。”

纪洵美又道,“我听说,现在的军队饷银都紧得很,我看军田里的收成也不是太好,不想彭都督手头倒宽裕。”

管事手中的笔一顿,抬起头来看了纪洵美一会儿,接着淡淡道,“纪姐儿,你发上的那支花蝶蓝镀银步摇也得取下来。”

纪洵美抬起手,轻轻地扶了一下发上的那支步摇,笑道,“好大人,您再借我戴两天。”

管事看了她一眼,突然嗤笑了一声,道,“纪姐儿,我在这儿管事这么久了,你就听我一句,彭都督不喜欢这支步摇。”

纪洵美一滞,瞥了管事一眼,伸手卸了步摇,放在管事面前的桌上,语中带了一丝赌气的意味,“给。”

管事这时倒笑了起来,像是被纪洵美逗乐了,“你早上来挑首饰的时候,我就说彭都督不会喜欢你戴这支钗,还偏不信我,怎么样,被我说着了罢?”

纪洵美理了理鬓边实际并不乱的乱发,似半是无奈半是气闷道,“说着了,说着了。”

管事“唔”了一声,道,“纪姐儿,你要信了我呢,我就再教你一句,这‘人心隔肚皮’,你刚来也就罢了,但我料想你在这儿必得待上一段时日了,因此劝你一句,这姑娘家做事,总是比男人要难上几分的。所以,这说话的时候啊,得比男人多留三分神,否则,”管事搁下笔,语似调笑地悠悠道,“即便你跟彭都督说上话了,彭都督也不会对你掏心掏肺,可若仅是虚应故事,岂不是枉费了你精心打扮的一番心思?你细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纪洵美心下微惊,面上不露,只扯了嘴角状似尴尬道,“嗳,是,是,您说得对,”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赏钱往袖里拢了拢,“时辰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管事点了下头,合上了手中的书簿。

纪洵美刚转过身,就听管事忽而又道,“还有,纪姐儿,你可别被那几个孩子哄住了,这群兔崽子,鬼精鬼精的,专会编了话来骗钱花,正经活计一样不做,一看长大了就是作油混子的材料。”

纪洵美复转过身,冲那管事笑了笑,尔后行了个礼,道,“谢大人指点,”她直起身,“您费心了。”

管事挥了挥手,“我随口提醒你几句而已,不费什么,你且回去罢。”

纪洵美点头致意了一下,才往外走去。

出了这屋,再走几步就是营伎住的地方了,纪洵美依旧迈着闺阁女子特有的小碎步,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去。

刚走到随营前,就听得背后一把清澈的童稚嗓音,正唤她道,“纪姐姐!”

纪洵美辄转过身,见一小女孩正笑吟吟地看着她,便弯下身,张开双臂,笑道,“嗳,我回来了。”

小女孩一下子拥进她的怀中,“方才我还在想纪姐姐呢。”

纪洵美将小女孩抱了起来,摸了摸她的头,微笑道,“想我什么啊?”

小女孩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骨碌碌一转,道,“我想纪姐姐在给彭都督弹琴呢。”

纪洵美笑了笑,道,“我看,你是在想我的中元节赏钱罢。”

小女孩故作讶异道,“纪姐姐你好聪明!”

纪洵美浅笑道,“我没有你聪明。”

小女孩嘻嘻笑了两声,见纪洵美的脸色有些微妙,赶紧又补充道,“纪姐姐弹琴弹得好,彭都督必定已经将纪姐姐记在心上了。”

纪洵美眯了眯眼,道,“我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更未提到彭都督,你怎么知道彭都督必定会将我记在心上?”

小女孩笑了笑,接着附到纪洵美耳边,轻声道,“纪姐姐放心,那天纪姐姐来时,与我同屋的人听那定襄来的大官与参军大人背地里提起过纪姐姐,说纪姐姐是大家闺秀,必定多才多艺,长得又最漂亮,必定要让彭都督将纪姐姐好好地放在心上,多多照顾。”

纪洵美暗自一惊,入眼见那小女孩似天真无邪地灿烂笑颜,背后竟细细密密地生出冷汗来,她舔了一下唇,强笑道,“是么?我都不知道呢。”

小女孩猛地点了两下头,“是啊,是啊,”她一边说着,一边朝纪洵美伸出白嫩嫩的小手,“纪姐姐现在知道了罢。”

纪洵美弯下腰,将小女孩轻轻放回地上,作势往袖口里摸钱,“不过你可想错了,今日我弹琴时,一连错了好几个音,又是当着府衙周少尹的面儿,想来彭都督以后是不会再召我去弹琴了。”

小女孩的眼睛只盯着纪洵美摸钱的动作,“是少尹大人吗?”

纪洵美摸出了那缗钱来,捏在手里,“是啊,就是那位周少尹大人。”

小女孩微笑道,“哦,那没关系,我听说,少尹大人最是好性儿,绝不会与纪姐姐计较的。”

纪洵美闻言,不禁心道,他计较,也该跟彭平康计较召来招待他的人技艺不精,如何要跟我计较?

纪洵美一边想着,一边将手中的钱递给了小女孩,“啊,那我真是该同周少尹大人说声抱歉。”

小女孩接过钱,笑嘻嘻道,“纪姐姐,你说‘抱歉’没用,”她吐了吐舌,朝纪洵美做了个调皮的鬼脸,“那少尹大人不吃这一套呢。”

纪洵美一怔,刚想问个究竟,就见那小女孩摆了摆手,拿着钱一蹦一跳地跑远了。

第二百二十章 担惊受怕

徐府

“……父亲让我告诉你一声,”徐知温呷了口茶,淡淡道,“福嗣王今日托辞不来赴宴,五弟不必拘束,且安心往前边儿去就是。”

徐知让此刻身着单衣,与徐知温隔桌并坐,闻言便“唔”了一声,道,“谢大哥转告。”

徐知温瞥了他一眼,“那我这就替你唤盼巧进来,伺候你更衣。”

徐知让没作声,少顷,他才慢慢开口道,“不知四皇子看到了那幅画没有,”徐知让说着,微微低下了头,几缕鬓发散落过肩,他轻声道,“……也不知四皇子喜不喜欢。”

徐知温看了他一眼,伸过手替徐知让将散乱的发缕拢到了肩后,“待四皇子上了学,你可以自己问他。”

徐知让道,“大哥不知道吗?”

徐知温收回了手,道,“嗯,我不知道。”

徐知让道,“我还以为……”

徐知温打断道,“五弟,那无事不晓的,是十殿阎罗。”他微笑道,“不信,你瞧瞧我头上,可有九色神光?”

徐知温语气轻松,似是玩笑,但徐知让却笑不出来,他默然片刻,轻声道,“我是认真想请教大哥。”

徐知温将手中的茶碗轻轻搁在桌上,“我对你说了,这问题,你该请教四皇子去,而不该请教我。”

徐知让又沉默片刻,忽然转过头,道,“大哥,我害怕。”

徐知温一怔,就见徐知让目光澄澈地看着自己,又重复一遍道,“过了中元节,很快我就要去陪四皇子读书了,大哥,我真的害怕。”

徐知温与徐知让对视了一会儿,转过了头,“受笞的时候也不听你说害怕,这都过去多久了,到了这会儿竟怕起来了?”

徐知让道,“我现在害怕,不是因为受笞,”他盯着徐知温的侧脸道,“这一点,大哥心里应该是清楚的罢。”

徐知温淡漠道,“嗯,大约罢。”

徐知让道,“我请教大哥,正是因为大哥清楚……”

徐知温接口道,“其实五弟不必害怕,五弟的好耳力,是连圣上都夸赞过的呢。”

徐知让道,“我的耳力再好,也没有大哥的眼力好。”他抿了一下唇,道,“就连东宫与……”

徐知温又打断道,“五弟,你这个样子,难免祸从口出,入了宫,自然是要害怕的。”

徐知让道,“是,可若是大哥能护着我……”

徐知让说了这半句,见徐知温没甚反应,便把后半句咽回了嗓子眼里,再没说下去。

徐知温笑了一声,道,“要说护你,也该是父亲或者贵妃护你,我如何能护了你了?”

徐知让轻轻咬了下唇,忽而道,“大哥将来做了‘徐国公’,就能护着我了。”

徐知温看了徐知让一眼,伸手端过茶碗,慢慢地喝了口茶。

徐知让继续道,“大哥是嫡长子,当然应做‘徐国公’。”

徐知温小口抿着茶,没作声。

徐知让顿了顿,又道,“就譬如这回,大哥一出手,就轻松地……”

徐知温这时开口道,“五弟,东宫和清宁宫是久有矛盾,此次上邶州一案竟涉及两宫,我也没有想到。”他淡淡道,“我猜,父亲已然跟你说过我的这句话了,只是你不信,所以才又来拿话试我,想听我亲口再讲一遍,好判断真假,对不对?”

徐知让一愣,下意识道,“父亲没同我说过。”

徐知温道,“嗯。”

徐知让看了看徐知温,突然猛地一凛,立刻道,“我没有试探大哥的意思,刚才的话,只是、只是……”徐知让急得额头都沁出了汗,“我从来,就没有在父亲面前说过大哥一句、一句……”

徐知温道,“嗯,我知道。”

徐知温越是云淡风轻,徐知让便越着急,可他越是着急,便越是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

徐知温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茶,见徐知让脸都开始发红了,不禁笑了一笑,道,“好了,好了,五弟,你直接说你不愿作‘杜正伦’不就行了么?”他搁下茶碗,微笑道,“我是你大哥,还能为你无心的几句话同你置气么?”

徐知让心底觉得“杜正伦”这个类比并不恰当,但他不敢多言,只喏喏地点了点头,“是,是。”

徐知温笑着别过了头,随口接上了先前的话题,“其实,依我说,五弟现在去四皇子身边倒是正好。”

徐知让一怔,就听徐知温继而淡笑道,“先前你受笞时,是该由你巴结他,可眼下情形,却是他该赶着来投靠五弟你了。”徐知温看着徐知让渐渐明亮起来的眼神,又笑着补充了一句,“五弟,你是害怕,但他一定比你更害怕,这一点,大哥给你打保票。”

徐知让直了直身,又听徐知温道,“眼下你最应担心的,是太子。”

徐知让想了想,迟疑着问道,“大哥何出此言?”

徐知温摇了摇头,没多说,只是道,“是我自己的感觉罢了,你不信也无妨。”

徐知让道,“太子殿下住东宫,平日上学在崇文馆,想来也会不上面罢。”

徐知温微笑着提醒了一句,“五弟,殿下赏的那幅《卜商帖》,可还挂在父亲的书房里呢。”

徐知让一滞,便听徐知温淡笑道,“上回五弟去父亲书房里赏字时,说了一句话,眼下用来形容太子正合适,”他弯着眉眼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

徐知让觉得徐知温的话说得有些严重了,他觉得太子最重视的应是二皇子才对,“那我……尽量避开太子罢。”

徐知温道,“敬而远之最好。”

徐知让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大哥的话,我记下了。”

徐知温笑了笑,接着站起了身,道,“我替你,将盼巧唤进来罢。”

说着,徐知温便信步向门口走去,走到中途,忽而听身后的徐知让出声道,“大哥不必害怕‘杜正伦’,大哥才不会作‘恒山愍王’。”

徐知温偏转过身,朝徐知让粲然一笑,还是没接他的话,“对了,我听说,四皇子已将五弟的画挂在寝宫里了,五弟实在,不必害怕。”

徐知让看着徐知温的眼睛,认真道,“对,我不害怕,大哥,你也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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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正伦的梗是这样的,杜正伦当太子左庶子的时候,被唐太宗派去教导太子李承乾

唐太宗曾嘱咐杜正伦:“我儿患有足疾,只是小事,但却好狎昵小人,以致没有好的名声,你要时时规劝。如果他不听教导,你就来告诉我。”

后来,杜正伦数次劝谏太子李承乾,都未被接受,便将太宗的话告知于他。

李承乾上表抗辩。

唐太宗质问道:“你为何把我的话告诉太子?”

杜正伦答道:“我劝导他,他不接受,所以就用陛下的话来吓唬他,希望他有所畏惧,或许可以改恶从善。”

唐太宗大怒,将杜正伦外放为谷州刺史,又贬交州都督。

《旧唐书·杜正伦传》:十年,复授中书侍郎,赐爵南阳县侯,仍兼太子左庶子。

时太子承乾有足疾,不能朝谒,好昵近群小。

太宗谓正伦曰:“我儿疾病,乃可事也。但全无令誉,不闻爱贤好善,私所引接,多是小人,卿可察之。若教示不得,须来告我。”

正伦数谏不纳,乃以太宗语告之,承乾抗表闻奏。

太宗谓正伦曰:“何故漏泄我语?”

对曰:“开导不入,故以陛下语吓之,冀其有惧,或当反善。”

帝怒,出为谷州刺史,又左授交州都督。

这里唐太宗生气,不是因为杜正伦狐假虎威,而是杜正伦将自己私底下说太子不好的话告诉了太子。

这件事里,太子是不会生杜正伦的气的,而会生唐太宗的气(大家想想,唐太宗身为人父,和一个外人私底下说自己儿子不好,换谁是太子李承乾都会生气的吧)

那么,杜正伦这么做,落在唐太宗眼里,就是在暗中挑拨父子关系,离间他们父子之情。

第二百二十一章 麻将骨牌

“……听说,”酒过三巡,彭平康的声音变得轻柔了起来,“周大人今日,原本是要去文氏家中打牌的?”

周胤绪一听就知道文一适肯定也请了彭平康,但是彭平康推辞了,他想了想,道,“没有的事,”周胤绪说着,挥了挥手,“我不会打什么牌。”

彭平康一怔,“周大人竟不会打牌?”

周胤绪抿了口酒,不咸不淡道,“家父禁赌。”

彭平康显然被周家时而开放时而保守的观念震住了,“……原来如此。”他喝尽了杯中酒,打了个圆场道,“不过也无妨,蜀地人打牌,与东边则法大不一样,且文氏惯玩的打法,是他们行商途中创出来的,真真可算是独一份了。我来琅州这些时日,才学得几分,玩得也不好。”

周胤绪道,“我听说,蜀地人爱打的是一种‘川牌’,用牛皮纸浸泡桐油,再印上花色点数制成,打法十分文明,不知文氏惯用的方法,是否与这一种相近?”

彭平康道,“却是不同,文氏创新的是一种骨牌打法,名称‘麻将’。”

周胤绪一听“骨牌”二字就微微皱起了眉,“‘麻将’?”

彭平康道,“对,与定襄‘推牌九’的玩法颇有相似之处。”

周胤绪问道,“可要掷得骰子?”

彭平康道,“是要掷得。”

周胤绪立刻摆了摆手,道,“幸亏我即刻就推了文氏的请,若是我巴巴儿地去了,岂不是误入赌局?”

彭平康笑道,“游戏而已,即使有什么赌注,也不过是增兴之用,周大人若不喜欢赌,不把那赌注当真,不就了了么?”

周胤绪微笑道,“赌有赌瘾,若是沾了赌,一时半会儿是觉察不出的,可长此以往,游戏下注时也免不了斟酌谨慎,一旦心里较了真,这假的,也成真的了。倘若染了这瘾头,以后琅州与我来往的人,恐怕更是少了。”

彭平康笑着喝了口酒,刚要开口,就听周胤绪又搬出了“四书五经”来,“且《尚书》有云:‘玩人丧德,玩物丧志’,我倒想劝彭大人一句‘少打牌’呢。”

彭平康放下酒杯,似乎被周胤绪说得有些扫兴,“周大人放心,今日你我都不去文府,他们‘三缺一’,想打牌也开不了局。”

周胤绪“哟”了一声,“这‘麻将’竟有这么多讲究?想开局还必得凑整四个人么?”

彭平康道,“自然,‘麻将’须得四人轮流坐庄,故缺一不可。”

周胤绪半开玩笑道,“啊,这样说来,今日你我确是不该去文府的。”

彭平康道,“此话曾讲?”

周胤绪微笑道,“若众位大人都在,文好德必得为难要不要作陪打牌,打了牌又得为难让谁先坐庄,依我看,你我今日不去,倒落得大家轻松。”

彭平康亦微笑道,“说轻松,倒也不轻松,譬如说,现下我与周大人‘吃’酒,就十分‘吃’力呢。”

周胤绪笑了一声,“玩笑话,玩笑话,彭大人别往心里去,”他轻咳了一下,道,“我不会打牌,即使去了,众位大人开局,我只得作壁上观,如何会去争什么庄呢?”

彭平康亦似半开玩笑道,“那周大人要看牌,必得坐在范大人身旁看罢?”

周胤绪笑道,“我却想站着看呢。”

彭平康亦笑道,“周大人若有心想学‘麻将’,还是选定一方坐下看的好。”

周胤绪顿了顿,拿起桌上的酒杯轻抿了一口,道,“方才我已然说了,‘家父禁赌’,彭大人是……将我的话,当作醉话了罢?”

彭平康道,“只是与周大人议论‘麻将’而已,周大人若不想学,不学便是。”他微笑道,“不过,我也想劝周大人一句,周大人不学打牌,便入不了局。即使周大人想站着看牌,那桌边坐着打牌的人,却不会愿意周大人一直站着。”

周胤绪抿了抿唇,道,“我是站着,但我绝不出声。”

彭平康道,“那却不行。”

周胤绪道,“为何?”

彭平康道,“在周大人来琅州之前,这打牌时在旁边站着的,一向是文好德。且他也不总是站着,通常是我们不耐烦他作陪了,他才离局替我们张罗吃食去,因此,他站着,我们心安理得。”

“可周大人不同。”彭平康微笑道,“周大人若像文好德一般站着,这知道的,说周大人是在学牌;这不知道的,难免会疑心我们是在排挤周大人;要遇上那胡搅蛮缠的……”

彭平康看了一眼周胤绪晦暗不清的脸色,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反而拿过注子,往两人面前的酒杯里续上了酒。

屋内静默了片刻,少顷,周胤绪开口道,“这‘麻将’真是好大的魅力。”

彭平康笑道,“是啊,周大人有所不知,文府中有一张专门用来打牌的‘麻将桌’,是用硬木制的,打起来滑溜溜,震天价响,可是痛快得很呢。”他说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据说,文经登考上状元前,在家时也爱用那张桌子推骨牌玩呢。”

周胤绪奇道,“果真么?文经登竟喜欢打牌?”他顿了顿,又似玩笑道,“我还以为,文经登在家时,是如同彭大人口中的文好德一般,站着看牌不入局的呢。”

彭平康微笑道,“那周大人可想错了,”他道,“周大人刚到琅州时,我就同周大人说了,‘尊嫡卑庶’这四个字,可轻易不敢言呢。”

周胤绪笑道,“不对,彭大人当时说的是,轻易‘不好说’。”

彭平康笑道,“嗯,许是我记错了罢。”

周胤绪笑了笑,没再继续探究这个话题,转而似感慨道,“文经登……文翰林真真是名副其实的‘文状元’,打着‘麻将’牌还能金榜题名,这要让那些寒窗苦读却多年不第的酸秀才知道了,恐怕连银牙都要咬碎了罢。”

彭平康笑道,“据说,文经登还曾说过一句极有意思的话,‘只有读书可以忘记打牌,只有打牌可以忘记读书’。”

周胤绪听了,哈哈一笑,“文经登竟也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彭平康笑道,“是啊,可见‘打牌’与‘读书’并不冲突,打了牌,一样能读得‘四书’。”

周胤绪搁下了手里的酒杯,笑着回道,“这却不同了。”

彭平康道,“有何不同?”

周胤绪道,“依彭大人方才的说法,‘打牌’与‘读书’是有同等魅力的事,可书读多了,并没有什么害处,顶多变成不更事的书呆子、文弱书生;但经常不断地拿‘麻将’牌一轮轮地打下去,那毛病可就大了。”他认真道,“若有文经登的学问风操,自然可以打牌,但我终究却没有文状元那样的学问风操,所以必不得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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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川牌”和“牌九”的区别在于,前者是一种纸牌游戏,后者是类似赌博的骨牌

“麻将”这个词是明朝才出现的,我在文里将这个设定的时间线提前了

2关于“麻将”属不属于“赌博”

在古代来讲,应该是属于的,这点可以参考梁实秋的《麻将》:

我的家庭守旧,绝对禁赌,根本没有麻将牌。从小不知麻将为何物。

除夕到上元开赌禁,以掷骰子状元红为限,下注三十几个铜板,每次不超过一二小时。

有一次我斗胆问起,麻将怎个打法。

家君正色曰:“打麻将吗?到八大胡同去!”

吓得我再也不敢提起麻将二字。

心里留下一个并不正确的印象,以为麻将与八大胡同有什么密切关联。

这里提到的“家君”是指梁实秋的父亲梁咸熙,梁咸熙是清朝秀才,并且是清朝同文馆英文班第一班学生,后来供职于京师警察厅,按照梁实秋的叙述,梁咸熙在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中,已经是比较难得的不守旧的人物了。

然而,即使是这样“不守旧”的知识分子父亲,也是将“麻将”归为“赌博”一类的,认为孩子打麻将就是不学好,所以我觉得,古代背景下,封建大家长对于“麻将”这种事物,还是有很深的偏见的。

3“只有读书可以忘记打牌,只有打牌可以忘记读书”这句话是梁启超说的。

梁实秋《麻将》:麻将不过是一种游戏,玩玩有何不可?何况贤者不免。

梁任公先生即是此中老手。

我在清华念书的时候,就听说任公先生有一句名言:“只有读书可以忘记打牌,只有打牌可以忘记读书。”

读书兴趣浓厚,可以废寝忘食,还有功夫打牌?打牌兴亦不浅,上了牌桌全神贯注,焉能想到读书?二者的诱惑力、吸引力、有多么大,可以想见。

书读多了,没有什么害处,顶多变成不更事的书呆子,文弱书生。经常不断的十圈二十圈麻将打下去,那毛病可就大了。

有任公先生的学问风操,可以打牌,我们没有他那样的学问风操,不得藉口。

第二百二十二章 背后议论

福嗣王府

“……谁说我躲事了?”安景托着腮,对站在桌前的邰通翻了一个白眼,“我是看了徐府递来的戏单子,好么,头一折就是《目连救母》,摆明了是赶我走嘛。”

邰通抿了抿唇,道,“嗣王爷,您只要耐过这头一折,后面您大可以点您欢喜的节目来看。”

安景“呵呵”了一声,没答邰通的话。

邰通又道,“即使嗣王爷推了徐府,但周府……”

安景接口道,“我待在府里,是为了陪她。”

邰通微笑不语。

安景不喜欢邰通的这种笑,他嘟起了嘴,以表示自己有些不满,“太皇太后问起时,你就这么回罢。”

邰通应了一声,看了安景一眼,收起了脸上那种让安景看了不舒服的笑容,“嗣王爷,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安景依旧嘟着嘴,“你觉得不当讲,那就不要讲了。”

邰通犹豫了一下,道,“奴才觉得不当讲,却还是想讲上一讲。”

安景瞥了邰通一眼,目光发冷,但并未出声阻止。

邰通受了安景这一眼,却不发憷,反而又堆上了先前的笑容,“嗣王爷,容奴才提醒您一句,明年可是‘大比’之年呢。”

安景“嗯”了一声,“那又如何?”

邰通微笑道,“全东郡的举子都要来定襄应考,想来,莅时的定襄必定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罢。”

安景直起了身来,抱着臂,不语。

邰通道,“举子寒窗苦读,自然求成心切,奈何历届春闱登科及第之人皆从限录,或有一些才华横溢,却临场失策之人,科考不成,便意图转投皇戚权贵之麾下,于‘天子门生’外另求得一职,也算造化了。”

安景慢慢开口道,“无妨,往年也有不长眼地投拜帖进来,今年有了亦不稀奇,你循旧例尽扔了便是,不用再来问我。”

邰通道,“奴才不敢。”

安景看向了他,“有何不敢?”

邰通道,“今年与往年不同,嗣王爷纳了周庶妃,来投的帖子必定比往年多上许多,这是其一;再者,昔年周太师投于圣上门下,即是按此则法,嗣王爷若同往年一般扔了出去,要落在有心人眼中……”

安景挥手打断道,“扔不行,那就当柴火烧了去,再拿土埋了灰就是。”安景语似不耐,“这种小事,也来问我?”

邰通道,“奴才是怕扔错了帖子,白白耽误了……”

安景冷笑了一声,道,“往年扔了那许多,也不见你道一声‘可惜’。”

邰通默然不应。

安景又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道,“是周氏女问及此事?”

邰通摇了摇头,道,“周庶妃有事,便会直接来问嗣王爷,如何会遣奴才?”

安景“嗯”了一声,道,“说得对,她有事,是谁都不问的。”

若在平时,安景这么说,邰通必会附和几句,捎带着刺一下周氏女,而这回,邰通却没接安景关于周氏女的议论,转而道,“奴才是觉得,嗣王爷惶恐如斯,皆因势单力孤,无人从侍左右,若有一二为嗣王爷出谋划策之人,嗣王爷便能坦然许多。”

安景瞪了邰通一会儿,突然泄气似地往后一靠,轻声问道,“是太皇太……姊姊建议的罢?”

邰通低了低头,没答话,但安景能分辨得出,邰通的这种姿态,即代表默认了。

屋内静默了片刻,少顷,安景开口道,“邰通,你知道皇兄为何到现在还不封二皇子与三皇子的爵吗?”他认真道,“皇兄登基时,我个儿还没桌子高,却能封了嗣王,给了食邑与王府呢。”

邰通低眉道,“圣上从来都十分照拂嗣王爷。”

安景没理邰通的话,而是自问自答道,“封了爵,就必得出宫建府,这‘十六王宅’虽小,但较后宫人挤人的的住处来比,可是宽敞多了啊。到时候,‘海阔天空任所之’,这鸟儿一飞出了宫,宫内反倒成了‘空笼’,待羽翼丰满之日,皇兄就是想捉,也捉不回来了。”

邰通听了,一时喏喏不语。

安景平日里说话虽敞亮,但绝不同今日一般透彻。而邰通惯驳的,是安景的“敞亮话”,这一遇了“透彻话”,邰通反而不知该怎么接口了。

安景说完,顿了好一会儿,见邰通不言,又轻声道,“姊姊对我的心,我一向都是清楚的,”安景认真道,“你回话时,可缓着些说,别伤了姊姊的一片美意。”

邰通抿了抿唇,应下了。

安景笑了,“好了,还有什么事么?”

邰通道,“是,确有一事。”邰通的语气中带了些明显的犹豫与迟疑,“……听说,太子与二皇子在朝陵途中起了争执。”

安景一怔,“争执?”

邰通点了点头,微微皱起了眉,“是,不过很快就平息了。”

安景觉得邰通的说辞有点儿诡异,“既然很快就平息了,你又是从哪里听说的呢?”

邰通的眉头紧了紧,“宫里。”

安景的肩膀一耸,就听邰通道,“奴才今日往内侍省去领中元节的赏钱,穿过掖庭宫时,恰好听见有内侍议论东宫,说先前太子落马,实际上是……”

安景淡淡接口道,“是二皇子做了手脚?”

邰通点了一下头,眉头越皱越紧,“奴才在内侍省待了不过三刻钟,前前后后,竟听得好几处东宫的议论。”

安景道,“是啊,太子刚处置了一蕃奴,这议论听着也不像底下奴才嚼舌头。”

邰通道,“不错,更蹊跷的是,朝陵的行伍还未回宫,太子与二皇子起了‘争执’的事体,就已传得沸沸扬扬,可不是奇了?”

安景笑了笑,道,“邰通,这不叫‘奇’,这叫‘怪’。”

邰通应道,“是,嗣王爷说得对。”

安景道,“你回来即将此事说与我,这很好,”安景舔了一下唇,似随口道,“但你若‘只’将此事说与我,便更好了。”

邰通一怔,不禁抬起头来,只见安景托着腮,像方才一样,似乎立时要对自己再翻一个白眼一般。

第二百二十三章 友交而信

中元节后二日,徐府。

徐广拿起桌上的琉璃瓶掂了一掂,又轻轻放下,对站在面前的徐知温笑道,“苏合香药酒?”

徐知温应道,“是。”他行了半礼,“琅州的香药最佳,制得的苏合香酒最是安神,儿子得了两瓶,便拿来献与父亲。”

徐广看了看桌上的酒,淡淡道,“这是彭寄安送你的中元节节礼罢?”

徐知温淡笑道,“是,被父亲猜着了。”

徐广张了张口,几不可察地犹疑了一下,道,“彭寄安有心了。”

徐知温笑道,“是啊,儿子还以为,自上回之后,彭寄安会躲着儿子走呢。”

徐广伸手摸了一下瓶口的酒封,触手可及是一个精心刻印的“文”字,“彭寄安与你自小交好,如何会为了一桩小事起龃龉呢?”徐广说着,收回了手,又对徐知温笑道,“这酒既然摆上了桌,不如倒来共饮一杯?”

徐知温微笑道,“父亲,儿子不好酒。”

徐广一怔,随即道,“偶饮一杯,却是无妨。”

徐知温道,“父亲面前,儿子不敢失礼。”

徐广抿了一下唇,道,“既然这酒安神,想来,也不会醉人罢?”

徐知温淡笑道,“不醉人,又如何安神呢?”

徐广道,“醉人的酒一定安神,安神的酒却不一定醉人。”

徐知温复行了一礼,不置一词。

徐广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道,“好,不想饮便不饮罢。”

徐知温直起了身。

徐广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酒,似随口感叹道,“彭寄安与你,真可得称上是‘至交’了。”

徐知温微微倾了倾身,“儿子与彭寄安性情相投,自然交好。”

徐广道,“有道是,‘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他伸手指了指桌上的酒,半真半假地笑道,“你将‘醴’给了我,你便成了君子了。”

徐知温浅笑了一下,算是附和,“父亲,您若是想饮上一杯……”

徐广接口道,“单我一人饮,也没甚意思。”

徐知温微笑道,“父亲,您可以召五弟前来与您共饮。”他顿了顿,慢慢补充了一句,“五弟近日亦是心神不宁,饮上一杯苏合香酒倒是正好。”

徐广道,“你五弟年纪尚小,即便是药酒,也不该多饮。”

徐知温淡笑道,“有父亲在一旁看着,五弟定不会贪杯。”

徐广静静地看了徐知温一会儿,笑了一下,道,“你和你母亲一样,”徐广感叹着吐出两个字,“记仇。”

徐知温既没笑,也没行礼,“孔圣人尝言:‘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儿子是遵循儒法行事而已。”

徐广淡淡道,“孔子亦言:‘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又说‘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你既已行‘为直之礼’,却为何不以‘以直报怨’?”

徐知温微笑道,“昔年伯夷、叔齐拒受王位,让国出逃,以仁义叩马而谏,耻食周粟,作歌明志,如此而饿死于首阳山;孔圣人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独荐颜子为好学,然其屡陷穷困,糟糠不厌,早夭而卒;而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徐知温说着,慢慢作了个长揖,“儿子请教父亲,所谓‘仁德’、‘天道’,是邪非邪?”

徐广默然片刻,没有回答徐知温的问题,而是接上了先前的话题,“我好久不见彭寄安了,不知他如今可好?”

徐知温道,“一切都好,”他直起身,“琅州虽不比定襄,但富饶多产,彭寄安在琅州,即使称不上‘如鱼得水’,也可说是‘怡然自乐’。”

徐广道,“此‘乐’非彼‘乐’罢?”

徐知温的睫毛颤了颤,微笑道,“父亲何出此言?”

徐广道,“你方才引颜子为例以问仁德,而昔年孔子以‘箪食瓢饮’赞颜子之贤,你又道彭寄安与你性情相合,我便猜测,彭寄安现下,亦并非是那‘安贫乐道’之人罢?”

徐知温笑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父亲说得是,”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依儿子看来,彭寄安还是与从前在定襄时一样,性子直,易相处。至于现下,他虽非‘安贫乐道’之人,但‘恬于进趣’,着实是个可交之人。”

徐广道,“我没说彭寄安‘不可交’。”

徐知温垂下了眼帘,“那么,父亲方才,是在意指儿子‘不可交’?”

徐广眉头一耸,道,“我也没这么说。”

徐知温默然不语。

徐广看了看徐知温垂下的眼睫,将目光移回桌上摆着的苏合香药酒上,“和厚,我是在关心你。”

徐知温淡淡道,“谢父亲关心。”

徐广道,“你若不希望我关心,以后这些事体,我就不再多问了。”

徐知温慢慢抬起了眼,“父亲,‘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是孔圣人一生之志。”

徐广一怔,就听徐知温郑重道,“父亲,彭寄安是儿子的朋友。”

徐广抬起头,与徐知温对视了一会儿,少顷,他道,“好,我往后,再不议论彭寄安了。”

徐知温浅笑了一下,又听徐广道,“既然彭寄安性情好,那‘乘人之危’的事,他定是做不来的罢?”

徐知温微笑道,“是,”他瞥了一眼徐广桌上的苏合香酒,“彭寄安是‘君子’。”

徐广扯了扯嘴角,道,“难得听你这么夸人。”他顿了顿,又轻声问道,“既是‘君子’,那‘养虺成蛇’的事,他定做不出的罢?”

徐知温笑了,“自然。”

徐广“嗯”了一声,淡然道,“你的朋友,我放心。”

徐知温道,“是,曾子一日三省,其有一省,正为‘友交而信’,因此,父亲尽可安心。”

徐广看了徐知温一眼,又指了指桌上的酒,温声笑道,“当真不饮上一杯?这可是你朋友送来的呢。”

徐知温低眉笑道,“父亲,您忘了,上回儿子便说过,彭寄安知道儿子不好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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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庄子》: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

君子的交谊淡得像清水一样,小人的交情甜得像甜酒一样

2《论语》:或曰:“以德报怨,何如?”

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有人说:“用恩德来报答怨恨怎么样?”

孔子说:“用什么来报答恩德呢?应该是用正直来报答怨恨,用恩德来报答恩德。”

3“伯夷叔齐”的典故

孔子说:“伯夷、叔齐,不记旧仇,因此很少怨言。”

又说,他们“追求仁而得到了仁,又为什么怨恨呢?”

我悲怜伯夷的心意,读到他们留下的逸诗而感到事实是令人奇怪的。

他们的传记里写道:

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父亲想立叔齐为君,等到父亲死后,叔齐又让位给长兄伯夷。

伯夷说:“这是父亲的意愿。”于是就逃开了。

叔齐也不肯继承君位而逃避了。国中的人就只好立他们的另一个兄弟。

正当这个时候,伯夷、叔齐听说西伯姬昌敬养老人,便商量着说:我们何不去投奔他呢?

等到他们到达的时候,西伯已经死了,他的儿子武王用车载着灵牌,尊他为文王,正向东进发,讨伐纣王。

伯夷、叔齐拉住武王战马而劝阻说:“父亲死了尚未安葬,就动起干戈来,能说得上是孝吗?以臣子的身份而杀害君王,能说得上是仁吗?”

武王身边的人想杀死他们,太公姜尚说:“这是两位义士啊!”扶起他们,送走了。

武王平定殷乱以后,天下都归顺于周朝,而伯夷、叔齐以此为耻,坚持大义不吃周朝的粮食,并隐居于首阳山,采集薇蕨来充饥。

待到饿到快要死了的时候,作了一首歌,歌辞说:“登上首阳山,采薇来就餐,残暴代残暴,不知错无边?神农虞夏死,我欲归附难!可叹死期近,生命已衰残!”就这样饿死在首阳山。

从这种情况看,伯夷、叔齐是怨呢?还是不怨呢?

有人说:“上天待人的准则是没有偏私的,它总是向着为善之人。”那么,象伯夷、叔齐,可以叫做善人呢,还是不算善人呢?他们聚积仁德、修洁品行达到这般地步,而终致饿死!

再说在七十个弟子中间,孔子仅仅称举颜渊是好学的人,但颜渊永远穷困潦倒,连糟糠都难得饱足,终于过早地夭亡了。那种认为上天总是报答、恩赐善人的说法,又怎么样呢?

盗蹠每天都杀害无辜的人,吃人的心肝,凶横残暴,聚集党徒数千人横行于天下,竟然活到高龄而死。他是遵行什么道德呢?

这都是些特别重大而且明白显著的例子。

如果说到近世,有些人操行不规矩,专门违犯法律,而终身享受安逸和快乐。子孙都保有丰厚的产业。那选好了道路才举步,看准了时机才说话,从不走邪道,不是公平正当的事决不奋力去做,反而遭受祸殃的人,是多得没法数的。

我是非常怀疑的,如果说这便是天道,那这天道究竟合理呢?还是不合理呢?

《史记》: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

其传曰:

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

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

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

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

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

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

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

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

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

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

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

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

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

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

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

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4《论语》:“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5《论语》: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

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

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

子路曰:“愿闻子之志。”

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颜渊、子路两人侍立在孔子身边。孔子说:“你们何不各自说说自己的志向?”

子路说:“愿意拿出自己的车马、衣服、皮袍,同我的朋友共同使用,用坏了也不抱怨。”

颜渊说:“我愿意不夸耀自己的长处,不表白自己的功劳。”

子路向孔子说:“愿意听听您的志向。”

孔子说:“(我的志向是)让年老的安心,让朋友们信任我,让年轻的子弟们得到关怀。”

6“养虺成蛇”:意思是比喻纵容敌人,任其强大起来。也就是养虎遗患。

左丘明《国语》:“为虺弗摧,为蛇将若何?”

7《论语》:曾子曰:吾日三省乎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曾子说:“我每天多次反省自己:替别人做事有没有尽心竭力?和朋友交往有没有诚信?老师传授的知识有没有按时温习?”

第二百二十四章 胥吏占财

狮城,仝羽茶馆。

佟正则笼着手,穿过熙攘的茶客,往茶馆里头靠墙的一张桌子走去。

显然,佟正旭与他今日都来得晚了些,又都没穿吏服,沿街景的几张桌子都被其他茶客早一步占了,他们便只能往里坐了。

佟正则走到桌边,大剌剌地坐到佟正旭面前时,佟正旭刚刚喊过提茶瓶的给自己续了一趟饮子,两只碗满满当当地摆在桌上,直溢到碗沿。

佟正则一坐下来,就笑着凑到佟正旭眼前努了努嘴,尔后拉长声调“哟”了一声,道,“好哥哥,看你愁眉苦脸的,是谁招你了?跟弟弟说说,弟弟我给你出气去!”

佟正旭扯了扯嘴角,分明已被佟正则的模样逗笑了,但他使劲压了压笑意,作势冷冷地斜了佟正则一眼,道,“除了你,还能有谁?”他伸手推了一下面前的那碗饮子,饮子顿时洒了一小半出来漫到了桌上,“今儿我为了替你圆昨日的那桩事儿,在衙门耗了一上午,上上下下地扯了半天皮。”

佟正则嘻嘻道,“知道哥哥本事大,连‘官老爷’都不怵,哪里会摆不平衙门里那些人?”

佟正旭“哼”了一声,拿过桌上那洒了小半碗的饮子抿了一口,又重重放下,放低了些声音道,“你是看准了咱们‘知县老爷’这两日进城去迎贺新到任的上邶州经略使,才敢这么做的罢?”

佟正则吐了吐舌,嘻嘻笑道,“我也没想到那姓庄的这么不禁摆弄,没捶几下就不动弹了,我原来就是想吓唬他两下,谁知道阎罗怎么就收了他呢?”

佟正旭道,“你吓唬他,他那些叔伯侄子就来衙门里吓唬我,”佟正旭说着还有些后怕,“幸亏‘知县老爷’往城里去了,否则啊……”

佟正则伸出手,拉过佟正旭搭在桌上的手腕子,用力捏了捏,“好哥哥,你辛苦了,”佟正则说着,从衣襟里拿出一沓地契,慢慢放到佟正旭摊着的手心里,“弟弟心里明白。”

茶馆的桌不大,却也不小,佟正则伸直了手,才能触到佟正旭的腕子,佟正旭低头看时,除了手心里的那一沓厚厚的地契,映入眼帘的,还有佟正则半条湿透了的袖子。

佟正旭舔了一下唇,声音下意识地就软了三分,“……我不是这意思。”佟正旭的手依然松松地摊在那儿,他没立刻握紧,也没用力挣开,“那姓庄的一家,除了他,原来都是投献在姓纪的名下,现在姓纪的没了,又正值上头清查人口,他们心里原本就不痛快,逮着这机会,还不使劲扑腾?我是怕,这原本有理的事儿,反倒闹成没理儿了,我是,是怕你吃亏。”

佟正则笑了一下,“是那姓庄的瞒报人口在前,我才栓了他的头发,吊起来捶了他几下。”佟正则语气轻飘飘的,似乎在说一个过时了的笑话,“好哥哥,你是知道我的,欺侮乡民的事儿,我是从来不做的。”

“可谁知道那姓庄的脑门不结实,我不过走开去舀了口水,他的头皮就自动撕裂开了,我回去时,他人已然栽到了地上,气儿都没了。这种情形,我就是有心想救,也赶不及喊人罢?”

佟正旭抿了一下嘴,道,“好,好,算你有理儿。”

佟正则拍了一记佟正旭手里的地契,嬉笑道,“再说,我也没冤了他,他娶那小寡妇都多长时间啦,一个孩子都没得,那小寡妇的肚皮到现在都是瘪的。依我说,指不定是那小寡妇守寡的时候就和姓庄的好上了,早生了大胖儿子,不知道藏在哪里呢。”

佟正则拍的这一下力道不小,虽隔着一沓厚契,但佟正旭能感受到手心里传来的一阵热度,他不禁低头看了一眼那沓地契,随即出声唤道,“哟,这是……”

佟正则笑道,“姓庄的见了阎罗,他的那些叔伯侄子啊,在衙门与你饶完舌,回来转头就去缠那小寡妇要分地,哈哈,正给我捡了个便宜!”

佟正旭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真没想到,”佟正旭说着,慢慢蜷起了手指,虚虚地握着那沓地契,“上午在衙门时,他们还理直气壮的呢。”

佟正则“哼”了一声,“作戏给人看呢。”他半是嘲讽道,“嗳呦,你是没见着那姓庄的二侄子,简直就不是个东西!”

“他叔连殓都没入呢,他就琢磨着要纳了小寡妇作妾去,还说那小寡妇若是不从,他就把姓庄的原来地里的谷苗全都用犁桐了,秋后重新种上麦子——免得便宜外人。”

“周边人都闷声不响,姓庄的叔伯侄子都打哈哈,反倒是那小寡妇算有几分骨气,趁他不妨,操起手边一块板砖就拍了他的脑勺!哎呦哟,把我乐的呀!”

佟正旭听了,也跟着“哼哼”道,“作什么妾呀,姓庄的那一大家子是盯着小寡妇手里的地和她原来的嫁妆呢。你说的那小子我见过,一瞧就是个‘耙耳朵’,就他手里晃荡的那点子小钱,还是从他婆娘的体己里扣来的,能纳妾才是见了鬼了!”

佟正则哈哈笑道,“可不是嘛!我一见那情形,就知道姓庄的一家子是商量好的,我就趁势帮了那小寡妇一把,与他们争辩了几句,耽误了些时候,今日就来得晚了些,”佟正则说着,又拍了拍佟正旭的手,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哥哥可别嫌弟弟怠慢啊?”

佟正旭亦半是玩笑地回道,“不会,不会,”他这么说着,手依然虚虚地半摊着,“你且说说,你这便宜,究竟是怎么捡的?”

佟正则扬了扬嘴角,道,“说来也容易得很,那姓庄的二侄子被拍了一板砖,周围人全来扶他,没人敢去管那小寡妇,我就趁这空儿近了她的身,跟她说,”佟正则微笑道,“说那姓庄的,是被他几个叔伯侄子联手治死的。”

佟正旭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佟正则继续道,“我那时请她细想,这乡里谁能一口咬定姓庄的瞒报人口呢?即使是我无缘无故打人,可我走开那么一会儿,他叔伯侄子怎么就没一个出头解那姓庄的下来呢?姓庄的一死,他那一大家子怎得会连棺材都没订,就先冲去衙门讨说法呢?”佟正则微笑道,“说是讨说法,但又什么说法都没讨到,反倒一回来就闹着要分地,就是先前那些木速蛮在的时候,也不敢这么横行霸道啊。”

“不想,那小寡妇也倒爽快,当即就朝我拜了一拜,拿出一半地契给了我,说只要咱哥俩能保得她平安,”佟正则看向佟正旭,“她愿意携她全部体己,给哥哥作妾。”

佟正旭闻言,顿时攥紧了手中的地契。

佟正则见状,慢慢放开了佟正旭的手腕子,缩回手,将那条湿透了的半边袖子往旁边甩了一甩。

佟正旭沉默片刻,低头看了看地契,浅笑了一下,道,“她啊,克夫。”佟正旭说着,缓缓缩回手,将地契揣进了袖子里,“我不要她。”

佟正则也不勉强,只是笑了笑,伸手端过自己面前的那碗饮子喝了几大口,他的动作十分粗犷,丝毫不介意碗中的饮子洒了些许到了袖口上。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已经湿了半边袖子的缘故。

佟正旭看着佟正则搁下碗,忽而道,“你拿姓庄的作了筏子,这查人口和接下来收秋赋的差事,可是好办多了罢?”

佟正则摆了摆手,“还不好说。”

佟正旭挑了挑眉,“怎么个不好说?”

佟正则微笑道,“这回新上任的上邶州经略使,可不似姓纪的好对付啊。”

佟正旭弹了一下袖子,发出纸张摩擦的声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哥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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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丁(williamhinton)《翻身》:“有个太行山的农民,因为地主强奸他老婆而动手打了那个地主,就被拴住头发吊起来毒打,直到头皮从脑顶上撕裂,人栽到地上,流血过多而死。”

“申金河在村子里很有势力……他掠夺人家的土地和房屋时,心狠手辣。韩生老汉在村东头有三亩上好的地,有一回因有急难向申金河借了二十六块钱,三年以后,连本带利的数目就很大了。老汉多次归还,就是还不清这笔债。于是申金河就把他那三亩好地连同刚打下的庄稼都霸占过来了。他不要谷子,就把地里的谷苗全都用犁桐了,秋后重新种上麦子。韩生老汉却落得无以为生了。”

韩丁,原名威廉·辛顿(williamhinton),是一位民国时期的美国记者,曾受聘为联合国粮农组织中国项目专家和中国农业部高级顾问,以下是他从民国到解放后的经历:

1936年,韩丁被哈佛大学录取,但他决定推迟入学,用一年时间去探索世界。他从佛蒙特出发,一路打工遍游美国。

1937年,韩丁找到一份水手的工作,随船由旧金山驶向日本。在东京做了5个月记者后,经中国东北、西伯利亚来到苏联,后辗转欧洲,再度做水手,返回美国。随后,韩丁入学哈佛。

1939年,韩丁转入康奈尔大学攻读农业,由此走上了农学家的生涯。

1943年,韩丁阅读了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受到强烈震撼。

1945年,韩丁以美国战争情报处分析员身份目睹了重庆谈判。

1947年,他随联合国救济总署到中国河北冀县,为解放区恢复生产培养出第一代农机人员。

1948年,他以观察员身份亲历了山西张庄的土改,后创作了长篇纪实文学《翻身》。

1953年,他从中国回到美国,受到“麦卡锡主义”的迫害,被麦卡锡等人冠以“叛国者”罪名,遭受政治厄运,他所带的资料被美国海关全部没收,扣压在参议委员会国内安全委员会。他本人也被置于严密监视之下,特工人员记录他的行踪,偷听他的电话,限制他的活动。整整16个年头,他因护照被吊销而不能再回到中国。他被拒之于大部分带有技术和知识性质的工作之外,只能在一家汽车修理厂当修理工。

1966年,韩丁反映张庄土地改革的长篇纪实文学《翻身》,由纽约《每月评论》出版社出版。

《翻身》这部作品是以一个美国人的亲历视角,记录民国时期土改前山西地主的种种作为,有很大的历史参考意义,即使韩丁本人的政治立场有些左倾,但我个人认为,《翻身》的真实性与客观性还是远远胜过今天一些描写土改的文章与小说的。

第二百二十五章 胥吏传谣

佟正则笑了笑,先不说要佟正旭帮什么忙,而是往后一靠,作势伸了个懒腰,悠悠道,“嗳呦,你是不知道,那新来的经略使人还没到任呢,‘参军老爷’就火烧眉毛似地召附近乡里几个甲头开了好几次会了,还说那姓罗的和姓傅的,因为发愁清查人口与收秋赋的事儿,连中元节都没过踏实呢。”

佟正旭不冷不热道,“我看,是他自己不踏实罢?”

佟正则道,“对,他是不踏实,但他会不踏实,确实与姓罗的跟姓傅的有关。”

佟正旭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哼,“不就是新令说不许官老爷们再接收投献土地了嘛。”

佟正则道,“是啊,”他叹了口气,“所以,这查人口和收秋赋的事儿,比从前可难办多了。以前呢,大伙儿多少有个‘投献’的奔头,今年交了赋,明年跟了人,许是就不用交了;可现在这查法,摆明了是往长远去的,”他说着,又不禁叹了口气,“你说说,乡里人哪有一个傻的?这互相一合计,可不是就一同瞒了去?上头呢,又一个劲儿地要求清查出的人口比先前登记的数目要多,我不使点儿小手段上去,又能怎么办呢?”

佟正旭跟着叹了口气,“你的难处,我哪有不知道的?”他想了想,忽而放轻声音,认真道,“……你是觉得,这回的差事之所以这么棘手,是因为……那新上任的上邶州经略使?”

佟正则微微点了点头,尔后亦放轻声音道,“我感觉是。”

佟正旭眯了眯眼,“感觉?”

佟正则从椅子上直起了身,倾身向前道,“昨日我料理完那姓庄的,正值司户参军又召了人去开会,临叫散的时候,他忽然就开口叮嘱我们,让我们做事小心,别跟‘死人’纠缠,也别把有的没的全往‘死人’身上扣,否则,”佟正则抿了抿唇,道,“保不齐,便落得和那姓纪的一般下场。”

佟正旭听了,顿时皱起了眉,“这话音可不对啊。”他沉吟道,“从前咱们替‘官老爷’办事时,都是让咱们放手去做,只要差事最终齐整了就行的。”

佟正则喝了一口饮子,道,“说得就是啊,回去的时候,我就同其他乡里的几个甲头一块琢磨了:姓纪的没了,那姓罗的跟姓傅的心里头多少该有些忌讳——咱不管到底有多少,但总该是有的罢——即使上头刚发了新令下来,但现在又说不打仗了,上头不急着要粮草,收秋赋收得这么紧急干嘛?”

“依我说,查人口的时候意思意思,随便编个数目对付过去就得了,这样收秋赋的时候大家和气,差事也容易办成。待新令的风头过去了,再悄悄将田地重新投到‘官老爷’名下,岂不是皆大欢喜?”佟正则一边说,一边思考道,“姓罗的和姓傅的看着也不像死脑筋的,怎么突然就守起规矩来了?”

佟正旭沉吟道,“可我瞧‘知县老爷’去城里的时候,和平时一样,并没怎么多准备啊。”

佟正则沉思了一会儿,有些犹疑道,“总之,我就是觉得,这新一任的上邶州经略使……来头很大啊。”

佟正旭想了想,道,“……或者,我们可以去问一问……文家铺子的掌柜?”

佟正则的脸色晦暗不明,他舔了一下唇,道,“我去问过了。”

佟正旭一怔,就听佟正则不自觉地压低了嗓音,道,“昨日,旁的几个甲头说要一同约了去吃酒,我托辞要处理姓庄的那一大家子事体,给回绝了。尔后,我趁着在宵禁之前,特意去了一趟文家铺子,”佟正则看向佟正旭,故意拿了腔调,道,“结果,你猜怎么着?”

佟正旭被佟正则的腔调弄得有些悚然,“怎么着了?”

佟正则眯了眯眼,道,“掌柜换人了。”

佟正旭一怔,“换人了?”

佟正则点了点头,道,“我和那新掌柜搭了几句话,说起以前的掌柜时,那新掌柜竟像不知有这个人似的,后来我又与他说起了文家的那个文状元,他才多说了几句。”佟正则的话音里带了些意味深长,听着令人寒颤,“据他说,现在的文家产业,全由那文状元的大哥来管了,而且刚接管了没多久。”

佟正旭“哟”了一声,皱起了眉道,“这可不是好消息啊。”

佟正则道,“是啊,”他低声道,“你说,文家这是在怕什么呢?”

佟正旭心中陡然一惊,哑着声音道,“许是,文家里头出了毛病,大家族嘛,少不了为钱争来夺去。”他顿了顿,问道,“对了,既然从前的掌柜不见了,那我们和附近几户人家送的那份大礼……”

佟正则挥了挥手,沉着声音道,“钱带走了,地也便宜处理了。”

佟正旭沉默片刻,道,“可……没听说琅州那边有什么动静啊?周太师的儿子,不还是当官当得好好的吗?”

佟正则道,“但叶落知秋啊。”佟正则垂下眼帘,“我料想,上回的那桩事后,除了姓纪的倒了,定有些旁的,我们看不到的变化。”

佟正旭想了想,突然有些许不放心道,“那……咱们这样处理姓庄的,能行么?”

佟正则眉头一挑,反问道,“怎么不行?”他看着佟正旭有些担忧的神色,微笑道,“无论来的是谁,咱们佟家,都是为‘官老爷’办事的。说句难听的,”佟正则调皮地冲佟正旭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道,“就是现在立刻换了皇帝,这乡里,还是咱哥俩当家。”

佟正旭乐观不起来,“依我看,这回的差事,却没那么容易办成。”

佟正则嘻嘻笑道,“办不办成,只须得哥哥助一臂之力。”

佟正旭问道,“我怎得助你?”

佟正则指了一下佟正旭放地契的袖口,笑道,“那小寡妇现下正伤心呢,哥哥不妨趁势去安慰安慰,顺便,”佟正则一扬嘴角,“给咱未来的‘佟官老爷’张张名。”

佟正旭想了想,顿时恍然大悟,“对,对,咱们家可有个未来的‘官老爷’呢。”他说着,滞了一滞,“可万一那三小子不争气……”

佟正则咂了咂嘴,道,“呸呸呸,咱们佟家的种,可争气着呢!”他诡秘地笑道,“再说,春闱要到明年才开科,还要经殿试放榜,待消息传到这儿,大半年都过了,到时,谁知道又是什么光景呢?”

佟正旭立刻应了下来,想了想,又问道,“那……我该怎么替咱们的‘佟官老爷’张名呢?我怕说得过了,回头再给咱们‘佟官老爷’招祸。”

佟正则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只须,在一个‘孝’字上做工夫就成了。”他见佟正旭的神色依旧有些迟疑,便进一步解释道,“上回那三小子不是跟他老子去县衙办过路牒吗?你就从这里入手,拿戏里头的‘孝’段子往他身上编,再添些油、加些醋,说他是个百年不遇的‘大孝子’,连‘知县老爷’见了都夸。”

佟正旭犹豫道,“这能行么?”他顿了一顿,道,“我怕,三小子和咱堂姑奶奶听见了生气。”

佟正则笑道,“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咱们堂姑奶奶可不糊涂,想要做得‘官老爷’,就须得先做‘孝子’,好话听了又不费钱,谁能嫌它塞耳朵?”

第二百二十六章 帅失其巾

上邶州,州府衙。

罗蒙正放下茶盅,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说话,坐在一旁的齐得韬就递过一块帕巾子来,“罗大人,且慢些喝。”

罗蒙正似笑非笑地看了齐得韬一眼,轻轻接过递来的帕巾子,拭了拭嘴角,“我喝得也不算急罢?”

齐得韬捧起茶碗,微笑道,“我是恐怕罗大人失态。”

罗蒙正回笑了一下,放下帕巾子,“我不过是漱漱嘴罢了。”

齐得韬应了一声,冲罗蒙正点头致意了一下,眼神掠过坐在罗蒙正身旁的傅楚,又转回到手中的盖碗上。

傅楚没看齐得韬,而是直接对站在三人面前的司户参军开口道,“这好话呢,我同罗大人听得实在够多了,不过我料想,依眼下的情形,你就是编了一肚皮的好话,也吐不出半句了罢?”

司户参军喏喏应道,“嗳,嗳,”他赔笑道,“其实,这地籍的名录,下边儿都已经交上来了,只是两位大人说数目不合,这才布置了往下追查,可须得些时日呢。”

罗蒙正轻笑一声,“听你的意思,是埋怨我跟傅大人多此一举了?”

司户参军忙道,“不敢,不敢,小的不是这意思。”

罗蒙正笑了笑,拿过帕巾子作势掩了掩口,转头对齐得韬半开玩笑道,“齐大人好识见,我当真险些就失了态呢。”

齐得韬笑了起来,“罗大人一向端正,哪会如此轻易地就失了态呢?”

罗蒙正道,“齐大人太高看我了,”他笑着指了一下司户参军,“旁的不提,就近两日而言,我可已经失了好几回的态了。”

齐得韬笑道,“罗大人说的‘失态’,与我说的相较,却不是一个意思呢。”

罗蒙正半开玩笑道,“这倒奇了,怎么今日众人说的‘意思’,与我说的全不相同呢?”

齐得韬脸色微变,面上却笑意更盛,下意识地瞟了傅楚一眼,傅楚神色淡漠,似浑不在意齐得韬与罗蒙正的对话似的,此时见齐得韬看了过来,亦仅是不带任何情绪地回看一眼而已。

罗蒙正似不在意身边二人的眉眼官司,“可话说回来,齐大人的‘意思’,我将来总会明白的。”他对齐得韬又笑了一笑,转而看向司户参军道,“但你的意思,我却是怎么都弄不明白了。”

司户参军的脑门上立刻渗出了汗来,“这,这……”他抬头看了看罗蒙正和傅楚,又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齐得韬,“这乡间情形,实在难以向三位大人解释明白。”

齐得韬见状,不由对罗蒙正笑道,“啊,他的‘意思’,我弄明白了,”齐得韬说着,将方才捧在手里却一口未动的茶碗搁到一旁,“地方理应‘军政分治’。”

司户参军不敢作声,只是慢慢低下头去。

罗蒙正笑道,“话虽如此,但上邶州之于齐大人,却与其他州不同些。”

齐得韬眯了眯眼,道,“罗大人何出此言?”

罗蒙正微笑道,“齐大人头回来上邶州时,是奉命钦差,与上邶州众人相与甚欢;尔后再见时,竟已成了上邶州的地方军官,如此机缘巧合,与旁的州又哪里能一样呢?”

齐得韬“哟”了一声,作势点了点罗蒙正,转向傅楚笑道,“瞧罗大人这话说得,我笨嘴拙舌地不会还口,傅大人可要为我分辨一二啊。”

傅楚扯了扯嘴角,道,“齐大人想拉谁,也别扯我啊,”他微笑道,“我与罗大人共事至今,口舌上就没占过一次上风,齐大人拉我,可真是拉错人了。”

齐得韬笑道,“是么?我却以为傅大人会说话呢。”

罗蒙正笑道,“齐大人可不要听傅大人谦虚,”他淡笑道,“傅大人可比我会说话呢。”

齐得韬哈哈一笑,道,“看出来了,看出来了,两位大人是都在自谦呢。”

罗蒙正微笑道,“我是在自谦,可傅大人却是在自贬呢。”

齐得韬道,“这话又如何说呢?”

罗蒙正笑道,“一般做地方官,都端的是‘话好说,事儿不好做’。而傅大人不但比旁人都会说话,连事儿都办得比旁人妥当,这一样‘好说的’,再加一样‘不好做的’,统共两桩事体,却全给傅大人料理明白了,连我见了,都自叹不如。如今,傅大人却说自己‘不占上风’,可不是‘自贬’么?”

齐得韬道,“我却不知哪一样‘好说’,又是哪一样‘不好做’,罗大人的话,可真听得我糊涂了呢。”

罗蒙正微笑道,“依我说,齐大人也不须全弄明白,只记得傅大人为齐大人做的那一桩事就够了。”

齐得韬微笑着问道,“哦?不知是哪桩事?”

罗蒙正淡笑道,“齐大人有所不知,傅大人为让各乡知县迎贺齐大人赴任,于中元节节中时,连夜在府衙里签发了公文下去,唯恐齐大人受了怠慢呢。”

齐得韬心下一怔,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笑道,“是我来得不巧,正赶在大节日里,让两位大人费心了。”

罗蒙正笑道,“是傅大人费心,签了许多公文下去,”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道,“我这两日在忙的,是户部派下来的一份差事。也幸亏傅大人一旁协从,否则,还真保不齐就怠慢了齐大人,让齐大人误以为上邶州州官‘目中无人’呢。”

齐得韬立刻摆了摆手,笑道,“怎会,怎会,我头回来上邶州时,两位大人可是盛情得很呢。”

傅楚淡淡道,“是啊,正是因为我还记着齐大人头回来上邶州时的情形,才请了上邶州众官吏来贺齐大人到任呢。”

话说到这里,一直低着头的司户参军也不禁微微抬起头来,偷眼觑了一下齐得韬。

齐得韬瞥了司户参军一眼,转头对罗蒙正与傅楚浅笑道,“虽说,我与上邶州的情形特殊了些,但亦不敢随意逾了‘军政分治’的矩,两位大人邀我议事是待我尊重,可即便如此,我仍不敢,”齐得韬一边说,一边站起了身,“轻易‘失态’。”

罗蒙正和傅楚却都稳坐着,没有丝毫要起身送一送的意思。

倒是司户参军的目光,随着齐得韬起身的动作,在面前三人之间不停流转,似乎想要瞧出个究竟来。

齐得韬告完辞,将要转身离开时,罗蒙正拿过手边的那块帕巾子,微笑着递还给齐得韬,“齐大人,‘帥’失其‘巾’,即为‘阜’,‘阜’虽名为‘富’,但亦含‘顺’也,齐大人‘富而顺’,是题中应有之义,我却万万不敢受齐大人此礼。”

齐得韬伸手接过帕巾子,亦笑道,“无妨,依我看来,罗大人吃茶,总是喜欢慢些品的,因此,罗大人断断不会失态,既如此,自然无须用我的帕巾子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不敢回视

周府

“关于工部科买一事的折子,”周惇垂着眼帘,温声问道,“你觉得,该怎么递得好?”

周胤微仍像之前一样侧身坐着,低着头,“父亲心中自有决断。”

周惇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周胤微,又垂下眼帘,去看放在案上的文章,“圣上对于你评述科买的文章大为赞赏,我想你心底必定早有了主意,因此特意问一问你。”

周胤微道,“儿子的文章,都是父亲指点的。”

周惇抬起了眼。

周胤微道,“圣上赞赏的,是父亲。”

周惇静静地看了周胤微一会儿,往后一靠,道,“你要与我置气到什么时候?”

周胤微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

周惇道,“你说个时限罢,”他淡淡道,“你说出来,我便耐心侯着,待你不生气了,我们再一齐商议事体。”

周胤微默然片刻,道,“儿子没有生气。”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更不敢与父亲置气。”

周惇轻轻叹了口气,刚想再说些什么,就听周胤微继续道,“儿子是好奇。”

周惇道,“好奇什么?”

周胤微道,“儿子好奇,父亲为何不立时处置了杜韫玉?”

周胤微说这话时,声线平稳无波,整个人依然一动不动地低着头,侧坐在书房的一块阴影里。

周惇闻言,也不生气,反而还笑了一下,“臧隐,”他唤了一声周胤微的字,“你是明白我的,在我看来,杜怀珠无心要杀纪鹏飞。”

周胤微道,“是,儿子明白。”

周惇道,“那么,我若因此处置了杜韫玉,岂不是滥杀无辜?”

周胤微道,“儿子明白父亲,但不清楚大哥。”

周惇道,“你不清楚,无妨。”他淡然道,“反正,我是清楚的。”

周胤微道,“是。”

周胤微应完声,身子一动,悄然无息地站了起来,转向周惇的方向行了个礼,“父亲既然公务忙碌,儿子便不打扰了。”

周惇没有出言阻止,而是淡笑道,“唔,那你的这篇文章……”

周胤微直起了身,接口道,“既受父亲指教而成,自然当是父亲的文章。”

周惇的笑容渐渐地淡了下去。

周胤微复行了一礼,“儿子告退。”

说罢,周胤微往后退了两步,尔后折转过身,往书房门口走去。

这时,周惇忽然唤道,“胤微。”

周胤微停住了脚步,他仍习惯性地低着头,颈子那儿像突出来一块似的。

周惇看着周胤微略有些佝偻的背影,一时竟说不出话。

未几,周胤微道,“父亲可还有什么吩咐?”

周惇抿了抿唇,道,“如今,连我喊你,你都只应声,不回头的么?”

周胤微道,“儿子不敢回头。”

周惇道,“为何?”

周胤微道,“儿子生而有异貌,若陡然回视,只怕父亲看花了眼,因此厌恶儿子。”

周惇道,“怎么会呢?”他淡淡道,“你生得什么模样,自小我就知道,如何会看花了眼呢?”

周胤微折转回身,“儿子是恐怕,父亲今晚梦见‘三马食槽’。”

周惇浅笑了一下,语带调侃道,“倘若我果真梦此情景,岂非‘我之不幸,汝之大幸’?”

周胤微一怔,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来,见周惇正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己,不禁心下一热,道,“父亲说笑了,”他行了一礼,直起身后,亦语带调侃地回道,“如今是光启八年,而非‘黄初八年’也。”

周惇笑了起来,“是啊。”周惇说着,看着周胤微不觉弯起了的眉眼,又温声道,“臧隐,其实,你的相貌生得很好。”

周胤微一愣,尔后逐渐敛了笑容,又慢慢低下头去,“……是,父亲从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周惇闻言一怔,刚要开口说什么,就听周胤微转而接上了先前的话题,“父亲,儿子以为,工部的折子,还是慢些递得好。”

周惇不置可否,“为何?”

周胤微道,“纪鹏飞一案余波未平,如今又正值征收秋赋,新令初颁,地方众官惴惴不安,即使父亲想借此查整徐氏,也不宜在此时生了事端。”

周惇垂眸又去看桌上的文章,“你作此文,却道此言?”

周胤微道,“此文,是儿子作个圣上看的;而此言,”他郑重道,“是说给父亲听的。”

周惇道,“你的心思,我不是不明白,只是,”他淡然道,“‘敌不可易,时不可失’。”

周胤微咬了咬唇,道,“父亲,恕儿子直言,圣上若当真下定决心要置徐氏于死地,纪鹏飞一死,即可借科买一事发难,又何必要借父亲之手呢?”

周惇道,“圣上行事,一贯如此。”他淡淡道,“再者,纪鹏飞一案事关投献,若是贸然发难,恐怕后果难料。”

周胤微道,“是,”他认真道,“父亲,‘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啊。”

周惇沉默片刻,道,“我是知道徐广的,其实,徐广根本不是难对付的人,”周惇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圣上是被唬住了。”

周胤微被周惇的这一笑笑得有些疑惑,他想了想,试探着问道,“父亲是认为,徐氏里最难应付之人,不是徐国公吗?”

周惇点了点头,轻笑道,“绝不是徐广。”

周胤微更加疑惑了,“可……”

周惇道,“旁的不提,就论杀纪鹏飞这一桩事,我料想徐广做不出。”他顿了顿,强调着补充道,“不是做不来,而是做不出。”

周胤微不由一滞,“父亲……”

周惇笑了笑,没再说下去,而是拿起桌上的那篇文章,递给周胤微,“对了,圣上听闻你仰慕那文经登的才华,特意将你的文章递予文经登看了,文经登也夸你写得好呢。”

周胤微双手接过,闻言稍稍一停,不禁偷眼觑了一下周惇,见周惇面露慈意,便立刻会意道,“是,得文翰林夸赞,儿子欢喜。”

周惇笑道,“你既与文经登相投,不如待他休沐时,投了拜帖去请教文章,恰逢明年就要春闱,能得这文状元指点,想来你的文章也更能进益罢。”

周胤微应道,“是,儿子回去就写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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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马食槽”

司马懿内里猜忌多变,表面宽容豁达。

曹操逐渐察觉司马懿有雄豪志,又听闻司马懿有“狼顾之相”,便想验证他。

于是召司马懿前来,让他走在前面,又突然让令他回头,司马懿面正向后,而身不动。

曹操又梦见三匹马在同一个马槽里吃食,因此对司马懿更加厌恶

因而对曹丕说,“司马懿不是甘为臣下的人,必会干预我们的家族的事。”

但因曹丕和司马懿关系很好,总是维护他,而得以无事。

于是司马懿勤于职守,废寝忘食,以致采樵牧马人之间,也要走动询问,因此曹操才安心。

后来平公孙渊时,司马懿时大肆杀戮。

杀曹爽时,支党皆夷灭三族,不论男女老幼,姑姊妹女子已经嫁人的都杀掉,最后竟篡夺曹魏天下。

《晋书》:帝内忌而外宽,猜忌多权变。

魏武察帝有雄豪志,闻有狼顾相。

欲验之。乃召使前行,令反顾,面正向后而身不动。

又尝梦三马同食一槽,甚恶焉。

因谓太子丕曰:“司马懿非人臣也,必预汝家事。”

太子素与帝善,每相全佑,故免。

帝于是勤于吏职,夜以忘寝,至于刍牧之间,悉皆临履,由是魏武意遂安。

及平公孙文懿,大行杀戮。

诛曹爽之际,支党皆夷及三族,男女无少长,姑姊妹女子之适人者皆杀之,既而竟迁魏鼎云。

“三马食槽”,也就是“三(司)马食槽(曹)”

2“我之不幸,汝之大幸”

曹操最宠爱的儿子曹冲在十三岁时生了重病,曹操亲自为他向上天祈祷保留性命。

而曹冲最终病亡,曹操十分哀痛。

曹丕去宽慰曹操,曹操说:“这是我的不幸,却是你的大幸”

《三国志》:年十三,建安十三年疾病,太祖亲为请命。

及亡,哀甚。

文帝宽喻太祖,太祖曰:“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

3“黄初八年”梗

出自曹植的《慰情赋》:黄初八年正月雨,而北风飘寒,园果堕冰,枝干摧折。

这句诗令人动容之处在于:历史上根本没有“黄初八年”这个年号,魏文帝曹丕在黄初七年正月去世,按其生前的文告,不树不坟,葬于首阳陵。

而曹植作此诗悼念曹丕时,已是曹睿执政的太和元年。

第二百二十八章 与民同欲

琅州,瑁梁府衙

“……上回宋大人送去的节礼,”周胤绪一边翻着琅州征收秋赋明细的公文,一边似随口道,“彭大人喜欢。”

宋圣哲笑眯眯地“哦”了一声,“是吗?”

周胤绪道,“是啊,”他抬起头,笑道,“要论琅州的香,就数文氏最好,而宋大人送的‘蔷薇水’,却比文府中用的更胜一筹,彭大人如何会不喜欢呢?”

宋圣哲笑了笑,作势点了点周胤绪,半开玩笑道,“周大人是在拿话哄我罢?”他弯起了眉眼,“彭大人是素不爱用香的。”

周胤绪亦半开玩笑地回道,“岂敢,岂敢,”他微笑道,“彭大人还同我说,几位大人去文氏家中打牌的时候,都不曾见文府用过这么好的香呢。”

宋圣哲的笑容淡了些,“啊,彭大人是在借机抱怨文氏呢。我可不把这样的夸赞当真,”他顿了顿,又笑了一声,“周大人也别把彭大人的‘喜欢’当真才好。”

周胤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垂眸去看桌上的公文,“自然,如今中元节已过,还是专注公务要紧。”

宋圣哲看了周胤绪一眼,道,“周大人办公,一向谨慎。”

周胤绪道,“与几位大人相比,我可不敢妄称‘谨慎’。”

宋圣哲淡笑道,“依我看,彭大人就不如周大人办公谨慎了。”

周胤绪笑了一下,“办公不提,彭大人在其他要事上,可是相当谨慎的。”

宋圣哲笑着,似随口问道,“不知周大人所说,是何‘要事’啊?”

周胤绪抬眼着意看了一下宋圣哲,又垂下眼去,嘴角扬起一个不大不小的弧度,道,“倒不是什么‘要事’,只是那日我去广德军时,见彭大人召来弹琴的营伎姿貌动人,我这才与宋大人多说了两句。”

宋圣哲眯了眯眼,道,“这如何能道‘谨慎’呢?”他微笑道,“琅州的官伎营伎多不胜数,其中自有不少才色双绝者,却不知,彭大人唤来的是什么营伎,竟让周大人念念不忘?”

周胤绪笑了一声,道,“听彭大人说,那姑娘姓‘纪’,是新到琅州的呢。”

宋圣哲微微一滞,随即笑道,“想来,这名纪姑娘一定姿容绝佳罢。”

周胤绪微笑道,“生得是不错,”他合上手上的公文,“只是琴弹得不好,一支曲子里,竟能错了三、四个音去。”

宋圣哲笑道,“原本召伎也只是助兴而已,周大人若不耐烦听琴,下回不再召她就是了。”

周胤绪浅笑了一下,道,“听宋大人这么一说,我心里便舒坦多了,否则,”他半真半假道,“我还以为,彭大人是不愿意我去广德军,才有意召了技艺不精的营伎来侍酒呢。”

宋圣哲心下一怔,很快又笑道,“怎么会呢?正如周大人上回所言,琅州众官吏都喜欢周大人,愿意与周大人来往呢。”

周胤绪微笑道,“可彭大人的‘喜欢’,却当不得真呢。”

宋圣哲一怔,就见周胤绪拿起桌上的公文,笑着递还给了自己。

宋圣哲伸手接过,打开一瞧,却并没有周胤绪的印章与签名。

宋圣哲抿了抿唇,就听周胤绪道,“其实,不仅是彭大人,实际依我看来,琅州并无多少官吏愿意与我交往呢。”

宋圣哲合上了公文,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周大人这话可有失偏颇,旁人如何且不论,我却是一直在与周大人交往的。”他顿了顿,又笑着补充道,“譬如,关于‘投献’一事,我与周大人,可称得上是‘知无不言’啊。”

周胤绪深深地看了宋圣哲一眼,敛了笑容,道,“宋大人是早就料到……”

宋圣哲立刻接口道,“周大人,我没料到什么。”宋圣哲说着,也慢慢敛了笑容,“我是十分愿意与周大人一同办公的,无论是征民夫,还是收秋赋,我从来,都没有要排挤周大人的意思。”

周胤绪抿了一下唇,道,“如今新令既下,圣上是已然默认……”

宋圣哲轻咳了一声,道,“周大人,圣心难测。”

周胤绪道,“是,我不如宋大人目光如炬。”

宋圣哲看了看周胤绪,不禁笑了起来,他将手中的公文轻轻搁在了一旁,好整以暇道,“周大人谬赞了,”他见周胤绪朝自己看了过来,不觉笑容更盛,“圣上尊儒,我不过是依循‘孔孟之道’行事罢了。”

周胤绪淡笑道,“宋大人又要与我讲解‘四书’了吗?”

宋圣哲向前微微倾了倾身,“‘四书’博大精深,我实不敢说‘解’。”说罢,他又往后靠回了原处,“不过是引证一二,与周大人议论儒学罢了。”

周胤绪微笑道,“不知,宋大人想与我议的是哪一节?”

宋圣哲笑道,“是《孟子》中的那一节‘人皆谓我毁明堂’。”

周胤绪微微一怔,“是孟子劝齐宣王勿毁明堂的那一节?”

宋圣哲点了点头,道,“是,”他微微笑道,“齐宣王问孟子可否毁之明堂,孟子以‘行王政’诸言劝之,先是以昔年周文王治岐山轻徭薄赋为例,以谏齐宣王施仁于穷民,而齐宣王却道……”

周胤绪下意识地接口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货’。”

宋圣哲笑了笑,听周胤绪继续念道,“孟子因言:‘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宋圣哲看着周胤绪渐渐变得复杂的神色,笑道,“是,公刘‘好货’,古公亶父‘好色’,孟子却引其事以谏宣王施‘仁政’,可见,于圣人而言,‘好货与好色’乃人之常情。”

周胤绪蹙了蹙眉,道,“孟子所秉之‘仁政’,其精要在于‘与民同乐’、‘与民同苦’,宋大人这番释义,实在……”

周胤绪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似乎找不到适当的词汇来形容宋圣哲的解释。

宋圣哲却不以为意,而是笑眯眯道,“非也。”

周胤绪一滞,不禁看向了宋圣哲,只见宋圣哲弯着眉眼,温声道,“周大人,孟子所倡‘仁政’之精髓,实在于‘与民同欲’。”

周胤绪一愣,就听宋圣哲继而悠悠道,“所谓‘以民为本’,即是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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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皆谓我毁明堂”

齐宣王问道:“别人都建议我拆毁明堂,究竟是拆毁好呢?还是不拆毁好呢?”

孟子回答说:“明堂是施行王政的殿堂。大王如果想施行王政,就请不要拆毁它吧。”

宣王说:“可以把王政说给我听听吗?”

孟子回答说:“从前周文王治理岐山的时候,对农民的税率是九分抽一;对于做官的人是给予世代承袭的俸禄;在关卡和市场上只稽查,不征税;任何人到湖泊捕鱼都不禁止;对罪犯的处罚不牵连妻子儿女。失去妻子的老年人叫做鳏夫;失去丈夫的老年人叫做寡妇;没有儿女的老年人叫做独老;失去父亲的儿童叫做孤儿。这四种人是天下穷苦无靠的人。文王实行仁政,一定最先考虑到他们。《诗经》说:‘有钱人是可以过得去了,可怜那些无依无靠的孤人吧。”

宣王说:“说得好呀!”

孟子说:“大王如果认为说得好,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宣王说:“我有个毛病,我喜爱钱财。”

孟子说:“从前公刘也喜爱钱财。《诗经》说:‘收割粮食装满仓,备好充足的干粮,装进小袋和大囊。紧密团结争荣光,张弓带箭齐武装。盾戈斧铆拿手上,开始动身向前方。’因此留在家里的人有谷,行军的人有干粮,这才能够率领军队前进。大王如果喜爱钱财,能想到老百姓也喜爱钱财,这对施行王政有什么影响呢?”

宣王说:“我还有个毛病,我喜爱女色。”

孟子回答说:“从前周太王也喜爱女色,非常爱他的妃子。《诗经》说:‘周太王古公亶父,一大早驱驰快马。沿着西边的河岸,一直走到岐山下。带着妻子姜氏女,勘察地址建新居。’那时,没有找不到丈夫的女人,也没有找不到妻子的男人。大王如果喜爱女色,能想到老百姓也喜爱女色,这对施行王政有什么影响呢?”

《孟子》: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

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王曰:“王政可得闻与?”

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

王曰:“善哉言乎!”

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

对曰:“昔者公刘好货;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对曰:“昔者大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第二百二十九章 穿凿附会

周胤绪怔怔地看了宋圣哲好一会儿,少顷,他微微倾了倾身,道,“宋大人的学问,实在高深。”他笑道,“我才疏学浅,竟是头一回见人如此诠释《孟子》。”

宋圣哲闻言,几不可察地扬了扬嘴角,“周大人谬赞了。”

周胤绪微笑道,“宋大人莫要谦虚,我临来定襄前,家父便对我说过宋大人不但学问好,而且天赋甚高呢。”

宋圣哲眼神一闪,微笑道,“啊,承蒙周太师抬爱了。”

周胤绪笑道,“对,因此,宋大人实在不必谦虚。”他微笑道,“若是宋大人有心治学,麾下来奉门生定是络绎不绝。”

宋圣哲看了周胤绪一眼,笑了笑,道,“只是与周大人议论一节《孟子》而已,即使周大人不赞成我的释意,也不用如此讥讽罢。”

周胤绪笑了一声,道,“我可不敢不赞成宋大人的议论。”

宋圣哲微笑道,“周大人何出此言?”

周胤绪微笑道,“有道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不但学问不如宋大人,连‘学以致用’这一桩事上也不如宋大人,自然不敢开口来驳宋大人的议论了。”

宋圣哲笑眯眯道,“无妨,有道是,‘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周大人内心澄澈,想来,也定不介意我议论的这几句‘活水’罢?”

周胤绪笑道,“自然,宋大人所议所论,其‘源头’皆在‘四书’之中,我若张了口,岂不是,连‘孔孟之道’也一齐驳了去了?”

宋圣哲看了周胤绪一眼,伸手拿过刚刚被放在一旁的公文,似笑非笑地“呀”了一声,道,“好,好,我可听出来了,周大人是在暗讽我‘穿凿附会’呢。”

周胤绪作势掩了掩口,故作惊讶地半开玩笑道,“竟被宋大人听出来了?”

宋圣哲笑了笑,低头重新翻开手中的公文,道,“就是听出来了,又有什么稀奇?”

周胤绪微笑道,“看来,是我的话说得太直了些,”他又倾了倾身,道,“冒犯宋大人了。”

宋圣哲淡笑道,“不过是同僚之间议论学问而已,周大人与我意见不合,我还恐怕周大人生气呢,周大人如何反而与我致歉呢?”

周胤绪一怔,不禁脱口问道,“宋大人此言何意?”

宋圣哲抬起头来,朝周胤绪笑道,“俗语说,‘各话入得各人耳’,端的是难辨是非,我虽心知周大人心胸宽广,可却怕我方才的‘无心话’,入得‘留心耳’,让我落得一个‘有口难辩’呢。”

周胤绪笑道,“怎么会呢?宋大人方才也说,你我不过是议论学问而已,‘四书’集成已久,学者众多,如何就承不起这几句议论了?”

宋圣哲微笑道,“这却难说,昔年宋仁宗时,王胜之预苏子美奏邸会,醉作《傲歌》,其有一句云:‘漫道醉后无歇处,玉山倾倒难相助;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

“时诸人欲遂倾正党,王胜之酒醉时的一句无心之言,竟被政敌诬为‘谤讪周孔’的大不敬罪名,且攻排不遗力,至列状言其罪当诛。”宋圣哲一边说,一边笑道,“后有韩魏王为其开脱,又正值西陲用兵,不过仅受贬斥而已。王胜之如此,我却恐怕没有这般幸运,故引以为‘前车之鉴’,周大人可别笑话我胆小如鼠啊。”

周胤绪笑了一下,“怎会,怎会,宋大人可是与彭大人一般‘谨慎’的人呢,依我看,那王胜之可比不过宋大人去呢。”

宋圣哲微笑道,“王胜之为名门子弟,其父为宋仁宗朝宰相,其母为寇莱公之女,如此声势煊赫,我可断断不敢去比。”

周胤绪笑了笑,道,“我只是说王胜之聪敏好学,博通群书,其才华横溢,可与宋大人一较高下,宋大人如何就误了我的意呢?”

宋圣哲笑道,“大约是我过于‘谨慎’了罢。”

周胤绪的眼神闪了闪,目光移到宋圣哲手上翻开的公文上,“宋大人似乎话里有话?”

宋圣哲轻轻地翻着公文,似不经意般笑着随口道,“我只是感慨,王文康方严简重,深自抑损,喜浮图法,齐居蔬食,而王胜之却年少轻狂,伉直尚气,语骜而厉,二者相较,竟全然不似父子呢。”

周胤绪“哟”了一声,点了点宋圣哲,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好,好,我也听出来了,宋大人这是在讥讽我‘虎父犬子’呢。”

宋圣哲抬头笑了一笑,回指了指周胤绪,又点了点自己,打趣道,“周大人方才还说我‘穿凿附会’呢。”他微笑道,“不想,周大人自己竟也‘穿凿附会’起来了呢。”

周胤绪笑道,“既然你我都‘穿凿附会’,宋大人便断断不会‘有口难辩’了。”

宋圣哲复垂下了眼帘,悠悠道,“那却不一定呢。”

周胤绪微笑道,“这又作何解呢?”

宋圣哲笑道,“周大人想得周全,替我圆了这‘无心话’,可我却怕周大人的举动落在‘留心耳’里,反倒使你我一齐‘有口难辩’了。”

周胤绪扯了扯嘴角,往后微微一靠,道,“论起‘四书’来,我恐怕是及不上宋大人了,想来,宋大人亦自觉与我论得无趣罢?”

宋圣哲淡笑道,“这倒不然,”他合上了手中的公文,道,“只要议论的是一样学问,便不能称作‘无趣’。”

周胤绪道,“儒士论学,自然论得是一样学问,哪里还能生出旁的学问来呢?”

宋圣哲微笑道,“除了儒学,还有道学,所谓‘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比之我方才所论,还要‘穿凿附会’许多呢。”他顿了顿,又笑着补充道,“想来,周大人定是更不耐烦听这番议论的罢?”

周胤绪微微笑道,“是啊,以道学辩儒学,论得本不是一样学问,就是不听,也能预料到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既如此,我又听它做甚?”

宋圣哲点了点头,捏着那份公文笑着站起了身,“周大人既不愿听,我便不再议了。”

宋圣哲说着,朝前跨出了一小步,腰间禁步上的玉珏发出了轻微的响声,他忙缓了脚步,侧转了身,对站起来作势要送他的周胤绪笑了一笑,“其实,要说论学,这瑁梁府衙中,数范大人学问最深,周大人若愿议‘四书’,该与范大人多多议论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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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冬夜读书示子聿

陆游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2观书有感

朱熹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3范仲淹没见过王益柔的面,但推荐他入馆阁,他因此任集贤院校理。

参加苏舜钦在进奏院举行的宴会,醉酒后作《傲歌》。

当时众人正想推翻正党,宰相章得象、晏殊对此不置可否,由参政贾昌朝暗中主谋,而张方平、宋祁、王拱辰则不遗余力地大肆抨击,甚至列举王益柔罪状,说他罪该杀头。

韩琦对皇帝说:“王益柔的狂语何足深深计较。方平等人都是陛下心腹近臣,今西方边陲用兵,国家大事何等险阻,他们都不为陛下讨论,却一同来列状攻击一个王益柔,其心意如何由此可见。”

皇帝觉悟,只将王益柔降黜做复州酒监。

《宋史》:范仲淹未识面,以馆阁荐之,除集贤校理。

预苏舜钦奏邸会,醉作《傲歌》。

时诸人欲遂倾正党,宰相章得象、晏殊不可否,参政贾昌朝阴主之,张方平、宋祁、王拱辰攻排不遗力,至列状言益柔罪当诛。

韩琦为帝言:“益柔狂语何足深计。方平等皆陛下近臣,今西陲用兵,大事何限,一不为陛下论列,而同状攻一王益柔,此其意可见矣。”

帝感悟,但黜监复州酒。

4《傲歌》

九月秋爽天气清,祠罢群仙饮自娱。

三江斟来成小瓯,四海无过一满壶。

座中豪饮谁最多?惟有益柔好酒徒。

三江四海仅一快,且挹天河酌尔吾。

漫道醉后无歇处,玉山倾倒难相助。

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

5《道德经》: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抛弃聪明智巧,人民可以得到百倍的好处;抛弃仁义,人民可以恢复孝慈的天性;抛弃巧诈和货利,盗贼也就没有了。圣智、仁义、巧利这三者全是巧饰,作为治理社会病态的法则是不够的,所以要使人们的思想认识有所归属,保持纯洁朴实的本性,减少私欲杂念,抛弃圣智礼法的浮文,才能免于忧患。

第二百三十章 夷国扶桑

定襄,太极宫,清宁宫

“朕听说,”安懋垂着眼帘,对站在面前的安文道,“朝陵的时候,你与太子起了些争执?”

安文作揖道,“是,”他直起身,淡然道,“劳父皇挂心,不过是一桩小事罢了。”

安懋道,“那是什么事啊?”他抬眼看了安文一下,又垂下了眼帘,“说给朕听听。”

安文闻言,迟疑了一下,下意识地就往宋皇后那里看去,不想,就在此时,安懋又淡淡开口道,“说出来,朕给你评评理。”

安文忙收回目光,行礼道,“是,朝陵途中,儿臣与太子说起近来所读之书,恰儿臣重读《梁书》,便与太子多论了几句,论及《扶桑国传》一篇时,起了些争执。”他顿了顿,补充道,“实在不是什么大事。”

安懋“唔”了一声,道,“扶桑国?”他抬起眼来,对安文笑了一笑,“古籍中的夷国记载数不胜数,你为何偏偏在意这一国?”

安文见安懋并未直接问起自己与太子的争端,心下不禁微微一松,“儿臣见《梁书》记载中,提起扶桑国因多扶桑木为名,其叶似桐,而初生如笋,扶桑国人食之,实如梨而赤,且经年不坏。儿臣因想,若是将此扶桑木移植于东郡,广种民间,即或能于荒岁时,解乡民一时之困。”

安懋听了,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道,“那太子又如何以为呢?”

安文咬了咬唇,道,“太子却以为儿臣所说,为异想天开,又说扶桑不过是上古神话中的东方神木,因日出其间,故以为名。”

安懋笑了起来,“确是桩小事,”他淡笑道,“你与太子,各有各的道理。”

安文一听,脱口便道,“那父皇以为……”

安文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见宋皇后朝自己投来一瞥,不禁滞了一滞,止住了将将要问出口的话。

安懋却浑不在意似的,听安文这样问,也不生气,而是朝安文解释道,“太子所说,亦不无道理,朕记得,《离骚》中即有一句为‘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说扶桑为日所扶木,也是有据可依。”

安文看了宋皇后一眼,略带有些不甘地点了点头。

安懋见状又笑道,“再者,依《梁书》所载,‘扶桑在大汉国东二万余里’,远飘海外,即使这扶桑木可移作东郡解荒之食,你又如何往这扶桑国去呢?”

安文刚要开口,就听宋皇后立刻柔声接口道,“他不过是看多了书,又喜欢与兄长议论而已,圣上不必与他认真。”

安文看了看宋皇后,闭上了刚张开了的嘴。

安懋没再追问,而是转头看向宋皇后,笑道,“朕也没较真,只是多问了他一句话,皇后怎么反倒与朕认真起来了?”

宋皇后低了低眉,“是,臣妾失言。”

安懋转回头,面对着安文道,“朕知道太子,太子一向不喜欢这些‘外国事’,也不爱听旁人论什么‘外国’,偶尔写上一篇‘外国’有关的文章,也是‘遣唐使’一类,你与他论‘外国’,容易起争执。”安懋顿了顿,道,“往后,你就别与太子论‘外国’了罢,真要论书,就从‘四书五经’里去挑来论,那才是正经该用功的地方。”

安文应了一声,声音有些闷闷的,“是,儿臣知错。”

安懋温声笑道,“无妨,你惯是如此脾性,算不得什么错。”他笑着,又补充了一句,道,“你若再想论‘外国’,不如与你三弟、四弟去论,他们少听这些,定会觉得新奇。”

安文一怔,下意识地又去看宋皇后,只见宋皇后微微蹙了蹙眉,又很快恢复原来的神色。

安懋没听见安文应声,却不在意似地继续道,“尤其是你四弟,他刚开蒙,一定喜欢听你讲这些‘外国’的故事。”

宋皇后的神色依旧平静,安文却忍不住道,“父皇,四弟才入学,又不在弘文馆念书,想来,儿臣与四弟,素日里也会不着面罢。”

安懋淡笑道,“那又何妨?若想会面,便总有见得着的时候,或是他到清宁宫来,或是你到山池院去,一定有能说得上话的地方。”

安文沉默片刻,开口道,“父皇,儿臣不喜欢山池院。”

安懋眉头一动,问道,“为何?”

安文嗫嚅了一下,没出声,只是复抬眼去看宋皇后。

安懋见状,也不多勉强,道,“好,你既不喜欢,那就不去山池院了罢。”

安文行礼道,“是。”

安懋笑了笑,语带调侃道,“你既不愿去山池院,那另有一桩事体,你须得替朕办了。”

安文一愣,接着低了低头,轻声问道,“不知父皇有何吩咐?”

安懋道,“算不得什么大事,”他笑道,“是朕觉得,你四弟早慧,或许不耐烦读‘小学’的那些童蒙书,该直接同你和你三弟一齐上弘文馆的课才对。”

安文心下一动,听安懋继续道,“朕不想空耗了你四弟的早慧,但朕却不想出面去考他,也不想让他知道朕是在考他,”安懋微笑道,“不如,你就代朕去考一考他,瞧瞧他究竟是否早慧到了能与你和你三弟一齐去弘文馆念书的地步。”

安文觉得安懋的话音颇为意味深长,他还来不及细品,就听一旁的宋皇后温声道,“圣上说笑了,他虽为四皇子兄长,但年纪尚小,学问不精,如何能替代圣上,去考校其他皇子的功课呢?”

安懋转头温声宽慰道,“皇后安心,四皇子若当真无那般才学,朕自会让他从童蒙书念起,绝不勉强他入弘文馆。”

宋皇后应道,“是,”她看向安文,温婉笑道,“可听见了罢?你父皇并不勉强四皇子入弘文馆,你考校完毕,要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同你父皇将话回清了才好。”

安懋闻言,不禁笑道,“皇后是爱子心切。”

宋皇后柔声笑道,“臣妾是怕圣上太娇纵他了。”

安懋笑了笑,转回头面朝安文道,“皇后毋需忧心,这考较的题目,朕已然有了主意。”

安文行礼道,“是,请父皇赐题。”

安懋笑道,“朕记得,四皇子似乎颇通汉时故事,不如,你就以‘孝宣之治’为题,与四皇子论一论汉史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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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国”和“女国”

《梁书》:齐永元元年,其国有沙门慧深来至荆州,说云:扶桑在大汉国东二万余里,地在中国之东,其土多扶桑木,故以为名。

扶桑叶似桐,而初生如笋,国人食之,实如梨而赤,绩其皮为布以为衣,亦以为绵。作板屋,无城郭。有文字,以扶桑皮为纸。无兵甲,不攻战。

其国法,有南北狱。若犯轻者入南狱,重罪者入北狱。有赦则赦南狱,不赦北狱。在北狱者,男女相配,生男八岁为奴,生女九岁为婢。犯罪之身,至死不出。

贵人有罪,国乃大会,坐罪人于坑,对之宴饮,分诀若死别焉。以灰绕之,其一重则一身屏退,二重则及子孙,三重则及七世。名国王为乙祁;贵人第一者为大对卢,第二者为小对卢,第三者为纳咄沙。国王行有鼓角导从。

其衣色随年改易,甲乙年青,丙丁年赤,戊己年黄,庚辛年白,壬癸年黑。

有牛角甚长,以角载物,至胜二十斛。车有马车、牛车、鹿车。国人养鹿,如中国畜牛,以乳为酪。有桑梨,经年不坏。多蒲桃。其地无铁有铜,不贵金银。市无租估。

其婚姻,婿往女家门外作屋,晨夕洒扫,经年而女不悦,即驱之,相悦乃成婚。婚礼大抵与中国同。

亲丧,七日不食;祖父母丧,五日不食;兄弟伯叔姑姊妹,三日不食。设灵为神像,朝夕拜奠,不制缞绖。嗣王立,三年不视国事。

慧深又云:“扶桑东千余里有女国,容貌端正,色甚洁白,身体有毛,发长委地。至二、三月,竞入水则任娠,六七月产子。女人胸前无乳,项后生毛,根白,毛中有汁,以乳子,一百日能行,三四年则成人矣。见人惊避,偏畏丈夫。食咸草如禽兽。咸草叶似邪蒿,而气香味咸。”

天监六年,有晋安人渡海,为风所飘至一岛,登岸,有人居止。女则如中国,而言语不可晓;男则人身而狗头,其声如吠。其食有小豆,其衣如布。筑土为墙,其形圆,其户如窦云。

扶桑国究竟是什么地方,是有争议的,我这篇文采用的是法国人金捏(gnes)和章太炎的说法:《梁书》中的“扶桑国”,实指如今的墨西哥。被描绘为像竹子一样的红果植物扶桑,其实就是指原产于墨西哥的玉米,而根据现存史料挖掘,中国南北朝时期的墨西哥玉米,确实就是慧深所说的红色。

墨西哥玛雅人的首领称duilu,其发音正是《梁书》中所说的扶桑国贵人:大小“对卢”。扶桑国有南北二监,南监押轻犯,北监押重犯,重犯子女,男孩8岁为奴,女孩9岁为奴,这也是墨西哥玛雅人的制度。

第二百三十一章 说三道四

琅州,广德军驻地

彭平康从墨盒里拿起一方朱墨,放到鼻下轻轻嗅了嗅,他浅笑了一下,对面前立着的司兵参军道,“就这一盒墨?”

司兵参军恭敬道,“是,徐公子送来的,就这一盒墨。”

彭平康又笑了一下,把手上的朱墨放回盒中,嘴上却故意硬声道,“好啊,我送他药酒,他却只送我这一方墨,下回我回定襄,必定要寻他好好理论一番。”

司兵参军心道,上回彭都督还说回定襄后要躲着这徐大公子走呢,怎么收了这盒墨就改了口了?

他这么想着,偷觑了一眼彭平康的神色,却没将这话说出来。

彭平康合上了墨盒的盖子,道,“对了,你上回不是说,要从文家讨个丫鬟当小老婆吗?最终讨着了吗?”

司兵参军一怔,接着立刻嘿嘿道,“讨着了,讨着了,谢彭大人关心。”他眼珠一转,道,“她在文家,还算得用,中元节时,文家七少奶奶赏了钱下来,她虽出了嫁,但拿得仍是一等的钱数呢。”

彭平康“哦”了一声,笑道,“我不过随口问一句罢了,这是你家里头的事体,不必桩桩件件都向我报告。”

司兵参军躬身道,“讨了她,是小的家里头的事;但这文家,可是事关广德军的大事;这广德军的事,也就是彭大人的事。事涉彭大人您,小的自然应该桩桩件件地向彭大人报告清楚。”

彭平康笑了起来,“你可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啊。”他说着,渐渐敛了笑容,道,“别是受了那丫头的影响罢?”

司兵参军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彭平康又哈哈笑了起来,“好了,好了,我逗你呢。”他笑了两声,又正色道,“但话说回来了,这广德军的事,应是圣上的事才对,我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司兵参军连忙应声道,“是是是,彭大人是在为圣上分忧,小的也是在为彭大人分忧。”他顿了顿,放轻声音道,“中元节时,范大人与宋大人一同去文府打牌,彭大人为了请周大人吃席没去,怕是心里对两位大人过意不去罢。”

彭平康扯了扯嘴角,淡淡地“嗯”了一声,道,“是啊,我在想,就算加上文好德,他们也是‘三缺一’,怕是凑不成一局罢。”

司兵参军应了一声,道,“小的听说,中元节那日,是文家四少爷出来作陪,不过统共就打了八圈,后来范大人说累了,众人便移步去了前厅,吃了盏茶就散了。”

彭平康眉头一挑,“文良辅?”

司兵参军道,“是啊,”他看了看彭平康,小心翼翼地问道,“彭大人,有什么不对吗?”

彭平康垂下眼帘,下意识地看了桌上的墨盒一眼,淡然道,“没什么,我只是想,那文良辅瘸了脚,却因为我缺席,还要勉强出来陪人打牌,”他抬起眼,道,“我这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

司兵参军道,“其实,总共啊,也就打了一个多时辰,后来吃茶的时候,就单是文好德陪着呢。”

彭平康“嗯”了一声,道,“行了,我知道了。”他挥了挥手,道,“你下去罢。”

司兵参军一怔,道,“彭大人您……不问问两位大人都说了些什么?”

彭平康笑了笑,语带调侃道,“我不问,是不想让你难堪。你想想,此刻我若是细细盘问范扬采与宋茂行在文府里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喝了什么茶,待你回去后,你那新讨的小老婆也定将跟我似的,细细盘问周大人在广德军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喝了什么茶,你却答不上来,岂不是就在女人跟前落了下乘了?你跟我也有一段日子了,替我办了不少棘手事,我怎能在女人的事上拂了你的面子去呢?”

司兵参军心下一惊,忙赔笑道,“彭大人,瞧您这话说得,她算是什么东西呀?这充其量,就是我脚上踏的一只鞋,我穿不穿她,都是凭我自己高兴,我往哪里去,也都是凭我自己愿意。彭大人,您拿您自己跟她比,小的听了,可比打了小的耳光,还让小的难受。”

彭平康哈哈一笑,道,“我随口一说罢了,你紧张什么呀?我方才说了,你家里头的事,实在不必项项同我说明,譬如,就这一只鞋的事罢,你爱穿就穿,不爱穿就不穿,只要你走得动路,你穿哪只鞋,都不干我的事啊。”

司兵参军喏喏应声,“嗳,是,是。”

彭平康看了他一眼,又笑道,“再者,虽说我与范扬采和宋茂行算不上亲厚,但毕竟一起共事了这么几年,各自的脾性各自都清楚,又何必为了一局牌,在他们背后说三道四呢?”彭平康微笑道,“这种事,是只有碎嘴的婆娘才会做的,我可不是那斤斤计较的小妇啊。”

司兵参军立刻道,“是啊,是啊,彭大人您哪里须得刻意打听这种事啊?您本就是能上得牌桌的人,您要愿意,只管往文府里去就是了。”司兵参军顿了顿,见彭平康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赶紧又补充道,“方才是小的碎嘴又多话,彭大人,您别往心里去。”

彭平康悠悠道,“你议论的,又不是我,我怎的会往心里去呢?”

司兵参军一滞,还要开口解释,被彭平康抬手拦住了,“往后,我若不刻意问起,这些话你就别再提了。”

司兵参军应了一声,尔后低头道,“那,小的告退。”

彭平康点头点了一半,忽而像记起什么似的,道,“你过一会儿,替我将那纪氏女召来。”他说着,又瞥了一眼那只墨盒,“我想……想听她弹琴了。”

司兵参军露出了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啊,是,是,彭大人连日繁忙,难得有这番闲情逸致,小的定叫那纪氏女好生打扮,让彭大人一见就欢喜。”

彭平康笑着摆了下手,道,“倒不用这般郑重其事,她本就生得好看,要再往好看里打扮,我就嫌她做作了。”

司兵参军一愣,他直觉彭平康话里有话,但眼下他不好追问,于是他复行一礼,躬身告退。

第二百三十二章 海上钓鳌

纪洵美抱着琴小步走进屋中,她的袍摆擦过门槛,发出轻微而柔和的响动。

这回她的头上一支钗也无,只是按官伎的样式松松地挽了发髻,乌发垂到脸颊旁,衬得她的面颊格外莹白。

彭平康正看着桌上的那只墨盒沉思,他听到纪洵美的道礼声时,像被惊了一记似地抬起了头。

映入眼帘的,是纪洵美伏身跪拜的模样,乌发散垂到她的脊上,勾勒出她美好的身段。

彭平康清了清嗓子,道,“起身罢。”

纪洵美慢慢直起了身,她将琴横放在跟前,低眉道,“彭大人今儿想听哪支曲儿?”

彭平康看了看她,忽而笑道,“你的发可真好。”

纪洵美一怔,喏喏应声道,“谢彭大人夸奖。”

彭平康又笑道,“啊,可惜如今是初秋。”

纪洵美心下一突,她觉得彭平康的态度转变得有些奇怪,虽然似乎是个好兆头,但她依然不敢贸然接口。

彭平康温声道,“深秋时,蜀地的山枇杷花开得最好,若折来一支作你的发钗,倒正合适呢。”

纪洵美微微蹙了蹙眉,她低着头,眼瞧着面前的琴,心里却不禁忆起中元节时彭平康说的那些话。

她迅速地忖度了一会儿,几乎可以确定,在今日之前,彭平康着实没对她流露出一丝钟意的情绪。

纪洵美心下迟疑,她直觉事有蹊跷,但她又不想错过这难得的时机,于是她轻声接口道,“是,彭大人好情致。”

彭平康微微笑道,“哪里来得好情致?我是见了你,才想到蜀地山上的枇杷花呢。”

纪洵美听了,却更觉得事出有异,她滞了一滞,在彭平康眼中看上去像怔了一怔,她抬起头来,朝彭平康略带羞涩地笑了笑,“彭大人谬赞了。”

彭平康打量了她一眼,微笑道,“‘叶如裙色碧绡浅,花似芙蓉红粉轻’,”他轻声道,“今日你着的这衣衫,竟让我想起白乐天作的这句诗来了。”

纪洵美心下一惊,瞬间失了容色,猛地抬眼去看彭平康。

彭平康的笑容依旧温柔,“怎么了?我不过赞一句你的衣饰罢了,你便这般羞赧了?”

纪洵美复低下了头,她的唇颤了颤,极力稳住了声线道,“奴婢谢彭大人抬爱,只是,”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彭平康道,“奴婢不知,自己究竟能否做得彭大人的‘解语花’。”

彭平康扬了扬嘴角,看向纪洵美的眼神多添了一分光彩,“这有何难?”他似半开玩笑道,“我出身将门,性子伉直,心思好猜得很呢。”

纪洵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她微微侧了侧头,那缕原本贴在脸边的乌发垂到了肩头,她的脸皎白如玉,一双美目灿若星辰,她慢慢抿紧了唇,朝彭平康扯出一个轻巧的弧度,“是啊,”她微笑着说,“奴婢亦是将门出身呢。”

彭平康心下一荡,就听纪洵美继续微笑道,“可奴婢的心思,却不似彭大人想得那般好猜呢。”

她这么说着,眉目微挑,红唇翕合,话音中带了些许挑衅的意味,眼里的那点子澄澈却一览无余。

彭平康这时才觉得,纪洵美确实是有那么几分可恃为资本的美貌的。

他又定睛看了纪洵美一会儿,笑道,“是么?”他似调笑道,“不过你说得也对,我从来不惯去猜女人的心思。”

纪洵美歪了歪头,学着彭平康的语调反问道,“彭大人是怕猜不着吗?”

彭平康笑了笑,半开玩笑般回答道,“我是不耐烦去猜,女人的心思么,弯弯绕绕,最终却只围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旋,我猜它作甚?”

纪洵美粲然一笑,语似调侃道,“原来,彭大人是怕猜不对啊。”

彭平康看纪洵美的眼神又深了一分,他瞥了一眼桌上的墨盒,道,“你果然是将门出身。”

纪洵美一怔,尔后笑着接口道,“彭大人是在夸赞奴婢么?”

彭平康微笑道,“如何不是?”他道,“你不愿我赞你的衣饰,我便只能夸你的心思了。”

纪洵美笑了笑,没再接彭平康的话,而是看向了面前的琴,“彭大人,您还没告诉奴婢,究竟想听什么曲儿呢。”

彭平康挑了挑眉,玩味道,“我不说,你且猜一猜?”

纪洵美想了想,伸出纤长的手,轻轻拨动琴弦,划出一串优美的音来,“那,奴婢就为彭大人弹一支《碣石篇》罢。”

彭平康嘴角一扬,“‘观沧海’?”他顿了顿,又夸了一句,“好大的气势。”

纪洵美停下了拨弄琴弦的手,轻声道,“大丈夫当有如此气概也。”

彭平康闻言一怔,转而笑道,“难怪中元节那日你弹得不好,原来,你是不喜欢那支《醉翁吟》啊?”

纪洵美淡淡地笑道,“文人纵情山水,吟游作和,无论辞藻何盛,亦不过是太平盛世中的矫揉之作罢了。”她抬起清澈的眼,目光熠熠地看向彭平康,“那日,彭大人点《醉翁吟》,是顾及周少尹在场的缘故罢?”

彭平康笑笑,不置可否道,“蜀地位于东郡内陆,又何来‘沧海’可观呢?倒不如《醉翁吟》琅琅上口,又合情合景呢。”

纪洵美浅笑道,“彭大人在琅州,可是‘独占鳌头’,奴婢弹这一首《碣石篇》,正合了彭大人您这‘钓鳌客’呢。”

彭平康笑了起来,“‘海上钓鳌’,为昔年李太白开元中谒宰相时自题之称,你……”彭平康的话说到一半,中途忽然改了口道,“你喜欢李太白?”

纪洵美低头道,“是,家父仰慕‘诗仙’之才,奴婢耳闻目染。”

彭平康“唔”了一声,道,“‘风波逸其情,乾坤纵其志’,”他语似感慨道,“好一个‘海上钓鳌客’!”

纪洵美看向彭平康,她目光悠悠,眼神中多带了一分模糊不清的探究。

彭平康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回看向她,微微笑道,“临沧海,钓巨鳌,须以虹蜺为线,明月为钩,如此,又将以何物为饵?”

纪洵美直视着彭平康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以天下无义气丈夫为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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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酬和元九东川路诗十二首·山枇杷花二首

白居易

万重青嶂蜀门口,一树红花山顶头。

春尽忆家归未得,低红如解替君愁。

叶如裙色碧绡浅,花似芙蓉红粉轻。

若使此花兼解语,推囚御史定违程。

蜀地的门前是万重青山,在山顶是开了一树的红花。

春天将尽想归家却不能够回去,开的繁盛低垂的红花就好像理解我的心情,替我愁苦。

山枇杷的叶子就像清浅的碧绡的裙的颜色,花就像轻浅的粉红的芙蓉。

假若再让这花能解语,那么我一定会推迟原来的行程。

文里面彭平康吟的这句诗,与纪洵美自称的“解语花”,正对应的就是这句“推囚御史定违程”。

2吴兢《乐府古题要解》:

碣石篇:右晋乐奏魏武帝词。首章言东临碣石,见沧海之广,日月出入其中。二章言农功毕而商贾往来。三章言乡土不同,人性各异。四章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也。

3《唐语林》:李白开元中谒宰相,封一板,上题曰:“海上钓鳌客李白。”

宰相问曰:“先生临沧海,钓巨鳌,以何物为钩线?”

白曰:“风波逸其情,乾坤纵其志。以虹蜺为线,明月为钩。”

又曰:“何物为饵?”

白曰:“以天下无义气丈夫为饵。”

宰相竦然。

第三百三十三章 笃志明理

瑁梁府衙

“……宋大人与我说,”范垂文合上盖碗,隐约露出了一点儿忍俊不禁的样子,“说他与周大人论学时,轻重失度,怕是见罪了周大人,要我来替他与周大人讲和呢。”

周胤绪微笑道,“哪里,宋大人与我,一向亲厚得很,”他说着,一指桌边正焚着熏香的香炉,道,“范大人且瞧,连我这儿焚香的法子,都是宋大人教给我的呢。”

范垂文轻轻搁下茶碗,道,“那便好,”他伸手拿过方才被搁在一旁的秋赋征收明细公文,慢慢翻了开来,“宋大人一向伶牙俐齿,有时连我也说不过他,不过,通常并无恶意,若有哪句话说得不妥当了,周大人可别往心里去。”

周胤绪浅笑道,“无妨,”他顿了顿,生怕范垂文不信似的,补充道,“我在家时为长兄,合须端得一派老成持重,诸弟年幼,平日里,倒少有宋大人这样能言善辩的同僚与我论学。”

范垂文在听到周胤绪说“诸弟年幼”这四字时,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尔后,他从手上的那份公文里抬起头,微笑道,“宋大人是第一甲的出身,自然精于学术,有时不免困于书本,这迂腐劲儿起来了,口舌上便不饶人,周大人可别与他认真计较。”

范垂文左一个“别往心里去”,右一个“别认真计较”,话里话外都在帮待宋圣哲,周胤绪哪里会听不出来?他笑了笑,跨过“该不该计较”这个话题,转而道,“宋大人对范大人的学问,可是赞不绝口啊。他若听闻范大人说他‘迂腐’,怕是要伤心了呢。”

范垂文笑了起来,“是么?”他低下头,又翻过一页手上的公文,“怎么我竟没听宋大人说过这话呢?”

周胤绪似半开玩笑地回道,“大约,宋大人是想哄范大人过来与我论辩,又怕说了这话言语过露,故而瞒去不提罢。”

范垂文抬头看向周胤绪,亦半开玩笑地回道,“那还多亏周大人提了这一句,否则,我岂不是中了宋大人的计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范垂文笑了一会儿,便渐渐停了下来,面带笑意道,“不过,我既来了,想来,亦不免要与周大人论上一论。”他合上手上的公文,捏在手里,微笑道,“宋大人说,周大人对他所论《孟子》一篇,似颇有微词?”

周胤绪也慢慢淡了笑容,“是啊,正是《孟子》中的那篇‘人皆谓我毁明堂’。”

范垂文笑了笑,一手捏着公文往另一掌的掌心轻轻敲了一记,“不知,周大人有何高论?”

周胤绪笑道,“不敢说‘高论’,只是我以为,”他向范垂文手上的公文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宋大人以东周喻今,似有不妥。”

范垂文问道,“何处不妥?”

周胤绪道,“昔年孟子劝齐王无毁明堂,盖因当时天下无定主,故敢言此耳。若此言张之于一统之世,则孟子岂不为罪人?”周胤绪说着,又笑了起来,“而本朝重熙累盛,以‘君尊臣卑’为本,宋大人却再三引昔日东周故事为今时而例,范大人且帮我评一评,我究竟,是否该依言驳了宋大人回去?”

范垂文抿了抿唇,微笑道,“我方才便说,宋大人锢于书本,不免迂腐。”

周胤绪浅笑道,“若当真禁锢书本,又何来同我辩这一场?”他顿了顿,道,“《孟子》有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昔孟子阅《武成》,亦不过取其二三策而已,不想,宋大人读尽‘四书’,倒比孟子更为笃志明理,真叫人不得不钦服啊。”

范垂文浅笑了一下,道,“周大人口齿利落,也不枉多让啊。”他微笑道,“竟引昔年杨元素劾王介甫之文论辩《孟子》,这却让我该如何再开口呢?”

周胤绪笑道,“看来,范大人也不喜欢王介甫啊。”

范垂文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他微笑道,“是啊,窃以为,所谓‘荆公新学’,不过是穿凿附会,旁门左道之说,周大人可别笑我迂僻。”

周胤绪微笑道,“怎么会呢?”

范垂文笑了一声,道,“我听宋大人说,周大人似乎,对昔年王介甫所行‘新政’颇有好感啊。”

周胤绪摆了摆手,道,“两位大人理政多年,深知经世之学,尚且厌恶王介甫迂阔执拗,我初出茅庐,懵懂无知,连一州秋赋如何征得都料理不清,如何敢与两位大人议论什么‘荆公新学’呢?”

范垂文抬眼看了周胤绪一下,不由又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站起身来,将手中的公文翻到需要盖章的那一页,轻轻平递到周胤绪的桌上,“可依我看,周大人方才,论得就极好呢。”

周胤绪的手轻抚上公文,笑着回道,“范大人说论得好,我便放心了,不然,我总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呢。”

范垂文扬了扬眉,“怎么会呢?”他微笑道,“在我看来,周大人是再谨慎不过的人了。譬如论学,都多引前人典故,不似宋大人,专爱自己见解,倒引得周大人在心里笑他。”

周胤绪抚了抚平滑的公文页,浅笑道,“是啊,我不如宋大人殚见洽闻,只会‘萧规曹随’。”

范垂文复坐了下来,朝周胤绪笑道,“有道是,‘载其清净,民以宁一’,我与宋大人一贯主张‘施政贵静’,还怕周大人嫌我们因循守旧呢。”

周胤绪忙接口道,“岂敢,岂敢,”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拿过印章盖了印,执笔签名时道,“我入仕不久,庶务未及,能得两位大人指教已是万幸,如何再敢指手画脚呢?”

范垂文笑了笑,道,“是啊,来之前,我就对宋大人说周大人谨慎,又一向亲和,万不至于为一篇《孟子》与他计较呢。”

周胤绪签完名,搁下笔时,朝公文上尚未濡干的墨迹轻轻吹了吹,道,“范大人之通达,我和宋大人实不及万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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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熙宁四年,御史中成丞杨绘进《上神宗论王安石之文有异志》:

王安石《杂说》曰:“鲁之郊也可乎?曰有伊尹之志,则放其君可也,有汤之仁,则绌其君可也;有周公之功,则用郊礼不亦可乎!”

王安石《杂说》曰:“周公用天子礼乐可乎?周公之功,人臣所不能为,天子礼乐,人臣所不得用,有人臣所不能为之功,而报之以人臣所不得用之礼乐,此之称谓”。

王安石《杂说》曰:“有伊尹之志,而放君可也;有周公之功而伐兄可也;有周之后妃之贤,而求贤审官可也。夫以后妃之贤而佐王以有天下,其功岂小补哉?与夫妇人女子从夫子者同日而与乎。”

臣窃谓孟子劝齐王无毁明堂者,盖当时天下无定主,故敢尔,若言之于一统之世,则孟子岂不为罪人!

今王安石于君尊臣卑、重熙累盛之朝,而显然再三叮宁于伊尹放君、周公用天子礼乐之事。

臣愿陛下详其文,而防其异志。”

《杂说》又称《淮南杂说》,作于嘉祐年间,杨绘为了制止变法,深文周内,穿凿发挥,称王安石有“异志”,欲使之背上诛灭九族的谋反篡位之罪。

因此,在王安石请求“杨绘不宜在言职”后,宋神宗罢其御史中丞之职,出知郑州。

2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孟子说:“完全相信《尚书》,那还不如没有《尚书》。我对于《武成》这一篇书,就只相信其中的二三页罢了。仁人在天下没有敌人,以周武王这样极为仁道的人去讨伐商纣这样极不仁道的人,怎么会血流漂杵呢?”

3《史记》:参为汉相国,出入三年。

卒,谥懿侯。

子窋代侯。

百姓歌之曰:“萧何为法,顜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净,民以宁一。”

曹参做汉朝相国,前后有三年时间。

他死了以后,被谥为懿侯。

曹参之子曹窋接替了他父亲的侯位。

百姓们歌颂曹参的事迹说:“萧何制定法令,明确划一;曹参接替萧何为相,遵守萧何制定的法度而不改变。曹参施行他那清净无为的做法,百姓因而安宁不乱。”

第二百三十四章 宫棋无章

东宫,承恩殿。

太子托着腮,正凝神看着面前的棋盘。

棋盘上的制式摆了许久,正是太子投子认输的那局棋。

太子定定地看了它好一会儿,接着,他放下撑腮的手,从一边的棋盒中拿起了一枚棋子。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轻微的钗环摇动与衣料窸窣,内侍小心翼翼地过来通报道,“主子,阮宝林来了。”

太子“嗯”了一声,将棋子重新放回盒内,道,“让她进来罢。”

阮氏进殿的时候,太子下意识地正了正头上已经很正的冠,见她道了万福,便让她免礼起身。

阮氏比太子年长四岁,笑起来活泼泼的,开了口的声线清脆得如同荒原上的百灵鸟,“殿下,”她看了一眼小几上摆着的棋盘,似乎毫不忌讳地微笑道,“您唤臣妾来,是邀臣妾下棋吗?”

太子朝她浅笑道,“是啊,”他说着,侧转过头,对着几上的棋盘轻声道,“孤不甘心,就这么投子认输了。”

阮氏笑道,“可臣妾对弈的本领,实不如宫内的‘棋待诏’呢。”

太子道,“无妨,”他又转过头来,对阮氏笑道,“有道是,‘宫棋布局不依经’,这宫里下棋,素来都是无甚章法的。”

阮氏慢慢往前跨了一小步,看着棋盘上的黑白分明,轻声应道,“‘巡拾玉沙天汉晓,犹残织女两三星’,”她又看向太子,柔声笑道,“殿下好雅兴,臣妾自当奉陪。”

太子看了看阮氏,忽而开口道,“你倒不劝孤去读书。”

阮氏一怔,尔后低眉回答道,“殿下在崇文馆读书,而臣妾身为宫妃,自不敢问内宫外事。”

太子轻轻笑了起来,他稍稍扬了扬手,道,“且坐罢。”

阮氏行礼道谢,缓步走到榻边坐下,悠然自若地从棋盘旁的棋盒里拈起一颗棋子,像方才的太子一般,开始打量棋盘上的局势。

太子看着阮氏蹙眉沉思的模样,突然又开口道,“其实,孤该早些召你来的。”

阮氏扬眉,就听太子继续道,“孤设此座,以待之久矣。”

阮氏笑着接口道,“臣妾于后宫,亦设此座以待殿下。”

太子把玩着手中的棋子,闻言一笑,似有感慨道,“……与你说话,真是容易多了。”

阮氏心念一转,隐约有些知觉太子话里的意思,她正思忖着该如何应答,就听太子又补充道,“难怪母后对你,一向青眼有加。”太子摩挲着手里的棋子,“听说,母后昨日特召了你去清宁宫?”

阮氏不多一个字地应道,“是。”

太子道,“不知所为何事?”

阮氏道,“是为殿下前几日写的一篇文章,”她说话的语气有些迟疑,似乎不明白为何太子迟迟不落一子,“母后召臣妾过去,问殿下近来都读些什么书。”

太子笑道,“那你必定答不上来了罢。”

阮氏有些羞赧地答道,“是,臣妾答不上来。”

太子复低下头去看棋盘,“然后呢?母后怎么说?”

阮氏道,“母后说,殿下该读一读《梁书》。”

太子抿了抿唇,不冷不热道,“是么?”

阮氏怔了怔,一个“是”字堵在喉咙里好一会儿没说出口。

太子抚着棋子圆润的轮廓,继续问道,“还有呢?还问了什么?”

阮氏这回没立刻作答,而是对着棋盘沉吟了片刻,斟酌着用词道,“母后还说,因着四皇子快要入学了,近来须要办的事多,恐怕无法多分神照拂殿下,让殿下小心保养,珍重自身。”

这几句话太子听得却很仔细,他细想了一会儿,追问道,“母后可有提及四弟?”太子说罢,似乎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太直接了,毕竟他和王杰平日里从不往来,于是他又补充道,“记得上回见四弟时,四弟对孤讷讷不言,腼腆得很,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阮氏回道,“母后说,四皇子虽开蒙晚,但幸得聪颖早慧,想来功课无碍,说不定,能早早赶上二皇子与三皇子呢。”

太子微微一挑眉,只觉得手心里的棋子被攥得发烫,“母后也道四弟早慧么?”

阮氏心里觉得异样,她入东宫以来,还从未见宋皇后和太子对那个四皇子这么关切过,这份异样使得她更加小心地斟词酌句起来,“倒也不然,母后只是说,四皇子早识得许多字,不该再读那些童蒙本了。”

太子神情微变,他看着棋盘,还是没落一子,“也就是说,母后以为,以四弟的聪慧,不该再读‘小学’,而是该直接入弘文馆念书,对吗?”

太子的这句话问得太直白,阮氏模模糊糊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并不敢多言,只是应道,“是啊。”

太子“哦”了一声,“那却难了。”他淡淡道,“弘文馆的功课虽不难,但四弟毕竟差了些年岁,经史不比童蒙,读通容易读懂难,恐怕四弟进了弘文馆后,费心劳力,伤了身体呢。”

阮氏附和道,“是,臣妾亦如此想呢。”她觑了一眼太子的神情,又补充道,“母后还与臣妾说笑呢,说二皇子听得四皇子早慧,嚷着四皇子是想到圣上要问他字义,因此早早背下了的,又说要去拿汉史难一难四皇子,看他究竟是不是真聪慧呢。”

太子微微一怔,反问道,“汉史?”他顿了顿,补充追问道,“前后二汉,将将四百年,可谓是源远流长,拿汉史去考四弟,似乎为难太过了罢?”

阮氏道,“殿下说得是,因此,母后吩咐臣妾说,希望殿下能对四皇子多加勉励,以……”她明显地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汉书》赐……”

话音未落,太子“啪”地一声将手上的棋子落到了棋盘上。

阮氏立刻闭上了嘴,低下了头,佯装去看棋盘。

少顷,太子才慢慢开口道,“为何偏偏要赐《汉书》?”他微笑道,“依孤看来,读史该读《史记》最好,所谓‘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盖是如斯。”

阮氏低眉道,“……依臣妾想来,母后有此吩咐,多因二皇子意图所测之汉史,不在《史记》中,故而……”

这时,太子轻轻笑了起来,他指了指棋盘,像是对阮氏,又像是对自己叹息道,“看,孤输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霍光故事

徐府

徐知温垂着手,信步往府中的花园走去,绕过一围花丛圃,踏过一座假石山,再涉过一架窄石桥后,在花园深处的一方六角亭前止住了脚步。

徐知温站在亭门边,唤了亭中正坐在石凳子上看书的徐知恭一声,“三弟。”

徐知恭闻声侧过了头,接着立刻合上了手中的书,站起身应道,“大哥,”他看着徐知温一步步拾阶而上,走入亭中,来到他方才读书的石桌旁,又道,“大哥怎的寻到这里来了?可是府中有事?”

徐知温“嗯”了一声,“我去母亲那儿说话时,看到这一季的秋衣裁好送来了,有几件样式不错,我想,三弟你该去试一试。”徐知温说着,视线一错,往下瞥见石桌上的书封,继续道,“不料三弟正在这儿用功呢。”

徐知恭笑了一下,声音听上去有些飘渺,“我能用什么功?”

徐知温往前跨了一步,兀自坐到了徐知恭方才坐的那只石凳上,他伸出手,轻轻抚着书封道,“三弟此言差矣,读‘四书’是用功,读《汉书》难道就算不得用功了么?”

徐知恭轻笑了一声,顺势坐到了徐知温身旁,“大哥心绪不佳?”

徐知温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按了一下桌上的《汉书》,道,“你刚刚在看哪一节呢?看得这么入神,连有人站在亭外都未察觉。”

徐知恭淡笑道,“啊,是《霍光传》。”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大哥来时,我已经读至末尾,正读到霍氏族灭后,其载昔年汉宣帝登基,霍子孟从骖乘谒见高庙的事体。”

徐知温淡淡道,“难怪。”他垂下眼帘,看着封面上的那个“汉”字,道,“霍氏立宣帝而得族诛,的确令人唏嘘。”

徐知恭道,“是啊,霍子孟忠辅汉室,然卒不能庇其宗也。昔年汉宣帝始立,与其同乘时,竟觉‘若有芒刺在背’,及诛灭霍氏后,民间因有俗传曰:‘威震主者不畜,霍氏之祸萌于骖乘’。”徐知恭认真道,“读至此节,实在是不得不让人感叹。”

徐知温道,“这一节,”他抿了抿唇,“这一节,该让五弟瞧瞧。”

徐知恭眼神一动,就听徐知温语似淡漠地继续道,“上回我去他房里邀他一同作画时,就觉得他对四皇子并不畏服,三弟若能耐心同他讲一讲这段汉史,倒是颇有益处呢。”

徐知恭“唔”了一声,不置可否道,“五弟如此态度,也是情理之中,大哥不必操心太过。”

徐知温道,“毕竟,总是兄弟么。”他顿了顿,补充道,“昔年霍子孟能得汉武帝临终托孤,正是因其异母兄景桓侯的缘故,若非景桓侯封狼居胥,战功赫赫,霍子孟怎能得赐《周公辅成王朝诸侯图》呢?”

徐知恭叹了口气,道,“大哥真是……”

徐知温忽而接口道,“敬慎,你虽然同我一样,也不喜欢五弟,但还不至于到了希望五弟去死的地步罢?”

徐知温这话说得太过白,徐知恭毫无心理准备,闻言就是一滞。

偏偏徐知温刚说完,就抬眼看了过来,将徐知恭愣怔的模样全数收入眼底。

徐知恭怔了好一会儿,才将将回过神来,见到徐知温正盯着自己,不禁放轻声音道,“……对,不是。”

徐知温又看了徐知恭片刻,才移开视线,道,“既然不是,你就该去同五弟讲一讲。”他抿了一下唇,道,“再推迟下去,四皇子就要入学了。”

徐知恭沉默片刻,道,“大哥不是……一向就不看好四皇子吗?”

徐知温淡然道,“是啊,但眼下情势如此,五弟作了他的陪读,我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徐知恭道,“可大哥从来都不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人。”

徐知温笑了一下,似半开玩笑道,“父亲和五弟都认为我工于心计,没想到三弟你也以为我深于城府。”

徐知恭一怔,随即立刻摆手道,“不,大哥,我只是……”

徐知温见状,竟笑了起来,他拍了拍桌上的《汉书》,又伸手抚了一下徐知恭的肩膀,道,“我与你玩笑呢,怎么你就认真了?”

徐知恭没笑,他看了徐知温一会儿,伸手将桌上的《汉书》拢到了怀里,“大哥,我素来是知道你的。”他认真道,“你方才,并未在与我玩笑。”

徐知温的笑容淡了下去,就听徐知恭继续道,“其实,若有什么话,”徐知恭亦伸手抚了一下徐知温的肩膀,“大哥尽管吩咐就是。”

徐知温复垂下了眼帘,视线似乎移回了石桌上方才放书的地方,“吩咐倒没有,只是我忽然想到了两桩事体,却不大肯定,因此想来问一问你。”徐知温说着,反手拍了拍徐知恭刚才抚过的肩膀,“你若不想答,便不答。我随你。”

徐知恭道,“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什么了不得的事呢,”他对徐知温笑道,“大哥但问无妨。”

徐知温抬起了眼,一刻没犹豫地问道,“姚世祉是不是你的人?”

徐知恭顿时敛起了笑容。

徐知温问完第一个问题,耐心地静候了片刻,见徐知恭不答,也不勉强,而是继续问道,“五弟的那篇驳‘礼’文章,是不是你让姚世祉呈给圣上的?”

徐知恭这回却答得十分干脆,“是。”他说着,亦抬起眼与徐知温对视道,“可笞刑是圣上赏的,跪祠是父亲罚的,大哥,我确实,从来没有真的希望五弟去死。”

徐知温笑了笑,偏过头,错开视线道,“对,我知道,”他淡淡道,“所以我方才才说,我现下是走一步看一步么,偏你还不信。”

徐知恭一怔,他刚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就见徐知温摆了摆手,道,“之前的事就不提了,不过从现在开始,”徐知温罕见的冷了声音道,“敬慎,你别再插手五弟的事了。”

徐知恭微微一滞,随即低头应道,“是,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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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宣帝刚登基时,去参拜高庙,大将军霍光与他同坐一辆车,汉宣帝心裹很害怕,好像有芒刺在背。

后来车骑将军张安世代替霍光陪乘,天子就比较安逸自在,身体舒展自如,感到非常安全亲近。

等到霍光死后,他的宗族也都被诛,因此民间就传说着:“威势震动君主的人不会被容留,霍氏的祸患开始于陪乘。”

《汉书》:宣帝始立,谒见高庙,大将军光从骖乘,上内严惮之,若有芒刺在背。

后车骑将军张安世代光骖乘,天子从容肆体,甚安近焉。

及光身死而宗族竟诛,故俗传之曰:“威震主者不畜,霍氏之祸萌于骖乘。”

2景桓侯就是霍去病,霍去病和霍光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他的父亲中孺,是河东平阳人,以县吏的身份在平阳侯家供事,同侍女卫少儿私通而生下霍去病。

中孺差事完成后回到家中又娶妻生下霍光,与卫少儿断了关系不通音信。

《汉书》:霍光字子孟,骠骑将军去病弟也。

父中孺,河东平阳人也,以县吏给事平阳侯家,与侍者卫少皃私通而生去病。

中孺吏毕归家,娶妇生光,因绝不相闻。

3征和二年,卫太子被江充陷害所败,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又都有很多过失。

这时候汉武帝年老,宠姬钩弋赵婕妤生了一个男孩,汉武帝心中打算把皇位传给他,并命大臣来辅佐他。

武帝观察群臣中衹有霍光才可担当重任,辅助社稷。

汉武帝于是就叫宫廷画师画了一张周公背着成王接受诸侯朝贺的画赐给霍光。

后元二年的春天,汉武帝出游五柞宫,病得很厉害,霍光流泪问道:“如果皇上有不测,那当由谁来继位?”

汉武帝说道:“难道你还不明白上次送给您的画的意思吗?立少子为帝,您当照周公辅佐成王那样行事。”

《汉书》:征和二年,卫太子为江充所败,而燕王旦、广陵王胥皆多过失。

是时,上年老,宠姬钩弋赵婕妤有男,上心欲以为嗣,命大臣辅之。

察群臣唯光任大重,可属社稷。

上乃使黄门画者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以赐光。

后元二年春,上游五柞宫,病笃,光涕泣问曰:“如有不讳,谁当嗣者?”

上曰:“君未谕前画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

第二百三十六章 千驹宁昂

徐知温道,“好。”他的声音还是同方才一般淡漠,“父亲和五弟都不愿多理我,难得你还肯听我一言。”

徐知恭浅笑了一下,道,“因为大哥说得,往往都是对的。”

徐知温道,“难道,竟有人愿意听‘错’话吗?”

徐知恭道,“这倒不然,只是,”他顿了顿,叹气道,“大哥样样都想在众人前头,难免就显得大哥太过洞悉人心了。”

徐知温淡笑道,“我若懂人心,又哪里会在父亲和五弟面前说那些话呢?”

徐知恭轻轻摇了摇头,道,“我知道,大哥对人心,是半懂不懂,可是,”他认真道,“大哥总在旁人面前装作很懂,因此……”

徐知温接口道,“因此,就总显得口蜜腹剑、两面三刀,对吗?”他说着,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旁人看我与五弟,便会觉得五弟更加坦诚磊落,是不是?”

徐知恭看了徐知温一会儿,道,“大哥是以为,五弟实则并不像他表面上一样坦荡么?”

徐知温道,“哦,不是,”他淡漠道,“五弟确实,和他面儿上一般蠢。”

徐知恭笑了起来,“既如此,大哥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徐知温道,“不是担心,”他道,“我只是疑惑。”

徐知恭问道,“大哥疑惑什么?”

徐知温道,“我是疑惑,为何在旁人眼中,我还不如一个蠢材可信?”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自然了,我只是打个比方。我不是说五弟是蠢材。”

徐知恭道,“对,五弟虽然蠢,但还不能称作是蠢材。”

徐知温斜了他一眼,道,“别再往五弟身上绕弯子了。”

徐知恭道,“好,好,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对大哥说,才能说得最明白。”

徐知温瞥了一眼被徐知恭拢在怀中的《汉书》,道,“或许,可仍以昔年诸臣拥汉宣帝为例,”他淡淡道,“霍子孟一言定乾坤,却不如丙定侯匿功护皇孙。”

徐知恭抿了抿唇,轻声道,“这例子不好,不怎么适合大哥。”

徐知温道,“那你举个例子罢,”他看向徐知恭,“举个合适我的例子。”

徐知恭想了想,道,“或许,可以昔年东汉时,魏文帝与陈思王夺嫡魏王世子为例。”

徐知温眉头一挑,露出了些微隐约的笑模样,“三弟是在说我‘矫情自饰’么?”

徐知恭见徐知温似乎高兴了起来,语气也跟着轻快了些,“我是说大哥‘允文允武’呢。”

徐知温终于笑了起来,“好,你且说你的例子就是。”

徐知恭低下头,将怀中的《汉书》复拿回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昔年魏武帝作魏王出征时,魏文帝及陈思王并送路侧,陈思王称颂功德,发言有章,左右属目,魏武帝亦甚悦焉。魏文帝文采不及,怅然自失,其幕友吴质耳语曰:‘王当行,流涕可也’。及武帝行,魏文帝涕泣而拜,左右皆歔欷,于是众人皆以陈思王辞多华,而诚心不及也。”

徐知温闻言,轻轻地“嗤”了一记,道,“魏文帝御人以术,行事机巧,我实不能比。”

徐知恭哗啦啦地翻完书,又“啪”地一声合上,对徐知温笑道,“大哥坦荡如砥。”

徐知温扯了扯嘴角,道,“对,所以,我不懂人心。”他说着,低头浅笑了一下,又道,“不过这个故事,你也可以同五弟讲上一讲。”

徐知恭又拢起了《汉书》,应道,“好。”

徐知温道,“你讲的时候,最好解释得详细些,否则,五弟怕是听不懂呢。”

徐知恭抿了抿唇,迟疑了一下,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大哥是觉得四皇子……”

徐知温接口道,“不,我并没觉得什么。”他顿了顿,又道,“我么,还是那个意见,若要效法伊霍故事,福嗣王是最佳人选。”

徐知恭有些疑惑,“可福嗣王如今纳了……”

徐知温摆了一下手,淡然道,“虽然父亲已然问过了两回,但我料想父亲心底并不笃定全信我的,三弟,你若能帮着在旁边多说上两句,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徐知恭觑了一眼徐知温的脸色,出声应了下来。

徐知温“唔”了一声,道,“对了,我听说,这次圣上派遣去各地方驻军巡访的抚台,是一位鸿胪寺少卿?”

徐知恭道,“是啊,”他又看了一眼徐知温,“就是那个孟宁昂。”

徐知温笑了笑,道,“是孟千驹啊,”徐知温笑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能让圣上不计前嫌地用他,倒是有几分本事。”

徐知恭也笑道,“可不是嘛,昔年圣上入宣政门时,其宗堂兄作的绝命词还言犹在耳呢。”

徐知温笑了一下,随口吟道,“‘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鸣呼哀哉兮庶不我尤’,”他吟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此人必定难缠。”

徐知恭道,“难缠倒也罢了,我怕就怕,这孟宁昂是……”

话没说完,徐知温就已然猜到了徐知恭的心思,他轻轻地摇了摇头,道,“这孟千驹定不是太子,或宋氏的人。”徐知温沉吟道,“我听说,他幼时失怙,继而失恃,靠生母两次改嫁,又改姓,才得以幸存至今,我料想,他蒙恩不易,除了圣上,断断不会再择他主。”

徐知恭道,“那大哥以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徐知温道,“有好有坏,”他顿了顿,道,“我想,彭寄安能应付得他来。”

徐知恭张了张口,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就听徐知温继而淡淡道,“三弟,你素日胆子虽不可谓大,但也不算小,怎么今儿,被太子的一杯‘三勒浆’就唬得缩手缩脚了?鸿胪寺虽名掌理外国事,但九寺皆直控于圣上之下,如今情势尚不明朗,又有何可多虑呢?”

徐知恭一怔,下意识地拢了拢怀中的《汉书》,低声应道,“是,大哥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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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巫蛊事件几年不能结案。

到后元二年,武帝有病,来回于长杨、五柞宫,观望云气的星相客说长安狱中有天子气,武帝派使者分别通知京师诸官府对因巫蛊事件入狱的罪犯,不论轻重均处死。

内谒者令郭穰夜到郡邸狱检查,丙吉将狱门关闭,使者不能入内,曾孙赖丙吉得以保全。

后逢大赦,丙吉就车载曾孙送到祖母史良娣家。

《汉书》:巫蛊事连岁不决。

至后元二年,武帝疾,往来长杨、五柞宫,望气者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上遣使者分条中都官狱系者,轻、重皆杀之

。内谒者令郭穰夜至郡邸狱,吉拒闭,使者不得入,曾孙赖吉得全。

因遭大赦,吉乃载曾孙送祖母史良娣家。

这个“曾孙”,就是后来被霍光立为皇帝的汉宣帝。

2《三国志·魏志·吴质传》裴松之注引《魏略》:魏王尝出征,世子及临淄侯植并送路侧。

植称颂功德,发言有章,左右属目,王亦悦焉。

世子怅然自失,吴质耳曰:‘王当行,流涕可也。’

及行,世子泣而拜,王及左右皆歔欷,于是皆以植辞多华,而诚心不及也。’

3《三国志》:“文帝御之以术,矫情自饰,宫人左右,并为之说,故遂定为嗣。”

4《明史》:先是,成祖发北平,姚广孝以孝孺为托,曰:“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

成祖颔之。

至是欲使草诏。召至,悲恸声彻殿陛。

成祖降榻,劳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辅成王耳。”

孝孺曰:“成王安在?”

成祖曰:“彼自焚死。”

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

成祖曰:“国赖长君。”

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

成祖曰:“此朕家事。”

顾左右授笔札,曰:“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

孝孺投笔于地,且哭且骂曰:“死即死耳,诏不可草。”

成祖怒,命磔诸市。

孝孺慨然就死,作绝命词曰:“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鸣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时年四十有六。其门人德庆侯廖永忠之孙镛与其弟铭,检遗骸瘗聚宝门外山上。

这里要说明一点,《明史》的《方孝孺传》中,其实并没有明成祖诛其十族的记载,只是说方孝孺一家死绝,绝后,宗族亲友被连累诛杀的有几百人,但是没有明确说有“诛十族”。

《明史》:孝孺有兄孝闻,力学笃行,先孝孺死。弟孝友与孝孺同就戮,亦赋诗一章而死。妻郑及二子中宪、中愈先自经死,二女投秦淮河死。

……而孝孺绝无后,惟克勤弟克家有子曰孝复。

……孝复子琬,后亦得释为民。

……孝孺之死,宗族亲友前后坐诛者数百人。其门下士有以身殉者,卢原质、郑公智、林嘉猷,皆宁海人。

而且最重要的是,明神宗的时候,就给方孝孺恢复名誉了,不但诏旨褒扬,还建录立祠,所以拿方孝孺被诛十族来黑明朝是站不住脚的。

《明史》:神宗初,有诏褒录建文忠臣,建表忠祠于南京,首徐辉祖,次孝孺云。

第二百三十七章 旁观打牌

琅州,文府。

周胤绪慢慢走进屋内时,远远就听到宋圣哲细细的说话声,伴着噼啪搓牌的响动以及扑面而来的幽香,显出一种别样的隐秘来。

“哟……离白露还有三两日,文员外怎的就端出白露茶了?……”

周胤绪迈步过去,靠近那张硬木麻将桌时,听到文一适笑吟吟地答非所问道,“宋长史若喝不惯白露茶,我便叫人去盛越冬柚银杏菊瓣莲子百合羮来……”

这时,周胤绪正好走到桌旁,范垂文瞧见了他,停下了正在砌牌的手,朝他笑道,“周大人来了?”

周胤绪点了下头,回笑道,“来看诸位打牌。”

坐在范垂文对面的文一适立刻站了起来,他刚要开口,周胤绪就立刻对他道,“文员外不必忙,我不会打,只是坐在范大人身后看看罢了。”

坐在范垂文左边的彭平康抬眼看了过来,语似调侃道,“周大人莫慌,文员外现时立起来,是恰巧要给宋大人盛羹去呢。”

坐在范垂文右边的宋圣哲闻言笑道,“这话怎么说得?依我看,周大人也爱喝羹,胜过吃这白露茶呢。”

说话间,已有小婢搬了锦椅放到了范垂文的右后侧,又将宋圣哲身侧放置碗盏点心的小几稍稍移动了些。少顷,又有婢女端了周胤绪的一份点心,并多盛了五碗文一适方才说的百合羹,添放到诸人身旁的几案上。

五人复各自落座,桌局中的四人又继续开始砌牌。

文一适一坐下来,就对周胤绪语带歉意地殷切笑道,“不知周少尹今日要来,否则,我必早早叫他们备下周少尹爱吃的点心了。”

周胤绪听出文一适这话是在试探他,他方才一路从文府进来都顺畅无比,文一适怎会丝毫不知他今日可能要来?

周胤绪笑了笑,道,“多谢文员外记挂,不过我倒没什么特别爱吃的。”

桌上逐渐垒起了四方长城,范垂文掷骰。

彭平康笑道,“文员外莫催,周大人是还没觉出这打牌的兴味呢。”他悠悠道,“周大人在定襄吃的山珍海味多不胜数,连鳆鱼都腻味,怎得会稀罕琅州的清茶小点呢?”

周胤绪微笑道,“我既来了,自然便是稀罕的。”

点数掷出,应是范垂文开牌,接着是抓牌。

周胤绪看得有些懵懂,这时,范垂文开口道,“周大人若稀罕,依我看,下回就该让周大人先坐这庄才好。”

宋圣哲抓完牌,端过一旁几上温热的汤羹,朝范垂文笑道,“嗳呀,这话也就范大人能说得,若我们来说,岂不是就落得一个‘混赖输赢’的名声了?”

文一适抬头看了周胤绪一眼,见他不置可否,便跟着范垂文与宋圣哲附言笑道,“周大人若是坐了庄,我可就要‘退避三舍’了。”

周胤绪笑了一下,不咸不淡地接口道,“文员外莫着急,”他抬头看向正在抓牌的彭平康,半开玩笑地道,“我今儿来,可是被彭大人诓来的呢。要说‘退避三舍’,也该是彭大人‘退避三舍’,哪里能让文员外白白作了壁上观呢?”

彭平康朝周胤绪笑了一笑,亦半开玩笑地道,“看来,周大人今日似乎颇有怨懑啊。”他低下头,纤长的手指伶俐地切码着牌,语气中带了一点儿调笑的意味,“早知道,我便不会那么轻易地将文员外藏得这好地方和盘托出了。”

范垂文打出了一张牌,轻笑着接口道,“这话说得却没意思了,好像文员外对周大人有心隐瞒似的。”

宋圣哲吃了范垂文打出来的那张牌,应和道,“是啊,”他说着,抬头看了文一适一眼,打出一张牌,侧身放汤羹时对周胤绪笑道,“周大人可莫要多心啊。”

周胤绪瞥了彭平康一眼,笑着应道,“哪里,哪里,我又不会打牌,怎能怪文员外慢怠呢?”

文一适立刻道,“都怪我思虑不周,”文一适说话时,谁也不看,只垂眼码牌,“虽然周大人不提,但我总是应该多问一句的,否则,岂不是罔顾体面?”

彭平康微笑道,“体面不体面得两说,我只怕,周大人现下心里正笑话咱们,”他一边说着,手上的动作丝毫不错,“笑咱们琅州不尽‘地主之谊’,学足了那小家子气去。”

范垂文吃了文一适打出来的那张牌,闻言便似玩笑般接口道,“什么‘小家’?这儿在座的可都是‘大家子’,彭大人这话,不知是说给谁听呢?”

彭平康悠悠打出一张牌,亦似玩笑般语带调侃道,“我啊?我说给‘地主’听呢。”

文一适手上的动作一滞,正犹豫着要不要接下这话头,就见宋圣哲碰了彭平康打出的那张牌,继而笑道,“呀!彭大人这一句话,可是将在座除了彭大人之外的都说进去了,这可让人如何接口呢?”他说着,很快打出一张牌,又侧转过身,伸手拿过方才只喝了几匙的百合羹,眼梢掠过周胤绪,向上微微一挑,浅笑道,“周大人更是百口莫辩了罢?”

范垂文碰了宋圣哲打出来的那张牌,笑道,“什么辩不辩?”他打出一张牌,悠悠道,“周大人今儿是来‘观战’的,可不是来同我们分辨的。”

周胤绪抿嘴一笑,道,“范大人说得是啊,不过是来玩乐罢了,哪里须得分辨这许多?能一解案牍之劳形而已。”

彭平康看了周胤绪一眼,笑了笑,没再接话。

周胤绪侧过身去,轻轻拿起盘里的一小块杞子糕吃,这些糕点都是为容易打牌专做的,一块即是一口的量,又不黏手,但周胤绪还是极其注意地拿手应了一下,啃了三口才吃完手中的一块。

文一适朝周胤绪的方向瞟了一眼,碰了范垂文打出来的牌,轻巧地接过话头,浅笑道,“能被周少尹称赞一句‘陋室’,可真是鄙舍的荣幸啊。”

话一出口,桌旁的五人都笑了起来,气氛顿时和缓了下来。

宋圣哲一边笑,一边还作势点了点文一适,道,“这话可是‘有辱斯文’啊。”

文一适抬眼对宋圣哲笑道,“哪得‘有辱’?又哪得‘斯文’?”他一边笑,一边打出了一张牌,“我方才,不过是附和孔圣人的说法罢了。”

彭平康吃了文一适打出的牌,抿嘴一笑,道,“文员外可真会说话,”他顿了顿,微笑道,“比在座众人,更会附和孔圣人呢。”

第二百三十八章 恂恂不言

文一适笑道,“我竟不知我能比得各位大人!”

彭平康理完牌,随手端过一旁的白露茶,朝文一适笑道,“旁的不提,文员外于这‘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一项上,就已顶了我们千百条去了。”

周胤绪侧转回身来,见牌局上应轮到范垂文出牌,但范垂文正垂眼码牌,在座无人催促,因此范垂文砌得不紧不慢,似是不着急出牌又像是在犹豫出哪张牌好。

文一适笑着“哟”了一声,道,“我可不敢承彭都督这句夸,”他看向宋圣哲,微笑道,“若仔细论起这一条来,在座又有谁能及得上宋长史呢?”

宋圣哲笑了笑,默认了文一适的说法,他看了彭平康一眼,轻笑道,“时节未至,彭大人现下就饮白露茶,怕是难解秋燥。”

彭平康掀开盖碗,袅袅雾气扑到他清隽的面容上,他抬起眼,朝宋圣哲微笑道,“可我却不爱甜羹,”他轻抿了一口,道,“依宋大人的意思,我又该喝什么好呢?”

宋圣哲亦微笑道,“依我看,彭大人该集一副‘十样白’,煨着乌骨白毛鸡来吃最好。”

彭平康合上了盖碗,复将它搁回一旁的几上,“是吗?”

这时,范垂文打出了一张牌。

宋圣哲悠悠开口道,“怎么不是?‘十样白’为古成方,这自不必说,更何况,”他抿嘴笑道,“彭大人那里,不是正琢磨着养鸡的事么?”

说罢,宋圣哲弯起了眉眼,对着范垂文打出的那张牌道了声,“吃。”

彭平康道,“碰。”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对视了一眼,彭平康扬眉一笑,伸手从桌上拿走了牌。

范垂文侧过身,对周胤绪微笑着解释道,“瞧,这便是‘明杠’了。”他顿了顿,又道,“周大人可要记清楚了,‘明杠’比‘吃’优先。”

周胤绪看了一眼彭平康的动作,亦微笑着回道,“啊,我明白了,倒了杠,便可以再到排尾去抓一张牌。”

彭平康打出一张牌,朝周胤绪笑道,“周大人别看我,我牌技差得很。”

周胤绪微笑道,“但依我看,这‘麻将’打得好不好,与牌技并不相干,倒是……更重运道一些呢。”

彭平康微笑道,“即便如此,周大人也不该看我,”他说着,垂下眼帘,审着牌道,“今日我的运道,也不怎么好呢。”

宋圣哲笑了一下,接口道,“彭大人的运道,都用在其他紧要事上了,两相抵消下来,这打牌的运道,自然就要差一些了。”

彭平康浅笑道,“什么紧要事?难不成,”他抬眼看向宋圣哲,扬起嘴角道,“宋大人是想现成送我鸡种么?”

宋圣哲笑着,似半开玩笑般地接口道,“我可听说,彭大人那儿,什么‘鸡’种都有,样样不缺,依我说,合该我们向彭大人讨食儿才对,彭大人怎的还反向旁人伸手呢?”他不冷不热地笑道,“这可不正应了那‘小家气’么?”

彭平康瞥了周胤绪一眼,故作惊讶道,“什么‘鸡’种?怎么我竟没听过这话?”

周胤绪微微侧转身,拿过小几上的汤盏,用匙子轻轻拨弄着甜羹里的几颗莲子。

范垂文轻笑着开口道,“彭大人说没听过,那我们就认为彭大人没听过了。”他吃下文一适刚刚打出来的一张牌,轻描淡写道,“不过,抚台来巡时,彭大人未必就能这么轻易推脱了啊。”

文一适码牌的手一滞,不禁抬起头来看向了范垂文。

范垂文却无知觉似的,打出一张新牌后,便侧过身去端白露茶喝。

彭平康浅笑着应道,“倒多谢范大人记挂此事了。”

文一适看了看面前四人,忍不住开口追问了一句,“抚台来巡?”

宋圣哲笑着应道,“是啊,文员外替我们评评理,新令初下,又正值征收秋赋,这不是凭空生出来的一桩为难事么?”

彭平康不咸不淡地接口道,“这再怎么为难,也是难在我一个人身上,与三位大人皆不相干,宋大人何必要让文员外来评这理呢?”

宋圣哲笑了笑,手上碰了范垂文打出来的牌,没接彭平康的话。

文一适瞥了宋圣哲一眼,笑着应和道,“宋长史是体谅彭都督为难,因此,也拿此事来难一难我,这样一来,为难的,便不止彭都督一人了。”

范垂文合起盖碗,淡笑道,“文员外这话可说错了,琅州众官一向同休共戚,更何况,眼下彭都督的难处,就是琅州的难处,”他将手中的碗盏放回几案上,“即使宋大人不提方才那一句,谁又能置身事外呢?”

周胤绪觉得范垂文的话说得有点儿严重,他垂眼看着手中甜汤浮浮沉沉的羹物,隐约意识到这次来巡访的抚台似乎不太一般。

文一适笑着附和道,“可不是。”

彭平康却轻笑了一记,道,“文员外应得也太快了些,”他说着,微微偏过头,看了范垂文一眼,又弯了眉眼道,“怎么范大人一发话,文员外就不似方才一般能说会道了呢?”

文一适“呀”了一声,浅笑道,“是我一时口拙,彭都督莫怪。”

宋圣哲笑道,“文员外且安心,彭都督熟读‘孔孟’,断断不会因此责怪于你。”

彭平康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道,“宋大人这是存心为难我呢?还是刁难文员外呢?”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砌牌,似玩笑一般道,“宋大人明知文员外此刻口拙,却还要我引‘孔孟’之言,难不成,是因为我方才无心称赞了文员外一句‘会附和’,宋大人便记到心里去了?”

宋圣哲笑道,“哪里的话?我只是不想彭大人误解了范……”

范垂文出声道,“要说‘会附和’,天下的读书人无不‘会附和’,既如此,口不口拙,也无甚大碍。”

彭平康闻言便笑道,“是啊,孔圣人慧心妙舌,而于乡党中,亦似恂恂不能言者,可见口拙与否,与所处之位息息相关。”彭平康说着,抬眼看向正在喝甜羹的周胤绪道,“譬如,周大人今日寡言,但想来在定襄时,亦如文员外一般锦心绣口罢。”

第二百三十九章 荤素菜品

周胤绪闻言抬起头来,半开玩笑道,“今日倒不是我寡言,而是我来之前,得了宋大人的一通‘教训’,因此有心做个‘无口匏’。”

宋圣哲“哟”了一声,作势抬手掩口讶异道,“这话如何说得?我哪里敢‘教训’周大人?”

彭平康悠悠接口道,“宋大人莫多心,周大人说这话,不过在是‘附和’孔圣人之言罢了。”他说着,打出了一张牌,轻笑道,“再者,作得‘无口匏’,总比那‘多嘴驴’强些。”

周胤绪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复低下头去,拿匙子去拨汤羹里的莲子,“啊,我听出来了,”他不冷不热道,“彭大人是说我‘太醒’罢?”

彭平康笑了笑,道,“是啊,我私心里想,周大人下回来我广德军,我该拿出‘白露酒’来招待才好,免得周大人‘太醒’。”他伸手抓牌,接着扣下手边四张,道了声,“杠。”

周胤绪笑了一声,偏过头向范垂文问道,“怎么彭大人这回的‘杠’法与上回不同?”

范垂文笑着解释道,“上回是‘明杠’,这回是‘暗杠’,自然手法不同。”

周胤绪笑道,“原来如此。”

宋圣哲又抬了抬手,作势拿袖子遮了口,侧头对周胤绪笑道,“彭大人这时叫‘杠’,是想多出一次牌呢。”

周胤绪微笑回道,“那两位大人可别掉以轻心啊。”

彭平康笑了一声,从排尾抓牌后,随手打出一张牌。

文一适顺手吃下,尔后道,“周少尹说得是,抚台来巡,确实不可掉以轻心。”文一适一边说,一边垂眼码牌,片刻之后,他意识到在座无人接话,立刻软了声线,抬起眼笑着打出一张牌道,“有什么需要做的,四位大人尽管开口便是。”

范垂文碰了文一适打出来的牌,浅笑道,“文员外这话该只对彭大人问起,抚台来巡,巡的是广德军呢。”

彭平康笑了笑,似玩笑般道,“范大人单让文员外问我,莫不是,”他伸手拿过范垂文打出来的牌,挑眉笑道,“上回我不在时,范大人和宋大人已然与文员外‘暗通款曲’了?”

宋圣哲笑着打趣道,“哟,我们还没问彭大人与周大人上回吃得哪桌席呢,彭大人怎的还反疑心我们‘暗渡陈仓’?”

彭平康微笑道,“有没有‘暗渡陈仓’,宋大人一问周大人便知,但有没有‘暗通款曲’,我可就不知道该问谁了。”

范垂文笑了笑,侧过身去拿了一块杞子糕吃。

周胤绪瞥了范垂文一眼,笑着开口道,“什么‘一问便知’?分明是彭大人备席请的我,有没有‘暗渡陈仓’,我说了可不算啊。”

宋圣哲听了,笑而不语。

文一适见状立时笑着接口道,“要按这说法儿,有没有‘暗通款曲’,也该是我说了算了?”

文一适说罢,桌边五人都笑了起来。

彭平康笑了两声,伸手拿过旁边几上已经半凉的百合羹,道,“既是我请的客,又是我备的席,那这席上吃的什么,两位大人该直接来问我才对,怎的只听周大人的片面之词呢?”

周胤绪含下一颗莲子,将手中的碗盏轻轻地搁回几上。

宋圣哲笑道,“我们可还什么都没问呐,彭大人怎的就心虚起来了?”

彭平康微笑道,“幸亏没问,”他半开玩笑般道,“要是被两位大人知晓,那日我请周大人吃的一桌席上,连半只‘鸡’也无,岂不是要误以为我有心怠慢周大人?”

范垂文转回了身来。

周胤绪嚼下口中的莲子,微笑道,“彭大人请我吃席的当日正是中元节,本就该是素宴,我若再因此挑三拣四,岂不是无事生非?更枉论,”他顿了顿,又笑着补充道,“彭大人笃信道教,怎会因我一人,在中元节的席面上布‘荤菜’呢?”

宋圣哲闻言,抿嘴笑道,“周大人说得是,是我思虑不周,说错了话了。”

彭平康端着汤盏,浅笑着喝了一匙子羹,道,“无妨,”他说着,瞥了坐在身旁的范垂文一眼,范垂文正垂眼理牌,唇边带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彭平康顿了一顿,似随口般继续道,“不过,不能说宋大人思虑不周,这回抚台来巡,正是不年不节的时候,我总不能也摆出一桌素席待客罢?”

宋圣哲微笑道,“是啊,南边那信佛的元昊人才有‘戒荤’的讲究呢。”

范垂文淡笑着开口道,“这倒也不好说。”他抓起一张牌,看向文一适道,“我尝听闻,这位即将来巡的孟抚台的生母是近靠东海一侧的南边人,虽说元昊立国前就嫁到定襄了,但保不齐,也信了佛了?”

文一适应道,“这确实难说,”他看了彭平康一眼,语带迟疑道,“元昊国往东靠海那一块儿的人,是比西边靠婆罗多国的人信佛信的要少,但……”

彭平康接口道,“但也不是没有,对罢?”

文一适点了点头,尔后殷切道,“若是彭都督想……”

彭平康淡淡道,“既如此,我便叫司兵参军备上两桌席,一荤一素,以免不时之需。”

文一适笑了笑,没再多说,只是复低下头码牌。

宋圣哲浅笑着接口道,“据说南边人的嘴刁,无论吃荤吃素,都能凭空生出许多别的花样来,彭大人可要多小心些。”

彭平康嚼下一叶柚子,轻笑道,“宋大人不必担心,军中饮食一向简单,只要正粟充足,我料想那位孟抚台也不是浮夸奢靡、作威作福之人。”

范垂文笑道,“可即使正粟充足,这招待抚台的席面上却也不能单只摆一道‘鸡’作‘荤菜’罢?”

彭平康微笑道,“那依范大人之见,若不摆‘鸡’,又该摆什么出来呢?”

范垂文笑了笑,道,“这可不好说了,我一不知那位孟抚台的口味,二也不好越过彭大人,去拿广德军的主意。”

彭平康笑了笑,拉长了音调“哦”了一声,尔后似调侃般道,“若依我说,合该去山上打几只兔子,摆一道野‘兔’出来,可比寻常家‘鸡’滋味儿更佳呢。”

周胤绪闻言,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他正想笑,就见文一适朝他这里似有似无地瞟了过来。

周胤绪忙偏过头去,作势要拿点心吃,这时,就听身旁的宋圣哲亦笑着回道,“这主意倒妙,蜀地的兔肉可是东郡名菜之一,不过依我说,这山上的野兔,又哪里能比得上家生的‘小兔’呢?”

第二百四十章 眼馋心热

周胤绪撷了一块山药桂花糕,慢慢转回身来。

彭平康一手端着汤盏,一手打出一张牌,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少顷,他同方才一般玩笑似地开口道,“哪有家养的‘小兔’?”他出了牌,又抬手拿匙子舀羹,“怎么宋大人今儿说的这两句话,我一句都不懂呢?”

周胤绪一面小口吃着糕,一面看了宋圣哲一眼,只见宋圣哲朝彭平康笑了一下,尔后伸手吃下彭平康打出来的牌,却没接话。

范垂文笑道,“宋大人一向爱打趣儿,方才与我说的‘那两句话’我也没听明白,更何况跟彭大人说的‘这两句话’呢?”

彭平康将手上的汤盏搁回了几上,“范大人都没听明白,那在座的就更听不明白了,”他笑了一声,看向宋圣哲,“那宋大人方才的话,不就等于白说了么?”

宋圣哲回笑了一下,打出了一张牌,道,“好,好,就算是白说了罢。”他顿了顿,又低头浅笑道,“一道‘肉菜’而已,我不过多提了一句用‘小兔’,彭大人怎的这般大的反应?”

彭平康又笑了一声,这回的笑里带了点儿藏不住的讽意,“宋大人是‘君子远庖厨’,且‘不闻其声’、‘不见其死’,我可没宋大人这样好的福气。军中所养家禽皆为‘活物’,这‘肉鸡’佐餐倒也罢了,但我实不忍眼见那‘小兔’亦‘无罪而就死地’。”

宋圣哲并不怵彭平康,闻听此言也只是笑笑,倒是文一适接口道,“彭大人那儿……”

话没说完,彭平康就对着宋圣哲打出来的那张牌不轻不重地道了声,“吃。”

范垂文道,“碰。”

彭平康侧过头看了范垂文一眼,缩回了伸出去要拿牌的手。

范垂文拿过牌,一边码一边轻笑道,“昔年齐宣王见衅钟之牛牲觳觫而以羊易之,故孟子见齐宣王之‘不忍’而以‘仁术’谏之,如今彭大人以‘鸡’易‘兔’,不知,是有意效仿先秦故事,还是,”范垂文打出一张牌,“寄望那位孟抚台,效昔年孟子之进‘德’?”

彭平康微笑道,“二者皆非。”他吃下范垂文打出来的牌,侧头笑道,“除了‘不忍’之外,还有最紧要的一点,就是我不爱吃‘兔肉’,又懒怠去弄清楚该怎么吃。万一那位孟抚台爱吃,却见我推三阻四,这知道的,只以为是我忌口挑食,装腔作势;那不知道的,保不齐,就在暗地里啐我故意摆脸子给人瞧呢。”

周胤绪嚼下口中的桂花糕,拿过一旁的帕巾子拭了拭嘴角。

宋圣哲瞥了周胤绪一眼,似玩笑般接口道,“彭大人说的是,既然吃了怕失礼,倒不如索性不吃。”

彭平康转回头,打出了一张牌,道,“是啊,古今不避忌讳而失礼者,数不胜数,而偏偏这‘忌讳’二字最是难辨,我忌讳得不少,旁人忌讳得也多,两相的忌讳加在一起,统共便不剩什么了。昔年林子丘‘问礼之本’,孔圣人答曰:‘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其言如是啊。”

范垂文笑道,“说得好,愿彭大人‘知行合一’,”他伸手拿过彭平康打出的牌,偏头笑道,“也愿孟抚台来巡时,万事顺遂,莫得‘节外生枝’啊。”

彭平康回笑道,“多谢范大人美意,”他顿了顿,着重补充道,“只要正粟充足,自然一切无碍。”

范垂文码着牌,笑而不语。

宋圣哲看了范垂文一眼,接口道,“这正粟足不足,彭大人向来是不问旁人的,怎么今儿竟一连提了几次‘正粟’,莫非,是这一局上‘吃’牌‘吃’得少了,连带着彭大人也跟着‘肚饿’了不成?”

彭平康笑道,“啊,我听出来了,宋大人是在笑话我牌技不佳呢。”他抿了抿嘴,道,“不过我也不是光这一局‘吃’得少了,现下才‘眼馋心热’起来,宋大人可别笑我迟钝啊。”

范垂文打出一张牌,笑道,“怎会?”他又低下头去理牌,“在座都不是刻薄人,哪里会笑彭大人‘眼热’?”

文一适碰了范垂文打出的牌,尔后笑着应和道,“是啊,我们还唯恐彭都督‘吃’得不够多呢。”文一适说着,伸手抓了一张牌,作势朝彭平康晃了一晃,笑道,“彭都督既‘肚饿’,我便先来喂上一喂,如何?”

彭平康哈哈一笑,尔后摆了摆手,朝文一适微笑道,“对,这便是为难的地方了。”彭平康说着,伸手拿过文一适手上的那一张牌,却不去看上头的花色,只“咚”地一声将它倒扣在硬木桌上,“‘麻将’牌赌的就是运道,若是让别人‘喂’了牌,输赢就没甚意思了。”

文一适闻言笑了笑,转回头后看了范垂文一眼,复低下头去,将被彭平康倒扣在桌上的牌拿了回来,“彭都督虽刚直,但似乎从不是那……”

彭平康微笑着接口道,“我虽刚直,但于这赌牌上头,总还是要强的。”

范垂文侧过身,撷起一块山药桂花糕吃。

周胤绪淡笑着开口道,“彭大人这句话,倒让我心生感慨。”

彭平康微笑道,“为何?”

周胤绪亦微笑道,“家父尝与我说起彭大人,提到彭大人的为人处世时,特特称赞了一句‘刚直而不要强’,我来琅州之后,时时谨记此言,却未曾想,彭大人今日竟为一局牌‘要强’起来了,”他作势叹息道,“我真为彭大人不值。”

彭平康扬了扬嘴角,微笑道,“周大人为我不值,我亦为周大人不值呢。”

周胤绪眯了眯眼,道,“彭大人何出此言?”

彭平康淡笑道,“上回我邀周大人来打牌,周大人以‘家规禁赌’为由婉拒,而今日,周大人竟自己巴巴儿地来了。不知,我是该夸周大人一句‘刚直’呢,还是该赞周大人一句‘不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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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齐宣王问道:“齐桓公、晋文公在春秋时代称霸的事情,您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回答说:“孔子的学生没有谈论齐桓公、晋文公称霸之事的,所以没有传到后代来,我也没有听说过。大王如果一定要我说。那我就说说用道德来统一天下的王道吧?”

宣王问:“道德怎麽样就可以统一天下了呢?”

孟子说:“一切为了让老百姓安居乐业。这样去统一天下,就没有谁能够阻挡了。”

宣王说:“像我这样的人能够让老百姓安居乐业吗?”

孟子说:“能够。”

宣王说:“凭什麽知道我能够呢?”

孟子说:“我曾经听胡告诉过我一件事,说是大王您有一天坐在大殿上有人牵着牛从殿下走过,您看到了,便问:‘把牛牵到哪里去?’牵牛的人回答:‘准备杀了取血祭钟’。您便说:‘放了它吧!我不忍心看到它那害怕得发抖的样子,就像毫无罪过却被到处死刑一样。’牵牛的人问:‘那就不祭钟了吗?’您说:‘怎么可以不祭钟呢?用羊来代替牛吧!’-----不知道有没有这件事?”

宣王说:“是有这件事。”

孟子说:“凭大王您有这样的仁心就可以统一天下了。老百姓听说这件事后都认为您是吝啬,我却知道您不是吝啬,而是因为不忍心。”

宣王说:“是,确实有的老百姓这样认为。不过,我们齐国虽然不大,但我怎么会吝啬到舍不得一头牛的程度呢?我实在是不忍心看到它害怕得发抖的样子,就像毫无罪过却被判处死刑一样,所以用羊来代替它。”

孟子说:“大王也不要责怪老百姓认为您吝啬。他们只看到您用小的羊去代替大的牛,哪里知道其中的深意呢?何况,大王如果可怜它毫无罪过却被宰杀,那牛和羊又有什么区别呢?”

宣王笑者说:“是啊,这一点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一种什么心理了。我的确不是吝啬钱财才用羊去代替牛的,不过,老百姓这样认为,的确也有他们的道理啊。”

孟子说:“没有关系。大王这种不忍心正是仁慈的表现,只因为您当时亲眼见到了牛而没有见到羊。君子对于飞禽走兽,见到它们活着,便不忍心见到它们死区;听到它们哀叫,便不忍心吃它们的肉。所以,君子总是远离厨房。”

《孟子》: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2《论语》: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林放问什么是礼的根本。孔子回答说:“你问的问题意义重大,就礼节仪式的一般情况而言,与其奢侈,不如节俭;就丧事而言,与其仪式上治办周备,不如内心真正哀伤。”

第二百四十一章 愿者上钩

周胤绪闻言便笑道,“二者皆得,彭大人不妨合起来夸。”

彭平康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地笑道,“合起来怎么夸?”

周胤绪笑道,“以道‘中庸’二字即可。”

宋圣哲码牌的手一滞,不由微微地抬起了头来。

彭平康哈哈一笑,道,“唉呀,我可听出来了,周大人是变着法子损我呢。”他说着,瞟了宋圣哲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地道,“原本这琅州就数宋大人最伶牙俐齿,没想到周大人竟更能说会道。”

周胤绪微笑道,“彭大人谬赞了,我哪里能说会道?旁的不提,就那‘中庸’二字,还是我来琅州后,宋大人说与我的呢。”周胤绪说着,弯起了眉眼,“即便我方才脱口而出,亦不过是‘东施效颦’而已,不招诸位笑话已是万幸了,又哪里能和宋大人比呢?”

彭平康看周胤绪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微笑道,“但我却觉得,周大人本身就很会说话,不像是全然从宋大人那里学来的。”

宋圣哲碰了文一适打出来的牌,轻笑道,“可不是?依我说,周大人刚来时,是有意效仿‘金人三缄’,打定主意要做个‘慎言人’,因此才让人觉得不会说话。但时移势易,如今周大人要参与料理琅州庶务,必定不能再少言寡语,”他抬眼朝彭平康笑道,“彭大人可别就此以为,周大人的‘满腹经纶’,都是从我这儿来的呀。”

彭平康笑道,“自然,”他低下头去码牌,“以我与周大人打交道的事体来看,周大人确实原本就‘满腹经纶’,绝非那‘空洞无物’之辈。”

周胤绪笑着接口道,“是啊,我若‘腹中空洞’,在座诸位合该见我辄‘面热’才对,如何能像现下这般‘安坐如山’呢?”

范垂文碰了宋圣哲打出来的牌,玩笑般地接口道,“周大人此言差矣,我们原该都是‘面热’的,”他抬起头,看向文一适,笑道,“只是亏得了文员外的‘广厦’,才庇得诸位‘坐而欢颜’呢。”

彭平康这回听了,却没再辩驳回去,只是浅笑了一下,拿范垂文打出来的牌作了个暗杠,伸手抓牌时,听宋圣哲笑着应和道,“是啊,若是昔年杜少陵见此屋,又怎会‘江舟长逝’?”

文一适忙附和道,“玩笑了,玩笑了,”他说着,看向了周胤绪,笑道,“周大人且说我这屋为‘陋室’,比不得‘诸葛庐’、‘子云亭’,又哪里能庇得‘天下寒士’呢?”

周胤绪微笑道,“文员外的‘陋室’虽庇不得‘天下寒士’,但庇得一二‘卿大夫’,还是绰绰有余的。”他轻笑道,“否则,文员外又如何担得起这‘文大善人’的名号呢?”

文一适的笑容有些淡,“这名头被周大人这样一喊,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了。”

周胤绪微笑道,“文员外有甚不好意思?”

文一适半开玩笑道,“这话要落旁人耳中,未免就会以为我‘沽名钓誉’……”

宋圣哲立刻接口道,“这‘沽名钓誉’,大多是‘愿者上钩’,否则,哪里来的‘名’与‘誉’巴巴儿给人‘沽钓’呢?”宋圣哲说着,又顿了顿,看向文一适道,“再者,文员外的话说得也太不仔细了,周大人今日初来‘观战’,文员外怎能一口一个‘旁人’地说呢?我们常来的倒不要紧,可周大人就未必……”

周胤绪笑着接口道,“无妨,”他说着,看了看宋圣哲,瞥了彭平康一眼,轻描淡写道,“我以后常来便是了。”

文一适闻言立刻笑道,“周大人果真是温厚人,方才我的话没说好,周大人听了,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周胤绪微笑道,“文员外且安心,自我来琅州,听到耳里却不往心里的话可多了去了,现下我的耳中是‘海纳百川’,纵使流言纷扰,我亦不动分毫。”

文一适笑道,“周大人倒很有古之先贤遗风。”

周胤绪浅笑道,“不过这也有一样不好。”

文一适奇道,“哪里不好?”

周胤绪微笑道,“我如此想,又如此做,外人看我,便总以为我‘外宽内深’,心机颇重,殊不知,我其实,是个顶好相与的人呢。”

文一适附和了一声,就听彭平康淡笑着开口道,“确实,”他打出一张牌,“周大人确实很有‘太公’遗风。”

周胤绪微笑道,“彭大人何出此言?”

彭平康笑道,“我只是看到了周大人的‘愿者上钩’,心生感慨而已。”

宋圣哲笑着接口打趣儿道,“是啊,周大人的‘沽钓’,用的还都是‘直钩’,这不上钩的也就罢了,若不小心一口咬上去,保准一嘴儿的血丝糊拉,不上钩的也硬变成上钩的了,端的是让人‘百口莫辩’啊。”

范垂文吃了彭平康打出来的牌,亦笑道,“若真有‘一百张口’,舍了一张也无妨,可偏偏人皆唯只一口,咬了钩便不能脱,不能脱又不得辩,左右桎梏,当真叫人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周胤绪笑道,“好,好,三位大人都打趣我,我这‘直钩’,岂不是就无人咬去了?”

话音刚落,在座五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文一适一边笑,一边故作姿态道,“我咬,我咬,”他玩笑般道,“我还就怕,周大人不将我‘钓’上去呢。”

周胤绪闻言,不由看了彭平康一眼,见彭平康弯着眉眼,笑而不语,便对文一适笑道,“这‘钓’不‘钓’,我说了可不算,”他顿了一顿,道,“在座说了都不算。”

范垂文看了彭平康一眼,见彭平康依旧笑着,继而接口道,“得那位孟抚台说了才算。”

彭平康会意地笑了笑,道,“啊,这下我明白了,到头来,周大人的这‘直钩’,终究须得我张嘴去咬呢。”他说着,故作苦恼状道,“可我就怕我一时刮了嘴,落得个‘百口莫辩’,那可如何是好?”

范垂文微笑道,“周大人的‘钩’再直,也不比彭大人的嘴利,如此,彭大人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第二百四十二章 以人度己

定襄,太极宫,山池院。

穆翰德端着一盏白露茶小心翼翼地走进屋中时,王杰正和苏敏儿一起坐在榻上拆封宫中各人送来的入学礼。

穆翰德放下茶盏时,就听到苏敏儿笑道,“三皇子这物什送的倒实惠。”

王杰托着腮,向苏敏儿手中的小盒瞥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上面贴着的签儿,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道,“资善堂印香?”

苏敏儿道,“听说,这香最是醒脑,读书时焚来正好呢。”

王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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