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凌云 - xp1024.com
《庶女凌云》


第一章 前世债

“……你这毒妇!连亲姐姐都能下手,哪怕纪家容得下你,我纪明河也容不得!”

男人目呲欲裂,将原本手中端着的茶盏猛地向她掷来,华服妇人一时间躲避不开,只能堪堪侧过脸,可惜眉骨处依旧被锋利的瓷片割到,很快沁出鲜红的血。

一滴,两滴。

服侍在一旁的红衣婢女惊呼一声,却和大部分人一样,吓得动也不敢动。

可那妇人却神情自若,只是从腰际取出块白绸绣帕,按在不断流血的伤处。她目光不愿与男人对视,只是平静地看向前方,端的是大家风范——可惜,那双保养得宜的手却在微微颤抖,暴露了她内心的情绪。

“妾身与老爷相识也六七年了,老爷真的认为妾身是那动手之人?”她的视线缓缓滑过男人愤怒的脸色,落到他身后站着的那名婢女身上,十分可惜道,“……姨娘未来么?看来是伤的不轻,得叫大夫仔细瞧瞧……琥珀,对,你过来,端稳了你手里的甜羹到我这儿来。”

安国侯二房明媒正娶的太太,要拿捏一个丫头那还不是轻描淡写?

琥珀咽了咽口水,小心地觑了眼男人,见男人还在气头上,便也不敢不上前。她本是姨太太的陪嫁心腹,十分体面,这才有了跟着男主子过来的机会。

那盏甜汤是以红枣银耳为主,煮的十分软糯清口,来自他们二房的小厨房里。可就在半个时辰前,姨太太喝下甜汤竟见了红,落下一团不成型的婴孩!

二爷纪明河大怒,当即发作出来,上下查证,一切证据都不约而同指向二太太陆云岚。

纪明河一身锗色长袍,还在絮絮不断地咒骂。

“……正因你我相识数年,我才知道你母亲本为医女,你更是从小便和这些东西打交道!要神不知鬼不觉放点儿什么毒害梦娘,还不是轻而易举……”

看着琥珀将甜汤捧到身前,陆云岚眉头也不皱一下地端起碗来大口喝下。

“小姐……!”

陆云岚身边最得力的丫鬟低叫了出来,又惊又怕,而琥珀也早已被吓住,更不用说还在口诛笔伐的纪明河。

男人见状愣了一愣,随后嫌弃地皱眉。

“就算你喝下去也不能证明这对孕妇无效,蠢钝妇人!”

碗里还剩一小半儿,陆云岚拿着巾子擦了擦嘴角,细细思索了一番才逐一道。

“这碗红枣银耳汤用料上乘,不过是加了些薏米、牛膝之流,对旁人不打紧,对怀有身孕且胎像不稳的女子来说却是索命毒药……”顿了一顿,她又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眼神惊恐的琥珀,温和一笑,“自然了,老爷要说是我命人去买了这些东西,再悄无声息的加入姐姐的甜汤里,妾身也没有什么好分辨的。”

纪明河目光复杂地看过来,仿佛是第一天认识她似得。

“梦娘的身孕是李大夫瞧的,断不会有胎像不稳之说……”

琥珀捧着甜汤的手有些发麻,可她既不敢退下,也不敢乱动,只能咬着牙一味忍耐。

“身为妇人,巧言令色是何家教?!”

“妾身不过是就事论事,老爷如若不信,这剩下的甜汤也可叫大夫分辨一二。”

眼前的女子自幼饱读医术,纪明河心知她说的话基本属实,可那又如何?在隔壁院子里落了胎的女子是真,那甜汤在小厨房被动了手脚也是真,除了她这位正房太太既有嫌疑又有动机外,还有谁会对他们二房一个小小姨娘动手?

想到梦娘那泫然欲泣的苍白脸色,和拉着自己手软声求饶的模样,纪明河的心一点点的冷硬起来。

“陆云岚,你嫁入我纪家三年无所出,现在梦娘好不容易有了身孕,你却这般冷心冷情!我原想着待梦娘生下一儿半女,便记在你名下……呵!现在看来,你竟是半点看不上了!”

开什么玩笑?!

陆云岚死死捏着手中的锦帕,心中讽刺不断。

“老爷真是打的一手如意算盘!妾身实实在在是领教了!堂堂安国侯二爷纳姨姐为妾,还打算将庶出子女记在正室名下——这般行径,又是何种家教!”

啪——

男人气急,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纪明河虽饱读诗书,却也会骑马挽弓,这般力道下来,陆云岚的侧脸迅速红肿高胀,她的身子晃了晃,发髻上的玉簪跌落至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夫妻二人你不看我,我不看你,一个粗声粗气的喘着,一个闷不吭声地痛着。

“庶出又如何!爷我就是庶出!那又如何!?”

仿佛是被某个字眼触及了痛处,纪明河双目赤红,神情凶狠,一点没有平日里的斯文模样。他重重地拍了一把檀木桌,嘭地一声犹如惊雷。

“……大哥倒是嫡出了,可惜命不好,那年从马上摔下来变成个傻子!不过与我何干,若不是大哥倒霉,也轮不到我出头。哼哼……庶出,爷是庶出,如今不也升官发财?哪个敢在外面打量爷的身份?”

陆云岚不看他,只是默默地流下泪来。

纪明河越说越起劲,直接起身大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捏住女子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与他对视。

成婚三年,相识七载,因为没有生育过的缘故,陆云岚依旧是少女时那般纤细秀美。和隔了一座院子的陆云梦相比,她甚至还年轻两岁,如今不过才二十。

纪明河盯着那双漆黑的眼睛,对方红肿的侧脸和带有血痕的眉骨让他又气又恨。

她为何总是如此倔强?

她为何永远如此倔强!

最初,他也是中意于她的。

她是庆国公的庶女,却自幼疼如掌珠;他是安国侯庶子,端的是门当户对。

然后便是双方父母的旁敲侧击,他见过她含羞带笑的模样,她接过他借去的两本诗集。再之后,那年元宵,他的嫡母便为他求娶了陆云岚,定了亲。

可是后来的事谁晓得?

安国侯嫡子在狩猎时惊了山中野兽,从马背上坠下来,人倒是没受伤,可脑子却实打实地摔坏了——傻子是不能袭爵的,嫡母年纪又大了,那么自然而然,一直以来伏低做小的自己便成了父亲心中另一重倚仗。

几年下来,他官位越爬越高,父母又多有器重,京中谁人不知他虽是庶出却好命的可以继承那世代罔替的爵位?

渐渐地,他就不大高兴了。

他是下一任侯爷,妻子却只是个庶出,说出去无论如何叫人丢面子。更何况陆云岚虽是庶出,却疼如嫡女,性格既不婉媚,又不柔弱,时间一长,夫妻间的龃龉越深。

说来好笑,成亲三年,他却已经有一年半不曾踏入陆云岚的院子就寝了。

不过就是个女人,纪明河心想,只消他开口,难道还找不到更柔顺妩媚的吗?

抱着这样的心思,在某一日于街市上替陆云梦解围便显得格外心怀鬼胎了。那是他妻子的姐姐,因为年少时生了场病以至于错过说亲的大好年华,拖到二十二岁还无人提亲。

比起家中妻子,陆云梦堪称温婉柔媚,仿佛一阵风吹来都能叫她落泪。

一回相救,二回道谢,三回上门……不过两月有余,他们便成好事。

可是,陆云岚却丝毫不肯容忍陆云梦进门!

若不是……若不是几个月后陆云梦有了身孕,他欣喜若狂地向父母禀告,母亲不忍他们纪家子嗣流落在外,硬是压着陆云岚的脖子叫人进了门,这会子,陆云梦还不晓得被他娇养在哪间金屋呢!

当真好笑,男人若想纳妾,天底下除了父母还有哪个敢拦不成?

说到底陆云梦也是庆国公之女,纪陆两家要成秦晋之好,也并非陆云岚不可——更何况陆家后院之事他也晓得一二:自从大夫人许氏与姨娘阮氏接连过世后,内宅当家的是陆云梦的亲娘,他这一番作为,想必对方也乐见其成。

想到这儿,纪明河的眼神暗了暗。

他长出一口气,盯着明媒正娶的女子那双澄澈的眼,一字一句道。

“我念在你我夫妻一场,不计较你谋害纪家子嗣,只是你这等心思诡谲的妇人,实在不堪与我相配。我欲与你一纸休书!你且下堂去罢——”

外头的雨声愈发大了,打在新种的芭蕉叶上,劈啪作响,室内原本烛火通明,但因为安静,那烛火在风中一跳一跃反而显得更是慌乱。

陆云岚静静地听着,眼眶渐渐红了,似有泪,也似认命。

是啊,还能如何呢,她这一世已经毁了——夫君不爱,公婆不喜,无有子嗣,甚至被安上了“嫉妒”的恶名。就像纪明河所言,忍不下去,便是一纸休书。

这便是她当年满心欢喜要嫁的人!

所托非人,所嫁非人呵!

“……是妾身糊涂了,”陆云岚垂下眼,面上一派柔弱,心中却悲痛万分,她第一次低声向纪明河求饶,“老爷要休了妾身,妾身无话可说,只是妾身有一物件要交与老爷……”

见到陆云岚这般说,纪明河以为她已经认命了,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他道,“什么物件?”

陆云岚道,“请老爷稍等片刻,妾身去内室取来便是。”

纪明河挥了挥手,华服丽人便莲步轻移往里屋走去。起先,还有一些翻动声,再之后却什么动静都没有了。纪明河在外间等了又等,实在等的不耐烦了——他火气又起来,以为陆云岚又在戏弄他,便大步流星往里屋去。

可谁知等待他的,却是结缡三载的妻子倒在血泊之中。

纪明河大惊失色——他急急忙忙倒退几步,却不小心撞到了一旁的灯烛,灯油倒在软榻之上,南边儿精巧的丝绸在在此刻便是极佳的可燃物。火势迅速猛烈了起来,屋子里到处是烟火气,纪明河想把陆云岚的尸体带出来,可他刚一摸到那具余温犹在的躯体,便僵住了身体。

——死于意外的大火可比自刎说出去好听的多!

眼见火越烧越烈,纪家二爷终于一狠心,转身冲了出去。

“来人啊——走水了——夫人还在里面——!”

陆云岚躺在火海之中,意识还未完全飘远,她听见纪明河的话只想放声大笑,可她已经笑不出来了,那些炽热的火舌席卷了她的衣袂,烧到了她的皮肉、发丝……脑袋越来越模糊,连疼痛都感觉不出来了。

“若有下一世……我必当……”

时年三月,安国侯世子夫人纪陆氏去世。

第二章 庆国公府

因着孝期未过,庆国公府上下皆挂有白灯笼,下人们一应素色打扮,穿梭在游廊中的丫鬟小厮们哪怕是得了空,也不敢高声谈话。

梧桐从小厨房端了绿豆甜汤,一路小心翼翼地到了大太太所在的揽翠院。守门的小丫鬟见梧桐来了,笑嘻嘻道了句“梧桐姐姐”,便手脚麻利儿地掀了门帘好让梧桐进去。

还未进门,梧桐便听见里头传来大老爷陆哲与大太太许氏的声音。

“……老爷要将她母子带回,妾身没有不允的,咳咳……只是丧期才过,总得缓、咳……缓一缓……”

随后便是大老爷的叹息声,大太太又说了。

“咳……妾身无能,嫁与老爷二十载才得了一位哥儿,如今英娘之事又弄成这样,实在是……”

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打断了话,连带着梧桐捧着绿豆莲心汤的手一抖,差点将汤撒了出来,所幸她素来稳重,定了定心神步入屋内。

大太太所言之事,府中上下皆知,无外乎是国公府嫡出的大小姐陆云英守了望门寡,自小定下的亲事还未等过门,夫君便战死沙场。而差一点儿成了亲家的忠勇侯夫妇虽说不敢明着痛骂,却也暗地里说陆家大小姐八字克夫!以至于陆云英拖到二九年华,还无人敢上门提亲。

“你也别伤心太过了。”

陆哲心下内疚,却还不得不宽慰正妻,想到自己从小捧在手心的嫡长女如今这般境遇,不免唏嘘万分——“云英聪慧端庄,自然还会有更好的婚事,你且再等等便是。”

他顿了一顿,又怕许氏觉得自己在敷衍,便允诺道。

“哪怕是远嫁,只要府中和睦,夫婿上进,门楣低些……我也是肯的。你我统共一对子女,承宇是男子,将来哪怕袭爵了也得靠自己,云英却是我与太太的心头肉呀。”

许氏原本还兀自虚弱的咳嗽着,闻言却笑了出来。

“老爷记挂英娘,妾身是晓得的。”

梧桐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将甜汤摆好,再垂手退了下去。

耳边挂过一阵风来,仿佛是大太太的声音。

“……珍珠胡同那位,到时候便安置在风荷院吧,与姚姨娘的芙蓉院比肩,老爷看如何……”

从揽翠院里出来,梧桐转身便向芙蓉院走去。

芙蓉院乃是姚姨娘的住处。这位姚姨娘出身闽南姚家,二十多年前原也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她更是嫡出的二小姐,上头只一位姐姐,许给了当时还未有功名的陆哲。但先帝去世后,新帝登基好好整治了一番,闽南姚家因为几出案子牵连甚广,竟判了个重的。老国公夫人不愿儿子娶那罪臣之女,便想一封书信断了来往,姚大小姐知道后竟然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去了,只留下胞妹一人。陆哲不忍未婚妻之妹颠沛流离,便好生打点,将她迎入府中做了侧室。

是以,姚姨娘在陆哲心中分量颇高,在去世的老国公夫人眼中却不过尔尔。

“你是说,老爷终于下定决心把那对母女接回来?”

姚姨娘今年不过三十五岁,可她善于保养,又生得娇小,穿着湖绿色襦裙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此刻她坐在榻边,手中还拿着一副团扇绣样,眉目间有些许不理解。

“是母子三人……”梧桐嗫喏道,“几年前又生了个小的,如今快六岁了。”

“我说呢,原是为了这个。”

女子温文一笑,将绣样搁到了一旁,唤来贴身婢女为自己捶腿。梧桐听了也不敢言语,只是低着头等候吩咐。

“珍珠胡同那位都跟了老爷多少年了,十三四还是十五六?若不是老国公爷不肯,怕是早就入府了……也罢,她倒是个有福气的。如今连儿子都生下了,老爷这么急吼吼地要将她带回来,恐怕不只是为那个小的吧?”

梧桐闻言赔笑,“那位还有个姐儿,如今也快十三了。”

姚姨娘点点头,从手旁的三层檀木盒底抽出一根赤金如意簪,梧桐一打眼便知道这簪子分量不轻——姚姨娘轻轻拉过她的手,将金簪塞入她手中,声音温柔如水。

“你既为我办事,我自不会亏了你……听下面的人说,你已许了人家,这根簪子你就收下吧。”

梧桐心中高兴,忙不迭跪下道谢。

“多谢姨娘!”

送走了梧桐,姚姨娘靠在榻边再度拿起了绣样——这团扇上绣的是富贵双全的牡丹花,红艳艳一团,叫人看了心生欢喜。她忍不住叹气起来。

“可怜我的梦娘今年也十五岁了,为着她大姐的亲事,竟生生耽搁至今……”

“姨娘且宽心,老爷向来疼爱二姑娘,肯定会为二姑娘寻一门好亲事的。”

“再好又能如何?总越不过她大姐去。”姚姨娘扯着帕子,语气轻缓,“……不过好在当年老爷没同意把梦儿许给忠勇侯家,不然守寡的便是她了。”

捶腿的小丫鬟原是国公府的家生子,虽然跟了姚姨娘几年,闻言却也颇有不服,她暗自心道“嫡庶有别,忠勇侯家嫡子怎肯屈就一庶女”,但面上依旧赔笑,一壁顺着姚姨娘的话说下去。

“二小姐是有后福的呢!”

“那是自然。”

屋中的香炉冉冉升起一股子香气,清新悠远,让人心安。

姚姨娘想到自己早逝的大姐和父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若不是姐姐福薄,也轮不到我嫁入国公府,可见这天下缘分,都是……”

次日,庆国公陆哲并未回府,而是转道去了珍珠胡同的一处两进宅院。

当年他与阮氏一见钟情,不管不顾地买了这处宅子将她留下,又与她生儿育女。只可惜阮氏身份低微,老国公不肯松口放人进府,这才过了这多年……

“既明!”

阮氏本在绣一件寝衣,乍听人来报,又惊又喜地迎了出来。她生得温柔秀美,不同于姚姨娘那种小巧玲珑的美艳,反倒是端庄雍容,不比一般的大家闺秀气度差。陆哲看见她这般也笑了,一把抱起跑到自己身边的男孩儿,对一旁的小厮叮嘱,“今夜我便住在这里。”

“是,爷!”

阮氏面色微红,却还是温柔道,“那我叫胡婆婆准备几道小菜。”

陆哲点一点头,又看向才六岁的男孩儿。

“承然可乖?”

“皮得很,”阮氏命人倒了茶,故意皱眉道,“两个婆子都抓不住他,可愁死我了!”

陆哲哈哈大笑,让人抱了陆承然下去。

阮氏见状微微一怔,却也猜到几分他有话要和自己说。

“岚儿如何?我听说她前几日病了。”

说起爱女,阮氏眉间微蹙,亦是忧心忡忡,“先前不过是些咳嗽,我便让人煮了姜汤,谁晓得突然发起高烧来……所幸我已经号了脉,待吃了药退了烧后,便没什么大碍……只是偶尔还说几句胡话,不大清醒。”

“没事便好。”陆哲拍了拍阮氏的手,“我不能时常来探望你们母子,实在是多有不便。”

阮氏摇摇头,依旧轻声细语。

“你让人送来的胡婆婆和几个丫鬟仆人,都是极好的。”

“再好也不比国公府。”

陆哲终于道出今天的来意,“……阿碧,我想接你入府。”

阮氏闻言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面前的男人。她本想着陆哲前来是要接走自己唯一的子女,却不曾想他居然要将他带回府中!

十多年前,老国公夫人是何等决绝不许他二人,如今……如今……竟叫她等到这一日了么!

“阿碧,你、你怎么哭了……真是……”陆哲没料到自己的话能惹哭心爱的女子,连忙替她擦拭,阮氏又好笑又感动,佯嗔着推了他一把。

“怎么,还不许人家哭!”

“好好好,是我的错。”

陆哲先是赔罪,再又握着阮氏的手感慨。

“岚儿大了,再过两年便要说亲;承然更是要找个好夫子教导一番……”末了,陆哲见阮氏面色含粉,眉目依然,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说不定我们还能为岚儿和承然添个弟弟。”

阮氏扭过身子不去看他,脸上烧得厉害。

“你说什么胡话……我如今人老珠黄,哪里、哪里还能……”

“我听太医说,年近四十的妇人生子也是有的。”

“不知羞!”阮氏几欲起身走开,却被陆哲抓着手腕,男人看她这般害羞,当下也不再调笑,连声告饶。

“好——好——我不说便是。”

陆哲想到这十余年来的甜蜜,忍不住道。

“有你们母子三人,已经是我最大的幸事了!”

……

用过晚饭,陆哲并阮氏一道去看了还在病中的闺女。

陆云岚今年不过十二三,身量未开,眉目间可见阮氏的几分秀美,只是以陆哲的眼光看来,女儿未免有些瘦弱。他回想整日在府中所见的长女云英、次女云梦,哪个不是娇娇贵女,何曾有幺女这般清瘦。

他这一见,更坚定了要迎人入府的心思。

“两个月后的初八,日子极好。”他亲手替昏沉入睡的女儿拉一拉被褥,语气温和,“到时候我会让人来接你们……入了侯府,凡事有我。”

第三章 大梦初醒的重生

陆云岚昏昏沉沉间听见一男一女的对话。

开始她以为自己没死,男的是纪明河,女的是陆云梦,两个人假惺惺地将她救回来——可再转念一想,这对狗男女怕是恨不得自己早早死了,哪里会救她呢?更何况她精通医术,自然晓得脖子上那一抹是大罗神仙也难救的。

那么,是谁在她榻边?

“……岚娘似乎还未醒呢……”

“也罢,我同你说会子话。”

“既明,你忽然说要将我们母子三人带回府中,我还是怕……”

“你且安心……我那夫人出身大家,脾气也好,断不会为难你们……”

既明?这仿佛是她父亲的字。

陆云岚迷迷茫茫地想,这两个字在她小时候听的最多,母亲经常一壁抱着她,一壁教她读书写字——“既明”这一小字,出于《诗经·大雅》的那句“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想来是祖父思忖再三为父亲取下的。

如果她没记错,自从母亲逝世后,她和父亲的关系便大不如前了。虽然养在大夫人许氏跟前,许氏也对她关爱非常,可父女之情的确一日不如一日……然后便是她出嫁、归宁,再之后纪明河不愿她总回娘家,细细算来,足有一两年未见了。

“阿碧……这么多年,我不曾问过你,如今我问你一句——你是否怪我已有家室,还强留你在此?”

——阿碧!

陆云岚彻底清醒了。她意识到哪里不对了,如果说“既明”是她父亲,那“阿碧”便是她母亲——她母亲阮氏,昔日闺名正是阮环碧!

幼年时,母亲不止一次玩笑,说苏杭风景正好,有一处景点名为“阮墩环碧”,只可惜她们身处京城,无缘得见。她当时不谙世事,还有些奇怪,问了句谁替母亲取的这种名字。母亲笑了,也不作答,只是抱着她低声哼起歌谣来。

“既明何出此言?”女声既惊又恼,自怜身世,“我自幼失了父母,承蒙师父不弃,学了些医术,本想上京投靠舅舅、舅母,只是……舅舅一家早已离了京城。若不是既明你出手相救,我这会子……这会子……还不知道身在何处呢……”

这点过往陆云岚也略知一二。

其实有什么呢,哪怕她母亲不说,入府后哪个下人没穿过这等风闻?昔日孤身进京的弱女子,无依无靠,在被歹人追堵时翩翩公子从天而降,将人给救了——话本里才有的故事,居然真的发生在她父母身上,也难怪别人难以相信了。

可是,不对呀,她分明记得自己入国公府的第二年,母亲阮氏便死于一场风寒。如今她都嫁入纪家三年,怎么可能听见母亲与父亲在交谈呢?

是在梦里吗?还是……

陆云岚心中疑惑,极力想要睁开眼来,可身体不知为何疲倦异常,连动一动手指都困难——她觉得自己使劲儿扭动了,却只是颤了颤胳膊和眼睫,但这也足以惊动坐在身旁的一男一女。

“岚娘、岚娘……”是阮氏的声音,“既明,岚娘好似醒了?”

“岚娘,快别睡了,起来喝些水吧。”

陆云岚很想说“我醒着呢”,但她喉咙发哑,发不出半个字,呈现在陆哲与阮氏眼中的不过是张了张嘴——阮氏忙不迭倒了杯茶,陆哲替她抱住女儿,这才将温温的茶水送进女孩口中。

不知道多久没喝水了……陆云岚为这真实的触感愣了一愣,旋即又大口吞咽了几下,这才有了点力气。

“……娘亲……”

她颤颤巍巍地睁开眼,终于看清了房里的二人。

熟悉的小厢房,枕边摆着一对成色极好的玉如意,榻边则是一只细敞口的白釉瓶插着几支夏荷,再看过去,帘子上的绣花是母亲的手艺,桌案的镇纸是父亲在她十二岁生辰时送来的,墙角挂着的是自己最中意的一副“白梅图”……整间屋子不大,却处处温馨——这是她还未入府时的闺房。

而面前忧心忡忡的年轻男女,正是她的父亲母亲。

“我是在……做梦吗……”

身上本就无力,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可陆云岚来不及注意这些,她急急地伸手向阮氏——她的母亲——声音发颤,“娘亲……娘亲……岚儿怕再也看不到您了……岚儿、岚儿……咳咳……”

“瞧这孩子,病都没好全说什么胡话,”阮氏心疼又不忍责备,只当她是睡糊涂了,“娘亲在这儿呢,你不过是受了风寒,吃了药好好休息几日定会好的!”

“娘亲……”

想她幼时,父母疼爱,长辈和蔼,唯一不和的也唯有一个陆云梦,但好歹姐妹间还抹的去面子,不至于闹出什么难以收拾的场面——那是多幸福的日子啊!

回忆过往,加之父母就在跟前,陆云岚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娘亲……岚儿好想您……咳、咳咳……爹爹……岚儿、岚儿不该对您那般冷淡……”

陆哲有些莫名其妙,但幺女声音虚弱,情真意切,他一时间倒也说不出什么,只剩下心疼了——他揽着闺女瘦弱的肩膀,好生安慰。

“说什么傻话呢,爹爹还打算等你身体好了,一道回国公府去。”

国公府……国公府……

陆云岚喉头一紧,病病歪歪的身子挡不住这般激烈的情绪,她张口想说什么,却冷不防胃里翻腾,“哇——”地一下吐出些黄胆水来,再度晕了过去。

这下可把陆哲与阮氏惊得不轻,二人急匆匆递了帖子请大夫过门,如此鸡飞狗跳又是把脉又是熬药的,暂且按下不表。

等到陆云岚再度悠悠转醒,已经是三日后清晨。

窗外蝉鸣声声,有人在窗下压低了声音说话,她这番醒来觉得身上力气好多了,便睁大了眼看着室内的一切——她细细打量,终于不得不确定这里确确实实是她七年前住过的屋子。

彼时,母亲阮氏还未随父亲进府,只是以外室的身份住在珍珠胡同一处两进的小宅子里。他们两姐弟便是在这儿出生,直到父亲在祖父去世后继承了庆国公的位置,才由轿子抬回了规矩森严的国公府。

可那也是一切悲剧的开始——

母亲阮氏乃是孤儿,家中既无亲朋,亦无好友,唯一可能在世的舅舅也遍寻不得,几乎可以说是“身份不明”了!而庆国公府则完全相反,先帝在位时曾有两公三侯五伯,庆国公便是其中之一。

她的高祖父陆战宁,东征立下战功赫赫;曾祖父陆平东,南伐扫除南疆十六族的隐患……后来战事渐息,祖父陆观便以世家子的身份考取进士,官至二品!就算是如今的庆国公府,她父亲陆哲也已经坐到兵部侍郎的位置,三叔陆亭更是领着四品武职。

不可不谓地位悬殊至极。

是以,她们初入府时,遇着不少麻烦。

所幸她的嫡母许氏心地纯善,并不与她们为难,还在母亲过世后将她养在身边悉心教导。只可惜,许氏本就体弱,在坚持为父亲生下一子一女后常年缠绵病榻,若不是为了儿女之事,她根本活不到三十。上一世,许氏也在她出嫁后撒手人寰。

——时至今日,回想起来,陆云岚仍旧有些迷茫,世间真有许氏那般不计较侧室与她争夺父亲喜爱的人么?

正神游天外呢,外面的帘子被人打了起来,一名绿衣婢女高高兴兴地捧着新鲜的荷花进门,见她醒了,忙惊喜地把花往桌上一放,几步到床前,扶了她起身。

“小姐,您可算大好了!”

陆云岚任由她扶着自己,虽然精神尚好,但手脚依旧劲道不足,她靠在那名绿衣婢女身上,目光不住地将人看了又看。

“小姐,您要喝水么?还是奴婢给您寻些吃食来?”丫鬟似乎真的很高兴,又拿了一个软枕塞到陆云岚后腰,好让她靠的舒服些,“您醒了,夫人一定很高兴……奴婢这就去告诉夫人!”

“莲蓉……”

“奴婢在。”

看着少女喜气洋洋的脸,陆云岚微微一笑,轻轻叹息。

“……原来竟是真的……”她喃喃自语,“前世今生……如梦一场……”

眼前的绿衣婢女,也算是她自小的玩伴,比她略大两岁,名叫莲蓉。当年嫁入纪府时,她依照大家规矩挑了陪嫁侍女,莲蓉自然在其中,只可惜没等为贴身丫鬟挑一个好去处,就遇着纪明河开口,说有一位管家替儿子求娶莲蓉——她原想着,纪明河怎么会骗自己,那定是个好归宿,便想也不想地允了。只可惜莲蓉过门不足一年,便香消玉殒。

那时,她才知道纪明河诓了自己,管家儿子分明不思进取,又贪花恋色,莲蓉想多规劝丈夫几句,却被那无赖酒后打了一顿。几次下来,竟生生将人给打死了!

她自然想替婢女出头,可丈夫板着个脸,公公又不能说,婆婆倒是知道,不过念了句佛,让人多烧些纸钱便也罢了——那可是一条人命啊!她气急,便也和纪明河大闹一场,直接导致夫妻俩冷战半年,丈夫一个接一个往房里抬人。

再之后,陆云梦便出现了。

……

“小姐、小姐?”

莲蓉见主子醒了,却眼红红地看着她不说话,心中奇怪,连忙叫了几声。好在她小姐回过神来,轻轻地应了一声,只是那声音轻柔,一听便知她还非常虚弱。

“母亲呢……”

“夫人在院中修剪花草呢。”

陆云岚点了点头,道,“我想喝些粥。”

大病初愈的人不能不吃,却也不能什么都吃。

上辈子她没有好好珍惜身边的人,嫁了个中山狼,这一世说什么都要改变这一切了。

第四章 娘亲阮氏

陆云岚在床上躺了三四日便能下地了,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倒也不敢小觑了风寒之症,毕竟母亲阮氏当年便是如此。于是她又借口夏日炎炎,稍一挪动便要出汗,偏她素爱贪凉,一热一冷更容易加重病情,不肯出门……阮氏听了觉得也有些道理,便让她好好养病,不必随意走动。

这样一来,又过去了半个月,陆云岚觉着自己彻底好全了。

这一日她将服侍的丫鬟都打发下去,一人在屋内对着铜镜,将身上的衣服全都脱了,只留下贴身的小衣——镜子里的少女不过十二三岁,身量未足,平时吃食又挑三拣四,瘦瘦的一把,连锁骨都看得分明。肤白倒是肤白了,可嘴唇却也颜色淡淡,她在母亲留下的手札中读过,这是女子气血不足的表现,而气血不足,对女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前世她学过医术,自己也为自己号过脉,别的大夫虽然没明说,可宫寒血亏却也是女子不易有孕的原因之一。而且她每次来小日子时都疼的不行,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现在好不容易重活一世,虽说不知道以后是什么情况,可至少别亏待了身体,好好调养一番。要知道,男人不可靠,还是对自己好些吧!

这般想着,她又将衣服一件件穿好,坐到书桌前回忆起了母亲手札中的几个方子,一字一样地写下来。

“当归,熟地黄,黄芪,党参,白芍药,川芎,炙甘草,白术,茯苓,红花……”在每样药材旁写上剂量后,陆云岚想了想,又提笔添了“红枣”、“枸杞”两样,把原有的“白术”、“党参”给划去。

随后,她叫来莲蓉替她重新绾好发髻,便去前院找阮氏了。

两进的小院子并不大,可阮氏是个颇有生活情趣的人,院中种了许多的花花草草,她更是不假手旁人,亲力亲为地照料着它们。陆云岚到时,阮氏还在弯腰修剪一枝长得极盛的大红牡丹。

“娘亲。”

听到女儿的声音,阮氏忙放下手中剪子,扶着她到一旁的石凳坐下。因为修剪花枝的关系,阮氏穿的十分简单朴素,可这样反倒衬得她容色清丽,只是眉间微蹙,颇有责怪之意。

“不是说在房中画画么,来院子里晒太阳做什么?”

陆云岚眼也不眨一下,挽着阮氏的手臂撒娇。

“女儿像娘,娘为着牡丹晒大太阳,女儿自然也能晒。”

阮氏失笑,这还是自己的不是了不成?她也不敢托大,只能拉着人往屋里走去,莲蓉和另几个丫鬟跟在后面,到了屋内添水的添水,倒茶的倒茶,去小厨房拿点心的拿点心。等忙活完了,陆云岚便示意她们都退下。

阮氏心中微奇,但也知道女儿是有话要单独和自己说。

“……那日女儿在病中,听见爹爹提到,要接我们回府……”

陆云岚仅仅是说了个开头,便看见阮氏面色镇定还带着一丝甜蜜,她就晓得自己没听错——历史,还在按照它的轨迹发展着——女孩儿抿了抿嘴,不着痕迹地继续说了下去。

“娘亲,我们真的要跟爹爹回去么?”

说实话,她不是很想回去面对那一大帮亲戚。虽然亲戚里二房油滑,三房正直,她的嫡母也心地善良,可架不住国公府家大业大,关系错综复杂——看不起她们的、想给她们使绊子的,大有人在。

可阮氏不知道她心中所想。

阮氏喜滋滋地喝着茶,轻声细语道,“岚娘,你年岁渐渐大了,再一两年便要说亲,你爹爹正是疼爱你,才想接我们回去呢。”

陆云岚摇了摇头,小小年纪在阮氏眼中却是另一番早熟模样。

“女儿不想嫁人,只想陪在娘亲身边。”

“傻孩子,哪有姑娘大了不嫁人的?”阮氏轻叱,却依旧温柔,她摸了摸女儿的脑袋,感叹道,“娘亲知道你怕什么,无非是怕那边规矩多,让人瞧不起——”

停顿片刻,阮氏才苦涩道。

“可对你们姐弟来说……将来,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呀……”

陆云岚心知母亲说的全都是在为她们姐弟考虑,不由地暗自叹气。

“那么娘亲可知道,国公府中是何情况?爹爹……房里,又有何人?”

按理说这不该她问,可阮氏本无长辈,身边唯一靠谱的便一个跟了十余年的胡婆子和一名丫鬟春容,陆云岚想到没多久她们便要回去,忍不住多嘴问了。

阮氏看了女儿一眼,“女孩子家家的,知道这些做什么。”

“孙子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陆云岚脱口而出,随后见阮氏疑惑地看了过来,她只能讪讪地替自己解释,“……女儿那日听见爹爹说了这么一句,便缠着他问出处呢。”

陆哲家学渊源,祖上是带兵打仗的,知道这些也不奇怪。阮氏不疑有他,用食指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女儿的脑门,无奈道。

“你是被我惯坏了,连这些都敢问。”

“娘亲……这话虽是兵法上的,可也有理呀!您想想,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去了,万一……”陆云岚本想说“万一有人要害咱们”,可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她换成了另一句,“万一有什么规矩,咱们也好有个准备。”

大家族里,事情也多,阮氏未必不知道。只是见女儿小小年纪便要替她操心,忍不住又好笑又难过,但这样一说,她也就仔细地想了起来。

“你爹爹……同我说过一些。”

陆哲与阮氏相识时,家中已有妻女,关于这一点,他毫不隐瞒。

“陆夫人,我曾远远见过一面,的确是大家风范,”阮氏说起这位她将来的顶头上司时,语气十分平静,竟好像半点醋都不吃,“……她嫁与你爹爹实属无奈,按照规矩生下嫡子女后,他二人不过是相敬如宾罢了。”

陆云岚心中暗自称奇,这件事她倒是头一回听说,只可惜阮氏不愿多讲,径自说起了别的。

“娘亲并不担心陆夫人会为难我们,只是你爹爹院中,还有一位姚姨娘,听说也是出身娇贵,家道中落才给你爹做了姨娘,不晓得好不好相处……”

是了,姚姨娘所出的,正是她二姐陆云梦。而在母亲与嫡母相继去世后,父亲没有续弦的意思,国公府的后院居然尽数落入了姚姨娘手中——这也是为何纪明河敢公然与陆云梦相好,并将她带入安国侯府。

陆云岚眉心狠狠一跳,面上却状若无事地拈了手边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

“……再来便是你爹爹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你爹爹甚少提你二叔,只说他富贵闲人而已,倒是你三叔,听你爹爹说现如今正在京卫指挥使司当差,前途大好。”

“还有,你那小姨母……十五岁入宫,生了四皇子,如今也已在妃位了。”

当真是烈火烹油,富贵锦绣的世家。

上一世她没那么多心眼,虽说是庶出,却也受父母百般疼爱,对于家中情况了解不过尔尔。但重活一世,她不能再那样把自己圈在小院子里,任由麻烦一个接一个找上门来。

忍住想要一问再问的冲动,陆云岚把话题岔了开去。

她从锦囊里摸出方才写好的药方,递给阮氏瞧。

本来陆云岚打算自行让莲蓉去把药配了,可想到莲蓉办事瞒不过阮氏,与其等被发现了,还不如早点说出来更好,她就直接将东西拿了过来。

“这是……”阮氏打开一看,入眼的尽是些女子常用的调经补气之物,忍不住诧异道,“岚娘,你什么时候学会开方子了?”她是教过女儿一些,可这药方,居然和自己师傅昔日所传有八九分相似。

陆云岚不慌不忙地抿嘴一笑,俏皮道。

“那日在娘亲用过的檀木箱里翻到一本药经,女儿闲来无事便对照着自己的看了看,然后拟了这个方子——娘亲看看,可还能用?”

阮氏认真检查了这一方子,的的确确是一味补血养气的好药。她点了点头,重新折好放在桌旁,直接道。

“娘亲晚些叫人去配。你若是来小日子时不舒服的话,提前一些天吃这个有好处。”

在对女儿的信任程度上,阮氏绝对是名列前茅的。

母女俩便又东拉西扯谈了好些东西,一直絮絮叨叨,直到陆承然被人送回来方才告一段落。

小小的男孩,不过才六岁,便按着规矩开蒙读书了。因为身份尴尬,陆哲也不能强压着人家好先生来给陆承然授课,只能先行找了夫子启蒙,可随着男孩儿年纪渐大,也不能老是“启蒙”下去,正经学问总得学。

进了国公府,一切都迎刃而解。

“娘亲!阿姐!——”

陆承然一见到两位亲人立马扑了过来,阮氏笑着将他抱住,陆云岚则命人去准备晚膳。她故意捏了一把弟弟手感颇好的小脸蛋儿,调笑道,“给我们承然加一道糖醋鱼去。读书辛苦,得好好吃一顿才吃的回来呢!”

陆承然扁了扁嘴,“先生今日批评我了。”

“这是为何?”母女俩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因为……因为……”

男孩儿嘀咕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微不可闻。

“……因为我说先生的胡须像厨房胡婆婆做的面条儿……”

阮氏与陆云岚愣了一愣,皆是不约而同地笑出来。

第五章 回府诸事

等到阮氏养在池塘里的一小片荷花都谢完了的时候,陆家终于来了两驾马车并一些仆人,将她们迎回国公府。行李足足整出了好几车,都跟在马车后面,从珍珠胡同里悄无声息地出发。

陆云岚在上马车前,回头看了一眼这处她们住了十多年的小宅院。

这儿,也曾有碧树红花,夏日虫鸣,冬日白雪。

“岚娘?有什么忘带了的么?”

阮氏在马车里见她迟迟不上来,好奇地喊了一句。

陆云岚收回视线,掀了帘子笑道,“娘亲,我只是有些舍不得,想多看几眼。”

阮氏也笑,拍了拍她的手,母女二人并坐在前头的马车中,陆承然则由乳母带着,坐后一辆马车——今日,她们便要去国公府了。

珍珠胡同住的多是有些脸面的商贾,是以马车经过也无人大惊小怪。她们很顺利地从住处出发,来到了外头的大街,马车平稳地走着,渐渐外头传来了叫卖声。

有捏泥人的,有做糖葫芦、糖糕的,有画糖画的,还有卖艺的、说笑的……简直热闹非凡。马车一时因为人流而减了速度,阮氏见状颇有些不安,想拉开帘子看一眼外头,但她又不是大胆之人,当街抛头露面……

正在犹豫间,阮氏听见女儿的声音。

“听爹爹提过,这京城里最富庶热闹的便是朱雀街,算算时间,咱们也差不多到这儿了。”

阮氏闻言心下松快,眉间不复紧张。

“你爹爹什么都与你说呀?”

陆云岚故作俏皮地笑起来,“娘亲若问,爹爹肯定也会说,只是我问的多,爹爹无奈,便都说给我听。”

虽然现今男女大防没有前朝这般厉害了,但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妇人、小姐,都是不许轻易在外走动。哪怕是要去打个首饰、做件衣服,都得马车软轿的送来,再原样送回去,是以阮氏和陆云岚都鲜少在外走动。

“……岚娘,”阮氏终于说出了犹豫许久的话,“入了府,你得喊夫人‘母亲’,可不能再随便……”

“娘亲!”陆云岚直接打断了阮氏的话,一双明眸似清秋剪水,“女儿会按照规矩唤夫人‘母亲’,可您也是我的‘娘亲’,这二者关系,女儿分得清楚。”

阮氏先是一怔,但她也觉得女儿说的有理,便只能无奈叹气,将人揽过来,就好像陆云岚还只有七八岁大一样,抱着她,轻声细语。

“那你同娘说说,这朱雀街上都有什么好玩的?也叫我开开眼。”

阮氏怕自己想东想西,便扯了话题,陆云岚也不点破,只是依偎在母亲身旁,将自己所知道的尽数道来。

“……朱雀街上有家百宝阁,是老底子的店了,据说连宫里的娘娘都愿意派人来寻时兴花样呢……那仙客居就在长街中央,真真是极好的地段,当日所卖的头牌菜只肯限量供应,价格昂贵,却也供不应求……还有,仙客居附近有家茶楼,最出名的却不是茶水点心,而是在楼里说书唱戏的固定班子……”

陆云岚所说的这几处,其实她都没有亲自去过,有一些是陆哲说的,另一些则是纪明河与同僚吃酒回来时说的。只是她天生有这个本事,能将听说来的东西形容的活灵活现,因此阮氏听的津津有味,一时间竟完全入了神。

马车行至仙客居楼下时,三楼的雕花扶栏边靠着个身着紫衣的少年。说他是少年也不尽然,实则也就十八九岁模样,他身边还站着个腰杆笔挺的随侍,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出身军伍。

紫衣少年径自嗑着花生,目光散漫。

“阿玉,楼下这个赶马车的好像似乎有些眼熟?”

被叫做“阿玉”的随侍顺着紫衣少年的视线看去,只见两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马车一前一后从路当中过去,后面还跟着几车各色物件,看上去倒像是在搬家。他盯着前头那个赶马车的车夫仔细看了看,才道。

“回主子,应当是庆国公府的下人。”顿了一顿,像是知道紫衣少年还会接下去问,他又道,“……从后面几辆跟着的车看,似乎车里的是位妇人。”

紫衣少年饶有兴趣地剥了一颗花生,口中喃喃。

“不曾听陆老二提过他们府里有亲戚上门啊。”

阿玉闻言,无奈地替他们少爷口中的“陆老二”辩解了几句,“……表少爷或许对内宅之事不太关心吧。”

“那——陆老三也不曾提过呀?”

阿玉的脸皮抽搐了一下,放弃辩解,直接严肃道。

“主子,夫人交代过,您不能总是……这样喊两位表少爷,若叫夫人知道了,小的怕是又要被训斥了。”

紫衣少年嗤了一声,将最后一颗花生剥好、吃掉,这才拍了拍手,将桌上剩余不多的酒给一饮而尽。他起身绕开面前的阿玉,什么都不交代便下了楼。

“主子!您这是要去哪儿!”

“哦,也无事,去探望探望表姨夫。”

等阿玉脑子里转了个弯,想到紫衣少主口中的“表姨夫”便是方才提到的陆家两位少爷的父亲,他捂着脸便追了出去。

说起来,这桩关系当年在京中也是佳话。

世代簪缨的孟氏一族前后抬出两位堂姐妹,分别嫁入了安国侯府与庆国公府,大孟氏嫁的是当时的安国侯世子纪雍,生下长子纪凌——便是方才提及的紫衣少年;小孟氏则嫁于庆国公三子陆亭,生有陆承瑾和陆承遥。

所以先前纪凌张口闭口的“陆老二”、“陆老三”,正是陆家三爷的两个儿子在堂兄弟间的排行,他倒也不算喊错,只是叫法过于粗俗,让人听了背后发笑。

可又说了,大孟氏与小孟氏在闺中便关系极好,出阁后又各自嫁入公卿之家,这京城里的关系网本就复杂至极,纪家与陆家便借着这一层姻亲,来往密切。

陆家的马车大约又行驶了一个时辰,这才停下。马车在原地晃了晃,随后外头便传来阮氏身边的大丫鬟春容的声音。

“夫人,小姐,咱们到了。”

阮氏本是握着女儿的手,闻言心下一紧,手上的力道也加大了几分。陆云岚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可她也知道安慰无用,便抬头对阮氏笑了一笑。

“娘亲,咱们就要见到爹爹了呢。”

提到陆哲,阮氏才又平复些,她深呼吸一口气,然后由春容拉起帘子把她扶下马车,胡婆子等人各带了常用的家什跟在后头。陆云岚步子轻巧地从马车上下来,搭着莲蓉的手,目光却被前方气派万千的匾额给吸引了视线。

庆国公府。

这四个大字,还是高皇帝大笔挥就,至今已传承多年。

门房处早就有人候着了,一打眼看,是个打扮规矩又不失富贵的婆子。那婆子见她们下车,便客客气气地走上前来福了一福,恭声道,“奴婢是大夫人派来的,特地迎姨娘与哥儿、姐儿入府拜见。”

阮氏见状也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将早已备好的几锭银子包在个不起眼的香囊里递了过去,温声道,“嬷嬷辛苦了,还不知道如何称呼嬷嬷……?”

婆子不动声色地接过,掂了一掂,脸上多出两分喜色。

“姨娘唤我李嬷嬷便可。”

这时,陆承然也由乳娘带着从后面的马车过来了,他同陆云岚一起也给这位李嬷嬷见了礼,母子三人这才由李嬷嬷迎入府中去拜见,而其余胡婆子等人,便由下人带到她们晚些会住的院子里。

庆国公府自高祖皇帝赏赐起,多年来一直不断修缮、扩张,院中面积广阔令人咂舌,而亭中花草更是繁复多样,陆云岚随同阮氏走在李嬷嬷后面,心里却一直回想着她那位嫡母——

嫡母许氏是陆哲发妻,为陆家生下长子长女,可不管是前生还是今世,这位许氏都似乎对她父亲没有过多的情谊——不像姚姨娘,也不像她母亲,会为了父亲流连别的女人的床而辗转反侧。许氏大多数时候都自顾自地生活着,父亲对她的关怀,更像是对一位病人。

穿过几道垂花门,她们又迈入了另一个院子,前院写着“揽翠院”三个大字,入眼的丫鬟们穿着亦与之前看到的不同,陆云岚心知,她们已经到了许氏的院子里。

这会儿正是午后,许氏有吃茶的习惯,听人来报说阮氏母子三人到了,便挥了挥手,让人将她们带进来。

一阵钗环响动后,青衣女子盈盈拜倒在堂下,声音柔软和煦若三月春风。

“……妾身阮氏,携岚娘、承然,见过夫人……”

“起来吧,”许氏拨了拨茶盖,声音平和亲切,她道,“……这些年你在外头拖儿带女也是不易。”

阮氏颇有些不安地动了动嘴唇,但最终未说出什么,她来之前已经仔细想过了,庆国公府不比家中小院,多说多错是肯定的。

许氏仔细打量了一番,只见阮氏清丽无匹,但若论鲜妍艳丽,还不如虚长五岁的姚姨娘,只是……那眉目之间有些眼熟,倒叫她十分疑惑。

“你本是良家女子,又为老爷生儿育女,陆家不会亏待你的。”

“多谢夫人……”

“听老爷说,姐儿仿佛是叫岚娘?”

陆云岚正在为母亲忽如其来的小心而苦笑,冷不防被人点名叫到。

一抬头,许氏虽然面色苍白,却正笑盈盈地看向自己,陆云岚本就对这位嫡母颇有好感,她镇定自若地行了礼,又听见对方问了一句,“岚娘看上去,倒是比梦娘还小些……李嬷嬷,你说呢?”

李嬷嬷赔笑道,“按长幼齿序,还是二房的两位姑娘稍大些呢。”

“那边是五娘了。”

许氏抚掌而笑,眼中颇为爱怜地看向她,招了招手。

“岚娘,到母亲这儿来。”

按照规矩,嫡母是所有庶出子女的母亲,姨娘是不配被称作为“母亲”的,陆云岚知道规矩,不会因此小家子气的生气苦恼,她给了阮氏一个安心的眼神,大大方方地上前。

许氏在看见少女的姿态时暗暗点头,觉得好歹是大家风范,虽然多年养在外头,也不至于做出什么令人耻笑的行为。而她细细审视了少女尚且稚嫩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疑惑,但她并未说什么,反倒是直接褪下了手上的一枚羊脂玉手镯,包在帕子里塞给了陆云岚。

陆云岚吃了一惊,这在上一世可没出现过。

“你是个好孩子,模样好,言行也好,这只手镯便算我与你的见面礼罢。”

见过举止,便要看言行。许氏不过是想借镯子试探一下眼前少女的见识,若是她过度高兴或者过度惶恐,未免眼皮子浅,得好生教导一番,免得出门被人笑话——可出乎她意料,浅湖绿色长裙的少女只是稍稍吃惊,随即接住,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多谢母亲。”

“——母亲好硬的心肠!女儿向您求了这镯子几个月,您都不肯,如今见五妹妹乖巧,便想也不想的赏了她。”

第六章 嫡母、姨娘、姐妹

能在揽翠院这般口气说话的,便只能是嫡出的大小姐陆云英。

话音方落,几名大丫鬟并两位少女从外头进来,当先的一位梳着寻常发髻,可髻上却簪着昂贵的玛瑙步摇,日头下一照更显得温润光亮,而她又配着一条珊瑚粉的长裙,虽不见得有多美艳娇柔,可她继承了许氏的端庄大方,眉目间又有几分陆哲的影子,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美人儿了。

说来奇怪,许氏虽然体弱,两名儿女却是健康的很。

不过真正让陆云岚在意的是随后进门的那一位。来人形容娇小,顾盼生辉,桃粉色的长裙更衬得她宛如珍珠一般明媚。只是比起陆云英的落落大方,这位始终显得弱不禁风了。

陆云岚不动声色地往一旁退了半步,眼神却在后头那人身上狠狠地停顿了一下。

两名少女毫无疑问是她的大姐陆云英和二姐陆云梦。

二人齐齐行礼,许氏似乎想责怪陆云英说话口无遮拦,但终究是亲生女儿,又因为望门寡一事对她十分怜惜,当下只指向一旁的阮氏等人,口中轻叱。

“没规矩……还不见过你们阮姨娘,五妹妹和四弟弟。”顿了一顿,许氏又对阮氏道,“这是大姐儿英娘,比岚娘虚长了五岁,还有梦娘,如今也十五了。”

阮氏听见年龄有些诧异——通常女子会在十五六岁时相看、定亲,最多至十八九岁便出嫁,可听许氏口气,这位大小姐非但没有许嫁的意思,连亲事都没定下来——不过她见许氏不愿多讲,便也知道不该问,只是起身给陆云英行了礼,随后又让陆云岚和乳娘带着陆承然与这位大小姐见礼。

陆云英脾气不错,没有大家小姐被拘束惯了的那种骄矜古板,反倒笑的十分爽快,直接上前拉住陆云岚的手,喜滋滋道。

“五妹妹,母亲给了你镯子,我也不好什么都不给,这样罢,等下你去我那里,我定要挑一支顶好顶好的宝石簪子给你!”

“大姐姐真是,方才还说母亲偏心,如今却撇下我要单独和五妹妹了。”

陆云梦素来会做面子功夫,笑的轻柔如云,我见犹怜,她似乎早有准备,只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崭新的锦帕,递了过去,“……幸好我早有准备。五妹妹,我亲自选了这南边贡来的云锦给你绣了帕子,可千万别推辞啊。”

云锦,是南边上贡,大批量几乎都在宫中,一般等闲人家不可持有,而现在却出现在一位庶出女儿的手中。陆云岚垂下眼,心中发笑,看来她这位二姐还是如前世般按捺不住,特地要到大夫人和嫡出小姐面前来这一出——不用多想也知道,云锦是宫中赏赐给她小姑姑陆宛白的,而陆宛白又分了一些到庆国公府,陆哲自然会再转给别人。

这别人,可能是大夫人许氏,也少不了姨娘姚氏。

陆云岚不欲挑破这一点,她欢欢喜喜地接了过来,比在许氏面前又多一层活泼。

“岚娘谢过两位姐姐。”

姐妹三人这便算是见过了。陆承然在拜见过许氏后便由人领着,同乳母一起到前院去见几位老爷、少爷,一时间偌大的正院就只剩下女子。

许氏很温和,很好脾气,可她肤色苍白,唇中带一点紫,摆明了是体虚血弱之人,不过多拉着许氏和陆云岚说了几句话,就忍不住咳嗽起来。一旁的侍女见状,十分上道地从后堂端来几块方糕状的深色“点心”。

“此乃‘梨糖膏’,有止咳平喘之效。”见阮氏面色疑惑,陆云英主动开口解释道,她又亲自替许氏换了一杯白水,语气无奈,“——娘,说了多少回,您都不肯听大夫的话,怎么还在喝茶呢?”

她又一派大小姐气势地看着几个丫鬟,十分责怪,“究竟是谁给夫人上的茶?”

丫鬟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吭声,反倒是许氏在喝了水后拿着帕子擦了擦嘴角,示意丫鬟们都下去。

“她们哪有这个胆子?是我非要喝。”

“娘——”

“好了好了,”许氏故作嫌弃地看她一眼,笑道,“你娘我就这点子爱好,你舍得我看着那些好茶发霉么?”

“那您可以送到前院给父亲呀!何必非得和大夫对着干。”

许氏摇头,“你爹金贵的很,除了龙井一概不喝,我何必巴巴儿地将我这的好茶送去给他招待客人?罢了,且让他自己折腾去吧!”

母女俩谈笑间言语俏皮,丫鬟们也似乎习惯了大夫人和大小姐的这种相处模式,纷纷捂着嘴笑起来。许氏又拈了一块梨糖膏,便叫人把盘子撤下去了。

陆云梦话不多,又或许是因为陆云英与许氏母女情深,谈起来便不大顾及的到她,这位庶出的二小姐十分温柔恭顺坐在位子上,时不时地抿一口手边的茶,末了,她像是真心实意喜欢这茶水般称赞几句。

“母亲这儿的茶水点心素来是极好的。”

许氏笑了笑,十分随意地招呼丫鬟去后堂包一些来给陆云梦带走。

“梦娘喜欢便带些回去。今日……姚姨娘又未来么?”

这前半句是和陆云梦说的,后半句则是和李嬷嬷说的。身为当家主母,最重要的除了为夫君操持内院,还要管教妾侍和子女。

许氏不过按着规矩一问,可陆云梦听见了,才刚露出一丝微笑的脸迅速又被几分尴尬给取代,她用帕子掩着嘴,不知该说什么,一双美眸垂下静静地盯着绣鞋。而李嬷嬷上前几步,神色颇有些看不起人的意思,只不过碍于人多而照实回答了。

“回夫人的话,芙蓉院今日遣人来说,姨娘风寒未愈,不易见人。”

李嬷嬷顿了一顿,又轻声埋怨了几句,脸上的褶皱更加拧巴到一块儿。陆云岚等人离得远,听不见,而许氏离得最近,想必听的一清二楚,可她却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嬷嬷不用说了,既然是病了,就让她去吧。”

问完了话,安排完了住处,又教导完两名庶出女儿,很快便到了许氏午睡的时间。她照例命人去铺床熏香,只留下了陆云英,两名大丫鬟和李嬷嬷在身边。

“夫人真真是性子太好了!”

等到众人离开后,李嬷嬷愤愤不平地说道。她是许氏乳母,看着她长大,叫了十多年小姐,又叫了近二十年夫人,自然是心疼非常,“……哪家姨娘有她这么多毛病?头疼脑热是时常的,动不动还要延医问药一番,可一旦老爷回来,那病立马就——”

“李嬷嬷。”许氏为难地看了一眼陆云英,叹气道,“别说了。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那又有什么办法?我难道能将人捆起来打一顿么?”

许氏是大家出生,虽然娘家已经没落,可到底是金尊玉贵的养大来,怎么可能做出那种泼妇行径?更何况她与陆哲,本就只仗着几分儿女情分。

李嬷嬷一时语塞。

其实说起来,许氏身体比姚姨娘弱多了,更兼生下一儿一女,在大少爷陆承宇出生后差点撒手人寰。好在念及一双稚嫩儿女,不忍他们早早就没了母亲,便硬生生又咬着牙从阎王殿活了回来,只可惜自此以后,她是确确实实不会再有子息了。所以老国公夫人也松了口,允许姚木莲进门为妾。

“幸好芙蓉院那位肚子不争气……咱们夫人再不管事儿,总还能享大少爷的福!”

李嬷嬷这点观念根深蒂固,虽然她一手奶大的是许氏,却固执的认为只有儿子才能拴住男人的心——自然,这话也不错,庆国公府到了如今这一代,统共也只有五个男丁:长房嫡出的陆承宇,现在又多了个庶出的陆承然,二房只有庶出的陆承伯,三房倒都是嫡子,分别是陆承瑾与陆承遥。

许氏知道李嬷嬷什么意思,可她本身就不是争强好胜之人,如今一双儿女万事足,更没了其它心思。她闻言只是轻轻叹息一口,拉过身旁少女的手。

“承宇是男子,等为他相看过媳妇儿,我便也可放心了。只是……英娘……”

陆云英急急道,“娘,您别为我操心太过!大夫说了,您这病得静养,根本不能思虑过甚。和娘的身体比起来,女儿不过是小事罢了!”

“胡说。”

许氏口中轻叱,眼神却软和许多。

“你若没有一个好归宿,娘就是去了阎王殿,都不能安心投胎。”

芙蓉院与风荷院比肩,但凡有点响动,都逃不过彼此的耳朵。

姚木莲十九岁便嫁于陆哲为妾,如今整整十六年,为他生有一女,可这么多年下来,她还保持着闽南当地的习惯,顿顿要有汤水,口味以清淡甘甜为主。

“……晚上添一道‘四果汤’,银子从我账上走,吩咐厨房拿些冰块兑好。”

姚姨娘一身浅色裙装,肩上搭着条柔粉色的褙子,正坐在美人榻边绣着扇面,她口中慢条斯理地交代着大丫鬟红萼今晚的食物,却见外头一名小丫头匆匆忙忙地掀了帘子进来,到她面前福了一福。

姚姨娘微微皱眉,显然对小丫头的莽撞很不满意,但是她仍旧抿了抿嘴,示意她起来回答。

“急匆匆的像什么样子?起来好好说话。”

“回姨娘的话,夫人说,您先前在风荷院闲置的厢房里堆了些物件,如今阮姨娘入府了,您也该……该派人去拿回来……”

小丫头越说语气越轻,生怕主子不高兴,可姚姨娘闻言却是面色如常,甚至还朝她笑笑,点了点头。

“应当的,”粉衫女子放下手中的团扇,对身边另一个大丫鬟道,“红杏,你带人去风荷院取回东西,顺便问一问,阮姨娘是否需要人手帮忙?若要的话,可来我芙蓉院借人。”

“是,姨娘。”

红杏应声而去,姚姨娘又赏了传话的小丫头一些果盘,让人将她送出芙蓉院,这才让红萼继续给自己捶腿。她靠在软垫上,一双美眸若有所思。

“不过借她间屋子,便装模作样起来。”姚木莲轻啐一口,也不知道话里这个“她”指的是阮氏还是大夫人许氏,她忽而问道,“红萼,先前我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红萼比红杏略长两岁,今年十九了,放出去自行婚配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为此她老娘在家中已经念叨许久。可红萼想的多,她如果贸贸然出去婚配,嫁的也不过是寻常富户,哪里有在庆国公府当差这般人人高看一眼?若是能嫁个府中管事,或者……

想到这儿,红萼垂下眼,声音与手势越发轻柔起来。

“夫人问起姨娘今日为何不去请安,旁的,还赏了二小姐些吃食,二小姐说傍晚便会送来给您——哦,还赏了五小姐一只羊脂玉的手镯,说是与五小姐投缘。”

红萼说的轻巧,可姚姨娘知道,那羊脂玉手镯是许氏积年的爱物,连大小姐陆云英求了几回都没求到,如今却——

她微微咬唇,仿若无意。

“夫人可还说了别的?”

红萼仔细回想了一番,梧桐的传话里确确实实没有其它了,便道,“梧桐姐姐只说了这些。”

房中的熏香渐渐燃起,氤氲开去,姚姨娘出神地盯着那一缕,忽而笑起来。

“看来这位妹妹,很是了得啊。”

第七章 挑选丫鬟遇故人

风荷院顾名思义,一池清荷,小院微风。

阮氏等人来时,院子里已经被收拾的妥妥帖帖了。一名婆子并几个大小丫鬟见她们来了,站在廊下齐声向她们行礼问安。陆云岚跟在阮氏身后半步,暗自感叹国公府规矩森严,连内院的小丫头一举一动都不慌不忙。

“奴婢钱氏,奉夫人之名来伺候阮姨娘。”

最前面那名婆子先开口,她看上去五十岁上下,模样忠厚,面相却透着一股干练精明。陆云岚记得这位钱嬷嬷,当年许氏也是把她给拨来了风荷院,又是教导规矩又是打理内外,实在是个一等一的内院好管事。

“嬷嬷请起。”

阮氏不敢托大,连忙让人起了,又叫春容上去按照规矩塞了些碎银。钱嬷嬷没有推辞,反而大大方方地收下了。她对阮氏和陆云岚微微一笑,语气恭敬道。

“姨娘客气了……姨娘初来乍到,夫人的意思是让您选些得用的丫鬟在身边伺候。按照府里惯例,您身边的自然是留下,另外可再挑两个二等丫鬟,四个三等丫鬟,外院洒扫等八人。”她稍作停顿,转而又道,“五小姐同住风荷院,只需挑两个一等丫鬟,四个二等丫鬟贴身伺候即可,其余杂役仆从,自有奴婢来安排。”

阮氏低低地抽了口气。

不是她没见过富贵,只是她清楚自己的身份,说得好听些是为陆哲诞下一儿一女,在外悠闲度日;说得难听些这么几年都被置在外头,无名无分,哪里被这么多人服侍过。

有道是“外室不如妾”,这也是陆哲坚持要将她们迎入府中的理由之一。

陆云岚见状上前一步,笑道,“娘亲,不如就叫女儿来选吧。”

阮氏本就不擅长此道,想着女儿一日日大了,近来也十分有主见,便点点头算是同意。

钱嬷嬷略有些吃惊,抬头看了陆云岚一眼,只见这位庶出的五小姐年纪小小,说话举止却颇有风度,既不过分骄矜,也不畏畏缩缩,更无柔弱之气……她仔细一想,便理所当然地认为阮氏素日里将女儿管教的极好。

这样一来,钱嬷嬷脸色越发温和。

谁不喜欢懂事的女孩儿呢?哪怕这位五小姐是主子,她也会暗自高兴跟了个明事理的主子。

陆云岚刚才这么说,是因为她在一群女孩儿中看见了张老熟人的脸。

都说人是最记仇的,你施舍她一碗饭、几十两银子,不足以让她记住你的恩情,可你要是挡了她的路,不让她攀高枝,那可能她就会记你一辈子,等着什么时候有机会了,将你狠狠踩上一脚,坠入泥淖!

钱嬷嬷是个干事儿的人,她一边命小丫鬟们备好茶水座椅,一边让牙婆将事先准备好的小丫头们带来给陆云岚瞧。当然,不止是牙婆准备卖入府中的小丫头,还有一些庆国公府的家生子也在其中。

阮氏没什么需要做的,她捧着茶静静地坐在后方的椅子上,不笑不言语,眉眼间竟也有几分清凌凌的模样。

牙婆算是“三姑六婆”中的一婆,通常以买卖人口为生。最次的牙婆与虔婆交好,做三流交易,贩卖容色姣好的女子入秦楼楚馆;稍好的牙婆出入小康之家,迎来送往间还做些舞女歌姬的买卖交易;最好的牙婆则手脚十分干净,只捡那身家清白、或逢灾害卖儿卖女的人家,将髫年女童养在身边调教一二,免得没规没矩送入大户人家家里,坏了自己的招牌。

显然,国公府便是最后一种。

三名牙婆身后带着二三十个女孩儿进了院子,莲蓉见状忍不住吃惊。她自小陪陆云岚长大,身边来来往往不过几个姐妹,哪里见过这么大阵仗,免不了跟在自家小姐身后嘀咕。

“真是太……”

太什么?太奢靡还是太夸张?陆云岚莞尔一笑,拿眼睛看她,示意她别乱说话。

这不过是国公府日常用度,并不逾矩,要晓得许氏身旁光一等丫鬟便有四个,二等八个,其余则无定数。只不过这话现在不好说。

“见过小姐。”

牙婆们十分恭敬地拜了,连眼睛都不乱看,可见是守规矩的。

陆云岚让她们起了,领着莲蓉打量起面前的女孩儿们准备开始挑人。这时,钱嬷嬷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走到她身边,低声嘱咐,“小姐选人,奴婢多嘴叮嘱一句,那年纪小的可先不急,先放在外院或是三等……”

钱嬷嬷话说一半,陆云岚却已经明白了她的苦心。

一来,年纪小的做事不够沉稳,心性未定,容易出事;二来,说不定这些人中有的心怀不轨,等观察一段时间再决定更好;三来,主子赏罚有度,更容易收买人心。

陆云岚微微一笑,同样低声道,“嬷嬷有心了,我晓得轻重。”

钱嬷嬷不再多话,退后了几步。

风荷院不大,林林总总站了三四十人,便显得格外拥挤。

陆云岚先给阮氏挑人。她一向来认为丫鬟的容貌是其次,只要清秀柔顺,看的舒服即可,尤其是伺候她娘亲的人,如果太出挑了未免会动其他心思,多生事端,实在不美。于是她先挑了两个二等的取名春月、春凝,又挑了四个三等的分别叫春露、春湖、春风和春水。

六个丫鬟最大的十五六岁,最小的也十二三了,一半家生子,一半外头买来,选的十分公允。只是这名字清一色按照春字取,众人听后,一时间都笑了。

阮氏亦笑了。

“我身边早已有春容,何必全按照这个字取,这个春那个春的,我听的头都大了。”

陆云岚不急不缓地说出自己早就想好的话,“女儿素闻江南风景春日盛,取春之一字,不是极合适的么?”

阮氏知道陆云岚的小九九,无外乎是她出身江南,想在丫鬟名字上多做些文章叫她开心罢了。她好笑地摇摇头,看着面前这个小冤家。

“依你便是!”

六个春被选中,自然有人将她们带到一旁。陆云岚绕过先头几位年纪偏小的女孩儿,径自走到一个身量高挑、皮肤白皙的女孩面前。

那女孩生的秀美,口齿也伶俐,见她过来忙道,“奴婢雪岚见过五小姐!”

听见这个“岚”字,陆云岚不动声色地笑了。

果然一切还在按照上辈子的故事发展。她在人群中看见赵雪岚那张脸便知道,赵婆子依旧托了姚木莲的门路,想将自家的小女儿送到风荷院当差。最好是送到五小姐身旁,既可以帮着打听消息,又说不准能在她出阁之日,作为陪嫁一同嫁出去,博个好前程!

“你叫雪兰?”陆云岚假装好奇道,“可是花中四君子的‘兰’?”

“自然不是!”

赵雪岚急急忙忙道,她太想在五小姐面前露个脸了,连出门前母亲的嘱咐都忘了,卖弄起自己曾学过的几句话来,“……是山风为岚的岚,出自、出自……一江烟水……”

一江烟水什么来着?照还是映?

陆云岚静静地看着她面色涨红,不知想到了什么。

上辈子,她也曾在自己面前这般卖弄,可自己却觉得她是天性活泼,不但把人带在身边,还将她当做忠仆——直到出嫁后,赵雪岚没皮没脸地想趁她不在爬上纪明河的床。结果这事被翡翠告发,自己便想也不想的把人发卖出去。

赵婆子知道后心中藏有怨恨,干脆做了姚木莲的内应,在许氏和陆哲间挑拨不下数次。

“……一江烟水照晴岚,两岸人家接画檐,芰荷丛一段秋光淡。”

阮氏声音幽幽地从少女背后传来,她像是无心随口,却又衬出了赵雪岚的学识浅薄,“出自张养浩的水仙子一词。”

赵雪岚粉面发白,拧着手中的帕子自顾自低头。

陆云岚回头看了她娘亲一眼,母女多年,她自是明白阮氏想说什么。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如果现在就和赵婆子一家闹翻,想必后面的日子就太过精彩了些……还是慢慢来吧,抓住把柄,一击即中,才是制胜之道。

想到这儿,少女缓缓地笑起来。

“口齿伶俐,我很喜欢,”这话一出,连钱嬷嬷都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有话想说。不过碍于在场人太多,钱嬷嬷也没法儿开口。陆云岚笑着对上赵雪岚苍白的小脸儿,温和道,“回去让你老子娘给改个名,便来我这儿当差罢。”

这便是要了。

“奴婢……谢过小姐。”

赵雪岚垂下脑袋,不复刚才眉飞色舞的神色。只是她贝齿咬唇,看得出来心中很是不平。

陆云岚不在乎,她继续往下挑人。

别人看她挑挑拣拣似乎漫无目的,其实她自己心里清楚,她要找的除了雪兰这个丫头,还有翡翠,除了莲蓉以外一直陪伴她到最后的丫鬟——

她走到一名身量中等的女孩面前停住脚步。

眼前的女孩虽然皮肤不如赵雪岚白皙,眼睛却大而黑亮。

许是她的视线太过赤裸,女孩被她看的一愣,当下不知道该说还是该拜,面上多了几分犹豫之意。一旁带人来的牙婆暗暗摇头,心想着“果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这下只怕又要黄了”。

“你叫什么名字?”

陆云岚站在女孩儿面前,语气轻柔地又问了一遍。

“不着急,慢慢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

第八章 花园巧遇陆云梦

“我……”

女孩张了张嘴,犹豫从一分变成了五分,她紧张地看着带她来的牙婆,犹犹豫豫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叫……”

陆云岚微微一笑,似有若无地扫了牙婆一眼。

“我瞧你不像是普通农户家的女儿,怎么没读过书吗?说话大方些。”

这忽然的一句话,听的牙婆背上冷汗都出来了。

“我叫翠云,是青城人,家里是……”

“——小姐恕罪!”

一旁身穿锗色衣服的牙婆急匆匆地跪了下去,语气比跪地的姿势还要再急上两分,她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抢在那女孩开口前一股脑儿地全说了。

“……小姐恕罪,这丫头的的确确不是农户出身,只是、只是……她家中父母早亡,又无亲戚,自愿卖身葬双亲,我这才……不过她身家清白,小妇人万万不敢撒谎啊!”

按理说送入府中为奴为婢的大多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这样的人家本分,不容易闹出事来,万一买个心比天高的进门,可就麻烦了。牙婆们大概是怕主家不要这样的女孩儿,便想隐瞒过去,谁知陆家五小姐就这么准确地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钱嬷嬷听了牙婆的话,虽有不满,但看这身世也免不了摇头。

阮氏唏嘘一声,语气轻柔。

“倒还是个可怜人。”

陆云岚听出了她娘亲的言外之意——阮氏何尝不是浮萍寄水流之人呢?

“岚娘,你若看不上她近身伺候,便拨到院子里做些其它活计也好。”总归是一条生路。阮氏心想,这样一个少女,无亲无长,除了卖身为奴还能怎么办呢?运气好的话,在国公府干着,将来总也有条出路。

“娘亲莫非要和我抢人?”陆云岚回头笑道,“我自然是想留她在身边才问的。”

“你这孩子。”

阮氏笑笑,不再插话,转而命人再添些热水。

“‘云’字不好,撞了咱们家女儿的排行,”陆云岚心中早有打算,只是把话说开罢了,“你替你取‘翡翠’二字,翡翠是玉石的一种,你可喜欢?”

翠云愣在原地,还是牙婆拉了把她的袖子,这才懵懵懂懂地跪下道谢。

“谢小姐赐名,我……”她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话不合规矩,硬生生在半路改口,“奴婢很喜欢这个名字。”

有了这一段插曲,这个女孩便算是被选到了陆云岚身旁,不过不是一等,而是二等。钱嬷嬷知道陆云岚的安排后心中点了点头——虽说外头买的也有好苗子,可一等丫鬟随主子进进出出,国公府往来又都是贵客,万一出点岔子丢的可不是一位主子的脸!

家生奴婢的优秀程度远胜外来,给她个二等,已经是抬举了。

陆云岚随后又选了三个二等丫鬟,加上前头那个子高的,分别叫了翡翠、青玉、绿松和绿柳。另选了一名十四五岁的丫头杜鹃作为一等丫鬟,她印象中杜鹃的老娘正在许氏院里当差,是个老实本分的,她这样顺手卖个好也是为了方便日后。

“……你们都下去吧……”

好不容易挑挑拣拣选完了十几个丫鬟,陆云岚都觉着有些累了。那些没被选中的女孩儿们依旧被牙婆带了下去,而被选中的十余人,先到库房领了新的衣裳,再是回来听钱嬷嬷训话。

阮氏和陆云岚则由春容、莲蓉一同服侍进了屋子。

屋内陈设精美,但并不过分华丽,一架芙蓉花的屏风深红碧绿,摆出了隔间的姿态,迎着逐渐淡下去的日光色彩分明。阮氏看了只觉得满心欢喜,她坐到上座,任由小丫头奉了茶水过来,才柔声道,“布置的很好,我很欢喜。”

钱嬷嬷笑道,“姨娘若有何需求,尽管吩咐奴婢便是。”

阮氏本就是无欲无求之人,除了陆哲与一双儿女,她对钱财外物并不看重,只要室内布置的舒服养眼即可。而此刻太阳西去,日光晒进屋内,暖融融地让人发困。

“我想午睡片刻,”阮氏转头道,“岚娘,你也不必陪我了,回你的屋子去吧。”

陆云岚正好也想出去转转,便侧过头与阮氏亲昵地耳语。

“娘亲先睡,女儿去院子里给你挑一盆最美的花来!”

风荷院只养了几丛荷花,夏日一过便显得单调,阮氏素来热爱花花草草,陆云岚便打定主意要去花匠处好好挑选几盆来丰富丰富院子。

阮氏掩嘴笑了,“去吧,娘亲信得过你的眼光。”

陆云岚带着莲蓉并两个小丫鬟直奔花园。

庆国公府几代积累,很多地方都已养得花木深深,到了夏日最热的时候,花园里有好几处地方均是树荫遮天蔽日,能够供人乘凉。不但主子们喜欢,连下人们摸鱼偷懒都会自个儿去那找地方。

穿过两道抄手游廊,再经过垂花门,入眼的便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草木。夏末枝叶繁茂,绿色浓淡相宜,再加上时不时有微风拂来,端的是一个好去处。

“小姐,这儿倒是个好地方!”莲蓉兴高采烈地说道。

陆云岚好笑地看她一眼,认真纠正,“夏天都快过去了,这地儿要真想纳凉,怕是得等明年。到时候……”

“就算是后年,咱们还怕等不到么?”

陆云岚没有作答。按照一般习俗,女子会在十四到十六岁时说亲相看,然后挑选一两年后的良辰吉日备嫁、出嫁,她如今十三,就算再推迟也推迟不过四五年。就算她不想嫁人,国公府能留她吗?只看陆云英就知道了,金尊玉贵的嫡出大小姐,一旦嫁不出去,连下人们都要起闲言碎语。

可她真是不想嫁。

想到从前的隐恨,陆云岚默不作声地揪着手边的一从树叶。莲蓉看在眼里,只觉得今天小姐好怪,怎么做起来“辣手摧花”的勾当……

“五妹妹。”

正出神间,一把柔婉的嗓子响起在耳畔,来人叫的亲切又温和,却无端端地让陆云岚从背后起了一股子寒意。她垂下眼,将方才扯下的叶子捏入掌心,这才转身冲后面说话的女子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二姐姐。”

陆云梦会出现在这,实在是让她意外。

陆云梦也很意外。

从许氏房里出来后,她带着丫鬟连芙蓉院都没回就径自去了花房。倒不是她天性爱花,而是今日她原本打算带着云锦手帕去揽翠院炫耀一番,好叫许氏知道她们母女有多得宠,连上贡的锦缎都能轻易拿来用——可偏偏李嬷嬷在许氏面前“告”了一状,让她有苦难言。

当时,她差点儿连亲娘也怨上了!浑然忘记昨日母女俩是如何秘密商量着要给初入府的阮氏一个下马威。

陆云梦在花园里漫不经心地逛了小半个时辰,随手扯掉两株开得正盛的菊花,这才整理好心情,带着婢女往回走。

不料,遇着了同样带着丫鬟来花园的陆云岚。

“五妹妹也是来花园赏玩的?”陆云梦笑着,仿佛不经意般开口,“这园子里花木繁茂,五妹妹若是想一口气看遍,恐怕得走的脚都酸了。”

这是在说她“刘姥姥进大观园”呢!

陆云岚不以为意,也笑。

“二姐姐真爱说笑,我不过是想去花房寻几株好看的回去装点院子罢了。”

陆云梦挑眉,似乎是抓住了她话里的把柄,追问道,“怎么?夫人布置的院子不和妹妹心意?那可真是……”她故意话不说完,只拿一双妩媚多情的眼睛看陆云岚,想她接上下半句。

可陆云岚偏偏不接。

“母亲布置的极好,不过夏日要过了,残荷终究显得萎靡不振……入了秋,怎么也该在院子里摆两盆菊花才应景。”她稍作停顿,转而笑问颇为失望的陆云梦,“莫非二姐姐不中意芙蓉院的陈设,想拉着我同母亲一齐说道说道?”

她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陆云梦没想到陆云岚会倒打一耙,连忙摆手。

“姐姐我只是想关心下妹妹罢了,妹妹可千万别胡说。”

她是姚氏生的,虽然得宠,但到底还得看许氏三分脸色,这话如果传入许氏耳中,肯定会被认为她是背地里嫌弃许氏的安排,不懂得敬重嫡母。陆云梦心中不快,但又不好发作,脑袋里转了一转,急中生智,想到一个可以让陆云岚吃亏的妙计。

“……五妹妹说到菊花,花房里倒是有两株‘帅旗’,你大可以选了让下人送去风荷院。”

陆云岚不觉得陆云梦是温柔的人,温柔不过是她披在外头的美人画皮罢了。她见识过她的笑里藏刀与心狠手辣,想当年抢亲妹夫这等事情都拉的下脸去做,她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不过话又说回来,纪明河能纳姨姐为妾,也不是什么好男人!

只是……陆云梦突然这么好脾气的说话,是有什么陷阱在等着她去踩吗?她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对方那副柔弱作相,全然不觉自己的眼神是何等发寒。

陆云岚生得并非国色天香,比起阮氏的秀美清丽更显普通,只是她瞳仁漆黑,笑起来倒还不觉得有什么,不笑时却如冷泉清寒,颇有些冷美人的韵味。

陆云梦被她看得发毛,勉强维持住嘴边的笑容,抬手掩饰性地摸了摸发簪,又问一句。

“五妹妹为何这般看我,可是姐姐的发髻乱了?”

陆云岚收回心思,亲自替她扶正了鬓边的金簪,语气柔和。

“姐姐说的是,妹妹这就去花房里看看。”

第九章 花房设计毁贡菊

穿过偌大的花园,到了院子西北角地暖房,还未靠近就闻得阵阵菊香。

饶是陆云岚最偏爱牡丹,也被这股清香气所吸引,脸上不觉含了笑,“这菊花气味倒是清新。”

莲蓉走在前头替她打起帘子,主仆二人前后走进花房,这会儿香气更胜方才,连带着莲蓉都低声赞叹起来。

“小姐,你瞧那黄菊开的多好!”

陆云岚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忍不住失笑,“傻莲蓉,这哪是普通黄菊!你忘记我们在街边见过的那些,花朵儿有这么大么?”

莲蓉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奴婢不识货,让小姐看笑话了。”

她们走近细看,这株黄菊的枝条粗壮碧绿,叶子饱满长圆,花色又鲜艳纯正,只是微露一点花心……陆云岚努力回想自己曾见过的品种,竟也有些犹豫起来。

“花朵丰满,色泽明快……莫非是‘西湖柳月’?”

西湖柳月作为十大名菊之一,虽比不上“帅旗”、“墨荷”之流,却也十分难得了。她曾在书中见过对这类菊花的描写,但毕竟没看过实物,只能凭空猜测。

花房里的花匠看见她们,早已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了,这时听见她的猜测,当即笑了起来。

“小姐好眼力!这的确是株‘西湖柳月’。前阵子宫里赏了许多名贵品种,光是这一种,便赐了十数盆之多呢!”

陆云岚听了暗暗吃惊。

本朝自古有“赏花宴”的习俗,春日牡丹,夏日菡萏,秋有娇菊,冬赏寒梅,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名号,宫中除了赐给朝臣家眷们名花,也会邀请有诰命的夫人一同入宫与贵人把酒玩乐。

陆家圣眷浓,除了小姑姑陆宛白在后宫为妃,她的父亲、三叔也都在朝为官,身居要职,皇帝会赐菊赏玩是在情理之中。可一口气赐十数盆“西湖柳月”,是否太显眼了些……听陆云梦的口气,连名贵如“帅旗”也轻易赏了两株。

“我听二姐姐说,花房里还有两株更好的?”陆云岚问道。

花匠忙不迭笑道,“是、是……这一批菊花里,最名贵的是两株开的正盛的‘帅旗’,老爷吩咐过,先养几日,等过些日子,府中小聚时再拿出来共赏。”

哦,原来早就定好了。

那么……陆云梦特意引她来看帅旗,意欲何为呢?莫非她以为自己会蠢得直接将花搬回风荷院,好让陆哲对自己大发雷霆吗?

不对,一定还有哪里出了问题。

想到这儿,陆云岚便打定主意迎难而上,她直接问道,“我可否先饱一饱眼福?”

那花匠估计也猜到了她想看,这没什么,只是不许抬走而已,陆哲并未嘱咐要对众人保密。花匠一壁领着主仆二人往花房深处走去,一壁闲话似得说了起来。

“这‘帅旗’啊,喜阴耐寒,花房里温度太高反倒不美,所以小的特意开辟了处阴凉地,好让那花儿活得舒服些。这花儿活得舒服,那就长得好看,一个一个的啊,赛天仙似得……”

花匠言语风趣,莲蓉走在后面一直捂着嘴笑。

三人走到一处藤架下,花匠突然止住了脚步,大叫一声。

“啊!我忘了夫人交代过,今日得送新鲜的去揽翠院——”他面色极为难看,望了望外面的日头,喃喃道,“这快晚膳了……不晓得还来不来得及……”

陆云岚扫了他一眼,花匠越发局促不安,口中不断道。

“小姐,您看……这花儿就在前头,能否让小的先去送了花……”他说的委婉恳切,心中却是打定主意非得离开不可——难道这小姐还能死皮赖脸拉着他不放人吗?这个年纪的女孩,多半心软,定见不得他被大夫人责怪……

“母亲心善,必不会责怪你。”陆云岚盯着他微笑,口中轻柔却坚定,“你先带我去把花看了,回头我给你说情。”

花匠不曾想她会这样固执,咬咬牙干脆就跪了下来。

“还请小姐别戏弄小人了!小人就这一份差事,夫人爱菊,哪怕嘴上不说小的延误,老爷也定是要生气的……这、这……小人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妻儿弱小……”

不过就是送个花,能弄出这么多事儿来么?莲蓉没见过这幅阵仗,心中奇怪至极。

陆云岚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花匠稍显伛偻的背部足足好一会儿。

“小姐……”莲蓉见花匠伏低做小可怜,忍不住低声道,“不如,咱们就……”

“也罢。”陆云岚忽而笑起来,似乎方才固执的人不是她一样,她语气懒散道,“你且去吧,我总不能害你没了差事。”

“多谢小姐!多谢小姐!”

花匠得了允准,连忙起身跑了,莲蓉看着他跑远的身影,嘀咕道,“这人真怪,好像背后有什么猛兽在追他似得!”

“不是猛兽……”陆云岚迈步向里走去,神色淡淡,“怕是赶着去报信儿吧。”

“报信?”

莲蓉不解,但她还是跟着自家小姐往里走去。

“小姐说的,莲蓉半个字也听不懂。”

陆云岚扭头冲她一笑,绕过一排开的正盛的寻常花卉,终于找到了她要找的“帅旗”。只是这花的模样……嗯,该说是意料之外呢?还是说情理之中呢?

“啊!”

莲蓉走在陆云岚身后半步,看见的也晚了些。她本来满心欢喜能见到这传闻中的名贵菊花,却冷不防被满地的碎花瓣给惊到了,下意识地叫了出来——好在她及时掩住了嘴,叫声并不大,只是短促的一声而已。

“这、这花……”莲蓉结结巴巴地语气差点儿逗乐了陆云岚,不过眼见自己的贴身丫鬟快吓哭了,她好歹得把这笑意忍住,“这花怎么变成这样了!”

莲蓉记得,刚才那花匠交代过,这花是宫里赐的,老爷特地吩咐过要好生照料……可现在弄成这样!到底是谁!

“自然是得找个背黑锅的了。”

莲蓉没注意自己问了出来,陆云岚施施然将话接过,目光漫不经心地从残损的艳色菊花上一寸寸滑过——是啊,这样才符合陆云梦的性格,她便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你可知你折损的这株‘帅旗’有多昂贵?”

忽然一个男声响起,陆云岚下意识后退半步——她本打算和莲蓉解释一番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情况,没想到花房深处居然还藏着个男人!而且对方脚步一看便知是刻意隐瞒了动静,两边一凑巧,她才被吓的个正着。

说话的是名紫衣少年,身材高挑,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只是此刻日光逆向,她看不清对方的脸,而那高大的身形投落阴影,将自己给尽数埋没。陆云岚不知道他是谁,但能这么轻松出入国公府的后院,想必不是外人。

她又向后退了几步,保持安全距离,这才福了一福。

“见过……”

见过谁?公子?少爷?

条件反射的话到嘴边卡了一卡,她微微拧眉,僵住了半屈膝的动作,不晓得该说什么。

对方看她不说话,反倒笑了。

“你不知道我是谁,却先急着行礼?”

这话说的调侃味十足,莲蓉在一旁暗骂此人轻薄无礼,实在可恨。

“阁下不也是没看见我摘了花,却说我‘折损’了它?”

陆云岚缓缓起身,想也不想便拿话顶了回去——她们才到这里,这紫衣少年却已经在这儿许久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到底是谁弄坏了名贵的花?不过是想看她惊慌失措的模样罢了。

紫衣少年又问,“咦?你怎的不行礼了?”

陆云岚挑眉,笑道,“我不知阁下是谁,却也按着年纪行礼;阁下不自报家门,却到我国公府上让我行哪门子大礼呢?”

紫衣少年哈哈大笑,拍手道。

“有趣有趣,陆家何时多了你这么个女孩儿?嗯,我猜猜——”

陆云岚这才注意到他眉眼俊俏,嘴角含笑,是个长相极为出色的男子。印象里,她的兄弟中并无此人,莫非真是什么贵客?

“——你便是那位陆大爷养在外头的庶出女儿吧?”

陆云岚一怔。

“怎么?我说的不对?”紫衣少年挑眉,十分笃定,“你不必骗我。陆家姐妹我多少见过一二,只有你未曾谋面。”

看来,是亲戚,又或者熟人。

陆云岚思忖着少年的身份,垂眼看地上零乱的花瓣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方才你和那花匠说的振振有词,我还当你口齿伶俐的很呢。”

连她同花匠纠缠的那些话他都听见了?陆云岚心中越发奇怪,这人好像特意在这儿等她似得,可自己的的确确从未见过此人啊。

她道,“花匠的话前后矛盾,我不过试他一试。”

紫衣少年眼中一喜,“哦?你早就知道他不怀好意?”他顿了顿,又觉得奇怪,“那你为何不借口避开,还特地进来?”

陆云岚无奈,将手一摊。

“既然有人有心引我过来,又怎么会因为我半道离去而改变主意呢?我若离去,花匠也可作证说我进来,反正舌头长在他身上,我还不如干脆进来一瞧呢。”

紫衣少年道,“你这话说的很有道理。不过这花毁了是事实,你独自带着丫鬟前来也是事实,如果他人问起,你该怎么摆脱嫌疑呢?”

他高深莫测地看了陆云岚一眼,似笑非笑,“毁坏御赐之物,可不是什么小事儿。”

莲蓉早已被二人你来我往的对话给听的一愣一愣。

陆云岚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手帕,弯腰拾取了几瓣花瓣,冲那人莞尔一笑。

“我不能独善其身,阁下难道可以?”

她好歹还带这个丫鬟,这家伙独自出现,又颇有身手,怎么看都于理不合。

少年没想到她会来这样一句,睁大了眼睛。不过他到底是高兴的,只是摸了摸下巴道,“你说的对,我也平白无故被拉入这事儿,实在棘手。”

陆云岚才不信他语气轻松的“棘手”二字,只是这事牵扯过多不好,还是让她自己解决吧。毕竟要在这国公府里和陆云梦斗下去的人,是她呀。

她把帕子收回袖里,温和道。

“此事由我而起,我自会处理得当,与阁下无关,阁下无须担心。”

紫衣少年笑了笑,忽然对她拱手一拜。

“在下安国侯府纪凌,多谢五小姐相助。”

第十章 表哥一表三千里

安国侯纪家!

陆云岚内心惊愕万分,一时百感交错。

她记得这个人名,但仅限于听说过,甚至连见都没见过一面。昔年她嫁入纪家时,纪明河已经代替他大哥成为侯府世子。那位传闻中的嫡长子本有着大好前程,只可惜某日郊游从马上坠下,生生摔坏了脑子,竟成了个傻子——是以,京中无人敢嫁。而后来,安国侯府日益得皇帝器重,侯府世子之位哪能由一个傻子继承?安国侯与夫人再难过、再不舍,也只能将目光转向她当时的夫君,庶出的纪明河。

因为大哥痴傻,不便在婚宴上出现,她并未见过;后来隐约听下人提及,那位大少爷被养在后院一处僻静的地方,有人照顾保护,她也就当听过而已。

不曾想重活一世,居然误打误撞地遇见他。

陆云岚忍不住抬眼去看面前的紫衣少年,只见对方笑意盎然,举止利落,丝毫没有普通文人的拖泥带水,反倒磊落光明,有行伍之风。

不错,这位大少爷原在军中带过,摔下马前,也有过武官品级。

“……原来是……”她仔细一想,就想通了其中关窍,“纪家哥哥可是来探望我三叔三婶?岚娘先前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安国侯夫人和陆家三夫人在闺中原是表姐妹,京中人所共知。只不过她上辈子一向与三房关系尔尔,纪明河又不是侯夫人的亲生儿子,她自然没有借这层关系打过交道。但仔细论起来,她还得叫纪凌一声“表哥”。

一表三千里的表。

“我与陆……咳、我与承遥、承瑾互称兄弟,你既是他们的妹妹,咱们也不必太过生疏,”纪凌张口便想说“陆老二和陆老三”,转念一想这不是在阿玉面前,陆云岚一个姑娘家肯定会嫌他说话粗俗,于是急急忙忙改了口。他又怕她觉察到自己的不自在,抢先开口,“你喊我‘表哥’便可。”

“凌表哥。”

纪凌“嗯”了一声,旋即问起她来,“你先前说你叫……岚娘?哪个岚?兰花的兰?还是波澜的澜?”

陆云岚笑着摇头,只说了四个字。

“山风为岚。”

正说话间,远处传来另一个少年的声音,打断了纪凌接下去的话。

“好你个纪凌!撇下咱们兄弟进了院子,倒让我们找得辛苦!”说话之人声音洪亮爽快,一听便知是三房的陆承瑾,众兄弟间也唯有他习武多过文,整日抱着双剑不撒手,逮着空闲便兴冲冲地出门和同伴“比试比试”。

“你今儿特地来寻我,总不至于真是为了——”

陆承瑾几步穿过花房前头的花木,看见了相对而站的两人,脸不由得上一愣,“……这位是……”

纪凌看他这幅模样,笑道,“你怎么连自家妹妹都不认得?”

这完全就是在调侃了。陆云岚午后才入府,只见过大房诸人,连同父异母的嫡长兄陆承宇都没见过,三房的陆承瑾又怎会认识她呢?

陆承瑾的犹豫不过一瞬,随即想到纪凌先前的来意和自己得到的消息,马上就明白面前这位定是大伯父今日才接回府里的庶出女儿,行五的陆云岚。

“见过五妹妹。”

陆云岚也不扭捏,带着莲蓉行礼,“二哥哥安好。”

随后,她又道,“二哥哥与凌表哥怕是还有要紧事,岚娘便先行告退了。”

陆承瑾明摆着找纪凌有话要说,自己若不识相地夹在中间,那又算什么呢?更何况她在花房里耽搁的时间也不短了,娘亲若是醒来问起,多半要担心她。

当那抹浅湖绿色消失在花丛后,陆承瑾才与纪凌勾肩搭背起来。

“你怎么会遇上我五妹妹?”

“凑巧罢了,”纪凌笑道,“前些日子宫里赏了那么多菊花,唯有庆国公府拿了‘帅旗’,我自然得来一睹芳容。”

嗯,芳容。

纪凌眯眼,自觉一语双关。

陆承瑾面色古怪,“我也是头回见五妹妹,只是论容貌么,她尚不及我二妹妹娇柔妩媚。”

陆家基因不错,几位小姐也都各有各的优点:大小姐陆云英人如其名,英气貌美;二小姐陆云梦妩媚多情,三小姐陆云韶清秀温柔,四小姐陆云霏可爱娇俏……这陆云岚虽说也是个小美人儿,可到底才十三岁,模样都没长开呢。

不过那双眼睛乌黑漆亮,十分引人注目。

“肤浅。”

纪凌嗤笑一声,背着手溜溜达达往外走去。陆承瑾被表兄这样说了一句,愣了半晌,又见着地上一片残花,赶紧匆匆忙忙地追了上去。

“这花——”他一开口便是问那满地花瓣,“……不会是你撞见了我五妹妹摘花了吧?”

府里人人都知道那是赏赐的贡菊,陆哲命人精心照料,没人敢去触这个霉头。可如果说是陆云岚就说得通了——养在外头的庶出女儿,见识短浅,见花好看就轻易摘了,不曾想被纪凌撞破,二人……

纪凌拿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你就这么想她?”

“……”他们才见了一面,有什么想不想的,不就是就事论事吗?

纪凌叹气。

“你之前见过我五妹妹?”陆承瑾又问。

“不曾,”纪凌一口否认,“是你说给我的,你忘了?”

“你对她这么好奇,我还以为你们见过面呢。”陆承瑾小声嘀咕。

他会这么想也不奇怪。这位纪家表兄年纪轻轻却已经在军中供职,虽然才六品,但京城权贵子弟如纪凌这般上进的也是少数。母亲孟氏总在他面前夸纪凌,说既打定主意要学武从军了,那么好歹也得跟表哥多学习学习——所以今天午时刚过,门房派人来通传说“纪家少爷到了”时,可把他唬了一跳。

纪凌比他年长四岁,今年恰好十九,又有安国侯府的爵位在上头摆着,想嫁过去的人不在少数。只是纪凌既没有未婚妻,也没有定亲的意愿……听小孟氏说,侯夫人已经被气得不想管这儿子的亲事了。

陆承瑾脑袋转的不够快,脱口便是,“你莫不是看上我五妹妹?”

纪凌骇然而笑。

“你当是话本里的故事呢!”他一把拍上陆承瑾的肩膀,语气认真,“事关你妹妹名节,你也敢胡说八道?我不过是——好奇罢了。”

他原本是好奇能让庆国公大张旗鼓接回府邸的母女究竟是什么模样,可见到陆云岚后,又觉得这小姑娘处变不惊,十分有趣,比参加宴会时遇到的那些个小女孩沉稳多了——就算是陆承瑾所说的,陆家行二的小姐陆云梦,美则美矣,却柔弱太过。

陆承瑾闭了嘴,但仍解释了一句半句。

“我们不过私下说起一句,你们又算是表亲,不用这般小心翼翼吧?”

纪凌瞪他一眼,随即昂首阔步地离去。

“承瑾兄——小心驶得万年船。”

小看女子,可是要吃亏的!

庆国公府占地面积虽广,里外却也住了陆家三房人,自打老国公夫妇过世后,除非逢年过节、红白喜事等大日子,一般来说三房人都是各自起居饮食的。因为今日阮氏初入府,许氏便命人将晚膳摆到了正院,只等陆哲与同僚下朝归来。

陆家世代袭爵,三子中又有两子身居要职,陆哲虽身为正三品兵部侍郎,但同僚们大多知道他升为兵部尚书已是指日可待,就等先头的李老尚书致仕罢了。

陆哲回府,见诸事安排得当,心中十分高兴,便吩咐把三房人的饭菜摆到一起,今晚聚上一聚,再让小厮去花房取前些日子御赐的贡菊,请二房、三房一道赏玩说笑。

到了开饭的时间,三房人齐聚一堂,四处都摆着精巧秀美的黄菊。许氏特地将男女分开就坐,更让乳母等陪着两位年纪偏小的少爷用饭,等人依次落座上菜后,厅内更是热闹非凡。

以陆哲为首的那一桌,坐着陆哲、陆仁、陆亭三兄弟,依次再是陆哲的长子陆承宇,以及陆亭的两个儿子陆承瑾和陆承遥。

另一边女座则分了两小桌,许氏为首,身边坐着陆二夫人齐氏,陆三夫人孟氏,以及陆家嫡出的两位小姐,陆云英和陆云韶。

阮氏则因为身份的问题,和几位姨娘并坐一桌。陆云岚是庶出,自然也和庶出的姐妹们同坐一桌,分别是长房的陆云梦和二房的陆云霏。她坐下时佯装无意地看了一眼,姚姨娘也叫丫鬟陪着来了,一副柔弱温和的表象坐在阮氏另一边。

二房没有嫡出男丁,唯一庶出的陆承伯才三岁,正由乳母陪着和六岁的陆承然一同用饭。

国公府饭菜精细,每桌都上了十二道菜,六荤六素,再各配酒水点心。男桌那边推杯换盏,却也顾及着女眷在此,并不过分说笑。

陆云岚夹了一筷子清炒藕片吃进嘴里,静待时机。

“老爷!不好了——”

她在吃到第五片莲藕时,门外的花匠跌跌撞撞冲进来,跪倒在诸人面前。一时间本该热闹的厅里寂寂无声,只听见花匠高声哭号,跟死了亲爹一般。

“小的奉命去花房拿御赐的贡菊,谁知道……那花……那花……”

“那花究竟怎么了!”陆云英忍不住厉声发问,许氏拉了拉她的袖子想叫她别在长辈面前失礼,可以陆云英话都问出来了,大家也都顾着关心御赐贡菊的事情,没人在意她抢先开口。

“是啊,那花到底怎么了?”陆云梦看了一眼放下筷子的陆云岚,心跳微微加快,面色却饱含忧虑,“我前两日去花房寻些新鲜花木时,还看着好好的。”

陆哲本打算给大家一个惊喜,他听了花匠的话,心里已觉着不对,可他更关心这花是否真的出了问题!

“花到底怎么了?你如实说来。”

花匠砰砰砰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神情又怕又愧,高声答道。

“回老爷的话,那花……它、它被人毁了!”

第十一章 持金簪反客为主

陆哲豁然变色。

这花他前几日才拿回府中,花匠明明白白给他打包票,可以再养上半个月,怎么可能几日之间就死了?再者说,花匠口口声声说“被人毁了”,难道这花是被谁硬采给折坏了吗?

“怎么回事!”陆哲素来待人和善,但到底是武将血脉、久居上位,发起怒来威严十足,他厉声喝道,吓得那跪在地上的花匠瑟瑟发抖,“我不是交代你们好生照料?贡菊折损事小,不敬皇室事大!”

花匠年过五十,两鬓灰白,常年劳作的双手粗糙无比,此刻他正跪在堂下,头都不敢抬,唯有肩膀不断颤抖,让人可以察觉他的害怕。

“小的……不敢撒谎……自打得了老爷的吩咐,我便整日悉心照料,一刻也不敢怠慢。小的养护花草二十余年,经手过无数名贵品种,知道此花习性,是以……是以特地为这‘帅旗’选了一处阴凉地,免得日晒过热,晒坏了花朵……”

花匠絮絮道来,有时因为紧张而停顿一句半句,可厅内谁听不出他话里的恳切与后怕。陆二爷是个不通庶务的,乍一听花匠的话,唏嘘了起来。

“爷就是这么一听,都觉得你尽心尽力了。”他转头对陆哲道,“大哥,我看其中必有隐情,说不定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给弄砸了。”

陆哲何尝不知道他这二弟平日里只会吟诗作对,和几个富贵闲人的朋友出入酒楼画舫,那性子,可谓听风就是雨,他才不把陆仁的话放在心上。只是淡淡道,“二弟先不要急着下定论,或许是这花匠为了逃避责罚才这么推脱。”

这话的意思就是并不怎么相信花匠的一面之词了。

花匠闻言大惊失色,又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咚咚咚地撞得青石地面闷声作响。

“求老爷明鉴!求老爷明鉴!小的哪有那熊心豹子胆敢毁坏御赐贡菊!小的……小的……”他伏趴在地上,万分惶恐地抬起头,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不知道在看谁,“小的可以对天发誓!今日在给夫人送花去时,那‘帅旗’还是好端端的!”他又膝行几步,冲着许氏的方向哀声求饶。

“夫人——夫人!您可得为小的作证呀!我今日是按照您的吩咐送花去揽翠院的……”

许氏一下子成为众人的焦点。

许氏生性淡泊,平日里也不爱惹是生非,只此刻被诸人齐刷刷看着,免不了有些紧张。她拧着帕子仔细回想下午发生的事,语带迟疑,“这……”她看向陆哲,语气犹豫,“我的确是让花房送了新的花卉……那时,他应当在揽翠院不错。”

许氏的话宛如天籁,让方才还跪地求饶的花匠长出一口气——有大夫人作证他不在花房,自然能洗脱嫌疑。

“那谁是最后一个见过‘帅旗’的人呢?”

小孟氏一直默默地听着几人讲话,此刻才忍不住发问。她出身世代簪缨的孟氏一族,嫁与三爷陆亭育有两子,夫妻感情甚笃,在府中说话也颇有分量,甚至越过了二夫人齐氏。

站在陆云岚身后服侍的莲蓉听到这里,心中早就是惊涛骇浪——午后、花房、贡菊……她们家小姐怎么看都是最后一个见过花的人!

可陆云岚却镇定的很,她搁下筷子后,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酸酸甜甜的果酿,一点儿也没有接下来要出场的意思。

莲蓉着急上火,可又不敢说话。

花匠在小孟氏询问后沉吟片刻,十分肯定地开了口。

“小的走时遇着五小姐,五小姐说想去看一看那花。可小的当时赶着为夫人的院子送东西去,是以没有陪在五小姐身旁,这……”

花匠没有把话说完,可在座都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是五小姐陆云岚独自一人进了花房,又不小心弄坏了贡菊。

“不可能!五妹妹不可能做这种事!”

陆云梦失声叫了出来,妩媚的大眼睛里满是不敢置信,她声调柔软如水,却字字句句都像是割在陆云岚心头。

“我午后在花园里遇着五妹妹,妹妹只说去选两盆寻常菊花罢了,半个字也没提‘帅旗’。”

陆云霏闻言,低了头小声嘀咕。

“谁晓得她是不是说真的。”

二房的杜姨娘脸色一变,忙扯了陆云霏的袖子,示意她不要插嘴。

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大家都在想究竟是不是陆云岚眼皮子浅、小家子气,看着两盆名贵的菊花便走不动道,辣手摧花了呢?

许氏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陆云岚,动了动嘴唇。

“岚娘不是那样的孩子。”

众人本已经相当怀疑陆云岚,可谁都想不到许氏居然会为这个庶女求情。

陆云梦垂眼,暗地里狠狠地扭着手帕,真真是咬碎一口银牙。

姚姨娘见状,柔柔弱弱地说了一句,“或许是五小姐年幼顽劣,又怕被责怪……这本也无可厚非。”

阮氏有心分辨,可她迎面撞上陆云岚微微摇头的动作,便心安不少,只静静地看向陆哲,不吵不闹。

陆哲听了妻女这好一大通话,心中不知在想什么,只看向一直没开口的小女儿。他疼爱阮氏,自然也偏爱聪慧如阮氏的幺女,可这种事众口铄金,如果陆云岚不能为自己开脱,哪怕他把罪名推到花匠头上,也会让下人们不服。

陆哲道,“岚娘,你可有话要说?”

陆云岚起身,神态自若地走到陆哲面前行了礼,温声道,“有。”

只一个字,陆哲便觉得心头千斤大石落下——他的岚娘,从来不是上不得台面的胆小鼠辈。

“你说便是。”

才十三岁的少女清瘦非常,一袭湖绿色长裙将她本就白皙的皮肤衬得如玉一般。室内烛火通明,照在她一双漆黑的眼底,竟见不到底。

“一会儿岚娘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绿衣少女走到花匠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音色清凌凌的一把。

“你说我进过花房,这事儿我不否认,可是否只有我一人进过花房呢?”

花匠一愣,目光游移在陆云岚身后的女眷身上,少顷,他才又一咬牙,强自狡辩道。

“五小姐莫顾左右而言他!这偌大的花房,若非小的引路,寻常人怎么能轻易找到贡菊所在?”他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字字句句掷地有声起来,“五小姐忘了?您一心想看‘帅旗’,不肯放小的去给揽翠院送花,好不容易您身边的丫鬟劝动了您,您还是让小的给指了路。”

这话前后天衣无缝,将陆云岚说的骄纵至极。

陆云岚都要赞叹了,她这位好二姐究竟是怎么将一切都串联的如此精准?这字字句句,莫非是陆云梦亲自教花匠说的?

只可惜,她从一开始就放下过对陆云梦的戒心。

“我再问你最后一句,除了我——是否还有其它人进过花房?”

花匠一口咬定,“只您一人!”

陆云岚心中大定,她摇头叹息道。

“我不知道你为何撒谎,但事实的真相也有可能是你弄毁贡菊,想栽赃嫁祸于我——”少女声调一转,陡然冷冽起来,“你可知,诬陷主家是何等大罪?掂量过你的小命值几个银子了吗?!”

花匠犹自嘴硬,“五小姐想将事情一股脑儿推到小的身上,哪有这等好事!”

陆云岚冷笑一声,将手伸进袖子里取出某样东西,拿在手中。

“孰是孰非,我自有人证物证!”

众人随着她的动作看去,那块寻常锦帕上有一支极为眼熟的八宝金簪,仔细再瞧,那金簪顶端滚有泥土,还粘着一两丝橙红色的菊花花瓣。

陆云韶不言不语,却心思灵敏,立马认出了这是谁的的东西。她低呼一声,随后连同许氏等几位同桌的都看向她,她脸色微红,支支吾吾道,“这金簪……仿佛是二姐姐的东西……”

陆云霏讶然——这八宝金簪她们姐妹几人都有,只是每个人的宝石略有不同而已——她仗着年纪小又特意看了好几眼,这才用笃定的口吻道。

“咱们姐妹都有这金簪,可唯有二姐姐的八宝金簪多用粉色碧玺呢!”

陆云岚微微一笑,并不接话,而是将金簪呈到陆哲面前,盈然拜倒。

“父亲请看,这是我在花房那两盆已经损毁的‘帅旗’附近寻到的。本想着是哪位姐妹的爱物,打算向母亲询问一二,可谁知——”她故意皱眉,十分厌恶地看了眼跪地的花匠,“可谁知这花匠空口白牙诬陷于我,不得已,女儿只好将这金簪作为证物拿出来。”

她又稍作停顿,继续道。

“现下好了,这是二姐姐的金簪,可见二姐姐在我之前去过花房。”

碧衣少女巧笑倩兮,一双乌黑的眼直直看向陆云梦,像是诚心实意在向她求证,可陆云梦却从中听出了话里发寒的滋味儿。

“二姐姐,你去花房时,那花儿开的可好?”

她还说。

“姐姐怎么如此不小心,将贴身的八宝金簪落在那株‘帅旗’旁了呢?”

她步步紧逼。

“这落了金簪不要紧,可花匠与姐姐都口口声声说除了我不曾有人进过花房——咦,难道是这只金簪长了腿,自个儿会跑不成?”

第十二章 波澜定二娘气结

陆云梦银牙暗咬。

她是姚氏所出,素来比不得嫡出的大小姐陆云英尊贵,纵然陆哲疼惜她们母女俩,也始终越不过大夫人许氏。她许多次安慰自己,没关系,只要父亲还舍不得娘亲就好,她们这一房唯有她与陆云英两个女孩儿,他日若嫁得好了,博一个好前程,难道还怕被人轻看了去?

只是嫡母待她不过尔尔,眼看陆云英的亲事没有说成,竟半个字也不提为她相看——她再过些日子就满十五了!

这个年纪正是最好的时候,一旦到了十七八岁,那可是高不成低不就了。她可不想像陆云英那样,拖到十八岁还待字闺中,成为满京城茶余饭后的闲话。

所以她打定主意要从父亲身上下手,让父亲注意到她的容貌、她的心善,好由父亲开口对嫡母交代她的亲事。

陆云梦自问她一直做得很好。

父亲怜悯姚家家道中落,疼惜她姨娘姚氏,也对她的心灵手巧、柔弱娇媚十分满意——比陆云英那个脾气直爽的爆炭性子好多了——眼见着她就要越过陆云英,成为陆哲心中最宠的女儿,可偏偏这时,陆云岚来了。

从前她只听人说过,父亲有一房爱妾,因身份低微被养在外头,还生下一对儿女。那时她根本不当一回事,只想着连国公府的门都进不来的女人,再宠爱也有限。但当祖父母接连去世后,父亲却仿佛变了个人,一口咬定要将那爱妾接回。

她这才意识到,那许是个大大的麻烦!

她不允许!

自己好不容易才在父亲面前有了些地位,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妹妹给抢走了——今后还有她的好日子过么?!

于是陆云梦想到了做这个局。她收买了花匠一家,嘱咐他在今晚当众撒谎,可千算万算她也想不到自己独有的八宝金簪会跑到陆云岚手中——还沾了花泥与花瓣——可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陆云梦脑袋还算灵光,她稍一回想,便反应过来这金簪是何时丢的:午后她们在花园打了照面,陆云岚忽然亲自替她扶正发簪……一定是那时候被她偷偷拔走了。

难道她早就知道自己设计于她?不然为何无端端拔走她的金簪?

陆云梦百思不得其解,可事已至此,她是绝对不能再继续花匠的话说下去了。

如果她不咬定一切是花匠所为,陆云岚便可说是她把花儿弄坏了嫁祸妹妹,毕竟金簪在手,摆明了她去过花房,这无可辩驳。更有甚者,万一陆云岚也安排了后手呢?找出一个似是而非的证人来对她倒打一耙,岂非得不偿失?

陆云梦的沉吟不过片刻,转而便将炮火对准那花匠。

“眼皮子浅的东西!我不是叮嘱过你,前日我在花房丢失了枚簪子,让你们找出来送回芙蓉院去?”她略作停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把事情往花匠脑袋上一推,“怎么,花儿养坏了要诬陷五妹妹,还要顺带把我的簪子也一并昧下么?”

语罢,她又不等花匠分辨,就歉然而笑。

“五妹妹,多亏了你在花盆附近找到这金簪。想必是这花匠见钱眼开,想偷偷留下拿去变卖,不料妹妹发现了花被损坏,便仔细翻找,恰好寻到了我的金簪。”

陆云梦不着痕迹地把陆云岚方才的“附近”给解释成花盆附近的泥土中,虽略有些牵强,但倒也说的通。此刻她正饱含歉意地看向陆云岚,妩媚的大眼睛里几乎要落下泪水。

陆云英看了别过脸去,觉得陆云梦委实做作。

陆云岚本也没打算一击即中,更何况陆云梦养在陆哲面前十多年,日日夜夜相见总也有些情分,她若太追根究底,实不明智。

绿衣少女微微一笑,道,“二姐姐说的是,这金簪宝贵,下人们见钱眼开也是有的。”

许氏长出一口气,去看陆哲。

“妾身方才说过,岚娘不是那种毛毛躁躁的孩子。老爷可安心了。”

诸人看了好大一场戏,心里虽然都明白这真相未必如此,但有时候不追究才是最好的结果。说到底,封了口,两盆花的死因只要有人出来背锅就行。

而这个人,必然是那花匠无疑。

陆哲嘴角含笑,目光却从陆云梦、陆云岚的脸上滑过。

他口中淡淡吩咐道,“来人,把这花匠带下去打二十板子,逐出府邸,永不再用。”

花匠满面惊慌,比方才前来告状时还要惶恐三分,他不明白主子交代他来办的事情怎么转眼成了这样——他还想向陆云梦求饶,却被姚姨娘眼疾手快地阻止了。

“好好的花匠养不成花,舌头倒是灵活得很。”

姚姨娘扶了扶鬓边的绢花,语气轻柔带笑,恍若无辜。

“……老爷真真心地善良,若换了妾身,必然要叫他再不能胡言乱语呢。”

花匠闻言登时说不出半个字,两名身强力壮的小厮赶紧进来,将双腿打颤的花匠给堵住嘴带了下去。

陆哲对姚姨娘的骤然开口稍显不悦,但好歹是多年爱妾,又是故旧之女,他只是瞪了姚姨娘一眼,“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姚姨娘并不怕,只是宛然一笑,娇美的容貌衬得坐在她身旁的诸人都失了颜色。

“老爷教训的是,妾身谨记了。”

陆云岚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场景,微微皱眉。

阮氏见她眉眼中依旧不快,以为女儿是在为刚才的事情忧心,便亲自替她盛了一碗甜羹,轻声道,“岚娘,你可是不开心了?方才……”

陆云岚赶忙收回思绪,她笑道,“不过是下人贪婪无用罢了,娘亲别担心,我不曾放在心上。”

阮氏打量她的神色,终究是微微叹气,什么也不提起了。

这顿饭吃到最后,花房又再送来其它开得正艳的菊花共大家赏玩,可那些品种再好,众人也因为方才一事和“帅旗”的损毁而心有戚戚。小辈之中,只有大少爷陆承宇和三少爷陆承遥赋诗一首,陆二爷倒是想凑个热闹,可惜他文采平平,做个打油诗也就罢了,此刻自然是不肯和两个侄儿一分高下的。

热闹了一阵后,众人便各自回房。

芙蓉院与风荷院并列,陆云梦一路上少不了和她这位新来的五妹妹说上几句话。只是陆云岚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意和不满,反倒像真心实意信了她刚才的话,口口声声“我与二姐姐是姐妹,自然是要好的”。

到了两边院子门口,姐妹俩才分开。

陆云梦今日计划失败,又差点儿把自己牵连进去,少不得心中郁闷。姚姨娘扶着红杏的手慢悠悠地走在她身旁,见自己女儿这般沉不住气,便笑了。

“怎么,这就恼了?”

“娘——”

陆云梦叫了一声,面色却十分疲惫。她连自己的房间都懒得回,直接让丫鬟陪着坐到了院中的大理石凳子上。此刻月色如水,照在她乌黑的发上,浸出一层淡淡的柔光,姚姨娘看她出落得这般貌美,心里更是高兴。

只是陆云梦不大高兴。

“娘也瞧见了,五妹妹早有防备之心,父亲又如此宠爱她,长此以往,家中哪还有我的地位?”其实陆云梦根本不明白陆云岚为什么会防着她。一个在外出生的小丫头,难道也懂高门侯府里的这些弯弯绕?思来想去,她只能把原因归结到阮氏头上。这一点,母女俩倒是想的一致。

“你何必跟她过不去,左右也是个姨娘生的。”

姚姨娘坐到女儿身旁,慢条斯理地打着一柄芙蓉花图样的团扇,语气轻巧。

“娘昨日就不该答应你去买通那个花匠……转眼你都是要说亲事的人了,今天要真被她反将一军,你还能顺顺当当的嫁人么?这女子啊……出嫁便是另一番天地,纵使你现在不如大小姐尊贵,可若你父亲肯给你说个好人家,难道还怕没有来日?”

许是谈到了嫁娶的话题让姚姨娘想到昔日往事,目光盯着不远处的一株芙蓉花迷离了起来。

“……当初你外祖家没落,娘险些嫁给一个穷酸秀才,好在……是遇着了你爹爹……这才有了你,有了如今的一切……”姚姨娘稍作停顿,转而微笑,她的笑容里意味深长,“我的梦娘只需乖巧听话就行,凡事有娘亲为你筹谋呢。”

语罢,她看向许氏所住的揽翠苑。

陆云梦见状,心中微微一动,再不说话。

风荷院内,今日忙碌了一天的母女俩正打算洗洗睡了。服侍阮氏的六个春已按部就班,而陆云岚所挑选的几名丫鬟也到了她身边服侍,只不过她只让莲蓉陪在身侧,又安排了雪兰守夜,其余人都叫回去休息了。

莲蓉一边替她卸了钗环,一边心有余悸地感慨。

“多亏了小姐早有准备,今晚实在是吓坏我了……”莲蓉拿着木梳子手势轻柔地替陆云岚篦头发,看着镜中青丝婉转在身后,陆云岚舒舒服服地闭起了眼睛。

“可是小姐是怎么知道二小姐一定会陷害您的呢?”

她该怎么回答?因为上一世陆云梦也曾做过这类事情,而当时她毫无准备,父亲虽然不信可是府中流言四起,害得她刚一入府就备受争议。

陆云岚喟叹一声。

“这便是人人艳羡的高门侯府啊……”

长夜漫漫,将少女的叹息压入漆黑的夜色里,一切都仿佛无迹可寻。

第十三章 揽翠院惊闻入宫

次日清早去揽翠院请安时,陆云岚发现陆云梦的眼睛有些肿了。

按照规矩,无论嫡出庶出的女儿都要在卯时到辰时之间去正院太太那儿请安。许氏嫁与陆哲近二十年,从不苛待妾侍和庶出子女,因此她让诸人在辰正前去即可。

钱嬷嬷是陆家的老人儿,清楚其中规矩,早在前一日便告知了阮氏与陆云岚要早起。母女俩卯时一刻起了,洗漱打扮完毕后,才相携去了揽翠院。

到了揽翠院,行过礼后,许氏又让她们各自坐下。姚姨娘请安来得早,年纪又比阮氏稍长,因此坐在了许氏下首右方的位子上。她今日换了身山茶红的裙子,又配以浅白的褙子,发髻上还簪着朵开得正盛的粉色木芙蓉花,真真是人比花娇。反倒是衬得许氏脸色发白,宛如气血不足。

这样娇嫩的打扮,还能不流俗,无论许氏还是阮氏都比不来。

陆云岚暗自想着,目光又落到坐在自己身畔、双眼微肿的少女身上。

陆云梦正拉着她的双手一叠声赔礼道歉。

“好妹妹,昨日姐姐思来想去觉得对你不住,整夜都没睡好,想着今天一定要向你赔个礼……”不得不说陆云梦实在是个演戏高手,这番唱作俱佳的表演让人看了不忍责备,浑然忘了昨日她是如何“不经意”地提过陆云岚很有可能是破坏贡菊的罪魁祸首。

许氏低了头,默默地拨着茶盏,仿佛没听到陆云梦的话。坐在她左边首位的陆云英听了,微微皱眉。

陆大小姐天生就这性子,前生今世都没有改过。

陆云岚看了眼她的长姐,忍不住笑起来。

“二姐姐这是什么话,”陆云岚反按住陆云梦的双手,后者被她微凉的温度一惊,险些缩回手去,只是陆云岚的力气居然极大,她一时挣脱不得,只能对上少女漆黑的眼睛,听到她说——“不过是小人作祟罢了,二姐姐也是受人蒙蔽……姐姐放心,我绝不会把那等微末伎俩放在心上。”

陆云梦的脸色变了又变,不确定这位看不出深浅的好姐妹是真的在骂那花匠,还是借着花匠的事情指桑骂槐。

昨日睡前她遣了丫鬟去问花匠的下落,结果被告知那花匠是被家人抬回去的。她又想细问伤势,可前去询问的丫鬟说国公爷吩咐了,叫小姐们不要再插手此事。

父亲知道了,她心中惶惶不安,所以一个大早便决定要向陆云岚赔礼,好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如何温良恭俭让,是如何与姐妹们亲密无间的。

“五妹妹说的是……”

陆云梦勉强笑道,抽回了自己的手。

许氏见她们小姐妹话说完了,这才转头对姚姨娘道,“再过些日子,宫里会为四皇子举行宴会,老爷今早对我说,让我把梦娘也带去……”她顿了一顿,含糊道,“……梦娘眼看就十五了……”

这话说的不明不白,可在座谁听不懂?陆云英面色微变,别过脸去看着远处的一株桂花树;陆云梦粉面含羞,低了头绞着手中的帕子不语;陆云岚倒是一派坦然,反正她还小,暂且轮不到她。

姚姨娘更是面带喜色,看了自家女儿一眼,柔声道。

“夫人记挂梦娘,妾身是知道的。”

阮氏开始没明白,但见了诸人反应,她也知道了其中的缘故。她自进了国公府后总觉得有些缩手缩脚,不如在珍珠胡同时那般自在,万幸许氏为人和善,姚姨娘瞧着也是个好说话的,她才安心了不少。

阮氏心里的想法很简单,既然许氏能为陆云梦打算亲事,将来肯定也少不了自家女儿。

丫鬟们在屏风后布置早膳,碗筷碰撞,间或发出清脆的响声。

陆云岚心中算着时辰,许氏应该快让他们各自回去用早膳了。

“……淑妃娘娘不是外人,老爷的意思是,咱们家人丁不旺,干脆叫二房三房一并去了就是……自然了,岚娘是肯定要去的。”

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陆云岚一惊,抬起头来。

许氏正含笑看她。

“岚娘,你不曾进宫,我会派个嬷嬷去教你规矩——”许氏同样温和地看向陆云梦,一并交代,“梦娘也是。咱们一旦进了宫,代表的就是庆国公府的脸面了,可万万不能出错。”

陆云梦暗暗叫苦。

她前一世作为侯府夫人,多少入宫过几回,每次都是三叩九拜规矩繁琐,回来后骨头跟散了架似得。她宁可跟阮氏去庙里多拜几回,舟车劳顿,也好过入那重重宫门,和一帮比她身份尊贵的女人们你来我往。

即便她也不是很喜欢拜佛。

只是许氏既然这样说了,她就必须得去,况且——她记得,这次入宫也不是收获全无。

少女目光微斜,想到了她只有几面之缘的小姑姑,淑妃陆宛白。

陆家家世显赫,陆宛白年少入宫便封了嫔位,后来她身怀龙裔又进为妃,待到两年前四皇子满十五岁时,皇帝便下旨尊陆宛白为淑妃,位份仅次于皇后与贵妃。

其实早在皇帝还是皇子时就有了长子,只可惜长子病弱,不到三岁便夭折;自登基后,宫中也曾有一名低位妃嫔生下二皇子,只可惜那位福薄的女子难产而死,二皇子又因生母低贱不受皇帝宠爱,只草草的安排了一位原先在皇子府中服侍过皇帝的婕妤抚养他长大,至今甚少有关于他的消息;再后来,贵妃与淑妃接连产下子嗣,分别是三皇子宇文睿和四皇子宇文献。

陆宛白不是争强好胜之人,但吴贵妃和三皇子却是。这对母子俩总拿四皇子并陆家当做眼中钉肉中刺,想要除掉他们,好让宇文睿早登太子之位,但他们却是既恨且惧,生怕一旦动手,会遭遇庆国公的疯狂反击。

——这些,都是她后来入宫听小姑姑陆宛白亲口说的。

彼时许氏已死,陆云英又是那样不谙世事的性子,陆云梦未嫁之身不便入宫,唯有她身为世子夫人,能时常走动拜见,与久居宫内的陆宛白交谈一二。陆宛白喜欢她的善于倾听,她也很愿意与这个寂寞的女子多说说话。

“多谢母亲安排,梦娘与妹妹定会好好向嬷嬷学习礼仪,不丢了咱们庆国公府的脸面。”沉思间陆云梦已浅笑开口,陆云岚见状同样道,“劳母亲费心了!”

许氏用帕子掩着嘴笑,道,“好了,我也不磨着你们了,都各自回去用膳吧。教习嬷嬷午膳前便会到你们院里。”

“是,母亲。”

从揽翠院里出来,陆云岚走在阮氏身旁,不经意间看见身旁送早膳进屋子的小丫头手里拿着的食物——她微微拧眉,有些诧异。

“岚娘?”阮氏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奇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陆云岚见身旁没有其他人,便避开丫鬟们凑到阮氏耳边,轻声道。

“娘亲,我瞧着夫人吃的早膳有些奇怪……”

阮氏一愣,“奇怪?”

“嗯,”陆云岚点一点头,仔细回想刚才看到的几样食物,“黄瓜、海带丝、茭白、绿豆芽……”

她每念一样,心中的怀疑便深一分,这些食物作为清粥的配菜并无不可,只是如果日日以这些佐餐,没有其它食物的话,却对女子的身体不大好。

“听着都是些寒凉食物,”阮氏细细思索,但并不是很放在心上,她只道,“也许咱们只看见了其中几样罢了。”

是么?陆云岚心中仍存有疑惑,但又不好对阮氏直言。

“啊呀!”莲蓉突然在身后低低的叫起来,一脸紧张相,“小姐您的香囊不见了!”

陆云岚下意识摸了摸腰际,不解地看向自家丫鬟——结果莲蓉却避开阮氏的视线对她眨了眨眼。

好个聪明的丫头!

陆云岚瞬间明白莲蓉看出了她的疑惑在为她创造机会,便顺水推舟露出为难的神色。

“娘亲,香囊许是掉在夫人院子里了……”

阮氏不疑有他,“那娘亲陪你回去找一找吧?”

“只是香囊而已,女儿又不是三岁孩童,”陆云岚笑道,“娘亲先回风荷院便是,我随后就来。”

因为平日里就对女儿十分信任,阮氏觉得陆云岚此去并无不可,于是她交代了几句不要惊动夫人和大小姐,不要莽撞,就携同春容回去了。

阮氏走后,陆云岚拿手指点了一点莲蓉的脑门,笑道。

“你倒聪明,晓得我心中所想。”

“奴婢可是要做小姐肚里的虫儿呀!”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又转头回了揽翠院。

揽翠院里陆云英正陪了许氏一同用膳,忽然听人来报说五小姐又折回来了。

陆云英平日里就不太看得上陆云梦那种矫揉造作的扮相,但她们这一房又没有别的姐妹,是以面子上总还过得去。但是乍一听陆云岚来了,她居然觉得有些高兴——她放下筷子,喜滋滋道,“娘,咱们让五妹妹一起在坐下吃吧。”

许氏无奈地看她一眼,“还不知道你五妹妹来做什么呢。”许氏吩咐人叫陆云岚进来,随后又为陆云英夹了一筷子切好片的松花蛋,像是随口问道,“你对梦娘素来一般,怎么却好像很喜欢岚娘?”

陆云英也不正面回答,只是笑着反问。

“娘亲不也觉得五妹妹合眼缘么?”这位大小姐又顿了一顿,毫无心计道,“或许是因为五妹妹聪慧机敏?昨日娘也看到了,五妹妹几句话就说得反客为主,让那花匠无言可辩——我听了,简直想拍手称快呢!”

话音刚落,蓝衣少女便在门口福了一副,声音恬淡和婉。

“岚娘见过母亲、大姐姐。”

第十四章 谈膳食敲打梧桐

蓝衣少女声若清泉,让人闻之生喜。

“岚娘去而折返,可是有事?”许氏招呼了她过来,坐到自己身旁,而另一边坐着的陆云英更是让自己的丫鬟再去添一双碗筷,亲亲热热道,“五妹妹不如一起用些早点吧,母亲这儿的吃食可是极好的,我时常嘴馋呢。”

许氏嗔道,“你这孩子,还不知道岚娘来做什么,就急急忙忙地让下人摆了碗筷——这叫你五妹妹如何拒绝?”

陆云英莞尔一笑,挽住许氏的手臂,神情中带着少女在母亲身旁才有的娇俏。

“难道母亲还舍不得一顿早点么?”

说话间,丫鬟们将一应碗筷调羹摆放整齐,陆云岚便敛着裙摆坐到桌旁。

揽翠院用食清淡,早膳也不见半点荤腥。陆云岚略略一扫,只见主食是以小米熬成的浓浓米汤,再佐以各类小菜。小米养胃本没有错,可她分明记得许氏素日里爱饮一道名为杏仁茶的甜品。

朱彝尊在《食宪鸿秘》中写过:“……甜杏仁用热水泡,加炉灰一撮,入水,侯冷,即捏去皮,用清水漂净,再量入清水,如磨豆腐法带水磨碎。用绢袋榨汁去渣,以汁入调、煮熟,如白糖霜热啖。”

杏仁茶制作工序并不繁琐,且清甜可口,只是与小米同食却容易呕吐腹泻,对于身体本就不好的许氏而言,哪怕只有一点点反应,经年累月也会伤及肠胃、雪上加霜。

照理说陆氏是一等公爵之尊,吃穿用度都是上佳,断不会发生这种食物相撞的问题,许氏身边更应该有懂行的嬷嬷为她考虑。可看如今……满院丫鬟往来,都没有人在许氏面前提上一句。

是不知道呢?还是故作不知呢?

陆云岚心中过了一遍,面上却只作不觉,只用调羹勺了一口吃进嘴里,赞叹道。

“这小米粥熬得又糯又稠,的确是最养胃了,只是……”她微微皱眉,特意挑起了话题,“我昨日让身边的丫鬟去厨房讨几块冰来,碰上小厨房在做一道杏仁甜点给母亲。”

说完,她故意拿眼睛看站在身后伺候的大丫鬟梧桐。

“是,”梧桐连忙道,“夫人每日上午都会用些甜品,有时是当季的水果,有时是各类点心……不过一般都做的小巧精致,不会碍着夫人用午膳。”

陆云岚抬眼看她,忽而笑起来。

“我不过说了一句,梧桐你倒是能说会道。”

梧桐被那双漆黑的眼一看,心头顿时一凛,但她在府中服侍多年,又是许氏身边的一等丫鬟,定了定心神便笑道,“回五小姐的话,奴婢服侍夫人,自然要用心记住夫人平日里的习惯,哪能说得上是‘能说会道’呢?”

陆云岚抿嘴一笑,也不继续追问。

陆云英听了这几句,已然皱起了眉,“五妹妹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母亲这样吃食已经有……”她顿了一顿,犹豫道,“……自我幼时,母亲就常吃这道杏仁茶,只是不是日日饮用而已,这其中到底——”

这话说完,连许氏都神色微变。

陆云岚垂眼,嘴角漫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声音清婉悠然。

“岚娘曾略略读过吴瑞撰的《日用本草》一书,小米性凉味甘,和脾益肾,煮成米汤本是为了养胃,可一旦与杏仁同食,便会令人吐泻——听父亲说,母亲素来体弱,这样一搭着吃……反倒弄巧成拙了。”

阮氏不是好诗书的人,虽然有师父教了识文断字,却也仅限于看些医术。陆云岚在她膝下长大,便也有样学样,对医术、药食了解颇多。此刻她娓娓道来,有名目,有出处,十分令人信服。

许氏怔然,眸中似乎闪过些许怀念,但很快就恢复了平日的神情。

“……的确,这些年替我看病的大夫,总说我是脾胃不佳,需要‘养’,因此小厨房隔三差五便熬了小米粥送来……这么一算,也有十一二年了。”

“那么敢问母亲,”陆云岚微微叹息,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一丝柔和,“母亲素日里又是用什么小菜来搭配早膳呢?”

陆云英一时听得入神,抢先答道。

“母亲不喜荤腥,又有大夫嘱咐,所以早膳是越清淡越好,通常只用茭白、黄瓜、绿豆芽等……”陆云英揪着帕子,失声道,“莫非是有人故意——”

“——大姐姐可千万别这样说。”

陆云岚语调轻柔,打断起陆云英的话来却是绰绰有余,她只微微抬眼看了看一旁垂手而立的梧桐,再度对上许氏的视线,道,“或许是小厨房里缺个懂事儿的,没人在边上提点,她们便一团浆糊了。”

许氏虽然娘家没落,但到底是大家出身,宅门院里的弯弯绕绕她未必不清楚,只是——她看了眼神情自若的少女——倒是又对陆云岚有了一番新认知。

陆云英如今十八了,遇着内宅事情还是毛毛躁躁,连一点儿心防都无。反观陆云岚,十三岁的女孩谈起医药食性来不慌不忙,又兼性子沉稳,既阻止了陆云英口无遮拦,又暗示她可以在厨房里安插个得用的人。

梧桐心中紧张,忙开口解释道。

“五小姐说的头头是道,可奴婢却想,咱们府里的人都是用老了的,断不会有那种存心想要害主子的……”

“是,”陆云岚从善如流地接上了口,盯着梧桐笑道,“只是厨子未必懂得药食相克的道理,所以险些害了母亲——梧桐,你是母亲身旁的大丫鬟,难道听了我方才一番话,不替母亲担忧愤慨吗?”

“五小姐!”

梧桐惊呼一声,当即跪地,一叠声地分辨求饶。

“奴婢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自然事事以夫人为先!只是……夫人的一应饮食都是厨房所供,厨房里的厨子和妈妈都晓得夫人平日里的喜好,一旦手忙脚乱地去了,将人责骂一顿,怕是下人们都人心惶惶;而若要现在换人,奴婢更是怕夫人用不惯……”

“如此说来,你倒是个忠心耿耿的忠仆了?”

“奴婢……奴婢自然是对夫人忠心耿耿。”

梧桐急急忙忙说了一大堆,语罢才惊觉自己的话说许是说得太多了,干脆就死死地低了头,一言不发地跪着。

“好了——”

许氏用色白如玉的竹筷夹了一方绿豆糕,打断了她二人的对话,慢慢道,“梧桐你今日话怎么这么多?岚娘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再者,换两个厨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下去安排吧。”

……

离了揽翠院,午后两名教习嬷嬷便到了。

芙蓉院是一位圆脸的高嬷嬷,观之可喜;风荷院则是一位长脸儿的王嬷嬷,望之严苛;两位嬷嬷都是积年的老人儿了,在宫里伺候过不少达官显贵,年纪渐长后就专门教小姐们规矩。这一回,她们是特意走了淑妃的路子来庆国公府的。

“奴婢王氏见过五小姐。”

长脸嬷嬷一进门便先行了礼,陆云岚知道这种教习嬷嬷见过的达官显贵如过江之鲫,以她现在的身份,至少也要将对方视作老师,不能轻易托大,连忙道,“嬷嬷客气了,原该是我先给您见礼的。”

王嬷嬷不苟言笑,神色更是严肃非常。

“五小姐不必如此,奴婢是奉命前来给小姐教些规矩的。只是这日子短,咱们也大可不闹那些虚礼。”王嬷嬷快人快语,直接将事情在几句话内说得干净,“如今已是巳时,请五小姐允准奴婢先去收拾住处,待两刻钟后,便可正式授课了。”

“这么快——”阮氏诧异地看了一眼自家女儿,这王嬷嬷瞧着就是个不好打发的主儿,居然才到风荷院便要开始教规矩了。陆云岚虽然平日里乖巧懂事,可入宫的规矩……又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学好的呢?

阮氏心中颇为不忍,想将时间推晚些。

“母亲——王嬷嬷愿意多教岚娘些,岚娘感激不尽呢!”陆云岚生怕阮氏在教习嬷嬷前替她求情,赶忙截过话头,让小丫头引了人去厢房,“嬷嬷这边请。”

王嬷嬷点一点头,便快步去了。

“岚娘……”阮氏忧心,“这嬷嬷看着好生严肃,想来一定不易相处。你为何不先做些准备再与她见面?这万一……”

“女儿哪有什么准备可做?”

陆云岚又无奈又好笑,只能直言,“王嬷嬷严苛,一见便知,可您得这样想——女儿是要去宫中见贵人的,这规矩可万万不能错,严肃些……总比什么都不教要好。”

阮氏吃惊,“她们是奉命前来,难道还能偷懒不成?”

“虽是奉命……却也不知是谁的命呢,”陆云岚垂头低语,声音极轻,“女儿有这个自信能将规矩学好,让王嬷嬷满意。”

阮氏倒不怀疑这个,她只是怕女儿吃苦太过。

“也不晓得二小姐那是否也是这样。”

……

芙蓉院里,高嬷嬷也和陆云梦相互见了礼。

“二小姐生得好,想必这规矩也不会差,”高嬷嬷一上来便笑脸迎人,将陆云梦夸了又夸,“能教二小姐,真是奴婢的福气!”

这好话谁不爱听呢?陆云梦当即笑意盈盈地同高嬷嬷进了主屋。

“敢问嬷嬷,咱们何时……”

“二小姐莫急,”高嬷嬷依旧笑眯眯的,她看了眼外头的天色,略略想了会儿,才道,“奴婢想着,这才第一天,咱们等用了晚膳再学也不迟。”

陆云梦有些讶然,但见高嬷嬷脸色如常,便也只能笑着同意了。

第十五章 学规矩两院不同

棋盘之上,有一华服少年执黑落子,口中含笑。

“你巴巴儿地求到我跟前来,就为了让母妃送两个嬷嬷去?”

黑子过后,紫衣少年的白子亦落下,他不慌不忙地纠正。

“是教习嬷嬷。”

“是,教习嬷嬷,但你知道我在意的并非这个。”

谈话间,黑白棋子交错落下,很快就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大半个棋盘。

华服少年见紫衣少年不回答,便又慢条斯理地“嗯”一声,尾音上扬,略带疑惑。

“难不成你看中了我那国色天香的二表妹……二表妹如今十五,与你年岁倒也相配。”

紫衣少年嗤笑一声,信手摸来一旁的果脯蜜饯,放入口中吃了起来。他并不急着回答,只是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棋盘之上,见那黑子步步紧逼,才微微凝住神色细想。

“……我不喜欢那类女子,”他顿了一顿,再度落子,方才笑道,“淑妃娘娘不是一直催你早日成婚么?若是中表之亲,想来淑妃娘娘也会高兴。”

华服少年闻言一哂。

“能与舅舅家亲上加亲,我自然乐意,只是……”

他横手便又落一子,直下紫衣少年的半壁江山,眼见着黑子迅速没过了白子。华服少年一枚接一枚地伸手取过白子,悠然道,“……只是舅家表妹众多,母亲并没有中意之人,我怎好贸贸然提了,污了几位表妹的闺誉?”

语罢,紫衣少年见棋盘上大势已去,免不了将手中的白子随意一撒,叹气道。

“罢了罢了,轮下棋我哪是你的对手?不下了!”

华服少年也不恼,只是笑着命人收拾残局,才又问了一遍。

“那日你去庆国公府,可是有什么见闻?”他怕对方又顾左右而言他,便直接点破,“我指的是与教习嬷嬷有关之事,你可别再给我推托之词了。”

“容貌娇美固然是好,可若仗着自己有几分颜色,就兴风作浪,实在不是什么好事……”紫衣少年沉吟片刻,才道,“那日我在国公府的花房中偶遇你五妹妹,却不想有人嫁祸她损坏贡菊。”

“哦?”华服少年挑眉,“你这语气,好像已经笃定是谁想嫁祸她了?”

“自然。”

下人们收拾完棋盘,迅速奉了两盏茶水上来。紫衣少年接过其中一杯,细细摩挲着杯壁,神情中有一丝好笑,似乎是想起了当日躲在花房里所见的场景。

“我可是亲眼见你那二妹妹攀折了‘帅旗’,转眼想要嫁祸你五妹妹呢。”

……

午后,日头西斜,风荷院中诸人已然忙碌了起来。

王嬷嬷长相平平,神情又十分严肃,她一进了陆云岚的小院子,众丫鬟们都是大气不敢出一声。陆云岚怕几个丫头束手束脚,被拘地不自在,便让她们都下去候着了,身边只留着莲蓉、雪兰和杜鹃在旁随侍。

莲蓉自小与她贴心,杜鹃又跟她老子娘一样老实忠厚,唯有雪兰,虽然是入了她房里做一等丫鬟,却因为名讳一事,总有些怨怼。明面上雪兰不敢做什么,但因她一等丫鬟的身份,常对下面的小丫头胡三喝四,十分刁蛮。

莲蓉说了几回,陆云岚却道还不是时候,只让杜鹃出面对几人稍作弹压。一来是锻炼锻炼杜鹃的老实性子,二来则是为了震慑雪兰,让她知道自己对院里并非一无所知。

“这宫里宫规,无外乎吃、穿、行三样。这吃,有吃的规矩;穿,有穿的规矩;见了贵人行礼问安,更又是规矩多多,五小姐想先从哪一样习起?”

王嬷嬷说完这番话后,便拿眼睛看陆云岚,似在等她回复。

陆云岚闻言有些惊讶,但她又不好表现得太过,只是略微沉思,便笑生两靥,“嬷嬷客气,岚娘想着宫里规矩繁多,比起吃穿,自然是言行更为重要。到时入宫见了贵人,若失礼了,失的便是父亲与母亲的脸面。”

少女一福到底,行了个大礼。

王嬷嬷唇边漫起一丝满意的微笑,微不可察地点一点头。

“五小姐有心,奴婢自当尽力。”

莲蓉与杜鹃、雪兰在一旁服侍,只听那王嬷嬷先是口述了一遍宫中几项大的要紧事,然后又把大项里挑出几个小的要点,一一详细地解释了。随后,她更是一步一行演示起了宫中女子的走路、行礼等,直叫几个丫鬟看得头昏眼晕。

陆云岚也有些头晕,但好歹是上辈子曾学过的,不过两回下来她便能做到八九分。王嬷嬷看了十分高兴,但也免不了有几分惊讶。

她走淑妃的路子进府,自然知道这位五小姐一直养在外头,规矩上可能不如大家小姐那般耳濡目染来的周全。是以,她刚开始存了小觑之心,神情也不免严苛过度。可几番相处下来,这位五小姐学的极快,也不嫌规矩繁琐,只一声不吭地跟着做,实是个难得的有心人。

不过,这还不够。

王嬷嬷视线一扫,边上站着的三个丫鬟顿觉背后一凉。

“奴婢还未问过五小姐,来日进宫,想带哪个丫鬟随行?”宫里积年的老嬷嬷眼光毒辣,纵然是随便那么一扫,也在雪兰微微耐不住的脸色上稍作停顿,她口中平静道,“如果选定了人选,奴婢也当一并教些规矩。”

这话一出,莲蓉神色坦然,杜鹃微有紧张,雪兰却面露喜色。

陆云岚仿佛早就对此有了主意,连看都不看她们几人一眼,柔声道,“岚娘想,可否让她们一并随嬷嬷学些规矩?哪个学得好,便叫哪个一同入宫。”

这也不算意外,跟着服侍主子的丫鬟,总得挑个最好的。既然陆云岚有这个意思,王嬷嬷便也收回视线,沉声道,“无妨,那就都跟着学吧。”

三女各自对视,又齐齐挪开视线,皆行了礼道。

“奴婢谢过嬷嬷。”

比起风荷院的顺顺利利,芙蓉院就显得格外气氛诡异了。

姚姨娘一早就听闻这高嬷嬷人到了,可以她的身份,独自去拜见教习嬷嬷未免有些不合适,于是她便让红杏去找陆云梦。陆云梦则是因为得了高嬷嬷的指示,独自在房里绣花,只等晚膳后开始学习。

“你这丫头——”姚姨娘见红杏把女儿带来了,忍不住责备道,“人家嬷嬷来了,你怎么反倒躲进屋里绣花?莫不是想绣个女状元回来?”

陆云梦被劈头盖脸这样一顿,十分委屈地拧着粉红花儿图样的绸缎帕子。

“不是女儿不愿,而是那高嬷嬷说,这才第一日,不必着急,等晚膳后才开始呢!”

姚姨娘吃惊地看了眼服侍陆云梦的丫鬟琥珀,琥珀忙道。

“姨娘,咱们小姐真没撒谎,那高嬷嬷的确是这般说的!您想啊,小姐怎么可能会为了躲懒而把嬷嬷晾在一边呢?”

姚姨娘对这个女儿还是有几分了解的,知道她心气颇高,不像是会为了偷懒而怠慢教习嬷嬷的人,只是——姚姨娘微微皱眉,“高嬷嬷真这么说?”

“女儿怎敢胡言乱语,”陆云梦娇声抗议,坐到了姚姨娘身旁,“娘——您当女儿是什么人了?”

姚姨娘还是觉得其中有些古怪,但她也不确定这里面是否有问题,只能叫来红萼,让红萼去隔壁风荷院打听打听,看看陆云岚那边是否也是如此规矩。

“娘亲觉得哪里不对?”陆云梦见红萼出了门,才疑惑道,“难道风荷院那儿会和女儿不一样吗?五妹妹与我,都是庶出啊……”

姚姨娘见女儿不上道,心中堵着几分气,拿手指用力一戳她的眉心。

“庶出又如何,别总觉着庶出就堕了身份!你啊……娘只是想,若要一视同仁,大可以让你们两姐妹在同一个嬷嬷手下学习,何必大费周折派来两位?”

陆云梦拈了一枚金丝蜜枣吃起来,随口道。

“许是母亲觉得五妹妹规矩不如我好,便把我们两人分开来教。”她说到这里,忽然一笑,神色娇美而古怪,“娘还不知道吧?我的丫鬟红玉从风荷院门口经过,恰巧看见了那边那位嬷嬷……哎哟,真是怪吓人的,脸上半点笑意都没呢!”

“果真?”

姚姨娘反问一句,心中却觉得这个可能也不是没有。

“真真儿的呢!娘也知道,隔壁院子里的雪兰,就是赵婆子家的那个,如今在五妹妹身旁当差,她亲自和红玉抱怨的,那还能有假?”

姚姨娘听见雪兰的名字,微微扬眉,“当日赵婆子来找我,我不过顺水推舟安排了,不曾想雪兰那丫头倒是个有本事的。被你五妹妹一通责难,还能以一等丫鬟的身份过去服侍。”

陆云梦笑的隐秘,声音渐低。

“是呀……可雪兰未必心中无恨,我让红玉与她姣好,便是为了……”

话未说尽,意思却已经很明显了。姚姨娘方才的担心已经平复许多,她爱恋地摸了摸女儿光滑乌黑的发髻,柔声道,“娘只是担心你才疑神疑鬼的。”

“娘亲担心的可真多,”陆云梦还在笑,声音娇如黄鹂,“成日里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娘可没听人说,忧心催人老?”

姚姨娘笑着啐了陆云梦一口,揭过这事儿不提。

第十六章 赠贺礼纪凌打岔

进宫的日子还未到,国公府却先迎来了三夫人孟氏的生辰。

这小孟氏出身名门,在闺中素有美名,嫁与三爷陆亭后更是夫妻感情和睦,接连诞下两子,可谓是人人称羡的一对好夫妻。陆三爷疼爱妻子,想着她生辰时定要热热闹闹地庆祝一番,因此不但请了戏班子和唱曲儿的伶人,还将帖子发到了安国侯府,请小孟氏嫁到安国侯府的姐姐大孟氏等人前来吃酒。

这一日,庆国公府上下喜气洋洋,尤其是三夫人的院子里。

“……你们三婶婶过生辰,我也不好叫你们小姐妹拘在院子里学习规矩……”

许氏一大清早特特地地把几个女儿都叫过去,语重心长地吩咐,“今日放你们半天假,去三婶婶那儿拜过后,晚膳前可得回房了,嬷嬷们还等着呢。”

陆云梦今日看上去格外憔悴,进了揽翠院不到一刻钟,她便用帕子掩着嘴打了三四个哈欠。许氏没有注意到,可陆云岚就坐在她身旁,心中十分纳罕。

她这位二姐姐一向注意容颜保养,断不会做出熬夜伤神的事情来,莫非有什么必须要熬夜的事情?可这段时间,她们井水不犯河水地跟着各自的嬷嬷们学习,到了晚上应当是一沾枕头便想睡过去了才对。

陆云岚自然是不知道陆云梦这段时间过的什么生活。

高嬷嬷每日早晨都会亲自来看陆云梦是否起了,平日里做些什么,吃些什么,但她从不在太阳下山之前主动教导陆云梦,而是把重要的学习内容安排到了晚膳后。陆云梦对此颇有微词,可她碍着面子功夫不敢开口。倒是姚姨娘心疼女儿,明里暗里提了两句,却被高嬷嬷三下五除二地就打了回去。

“姨娘有所不知,这规矩规矩,自然是要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才行,强行教导怎么能看着自然?是以,奴婢每日都督促着二小姐修身养性。更何况平日里院内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奴婢怕二小姐无法专心,便想着入夜了,无人叨扰,二小姐定能潜心学习。”

姚姨娘还能说什么呢?她总不能正大光明地向个嬷嬷讨要陆云梦的睡眠时间吧。

于是陆云梦经常是过了酉时才开始一天的授课,学到亥时、甚至子时,那都是家常便饭,而次日高嬷嬷又会在次日卯时前来看她梳洗打扮。负责替陆云梦梳妆的大丫鬟琥珀现在看见高嬷嬷就心惊胆战,只因为她上次拿了一支红牡丹花样的宝石簪子想给自家小姐试一试,结果被这位笑脸嬷嬷一顿教训。

“牡丹富贵,乃花中之王,做成宝石簪子也是寻常。只是奴婢想,二小姐如今云英未嫁,得寡言慧心些才好,首饰不如选的清简一些……”

陆云梦是陆家几个姐妹中容貌最为娇艳的,她平日里也总喜欢红、粉等明艳的色调,这支红牡丹花的宝石簪子她很是喜欢。可高嬷嬷这样开口,她拿着发簪比划的手只能一顿,旋即默默搁下,脸上勉强露出几分笑来道,“嬷嬷教训的是。”

高嬷嬷也笑,笑的客客气气。

“二小姐本就生得好看,何须那些外物帮衬呢?”

既然这样说了,陆云梦也无话可辨。

只是她总觉得自己明里暗里吃了高嬷嬷不少亏。

不过……她的丫鬟红玉已经去隔壁风荷院打听过了,王嬷嬷御下严苛,连陆云岚身边服侍的贴身丫鬟都一并教起了规矩。除了雪兰,莲蓉与杜鹃也没能幸免,所以红玉一时间竟找不到机会和雪兰说话。但是从小丫鬟口中,红玉还是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王嬷嬷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陆云梦这才放心了些许,她想,或许真的是两位嬷嬷的行事风格不一样,陆云岚那边未必比自己好多少——如此,她才肯耐下心来,晚睡早起的跟着高嬷嬷,连一句怨言都没有。

别过许氏后,三姐妹一道结伴去了陆家三房的院子。

三爷陆亭如今正领着京卫指挥使司的差事,他肯为夫人的生辰下帖子,自然有的是人愿意送礼。这不,才刚进门,就听见小孟氏身边的大丫鬟松花在报一大早送来的贺礼。陆云岚留心听了几样,基本都是与三房交好的人送来的。

首当其冲便是安国侯府的礼。

“安国侯府送来的是古画三卷,黄金百两,珊瑚手串一对,碧玉簪两支,赤金红宝的头面与静海珍珠头面各一副。”

陆云英走在最前面,听得这一句当即笑道。

“三婶婶今日可是大有收获——英娘礼薄,只能先道一句喜,祝三婶婶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陆大小姐这句爽爽气气的话很博人好感,小孟氏又喜欢她无拘无束的性子,便亲自起身拉了她的手,“都是自家人,英娘这是做什么?”

陆云英道,“婶婶今日大喜,英娘不过是个小辈,这点礼节总得做足了才行。”

小孟氏闻言发笑,“你就算不做这些礼,难道婶婶还会生你的气不成?”

说话间,小丫头们早就奉了茶水点心上来。

按着长幼齿序,陆云梦第二个行礼,身后红玉、琥珀将她早就准备好的礼转交给了小孟氏的大丫鬟青竹。陆云岚眼风一扫,只见那是一面高近六尺的百花争艳屏风,当中红有玫瑰,紫有牡丹,粉有芙蓉与桃花……乍看去,林林总总得有十余种花样,花枝交错,姿态各有千秋,可见陆云梦是用足了心的。

陆云梦则声音柔婉,语气恭敬,仿佛她拿出的不是什么好物件,而是寻常东西。

“梦娘别无所长,只精心绣了一架屏风供三婶婶赏玩,祝婶婶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如此精巧的绣工,连陆云英都不免侧目,她细细打量了一番,不觉也笑了,“二妹妹当真手巧,我这个做姐姐的都要无地自容了。”

陆云英准备的是一套文房四宝,和外面卖的不同,她送给小孟氏的是适合女子所用。其实看着也精美极了,只是百花争艳是何等风景,文房四宝终究显得过于普通了。

小孟氏得了这一架屏风,也是连连夸赞陆云梦心灵手巧,随后她看向陆云岚。

小孟氏知道这位五小姐一直养在外头,但听夫君说过,新接回来的阮姨娘是大哥多年爱妾,本分守礼,也不撒娇撒痴。若不是昔年老国公夫妇一再坚持,恐怕早进府了……只是陆云岚进府才没多久,哪里有功夫准备她的贺礼呢?

小孟氏心中有数,便主动打趣起了陆云岚。

“两位姐姐珠玉在前,五丫头你就算是为婶婶准备了一张帕子,婶婶今日也会高兴!”

主子们谈笑风趣,丫鬟们自然是忍不住笑。

陆云岚上前福了一福,笑得大方和婉,“岚娘年幼,自是比不过两位姐姐的礼物厚重,只借此薄礼,祝婶婶心静体健,诸事顺遂。”

语罢,她从莲蓉手中接过一枚香包,递了过去。

“这香包虽然针法疏漏,但里面已经填了柏壳与一些干花瓣,婶婶平日可带在身边把玩,也可安放床头。岚娘听母亲说起,婶婶偶有失眠多梦的症状,请了许多大夫都反反复复……这枚香包虽小,可有凝神静气、安抚睡眠的作用,希望能对婶婶身体有益。”

这一番话说的平平淡淡,可却将好处落得个实在。小孟氏这毛病也有好几年了,时好时坏,请了大夫来调理也总说是得靠“养”,一来二去,她便不耐烦喝那些苦药。所幸这病不算严重,一年也就发作个三四回,只是每回都要绵延七八日,陆亭知道了更是心疼妻子。

她不意陆云岚居然想到这处,又惊又喜地接过了那枚香包。

说实话,若论针脚用料,陆云梦拔的是头筹,可陆云岚的心思却体贴入微,让人惊喜。

陆云梦妩媚的眼睛在那香包上掠过,温柔一笑。

“五妹妹蕙质兰心,姐姐莫不能及。”

“不过是寻常东西罢了,哪里比得上两位姐姐?”陆云岚可没说谎,那柏壳说白了就是柏树种子的外壳,价格低廉,干花也是普通的玫瑰与月季,只求气味清淡而已。

这东西,上辈子她也做给过小孟氏,只是当时她一心想要在府中立足,绞尽脑汁做了一枚绣工精巧、布料昂贵的荷包作为贺礼。小孟氏是高高兴兴地收下了,可那荷包转身就惹了前来吃酒的大孟氏的眼。大孟氏是纪明河的嫡母,也是她后来的婆母。

如今她不想做那惹眼的人,这种出风头的机会还是留给陆云梦吧。

“心思巧妙,我很喜欢,”小孟氏命婢女将香包收了摆到床头,亲热道,“若真有效,婶婶定要给你封个大大的红包!”

陆云岚垂眼微笑,一派不争不抢的好模样。

陆云梦还欲说些什么,却听得前院一阵闹哄哄的有人来了。

“——姨母小气了,依我看,若是这香包真的有效,姨母至少也得将您那套新得的宝石头面送给表妹才好。”

少年音色清朗,可谓是人未至,而声先到。

陆云岚听见这话微微一怔,转念便认出了是谁。

“礼还没送呢,便替你表妹讨了我的宝石头面去!”小孟氏见到来人,故意笑骂他一句,“怎么,这会子有做长兄的自觉了?好罢——若是真有效,我就拿那套新得了的红宝石头面给岚娘添妆!”

陆云岚忙道,“婶婶这是做什么,岚娘不过举手之劳,那宝石头面何等珍贵……请婶婶和表哥不要拿我打趣了。”

说罢,她瞪了纪凌一眼,心中暗恨他多事。

——那宝石头面是大孟氏送给妹妹,若来日小孟氏转赠与她,那该如何摆脱这关系!

第十七章 生辰宴宴无好宴

纪凌本是好心,却不料被陆云岚瞪了一眼。只见少女眼波流转,虽非绝色,却因气恼而平添了几丝艳丽,让他心头微异。

纪凌也不是存心要陆云岚生气,于是便换了口吻,岔开话题,“不过是头面而已,表妹既然推了,那便请姨母再换一物就是了。”

小孟氏见他心思转变飞快,却打定主意在自己的首饰盒里挑挑拣拣,忍不住拿了扇柄一味指着他,又气又笑。

“你们瞧瞧,这小魔星,是咬定了他五妹妹的香包有效呢!”

“姨母,我这‘魔星’可是为您准备了好东西呢。”

安国侯府的礼物早就送来了,纪凌却依旧让侍从捧着个篮子进来。小孟氏知道这个侄儿素来有出人意料的想法,便拿眼睛看他,笑道,“这是什么稀罕东西,还不能和你父亲母亲一道送来?偏偏要自个儿亲自拿着。”

说罢,她莲步轻移,走上前去,只看见侍从手提的篮中雪白一团微微浮动,不觉讶然。

“啊,这是……”

陆家几个女孩儿不免也投去视线。二房的陆云霏性格活泼,抢在姐妹们之前几步,将篮子里面看了个真切——她拍手笑道,“果真是只浑身雪白的小猫呢!”

陆云英个儿高,不用走近也看清了那只毛色纯白的猫崽长了对漂亮至极的异色瞳孔,左蓝右黄,在太阳下懒洋洋地盘成一团,十分小巧可爱。

纪凌这才拱手笑道,“这只波斯猫性情温顺,又喜亲人,姨母养在身边定然欢喜。可是我这‘魔星’的一点心意呢!”

“的确可爱极了。”

小孟氏故意瞪他一眼,但仍是高兴地逗弄着篮子里的猫崽,只见那小猫神情天真,活泼好动,唯有爪子还未长成,毛茸茸的模样张牙舞爪煞是可爱——她早年曾养过一只白色的西施犬,也是听话懂事,只可惜后来得病死了。陆承瑾和陆承遥接连出生后,她也一度不得空。如今两个儿子年纪都大了,她便又想养点什么打发时间,纪凌的礼物恰巧合了她的心意。

吩咐过青竹将猫带下去好生照看着,小孟氏才对他们几兄妹道。

“都站着做什么?今日你三叔请了戏班子来,赶紧去点两出戏看个热闹吧!”

诸人却之不恭,便由丫鬟引路,往已然搭好戏台地方走去。

陆云英走在当先,陆云梦则慢了半步,同二房的陆云韶和陆云霏一并低声谈笑,陆云岚本想同陆云英一起,可纪凌却在离开小孟氏的院子时对她使了个眼色——做什么?有话对她说?

陆云岚想当没看见,可又觉得自己明明与他对上了眼,何必假模假样。

蓝衣少女不着痕迹地落后几步,假意扶着鬓边的一支白玉睡莲花样的珠钗,低声唤了一句“表哥。”

少女声音清冽如泉,落入耳中格外动人,纪凌闻之一笑,也压低了声音喊她。

“五表妹。”

“表哥方才那般……可是有事?”

纪凌唇边的笑容渐渐加深,视线在前头蔷薇粉色的裙子上打了个转,才道。

“听闻表妹如今在跟教习嬷嬷学习,不知王嬷嬷教的可惯?高嬷嬷……教的可好?”

陆云岚脸上的惊讶不加掩饰,“是,只是表哥如何得知……两位教习嬷嬷分别是高嬷嬷与王嬷嬷?两位嬷嬷皆是淑妃娘娘派来。”

纪凌以手握拳,放到嘴边轻咳一声。

“表妹聪慧机敏,我不过随便一问罢了。”

灿烂日光下,少年身上的紫衣衬得他容姿焕发。纪凌本就生得俊美,又天生爱笑,但凡见过他的都少不得赞一句“纪郎好颜色”。此刻他对着陆云岚微微一笑,连跟着服侍主子的莲蓉、杜鹃等看了都略吃了一惊,低头不敢再看。

“王嬷嬷教导我很是用心,而高嬷嬷……”陆云岚说到这儿忽然顿住脚步,心念电转,回头看向纪凌,“两位嬷嬷皆是出身宫中,自然没有不好的地方。”

语罢,她似笑非笑。

“只是,表哥可别再这样笑了……万一表哥你将我身边丫头的魂儿给勾去了,回头可叫我去哪里找呢?”少女声线更低了一重,以帕子掩去半张脸,“……还有,表哥可听过‘行事低调’四字?岚娘无意在姐妹间出风头,是以特地送了婶婶寻常香包,可方才表哥的一番话倒是让我前功尽弃了呢。”

纪凌不料她会先出言调侃,再直言相告,一时无言以对,只能眼睁睁看那蓝衣少女缓步前行,向前追着她的姐姐们去了。

“你上回说他吃了五姐姐的亏我还不信,现在一看,果真如此——”

“我说什么来着?你那日听了还不肯信我,现在瞧见了吧?”

“哎,你也别这么说,毕竟这没亲眼见到,我怎么敢相信呢?咱们这位表哥啊……”

“是极,是极!”

纪凌仍在出神,冷不防听见背后两道男声出言戏谑,一搭接着一搭,让他无从招架。紫衣少年叹了口气,肩膀被人一左一右地勾搭住。

“凌表哥,来得巧啊。”

“凌表哥,来得早啊。”

“……你们两个唱大戏呢?”

纪凌想要挣脱两个表弟的动作,但陆承瑾与陆承遥都不是七八岁的小孩儿了——陆承瑾更是爱好习武,体格健壮,和他弟弟陆承遥配合到一起,纪凌一时竟挣不开。

三人维持这别扭的姿势跌跌撞撞进了正院,一路上嬉笑不断。就算有别家女眷看见了,也不过是笑一句“怪不得外头人道安国侯与庆国公交好呢看这几位公子定是打小玩惯了的”云云。

各自入了座,莲蓉才附到陆云岚耳边轻声道。

“奴婢瞧着,表少爷对您仿佛有些不一样……”

“不许胡说,”陆云岚斜看她一眼,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对杜鹃道,“我有一方帕子落在屋里,你去帮我寻来。”

“是。”杜鹃福了一福,赶忙去了。

陆云岚这才垂眼,捧过不冷不烫的茶杯,漫不经心地拨弄起那块白瓷茶盏。

“……他说了那么多,不过是为了让我知道,两位嬷嬷他做过手脚罢了。”

“这是为何?”莲蓉不解,又怕自家小姐受委屈,“莫非那王嬷嬷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可奴婢……没觉着……”

陆云岚微不可察地摇头,无奈笑道。

“他既告诉我,又怎么会是王嬷嬷,自然是……”话未说完,意思却已经到了,莲蓉当即反应过来。只是她还是不明白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

“小姐,表少爷为何要这么做?”

自然,是因为纪凌亲眼看见了那天损毁贡菊的人是谁,又是谁特特地地想要嫁祸与她。

这家伙,嘴上说着什么都没看见,其实心里明镜儿似的。

陆云岚不知为何有点想笑。

不过……她心头微微一动,想到了上辈子纪凌的遭遇——坠马未死,重伤头部,痴痴傻傻了一世,当真可怜至极。

蓝衣少女微微叹息,“……下回找个机会告诉他吧……”

提醒他注意,也算是还了这趟人情,只是她终归能做的有限,希望这一世……纪凌这么有趣的人可别轻易变成个傻子。

陆三爷请来的戏班子里有江南名伶,是以唱曲儿多为南地方言。陆云岚略坐了一会儿听着,那花旦、青衣皆是唱腔柔婉,曲调清亮,不多时便有人接连点了《珍珠塔》、《沉香扇》等名段,不一会儿又有人上台咿咿呀呀唱起了《五女拜寿》,众人拍手叫好,既应景又热闹。

杜鹃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她将手帕递给陆云岚,面上却略带犹豫。

“怎么了?”陆云岚见状便问,“可是风荷院出了什么岔子?”

“是……雪兰。”杜鹃轻声道,“奴婢看见雪兰进了小姐的屋子,想着小姐嘱咐过……便急急忙忙地跟了进去。”

“这小蹄子!”

莲蓉暗骂,直到陆云岚瞥了她一眼才罢休。

“说吧,看见了什么便说什么,闪不了你的舌头。”

蓝衣少女口气淡淡,仿佛主仆三人在说的事与她全无干系。

雪兰这丫头,到底是按捺不住了。

“奴婢……什么都没看见,可雪兰一转身见了奴婢,却是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奴婢……实在觉得其中古怪。”

杜鹃素性老实,与她在揽翠院当差的老子娘一般模样,如今能这样说话已经很出乎陆云岚预料了。她点一点头,微有喜色,“你做得好,我知道了,你们二人只当不知道罢了。”

“是,小姐。”

莲蓉和杜鹃齐齐应过,主仆三人这才放宽了心继续看戏。

这戏或袅娜或刚直的唱着,台上的人已经换了好几拨,台下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有新贵武将,想奉承一把陆三爷的;有旧交故友,想来讨杯酒喝的;更有许多与小孟氏、或孟氏一族交好的女眷夫人前来做客。

到了午时前后,男客都由陆家兄弟引了到外头吃酒,女宾则是小孟氏亲自领了坐在里头用膳。大孟氏也来了,其实她与小孟氏长得并不相像,可姐妹俩站到一起,便无端端让人觉得她们有血缘关系。

陆云岚有心避开这位曾经的婆母,可有的事就是这样,你越想避开越避不开。

第十八章 欲求亲姐妹相看

“……妹妹家的几个女儿我瞧着真是稀罕……”

嫁到安国侯府的大孟氏与夫君感情不错,可惜多年下来唯有一子纪凌。这也罢了,好歹是嫡长子,模样生得好又性子上进,比旁人家里花天酒地不知进取的儿子不知好了多少。

纪凌三岁时,在婆母的安排下,大孟氏又做主为安国侯纳了一房好颜色的女子夏氏作为姨娘,想着若生下一儿半女便可以给自己的小子做个臂膀。谁知那夏姨娘竟是个争气的,居然一举得男!在次年生下了庶子纪明河。

可也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后来安国侯陆陆续续地收了几个通房丫头,却再没有人替他生下孩子。是以大孟氏一见到别人家的女孩儿就稀罕的紧,不是说儿子不好,若论贴心,自然是女儿最佳。

“我呀……总想着若凌儿是个女儿便好了,我便能将他打扮得漂漂亮亮,做主嫁回娘家,”大孟氏还拉着小孟氏的手说话,眼神却滴水不漏地扫过陆家几个女儿的脸面,“……哪怕是和妹妹你做亲家,也是极好的。”

小孟氏忙笑着告饶,连连道。

“姐姐可别胡说,承瑾比凌儿小了四岁呢!”

“我不过就这么随口说说罢了!况且四岁而已,也不算很多。”大孟氏见好就收,毕竟这宴会上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呢,就算是亲姐妹也得多加注意。只是她此来,本就抱着某种意思,想看看妹妹是否愿意牵线搭桥……于是她用帕子微掩了嘴,声音比之前轻了不少。

“妹妹晓得,我家老爷统共两个儿子,这凌儿不成婚也就罢了,我只等着哪天这小子找个降得住他的媳妇儿。可明河非我亲生,我若不给他相看,旁人还以为我这个做嫡母的是怎么苛待庶子的呢……”

小孟氏早先听这位堂姐的口气,便猜到了一二,此刻听她这样说出来便也不意外。她脑袋里过了一遍,想到陆家几个庶出的女儿,再一想安国侯府只有纪凌、纪明河两兄弟,虽说是庶子纪明河的前程也定差不了……她心中便有了定数。

小孟氏执了她姐姐的手,拍了一拍。

“姐姐安心便是。”

有了这一番交谈,姐妹俩再度说说笑笑的吃起了酒。

陆家几位姐妹都坐一桌吃饭,同桌的还有两位侍郎家的小姐。

陆云岚正由杜鹃服侍着吃一道枸杞山药排骨汤,她连头都懒得抬,谁让大孟氏就坐在她们前头那桌呢?倒是陆云梦,不知道为何总是频频抬头,一双美眸顾盼流转地打量前方。

过了会儿,小孟氏的婢女青竹来请几位小姐去主桌说话。

陆云岚心知避不开,只能随着几位姐妹一道去了。只是她稍微留了个心眼,一味做出害羞模样,甚少抬头看周围,直到到了主桌。

“安国侯夫人今日看见你们送我的生辰贺礼,觉得很是有趣,想和你们姐妹几个说说话。”

小孟氏的话客套成分居多,陆云岚有了上辈子的经历怎么会不清楚?这位大孟氏想来,是想求娶一名陆家的庶出女儿给自己的庶子,只是一切还未挑明,为了不污女儿家闺名,只拿这个做借口,交谈几句罢了。

蓝裙少女跟在姐妹们身后垂眼不语。按着长幼嫡庶,大孟氏虽然不可能求娶陆哲的大女儿,却也得顺势从陆云英问起。

陆云英不通其中关窍,照实答了送的是一套闺阁所用文房四宝。

“不错,你们婶婶就喜欢这种东西,”大孟氏抚掌而笑,故意调侃今日的寿星,“都已经是两个儿子的娘了,还惦念着呢!”

轮到陆云梦时,她柔柔婉婉地行了礼道,“是梦娘亲手绣制的一架屏风。”

大孟氏立马想到了之前看见的那面精巧绝伦的屏风,她隐约记得这位二小姐是陆哲的庶出女儿……庶出……她当即喜笑颜开,冲陆云梦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些。

“这小模样生得极好,我见了都喜欢。”

“可不是吗,”小孟氏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这是我大哥的女儿,行二,马上便十五了。”

陆云梦容貌娇美,本就是姐妹中之最,现下她又刻意温柔做派,更是让人侧目。

大孟氏虽然有心多谈几句,可又不好意思表现的太明显,只能夸了夸陆云梦,继续询问剩下几个女儿。

陆二爷陆仁没什么本事,子嗣也不甚出彩,唯一的儿子还是个庶出的三岁小儿。二房嫡女陆云韶长得清秀温柔,进退也有几分风度,只是太过害羞,说话的声音不够响亮;庶女陆云霏倒是一派可爱娇俏,年纪也合适,但却太心直口快,失了沉稳。

陆云岚在姐妹中年纪最小,所以她是最后一个说话的。但是她一早知道大孟氏来意,更不会傻到在这时大出风头,便学着她三姐平日里低声细语的口吻,做出一副见不得说生人的胆小模样来——大孟氏见状,果然对她失望无比,但碍着面子,还是拍了拍她的手,对小孟氏夸她“温和好脾气”。

温和好脾气,是实在没话可以夸得了她了吧。

陆云岚心里笑笑,对此不以为意,反正只要大孟氏看不上她即可。

为了表示对几位小姐都一视同仁,大孟氏特意准备了五只一模一样的荷包和玉佩作为见面礼,大家各自收下了,才一一告退,回到自己的桌边。

陆云岚把玩着大孟氏给她们姐妹的荷包和玉佩,慢悠悠地往回走。

“五妹妹留步。”

走在后头的陆云英忽然叫住了她,陆云岚回头一看,她大姐今日穿了一身橘粉长裙,既明艳又大气,只是此刻脸上的表情有些严肃。陆云英几步上前走到她身旁,语气微有不解,“你方才为何在安国侯夫人面前那般作态……你如今虽然还小,但这些夫人们的评价可对你将来……十分重要。”

陆云岚不料陆云英会主动找她说这个,还能浅显直接地把关键点点出。

“姐姐既然能想到这层,”蓝裙少女向后一看,婢女们皆默默地停在原地,不跟上她俩,“……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安国侯夫人是在我们姐妹中相看呢?”

陆云英吃了一惊,“这……”她顿了一顿,思忖再三才微微叹气道,“……既是相看,妹妹就更没道理往外推了。安国侯府虽然比不上咱们,却也是一等一的侯爵之家,又是知根知底的……凌表哥纵然行事荒唐了些,但大体上还是个上进的。”

陆云岚失笑,“姐姐想差了。”

陆云英皱眉,“妹妹说的是?”

姐妹俩一橘一蓝的长裙在花影重重间并不出挑,反倒是融为了一体似的,丫鬟们又远远地避开,旁人也不会注意到她们正站在一数开得正艳的金桂底下说话。

蓝裙少女一手攀着金桂树枝漫不经心地闻着,一边平静道。

“若是为了凌表哥的终身大事,何必连咱们家的庶出女儿都一并看了?凌表哥是安国侯夫人膝下唯一嫡子,又是长子,还是个有品阶的,将来怎么也差不了,他们家的儿子何必屈就庆国公府的庶女?”

“也许……是为了遮掩?”陆云英知道自己的情况,并不认为对方是特意来看自己,只是道,“怕二房的三妹妹害羞,所以才说见咱们五姐妹。”

陆云岚摇头,“姐姐可曾看见安国侯夫人与三姐姐说话时的表情?”

陆云英不笨,只是缺乏一点机灵。她此刻被陆云岚点拨,自然想到了当时大孟氏脸上略带遗憾的表情——现在想来,不是遗憾其它,而是遗憾这样的嫡女说给亲子美中不足,说给庶子又显得高攀。

“可明河表弟是庶出,”陆云英低声道,“难道要越过上头的兄长成亲?”

“我虽年幼,却也听过凌表哥几桩事情,知道他素日是个有本事的。若是表哥心中有不愿,难道安国侯夫人能按着强行……”陆云岚垂眼,像是在描述一件事不关己的事,“二姐姐方才太出挑了,只怕安国侯夫人已经有了主意。”

陆云英闻言怔怔,旋即才道。

“即便如此,我看明河表弟也不差。”

“岚娘年幼,只想多些时日陪在父亲母亲身边,承欢膝下,并无其它念头。”

蓝衣少女松开手,那金桂树枝一抖便落下许多细小香甜的花瓣,在桂花树下,她一双漆黑的眸子如星如夜,只是声音份外坦然。

“明河表哥说到底不过是外人,他若嫁娶,与我何干?我自是不想趟这浑水的。”

……

回到桌旁,再吃什么都有些索然无味。陆云岚草草用了些新鲜蔬果,逐渐意兴阑珊起来,莲蓉见自家小姐兴致缺缺,便主动提到不如早早告退回院子里画两笔山水花鸟,至少还能落得个清闲。

“况且雪兰还在院里……”莲蓉轻声嘀咕,“咱们回去看看那蹄子究竟在做些什么好事,也好杀她个措手不及。”

刚才被大孟氏这么一打岔,差点忘了雪兰那丫头。

陆云岚点一点头,让杜鹃去和小孟氏告别,自己则先领了莲蓉往风荷院走去。

第十九章 竹林遇暗留香囊

从三房到大房,一路上要穿过好几道院子。陆云岚心中惦念着先前杜鹃所说的关于雪兰的话,脚步不免慢了些,莲蓉跟着主子,自然也是不紧不慢。

在经过一片竹林时,隐约听见有人在林子里说话。

出于不知名的第六感,陆云岚停住脚步听了两句。

“……陈平兄弟这病我已经想办法去请江南的神医了,只是神医行踪不定……一时间并不能立马将人带回……宫中太医里……方太医是我的人……可请他相助一二……”

“……殿下有心了……只是陈平素有顽疾,身体不佳,只怕……方太医说疮疡之症越早治疗越好,可陈平他讳疾忌医,这才拖到了如今这个样子……”

——能被称为殿下的,只有可能是当朝皇子!

如今大皇子早夭,二皇子不得盛宠,生有三皇子的吴贵妃与陆家又不和睦,此次能够前来送礼的,必然是她小姑姑与皇帝所生的四皇子宇文献。

陆云岚惊慌之下倒退半步,未曾留神踩在了枯叶上发出细碎的响动,竹林中的谈话声旋即停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子里不多时走出两个人来。

当先那个紫衣服的漂亮少年果然是纪凌,他见到陆云岚时略微一挑眉,未言先笑,似乎在说“咱们真是有缘”。而他身后则跟着一位滚金边白袍的华服少年,那少年看着比纪凌小几岁,但也是容貌清俊,与陆家人有一两分相像。

“这位是……”白袍少年眉间微蹙,但他看纪凌的神色自若,便也稍稍放心,想了一想,“莫非是二叔家的三妹妹?”在他的认知里,几个表姐妹生得各有千秋,只是往来不多,所以一时间有些记不清。

纪凌笑道,“你连自家亲戚都认不得……这是国公爷的小女儿,咱们五妹妹。”末了,他又转而对陆云岚道,“这位是四殿下。”

白袍少年听得前面半句,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微妙起来,他不着痕迹地与纪凌交换一枚眼神,旋即温声唤道。

“原来是五妹妹。”

陆云岚退避不得,只能福了一福,“见过表哥,四皇子殿下。”蓝衣少女顿了一顿,又道,“岚娘途经此地,不小心惊扰了两位表哥谈话,实在不是有意的。”

“无妨,”宇文献笑笑,“我们不过随口聊聊罢了,谈不上惊扰。”

宇文献虽然面带微笑,但眉间依然有一抹化不开的愁云,想来必然是为方才那个叫“陈平”的人的伤势所困扰。

疮疡之症其实不是什么大毛病,一般多由毒邪内侵,邪热灼血,以致气血凝滞而成。但这病症发病迅速,如果不及时治疗,很容易造成伤筋损骨的严重后果。听刚才二人的对话,“陈平”得病许久,已经要到了去请名医的地步……

陆云岚心下犹豫。

阮氏早年被一江南名医收养,学过不少本事,也有几本手抄的药经傍身,后来这些书便都做了她的嫁妆一并到了纪府。她与纪明河恩爱时间不长,后来的大多数空闲时光都是依靠那些书籍打发,所以她也的确看到过一味治疗疮疡之症的好方子。

只是这样贸贸然提出来,岂不是证明了她刚才偷听二人说话?

“……风荷院还有事,岚娘就不打扰二位了。”

左思右想,陆云岚终于心生一计,她径自对二人行了礼后便领着丫鬟施施然离开。只是在经过前头一株枝叶繁茂的合欢树底下时,蓝衣少女仿佛无意般拂了拂腰际,落下了什么东西在那堆厚实的黄叶上。

极轻极轻的一声,如果不是纪凌一直注意她的动作,几乎都没发现。

纪凌讶然的视线在少女渐渐远去的背影上打转,他不觉得陆云岚是没有注意到,那么,就只能是刻意了——她刻意留下了什么东西。

紫衣少年快步上前,弯腰从落叶里摸起一个物件。

“纪凌,”宇文献还在为陈平的事情忧心,连陆云岚走了都不甚在意,只是看见纪凌好像遇着什么新鲜玩意儿了,便随口问了句,“你在找什么?”

那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香囊,蓝底白花,绣着一瓣娇美的玉兰。如果不是亲眼看着它从陆云岚的身上掉下,就算说是哪个丫鬟的都没问题。纪凌不动声色地将香囊握入手中,站起身来笑道,“无事,只是刚才看到这片落叶堆抖了一抖,怕里头有什么蛇虫吓着人,所以仔细翻看了下。”

宇文献不疑有他,只是道,“这里草木繁多,难免有这些东西,到时候叫些人来清理便是。”

“好。”

纪凌也不多说什么,二人各怀心事地前后脚离开了竹林。

回到风荷院,杜鹃还没回来,倒是雪兰在廊下对着光做绣活,她见到陆云岚并莲蓉回来,连忙放下绣到一半的手帕,过来行了礼。

“小姐怎的回来了?”雪兰神色微异,但口中却恳切,“王嬷嬷知道今日是三夫人生辰,小姐们都要去吃酒,便交代了奴婢在这儿守着。小姐这么早回来……莫非是身子不适?”

陆云岚摇头,“吃了酒有些发晕,你去小厨房寻一碗解酒汤来。”

“是,奴婢这就去。”

陆云岚见雪兰匆匆离去,这才搭着莲蓉的手往屋子里走,她低声嘱咐,“一会儿你在外头候着,若是见到杜鹃,便让杜鹃替你守在外头,等纪少爷来了时,将他拦在风荷院外便是……至于你,雪兰那丫头……你帮我留心着。”

莲蓉极吃惊地看了自家小姐一眼,但陆云岚无意多解释,她就也只能应了一声“是”。

这未出嫁的女子是不能与男子频频会面的呀……!就算是表兄妹,也得避嫌才好,小姐怎么这般肯定纪少爷会来……

交代完贴身婢女后,陆云岚直奔梳妆台去,她将那首饰盒子翻得个底朝天,果不其然在最下面的两层手帕间摸到了一根冰凉的物件。她不动声色地取了出来,依旧坐回了外面。

不多时,雪兰捧着解酒汤回来。

陆云岚坐在屋内,单手支着脑袋,贴身婢女莲蓉则不知所踪。雪兰犹豫了一下,只能上前,将汤放到陆云岚手边的桌上,才轻声道。

“小姐,奴婢回来了。”

“嗯。”

少女声音低柔,似乎有些迷茫,但她还是抬头看了一眼雪兰,才道,“……莲蓉呢?”

“莲蓉姐姐不在,小姐可要奴婢去寻?”

雪兰本来是很愿意贴身服侍小姐们的,但陆云岚初次见面就给她下马威——好歹她老娘也是庆国公府的老人,这不看僧面看佛面……说到底这五小姐也不过是老爷和外头的女人生得——是以,她一早心存怨怼,巴不得早点儿离开。

可陆云岚却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微微拧眉。

“你等下再去寻她,我同你说说话。”

“……是,小姐。”

房内点着淡淡的香,雪兰隐约分辨出是檀香的味道。说来好笑,姑娘家一般不是这个花香便是那个花香,可这五小姐却独独喜欢点一味檀香在屋子里,上回四小姐经过时,还惊讶万分地问她们是不是请了姑子来念经。

“听闻你母亲是厨房采买的赵婆子?”

冷不防地,陆云岚便这样问道。雪兰一时猜不透这五小姐在想什么,只能照实答了。

“是,小姐。奴婢一家自老太公起便是庆国公府的下人。”

陆云岚语调轻缓地“哦”了一声,微微侧首,只用一双漆黑的瞳仁看她。那双眼睛仿佛是醉了,但又醉的不真切,影影绰绰还能见几分冷清。

“服侍我实在有些亏待你了,”少女叹息,“我不过是个庶出,你这身份,理应去伺候大姐姐才是;再不然,也该是二姐姐,听闻二姐姐待人甚是宽裕。”

雪兰一惊,忙跪下。

“小姐折煞奴婢了!这……奴婢不过是个奴婢,怎么敢说身份不身份的话。”

二小姐陆云梦表面看着和气,实则心肠狭隘。如果到芙蓉院当差,她哪里能混到一等的身份呢?再者,姚姨娘也是个面热心冷的……雪兰想到上回听老娘抱怨过的事情,那位姨娘竟连正院的食材采买都想动手脚……

她抖了一抖,不敢再细想。

陆云岚浅笑看她,拿过醒酒汤慢慢喝了。

“你们赵家三代都是府里的人,赵婆子在厨房采买,你爹在庄上干活,而你又是个能说会道的……我初来乍到,只想要个普通老实的丫头罢了……至于你……”

这话听着,仿佛是话里有话。

雪兰咬牙,狠狠地磕了个响头。

“小姐可是听了旁人说的什么话?”她猛然昂首,眸中极为坚定,“若是杜鹃所说,小姐大可不必信她——奴婢先前见杜鹃那小蹄子独自闯进了小姐的卧房,想到小姐说过咱们无事不得入内,便打算去敲打她一二,可杜鹃却支支吾吾什么都不说……”

好一张巧言善辩的利嘴,竟敢颠倒黑白!

陆云岚心中冷笑,若非上一世的遭遇,她怎么也想不到雪兰红口白牙便敢倒打一耙。

“哦?”蓝衣少女故作惊讶,“可杜鹃说,是她发现了你偷偷进我屋子啊。”

雪兰仍在振振有词,“小姐,奴婢是被杜鹃冤枉的,如若小姐不信,奴婢自有证据证明自个儿清白!”

第二十章 一味药两方心思

陆云岚闻言不慌不忙,只是温婉一笑。

“不过是进了回卧房,我喊打喊杀的做什么?倒让旁人觉得我小家子气了。”她将醒酒汤尽数喝完,摆了摆手,“你家三代都是庆国公府的人,我自然是放心的……只是下回可别再让人到我面前来嚼舌根了,下去吧。”

雪兰本都做好了自证清白的打算,可没想到陆云岚轻描淡写的就放过了。

可那东西她都已经备下了,此刻不发作,难道要静候时机?

来不及了呀……最多再一两个时辰,揽翠院那边就该发现了……

“小姐……不责怪杜鹃?”

陆云岚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有几分无奈。

“她老娘在我母亲身边服侍,就算是有这么一两回莽撞了,我难道能当即将人弄回去不成?”

这话听在雪兰耳朵里,就好像是五小姐已经信了她而怀疑杜鹃了一般。只是五小姐手中没有证据,光凭她这一点“看见”不足以将人撵回正院。

“对了雪兰,”陆云岚随手将一个长而窄的小盒子递给她,交代道,“这里是一支我新得的湖笔,其余姐妹们我都送了,这一份你替我拿去给二姐姐。”

雪兰心中焦急,可又不能说什么,想着去芙蓉院也好,兴许二小姐能有什么办法,便应声拿着盒子去了。

纪凌来时,风荷院门口只守着个样貌平常的小丫头。他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丫鬟,但那丫鬟只看了他一眼,便极有分寸地行礼问安了。

“奴婢杜鹃,见过表少爷。请少爷留步,此处乃是女眷所住的风荷院,您不方便进去。”

倒还是个一板一眼的老实丫头。

纪凌一笑,也不硬闯,只是道,“我捡到一枚香囊,想着不知道是哪个小丫鬟掉的,便随处找找,不知怎么地就走到这儿来了。”说完他晃了晃手里蓝底白花的香囊,故意拿眼睛去看那丫头。

杜鹃一愣,旋即看见那枚香囊。只是这香囊从头到脚都写满了“普通”二字,普普通通的针脚,普普通通的用料,连花样都再普通不过了……哪怕是风荷院三等的小丫头都能做出这个水平的针线活来。

“少爷拿奴婢寻开心呢,这种小东西,哪里寻得到主人?”

杜鹃这般阻挠,自然是因为莲蓉急急地追着雪兰的脚步离开而忘了多交代,她只说了“不许任何人进去”,却少说一句“见着表少爷了要转告小姐”。杜鹃思考问题的方式简单明了,主子交代什么就是什么,半点儿也不多想。

“无妨,把这个拿去给你们小姐看一眼便是。”

纪凌也大约摸透了着小丫鬟的性子,他只能摸摸鼻子,向后退了几步,站到院外一株极高挺的梧桐树下,摆出一副静候佳音的模样。

杜鹃犹豫了一下,终究是转身进去了。

院内,陆云岚早早地发散了一点儿酒意,正拿着一支湖笔描画窗外秋色。这湖笔产自江南的杭嘉湖一带的湖州,素来有“毛颖之技甲天下”的美称。

杜鹃掀了帘子进来报“有客”,她才搁下笔道,“可是纪家表少爷?”

“小姐是怎么知道的?”杜鹃诧异,旋即恭敬道,“表少爷身为男子,不便入内,奴婢便将他拦在了外头。只是,表少爷定要奴婢把东西拿进来,说小姐一看便知。”

“莲蓉没同你说等表少爷来了过来告诉我一声么?”

陆云岚亦是吃惊,不过转念一想,莲蓉那丫头估计太在意雪兰的事情,忘了说了,便只好又道,“……算了,想来是她粗心大意。”

“莲蓉姐姐不曾说过。”

“没什么,只是她粗心,你倒是个心细踏实的。”陆云岚笑着夸了两句,拿过杜鹃手中的香囊别回自己的腰间,在对方不解的视线中温和道,“你做的不错,没我的吩咐,的确是不能随便放人进来。”

杜鹃本有些惶惶,听得这一句才释然。

“随我去见一见表哥吧。”

“是,小姐。”

风荷院顾名思义,养了许多荷花作为观赏,不单单是池子里那些红白荷花,更有用大缸子养着的睡莲。只是如今秋意渐浓,院里的小池塘只剩下残荷数十支,颇有些冷冷清清。好在前几日院中的桂树开了花,深金浅黄的细小花朵交错生长,香气四溢;而陆哲又让人送来了数盆颜色鲜艳的菊花摆在石子路的两旁,这才显得院子里不这么单调。

主仆俩出了院子,就看到纪凌一身紫衣站在梧桐树下。

陆云岚的脑海里无端端出现一句“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龙章凤姿,天质自然”——这话原是形容名士嵇康的。只是魏晋风流,风流在从容意气,纪凌身上所独有的“风流”二字,却实打实该添在他那张脸上。

这么一想,陆云岚不禁觉得好笑。

纪凌站在树下,手背在身后,目光直直地看向走来的蓝衣少女——说来也巧,他一日之内既见到她嗔怒时的艳丽,又看到她莞尔一笑的风情,一颦一笑皆入眼底,恰好应了宇文献前日与他的一番话。

“五妹妹,咱们又见面了。”

再想就想多了,纪凌微咳一声,先叫了陆云岚。陆云岚不愿太多人知道他们交谈的内容,但又出于礼节考虑,所以只让杜鹃站在几步外等候。她做足了规矩,上前唤了一句“表哥”。

秋季的梧桐叶本就厚重,有深碧浅绿的浓荫,又有几许焦黄夹在期间。午后日光西斜,微风吹着光透进来,撒在人的肩头,再缓缓落到地面。

纪凌道,“五妹妹先前故意留下这枚香囊,可是有事?”

陆云岚道,“表哥观察入微。只是这事,还是岚娘失礼在先……”

纪凌沉吟片刻,旋即笑道,“莫非是为了竹林一事?当时我与殿下不过随意交谈罢了,你就算真听见什么也不要紧。何况咱们论起来都是亲戚,哪里值得为这一点小事反复忧心呢?”

紫衣少年口气和缓如三月春风,陆云岚虽然不曾惊慌,但这么听了,还是觉得心头舒畅。她从袖口里取出另一枚叠好的信纸,轻声道。

“岚娘有错再先,自然是备好了礼以表歉意。”

“……在竹林时,我听见那位陈平兄弟的疮疡已十分严重,虽然殿下再三保证去江南请来神医,可京城去江南甚远,一来一回又得耽误不少时间。表哥若信得过我……这是‘海浮散’的药方,此药有祛腐定痛,生肌收口之效,是岚娘的一点心意。”

纪凌微怔,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你哪里来的药方?”

“我娘亲幼时曾被一名医收养,研习医药,我便也时常看那些。这‘海浮散’记录在当年那名医赠给我娘亲的一本书上。”她顿了一顿,又迟疑,“……自然,表哥可以另请大夫询问方子是否得用。”

纪凌倒是没怀疑过这个方子的真实性,他只是觉得有点惊讶。不过陆云岚既然这样说了,他又操心陈平的伤势,当下便从善如流地接过了方子,收进了袖中。

“没想到五妹妹还精通医药……若此方有效,纪某必当重谢。”

纪凌突如其来的郑重让陆云岚不大习惯,毕竟他们从第一次见面起,就不是这么规规矩矩的关系。她想了一想,“看来表哥很是在意这个陈平兄弟。”

“他是我昔日同窗。”紫衣少年答的坦然。

当然他们都清楚这里面肯定不止同窗好友这般简单,只是事涉四皇子殿下,不好多说罢了。

许是觉得气氛有些僵持,纪凌另起话头说道。

“我也有一事与五妹妹说……你的暗示虽然巧妙,可这香囊一物总是贴身佩戴,如果我没捡着,而是被旁人捡着了……对妹妹的名节恐怕会有影响。”

陆云岚不意他会说这个,只是她又怎么会是那种冒冒失失的人呢?既然打定主意要引人过来,那就万万不可引火烧身。

“表哥拿着这香囊,不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十分普通,”纪凌道,“难不成妹妹的香囊,只有我看得见?”

陆云岚失笑,“自然不是。”

蓝衣少女从腰际解下香囊,悬在纪凌面前,声音温婉,“这香囊从选料到绣工均是普通,哪怕是我院中的小丫头都能有模有样地做一个出来,即便是丢了,香囊上也断不会有我的名讳,旁人又哪里敢一口咬定是我的东西来污蔑于我呢?”

她又故意含笑看他,反过来调侃。

“表哥对这种女孩子家的香囊如此清楚,莫非时人传言当真,表哥在外艳福不浅?”

纪凌本来也就随口嘱咐,没想到这小妮子惯会倒打一耙,先前的内疚歉意荡然无存,一张娇美如荷的小脸儿上满是笑意。纪家与陆家是姻亲,也常走动,陆家姐妹纪凌都熟悉的很,可以说陆云岚并不是最美的那个,但她笑起来,却又无端端生了清丽二字。

他不想看她得意,便晃了晃袖子,示意先前她递给自己的信纸。

“那这方子和纸总是出自你手。你可知闺阁字迹被男人贴身收藏有多严重?”

第二十一章 盗步摇姚氏心狠

陆云岚闻言好笑,面上却是叹了一口气。

“表哥何必与我逗乐子,我决意要给你药方,肯定是做好了万全准备。”

信纸是最普通的棉纸,外头随处可见,是她特地让翡翠从库房里寻出来的。而动笔的人亦不是她,是她把字先誊抄一遍,再让翡翠记下来,因此字迹有些过于工整——翡翠不识字,握笔却很是稳当,陆云岚对此很满意。

“……你倒是想的周全。”

纪凌何等聪明,细想了一会儿便猜到个中始末。他不气不恼,反倒是为眼前少女七窍玲珑的心思笑起来。

话说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陆云岚细算时间莲蓉也该回来复命了,便打算就此别过。只是她话还未出口,却因为正视着纪凌的那张脸而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表哥是否精于骑射?不但如此,还十分喜爱?”

纪凌点头。

陆云岚沉默片刻,想到那年满京城的待嫁少女都对摔成痴儿的安国侯府大少爷避之不及,忽然心生怜悯,屈膝福了一福。

她语调十分平静,说出来的话却又快又狠。

“刀剑无眼,骑射更是,安国侯夫妇只有表哥一人,若是……那可是便宜旁人的买卖。不但如此,安国侯夫妇必当伤心欲绝,还请……还请表哥素日里多加小心为妙。”

这话来得突兀,纪凌还欲再问,那蓝衣少女却登时转身走了。

梧桐树下,紫衣少年捏着袖中的信纸,忽而一笑。

“山风为岚……可这性子,却是不像……”

陆三夫人生辰,做小姐的有资格前去吃酒,而做姨娘的却只能呆在自家院子里。因此今日芙蓉院里,姚姨娘正在由小丫头服侍着用甜汤。

丫鬟红萼掀了帘子进来,小步走到姚姨娘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她怎么突然来了?梦娘不是叫她好生在……守着吗?”姚姨娘眉间微蹙,似是不解,但她还是让小丫头先把汤羹拿下去,又命收拾了东西,这才叫红萼把人带进来。

很快,一名浅黄衫子的丫鬟便跟着红萼进了门。这衣服是国公府寻常的奴婢打扮,可这丫鬟生得柳眉杏眼有几分娇俏,这样一穿倒也不差。

“奴婢雪兰,见过姚姨娘。”

姚姨娘打发身边人都出去,只留了红萼红杏在边上,这才用三月春水般柔和的语调开了口。姚姨娘本就娇小柔美,配上这样的声音,更是让人先放下几重心防。

“雪兰啊……你老娘托我把你送到风荷院去当差,怎么还老往我这儿跑呢?不知道,还以为我是如何插手隔壁院子的事儿呢。”

雪兰本来不紧张,听了这话忙笑道,“姨娘哪里的话,我娘说了,虽然我人在风荷院当差,可这一颗心定然是向着芙蓉院的。”

姚姨娘斜她一眼,拿扇子掩嘴笑了。

“怎么,五小姐待你不好?还是阮姨娘给你使性子了?”

“奴婢是五小姐的奴婢,因此与阮姨娘倒是不曾见过几回……只是五小姐当初,”说道这里,雪兰难免气愤难当——改名避讳也没什么,可五小姐和阮姨娘却生生叫她在别的丫鬟面前丢了好大一个脸——自然,雪兰生气的时候可不记得她那时是怎么样想在二人面前抓巧卖乖的,“当初五小姐大可以不选奴婢,既然选了奴婢,又何必让奴婢在别人面前这般没脸?雪兰虽是个下人,却也和姐妹们同时当差……我……”

说到最后,雪兰竟情真意切地红了眼圈,几欲哽咽。

其实陆云岚和其它丫鬟根本也没在乎她,更没有人特地嘲笑她,不过都平平淡淡干着自己的活儿罢了。一等丫鬟贴身随侍,不是跟着小姐出门便是在院内守着小姐的屋子做绣活。陆云岚喜爱莲蓉,又觉得杜鹃老实,因此带她二人出门次数较多,可她们三人一走,院内便是雪兰最大,小丫鬟们又怎么会给她脸色瞧呢?

只是厨房的赵婆子就这么一个闺女,模样又有几分颜色,从小到大娇养惯了,家中事事都由着她,这才纵出雪兰一副心高气傲的模样。但这入府当差,奴婢便是奴婢,主子便是主子,事事分明不容辩驳,雪兰认不清自己的境遇,满脑子只想着当时满园里唯有自己是被苛责的那个,每每想到,她就气恼一分。

姚姨娘原先出身大家,是嫡次女,家道中落才进庆国公府做了妾,因而她也瞧不上雪兰这幅小家子气的做派,只是眼下她正要借雪兰这只手摸清楚隔壁的底细,不方便冷言冷语对她。

想到这儿,姚木莲眉间微松,露出几分笑意。

“你倒是什么都敢说。”

雪兰道,“奴婢的老娘肯为姨娘做事,奴婢又走了姨娘的路子,那奴婢自然也是姨娘您的人。”

“什么人不人的,让别人听去了多不好。”姚姨娘打着一柄侍女图案的团扇,扇柄上嵌了一块澄白的籽玉,触手生温。这团扇还是有一年宫里赏的,陆哲宠她,又知道她素爱团扇,便随手给了她——落在旁人眼里,都道是她宠遇深厚的缘故。

“好了……你既然说要为我办事,就把你做了什么都说出来吧,左右是二小姐交代你的不是?”姚姨娘原先不太乐意让陆云梦插手这事儿,在她看来,未出嫁的女孩子还是要避嫌,这种事情她自然有办法完成,何须女儿亲自动手——但陆云岚既然做了,她总不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雪兰点头,又颇为警惕地四处看了眼。

“红杏红萼都是我身边的老人儿,你直说便是。”

“是。”雪兰应了一声,向前又挪了几步,低声道,“二小姐吩咐奴婢,趁五小姐今日出门时,往五小姐的妆奁盒子里放一支玛瑙白玉髓的步摇进去。”

“听着耳熟。”姚姨娘拧眉,“仿佛是夫人的东西。”

一旁的红萼听了,马上主动开口解释,“是大夫人预备送给几位小姐的,大小姐看中了珊瑚手串,又道咱们二小姐适合红色,便主动说要把玛瑙白玉髓的步摇给二小姐……不光是二小姐,三小姐喜欢碧玉镯,四小姐偏爱珍珠耳坠,五小姐也选了一枚绿玉髓的簪子。只等午后派人送到各人院子里去……”

红萼娓娓道来,姚姨娘却听得颇有些不安,“夫人还没赏下来,她是如何拿到的?”

红杏与红萼对望一眼,十分为难。

“只怕是二小姐和梧桐私下里……”

“这孩子,这种事情竟然也不和我商量一声!”姚姨娘听得始末后简直又气又恼,想不到陆云梦如此毛毛躁躁,半点气都沉不住,“她若想要……我自有办法,做什么急三火四地牵出梧桐那丫头来?上回才听说揽翠院那边一顿饭被人瞧出个好歹来,不光梧桐被敲打了一番,连厨子都换了人,害得咱们……”

雪兰隐约听母亲说过一二,不由得低了头装聋作哑。姚姨娘一时说多了几句,等想起来还有外人在场,免不了凌厉地看了雪兰一眼。

“你都听见了?”

“奴婢……奴婢没有……”

“听见了也无妨,左右你老娘也是为我办事,我亏待不了你们,”姚姨娘定了定心神,“只是你既然过来了,想必梦娘交代你的事没成,你找个机会把东西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回来,让梧桐那丫头放回揽翠院去。”

雪兰站在原地不动,嘴唇嗫喏了半晌也没离开。

“怎么?”姚姨娘细长的眉一挑,“放的过去,取不回来?”

雪兰哭丧着脸,当场便跪下了,一叠声把事情都说了个明白,“姨娘,本来……本来二小姐是嘱咐奴婢当场发作的,把偷窃这事给栽赃到杜鹃那丫头身上——说看见杜鹃翻了小姐的妆奁盒子——杜鹃她老娘在大夫人院里当差,这偷了东西也说得通……然后,二小姐又让奴婢在此事上挑拨大夫人与五小姐不睦……可谁知……谁知五小姐听了奴婢说杜鹃的话,居然草草就了了,半点儿都不计较。”

戏演不下去了,雪兰才心慌慌地跑到芙蓉院来求救。

眼皮子略略一跳,姚姨娘的声音微不可察地着急起来。

“她当真不曾生气?”

“当真!千真万真!”雪兰急急道,“五小姐随后便打发奴婢出去伺候,可那东西……过不了一两个时辰,揽翠院那边肯定知道丢了!”

沉吟间心念如电转,姚姨娘当机立断道,“既然丢都丢了,原先那法子必然是不成。届时夫人问起来,你便说是五小姐年幼,一时间看上了二小姐的步摇,让你偷偷拿回来!”

这……这是要把偷窃的事情推到自己身上了啊!

雪兰大吃一惊,跪在地上连连求饶,“姨娘救我!我是替二小姐办事啊!姨娘您救救我吧!这偷盗之事,奴婢无论如何也不敢认下啊!”

红杏见状,想到大家都为奴为婢,颇有不忍,便迟疑着开口劝解,“姨娘……咱们没别的法子了吗?”红萼想的深远,亦从旁规劝,“雪兰到底是替二小姐做事,一个弄不好,惹事到小姐身上那可就……”

处理个丫鬟事小,可一来雪兰是厨房赵婆子的独养女,没了这丫头以后想要再差事赵婆子可就难了;二来,雪兰性子轻浮,万一将陆云梦给供出去,那她们母女日后可怎么在庆国公府立足?姚姨娘想到此节,不免头痛。

“罢了,你替梦娘办事,我总不能翻脸不认人。”姚姨娘长叹一口气,“可这事儿这么大,你不劝二小姐还推波助澜,我也实在帮不了你更多!这样罢……你照旧回去服侍,步摇的事……我自有安排。”

雪兰死里逃生,赶忙谢过退下了。而在旁服侍的红萼红杏却皆知道,若非还用得上赵婆子,何必留下这赵姓丫头一条命来?而自家姨娘所说的“自有安排”,也不过是叫别人去顶了这个罪罢了!

第二十二章 玉步摇算有遗漏

出了姚姨娘的屋子,雪兰才想起自家小姐交代过什么。她四处张望着,冲一个服侍二小姐屋子里茶水的小丫头招了招手。

“你过来,对,就是你!”雪兰将那细长的盒子交到小丫鬟手里,口中仔细交代,“这是五小姐命我送来给二小姐的,你且替你家小姐收着。”

“是,雪兰姐姐。”

这小丫鬟年纪不大,但机灵得很,她接了过来笑道,“劳烦姐姐跑一趟,可惜红玉姐姐和琥珀姐姐陪小姐吃酒去了,不然姐姐们倒是可以聊几句说说笑呢。”

雪兰与红玉交好这事儿不算什么秘密,她当下听这小丫头说话恭敬,心里便越发舒坦了,笑道,“数你嘴甜!我这就要回去了,下回再来找红玉。”

“是,姐姐慢走。”

小丫鬟拿了东西转身往屋子里去了,雪兰这才转身离开。

芙蓉院外头,莲蓉贴着墙站了许久,小腿都有些发酸了。

她是按照陆云岚的吩咐跟着雪兰一路到芙蓉院,眼见着雪兰进到姚姨娘的屋内不知道说了什么——明明雪兰进去前还是心有戚戚,出来后神色却一片坦然,当真古怪。再之后,等到看着雪兰亲手将礼物转交给陆云梦房里的小丫头,莲蓉才轻手轻脚地走开。

“……奴婢不知道雪兰那蹄子和姚姨娘说了些什么,”在回到风荷院向自家小姐说起这事儿时,莲蓉有些发窘,只是她向来忠心,忍不住道,“小姐,我看雪兰定是在密谋些什么坏事,咱们还是趁早寻个由头,将她打发出去算了!”

人是要打发出去的,但没有理由却不行。

陆云岚以手托腮,支在桌边沉吟,静静道,“你只知道她不可用,却没想到她为什么敢这么做。”

“她敢,无非是仗着她老娘在厨房当差,家里又三代为庆国公府的奴婢罢了!”

莲蓉算是是外来户,若非从小由陆哲指过来服侍陆云岚,只怕一入府也得被打发出去,所以她总是看不惯雪兰这轻浮性子。

“庆国公府根深枝茂,三代为奴者众多,可她老娘赵婆子却实打实是个有本事的!”陆云岚说到这儿,不免想到过去那点腌臜事,冷笑一声,音冷如泉,“当着东家的差,却屡屡为西家办事,偏她又有些资历、能说会道,一般人还越不过她去——若是轻易打杀了雪兰,一来母亲的面子不好看,弄不好还显得我苛待下人;二来倒是把姓赵的一家全推到隔壁手里,真真是划不来的很。”

莲蓉听得有些糊涂,什么东家西家……她总觉得小姐自上次一病起来,仿佛变了个人似得。从前小姐也聪慧,但却是口气温和,可现在说起这种话来,反倒冷冰冰得紧呢!

“小姐……”莲蓉忽然低语,“奴婢觉得小姐每次说起雪兰的时候,都很生气,可奴婢并不明白小姐为什么如此生气……咱们从前和雪兰是不相识的啊……”

陆云岚一怔。

重生之后,她的确是更嫉恶如仇了些,尤其是在面对过去背叛她、陷害她的人时,难免言语间浮躁冷酷。可她从未想过这些会影响到她身边的人,尤其是莲蓉,莲蓉从小与她亲厚,她并不准备将一切都告知这个女孩儿,只想等她们都安安稳稳地长大了,为她挑个好亲事出嫁便是——

“莲蓉,”陆云岚想了一想,换了和缓的口气将利弊分析出来,“你既然问了,我也不好瞒你……雪兰那丫头她老娘走了姚姨娘的路子送进我院子里,为的是探听咱们风荷院的动静。再者,我本就不喜欢她们一家算计他人的心思——你也见到了,她并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丫头。”

莲蓉这才用力点一点头,眸中多了几丝清明。

“小姐说的是,奴婢明白了。”莲蓉顿了一顿,又道,“小姐打算何时解决这事儿呢?”

窗外疏影横斜,阳光散漫如雾,即便是秋天也让人心生倦意。

陆云岚打了个哈欠,懒懒道,“既然人家都找上门来了,我哪能坐以待毙呢?等下再过一刻钟,你去告诉杜鹃,让她去找她在揽翠院当差的老娘,问母亲那边派来送东西的人何时会到,我也好有个准备。”

末了,蓝衣少女又笑起来,淡淡道。

“若是母亲不在,问梧桐便是。”

陆三夫人小孟氏的生日宴办得极为热闹,一干女眷在院里听戏吃茶,直闹到午后才逐渐散去。陆云梦最近这段时间睡眠不足困倦得很,本想着早早儿地回芙蓉院里小憩一会儿,但谁料她还没开口说要离去,小孟氏那边就派人来请她到主桌多坐一会儿。

丫鬟来传话时,陆云英神色不豫。虽然她与陆云梦关系尔尔,但想到了陆云岚先前说过的话,她不知道自己身为长姐是否该提醒一二;至于陆云韶则不甚在意,反正她向来是与世无争又胆小内敛的性子,巴不得别人不来找她;唯有四小姐陆云霏有些不满,但她们二房在家里向来没有话语权,便也只能轻哼一声别过脸去。

陆云梦心底诧异,但也有些高兴,想着主桌坐的都是贵人,她转眼便十五岁了,若是能在一些贵妇人眼前博个美名,实在是一桩好事。

于是她就去了。

只是坐到主桌后,安国侯夫人时不时地与她聊上几句,旁敲侧击的口吻着实让陆云梦怀疑……当然,这一切仅仅是怀疑,毕竟世人皆知安国侯的嫡子纪凌还未娶亲,而她庶出的身份怎么也不足以予人家做妻。想到这儿,陆云梦眉间又不免多了一层阴霾。

这般思绪繁多,直到宴会散了,陆云梦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

主仆三人离开三房的地界,向芙蓉院方向走去。红玉和琥珀跟在她身后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小姐今日好像心事重重。

“红玉,”在穿过一片游廊时,陆云梦忽然止住步子,转头问道,“早上我让你去找雪兰办的事妥了吗?”

“小姐放心,奴婢今儿看五小姐出了风荷院便去找雪兰了。”红玉年纪比梧桐稍大一些,是姚姨娘调教完了送到女儿身边的丫鬟,因此办事说话都十分妥帖,“雪兰因为之前名讳一事,总觉得是五小姐叫她在风荷院一干人等前失了面子,所以便答允替小姐办事,只求事成之后,能找机会离开那里。”

陆云梦“嗯”了一声,心里不知为何总有点不安,“我这心总是突突的……”

“小姐!”

远处忽然有个丫头高声叫了起来,“二小姐!原来您在这儿!可叫咱们一顿好找!”

陆云梦不喜欢别人大呼小喝的,总觉得丢了身份,但她仔细一看,来人不是芙蓉院的,反倒是揽翠院的——许氏手底下的人,她再怎么样也得给几分薄面——她便抿出一丝笑意,柔婉道,“这不是母亲身边的云朵么?可是母亲找我?”

顿了一顿,她又疑云陡生。

“……梧桐呢?”陆云梦拧眉,却还是笑着,“素日里母亲使唤她最多,怎么今日却偷起了懒?”

叫云朵的丫鬟欲言又止,然而最终只是道。

“二小姐,夫人请您去揽翠院一趟。”

陆云梦想了一想,温声道,“我方才在三婶婶那吃了酒,怕冲撞了母亲,不如我先回芙蓉院洗漱一番再……”她话未说完,想让云朵自个儿识趣地开口给台阶。可今日云朵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只一味低着头,声音里夹着一丝古怪。

“夫人说了,二小姐无论要做什么,都请先到揽翠院一趟。”

陆云梦见推拒不得,只能暗自咬牙,一道去了。

云朵的态度越是不容拒绝,越是证明了揽翠院发生的事情之大——陆云梦立马想到了她早上交代红玉去办的事……莫非事情败露,雪兰一时受不住责问松了口?

不,不可能。

雪兰那丫头,虽然脑子简单了点,但到底是惜命的。一旦戳破真相,她固然吃不了好,可帮着小姐在后宅里做这种事儿,无论交代成什么样只要牵扯到雪兰自己那就算是废了,谁也保不了一个丫鬟的命。

陆云梦在心中把自己预先想好的计策过了一遍——这计划不算恶毒,但也不算光彩,她只是想挑拨正院与风荷院的关系罢了。

许氏不是看陆云岚顺眼么?那她就要营造出这位五妹妹“小家子气、见钱眼开、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让人觉得这养在外头的五小姐到底不如国公府养大的姑娘们眼界高,连一支步摇都要偷走。

自然,许氏也好,她父亲也罢,都不会因为这一支步摇对陆云岚百般苛责,可这种事一旦发生了,就会是一道感情上的裂缝,她们都永远会记得这个庶女是何等的上不得台面。

……

陆云梦扶着琥珀的手娉婷袅娜地进了揽翠院,当先就看见一身碧蓝长裙的陆云岚坐在许氏下首,她的边上还坐着神情微怔的陆云英……她们见到她来了,齐齐望过来。

陆云岚更是抢在所有人前头,冲她莞尔一笑。

“二姐姐,你可算是来了。”

第二十三章 姐妹话真假盗窃

《庶女凌云》第二十三章 姐妹话真假盗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四章 初报仇雪兰命定

《庶女凌云》第二十四章 初报仇雪兰命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五章 巳时约究竟是谁

《庶女凌云》第二十五章 巳时约究竟是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六章 昭麟殿贵人相邀

《庶女凌云》第二十六章 昭麟殿贵人相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七章 游龙馆海棠花开

《庶女凌云》第二十七章 游龙馆海棠花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八章 喜上喜英娘赐婚

《庶女凌云》第二十八章 喜上喜英娘赐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九章 赠丫鬟纪凌有心

《庶女凌云》第二十九章 赠丫鬟纪凌有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章 心中怨红玉献计

《庶女凌云》第三十章 心中怨红玉献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一章 嫡庶争筹备婚嫁

《庶女凌云》第三十一章 嫡庶争筹备婚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二章 玫瑰露初现端倪

《庶女凌云》第三十二章 玫瑰露初现端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三章 再重逢明河若梦

《庶女凌云》第三十三章 再重逢明河若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四章 道真心纪郎狂妄

《庶女凌云》第三十四章 道真心纪郎狂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五章 欲回绝岚娘迟疑

《庶女凌云》第三十五章 欲回绝岚娘迟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六章 夜相谈晚风陈情

《庶女凌云》第三十六章 夜相谈晚风陈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七章 英娘病探望生疑

《庶女凌云》第三十七章 英娘病探望生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八章 如意糕暗藏杀机

《庶女凌云》第三十八章 如意糕暗藏杀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九章 计连环螳螂捕蝉

《庶女凌云》第三十九章 计连环螳螂捕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章 欲揭穿黄雀在后

《庶女凌云》第四十章 欲揭穿黄雀在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一章 验糕点红杏背主

《庶女凌云》第四十一章 验糕点红杏背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二章 突生变釜底抽薪

《庶女凌云》第四十二章 突生变釜底抽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三章 从前情真相谁知

《庶女凌云》第四十三章 从前情真相谁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四章 初解谜姚氏三女

《庶女凌云》第四十四章 初解谜姚氏三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五章 缘因此江南有碧

《庶女凌云》第四十五章 缘因此江南有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六章 芙蓉败退求其次

《庶女凌云》第四十六章 芙蓉败退求其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七章 大喜日再遇纪郎

《庶女凌云》第四十七章 大喜日再遇纪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八章 若有情欲止又言

《庶女凌云》第四十八章 若有情欲止又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九章 鸳盟定君心我心

《庶女凌云》第四十九章 鸳盟定君心我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章 牡丹艳春波水绿

《庶女凌云》第五十章 牡丹艳春波水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一章 花深处软语温言

《庶女凌云》第五十一章 花深处软语温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二章 又惊闻皇子选妃

《庶女凌云》第五十二章 又惊闻皇子选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三章 选妃时各人思量

《庶女凌云》第五十三章 选妃时各人思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四章 皇子妃一波三折

《庶女凌云》第五十四章 皇子妃一波三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五章 青金链闲话姚家

《庶女凌云》第五十五章 青金链闲话姚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六章 二娘嫁姚氏离庄

《庶女凌云》第五十六章 二娘嫁姚氏离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七章 月老忙各人姻缘

《庶女凌云》第五十七章 月老忙各人姻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八章 听壁脚内奸是谁

《庶女凌云》第五十八章 听壁脚内奸是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九章 反其道投李报桃

《庶女凌云》第五十九章 反其道投李报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章 欲寻信话有疏漏

《庶女凌云》第六十章 欲寻信话有疏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一章 女儿哀云韶心事

《庶女凌云》第六十一章 女儿哀云韶心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二章 旧人事旧仆入京

《庶女凌云》第六十二章 旧人事旧仆入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三章 下圈套绿松传话

《庶女凌云》第六十三章 下圈套绿松传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四章 劝陆哲推波助澜

《庶女凌云》第六十四章 劝陆哲推波助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五章 章氏现纸难包火

《庶女凌云》第六十五章 章氏现纸难包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六章 藏祸心偷龙转凤

《庶女凌云》第六十六章 藏祸心偷龙转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七章 而今才道当时错

《庶女凌云》第六十七章 而今才道当时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八章 此去经年有好景

《庶女凌云》第六十八章 此去经年有好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九章 海棠不惜胭脂色

《庶女凌云》第六十九章 海棠不惜胭脂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章 春风得意马蹄疾

《庶女凌云》第七十章 春风得意马蹄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一章 梅雪争春未肯降

《庶女凌云》第七十一章 梅雪争春未肯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二章 风波难定恐惊人

《庶女凌云》第七十二章 风波难定恐惊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三章 心如匪石不可转

《庶女凌云》第七十三章 心如匪石不可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四章 千钧一发箭惊羽

《庶女凌云》第七十四章 千钧一发箭惊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五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

《庶女凌云》第七十五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六章 只愿卿心似我心

《庶女凌云》第七十六章 只愿卿心似我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七章 愿得一心两相许

《庶女凌云》第七十七章 愿得一心两相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八章 若是前生未有缘

《庶女凌云》第七十八章 若是前生未有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九章 谁叫红花自成双

《庶女凌云》第七十九章 谁叫红花自成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章 且慵懒一半春休

《庶女凌云》第八十章 且慵懒一半春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一章 芙蓉不敌娇荷色

《庶女凌云》第八十一章 芙蓉不敌娇荷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二章 无意争春群芳妒

《庶女凌云》第八十二章 无意争春群芳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三章 妒花风雨便相催

《庶女凌云》第八十三章 妒花风雨便相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四章 欲绾同心寄与谁

《庶女凌云》第八十四章 欲绾同心寄与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五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庶女凌云》第八十五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六章 水晶帘动微风起

《庶女凌云》第八十六章 水晶帘动微风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七章 晴日暖风诸事喜

《庶女凌云》第八十七章 晴日暖风诸事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八章 世事无常缘无道

《庶女凌云》第八十八章 世事无常缘无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九章 身无彩凤双飞翼

《庶女凌云》第八十九章 身无彩凤双飞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章 心有灵犀一点通

《庶女凌云》第九十章 心有灵犀一点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一章 愿作鸳鸯不羡仙

《庶女凌云》第九十一章 愿作鸳鸯不羡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二章 九月凭栏未怯风

《庶女凌云》第九十二章 九月凭栏未怯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三章 碧枝红杏暗如倾

《庶女凌云》第九十三章 碧枝红杏暗如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四章 白露暗洗芙蓉愁

《庶女凌云》第九十四章 白露暗洗芙蓉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五章 琥珀金钏有柔荑

《庶女凌云》第九十五章 琥珀金钏有柔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六章 明月一道分秋色

《庶女凌云》第九十六章 明月一道分秋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七章 谁家姊妹多相忌

《庶女凌云》第九十七章 谁家姊妹多相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八章 便无风雪也摧残

《庶女凌云》第九十八章 便无风雪也摧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九章 今朝有酒今朝醉

《庶女凌云》第九十九章 今朝有酒今朝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章 江南远去三千里

《庶女凌云》第一百章 江南远去三千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一章 群芳各自得春开

《庶女凌云》第一百零一章 群芳各自得春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箭百零二章 霜吹冷箭何处来

《庶女凌云》第一百零二章 霜吹冷箭何处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