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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子夺唐》


第一章 玄武门

武德九年,八月。

入了暮秋后的清晨已然有些微冷,空气中夹杂着些许薄薄的凉意。

苍白色的露水打在玄武门古色斑驳的城墙上,在阳光的映照下竟散发出鬼魅般的光泽。

在这些光芒的照射下,原本厚重地有些乏味的城墙竟仿佛有了什么迷人的魅力,吸引着千古以来无数英杰前赴后继,竟不惜丧命于此,只为了成为这里的主人。

而就在此处,玄武门外,两个月前的那场兄弟相杀仿佛还发生在昨日。

在这里,秦王李世民领天策府上下袭杀了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成为了大唐皇帝的嫡长子,无可争议的储君。

两个月的时间很长,长到足以洗刷掉那些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可两个月的时间又很短,短到风沙还来不及抚平城墙上的剑迹刀痕,那些刺眼的伤痕仿佛还在哀叹着两个月前那场战争的血腥与无奈。

刀剑无眼,天家无情,千古如此。

史书永远是由胜利者所书,就在兵变后三日,幽静的深宫中便发出了一道圣旨。

“储贰之重,式固宗祧,一有元良,以贞万国。今有天策上将、秦王世民,器质冲远,风猷昭茂,宏图夙著,美业日隆。职兼内外,朝野具瞻,宜乘鼎业,允膺守器。可立为皇太子。所司具礼,以时册命。”

“啪”地一声,圣旨轻轻一合,一声脆响,成王败寇就此盖棺定论,年轻的大唐即将迎来他年轻的新王。

当然,储位之争总是如此,无论结局如何总归有人心有不甘,更何况是曾经权倾朝野,故吏遍天下的太子一党。

早年秦王四处征伐,靖平海内,太子则坐镇长安,节度关陇,太子党用十年的时间在长安积累的旧部又岂是区区两个月就能扫清的?

那些仍旧忠心与废太子李建成的叛党余孽们,正如一只饿了许久的凶狼,蹲在皇城的某一个角落,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玄武门毗邻太极宫,连通皇城内外,位置之要举足轻重。为了确保玄武门万无一失,自兵变后,玄武门的守卫便交到了李世民心腹、天策府宿将秦叔宝的手中。

玄武门,其高四丈,其宽三丈,连通内外的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在城门宽长的甬道中,数十名身姿挺拔如枪的士兵持枪伫立其中,一脸的肃穆。

而在甬道的西南隅,一个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角落里,一个毫不起眼的士兵正微微半侧着头,站在阴暗中,一双黑眸冷幽幽地盯着来人的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这个士兵名叫杨宁,是大唐卫府中一名普通的副尉。

而在甬道的另一边,正对着甬道的方向,三个少年正慢慢地走进甬道,往宫外走去。

这三个少年面容稚嫩,看上去不过八九岁的年纪,身高也相差不大,只是其中一个少年稍稍款胖些,走起路来似乎颇为费力。

这三位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李世民的最年长的三子:长子中山郡王李承乾、三子汉中郡王李恪(二子李宽早夭)、四子卫王李泰。此时他们正是从宫中向皇祖父李渊问安归来。

“报太子活命之恩,就在今日!”杨宁看着不远处怡怡走来的三个少年,暗自抓紧了手中的铁枪。

杨宁本就是天策府旧卒,五年前家中老母病重,因囊中羞涩,无余财延请良医,眼看着老母便要不行了,是当时还是太子的李建成暗中出手帮了他,延医赠药,救了他老母的性命。

他不知道,也不需知道李建成此举是否有邀买人心的意思,他只知道若非李建成相助,五年前他的老母便该散手人寰了,绝享不了这五年天伦之乐。

杨宁纯孝,也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关中儿郎,关中男儿是非分明,有恩必报,他要报恩,报李建成的活命之恩。

杀了这三个少年,为故太子死去的家眷报仇,也算是报了太子当年对自己的恩德了吧。

杨宁心中这样想着,打定了主意。

前面走来的三个少年显然还不知道即将到来的危险,身为皇孙的他们在稚嫩的脸上故作着一副沉稳的样子,如小大人稳步地走进了玄武门长长的甬道里。

一步,两步,三步,三位少年已经离士兵已经越来越近,仿佛死亡的气息已经渐渐地将他们包围。

来了,来了!

耳朵听着渐渐靠近的脚步声,杨宁的手掌激动地浸出了汗水。

杨宁虽然不识得眼前的三个孩童,不知道谁是皇长孙,但他识得李世民,他知道李世民的模样。只是稍稍一瞥,他便看到了那个与李世民长相酷肖的孩童。

一股仇恨的火焰在他的心中熊熊燃起。

杨宁毅然决然地举起锋利的铁矛,朝着那个相貌与李世民最为相似的皇孙狠狠地刺了下去。

能够驻守玄武门的士兵自是大唐精锐,无论是人还是兵器俱是如此。

那把磨砺地极为锋利的矛刃上闪烁着冰冷的寒光,在杨宁强壮的臂膀的挥动下直取少年的脖颈。

杨宁与少年相距不过三步之远,这一刺,他志在必得。

玄武门乃是皇城门户,戒备森严,三位小皇孙显然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在玄武门行刺他们。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袭击,年仅八岁的小皇孙愣在了当场,满眼惊骇地盯着刺来的铁矛,尖声叫了出来,根本来不及躲闪。

锋利的矛刃如一条吐着毒信子的黑蛇,离小皇孙的脖颈越来越近,近地甚至能看见他脖子上青色的经脉。

“太子,我给你报仇了!”杨宁似乎已经能够预见小皇孙须臾后血溅玄武门的模样,嘴角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

杀生成仁,杨宁与它只有尺寸之远。

死亡似乎转瞬即至。

可就在冰冷的矛尖就要刺到小皇孙脖颈的时候,忽然,一声暴喝,一道金光从甬道里猛然刺来。

那道金光带着虎虎风声,赶在矛尖距离小皇孙只有一寸的时候,不偏不倚,正正打在了矛尖上。

“叮!”

一声脆响,受到巨力撞击的铁矛改变了方向,矛尖从小皇孙的身前偏移了出去,刺在了空荡处,只有矛身的一股余力打在了小皇孙的前额。

“啊!”

一声痛呼,小皇孙应声昏了过去,而铁矛也跌落到了地上。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一击失手,杨宁再无出手的机会,他来不及做半点抵抗,便被身旁的左武卫将士们一齐拿下,死死地摁在了地上。

杨宁的脸贴在甬道里冰冷的青砖上,满是灰尘的脸上写满了懊恼与不甘,而在他的眼前,深深插在石砖里的正是那杆将他铁矛击落的金枪。

只差一寸,只差一寸他就能够成功,究竟是谁害得他功败垂成!

满心不甘的杨宁趴在地上,朝着甬道的入口望去,赫然在目的是一个巍峨如山的身影——那杆金枪的主人,新晋玄武门镇守,翼国公,左武卫将军秦叔宝!

初唐猛将,首推秦叔宝、尉迟恭。

秦叔宝勇力绝伦,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尚如探囊取物,看着三位皇孙过来本就早有警惕,又岂会让杨宁得逞。

在秦叔宝眼中,杨宁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刺客,他的身份与死活秦叔宝已经毫不关心,他现在唯一关心的是那个躺在地上的孩童。

他的安危,可牵扯着驻守玄武门的数百位将士的性命。

“汉中郡王遇刺,速传御医!”

秦叔宝弯腰抱起躺在地上的孩童,往皇宫太医署的方向疾奔而去。

第二章 一眼千年

东宫,太子居所,因坐落于太极殿东侧,故而得名。

东宫占地宽广,布局精妙,数十个大大小小的殿宇如棋子均匀地般散落在东宫的各个角落,对显德殿成众星拱月之势。

午后,在东宫西侧坐落着一座雅静的偏殿宜秋宫,宜秋宫面积不大,但胜在玲珑巧致,独具匠心。

在这个殿宇的角落,一个面容稚嫩的俊俏少年正独自倚坐在池塘边的假山上,神态悠然。

少年身材匀称,唇红齿白,穿着一身裁剪得体月白色锦服,腰间悬着一块羊脂白玉,通身透着一股子贵气。

只是少年的额头却露出一块淤青,显然是被钝器撞击过不久,还未来得及消除。

少年慵懒地坐在阳光下,半阖着双眼,缓缓地张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原来这就是大唐的味道。”

少年年龄不大,声音青涩,带着童音,话语中似乎还有着几分初临宝地的意思。

少年名叫李恪,太子李世民三子,两天前在玄武门遇刺,被铁矛磕伤了脑袋,整整昏迷了一个日夜。

醒来后,李恪便成了另一个“李恪”。

他同名李恪,一个二流师范学院的历史系大四学生,他本该在今年毕业季谋取一份历史课教师的职位,然后留在他那个不知道几线的小城,安稳平淡地上班。

可上天却偏偏与他开了一个玩笑,就在他毕业旅行,到西安游玩之际,却不慎跌入了渭水,鸠占鹊巢,得了这个少年的身子,来到了这一千三百年前的长安,让他始料不及。

只记得犹在耳边回荡的那句:“汉中郡王遇刺,速传御医。’”

熟知唐史的他对李恪这个名字自然不会陌生,他既是身怀隋唐两朝皇室血脉的尊贵皇子,却也是在皇位争夺中一败再败,二十六年后被长孙无忌诬陷致死的可怜虫。

李恪夺嫡失败的原因固然很多。

他既是庶子,更没有长孙氏等关陇世家的扶持,但最致命的还是皇帝李世民对于长孙皇后所出的那三个嫡子异乎寻常的偏爱。

若无意外,二十六年后,这个被李世民盛赞“英国类我”的皇子将因为房遗爱谋反案被连坐而死,时年三十四岁。

不过一向现在的李恪对于这一切倒也并不绝望。

“嘿嘿,‘千古是非无处问,夕阳西去水东流。’我且管那旧史做甚,如今我既成了这李恪,少来说也享了这二十来年的富贵,搅得天下风云,争一争这九五之位。”李恪看着远方太极殿高耸入云的楼宇,一声轻笑,倚着假山缓缓阖上了眼。

午后阳光和煦,暖意融融,李恪慵懒地躺在石块上,听着耳边的汩汩水声,宛如珠落玉盘,李恪竟缓缓地半睡了过去。

“小郎,小郎。”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清脆的女声打散了李恪的睡意,李恪揉了揉眼,抬头望去,原来是母亲杨妃身边的侍女瓶儿。

瓶儿是杨妃身边的贴身侍女,在杨妃还是隋朝公主的时候就已经跟在了杨妃身边,算在今日,已快十年了,瓶儿是看着李恪长大的,所以连李恪也得叫她一声瓶儿姐。

瓶儿在院中四处张望,神色焦急,想来是奉了杨妃的命令来寻李恪。

李恪连忙站起身来,朝着瓶儿的方向挥了挥手,叫道:“瓶儿姐,我在这儿。”

瓶儿循声望去,看到站在假山上的李恪,顿时松了口气,踏着小碎步走到李恪的身前,微微屈膝行了宫礼。

“小郎,太子驾临,娘娘让你速回前厅。”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李恪慢慢挪到大石块的边缘,一下子从上面跳了下来。

瓶儿自幼便被父母发卖,八岁便跟了杨妃。瓶儿在宫宫中举目无亲,所以她一直把自己看着长大的李恪当亲弟弟看待,瓶儿看着李恪从这么大的石块上跳了下来,心中一颤,连忙伸手扶了过去:“小郎慢些,可别摔着了。”

李恪咧嘴一笑,拿手比划了一下石头,脆生生地回道:“瓶儿姐,我已经长大了,无碍的。”

李恪生于王府,自幼锦衣玉食,年仅八岁的李恪比起同龄人来的确高出不少,活像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但是瓶儿却对李恪的话不以为意,弯腰轻轻掸了掸李恪屁股上的灰尘,嘴角勾起了一轮弯月。

“你呀,只是个子长高了,离长大还早着呢。等你加冠后娶了王妃,自己到宫外开府建衙才是真的长大了。”

瓶儿言辞凿凿,一副阿姊教诲阿弟的模样。

李恪的骨子好歹也是二十出头的男人了,何曾被一个才十八的小丫头当面调笑过?

李恪岂能吃这个亏,于是李恪想了想,拉过瓶儿的手,天真无邪的双眼直直地看着瓶儿,一脸认真地说道:“瓶儿姐,我出宫开府后岂非就看不见你了,那我以后想你怎么办,我可以问母后把你要过去吗?”

李恪的话一出口,瓶儿脸上的表情顿时顿住了,她呆呆地看着李恪,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瓶儿自幼就在宫闱,自然知道,在皇宫之中,嫔妃身边的侍女被赐给成年皇子做侧妃也是司空见惯了的。

更何况如今瓶儿年已十八,等过了些年待李恪长成,瓶儿也到了二十四五的年纪,到了可以发派出宫的时候。若是那时李恪真的向杨妃索要瓶儿,杨妃十有八九会应了李恪所请,将瓶儿赐给李恪。

一想到这些,瓶儿脸颊竟悄悄浮上了几许红晕,羞地不知该如何回他了。

李恪站在瓶儿的身旁,静静地看着瓶儿羞怯的样子,宛如二月初红的桃花,出彩却又素雅,不自觉地竟有些出神了。

不过好在瓶儿很快便缓过了神来,她发现李恪竟微笑地看着自己。

瓶儿当即便想起了李恪的话,羞红了脸,嗔怪地瞥了李恪一眼,转身道:“小郎小小年纪便不学好,整日尽想着这些。太子还在正厅里等着你,快随我来。”

说着,连忙背过李恪,拉着他的手逃也似地离开了。

第三章 李世民

庭院离正厅不远,沿着池塘边的回廊一直走,向左在转上两个弯就看见了前厅的侧门。

李恪一只脚刚迈进前厅,就看见一个年近三旬的男子正端坐在厅中的锦塌上,男子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锦袍,昂藏七尺,横眉如剑,虽面色平常,但许因久居上位的缘故显得不怒自威。

在这个男子的身旁在坐着一个温婉娴静,二十出头的年轻美妇,年轻美妇曲眉丰颊,神态端庄,线条柔和,如章台杨柳,虽然未着粉黛,但是眉宇间却有着一种独特的清丽与贵气。

不消多说,这一双男女自然就是李恪的父母,太子李世民、侧妃杨氏。

李恪强压着心中对这千古一帝的紧张与好奇,缓缓跨过门槛,走到他们身前停下,熟练地顿首行礼,道:“儿李恪拜见阿爹、阿娘。”

看见李恪进门,李世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拍了拍锦塌上空余的地方,笑道:“虎头(李恪的乳名)来了,快坐到为父身边来。”

李恪抬头看了李世民,轻轻“诶”了一声,走到锦塌旁,挨着李世民坐了下来。

待李恪坐定,李世民看着李恪,一只手拉过李恪的手臂,一只手摸了摸李恪的头顶,怒气中似乎还带着几分亏欠道:“这帮叛臣余孽当真胆大包天,竟敢在玄武门行刺我儿,险致我儿丧命。”

在李恪的记忆中,阿爹从来都是严父的映象,在李恪面前从未如现在这般亲昵的举动。

许是因为自己的野心祸及子女,触动了李世民那根柔软的心弦吧。

李恪似乎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阿爹不必动怒,恪儿额头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说着,李恪还轻轻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一副已然不觉疼痛的样子。

李世民看着李恪的模样,满意地笑道:“虎头虽年少,却已得‘子夏问孝’之精义,为父之心甚慰。”

李世民口中的子夏问孝,李恪倒也是知道的。

论语有载,子夏问孝于孔子,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于孔子眼中,侍奉双亲,供奉酒食并非真孝,真正的孝道而是出于心,悦于色。李恪方才为免爹娘忧心,强作喜色,与孔子之意自然也是契合了。

李恪谦虚道:“阿爹盛赞,恪儿羞愧,先贤之义浩如烟海,恪儿不过得字面意思,依言而行,尚且表浅地很。”

面对李世民,李恪纵然明知是自己的生父,但依旧难免谨慎,言行也是三思之后,可偏偏就是这样的谨慎,却叫李世民觉出了异常。

李恪早慧,向来晓事,但今日李恪的表现实在太过沉稳了些,非但不似八岁的孩童,就是与他以往也是大有不同。

李世民只当李恪今日的表现与在弘文馆早课有关,于是问道:“虎头额角受伤,昏迷休养了数日,今日去弘文馆可还能及得上进度?”

李恪听到李世民的问话,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一瞬间,他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言之处。

父子之间,李世民纵然一向严苛,他方才的话也太显疏远了。

李恪在心中快速地思索了一番,当即道:“恪儿近日卧床,确实落下了些文章,今日恪儿早课后正跟随孔先生习读论语,如今已经读到了论语·子路篇,想来落下的课业几日内便能补回。”

李恪口中的孔先生便是孔子第三十一世,弘文馆学士孙孔颖达,孔颖达熟读经传,善于词章,除了在国子监的官职,亦司宗室子弟授课之职。

而论语子路篇大多讲些修身养性之义,李世民以为必是孔颖达在文章中多有涉及先贤往事,李恪听进了心里,这才有了方才之举。

李世民道:“孔颖达乃孔子嫡后,海内大儒,有关西孔子之誉,虎头需得跟他好生请教。”

李恪听了李世民的话,先是点了点头,然后道:“孔先生学富五车,一身学问贯彻古今,堪称鸿儒,只是”

李恪说到这里,一下子有些顿住了。

李世民看着李恪的样子,显有未尽之意,于是好奇问道:“只是什么?”

李恪此时仿佛又恢复了几分孩童心性,睁着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看着李世民,语气中带着一丝紧张地回道:“但是孔先生的学问却有些迂腐呆板,恪儿不喜欢听。”

李恪之言一出,不只是李世民,就是一旁坐着的杨妃也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孔颖达学识之高,堪称弘文馆十八学士之冠,海内景望,李恪这样说,着实有些太过了。

杨妃生怕李恪的话触怒了李世民,连忙抢先责备李恪道:“虎头不得无礼,孔先生是有大学问的人,岂是你一个黄口小儿可以随便指摘的。”

不过好在李世民似乎并未生气,反倒笑吟吟地看着李恪,饶有兴致地问道:“哦?你为何说孔颖达的学问迂腐呆板?”

李恪看着李世民的眼睛,一本正经地回道:“孔先生常言以德服人,不可妄动刀兵,只要我大唐与民休息,推行德政、仁政,邻邦自会闻风而降,天下归心。可恪儿却觉得不对,恪儿自幼便常见阿爹征战四方,为我大唐靖平海内。如今我大唐能有天下,自然多赖阿爹之功,若是光靠嘴上的以德服人恐怕是不行的。”

李恪的话说的很是浅显,看得也不算深刻,但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偏偏却说到了李世民的心坎里去了。

自大唐立国至今,李世民百战沙场,几经生死,才奠大唐开国之基,这大唐的皇位本就该是他的。

这番话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李世民兴许还会觉得有溜须拍马之嫌,可自少不更事的亲子李恪口中不经意说出,李世民却觉得如沐春风。

“哈哈,虎头虽年幼,言语间倒还颇有几分见地。孔颖达是大儒不假,学问更是了得,但虎头将来是要助为父治理一方的,又岂能全无手段,光学了这满口的仁德。往后孔颖达所授的书中学问你便好生学着,他讲的道理虎头若有不明的,可往虞世南请教。”李世民将李恪揽入自己的怀中,朗声笑道。

一旁的杨妃看着李恪讨得李世民欢喜,身为母妃自当欢喜,可杨妃的脸上虽有笑意,但眼中却闪过了一丝不安,她感觉到,他最为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要发生了。

第四章 易爵

李世民在杨妃处待了一炷香的功夫便离去了。

自打李世民被册为太子后,皇帝李渊便曾下诏:“自今日后,军国事务,无论大小悉数决于太子,然后奏闻皇帝。”

如今的李世民虽名为太子,却掌帝王之权,自然日理万机。更何况,登基大典在即,朝中还有诸多要事亟待他来拍定。

“常涂,你说孤以往是不是对虎头太过疏远了?”李世民自杨妃的偏殿出来,嘴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常涂乃李世民近侍,与李世民同为少年时便跟随李世民左右,两人关系甚笃。

武德元年,常涂随李世民于陇西大战薛举,在浅水原之战中替李世民挡箭存了隐疾,后来便干脆净身入宫成了李世民近侍,一直至今。

常涂于李世民有救命之恩,李世民对常涂也甚是厚待,不似寻常主仆,但就是这样的关系,面对李世民的疑问,常涂也不敢妄言半句。

身为天家近臣,常涂岂能不万事谨慎。

常涂顿了顿才回道:“此乃太子家事,奴是外人,岂敢随意置喙。”

常涂处事,向来小心,他会这么说倒也在李世民意料之内,这也是李世民如此信任常涂的原因。

李世民笑道:“罢了,你向来仔细惯了,孤便不为难你了。”

常涂闻言,面色轻松了许多,俯身道:“谢太子体谅。”

常涂处事小心,不涉皇子之事,李世民倒是颇为满意,不过李世民既然冒出了这个想法,自然不会是空穴来风。

李恪乃是他的亲子,李恪受玄武门之事波及,险些丧命,按理说杨宁无论有否同谋,李世民都当大索皇城,将废太子余孽尽数挖出,以绝后患。

可如今李世民登基大典在即,皇宫内外万万乱不得,所以李世民也只能隐忍不发,将此事暂且按下。不过如此一来却是委屈了李恪。今日李世民见李恪如此乖巧聪慧,一时间李世民的心中难得地起了些亏欠之心。

李世民若有所思地静默了片刻,突然开口对常涂吩咐道:“虎头与青雀同为孤之亲子,孤岂能厚此而薄彼。你即刻遣人传诏克明,虎头的封爵不宜削减,当与青雀同制。”

常涂听了李世民的话,神色一凛,刹那间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念头。

登基大典在即,此时突然拔高李恪的封赏,这意味着什么?

常涂小心地问道:“不知此事是否需要知会长孙大人?”

前日李世民与东宫几位辅臣密议,商讨登基封赏之事。当谈及登基后诸位皇子所封官爵时,便是长孙无忌以庶嫡有别为由,力主将李恪的官爵压上半级,稍次于李泰。

长孙无忌的提议李世民当时也是同意了的,只是今日见了李恪后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李世民摇了摇头,回道:“不必了,直接让克明拟旨便是。”

“诺。”

常涂得令,当即遣人前往中书省杜如晦处传诏了。

常涂能得李世民如此信任,自然也是极为机敏之人,太子正当壮年,春秋正盛,未来的事情本就缥缈难定。

常涂知道,此事一出,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又该难安了。

————————

李世民走后,李恪本欲往书房温书,但却被杨妃拦了下来。

杨妃拉过李恪的手,径直将李恪带到了偏殿的内室。

内室里,杨妃的次子,李恪之弟,四岁的李愔正盖着锦被,躺在软塌上午寝。

李愔年幼,正是嗜睡的年纪,小小的个子乖巧地躺在锦塌上,粉嫩的鼻翼随着呼吸一张一合,煞是可爱。

不过此事的杨妃却没有照看李愔的心思,她到了内室,先是仔细地将门窗尽数掩上,然后又命自己信得过的侍女瓶儿站在门外望风,显然是有要事要告知李恪。

李恪看在杨妃谨慎的样子,心中也升起了疑惑,莫不是刚才自己的言行太过反常,叫阿娘看了出来?

李恪一边站在边上上不安地想着,一边看着杨妃走到了里间的木箱中,从箱底取出了一本薄薄的账本。

“这是娘自受封以来所积攒的财物账簿,你且看看吧。”杨妃将账簿交到了李恪手边。

李恪一头雾水地打开了这本账簿,只是粗略地翻了几眼,心中却猛然一震。

“大业九年三月,入金一千两大业十一年十一月,入珍珠三斛,宅院一处大业十二年八月,入良田一千四百亩武德三年五月,置长安铺面两处。”

李恪一边大致地翻着手中的账簿,脸上的惊讶之色越发地重了,原因无他,只因这账簿中所记载的数目实在是太过惊人了。

“阿娘,这是?”李恪低头看着手中的账簿,不知杨妃一个太子侧妃是如何来的这般多的财务,不解地问道。

杨妃看着李恪震惊的模样,解释道:“娘是前朝帝女,自幼时受封公主以来,便随先帝左右,常有赏赐。娘每每便将这些赏赐封存,时日久了,便有了如今这般光景。娘是前朝宗室,先帝的封赏本该追回,但你阿爹念在娘是亡国孤女,颇多怜惜,便做主未曾动娘的这些私物,由娘将来再传给你和愔儿。”

李恪听了阿娘的话,终于明白了这些财货从何而来,但李恪脸上的疑惑却丝毫没有减少。

杨妃将这本簿子给李恪看,总归不是为了炫耀,必另有他意。

李恪问道:“这些财物既是阿娘往日积攒,好生收着便是,为何突然示于恪儿?恪儿尚且年幼,用不到这些。”

杨妃并未回答李恪的话,倒是反问道:“阿娘为你取名为‘恪’,你可知其中深意?”

李恪原本心里还存着有些疑惑,可如今杨妃此话一出口,李恪顿时明白了过来。

所谓“恪”者,敬也,守心也,必是李恪今日在李世民身前的言行叫杨妃看出了端倪,杨妃欲要提点他了。

好生聪慧的女子,杨妃不愧是前朝帝女,李恪只露出了些许苗头,便被她发现了。

“阿娘想必是觉得恪儿今日的事情做的差了。”李恪明白了过来,对杨妃道。

杨妃看着李恪的模样,知道他嘴上虽是这么说,但心里显然并未将她的话听进去。

杨妃劝道:“你是太子之后,待太子登基为帝你便是亲王,封赏无数,而且娘也会将这些身外之物都留给你,你纵是只知恣意享乐,整日走马追鹰也不愁一生富贵,你何必要去争那个位置。”

李恪看着阿娘的样子,心中顿时一恸,天下为娘者皆是如此,更何况杨妃曾为前朝公主的杨妃。她见多了皇位倾轧,骨肉相残,又曾会忍心李恪再去重蹈那些覆辙。

可杨妃就算再聪敏,又岂会知道李恪的担忧,帝位之争,何时能够由了他自己?

李恪并未直接反驳杨妃的话,只是沉默了片刻,问道:“阿娘希望恪儿成为一个皇室纨绔吗?”

杨妃没想到李恪会这么问,先是楞了楞,然后才道:“娘不在乎这些虚名,只盼我儿一生康乐。”

李恪抬起头,看着杨妃如秋水温柔般的眼睛,李恪从心里不忍拒绝她,不想叫如此疼爱他的阿娘难过。可李恪却也有他的苦衷,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对旁人言及的地方。

李恪既不愿伤害杨妃,却又不能将自己心中所想尽数吐露,一番思索后只得问道:“前隋蜀王秀便是阿娘伯父,他又何曾做错过什么?最后又是何等下场。”

杨妃没想到李恪会这么说,一下子竟愕然了。

杨妃虽生地晚,但自家之事她又怎会不知,蜀王杨秀乃文帝四子,本也与皇位无缘,但却因杨广几番挑拨诬陷,非但被削去了王爵,贬为庶人,最后还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李恪看着杨妃呆呆地坐在身旁,他知道杨妃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站起了身子,竟如小大人一般轻轻抓过了杨妃冰凉的手,看了眼一旁睡着的李愔,缓缓道:“恪儿既生帝王家,或争,或死,别无他路。恪儿唯一能做的便是披荆斩棘,登上那九五之位,方能护得阿娘和愔弟周全。”

杨妃听了李恪的话,一下子呆住了,李恪所言,哪里像是一个只有八岁的孩童,分明就是一个对眼下俱是洞若观火的老成之人,杨妃一时间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恰巧此时,原本在一旁熟睡的李愔也被李恪的说话声扰醒了,翻着身子,小小的嘴巴连打了几个哈欠。

杨妃看了看站在身前的李恪,又看了看睡在一旁的李愔,过了片刻终于叹道:“你昏迷时娘曾往玄都观立愿,如今你身体既以大好,明日便随娘去还了愿吧。”

第五章 玄都观

玄都观位于长安城南崇业坊内,与靖善坊的兴善寺隔朱雀大街相望,并为长安佛道名望所在。

玄都观观史颇久,隋初宇文恺奉文帝杨坚之命,以乾卦爻辞之道兴建大兴城时便将玄都观移至了此处,宇文恺以玄都观镇压都城风水,尔来五十载。

玄都观香火极盛,观主栖云道长更是道学翘楚,道法之深,天下仰望,故而慕名而来的善男信女无数,玄都观香火自然极盛。

几日前,李恪在玄武门遇刺,昏迷旷日,宫中御医几番施药均是无用,眼看着李恪便要不成了。

杨妃见爱子濒危,万念俱灰之下入玄都观拜见栖云道长,为李恪祈福,许下重愿。不曾想,杨妃方才自玄都观回宫,李恪便就醒了,杨妃心中念着此事,李恪身子一好,杨妃便带着李恪出宫还愿来了。

对于这些玄学之道,虚而无实的东西,李恪本也是不信的,但杨妃一力坚持,李恪也不忍忤逆了阿娘之意,便也一早随着出宫了。

长安城布局独特,以朱雀大街为界,东西合计一百零八坊,呈东贵西富,北实南虚之势。

李恪自朱雀门出宫,一路南下,起初人烟倒还稠密,可越往南走,人流便越发地稀疏。再加上时辰尚早,近来又非崇道礼佛的大日子,待李恪到了崇业坊,街道之上出去稀稀疏疏的信徒,已经少见行人了。

“阿娘,这玄都观是否太偏远了些,怎的这般许久才到?”李恪自马车上走下,拍了拍坐的有些发麻的腿,对杨妃道。

杨妃闻言,瞪了李恪一眼,提了提李恪的耳朵,小声地警斥道:“小儿无知,怎敢胡言乱语,玄都观之名天下仰望,栖云道长更是得道高人,你的性命还是栖云道长救回的,以后可不敢再这么说了。”

李恪只是随口一句抱怨,没想到杨妃反应竟会这么大,悻悻地点了点头,老实地闭上了嘴。

杨妃身旁的瓶儿见李恪被杨妃说地一脸茫然的样子,掩嘴一笑,弯腰靠在李恪的耳边提醒道:“玄都观观主栖云道长乃陛下所封之大唐国师,地位尊崇,太子尚且礼敬,你切莫失了礼数,平白惹得娘娘不喜。”

此时李世民尚未登基,瓶儿口中所说的陛下自然就是他的祖父李渊了。

李恪原本还对阿娘的谨慎颇不理解,如今听瓶儿一说,顿时便明白了过来。李唐皇室以道家祖师李耳后人自居,而栖云道长更是道家高人,李渊拜他为国师倒也不奇怪。

对于玄都观,李恪知之甚少,也没什么兴趣,但当李恪站在玄都观的观门口,却也被这眼前的气象惊到了。

玄都观位于矮丘之腰,自下而上合计有石阶一百零八级,暗合天罡地煞之数,分毫不差。

李恪踩着石阶缓缓往上走去,虽还未见观门,可入鼻的已是淡淡的檀香气,看见的也是袅袅入云的轻烟,再加上耳边这阵阵悦耳的撞钟声,倒也颇有几分世外清净地的意思了。

玄都观外的石阶并不高,李恪不过登了片刻便到了观门口。

在观门的两侧,首先入眼的是一对一人多高的石狮,目如圆铃,头披卷毛,张嘴扬颈,煞是威武。

接着,李恪抬头望去,一面一丈余高,三丈余宽的门墙便横亘在了李恪的眼前。灰墙褐瓦,两侧饰以龙凤纹饰,在门墙的上沿,古旧的金匾上书笔力苍遒的“玄都观”三字,而在金匾之下,则是一对道联:“天近元门,上极斗牛之气;云开黄道,永依日月之光。”

龙凤纹饰本是皇室独有,普天之下的道观中,能用龙凤的恐怕也就只有栖云道长所掌的玄都观了,有此可见玄都观位份之高。

“栖云道长乃世外高人,不喜人多眼杂,进来两人便是,其余人等便在此等候,若有吩咐再传你们进来。”到了观门口,杨妃对身后跟随的一众东宫卫率的侍卫吩咐道。

玄都观不同于寻常道观,在朝中地位极高,以往就连皇帝李渊来此都不会带大队人马入观,杨妃自然也不敢坏了规矩,惹人非议。

杨妃自然有她的考虑,可听了杨妃的吩咐,众侍卫脸上却露出了一丝难色,纷纷看向了李恪。

李恪方才遇刺不久,长安震动,一众侍卫随李恪出宫时便得了太子左卫率将军尉迟恭的吩咐,务必随身护卫汉中郡王,寸步不离,他们不敢让李恪孤身入观。

李恪见状,他自然不会忤逆杨妃的意思,可也不欲叫士卒为难,平白开罪他们身后的尉迟恭。

李恪对东宫侍卫道:“玄都观乃国师栖云真人所在,戒备森严,鲜有闲杂人等,本王与阿娘的安全自然无虞,你们便在观外等候便是。今日之事回宫后本宫自当向尉迟将军言明,与你等无关。”

如今东宫卫率大多为当初李世民为秦王时的秦王府护卫,玄都观禁入刀兵的规矩他们自然也是知道的,既然李恪已经将话讲到了这个份上,自然也不会再多言,除去跟随李恪入观的两人,其余人等均留在了观外。

栖云道长乃当世高人,深厚李渊器重,如今虽大权已在李世民手中,但李渊的地位依旧超然,杨妃生怕李恪年幼,说话间失了分寸,叮嘱再三才放心地带他进了玄都观。

杨妃带着李恪进了玄都观的内殿,便对殿内负责迎客的道童唱喏道:“善信杨氏,特携小儿李恪前来拜谢栖云真人,还乾道望代为通禀。”

道童闻言,神色一愣,接着忙问道:“可是杨妃娘娘和汉中郡王当面?”

这迎客道童本就是方外之人,甚少出观,再加上杨妃与李恪又并未表明身份,这道童本该不知他们是何人,怎的一开口便道出了他们的身份?

杨妃不解地回道:“善信正是太子侧妃杨氏,小儿也正是汉中郡王李恪,不知乾道如何得知善信的身份?”

道童听闻杨妃自承身份,于是回道:“家师昨日收到娘娘拜帖,便知娘娘与殿下今日来此,特命小道在此等候。”

杨妃闻言笑道:“栖云真人有心了,真乃当时高人,只是不知真人现在何处,可否相见?”

道童摇了摇头道:“娘娘与郡王当真是不巧,家师昨日测算到西南当有机缘,已经连夜入终南山求道去了,今日怕是见不成了。”

听闻栖云道人入了终南山,李恪自然无所谓,可杨妃不免惋惜道:“真人于小儿有恩,本想着今日能当面言谢,不曾想竟如此不巧。”

第六章 文士与道士

栖云道人云游终南山,对杨妃来说自然是一场憾事,但李恪倒是乐见其成。

在李恪看来,栖云道人若只是个有名无实之辈,见与不见都是一般,也无甚可惜,可若这栖云道人当真是世外高人,有通天之能,他可不是实打实的李恪,万一被看出了端倪,岂不是自寻死路吗?所以对李恪而言,栖云道长外出云游倒是正中他的下怀。

不过栖云道人虽然不在观中,但杨妃的身份毕竟在此,玄都观上下自然也怠慢不得,玄都观的监院出面,延请杨妃入内殿饮茶,讲授道学经典。

道藏三千,大多晦涩难懂,除去一本道德经李恪还知道一些外,其他的大多连名字都不曾听过。

李恪对这些玄之又玄的道家典籍所闻甚少,兴趣缺缺,自然待不下去,不过跟着杨妃一起饮看了两杯香茶,听了片刻,便借口屋内胸闷,在瓶儿的照看下去后院转悠了。

玄都观景色奇佳,初春的桃花盛景更是闻名长安,只是如今正是秋时,时节不对,李恪是与这满园桃花无缘了。

不过李恪此时虽见不得桃花,但玄都观占地百亩,四时景色各不相同,纵是深秋也独有其韵味。

玄都观后园布局精巧,景色幽致,李恪问了待客的道童,便与瓶儿一同往后园走去了。

玄都观的后园多为道士清修之地,寻常人等不得进入,不过李恪乃贵客,自然不会有人阻挠。

李恪入了后园,便专挑那人少僻静的小路走,兴致颇高,显然,比起那些玄而又玄的道经,这满园的秋色更合李恪的心意。

李恪沿着小径,顺着两旁适时盛放的秋菊缓缓前行,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方木亭处。

这木亭依水而建,四围广植松竹,颜色墨翠,纵是天寒,也是郁郁葱葱的一片,不显半点荒芜。

“此间有如此景致,倒也不堕了玄都观的声名。”李恪看着水边的木亭,笑道。

瓶儿随侍在李恪的身旁,看着李恪微湿的鬓角,也不知是被露水打湿的,还是被汗水浸湿的,忙关切地问道:“小郎走了这般久,可要到这亭中稍歇片刻?”

李恪来时就坐了许久的马车,方才又走了许久,被瓶儿这么一问,李恪也觉得自己的小腿有些酸乏了,当即同意道:“如此也好,咱们出来也不短时候了,去这亭中歇会儿便折回吧,免得阿娘再遣人来寻。”

说完,自己当先曲蜒沿着小径往木亭的方向走去。

木亭隐于松竹间,李恪初看时只能隐约见得木亭的一角,看的并不真切,当李恪近了这亭子才发现,原来亭中已有旁人了。

此时亭中摆着一方摆了围棋的石桌,而石桌的前后正坐着两人,其中一人文士模样,不过三十上下,面容清瘦俊逸,一身玄色长袍,眼神沉稳,宛若深渊;另外一人已年近五旬,身形瘦削,披着墨绿色道袍,深灰色的长须中偶尔透出一丝疏星般的花白,眼中却散发着与年纪大不相配的灵动。

一个文士,一个道士,在这方僻静的小亭中隔着一方石桌围坐,冲突,却又有着一种别样的调和。

李恪也是好棋之人,自己平日也会与好友下上两手,虽不能算是此道高手,但也略知一二,李恪看着眼前的两人,一下子也来了兴致。

李恪放慢了脚步,轻轻地走到了石桌旁,在两人之间站定坐下,自顾地看起了双方对弈。

李恪来的早,这两人也不比李恪来的早上多少,这棋盘之上统共不过才落了七八字,显然他们也刚刚坐定不久。

李恪贸然出现在他们两人身旁,他们竟也丝毫不为所动,双眼依旧紧紧地注视着棋盘,仿佛他们根本没有看到李恪一般,且不论这两人棋艺如何,单就这份定力,便是极佳。

李恪安静地看着亭中的两人,道士执白子,先行,文士执黑子,后行,两人于棋道显然颇有浸淫,棋力俱极是沉稳,前二十子倒也难辨高下,但随着时间缓缓推移,一炷香之后,李恪却渐渐地看出了些许端倪。

这盘中的棋局,表面上看来,黑白双方虽看似胶着,双方均不落下风,实则白子已经渐渐陷入了黑子所设的圈套,局势难矣。

李恪见大局已定,自己算了算时辰,于是对身后侍立着的瓶儿低声道:“时候已经不早,阿娘恐已在观内等候,咱们还是速速回去吧。”

说完,李恪掸了掸衣袍,起身便要离去。

李恪刚刚起身,还没等李恪走出这个亭子,亭中下棋的道士竟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开口问道:“此局未完,小公子就此离去不觉可惜吗?”

李恪与亭中两人素不相识,没想到这道士竟会突然这么问,微微一愣,接着回道:“胜负已分,此棋已不必再看。”

这道士显然没有看出棋局的玄机,乍听李恪这么一说,还是一脸的不解。

道士低头看了眼棋局,问道:“此棋正是焦灼,难定高下,何来胜负已分一说?”

李恪个子虽比同龄人高些,但毕竟还是年幼,在这道士看来仍是孩童,这般小的年纪纵然好棋,棋力也该有限,又能把棋局看得多深?

李恪听了道士的话,回头看了眼棋局,指着棋盘的正中道:“方圆之道,玄机在腹,白子围中已穿,黑子已隐成屠龙之势,阁下却还龌龊于边角,不知变通,争这一子半子,岂非败局已定。”

李恪之言一出,原本在一旁安坐的文士一下子睁开了双眼,眼中透出一丝难言的讶异。

原本他听闻李恪胜负已分之言,只当他年少妄言,可当他说出了这般话,他便知道,李恪是真的看懂了他的布局。

“公子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棋力,可谓天纵之资,却不知是哪家子弟。”文士模样的男子听了李恪的解释,只当他也是哪户权贵人家的子弟,不由地起身问道。

这文士就算棋力再强,又哪能猜出李恪的真实身份。

李恪来自后世,又好棋,自己棋力虽是寻常,却看了不知多少大师间对弈的名局,也算阅历颇多,哪会看不出文士的布局。

李恪闻言,拱了拱手,谦虚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小子不过占了地利,算不得什么棋力,先生才是真正的大国手,小子改日若有机缘再向先生请教。”

第七章 命格

李恪走后,道士又坐回了小亭中的石凳上,低头看向了棋盘。

原本道士被这文士的虚棋所吸引,将自己的棋子尽数补在了边角,在得了李恪的提点后,当他再看向棋盘,果然,正如李恪所言,白子的围中已经被黑子洞穿,自天元往百位一片,白子已被黑子所围,屠龙之势不过在数子之间,白子果真败局已定。

“这少年诚不欺我,岑兄屠龙在即,这盘棋确实胜负已定,岑兄棋力,在下佩服。”道士轻轻摇头着头,叹道。

文士笑道:“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比不得袁道兄鉴风断星之术。”

道士听了文士的话,苦笑道:“围棋虽小,却藏乾坤。想我袁天罡虽擅看卦相面,能知未知之事,可于这黑白之道竟连一个少年都比不得。”

这年近半百的道士正是玄都观观主栖云道长的嫡传弟子袁天罡,而与袁天罡下棋的中年文士名为岑文本,官拜荆州别驾、行台考功郎中,乃是袁天罡的好友,此番便是受袁天罡之邀,在玄都观小住。

对于突然出现的李恪,岑文本似乎颇有兴致。

岑文本食指轻轻叩击着棋盘,对袁天罡道:“这少年小小年纪,棋力和眼力却是不弱,而且文思敏捷,举止大方,李、杨、韦、杜,也不知是关中哪家门阀的英才。”

岑文本见李恪衣着不凡,举止得宜,不是一般人家教出来的少年,只当是家学渊源,便猜测李恪是关陇门阀中人。

袁天罡看着岑文本的样子,轻笑了一声道:“这少年可不是寻常世家子弟,来头可大的很。”

岑文本听着袁天罡的意思,显然是已经猜出李恪的身份,岑文本好奇地问道:“袁道兄莫非知道这少年是谁?”

袁天罡点了点头回道:“岑兄可还记得五日前的玄武门行刺案?”

岑文本原本对于李恪的身份还有些误会,可如今听闻袁天罡这么一说,顿时了明白了过来。

岑文本乃荆州别驾,此番便是奉荆州大都督李孝恭之命一同进京,也是官场中人,宫中发生的行刺案震动朝野,他岂会不知。

岑文本眉头轻锁,口中吐出了四个字:“汉中郡王李恪?”

袁天罡道:“六日前汉中郡王于宫中遇刺,昏迷数日不醒,太子侧妃杨氏曾往观中求愿,今日便是还愿来了。汉中郡王身怀隋唐两朝皇室血脉,李杨两氏之后,这般尊贵,岂是寻常世家子弟可比的。”

李恪祖父乃唐开国皇帝李渊,外祖父乃隋末帝杨广,身份尊贵,自然不必赘言。可岑文本听着袁天罡的话,却觉出了一丝怪异。

岑文本问道:“昔年今上自太原起兵,初占关中时曾邀你为几位皇子相面,你只顾推脱,不发一言,今日怎地对汉中郡王不吝褒奖?”

袁天罡笑道:“当初我若如实相禀,今日我还能在此处与岑兄奕棋吗?恐怕早该身首异处了吧。”

岑文本不解道:“如今太子正当壮年,登基在即,几位皇子年岁又相差不大,储位之争比之当年更甚,难道袁道兄就不担心身涉其中吗?”

袁天罡道:“你我乃是十数年的至交,相交莫逆,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入旁人之耳,又有何忧。而且我与你所言之事多半还要应在他的身上。”

听到袁天罡的话,岑文本的眼中露出一丝精光,神色也为之一正。

“你前日说的异变莫非便是指的汉中郡王?”岑文本伢然问道。

袁天罡点了点头,一脸正色道:“六日前,就在汉中郡王遇刺,昏迷不醒的当夜,紫薇星未动,可太微星却一夜易主,此中何意,难道岑兄还看不出来吗?”

太微星与紫薇星同为三垣之一,紫薇星主帝命,而太微星却主储君,所谓太微易主,自然就是储君更迭的先兆。

岑文本虽不善此,但但与袁天罡相交多年,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略知一二。

岑文本问道:“这可是关系天下的大事,你可能拿得准?”

“十拿九稳,否则师尊也不会为了避他连夜入山。要知道,化外之人,受太微星一拜是要折道行的。”袁天罡断然回道。

岑文本看着袁天罡笃定的样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问道:“十三年前,你曾为我相面,直言我骨重不称,仕途虽能顺遂,但却难以久寿。可今日再见,你又言我受贵人恩泽,命格已变,或可得儿孙绕膝之乐,莫非就是因为此事?”

袁天罡道:“不错,两月前玄武门兵变,太子身死尚无此等景象,可汉中郡王遇刺偏却就出现了,如此玄机,绝非巧合。”

岑文本一边听着,脸上的神色越发地凝重,问道:“天象异变,除了你,恐怕太史局那边也有察觉吧。”

袁天罡站起身子,轻缕着颌下短须,自信道:“近来乃多事之秋,朝堂之上更是风云突变,皇位更迭,如此晦涩的天像,除了师尊与我,天下绝无第三人能够测算,太史局那帮尸位素餐之辈又如何看得出。若非你我乃是至交,又有你寿数息息相关,我也绝不会吐露半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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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内,袁天罡与岑文本还在说着李恪日前遇刺之事,观外李恪已经随杨妃登上马车回宫了。

“娘娘,可惜方才您未曾亲眼见到。方才小郎在观中看人奕棋,那个道长都许久未能看出的布局竟被小郎被一语道破,当真了得地很。”瓶儿虽不懂围棋,但方才李恪在观内逞威,也打心内高兴,一上了马车便对杨妃说了出来。

李恪年幼,杨妃倒还不知他竟善围棋,不过她听了瓶儿的话还是将李恪揽入身侧,柔声问道:“哦?虎头何时学的围棋之术,娘倒还不知。”

李恪靠着杨妃坐在一旁,挠了挠头回道:“儿只是在弘文馆跟着几位先生学过一段时间,那能称得上了得二字。儿只是旁观者清罢了,若是自己下场奕棋,恐怕还不如那位道长呢。”

杨妃闻言,低头看着李恪道:“娘倒也懂些棋道,来日若是得暇,你也可陪娘对弈两局。”

“好呀,那恪儿便要领教阿娘多多赐教了。”李恪说着,慢慢地站起了身子,竟学着那些书生的样子朝着杨妃唱了个诺。

李恪刻意耍宝,本就是担心杨妃自道馆出来心情沉闷,故而特地逗了个乐子,讨杨妃一笑。

杨妃见爱子如此,果然也笑了出来:“看你这样子,莫不是也要学那些个秀才,考那进士功名?你快些坐下吧,免路途颠簸,再给摔了。”

杨妃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李恪在身旁坐了下来。

果然,杨妃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李恪方才坐定,马车便突然停了下来,若是李恪站着,恐怕还真得摔上一跤。

“外面何事?”杨妃见马车停了下来,问道。

车外驾车的车夫回道:“禀娘娘,是金吾卫奉命在巡查街道,娘娘稍待,小人已经着人告知娘娘身份,勒令放行了。”

这辆马车乃是东宫的马车,金吾卫巡查,自然不敢查到李恪的身上。

李恪左右无事,倒是不急,悠哉地掀起车帘,往车外望了去。只见朱雀大街之上竟已布满了金吾卫的将士,对来往人等一一核查,很是严格。

李恪知道,这想必是李世民登基在即,未免太子党余孽作乱,全城戒备了。

李恪看着马车外的景象,在心中缓缓叹了一句:“大唐的天,终于要换了。”

第八章皇登基

“咚、咚、咚”

武德九年,八月初九,曙色才分,金石般震耳的鼓声自东宫传出,唤醒了长安的清晨,也唤醒了关中大地,乃至整个大唐,似乎是在向天下人宣告着,他们新皇的到来。

随着鼓声响起,许多权贵人家的大门纷纷洞开,满朝官员策马出门,迎着天边的一丝光亮,往东宫的方向赶去。

暮秋日头亮的晚,待到朝臣尽数赶到东宫重明门外时,天色仍未大亮。

李恪、李承乾、李泰三人虽年幼,但其父登基,又有恩典泽下,他们自当参朝,也与百官同至重明门外等候。

今日李世民登基,能到显德殿参朝的尽是当朝权贵和李世民的近臣,李恪立于重明门外,纵目望去,立于前列的俱是朱紫色的一片。

比李恪只大几个月的李承乾既是长子,又是嫡子,自然是新朝太子的不贰之选,年少聪慧的李承乾已经在其舅父太子左庶子长孙无忌的看护下,与一众天策府的心腹之臣会见,左右逢源,倒也颇有几分储君的架势。

李承乾被立为太子,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众臣自然乐意相交,说起话来也热络地很。但李恪虽与李承乾同年,却是庶子,又无长孙无忌那般位高权重的外戚相助,在一旁便显得无人问津,孤零零地立于一旁。

不过虽是如此,李恪看向李承乾的眼神却无半点艳羡,也没有丝毫要主动与那些权贵接触的意思。

李世民不过二十有八,正当壮年,李恪很清楚地知道,李世民至少还有二十三年的寿数,现在时候尚早,未来的变数还多地很,李承乾虽然即将成为太子,但他这个太子的位置却未必坐的安稳,未必能坐到最后。李恪此时若是表现地太过心急,除了引来李世民不必要的猜忌,别无其他用处。

李恪身着近日量体新裁的郡王朝服,站在宫门前的柳树下,安静地盯着天边泛出的那一线鱼肚白,神游天外,似乎眼前的热闹,与他全然无关。

今日新皇登基大典,真正的主角除了李世民,便是即将被立为太子的李承乾和天策府的旧臣了,李恪充其量也只是一个摆设,重明门外等候的诸位朝臣自然又怎会去关注这个无关紧要的年幼庶子。

李恪本想着就这样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一直等到重明门开启,可就在此时,李恪却突然在不远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那日他在玄都观遇到的岑文本。

李恪左右无事,于是走到岑文本的身旁,拱手问道:“先生可还记得我?”

其实在此之前,岑文本便已经看到了李恪,只是碍于李恪的身份,没有上前拜见。

“咦?公子竟也在此?”岑文本见李恪已经亲自上前,只得故作不知地问道。

李恪自然不知岑文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于是回道:“我乃汉中郡王李恪,今日登基大典,我正是奉父命前来。”

“下官前日不知,公子竟是汉中郡王,下官若有失礼之处,还望郡王勿怪。”岑文本面露惊讶之色,忙俯身拜道。

李恪将岑文本扶起道:“那日我本就是微服出行,岂能怪的着先生,先生快快请起。”

“谢郡王。”岑文本道了声谢,站起了身子。

李恪道:“小王本想着来日如有机缘,当再入玄都观向先生请教棋艺,不料今日便与先生偶遇了。”

李恪虽是郡王,又是宗室,但在岑文本面前倒是没有丝毫的架子,岑文本对李恪不禁大为好感。

岑文本道:“郡王棋力颇深,下官本还猜测恐是哪家权贵子弟,不曾想竟是郡王,倒是叫下官好生讶异。”

李恪闻言,笑道:“那日小王随母妃出宫还愿,实在不宜透露身份,还望先生勿怪。”

岑文本道:“殿下谦逊,不以权势摄人,正是君子之义,下官岂敢有怪。”

岑文本虽然谈不上清高,但也绝非阿谀之人,“君子之义”四个字用在一个八岁少年的身上确实不妥,但岑文本与李恪交谈,除了李恪那张脸,他觉不出李恪骨子里半点孩童的感觉。

李恪看着岑文本问道:“前日匆忙,还未问先生尊名。”

岑文本微微欠身回道:“下官荆州别驾岑文本。”

岑文本!

李恪听到这三个字,心头微微一颤。

李恪对于这个贞观朝这个传奇宰相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岑文本本为萧铣臣下,武德四年萧铣一众兵败降唐,岑文本也在其中。

岑文本初被李孝恭用为荆州别驾,既非从龙功臣,又非勋贵亲信,却能以降臣身份官拜宰相,最终得以陪葬昭陵,足以证明他的手段与能力了。

文倾江海,忠贯雪霜,如此高的评价便是唐书对于岑文本的定论。

不过纵然岑文本再了得,此时的他也只是一个荆州别驾,李恪郡王之尊,自然也不能显地太过失仪。

李恪拱手还礼道:“原来是竟是岑大人,岑大人辅治一方,于荆州百姓多有仁政,颇有声誉,小王虽在长安,却也曾有所耳闻。”

李恪说者无意,但岑文本却听者有心。

李恪年仅八岁,不过一个庶出的皇子,为何竟会对大唐地方上的事务如此上心?若非刻意上心,怎会知道自己这个无名小卒?

莫非从此时开始,李恪便已经有了夺储的心思,为之筹备了吗?

岑文本听了袁天罡的批命,难免对李恪先入为主,故而有了各种猜想。

李恪自然不知岑文本的想法,但他却很清楚岑文本的才能,他此时想得只是如何能够博得岑文本的好感,以为将来收为己用。

此时的岑文本不过区区一个荆州别驾,从四品下的官位,上朝时连手持芴板的资格都没有。一身绯服的他站在这一片朱紫中掀不起半点浪花,没有人回去在意他的存在。

而李恪这个庶子,也比他好不了太多。

李恪就这样和岑文本一左一右地站在一棵不起眼的柳树下闲谈,这里的衮衮诸公都不会知道,未来的三十年内,这对不起眼的一长一少将一步步地登上大唐的权力顶峰,为大唐奠下三百年盛世基业。

第九章 登基大典

“乾道统天,文明於是驭历;大宝曰位,宸极所以居尊皇太子世民,久叶祥符,夙彰奇表,天纵神武,智韫机深天禄之期,永安勿替。布告天下,咸使知闻。”

李渊的“禅位皇太子诏”经司空裴寂之口在显德殿中响起,布告天下,立国九载的大唐王朝终于迎来了他的新皇。

传天子九玺,授玉册,受百官朝拜一连串繁琐却不可或缺的流程走下来,李世民的登基大典便算是功德圆满了。

不过登基大典仅有的遗憾便是李渊未能亲至,大典举行的地方也不是太极宫内朝正殿太极殿而是在东宫显德殿。

李渊禅位,纵有诏书,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封“禅位皇太子诏”的背后是隐太子建成一党的数百条人命,还有李世民手中的禁军兵权。

今日登基大典,名为禅位,实为逼宫。

面对如此局面,年迈而且对朝堂疏于掌控的的李渊自然无力与李世民相抗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些细枝末节方面于李世民唱唱对台戏,宣泄不满。

不过如今已经没有人会再去在乎李渊的态度了,因为皇位已定,大唐的天已经换了。

新皇登基,诸礼已毕,剩下的自然就是犒赏功臣和大赦天下了。

李世民登基,论功首推长孙无忌、房杜、尉迟恭等天策府旧臣,此番论功行赏,主角自然便是他们。

新握帝权李世民站在显德殿的上首,看着阶下立着的众臣,踌躇满志,颁下了他登基之后的第一道圣旨。

“皇帝臣世民,敢用玄牡,昭告于皇皇后帝:夫肇自生民,树以司牧,所以阐极则天,开元创物,肆兹大道。天下惟公,命不于常”

李世民的继位诏书乃是与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三人一同商议拟定,一应俱在长孙无忌腹稿之中,满朝上下,听着这封继位诏书,除去李世民外,最为得意恐怕也就属他长孙无忌了。

今日临朝大封,其妹长孙氏为后,外甥李承乾为太子、族叔长孙顺德为右骁卫大将军、舅父高士廉为侍中,而他自己则被封为齐国公、吏部尚书,俱是位高权重。

长孙氏如今有如此气象,可以预见,在未来的几十年内,长孙氏都将得保荣华,成为当朝首屈一指的权贵人家,说不得将来还能更进一步,踩过陇右李氏和弘农杨氏一头,成为关陇门阀之首。

封赏的圣旨还在继续,长孙无忌的胸中已经展开了一副画卷,如何让长孙氏名冠天下的画卷,长孙无忌的心情无比大好。

不过这种好心情他却能未能维持太久,当他听到李恪的封赏时,他的脸色稍稍变了,因为李恪的封赏与他所知的出现了变化。

蜀王,益州大都督,这与先前他们所商定的并不相同。若是按照他们原先所定,李恪的封赏本该是汉王,益州都督。

益州都督与益州大都督看似只有一字之差,但却相距甚远。益州都督掌益绵简嘉陵雅眉濛犍邛八州诸军事,而益州大都督却掌益绵简嘉陵雅眉濛犍邛八州诸军事,并掌巂、南宁、会都督府共计三十六州,两个地位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如今李恪的封赏已与李世民嫡次子李泰的越王、扬州大都督相若。

李恪年幼,自然不会远赴蜀地之官,是益州都督还是益州大都督都于权势影响不大,但这却代表了李世民的一种态度,这便由不得长孙无忌不好生揣度了。

长孙无忌一边暗自想着,一边悄悄地眼睛瞥向了杜如晦的方向。

杜如晦为中书侍郎,掌圣旨草拟,临轩册命,又是李世民的心腹,此次临朝册封的圣旨便是由杜如晦所书。

长孙无忌不动声色地看着身旁的杜如晦,只见杜如晦神色如常,脸上并入丝毫的讶异,显然早在登基大典之前他便知道了李恪的官爵封赏。

长孙无忌虽然与李世民的近侍常涂熟识,但常涂忠于李世民,也很清楚作为帝王亲近之人,他自己该如何行事,他自然不会将李世民的意思告诉长孙无忌,而偏偏长孙无忌自己也无法揣度。

其实李世民加封李恪的意思也很简单,无非就是出于对李恪的意思愧疚和补偿的意思罢了,但长孙无忌将李恪的封赏听在耳中,却觉出了全然不同的味道。

长孙无忌能走到今日这一步,靠的就是行事周全,长孙无忌很清楚,长孙氏能有如今的气象皆乃皇权庇护,长孙氏的皇后之位和李承乾未来的皇位便是长孙氏最好的倚仗,可这道圣旨却叫长孙无忌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味,猛然警觉了起来。

此前,长孙无忌一直着力与如何助李世民夺取太子之位,如何登上大唐帝位,可如今,李世民已经登基,他的注意力便转变过来,变作如何助李承乾稳坐太子之位,镇住李恪那些庶出的皇子了。

此时,当长孙无忌再看向他身前的李恪时,他的眼中已经带上看来一丝阴郁,纵然此时的李恪还只是一个八岁的孩童。

李世民的登基大典前后将近两个时辰,一直到午时方才告终。

此时的李恪自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么早的时候就已经被长孙无忌给盯上了,他轻轻拍了拍自己有些酸痛的腿,往殿外走去。

李恪刚走到殿外,却看到了一个他颇为熟悉的身影——左武卫大将军秦叔宝。

当日李恪在玄武门遇刺,当时值守玄武门,救了他性命的正是秦叔宝,说来秦叔宝于李恪亦有救命之恩。

“秦将军留步。”李恪快步走下石阶,轻声唤道。

秦叔宝听到身后有人唤他的名字,停下了脚步,回身望去,原来唤他的人竟是李恪。

李恪虽年幼,但毕竟贵为皇子,又有亲王爵在身,怠慢不得。

秦叔宝俯身拜道:“末将秦叔宝拜见蜀王殿下。”

李恪忙上前将秦叔宝,扶起道:“秦将军快快请起。”

秦叔宝此前与李恪从未说过话,他被李恪扶起,对李恪问道:“不知殿下叫住末将所为何事?”

李恪回道:“秦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一直未能当面道谢,今日便是专程来向将军道谢的。”

秦叔宝道:“镇守玄武门乃是末将职责所在。殿下受伤,末将已是失职,岂敢再当殿下一拜。”

李恪当面与秦叔宝道谢,李恪倒也未曾想过太多,在他看来不过是应有之义,可这一幕到了有心人的眼中,便有了另外一层意思。

站在石阶之上的长孙无忌看到这一幕,眼中的阴郁更深了。

第十章 年号贞观

登基大典落幕后已是午时,依以往规例,当留五品及以上大臣入太极宫麟德殿宴饮。

不过如今太极宫仍是李渊居所,还未让出于李世民,李世民自然不便征用,于是便将宴饮的地址置在了内坊旁的光天殿。

“铮、铮、铮”

光天殿中,随着一阵琴音如流水般倾斜而出,紧接着一阵密集鼓点声响起,让人仿佛置身大胜之后的战场。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秦王破阵乐首作于武德三年,李世民大败刘武周之时,那时关中同庆,将士们旧曲填新词,遂作此曲以贺大胜。

彼时李恪年幼,不过两岁,自然未能亲历盛事,不过如今听来,依旧觉壮阔非凡。

奏秦王破阵乐已臣李世民宴饮前的规程,一曲奏罢,大宴方才开席。

虽是庆贺李世民登基的宫廷宴会,但一阵寒暄后,席间仍旧难免朝中政务的商讨,李恪自然插不上嘴。

李恪早间站了许久,早就腹中空空,李恪只出了耳朵听着,嘴上却不曾停下。坐在李恪身旁的小胖子李泰见李恪如此,于是也举箸大快朵颐,只剩下比他们大不了多少,但却不得不注重太子仪态的李承乾在一旁故作老成地端坐着,眼中却颇有几分艳羡。

“今日朕初登皇位,欲定来年年号,众卿可有提议?”新帝年号乃是大事,酒过三巡之后,李世民便当众提了出来。

新皇登基,另设年号本就是应有之意,自古便是如此。不过年号意义重大,非比寻常,非朝之权贵或饱学之士不敢擅言。

就在众人沉思的时候,胸中已有腹稿的孔颖达站了出来。

孔颖达起身拜道:“启禀陛下,臣以为如今海内靖平,天下安定,当渐重文事,臣以为‘昭文’二字甚好。”

孔颖达乃孔子嫡后,海内文宗,又为弘文馆十八学士之一,他自然足够分量来提这个年号,可他提议的年号却偏偏捅了篓子。

所谓昭文,光昭文事也,寓意如今天下已安,武事当次,以文事为先,孔颖达本就是儒家门人,会这样想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可他却没考虑到,如今在光天殿中坐着的可有不少武臣。

“突厥未灭,西域、辽东、吐蕃未平,武备岂能荒驰,孔颖达此言简直是包藏祸心。”

孔颖达之言一出,满朝的武城纷纷坐不住了,其中更以陈咬金和尉迟敬德的脾气最为火爆,就差指着孔颖达的面骂出来了。

唐朝风气开放,没有那么多的规矩,这些武臣又多是随着李世民一起打江山的人物,哪里会将孔颖达看在眼中。

不过孔颖达倒也是个硬骨头,面对这些个如狼似虎的猛将,竟也不甘示弱,反倒一句一句地回了回去,一时间整个大殿乱作了一锅粥。

“肃静,须知你等俱是朝中大臣,而非市井商贩,如今喧哗成何体统!”李世民见状,当机轻喝了一声,叫住了眼下杂乱的场面。

李世民发话,众人都悻悻闭上了嘴。

李世民吩咐道:“但有提议者,每人均写于纸上,由内侍交至朕的手中,不得喧哗。”

那些武臣大多出身行伍,虽通些文墨,但也颇为粗浅,要他们上阵杀敌,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亦非难事,但是提一个年号,却难住了他们,前后一盏茶的功夫,不过才呈上去十多个备选的年号。

彰武、贞亨、元初、咸兴

李世民口中念着这些年号,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显然,这些年号中无一是叫他满意的。

不过大殿中皱眉的还不止李世民,还有坐在李世民右侧下首的李恪。

李恪坐席离李世民很近,李恪竖起耳朵听了许久,却始终没有听到他脑海中的那个年号。

“咦?”李恪眉头轻锁,轻轻地唤了出来。

李恪的声音虽然不大,只有周围几人能够听到,但仔细说来仍旧有些失礼,毕竟这些年号都是朝中大臣所提,李恪一个孩童总不该去褒贬什么。

失礼终归是有些失礼,不过李恪年幼,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李恪的反应却偏偏落在了长孙无忌的眼中,长孙无忌想起今日李恪的异常,竟生出了将小事化大的意思。

“蜀王殿下之意似有不满,莫非也有腹稿在胸吗?”长孙无忌问的声音不大,但因为他们的席位离李世民很近,恰好能叫李世民听到。

李恪没想到长孙无忌会突然这么说,他本能地抬头看向了李世民的方向,只见李世民看向他的眼神已经带上了些许的疑惑。

李恪很清楚,这是长孙无忌在给李恪挖坑了,长孙无忌这么一问,李恪若是回答不上,必然会给李世民留下不学无术,娇纵傲慢的印象,对李恪极为不利,而且这样一来李恪还会在无形中开罪方向提议年号的那些朝中大臣,将关系弄僵。

而长孙无忌也是料定了李恪小小年纪,哪会想出叫李世民满意的年号,毕竟今日李世民问的突然,连朝中许多大臣都被问住了,更何况是刚刚开蒙的李恪。

唐史之上的李恪与长孙无忌乃是死对头,最后李恪还是死在了长孙无忌的手中,可如今的李恪年只八岁,还远远没到能够威胁太子地位的时候,李恪自己也未曾想到,长孙无忌竟这么早便对他动了心思。

李恪无暇思量长孙无忌的想法,因为此时李世民的眼睛已经盯在了他的身上。

“哦?虎头也有拟好的年号呈上吗?”李世民看着李恪好奇地问道。

此时的李恪已经没有了退路,李恪迎着李世民疑惑的眼神,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来,俯身道:“儿臣方才偶然想得一个年号,本也想以此为父皇分忧,但自觉才疏学浅,也不知该不该在父皇和众位饱学之士面前献丑。”

李世民听了李恪的话,笑道:“虎头有这份心便是好的,你尽管说来,自有众臣为你斧正。”

“诺。”李恪朗声应道。

李恪回完了李世民的话,稍稍顿了顿,接着,他便在李世民还有长孙无忌等满朝文武的注目下吐出了两个字:“贞观。”

第十一章 择师

李恪既然已经站了起来,自然是要说出一个所以然的,李恪熟知国史,脑袋中记着的年号自然不少,贞观也不是他唯一的答案,但李恪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说出了这两个字。

原因无他,若是太宗之治不名贞观,李恪总觉得似乎有些张冠李戴之感,也觉得可惜地很。

当李恪的口中吐出这两个字,李世民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明白了过来,脸上浮现出一丝喜色,显然对“贞观”二字很是满意。

“天覆地载之道,以贞得其正,以观示其功。炀帝刚愎自用,闭塞言路,乃有隋亡,我朝正该取其故训,以正朝纲,贞观之名甚好,臣附议。”

坐于上首的李世民还未发话,一旁的大儒孔颖达已经当先抚掌赞了出来,显然“贞观”之名极合他的心意。

贞观二字不涉文武之争,李世民也道:“前隋正是亡于言路闭塞,皇帝昏聩。贞观二字倒是恰如其分。”

李世民话音一落,一旁的长孙无忌的脸色却有些难看了,他本想着借此机会敲打一下李恪,让他失了李世民的圣心,可万万没想到,李恪竟真的早有准备,奏对地很是漂亮。

可当长孙无忌再稍稍一想,却又觉得有些不对,“贞观”之语出自《易经》系辞篇,易经博采众长、晦涩难懂,国子监许多学生尚且未能通透,李恪一个八岁的少年为何能够读懂?

长孙无忌越是这样想着,心中就越是生疑,他甚至觉得“贞观”二字绝非李恪自己想出,而是早有人告知李恪,李恪适时说了出来罢了。

长孙无忌脑海中一生出这种念头,心里便越发地肯定,长孙无忌站起身来,看了眼李恪,竟对李世民夸赞道:“蜀王殿下金玉其姿,少年英才,如此年纪便有这般文墨造诣,堪比古之甘罗,臣为陛下贺。”

若说长孙无忌先前之言是想给他挖坑,那现在,长孙无忌便是准备捧杀他了。

长孙无忌当着百官的面拿神童甘罗与李恪相比,不吝溢美之词,李世民为李恪之父,面上自然有光。

可若是在稍后的问询中李恪露出马脚,显得名不副实,恐怕最为动怒的也就是李世民了。

果然,李世民并未察觉长孙无忌的意图,他听了长孙无忌的话,反倒露出了难掩的喜色,对李恪问道:“我儿这贞观二字可是自易经中得来?”

对于李世民的提问,李恪自然早有准备。

立于御前的李恪丝毫没有出现长孙无忌预想中的慌乱,反倒神色从容地回道:“贞观二字出自《易经》系辞篇‘天地之道,贞观者也’一语。前日儿臣随母妃往玄都观还愿,在玄都观偶闻此语,觉得颇有道理,便献于父皇。”

易经本就为道家经典,被奉若珍宝,李恪出宫还愿之事李世民也是知道的,李恪在玄都观听闻此言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李世民闻言,点了点头道:“我儿有心了,此贞观二字朕甚是满意。”

李世民这么一说,这贞观的年号便算是定了下来。

长孙无忌看着眼前的场景,脸色一下子难看了起来,他不曾想到李恪竟真的讲出了出处,而且还有理有据。

这一刻甚至长孙无忌自己都有些凌乱了,他本欲借此打压李恪,可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

方才他与李恪一唱一和,助李恪成名。若非长孙无忌自己的脑袋还清楚,他都快怀疑自己是李恪的人了。

今日之后,李恪在唐史上的记载必缺不了“蜀王恪,少颖敏,通经史”之评了。

今日李恪的表现叫李世民很是满意,他不禁想起了几日前李恪提到学业时所说的话,李世民对李恪道:“凡皇子封王,当择一人为师,以为教辅,今日我儿之言甚和朕意,我儿可有属意的王师,朕便一并点于你了。”

李世民之言一出,大殿中一应官员心中的那根弦都一下子紧了起来。

亲王师一职起自汉初,由来已久,凡亲王师者,无不是亲王心腹,亲信之人。今日在这殿中,无论谁被点为李恪的王师了,都将被与李恪捆绑在一起,息息相关。

可毕竟李承乾才是太子,李世民准李恪择师,自然没有为李恪培植心腹的意思,但这种师徒间的利益关系却是与生俱来的,与李世民单纯地想教导李恪向学的本意无关。

李恪听了李世民的话,心中也猛然一阵悸动,但这种感觉随即便被他压了下去。

李世民允自己在群臣中择师,自然是对李恪的宠爱,但李恪听在耳中,却不敢有丝毫放松。

萧瑀乃当朝宰相,位高权重;房玄龄、杜如晦更是李世民肱骨,宰辅之臣;哪怕是刘弘基、虞世南亦是重臣,于他助益极大,若是能拜他们为师,自可引为朝中奥援。

可李恪转念一想,这当真是李世民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如今太子之位已定,李世民既为人君,又为人父,他怎会愿意看到几位皇子为了皇位阴谋暗算,勾心斗角。

且不论李恪择他们为师,李世民同意与否,就算李恪拜了他们为师,恐怕也会引起李世民的担忧,过早地暴露自己的野心,引起旁人的猜忌。

眼下储君虽定,但李世民正当壮年,李恪很清楚,未来的储君动荡还多得很,决不能急于一时,反落得被动。

李恪在心中短暂地斟酌了片刻,终于说出了一个叫满朝上下都很是意外的名字。

“儿臣愿拜秘书郎岑文本为师。”李恪抬头看着李世民,缓缓道。

李世民听了李恪的话,一下子愣住了,显然,他甚至不知岑文本为何人。

说来也是,岑文本本为荆州别驾,近日才随李孝恭进京,荐为秘书郎。秘书郎为从六品官职,搁在地方也还算是个人物,但在权贵满地走的长安就显地很是寻常了,李世民不知此人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李世民虽不知岑文本为何人,但秘书郎的品级他还是清楚的。

秘书郎只为从六品,但蜀王师却为从三品,与六部尚书也只相差一级,若是贸然任用,恐怕不妥。

李世民对李恪问道:“你是如何识得岑文本的,为何想要拜他为师?”

择岑文本为师,李恪自然不是心血来潮,也是经过一番思虑的。

岑文本乃治世名臣,才干自不必说,他能以一介降臣的身份,在毫无根基、人脉的朝堂官至宰相,他那份权谋和对帝王心思的揣度,便足以叫李恪心动了。

李恪回道:“儿臣今日在宫外与岑大人偶遇,一番交谈下来只觉得岑大人博考经史,文采斐然,儿臣深为之折服,故欲拜岑大人为师,每日聆听教诲。”

李世民听了李恪的回答,心中甚慰。

李恪择师,一不看官位,二不看家世,看的唯学识而已,在李世民的心中,李恪已然与朴实好学挂上了勾。

不过李恪择师,李世民自也不会草率,李世民对殿中众臣问道:“众卿可有知岑文本者。”

岑文本原是李孝恭属下,但李孝恭对岑文本的才学也极是钦佩。

李世民话音一落,河间郡王李孝恭出列道:“启禀陛下,岑文本本为荆州别驾,因治理地方有功,故进京拜为秘书郎。臣以为岑文本为人纯孝,文思敏捷,博学洽闻,行事恭谨,可为蜀王师。”

李孝恭的话已经打消了李世民大半的顾虑,李世民对身旁的房玄龄问道:“玄龄以为如何?”

房玄龄行事干练,知晓轻重,房玄龄斟酌了片刻道:“臣曾见过岑文本的奏章,此人文采着实不凡,不过岑文本现官拜六品,若是贸然提拔过高恐怕不妥,臣以为可用岑文本为从四品蜀王府长史,代授蜀王课业。”

李世民听了房玄龄的话,当即应道:“玄龄所说乃老成谋国之言,准!”

第十二章 敲打

午后未时,光天殿之宴已散,长孙无忌自崇教门过嘉德殿往宫外走去,长孙无忌回忆着方才在大殿中发生的一切,还觉得云里雾里。

“看长孙大人眉头紧锁,似有心事呀?”走在长孙无忌的身旁,太子舍人褚亮看着长孙无忌的神情,不解地问道。

今日长孙无忌亲妹被册为皇后,外甥又被封为太子,自己又是官拜吏部尚书,掌百官铨叙之权,本该是春风得意之时,却突然面露愁容,褚亮自然觉得纳闷。

褚亮哪里知道长孙无忌心中所忧,他看了看四周,见并无旁人,于是问道:“希明(褚亮字)以为蜀王其人如何?”

褚亮与长孙无忌一向交好,如今又为李承乾的太子舍人,长孙无忌对他自然信任,于是对他说出看自己心中的担忧。

如今的李恪不过一个八岁的孩童,连长安都未出过,哪里谈得上什么为人,褚亮没想到长孙无忌竟会突然这么问,先是一顿,接着才回道:“蜀王虽年幼,但依今日之举,倒也算是年少聪颖,知礼守节了,假以时日,兴许也是一位贤王”

听了褚亮的话,长孙无忌的心里非但没有轻松下来,反倒越加的担忧了。

闲王?真的只是闲王吗?

褚亮为太子舍人,乃东宫内臣,尚且如此看待李恪,更何况是旁人?今日宴中奏对,李恪可是赚足了朝中的名声和百官的好感。

长孙无忌感叹道:“蜀王虽年幼,但我却丝毫看不透他,就方才在大殿之中,我甚至觉得蜀王比过去的王叔玠更难对付。”

长孙无忌口中王叔玠便是隐太子李建成心腹王珪。

王珪曾为太子中允,为李建成智囊,叫天策府上下为之头疼,若非王珪武德七年受杨文干兵变之事祸及,流放巂州,玄武门之事能否功成还是两说。故而长孙无忌将李恪比作王珪,已经算是极为重视了。

褚亮不解地问道:“今日宴上,陛下准蜀王择师,蜀王并未择选三品以上朝中大臣,反倒择选一个无职无权的秘书郎,由此可见蜀王并无野心,性情也算敦儒,恐怕长孙大人多虑了吧?”

长孙无忌看着褚亮,脸上露出一丝忧色,叹道:“我与蜀王虽交涉不多,但今日却总觉得蜀王并不简单。”

褚亮听得长孙无忌这么说,轻声笑道:“左右不过一个八岁的孩童,纵然再有心机,恐怕也不至如此程度吧。”

长孙无忌却摇了摇头道:“这可未必。”

褚亮问道:“长孙大人的意思是?”

长孙无忌回道:“希明岂不闻王莽之术?”

周公畏惧流言日,王莽恭谦未篡时。

听到王莽二字,褚亮倒吸了一口冷气,褚亮无论如何都无法将方才殿中那个机敏沉稳的少年与王莽这样的奸佞之徒联系在一起。

褚亮道:“以蜀王现在的年纪,长孙大人的担忧是不是太重了?”

长孙无忌听着褚亮的话,自己的心里也有些拿不定了。

长孙无忌对李恪的猜测大多出自自己的直觉,李恪若是已然成年,长孙无忌必然对自己的猜测坚信不疑,可李恪年仅八岁,当真能有如此深沉的心机吗?

“今日李恪之行并无逾矩,兴许真的是我想多了?”长孙无忌本也不是刻薄之人,他在心中对自己问道。

褚亮走在长孙无忌的身旁,见长孙无忌脸上仍有犹疑之色,于是道:“岑文本不过一介书生,官卑职微,不足为虑。长孙大人若是担忧蜀王,何不敲打蜀王一番。他若是懂了,自当收敛,他若是不懂,那便是你我多虑了。”

长孙无忌行事一向谨慎,他虽是太子舅父,但也不愿陷储君之争太深,免得引来李世民的不满,反倒失了圣心,隐晦地敲打他一番倒也不错。

长孙无忌斟酌了片刻,道:“敲打他一番倒也并无不可,我明日便遣人入宫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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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天殿中发生的事情很快便传到了官场之上。

长安城南,崇业坊,玄都观。

李世民封岑文本为蜀王府长史,代授课业的圣旨已经送到岑文本客居的玄都观,交到了岑文本的手中。

“这蜀王府长史虽为四品高官,但恐不好做啊。”

宣旨的宫人离去后,岑文本看着手中的圣旨,仿佛在看着一杯烫手的热茶,纵然再渴,却也不敢轻易饮下。

他对李恪其人,印象倒是极佳,抛开围棋小道不谈,李恪年少机敏,举止沉稳得体,纵然是在宗室子弟中也算极为难得,但岑文本唯一为难的就是李恪的身份。

李恪乃皇三子,年岁比起长子李承乾也仅有数月之差,这样的皇子天然便会被卷入皇位之争。

而且李世民还不满三旬,年富力壮,皇位至少在二十年内不会更迭,待到几位皇子长成,皇位间的名争暗斗也会越发地激烈。

李恪若是个毫无野心的庸才便也罢了,可是以李恪的表现来看李恪偏偏不是,以李恪的天赋和秉性,纵然李恪无野心,恐怕太子身边的人也不会放心他。而且就岑文本看来,恐怕李恪自己也不是本分的主。

岑文本若为李恪之师,那便彻底与李恪捆绑在了一起,未来便要与以长孙氏为首的东宫势力为敌,其中危险,不言自喻。

岑文本的身旁,袁天罡看着岑文本犹疑的样子,道:“圣旨已下,任你为蜀王府长史,授蜀王课业,难不成你还能抗旨不成?”

岑文本看着袁天罡一副轻松的样子,苦笑道:“若非被你邀来此处,我又何至如此境地。”

袁天罡道:“太微易主之兆绝非偶然,以我观之,蜀王面相极贵,将来未尝没有登临九五的机会,陛下既拜你为蜀王长史,你又何乐而不为呢?”

星相之事,本就玄幻非常,就连袁天罡自己都不能十分断定,更何况是岑文本。

岑文本叹道:“太微易主之事说来容易,可其中凶险又岂是是旁人能够估量,我本就是外臣,朝中毫无根基,此番若是入了蜀王府,恐怕就没有回头路了。”

袁天罡问道:“如此说来,你是准备上奏回绝了?”

岑文本摇了摇头,眼中竟也闪过一丝光芒。

“且先不急,待明日我见了蜀王再定,我这一身所学,总不能就在秘书省蹉跎了。”

第十三章 拜师

岑文本家境殷实,此番随李孝恭进京述职,一入长安城便着家人在长安城购置了宅院。

岑文本不过是客居玄都观,待过了几日,岑文本的宅院定了下来,岑文本便离了玄都观,迁至了长兴坊的新宅。

武德九年八月十三,李世民登基后的第五日,正是百官休沐之日,也是李恪拜师之日。

岑文本眼下官职虽微,但其才略李恪却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李恪纵为亲王,亦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一日,李恪卯时便起,在宫婢的服侍下更衣洗漱,不到辰时便已出宫,带着几名侍卫到了长兴坊岑府门外。

“咚、咚、咚。”李恪亲自上前,敲了敲岑府的大门。

过了片刻,岑府大门缓缓打开,从门内走出了一个四十有余,家仆模样的中年男子。

“这位小公子清早叩门,所为何事?”岑府家仆开了门,见门外竟站在一个看似十岁上下的少年,于是问道。

李恪拱了拱手回道:“烦请通报岑大人,就说李家三郎奉父命前来拜见。”

李恪有意拉拢岑文本,自不欲以权势压人,于是并未开门见山地讲明身份。

不过李恪虽未自表身份,但李恪仪表不凡,面带贵气,身后又带着侍卫,一看便知是长安城权贵人家子弟,岑府家仆岂会看不出来。

岑府家仆听了李恪的话,脸上露出了些许难色,对李恪道:“这位小公子着实来的不巧,我家阿郎正在晨读,现在恐怕不便,小公子若是不嫌弃,可否先往偏厅稍坐。”

李恪闻言,摆了摆手道:“无妨,不必打搅岑大人读书,我随你先去偏厅等着便是。”

说完,李恪吩咐了一身,命侍卫在门外等候,自己随岑府家仆进了门。

岑文本的宅院是一座四进的院子,本为一位蜀地富商所有,因要离京,故售卖院子,被岑文本盘了下来。

院子不大,比起李恪在东宫所居之宜春殿自然相去甚远,但岑文本拖家带口也不过十余人,住的倒也宽敞。

岑府家仆引着李恪到了正厅坐下,随即为李恪奉上了一杯香茶,便安排李恪在此稍后,自己去后院的书房向岑文本禀告去了。

“春秋何贵乎元而言之?元者,始也,言本正也;道,王道也;王者,人之始也。王正,则元气和顺,风雨时,景星见,黄龙下;王不正,则上变天,贼气并见”

李恪在正厅中端坐,耳边隐约传来一阵轻微的读书声,李恪年少,耳目聪颖,书中的内容倒也依稀可闻。

岑文本读的时西汉大儒董仲舒所著之《春秋繁露》,几日前李恪曾在弘文馆孔颖达的书案上见过,大概翻过几页,故而有些印象。

岑文本的读书声约摸持续了半炷香的功夫,待此卷读完,岑府的家仆终于走上前去,向岑文本禀告了李恪来访之事。

“阿郎,方才有一小公子求见,现已在偏厅等候。”家仆上前对岑文本道。

岑文本久在荆襄,在长安城并无故交,怎的会有人清早来访?

岑文本问道:“来人可曾讲明身份。”

家仆回道:“那位小公子只说是李家三郎,奉父命前来。”

岑文本听了家仆的话,神色一凛,李恪便是李世民三子,这门外求见的少年莫不就是他?

岑文本忙问:“这小公子来了多久了?”

家仆不知岑文本为何会如此反应,只是如实回道:“约摸半炷香的功夫。”

“糊涂,此乃蜀王殿下。”

岑文本闻言,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书本,一边说着,一边出了书房的门。

李恪贵为亲王,而岑文本却为蜀王府长史,说来李恪还是岑文本的顶头上官,岑文本竟叫李恪在外面足足等了半炷香的时候,这若是叫御史得知,少不得要被弹劾失职之过。

而且李恪出身高贵,自幼娇生惯养,更兼年少,没有定性的时候,若是李恪等的久了,失了耐心,以此降罪于他,恐怕谁都保不住他。

岑文本快步走到正厅,一眼望去,那在正厅之中端坐着的少年岂不正是他在重明门外见过的蜀王李恪。

“家仆眼拙,不识殿下身份,还望殿下恕罪。”岑文本走到李恪的跟前,俯身拜道。

李恪今日本是拜师而来,可李恪没想到刚一见面,倒是岑文本先给他行了一礼。

李恪见状,忙起身将岑文本扶起道:“岑大人何出此言,快快请起。”

岑文本起身,对李恪道:“殿下若要读书,尽管遣人来传便是,何须亲自来一趟,着实叫下官受宠若惊。”

李恪听了岑文本的话,一脸正色道:“今日李恪是来拜师的,自古以来拜师从来都是持六礼束脩,立学求道,哪有诏师入门的道理,岑大人岂非折煞李恪。”

李恪这么一说,岑文本这才明白了李恪的来意,再仔细看去,李恪今日身着青衿,腰系玄色丝带,头戴学冠,这一身正是皇子拜师的衣着,

“殿下真是拜师而来?”岑文本看着李瑁,惊讶地问道。

李瑁回道:“父皇下旨,命李恪随岑大人识文断字,李恪今日自然是拜师而来。”

岑文本见李恪如此较真,当即解释道:“下官不过蜀王府长史,陛下有命代授课业而已,岂敢当殿下之师。”

李世民的圣旨上写的明明白白,册封岑文本为蜀王府长史,代授蜀王课业,字里行间并未有半字提及师徒,今日李恪突然前来拜师,自然出乎岑文本意料。

李恪道:“拜岑大人为王府长史,确为父皇之言,然父皇并未定下师徒之事,故而此事自当有李恪自己做主。岑师授李恪课业,便是李恪之师,李恪自当执弟子礼,以师礼相拜。”

“弟子李恪,拜见岑师。”

李恪说着,神色一正,竟顿首拜了下去。

李恪的言行,完全出乎岑文本的意料,他实在找不到半分李恪这么做的动机。

他眼下不过一个秘书郎,掌秘书省典籍校雠,并无半点实权,在朝堂之上也帮不到他什么,要说李恪欲拉拢与他,一个正四品的蜀王府长史便该足矣,李恪又何必要废这个劲,拜他为师?

李恪若当真要借师徒之名拉拢朝臣,比岑文本更好的选择何止百人。

如此说来,李恪以他为长史,拜他为师,并非刻意营建党羽,兴许没有那么多的歪念。

李恪躬拜,正是以国士相待。

岑文本低头看着身前个子方才及他胸口,行礼却一丝不苟的李恪,心中竟浮现出一丝感动。

第十四章 药箱

“殿下可知今日之举意味着什么?”岑文本担心李恪年幼,不知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于是提醒道。

李恪自然知道岑文本的意思,亲王不比太子,亲王虽可以学从多人,但业师却只能有一人,今日李恪若是拜了岑文本为师,改日便不能再拜旁人了。

当然李恪拜岑文本为师,绝不会是心血来潮,反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这世上,哪怕是岑文本自己在内,也没有任何人比李恪更了解岑文本的才干。

岑文本虽大器晚成,却有王佐之才,善摩帝王心思,可比汉之子房、陈平。

而且李恪若是贸然拜房杜那般权贵为师,反倒会引起李世民的疑心,与他不利。

李恪毫不犹豫地回道:“李恪虽幼,却也知尊师之礼,李恪拜师后自当执弟子礼,侍奉师长,三十年如一日。”

岑文本听了李恪的话,脸上闪过一丝不解,他甚至有点怀疑自己先前对李恪的判断了。

莫非李恪当真并无野心?他若有帝王之志,为何要与官卑职微的自己绑在一起?自己又能给他什么?

岑文本直白地问道:“未问殿下之志?”

李恪顿了顿,看了看四周,见四周并无旁人,于是在脑海中思虑了片刻,回道:“李恪身怀两朝帝血,自当循父皇之志,治国平天下。”

治国平天下!

岑文本听了李恪的话,心中一阵震动。

曾几何时,岑文本年少时也曾如李恪这般逸兴遄飞,但随着他出仕萧铣,却为萧家宗亲所不容,接着又随萧铣一同降唐,几经波折,如今不过一个秘书郎,他的性格已经渐渐内敛、低调,不复少年时那般张扬。

今日李恪所言,倒也叫他想起了自己往昔的模样。

岑文本对李恪道:“前路坎坷,荆棘难行,殿下所选之路并不好走,殿下可曾想清楚了?”

李恪断然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岑文本看着面容虽稚嫩,面色却坚定如山的李恪,沉默了片刻,方才问道:“朝中权贵无数,殿下为何偏偏选我?”

岑文本那日虽未身临光天殿,但也知道,那日光天殿中尽是朝中重臣,里面随便挑出一人,都比岑文本官职要高,人脉要广,李恪为何偏偏选了与他只有数面之缘,而且官卑职微的岑文本?

李恪回道:“李恪随与岑师只有数面之缘,但对岑师才学、人品却极为推崇。在李恪眼中,岑师一生所学不在房杜之下。望岑师不以李恪愚钝,收录门墙,每日得聆教诲。”

房玄龄、杜如晦,一个是中书令,一个是兵部尚书,在时人眼中,这两人才略犹在长孙无忌之上,李恪拿房杜与岑文本相较,自然是极高的赞誉了。

岑文本听了李恪的话,心头竟也不禁一动。

岑文本出自南阳岑氏江陵房,南阳岑氏为山南门阀,起于东汉初,其祖乃汉光武云台二十八将之一,舞阴侯岑彭,其祖父乃西梁吏部尚书岑善方。

岑文本可谓家学渊源,自幼便聪慧敏捷,在南阳一代颇有贤名,以文才显于州郡。

他少年出仕,曾事梁帝萧铣,而后又随萧铣降唐,官拜荆州别驾,助李孝恭安定山南。区区数年,山南道能有如此局面,离不得岑文本之功。

论文名和地方政绩,岑文本均为上上之选,可岑文本的仕途却不顺利,此番入京,也只是官拜一个并无实权的秘书郎。

原因无他,只因岑文本是江南世家子弟,在长安又毫无半点根基,为关陇门阀所不容。

文人向来有傲骨,岑文本自然也不例外,岑文本自觉文才政略不输于人,又岂会甘愿与秘书省的那些枯燥的藏书度过余生。

可如今长安政局六成握于关陇贵族手中,三成在山东门阀,而江南世家子弟在朝中为官者少之又少,岑文本作为江南世家子弟想要出头,何其难也。

自百年前侯景之乱后,江南世家子弟被屠戮殆尽,而后一蹶不振,到了今日都未缓过气来,江南文人想在朝中立足更是难上加难。

再照这种局势下去,恐怕要不了百年,包括岑氏在内的江南世家便该如昔年的王谢两家一般泯然众人了。

不过今日的李恪的出现,却突然给了岑文本解决这种困局的希望,不止是为他自己,更是为了整个江南世家。

太微星易主,应的未必便是李恪,可岑文本相信事在人为。若是岑文本当真能助李恪登上皇位,将来岑文本以帝师之名辅政,江南世家兴许就再兴有望了。

“承蒙殿下不弃,岑文本愿为殿下辅弼,助殿下一偿所愿。”岑文本没有丝毫拖拉和做作,还礼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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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礼、授币、奉酒

一连串的拜师流程之后,李恪便算是正是拜了岑文本为师。

拜师之后,岑文本询问了李恪的课业进度,交代了几句于他,便让李恪先行回宫了。

李恪回到了东宫宜秋殿,李恪刚到宜秋殿,还未及坐下好生歇息,便被杨妃命人传了过去。

“恪儿拜见阿娘。”李恪来到宜秋殿的内殿,对在锦塌上坐着的杨妃拜道。

杨妃招了招手,将李恪揽入怀中,柔声问道:“虎头今日拜师可还顺利?”

李恪如实回道:“还算顺利,岑师已录李恪入门墙,以为弟子。”

杨妃听了李恪的话,点了点头道:“岑先生虽官职不显,但他能得河间王推崇,想必还是很有些本事的,拜了岑先生为师也好,免得旁人惦记着你。”

李恪看着杨妃样子,似有所知,于是问道:“阿娘的意思是?”

杨妃摆了摆手,让贴身侍女瓶儿拿来了一个六寸见方的木箱,放在面前的案上,对李恪道:“你不在时长孙无忌命人送来了一箱药材,说是你大病初愈,还需仔细调理。”

“药材?”

李恪听到杨妃提到了长孙无忌的名字,不禁想起了光天殿中那个看似敦儒,实则暗藏心机的老狐狸。

李恪打开药箱看了看,人参、肉桂、茯苓、白芍俱是些常见的中药,并无什么不妥,于是对杨妃问道:“长孙无忌与咱们甚少往来,今日怎么突然这么好心送来了药材?”

杨妃对李恪道:“除了这药材外,长孙无忌派来的人还留下了一句话。”

李恪问道:“什么话?”

杨妃回道:“药材煎煮亦是要事,非但需掌握火候,更需把握药材入水的顺序,先后有序,有主有次,切莫坏了规矩,乱了顺序,反倒伤了身子便得不偿失了。”

李恪安静地听着杨妃的话,看着眼前的这箱药,仿佛能看到长孙无忌当真他的面在与自己说这些话。

果然,光天殿内发生的事情已经叫长孙无忌觉出了不寻常的味道,这是接熬药为引子,敲打他了。

李恪没说什么,只是从塌上起身,将药箱合上,自己抱着药箱便欲出门。

杨妃见状,生怕李恪冲动,忙问道:“虎头何去?”

李恪停下脚步,冲着杨妃一笑,道:“恪儿将这药箱带回卧房,置于床头的桌案上,每日以此自警,此后行事与千万仔细,不得大意。”

第十五章 兵临渭水

因李恪年幼,还未外出开府建衙,仍旧与杨妃一同住在东宫宜秋殿,所以岑文本这个蜀王府长史倒也没什么府务,每日只在秘书省校书。

于是每日往返宜秋殿与秘书省便成了李恪每日最主要的事情。

李恪每日上午前往弘文馆,与诸皇子一同听课,每日午后再往秘书省,随岑文本读书,请教课业。

起初岑文本收李恪为徒,多少还有些利益牵扯在其中,但随着与李恪大半个月的相处,岑文本倒是越发的喜欢这个年少聪慧,却毫不娇纵的小皇子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秘书省南向的一处暖阁中,李恪正在案前正襟危坐,口中诵读着诗经中的名篇。

这处暖阁便是秘书省待客所用,后秘书省首官秘书监萧璟得知李恪每日来此,便专门僻出了这处暖阁,专为李恪留着。

“噔、噔、噔。”

门外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紧接着,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岑文本走进了门内。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竟有如此风姿,能叫殿下如此思念,朝夕不忘?”岑文本进门,对李恪玩笑道。

李恪被岑文本这么一调笑,脸色一红,起身回道:“岑师玩笑了,弟子年幼,尚在读书的年纪,哪里知道这些男女之事。”

李恪虽年幼,但行事说话一向老成,岑文本何曾见过李恪这般模样,接着道:“所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殿下若非心有所属,何故偏读此诗?”

李恪回道:“弟子所读并非男女情爱,而是古人之风。”

岑文本听了李恪的话,面露微笑,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从诗经中又读出了什么?”

李恪没想到岑文本会这么问,稍稍思虑了片刻,口中吐出了三个字:“思无邪。”

岑文本听了李恪的话,看着李恪的眼神中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了欣赏之色。

岑文本一边在李恪对面坐下,一边道:“你能这么说,说明你已明诗经真义,比之那些满腹才学,却心术不正之辈好上不知繁几。”

李恪谦虚道:“弟子入学未久,所学不精,尚需随岑师之后苦学学问。”

岑文本闻言,对李恪道:“殿下所言倒也不尽如是,殿下非文臣,不必以文名著于世,四书五经之类能通读便是,无需太过精专,殿下要学的是定国安邦之道。”

此前,无论是杨妃、李世民,还是弘文馆的诸位饱学之士,无一不是要李恪通读各家典籍,以修文名,可偏偏岑文本却提出不同的建议,要李恪不必太过醉心于儒家经典,只需粗通便可,转而多些时间看一些治国策论。

写文作赋,堆字砌词再华丽,那也只是臣子博取上位者青睐的手段,并非久居朝堂而不倒的根源。李恪身为皇子,生来便不需这些手段来搏上位,岑文本故有此言。

李恪对岑文本之言也极是赞同,当即应道:“岑师之言甚是,弟子自当遵从。”

岑文本见李恪认同自己的观点,于是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了一本厚厚的册子,交到了李恪的手中。

岑文本对李恪道:“这秘书省的官职虽是闲职,接触不得甚么政务,但好在还能阅览往朝之典籍。这册书中是我挑选摘录的前朝君臣奏对,你且拿去看看,当有所得。”

李恪从岑文本的手中接过这本册子,李恪低头粗略地翻看了几页,这是岑文本的字迹。书中的纸张和字迹都是新的,翻页时还带着淡淡的墨香,显然,这册书是岑文本近日亲笔抄录的。

这么厚的一本书,就算不算上摘选内容的时间,光是这么字,便需得写上许久了。更何况这是岑文本抄录于李恪阅览的,自然是仔细斟酌筛选之后,这便更为难得了。

李恪感受着手上的重量,心中也一阵感动。

李恪拜岑文本为师,虽有钦慕其才学的缘故,但更多的还是存着利用他的心思。可李恪看着手中厚厚的书册,他知道,岑文本是真的拿他当做弟子,以心相待了。

李恪拿着岑文本给他的册子正看着,此时,暖阁外却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殿下,婢子瓶儿求见。”门外传来了杨妃贴身侍女瓶儿的声音。

李恪听出是瓶儿的声音,心知必是杨妃有事传告,使瓶儿来寻自己了。

李恪对岑文本道:“岑师,瓶儿姐是母妃的贴身婢女,平日里从不离身的,今日瓶儿姐来此寻我,必母妃有要事。”

岑文本点了点头道:“既是娘娘有事,你千万怠慢不得。”

“谢岑师。”李恪道了声谢,自己起身开了门。

瓶儿入内,对着李恪和岑文本屈膝行了个宫礼,拜道:“婢女瓶儿参见殿下,参见先生。”

李恪将瓶儿扶起,对瓶儿问道:“瓶儿姐怎的突然来此?”

瓶儿对李恪道:“传娘娘之命,请小郎速回宜秋殿,勿要四处走动了。”

李恪不解地问道:“现在时辰还早,母妃怎的突然传诏我回宫?”

李恪倒还不知杨妃的用意,可一旁的岑文本听了瓶儿的话,眉头却一下子皱了起来。

“恐怕尉迟将军也未能挡住突厥的攻势,娘娘急传蜀王殿下回宫,可是突厥二十万大军已经过了泾阳?”岑文本对瓶儿问道。

数日前,李世民登基之初,正是各处动荡之时,北方突厥颉利可汗趁此机会南下攻唐,直逼关中。

为防长安城内恐慌,突厥逼近长安之事本是机密,杨妃也是不久前从李世民的口中听到的,瓶儿没想到岑文本竟然能够凭借这自己的举动猜出来,倒是叫瓶儿料之未及。

瓶儿屈膝道:“先生果然了得,所猜分毫不差。眼下突厥可汗颉利已率大军至渭水,陛下领兵前往迎战了。娘娘担心大军压境,长安城内外混乱,故而命婢子带小郎回宫。”

李恪听到瓶儿的话,一下子明白了过来,难怪杨妃如此反常地急诏自己回宫,原来是突厥大军已经临近长安了。

“父皇初登帝位,人心未稳,长安城又兵力空虚,难以正面迎战,颉利倒是挑的好时机啊。只可恨我李恪年少,手不能提刀剑,否则必提枪跨马,随父皇左右杀敌。”熟知唐史的李恪自然知道此战的结果,但心中依旧难免愤恨。

渭水之战,李世民斩白马与颉利立盟,敬献大唐珍宝以换取颉利退兵,这算得上是戎马一生的李世民身上少有的污点,亦是大唐国耻。

岑文本看着李恪义愤填膺的模样,心中也稍稍有些欣慰,面对来自突厥大军压境,以李恪的年纪不见丝毫孩童该有的怯懦,亦是英主之象。

不过此战岑文本倒是不甚担忧,岑文本对李恪道:“陛下此去渭水恐怕不是求战,而是求和,此战理当打不起来。而且就算打了起来,我大唐凭借着长安城亦能固守,而且关中再有一月便将入冬,到时突厥大军孤军深入,绝难久持,长安城当是无虞。不过未免娘娘忧心,殿下还是先回宫去吧。”

第十六章 质子

自隋末始,天下大乱,内战纷纷,十数年不休,以致海内疲敝,民生不宁。而就在此时,北方东突厥却趁此良机急速壮大,契丹、室韦、吐谷浑等族尽数降于其麾下,号控弦百万。

突厥可汗颉利本就是野心之辈,看着中州内乱,便想着要做那第二个拓跋道武帝,为中原之主。

如今李世民初登帝位,人心未稳,正是给了颉利绝佳的良机,于是颉利趁着秋高马肥之际,联合其侄小可汗突利,率兵二十万南下叩边,直指长安。

长安城外,西郊三十,渭水。

如今的颉利已年过四旬,可在他过往的岁月中还从没有一日如今日这般畅意,甚至就连当初他被立为突厥可汗的那一日都是一样。

十一年前,他曾随兄长始毕可汗南下雁门郡,兵围隋炀帝,逼地隋炀帝杨广固城自守,抱着小儿子赵王杨杲哭泣,四目尽肿。若非突厥北境告急,而洛阳和各郡的援军也都赶到忻口,恐怕隋炀帝便要成为突厥的阶下之囚了。

那一日始毕可汗的威风颉利至今仍还历历在目,过往的那些年他也曾时常向往,希望自己也有那么一日。

可现在的颉利已经不再羡慕当年的始毕了,因为现在他所在的可不是雁门北疆,而是大唐王朝真正的心脏,京畿长安。

攻入关中,兵围长安,这可是当年拓土数千里,被称作草原之王的木杆可汗阿史那俟斤都未曾做到的壮举。

可以料想,一旦今日颉利大败唐军,占据关中,他将成为整个突厥史上最为盛名的可汗。

而这一切对他来说似乎并没有那么难,他只要率领他二十万战无不胜的轻骑渡过渭水,攻破那座传说的长安城,便能实现他的理想。

难吗?不难!

渭水北岸,旌旗飘飘数十里的二十万雄兵便是他的底气。

颉利高举着手中的马刀,正要向前一挥,命他麾下的勇士渡河作战时,渭水的对面出现了几个人的身影,李世民赶到了。

很突兀的,李世民身着明光铠,带着房玄龄、高士廉、萧瑀等几个不善武事的文臣隔着宽阔的渭水,出现在了颉利的面前。

“朕乃唐皇李世民,颉利可汗可能出来答话?”李世民一至渭水边,便指着对面的突厥军吼道。

没有颉利想象中的软弱,更没有丝毫势不如人的感觉,李世民的态度反倒像是兴师问罪来了,这倒是出乎颉利的意料。

“我便是突厥可汗颉利,今日我亲率大军来此,长安破城在即,你等还不快降!”颉利策马出列,得意地叫嚣道。

“武德五年,大唐与突厥曾于并州立盟,互不侵犯,今日你率军入我关中是为何意!”李世民声势丝毫不弱,反倒当先指责着颉利。

颉利高声笑道:“关中富饶之地,当由强者居之,如今我突厥大军百万,天下无双,这关中自然也当是我突厥的。”

颉利的话说完,渭水北岸的突厥士卒也纷纷呼喝起来,神态猖狂,仿佛长安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李世民也未曾答话,而是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

李世民抬手轻轻一挥,渭水南岸突然响起了一阵阵震耳欲聋的脚步声,隔河听去,宛若雷鸣。

“轰、轰、轰”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密,数万唐军出现在了李世民的身后,而唐军中声名最盛的尉迟恭、秦叔宝、李靖等人正领兵于前,蓄势待发。

渭水北岸的颉利看着对岸漫山遍野,衣甲鲜明的唐军,心头猛地一颤。

这些唐军军容整肃,令行禁止,显然是大唐的关中精锐。

颉利只道李世民登基未久,想必人心不稳,也难以服众,可他却不知唐军的真正底细。

李世民征战多年,军略卓然,当今天下少有敌手。颉利被李世民的障眼法所骗,他哪里知道,眼前的三万禁军已经是唐军几乎全部的主力了。

颉利看着兵强马壮的唐军,心里不禁打起了鼓。

李世民与颉利之间隔着渭水,李世民自然看不清颉利的脸色,但颉利用以指挥作战的马刀已经被他收回了鞘中,这边足以说明颉利的态度已经开始摇摆。

李世民抓住时机,适时道:“突厥要战,我大唐纵然战至一兵一卒也定当奉陪到底,只是此战一起,两方将士必然死伤无数,这结果当真可汗想要的?。”

李世民若是固城自守,亦或是稍露惧色,颉利兴许就真的下令大军渡河了,但李世民若有所恃的样子,反倒叫颉利没了底。

诚然,这一战,李世民打不起,大唐与突厥一旦交战,无论胜负,大唐赖以为根基的关中都将被暴露在二十万突厥铁蹄之下,原本富饶的京畿将成为一片废墟,关中百姓也将饱受战乱之苦,纵然胜,大唐关中至少也要近二十年时间方能恢复元气。

可是这一战颉利更打不起,除非颉利有绝对的把握能在十日内全歼唐军,拿下整个关中,否则大唐陇右、太原、洛阳等地的数十万勤王大军一旦赶到,颉利再想抽身便难比登天了。

而且此刻突厥眼下看似齐心一片,实则各怀鬼胎,突厥小可汗突利早就对可汗之位虎视眈眈。颉利一旦陷身于关中,谁能保证草原的局势在无主之下依旧稳定,那至高的可汗之位还是不是他的?

大唐立国未久,大唐的国土俱是百战厮杀而来,关中禁军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老卒,颉利看着对岸的唐军,心里也没了必胜的把握。

颉利转过头去,对身后一个三旬上下,面容清癯的男子问道:“今日之战恐怕唐军早有准备,赵先生可有良策?”

颉利口中的赵先生便是他的心腹智囊赵德言。

赵德言本为汉人,隋大业末年入突厥,为颉利所用,为颉利分化草原各部,掌握大权出力甚多,被颉利拜为帕夏。

突厥的帕夏类似于唐朝的侍中,颉利不设叶护一职,故帕夏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

赵德言稍稍思虑了片刻,对颉利道:“看今日唐皇的样子,想要轻取长安恐怕不易,大汗可先与唐皇和谈,然后借和谈之机试一试唐军的深浅。”

颉利皱了皱眉,道:“若是我在众军之前答应了和谈之事,岂非就非和谈不可了吗?总不能叫本汗在万军面前失信吧,这样一来本汗以后还如何统率突厥各部。”

赵德言回道:“只是先应下而已,大汗可在和谈的条件中另加一项,到时可酌情变更。”

“哪一项?”颉利闻言,急问道。

赵德言轻轻捋了捋自己的两撇短须,缓缓吐出了两个字:“质子。”

第十七章 朝议

质子之说,起于春秋,兴于战国,能为质子者,多为王室子弟。而所有质子名声最大的,莫过于质于赵国的秦始皇嬴政了。

颉利是突厥人,不通中原之事,自然不知道质子为何物,但李世民和大唐的朝臣们却清楚地很。

渭水对峙的次日巳时,颉利使臣、突厥特勤阿史那思摩便奉颉利之命进京,与李世民商讨和谈事宜。

粮草布匹,金银瓷器,这些东西都在大唐君臣的预料之中,颉利的胃口固然不小,但几番商谈后倒也大致定了下来,但就在这之后,阿史那思摩的一句话,却出乎完全大唐君臣所料。

“可汗欲效仿中原战国之事,请陛下遣子入突厥为质,还望陛下应允。”

阿史那思摩之言一出,整个显德殿顿时哗然。

自伊利阿史那土门击败柔然,建突厥汗国始,突厥便与中原王朝打了近百年的交道,有战有和,如风云变幻不一。

但就在这近百年的纷乱中,无论是北齐、北周,还有后来的隋朝,双方合盟,最多也就是远嫁皇室公主于突厥可汗,何曾有过遣质子的先例?

“颉利可汗欲以皇室子弟为质?”李世民听了阿史那思摩的话,半是惊讶,半是不满地看着殿下的阿史那思摩,问道。

李世民的态度已经写在了脸上,可阿史那思摩全然不顾李世民的意思,摇了摇头,对李世民道:“下臣来此前可汗曾有明言,并非皇室子弟,而是陛下亲子。”

“放肆!”阿史那思摩的话音还未落,坐于上首的李世民已经指着阿史那思摩怒喝了出来。

所谓遣质子,乃是求和的一种手段,唯有国力不及者方才为之,李世民若是同意了,那他岂非与古来那些懦弱之君并列了吗?

一瞬间,不止是李世民,还有大殿中的诸位将领,也都坐不住了,纷纷起身朝着阿史那思摩喝骂了起来,纷纷请命,愿与突厥死战,大有只需李世民一声令下,便要将阿史那思摩生吞活剥的架势。

阿史那思摩生于草原,见多了草原部落首领遣子入王庭效力的先例,故而他一时间也理解不了大唐君臣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动静。

不过阿史那思摩却是受了颉利的严令而来,阿史那思摩也别无退路。

阿史那思摩起身道:“此乃可汗之意,陛下若欲合盟,请务必答应。”

“那朕若是不答应呢?”李世民低头盯着阿史那思摩,冷冷道。

李世民少年从军,久经杀伐,身上自有一股子锐气,阿史那思摩被李世民这么一盯,顿觉后背一阵寒意。

不过阿史那思摩对颉利倒也是忠心耿耿,面对大唐君臣如此压力,阿史那思摩依旧硬着头皮道:“质子一条,乃可汗严令,请陛下三思。”

阿史那思摩虽非唐臣,但被如此顶撞,李世民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若非眼下局势危及,大唐开战不得,恐怕李世民当场就将阿史那思摩斩于剑下了。

以大局为重,李世民极力地压制着内心的怒意,对殿中的侍卫吩咐道:“来人,将阿史那思摩押入门下省,没有朕的旨意不得放出。”

“诺。”

在大殿值守的几名侍卫应了一声,上前将阿史那思摩押了出去。

阿史那思摩被押出去后,李世民看着满殿的重臣,问道:“朕不欲遣质子,众卿可有良策?”

李世民之言一出,满朝上下顿时一片沉寂。

颉利显然是有备而来,而阿史那思摩也一口咬死了这个条件,要想与突厥和谈,必遣世子,突厥是绝不肯让出半步的。

在这种情况下,纵然是大罗金仙,也难有两全之策。

大殿中的气氛太过压抑,过了半晌,终于有人打破了这片沉寂。

“大不了与突厥拼了,陛下,臣请率军出城,与突厥决一死战。”

大殿中,一阵怒吼声响起,众人望去,竟是右武卫大将军、宿国公程咬金。

“此辱不堪受,臣等请战!”程咬金话音未落,其余重将也纷纷出列道。

“只知杀伐,不顾大局的莽夫。”众人看着程咬金,尤其是以长孙无忌、虞世南为首的那些文臣,心里都不禁鄙薄了一番。

唐不同于宋,大唐立国之初,百官之中没有软骨头,他们倒不是怕了突厥,只是突厥大军已入关中腹地,八百里秦川多为平原,若是在这种形式下与突厥二十万胡骑野外厮杀,恐怕连两成胜算都没有。

程咬金自然也看得出旁人眼中的意思,但他对此却毫不在意。作为一个阵前冲杀的武将,这些东西本就不是他所长,但他只是已经把自己支持李世民的态度表达了出来,如此足矣。

众人都不敢轻言,这时,资历最深,又作为宰相的萧瑀只得站了出来。

萧瑀起身道:“启禀陛下,臣以为此战打不得,此战一打,无论胜负如何,整个关中都将沦为一片废墟,甚至会波及洛阳和梁州,后果不堪设想。”

大唐和突厥之间一旦大动刀兵,唐军只能倚城待援,等着各州郡的勤王之师,那这样一来,便等于将长安外整个富饶的关**手送于了突厥,数百万关中百姓都将遭受灭顶之灾,那大唐君臣们也将成为千古罪人。

萧瑀的话,自然是老成谋国,可此时的李世民又岂能听得进去。

李世民怒目瞪着萧瑀,问道:“如此说来,你是要朕遣皇子求和了?”

萧瑀道:“质子求和,只是一时之策,待我大唐缓过劲来,大可再将皇子迎回。”

李世民果决,对兄弟都能下得去手,但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护子之人,迎回质子说的好听,可古来为质者能顺利回国的又有几人,而且就算得迎回国,那几年的苦楚又岂是好受的。

李世民只有六子,其中最年长的李承乾、李恪二人不过八岁,年幼的李恽还在襁褓之中,这般年纪,李世民怎忍骨肉相别。

萧瑀的话一下子触怒了李世民敏感的神经,李世民指着萧瑀怒喝道:“此乃无君无父之言,朕之子乃大唐皇子,天潢贵胄,岂能入突厥为质,做那阶下之囚!”

萧瑀倒也是个犟脾气,眼见着李世民动怒,竟也丝毫不做退让,反倒直言谏道:“陛下一子的荣辱,难道贵地过大唐千万百姓的性命吗?陛下不止是人父,更是人君,望陛下三思。”

萧瑀的态度已经彻底突破了李世民的底线,李世民当即拍案,怒道:“读书汉安知天家事,质子之事勿须再提,退朝!”

第十八章 长安乱

遣质子之事,李世民虽未允准,但所知者却不止朝中重臣,随着局势的迅速发酵,不过区区半日,便已遍传大唐官场。

阿史那思摩进京的次日,午后。

李恪一如往常一般前往秘书省岑文本处请教学问,可当他走到秘书省府衙的大门外时,却听得西边的方向不时传来一阵喧哗声,期间还伴随着此起披伏的呼喝声。

秘书省紧邻大理寺,出了西面的顺义门,便是布政坊,与长安内的门坊倒是相距极近,可秘书省亦属南衙之列,乃是官员理政之所,向来极近,就算是金吾卫将士巡街也绝不会发出这般的嘈杂声。

李恪心中好奇,便停下了迈进秘书省的脚步,转而吩咐车夫向西,欲往一探究竟。

李恪出了顺义门,不过只一眼,便被眼前的场景所深深震撼住了。

难民,随处的难民,满满当当地挤满了整条街道,看得李恪心中猛地一颤。

长安城乃天子脚下,布政坊更是紧邻皇城,有右金吾卫驻守,平日里鲜少见这般纷乱的场景。

“去问一下,发生了何事,为何此处这般纷乱。”李恪从马车中探出头,对车夫吩咐道。

“诺。”车夫应了一声,将马车停稳,走上了前去。

马车府本就是太仆寺的人,与守门的校尉相熟,再加上李恪这块金字招牌,金吾卫的将士自然知无不言,过了片刻,便问清楚回来了。

“启禀殿下,这些人多是泾阳一代的难民,三日前泾阳、云阳等县被突厥攻破,他们便随众流难到了关中。”车夫回到马车旁,对李恪回禀道。

李恪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中不禁一阵凄然。

“上麾诸军使却而布陈,独留与颉利语。”

“是日,颉利来请和,诏许之。”

“乙酉,又幸城西,斩白马,与颉利盟于便桥之上。突厥引兵退。”

唐史之上,对于渭水之盟的记载不过春秋数笔,李恪虽曾阅览,但也不甚入心,所感叹的不过李世民洞察入微,军略无双,可当如今,李恪亲临其境的时候,却才知道,原来战争背后的东西,远远不止史家的那区区几十个字而已。

两国交战,敌军已入腹地,大唐百姓所受的苦楚,纵是罄终南之竹,亦是难书。

李恪就坐在马车的车厢,打开马车的门帘,看着马车外的一幕。

李恪的车夫见李恪并未开口下令,自己也不敢擅做主张,于是也就任由马车停靠在顺义门的门墙之下。

此时,正值午后,布政坊内的难民已经越积越多,不过盏茶的功夫,又新来了十多人。

“此乃皇城脚边,此处能暂时收留你等已是开恩,你等不得喧哗,扰了皇城内的贵人。”李恪的耳边一个呵斥声,李恪定睛望去,原来竟是一个金吾卫的士卒正在呵斥一个抱着婴儿的老妪。

老妪年纪约莫六旬上下,发丝已然全白,也不知是因为疲累还是本就如此,老妪的身形枯瘦异常,仿佛风一吹便要倒下一般。

这时的她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正怀抱着一个男婴,颤颤巍巍地站在金吾卫士卒的跟前,口中恳求这他们。

“这位军爷,老婆子的孙儿已经一日未沾半点盐米了,身子快不行了,求您行行好,赏口饭吃,老婆子愿做牛做马报答军爷。”

老妪一边说着,几乎就快要跪倒在地了。

可这老妪神色虽悲切,但这金吾卫的士卒又何来放粮的权力,纵然有心,也是无能为力。更何况此处这般多的人,他一旦帮了这老妪,其他人又该怎么办?

都是关中子弟,同根同源,金吾卫的士卒先前倒还能狠下来了呵斥她,可看着老妪这副模样,也不忍再说,只是扭头背过了身去。

一旁的李恪看着眼前的老妪,也是一阵酸楚浮上心头。

哈哈,大唐盛世,哪有什么凭空而来的大唐盛世,日后的繁荣也只是由眼下这些无辜百姓的性命垒砌而成的,繁华背后留着的,也是淋漓的鲜血。

李恪心中不忍,伸出手,在车厢中探了探,摸出了一个布囊,这个布囊中是杨妃担心李恪腹饥,专门带着充饥的糕点,李恪拿着这个布囊便下了马车。

车夫见李恪拿着布囊下了车,脸上一惊,连忙道:“殿下不可,这些都是饿了许久的人,一旦见了粮食恐怕容易失去理智,伤了殿下。”

李恪坚决地摇了摇头,对车夫道:“无妨有金吾卫将士在,没人伤得了本王。”

车夫见李恪坚持,生怕李恪有失,接着劝道:“这些都是难民,数量极多,殿下又能救得了几人,殿下切莫犯险呐。”

李恪贵为亲王,天潢贵胄,车夫的话自有他的道理,这些道理李恪也明白,可李恪若是对眼前的老妪不管不顾,他又如何能过的了自己良心那关。

李恪道:“在本王眼中,他们不是什么难民,他们都是大唐子民,本王乃皇子,自当尽力伸以援手。”

李恪说完,下了马车,径直走到了老妪的面前。

李恪将手中的布囊交到了老妪的手中:“这些粮食你且先拿着,别饿坏了孩子。”

老妪从李恪的手中接过布囊,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里面竟是许多他从未见过的精致糕点,苍老浑浊的双眼中猛地浮现起满满的喜色,跪倒在李恪的脚下,拜道:“小人谢过贵人恩赐,小人来生纵是做牛做马也定当报答大恩。”

对于李恪来说,这些糕点算不得什么,可对着老妪来说,这些糕点却意味着他小孙子的性命。

也正如车夫先前所言,李恪的出现一下子引起了整条街道的轰动,腹中饥饿难当的难民纷纷入潮水般涌向了李恪这里。

“保护殿下。”负责镇守顺义门的校尉倒是识得李恪,一见难民涌来,李恪对麾下的士卒吩咐道。

校尉一声令下,金吾卫的将士如铜墙般挡在了李恪的身前,不让那些难民近前一步。

李恪抬起头,看着面前的成百上千的难民,看着他们的眼中,激动有之,渴求有之,再看着跪在地上,对他连连磕头的老妪,李恪的眼眶竟不自觉地湿润了。

突厥不退兵,战事不停,长安城中的难民将会越来越多,甚至连整个关中都会如此,倒是关中数百万百姓流离失所,其惨状恐怕更甚眼前千万倍。

李恪看着眼前的一切,慢慢地,心中似乎坚定了什么。

质子之事,李恪此前也曾想过。

李恪是庶子,若无奇功,想要在储位之争中脱颖而出,难比登天,而如今突厥请质正是给了李恪一种念头:自请为质,平息两国战乱,借此泼天之功弥补他身为庶子的不足,换得李世民的重视,待到他数年之后归国,亦能借此聚拢人心。

不过自请为质的好处固然是显而易见的,但其中风险也不容小觑,吃些苦头在所难免,若是搞不好还会有生命危险。

请或不请,李恪本在这两者见摇摆不定,可今日所见却帮他下定了最后一丝决心。

从这一刻开始,面对这场危机,他已经不再是一个看客,而是能够扭转乾坤的关键。

他有了更多的理由!不止是为了自己的野心,也是为了长安万民!

李恪站在众人跟前,高声吼道:“我乃大唐皇子蜀王恪,我向你们保证,最多两日,朝廷便会下旨赈灾,最多两日,突厥大军便会退兵,你们便可回到自己的故里。”

李恪说完,不管众人的表情和反应,只对身后的车夫吩咐道:“回宫,本王要求见父皇。”

第十九章 蜀王壮哉

东宫,崇仁殿偏殿,一众朝中重臣正在殿外等候。

吏部尚书长孙无忌、中书令房玄龄、兵部尚书杜如晦、侍中高士廉、刑部尚书李靖等一众李世民心腹臣子俱在此处。

“萧相昨日被陛下严斥出朝,此番未曾传召倒也罢了,怎的封相亦不在此?”长孙无忌站在殿外,看着此处等候的群臣,并未发现封德彝的身影,于是对传召众人入宫的弘文馆大学士褚亮问道。

萧瑀和封德彝分别官拜尚书左右仆射,乃百官之首,是为宰相,朝议之中左右仆射均不在的情况着实罕见地很。

褚亮回道:“封相年迈体弱,身子一向不佳,方才下官前往传旨时恰逢封相抱恙,向陛下告了假,怕是现在还在塌上躺着呢。”

封德彝昨日身子骨还好得很,今日怎的就突然差了?虽说这病来如山倒,可这封德彝病的也太巧了些吧。

长孙无忌听了褚亮的话,脸上也露出了一丝会意的笑容。

突厥可汗颉利与李世民约定的合盟之期便在明日午时,可如今李世民仍未有应允遣质子的意思,今日奏对自然也避不开这个话题。

长孙无忌道:“封相倒是病了个好时候,这一病什么都躲开了。”

封德彝行事谨慎,善揣摩上意,他的作风满朝皆知。他作为宰相,今日李世民必要向他问策,他若是上奏请遣质子,必然会恼了李世民,封德彝自然也就借病刻意避开了。

褚亮对长孙无忌道:“封德彝谨小慎微倒也并非坏事,今日萧、封二相俱不在此,朝中文武便以长孙大人为尊,长孙大人正可借此永绝后患。”

褚亮的话入耳,长孙无忌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显然,褚亮之言正中他的下怀。

“希明指的是蜀王?”长孙无忌压低了声音道。

褚亮道:“无论蜀王所图为何,此次为质,若遣蜀王,岂不正免了长孙大人的心腹之患吗?”

古来为质者,短则十数年,长则永留敌国,直至命丧。更何况突厥苦寒,突厥人不识礼数,饮食风俗更不比大唐,以李恪的年纪,要想保全归来确非易事。

长孙无忌看着褚亮,问道:“如此说来希明已有腹稿?”

褚亮回道:“若是陛下应允遣质,质子人选便非蜀王不可。”

“何以见得?”长孙无忌问道。

褚亮看了看四周,见身后并无旁人,于是回道:“太子乃储君,储贰之重,国之根本,自然动不得,而自五皇子燕王佑以下,尽皆年幼,若是北去恐难成活,能为质者无非便是蜀王恪和越王泰,然越王乃嫡子,深得陛下喜爱,无论是陛下还是长孙皇后都不会应允越王北上,故而为质者只能是蜀王。”

褚亮一边说着,长孙无忌一边点了点头。

褚亮之言确有道理,除去李恪和李泰,其他的皇子尽皆年幼,不能为质。而李泰又为嫡子,深得李世民宠爱,再加上他自幼肥胖,不宜远行,为质最合适的人选自然就是李恪了。

长孙无忌看了褚亮一眼,淡淡问道:“算到如今,希明之子已在弘文馆待了有些年了吧。”

长孙无忌之言一出,心思通透的褚亮立刻明白了长孙无忌的意思。

长孙无忌贵为吏部尚书,又为当朝国舅,与李世民私交甚笃,有些话,他自然是不便也不愿说出口,只能由旁人代劳,而褚亮便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褚亮入仕数十年,侍陈、隋、薛、唐四朝七帝而不倒,自有其独到之处,岂会听不出长孙无忌言下之意。

褚亮听了长孙无忌的话,回道:“到武德九年末,小儿遂良在弘文馆便满四年了。”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道:“令郎才品俱佳,若是光在弘文馆蹉跎确实是可惜了,待年末百官大选之时,令郎便去门下省任起居郎吧。”

门下省乃三省之一,侍从皇帝左右、赞导众事、顾问应对,起居郎虽只从六品,但掌记录皇帝言行,修起居注,是为天子近臣。褚遂良若是能以起居郎入仕,自然是个再好不过的起点。

长孙无忌乃吏部尚书,号大冢宰,手握百官铨叙之权,他既开了口,再加上褚亮的身份,褚遂良的起居郎自然是十拿九稳了。

褚亮谢道:“下官代犬子谢长孙大人提携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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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衙,秘书省。

岑文本端坐于秘书省内衙,算了算时间,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时辰已过未时,李恪竟还未至秘书省,莫不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因此自打李恪拜师以来,每日必在未时前至秘书省求教,风雨无阻,今日已经这般迟了,岑文本有些坐不住了。岑文本与邻座的同僚顾胤交代了一声,便准备出门着人前往问询。

可就在岑文本刚刚起身的时候,门外走进了一个身着青色宫衣的女婢,岑文本识得此人,她正是日常随侍在李恪身旁的宫女丹儿。

丹儿一向跟随李恪身边,寸步不离,今日丹儿出现在此,说明李恪也曾到此,只是已经离去了,岑文本的心提了起来。

“婢子丹儿拜见岑大人。”丹儿走到岑文本的身前,屈膝拜道。

如今长安城正事风声鹤唳之时,岑文本心中担忧李恪安危,他也无心那些礼数,忙问道:可是殿下命你前来?”

丹儿回道:“正是殿下命婢子来此。”

“现在已经过了时辰,殿下现在何处?可还安好?”岑文本问道。

丹儿回道:“请岑大人放心,殿下一切安好,只是殿下有言要往宫中求见陛下,故而未能来此,命婢子与大人告知一声。”

李恪此时去拜见皇帝?

岑文本听了丹儿的话,心中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殿下此去为何?”岑文本不安地问道。

丹儿不知李恪的用意,也不明白岑文本为何会如此紧张,否则她也不会在此处,而是直接禀告杨妃去了。

丹儿只是如实地回道:“殿下倒未讲明何事,只是在顺义门待了片刻,说是身为大唐皇子,要去做皇子当做之事。”

皇子当做之事!

在这个关头,颉利索皇子为质,李恪口中的皇子当做之事自然就是为质了!

这内衙中不止是岑文本一人,其他的秘书省官员也在其中,听得真真切切。

能在秘书省任职的无一不是饱学之士,如今质子风波传的沸沸扬扬,他们岂会听不出李恪的言下之意。

“蜀王殿下,壮哉!”

还未等岑文本说话,岑文本一旁的同僚顾胤已经重重地抚掌叹道。

第二十章 蜀王求见

崇仁殿的偏殿内,一众重臣端坐其中,皇帝李世民则坐于上首,面色很是难看。

“突厥已兵临渭水,众卿也是束手无策吗?”李世民看着坐下殿下一言不发的众人,问道。

殿下安静了片刻,兵部尚书杜如晦起身道:“距离长安最近的并州都督李勣所率四万大军据此尚有五日路程,若是明日与突厥开战,我大唐能战之兵不足三万,恐怕难以言胜。”

突厥突然南下,兵叩渭水,李世民虽以下令各州郡大都督勤王,但因时间仓促,勤王之师俱还未及长安,此事与突厥开战赢面自然不大。

李世民听了杜如晦的回答,看了看下面坐着的李靖,问道“药师(李靖字),朕若以你为帅,统领三军,你有几成胜算?”

李靖听了李世民的问题,也未立刻回答,稍稍想了想回道:“若是据长安固守,当有七成胜算,可若是出城迎战,恐怕不足三成。”

李世民听了李靖的回答,眉头微微一皱,但也并未动怒。

李靖长用兵,善谋略,兵法当世无双,在平江陵、岭南、淮南、灵州战事中立功无数,人所共睹,隐有力压李勣,据武臣之首的意思。李靖性情沉稳,绝不会妄言,既他这么说,事实自然也与此相差不大。

而且李世民自幼从军,历经百战,与军略亦是卓绝,李世民自问纵是他自己挂帅,他的把握也不会再多了。

毕竟跨马扬刀,平原野战是突厥所长,在野外,三万唐军与二十万突厥军人数着实相差过大。

可凭城固守绝非李世民的目的,若欲守长安,李世民只需紧闭城门,收缩关中兵力入长安便可,又何须犯险出城与颉利和谈,李世民不止要保长安,他更要保整个关中,要保三百万关中子弟。

“三成,太少了。”李世民摇了摇头,叹道。

李靖道:“突厥来势汹汹,仓促间实难硬撼,不过若是能守城五日,待李勣所率四万并州军入关,此战或有六层胜算。”

突厥大军看似来势汹汹,其实已犯兵家大忌。

突厥二十万大军深入大唐腹地,已无后援,再加上突厥人不熟地利,水土难服,待勤王大军赶到,以李靖帅才,要击败突厥倒也并非难事。

可五日时间太长,五日后恐怕整个关中都将践踏于突厥铁蹄之下,大唐赖以为根本的关中富庶之地将沦为废墟。

李世民坐于上首,眉头越锁越深,似乎事情已经陷入了僵局。

“陛下,此战打不得,若是突厥与大唐一旦开战,整个关中都将受到波及,没有二十年的时间,恐怕都缓不过劲来。”就在李世民犯难的时候,侍中高士廉又起身,对李世民道。

高士廉不同与旁人,为北齐皇室之后,乃是皇后长孙氏的亲舅舅,对长孙氏有大恩,就连李世民贵为天子,私底下也需唤他一声舅父。

对于萧瑀,李世民自然可以当庭斥责,但高士廉,李世民训斥的话却着实开不了口。

李世民问道:“高侍中也主和吗?”

“臣以为眼下求和方是上策。”高士廉明知这么说会恼了李世民,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道。

李世民虽早知高士廉的意思,但听了他的回答,眼中还是不禁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叹道:“稚子何辜,为何偏要苦受这般屈辱。”

高士廉道:“遣质子一人,可救关中百姓百万,陛下乃天子,其中利害,还望陛下决断。”

李世民道:“山中猛虎虽毒,尚不食子,朕若为之,岂非甚与猛虎?”

高士廉回道:“陛下遣质子,是为天下万民,舍一子,顾天下,此乃仁善,后世亦当记史以颂,岂能以猛虎之论相比。”

“高大人之言甚善,望陛下以大局为重,臣附议。”高士廉话音方落,褚亮便即刻附和道。

褚亮乃弘文馆十八学士之一,资历倒是不低,可论官职,却只是一个正六品的太子舍人,与在座的众人根本难以并列,甚至算是一个小人物,人微言轻。

可世事就是这样,恰恰就是褚亮这个小人物的突然出现,局势急转直下,竟如一簇毫不起眼的火苗,一下子点燃了整片草原。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形势如此,这一仗该不该打,能不能打,大臣们清楚,李世民更清楚,只是李世民爱子心切,未到最后关头,他仍旧抱有侥幸罢了。

李世民看着满殿的大臣,面色涨红,他虽是皇帝,但万事也不能为所欲为,更何况现在在太极宫中,还有一个太上皇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李世民登基未久,若是当真太上皇李渊顺应百官之意出面,那对李世民的威信甚至是皇位都是极大的威胁。

李世民长吁了口气,无奈地叹道:“家国天下,如之奈何?”

立于殿下的褚亮,看着李世民的反应,他知道,李世民已经从心里做出了让步,他只需再稍稍地推上一把,李恪为质之事便板上钉钉了。

褚亮整了整衣冠,正要出列,可就在他的步子刚迈出一半的时候,大殿之外,负责内外通传的御前内侍竟快步走了进来。

“启禀陛下,蜀王求见。”内侍走到大殿之中,对上首的李世民禀告道。

“虎头来此何事?”李世民听到内侍的传告,一下子还未全然缓过来,竟将李恪的乳名唤了出来。

纳闷的不止是李世民,朝中的大臣们也纷纷看向了进殿通报的内侍,面露不解之色。

李恪虽为蜀王,任益州大都督之职,可他年不过八岁,还未之官,更不通朝事,如今百官正在议事,他突然来此作甚?

前来传话的内侍抬头看着李世民,如实回道:“蜀王只言有要事求见,片刻耽搁不得。”

李世民此事心中正被突厥之事搅得心烦,而李恪这般年纪又能有什么要事,李世民当即摆手道:“你去告诉蜀王,朕正与百官商讨突厥之事,暂时无暇他顾,让他回宜秋殿歇着,晚些时候再来见朕。”

内侍闻言回道:“蜀王有言,求见之事正与突厥合盟有关,故而再三命奴婢通传。”

与突厥合盟之事有关?

李世民听到内侍的话,脑海中浮现起李恪稚嫩,却乖巧懂事的模样,心中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当即道:“宣!”

第二十一章 自请为质

从殿外,到殿内,前后不过百步,可李恪走在这百步之内,心中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激动、畏惧、豪赌、坚强太多的情感在李恪的内心混杂,就连李恪自己也说不出此刻的内心到底是什么滋味。

李恪怕死吗?

怕,他当然怕,甚至他比任何人都怕,两世为人,他对死亡有着天生的恐惧,而此去突厥为质,生死难卜,他如何不怕。

留在大唐,哪怕只是一个庶子,他也是尊贵的皇子,当朝亲王,荣华富贵用之不尽,可若是去了漠北,生死尚且不在自己手中,更遑论其他了。

李恪本也是这样想着,老老实实地呆在长安,待他长成,开府建衙,再另寻良机,那大唐皇位他也未尝不可一试。

因为在李恪的眼中,渭水之盟终将议定,突厥大军终将退去,而再过几年,待大唐北伐,如今不可一世的突厥也终将臣服于大唐武威之下,这一切在李恪的眼中似乎都是顺其自然的,可就在今日,李恪在布政坊看到那群自泾阳而来的难民时,他才知道,原来一切都不是注定的。现实远远不是史书上那般简单和生冷,背后那是无数条人命。

李恪虽两世为人,可统共不过二十余年,今日李恪发现,他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在他有能力挽救他们的时候,他没有办法坦然地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总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也正如褚亮所想,李世民的皇子不过七人,其中长子李承乾乃太子,次子李宽早夭,而李佑、李愔、李恽甚至还不记事,李恪总不能缩躲于后,让牙牙学语的幼弟李愔为质吧,所以真正能为质的也只有李恪和李泰。

论长幼,论嫡庶,论亲疏,怎么论,最后最有可能被遣为质子的都是李恪。

既左右躲不过,家国大义之前,李恪又何妨请缨?

“儿臣李恪,参见父皇。”李恪阔步走到大殿正中,微微整了整衣角,俯身拜道。

“恪儿免礼,快快起身。”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李世民当即抬手道。

“谢父皇。”李恪站起身子,谢道。

李世民压制着心中的猜想,问道:“此时正该是你读书的时候,你来此见朕所为何事?”

李恪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缓缓地抬起了头,看着上首的李世民,声音虽稚嫩,却坚定如山。

“儿臣愿为父皇分忧,自请为质,前往突厥,还望父皇允准。”

“哗啦”

当李恪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整个大殿中顿时响起了一阵惊叹声。

自打李恪出现在崇仁殿内,满朝文武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李恪。能站在这里,他们都是聪明人,他们当然知道李恪这个时候来意味着什么,可就当这句话自李恪的口中亲口说出时,他们依旧难免惊叹。

李世民盯着李恪,心中难忍一股舐犊之情,问道:“恪儿,你还年幼,你可知你所言何意?”

李恪点了点头,郑重道:“儿臣知道,儿臣请命之后,便当入突厥为质,北上草原,不得还家。”

李世民闻言,既心疼,又不解地问道:“你既知道,为何还要请命?”

李恪回道:“儿臣方才路过布政坊,见布政坊中满是泾阳难民,方知如今局势。眼下突厥兵临渭水,关中百姓受苦,长安城亦危在旦夕,儿臣身为皇子,责无旁贷。”

李世民看着立于殿下,尚且是孩童模样的李恪,眼眶微烫,心中不忍道:“两国交兵,自幼父皇和文武大臣主持大局,要你一个稚子孩童掺和什么。”

李恪道:“儿臣年幼,不能统帅三军,更不能临阵杀敌,为父皇分忧,儿臣能做的只有这些。”

李世民听了李恪的话,叹道:“你还小,你哪里知道什么,这突厥不比中原,不通礼教,突厥的质子,岂是好当的。”

李恪若入突厥为质,自不同于自不同于春秋战国的诸侯公子,古时入敌国为质的公子,虽困于敌国,不得自由,但毕竟碍于礼教、国体,锦衣玉食总归不会短缺,可突厥哪里懂得这些?恐怕能得三餐温饱已是万幸了。

李恪自然明白李世民的意思,可他今日既已站在这里,便以再无退路。

李恪回道:“儿臣此前从未涉朝政,自不知国事,但儿臣知道,今日之战大唐打不得,若以儿臣一人之躯,能换得大唐休养生息之机,又有何不可。”

李恪的话,一下子说到了李世民的内心深处。

大唐立国不过九年,平定天下不过两年,李世民登基更是不足一月,而突厥又来的突然,大唐主力俱在关外,这个时候与突厥接战,着实无甚胜算。

时间,李世民和大唐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大唐地大物博,人数更是突厥十倍,只要给大唐几年时间休养生息,李世民有绝对的自信能够击败突厥,可眼下突厥已经兵临渭水,李世民没有丝毫的时间,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求和。

李世民看着李恪坚定的模样,欣慰道:“恪儿之言深得朕意,只是如此一来,却苦了我儿。”

李恪当着朝中众臣的面,昂首立于殿下,朗声回道:“儿臣不止是父皇之子,更是大唐皇子,国之亲王,自当大唐而生,而大唐而死。儿臣为国为民、为君为父,区区为质,何谈一个‘苦’字。”

李恪的话,如洪钟大吕,一字一句在大殿中回荡,撞击着殿中每一个人的胸膛。

李世民、房玄龄、杜如晦、李靖,甚至就连原本对他颇有成见的褚亮,心中也不禁有那么一刹那为李恪所折服。

八岁皇子,便有如此见地和心胸,纵比古之贤王,亦有过之。

“武德九年,甲申,上于崇仁殿议突厥事,上三子蜀王恪入拜,自请质突厥,其忠娣仁孝,世之无双,虽古之贤王,莫与之比。”

在李世民的身后,中书舍人颜师古手持笔墨,在皇帝起居注中浓墨重彩地写了一笔,李恪请缨为质之事于此载入青史。

第二十二章 贵妃

当李恪离开崇仁殿,回到宜秋殿时,杨妃已经得到了李恪请缨为质的消息,与这个消息一同而来的还有李世民的册封诏书。

“朕绍膺骏命:兹有蜀王恪之母,后妃杨氏,性娴礼教,婉穆为心,毓秀钟灵,教子有方。承戚里之华胄,升后庭之峻秩,贵而不恃,谦而益光。以道饬躬,以和逮下,四德粲其兼备,册为贵妃,佐皇后理六宫务,得天所授,承兆内闱,膺兹嘉命,可不慎与。”

“诰皇子之宠,礼绝于诸侯,帝王之制,封殊于列国,爰自前代,兹义存焉。有皇帝六子愔,岐嶷夙成,聪明天假,孝友忠敬,温文惠和,今可连允宜,胙兹茅土,光彼磐石,永固鸿业,式继维宁,可封为梁王,食邑千户,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

李恪前脚自请为质,中间不过隔了不到半个时辰,后脚李世民的册封诏书便送到了宜秋宫,这两份册封诏书的缘由自然就显而易见了。

李愔册为梁王的圣旨倒还好说,李愔毕竟是皇子,册封亲王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早一些迟一些倒也无甚紧要,不过杨妃被册为贵妃的圣旨就不一般了。

李世民册封杨氏为贵妃,李愔为梁王,乃是直接走的中旨,未经中书、门下二省,若是仔细计较起来,宰相自然是可以提出异议的,但如今关头,谁又会这般不识趣站出来,故而这道圣旨倒也是天下认可的了。

大唐后宫,除母仪天下的皇后外,便以贵妃、淑妃、德妃、贤妃,正一品的四妃为尊,贵妃更是四妃之首,六宫之内,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李世民继位未久,后宫妃嫔人数不多,除去皇后外,其余的四妃、九嫔等位均未正式册封。

原本说来,论后宫声望及恩宠,韦妃、燕妃、阴妃三人俱不在杨妃之下,其中韦妃更是关陇巨阀京兆韦氏之后,拜为贵妃的可能自然极高。

而在唐史上,若非李恪的缘故,韦妃也正是在贞观元年被李世民册为贵妃,一当便是二十余年。

而如今,因为李恪自请为质的缘故,李世民竟在武德九年末便将贵妃之位册给了杨妃。现在看来,只要杨妃自己恭谨些,不出大的岔子,韦妃是与贵妃之位无缘了。

李恪自崇仁殿出来,一步一步磨磨蹭蹭地往宜秋殿走去,一路上想着该如何与杨妃交代,心中却始终没想出什么好的主意。

李恪为质,便要前往突厥,从此与杨妃相隔千里,生死难料,这世上哪有这样的说辞,能叫她真的宽了心的。

李恪心事重重地走到宜秋殿的殿门外,还未及踏入殿中,抬起头,一入眼便看到了瓶儿正站在殿门处等候。

瓶儿是杨妃的心腹侍女,在宜秋殿中地位也颇高,能叫她在此等候的自然也只有杨妃了。

“瓶儿姐。”李恪走到瓶儿的跟前,轻声唤道。

瓶儿低头看了眼一直被她视若亲弟的李恪,眼眸中闪过一种复杂的神色,既有怜爱,也有不忍。

“小郎回来了。”瓶儿张了张口,拉过了李恪的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好像又顾及到自己的身份,又忍了下来,最终只吐出这一句话。

“阿娘呢?”李恪知道瓶儿在此必是奉了杨妃的意思,于是问道。

瓶儿道:“娘娘已在内殿等候,特地嘱咐奴婢,只要小郎一回来,便立刻领过去。”

瓶儿一边说着,便拉着李恪的手,往内殿走去,一路上也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带着李恪到了内殿。

“儿恭喜阿娘得封贵妃,入四妃之列。”李恪一入内殿,只口不提质子的事情,开口便对杨妃贺道。

得封贵妃,既是位份抬高,更代表了皇帝的恩宠,本该是极喜之事,可此时的杨妃却丝毫喜悦不起来,因为她知道,自己贵妃的位置可以说是爱子用自己的苦难换来的。

杨妃并未接李恪的话头,只是问道:“为质之事事关重大,你为何擅做主张?”

李恪早知杨妃会这么,回宫的路上也早已想好了,李恪俯身拜道:“恪儿一直想往漠北游历,只是苦无良机,此番得知有此机会,心中甚喜,便向父皇请命了,恪儿不肖,望阿娘勿怪。”

李恪的借口中倒也不提那些家国之事,也不说自己眼下形势,只说是自己年少贪玩,是自己一心想去。

李恪的话自然是想要杨妃免受担忧,可杨妃又哪里不知道李恪的用意,李恪越是这样说,杨妃的心里反倒越发的难过。

杨妃看着李恪故作寻常的样子,心中陡然一恸,原本想着要责骂他一番的话语竟一句也说不出口,只是起身,一把将李恪紧紧揽在了怀中。

“你还年少,纵有报国之心,又哪知突厥人的可怕。阿娘的堂姊,前朝义成公主自打出塞,已经二十余年未曾回过关中,一旦去了突厥,再想回国,何其难矣。”昔年义成公主出塞外嫁时杨妃还是孩童。不过她虽未亲眼见过,但总归时常听到周边的人提及,这样想来,自然就极为担忧李恪的安全,不自觉地,竟哭诉了出来。

李恪被杨妃揽在怀中,感受着周身的温度,鼻尖一酸,眼眶竟也一下子湿润了起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现在的李恪,骨子里的他虽是来自千年之后,但他却不是瞎子、聋子,杨妃对他的关爱他无时无刻不看在眼中,记在心中,早就将杨妃当做自己的生身之母来看待,李恪见杨妃落泪,他的心里委实难安。

李恪强忍着在眼眶中打转的泪珠,安慰道:“阿娘勿忧,如今大唐的局势已与当年不同。儿此去突厥,长则五年,短则三年,必得南归,届时儿在承欢膝下,补尽孝道。”

“阿娘不哭,阿娘不哭。”杨妃抱着李恪落泪,一旁原本坐着玩耍的李愔见状,一下子被吓住了,嘴上说着阿娘不哭,自己却一下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杨妃见状,只得用衣角擦干眼泪,松开了李恪,转而去哄李愔。

李恪与李愔,乃是嫡亲的兄弟,亦是血浓于水,骨子里自有一种亲切。

李恪走到了李愔的身边,摸了摸李愔的头顶,待哄得李愔不哭。

李恪拉过李愔的手,对李愔道:“阿兄明日便要外出远游了,你在宫中需得好生孝敬阿娘,待阿兄改日回宫,再与你玩耍。”

现在的李愔不过四岁,哪里知道什么叫做质子,哪里知道李恪一去便需数载,只当兄长要如往日一般出宫求学,每到傍晚时又能回宫同他玩耍。

“恩。”李愔点了点头,脆生生地应了下来。

第二十三章 豪赌

李恪将为质北上,杨妃心中纵再不舍,也绝不会再设法阻挠,更不会跟李世民多提半个字。

杨妃乃前朝隋炀帝之女,她知道皇室的禁忌,知道哪些话说得,哪些话说不得,也知道哪些话说了有用,哪些话说了只会适得其反。

杨妃清楚李恪的志向,她也知道李恪自请为质的原因,除了为大唐免受战祸外,自然也还有其他的考虑,李恪要借此积攒声望,借此博得李世民和百官的好感。

正如李恪早前所言,李恪乃三子,与太子同年,他天然就会被卷入储位之争中,无论他愿与不愿都是一样。

而且虽说突厥乃蛮邦,不识礼数,但李恪毕竟是皇子为质,除非突厥打定了主意,要与大唐世为仇雠,否则李恪最多吃些苦头,性命理当无虞。

杨妃是聪明人,识得大体,知道怎么做才是在帮他,她绝不会叫李恪为难。

合盟之期就在明日,合盟之后颉利便将北归,而李恪也将在那个时候随颉利一同北上,所以李恪出关的日子应该也就在明日。

杨妃与李恪嘱咐了几句,便进了内室,亲自为李恪打点行装。

就在李恪走后不久,便有殿外守卫的士卒传令,蜀王府长史岑文本于内坊求见。

内坊在东宫之内,紧邻崇文殿,寻常臣子不得入内,但因岑文本与李恪有师徒之名,故而也能出入。

李恪自请为质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消息已经传遍了大半个长安官场,岑文本自然也是为此事而来。

“方才弟子因要事在身,未能亲自与岑师讲明,还望岑师勿怪。”李恪一进内坊的偏厅,便对岑文本拱手欠身道。

岑文本上前,忙扶起李恪道:“殿下不惜自身,为民请命,比古之班超、张骞犹有过之,岑某自愧不如。”

李恪听了岑文本话,面色微微一红,回道:“若是旁人不知,便也罢了,岑师乃智者,又知弟子生平之志,岑师当能看出弟子亦有私心,又岂敢与先古之贤并列。”

李恪自请为质,固然有为百姓免灾的意思,但还是夹杂了许多私利,李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几分是为了百姓,又有几分是为了自己的野心。

岑文本闻言,回道:“殿下非是圣人,又岂能太过苛求。殿下之行有护国之利,爱民之实,便以足矣。”

李恪叹道:“质子之途,前路难卜,学生今日之举,无异于一场豪赌,若胜了,自然万幸,若是败了,恐怕便该埋骨漠北了。”

岑文本宽慰道:“这个殿下倒可宽心,如今的大唐不比隋末,而突厥看似强大,实则国内各部不一,突厥对大唐亦有顾忌,殿下在突厥的安危理当无虞。况且如今天下已定,粮草充禀,兵家足备,陛下又有北伐之意,想必十年内必有动作,到时便是殿下归国之机。”

李恪听了岑文本的话,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奇色。

如今大唐立国未久,还未完全缓过劲了,而此时的突厥仍旧是那匹横亘在北方,实力雄厚的野狼,在此时能直言大唐将来必败突厥的人倒是不多,更何况岑文本还是文臣。

岑文本看了李恪的脸色,只当李恪对他的话不解,于是接着解释道:“眼下的突厥看似拥兵四十万,纵横数千里,实则已是内患隐现,外强中干。自武德二年,突厥始毕可汗亡后,突厥汗位便是兄终弟及。始毕可汗之子突利,处罗可汗之子奥射设对其叔父颉利均为不满。再加上近年颉利穷兵黩武、连年征战,原本依附其下的契丹、吐谷浑、霫等族渐已离心,突厥早已不复往昔之势,大唐大败突厥,接回殿下不过早晚的事。”

李恪听着岑文本的解释,赞同地点了点头。

李恪很清楚突厥眼下的处境,而且李恪知道,突厥的衰落绝对会比岑文本所预料的要快的多。

未来三年,突厥将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雪灾、饥荒、突利降唐、薛延陀自立突厥颉利可汗的势力将在三年内若流星般坠落,最终在大唐北伐之战中一败涂地,再无与大唐争锋的资格。而这,也是李恪考虑自请为质的缘故。

李恪对岑文本问道:“若无意外,弟子明日便在虽颉利一同北上为质,弟子该如何自处,还望岑师赐教。”

李恪年少,还未及外出开府,岑文本这个王府长史也是有名无实,更何况岑文本还有旁职在身,按朝规,岑文本不可随李恪北上。而现在时候已经不早,早过一个时辰便该闭宫门了,岑文本这个时候还专程来寻李恪,必有要话要交代。

岑文本对李恪道:“殿下此去突厥,若是处事得当,性命理当无虞,但若要做到万无一失,殿下千万谨记仔细一个人。”

“谁?”李恪皱了皱眉,口中小声地问道。

岑文本回道:“义成公主。”

岑文本话音入耳,李恪顿时恍然。

李恪凝重地问道:“岑师是担心义成公主为了将大唐与突厥逼成死敌,刻意对付我?”

李恪是皇子,若是李恪死在突厥,大唐与突厥便成不死不休的局面,这自然是前隋义成公主想要看到的。

岑文本点头道:“‘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突厥之人,多傲慢之辈,殿下此去为质,恐怕有所折辱,殿下切不可一味逞强,反倒伤了自身。”

岑文本之言,无非就是担心李恪少年意气,行事刚直,容易自伤,李恪自然也知道岑文本的用意。

李恪点了点头,应道:“谢岑师告诫,岑师之言,弟子铭记于心。”

岑文本见李恪面色凝重,担心他被自己言语惊到,于是接着道:“不过殿下也不比太过忧心,依朝规,我虽不能随殿下北上,然我尚有一故友荐于殿下,此人虽是白身,却极善纵横之道,殿下用之,可为助力。”

岑文本有宰辅之才,能的岑文本如此推崇的自然也不会差,李恪拱手谢道:“岑师拳拳爱护之心,学生铭记于心。学生走后,长安之事弟子鞭长莫及,凡事便有劳岑师看护了。弟子此前已与母妃交代仔细,待愔弟长大些便要他随岑师之后学文,到时还望岑师莫辞辛劳。”

岑文本听了李恪的话,心头浮起一阵感动。

李恪北上在即,此时如此托付于他,等同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在了他的手中。李恪所为何止是待岑文本以国士,这分明是视作至亲长辈了。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岑文本一向以“士”自居,李恪如此待他,他岂会有半分犹疑。

岑文本俯身应道:“殿下有命,岑文本甘愿效死。”

第二十四章 王玄策

次日清晨,天色初亮,长安的天空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潮湿了地面,也潮湿了许多人的心。

渭水合盟的时间定在了午后,这一日李恪难得地偷了个懒,未去弘文馆听课,而是蜗在宜秋殿中陪李愔玩耍。

小儿无知,年仅四岁的李愔哪知什么是质子,更不知他最亲近的兄长即将北上,一去便是数载,李愔仍旧无忧无虑地在趴在锦塌上玩闹,“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愔弟,阿兄再过会儿便该远行了,以后阿兄不在,你需得听阿娘的话,不可惹阿娘动怒,知道吗?”

“恩,知道了。”

“阿兄不在时你也不可整日玩耍,偶尔也需去弘文馆听大学士授课,若有不明之处,可往岑师请教,记得了吗?”

“恩,记得了。”

李恪一边陪着李愔玩耍,一边得了空,便交代了李愔几句,也不管他记不记得住。

李愔自记事起,便一直跟着李恪的屁股后面长大,对李恪的话自然是言听计从,在李愔面前,李恪的话比起杨妃甚至是李世民还要来的管用。

李愔听了李恪交代的话,拨浪鼓般地点着小脑袋,全部应了下来。

“阿兄,那你出远门的话,今日晚间还能赶得回来吗?”李愔点着头,嘴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李恪听了李愔的话,心中突来地一阵苦涩。

李愔年幼,自打出生以来,从未离开过长安城,在他眼中,长安城南的明德门已经算是极远的了。

李恪担心如实告知李愔,李愔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哭闹,于是李恪摸了摸李愔的脑袋,轻声道:“待阿兄将事情处理完,阿兄便立刻回来,可好?”

李愔不知李恪言下之意,只当李恪是应了下来,乖巧地点头应了下来。

“蹬、蹬、蹬”李恪正在与李愔说着话,门外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李恪的贴身侍女丹儿应声走了进来。

“启禀殿下,门外军士传信,说宫外有一人自称是岑大人所荐,持岑大人名帖求见。”丹儿禀告道。

李恪听了丹儿的话,想了起来,昨日岑文本曾言将举荐一故友随他一同北上,以为助力,想必此人便是他了。

李恪正欲命丹儿传令将来人带进来,但李恪想了想,又问道:“来人可曾通名?”

丹儿回道:“来人自称王玄策,乃一白身。”

王玄策!

听到了这个名字,李恪的心头突然一颤。

大唐初年,名臣将相无数,李靖、李绩、秦叔宝、尉迟恭、房玄龄等俱是名传千古的人物,说来王玄策确实算不上的大人物,名气更是比不上那些从龙功臣,但有他有一件事李恪却是如雷贯耳。

一人灭一国!

史载,贞观年间,王玄策曾奉李世民之命出使四天竺国,自东天竺往中天竺而去。

不过恰逢中天竺国内叛乱,中天竺王尸罗逸多暴毙,叛臣那伏帝阿罗那顺篡位做乱。

阿罗那顺遣兵攻打王玄策使团,王玄策不慎被叛军所擒,不过好在叛军忙于劫掠东天竺国献于大唐的珍宝,叫王玄策抓住机会逃了出去。

逃出生天的王玄策并未因横遭劫难而落魄回国,反倒雷霆大怒,竟前往吐蕃及泥婆罗借兵,凭着一身纵横之术和大唐的金字招牌,王玄策借得吐蕃兵一千余,泥婆罗骑兵七千,借此反攻中天竺叛军。

王玄策挂帅征伐中天竺国都,数战击杀中天竺两万人,俘虏数万,降城邑五百八十座,生擒阿罗那顺,一举震慑天竺诸国。

一人灭一国,如此战果古来罕有,纵在将星璀璨的大唐亦是如此,只不过王玄策本人官位不高,天竺也非大唐劲敌,故而唐书未曾给王玄策单独立传,声名不显罢了。

李恪当即对丹儿问道:“王玄策现在何处?”

丹儿回道:“此人乃白身,入不得东宫,现在凤丽门外等候,可需奴婢前往引他进来。”

李恪吩咐道:“不,你先命人将愔弟送去阿娘处,然后随本王走一趟,本王要亲自前往凤丽门。”

此去突厥,前途未卜,身边若是能有王玄策这样的能人相助,自然是件好事,李恪岂能怠慢。

“诺。”丹儿轻声应了下来。

凤丽门位处东宫东侧,紧邻城东的光宅坊,以李恪的脚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当李恪加快脚步,来到凤丽门外时,一眼便看到了孤身立于雨下等候的王玄策。

时值仲秋,长安的气候已颇有些凉意,稀疏的雨水滴落在脸颊上,刺骨地冷。

而岑文本手中并无纸伞,只穿着一身冬衣,站在甬道之外等候。

“草民王玄策,拜见蜀王殿下。”王玄策站在雨丝之中,看着一个满身贵气,容貌清秀,身披貂皮大氅的锦衣少年在侍女的陪侍下迎面走来,便猜到了李恪的身份,俯身拜道。

王玄策有岑文本的帖子,要见到李恪自然不难,但他没想到李恪竟会亲自出迎,此时的王玄策年不过二十上下,面色和言语虽极力地平静,但依旧叫李恪察觉出了一丝难掩的激动。

王玄策虽姓王,但却与并州巨阀太原王氏没有半点关系,王玄策出自洛阳寒门,乃寻常人家子弟,从他的一身粗布冬袄也能看出端倪。

王玄策少年时曾游学南阳,为岑文本旧交,颇有才学,学成后入长安求官,然仕途不顺,至今仍未谋得一官半职,在京中蹉跎潦倒数载。

王玄策少年求学,寒窗苦读十年,自觉文才武略不弱于人,又岂会甘愿蹉跎一身,此前一直苦无良机,如今一旦抓住机会自然便会挺身而上。

此番随李恪北上本是苦差,但在眼下苦无机遇的王玄策眼中却是难得的机遇,故而昨日得了岑文本的引荐,便满口应了下来,一早便在此等候。

李恪上前,亲自将王玄策扶起,道:“先生快快请起。”

“谢殿下。”王玄策起身谢道。

李恪对王玄策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先生且先随本王入内。”

“谨遵殿下吩咐。”王玄策感觉到了李恪对自己的重视,却仍旧不敢有丝毫的轻慢,恭谨地回道。

第二十五章 民望

随着约定合盟时间将至,空中原本稀稀拉拉的小雨竟缓缓停了下来,到了巳时,天色已经渐渐放晴了。

李恪心中情绪繁杂,辞别了杨妃还有李愔,在内侍的引领下往南而出,过内坊,直往朱雀门而去。

李恪刚到朱雀门下,便看到了城下如山般巍峨矗立着的秦叔宝。

“陛下昨夜便已先往便桥而去,末将奉命在此迎候殿下,请殿下上马。”秦叔宝见李恪到此,对李恪道。

“谢秦将军。”李恪对秦叔宝到了声谢,便要踩着木凳骑上一旁的白马。

可还没等李恪走到白马边,秦叔宝竟亲自上前将白马牵到了李恪的身旁,拉下了白马的马镫,对李恪道:“请殿下上马。”

李恪看到秦叔宝的动作,被惊地微微一愣。

秦叔宝何许人也,当朝翼国公、左武卫大将军、上柱国,功勋无数,这般人物竟会亲自为李恪牵马执镫,着实叫李恪惊讶。

“大将军乃国之攻城,李恪不过一介孺子,岂敢叫大将军屈身。”当今天下,能叫秦叔宝牵马的恐怕只有皇帝李世民了,李恪见秦叔宝竟然为自己牵马,连忙拒绝道。

秦叔宝见李恪拒绝,拍了拍坚实的胸膛,一脸正色地回道:“蜀王为质,乃是代天下受过,莫说是叫末将牵马,就是踩着末将这颗脑袋登马,末将也绝无二话。”

李恪听着秦叔宝的话,抬头看着秦叔宝,只见他双眼诚挚,眼神中并无半点作假。

其实秦叔宝此时的态度已经代表了大半个大唐军方的态度。

大唐与突厥两国交战,本是武臣之事,大唐纵然兵寡,可秦叔宝、尉迟恭等人亦非贪生怕死之辈,可他们却受制于关中形势和李世民的旨意,不能出城迎战,反倒要靠李恪这个孩童来与突厥求和。

如此看来,大唐军方确实欠了李恪一个不小的人情,这一点倒是李恪先前所未预料到的。

突如其来的一幕倒叫李恪有些犹疑了。

原因无他,只因秦叔宝身份不低,而且勇冠三军,战必登先的他在大唐军中的威名实在是太高了。

正史之中,秦叔宝的武力与演义绝不相同。

秦叔宝名起于隋末,凭着一杆虎头錾金枪横行天下,隋末群雄莫有能当着。唐史有载:“叔宝每从太宗征伐,敌中有骁将锐卒,炫耀人马,出入来去者,太宗颇怒之,辄命叔宝往取。叔宝应命,跃马负枪而进,必刺之万众之中,人马辟易。”

秦叔宝的军略兴许比不得李靖和李绩等人,但他一身武力冠绝三军,除尉迟敬德外,无人能与他平分秋色,如此人物,李恪岂敢轻慢。

秦叔宝似乎也看出了李恪眼中的犹疑,竟牵马走到了李恪身前,单膝跪于地下,对李恪道:“末将恭请殿下上马!”

秦叔宝一跪,守卫朱雀门的千余竟也同时跪拜于地,齐声道:“恭请殿下上马。”

李恪看着眼前的一幕,上千人整齐划一地行礼跪于地下,心中一颤。

这是皇子亦或是亲王的身份能带给他的吗?

不是,绝不是。

李恪常在皇城内行走,以往左右监门卫的军士见了他也不曾这般发自内心地恭敬,至于秦叔宝就更是如此了。

月余之前,李世民刚刚登基之日,李恪曾主动上前向秦叔宝道谢,秦叔宝顾忌李恪的身份,尚且刻意疏远,哪有今日这般模样。

李恪看着坚持着跪拜于身前的秦叔宝和监门卫众将,他知道,这是大唐朝廷给予他的礼遇,而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和余地。

“如此,本王便失礼了。”李恪说着,便踩着木凳,在秦叔宝的搀扶下上了马。

御亦是君子六艺之一,大唐更是以武立国,君臣尚武,故而李恪虽年少,但也曾练习过御马之术,只不过这匹白马太过高大了些,李恪一时间不适应,掌控着有些吃力。

不过好在秦叔宝早有准备,在李恪上马之后,秦叔宝对李恪道:“此马乃是宫马,温驯非常,殿下只需夹紧马鞍便好,末将为殿下引路。”

一边说着,秦叔宝竟又亲自拉过马缰,牵马白马走在了前面。

当李恪骑在白马之上,缓缓出了朱雀门的时候,放眼望去,在天门街两侧,早已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天门街亦名朱雀街,正对朱雀门,乃长安城南北向的要道,长一千六百余丈,宽三十余丈,李恪坐在于马上,放眼望去,这满满当当的一片怕不是有十数万百姓。

“恭送殿下。”

“恭送殿下。”

“恭送殿下。”

李恪方一出现在百姓面前,天门街两侧,百姓们便纷纷高声呼道,自北向南,既如雷鸣,震耳欲聋,又如潮水,连绵不绝,这一刻,李恪的内心竟前所未有的震动。

李恪自请为质,不过是昨日晚间的事情,今日正午,长安城内竟已经集结了十余万自发为李恪送行的百姓,当然其中不止有长安的百姓,还有自泾阳等地而来的难民。

李恪看着眼前的场景,眼眶竟不禁有些湿润了。

李恪自问,他自请为质并非一片公心,甚至他自己打的小算盘居多,他不曾想到,满长安的百姓竟如此待他。

此时莫说是李恪自己了,就连跟随李恪身后,刚刚被拜为蜀王府正七品士曹参军事的王玄策都觉得与有荣焉。

于此同时,就在天门街的街边的一处角楼上,一个三旬上下的男子正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这男子不是旁人,正是李恪的老师,蜀王府长史岑文本。

岑文本看着天门街两侧如云般聚集的百姓,眼中满是难掩的激动,他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民望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平日里看起来甚至没有半点作用,但一旦到了关键的时候,却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而今日,李恪的民望已经远超其余皇子,甚至是太子李承乾了。

就在这不经意间,庶子与嫡子的沟壑已经在被逐渐填平,似乎也不似那边不可企及的天堑了。

岑文本眼中泛出一丝怜爱与期待,看着天门街上缓缓南行的爱徒,仿佛看到了数年之后,李恪载万民之誉,满朝声望,自漠北归来的场景。

“殿下,待你自北地还国,便是这大唐风云为之色变的时候,我等着那一天。”一阵微风拂面,吹动了岑文本的衣袂,也带走了他嘴角的喃喃细语。

第二十六章 疑兵之计

长安城郊三十里,渭水南岸山坡之上,李世民正带着一众亲信臣子,注视着北岸突厥兵的动向。

大唐和突厥两国虽合盟在即,但只要一刻没有彻底定下,双方人马便不敢放松丝毫的警惕。

渭水两岸,飘飘扬扬旌旗数十里,双方二十余万人马剑拔弩张,仿佛不是准备和谈,而是阵前决战了。

“君集,疑兵之计可曾布置妥当?”李世民盯着对岸,对身后的侯君集问道。

侯君集回道:“昨夜臣已连夜带人前往华阴、咸阳两地,掌并州、灵州大旗,人执双火,兵马前后绵延十余里,佯作十万勤王大军,想必此刻颉利已经得到了消息。”

李世民听了侯君集的话,点了点头:“突厥大军本也非铁板一块,颉利得到消息,想必已经改有所顾虑了。”

李世民清楚,所谓质子,所谓财物不过是两国何谈的部分,绝非全部,突厥无信,绝不能尽信。故而李世民为了防止颉利出尔反尔,昨夜特命李靖前往城外布疑兵之计,借此威慑突厥。

侯君集道:“突厥大军深入,不熟地势,本就后援不便,如今关中气候日冷,陛下疑兵之计后,恐怕这场仗突厥也打不下去了。”

李世民听了侯君集的话,点了点头,但还是谨慎道:“话虽如此,然颉利野心勃勃,切不可叫颉利看出丝毫端倪,渭水守备仍半点松懈不得。你即刻下去安排,命上游驻守大军往前百步,已策应勤王大军已至的消息。”

“诺。”侯君集轰然领命,前往安排了。

侯君集刚刚下去不久,便有士卒上前禀告道:“启禀陛下,蜀王求见。”

李世民听闻李恪求见,方才还波澜不惊的脸庞上竟露出了一丝怜爱之色,对前来通禀的士卒道:“速传蜀王上前。”

“诺。”士卒应声而下,不过片刻李恪便领到了御前。

“儿臣李恪,拜见父皇。”李恪走到李世民的马前俯身拜道。

李世民见李恪已到,亲自下马,将李恪扶起,对李恪道:“虎头来了,快起来。”

“谢父皇。”李恪道了声谢,站起了身子。

李恪在李世民身旁站定,抬眼望去,只见流水汤汤渭水北岸,已经刀枪林立,密密麻麻地站立着无数突厥骑兵,剑拔弩张,李恪远远看去,也觉得后背一阵寒意。

“虎头惧否?”李世民回头看了眼李恪,关切地问道。

李恪虽是两世为人,但都未曾亲临战场,可何尝见过这般阵仗,心中多少有些慌乱。

不过李恪还是压制住了内心的慌乱,反倒抬头看了眼李世民,坚定地摇头道:“恪儿只恐以后再不能尽孝双亲,又怎会畏惧眼前这些胡骑?”

李恪年幼,大敌当前纵然畏惧也是应当,但李世民却万万没有想到李恪竟会如此回答,李恪的反应倒是大大地出乎了李世民的意料。

李世民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对李恪道:“虎头英果类我,有名帅之姿。”

这话若是自其它帝王口中说出,恐有自吹自擂之嫌,但李世民却不会。

李世民少年从军,从援雁门、北抗突厥、夺取长安、破王世充、薛举、窦建德、刘黑闼等等,李世民之武功可谓当世无双,名帅二字当之无愧。

李世民武略如此,又贵为帝王,“英果类我”四个字对李恪而言,自然已是极高的赞誉了。

李世民的话传入身后长孙无忌的眼中,眼中闪过一丝隐蔽的阴郁之色。

若是说几日前的李恪还叫他担忧的话,现在的李恪已经叫他有些坐立不安了。

李恪此次请缨为质,非但得了这泼天之功,而且又博得了李世民和百官的好感,此番李恪北上,数年后若是能安然归国,李恪对太子之位的威胁和冲击已是不言而喻了。

李恪若当真如他自己所言这般贤良,自然无碍,可李恪若是野心之辈,日后恐怕流祸无穷啊。

长孙无忌不担心李恪是野心狷狂之辈,这种人反倒容易对付地很,他最担心的是李恪波澜不惊,善于隐忍。

长孙无忌微微蹙了蹙眉,抬眼看向了李恪的方向,李恪的反应反倒叫长孙无忌更加不安了。

李恪脸上没有半分的骄傲和得意,稚嫩的脸上只是微微一笑,便谦虚地回道:“儿臣鲁钝,但能习得父皇一二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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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这边,李世民凡事小心,不敢有丝毫的大意,而此时渭水北岸的颉利可汗,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从今晨到临近午时,距离合盟的时间越来越近,颉利可汗也越发地焦躁,光是汗帐中的侍者,都已经被他打死打伤数人,原因自然就是李世民昨夜的那道疑兵之计。

颉利可汗一向自诩英豪,想做那拓拔道武第二,做梦都想据有中原之地。

前日,随突厥使者阿史那思摩一同前往长安刺探消息的突厥细作已经带回密报:“长安城兵力空虚,不足五万。”

颉利得知长安城的虚实后,本想着趁今日合盟之机,大举进攻,趁势将李世民和长安城的主力都留在长安城外,但不曾想,昨夜斥候竟又传来消息,自咸阳和华阴方向发现大批打着并州和灵州旗号的唐军,人数竟达十万。

这个消息无亚于一桶凉水,将颉利原本已经点燃的火又生生给浇灭了。

“并州、灵州与长安相距千里,就算轻骑赶来,也要六七日时间,怎会来的这么快!一群废物,竟连真伪都不能辨别。”颉利可汗坐在大帐中,对突厥的各部首领喝问道。

颉利暴戾嗜杀,在突厥积威甚重,颉利喝问之下,突厥各部首领均不敢做声,过了半晌,与颉利很是交好的康苏蜜才回道:“可汗率军南下虽打了唐军措手不及,但二十万大军南下,声威盛大,兴许是并州和灵州的人马已经得到了消息,提前赶往长安了。”

康苏蜜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但颉利也难以甘心。

这是他千载难逢的机会,下次再想有这样直抵关中的机会恐怕是难上加难了,颉利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他的心腹赵德言。

赵德言自然知道颉利的想法,想了想回道:“启禀可汗,李世民用兵狡诈,援兵真伪着实难辨,不过眼下寒冬将至,气候渐冷,将士思归,战意以不比初到之时,在拖下去恐不是良策。”

赵德言虽未明言,但颉利听了赵德言的话,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

大军南下已有些时日,无论是粮草还是兵卒的士气都已吃紧,此时若是贸然与大唐决战,风险实在太大。甚至可以好不夸张地说,若是昨夜唐军的援兵是真的,那他的二十万大军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问题。

这个险,他冒不起。

颉利神色狰狞地纠结了片刻,终于道:“好,便依先生所言,与大唐合盟退兵,来日再寻良机。”

第二十七章 便桥之盟

“盖闻上古之治,内外同心,举措曲直,各得其所。是以海内和洽,天下康平。今有大唐、突厥,结为盟邦,凡大唐、突厥无相加戎,好恶同之,同恤灾危,备救凶患。唐之与突厥,虽信由中。然分土裂境,宜有盟约。故唐皇李世民、突厥可汗颉利,立坛杀牲,昭告神明,再歃加书,副之天府,天高听下,群神群祀,莫不临之。”

武德九年,乙酉日,正午午时。

大唐、突厥二十余万人马云集渭水两岸,隔水对峙,而在连通南北两岸的便桥之上,大唐皇帝李世民、突厥可汗颉利正会面,斩白马立盟。

在李恪看来,这场会盟,最为无辜恐怕的就是躺在桥上,会盟斩杀的那匹白马了,而所谓盟约,不过是一句笑话。

李恪身为即将北上的质子,亦是此次合盟的主角之一,李恪站在李世民的身后,听着耳边的盟约,看着台上各怀鬼胎的两人,脸上虽是一脸正色,心里却有丝毫不以为然。

所谓两国盟约,比小儿间的戏言恐怕坚固不了几分,眼下看着虽是信誓旦旦,但从立下的那一瞬间就注定了这个盟约如纸般脆弱。

因为这个盟约从来就不是为求和而来,只是眼下双方对局势的一种妥协,一种让双方都能保留体面的收场方式,为的是日后的出尔反尔。

此次突厥南下,满载而归,突厥的贵族们已经见识到了关中的富庶,食髓知味的他们岂会不做念想。而此次会盟赔财物,遣质子,实为李世民之耻,大唐之辱,大唐君臣又岂能容忍,同仇敌忾之下,数年后北伐之事已成定局。

李恪看到了大唐君臣脸上的屈辱,也看到了突厥贵族眼中的贪婪。所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只要野心尚在,两国间的战乱便不会止息,现在的和平,只是为了以后更惨烈的战事埋下伏笔。

不过两军合盟,对眼下的大唐来说倒也不失为好事,至少保住了关中的元气,给了大唐休养生息的时间,不至于仓促应战。

整个合盟前后统共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李世民便从便桥上退回了南岸。

合盟之事已定,剩下的自然就是履行大唐与突厥先前的约定了。

堆地小山般的财物都是现成的,早在昨日就已经装箱送到了此处,还有的自然就是李恪这个即将北行的质子了。

就在这一刻,看着会盟结束,李恪的心中竟突然生出了一种莫名而来的眷念,这种感觉是昨夜还不曾有的。

长安城,李恪扭头望去,真切地看了眼眼前这座曾叫前世的他深深为之着迷的传奇国都,象征着华夏史上的文明巅峰,最艳丽花朵。

这一切本就叫李恪恋恋不舍,更何况,长安城中还住着他的阿娘、阿弟,还有待他如子侄般的恩师,李恪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离别该有的愁绪。

李恪回首南顾的举动恰巧落入了李世民的眼中,一向行事果决,弑兄杀弟也不曾犹豫的李世民的眼中竟也露出不忍之色。

李恪再怎样明晓大意,忠君孝父,说破了天,也还是一个八岁的孩童。

八岁,一个本该承欢爹娘膝下的年纪,便早早地背负了家国重任,以质子的身份远行数千里外的漠北,李世民的心里如何能够心安理得。

在李世民看来,一个孩童背井离乡,哪有真的就能做到生死不畏的,李恪的举动恰巧透出了他最真实的心性。

一己荣华与整个大唐的安危,李恪心中虽有畏惧,却还是选择了后者。这个不经意的小小举动,恰恰击中了李世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我儿此去突厥,委屈你了。”李世民在李恪的面前一向情感内敛,不显于表,心中纵有波涛,嘴上也只是这般平淡道。

李恪道:“儿臣是大唐皇子,为国尽忠本就是儿臣之本分,何谈委屈。”

李世民从袖中取出了一把精致的匕首,交到了李恪的手中,道:“这把匕首,是为父昔年大破窦建德,自窦建德的身上取下,锋利非常,削铁如泥,为父深爱之,便一直留在身上。我儿此去突厥,为父便将它赠于了你。为父以此向你承诺,五载,最多五载,朕必护你归国,不叫你在突厥多受苦楚。”

五载这个数字,李世民绝非只口枉言,而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此番在李恪面前说出,也算是给李恪的一个承诺。

而对于这个数字,熟知唐史的李恪自然更是深信不疑。

李恪当即回道:“儿臣此去突厥,每日南望,便专等我大唐王师北定之日,再归国尽孝。”

李世民点了点,招了招手,从众将之中走出一名二十来岁,剑眉虎目,身披山文甲的年轻将领。

“末将参见陛下,参见蜀王。”年轻将领走到李世民和李恪的身边,俯身拜道。

“苏将军请起。”

李世民先命其起身,而后对李恪道:“苏定方将军祖籍河北,早年曾在突厥待过,对突厥情况颇为熟稔,此番他为你蜀王亲事府典军,随你一同北上,可护你安全无虞。”

李恪贵为亲王,此番北上虽是为质,但身份在此,自然不会是孤身一人,遣典军统兵护卫也是应有之意,可当他从李世民口中听到苏定方三字时,脸色还是稍稍一变。

大唐以武立国,初年武臣无数,更兼声名显赫,但如此多的武臣,真正能称之为天下名帅的,却不过寥寥数人。除李靖和李绩外,便是苏定方了。

苏定方之一生可谓战功彪炳。

其少年成名,早年跟随河北窦建德、刘黑闼,唐定河北后入唐,与太宗朝未能有大作为。

而后于高宗朝大放异彩,南征北战,东平百济,南据吐蕃,西征碎叶,北伐突厥,纵横万余里,用兵之能深的其师李靖真传。

如此人物,竟成了李恪的亲事府典军,李恪的内心自然难免波动。

只不过如今的苏定方还不是日后那个在大唐边线叱咤风云的百战宿将,只是一个刚刚被启用的降将。只因骁勇善战,又曾随刘黑闼在突厥待过几年通晓突厥风俗,故而被荐为蜀王亲事府典军,随李恪北上。以李恪自然不便表现地太过讶异和热络。

李恪只是简单地对苏定方拱手道:“既是父皇亲自安排,想必苏将军必有过人之处,李恪年少,许多事情还不甚通透,此后李恪北上诸事便有劳苏将军多多费心了。”

第一章 漠北路遥

武德九年,秋末冬初。

突厥大军自长安城外渭水北上,经宜州,过坊州,历时八日余,终于出了关中地界,抵达了北地鄜州。

突厥二十万大军北归,浩浩荡荡,前后绵延数十里,宛如一条会移动的长河,而在这条长河的中段,却有一批看上去极为扎眼的队伍,这队伍合计不足百人,身着与突厥士卒全然不同的衣甲,一个个神色肃然,护卫着他们正中的那辆马车。

这些衣甲鲜明的队伍便是苏定方所率领的王府卫率,而他们护在正中的那辆马车里坐着的自然就是蜀王李恪了。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李恪坐在马车中,撩起车帘,看马车外苍凉的景色,心中不禁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时已近冬,若他还能看到,现在的长安落叶,恐怕已经堆满长安城十里外灞桥长亭了吧。

“殿下,外面风大,您这样开着帘子可别染了风寒。”

马车内,在李恪的身旁,随李恪一同北上的贴身婢女丹儿见李恪一直撩着车帘,担心李恪的身子,轻声对李恪提醒道。

李恪回过头去,对丹儿道:“此处已是鄜州北境,过了鄜州便是夏州,夏州之后便是梁师都的地盘,便算是出了大唐之境。让本王且再看看,下次再来此处也不知是何时了。”

所谓质子,本就是大唐送至突厥为质的,而便桥之盟过后,大唐得到了休养生息的良机,国力势必日盛,突厥为了自保,必然会将李恪这个质子牢牢地抓在手中,李恪若想重返大唐,必定是大唐大举北伐之后的事情了。

丹儿原本只是关中良家女娃,豆蔻之年入宫,因颇有几分颜色,性情又温婉,做事机敏,故而被遣到李恪身边伺候,哪里知道李恪的志向和他心中所想。

说来宫婢丹儿跟随李恪的时间并不久,是李恪封王那日宫中才遣来随身服侍李恪的,自然也比不得瓶儿与李恪那般亲密,不过此刻的丹儿看着李恪,心中却也有一丝心疼。

小小年纪,单薄的肩膀上便背负家国重任,作为质子前往漠北草原,如此境遇,纵然是贵为皇子,又能如何?还不如寻常人家子弟来的安逸。

丹儿道:“殿下莫忧,眼下大唐与突厥已然合盟,两国交好,以后也不会轻易再动刀兵。殿下此去突厥兴许只要年余便可南归,何必太过愁思。”

丹儿这么说,自然是为了安慰李恪,李恪听在耳中也只是淡淡一笑,未置可否。

丹儿兴许不知,但李恪却清楚地很,所谓渭水结盟,只是两国战祸的开端,从两国立盟的那一刻起,战争便已是注定了的。

匹夫一怒,尚且血溅五步,况乎泱泱大唐。

颉利统突厥二十万大军南下,趁机发难,迫大唐君臣签城下之盟,已是将耻辱二字钉在了大唐国门之上。

大唐尚武,以武立国,大唐君臣上下,哪怕是文臣也不乏血性之人,岂能甘愿受此屈辱,而李世民更非雁门之围后被吓破了胆的隋炀帝,他有着天朝帝王的尊严与骄傲。

真正的耻辱只能用血来洗刷,用命来填补,大唐与突厥之战决不会就此停息。

“但愿数年后,还能同我大唐凯旋之军再经此处,届时便是我大展拳脚之时。”李恪望着远处苍凉的荒山,口中喃喃道。

大唐与突厥之战,李恪对大唐有足够的信心和底气,但面对自己在突厥即将面对的遭遇,心中却感觉悬着一口气。

此时的李恪还不知道,就在此刻,他为质北上的坎途已经开始了。

突厥大军的前阵,也正是颉利可汗的所在。

此次突厥南下,虽未攻破长安,擒了唐皇,但已经兵临国都,逼得大唐君臣签便桥之盟,得了堆积如山的珠宝和金银玉器,也算是硕果累累,如此功绩,可谓突厥立国以来第一人了。

“可汗,此处已是鄜州北境,距离我突厥之土不远了,此次可汗大败唐军上下,威名远扬天下,可谓大获全胜,想必此事突厥子民已经备好美酒,烤熟牛羊,等着可汗归来了。”颉利可汗的身旁,大酋康苏密指着颉利身后许多装着木箱的马车,对颉利奉承道。

康苏密的话,也正中颉利可汗的下怀,颉利可汗的汗位承自其兄处罗可汗,而其兄长处罗可汗亦有子嗣在世,只因年少,才干寻常才未被立为可汗,叫颉利得了机会。

这些年来,突厥内部多有非议者,颉利可汗的侄儿突利可汗更是虎视眈眈,颉利的汗位也不甚稳固,这已经是萦绕在颉利心头挥散不去的一道阴翳了。

不过随着此次南下大捷,颉利威望日隆,突厥各部首领已尽数臣服,颉利多年来的心病已经迎刃而解。此番北归,颉利可汗自信必能威压整个突厥,甚至是北方各族,成为整个北地的王!

届时,待他一统北方,再挥师百万南下,定鼎中原也只是举手之事。

就在颉利可汗正踌躇满志,想着自己的帝王霸业的时候,突厥军的斥候从后方而来,赶到了颉利所在的前锋部。

“启禀可汗,后军阿史那思摩将军传来的急报。”突厥斥候走到颉利的马前,呈上了一封急件。

此事突厥大军已经北归,还能有何要事,莫非不是李世民不甘心此败,率兵追来?

颉利可汗面露不解地打开信件,只是稍稍看了一眼,脸色立刻难看了起来。

“狡诈的南人,该死!”颉利将阿史那思摩送来的急件揉成一团,掷在地上怒道。

“可汗,发生了何事?”颉利可汗的谋主赵德言见颉利举止异常激动,于是问道。

颉利恨声回道:“后方传信,并州都督李绩于三日前方率并州边军行抵长安,而灵州边军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进驻关中,我们被骗了,那日的援军果然是李世民的障眼法!”

颉利一边说着,眼角露出难掩恨意与悔色,入主长安,全据关中,甚至是生擒李世民的机会就这样叫他错过了,他如何能不悔恨。

若是他早知那日的援军是疑兵之计,他直接在会盟现场发难,必定可以全歼唐军主力,一举占据关中,进而拥有整个大唐,就是这样的良机竟从他手边硬生生地溜走了。

“把大唐的质子给我带过来!”颉利咬着牙,怒道。

第二章 拒辱

此时的李恪自然还不知颉利那边的情况,还老老实实地坐在马车中,而且就算他早就知道了,他也没有丝毫的办法,大抵也只能感叹一句“人在车中坐,锅从天上来。”

当李恪得知颉利传召的消息时,也是微微一愣,没想到这还未出了大唐境内,颉利竟就这般耍起了威风,不过李恪既已为质,倒还是有身为质子的觉悟的,当即便应了下来,只带着苏定方一人,便往颉利所在的前军方向而去了。

“殿下小心,颉利的神色似乎不对。”苏定方耳目聪颖,远远地发现颉利的脸色难看地很,担心李恪年幼,分辨不出,于是对李恪提醒道。

在苏定方的眼中,李恪自然是那娇生惯养的皇子,自幼养在宫中,宫中之人无不礼敬,何曾看过旁人的眼色行事,他生怕李恪在此时不知眼下形势,依旧耍那皇子脾气,吃了亏。

苏定方的意思李恪自然清楚,李恪微笑着点了点头,对苏定方轻声道:“苏将军之意李恪自有权衡,苏将军但请宽心。”

苏定方听着李恪的话,低头看了眼李恪,李恪虽也不知颉利突然要见他所为何事,但神色依旧尚算淡然,不见慌张,苏定方原本提着的心竟也放下了不少。

说来苏定方与李恪相熟的时间并不久,满打满算也不过区区几日,但就是这区区几日,苏定方却时不时地产生一种感觉,他时常觉得李恪的表现似乎比他的年纪要成熟的多。

李恪在许多突厥高官的注视下来到颉利可汗的马下,李恪拱手道:“大唐蜀王李恪,参见可汗。”

李恪年幼,个子虽比同龄人高出一截,但在成人的眼中仍旧是孩童,尤其是当李恪站在高大的骏马前时,便显得格外的幼小了。

颉利策马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恪,眼中竟有怒色,亦有轻慢,对李恪傲然道:“你既是质子,见了本汗为何不跪?”

李恪心知颉利脸色难看,此时召见多半是要为难他,可李恪没想到颉利一开口便是这样。

李恪站在颉利的马前,压制着内心的波动,神色淡然地看着颉利,拱手笑道:“大唐与突厥乃兄弟盟邦,李恪为质,乃是为两国求和而来,非是称臣,李恪见了可汗又何跪之有?”

颉利心知李恪年幼,本欲一言将他威慑住,可没想到李恪竟没有丝毫的慌张,反倒不轻不重地回了他。

颉利指着李恪喝道:“你在大唐,自然有大唐的规矩,可到了我突厥,便要按照我突厥的规矩来。在突厥,我便是王,无论是谁到了此处,我本汗要他跪,他就得跪!”

颉利一向自负,他的话傲慢至极,若是两军对垒时,李恪兴许就直言回怼了回去,但如今寄人篱下,李恪倒也没有在嘴上与颉利一分高下的必要。

李恪稍稍欠身,平淡道:“李恪虽被遣往突厥为质,但李恪却是唐人,自当依我大唐礼制相待可汗,还望可汗见谅。”

李恪倒也并非刻意要与颉利作对,只是李恪清楚,今日他若跪了,那他这个大唐皇子在突厥便彻底没有尊严可言了,那他以后在突厥日子将会举步维艰。

颉利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自然不会在意李恪的想法。

只是李恪的模样与李世民长的颇有几分相似,颉利看着李恪不卑不亢的样子,便想到了渭水之畔的李世民,心中的怒火便不打一处来。

颉利手持马鞭,指着李恪道:“唐皇诡计多端,不敢与我突厥勇士作战,只会使些小伎俩,没想到你们父子倒也是一般。”

李恪听着颉利的话,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难怪颉利突然发难,想必他已经得知了李世民布疑兵之计的消息,心中暴怒,拿千里之外的李世民没有办法,自然就将气撒在了他的身上。

面对这一口自千里之外来的锅,李恪在心里苦笑了一声,道:“孙子兵法有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可汗大军压境,大唐关中兵力空虚,父皇也是无奈之举。”

眼下李恪人在突厥大军之中,刀俎鱼肉之位一目了然,李恪之言已经算是忍让了,可李恪的话听在性情偏执的颉利的耳中,却别是一番滋味,仿佛李恪是在嘲讽他不知兵法一般。

颉利道:“本汗不知什么狗屁兵法,只知我突厥大军天下无敌。此次虽叫李世民侥幸逃了,但若有下次,本汗一定会拿下长安,生擒李世民。现在你若是跪下拜本汗,本汗将来兴许还能封你一个唐王的爵位,不失富贵,否则便要你与李世民同为阶下之囚。”

李恪听了颉利的话,心中满是不屑。

颉利倒是大言不惭,只看得到眼下的突厥兵强马壮,却不知背地里突厥已经危机四伏,再过些年,莫说是南下与大唐争锋了,就连他能不能保住北地之王的位置都是未知。

李恪道:“可汗与我大唐已缔结盟约,为兄弟之国,互不侵犯,可汗现在这般说话,恐怕不妥吧。”

颉利听了李恪的话,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笑话,道:“一个连马都骑不稳的小儿也敢来指责本汗?所谓盟约不过是一纸空谈,你们竟还指望凭着那张空纸自保,当真是可笑至极!”

李恪神色如常,淡然回道:“人无信不立,可汗还是好自为之的好,免得失了突厥民心。”

李恪看着桀骜无匹的颉利,嘴上虽说的平淡,但心里却满是鄙夷。

颉利现在倒是志得意满,可待到数年后,大唐北伐大军北上,真正想靠着盟约自保的就该是他自己了。

李恪的态度一下子触怒了本就有意起事的颉利,颉利豁然抽刀,指向李恪道:“本汗就是现在杀了你,又能如何!”

颉利的刀一出鞘,李恪的脸色顿时一沉,手心也不自觉地渗出了汗珠。

颉利究竟是真的动了杀意,还是只想恐吓他,李恪自己也没了底。

在李恪的身后,苏定方也牢牢地盯着颉利手中的佩刀,盘算着颉利若当真动手,他该如何能保住李恪。

第三章 灵州军

李恪乃大唐遣往突厥的质子,对突厥而言,一个活着的李恪的价值比一个死掉的李恪的价值要高得多。若是旁人,李恪兴许还不会太过担忧,但面对暴戾的颉利,李恪却也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

不过突厥军中终究还是有看得清的人,赵德言见颉利举刀,似有杀伤李恪之意,连忙来到颉利的身旁,按着颉利的手臂,在颉利的耳旁小声劝道:“此处毕竟还是唐境,若是可汗在此杀了他,恐怕于大军不利。”

鄜州尚在大唐境内,仍旧属大唐势力范围,颉利眼下虽兵强马壮,但毕竟不熟地形,若是当真在此时杀了李恪,无异于即刻向大唐宣战。

如今已是冬初,气候渐冷,早些时候颉利为了大军南下轻便,并未命士卒随身携带过冬的皮袄,若是此时再与大唐开战,确实于突厥不利。

赵德言思虑周全,不过对于赵德言的话,颉利却有些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泾阳一战,唐军已经被他杀破了胆,否则也不会签下渭水之盟来求自保,此时的唐军的哪还有与他为敌的胆气?

不过世事就是如此作弄人,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为了印证赵德言的话,就在赵德言话音刚落的时候,一队骑兵竟自西边而来。

西边是乃突厥武大军左翼所在,是由颉利之弟欲谷设所率领的三万轻骑,这些从西面来的人想必就是欲谷设的部下了。

“可汗,欲谷设大人有要事禀奏。”欲谷设被拦在了外围,颉利可汗的附离亲兵上前禀奏道。

颉利对于自己的亲弟欲谷设,心中一直颇有防备,盖因他自己的汗位便是自兄长处罗可汗那里承袭而来,谁知道欲谷设有没有同样的念头?对自己的汗位有所觊觎。

“欲谷设一向大惊小怪惯了,他遣人来见本汗能有什么要事。”颉利听了附离的禀告,不耐烦道。

一旁的赵德言听了颉利的话,却对颉利道:“欲谷设大人虽然行事急躁,但总归还是知道轻重的,他既有要事禀奏,可汗何妨一见呢。”

赵德言乃颉利谋主,他的话颉利还是听得进去的,颉利点了点头,对附离道:“让他们过来。”

“遵命。”附离领命,将欲谷设遣来传话的轻骑带到了颉利的马前。

“禀告可汗,左翼大军西侧突然出现大股唐军。”传话的士卒一到颉利的马前,便急忙禀告道。

颉利听了士卒的话,猛地一愣,脸上也露出难掩的讶色。

他没想到,唐军刚刚在渭水受挫,竟然就敢在此时起兵威胁他的左翼大军。

颉利狠狠地瞪了李恪一眼,对前来传信的士卒问道:“查清是哪里的唐军了吗?主帅是谁?”

士卒回道:“是灵州军,人数恐怕不下万人,主帅是唐灵州总管李道宗。”

“哼!”颉利闻言,重重哼了一声。

长安城外,李世民所布疑兵之计便是打的灵州军的旗号,此番颉利遇到了实打实的灵州军,心情自然是极差。

至于李道宗,颉利就更不陌生了。

武德五年,李道宗便为灵州总管,之后四年间,李道宗曾数败突厥军,将突厥大军逐出五原,逼的突厥失土近千里,就连李道宗任城王的爵位亦是因此战得来。

此番李道宗率军来此,于颉利而言倒也是冤家路窄了。

“往年数战,李道宗只龟缩灵州城内不出,不敢应战,叫本汗很是头疼,此番他既出了灵州城,本汗便叫他知道我突厥勇士的厉害。”颉利只当李世民对渭水之盟不服,李道宗此来必是奉了李世民之命拦截突厥大军的,于是对身旁的众人道。

李恪对于他的堂叔,任城王李道宗的声名自然比颉利更加清楚。

任城王军功赫赫,为人贤良,宗室之中与河间王李孝恭并称为贤,乃当世名将。但李道宗用兵一向稳中,甚少行险兵,在突厥大军返程途中攻打突厥,与李道宗稳重的性情绝对不符。

李恪听着传话之人的话,心中不禁有些疑惑。

果然,正如李恪所猜测的那般,颉利派去前往西面刺探的斥候很快便带回了消息:李道宗大军并未对突厥左翼发起攻势,只是仗着自己熟悉地形,在四周喧扰,根本未动刀兵。

斥候带回的消息不禁叫颉利为之眉头紧皱。

若是李道宗当真率军强攻突厥左翼,那便会被左翼欲谷设的大军拖住,待突厥主力包上,李道宗必死无疑,可李道宗却迟迟不动手,着实叫颉利无可奈何。

颉利行伍多年,并非不知兵之人,相反的颉利虽然狂妄自大,但他对李道宗的能力却很清楚。李道宗所为,更像是一个陷阱,颉利若是主动攻打李道宗,才是着了他的道。

灵州乃西北重镇,军力之强尤在凉州之上,整儿灵州总管之下直接统帅不下三万,而此时露面的不过一万,谁知道剩下的人马是不是在何处埋伏?

如今已然入冬,而此处又是大唐国土,突厥人地势不熟,若是在此时被灵州军拖住,大军不得及时北返,对突厥大军甚至是整个突厥都是极大的危机,要知道,在草原之上,对突厥虎视眈眈的部落可不止一处。

那些部落若是和大唐联合,那对留在突厥的老幼妇孺将会是灭顶之灾。

颉利看了眼马前的李恪,对身旁的附离道:“质子倒是个硬骨头,先把质子带下去,待回到突厥再说!”

此处还是唐土,李恪自然有所倚仗,待到了突厥,李恪再无处依靠之时,颉利不信这个小子的骨头还能这么硬。

与此同时,在距离突厥主力三十里的山坡上,一个身着明光铠,二十来岁的年轻将领正策马而立,远远地望着东面突厥大军的方向,此人正是灵州军主帅任城王李道宗。

“总管,颉利并未中计,突厥大军照常北行,我等是否要强攻?”李道宗的身旁,行军司马宋君明对李道宗禀告道。

李道宗听了宋君明的话,摇头道:“陛下命我等一旁袭扰,以分颉利之神,求觅破敌良机,大败敌军,救回蜀王。然此番颉利既有防备,我等若在强攻恐怕收效不大,反倒会陷蜀王于险地,绝不可为。”

宋君明接着问道:“那我等该当如何?”

李道宗幽幽叹道:“两军未动刀兵,盟约未破。左右威慑颉利的目的已经达到,命前军撤下来吧。”

第四章 阴山下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对于阴山的概念,李恪唯一的印象便是这首自北朝传下的敕勒歌。

可当李恪过了稒阳古道,真的出现在了阴山山北的时候,没有遍地的牛羊,没有半人高的牧草,更没有来往放牧的牧民,趁着众人歇息的时候,李恪自马车内定睛望去,入眼的只是一望无际的荒野,还有苍凉的一片。

而李恪也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冷,彻骨的冷,虽然只隔百里,但阴山南北竟似有天壤之别。

莫说是外面,就连李恪坐在马车中都觉得寒风刺面,手足如冰。

“殿下,漠北这荒凉之地不比关中,若只一件外袄怕是不行,再披一件吧。”丹儿见李恪泛白的脸色,担心李恪的身子,从箱中拿出了一件狐裘披风对李恪道。

李恪的手脚着实也冷的很,虽不知披上是否有用,但总归聊胜于无。

李恪点了点头,接过丹儿递过来的披风,便欲披上。

可当李恪刚拿过丹儿手中的披风,低头一看,却发现丹儿的手被冻地已经发紫,甚至有些哆嗦了。

李恪虽冷,但他身上穿着的却是杨妃在李恪临行前专门准备的衣裳,还暖和些,但丹儿身上穿着的却是宫中常规制式的冬衣,在长安倒是尚能御寒,但到了这寒风彻骨的漠北,就显得不够看了。

李恪摸了摸丹儿冰凉的手,反手将狐皮披风披到了丹儿的肩膀上,笑道:“本王虽年少,但却是男儿躯,哪有这般畏寒的,倒是你,身上穿的很是单薄,可别冻坏了身子。”

丹儿虽是李恪的贴身宫婢,与李恪也算相熟,但丹儿自幼在宫中长大,高低贵贱之念分明,哪里敢叫李恪为她披衣裳,若是以后叫尚宫局的管事知道了那还得了。

李恪的手刚才方才丹儿的肩膀上,丹儿便入触电般地站了起来,退到了一旁,忙推辞道:“殿下乃万金之躯,奴婢岂敢着殿下的衣裳。”

李恪没想到丹儿的反应竟这般大,李恪看着站在一旁的丹儿,也是微微一愣。

李恪问道:“左右不过一件衣裳,何必如此在意?”

丹儿连连摇头道:“殿下是皇子,是君,奴婢是宫婢,是奴,岂能因一件衣裳乱了尊卑之分。”

李恪闻言,道:“此处乃是漠北,非是皇宫,哪有如此多的宫规。如今你我同在此处,便该相互扶持,才能一同走下去。更何况此次北上,本王身边只有你一人服侍,你若是病了,谁还能来服侍本王?”

李恪的话倒是叫丹儿有些意动,丹儿眨了眨眼,搓着手,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接过李恪手中的披风。

李恪见状,直接将披风塞到了丹儿的手中道:“此刻本王说了算,你且披着吧,左右本王也不只这一件披风。”

李恪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丹儿若在拒绝便是不识抬举了,丹儿道了声谢,将披风披在了自己的肩上,转而又拿了一件衣裳给了李恪。

草原严寒,李恪此次所带的衣裳自然也是极为御寒的衣裳,丹儿身上那件披风更是尚衣局用最好的料子连夜赶制的。

以往,丹儿只在宫中那些贵人的身上见过,这一刻却实实在在地披在了自己的身上,丹儿穿在身上,过了片刻,便觉得手脚有了些知觉,暖和了许多。

就在李恪的身子也稍稍暖和了一些,大军也准备再次启程的时候,马车外却突然有人上前禀告,温彦博求见。

李恪此番北上,也是做过功课的,对于温彦博之名自然是知道的。

温彦博本王大唐中书侍郎,贞观八年曾为并州道行军长史,随行军总管张瑾出兵抵御突厥,不料张瑾兵败,温彦博也在太谷被突厥俘虏。

颉利知温彦博乃李世民近臣,逼问唐军虚实,温彦博抵死不言,这才被流放阴山苦寒之地,一待便是一载有余。

此番突厥与大唐合盟,温彦博便被李世民在盟约中明言要了回去,而颉利要温彦博左右无用,便应了李世民的要求,答应准温彦博还唐,此番温彦博想必就是准备启程南下了。

温彦博本就是大唐重臣,此番还唐早晚是要拜相的,此事温彦博主动求见李恪断然没有回绝的道理,李恪当即应了下来,亲自下马车迎上了温彦博。

李恪刚一出马车,便看到了一个四旬上下,身着冬袄,外面披着一身破旧长袍的中年男子,这男子虽面色蜡黄难看,但却难掩一股子儒气,想必就是出身河东门阀,太原温氏的温彦博了。

“罪臣温彦博拜见殿下。”温彦博见李恪亲自上前,忙俯身拜道。

“温大人坚贞不渝,乃我大唐忠臣,快快请起。”李恪扶起温彦博道。

温彦博闻言,面色一红,俯首道:“罪臣兵败,丧师辱国,着实无颜回京面圣。”

李恪看着温彦博羞愧的样子,安慰道:“温大人是文臣,非是军将,太古之败非温大人之过,温大人何必太过介怀。”

温彦博抬头看了眼李恪,叹道:“此番若非此番殿下北上为质,温某恐怕仍旧不得南归,温某这条命也算是殿下所救,温特来向殿下道谢,殿下请受温某一拜。”

温彦博说着,竟当即结结实实地拜了下去。

温彦博是君子,性情忠直,此次李恪为质北上,而他却得以南下,在温彦博眼中,自然就是李恪将他换了回去,他如何能不感激。

李恪倒也有拉拢温彦博之心,李恪将温彦博扶起,对温彦博道:“温大人之谢,李恪愧受。”

温彦博起身,拍着李恪的手背,关切地对李恪嘱咐道:“突厥颉利虽与我大唐合盟,但温某料其贼心不死,殿下此在突厥要千万小心。”

李恪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决然,凛然道:“李恪既来了突厥,便是抱着以身殉国之心而来。温大人回去但可转告父皇,请父皇勿要以我之性命为忧,不必因我身在突厥便有半分忌惮。若以我一人之躯能换我大唐扬威漠北,北疆百年安稳,我李恪纵万死足矣。”

李恪之言一出,温彦博的眼睛便瞬间湿润了,两行热泪竟自眼角垂下。

一刹那,温彦博激动地伏地拜道:“殿下高行,远胜汉之苏武,温彦博在此起誓,必护殿下安然回国。殿下生,臣活;殿下歿,臣死!”

不过短短片刻,阴山脚下温彦博已然三拜,每一拜却都越发地诚挚,拜进了心里。

第五章 汗庭

李恪是聪明人,他很清楚,突厥不比中原之国,没有那么多的厉害衡量,他们只尊崇一样东西,那就是实力。

大唐在北线的表现越强势,突厥便越需要李恪活着,李恪在突厥的境况越安全,若是哪一日突厥当真凌于大唐之上,大唐已对突厥构不成丝毫的威胁,他这个质子才是真正彻底失去了价值,离死不远了。

李恪对温彦博所言,听着倒是慷慨激昂,可话中却有不少自己的算计与考量,却也并非全然出自一片公心。

温彦博乃赤诚君子,自然没有李恪这般多的计较,李恪的话倒着实是被温彦博听进心里,当了真。

对于温彦博,李恪也不敢拉拢之意显得太过,只是稍稍又攀谈了几句,赠了些盘缠银两,便又接着启程北上了。

颉利狼子野心,连年征战,突厥下属各部常被征兵,但却一无所得,早已怨声载道,但就在突厥本部,颉利的声望还是颇高的。

更何况,此次颉利还是满载而归,带着堆积如山的珠宝和粮食回来,突厥百姓的热情便更为高涨了。

待突厥大军距离金山汗庭还有十余里的时候,已有许多突厥牧民往来迎接,骑着牛马,围绕着突厥大军高唱凯旋之歌。

李恪坐在马车中,听着车外欢快的歌声,却没有半点兴致。

在突厥人眼中这欢呼的歌声自然是无上的荣耀,但在唐人眼中却被视为屈辱。

李恪本想着就这样到突厥汗庭便罢了,可颉利显然不想就这样算了。

此次突厥南侵,质子李恪也是他的战利品之一,甚至是最值得炫耀的战利品,他岂会轻易放过。

于是在距离突厥汗庭还有十里的地方,李恪便被颉利以共赏突厥盛景为由,邀到了前军,与他一同前往汗庭。

“三皇子见我突厥军容,比之大唐如何?”李恪与突厥的那些达官显贵同行,颉利宠臣康苏密为了讨好颉利,竟指着气志高昂的突厥大军,对李恪得意道。

李恪不是傻子,他眼下人在突厥,若是冷言相讽,只会给他们对付自己的理由,但偏偏李恪却又不愿把自己放得太低,行那谄媚之事,于是回道:“突厥将士纵横漠北,自是精锐,然本王长居宫中,甚少与与我大唐府卫接触,两者高下本王恐怕难评。”

李恪的回答显然不是康苏密想要的,更非颉利想要的,颉利听了李恪回答,脸上明显有一丝不满。

若非颉利心腹赵德言事先有言,如今草原各部渐不服突厥之治者,在突厥全然平定草原,威压各部之前,不宜与大唐结成死敌,颉利恨不得将李恪捆在马上,耀武扬威地回去了。

颉利扬声笑道:“康苏密,你未免也太难为他了吧,他一个连软弓都拉不开的黄口孺子能看出什么来。更何况,渭水一战已足以证明一切,两国高下何须再另做比对,哈哈哈!”

颉利之言,狷狂已极,颉利身旁的各部将领闻言,也只是纷纷称赞,无一人敢提出半点异议,仿佛就真的如颉利所言一般,突厥大军已经横行天下,海内无匹了。

李恪冷眼眼前的一幕,脑海中却只想起八个字:“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如今的突厥看似强盛,甚至力压中原,实则各部离心,早已内忧外患,到了快崩溃的边缘,可笑颉利和这群突厥贵族竟还丝毫不知,做这那据有天下的美梦。

李恪面子上对颉利的话不置可否,只是低着头,往前策马而去,约摸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耳边的欢呼声已经越发地密集,人流也渐渐稠密,李恪抬眼望去,被深深的震撼到了。

入眼的一片如云般密布的大帐,李恪知道,必是金山脚下的突厥汗庭到了。

自突厥开国雄主,伊利可汗阿史那土门将汗帐定于金山,至今已近百年,突厥人虽是游牧,不营城池,但百年的积累已让金山下的汗帐极具规模,李恪纵眼望去,怕是不下万顶,而且这还是只是李恪所见的南麓一侧。

眼前的上万顶大帐,恐怕就是颉利最大的资本了。

李恪的眼中的惊讶被颉利可汗看在眼中,颉利似乎对李恪的反应很是受用,流露出得意之色。

李恪虽是质子,颉利对他不甚重视,但李恪却是实打实的大唐皇子,自幼养尊处优,也算是颇有见识了,绝非突厥部落那些土包子可比。就连李恪都为突厥汗帐的规模所讶异,颉利心里自是高兴,亦觉面上有光。

“这便是我突厥汗庭所在,质子以为如何?”颉利指着眼前的汗庭问道。

李恪回道:“大帐之多如星罗云布,气势恢宏,可谓奇景。”

颉利闻言,摆手道:“既质子欣赏此处那边最好,本汗已命人为你建帐,以后你便居于其中。”

李恪点了点头,不见喜怒地淡淡回道:“可汗有心,李恪谢过。”

颉利笑道:“质子不必客气,本汗除了为你,还为唐皇在此也备了一处,待本汗平了关中,便将唐皇也带到此处,叫你父子团聚,如何?”

“哈哈哈”颉利话音一落,李恪还为开口,颉利身旁的突厥贵族们已经哄笑了开来。

所谓君辱臣死,为将者更是如此。在李恪的身后,听了颉利的话,苏定方的脸色已经赤红,大有回斥颉利之意。

就在此时,李恪却突然开口道:“李恪曾听父皇有言,父皇已在崇仁坊为可汗备下大宅,将来若有机会,倒是要请可汗前去坐坐。”

李恪之言一出,突厥贵族们的笑声戛然而止,脸色一下子憋地难看,都望向了颉利的方向,等着颉利的反应,似乎只要颉利一句话,便要将李恪当场格杀。

颉利没想到李恪竟敢这么同他说话,先是一愣,眼中没有突厥贵族们预料中的杀意,反倒问道:“质子年岁几何?”

李恪不知颉利为何会这么问,莫非是动了杀心,要为他折算寿数不成?

李恪回道:“李恪生于武德二年,今年已有八岁。”

“八岁,八岁。”

颉利轻声念叨了两句,接着突然笑了出来,言语中竟带着一丝连颉利自己都不曾察觉欣赏,道:“大唐君臣尚且畏我兵威,献宝请和,你一个八岁小子倒还有几分硬气,难得,难得。”

颉利的反应一下子出乎了诸人的意料,他们本以为颉利会雷霆大怒,结果没想到竟这般轻飘飘地带了过去。

李恪看着颉利的反应,心中也不禁感叹。

颉利其人虽然桀骜,但雄鹰终究还有雄鹰的骄傲,自有风骨,颉利能走到这一步,自与康苏密之流不同,有其过人之处。

第六章 阿史那云

“可汗回来了,可汗回来了”

随着颉利出现在汗庭之外,汗庭内驻守的将士们奔走相告,颉利归来的消息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了整个汗庭。

“父汗、父汗。”

随着一阵清脆地如黄鹂般的呼叫声在李恪耳边响起,李恪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女童的身影。

这女童约莫六七岁,年纪比李恪还要小些,但因距离稍远,面容李恪看得并不真切,只见得她穿着一身洁白如雪,用羊羔皮缝制的贴身袄裙,外面罩着一件狐皮坎肩,头戴着一副银质的头饰,手拿短鞭,骑着一匹与她人差不多高的小白马,迎面奔来。

在李恪的印象中,颉利并非可亲之人,但就在这个女童出现后,颉利的脸上竟破天荒地挂起了怜爱的笑意,就连轮廓分明如刀割般的面容也迅速地变地柔和了起来,看得出来,颉利对这个女童很是宠溺了。

“哈哈哈,我突厥的草原明珠来了。”颉利见女童靠近,来到了自己的身边,颉利弯下了身子,轻轻摸了摸女童的头顶,笑道。

李恪听了颉利的话,一下子便确定了眼前这个女童的身份,能被誉做草原明珠的,只能是可汗的女儿。

李恪此前便知,颉利与其正妻,前隋义成公主共育有一子一女,俱是生于武德三年,颉利之子名为叠罗施,突厥的下任可汗,而女儿名为阿史那云,想必便是眼前的这个女童了。

说来这个女童与李恪倒还有些血亲,阿史那云之母义成公主本为前隋皇室宗亲,是杨妃的堂姊,而阿史那云自然就是李恪的表妹了。

李恪为质之事早已遍传突厥,阿史那云自然也知是知道的,不过阿史那云显然对她这个表兄似乎并没有那么友好。

“父汗,这便是你自唐抓来的质子吗?”阿史那云转过头去,看了眼李恪,对颉利问道。

颉利点头回道:“不错,他便是唐遣往我突厥的质子,唐廷三皇子,蜀王李恪。”

阿史那云是义成公主之女,自幼长在义成公主身边,而义成公主对夺了前隋江山的大唐向来仇视,连带着,阿史那云自然对大唐,甚至是大唐人都没有什么好感,也管不上李恪那本就与她不亲的血缘关系。

阿史那云执鞭,指着李恪道:“我叫阿史那云,你便是李恪?”

李恪此前便知道阿史那云的存在,但他却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与阿史那云见面便是如此场景。

说起来,阿史那云倒也是个实实在在的美人胚子,虽年幼,但也能看出眉宇间的颜色,再过些年,想必也是能叫无数草原儿郎为之雀动的女郎。更为难得的是,阿史那云生于草原,天性烂漫,比起中原人,眼中更多了一份英气,只不过这刁蛮的脾气着实是难缠地很。

“公主说的不错,我便是大唐三皇子李恪。”李恪知其任性难缠,也不愿与她有太多瓜葛,于是平淡地回道。

可就是李恪这种淡然的样子,却一下子触怒了阿史那云。

阿史那云乃颉利幼女,颉利中年得女,对她自然很是宠溺,更甚其子,几乎可以用无有不应来形容了。而因为颉利的缘故,汗庭的人自然也对她多加奉承,没有不刻意讨好的。而李恪一个质子,却将他视若无物,李恪平淡的态度自然就激怒了她。

“我是可汗的女儿,也是长生天的女儿,可偏偏不是你口中的什么公主,在我们突厥,只有霍真,可没有什么公主。”阿史那云似乎打定了注意,想要教训一下李恪,于是不满道。

李恪看着阿史那云的态度,已经看出了她的不满,但要李恪放下姿态,对一个比自己还要年幼的女童迎合奉承,李恪自问还做不到。

李恪回道:“公主二字在我大唐只是对可汗之女的尊称,既然你不喜,那便罢了。”

阿史那云之语,本就已经带上了对李恪的不满,可偏偏李恪仍旧没有低头,李恪这种风轻云淡的态度激起了蛮横的阿史那云的小脾气。

阿史那云举起手中的小马鞭,作势便往李恪的身上抽去。

李恪倒是没想到阿史那云会突然动手,但是他的反应却不慢,阿史那云的鞭子还没碰到李恪的衣边,李恪便已经闪身躲开了。

阿史那云见李恪躲开了自己的鞭子,心中不甘,于是再次举鞭抽了上去,而这一次是直奔李恪的脸来了。

李恪刚到突厥,便面对如此境况,李恪纵然脾气再好,也有些动怒了。

阿史那云脾气虽不小,但因年幼,又是女子,气力如何比得上大她两岁的李恪,李恪找准时机,便伸手抓住了阿史那云的马鞭,紧紧地攥在了手中。

阿史那云见马鞭被李恪抓在手中,想要将马鞭夺回,可往回抽了几下,都没能抽回去,于是对李恪喝道:“把马鞭还给我。”

李恪道:“把马鞭还你倒也容易,可你若是再打我,又该如何?”

阿史那云道:“我要你还我你便还我,不然我便要你好看。”

阿史那云一边说着,阿史那云的身后,一个貌似阿史那云护卫模样的突厥士卒已经上前,准备要将李恪从马上拉下来。

李恪身后的苏定方见状,也怕这突厥士卒伤了李恪,便也下马挡在了李恪的身前。

那突厥士卒见苏定方拦路,便挥拳打向了苏定方的鼻梁,欲将苏定方拿下。

苏定方武艺超卓,气力更是了得,又岂是碌碌之辈,突厥士卒的拳头还未到苏定方的脸上,苏定方已经伸手将拳头抓住,猛地一扭,突厥士卒整个人都栽在了地上,而苏定方却面色如常,丝毫不改,高下之分一目了然。

可就在苏定方将突厥士卒击倒在地的一瞬间,颉利身旁的附离亲卫便齐齐抽出的腰间的马刀,警惕地盯着苏定方,似乎只要颉利一声令下,便要上前将苏定方格杀。

李恪见状,连忙赶在颉利开口之前,松开了自己的手,对颉利问道:“李恪依可汗之意,千里前来突厥,难道这就是可汗的待客之道吗?”

颉利听了李恪的话,哈哈一笑,道:“阿云不过是技痒,欲与三皇子切磋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三皇子不必太过紧张,今日晚间,本汗再另外设宴,一来庆我突厥之胜,二来为三皇子接风。”

注:附离在突厥语中是野狼的意思,被颉利拿来命名自己的心腹卫率,类似于李世民的玄甲军。

第七章 义成公主

突厥民风开放,比之大唐更要甚上几分,女子无论年少年长,婚嫁与否,抛头露面亦是常事。不过义成公主出自中原,又是前隋宗室,始终还保留着一些中原习性,颉利可汗北返,义成公主倒也未曾如阿史那云般外出相迎,只是在汗帐之中等候。

当颉利回道自己的汗帐之中时,他的妻子,义成公主已经在汗帐中等候多时。

“臣妾恭迎可汗大胜而归,建不世之业。”颉利刚一入内,义成公主便屈身贺道。

颉利上前,将义成公主扶起,笑道:“哈哈,不负可敦期望,此番南下还算顺利。”

在突厥,女子的地位较男子为低,而且要低上许多,但偏偏义成公主却是个例外。

义成公主为前隋宗室女,先嫁颉利之父启民可汗,曾为颉利之母,后嫁颉利之兄始毕可汗和处罗可汗,就连颉利的汗位亦是在义成公主的相助下取得。

数年前,处罗可汗亡故后,若非义成公主相助,突厥可汗之位便该是处罗可汗之子奥射设的了。

正是因为这些缘故,义成公主在突厥地位极高,就连颉利亦需礼敬三分。

“方才我听得阿云在帐外向可汗抱怨什么,却不知是为何何事?”义成公主站起身子,与颉利一同坐在了一旁的胡床上,问道。

颉利回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方才阿云在别人那边吃了些亏,闹脾气罢了。”

义成公主听了颉利的话,脸上露出一丝奇色,问道:“哦?以阿云的本事还能吃了亏?也不知这人是谁了。”

颉利道:“也不是旁人,正是本汗自大唐带回的质子李恪。”

颉利一边说着,便将方才的事情一一告知了义成公主。

义成公主听了颉利的话,先是面露思索之色,过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似乎想到了什么。

义成公主问道:“可汗以为李恪此人如何?”

颉利没想到义成工作会突然这么问,想了想才回道:“据本汗所知,此次北上,他是自请为质,他这个年纪,有这份胆略也算难得,就算是我突厥男儿,也多有不如者。”

义成公主见颉利对李恪的评价似乎不低,这才接着道:“可汗以为唐之国力如何,可能胜之?”

颉利听了义成公主的话,眉头微微一皱,问道:“可敦的话是什么意思?”

义成公主乃前隋宗室,一向视大唐君臣为篡位贼子,深为恨之,此番义成公主这么问,颉利只当义成公主又要劝他早些出兵南下,已稍稍有些不悦。

义成公主见状,忙解释道:“眼下我突厥虽强,可汗亦是凌霸天下,但唐毕竟窃居中原、关中膏庾之地,地大物博,想要以战取胜恐怕不是易事,可汗何不换条路走走?”

颉利此番南下,已是趁虚而入,但仍旧着了李世民的道,被疑兵之计给诳了回来,若突厥与大唐当真是在正面死磕,颉利虽然狂妄,但也没用必胜的把握。

颉利问道:“可敦有良策?”

义成公主回道:“想要过阴山,强攻大唐,自然不易,可若是大唐内部生乱,我突厥的机会自然就来了。”

颉利绕有兴致地问道:“可敦的意思是?”

义成公主道:“可汗可收李恪为己用,待数年送他回唐,暗中助他夺储。李恪若能夺得帝位,唐不就是可汗的了吗?就算李恪夺位事败,也能借机搅得大唐内乱,给可汗南下攻唐的机会。”

颉利听了义成公主的话,眼中闪过意动之色,但随即又道:“李恪虽年幼,但性情却硬气地很,不同寻常人,想要降他,恐怕不易。”

义成公主道:“可汗以为李恪与阿云如何?”

颉利听了李恪的话,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原来义成公主竟是打的这个注意。

颉利道:“可敦是想讲阿云嫁给李恪,借此收拢李恪为己用?”

义成公主点头问道:“可汗以为如何?”

对于李恪,若是抛去立场而言,颉利对他的印象倒也不差,甚至李恪的脾气还有些对上了颉利的胃口。

颉利嫡子叠罗施的性情就太过柔和,常叫颉利不满,倒是李恪,颇有几分胆识和硬气。

而且李恪是大唐皇子,受封蜀王,身怀两朝帝血,天潢贵胄,与阿史那云倒也算是相配。

颉利道:“李恪是皇子,身份不低,阿云嫁于他倒也不算辱没。只是本汗在回来的路上多次敲打李恪,可他的性子却硬地很,俱未低头,想要他就范,彻底掌控他,恐怕不易啊。”

义成公主听了颉利的担忧,凝眉思虑了片刻,这才道:“这倒也无妨,此事可从长计议,今晚庆宴,且待臣妾借机好生敲打他一二再说。”

——————————

在金山汗庭的西侧,距离颉利汗帐约莫三里外的大帐中,气氛却又丝毫不显轻松。

在这个大帐正中坐着的,正是大帐的主人,突厥颉利可汗的心腹,俟斤康苏密,而在康苏密的身旁,则是他的独子,十二岁的康阿姆。

“刚才豁真唤你过去交代了什么事情?”康苏密皱着眉头问道。

康苏密口中的豁真便是突厥可汗之女的封号,而颉利可汗只有一女,便是阿史那云,康苏密口中的豁真自然就是阿史那云了。

康阿姆没想到康苏密会突然这么问,但还是如实回道:“阿云豁真刚才在大唐质子那里吃了亏,要我今晚大宴上帮他落了大唐质子的面子。”

康苏密点了点头,问道:“你答应了?”

康阿姆不假思索地回道:“那是当然。”

康阿姆自幼与阿史那云一同长大,但凡阿史那云的要求,他一向无有不应,这一次自然也不会例外。

知子莫若父,对于康阿姆,康苏密比谁都要清楚。

康苏密听了康阿姆的话,未置可否,只是接着问道:“你准备怎么做?”

康阿姆回道:“大唐质子年幼,又初到突厥,只要我趁着大宴之时,借机当众发难,他必定无法应对。”

对于康阿姆的想法,康苏密却摇了摇头道:“不可,大唐质子虽然年幼,你却不能等闲视之。”

李恪其人,康阿姆未曾见过,但康苏密却是打过交道的,李恪有时连颉利的账尚且不买,哪是康阿姆能够简单对付的。

康苏密道:“今晚大宴你老实点,不要出头。”

康阿姆闻言,立刻急了,忙道:“阿塔,我已经答应了阿云豁真。”

康苏密道:“此事由我来安排,你不必插手。”

第八章 庆功大宴

颉利可汗此次南下伐唐,乃是大胜而归,依例草原上下自当大肆庆贺,以记盛事,而颉利好大喜功,便更是如此了。

大胜的庆功宴自颉利回到汗庭便开始筹备,杀牛,宰羊,备酒,整个汗庭的女人们足足忙活了一个下午的时间。

金山地处漠北,而时已入冬,草原的夜晚来的似乎比长安还要早上许多,刚到酉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草原的男人、女人们纷纷聚集到了大帐外的草原上。

“我们是苍狼的子孙,长生天赐予我们强壮的筋骨,弯刀是我们的牙齿,战马是我们的翅膀,阳光下所有土地都是我们的牧场。”

李恪在侍者的引领下,还未到地方,就已经听到了不停传入耳中的突厥民谣。

在李恪的身后,苏定方和王玄策一文一武,一左一右跟随在李恪的身后。

“殿下,今日之宴恐非好宴。”王玄策听着耳边不停的歌声,对李恪道。

李恪回道:“倒也无妨,本王知道今晚这宴不易对付,心里已有准备。”

王玄策道:“殿下已知便好,不过今晚这席虽不好吃,但却也并非全不可取,今晚大宴,突厥各部权贵俱将来此,殿下可借机看看突厥各部对我大唐的态度,也好丛中斡旋。”

王玄策的话,倒是提醒了李恪。

李恪此次虽是为质北上,但这将来的北伐之功,李恪也未尝不能沾上一二,以为将来夺嫡的资本,所以李恪绝不会枯坐突厥,王玄策的纵横之术便有了用武之地。

李恪问道:“先生既有此言,想必胸中已有腹稿,不知先生有何教我?”

纵横之道,本就是王玄策所长,而此次王玄策随李恪北上,本就是下了功夫的,李恪发问,王玄策当即回道:“颉利暴虐,连年征战,突厥臣属各部与突厥汗庭早已貌合神离,其中最为甚者便属铁勒诸部,今日既有此机会,殿下不妨与铁勒部首领接触一二,试探试探他们的态度。”

铁勒部十余年前曾于燕末山称汗,只因东突厥强盛,铁勒诸部摄于其威,在突厥连番侵略之下,铁勒部为自保而自取汗号,入金山称臣,可以说,铁勒部对突厥本就存有异心。

而如今,随着铁勒诸部中薛延陀、回纥等部的逐渐强盛,铁勒人的心思已经逐渐活络了起来。

李恪道:“先生之言甚是,突厥上下绝非铁板一块,必能动之。然本王年少,此间门道还多有不通,还望先生助我。将来待我大唐北定突厥之日本王必当亲自向父皇表奏先生之功。”

王玄策是读书人,而且是一个颇有功名之心的读书人。他此番不远千里随李恪北上,为的无非就是一个晋身之机,李恪的话说正到了王玄策的心坎里。

颉利安排李恪所住的大帐相距汗帐不远,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到了,而突厥权贵们大宴的穹顶便在汗帐一旁。

当李恪推开帐门而入时,穹顶内已经坐满了人,除了坐于上首主位的颉利,还有各自安坐的阿史那思摩、康苏密等李恪见过的寥寥数人外,大部分的人李恪连一面都未曾见过。

不过在颉利的身旁,倒是还坐着一个四旬上下,汉人模样的女子,正看着他,李恪能够猜出,如今样貌和地位,只能是颉利可汗的妻子,前隋义成公主。

“哈哈哈,诸位,唐的三皇子来了。”李恪方一入帐,上首的颉利便指着李恪,对大帐中的众人笑道。

此次颉利南下,为防给大唐备战之机,颉利走的很急,只统领突厥人马,并未大肆调动所属各部,故而此时大帐中还有许多人是头一次见到李恪。

大帐中的众人闻言,齐刷刷地望向了入门的李恪,神色不一,或好奇,或冷厉,或思量,各不相同。

李恪面对如此局面,倒也坦然,只是上前俯身拜道:“唐皇三子,蜀王恪,拜见可汗,拜见可敦。”

坐于颉利身旁的义成公主听得李恪以唐皇三子自称,眉头不经意地微微一皱,似有不悦。

义成公主对了李恪问道:“你我从未谋面,你是如何认得我的?”

李恪回道:“突厥女子中能有这般风姿的,必是可敦无疑。”

李恪之言,听着虽是奉承之语,但义成公主听在耳中却丝毫不悦,因为这不是义成公主想要看到的李恪的反应。

义成公主与李恪之母杨妃乃堂姊妹,义成公主便是李恪的姨母。

李恪如今是身在突厥,他乡遇故亲,还是有能力庇护他的故亲,李恪绝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义成公主只从李恪的反应中看出了两个字,那就是“疏远”。

不过李恪毕竟年幼,义成公主也不知他究竟是可以疏远还是因为紧张所致,于是接着问道:“你来时如意的身子可还好?”

义成公主口中的如意是李恪生母杨妃早先的封号如意公主,义成公主所问的自然就是杨妃了。

李恪如何不知义成公主试探的意思,但当着如此众人的面,李恪绝不敢与这个和大唐势不两立的前隋公主有太多瓜葛。

眼下义成公主确能护得李恪周全,可这个消息一旦传回大唐,势力引得李世民不悦,那李恪便等于和未来的皇位彻底无缘了。

李恪顿了顿,回道:“有劳可敦挂怀,阿娘身体康健,一切无碍。”

李恪称可敦而不称姨母,李恪的话已经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也触怒了义成公主。

义成公主轻哼了一声,指着大帐中的末位,对李恪道:“坐吧。”

李恪看着义成公主所指的席位,已经挨着帐门,在这寒冬数九的,想必是个吃冷风的好所在了。

李恪心中一阵苦笑,拱手谢道:“客随主便,李恪谢过可敦美意。”

说着,李恪回身坐到了末席之上。

李恪乃大唐质子,更是唐皇亲子,身份尊贵,在突厥便是代表了大唐,依理而言,就算是安排李恪坐于上上席,与小可汗突利并列亦无不可,可却偏偏坐到了最末席,其中的意思不言自喻。

义成公主乃颉利之妻,在突厥身份很是尊崇,她的意思在很大程度上便代表了颉利可汗的意思,义成公主这么做,众人便都有了自己的心思。

若是此时上前叫李恪难堪,非但不会触怒可汗与可敦,反倒能讨好他们,博他们一乐。

想到这一句两得之利,本就早有打算的康苏密站起了身子,朝上首的颉利可汗与义成公主行礼一拜,然后指着桌上拳头大的大角杯,似是玩笑对李恪道:“今日大宴,三皇子姗姗来迟,依例是不是该自罚三杯啊?”

第九章 饮酒

突厥人用的角杯甚大,不比大唐的酒樽,若是结结实实地三碗下去,怕不是要有小半斗之多。

一口饮下小半斗酒,莫说是李恪这样的孩童了,就算是成人恐怕也会熏醉不堪。

李恪听了康苏密的话,也知道他的目的,忙回绝道:“李恪年幼,此前还从未饮过酒,只恐酒后失仪,这赔罪酒恐怕难饮,还望见谅。”

康苏密摆了摆手,笑道:“你们大唐有句话,叫入乡随俗,三皇子既来了我突厥,岂能不依从突厥风俗,这三杯酒定须饮下。”

康苏密一边说着,一边亲自提起铜壶,不由分说地便要往李恪的杯中倒酒。

大宴的时间李恪本就不知,李恪来的迟,自然是因为突厥侍者接地迟,不过李恪此时纵是说这些也是无用,康苏密在可汗和可敦的默许下本就是有意灌醉李恪,叫他难堪的。

就在康苏密正要往李恪的角杯中倒酒的时候,李恪身后的苏定方却突然上前,对颉利拱手道:“可汗,我家殿下年少,恐不胜酒力,末将愿意代劳。”

苏定方生于河北冀州,从军多年的燕赵男儿哪有不会饮酒的,苏定方担心李恪难堪,便自请上前要为李恪挡酒。

颉利见苏定方站了出来,眼中却闪过一丝欣赏之色,白日里苏定方一招制服他身边的附离亲卫,那一幕颉利仍旧历历在目。

颉利的附离亲卫无一不是千挑百选,突厥勇士中的勇士,苏定方能一招制服,苏定方的武力自然是极高了。

颉利笑道:“苏将军武艺高绝,是真正的猛将,本汗最喜欢与壮士结交。苏将军勇烈,自当饮酒,不过苏将军要饮的是本汗亲赐的美酒,而不是三皇子的赔罪酒。”

颉利一边说着,一边挥了挥手,便有侍者拿起颉利的酒壶,倒上了满满一碗,递到了苏定方的手边。

苏定方看了眼手边的酒,对颉利道:“可汗恕罪,此酒末将万万不敢饮下。”

颉利听了苏定方的话,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当众赐酒,已经算是给了苏定方极大的面子,他当众拂了他的好意,着实叫他脸难看。

颉利只当苏定方是因为自己的立场而不受酒,于是不悦地问道:“怎么?莫不是本汗的酒你们唐将饮不得?”

苏定方解释道:“末将并非此意,末将只因这猛将二字当不起,故而如此。”

颉利问道:“你这是何意?”

苏定方回道:“我大唐之人皆知,天下武将若论武艺,首推秦叔宝、尉迟敬德,此二人皆有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之能,与他二人相较,末将愧称一个勇字。”

秦叔宝和尉迟恭二人名气甚大,颉利虽在突厥却也亦有耳闻,不过今日他刚才见过苏定方之能,这番话再从苏定方的口中说出,对于颉利来说却是别有一番感觉了。

颉利道:“此二人之名本汗也曾听过,不过此次南下未能全部领教。”

颉利虽然已经这么说了,不过突厥人一向也对自己的勇力极为自负,哪能听苏定方在此为唐人扬威。

颉利话音方落,大帐中便有突厥将士嚷嚷了起来。

“泾阳之战,尉迟恭为帅,还不是败在了我突厥将士手下。”

“尉迟恭被我突厥将士杀地弃城而跑,逃回了长安,也没见得多了得。”

“尉迟恭如此,想必秦叔宝也不过如此吧。”

这大帐之中本就多是突厥人,这一嚷起来,震地李恪只觉得双耳发麻。

就在此时,康苏密也将手中的角杯递到了李恪的眼前,对李恪道:“可汗有命,请三皇子饮酒,难道三皇子也不给面子吗?”

康苏密说着,竟搬出了颉利,想要堵住李恪的嘴。

就当李恪掂量着自己能否连饮三大杯的时候,李恪低头一看,却看到了杯中的乳白色的酒浆。

马奶酒?

李恪的嘴角不经意间浮现起了一丝笑意。

李恪这才想起,唐时哪有什么真正的烈酒,就算是以易醉闻名的剑南烧春,在后世看来也比米酒烈不了多少,更遑论酿酒之术远在大唐之下的突厥了。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李白能饮一斗酒而后吟诗作赋,原因自然也与此有关。

李恪眼珠一转,拦住了正欲上前为自己解围的苏定方与王玄策二人,反向颉利道:“可汗有命,李恪岂能不从,不过我酒后一向畏寒,我若是饮了酒,可否与康大人易坐,坐到这靠着火堆的暖和处呢?”

颉利倒是没想到李恪会这么说,但还是爽声一笑,应了下来,毕竟以李恪的年纪,要饮三大杯,简直是天方夜谭。

“谢可汗。”李恪拱手一拜,

“李恪谨以此酒贺大唐与突厥交好,百姓安宁,边线不起战端。”接着,李恪微微一笑,从容地自康苏密手中接过角杯,仰头一饮而尽。

后世的还算不差的酒量倒是被李恪带了过来。纯白的酒浆自李恪的口中流经喉间,柔和的口感,没有半点不适的刺激,只是略带了一丝酸味,味道倒是算不上太好,但也能入口。

“好酒!再倒!”李恪满满地一杯酒下肚,指着空空的酒杯对康苏密道。

康苏密看着眼前的一幕,已经楞了神,他万万没想到,以李恪的年纪,饮下这满满一杯酒竟能面不改色。要知道,草原的马奶酒,就算是草原上的勇士满饮一杯,也会面泛红光的。

此时,面色难看的便是康苏密了。

康苏密堂堂突厥俟斤,与大唐上州大都督官职相仿,这等人物,在李恪的面前竟成了侍酒之人。

一时间,康苏密竟不知道该不该按照李恪的意思,给他倒酒了。

李恪见康苏密愣在了当场,当即放下酒杯,玩笑道:“怎么?康大人是舍不得手中的美酒了吗?怎的停住了?”

李恪说着,自己从康苏密的手中拿过了酒壶,自己又半满地斟了两杯,饮下了肚中。

这下子,李恪的举动真正惊讶到了大帐中中突厥众人,甚至就连颉利也不例外。

李恪年幼,还未长开的身子里竟有如此的酒量?

“三皇子海量!”李恪三杯酒下肚,大帐之中为之一静,就在此时,一个胡人男子突然起身抚掌赞道。

李恪循声望去,只见这男子三十上下,身着狐裘,腰间系着一根革带,面容刚肃,眼中却散发着一丝精明的味道,看发束,似乎与大帐中的突厥贵族们多有不同。

虽是在颉利面前,但李恪依旧能隐约地感觉到这胡人男子不似旁人那般敬畏颉利。

但无论如何,今日之后,李恪善饮的名声必要在突厥人中随之雀起了。

第十章 请辞

突厥的马奶酒虽然不烈,但饮在口中有些酸涩,李恪不喜,李恪三杯酒后,便自己挪窝坐在了原本属于康苏密的席位上,将吃风的末席留给了面色难看至极的康苏密。

颉利有言在先,康苏密也不敢违拗,只得低着头,坐到了末席之上。

李恪饮酒,只能算得是一个小插曲,倒也没有丝毫影响到颉利和突厥贵族们的大好心情,颉利大手一挥,大宴继续。

“为贺我突厥大胜,感谢长生天庇佑,你等随本汗共饮此杯。”颉利举起酒杯,对大帐中的众人高声道。

“谢可汗赐酒。”众人纷纷起身应和,端起自己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突厥庆功大宴更为简单,没有大唐那么多的门道,一巡酒后,众人便放下的酒杯,大快朵颐。

李恪自午后到现在,一直忙于应付各种琐事,还未真正用饭,腹中已是空荡荡的一片,尤其是在饮了几杯酒之后便更觉饥饿。

李恪看了眼身旁之人,也拿起手边的匕首,有样学样地割下羊肉,放入了口中慢慢的咀嚼。

突厥的马奶酒虽不合李恪的胃口,但烤肉烤得倒还颇有几分样子,纵然比不得宫中来的精致,但却不失本味。

火候得宜的烧烤,简单的粗盐调味,没有半分多余的装饰,正是漠北最为正宗的烤羊,恰合李恪的心意,李恪手口不停,竟是一连吃了许多。

坐在上首的颉利看着李恪在下面吃得正香,不禁也笑叹一句少年贪食,问道:“我突厥饭食,可还和三皇子胃口?”

李恪放下手中的肉食,回道:“突厥美食虽与大唐不同,却别有一番滋味,很是可口。”

颉利闻言笑道:“哈哈哈,三皇子虽是唐人,但善饮酒,能吃肉,也是爽直之人,倒与我突厥男儿相似。”

李恪道:“我在宫中时倒也不曾饮酒,今日还是头一遭,叫可汗见笑了。”

颉利摆了摆手,笑道:“堂堂男儿,哪有不饮酒的,不过既有美酒,岂能没有美人?方才三皇子尝了我突厥美酒,也来看看突厥美人,比之唐女如何。”

颉利说完,拍了拍手,大帐的帐门便被门外的侍者推了开来,紧接着,“咚咚咚咚”,随着一阵密集而轻快的鼓点声在李恪的耳边响起,两队四人列的突厥女子鱼贯而入,飞旋着闯入了李恪的眼中。

李恪定睛望去,这些突厥女子鼻梁高挺,双瞳黑中带着一丝淡蓝,双眉浓而密,确与汉人女子大不相同。

这些突厥女子双足交点,左手扶住柳腰,右手擎起,舞步轻盈,如飘雪纷飞;姿态婀娜,似艳影惊鸿。这些女子伴随着琵琶、箜篌、羯鼓之声在大帐中起舞,一时间恍住了所有人的眼。

能被颉利拿来在大宴之上起舞的,自然都是上上之选,容貌、舞姿都不会差了,只是他们身上所穿的衣物着实叫李恪不知该把眼睛置于何处。

眼下虽已入了冬,但这些突厥女子却穿的甚是单薄,身上穿着一层贴身的轻衣,头戴银饰,披着浅红色的彩带,将光滑纤细的腰肢赤裸裸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突厥民风开放,突厥贵族更是视舞女为玩物,自然不会觉得有何不妥,但这一幕看在李恪的眼中,李恪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李恪倒也不是假正经,只是以他眼下的年纪,他倒也不好表现的太过淡然,而且他两世为人都不曾开过荤,他确实不是此中老手。

“三皇子,我突厥女子如何?”颉利少见李恪这幅模样,饶有兴致地问道。

李恪微微一愣,过了片刻才回道:“此舞轻扬,与唐舞之雍容大相径庭,倒也各有千秋。”

颉利听了李恪的话,摇了摇头道:“本汗问的不是我突厥之舞,而是这些起舞的美人,三皇子答错了。”

李恪本就想着含糊答过便罢,没想到颉利竟还不住地追问,李恪只能勉强答道:“美人如舞,亦是各有千秋。”

“哈哈哈。”

颉利见惯了李恪少年老成,宠辱不惊的模样,何曾见过李恪如此窘态,也觉得这才是少年该有的模样,颉利看着李恪的样子,不禁心情大好。

颉利对李恪道:“三皇子说的对,不过男儿在世,有美酒岂能无美人,三皇子方才尝了我突厥美酒,现在也来尝一尝这突厥美人如何?”

颉利一边说着,一边挥了挥手,命其中一个颜色姣好的突厥女子坐到了李恪的身旁。

这大帐中诸多各部首领,李恪没想到颉利独独会如此安排,一下子脸羞地通红。

姐儿爱俏,突厥女子也不例外,李恪虽年少,但样貌却很是俊秀,叫这舞女见了也心生喜爱,再加之李恪的身份高贵,她便更为有意了。

这女子岂会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她方一坐定,便生生要往李恪的身上凑。

一下子,李恪坐立不安,连手都不知该放在哪边了。

被李恪挤地坐于末席的康苏密见状,心中念头一动,起身对颉利道:“今日大宴,是为庆贺我突厥大捷,还请质子和舞姬一同为为可汗献舞,以表唐的求和诚意。”

李恪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哪知康苏密为何三番两次地针对他。

李恪堂堂皇子,若当真是兴起而舞,倒也罢了,毕竟大唐宴会之上,李世民也常乘兴而舞,并无不妥。可康苏密却要李恪与突厥舞姬同舞,以献颉利,这对李恪而言觉得算得上是羞辱了。

李恪当即冷声回道:“李恪不善此道,恐怕要康大人失望了。”

康苏密岂会轻易放过李恪,康苏密道:“殿下不善舞也无妨,只需随舞姬而动便是,为的只是一个乐子。”

康苏密的话一出,不只是李恪,坐于李恪身后的苏定方和王玄策的脸色也冷了下来。

康苏密的话与颉利和李恪的调笑不同,这已经不是在与李恪调笑,甚至是有辱皇子,有辱国体了。

不等李恪开口,王玄策已经站了出来,他站在李恪之后,怒视着康苏密,问道:“康大人慎言,蜀王乃我大唐皇子,天潢贵胄,难道就是拿来同你取乐的吗?”

康苏密一时间倒是被王玄策的话也惊住了,他没想到王玄策的反应竟这样激烈,于是回道:“今日大宴是为可汗庆贺,难道三皇子连可汗的面子都不给吗?三皇子未免也太没有诚意了吧。”

康苏密见王玄策强项,竟抬出了颉利可汗,想要借此压住王玄策的气势。

王玄策道:“怎么?难道康大人能够代表可汗的意思吗?两国合盟,乃是陛下与可汗所定,何须你来聒噪。更可况我家殿下自请北上为质,数千里之行风雨无阻,这便已经是带来了最大的诚意,康大人之言恐怕是包藏祸心啊!”

康苏密听了王玄策的话,后背一冷,不自觉地看向了颉利的方向。对于颉利的性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方才王玄策的话,已经足以叫颉利对他不满了。

这个时候,康苏密哪还想着如何与李恪为难,他最关心的是怎样不叫颉利对自己心生不满。

而此时,李恪也听出了王玄策的言外之意,李恪趁势上前,面露三分羞愧,七分不悦,对颉利道:“启禀可汗,方才李恪饮酒过猛,身子突感不适,愿请辞回帐休息,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可汗见谅。”

第十一章 薛延陀

李恪虽年少,但就之前所为也称得上善饮,自然不会这么轻易地便醉倒,更何况李恪也没有丝毫醉酒的样子。李恪为何要席间请辞,就算李恪不明说,颉利也清楚地很。

今日大宴乃是是庆贺大捷而设,颉利也不愿扫了兴,便准许李恪先行回帐了。

“方才宴席之上,若非先生回护,本王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本王在此谢过。”李恪刚出了大帐,李恪便松了口气,对王玄策叹道。

王玄策忙道:“殿下严重了,臣乃蜀王府中人,为殿下分忧本就是份内之事,何当殿下一个谢字。”

李恪走在回去的路上,抬头望着天空,今夜的天空密蔽,不见月光,如一张黑色的天幕笼罩在李恪的头顶。

李恪看着黝黑的天幕,心也仿佛钻进了一处深不见底的漩涡中。

他对突厥的情况可谓一无所知,今日方是他到突厥的第一日,便已遭连番为难,方才他虽全身而退,但将来他该如何斡旋,他一时间竟有些困惑了。

义成公主,颉利可汗,康苏密,突厥各部,甚至是白日里见过的阿史那云,任何一个都足以叫李恪头疼了。

“殿下可是身子不适?”王玄策走在李恪的身旁,见李恪面色沉郁,于是问道。

李恪摇了摇头道:“本王身子无恙,本王只是想起方才宴上之事。”

王玄策听了李恪的回答,这才想起,他眼前这个处事沉稳,时刻云淡风轻,逆境中也能与他谈笑风生的三皇子,不过是一个年仅八岁的少年。

八岁的少年,纵然个子长的高些,纵然是天凤子龙孙,也还只是一个年仅八岁的少年,方才突厥连番发难,莫说是李恪了,就算是老谋深算之人也足以头疼了。

王玄策问道:“殿下可是在为宴上之事犯难?”

李恪道:“区区一个康苏密,奈何不得本王,本王倒不看在眼中,不过义成公主的态度却叫本王却颇感棘手。”

李恪此前虽只与义成公主有寥寥数语,但李恪却能感觉到义成公主有意与他结好,只是对于义成公主的亲近,李恪却不敢领受。

王玄策道:“义成公主所想,无非是再复前隋之业,然前隋已亡,如今是大唐天下。而且义成公主只是一介女流,虽地位不低,但在突厥汗庭中实力不显,颉利不是蠢人,在大唐与前隋之前,他很清楚该如何选择。”

李恪看了眼四周,对王玄策道:“正如先生之前所言,今日大宴本是结交草原异部,分化突厥之机,不料却早康苏密横生枝节,坏本王大事,着实可恶。”

王玄策闻言,对李恪笑道:“殿下勿忧,今日大宴殿下虽未能熟络各部,但各部首领想必已经识得了殿下,当知殿下绝非庸碌之辈,北上必有所为。”

李恪听了王玄策的话,问道:“先生的意思是?”

王玄策道:“草原各部人心不齐,只要给了他们机会,他们必会趁机而动,何必殿下亲自去寻。殿下何妨效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李恪听着王玄策的话,面露不解地问道:“先生的意思是等人主动来接近本王?”

王玄策点头回道:“不错,如今颉利暴虐,连年征战,草原各族饱受其苦,他们比殿下更急。”

李恪听着王玄策的话,自己仔细想了想,渐渐地明白了过来。

就在李恪刚刚要回到自己的大帐时,他身旁的王玄策便突然指着大帐的方向,对李恪笑道:“殿下,臣所说的鱼儿已经自己咬钩了。”

李恪闻言,顺着王玄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李恪的大帐之外,有一个身着胡服的男子正站在帐外等候。

“铁勒族人莫罗参见三皇子。”站在帐门外的胡人远远地看见李恪走近,便行礼拜道。

李恪见状,不知来人身份真伪,摆了摆手,示意亲卫上前将其扶起,问道:“阁下自称是铁勒人,却不知是铁勒何部?”

莫罗回道:“小人来自薛延陀。”

李恪听到“薛延陀”三字,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问道:“阁下来自薛延陀,却不知与首领夷男是何关系?”

莫罗从李恪的口中听到夷男的名字,微微有些诧异,他没想到,李恪竟然知道薛延陀夷男。

莫罗如实回道:“小人不敢欺瞒殿下,小人正是夷男的亲弟。”

李恪点了点头,接着问道:“如此说来,你是奉了夷男之命前来?”

莫罗道:“兄长在大宴之上对殿下风采万分钦慕,特密令小人代来拜见殿下。”

李恪听了莫罗的话,一下子想起了什么,眼前有浮现起了大宴上那个身着狐裘,当众与他喝彩的胡人,没想到他竟就是夷男,那个数年后将带领薛延陀趁势崛起,取代突厥,成为漠北霸主的真珠毗伽可汗。

薛延陀等铁勒部族一向与颉利不合,只是迫于突厥兵势才无奈臣服,这些铁勒人早就有了起兵自立的念头,只是担心不是突厥的对手,未敢贸然实施罢了,

突厥毕竟称雄漠北百年,根基深厚,凭借一个薛延陀,甚至是整个铁勒部,想要与突厥为敌依然是痴人说梦,薛延陀要想与突厥抗衡,光凭自己自然远远不够,他还要依靠南边那个强大的邻居——大唐,而夷男今日密令莫罗来此自然也是为了此事。

李恪对莫罗道:“夷男若欲相见,何不亲自前来,为何遣你代来?”

莫罗闻言,生怕李恪因此不悦,忙解释道:“兄长本也要亲自拜见殿下,商讨要事,只是颉利可汗那边盯地牢,实在走不开,还望殿下恕罪。”

莫罗口中的要事想必就是与大唐联合,起兵反出突厥之事,而且对于夷男的顾虑,李恪自然清楚,但眼下是在突厥汗庭,这莫罗的身份虽多半是真的,但李恪也不敢十分笃定。

更何况,夷男偷偷地派莫罗前来,显然就是来未下定决心要与颉利决裂,尚在两相观望当中,此刻若是李恪表现地太过积极,李恪反倒会将自己陷于被动之中。

此时,一旁的王玄策似是有些不悦地突然开口道:“以我家殿下的身份,夷男竟不亲自前来,未免有些太托大了吧。”

李恪稍稍思虑了片刻,也猜到了王玄策的意思,李恪向王玄策问道:“以先生之意以为该当如何?”

王玄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对莫罗道:“夷男想要的是什么我家殿下清楚地很,你回去告诉夷男,他想要的殿下可以给他,不过他需得亲自来见殿下,有些事情你做不了主。”

第十二章 夷男

“唐的三皇子当真是这么说的?”大宴散后,在返程的路上,夷男听到回报,眉头不禁皱成了一个川字,警惕着四周,小声地问道。

莫罗点了点头,回道:“不错,小弟统共和三皇子说了不过几句话,他便令我回去了,三皇子态度有些傲慢。”

夷男闻言,想了想,拍着莫罗的肩膀道:“唐一向以天朝上国自居,三皇子又是唐皇之子,娇纵惯了,说话难免有些傲慢,这倒也无妨。只是三皇子似乎信不过我们,这倒有些难办。”

夷男本是打着一手好算盘,趁着今晚大宴,众人警惕松懈之机,密令莫罗前往与李恪接触,希望向大唐示好,结为盟邦,可李恪似乎并不待见莫罗,这叫夷男也很是为难。

莫罗道:“三皇子直言要与大哥当面商谈,但大哥一向与颉利不和,眼下四周都是颉利的人,时刻盯着,大哥又不方便出面,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夷男听了莫罗的话,神色一凝,也陷入了沉思。

依照夷男原本的计划,李恪初到突厥,无所倚靠,他此时遣人主动与他接触,他当求之不得,百般请求都该一口应下才是,可他没想到李恪竟这般稳得住气,对莫罗丝毫不松口,非要见到他才可。

夷男行事一向沉稳,思虑周全他不会做没有丝毫把握的事情。

若是莫罗在接触李恪时不慎被发现,他可以借口莫罗吃里扒外,背着自己勾结大唐,处决莫罗以保住自己和整个薛延陀部族,但若是他自己被发现,那便百口莫辩了。

夷男皱着眉头苦思了许久,这才对莫罗道:“你方才可曾见到三皇子身边的那个文人?”

莫罗想了想,问道:“阿卡说的是三皇子身旁姓王的先生?”

“不错。”夷男点了点头。

莫罗回道:“我去寻三皇子时王先生正在三皇子身旁。”

夷男对莫罗道:“三皇子年少,此次为质恐怕各项事务并非由他主事,依我看,这个王先生可能才是真正的主事之人。”

在夷男的眼中,李恪不过是个少不更事的少年郎,纵是凤子龙孙,这般年纪又能懂得什么?他相信李恪的身边必还有旁人主事。再加上方才在大宴上王玄策为李恪出头,他便更加认定了这一点。

莫罗也对夷男道:“阿卡说的是,三皇子对王先生似乎言听计从,而且颇为敬重,不像是寻常主仆。”

夷男道:“既然三皇子那边插不下手,何不先去试探一下王先生的意思。”

莫罗当即道:“我明日便去拜见王先生。”

夷男想了想,摆手道:“不急,近来颉利一定把这些唐人盯地很紧,此时去恐怕被颉利抓住把柄。我们先等上几日,几日后你再携厚礼前去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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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之中,草原未来的霸主夷男还在为自己的野心苦心孤诣,思虑着该如何才能借助李恪这条线连通大唐,而与此同时,突厥可汗颉利的汗帐之中,他们的话题仍旧是在围绕着李恪。

“父汗,今晚你为何要准李恪半途离席?”李恪的突然离席,使得他能够全身而退,阿史那云的白日里的那口气一直出不去,正绕着颉利不依不饶。

颉利听了阿史那云的话,反问道:“今晚大宴上,康苏密一直针对质子,这是你的意思吧?”

阿史那云年幼,还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话已经出卖了自己,阿史那云道:“原来父汗已经知道了。”

颉利道:“那是当然,如果不是知道康苏密所作所为是你的意思,本汗早就惩处他了。”

阿史那云闻言,粉嫩的脸颊气鼓鼓地问道:“父汗明知是云儿,为何还不帮这云儿。”

颉利也没回答阿史那云的话,只是问道:“阿云想杀了质子吗?”

阿史那云被颉利这么一问,倒是一愣,过了片刻才忙摇头回道:“云儿不想杀他,只是他欺负过云儿,云儿要报仇罢了。”

阿史那云本就不是狠辣之人,她之所以对付李恪,完全是因为少女心性,想要出了一口气,看着李恪出丑罢了。要了李恪的性命,她倒是从未想过,也绝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颉利看着阿史那云的样子,蹲下身子,在阿史那云的面前问道:“阿云以为李恪这个人如何?”

阿史那云倒是没想到颉利会突然这么问她,阿史那云一时间也是一愣,过了半晌才憋出了干巴巴的几个字:“反正不是好东西。”

颉利看着女儿憨态可掬的样子,草原上以暴虐闻名的颉利竟也露出了罕见的笑容,颉利摸了摸阿史那云的头顶,笑道:“阿云好眼力,这李恪虽然年少,比我家阿云大不了几岁,却着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阿史那云见颉利认可了自己的话,也笑了出来,拍手道:“还是父汗圣明。”

在阿史那云的一旁,颉利的嫡子叠罗施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禁笑了出来。

叠罗施虽只比阿史那云大上不到一岁,但却比阿史那云的心智要成熟上不少,自然看得出颉利这是在哄着小妹高兴。

可叠罗施若是老老实实地待在一旁也就罢了,他这一笑偏却叫颉利看在了眼中。

颉利抬头看着叠罗施,看着这个将来将会继承自己可汗之位的嫡子,脸色一刹那变地严肃了起来。

叠罗施聪慧,而且纯孝,就同龄人而言,叠罗施已经算得上是出众了,颉利对此也深信不疑,甚至颇有几分自豪,但就在颉利接触了李恪之后,颉利对叠罗施的要求却突然严格了许多。

叠罗施是将来突厥的可汗,颉利岂能允许他比不上大唐皇子?

但李恪也同样年少,比起叠罗施只大不到两岁,两年后,叠罗施能有如今李恪这般气象吗?颉利自问没有半分把握。

颉利盯着叠罗施,问道:“今晚若你是李恪,你能如他这样全身而退吗?”

叠罗施没想到颉利会突然这么问,一下子被问住了,过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回道:“儿不知。”

颉利看着叠罗施的样子,心中一阵怒意猛地窜了上来,颉利指着叠罗施道:“你是我颉利的儿子,突厥未来的可汗,岂能如此优柔,自明日起你便跟着阿史那思摩练习弓马,本汗每日都会派人前去看查。”

叠罗施听了颉利的话,被颉利吓的浑身一颤,眼中充满畏色。

他虽是可汗嫡子,突厥未来的王,但他最为羡慕的却是他的小妹阿史那云,他也希望每日能如阿史那云那般在颉利膝下承欢,但颉利给他的却永远只有严厉。

第十三章 召见

清晨,天色初亮,李恪迷蒙蒙地自睡梦中醒来,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

“殿下睡得可还好?”见李恪已醒,一旁伺候的丹儿一边将一应洗漱物品端到李恪的床前,一边问道。

李恪自己伸手捶了捶睡得有些发酸的肩膀,笑道:“一觉到天明,睡得倒还算好。”

丹儿眼睛活泛,一见李恪的动作,便知他必是肩膀在夜里被压地酸了,忙放下手中的事情,走到李恪的床头,慢慢地为李恪揉起了肩膀。

“殿下当真好心性,异国他乡也能半点不为所动,睡地香甜。”丹儿手上动作不停,对李恪道。

“嗯哼。”

丹儿的手法和力度都掌握地极好,李恪不自觉舒服地轻哼了一声,道:“本王这哪算得上什么心性,不过看地开些罢了。怎么,听丹儿的意思似乎昨夜睡得不好?”

丹儿对李恪回道:“昨夜的风声大地很,婢子生于江左,还从未见过这般大的北风。”

李恪拍了拍丹儿的手,示意她停下,对丹儿道:“这漠北苦寒,与我江南温婉之地自不能比,此番随本王北上,辛苦你了。”

丹儿听了李恪的话,忙道:“殿下言重了,丹儿不过宫中寻常婢子,能随殿下一同北上已是有幸,殿下何出此言。更何况娘娘于丹儿家有活命之恩,丹儿伺候殿下更是分所应当。”

宫中的女子入宫的方式大约分为三类,一类是官家子入宫,备为后宫之选,一种是以良家子入宫,充掖宫廷,最后一种则是以罪家女入宫,专司苦累之工,而丹儿出身农户,便是第二种的良家子。

丹儿幼年时因逢战乱,家境贫寒,丹儿便是在那时被鬻入宫中,此番丹儿随李恪北上,杨妃为了收拢丹儿,特赐金于丹儿父母,助其父母安享晚年,兄长娶妻,丹儿对此自然铭感腑内。

丹儿的手法很好,丹儿为李恪按压了片刻后,李恪肩膀上的酸痛感便大为缓解,过了片刻,丹儿便伺候着李恪穿衣洗漱,待李恪诸事停当后便端上了李恪的早膳。

李恪看着丹儿端上的早膳,只看了一眼,顿时为之头疼。

“又是羊肉?”李恪稳着大帐口中味道,皱眉问道。

自打李恪过了阴山起,每日所食最多的就是羊肉,昨日便是如此,今日再看到这浓稠地飘着乳白色油星子的羊肉汤,自然倒了胃口。

丹儿看着李恪的眉头,解释道:“这汤是突厥那边的侍者方才端来的,突厥人似乎都是这么吃的,莫非殿下不喜?”

说起来李恪倒也不是挑剔之人,此番北上,在来的路上干馒头也啃了不少,他也不曾有半句抱怨,只是这羊肉不比馒头,馒头常吃最多有些乏味,但这羊肉吃多了却腻地厉害。

李恪道:“倒也不是不喜,只是这大早上地便吃这般油腻的饭食,腹中有些受不住了。”

丹儿闻言道:“殿下北上,娘娘担心殿下吃的不惯,特命人准备了一车的面粉,殿下且先将就这一顿,晚些时候婢子为殿下做些糕点。”

李恪自打出了长安,便跟随突厥大军一直赶路,不做停息,莫说是宫中样式的精致面点了,就连热饭热菜都吃的不多。

李恪笑道:“怎好叫你一人忙活,左右本王也无旁事,稍后本王与你一同和面。”

丹儿忙道:“婢子岂敢,伺候殿下本就是婢子之责,怎敢劳动殿下。”

“无妨,无妨,本王闲着也是闲着。”李恪倒是没有半分架子,口中说着,便作势撸了撸袖子,大有上手的意思。

就在李恪吩咐人去将面粉拿来帐中的时候,突然有侍卫入内通禀道:“启禀殿下,可敦命人前来求见。”

义成公主?

李恪一听到义成公主命人前来见他,眉头不禁皱了起来,但还是道:“请进来。”

“诺。”护卫下去,将义成公主遣来的人请了进来。

义成公主遣来的是一个颇有两分颜色,三十来岁的女子,虽扎着胡辫,穿着突厥服侍,但李恪从她的容貌上却能看得出来,此人必是汉人无疑。

“奴婢袖娘参见殿下。”来人入内,对着李恪娴熟地行了一个宫礼。

李恪看着袖娘,看着她熟练地行礼,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看这袖娘的年纪和她所行的宫礼,想必的义成公主的心腹,说不得还是当初同她陪嫁来突厥的宫婢。

“可敦清早命中官来此,不知所为何事?”李恪上前,对袖娘问道。

中官。

袖娘似乎许久未听到这个中原王朝独有的称呼了,眼眸中一闪而过一丝伤感,稍稍愣了愣,回道:“可敦请殿下帐中相见,有事相商。”

李恪听到义成公主要见自己,心中先是一阵警惕,猛地想起了昨晚在大宴上发生的事情。

所谓无利不起早,义成公主起了这么个大早传见自己,说她别无想法,李恪打死也不相信。但眼下李恪身在突厥,义成公主要见他,也半点容不得他回绝,他若当真回绝,才是真的给了义成公主发作的机会。

李恪问道:“中官可知可敦传见本王所为何事?”

袖娘看了眼李恪,回道:“奴婢不知,兴许是可敦与殿下同为隋帝之后,要与殿下叙叙旧吧。”

叙旧吗?李恪听着袖娘的话,苦笑了一声。

李恪与义成公主从不曾相识,也没有半点旧谊,他们之间唯一的关系就是前朝皇室的血脉,但这一点,确实李恪万万不想与他叙的。

可依血脉而言,义成公主确实是李恪的姨母,这也是李恪无力改变的。

李恪思量了须臾,只得拱了拱手道:“还请中官前面带路,李恪这就随中官前往。”

李恪说完,跟着袖娘的脚步离开了大帐。

李恪的大帐与义成公主的大帐相距不远,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到了义成公主的大帐外。

就在李恪正要进入义成公主大帐的时候,却叫恰巧正欲前来寻义成公主的阿史那云撞了个正着。

昨夜阿史那云刚在义成公主跟前耍过小脾气,今日晨间义成公主便召见了李恪,阿史那云理所当然地觉得义成公主兴许是要为他出了那口气。

阿史那云顿时来了兴致,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大帐的角边,贴着大帐,想要偷偷听听义成公主是如何训斥李恪的。

第十四章 拉拢

“殿下,可敦已在帐中等候,请殿下入内。”袖娘领着李恪到了义成公主的大帐前,指着大帐的帐门对李恪道。

“有劳。”李恪拱了拱手,便欲推门而入。

可就在此时,袖娘却抬手拦下了准备随李恪一同入内的王玄策还有苏定方。

“可敦有命,只见殿下一人。”袖娘对王玄策还有苏定方道。

王玄策与苏定方两人闻言,齐齐看向了李恪,李恪想了想,点头道:“无妨,你们便在帐外等候便是。”

此时时间还早,若是成年男子,孤身在此时进入可敦大帐自然不妥,但以李恪年纪,倒是不会有什么闲言闲语,李恪也无需担忧。

李恪推开帐门而入,大帐之中,胡凳上坐着的正是坐着的正是李恪昨夜在大宴上见过的义成公主。

“唐三皇子李恪参见可敦。”李恪上前,俯身拜倒。

义成公主见李恪行礼,亲自起身将李恪扶起道:“自家人何必如此客气。”

李恪起身谢道:“谢可敦。”

昨夜,义成公主起初也对李恪很是客气,但随后见李恪不买账,便翻了脸,今日义成公主突然又转了性子,叫李恪不得不小心谨慎。

李恪看着义成公主起身,从角柜中拿出了一卷羊皮交到了自己的手中。

“这是突厥各部首领送到可汗那边的密信,你若是识得突厥文的话不妨先看看。”义成公主把东西递到李恪的手中道。

李恪虽然才来突厥不久,但一路上倒也下过功夫识读过突厥文字,李恪聪慧善记,故而也能将手中羊皮上的文字识得个七七八八。

李恪手中的羊皮卷有七八份,但其中所写的主题全部一致,竟都是劝说颉利杀了李恪,用李恪的人头向大唐宣战。

李恪看着手中的羊皮,后背也不禁一寒,若是颉利当真听了他们的话,恐怕自己的人头已经不在项上了吧。

“你感觉如何?”义成公主看了眼面色略显苍白的李恪,问道。

李恪回道:“我是为求和而来,不曾想突厥各部对我的敌意竟如此之深。”

义成公主伸手从李恪的手中接过这些羊皮书,轻轻一笑,丢到了一旁燃烧着的炭火中,对李恪道:“你也不必担忧,这些密信我已经力劝可汗压了下来,你暂时无性命之忧。”

李恪闻言,自然已经猜到了义成公主的言下之意,但仍旧拱手谢道:“李恪多谢可敦回护之恩。”

义成公主抬了抬手,对李恪道:“你是如意的长子,论血亲便是我的外甥,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

义成公主的嘴上虽这么说,但李恪在心里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他知道,义成公主专程让他来一趟,又将苏定方与王玄策隔绝在外,绝不会只是施恩这么简单,义成公主必还有后手。

果然,正如李恪所猜想的一般,义成公主看着炉中的羊皮书慢慢燃尽,忽然回过头来,幽幽地对李恪道:“突厥之中对你有杀心的人不在少数,我护的你一时,恐怕护不了你一世啊。”

来了!

李恪听到义成公主的话,心头一阵激灵。

李恪很是应景地叹了口气,似是哀怨地回道:“李恪既来了突厥,就没想过能全身而退,无论将来如何,终归是自己的命数。”

义成公主见李恪这么说,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只当自己的法子用对了,李恪毕竟年幼,身后有人站着的时候底气自然足些,而现在苏定方和王玄策都被她挡在了门外,李恪方才又看了那些突厥各部送来的密信,哪有不害怕的道理?

李恪一旦心生畏惧,自然就会慌乱,任由义成公主摆布了。

义成公主对李恪道:“话虽这么说,但你也不必太过忧心。这草原之上毕竟还是可汗做主的,只要可汗护着你,谁都动不了你。”

义成公主一边说着,一边暗暗观察李恪的神色,见李恪的神色并无任何异常,也没有半点动作。

义成公主只当李恪听不懂她的意思,于是接着道:“不过可汗虽是草原之王,说一不二,但他仍旧要看到你的诚意才行。”

义成公主之前所言,李恪已经猜到了她的意思,只是他一直故作不知而已,现在义成公主已经将话挑到了这个份上,李恪也没有继续装傻的余地了。

李恪问道:“不知可敦的意思是?”

义成公主道:“可汗一直深念隋之旧恩,欲助隋帝重返中原,你身份特殊,若是能为隋帝效力,可汗一定会很乐意看到的。”

李恪闻言,强压着心中的不满,故作不解地问道:“前隋已亡,不知何来的隋帝?”

义成公主听了李恪的话,眼中顿时流出怒意,神色略显激动地回道:“隋帝乃故齐王杨暕之子,现身在突厥,算起来还是你的表兄,你怎能不知。”

李恪看着义成公主的样子,心中已经明白,话讲到了这个份上,他已经没有再装傻充愣的余地了。

李恪道:“李恪是大唐皇子,只知唐皇,却不知何为隋帝?”

李恪的话,一下子触碰到了义成公主内心最为敏感的地方,在她的眼里,只有杨隋才是正朔,李唐永远只能是逆贼。

义成公主冷哼一声道:“你是先帝外孙,如意公主之子,亦是大隋宗室,你若是拜入突厥,奉你表兄为帝,将来大军南下,一同中原之时,未尝不能封你一个唐王之位,将整个太原都封赏于你。何必如此固执,若是惹恼了可汗,连性命都难保。”

李恪面对着义成公主的威胁与诱惑,脸上虽不动声色,但心中却满是鄙夷。

什么隋帝,什么唐王,义成公主竟还做着借突厥兵力南下复隋的美梦?

她怎的知道,如今的唐皇李世民乃是千古仅有的雄主,麾下文武更是震古烁今,莫说是什么前隋了,再过数年,就连颉利都将成为李世民的阶下囚,被掳入长安,为李世民的庆功大宴起舞助兴,她的复隋美梦怎得成真?

北伐之战,唐灭突厥乃是大势,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李恪是聪明人,岂会如此短视,为了短短几年的安逸,搭上自己的一生?

李恪道:“可敦口口声声大军南下,却不知这大军是突厥的大军还是隋的大军,两国战起,伤的是草原子民还是中原百姓?”

义成公主见李恪不买她的账,于是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如此说来,你是不答应了?”

李恪没有与义成公主太多地争论只是简单却坚定地回道:“李恪姓李,非是突厥人。”

义成公主听了李恪的话,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想着莫非李恪是因为自己非是突厥人,担心颉利出尔反尔不成?

于是义成公主道:“我当是何事,不是一家人可以变成一家人,你虽非突厥人,但却可娶突厥人为妻。”

第十五章 拒婚

大帐之内,李恪正谨慎地应付着义成公主,与此同时,在大帐之外,偷听的阿史那云却听地云里雾里。

她本以为义成公主必是要为她出气,惩戒李恪这个狂妄之辈,可万万没想到,义成公主竟是想要许配一个突厥女子给李恪为妻。

不过这还不是最叫她震惊的,真正叫她震惊的是义成公主后面的话。

“你有我大隋皇室血脉,而阿云是突厥可汗嫡女,你们二人正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你若是娶了阿云,可汗立刻便可册封你为我突厥叶护,位高权重。待将来大隋平定天下,你便是唐王,就藩太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道不比眼下这个所谓的皇子来得快活吗?”

义成公主的话,对于远在突厥的李恪来说可以说是极大的诱惑了。

阿史那云被称为草原明珠,绝非只因她是可汗之女,阿史那云貌美,虽年幼,却已可见端倪。十年之后,阿史那云必是草原上最美的花朵,真正的明珠。

而义成公主口中的叶护便更是了得了,叶护之尊,堪比大唐亲王,位高权重,比起康苏密的俟斤不知尊贵上多少。

迎娶突厥明珠阿史那云,官拜叶护,李恪只要点一点头,便能成为这个草原上的贵族,这一切似乎唾手可得,而李恪这个唐皇庶子似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与此同时,正躲在帐外偷听的阿史那云听到了耳边的话,脸上也写满了错愕。

她从来不曾想过,她的母亲竟有将自己许配给李恪的意思,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她与李恪满打满算相识也不满一日,对于李恪,阿史那云陌生地很,她对李恪唯一的认知便是来自于昨日的一面,还有颉利的只言片语。

阿史那云和李恪之间倒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小儿女之间的小性子罢了,只要李恪当着她的面欠身赔个礼,阿史那云也不会死活为难李恪,原谅他也非不可,但是若要她嫁给李恪,她却从未想过。

突厥女子成婚较早,十二三岁便成婚嫁人的女子大有人在,所以阿史那云虽然年幼,但耳濡目染之下,多少也知道一些。

阿史那云知道,他的父汗颉利虽然嘴上顺着她说李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聪慧的阿史那云看的出来,父汗对李恪的评价不低,甚至还要高于他的兄长叠罗施。

但在阿史那云的憧憬中,他要嫁的是像他父汗那样的草原雄鹰,绝非南国来的小白脸,阿史那云听着义成公主的话,便即刻想要冲进去反对。

可还没等到冲进去,耳边竟先传来了李恪的声音。

“可敦的美意李恪心领了,但李恪自觉愚钝,才疏学浅,恐配不上云殿下,怕是要辜负可敦美意了。”

阿史那云听到了李恪的话,一下子呆在了当场,整个人木然了。

阿史那云,可汗之女,草原上最闪耀的明珠,自幼便被捧在手心,无数草原男儿的追求,可到了李恪这边,竟被弃之如敝履,这样的落差叫阿史那云如何接受得了。

阿史那云固然不愿嫁于李恪,但她自己拒绝是一回事儿,被李恪拒绝又是一回事儿,这已经不止是在无视他的骄傲了,这简直是在挑战她的尊严。

阿史那云再也呆不住了,当即起身,冲到帐门处开门而入,对着义成公主吼道:“阿娘,我宁死也绝不嫁给南国来的绵羊,就算杀了我,我也不嫁。”

说完,又狠狠地瞪了李恪一眼,离开了。

也不知是不是不愿面对李恪,阿史那云来的快,走的也快,李恪还没彻底反应过来,阿史那云已经离开了。

李恪看着慢慢关上的帐门,一阵苦笑。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句话李恪虽不十分认同,但多少也有些道理,这一次他算是和阿史那云彻底结下了梁子,惹恼了阿史那云这样的小女人,恐怕以后他在突厥的处境不会很好了。

其实李恪方才惹恼的又何止阿史那云,还有一个义成公主。

如今的突厥强于大唐,突厥可敦的位份比起大唐皇后也丝毫不弱,义成公主能这样与李恪说话已经是给足了李恪面子,李恪这么说,已经叫她的面上很是难看了。

“李恪,莫非以为你是大唐皇子,我便不敢杀你?”阿史那云走后,义成公主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一双眼睛狠狠地望着李恪,恨不得立刻杀了李恪。

李恪自然知道自己这么做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同时得罪了突厥可敦还有颉利可汗最为疼爱的女儿,以后他在突厥的路,将万分难行,但他却没有半点选择的余地。

此时李恪若是答应了义成公主的提议,迎娶阿史那云,成为突厥所谓的驸马,纵然可保他一时无虞,安享富贵,但几年后呢?待几年后唐军大举北伐之时,他又该是何立场,被俘回长安后又该如何面对父皇和母妃?

李恪非是短视之人,他要的绝非一个亲王或是叶护之位,他要的是长安的那张龙椅,眼前义成公主的许诺,岂能满足他?

李恪听着义成公主的呵斥,过了片刻,抬头道:“李恪绝非此意,只是李恪乃大唐皇子,婚姻嫁娶自当由父皇抉择,李恪绝不敢擅做主张,还望可敦见谅。”

李恪油盐不进,可偏偏话又说的冠冕堂皇,叫义成公主难以贸然定罪。总不能就因李恪拒娶阿史那云,义成公主便将李恪赐死,那从此后阿史那云该如何在人前露面?旁人又该如何看她这个可敦?

“滚!”

义成公主憋了半天,终于从口中憋出了这个一个字,对李恪吼了出来。

“李恪告退。”李恪得了义成公主这句话,微微躬身,连忙退出了义成公主的大帐。

方才大帐中的话听到的自然不止是在一旁偷听的阿史那云,守在门外的袖娘也听了个真真切切。

“殿下是如意公主之子,可敦一直视殿下为自家子侄,殿下这般作为伤了可敦之心,着实不妥。”袖娘见李恪出帐,对李恪道。

大隋皇权,本就只传了两代,而无论是隋文帝还是隋炀帝都子嗣不兴,杨隋宗室人数本就不多,再加上隋末群雄割据,各路反王多视宗室子弟如仇鸠,杨隋宗室子弟死伤者甚多,真正杨隋后人已经极少了。

此番李恪北上,义成公主本也是多有期待的,否则也不会有意将爱女嫁于李恪,只是李恪死活不买她的帐,她也无从着手罢了。

李恪抬头看了眼袖娘,无奈叹道:“李恪身在皇子,为质子北上,诸事也不由己,还望见谅。”

第十六章 杀机

“可敦竟是这个意思?”金山脚下,距离汗帐不远的一处小湖边,康苏密的独子康阿姆看着阿史那云气鼓鼓的样子,讶然问道。

阿史那云道:“这是我亲口从阿娘口中听到的,怎会有假?”

康阿姆听着阿史那云的话,手足顿时凉了大半。

康阿姆之父康苏密是颉利心腹,康阿姆自幼在金山长大,与阿史那云也走的极近。

在康阿姆的眼中,他与阿史那云青梅竹马,相交甚笃,阿史那云将来注定是要嫁给他的,而他的父亲康苏密对他的心思也知晓,甚至很是支持。

康家父子来自西域康国,在突厥根基不固,康苏密能有今日靠的无非就是颉利的信任,康家父子的荣华富贵正如空中楼阁,不甚牢靠,而迎娶阿史那云便是他们加固根基,融入突厥王族的最佳方式。

无论是出于感情,还是出于功利,阿史那云康阿姆都志在必得,而颉利可汗对他的感观似乎也不差,在康阿姆的想象中,迎娶阿史那云并非遥不可及。

可就是李恪的突然出现,阿史那云带回了这个消息,康阿姆觉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他竟有些慌张了。

义成公主是颉利可汗的妻子,突厥的可敦,阿史那云的生母,关于阿史那云的婚事,义成公主有着巨大的话语权,甚至义成公主的决定背后,可能就是颉利可汗的意思。

若是可汗和可敦都是这个意思,那此事岂非就板上钉钉了吗?

康阿姆忙完:“豁真,那你的意思呢?”

阿史那云听了康阿姆的疑问,脑海中不禁回想起了李恪在大帐中的回答。

“可敦的美意李恪心领了,但李恪自觉愚钝,才疏学浅,恐配不上云殿下,怕是要辜负可敦美意了。”

什么恐配不上自己,就是他不愿娶罢了。

但以阿史那云骄傲的性子,又怎会如实相告,平白叫人看轻自己。

阿史那云有些心虚,支吾着回道:“我自然是不愿嫁的,我当场便与阿娘讲明了。”

康阿姆难辩真伪,自然也不会去向义成公主求证,而且他也想当然地以为李恪也是极愿娶草原明珠阿史那云的,于是便信了阿史那云的话。

有了阿史那云这句话,康阿姆的心里倒是稍稍好过了一些。

不过突厥与大唐一样,儿女婚事又何时轮到自己做主了,说破了天,还不是父母之命。所以康阿姆虽然知道了阿史那云的心意,但心中依旧没底。

可偏偏他又不能去向义成公主求证,他能做的只有用自己的手段去避免阿史那云嫁给李恪,而这些手段中最为有效,最为彻底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除掉李恪。

阿史那云不会嫁给一个死人,只要李恪死了,那他一切的困扰便都迎刃而解。

可李恪身份在此,他虽是质子却还是大唐的皇子,可敦的子侄,李恪若是死在了他的手中,他万万担不起这个责任。

要杀李恪,他只能借刀杀人,而最容易借的那把刀自然就是他身旁的阿史那云。

该死的李恪!

这一刻,康阿姆的内心对李恪无比地憎恨,自打他来了,他为之努力许久的东西全都白费了,李恪必须死,只有这样,他才能保住他眼下的一切。

“豁真莫急,将你下嫁李恪固然是可敦的意思,但也并非不能改变。”康阿姆自然不会在此时告诉阿史那云,他对李恪起了杀心,只是先对阿史那云诱导道。

阿史那云自幼便与康阿姆为玩伴,康阿姆又年长于阿史那云,对阿史那云颇多照顾,他的话阿史那云自然听得进去。

阿史那云问道:“我宁死也不嫁给唐人,怎么做,你快说,我都听你的。”

宁死不嫁于唐人,阿史那云的话叫康阿姆又多了许多底气。

康阿姆思虑了片刻,对阿史那云道:“唐人欲娶豁真,无非就是贪图豁真的美貌和富贵,但是唐人胆怯,豁真若是重重地吓吓他,他必然会害怕,再不敢在可敦面前提娶豁真的事情。”

康阿姆的话自然是有些想当然了,他自然地以为李恪必定是同他一样想娶阿史那云为妻的,哪里知道李恪真正的态度。

而康阿姆的话到了阿史那云的耳中,阿史那云的心思却不在康阿姆的话中,而是想到了其他的地方。

李恪当真贪图他的容貌和富贵吗?阿史那云是草原明珠,颉利可汗的爱女,若是旁人,自然是如此,可李恪本就是大唐皇子,论富贵,不在阿史那云之下,至于美貌,李恪似乎从未当面对他生过太多的兴趣。

“李恪不愿娶我?莫非在他的眼中我的样貌只是寻常?想来也是了,父汗也曾说唐的女子貌美,比起突厥人更多几分颜色,远的不说,就是李恪身旁的那个婢女丹儿便是整个突厥难寻的美人。”阿史那云听着康阿姆的话,脑海中不禁想起了李恪身旁的丹儿,心思早已飘到了别处。

康阿姆虽有心机,但他又哪里知道小女子的心思,少女本就是如此,心思活脱,叫人捉摸不透。

“豁真?豁真?”

康阿姆正说着,却发现阿史那云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他的话上,而是飘到了别处,于是提醒阿史那云道。

阿史那云被康阿姆叫地先是微微一愣,紧接着似乎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尴尬,忙解释道:“我方才想起了李恪的嘴脸,一下子走了神。”

康阿姆不知阿史那云的心思,闻言也不曾不多想,只是道:“豁真息怒,此事豁真交由我来安排便好,我必定叫李恪知难而退,再也不敢在可汗和可敦面前提起迎娶豁真之事。”

“好,好,我听你的。”阿史那云点头回应着康阿姆,她知道李恪对自己的态度,倒也不是担心她与李恪的婚事,只是不喜李恪那般轻视他,想要他吃些苦头罢了。

第十七章 反常

自打三日前,李恪自义成公主处回来,李恪这边便彻底冷清了下来。许是摄于可敦之威,以往稀稀疏疏还来拜访的突厥各部首领也彻底没了踪影。

如此一来,反倒正是和李恪的心意。李恪每日便都窝在大帐中读书,也不必逢迎应酬。

“实意者,气之虑也。心欲安静,虑欲深远;心安静则神明荣,虑深远则计谋成;神明荣则志不可乱,计谋成则功不可间”李恪的手中正捧着一本书,端坐在桌案前,朗声读着。

“殿下此段已然通读,然可知此言何意?”王玄策坐于李恪的对面,问道。

李恪低头看了看书中的段落,沉吟了片刻,回道:“此书颇为晦涩,本王虽读了数遍也只能略解,粗通小意。”

王玄策点了点头,对李恪道:“请殿下试言之。”

李恪缓缓回道:“此文所讲便是螣蛇之道,思起于气,心起于静。气足,所谋方周,心静,所虑方远。此乃本王浅见,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先生指正。”

这片文章李恪此前从未读过,岑文本也不曾教过他,李恪这般回答自己心里也没有太多的底气。

可就在李恪一边说着,王玄策脸上轻松的神色渐渐失去了。

此文出自春秋大贤,纵横始祖鬼谷子所著之《本经阴符七术》,其中所讲多涉权谋之道,正是王玄策所长。

正如李恪此前所言,此文晦涩难懂,莫说是李恪这样的少年人了,就算是读了好些年书的举子,也未必能够详解。

可李恪今日才是第一次通读此文,竟能将文中大意说的七七八八,也难怪王玄策面色突变了。

王玄策不禁想起了在长安,他在进宫拜见李恪之前岑文本同他说过的话。

“我与蜀王虽名为君臣,却实为师徒,此番我向殿下荐你,必得重用。殿下天资聪颖,常能一点便通,你此去突厥,辅佐殿下只是其一,殿下的学问也千万不可懈怠,我不在殿下身边,殿下的课业便劳你代而教之了。”

这句话,月前当王玄策第一次听岑文本说起时,只当岑文本感念李恪倚重之恩,自然追捧,岑文本所言未必便有十分真,可就在刚才,当李恪说出文中大意时,再加上这些天的相处,王玄策这才真正信了岑文本的话。

岑文本学儒,以士自居,又对李恪极为看重,他要教也只会教李恪儒学正宗、帝王心术,绝不会教李恪纵横之道,所以此前李恪绝不可能从岑文本处学过此书。

而在宫中的弘文馆,就算给那些大学士十倍的胆子也不敢教皇子这些阴谋之道,所以李恪在弘文馆中习得便更不可能了,所以李恪必然是第一次读到《本经阴符七术》。

以李恪的年纪,第一次通读《本经阴符七术》便能讲出书中大意,绝对当得起岑文本之评了。

李恪见王玄策的脸色似乎有异,心里也没什么底,只当自己讲的不对,于是问道:“可是本王所言不当,若有错漏之处,还望先生提点。”

王玄策忙道:“殿下言重了,方才殿下之言虽非尽符,但也并无错谬。殿下天纵之资,殿下若非皇子,苦读数年,科举中蟾宫折桂亦非不可。”

李恪闻言,笑道:“先生玩笑了,本王若是能静下心来,读读书倒是还可,若是真的治学,还是需先生这等文人。”

李恪对于自己,还是清楚的,他志不在此,从文绝非他的首选,他想要的可不是这个。

李恪的话讲完,正想要请王玄策为他详解此文的深意,就在此时,帐外却传来了一阵争执声。

“我家殿下正在读书,还请公主稍待,容末将入内通禀。”

“我要见我表兄,你们凭什么拦着。”

李恪待在帐内,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心中正觉得好奇地很。

表兄?欲闯入之人称自己为表兄,他何时在这草原上多了个表妹,而且听这口气似乎还蛮横地很。

李恪心中正是不解,大帐的帐门却已经被来人推开,进入李恪眼帘的竟是阿史那云。

阿史那云是义成公主之女,义成公主与李恪生母杨妃乃是宗室姐妹,按例阿史那云自然就是李恪的表妹,阿史那云这么称呼李恪,倒是并无不妥,只是阿史那云一向与李恪不合,她突然这般称呼李恪,倒叫李恪有些不知所措了。

“云殿下来了。”李恪没想到阿史那云会以这种方式突然出现,起身唤道。

阿史那云倒是不见外,她欢脱地走到李恪的身旁,扶着李恪的手臂,指着随他一同入帐的护卫对李恪道:“表兄,他竟拦着我,不让我见你。”

李恪不知阿史那云打着什么主意,但碍于情面,还是摆了摆手,对护卫道:“云殿下是本王的要客,不得怠慢,快退下。”

护卫闻言,拱了拱手,只得退了下去。

阿史那云见护卫退下,脸上露出了得意之色,对李恪道:“还是表兄知道护着我。”

事出反常必有妖,阿史那云此前一再为难李恪,今日突然转了性子,对李恪热络起来了,李恪心中岂能不设防。

不过阿史那云身份在此,李恪也不能太过怠慢,李恪指了指一旁的胡凳,对阿史那云平淡道:“来者是客,云殿下既然来了,便请坐吧。”

李恪说完,也不管一旁的阿史那云,自己坐了下来,拿起了桌案上的书继续读了起来。

阿史那云见了李恪的态度,似有不悦,难不成在李恪的眼中,这书真的比自己还要好看吗?

但阿史那云想了想自己来的目的,又忍住了自己的脾气,反倒带着几分撒娇的样子,对李恪道:“表兄既说了云儿是客,哪有表兄这样待客的。”

李恪闻言,抬头看了阿史那云一眼,对门外的护卫吩咐道:“看茶!”

李恪吩咐完,便有门外的护卫入内,沏上了一碗茶,端到了阿史那云的手边。

阿史那云没有什么城府,阿史那云见李恪始终对自己爱答不理,于是轻轻哼了一声,推开了上来奉茶的侍卫,走到了李恪的身边,对李恪道:“父汗下令,要我邀你一同前往赴冬节盛会,你与我同去,可好?”

第十八章 山路

冬节,每年十一月中,在突厥算是极大的日子。

突厥人信仰长生天,一到了每年冬至,突厥人便会前往金山山腰,杀牛宰羊,备上诸多祭品,拜祀长生天,以求来年风调雨顺,万事顺遂。

算了算日子,今日确实也是到了突厥的冬节,正是突厥人祭拜长生天的日子,阿史那云的话倒也不是胡言。

李恪听着阿史那云的话,首先的反应便是颉利见自己不买义成公主的帐,决定自己亲自出马,撮合李恪和阿史那云,借此掌控李恪,以便在将来掌控大唐。

但李恪细细想了想,似乎又有些不妥。

颉利自傲,阿史那云又是他最为钟爱的幼女,视为突厥明珠,以颉利的性子,要阿史那云主动向李恪示好的可能性不大。

李恪的心中生出了一丝警惕。

李恪对阿史那云问道:“冬节是突厥人的大日子,我是唐人,非是突厥人,贸然前去恐怕不妥吧。”

李恪觉出了异常,李恪一向谨慎,自然不欲冒这个险,想要就此推辞。

阿史那云似乎早知李恪会推辞一般,李恪话音刚落,阿史那云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刻着狼头纹饰的令牌,对李恪道:“我知道你是大唐皇子,我请不动你,可难道连父汗也请不动你吗?父汗有命,请你陪同我一同前往金山拜祀,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自打阿史那云掏出了颉利可汗的令牌后,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强硬了起来,不复先前的娇声娇气了,显然,阿史那云本也不愿拿出这块令牌的。

但是,当阿史那云拿出这块令牌时,李恪也已经没有了选择,他是唐朝质子,虽非突厥子民,但却在突厥境下。若是李恪敢公然违抗颉利可汗之命,阿史那云甚至可以下令将他当场格杀,到时受难的可不止他一人,还有他身后近百人的大唐使团。

李恪只得对着阿史那云手中的令牌拱了拱手道:“既是可汗有命,李恪自当遵从。”

“如此便好。”阿史那云见李恪屈从,得意一笑,将令牌又收回了自己的身上。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此时已经是十一月的中旬,正值隆冬,突厥的天气已经严寒异常。

李恪穿着厚厚的狐裘,披着大氅,推开帐门出去的一瞬间,冷风刺面,也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李恪的反应叫一旁的阿史那云看在了眼中,阿史那云看着李恪的样子,笑道:“今日虽冷,但还不是我突厥最冷的日子,若是再过些日子,你岂非要冷地不敢出门了。”

阿史那云小儿心性,总喜欢在各个方面与李恪比较,在其他方面她难胜李恪,但在耐寒这一块,她却甚是得意。

李恪自然不会幼稚到去跟阿史那云争辩,他看着阿史那云得意的样子,又看了看阿史那云被冻地通红的小脸颊,也只是淡淡一笑,大有一副你高兴便好的意思。

李恪带着苏定方,随着阿史那云身后走去,不多时便到了金山的山脚,果然,到了山脚下,入眼望去竟是赶着登山的人群,三五成群,扛着牛羊肉,往拜祀的山腰上而去。。

阿史那云指着山腰的方向,对李恪身后的苏定方道:“前方便是拜祀长生天登山的山口了,父汗有命,只准质子一人登山,旁人不得踏足。”

此处乃是突厥冬节祭祀所在,突厥的圣地,莫说是苏定方这些唐人了,就算是身份寻常的突厥百姓都不得上前,能有上山拜祀资格的无一不是各部贵族,故而阿史那云的话也并非杜撰。

可苏定方护卫李恪,这是李世民交于苏定方的命令,苏定方对阿史那云道:“末将受命于我大唐天子,随身护卫殿下,不得离开寸步,还望殿下通融。”

苏定方的本事阿史那云可是见过的,颉利可汗身旁的一个精锐的附离亲卫在他手下尚且过不了一招,如实留着苏定方在李恪的身旁,她的机会哪还能得逞。

而且阿史那云本也无心伤了李恪,只是想好生教训他一番,若是苏定方随着李恪一同来了,两方难免动手,那事情可就闹大了,这绝非阿史那云想要看到的。

阿史那云态度坚决地回绝道:“此处乃是突厥,苏将军还请遵守我突厥的规矩。”

阿史那云的来意李恪固然不知,但既然阿史那云已经带着李恪到了这里,说不定这还真是颉利的意思。

而且祭祀长生天乃是草原之上的大事,各部都甚为虔诚和看重,若是李恪与苏定方因为此时而开罪了草原各部的话,代价实在太大了些。

于是李恪只得对苏定方道:“所谓入乡随俗,这既然是突厥的规矩,那遵守便是,更何况本王此来是受可汗之命,料想安全理当无虞。”

苏定方盯着李恪看了片刻,似乎挣扎着什么,接着才松了口。

“诺。”李恪既然已经发了话,苏定方也不便坚持,当即应了下来,留在山下等候。

金山山路虽不算陡峭,但也难行,再加上连日大雪,山道上已经铺满了一层厚厚的雪衣,只能骑着马,缓缓前行。

李恪是第一次来此,对山路不熟,只能跟着阿史那云的后面走,起初倒也还好,前后都可以来往的人流,但走着走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李恪却发现人流越发地稀疏,除了他们自己,竟看不到旁人了。

李恪抬起头,看着前面越发地荒凉的小路和两侧路旁厚厚的积雪,想到阿史那云恐怕别有心思,心中一下子揪了起来。

“前往山腰拜祀,不是该走大路吗?为何此处人迹少至,前后见不得行人?”李恪谨慎地问道。

阿史那云见李恪看出了端倪,于是对李恪道:“你放心,这里是通往山腰的小路,比大路近上许多,只是极少人知而已,你跟着我走,不会错的。”

李恪看着阿史那云的反应,心中越发地担心,看了看四周,对阿史那云道:“云殿下莫要诳我了,方才我在山下观望,祭祀的庙宇在山腰东侧,而我们却一直在往山腰西侧走,哪有如此南辕北辙的近路?”

第十九章 狼谷

“质子倒是聪明,不过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是不是太迟了。”李恪话音刚落,康阿姆从阿史那云身后的随从中走了出来,站在了阿史那云的身旁,对李恪得意道。

李恪循声望去,入眼的是一个头扎胡辫,面相还算端正的十来岁少年,少年身高倒是与他相仿,但眼中却流露出与他年龄不相符合的狠毒。

这少年李恪看上去眼生地很,似乎此前也从未见过,李恪起初还当他是阿史那云的玩伴,但现在看来似乎绝不简单。

“你是何人,本王同云殿下讲话,何时轮得到你置喙?”李恪知道,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能表现地慌乱,李恪盯着他,不屑地回道。

李恪的话,一下子触碰到了康阿姆那根脆弱而又敏感的神经。

康阿姆本事康国粟特人,少年时家境破落,便跟随其父康苏密流亡突厥,早年吃尽了苦头,知道数年前康苏密得颉利重用,方才苦尽甘来,安稳了下来。

早年颠沛流离的生活既铸就了他坚忍不拔的性格,却也养成了他的勃勃野心。

他不想再回去过那些有早没晚的日子,所以他要一直不停地往上爬,他要娶阿史那云,成为颉利可汗的女婿,借此登上突厥的权力高峰。

康阿姆的想法固然是好的,可他脚下的路却并不平坦。

他跟在阿史那云的身后,对阿史那云无有不应,极尽照顾,可年幼阿史那云却始终只拿他当做兄长和玩伴看待,颉利可汗虽然待他不错,但也从未有透露过半分将来会把阿史那云许配给他的意思。

康阿姆本也并不担忧,毕竟阿史那云年幼,将来的日子还长,可李恪出现后一切都变了,他知道了可敦的意思,他慌了起来。

他恨李恪,凭什么他极尽所能也换不来可敦的青眼,而李恪只因他是大唐的皇子便叫可敦另眼相看,还要把阿史那云嫁于他?那他这些年的苦心孤诣又算什么?

他做梦都想要的一切,李恪却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李恪越是如此,康阿姆对他的恨意便越深,恨不得即刻要李恪死。

康阿姆对李恪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质子现在的处境,质子已经到了这个时候,竟还如此猖狂,看你一会儿还能笑地出来。”

李恪闻言,似乎阿史那云和眼前的这个少年要拿他如何。

李恪问道:“你们意欲何为?”

康阿姆指了指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对李恪道:“此处乃是金山山腰之处,相距山脚二十余里,若是我们拿走了质子的马匹,将你一人丢在此处,质子以为自己多久能走到山脚?”

李恪闻言,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意图,他们竟是想要将自己一人丢在这荒无人烟的山腰,让他自己一人摸索着满是大雪的山路回去。

正如康阿姆所言,此处距离山脚还有二十余里,还竟是崎岖的山路,李恪若是步行,至少也要两个时辰。到时,就算他走到了山下,恐怕也丢了半条命了。

此时他身在山腰,而苏定方远在山下,阿史那云身后跟着数十突厥护卫,李恪绝不是对手。

但李恪眼珠一转,似乎也发现了阿史那云与康阿姆之间的主次关系,看这个样子,这次的圈套,恐怕康阿姆才是主谋,而阿史那云只是被利用了而已,以阿史那云的年纪她绝没有这样的城府。

不过李恪也清楚一点,这次的圈套康阿姆虽是主谋,但身旁的这些护卫都是阿史那云的人,如实能说动阿史那云,康阿姆也拿他无法。

李恪严肃地对阿史那云问道:“云殿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阿史那云倒是没想到李恪到了这个时候竟还能如此淡然,非但没有慌乱,反倒还有心思来质问她,如此看来,这个大唐来的质子倒是有几分本事。

阿史那云回道:“谁叫你以往对我不敬,今日我便要你吃些苦头。”

李恪闻言,一脸正色地对阿史那云道:“李恪乃大唐质子,封皇命和可汗之命前来,你们这般待我便是在辱我大唐,此中恶果,云殿下当得起吗?”

阿史那云微微一愣,问道:“能有什么后果?”

李恪见阿史那云已经被他套入了话中,于是接着道:“我李恪左右不过一介孺子,纵然冻死在这金山上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突厥便是再向我大唐宣战,到时两国刀兵相见,军士百姓死伤数十万,这个后果云殿下考虑过吗?”

阿史那云年幼,本就正想着要李恪吃个大亏,叫他以后怕了自己,也为李恪对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出口气,他从来不曾想要要伤害李恪的性命,更别提以此燃起两国战火了。

阿史那云生性单纯率直,绝非阴狠之人,李恪的话一下子吓住了她,她竟有些后悔今日所为了。

就在阿史那云想着该不该就此收手的时候,阿史那云身旁的康阿姆却突然说话了:“豁真,李恪的话听起来有些道理,其实都是一派胡言。豁真只是想要小小地惩罚他一下罢了,哪里会伤了他的性命,他的那些话只是仗着豁真年幼,想要骗过豁真而已。”

康阿姆看着李恪一眼,又靠在阿史那云的耳边接着道:“况且若是今日豁真就这么放过他的话,以后他就会更加放肆,无所畏惧,要求可敦将豁真嫁给他,难道豁真就咽得下这口气吗?”

面对李恪的话,阿史那云本以有了顾虑,但康阿姆的话又叫她下定了决心。

今日她费了这么多的力气将他骗来山上,若是就这样让他下山了,岂不是叫李恪平白笑话自己。而且正如康阿姆所言,她是绝不愿嫁入大唐的,他今日务必要叫李恪怕了自己,他们俩的婚事自然也就别无可能了。

阿史那云想了想,对康阿姆道:“我们先将他扔在此处,你找两个人隔些路程等他,不要离地太远,免得真的伤了他。”

康阿姆点头应道:“豁真放心,我早有安排,绝不会冻死他的。”

康阿姆说着,口中却把“冻死”二字咬地很重。

阿史那云年幼,哪里知道康阿姆的计划,只当康阿姆应下了自己的意思,便放心地离开了,可她却不知,康阿姆只是答应不冻死李恪罢了,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他若是想要李恪的命哪是什么难事。

“再过一个时辰天色便该渐渐黑了,而此地正是野狼出没最多的地方,到时就算不冻死你,你也该成了野狼口中食。”康阿姆阴毒地看了李恪一眼,在心中暗自想道。

第二十章 寻人

突厥人礼法简单,就连祭祀的流程也不比大唐那般繁杂,没有那么多的门道,纵是冬节祭祀长生天也是如此

苏定方在山下等了许久,看着稀稀朗朗已经有人自山下走下,苏定方越发地担忧了。

李恪是皇子,大唐宗室,颉利邀他前往祭祀之礼倒也属正常,但李恪毕竟是外人,不是突厥人,李恪在山上观礼便是,大礼结束后便该下山了,可苏定方等了许久,还是不见李恪的身影。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下山的人流由疏到密,有从密到疏,苏定方看着已经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再也待不住了。

苏定方留下两人在此等候李恪,他自己则带着旁人前往汗庭,他要向颉利可汗当面求证。

“可汗,大唐质子的护卫苏定方求见。”颉利可汗刚自金山拜祀,正躺在汗帐的胡床上歇息,门外驻守的附离亲卫便入帐道。

苏定方突然造访,倒是出乎颉利的意料,颉利问道:“他此时求见本汗为了何事?”

附离亲卫回道:“苏定方没有言明,只说是事关质子安危,要当面求见可汗。”

苏定方不是一惊一乍的人,既然他这么讲了,必然是有要事,李恪毕竟是大唐质子,若是在突厥有什么意外,他的脸上也不好看,颉利道:“带苏定方进来。”

“遵命。”亲卫领命,下午将苏定方带进了汗帐。

与苏定方同进汗帐的不止一人,门外几名亲卫也按刀而入,毕竟苏定方的身手他们是知道的,他此时求见他们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唐将苏定方拜见可汗。”苏定方进帐,对颉利俯身拜道。

“苏将军请起,苏将军突然前来,不知质子出了何事?”颉利上前将苏定方扶起道。

苏定方起身问道:“午时云殿下持可汗令牌,前来帐中请我家殿下同往金山拜祀,至今未回,不知可汗可知殿下身在何处?”

颉利听了苏定方的话,先是微微一愣,然后才道:“同往金山拜祀?本汗从未命阿云持手令去传三皇子。”

“遭了。”

苏定方听了颉利的话,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苏定方忙道:“云殿下持可汗手令前来为末将亲眼所见,殿下上山后至今未归,恐有不测,还望可汗相助。”

颉利闻言,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李恪不比寻常使臣,他是大唐宗室,唐皇三子,李世民遣他入突厥为之绝对算得上是极大的诚意了。

可以这么说,在突厥,甚至在诺大的北地,李恪就代表着大唐,李恪若是在突厥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可不是阿史那云与李恪之间的事情那么简单。

李恪若是死在了突厥,大唐以后便当与突厥结为世仇,没有半分和解的可能,不死不休。

现在的突厥处境并不算太好,除去南面的唐,西面的西突厥,也正虎视眈眈,而在突厥的内部,铁勒九部,东面各族也都不大安份,若是在此时与大唐结为死仇,无异于是在给他们机会。

纵然颉利自傲,对突厥的实力也有绝对的信心,但也难免为之头疼。

李恪绝不能死在突厥,至少现在不能。

颉利听了苏定方的话,将今日早些时候值守汗帐的亲卫唤了过来,问道:“今日午时阿云可有来过汗帐?”

亲卫不假思索地回道:“可汗前往金山祭天后,豁真确实曾来汗帐寻过可汗,不过豁真见可汗上山了,在汗帐中待了片刻便也就离去了。”

阿史那云竟来过汗帐,颉利听了亲卫的话,已经有八分肯定,必是阿史那云趁他不在拿走了他的手令,将李恪诳上了山。

若是他的嫡子叠罗施,兴许没有这个胆子,但阿史那云绝对有。

颉利不满道:“你们为何不阻拦他?”

亲卫的脸上露出一丝苦色,显然,极得可汗疼爱的阿史那云,他们也是万万不敢招惹的。

颉利看着亲卫的模样,也知道他们的意思,也知道阿史那云任性起来他们也没有丝毫的办法,当即摆了摆手道:“退下吧。”

颉利对苏定方道:“阿云任性,想必是他与三皇子赌气,拿了本汗的令牌与三皇子玩闹。”

颉利将阿史那云的行为定性为拿,自然就将阿史那云彻底摘了出来,也是在暗示苏定方,今日之事阿史那云虽然做的差了,但他绝不会惩处阿史那云。

苏定方此时所有的心思都系在李恪的安危之上,哪有其他的心思去考虑其他,他现在想要的就是李恪安然无恙。

苏定方道:“既是云殿下将殿下叫了去,想必云殿下必知殿下的下落,还望可汗请云殿下告知我家殿下的下落。”

颉利可汗虽然自傲,但好在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今日之事确实错在阿史那云,颉利当即对苏定方道:“苏将军宽心,本汗这就寻阿云来此。”

说完,颉利可汗遣亲卫将阿史那云传来了汗帐。

此时阿史那云恰好刚刚自山上返程,刚回到自己的大帐不久便被颉利唤了过去。

阿史那云聪敏,一在颉利的汗帐看到苏定方,便知道了苏定方的来意,必定是来问她要人来了。

但颉利当面,阿史那云生怕颉利怪罪她私拿令牌之事,也只能故作没见到苏东方一般,入帐后直接跑到了颉利的手边,拉着颉利的衣袖娇声道:“云儿都要睡了,父汗怎么此时唤我?”

苏定方见阿史那云入帐,心中越发担忧李恪的安危,哪还等得及颉利问话,他自己便连忙上前问道:“殿下随霍真同上金山,霍真已经回来了,却不知殿下何在?”

阿史那云本性不坏,只是调皮任性了些,看了眼苏定方,见这个面对精锐的附离亲卫尚且从容镇定的将军此刻竟神色慌张,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愧疚,觉得自己今日的事情做的差了。

“阿云,此事开不得玩笑,三皇子何在,快告诉苏将军。”颉利也对阿史那云道。

阿史那云抬起头,看着苏定方回道:“我把三皇子留在了西山腰,现在恐怕还在往山下走吧。”

“金山西侧!”苏定方听了阿史那云的话,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苏定方曾虽其旧主刘黑闼在突厥待过年余,对金山也金山也有些了解,金山山腰的西侧,正是野狼出没的地方,李恪此时一人在那里,岂非是命悬一线?

第二十一章 搏杀

“呼、呼、呼”

天色虽黑了下来,但还未真正地入夜,可身处北国的突厥,山上的风已经开始肆掠呼啸。

漆黑的夜空,空旷无人的山谷,抬头依稀可见的几点疏星,还有刺脸如刀割般的寒风,李恪一人踽踽独行其中,不免荒凉。

李恪缓缓地走着,时不时地回头望去,看着身后一串长长却很孤单的脚印,李恪第一次觉得如此无助。

后面的路他已经走完,可抬头望去,入眼的却仍是白茫茫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头,也不知要走到何时。

“呵”

李恪搓了搓已经冻地发麻的手,放在嘴边呵了口热气,渐渐地冻地发麻的手掌终于有了些感觉。

李恪举起手,轻轻地锤了捶有些发酸的小腿,不禁苦笑了一声:“终究还是大意了,没想到今日竟栽在了一个女娃的手中。”

李恪嘴上这么说着,心中对阿史那云却没有那么多的憎恨,李恪虽谈不上阅人无数,但也看得出来,阿史那云本性不坏,而真正叫李恪的担忧的是阿史那云身旁的那个年轻人,他才是害得自己沦落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李恪甚至能感觉到那个少年从眼中流露出的对他的杀意。

李恪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甚至李恪今日还是第一次与他碰面,但李恪现在人在突厥,他的心比在大唐时要敏感和谨慎了许多,就在这个时候,李恪还在告诉自己,他若是能活着下了山,那个少年必须要死!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一个,那就是他能活着下了山。康阿姆已经已经设了此局,与他结下了死仇,必然是有能必杀他的把握。

李恪在雪谷之中走着,正想着康阿姆把自己一人丢在此处的用意,正不得其解,可就在此时,一声自山谷深处传来狼嚎,解答了李恪的疑惑。

“嗷喔”

一声凄冷的狼嚎宛如一根冰刺,直扎李恪的后心,李恪顿时毛骨悚然。

那少年小小年纪,好毒的算计!

他没有亲手杀了李恪,他竟是想要李恪葬身狼口。

李恪身份特殊,就算是在突厥,虽然他开罪了义成公主,眼下他也是颉利的贵宾,若是他在山谷中被人刺杀丢了性命,颉利势必会彻查此事,倒是康阿姆难以全身而退。

可若是李恪死在狼口,血肉模糊,甚至是尸骨无存,倒是就算是颉利想要怪罪,也无从怪起,除非他真的能狠下心来降罪于阿史那云,就算如此,也与他无关。

两世为人,李恪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想要一个人死,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让他万分难受,康阿姆的那张脸甚至比谷中的狼嚎更叫他不安。

李恪小心翼翼地走在雪谷中,让自己的脚步尽量的轻,连呼吸都紧张了起来,生怕会因为自己的动作引来谷中野狼的注意。

李恪的担忧并不是多余的,若是放在往日,山谷中的野狼自然不会轻易攻击谷中的行人,近日来连日大雪,整个山谷都被掩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谷中的野狼无处觅食,大多都是已经饿了好些天了,在这种饿极的情况下,没有什么事情是为了生存不敢做的。

事实证明,李恪的担忧非但不是多余的,而且已经变作了现实。

李恪的耳朵虽然被冻地生疼,但却仍旧灵敏,他能够清晰地听出来,山谷中的狼嚎离他已经越来越近,正在逐渐地向他靠来。

野狼!

李恪听着在山谷中回荡的声音,后心一阵发寒。

李恪从未遇到过如此处境,这甚至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野外见到狼。

李恪不敢走的太快,生怕这样做会激发野狼的兽性,他只是听着耳边不断回响的狼嚎,慢慢地走着,不敢有大的动作,更不敢奔跑,而且他也没有足够的力气奔跑了。

“呼哧、呼哧”

李恪重重地呼吸,呵出白气,入耳的一边是隐约的狼嚎,一边是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但李恪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远,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距离这种东西。

他感受着又极力压制着自己内心的恐惧,抬起手,擦了擦不知是因为疲累,还是因为畏惧而流出的汗珠,脚下的步子却没有停顿。

李恪就这样木然走了许久,忽然,李恪的耳朵安静了下来,之前一直在他耳边间歇回荡的狼嚎没有了踪影,他极力去听也听不到。

听不到了狼嚎额声音,但这并不代表野狼已经远去,准备放过流落野外的李恪,毕竟野兽觅食,哪里会去管李恪的皇子身份。

李恪并没有因为狼嚎的消失而放松警惕,反而,他的心里越发地不安了。

李恪心中打着鼓,心中既是担忧,又怀着一丝希冀,转头望去,只一眼,他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皎洁的月光下,映照着反着白光的雪地,他清晰地看到离他两百米之外,正站着一匹深灰色毛发的野狼,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猎物。

这匹野狼眼中泛出幽绿色的寒光,张着嘴,露出锋利的獠牙,半躬着背,抬着头,似乎在寻找一个机会,便要冲出去,将弱小的李恪吞入腹中。

这匹野狼不壮,甚至可以说是枯瘦,显然也是饿了些天,身上的气力想必也不会太大。这匹野狼未必是苏定方的对手,若是遇到秦叔宝或是尉迟恭那般猛人,说不得会被他们生生打死,但他对付身体还未发育完全的李恪,还是绰绰有余的。

李恪蹲下身去,弯腰从靴中取出了藏着的匕首,抽出鞘,紧紧地握在了手中。

这把匕首是李恪临行前李世民所赠,削金断银易如反掌,李恪把他握在手中,心里也不禁多了几分底气。

“来吧,来吧,我乃大唐皇子,凤子龙孙,岂会惧你一只野兽!”李恪双手紧握着匕首,同样盯着前方的野狼,给自己打气道。

而野狼似乎也感受到了李恪的态度,仰天一声狼嚎,竟双腿一蹬,猛然扑了上来,直奔李恪。

看着野狼迎面而来,李恪一瞬间竟忽地也冷静了下来,照着苏定方日前曾经教过他的剑技,在野狼扑来的一瞬间,仰面俯身,匕首上扬,想要刺向野狼的腹部。

不过野狼虽然饿了许久,但速度也还不慢,李恪虽然躲开了它致命的撕咬,但肩膀依旧被他重重地抓伤,而几乎是同时,李恪的匕首也刺伤了野狼的小腹。

李恪的匕首锋利非常,其实野狼的爪子可以比拟的?李恪只是轻轻的一划,便深深地割破了野狼的小腹,顿时鲜血染红了白净的雪地。

李恪看着受伤的野狼,嘴角也挂起了笑意,他用肩膀上的伤换来了野狼小腹上的伤。这匹野狼本就饿了许久,气力不支,此番又受了上,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这一场短暂的生死搏斗,他赢了。

可还没等到李恪看着这匹野狼倒地,李恪的笑容已经凝固在了脸上,因为李恪看到,就在山谷的深处,又有十数道绿光朝他飘了过来。

第二十二章 执失思力

每一道绿光都是一匹饿极了的野狼,而眼前的十数道绿光便是十数匹野狼,就在这一刻,李恪才知道,原来刚刚被他刺死的野狼不过是个打头阵的而已。

一匹野狼已经险些要了他的命,若是这十几匹一齐扑上,李恪纵有三头六臂也必死无疑。而且就算他们不上前,他们只需将李恪围困在正中,不出一个时辰便可将李恪活活冻死。

李恪看着渐渐靠近自己的绿光,心中满是绝望。

他能从一匹野狼口中活命已是万幸,如今一次来了十多匹,他哪还有半分抵抗的余地。

就在看见这些野狼的一瞬间,李恪的心中闪过了无数道念头:恐惧、后悔、懊恼还有思念。

他若是不来这突厥,现在恐怕已经躺在长安宜秋宫温暖的软塌上香甜入寝了吧,而现在,他却被困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即将丢掉自己的性命。

野心,为了自己的野心,他竟是要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待他死后,待这个消息传到长安,也不知阿娘和愔弟该是哪般模样了。

自己死后,恐怕一切又该恢复原样,他之前为之努力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阿娘仍将孤苦终老,无所依靠,愔弟还会郁郁不得志,在高宗朝被诬陷贬为庶民,流死外地,而史书上对他的记载也只能是流离塞外,少年早夭,甚至更有不如。

这是他曾经为之魂牵梦萦,无比向往的大唐啊,他不甘心,不甘心短暂的一生就这样走完,如流星划过,除了短暂的一瞬亮光,竟没有留下半分华彩。

“嗷呜、嗷呜、嗷呜”

李恪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感叹,因为狼群已经等不及,向他围了上来。

李恪环视着四周,手中握着本能地握着匕首,仿佛看到了片刻之后,自己将被撕作碎片的样子。

“我命休矣。”李恪看着已经扑上来的群狼,一声长叹,伸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嗷呜!”

又是一阵凄厉狼嚎,只不过这一次,凄厉中却夹杂了痛苦的味道在里面,与之前围住李恪时的声音截然不同,而李恪也没有感到丝毫预料中该有的疼痛。

紧接着,“咻、咻、咻”一阵锐利的破空之声在李恪的耳畔响起,李恪睁开了自己的眼睛,只见雪地之上,正倒插着十余根弓箭,这些弓箭就在李恪的脚边。

这些箭尾还在不住地颤抖,“嗡嗡”作响,而原本围在他身旁的狼群已经被三三两两地射杀,倒在了地上,奄奄一息,只能无力地哀嚎了。

李恪仔细望去,这些箭并非大唐禁军制式的箭羽,而是突厥样式,显然,刚才从狼口中将他救下的是突厥人。

李恪抬头一看,果然,在山谷的谷坡上,一队数十人的突厥骑兵正自坡上策马而下,往李恪的身边赶来。

很快,他们便到了李恪的眼前,李恪看着赶来的领头之人很是眼生,似乎从未见过,但显然来人却是识得李恪的,来人一到李恪的身旁,便翻身下马拜道:“突厥执失部执失思力拜见三皇子。”

“执失思力?你便是执失思力。”李恪看着拜于自己身前的突厥男子,轻声问道。

对于执失思力这个名字,李恪自不陌生。

唐史之上,自贞观四年唐大败突厥,阿史那社尔、阿史那思摩等诸多突厥名将投入大唐效力,但名气最大的却莫过执失思力。

执失思力自然是对颉利可汗忠心耿耿,但在突厥也算是亲唐一派,李恪本也有意与他亲近,只是没想到他们竟是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见面了。

执失思力拜在李恪身前,见李恪询问,于是回道:“末将在自渭水归途中曾与三皇子有过一面之缘,想不到三皇子竟还记得末将。”

李恪自北上突厥以来,不知新见了多少人,在这些人中执失思力无论是样貌还是官职都谈不上出众,李恪哪里能记得如此清晰,不过执失思力既然已经误会了,李恪倒也乐得将错就错。

李恪道:“本王曾听帐内的突厥侍者提起过,如今突厥将领虽多,但年轻一代中却已执失将军最为出众,故而记在了心中。”

李恪的话,自然是恭维之语,却也是事实,突厥少壮将领中如执失思力这边年少却用兵沉稳的,着实没有几人。

从大唐皇子口中听到赞誉之词,执失思力心中难免也有几分喜悦,执失思力道:“三皇子过誉了,突厥善战者甚多,末将算不得什么。倒是三皇子好生了得,竟能近身刺死一匹野狼。”

李恪能杀了之前那匹野狼还是运气占了大半,哪能算得是他身手了得,不过经执失思力这么一说,他这才意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

李恪的伤口被抓的极深,之前被狼群围困,因生死当头故而忘记了疼痛,现在经执失思力这么一说又疼了起来,也不知是因为过度疼痛,还是失血太多,低头一看,竟一下子昏了过去,一头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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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恪在雪谷中历经生死,与此同时,苏定方正在颉利的准许下,带着突厥士卒循着原路搜寻李恪的踪影。

“我明明就是将李恪丢在这条道上的,怎么不见了人影?”阿史那云也跟着苏定方一同上山来寻李恪,可已经寻了许久,却始终不见李恪的踪影,心里也越发地着急了。

阿史那云本就不是狠毒之人,相反的,她表面上虽然任性,但骨子里却很是良善,就连她的小马病了她都是自己亲自照看,更何况是人?

阿史那云见李恪因为自己的原因,竟消失在了山上,眼下生死未卜,心中已经自责了起来。

苏定方看着漫山的积雪,听着阿史那云的话,道:“殿下此前从未来过此处,回程时恐怕迷了路,这样找下去不是办法,立刻将人全部散开,漫山搜寻,殿下绝不会走出太远。”

金山虽大,渺无边际,但李恪两条腿又能走多远,就算李恪一路不停,自午后到现在也不会走出太远,故而苏定方有此一言。

身后的奉命而来的突厥将士闻言,当即应声分开,四散着寻起了李恪。

果然,正如苏定方所猜测的那般,在众人散开后,很快就传来了李恪也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三皇子重赏昏倒,生死未卜,已经被路过的执失思力将军救回,送至山下救治了。”

第二十三章 改观

自打入了冬,地处北疆的突厥白日的时间便变地短了许多,过了卯时天色方才大亮。

“云殿下,天色已经不早了,您在这儿都待了一晚了,快早些回去歇息吧。”早晨已经开始忙活着的丹儿见阿史那云还伏在李恪的床头,便对阿史那云道。

阿史那云虽然任性,但本性却不坏,昨夜李恪因她的缘故,在谷中被狼群围攻,受了重伤,还险些丢了性命,阿史那云心中难安,担心他因此丢了性命,已经在大帐中陪了李恪整夜。

阿史那云揉了揉已经熬地发红的眼睛,对丹儿道:“无妨,三皇子受伤是因我而起,我就算回去歇息,也难安稳。”

丹儿道:“殿下虽眼下昏迷,但随行来的太医已经为殿下诊治过了,殿下是失血过多昏迷,身子虚浮,待醒后调理些时日也就好了。”

阿史那云看着丹儿在里面忙前忙后,一边和自己说着话,手中的事情也没有停下,于是道:“昨夜自打三皇子回来后你也没休息,这么早又在忙活,不累吗?”

丹儿擦了擦自己的手,笑道:“殿下喜欢吃我做的糕点,待殿下今日转醒,想必是要吃些的,我先预备着,而且我昨夜也打了个盹,还能撑得住。”

阿史那云看着丹儿忙地乐在其中的模样,又看了眼李恪,道:“你待三皇子真好。”

丹儿闻言,回道:“三皇子为人亲和,没有架子,而且待婢子也很好,不似其他贵人那边动辄打骂,婢子感念在心,自然要报殿下恩德。”

阿史那云虽年幼,但却也能看得懂人心,而且丹儿心思单纯,没有太多的心机,阿史那云看得出,丹儿的话是发自内心的。

阿史那云道:“想不到三皇子虽然有时候凶巴巴的,待你们倒还不错,也非一无是处。”

丹儿听了阿史那云的话,看着安静地躺在床上的李恪,眼神温柔如水,仿佛带着点点星光,低语道:“殿下是大唐的英雄。”

“英雄?”

阿史那云从丹儿的口中听到这么一个形容李恪的词汇,一下子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在阿史那云的眼中,英雄都是她父汗那般模样,再不济也该如阿史那思摩那般,李恪这般年纪,连胡子都还未长,和英雄能挂上什么钩?

丹儿看着阿史那云的样子,解释道:“殿下小小年纪,为使可汗退兵,护佑子民,自请为质,以一己苦难换关中数百万百姓平安,殿下是大唐的英雄。”

大唐的英雄!

阿史那云听着丹儿的话,她能够从丹儿的眼中看出光芒。

大唐与突厥曾为敌国,哪怕如今两国合盟,关系也未改变。李恪阻止突厥南侵大唐,保住关中百姓,所以他是大唐的英雄,而大唐的英雄,便是突厥的敌人。

这一瞬,阿史那云终于知道为何身边大部分的突厥将领们都对李恪深恨了。若非李恪,他们现在兴许已经占领了长安城,拥有了整个富庶的关中。

这一瞬,他也明白了父汗为何会对李恪又喜又恨,为何会以李恪为例来教训兄长叠罗施,因为两人年纪相仿,但李恪为大唐做的,却是叠罗施远远比不上的。

八岁,哪怕是自诩为雏鹰的突厥少年,在这个年纪也只是在练习这弓马之术,而李恪,已经背负国运,为了保护自己的子民,千里出塞了。

阿史那云受颉利影响,一直敬爱如父汗那般的英雄,可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英雄不一定要会打打杀杀,不一定要有伟岸的身形,李恪这样少年虽只有单薄的肩膀,但也同样可以是英雄。

阿史那云坐在床头,看着安静地躺在床上的李恪,他原本那张白净地让他生厌的脸蛋,也变得可人了起来。

“似乎,他也没那么讨厌。”阿史那云看着李恪,心中忽然冒出了这个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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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汗帐,突厥可汗颉利正一脸铁青地坐铺了整张狼皮的软塌之上。

“如此说来,质子此次险些丧命,是康苏密和康阿姆搞的鬼?”颉利盯着站在下方的赵德言,凝眉问道。

赵德言回道:“此事倒是未必与康苏密有关,但康阿姆绝对是主使。”

“哼!”

颉利听了赵德言的话,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他们父子的那点小心思当真以为本汗不知吗?就凭那康阿姆的德行,也想娶本汗的草原明珠?痴心妄想!”

康苏密曾在颉利的面前透露过自己的想法,一直想为康阿姆与阿史那云定下亲事,只是颉利一直装作不知,没有同意罢了。

康苏密虽是颉利的近臣,但实际上,颉利的心里却也只是将他视作可堪一用的棋子,想要颉利将最为宝贝的阿史那云下嫁于康阿姆,怎么可能。

赵德言道:“康阿姆此人,虽然年少,但却心术不正,豁真若是与他走的太近,难免吃亏,臣以为可汗还是当有所决断。”

赵德言的话并非直指康苏密,只是提及了康阿姆,但其用心却是直指康苏密。

康苏密与康阿姆父子一体,颉利若是厌上了康阿姆,对康苏密还能有丝毫的好感吗?

赵德言与康苏密同为颉利心腹,虽然明面上关系看着不错,但实际上两人为了争夺颉利的信任,两人的关系却僵地厉害,此次有机会在颉利面前给康苏密使绊子,赵德言又何乐而不为?

其实纵然赵德言不说什么,此次颉利也已经对康苏密极为不满了,颉利很是宠溺阿史那云,而此次康阿姆却胆敢利用阿史那云来对付李恪,颉利对康家父子的印象算是差到了极点。

颉利道:“若是李恪前来提亲,本汗看在他的身份兴许还能答应,可康阿姆倒是做的美梦,竟想娶本汗的阿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赵德言趁机道:“不知以可汗的意思,该如何处置康家父子?”

颉利想了想,按了按手道:“李恪毕竟是唐三皇子,非是我突厥人,若是本汗因为一个外人而对康苏密和康阿姆处置地太过严厉的话,恐怕是失了人心,此事暂且不急,待过些时日再处置他们。”

赵德言听了颉利的话,倒也没有半分的失望,他知道,这次颉利虽然没有重惩康苏密,但康苏密在颉利心中的地位已经不复从前。

往后只要他再找准时机,想要叫康苏密彻底失势,绝非难事。

第二十四章 转醒

“咳咳咳”

几声咳嗽声在大帐中响起,李恪缓缓睁开了眼睛。

饿,还有疼,这是李恪言下仅有的两种感受。

昨夜数经生死,险些丢了性命,而李恪现在,已经安安稳稳地躺在了大帐的床榻之上,昨夜发生的一切还宛在梦中,不那么真实,可当李恪低头望去,肩膀上的伤口却还实实在在地挂着,赤红色的血迹还映在了包扎的白布之上。

“殿下,你醒啦。”一旁忙活的丹儿听见李恪的咳嗽声,转头望去,见李恪已经睁开了眼睛,便连忙喜道。

李恪轻轻点了点头,觉得自己脖子酸乏地很,于是道:“丹儿,扶我起来坐着,躺了许久,身上乏地很。”

丹儿闻言,正想俯身去将李恪扶起,可就在此时一旁的阿史那云也快步走了过来,与丹儿一人一旁扶起李恪,还给李恪在后背垫上了块枕头。

李恪倒是没想到阿史那云会出现在这里,一下子还有些奇怪,盯着她看了片刻。

阿史那云见李恪盯着自己看,反倒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一向任性霸道的她竟有些红了脸,不知所措了。

过了片刻,阿史那云才讷讷地对李恪道:“父汗的肩膀曾受过箭伤,和你伤的地方差不多,他坐起时便要垫着些软和的东西才舒服。”

颉利好战,常亲临战阵,虽是主帅,但受伤也是有的,此次李恪伤的位置和颉利过去一般,故而阿史那云知道该如何照顾。

昨夜只是阿史那云虽非主谋,但毕竟与她有关,要说李恪心中不怨是不可能的,但阿史那云年少,昨日在这照顾了他一夜,李恪倒也不忍当面责骂她。

李恪点头,平淡道:“云殿下有心了。”

阿史那云道:“你因我而伤,还险些丢了性命,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李恪听了阿史那云的话,一下子便想到了那日与他同行的那个少年,李恪看得出来,阿史那云虽然信任,但最多只是想要为难他一下,真正想要自己性命的是那个少年。

李恪本想直接询问阿史那云那人是谁,但又担心阿史那云不会如实相告,于是转而问道:“此事倒也不能全怪在云殿下身上,那日若非你的属下误算了脚程,也不会有这般严重的后果。”

阿史那云性子率直,一时间没意识到李恪这是在套他的话,于是不假思索地对李恪道:“那人哪是我的属下,他叫康阿姆,是我的玩伴。”

李恪皱眉问道:“康阿姆是何人,我怎的从未听闻,我还以为他也是你的侍卫呢。”

阿史那云听李恪这么说,只当李恪已经不再怪他,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回道:“康阿姆哪是我的侍卫,他是康苏密之子。”

康苏密,又是康苏密!

几日前,康苏密在大宴上为难自己的场景李恪至今还历历在目,没想到现在便是他的儿子了。

现在李恪虽然已经暂时安全了,但李恪依然没有忘记昨夜的那种恐慌和无助,那种被野兽环伺的感觉李恪这辈子都不想再体验了。

李恪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厉,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既然这康家父子偏生要与自己为难,那自己便要了他们的性命。

李恪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恰好落入了阿史那云的眼中,阿史那云见李恪神色有异,只当是李恪身子还有不适,连忙问道:“你身子是不是还未好,要不要再叫太医来看看?”

李恪闻言,收起了眼中的冷厉,笑了笑,摆手道:“无妨,我只是一日未进饭食,腹中饥饿罢了。”

李恪的话固然是为了敷衍阿史那云,但也是实情,自打昨日午饭后,李恪便粒米未进,现在确实饿地厉害。

一旁的丹儿忙道:“殿下受伤,太医仔细叮嘱,醒来后千万不可大进荤腥,丹儿特地为殿下准备了些糕点,这就为殿下端上。”

丹儿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离开了大帐。

为了方便李恪饮食,丹儿专门命人搭建的厨帐就在大帐的旁边,不过片刻,丹儿便端着热气腾腾的饭食进了大帐。

唐人的饮食与突厥人大不相同,唐人,尤其是关中人喜好面食,李恪长于关中,自然也是如此。而突厥人生于草原,不事农产,突厥贵族多食牛羊肉,所以当李恪初到突厥时,觉得突厥人的饮食新奇,而当阿史那云看见李恪的饮食时自然也觉得新奇,盯着桌案上的饭食看了几眼。

李恪见状,心知阿史那云昨夜在此照看自己,想必也还空着肚子,于是对阿史那云道:“想必表妹也还未用饭,表妹若不嫌弃便一起吃些。”

草原儿女性情率直,没有那般多的礼节,李恪刚一开了口,阿史那云便应了下来,与李恪一同坐到了桌案旁。

丹儿为李恪准备的饭食简单,但却也精致,冒着热气的笼屉里是几样宫廷样式的糕点,碗中盛着的是浅黄色的粟米粥,再配上两样清炒的小菜,叫人胃口大开。

李恪年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再加上腹中饥饿,吃的很香,一转眼便下去了一碗粥,而一旁的阿史那云也不遑多让,速度虽比李恪慢些,但也吃的极快。

“丹儿的手艺真好,我在草原还从未吃过这般好吃的东西。”阿史那云一边嘴巴不停地吃着,一边夸着丹儿的厨艺。

李恪看着阿史那云大快朵颐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问道:“可敦也是汉人,你自幼跟在可敦身旁,难道没吃过汉人的饭食吗?”

阿史那云摇了摇头道:“阿娘平日所食与父汗一般无二,我也从未见过阿娘吃过这些。”

自打义成公主来了突厥,已有二十余年,二十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这么长的时间,义成公主的饮食随了突厥人倒也不奇怪。

李恪对阿史那云道:“大唐地大物博,与突厥大有不同者,若是将来有机会,表妹不妨随我一同南下走走,我带你也看一看我大唐风物。”

“好,好!”阿史那云正是贪玩的年纪,见李恪这么说,当即应了下来。

第二十五章 密谋

阿史那云昨夜也未睡好,在李恪这边喝了碗粥,吃了些糕点,便回去歇息了。

阿史那云走后,李恪便让丹儿把苏定方和王玄策请到了大帐之中。

“王先生和苏将军与康苏密可熟识?”两人刚刚坐定,李恪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李恪方苏醒时间不久,便连忙诏文武心腹相见,毫无疑问为的必是昨夜的事情,王玄策听得李恪这么问,顿时就明白了过来,问道:“殿下以为昨夜之事是康苏密在背后谋划?”

李恪道:“虽非康苏密本人,但背后谋划的却是他的独子康阿姆,也相去不远了。”

自打李恪为质北上,康苏密也一直针对李恪,康苏密会对付李恪王玄策倒是不觉得奇怪,可没想到,这一次险些要了李恪性命的竟是康阿姆。

苏定方道:“康苏密其人末将倒是知道一些,康苏密本非突厥人,而是来自西域康国的粟特人,因家道中落才流落草原,投靠了颉利。康苏密初为颉利手下小吏,但其颇有才干,又极善于奉迎,故而得了颉利的青眼,一路提拔,到了如今俟斤的位置。”

李恪闻言,道:“如此说来这康苏密倒是有些手段,官职晋升竟这般快。”

康苏密从一个落魄流人,到如此官位比拟大唐上州大都督的俟斤,前后竟然只用了区区数年,能与他比拟的只有赵德言了,由此可见康苏密在突厥官场上的官路也是顺风顺水了。

王玄策笑道:“康苏密能有今日,也与颉利的性子分不开。颉利虽为突厥可汗,但他却喜用外人,借此以压制突厥各部,康苏密、赵德言之流正好投其所好,才能有今日。”

李恪轻轻哼了一声,道:“本王哪管他是西域人还是突厥人,他康家父子既想要本王的性命,那岂能岂能坐以待毙?”

“殿下的意思是?”王玄策听了李恪的话,对李恪问道。

李恪眼神一冷,脸上挂起了一种与年龄全然不负的杀意,缓缓道:“本王要他死!”

康阿姆年少狠辣,李恪也绝非什么善男信女,李恪为质北上,无时无刻不是小心翼翼,他觉不允许自己的身旁随时埋伏这样的危险,他一定要将危险连根拔起。

李恪的话全然不像是自一个八岁少年的口中说出,但王玄策听着李恪的话,心中却有难掩的激动。

王玄策一身所学,尽在纵横之道和阴谋之术,李恪若是满口堂皇的仁人君子,王玄策反倒处处掣肘,无从施展,而李恪若是野心狠辣之辈,他反倒能够一展所长。

王玄策道:“康阿姆所作所为,想必颉利可汗也都知道,但若想光凭此一事要了康苏密的性命,怕是不易。”

昨夜的事情,不止是康阿姆,就连阿史那云也身陷其中,尽管主谋是康阿姆,但若是要究责,首当其冲的便是将李恪诳上山的阿史那云。

窃用可汗令牌,险些要了大唐质子的性命,这些事情若是全部摆清楚,就算阿史那云是颉利的女儿也吃不消,所以颉利为了回护阿史那云绝不会深究此事。

而李恪为了避免与颉利和阿史那云彻底撕破脸,也着实不便深究,而且就算李恪深究了,也绝对讨不来便宜,要不了康阿姆的命,反倒会惹恼了颉利。

李恪道:“打蛇打七寸,今日之事就算闹大了,也要不了康阿姆的性命,本王或可将此书暂且按下,只装作不愿与颉利撕破脸,不予追究,待来日另觅良机,将康家父子一招按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康家父子如蛇,险诈狡猾,要打,便要将他们一次打死,不给他们回手和防备的机会,否则只会自己吃亏。这一点,李恪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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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恪的大帐中,李恪众人正在商讨着如何对付康家父子,与此同时,在康苏密的大帐中,康家父子也未曾闲着。

“你行事也太不利落了,怎的就让李恪活着走出了山谷!”康苏密拍着桌案,对康阿姆怒道。

康阿姆道:“那山谷中偏僻地很,而且俱是野狼,就算是成人进去也难活着出来,可谁能想到执失思力恰巧路过了,救了李恪。”

康苏密道:“伤虎不成反被咬,你今日暗算李恪,未能要了李恪的性命,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康阿姆闻言,不屑道:“虎?一个自幼养尊处优的八岁皇子阿塔居然管他叫虎?在我眼中,他与待宰的羔羊无异。”

李恪年仅八岁,比起康阿姆还要年幼上一些,而且康阿姆一直妒忌李恪,在康阿姆的心中,他自然就会主观地把李恪与那些庸碌无为的贵族子弟看成一类。

康苏密听康阿姆的话,却对康阿姆的自负深觉不妥。。

康阿姆未曾与李恪打过太多的交道,但康苏密也对李恪还算熟悉。论年纪,李恪自然还是个孩童,但心智,康苏密却不敢轻视李恪分毫。

他还记得那日在大宴上,当着颉利可汗的面,面对突厥各部首领,李恪一步步反击他的场景,那哪是一个八岁少年该有的心智。

在几番与李恪暗自交锋失利后,在康苏密看来,李恪身在大唐皇室,自幼便拜了大唐最好的老师,接受着大唐最好的教育,自然不是常人可以比拟,否则他也不会自请为质,而且在面对颉利可汗也能泰然自若。

不过这些话康苏密却不会对康阿姆讲,因为他了解自己孩子的脾性,他若是这样讲了,只会叫康阿姆更加偏激,行事更加地鲁莽,反倒会落入李恪的圈套中,这绝不是康苏密想要看到的。

康苏密对康阿姆道:“李恪虽然年少,但他身旁的王玄策却有些本事,我们切莫不可轻敌。而且昨夜之事,可汗虽然没有明说,但一定知道了此事的因果,我们切不可因为此事失了可汗的信任。”

康苏密这么说,康阿姆倒是听了进去,他可以不在乎李恪的态度和手段,但他却不能不在乎颉利对他的看法,若是颉利对他生了厌,那他包括求娶阿史那云在内的所有计划就全部落空了。

康阿姆问道:“阿塔说的是,我们该怎么做?”

康苏密拍了拍康阿姆的肩膀,缓缓道“要想化解可汗的不满,保住你我父子的地位,恐怕你要受些皮肉之苦了。”

第二十六章 苦肉戏

当康苏密在大帐中对康阿姆提起皮肉之苦时,康阿姆还没有太过明确的认识,也没有当回事,可当康苏密带着康阿姆来到了颉利的汗帐之外,看着康苏密手中指节粗的马鞭时,康阿姆这才明白过来,什么叫皮肉之苦。

“逆子康阿姆,无意冒犯大唐蜀王殿下,险致两国失和,请可汗降罪!”康苏密将康阿姆捆绑汗帐之前,对汗帐的方向道。

汗帐外守卫的附离亲卫见状,忙对康苏密道:“可汗有言,可汗今日不愿见你等,你等在此侯上再久也是徒劳,回去吧。”

康苏密听了附离亲卫的话,心中一下子急了,他不怕此时颉利大发雷霆,将他们父子拎到汗帐中严词呵斥一顿,那样至少说明颉利还未彻底放弃他们,可现在颉利连他们的面都不想见,康苏密的心一下子慌了。

康阿姆是他的独子,除了康阿姆,康苏密再无其他血脉,若非万不得已,康苏密自然也不愿将手中的鞭子抽在康阿姆的身上,平白伤了爱子,可现在看来,他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你这逆子!”

康苏密听了附离亲卫的话,几乎没有丝毫的预兆,便猛地一脚揣在了康阿姆的膝腕出。

康苏密一脚来地突然,康阿姆几乎没有丝毫的防备,康阿姆膝弯受力,一下子站立不稳,“扑通”一下子跪倒了下来,膝盖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上。

康阿姆回头不解地看向康苏密,可还没等他开口,康苏密手中的鞭子已经落了下来。

“啪!”

刺耳的一声脆响,康苏密手中的鞭子重重地抽打在了康阿姆的背上,坚实的鞭稍一下子便在康阿姆的皮袄上留下了一道浅灰色的鞭印。

“啊!”随着鞭子落在身上,一声痛呼也自康阿姆的喉间发出,颤动人心。

“大唐质子,岂是你能随意玩笑的,今日我便要打死你,向可汗赔罪!”康阿姆的痛呼声还未落下,康苏密已经一只手拿着鞭子,另一只手指着康阿姆严厉地训斥道。

康苏密的话入眼,康阿姆立刻知道了康苏密的意思。

康苏密这鞭子嘴上虽说是为康阿姆开罪李恪而打,实则是打给颉利看的,就连康苏密口中说的,也是向可汗赔罪。

康苏密若当真是要向李恪赔罪,又何必在汗帐这里惺惺作态,大可去往李恪那边赔罪。

想来康苏密也是知道的,李恪不是善茬,若是康苏密真的带着康阿姆去李恪那儿做了这苦肉戏,恐怕就算是他将独子活活打死,李恪也会故作不知吧。

不过康阿姆先前的所作所为确实也触怒了颉利,颉利显然也没有轻拿轻放的意思,康苏密这一鞭子下去,汗帐的帐门没有丝毫的动静,显然,颉利根本没有出来搭理他的意思。

康苏密见状,只得咬了咬牙,又是一鞭子狠狠地抽在了康阿姆的身上。

“啪!”

又一声脆响,这一道便在落在了康阿姆的肩膀上,虽隔着皮袄,但康阿姆也能感觉到肩膀上火辣辣地疼。

可这又是一鞭子下去,汗帐的大门依旧没有半点动静,显然,这一鞭子依旧没能叫颉利满意。

此事的康苏密已经是骑虎难下,他既然决定了要行这苦肉之计,那他便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容不得他半途而废。

“啪、啪、啪。”

康苏密狠了狠心,又是三道鞭子甩在了康阿姆大的身上,顿时,康阿姆身上穿着的皮袄也打地裂了开来,出现了马鞭一般宽窄的鞭痕,露出了皮袄里面贴身穿着的里衣。

随着鞭子的抽打声,还有康阿姆的惨叫声在耳边响起康苏密的内心如刀割般疼痛。

康阿姆中年丧妻,后来虽有续娶,但依旧没有子嗣诞下,这康阿姆便是他的独子,唯一的子嗣,鞭子抽打在康阿姆的身上,康苏密心里又怎会好受。

今日在汗帐前鞭打康阿姆谢罪,本就是康苏密的计谋。

康苏密虽犯下过错,险些致死李恪,但李恪毕竟还是外人,康家父子才是颉利最忠诚的鹰犬。今日颉利若当真为了李恪这个外人,任由康苏密活活打死自己的独子,那势必对颉利的名声极为不利,也会叫突厥各部首领不满。

所以康苏密认定了颉利绝不会真的想要了康阿姆的性命,康苏密押着康阿姆来颉利的汗帐谢罪,为了无非就是颉利能在此事上放过康家一马。

可康苏密却万万没想到,颉利竟这般端得住,康阿姆付出的代价也着实大了些。

就在康苏密都有些拿不定主意,生怕真的活活打死康阿姆,不知这出苦肉戏该不该继续唱下去的时候,跪在地上的康阿姆却突然低下了口,轻声道:“阿塔尽管动手,我还撑得住。”

康苏密听了康阿姆的话,咬了咬牙,结实的鞭子又如雨滴般落在了康阿姆的肩膀上。

“今日我便活活打死你,向可汗,向质子赔罪!”康苏密手中的鞭子一边抽着,一边口中不停地呵斥着。

火辣辣的鞭子落在后背,康阿姆的后背被抽打地先是鲜红,而后青紫,然后破了皮,留下道道鲜血,低落在了汗帐前的地上。

“啊、啊、啊”

鞭子不停,康阿姆的惨叫声也不停,很快,康阿姆的后背便变得血肉模糊。

康阿姆虽然性情狠辣但年纪也不大,哪里受得住如此痛楚,又是两鞭子下去后,康阿姆一声哀嚎,竟一下子痛地昏死了过去。

就在康阿姆倒地的一瞬间,汗帐外守卫的附离亲卫终于走进了大帐,带出了颉利的话。

“今日康阿姆已经吃够了苦头,昨夜之事暂且作罢,将康阿姆带回去好生管教,日后不得再有半分怂恿豁真的行为。”

颉利的话也表明了他的意思,突厥强大,不惧大唐,今日康阿姆受的这顿鞭子也不是因为他伤了质子李恪,而是他胆敢利用自己的爱女。

康苏密得了颉利的话如蒙大赦,连连跪拜称谢,接着,蹲下了身去,将康阿姆抱起,往自己的帐中赶去,生怕晚了片刻,康阿姆便会丧命。

“今日之事,皆因李恪而起,今日阿塔在此向你保证,来日必要了李恪的性命,为你报了今日所受的苦楚!”康苏密看着躺在怀中的独子,暗自咬牙道。

第二十七章 执失部

康阿姆的生死,李恪自然在乎,不过李恪的在乎却与康苏密不同,康苏密的在乎他生,而李恪却是在乎在他死。

李恪得知康阿姆没死在汗帐之外,也觉得颇有几分遗憾,毕竟经此事之后,他与康阿姆之间便算是结了死仇了。

不过也正如王玄策此前所言,康家父子已经通过这一处苦肉戏,换来了颉利可汗的原谅,颉利可汗已经答应此事作罢,李恪若再揪着此事不妨,恐怕容易惹恼了颉利,反倒正中康家父子的下怀。

李恪也知道,从此以后,这康家父子怕是要与自己不死不休了,不过眼下李恪倒是懒得纠结于康阿姆的死活,因为现在他的第一要务是拉拢执失思力。

李恪身在突厥,势单力孤,自然需要拉拢部落实力以为助力,而执失思力是执失部首领,又曾作为使者前往大唐,在突厥算是亲唐一派,自然是李恪拉拢的目标。

“前夜若非执失将军相救,恐怕李恪已是饿狼口中残食了,李恪在此谢过执失将军救命之恩。”李恪午时前往拜会执失思力,刚一进门,便表明了自己的来意,俯身拜道。

对于李恪的到来,执失思力虽不感意外,但心里也丝毫不轻松。

李恪开罪了突厥可敦,此事突厥上下人尽皆知,可敦甚至一再隐晦地表示,突厥各部不得与李恪走的太近。

前夜执失思力在金山上救下李恪,绝对是因缘巧合,但今日李恪如此郑重其事地前来道谢,却叫执失思力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来者是客,纵是突厥人,也同样信奉这个道理,更何况李恪的身份在此,执失思力也是万万不敢怠慢的。

执失思力将李恪请入内坐下,对李恪道:“前夜祭祀之后,末将本是闲来无事,前往山中猎狐,不曾想在返程路上却遇到了三皇子,左右不过举手之劳,三皇子还专程前来道谢,实在是客气了。”

李恪一脸正色地回道:“前夜之事,对执失将军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对本王而言却是活命之恩,本王亲自来拜会一趟,乃是应有之义。更何况执失将军刚刚祭天返程,便遇到救下了本王,可见执失将军与本王相识也是长生天的旨意,这是你我之间的缘分,本王不能马虎。”

执失思力不知李恪的来意,一直想与他保持距离,但李恪打蛇随棍上,不管执失思力怎么说,李恪总能接上话头。

执失思力也曾和许多大唐权贵打过交道,但他他们大多有些自傲,尤其是宗室子弟更是如此,如李恪这般与众不同的天潢贵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李恪虽然年幼,但在突厥,他代表了大唐,执失思力绝不会把他当做一个孩童来看待。

执失思力想了想道:“三皇子是可汗的贵客,更是整个突厥的贵客,末将护卫三皇子是应该的,岂敢因此事高攀了三皇子,若是如此,恐怕可汗是会不高兴的。”

执失思力虽是武人,但脑子却转的不慢,李恪有意向他示好拉拢于他,但执失思力又岂会不知轻重,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与李恪亲近。

执失思力的话有两层意思,一是透露出自己疏远的意思,二是告诫李恪,若是李恪这样拉拢突厥部落首领,绝不会是颉利想要看到的。

执失思力虽然救了李恪的性命,但李恪绝不会单纯到以为靠着这点关系便能与执失思力搭上线,在突厥内引为助力,执失思力对颉利可汗忠心耿耿,执失思力绝不会背叛颉利。

不过不会背叛颉利不代表执失思力不会有自己的想法,执失思力是颉利的臣子,更是突厥执失部的首领,他也有自己的利益,而只要有共同的利益就可以是朋友。

李恪道:“执失将军是忠臣,是勇士,是本王的恩人,本王做事自不会叫执失将军为难。”

“三皇子的意思是?”执失思力闻言,不解地问道。

李恪回道:“康苏密之流窃据突厥高位,欲收突厥各部之权入汗庭,难道执失将军就能冷眼旁观吗?”

颉利稳固自己的地位,重用康苏密、赵德言等异族人,借此收拢突厥各部的权力,而在收权的过程中,包括执失部在内的草原诸部均有损失,族人怨声载道,执失思力多次向颉利进言,可颉利却一味听信康苏密和赵德言之言,不予理睬。

而康苏密又是外人,岂会在意突厥子民的死活,这些年来,突厥各部受这二人之苦,不在少数。

康苏密听了李恪的话,神色一下子凝重了起来,他不自觉地抬头望向了李恪,只见李恪依旧风轻云淡地坐在大帐之中,神色不见丝毫的异常。

八岁,眼前的李恪竟是只有八岁的少年郎,这说出去,有谁敢信?

还未长开的孩童尚且如此,大唐朝堂上的那些高官权贵呢?莫非唐人生来都是如此狡诈不成。

其实执失思力倒也高估了李恪,李恪出来突厥,对突厥形势不熟,这些话,都是来之前王玄策讲于李恪的,李恪只是换个说法讲了出来。

执失思力不敢有丝毫的大意,沉思了片刻,对李恪道:“此处乃我突厥汗庭,可汗更是我突厥之主,三皇子言语还是谨慎些好。”

李恪看着执失思力紧张的样子,笑道:“执失将军说的什么话,本王从未非议可汗,本王同将军讲的是康苏密,康苏密祸乱突厥内政,是执失将军的敌人,而本王与康苏密同样不和,也是本王的敌人,既然你我所仇相同,为了求活,何不联手,一起将康苏密拉下来。”

执失思力听着李恪的话,心中对却不敢轻信半个字,在他的眼中,李恪恐怕是雪山上最狡猾的狐狸还要机敏上几分,面对这样的人,执失思力岂敢大意。

执失思力知道,李恪前夜的危机,就是康家父子一手造成,李恪恐怕不止是想要将康苏密拉下来,他是想要康苏密的命,执失思力尚不确定颉利现在对康苏密的态度,岂敢应下李恪的话。

李恪见执失思力面色踌躇,已经知道了他的顾虑,李恪起身道:“此事事关重大,还请执失将军仔细斟酌,本王先行告退,执失将军以后若是改了主意,随时可以来寻本王。”

第二十八章 释怀

初次拜访,未能得到执失思力肯定的回答,这也本就在李恪的预料之中。

执失思力虽对康苏密这些凌驾头顶之上的异族人不满,但他对颉利的忠心也不容置疑。正史之上,当贞观四年,李靖北伐时,在康苏密等人投降大唐之后,陪在颉利身旁战至最后的,其中便有执失思力一个。

不过执失思力虽然没有当场表明自己的态度,但李恪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前日执失思力救下了李恪,而今日,李恪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执失思力的地方,康苏密不会不知道,康苏密和执失思力之间本就有仇隙,此番又加深了一步,执失思力除了跟李恪合作,一起对付康苏密,已经没有了其他更好的选择。

执失思力对李恪有救命之恩,而李恪却如此算计执失思力,说来有些不地道,但李恪也别无选择,他想在突厥人人的地盘对付康苏密,就必须借助突厥人的手。

当李恪自执失思力出回到自己的大帐时,还未入帐门,便在门外见到了前来寻自己的阿史那云。

李恪将阿史那云请到帐中,命人奉上香茶,两人便对面坐了下来。

阿史那云坐在李恪的大帐中,环顾望去,只见李恪的大帐布置与突厥人的全然不同,除了一张床之外,帷幔和屏风,还有满满一架子的藏书,文房四宝也摆在了很是显眼的位置。

阿史那云抬头再望向眼前的李恪,李恪容貌虽稚嫩,却有着与寻常突厥少年不同的清秀,全身上下的衣着一丝不苟,一双漆黑的双眸如秋日的星空一般明朗,温和,而又深邃,仿佛有着一股独特的魅力,这样感觉,这样的少年,阿史那云还是初次见到。

“云殿下此时怎的突然来此?”李恪坐下,对阿史那云问道。

阿史那云听了李恪的称呼,也不回答李恪的问题,只是道:“你们为何还叫我云殿下,你我是表兄妹,云殿下这个称谓实在是太过生疏了,以后你如父汗那般唤我阿云便好。”

“阿云。”李恪听了阿史那云的话,轻声唤了出来。

在突厥,阿史那云从未见过如李恪这般的少年,而在大唐,李恪又何曾见过如阿史那云这般的少女。阿史那云爱憎分明,恨就是恨,爱就是爱,比起李恪接触过的那些女子,简单上不知多少,李恪与她相处,也觉轻松许多。

阿史那云听了李恪的声音,脸上也露出了笑意,突厥虽大,但能唤她小名的却没有几人,康阿姆虽与她幼时便一同长大,但也只敢唤她为豁真。

阿史那云本就生地很美,是那种不同于大唐女子的清丽,沁人心脾,仿佛一朵盛开在雪山之巅的雪莲花,没有丝毫的杂质。

说来阿史那云还是他的表妹,以阿史那云的年纪李恪更不会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只是单纯地觉得她与众不同,而阿史那云似乎对于李恪这种欣赏的目光很是受用,没有丝毫的忸怩,反倒大大方方地坐在李恪对面,笑盈盈地看着李恪。

“嗯、嗯。”

过了片刻,李恪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礼,李恪握拳掩嘴,清了清自己的嗓子,坐地笔直,问道:“阿云,你突然来我这边所为何事?”

李恪虽然觉得阿云这个称谓还有些别扭和生疏,但还是叫了出来。

阿史那云回道:“我来这里主要有两件事情,一来是看看你的身子如何了,二来是有事情要告知于你。”

李恪看了眼自己的肩膀,道:“除了手臂上的伤,其他的已无大碍,你不必挂心,却不知你说的事情是何事?”

阿史那云道:“我从父汗那里听说了,昨日康苏密为了求父汗宽恕,已经把康阿姆拖到了汗帐外狠狠地打了一顿,康阿姆险些都丢了性命,康苏密这个人是父汗的亲信,做事很有些手段,你要千万小心。”

阿史那云以往和康阿姆关系还算不错,但自打李恪之事发生后,阿史那云发现康阿姆竟然利用自己想要杀了李恪,心里便对康阿姆渐渐地疏远了。

而康家父子在突厥势力不弱,李恪又与康家父子结下了死仇,阿史那云担心李恪的安危,便专程来提醒了他。

康阿姆的事情李恪也早已听说,对于他们父子李恪也是动了杀心了,自然也不会对他们掉以轻心,不过李恪也绝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尽数在阿史那云面前吐露。

李恪对阿史那云道:“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康家父子虽然势大,但突厥还是可汗说了算,我坐的正,行的端,不惧这些宵小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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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苏密能从一个外人登上突厥高位,自然有他的手段,阿史那云自李恪的大帐中刚刚离开,消息灵通的康苏密已经得到了消息。

“啪!”

当康阿姆自康苏密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心中惊怒交加,趴在床上,愤怒地将手中的药碗摔在了地上,还未来得及喝完的伤药溅了一地,弥漫着满帐的药香。

自打从金山下山后,阿史那云便再未见过他一面,就连昨日康阿姆被打得奄奄一息,险些丢了性命,阿史那云都未曾露面探望。

阿史那云对康阿姆不满,自然是因为康阿姆利用自己,想要杀了李恪,阿史那云不屑康阿姆的手段,可一向心胸狭隘的康阿姆如何能看到这一点,在他的眼中,这一切都是李恪造成的,是李恪抢走了他应得的一切,其中包括阿史那云。

“李恪小儿,欺人太甚。”康阿姆看着犹在冒着热气的药汤,重重地握拳一拍。

“嘶!”

康阿姆重伤未愈,身上的伤口刚刚结痂,他这一拍又带裂了后背的伤势,疼得他险些背过气去,不自觉地呼了出来。

康苏密站在一旁,看着爱子的模样,心疼如刀割,忙又命人重盛了一碗药汤,亲自递到了康阿姆的手边。

“我儿重伤未愈,千万别再伤了身子。”康苏密端着药碗,伏在床头对康阿姆道。

康阿姆此事哪还听得进康苏密的话,他握着拳头,恨恨道:“阿塔,我要李恪死!我要他死!”

康苏密生怕康阿姆再裂了伤口,连忙应道:“好,阿塔答应你,待你伤好了,我让你亲手杀了李恪,取了他的性命。”

第二十九章 纳吾肉孜节

漠北的冬天再冷,也总有过去的时候。

自打李恪从金山上被救下后,便借口受了风寒,从此体弱,一直窝在自己的大帐之中,甚少外出,一待便是近三个月。

冬去春来,草原上的积雪缓缓消融,金山露出了浅浅的青色,而山脚下遍地的小草终于探出了嫩芽,露出了久违的绿。

跟着春天一同来到的,除了漫山遍野的绿色,还有突厥百姓的热情,在突厥百姓们的载歌载舞中,象征着春日正式降临草原之上的纳吾肉孜节终于到了。

大唐有元日春节,时间正在元月元日,而突厥的冬天要比大唐来的久,故而突厥的纳吾肉孜节也比大唐要晚上许多。

纳吾肉孜节前一日傍晚,李恪本在大帐中温书,突然,阿史那云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表兄,你怎的还在看书?”自打李恪受伤之后,李恪与阿史那云的关系反倒好上了许多,阿史那云也时常来李恪处寻他,故而也没有了以往的拘谨。

李恪回道:“每日晚间都是我读书的时候,这时我不看书还能作甚?”

阿史那云指着大帐的外面,对李恪道:“若是以往自然都是一样,但明日便是是我突厥的纳吾肉孜节,外面热闹地很,你若是不出去看看,会后悔整年的。”

李恪虽然不是突厥人,但纳吾肉孜节李恪还是知道的,纳吾肉孜节可算得是突厥最为甚大的节日之一了,今日来突厥百姓们来往不停地筹备,李恪也都看在眼中。

“明日才是纳吾肉孜节,现在外面已经热闹起来了吗?”李恪听了阿史那云的话,问道。

阿史那云上前拉过李恪的手,往帐外走去,便走便道:“你随我出去看看便知。”

若是以往,这个时候,白日里外出牧羊的牧民已经回帐歇息外面少有人来往,而今日,正如阿史那云所言,李恪趁着傍晚的红霞望去,金山脚下,草原之上,已经满是来往的人群。

阿史那云拉着李恪的手,脚步不停地直奔金山脚下而去。

此时的天色虽然还未全然黑透,但在金山的脚下,突厥的男女老幼们已经三五成群地燃起了篝火,聚在一处。李恪远远望去,在绵延百里的金山之下,这些成群的篝火宛如一条火龙,盘踞其中。

突厥的景致与大唐大不相同,不止是以温婉著称的江南水乡,就是关中和河北,比起突厥的草原也少了几分粗犷。

突厥民风豪放,狂野的血液便是这无边无际的草原所给予和雕刻的。

“明日便是纳吾肉孜节,依照我们突厥的习俗,包括父汗在内,今夜所有突厥族人都会在草原上彻夜庆祝,欢歌起舞,直到明日天明。”阿史那云指着远处的火堆,对李恪解释道。

李恪顺着阿史那云指着的方向望去,果然,山脚下的火堆旁已经围上了许多人群,李恪仔细听去,不时耳朵还能听到击鼓之声。

李恪好奇地问道:“既然可汗也在庆祝,为何你不去寻可汗,反倒偷偷跑出来寻我?”

阿史那云回道:“我不喜欢与父汗一同庆祝,每次父汗在时总会有许多部落首领家的少年在场,他们总会拉我一同歌舞,我不喜欢他们。”

阿史那云容貌美丽,有草原明珠之称,再加上她又是突厥可汗的嫡女,故而阿史那云虽然年幼,但身边已经不乏康阿姆那等追求者,阿史那云被他们烦地多了,自然也就生了厌。

“原来如此。”李恪闻言,轻声回道。

阿史那云听了李恪的话,问道:“我愿意与你亲近,专程来寻你,难道你不开心吗?”

草原少女心直口快,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阿史那云的话说出口,倒是叫李恪一下子羞红了脸。

李恪本就生的白净,脸色一红一下子便能看得出来,阿史那云看着李恪的模样,不禁乐了出来。

她万万不曾想到,在父汗面前尚且淡定自若,处变不惊的李恪,竟会在自己面前露出这副模样。

李恪的样子越是窘迫,阿史那云作弄他的想法便越重。

阿史那云对李恪问道:“怎么了?表兄不回云儿的话,难不成是被云儿猜中了吗?”

李恪听着阿史那云的话,一向利索的嘴巴竟也变得木讷了起来,在如瓶儿那般大唐女子面前,他自然是占尽上风,但在天真直率的阿史那云面前,他却不知改如何开口了。

“不是不是,我一人在帐中左右无事,你能来寻我我自然是开心的。”李恪也不知该如何讲,只是顺着阿史那云的话解释道。

“噗嗤!”

阿史那云看着李恪的模样,一下子笑了出来,一双如皎月般明亮的双眸盯着李恪道:“一向谈笑自若的唐三皇子竟也有这样的时候,实在是太有趣了。好了,我与你玩笑的,咱们快过去吧。”

阿史那云说完,拉着李恪的手,往前面围着火堆的人群出去了。

李恪距离那处火堆越近,耳边的鼓点声便越发地清晰,等李恪和阿史那云来到了火堆旁,李恪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到围绕着火堆打鼓的鼓手,还有围绕着篝火翩翩起舞的人群。

在一刻,甚至不止是人,似乎就连被围在中心的火苗也有了生命,随着鼓点声上下起伏,闪烁跳跃。

“这是我突厥的舞,你可能跳?”阿史那云看着围绕着篝火的人群,对李恪问道。

突厥民风开放,凡有庆贺之事,便少不了歌舞相伴,无论男女皆是如此,李恪在突厥也待了不短的时间,见过不少,自然也会上一些。

李恪回道:“会倒是会,只是跳的不好。”

阿史那云道:“没事,我又不会笑话你。”

说着,阿史那云拉过李恪的手,两人一齐进了载歌载舞的人群,也随着人群和鼓点声跳动了起来。

这些简单的舞蹈和鼓声仿佛有着一种奇怪的魔力,竟叫原本身为局外人的李恪也觉到了突厥百姓们的欢喜,心情也随之雀跃。

自打李恪来了突厥,无一日不是提心吊胆,小心仔细,生怕做差了什么,叫人钻了空子,这段时间以来,李恪还从未有一日如此刻这般轻松。

在这里,除了阿史那云,没有人知道他是大唐皇子,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在这里只有一同欢度佳节的百姓,平凡,却踏实。

李恪抬眼望去,只见火红的篝火映照下,阿史那云面红如桃花,仿佛天边无拘无束的云彩,烂漫、自由,给了李恪从未有过的畅意。

第三十章 争执

时间过得极快,纳吾肉孜节前的一夜整夜不眠,庆典的活动一直持续到天明方止,李恪和阿史那云也是一夜未归,畅聊了一宿,不知不觉间,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凌晨,卯时中,当清早的第一缕阳光从东方的天际透出,转瞬间,照亮了整个草原,也唤醒了沉睡着的巍峨的金山。

温暖的阳光轻抚在草原之上,仿佛能够融化寒冰,躯走冷意,就在这第一缕阳光照耀下来的时候,冬天结束了,突厥子民渴盼已久的春天终于来了。

“哦!哦!哦!”

随着天色渐亮,一阵阵欢呼声在李恪的耳畔响起,突厥百姓们已经兴奋地往来奔走,迎接庆贺春天的到来。

“恩”

一夜未睡,李恪本就不觉得困倦,可就当阳光照耀在自己脸上的时候,李恪这次意识到自己昨夜竟彻夜未眠,于是顺势躺在了地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在李恪的身旁的阿史那云倒是没有如李恪这般睡下,而在坐在一旁,看着睡在身旁草地上的李恪。

清晨,一夜未眠后,突厥的百姓已经渐渐散去,精疲力尽的他们纷纷回家,准备去享用家中长者已经为他们准备好的诺鲁孜饭,故而草原上的人群已经渐渐稀疏了下来。

昨夜在热闹的人群中,李恪与阿史那云一同歌舞、畅谈,李恪倒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可当热闹过后,众人尽数散去归家时,李恪躺在草地上,看着一望无际的天空,忽然不禁一阵寂寥之情浮上了心头。

一夜恣意欢乐之后旁人都能归家,而他李恪的家却还在数千里之外的长安,在那遥远的深宫之中。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贞观元年的大唐该是哪般模样;年长了一岁的愔弟是否乖巧了一些,是否仍守着每日的日落,等着阿兄归来;而念子望归的母妃,是否每日能够睡得香甜,一切的一切,突然许多感触直击李恪的心房。

“呼!”

似乎是被这些东西压地喘不过气了,李恪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呼了出去,竭力地想要将这些来回萦绕的念头抛开。

李恪的举动落在了阿史那云的眼中,阿史那云拍了拍李恪的手臂,不知从那边变魔术似的从手中变出了两截松枝。

阿史那云起身将两截松枝都燃上了火,对李恪道:“这是我突厥的习俗,纳吾肉孜节当日,点上一根松枝,便可得长生天庇护,得保一年诸事顺遂,事事如意。”

李恪听了阿史那云的话,坐起身子,从阿史那云的手中接过了一截松枝,这才觉得,阿史那云虽表面任性,但却生性纯良,懂得去体贴身边的人。

她就像是一朵玫瑰,虽有扎人的时候,可是能真正走近她,便能看到她真正的美。

“多谢。”李恪看着手中的松枝,对阿史那云道。

阿史那云手中握着点燃了,冒着袅袅青烟的松枝,双目微阖,一脸虔诚的模样,静默了片刻。

待片刻之后,阿史那云双目睁开,李恪这才问道:“你方才可是在请愿?”

阿史那云笑着回道:“不错,我是在请愿。”

李恪好奇地问道:“你小小年纪请的什么愿?莫不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阿史那云摇了摇头道:“我请愿希望阿爹能够早日如愿,成为天下霸主。”

李恪听了阿史那云的话,先是微微一愣,然后才反应了过来。原来眼前的这个女娃虽与他已前嫌尽释,但终究他们还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

阿史那云是可汗之女,而他却是大唐皇子,孝顺的阿史那云希望父汗颉利能够宿愿得偿,南下称霸,而李恪却要争那大唐的皇位,成为大唐百姓的天子,他们生来便避免不了成为敌人。

李恪站起身子,看着阿史那云,问道:“你也希望突厥侵略大唐?”

阿史那云看着李恪一脸凝重的样子,忙摇了摇头,认真地回道:“父汗曾有言,如今天下各处割据,为了各自的野心互不臣服,连年征战,只有父汗将来成为天下霸主,才能安定天下,叫各国、各族止息战争。”

李恪听了阿史那云的话,顿时明白了过来。

不管颉利有多么暴戾,在他最为疼爱的云儿面前,他始终希望自己是那个拯救天下苍生的伟岸形象,颉利必定时常对阿史那云这么说,这才有了阿史那云方才的话。

李恪问道:“阿云,以战止戈,你可曾想过这背后的伤亡吗?”

阿史那云年纪尚有,哪里能真正看出颉利的野心,她所知道的只是颉利一口粉饰出来的雄图大志,哪里知道这所谓的志向背后是数千万条的人命和堆积如山的尸骨。

阿史那云听着李恪的话,似有疑惑之意,当即道:“父汗说了,只要他将来成为天下霸主,必定会善待各族子民,无论是突厥,大唐,还是西域,都是如此,到时便是天下太平了。”

李恪看着阿史那云的满脸的正色,也不知该如何仔细与她解释,只是道:“真的善待各族子民吗?去岁颉利可汗南下侵唐,我关中上百万子弟流离失所,不得还家,泾阳、云阳等州县更是横尸遍野,血流成河,这恐怕不是可汗口中的天下太平吧。”

阿史那云从未想过这些事情,被李恪这么一说,一下子竟回不出话来,低着头憋了许久,才生硬地反驳道:“那谁叫他们阻挡父汗南下,他们若是献城降了,又怎会丢了性命。”

李恪听着阿史那云的话,失声笑道:“我大唐子民千余年前便居于关中,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突厥人来了,便要他们献出良田、布匹、粮食,成为突厥人的奴隶,岂非是玩笑?我关中儿郎纵然是死,也绝不会为异族奴婢!”

李恪说着,语气也渐渐激动了起来。

阿史那云年幼,虽有些小聪明,但在不占理的情况下又岂能辩胜了李恪,阿史那云便李恪说的开不了口,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半晌,阿史那云才甩手道:“我不管,父汗说的就是对的。”

说完,阿史那云重重地跺了跺脚,离去了。

第三十一章 春猎

“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躲雕。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雪嫖姚。”

阿史那云走后,李恪便也回去了自己的大帐,当他在大帐中坐定后,脑海中总是不时浮现起阿史那云的话,心中便想到了这首《出塞作》,将它写了下来。

李恪不知一百年后王摩诘写此诗时是何等的心境,但李恪此时的内心却颇有些压抑。

突厥人生来好战,他们对面南方肥沃的土地和无数的财宝有着与生俱来的渴望。

不谈其他,就连阿史那云这般小的年纪都被颉利灌输了这样的思想,何况是旁人?

仔细想来,今日晨间李恪所说的那番话实在是冲动了些,光是阿史那云知道了自然无妨,可若是传到了颉利和那些主战的突厥贵族的耳中,李恪的日子就不会太好过了。

“蹬、蹬、蹬”一阵脚步声响起,门外传来了王玄策的声音。

“殿下,臣王玄策求见。”王玄策在帐门之外道。

“请进。”李恪听到了门外王玄策的声音道。

王玄策轻轻推开了帐门,应声入内,一入大帐便立即对李恪道:“殿下,颉利命人前来传话。”

咯噔!

李恪刚刚才与阿史那云争辩过,随后颉利便命人前来传话,李恪只当与自己早间的话有关,心中顿时一阵不安,也后悔早间的话说的实在是有些孟浪,自己与一个女童争那些东西作甚?

“颉利是什么意思?”李恪沉着气,问道。

王玄策回道:“方才颉利命人传信,两日后将在金山下举行春猎,邀殿下同往。”

春猎?原来不是秋后算账,李恪听了王玄策的话,反倒松了口气。

李恪对王玄策问道:“本王不善弓马,突厥春猎,颉利邀本王作甚?”

李恪虽也能骑马,但只是能勉强骑稳,赶赶路还可,若是拿来围猎,就着实不够看了。

“无非立威耳。”王玄策回道。

李恪听了王玄策的话,沉思的片刻,问道:“先生的意思是颉利想要借此次春猎立威?”

王玄策道:“草原与大唐关中不同,初春走兽不多,百兽正是休养生息之时,故而在草原初春并非围猎良时,可颉利在此时突然宣告春猎,除了立威还能是为何。”

自古以来,围猎便与武事脱不开钩,颉利春日围猎,既是为了彰显自己彰扬武威的决心,也是为了炫耀突厥的武力。

李恪接着问道:“那不知先生以为,颉利这为又是立给谁看?总该不会是本王吧。”

王玄策想了想,回道:“臣以为不是。”

李恪问道:“那颉利的意思是?”

王玄策回道:“颉利固然有借春猎威慑殿下的意思,但恐怕更多的还是为了震住草原各部,近年来,铁勒、契丹等族并不安稳,突厥内外,与颉利私下里不服颉利的不在少数。”

颉利的汗位承自其兄处罗,对此突厥各部多有不服者,其中尤以他的几个侄儿和异族部落最甚,其中甚至又几处已经在与大唐暗通款曲,若非突厥实力依旧强横,恐怕他们就反出突厥,投奔大唐了。

颉利虽然自傲,但这些情况颉利却也是知道的,颉利去岁南下大胜,对草原各部已经起到了震慑之效。

此时若再趁势在春猎中向突厥各部立威,压住突厥各部的野心,颉利便能免去后顾之忧,专心准备南下对付大唐了。毕竟就颉利的野心而言,光是草原还不足以满足他,他真正的敌人是李恪的父亲,唐皇李世民。

而这,也是此次颉利举行春猎的原因。

李恪闻言,轻声笑道:“如此说来,此次春猎便是颉利与草原各部的台子了,这次本王倒是有好戏看了。”

王玄策道:“殿下说的是,颉利有野心,草原各部也不是善茬,此次春猎殿下只需作壁上观便,看戏便好。”

李恪点了点头道:“好,便依先生之言。”

岑文本把事情与李恪讲完,见李恪的书案上正铺着纸笔,只当李恪正在习字,觉得不宜打扰,便欲告辞离去,可就这这么简单地看了一眼,王玄策却被纸上的诗句震到了。

全诗大开大合,字里行间未提及半个“杀”字,但却满纸肃穆,叫王玄策不得不叹为观止。

王玄策所学虽是纵横之术,但亦是博览群书,文采斐然,这首诗他此前从未见过,莫非是李恪新作?

王玄策先是这么一想,但随即又觉得不可能,李恪虽聪慧,但以李恪的年纪、阅历和文笔,是万万写不出这样的诗句来的。

王玄策看着这首诗问道:“却不知这是何人大作,好生了得。”

李恪听了王玄策的话,稍稍一愣,竟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此时还是唐初,诗家集大成者如李白、杜甫者还未出世,白居易、刘禹锡之辈更是距今百余年,这个时候把王维的大作拿出来,自然能叫王玄策瞠目结舌。

不过这首诗的出处却叫李恪为难,这个时候,恐怕连王维的爷爷方才出世,王维又在何处?

可若是当了文抄公,说这诗是他自己所作,以他的年纪又不切实际。

李恪眼珠一转,回道:“这诗是本王自弘文馆藏书中无意读得,乃前隋文帝时号为摩诘居士之人所著。”

弘文馆的藏书大多承自前隋,浩如烟海,而且隋末乱战,隋炀帝又弑杀,有文采卓绝者枉死倒也合情合理,李恪这么说也并无不妥。

王玄策听了李恪的话,不疑有他,轻声叹道:“这摩诘居士当真了得,只可惜此人名声不显于世,若非如此,又岂会叫‘空梁落燕泥’的薛玄卿专美于隋。”

王玄策口中的薛玄卿便是有隋一代诗名最盛的薛道衡,当年薛道衡凭着《昔昔盐》中一句“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一联为世人所推崇,可在王玄策看来,却未必就强了摩诘居士的这首《出塞作》,大有未缘识荆之怨了。

第三十二章 萧后

在汗庭的西北角,坐落着一群毫不起眼的大帐,也不知是因为年久的缘故,还本就是如此,大帐的外面蒙上了一层浅灰色,颇有岁月的味道。

颉利的汗帐在汗庭正中,位高权重的突厥贵族们的大帐又大多集中了东侧与南侧,而这些西北角大多住些落魄了的贵族,相比起来,这些东北角的大帐便显得冷僻许多,平日里也是鲜有人至。

不过此处纵然僻冷了些,但毕竟是在汗庭之中,又值佳节,总也不会太过冷清,更何况这里还住着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萧氏美娘。

说起萧美娘兴许有不知的,但若是说起她另外一个名号,满大唐上下,不知道的还真不多。

萧美娘,萧后,前隋炀帝正宫皇后。

萧后出自江南巨阀兰陵萧氏,本为西梁孝明帝萧岿之女,梁灭后嫁入杨广的晋王府,杨广登基后便被册为皇后,这六宫之主一坐便是十四年。

待十四年后杨广被宇文化及诛杀于扬州行宫,萧后便被乱军裹挟,一路流离,一直到了与突厥交好的河北王窦建德的手中,才被义成公主以突厥的名义要了过去。

算到现在,萧后已经在突厥待了有七年。

萧后虽是义成公主所救,但她却与义成公主不同。前隋既灭,义成公主视中原如仇鸠,而萧后虽然失国,但依旧以世家女自居,自视为汉人,所以萧后与义成公主的关系倒也算不上亲近。

为了避免与义成公主牵扯地太深,萧后便自请居于相对偏僻的西北,一待便是数年。不过今日,萧后这里却来了一位小客人——阿史那云。

阿史那云早间与李恪生了口角,气呼呼地离开后却又不想回去汗帐哪里与那些突厥贵族子弟应酬,于是便来了萧后这里。

萧后虽与义成公主有时所见不同,显得有些疏远,但却与阿史那云很是亲近,颉利与义成公主每日忙碌的时候,阿史那云便是在萧后的手边长大的。

阿史那云也常来此寻萧后,每每阿史那云有些话不便说于旁人听时便来此说于萧后听,既为萧后解闷,自己也能找个轻诉的对象,这一次也不例外。

“如此说来,这唐的三皇子李恪倒是个犟脾气了?”萧后坐在胡凳上,看着阿史那云,耐心地听着阿史那云讲完早间发生的事情,浅笑着问道。

阿史那云小小的个子,在萧后的面前掐着腰道:“李恪何止是犟脾气,简直是狂妄自大,竟敢这样同我说话。”

萧后看着阿史那云的模样,怜爱地伸手摸了摸阿史那云的头顶,笑道:“如此说来,李家的那小子倒是惹恼了咱们的豁真了。”

阿史那云点头道:“正是,现在我想起他的样子,心中还有一股子气。”

萧后问道:“既然如此,你何不将此事告知可汗,可汗想必会为你做主的。”

阿史那云听了萧后话,想了想,又摇头道:“还是算了吧,此事不必叫父汗知晓。”

萧后听了阿史那云的话,好奇地问道:“这又是为何?”

阿史那云回道:“以父汗的性子,若是我跟父汗说这些话,恐怕李恪少不了要吃些苦头。”

阿史那云本就性子不坏,此次她虽与李恪起了争执,但也不曾想过要拿李恪如何,自然不会想着要将此事告知颉利。

看着阿史那云的样子,萧后的脸上浮起了一阵别有意味的笑意。

阿史那云是颉利的掌上明珠,自幼被颉利捧在手心,宠爱惯了,她若是耍起小性子来谁都哄不住,但偏偏就是今日,李恪已经当面冲撞了她,她竟还能忍下了这口气,反倒为李恪着想。

也许连阿史那云自己都没有想到,但是在萧后的眼中,阿史那云的言行已经很是反常了。

萧后不禁对这个能叫阿史那云改了脾性的李恪生了兴趣,萧后问道:“我倒还未曾见过唐皇三子李恪,此人如何?”

阿史那云听了萧后的问题,想了想,才回道:“李恪这个人嘛,长的倒是白白净净的,还算的上俊俏,就是这个脾气太犟了些,莫说是我了,有时连父汗说话他都敢争上两句,我都为他捏把汗。”

萧后一边听着,一边点了点头道:“不卑不亢,倒与他的阿爹李世民有几分相似。”

阿史那云还是第一次自萧后的口中听到李世民这个名字,对神秘的大唐皇帝也很是好奇。

阿史那云问道:“唐皇的脾气也是李恪这般犟吗?”

萧后的脸色突然柔和了许多,似是在回忆什么,过了片刻才道:“我十多年前曾在太原行宫见过唐皇李世民一眼,那是的李世民还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不过那时的李世民虽是少年,但却进退有据,行事得体,已经能看得出绝非池中之物。”

提起李世民,提起大唐,这个曾为前隋皇后的萧美娘却却没有义成公主那般激动与偏执的模样,有的只是一种随和与淡然,仿佛是在说着与她全然无关的事情,任谁都想不到,曾经的她也是南国那片沃土的女主人。

阿史那云对萧后道:“我见过李恪却未见过唐皇,而外祖母见过唐皇却未见过李恪,改日如有机会我将李恪带来给你见见,看看他与唐皇到底有几分相似。”

阿史那云是义成公主之女,而义成公主在宗室中的位份却比萧后要矮上一辈,故而阿史那云以外祖母相称。

萧后本就对李恪这个自请为质的大唐皇子很是好奇,听了阿史那云的话,也点了点头,笑道:“如此也好,我也见见故人之后。”

萧后辈分不低,在萧后的记忆中,李世民也只是少年一般的印象,萧后口中的故人自然是隋炀帝杨广的表弟,已经退位的太上皇李渊了。

第三十三章 请缨

树欲静而风不止,李恪想要抽身事外,安安静静地当个看客,欣赏颉利亲自搭台唱的这出戏,可偏偏有些人却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原本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可不知不觉中李恪又成了主角。

“踏、踏、踏”

清晨,天色初亮,湿润的空气中还带着一丝寒意,金山脚下的猎场已经马蹄声起。

可汗出猎,在突厥本就是大事,更何况颉利还有意将此事做大。

一大早,颉利的附离亲卫便亲自出马,将猎场四周的无关人等尽数肃清,只留下了那些仓皇奔走的野物。

附离亲卫确保周遭安全无虞后,将可汗的大帐搭起,一直到了巳时颉利才带着叠罗施和阿史那云赶到。

“各部首领到的怎么样了?”颉利半躺着倚坐在上首,身旁坐着阿史那云和叠罗施二人,对负责督办此事的赵德言问道。

赵德言回道:“回禀可汗,各部首领已经尽数到了,只有铁勒九部还未到全。”

颉利听了赵德言的话,脸上稍稍有些不悦,接着问道:“那阿史那社尔呢?”

阿史那社尔为突厥拓设,立牙旗于漠北,统帅包括薛延陀在内的铁勒九部,此次有铁勒部族未能及时赶至,阿史那社尔自然逃不了干系。

今日围猎本事为了敲打不服颉利可汗的草原各部,与阿史那社尔无关,可颉利之所以点了阿史那社尔的名,还有自己的意思。

阿史那社尔除了是突厥拓设,他还有另外一层身份,那就是前可汗处罗次子。

当年处罗可汗刚去,突厥可汗之位本该由阿史那社尔的兄长奥射设承袭,可颉利却联合义成公主一同篡位,夺了本该属于奥射设的可汗之位。

颉利登上可汗之位后更是对奥射舍和阿史那社尔兄弟多加排挤,可他们兄弟却被颉利联合义成公主被排挤出了汗庭,沦落漠北,阿史那社尔对此自然怀恨在心,而颉利对阿史那社尔也很是不满。

若是此次围猎能一箭双雕,既压住了铁勒,又断了阿史那社尔的势力,颉利自然是乐见其成。

不过赵德言的话却叫颉利落了盘算。

赵德言对颉利回道:“阿史那社尔已经到了,眼下正在大帐外请罪。”

颉利有意借此处置阿史那社尔,可还未等颉利发难,阿史那社尔已经先行请罪,倒叫颉利失了先机。

突厥对铁勒九部的管制本就不强,颉利若是在因此重罚已然请罪的阿史那社尔,只会继续降低突厥对铁勒的统治力,于国无益。

颉利对赵德言道:“告诉阿史那社尔,要他不必在此现眼了,速退下吧。”

“遵命。”赵德言领命退了下去。

赵德言刚退,颉利身旁的阿史那云见颉利处理完了正事,又见颉利似乎心情不佳,便变得活跃了起来。

阿史那云自己钻到颉利的怀中,阿史那云对颉利撒娇道:“父汗说了,这次要带云儿出来打猎的,怎的板着一张脸。”

阿史那云一遍说着,一边还轻轻扯了扯颉利的胡须。

颉利何许人也,突厥可汗,草原之王,普天之下除了阿史那云,恐怕再无旁人你捋颉利的虎须了吧。

偏偏对于阿史那云的动作,颉利反倒没有丝毫的不悦,反倒伸手揽过了爱女,将自己的胡须挨在了阿史那云的柔嫩的脸颊上轻轻摩挲了起来,看得一旁的叠罗施只有羡慕的份。

“咯、咯、咯。”

颉利挠地很轻,阿史那云只觉得脸上痒痒地,竟一下子笑出了声来。

颉利见爱女如此,心里原本的不悦一下子去了大半,将阿史那云抱在怀中,用一双粗糙的手轻抚着阿史那云的头顶,浑然不在意旁边是否还有人。

站在大帐下首的康阿姆见了眼前的一幕,脸色不经意地阴沉了下来。

三个多月前,康阿姆在颉利的汗帐前被康苏密痛打一顿,片体鳞伤,一直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得下地,他对李恪的憎恨已经刻在了骨子里。

而且,自打上次金山之事后,阿史那云便再未同他说过一句话,有时他虽故意上前讨好,但阿史那云也半分不理睬他,可以说因为李恪,康阿姆之前的所有努力已经尽数白费了。

康阿姆看着坐在颉利怀中的阿史那云,想着李恪的模样,心中突然一阵狠厉,出列道:“启禀可汗,小人曾听人提起可汗围猎风采,为之神往,小人愿为可汗马前卒,为猎场护卫,为可汗确保猎场内外的安全。”

自打上次康阿姆因利用阿史那云之事惹恼了颉利,便一直低调到今天,今天还是康阿姆第一次主动请缨。

康阿姆年幼,颉利自然不看在眼中,但康苏密对颉利而言却还颇有几分价值。

康苏密能有今天,其中多赖颉利的重用,颉利已赵德言和康苏密两个外人制衡突厥内部的各部力量,若是没了康苏密,颉利无异于自断一臂,尤其今日大事当前,便更是少不得康苏密相助。

至少在颉利有人选能够彻底替代康苏密之前,对于康家父子,颉利还不想动他们。

颉利看着跪拜在底下的康阿姆,点头道:“既然你有心,那本汗便准了,你率兵三百在猎场内围护卫,一定要确保场外安稳,不要再叫本汗失望了。”

“谢可汗信任。”康阿姆听了颉利的话,当即应了下来。

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坐在颉利怀中的阿史那云虽不动声色,但却不代表她对眼前的事情没有丝毫的察觉。

阿史那云似是不经意地瞥了眼跪拜在地下的康阿姆,觉得有些不妥,已经将此事记在了心里。

就在阿史那云揣摩着康阿姆心思的时候,帐门外却突然走进了一个附离亲卫。

“启禀可汗,唐三皇子前来求见!”附离亲卫上前拜道。

第三十四章 察觉

听到李恪求见,大帐中众人的神色不一。

叠罗施的好奇,康阿姆的憎恨,颉利的平淡,当然,还有阿史那云关心、担忧、气愤几种情感交杂在一起的矛盾,众人齐齐看向了帐门的方向。

“唐三皇子李恪到。”随着门外附离亲卫的通报声,李恪应声入内。

今日春猎,李恪的穿着与往日颇有不同。

李恪头戴玉冠,以丝带束发,身着黑色打底,镶着浅银色边的箭袖窄衣,外罩一身绣着麒麟图案的锦袍,腰束革带,缀以虎头金饰,脚踩祥云纹饰的马靴。

再配上李恪本就俊朗的样貌,朗星般的双眸,丰神俊秀,一入大帐便以先声夺人,纵是与唐不和的颉利,也不得不暗自感叹一句“少年郎,好模样。”就连原本还有些气鼓鼓的阿史那云也不禁多看了两眼。

“唐三皇子,蜀王恪参见可汗。”李恪入帐,朝着上首的颉利可汗拜道。

此时阿史那云正坐在颉利的怀中,李恪朝着颉利拜了下去,在阿史那云的角度来看,也正是拜了她,阿史那云看着李恪老老实实地拜在自己的身前,没来由地觉得好笑,李恪还未开口同她说话,阿史那云心中的气竟已去了大半了。

颉利哪知自家爱女现在的心思,他见李恪拜在身前,摆了摆手道:“三皇子可是来的迟了。”

李恪起身,笑道:“李恪不善骑射,更不善围猎之事,此番准备了许久才出门,叫可汗久等了。”

颉利闻言也道:“三皇子虽是南人,但毕竟身在北地,骑射之道虽然不善,但也该多多练习才是。”

李恪见颉利这么说,笑了笑道:“李恪身子弱,平日里骑马代步还好,但若是骑射恐怕力有不逮,怕叫人笑话了去。”

李恪一向自诩体弱,听着李恪的话,颉利倒还没什么,一旁的康阿姆却在心中好生鄙薄了李恪一番,心中只道这李恪却穿的丰神俊秀,实则却是个样子货,不堪一试。

颉利对李恪道:“怎么?难不成三皇子的寒疾至今还未痊愈吗?”

李恪瞥了眼一旁的康阿姆,似是不满道:“拜这位康兄弟所赐,李恪这寒疾怕是落下了病根,每逢天寒便会复发,身子隐痛,受不得冻。”

李恪的话自然是想为自己开脱,将自己抽身于此次围猎之外,故意直言自己身子弱,难以骑射。

毕竟正如王玄策所言,这一次的春猎只怕不是什么好凑的热闹,李恪自然是想躲地远远的。

不过对于李恪的话,阿史那云倒是觉得奇怪,在她的印象中李恪的身子似乎并不半点不妥,哪里就像李恪自己说的那般不堪了,李恪若是真的如此地弱,纳吾肉孜节前夜恐怕早就冻死在了草原上,第二日又哪还有力气与她争论?

李恪这么说,一旁的康阿姆却待不住了,金山之事康阿姆用一身伤才换的颉利的谅解,此时李恪旧事重提,若是再引得颉利不满,自己的那顿打岂不是白挨了?

康阿姆看着李恪道:“那日金山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在下本是想与三皇子开个玩笑,只是在下万万没想到三皇子的身子竟这般羸弱,在下向三皇子赔罪了。”

“玩笑?金山山腰野狼出没,本王险些葬身狼腹,你管这叫玩笑?那日若非执失思力将军相救,恐怕本王这条命都该没了吧。”李恪看了眼康阿姆,挑眉道。

康阿姆见李恪似乎大有旧事重提之意,生怕颉利不满,于是以退为进,竟抽出了自己腰间的匕首,交到了李恪的手中,对李恪道:“那日之事既然三皇子迟迟不肯释怀,在下愿以性命相偿,还望三皇子恕罪。”

康阿姆以退为进,着实巧妙,若是李恪今日真的接过了康阿姆的匕首,刺了下去,恐怕今日命丧于此的就是李恪自己了,李恪岂会这么愚蠢。

李恪重重地猛击康阿姆的手腕,将康阿姆手中的匕首击落在了地上,然后对康阿姆道:“可汗当前,李恪不敢执兵。”

李恪的话说的是义正言辞,但他方才挥下去的那一下也不轻,康阿姆毫无防备之下手腕已经被李恪打地红了一片,险些忍不住叫了出来。

坐在上首的颉利见李恪与康阿姆两人,这两人似乎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也懒地看他们二人争执,于是颉利摆了摆手,示意两人分开。

而且颉利这次的目标也不是李恪,既然李恪推辞,颉利也懒得勉强他,颉利对李恪笑道:“既然三皇子身子不适,不宜下场,那此次三皇子便看我突厥男儿显威吧。”

——————

李恪在颉利处待了片刻便告退了,今日李恪虽然不欲上场,但毕竟受颉利所邀,也不便先行离去,便想先往猎场旁临时搭建的营帐中歇息。

可李恪却没想到,他刚出了颉利的大帐不久,阿史那云竟也寻了个理由跟了出来。

“表三皇子留步。”阿史那云跟在李恪的身后,“表兄”二字还未全部脱口,想到了前几日的事情,又把称呼给换了回来。

李恪倒是没想到阿史那云会主动出来寻自己,他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称为阿史那云,只是问道:“你怎的出来了?”

阿史那云看了看李恪,似乎有些纠结,先是闷不做声,过了半晌,才突然道:“方才在你来之前,康阿姆向父汗请缨护卫,父汗已准许他领兵在猎场内巡视警戒,你自己小心些。”

说完,阿史那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李恪一人在原地思索。

阿史那云专程跑出来一趟,以李恪对阿史那云的了解,她的话绝非虚言。

康阿姆与李恪是死对头,都想将对方置之死地,他今日忽然请缨,其中的用意恐怕不知是为了讨好颉利,说不得还有其他的阴谋,阿史那云专程出来告知于他,想必也是有这样的考量。

但李恪听了阿史那云的话,心中却突然有了其他的想法,康阿姆想借此事对付自己,而这也未尝不是李恪除掉康阿姆的机会。

第三十五章 兵议

“轰隆、轰隆、轰隆”

如雷鸣般声响在草原之上回响,由近及远,滚滚而去,响彻整个广袤的草原。

李恪策马立于小山头之上,看着山下和川流般来回不息的突厥轻骑,心中不禁为之感叹和震动。

突厥虽较大唐贫瘠,难事农产,但突厥一望无际的草原却是绝佳的天然牧场,战马的数量远非立国之初的大唐可比。

“本王早知颉利有立威之意,可没想到竟是这般大手笔。”李恪指着前后旌旗连绵不绝的突厥胡骑,对身旁的王玄策道。

王玄策点头道:“放眼望去,看这突厥胡骑的规模,怕不是有五万人之多。”

李恪回头看了王玄策一眼,语气中颇有几分羡慕,对王玄策道:“突厥人善骑射,又多良马,若是我大唐骑兵也能有如此规模,又何惧异族,纵是平定天下亦非不可。”

王玄策看着李恪很是艳羡的眼神,虽不想泼李恪一盆冷水,但还是道:“突厥强盛,兵锋正劲,眼下纵是我大唐倾国之力也未必能与突厥在正面一较高下,殿下想要如今规模的大唐骑兵。怕是不易啊。”

李恪闻言,坚定地摇了摇头道:“在本王看来,这突厥虽强,但也绝非不可战胜,本王敢与先生打赌,十年之内,这突厥的草原,便会成为我大唐养马的牧场。”

李恪的话言之凿凿,仿佛在李恪的眼前,大唐的精锐已经大军压境一般。

李恪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倒叫王玄策有些看不懂了,王玄策不解地问道:“殿下何处此言?”

李恪朝着山下的突厥骑兵努了努嘴,道:“先生不觉得现在的颉利可汗与黄池会盟的吴王夫差很是相像吗?”

公元前四八二年,吴王夫差在大败齐国,全歼十万齐军之后,志得意满,不顾身后的越国之危,一意孤行,北上黄池与晋定公姬午争霸,最后虽夺得了徒有虚名的霸主之位,却死了太子,还丢了吴国社稷。

李恪眼下将颉利可汗比作夫差,也是在预突厥亡国之兆。

不过对于李恪的话,王玄策却未尽数认同,王玄策道:“吴国之亡,在失天时,失地利,失人和,夫差三者全失,才有越甲破吴之事,眼下颉利虽暴虐,连年征战,但地利和天时仍未失去,想要一战而胜之,恐怕不易。”

王玄策以一介文臣,从无半点行伍经验,能看到这一步已实属难得,但李恪心中虽有揣度,但也绝不便说于王玄策再多做争辩。

李恪总不能告诉王玄策,待到今年末,突厥将失了天时,迎来百年难遇的寒冬,草原之上牛羊冻死无数,突厥百姓也遭受大灾,整个突厥国力损失惨重,实力损失过半。

而就在突厥寒灾之后,大唐也趁势北上,夺取了自隋末便一直被突厥走狗,逆贼梁师都盘窃据的朔方,就此突厥失去了面对大唐的绝佳屏障,失了地利,大唐与突厥之间攻守易位,再无力与唐为敌的资本。

李恪只是笑了笑,对王玄策道:“这将来之事谁又能拿得准,不过本王却坚信一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颉利穷兵黩武,已失其道,大唐必胜。”

王玄策见李恪这般自信,心中倒也欣慰,可就当他再开口时,却看到了他们身后过来的赵德言。

“赵德言来了,殿下噤声。”王玄策看见赵德言靠近,对李恪低声道。

李恪听到王玄策的告诫,也一下子止住了嘴,看着山下,好似在欣赏景致一般。

“赵德言参见三皇子,可汗命我前来领三皇子过去,还请三皇子随我同往。”赵德言走到李恪的身后,对李恪拱手道。

李恪听到赵德言的声音,也做出一副刚刚才发现赵德言的模样,转过身来,同样拱了拱手,对赵德言笑道:“原来是赵相,本王有礼了既是可汗有命,还请赵相前面带路。”

赵德言官拜突厥帕夏,与大唐门下省侍中之位倒是相似,位高权重,李恪称他一声赵相倒也并无不妥。

对于李恪的称呼,赵德言的脸上却不见丝毫的波澜,似乎这个宰相的称谓并未能给他的内心带来丝毫荣宠的感觉。

按理说,赵德言身为一个汉人,背离自己的国家,不远千里投入敌国,为的不就是那些所谓的荣华富贵吗?可赵德言的反应却如此平淡,而且赵德言给李恪的感觉也不似那些简单的利欲熏心之辈,李恪倒是一下子有些看不懂他了。

“赵相是哪里人?”在前往猎场入口的路上,李恪看着身旁的叫他捉摸不透的赵德言,试探着问道。

赵德言回道:“在下祖籍并州。”

“并州?”

李恪听了赵德言的话,而后接着道:“并州乃是我大唐龙兴之地,你我倒算是半个乡人了。”

大唐自并州太原起兵,乃有天下,李恪已半个太原人自居,倒也并无不妥。

所谓人生四大喜,他乡遇故知。在这漠北草原之上,能够遇到同乡,自然是件值得欣喜之事,李恪这么说原也有拉近与赵德言关系的意思。

不过对于李恪的示好,赵德言显然没有半分意动。

赵德言半是谦虚,半是敷衍道:“三皇子乃大唐亲王,在下生于市井,只是乡野草民,岂敢与三皇子攀附。”

赵之一姓,起于东周赵国,赵姓虽兴于并州,但却也随着赵国的灭亡而迅速衰落,在并州,赵氏之人虽多,但赵氏却非是名门,赵德言的话倒也有他的道理。

李恪也听出了赵德言口中的敷衍之意,但他对赵德言其人,却越发的好奇了。

看赵德言这副模样,难不成他还真就毫无半点杂念,是颉利的死忠之臣了?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对李恪的示好视而不见,反倒刻意疏远?

李恪慢慢地走在赵德言的身后,看着赵德言的背影,越发地觉得此人不简单。

李恪靠在王玄策的耳边,对王玄策轻声吩咐道:“春猎之后,找人去查查赵德言,本王要知道他的底。”

第三十六章 将计就计

纳吾肉孜节刚过,此次春猎的目的固然是为了震慑草原诸部,但春猎就是春猎,依旧是草原上的盛事之一。

当得知颉利可汗春猎的安排后,无数草原儿郎就已经卯足了劲,要在此次春猎中一展身手,夺得勇士的称号,叫可汗刮目相看。

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李恪。

自打李恪来了突厥,突厥便传扬这样的消息:颉利可汗对李恪欣赏,门当户对,有意嫁豁真阿史那云于李恪,要李恪做这突厥的驸马。

这传言究竟有几分真,自然难以考究,众人虽然早有这样的耳闻,但也未必尽数当了真,可就在几日前的纳吾肉孜节当日,又有传来消息,说有人竟目睹唐三皇子李恪与阿史那云在外共度纳吾肉孜节,两人整整在外呆了一夜,一直到了清晨方才分别。

而且还有传言,分别前两人还互赠信物,互诉衷肠,李恪把唐皇李世民赠他的玉佩都转送给了阿史那云,当着阿史那云的面直言突厥男儿皆是草莽,唯有他这个大唐皇子方是唯一的良配。

这传言前面的部分倒还有几分真,可到了后面便越发地离谱了,可偏偏这传言真假参半,还传的有鼻子有眼,叫人不得不信。

毕竟在纳吾肉孜节前夜,确实无人在汗庭的大宴中见到阿史那云的身影,原来那日阿史那云竟是去陪李恪了。

阿史那云是可汗之女,被唤作草原明珠,不知多少草原儿郎想要将她娶回家中。

不过阿史那云毕竟只有一个,能娶到她的也终归只有一人,无论谁娶了阿史那云,终归会有许多人失望,不过对于他们来说这些也都是次要的,因为他们最后的底线就是阿史那云这颗草原明珠绝不能叫唐人摘了去。

李恪刚到猎场外围,刚刚站定,便能看在四周直射而来的目光,既如烈火一般灸烤着李恪,也如利剑一般恨不得将李恪的身上扎出千万个孔。

不过也不知李恪是不是早已适应这些,倒也坦然地很,迎着众人的目光,大大方方地往颉利可汗的方向走去。

可最让众人意外的,李恪竟没有在颉利的面前停住脚,而是径直走到了挨着颉利一旁的阿史那云身边。

挑衅?

突厥的贵族少年们看着李恪这副模样,脑海中一下子冒出了这个词。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们的猜想,李恪骑着马,停在阿史那云的身旁后,竟大庭广众之下,与阿史那云攀谈了起来,只是他们离地太远,听地不大真切,只不过他们俩的样子,似乎还颇为亲昵。

不过若是他们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恐怕就不会觉得亲昵了。

“多谢表妹相告,这份情李恪铭记在心。”李恪对身旁的阿史那云小声道。

李恪所说的那份情自然就是阿史那云告知李恪康阿姆请缨之事,这个消息对李恪来说价值很高。

阿史那云见李恪神色轻声,于是问道:“看三皇子淡然的样子,想必是成竹在胸了?”

李恪道:“若是有表妹相告,我还不能将危机化解,那我就算是丢了性命也是活该。”

李恪身在北地,身边却有王玄策和苏定方这文武肱骨,他们二人虽名声不显,但在李恪的眼中,他们丝毫不逊色于那些朝中大员,故而李恪也有这个底气这么说。

“那三皇子的计划是?”阿史那云见李恪这么说,顿时充满了好奇,问道。

李恪笑着回道:“有些东西说出来就不灵了,表妹尽管拭目以待便好。”

在人群中,同样也有一个人在后面偷偷地看着前列的李恪,这个人便是康阿姆。

近日来,汗庭谣言四起,关于李恪和阿史那云之事已经发酵多时,几乎人尽皆知,而这背后的推手便是康阿姆。

康阿姆自知自己不是李恪的对手,竟是想出了主意,要借旁人之手对付李恪。

也正如康阿姆所期望的那般,突厥少年中总有几个脾气楞了些的,就在李恪正与阿史那云说话的时候,几个十来岁的突厥少年已经策马上前,来到了李恪的身后。

“我等常听闻三皇子英雄了得,心中很是佩服,恰逢今日春猎,三皇子可敢与我等同往,比上一比?”少年们来到李恪身后,其中一个年纪大些,有些领头模样的少年当先对李恪道。

英雄了得?

李恪听着这句话,自己也不禁觉得好笑,这些少年为了拱他下场,竟这样抬举他。

李恪却不吃他们这一套,笑道:“诸位玩笑了,本王无半点功勋在身,岂敢自称英豪。”

李恪不接他们的招,这些少年又怎会甘心,他们又接着道:“怎么?三皇子莫非是看不上我等,不屑一较高下吗?”

李恪摇了摇头,笑道:“哪里,诸位都是突厥儿郎,生在马背之上,而本王自幼长在深宫,读书写字倒是还成,这骑射之事恐怕不太擅长,李恪是担心不是对手,输了难看罢了。”

李恪的骨子里已经二十出头,性情稳重,在李恪的眼中,这些突厥少年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有些幼稚,李恪任凭他们怎么说,他始终八风不动,稳如泰山。

可李恪口中“本王”、“本王”地自称着,却叫这些突厥的少年越发地不满了。

一旁的阿史那云看着李恪与这些突厥少年打交道,突然李恪虽然年纪比他们还要小上几岁,但她觉得李恪的身上有一种莫名的成熟,不知不觉地吸引了她的关注。

对于阿史那云这样少女而言,她欣赏未必就是那些张扬的表现,恰恰相反,有些时候,一种平静的成熟和稳重对她却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与这些跃跃欲试的少年相比,李恪比他们稳重和成熟太多,高下立判。

“如此说来,三皇子是想缩在此处,绝不肯与我们比一比了?”众人见李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总又不能将他拉进去,已经有些耐不住了。

可就在此事,李恪却突然松了口。

李恪道:“诸位想要比一比倒也不是不行,只是需要换个玩法,不知你们可敢?”

第三十七章 猎狐

此前这些突厥贵族少年想尽办法希望李恪能与他们比上一场,也好羞辱于他,可李恪却迟迟不松口,眼下李恪好不容易才答应了下场比试,他们哪有不应下来的道理。

李恪一开口,他们便忙不迭地应了下来,倒是一旁的阿史那云看着的样子,心中却觉得有趣,显然,他们是落入了李恪的圈套。

只见李恪道:“本王不善骑射,若是与你们比较射猎的数量恐怕是自找难看,这样子,本王知道在猎场东北角有一处深谷,谷中独有一种纯白色的雪狐,,我们便比试射猎这种雪狐,谁若能猎得雪狐,第一时间回到此处,便算是胜了,如何?”

李恪一直口中自认不善骑射,若是单纯比试自然不是对手,可这种猎狐的方式便带上了许多运气的成分在里面,似乎李恪就有了取胜的机会,众人闻言,想了想,倒也像是李恪畏败,临时想出来的主意,便都点头应了下来。

其实这哪是李恪临时想出来的主意,这是自打李恪从阿史那云口中知道康阿姆有意借此次春猎对付自己,设下来的一个圈套,只不过李恪要猎的不是白狐,而康阿姆。

就在众人策马离去之后,李恪才骑着马,慢悠悠地离去,脸上不见丝毫的急色,与那些急着赶过去的少年浑然不同。

阿史那云看着李恪风轻云淡的模样,也不禁觉得好奇。

李恪这般模样的原因无非有二,要么是有必胜的把握,成竹在胸,要么就是丝毫不在意此次的输赢,根本没把这场比试放在心上。

此时颉利也已经亲自下场围猎了,阿史那云左右无事,又好奇李恪的想法,于是也跟着李恪进了猎场。

“看三皇子的样子,是有必胜的把握了?”阿史那云走到李恪的身旁,问道。

李恪看着阿史那云好奇的样子,摇了摇头,笑道:“没有,半分都没有。”

阿史那云闻言。不解地问道:“既然三皇子没有把握,又为何要与他们比赛猎狐?”

在阿史那云看来,李恪提出猎狐的要求,想必是深思熟虑,早有计较的,怎的会毫无把握呢?

李恪却指了指阿史那云的身上,道:“猎狐的想法是我从你的坎肩上得来的。”

阿史那云低头顺着李恪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李恪指的竟是自己今日所穿的这件白狐坎肩,如此看来,李恪说的猎狐之事,也是他自己临时编凑出来的了。

阿史那云问道:“看你如此轻松,莫非东北角并无可猎白狐的深谷?”

阿史那云听着李恪的回答,只当东北向并无白狐可猎,只是诳了他们,最后自然也是难分胜负。

不过李恪却道:“不,确实是有的,这一点并无虚假。”

李恪的话叫阿史那云更加迷糊了,阿史那云不解地问道:“既如此,你还不快去,难道你不怕输了。”

李恪道:“自然不怕。”

阿史那云接着问道:“这是为何?”

“因为我的猎物已经上钩了。”李恪一夹马腹,只留下这么一句叫阿史那云云里雾里的话,带着身后的几名侍卫,扬尘而去。

纳吾肉孜节那日,李恪虽与阿史那云闹出了些不愉快,但两人终究没有撕破脸,阿史那云好奇李恪的计划,便也策马跟了上去。

李恪见阿史那云跟在自己的身后,于是问道:“我去打猎,你也要跟着一起吗?”

阿史那云道:“你若是真的去打猎我也不会跟着你,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方才李恪莫名其妙地同阿史那云讲了这些话,为了就是要勾起阿史那云的兴趣。

李恪听了阿史那云的话,心中得意,但脸上却故意露出一丝为难之色,皱眉道:“此事我若带你去恐怕不妥吧。”

李恪越是这么说,阿史那云就越发地好奇,越发地希望李恪能够带上她。

阿史那云道:“你不带我去莫非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若是如此,我可要告知父汗了。”

李恪听到阿史那云要告知颉利,似乎一下子有些紧张了起来,忙道:“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告知可汗知晓。”

阿史那云道:“你若是带我去了,我便不说。”

阿史那云此前虽和李恪绊了些嘴,但她知道李恪不是恶人,倒也放心跟着李恪就这么走了。

李恪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带上你自然没有问题,不过你不可妄动,否则恐不安全。”

阿史那云无有不应地点了点头,道:“好,我答应你便是。”

————————

在猎场前往东北角山谷有一处断坡,这处断坡乃是前往山谷的必经之地。

此处甚是偏僻,往日里也是人迹罕至,只不过因为今日的春猎,此处竟突然热闹了起来。

在断坡之下的密林中,隐隐约约有七十余人在其中来回闪烁,其中还透着几分刀光,叫人不寒而栗。

今日是春猎,但这里的埋伏绝不会为了什么猎物,对付猎物哪里用得上七十来人埋伏,还持着利刃。

“主子,前面的人传来的消息,李恪已经往这边来了。”一个身着灰衣的男子手按短刀,从路旁的密林一侧赶来,对着领头的少年禀告道。

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与李恪结下死仇,念念不忘的康阿姆。

康阿姆听了来人的话,眼中满是憎恨,咬牙道:“这次是李恪自寻死路,我必要将他千刀万剐。”

灰衣男子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他们还传来了一个消息,此次李恪并非孤身前来,与他同来的还有豁真。”

“什么?豁真竟来了这里!”康阿姆听了灰衣男子的话,面露讶色。

灰衣男子听了康阿姆的话,问道:“主子,那我们该怎么做?还要继续埋伏吗?”

阿史那云也在此处,事情便没有那么简单了。

康阿姆心中稍稍挣扎了片刻,终究还是仇恨占据了理智,道:“我为今日已经筹谋许多,不管谁来了,都是一个字‘杀’!”

第三十八章 伏杀

那些突厥贵族子弟策马而去,算了算时间怕是已经到了地方,而李恪却慢悠悠地走着,路程下去还不到一半。

李恪的骑术绝没有他自己说的这般差劲,尤其是自打他来了突厥之后,他的骑术更是突飞猛进,马上骑射纵有不济,但也不该这么慢。

李恪的反应越发地坐实了阿史那云的猜想,觉得李恪一定另有所图。

李恪策马在前优哉游哉地慢行,王玄策落后李恪一个身位,跟随前后,看他们的模样,哪像是去打猎的,分明就踏青的样子。

阿史那云看着李恪和王玄策两人,总觉得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了。

阿史那云思考了片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今日春猎,为何跟在李恪身后的是王玄策,苏定方呢?

王玄策是文人,亦不善骑射,李恪出来带上他作甚,为何不带上武艺卓绝的苏定方?

王玄策现在在此,那苏定方又在何处?

阿史那云问道:“今日为何不见苏将军?”

李恪被阿史那云这么一问,脸上似乎有些局促,接着才回道:“苏将军此时尚有其他要事要处理,不在我的身边。”

这种场合下不见了苏定方的踪影,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苏定方去做了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

可眼下康阿姆显然对李恪的安全有威胁,什么事情又比护卫在李恪身旁,保护李恪的安全更加重要的呢?

阿史那云想到了这些,便想接着问,可想了想又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李恪既然密令苏定方办事,那就是不想告知旁人,阿史那云就算问了,那也是白问。

阿史那云看着李恪的背景,压住了内心的好奇,跟了上去。

不过好在阿史那云的疑惑并不需要持续太久,因为就在前面不远处,她就得到了答案。

就在前往山谷的必经之路上,前方突然出现了一颗合抱宽的断树,挡住了原本还算宽敞的路。

“殿下,前路被堵住了。”李恪的护卫上前看了看前面,对李恪道。

阿史那云初看这种情况,只当是那些先李恪一步的突厥少年为了阻止李恪前往而设下的路障,倒也没太在意,左右李恪也不在乎输赢。

但面对眼前的情况李恪的脸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凝重,原本轻松的神色也为之一收。

“全部下马。”李恪翻身下马,猛然喝道。

“诺。”李恪一声令下,身后的护卫齐齐下马。

一旁的阿史那云见状,一头雾水,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李恪将自己手中的马缰交到了护卫的手中,自己亲自上前为阿史那云拉住马头,对阿史那云道:“前面情况不对,快下马。”

阿史那云虽然不知道李恪为什么会突然变化这么大,也觉得李恪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但还是听了李恪的话,下了马。

就在此时,阿史那云刚刚下马的时候,一支冷箭自路旁的密林中射出,直奔李恪的而去。

这支箭来的突然,目标是李恪的心窝,如实射中,必死无疑。

不过好在李恪的护卫却早有防备,就在这支冷箭距离李恪还有五寸距离的时候,将这支箭格了下来。。

“叮!”

一声脆响,李恪的护卫持刀击落了迎面飞来的冷箭,冷箭应声落地,掉在了李恪的脚下。

“啊!”

一切来的太突然,阿史那云没有半分的防备,被这突入起来的一幕一下子吓地惊叫了出来。

想来也是,阿史那云被颉利视若掌上明珠,捧在手心,从小到大到哪儿不是被人层层护着,何曾遇到过这般情境。

不过好在李恪尚且冷静,李恪见阿史那云无状,一边拉过阿史那云,护在身后,一边对身旁的护卫吩咐道:“保护云殿下!”

“诺!”

李恪的护卫们似乎早有准备一般,取出了马背上挂着的盾牌,挡在了李恪和阿史那云的身前,将他们护的严严实实。

方才的那支冷箭自然就是在路旁密林中埋伏着的康阿姆所放,只是没想到李恪命不该绝,又如此谨慎,居然被人挡了下来。

“接着放箭!”

康阿姆本想着在暗中一箭射杀李恪,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了李恪的性命,然后在悄悄离去,不叫旁人察觉。

可如今康阿姆一箭未能建功,他原本的算盘已经落空,只能硬着头皮令部下接着放箭,想要将李恪淹没在这箭雨之中。

不过李恪显然是早有准备,李恪护卫们的盾牌举地严严实实,根本射不透,一轮箭雨下来,竟连李恪的衣角都未曾沾到,更遑论要了李恪的性命了。

康阿姆看着眼前的场景,恨恨地用拳头砸在了地上,天知道,李恪出来打猎,为何会带上盾牌?

就在康阿姆纠结着是否要露面,带人上前围杀李恪的时候,大路上的李恪却突然发话了。

“康阿姆,你故意挑唆本王与旁人的关系,为的不就是将本王逼到这猎场之中吗?现在本王在这儿,难道你就这么点本事吗?看来之前的那顿鞭打着实没叫你长了记性啊。”

那日康阿姆被鞭打之事一直被康阿姆视作屈辱,李恪此番当众将此事提出来,无异于在他的伤口上撒盐,年少气盛的康阿姆如何能够忍受?

其实被李恪的话刺激到的不止是康阿姆,还有李恪身旁的阿史那云。

自打那支冷箭射出来,阿史那云已经有八成的把握确信,这支冷箭一定是康阿姆放的,可叫阿史那云没想到的是,李恪已经被康阿姆围住了,竟然还如此胆大,出言讥讽康阿姆,看不成李恪真的是看不清眼下的局势吗?

果然,康阿姆被李恪的话激到了,左右今日已经下了手,就算他现在撤了,只要李恪不死,李恪有阿史那云在旁作证,他到了颉利那边一样难以全身而退。

康阿姆握了握拳,眼睛中露出狰狞之色,持刀走出了路旁的密林。

“李恪你知道是我?”康阿姆持刀走了出来,命人将李恪等人围住,冷声地问道。

李恪看着康阿姆的满脸戾气,神色淡然地回道:“整个突厥除了你这条疯狗,还有谁敢这么埋伏本王?”

康阿姆笑道:“你知道是我在埋伏,你还敢如此叫嚣,想必你是活腻了。”

李恪道:“本王原本以为你们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是不敢露面的,没想到你倒是比本王想的要蠢上两分。”

康阿姆道:“我本也不想露面,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只要杀了你们,这里就没有人旁人知道这事是谁干,谁又能把我怎么样?”

此事之后,他大可在此再埋伏那些打猎归来的少年,将这杀害李恪的罪名按在他们的身上,将现场布置成为了争夺猎物而大打出手的样子,这样他就可以干干净净地摘出来。

第三十九章 诛杀

康阿姆的眼下之意自然就是要将李恪这边的所有人都杀地干净了,康阿姆的手下有七十余人,而李恪的身边却只有不足十人,实力差距悬殊,康阿姆确实有这样说话的资本,只不过在李恪这边,还有一个身份特殊的阿史那云。

李恪躲在盾墙的后面,露出半个头,问道:“你要杀本王也就罢了,可云殿下也在此处,难道你也想杀人灭口吗?”

对于阿史那云,康阿姆自然也不放心,自打他决定要围杀李恪,他已经在内心打定了注意。

自打上次在金山康阿姆利用阿史那云后,阿史那云已经与他彻底断绝了往来,左右他已经注定无法得到阿史那云,那就算毁灭她又如何?

康阿姆对阿史那云道:“豁真,要怪就只能怪你不该来这一趟,这是我与李恪之间的恩怨,你既然掺和了进来,便别怪我无情了。”

对于康阿姆的话,阿史那云早有准备,既然康阿姆已经出现,那他就算已经对自己起了必杀之心。

李恪听了康阿姆的话,扭过头去,对阿史那云笑道:“看样子今日要遭罪的还不止我一人,康阿姆似乎也对你起了杀心。”

此时的李恪若是一脸凝重,阿史那云兴许还会真的害怕,可李恪一脸的轻松,丝毫没有濒死的感觉。以阿史那云对李恪的了解,李恪一定是留了后手。

阿史那云将今日的事情连起来想了想,一瞬间明白了过来,这一切都是李恪布的局。

从李恪故意跟那些突厥少年比试,将自己的行踪通过这种方式告知康阿姆,给康阿姆行刺的机会,再到吸引自己的兴趣,让自己心甘情愿地来到此处,帮他做一个人证,从头到尾这都是李恪设的局。

阿史那云对李恪问道:“你是故意将我吸引来此处的?”

李恪点了点头道:“聪明。”

阿史那云得到了李恪肯定的回答,心里终于放松了不少,接着问道:“那眼下的局面你要如何解决?”

这局虽是李恪一手设的,但是眼下敌强我弱的的境况却是实实在在的。

李恪笑道:“早先你不是问我定方在何处吗?我现在就告诉你。”

李恪说完,将手放在了自己的嘴边,猛地吹出一声呼哨。

随着李恪的呼哨声响起,突然一旁的断坡上探出了四十来个人的身子,他们手持铁弓,搭着箭,正对准了坡下的康阿姆等人,而这些人的领头便是苏定方。

“康阿姆,我奉殿下之命在此久候了。”苏定方朝着坡下的康阿姆喝道。

一时间,攻守转换,原本准备围攻李恪的康阿姆等人一下子成了被围攻的目标,赤裸裸地暴露在了苏定方的弓箭之下。

李恪有备而来,带上了铁盾,可康阿姆却是杀人来的,岂会带上这些东西,他们现在唯一能够挡住弓箭的东西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的身体。

“原来李恪口中的猎物就是康阿姆,康阿姆一心想杀李恪,可他却不知,就在他对李恪起了杀心的时候,他自己就已经成了李恪的猎物,注定必死的结局了。”阿史那云看着眼前的场景,暗自在内心想到。

“李恪,你早知道这里有埋伏!”康阿姆看着眼前的阵仗哪里还不知道自己是被李恪给设计了,讶然唤道。

李恪听着康阿姆的话,倒也没有丝毫的得意,只是冷冷道:“刺杀云殿下和本王,乃是死罪,今日你万死难辞。不过你也不必心急,本王很快就会送康苏密下来同你团聚。”

“杀!”对于将死之人,李恪没有太多想要炫耀的东西,甚至就连胜利里该有的宣言都懒地讲,只是轻轻挥了挥手命埋伏着的苏定方痛下杀手。

随着李恪的手挥下,也宣告了康阿姆等人毁灭的来临。

“咻咻咻咻咻”

一阵刺耳的破空在李恪的耳边划起,一支支利箭如落雨般砸向了康阿姆等人,康阿姆的脸上明显地露出了惊惧之色。

死亡。

这个可怕的词汇,年轻的康阿姆还从未想过,虽然他的性子阴沉狠毒,但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他想过杀人,却从未想过被人杀,当危机来临时他一下子慌了。

他还年轻,他还没有享受够这世间的荣华富贵,他还有没有实现的野心,可在这一瞬,他竟有些绝望了,只是李恪却不知,此时康阿姆的绝望与他在狼谷中感受到的是否一样。

康阿姆看着迎面而来的飞箭,丢下了刀,转身便往后面跑去,本能地想要活下来。

可康阿姆的两条腿就算再快,又哪能快得过迎面射来的利箭,康阿姆跑出去不过两步,便被一支箭射中了后心。

竟然没有明显的疼痛,似乎只是后心一凉,康阿姆便失去了知觉迎面扑到在了自己来过的地上,最后看了眼这个世界,眼中满是不甘。

看着眼前的一幕,李恪的脸上没有任何欣喜,因为此时,在李恪的眼中康阿姆根本算不是他的强敌,甚至连一个合格的敌人都算不上。

在李恪看来,他真正的敌人是颉利,是义成公主,是长孙无忌,是李唐皇室一帮同父异母的兄弟,甚至可能是李世民,眼前的康阿姆实在算不得什么。

阿史那云生于汗庭,虽说着愿颉利威服天下,征伐四海,但在此之前,他还从未见过这般多的尸体,看着地上躺着一大片的尸体,阿史那云脸色苍白到了极点。

不过阿史那云反观李恪,此时的李恪却是云淡风轻,脸上不见丝毫的波动,仿佛死在他面前的不是七十来人,而是一堆蚂蚁一般。

“他们都已经死了吗?”阿史那云看着地上的尸体,缩着手问道。

李恪看着阿史那云的样子,心中也不禁觉得好笑,那日在他面前豪言的少女,竟还是个没见过什么鲜血的雏儿。

李恪看了看堆在路上的尸体,对阿史那云道:“表妹的话倒是提醒了,这些人着实是不能留了活口。”

接着,李恪对身后的护卫道:“验一下有没有活口,若是还有未死透的再补上两刀。”

阿史那云听了李恪的话,胸口顿时一阵郁结,险些就要呕吐了出来。

第四十章 子罪连父

“在你的眼中,为了可汗霸业,千千万万的士卒和百姓的性命都算不得什么,为何今日的小场面便将你惊地受不住了?”在回程的路上,李恪看着阿史那云神色未定的样子,笑着问道。

阿史那云虽然嘴上说的厉害,但是说一千道一万,也还是一个少女,虽然见过不少大场面,但是这生杀之事还是经历不多,今日一次在她面前死了这么多的人,她怎能泰然处之。

阿史那云看了看李恪平淡的样子,反问道:“难道你在大唐经常杀人吗?”

在阿史那云看来,李恪今日杀人竟然如此平淡,想必是个老手,此前必是杀过人的,这一瞬间阿史那云不禁对神秘的大唐皇室生了些许好奇和畏惧。

不过叫阿史那云意外的,李恪却摇了摇头道:“今日是我第一次杀人,我此前从未杀过人,甚至连尸体都没怎么见过。”

阿史那云听了李恪的话,脸上布满了好奇的神色,但是她相信李恪的话,既因为李恪没有骗他的必要,也是因为出于一种本能。

李恪虽然年少,他们俩虽然是不同的立场,但不知怎的,每当阿史那云跟李恪在一起时,阿史那云总会觉得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尤其是在刚刚的生死关头,这种感觉就越发地强烈和明显,这种感觉与颉利给她的全然不同。

阿史那云盯着李恪的眼睛,不禁陷入了思索。

她从未见过像李恪这样的怪人,小小年纪,但却老成地像个大人,此前从未杀过人,但面对七十几条人命捏在手中,却仍能闲庭信步。

这世上当真就有这样的人物吗?生来便是与众不同,有着超凡的心智和心性,与他相比,就连阿史那云原本也觉得很是卓然的兄长叠罗施也变得平庸了起来。

将来若是与他为敌,阿史那云一想到这种可能,后背都不禁泛起了凉意。

“正如你之前所言,你觉得唐和突厥会有和平共处的一天吗?”阿史那云忽然抬起头看着李恪,问道。

李恪倒是没想到阿史那云会突然冒出来这句话,说不定阿史那云是被今日的场面惊住了,于是才有了这种想法。

其实阿史那云不知,就在方才,李恪看着满地的尸体的时候,他的心里也不好受,同样压抑地很,只是李恪尚能稳得住而已。

对于阿史那云的疑问,李恪也不知道答案。

突厥之患已经绵延百年,就算是将来李靖北伐,平定了突厥,突厥势力也终究还会东山再起,再次成为大唐的北地之患。

阿史那云的话李恪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李恪总不能直白地告诉她:大唐与突厥已势同水火,将来难免一战吧。

李恪若是真的这么说了,那他以后在突厥的处境才是千难万难。

李恪在心中斟酌了片刻,才道:“那是自然,若我将来主政大唐朝堂,大唐百姓和突厥百姓必定会有和平共处,甚至形同一家的一天。”

李恪说的话有他的先决条件,那就是他主政大唐,而且就算李恪夺嫡成功,他要主政大唐也是十几二十年后的事情,现在说出来也算不得什么。

更何况李恪的话中还有一个点,那就是李恪并未提及大唐和突厥两国,只是提及了两国的百姓。

李恪若为帝,绝不会叫突厥在未来再次成为大唐的北患,在李恪的话中,大唐与突厥和平共处的前提就是大唐是君,而突厥是臣,甚至那个时候的突厥汗国已经不复存在。

————————

当李恪和阿史那云遇刺,康阿姆死在猎场的消息传回时,整个汗庭上下已然为之震动。

没有人会关心这件事情发生的过程,大家关心的只是这件事情的结果,还有因为这件事情可能引来的一连串的反应。

康阿姆和李恪早有不合,康阿姆想对李恪下手倒也不奇怪,可他居然也想对阿史那云下毒手,这就全然不同了。

颉利可以忍受下面的臣子与李恪不合,甚至可以说是乐意看到,但行刺他的爱女,这却是颉利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在猎场之外,当康阿姆和康家奴隶们的尸首被摆在康苏密的面前时,康苏密几乎当场昏死了过去。

悲痛有之,愤怒有之,懊悔有之,许多的情感一瞬间在他的内心交错,几乎将康苏密压垮。

康阿姆是他的独子,看爱子当面,康苏密本就悲痛欲绝,可偏偏这个仇,康苏密还无从下手因为康阿姆这次得罪的不止是李恪,还有阿史那云,还有颉利可汗。

现在莫要说是报仇了,康苏密能不能活下来都是未知,康苏密看着颉利的眼神,心已经跌进了冰谷。

发生这样的事情,自然也不是颉利想要看到的。

今日的春猎本是一场示威,可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竟成了一场笑话。

颉利可汗眼皮子底下,竟然出现了这种事情,七十多具尸体就这样摆在颉利的眼前,颉利恨不得将他们挫为灰烬。

这一次的春猎,颉利大张旗鼓,却最终失了颜面,恐怕那些早有二心的异族已经在心里偷着笑了吧。

“康苏密,你看康阿姆干的好事!”颉利指着眼前的这些尸体,对康苏密怒道。

康苏密听着耳边的呵斥声,吓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自康苏密出生至今,甚至是他家道中落,食不果腹的时候在内,也都不曾有过现在这般痛楚。

明明躺在面前的是爱子和家奴的尸体,可康苏密仍旧不可避免地成为了被颉利降罪的目标。

毕竟李恪和那些突厥少年打赌无罪,带着护卫围猎无罪,射杀将要行刺的康阿姆无罪,唯一有罪的就是行刺豁真和三皇子的康阿姆。

行刺之事是阿史那云亲眼所见,而且地上躺着的确实是他的家奴,康阿姆行刺阿史那云和李恪之事已经板上钉钉,绝无翻案的可能,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来,以求活命。

因为只有他活着,他才有为康阿姆报仇的机会,才能杀了李恪。

“启禀可汗,臣虽早知逆子与三皇子不合,但却不知今日行刺之举”康阿姆强打着精神,便想要出言解释,可他的话才刚刚开口便被人打断了。

“启禀可汗,康阿姆行刺质子和豁真,包藏祸心,胆大至极,下臣以为理当严惩。”

第四十一章 康苏密的绝境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康苏密本能地往后面望去,康苏密定睛一看,原来此时火上浇油,弹劾自己的竟是自己的老对头执失思力。

执失思力乃突厥执失部首领,在康苏密为颉利收权的过程中,两人颇多龌龊,关系一向不恰。

若是放在往日,康苏密仗着颉利的信任,康苏密在突厥横行无忌,执失思力自然不敢开罪于他,但是现在康苏密已经已经落到如此境地,执失思力不介意再推康苏密一把,让他离悬崖的边缘再近一些。

之前李恪去寻过执失思力,那时执失思力虽未松口,但执失思力也清楚,自打李恪从他的大帐中出去,在康苏密的眼中,他就再难与李恪划开来了。

这一次算计成功的是李恪,可如果这次成功的是康家父子的话,那康苏密下一个要对付的一定是在他眼中,与李恪相交甚好的执失思力了。

康苏密是他们共同的敌人,执失思力和李恪之前的话虽然没有说明,但李恪和执失思力之间也有着这种突来的默契。

康苏密在突厥树敌不少,有执失思力开了头,愿意痛打落水狗的大有人在。

执失思力话音一落,诸多部族首领纷纷站了出来,痛斥康苏密之过,请求将康苏密诛杀。

康苏密本就是受颉利重用而异军突起的新兴势力,毕竟这些世居草原的突厥贵族们自然显得根基不足,一瞬间,只是风向稍稍一转,康苏密便成了被口诛笔伐的人物,宛如风暴中的木舟,随时都有沉没的危险。

今日之事都是因李恪而起,但李恪看着跪在地上的康苏密,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波动,面色也是同样的冰冷,仿佛真的他就是个看客一般,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

李恪知道自己在突厥的位置,他虽然设计陷杀了康阿姆,但他不会傻乎乎地再去找康苏密的麻烦,李恪是唐人,不是突厥的臣子,他遇刺,他只能向颉利要一个交代,但绝不会插手突厥政务。

面对眼前的一幕,康苏密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地湿透了。他此前仗着颉利之势作威作福,从不曾将这些突厥贵族看在眼中,可现在他才感觉到自己的无奈。

墙倒众人推,康苏密已经被逼到了如此境地,策马立于康苏密之前的颉利的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

颉利知道这些突厥贵族为什么想要康苏密的命,这一点颉利很清楚。

他们想借此机会杀了康苏密,这又何尝不是他们对颉利的一种反抗?

颉利为了争霸天下,做海内共主,想要效仿大唐,一统突厥上下的所有势力,将原本零散的各部尽数收归己用,但这些突厥部落首领们又岂会甘愿放弃手中的权力,成为颉利的傀儡?

现在,这场关于康苏密生死的定夺竟不知不觉间成了可汗颉利和各部首领之间的纷争,他们想要借助此次的机会打破眼下的局面。

颉利看着请诛康苏密的人越来越多,心中原本的愤怒反倒变作了烦躁。

康苏密死不足惜,可眼下突厥的局势是颉利辛苦经营多年才得到的成果,颉利不想因为一个康苏密便将自己的努力彻底作废。

颉利看了眼死鱼一样跪倒在地上的康苏密,对身旁的赵德言问道:“先生以为该如何处置?”

赵德言看着跪倒在地上,已经丢了半条命的康苏密,心中竟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康苏密如此,难道他赵德言不也是一般吗?这些突厥部落首领们对他的憎恨还要高于康苏密。

正是兔死狐悲,谁知道这样的悲剧将来会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到了那个时候,他又该如何自处?

其实对赵德言来说,,现在不止是在处置康苏密了,赵德言甚至从康苏密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影子,仿佛是在处置他自己。

康苏密与赵德言争权,赵德言固然想要康苏密死,但康苏密决不能死在这个时候若是因为这些部落首领的逼迫,便处死了康苏密,那他将来又该会是怎样的结局。

这些首领若是这次沾到了便宜,尝到了甜头,谁能保证他们下次会不会如法炮制,用同样的方法来对付他?

赵德言光是想想就觉得心中一慌。

赵德言想了想,对颉利道:“康苏密纵子行凶,竟然伏杀豁真和三皇子,罪该万死,但眼下形势关系到可汗的威望,不要操之过急。”

死一个康苏密自然无关大局,可若是因为康苏密之死导致颉利的威信受损,这对颉利来说便是天大的损失,赵德言的话正说中了颉利的心窝。

“先生的意思是?”颉利接着问道。

赵德言回道:“康苏密死不足惜,但他决不能死在此时,此时有否其他人牵涉其中尚需查证,不如将康苏密暂且关押,待查证清楚后再杀不迟。”

赵德言欲行缓兵之计,先稳住各部首领,待风声稍稍平静之后再行处理康苏密,这虽算不上什么妙计,但也是解决眼下困境的唯一办法了。

颉利点了点头,指着康苏密对众人道:“豁真和质子遇刺,此事非同小可,本汗以为此事背后或尚有同谋,且先将康苏密人头暂寄,待查验清楚后再取其性命。”

跪在地上的康苏密万万没有想到,今日叫他缓死的竟是一直以来与他明争暗斗的赵德言,这世事也当真是无常了。

对于眼前的一幕李恪虽早未预料,但也乐见其成。

李恪原本的目标只是康家父子,如今因为康苏密的生死问题有牵扯出了突厥各部与颉利之间的纠纷,这倒也是李恪愿意看到的。

今日的春猎注定成了一场闹剧,颉利非但没能如愿地正压铁勒九部,反倒自己的威信都受到了挑战。

今日最大的赢家反倒是原本准备作壁上观的李恪,既除了劲敌,又引出了突厥内部的矛盾。

第四十二章 夜谈

初春,虽气候已渐渐回暖,但夜间依旧清冷。

入了夜,乘着月挂中天,披着如秋水般微凉的月色,突厥帕夏赵德言出现在了汗庭的地牢之中,看望他的“老朋友”。

“没有想到,此时已经这么晚了,过来看我的竟然是你。”康苏密见赵德言深夜出现在地牢中,自讽地笑着。

赵德言的脸上不见丝毫的波澜,对康苏密道:“我奉可汗之命主审此事,若想见你自然是随时都可以。”

康苏密问道:“可汗为何不来。”

自打前日,康苏密被自猎场带回,关押在此处开始,赵德言是第一次露面,颉利更是一面都未曾露过,康苏密更是没有半点自辩的机会,他自不甘心。

赵德言闻言,摇了摇头道:“看你?恐怕现在可汗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因你父子的事情,导致可汗的布局功亏一篑,可汗对你很是失望,你能活到现在便该知足了。”

康苏密闻言,似是有些癫狂地笑道:“失望?我为可汗做牛做马十年,今日却落得这样的结局,失望的不该是我吗?”

康苏密为了替颉利揽权,开罪了多少突厥王公贵族,今日他落到这般田地,颉利竟连一面都不想再见他,康苏密的心里怎会好过。

赵德言对康苏密道:“我们做臣子的本就算是如此,康大人这么些年,难道还没有参透吗?”

康苏密为求颉利的信任,为求晋身之阶,他做了颉利的孤臣,而孤臣本就是注定要面对这些,古往今来,又要多少孤臣能够落得好下场的。

康苏密听了赵德言的话突然站起身来,对赵德言道:“赵大人倒是看得开?”

赵德言道:“你我都是可汗的宠臣,能够有今日就是因为替可汗开罪了突厥各部。君之今日便是我之明日,看得开如何,看得不开又如何,终究逃不过一样的结局。”

赵德言和康苏密一样,他们以异族的身份能够有今日的官位和权势,靠的就是颉利可汗的倚重。

今日,颉利要靠着他们开罪突厥各部,收拢部落之权入汗庭,可若是有朝一日,颉利已经实现了他的计划,那他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到时颉利为了收拢人心,为了安抚突厥各部,又会不会拿他的性命作为代价呢?

康苏密看着赵德言平淡的样子,苦笑道:“你终究还是要胜我一筹,你们汉人有句古话,叫‘狡兔死走狗烹’,可惜现在狡兔还未死,我这只走狗就已经在劫难逃了。”

赵德言对康苏密道:“急了,你终究还是急了,无论康阿姆行刺之事与你相关与否,你们这般冒失便是自寻死路。”

“冒失?”

康苏密握着拳头,紧紧地抓着冰冷的铁笼对赵德言道:“阿姆是我的独子,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他虽然年轻,行事冲动了些,但他绝不会贸然行刺豁真,这件事情的背后一定有人在搞鬼。”

康阿姆主动行刺李恪和阿史那云,结果却被李恪的护卫尽数击杀,这世上哪有这般可笑的事情?

赵德言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康苏密道“这件事从头到尾根本就是李恪的一个圈套,阿姆只是入了他的局罢了。”

对于李恪,赵德言虽接触地不多,但也能感觉出这个少年的心机似乎深沉地很,但在康苏密的面前,赵德言还是故作不知地问道:“以三皇子的年纪,也能有如此的算计和城府吗?”

一个九岁的少年,通过一场春猎,将整个突厥汗庭玩弄与鼓掌之间,这句话说出去,都觉得匪夷所思。

康苏密见赵德言似乎并不相信自己的话,反倒有些急了,他忙道:“李恪其人,虽看似年幼,但却极有手段,若是再任由他这般设计,恐怕整个汗庭都将难安,需当尽快除之。”

康苏密的话说的冠冕堂皇,一副为了突厥考虑的模样,说白了还不是为了给康阿姆报仇,借颉利的手除去李恪。

但赵德言听了康苏密的话却觉得有一些好笑。

现在的康苏密也不知自己还能活到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太急了,急到他忘了颉利的心性。

以颉利骄傲的性格,他会觉得一个九岁的少年能威胁到他吗?他会承认自己对一个九岁少年的忌惮吗?

不会,当然不会,想要借此就要了李恪的命简直是痴心妄想。

康苏密已经入狱,现在外面的那些部落首领正是得意之时,说不得现在他们盘算这如何借助这次的机会,将赵德言也拉下水,借此将赵德言也一并除掉。

这样的节骨眼,赵德言岂会愿意身陷其中,给他们对付自己的机会?

赵德言不想在李恪和颉利之间掺和地太深,出于一种本能的趋利避害,赵德言甚至不想和李恪搭上半点关系。

赵德言起身,忽然整个人的神色都为之一变,对康苏密道:“怎么,康大人还以为自己是在外面呼风唤雨的可汗宠臣吗?难不成你觉得今日我来审你就是为了替你传话不成!”

赵德言的话一出口,康苏密便立刻明白了赵德言的意思,这一次,赵德言是打定了主意,要与康苏密,要与李恪划清界限了。

康苏密虽与赵德言不和,但毕竟共事多年,对于赵德言的品性康苏密还是知道的。

康苏密负手笑道:“赵大人助不助我没有关系,只是你我半斤八两,你现在在我面前抖威风,但愿将来你也还能笑的出来。”

康苏密的话,说到了赵德言的心里,今日康苏密的处境,未尝不是赵德言未来的处境。

赵德言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康苏密回道:“可汗生性薄凉,我们为他效力多年又能如何?赵大人何不早做打算?”

“你有法子?”赵德言听了康苏密的话,看了看四周,轻声问道。

康苏密点头道:“我本就是西域康国人,我与西突厥统叶护可汗暗地里自然有些联系。你若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未尝不能送你一份人情,如何?”

第四十三章 赵德言的抉择

当赵德言从地牢出出来时,依旧没有彻底缓过神来。

康苏密的话还在他的耳边回荡,“狡兔死,走狗烹”,康苏密会落到现在这部田地,固然有康家父子自寻死路的缘故在里面,但颉利对待康苏密凉薄的态度也叫赵德言悬着一颗心。

今日是康苏密,来日若是那些突厥贵族们将矛头对向了他,他又该如何自保呢?

康苏密给他的建议便是投奔西突厥。

自打四十多年前,东西突厥分家,划河西而治,东、西突厥便各自为政,时有征战,关系恶劣。

现在的西突厥可汗统叶护可汗乃是一代雄主,东征西战,西突厥已进入顶峰,甚至是丝毫不弱于颉利可汗手中的东突厥。

以赵德言今时今日的地位,他若是投奔了西突厥,统叶护可汗必定收纳,拜为上宾,只是现在真的是良机吗?

而且赵德言也是今日方才知道,原来这康苏密看似对颉利忠诚,没想到竟在暗地里跟西突厥的统叶护勾搭在了一起,看来他对颉利的忠诚也有限地很,康阿姆的死倒也不算冤枉。

就在赵德言走在回去的路上,纠结着该不该听了康苏密的话,与他做这个交易的时候,在路边的阴暗处,两个人的影子突然出现在了赵德言的眼中,惊地赵德言一颤。

“赵相好兴致啊,这么晚来还在外面闲逛?”赵德言的耳中出现了李恪的声音。

听到李恪的声音,赵德言终于偷偷地舒了一口气。

若是旁人在此,他还担心自己方才跟康苏密的谈话暴露,被颉利知晓,但李恪不会。

赵德言朝着李恪拱了拱手,道:“回三皇子的话,下官这是奉可汗之命,前来提审康苏密。”

地牢守卫森严,李恪自然是进不去的,不过他却知道赵德言去寻了康苏密,而且在此等候多时了。

李恪对赵德言笑道:“赵相果然勤恳,这个时候竟还勤于王命,李恪实在是佩服。”

赵德言道:“下官出身寒门,比不得殿下这般身份尊贵,唯有如此方能在突厥汗庭中保留一席之位。”

李恪笑了笑,道:“赵相谦虚了,以赵相的才能,到了何处不能居于人上?”

赵德言只当李恪是在与他空言客套,于是谦虚道:“殿下太高抬下官了,下官惭愧。”

不了李恪却突然脸色一正,收起了原本脸上的嬉笑神色,一本正经地对赵德言道:“李恪之言,绝无半点虚妄,赵相若想去大唐,只要赵相开口,本王必保先生一部堂官。”

李恪口中的一部堂官,至少也是正四品官职,哪怕是在权贵满地走的长安城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了。

若是旁人口中说出自然有些吹嘘的可能,但出自李恪之口却绝对不会。

首先李恪是大唐皇子,当朝亲王,以李恪的身份想要举荐一个正四品的官职倒也不算是多难的事情,而且眼下大唐正与突厥南北对峙,以赵德言在突厥的地位若是南投,对大唐意义可谓非凡,到时莫说是一部堂官,就算是开府仪同三司亦非不可。

赵德言看着李恪的样子,微微一愣,他没想到李恪竟会这么说,一时间赵德言竟不知该如何回他了。

李恪见赵德言一愣,一时间心中猛地生出一种心思:以赵德言眼下的处境,似乎拉拢赵德言也绝非不能。

于是,李恪接着道:“李恪之言发自肺腑,先生不必质疑。”

李恪虽年少,赵德言不敢轻视李恪,也不知李恪的真实用意,过了片刻,对李恪道:“可汗对下官有知遇之恩,三皇子的话还需慎言。而且三皇子深夜在此,难道就是为了此事?”

赵德言不知道李恪的真实用意,也拿不准李恪的想法,所以他索性不去接李恪的话头,直接扯出了其他的话题。

赵德言拿不准李恪,李恪又何曾看懂了赵德言。

眼下李恪身在突厥,李恪说出刚才的话本就有些不妥,若是这些话叫颉利知道,李恪绝没有好果子吃。

李恪闻言,笑了笑,对赵德言道:“玩笑,方才的话若是赵相觉得不妥,便全当玩笑好了。本王之语出本王之口,入赵相之耳,再无旁人知晓,若是叫可汗知道了,你我都不好做。”

李恪拉拢赵德言,若是叫颉利知道了,处境艰难的自然不只是拉拢人的李恪,被拉拢的赵德言也同样如此。

赵德言对李恪道:“殿下是聪明人,下官也不蠢,下官晓得轻重,方才的话下官绝不会透露半句,殿下若是没有其他的吩咐,下官便告辞了。”

赵德言说着,作势便想离去。

就在赵德言想要走的时候,李恪却又突然开口了:“赵先生留步,本王还有事相询。”

李恪专门派人盯着赵德言,这么深的夜还亲自出来等候,自然不会只是与赵德言说这些没有边际的话。

赵德言问道:“殿下费了这般功夫,却不知有何要事。”

李恪道:“赵相方才提审康苏密,想必康苏密与赵相说了不少话吧。”

赵德言笑了笑道:“是说了些。”

李恪道:“康苏密与赵相说了什么,本王不便多问,但本王却想向先生借一样东西。”

李恪想赵德言借东西?赵德言听着李恪的话,不禁觉得有些好奇。

赵德言问道:“殿下尊贵,下官能有什么借给殿下的?”

李恪缓缓道:“命,康苏密的命。”

赵德言道:“殿下想要杀了康苏密?康苏密已经必死,殿下这么做恐怕有些多此一举吧。”

李恪道:“康苏密这次想活自然是难了,但所谓夜长梦多,本王想要康苏密死,越快越好。赵相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本王的意思。”

李恪对赵德言说的话用了一个字:“借”,这个字叫赵德言很是不解。

赵德言问道:“这人命也能借吗?”

李恪点了点头,似有深意地对李恪道:“自然可以,今日赵相借了康苏密的命给本王,来日本王一定换一条命给赵相,绝不叫赵相吃了亏。”

第四十四章 初拜萧后

康苏密死了,自缢而亡,汗庭的地牢中只留下一根结实的麻绳,还有康苏密脖子上暗红色的勒痕。

一个将死的康苏密,一个活的好好的大唐皇子,赵德言终究还是选择了后者。

赵德言很聪明,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没有告诉颉利康苏密勾结西突厥之事,而是告诉颉利,康苏密在狱中颇多怨言,还望颉利看在自己往日的功劳上能够饶他不死。

赵德言了解颉利的性情,颉利不喜有人邀功相挟,赵德言的话看似简单,但却恰恰击中了颉利的忌讳,推了康苏密最后一把,终于颉利一日都不想再留着康苏密,密令赐死。

于是,清早放过,康苏密便丢掉了自己的性命,满是不甘。

但没有人回去在乎一个死人的观点,没有人想知道地牢中为何会出现一个自缢用的麻绳,也不会有人回去调查康苏密自缢的真相,更不会有人想要为康苏密伸冤。

康苏密之死已经成为了一种默契,既是受康阿姆连累,又是突厥贵族们怒火的宣泄,还有对可汗威信的顾及。

就这样,曾经叫突厥各部都为之胆寒的一个权贵便如流星一样划过天空,一闪而过后便没有了踪影,甚至就连尸体都被丢在了野外的荒谷,成为了野兽的食物。

康家父子一死,李恪终于除掉了劲敌,不过现在的李恪还没有时间来得及欣喜,因为此时阿史那云正带着他拜见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萧后。

对于萧后,李恪对她的人生充满了好奇,公主、王妃、皇后,如此起伏的一生,想必也有着无数的传奇色彩。

可当李恪来到萧后的大帐,看到萧后时,他却只看到了一个和蔼的老人,眼睛里充满了平淡,仿佛是阅尽天下后的恬静,哪里像是一个曾经母仪天下的皇后。

萧后生于天和二年,如今已六十有一,李恪曾耳闻无数关于这个传奇女子的坊间传闻,可当见到她时,李恪竟有一种恍若隔世,判若两人的感觉。

“小子李恪拜见夫人。”李恪入帐,看到了坐着的萧后,上前拜道。

对于自己的自称,对于萧后的称呼,李恪也斟酌了许久。毕竟无论是李世民还是李渊都未曾下旨褫夺萧后的皇后封号,李恪就算是称她为后,也并无不妥,这也是李恪原本的打算。

可就在李恪看到萧后第一眼之后,便立刻改变了主意。

相由心生,萧后此时的风貌与野心勃勃的义成公主全然不同,若非如此,萧后也不会独居于此,而是应该在定襄陪着伪隋帝杨政道。

所以就在李恪看到了萧后之后,他便立刻改变了主意。

李恪是杨妃之子,而萧后为隋炀帝正宫,隋炀帝是李恪的外祖父,故而李恪称萧后一声夫人也并无不妥。

萧后曾为亡国公主,如今又为亡国皇后,这么多年的起起伏伏萧后早就将权势看淡,听了李恪对他的称呼,脸上露出了笑意。

“你便是如意家的孩子吧,看这眉眼,跟先皇不像,倒是能看到少年时唐皇的影子。”萧后摸了摸李恪的头顶,柔声道。

李恪道:“小子不知父皇少年时的模样,不过小子曾听旁人说过,我与父皇的外貌确有几分相像。”

萧后道:“不止是样貌,你与他的性格也很是相像。还记得十多年前,我在太原晋阳宫与你父皇初见之时,那是他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可那时你父皇便已是进退有据,宠辱不惊,浑然不似一个少年人,你们倒不愧是亲父子。”

李世民是皇帝,而李恪是皇子,萧后这么说自然是对李恪的一种赞赏。

李恪谦虚道:“李恪愚钝,岂敢同父皇相较,夫人谬赞了。”

萧后道:“我上次与你父皇相见,他还是个少年,如今已是一国之君了,这世事变化当真无常。”

李恪闻言,道:“夫人说的是,如今大唐终结乱世,却与以往不同了。”

萧后道:“说来我也有七年未曾还国了,不知国中故人如何了。”

萧后虽未明言,但李恪却知道,整个大唐,能叫萧后如此惦念的怕是只有其弟萧瑀了。

李恪道:“夫人大可放心,李恪来时萧相身子骨正硬朗,除了脾气差了些,其他的都还好。”

萧后听了李恪的话,担忧道:“时文的性子一直如此,直率惯了,不晓变通,长久下去恐怕不妥啊。”

时文乃萧瑀的字,以眼下萧瑀的辈分和权势,除去皇帝李世民和太上皇李渊,普天之下能直唤萧瑀表字的恐怕只有萧后了。

李恪的脸上虽未表现地太多,但心里对萧后的话却深以为然。

萧瑀耿直,敢直言犯谏,虽有干才,但却不懂变动,他的仕途也可谓坎坷沉浮。六次拜相,六次罢相便是他性格最好的写照,这一点身为阿姊的萧后很是清楚。

李恪安慰道:“萧相性情忠直,乃耿介之臣,有些说话虽直了些,但父皇也清楚萧相脾性,想来应无大碍,夫人也不必太过担忧。”

萧后闻言,摇头笑道:“时文虽年长,但有些事情看得还不如你来的通透,你倒是生的一副七巧玲珑心,一点就通。将来你若是归国,时文那边还需你与他告诫几句。”

李恪道:“这些话由小子来说怕是不妥吧,来日若有机缘,夫人何不亲自说于萧相。”

“我吗?我这辈子还有回去的机会吗?”萧后听了李恪的话,脑海中不禁浮现起了故国景象,想起了长安城气势恢宏的太极宫,想起了风景秀丽的江南乡土,眉间一阵恍然。

如今的萧后年已过六旬,无论是在突厥还是在大唐,六旬绝对算得上是高龄,以眼下突厥与大唐的两国局势,萧后当真还能等到还国的那一天吗?至少萧后自己的心里是没有底的。

对于萧后的疑惑,李恪却也不好多说什么,他总不能告诉萧后,大唐数年即将北伐,到时待大唐平定北疆她便能回到长安了吧。

李恪只是笑道:“夫人身体康健,大唐与突厥两国已然和谈,再过些年,小子自有法子助夫人还国,到时夫人便可与萧相团聚了。”

萧后听了李恪的话,心情似乎好了许多,笑着问道:“你生于长安,皇室规矩又严,想必还未去过江南吧。”

李恪不知萧后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但还是点头回道:“自出世以来,这还是小子第一次出远门。”

萧后盯着李恪看了片刻,突然道:“来日我若真有机会还国,你可随我一同南下,看看江南风物,我也带你引见一下萧氏族老。”

第四十五章 兰陵萧氏

李恪答应将来能带萧后归国,而投桃报李,萧后便答应引荐萧家族老于他认识,引荐萧氏族老,说白了就是给李恪一个和萧氏结盟的机会。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李恪能将萧后安然带回大唐。

萧后的话看似简单,仿佛只是长辈带着后辈回乡探视,但听在李恪的耳中,李恪心中却别有一番味道。

兰陵萧氏,乃汉初名相萧何之后,自晋以来,便是天下有数的顶级门阀,论渊源、论声望,丝毫不在所谓的七宗五姓之下,甚至犹有过之。

“名德相望,与唐盛衰。世家之盛,古未有之。”这便是编修唐书的欧阳修、宋祁对兰陵萧氏的赞誉。

“两朝天子,九萧宰相。”兰陵萧氏的清贵绝非浪得虚名。

大唐诸位皇子中,太子李承乾有长孙氏为首的关中门阀相助,李恪若想与之抗衡,拉拢其他世家门阀便是必然,兰陵萧氏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而且兰陵萧氏与荥阳郑氏、河东裴氏、京兆韦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五家并为大唐天下世家之冠,是为江南世家之首,若是拉拢了兰陵萧氏,便是拉拢了大半个江南世家,其中收益对李恪来说不言自喻。

况且萧后在兰陵萧氏中地位颇高,由她出面引荐,对李恪来说绝对是事半功倍。

萧氏在突厥数年,思归已久,若非是为了南返,她也不见得愿意这么做。

李恪当即拱手谢道:“李恪多谢夫人,李恪向夫人保证,李恪将来必保夫人归国。”

李恪聪慧,一点就通,立刻便至知道了萧后的意思,不过李恪的反应落在了萧后的眼中,萧后也知道了李恪的志向,亦或是是野心。

萧后同样生于皇室,更曾辅佐他的夫君杨广登上帝位,她太了解李恪这样的人了。

李恪若是想老老实实地做个皇子,当他的太平王爷,他听了自己的话后绝不该是这个反应。

萧后看着李恪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亮光,在心里感叹道:李世民少年时便非池中之物,他的孩子小小年纪便也是如此,将来大唐皇室,怕是也要热闹了。

萧后对李恪道:“我虽是萧家人,但我已离乡多年,人脉不广,我只是可以帮你引荐一二,剩下的我便爱莫能助了。”

李恪道:“那是自然,夫人愿帮李恪引荐,李恪已然足矣,岂敢再奢求更多。”

李恪的反应落在萧后的眼中,阅人无数的萧后觉得李恪似乎真的有把握将自己带回,心中不禁起了好奇。

萧后性子平淡,在突厥固然帮不上太多的忙,但光凭她的身份,义成公主和颉利就绝不会将他送回大唐。而此时的李恪自己也还是一个质子,能有什么法子助他离开突厥?

萧后好奇地问道:“你当真有法子让我返乡?”

李恪点了点头,坚定地回道:“有。”

萧后接着问道:“哦?你的法子是什么?”

李恪故作玄虚道:“现在时机尚未成熟,说了也是无用,待将来趁机成熟了,夫人自然知晓。”

萧后听了李恪的话,摸了摸李恪的手臂,笑道:“你与寻常少年不同,光是看你对付康阿姆的手段,便知你不是易与的,我相信你。”

萧后竟也知道自己设局对付康阿姆的事情?李恪听着萧后的话,不自觉地将眼睛看向原本坐在一旁的阿史那云,除了她,恐怕也没有谁会在萧后面前提及此事了。

阿史那云见李恪突然看向自己,也知道了李恪的猜想。

阿史那云点头道:“这件事情我只告诉了外祖母,并未告诉旁人,你不必担心。”

那日的事情阿史那云是看在了眼中的,也知道这全部都是李恪的布局,李恪虽不怕这些事情被旁人知道,但自己身在突厥,总归还是低调些地好,自然是不希望旁人知道此事。

阿史那云也知道轻重,他都李恪设局诛杀康阿姆也没有觉得多反感,反倒觉得李恪做的没错。

草原儿女性情直率,恩怨分明,一言不合刀剑相向的事情阿史那云也曾见过,康阿姆先对李恪下得死手,李恪想要他的命本就无可厚非。

这时,一旁的萧后开口为阿史那云解释道:“阿云只是怕我一人在此苦闷,每日说些话来同我解乏,没有其他的意思。你大可放心,我的嘴巴还算严实,不会说漏的。”

萧后的话,李恪是信得过的,萧后在皇室沉浮数十年,若是嘴巴不够严实,恐怕早就丢掉了性命,哪会活到现在。

李恪道:“夫人李恪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此时干系不小,说出去终归会有些麻烦。”

李恪的担忧,萧后也是知道的,康苏密虽然犯了众怒,但他在突厥身居高位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有些底子,李恪设计康家父子的事情若是搞得人尽皆知,难免带来麻烦。

萧后对李恪道:“康苏密之事说来虽是你引起的,但究其根本,都是康苏密咎由自取,他为了奉迎可汗,做了太多恶事,开罪了太多的人,就算没有你,他也难逃一死。”

李恪闻言,问道:“夫人也知道康苏密?”

萧后点了点头,眼中似有回忆之色,对李恪道:“康苏密之流,我见得太多了。他们出身寒门,骤然得君王青眼,身居高位,一时间难免迷失,不知轻重缓急。可惜他们根基不牢,在朝中最后难免身死的结局。今日就算今日你不动他,他也难逃一死。”

萧后身居高位多年,见惯了这些人。

早年隋朝还在时,隋炀帝杨广便常提拔寒门子弟入仕,这些寒门子弟才干倒也是有的,只是他们一旦身居要位,便常会迷失,难以恪守本心,久而久之,要么犯了过错,被有心的世家门阀除掉,要么就是被攀附权贵,被世家收纳,沦为门下。

隋炀帝纵有心借助寒门子弟和所谓的科举之对付世家门阀,却也是天方夜谭。

而突厥虽无世家门阀,但却有草原各部,今日的康苏密便是苦无根基的寒门子,而各部首领便是权势滔天的世家门阀,康苏密开罪了他们,自然难逃一死。

第四十六章 大唐来使

野史有传闻,贞观四年,大唐北伐突厥,突厥被灭后萧后被主帅李靖带回大唐,而后被太宗李世民养于外宫,以为妃嫔。

李恪本就对这种说法颇多质疑,今日之后,李恪便更加觉得这是荒谬之言了。

萧后已年过六旬,纵然年轻时样貌再美,到了这个年纪,再加上草原气候磨人,也难免色衰了,李世民又岂会对萧后有太多非分之想。

而且历经磨难后,萧后性子平淡,并无权势之心,萧后的身份又极为特殊,乃前朝皇后,李世民又怎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行那强人所难之事呢。

今日与萧后一面,对李恪来说可谓收获颇丰,他若是能借着萧后这条线收拢兰陵萧氏,那对他将是巨大的助益。

收拢兰陵萧氏便是收拢了半个江南世家,那到时他就有跟关陇世家扳手腕的资本了,太子与庶子之间,绝非不可逾越的鸿沟。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要李恪自己能够值得值得兰陵萧氏的投效,兰陵萧氏这样的千年门阀不会在一个毫无价值的庶子身上下注,他要让兰陵萧氏看到自己的价值,而他现在便是在突厥累积这样的价值。

李恪和阿史那云一同出了萧后的大帐,两人并未各自回去,而是颇有默契地并肩往前走去。

自打这次阿史那云帮助李恪对付了康家父子后,两人的关系已经缓和了许多,但两人走在一起,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仿佛冥冥中真的有一根线拉着他们一样,虽然他们不知为什么会这样,但就是这样一直走了很远。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若总是这么沉默着走下去终归不是办法,过了半晌,李恪终于当先打破了沉默。

“那日的事情,多谢你了。”李恪突然对阿史那云道。

听到李恪先开口,阿史那云的脸色显然也轻松了许多,阿史那云松了口气,对李恪道:“这是你自己的本事,我只是提醒了你一下。”

李恪道:“若是没有你的提醒,我恐怕已经中了康阿姆的埋伏,成为箭下亡魂了。”

阿史那云听了李恪的话,转头看着李恪,仿佛在看着一种新鲜的,从未见过的动物,笑了出来。

“你吗?绝对不会,再聪明的野狗也斗不过狡猾的狐狸,就算没有我,你也一样可以把康阿姆玩弄于股掌之间。”阿史那云似乎对李恪有着莫名的信心,觉得他总是能够化险为夷,至于看似阴狠的康阿姆,根本不是李恪的对手。

毕竟一只狗,再聪明,能够狡猾得过狐狸吗?

李恪也笑道:“狐狸?那好歹总比死了的野狗好些,我就权当你是夸赞我了。”

李恪和阿史那云之间本就没有太多的误会,再加上阿史那云少年直率,也不是记仇的性子,两个人边走边聊了片刻,原本本就不深的隔阂又淡了许多。

“你真有法子把外祖母带回大唐吗?”阿史那云好奇地问道。

阿史那云每每与萧后说话,说着说着萧后便会提起她过去的点点滴滴,阿史那云看得出来,萧后这是思乡了。

阿史那云与萧后走的极近,关系最好,若是萧后真的能回乡一睹,阿史那云也为她高兴。

李恪点了点头道:“法子当然有法子,只是现在还不便说,若是说了就不灵了。”

李恪的样子神秘兮兮,仿佛真的胸有成竹,有什么必成的法子一般。

阿史那云见李恪这么说,只当李恪真的是不便开口,便也不再追问,只是转而问道:“那你答应我的事情呢?”

阿史那云这么一说,李恪顿时想起,他也是曾答应过阿史那云,要带她游历大唐,看看这南国风物的。

李恪对阿史那云道:“我答应你的自然也能做到,待时机成熟,好好看看我大唐的景致。”

阿史那云年少,正是贪玩的时候,李恪这么一说,她顿时来了兴致。

她曾听萧后提起许多南国的景致,宏伟的长安城,秀丽的江南水乡,奇峻的蜀道,绵延千里的运河,一时间都从阿史那云的口中涌了出来。

“还有,我还要去尝一尝大唐的美酒,剑南春、郎官清、九酝酿,对了,还有你说的宫廷糕点,所有东西我都要细细地尝上一遍。”

阿史那云说着,仿佛她已经即将启程南下一般,整个人都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生于草原的突厥人生来便对传闻中富饶肥沃的大唐土地有着好奇,只是那些突厥将领好奇的是大唐的土地还有女人,而阿史那云好奇的却是风景和美食。

李恪无有不应地回道:“好好,待你好好想想,到时我一并领你去了。”

阿史那云闻言,高兴地抚掌道:“那就你我两人吗?”

李恪想了想,回道:“你若是不喜热闹人多,我们便两人去,你若是喜欢人多,我便带上愔弟同去,想必他也是愿意与我同去的。”

“你还有个阿弟?”阿史那云好奇地问道。

李恪点头回道:“那是当然,不过我阿弟的年纪比你还要小上许多,算算日子现在也就才刚刚开蒙吧。”

李恪说着,脑海中不禁想起了远在长安的胞弟,现在的他,也不知还是不是每日看着落日,盼着自己早日归来。

阿史那云一直都是族中最小的,今日没想到李恪竟还有个比自己还小的亲弟,不禁欢喜道:“你比我要年长,是我的表兄,那他比我年幼,便是我的表弟了,来日若有机会,我倒是要好好看看他。”

阿史那云说着,心中不禁对南下之行又多了几分期待。

“殿下,殿下。”

就在李恪与阿史那云正说着的时候,突然李恪的婢女丹儿带人寻了过来,远远地看见和阿史那云站在一处李恪,便连忙走来。

丹儿虽是李恪的贴身婢女,但当李恪外出时大多是王玄策和苏定方二人跟在身后,只是今日李恪来拜会萧后,不愿大张旗鼓,所以只是告诉了丹儿自己的安排,便跟着阿史那云来了此处,此事丹儿亲自找了过来,想必是有要事了。

李恪待丹儿走到身边,问道:“你来的这般匆忙,可是有要事?”

丹儿点了点头,喘着大气回道:“陛下遣唐使前来,现在已经到汗庭了。”

第四十七章 郑元寿

李恪近来一直忙于对付康家父子,无力分心,再加上他身在突厥,消息闭塞,唐使北上他也竟是刚刚才得到的消息。

唐使来的目的是什么,李恪不知道,但他知道,这对他来说终归不是什么坏事。

来使名为郑元寿,官拜正三品太常寺卿,乃前朝柱国郑译长子,出自中原世家荥阳郑氏洞林房,亦是世家子弟。

郑元寿来头不小,大唐立国时有从龙之功,在大唐朝堂之上也是一号人物,李恪自然是知道的。

郑元寿虽是唐使,但李恪乃是皇子,在突厥便是代表了大唐,故而张元寿到了突厥并未急着去拜会颉利可汗,而是先来见了李恪。

当李恪回到自己的大帐时,郑元寿已经在帐内等候。

“臣郑元寿拜见殿下。”郑元寿见李恪入内,俯身拜道。

郑元寿虽是臣子,但位列九卿之一,官位不低,在加上他在中原世家中位份不低,李恪也不会有丝毫怠慢,李恪忙上前将郑元寿扶起道:“郑寺卿远来辛苦,快快请起。”

“谢殿下。”郑元寿道了声谢,站起了身子。

待郑元寿起身后,李恪问道:“寺卿来的好生突然,不知是何时到的突厥。”

郑元寿道:“臣奉皇命而来,也是三日前才过的阴山。此次北使,温相本已请缨为使,不过陛下顾忌温相年迈体弱,这才命下官走一趟。”

郑元寿口中的温相便是去岁李恪在北上的路上见到的温彦博,温彦博回京后便被李世民拜为中书侍郎,位列宰辅之位,不过如今的温彦博年已五旬,再加上身子骨弱,自然不宜北上,以免伤了身子。

李恪闻言笑道:“温相老骥伏枥,竟也欲北上为父皇分忧,我大唐君臣如此,何愁突厥北患不平?”

此处虽是在突厥境,但大帐四周俱是李恪心腹,李恪说到也不惧被旁人听了去,说话也简单直白了许多。

郑元寿道:“自打殿下自请为质北上,陛下每日必以此自励,不忘突厥夺子之恨,辱国之痛,励精图治,磨砺兵甲,只待有一日将殿下迎回。”

李恪点了点头道:“父皇惦念,本王虽隔千里,亦铭感腑内,只是不知郑寺卿此来所为何事?”

郑元寿回道:“臣此番奉皇命前来,所为不过有二:其一,是为与颉利可汗协商,迎回殿下;其二,是为拜会颉利可汗及其下诸臣。”

李恪年幼,郑元寿担心李恪不知轻重,容易说漏了嘴,便未将实情相告,但李恪听着郑元寿的话,哪里还听不出郑元寿的意思。

试图迎回李恪自然是不假,但所谓拜会颉利君臣恐怕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拜会颉利君臣除了刺探消息之外,恐怕还有离间拉拢之意。

李恪顿了顿,对郑元寿道:“本王年少,未参朝事,朝中要务自然不便插手,只是本王在突厥也待了许久,与突厥君臣交道打地不少,本王在这儿有一个泼天功劳,不知寺卿感不感兴趣?”

李恪的话倒是说得突然,郑元寿一时间倒是没反应过来,不过李恪年幼,恐还不晓事,身在突厥又能成什么大事?

郑元寿原也没将李恪的话太放在心上,不过李恪的身份毕竟摆在这里,哪怕只是随口一提,郑元寿也不得枉顾。

郑元寿回道:“殿下当面,臣不敢贪功,殿下若有什么话但请吩咐,臣一定尽心做到。”

李恪道:“突厥各部中虽有不服颉利的声音,但眼下这些声音毕竟只是少数,寺卿若是贸然与他们接触,恐怕容易走漏风声,若是被颉利察觉反倒失了先机,本王给寺卿推荐一人,寺卿或可去试试。”

郑元寿原本只当李恪思归,必定会提及关于他回朝的事情,可李恪的话没有提及半个字关于如何迎他回朝的话,而是直指他所说的第二点。

李恪竟然听懂了他的话?这只是一个九岁的少年呐!

郑元寿看着眼前的李恪,眼中已经流露出隐藏不住的诧异。

郑元寿强压这自己的诧异,对李恪问道:“还请殿下吩咐。”

李恪对郑元寿道:“眼下颉利在突厥虽为尽得人心,突厥各部见也多有反对之声,但颉利在突厥积威甚重,郑寺卿若是贸然去拜会突厥各部的话恐怕会出乱子,叫颉利徒生警惕,于我大唐不利。”

以李恪的年纪,能看到这一步已经算很是难得了,不了李恪接下来的话却叫郑元寿更加诧异了。

李恪顿了顿,接着道:“若是拉拢突厥各部怕是行不通的,却不知郑寺卿可知铁勒一族?”

铁勒!

李恪的话仿佛一只重锤击在了郑元寿的心头,叫杨元寿心中一阵震荡。

欲破突厥,先离铁勒,这是大唐朝堂上衮衮诸公在政事堂议政整整一日之后才得出的结论,此刻竟从李恪的口中讲了出来,这叫郑元寿如何能不讶异。

郑元寿与李恪不熟,他此前唯一一次见李恪便是去岁在东宫之中,那一次正是在商议质子之事。

那一次李恪主动请缨为质,确实叫郑元寿颇为意外,但此时此刻,在这突厥的大帐之中,李恪给他的震撼却远是那时的十倍。

“殿下的意思是从铁勒九部入手?”郑元寿心中讶异,脸上却故作平淡地问道。

李恪点了点头道:“不错,铁勒九部屈服于颉利之下,奉协颉利为主不过是形势所迫,他们无时不在想着重复往日的辉煌。铁勒九部中尤其是薛延陀和回纥两部最强,这种心思便更重。你若是秘密遣人去见薛延陀部夷男,必能拉拢。”

李恪此前与夷男打过交道,这夷男乃是个实打实的野心之辈,一直想反出突厥,自立为汗,而眼下夷男所畏惧的不过是颉利的兵力。

若是夷男能与大唐结盟,由大唐为他撑腰,助他一臂之力,想必他会很乐意反出突厥的。

薛延陀部以郁督军山为根,在突厥之北,而大唐在突厥之南,若是大唐与薛延陀部南北呼应,共同发难,便足以叫颉利焦头烂额,首尾难顾。

郑元寿想通了李恪的意思,当即收起了原本的轻视,转而一脸正色地对李恪拜道:“殿下之意臣即刻便遣人告知陛下。”

第四十八章 还国受阻

李恪与郑元寿不过谈了一炷香的功夫,便有突厥的侍者前来传信,颉利可汗传见大唐使者和质子殿下,为大唐使者接风洗尘。

当李恪和郑元寿顺着侍者的指引,一路来到设宴的大帐中时,恰好到了午时,正是用饭的时候。

对于远道而来的郑元寿,颉利的防备显然要比对李恪来的要多的多,大帐中在座的诸位除了颉利、叠罗施、赵德言外,其余的都是颉利的心腹。

“唐使远道而来辛苦了,来,举杯与本汗共饮。”一曲歌舞之后,颉利可汗端起酒樽,对郑元寿道。

“谢可汗。”郑元寿端起酒杯朝着上首的颉利可汗举了举杯,饮下了一口。

颉利看着郑元寿的样子,指着郑元寿,又看了看李恪,笑道:“论酒量,唐使可比三皇子差的多了。三皇子一气一杯,能连饮三大杯,比起我突厥男儿也丝毫不让,唐使的酒量就要差上许多了。”

听了颉利的话,郑元寿的脸上露出了诧异之色,他万万没想到李恪的酒量竟如此了得。

郑元寿朝着李恪拱了拱手,笑道:“三皇子天潢贵胄,乃凤子龙孙,下官如何比得。”

颉利摆了摆手,道:“哈哈,说起来三皇子的脾气倒是甚和本汗的路子,不拘小节,与我突厥男儿甚是相似。”

李恪听了颉利的话,也起身道:“可汗谬赞了,李恪哪有什么酒量,只是仗着年少气盛,硬着头皮喝罢了。”

颉利道:“三皇子谦虚了,本汗也算善饮,又识人无数,是真酒量还是假酒量,本汗一看便知。”

李恪听了颉利的话,心中倒是泛起了嘀咕。

李恪与颉利的关系只能算是一般,甚至曾经还红过脸,颉利今日是怎么了?怎么会这般夸赞李恪,说的仿佛真像是与李恪性情相投一般,莫非是今日嘴巴上抹了蜜?

就在李恪正纳闷的时候,颉利的下一句话叫李恪恍然大悟。

“本汗现在与三皇子可谓是忘年之交,一日不见都觉得心中空空落落的。”颉利看着李恪,对两人笑道。

原来如此,李恪听了颉利的话,顿时明白了过来。

想来颉利是已经料到了郑元寿此来的目的,想要提前堵住郑元寿的嘴。

果然,颉利说完后,又接着对郑元寿问道:“唐使此来当是奉了唐皇之命,不知唐使有何要务啊?”

郑元寿拱手回道:“下官此次北上,一来是为拜见可汗,再表我大唐两国求和之意,二来是陛下思子心切,欲请质子还唐。”

颉利听了郑元寿的话,皱了皱眉毛,不悦道:“你要见本汗,见便也就见了,这是这迎回质子之事,恐怕不妥吧。质子来此还不足半年,本汗与质子性情相投,不忍分离,怎能这般早地迎回?”

李恪在突厥,是颉利挟制李世民的手段之一,若是放由李恪回了大唐,岂不是平白将李世民的把柄交还给他吗?

虽说天家无情,若是两国动了刀兵,李世民未必会顾忌身在突厥的李恪,但是有一个李恪在手中也聊胜于无,至少也是一个不错的筹码。

郑元寿自然也知道颉利不会轻易放行,但身负皇命在身,他也只能想方设法。

郑元寿道:“启禀可汗,自打殿下北上,陛下便每日思念殿下,片刻不停,而贵妃娘娘更是如此,贵妃娘娘每日望子盼归,日渐消瘦,还望可汗体谅。”

郑元寿知道想要颉利放人不易,只能自孝道入手,直言皇帝和贵妃念子,不提及两国之事。但颉利又岂是仁德之辈,光凭郑元寿的一张嘴,颉利怎会放人。

这时,颉利下首坐着的赵德言起身道:“贵使之言差矣,三皇子此来,乃是我彰贵朝和谈之诚意,三皇子是为两国和平而来,现在贵使想将三皇子带回,可是不欲与突厥言和了?”

郑元寿往孝道上谈,是往小了说,可偏偏赵德言却扯到了两国和谈,要把李恪归国之事,闹大,借此阻止李恪归国。

眼下突厥已经退兵,对长安再无半点威胁,说来大唐自然是不惧突厥了,可眼下的大唐却也还没有做好要与突厥开战的准备,这个时候自然不宜将脸面撕破。

郑元寿听了赵德言的话有些急了。对颉利道:“我大唐之诚可汗不必质疑,只是三皇子年少,陛下着实是思子心切。陛下愿以珠宝锦缎换三皇子南归,还望可汗笑纳。”

李恪虽是皇子,但说白了也还是一个少年,哪有那些珍贵的珠宝锦缎来的实在,突厥人好财,郑元寿也是希望颉利贪图财物,松口将李恪放回。

自打上次南下,突厥贵族们已经被大唐的富庶所惊呆,此次听说郑元寿又带来了大唐珍宝,大帐中的众人们已经面露垂涎之色,显然他们都对郑元寿的话动了心。

颉利一时间也有些犹疑,不知该不该答应郑元寿的话,于是对下首的赵德言问道:“对于唐使的提议,先生是什么意思?”

赵德言看着大帐中众人的模样,自然也知道了他们的心思,赵德言也不愿开罪这些人,思虑了片刻才对颉利道:“既然唐使带来了大唐的珍宝已示大唐和谈之诚意,我们何不也馈以突厥的宝物以示我突厥的诚意。草原良马无数,以良马易换便可,何必要劳动三皇子?”

郑元寿带了财物来,本想着是以此换回李恪,但赵德言却提出拿良马交换郑元寿的财物,死活就是不让李恪回国。

李恪自问从未开罪过赵德言,为何赵德言非要这般阻挠他回国?这与他又有何益处?李恪看着赵德言的样子,心中满是狐疑。

就在郑元寿听了赵德言的话,正准备再开口时,赵德言又说话了。

赵德言道:“更何况三皇子此前干系到突厥康苏密之死一事,此事三皇子虽未涉深,但毕竟也是要害之一,此事离去,恐怕是不妥吧。”

李恪听了赵德言的话,心中竟有些懊恼,他此前设计杀了康家父子,眼下竟成了突厥阻他南归的借口。

第四十九章 家书

“臣无能,未能保得殿下南归,还请殿下降罪。”颉利回绝了郑元寿迎李恪南归的要求,一出大帐,郑元寿便对李恪欠身拜道。

李恪将郑元寿扶起,道:“寺卿严重了,方才寺卿已经尽力,只是突厥君臣不欲放本王南下,此时纵是苏秦在世也无计可施。”

郑元寿回想起方才大帐中发生的事情,对李恪问道:“殿下在突厥可曾开罪过赵德言?为何赵德言今日如此针对于我们,生生地拦住了殿下的归途?”

方才在大宴上,郑元寿既是用财宝诱惑了颉利,也是希望那些部落首领能够被郑元寿带来的大唐珍宝迷住了眼睛,借此由各部首领向颉利施压,放李恪南归,可赵德言却偏偏提出以良马作为筹码,借此交换郑元寿带来的财宝,叫郑元寿计划落空。

赵德言是汉人,他的根不在突厥,他身在突厥无非就是为了求取富贵,面对郑元寿带来的诚意,除了对李恪的不满,还有什么能够叫赵德言在这个关口站出来针对李恪,总不能是对颉利的赤胆忠心吧。

对于赵德言方才在大帐中的表现,李恪也颇为不解。

赵德言既然助他对了康苏密,要了康苏密的命,想必与他还是没有太多不满的,可他方才在大帐中的作为却又偏偏是在针对自己,一时间李恪也说不上赵德言的目的了。

李恪道:“赵德言其人,本王倒是派人调查过,除了知道他是并州人士,十年前来突厥外,竟再无其他消息。此人无爹娘,无家室,来了突厥后虽身居高位却仍未续娶,仿佛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早在春猎那日,李恪便曾命王玄策私下调查赵德言的情况,可王玄策调查了许久,却始终得不到更多关于赵德言的消息,仿佛此人就是凭空生出来的一样。

“凭空出现?赵德言这样的人,背井离乡,来到这北地,为的不就是荣华富贵,正所谓富贵不还家,如锦衣夜行,难道这样的人还查不出他的底子吗?”郑元寿闻言,不解地问道。

汉人一直信奉一句话:“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西楚霸王项羽为了衣锦还乡,放弃了帝王基业关中,一意孤行回到了故里彭城,为了不就是这份快意吗?

如今赵德言在突厥身居高位,也算是权贵人物,这样的人一不显耀乡里,二不娶妻生子,他又图的什么呢?

李恪摇头道:“本王遣人去查过他的底,没有任何踪迹,根本无从查起,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了。”

李恪不怕康苏密这样的对手,康苏密虽然狠毒,但他至少知道康苏密的底细,知道康苏密的索求,但李恪却不知赵德言的底细,除了他所谓的祖籍,不知道任何关于关于他的过去。

这样的人无迹可寻,叫李恪难以琢磨,赵德言恰恰是李恪觉得最难对付的一种人,李恪就算想要见招拆招,他都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郑元寿道:“赵德言其人,臣在北上之前也曾听闻过,只是没想到他竟这般神秘。”

李恪朗声笑道:“这倒也无妨,本王本也不曾奢望能够提早归国,这次颉利不放人倒也在本王预料之中。颉利愿以三千匹战马交易,这三千匹战马总比本王一个肩不能扛的稚子来的有用。”

郑元寿闻言,忙道:“殿下谦虚了,殿下以一己之利庇护关中,其重更胜十万大军,大唐满朝上下无不钦佩。”

李恪便走便道:“十万大军?郑大人谬赞了,本王不过是做了皇子该做之事。只是本王身在北地,与长安相隔千里,不能奉孝御前,却不知父皇与母妃身体可还康健。”

郑元寿回道:“殿下尽可放心,如今陛下虽登九五,但依旧每日弓马不缀,圣体依旧健硕。至于贵妃娘娘,臣北上之前贵妃娘娘曾传臣近前嘱托,依臣观之,贵妃娘娘思念殿下,身子虽消瘦了些,但却还算康健。”

李恪听了郑元寿的话,终于放下了心。

李世民出身行伍,少年从军,身强力壮,他自然不需操心,李恪唯一担心的便是母妃杨氏,既然郑元寿来之前曾见过杨妃,杨妃身子无恙,李恪便就宽心了。

李恪拱了拱手道:“有劳郑大人相告,既然父皇、母妃无恙,本王虽身在北地,心中也便少了许多牵挂了。”

郑元寿听了李恪的话,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自己的衣袖中取出了一封书信,交到了李恪的手中,对李恪道:“此乃臣临行前,贵妃娘娘亲手写下的家书,要臣务必亲手交于殿下。”

李恪从郑元寿的手中接过信封,拆了开来,低下头一眼望去,杨妃清秀的字迹映入了他的眼中。

“爱儿虎头,见字如面:自我儿北上,而今已近半载,为娘者每日所念,皆系我儿一人之身,再无其他。长安之事,诸事顺遂,我儿不必忧心。愔儿虽幼,然已开蒙,娘遵我儿临行所嘱,着愔儿求教于岑长史,连日不缀。愔儿虽不比虎头善学,却也规矩,每日所盼者唯兄长归来,手足聚首。我儿身在突厥,乃为国政,望我儿万事谨慎,切保身之安泰,勿使有失,北地虽遥,总有再聚之日,一时别离,无以为念。母杨如意示。”

杨妃的话很简单,没有丝毫华丽的辞藻堆砌,仿佛就像是在宜秋宫中,杨妃拉着李恪的手,坐在阳光下闲话家常一般,可就这样的寻常,恰恰击中了李恪的内心。

李恪手中拿着信封,低头看着杨妃的手书,眼眶不自觉地便湿润了。

看着手中的字迹,李恪眼前清晰地浮现起了杨妃那张温柔的脸庞,吩咐能看在李恪不在宫中,杨妃抱着小李愔,盼着他早日归家的模样。

仔细计较起来,杨妃未必算得上是李恪的生母,但杨妃待他如何,李恪真真切切地看在了眼中,李恪本也不是铁石心肠,怎能不为之动容。

第五十章 政事堂

门下省,政事堂。

自打入了贞观元年以来,李世民每日都会来此也宰相们商议朝政,但李世民今日的脸色却是最为难看的。

就在昨夜,李世民得到了自突厥而来的急件,他已知道颉利拒绝了他迎质子回国的要求。

自打李恪北上那日起,李世民便已经知道,想要将李恪接回绝非易事,但他对郑元寿北上之行终究还是抱有一些期望,可随着消息传来,他的希望也破灭了。

武德已过,贞观伊始,李世民登基为帝已满半年,可就在这半年里,李世民仍旧居于东宫,未能入主太极宫。

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李世民身为帝王,总是居于东宫终究不是个办法。

可太上皇李渊自己不让出太极宫,李世民虽为皇帝,但也是人子,也不能生生将李渊撵出来。

李世民要想让李渊主动地让出太极宫,手中还缺一个天大的功绩,而眼下李世民连自己的亲子都尚在突厥为质,又何谈功绩,李世民一想到这些便难免烦躁。

“突厥那边的消息想必你们也都知道了。突厥之与大唐,不下于匈奴之西汉。突厥之患不除,大唐北线难安,众卿可有良策?”李世民面色深沉如水,坐在上首,看着政事堂中的众人,问道。

政事堂平日里本是宰相理事的所在,不过今日李世民相诏,文武两道,长安城内三品以上的正堂官已尽数在此。

李世民话音方落,近来转任兵部尚书的李靖起身道:“启禀陛下,臣以为欲破突厥,必先得夏州之地,而欲得夏州之地必先诛梁师都。自隋末始,梁师都附逆已久,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要除掉梁师都,收回夏州。”

自打大唐立国关中以来,颉利数次南下走的都是夏州,梁师都不除,大唐与突厥之间的对峙将永远落于被动。

李世民道:“梁师都之患由来已久,药师既言,必定是有计较了。”

李靖道:“梁师都才干平平,能仗着夏州一地为祸北线靠的无非就是突厥的支持,若要正面强取恐怕动静太大,势必会引来突厥的援军,臣以为欲取夏州,当自其内部着手。”

李世民听了李靖的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药师且细言之。”

李靖道:“梁师都不识天命,抗我大唐,本就是螳臂当车,他虽是癫狂之辈,但他的麾下臣属却多有清醒者。臣已与梁师都麾下夏州长史刘旻、司马刘兰成联络,密议离间其上下,夺取夏州。”

梁师都认突厥为主,甘愿做突厥人的走狗,为他们镇守南门,但这却不代表他麾下数万将士的意思,朔北男儿,多有血性者,又怎会甘愿做那突厥人的走狗,任由那些胡人骑在他们的头上,对他们吆五喝六。

远的不说,便是梁师都的堂弟梁洛仁便对梁师都之行颇多腹诽,只是还未撕破脸罢了。

大唐为中原正朔,占据大义,李靖命人偷偷与夏州长史刘旻、司马刘兰成两人接触,一拍即合,便有了离间夏州上下,密谋夺取夏州的想法。

李世民听着李靖的话,点了点头赞同道:“药师一语中的,与朕所想不谋而合,此事便交由药师一手操办。”

“诺!”李世民下令,李靖俯身应道。

就在李靖的应诺声刚落的时候,原本守在门外侍候的常涂突然走了进来。

“启禀陛下,太常卿郑元寿求见。”常涂入内对李世民道。

“郑元寿回来了?”李世民听了常涂的话,面露惊讶之色。

长安与突厥汗庭相距千里,李世民得到的信报是信使昼夜不息,百里加急送来的,这也就在昨日方才送到,按理说已使团的脚程,就算再快至少也再要三日方能抵京,可今日郑元寿竟然就已经回来。

李世民的第一反应是郑元寿自知有辱使命,速速回京来请罪了。

其实李世民也知郑元寿此次北上不易,李恪在颉利的手中,除非颉利真的狂妄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又怎会将手中的筹码放回。

李世民见郑元寿如此惶恐,心中的气已经消了大半,对常涂道:“准!”

常涂退下了,便带着郑元寿进了政事堂。

“臣郑元寿有辱皇命,未能迎回蜀王,请陛下责罚。”

李世民抬了抬手,示意郑元寿起身道:“颉利狼子野心,想要迎回恪儿岂是易事。请罪之事暂且不议,你且说说此次前往突厥的见闻。”

郑元寿道:“下官奉蜀王之命急返长安,正是为了此事。”

奉蜀王之命?

李世民听着郑元寿的话,脸上露出了一丝讶色。

李恪虽是皇子,但在郑元寿这样世家出身的朝中大员眼中,一个皇子的身份似乎并不足以叫他们唯命是从。

李世民问道:“恪儿着你何事?”

郑元寿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呈到了李世民的手中,道:“此乃蜀王亲笔所出,请陛下圣览。”

李世民从郑元寿的手中接过信,将信将疑地打了开来,低头看去,只草草几眼,心中便凭空而起一阵波涛。

“父皇御启,儿臣李恪顿首问安:儿臣尝闻,‘故知之始己,自知而后知人也’,儿臣居突厥半载,于突厥之事亦稍有所得。突厥之强,在草原各部,儿臣以为,欲败突厥,必先分化各部。突厥西北,郁督军山有部名薛延陀”

这封信若是自李靖亦或是李绩等人手中拿出,李世民除了欣赏,倒也不至惊讶,可李世民一想到这封信是他那个年仅九岁的三子所书,心中难免又惊又喜。

所惊者,九岁孺子,竟有这般眼见,所喜者,这个九岁孺子便是他的亲子。

“克明,你且看看,看完后将此信传阅众人。”李世民脸上原本的阴郁一下子消散了大半,将手中的信交到了杜如晦的手中,笑道。

杜如晦早年为李世民随军书记,随李世民征战四方,故杜如晦虽是文臣,却亦知兵,他将李恪的书信细细看了几眼,神色竟变得激动了起来。

杜如晦将书信交到了下手的房玄龄处,起身对李世民道:“蜀王之言甚善,臣以为可。蜀王虽是年少,却有如此见地,可谓之贤,臣为陛下贺!”

杜如晦的话传到了长孙无忌的耳中,长孙无忌不经意地微微一皱。

杜如晦一向沉稳,不是咋咋呼呼的性子,李恪的书信能叫杜如晦如此推崇,必有其过人之处,长孙无忌不禁对李恪的书信产生了好奇,恨不得自己伸头望过去。

第五十一章 郁督军山

郁督军山,又名燕然山,位草原之北,向有天北之称,而此处驻扎着的最为强大的草原部落便是薛延陀。

薛延陀本是高车部之后,其先民与与“薛”合居,而后又吞并“延陀”部,故号薛延陀,历经百年,终成铁勒强部之一。

铁勒九部首领本为薛延陀部易咥可汗,契苾部易莫真莫贺可汗,盖因突厥强盛,遂自消汗号,为突厥臣属。

不过近年来,突厥处罗可汗和颉利可汗征伐无度,铁勒各部多有怨言,铁勒各部首领前后被诛杀一百余人,铁勒人虽摄于突厥威势,敢怒不敢言,但两族见仇隙已成,铁勒人无时无刻不再想着摆脱突厥人的控制。

只是突厥人有内乱,铁勒九部内又何曾是铁板一块,回纥、薛延陀,还有契苾便常因这九部之首的位置争论不休,更遑论一统了。

不过今日,却出现了一个契机,给了薛延陀部夷男一个一统铁勒九部的机会。

唐使来了。

铁勒九部战力虽也不弱,但要光凭他们自己的兵力,想与占据了最肥沃的草场的突厥人为敌,还是差了许多,于是乎,同样与突厥关系不睦,位处突厥南端的大国大唐便成了铁勒人最理想的盟友。

一来,大唐的国力足够强,在铁勒人的已知中,是唯一能够力敌突厥的存在;二来,唐人多事农耕,不事游牧,将来若是与大唐联手击败了突厥后,铁勒人可以攫取尽可能多的利益。

所以在铁勒九部之中几乎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要谁能够率先与大唐牵上线,促成结盟,谁就是九部之首,带领突厥九部与突厥为敌,这也是为了夷男此前多次与李恪接触的原因。

当薛延陀得知大唐的唐使乔师望奉唐皇之命前来的消息时喜出望外,高兴地差点仰天呼啸。

乔师望到的时候已是傍晚,时间虽已是春末夏初,但郁督军山尤在突厥之北,晚间的郁督军山依旧寒意袭人,夷男带着薛延陀部的一众首领站在山脚等候,竟丝毫觉不出寒冷,因为此刻的夷男的内心如火般炽热。

过了半晌。

“来了,来了”

夷男极目望去,数百米之外,出现了几个人策马而来的身影,一步步地靠近,夷男的心中再次激动了起来。

“外臣参见天使。”在乔师望距离夷男尚有近百米的时候,身为薛延陀部首领的夷男便主动迎了上去,来到了乔师望的马前俯身拜道。

乔师望看着拜在马下的夷男,翻身下马,手持符节,郑重地对夷男问道:“我乃唐皇御封使节乔师望,来人可是薛延陀部夷男?”

乔师望没有开口,夷男竟未起身,仍旧保持着俯身回道:“外臣正是薛延陀部夷男。”

乔师望听得夷男自报名号,这才弯腰将夷男扶起,笑道:“夷男首领请起。”

论官位,乔师望只是从五品的游击将军,官职不显,在大唐根本算不上什么人物,但夷男面对乔师望,却不敢有丝毫怠慢。

莫说乔师望处事还算有礼有节,就算乔师望拿大傲慢,夷男也绝不会在脸上露出半分不满,因为夷男知道,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根本不是乔师望,而一个跟大唐结盟的机会。

大唐需要薛延陀,但薛延陀更需要大唐。

大唐没了薛延陀还有回纥,还有契苾,而薛延陀却再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

夷男甚至知道,若是他胆敢开罪了眼前的乔师望,乔师望转头离去,只要他点点头,马上便会有铁勒余部上来大献殷勤。

夷男对乔师望道:“外臣已在帐内设宴,为天使接风洗尘,还请天使随我同去。”

说着,夷男命人为乔师望牵了马,自己引着乔师望往前了。

当夷男得知乔师望将至的消息时,便已经命人备宴,当夷男到了山下的大帐中时,一应酒食俱已准备停当。

宾主落座,酒过三巡。

夷男与乔师望同坐主位之上,他瞥了眼身旁的乔师望,见乔师望似乎没有急着谈合盟的事情,生怕有什么变数,于是在心中思索了起来。

过了片刻,毫无征兆地,夷男竟突然眼眶一红,掩面痛哭了起来。

今日本该是夷男得意的时候,方才众人还是觥筹交错,突然一下子夷男竟神色大变,双目垂泪,叫一旁的乔师望也措手不及。

乔师望忙问道:“夷男大人这是何意?”

夷男用衣角擦了擦自己脸颊上的泪痕,叹了口气,对乔师望道:“天使勿怪,外臣只是想起三皇子,一下子情难自禁而已,还望恕罪。”

想起了蜀王?

乔师望不解地问道:“夷男大人这是何意?”

夷男回道:“天使有所不知,今日之宴,叫外臣想起了初见三皇子的场景。昔日三皇子初到突厥时,外臣曾有幸在突厥大宴之上见过三皇子一面。那日颉利设宴谎称是为三皇子接风,可暗地里却纵容属下众人欺凌三皇子,言语猖獗,无所不用其极。可怜三皇子年幼,外臣又官卑职微,虽有心庇护,却无奈力不能为,外臣每每想起此事,便难免痛哭。”

说着,夷男还仿佛确有其事一般,又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颉利狗贼,欺人太甚!”乔师望不明真伪,听了夷男的话,当场拍案大怒。

乔师望怒道:“三皇子乃天皇贵胄,当朝亲王,岂能容他们欺凌,我早晚必取他们的性命!”

自打李恪自请为质之后,他在长安的名望一路攀高,长安乃至整个关中的百姓,多有不知太子李承乾者,但自请为质的蜀王李恪,男女老幼却鲜有不知的。

今日乔师望得知李恪身在突厥竟受这般欺凌,哪里还坐的住。

夷男接着乔师望的话道:“颉利猖獗,仗着麾下兵强马壮,一在藐视大唐,欺凌三皇子,外臣亦是气极,只可惜我薛延陀兵力不足,否则外臣必将南下,为三皇子讨一个公道。”

夷男能有日后的成就,其人自然了得,光是这份演技便是炉火纯青,乔师望听了夷男的话,固然知道夷男是在行激将之法,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开口道:“夷男大人勿忧,本使今日来此便是为了我大唐与薛延陀的合盟之事,大唐与薛延陀合盟,一南一北,叫颉利收尾难顾,必能折了颉利的威风,迎回蜀王!”

第五十二章 大雪

长安至郁督军山,两地相隔数千里,一来一回便是数月,当乔师望带着大唐与薛延陀立君臣之盟的国书还唐时,已经入了盛夏,而当李恪透过南来送信的密使得知此事时,已经是秋初七月。

正所谓“胡天八月即飞雪”,漠北的雪来地远比关中要早地多地多,而今年漠北的雪却又比往年来地要早上许多。

方才七月,身在突厥的李恪便已经见了雪。

突厥人多事游牧,不事农耕,在突厥,可没有瑞雪兆丰年这样的说法,在气候严寒无情的漠北,大雪便意味的冻死的牛羊,得不到充足草料的战马,还有来不及迁徙的牧民。

有时候的漠北,一场雪甚至都能毁灭一个本就弱小的部落。

当然,在突厥人的眼中,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是梦魇,但在李恪的眼中,这场大雪似乎就没有那么可怕了。

“这漠北当真怪地很,这才是七月的时候,在大唐正是初秋,怎的这里竟起了这般大的风雪。”

清晨,本是李恪晨读的时候,可就在李恪捧着书正默读时,一阵大风竟吹开了李恪的帐门,将风雪灌了进来,李恪的侍女丹儿看着门外的大雪,轻声抱怨道。

“这北地的大雪来得本就比关中早上许多,你待惯了便好。”李恪看着丹儿气鼓鼓的样子,不禁笑了出来。

这时,一旁的为李恪授课的王玄策闻言,凝了凝眉道:“这北地的大雪确实来地比关中要早上许多,可是这未免也太早了些吧,这天气着实怪地厉害。”

一旁的丹儿见王玄策竟赞同他的话,忙应和道:“先生说的正是,这北地哪必得上咱们关中,今年才七月便这样了,要真是到了隆冬还不得冻死个人。”

丹儿越是说着,越觉得外面冷地厉害,看着已经松掉了的门栓,嘴上有嘟囔了一句:“今日非得找人来好生修修这门栓,总是这样也不是办法,可不能冻着了殿下。”

李恪耳朵里听着丹儿的嘟囔声,笑道:“你呀,就是心境差了些,你看先生,虽然帐门开了,依旧八风不动,稳如泰山。”

丹儿听了李恪的话,回嘴道:“婢子只想着一辈子伺候殿下,而先生将来是要出将入相的,婢子如何比得了。不过殿下口口声声说婢子心境差了,难不成殿下便看出了什么?”

李恪性子很好,从不轻易对属下人呵斥,丹儿与李恪相处地久了,说话也不像起初那样谨小慎微了,胆子反而大了许多,也敢同李恪说些玩笑话了。

“那是自然。”

李恪闻言,笑了笑,站起了身子,手中拿着书卷走到了帐门边,看着帐外的漫天飞雪,轻声道:“飞雪天山来,飘聚绳棂外。苍云暗九重,北风吹万籁。有酒招亲册,思与清颜会。熊席惟尔安,羔裘岂吾带。公子不垂堂,谁肯怜萧艾。”

丹儿看着李恪少年老成的样子,一下子愣住了神。

丹儿虽是出身农户,但她却一向聪慧,早先在宫中便识得了许多字,近来一直跟在李恪的左右,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多有长进,李恪口中的诗句,丹儿也是耳闻的。

李恪口中所诵的诗乃是南朝谢朓所著的《答王世子诗》,谢朓其人名声极大,丹儿倒是知道,但这首诗的意思,她却只是一知半解。

就在丹儿不知该如何回话的时候,原本在一旁安坐的王玄策突然开口了。

王玄策不解地问道:“殿下喜读谢玄晖?”

李恪想了想,摇头道:“谢玄晖诗作虽用字清丽细腻,但多仿其先祖谢灵运,反倒失了他自己本该有的味道。本王所喜的,只是此诗与眼下的情景相当而已。”

在当世,谢朓的名气固然极大,但在李恪的眼中,谢朓在诗坛上的成就还远远无法与大唐的那些名家相比。不过眼下大唐诗坛未盛,李恪心中的那几位诗坛巨擘还不知在哪儿,故而李恪有此一言。

王玄策道:“谢玄晖的底子倒是不差,只可惜故地早了些,若是再晚些年,多沉淀些味道,其名或不在谢灵运之下。只是这谢朓虽然富贵,但一生未得重用,仕途蹉跎,以殿下的身份怎会想起他来?”

谢朓出身与琅琊王氏并称的陈郡谢氏,一生富贵倒是无忧,只是他一路仕途坎坷,不得重用,故而他的诗作中也颇多抑怨之句。

而方才李恪所诵的《答王世子诗》便是谢朓前往拜见豫章王萧嶷世子萧子廉所著,只是在王玄策的眼中,李恪的身份更像是身居高位的豫章王世子,而非求官的谢朓。

李恪道:“谢玄晖乃世家子,却欲求官而不可得,本王虽为皇子,但与他的处境何其似也。只是谢朓尚且能去拜那王世子,本王的王世子又在何处”

谢朓为世家子,他想求的是官,而李恪为皇子,李恪想求的是什么,他虽未明说,但王玄策却不难猜到。

以李恪如今的身份,除了长安的那张龙椅,还有什么能叫他求而不得的。

王玄策见李恪的神色似有愁色,忙安慰道:“殿下乃天潢贵胄,岂是草芥之流,殿下之能,又岂是谢玄晖所能比拟。殿下要走的路,原本谢玄晖光耀百倍,殿下何必已人怜己呢?”

李恪看着王玄策一脸郑重的样子,心中也颇受感动。他本只是应景而发,半是牢骚半是玩笑地说两句而已,王玄策却如此重视。

李恪笑道:“先生不必忧心,本王的心性还不至这般差,况且这漫天大雪对谢玄晖而言是阻挠归程的灾祸,但对本王而言却未尝不是助本王早日南归的东风。”

王玄策何等聪敏,李恪之言一出,王玄策即刻便知道了李恪的意思。

大雪突降,突厥上下根本没有半点准备,光是这短短几日光景,被冻死牛羊已经不计其数,许多牧民也都流离失所,若是长此下去,必是一场巨大的天灾,甚至整个突厥的实力都会大打折扣。

到时,连战马都喂不肥,士卒都吃不饱的突厥,如何是大唐的对手?

而就在此时,仿佛正是为了印证李恪的话中之意,门外突然走进了一个突厥的侍者。

“启禀三皇子,可汗传见,请三皇子速往!”

第五十三章 加赋

草原上的大雪突如其来,没有丝毫的先兆,没日没夜地便降了下来,打地突厥上下一个措手不及。

在这个节骨眼上,无论颉利多么好战,,他都得收起他的野心,将整个汗庭的重心放在如何应付雪灾上,而在这个节骨眼上,颉利突然要见李恪,为的是什么,李恪倒也不难猜到。

连日的大雪已经将整个突厥淹没,远方的高耸的金山也已经是雪白的一片,仿佛裹上了一层白衣。

而在山脚之下,原本深绿的草地还未来得及褪色,便被瞬间染作了白色,白茫茫的一片

李恪得了颉利的传见后,穿好冬袄,披上了狐皮大氅,带上王玄策与苏定方两人便顶着刺人如刀割般的风雪出了大帐,往汗帐的方向而去。

“颉利诏地急,想必这是要病急乱投医了。”李恪踩着松软的雪地,听着耳边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对王玄策道。

王玄策点了点头,对李恪道:“我等居于汗庭,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那些游牧在外的突厥百姓,这场大雪来的突然,也不知早先那些外出游牧的牧民还能回来几成。”

金山虽大,但金山脚下的草场依旧有限,这附近肥沃的草场大多为汗庭所有,亦或是那些突厥贵族,而普通的突厥百姓要想牧羊,要么选择成为贵族们的奴隶,要么只能是跟着风吹的方向,赶着自己的牛羊,带着自家的帐篷远行游牧。

而这些牧民大多春日离去,等到了秋末便回,所以他们大多会备些秋日的厚衣裳,但却未必会早早地备上过冬用的皮袄,所以在这场突入起来的大雪之下,被冻死的突厥牧民绝对不在少数,当然,还有那些来不及回到山下的牛羊。

一场风雪,几乎将整个突厥大半年的积攒吹地干干净净,不只是普通话人家,就连汗庭之中的用度都变地紧张了起来,这也是李恪亲身能够感受到的。

突厥的雪一旦下了,便几乎不会再有回暖的可能,可以预见地,从此时到来年的春天,这样窘境都不会得到缓解,颉利终于坐不住,动了向大唐借粮的心思。

而向大唐借粮,没有谁开口会比李恪这个三皇子来地更好了,颉利这次找来李恪,多半就是为了此事。

李恪抬头看了看天上,漫天的大雪依旧没有半分要停下来的意思。

李恪对王玄策道:“人难胜天,更何况是在这贫瘠的漠北,面对这场大雪,颉利必定也是无计可施了。”

王玄策问道:“那殿下的意思呢?”

王玄策问的自然不会是如何帮助突厥走出眼下的困境,而是李恪对颉利向大唐借粮的态度。

李恪想了想回道:“且管这些作甚,本王且先一口应下便是。本王借与不借在本王,但父皇的意思却不是本王能够左右的了。”

听李恪的意思,自然就是准备敷衍颉利,而后在重新计议了。

毕竟李恪此时身在突厥,他若是此时贸然拒绝了颉利借粮的要求,颉利一定不会放过他,李恪大可以先应下来,不过当李恪的书信到了长安,借与不借就与李恪无关了。

王玄策道:“殿下之言极是,殿下身在突厥没有必要为一时意气,将自己陷于困境。”

王玄策知道李恪的性子,也相信李恪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但身为李恪身边的谋臣,王玄策还是做了他该做的事情。

当李恪来到汗帐中时,汗帐中竟出奇地安静,没有李恪想象中人声鼎沸的样子,反而显得很是冷清。

偌大的汗帐中除了可汗颉利,便只有帕夏赵德言一人。

“李恪参加可汗。”李恪走到大帐中,对颉利俯身道。

“三皇子来了,坐。”颉利今日的态度倒是比以往要和蔼上一些,指着他身旁的胡凳对李恪道。

李恪顺着李恪所指的胡凳坐了下去,与颉利还有赵德言围着火堆坐成了一圈。

“三皇子在此,可还住的惯?”颉利烤着火,对李恪问道。

颉利方一开口,李恪便猜到了颉利的意思,李恪识趣地回道:“除了冷了些,其他倒是还好。”

颉利见李恪接了自己的话头,于是出言叹道:“三皇子来突厥尚未满一年,恐怕不知,今岁不只是三皇子觉得冷,就连突厥的百姓也觉得冷啊,今岁的雪,来地比去岁早了许多,若是搁在去岁,现在还是牧羊放马的时候啊。”

李恪看着颉利一副故作感叹的样子,心中不禁暗自发笑。

今岁大雪来地早,李恪自然是知道的,若是去岁也是如此,他哪来的精力南下侵唐,李恪也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自然了,李恪心里虽是这么想,但还应景地搓了搓手,回道:“我道是为何,便是这短短数日,气候竟冷地这般快。”

这时,一旁赵德言适时地插嘴道:“三皇子有所不知,这短短几日内气候骤变,受冻的又何止是三皇子一人,我突厥百姓冻死冻伤已近三成,放牧在外的牛羊马匹更是损失无数,今年突厥百姓的冬天怕是难过了。”

李恪闻言,皱了皱眉道:“这场雪竟如此严重?”

赵德言道:“突厥不比大唐,突厥百姓家中本就存粮不多,过冬所靠的无非就是那些牛羊,可眼下这些牛羊尚未喂养长成,便尽数冻死,突厥的百姓恐怕连果腹都成难题了。”

李恪听着赵德言的话,心中竟也猛地一沉,赵德言的话虽是别有用心,但说的却是事情。

两国对敌,是两国君臣与将士之间的争斗,寻常的百姓终归是无辜的,百姓冻死饿死,李恪的心里也不会太好受。

李恪幽幽叹道:“天公无情,向来如此。我大唐虽无风雪之灾,但旱涝为患也是有的,我虽非突厥人,却也能感同身受。”

颉利对李恪道:“赵先生方才与本汗有言,提及唐若是关中遇灾,便会自地方多加税赋,以供养中枢,不知可有此事?”

李恪不知颉利为何会突然这么问,但还是如实回道:“确有此事,如是我大唐关中欠收,便会自淮南、河北、山南等地加赋,多征粮税,以缓解关中缺粮之危。”

李恪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问道:“可汗突然这么问,莫非也有此意?”

颉利点头道:“不错,本汗也欲纳赵先生之言,自突厥各部双倍征赋,已解汗庭危急。”

颉利竟想自各部加赋?李恪听了颉利的话,心中微微一震。

可还没等李恪缓过来,一旁的赵德言便已经开口道:“可汗仁爱百姓,欲自各部加征税赋,已救汗庭百姓,只是各地征收尚需时日,恐怕难解眼下燃眉之急。不知殿下否则书信一封,待可汗前往唐庭借粮,已全两国盟谊?”

第五十四章 长安秋

“殿下应了颉利的话了?”李恪刚出大帐,在帐外等候的王玄策便迎了上去,小声地对李恪问道。

李恪道:“左右无碍大局,本王已经当场应下了。”

李恪虽身在大唐,但大唐的粮草却握在李世民的手中,大唐想要要这些粮草到不了突厥,方法实在是太多了。

李恪顿了顿,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王玄策道:“借粮之事倒是还好,不过方才本王却在汗帐中听到了另外一件事情,着实怪异地很。”

“哦?不知是何事?”王玄策好奇地问道。

李恪回道:“赵德言竟向颉利进言,要颉利加重对草原各部的税赋,以此缓解汗庭上下的短粮危机,本王觉得赵德言的这个建议着实是有趣地很。”

漠北突降大雪,受灾的不止汗庭,突厥上下,甚至是整个草原,几乎所有的部落都是如此,眼下突厥各部无一不是粮食短缺,都难撑过这个寒冬。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赵德言竟然为了缓解汗庭的压力,建议颉利向各部加赋,这岂不是要逼地各部首领跳脚吗?

毕竟突厥与大唐不同,大唐君臣上下从属严密,又幅员辽阔,就算关中受了灾,也总有丰产的州郡,纵然临时加征粮税下面的官员也不会怎样,可突厥却与大唐不同。

突厥各部只是臣服于可汗之下,各部的内务仍旧是各部首领自行统辖,颉利也没有任免之权,他们在这种自顾不暇的情况下又岂会把颉利的话放在心上。

他们总不会叫自己的部落子民饿着肚子,而将牛羊粮草送去汗庭吧。

天灾当前,本该是同甘共苦的时候,颉利竟出此昏招,看来颉利在突厥的威信又要大打折扣了。

“赵德言的话倒是有趣地很,他这是要把颉利放在火上烤啊。”王玄策闻言,对李恪笑道。

李恪道:“本王与赵德言打过交道,此人机敏非常,不像是出此昏招的人。”

李恪虽与赵德言不熟,但因为康苏密之事,李恪同赵德言也打过交道,以李恪对赵德言的了解,他不像是如此昏聩之人。

颉利是突厥人,对大唐不熟,但赵德言却是汉人,难道他还不知道突厥与大唐之间的区别吗?

王玄策道:“殿下之言极是,赵德言此人不简单,说不定他另有所谋也未可知。”

李恪点了点头,叹道:“此人背后藏着太多东西,着实叫人捉摸不透啊。”

就在这一刻,李恪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种疑问:赵德言虽看似对颉利忠心耿耿,但他所做之事,一桩桩,一件件,当真是真的为了颉利吗?为了突厥吗?兴许赵德言从头到尾就不是颉利的人呢?

李恪心中出现这种想法,竟被自己惊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种想法。

赵德言在突厥有宰相之实,一国宰相竟然不是可汗的人,这样的结论该有多荒谬。

李恪自己也觉得这种想法实在是不可思议,于是便将这种想法按压在了心中,连王玄策都没有告知。

——————

与此同时,当漠北大雪飘飞的时候,整个关中正是秋高气爽。

在长安城北的东宫宜秋殿内,李恪的生母杨妃正带着次子李愔在园中散步。

时值入秋,此时宜秋殿的景色正是整个东宫为最雅致的所在,走在夕阳下的花园中,天色微黄,与满园的秋色融为一体,嗅着扑鼻而来的菊花香气,再烦躁的心也能得到平静

“阿娘,马上便是秋夕了,今年阿兄还不能回来吗?”小李愔拉着瓶儿的手,一起跟在杨妃的身后,看着满园已经花开的秋菊,对杨妃问道。

李愔口中的秋夕便是中秋,李愔虽小,但他的记性却不差,在李愔的记忆中,李恪是去岁过完了秋夕不久便离去的,眼看着马上秋夕将至,李愔思兄,于是问了出来。

杨妃被李愔这么一问,先是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哀色,在心中思索了片刻,竟不知道该如何去回李愔的话。

杨妃顿了一会儿,才道:“今年的秋夕你阿兄怕是赶不及了。”

李愔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赶不及,我听先生说过,长安与突厥虽然相隔千里,但阿兄却会骑马,阿兄若是骑马回来,怎么会赶不及呢?”

李愔年幼,尚在读写识字开蒙的书籍,哪里懂得什么叫做质子,他只当李恪是被父皇派出去做官了,因为公务繁忙,始终不得回京呢,他哪里知道,现在的李恪根本身不由己,岂是他想走便能走的了的。

这下子,李愔的话问住了杨妃,爱子在外漂泊,她何尝不想爱子早日还京,可这又哪里是她能决定的。

就在杨妃不知该怎么回答李愔的时候,一旁的瓶儿看着杨妃已经微微泛红的眼眶,蹲了身子对李愔道:“现在北边不安稳,那边正离不开三皇子,今岁秋夕三皇子怕是赶不回来了。”

瓶儿生怕李愔难过,已经尽可能地将话往轻了说,可李愔听了丹儿的解释,稚嫩的脸蛋上依旧难免露出了失落的神色,叫人疼惜。

李愔低着头,沉默了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会儿竟又突然抬起了头,问道:“那重阳呢?阿兄能回来过重阳吗?”

瓶儿听了李愔的话,无奈地摇了头。

“那元日呢?阿兄总能回来过元日吧。”得到了否定回答的李愔并不气馁,接着问道。

李愔年幼,记不全历数,他算着日子靠的都是这些节日,所以他一直问着瓶儿这些,想以此数着日子,盼着阿兄回来的那一日。

可这些话,瓶儿又哪里能回答了他,秋夕、重阳、元日,谁能知道李恪归国的日子。

杨妃强忍着已经在眼眶中打转的泪珠,俯下身子,摸着李愔的脑袋对李愔道:“你阿兄回来的日子娘也说不准,不如这样可好,你以后好生跟着先生习字,待你能够自己写信了,你便自己去信到你阿兄那边,问问他,要他告诉你回来的日子,可好?”

“好!”李愔哪能听出杨妃话中的敷衍之意,只当杨妃说的是真的,只要他写了信去,阿兄便会回给他归来的日子,脆生生地应了下来。

第五十五章 借粮

“父皇恭启,儿臣蜀王李恪敬拜:自儿臣北上始,至今已近一载矣。儿臣入突厥已久,亦深感颉利可汗与我大唐合盟之诚,求和之切,汗庭上下,尽待儿臣为上宾,视大唐为兄弟之邦,合盟之事可谓成耳。所谓兄弟之盟,自当友助,今恰逢北地大雪,气候骤劣,突厥牛羊冻死无数,百姓困苦,儿臣已亲眼睹之,同感悲切望父皇筹粮以助,大唐与突厥共度关厄,儿臣蜀王恪再拜!”

李恪写给李世民的借粮信字数不多,言语简练,前后不过百来字,但李恪一向狡猾,颉利岂能信得过他,这些字颉利都去叫了赵德言逐字解译,仔细核验过的,确保这封书信的内容觉得没有半点问题,甚至对李恪的这封信还颇为满意。

而颉利的顾虑李恪又怎会不知,李恪纵然不希望大唐以粮草资敌,但也不会蠢到直接在书信中写明,李恪动的手脚自然不会是在这些字里行间,李恪动的手脚的地方是颉利根本就意识不到,或者就算是意识到了也不会重视的地方——印章。

突厥人虽也用印,但却不比中原那般重视,就连颉利堂堂可汗也只有一枚不常使用的印章,哪里知道大唐不同场合用章的道理。

所谓印者,信也,不同场合,印章的用法自也不一,有些身兼数职的官员,甚至官印便有数枚,私印就更不必说了,遇到些讲究的,甚至能拿出二十来枚印章,所宜用的场合还各不相同。

李恪写给李世民的书信,以父皇相称,以儿臣自谓,甚至搬出了蜀王李恪这样的名号,可谓满纸堂皇,可就在李恪准备将信送出时,李恪最后在书信上加盖的却是自己的私印,而且还是李世民在他刚刚开蒙时赠与他玩耍的私印。

李恪以朝臣的口吻写信,按理说加盖的自然该是李恪的蜀王大印,可李恪却偏偏加盖了自己幼年时玩耍用的小印。

乍一看自然看不出什么不同,可细细品来却极不是滋味。

这就好比一个人,身着一身骑射穿的窄袖胡服,出现在大唐的朝会之上,人虽然还是那个人,但却显得与环境格格不入,仿佛是一场儿戏一般。

而儿戏,这也正是李恪想要让李世民看到的东西。

当李世民看到了李恪自突厥寄来的信,便已经知道了李恪的意思,当即命人传诏三省及六部要员入宫议事。

“启禀陛下,蜀王言公事,却用私章,信中所书恐怕不是蜀王的本意。”房玄龄方一看到突厥送来的书信,便对李世民断然道。

李世民点了点头,赞同道:“突厥狼子野心,无一日不在想着南叩我大唐,我儿对突厥人的态度郑元寿南归时便早已讲明,这封信与我儿此前之意相左,自然当不得真。不过如今突厥大雪,颉利又假借我儿名义来信,朕若是置之不理,恐怕也不妥啊。”

一来此时李恪尚在突厥人的手中,李世民担心李恪的安危,二来大唐与突厥所立的渭水之盟犹在,突厥借粮若是李世民一口回绝,确实容易留人话柄,一时间李世民也有些踌躇。

一旁的长孙无忌见李世民似有犹豫,忙出列道:“启禀陛下,臣以为粮草断不可借。突厥颉利野心勃勃,早欲南下侵我大唐,如今突厥雪灾,正是我大唐反击突厥的时候,岂能在这个时候借粮草于突厥,行六国资秦之事。”

长孙无忌的话固然是自己的私心,希望颉利能够因大唐拒借粮草而大怒,要了李恪的命,但他的话也有他的公理。

大唐与突厥虽名义上合盟,但实际上却为仇敌,突厥想南下大唐,占了大唐肥沃的土地,而大唐也想挥师北上,灭了北患突厥,一雪渭水之耻。

如今突厥大雪,正是突厥各部困苦之时,这时每饿死突厥一个人,便意味着在未来的两国大战中大唐少了一个敌人。

李世民虽不是嗜杀之人,但也不是圣人,他不会为了所谓的道义去救突厥,给自己挖这样的一个深坑,而在未来的沙场之上拿更多大唐儿郎的性命去填这个深坑。

说到底,李世民真正担忧的是还是李恪的性命。

李世民虽对兄弟狠辣,但对自己的亲子还是颇多怜惜。李世民子嗣数人,虽有嫡庶之别,但终究护子之心都是一般,岂忍爱子因此受累。

李世民听着长孙无忌的话,眉头微微皱了皱,显然,长孙无忌的话虽然说动了他,但却仍旧没有叫他下定决心。

就在李世民左右为难,两相权衡的时候,方才说话的房玄龄又站了出来。

房玄龄对李世民道:“启禀陛下,臣以为此事倒也并非不能两全。”

李世民听了房玄龄的话,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喜色,忙问道:“玄龄的意思是?”

房玄龄回道:“颉利要的只是我大唐借粮,既然如此,陛下便允了他又如何,”

“房中书之言何意,若是陛下允了借粮,岂非就是在助长突厥气焰吗?”房玄龄的话刚说完,性子急了些的侯君集便质疑地问了出来。

李世民对房玄龄很是了解,自然知道房玄龄的性子,李世民道:“玄龄想必还有后言,但且说来。”

房玄龄道:“突厥要的只是借粮,我大唐若是将粮草借了出去,这些粮草能不能到颉利的手中,那边不是我们管的了的了。”

房玄龄说着,李世民似乎知道了他的意思。

颉利已李恪为挟,向大唐借粮,李世民若是一口回绝,颉利势必会怪罪李恪和大唐,可若是李世民把粮草借了出去,但这些粮草却在途中遗失了,那颉利便怎么也怪不到大唐的身上了。

“玄龄说是可是薛延陀?”李世民多谋略,一听房玄龄的话便猜到了房玄龄的意思,向房玄龄问道。

房玄龄回道:“陛下所言极是,漠北大雪,受灾的自然不止突厥一部,薛延陀必也是如此。陛下若是借粮与突厥,而后告知夷男运粮的日期和路线,授意夷男抢掠,夷男岂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李世民赞同地点了点头,原本脸上的踌躇已经变作了喜色。

李世民授意夷男劫粮,既拉拢了薛延陀,打击了突厥,又能逼地薛延陀为首的铁勒九部和突厥反目,李世民便可一箭双雕!

第五十六章 劫粮

当阿史那思摩带着百余人,押运着两万石粮草过了朔方时,他仿佛在犹在梦中。

唐人善谋,一向狡猾,可阿史那思摩却万万没想到这次的使命完成地竟如此顺利,李世民竟会如此干脆地答应借粮于突厥。

两万石粮草,说多算不上多,说少也算不上少,但就眼下突厥的情况,这两万石粮草够三万人紧巴巴地吃上两个月,也算是解了汗庭眼下的燃眉之急。

“此次阿史那大人自唐借粮,不辱使命,想必此次回汗庭可汗必有嘉奖。”阿史那思摩身后的副手拔也利看着身后成车的粮草,对阿史那思摩笑道。

阿史那思摩神色如常,脸上甚至还有一丝担忧,对拔也利道:“这些粮草事关重大,出不得半点岔子,你我不得大意。”

拔也利闻言,笑道:“阿史那大人多虑了,此处已经是阴山脚下,到了我突厥人的地方,谁敢在此处截粮,莫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阴山以北便算是突厥人的地方了,突厥人在此一向横行惯了,草原各部谁敢同他们为难?

拔也利的话自然也有他的道理,但阿史那思摩却始终觉得有些怪怪的。

他这一次南下借粮实在是太顺利了,原本阿史那思摩都没有半分把握的事情,竟然就这般轻易地做成了,他岂能不觉得诧异。

“这次唐人答应地实在是太爽快了些,与常理不合,我们还是谨慎些好。”李世民答应地越容易,阿史那思摩的心里便越发地不踏实,始终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拔也利却对阿史那思摩的话不以为意,在他的眼中,随着去岁南下大捷,现在的突厥已经天下无敌,一个大唐哪里是突厥的对手。

拔也利道:“去岁渭水一战,唐人已经被我突厥杀破了胆,唐人担心我突厥南下,自然不敢不借粮草。”

在拔也利看来,大唐给突厥借粮,自然是因为畏惧突厥兵锋,被突厥打地怕了。

拔也利能被颉利遣来押运粮草,自然是颉利的心腹,就连颉利这傲慢自大的性子也被拔也利学了个十成。

拔也利为人,阿史那思摩自然也是清楚的,此次押运粮草,阿史那思摩本不欲与拔也利同行,无奈拔也利是颉利的心腹,由不得阿史那思摩而已。

阿史那思摩虽然对拔也利的说不甚认同,但他也绝不会再去跟拔也利争执什么。

拔也利是颉利宠臣,阿史那思摩若是惹了他,被他记恨在心,以后他在颉利面前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

阿史那思摩不理顾拔也利的话,自己亲自策马来到了队伍的前列,仔细地探视着四周的情况。

“胆小如鼠,简直愧为长生天的子孙。”拔也利是突厥汗庭真正的主战派,在他们的眼中,突厥人是苍狼,而唐人则是任他们宰割的绵羊,他们一直主张南下侵唐,强据关中。

而阿史那思摩曾多次南下出使大唐,与李世民和李渊都算相熟,对大唐的实力最为了解。

阿史那思摩清楚地知道,近十年来,突厥之所以能凌驾中原各国之上,南侵之战无往而不利,只因隋末群雄纷争,中原内耗,并非突厥真的就强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可历经十余年的纷争,中原的底子仍在,如今的大唐也已经一统天下,突厥的这些将领还是把大唐视若当初隋末的模样,如此轻视,无异于在玩火自焚。

阿史那思摩也曾就此事多次向颉利进言,但颉利始终不予采纳,甚至还多次惹恼了颉利,到了后面,阿史那思摩索性也就不再多言了。

阿史那思摩在前,拔也利在后,两人押运这粮草沿着阴山山脚缓缓前行,阿史那思摩在前小心警戒,拔也利则在队后闲庭信步。

可纵然阿史那思摩再怎么谨慎,若是有人有心埋伏,他一双肉眼又怎能轻易发现。

就在阿史那思摩率领运粮的队伍,途径一处山坳时,山坳的两侧便异变陡生。

一块圆形的巨石突然从山坳上滚落下来,生生挡住了出谷的路,人马都是还能勉强通过,可运粮车却被死死卡在了谷中。

阴山茫茫,此处距离汗庭也尚有数百里,若是没有运粮车想要将这些粮草运回汗庭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且这块圆石落得蹊跷,早不落,晚不落,偏偏在他们即将过谷的时候落下。

阿史那思摩看着拦在路中的圆石皱了皱,正想提醒众人戒备,可就在此时,数百支利箭已经自谷上袭来,如雨点般落在了他们的身上。

“敌袭!敌袭!”阿史那思摩一边挥刀格挡着身前的利箭,一边扯着嗓子对身后的突厥士卒吼道。

这些迎头射来的利箭打地突厥人措手不及,不过拔也利此人虽然自大,但毕竟跟随颉利常年征战,手上的功夫倒是不弱,一轮箭雨下来,竟是只刮伤了他的左肩,并非伤及其他要害,而其他的突厥士卒则是已经死伤过半。

“我乃颉利可汗帐下拔也利,你们连汗庭的东西都敢抢,不要命了吗?”拔也利起初只当埋伏的是些游弋与阴山之中,以劫掠为生的山贼,故而报出了自己的名号,欲借此吓退他们。

可此事埋伏他们的哪是什么阴山的蟊贼,而是铁勒九部中的薛延陀。

为了这次的埋伏,薛延陀特地挑选了族中最为精锐的士卒,甚至就连他自己都亲自出马。

“哈哈哈,拔也利,莫说是你了,今日颉利在这儿,这粮草我也一样要定了。”夷男听了拔也利的话,探出身去,放声笑道。

当阿史那思摩看到夷男的一瞬间,他的心已经凉了一半。

若是普通的山贼,阿史那思摩一番威逼利诱兴许还有全身而退的机会,可夷男既然出现在了这里,那便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否则他绝不会轻易出手的。

“夷男,你竟敢劫可汗的粮草!”拔也利指着山坳上的夷男怒喝道。

这些粮草对颉利意义重大,对夷男又何尝不是如此,草原雪灾,夷男的郁督军山也未能幸免,若是能将这些粮草劫回,夷男至少能保证他的族人安然度过这个冬天。

夷男指着拔也利,喝道:“我何止是要颉利的粮草,来日我还要要了颉利的命!给我杀!”

夷男一声令下,山坳两侧埋伏着的薛延陀士卒纷纷自山上冲杀而下,直奔粮车而去。

第五十七章 草原内乱

草原的大雪连日不停,虽然不如起初下的那般大,那般急了,但稀稀拉拉地依旧积了腿膝那么厚,无论人马,出行都很是不便。

不过现在的颉利的内心倒是比前些日子安宁了许多,因为阿史那思摩三日前自大唐借得粮草的消息已经命人快马传了回来。

两万石粮草,虽不算多,但若是紧巴些,帮助汗庭撑过大半个冬天理当是没有问题了。为了安抚人心,颉利甚至在得到消息的当时,便下令将消息散步了出去,倒也起到了安定民心的作用。

可颉利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借得粮草的消息刚刚送到汗庭的时候,押运粮草的士卒便在阴山中受到了薛延陀部的埋伏,几乎全军覆没,只有阿史那思摩、拔也利等寥寥数人逃了出来。

至于那两万石承载这汗庭百姓希望的粮草,便成了夷男的战利品。

“可汗,阿史那思摩和拔也利回来了。”这一日,颉利正在大帐中烤火,帐外一名附离亲卫突然入帐道。

颉利此时尚不知粮草丢失的消息,只当阿史那思摩和拔也利带着粮草回来了,于是笑道:“他们人在何处?快传他们进帐!”

附离亲卫面露苦色,对颉利道:“他们现正在跪在帐外请罪,不敢进帐。”

请罪?

外面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好端端地谁会跪在外面请罪,更何况自大唐借回粮草乃是大功一件,本该重重有赏的。

颉利听到了附离亲卫的话,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可是粮草出了什么问题?”颉利仿佛悬着一颗心,问道。

附离亲卫回道:“粮草丢了。”

“轰!”

颉利很清楚这些粮草意味着什么,颉利听到粮草丢了的消息,感觉脑袋一声炸响,险些昏了过去。

颉利定了定心神,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出了大帐。

颉利推开帐门,果然,汗帐之外,阿史那思摩和拔也利正跪在汗帐之前,而他们的身上都还包扎着伤口。

可颉利看着阿史那思摩和拔也利狼狈的模样,颉利的心中怒火更甚,甚至恨不得将他们当场格杀。

“粮草,粮草为什么会丢!”颉利看着两人喝问道。

阿史那思摩低着头,对颉利道:“我们在回程的路上遇到了薛延陀的伏击,粮草丢了。”

薛延陀!

颉利听了阿史那思摩的话,一下子竟愣住了,薛延陀竟有这样的胆子吗?竟敢劫掠他颉利的粮草。

颉利问道:“你们确定是薛延陀的人?”

拔也利恨恨道:“一定是薛延陀,末将亲眼看到了夷男,末将身上的箭伤便是他射的。”

夷男在颉利得到印象中,一向是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根本没有半分雄主之像,这样的人竟敢劫掠他的粮草?

“砰!”

颉利看着拔也利的样子,脑海中便想起了夷男的那副嘴脸,一下子怒火中烧,竟一脚踹在了拔也利的心口,疼地拔也利险些昏死过去。

“废物,夷男该死,你们也该死!”颉利指着疼地趴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的拔也利,怒道。

这些粮草意义重大,在颉利的眼中,这些粮草远比阿史那思摩和拔也利来的重要地多。

颉利的一脚带动了拔也利伤口开裂,拔也利被这一脚疼地几乎背过了气去。

不过拔也利倒也是个汉子,面对这钻心的剧痛,竟是一声不哼,爬起来,继续跪在了颉利的面前。

拔也利道:“请可汗给我一支精兵,我一定带兵剿灭夷男,把粮草带回来。”

拔也利对颉利忠心耿耿,这一脚下去,拔也利对颉利倒是没有半点怨恨,有的只是自责,而对于夷男,拔也利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

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带兵杀上郁督军山,要了夷男的命,将整个薛延陀部屠戮干净,以泄心头之愤。

“杀夷男?就你现在的这副模样,是夷男的对手吗?”颉利看着跪在身前的拔也利,问道。

拔也利当即回道:“只要可汗能借我三万精兵,我一定拿了夷男的脑袋,和粮草一起献给可汗。”

颉利虽然暴虐好战,但他不是傻子,眼下突厥的状况绝不是开战的时机。

汗庭距离郁督军山尚有些数百里,眼下突厥粮食短缺,又大雪封路,若是贸然出征恐怕大军能不能活着到郁督军山都在未定之天。

颉利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们的人头本汗且先寄在你们的头上,带到来年开春,冰雪消融之时,本汗亲自北征,到时才是你们奋死效力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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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颉利的粮草丢了。”阿史那思摩和拔也利刚回来不久,王玄策也已经得到了消息,对李恪道。

李恪闻言,脸上满身趣色,问道:“哦?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劫颉利救命的粮草。”

王玄策道:“殿下不妨猜猜看。”

李恪想了想,口中脱口而出了一个名字,道:“夷男。”

王玄策点头道:“不错,正是薛延陀夷男。”

李恪笑道:“先借粮草于突厥,而后又故意将消息告知夷男,安排夷男劫粮,也不知这是朝中哪位的手笔。”

王玄策道:“谁的手笔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颉利早先为了安抚人心,已经将粮草的消息放了出去,此番粮草被劫,对颉利威望的打击可谓极大,颉利这个冬天更加难熬了。”

李恪赞同地点头道:“不错,此事对颉利的威望打击极大,只是可惜了我大唐的两万石粮食,平白便宜了夷男。”

两万石粮草虽未落入大敌突厥的手中,但大唐毕竟还是损失了两万石粮草,落入了夷男的手中。

不过王玄策笑了笑,却对李恪道:“殿下多虑了,我大唐的粮草岂是易拿的,夷男拿了我大唐的粮草,便是引了颉利的怒火,为我大唐分担了北线的压力,这些粮草将来在战场之上都是要夷男拿族人的命去填的。”

夷男劫粮,打了颉利的脸,虽然眼下碍于气候恶劣,颉利拿夷男没有办法,但是待来年开春,颉利北伐郁督军山已成定居,到时无论胜负,夷男都不会太好过。

“草原内战,便是我大唐的机会来了。”李恪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喃喃道。

第五十八章 碛北大寨

金山脚下的汗庭正大雪纷飞,与此同时,距离金山数百里之遥的碛北大雪也已连降数日。

碛北虽在突厥名下,实际上却是前处罗可汗次子阿史那社尔的地盘。

阿史那社尔官拜拓设,建大寨,立牙旗与碛北,统军五万,辖制包括薛延陀、回纥等部在内的铁勒九姓部落。

在金山,颉利是天,但在这遥远的碛北,这里的天却是阿史那社尔,只不过他顶着的这片天已经不甚稳固罢了。

冬日大雪封山,消息不畅,再加上薛延陀部又刻意隐瞒,所以此时的阿史那社尔尚且不知薛延陀已与大唐结盟的消息,也还不知道夷男的反心。

不过随着颉利的大批粮草被劫,颉利已经命人加急传信于阿史那社尔,命他仔细警惕,寻良机拿下夷男。

只是颉利的消息虽然送了出来,但是颉利的信使还在半途的时候,夷男已经回到了郁督军山。

先下手为强,夷男虽是胡人,但这个道理他也是知道的。

整个薛延陀上下,不过七万户,满打满算也就是能凑出七万人马,而光是在碛北一地,突厥的兵力便达到了五万,而且俱是精锐。

夷男若是等到粮草被劫的消息传回碛北,阿史那社尔反应了过来,面对阿史那社尔和他的五万精锐,他真的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他一定要打阿史那社尔一个措手不及方有胜算。

清晨,天色还未大亮,只是才有一丝亮光。

时辰还早,外面又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没有谁会想早早地从暖和的被中起来,此时突厥碛北大寨的主帅阿史那社尔也正躺在床上,怀中抱着不着寸缕的胡人美姬,埋头大睡。

“拓设大人,拓设大人。”一阵喊门声,将阿史那社尔自睡梦中叫醒。

“何事?”任谁在这个时候被搅扰,心里都不会好受,阿史那社尔看了眼门的方向,不悦地问道。

门外阿史那社尔的护卫小心地回道:“启禀拓设大人,薛延陀前来押送税粮的粮队到了,他们请求放行入内,不知可否?”

近日来,天降大雪,不止是颉利的汗庭用度紧张,就连阿史那社尔的大寨也是如此,此番薛延陀的税粮到了,正可解阿史那社尔燃眉之急,阿史那社尔原本被吵醒的怒火也小了许多。

阿史那社尔不假思索地对门外道:“准了。”

“遵命。”门外的护卫得了阿史那社尔的话,下去安排薛延陀的人马进寨了。

护卫退下,阿史那社尔的耳边又清净了起来,左右无事,便又搂着怀中的美姬准备接着入睡。

阿史那社尔不解风情,一只粗壮有力的臂膀结结实实地压在了美姬柔嫩的胸脯,压得美姬呼吸不匀,也醒了过来。

“将军要起了吗?”美姬见阿史那社尔挪动了几下,只当阿史那社尔准备起身了,正想着要服侍他更衣来着。

阿史那社尔摇了摇头道:“时辰还早,方才是送粮的粮队进寨,守卫特来请示罢了。”

美姬闻言,倒也不曾多想,只是好奇地嘟囔了一句:“大早上地送什么粮草,也不叫人睡地踏实。”

说者无意,听着有心。

美姬看似毫无轻重的一句话传到了阿史那社尔的耳中,阿史那社尔一下子警觉到了什么。

但凡是粮队送粮向来都是午后方至,哪有一早送来的道理?

薛延陀的粮草一早便送到了,莫不是他们昨夜彻夜未眠,连夜赶路了?可现在外面正下着大雪啊!

一瞬间,阿史那社尔又想起了几日前他传达颉利可汗的命令,要各部加倍缴纳粮税的时候,夷男为难的样子,甚至还几番请求减免,如今夷男怎么就突然这样积极了?

“不对!”阿史那社尔一下子反应了过来。

郁督军山据他的大帐相隔百里,不管怎么算,这粮草都不该是今日晨间送来!

“来人!来人!”

阿史那社尔想到了这些,对着门外高声吼了一声,掀起了被子。

阿史那社尔突然的反应吓地身旁的美姬娇躯一颤,险些摔下床去。

这时的阿史那社尔哪还有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浑然不顾被吓得瑟瑟发抖的美姬,自己自顾地披甲着衣。

“噔、噔、噔。”

门外的护卫听到阿史那社尔传唤,连忙走了进来。

“快,传令紧闭寨门,不要放薛延陀粮队入寨!”阿史那社尔对护卫吼道。

护卫领命,刚刚出去传令,可一只脚刚刚迈出房门,寨中便响起一阵嘶吼声和刀剑声,闯入了阿史那社尔的耳中。

“拓设大人,薛延陀粮队突然发难,偷袭了守门的士卒,大寨北门已经丢了。”守门的将官被薛延陀的突袭击退,匆忙赶到阿史那社尔处禀告。

此时时间还早,正是士卒渴睡,最为困倦的时候,薛延陀突然发难,打了守门士卒一个措手不及,一举夺得了大寨的北门。

听到守门将官的禀告,阿史那社尔的身子一下子凉了大半。

此时正是大寨守卫薄弱的时候,在这个时候被破了北门,等于是将半个大寨拱手送于了薛延陀。

阿史那社尔忙道:“传令,即刻迎敌!”

阿史那社尔披挂衣甲,拿着长刀便要前往北门迎战。

可就当阿史那社尔刚刚出了大门的时候,却发现为时已晚,薛延陀的人马已经夺取了北寨,直奔他所在的中军杀来。

就在中军所在的正门处,阿史那社尔望去,冲在薛延陀军正前厮杀的正是夷男。

阿史那社尔看到了夷男,夷男也同样看到了阿史那社尔。

夷男看着不远处的阿史那社尔,心中大喜,指着阿史那社尔对身后的部众道:“前面的便是阿史那社尔,杀了他大寨就是我们的了!”

说着,夷男带着麾下精锐,直奔阿史那社尔而去。

此时整个大寨中已是一片混乱,突厥士卒仓促间忙于迎敌,阿史那社尔的身边满打满算也不足十人,而夷男却带着麾下数百人袭杀而来。

阿史那社人见夷男来势汹汹,自知寡不敌众,咬了咬牙,策马后撤了。

第五十九章 起兵

夷男率领薛延陀士卒突击阿史那社尔的大寨,阿史那社尔反应不及,被夷男逼退,只得弃寨而逃。

阿史那社尔作为三军主帅,他被逼退,紧接着整个大寨都陷入了一片混乱。

五万突厥精锐,死的死,逃的逃,甚至还有许多迷迷糊糊地在睡梦中便丢了性命,死都死地不明不白,甚至都不知道是谁杀了自己。

突厥的整个大寨都被夷男给一锅端了,阿史那社尔在碛北经营多年的大寨就这样拱手送于了夷男,至此阿史那社尔和突厥已经在碛北失去了最稳固的根基。

阿史那社尔被夷男逼出大寨,一连奔逃了两个时辰,一直逃到午时之后,方才停下脚步。

“阿爹,后面的追兵已经折回,看来我们眼下是安全了。”阿史那社尔的亲子阿史那道真遣人前往后方查探了片刻,回来对阿史那社尔禀告道。

阿史那社尔的脸色变得难看非常,他扭头看着碛北大寨的方向,叹道:“完了,全完了,碛北大寨已经彻底沦入夷男之手了。”

阿史那道真问道:“夷男可恶,竟使诈偷袭大寨,若是他敢真刀真枪地杀来,我必要了他的性命。”

阿史那社尔看着亲子愤恨的样子,心中又恨又恼,他自己若是多长一个心眼,局面又何至于此?

阿史那社尔道:“恐怕今日之举夷男是早就谋划多时的,近日来的大雪倒是助了他一臂之力。”

寨外及膝的大雪叫阿史那社尔放松了警惕,同时也给了夷男最好的时机,若非连日来的大雪,阿史那社尔绝不会如此大意。

阿史那社尔对阿史那道真问道:“现在跟在我们手上的人马还剩多少?”

阿史那道真叹了口气回道:“撤出大寨的人马本就不多,再加上一路收拢的,现在我们的手中还剩下不到三千人。”

三千人,连原本的一成都不到,这一战之后,阿史那社尔可算是伤筋动骨,元气大伤了。

阿史那社尔道:“三千,竟然只剩下三千人了。”

阿史那道真问道:“阿爹,眼下我们该当如何?可要先回汗庭?”

阿史那社尔闻言,当即摇了摇头道:“不可。”

阿史那社尔本为处罗可汗之子,与颉利本就不合,此前颉利之所以不敢擅动阿史那社尔,就是因为忌惮阿史那社尔麾下的五万碛北精锐,可如今随着阿史那社尔兵败,他的五万碛北精锐已经烟消云散,阿史那社尔在突厥再没有了自保的资本。

现在阿史那社尔若是回去汗庭,便是将自己的性命送到了颉利的手中,到时颉利大可以作战不利之罪将他拿下,甚至杀了他都有可能。

对于阿史那社尔来说,现在他继续留在碛北是死,回去汗庭也是死,他要想活必须去一个不属于颉利和夷男势力范围的地方。

阿史那社尔首先想到的是大唐,但随即就被他否决了。

大唐的质子李恪现在还在颉利的手中,若是颉利拿着李恪威胁李世民,要他交出阿史那社尔,那他又该如何?

一个是走投无路的降将,一个是自己的亲子,李世民会怎么选想都不用想,所以很快地,大唐这条路便被阿史那社尔否决了。

否决了大唐后,阿史那社尔还有一条路便是往东投奔节制契丹、靺鞨等部的小可汗突利。

突利与颉利近来的关系也极具恶化,很是不好,突利收留自己固然不是问题,但眼下突利征税无度,麾下各部不服其管辖,再加上突利与颉利不睦,颉利早欲将突利召回汗庭,突利自己能不能自保尚是未知,阿史那社尔又岂敢轻易去投奔他。

否决了大唐和突利之后,那阿史那社尔便只有唯一的一个选择了,那就是势力不在颉利之下,与颉利同样关系不和的西突厥的统叶护可汗了。

不过西突厥与东突厥一向不合,阿史那社尔又曾为东突厥效力,统叶护可汗对他的态度阿史那社尔也不十分拿的准。

阿史那社尔思虑了片刻,顿了顿,沉声道:“往西,先往投奔浮图城,而后寻良机与西突厥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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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史那社尔往西投奔浮图城,自然是狼狈不堪,而此时,刚刚占据了碛北大寨的夷男却正是志得意满之时。

大唐的支持,自颉利处劫来的粮草,还有刚刚占据了的碛北大寨,夷男和薛延陀的名望在铁勒九部中迅速攀升,一跃而成为铁勒九部实力最为强劲的一部。

“阿爹,前往追杀阿史那社尔的人回报,阿史那社尔一路西去,已经逃掉了。”夷男刚刚占据碛北大寨不久,他的长子大度设便送来了阿史那社尔的消息。

夷男道:“无妨,阿史那社尔没了碛北大寨,他已经是被折断了翅膀的鹰,就算他再凶狠,也只是个摆设罢了。”

大度设问道:“那我们该如何,难道就这样放他走吗?”

阿史那社尔往日在管制铁勒九部时,与薛延陀部颇多摩擦,关系一向不合,此次薛延陀难得大败阿史那社尔,就这么放过阿史那社尔,大度设的心里还有些不甘。

夷男摇头道:“阿史那社尔已经是没了兵马,此时的他杀与不杀都是一样,无碍大局,眼下我们最要紧是事去借助此次大胜的良机趁机一统铁勒九部,让我薛延陀成为九部之首。然后整和整个铁勒的兵力,以抗颉利。”

夷男虽然击败了阿史那社尔,但夷男也没有狂妄到觉得自己有实力与颉利正面硬碰。

失去了碛北,突厥固然实力折损,但还未伤筋动骨,薛延陀仍旧不是突厥的对手。

薛延陀要想在碛北站住脚,光靠大唐的支持还不够,他要有足够的兵力,他还要一同铁勒九部,用整个铁勒的力量的对抗颉利,对抗突厥。如此,他才有胜算。

“阿爹的意思想促成铁勒九部定盟?”大度设问道。

夷男点头道:“不错,如今事态紧急,此事越快越好。”

第六十章 铁勒九部

碛北之北,郁督军山。

正午,正是艳阳高照之时,郁督军山主峰,天格尔脚下,正上演着一幕即将改变天下走势的会盟。

薛延陀、回纥、契苾、同罗等铁勒九姓部落齐聚于此,会盟立主。

铁勒九部中,实力强劲者,如薛延陀、回纥等麾下精锐均有数万,论实力不在突厥部落之下,盖因内部不和,如一盘散沙,这才难成气候,被东西突厥肆意压迫。

而如今,铁勒九部终于出现了一个一统的良机。

薛延陀部首领夷男得大唐国书,与唐结盟,而后又奇袭碛北大寨,一举铲灭了突厥用以镇压铁勒的阿史那社尔。

随着与唐结盟,夺去碛北大寨,薛延陀的实力一跃而成九部之首,夷男的名望也攀升到了顶峰。

这一次的会盟说是为了推选九部共主,其实谁都知道,这次的会盟不过是个形式,夷男登顶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

随着薛延陀偷袭了碛北大寨,斩杀突厥精锐万余,整个铁勒已经没有了退路。

在铁勒人的眼中,突袭碛北大寨的是薛延陀,但在颉利的眼中,这件事却是整个铁勒所为。

颉利本就对铁勒颇多忌惮,他绝不会放过这一次对付铁勒的机会。

铁勒人为了活下去,只能合盟为一体,推举实力最强的薛延陀部夷男为共主,率领他们抵抗未来的突厥北伐。

这是无奈的选择,也是形式所迫。

“突厥颉利暴虐无道,致天降大雪,惩罚我铁勒子民。颉利不死,突厥不灭,我们铁勒人的灾祸就永远不会停息。和则生,分则死!我们铁勒九部,同为丁零之后,本为一体。为了牛羊,为了草场,为了活下去,为了抵抗颉利的暴政,我们理当联合,一同抵御突厥!从今往后,再也没有薛延陀,没有回纥,没有同罗,只有铁勒!”

天格尔峰之下,数万铁勒部众面前,夷男站在高地,手舞着马刀,高声吼道。

“铁勒!铁勒!铁勒!”

铁勒人中本就不乏血性男儿,多年来被突厥压迫,他们早有抵抗之心,夷男的话仿佛一块落入深潭的巨石,一下子激起了千层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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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包不住火,随着碛北丢失,铁勒会盟,大唐与薛延陀合盟的消息终于也传到了颉利的耳中。

去岁初秋,大唐与突厥所立渭水之盟有多脆弱,不必赘言,颉利自己也清楚地很。

但是当这个消息从碛北传来的时候,颉利依旧难免盛怒。

随着粮草被劫,碛北丢失,在加上大肆征税,颉利在突厥内的威望已经降到了最低点。

在这个时候,薛延陀与大唐结盟的消息自碛北传来,对眼下的颉利而言无疑是火上浇油。

几乎在得到消息的一瞬,颉利便立刻下了命令,将质子一众即刻押来汗帐,颉利已经动了杀李恪的心。

“你看看,这是什么东西!”颉利将手中写着密报的羊皮丢在了李恪的脚下,指着李恪怒喝道。

李恪看着颉利如今激动的反应,已经猜到了发生何事,李恪故作镇定地弯下腰去,捡起了地上的羊皮卷。

李恪捡起羊皮,看了一眼,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唐与薛延陀合盟之事不小,李恪早知瞒不住颉利,所以对今日的场景倒也早有预料。

李恪看着手中的羊皮,脸色突变,摇头道:“可汗明查,这密信所言必然是栽赃我大唐,挑拨大唐与突厥之间的关系,引起两国战端,可汗千万信不得!”

大唐与薛延陀合盟,这个消息固然是真的,李恪比颉利更加清楚,但李恪却坚信一点,那就是颉利绝没有两国合盟的证据。

李恪在突厥,不同于寻常使臣,颉利总不能因为一封没有丝毫证据的书信,便要诛杀大唐质于突厥的皇子吧。

李恪的话音刚落,李恪身旁的王玄策也道:“启禀可汗,小人以为此事必是薛延陀夷男为了挑拨大唐与突厥关系,为的就是要大唐与突厥反目,还望可汗明鉴!”

李恪与王玄策一口咬定,密信中大唐与薛延陀合盟之事绝非实情,甚至还有夷男挑拨两国关系的成分在里面。

颉利是暴虐,但他却不是傻子,这封信来的突然,信中的内容也真假难辨,的确未尝没有李恪和王玄策说的可能。

若是薛延陀与大唐合盟的消息当真是夷男故意放出来的,颉利此事再因此杀了李恪,与唐结仇,那他才是真正的傻子。

碛北丢失,突厥的西北面已经彻底暴露在了铁勒人的兵锋之下,此时颉利若再贸然与唐开战,那他便是自寻死路。

颉利对坐于汗帐中的赵德言问道:“质子以为此事是夷男故意放出的消息,先生以为呢?”

赵德言对颉利道:“夷男此人狡猾,唐与薛延陀眼下的关系如何,确实不是这一封信可以断定的。”

以夷男放出的消息,自碛北传来的一封信便断定两国之间的关系,显得太过武断,而且还是在这个形势并不利于突厥的时候。

颉利问道:“那先生的意思呢?”

赵德言起身,走到了颉利的身旁,小声道:“时值草原百年不遇的大雪,眼下正是人心不稳之时,此时最重要的不是事情的真伪,而是如何稳住人心。”

有些时候,在局势面前,事实并非最重要的,如今的碛北丢失,粮空在即,突厥正面临着巨大的危机,若是在此时再与大唐结为死仇,突厥的人心势必不稳,反倒给了旁人机会。

赵德言看着若有所思的颉利,接着道:“此事无论真假,此时都不宜与唐决裂,臣以为可汗可先命人将质子看押,不准出帐。待来年开春,大雪消融,可汗平定了薛延陀,收复碛北后再行计较此事。”

赵德言的话倒也中肯,无论信中消息的真伪,此时与唐决裂有害无益。

突厥只有等到来年,大雪消融,突厥缓过气来,灭了薛延陀之后才有和大唐扳手腕的资本,现在的突厥不具备两线作战的资本。

“好,就按你说的办。”颉利点了点头,同意了赵德言的话。

第六十一章 颉利北征

世事瞬息万变,战场之上尤是如此。

没有谁能早早地定论一场战争的输赢,但在面对郁督军山铁勒九部的征伐中,颉利却抱着必胜之心。

铁勒九部曾为突厥臣属,在纵横北地的颉利的眼中,铁勒人虽然一时猖獗,从阿史那社尔手中夺得了碛北之地,但只要他大军压境,他便能瞬间击破铁勒人的胆,重夺碛北。

碛北和薛延陀,对高傲的颉利而言是一种屈辱,他不会允许这样的屈辱存在更长的时间。

贞观二年,开了春,草原上的冰雪刚刚消融,颉利可汗便即刻下诏突厥各部,调集兵力,准备北伐铁勒。

铁勒九部,其中实力最为强劲的当属薛延陀与回纥两部。

薛延陀与回纥分别居于郁督军山东西两侧,若欲攻取,自是逐一征伐方为上策,然颉利自傲,未曾将铁勒的兵力看在眼中,竟下令兵分两路北上。

颉利之弟欲谷设率各部征集而来的十万大军往东,取回纥,而颉利自己则亲率汗庭最为精锐的突厥四设往西,取薛延陀。

这一战,颉利有必胜之心,而与此同时,这一战也关乎颉利在突厥中的声望和威信。

这一战,上到颉利,下到普通的突厥士卒,没有人担心此战会败,因为突厥虽然曾在大唐手中吃过些亏,但在草原之上,颉利和大唐依旧是无往不利,未尝一败。

颉利为在此战扬威,借此通过李恪震慑大唐,颉利还特地将李恪带到了身边,亲自观摩此战。

“三皇子,你看我突厥兵威如何?”颉利指着身后突厥四设的八万大军,对李恪得意道。

突厥四设,乃是除去颉利的附离狼卫外全突厥最为精锐的士卒,兵甲、人马俱是如此,颉利在大战前这么跟李恪讲自然是有炫耀的意思了。

这一战的结果如何,李恪自然也不知道,但李恪却知道,铁勒九部的实力绝不会表面看起来这般简单,铁勒人能够在未来突厥谢幕后据有草原,绝不会是易与之辈,颉利以如此高傲的姿态与铁勒作战,视敌为弱,虽两军还未交锋,颉利已经输了三成。

再者颉利非但不清楚对方的实力,他对自己的实力也过分高估。

颉利麾下的突厥四设兴许尚有一战之力,但欲谷设麾下的十万各部联军却都是临时拼凑而成。

自去岁颉利对各部加赋,又强行插手各部内政,欲夺首领之权,各部首领对颉利就已经颇有微词,此番又刚刚开春,正是恢复元气的时候,却又被颉利强征了兵马,他们对颉利便愈发地不满。

这十万貌合神离的突厥大军,又能剩下几分战力?

不过李恪虽然不看好颉利此战的结果,但却不影响他把颉利捧地更高些,毕竟捧得越高,他摔地才会越疼,才会越惨。

李恪装模作样地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八万四设骑兵,很是应景地回道:“可汗之兵,可谓精锐,以我观之,普天之下能与可汗大军一战的,只有我父皇的玄甲精骑了。”

李恪口中的玄甲精骑便是李世民麾下的三千玄甲亲兵,武德三年,李世民在虎牢关以三千玄甲精骑大破窦建德十万河北精锐,俘虏五万余,生擒窦建德,李世民与他的玄甲精骑便是靠着这一战名扬天下,玄甲精骑亦为天下精锐。

此战关系中原甚至整个天下的走势,颉利虽在漠北,但也有耳闻,李恪以李世民的玄甲精骑作比突厥四设,也算是一种极大的肯定了。

最要命的是大战当前,颉利竟将李恪的奉承之语当了真。

三千玄甲精骑尚能破敌十万,他麾下有八万精骑,岂非可以横行天下,无往不利?

区区一个薛延陀又算得了什么,还不是手到擒来。

“三皇子之言,甚得本汗之心,哈哈。”颉利听了李恪的话,拍了拍李恪的肩膀,放声笑道。

碛北之战最终胜负如何,与李恪无关,李恪真正关心的是如何借助颉利北伐之事,为自己,为大唐攫取更多的利益。

等到了夜间,当颉利大军停驻后,李恪便立刻传来了苏定方。

“颉利北征郁督军山已成定局,消息送出去了吗?”早在颉利刚刚准备北伐之时,李恪便已经听到了风声,而就在李恪听到风声的第一时间,李恪便命苏定方安排人秘密送信给长安,告知此事。

李恪告知李世民此事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谋夺朔方。

早年大唐曾多次征伐朔方的梁师都,但每次功成在即之时,突厥人便会南下侵扰,助梁师都守城,所以大唐每次都是无功而返,区区朔方一地,竟扎在大唐北线十年,大唐如芒在背,但却一直拔之不去。

苏定方听了李恪的话,回道:“信末将已经命人送出去了,但眼下殿下身在突厥,若是大唐攻打朔方,无论胜负如何,殿下在突厥的处境都会极危啊。”

李恪在突厥为质,本就处处受制,若是此时大唐突然北袭朔方,势必会引起颉利的怒火,到了那时,颉利必定会拿李恪开刀,李恪的安全都没有半分保障了。

苏定方的话自然不错,但李恪却也有他的考量。

无论是大唐还是突厥,渭水之盟对于他们来说都不过是一纸空文,在大唐与突厥之间,真正的和平本就不存在。

大唐与突厥之间早晚必有一战,而李恪那种进退两难的局面也早晚都会面临,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时间而已。

李恪无奈地笑道:“难道本王不送这封信,父皇就不知道颉利北伐之事,就不会攻打朔方了吗?”

苏定方听了李恪的话,顿时愕然。

李世民在突厥安插了无数细作,就算李恪不在第一时间送信出去,李世民也必会知晓。

而李世民虽为李恪生父,但李世民更是皇帝,他需要对群臣,对天下有一个交代,李恪与朔方之间孰轻孰重,任谁都能分得出来。

苏定方不解地问道:“既然殿下知晓陛下必攻朔方,又为何要送这封信?”

以李恪的身份和眼下的处境,秘密送信给李世民自然不是为了邀功,李恪对苏定方道:“时间,本王希望父皇能在颉利北征归来,南下救援之前便能攻下朔方,否则你我危矣!”

大唐与朔方一战,若是在颉利北伐之前成事,到时就算颉利想要问罪李恪,那颉利也要掂量一下如今的局势。看看颉利在突厥遭灾,碛北大战,朔方丢失之后还能否有跟大唐决战的资本。这样一来,颉利还会有所顾忌,李恪便多了一份生机。

可若是再颉利北伐之后大唐仍未攻下朔方,那等到颉利南援,李恪的处境便是一局怎么盘都盘不活的死棋了。

第六十二章 朔方之战

颉利北征薛延陀,动辄十数万大军,动静可谓极大,李恪一得到消息便命人秘密送信回了长安,所以颉利的大军刚刚动身不久,李恪的密信和唐军细作的密信几乎同时到了长安。

颉利为了收回碛北,除掉薛延陀这个威胁他北方的大敌,几乎调动了能够调动的全部的突厥主力,导致南面空虚,也给了大唐一个绝佳的机会。

夏州,朔方之地,一直都是大唐的一块心病,自打隋末始,群雄四起,夏州便一直为梁师都所据。

梁师都南抗大唐,北投突厥,靠着突厥人的扶持,这夏州之主竟一当便是十年。

其中大唐多年北伐夏州,但每每功成在即之时总有突厥骑兵南下骚扰,故而一直未能将夏州收回。

如今颉利北征,突厥人自顾尚且不暇,有哪有精力顾及南面夏州的梁师都,眼下正是大唐收复朔方的良机。

李世民几乎是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即刻下令,命右卫将军柴绍为行军大总管,殿中少监薛万均为副总管,领军五万北上。

颉利的大军到了碛北,兵临郁督军山之下,而与此同时,大唐的大军也到了朔方。

朔方主城成为东西二城,朔方东城与朔方西城之间相隔三十余里。

朔方东城由梁师都麾下大将,堂弟梁洛仁率一万朔方军镇守,而朔方东城则由梁师都率两万突厥与朔方联军亲自镇守。

“这是已经第几波了?”朔方东城下,唐军主帅柴绍看着攻城的唐军又一次被击退,对身后的副将薛万均问道。

薛万均回道:“大将军,这已经是第三波了,现在城内迟迟没有动静。”

攻城之前,柴绍曾与大唐策反的夏州长史刘旻有约,唐军遣人佯攻东城,吸引朔方军的注意,而刘旻则带人偷偷夺取西门,迎埋伏在西门外的唐军主力入城。

可如今唐军已经佯攻了许久,城内却迟迟不见动静,柴绍和薛万均都有些坐不住了。

这一战事关重大,柴绍在出征前是向李世民下了军令状的,万万出不得岔子。

“再等等吧。”柴绍盯着城门的方向,斟酌了片刻,对薛万均道。

薛万均闻言道:“大将军,这样等下去终归不是办法,末将请率军攻城,若是拿城不下,末将愿提头来见。”

薛万均不同于柴绍,这一战关系他整个薛家的命运。

柴绍出自河东豪族,临汾柴氏,乃将门之后,其祖父柴烈曾为北周骠骑大将军,家门显赫。

柴绍出仕便为前隋元德太子千牛备身,而后又迎娶李渊之女平阳公主为妻,唐立国后,以军功拜右卫大将军,霍国公,实封一千两百户。

柴绍本就是名门子弟,又是皇亲国戚,开国元勋,此战若败,最多也就是雪藏数年,以李世民念旧的性子,早晚必得重用。

可薛万均便不同了,薛万均早年为罗艺麾下,而后才随罗艺归降大唐,算不上根正苗红的唐臣。

而且薛万均之弟薛万彻更曾为废太子李建成心腹,玄武门之乱时还曾率军攻打秦王府,事败后才又为李世民收纳,准此次随军出征。

此番北伐夏州,薛万均、薛万彻兄弟同为柴绍麾下随军北上,是薛家兄弟翻身的绝佳良机,这一战的机会,薛家兄弟都看得极其珍贵。

不过看着眼下的局势,薛万均越发地坐不住了。

大唐此次之所以大举进攻朔方,凭借的就是颉利北征碛北,无暇南下顾及,可薛延陀到底能把颉利拖多久,薛万均也没有半点底。

若是在颉利平了薛延陀之后,大唐还未攻下朔方,等到颉利回师来援,那此次又会像往年那般,无功而返。

大唐又一波佯攻被击退,薛万均再也按捺不住了。

薛万均道:“大将军,此战非但关系到朔方城的归属,更关系到蜀王在突厥的处境,将这些干系全部寄望在一个细作的身上,恐怕不够稳妥啊。末将请往西门强攻,大帅在东门,两相夹击必破城池。”

薛万均的话,也正是柴绍所担忧的。夏州长史刘旻到底有几分可靠,他也不知道。

李恪犯险将颉利北伐的消息第一时间送回了大唐,若是大唐借此夺回了朔方,颉利就算要对李恪发难,也要掂量掂量如今的两国局势,可是若是此次唐军没有攻下朔方,那李恪陷入险境,他柴绍在李世民的面前可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柴绍本想借助朔方东城被的唐军细作破城,以最小的伤亡和损失破了城池,留下足够的兵力去强取西城,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越发地担忧了。

可若是此时调大军强攻,一个东城尚且如此,若是守备更为森严,士卒更为精锐的西城又该如何?

柴绍咬了咬牙,对薛万彻道:“等!没有本帅的命令,西门的伏兵不得擅动。”

柴绍一生,并无大功在身,却身居高位,在大唐官场本就颇多质疑之声,再加上他的亡妻平阳公主又是世间少有的女中豪杰,所以他承受的舆论压力比常人要大得多。

此次北上,柴绍也是主动请缨,为的就是能够拿下这平定朔方的功劳,为自己正名。

身为三军主帅,柴绍终于还是在这样两难的关头拿出了自己魄力与威信。

薛万均虽然心急如焚,但毕竟柴绍才是三军主帅,柴绍下了军令,他也只能认了下来。

柴绍策马立于城下,看着城门的方向,握着拳头,手心已经攥出了汗珠。

这一次,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一意孤行,堵上了自己的威信,他所承担的压力比薛万均来的还要多得多,他只能在心里默念,希望自己的判断没错,刘旻不要辜负自己的信任。

看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太阳已经缓缓西沉,柴绍的后背已经滚烫,就在他看看着机会就要从他指缝间溜走的时候,终于,一骑轻骑自城西的方向急奔而来。

西门开了!

一瞬间,柴绍感觉自己的心仿佛一根绷紧的弦,一下子松了下来。

“刘旻夺门成功,三军攻城!”西门已破,柴绍苦等一日的机会终于来了。

第六十三章 薛延陀布阵

劫粮之恨,夺地之仇,颉利与夷男的这场仗可是憋了整整一个冬天。

自打去岁秋末,夷男劫了颉利的粮草开始,这一场仗便已经不可避免,不仅是那丢失的两万石粮草,更是为了颉利的威信。

虽然时值初春,去岁又经大雪,本该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但在这漠北草原之上,颉利绝不允许任何人挑战他的权威。

现在的颉利就如同当年不顾一切东征高句丽的隋炀帝,哪怕明知征伐无益,但为了自己的颜面和威信,这一战也势在必行。

突厥与薛延陀两军对垒,聚兵于郁督军山下往西五十里外,鄂尔浑河畔。

突厥人八万精骑,屯兵西岸,而薛延陀三万族兵则在东岸,离河岸约有五十丈的距离据河而守。

“夷男之流,只敢凭河固守,也配为本汗之敌?”颉利看着河对岸,手持弓箭,却不敢靠前的薛延陀士卒,不屑地笑道。

而在一旁,李恪麾下的苏定方看着对岸薛延陀的阵型,小声地对李恪道:“殿下,薛延陀的阵型奇怪地很,似与常理不合。”

李恪问道:“此话怎讲?”

苏定方小声地回道:“薛延陀兵少,他们最大的凭借无非就是这条河,可他们却在河对岸五十丈列阵,送给突厥人在河岸立足的空间,恐怕另有所图啊,突厥人若是贸然上前,怕是要吃亏。”

夷男以三万对八万,若是和颉利在草原之上野战,那才是自寻死路,夷男隔河对峙,将自己兵少的劣势隐藏,本就是明智之举。

但薛延陀隔河相守,若按常理,自然是紧靠河水结阵,待突厥人半渡而击,而薛延陀却偏偏让出东岸五十丈的距离,给了突厥人强行渡河的机会,着实有些怪异,李恪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颉利身旁的李恪哪管这么多,他只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接着颉利的话头,大有拍马屁的意思,奉承道:“区区薛延陀岂是可汗的对手,就算他们隔河死守,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待可汗大军渡河,他们又能撑得过几时?”

什么人拍马屁听着最舒坦,自然不是自己人,更不是自己部下,而是自己的对头,尤其是李恪这样的大唐皇子。

堂堂大唐蜀王,皇帝三子,竟然在两军阵前如此奉承自己,本就好大喜功的颉利听着李恪的话,顿时感觉自己的身子都轻了几分,仿佛这一仗还未打,但他已经稳操胜券一般。

“哈哈哈,三皇子之言深得本汗之心待本汗大胜,擒了夷男之后,一定也要三皇子当着夷男的面,好好说说这番话。”这一战,上到可汗颉利,下到普通士卒,人人都以为必胜,从未考虑过战败的可能,此事颉利说出这样的大话,也丝毫不觉得早了。

颉利指着对岸的薛延陀士卒,对身后的拔也利道:“三皇子已经发话了,你们可不能叫三皇子小瞧了去,传令下去,准备渡河!”

“遵命!”拔也利站在颉利的马下,轰然领命,下去备战了。

自打去岁拔也利在阴山被夷男劫去了粮草,还被射了一箭,拔也利便一直记恨在心。

那一次害地他被颉利责骂,险些丢了性命,想着有朝一日亲自率军征伐,杀了夷男以泄心头之恨。

拔也利等了一个冬天,从秋末等到春初,他的机会终于来了。

拔也利看着肩膀上的箭伤,仿佛阴山的屈辱就在昨日,而今日,他便要拿薛延陀人的血,来洗刷他曾经受到的屈辱。

拔也利作为三军前锋,得了颉利之命,当即点了一万轻骑,准备强渡。

此时尚是初春,而鄂尔浑河的河水来自雪山,初春的碛北还没有那么温暖,雪上的冰雪还未来得及消融,鄂尔浑河还处于枯水之时,河水并不太深,拔也利挑了水浅处的河滩,骑马便可平渡。

拔也利一马当先,率军顶着薛延陀的一轮箭雨强渡鄂尔浑河。

正如之前苏定方对李恪说的,薛延陀若是紧邻河岸列阵,突厥人若想渡河想必要多添伤亡,但他们却故意让出河岸东侧五十丈的距离,给了突厥人登岸的机会,渡河的突厥士卒不过死伤了最外围的千余人,便成功登上东岸。

李恪看着对岸的薛延陀士卒,也觉得夷男的所作所为有些匪夷所思,可就在拔也利率领第一波渡河的突厥士卒准备大举进攻的时候,薛延陀人的阵型却突然变了。

原本最前列的薛延陀轻骑竟突然下马,以五人为一队,一人立后执五人所乘之马,四人前战,化轻骑为步卒,执长矛,持弓箭,直射向了渡过河岸的突厥兵。

步卒脚踏实地,而轻骑却跨于马上,论射程步卒自然远在骑兵之上,薛延陀的前部步卒以利箭射向突厥人,而突厥人却无法有效地还击。

而且突厥人的危机还不止于此,更要命的是薛延陀人虽然留出了渡河的空地,但这些空地却只够千余人落脚,剩下的突厥人都被堵在了河水之上,随着前面的突厥人被箭雨挡住,后面的人也冲不上去,突厥人的攻势一下子陷入了僵局。

“原来如此。”李恪看着眼前的场景一下子明白了薛延陀人意图,这一场仗薛延陀是仔细研究过突厥人之后有备而来。

骑步转换,夷男这一手玩地突然,也玩地漂亮,场上的局势一下子变得混乱了起来,突厥大部被堵在了鄂尔浑河之上,进不去,退不回,而东岸留出的五十丈空地已经成了突厥人的修罗场,场中的突厥人只能任由薛延陀屠宰。

河西岸的颉利看着进退两难的突厥士卒,脸色涨地难看,方才他还在李恪面前如此吹嘘,可大战伊始,突厥人便陷入了被动。

颉利的脸色难看,战场之上的拔也利也憋屈到了极点。

明明薛延陀人就在对面不过五十丈的地方,可他麾下的轻骑就是冲不过去,对面损失的只有箭矢,而他麾下的突厥士卒却已经死伤近半。

“冲!破阵!破阵!”拔也利呵斥着迟迟无法突破眼下局势的士卒,要他们扑上前去。

可河岸的距离只有五十丈,这样不长不短的距离,顶着薛延陀的箭雨,战马的速度根本提不上来,又谈何冲锋?

第六十四章 突厥溃败

“定方,若是你面对如此局面,该当如何破阵?”李恪看着河对岸突厥兵的困境,对身旁的苏定方问道。

眼下的苏定方名不显于世,在李靖、李绩、侯君集、秦叔宝这些军中宿将面前甚至可以说是无名小卒,但李恪却清楚,苏定方的未来绝不会只是一个蜀王亲事府典军这么简单。

将来待到李靖、李绩这些开国元勋相继逝世之后,苏定方是要顶大唐军方的半边天的。

苏定方看着李恪的眼睛,并无半分玩笑之色,显然这是在向他诚心垂询。

苏定方面对李恪,不敢有丝毫面对幼子的草率,思虑了片刻,郑重地回道:“要想破薛延陀的阵型倒也不难,方法无非有二:其一,前部起兵下马,已利箭对射,拖住薛延陀的人马,而后部以轻骑绕袭其后,直取薛延陀队列后掌马之人,便可破之。”

薛延陀的阵型,弱点不在换骑为步的步卒身上,而在步卒之后掌马的那人,若是以轻骑绕后,破了掌马之人,薛延陀阵型自破。

李恪听明白了苏定方的话,点了点头,但随即又道:“此处乃是河谷,绕袭不易,这个法子恐怕行不通,定方的第二个法子是什么?”

苏定方回道:“其二便是一力胜十会,举马槊,以重骑冲阵,自正面强迫薛延陀的箭阵,步卒难当重骑的冲击,此阵必破。”

薛延陀的箭阵对付轻骑倒还好使些,但若是面对身着铁甲的重骑,箭射之不进,那薛延陀的阵型便毫无意义,只有落荒而逃的份了。

李恪对苏定方道:“重骑?突厥贫瘠,连刀枪箭矢都不足备,又哪来的余力打造重骑。想我大唐比之突厥富庶无数,倾一国之力也不过得重甲铁骑一万,而父皇的玄甲军更加耗费甚巨,突厥只怕是凑不出来的。”

重甲铁骑不比轻骑,打造重甲铁骑着实是个烧钱的买卖,重甲铁骑的铁甲、战马、士卒要求之高与远胜轻骑,所要耗损的钱粮十倍于步卒,五倍于骑卒。

去岁突厥刚遭大雪,人都吃不饱,哪来的余力组建重骑?

“如此说来,今日之战突厥怕是难了。”李恪对苏定方小声道。

苏定方道:“除非突厥还有后手,否则今日突厥就算胜了,也是惨胜,恐怕也再无余力继续征伐了。”

薛延陀的阵型突厥攻之不破,过了这般许久,平添的只有伤亡,若是再这样耗下去,就算最终突厥破了薛延陀的阵型,颉利的四设精骑还能剩下多少也都很难说了。

正如苏定方所言,若是没有奇迹,今日一战对突厥来说绝对是艰难万分,但就在苏定方说完不久,奇迹真的出现了,只是这一次的奇迹却没有站在颉利这便,而是站在了薛延陀那边。

欲谷设败了。

十万大军,与回纥首领菩萨麾下所率八千回纥精骑决战于马鬣山,本该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决战,可欲谷设十万人马偏偏被回纥的八千精骑打地大败,一路往西奔逃。

当颉利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当时便愣在了当场,一时间还消化不过来。

欲谷设麾下十万大军,怎么就这么快地败给了回纥?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颉利一时半会想不明白,但李恪却明白了过来。

去岁大雪,颉利自突厥各部强征粮草,最后颉利的汗庭虽然缓了过来,但突厥各部却元气大伤。

经此事之后,颉利在突厥的威望已经大打折扣,在这种情况之下,颉利还在开春后便向突厥各部征兵,各部如何能够甘愿,战意又如何能够高涨。

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欲谷设麾下的十万各部联军还未出征,士气便已经衰竭到了极点,试问又怎会奋力作战。

马鬣山一代本就是回纥的地盘,回纥对地形很是熟稔,而此次出战的突厥兵早就不是当初横行漠北时的突厥兵,现在的突厥兵就是一盘散沙,回纥士卒几番袭扰之下便轻易地散掉了。

两军交战,突厥兵稍一受挫,便逃地逃,降地降,哪里还有死战到底的底气,最后突厥人自然是必败无疑。

当李恪得知欲谷设大败的消息,李恪便已经知道,这一战颉利输了。

左翼的颉利迟迟拿不下薛延陀,而右翼的欲谷设已经溃败而逃,此消彼长之下颉利必败无疑。

也亏得颉利麾下是他的四设精锐,若是那些突厥各部的人马,恐怕现在已经逃地不见踪迹了。

“可汗,欲谷设已败,这一仗不能再打了,若是再打下去,待到回纥人反包上来,形势危矣。”在得到欲谷设溃败的消息之后,颉利身旁的阿史那思摩便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对颉利道。

颉利虽贵为可汗,但也征战多年,沙场之上的这点常识他自然是清楚的,可他看着河对岸的薛延陀士卒,他的心里很是不甘。

此次北上与铁勒作战,颉利几乎是调动了七成的突厥大军,而马鬣山一战,突厥大军已经折损了四成,这次若是退了,那他以后还拿什么去征伐铁勒。

难不成就这样任由铁勒人在碛北坐大,而他却不管不顾吗?

阿史那思摩自然也看出了颉利的纠结,但这一场仗着实是不能再打下去了。

阿史那思摩道:“可汗,现在若是退兵,至少还能保住四设精锐,若是再不撤,恐怕咱们突厥的底子就全部折在碛北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颉利虽然不是汉人,但是这样的道理还是懂的。

颉利看着一直死死僵住的局势,终于咬了咬牙道:“传令下去,全军撤退。”

接着,颉利的话说完,又看了看李恪,道:“派人保护好三皇子,切莫出了岔子。”

颉利美其名曰是为了保护李恪,其实李恪清楚地很,颉利就是担心他趁乱逃了,派人严密监视而已。

左右李恪也没指望能够在突厥大军中逃跑,装模作样地跟颉利道了声谢,一同撤退了。

第六十五章 连遭打击

战局不顺,突厥想要撤军,但薛延陀难得有这样的良机,又怎会轻易放过突厥。

突厥的大军刚退,薛延陀的步卒又重新上马,大举追了上去,尾随着突厥大军又是一阵冲杀。

等颉利退到了安全的地方,清点人数的时候,八万四设精骑只剩下四万多了。

十八万大军出征,只回来四万人,欲谷设那里的情况还不明朗,光是这一战,突厥的兵力已经折损了一半,这还没有算上阿史那社尔原先就折损的五万精锐。

自打颉利出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惨败。

谁能想到,一年多以前叩兵渭水,逼地大唐签城下之盟的颉利可汗,如今竟在铁勒人的手中被折去了一翼。

当然,对颉利的打击还远不止此,当颉利率领大军,连日撤回到汗庭的时候,梁师都派来求援的信使已经等候多时,送来了大唐围剿朔方的消息。

“可汗,唐军忽然大局进攻朔方,朔方东城已经丢了,西城眼看着也要守不住了,我家陛下急命小人前来,还请可汗出兵解围啊!”颉利一众刚到汗庭,梁师都的信使辛獠儿见颉利归来,便伏在颉利马前,激动道。

梁师都割据朔方一代固守,自封为梁帝,后又得突厥册封为“解事天子”,故梁师都的部下对梁师都也以陛下相称。

大唐趁着突厥北上,趁虚而入,按理说,以颉利的性子应该雷霆大怒才是。

可当颉利自辛獠儿的口中得知大唐攻打朔方的消息时,颉利的第一感觉竟不是愤怒,甚至不是焦急,而又一种突如其来的疲累。

这段时间以来,颉利收到的坏消息实在是太多了。

从粮草丢失,到碛北失守,再到北征溃败,再到现在的大唐攻梁,颉利忽然感觉到一种疲累感袭来,这是颉利生平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莫名的疲累,连日奔波的颉利头部突然一阵眩晕,若非他弓马娴熟,竟险些栽下马来。

若说碛北之战是折了颉利一翼的话,那朔方之战就是斩去了颉利的双足,若是朔方真的丢了,那他等于被堵住了南下的路,又何谈南下与大唐争雄?

“是何时发生的事情?”颉利听了辛獠儿的话,扶着自己的额头问道。

辛獠儿回道:“五日前,五日前唐军便已经破了东城。”

颉利听了辛獠儿的话,心已经凉了一半。

朔方之所以为坚城,靠的就是东、西两城互为犄角,各相牵制,若是东城丢了,那西城便成了孤城,如何能够久守。

五日,颉利听到了这个时间,心里也没了底。

梁师都才干平庸,光凭着一座孤城,他能撑过五天的时间吗?颉利对梁师都没有半点信心。

而且现在突厥新败,元气大伤,此时哪里还有余力南下助梁师都守城,颉利在心中斟酌了片刻,终于沉声道:“把唐质子给本汗带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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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师都虽然才干寻常,但朔方西城毕竟经其几番修葺,堪称雄城,唐军想要从外强攻也殊为不易。

当辛獠儿带着梁师都的求援信交给颉利的时候,西城外的唐军已经围城数日。

朔方城城高池深,粮草充沛,倒也不惧唐军围城,只是唐军已经围城数日,而梁师都前往汗庭求援的书信也送出去了许久,却始终不见突厥援军赶来,朔方城内已经乱做了一锅粥。

在朔方西城南的一座府邸,朔方军大将梁洛仁正伏在床上,大口地喘着粗气,而她的妾室则拿着伤药,正往他的后背轻轻敷了上去。

“慢些,慢些。”伤药触碰到刚刚开始结痂的伤口,引起一阵似痒非痒,似痛非痛的感觉,钻心地难受。

“阿郎,我已经很慢了,这伤药总归是要上的,你且先忍着些。”妾室看着梁洛仁的模样,轻声安抚道。

梁洛仁曾为东城主帅,他身上的伤痕不是唐军给的,而是他的堂兄梁师都给的。

自打五日前,唐军破了东城,梁洛仁便领军突围,逃回了西城,梁师都追究梁洛仁失城之罪,虽未要了他的性命,但也将他狠狠地责打了一顿。

这一顿责打叫梁洛仁卧床数日,直到今日才稍稍好了一些。

“将军,司马刘兰成求见。”梁洛仁上完药,刚刚将衣服穿起,门外的护卫便进门禀告道。

“刘兰成?他来寻我作甚?”梁洛仁与刘兰成并不相熟,也只是同僚而已,刘兰成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寻自己。

梁洛仁的第一是觉得刘兰成来此必是为了公事,于是吩咐护卫将刘兰成带了进来。

“刘司马来此,可是陛下有要事吩咐?”护卫将刘兰成引进府内,梁洛仁便当先问道。

刘兰成笑道:“大将军猜的不错,下官正是奉陛下之命而来。”

梁洛仁不疑有他,问道:“陛下命刘司马来此何事?”

刘兰成看了看四周,见并无旁人,于是轻声对梁洛仁道:“大将军怎么不问我是奉哪位陛下之命前来?”

梁洛仁听了刘兰成的话,猛然反应了过来。

夏州司马刘兰成与长史刘旻本就为故交,刘旻降了唐,那刘兰成呢?

“你是唐皇派来的奸细?”梁洛仁厉声喝问道。

刘兰成反问道:“奸细?大将军说的未免难听了些,我为朝廷效力,以抗突厥胡人,何谓奸细?难道非要我等认贼作父,学那梁师都做突厥人的走狗,才是大好男儿吗?”

刘兰成的话,一下子把梁洛仁给噎住了。

梁师都为了自己的权位,甘心做突厥人的看门走狗,为突厥人镇守朔方,这本就是不争的事实,纵然是谁,都无法狡辩。

梁洛仁听了刘兰成的话,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是指着刘兰成道:“你如此胆大妄为,难道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刘兰成摇了摇头,笑道:“杀了我与大将军有何益处?大将军且看看自己身上的伤,梁师都真的还值得我等追随吗?当初的梁师都起兵反隋,也算是一条好汉,可现在呢,他竟甘愿做突厥人的一条狗,这还是我们当初为之效死的梁师都吗?”

刘兰成的话说到了梁洛仁的心坎上,梁洛仁与梁师都虽为堂兄弟,但是当梁师都将这些鞭子落在梁洛仁的身上时,又何曾拿他当过手足?

刘兰成见梁洛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被梁洛仁听了进去,于是刘兰成接着道:“梁师都做那突厥人的走狗,早为世人所弃,如今大唐征伐梁师都,大将军还不趁机反正,难道真的想跟着梁师都的后面遗臭万年不成?”

是不是遗臭万年,梁洛仁倒不关心,他真正关心的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梁洛仁道:“梁师都有突厥人撑腰,唐军想破朔方谈何容易?”

刘兰成笑道:“突厥人不会来了,去岁大雪,突厥人冻死饿死三成,开春后颉利又率大军北上同铁勒作战,哪里还有余力顾及朔方。”

梁洛仁闻言,一下子被惊住了。

这时他才明白过来,为何此次突厥人如此反常,梁师都求援的书信送去许久,竟也不见援军的踪迹,原来问题出在此处。

梁师都能盘踞朔方多年,靠的便是突厥人的扶持,可若是没有突厥援军,梁师都光凭自己,想要守住朔方城无异于天方夜谭。

刘兰成看着梁洛仁已然动心的样子,从怀中取出了一封密信,交到了梁洛仁的手中:“荣华富贵公唾手可得,何必跟随梁师都做那胡人走狗!”

第六十六章 朔方易主

英雄,这两个字跟梁洛仁全然挂不上钩。

说破了天,梁洛仁就是一个普通人,贪图安逸富贵的普通人,是留名千古,还是遗臭万年,梁洛仁真的没有那么在乎,这些话也打动不得他,真的打动梁洛仁的的大唐开出的条件。

右骁卫将军,朔方郡公,梁洛仁只要能助大唐夺城,他便可一跃而成功勋之臣,当朝权贵,每日在富庶的长安城恣意享乐岂不快哉,又何必跟在朝不保夕的梁师都的身后受气?

眼下梁师都的情况梁洛仁比谁都清楚,除了依靠他口中与他相交甚好的颉利的突厥援兵,梁师都已经没有半分与大唐为敌的胆气,从梁师都固守待援,丝毫不敢出城与唐军交战便可见端倪。

可如今突厥人来不了了,光凭一个梁师都,如何能是唐军的对手,与其在此坐以待毙,等到唐军进城后被以叛逆同党处死,不如像刘兰成说的那般,借此良机谋一晋身之阶。

短暂的思虑后,梁洛仁便当场应了下来,而为了自保,为了换取大唐的官爵,梁洛仁要送出的是梁师都的人头。

就在刘兰成拜会梁洛仁的次日夜晚,亥时,夜幕高悬,梁洛仁独自一人出现在了梁师都的皇宫门外。

说是皇宫,其实也只是一个奢华些的府邸,毕竟梁师都全部的家底就在这边,莫说是长安的太极宫了,就算是太原的晋阳宫也比梁师都的所谓皇宫要华贵上不知繁几。

“来着何人?”梁洛仁乘着夜色,刚出现在门外,守门的护卫便厉声喝道。

“是我。”梁洛仁走到了门外,对护卫轻声道。

护卫自然识得梁洛仁的声音,忙道:“原来是大将军。”

梁洛仁虽然丢了东城,被梁师都责罚了一顿,但他和梁师都的血亲还在,官职也还在,护卫自然不敢怠慢。

梁洛仁问道:“陛下可在宫中?”

护卫回道:“陛下方才饮了些酒,正在宫中歇息,不知大将军来此何事?”

“我有要事与陛下相商。”梁洛仁回道。

护卫面露难色,对梁洛仁道:“陛下方才歇息,大将军此时前往恐怕不妥吧。”

梁洛仁厉声喝道:“混账!城外唐军压境,形势危机,守城之事岂是儿戏,你若不敢,我亲自去禀告便是。”

梁洛仁说着,竟一甩手,自己进了宫门。

梁洛仁身份特殊,以往进出宫门便是自由来去,护卫不敢阻拦,只是在心中腹诽了一句:“丢了东城还在此处耀武扬威,看你还能威风到几时!”

梁洛仁现在的心思自然不在这些护卫的身上,他入了皇宫之后,便直奔内院而去,而就在梁洛仁入了内院后,皇宫外围竟突然出现了三千士卒。

这三千人士卒不是旁人,正是梁洛仁的部下,而统帅这三千士卒的便是梁洛仁的心腹冯端。

当梁洛仁入宫后不久,与梁洛仁早有约定的冯端便率军强攻正门。

“敌袭!敌袭!”冯端大军宫门,皇宫的护卫慌乱了起来,谁能想到,在这朔方城内竟还有大股敌军。

以三千人马想要强攻皇宫自然是妄想,但冯端的目的本就不是要将宫门攻下,他的出现只是为了给皇宫里的梁洛仁制造机会。

随着宫门遇袭,整个皇宫都乱做了一锅粥,甚至还有人以为这是唐军攻破了城门,杀到皇宫来了。

一时间乱地乱,逃地逃,梁洛仁反倒凭借着自己特殊的身份,趁着乱顺利进入了内院。

“唐军杀进城了,陛下何在!”梁洛仁装作一副前来护驾的模样,冲到内院之中嚷嚷了起来。

“陛下正在内室歇息。”听外外面有大军夺门,内院的婢女们也慌了神,而梁洛仁又是梁师都的堂弟,自然是信得过的,于是指着内室的方向对梁洛仁道。

外面的纷乱声也传到了内室之中,梁师都本已喝的熏醉,但听到唐军夺门的消息,一下子被吓地酒醒了三分。

“护驾!护驾!”梁师都此时脑中正是混乱,难辨真伪,走出了内室的房门,问道。

梁洛仁上前拜道:“陛下莫慌,臣弟前来护驾。”

“洛仁来了。”梁师都见梁洛仁出现在这里,只当是梁洛仁前来救驾来了。

梁洛仁趁势走到了梁师都的身旁,扶住了梁师都。

梁师都对梁洛仁问道:“唐军何在?”

梁洛仁回道:“唐军正在攻门,请陛下随我退往后院。”

“好,快!”梁师都一边说着,一边扶着梁洛仁的手,往后院走去。

梁师都喝得晕晕乎乎,几乎已经失去基本的判断能力,听闻唐军攻门。他只知道本能地逃避,但就在不经意间,他将自己的后背留给了梁洛仁。

梁洛仁看着自己身旁的梁师都,他知道最好机会已经来了。

梁洛仁一手扶着梁师都,一手悄悄探到自己的后背,取出了贴身藏着的匕首,突然刺进了梁师都的后腰。

利刃自后腰入腹,一阵凉意袭上梁师都的脑中,紧接着,便是钻心的剧痛。

梁师都低头望去,只见自己的腰间正插着一把匕首,而这把匕首正握在他的堂弟梁洛仁的手中。

“你敢杀我?”梁师都看着梁洛仁,惊愕道。

梁洛仁道:“你曾视你为兄长,你却待我如奴仆,我忍了你十多年,为何不敢杀你。”

梁师都道:“如此说来,外面的唐军也是假的了?”

梁洛仁摇了摇头,靠在梁师都的耳边道:“不,是真的,因为我就是唐军。”

梁师都死死地盯着梁洛仁,双目几欲眦裂。

梁师都抓着梁洛仁的手道:“你敢投靠唐人,突厥人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梁洛仁笑道:“突厥北疆作乱,颉利自顾不暇,你的突厥人来不了了。”

梁洛仁说完,你不管梁师都的反应,猛的抽出了扎在梁师都腰间的匕首,一挥割下了梁师都的脑袋。

朔方城内本就人心不齐,梁师都一死,整个朔方城便没了主心骨,这朔方城算是城破了。

自隋末乱世,被梁师都窃据十年的朔方城终于得归大唐,而随着朔方城的回归,大唐与突厥之间的攻守之势瞬间转换。

第六十七章 流放

突厥,汗帐。

当李恪被告知可汗传见的时候,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恪走在前往汗帐的路上,脸上虽故作出一副淡然的样子,心里却不免慌张。

颉利这一次的传见与以往不同,这一次颉利只传见了李恪一人,而王玄策与苏定方都被颉利命人提前拿下了,有此可见,颉利已经对李恪动了杀心。

现在不止是李恪,苏定方、王玄策,甚至近百人的大唐使团的性命都捏在了李恪一个人的手中,若是李恪奏对不当,颉利下令诛杀,那他们就都必死无疑了。

李恪来到汗帐之外,推开帐门,一眼望去,满帐的突厥权贵正冷冷地盯着李恪的方向,想来也是,大唐刚刚趁着突厥不备,奇袭了朔方,突厥君臣能给李恪半分好脸色才是怪了。

“大唐蜀王李恪,拜见可汗。”李恪长舒了一口气,进了大帐,俯身拜道。

“给本汗拿下!”颉利根本不与李恪多言半句,上来便指着李恪喝道。

汗帐中的附离亲卫得令,应了声命,两人便上前将李恪锁拿,压在了地上。

李恪见了眼前的情景,一边挣扎着想要起身,一边问道:“李恪不知所犯何罪,可汗为何降罪于我?还请可汗明示。”

颉利为何拿他,李恪的心里比谁都清楚,但挣着眼睛说瞎话的造诣,李恪绝不会大帐中的任何一人来的低了。

颉利也不知李恪是不是真的不知,他指着李恪,怒喝道:“唐趁本汗北征,突袭朔方,难道你还当本汗不知吗?”

李恪闻言,面露讶色,显然也被颉利口中的消息给震慑到了。

李恪故作不知地问道:“朔方?大唐竟然突袭了朔方?这是何时的事情?”

一个年仅十岁的少年,眼中写满了讶异、委屈、还有些许畏惧。

惊讶,自然是对这个消息的惊讶;委屈,则是对大唐北伐,不顾他的安危而感到委屈;至于畏惧,便是对自己的安危感到畏惧。

一刹那,李恪的眼睛、表情、动作,已经将一个少年面对这种场景该有的一切都表达地淋漓尽致。

李恪孤身一人站在这汗帐之中,面对着许多突厥权贵,几乎是将自己的演技飚到了极限。

颉利身旁的赵德言看着李恪,对李恪道:“就在六日前,可汗正在碛北与薛延陀征战之时,南面的唐军突然北上突袭朔方,此事难道不是你放出去的消息吗?”

李恪听了赵德言的话,面露恍然之色,似乎他就是从赵德言和颉利的话中才知道了唐军攻梁的消息。

李恪神色激动地对颉利道:“可汗明鉴,唐军伐梁之时李恪正陪在可汗身边北征,无暇他顾,李恪又怎会送信出去呢?”

李恪说着,言语越发地顿挫,任谁都能听出他话中的急迫。

颉利听了李恪的解释,看着李恪激动的模样,一时间竟也有些拿不准了。

李恪若是送信给大唐,让大唐趁着颉利北征之际攻打梁师都,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颉利知道,李恪是个聪明人,李恪不可能不明白大唐攻打梁师都,这对他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朔方虽是梁师都的地盘,但梁师都却是颉利的臣属,大唐出兵攻打梁师都便等于是在攻打突厥,而两军交战,夹在中间最为难做的便莫过于李恪这个质子,李恪若是这么做了,对他又能有什么好处。

李恪见颉利面露疑色,知道他已经被自己话说动,于是借机接着道:“李恪为唐人,但却身在突厥,对大唐之事丝毫不知,就连唐军北伐之事也是刚刚才从可汗口中得知,还望可汗明鉴。”

李恪左一个可汗明察,右一个可汗明鉴,说白了,无非就是拼了命地想把自己从朔方之战中摘出来,免受牵连。

颉利命人传李恪来此的目的无非有二:其一是他觉得李恪与朔方之战有关,有通风报信的嫌疑,欲降罪于他;二来大唐征伐朔方,无异是在想突厥宣战,颉利也想拿李恪立威。

可如今李恪方一进帐,便把自己极力地从朔方之战中摘了个干净,一副自己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的样子。

这时梁师都遣来向颉利求援的辛獠儿上前道:“启禀可汗,末将以为质子乃是李世民之子,朔方之事质子断然脱不了干系,如今唐军攻城甚急,可汗何不命人去信,以质子的性命要唐军撤退,逼唐军退兵。”

李恪听了辛獠儿的话,还不等颉利发话,他自己的脸上先是满脸苦色,连续地叹着气。

“将军未生于帝王家,怕是不知何为天家无情。自打我北上为质,我便未曾想过还能活着回去。现在我在大唐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皇子,将军觉得父皇会为了我放弃朔方吗?”李恪表情失落地问道。

李恪的话也着实有几分道理,李世民明知李恪身在突厥,却仍旧出兵朔方,显然在李世民的眼中,朔方要比李恪来地重要地多,试问李世民又怎会为了李恪退兵呢?

颉利若是当真如辛獠儿说的这般做了,也只会被唐军嘲笑,唐唐朔方,竟要李恪这样的少年相保,徒留笑柄而已。

颉利听了李恪的几番解释,也信了几分,对赵德言问道:“先生以为李恪该杀否?”

赵德言沉思了片刻,对颉利道:“朔方若未破,李恪留之无用,可杀之祭旗,以威慑唐人。可朔方若是破了,李恪便尚可不宜杀,他活着比死了来的有用。”

颉利听了赵德言的话,点了点头。

正如赵德言所言,此次大唐出兵朔方,已经是在向突厥宣战,两国所谓的合盟也化作空谈。

若是此时朔方未破,突厥仍然未失主动,突厥只需稳守朔方便可扼住唐军咽喉,就算留着李恪也是无用。

可若是唐军已经破了朔方,那突厥便会沦主动为被动,在逆境中留着李恪这个皇子,多少还会有些价值。

颉利点了点头,对赵德言道:“传本汗之令,即日起将李恪一众流放阴山,严加看守,没有本汗的话,不得出阴山半步。”

第六十八章 李恪牧羊

当梁师都被杀,大唐占据朔方的消息自南线传来,唐与突厥两国间便算是撕下两国间那层薄薄的遮羞布,所谓的渭水之盟也真正成为了一纸空谈,而与此同时,李恪这个大唐的质子也不再是汗庭的坐上宾,反倒与俘虏无异了。

不过李恪却又不同于寻常的俘虏,他是大唐的皇子,却又杀不得,留着他还有更大的作用,颉利索性眼不见为净,将李恪、苏定方、王玄策等数人丢到了阴山北麓的草场,命人严加看管。

阴山位置险要,自古以来便是划分中原之国与草原的分界线,也是兵家必争之地,这里守备森严,李恪想要逃跑自然是绝无可能。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阴山,李恪北上草原之时曾经路过于此,不过那时正是入冬的时候,满眼望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就算有草,也是枯白色的枯草,不曾找到这首民谣中的意境。

但当这一次,李恪在此来到阴山时,时间便到了最好的仲春,而李恪竟真的过上了牧马放羊的日子。

阴山脚下,水草丰美,李恪迎着迎面拂来的微风,手持短鞭,赶着羊群往小湖边走去。

“去去去去”

李恪一边持鞭赶着羊群,一边嘴巴上上轻声地唤着,有条不紊地前进。

“看不出来,殿下倒还是个牧羊的好手。”丹儿见李恪把羊群赶地有模有样,对李恪玩笑道。

李恪闻言,笑道:“那是自然,你也且想想,自古以来,哪有前往草原的使臣是不善牧羊的。”

丹儿本是与李恪一句玩笑,但丹儿却没想到李恪竟然会这么说,使臣的好坏哪有跟牧羊的本领挂上钩的。

丹儿一边挥手帮李恪赶着羊群,一边对李恪道:“歪理,哪有殿下说的这些歪理。这世间除了殿下少年出使,旁人都是士大夫出身,哪有善于牧羊的。”

李恪看着丹儿一本正经的模样,顿时来了乐子,李恪掰着指头对丹儿道:“不信你便想想看,苏武、张骞,哪个不是牧羊的好手?”

丹儿听了李恪的狡辩,想了想,过了半晌才道:“班定远呢,班定远便不是。”

丹儿跟着李恪读过汉书,知道些两汉使节的名字,想了想便想到了班超。

李恪笑了笑道:“汉书篇幅本就不长,寸字寸金,既已有苏武珠玉在前,恐也不会记载定远侯牧羊之事,不过汉书上定远侯虽未有牧羊之言,但他在西域待了三十年,想必也是精于此道的。”

丹儿的嘴巴哪里是李恪的对手,丹儿被李恪这么一说,顿时没了话,班超牧没牧过羊,这谁能说得准?

丹儿跺了跺脚道:“左右都是殿下有理,婢子是讲不过了。”

李恪看着丹儿的反应,觉得大为有趣,笑道:“罢了,罢了,不与你争论了,你我还是好生牧羊的,这些羊羔若是养不肥,今年冬天恐怕就难过喽。”

被颉利流放至此之前,颉利只给了李恪这些小羊羔,李恪一应华服、粮食都被颉利收了个干净,李恪说的话倒也不算是玩笑,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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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二年仲春,李恪还在阴山牧羊,突厥南北两面的危机已经越发急迫,而此时的颉利却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

两年的时间能够改变什么?

两年时间,李恪从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便作了流放阴山的质子,现在的李恪比之在长安不知成熟了多少;两年时间,夷男从一个突厥附庸,变作了另立牙旗,唐皇赐纛的真珠毗伽可汗,雄踞一方;而两年时间也让颉利连遭挫败,从一个凌霸天下的草原雄主,变作了腹背受敌,南北受制的笼中孤狼。

颉利的年纪不小了,比起大唐的太上皇李渊也不过小了十岁,过了今年,颉利便将年满五旬。

现在的颉利,已经不复十年前初继汗位的那般雄姿英发的模样,近年来连遭挫折的他更像是一头年迈的雄鹰,虽击蓝天之心犹在,但时常也觉力有不逮,似乎没有了当初的那般精力。

向来也是,在无情的草原之上,能过五旬者已是高龄,仔细算来,颉利已经是走在人生的后半程了。

草原雪灾、粮草被劫、丢失碛北、薛延陀反叛、朔方兵败、突利降唐,一连串的打击如此密集地袭来,颉利的心早已不如往日那般锐利。

这一刻,颉利仿佛能够感受到当年前隋炀帝被兵围雁门时的那种迟暮之感,只不过那时的颉利还正值野心勃勃的壮年,而现在,他已经到了隋炀帝的那个时段。

“你亲自走一趟,把这封信送出去吧。”颉利把手中的信密封,交到了阿史那思摩的手中,轻声叹道。

阿史那思摩虽未看到颉利的信中写的些什么,但他的心里也很清楚。

三日前,颉利可汗的侄子,与颉利一向不和的突厥小可汗突利突然率众降唐,随着突利降唐,突厥东面诸如契丹、霫、奚等部的首领也纷纷入长安面圣,突厥在松漠一代的势力为之一空,势力大损。

而颉利这封信的目的便是为了谴责突厥,与大唐交涉,要大唐交还突利,押回汗庭治罪。

交涉,阿史那思摩想到这个字眼,心中都觉得怪异地很。

昔年横行漠北,睥睨天下的颉利可汗,何曾与旁人交涉过,可随着如今突厥势微,大唐强盛,颉利竟写了这样一封书信。颉利欲以李恪为筹码,用以与大唐交换突利。

但颉利又可曾想过,李世民身为帝王,真的会同意这场交易吗?

突利乃突厥小可汗,在突厥,他的地位仅此于颉利,他降唐的意义可比李恪一个质子来地大地多。

站在国君的角度,李世民无论是为了收拢人心,还是为了打击突厥的势力,都不会答应这场交易。

颉利这么做只会平白叫李世民看轻了自己,不过仔细想来,颉利除了这个办法似乎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遵命。”阿史那思摩没有半句多言,只是俯身领命,默默地退下了。

第六十九章 换质之议

说真的,站在一个为人父者的角度,当李世民看到颉利的书信时,李世民真的心动了。

以突利一个外人换回自己的亲子,将李恪迎回长安,以全父子之情,对于一个阿爹而言似乎是应有之义。

但李世民不止是李恪的生父,更是整个大唐的皇帝,他要对自己,对群臣,对天下百姓,也要对还占据着太极宫的太上皇有个交代。

此事,不是他能任由自己的意愿独断专行的。

李世民一面命人将阿史那思摩安置于鸿胪寺,而另一面,他则遣人传朝中大臣入宫议事。

“启禀陛下,臣以为突利虽是降臣,但却为突厥小可汗,大唐对他的态度关系到对各族各部的人心向处,突利绝不可还。”东宫崇文殿之中,众臣刚刚自李世民口中知道阿史那思摩的来意,谏议大夫苏世长便出列道。

苏世长虽是文臣,但亦曾为李世民麾下“十八学士”之一,极得李世民重用,早年亦曾出使突厥,故而对突厥国情颇为了解,故而第一个站了出来。

苏世长之言,自然是自大唐与突厥两国间厉害关系而言,可就当苏世长话音刚落的时候,民部尚书刘政会站了出来。

刘政会道:“启禀陛下,以突利换回蜀王之事当为可行。我大唐五万大军出征,刚得朔方,眼下正是休养生息,整治边防之时,此时若以突利换回蜀王,一来可迎蜀王归国,以全国体,二来可与突厥暂且言和,以保边线安宁。”

旁人不知道,但身为民部尚书的刘政会却清楚地很,两国征伐,所需损耗的银钱粮草是何等巨大。远的不说,就是刚刚发生不久的朔方之战,这一战便消耗了淮南富庶之地半年上缴的税粮,若是两国再行开战,那其中的损耗恐怕民部那边就该吃不消了。

刘政会是大唐宿老,太原元谋功臣,在朝堂地位颇高,寻常人自然不会当面与他难堪,但苏世长却偏偏是个例外。

苏世长官拜谏议大夫,向来一直谏闻名于世,当初李渊当国之时,苏世长常常犯颜直谏,他连李渊的面子都不给,又怎会在刘政会面前畏首畏尾。

苏世长听了刘政会的话,当即回驳道:“刘尚书之言差矣,以往突厥强,而我大唐弱,大唐自当示敌以和,而如今我大唐已重夺朔方,国势之强胜于突厥,已有鼎定突厥之机,又岂能送还前来投效的突利,断了突厥旧部归降之念。”

眼下突利降唐,正是给了突厥各部一个绝佳的表率,若是大唐善待突利,那突厥各部自然就会看到大唐的诚意,纷纷归顺,可若是大唐将突利交还了突厥,那无疑是堵住了突厥各部降唐的路。

李世民听到了苏世长的话,脸色一下子凝重了起来,苏世长的话正是他最为担忧的地方。

早年李渊在位,大唐与突厥结盟之时,李世民曾与突利结为异性兄弟。如今突利与颉利翻脸,前来降唐,若是李世民为了自己的爱子,将突利交给了颉利,那那些尚未归降的草原各部又该作何感想?

李世民是父亲,也是皇帝,更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帝。

他不仅要做皇帝,还要做功过三皇,名盖五帝的千古一帝,而他要做这千古一帝,突厥便是横亘在他面前的一块大石,李世民必须要将这块大石搬开。

李世民听了两人的话,思虑了片刻,对众臣道:“颉利其人,乃野心之辈,眼下他讨突利求和不过是权宜之计,当不得真,和谈之事莫要再提。”

李世民的话几乎已经是在给苏世长与刘政道的争论盖棺定论,突利,他是绝不会送还颉利了。

李世民的话也正和殿中众将的心思。

自打武德九年,颉利北伐,逼地大唐君臣立城下之盟,求和渭水,大唐军方上下无一不以为耻,无一不想击败突厥,以突厥人的血来洗刷他们曾经受过的耻辱。

李世民话音刚落,左卫将军侯君集出列道:“启禀陛下,如今突厥势弱,我大唐又新得朔方之地,末将以为此时当趁势起兵,北伐突厥,平定颉利,已洗渭水之耻,建我大唐不世之功。”

去岁大雪,突厥元气大伤,实力十不存七,而今年开春后,突厥又连遇碛北、朔方两败,实力早已不比当年。

此时突厥正是内忧外患,疲敝之时,若是在此时北伐,以突厥眼下的状况未必便是大唐的对手,确实不失为良机。

平定突厥,这也是李世民一直以来的目标,当他自侯君集口中听到这句话时,心里也是突然一阵激荡。

李世民的皇位得之不正,他至今仍居东宫,他太需要一场大胜来为自己正名,而北伐突厥便是他最好的机会。

但李世民少年从军,出身行伍,对于战争,他有着敏锐的嗅觉和观察力,李世民虽然想要这份盖世之功,但他绝不是如颉利那般自大狂妄。

李世民看着下首坐着的李靖,问道:“君集之言,药师以为如何?”

李靖听到了李世民的问话,站起身来,思虑了片刻,回道:“臣以为眼下还不是良机。”

对于李靖的回答,李世民早有料想,否则他也不会单单要询问李靖的意思。李靖之才远在侯君集之上,当世少有能与之相匹者,这也是李世民逢此大战要与他垂询的缘故。

不过侯君集年方三十,正当壮年,正是渴建功业的时候,侯君集听了李靖的话,心有不甘地问道:“眼下突厥弱,而我大唐强,正是北伐良机,李尚书之言何意?”

李靖看着侯君集的样子,自然知道侯君集之意,李靖回道:“眼下突厥固然疲敝,但我大唐连遭战祸,也尚在休养生息之际。此时大唐与突厥若动干戈,纵然大唐胜了突厥,那也是惨胜,于国、于百姓何益?”

武德九年,突厥南侵,受突厥铁骑蹂躏的关中西北部诸州方才缓过气来,而就在月前朔方大战刚息,军中余粮也不甚充沛,若要与突厥征战只能自各州郡强行征缴。

若是此时急着与北伐,纵然是胜了突厥,大唐也伤了元气,得不偿失。

李世民听了李靖的话,点了点头,对殿中众臣道:“药师之言正是朕之所想,此时若言北伐,还非良机。”

第七十章 杨政道

李恪随被流放阴山,没了那么多的应酬,但每日倒也没闲着,除了日常温书外,还跟随苏定方身后习武。

“殿下的步子不对,膝盖稍稍再弯些,肩再抬高些。”这一日李恪同苏定方习枪,苏定方见李恪身姿少有不足,便扶着李恪的手臂细细纠正。

“本王习武时间不长,自知愚钝,有劳定方费心了。”这一个动作苏定方已经纠正了他两次,李恪只当自己做的差了,羞愧道。

不过习武本就不是一蹴而就,而且李恪本就没什么武艺底子。

不过好在身子骨还算结实,学的也快,短短数日,也能做地有几分模样了,就眼下的进度而言,李恪学的也算得上快了。

苏定方对李恪道:“殿下何出此言,殿下虽学的晚,但学地却不慢,短短数日能有这般模样已是难得了。”

苏定方看着李恪一脸认真的模样,顿了顿,又接着道:“我大唐众将中,以枪击之术而论,莫有如翼国公秦将军者,殿下且随末将打好底子,来日若是得以归国,殿下再向秦将军多多请教,枪术便可有成了。”

以李恪的身份,自然没有什么临阵杀敌的机会,不过多一技傍身终归不是坏事,而且对于翼国公秦叔宝,李恪也有自己的想法,若是能拜他为师,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在李恪想着此事的时候,却突然有一队人马自东面奔驰过来,直往李恪的方向而去。

这些人身着汉服,束发冠,不是突厥人的装束,远远地看着样貌轮廓也不像是突厥人。

苏定方警惕地对李恪道:“殿下,这些怕是自定襄城来的汉人。”

自李恪的位置算来,往东而去,最近的城池便是定襄,这些随身并未携带太多的行李,想必便是自定襄而来。

这些人到李恪的身旁便勒住了马,而在众人的正前,一个身着锦衣的少年的翻身下马,来到了李恪的跟前。

李恪看着这少年的模样,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名字,但他却没想不通为何他会来此。

李恪武德九年自长安来突厥,而今已是贞观二年,李恪在突厥已经待了两年的时间。

两年时间,李恪在汗庭见过了突厥几乎所有的权贵,但有一个特殊的人物他却还从未见过,那就是他的表兄,隋王杨政道。

以往李恪在汗庭,而杨政道以隋王名义屯住定襄城,两人相距甚远,自然往来不便,可现在立刻来了阴山,与定襄的距离便近了许多。

杨政道为隋炀帝杨广之孙,前隋齐王杨暕遗腹子,生于武德元年,年纪与李恪倒是相仿,只大了不到一岁。

当李恪见到杨政道时,倒是微微有些惊愕,因为他没想到杨政道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我乃隋皇杨政道,当面的可是恪表弟。”杨政道上来便笑着自报家门,正是应了李恪的猜测。

李恪乃杨妃之子,而杨政道却是前隋杨暕之子,论关系,两人确为表兄弟,杨政道这一声表弟倒也叫地不差。

看着眼前的杨政道,若非李恪已经知晓他的身份,李恪更愿意相信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世家公子,而不过前隋的遗王。

与义成公主不同,杨政道没有半点架子,也没有被亡国者的那种怨怼,相反地,杨政道样貌文秀,言语温和,仿佛一个小小书生。

“不错,我便是李恪,杨表兄怎的突然来此?”杨政道的模样颇为儒雅,举止也大方得体,李恪对他的印象不差,于是也笑着回道。

杨政道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众人退后,而他自己则站到了李恪的身旁。

杨政道对李恪道:“我来见你的目的有二,其一,你我虽素未谋面,但毕竟也是表兄弟,以往你在汗庭多有不便,如今来了阴山我自当拜会;其二,我此次来此也是受人所托,给你带些过冬的东西。”

杨政道说话很平淡,似乎看不出他情绪的波动,有着一种莫名的成熟,一种与年纪不相仿的感觉,可偏偏就是这种感觉叫李恪觉得莫名亲近。

杨政道的成熟不同于康阿姆那般,康阿姆也很成熟,但却没用对路子,他的成熟地叫李恪生厌,但杨政道不同,杨政道的成熟是一种历经磨难后的淡然,叫李恪很是舒服。

不过想来也是,杨政道虽也年少,但他的一生却也过的并不顺畅。

明明出身皇室,可在他还未出身之时皇祖父杨广和父王杨暕便被宇文化及兵变杀死,他自己险些就胎死腹中。

而在他艰难出生之后,他被乱军裹挟,吃尽苦头,又落入窦建德手中,在河北他也没有安稳几年,后来又被义成公主要去,安置在了定襄。

义成公主又不甘隋亡,立杨政道为隋帝,对他颇多苛求,杨政道虽是小小年纪,却丝毫不同于寻常孩童,不得半点童趣。

不过好在杨政道聪颖过人,又善于坚忍,这些年竟也过来了,试问他这样的人,又怎会是寻常少年可以比拟的呢?

李恪听了杨政道的话,猜到了他的话中之人,于是问道:“是阿云托你来的?”

杨政道闻李恪之言,眼中微露诧色,问道:“你怎的知道?”

李恪回道:“这突厥汗庭之内,除了阿云,还有谁在意我的生死,又还有谁能请地动你。”

李恪之言一出,杨政道顿时笑了出来。

杨政道对李恪道:“阿云说的不错,你很聪明。”

杨政道在阿史那云的书信中多次见她提到李恪,颇多溢美之词。要知道阿史那云一向娇纵,能叫他如此推崇的在杨政道的记忆里还是第一个。

“哈哈,我聪明?我可不聪明,我若是真的聪明就不会被流放到此处,与这些羊羔作伴了。”李恪看着杨政道,轻声笑道。

杨政道摇了摇头道:“就是因为你聪明,你才能活着来到阴山牧羊,否则你早就死在汗庭了。”

杨政道不知道李恪用了什么办法在触怒颉利的情况下竟还能活着来到阴山,但杨政道知道,他眼前的这个少年绝不简单,甚至比他接触过的突厥权贵们还要复杂地多。

但是越是这样,他对李恪便越发地好奇。

第七十一章 牧羊少年

李恪对杨政道并不陌生,但杨政道对李恪却知之甚少。

杨政道对李恪唯一了解的便是李恪曾在突厥汗庭中做过的那些事情,可就是因为杨政道知道李恪在汗庭中的事情,他对李恪反而越发地好奇了。

一个自幼身在皇室,养尊处优的皇子,为何会是李恪这般模样?

“你为何要来突厥?”杨政道看着身旁的李恪,突然开口问道。

李恪没想到杨政道会突然这么问,也不知道杨政道这么问的目的,但还是回道:“突厥人兵临渭水,要我大唐遣质北上,我为唐皇三子,自然就来了。”

杨政道轻声笑道:“以你的聪颖,你若不想来,你自有来不了的办法。”

杨政道的语气很是笃定,似乎他确信李恪会为质北上,必然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

李恪不知道杨政道为何会如此笃定,但还是小心地回道:“国之皇子,为国为民,我为何不来?”

“为国为民,表弟说的好壮气,可为了那么多,难道就不为你自己吗?”杨政道听了李恪的回答,挑眉问道。

李恪隐约猜到了杨政道这么问的意图,可他却故作不知地反问道:“为我自己?我身在突厥又能图到什么?”

杨政道回道:“名望、功劳、人情、资历,虽身在突厥,但你能拿到的实在是太多了。其他的皇子还在长安读书,可你已经领先了他们这么多。”

在这个时候,李世民的皇子还尽皆年幼,就算是年纪稍长的李承乾和李泰也还正是在入学的年纪,整日在宫中除了读书无所事事,可如今的李恪却已经北上突厥,给自己攒下了极大的功劳还有名望,这甚至是李承乾这个太子都不曾做到的。

李恪听着杨政道的话,心中不免有些诧异,他没想到,以杨政道的年纪为何会想的这么多,难不成这隋炀帝的血脉竟有如此天资?

李唐的江山是自杨隋手中夺得,而杨政道是后隋皇帝,而李恪却是大唐蜀王,关系本就不是那么融洽,李恪对于眼前的杨政道有着天生的警惕。

李恪摇了摇头,笑道:“表兄未免想的太多了,我一个少年人要这些东西作甚。”

杨政道道:“为的什么,表弟你自己想必比我更加清楚,你若是只甘心做一个闲王又何必来这突厥?就算来了突厥又何必沦落如此境地?”

李恪北上突厥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人同他说这些话,而且这一次还偏偏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

李恪不知道杨政道这么说的目的,于是道:“表兄是聪明人,当知交浅言深的忌讳。你我虽是表兄弟,但今日还是第一次碰面,你便同我讲这些,未免有些太早了吧。”

杨政道听了李恪的话,也知道李恪话中的意思,无非就是李恪觉得以眼下两人的关系,杨政道的话实在是说地太唐突了些。

杨政道道:“既然表弟觉得我唐突了,那我便不再问了。不过我绝无恶意,只是好奇,好奇这皇位到底有什么好的,竟能叫这般多人对它趋之若鹜?”

李恪倒是没想到这番话竟会从杨政道的口中说出。

杨政道是谁,前隋遗王,被前隋遗老在北地拥立的隋帝,这样的人不该是对权力有着无比的渴求吗?可为什么他竟会说出这番话,眼前的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竟能有如此矛盾的身份和言语。

这下子,好奇的倒轮到李恪了。

“这似乎不该是你说的话。”李恪对杨政道说道。

杨政道似是自嘲地笑道:“我还是孩童时便被带到了突厥,被可敦一手推到隋帝的位置,她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我在她的面前从来不敢多言半句。你若是被人押着做皇帝做地久了,想必你也会同我一样的。”

李恪看着杨政道的模样,心中不禁一阵波澜。

皇帝还有被押着做的吗?不过想来也是。

义成公主复隋之心不死,而杨政道又是唯一的人选,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帝杨政道自然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但是这样的皇帝做起来又哪会有半点的乐趣呢。

李恪对杨政道问道:“今日来此,你为什么要同我讲这些?”

杨政道扭头看了看离自己还有些距离的护卫,对李恪小声道:“因为这个皇帝我做的厌了,也累了。”

杨政道的声音虽小,但当他的声音传入李恪耳中的时候,李恪的内心却被引地一阵激荡,杨政道为何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李恪问道:“你这是何意?”

杨政道回道:“大隋已经亡了,在天下百姓的心中彻底地亡了,没有亡的只是可敦的执念。设在定襄的大隋朝廷只是一出自欺欺人的戏,可随着如今突厥局势急转直下,定襄的这出戏怕是唱不久了。与其等着将来戏台子倒了,一起被砸死,我何不早点出了这戏台,也还能置身事外。”

李恪听了杨政道的话,顿时愕然。

突厥与大唐局势翻转,如今的突厥内忧外患,举步维艰,杨政道自然看的出来。

正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定襄的后隋朝廷本就是突厥羽翼下的雏鸟,若是将来突厥完了,那原本庇护在突厥之下的隋廷自然也难免败亡的命运,而杨政道作为隋帝,很可能便会在这场败亡中丢掉性命。

杨政道今日来寻李恪,为的便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杨政道是聪明人,有这样的考量跟担忧李恪丝毫不觉意外,但李恪却没想到杨政道竟会找上自己。

李恪问道:“为何要来寻我?我现在身在突厥,可是连自保都是问题。”

杨政道看着李恪的眼睛,回道:“因为我相信你,你一定有活下去的办法。”

李恪接着问道:“那好,就算我能活下去,我又为何要助你?”

“因为传国玉玺,我可以让你带着传国玉玺归唐。”杨政道对李恪道。

自打隋炀帝亡故,隋末大乱,群雄纷争,传国玉玺便被萧后秘携于身,一路带到了突厥,而后自己远离权力纷争,深居简出,又将玉玺交给了杨政道,现在的传国玉玺正是在杨政道的手中。

传国玉玺虽只是一方玉璧,但却干系到所谓正统,所谓天命,这正是眼下李世民最缺的东西。

迎传国玉玺回京,泼天之功!

第一章 北伐在即

李恪在阴山牧羊,一待便是一载有余。

这一年间,突厥与大唐间的边线倒是出奇地安静,并未因为朔方的易主而战乱频生,除了两国边线的些许小摩擦,未无征战。

不过谁都知道,这短暂的太平都是暂时的,一场大唐与突厥之间,史无前例的大战已然在即。

贞观三年,八月,己巳入秋。

随着代州都督张公瑾的一封书信入朝,局势骤紧,天下哗然!

“陛下圣启,臣代州都督张公瑾拜上:自贞观元年始,臣奉陛下命,屯田代州,尔今三载矣。三载间,臣观之突厥日弱,而我大唐日盛,臣窃以北伐之机已至。

盖有颉利纵欲逞暴,诛忠良,昵奸佞,一也;薛延陀等诸部皆叛,二也;突利、拓设、欲谷设皆得罪,无所自容,三也;塞北霜早,糇粮乏绝,四也;颉利疏其族类,亲委诸胡,胡人反覆,大军一临,必生内变,五也;华人入北,其众甚多,比闻所在啸聚,保据山险,大军出塞,自然响应,六也。臣故有我大唐六胜之言,突厥必败,望陛下圣裁。”

自武德九年秋,颉利率二十万突厥铁骑南下渭水,已然过去看三年,

三年间,大唐君臣上下,无一不励精图治,整甲备兵,欲一洗渭水之耻,而如今,随着突厥内乱,漠北天灾,夷男起兵,朔方易主,唐军北伐的时机终已成熟。

贞观三年的秋粮已然入库,大唐粮草、士卒、兵甲齐备。天时地利人和,大唐三者皆占,李世民自也不会错过这样的良机。

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李世民以突厥骚扰河西为由,当场下旨,三军北伐,出剿突厥,迎回质子!

以兵部尚书李靖为定襄道行军总管,襄州都督尉迟敬德为副,领中军进云中和马邑;

以并州都督李绩为通漠道行军总管,代州都督张公瑾、岷州都督高甑生为副,自东进东突厥腹地;

以华州刺史柴绍为金河道行军总管,左武卫大将军秦叔宝为副,自西路顺黄河前进,掩护左翼;

以任城郡王李道宗为大同道行军总管,甘州刺史张宝相为副,自灵州往西北进,以截突厥西窜之路;

以检校幽州都督卫孝节为恒安道行军总管,卢国公程知节为副,进驻燕云,以截突厥东窜之路;

以灵州大都督薛万淑为畅武道行军总管,左骁卫大将军段志玄为副,借道东北,饶袭突厥之后。

六路大军,十余员大将,二十万人马,大唐数的上号的将领几乎倾巢而出,这一战赌上了大唐未来二十年的国运,李世民势在必得。

——————————

大唐几乎倾国之力北伐,二十万大军分六路北上,对突厥已成黑云压城之势,而与此同时,在得到南线唐军异动的第一时间,南线守备的突厥人已经乱了。

“这是今日路过的第几波突厥军了?”李恪正站在谷坡上牧羊,看着远方又一支突厥轻骑自山下奔过,于是对身旁的苏定方问道。

苏定方想了想,回道:“怕是不下五波了。”

李恪道:“五支突厥兵,每支不下三千人,这短短半日,竟已有近两万人过了阴山,看来此时的阴山之南想必是热闹非常了。”

苏定方闻言,凝眉道:“看突厥人来去如风,看他们的动静不像是南下抄掠去了。”

每年秋收之时,突厥总会有轻骑南下袭扰大唐,趁着时节劫掠粮草,但这些人自北往南,大多不会走的这样急,只有当他们劫得了粮草,自南往北逃窜时才会如此急促。

李恪指着坡下的突厥轻骑道:“你看看这些人,他们身上大多背着行囊,看这沉甸甸的样子,里面装的怕是干粮,哪有南下劫掠的突厥人带这么多干粮,看他们这架势,怕是要在阴山之南待上一段时间了。”

“莫不是突厥又欲南下了?”苏定方听了李恪的话,惊讶道。

自打朔方被大唐收回,突厥人再想南下便走不得西北了,如今的阴山便成了他们的主道,他们若欲南下侵唐,这里便是他们的要道之一。

不过李恪却摇了摇头道:“突厥兵若欲南下,为何分批而行,岂不是给了大唐逐个击破的机会吗?”

若当真是颉利大举南下,想必是事先便下诏召集各部兵马,已备调用,而不会这样断断续续地南下。

李恪放下手中牧羊的鞭子,对苏定方问道:“难道定方就未想过另外一种可能吗?”

李恪之言一出,苏定方稍稍一想,便瞬间明白了李恪的意思,另外一种可能?既然不是突厥南下,那自然就是大唐北上了。

这一年多以来,苏定方与李恪一同被流放于此,春夏还好,一到秋冬便吃尽了苦头。

在此处,他们连四季三餐温饱都不易得,外界的消息知道的就更少了,现在的苏定方哪里知道如今外面的局势。

经过三年的休养生息,现在的大唐早已不是当初的大唐,而历经草原内耗,现在的突厥也早已不是当初的突厥,此消彼长之下,大唐的国力已经渐渐凌驾于突厥之上。

突厥,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横行天下的草原野狼了。

这些东西苏定方无从知晓,自然无法判断,但李恪对这些却清楚地很,贞观三年的立秋,已经快到了大唐出兵突厥的时候。

他的父皇已经隐忍三年,终于是到了出手的时机了。

“殿下的意思是我大唐北伐了?”激动与诧异,苏定方的脸上写满了讶色,对李恪问道。

李恪笑着回道:“除了这个缘故,难道还有其他的解释吗?”

没了,再也没有了。

苏定方有名将之姿,他对于局势自有判断。他得了李恪的提点,又见了眼下的场景,大唐北伐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结论。

“恭喜殿下,我大唐北伐,殿下归国有望了!”苏定方俯身拜于李恪身下,对李恪激动道。

李恪听了苏定方的话,只是笑了笑。

以现下的苏定方的资历而言,他的眼界尚在州郡之间,他的话的话乃为将者之言,他又怎会知道李世民的心思。

李世民这一战哪是要攻城略地,讨回李恪,这一战,李世民是要断了突厥人的根,将突厥这匹横卧在大唐顶上的野狼彻底撕烂。

第二章 苏烈拜主

二十万大军自北线边关齐出,攻城略地,打得本就人心不齐的突厥各部望风而降。

李靖大军于九月末自过雁门关,北出代州,到十月中,不过不满一月的时间,突厥南线便有九个突厥俟斤,合率其部万余人投降大唐,阴山以南失地数百里。

当这个消息自阴山传来,汗庭中的颉利再也坐不住了。

“短短一月的时间,阴山以南失地百里,难道都是一群废物吗!”颉利拿着自阴山送来的战报,重重地丢在了地上,对跪于地上的阴山主帅雅尔金道。

雅尔金跪拜于地,看着坐在上首震怒的颉利,小心地回道:“唐军势大,兵分数路,末将虽有心抵挡,但属下各部人心不齐,末将又兵力不足,首尾难顾,还请可汗恕罪。”

雅尔金为颉利心腹,一直代颉利屯驻阴山,与代州的唐军对峙,这些年来倒也没出什么岔子,但就是这次栽了个大跟头。

其实说来,这一次大败倒也怪不得雅尔金,一方面,如今阴山以南的突厥各部人心不齐,各部首领各怀鬼胎,这仗还未打,便已经降了小半,这叫雅尔金如何应对。

另一方面,这一次雅尔金对阵之人也与以往大不相同,以往张公谨驻代州,镇守雁门关的乃是其麾下部将,而如今大唐北伐,雁门关内的却是名帅李靖,这两人又岂可同日而语?

以李靖的用兵造诣,雅尔金不是对手也在情理之中。

“唐军狡诈,竟趁我部空虚而入。”颉利闻言,重重地拍了拍身前的桌案,恨声道。

唐军趁突厥势弱,北上征伐固有乘人之危的意思,但颉利怕是这世上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武德九年,颉利南下又何尝不是趁着玄武门乱后,大唐内外交困之时?

趁你病,要你命,这也算是大唐以牙还牙了。

颉利身旁的赵德言适时对颉利道:“可汗,唐军来势汹汹,短短数日便破云中、马邑两地,若在如此放任下去,恐怕整个漠南不复为我突厥所有。”

赵德言这么说,颉利的心越发地慌了。

前些年来,突厥之所以能稳压大唐,就是靠着突厥的地利。

在西,突厥有朔方为基,深入大唐西北,可做南下之用。在东,突厥则有云中、马邑、定襄为障,屏蔽东北,牵制太原之兵。

可如今朔方已失多时,云中、马邑新陷,若是再失定襄,那阴山之地便难守了,突厥人便如同一个只着薄纱的女子,彻底暴露在了唐军的面前。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阴山横亘东西,分隔朔北与草原,阴山之于突厥,不亚于祁连山、焉支山之于匈奴,若是丢了,阴山以北便是一片坦途,再无天线可依了。

颉利听了赵德言的话,双拳紧握,对帐内的一众突厥权贵道:“阴山一战干系重大,不容有失,本汗决意亲征,将汗帐移于阴山,必要与李靖一决高下。”

年过五旬的草原雄鹰已经被大唐的六路大军逼到了绝境,终于决定放手一搏。

相较而言,现在的颉利终究还要比暮年的杨广要好上一些,杨广流落江都,便只想着割江淮自保,于扬州享乐,而颉利却还有背水一战的胆气。

————————

汗庭的颉利想要毕其功于一役,亲征阴山,将李靖大军彻底阻断在阴山之南,与此同时,正在阴山牧羊的李恪也没有闲着。

随着近来突厥轻骑不断过阴山南下,李恪也渐渐听到了风声,唐军北伐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当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李恪就算有再好的心境,也已经再无心牧羊。

“定方跟随本王北上已经三载了吧。”这一日日落,李恪与苏定方正与苏定方习武,李恪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木枪,问道。

苏定方被想到李恪会突然这么问,也不知李恪的意图,但还是如实地回道:“末将自武德九年为殿下亲事府典军,随殿下北上,至今已满三载。”

“三载,不短了,人生壮年,有能有几个三载。”李恪看着苏定方,似是感慨地叹道。

李恪接着问道:“定方今年年岁几何?”

苏定方依旧如实回道:“末将今年三十有六。”

李恪道:“三十有六,将军已过而立之年。可将军满腹韬略,在这而立之年却还在本王身边做这护卫之职,将军甘心否?”

苏定方听了李恪的话,不明就里,忙道:“末将本为一降将,却得奉陛下之命护卫殿下北上,这本就是末将的职责与荣幸。”

李恪笑道:“并州大都督李绩与将军年纪相仿,可他已官居二品,牧守一方,将军比之,可知差在何处?”

苏定方的年纪与李绩相差无几,但如今的李绩已是地方大员,而苏定方却还是个不入品级的末流将军,两者之别堪称云泥,李恪突然这么一问,倒是叫苏定方有口难言。

李恪非是刻薄之人,苏定方知道他这么问绝不会是为了羞辱自己。

苏定方楞了半晌,才道:“末将愚钝,还望殿下指点。”

李恪回道:“机会,若论韬略,将军亦为当世翘楚,一时之选,才略,本王相信将军是不缺的,将军差的就是机会。”

李恪之言入耳,苏定方一脸茫然地看着李恪,嘴巴张了张,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又闭上了嘴。

这些道理苏定方自己又何尝不知,只是他又能如何,他一介降将,谁会给他机会?

李恪见苏定方面露苦色,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对苏定方道:“乱世之中,方是武臣出头的时候,可如今天下已平,武臣想要出头除了边关已别无去处,可要想去边关,朝中无人的话又岂是容易的。”

李恪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苏定方再听不明白,那他就真的是蠢材了。

苏定方跟在李恪身后三年,面对眼前的这个少年,他丝毫不敢拿对待少年的方式待他。

李恪见苏定方面色犹疑,于是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书信,递到了苏定方的面前:“本王有一个晋身之阶摆在你的面前,接与不接,全在你一念之间。”

苏定方低头盯着李恪手中的书信看了许久,似乎在挣扎着什么。

过了半晌,苏定方咬了咬牙,霍然道:“承蒙殿下抬举,末将甘愿效死!”

第三章 战恒安

颉利南征,几乎是将半个汗庭迁到了阴山。

颉利到了阴山后半点没有闲着,先是将牙帐立下,而后便命人南下侵扰唐军,欲借突厥人善马战之长牵扯唐军,寻隙而破之。

但无奈李靖兵法老道,用兵稳重,云中、马邑一线被他经营地如铁桶般滴水不漏,突厥轻骑多次袭扰均无成效,反而死伤不少。

颉利既然亲自南下,自然就不是为了单纯地固守定襄而来,他还要重夺马邑、云中二郡,稳固突厥的东南边线。

于是颉利一番权衡之后,决定留牙帐于阴山,自己亲率十万精锐南下,欲强取云中郡重镇恒安。

疆至河套,云中城生。

恒安镇古名云中城,起自战国七雄之一的赵,本为赵武灵王为防备胡人所筑,而后经秦汉两朝又数次加筑,虽是数经兴衰,但经营至今,已是北地雄城。

以李靖之才,又背倚坚城,李靖手中的人马虽比颉利少了许多,但颉利几番攻城,却时间难登城墙半步。

“想不到唐军竟如此胆怯,龟缩城中不出!”看着又一波攻城的士卒退下,颉利跨于马背之上,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手。

颉利此次南下,所率领的虽是突厥精锐,但却已轻骑为主,少有攻城器械。

而且突厥人本就生于马背,不善步战,更别说是强攻城池了。

攻城之战本就是唐人所长,而突厥人擅长的却是野外马战,不过这一次颉利无奈之下竟是已己之短,攻敌之长了。

“可汗,这样下去终归不是办法,我等当另寻良策。”就在颉利一筹莫展的时候,颉利的心腹智囊赵德言来到了颉利的身前,对颉利道。

颉利闻言,只当赵德言已有良策,忙问道:“先生可有应对之策?”

赵德言道:“我突厥手中尚有一技杀招未出,可汗何不将他用上?”

杀招?颉利对于唐军何时有的杀招,颉利听了赵德言的话起初也是一头雾水,但随即颉利又细细想了想,突然想到了一个人,问道:“先生说的可是质子?”

赵德言点了点头,对颉利道:“两军阵前,若以李恪为饵,着其劝降,以动恒安镇唐军人心,到时纵然不能取了恒安镇,也能大伤唐军士气,助我突厥大军攻城。”

“已李恪为饵?”颉利听了赵德言的话,眉头先是微微一皱。

颉利昔年横行天下,称雄草原,靠的乃是无往不利的突厥精骑,他何时用过这等低劣的手段。

突厥与大唐,两军十余万人之前,颉利攻城不下竟以一少年为饵,逼迫唐军就范,颉利自己想想都觉得臊得慌。

难不成他堂堂颉利可汗竟真的到了这个份上?

颉利问道:“如此做法,恐怕有损本汗威名啊。”

赵德言见颉利为难,于是道:“李恪本就是质子,唐军攻我突厥之地,本就是唐军罪责在先,我突厥不过是顺势反击罢了,只要能收回马邑、云中二郡,可汗就算行事稍稍狠厉一些,又有何不可呢?”

马邑与云中两地事关重大,干系到阴山的安稳和得失。可以眼下的局势来看,若只是突厥人一味强攻,想要拿下恒安无异于痴人说梦。

与马邑、云中二地,与整个阴山相比,颉利个人颜面上的得失确实算不得什么。

颉利听了赵德言的建议,终于点头同意了下来。

颉利倒是不担心李恪会不就范,因为在颉利的印象中,去岁大唐攻略朔方,颉利就险些要了李恪的性命,最后虽然李恪活了下来,但也被颉利下旨流放,在阴山苦寒之地牧羊一载有余。

李世民为了对付突厥,不顾李恪的生死,李恪想来也该是对李世民颇有怨怼的,此番颉利再以性命相挟,不愁李恪不按他说的做。

李恪贵为大唐皇子,堂堂蜀王,若是他在阵前劝降,对唐军士气的打击必然是极大的,那个时候便是他夺取恒安的时候。

“把质子给本汗带上来。”颉利听取了赵德言的建议,当即对身后的亲卫道。

“三皇子,可汗十万大军临城,城上的唐军竟还欲负隅顽抗,可汗相请三皇子出面,劝降恒安,三皇子以为如何?”

李恪听了赵德言的话,心中也是一诧,他没想到两军阵前,颉利竟有如此行径。

颉利向来以草原雄鹰自诩,行事虽然狠辣,但也还是坦荡。

但逼迫李恪劝降的做法却颇有些阴毒,不择手段,不像是颉利一贯的作风,反倒像是赵德言的所作所为,所以当李恪刚被自后军带到了城下,便猜到了此事背后的始作俑者。

事情来得突然,李恪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考对策,但他却很清楚地知道,若是他真的按照赵德言说的去做了,那他便将为天下人所耻笑。

大唐皇子,代表了大唐皇室的尊严,在外人面前,他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大唐,尽管他还年少,但这一切本就与年纪无关,这是从李恪一出生便开始,便是流淌在他血液之中的。

可以想象,堂堂皇子,竟站在城下劝降自己的臣子,要他们向胡人屈膝,这画面该会是何等的讽刺,李恪若是做了,恐怕千百年之后,史册之上的污点也难以涤净吧。

“太宗三子蜀王恪,少为质,居突厥。后卫公北伐,战突厥于恒安,蜀王受突厥命,劝降于城下”

有着这种可能性,李恪简直不敢再往下面多想了。

李恪自请为质,北上突厥数年,为的是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候叫天下人所不屑吗?还是为了给枯燥的唐史添上一笔笑料?

可他若是拒绝呢?那他即将面临的又是什么?

颉利的怒火,突厥人刀斧加身,甚至还会丢掉性命。

短暂的思虑,李恪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色,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没想到他竟还需面对这般处境。

“怎么?三皇子觉得困难吗?”颉利握着手中的刀柄,对李恪问道。

“形势如此,我还有的选择吗?”李恪嘴上无奈地说着,但心里却已经有了决断。

“我乃大唐皇子蜀王恪,唐军主帅李靖何在!”李恪来到了恒安城下,对城上的唐军高声喝道。

第四章 取义

“我乃大唐皇子蜀王恪,唐军主帅李靖何在!”

李恪的声音传到城池之上,顿时,城上、城下的两军士卒刹那安静了下来,静地突然。

两军交战在前,大唐的三皇子突然出现在阵前,他来是干什么的,不言自喻。

其实当李恪出现在城下之时,城上的唐军主帅李靖已经有了预感,只是没想到竟这么快就出现了。

在李恪出声的时候,唐军主帅李靖正在城墙之上,但他一时间却拿不准该不该出去接话。

很显然,李恪是出来劝降的,李靖若是出去了,最轻的后果也是士气大降,可偏偏他又不能不出去。

李恪不同于寻常俘虏,他乃唐皇之子,当朝亲王。

若是寻常的臣子在城下叫唤,哪怕他是长孙无忌,李靖也可置之不理,可李恪却是特殊。

李靖若当真不顾李恪的生死,害得李恪受伤,甚至是丢掉了性命,回朝之后李世民该如何看他?到时就算李靖平定了整个突厥,在李世民的心中也是功难抵过。

而且若是任由李恪在城下叫唤,时间久了唐军士气低沉,而突厥人却趁机攻城的话,那唐军又该如何?

“大帅,蜀王在城下已传见许久,见还是不见?”李靖的副将张公瑾对李靖问道。

“见!”李靖权衡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出来应话。

“末将定襄道行军总管李靖,拜见蜀王殿下。”李靖将小半边身子探出城楼,朝着李恪拱手拜道。

李靖身兼两职,他既是兵部尚书,又兼定襄道行军总管,李靖之所以以定襄道行军总管自称,便是为了告诫李靖眼下的局势,望李恪切莫与他为难。

李恪听着李靖的话,也猜出了他的意思。

李恪道:“昔年长安一别,李帅风采依旧。”

李靖见李恪这么说也隐约猜到了李恪的立场,李恪之言明显是有拖耗时间的意思了。

李靖回道:“殿下在突厥之地三载,为国受累了。”

李恪笑道:“哈哈,为国效力,何谈一个累字。”

李恪与李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片刻,始终不谈及劝降之事。

一旁的颉利终于坐不住了,颉利摆了摆手,示意赵德言上前。

赵德言上前,对李恪道:“三军阵前,恐怕不是殿下闲聊的时候吧。”

接着,赵德言又开口对城上的大唐士卒高声喊道:“城上的唐军士卒,你们三皇子有话要同你们讲,你们好生听着。”

赵德言的话传到城上的大唐将士的耳中,大唐将士们看着赵德言的话眼神已经满是仇恨。

赵德言出来耀武扬威的目的是什么,他们自然知道,可他们却拿赵德言没有半点办法,毕竟李恪就在他的身旁。

李靖麾下的大半都是自长安调来,多为关中儿郎,甚至还有许多就是来自泾、庆等州,武德九年李恪舍身北上,救关中百姓于水火,这份保家活命的恩情他们都还记着。

现在他们身在城墙之下,虽然他们万分憎恨赵德言,但因为李恪也在身旁的缘故,他们哪怕只是拿箭指向他,都是一种冒犯。

恩怨分明的大唐儿郎们竟将手中的弓箭稍稍放了下来。

城上将士的动作很细微,但却被颉利看到了眼中,他也不曾想到李恪竟在唐军中还有这般威信,不禁心中大悦。

就在赵德言的话讲完之后,李恪也知道自己再无他选了,李恪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策马来到了城下。

李恪站在城墙之下,看着城上无数大唐将士的眼睛,他知道,大唐能够攻到这里,是付出了多少儿郎的性命,而他,决不能叫这一切付诸东流。

“唐军将士们,我乃唐皇三子,蜀王恪!”李恪一声高喝,城墙内外,十余万人齐齐看向了他。

李恪立于两军之间,轻握马缰,任由垮下的骏马在城下来回踱步,而他则双眼紧紧盯着城上的大唐将士。

“自武德九年,突厥南侵,本王以皇子身份入突厥为质,尔来三载矣。三年来,本王最为思念的便是父皇,便是长安,便是我大唐故土。”

李恪说着,声音越发地大,表情越发地激动。

后面的颉利见了李恪的反应,总觉得有些不妥,但李恪又没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便未上前阻止,可就在片刻之后,他便后悔了。

只见李恪上句话音刚落,便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开口吼道:“本王来此,只为好叫将士们知晓,我大唐皇室,只有战死的李恪,没有投降的皇子,今突厥以本王为质,大唐将士不必顾忌本王之安危,当奋力杀敌,卫我河山。传本王令,夺突厥牙旗者,封万户侯,拜上将军!”

夺突厥牙旗者,封万户侯,拜上将军!

李恪之言一出,恒安城上顿时人人激奋,为的不是李恪许诺的封赏,而是李恪的这番话。

“蜀王!蜀王!蜀王!”

一时间,高耸险峻的恒安城上高声之声不止,唐军士卒的士气被李恪的一番话已经推到了顶点。

城墙之上的副帅张公瑾握掌成拳,重重地砸在了身前的城楼石块上,浑然不知疼痛。

“蜀王壮哉!”张公瑾叹道。

“军心可用。”主帅李靖看着眼前的场景,见士卒群情激奋,当即心里有了计较。

李靖对张公瑾道:“传令三军出城,夺回蜀王!”

论人数,突厥军自在唐军之上,唐军理当据城固守,但随着李恪的一番话,唐军上下的士气已经被彻底点燃,此时若是出城迎战有胜无败。

李恪的话叫唐军士气大振,同时,却把他身后的颉利吓了一跳。

他没想到李恪竟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在阵前口风大变,害地他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

“找死!”颉利顿时大怒,抽出了手中的马鞭,便要往李恪的身上抽去,可还没等他的鞭子落在李恪的身上,恒安城内的唐军已经杀将出来,一个个红了眼,仿佛要将颉利生吃一般。

“迎敌!迎敌!”颉利一时间来不得顾忌李恪,只是命人将李恪带到后军看押,而他自己则指挥大军迎上了唐军。

第五章 囚于阴山

“故三军可以夺气,将军可以夺心。”

“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

士气之言,不关兵甲,不关人众,不关险隘,听着挺玄虚,但却在极大的程度上干系到一战的胜负。但凡兵法,兵家典籍,字里行间便绕不开士气之言。

突厥人一日攻城不下,士气本就渐低,再加上阵前李恪之言,唐军士气猛然高涨,此起彼伏之下两军士气已不可同日而语。

当唐军自恒安城内杀出,突厥士卒一时间毫无准备,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颉利麾下十万人马,竟生生被唐军冲散,死伤万人,逼得颉利只能撤兵。

当颉利一路撤兵,惊魂未定地回到定襄城时,颉利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

“竖子竟敢戏耍本汗,莫非真当本汗不敢杀你!”颉利在汗庭之上,将刀横架在李恪的脖子上,怒喝道。

这个时候,李恪知道,只要颉利想杀他,就算现在他跪地求饶,颉利也绝不会放过李恪,与其这样,倒不如将腰杆挺直,坦然面对。

李恪看这颉利,昂首道:“可汗乃草原之主,自敢杀我,但可汗以死逼我,莫非真当李恪畏死吗?”

恪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

李恪若是跪地求饶,颉利自然轻视,甚至真的就要了他的命,但李恪这么做,反倒叫颉利微微一愣。

赵德言见颉利将佩刀架在了李恪的颈上,竟来到了颉利的身旁,对颉利道:“质子无用,左右留着也是浪费我军粮草,何不杀之祭旗,以立我突厥之威,震慑唐人。”

关于赵德言的立场,李恪也一直弄不清楚,有时他与李恪相和,甚至还会为他说话,不经意间帮了他的忙,可有时他又偏生与自己作对,恒安城下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只不过这一次,颉利却没有如往常那般对赵德言言听计从,这一次,颉利对赵德言已经失去了耐心和信任。

“砰!”

几乎没有任何的征兆,也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颉利竟重重一脚踹在了赵德言的身上,将赵德言踹到在地。

“今日就是听你之言,才至现在的局面,现在还在此处聒噪!”颉利指着倒在地上的赵德言道。

颉利这一脚来的突然,赵德言万万没有想到一向对他信任有加的颉利竟然这么突然地一脚踹在了他的身上。

赵德言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住了,剧烈的疼痛自赵德言的腹部传来,赵德言抱着自己的肚子,如虾子般伏在地上。

“可汗息怒,李恪所为确是小人失策。”赵德言强撑着自己的身子,对颉利道。

颉利看着赵德言伏于地上的模样,瞪了赵德言一眼,显然,无论赵德言之言合理与否,大错已然铸成,赵德言怕是在颉利的心中已经大打折扣了。

与李恪一同被带回此处的王玄策见了颉利的反应,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王玄策上前对颉利道:“我大唐与突厥今日之战,不过是因河西两国之间的纠纷,非是生死之仇,可汗又何必把事情做绝,可汗须知,我大唐的敌人远不止一个突厥,而突厥的敌人,也不止我大唐,若是两国因赵德言之言结下宿仇,在阴山南线徒耗兵力,得益的可是旁人。”

王玄策善纵横之道,对眼下局势的判断自然精准。

其实仗打到了这个份上,颉利已经没有继续打下去的欲望了。

恒安一战,颉利十万大军齐出,这已是汗庭和阴山一代他能够调动几乎全部的兵力,这一仗颉利没能拿下恒安,那以后再想拿下已是极难。

突厥连年大雪,颉利军中的粮草已经不足,最多还能再撑上两个月,两个月之后,颉利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坐等粮空,要么就仓皇退兵。

而且正如王玄策所言,突厥的敌人不止一个大唐,就在突厥的西面和北面,薛延陀和西突厥正在密切关注着此次阴山大战的结果,若是颉利将麾下精锐尽数折在了此处,就算他最后夺回了马邑和云中,那他的后方也就被掏空了。

退守定襄城的颉利已经有了求和的意思。

三年前,颉利趁着李世民皇位未稳,南侵大唐,立下渭水之盟,三年后,大唐趁着突厥内忧外患,北上阴山,在颉利的眼中唐军所为自然就是为了报当年之仇。

毕竟自突厥称雄草原以来,都未曾有过灭国之难,前隋国力何等强势,数十年来也未能压制突厥,在颉利的眼中,自然也不会想到,此次唐军大举北上竟是为了断他突厥之根。

其实,杀不杀李恪于眼下的局势已经影响不大,甚至一个活着的李恪,他的价值要比一个死了的李恪的价值要高地多。

王玄策的话虽不多,只短短一句,但却切中要害,把颉利说动了。

阿史那思摩见状,对颉利道:“可汗,此时若再杀李恪恐怕于战局已无益处,反倒会激奋唐军士气。”

恒安城下李恪的影响如何,颉利已经看在眼中,今日他若当真杀了李恪,那他无异于是在给自己挖坑。

而且纵然他杀了李恪又能如何,拿来祭旗立威吗?拿一个少年人的人头祭旗,怕是也起不到立威的作用吧,与其这样,倒还不如留着他,这场仗再这么打下去已经不利突厥,兴许李恪还能成为突厥和大唐和谈的一个筹码。

“你的意思是先留着李恪?”颉利对身旁的阿史那思摩问道。

阿史那思摩回道:“眼下已是仲秋,再过月余便要入冬了,待入了冬,大军征战不便,可汗再行处置李恪也不迟。”

阴山以南的气候虽比阴山以北要好上许多,但一旦入了冬,仍旧难免大雪封山,到了那时,这场仗便打不下去了,突厥便有喘息的机会。

颉利虽然自大,但近年来突厥内忧外患,他的性子也被磨平了不少,眼下突厥势不如人,颉利也只能暂先咽下这口闷气。

杀又不能杀,放又不能放,颉利思虑了片刻,对身后的亲卫吩咐道:“把李恪等人带回阴山严加看守,没有本汗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放出李恪。”

第六章 石室

不知怎的,李恪的命格似乎与阴山相克。

李恪第一次来阴山时,是他刚刚北上突厥为质,那时虽然是个质子,但也还算是颉利的座上宾,衣食无忧。

李恪第二次来阴山已是被流放在外,每日除了牧羊无所事事,连三餐都难得温饱,但无人管辖,倒也乐得自在。

当第三次李恪再回到阴山,他已经是阶下之囚,被锁拿在了牢狱之中,连门都出不去,可以说是一次不如一次了。

“先生随本王北上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之困?”李恪和王玄策被关押在了一处石屋之中,李恪坐在地上看着王玄策问道。

王玄策笑道:“所谓‘福兮祸之所倚,祸福福之所伏’,凡事皆讲因果,臣虽与殿下被困在此处,倒也未尝就是坏事了、”

李恪听了王玄策的话,不禁脸上露出了一丝奇色,问道:“先生也信道吗?”

王玄策之言出自《老子》,乃是道家典籍,但王玄策却从不读道家典籍,这话倒是与王玄策的一向习惯不符。

王玄策摇了摇头道:“在下不信道,在下信的是殿下。”

李恪闻言,笑道:“先生何出此言?”

王玄策道:“恒安一战以后,苏将军便无故失去了踪迹,难道不是奉了殿下之命吗?”

李恪反问道:“哦?你怎的知道定方是本王遣了出去?”

王玄策回道:“苏将军勇烈,向来护卫殿下身侧,寸步不移,,若非是奉殿下之命,就算苏将军死,也会死在殿下的身旁。”

李恪笑道:“若是定方听到你的话,想必会欣慰非常。”

王玄策道:“苏将军之姿堪比古之名将冯子明,虽大器晚成,但却终成气候,臣之言绝非虚枉。”

李恪闻言,摇头道:“冯子明虽是名将,但却只显于当时,不传后世,在本王眼中,定方是本王的霍去病,岂是一个冯子明能比的。”

冯子明乃汉元帝时名将,大器晚成,在西域多有边功,也算一时名将,但在李恪知道,苏定方未来的成就又岂止是守边之功?

王玄策听了李恪的话,也不免对苏定方颇为艳羡,他没想到在李恪眼中,苏定方竟有如此分量。

王玄策问道:“却不知苏将军现在何处?”

李恪回道:“若是顺利的话,定方现在应该已经在恒安城了,李靖统兵北上,他自然不敢枉顾本王的性命,但本王总也不能把希望都寄于李靖一人之身,总该留一步后手的。”

恒安镇一役,突厥兵溃退,撤军之时突厥人的注意都在李恪一人的身上,哪里还会在乎到苏定方那边,而苏定方武艺高强,趁着突厥退兵慌乱之时夺械杀出去,倒也不是难事。

只因李靖用兵,稳中带险,险中求胜,就战局而言,李恪自然不担心,但这场仗一旦打到了生死关头,李靖还能不能顾忌到李恪的性命,这便难有保障了,李恪此次前苏定方趁乱杀出去,为的就是这最后一份保障。

“蹬、蹬、蹬”

就在李恪正在同王玄策讲话时,石屋之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李恪算了算正是到了午时,李恪起初只当是突厥送饭的看守来了,可当屋门缓缓打开,一道亮光透进时,李恪发现,原来进来的竟是阿史那云。

“阿云?你怎的在此?”李恪原本还当阿史那云身在汗庭,没想到他竟跟着颉利来到了阴山,李恪惊讶地问道。

阿史那云道:“此次父汗南征,我也随牙帐来了此处,听闻你被父汗囚了起来,我便过来看看。”

阿史那云说完,命人从门外抬进了一个毡袋,从毡袋中取出了一床厚厚的羊毛被,递到了李恪的手中。

“马上快要入冬了,山里天气冷地厉害,这石屋又四处漏风的,你留着这床羊毛被总能挡些风。”阿史那云话中的意思倒是关心,但语气却很是平淡,没有了往日的那般活泼。

李恪低头看着阿史那云交到自己手中的羊毛被,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兴许是在李恪被流放阴山牧羊之后,也兴许是在大唐北伐之后,李恪与阿史那云间便突然多了一种说不出来的隔隙,无关乎距离,无关于亲疏,甚至无关乎两人的感觉,关乎的只是两人的身份与位置。

李恪是唐皇之子,而阿史那云却是可汗之女,随着大唐北伐,两国交战,他们天然地站在了对立面,虽然他们俩什么都没有做,更谈不上什么错了,但事情就是这样,无法逆转。

对于阿史那云,对于这个少女,李恪待在光线本就不佳的石室中,看着她心里头压抑地可怕。

阿史那云与李恪曾经遇到过的女子都不相同,李恪对她欣赏,甚至有些喜欢,但倒也还远没有到男女之间的那种感觉,很是奇妙。

亲情,友情,甚至是其他的一些什么,现在又夹在着大唐与突厥之间的恩怨,压抑着李恪喘不过气来。

“多谢。”李恪的话在心里酝酿了许久,但过了半晌,却只憋出看这么两个字。

“客气了。”李恪的心里压抑,阿史那云的心里又何曾好受,原本天真率直的少女,在面对李恪时也不经意地多了几分愁绪,从来多话的她也只回了这三个字,便默然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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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恪被困在阴山的石室之中,在阴山之南的马邑,阿史那思摩与颉利所言之事也已经发生了。

入冬在即,气候渐寒,现在的北地已经不宜行军作战,再加上现在李恪还在突厥人的手中,马邑城中已经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大帅,寒冬将至,大雪封路在即,若是此刻与突厥动兵,恐怕风险太高。”月内数战,大唐已经拿下云中、马邑两郡,重挫颉利,已算战果颇丰,大军副帅张公谨力主收兵,固守马邑。

张公谨的话自是稳妥,但作为三军主帅的李靖却不认可。

李靖道:“眼下寒冬将至,受冻的不止是我大唐将士,突厥也是一般,若是我们趁此机会北上,打地突厥一个措手不及,当可建功。”

张公谨道:“末将以为北征之事不必急于一时,来年待回春之后再战也是一般。”

李靖摇头道:“如今突厥士气已被我大唐打散,此时若是收兵,便是给了突厥人喘息之机,断不可取。”

第七章 考较

入冬在即,唐军主副帅之间的意见却各不相同。

张公谨主张稳妥,待来年开春之后再战,但李靖却欲行险招,不愿就此放过已然士气渐衰的突厥,欲毕其功于一役,在贞观三年便全据阴山以南之地。

李靖才是三军主帅,既然李靖力主作战,张公谨身为副将自然只能遵从,但若李靖只是一味强令,张公谨自己却另有所思,终究不利战局。

就在李靖也在思虑该如何解决眼下分歧的时候,城门处突然传来消息。

“启禀大帅,城门下有人持蜀王殿下手书前来求见。”守城的士卒奉命入内禀告道。

突厥新败,此事李恪在突厥的处境必定不会太好,李靖听到这个时候有人持蜀王手书前来求见,李靖首先的反应是突厥的细作欲借此诈城。

“城外几人?”李靖问道。

士卒回道:“城外只一人,此人衣着残破,神态疲惫,似是连夜赶来。”

只一人?

突厥人若想骗开城门,只一人自然是不够的。

李靖依旧谨慎地问道:“来人可曾通名?”

士卒回道:“来人自称蜀王亲事府典军苏定方。”

李恪年少,尚未开府建衙,李恪的蜀王府只是一个空架子而已,整个蜀王府包括李恪自己在内也不过寥寥数人,至于苏定方,他们自然是知道的。

“苏定方?他为殿下亲卫统领怎的来了此处?”亲事府典军本就是亲王近卫,苏定方乃李世民亲任,便更是如此,张公谨听闻苏定方竟出现在了城外,不免有些好奇。

李靖道:“既持殿下手书,自是奉殿下之命而来,先传进来验别真伪再说。”

李靖一边说着,一边命人将苏定方待了进来。

李恪自长安北上为质时年才八岁,那时的他能不能将认全尚且是个问题,更遑论字迹了,无论是李靖还是张公谨,他们又难能认出李恪的字迹,不过好在苏定方,他们却还是见过的。

“末将蜀王亲事府典军苏定方参见大帅。”苏定方被带到了帅帐之中,见得帐内的李靖,上前拜道。

前来通禀的士卒说的分毫不差,苏定方着实衣着破旧,神色疲惫,显然是历经艰险之后方才到此。

“苏将军是奉殿下之命来此?”李靖问道。

昨日突厥战败,苏定方奉李恪之命趁乱突围,苏定方凭借着自己的一身不俗的武力,生生夺刀杀了出来,而后又在山谷间绕了整整一夜才到此处。

此间经历自是辛苦万分,但苏定方对此却只字不提,只是上前将李恪的手书交到了李靖的手中,道:“此乃殿下手书,请大帅阅览。”

李靖闻言,不敢怠慢,亲自上前扶起苏定方,自他的手中接过了李恪的手书。

“定襄道行军大总管药师公亲启:自武德九年,本王自请为质,至今三载有余,而今终得望王师,归国有望,吾心甚慰。然本王虽非行伍之人,却也知行军不易,北上之途,非有突厥之兵,更有险山峻谷,行之不易。本王府内有亲事典军苏烈,居突厥之地数载,熟稔地势,本王特荐之于药师公。苏烈其人忠勇,兼有将才,本王窃以可用之为三军先锋,必建功业!”

正如李恪此前对苏定方所言,李恪的手书乃是他的晋身之阶。

李恪手书中的内容很简单,无非就是举荐苏定方为将,助李靖北伐突厥。

仔细计较起来,李恪只是亲王,虽挂了一个益州大都督的虚职,但却不掌军事,就李恪眼下的身份而言,他的这封信有些逾矩了,若是李靖愿意,大可将此信置之不理。

但李恪这封信却来的恰是时候,李恪信中之意主战,正与李靖不谋而合。

李靖问道:“既是三皇子举荐你来此,想必你必有过人之姿,却不知如今战局,你又有何见解?”

李靖的话,苏定方自然知道他的意思。

苏定方乃李恪心腹,又受李恪举荐为三军先锋,然三军先锋事关重大,绝不会因为李恪的一纸书信便将大军的先锋官许给眼下还籍籍无名的苏定方,这对于苏定方而言,也是一场考较。

这一场考较若是苏定方过了,有李恪的面子在,先锋官自然就是他的了,可若是此次考较苏定方未能叫李靖满意,以李靖严谨的性子,就算有李恪的手书在,苏定方最多也只能做些闲职。

对于李靖的话,苏定方也早有准备,苏定方思虑了片刻道:“定襄乃是坚城,若是强攻恐怕不易,末将以为当取突袭。”

“恩。”李靖听了苏定方的话,点了点头。

显然,苏定方的话并未叫李靖满意,定襄城强取不易,这谁都能看的出来,但要想敌袭便不是嘴上说的那般简单了。

苏定方也不是空谈之辈,他当着李靖的面,走到了帅帐中的沙盘前,指着沙盘上的定襄城道:“定襄城位临阴山,欲取定襄城大路自不可取,以末将观之,当首取恶阳岭,借恶阳岭之道暗度至定襄城,趁夜色袭取。”

李靖听着苏定方的话,起初脸色倒还轻松,但随着苏定方的话讲完,李靖的脸色竟变得凝重了起来,对眼前这个籍籍无名的末流将领也多了几分重视。

出恶阳岭,夜袭定襄城,苏定方方才所言竟与李靖所想不谋而合。

有些东西是天生的,指挥作战除了兵法才略,对局势把控的天赋甚至更为重要。

这一刻,李靖似乎知道了李恪举荐苏定方来此的底气了。

苏定方有这样的见识和才略,区区一个先锋官有何不可,假以时日,就算是让苏定方坐在李靖的这个位置也未尝不行啊。

“君终当坐此。”

李靖少年时拜访前隋太尉,名臣杨素,那是杨素便曾指着自己的卧榻对李靖说过这番话,今日,李靖竟有一种将这局话送给苏定方的冲动。

不过苏定方毕竟是李恪心腹,是李恪的人,李靖绝不想过多地掺和进夺嫡之争,否则他都想收苏定方为徒,继承自己的衣钵了。

“苏将军之言有理,便按你说的办。”李靖压制住眼中的欣赏,语气故作平淡地对苏定方道。

第八章 恶阳岭

贞观四年,十一月末,北地大寒。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降临阴山,整个阴山都被大雪所覆盖,原本枯色的草也被深深掩埋,最后一抹颜色也消失不见,入眼的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当然,大雪所掩埋的不止是枯草,还有阴山本就崎岖难行的山道,大雪之后,除了长居山中的猎户,外人已极难寻得山路的踪迹了。

而就在这寸步难行的阴山山道之上,一队唐军轻骑正在主帅李靖的亲自率领之下摸黑前行。

自午后申时,唐军自马邑出发,历经近三个时辰,一直在阴山山道中进军,如今已是亥时,夜色高悬的时候。

“大帅,此处距离恶阳岭已不足三里,最多再要一炷香的功夫便该到了。”苏定方指着大军前方的山岭,对李靖道。

今日之战事关重大,干系到大唐未来的北地布局和来年的两国大战,李靖甚为重视,于是留下张公谨在马邑驻守,自己则亲自带着三千精锐和苏定方一同奇袭恶阳岭。

恶阳岭在阴山之中,位于定襄城城南,是自阴山攻取定襄城的要道之一,险要非常。

恶阳岭本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大唐已重夺马邑、云中二郡,定襄城便暴露在了唐军兵锋之下。若是搁在往日,突厥自然不会有丝毫的大意,但如今大雪封山,被大雪蒙蔽的不止是山路,还有突厥军的防备之心。

这样的天气,莫说是带着刀枪弓箭行军了,就算是走,想要走到此处都是痴心妄想,不过突厥人却着实低估了唐军的胆量,还有李靖的求胜欲。

人禁声,马衔枚,三千唐军精锐自山谷中绕出,历经半日有余,终于在深夜到了恶阳岭下。

恶阳岭下,朔风凛冽,漆黑的夜幕之下肃杀的一片,仿佛就连苍天都在诘问大唐,为了称雄天下,他们应该迎受的苦难和要付出的苦难。

“自我大唐立国以来,突厥人便横亘在我大唐北地,横行无忌。武德九年,突厥大军南下叩我关中,夺我粮草,屠我百姓,就连我大唐皇子都被遣往北地为质。这三年来,这无数的屈辱我们已经受够了,现在,上面便是恶阳岭,过了恶阳岭便是定襄城,而突厥的可汗颉利就在定襄城中,攻上恶阳岭,破了定襄城,生擒颉利,用突厥人的血,洗刷渭水的屈辱!”

硕大的雪花自空中飘落,落在李靖的脸上、头顶,甚至就连胡须和眉毛也被染作了雪白色,远远望去宛如一尊冰雕。

但就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李靖的内心却如烈火般炽热。

三年前,突厥南下,兵逼渭水,大唐势不如人,他们没得选,为了保存国祚,为了护住关中,他们只能选择最为屈辱的方式来求和立盟。

遣质子,送珍宝,纳粮草,这一切李靖都是眼睁睁地看着,深切地记在了心里。

渭水之盟,屈辱的不止是皇帝李世民,还有他们这些朝中武臣,三年来,他们一直憋着一口气,而到了如今,这口气终于到了吼出来的时候。

此次李靖所挑选的三千唐军精锐同样对李靖的话感同身受,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来自关中,都是土生土长的关中男儿,甚至,他们之中的许多还曾在渭水河畔亲眼目睹着那幕斩白马立盟的场景,至今想来仍历历在目。

关中儿郎,岂能容胡人久居顶上,这一战,不仅是大唐与突厥,更是关中儿郎与突厥的战争。

随着李靖一声令下,三千关中儿郎整甲备兵,齐齐往恶阳岭上攻去。

而就在唐军趁着夜色,摸着山路自岭下偷袭的时候,岭上的突厥人还浑不自知。

山上的大雪已经连降数日,白茫茫的一片已经看得突厥人枯燥万分,而且这个时候,这样的气候,这样的地势,又哪里会有唐军能够攻来?此时负责守备岭上戍楼的突厥士卒正窝在戍楼中围火取暖。

“这大雪也不知还要下到什么时候,再这样下下去恐怕连下山的路都快被封死了。”一个突厥士卒一边围着火堆烤火,一边对外面恶劣严寒的天气抱怨道。

突厥士卒,一月一轮值,如今已是十一月末,再过上几日便是换值的时候,到时若是大雪真的把路彻底封死了,那他可就下不了山,只能被困在这恶阳岭上了。

在他的身旁,另一个士卒道:“你便知足吧,至少你留在岭上还能吃饱喝足,我听前些天上来的人说,定襄城的粮草已经不足了,你若是下去了,说不得还要饿着肚子。”

往年大雪,突厥人存粮本就不多,再加上近来征战,粮草的耗损更快,为了节粮,现在的定襄城中的普通士卒的补给已经削减了小半,每日难得温饱已是常态。

原本抱怨的士卒闻言,重重拍了拍自己的腿,叹道:“要么冻死,要么饿死,这仗实在是打不下去了。”

近来突厥连败,损兵失地,再加上如今粮草不足,突厥人的士气已经低到了极点。

他一旁的同袍也无奈的叹了口气,对他道:“你还是快些将门掩紧了吧,再不掩紧你我真的就活活冻死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屋门已经再次被大风吹开,刺骨的冷风钻进屋里,直冻地他们一哆嗦。

“你惯会使唤我。”这突厥士卒抱怨了一句,但还是起身往门口走去。

就在他刚刚走到门口的时候,不过初一露脸,突如其来地,一直利箭竟从门外射来,直入他的胸膛,随着一道血箭自他的胸口飚出,他已经被夺取了性命。

方才他还在一直抱怨天寒大雪,下山不易,可现在,他已经没有了这些烦恼。

“砰!”

随着一声闷响,开门的突厥士卒应声倒地,与此同时,唐军精锐士卒们冲进了戍楼。

戍楼中的突厥士卒看着眼前的一切,脸上满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大雪封山,路滑难行,难道这些唐军士卒是从天上飞下来的吗?

可无论他们怎么想,唐军已经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唐军绝不会给他们半分机会。

“杀!”

随着苏定方的一声高喝,唐军如饿虎扑食般冲向了突厥人,不过转瞬的功夫,戍楼易主,恶阳岭破了。

第九章 “忠勇”赵德言

定襄城紧邻恶阳岭,居其北侧,两地相距不过上山下山的距离而已。

所以当唐军抢占恶阳岭的消息连夜传到定襄城后,定襄城中的颉利已经被惊地失魂。

定襄城依阴山而建,定襄城的西南侧便是依着恶阳岭,所以得了恶阳岭,定襄城在李靖的面前便再无屏障。

换句话说,现在只要李靖想要攻城,只要策马下山,便可长驱直入,进了定襄城。

定襄城之所以值得固守,靠的就是四周险峻的山岭,而如今恶阳岭已经落到了李靖的手中,就算剩下的几处还在突厥手中,那也都无意义了。

对于突厥人而言,现在的定襄城已经无险可守,只要李靖愿意,他可以随时下山攻城。

我为刀俎,人为鱼肉,现在这句话是对李靖而言,对于颉利,自然就反了过来。

“废物!都是废物!五千人,坐拥天险,竟然连恶阳岭都守不住!”颉利指着前来通禀消息的恶阳岭守军,怒骂道。

自打入了秋,两军交战以来,颉利还从未听过半个好消息,到现在为止,传到他这边的都是作战失利的消息,不止是定襄,通漠道那边的突厥军也是在李绩手中连吃败仗,节节后退,若是浑河那边再顶不住柴绍的压力,叫柴绍的金河军围了上来,那他颉利可就成了孤军了。

颉利麾下大将雅尔金上前道:“请可汗予我两万人马,我亲自带军强攻恶阳岭,三日内必定夺回。”

恶阳岭被夺,定襄城朝不保夕,为了守住定襄城,重夺恶阳岭已是突厥军唯一的路,再无其他选择。

毕竟若是等到开春,大雪消融,若是那时恶阳岭还在唐军的手中,李靖若是率大军攻城,定襄城必破无疑。

可重夺恶阳岭又谈何容易?

李靖能夺恶阳岭,胜在奇袭,借助天气的掩护打了突厥守军一个措手不及,若非如此,就算李靖三万精锐强攻,也难以攻下五千人镇守的恶阳岭天堑。

现在恶阳岭已经落到了李靖的手中,他又怎会大意,给突厥人奇袭的机会。

突厥人若当真不顾一切地强攻恶阳岭,就算损失惨重地夺回了恶阳岭,那是突厥士卒死伤过半,就算夺回又有何意义?

颉利道:“李靖此人,用兵稳重,他作为三军主帅绝不会轻行险招,他既然亲自攻上了恶阳岭,恐怕唐军的主力也已经倾巢而出了,想要重夺恶阳岭又谈何容易。”

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在颉利看来,李靖身为三军主帅,若非大军在侧,绝不会亲身犯险,现在若是有突厥细作告诉颉利,李靖此次乃是倾举国之兵前来,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毕竟李靖作为此次唐军北上的主帅,谁敢相信他只带了三千人便敢长驱直入?

现在,颉利关注的重点已经不再是如何夺回恶阳岭了,而是这已经摇摇欲坠的定襄城还该不该继续固守。

若守,待李靖率定襄军居高临下,自山上攻下,而李绩和柴绍分别率通漠军与金河军自东西两侧包围上来,定襄城便成了一座孤城,等待他们的只能是粮绝之后被尽数生擒。

可他若是不守,便等于是将定襄城拱手送于了李靖,自此阴山以南尽数为大唐所据,阴山南北大道也为之洞开,突厥就真的沦落到“六畜不蕃息,嫁妇无颜色”的境地了。

就在颉利左右为难的时候,前些日子还被颉利严惩的赵德言竟在此时突然开口了。

赵德言对颉利道:“可汗乃草原之主,一身所系乃突厥一国之安危,断不可轻陷危难之中。小人斗胆,自请为将,愿为可汗驻守定襄,以谢恒安之罪,以报可汗之恩。”

赵德言的眼神目光灼灼,脸上写满了决绝,仿佛是几经思虑和挣扎之后才有的如此决断,大有“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壮烈意味。

留在定襄城意味着什么,在坐的众人都很清楚。

恶阳岭已失,定襄城已经无险可守,再加上李绩和柴绍二人也已经率大军自后方围上,留在定襄城无异于自寻死路。

现在的定襄城,唯一的价值便是为颉利争取足够多的时候,为颉利挡住恶阳岭上的李靖大军,好叫颉利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撤军到阴山以北。

此情此景倒也动人,若是李恪在此,说不得也要为赵德言喝上了一声彩。

只不过李恪要喝彩的却不是赵德言的忠义之心,而是赵德言炉火纯青的演技。

赵德言的目的为何,颉利兴许不知,但李恪对他却有自己的猜测。

仗已经打到了这个时候,突厥已然失利,待到唐军攻占定襄,打通了前往阴山的通道,来年开春便是唐军大举北伐的时候。

可以这么说,无论未来唐军北伐的结果如何,颉利和他的突厥已经踏上了败亡之路,以后颉利的日子不会再如以往那般好过,自然,他身边的人也是一样。

就在颉利初露败亡之迹的时候,赵德言说着看似忠勇的话,其实他的内心已经在思索明哲保身之道了。

他这哪里是请命受定襄,他这分明就是在寻求自己的退路。

当然,这些道理李恪懂,但当局者迷的颉利却未必看得出来。

在颉利的眼中,赵德言曾是他的功臣,早年颉利初登汗位,人心不稳,反对之声四起的时候,是赵德言连出良策,助颉利收取突厥各部之权,效仿前隋,以铁血手段替他聚拢麾下势力。颉利的汗位能坐到今日,其中离不开赵德言的功劳。

之前在恒安,赵德言的事情虽做的差了,颉利怀疑的也只是赵德言对此事的做法准确与否,却也从未怀疑过赵德言的忠心,今日赵德言又这么说,颉利对赵德言反倒生出了一丝愧疚。

颉利盯着赵德言看了半晌,才问道:“先生需要多少人马?”

颉利这么说,自然就是同意了赵德言的话,赵德言闻言,当即回道:“守城而已,八千人马足矣。”

赵德言神情壮烈,大有捐躯报国之像,当真是像极了八百年前效节死国的楚国项燕。

第十章 颉利求和

赵德言请缨守城,颉利也应允了下来。

当日,颉利便整备粮草辎重,留下八千人马于赵德言,自己则带上隋王杨政道一众,率六万大军北上,前往碛口暂驻,以观局势。

对于定襄,颉利显然还未全然放弃,否则他也不会将自己的营帐驻扎在距离定襄城百里外的碛口。

颉利扎营碛口无非就是为了近观唐军动态,若是有机会,颉利还有出兵重夺恶阳岭的打算。

可就当颉利刚刚将营帐在碛口安扎好,前后不过一日的功夫,定襄城那边便传来了消息:定襄城主帅赵德言不见了。

唐军还未攻城,身为定襄城三军主帅的赵德言竟然不见了。

突厥士卒上下搜寻,找遍了整个定襄城都未能找到赵德言的踪迹,唯一能够得到的线索便是赵德言曾于前日午后带着家仆出城探查唐军军情,而后便消失了。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无非有二,要么是赵德言在刺探军情时被唐军发现生擒了,要么就是赵德言见形势不对,先行撤退了。

若是赵德言成了唐军的俘虏,自然是回不来了,若是赵德言自己弃军而逃了,阴山茫茫,绵延千里,想要在阴山中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只要赵德言想躲,岂能寻得。

定襄本就是孤城,如今主帅赵德言又失去了踪迹,整个定襄城顿时人心惶惶。

而就在赵德言刚刚消失的次日,恶阳岭上的李靖也得到了消息,他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李靖连夜出兵奇袭,自山上攻下,群龙无首的突厥人难做抵抗,不过半个时辰定襄城便告破,阴山以南彻底易主。

随着定襄城告破,城墙之上插上了大唐的龙旗,大唐已全据阴山以南,突厥实力彻底龟缩往北。

起初,当赵德言失踪,唐军破城的消息传到碛口,颉利还不敢相信,可当他亲自派往定襄城的斥候如实回报时,他瞬间感觉自己的三魂七魄已经丢了一半。

想要动怒,却又不知该迁怒何人。

随着定襄城失守,碛口也不是安全的所在,颉利只得再次下令,弃守碛口,大军退往铁山。

也不知这事实是否真的在与颉利玩笑,就在颉利往铁山撤退的时候,竟在浑河与白道接连遇到柴绍的金河军和李绩的通漠军,防备不及之下连连溃败,当颉利惊魂未定地退回到铁山时,随他一同南下的十万精锐只剩下不足五万了。

起初,当颉利十万大军南下之事,他尚有与大唐决一胜负的胆气,可当他在阴山接连遭挫,他已经没有了与大唐死磕到底的气势了。

连遭打击的颉利权衡了许久,竟做出了一个叫所有人诧异的决定——求和。

颉利遣执失思力为特使,代颉利入长安向李世民谢罪请降,全让漠南之地,愿举国内附,交还质子,以求唐皇宽恕,两国和解罢兵。

颉利今日之举,尽是效仿当初的李世民,在他看来,现在隆冬已至,只要今日他主动求和,李世民必定应允,而他便有了喘息之机。

只要给颉利一个冬天的时间休缓,待来年开春,草青马肥之时,他便可转战漠北,重回金山汗庭,以求东山再起。

颉利求和的诚意有几分,李恪不知道,但颉利欲求和的消息一出,作为颉利求和最重要的筹码的李恪顿时又成了突厥的香饽饽,从四面透风的石室,又搬回了装饰华美的大帐,骏马、华服、侍卫,就连李世民送他的那把匕首也还给了他。

突厥求和,无论真假,至少在未来的几年突厥是要向大唐称臣了,所以突厥各部的首领,心思稍微活络些的都纷纷前来拜访,而今日傍也来了一人,只不过这个人是李恪不曾预料到的。

义成公主的婢女袖娘。

袖娘是义成公主的贴身婢女,自她初入突厥时便跟着义成公主,从来不离寸步,算得上是义成公主最为亲近的心腹。

义成公主出自前隋,与唐不和,突厥欲与大唐求和,什么人来拜访李恪都算得上合理,唯有义成公主的人前来让李恪觉得奇怪。

李恪是唐皇之子,是唐人,而义成公主却一直妄图再兴前隋,两人本就势不两立,义成公主来寻他,有何益处?

“中官奉可敦之命前来,不知所为何事?”李恪对袖娘的态度不差,很少和蔼。

李恪虽和义成公主不和,但他对袖娘却还是颇有些钦佩的,一个女子,为两国和平,豆蔻年华便随义成公主北上,一待便是三十年,这样的女子,李恪纵是立场不一,也不愿迁怒于她。

不过接下来袖娘的话却出乎了李恪的意料。

袖娘对李恪道:“奴婢乃是自来,非是奉可敦之命。”

李恪听了袖娘的话,显示微微一愣,接着才不解地问道:“你为何瞒着可敦来见本王?”

袖娘并未直接回答李恪的问题,只是道:“可敦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若是没了突厥她对大唐不会形成半分威胁。”

袖娘的话说的虽不直接,但李恪却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这是在为义成公主的安危担忧啊。

她是担心将来突厥与大唐间的关系风云变化,义成公主会成为政治的牺牲品,特来向李恪求情,望李恪替义成公主说些话了。

不过李恪却苦笑道:“眼下本王尚是刀剑架身,中官这么早同本王说这些,是不是太早了。”

袖娘道:“眼下突厥势若,无论可汗愿意与否,与大唐和谈都已是势在必行,到了那时,殿下的话干系重大。”

在袖娘看来,突厥连番大败,两国已和谈在即,怎么谈,谈什么自然是李世民说了算,但铁山与长安相隔千里,李世民绝不会亲自北上,那时皇子李恪便是最好的和谈正使。

李恪年少,李世民必定会遣一副使前来商讨和谈事宜,但李恪也能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和谈的结果,只要李恪愿意,保住义成公主的命并非不能。

不过袖娘的话毕竟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对于义成公主,李世民必定有他的安排,李恪岂会满口应下。

李恪道:“李恪年少,不敢擅论国事,若是本王当真能得幸回国,本王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急返南下,中官的话本王怕的帮不上忙了。”

对于李恪的话,袖娘虽早有准备,但自李恪口中听的,眼中依旧难免失落。

第十一章 唐俭为使

当突厥特使执失思力带着颉利求和的“诚意”来到长安后,李世民对颉利的意思倒也颇为重视,当即下令,命鸿胪寺卿唐俭为使,持节前往,至铁山抚慰颉利。wwco

所谓抚慰,不过是安抚之意,至于颉利求和的请求,李世民并未一口应下,而是命唐俭前往商谈。

一来是为了探突厥军虚实,二来是为稳住颉利,以免其狗急跳墙,死地求生,反倒反扑,叫唐军损失惨重。

当鸿胪寺卿唐俭率众来到铁山时,已是贞观三年末,正月将至。

此次出使的唐俭与此前的郑元寿不同,唐俭乃太原时的从龙功臣,李世民心腹肱骨,李恪得知唐俭将至,便亲自出帐相迎。

唐使至突厥,未见颉利先拜蜀王,这是规矩,开国元勋唐俭也不可例外,唐俭千里迢迢到了突厥铁山,本欲先往李恪大帐拜见李恪,可还没等他到李恪处,李恪竟先出来迎他了。

唐俭虽为李世民心腹,亦曾官拜宰相,但无论如何,他在李恪的面前永远是臣,而李恪却是君,唐俭见李恪出迎,连忙上前。

“微臣出使,岂敢劳殿下出迎。”唐俭远远地看到李恪的身影,上前附俯身拜道。

李恪将唐俭扶起,对唐俭笑道:“莒国公千里出使,为国辛苦,本王既在突厥,自当出迎。”

唐俭谦虚道:“殿下面前,臣岂敢言功,殿下恒安城下壮举已传入长安,满城上下无不赞叹。陛下更命阎立本据战报所述作画,名为‘蜀王却阵图’,悬于显德殿上,每日必观。”

月前,当李靖的战报自恒安发来,李世民听闻李恪阵前之言,大殿之上直叹“我儿壮哉”,而后便命阎立本作画,悬于显德殿正殿。

其实与其说是自己看的,不如说是给众臣的,要天下人知道他李家儿郎的血性。

可以说,李恪虽然人未在长安,但因为恒安来的一封战报,李恪的声望再次大震长安。

“此次莒国公为使北上,想必是带来了父皇的意思,却不知父皇对颉利求和持的是何态度?”一阵寒暄之后,李恪还记得自己来寻唐俭的目的,问道。

李恪发问,唐俭看了看四周,见并无旁人,于是如实回道:“颉利求和,究竟有几分真假尚且不知,陛下命我前来便是试探一二。”

李恪闻言,点了点头道:“颉利此次遣使进京,恐怕求和是假,拖延时间才是真。眼下两国大战,我大唐占尽先机,突厥却在南线节节败退,颉利欲借求和之机休养生息,以待来年东山再起。和谈之事,莒国公还需谨慎。”

唐俭听着李恪的话,慢慢地他似乎理解在他自长安临行前,太常寺卿郑元寿同他说过的话。

“蜀王久居突厥,于突厥之事颇有见解,茂约兄此次北上若有不决者,可多往蜀王处商讨,当有所得。”

起初,当郑元寿这么同他说时他还只当郑元寿是在玩笑,可当时郑元寿却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如今他与李恪不过简单几句说下来,便多少明白了郑元寿的意思。

方才李恪的话若非是有人教他说的,那李恪对两国局势的把握可以算得上是精准了。

唐俭初到阴山,对颉利,对突厥都不甚了解,比起久居突厥的李恪要差上许多,若是李恪当真能给他极具价值的建议,于他而言自然也是好事。

唐俭问道:“殿下所言甚是,那不知依殿下的意思,此事该当如何?”

此次和谈,唐俭奉李世民之命前来,才是正主,李恪岂会与他把话全部说透,若是李恪什么都讲了,还要唐俭这个使臣作甚,而且若是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李恪可不想徒做恶人。

李恪笑道:“莒国公此来当是奉父皇之命,李恪一介孺子,说些浅见听听还可,国家大事面前岂敢喧宾夺主。”

唐俭看着李恪谨慎的样子,混历朝堂多年的他岂会不知李恪的意思,唐俭道:“殿下但请直言,今日之事不过你我之间闲谈,无关朝堂。”

李恪见唐俭问这句话,心里便已经有所猜想了。

唐俭此次北上恐怕对李世民和整个大唐军方的心思都摸得不太仔细,因为他若当真摸清了李世民的意思,唐俭便不该问出这样的话。

唐俭兴许不知,但两世为人的李恪却很清楚,李世民欲成无上功业,要做那千古一帝,突厥只是李世民边功的开始,西域、辽东、天南、吐蕃,李世民的野心大的可怕,他和大唐军方的脚步岂会停在颉利的一封求和信上?

在李恪看来,从头到尾,李世民就从未想过要与颉利和谈,他遣唐俭来此的目的只是为了安抚颉利,借此麻痹颉利的防备之心。

只不过这些目的李世民又不能尽数告知唐俭,若是唐俭当真如实知道了,便容易叫颉利看出破绽来,反倒让他生了防备之心,叫李世民计划落空。

想要颉利相信,便先要让大唐的使臣相信,若是连大唐的使臣唐俭都觉得自己此去是为了和谈,那颉利也不会生疑。

想到这些,李恪也不会把李世民的这封窗户纸捅破,半遮半掩地对唐俭道:“本王以为,莒国公此次北上,首要之事还是安抚颉利,稳定突厥人心。眼下虽然突厥连遭大败,但颉利的底子还在,颉利在铁山还有五万精锐,若是当真把颉利逼急了,我大唐也必会损失惨重。”

几经连败之后,颉利已经开始收拢阴山一代的兵力,现在颉利在铁山已经聚集五万精锐,这五万人可以说是突厥最为善战的士卒,若是大唐求战,当真将颉利逼到了绝境,颉利破釜沉舟,率领大军殊死一搏之下,大唐未必就能全胜,而且就算胜了,也是一场惨胜。

唐俭问道:“殿下以为臣此次出使当以抚为主?”

李恪点了点头道:“不错,除了抚外,便是一个‘拖’字,先稳住颉利再说。”

李恪知道,李世民的安排绝不会只是唐俭这么一处,他一定另有安排,要不了几日便该能拖出结果。

第十二章 夜袭

“唐公远来辛苦,本汗敬唐公一杯。”如今的颉利形势不如人,说起话来也比往日要低调上许多,在大宴之上亲自举杯对唐俭道。

在颉利看来,此次和谈唐俭才是正主,自当先敬他,可颉利的做法却叫唐俭颇为为难。

大宴伊始,颉利不敬李恪,先敬唐俭,主次未分,唐俭的脸色稍稍一变,一时间这酒竟也不知该不该饮。

唐俭看着颉利端杯,他也端着酒杯,转头看向了上首坐着的李恪,而恰巧此时李恪也正看向了他。

李恪自然知道唐俭为难之处,对唐俭点了点头,笑道:“可汗乃是爽直之人,不拘小节,莒国公但饮便是。”

有了李恪这句话,唐俭才放下心来,举杯饮下。

颉利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不免有些讶异,他没想到李恪在唐臣之中竟有如此威信,这倒是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唐公此来,自是奉陛下之命前来,却不知陛下的意思为何?”颉利将唐俭将酒饮下,对唐俭问道。

唐俭与李恪对视一眼,回道:“可汗欲与大唐和谈,陛下欣喜万分,初一得到消息便命我前来。我大唐和谈之诚,可汗大可放心,只要两相谈拢,我大唐即刻撤军。”

颉利闻言,笑道:“如此甚好,唐公之言,本汗自是信得过的。”

唐俭问道:“我带了我大唐的诚意而来,却不知可汗的诚意如何?”

颉利回道:“只要两国和谈,阴山以南之地便尽归大唐所有,如何?”

唐俭听了颉利的话,干笑了两声,摇头道:“阴山以南之地已经尽为我大唐所得,可汗给与不给都是一样,可汗的条件怕是有就虚避实之嫌啊。”

颉利问道:“那不知陛下的意思是?”

唐俭道:“我大唐要整个阴山,外加瀚海南北三百里,另外可汗也需入朝拜见陛下。”

唐俭口气极大,一下子便要了整个漠南和大半个漠北,若真是如此,恐怕颉利真的就只剩一个光秃秃的汗庭了。

颉利为难道:“陛下的要求实在是高了些,而去本汗年纪也大了,走不得太远,本汗愿全割漠南之地,遣子叠罗施入朝觐见,不知可否?”

唐俭本也没指望颉利会一口应下,只是道:“此事事关重大,我做不得主,还需遣人请示陛下。”

铁山到长安,这一来一回便是一个月的时间,要拖,这么些时间自然是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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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俭自长安出发,得到的消息是北上安抚突厥勿使作乱,而就在唐俭离开长安不足一日,有一封密旨自长安发出,直往李靖身处的定襄城而去。

李靖收到的消息与唐俭全然不同,唐俭前往突厥是主和,而李靖收到的密旨却是主战,密信的内容很简单:寻机出兵,击溃突厥。

大唐与突厥在阴山以北拉锯多年,甚至一度落于下风,如今难得有这样的良机,能够一举歼灭突厥,李世民怎会轻易放弃。

当唐俭出现在铁山时,颉利的只当自己的计策已经奏效,李世民被他故意放低的姿态所迷惑,相信了他求和的意思。

现在,有李恪和唐俭在铁山,颉利的防备已经放到了最低,甚至他现在已经在想着待开春之后该如何东山再起了。

可就当颉利还在筹划着这些的时候,李靖也知道,李世民信中所言的机会已经到来。

李靖当即点兵一万,俱为轻骑,只随身携带二十日的干粮,取白道,绕袭突厥,欲打突厥人一个措手不及。

铁山一代,唐军自然是不熟,但是常年驻扎在铁山一代的突厥部落却熟悉地很,而此时李靖手中最不缺的就是突厥的降臣和俘虏。

有突厥人的向导在前,唐军一路取小道行军,不过十日,李靖大军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铁山外十余里的山谷之中。

“大帅,再往前便是突厥人屯兵的范围了,如实再大军齐进恐怕易被察觉,于战不利。”刚到了此处,突厥人的向导便指着铁山的方向,对李靖道。

此次随李靖一同北上突袭的定襄精锐不过一万,若是强攻,自然不是突厥军的对手,甚至可以说是自寻死路,故而此次李靖出兵胜在突袭。

李靖点了点头,赞同道:“突厥大军就在十多里外的铁山,若是大军叫颉利发现,难免打草惊蛇,此行便功亏一篑了。”

颉利可汗在此,突厥人在铁山四周必定设防,一万大军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通过突厥人的防线无异于痴人说梦。

李靖的话音刚落,李靖身旁的苏定方便主动上前道:“此时大军齐攻自不可取,末将愿请缨为大军先锋,率小队人马突袭铁山,直取颉利汗帐,搅扰突厥阵型,以便大军冲杀。”

一万人太多,目标太大,自然易被发现,可若是由苏定方率小部人马先进,直取颉利汗帐,在突厥大军被制造混乱,而后李靖再率大军自外围扑上,便能十拿九稳。

这样做固然能够掩护大军,就大局而言更为稳妥,但对率军先入的士卒而言却危险万分。

一旦他们被突厥人发现,突厥人势必调动人马围剿,这样固然给后续的大军创造了有利条件,但他们自己却陷入了险境,甚至有性命之忧。

苏定方主动请缨,便是要将这件极为危险的差事揽在自己的身上。

苏定方这么做,固然有为了建功立业,报效知遇之恩的考虑,但更多地还是为了救人。

虽然现在唐使唐俭也正在铁山,但就算是十个唐俭也不足以叫苏定方心甘情愿地以身涉险,苏定方最为在乎的还是李恪的安危。

现在李恪还在突厥人的手中,只有打地突厥人措手不及,才有机会从突厥人的手中救回李恪。

当初阴山一别,李恪将书信亲手交到苏定方的手中时,李恪既是送了苏定方一份前程,也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托在了苏定方的手中。

苏定方不知道李恪为何一直如此重视他,信任他,但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苏定方还是懂的。

苏定方是武臣,不能算是“士”,但蹉跎多年的他却比“士”更加懂得知己之人的可贵,也更加珍惜。

苏定方曾为降将,被李世民任命为李恪的亲卫统领也只是因为他熟悉突厥,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李恪却给予了苏定方毫无保留的信任,苏定方绝不会辜负。

有恩必报,知己必酬,虽陷险地而无所畏,燕赵男儿本该如此!

第十三章 破铁山

当苏定方率三百精骑绕小路往突厥铁山大营绕去时,天时又再一次站在了大唐一边。

随着苏定方率军往铁山潜行时,山中竟突然生起了浓雾,再加上晚上漆黑的夜色,虽还未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但一丈开外已经人马难辨。

苏定方一众一直潜行往前,直到距离突厥牙帐五里外的一处关卡才被彻底堵住了去路。

“将军,此处乃是前往铁山大营的必经之地,再绕不过去了。”突厥的向导对苏定方道。

苏定方请缨前来,早就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能够一直兵不血刃地走到这里已是万幸。

苏定方道:“此处的关卡人马不足,众军上马,准备破阵!”

苏定方一声令下,麾下三百精骑纷纷上马,朝着守卫关卡的突厥士卒先是一阵箭雨,接着便冲马而出,直奔突厥士卒而去。

铁山甚广,关卡众多,而且两国和谈在即,突厥人的防备本就不足,苏定方军的突然出现叫突厥人始料未及,不过一个冲阵,被突袭的突厥人便落荒而逃。

苏定方自不肯叫他们逃脱报信,苏定方没有丝毫犹豫,当即下令追击。

可就当苏定方一边追击突厥军的时候,却从他们的口中听到了一句话:“唐军突袭,快往禀告可汗。”

这些突厥人竟是往颉利可汗的方向去了,苏定方顿时明白了过来,指着突厥人逃跑的方向,对麾下士卒高声吼道:“颉利的牙帐便在前方,破了牙帐,生擒颉利,建功立业便在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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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余里之外,苏定方大军已经直奔汗帐而去,在与此同时,唐俭前往长安请示和谈事宜的信使还未回来,而李恪却正被阿史那云问地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曾同我说过,大唐与突厥会有和平共处的一日,那你觉得这一场仗,还会接着打下去吗?”铁山下的营帐外,一处野湖边,阿史那云与李恪并肩而坐,对李恪问道。

随着大唐与突厥和谈,两国间的和平似乎已经近在眼前,李恪与阿史那云的关系已经缓和了许多,渐渐地也开始说上话了。

近日,自打颉利退守铁山,颉利便一直愁眉不展,再没有了往日意气风发的模样,哪怕是见了阿史那云也只是勉强笑笑,明显多了许多愁绪,而这些愁绪的起因阿史那云自也知道。

阿史那云见父汗这般模样,辗转难安,心中也不是滋味,于是专程来寻了李恪,想从李恪这里得到答案。

阿史那云想要什么样的答案,李恪很清楚,李恪也能闭着眼睛胡诌一个给他,保管叫她满意,这对李恪而言也是轻而易举的。

但李恪看着朦胧月光下阿史那云的眼睛,李恪却又有些狠不下心来。

说真的,现在的李恪实在还不是一个优秀的政客,优秀的政客一切以目的为先,而他还做不到把个人的利益全然凌驾于良知与情感之上,李恪做的很痛苦,也很吃力。

李恪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不能告诉她实情,却又不想欺骗她。

突厥这么大,在李恪身陷囹圄之时,唯一一个记挂着他的安危的就是阿史那云,他不想阿史那云以后记恨于他。

李恪憋了许久,才道:“大唐非好战之国,唐与突厥也终将止息干戈,但这一场仗究竟要打到何时,这是父皇与可汗才能决定的事情,我也不知。”

李恪不能告诉阿史那云实情,也不愿骗她,只能说出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来。

“连你也不知道吗?”

在阿史那云的眼中,李恪一向聪慧,似乎他总能算到许多东西,行事又总是从容,甚至比汗庭那些汉人文臣还要了得地多,这一次连李恪都不知,阿史那云反倒更加没有底了。

阿史那云并没有从李恪口中听到她想要的答案,眼中闪过一丝失落,而这一丝失落也恰恰被李恪看在了眼中。

李恪武德九年冬北上,而如今已是贞观四年正月,三年多的时间,阿史那云已经从一个女娃长成了少女模样,不过她原本天真烂漫的性子也已经随时间消逝,记忆中,李恪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阿史那云当初的那种笑容了。

李恪只能回道:“两国之间的事情牵扯太多,父皇和可汗的态度也不明朗,岂是我能预料的。”

一边说着,李恪还朝着距离他们不远处的执失思力努了努嘴。

执失思力与李恪关系不错,被颉利安排来护卫李恪的安全,说的好听是为了护卫李恪的安全,其实就是为了时刻监视着李恪,免得他的这块护身符寻机逃了。

不过这恰恰也在不经意间反应了颉利的心态,颉利现在仍旧想留着李恪,由此可见他求和的诚意也有限地很。

李恪的话倒也在理,两国和战之事牵扯万千,绝不会嘴上的几句话便能说得清的,李恪无从判断,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我知道了。”阿史那云应了一声,便落寞地底下了头。

两军交战,她看到了无数突厥子民在战争中失去牛羊,失去家人,失去自己的性命,她对战争已经产生了一种畏惧,没有人比她更希望战争早日结束。

李恪说完,看着阿史那云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忍,便欲安慰他两句,可就当李恪刚要开口的时候,远处突然出现了一阵混乱。

“那边了发生了何事?”混乱的动静越来越大,阿史那云看着外面,不安地问道。

“我也不知。”事情发生的突然,李恪心中虽有猜想,但也没有太多的把握,于是摇头回道。

过了片刻,在外围“护卫”李恪的执失思力突然靠了过来,对阿史那云道:“豁真,阵外突然杀进了唐军,直奔汗帐而去。”

“唐军?这里怎么会有唐军?”阿史那云不解地问道。

执失思力道:“想必是唐军绕过了我突厥大军的防卫,自山上绕了进来。。”

阿史那云担心道:“那父汗怎么办?”

执失思力道:“豁真放心,杀来的唐军虽不知人数,但想必人数不会太多,汗帐四周防卫森严,可汗安危理当无恙。”

唐军劫营,两国所谓的和谈已经是一场骗局李恪这个质子自然也就不再是颉利的座上宾了,执失思力当即命人将李恪捆上了马,便要带着李恪和阿史那云往汗帐的方向赶去。

第十四章 终破突厥

颉利可汗的牙帐守卫森严,光凭着苏定方的三百人想要攻取无异于痴人说梦,但苏定方攻打颉利的汗帐本就不是为了真的生擒颉利,只是为了吸引突厥人的注意。

取其牙帐只是为了调动四周的兵力,给外围的李靖可乘之机。

果然,当铁山出现唐军,已直奔牙帐而来的消息传到颉利耳中时,颉利已经惊丢了半条命。

困境之中,风声鹤唳尚且叫人胆寒,如今出现在颉利身边的却是实打实的唐军,颉利岂能安坐。而且最为要命的是颉利根本不知唐军的人数,只当唐军是大举进攻至此,否则又怎会一路杀到汗帐?

这些天来颉利已经被杀地怕了,没有了胆气的他听到有唐军往牙帐攻来,颉利的第一反应便是弃帐而逃,而非召集兵力于前往袭营的苏定方决一死战。

现在的苏定方仿佛一颗被扔进了深潭的石子,顿时掀起了阵阵涟漪,数万突厥大军瞬间都乱掉了。

苏定方看着已经乱做一锅粥的四周,一时间正在想着是否要继续冒进追击,就在此事,却突然有唐军士卒过来禀告,有人在西侧一里外见到了蜀王的身影。

苏定方闻言,哪还有半点的犹豫,当即下令全军西进,勿必夺回蜀王。

执失思力对颉利倒是忠心耿耿,他在得知唐军袭营的情况下,也不论唐军人数如何,第一件事便是前往牙帐护驾。

苏定方往西,执失思力往东,两人恰巧撞了个正着。

“执失思力,速放了殿下,我便不与你为难。”苏定方见执失思力将李恪押在马上,当即执枪怒喝道。

执失思力没想到竟会在此处遇到苏定方,脸上稍露惊讶之色,而后才道:“我道是何人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夜袭汗帐,原来是你。”

苏定方初到突厥便敢当着颉利的面与他的附离亲卫动手,胆略一向了得,苏定方出现在这里,倒也算合乎情理。

苏定方道:“我大唐大军已至,你若此时投降,我可保你性命无虞,何必在跟着颉利一味溃逃。”

颉利在得知敌袭的消息后已经弃帐而去,专程赶来护驾的执失思力扑了一个空,反倒遇上了苏定方的人马,他的心里对颉利的所作所为自然有些失望,但失望归失望,执失思力也不会因此便投了唐军。

苏定方的人马也不多,执失思力未尝没有一战之力,更何况他还有李恪在手中。

执失思力道:“三皇子在我手中,要弃械而降的恐怕不是我吧。”

执失思力一边说着,一边竟把刀架在了李恪的身上,对苏定方道:“即刻让你的人放下刀剑,给我让出一条路,否则我便要了三皇子的性命。”

苏定方不畏死,但执失思力拿李恪的性命来威胁苏定方,苏定方反倒没了辙,他今夜犯险来此,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李恪。

就在苏定方左右为难的时候,执失思力刀下的李恪竟当先开口了。

“执失思力,你敢伤我?”李恪盯着执失思力的眼睛,冷声问道。

李恪的模样咄咄逼人,丝毫没有作为俘虏该有的模样,反倒好像这把刀现在是握在了李恪的手中一般。

执失思力道:“我为何不敢?”

李恪的眼中不见丝毫的惧色,直迎着执失思力的目光,喝道:“你若感动本王一根汗毛,本王就要你突厥上下百万子民为本王陪葬!”

李恪的话反倒叫执失思力猛地一愣。

今日之战,颉利被杀地措手不及,颉利手下最后的五万精锐恐怕也难逃厄运,没人知道今日之后,颉利的五万精锐还能剩下几成,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自此以后,突厥再无于大唐为敌的资本,甚至就连最后和谈的资本都没有了。

大唐不会与不堪一击的弱者和谈,这一战也打散了突厥和谈的希望,大唐大军大举北伐已成定局,而士气高涨的唐军必定势不可挡。

若是执失思力在这一次当真杀了李恪,谁能保证盛怒之下的李世民会不会将怒火迁移到突厥子民的身上,大加杀戮?

执失思力想到这种可能性,心里越发地没有了底气。

突厥子民若当真因为执失思力的缘故惨遭屠戮,那他执失思力就是突厥的千古罪人。

执失思力这一刀若是下去,杀的哪是李恪,是突厥子民的生机,而这一刀,执失思力是无论如何都下不手去了。

李恪见执失思力被自己的话吓的愣住了,于是接着道:“本王不欲大开杀戒,本王和父皇一样,都希望此战之后大唐与突厥百姓能够和平共处,难道你就非要为了颉利的野心,把大唐与突厥逼到不死不休的局面吗?这一仗你还想打到什么时候!”

李恪的话,有如一计重拳砸在了执失思力的内心。

执失思力与雅尔金之流不同,他本就不是主战之人,甚至一度还有些亲唐,但当然,这一切也都是建立在对颉利忠心耿耿的基础之上。

但执失思力对颉利忠心耿耿,不代表执失思力愿意为了颉利将整个突厥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一场仗真的不能再打下去了,两军作战,已经渐渐打到了突厥的腹地,若是再这样打下去,整个突厥都将被这张战争所淹没。

执失思力道:“我若放了你,你便能保全我突厥的百姓吗?”

李恪道:“突厥与大唐和平共处一直是本王所愿,李靖虽非本王统属,那边本王说话还是管些用处的,本王兴许不能保证所有突厥百姓的性命,但至少能保证我唐军不擅杀俘虏,不乱伤百姓,如何?”

李恪的话没有大包大揽,但却一下子说进了执失思力的心里,他所担忧他的部落和突厥百姓的安危,这场仗打到了这个时候,李恪的性命反倒没有那么重要了。

执失思力朝中一旁的阿史那云看了看,只见阿史那云也朝他点了点头,显然他的豁真也相信了李恪的话。

执失思力挣扎了片刻,终于还是丢掉了手中的佩刀,将他置于地上。

执失思力道:“殿下说话,还望言出必行。”

第十五章 铁山大捷

颉利已退,李靖大军已经杀进,突厥大败的结局已经不可避免,执失思力靠着的不过是一股气,但李恪的话却突破了他心里最后一道防线,一瞬间他仿佛失去了提刀的力气。

“哐啷!”

一声脆响,执失思力执刀的手一松,佩刀落在了地上。

执失思力佩刀落地,李恪的安全没了顾虑,唐军将士当即一拥而上,将执失思力和他麾下的突厥军缴械拿下。

至于阿史那云,李恪则挡住了上前的唐军,不准他们触碰。

“此乃云殿下,对本王多有照应,你们不得无礼。”李恪担心阿史那云在唐军手中吃了亏,对唐军令道。

原本准备上前擒拿的唐军士卒悻悻地点了点头,应诺退下了。

“恭喜你,你自由了。”阿史那云看着李恪,看着他身后立着的唐军,神色复杂地对李恪道。

李恪的脸上不见丝毫的喜色,他面对着阿史那云,心里反倒有些低沉,面对她,李恪没有半点胜利者该有的样子。

没有沾沾自喜,没有神采飞扬,更没有耀武扬威,现在他想做的只是安抚住阿史那云的心。

“你也是自由之身,有我在唐军不会限制你的自由,你随时可以走。”李恪从未将阿史那云当做俘虏,自然也不会限制她的自由,而且阿史那云只是一个对大唐没有半分威胁的少女,这个主,李恪还是做的了的。

“多谢。”阿史那云听了李恪的话,轻声道。

唐军北伐,突厥上下损伤惨重,阿史那云对征服者姿态的唐军自然没有什么好印象,但对于李恪她却生不出半点厌恶,甚至连责怪都没有。

唐军北上本就不是李恪能够左右的,而且李恪自己本身也是受两国战端所累,被囚于突厥数年。

“今日唐军大胜,父汗已经抛弃他的子民离去,你们打算如何处置突厥的俘虏和百姓?”阿史那云对李恪问道。

突厥不同于大唐,突厥男子上马为军,下马为民,军与民没有那么泾渭分明的区别,颉利将牙帐立于铁山,随之而来的不只五万大军,还有近十万的突厥百姓。

这一战,颉利仅率领他的附离亲卫逃离,剩下的百姓都成了唐军的俘虏,他们的命运也就都捏在了唐军的手中。

李恪只是皇子,并非三军主帅,按理说如何处置十余万突厥俘虏不是李恪所能决定的。

但李恪却清楚李世民的野心,李世民要征服的绝不只是一个突厥而已,突厥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李世民爱惜羽毛,要做千古一帝,要立天朝之威,所以绝不会纵容唐军士卒杀俘,因为李世民要的不是一个荒无人烟的草原,广袤草场之上是要有人替他牧马放羊的。

李恪道:“我虽非三军主帅,但我的话终究还是有人听的,我可以保证,只要突厥百姓不生乱子,唐军绝不会擅杀百姓。”

“多谢。”阿史那云再次对李恪谢道。

李恪虽是亲王,但却不掌兵权,李恪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仁至义尽,阿史那云也不会不知好歹。

李恪看着阿史那云脸上疲惫的神色,对阿史那云道:“阿云,时间已经不早了,你先回帐歇息,今夜不会太安稳,你便不要随意走动了。”

李恪说完,安排了一队唐军士卒护送着阿史那云回去歇息了。

铁山一战,突厥可汗颉利仅率万余人马撤走,其余部众尽数被李靖大军擒获,成了唐军的俘虏,而这一战除了主帅李靖,头功自然就是率军直捣黄龙的苏定方。

终于,铁山一战,原本籍籍无名的苏定方大放光彩,迈出了他名震天下的第一步。

“门下幸不辱命,特向殿下交令!”阿史那云走后,苏定方从怀中掏出了当初李恪曾经交给他的信,送到了李恪的面前。

苏定方在李恪面前不以臣自称,而是用“门下”二字,自然就是以李恪家臣自居。

李恪看着身前的苏定方,心中猛然一阵激荡。

为质三载有余,他终成自由之身,他终于能回长安,能回家了!

“哈哈,定方快快请起!”李恪抬手,扶起了身前的苏定方,朗声笑道。

霍去病为大汉初战,以八百骑饶袭敌后,杀敌万余,而如今苏定方以三百精骑突袭铁山,其功不亚先人。

有了李恪的举荐,再加上北伐之功,苏定方此次封赏必不会轻了。

李恪这边刚刚脱险,于此同时,李靖已经率大军稳住了整个铁山大营。

“幸得殿下无恙,否则李靖几成我大唐罪人矣。”

大局初定,李靖便往拜见李恪,当李靖看到李恪安然无恙的时候,也是长长地舒了口气。

李恪见李靖上前,笑道:“药师公北伐,大败突厥,勒石北地,为我大唐拓土数千里,一身功绩堪为天下之冠,李恪在此先为药师公贺。”

颉利北逃,突厥损失惨重,李靖一战而定突厥,其功绩百年以来从未有之,纵比之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霍、窦二人也毫不逊色,这一战之后李靖注定留名青史,功盖千古了。

李靖道:“若无殿下在突厥四载为质之功,岂有今日之北伐,殿下当前臣不敢居功。”

四年前,若非李恪为质北上,恐怕彼时的关中已是一片废墟,又何来十万关中子弟北上,一雪前耻的今日?

大唐能有今日之胜,李恪倒也居功不小。

李恪与李靖二人正说着话,谈着铁山之战的战果,过了片刻,有一唐军士卒走了过来。

“启禀殿下、大帅,方才前往追击的前军回报,伪王杨政道已被生擒。”唐军士卒上前道。

“好!”听闻杨政道被生擒,李靖兴奋地抚掌道。

李靖北伐,李世民在临行前早有交代,此次他最为要紧之事无非有三:一为迎回质子,二为擒拿颉利,三便是要夺回这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干系重大,李靖原本还担心杨政道逃脱,传国玉玺再难寻得,如今得知杨振带被擒获,李靖岂能不喜,

传国玉玺一直在杨政道的手中,如今杨政道成擒,传国玉玺也不远了。

李靖对李恪道:“殿下若还不累,便请随臣一同前往,如何?”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李恪当即应道。

第十六章 隋王献玺

杨政道毕竟是前隋皇室,又是少年,杨政道被前军擒拿,唐军倒也没有欺辱于他,而是给关押在了一处营帐之中。

“殿下、大帅,杨政道便在帐内。”前来引路的士卒指着营帐对李恪和李靖道。

李恪推开帐门而入,果然,大帐之中坐着的正是李恪曾今在阴山牧羊时见过的杨政道。

“蜀王别来无恙。”杨政道见李恪进帐,没有丝毫的畏惧和不适,起身对李恪道。

李恪回道:“幸得我大唐将士用命,本王尚能活着站在此处。”

杨政道苦笑道:“初次见面,我为隋王,你为质子,如今再见,我为阶下之囚,殿下已是大唐蜀王,这世事变幻,当真无常。”

杨政道说完,又看了看李靖,问道:“这位想必就是唐军主帅,名震天下的李靖李大帅吧。”

李靖道:“正是李靖,不过名震天下四字却不敢当。”

杨振道道:“灭国之功,何等了得,此战之后,李帅之名当海内皆知了。”

李靖道:“阁下是聪明人,当知我与殿下来此所为何事。”

杨政道点了点头道:“杨某一介孺子,能有什么值得二位亲自跑一趟的,无非就是为了那传国玉玺罢了。”

杨政道一个无兵无权的伪隋王,在已经这么晚的时候,能叫李恪和李靖二人如此惦念的,也就是只有那枚象征着皇位正统的传国玉玺了。

“却不知那玉玺现在何处?”李靖见杨政道倒也直白,于是追问道。

杨政道道:“我区区竖子,流亡北地,万般无奈之下才被立为隋王。这隋王之位本就非我所愿,传国玉玺于我也无甚用处,大帅想要,我自当双手奉上。只不过我尚有一事还需二位应下我。”

李靖同李恪对视了一眼,问道:“何事?”

作为亡国之君,他们的心思倒是不难猜,无非就是想要留下性命,保得富贵,李靖想者杨政道的条件恐怕是希望大唐给予他官爵封地,衣食无忧地度过余生。

不过杨政道却与旁人着实不同,杨政道对李靖道:“杨某别无他求,只愿苟全性命,活着回到长安,于终南山下得一亩三分地,亲耕农事,了此余生。”

杨政道的话说的很平淡,就如同他第一次与李恪见面时那般。

李靖听了杨政道的话,眼中闪过一丝诧色,他没想到杨政道的要求竟这般简单。

李靖自诩阅人无数,他看着杨政道的眼睛,从他的眼中看不到半点权欲的味道,甚至连富贵之心都看不到,他看到的只有淡然,在杨政道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淡然。

一时间,李靖甚至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拒绝杨政道,因为杨政道要的实在是不多,只是他自己的性命,这与他将要付出的传国玉玺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李靖不解地问道:“你为何想去关中。”

作为亡国之君,国都并非是一个好的所在,毕竟天子眼皮底下,说不得那天想了起来,便会要了他的性命,远不如封于州郡来的快活自在。

李靖本以为能从杨政道的口中听到什么值得叫他信服的理由,可杨政道给出的答案却叫他有些啼笑皆非。

杨政道对李靖道:“我是关中人,父辈、祖辈也都是生于关中,可我自己却从未踏足关中半步,我想去看看。”

李恪听着杨政道的话,慢慢地他终于明白了过来。为何唐史之上,作为伪隋王的杨政道竟得善终,甚至就连的子孙被还一度在玄宗朝担任朝中要职。

若是杨政道自请放于外地,李世民兴许还会担心他有东山再起之心,可能在凝聚实力,可他却自请躬耕于终南,就在李世民的眼皮子底下,李世民自然就会放心许多。

杨政道之子杨崇礼官至户部尚书、弘农郡公,其孙杨慎矜官至御史中丞,父子二人一度掌管太府库藏,位高权重。

隋朝亡后,杨政道后人还能做到这一步,也算是了得了。

李靖问道:“如此说来,只要我等应下你的要求,你便会将玉玺交出了?”

杨政道道:“只要蜀王与大帅点头,玉玺即刻奉上。”

这时李恪想起了一年多前,李恪初被流放阴山时的场景。

那时杨政道便曾来寻过他,告诉李恪他愿意传国玉玺保全自己的性命。

李恪想起了什么,问道:“今夜你是自投罗网?”

杨政道见李恪竟然猜到了自己的意图,笑了笑道:“殿下说的是,颉利本要挟我一同北逃,但我已经逃地累了,已经倦了这种生活,我再也不想做哪怕一日的隋王,所以我便自己偷偷留了下来。”

听着杨政道的话,李靖知道,杨政道的话说的应当不假。

颉利逃地快,若非杨政道一同逃离的话现在早就出了铁山了,哪里还会留在原地,被后续追击的唐军擒获?

其实之前李靖离京之前,李世民也曾与他提及杨政道。

如今大唐已得天下十余载,渐得人心,所谓的前隋早已被天下百姓所遗忘,现在,在天下人的眼中,大唐才是正朔,在这种情况之下,一个杨政道已经掀不起半点波浪。

李靖道:“你若能将玉玺献上,我与殿下当向陛下请命,不伤你的性命。”

能决定杨政道生死的,只有长安的李世民,李靖虽然知道李世民的想法,但也不敢越俎代庖,自己直接答应了杨政道。

“有劳。”杨政道也知道李靖的意思,也为多言什么,当即道了声谢。

李恪问道:“却不知玉玺现在何处?”

杨政道对李恪和李靖道:“二位且随我来。”

杨政道说着,领着李恪和李靖出了大帐,来到了他原本住着的营帐之中,指着西南叫的一小块道:“玉玺便藏在此处。”

李靖闻言,面露喜色,当即对身后的士卒吩咐道:“挖。”

士卒领命,生怕磕坏了玉玺,几人徒手便挖了下去。

杨政道藏的不深,士卒挖了不过片刻,便从土中掘出了一个外观质朴的木盒,士卒从衣袖将木盒上的泥土擦拭干净,放到了他们身前的桌案上。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简单的木盒,里面装着的竟是这天下最为珍贵的至宝?

第十七章 颉利被擒

传国玉玺起自秦,乃秦相李斯奉秦始皇之命,以和氏璧镌刻而成,自古以来便是皇权的凭证。

天子有六玺,为皇帝之玺、皇帝行玺、皇帝信玺、天子之玺、天子行玺、天子信玺,但就是这六方玉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一枚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乃国之重器,得之,则国将大兴,失之,则气数已尽,知道这里面是什么,李恪看着这方木盒,心跳都不自觉地加快了。

看着眼前的传国玉玺,李恪和李靖都木在了大帐之中,谁都没有出手去拿。

传国玉玺当前,李靖为臣,拿之不妥,但李恪虽是皇子,却也不能太过焦急,免得叫人说出了话来,传出去也不好听。

就在两人都不知该不该上前的时候,倒是一旁的杨政道开口了。

杨政道道:“传国玉玺非天家子弟不可拿,请殿下持玺。”

杨政道的话打破了场中的尴尬,既然杨政道都开口了,李靖也顺势拜道:“请殿下持玺。”

大帐之中,甚至是整个漠北,已经没有人比李恪更加适合,更有资格拿起这枚玉玺了,

李恪走上前去,俯身拿起了桌案上的木盒,轻轻吹了吹,吹散了木盒上的余灰,缓缓地打了开来。

随着一道缝在木盒的上沿被李恪打开,一丝莹白色的柔光自盒缝中倾斜而出,映亮了李恪整个手掌,一种温凉之感从李恪的手中传到了心里。

李恪强压着心中的激动,缓缓打开了整个盒子,传国玉玺的全貌出现在了李恪的眼前。

李恪将木盒放在桌上,把手伸进盒中,在李恪手指接触玉玺的一瞬间,李恪这才知道何为温润如玉,与这块传国玉玺想比,李恪以往见过的所有玉石都不值一提。

和氏璧,本就是世家罕有的绝世美玉,曾叫东周诸国垂涎的至宝,更何况现在的他还有一层更加特殊的意义。

皇权的象征!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李恪拿起玉玺看了一眼,便看到了玉玺底下刻着的八个虫鸟篆字。

而在玉玺的边角,则看到了昔年王莽作乱,被太后掷于地上,而后以黄金修补的一角。

只可惜这玉玺终究要带回长安交给李世民,李恪手持玉玺,轻轻地摩挲着,心中的野心已经悄然滋长。

“传国玺啊传国玺,来日兴许要将你交出,但总有一日,我会要你在重回我的掌中。”李恪低头看着手中的传国玉玺,暗自下了决心。

李恪背对着李靖,李靖看不到李恪的面目神情,但杨政道却正对着李恪的脸,他看到了李恪隐晦,一闪而过的神情,他知道,这种东西叫做野心。

而李恪贵为皇子,本就是世间尊贵者,能叫他起了野心的除了皇位,还有什么?

夜有山风,一阵大风吹来,帐门应风而开,李恪回首望去,只见帐门外已经密密麻麻地站立着无数唐军士卒。

李恪拿着玉玺,走到了帐门之外,看着帐外的唐军士卒,李恪缓缓举起了手中的玉玺,对着唐军高声吼道:“将士们,迎玉玺归国了!”

李恪在突厥为质,恒安城下李恪所为数万大唐将军皆看在眼中,李恪在北地军中威望甚高,随着李恪的一声高喝,大唐士卒们顿时被点燃了。

“万岁!万岁!万岁!”

唐军士卒在李恪的引领之下齐声高喝,整个阴山都为之震动,仿佛能够直达九天。

在李恪的身后,李靖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已经有了计较,眼前的这个三皇子只怕是野心不小。

不过李靖在朝堂之上一向信仰明哲保身之道,纵然他有所猜疑,也绝不会同他多问半句。

当初玄武门之变他置身事外,如今李恪兄弟相争,他也不会掺和半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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颉利自铁山一战之后,突厥最后的精锐也被损耗殆尽,跟在他身后的只有不足一万的附离亲卫,这已是他最后的实力。

不过现在的他已经没有了与大唐一争高下的自信,他现在想做的只是保命。

昔年横行天下,凌霸中原的突厥颉利可汗,如今已成丧家之犬,欲渡大漠,逃回金山。

金山乃突厥故居,起源所在,那里还有十万突厥百姓,只要回到了金山,颉利便还有喘息的余地。

可李靖用兵滴水不漏,既然动手了,便是要将颉利一举成擒,岂会给颉利苟延残喘的机会。

当颉利准备率军过大漠的时候,却遇到了率两万通漠军屯驻碛口的唐将李绩,颉利率大军强攻半日,死伤过半,却仍不得过,后又遇上大唐援军,被自后侧围夹,颉利被打得大败,仅以身免,就连义成公主和其子叠罗施都被生擒。

颉利无奈,只能再转马头,前往灵州西北的苏尼失处,欲过苏尼失的地盘往西投奔同样与唐不和的吐谷浑。

苏尼失乃颉利之叔,为突厥沙钵罗设,突利降唐后便被颉利册封为小可汗,一向对颉利颇为忠心。

苏尼失对颉利倒也还不错,见颉利来投,当即便将颉利收纳,可颉利还没安稳上几日,便突然有人来报,大同道行军总管李道宗率军前来,要苏尼失交出颉利,否则便要率大军踏平苏尼失部。

当初颉利倾举国之兵尚且不是大唐的对手,如今苏尼失麾下万余人马,又怎会是大唐的对手。

苏尼失自己还在斟酌,但他麾下的各部首领已经动了献出颉利,借以自保的心思。

颉利见此场景,哪里还敢在此多待半日,当即便骑马,带着忠心耿耿的阿史那思摩和仅剩的十余人亲卫,继续往北而去。

可就在颉利刚刚准备离去,李道宗已经失去了耐心,率军大举进攻,苏尼失抵挡不住,突厥军大败,苏尼失只地投降。

而往北遁逃的颉利也在北遁之时迎头撞上了李道宗的副将张宝相。

颉利统共只十余人,而张宝相麾下过千,颉利如何能是对手,被张宝相随之生擒。

自此,颉利称雄之梦告灭,漠南之地尽属大唐,曾今不可一世的东突厥成为了历史中的一粒尘埃。

第十八章 捷报进京

“唐军大胜,生擒颉利,平定突厥!”

清晨,第一道阳光洒在长安正中的天街之上,一队轻骑便踏着“踏踏踏”的马蹄声,踩碎了满城的宁静,一边呼喝着直奔朱雀门而去。

随着这一阵呼喝声传进天街两旁的坊道之中,长安城的千家万户也随之沸腾。

四年前,颉利率大军南下侵袭的一幕还历历在目,但如今,四年过去了,边关终于传来了捷报。

颉利生擒,突厥甫定,北地的捷报便八百里加急进京,送到了李世民的案头。

“哈哈哈,我大唐万胜,颉利被擒,北疆至此定矣。”半个时辰后的朝会之上,李世民站在显德殿的上首,手中扬着千里送来的战报,对殿内的众臣激动道。

当李世民看到捷报的时候,那一刻,没有人知道李世民是何等的激动,因为此前李世民实在是承受了太大的压力。

被破关中、渭水立盟、遣质子、纳贡突厥,李世民登基不过数月,便接连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他所承受的压力和质疑,岂是旁人能够理解的。

不过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随着北伐大胜,李世民已经一洗往日阴霾,吐出了压在心头的那口气。

以往的李世民有多压抑,现在的李世民就有多畅意。

李世民等级不足四年便解决了突厥之患,这可是前隋花了近四十年都为解决的难题,如今功绩谁还敢质疑于他?

“臣等恭贺陛下。”大捷的消息殿中大臣都早已知晓,众人听李世民的话,纷纷俯身拜道。

李世民抬了抬手,命众人起身,问道:“突厥已灭,我大唐拓土千里,此战我儿与李靖当居首功,李绩、李道宗为次,朕欲加封赏,众卿以为然否?”

北伐突厥,不仅是灭国之功,更是为李世民正名,李世民自然不吝封赏。

只不过这功劳的主次却有些怪异。

李靖为三军主帅,更有取恶阳岭,破铁山之功,居首自然无异议,李绩和李道宗也有大功在身,居次也是合理,可李恪并无杀敌之功,李世民将他与李靖并列,就有些怪异了,更何况李恪年不过十二而已。

李恪为质四年,自有大功在身,但为质之功并非军功,贸然将李恪的功劳提地如李靖一般高,怕是有些不妥。

李世民的心思众臣自然知道,一来李恪是他的亲子,李恪立下大功,李世民自然面有荣光,乐见其成;二来剿灭突厥乃盖世之功,若是首功叫李靖一人独据,到时他功高震主,那还了得?

能在大殿之中站着的都是人精,哪里还不知道李世民的意图,所以他们纵然觉得不妥,也未敢贸然进言,甚至就连对李恪最为忌惮的长孙无忌也是如此。

这时长孙无忌若是开口反对李恪与李靖并列首功,只会给他自己抹黑,别无它用。

而这个时候,整个贞观朝头最铁,胆子最大的魏征还在秘书省修书,上不得朝堂,朝堂之上倒还没有敢明面上跟李世民过不去的人。

所以在李世民的授意之下,李恪与李靖并列首攻的事情已是板上钉钉。

不过名归名,利归利,首功之名他们是当不住了,但是利,他们却不欲李恪拿了太多。

“启禀陛下,臣以为蜀王殿下和李靖功劳甚巨,蜀王可加食邑千户,进封吴王,李靖可封代国公,加食邑八百户。”大殿之中短暂地沉默之后,太子舍人褚亮出列道。

褚亮说话倒也用了心,他非但了压了李恪的封赏,就连李靖也是如此,灭国之功,竟只加区区八百户食邑。

李世民有意压制李靖之功,褚亮这么说也是希望能借助李世民的这个意图,趁机压制李恪的封赏。

一千户?吴王?

不过李世民听了褚亮的话,微微皱了皱眉,显然褚亮的话未叫李世民满意,但大殿之上,李世民也不能光为李恪说话。

于是李世民道:“区区吴王,恐怕难酬吾儿在突厥四载之功,封赏之事待朕与众臣另做商议后再做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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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德殿上,众人正在争论李恪之功,与此同时,唐军大胜的消息也传到了后宫的宜秋殿。

“娘娘,李大帅在阴山大捷,突厥颉利可汗成擒。”杨妃的贴身侍女瓶儿一得到唐军大胜的消息,连一路小跑地回了宜秋殿的内室,对杨妃道。

杨妃闻言,忙问道:“唐军大胜,那虎头呢?”

瓶儿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道:“您瞧我,听到这个消息太激动了,说话都忘了主次。唐军在阴山大胜后已经从突厥人手中迎回了殿下,殿下如今安然无恙,不日便要随大军凯旋还朝了。”

杨妃闻言,眼中露出了难掩的喜色甚至连眼角都浸了泪珠。

杨妃道:“道君护佑,我儿终于得返长安。”

杨妃稍稍平复了自己激动的神情,便又接着问道:“那你可知大军何时班师?”

四载未见,杨妃对爱子的思念也片刻难忍,恨不得李恪即刻便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不过瓶儿却笑了笑,对杨妃道:“这个瓶儿倒是不知,不过大军班师恐非一朝一夕之事,应该没这么快。如今殿下已经安全,回京便在这月余时间了,娘娘大可静心等候。”

杨妃也笑了笑道:“也是,是我太心急了,大军班师干系重大,岂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左右虎头已经无恙,我们母子总有相见的一日。”

说着,杨妃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又对瓶儿道:“你快些遣人去偏殿告知愔儿,告诉他,今日我准他一日假,他今日便不必去岑先生那边就学了,叫他也乐上一乐。”

自打李恪离京后,李愔时常会问及李恪回京之事,以往杨妃总是隐晦不言,如今李恪回京在即,她终于可以告诉李愔了。

“诺。”瓶儿应了一声,下去安排了。

瓶儿走后,杨妃从身旁婢女的手中接过了一个女婴,她摸了摸女婴粉嘟嘟的小脸,对女婴笑道:“自打你贞观二年出身以来便从未见过长兄,如今虎头归来在即,到时你们兄妹便可团聚了。”

第十九章 回京前夕

阴山脚下的夜晚,静谧如水,皎洁的月光如白练般铺洒在地上,映地草地一片苍青色。

“两国已然战停,未来数年之内当再无干戈,你可愿随我回长安?”李恪与阿史那云并肩坐在草地之上,李恪对阿史那云问道。

早年在汗庭时,李恪便曾同阿史那云讲过,来日他若得返大唐,便带她一同回大唐,游历大唐山川,如今大唐已胜,李恪回国在即,李恪自然没有忘记当初对阿史那云的话,于是对阿史那云问道。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阿史那云哪还有随李恪南下游历的心思,阿史那云摇了摇头道:“不了,我还想留在草原,这里才是我的家。”

对于阿史那云的回答,其实李恪的心里早有预料,现在的情景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模样,阿史那云已成亡国之女,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兴致。

李恪问道:“可汗也将随我往长安拜见父皇,你也不同去吗?”

阿史那云道:“我不愿见到父汗那般模样,我便不去了。”

阿史那云孝顺,她这么说倒不是不愿陪着颉利,而是她知道颉利此去长安是干什么的,他不愿看到父汗那个模样。

曾经翱翔九天的草原雄鹰,想要争雄天下,如今却沦为阶下之囚,要往长安忍气吞声地求活,阿史那云实在不忍看到那个样子的父汗,而颉利想必也不愿阿史那云看到自己那个模样。

阿史那云顿了片刻,看了眼李恪,突然开口道:“父汗此去会有性命之忧吗?”

对于阿史那云的话。李恪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李世民对颉利的态度如何,李恪真的拿不准,渭水之盟对李世民而言是极大的羞辱,甚至可以说是自李世民出身以来最大的羞辱,此次颉利进京,李世民对他的态度如何,李恪也不知道。

李恪侧身看着身旁的阿史那云,月光下,微风轻轻地吹动着她耳角的鬓发,稚嫩的脸上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哀色,李恪的心中猛地闪过一丝心疼。

这一刻,阿史那云应该是这世间最孤独,最无助的人了吧。

从突厥公主到亡国之女,从草原明珠到家破人亡,仿佛就在一瞬间,阿史那云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

而面对着已经失去的一切,阿史那云甚至不知道该埋怨谁,可以埋怨谁。

李恪吗?李恪没有错,甚至此事跟他没有半点关系,他自己也是战争的受害者。

李世民吗?李世民只是在复仇,当年颉利如何对他,他便如何对颉利,只是李世民做的更优秀些。

李靖吗?李靖只是人臣,就算没有李靖,还是李绩、李道宗,甚至是李世民自己,突厥已久难逃败亡的命运。

抑或是他的父汗?是他父汗的野心和愚蠢害地突厥国灭,美丽的草原沦于他手,可颉利已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阿史那云又何如怪的上他?

说到底,阿史那云谁都怨不了,战争的始作俑者是人心,是欲望,是不知满足。

李恪楞了半晌,才道:“父皇胸怀天下,向来宽广,不会对突厥人大开杀戒,应该也不会伤了可汗的性命,你不必太过忧心。”

“但愿吧,但愿你说的是真的。”阿史那云幽幽地叹了口气,对李恪道。

李恪看着阿史那云憔悴的样子,心疼地拉过阿史那云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心。

苍凉如水的夜色中,阿史那云的手冷地冰人,与那日那吾肉孜节时的温度相差许多,只不过那一日,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李恪缓缓道:“你放心,我说的都是真的,有些事情现在也许我还做不到,但将来,我一定能够做到。大唐与突厥百姓必将和如一家,两族边线再无战事,不,以后南北连边线都不会再有。”

两族百姓和如一家,这是李恪曾在猎场时同阿史那云讲过的话,到现在李恪仍然记得。

李恪的话李恪自己记得,阿史那云也没有忘记,阿史那云看着李恪一本正经的样子,竟一下子笑了出来。

“其实你和父汗是一样的人,你也是野心之辈。”阿史那云看着李恪的眼睛,对李恪道。

李恪没想到阿史那云的嘴里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李恪对阿史那云问道:“你为何这么说?”

阿史那云道:“你想做唐人的皇帝,难道你还不是野心之辈吗?”

李恪听着阿史那云的话,沉默了片刻,才道:“是吧,我确实是野心之辈,我非长子,亦是嫡子,长安城的那张龙椅本不属于我,但我却想坐上去,我也要如父皇一般,坐在那个位置上称量天下。”

阿史那云看着李恪信誓旦旦的样子,问道:“通往皇位的路,不好走吧。”

阿史那云虽未亲历大唐的夺位之争,但突厥各部间的争斗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更加复杂的大唐。

李恪点了点头,但却自信地笑道:“一路坎坷,但我却将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李恪给阿史那云的感觉总是这样,似乎他什么困难都能解决,他总能得到他想要的。

“我相信你。”阿史那云对李恪总有那么一种自信,只要李恪说的话,阿史那云总觉得很有底气。

李恪也对阿史那云笑道:“待我走后,你留在此处也需保重,否则将来我若真的主政大唐,而你看不到的话,我可是会食言的。”

李恪这么一说,阿史那云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阿史那云轻声笑了笑,点了点头。

李恪见阿史那云点头,一下子又想起了什么,李恪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了一枚玉印,交到了阿史那云的手中。

李恪道:“我已交代过阴山守将乔师望,我走后他会对你多加照看。将来你若有要事便可命人持此玉印前往阴山乔师望处,你的要求他会一律照办。”

李恪交给阿史那云的是他的私印,见此印如见李恪,这方印在阴山自然好用地很。

“多谢。”阿史那云知道这也是李恪的一片心意,于是道了声谢,收入了怀中。

第二十章 回京

次日,天色初亮,淡金色的阳光铺洒于广袤草原之上,散发出一种迷人的光泽,远远望去,竟仿佛秋日的麦田。

早间的清风吹来,带起阵阵波涛,轻抚着马蹄,也送来了阵阵草香入鼻。

看着熟悉的一切,待了四年的草原,原本李恪做梦都想离开的地方,就在他真的要离开的时候,这一刻竟突然多了几分流连。

也许人总是这样,一个地方待的久了,哪怕原本没那么喜欢,在离别时也总会有一丝不舍。

李恪策马立于众军之前,感受着这种突如其来的愁绪,等了许久,没有等来他想等的那个人,等来的只有一枚篦梳和一句已经离开的话。

阿史那云走了,有李恪的印信在,没有人敢拦她,就在昨夜三更,李恪同她分别之后她便走了,只带上了看着她长大的袖娘,留下的也只是这一枚篦梳。

李恪说不出心中的这种感觉,不舍,愁绪,却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各种情绪交杂在李恪的心头,与四周凯旋归国的大唐将士们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竟有些格格不入的味道。

他知道自己愁感的是什么,在这里,能叫他不舍和惦念的只有那颗镶嵌在碧玉草原上的那颗明珠,那朵漂浮在蓝天之下的洁白云彩,但现在都已经离他而去了。

阿史那云走地急,自然是故意要挑在李恪出发前离去,原因李恪也清楚地很,但萦绕在心头的这种感觉李恪却迟迟挥散不开。

他对阿史那与的感情是什么样的,李恪自己都拿捏不准,亲情、友情,亦或是爱情?李恪自己想着,不禁都觉得好笑。

友情不止,亲情又不准确,爱情?可那只是一个十岁的少女而已。可偏偏就是这种叫他难以琢磨的感觉,在他的心里乱窜,叫他不得自在。

“殿下,该启程了。”在李恪的身旁,王玄策对李恪小声道。

在突厥人眼中,王玄策只是小人物,颉利走的又急,故而在之前李靖劫营那日他和唐俭两人倒是趁乱安然逃了出来,并未丢掉性命。

“是啊,该走了。”李恪长呼了一口气,似乎是想将压抑在胸口的那道抑郁之气呼出。

王玄策见李恪的样子,安慰道:“殿下年少,将来之事尚不可言,殿下何必在此嗟叹。将来殿下若尝大志,何人不可得,何事不可为?”

王玄策见李恪的情绪似乎有些低沉,担心他受此影响心态不振,于是道。

李恪也知道王玄策的担忧,李恪笑道:“先生多虑了,本王不过一时失神而已,无妨。”

李恪的反应恰巧落在了一旁经过的萧后萧美娘的眼中,萧美娘坐在马车之上,掀起车帘对李恪笑道:“三皇子少年多情,可是想到了谁来?”

李恪的心思,萧后自然是知道的,李恪被萧后这么一问,脸上露出了一丝羞色。

李恪笑道:“李恪年少,尚且不通此事,夫人何必拿李恪玩笑。”

萧后道:“少年风流又有何不何,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我虽然年纪大了,但你们少年人的心思我还是能看的出来的。”

李恪道:“夫人聪慧,李恪岂敢在夫人面前自作聪明。”

萧后也见了李恪之前的模样,对李恪道:“一时愁绪算不得什么,少年人往后日子还长,你可不要忘了我答应过你的事情,莫叫我失望了。”

萧后曾同李恪说过,来日只要李恪能将他带回大唐,她便将他引见于萧氏族老,如今归国在即,自然也到了萧后兑现承诺的时候。

萧后的承诺李恪自然是记着的,李恪道:“夫人放心,李恪不是沉湎之人,回了长安后还有劳夫人了。”

李恪清了清嗓子,直起了身子,极力抛开心中的那些念头,仿佛一瞬间,那个意气风发的三皇子又回来了。

萧后看着李恪的模样,笑道:“如此才是少年人该有的模样。”

李恪朗声一笑,将心中的一丝愁绪隐在内心的最深处,自己一夹马腹,直冲到了队伍的最前列。

“月黑雁飞高,可汗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李恪策马扬鞭,跨于千里马之上,一边往前直奔,一边高声诵道。

李恪的诗浅显易懂,没有太多晦涩的字眼,一下子吸引了四周所有人的注意。

“好诗!”

李靖出自陇西李氏,乃世家子弟,绝无不同文墨的武夫,自然听得出诗的好坏,李恪的诗没有太多华丽的辞藻堆砌,但却极具味道,听了李恪的诗,也不禁抚掌赞叹了两句。

李恪见李靖的动作,也勒住了马头,笑道:“既然药师公喜欢,这首《出塞曲》便赠与药师公了。”

在李恪的身后,王玄策听了李恪的诗脸上却有些怪异之色。

这不是李恪岑文本第一次听李恪吟诗,此前他曾在李恪那边见过所谓摩诘居士的《出塞作》,而如今有听了李恪刚到吟诵的《出塞曲》,难不成这都是出自摩诘居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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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下,李恪率大军远去,就在距离李恪不过两里外的一处小山坡上,一个少女的身影正站在山坡之上,看着远方的大军,目不转睛。

“豁真,他们已经走了。”阿史那云的身旁,袖娘见阿史那云还看着大军离去的方向,对阿史那云道。

阿史那云点了点头,回道:“是啊,父兄走了,他也走了。”

阿史那云说的轻松,但从她口中的一个“也”字,袖娘却听出了一种旁人难懂的寂寥。

袖娘问道:“豁真既然不舍,为何不前往送别?”

阿史那云摇了摇头道:“我也是阿史那氏子女,汗室豁真,他力主送往离去本就是担了极大的风险的,我岂能在众军面前露面,叫他为难。”

一件件事情之后,曾经娇纵的少女已经学会了为旁人考虑,不再是凡事只按着自己的性子。

阿史那云知道,这次李恪南下,他未来的路也不好走,甚至比她在草原来要难上万分。

“但愿他能早日得偿所愿,登上了那万人敬仰的位置你。”阿史那云看着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唐军,在心里默默道。

第二十一章 弹劾

凯旋大军自阴山南下,过定襄、马邑,便到了代州雁门关,到了雁门关便算是真正入了大唐境内。

入了夜,李恪正在屋内同王玄策弈棋,打发时间,而就此此时,门外的侍卫却突然来报,鸿胪寺卿唐俭求见。

李恪听到唐俭求见,脸上露出了一丝疑色。

唐俭不同于王玄策,王玄策为蜀王府士曹参军事,乃是李恪的家臣,无论何时与李恪见面都是寻常,但唐俭却是外臣,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外臣,他在这个时候求见李恪难道就不怕传了出去,朝中有人质疑吗?

“唐俭与本王一向无甚往来,不过萍水之交,他在此时来见本王,怕是有些不妥吧。”李恪听到唐俭求见的消息,对一旁的王玄策道。

王玄策回道:“鸿胪寺掌朝会仪节之事,唐俭这个时候求见殿下,莫非是为了颉利进京拜见陛下之事而来?”

李恪初一听似乎有些道理,但随即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颉利拜见父皇之事与本王何干,此事他该去找李靖商议,来寻本王作甚。”

站在两人身旁的苏定方听着李恪的话,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李恪道:“末将近来倒是听乡里的同袍说起一事,兴许与唐俭此来有关。”

李恪道:“哦?何事?”

苏定方道:“数日前铁山大战,颉利撤地匆忙,许多自定襄城运出的珠宝都为来得及带走,尽数被李靖麾下的将士们给瓜分了,唐俭此来兴许便与此事有关。”

李恪听着苏定方的话,嘴角露出了一丝意趣之色。

纵兵抢掠之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不过是御下不严,凭着李靖眼下的军功,最多就是伤叱几句罢了,可往大了说,便是纵容士卒劫掠,擅动本该是属于国库的东西,最大,可是要罢官,甚至杀头的。

李恪与唐俭关系不近,唐俭突然来此寻李恪多半便是为了此事。

“传!”李恪大概摸清了唐俭的目的,对前来通禀的护卫道。

护卫领命退下,过了片刻,便带了前来求见的唐俭入内。

李恪见唐俭火急火燎地进门,故作不知地起身问道:“时已入夜,莒国公此事来见本王有何要事?”

唐俭从袖中掏出了一封奏折,递到了李恪的手中,对李恪道:“此乃臣誊抄的李靖报捷奏折,请殿下阅览。”

李恪打开唐俭递来的奏折,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奏折中除一些问安之类的话,其他的无非就是关于北伐战果的呈报,李恪已经越发肯定了唐俭的意图。

李恪看了片刻,将奏折合起,故作不知地对唐俭问道:“却不知这奏折中有何异常,竟叫莒国公如今着急?莫非是这奏报俘虏人数有假?”

唐俭摇了摇头,对李恪道:“俘虏人数倒是不假,只是这缴获的财物却是差了一大截。李靖大破突厥军,竟只缴获了牛羊十万只,这岂非是在做虚吗?这些年颉利四处征伐,累计财宝无数,别的不说,光是渭水之盟便搬光了长安大半的国库,可现在颉利兵败被擒,那些堆积如山的财物呢?”

唐俭这么一明说,李恪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李恪惊讶地对唐俭道:“是啊,颉利积攒多年,他的家底绝不会只有这些牛羊,那些缴获的财物难道李靖未曾封存上缴国库吗?”

唐俭道:“这便是李靖呈报的奏折,上面对所缴获的财物并未提及半字。”

唐俭这么说着,李恪的表情也越发地惊讶了起来,李恪问道:“这封奏折可靠吗?”

唐俭当即回道:“此乃臣亲自誊抄,与李靖所报送长安的绝无半字偏差。”

李恪闻言,似乎对李靖的所作所为颇为恼火,当即拍案道:“李靖狂妄,竟敢擅动国库之物。”

李恪是李世民亲子,是大唐亲王,整个大唐,整个天下都是他李家的,本该属于他家里的东西竟因李靖而遗失,他怎么的都不该是一副平静的样子。

李恪这么一声怒喝,似乎将胸口的怒气,散了出去,又接着问道:“却不知这些财宝现在到了何处?”

唐俭回道:“已被唐军士卒尽数瓜分了,只怕李靖身为主帅,拿了也不少。”

大军缴获大批财物,李靖身为三军主帅,拿个大头倒也在情理之中。

“大胆!”李恪听了唐俭的话,猛地一拍桌案,一副恨不得当即要将李靖拿来身前问罪的意思。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李恪神情已经激动非常,显然,李靖贪墨之事已经大大地激怒了李恪。

李恪一声喝完,竟转身提起了原本挂在墙上的佩剑,对唐俭道:“李靖胆大妄为,贪墨国财,本王岂能容他,还请莒国公与本王同往中军,本王要亲自擒拿李靖,押抵长安请父皇问罪。”

见得李恪如此激动的模样,唐俭反倒有些慌了,连忙对李恪道:“殿下不可,眼下李靖仍是三军主帅,殿下若是贸然前往恐怕容易激怒李靖,若到时李靖哗变,那殿下的处境就危险了,还望殿下暂息雷霆之怒。”

李恪听了唐俭的话,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于是放下了手中的佩剑,懊恼道:“李靖领军在外,本王又拿不得他,如之奈何!”

唐俭对李恪道:“臣深夜来此便是专为此事,眼下我们虽动不得他,但当务之急是上书陛下,叫陛下知晓此事,免得陛下还被蒙在鼓里。”

李恪当即同意道:“本王这就动笔,必要参李靖一本。”

李恪说着,还命人铺纸磨墨,当真就动笔写了起来,俨然一副要上书皇帝的样子。

李恪当着唐俭的面装模作样地将弹劾李靖的奏折写完,唐俭告了声退便离去了。

李恪看着唐俭离去,过了片刻,待墨痕晾干,对一旁的王玄策和苏定方道:“收拾一下,咱们去会会李靖。”

苏定方性情忠直,听到李恪的话,只当李恪要问罪李靖,当即道:“李帅一向御下有道,唐俭之事恐不可信,殿下此去恐怕有些贸然啊。”

还不等李恪开口,李恪身旁的王玄策却先笑道:“定方勿急,依我看殿下的样子,想必已有打算。”

第二十二章 李靖之忧

李靖纵容属下劫掠,证据俱在,若是上书何必要拉上李恪,唐俭一人足矣。

唐俭与李靖不合,再加上此前李靖突袭铁山,害的唐俭险些丢了性命,两人的关系便越发地恶劣了,此次唐俭拉上李恪一同弹劾李靖,就是想借助李恪的身份,一击必胜。

但唐俭想利用李恪,李恪又岂会叫唐俭如愿,唐俭刚走,李恪便来寻了李靖,不过不巧,李靖正也不在。

“启禀殿下,大帅现正在中军巡营,不在帐中,还请殿下稍待。”李恪刚到李靖大帐之外,帐外看守的护卫便对李恪道。

李恪道:“也好,本王倒也不急,本王先往帐内等候,等大帅回来再说。”

李靖不在,李恪要往帐内稍坐,说来于理有些不合,若是旁人自然就当面拒了,可李恪的身份却与旁人不同。

李恪堂堂皇子,岂能在门外等候李靖?帐外的护卫听了,也只能应了声诺,将李恪带进了大帐。

李靖虽为主帅,但一向与士卒同甘苦,所以李靖的大帐倒也简单朴素,比起普通士卒自然好了许多,但与平常将官无异。

守卫的士卒走后,李恪便在大帐之中坐了下来,片刻之后觉得有些乏味,恰巧看到了李靖桌案上摆着的书籍,心中也生了好奇。

能叫李靖在行军作战之时随身携带的该是怎样的兵书?李恪站起身子,探着头望了过去,一行文字便落入了李恪的眼中。

“夫将之上务,在于明察而众和,谋深而虑远,审于天时,稽乎人理。若不料其能,不达权变,及临机赴敌,方始趑趄,左顾右盼,计无所出”

李恪看着李靖桌案上的兵书,脸上的表情越发地丰富了。

李恪虽非将,但也曾同苏定方身后读过一些兵书,这些兵书上的东西李恪却眼生地很,李恪心中不禁有了一种猜想。

果然,当李恪拿起桌案上的书,轻轻翻到封面之后,封面之上“六军镜”三个字闯入了李恪的眼帘。

《六军镜》,李靖兵法集大成之作,现在竟然就在李恪的手中,李恪想着,心里不禁有些激动。

李靖兵法了得,李道宗、李绩、侯君集等一众开国名将都曾虽李靖身后学过兵法,就连现在李恪的心腹苏定方也是如此,李靖用兵之高由此可见一斑。

李靖原本还担心苏定方成了他的心腹,一向善于明哲保身的李靖未必再肯教他兵法,苏定方用兵能否还如唐史之上那般了得,可看到这本兵书,李恪想到了解决之道。

李恪手中拿着兵书正在想着此事入神,而就在李恪的对面,李靖推帐门进来了。

“药师公。”李恪没想到李靖竟回来地这般快,偷看李靖的兵法被抓了个正着,脸上微微一红。

李靖见李恪正捧着自己的兵法在读,看得津津有味,于是问道:“殿下也喜好兵法吗?”

李恪故作不知道:“倒也谈不上喜欢,只是偶尔看看,药师公的这本兵书倒是新奇地很,本王此前从未读过,也不知是出自哪位用兵大家之手?”

李恪若是早先知道这兵法是李靖所著,便有恭维之意,但李靖并不知李恪已然知道,于是谦虚道:“殿下谬赞了,这本《六军镜》不过是臣闲暇所著,不堪大作之称。”

李恪闻言,脸上露出了讶色,忙解释道:“本王此前之前只当此处是那位先贤的手笔,不知竟是药师公所著,故而随便翻来看看,无礼之处还望药师公勿怪。”

李恪已经这么说,李靖哪里还有责怪他的道理,李靖只得道:“无妨,殿下言重了,区区拙作殿下看了便看了,只是不知殿下此时来寻末将所谓何事?”

李恪闻言,当即将手中的兵书放下,对李靖道:“本王近来听到了一些传闻,特来向药师公求证。”

李靖问道:“不知何事?”

李恪问道:“本王收到旁人密奏,说药师公在铁山纵然士卒劫掠,不知可有此事?”

李靖听了李恪的话,心中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李恪毕竟年少,竟拿此事直接来问他,只怕是有借此事要挟的意思。

只是李恪不知,此事根本就是李靖故意为之。

灭突厥之功,何等了得,这泼天之功岂是李靖一个臣子敢安然领受的,所谓功高盖住,这样的道理李靖比谁都清楚,若是将来李靖当真到了赏无可赏的地步,李靖当真还能安然处之吗?

所以李靖在破了阴山后纵容麾下士卒劫掠,除了是酬将士之功外,更多的还是为求自保,李靖欲借此自污,以过折功,免得叫李世民给惦记上了。

李靖对李恪道:“确有此事,铁山之事乃末将御下不严,回京后末将自当向陛下请罪。”

李靖原本以为只要他自己认了过错,李恪便拿他无法了,可他哪里知道,李恪起初便知道这是李靖的自保之道,而李恪也不是冲着这个来的。

李恪道:“铁山之事本王亦有耳闻,本王也觉此事并非尽是药师公之过。不过本王还曾听懂风声,有人欲上奏父皇,弹劾药师公中饱私囊,据铁山大半之宝为己有,此事若是传到父皇那边,怕是于药师公不利。”

李靖听了李恪的话,起初也未多想,只当李恪是一计未成,这才有生一计,换个理由想要卖他一个人情,于是李靖道:“所谓清者自清,末将相信陛下自有圣裁。”

李恪点了点头道:“药师公的人品,本王信得过,父皇自然更是信得过,本王以为药师公私据铁山之财之事实属子虚乌有,当不得真。”

李靖闻言,拱手道:“谢殿下信任。”

李恪摆了摆手道:“无妨,为证药师公清名,本王已经准备上书,同父皇讲明铁山之事。大军攻陷铁山之后,药师公分文未取,只是将所缴获的财物尽数分给了出生入死的将士们,以酬其功,药师公以为可否?”

李靖听了李恪的话,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李恪这封奏折当真是要帮他吗?

他李靖堂堂三军主帅,攻陷铁山后他为何分文不取,反倒任由麾下将士劫掠铁山财宝,李靖图的到底是什么?

李靖不图金银珠宝,而是拿着本该属于朝廷的东西赏给了麾下的将士,借此收买人心,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李靖想到这些东西,他的后背一下子冒出了冷汗。

有些事情不在事实如何,而在于作为皇帝的李世民怎么想,李靖这下子才意识到李恪方才话中的圈套。

第二十三章 人情

李靖起初只当李恪年少,没耐住性子,拿了些无关痛痒的东西便来寻他,也没太当回事,可没想到李恪竟在这个地方等他。

同样的话,用不同的方式,从不同的角度说出来都会又截然不同的意味。

李靖所为可轻可重,若轻,不过是御下不严,最多就是下旨伤叱几句,折损些北伐的功劳,这正是李靖愿意看到的。可若重了,那就是李恪口中所言的,邀买军心,意图不明。

这话要是传到李世民的耳中,李世民该如何看他?总该不会夸赞他廉洁奉公吧。

有些时候,清官比贪官更叫皇帝忌惮,这个道理李靖不会不懂。

左右李恪已经将话挑开,于是李靖坦白道:“殿下如此维护,李靖也不知该如何答殿下的话了。”

李恪听着李靖的话,知道他自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于是道:“药师公功盖朝野,欲效王翦自污之道,可时势不同,怕也不好一概而论啊。”

战国末年,王翦奉秦始皇之命率六十万秦军伐楚,这六十万人马已经几乎是秦国的举国之兵,贸然将这六十万大军交到王翦手中,秦始皇自然不会放心。

老蒋王翦也知此事,他为了打消秦始皇的顾虑,在出征前后要钱要宅,要良田,要美人,往自己身上大泼污水,这才打消了秦始皇对他的忌惮,放心地将兵权交给了他。

而李靖之举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李靖并未问李世民大肆索要,而是自己纵然下属分了缴获来的财宝。

一个是先斩后奏,一个是先奏后斩,也就是这样细微的区别竟叫李恪钻到了空子。

当然,李恪从未想过要借此事要挟李靖,李靖这样的人没那么容易要挟,而且纵然要挟李靖一时得逞,长久看来却是结了仇怨,与大唐军神结仇,李恪可没有那么大的心。

李恪深夜来同李靖谈及此事,并无他图,不过是想借着此事要李靖的一个人情罢了。

李靖听了李恪的话,也暗自松了口气。

若是李恪当真要借此事要挟亦或是对付李靖,他不会提及王翦自污之举,而是直接一口咬死李靖邀买人心,意图不轨。

李恪八成是要人情来了,李靖的心里对李恪的来意已经有了猜测。

李靖问道:“此事确实是末将做的差了,有所不当之处还望殿下指教。”

“药师公是朝中重臣,指教二字李恪不敢当。”

李恪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一封奏章,交到了李靖的手中,对李靖道:“本王一直想与药师公交个朋友,只是苦无机会。如今难得与药师公同在军中,药师公有事,本王岂能不伸以援手。”

李靖接过李恪手中的奏章,大概地看了两眼,心中大定。

李恪奏折的内容便是弹劾李靖贪墨,中饱私囊。

李靖看着李恪的奏折道:“这封奏折上京,末将此次北伐真的就是功过参半了。”

李恪笑道:“这岂非就是药师公想要的。”

李靖知道李恪专程来此绝不会这么简单,于是看着李恪神色平淡的样子,问道:“李靖不知该如何答谢殿下。”

李恪道:“本王说了,本王只是想交药师公这个朋友,来日若是本王有难,也望药师公可伸以援手。”

李恪的要求并不过分,人情换人情,对李靖来说也不算为难,李靖当即便应了下来。

李恪见李靖已经应下,便也没有继续留在这儿的理由,当即便要告退,可刚走到门口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去对李靖问道:“本王对药师公的六军镜很感兴趣,不过方才看药师公的兵书还未著完,若是写完了还望药师不吝赐读。”

同样的一册书,在不同人的手中能读出全然不同的味道和效果,李恪未经军旅,更兼年少,李靖的六军镜到了李恪的手中,只怕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而且李恪刚刚才助了他一臂之力,他倒也不便此时回绝李恪的要求。

李靖应道:“既然殿下想看,待此书著完我亲自送于殿下便是。”

“有劳。”李恪拱手道谢,这才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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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李恪归国在即,而在长安城南的玄都观内,岑文本的注意也随着思绪飞往了雁门关。

“观星象靠的是心,而不是眼,岑兄的心这般浮动,今夜的观星怕是无果了。”玄都观内,岑文本正与袁天罡在观星台观星,袁天罡见岑文本左右心神不宁,于是玩笑道。

岑文本听得袁天罡调笑自己,摇了摇头笑道:“观星之术,静与不静有何干系,岑某无这天份,就算心如止水,也是看不出什么结果来的。”

岑文本与袁天罡乃至交好友,两人也时常坐在一处闲谈切磋,纵然袁天罡见所谓的相星之术传授于他,在岑文本的眼中,天上的星象还是那副模样,看不出什么因果来。

袁天罡笑道:“你这是俗尘之心太重,出不得世,如何能看出天上的东西来。”

岑文本道:“所谓各有专攻,比论策做赋,你自比不得我,但若比相星看面,十个岑文本也比不过一个袁天罡,我本俗世之人,又岂能习得这出世之道。”

袁天罡抚掌笑道:“你总归是有理的,你且去忙你的入世之道吧,再过些日子我便该前往蜀道清修了,你我再见只怕就是数年之后了。”

岑文本听了袁天罡的话,微微有些诧异,问道:“你要返乡?”

袁天罡道:“再过些日子,远质突厥的那位三皇子便该回京了,这长安城内王气太重,恐不利于清修,我们这些修道之人还是避一避的好。”

岑文本听到袁天罡的话,岑文本不禁想起了正在回京途中的爱徒。

君臣、师徒,在岑文本的心中,李恪同他的关系却远远不止于此。

李恪为质北上,把长安之事尽数托付于他,甚至在临行前还嘱托杨妃,要李愔跟随自己身后求学,在岑文本的眼中,李恪不只是他的弟子,更像是他的子侄。

“北上为质四载,殿下终于是要还朝了。”岑文本抬头望天,看着太微星的方向,在心中暗自道。

第二十四章 再见长孙

当李恪再回长安时已是贞观四年的仲春,也不知真是时节的缘故,还是心情使然,当李恪再见长安城十里外的灞桥杨柳时,已经没了当初萧瑟零落之感,却多了一份“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畅意。

“从未想过,阔别十余载,有生之年我竟还能活着回到长安。”长安城灞水边,马车上的萧后远远地看着她睡梦中熟悉的长安城,感叹道。

萧后大业十二年随隋炀帝杨广南下江都,而如今已是贞观四年,在此期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五年。

十五年,对于一个年过半百之人意味着什么,谁都知道,所以当萧后再次回到长安城时,心中不免慨叹。

在萧后的一旁,李恪闻言笑道:“听夫人这么一说,李恪倒还算是好运了。”

古人为质,短则十余载,长则一生,李恪北上为质方才四载,便得以还朝,已经算得上是极短了。

想先秦嬴政在赵国为质,也是待了十年的时间,而这已经算是短的了。

萧后问道:“你是不是早知会有今日?”

萧后看着李恪嬉笑的样子,想起了当初李恪答应送他回唐时自信的模样,心中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于是问道。

李恪倒是没想到萧后会突然这么问,于是回道:“小子非是仙人,哪能知未来之事,我只是对父皇,对大唐有信心罢了。”

“当真?”萧后看着李恪的眼睛,再次问道,显然,李恪方才的话还不足以叫他信服。

李恪闻言,玩笑道:“现在夫人这么问,莫非是反悔了不成?”

萧后听了李恪的话,不禁笑道:“我既答应你的,哪还有食言的道理,也罢,我便不为难你了,你这个孩子虽是少年模样,骨子里的心思却不少,连我这个年过半百之人都看不透。”

李恪道:“这世间事本就如此,哪有都能看得透的,不过夫人不必多虑,小子与夫人是友非敌,夫人尽可宽心。”

李恪的立场如何萧后自然知道,这也是萧后愿意与李恪亲近的原因之一,萧后笑了笑,安静地坐回了马车。

大军凯旋回京,是入贞观四年以来整个长安城最为盛大之事,不只是朝臣,就连周遭的十数万百姓都闻之风动,纷纷跑到长安城内外的官道之上,一睹凯旋大军之风采,围满了两侧,自长安城外十里便是如此。

此次北伐大军大部俱是由关中精锐,土生土长的关中儿郎,在两旁围观的百姓中便偶能见到他们的街坊邻居,爹娘兄妹,他们的胸挺地更直,士气更高了。

四年前,大唐被破关中,国都长安都险些丢了,大唐君臣上下厉兵秣马四年,为的就是今日,为的就是现在。

如今他们的关中儿郎把胜利从突厥带回了大唐,大唐出征归来的将士们如披华衮。

而对这一刻的荣耀,没有人比李恪更加明白他的来之不易,在突厥四载,他低了四年的头,终于今日,他昂首挺胸地回到了长安。

李恪与主帅李靖策马行于众军之前,一口压抑了四年的气终于舒出胸臆,他恨不得高声狂吼:他李恪又活着回来了!

“殿下前面便是明德门了。”过了灞水,长安城便近在眼前,看着在眼前渐渐放大的城墙,李靖对李恪笑道。

李恪感叹道:“四年前本王自明德门而出,四年后本王又自明德门而入,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明德门外,迎接凯旋大军的群臣已然在门外静立。

李恪为子,李靖为臣,李世民哪怕再激动,也决然不会亲子在城门处等候,被请来迎接凯旋大军的是朝中重臣,李恪的老对头长孙无忌。

北伐大军凯旋,长孙无忌见之自然欣喜,但当长孙无忌远远望去,看到了李靖身旁的李恪时,他的好心情就不剩了几分。

谁能想到,原本以为要在突厥待个二三十载的李恪竟然只用了短短四年的时间便挟大功重回长安,甚至还要他来亲自迎接。

四年时间,对于留在长安的少年皇子们根本成不得什么事情,他们除了每日读书论策别无他事,但李恪却已经在北地为自己挣来了一份不薄的威信和名望,甚至是大唐军方的亲和。

等到李恪走的越发近的时候,长孙无忌的内心便越发的诧异了。

“短短四载,竖子竟成熟至厮?”长孙无忌看着迎面而来的李恪,在心中讶然叹道。

四年的时间,草原风沙洗礼,李恪的脱去了此前的稚嫩,变地英朗,看着李恪,一瞬间,长孙无忌竟有了一种看到十年前的李世民的感觉,一阵恍惚。

相貌依旧俊秀,但他身上散发而出的那种感觉却非寻常少年可比,就连太子李承乾也差了他一截。

不过纵然长孙无忌心里再怎么不愿,他奉圣喻而来,也不敢慢待了谁。

“臣长孙无忌参见蜀王殿下,恭迎殿下还京,再恭贺药师兄北伐大捷,将士建功。”长孙无忌走到李恪的马前,拱手拜道。

长孙无忌一句话分开两半说,先迎李恪回京,再贺李靖大捷,所为的无非就是告诉李恪,北伐大捷全然与李恪无关,只是将士之功,李恪还是该老实些的好。

长孙无忌与李靖不同,李恪愿与李靖结交,但从头到尾,李恪就从未想过要与长孙无忌融洽相处,他们俩的立场生来便是对立的,哪怕李恪就是什么都不做,老老实实地待在封地他们也一样是敌人。

“长孙大人辛苦,快快请起。”李恪当即下马,亲自扶起长孙无忌道。

李恪里子里虽与长孙无忌不和,但面子上却不能叫人看出来半分,否则若是传了出去,叫人觉得恃功自傲可是于他不利。

不过长孙无忌当着面给李恪下绊子,李恪也不会叫他好过了去。

李恪拱手笑道:“长孙大人对李恪一向抬爱,昔年李恪卧床,长孙大人便曾命人赠药探视,今日李恪凯旋归来,长孙大人还亲自出迎,倒叫李恪好生感怀。”

当初李恪在李世民登基大典之上初露头角,长孙无忌便命人接着赠药的由头前往敲打,当时李恪仗着年幼故作不知,竟连长孙无忌都没有看出端倪,现在李恪当着他的面旧事重提,长孙无忌自然知道当初的李恪是在过去的事同他玩笑。

长孙无忌听着李恪的话,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不过长孙无忌的心性很是了得,纵然心有不悦,脸上却没有丝毫的不妥。

长孙无忌道:“殿下有大功在身,臣来此迎驾也是应该的,陛下正在宫中相侯,还请三皇子随臣进宫。”

第二十五章 临朝大封

突厥已定,北伐大捷,这一次的朝会不再是在东宫的显德殿,而是在皇宫的正殿,太极殿。

自打年初大捷的消息进京,太上皇李渊便主动让出了正殿,搬去了大安宫,而李世民作为皇帝,则名正言顺地住进了太极宫。

凯军众人自朱雀门进太极宫,过承天门、太极门,李恪站在殿下,顺着云阶望上去,前面便是太极正殿了。

太极殿,对天下多少有志之士而言是梦寐以求的所在,这里是天下权力的正中,风云际会的地方,为官不入太极殿,哪怕在地方再呼风唤雨,在这些朝中权贵的眼中依旧与蝼蚁无异。

踩着云阶往大殿之上走去,李恪的心里激动非常,数日前大殿封赏之争李恪已经得到了消息,今日李世民会给他怎样的封赏,李恪尚且揣着几分期待。

在李恪的身后,他的文武肱骨苏定方和王玄策两人正紧随其后,苏定方见多了生死,也曾与李世民打过交道,心境倒是还好,一旁的王玄策心里却颇为忐忑。

以往王玄策面的颉利可汗,在生死关头尚且能淡定自若,可现在即将面圣,王玄策的样子反倒不如先前那般轻松了。

原因无他,只因王玄策把这场朝见看得太重要了。

王玄策曾为求功名,在长安城蹉跎数年,无奈却无人引荐,不得任用,如今王玄策随李恪在突厥四载,终于得见天颜,即将面临朝封,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先生不必担忧,父皇那边本王已经有信奏明,早有安排,你只需按部就班便是。”李恪见王玄策的神色似乎有些许紧张,不似往日那边平淡,于是对王玄策道。

王玄策听了李恪的话,知道李恪看出了自己的异常,面露微微一红,道:“臣一时局促,叫殿下见笑了。”

李恪笑道:“无妨,先生有大才在身,父皇和本王都不会遗落明珠。”

李恪的话叫王玄策的心定下了大半,深吸了口气,仿佛又回到了以往的淡然模样,拾级而上。

当李恪和李靖二人一左一右当先来到太极殿上之时,大殿之中已经站满了群臣,李世民也正正襟危坐于大殿上首的龙椅之上。

“儿臣李恪拜见父皇!”李恪走到大殿的正中,朝着殿上的李世民俯身拜道。

而在李恪的身后,北伐的众将也纷纷俯身拜道:“臣等拜见陛下。”

大殿之上臣子众多,但李世民最为关注的却还是李恪,李世民抬了抬手道:“我儿起身,众卿起身。”

“谢父皇、陛下。”李恪与众臣道了声谢,站起了身子。

李恪起身后,李世民盯着李恪看了看,对李恪道:“我儿近前给朕看看”

“诺。”李恪应了一声,往前五步,走到了金阶之下。

“我儿为国北上为质四载,辛苦了。”李世民看着近处的李恪,与他初离长安时的稚嫩多了几分成熟,也知道李恪必是在突厥吃了许多苦头。

李恪躬身答道:“儿臣年少,欲为父皇分忧,但无奈气力有限,不能如众将般上阵杀敌,只能如此。儿臣但有分毫能帮到父皇,儿臣已是欣喜。”

李恪的话,没有向李世民请功,也未提及自己在北地所受之苦,但却真切地说到了李世民的心里,却反叫李世民的心中越发地欣慰。

帝王心思,李恪早有揣摩,对于今日大殿之上的奏对,李恪也有腹稿在胸。

李恪若是一味邀功,亦或是多言自己在突厥之事,反倒落了下乘,李恪说的越是简单,反倒效果越好,李世民听了李恪的话脸上的笑意已经更深了。

李世民对李恪问道:“我儿可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来。”

今日大殿之上,李恪的所作所为为李世民长足了脸,李世民欣喜之下豪爽地挥了挥手道。

李世民之言一出,李恪的神情未变,但大殿之上的群臣脸色却丰富了起来,担忧、好奇、讶异,兼而有之。

李世民在大殿之上说这种话,自然是对李恪很是宠爱,但是这样的话听在不同人的耳中,却是全然不同的感觉。

李恪之师岑文本也正在大殿之中,他听着李世民的话,生怕李恪不知轻重,一时间当真提了什么过分要求,倒是反倒会引起李世民的不满。

而站在李世民不远处的长孙无忌听了,心里却巴不得李恪狂妄,狮子大开口,最好是能直接要那东宫之位,也好叫李世民看清李恪真实的野心,免得被他表面上的纯孝模样所蒙蔽。

李恪听到李世民的话,说真的,他的心也漏跳了一拍,但他还远远没有到失去理智的地步。

李恪凝眉思索了片刻,对李世民道:“儿臣确有一事相求。”

李世民挥了挥手道:“讲来。”

李恪直了直身子,在满殿朝臣的注视下说出了他的请求。

“儿臣耳闻任城王在纳降突厥苏尼失时曾自苏尼失的库房之中缴得一株天山雪莲,现已纳于国库。这雪莲有世间罕见之滋补功效。母妃一向体弱,尚需药材调理,儿臣愿父皇赐下雪莲于儿臣。”

李恪的请求入耳,李世民先是微微一愣,他没想到他给予李恪的承诺李恪竟用的这般随意,不过紧接着李世民的心里却又满是欣喜。

李恪年少,面对李世民的许诺尚且能将杨妃放于心上,其人至孝可见一斑。

听了李恪的话,大殿之中的岑文本也是长舒了一口气。

李世民笑道:“我儿纯孝,然我儿于国有大功,区区天山雪莲岂能酬我儿之功,雪莲且先予你,朕另有封赏。”

今日北伐众人的封赏李世民早就拟定妥当,李世民顿了顿,接着对殿中的众臣道:“北伐众将听封!”

“朕绍膺骏命:自西魏始,突厥为患,而今八十年矣。今幸得海内一心,将士用命,我大唐筹备四载,终灭突厥,一扫北患,为酬众臣之功,特赐封赏。李恪易爵楚王,封三千户,赐金千两,华宅一座,锦缎四千匹,领扬州大都督;李靖拜代国公,加食邑千户,锦缎一千匹;李绩拜并州大都督,紫金光禄大夫,加食邑千户苏定方拜临清侯,左武卫将军,食邑三百户;王玄策拜楚王府司马,侍御史”

第二十六章 赐封高阳

古之王爵,以秦、晋、齐、楚四号为尊,赵、魏、燕、韩等为次,而后便是鲁、梁、代、陈、宋、吴、越、蜀等。

李世民为帝前曾为秦王,故而秦王爵位不会轻易册封,而大唐又起自晋阳,晋王爵位也有特殊的意义,不会轻易与人,所以这楚王爵已经几乎是顶了天了。

而在方才的册封之中,作为定襄军先锋,先破铁山的苏定方官拜从三品左武卫将军,临清侯,一跃而成军中要员,功绩不比苏定方这般耀眼的王玄策则为从四品楚王府司马,拜侍御史,也是连升三级,李恪的文武臂膀已经初露头角。

临朝大封结束后,李恪思亲心切,便径直回了内宫,往寻母妃而去。

随着李世民搬进了太极宫,身为贵妃的杨妃自然也是一样,杨妃的寝殿已从东宫的宜秋殿搬至了太极宫的昭庆殿。

昭庆殿内,杨妃和李愔早已得到李恪今日回京的消息,当李恪还在大殿之上奏对之时,李愔已经趴在昭庆殿的正门的门柱边上远望,看着路口的方向,只盼着看到阿兄的身影。

“来了,阿兄回来了。”距离殿门还有十多丈的距离,小李愔已经看到了迎面而来的李恪的身影,一边对身后守着的瓶儿叫着,自己便撒腿跑到了李恪的身边。

“阿兄、阿兄。”李愔一溜小跑迎到了李恪的身边,拉着李恪的手臂喜道。

李恪低头看着手边的李愔,四年的时间,原本个子小小的阿弟已经长及他的胸口,比起他刚刚离京时的样子高了许多。

“愔弟长高了。”李恪作势量了量李愔的个子,摸着李愔的头道。

李愔拉着李恪道:“阿兄也长高了。”

李愔还记得李恪四年前刚刚离京的模样,那时的李恪还远没有现在这么高,这四年见李恪身在草原,身子倒是结实了不少。

李恪问道:“阿兄临行前嘱咐你要同岑师好生读书,你可听进去了。”

李愔见李恪问了,忙道:“我每日都随岑先生读书,现在已经在学千字文了。”

千字文不过是读书的基础,但在李愔看来已经是颇有难度了,故而李愔还专门挑了出来告知李恪。

李愔初见李恪,仿佛四年间憋了许多话要告诉李恪,叽叽喳喳地拉着李恪说个不停。

一旁陪着的瓶儿见李愔拉着李恪,嘴巴光是说个没完,却不见步子挪动,于是对李恪道:“娘娘已在殿中等候,殿下快些过去吧。”

四年的时间,瓶儿已经长成了二十出头的大姑娘,样貌依旧秀丽,却也多了两分淳美。

“愔弟,阿娘还在等着呢,我们快些过去吧。”李恪看了瓶儿一眼,拉着李愔道。

正如瓶儿所言,当李恪来到大殿的内室时,杨妃已在门外守候,看着李恪走近自己,一把便将李恪揽入了怀中。

“虎头回来了,虎头可算是回来了。”杨妃一边轻抚着李恪的后背,对李恪柔声地说着,眼中已有泪光闪过。

对于杨妃,骨子里的李恪也早已把他看作自己的阿娘,听得杨妃轻诉思子之情,李恪的心里也沉甸甸的一片。

“恪儿不孝,叫阿娘担心了。”过了片刻,李恪自杨妃的怀中站起,自自己的衣袖擦了擦杨妃的眼角,愧疚道。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杨妃看着身前竟已比她矮不了多少的李恪,又笑了出来。

李恪离京四年,杨妃的模样倒是变的不多,仍旧是李恪记忆中的温柔和蔼,但李恪已经从一个孩童长成了翩翩少年,杨妃看着爱子长大,心中自然欣喜。

杨妃看着李恪,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连忙将李恪领进了内室,从内室伺候的婢女手中抱过了一个正在熟睡的女童,对李恪道:“这便是你从未谋面的小妹,你且抱着。”

李恪笑着从杨妃的手中接过女童,看着她粉嘟嘟的脸蛋煞是讨喜,对杨妃问道:“小妹可曾定名?”

杨妃对李恪道:“陛下定名芳龄,李芳龄。”

李恪闻言,点了点头道:“好名字,芳年华月,如花美龄。想来小妹将来长成也该是母妃这般貌美女子。”

李世民有女二十余人,但生母大多不明,而因为李恪的缘故,这一世杨妃得到的恩宠远比唐史之上来的要多得多,所以他的这个小妹到底是谁,他也拿不准。

不过世事总是如此巧合,就当李恪抱着小妹正在逗弄的时候,一个内侍带着一队人,突然带着李世民的圣旨来了。

“不知中官大人来此何事?可是要寻王爷?”门外站着的瓶儿见有内侍拿着圣旨出现,只当是李恪的封赏圣旨,于是问道。

来的中官却摇了摇头问道:“不知小殿下可在?”

杨妃最小的儿女便是李恪怀中抱着的李芳龄,中官口中的小殿下自然就是指的李芳龄。

李恪猜到了中官的来意,抱着李芳龄出了门,对中官道:“小妹在此。”

中官见了李恪,半举着手中的圣旨对李恪道:“奉陛下前来传旨,册封小殿下公主之位,请娘娘和楚王代小殿下接旨。”

李恪闻言,忙跪拜道:“父皇恭安,儿臣李恪迎旨。”

中官展开了金面玉轴的圣旨,对着身前的李恪和杨妃宣道:“用嘉成德,将及推恩,疏封锡号,礼典攸在。第十七女芳龄,资身淑慎,禀训柔明。克备肃雍之仪,允彰图史之德。而方营鲁馆,宜启沁园,俾承宠於中闱,复增荣於列赋,册高阳公主,食实封一千户。赐之金册,谦以持盈,益笃兴门之枯,贵而能俭,永垂宜室之声,勿替令仪,尚缓厚禄。”

李芳龄年幼,连话尚且还说不利索,哪里谈得上资身淑慎,禀训柔明之词,说白了,无非就是爱屋及乌,李恪在北地立下大功,这也算是李世民对李恪的封赏和补偿罢了。

李恪起初听着倒也还算正常,可当他听到小妹的封号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高阳?李芳龄的封号竟然是高阳?

李世民所册封的公主虽多,但高阳的名号李恪岂会不知,李恪看着怀中的小妹,脸上满是诧异。

谁能想到,他怀中这个煞是可人的小女娃竟会成为日后流恶后世的高阳公主。

这一瞬间,李恪竟有一种去寻了李世民,将这封号退了回去的冲动。

第二十七章 三策

李芳龄的高阳公主封号已下,说退显然是不现实的,李恪也只敢在心里腹诽几句而已,他若当真去了,别人不说杨妃都不会饶了他。

不过仔细说来李恪倒也没有太过担忧的必要,毕竟现在李芳龄年幼,李恪身为长兄,只需好生教导,也不怕高阳行事太过忤逆。

难不成他李恪花上十余年的时间还教不好一个女娃子?

李恪刚回长安,也算是个忙人,李恪在宫中待了小半日,便出宫来寻了岑文本,回京谢师,那也是必不可少的。

岑文本府上看守的门子识得李恪,李恪也不是外人,岑文本也早有交代,也不必通报与岑文本,径直便将李恪引进了偏厅。

李恪在偏厅中坐了片刻,岑文本便进了偏厅。

“弟子李恪,向恩师问安。”李恪见岑文本来了,忙起身拜道。

李恪在突厥为质四年,如今已颇有名望,可喜的是李恪不忘初心,在岑文本的面前依旧执礼甚恭,并未因自己小成就而得意忘形。

“殿下快快起身,殿下在突厥四载,受苦了。”岑文本连忙上前将李恪扶起道。

李恪起身道:“弟子不在长安,岑师为弟子打点长安事务,岑师辛苦才是。”

李恪不在长安,岑文本这个蜀王府长史便成了李恪在长安的象征,其中诸多关系自然也要他丛中斡旋权衡,着实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岑文本问道:“殿下连日赶路初回长安,何不在宫中先好生歇息,急着出来寻臣所为何事?”

李恪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笑道:“回京拜师拜师常道,岂能耽搁了,而且岑师衣冠端正,岂非也是在等弟子吗?”

此时距离离岑文本下朝已经有段时间,可岑文本依旧没有褪下朝服,为的就是等李恪来访,而且岑文本也相信李恪一定会来。

岑文本笑道:“殿下聪慧,臣正在此处专等殿下。”

李恪看着岑文本身上的深绯色的朝服,对岑文本拱手道:“去岁李恪还在突厥,还未曾当面贺先生晋官之喜。”

就在贞观三年初,岑文本连续三年政绩考课均为上,被李世民下旨擢拔,如今的岑文本的本职已是秘书少监,辅秘书监萧璟佐治省内之事。

岑文本闻言,谦虚道:“何喜之有,左右不过修书而已。”

李恪道:“先生有才,哪怕是编书也能编出朵花来。弟子耳闻父皇对先生所上之《藉田颂》、《三元颂》甚为赞许,恰逢中书舍人高季辅往调吏部,父皇欲用先生为中书舍人,想来这几日便该有消息了。”

所谓中书舍人,官拜正四品,挂职中书省,专司皇帝诏令起草,政务参详,是为天子近侍之臣,中书舍人共计六人,无一不是饱学之士,天子心腹,能拜中书舍人者,便等于是半只脚踏进了宰相之位,故而中书舍人亦有中书储相之称。

高季辅调往吏部任侍郎,中书舍人出缺,此事岑文本倒也知晓,只是他没想到李世民竟会有意将中书舍人交给他。

要知道,中书舍人与秘书少监虽只一级之差,但却全然不可同日而欲。

秘书少监属闲职,远离中枢,而中书舍人却是皇帝近臣,为皇帝掌管诏令,出谋划策,位列天子智囊,前途无量。

不过岑文本有望出任中书舍人,他自己却丝毫不知,岑文本不解地问道:“此事殿下是从何知晓的?”

李恪道:“我助萧夫人回京,萧家欠我一个人情,中书萧相倒还卖我两分面子。”

萧瑀与萧后姐弟情深,李恪自突厥带回来萧后,萧瑀自然感怀,不过他性子刚直,又不愿与李恪有太多瓜葛,便转而举荐与李恪极近的岑文本为中书舍人,也算报李恪之恩。

岑文本文采斐然,当今朝堂之上能与他相较的并无几人,本就是上佳人选,又有中书省首官中书令萧瑀举荐,岑文本出任中书舍人已是板上钉钉。

岑文本在朝中本无根基,突然将被提拔为中书舍人,其中自然少不得李恪之力,岑文本自然知晓。

岑文本道:“多谢殿下举荐之恩。”

李恪道:“岑师之才,父皇亦知,弟子不过顺水推舟罢了,未曾出多大的力。不过弟子初回长安,还有些困惑,此来还是望先生能为弟子指点迷津。”

对于未来之事,李恪身在突厥时便曾多有规划,可当他真的回到长安后却又觉得一头雾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故而向岑文本请教。

岑文本道:“眼下殿下眼下之事有三,开府建衙、笼络世家、攒名积望,不过眼下最为紧急还是殿下需外出开府,丰满羽翼。”

李恪听了岑文本的话,脸上露出了一丝奇色,不解地问道:“我若外出开府,岂非是不在宫中,离父皇也越发地远了。”

凡是皇子,欲争皇位者,无一不是想方设法地留在宫中,想要得到皇帝的恩宠,岑文本却反其道而行之,倒叫李恪一时不解。

岑文本看着了李恪的困惑,于是回道:“殿下非嫡非长,而且如今太子之位已定,留在宫中纵然去争陛下恩宠又有何意义,与其如此,倒不如早些出宫开府,一来可私下结交外臣,二来可营建王府势力。”

李恪若在宫中虽然靠着李世民近些,可争恩宠,但再怎么争又岂能争得过李承乾和李泰两个嫡子?所以对李恪而言,靠恩宠上位之路本就不可取。

而且李恪若在宫中,李恪每日进出宫门俱有中官记录,想要结交外臣实在是难上加难。

与其这样,倒不如早些出来开府建衙,还能早日营建他的楚王府势力。

一个虚无缥缈的所谓恩宠,一个是看得到,摸得着的权势,李恪也是务实之人,不过短暂的衡量便明白了过来。

李恪道:“岑师之言甚是,开府建衙之事弟子当寻机与父皇提起,但这拉拢世家之事,又该从何下手。”

岑文本道:“太子有长孙无忌支持,与关陇世家交好,而魏王为洛州大都督,节度河南,拉拢山东门阀,殿下若欲与之对抗,当借萧家之力与扬州大都督之便,收江南世家为助力,方可与分庭抗礼。”

第二十八章 开府之议

李承乾身为太子,又有舅舅长孙无忌扶持,生来便与关陇世家利益相关,实力强劲大的关陇世家自然大多支持李承乾。

而李世民对嫡子李泰的宠爱也是异乎寻常了,因为李恪易封楚王,扬州大都督,节度东南,李世民不愿厚此薄彼,原本的越王李泰也随之易封魏王,洛州大都督,督洛、谷、怀、郑、许等六州军事,辖制河南之地,与山东世家走的极近。

李恪已经没有了太多选择,李恪要想问鼎帝位,必须收江南世家为助力,以此对抗李承乾与李泰。

现在诸位皇子都还年幼,夺嫡之争尚不明朗,皇子之间的摩擦也不强烈,但李恪必须要未雨绸缪,否则等到危机当面,李恪想挡就挡不住了。

岑文本说着,李恪已经将他的每一句话记在了心里。

当李恪回到昭庆殿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李恪刚进殿门,便有侍女告知:陛下驾临,已在大殿之内。

李恪离家四载,今日方才回宫,李世民今夜自然是要留宿昭庆殿的了。

李恪闻言,连忙前往殿内,刚一如内殿的门,便看到了坐着的李世民。

李恪上前拜道:“儿臣李恪拜见父皇。”

李世民见李恪入内,弯腰将李恪扶起上下打量了李恪片刻,拍了拍李恪的肩膀,满意地笑道:“虎头长高了,也结实了,看来在北地历练四载,还有颇见成效的。”

李恪回道:“儿臣在突厥闲暇时便常练弓马,叫父皇见笑了。”

李世民看着李恪的样子,摇了摇头道:“此处又不是朝堂,父子之间生分什么,以后在私下不必唤朕父皇,叫阿爹便好。”

“是,阿爹。”李恪点头应了下来。

李世民问道:“我听宫人将你方才去见了岑文本?”

李恪回道:“先生于恪儿有育学之恩,李恪与先生虽久未相见,但师徒名分却改不得,恪儿回京自当前往拜见。”

李世民听了李恪的话,满意道:“天地君亲师,你回长安先见朕,再见母妃,后拜师长,你做的很好。岑文本眼下官职虽微,但其人却颇有才略,你千万怠慢不得。”

李世民爱才惜才,岑文本入秘书省四年,其主撰的《周书》进展极快,李世民也是看在眼中的。

李世民的话恰也证实了他将要重用岑文本的意思,李恪道:“先生文才和人品,恪儿是极为钦佩的,先生常能教恪儿许多东西,恪儿绝不敢怠慢。”

李世民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午时在大殿之中群臣众多,朕与你也不便说太多话,你在外四载,朕未能对你好生照看,你可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来。”

方才在太极殿上有诸多北伐功臣,李世民也不能将全部的注意都放在爱子的身上,免得凉了将士之事,现在李世民来了昭庆殿,便想着再同李恪说些话。

李恪想起了方才岑文本同他说的话,眼下确实是个好机会,于是回道:“恪儿确有一事相请,还望阿爹应允。”

“哈哈哈。”李世民听李恪的话,笑了出来。

之前在大殿之上李恪别无所求,如今私下再问李恪便有事相求,李世民只当李恪在大殿上不便开口,到了现在才说出来。

李世民道:“虎头但且说来。”

李恪道:“恪儿如今已一十有二,不比孩童,恪儿欲请外出开府,还望阿爹应允。”

李恪的话一出口,李恪当面的李世民竟微微一愣。

李恪尚是少年,所说的开府自然不会是往扬州之官而是出宫在长安另立门户。

皇子成年后开府建衙本是应有之义,不过以李恪的年纪尚且早了些,而且外出开府哪有在皇宫之中富贵安逸,从来各朝皇子都是被撵了出去的,哪有李恪这样小小年纪便主动请求的。

李世民想了想,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问道:“你早未提及,偏偏回宫之后提起此事,莫非是岑文本告知的?”

对于皇子而言,开府建衙并非什么非分之举,李恪若是想,在大殿之上提出便是,怎的会拖到现在,唯一的解释就是李恪是在朝会之后才有了这个心思。

杨妃爱子心切,绝不会跟李恪这么说,那剩下的就只有岑文本了。

听着李世民的话,一旁的杨妃也紧张地看向了李恪,既不知李恪为何要外出开府,又生怕李恪说错话触怒了李世民。

李恪抬头看了眼李世民,道:“开府之事确是岑先生告知恪儿的。”

“岑文本大胆,竟敢间我至亲父子!”李世民闻言,大怒道。

李世民动怒,倒不是因为李恪自请开府之事,而是岑文本私下同李恪这么说,颇有离间他天家父子的意思。

前些天李世民刚得了萧瑀举荐,欲用岑文本为中书舍人,可以现在看来李世民竟有了一种将岑文本拿下大狱的想法。

杨妃见状,心知已李恪的手段绝不会无端说出这些话来,必定还有后手,于是问道:“岑先生为何要你出宫开府,这可算是大不敬了。”

李恪闻言,忙道:“先生同恪儿说了,如今朝堂之上,众臣就皇子就藩之论甚重,先生要儿臣行事仔细些。儿臣自觉年幼,尚不能就任理政,但若再居宫中势必为人所非议,叫父皇为难,故而儿臣自作主张,愿自请出宫,待成年后再行就藩。”

就在贞观四年初,李渊十二子,比李恪只长了一岁的荆王李元则已经被外放婺州刺史,前往赴任去了。而随着李元则赴任,朝堂之上也掀起了一阵亲王就藩的风浪,李世民也为之头疼。

李世民听了李恪的话,这才明白了过来,原来竟是李恪愿为自己分忧。

李世民大手一挥道:“虎头不必忧心此事,我们父子亲情,岂是外人能够懂得的,朕断不能委屈了你。”

不过李恪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开府,于是李恪看着李世民,依旧坚定道:“恪儿为皇子,更是人臣,为父皇分忧本就是份内之事,恪儿绝不愿父皇为难。”

李恪说着,对李世民的称谓又正式了起来。

李世民看着李恪较真的样子,仿佛又看见了四年前请愿北上的那个模样,李世民大为感动。

过了片刻,李世民对李恪道:“岑文本教的好啊,我儿晓事啊。既如此,那朕便准了你。前隋权臣杨素在延康坊有一处大宅,应还过得去,朕便赐于你开府之用。”

第二十九章 开府

杨素,弘农杨氏子弟,前隋权臣,官拜尚书令,封楚国公,权倾一时。

其人早年为将,南征北战,破齐,平陈、北征突厥,一生建功无数,堪称名帅,然其生性贪婪,每逢大胜之后贪墨无数,加之朝中封赏,杨素之富堪称群臣之冠。

杨素豪富,加之奢靡,于东西两京营建华宅数座,而李世民赐于李恪的这座便是杨素的楚国公府。

杨素的故宅位长安北侧延康坊,占地十二顷,独据整个延康坊四分之一的坊地,分十院,有屋千余间,其华美堪比皇宫。

前隋杨素之子杨玄感谋逆,事败之后这座宅院便被收归了朝廷,直到今日才又由李世民赠与李恪。

不过在原本的唐史之上,这座宅院是将来李世民要赐给嫡次子李泰的,这一次却叫李恪抢了先。

“殿下,这就是你以后的楚王府吗?”侍婢丹儿陪着李恪站在门前,看着一丈多高的正门,眼中写满了诧异,惊叹道。

李恪点了点头道:“不错,这正是父皇赐予本王开府所用的宅院。”

丹儿赞叹道:“这座宅子也太华美了些,比起皇宫也不差什么。”

李恪笑道:“前隋杨素奢靡,这座宅子更是他的主宅,早上修,晚上拆,每日修葺不停,不知花费多少银钱才有今日这般模样。”

丹儿看着这宅院,对李恪道:“婢子听闻这座大宅有屋千余间,光是我们几人,如何能够住的完?”

李恪看着丹儿的样子,笑道:“怎么?你还担心地方住不完吗?”

丹儿道:“咱们统共就几个人,殿下,婢子,王先生,哪能住的了这么多的屋子,而且这些屋子光是每日清扫便累死也扫不完了。”

丹儿一向伺候李恪惯了,倒没习惯李恪的身边还有旁人,一时间看着这么些屋子,都有些愣住了。

李恪笑道:“这么些屋子,那能叫你一个人清扫。”

丹儿一时间还没绕过来,问道:“若不是我来清扫,难不成还要殿下和王先生来扫吗?”

李恪笑道:“难不成本王府上便只有你一个婢女服侍了吗?本王既外出开府,自还有旁人的。别的不说,光是母妃便自宫中调了数十人来了。”

丹儿听了李恪的话,非但没有丝毫的轻松,反倒脸上露出了一丝失落。

此前李恪身旁只有她一个侍女,待她也极好,李恪身旁若是有了旁人,还会如此待她吗?

丹儿在突厥陪了李恪四年,现在李恪外出开府,身旁便要有了旁人,没想到四年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丹儿想着,竟有些委屈了起来,眼睛都湿润了。

李恪看着丹儿委屈巴巴的样子,忽然明白了过来,丹儿竟是误会了他的意思。

李恪失声笑道:“本王既然出来了,自当充实府内,以后你便是本王府上的管事女官了。”

管事女官?

丹儿听了李恪的话,脸上渐渐挂起了笑容,她这才明白李恪的意思。

“那以后婢子便向宫里尚宫局那样吗?”尚宫局为宫中六尚之一,主掌宫中事务,在宫女的眼中权势极高,丹儿一向对她们很是艳羡。

李恪笑道:“不错,自本王正式开府后这府中的婢女便尽数交由你来管了,以后你就是本王府上的尚宫。”

李恪话音一落,丹儿的脸上先是喜悦,而后又有些担心,问道:“丹儿年少,此前也只是服侍殿下,从为辖制过旁人,丹儿怕会做的不好,给殿下丢人。”

李恪摇了摇头笑道:“无妨,此前从未做过便慢慢来学便是,你且看母妃身旁的瓶儿姐,这些年来不也做的很好吗?更何况在本王府上,有本王给你撑腰,谁敢在背后胡言乱语。”

李恪用人,尤其是自己府上的人,李恪看重的倒不是他们的能力,李恪若想寻个能力强些的,大可开口问宫中要人,宫中管事的中官大有人在,李恪自能要来,但李恪却没有开口。

李恪真正看重的是人的忠心,丹儿在突厥陪侍他实在,他都看在眼中,丹儿的忠心自不必多疑,这才是李恪最为在意的。

有了李恪的这句话,丹儿才放下心来,丹儿兴奋地拍掌道“谢殿下,婢子绝不辜负殿下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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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康坊这边,李恪正在看着自己即将出宫建衙的府邸,于此同时,长孙无忌也得到了李世民已准李恪外出开府的消息。

“不知司空大人传臣前来所为何事?”长孙府的偏厅内,谏议大夫颜相时对长孙无忌拜道。

长孙无忌问道:“楚王之事,你可曾听闻了?”

颜相时点头回道:“楚王开府虽是昨日之事,但如今已是满朝皆知,下官岂有不知的道理。”

长孙无忌问道“楚王之事,你如何看?”

颜相时曾得长孙无忌举荐,入天策府为十八学士之一,与长孙无忌相交甚笃,堪称为长孙无忌的心腹,长孙无忌同他说话倒也直白。

颜相时回道:“楚王其人虽年少,但下官却看不懂他,他自请外出开府也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另有所图。”

自古以来,但有皇子有意于皇位者,无一不是想方设法地留在皇宫,亲近皇帝,可李恪却反其道而行之,竟在大功之后自请外出开府,颜相时自然觉得怪异。

但对于李恪所为,就算是长孙无忌也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四年前李恪请质北上,那时长孙无忌也未必把李恪当回事,只当他是自寻死路,可结果呢,四年后李恪挟大功返京,甚至就连太子李承乾的风头都被李恪盖了过去,一时无两。

长孙无忌道:“李恪此人虽看似年少,但却颇有心机,他的所作所为看似天马行空,实则其背后必有所思,千万不可大意。”

李恪想要本该属于李承乾的皇位,而长孙家未来百年的富贵都与他外甥李承乾的皇位密切相关,长孙无忌绝不允许李恪对李承乾的皇位产生任何的威胁,哪怕杀错,也绝不会轻易放过。

颜相时听得长孙无忌之言,问道:“司空大人诏下官来此,想必已有所筹划,还请司空大人吩咐。”

长孙无忌对颜相时道:“李恪之所以能有如今的名望,能得陛下宠爱,靠的无非就是北上为质之功和他故作出的那副模样,若是能叫陛下和群臣见了李恪野心勃勃的真面目,不信他还能成得了气候。”

颜相时对长孙无忌颇为了解,他听着长孙无忌的话知道长孙无忌的心里想必已有对策,于是问道:“司空大人的意思是?”

长孙无忌道:“每日便是献俘大典,大典之上我自有安排,届时还需你襄助。”

第三十章 献俘大典

“咚!咚!咚!”

一道道震耳欲聋的战鼓之声自承天门下传出,波散开来,声动长安。

这是李恪归来长安的第三日,正是北伐大军的献俘大典。

这一日,朱雀门、明德门尽数洞开,自明德门向北望去,整条宽阔的天街宛如一条巨龙盘桓于长安城内。

承天门外,侍卫林立,无数大唐文武大臣分立承天门两侧,抬头看着立于承天门城墙上的李世民。

今日是李世民扬眉吐气的日子,四年前,颉利南下叩关,李世民为保长安,不得不同颉利签城下之盟,纳财货,遣质子,李世民深以为耻。

而如今,四年后唐军北伐大捷,曾经还统军二十万,在渭水边耀武扬威的颉利可汗已经成了李世民的阶下之囚,自突厥被押来长安。

这一日不只是大唐的盛典,李世民的盛典,李恪盛典,更是属于长安城二十万将士的盛典。

承天门为皇城正门,皇帝李世民立于承天门城墙正中,楚王李恪同太子李承乾分立于李世民左右两侧,受万军朝拜,这是李世民,也是大唐军方给予李恪的礼遇和荣耀。

李恪本为庶子,若非他在大唐危难之时挺身而出,在突厥为质四载,无论如何他都不该,也没有资格站在这个位置,大唐军方那些军功盖世的将军也不会允许他站在这里。

但是现在,他站在了这里,没有任何的质疑,没有任何的阻碍,甚至一左一右,看上去也没有任何的不适,似乎李恪已经有足够的底气站在这个地方,有与太子分庭抗礼的资本。

有了现在的第一步,才会有以后的无数步,至少从这一刻开始,大唐的朝局已经悄然改变,那个本不出彩的庶出三皇子已经发出了属于他自己的声音,叫百官,叫万民看到了他。

享受着这一刻属于他的荣耀,李恪突然觉得,在突厥四载为质都已值得了。

“大唐万胜!陛下万胜!”

“大唐万胜!陛下万胜!”

自李世民携李承乾与李恪出现在城墙之上起,城下的林立着的大唐士卒便呼吼了出来,山呼海啸般地袭来,滚滚不绝。

也不知是因为身体不适,还是少经这般场面,年少的太子李承乾在万军海啸般的呼喝声中,脸上竟多了一丝苍白,额头上也浸出了一丝汗珠,不过身为太子的他倒也不至于怯场后退,还在勉力支撑。

反倒是另一侧的李恪神情平淡,面目端正,仿佛一颗扎根岩石,矗立于狂风之中的劲竹,毫不动摇。

作为少年,李承乾的表现固然已经算得上很好,但跟旁边的李恪相比却有些相形见绌,这一幕,身旁的李世民兴许看的并不真切,但下面站着的群臣却看在了眼中,高下立盼。

李恪似乎就是为大场面而生的一般,竟能丝毫不露怯色。

这一幕入眼,旁人也许不知,但李靖、张公瑾以及诸多北伐的将士却很清楚,当初恒安城下的形势比如今危机万分,那时李恪尚能慷慨陈词,遑论今日?

但无论如何,今日李恪的表现已经叫众人看在了眼中。

“吉时已到,献俘!”

上午辰时,时辰既到,献俘大典的主持,宰相房玄龄沉下口气,朝着对面朱雀门的方向吼道。

随着房玄龄一声令下,承天门南面的朱雀门中一队唐军自朱雀门外鱼贯而入,而在这队唐军的正中,众军锁拿着的便是突厥的颉利可汗。

“突厥可汗颉利何在!”李世民看着城下的大唐众军问道。

此时的颉利连遭挫折磨难,再已不是当初的草原雄鹰,现在的颉利只是一只被锁拿在笼中,想要摇尾乞活的老狼。

颉利跪地回道:“罪臣颉利在。”

李世民看着跪在城下的颉利,一时间竟觉得有些恍惚,昔年与他争雄北地,叫他深为之头疼的颉利可汗现在竟真的跪在他的脚下。

李世民顿了顿才道:“颉利,自你登可汗之位以来,便擅起战端,至两国百姓蒙受苦难,朕便在此斥你六罪:尔父国破,赖隋以安,不以一镞力助之,使其庙社不血食,汝罪一也;与我邻而弃信扰边,汝罪二也;恃兵不戢,部落携怨,汝罪三也;贼华民,暴禾稼,汝罪四也;许和亲而迁延自遁,汝罪五也;掠朕爱子,使我父子数年不得见,汝罪六也。以上种种,你可知罪?”

颉利听着李世民的数落,低下了原本高傲的头颅,跪拜道:“罪臣知罪。”

没有争辩,没有纠结,就是简单的一句话,但却代表了太多东西。

自突厥立国以来,突厥便于中原王朝战和纠缠多年,多少中原王朝都未能彻底地平定北患,但如今,大唐做到了。

随着颉利的一声认罪,突厥称臣,大唐称雄,突厥北患彻底平定。

但随着颉利认罪称臣,李世民看着跪在城下的颉利,心中竟生出了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

欣喜、兴奋犹在,但心里却莫名地空了一块。

随着隋末乱起,李世民起兵救世,破薛举,败王世充,生擒窦建德,李世民一步步跨过了无数对手,随着颉利称臣,这个天下再能有资格做李世民对手的已寥寥无几。

在这样热闹的场合,李世民竟莫名生出一种寂寥之感。

至于颉利的生死,其实李世民已早有考量。

大唐四周边患不断,突厥不会是唐军征伐的结束,突厥只是一个开始,李世民要的不是一个世人畏大唐如虎的局面,他要的是万国来朝,海内景望,所以颉利他不会杀。

他要通过颉利来告知天下人大唐皇帝的仁德与宽容。

李世民对颉利道:“朕若要杀你,自由千万个理由,但你我曾于渭水立兄弟盟约,故朕不欲杀你。”

颉利听了李世民的话,性命得保但他的脸上却也没有流露出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是道:“罪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颉利没有大礼谢恩,若是在旁人看来兴许有失礼之处,但李恪将颉利的举动看在眼中,他知道,颉利这才是真的安全了。

现在的颉利只是一个失意,绝望,却又没有胆量杀身成仁,只想浑浑噩噩了此余生的老人,这样的人恰是最没有威胁,最叫李世民放心的。

若是颉利方才当真激动地行大礼参拜谢恩,李世民反倒要怀疑他的心思了。

颉利,活了。

第三十一章 叛国之污

献俘大典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献俘大典之后便是大宴,献俘毕,文武众臣纷纷移步麟德殿。

此时麟德殿内酒水珍馐已备,上百张桌案横列大殿两侧,而在大宴的正中,则破天荒地摆上了两个席位,一个属于皇帝李世民,另一个则属于许久未出现在众人眼中的太上皇李渊。

自打玄武门之乱,李世民继位以来,除了裴寂等几位老臣,太上皇李渊便甚少出现在朝臣的视线之中,如此公开地现身,自贞观元年以来还是首次。

这不只是太上皇自己的意思,这也是李世民第一次有这样跟太上皇并列而丝毫不怵的底气。

自承天门到麟德殿,随着君臣落座,大宴开始。

“宴始,奏乐!”侍立在李世民身旁的常涂拍了拍手,对店内的宫伶吩咐道。

正如朝中大宴一般,凡是盛事,大宴之前必少不得要奏上一曲秦王破阵乐,这已是定规。

一曲奏罢,大宴才算真正开始,众人方可起著端杯。

坐在上首的李世民当先举杯道:“自我大唐立国始,突厥便为祸我北疆边陲,历经十三载,今日突厥终平,其间多赖众卿之功,朕敬众卿。”

李世民说着,端起了酒杯。

见李世民举杯,众人也纷纷举杯道:“今日之功乃陛下日夜筹谋所得,臣等岂敢贪天之功。”

李世民见状,笑道:“若无众卿鼎力,朕纵然再多筹谋也不过孤身一人,来,我等共饮此杯。”

李世民说完,一饮而尽,而下坐的群臣也是如此。

场面话说完,才是真正享宴的时候,早间李恪虽用足了早饭,但上午李恪站了半晌,早已腹中空空,看着这满桌的珍馐美味食指大动,起著便大快朵颐了起来。

李恪在突厥四载,身子磨炼地比寻常少年健壮,再加上年少,又是正是吃壮饭的年纪,故而吃的香甜,与殿中文质彬彬,细嚼慢咽的众位文臣倒是显得有些不同。

李恪的所为看在长孙无忌等人的眼中,长孙无忌等人不禁在心中鄙薄了一番:“小儿久在番邦,言行竟也没了我天朝上国,礼仪之邦的模样,几与蛮夷无异。”

李恪的所为被长孙无忌看在了眼中,自也被殿中的旁人看在了眼中,其中一人便是殿中侍御史张行成。

所谓殿中侍御史,掌朝仪纠察,专劾百官失仪之过,李恪虽是亲王,不在百官之内,但他既在殿中便是他职责所在。

张行成出自河北门阀中山张氏,倒也非长孙无忌党羽,但他性子刚直,以敢直谏著称,他哪里会管李恪的身份。

张行成清了清嗓子,对李恪道:“此乃国宴,大殿之上请楚王注意仪态。”

李恪原本吃的正起劲,被张行成这么一说,险些给噎住了。

李恪知道贞观一朝政治清明,最不缺的就是谏臣,名气大些的有魏征、孔颖达,名气小些便是权万纪之流,只是李恪没想到自己今日竟被弹劾了。

李恪被弹劾,他自己倒还未及说什么,李世民先开口护短了,李世民道:“楚王少年心性,行事率真,张卿不必太过苛责吧。”

若是其他臣子,皇帝都已经开口维护了,自然就不会再咬着此事不放,更何况李恪失仪又非大事,不过张行成却是个犟脾气,他职责所在,尽连李世民开口都要坚持。

张行成道:“殿下虽少,但在这大殿之中便是我大唐臣子,殿下如此仪态,叫外邦之人见了如何是好?臣以为殿下年少,亦需以臣仪自律方是。”

对于这些言官,李恪一向是敬而远之的,李恪且无论对错如何,也懒地同他们搅扰,免得越陷越深。

李恪当即正色道:“张御史所言极是,小王久在突厥,行事有时随便惯了,近日确实是做的差了些,幸的张御史点正。”

李恪说完,整了整衣裳,正襟危坐了起来。

张行成本也非长孙无忌党羽,与李恪并无瓜葛,李恪既已这么说了,他也不会揪着不放,李恪之言方落,张行成便垂手退到了一旁。

李世民看着李恪忽然一本正经的模样,担心李恪尴尬,于是对李恪笑道:“朕尝耳闻,恪儿在突厥时堪称海量,如今回了长安,怎么也不同朕喝上一杯?”

李恪知道,李世民这么说是在替他打圆场了,李恪当即举杯道:“有我大唐众将在此,儿臣岂敢言海量二字。不过儿臣酒量虽不敢言深,却也能陪父皇尽兴,儿臣谨以此杯祝我大唐万胜,贺父皇神威。”

李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恪一尊酒下肚,面不改色,吐气如常,显然底子还是不错的。

这大殿之上众多将领,而为将者少有不饮酒的,所以老酒鬼大有人在,李恪是真酒量还是假酒量,他们一眼便瞧了出来。

程咬金、尉迟敬德等一众将领虽嘴上不说,但心里已经对李恪多了几分认可,至少与其他皇子想必,李恪不拘小节,酒量又极佳,很是和他们的胃口。

可李世民提起了李恪在突厥之事,受长孙无忌嘱托的颜相时便抓到了机会。

颜相时突然出列道:“启禀陛下,臣奏弹楚王殿下之过。”

颜相时之言一出,大殿上众人顿时齐齐看向了他,眼中满是不解,难不成李恪区区失仪之事颜相时竟还要抓着不放吗?

李世民闻言,也指着颜相时怒道:“楚王失仪,区区小事难道你等也要盯住此事不放吗?”

方才张行成进言,李恪已然诚纳,李世民只当颜相时还是揪着李恪之事不放,大动雷霆。

不过颜相时站在大殿之中,抬头看了眼李恪,有看着李世民道:“臣弹劾的并非方才楚王失仪之过。”

李世民对颜相时已经失去了耐心,不悦道:“那你欲弹劾楚王何事,若是你拿不准什么证据来,朕今日绝不饶你。”

李恪虽然年少,但越是堂堂大唐亲王,论位次也只是仅此于太子李承乾的,其实他们能够随意指摘的。

颜相时抬起口,紧紧地盯着李恪道:“臣弹劾楚王私通突厥,私纵要犯之过。”

颜相时之言一落,顿时满殿哗然。

第三十二章 反击

谏议大夫,掌规谏讽谕。凡朝政阙失,大臣至百官任非其人,三省至百司事有违失,皆得谏正。

自古以来,凡是谏官,便甚少有以言获罪的,李唐一朝也是如此,但这并不代表着谏官就可以胡言乱语,百无禁忌。

李恪,唐唐楚王,扬州大都督,虽然年少,但也不是臣子可以随便指摘的,更何况还是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

国宴之上,竟弹劾大唐皇子私通突厥,纵放要犯,无论成败与否,李世民的脸上都不好看。

“混账,一派胡言!”这一次还没等李恪自己开口,大殿中已经有人坐不住了,颜相时之言方落,新晋邹国公,襄州都督张公瑾便起身喝道。

我大唐皇室,只有战死的李恪,没有投降的皇子,今突厥以本王为质,大唐将士不必顾忌本王之安危,当奋力杀敌,卫我河山。、

恒安城下,李恪知之生死与度外的所作所为张公瑾至今还牢记于心,那些慷慨之语岂是一个通敌之人所能说出的。

在张公瑾看来,颜相时弹劾李恪通敌,实在是可笑至极。

他张公瑾不是瞎子,定襄数万大军也不是瞎子,颜相时这么说,与指鹿为马何异?

大殿之中对李恪印象不差的众位大臣也纷纷站了出来,指着颜相时道:“我大唐危难之际,正是楚王殿下挺身而出,如今你却如此污蔑楚王,实乃包藏祸心,罪该万死。”

此时,不止是那些大臣,就连李世民也坐不住了,爱子在突厥受累四载,这才刚回朝便有人如此污蔑,李世民岂能不怒?

李世民道:“我大唐建国以来,虽不以言获罪,但不代表你就可以胡言放肆,今日,你若是拿不出证据来,朕绝不饶你。”

面对李世民的呼喝,颜相时的心里也不觉一颤,今日之事到底有几分把握,他自己根本没有底。但事已至此,颜相时已经没有了退路。

颜相时硬着头皮道:“颉利有女阿史那云,亦为阿史那氏女,本已为我唐军所俘,然殿下擅权,自作主张将阿史那云纵走,难道不是通敌纵敌之过吗?”

李恪想过颜相时弹劾自己的理由,但没想到竟是私纵阿史那云之事。

阿史那云与颉利和义成公主都不同,不过是个少女,并无权势,亦无恶迹,更加谈不上是什么罪魁祸首了,李恪没有拿他,倒也在情理之中。

但情归情,法归法,合乎情理的事情未必就合乎法理。

阿史那云再怎么说也是可汗之女,李恪因人情私纵确有失当之处。

李世民对颜相时道:“你说楚王私纵颉利之女,勾结突厥,可有证据?”

大殿之上,颜相时不会凭空捏造,他的话自然有他的依据,颜相时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纸,双手捧起,对李世民道:“此乃证人之口供,还请陛下圣览。”

北伐大军十数万,知道李恪私纵阿史那云的人也不在少数,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消息流出李恪倒也不觉得奇怪。

可李恪觉得怪异的却不在消息流出,而在颜相时为何能拿到士卒的口供。

长安城权贵无数,颜相时身处其中实在算不上个人物,他更是一介文臣,在军中毫无根基,为何他会知道此事,并拿到了口供?

李恪看着颜相时的样子,隐隐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原来今日国宴,竟也是他们为李恪所摆的鸿门宴。

近侍从颜相时的手中接过口供,交到了李世民的手中,李世民只大略地看了一眼,便知道这口供所言必然不虚。

此事极易查证,颜相时再傻也不会撒这样一个容易揭穿的谎去污蔑当朝亲王,这与求死何异?

李世民举着手中的口供,对李恪问道:“恪儿,此事可是真的?”

此事一查便知,李恪纵然矢口否认也是无用,所以李恪也未想过否认,李恪坦然地回道:“口供所言不虚,突厥公主阿史那云正是儿臣放走的。”

颜相时听着李恪认了下来,当即送了一口气,李恪只要认了口供之事,离他认罪也就不远了。

李世民问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这算不上什么大事,李世民说着,一双眼睛看着李恪,希望爱子能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

李恪回道:“两国征战,与她无关,故而儿臣纵了他。”

李恪之言方落,颜相时便反驳道:“与她无关?可下官得到的消息却是殿下与那突厥公主早有情义,故而枉顾国法。”

李恪听了颜相时的话,不屑地笑了笑,问道:“颜大夫好生了得,你一介文官,竟连突厥之事也知道的如此清楚。”

颜相时不过是一个正五品上的谏议大夫,他在突厥并无眼线,突厥之事为何他会如此清楚,李恪这么说,无非也就是希望告诉李世民,颜相时的背后必有旁人指使,而指使的人是谁,李恪不用想都知道。

除了长孙无忌那只老狐狸,还有谁会如此大费周章地跟他过不去?

不过此时的颜相时却来不及思虑这些,他得了李恪的话,当即对李世民道:“启禀陛下,楚王认罪了。”

李恪闻言,当即一摆衣袖,喝道:“我认的何罪?”

颜相时回道:“自然是在突厥因私情私纵突厥公主之罪。”

李恪看着颜相时急不可耐的样子,李恪的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区区私纵阿史那云要不了李恪的命,长孙无忌不会不清楚,想必这私纵突厥公主之之罪不过是一个引子,李恪若当真是应了下来,想必他们还有后手,所以李恪绝不能认了。

于是李恪当即回道:“阿史那云于我大唐有功无过,本就是有功之人,我纵之何过?”

颜相时听了李恪的话,一下子竟愣住了,这阿史那云怎么就成了有功之臣了?

颜相时想过李恪会狡辩私纵阿史那云之事,可没想到李恪竟应下了此事,反倒说阿史那云有功,李恪私纵之举无过。

李世民殿下争辩的李恪,知道李恪敢这么说自有他的缘故,于是问道:“哦?这突厥的公主于我大唐有何功绩?”

李恪道:“启禀父皇,阿史那云虽是突厥公主,但却心2向大唐,曾数次救儿臣性命,更助儿臣铲除颉利心腹,突厥权臣康苏密,叫颉利痛失一大助力,于我大唐而言自是功臣。”

第三十三章 圈套

乱臣,自然是要被押来长安问罪的,但有功之臣便不必了。

阿史那云是否心向大唐,这些都是李恪一面之词,但这些偏却无从查证,除了李恪,谁都不知道。

李恪说阿史那云心向大唐,谁都拿不出反驳的证据来,更何况阿史那云本就从曾从逆。

在李恪的口中阿史那云反倒成了有功之臣,颜相时听了李恪的话,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了。

过了半晌,颜相时才道:“阿史那云若是有功,殿下缘何不将她带回长安领功,反倒偷偷将她放了。”

李恪既然这么说了,便早知颜相时会这么问,于是回道:“阿史那云虽是年少,但却不喜名利,只愿为两族百姓之和而尽心尽力,眼下她正受本王所托,在阴山为我大唐安抚突厥百姓,助唐军稳固阴山,难道不可吗?”

颜相时听了他的话,恨不得直接指着李恪的鼻子同他争辩,而这在大唐朝堂之上并不少见,甚至连直接动手的都有,但李恪身份在此,他又不敢随意冒犯。

看着李恪在大殿之上狡辩,下面坐着的长孙无忌已经觉出了不妥,颜相时已处被动,今日想要李恪吃大亏,只怕是难了。

颜相时乃名儒颜之推之孙,出自山东名门琅琊颜氏,为复圣颜回后人,颜氏自诩儒门正宗,以儒学传家,颜相时既为颜家子弟,文采自不必多言。

若是引经据典、旁征博寻,李恪自然不是颜相时的对手,但若是比起胡搅蛮缠,十个颜相时也不是李恪的对手。

颜相时只能道:“朝堂之上,殿下所言当有凭据,不可信口开河。”

李恪道:“颜大夫若要凭据,你大可命你在突厥的眼线查上一查便知真伪,何必在此与我为难?”

颜相时一介文臣,亦非权贵,军中更无根基,他在突厥哪有什么眼线,她得到的消息都是长孙无忌给他的,他如何能查的真伪。

不过颜相时方才左口一句自突厥得到的消息,右口一句自突厥得到的消息,李恪已经坐实了他在突厥安插有亲信的事情,现在他倒是两边难做人了。

颜相时听了李恪的话,憋了半天,脸都憋地通红,却也憋出了几个字:“臣在突厥何曾有什么眼线,殿下不要血口喷人。”

李恪道:“颜大夫若是在突厥没有眼线,又是何人告诉的你这些,有些哪来的口供?”

李恪几句话之间,瞬间攻守转换,原本还在弹劾李恪的颜相时便反过来被质问了。

李恪抓住了颜相时的口实,穷追猛打,原本弹劾李恪私纵阿史那云之过,现在竟成了颜相时再在突厥安插眼线之争,现在气势汹汹的反倒成了李恪。

李世民何等聪慧,看着颜相时的模样,哪里还不知他的背后必定是有人指使的。

颜相时此时实在是有苦难言,他总不能告诉李恪,他手中的消息和证据都是长孙无忌给他的吧,他若是真的这么做了,长孙无忌第一个就要了他的命。

而与此同时,大殿上的长孙无忌等人也都一致地选择了保持沉默,这个时候谁敢跳出去?

谁跳出去谁就等于是自己承认了自己是颜相时背后的主使之人,一下子,整个大殿都安静了。

颜相时情急之下,只得道:“臣在突厥并无眼线,但阿史那云是突厥阿史那氏之后,他心向突厥此乃人之常情,何须凭证。”

李恪听了颜相时的话,眼珠子一转,想到了什么,于是回道:“颜大夫的话未免太过偏激了,阿史那云虽是亡国之后,但却未念故国,心向大唐。”

颜相时丝毫没有察觉到李恪话中的陷阱,反而道:“阿史那云亡国之后,殿下说她不念故国,心向大唐,未免太过可笑了吧。”

颜相时已是情急,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话中的意思,但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

颜相时话音刚落,李恪低着头,嘴角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颜相时落了他话中的圈套了。

果然,颜相时的话落入了旁人的耳中,大殿之中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那个人就是中书令萧瑀。

萧瑀乃南朝梁明帝萧岿第七子,亦是亡国之后,方才颜相时的话可不止是指摘了阿史那云,也在不经意间言语开罪了萧瑀。

亡国之后,这本就是宰相萧瑀心里最为敏感地方,颜相时这么说,无疑也是在打他的脸。

萧瑀性情刚正,也是个暴脾气,他听了颜相时的话当即大怒,哪管什么场合,当着李世民的面一拍桌案,起身指着颜相时怒喝道:“颜相时,你竟敢羞辱于我!”

颜相时看着萧瑀激动的反应,这才意识自己方才的失当之处,方才他竟被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给算计了。

阿史那云是亡国之后,萧瑀也是,他说了阿史那云,岂不也是说了萧瑀吗?

颜相时哪里敢在此时开罪萧瑀,颜相时忙赔罪道:“萧相息怒,下官绝非此意。”

面对颜相时的赔罪,萧瑀的怒火却并未有半分消退,萧瑀朝着上首的李世民拜道:“启禀陛下,颜相时胡言乱语,信口开河,请陛下下令,将颜相时逐出大殿。”

李恪虽对萧瑀亲姐萧后有恩,但此时萧瑀本不准备插手,但现在,已经他也坐不住了。

大唐立国未久,许多臣子都是降自前隋,疑惑是王世充、窦建德、杜伏威等人,颜相时的话可不止是开罪了萧瑀,同时也开罪了他们。

“请陛下驱逐颜相时,以正朝堂。”片刻间,要将颜相时逐出朝堂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大,颜相时一下子变作万夫所指,呆在了原地。

李世民看着颜相时的模样,心中的怒火已经渐起。

李恪对大唐的忠心,李世民没有丝毫的质疑,若说李恪叛唐,李世民第一个便不会相信。

颜相时已经犯了众怒,李世民本也不想保他,李世民正想接着这个机会给朝中那些胆大妄为的言官好好教上一课。

李世民指着颜相时,对大殿中的侍卫道:“来人,把这狂言之徒给朕拿下,逐出大殿。”

“诺!”大殿中的侍卫领命,上前拿下了呆若木鸡的颜相时,押出了大殿之中。

第三十四章 苏定方之邀

大宴之上,颜相时只是一个插曲,颜相时被押出去后大宴继续,只是众人的兴致都不剩下几分了。

大宴草草结束之后,众人相继出宫,李恪在大殿之外正恰巧遇到了一同出殿的长孙无忌。

“殿下急智,方才大殿之上的局面竟能叫殿下轻松化解,在下实在是佩服。”长孙与李恪并行,对李恪笑道。

李恪知道方才颜相时不过是长孙无忌的党羽,方才殿中之事也是长孙无忌的意思,颜相时不过是依命行事而已。

李恪笑了笑,对长孙无忌道:“本王行的正,坐得端,岂惧宵小,在本王眼中,颜相时之流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伤不着本王。”

长孙无忌看着李恪的模样,肥润的脸颊抖出一丝笑意,对李恪道:“朝堂不比殿下的楚王府,波云诡谲,防不胜防,殿下日后在朝中可要千万小心啊。”

李恪听着长孙无忌的话,似有告诫之意,于是也笑着回道:“无妨,区区蟊贼本王还不看在眼中,有劳司空费心了。”

自打李恪从突厥回到长安,李恪的名望已经逐日攀高,无论如何长孙无忌都不会允许一个能够威胁到太子地位的皇子安然地活在世上,李恪一早就已经知道,自此以后,他与长孙无忌之间便是不死不休的了。

所以李恪也从未想过要与长孙无忌和平共处,他们的立场天然对立,而且长孙无忌的气量也着实不大,就算李恪跪地求饶,最后依旧难逃一死,所以李恪从未想过要向长孙无忌低头。

长孙无忌听了李恪的话,也知道了李恪的意思,拱了拱手道:“殿下好胆识,但愿殿下将来也不会后悔。”

李恪笑道:“司空大人放心,本王做事一向知晓轻重,便不必司空大人操心了。”

长孙无忌拱了拱手,道:“楚王保重。”

说完,长孙无忌一甩手,径自离去了。

长孙无忌离去后,原本跟在两人身后苏定方赶了上来。

“方才长孙无忌这厮同殿下说了什么?”苏定方上前问道。

李恪笑了笑回道:“无非就是借方才大殿之事,欲敲打本王一二罢了。”

苏定方道:“方才大殿之事果真是他所为。”

李恪道:“除了他,还有谁会如此同本王为难?”

长孙无忌与李恪素来不合,苏定方作为李恪心腹,自然也是知晓的,苏定方道:“长孙无忌阴谋狡诈,今日幸得殿下机敏,否则今日长孙无忌便要得逞了。”

李恪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忧色,道:“今日之事长孙无忌不会轻易作罢,他现在知道了本王的软肋,此事恐怕还没完。”

苏定方听了李恪的话,问道:“依殿下之间我们等该当如何?”

长孙无忌老谋深算,他日后会怎样李恪也猜不透半分,不过李恪倒也不至于就怕了他,李恪坦然笑道:“无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此足矣。”

苏定方看着李恪的模样,也放了心,李恪性情坚毅,哪怕是面对长孙无忌这样的权臣依旧能稳如泰山,这才是人君之像。

苏定方陪着李恪出了承天门,对李恪问道:“不知殿下眼下可还方便?”

李恪不知苏定方为何会突然这么问,但还是如实回道:“本王最近忙着的无非就是开府之事,并无其他,没什么不方便的。”

苏定方道:“既然殿下有暇,末将愿请殿下往卧云楼用些茶点,听听小曲,如何?”

李恪闻言,反问道:“定方请的不只是本王一人吧。”

苏定方乃李恪心腹,两人一同在突厥共患难四载,相交甚笃,苏定方若是真的只请李恪一人,那地点应该是他的府上,而非卧云楼。

苏定方道:“殿下妙算,今日末将除了殿下还请了翼国公秦将军。”

李恪听了苏定方的话,脸上露出了一丝奇色,问道:“秦叔宝?你与秦叔宝尚有交情?”

苏定方点了点头回道:“末将曾于秦将军相识,末将北上之事便是秦将军举荐,今日末将便是设席谢过秦将军举荐之恩。”

李恪闻言笑道:“原来如此,秦将军曾在玄武门救过本王一名,于本王也有救命之恩。方才一场好宴被颜相时所搅,左右也未尽兴,今日便借定方的机会,再与秦将军好好喝上两杯。”

李恪年少,身子骨都还未长开,苏定方宴请李恪,自然不会去那平康坊的青楼瓦肆,听的也不会是那些轻词艳曲,就算李恪自己想去,只怕苏定方也没这个胆子。

卧云楼是一处酒楼,位于东市西侧,平康坊南面的宜阳坊。

卧云楼亦是长安城数得上的酒楼,地段极佳,传闻卧云楼的厨子还是前隋炀帝的御厨,手艺极高,虽在风云汇集的长安城也是排的上名号的。

当李恪和苏定方来到卧云楼定下的雅间时,秦叔宝已在雅间内等候。

显然秦叔宝也是知道李恪来此的,他见李恪也丝毫不觉得惊讶,起身拜道:“末将秦叔宝拜见楚王殿下。”

李恪上前将秦叔宝扶起,对秦叔宝道:“翼国公于本王有救命之恩,翼国公一拜,本王恐受之不起,翼国公快快请起。”

秦叔宝对李恪道:“方才大殿之中末将多有不便,未能为殿下分忧,还望殿下勿怪。”

大唐开国诸将中,与李恪走的最近的便是秦叔宝,方才在大殿中秦叔宝也看出是颜相时在为难李恪,但是碍于身份,秦叔宝也未能开口。

李恪混不在意地笑道:“翼国公严重了,大殿之事本王也是被奸人所诬,不过好在父皇英明,自不会叫本王蒙冤,那些宵小之辈还伤不得本王。”

秦叔宝笑了笑,看着身旁的椅子对李恪道:“如此便好,殿下请。”

“翼国公请。”李恪也对秦叔宝道。

苏定方、李恪、秦叔宝三人坐定,宾主落座,唱曲儿班子便款款而入。

李恪在宫中也曾听过不少曲子,这卧云楼的曲子与皇宫之中的自然比不得,但李恪倒是与李恪以往听的不同,也有几分趣味。

可就当李恪听着正兴起的时候,雅间的门外却突然吵嚷了起来。

第三十五章 长孙涣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卧云楼曲班所唱的名作西洲曲,改自南北朝乐府民词,曲中所写为江南西洲女子思君之情。

这西洲曲不及宫廷唱词那般恢弘大气,却也别有一番婉转韵味。

尤其是当那唱曲的女郎唱及“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一句时,李恪的心没来由地一颤。

水乡江南,小家碧玉的西洲女正在思念她那远在江北的郎君,却不知在旷野无边的草原之上,那朵洁白的云是否安好,是否也会常常念及他。

就当李恪听得正是津津有味,正心有所思之时,雅间的门外却突然听见了一阵吵嚷声。

“这处雅间向来都是我们几人所用,今日你怎敢给了旁人?”门外一个少年的声音传到了李恪的耳中。

紧接着,门外又传来的酒楼东家的声音:“这间雅室是苏将军昨日便定好的,来得比诸位公子早些,还望诸位公子体谅。”

“苏将军,哪位苏将军?”门外的那几个少年接着问道。

东家回道:“正是前些日子北伐建功,拜临清侯的苏定方苏将军。”

苏将军为三军先锋,破恶阳岭,夜袭铁山,他的大名已随北伐大胜传回了长安,故而酒楼的东家也都知晓,东家这么说也是希望这些小公子能看在苏定方的面子上让了一步。

不过门外那些人显然没有把苏定方这个临清侯看在眼中,那些少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苏烈,他新得封赏,想必得了不少银钱,没少给你好处吧。”

卧云楼闻名长安,价格不菲。

朝封之上,苏定方被拜临清侯、左武卫将军,又有另有封赏,一时间手头自然宽裕,再加上又是宴请李恪和秦叔宝,苏定方不会马虎,便挑在了这卧云楼最好的临街雅间。

那东家回道:“这倒也不是给多少银子的事情,而是苏将军早就定下了,还望几位公子勿叫小人为难。”

那几位权贵公子显然不买东家的帐,不屑道:“区区一个苏定方又算什么,岂敢与我等相争,你且让开,待我今日同他说上一句,必叫他让了这间雅室。”

说着,这些少年似乎推攘了起来,大有闯进来的意思。

外面的动静不小,李恪自然也听在了耳中,李恪听曲儿的兴致被搅扰,眉头微微一皱。

“殿下,末将出去看看。”今日是苏定方宴请李恪与秦叔宝,突然被人搅扰了,苏定方也面上无光,于是起身对李恪道。

不过还不等李恪答话,酒楼的东家已经当先走了进来。

“苏将军,您看您现在可还方便,小人同您商量件事可好?”东家进来便开口问道。

“门外究竟是何人,竟如此放肆?”门外的几个少年来头似乎不小,秦叔宝当先问道。

秦叔宝出身草莽,如今虽身居高位,但最不喜的便是这些仗势欺人之辈,秦叔宝听得外面的动静,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酒楼的东家回道:“门外吵着的是齐国公长孙家的二公子长孙涣,霍国公柴家的二公子柴令武,还有义兴郡公高家的高履行等。”

李恪听了东家的话,脸上不禁挂起了一丝笑意,难怪门外之人说话如此放肆,原来竟是这样一帮权贵子弟。

这些都是权贵人家子弟,家中族人也都是朝中大员,在长安城内自然横行无忌。

可天下权贵子弟势力再强,又哪有强地过他李恪的?

李恪笑了笑,对秦叔宝问道:“这些人着实胆大妄为,本王欲待他们父辈教训他们一二,翼国公可要一起见见?”

李恪自己的年纪也不过才十二岁,比门外的那些权贵公子还要年幼上几岁,但说起话来却老成地很,仿佛当真是他们的长辈一般。

这掌柜的畏惧他们的权势,但秦叔宝却未把门外的几人看在眼中。

千军万马之前,秦叔宝尚且眉头不皱半分,遑论现在。门外的这些公子所仗的无非就是家中之势,可秦叔宝同他们的父辈平起平坐,就算是长孙无忌、柴绍亲自来了也要对他客客气气,那些小公子又算得了什么。

亲叔伯道:“自然是要见的,末将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有何胆量在此叫嚣。”

“好。”

李恪点了点头,对酒楼的东家道:“我等不叫你为难,你且让他们进来,我来会会他们。”

“稍待。”东家应了一声,出去引着那几个二世祖到了屋中。

长孙涣、柴令武之流出身富贵,向来横行惯了,大摇大摆地便进了雅间,可等他们进到雅间,刚准备雷霆大振的时候,眼睛一瞟,却看到了一旁坐着的秦叔宝,只不过一瞬,气焰便减地连半成都不到了。

酒楼的东家只说了苏定方,他们哪里知道秦叔宝这个杀神竟也在此。

他们虽年少,但秦叔宝威震天下,秦叔宝的事迹他们也是如雷贯耳。

秦叔宝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尚且如探囊取物,要对付他们几个,还不是手到擒来,若是他们早知秦叔宝在此,就算请他们进来,他们也不敢。

长孙涣倒是眼皮子光亮,刚一见秦叔宝,便连忙上前拜道:“小侄唐突,不知大将军在此,还望大将军恕罪。”

长孙涣聪明,口中以小侄自称,无非就是希望秦叔宝看在家中长辈的份上放他一马,莫要与他为难。

不过长孙涣今日却想错了,这雅间之中说了算的并不是他秦叔宝,这里还有另一尊大神。

秦叔宝看着身旁坐着的李恪,对长孙涣道:“你同我说这些做甚,楚王殿下在此,你且同楚王去说吧。”

长孙涣听了秦叔宝的话,心头一震。

他此前从未见过李恪,也不知李恪是何模样,方才进门之时他光注意了秦叔宝,还未顾得上主位上坐着的少年。

这时长孙涣深恨自己今日为何要来此处,恨不得给上自己一巴掌了。

长孙涣忙扭身拜道:“长孙涣拜见楚王,望楚王恕罪。”

方才在大殿之中长孙无忌还同李恪为难,如今长孙无忌的次子落在了李恪的手中,李恪哪有就此放过的道理。

李恪对长孙涣问道:“长孙公子也是这儿的常客?”

长孙涣不知李恪何意,但他听的李恪以公子相称,只当他准备就此作罢了,于是回道:“正是。”

李恪闻言,笑了笑道:“方才这些女子唱曲本王已经听地乏了,既然长孙公子也是曲中高手,不知可否为本王唱了一曲解个闷子?”

李恪之言一出,长孙涣白净的脸顿时憋作了酱色。

第三十六章 自古名将如美人

长孙涣失礼冲撞在前,叫李恪抓住了小辫子,若是李恪愿意,就算此时李恪下令将长孙涣拿下,打上一顿板子,那也是合乎情理的,长孙无忌就算知道了也没有丝毫的办法。

与打在身上的一顿结结实实的板子相比,唱个小曲虽丢几分颜面,可却可免受皮肉之苦,所以长孙涣无奈,只得整了整衣裳,硬着头皮唱了两句。

“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遥,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

一支小曲长孙涣信手捏来,唱的是长干曲,讲的也是儿女情长之事,想必长孙涣平日里也最是喜欢这些莺莺燕燕之类。

李恪当前,长孙涣的神情、动作自不到位,可不得不说,长孙涣不愧是此道高手,唱的虽比不得那些唱曲儿为生的伶人,但也绝对是拿得出手的,至少李恪是远远比不上了。

“好,长孙兄好嗓子。”

长孙涣简单地一曲唱罢,李恪装模作样地喝了声彩。

长孙无忌是长孙皇后之兄,也就是李世民的郎舅,太子李承乾尚需唤长孙无忌一声舅父,也需唤长孙涣一声表兄,故而李恪以兄相称,倒也并无不妥。

作为世家子,被命做如优伶一般唱曲本就不是什么光彩之事,长孙涣若不是担心李恪故意将事情挑大他也不会从命。

不过长孙涣虽然开口唱了,但面对李恪的喝彩脸上也挂不出半点笑意。

长孙涣只是问道:“既然殿下听得高兴,不知长孙涣可否告退?”

长孙涣乃长孙无忌之子,非是可随意欺辱之辈,李恪虽然占了理,但也知适可而止的道理,当即摆了摆手道:“那是自然,长孙兄请,本王便不送了。”

“告辞。”长孙涣告了声退,转身便匆忙离开了。

长孙涣走后原本唱曲的班子又被传了回来。

因为长孙涣的缘故,李恪的兴致非但丝毫没有被搅扰,反倒越发的高了,就连小曲儿听着都比先前更多了几分韵味。

就当李恪听着正兴起的时候,李恪身旁的秦叔宝竟突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嗽的动静很大,神色也很难看。

“翼国公可是身子不适?”李恪看着秦叔宝突然变得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道。

秦叔宝拱了拱手,对李恪道:“末将身子不适,打搅殿下雅兴了。”

李恪听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唐史之上的秦叔宝便是壮年而亡,寿数只活到了贞观十二年,难道现在便已经有了端倪了吗?

李恪道:“本王的曲什么时候听都不打紧,可翼国公乃我大唐柱石,关系朝廷社稷,翼国公尚需保重身子啊。”

秦叔宝听了李恪的话,无奈地笑了笑道:“末将戎马一生,历经二百余阵,虽杀敌无数,但自己也屡遭重创,前后所流血加在一起怕不有数斛之多,焉有不病之理。”

李恪闻言,神色一下子凝重了起来。大唐立国,能自各路群雄中杀将而出,定鼎天下,离不得这些战将之功,正是他们所流的血,才浇筑出了如今的泱泱大唐。

“刚毅木讷,气镇三军,力崩大敌,匹马孤剑,为王前驱,此则吴汉之朴忠,贾复之雄勇也。”

旁人溢美之言,听着荣如华衮,但这背后的辛酸又有谁能明白。

李恪问道:“翼国公身子不适,可曾延医问诊?”

秦叔宝点了点头道:“自然是诊过了,连宫中的太医都来了个遍,但终究没有法子。”

李恪道:“本王自武德九年北上,贞观四年南归,区区四年,大将军已憔悴许多,大将军千万需仔细身体,将来大唐南征北战,尚离不得大将军。”

李恪同秦叔宝说着,口中的称谓已经不自觉地从翼国公变作了大将军,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秦叔宝也看出了李恪的关切,似乎不在意地笑了笑道:“末将半生都在沙场征战,杀了许多人,也许多次差点被人杀,生死早已看淡了,沙场裹尸本就是应有之意。太医有言,末将恐怕活不过五旬了。”

李恪听着秦叔宝的话,心中不禁一酸,又想起了那句“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将军如美人,古往今来多少千古名将都未能安度晚年,抑或死于敌手,抑或死于君王猜忌,抑或如秦叔宝这般死于多年累积而来的伤病,真正能够安然终老的又有几人。

李恪看着秦叔宝,突然开口道:“大将军不必忧心,待本王正式开府后当遣人遍寻天下,天下之大,总有能医好大将军伤患的神医。”

李恪身为皇子,仔细计较起来与秦叔宝的交情也算不得多深,能说到这一步已是用心了。

秦叔宝谢道:“殿下有心了,比起罗士信、单通,我已活了足够久,够了。”

因为秦叔宝的一阵咳嗽,雅室之中的气氛突然低落了下来,悦耳的曲子听在了耳中也显得颇为压抑,作为东道主的苏定方见状,开口对李恪提醒道:“殿下一直想习枪术,如今大将军在此,殿下何不借机讨教?”

李恪听了苏定方的话,也想起了自己的来意之一,李恪对秦叔宝拱手道:“本王常常听闻大将军乃当世枪术名家,一身武艺冠绝我大唐百万大军,本王一直有意同大将军讨习枪术,不知大将军可否赐教?”

秦叔宝听了李恪的话,脸上露出一丝奇色,笑着问道:“殿下也欲从武?”

李恪志在帝位,光走文路自然行不通,边功与他而言也必不可少不过秦叔宝毕竟不比苏定方,秦叔宝当面,李恪也不能说的太过直白。

李恪回道:“倒也算不上从武,不过是有些兴趣罢了。我大唐以武立国,皇祖父、父皇都是此中行家,本王也不能堕了家风。”

李渊与李世民二人,在前朝俱是武臣出身,手上的功夫都不弱,尤其善射,李恪效其父辈倒也说地过去,不过李恪毕竟不是寻常人家子弟,秦叔宝也不敢随意收徒。

秦叔宝对李恪道:“殿下好武,欲从末将习武自无不可,不过殿下毕竟是皇子,末将也不便擅自教授,此事尚需陛下允准。”

所谓习武,不过强身健体,李恪没有秦叔宝那样的天赋和底子,就算练得再好也不过百人敌,生不出什么事来,而且大唐尚武任侠,关中子弟更是如此,李恪要习武,李世民没有拒绝的理由。

李恪道:“有大将军这句话便足矣,父皇那边自有我去请命。”

第三十七章 牙行

贞观三年大唐北伐,秦叔宝亦曾为金河道行军副总管随大军北上。许是因为北地天寒,也许是因为水土不适,秦叔宝自打阴山归来后身体便大不如前。

如今的秦叔宝虽贵为开国元勋,当朝国公,但他已向李世民递书请辞,身上一应职位已经辞去了大半,唯一剩着的只有一个左武卫大将军之职,还是李世民强留的。

如今左武卫的军务俱是有左武卫将军苏定方处理,而秦叔宝所挂的不过是一个闲职。这样的一个人,李恪想要拜他为师李世民没有拒绝的理由。

不过现在李恪的当务之急不是跟着秦叔宝身后习武,他还有更为要紧的事情——开府建衙。

开府之事甚是繁琐,李恪若是愿意,自可交由下面人来打理,但其他事情都可由旁人代劳,但唯独有一事李恪务必要亲力亲为,那就是用人,尤其是在他主院伺候的人。

现在的李恪声望正隆,整个长安城盯着他的不在少数,而有人盯着他,自然就有人盯着他的楚王府。

楚王府占地极大,光是靠着宫中遣来的几十个宫女恐还有些紧张,自然还要自己在填补些,可若是在这填补婢女的过程中叫人钻了空子,安插进了许多旁人的眼线,尤其是长孙无忌的眼线,那李恪真的就是寝食难安了。

楚王府的护卫李恪倒不必发愁,李恪曾在突厥为质,有近百人的禁军士卒曾充作王府卫率,护他北上,在突厥陪了他四载。

在突厥,李恪待这些士卒不错,李恪对他们也算是知根知底,绝对地信得过,李恪同段志玄打了声招呼便将人要过来,每人赐重金良田,继续充当他的王府卫率。

而李恪王府上日常遣用的仆人,却要费些功夫了。

当长安东市的牙行送了一批人来供李恪择选后,李恪竟下令荐来的人尽数退了回去,他自己亲自前往西市牙行择人。

长安城布局东贵西富,南虚北实,权贵人家择人,大多选去东市,因为东市牙行的婢子大多教过些规矩,懂些礼节,用起来也便利些,而西市便多有不如了。

“殿下,方才东市那边的牙行已经送人过来,殿下为何还要专程亲自来一趟西市。”与李恪同坐在往西市去的马车上,丹儿不解地问道。

李恪道:“东市多为权贵人家送人,他们送来的人谁知道里面掺了什么,本王岂能放心。”

丹儿问道:“殿下既不放心,请王司马仔细甄别便是,您何必还受累专程跑着一趟。”

丹儿口中的王司马便是新任的楚王府司马王玄策,在丹儿的眼中,王玄策乃明慧之人,看人自然是极准的。

不过李恪闻言却道:“东市的那群人大多都教授过府中礼节,行事如出一辙,难辨好坏,况且楚王府初立,万事尚需仰仗先生操劳,他未必有这样多的时间。”

丹儿问道:“那不是还有宫中送来的宫婢吗?殿下将他们用作内院,再挑些外院的人便是。”

李恪笑了笑,看着丹儿道:“本王几时说过要将宫中的人尽数留在内院了。”

丹儿惊讶地问道:“连娘娘遣人送来的人也不尽可靠吗?”

李恪道:“阿娘选的人自然是靠得住的,不过宫中送来的人也不尽都是阿娘挑的,这次宫中送来的婢女,除了阿娘宫中的人,其他的尽数遣到外院去。”

“诺。”丹儿知道了李恪的意思,当即应了下来。

李恪乘着马车乃微服前来,西市牙行之人不知李恪前来,更不识得李恪的身份,看着李恪的样子只当是个无事闲逛的府上子弟,起初也未太当回事,只有一个伙计前来招待。

可当李恪告诉牙行伙计自己想要买下的人数时,牙行伙计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来的竟是个大主顾,连忙请了牙行的主事前来招待。

牙行主事常年混迹市井,早已练就了一双神目,只看了李恪一眼,便估摸出了李恪非是常人,就算是富商子弟,那也是巨富人家。

若是寻常富商人家的子弟,哪有李恪这般气度,身旁的侍女又哪会有如此华贵的衣着?

牙行主事连忙快步迎了上去,对李恪道:“下面的伙计有眼未识泰山,还望公子勿怪。”

隋唐不比明清,公子二字不是可以随便称呼的,若称公子,非权贵人家子弟不可,若是寻常的府上子弟被唤作公子,是要被笑掉大牙的。

不过李恪面对主事的称呼,脸上没有丝毫的异常,只是问道:“我今日来此是为择些家婢充实府邸,你处可有可选之人?”

牙行主事闻言,忙笑道:“那是自然,公子来我们这儿算是来着了,咱们这儿可是全长安西市最大的牙行,什么人都有,管叫公子满意。”

主事说着,还从袖中掏出了一本花名册,交到了李恪的手中。

李恪也曾听人提起人牙子,今日真的亲眼见了才觉大开眼界。

一本簿子,几十页竹纸,里面大略地记录了所有奴婢的情况,岭南的、河北的、陇西的,各处皆有,若是仔细数来,怕不是有数百人之多。

李恪低头看着手中的花名册,许多鲜活的人命在这里竟只是短短的几行字,最终也会被拿来同银钱作为衡量,李恪的心中不禁一阵恍惚。

不过若当真能被李恪买走对他们倒还算是件好事,至少李恪待人亲和,他们也不必在此处受苦。

李恪问道:“你这边可有江南人氏?”

李恪开府之事也是经岑文本指点后突然提了出来,此先绝无旁人知晓,所以自李恪请旨开府至今,满打满算也不满半月。

而自江南到关中,少说也要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所以这牙行中的江南人必定是在李恪请旨开府前便离开了江南,绝不会是早有安排的。

而且绝大部分的江南人对关陇世家并不买账,长孙无忌之流在江南没有什么势力,所以江南人氏便最为可靠。

牙行主事得意道:“公子放心,莫说是江南人了,就算是突厥人我都能给你弄来。”

李恪闻言,惊讶道:“突厥人,你何来的突厥奴婢?”

牙行主事不知李恪的身份,只当李恪好奇,于是回道:“那是自然。”

李世民为稳固突厥人心,并未下旨发卖任何突厥人为奴,这牙行的突厥人又是从何而来?李恪似乎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李恪接着问道:“连突厥人你都有路子?”

这牙行的主事倒也算是谨慎,他李恪眼生,问的也多,担心出了什么岔子,于是道:“路子是自然是有的,不过公子要买便买,不买便不要多问了。”

第三十八章 把柄

牙行的突厥奴婢从何而来李恪不知,但李恪确信的是他们的来源一定是违背了国家法度。

几日前李世民方才下旨,免除自颉利而下,所有突厥人之罪,所以长安城中不应该出现突厥人的奴婢,更不应该被公然叫卖。

寻常人绝对没有这样的路子和能力,长安城中能有这个本事的人也不会太多。

而在李恪看来,这种的情况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官商勾结,强掳突厥少女,运送之长安贩卖,借着贩卖突厥之女之举大肆敛财。

大唐举国之力经营数年,放有今日的北地局面,没想到这盛世的背后竟还还有在做着这样的肮脏生意,李恪想着心中都一阵怒火腾起。

牙行之人大多机敏,嘴巴也严实,守得住秘密,李恪若是直白地问这牙行的主事,恐怕他只会推推嚷嚷,不会如实相告。

于是李恪思虑了片刻,对牙行主事问道:“不知一个突厥奴婢作价几何呀?”

牙行主事回道:“大的两贯,小的一贯半,公子若是买的多了,还可以给公子算得便宜些。”

李恪闻言,面露不解地问道:“这些突厥的女奴买了无非图个新鲜,肩不能扛,手不能挑,要了多了又有何用?”

主事闻言,忙道:“这些突厥女子手脚虽不比江南女子来的灵巧,但却能干粗活,重活,而且也比咱们的江南女子便宜上许多。”

一个寻常的江南籍的女奴作价四贯,姿色好一些,再通些文墨的甚至能卖到二十贯以上,与他们相比,两贯钱确实便宜了许多。

不过纵然如此,一个是两贯钱,十个人便是二十贯,一百人便是二百贯,这几乎都赶上一个长安四品官员一年的俸银了。

更何况他们所贩卖之长安各处的突厥奴婢又何止百人?如此暴利,也难怪有大唐官员胆敢铤而走险了。

李恪听着主事的话,好奇地问道:“突厥女子也是女子,如何能干地了粗累的活计?”

显然这些突厥奴婢的销路并不好,主事的难得见到一个大主顾,还是个容易糊弄的少年,忙解释道:“这个公子大可放心,这些突厥奴婢都自西北而来,身形彪悍些的大有人在,力气是没得说的,若是认真比起来,恐怕未见得便会输于男子。”

牙行的主事提到西北,李恪李恪便想起了一个人:张宝相。

张宝相也算是唐初名将之一,贞观三年,张宝相以甘州刺史拜为大同道行军副总管,协同大同道行军总管李道宗北上。

北伐之战张宝相建功无数,甚至就连突厥颉利可汗都遭其生擒,立下大功。

但张宝相此人的品性却叫人颇为不齿,贞观四年春,大军即将凯旋之际,张宝相为求军功更进一步,竟谎报军情。

唐军平定突厥之后,薛延陀夷男担心唐军继续北上,于是遣薛延陀军五千在边线袭扰,但张宝相为夸大功劳却胆大妄为,将五千薛延陀轻骑夸大为五万,还慌称自己已击杀薛延陀先部万余人。

张宝相的战报送到了李靖手中,当李靖核实军功之时却发现并非如此,而是张宝相夸大军功。

谎报军功本是大罪,按律当斩,但张宝相曾为李靖旧部,李靖不忍他就此丢掉性命,便将张宝相的军功抹去,保住了他的命。

突厥奴之事牵连甚广,寻常的将士做不来,大唐众将中出兵西北的只有大同道一处,而主帅李道宗乃宗室子弟,行事谨慎稳妥,为了这些黑利犯险枉法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李恪的心里便有了猜测。

李恪不欲打草惊蛇,于是回绝道:“我听闻突厥女子身上大多有些羊膻味,我着实不喜,这突厥奴婢我看还是算了吧。”

突厥奴不过是图个新奇,论力气比不上西域的昆仑奴,论样貌和手巧心细更比不得大唐女子,长安城权贵人家用上突厥奴婢很是少见,李恪不愿,牙行的主事倒也不觉得奇怪。

李恪择选了些江南籍的婢女便离开了西市,回了楚王府。

刚回到府内,李恪即刻便命人传来了王玄策。

“本王方才在西市牙行,你猜本王看到了什么?”王玄策一进门,李恪便开口问道。

王玄策看着李恪的模样似乎并不急迫,于是笑着回道:“莫非殿下在牙行看到了哪家落魄的官家小姐,生了情愫?”

李恪闻言,忙摆了摆手道:“先生莫要玩笑我了,先生说的都是诗文里的故事,当不得真,本王今日在牙行看到了突厥人。”

“突厥人?陛下方才恕了他们的罪过,加封官职,他们便往牙行买婢了吗?”

几日前,李世民赦免了许多突厥各部首领之罪,还册封官职,王玄策只当他们在长安安置府邸,前往西市牙行买婢了。

李恪摇了摇头道:“本王说的突厥人不是那些将官,而是突厥的女奴。”

王玄策听了李恪的话,面露讶色,瞬间便明白了过来。

李世民从未下旨降罪突厥百姓,更无人被贬为奴婢,这些西市的突厥奴是从何而来?

王玄策问道:“殿下可曾问到这些突厥奴的来历?”

李恪回道:“突厥西北部的人,本王估摸着是的苏尼失部之人。”

“苏尼失部?大同道的人干的?”王玄策闻言,凝眉道。

李恪问道:“先生可能猜出是何人所为?”

王玄策斟酌了片刻,回道:“任城王行事谨慎,恐怕不会如此行事,倒是副总管张宝相行事颇为乖张,兴许是他所为。”

李恪道:“先生所想正与本王不谋而合,此事张宝相脱不得干系。”

“不错。王玄策点头附和道。

李恪问道:“不知以先生之意,本王可否将此事上达父皇?”

王玄策想了想,开口道:“不妥。”

王玄策接着道:“殿下若要救这些突厥奴,朝堂之上稍稍提点两句,他们自然没有了胆子再如此行事,但若是彻底挑出来恐怕有些风险,此事背后究竟是何人也尚且不知。”

长安官场的水深地很,谁知道这条线后面能牵出什么大鱼来。

李恪想了想,问道:“先生是要本王暂且按下不表?”

王玄策道:“张宝相与长孙无忌走的极近,殿下既抓住了张宝相的把柄,若是只诛张宝相一人未免可惜了些。”

李恪道:“此事想动长孙无忌,怕是不易吧。”

长孙无忌乃当场国舅,区区一个张宝相自然牵累不到他。

王玄策道:“此时拿出来自然不行,可若是待日后有了好时机,未尝不能叫长孙无忌脱层皮。”

第三十九章 突厥之议

随着颉利被俘,突厥已然无主,整个突厥故土成了一片散沙。

漠北及金山故地被薛延陀真珠毗伽可汗夷男趁机所据,而整个漠南则成了大唐的领土。

在北伐军主帅李靖凯旋回京后,李绩依旧以并州大都督、通漠道行军大总管一职经略漠南,随着突厥思结俟斤以四万众降唐,伊吾城归附,大唐已彻底平定漠南,大唐国土已开拓至阴山以北,戈壁以南,大唐国境拓土万里。

而随着大唐国境猛扩,诸多问题也随之而来,首要的便是领土与突厥故民的安置,当思结俟斤降唐的消息一到长安,李世民便当即下令朝中要员入宫议事,而李恪曾在突厥为质四载,对突厥之事颇为熟悉,故也在议事之列。

而除了李恪之外,诸位皇子之中,能够参与今日议政的只有太子李承乾。

议事的地方在太极宫内的两仪殿,当李恪到了两仪殿时前来议事的大臣已经到了大半,李恪在殿中坐定,过了不过片刻,李世民便到了。

“儿臣、臣等参见陛下。”李世民入内,殿中的诸位大臣纷纷起身拜道。

李世民在上首的帝位之上坐下,压了压手,对殿中的众人道:“今日召众卿来此之意,想必众卿已然知晓,突厥之地新得,百姓、旧吏、新土诸事待定,不知众卿可有良策?”

其实关于突厥故土及百姓安置,朝中上下早有纷争,主刚主柔,主杀主抚兼而有之。

李世民话音刚落,中书侍郎颜师古当先道:“启禀陛下,自有北狄以来,凡中国各朝皆不能全然臣服,如今陛下建功业,臣服突厥,臣以为陛下当开古之先河,将突厥子民置于河北、河南之地,照旧分立各部首领,如此便可保突厥无患。”

大唐新得突厥国土,最为担心的莫过于百姓生乱,突厥士卒哗变,颜师古的意思是要将突厥人尽数迁至唐境之内,使其弃牧从农,只要突厥境内无人,草原之上自然就安静了。

颜师古之言故有其道理,但仔细计较起来,为了避免突厥人生乱,便将突厥人尽数迁至大唐,自此草原之上空无一人,大唐纵然得之又有何用,颜师古之言大有因噎废食之意。

果然大殿之中与颜师古意见相左的大有人在,颜师古话音刚落,礼部侍郎李百药便站了出来。

李百药道:“启禀陛下,臣以为迁民之事耗费甚巨,而且全不必要。突厥虽以一国自称,但却国内各部却各自为政,除了可汗外互不统属。臣以为当效旧制,分封包括阿史那氏在内的草原各部首领,只辖麾下一部,如此一来,突厥则因国分而弱,再难与我大唐为敌。”

李百要所言乃是效西周旧制,分其国而化其力,一个突厥便分作了各个部落,部落间实力自然大损,凭借部落之力决然无力与大唐为敌。

然李百药之言虽好,能起一时之效,但却能长久。

毕竟李百药的主掌虽然划分各部,但总体而言却保留的突厥的实力,而突厥人的实力既未大损,谁能保证将来草原之上会否再有一雄主横空出世,到了那时他若能一统草原各部,那突厥又成了大唐的劲敌。

颜师古反驳李白药道:“李侍郎之言乃一时之计,稳地住一世,却稳不住百世,日后终将成祸。”

李百药道:“那颜侍郎之言又当如何,若是漠南之地空无一人,我大唐要之何用?不过徒耗兵力而已。”

李百药的话,一下子说到了李世民的心里,李世民收漠南,要的绝不是一块白地,而是一片可为大唐牧马,广阔无迹的草场。

若是漠南无人,李世民得其地便如食鸡肋,要之无用,弃之可惜。

有了李百药这句话,这颜师古的迁民之策便算是彻底告废了。

此事与李恪干系倒是不大,他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倒也没有上前答话的意思。

但有主抚的,有主迁的,那自有主镇的,这主镇之人便是魏征。

魏征官拜秘书少监,论理今日朝议之人俱是各部首官,当无他一席,但秘书监萧璟染病,李世民又素知魏征之才,便特下诏传见。

魏征见李世民神色似有不绝,于是上前拜道:“启禀陛下,臣以为突厥之人世为盗寇,乃我大唐百姓之敌,今陛下威服突厥,然突厥人人面兽心,不可深信,现我大唐俘虏十万,若迁至河北、河南,十数年后便可达数倍,实乃我大唐之患,望陛下千万谨慎,勿效西晋武帝故事。”

西晋初年,胡、汉百姓混居,晋武帝司马炎不听群臣劝阻,执意如此,以致二十年后伊、洛之地半为胡人所据,为后来的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埋下祸根。

李世民问道:“那依你之意,该当如何?”

魏征回道:“依臣之见,当尽逐突厥胡人回阴山以北,废其兵甲,尽收良马,以我大唐精锐镇压,有乱者便以屠刀相加,不使胡人有反叛之机,以此稳固漠南。”

魏征虽是文臣,但说话献策均有狠辣之风,倒是与他当年谏言李建成暗杀李世民之事如出一撤。

当然,魏征的想法还远非个例,大唐君臣以天朝上国自居,视突厥为胡人猪狗之辈,在他们眼中纵然杀了胡人也无不可。

但李恪听了魏征的话,脸色却一下子难看了起来。

李世民若当真采纳了魏征的意见,将突厥人尽数赶往阴山之北,那无疑是与突厥结为死敌,转而把这些人送给更北面的薛延陀,逼着这些突厥人带着对大唐的仇恨北投夷男,给薛延陀增补兵员,平白为大唐再树强敌。

此时的薛延陀新据漠北之地,尚且无力与大唐为敌,在大唐的面前他们还是一副温顺模样,故而朝中也少有人意识到薛延陀人即将带来的威胁。

但李恪却很清楚,薛延陀夷男可汗绝非善辈,他当初敢反突厥,将来便敢反大唐,若是任由薛延陀尽收突厥之人,慢慢坐大,那到时漠北的薛延陀将会成为一个比突厥更加可怕的敌人,那大唐多年来的筹谋便将化作乌有,北地再现纷争。

唐史之上,李世民曾任用许多突厥出身的名将,显然他并未采纳魏征的意见,但这些东西谁又能一定说的准。

李恪看着大殿之中的众人,却迟迟无人出来反对魏征之言,李恪有些坐不住了。

若是李世民当真用了魏征之言,届时对整个突厥都是灭顶之灾,对未来的大唐北线也埋下了祸根,这个祸根又不知要用多少大唐儿郎的性命去填。

李恪虽不想开罪魏征,不想做出头鸟,更不想过早地在这朝堂之上发声,叫旁人注意到自己,但现在已经由不得他了。

李恪突然站了出来,对着李世民俯身拜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魏少监之言矫枉过正,恐怕不妥。”

第四十章 一语惊四座

李恪之言一出,大殿之上瞬间安静了下来,殿中的众臣齐刷刷地看向了李恪。

李恪虽挂扬州大都督职,但因年幼故而只是遥领,并未之官,所以现在的李恪并无实职在身。

李世民传李恪来此一同议事,不过是因为他身在突厥数载,多突厥国情多有了解,故而着他在此听着,李恪更多的只是做个摆设,出个耳朵便成,李世民倒也不曾指望李恪能出来建言,所以当李恪出列的时候,莫说是旁人了,就连李世民都觉得颇为讶异。

不过既在大殿之中,便有建言之责,李恪出来说话倒也并无不可。

李世民见李恪出列,于是问道:“哦?不知楚王以为魏征之言有何不妥?”

李恪回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魏少监之言重镇不重抚,似乎有失主次,我大唐新得突厥之地,当以抚民为先,其次威镇,若是一味强压,恐怕易生民变,不利于我大唐北境安稳。”

李恪之言一出,魏征的脸上挂上了一丝轻蔑之色,在他看来,李恪的话实乃小儿所言。

国政不同,人心不同,凡事岂可一概而论?

李恪的话怕不是近日刚自那本书上看来,便在这大殿之中当众讲出,哪里知道处理实政与埋头读书的区别。

魏征问道:“殿下之言却不知从何而来?”

李恪抬头看了眼魏征的神色,知道他想必是有些轻视自己,于是故意义正言辞地回道:“孔子论语有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如今我大唐便是这天下北辰,我大唐若行德政,自当万民臣服,天下归心,纵是突厥百姓也是一般。”

李恪之言一出,大殿之上的百官脸上顿时满是怪异之色,似乎都是在憋着笑一般。

大唐立国未久,如今能居朝中高位的无一不是功绩加身,少单纯有走文路为官上来的,他们听了李恪的话,不免觉得幼稚。

孔子之言,修身养性尚可,若是拿来治国平天下,怕是还差了些火候。

幸得此时是在大殿之中,否则群臣中便该有笑出声来的了。

就连一旁冷眼旁观的长孙无忌等人,也在心中暗自好笑,只觉得这李恪想必是年幼,喜好出些风头,没想到这次却弄错了场合,这话若是在弘文馆说说,兴许还会得声赞赏,但在这大殿之中说出了这番话,正是班门弄斧,岂不可笑。

李恪看着大殿之中神色怪异的众人,他脸上的神情却如止水一般平静,只是抬头看着李世民,仿佛不知道自己方才闹了什么笑话一般。

李世民看着爱子的模样,心中自然不忍苛责,更不愿打击李恪的自信,反倒是生怕爱子因此事而心生阴翳。

于是李世民咳了咳,示意群臣肃穆,而后对李恪问道:“如此说来,我儿同李百药所想一样了?”

李恪主张在突厥行仁政,在李世民看来自然就是赞同李百药的观点了。

不过李恪却摇了摇头道:“李侍郎之言虽好,但也太过怀柔了些,若是全依李侍郎之言,恐怕突厥百姓心无所惧,行事多有触我大唐律条者,也是不妥。”

李恪之言再出,大殿之上的群臣除了觉得李恪之言幼稚可笑的,已经有人有些不耐烦了。

李恪既不赞同魏征之言,又不赞同李百药之言,对大唐朝臣之言随意指摘,不见有丝毫谦虚之心,甚至有些娇纵,自非君子所为。

此事若非是在大殿之中,有些性子耿直之人说不得已经出言质询了。

此时,李世民见李恪在大殿之中接连否决大臣之言,也觉得李恪做的有些失当,但李恪行事一向知节懂礼,少有逾矩之行,今日突然这么说着实有些怪异,莫非他也有什么良策不成?

李世民道:“魏、李两位俱是朝中大臣,饱学之士,你后学之辈若是有何想法大可拿出来向众卿请教,不得随意指摘。”

李恪小小年纪朝会之上,仓促之间能有什么良策,众臣听着李世民的话也都只当这是在给李恪台阶下,李恪若是聪明,自认一句“小儿无状”也就过去了,谁也不会太当回事。

可大殿中的众臣谁都没有想到,李世民的台阶是给了,李恪却并未沿着台阶下去,反倒顺着台阶要往上爬。

李恪道:“儿臣确有拙见欲言于父皇,还望父皇指正。”

李世民不知李恪的心思,但看着李恪的样子,李世民却莫名觉得可靠,于是道:“我儿但且讲来。”

李恪道:“儿臣以为,我大唐欲稳漠南之地,保北线百年安稳,首当需全突厥各部,顺其土俗,置突厥降卒于幽州、灵州一线以北,既能实漠南空虚之地,不使草场荒废,又能让突厥各部为我大唐北线屏障,可谓一举两得。其次分颉利、突利故地为我大唐州郡,另设都督府以为管辖,再以汉人为各州首官,突厥人为辅官,统御各部,如此漠南可定。”

安静,李恪之言落地,大殿之中出奇地安静。

方才的群臣有多想笑,现在的群臣便有多讶异,他们很难想象方才的话竟是从一个少年口中说出。

先迁其民,再分其地,最后各置官员,李恪的话井然有序,条理清晰,只言片语间竟将漠南国策解了个干干净净,李恪的话当真是方才才想出来的吗?

谁能想到,方才还满口之乎者也,被他们在心中鄙夷的楚王竟能语出惊人,镇住了满殿君臣。

莫说是旁人了,就连坐在上首的皇帝李世民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讶色。

不过李恪之言无论可行与否,大殿之中终归有反对之声。

片刻的安静之后,太子舍人褚亮站了出来。

“突厥已降,我大唐若是全据突厥故地,分置州府,恐怕会叫铁勒、契丹等部心生畏惧,生兔死狐悲之感,不利于我大唐受各部人心,安稳北境。”褚亮出列道。

今日所议,不过是安稳漠南之事,褚亮之言已有吹毛求疵之嫌,不过李恪对褚亮的话倒也并非全无办法。

不过李恪要么不出来,现在既已出来了,那他便要一语惊人。

李恪道:“你需知道,父皇非但是我大唐皇帝,更是北方各部的天可汗,突厥既降,我大唐分其地,设州郡又有何不可。”

天可汗!

这还是李世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但只这一耳,便深深吸引了他。

李世民要做天下共主,要做千古一帝,还有什么能比这“天可汗”的名号更能代表着一切的?这三个字的背后就是无尽的威望与臣服。

光是这三个字就足以叫李世民心动不已。

第四十一章 木秀于林

“楚王殿下留步,楚王殿下留步。”

李恪刚自两仪殿出来,走在云阶之上,正欲出宫,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呼唤声。

李恪听到身后有人唤他,便停下了脚步,转身望去,只见身后一个步履稍显蹒跚的老人正扶着云阶旁的石阶往他靠来。

李恪定睛一眼,来人竟是御史大夫温彦博。

温彦博乃是朝中老臣,已年近六旬,独自一人下这层层云阶小有不便,已显得有些吃力。

李恪见状,忙返身向后,伸手扶着正在下阶的温彦博,两人一同往下慢走。

“方才温相可是在唤李恪?”李恪一边扶着温彦博,一边问道。

李恪贵为皇子,两人之间李恪为君,温彦博为臣,温彦博见李恪竟出手扶着自己,手中一乱,忙对李恪道:“殿下乃当朝亲王,老臣岂敢叫殿下搀扶。”

温彦博说着,便想要甩开李恪的手,自己走着。

不过李恪却笑了笑,继续抓着温彦博的手臂道:“此处又无旁人,哪有那般多的君臣之分,在李恪眼中,温相便是李恪的旧识尊长,别无他意。”

李恪待人谦和,彬彬有礼,连温彦博一个老迈的臣子尚且关心有加,倒是与方才在大殿之中的张扬模样全然不同,仿佛是两个人一般。

温彦博与李恪并非初识,两人在李恪北上为质之时便在阴山见过,只不过那时李恪还是质子,温彦博还是刚刚被纵回大唐的臣子。

旧识尊长,温彦博听了李恪的话,不由地便想起了四年前,请命北上,将他自突厥换回的谦谦少年,那时的李恪便是如此恭逊有礼,四年之后,李恪还是如此模样。

温彦博对李恪笑道:“四载未见,殿下还是少年风姿,英气逼人啊。”

李恪听得温彦博之言,也笑道:“温相也是一样,精神矍铄,老当益壮。”

温彦博闻言,摆了摆手道:“比不得当年了,当年在阴山落下了病根,此时还好些,一到深冬老臣这两条腿便酸痛难当,几难自忍。”

武德八年,温彦博为并州道行军长史,随并州道行军总管张瑾出兵,在太谷兵败被俘,虽遭颉利严刑逼问唐军虚实,却依旧不吐半字,因此被恼羞成怒的颉利打入阴山苦寒之地关押,一关便是一年,直到李恪北上方才得回长安。

那是的温彦博已经年过五旬,哪里受的住那般酷寒,以至于留下了病根,每逢天寒双腿便剧痛难当。

大唐能有今日,离不开这些满身风骨的老臣,李恪一脸肃穆道:“温相的腿疾是为我大唐而患,李恪绝不敢忘。”

温彦博笑道:“老臣这点小伤岂敢同殿下在突厥所受之苦相比,不说旁的,就连老臣这条命都是殿下给的。”

温彦博一边说着,一边在李恪的搀扶下往阶下走去,李恪走的很慢,很细心,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李恪虽为亲王,但在他的面前从没有半点架子,待他至诚。

温彦博走在石阶上,侧头地看了李恪一眼,恍惚间竟仿佛看见了他的幼孙温翁归的模样一般,刹那间,温彦博看着李恪的眼睛竟有了一种看着自家后辈的温和与疼爱。

温彦博看着身旁的李恪,突然开口道:“老臣拿大,仗着年岁比殿下虚长数十,有一句话送于殿下,不知殿下愿不愿听?”

李恪闻言点了点头,对温彦博道:“温相但请之言,李恪洗耳恭听。”

温彦博对李恪道:“所谓‘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曹魏李康之语殿下可曾听闻。”

温彦博之言一出,李恪便立刻明白了温彦博的意思,温彦博说的想必就是方才大殿之事。

李恪问道:“温相想必是觉得李恪方才在大殿之中说的差了。”

温彦博道:“老臣并非此意,方才殿下所说金词玉语,一言中的,正是谋国之言,与老臣所想不谋而合。”

李恪接着问道:“那温相的意思是?”

温彦博道:“殿下说的不差,但做的却缺了几分火候,有殿下方才所言,恐怕难免朝中大臣猜忌,殿下需得千万仔细啊。”

温彦博对李恪说着,仿佛是一个满经世事的老者,正在循循教导着自己的后辈。

李恪听着温彦博的话,自然知道他说的何意。

李恪非是太子,但今日在大殿之内却做地太过显眼,把包括太子在内的满朝文武都给盖了过去,这样做固然抢得了一时风头,但却开罪了太子一党,尤其是长孙无忌等人,恐怕得不偿失。

李恪淡淡笑道:“温相是在为李恪安危担忧吧。”

温彦博道:“殿下年少,不知朝堂深浅,殿下之言许是一心为国,言之无意,但听在旁人的耳中便有了其他味道,容易为人所妒啊。”

一个年纪六旬的老人,散朝之后竟还专程赶来同他说这些话,李恪看着温彦博苦口婆心的样子,心头浮起一阵感动。

他对温彦博有恩不假,但那些并非他有意为之,可温彦博却将恩情记在了心中,把他当作晚辈来照看。

方才在大殿之上,甚至有一瞬间李恪也不知道自己图的是什么,图名利,图帝宠,还只是为了大唐和突厥军民的安危,抑或兼而有之,李恪说不清的。

不过李恪对方才大殿所为终不后悔,该来的总会来,不会因为他一时蛰伏而退散。

李恪顿了顿才道:“方才大殿之事我若不说,又等何人来说,事关大唐社稷,北境安危,虽明知险地,李恪亦不悔矣。”

李恪话放落,一阵凉风拂面,吹动李恪的鬓角的发梢,也扬起了他飘飘的衣角。

四年前温彦博虽未在长安,但恍惚间他仿佛能够看到当初李恪在自请为质,北上突厥时的模样。

“殿下高义。”温彦博对李恪赞道。l

李恪笑道:“温相谬赞了,我一介竖子何来的高义,只是这世间事再难,总要有人去做,而我便要做那个做事的人。前路艰难,虽千万人,吾往矣。”

温彦博听着李恪的话,心中一阵震荡。

李恪少年英姿,同他相比,就连原本还算出彩的太子李承乾也显得不过尔尔。

温彦博心中竟突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心思:将来若他为帝,大唐将会是何等模样?

第四十二章 挟恩拢突厥

李恪在两仪殿中所言很快传了出去,天可汗的名号也渐为众人所知晓,紧接着,不过数日之后,突厥、契丹、牂牁、党项,甚至就连南越诸国在京的君长竟纷纷集结,在承天门下叩首跪拜,纷纷上表请李世民称制天可汗,以示尊荣。

而与此同时,天可汗之名的始作俑者李恪却未在承天门露脸,而是窝在了他新成的楚王府内忙着他的开府之事。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贞观四年,立夏。

随着几场春雨之后,夏日初至,长安城的气候便突然热了起来,夏天终于到了。

经过近一个月的筹备、修葺,李恪的楚王府已经诸事停当。

初夏的午后,李恪坐在在满满盛开的紫薇花架下饮茶,嗅着入鼻的紫薇花混合着茶味的香气,当先想到的便是这么一句。

现在的李恪倒也颇有几分名将高骈的心性。

高骈既是唐末名将,手中沾染鲜血无数,又是能言风月的诗人,做得出“山亭夏日”这样现世安稳的田园诗来。

而此时的李恪也是一般,两月之前,李恪尚在突厥为质,刀尖舔血,在两军阵前游离活命,如今便是安坐长安,当着他的太平王爷,享人间富贵。

“如今蛮夷各部正在承天门叩阙,请陛下称制天可汗,殿下乃是首提此议之人,殿下为何不去看看。”在李恪的对面,李恪师父,也是楚王府长史岑文本正与李恪对坐饮茶,问道。

李恪举杯饮了口茶,笑道:“那些俱是蛮夷之辈所为,弟子若是去了,与他们同列,岂非自降身份。”

那些胡人蛮夷,为求大唐庇护极尽溜须拍马之能,望能讨的李世民的好感,但李恪不同,李恪乃李世民亲子,非是外人,他若是也去了,自与他们格格不入。

而且以李恪如今的身份,如此刻意地溜须拍马已经给不了他什么东西,李恪想要的光靠拍马屁是求不来的。

岑文本道:“臣听闻承天门外聚了不少人,热闹地很,这个热闹殿下也不凑吗?”

李恪摇头道:“弟子开府在即,近日事情太多,已经忙得够热闹的了,还去凑这个热闹作甚,难得偷了闲,倒还不如看看我这府中的景致,乐得安静。”

“也是,殿下这处楚王府富丽堂皇,长安城内恐怕再无府邸能与之比拟。”岑文本看着这景致,对李恪道。

李恪的楚王府乃前隋权臣杨素的府邸所改,无论是占地还是装饰,在长安城内都是首屈一指,长安城内能胜得过他楚王府的恐怕就只有皇宫大内了。

李恪听得岑文本之言,笑道:“此处华屋千间,弟子如何住的完,弟子已命人在府内空出了一套院子,岑师若是喜欢,可随时搬进来住,弟子也好就近请教学问。”

李恪向来尊师,哪怕是李恪立了大功回京,在面对岑文本时已经老老实实地行弟子礼,从不曾有丝毫逾矩和怠慢,李恪的话自是发自真心。

不过岑文本却摇了摇头,笑道:“再过些时日,臣的家母妻小便该自邓州抵京了,殿下是忙人,到时住在殿下府上多有不便之处,臣便不来搅扰了。”

岑文本的话李恪清楚,岑文本口中家小之事不过只是一个说法而已,岑文本性情平淡,虽是世家子却不喜豪府华服,行事简朴,若是叫他住在这楚王府中反倒不自在。

李恪闻言,笑道:“本王那算什么忙人,虽然开了府,也不过闲人一个,无甚正事。”

李恪刚说完,竟仿佛是巧合一般,丹儿便踩着快步走了过来,显然是有事通禀。

王玄策看着赶来的丹儿,对了李恪道:“这不,殿下的正事便来了。”

丹儿快步走到李恪的身旁,对李恪道:“启禀殿下,执失思力求见。”

执失思力?

李恪听到这个名字,李恪脸上露出了一丝奇色,他不知执失思力此时来寻他所为何事。

李恪对岑文本问道:“岑师可要一同见见?”

岑文本摇了摇头道:“他来寻的殿下,我便不必了。”

李恪闻言,便对丹儿道:“带他偏厅,本王片刻便到。”

“诺。”丹儿应了一声,下去安排了。

丹儿走后,李恪留着执失思力在此饮茶,他自己则往偏厅而去。

当李恪到了偏厅后,执失思力已在大殿内等候。

李恪方一进门,执失思力便上前拜道:“末将执失思力拜见殿下。”

执失思力降唐之后,被李世民拜为左领军将军,故而以末将自称。

李恪对执失思力问道:“执失将军突来本王府上所为何事?”

执失思力回道:“末将奉皇命即将北上,特来此像殿下谢恩。”

执失思力在突厥威望甚高,李世民特遣执失思力北上,招降浑、斛萨等部。

李恪听执失思力这么一说,顿时明白了过来,李恪问道:“将军指的是两仪殿之事?”

执失思力道:“正是,殿下在两仪殿中为突厥子民仗义执言,活人无数,末将特来谢过殿下大恩。”

大殿之上,李恪力主对突厥人施以怀柔,而非威压,叫无数突厥子民免遭困厄,突厥上下,自然领李恪的情。

而李恪在突厥时没少遭罪,颉利更是曾将李恪流放阴山,突厥真正能跟李恪说的上话的只有对李恪有救命之恩的执失思力。

李恪看着执失思力,却对执失思力摇头道:“此前本就有人弹劾本王私通突厥,你此番又大摇大摆地来拜会本王,恐怕本王与突厥走的极近的消息又该甚嚣尘上了吧。”

李世民已下令开赦突厥上下,封各部首领为官,着其引家小定居长安,此次南下长安的各部家小多达万人,而突厥人在大唐曾开罪无数权贵,这万余人能否保全尚在两说。

执失思力此来一是为谢李恪之恩,二便是希望能借此次拜访扯上李恪的大旗,借以自保。

执失思力见自己的意图被李恪拆穿,面色一红,过了半晌才道:“殿下无所不知,末将惭愧,但末将也是无奈之举,还望殿下海涵。”

李恪看着拜在身前的执失思力,心间突然闪过了一丝念头。

眼下李恪风头正劲,执失思力想扯李恪的大旗助突厥自保,但李恪的大旗又岂是好借的。

李恪对执失思力道:“今日本王助你突厥自保,来日若本王有难,你们又该如何?”

李恪之言出口,现在的执失思力已经骑虎难下,难不成方才还向李恪求助,此事他便回绝了李恪吗?

执失思力只得回道:“殿下放心,我突厥男儿俱是知恩图报之人,来日若殿下有难,突厥男儿也不会坐视不理。”

李恪闻言,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好,有将军之言足矣,待会儿你离去时本王亲自送你。”

第四十三章 杜相罹患

“执失思力走了?”李恪亲自送走执失思力后,又回到了内院,岑文本见李恪归来,于是问道。

李恪回道:“不错,方才弟子已将他送走。”

岑文本想了想,对李恪道:“陛下下旨,命突厥各部贵族家小迁入长安,人数多达万户,执失思力来此,想必就是为了此事吧。”

如今的岑文本已不是专司修文撰书的秘书少监,而是轮值省内,以被李世民垂询的中书舍人,许多诏书都自岑文本手中草拟发出,很多情况下他比李恪的消息还要更加灵通。

李恪道:“正是,突厥各部贵族即将奉旨抵京安居,这个节骨眼上他们想借弟子的大旗来镇压京中的部分宵小。”

岑文本问道:“殿下在偏厅待了有些时候,想必是应了他了?”

李恪提起手边的茶壶,亲自为岑文本倒了杯茶,道:“执失思力于弟子曾有救命之恩,弟子不便回绝。”

岑文本看着李恪的样子,却知道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李恪向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执失思力光着一张脸便要求李恪,李恪不可能答应地如此爽快。

李恪虽年少,但却是只实实在在的小狐狸,李恪出手绝不会走空。

岑文本看着李恪的样子,对李恪问道:“看殿下心情颇佳,想必方才必有所得吧。”

李恪笑道:“还是岑师知我,他们想借弟子之威,弟子正好也借他们人多势众,方才弟子亲自送执失思力出门,现在就算执失思力自己说他不是弟子的人,也不会有人相信了。”

执失思力拜访李恪,兴许是有事相求,这倒不稀奇,但李恪竟亲自送了执失思力出门,这若是叫旁人看在了眼中,自然就把执失思力划做了他楚王党羽了。

若非如此,以李恪堂堂亲王的身份,又何必如此礼待一个胡人?

执失思力想借李恪之威,但李恪要的却是执失思力这个人,一场交易谁赚的更多自然就显而易见了。

李恪同岑文本正在饮茶说着突厥之事,而就在此事,李恪王府的护卫便突然走进了内院。

“启禀殿下,娘娘命人自宫里传来的消息。”护卫对李恪道。

杨妃在宫中为堂堂贵妃,只在长孙皇后之下,消息自也灵通,她既专程命人来传,自然不是小事。

李恪道:“岑师不是外人,尽管讲来。”

护卫回道:“方才政事堂朝会之后,陛下并未回宫,而是直往蔡国公杜相府上而去,很是匆忙。”

皇帝朝议之后未曾回宫,而是直奔大臣府上而去,此事着实怪异地很,李恪正思索着,忽然想起了一事。

李恪忙对身旁的岑文本问道:“杜相近日可曾参朝?”

岑文本回道:“昨日是臣在宫中当值,昨日杜相便告了病假,并未参朝。”

岑文本话音一落,一瞬间李恪明白了过来,唐史有载,蔡国公杜如晦英年早逝,他的止寿之期正是在贞观初年,说不得便是这一次。

李恪忽然神色一正,眉头轻锁,对岑文本道:“父皇如此焦急,莫非是杜相病危了?”

听李恪这么一说,岑文本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大唐若论武功,众将之中当以“李靖、李绩”二李为首,但若论文治,首推房杜。

“建平文雅,休有烈光。怀忠履义,身立名扬。”

杜如晦史评之高,冠绝群臣,他在贞观一朝的价值无人可与替代。

但是李恪最为关心的却还不是他的价值,而是杜如晦死后整个朝堂的变动。

大唐宰相数位,中书令、门下侍中、中书侍郎皆可称相,但李恪很清楚,所谓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也。

满朝上下,真正算得上是手握宰辅相权的只有节制六部的尚书左右仆射两人而已,其他均是陪衬。

而如今,左右仆射分别握在房玄龄与杜如晦二人手中,而杜如晦若是去了,这尚书右仆射一职将花落谁家,李恪也拿不准。

但杜如晦的尚书右仆射是自长孙无忌手中承得,杜如晦若是去职,尚书右仆射八成便会重回长孙无忌手中,到时长孙一党节制六部,吃亏的自然还是李恪。

岑文本看着李恪锁眉的模样,自然也知道李恪在担忧的是什么,于是对李恪道:“殿下也不必太多忧心,杜如晦虽是文臣,但却常历行伍,身子骨没那么弱,臣三日前曾见过他,那时他的精神还算不错,兴许此次只是染了风寒,并无大碍。”

杜如晦乃李世民心腹智囊,曾随李世民南征北战,甚至在李世民居于东宫时还曾一度为帅,节度东宫防务,杜如晦绝不是弱不禁风的文臣。

但病来如山倒的道理李恪又怎会不懂,杜如晦为李世民得天下,治天下已殚精竭虑,身子早已大不如前,他未尝没有轰然倒下的可能,而且李恪算算时间,杜如晦的寿数却是就在这一两年内了。

李恪对岑文本道:“父皇不是唐突之人,他既下了朝后直奔杜相府上而去,想必是十万火急之事。”

岑文本问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李恪反问道:“岑师以为,杜相若是不在朝了,谁人为相的可能最大?”

岑文本转瞬间把朝中的大臣都在脑中过了一边,虽然他不愿承认,但还是如实回道:“长孙无忌,论声望,论亲疏,论位份,长孙无忌都是不二人选。”

李恪想了想,问道:“岑师以为李靖如何?”

数月之前李靖在突厥大胜,生擒颉利,一身功绩冠绝当朝,若是李恪举荐李靖为相,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岑文本思虑了片刻,道:“就功绩和辈分而言李大帅倒是可与长孙无忌一争,但以李大帅的性子,恐怕不愿如此。”

李靖立大功还朝,功劳尚未加身,便忙着自污以自保,行事可谓谨慎。

借北伐之争,李恪虽和李靖有些交情,但这点交情摆在朝堂之上根本不够看,李靖虽是行伍之人,但却比谁都来的油滑。

李恪很清楚,若是李恪举荐李靖任这尚书右仆射一职,就算李世民同意,恐怕李靖自己都不愿意。

李恪凝眉思索了半晌,突然道:“弟子且先去杜相府上看看,一来探视杜相病况,二来也要早作打算。”

第四十四章 谓我何求

大唐立国之初,名臣无数,但尚书仆射也是百官之首,不可轻予。

萧瑀,威望虽够,但性子不为李世民所喜,任之无望;虞世南,性子倒是不错,资历也不缺,但年岁却大了些,已过七旬之年若要拜相实乃天方夜谭;温彦博,虽与李恪走的很近,但身子骨已不便利,难以久任;至于刘政会、刘弘基、唐俭等从龙老臣更是多有不足。

纵观满朝上下,能够力压长孙无忌,任者尚书右仆射的除了杜如晦,李恪还真找不出第二人来。

李恪仔细斟酌了片刻,便策马直奔蔡国公府而来,除了探视杜如晦之外,也想一探究竟。

当李恪带着一众护卫,骑着快马赶至杜如晦府上时,恰巧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太医自门内走出,李恪看着太医署的人,心里咯噔一下。

自杜如晦府上出来的太医不是旁人,正是曾为李恪诊过伤疾的太医令王琼。

杜如晦乃当朝宰相,堂堂国公,身染有疾请太医诊治倒是自无不可,但是却也不会轻易惊动太医署令王琼。

而今日李恪却在杜如晦府上见到了王琼,这意味着什么,李恪自然清楚。

李恪下了马,将手中的马缰交给身后的王府卫率,便立即走向了府门。

“本王乃楚王李恪,听闻杜相染病,特来探视。”李恪走到府门处,对蔡国公府守门的门人道。

听闻楚王李恪来此,门人神色一凛,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忙对李恪道:“请殿下入正厅稍后,小人这就前往通禀。”

以李恪如今的身份,整个长安城中李恪想要拜而不得的府门还真没有几个,杜如晦的蔡国公府自然也不在其中,门人进去通禀不过片刻,便带了杜如晦的意思出来,引李恪前往书房相见。

书房?

李恪听到这个地点,心中还是不免生出了一丝不解。

若是病重,此时的杜如晦不该是卧病在床吗?怎的还会在书房?

李恪满怀不解地便随着门人进了府门,直往书房而去。

李恪刚到书房外,便看到了正在书房中理事的杜如晦,李恪仔细望去,杜如晦虽面色蜡黄,容貌消瘦,但精神倒算还好,也不像是油尽灯枯的模样,至少他还能行走自如,尚未病重到离不开床榻的地步。

杜如晦见李恪入内,起身拜道:“臣杜如晦参见殿下,臣身体小有不适,太医特意叮嘱染不得风寒,不宜出门,故而未能亲迎,还望殿下勿怪。”

李恪上前道:“哪里哪里,本王听闻杜相患病,特来府上探视,还望未搅扰杜相清净才是。”

杜如晦笑道:“殿下言重了,殿下能来,臣之府上正是蓬荜生辉,又何来搅扰一说,不过殿下来的倒是快,陛下方走,殿下便到了,殿下的消息着实是灵通地很。”

杜如晦看着李恪,亲自为李恪奉茶,脸上虽是挂着笑意,但话中却别有他意,至少在李恪听来,消息灵通四个字恐怕不是在褒奖他。

大唐官场有言:“房谋杜断”。

房玄龄任尚书左仆射,杜如晦任尚书右仆射,两人辅佐李世民同理朝务,可谓相得益彰。

若论谋略,恐非杜如晦所长,比不得房玄龄,但若论识人断事之能,杜如晦却远胜房玄龄多矣。

自贞观初年,杜如晦任尚书右仆射以来,连主两年京察之事,为朝廷选贤任能,从无疏漏,杜如晦善于识人,由此可见一斑。

而李恪的心思旁人兴许不懂,但杜如晦却看得明明白白。

李恪从大殿择师,自请为质,再到他挟功归国,开府建衙,这一桩桩,一件件,杜如晦都看在眼中。

在他看来,这个满朝称赞,誉为贤王的三皇子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贤德,相反的,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野心之辈,虽年少,但其志却不小。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恭谦未篡时。”

面对行事一向恭谦有礼的三皇子,杜如晦从不敢有半分大意。

李恪对杜如晦问道:“不知杜相眼下身子如何?”

杜如晦回道:“臣并无重病在身,只是今日早间突然昏厥了一阵,不料陛下关护,竟御驾亲临。”

李恪闻言,笑道:“既是如此,本王便放心了,不过倒是杜相,身体已然不适还在忙于朝务,本王着实钦佩。”

杜如晦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图纸,对李恪道:“不过是陛下扩建洛阳宫的草图,臣不放心工部那边,总要自己过目才是。”

李恪闻言,讶然问道:“父皇欲建洛阳宫?”

杜如晦道:“陛下欲在明岁巡幸洛阳,自需新建洛阳宫殿。”

李恪不解地问道:“年初大战方止,眼下大唐正是休养生息之际,此时若大兴土木,恐怕劳民伤财啊。”

李恪之言,杜如晦又如何不知,杜如晦官拜尚书仆射,手中管着的便是大唐的钱袋子,眼下大唐国力还余几何,杜如晦比谁都清楚,但李世民执意如此,杜如晦又能如何。

杜如晦叹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等既为臣子,自当为陛下分忧。”

李恪看着杜如晦的模样,心中也是一阵慨叹。

杜如晦已身体抱恙,尚在心忧国事,大唐能在李世民登基后短短四载回复元气,反攻突厥,自然少不得这些殚精竭虑的君子诚臣。

李恪对杜如晦道:“杜相不必为此忧心,本王离府后自当入宫求见父皇,请父皇暂缓新建洛阳宫之事。”

杜如晦听着李恪的话,脸上露出了一丝讶色。

李恪志在储位,他要做的不该是竭力讨得李世民欢心,以求谋位吗?他怎会忤逆李世民的意思,直言劝谏?

一时间,一向自诩善于识人的杜如晦竟也有些看不透李恪的意图了。

杜如晦问道:“洛阳宫之事陛下心念已久,殿下此时劝谏,就不怕陛下动怒吗?”

李恪虽是李世民亲子,有大功在身,但毕竟李世民更是皇帝之尊,说一不二,他建洛阳宫,李恪若随意置喙,必会引得李世民不快。

李恪闻言,笑了笑,长舒了一口气,起身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本王行事,但求对得起对得起天地良心便可,何来那么多的顾忌。”

李恪一边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衣角,便要离去。

可就在李恪一脚刚迈出房门的时候,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对杜如晦道:“眼下杜相虽精神尚好,但面色已憔悴非常。本王以为纵政务再急,杜相也需好生歇息。否则我大唐盛世若少了杜相之力,只怕也会少了几分神采。”

第四十五章 谓之贤王

李世民有一个习惯,每逢日落时分,天色将暗未暗之时,便喜在太极宫金水河边散步,每日一炷香的功夫,不多不少。

今日又是日落时分,落日西沉,暗红色的夕阳在遥远的西南天际缓缓落去,映衬着顶上的云霞,透出淡淡的金色,铺洒在安静的金水河上,波光粼粼,仿佛是云彩在河中流动一般,金水河也正因此得名。

李世民沿着金水河便缓缓慢行,身后跟着近侍常涂和一众侍候的宫女,此时李世民的表面虽如以往那边平静,但心里却沉郁地厉害。

今日他在杜府内见了杜如晦,杜如晦虽尚能下地行走,言语自如,但已形容枯槁,俨然一副油尽灯枯的样子。

“杜相之疾,起于劳心,重于疲累,乃经年累月之患,已透内腑,药石罔顾,臣医术不精,也是束手无策,杜相的寿数只怕就在年内了。”

这是太医令王琼亲口对李世民所言,虽已过了半晌,但还在李世民的脑中回荡。

杜如晦之疾从何而来,李世民比谁都清楚。

杜如晦为官勤恳,虽贵为宰相,但凡事必亲力亲为,十多年间案牍劳心,早已将杜如晦心力耗尽,杜如晦又岂能久寿。

杜如晦乃李世民左膀右臂,非是君臣,更是挚交,杜如晦若去,李世民非但失去了一个谋猷经远的宰相,更少了一个能够说话的人,李世民的心情又怎会好的起来。

李世民漫步走着,正思虑着是否要去杜如晦之职,着其在府内静养的时候,抬头一看,却看见了正趴在树下,盯着树上在望的三子李恪。

李恪聚精会神地盯着树上,似乎全然没有发现已经靠近了的李世民。

李世民看着李恪的小儿心性,心情似乎好了许多,走到李恪的身边,问道:“虎头在看什么?”

李恪似是被突然出现的李世民吓了一跳,见了李世民,忙俯身拜道:“阿爹恕罪,恪儿不知阿爹在此。”

李世民摆了摆手,笑道:“无妨,是为父来的突然,吓着你了,为父见你放在盯着树上在看,你在看些什么?”

李恪回道:“恪儿在看雀鸟筑巢。”

李世民不解地问道:“雀鸟筑巢有什么好看的?”

在李世民的记忆中,他的这个三子一向行事稳重,与寻常孩童不同,少有这等小儿姿态,今日怎的如此反常了。

李恪回道:“儿臣以往久在突厥,甚少见到雀鸟,树上这只雀鸟筑巢恪儿已经看了五六日了,这鸟巢竟还未成,如今方才知道,原来雀鸟筑巢竟如此耗费时力。”

李世民笑道:“这鸟巢关系它每日所居,它筑巢时自然谨慎些。”

李恪闻言,面露不解之色,对李世民道:“儿臣在突厥金山也曾见过鸟儿筑巢,不过那些鸟儿筑的巢却没有这般细致。”

李世民问道:“哦?你在突厥见得是什么鸟?”

李恪回道:“是鹰,鹰的巢穴就筑在山壁之边,临崖而立,鹰巢看上去便极是简单。”

李世民问道:“筑巢于崖边,那岂非难当风雨?”

李恪回道:“那是自然,不过父皇可知鹰为何将巢穴筑的这般简单?”

李世民摇了摇头道:“为父不知。”

李恪道:“鹰虽生于山野,但却为蓝天而生,心向苍穹,鹰与雀鸟不同,鹰之所为,击于长空,巢穴不过是暂息之所,何必追求巢穴舒软?”

李世民何等聪明,李恪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他哪里还会不知道李恪是什么意思。

李世民皱了皱眉,问道:“你是在说朕新建洛阳宫之事?”

李恪回道:“儿臣并未提及洛阳宫半字,只是在同阿爹说起这筑巢之事而已。”

李世民道:“你今日便是专程在此等着朕的,你欲借孺子谏吴之事劝朕息止建洛阳宫之心,难道你真当朕不知吗?”

汉刘向《说苑·正谏》有载:吴王寿梦欲伐荆,众臣劝之无用,舍人孺子于园中,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言相劝,吴王终消伐荆之念。

李恪今日所为,倒是与那舍人孺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恪看着李世民,道:“恪儿不敢,所谓子不言父之过,阿爹新建洛阳宫,恪儿纵知不妥,亦不敢擅言。”

李世民看着李恪急着否认的的模样,不禁好笑道:“说了半日,你还是觉得朕新建洛阳宫之事做的差了?”

李恪摇了摇头道:“阿爹北伐大胜,正是普天同庆之时,阿爹欲建洛阳宫自无不可,只是恪儿以为,阿爹乃当世英主,以阿爹之能必将创千古帝业,如那草原雄鹰一般击于长空,而非贪图一时安乐,徒耗国力于宫殿之上。”

李世民听着李恪的话,看着李恪一脸诚挚的模样,竟一时间有些愣住了。

李恪说话同朝中那些为人所不喜的言臣不同,并非一味劝谏而已。

那些言臣,只道新建洛阳宫劳民伤财,乃明君所不为,但李恪却没有否定李世民欲建洛阳宫之行,而是自己为李世民分了一个主次。

眼下大战方止,大唐国力有限,若是李世民在此时大兴土木,新建洛阳宫的话便再无余力有其他作为。

李世民非是志得意满之人,亦非贪图安乐之人,只是一时大敌得除,李世民稍稍有些松懈而已,李世民绝非听不进旁人的话。

李世民对李恪问道:“我儿以为此时新建洛阳宫为时尚早?”

李恪俯身拜道:“我大唐方才大胜,正是士气高昂之时,大唐将士无一不想着跟着阿爹再建新功,父皇若此时将大部国力投于一处可有可无的宫殿之上,恐怕有损父皇英明。”

李世民低着头,看着李恪的眼睛,笑了笑,摸了摸李恪的头顶问道:“这些道理都是岑文本教于你的吗?”

李恪闻言,对李世民道:“先生并未教恪儿这些话,先生只是告诉恪儿,恪儿既是子,又是臣,不同于外人,有些对阿爹好,但是旁人劝不得,说不得的,儿臣便该设法告诉阿爹。”

李世民听着李恪的话,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我儿说的对,只要我大唐昌盛,海内臣服,朕纵是露宿于外亦无不可,如此便依我儿之言,暂息营建洛阳宫。”

第四十六章 孙思邈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终南山,号洞天之冠,自长安城外三十里起,往西绵延八百里。

终南山又为帝都后院,盖又因山中常年雾气弥绕,飘飘宛若仙家道境,故又名太乙山,为修道圣地,天下闻道之士莫有不知者。

太医令王琼能为大唐太医之首,其医术卓绝,自不容置喙。

但官家的却也未必就是最好的,至少在李恪的眼中,唐立国之初,天下最好的大夫绝非太医令王琼,而是名垂千古,活人无数的药王孙思邈,而孙思邈的药庐便在这终南深山之中。

孙思邈久寿,生于西魏大统七年,而近已年近九旬,在大唐,如此寿数纵不说绝无仅有,也绝对是屈指可数的了。

而自昨日李恪入宫进谏之后,李恪便向李世民提及了孙思邈之事,孙思邈名声在外,李世民虽贵为皇帝,却也知道。

只不过李世民在贞观元年,也曾遣人前往终南山延请孙思邈,邀其入宫担当太医令一职,但孙思邈志在著书,只在宫中待了几日便辞官离去了,李世民也拿他没有半点办法。

不过此次李恪为了救杜如晦性命,还是向李世民请缨,奉帝命,以亲王之尊亲自前往一趟终南山,请孙思邈出山,孙思邈倒也没有回绝的道理。

李世民救杜如晦之命心切,既李恪自愿跑着一趟,李世民自无不允之礼,当即便应了下来,赐一应符节,着李恪往终南山。

孙思邈虽是在山中修药书,但倒也并非全然与世隔绝,李恪命人仔细询问了居于终南山中的山民,终究还是问到了孙思邈的住处。

孙思邈居于南梦溪,位处终南山腹地,李恪骑着马,在王玄策及一众王府亲卫的陪同下沿着崎岖难行的山路往山中探行。

李恪看着山路两旁的景致,红果伴花,虹霁如弦,奇色绝美,李恪不禁对身旁的王玄策感叹道:“想不到这终南山中还有如此胜景,若本王早知,早该来此一览了。”

王玄策道:“此处已是终南深山,虽景色绝佳,但也极是难寻,今日能得见此景,倒也是缘分。”

李恪闻言,笑道:“终南山之大,此处更是偏僻非常,想那些所谓的终南名士若当真想要做那避世高人,大可往西多走上几步,来这南梦溪,保管帝王想寻都寻不得。”

南梦溪极偏,若非是孙思邈这等蜚声在外的大名士,而李恪又是在山民指引之下按图索骥,寻常文士居于此处岂能察觉,李恪见多了那些借隐士之举求名入仕的文人,故而有此一言。

王玄策也有功名之心,但他却求之正途,对那些所谓隐士也很是不屑,王玄策道:“所谓隐士,不过是借出世之名博得名望,以为晋身之阶,作为入仕的筹码罢了,沽名钓誉之辈算得上什么高士。”

李恪听了王玄策的话,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立唐之初,借入终南山隐居以求名望之人尚还不多,待到了玄宗年间,名道司马承祯之后,此风便猛然大涨,更有终南捷径之言了。

不过孙思邈显然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他若是有意为官,早在前隋便能位居人上,何必在这深山中守着他的医书一待便是数十寒暑。

孙思邈的药庐位在南梦溪旁的密林之外,临溪而建,李恪寻了半晌方才得见。

药庐地方不大,莫说是与李恪华屋千间的楚王府想比了,就连长安寻常的门户人家都有所不如。

“真隐士,当如是也。”李恪站在药庐前,看着眼前简陋的几间木屋感叹道。

李恪一众到了药庐之外,李恪的护卫便要上前叩门,不过却被李恪伸手拦了下来,孙思邈乃当世名士,岂可随意怠慢。

李恪拦下了准备上前的护卫,亲自走到了药庐门外,对门内朗声道:“孙真人,小子李恪前来拜会,还望开门一见。”

李恪之言出口,过了片刻,药庐内走出了一个须发半白,精神矍铄的老者,乍一看去,最多也就是知天命之年,谁能想到这竟是一个年近百岁的老人。

老者开了门,一眼看去,见门外站了十多人,如此阵仗,又看了看站在众人最前,衣着华贵、气宇不凡的李恪,心想必是朝中哪家权贵人家向他求医来了。

孙思邈看着李恪,问道:“不知小公子是哪家子弟,来寻老道有何要事?”

孙思邈不同于寻常大夫,他除了治病救人之外,更是修道之人,故而以道自称。

李恪拱手回道:“小子乃大唐楚王李恪,此番正是奉父皇之命前来,请孙真人出山相助。”

孙思邈听了李恪的话,波澜不惊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讶色。

先前他在屋中听到李恪二字,只当自己是听岔了,抑或是同名之人,如今听了李恪的话,才知自己并未听错,眼前的这个少年正是名震长安的三皇子李恪。

孙思邈拱手回道:“原来竟是楚王当面,老道多有失礼了。”

李恪闻言,问道:“真人也知李恪之名?”

孙思邈虽隐居在此著书,但他也并非全然与世隔绝,李恪的大名他还是听过的。

孙思邈回道:“那是自然,殿下为救关中百姓,出国为质四载,活人无数,老道岂能不知?”

李恪谦虚道:“小子行事不过略尽绵力而已,比不得真人博学古今,著书以泽万世。”

孙思邈生性淡泊,没有太多的心思同李恪在此闲谈,于是问道:“方才殿下口言奉皇命前来,却不知陛下传诏有何要事?”

李恪道:“父皇欲请先生出山救人?”

李恪的话早在孙思邈的意料之中,此前朝廷邀他前往宫中为官,孙思邈性情淡泊,自然不愿,纵是回绝了也无不可。

可如今李恪却是奉皇命而来,请他救人,孙思邈倒是不便直接回绝。

孙思邈问道:“却不知要救的是何人?”

李恪如实回道:“尚书右仆射,杜相杜如晦。”

李恪原以为孙思邈既已询问了何人,便该是有意前往的,而且医者仁心,李恪又是亲自来此,孙思邈断没有回绝的道理。

可不料孙思邈听了李恪的话,当即摇了摇头道:“如若病的是杜相,请恕老道不能前往。”

第四十七章 蜀方

杜如晦为官勤恳,事必躬亲,在朝野内外颇多赞誉,可谓古之少有的贤相。

李恪原本以为只要他说出了杜如晦的名字,孙思邈自当乐于援手,可大为出乎李恪意料的当李恪说出患病之人是杜如晦时,孙思邈竟断然拒绝了。

莫非他们二人曾有仇怨?

李恪这么想了想,可他自己都觉得不可能,无论是杜如晦还是孙思邈,都非心胸狭隘之人,他们两之间纵有些间隙,也不至于叫孙思邈见死不救。

李恪不解地问道:“这是为何,真人为何不愿救治杜相?”

孙思邈叹了口气,回道:“三年之前,老道曾奉皇命入宫,在宫中曾见过杜相一眼,那时老夫便曾同杜相说过,他累日操劳,心血早已过透,若不仔细调理,寿命便在五年之内。如今看来,杜相并未曾把老道的话听在心里,反倒变本加厉,原本五年的寿命竟只三年便损耗殆尽了。”

李恪听着孙思邈的话,终于明白了过来。

原来三年前孙思邈就曾为杜如晦确过诊,要杜如晦静心休养,但杜如晦官拜宰相,亦非渎职之人,诸多冗务加身,杜如晦想要抽身谈何容易,此事就算李世民同意,杜如晦自己也闲不下来。

李恪道:“既然真人也知杜相之疾,想必已有腹稿在胸,真人何不随小子回京,救杜相一命。”

孙思邈听了李恪的话,依旧摇了摇头道:“老道行医,从来只救想活之人,杜相自己求死,谁人都救不得他。”

三年前,孙思邈便曾出言告诫过杜如晦,不过杜如晦未曾听孙思邈之言,在孙思邈的眼中,杜如晦之行于求死无异。

李恪只得道:“真人为医,杜相也为医,只不过真人医的是人,而杜相医的是国,所谓医者仁心,杜相于国有功,真人若能救他,便等同救了许多百姓,真人何不随我走这一趟呢?”

孙思邈道:“非是老道不肯救杜相,而是三年前老道已经救过了,不过杜相未听老道之言,依旧沉溺官场而已。”

孙思邈三年前便曾救过杜如晦?李恪不知孙思邈的意思,于是问道:“真人之言何意?”

孙思邈回道:“三年前老道还在长安之时便看出了杜相的隐疾,曾要杜相随老道一同来终南修道,静心养性,十年内身子便能大好。然杜相不愿去京离官,回绝了老夫之邀,老道还能如何救他?”

李恪听了孙思邈的话,这才明白过来,难怪杜如晦突患重疾,尚能安然处之,原来早在三年之前杜如晦便已经预料到了今日之果。

杜如晦拒绝了孙思邈,不愿辞官随他修道,倒也不算因为贪图富贵。

因为杜如晦已然爵封国公,食邑千户,就算他挂印辞官,一生依旧可保富贵,杜如晦放不下的不是官职,而是他们君臣一同打下的大唐江山,是天下百姓。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在这一刻,李恪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明知将死,杜如晦依旧操心国事,一刻放不下手中的政务,这样的人岂非就是这诗中所写的模样吗?

其实本质上来说,杜如晦和孙思邈并没有什么不同,杜如晦治国安民,孙思邈著书医人,都是为了使人活命,只不过是入世和出世的区别罢了。

孙思邈这么一说,无论于公于私,李恪都非救杜如晦不可了。

不过孙思邈性子也倔,他已认定了杜如晦自己求死,救之无用,李恪想要说服他实在是难比登天,李恪无奈,只能想了其他的法子。

李恪想了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

既然孙思邈为遗泽后世,留在终南山中一心著书,那李恪何不就投其所好,用药方来与孙思邈交易,要他去往长安救人?

李恪对孙思邈问道:“小子听闻真人现在药庐著书,以此留一身医术于后人,却不知真人的医书著地如何了?”

孙思邈不知李恪为何突然会这么问,但还是如实回道:“老道才疏学浅,岂敢言著书二字,老道不过感世间方药本草部秩浩繁,若是病者生患,仓卒间求检不易,恐误了诊时,这才耗半生寻得各处良方,删繁去复,一一验证,将他们汇于一册罢了。”

李恪闻言,俯身拜道:“天下医方甚多,浩如烟海,真人能以一己之力将其收齐,而后一一检正,汇编成册实非易事,小子佩服。”

孙思邈谦虚道:“殿下言重了,老道不过采众人之长,做些整编之事,当不得殿下盛赞。”

李恪道:“小子虽年少,却也从不虚言,小子所言每一个字句,均起自本心。不过小子虽为从医,但于医道却也有些兴趣,正有一个方子想向真人求证。”

孙思邈闻言,只当李恪当真有甚不明之处,于是道:“殿下但请直言,老道必知无不言”

李恪问道:“小子曾在弘文馆藏书阁中看过一册先秦古籍,古籍中曾记载东周神医扁鹊之事。书中写到扁鹊之时还曾提及扁鹊曾经用过的一道药方,此方竟是以蜀椒为引入药,专治痛风之疾,不知可有此事?”

李恪的话音刚落,孙思邈的脸上露出了难掩的喜色。

为医者,岂有不知神医扁鹊的。

痛风之疾难医,纵是孙思邈也深感棘手,若是李恪当真能有神医扁鹊专治痛风的药方,孙思邈焉有不喜之理?

孙思邈忙道:“扁鹊中年时游学天下,曾至蜀地,兴许殿下口中的药方正是扁鹊曾用,而后失传的也未可知,还望殿下直言相告。”

李恪看着孙思邈激动的样子,知道他被自己的话所吸引到了,于是对孙思邈道:“真人若要这个药方倒也并非不可,不过这书还是小子北上突厥为质之前所看,实在是记不真切了,若是小子贸然开口,恐怕会说错了方子。”

孙思邈闻言,当即道:“这个无妨,老道可随殿下同返长安,待殿下回弘文馆寻了此书,看了之后再告知老道便是。”

李恪问道:“那真人既去长安,杜相的病?”

孙思邈道:“杜相之疾老道自当尽力一试,不过究竟医好与否,老道也不敢作保。”

第四十八章 药王出手

杜如晦虽然病了,但却也未有一刻闲着,每日仍旧操劳政务,他的病恶化地比太医令王琼想象的还要快得多。

城东,蔡国公府。

李恪离开长安的第四日,这一日蔡国公府上混乱异常,蔡国公杜如晦自昨夜子时入睡后,便再未起身,如今已是晌午仍旧昏迷在床,没有苏醒的意思。

当杜如晦昏迷不醒的消息传到宫中,李世民大惊,连忙传召了王琼等一众太医院臣属,备上一应珍贵药材,前往蔡国公府探视。

可杜如晦病重,纵然是天子亲自又能如何?

“传朕旨意,能医克明者,赏银万两,良田千亩,官升三级!”李世民看着面色晦暗,但却仍不见转醒的杜如晦,对他身后的一众太医道。

李世民的条件可谓优渥非常,众人哪有不动心的,可这治病救人又不同于上阵杀敌,光是有勇又能如何,若无救治之方,说的再多也一样束手无策。

太医令王琼道:“启禀陛下,杜相之疾乃长年累月积攒而成,已透脾脏内腑,病入膏肓,纵是华佗在世,恐也难救啊。”

李世民指着身后一堆世间罕有的药材,对王琼道:“天下名贵药材尽在此处,难道还补不回克明的元气吗?”

王琼束手道:“杜相体弱,早已虚不受补,若是贸然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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