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君有三劫 - xp1024.com
《师君有三劫》


第一章 入鬼山

芝麻岭年家寨此处不同其他山头,一条山路便抵达城中。此处原是个隔绝于世的世外桃源般的去处。护村河九曲盘绕于叠嶂青山之间,山脚下村户错落。

百草镇。

临近年下,镇上总会热闹一次,论个中缘由,自是城里人的达官贵人来山里收沉香拜年,亦或者收野货祭祖。寨子里的长辈们忙碌,自然无暇顾忌一群娃儿,是以每逢过年的时候,附近的小镇便成了孩童撒欢偷闲的好去处。

“我说老大,孟先生真是好脾气,这就放了你出来?”

“我同爹说前些儿瞄上了一株好的奇楠香,只是一直不得空,他便放我出来了,打巧今儿他也请了郎中来看病呢,我在不方便。”孟惊鸾嘴里叼了一根野花,大摇大摆地带着两个小跟班——黎宁和叶佩兰进了镇,“今儿怎么春生不来?是不是他那个彪悍的娘又发怒了?”

少年黎宁眉头紧皱,和叶佩兰对视一眼,声音沉下三分,“老大,春生的爹说他昨日黄昏时分便去神仙岭采肉桂,已是一夜没回了。今日早上,东叔和安姨娘已经去寻了。”

孟惊鸾闻声一怔。

神仙岭是什么去处?

芝麻岭的临山,有一脉断断续续山路相连,虽然间隔不过七八里,爹却从不让她去的。年家寨老人们代代相传,说那是个凶地。什么黄大仙,矮骡子,水猴儿……虽然山中不乏珍贵草药,却没什么人敢冒这个险。即便是经验老成之辈结伴进了山,也必须在黄昏之前赶回。否则入了夜,便再寻不到出路,要一辈子困在里面。

“既然如此,我看我们也别去百草镇卖什么草药了,趁着天色尚早,进山找找春生罢,若是运气好了,兴许还能得一两味好的草药,卖点钱也未可知。”

虽说孟惊鸾的爹是寨子里唯一的教书先生,但是这丝毫不妨碍她的性子野。野得出类拔萃、野得炉火纯青,一直便对这些秘闻念念不忘。叶佩兰吓得花容失色,“老大,你不要命了?春生的爹都懊悔的不得了,那地方邪门儿着呢,咱们去不是送死吗!”

黎宁气道,“女人家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哎哟!”他话不曾完,被孟惊鸾兜头给了一下子,忙谄媚道,“...老大,我不是说你。那神仙岭妖邪之处,不过是人云亦云、以讹传讹罢了。谁知道春生是真的着了道,还是赖在山里不愿回去呢?我反正要是有他那么个娘,宁可不回去。”

三人正是争执不下的时候,孟惊鸾的后背忽而被拍了一下,但闻一低沉男声道,“几位,请留步。”

她带头回首看去,只见男人头戴玄色斗笠,身着阔袖圆领灰长袍,腰悬酒葫芦,身后背着粗布行囊,身形欣长清瘦,周身散发着一股冰冷的气息。

黎宁警觉,将两个女子护在身后,“你是何人?”

男人抱剑环胸,声线清冷,语调不带丝毫波澜,“你们不要去神仙岭。若是当真采药有那么容易,此处百两黄金做悬赏,又怎会没有人抢着去。那地方断不是常人随意涉足的,趁早回去罢。”

黎宁和叶佩兰各自对视一眼,只觉得这男人太过轻狂,说话也冷冰冰的,自是十分不忿。孟惊鸾学着样子也抱臂环胸,向那男人一笑,“这位老伯,您劝我们班师回朝,该不会是想着自个儿去吧?别看我年岁小,却是自幼在山里长大的,什么山不曾见识过,怎么偏生这山我去不得?你要是想结伴前去,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地带上你……”

男人猛地跨前一步,气势逼人,三人连连倒退,黎宁不由出声道,“光天化日的,你要做什么?”

“我尚且有人要救,没空同你们饶舌,尔等不听劝告,在山中白送了性命,可不要后悔!”男人端视众人片刻,最后只是冷冷指了指孟惊鸾,一个转身,倏忽间便消失在了密密匝匝的人群中。

“好横的人,头上顶个圈儿,他便以为自己是玉皇大帝么?”

孟惊鸾道,“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不必理他。我们脚程快一些,不然天黑之前便赶不回来了。对了黎宁,山中免不了有豺狼虎豹,你带了防身的家伙没有?”

黎宁嘿嘿一笑,亮出了家中绝世祖传的硕大镰刀。

“放心吧老大,家伙事儿齐全!”

....

行出百草镇,愈向东去,路愈难行,街道两侧亦逐渐偏僻,路旁杂草丛生,是个将要入山的光景。再行了半个时辰,山路斗折蛇行,逐渐草木渐盛,便是入了传说的神仙岭了。

最初三人有说有笑,谁也没把男人的话过一过耳朵。但是直至孟惊鸾等一行人真的入了神仙岭终中,方才隐约察觉到异常了。

整个神仙岭,都太过静谧。

才进那山间时有一道主岔口,中央竖立了块石碑,上书大字“孤老林”,也不知是不是年岁久远的缘故,朱砂已染就成了暗红的血色。要知道他们几个所在的年家寨子倚仗的是芝麻岭,时值冬日,山里也有极多的野物,大至野鹿野鹳,小至鼠兔,可这神仙岭的树林勾连成片,枝桠缠绕不绝,以至于蔓延百里,遮天蔽日,连那日头的光辉都全然隔绝。

林中寂静无声,半分鸟鸣虫鸣也不见,似乎连叶落都听的分明,且比外面又冷上三分,笼罩着一股子浸润了草木气息的寒意。

黎宁打了个哆嗦,“好冷啊,这儿怎么冷冷清清的,像是个乱坟岗?”

孟惊鸾推了他一把,“少浑说,晦气!”她虽说声音嘹亮,但是心里却也并不是一丝不怯的。然而碍于两人面前,不肯跌了老大的派头。

虚眸瞥过,看见一棵壮硕的参天大树。眼珠一转有了主意,“黎宁,脱裤子。”

“啥???”少年捂胸,连连后退。

孟惊鸾翻了个白眼,“让你脱你就脱,汗巾子解下来给我!”

芝麻岭的习俗,逢本命年是要“摸红”的,有钱的人家缠了红绳挂金锁,没钱的便用汗巾子束腰,说是辟邪,图吉利。

孟惊鸾夺了红绸在手,三两步跑到树前。环抱树干,噌噌噌几声,灵巧地爬到高处,将那红绸系在了树干之上,再一个跃身而下,稳稳当当落在地上。

她拍了拍身上的灰,从袖中掏出几节断香分给两人,絮絮嘱道,“此乃盘云香,半节便是两刻钟,我们以此香为期,入山是从西而入,我向东,佩兰向南,黎玉你去北面,待香燃尽时,不论有没有找到春生,都原路折回此处,知道了么?”

两个俱点头,一时三人分道扬镳,孟惊鸾脚步轻快,一路疾行,待再回首时,二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风声如兽,低吼着席卷略过大片枝叶,哗啦啦一片响声。寒意于是愈发浓烈。孟惊鸾深吸一口气,裹紧了不算厚实的粗麻布衣衫,不时要注意脚下断掉的石径小路,试探着一路前行。

这种感觉又恐惧、又兴奋。连她也说不上来。

忽然掌间有灼痛之感,她蓦然一惊,再看左手,那香不觉间,却是燃尽了。

不觉之间,已经两刻钟了?

孟惊鸾四下张望,忽然心中一紧。

起雾了。

浓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气散开,林间一片迷蒙,恍如神境,又哪里寻得树上的一抹红绸?

这该如何回去?

孟惊鸾只觉额上一层细细冷汗,后脊也微微发冷了。便在预备顺着记忆折回原地时,忽然嗅到一缕苦涩的药香,乍闻辛苦,后味绵长,不由心下微动。

这独特的香,是血灵芝的气味!

血灵芝一片千金,孟惊鸾不由心下微动,虽然此刻山间诡异,可是若能白拾了血灵芝,也算是不枉此行,何况还有百两黄金,爹常年病着,也是个药筒子,得了那钱,便可给他好好请个郎中瞧瞧了。

她抬手拨开层叠树枝,顺着那药香的源头找去,在一片雾茫茫中俯身摸着。忽地有一块突兀没入掌中,盘亘长须,孟惊鸾不由大喜,握住那根须,然而不待她用力,却是已经脱落下来了的,拾起来一看,形如人状,根须瘦削而长,通体暗红颜色,正是血灵芝无疑。

忙宝贝似的收入怀中,她转念一想,又生疑窦,不对啊,这血芝该是生于树根之底的寄生药材,为何会被人丢弃的一般散落在这里?

心中疑惑,她蹲下身定睛细视,这一看不要紧,待看清之后,她吓得整个人咚地坐在了草地上。

那血灵芝不远处,躺着一个人!

孟惊鸾只觉一颗心差点儿跳了出来。壮了胆再看,一时又惊又喜,那躺着的人,看衣着容貌,可不就是莫名消失的春生么?

心下松了口气,她忙不迭上前道,“喂,春生,春生!你怎能睡在这儿,快醒醒,春生!”

似乎是听到了熟悉的召唤,春生慢慢支撑着,有些僵硬地坐了起来。孟惊鸾笑道,“你不声不响地躺在这儿,可吓死我了,春生,你的血灵芝不要了?”

孤老林寂静无人,早教孟惊鸾心下发怵了,而今一得血灵芝,二见了春生,如何不喜?然而这般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喜悦,却在看到春生的正脸时烟消云散。

少年一张惨白的面庞,全然褪尽血色,双目空洞地张开,除了瞳孔中央一点黑,其余地方皆是茫茫灰白。尤为诡异的是,他嘴唇是不正常的紫色,暗红淤肿。脖颈处有三道深深的血痕,黑血已凝结。

他用那一双诡异的白眼睛看了看孟惊鸾,喉中发出低沉的嘶声,跟着张开了血口,直冲她扑了过来!

第二章 犯傀儡

诈尸?还魂?

“啊啊啊啊——”

几乎不曾思索,只为求生,孟惊鸾猛地抽出采香匕首,狠狠捅进春生前胸,噗地一声闷响,浊血喷涌而出,顺着刀锋流淌。

她已吓得三魂没了六魄,掌间触了温热的血,浑身都在颤抖,“春……春生,你怎么了?!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孟惊鸾啊!”

按理说匕首捅入肩膀,常人怕是要痛得满地打滚了,可是春生却只是缓慢睁大双目,直勾勾地看着她,全白的双目逐渐泛起交错密布的血丝,喉中发出“嗬嗬”地沙哑笑声。旋即一个纵身,再次向孟惊鸾扑了过来!

“你要干什么!?”孟惊鸾架住了春生的两条胳膊,在年家寨中,她的力气是数一数二的大,可是却不能挡住此时此刻发了狂的春生,数声嘶吼之下,她被逼的连连后退,春生的十指指甲尖锐,泛着青紫色,“你再过来,我就不留情了!”

得到的回应是春生冲她哈了一口气,差点没把她熏晕过去——那股腐臭的气息,只有尸体身上才有!

危机之下,孟惊鸾对着春生胯下狠狠一脚,自己也倒退着踉跄数步,拔出了春生身上的匕首,带出一道浊血,她跌跌撞撞地转身就逃!

瘴气弥漫的森林,此刻已经是伸手难辨五指,入目唯有包围着的层层不绝树干,和脚下乱石丛生的山路。天色已经不觉间暗下来,沉浸于一片山雨欲来的阴沉中。骤风却好似挣脱了牢笼,嘶吼不止地凛冽着。

孟惊鸾跑着跑着,慢慢地停了下来。

前方,不远处,层层叠叠的人影,僵硬的步伐,正向她缓慢地包围而来。

恐惧如同一条巨蟒,顺着后背缓缓爬行,带着寒意游走到胸口。

“老大!”身后忽然传来极熟悉的呼喊,是黎宁的声音!孟惊鸾忙不迭回头,迷雾包围之间,一个身影穿过树林跑了过来,却正是走散已久的黎玉,而他的后面,仍是跟随着无数重叠的,缓慢行来的黑影,僵硬而笨拙,从四面包抄围来。

待孟惊鸾和黎宁并肩而立而立时,周遭已被密密麻麻的身影包围——论衣着,似乎不过是寻常百姓,短衣穿褐,只是褴褛简陋,发丝蓬乱不堪。但是看那行走僵硬的动作,以及惨白面庞,已全不似人类。

黎宁吓得面色煞白,“这是什么东西!?”

孟惊鸾额角一颗冷汗划过,“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们想作什么。”

“做什么?”

“要我们的命啊!”言语间,迎面一人已然逼近到三尺之内,双目白漆漆一片,面上血丝密布,周身恶臭刺鼻。孟惊鸾将心一横,猛地将匕首捅了过去,但闻“噗嗤”皮肉撕裂的响声,刀锋深入胸口,一股浊血喷涌而出!

那行尸一声嘶吼,发狂一般猛冲了上来,孟惊鸾忙不迭转身躲到一棵树后,只听咔地一声,那人尖锐长甲便没入树干,再难动弹。

然而还不曾缓口气,有尖爪已勾住了她后背的衣襟,孟惊鸾猛然一惊,拼命挣扎蹦跳,却如何不能甩脱那人的大力气,一左一右又有两个包围而来。

“黎宁救我!”

伴随话音同时一记沉重响声,她的背后顷刻没了束缚,也不敢回头去看,飞起一脚踹在右侧的那家伙小腹,趁其后退的当口,将手中紧握的攀缘匕首向着左侧扑上来的高壮行尸一阵乱砍!

每一下都溅出发黑而浓稠的浊血来,眼前绽放大片大片的血雾。

那壁厢,黎宁被更多行尸缠着,孟惊鸾咬牙,再次冲进包围圈,一应地抓,撕,砍,劈,踢…凌乱而毫无章法。

杀红了眼睛,她什么也不顾了。

行尸也不知是不是被这近乎疯狂的反击震慑,一时间倒也退了三分。趁着这当口,黎宁缓过三分劲儿来,沉声道了句,“老大,别打了,先跑!”一把拽过孟惊鸾夺路而逃。

在这密密匝匝的孤老林间逃生,尤其还是暗夜之中,几乎全然看不清脚下的石径通向何处,两个人只顾一味地横冲直撞。

呼啸盘旋的风声掩去了一切。孟惊鸾感觉眼眶一阵火热,两行泪顺着脸颊流淌到下颚,再滑进脖颈。

她怕了。

为什么偏要以身试险?为何半分也未曾留心那个男人的话?

“对了老大,我方才寻了一座寺庙,我们且先去那里避避风头,待天亮了再做打算?”黎宁相对之下还算镇定,孟惊鸾思忖片刻道,“若是那寺庙中也被……”说着把头摇了一摇,“罢了,总比外面等死的强!走!”

两人在林间寻摸不多时,倒果真见一破旧荒庙,矗立在黑夜之中,周遭树林略微稀疏。寺庙似乎断了香火很久了,那两人合抱的红漆木门破旧不堪,推开便是至极沉重响声,掀起厚厚尘土,四下飞扬。

“别杀我...别杀我!别过来!”孟惊鸾呛得直咳嗽,忽而听闻一把熟悉女声,又惊又喜,“佩兰,是你?果真是你么?”

三人重逢,对面相望,孟惊鸾恨不得抱着叶佩兰大哭一场。倒是黎宁神色未定,不知想了些什么。兀自起身,直奔供台而去,“我实在渴的厉害,也不知这茶壶里有没有水?”

孟惊鸾划了随身的火折子照明,只见中央的供桌上同样供奉着一个石像,隐约可见是个道人,眉眼端肃威严,手执拂尘,道袍席地。

她怔怔地看着道人的石像,总觉得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好似许久之前曾在何处见过一般。

轰隆隆——

突然传来沉重巨响,三个人俱是一惊,齐齐循声望去,那祠堂角落竟开了一石板,孟惊鸾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突然出现的一方暗门洞口,俯下身凑近一看,石阶蜿蜒向下,不知通往何处,有细微烛火,隐约闪烁其间。

“老大,你要干什么?”

“我且下去看看。”孟惊鸾低声道,“此处没有吃的,没有水,我三人撑不了多久。门那么破,随时都危险。”

一面说着,一手执了那供台上的油灯,一手扶了石板,步步拾级而下。

一面说着,一手执了那供台上的油灯,一手扶了石板,步步拾级而下。

扑面而来寒意逐渐笼罩整个身躯,随着愈深入,而愈加浓烈。石阶很长,曲折蜿蜒,陡峭向下,两侧闪烁的倒也有烛火,只是极黯淡,并不能照明前路,只是冲淡少许黑暗。静谧之下,甚至连自己的脚步声也听得分明。

尽头处是一扇太极门。孟惊鸾懊恼不已:莫非这是一道绝路?

她抬手摸了上去,试图找出关窍。那太极却突然发出沉重而缓慢地响动,门骤然大开。还未待孟惊鸾反应过来,整个人突然被迎面一股巨大的力量吸了进去!

砰!

传来身体与地面相撞地沉重响声,孟惊鸾整个人猝不及防地摔在了地上,未待她站立起来,胳膊忽然传来一阵刺痛,她低头看去——那竟是一个娃娃的头颅,只是没有皮肉,唯有魂灵般半虚半实的影子!

就算是出身私塾之家,自幼看多了奇闻诡事,她又哪里亲眼见过这般鬼物?惊惧之下,不分青红皂白地,整条胳膊抡圆了就是一通乱甩,谁知那鬼灵娃娃竟真的被她大力甩脱出去,发出了一声极其尖锐地哭喊。

紧跟着,四周就好像为之应和一般,突然响起的是无数诡异的声音,有的像是在仰天长啸,有的似怒气狂吼,有的如低泣呜咽……或长或短,交织回荡不绝。

孟惊鸾惶然抬了头,下意识地打量四周。

仿佛是置身于大片丛林之中……不,确切来说,应该唯有一棵树独木成林,它垂下的无数枝蔓交错缠绕,好似成精一般肆意生长,扎根,再成树,终成林。如此盘垣衍生,举目便皆是藤蔓的分枝。而那藤蔓之间,竟然有幽绿幽绿的火焰在闪烁,如同……野狼的眼眸。

“杀了她!”“...杀了她!”一缕一缕白烟逐渐汇聚,凝成骷髅一样人的面庞,拖着长尾游荡,愈来愈多。带着凄厉的尖啸,尽数穿过那些缠绕的藤蔓,向她围来!

孟惊鸾早吓得是面无血色,绝望地抱着头,闭上了眼睛。

完了,她想。

嗖!

忽而有箭声穿破长空,呼啸而来,她本紧紧地闭眼抱头,此刻闻声陡然睁开眼,却见一道黑影如翎羽一般,直直穿透了逼近的幽魂,那幽魂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惨叫,整个身体便迅速地淡去。

孟惊鸾怔在原地。

如此绝境,谁在帮她?

嗖!嗖!嗖!

又是几声箭响,迅捷黑影如刃一般,弹无虚发。那幽魂饶是四下窜逃,仍免不过一个一个被射中,惨叫着消逝殆尽。剩余的些许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遁入地下,再无踪影。

“皇天菩萨,玉帝老爷保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九九八十一,急急如律令……”孟惊鸾哆哆嗦嗦地念着咒,只听得一记缥缈男声远远传入耳中。

“进来吧...”

那声音仿佛带着蛊惑,她感受到自己好像受到了召唤一般,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顺着声音的源头寻去。不断地拨开一层层缠绕纷杂的藤蔓,脚下的路是一条红砖石径,愈来愈窄。直至眼前一切不再被藤蔓束缚,她才蓦然惊住了。

在石径尽处,是这独木成林巨树的盘亘的树根,两人不能合抱。

树干之粗之壮硕,真可谓她平生从不曾见,华盖冠顶,森然翠绿,垂下的藤蔓盘节生根,有幽幽磷光浮现其间。

而那些好像有了生命的藤蔓中,竟绑缚着一个男人!

和孟惊鸾的狼狈落魄全然不同,男人着一身广袖云纹玄色长袍,外罩墨色纱衣,青丝以银冠高高别作脑后。黛眉修目,鼻若悬胆,口之未启,笑意先闻,整张脸阴柔而细致,教人见而难忘。

他抬起俊秀飞扬的黑眼睛,冲孟惊鸾微微一笑。

“不料能与姑娘在此处相遇,在下苏遣。”

第三章 又绝境

这一把低沉男声款款道来,孟惊鸾只觉心跳如鼓,不觉涨红了脸,她那身布衣已经在数番折腾下褴褛不堪,“我是...采药来的。”

苏遣复而关切道,“怨灵可有伤到你?”

“没有,没有。方才……是你救了我?”孟惊鸾低头呐呐道,“多谢苏公子相救之恩。”

男人含笑应道,“不必言谢,举手之劳而已。何况我与你同样被困于此,相识也算是有缘。”

他的双腕被一字吊起,指粗的藤蔓衍生,又缠绕过腹部数圈,而脚下竟有一个硕大的法阵,迅速流转着金光,阵中有符文若隐若现,孟惊鸾注意到,每一次符文亮起,男人的脸色便随之苍白,眉头亦痛苦蹙起,不由得开口问道,“公子,你那么厉害,能对付那怨灵,为何也会被困在这里呢?”

苏遣淡淡一笑,“此阵为陈老道布下,若非后继弟子,恐怕难得解法。”此话一出,他心中却微微一动,“姑娘,你打开了通灵太极门?你一个人么?”

“可是那个有阴阳鱼的大石门么?那又有什么稀奇的,我轻轻一转,它便开了!”

苏遣黝黑眸中一点点积蓄着喜色,唇微微翘起,“竟是天不亡我,天不亡我!”他闭目深思片刻,和煦笑道,“这位姑娘,你可否上前来,试试能不能入这法阵之中?”

孟惊鸾双手护胸,倒退数步,“公子、你,你开玩笑啊?你这么厉害都出不来,那我若是进去了,岂不是得陪你搭上一辈子?”

苏遣摇头,“不会的,这法阵只能困住我们这些修行者,对尔等顶不过制衡一二。你且放松精气,闭目凝神,我为你渡一脉真元。”他的言辞恳切,“若你能破这法阵,我担保你我二人,平安离开此处!”

暂且不论孟惊鸾对这一位黑袍公子是敬是畏,男人开出的条件却足以叫她心动,在这诡异之地被困了那么久,叶佩兰和黎宁还在上头等她的消息呢!孟惊鸾沉思数秒,点了点头,“我愿与公子一试!”

苏遣大喜过望,“我没有看错人,姑娘果真好胆识。你且上前来。”

孟惊鸾依言而行,只见他掌心有暗色的雾气窜流涌动,在十指萦绕,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才是放松神志,只得闭上双眼,然而不过片刻,一股阴凉之气缓缓侵入胸口,接着游走四肢,血液之中似乎充满力量一般。她亦不再生疑,到了法阵边缘,咬咬牙,一步踏了进去。

在迈进法阵的一瞬间,孟惊鸾已经做了最坏的预见,然而她想象之中的万丈金光突然迸发,将自己粉身碎骨并却通通没有发生,法阵极快飞旋起来,那符文般的花纹却似扭曲了一样,明灭不定地狂闪着,

耳畔一片细微的“嗡嗡”声。她的眼前被迅速流转的金光照得眩晕,只觉狂风骤起,周遭的无数枝叶藤蔓好似受到了某种召唤一般,在风中凌厉狂舞!

“快斩断藤蔓!”

然而孟惊鸾在这狂风之中,只觉得脚跟都要不稳了,哪里敢睁眼?哆哆嗦嗦地回答,“我,我,我不敢啊……它太吓人了……”

苏遣急的眉头紧蹙,“一会儿法阵恢复原状,你我都出不去了!你可要想清楚了!”

孟惊鸾忙不迭抽出采香的匕首,横七竖八一阵乱砍,奈何这藤蔓坚韧无比,刀刀下去,得到的回应只有迟钝的闷声,凭她如何用力,只是毫发无损,“公子,我都说了我不行的——现下这如何是好!?”眼见法阵一点一点地恢复原状,她急的已快哭了出来。

苏遣神色绝不比她镇静上几分,整张脸笼在震惊与焦灼之中,口中喃喃道,“不会的,能打开通天门的人,怎么可能破不得陈老道的阵呢?通灵…血媒……”他眼中忽而微微一亮,夺过孟惊鸾的手腕,指锋带过,凌光一现,顷刻之间血珠子滴落下来。

孟惊鸾吓了一跳,未待她苏遣这么做的用意只见那血融入藤蔓,顷刻蒸腾起来,嘶嘶有声。藤蔓好像承受了巨大痛苦,不得不退缩回去几分,苏遣得见,不由大喜,瞬间挣脱了左臂,口中喝道,“果然如此!”他五指虚张,而复一收,周遭腾起浓稠黑雾,亦开始侵蚀这疯狂挣扎的藤蔓。

孟惊鸾心下好似懂了什么,咬牙照着自己手臂又是一刀,这一下来的足够狠,血流喷涌而出,滴落藤蔓上。那藤蔓受惊一般,好像垂死挣扎,突然疯狂生长起来,瞬间遮蔽了两人的视线。

苏遣瞠目结舌,“该死...你的血也压不住它!”

孟惊鸾身处法阵之中,自然充分明白这个中危急,她双手鲜血淋漓,直接紧紧握住了藤蔓的根,任凭它如何扭曲挣扎,死也不撒手。

这给了苏遣挣脱的机会,几番运功之下,终于将周身捆绑的藤蔓削断,一把扣住孟惊鸾的手腕,飞身跃出那法阵,先才灿烈明亮的法阵之光,逐渐黯淡消逝。那壮硕藤蔓好似失去了生命的源头,再无适才的疯狂生机,缓缓垂了下,慢慢褪色枯黄,直至枯萎。

孟惊鸾脸色惨白,摇摇欲坠,苏遣忙扶住她的肩膀。“小恩人此番相救,苏遣毕生不忘。”

他的手细白,保养有度,却无一丝温热气息,不似生人温度。孟惊鸾微微瑟缩了一下,“无妨,你我快些上去吧,我的同伴还在等我。”

两人原路折回。一路上苏遣盘问了两句她的家室,孟惊鸾便一一如实相告,生在山间,自幼没娘,爹是教书先生,古板又迂腐…苏遣始终耐心听着,面上不露一丝轻慢之色,不时微笑应和。

“我现在很担心爹,爹估计也很担心我,待出了这个鬼地方,一定要快点儿回去...”孟惊鸾一面絮絮说着,忽然侧耳顿步,听到了外面的声音,陡然变色,“不好,——是佩兰他们!”

她心中大惊,莫非行尸已经破门而入?!那两人岂非...

几步跑回祠堂,只见黎宁和叶佩兰撕打在了一起,两个人俱滚落在地上。烛台,贡盘翻了一地。

叶佩兰看见孟惊鸾要上前,忙出声叫道,“老大,黎宁已经毒发了,他不会认得你的!你快走!”

也就在此刻,黎宁忽而回了头,阴恻恻地瞧了过来,面上血丝密布,双目一片空洞白色,喉中古怪地笑了两声,舔一舔獠牙,又向孟惊鸾飞扑过来,直奔颈间咬去!

孟惊鸾哪里见得黎玉这般模样?一时也应了急中生智的话,一把抓起地上烛台挡在面前,黎玉猛地啃了上去,咔地一声脆响,那寸把烛台竟生生给他咬断。叶佩兰慌的六神无主,几步冲上前来,死死抓着黎玉腰间束带,孟惊鸾趁势抄起蒲团砸在黎玉脸上……

“公子!公子救命啊!”三人僵持不下,孟惊鸾眼见黎宁已经扑倒了叶佩兰,不由急得大喝,苏遣站在远处,眯起一双极黑的眼睛,抬手比了一个杀的手势。

黎宁脖颈周遭忽而腾起黑雾,只听砰地一声,一颗头颅冲天而起。

血花如柱,瞬间绽放!

剩余那半截无头身躯摇晃了一下,轰然倒地。一颗头颅直直滚向了供台。四肢微微抽搐片刻,不动了。

污血飞溅到叶佩兰那张原本白皙柔美的面庞上,映着她吓到失神的双眼,显得有那么一丝可怖,孟惊鸾生生咽了一口唾沫,惊呆了。说实话,抛开方才在阵中出手那一节不谈,她万万不会想到苏遣会直接出手杀人。杀的还是她同乡至亲。

半晌才回过神来,她抖抖索索从衣兜里掏出一方粗麻布帕,替叶佩兰擦血。

苏遣径自迈过那一大滩血,语气云淡风轻,“小恩人,我们该走了。”

叶佩兰不可置信地望着黑袍男人,他的面上毫无一丝面对生杀的波澜,“你...你杀了黎宁?”

苏遣闻声微微折身,神色依旧温文尔雅,平静地陈述道,“姑娘,在他变成行尸的时候,就已经是个死人了。恕我直言,倘若我们不快一些出去,恐怕会落得相同的下场。”

话虽冷酷,无不道理,孟惊鸾强按悲痛,一面搀扶了叶佩兰起身,好言劝道,“苏公子说的话也不错,佩兰,我们总要先出去才是。”临走之前,苏遣冷冷地瞥了一眼庙中的石像,微露冷色,抬手一击,黑雾所至,石像轰然倒地。

彼时已是黎明破晓,然而林中仍旧弥漫着经久不散的白雾,同一股湿冷的草木腐烂的气息。山林之中横七竖八的伸展的躯干,宛如垂死之人的骨架,徒劳地伸展交叠。

神仙岭,宛如死亡谷。

孟惊鸾搀扶着叶佩兰,缓慢地跟在苏遣身后。她心中无限哀痛,却不敢袒露于外,这般精神憔悴,也便无心顾忌脚下的路了。突然间被什么绊住了脚步,她低头一看,顿时失色。

一只森白的手从土中探出,紧紧抓住了她的脚腕!

她下意识地推开了叶佩兰。那只腐手在一阵挣扎之后,探出头颅来,正如同他们先才在孤老林中遇到的行尸无二,甚至说更加可怖——大半张脸庞腐蚀殆尽,覆上一层黑亮的尸油,白漆眼珠晃悠悠地挂着眼眶上,满口狰狞獠牙,已不似人形。

“苏公子!”孟惊鸾丝毫不敢动弹,忙出声叫了行走在前的苏遣,苏遣回头,只见她被行尸缠住,喝道,“好大胆!”

他屈指一弹,黑箭破空而出,正射入那行尸眼窝之中,说来也奇,被孟惊鸾等人用匕首猛砍的行尸感受不到丝毫痛觉,却被那黑箭腐蚀,不住地发出哀嚎嘶声,孟惊鸾挣脱束缚,再四下一看,心中不由得绝望。

四下如同受到了某种召唤,行尸一个一个破土而出,僵硬地扭动着脖颈,在左右环视一圈同伴之后,齐齐将目光聚拢在他们三人身上。

为首的行尸一声沉闷地,不知从何处发出的嘶吼,其他行尸跟着缓慢举起双臂,一步一步向他们逼迫而来。

咚!咚!咚!

沉重的落地声宛如致命的鼓点,在孟惊鸾耳畔放大了千百倍,她倒退了两步,和苏遣、叶佩兰比肩而立,然后便再也退无可退了。

两个精疲力尽的弱女子,一个神秘的修行者,却要面对数不尽的行尸,这,方才是真正的绝境。

第四章 修罗骨

叶佩兰已忘了什么是害怕,睁着一双大眼睛,双目空洞无神,孟惊鸾则恰之相反,她还没失去神志,经历了方才通天门后的一切,见证了黎宁的死之后,她更想活着!

“苏公子,”她的目光锁定在苏遣身上,感觉吐出每一个字都分外沉重,“我们,还有没有活路?”

苏遣凝目,“有倒是有。只是代价会很大。你还记得适才那缚灵藤,是以你的血为媒么?若你愿意,我可放手一搏。”

孟惊鸾只短暂思忖了一瞬间,便不假思索答应道,“好。”她看一眼失魂落魄的叶佩兰,“若我失血过多而死,望公子将她带回年家寨。”

吼——!

两人短暂的交谈被一声嘶吼打断,只见两个行尸一左一右,袭裹着一股腥风,冲着三人飞扑而来,苏遣把唇微勾,断喝道,“来的好!”他袖中变出寸长短匕,照着孟惊鸾手腕来上一刀,登下伤口立现,鲜血飞溅而出,却不曾落地,被他控制于掌心,五指一张,化作数缕黑雾缭绕的红线,如长鞭般破空而去,缠上了那行尸的脖颈,四肢,猛地一收,一具完整的躯体登时四分五裂,头颅合着五脏六腑散落一地,血流迸溅而出!

没有挣扎,没有逃脱的余地,几具行尸变成了整整齐齐的血淋淋的肉块。

叶佩兰吓得一声凄厉尖叫,孟惊鸾面色煞白,强忍着没出声——两人不过是山间出来的娃娃,又何曾亲眼目睹这血腥至极的场面?

苏遣却凭空一跃在树冠之顶,高高临下,引了孟惊鸾的一脉细细血流,在手腕中央一团黑雾翻转间,化作千丝万缕的红线,线的一端缠绕在他十指间,另一端四下迸射而去,缠住不断逼迫而来的行尸,口中喝一句,“起!”

只是顷刻间,四下的行尸一具接一具爆裂开来,炸出一大团血雾,周围尽是绝望的嘶吼声。而每一个行尸被杀,都会多出一缕拖着长尾的黑气,重归苏起掌中,被他吸食殆尽。

杀!杀!杀!

苏遣眸中血光大盛,周遭黑气萦身,一袭广袖玄袍迎风猎猎,十指如花般收合交叠,复而绽放,不断地进行毫无悬念地猎杀,不断地汲取行尸的一缕精魄,直至周遭再无生息。整个孤老林中弥漫着近乎溺死人的血腥。满地尽是残尸断骸。

结束了。

孟惊鸾失了太多血,整张脸色惨白的不像话,在苏遣收功的一刹那,整个人如释重负般瘫倒在地。

苏遣忙几步赶了上来,作势要扶起她,关切问道,“小恩人可还无恙?”

她已然没什么多余的力气答话,嘴唇泛起灰白,双颊亦无血色,缓了大半日,才勉力笑道,“...还撑得住,就是有点疼..”

叶佩兰也终于从那屠杀之中回过些神来,上前代苏遣搀扶住她,不由得疑惑道,“惊鸾,为何你的血可以除掉这行尸?”

苏遣微微拧眉,闻言答道,“处子之血,纯阴皆可。只是若用了姑娘的,岂非又要疑心于我么?”

把叶佩兰噎得没了声,孟惊鸾怕二人再起争端,忙道,“苏公子,你别怪她,我们不过是怕得紧了。还是快走出去再说,这地方诡异,一会子指不定又要出什么乱子……再要我一次血,那才是真的不行了。”

苏遣淡笑一声,不再接话,兀自行走在前。

叶佩兰杵着一根粗树枝作拐杖,同孟惊鸾相扶着于密密匝匝的林中并肩而行,苏遣脚程快,身形轻盈,不多时三人有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叶佩兰方才附耳对孟惊鸾悄声道,“惊鸾,你有没有觉得这个苏公子,有哪里奇怪得紧?”

孟惊鸾闻言一怔,她这话儿一出,不由得便教自己想到不久之前苏遣被困在阵法中,诱她入阵,虽说承诺了“法阵伤不到自己”,却也没提前说“你可能同被困在法阵中”,好吧,这且权做是他困得太久,急于脱身,也是人之常情。可方才那把狠戾的手段——在屠杀行尸的时候,苏遣面上那般云淡风轻,就好像……

他的周身都带着一股阴气。即使面上笑如春风,也不能掩盖。

孟惊鸾思忖良久,小声劝道,“人家通异术,不与咱们相同也是应该的。而今还需倚仗他出这么个鬼地方呢。你我能怎样啊?”

叶佩兰又红了眼眶,“可他杀了黎宁啊。”

孟惊鸾何尝忘记了?又是痛,又是懊悔,把自己在心里狠狠骂了几句,声调也低沉下来,“佩兰,黎宁毒发,已经救不回来了……若非苏遣出手,焉知死的不是你我?”她鼻头一酸,前方的苏遣忽然停了下来,两个人忙不迭噤了声,只道是他听到了,面面相觑,各是忐忑。

苏遣回首,语气不辨喜怒,“又有人来了。”

孟惊鸾和叶佩兰几步追了上去,紧跟在苏遣身后,心再次跟着悬起。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倾耳细听,半晌无言,叶佩兰低声嘟哝,“哪有甚么——”被孟惊鸾抬手止住,林中似乎窸窸窣窣,逐渐现了脚步声。

伴随着还有依稀的人声呼喊。

孟惊鸾又听片刻,面上浮现喜色,几乎不可置信似的,“好像是咱寨子里的人呢!?”

叶佩兰也惊喜交加,两个人一面高声应和着,争先恐后急奔过去,苏遣一人留在了原处,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逐渐消逝在林间的背影,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拨弄着小指的白骨尾环,深吸一口气,不紧不慢地随了上去。

来寻孟惊鸾她们的正是年家寨一干人,只见两个灰头土脸的娃儿一路狂奔而来,起初不明情况,几个壮丁纷纷举了家伙,待认清来人,才纷纷围上,彼此厮认过了,一时间尽是劫后余生惊喜,怎叫个激动难言。

叶佩兰一头滚进自家娘亲怀中,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孟惊鸾四下寻不到孟成玉的身影,心下不由疑惑,突然被越众而出的妇人一把拉过,听她急切问道,“孟丫头,我家黎宁呢,我家黎宁呢?他不是同你们一起么?”

孟惊鸾一怔,心中重逢的喜悦霎时冲淡大半,“黎宁他……他……”

叶佩兰不由得放声大哭道,“黎宁死了——”

此言一出,乡人尽皆失色,举众哗然。

又闻窸窸窣窣一阵响,林间走出一黑衣男子来,那些个村夫并不识得苏遣,只见他广袖玄袍,缓步而来,举止颇有逼人之势,不由得纷纷警惕,各自举了防身的物什。

孟惊鸾忙跃步横在众人中间,向着为首的东叔解释道,“二叔叔,这位公子……他通晓异术,方才救了我们一命,也是这孤老林中的被困者。”

苏遣露出和气神色,目光细细越过众人,于是那点笑更显深意,“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黎宁的娘几步迎上去,抬手要抓苏遣的衣袖,被他不着痕迹避过,只一叠声地问道,“我家黎宁呢?他在何处?”

叶佩兰更放悲声,孟惊鸾沉默难言,这话只得由苏遣来说,“我不知什么黎宁。有一个男娃儿中了尸毒,暴起伤人……”他目光毫不避闪地端视着面前的妇人,轻描淡写道,“我杀了。”

几个围着他的年家寨的汉子登下骚动起来,有的已经想上前指点,孟惊鸾急得不住,急冲冲伸手去拦,一面不住解释着,“诸位,诸位叔伯别动气,这其中有误会!”

黎宁的娘已大声嚎哭起来,给几个妇人死死拉着,东叔眼神沉下,紧紧抿唇,“这么说,春生,也是你杀的?”

苏遣面上已无笑意,眉头稍蹙着睨视他,黑眼睛里分辨不出是喜是怒。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冷冷回身,“我耗尽精元,为了救这两个女孩儿,你们却毫不领情,反挑我的错处,黎宁是我杀的,杀一保二,不对么?”

“苏公子!你…你怎么…”孟惊鸾额上已是一层汗,她万料不到自家乡亲会同苏遣争执不下,更想不到苏遣竟然不辩一句,毫无顾忌地揽了罪责——那些个山间汉子生性莽直,又怎么会细细品味他话几分真,几分假?

谁知不待她解释,叶佩兰抹一把泪,几步越众而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杀黎宁是迫不得已就罢了,方才以惊鸾的血作引子,可曾顾及她的死活?”

一时间连孟惊鸾也怔了。

苏遣...想让她死?

苏遣还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只是双目眯起,丝丝缕缕透出寒意来,“小美人,你的命还是我救的,忘恩负义可不好。”

这话威胁之意已颇浓,那些男人家按耐不住的,已抄了野调指着苏起叫骂起来,东叔未动粗,只是冷冷瞪苏遣,在他看来,这顶也不过是个空有皮囊,卖弄玄虚的术士罢了,“你敢动叶丫头一下试试看!”

苏遣白皙阴柔的面上浮现一丝阴冷笑纹,整个人忽然消失在了原地。

下一刻陡然于叶佩兰身后再现,掐着她的脖颈微微收紧。

甚至还未听到半声惨叫,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像是被捏碎了一般——化作齑粉,飘散于空中!

他嗅闻过指尖的末端,好似极满足的样子,在一众人沉浸于惊愕的寂静中,转向孟惊鸾,“小恩人,这伙人不识好歹,真是教我生气啊。”微睁了双目,偏头笑道,“全杀了吧?你说呢?”

第五章 血满门

孟惊鸾听到源自胸腔之中的巨震,耳边仿佛悬了一颗心脏,每一次鼓胀、缩紧都带动着四周空气。咚、咚、咚...

沉寂了数秒之后,她突然一声嘶吼,拼命扑上前去,想抓着苏遣周遭虚空的一切,“佩兰,佩兰!佩兰!”

当意识到叶佩兰的的确确是那样轻易地消逝时,她的双目慢慢血红,抬手指着苏遣,“你——”

——你为什么这么做?

仿佛被抽了魂魄,她的脑中一片茫茫,眼前绽开大片血红色,那是春生的,是黎宁临死前的挣扎,又仿佛佩兰对她微微一笑,待伸手去触摸,只有虚无……

她看到东叔平举砍刀,一刀斩在苏遣的喉间。顷刻有大片大片黑雾溢出。心中猛然一颤,不知是战栗抑或复仇快感——杀了他,杀了他!

然而苏遣只是握住了那把刀,面上一丝一毫痛色也不见,狂风骤起,他发丝如墨,只衬得一张脸庞森然阴狠,“凭尔等区区凡人,想杀我?”将刀一转,夺在手中,五指抚摸着铁柄,他大笑出声,“可惜我已是不死之身!”

孟惊鸾怔在了原地,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只见周遭的乡亲一股脑蜂拥了上去,耳畔夹杂着呼喊和咒骂,被围在中央的男人双臂一举,忽而抖出细细的红线来。

她眼睁睁瞧着那千丝万缕的红线缠绕,缚住所有人的身躯,起初尚且有人费力挣脱,而那红线愈来愈紧,仿佛要生生勒进骨血,已无人敢挣扎,几个汉子强忍着,那些妇人却已忍不住疾声呼痛起来!

几步冲上前去,她疯狂撕扯着那看似不过发丝粗细的红线,直至十指勒出血痕,到底是孩子家几番无果,终于颓然坐在地上,泪珠子争先恐后滚落下来,“你到底要做什么……我们只是凡夫俗子,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苏遣面上眉头轻蹙,已浮出怜惜之色。

“怎么就哭了?他们是凡人,生死无关紧要。我想要的唯小恩人一个。”图穷匕见,他终于不必遮掩了,于是笑也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你随我走,我不再伤一个人。何如?”

孟惊鸾慢慢地起身,擦掉眼泪,心下主意已定,“我随你走,也无不可,只是你要平安送他们回寨中,我才能放心。”

苏遣讶然似的略一挑眉,“小恩人要同我讲条件么?”

他低低一笑,“无需交换什么,我一样可以对你为所欲为。你拿什么同我讲呢?”

孟惊鸾亦笑了,一张混着泥土血迹的脸上,唯有双目灼灼有光,“我拿我的命。”她手腕一翻,匕首已横在颈上,“信不信,全由你。”

苏遣顺目,眼中别有深意,良久勾唇一笑,“可以。”

青山之间,云雾缭绕,竹楼高低,傍水而立,红木寨门,上书年家寨。

寨门后已聚集了大片族人——起先是春生的失踪,紧跟着孟惊鸾一干人彻夜不归,那些去寻找的亲眷,壮丁也没了音讯。此事传遍上下,连族长亦惊动了,领着老少,乌压压地聚集在寨门前。

苏遣的目光缓缓扫视人群,面上不起一丝波澜,良久开口,“这穷山僻壤,弹丸之地,不该是困你一生的囚笼。”他垂首叹气,“随我回归圣域,你便会会知晓,三界之间,天下之土,大得很呢。”

孟惊鸾打量着生活了十余年的寨子,打量着眼前熟知的高脚竹楼,山水草木,心中极尽不舍,眼底不由得酸涩起来。

如果她有那么一丝一毫选择的余地,她绝不会选择跟这个魔头去。可是事已至此,毫无退路了。

“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转身,就在苏遣行出数步时,耳畔忽然一道疾风飚飞,她只觉眼前倏忽一晃,便见一根物什直直捣在苏遣身后,只听砰地一声闷响,猛地贯穿于左肩,一瞬间迸发出大团大团的黑色雾气来,待定睛细视,她不由得惊诧——那原不是别物,竟是寨主一直不离身的桃木杖!

苏遣身影微微一晃,整张脸庞倏然变色,惊怒之下回头,正对上老寨主如炯目光,听他一字一句沉声道,“孟先生早料年家寨遭有此劫,想不到今日便来了,若由得你带了孟丫头去,将我们这一干老家伙颜面置于何地!”他将手一挥,那拐杖破空而去,复归掌中,此话一落,年家寨其他族人便将孟惊鸾簇拥其中,紧紧拥护,各自持了钉耙榔锄,怒目以对。

苏遣面色苍白,无一丝一毫常人应有的血色,那双眼睛黑到深处,如幽幽深渊。

他捂着胸口半晌,缓慢抬头时,已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杀意,“休说是夺一个女子,便是将你这寨子尽数覆灭,也不过在鼓掌之间,谁又拦得住我?!”

乍然风起,那一袭广袖玄袍的后摆便迎风放肆地凌舞起来。他只觉先才同孟惊鸾认真商讨,便如同和一群蝼蚁之辈耍弄,实在可笑。什么人命,会有他圣域魔师的命珍贵么?

这方才是他真正该有的修罗相。

也就在他话音落地同时,身后大片族人早已耐不住,怒喝纷杂而起,一大片人乌泱泱冲将上来。孟惊鸾只觉心跳悸动,一下紧似一下地剧烈,她的胸口隐隐作痛,脑仁儿也是,浑身止不住地发颤。

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预感。她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预感。

不,不会的,老寨主那么厉害,一定不会有事的……

苏遣面对疯狂冲来的人群,面对厉声喝骂和狰狞怒色,始终岿然不动,却在那为首的壮汉逼近于寸尺之时,一晃身影,消逝空中。

众人前前后后停了下来,茫然四顾,那数丈红漆寨门之外,空空如也。

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孟惊鸾眼皮猛跳,心头却丝毫不敢庆幸,电光石火间想到不久前经历的什么,猛地一瞪眼,厉声喝道,“大家快让开!”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猛然拔高,甚至尖锐到变了调,“快让开啊!”

然而,已经迟了。

空中不知以何处为源头,忽然飞来黑色箭羽,密密麻麻宛如蝗虫过境,仿佛要撕裂风声。

倾落如注,惨叫四起。

她只见得身旁的族人,不断被射中,那箭没入皮肉之中,瞬间黑雾腾腾,一个接一个身影中箭倒下,然而那些人却没有立刻死去,而是跪倒在地,痛苦无比挣扎。大片大片腐蚀皮肉的声音,如同巨蟒吐信,是让人深寒入骨的嘶声。

“素娘……”孟惊鸾惊慌失措地躲着箭雨,狼狈地奔逃,忽然发现佩兰的娘亲也中一箭,忙不迭几步跑上前扶她,就在几步之遥的时候,那平素温婉的妇人突然叫出声来,尖锐凄厉,五官都扭曲做一团。

——嘭。

是爆裂的声音。

孟惊鸾无意识退后两步,眼前绽放一大团血雾,方才还是好好的族人,就像是丢到了平日里粉碎竹子的大瓮之中,被榨成了一团肉泥喷溅而出,周遭每一个倒地的族人,尖叫哭喊此起彼伏,随即,血花盛放。

就在孟惊鸾的四周,头颅残骸,尸横遍地,血浆脏器,汇聚成滩。

年家寨已不是年家寨,是人间炼狱。她攥着满掌黏腻的血,嗅闻着空中几乎溺死人的浓烈的血腥味道,仿佛被抽尽灵魂,木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幸存的众人还在奔逃地奔逃,哭喊地哭喊,举目皆是无措的面庞,强行将她的思绪拉回残酷清醒中。

地上的血流忽然之间汇聚起来,直冲天际。只见浓云汇聚的暗沉天色下,空中血海翻滚,那一袭黑袍缓缓现出身来,用漠然的面庞俯瞰着一切,手中还挟持着生死未知的老族长。

苏遣的声音如同从云间传来,缥缈而空洞,“为我重归圣域献出三魂六魄,是你们的荣幸啊。”他从袖中现出一方骷髅手杖,“不过,你们死的太迟了,我已等不耐烦了。”

那方骷髅手杖轻轻一指,先才孟惊鸾在五老林中所见的幽灵魂魄便争先恐后地,从骷髅燃着鬼火的眼中流窜而出,扑向四下奔逃的人群。

孟惊鸾双目充血,恨意已滔天而起,同胸腔涌动的悲痛融在一处,化成嘶吼,“苏遣!你混账,你恩将仇报!你滚下来啊!千般万般的错因我而起,你倒是冲着我来啊!”

她的目光一轮,只见老族长被苏遣吊在空中,身躯摇摇晃晃,好像下一刻就要掉落下来,粉身碎骨。后半句再无底气敢说出口,泪水先滂沱而下。

她面朝男人跪了下来,仿佛置身于蝼蚁般的尘埃中,“你放了他吧……求你放了他们吧……你杀了我好了…”

苏遣飞身落地,身后的黑衣大片展放,仿佛从地域深处行来。

他高高俯瞰着,向孟惊鸾伸出一只手来。

那手依旧细长莹白,指端泛着浅青色,仿佛从未过沾惹半分血腥。

孟惊鸾慢慢抬起胳膊,五指止不住地发颤。

便在要搭上苏遣的手时,耳畔忽而响起一道男声,遥遥传来,却如灌顶般清晰响彻。

“魔头,你造孽够了么!”

第六章 萍水逢

孟惊鸾不知自己是清醒,还是混沌着,只知自己意识朦朦胧胧,似乎沉堕于虚无之中,好像谁在叫它——这把声音分明自遥远处传来,为何入耳落得分明,又仿佛似曾相识?

年家寨的那一切在眼前逐一闪现——

苏遣飞身退离她两步,长眉一攢,口中冷冷喝道,“何人鬼祟在暗处,还不现身?”

远远地现了人影。迅捷而缥缈地,如同点水飞鸟,不多时已明晰可见。

仍是那身宽大的灰布棉袍,一方斗笠,飞纱飘扬。

苏遣此刻吸尽那山中腐尸的阴气,更兼无数族人的精元,功法大成,整个人煞气十足,那方白骨手杖粼粼鬼火闪烁。空中一招,便有无数冤魂从鬼眼中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然后呢?

两人交起手来,不过三两招,苏遣弃了那男人不顾,竟飞身赶来杀她,“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不必妄想!”十指那么长,又尖,眼见死死掐着她的喉咙……

孟惊鸾从尖叫中猛地睁开眼睛,护着颈子,整个人连滚带爬地跌落在地上,“不……不,别要杀我!别要杀我!我……”

周遭一片沉寂。

她护着头,整个人蜷缩成球,在细弱的虫鸣之中逐渐回神。

慢慢地抬起脸来观望四周——绿荫如幕,高大而壮硕的树木参天生长,华盖层叠,虽是密林,然而这树林之间鸟啼婉转,幽静恬淡,全不似五老林的诡异之色。

一时间不由得有些茫然。

她这是……还活着?

孟惊鸾展开了双手,指缝全是乌黑的泥泞,她有些不好意思,忙在同样不怎么干净的衣襟上蹭了一蹭,扶着树干想要爬起来。然而数日滴水未进,周身竟是一丝力气也提不出,她刚刚摇摇晃晃地起身,又猛地跌了下去。

恍惚间嗅到了清苦的气味,她转了个身,见不远处架着篝火,有个黑乎乎的小瓷罐,咕噜咕噜地不知炖着什么。

篝火旁几个不知名的小果子,煞是鲜红可爱。

孟惊鸾饥渴交加,眼睛早冒了绿光,不由分说地爬了过去,将野果攥在了手里,在衣服上胡乱蹭了一下,胡乱便要往嘴里填,身后忽而一把低沉男声,“那是药材,未入药是有毒的。吃了必死。”

孟惊手一抖,几个果子全滚在地上。嘴里那一颗也喷了出来。

“你……你是何人?”

麻衣男人冷冷吐出两个字来,“郎中。”

孟惊鸾双目空空,似乎在费力地回忆。

男人掷来一个布兜子,孟惊鸾接过在怀,拆开了一瞧,水囊,饼子,还有几片肉,一时间全也顾不得了,大口大口狼吞虎咽起来,那副模样,活似大饥荒年代逃出的难民。

实际上,也的确是难民了。

风卷残云般用过了饭,她终于有了点力气,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适才那般样子何其粗鲁,委实不像个姑娘家——何况这是什么人,她还半分不知。

“过来,喝药。”

男人的声音低沉冰冷,加上额前碎发遮住大半面庞,给她一种说不出的发憷的感觉,心下不是没有恐惧的。怯生生地重复问道,“你是谁?”

男人看她了一眼,自身后背囊拿出一顶斗笠来,向她一晃,“认出来了么?”

孟惊鸾慢慢地啊了一声,某些不算遥远的回忆终于在脑海中复苏——是了,这个人可不是先才劝诫她们不要去神仙岭的神秘男人么?

不过须臾数日,经历这番生死劫——她是活下来了,可是黎宁,佩兰,年家寨上上下下不计其数的族人……

漫天血光。绝望的人群。

孟惊鸾眸中一点点积蓄着眼泪,终于一大颗干脆地滚落下来,接着第二颗……慢慢地抱膝,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若是听得当初一句劝,是不是便不会惹祸上身了?若是不一意孤行地带着佩兰和黎宁入鬼林,两人也就不会死了?

男人始终冷眼以对,不发一言。

孟惊鸾只觉千种委屈,愤恨,怨怼,不甘齐齐涌上心来,忽然猛地直身而起,闷不做声直勾勾地转身要走。

麻衣男人把眉微蹙,喝了句,“哪里去?”

她只觉胸腔热血贲发,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蹦出来,“我要回去杀了他!”

那杀字咬的极重,面上一团狰狞气,麻衣男人一把将她粗暴地扯回来,孟惊鸾疯狂踢蹬,“放开我,”像是小兽一样胡乱嘶吼,“你放开我!”

麻衣男人的眼眸狠狠张大,几乎贴着她的耳畔吼道,“你杀不了他的!”

“那就让他来杀了我好了!”

孟惊鸾猛地挥手,什么不在乎了,“我的亲人……朋友什么也没了,平白留我一个,活着有什么意思?!”

男人跟着盛怒起来,只觉得救了个烂泥糊不上墙的阿斗,一把攥了她衣襟,猛地将人掼在树上,一巴掌挥了过去,厉声逼问,“你想死?死有何难,一刀子下去也结了,可是杀你满门的恶人尚且好端端活着,你凭什么一死了之?!你以为死了他会给你陪葬?懦弱!”

孟惊鸾只觉得胸口一阵锐痛,那疼痛慢慢地蔓延到四肢五骸,最后倒流回心口。她哭到哽咽,气似乎都要喘不过来,“那我能怎么样?我只是个…我只是个凡夫俗子,我错了,我已知错了,可是苍天不给我个回头的机会啊……你要我报仇吗?我能报仇吗?”

“若果真没有机会,我就不会救你。”

男人抛下这么一句话,“而今你想回去,还是跟着我走,只随你。”

言毕看也不看一眼,径自收拾了瓶瓶罐罐,转身就要走,孟惊鸾急了,几步疾追上去,“不,老先生,前辈……你带上我!””

麻衣男人停下脚步,“我是郎中,自认能医世间百病,然而心死之人谁也救不得,我也不会带着一具傀儡在身边。”

孟惊鸾登下肃然面色,就地一跪,“前辈若愿收容我,我……自当肝脑涂地以报!”

“叫我林牧野。”麻衣男人道出了名字,总算缓了三分神色。

一早就有所预知的一切,他到底没有能力阻止。那么,事至如今,能挽回一分,是一分吧。即使他自己也不相信,这个貌不惊人又冲动莽撞,动辄哭哭啼啼的女娃娃,日后能有什么大的作为。

“林牧野前辈,你为何会出现在年家寨?那个苏遣……他究竟是……”

孟惊鸾话说到一半,脑海之中血腥再现,尸横遍野,年家寨上下触目惊心,绝望的惨叫响彻于耳,不由周身颤抖了一下。

“你爹不曾同你说过?”林牧野似乎并无意回答她的话,反而一连串地问道,“譬如你娘是哪里人?你爹祖上又是做什么的?”

孟惊鸾一怔,“我问过,爹只说娘亲是城中千金小姐,委身下嫁给他,后来家里头来了官家人,迫不得已把娘接回城了,而后再也没回来过,至于爹爹他,只是个教书的,身子一直不大好……”

林牧野慢慢停了下来,斗笠之下,一双眸子积蓄着复杂的神色,终于叹气一声,

“他竟瞒得滴水也不漏...罢了,若是日后有缘,你和他终究还会再见面的。”

孟惊鸾一急之下,抓住了男人的衣袖,“林前辈,我父亲他...”

“尘归尘,土归土,斯人已逝,节哀顺变。”林牧野似乎对孟成玉的事讳莫如深,不愿多提,话锋一转,他突然问道,“说起来,那苏遣为何会控制于你,而并非其他人?”

孟惊鸾眼眶红红,眼见又要哭,据实相告道,“全是我的错,那魔头原本被囚禁在孤老林,是我将他放出来的!”

林牧野一震,“是你解了封印?”

孟惊鸾生怕他回错了意,忙不迭解释道,“那时他被困在树木丛生的鬼地方,佩兰,黎宁在上头生死不明,我想他是个有本事的所以才……”

林牧野慢慢地低下头,面上一团凝重之色。

“竟是你救了他,难怪他要死缠着你不放了。本不过是个冥界鬼胎,若是放在数年之前,圣域哪里有姓苏的名号?如此奸滑取巧之辈,竟也能爬上魔师之位。”

“前辈,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何会有那般妖术,又为何要控制我?”

“若论常人中他这控魂术,多半熬不过十日,三魂六魄便慢慢地消逝殆尽,成为供他驱使的行尸走肉。你这体质…… ”林牧野微微一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也奇了,总之我赌他不会善罢甘休,只怕还要卷土重来,绑也把你绑回圣域。”

孟惊鸾只觉心凉了半截,眼前一黑,死死扯住林牧野的衣袖。

“前……林牧野前辈,你救救我!我绝不会任他所为!前辈既然能从他手中夺下我,难道不能除了这魔头,不让他继续祸乱了吗?”

林牧野一双灰褐色的眼中沉淀了些许败色,不着痕迹拂开她的手,继续在林间前行。

“且不说他吸取了那么多人精元,功法大成。便是他才出结界,我也接不下他的招数。”他打量着自己粗砺瘦长一双手,慢慢道,“这具身躯…已是废人一个。他之所以仓皇逃了走,恐怕还是因为在孤老林困了太久,不知道我已修为大损,时刻回过味,时刻都会卷土重来。”

第七章 魔族现

自此两人一路日夜兼程,直奔林牧野所说的生机之地。

而孟惊鸾万分后悔当初夸下海口。本想着自个儿出身山中,又不是那城中闺秀,幼时便上树下河,拎水劈柴,有什么做不得的?

然而,话不能说绝,千万不能说绝!

她先才拍着胸脯保证“前辈不必多加顾虑,只当我是个男儿身也罢了。”却未曾想到,林牧野是真的没把她当成个女的!

天色未晞便要上路,夜色沉重才得安歇,日复一日,苦中作苦。

林牧野大抵是这么想的:既然时刻也要居安思危,倒不若给她传授些强身的功夫,也不至于到时全然束手无策。于是时常教一些大略的拳脚功夫

又想到早晚要上蓬莱,这个样样不出挑的娃娃总得有点旁门左道,也好教人垂青,于是顺带一路给她认识草木,医药理纲。

又想到万一最后实在没了法落下榜来,迫不得已留下,做个粗使丫头总行得通吧?于是教她连带缝补衣裳,扛行囊,砍柴生火的粗活也一并做了。

孟惊鸾哪里受过这等苦楚,偶尔也露不忿之色,然而那点子怨怼还没来得及化作口中辩驳的话儿,就被林牧野一记凌厉的眼神逼了回去。

她也并非没有自知之明,大难过后,早已是个进退维谷的光景——还有第二条路可选么?她没有。

数日朝夕相对下来,孟惊鸾发现这个始终斗笠遮面的麻衣男人,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的冷酷,在她实在撑不下去时,也会四平八稳地安稳上几句,终究还是挂心她的。

这么一混熟,也便没了先才诸般忌讳,张口便敢直呼其名,“喂,林牧野!”

男人头也不抬,她也不介怀,嘻嘻调笑道,“其实你若没那个疤,相貌倒是还瞧得过去呢!”

这倒不是假话,除却一身风霜,还有脸上的刀伤,他长眉入鬓,目若寒星,确有几分孤高出尘的味道。

林牧野正在打坐,闻言淡然道,“我记忆中的苏遣荤素不忌,男女通吃,如此淫乱之徒,也不见他碰你分毫,由此可见,你果然生的有违观瞻。”

“你,你,你!”孟惊鸾气极,“你不是伯乐,不识千里马!本姑娘怎么也算得是,我们年家寨一枝寨花呢……”

只是这话脱口而出的瞬间,她脑海中浮现出少女白皙秀美的脸庞,最后消逝成烟。慢慢笑意褪然,也低下头去了,

林牧野并不曾察觉少女的微妙变化,翻身而起,断然冷喝,“有你这磨烦的功夫,还不快练剑去!手上不见得过两招,嘴皮子倒是利索!你知道蓬莱山上有多少杰出子弟么?”

孟惊鸾下意识驳道,“我刚刚劈了柴,生了火,实在累得很,连说话一两句也不成么?我又不是个泥雕木塑的人儿……”

“我看你精神得很!”

林牧野冷然暼去一眼,眉间也不知蹙了哪门子愁怨。利索收拾行囊,一言不发走在前面,不再同她说一句话。

却说两个人日夜兼程了约莫八九日,已到了山脚下,险峰高耸入云,仿佛通天。不时有陡峭崖壁要攀岩,林牧野自是一路健步如飞,不时转过头拉孟惊鸾一把。然而就算孟惊鸾山间出身,到底年岁尚小,有不留神的时候,重重一跌,整个人便掼在地上。林牧野走了数步,只觉身后无声,再回头看时,少女正半跪在地上,吃力地撑着石头,不由蹙眉道,“怎么?”

目光一扫,少女的膝盖上一道寸尺长的深血痕,皮肉微微翻起,血顺着小腿往下流淌。

孟惊鸾双手有些发颤,不住地擦着血,抹了满手都是。林牧野抽出身后背囊,利索娴熟地抖开,“你别乱蹭,仔细脏了衣裳,方才怎么也不喊我?”

“我喊了,你又要说我!说我一身娇气病了,我是何苦来着!”这些日子百般的辛劳,不甘,隐忍的苦齐齐涌了上来,孟惊鸾用力将头别向一边,止不住的委屈。

林牧野的手在空中驻留片刻,才徐徐为她上药,语调依旧不假情绪,却较之以往显得平和近人了许多,“我传授你这些微末功夫,你倘若都觉得苦,那接下来的路只怕是走不下去了。我要你吃苦,莫不是为了自个儿瞧着好玩么?我只是为了你见我的故人时,能入他的眼,兴许他能救你一命。”

“你是说,他可以解我魔障?”

林牧野含混地应了一句,扶着她再次上路。

“那他多大年岁了,叫什么名字啊?我该唤她什么好?他真的很厉害吗?哎哎,那…我能不能拜他为师啊?”

少女兴冲冲地问,林牧野却是一副恹恹的样子,“不知道。”

孟惊鸾小心地瞧了男人一眼,“那个前辈不会比你还要……呃…”后半句卡在喉中半天,硬憋出一个词儿来,“不近人情吧?”

话中的意思林牧野通透得很,也并不生气。

“我这个故人年轻有为,平易近人,顶重要的是生的俊朗潇洒。”

“哇!”孟惊鸾直了眼睛,只听男人跟着补充道,“只是师父曾对他有约,不得收徒。何况蓬莱人才济济,万年也排不上你。”

孟惊鸾闻言不由急道,“不收徒?为什么啊?那...那我该怎么办啊?”

林牧野暼她一眼,淡淡笑道,“你不是寨里一枝花吗?”

孟惊鸾瞠目结舌地看着男人面上的促狭之意,一闪而逝,又恢复了平素的冷峻模样。

“林牧野,你你你……我都伤成这样了,你还要拿我取笑!早知道就该日夜兼程赶去才是,我要那个脾气好,又英朗的前辈,才不要你呢!”

“行啊。你是个有骨气的,便不要赖我,现在自己上山找他。”

“好,你走啊!你抛下我这弱女子在荒郊野地里好了……喂喂,林牧野,你还真走啊?!”

……

又行七八日,林牧野的话愈来愈少,除却同孟惊鸾讲评剑法药经,时常一沉默就是一整天。眉间总有心事重重之感,薄唇时时刻刻也不忘抿紧,这忧虑随他的一路前行,越加积累得沉重。

他交给孟惊鸾一张地图,是两人前行的方向,而孟惊鸾也从他偶尔支离破碎的三两句话中才慢慢知道,此刻攀行的山名唤蓬莱。

传闻海上三仙山之一,一曰方丈、二曰瀛洲,三曰蓬莱便是。渤海以中,去人不远。其景致秀丽而出尘,有许多高名隐士居于山中。她倒不曾出过远门,只是曾在自家私塾中读过那么几句——众屿横陈安水域,峰山纵列属仙班。蓬莱无限风光好,仙阁回眸更壮观。

而今再听林牧野这么一说,连她也起了好奇之心,蓬莱仙境、蓬莱仙境,那里真的会有仙人么?

又行数日,已然到了山麓,山间小路愈发陡峭难行,然而景致却也仙气盎然,入目看去,遥遥几座山峰处,云雾缭绕其间,若梦若幻。

“林牧野,你快看,那儿可是个小亭子?”

这山林之中,见个亭子是极难得的,两人一路攀岩奔波,好容易见个小亭,虽说装潢简陋不堪,却也是个休息的好去处。少女一声欢呼,几步飞跑过去,待林牧野赶到时,她早是个横趴亭座的模样。

“林牧野,你这样端端正正地坐着,不累啊?”孟惊鸾四下眺望,好不快活,一偏头见男人背囊执剑,“……你又怎么了?”

“我交付你的地图,可有背会?”

林牧野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也不看她,眉眼逐渐汇聚冷肃之意。

孟惊鸾暗笑一声,早有准备,“背了背了,倒背如流!那不就是蓬莱山的地图么?”

忽然一转却似想起什么,她看了看不如以往淡然的林牧野,跟着紧张起来,“你答应随我一起上蓬莱的,你……你不会是预备……”

林牧野慢慢直起身,神色复归漠然。摘去硕大的斗篷,道,“我感受到魔族的气息了。”

孟惊鸾陡然一惊。

这些日子过的辛劳,却也安稳,她似乎已经忘却了先才被警示的威胁,忘却了自己还是个逃命亡徒,跟着惶然四顾,然而除了灰蒙蒙的暗沉天色,什么异动也看不到。

“那我们快些上蓬莱啊,上了蓬莱山,岂不就安全了?”她一面手忙脚乱收拾行囊,一面紧赶着催促,“我不喊累了,林牧野,我们快走吧!”

“来不及了。”

她瞳孔忽而放大,整个人心中一紧。

什么叫来不及了?!

男人拔剑出鞘,冷喝道,“真当我是个废人不成?躲躲藏藏的,还不现身!”

哈,哈,哈……

山林之间四面八方传来笑声,环绕小亭,那笑雌雄莫辨,分外阴冷,让人寒意顿生。跟着阴风骤起,席卷满地的枯枝落叶,在空中打着转儿飞旋。平地之间,竟缓缓钻出一道一道的黑影,孟惊鸾吓得倒退数步,定睛细视,发现这东西乍看与人无二,却只有宽大的黑袍子包裹着身躯,面庞只是一个黑洞。

没有脸!

她一瞬间汗毛倒立。紧握住匕首的两条手臂僵硬酸麻。眼中的倒影狰狞,却吓得半分动不得,林牧野身影一晃,一把拉了她欺身而起,拖着带出小亭,几步飞跃到地。只闻那亭子轰然一声巨响。孟惊鸾回首再看,只见黑影瞬间穿洞,那用来支撑的梁柱却已是千疮百孔了。

只是一瞬间而已!

孟惊鸾吓出一身冷汗,死死攥着男人的衣袖。林牧野并不看那些个无面黑衣人,只是目视前方,冷喝道,“滚出来。”

空中一缕黑雾缥缈落地,孟惊鸾怔怔瞧着,却见暗中走来一位紫衣女郎。周身佩戴细碎的银铃,每走一步都叮当作响。她半张脸庞是青面獠牙的厉鬼面具,另半张脸白皙小巧,媚眼如丝,唇含朱丹。

女人轻轻地扭着柳腰走出,身段玲珑婀娜,“数年未见,神医气度依旧,与当年在天山的模样没有分别。”

林牧野剑眉紧蹙,“你是谁?”

“奴家只是冥魔师座下的一个小小宗主,哪里入得了您的眼?”女人咯咯地笑了,笑到最后,眼神陡然一转,瞬间凌厉。

“只是时过境迁,不知道林神医当年妙手神空的功夫,而今还剩下几斤几两?!”

第八章 生死悬

林牧野不应声,亦不辩驳。只是横了浓黑笔直的长眉,冷然相对,似是在思忖。孟惊鸾把匕首一扬,喝问道,“你又是哪个,凭什么跟着我们?!”

那妩媚女人并不急于同林牧野比斗,反笑道,“小女娃儿倒是个烈性子,难怪主子对你记挂在心。你如今也不必同我着恼,保不准日后,你我还是同门呢。”

孟惊鸾眼中熊熊怒火,双手叉腰,高声叫道,“你放屁!谁要和你是同门,我告诉你,我今日便是死在这里,也不同你回去!”

林牧野把剑一横,将她不着痕迹拦在身后,语调傲然,“难道圣域的使者、护法、神女都是死人么?只派些阿猫阿狗出来猖狂。”

“要打,便快打。”

孟惊鸾只记得林牧野曾道自己修为大不如前,远不如苏遣,而今她是抱了鱼死网破之心,可是看男人面上一丝一毫惧意也不露,反教她懵了,一时畏缩在男人身后,静观其变。

那些黑袍无面人逐渐聚拢过来,女人好似胜券在握一般,丝毫不急于动手。“冥魔大人先才特意交代奴家,敬您是东崖子前辈的嫡徒,所以您自去无妨,只要留下那女童便是,日后相见,我们还念着神医三分面子,何如?。”

孟惊鸾攥紧拳头。只觉一颗心咚咚地跳地厉害,论实情,她自是死也不愿被那女人掳走,再见那地狱修罗一般的魔头,可是林牧野已经说了他修为尽废,若是同这女人死战不止……

她算什么亲故,又怎能拖累于他?

林牧野慢慢抽出木剑,眉心慢慢舒展,眼眸似鹰隼般敛了寒光。

“少废话。想从我手下抢人,先拿出本事来吧!”

话音刚落,但见他身未起,剑先出,满地残枝枯叶被所出剑锋召唤,盘旋而起,在他周遭凝成一股气流。

“上!”

女人抬手一指,那些个黑袍无面人便争先恐后扑了上来,宽大的衣袖在空中猎猎作响。林牧野所驱使的枯叶似乎倾注了内力,每一片都凌厉如刀,然而那些黑袍人却不闪不避,任其穿透他们的身躯,只有布衣撕裂的声响,却不见一道血流迸出。

不过顷刻间,那些个黑衣人将林牧野四面围住,袖中探出森然白骨,快似疾风般抓了过来。

林牧野把长剑一抖,口中吐词利落干脆,“临兵斗者,皆数组前行,常当视之,无所不辟!”

那把木剑孟惊鸾倒是见过的,被林牧野寸步不离地背在身后,时常拿出来端视一番,最后严肃收好,甚至教她那几招功夫,也从不用的。她曾偷偷摸出来,也瞧不出甚么出奇之处,只是觉得剑上花纹分外好看。

那敝厢随着林牧野断喝落地,修长剑身的花纹竟逐次明亮起来,抖落丝丝缕缕的发光的金线,于空中凝成符文,飞速旋转起来,将一干黑袍无面人围困其中,随着符文旋转愈来愈快,如走流火,将白骨焚烧殆尽!

而对面一直作壁上观的女人也收敛了傲意,怒骂一声该死,不知何处变出一把祭鬼青牙旌旗,空中一招,阴气团簇,凝成足足身量九尺的狰狞厉鬼来,猛然冲入阵中,席卷着狂风破灭大半符文,一拳擂在男人胸口,又将其整个掀出数丈远,狠狠撂倒在地!

“林牧野——”孟惊鸾大喊出声,只觉心脏如同被无形之手攥紧,几步要飞奔过去,然而未待进前,男人猛地抬臂一挥,“不准过来!记住那地图,向山上走!”

他的声音已尽焦灼,透着几分虚弱,早不再是少女熟知的安稳。如烈风残烛,随时都会熄灭,孟惊鸾死死噙着牙,眼中已有一汪泪。

“可你……可你……”

“快走!”那声不尽真切,很快被痛苦闷哼声打断,那妖媚女人早已乘胜飞跃而去,和着众多鬼徒一并,几乎将林牧野淹没其中。法阵飞旋,流光四溢,孟惊鸾甚么也看不分明,只是耳畔刀剑相接之声不绝。

一步一步地后退,她只觉胸腔内血肉翻涌,如同被手中刀搅动着锐利的剧痛。

为了她活着,全族已经死伤大半,如今,林牧野用命换得这逃生片刻。

命累千人债,她怎敢辜负!?

拭了泪,一把将地上散落的行囊被在身后,她转身就向着那山间小路跑去。天色仍旧是大片灰蒙蒙的,是毫无光芒的暗沉。

逐渐远去的厮杀仿佛听不到。

逢生,在死亡边缘。

究竟跑了多久?

她已记不得了,只知道每一步都透支着仅有的力气,脊背早已被汗水浸透,渗入伤口之中,火辣辣疼得厉害。双脚已在麻木撑着沉重的腿,只能靠手扶着一棵一棵树干,艰难前行。

即使累到极致,却也不敢停歇,因着整整一天一夜,水米不进。她真怕甫一倒下,便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背上的行囊仿佛千斤重担,时时坠着。

唯有凭借仅存的求生欲念苦苦支撑。

翌日拂晓,孟惊鸾终于捱不过去,倒在了一棵树旁。冷汗涔涔地顺着脸颊往下流淌,她咽了口唾沫,牵连着喉间火烧火燎的疼痛,头晕眼花之下,只想要痛痛快快地睡一觉。

忽然间似有遥遥人声一路谈笑而来,孟惊鸾的心陡然悬起。

以手支地,稍稍正坐,她捱长了脖子探望。那脚步纷杂渐近,却是一众男人,约莫八九个,鹿皮束身,身形高大壮硕,各自抄着家伙,眉眼之间,自带一股狠戾凶光。

她不由得心中一跳,往后挪了两步。整个人灰扑扑缩成团,怯生生打量来人。

“哎哟,大当家的,哪里跑出个野崽子?”某个汉子先看见了她,上下一扫,面露鄙夷之色,“真够脏的!”

“你瞎了眼,看不见这是个女娃儿么?洗洗干净,说不定还用的着呢?”旁侧的瘦男人嘿嘿一笑,搓着手,目光好似恶狼,要将人拆吃入腹一般。只听另个又淫笑道,“你小子激动个屁,大伙同素了那么久,要搞也轮不到你!怕是轮到你,连个渣也不剩了!”

众人哄笑。几个已经吊儿郎当地迫近而来,她手脚并用地往后爬,眼中已盛满惊恐之色。

为首的男人看了她两眼,从腰间解下水囊,倒了一捧水在手上,大跨步地走了过来,孟惊鸾来不及反抗,就被男人抓住下巴,水泼在她脸上一通乱揉。她又怒又怕,只是挣脱不得,“你...放开我!”

脸上尘土抹净,露出如玉的小脸儿来,男人摸着下巴嘿嘿一笑,“正说着今儿收成不佳,可不就打了个猎物?保不准大当家的就好小女娃儿这一口!”

他大手一挥,“带走!”

几个人把孟惊鸾连拖带拽地从地上拔了起来,孟惊鸾死死地抱住树干,却哪里敌得过男人力气?被粗暴地扛在肩头,她彻底慌了,“几位大哥...求你们放了我吧,我身中魔障,活不了多久的,我还要上蓬莱求师呢!”

几个土匪大笑不止,“魔障?什么魔障?待你成了黑龙寨压寨夫人,什么魔障都可解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孟惊鸾一着急,整个人头晕目眩,但觉口齿之间都是咸腥的味道,知道自己已经体力无多。

“六当家的,有野物的香味儿啊!”方才贼眉鼠眼的山匪忽然嗅了嗅鼻子,“你们闻到了没有?”

不消他说,孟惊鸾也闻到了不知何处传来的烤山鸡香味儿,腹中空空,她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伸长了脖子往前看去,那林中不远处有一个破草屋,疏落破败,隐隐可见一个男人支了篝火,正在悠然自得地烤鸡。

一群土匪眼前大亮,哗地一声围了上去,“喂,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可知这里是黑龙寨的地界?”

孟惊鸾心中一紧,只见院落之中晃悠悠地走出来一个男人,身形倒是高挑,只是一身衣裳破败不堪,发丝蓬乱,比她这个逃亡者还要褴褛不堪。

男人拎着酒壶,看起来迷迷瞪瞪地,“...你们是谁?”

不需为首的多言,旁边的小弟自然殷切介绍,“野小子,说出来好教你知道,这一位,是咱们黑龙寨英明神武六当家的!”

男人挠了挠蓬乱的头发,拱拳道,“厉害厉害,不过...”他擦了擦嘴角的油,“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为首山匪被这般直言戳破,竟也面无愧色,“在我黑龙寨的地界,一草一木都不许旁人染指!你若识相,东西还是交出来的好!”

那邋遢男人看起来闷闷的,竟然有一副伶俐口齿,“黑龙寨是个什么地方?我只知道上山便是蓬莱门下,在下就是蓬莱中人,打一只山鸡有何不何?”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哄然大笑,为首的笑得肆意猖狂,“蓬莱原来是丐帮大会么?”

男人也随着耸了耸肩,无谓笑道,“这位小兄弟说话还是加些小心的好,我倒是无所谓,只怕蓬莱一干掌门、掌教大长老容你不得。”

“你还是先顾着自己吧!”

究竟是山匪,又哪里有那么多道理可讲?一时间一群人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那落魄男人推搡在中央,跟着几个人便冲进了院子里强抢。林间遮掩,看不甚分明,只听男人的大嗓门分外嘹亮,“哎哎哎,你们干什么!青天白日强闯民宅,你们好大的胆子!这山是你们家开的?你叫这鸡一声,它应你不应?”

他唠唠叨叨,仿佛丝毫意识不到大难临头,孟惊鸾反生出几分隐忧来——山匪下手没个轻重,若是男人执念要贪图那野鸡,被打死了可如何是好?

第九章 山匪出

“少废话,拿来吧!”

为首的是个刀疤男人,气势汹汹一刀劈了过去,男人大呼小叫地躲了开,身形扭作蛇般一转,擦着那来势凶猛的锄刀而过,又在一众匪类中兜兜转转绕了几圈,直奔院落之中,一把抢到了烧的香喷喷的野鸡,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孟惊鸾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以风卷残云之势啃完了两个鸡腿儿,几个山匪又一次蜂拥而上,男人怀里抱着半只野鸡,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在地上滚来滚去地躲避着那些明晃晃的砍刀。

“你们以多欺少,好不要脸!”男人的嗓门清澈洪亮,中气十足。

孟惊鸾慢慢地皱了眉,终于从中看出些不寻常的门路来——若说这男人一次两次躲得过,还算运气。可而今这般,恐怕……

“成嘞,十二大——粽子!”

男人一声大喝,满意拍了拍手。她不由一怔,再定睛看去,只见那些个山匪竟不知被何物缠绕,有的捆扎在树边,有的抱地成团,统统动弹不得,一应嚎叫着,不禁愕然!

她什么也未曾看清,更不知道这是什么手段,只见那些个原本高高壮壮的汉子此刻龟缩在地上,一个一个扯了嗓子叫骂。

“怎么样?说了我是蓬莱山下来的,你们也敢招惹?怕了吧?...你还敢瞪我?信不信道爷剜了你一双招子!”

男人吊儿郎当地晃着,敲敲打打呵斥一番,只见那些个土匪兀自呻吟,无人再敢驳回。

他似乎十分满意,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拎着肥鸡便要离去,孟惊鸾心中一动,口中高声唤道,“前辈,前辈!请高人留步!”一面踉踉跄跄追了过去。

男人压根未曾料到犄角旮旯里头突然钻出个野孩子,倒退两步,神色警惕打量她,“你是何人?”

饶是孟惊鸾此地刻腹中空空,也不敢多看一眼男人当做宝贝的野物,忙垂头敛目,小心道,“方才听前辈所说,您是蓬莱山上的人?”

男人得意扬扬乜她一眼,“那是自然。”

蓬莱,蓬莱!

她眼中隐隐发热,一把拽住男人衣袖,作势要跪,“前辈,求前辈带我上山!求前辈救我!”

男人吓了一跳,单手将她架住,连声叫道,“哎,哎哎,这哪里来的孩子,怎么要跪我?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不知道么?”

孟惊鸾死死攥住他,热泪盈眶。

“求前辈带我上山!”

男人见她一身破烂衣裳,满脸的草屑泥灰,好似逃荒一般,不由奇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何要上蓬莱去?看你孤身一人,怕是自己瞒了家中逃出来吧?”一面随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小娃儿还是趁早下山去。山中豺狼虎豹,山匪土贼可多了。”

“前辈!”孟惊鸾饿了太久,此刻一阵阵头晕眼花,见得男人转身便要走,一时急火攻心,抬腿要追,然而才行了两步,眼前骤然发黑,身子一软,竟是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嘀,嘀嗒,嘀嗒……

依稀间听到了水声。

她略略动了动身,只觉鼻翼间尽是草木芬芳的气息,好似周身疲乏也洗尽,痛快地大梦了一场。

只是喉中干渴难耐,有如火灼,不由喃喃道,“水……给我水……”

没想到真的有个物什凑到了嘴边,跟着一汪清泉流涌入口中,沁凉入喉,逐渐平息了燥火,耳畔闻一男声叹道,“可算是醒过来了。”

受惊之下,她骤然睁了眼,四下一看,那男人正在她旁侧盘膝而坐,见她如受惊兔子一般窜起来,因笑道,“洗髓小还丹果真是神药。唉,贫道一直舍不得用,而今给了你,可是亏大发了。”

孟惊鸾愣了愣,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只觉四肢疲乏已消大半,腹中似乎也不再饥渴难耐,就连伤口也不那么疼了,不由得笑了起来,“前辈……没走吗?”

男人翻了个白眼,“我是想走。是你一直睡不醒,我只怕给山中野兽叼了去。巴巴地守到现在。”

孟惊鸾慢慢撑着坐了起来,只觉胸口一阵暖意回荡,低头恭声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男人翻身而起,摆了摆手,“罢了罢了,碰到你算我倒霉。现在你吃也吃了我的,伤也好了,我送你下山去。起来吧。”

孟惊鸾绞着衣襟,小声道,“我不能下山。前辈,请你带我上蓬莱。”

男人错愕地看了她一眼,“…孩子,这么跟你说吧,其实我根本不是什么得道高人,同那起子山匪也是信口胡诌的,我就是蓬莱一个掌勺的!掌勺干什么你知不知道?就是做饭的。你说你跟着我上山,当跟班么?就你这身子骨,能挑水劈柴也是怎的,啊?”

孟惊鸾诚恳地瞪大眼睛,一瞬间恨不得将全身长处都说遍,“前辈,不瞒你说,我真的会挑水劈柴,我还会缝补衣裳,做饭我也做的来,我还会两招剑法,我现在就练给你看!”

“不必了不必了!”男人头痛不已,连连摆手,“你这丫头,怎么就那么倔呢?你先告诉我,究竟是何人把你忽悠来的?”

孟惊鸾眼见是瞒不过他,便将林牧野如何带她上山的事略说一二,不料男人听着听着,神色竟松动了,冲她露齿一笑,“你既然如此诚意,正逢我也要上山,不如结伴同行。”

孟惊鸾见他答允,自当是回心转意了,忙连声道,“多谢前辈!多谢前辈!”一面起身便要跟上,然而她却不曾想到,自己只是凡人一个,以男人的身手,倘若不想带她,根本无需开口拒绝。

因为她,全然跟不上男人的速度。

只见葱郁树林间,男人轻轻巧巧地跳腾而行,身影灵活自如,如同崖上飞猿,即便逢至陡峭山岩,亦如履平地。

起初她自是不服,自幼生于山间,旁的不论,爬山凫水她断不会输给谁的,登下卯足了劲儿,只盯着那飘摇身影一路紧追。

只有这么一个转瞬即逝的机会,她决不能落下!

然而凭她如何尽力,两人的距离仍在一点点拉远。先才不过五步开外,逐渐到了十余步,而今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淹没郁郁葱葱丛林之中,两人相差已不知有多远了。

孟惊鸾焦急之至,愈急愈慌,愈慌便脚步更乱,绝望丝丝缕缕漫了上来。

她心中知晓,这怕是上蓬莱的唯一希望,可而今眼睁睁瞧着希望远去,却无计可施。

也仿佛应了急中生智的话,她四下打量一番周遭地形,却见那丛林之间,有藤蔓蜿蜒生长,盘绕在枝条间,横亘交错。心下灵犀一动,想到昔日在芝麻岭,若是山间采香的时候遇上豺狼虎豹之类的野兽,也是在树上避险的。

然而问题就在于,这藤蔓说粗不粗,说细不细,堪堪二指宽。若是一不当心给摔下来,就是伤筋动骨。

心下一狠,再顾不得许多,她抬手以腕缠绕住藤蔓纵身一跃,不等落地再抓住另一根藤蔓,身体跟着剧烈晃动了一下,若是旁人见了,必要为之捏一把汗,悬归悬,却也不至于掉下来。

攀枝而行,其速度果然加快了许多,然而她的掌心,脸颊,脖颈,周身裸露的肌肤尽被树枝所挂,划出无数道碎的伤口,一阵细细密密、火辣辣的疼。

孟惊鸾狠狠咬牙,只觉冷汗流入鬓间,双臂宛如灌了铜铅般沉重。眼见藤蔓到了尽头,是一条河流,横亘于丛林之间。彼岸草木,已然是另一番景致。

男人足尖轻点,飞身渡河,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她心急如焚,情知不容多想,直接撩起衣襟,腰间打结,步步走入河中!

寒冬正月,河水冰冷刺骨,眼见一点点漫过脚踝,双腿,小腹,肩膀……她不住地哆嗦,只觉心头血似乎都要凝成冰凌了。

冷!实在太冷了!

逐渐地,水已没脖颈,弥漫在口齿之间,然而却还不没走到河流中央。眼见那男人的身影逐渐消逝在前,孟惊鸾才彻底慌了,扑腾着欲追,正逢湍急上流水花打来,一个浪头将她整个人拍入水中!

她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惊叫,后半声沉没于深水中,但见眼前一片迷蒙水色,仿佛四肢一点点在寒冷中失去知觉。十指紧紧攥在掌心,半声喊叫也未出。

不多时,果然听到了渐近的凫水声。她整个人被横腰抱起,拖出水中。

孟惊鸾始终垂着头,好像失了意识。发丝紧贴于鬓角,滴滴答答地淌水。

男人恨恨叹气,“这孩子,合该我命中劫数吗?”一面将其搁置岸边,小心地靠在树上。拧了拧湿透的外衣,随意扔在树杈上,跟着走上前,俯下身来,伸出手试探鼻息。

然而,就在他的手将要触及的一霎那,孟惊鸾忽而睁了眼睛,飞快地伸出手去扯他的衣襟。

男人吃惊,将衣袖一翻,瞬间已退出数尺之外,惊道,“你!”

“请前辈宽恕后生唐突!前辈曾说,我追的上你,就带我上蓬莱……是我迫不得已…”

男人睁大了一双眼睛,不错眼地瞧着她,沉默半晌竟笑了起来,“你这女娃儿,有几分灵气。鬼主意倒是多,我也给你混过去了!”

孟惊鸾辨不出这话的意思是嘉许,还是责怪,“那……”

男人斜斜乜着,自怀中摸出一块木牌子丢给她,“此乃蓬莱‘槐令’,为入门选之信物,而今我给你了。你顺此路直行,自然有人接待。至于其他的嘛,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孟惊鸾反反复复摸着那槐令,不胜欣喜,“多谢前辈厚德!前辈,这个牌子贞的能让我留在蓬莱么?您不骗我?”

男人笑道,“我已近而立,唬你做甚么?”话虽如此,还是伸出手掌,同面前少女三下击掌,声声清脆。

孟惊鸾既得许诺,总算安心数分,“前辈好走……”待见那男人飞身而去,又忙喊道,“前辈别忘了我,日后在蓬莱说不准还会相见呢!我叫孟惊鸾!”

那人遥遥远去,她听不得答案了。

再举目眺望,苍莽群山,绿意森然,高处云雾缭绕,仿佛仙境。

蓬莱。蓬莱。蓬莱会不会是自己的重生之处呢?

第十章 美人结

却说孟惊鸾依那男人所言,一路直行,果然脚下之路愈发平畅,又横穿一拱桥石洞,那石洞上用朱砂写着蓬莱仙山的字样,便知道方向是不错了。

不多时,山洞豁然开朗,只见青石板阶一路蜿蜒而上,她一面背着硕大行囊上台阶,心中道:总算不负神医为我一番苦心,只是不知他怎么样了…

正想着,那石阶上头忽然下来一行人,因树林遮掩瞧不清楚,话儿却断断续续传了过来,只听一男子朗笑道,“二师兄,我早就料到了,这一次的入门选掌门定是编排与你,你先才还不信,怎么样?我说的话不错吧?”

“两位掌教在上,又有五位执事长老,我千小心万小心,只是怕有所纰漏,到底这是蓬莱的大事。云展,你也别想着偷闲,左右要你打点的。”

“二师兄,你是知道我的,传功授业,教教徒弟还成…别的我就...”男子话才说至一半,突兀地看见了孟惊鸾,一时收了脚,连连笑道,“嗬!这是谁家姑娘杵在这儿,倒吓我一跳!”

孟惊鸾抬眼,只见七八个年青男子,俱着素净道衣,配陆离长剑,长身玉立,气度出尘,不由得有些畏怯,倒退数步。

那为首的男子也看出她的失态,只道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因责道,“老七,如何这般不稳重?你看看你,吓着新人了。”一面向孟惊鸾道,“你叫甚么名字?可是为入门选而来?”

孟惊鸾忙点了点头,掏出那块视若珍宝的槐牌,递了过去,为首男子大略扫了扫,纳入怀中,“行了,老七你带几个先下山去接人,务必天黑之前把新人弟子全部带上山,再去清修馆问问李掌教的意思,姑娘,你随我来。”

平素里没个正行,人是极好的。在下徐见微,忝居传功弟子之列,排行第二。姑娘怎么称呼?”

少女老老实实报了名字。

徐见微又问道,“家是哪里人呢?”

孟惊鸾一怔,但觉酸涩悲痛,齐齐涌上心来,只是摇一摇头,不说话了。

徐见微见她腼腆少言,然而气质沉静,不骄不躁,虽说衣着实在简陋,却也一水儿地干净,心中暗自称奇,一面带着孟惊鸾,一面絮絮为她介绍蓬莱上下事宜。

然而任凭他舌灿莲花口若悬河,身后那个闷葫芦始终不怎么接话,见或嗯上一声,权做回应。这可叫他郁闷不已:再怎么说,他也是蓬莱的青年才俊呀!不知有多少女弟子倾慕,怎么这一位就是不买他的账呢?

算了算了,该交代的他都交代到,其余的就要看这姑娘的造化了。

“在蓬莱之中,门规是第一要紧的。这个教习真人会同你们新人弟子细细讲来,千万不可犯戒。其次便是要和睦同门,少起争端,当然这一个多月的试炼,也要认认真真完成了才好,究竟入门选看的是真功夫,不是花架子...”

“是,弟子谨遵教诲。”

其实孟惊鸾不是不理徐见微,她当然看到徐见微生的温润清朗了,她只是不敢说话,怕自己会显得粗陋浅薄,但是男人所说的一字一句,她倒是都牢牢记下了。

“那什么,我且送你到这儿吧。”徐见微止步于一排粉墙黛瓦的四合院前,遥遥一指,“姑娘,前头那个‘聚贤阁’的字样瞧见了么?左道数三间,你暂且在此安歇,若是有什么难处,可到临竹居来找我。”

孟惊鸾回过神,忙施礼道,“是,我记住了,多谢师兄!”

徐见微听闻此言,终于笑了,双眸弯弯如月,“须得过了入门选,你我才是同门,我走了,蓬莱日长,后会有期!”

孟惊鸾只觉这青衣男子生的端庄雅正,又是如此纯善,礼数周全。并不因为她的落魄姿态就怠慢,心中不禁敬畏。待她行至门前,轻轻叩了一叩,只听门内一女声笑应道,“请进来罢!”

她推门而入,只见偌大院落中央,已经来了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子,为首的着簇新的海棠红对襟袄儿,粉色阔腿裤,罗髻高挽,一对珍珠银钗叮叮当当地作响,五官明艳逼人,可谓色若春花。旁边那位修长身段,盈盈弱柳,着一身天青色的短衣,细长眉眼,很是局促的模样。

孟惊鸾愣了愣,这为首的少女先冲她一笑,“我叫岳阑珊,这是端木十九。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孟惊鸾,日后多多指教。”

那少女上下看着她,面上带笑地评价道,“也是个呆人儿。”一面指着院落中央那片空地,不容置否地吩咐道,“我呢,先才已经将这屋子上下瞧过了,干净倒也干净,只是简陋,你们将这地扫一扫,我还要去领咱们的剑。知道了吗?”

那青衣少女依依应道,“是,有劳岳姊姊了。”

孟惊鸾有些奇怪,一时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儿,只觉得这少女雷厉风行,言语间颇有傲意。“岳……阑珊姑娘,咱们一块儿扫地,岂不是更快些,我们俩又怎么好劳你一个去拿剑呢?”

那岳阑珊斜乜了她一眼,“怎么,你是觉得教你扫一扫地,还委屈了你不成?”

孟惊鸾沉默少许,不卑不亢道,“我并无此意,只是咱们既然同住一处,共进共退,不也是理所应当么?若是姊姊一人前去取剑,教列位师兄见着,疑我们不合,岂非不好?”

岳阑珊笑道,“好一张伶牙俐齿,只是蓬莱不收说书先生,倒让你屈才了!我看你这通身打扮,并不像是来参加入门选,倒像是山野人家出来的——怎么,你当蓬莱是那集市,什么下里巴人,也来闹一闹?”

孟惊鸾心中火起,登时针锋以对,“岳姑娘见笑。我的确出身山间,比不得姑娘资质过人,经验丰富,原来依姑娘的意思,这蓬莱是要有后路门道,才能进来么?”

岳阑珊闻言大怒——她家底确实同蓬莱有着关联,然而自幼习武,也算天赋过人,她最怕别人说的就是凭仗家室入蓬莱。

登下自腰间抽出长鞭,啪地一抖,手握鞭柄,指着孟惊鸾道,“你敢羞辱我?好,我且教你看一看,本姑娘究竟是不是倚仗家里才入的蓬莱!”

一直畏缩在侧的端木十九看不过,怯怯上前一步,劝道,“两位姊姊别吵了,这院子里交给十九打扫便是…”

岳阑珊叱道,“你闪开,否则,我连你一起打!”

孟惊鸾心中气恼,“你这人也太霸道,你属螃蟹的么?蓬莱是清修之地,岂容你上下横行!”

岳阑珊猛地向她抖出一鞭,孟惊鸾忙倒退数步,那长鞭几乎擦着她肩胛而过,带出凌厉风声。

她委实吃了一惊。

这少女,是真的敢动手的。

岳阑珊见她面上闪过惊惧,不由十分得意,“怎么样?怕了就认错,我且饶你。”

孟惊鸾紧抿下唇,默不作声。若论理,她是决不愿屈服于任何淫威之下的,尤其这少女蛮横无礼,如今她服了软,日后的日子岂非受她压迫?可是若与她针锋相对下去,自己的确,不是对手……

为了能够留在蓬莱,她是不是不该逞这一时口舌之快?

“你听到没有?”岳阑珊用鞭身挑起她的下巴,一字一顿道,“给我认错!快点!”

“我何错之有?”孟惊鸾几乎是不假思索,这句话紧跟着脱口而出。

岳阑珊果然大怒,星目凛凛,“好,好,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不给你点苦头,你便摆不清自己的位置!”一面将鞭高高扬起,孟惊鸾紧闭双目,本能地双手护头,心叫不好!

然而就在鞭子落下的一瞬间,门外又传来叩门声。

两个人同时一惊,那门外客已径自推门而入,朗声笑道,“嗬原来这门没锁,好热闹!你们在做什么?”

岳阑珊松开了孟惊鸾,倒退两步,两人各自整了整衣襟。

只见这个关键时候出现的少女俏生生地立在两人面前——她生的极高挑,鸦青色正统武服衬得身材玲珑有致,长发高束,英姿飒爽。

相较之下,岳阑珊竟显得秀美有余,大气不足了。

“你是何人?”听岳阑珊用一种略含醋意的口吻道出,孟惊鸾就知道她多半是对这个新人十分戒备了。

果然是美人见美人,两眼喷火星啊,她和旁边的端木十九自然而然成了布景。

高挑少女抱拳道,“川蜀之地,萧家次女萧澈。”她看了看孟惊鸾,“咦,先才我听到你们要比试,比甚什么呀?也带一带我!”

岳阑珊看着萧澈,心中思绪百转。她并不料还会半路杀出程咬金,萧家出了不少习武奇才,也算名门望族。恐怕为了她日后的地位,两人定是要比一场了,因微微笑道,“萧姑娘既然提出比试,就比这两位不敢的好多了。一打起来刀剑无情,也休怪我?”

萧澈洒脱一笑,行礼随手撂在地上,剑锋脱壳而出,“来吧!”

第十一章 闹学堂

两人不再多言,顷刻之间就在院落的空地上交起手来,端木十九忙拉了孟惊鸾躲在一隅,但闻鞭声、剑声交织不绝,两个身影在院中跳腾闪挪,煞是惊险。

端木十九小心翼翼地问道,“孟姊姊,她们两个谁更厉害些啊?你看不看得出?”

孟惊鸾苦笑,“我要是看得出来的话……我还受她什么气?”

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两个人虽然忧虑,却对这剑术丝毫不通,完全就是面面相觑,孟惊鸾跟着林牧野学的那三招两式,似乎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忽然间听得萧澈“啊”地一声惊叫,端木十九跟着倒抽一口冷气,孟惊鸾忙赶上前去,扶住了堪堪要倒的少女,“萧姑娘!你还好吧?”

萧澈痛的直吸气,剑眉紧蹙。一面冲孟惊鸾悄悄摆手,唇角却带了点诡密的笑意。

岳阑珊大胜,心情极好,高高俯瞰着落败的对手,笑道,“看来,萧姑娘心气有余,这功夫还差了三分呢!原来萧家出来的女儿,也不过如此…”

谁知忽然一声极清脆的“叮当”,她那插在鬓间的银钗掉了下来,珠冠玉翠跟着叮叮当当落了满地,一头乌鬓争先恐后倾落下来!

岳阑珊不可置信地摸着凌乱的头发,掌间还有几缕碎的,瞪大的眼中一点点盛溢愤怒。

“你……你!”

萧澈拱拳赔礼道,“在下学艺不精,岳姑娘见笑了。我祖上,太师爷爷曾经是给人剃头为生的,只不过传到了我这儿么,也就忘个七七八八了,姑娘莫怪呀!”

孟惊鸾和端木十九=一齐大笑起来,那岳阑珊又羞又恼,恨恨指了指萧鸣鸢,咬牙发狠道,“=往后的时日还长,咱们走着瞧!”一面胡乱拢了青丝,径自摔门进屋去了。

端木十九笑意渐尽,面上又浮出些许忧虑来,轻声道,“萧姊姊果然快人快语,你没来的时候,她好生厉害,只是……只是她家室庞大,萧姊姊你如今开罪了她,恐怕日后在蓬莱…”

萧澈稍稍正色,问道,“这小娘皮,是个什么来头?”

孟惊鸾哪里晓得,只是摇了摇头。

萧澈摸着下巴推测,“恩,她姓岳,岳阑珊…是了!”她恍然大悟道,“蓬莱当任的太安殿掌教岳秋禅,听说有个嫡亲的侄女儿,可不是眼前的这一位了?”

端木十九呐呐道,“八成不错的。”

萧鸣鸢以手支腰,刻意大声道,“有家室又怎么了不起?姑奶奶我最看不得倚仗家里进蓬莱的刁—钻—之—徒—有本事的,咱们再手下见过!哎哟……”

她触及伤口,痛的龇牙咧嘴,“两位,快扶我一把……”

孟惊鸾不由笑了起来,这高挑少女虽说也出于名门,却是男儿般洒脱爽朗,教人可喜。一面同端木十九携着,三人同向东屋去了。

翌日,她们这一干新人弟子被一端肃道人带到了较为宽阔的大院中,这里装潢更与聚贤阁不同,中央大片空地,立有数十根梅花桩,两侧设有祠堂,书苑。

萧澈不胜好奇,四下乱逛,不断在新人弟子中窜行,东搭一句,西问一句的。端木十九挽了孟惊鸾道,“孟姊姊,我好怕,这就要开始入门选么?我什么都不会呢,剑法也没人教过我...”

孟惊鸾回握端木十九的手,只觉她弱质芊芊,清秀单薄,教人好生怜惜,“十九别怕,你不会,我也不大通,我看,在场的半数都是绣花枕头,不禁打,半斤八两的,谁怕谁啊?”

“你们两个,说什么体己话儿呢?”萧澈忽然于两人身后叫了一声,一把将端木十九的手夺来,“十九,你的手怎么这样凉啊?”

端木十九低头道,“我……自幼身子便不大好,一直将养着,总是那副样子。”

萧鸣鸢疑惑道,“你既是身子弱,又为何上蓬莱拜师修道?你不知道这条路是极苦极苦的么?是不是你家中长辈硬要你过来的?”

端木十九陡闻此言,愣了半晌,眼中情绪沉沉,半晌才勉为其难地笑了一笑。

便在此时,忽然远远听闻一声,“英秀真人来了!”四下便静了数分,众新人尽皆散开,齐声唱道,“弟子见过真人——”

孟惊鸾随众人行礼,觑了一眼,只见一素衣长褂的妇人,道髻高束,长脸细目,端肃非常,心中不由跟着紧张起来。

那英秀真人一路越过众弟子,行至祠堂道像前,开始宣布入驻蓬莱诸多事宜:原来这次召众人来并不是入门选,只不过要将蓬莱的规矩吩咐明白,晨时听道,午时习武,同时分配两位衣钵弟子,教习新人剑法,待这般练习一月,调教已成,方才能参加入门大选。

散了会,众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萧澈嘀咕道,“真是麻烦,怎么还要读书?我是最怕背些《周易》、《清静经》之类的…”

孟惊鸾叹道,“萧大姑娘,你也体谅些个我们这等俗子白丁好不好,你倒是不愁习武了,我可怎办呢?”

萧澈笑着去扳孟惊鸾的下巴,作出一副地痞阔少的奸笑来,“这有何难?跟了姐姐我,包你无后顾之虞!谁敢打我的小美人儿?那就是跟萧”

孟惊鸾抛过去一个媚眼,“讨厌~”

两个一唱一和,惹得端木十九也笑了起来,然而片刻之后,那点笑容慢慢地消逝在面上,双目也黯淡许多了。

在蓬莱将歇这两日,新人弟子们终于开启了为时一月的试炼。正如英秀真人所言,他们这行人晨起听教读书,午后练剑,日出便起,日落将歇。孟惊鸾出身山间,自幼身子骨强壮,倒也不觉难捱。而这些也是她原先的年家寨中,从不会想到的。

某日。

“惊鸾,十九,迟了时辰了快起来啊啊啊啊咱们完了!!!”

萧澈一声惊呼在耳畔炸响时,孟惊鸾蓦然清醒了三分,翻身坐了起来,对面的端木十九已然在整理衣裳,神色慌乱无措,“怎么办,两位姊姊,我们定是要迟了!”

一行三人个个手忙脚乱,孟惊鸾还挽着头发,萧澈已携了两把剑夺门而出,一面拉着端木十九,“我说你们两个啊,晚上一个练剑,一个背书,折腾大半宿!倒衬得我闲人似的…快走快走!”

孟惊鸾和端木十九的目光交错了一瞬间,两个人竟带了些心照不宣的神色来。

萧澈诚然够义气,心直快语,为人磊落。可是她的家室不容她明白,两个出身卑微的女子,要如何竭尽全力才能留在蓬莱。

山间初晓,空中混着薄露和树林酝酿的草木气息,蜿蜒曲折的山路间,三个少女急匆匆穿过丛林。好容易赶到院中书堂时,众新人早到齐了,分列两排,端坐在蒲团上听英秀真人讲学。

“昨日说到,《度人经》有云:三界之上,眇眇大罗,上无色根,云层峨峨……三界何解?分为……”

孟惊鸾三个做贼一般并着排,蹑手蹑脚地溜着墙边,穿过长廊,坐到了最后面萧澈抚着胸口,“吓死姑奶奶了...”

然而三个人一路狂奔下来,气息还没喘匀,只听得前方一清晰女声传来,“萧澈,你们也未免太目无法纪了,姗姗来迟也不告罪?”

此言一出,众弟子纷纷向着孟惊鸾等人看来,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那台上的真人一滞,观视四周,微皱眉头,“是谁来迟了,站出来。”

众人的细碎言语逐渐平息,孟惊鸾心中忐忑难定,只见旁侧的萧澈一咬牙,噌地站了起来,高喝道,“我!”

这般毫不避讳,倒是让在场的新人吃了一惊,有好些个弟子转过头看着她,而萧澈目不斜视,只是扬起下颚,直直看向那真人。

“敢问英秀真人,当如何罚?”

那英秀真人只怕也没想到会有这等不惧责罚的弟子,惊诧之余,仍肃容道,“罚二十手板,心经抄录!”

“好,我有错在先,领了罚就是!”萧澈毫不含糊,痛快道,“弟子是即刻便去么?”

“萧澈……”孟惊鸾低低唤了一句,想要跟着站起身来,却又十分纠错。

“哟,萧姑娘侠义衷肠,我也是佩服。”岳阑珊仍旧端坐在位,头也不回,却好似洞悉了情况一般冷笑道,“孟惊鸾,端木十九,你二位可真是坐的脸不红、心不跳呢!”

端木十九如同受惊的小兔一般站起身,紧张地瑟缩了一下。孟惊鸾脸色一红,亦站了起来,“英秀真人,是弟子三人有错在先,自当处罚,还请您看在我们并非有心之失的份上...不要动气...”

“孟惊鸾,你自幼受的家训可曾告诉过你,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凭什么大家守规,偏为你破例?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啊?”岳阑珊毫不客气,针锋以对。

孟惊鸾怔了一怔,方道,“岳姑娘此言甚是,只是这是非功过,似乎该由英秀真人发落,而非你示下。”

岳阑珊遭将一军,才知自己鲁莽,将话说急了,她觑一眼英秀真人不大好的脸色,不好再多说甚么,只从鼻中冷哼,“果然是个山野村姑!哼!”

“姓岳的,你不要欺人太甚!”萧澈听闻这等侮辱言语,不由大怒,四下一瞟,顺手抄起面前案桌上的青花砚台砸了过去,“我看你才是口无遮拦,该打!”

岳阑珊究竟功底在身,堪堪侧身一躲,那砚台擦着身子而过,啪嗒一声落地,登时四分五裂。然而四溢的墨水还是有几滴飞溅在她白净面庞上,她心中正记着上次的仇,此刻更是盛怒,径自拔剑出鞘,“萧澈!”

“你姑奶奶在这儿呢!”

孟惊鸾一惊,忙叫,“澈,休闹大了!”一面上赶着要拦,却被端木十九拉住,眼见岳阑珊气势汹汹,猛地拔剑冲了上去。抬腿踹翻了一个凳子,“都给我闪开!”

一群新人弟子哗然,生怕惹祸上身地躲到一侧,萧澈岂是好相与之辈?她手中并无佩剑,抄起一摞书扔了过去,跟着身至刀至,袖中变出一把短刀来,“谁怕谁啊!”

那一摞书打翻了砚台,众人齐齐惊呼,孟惊鸾忙冲上去拦萧澈,端木十九在后面只是苦拦不住,眼见两个人在学堂大闹起来,刀光剑影,那真人气的直甩拂尘,“放肆!放肆!”又哪里阻拦得住?

叫好起哄的、混乱之中打太平拳的、装模作势拦着的厮打在一处,所过之地一片狼藉,书卷满天乱飞,墨汁四溅,整个学堂倾时大乱。

就在局面乱到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怒吼。

“不想老老实实待着,就给老子滚出蓬莱!”

第十二章 逐客令

这把男声倾注了一股混厚内力,可谓振聋发聩,几乎是顷刻间,吵嚷不堪的书堂杂音消尽,化归寂静。

“不想老老实实地待着,就给老子滚出蓬莱!”但见四个白衣道人引出一黝黑莽汉,这汉子身长九尺,目光如炬,带着一股子劲风踱步而来,所视之处,弟子无不低下头去。

孟惊鸾心中惊讶,她虽然如今是个不入流的半吊子,却也能感受到男人身上强大的威压,却不知为何这等大人物突然驾临,只听那英秀真人躬身道,“见过擎苍长老。”

众弟子忙不迭跟着跪下行礼,“弟子见过擎苍老。”

“尔等在我蓬莱门下吵嚷不休,将这读书圣境也玷污了去!”那擎苍语气不善,率先看向了为首的真人,“英秀,怎么回事?”

英秀真人碎步上前,附耳言语几句,以目扫过孟惊鸾等人,微微摇头,擎苍听毕,脸色更沉,喝道,“萧澈,岳阑珊……还有孟惊鸾,端木十九是何人?站出来教老道看上一看!”

原本剑拔弩张的萧澈早没了适才的气势,脸色煞白,默默从桌沿下来。岳阑珊也心虚地将剑藏在身后,默默上前了一步。孟惊鸾看一眼泫然欲泣的端木十九,咬咬牙,站起身来。

“怎么,不打了?”擎苍冷笑道,“你们几个何德何能,有多大的本事,尚且没到入门选,三招两式便敢拿出来丢人现眼,连我蓬莱门规也不放在眼里?”

萧澈声若蚊呐,“弟子知错了……”

“现下认错?迟了!即刻收拾行囊,给我下山!就凭你们这目无法纪,嚣张跋扈的样子,蓬莱容你不下!”擎苍一挥手,几乎毫无辩驳余地,“英秀,你择日同行云言语一声,这几个弟子太不像话,我逐出山去了。”

孟惊鸾心中剧动,自悔不迭,又观视四周,萧澈和岳阑珊俱低着头,不敢多说一句,身侧的端木十九已然低低抽泣,哭出声来。

“不可!”

几乎还不曾反应过来,她自己已然开了口。

举座新人无不倒抽一口冷气,多半料不到这个平素全不起眼的小小女子竟敢公然冲撞擎苍长老,一时间目光尽数聚拢而来。

擎苍正色,向孟惊鸾看来,缓缓眯了一双眼睛。

“你说甚么话?”

她只觉心底蓦然一颤,竟不敢直视那壮硕男人的眼睛——先才一直以为,身在蓬莱的修道之人,多半都是徐见微师兄那般温润和煦,抑或飘逸淡然,可是这个男人,周身上下,三尺之外弥漫的,只有让人为之胆寒的杀意。

然而,话已出口,退无可退了。

若是她因此被逐出蓬莱,方才是真的进退维谷。

再三沉稳气息,她努力平复语调,组织措辞,“回……回长老的话,弟子几个一直谨遵蓬莱道规,初次冒犯,实非有心之过。所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改错,善莫大焉。还望您高抬贵手,给弟子一次机会…”

那擎苍冷哼一声,带着劲风疾步踏来,一面喝道,“蓬莱之弟子何其多也!人人如你这样说一句初犯,人人都可目无法纪了不成?老道我凭何为你开这把先例,你,又凭何要这一次机会?”

孟惊鸾低了头,感受到一股热流在胸口慢慢窜流,愈发炽热,直至沸腾。

凭什么?

但凭她想活下去。

凭她不甘心,背负弑杀族亲的罪名,碌碌无为地死去。

一时间心绪百转,化作破喉而出的悸动。她昂首,一字一句大声回道,“就凭您年轻的时候也犯过错,就凭弟子几个,不会是这一届弟子中的庸碌之辈!”

此言一出,举座尽哗然。

莫说萧澈,岳阑珊几个震惊在原地,就连英秀真人也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这个小弟子,忒也张狂!

擎苍凝视孟惊鸾许久,方才开口,“你本事不大,脾性倒是还不小,老道且看一看,你究竟有多大的能耐,通过入门选!……还有你们几个,去领一百手板,跪思一个时辰,倘或再有下次,统统给我滚出蓬莱!”

孟惊鸾松下一口气,,面上还是努力做出宠辱不惊的模样,拱手为礼,“多谢长老宽宥。”

经此一闹,本来弟子眼睁看好戏的切磋也没了下文,英秀真人就势训戒一阵,各自散去。孟惊鸾她们四个由侍经弟子相引,去三戒堂领罚了。

岳阑珊是打头的一位,只见那执行弟子面容端肃,打的叫一个清脆嘹亮,噼啪作响。她本出身名门,何曾受过这等重罚?然而当着众人面前,死咬嘴唇,半声儿也未出。末了狠狠一拭泪汪汪的眼睛,甩袖便去了。

萧澈本不屑嗤笑:“矫情样子,好个身娇肉贵的大小姐!”结果轮到自个儿,真真痛的厉害,她可忍不得,鬼哭狼嚎个不停,简直将板子声也盖了过去。

待行过处罚,孟惊鸾共萧澈一并出来,萧澈揉着红肿双手,痛得直咬牙,连素日形象也全然不顾了:“真他娘的疼哟,对咱们几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你说说,他怎么下得去手?”

孟惊鸾揉着手腕,掌心触及之处,一片火辣辣的灼痛,“你啊,还是小声些罢,怕咱们的事儿闹得不大么?我同你说,我现在心里还是惊魂未定呢!你不晓得。那时候我当真是怕啊,你说,倘若那长老若是吃软不吃硬,我一番话他唰地黑脸,捅我一剑踹我一脚……那我可英年早逝了……”

“惊鸾,你大可放心。就凭我们这同居之交,”萧澈义愤填膺,朗声道,“我年年给你上香供奉,保你在阴间吃喝不愁!”

“你…”孟惊鸾才欲辩驳,忽然走在前方的萧澈停了下来,她不明所以,下意识也停了脚步,抬头望去。

因着两人都不急于回去,所以走的是林间小径,少有人行。此刻面前不远处,立着四五个男弟子,将两人围拢起来,似是而非地笑着。

孟惊鸾一怔,被萧澈揽到身后,听她淡淡问道,“几位师兄拦我们路做甚么?”

为首的男弟子身形精瘦,一双吊梢三角眼眯起,“萧师妹,不干你的事,哥几个只是想跟这位师妹,讨教讨教而已。”

他指了指孟惊鸾,其余四人的目光亦随之聚拢过来。

孟惊鸾愣了一愣,明白过来——方才她面对擎苍长老口出狂言,想来此刻已成为众口之矢了。

她素日混迹在新人弟子中,是极为小心行事的,从不敢沾惹无谓的麻烦。而今陡遇到发难,反复斟酌才道,“讨教甚么?”

那男弟子轻蔑笑道:“自然是瞧一瞧你的本事了!”

孟惊鸾才要答话,萧澈抢着喝道,“你这人好不讲道理!明明知道我们才受了罚,这手肿成个窝头样,如何讨教?以多欺少,恃强凌弱,算什么男儿?”

那男弟子给她这么一辩驳,登时也没了声儿,只听为首男弟子放缓口气道,“萧师妹言重了,大家既是同门,又何谈恃强凌弱的话?只是擎苍长老身为家父,嘱咐我定要帮着维持蓬莱上下…”他面对萧澈紧蹙的英眉,嘻嘻一笑,“要我们放过这妮子不谈也容易,只是我久慕师妹……”

孟惊鸾懵了,觑一眼萧澈,见她神色已极难看,方徐徐回神。知道了这话的意思,红着脸斥道,“你荒唐!下流!蓬莱清修之地,你竟动这等歪心思!”

那为首男子脸色气的泛青,冷笑道,“同我论资历?你也配么!你一个深山里面出来的野丫头,如何进的蓬莱,这其中蹊跷,你敢说么?”

“你……”

孟惊鸾攥拳。这种逢人都要拿她的出身嘲讽的滋味,委实是不好受的。然而先才已极尽风头,此刻她不得不按耐性子道,“百里奚举于世,昔日诸葛武侯也是隐居深山草庐之间,我虽是山野出身,也是正正当当入的蓬莱,如何不敢说?”

有人阴阳怪气地奚落,“哟,还诸葛武侯呢,咱们可不是豫州牧!那你倒是说说,你的槐牌,是谁人所给?”

“是……”孟惊鸾话到嘴边,生生咽了下去,想起那个男人说是蓬莱掌勺的,心中一转:若是她此番供了出去,反为人家惹了麻烦,岂非惭愧?一时沉默不语。萧澈当下也明了她有难言之隐,从腰间解下一个玉坠子抛了过去,“罢了罢了,我就说了罢,她是我的伴读,槐牌是我萧家大哥萧凌风所给。希望你们几个,揣度尺度,适可而止。”

几人得了那玉佩,反复把玩一番,皆露喜色。为首男人向萧澈意味深长地颔首一笑,各自去了。

回至住所,孟惊鸾心中不平,却也难作为,“萧澈,左右教你为我为难了……”

萧澈给自己斟一壶茶,一饮而尽,面上也不见了昔日爽朗神色,“玉佩不值甚么,身外之物罢了。只是蓬莱上下,人心叵测,还真是…教我心寒呢。”

孟惊鸾疑道,“何出此言?”

萧澈叹气,把头摇了一摇,“今日之事并非偶然,只怕你也多半晓得,你我已是众口之矢。而那个为首的登徒子,他是一定会留在蓬莱的,一个岳阑珊,一个他,而今缠上了,往后还不定怎么麻烦呢。”

第十三章 试人心

15三重红衣花间客

孟惊鸾眉头紧蹙,兀自坐下,“这话怎么说?那男子究竟是甚么人,为何同我们过不去呢?”

萧澈道,“你不知道他,也不奇怪。此人名唤周子霖,是个浪荡子弟。我最烦他不过,生的一副油头粉面的轻狂相儿,没个男人样子!只是此人天赋颇高,我想……”她微微叹气,“怕是在我之上。”

“若说岳阑珊,我也不十分怕她,此人性子刁蛮,却在明处,好作提防。这周子霖才是真正可恶,生性油滑,怎么也拿不到他的错处。”

孟惊鸾懊恼不已,旋之叹气,“怪我鲁莽了。”

萧澈见她十分失意,因笑道,“你莫给我唬住了,我方才只是自己揣测罢了。若论鲁莽,我是第一个暴躁的性儿。如今我们无依无靠,自然要处处受人制肘,待日后拜了个好师父,有人凭仗,总会好些的。”

孟惊鸾微微点头道,“我心中乱得紧。出去走一遭。”言毕提剑出门,自引去了。

蓬莱居于山中,出了聚贤阁,入目尽是苍莽山林,郁郁葱葱,遮天蔽日。

她一路漫无目的行走,几乎忘了要从何处来,更向何处去,心中又是茫然,又是紊乱,连素日风风火火的萧澈都有偃旗息鼓的时候,可知擎苍长老的确是个厉害人物。今日一举若是给他记上了,入门选稍稍刁难,她还有什么指望?

就算擎苍事务繁多,无暇理会她,这新人弟子数不胜数,她一无家室门楣,二无功底在身,蓬莱又凭什么要她呢?

不知山风凛冽,还是林中露寒,孟惊鸾眼眶红红,这半月以来,她从不敢也无暇多想,每日都是拼命地练剑,可她——可她依旧不强!岳阑珊说的不错,她只是山野村姑啊……

心中似有一股热流贲发而出,流窜到四肢,她忽然挥剑而起,踏步连行,林牧野教授她的剑术同这数日阅读的剑谱仿佛连成一片,在她眼前浮现,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跟着眼前那个跳动的影子起承转合,跳腾闪挪!

命?何谓命?

“我不是山野村姑…你听着,我不是山野村姑!”她冲着郁郁葱葱的紫竹林叫喊,剑锋所过,飞花落叶,数日积压的困苦似乎于此时此刻化作力量,被她淬入剑中,眼中如走马灯一般,闪过种种景象。她好似疯了,又极畅快地大笑。慢慢力尽,就地坐了下来,拭去眼角一点泪水,方察觉到自己的掌心一片火辣辣的灼痛——是却才被戒尺打出来的红印子,如今已微微犯紫,肿得厉害。

她一番舞剑,疲惫不堪,更兼林中静谧,湿暖合宜。竟靠着石头睡了过去。

待孟惊鸾再醒来时,天已入夜,四周黑茫茫一片,她噌地翻身而起,迷睁着眼睛周遭看了看,忙将佩剑拾了起来,就要往回赶。

这段路论理也不长,不过有几道曲折,然而林中实在安静,她孤身一人,说丝毫不怕也是假的,再联想那些野摊子上看来的奇闻异志,不由得疾步而行。

就在此时,耳畔响起了一种微妙的声音。

沙沙沙……沙沙…

孟惊鸾怔了怔,猛地回了一下头,然而身后空空荡荡,只得安慰自己道,“是风,是风。”

然而待她回头时,眼前忽然有道红绸一晃而过,几乎擦着她的面颊,冰凉光滑。

孟惊鸾经此一吓,完全清醒了,抖抖索索拔出剑来,学着书上的说法道,“何方神圣,还……还不现身?”她惶然四顾,心中愈加胆怯,“是谁?出来!”

黑暗之中之中,忽然见得有道身影晃了一晃,几乎是从密密匝匝的紫竹林中闪到她面前,一双苍白的手扼住了她的脖颈!

是红。入目大片的唯有夺目红色。衣袂飞转之间,那红袍后摆与轻纱瞬间展开,如同月色下绽放的诡异妖冶的花朵。

孟惊鸾丝毫没有反应,只是迟了一瞬息,整个人已被转了弯儿,抵在了假石上。

扣住她的那只手细致瓷白,五指尖尖,筋骨都是极好看的形状,只是冰凉冰凉,丝毫没有人应有的温热。她再一抬眼,只见那红袍妖孽长发半束半散,獠牙鬼面,宛如修罗一般,几乎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哭叫,“好汉饶命!大侠饶命!神仙饶命啊……”

那双手慢慢收紧,鬼面之后传来一把低沉的笑声,“你拿着剑,怎么,想杀我?”

孟惊鸾忙道,“误会,误会,大侠明鉴啊,我只是来此处练剑,不知是不是惊扰了您清修,我这就走……以后再也不来了便是……”她心中猜到这多半是传说中的山神,抑或山中栖息的鬼妖精怪,一时十分敬畏,连话也说不囫囵了。

那双手的主人不答话,她慢慢抬了头,但见月色如银,倾泄而下,映照那一袭三重暗红藏花广袖袍和狰狞的青面,周身所见,诡美如斯。

“瞧你怕的那副样子。”男人嘲笑她一句,手指微微送开三分,孟惊鸾才动了动,他立刻变出一把寸长匕首来,“别动!”

孟惊鸾快要哭出来,“我没动……是你卡的我喘不过气来了……”

男人将那雪光锃亮的匕首在手中转了个弧,“听着,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或许爷们开恩饶你一命,若有半句虚言,那……”他的刀锋点了点孟惊鸾裸露的脖颈,微微一笑,“知道?”

“是,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在蓬莱,是个什么座次?”男人问完,看孟惊鸾一脸毫不作伪的懵懂无知,耐着性子道,“是真人,还是掌灯弟子?执事?”

孟惊鸾心中暗自嘀咕:真人弱成我这样,由着你欺辱,蓬莱不是早垮了?面上不露分毫,忙道,“我,我是弟子……呃,见习弟子。”

“那你可知清修鸿庐后山有一处禁所,名唤‘净心福地’?”

少女更是茫然,“未曾听过。”她见男子收敛了杀意,不由壮着胆子问道,“你为何要去那劳什子福地?你也是蓬莱中人么?我见你不大像…”

红袍男人冷然一笑,“我是妖。”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森森然道,“我同那起子老道全无相干,只会杀人……”

孟惊鸾吓得一个激灵,“不,不,你……”她又是怕,又是慌乱,一时囫囵话也说不出,见男人一副冷若冰霜草菅人命的样子,终于气恼道,“好,好,你但若觉得在这偏僻之地,把我这弱女子灭口也算是男儿所为,那你动手好啦!”

她把脖颈一梗,做出一副英雄就义的悲壮之态,男人终于掌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我不过三言两语,瞧你那样儿,我看啊,就算我放了你,蓬莱也不容你。他们这些个杂毛老道最是迂腐,要的便是宁死不屈的忠贞傲骨,你还是趁早下山去,免得那时才哭。”

孟惊鸾旁的也罢了,最怕别人笃定她留不得蓬莱。闻言不由气道,“我方才那叫‘识时务者为俊杰’,等我光明正大成了蓬莱弟子,再拜个好师父,我才不怕你呢!”

男人袖中抽出一把白玉骨扇,极潇洒地打开,“是与不是,很快我便知道了。”他折扇一摇,“贪生怕死的小弟子,后会有期了!”

他将身一转,衣袂飘摇而过,整个人瞬时便不见了,孟惊鸾心中惊讶,一面叫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几步追赶过去,四下环顾,哪里还有人影?然而空中那一脉悠然馥郁的香气,偏偏一切都是真的。

她心中大为称奇,再一抹额角,密密麻麻尽是冷汗,回想先才胆怯的模样,自己先不好意思地发笑起来。匆匆拾了佩剑,赶回住所。

翌日,孟惊鸾同萧澈提及此事,萧鸣鸢连连大笑,自是不信。她急得恨不能指手画脚,比天发誓。

萧澈笑道,“惊鸾,不是我不信你,只是这蓬莱地界,仙家清修之所,且不论季师兄一干传功弟子,更有坐镇的擎苍长老,你说说,哪个妖怪不要命了,敢犯上山来?”

孟惊鸾气哼哼道,“你不信就算啊,哪朝你夜里出门可要小心,他差点要了我的命呢。”一面见萧澈收拾好了行装,不由问道,“这一日休假,你要回家去么?”

萧澈神神秘秘拉她出门,道,“我前些儿在后山发现了个好去处,保准你也喜欢,清清静静,两人去那里逛逛,再好不过了。”一面引着她往前走,两个人穿过狭长的竹林甬道,正待下那青石台阶时,只听闻前方的高耸假石上,遥遥有人谈笑,孟惊鸾愣了一愣,笑道,“某些人不是信誓旦旦说,这里罕有人至么?”

萧澈略显尴尬,侧耳倾听片刻,皱眉道,“似乎是岳阑珊的声音。”一面连道晦气,“快走,快走,见了她便心烦。”

就在孟惊鸾意图折身时,萧澈突然摁了她一把,将两人身影藏匿林中口中低喝,“蹲下!有人!”

她顺势看去,只见林中窸窸窣窣,一布衣少女轻巧穿行,一路行至假山之后。

“哟,端木妹子来了,你可是迟了许多,我和你诸位师兄等的都不大耐烦了。”

第十五章 暗中谋

那敝厢端木十九不知答了什么,只是声音太小,两人皆听不分明,岳阑珊的声音倒是娇媚清亮,“你虽是青城端木府的小姐,可不知庶了多少辈,若是你家中掌事真的看重,怎会教你一人上蓬莱?收你些许银两,入门选时左右我们不同你为难罢了,否则在座的挑出一个,你还有的胜算么?”

这下萧澈听明白了,剑眉倒竖,气道,“他们胆敢在此私相授受!好个岳阑珊,果真不是个东西,等着姑奶奶我……”孟惊鸾忙拉她一把,“且慢!”她摆手示意噤声,“此事蹊跷。”

萧澈满面怒色,低斥道,“他们明摆了沆瀣一气,以强凌弱。”

孟惊鸾几乎不曾扑上去捂她的口,“且噤声,再看一看。”一面蹙眉小声道,“岳阑珊想拿捏十九,自然不缺法子,可是勒索钱财……且不论十九有多少钱,她又缺那三五两么?”

那边有男声油腔滑调地调笑,“哟,端木妹妹别哭啊,你这一梨花带雨地,师兄也心疼呢!你手头没有结余也罢了,只要日后随了岳师姐,什么是不能的?”

跟着便是一阵寂静,萧澈神色复杂,孟惊鸾十指跟着攥紧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岳阑珊明里暗里地费尽心机,是要收买端木十九啊。

两个少女对视了一眼,暗自等待着端木十九的答案。

“你有功夫在这儿磨烦,我可没功夫耗在这里了,”岳阑珊的声音一转,陡然逼出几分凌厉来,“你若是不愿,大家趁早分道扬镳也罢了。哼,只是你要仔细——萧澈便是有翻天的本事,也要看是什么地方,她自身也难保全,还会顾及你么?你以为同人家义结金兰,人家可未必同你推心置腹呢!”

萧澈怒极,折身便走,谁知不曾注意脚下,后脚直直踩在石阶的青苔上,整个一滑,叫道“哎哟我的娘!”孟惊鸾已知不好,拉了她便跑,“快走!”

那边岳阑珊早听得二人声响,秀目一瞪,斥道,“你们还不追么,等着人尽皆知呢!”她吩咐毕了,一众男弟子恍然顿悟,前后飞奔去了。

萧澈步履不停,一路七拐八弯地,孟惊鸾只是迷茫地随她奔走,一面心跳如鼓。

只见她将自己引到一排粉墙黛瓦的院落前,一面推门道,“快进来!”

两人好得将门紧锁了,莫惊水方才凝目细视,入目的却当真是个不曾见过的地方。

此地皆铺青石,墙角素苔生。周遭植了零零星星的紫竹,只因乍暖还寒的日子里不曾抽芽。院落里头的红拱门虚掩着,只是依稀听闻叮咚水声,不见里面是何等模样,却自有缥缈盎然的清幽之韵。

孟惊鸾有些忐忑,四下环顾,小声道,“萧澈,这是甚么去处,我们可别再闯了什么禁地,又要挨打,我可是怕了!”

萧澈笑道,“一回生,二回熟,那打板子的师兄见咱们便如同见亲人儿一般,下手也不会重的。”一面拉了孟惊鸾直奔后方庭院,那水声愈发清晰可闻,转过了假山,陡然一股子清苦的药香扑面而来。

后庭竟是天然的温泉池。

孟惊鸾生来爱水,在年家寨便是凫水的好手,如今只见这假石雕刻的亭台楼阁十分精致,泉水从泉眼流出,同假石浑然一体,恰如宫阙飞瀑。池中水波荡漾,绵延开去。有的汇聚成小潭,有的顺着石头的间隙留下,蒸腾出袅袅烟雾,湿润温暖。不由拨弄一下池水,喜道,“果真是好水。”一面嗅了嗅,“还有香气。”

少女得意扬扬,“我的话错不错?是不是好地方?”她随着将脸洗了一洗,“姑奶奶我可是识货之人,这药池里的东西珍贵得很,山下千金难求。浸润其中,活血壮阳,滋身补阴都是极好的………”

孟惊鸾连连摇头笑叹,然而她尚未开口,身后忽而听闻一把男声笑道,“池水虽好,一个人不也索然无趣吗?不若我同师妹一并入池,来个碧水戏鸳鸯呢!”

两人蓦然惊觉,齐齐回头时,只见声音的源头不紧不慢行来一瘦高弟子,手摇折扇,面馥如雪,鹰鼻勾唇,说不出的轻佻模样。

孟惊鸾惊愕后退两步,下意识想要拔剑,却发觉落在房中,萧澈即刻收敛笑容,肃然道,“周子霖,不要告诉我,你只是打巧路过,与我们遇上的!”

周子霖啪地合了扇子,此刻却是将目光落在萧澈挺翘的前胸上,嘿然笑着,“非也,其实师妹方才何必逃呢?我倘若知道是你,断不会帮姓岳那小娘子,她也忒刁蛮。我教其他人全引到别处,孤身前来,你说,我对你的心思,是不是苍天为证,明月可鉴啊?”

萧鸣鸢英眉紧蹙,冷冷逼视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若你定要我明说,好,我觉得你周子霖配不上我!听懂了么?”

孟惊鸾微微惊诧,她素来知道萧澈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然而也未能料到能把话说的如此决绝,周子霖依旧不急不慢,满面堆笑,“哎呀,话不可过满。不如你我比划比划,也好教师妹你晓得,我日后能不能照应你呢?你说是也不是?”

萧澈一听动手,岂有推脱的道理?不待孟惊鸾劝阻,直接甩下视作累赘的外袍,厉声喝道,“若是你输了,便滚!”

两人不再口舌交锋,即刻在那温泉池旁动起手来,俱不曾着兵器,唯近身相搏。

孟惊鸾紧张攥拳,退至一侧。有心想帮萧澈,又怕反成拖累。之前她初来乍到古时目睹的那一场交锋,自己是丝毫不通。而今经过多日历练,倒也看出了些许门道来,萧澈自幼习武,家室不凡,自有傲气的资本,出招都带着凌厉迅捷,而那周子霖也不是好相与的货色,口中淫词浪语不止,还能游刃有余地应对少女源源不断的攻势。

那周子霖见此时同萧澈分不出上下,眼珠一转,虚晃一招,待她让出缺口的空荡,将身陡转,竟冲莫惊水抓来!

“惊鸾闪开!”萧澈神色一凛,孟惊鸾倒退两步,生生同周子霖对掌,空中但闻砰地一声,她只感觉到骨骼错位般的剧痛,几乎逼出了眼泪,然而却仍是不肯服输,一双眸子狠狠瞪他。

“周子霖,你实在下作!”

那弟子口中含笑,将孟惊鸾手腕一折,轻轻松松带入怀里,“这就叫下作么?那可还有更下作的呢…”

孟惊鸾又气又怒,劈手一个耳光欲打,又被周子霖擎肘,左右不得力,萧澈回过神来,忙不迭扑了上去,一时三人扭作一团,便在这僵持不下时,只听清越男声断喝,“何人在此喧嚷?”

莫惊水蓦然抬头,迎着那愈来愈近的几个身影,却是惊了。

是先才她上山时遇到的,十二传功弟子之首的季行云和徐见微等。众人只着了玄色束腰衣裤,赤裸上身,肩上搭着白袍。

“弟子见过传师……”三人忙不迭分了开,各自低头行礼。

季行云面色了无波澜,一一俯瞰三人,倒是徐见微出口问道,“我们修习归来,院门口便听闻争执,只道是出事了,才急急赶了过来,你三人如何在此处?”

孟惊鸾听到徐见微平和温然的声音,心中一暖,忙道,“回传师……”

“回传师的话,弟子例行清扫这里,见两位同门师妹也在,自知此处非寻常弟子涉足,不由得出言相劝,谁知两位师妹非但不听,定要同弟子比武,弟子不敢迎战,这才起了争执,是弟子有错,请传师降罪!”

萧澈气极:“你血口喷人,颠倒黑白!你瞧瞧你给我打的血印子,也好意思胡乱编排?无耻!”

孟惊鸾心下生恼,亦驳道,“你这话分明漏洞百出。当真是来清扫的,那家伙什在哪?你用扇子清扫不成?再者,即便我二人私闯此处,怎么会同你比斗,若是教众位传师发觉,岂非不利?”

“够了。”

季行云冷冷喝止,“周子霖,你长兄周时谨是我九师弟,原是要你拜于他门下,兄弟有个照拂,而今看来,是大可不必了。”他摆一摆手,眉宇冷色渐凝,“你下去。”

那周子霖先才诸般嚣张姿态,此刻竟一丝一毫也不见,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叫道,“大师兄……不,传师,传师,弟子知错了!”

季行云闭目,丝毫不为所动,“带他下去。”

两个传功弟子上前,将周子霖带了下去,孟惊鸾两个仍旧唯唯诺诺低着头。

徐见微见状笑道,“行了大师兄,你的心思,原是气不过周师弟这不成器的弟弟,可别吓着两位新人了。”

萧澈不可置信般慢慢抬头,眸中瞬间流转光华,“你是传师之首……你便是季行云?”还不待他开口,立刻肃容拱拳,朗声道,“弟子萧澈,见过未来的师父!”

孟惊鸾懵了。其余传功弟子意韵不明地纷纷笑出声来,带着调侃之意看向为首的季行云。

男子面上冷峻稍稍敛去,眉头微皱,“怎么,你要拜我为师?”

“对!”萧澈生就的洒脱之性和傲人家室让她无所畏惧地迎上男人的目光,“现下我没有资格被纳入门下,不打紧。入门选上,我会让师父记住我的!”

季行云打量着萧澈,面容缓和许多,抬手道,“静候佳音,不送。”

两人复施一礼,这才离去了。

一路上,萧澈满面崇敬同孟惊鸾推崇位列十二传功弟子之首的季行云。说他自幼习武,是蓬莱前任掌门人的嫡传大弟子,如何年轻有为,接掌蓬莱要务。还力劝孟惊鸾她一并,拜入季行云门下。

莫惊水勉力应和。只是莫名的牵制和回忆,让她从始至终,都不敢正视季行云的面庞。

那张和苏遣,修得一模一样的面庞。

终于待萧澈话了,孟惊鸾忍不住问道,“季传师……家中可有亲眷?”

第十四章 道不同

那敝厢端木十九不知答了什么,只是声音太小,两人皆听不分明,岳阑珊的声音倒是娇媚清亮,“你虽是青城端木府的小姐,可不知庶了多少辈,若是你家中掌事真的看重,怎会教你一人上蓬莱?收你些许银两,入门选时左右我们不同你为难罢了,否则在座的挑出一个,你还有的胜算么?”

这下萧澈听明白了,剑眉倒竖,气道,“他们胆敢在此私相授受!好个岳阑珊,果真不是个东西,等着姑奶奶我……”孟惊鸾忙拉她一把,“且慢!”她摆手示意噤声,“此事蹊跷。”

萧澈满面怒色,低斥道,“他们明摆了沆瀣一气,以强凌弱。”

孟惊鸾几乎不曾扑上去捂她的口,“且噤声,再看一看。”一面蹙眉小声道,“岳阑珊想拿捏十九,自然不缺法子,可是勒索钱财……且不论十九有多少钱,她又缺那三五两么?”

那边有男声油腔滑调地调笑,“哟,端木妹妹别哭啊,你这一梨花带雨地,师兄也心疼呢!你手头没有结余也罢了,只要日后随了岳师姐,什么是不能的?”

跟着便是一阵寂静,萧澈神色复杂,孟惊鸾十指跟着攥紧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岳阑珊明里暗里地费尽心机,是要收买端木十九啊。

两个少女对视了一眼,暗自等待着端木十九的答案。

“你有功夫在这儿磨烦,我可没功夫耗在这里了,”岳阑珊的声音一转,陡然逼出几分凌厉来,“你若是不愿,大家趁早分道扬镳也罢了。哼,只是你要仔细——萧澈便是有翻天的本事,也要看是什么地方,她自身也难保全,还会顾及你么?你以为同人家义结金兰,人家可未必同你推心置腹呢!”

萧澈怒极,折身便走,谁知不曾注意脚下,后脚直直踩在石阶的青苔上,整个一滑,叫道“哎哟我的娘!”孟惊鸾已知不好,拉了她便跑,“快走!”

那边岳阑珊早听得二人声响,秀目一瞪,斥道,“你们还不追么,等着人尽皆知呢!”她吩咐毕了,一众男弟子恍然顿悟,前后飞奔去了。

萧澈步履不停,一路七拐八弯地,孟惊鸾只是迷茫地随她奔走,一面心跳如鼓。

只见她将自己引到一排粉墙黛瓦的院落前,一面推门道,“快进来!”

两人好得将门紧锁了,莫惊水方才凝目细视,入目的却当真是个不曾见过的地方。

此地皆铺青石,墙角素苔生。周遭植了零零星星的紫竹,只因乍暖还寒的日子里不曾抽芽。院落里头的红拱门虚掩着,只是依稀听闻叮咚水声,不见里面是何等模样,却自有缥缈盎然的清幽之韵。

孟惊鸾有些忐忑,四下环顾,小声道,“萧澈,这是甚么去处,我们可别再闯了什么禁地,又要挨打,我可是怕了!”

萧澈笑道,“一回生,二回熟,那打板子的师兄见咱们便如同见亲人儿一般,下手也不会重的。”一面拉了孟惊鸾直奔后方庭院,那水声愈发清晰可闻,转过了假山,陡然一股子清苦的药香扑面而来。

后庭竟是天然的温泉池。

孟惊鸾生来爱水,在年家寨便是凫水的好手,如今只见这假石雕刻的亭台楼阁十分精致,泉水从泉眼流出,同假石浑然一体,恰如宫阙飞瀑。池中水波荡漾,绵延开去。有的汇聚成小潭,有的顺着石头的间隙留下,蒸腾出袅袅烟雾,湿润温暖。不由拨弄一下池水,喜道,“果真是好水。”一面嗅了嗅,“还有香气。”

少女得意扬扬,“我的话错不错?是不是好地方?”她随着将脸洗了一洗,“姑奶奶我可是识货之人,这药池里的东西珍贵得很,山下千金难求。浸润其中,活血壮阳,滋身补阴都是极好的………”

孟惊鸾连连摇头笑叹,然而她尚未开口,身后忽而听闻一把男声笑道,“池水虽好,一个人不也索然无趣吗?不若我同师妹一并入池,来个碧水戏鸳鸯呢!”

两人蓦然惊觉,齐齐回头时,只见声音的源头不紧不慢行来一瘦高弟子,手摇折扇,面馥如雪,鹰鼻勾唇,说不出的轻佻模样。

孟惊鸾惊愕后退两步,下意识想要拔剑,却发觉落在房中,萧澈即刻收敛笑容,肃然道,“周子霖,不要告诉我,你只是打巧路过,与我们遇上的!”

周子霖啪地合了扇子,此刻却是将目光落在萧澈挺翘的前胸上,嘿然笑着,“非也,其实师妹方才何必逃呢?我倘若知道是你,断不会帮姓岳那小娘子,她也忒刁蛮。我教其他人全引到别处,孤身前来,你说,我对你的心思,是不是苍天为证,明月可鉴啊?”

萧鸣鸢英眉紧蹙,冷冷逼视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若你定要我明说,好,我觉得你周子霖配不上我!听懂了么?”

孟惊鸾微微惊诧,她素来知道萧澈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然而也未能料到能把话说的如此决绝,周子霖依旧不急不慢,满面堆笑,“哎呀,话不可过满。不如你我比划比划,也好教师妹你晓得,我日后能不能照应你呢?你说是也不是?”

萧澈一听动手,岂有推脱的道理?不待孟惊鸾劝阻,直接甩下视作累赘的外袍,厉声喝道,“若是你输了,便滚!”

两人不再口舌交锋,即刻在那温泉池旁动起手来,俱不曾着兵器,唯近身相搏。

孟惊鸾紧张攥拳,退至一侧。有心想帮萧澈,又怕反成拖累。之前她初来乍到古时目睹的那一场交锋,自己是丝毫不通。而今经过多日历练,倒也看出了些许门道来,萧澈自幼习武,家室不凡,自有傲气的资本,出招都带着凌厉迅捷,而那周子霖也不是好相与的货色,口中淫词浪语不止,还能游刃有余地应对少女源源不断的攻势。

那周子霖见此时同萧澈分不出上下,眼珠一转,虚晃一招,待她让出缺口的空荡,将身陡转,竟冲莫惊水抓来!

“惊鸾闪开!”萧澈神色一凛,孟惊鸾倒退两步,生生同周子霖对掌,空中但闻砰地一声,她只感觉到骨骼错位般的剧痛,几乎逼出了眼泪,然而却仍是不肯服输,一双眸子狠狠瞪他。

“周子霖,你实在下作!”

那弟子口中含笑,将孟惊鸾手腕一折,轻轻松松带入怀里,“这就叫下作么?那可还有更下作的呢…”

孟惊鸾又气又怒,劈手一个耳光欲打,又被周子霖擎肘,左右不得力,萧澈回过神来,忙不迭扑了上去,一时三人扭作一团,便在这僵持不下时,只听清越男声断喝,“何人在此喧嚷?”

莫惊水蓦然抬头,迎着那愈来愈近的几个身影,却是惊了。

是先才她上山时遇到的,十二传功弟子之首的季行云和徐见微等。众人只着了玄色束腰衣裤,赤裸上身,肩上搭着白袍。

“弟子见过传师……”三人忙不迭分了开,各自低头行礼。

季行云面色了无波澜,一一俯瞰三人,倒是徐见微出口问道,“我们修习归来,院门口便听闻争执,只道是出事了,才急急赶了过来,你三人如何在此处?”

孟惊鸾听到徐见微平和温然的声音,心中一暖,忙道,“回传师……”

“回传师的话,弟子例行清扫这里,见两位同门师妹也在,自知此处非寻常弟子涉足,不由得出言相劝,谁知两位师妹非但不听,定要同弟子比武,弟子不敢迎战,这才起了争执,是弟子有错,请传师降罪!”

萧澈气极:“你血口喷人,颠倒黑白!你瞧瞧你给我打的血印子,也好意思胡乱编排?无耻!”

孟惊鸾心下生恼,亦驳道,“你这话分明漏洞百出。当真是来清扫的,那家伙什在哪?你用扇子清扫不成?再者,即便我二人私闯此处,怎么会同你比斗,若是教众位传师发觉,岂非不利?”

“够了。”

季行云冷冷喝止,“周子霖,你长兄周时谨是我九师弟,原是要你拜于他门下,兄弟有个照拂,而今看来,是大可不必了。”他摆一摆手,眉宇冷色渐凝,“你下去。”

那周子霖先才诸般嚣张姿态,此刻竟一丝一毫也不见,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叫道,“大师兄……不,传师,传师,弟子知错了!”

季行云闭目,丝毫不为所动,“带他下去。”

两个传功弟子上前,将周子霖带了下去,孟惊鸾两个仍旧唯唯诺诺低着头。

徐见微见状笑道,“行了大师兄,你的心思,原是气不过周师弟这不成器的弟弟,可别吓着两位新人了。”

萧澈不可置信般慢慢抬头,眸中瞬间流转光华,“你是传师之首……你便是季行云?”还不待他开口,立刻肃容拱拳,朗声道,“弟子萧澈,见过未来的师父!”

孟惊鸾懵了。其余传功弟子意韵不明地纷纷笑出声来,带着调侃之意看向为首的季行云。

男子面上冷峻稍稍敛去,眉头微皱,“怎么,你要拜我为师?”

“对!”萧澈生就的洒脱之性和傲人家室让她无所畏惧地迎上男人的目光,“现下我没有资格被纳入门下,不打紧。入门选上,我会让师父记住我的!”

季行云打量着萧澈,面容缓和许多,抬手道,“静候佳音,不送。”

两人复施一礼,这才离去了。

一路上,萧澈满面崇敬同孟惊鸾推崇位列十二传功弟子之首的季行云。说他自幼习武,是蓬莱前任掌门人的嫡传大弟子,如何年轻有为,接掌蓬莱要务。还力劝孟惊鸾她一并,拜入季行云门下。

莫惊水勉力应和。只是莫名的牵制和回忆,让她从始至终,都不敢正视季行云的面庞。

那张和苏遣,修得一模一样的面庞。

终于待萧澈话了,孟惊鸾忍不住问道,“季传师……家中可有亲眷?”

第十六章 入门选 上

那敝厢端木十九不知答了什么,只是声音太小,两人皆听不分明,岳阑珊的声音倒是娇媚清亮,“你虽是青城端木府的小姐,可不知庶了多少辈,若是你家中掌事真的看重,怎会教你一人上蓬莱?收你些许银两,入门选时左右我们不同你为难罢了,否则在座的挑出一个,你还有的胜算么?”

这下萧澈听明白了,剑眉倒竖,气道,“他们胆敢在此私相授受!好个岳阑珊,果真不是个东西,等着姑奶奶我……”孟惊鸾忙拉她一把,“且慢!”她摆手示意噤声,“此事蹊跷。”

萧澈满面怒色,低斥道,“他们明摆了沆瀣一气,以强凌弱。”

孟惊鸾几乎不曾扑上去捂她的口,“且噤声,再看一看。”一面蹙眉小声道,“岳阑珊想拿捏十九,自然不缺法子,可是勒索钱财……且不论十九有多少钱,她又缺那三五两么?”

那边有男声油腔滑调地调笑,“哟,端木妹妹别哭啊,你这一梨花带雨地,师兄也心疼呢!你手头没有结余也罢了,只要日后随了岳师姐,什么是不能的?”

跟着便是一阵寂静,萧澈神色复杂,孟惊鸾十指跟着攥紧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岳阑珊明里暗里地费尽心机,是要收买端木十九啊。

两个少女对视了一眼,暗自等待着端木十九的答案。

“你有功夫在这儿磨烦,我可没功夫耗在这里了,”岳阑珊的声音一转,陡然逼出几分凌厉来,“你若是不愿,大家趁早分道扬镳也罢了。哼,只是你要仔细——萧澈便是有翻天的本事,也要看是什么地方,她自身也难保全,还会顾及你么?你以为同人家义结金兰,人家可未必同你推心置腹呢!”

萧澈怒极,折身便走,谁知不曾注意脚下,后脚直直踩在石阶的青苔上,整个一滑,叫道“哎哟我的娘!”孟惊鸾已知不好,拉了她便跑,“快走!”

那边岳阑珊早听得二人声响,秀目一瞪,斥道,“你们还不追么,等着人尽皆知呢!”她吩咐毕了,一众男弟子恍然顿悟,前后飞奔去了。

萧澈步履不停,一路七拐八弯地,孟惊鸾只是迷茫地随她奔走,一面心跳如鼓。

只见她将自己引到一排粉墙黛瓦的院落前,一面推门道,“快进来!”

两人好得将门紧锁了,莫惊水方才凝目细视,入目的却当真是个不曾见过的地方。

此地皆铺青石,墙角素苔生。周遭植了零零星星的紫竹,只因乍暖还寒的日子里不曾抽芽。院落里头的红拱门虚掩着,只是依稀听闻叮咚水声,不见里面是何等模样,却自有缥缈盎然的清幽之韵。

孟惊鸾有些忐忑,四下环顾,小声道,“萧澈,这是甚么去处,我们可别再闯了什么禁地,又要挨打,我可是怕了!”

萧澈笑道,“一回生,二回熟,那打板子的师兄见咱们便如同见亲人儿一般,下手也不会重的。”一面拉了孟惊鸾直奔后方庭院,那水声愈发清晰可闻,转过了假山,陡然一股子清苦的药香扑面而来。

后庭竟是天然的温泉池。

孟惊鸾生来爱水,在年家寨便是凫水的好手,如今只见这假石雕刻的亭台楼阁十分精致,泉水从泉眼流出,同假石浑然一体,恰如宫阙飞瀑。池中水波荡漾,绵延开去。有的汇聚成小潭,有的顺着石头的间隙留下,蒸腾出袅袅烟雾,湿润温暖。不由拨弄一下池水,喜道,“果真是好水。”一面嗅了嗅,“还有香气。”

少女得意扬扬,“我的话错不错?是不是好地方?”她随着将脸洗了一洗,“姑奶奶我可是识货之人,这药池里的东西珍贵得很,山下千金难求。浸润其中,活血壮阳,滋身补阴都是极好的………”

孟惊鸾连连摇头笑叹,然而她尚未开口,身后忽而听闻一把男声笑道,“池水虽好,一个人不也索然无趣吗?不若我同师妹一并入池,来个碧水戏鸳鸯呢!”

两人蓦然惊觉,齐齐回头时,只见声音的源头不紧不慢行来一瘦高弟子,手摇折扇,面馥如雪,鹰鼻勾唇,说不出的轻佻模样。

孟惊鸾惊愕后退两步,下意识想要拔剑,却发觉落在房中,萧澈即刻收敛笑容,肃然道,“周子霖,不要告诉我,你只是打巧路过,与我们遇上的!”

周子霖啪地合了扇子,此刻却是将目光落在萧澈挺翘的前胸上,嘿然笑着,“非也,其实师妹方才何必逃呢?我倘若知道是你,断不会帮姓岳那小娘子,她也忒刁蛮。我教其他人全引到别处,孤身前来,你说,我对你的心思,是不是苍天为证,明月可鉴啊?”

萧鸣鸢英眉紧蹙,冷冷逼视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若你定要我明说,好,我觉得你周子霖配不上我!听懂了么?”

孟惊鸾微微惊诧,她素来知道萧澈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然而也未能料到能把话说的如此决绝,周子霖依旧不急不慢,满面堆笑,“哎呀,话不可过满。不如你我比划比划,也好教师妹你晓得,我日后能不能照应你呢?你说是也不是?”

萧澈一听动手,岂有推脱的道理?不待孟惊鸾劝阻,直接甩下视作累赘的外袍,厉声喝道,“若是你输了,便滚!”

两人不再口舌交锋,即刻在那温泉池旁动起手来,俱不曾着兵器,唯近身相搏。

孟惊鸾紧张攥拳,退至一侧。有心想帮萧澈,又怕反成拖累。之前她初来乍到古时目睹的那一场交锋,自己是丝毫不通。而今经过多日历练,倒也看出了些许门道来,萧澈自幼习武,家室不凡,自有傲气的资本,出招都带着凌厉迅捷,而那周子霖也不是好相与的货色,口中淫词浪语不止,还能游刃有余地应对少女源源不断的攻势。

那周子霖见此时同萧澈分不出上下,眼珠一转,虚晃一招,待她让出缺口的空荡,将身陡转,竟冲莫惊水抓来!

“惊鸾闪开!”萧澈神色一凛,孟惊鸾倒退两步,生生同周子霖对掌,空中但闻砰地一声,她只感觉到骨骼错位般的剧痛,几乎逼出了眼泪,然而却仍是不肯服输,一双眸子狠狠瞪他。

“周子霖,你实在下作!”

那弟子口中含笑,将孟惊鸾手腕一折,轻轻松松带入怀里,“这就叫下作么?那可还有更下作的呢…”

孟惊鸾又气又怒,劈手一个耳光欲打,又被周子霖擎肘,左右不得力,萧澈回过神来,忙不迭扑了上去,一时三人扭作一团,便在这僵持不下时,只听清越男声断喝,“何人在此喧嚷?”

莫惊水蓦然抬头,迎着那愈来愈近的几个身影,却是惊了。

是先才她上山时遇到的,十二传功弟子之首的季行云和徐见微等。众人只着了玄色束腰衣裤,赤裸上身,肩上搭着白袍。

“弟子见过传师……”三人忙不迭分了开,各自低头行礼。

季行云面色了无波澜,一一俯瞰三人,倒是徐见微出口问道,“我们修习归来,院门口便听闻争执,只道是出事了,才急急赶了过来,你三人如何在此处?”

孟惊鸾听到徐见微平和温然的声音,心中一暖,忙道,“回传师……”

“回传师的话,弟子例行清扫这里,见两位同门师妹也在,自知此处非寻常弟子涉足,不由得出言相劝,谁知两位师妹非但不听,定要同弟子比武,弟子不敢迎战,这才起了争执,是弟子有错,请传师降罪!”

萧澈气极:“你血口喷人,颠倒黑白!你瞧瞧你给我打的血印子,也好意思胡乱编排?无耻!”

孟惊鸾心下生恼,亦驳道,“你这话分明漏洞百出。当真是来清扫的,那家伙什在哪?你用扇子清扫不成?再者,即便我二人私闯此处,怎么会同你比斗,若是教众位传师发觉,岂非不利?”

“够了。”

季行云冷冷喝止,“周子霖,你长兄周时谨是我九师弟,原是要你拜于他门下,兄弟有个照拂,而今看来,是大可不必了。”他摆一摆手,眉宇冷色渐凝,“你下去。”

那周子霖先才诸般嚣张姿态,此刻竟一丝一毫也不见,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叫道,“大师兄……不,传师,传师,弟子知错了!”

季行云闭目,丝毫不为所动,“带他下去。”

两个传功弟子上前,将周子霖带了下去,孟惊鸾两个仍旧唯唯诺诺低着头。

徐见微见状笑道,“行了大师兄,你的心思,原是气不过周师弟这不成器的弟弟,可别吓着两位新人了。”

萧澈不可置信般慢慢抬头,眸中瞬间流转光华,“你是传师之首……你便是季行云?”还不待他开口,立刻肃容拱拳,朗声道,“弟子萧澈,见过未来的师父!”

孟惊鸾懵了。其余传功弟子意韵不明地纷纷笑出声来,带着调侃之意看向为首的季行云。

男子面上冷峻稍稍敛去,眉头微皱,“怎么,你要拜我为师?”

“对!”萧澈生就的洒脱之性和傲人家室让她无所畏惧地迎上男人的目光,“现下我没有资格被纳入门下,不打紧。入门选上,我会让师父记住我的!”

季行云打量着萧澈,面容缓和许多,抬手道,“静候佳音,不送。”

两人复施一礼,这才离去了。

一路上,萧澈满面崇敬同孟惊鸾推崇位列十二传功弟子之首的季行云。说他自幼习武,是蓬莱前任掌门人的嫡传大弟子,如何年轻有为,接掌蓬莱要务。还力劝孟惊鸾她一并,拜入季行云门下。

莫惊水勉力应和。只是莫名的牵制和回忆,让她从始至终,都不敢正视季行云的面庞。

那张和苏遣,修得一模一样的面庞。

终于待萧澈话了,孟惊鸾忍不住问道,“季传师……家中可有亲眷?”

第十七章 入门选 下

如是想着,她心中慢慢沉重下来。再回想自己先才在蓬莱,虽说不得树敌无数,究竟同许多人是结下梁子了,那个周子霖,还有岳阑珊……是何人在暗中计算她们呢?

耳畔给萧澈招呼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同萧澈一并去第二关卡的平地。

这心经背默也不难,无非是道教箸论,同真人讲过的一些入门的诀咒。孟惊鸾因着自家父亲便是个教书的,背得也还利索,只是苦了萧澈,素日就烦之乎者也的长篇大论,此刻真人当前,期期艾艾地只是背不出——孟惊鸾只得在真人背后比手划脚,挤眉弄眼地与她提点,引得众弟子纷纷侧目。

那真人摇头叹息。最终还是恨铁不成钢地将牌子递了来,一面训戒道,“你们世家子弟,素日懒怠,仗着几分功底在身,便偷空耍滑。上一位新人……名唤端木十九的,背的可谓行云流水,半字也不错,你要学仔细——去罢!”

萧澈嘿嘿笑着,忙接过牌子,“想不到,十九舞剑不在行,背书倒还不错嘛。”

“姊姊是在怪我么?”两人身后忽而传来一把柔弱女声,孟惊鸾回首,只见端木十九临风而立,身形芊芊,她低着头走了过来,“姊姊生气,便是十九的不是了。”

萧澈忙道,“哪里话,原是我偷懒了。想不到你这样厉害,连真人也对你赞不绝口。”

孟惊鸾微微蹙眉,思虑再三,才问道,“十九,你同岳阑珊究竟是如何情况,是不是她刁难你?”端木十九依旧怯生生地答道,“那一日在竹林,她——”

“哟,你们几个说得这样热络,十九妹子也在呢。”遥遥只见岳阑珊颦婷而来,秀目逐一扫过三人,最终定格在端木十九身上,“你在说什么?”

端木十九十指紧攥衣襟,抿唇不语,神色惶然,孟惊鸾将她往身后拉了一步,萧澈皱眉道,“我们闲话几句,同你有甚么相干?你逼问她做什么?”

岳阑珊回望于她,付之冷笑,“休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和十九要好得紧呢,是不是?十九?”她微微招手,“你过来。”

端木十九微微咬牙,又回望孟惊鸾两个一眼,神色纠结无措。萧澈叫道,“十九休要怕她,我还不信了,天泽之地,单凭本事说话的地方,她还能反了天不成?!”

岳阑珊笑意一点点收拢,敛目。

“过来。”

端木十九,便在两人的注视之下,一步步慢慢地走向岳阑珊。

萧澈急得跳脚,待要说什么,被孟惊鸾拦下,她相对于少女倒是平静许多,只是问道,“十九,你果真要随她去么?”

端木十九第一次毫无避讳地地仰面直视她,一大颗泪忽而涌了出来,她迅捷而慌张地拭去,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便同岳阑珊一并去了。

萧澈一张俏脸气的通红,却也无可奈何,孟惊鸾微微失神,叹了句,“人各有命,我们走罢。”

第三关,是为习武之道。众弟子被真人引入一四面见方的习武平台,上钉有梅花桩,过了前两关的弟子纷纷跃上桩子,听真人所言,似乎是只要留在桩子上,既可过关。

“这又有何难?”萧澈不解,她自幼习武,别说这般松松垮垮站在梅花桩上,怕是倒立都不成什么问题,无聊至极,居然掏出一把松子儿在手上磕了起来。

“休要大意,我总觉得……”

孟惊鸾话不曾完,那真人忽然摁下了石柱上的机关,瞬间一半的梅花桩陷了下去!

有些个弟子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接跌落,立刻有随侍弟子上前,将他们带了下去。

这引起了其它弟子的不小骚动,然而只是片刻,很快便又安静下来。

孟惊鸾心中一沉。果然,所谓的试炼不是轻轻松松站个片刻就算完的,还要保持体力。试炼到了最后,桩子愈来愈少,难免演变成争夺搏斗。其险在于根本无从知晓,下一刻的去留。

未待众人彻底平复,那真人再次摁下机关,孟惊鸾身边又不少梅花桩落了下去,她心惊胆战地看着自己脚下依旧坚强支撑的梅花桩,暗道庆幸,然而就在她旁侧落下了一棵桩子,那女子反应也快,竟直接向她扑来!

她的瞳孔瞬间收缩——该来的终归是来了,足尖一点而起避之锋芒,待那女子落在梅花桩上时,抬脚便向她后背踹去,只听一声惨呼,女子狼狈落地,她又回到了梅花桩上。

“颂荷师妹!”她旁边的半大少年一声惊呼,猛地拔剑出鞘,直劈孟惊鸾面门!

来势凶险,一时间连孟惊鸾也怔住了——她原以为同台比武,不论输赢,终归是要手下留情的,不曾想那少年直接用了剑,说时迟那时快,萧澈断喝了一句,“来的好!”秀手飞速一翻,两枚松子飞出,正冲男子面门,那男子受惊之下,只得停在一侧。

然而好巧不巧地,他定脚的梅花桩偏偏中了机关,落了下去……

萧澈哈哈大笑,一面磕了枚松子丢在口中,谁知她这一举过于张扬,恰恰惹了众怒,周围的四个男人皆向她二人攻来。

孟惊鸾心中叫苦不迭:这个姑奶奶倒是出尽风头,可是害惨了她了!若非万不得已,她其实并不想将其尽数逼退,赶尽杀绝。毕竟大家以后可能是同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拼的你死我活?

然而她愈是退让,才愈发觉敌手虎视眈眈。愈教人觉得软弱好欺。好罢,既然势已如此,刀剑之下见真招吧!

心思既定,拔剑出鞘,硬生生同那少年的刀拼了一记——谁知这少年看似黑瘦,力道竟大的惊人,她只觉经此一震,右臂顿时酥麻万分,险些站不住了,然而紧跟着身后又是一道刀锋逼来。

她眉头一皱,忙下腰闪过,方才单脚立稳,又是是一道锁链向她膝盖而去,向上一扯,她整个人都被撂向空中!

几乎是瞬息,孟惊鸾注意到袭击自己的是一个瘦弱男人,只是身段极是灵活,形如鬼魅。一时间心思百转,说不定……她的力气更大一些呢?当下也是退无可退,她用力一扯缚在双腿的锁链,反握于手,那男人似乎万不曾想到她会“空手接白刃”,也未料到一小小女子竟有着一股子蛮力,生生被她拽下了桩!而此刻的孟惊鸾将将落地,只得向他胸前又补了一脚,借此为力复又跃起,落在了另一根梅花桩上。

又几番,她累的气喘吁吁,只觉整个人再迈动一步都难,脚下酸麻的很,再瞧瞧周围幸存的人,也好不过哪里去,饶是萧澈也微微有些不支,汗水浸透大半衣衫,一张俊秀面庞透着绯红。

她回首,粗略一看,剩余的至少还有两百余人,密密匝匝。心中又是一沉:萧鸣鸢说过,往年能留在蓬莱山的,绝不多于百人。如此便是说,他们这些个新人弟子中,还要筛下半数以上!

待那真人再次启动机关时,她听到耳畔众人的惨呼。而自己脚下一空,她所在的梅花桩,倏然落了下去!

孟惊鸾急忙跃起,四下一扫,心凉大半——这留下的人个个膀大腰圆的,教她找谁打去?

“惊鸾这里!”

萧澈喝了一句,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将要落地的孟惊鸾,并腾出些许位置,教两人同挤在了一根梅花桩上。

莫惊水心有余悸,“多谢!”然而还不待她庆幸,身旁的一个壮汉的梅花桩落了下去,大抵自恃两个都是小女子,居然举着剑就向其劈来。

萧澈怒道,“你一个大男人欺负我两个文弱的小女子,好不要脸!”也飞身上前与那壮汉战了起来。

先才同萧澈交过手的一众男弟子皆擦汗:文弱…小女子……

论及平日,她自恃武功绝对高壮汉不止一星半点,只是适才的战斗已经损耗了太多精力,竟然在壮汉的凌厉攻势中,渐处下风。

孟惊鸾看在眼里,心中更急,也应了急中生智的话,她脑中灵光一现,想到了适才那瘦弱男人的功法,遂解下腰间束带,在那壮汉靠近梅花桩的时候,双手一环一绕,缠住他脖颈,狠狠一收!

那壮汉惊呼着跌落梅花桩。

又这般勉强战了一炷香时候,真人宣布留在木桩的人,通过试炼。两人俱是喜不自胜,击掌欢呼。

最后一场试炼为登台比武。她只觉整个人都紧张的微颤,握剑的剑柄尽是自己掌心濡湿的汗意。她很清楚,能坚持到这里的,无不是群贤荟萃,而如今的自己几乎精力耗尽,根本没有把握,在这其中脱颖而出。

可是……可是只要胜了这一场,就可以留在蓬莱,拜师学艺,解身上魔障,甚至复仇雪恨。

她不能输。这已是生死边缘,她没半分退路。

抬首望时,不论台上几个维持秩序的真人,还是主座那一袭开坛道服的掌教岳秋禅,俱是面无表情,漠然俯瞰着台下纷纭弟子,仿佛万事已然执掌之间。

擂台上,比武已然开始。只听那掌灯弟子手执卷轴,平声唱道,“岳阑珊对林弈。”

萧澈双手抱胸而立,她自是有七八分把握在心,也不似孟惊鸾那般紧张,听到岳阑珊的名字,眼中微微一亮,“哼……这小娘皮竟打头阵,无非是想出这风头。只可惜了她的对手,要教我同她比才好呢。”

只见岳阑珊一个旋身飞出人群,轻松上了擂台,如逐梁飞燕,台下男弟子顿时喝彩连声,而这骄傲少女不过微微一笑。

她的对手是一个瘦弱高挑的少年,两人先是匆匆行了见面礼,便在石台上斗了起来。

萧澈一面嗑松子,一面同孟惊鸾悄声指点道,“多日不见,想不到这岳阑珊的武功又精进不少啊,她所修行的根本不是我们统一传授的剑法罢?我瞧着不大像。”

孟惊鸾眼见那一套剑法攻势凌厉,却也眼生,是她从未见过的,道,“人家姑姑何等人

第十八章 又逢君

然而,已经迟了。

九节鞭既出,带着凌厉的风狠狠抽在少年的左肩上,那少年几乎来不及出声便被鞭挞在地,连褐衣也被撕裂出一道寸长裂口,血便缓缓从他裸露的左肩渗出。

休说其余弟子震惊,连孟惊鸾和萧澈这般同岳阑珊饮食起居同在一处的也心中剧动:这下手也忒狠毒了!

台上的季行云神色微变,待欲起身时,他旁侧那道白衣一跃而起,但见空中青光轮转,身影已堪堪落地,那女人水袖一扬,干脆利索地甩岳阑珊的脸上。

这声脆响不大不小,却相较岳阑珊先才那一鞭来的更狠,更果决。

岳秋禅其实也算有几分风韵,秀眉入鬓,双目是淡淡的琥珀色,薄唇微抿。只是那标致的五官隐于一张极端肃冷峻的面容下,何况她周身的那股强大的气场,更教人不敢直视。

她一掌已收,好似云淡风轻道,“道歉。”

岳阑珊和孟惊鸾等弟子同样一脸不可置信,她几乎不可置信地捂着半边火辣辣的脸颊,微微张口,委屈叫道,“姑姑!”

岳秋禅冷冷端视众人,弟子尽皆低头。她目光收回,偏偏丝毫不看自家侄女儿一眼,“我命你道歉。”

这不喜不怒,看似波澜不惊的一句话,却带着无形的威压笼罩而来。

岳阑珊咬了咬牙,面色臊的通红,终究不敢违拗,向那少年不情不愿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岳秋禅拂袖而去,重归主座。

“岳掌教息怒,”一直恭居在侧的徐见微谦和笑道,“不过是同门较量罢了,新人么,一时心高气傲也是有的。不过我看这……林弈也算颇有天赋,便收入门下了。”

林弈慢慢起身,先才受了岳阑珊一鞭的他已然恢复面不改色,面容也不曾能留在蓬莱而缓和些许,只是躬身为礼道,“多谢师父。”一面由真人相引去了。

孟惊鸾只觉这少年生的面熟,极是面熟,却记不起何曾见过。又看了几场比试,依旧没有轮到她,不由微微皱眉,心中愈发紧张起来。

台上真人继续宣读。

“萧澈对 孟惊鸾。”

此言一出,两人如遭雷击,尽皆愣在了原地。

那真人肃声喝道,“你们两个还不便速速上来,再不比试,可都不作数了!”

萧澈急得直跳,“蓬莱这么大,弟子如此之多,偏生轮到我们两个,这,这是什么道理?你说……”她一回首,蓦然愣住了。

眼前的孟惊鸾,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面色惨白,眼中竟透出几分流光来,分明是个泫然欲泣的光景。

“萧澈,要么,我走罢。”

道一句认输,她终究是输了。枉她一路费尽心力,步步为营,竟终究抵不过无巧不成书。这一点明明灭灭的希望,终归被一句话,吹无了。

萧澈猛地摔掉手中木剑,对着季行云一干蓬莱高层跪了下来,“弟子恳请掌教,恳请传师,更换对手。——其余是谁也好,只求换了她!”

岳秋禅道,“蓬莱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她抬手一招,正待驳回,季行云忽然直身而起,缓步拾级而下,“只要换了她,其余什么对手也可,是么?”

萧澈眼中一亮,忙高声应道,“是!”

“那么,请。”

季行云飞身一跃,整个人稳稳落在擂台上。负剑背后,向她伸出手来。

“啊?”

萧澈懵了。

“既然除了她,蓬莱诸人都可以,我以蓬莱前任掌门人嫡传弟子的身份向你挑战,又有何不可?”

台下弟子三三两两窃笑起来。

“这……这,这当然不行了!”萧澈立刻泄了气,孤胆英雄的气势一丝一毫也没了,“我若是能同传师相较,干吗还上蓬莱呀。”

季行云目光扫过台下,落在了孟惊鸾身上。

“你二人一并上,也可以。”他直直盯着孟惊鸾,好像要将她看穿,微微笑了,“我也只用入门的两套剑法,用和你们一样的剑。——你不敢么?”

目光所及,少女执剑,一步一步上了擂台,向他拱拳道,“大师兄,请指教!”话音未落,剑已先出。季行云果然侧身相让,谁知她正是虚晃一招,那敝厢萧澈已劈刀斩下,两个一前一后夹击,眼看中央围困的男人避无可避,孟惊鸾心中已激动地战栗——

谁知季行云当真不避,只是在剑锋交叠的一刹那,腰身一屈,旋而后仰,堪堪错开,跟着一套入门的驱剑六术便流水般使将出来。

孟惊鸾全身紧绷起来,她自恃同萧澈多日默契,配合无间,可是饶是两人使尽浑身解数,季行云的剑法好似一个圆,攻不破,亦寻不着破绽,他面上神色淡淡,那招式却丝毫不落。将两个新人弟子的耐心同毅力慢慢儿磨尽,他的剑仿佛陡然长了精神,步步逼迫,愈加凌厉。

一众新人弟子已看直了眼,万料不到这素日由真人传授的,看似平平的剑法,换到季行云的手上,竟是那等潇洒利索。待他最后一势“飞龙在天”将萧澈的剑挑飞时,那沉寂已久的台下骤然爆出惊呼起来。

季行云足尖一勾,将萧澈的剑握于掌中,吐出一口长气来,“你输了。”

萧澈面上通红,也不知是羞是愧,沉声应了句是。

孟惊鸾也颓然低下头,她无话可说——即便是相同的剑法,两人和季行云也是天壤之别,该输的心服口服。

“不过。虽败犹荣。”季行云又补了这么一句,兀自收剑回座。

两人齐齐愣住了,台上的徐见微已抚掌大笑道,“哈哈,甚好甚好,大师兄这是要为我赤明殿纳贤了!本来么,一个是传师,一个是新人弟子,有此诚心赤勇,已属不易。二位可愿归到赤明殿门下?”

两个少女面面相觑,还是萧澈反应快了一步,眉眼间的愁绪一扫而空,忙叫道,“我愿意!我愿意!季大传师,我跟定你了,惊鸾,你听到了么?我们可以留下来了!”

孟惊鸾似是惶惑了片刻,台下是一众艳羡不已的新人弟子,台上是众位传师、长老。她张了张口,“我——”那后半句终是失了气势,细如蚊呐,“我不愿意。”

“什么?”

“我不愿意。”

此言一出。举座尽皆哗然。

她狼狈地低下头,众人浪潮一般涌起非议言语已经让她如芒在背。台上高层各自神韵不明,却保持着讳莫如深的沉寂。唯有徐见微皱了皱眉,忍问道,“孟姑娘,为什么?”

“因为她是我徒弟!”

从密密匝匝的新人弟子中传来一把清越男声。孟惊鸾心中一震,和萧澈等一并回首看去,只见人群慢慢让出条路,一高挑身影便从远处不疾不徐地踱来。

他着一身深蓝色的道袍。衣襟袖口俱覆太极刺绣,下摆细细绣了云海仙鹤图,是个极正统的样式。乌簪道髻,倒执佩剑。每行一步,那外罩的三重白纱衣便随之飘荡开来。

似乎他合该是从蓬莱古朴的楼台宫阙中走出的道人,孟惊鸾竟只想到了仙风道骨,灵逸出尘的话。

四下无声,首座的季行云直身而起,躬身为礼道,“弟子见过掌教。恭迎掌教出关。”徐见微等一干传师随之起身,齐声唱喏。台下大片弟子才陆陆续续跪下,终于四面高呼,“恭迎掌教出关——”

萧澈已伏身跪下,见孟惊鸾动也不动,急得扯她衣袖,“惊鸾,喂,大人物,大人物啊!”

孟惊鸾才缓缓跪下,她的声音尚有些颤抖,带着点不可置信的余韵,“恭迎掌教。”

男人并不托大,亦不拘着掌教应有的礼数架势,抬手朗笑道,“都起来罢,这一下子跪倒一片,可是折我的寿了。”见众人平身,他才走向季行云,“行云,你如今也可独当一面了。”

季行云神色恭肃,“掌教谬赞。弟子不过依着前辈先人的例子办事,幸得岳掌教点拨,才不至于失度。不知掌教突然出关,是有甚么吩咐?”

男人同岳秋禅见过了平礼,才道,“我终日在清修庐闭关,也是个闲人。适逢这入门选,想着出来收个徒弟罢了。”

徐见微笑道,“这也稀奇,不知何等贤才能入您老人家法眼,特特赶了来?”

男人不答,只是一步一步行至擂台旁侧,拾阶而上,直至两个少女面前。

孟惊鸾只听到环珮叮咚作响,身前被一片阴影笼住。她未曾抬首,只听男人笑道,“你低着头做什么?你便是不看我,我也认得出你。”

她索性抬了首。

入目是中原男子的标致面相,平整黑眉,点漆凤眼,五官修的清俊而阳刚,似一块凝润通透的好玉。

她轻声道,“弟子惶恐,未知掌教大名。”

“李玄奉。道号珩清。”男人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遍,眉头微蹙,“我说,你该不会是想赖账吧?你倘若认不得我,我那一颗洗髓小还丹可是亏大了!”

孟惊鸾听到“洗髓小还丹”,霎时恍然大悟,她当然忘不了了,“前辈你你……你就是那个,山下的——”

第十九章 妖论道

20此生落定蓬莱根

“乞丐”二字实在不敢说出口,所幸李玄奉也不深究,痛快应道,“如假包换。是我。”

她只觉整个人如遭雷击,七窍生烟。如何也不能把那个落魄邋遢又散漫的男人和眼前这个年轻道士联系在一处…这还能是同一个人!?然而形势如此,还是违心地应承道,“前辈还真是……韬光养晦啊。”

李玄奉笑道,“前辈?入门选一过,是不是该改口了?我是你堂堂正正的师父。”

“哎哎哎……且慢。”徐见微一路疾步走了下来,赔笑道,“这个,掌教啊,凡事总要有先来后到,收这一位弟子入赤明殿,可是大师兄先提的啊!您不能……”

李玄奉哦了一声,不紧不慢道,“见微,若论这次序之道,我便要你心服口服。这弟子的槐牌都是我给的。我还下了收徒信物——你可还有话说?”

“收徒还有信物?”

李玄奉煞有介事,一指孟惊鸾,“一颗洗髓小还丹啊,她已经吃了。”

孟惊鸾:……

“可是掌门的意思,是教您以身体为重,在清修庐养伤…”

男人稍稍一愣,很快释然笑开了,“不过些许小伤,何必弄的如同女人坐月子一般。说起来,我养伤这么久了,你一次也不曾来过,这会子倒是积极了,恩?”

徐见微彻底败下阵来,“掌教言之有理。是弟子愚见了。”一面拱手退回主台。

“行云,你呢?”

季行云立即明智表态,“一切听凭掌教吩咐。”

“好。”李玄奉语气并不重,却字字明晰,“那么,自今日起,孟惊鸾便是我的嫡传弟子。”

孟惊鸾感受到眼眶发热,努力平复语调道,“弟子资质平庸,只恐辜负掌教厚望。”

男人微微摇头,踱步到擂台中央,“古言有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诸位许是觉得我贸然收徒,恐有些门道在暗处,心中不平。我李玄奉以蓬莱传师的名义在此起誓,给她槐牌之前,两人素不相识。而我收徒,也不必要什么天赋异禀,旷世奇才。如她所言,资质平平的人能一路辛苦辗转,凭借自身之力留到入门选,让我见到,这便足够了。”

——这便足够了。

极平淡的一句话。她那颗自入蓬莱一直隐忍的眼泪,如释重负地落了下来。

她恭敬叩首,“弟子,多谢师父。”

而后之事便是尘埃落定的繁忙了。萧澈又是惊喜,一再逼问她如何认得这么个巅峰人物,可见先才那不过是收敛锋芒罢了。孟惊鸾又打死也不敢供出同李玄奉结识只是因为一只肥硕的野雏鸡;又是不舍,拉着孟惊鸾的手长吁短叹,她如愿以偿拜在季行云门下,日后便在赤明殿修习了,孟惊鸾只得好言宽慰来日方长。最后洒泪告别。

李玄奉带着她去了归元宫。然而掌门并不接见二人,只托了同修弟子出来回话,说是知晓了。又直奔赤明殿的长老阁,见过五位大长老。

孟惊鸾逐次行礼,连头也不敢抬,只是依着随侍弟子的指引,接受奉香点化,又听过训戒,这才将名字记在了弟子谱上。

她听不懂其他的,只是一句“此生奉为师尊,沐浴恩化,囊传相授,必从一而终,聆听左右,敬如亲长,永不相负。”牢牢记住了。

出了赤明殿,李玄奉带她一路御剑而行,孟惊鸾从未感受过凌空的滋味,紧紧拽着他的衣襟。

李玄奉感受到她的紧张,因笑道,“掉不下去的,你怕什么?”

孟惊鸾给戳破心思,有些窘迫,“弟子从未见过御剑之术。”

“原来如此。”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到了蓬莱,怎么反倒心气儿弱了许多?是觉得拘束么?我见你对长老也十分忌惮。”

孟惊鸾心虚不已,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如实相告,“回师父的话,弟子先才因为学堂里有人打架,被擎苍长老训斥……”

李玄奉非但不恼,反而饶有兴趣地反问道,“你还会打架啊,打了谁呢?”

孟惊鸾默默擦汗,“弟子谁也没打,弟子只是…”

谁知男人听也不听,径自笑道,“不愧是我徒弟!想为师当年被你师祖逼着到蓬莱潜修,我是一万个不愿意啊。刚入蓬莱就将看管我的真人给打了,掌门索性将我关在了归元宫,我便引出鼎炉真火,烧了他七八张符箓,再后来……”他越说越来了兴致,直到看到孟惊鸾一脸的错愕,才意识到这实在不是为人师表说出来的话,只得强道,“再后来悔过,一心修道。……你可是下不为例啊。”

孟惊鸾连声称是。低头看脚下蔚为壮观的蓬莱之景,峰峦叠嶂,宫殿巍然,灵池星罗密布,一切笼罩在薄云轻雾之中,恍若仙境。

他们离赤明殿,归元宫愈来愈远,终于逐渐降落,是一大片竹林。李玄奉扶了孟惊鸾先下,这才收剑入鞘。

他信步而行,那竹林之间清气盎然,一道石径蜿蜒向深处,二人一前一后,缓缓拾阶而上。

“你来蓬莱不久,八成不十分了解。蓬莱除却天择之地,地牢,善后堂一干地方,掌门和列位隐修前辈居归元宫。季行云一干传师和五位长老在赤明殿,岳秋禅掌教居太安楼,我是一直在清修庐的,负责掌管藏经阁。”

“弟子…也曾有所耳闻。”

那石阶行尽时,他蓦然回首。“我从来没当过传师,也从不曾与人授业,你是我的嫡传弟子,也许同样是关门弟子,就是…唯一的徒弟。”

孟惊鸾只觉有鸿鹄之音在耳畔响起,一时间莫名的情绪激荡全身,不敢多想,不敢多问,把头低了,默不作声。

良久才想到了话,“难怪,清修庐这样寂静。——师父一直是一个人么?”

彼时两人上完了台阶,看那周遭景致,与赤明殿的大气楼宇,繁复宏饰又全不同,这里的一花一木一亭台都是简单而纯粹,清泉石上流,竹林深处居,中央是偌大的习武石台,之后的阁楼都若隐若现在云雾间。

清幽,却也孤僻。

“对……一个人。”

孟惊鸾看着他游离而茫然的神态,心下疑惑不已——这样萧鸣鸢口中黑白两道俱游刃有余的前辈,在蓬莱奉为高层的人物,可谓年轻有为,既然修为和权利都有了,不该是高高在上,执掌一切的模样么,怎么会有如此孤独的神态?

也是许多年后,她也在另一处顶端才明白,高处不胜寒,便是如此了。

一路带着心思地跟着他,七拐八绕到了古朴小楼前,孟惊鸾抬眼一看,忙顿住了脚步,因为那牌匾上书“藏经阁”三字,她忙道,“师父,这里是……”

她自然知道藏经阁隶属蓬莱至关重要的命脉,不敢擅入,李玄奉倒并不十分忌讳,只是开启了紧闭的太极门,道,“进来,无妨。”

孟惊鸾小心入内,也不敢多看,只一路垂首跟在他身后,那偌大阁中,书籍成列,整整齐齐地排放于桃木格中,自有一股子墨香。中央高出圆台,是一套山水木雕的八仙座椅,李玄奉撩袍坐下,兀自沏一壶茶,小啜一口,叹道,“徒弟,其实是在那一日山下相遇,并非是偶然。”

孟惊鸾怔了。

“我在山上接到了榆木脑袋的信,要接应他,后来他那边再无音讯。……他说要交托给我一个人,我曾想直接带你上山去的。”他握着茶杯,微微出神,“只是蓬莱内部,亦是波涛暗涌,恐怕直接上山,你要成了众口之矢。”

“师父……”孟惊鸾弱弱举手,“榆木脑袋是谁?”她心中隐隐有了预感,“神医?”

李玄奉笑道,“是他。我叫惯了,一时改口不得。他是我大师兄,这个人古板迂腐,我就叫他榆木脑袋了,”

“可是神医前辈为着救我,被那起魔族缠住了,他——”孟惊鸾提及此事,心中酸涩,自悔道,“全是怪我!”

男人眉头稍蹙,“魔族?是怎么个身份?”

“似乎是什么护法,是个极厉害的女人,又媚又凶。她非要带我走,我不愿,林牧野前辈为我拦住她,我这才逃到蓬莱…”

李玄奉舒一口气,“那我便不必担心了。区区护法,如何也应付得过。何况圣域并不愿轻易开罪他。你逃出来,他自有办法脱身。只是这样便做了甩手掌柜,着实可恶。”他语气慢慢凝重,“我听林牧野说,先才那个圣域魔师给你体内中了一脉夺魂精魄。你且伸出手让我看看。”

孟惊鸾依言而行,瘦弱的手腕给男人以三指攥住,是个奇怪的指法,他咬破中指,将一颗溢出的血珠画在了她的掌心。

这融入进身体的一脉温热,与那迅速腾起的阴寒之气,瞬间于五脏六腑窜流起来,愈快,愈激烈。相持不下的两股力量,就这般肆虐在孟惊鸾体内,她只觉胸口一阵强似一阵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仿佛有什么意图破体而出!

她死死咬牙,整个手臂都在颤抖,少倾,李玄奉抽回手臂,轻轻叹气,神色微凝。

孟惊鸾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判决。

“此乃夺舍之术,所幸林牧野给你喂了六神固元丹。还没来得及主宰三魂六魄,此人果然歹毒,是想将你这具身体,挪为己用啊…”

孟惊鸾急道,“我不给用!那怎么办呢?”



第二十章 始交心

却说孟惊鸾领了那十几本剑谱,朝饮白露,西眠苍霞,自是日夜苦练。她很清楚自己的天赋,在蓬莱一众新人弟子中是算不得出类拔萃的。所幸便是山中练出的一副硬朗身骨,让她多了几分吃苦的本钱。

这日她练剑毕了,将木剑搁置一侧,十分困倦,不由得歪在假石下歇息。谁知这一歇竟睡了过去。迷迷蒙蒙之间感觉有个毛绒绒的物什儿在她鼻翼间骚动,她皱了皱眉,奇痒难耐“啊……啾!”

猛然睁眼,一根狗尾巴草在她眼前晃,握着它的那双手修长细致,分明是个男子的手,她下意识地摸剑,几乎不曾惊跳起来,“何人在此!”

“我叫了你千百声,怎么也叫不醒。你上辈子是不是天蓬元帅投的胎?”

她定睛细视,只见男人长身玉立,已换了身黛色的弹花暗纹锦袍,外罩三重青纱衣,腰间一水儿竹节汉玉和扇袋。怎叫个俊雅风流。

他依旧带着面具,不过不再是那个张牙舞爪的厉鬼,而是月白的豹纹面。

饶是大变模样,孟惊鸾分辨得出他的声音,正是先才在山下遇到的那个妖孽。不由得奇道,“清修庐有结界,你一个妖,怎么进来的啊?”

男人极其潇洒地跳在高石上,斜躺下来,酒壶倾下,大灌两口,“笑话,蓬莱岂有我入不得的地方?休说你是蓬莱弟子,便是真人,也未必能抓着我。”他斜乜一眼孟惊鸾微微痴怔的神色,极风流地一笑,“我穿这身,好看么?”

孟惊鸾又暼了两眼,心底不由涌出一股酸溜溜的妒意来,她自上山到如今,只有两身统一配发的弟子服,可是这个男人却穿的这样妥帖好看,不由得轻咳两声,刻意板起脸说道,“男人生的好看,顶什么用?反而失了气势。再说我又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模样,你把你的衣裳脱了给我,我穿上指定也不错。”

男人险些将酒喷出,呛咳了好几下,跟着笑出声来,“好个不知羞的女子。”

孟惊鸾被他气的柳眉倒竖,叉腰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说说,你是来蓬莱找人,又不是选秀来的…你穿成这副模样,谁来看?”她不服道,“我喜欢的男儿,必要像我师父那样,英姿飒爽,光明磊落才好……”话一出口,才知唐突。忙不迭掩住口。

男人果然笑了,毫不留情地奚落道,“这才入门,就想着过门了?有意思。只是你有情,人家可未必对你有意。”

孟惊鸾急得跺脚,“你别混说!我可不敢存什么非分之想!”男人笑的更灿烈,“这还对师长存了非分之想,了不得啊,了不得,万一他不从呢?首先你要先打得过他…”

“你!”孟惊鸾苦于找不到足够毒辣的话,一面在心中想着伶牙俐齿的岳阑珊,心道我是脾性好,由着你欺弄,若是换了别的,指不定如何呢。“你叫什么名字?”

于是两个自报家门,她也知道了这妖精的些许来路,得知他此行前往蓬莱,是为了搭救一位故人。

“我说花间政,那你的结拜兄弟,也是个妖精么?他又是什么妖呢?”

男人叹息一声,语气有些惘然,方才嬉笑神色一丝也不见了,“他要是妖,以蓬莱的行事作风,早就炼化了去。你先才问的不错,我若不是得了大祭司的鬼指隐环,也不敢轻易涉足蓬莱。”

孟惊鸾不十分懂他话中所指,也可听出落寞来了,不知为何,她初次见到这男人十分害怕,如今反而有了几分同命相惜的意味,犹疑道,“那……你以后不会再来了?”

花间政顿了一顿,并不回答她的话,反而问道,“驻守清修庐的只有一个人。——你的师父,是李玄奉吧?”

“是。”

他微微点头,“能拜此人为师,你也不算是白来蓬莱一遭。跟着他好好学,想来总有出头之日。”

孟惊鸾又急了,“我是问你的话——你不会再来了么?”

花间政进前,替她拂去头顶飘落的竹叶,因笑道,“孟惊鸾,你也有意思。之前不还怕得不行么?如今怎么还巴望我来呢?”

孟惊鸾反被问住。是了,他们本就素不相识,只是有三分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似乎早就熟识一般。然而他既然能潇洒甩手就走,她莫非还巴望着留么?遂恨恨摆手道,“好好好,你要走便走,本姑娘才不稀罕呢!”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慢,你不是要打听净心福地来着吗?如今不打听了么?”

花间政一愣,似是惊讶,“你还肯帮我?”

少女不解道,“这有何难的?只等师父出关,我问他一声,再告给你。你放心,我素来守信。君子一诺,千金难求!”

“你别问他!”花间政忽然一摆手,五指的镂空雕花黄铜指环随之叮咚作响,他眉头紧锁,“你若问他等于害了我,也害了你自己。我被炼化,你被逐下山去,皆不是好结果。”

孟惊鸾气道,“我师父不是那种人!”言毕冷静下来想了一想,似乎慢慢明白了什么,沉声问道,“你的那个兄弟,是被他……”

花间政合了折扇,冷冷道,“此刻你尚有怜悯之心,不过因为涉道未深,所以会同情一个妖,等你修为有成,心自然也冰冷了,妖的命算什么?不过是你们修道变强之路上的一块垫脚石罢了。”

孟惊鸾耳畔轰然鸣响,她不知心中是何等滋味,只觉又羞又怒,双颊火辣辣的灼热,也不知为他这看透世态炎凉熟捻的语气,还是为他甘愿认命的这种软弱,喝道,“你这话便错了,无论将来我修为如何,初心不改。待我好的,我自然要报答他,凭他是妖是魔,是人是鬼呢!”

“糊涂!”花间政仿佛同她较了劲,摇头冷笑,一叠声反问道,“你凭什么说这等话?到时候所谓的正道和那群道貌盎然的伪君子束缚着你,还能任你所为么?且不说别的,若是你师父要你下手杀我呢?你能不照做,敢不照做吗?”

孟惊鸾气的直吼道,“我说了师父不是那样的人!他不嫌我的出身门第,收我为徒,我已感激不尽,我不相信他无缘无故便会要你的命!我不信!”她冲动之下,推了花间政一把,谁知男人全不提防似的,竟直直给她掼在了身后的紫竹上,哗啦啦压倒了一片竹子。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男人慢慢爬起来,顿悟之后自悔不迭,忙赶着去扶,“花间政,我,我不是有意的……”又替他掸去衣上竹叶,一面连连道歉,“你不是很厉害的吗……是我鲁莽,都是我鲁莽了!”

男人不着痕迹地推开她的手,声线孱弱,“不干你的事……”他顿了一顿,站稳身形,恢复了如常语调,却也像勉力而为之,“方才漏了行踪,不得已同蓬莱的老道交手,受了些许内伤,将养一阵子,也就无碍了。”

孟惊鸾听他故作随意的口吻,反觉更是心酸,睫羽微微颤动,默不作声了。

她一直坚信正则正,邪则邪,正邪不两立,两道分明。正道除恶扬善造福世间,可是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何谓恶,何谓善?——她想到先才同绝尘真人的答话,“奉道于心……便是心中有道,是人间正道。”

花间政同她的心思无二,他心系故人,她何尝不是日思夜寐着年家寨的千百亡魂?又何错之有?如今且不论如今自己修为尚浅,根本无从于心做事,就是有朝一日她孟惊鸾真的强大了,难道能对意见相悖的同门出手么?

——能么?

她忽而跳上那习武的高石,飞快地攀爬到了最上头。凝目远眺,彼时蓬莱已是残阳渐落,如泼赤流金般将竹林都浸染。遥远处群山错落,云雾缭绕,飞湍瀑流,星殿罗布。

而这一切,都是在年家寨中想象不到的东西。

“花间政。”她深深吸一口气,复而吐出,郑重其事道,“如今我是蝼蚁之辈,举无轻重,我说的话只是大话。可我不会一直如此孱弱,你见过我从一个门外客,到蓬莱正统弟子,从今而后,我会让你见得我更长远的路。那时候我会让你知道我的原则,我心中的‘道’,是凌驾这所谓六界法则之上的!”

她回首,正同花间政目光相接,两人对视良久,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道出三个字来。

“我等着。”

“好。”

气氛才凝重半刻,男人又恢复嬉笑之色,“我说孟惊鸾,你在蓬莱跟这起老道修炼实在屈才,你这样好的口舌,若是到了京都,这词儿一出,都快能赶上说书的了!”

孟惊鸾跳下高石,恨得只要来锤他,却又顾忌他有伤在身,只得收手,“我这叫作文武双全,我若是男儿赴京赶考,怎么着也是个探花郎,你懂甚么!”

花间政似乎看穿她的心思一般,嘴上越发没了遮拦,“你看看你适才激动那副样子,这得亏是你师父不在,倘或看见了,还以为我把你给……”随即是不言自明的放荡笑声。

孟惊鸾颤巍巍地指着他,怒极反笑,“好,好,花间政,你给我站好了别动啊——”

“才怪。”

男人一甩折扇,只见得衣袂边角尽飞花,周身一转,顷刻间就不见了踪影,如上次一般无二。

“你有本事别总用这一招!!”孟惊鸾气的不住,目光不经意地一瞥,竟看到地下掉落了一块美玉,以细细红绳相穿,散发出温润的光泽来。

第二一章 误入禁地

孟惊鸾兀自坐下,“我倒还真不知道,那是个何方神圣?”

萧澈道,“你不知道他,也不奇怪。此人名唤周子霖,是个浪荡子弟。我最烦他不过,生的一副油头粉面的轻狂相儿,没个男人样子!只是此人天赋颇高,我想……”她微微叹气,“怕是在我之上。”

“若说岳阑珊,我也不十分怕她,此人性子刁蛮,却在明处,好作提防。这周子霖才是真正可恶,生性油滑,怎么也拿不到他的错处。”

孟惊鸾懊恼不已,“比你还厉害,岂不是比蓬莱大多数新人弟子还要厉害了?方才都怪我鲁莽。”

萧澈见她十分失意,因笑道,“你也不用怕,我方才只是自己揣测罢了。若论鲁莽,我是第一个暴躁的性儿。如今我们无依无靠,自然要处处受人制肘,待日后拜了个好师父,有人凭仗,总会好些的。”

孟惊鸾微微点头道,“我心中乱得紧。出去走一遭。”言毕提剑出门,自引去了。

蓬莱居于山中,出了聚贤阁,入目尽是苍莽山林,山势险峻料峭,遮天蔽日。

她一路漫无目的行走,几乎忘了要从何处来,更向何处去,心中又是茫然,又是紊乱,连素日风风火火的萧澈都有偃旗息鼓的时候,可知擎苍长老的确是个厉害人物。今日一举若是给他记上了,入门选稍稍刁难,她还有什么指望?

就算擎苍事务繁多,无暇理会她,这新人弟子数不胜数,她一无家室门楣,二无功底在身,蓬莱又凭什么要她呢?

不知山风凛冽,还是林中露寒,孟惊鸾眼眶红红,这半月以来,她从不敢也无暇多想,每日都是拼命地练剑,可她——可她依旧不强!岳阑珊说的不错,她只是山野村姑啊……

心中似有一股热流贲发而出,流窜到四肢,她忽然挥剑而起,踏步连行,林牧野教授她的剑术同这数日阅读的剑谱仿佛连成一片,在她眼前浮现,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跟着眼前那个跳动的影子起承转合,跳腾闪挪!

命?何谓命?

“我不是山野村姑…你听着,我不是山野村姑!”她冲着郁郁葱葱的紫竹林叫喊,剑锋所过,飞花落叶,数日积压的困苦似乎于此时此刻化作力量,被她淬入剑中,眼中如走马灯一般,闪过种种景象。她好似疯了,又极畅快地大笑。慢慢力尽,就地坐了下来,拭去眼角一点泪水,方察觉到自己的掌心一片火辣辣的灼痛——是却才被戒尺打出来的红印子,如今已微微犯紫,肿得厉害。

她一番舞剑,疲惫不堪,更兼林中静谧,湿暖合宜。竟靠着石头睡了过去。

待孟惊鸾再醒来时,天已入夜,四周黑茫茫一片,她噌地翻身而起,迷睁着眼睛周遭看了看,忙将佩剑拾了起来,就要往回赶。

这段路论理也不长,不过有几道曲折,然而林中实在安静,她孤身一人,说丝毫不怕也是假的,再联想那些野摊子上看来的奇闻异志,不由得疾步而行。

就在此时,耳畔响起了一种微妙的声音。

沙沙沙……沙沙…

孟惊鸾怔了怔,猛地回了一下头,然而身后空空荡荡,只得安慰自己道,“是风,是风。”

然而待她回头时,眼前忽然有道红绸一晃而过,几乎擦着她的面颊,冰凉光滑。

孟惊鸾经此一吓,完全清醒了,抖抖索索拔出剑来,学着书上的说法道,“何方神圣,还……还不现身?”她惶然四顾,心中愈加胆怯,“是谁?出来!”

黑暗之中之中,忽然见得有道身影晃了一晃,几乎是从密密匝匝的紫竹林中闪到她面前,一双苍白的手扼住了她的脖颈!

是红。入目大片的唯有夺目红色。衣袂飞转之间,那红袍后摆与轻纱瞬间展开,如同月色下绽放的诡异妖冶的花朵。

孟惊鸾丝毫没有反应,只是迟了一瞬息,整个人已被转了弯儿,抵在了假石上。

扣住她的那只手细致瓷白,五指尖尖,筋骨都是极好看的形状,只是冰凉冰凉,丝毫没有人应有的温热。她再一抬眼,只见那红袍妖孽长发半束半散,獠牙鬼面,宛如修罗一般,几乎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哭叫,“好汉饶命!大侠饶命!神仙饶命啊……”

那双手慢慢收紧,鬼面之后传来一把低沉的笑声,“你拿着剑,怎么,想杀我?”

孟惊鸾忙道,“误会,误会,大侠明鉴啊,我只是来此处练剑,不知是不是惊扰了您清修,我这就走……以后再也不来了便是……”她心中猜到这多半是传说中的山神,抑或山中栖息的鬼妖精怪,一时十分敬畏,连话也说不囫囵了。

那双手的主人不答话,她慢慢抬了头,但见月色如银,倾泄而下,映照那一袭三重暗红藏花广袖袍和狰狞的青面,周身所见,诡美如斯。

“瞧你怕的那副样子。”男人嘲笑她一句,手指微微送开三分,孟惊鸾才动了动,他立刻变出一把寸长匕首来,“别动!”

孟惊鸾快要哭出来,“我没动……是你卡的我喘不过气来了……”

男人将那雪光锃亮的匕首在手中转了个弧,“听着,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或许爷们开恩饶你一命,若有半句虚言,那……”他的刀锋点了点孟惊鸾裸露的脖颈,微微一笑,“知道?”

“是,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在蓬莱,是个什么座次?”男人问完,看孟惊鸾一脸毫不作伪的懵懂无知,耐着性子道,“是真人,还是掌灯弟子?执事?”

孟惊鸾心中暗自嘀咕:真人弱成我这样,由着你欺辱,蓬莱不是早垮了?面上不露分毫,忙道,“我,我是弟子……呃,见习弟子。”

“那你可知清修鸿庐后山有一处禁所,名唤‘净心福地’?”

少女更是茫然,“未曾听过。”她见男子收敛了杀意,不由壮着胆子问道,“你为何要去那劳什子福地?你也是蓬莱中人么?我见你不大像…”

红袍男人冷然一笑,“我是妖。”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森森然道,“我同那起子老道全无相干,只会杀人……”

孟惊鸾吓得一个激灵,“不,不,你……”她又是怕,又是慌乱,一时囫囵话也说不出,见男人一副冷若冰霜草菅人命的样子,终于气恼道,“好,好,你但若觉得在这偏僻之地,把我这弱女子灭口也算是男儿所为,那你动手好啦!”

她把脖颈一梗,做出一副英雄就义的悲壮之态,男人终于掌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我不过三言两语,瞧你那样儿,我看啊,就算我放了你,蓬莱也不容你。他们这些个杂毛老道最是迂腐,要的便是宁死不屈的忠贞傲骨,你还是趁早下山去,免得那时才哭。”

孟惊鸾旁的也罢了,最怕别人笃定她留不得蓬莱。闻言不由气道,“我方才那叫‘识时务者为俊杰’,等我光明正大成了蓬莱弟子,再拜个好师父,我才不怕你呢!”

男人袖中抽出一把白玉骨扇,极潇洒地打开,“是与不是,很快我便知道了。”他折扇一摇,“贪生怕死的小弟子,后会有期了!”

他将身一转,衣袂飘摇而过,整个人瞬时便不见了,孟惊鸾心中惊讶,一面叫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几步追赶过去,四下环顾,哪里还有人影?然而空中那一脉悠然馥郁的香气,偏偏一切都是真的。

她心中大为称奇,再一抹额角,密密麻麻尽是冷汗,回想先才胆怯的模样,自己先不好意思地发笑起来。匆匆拾了佩剑,赶回住所。

翌日,孟惊鸾同萧澈提及此事,萧鸣鸢连连大笑,自是不信。她急得恨不能指手画脚,比天发誓。

萧澈笑道,“惊鸾,不是我不信你,只是这蓬莱地界,仙家清修之所,且不论季师兄一干传功弟子,更有坐镇的擎苍长老,你说说,哪个妖怪不要命了,敢犯上山来?”

孟惊鸾气哼哼道,“你不信就算啊,哪朝你夜里出门可要小心,他差点要了我的命呢。”一面见萧澈收拾好了行装,不由问道,“这一日休假,你要回家去么?”

萧澈神神秘秘拉她出门,道,“我前些儿在后山发现了个好去处,保准你也喜欢,清清静静,两人去那里逛逛,再好不过了。”一面引着她往前走,两个人穿过狭长的竹林甬道,正待下那青石台阶时,只听闻前方的高耸假石上,遥遥有人谈笑,孟惊鸾愣了一愣,笑道,“某些人不是信誓旦旦说,这里罕有人至么?”

萧澈略显尴尬,侧耳倾听片刻,皱眉道,“似乎是岳阑珊的声音。”一面连道晦气,“快走,快走,见了她便心烦。”

就在孟惊鸾意图折身时,萧澈突然摁了她一把,将两人身影藏匿林中口中低喝,“蹲下!有人!”

她顺势看去,只见林中窸窸窣窣,一布衣少女轻巧穿行,一路行至假山之后。

“哟,端木妹子来了,你可是迟了许多,我和你诸位师兄等的都不大耐烦了。”



第二十二章 化敌为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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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今非昔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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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才俊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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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新人接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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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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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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