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班子2 - xp1024.com
《市委班子2》


正文 第一章 别小看酒场的威力

原省委副书记齐默然被中纪委“双规”后,新上任的钟超同志对省委班子进行了调整,让佟副书记兼管齐默然原来的工作。河阳班子突发震动,已经让佟副书记头疼,可最困扰他的却是另有其人。

车子在驶往三河市的高速公路上奔驰着,马其鸣的心情仍然郁闷难平。昨天到现在,马其鸣的情绪始终处在一种似痛似愤的不平中,他做梦也想不到,省委会来这一手,把他突然从景山开发区副指挥的位置上撤下来,挪到三河去。这个决定太令他震惊,他几乎无言以对。

马其鸣认定,这跟半月前召开的现场会有关。

半月前,景山开发区在二号施工段召开现场会,省委佟副书记亲自到场,陪同他的有开发区总指挥、景山市市长许大康,还有省建设厅、省计委等方方面面的领导。二号施工段是开发区示范工程,由曾副指挥亲自抓,马其鸣平常很少来这儿。市长许大康向佟副书记详细介绍了二号施工段的建设过程,还无不得意地领着佟副书记参观了新建成的开发区统办大楼、科技信息城等。佟副书记看上去很高兴,不停地对开发区的建设表示肯定。就在主客双方露着轻松的笑容往会议厅走的一刻,马其鸣突然指着不远处被开发区工作人员强行阻断脚步的人群说:“那儿发生了什么事?”他这一问不要紧,市长许大康脸色突然变绿,表情近乎僵止。已经迈上会议大厅台阶的佟副书记也停下脚步,看了许大康一眼,说:“过去看看。”

这一看,就把现场会的欢乐气氛给彻底砸了。

被工作人员阻挡住的是闻讯跑来跟佟副书记讨工资的民工,没等佟副书记到跟前,他们便强行冲断阻止他们的人墙,扑向佟副书记,声称要是今儿个不发清工资,就不让佟副书记走人。许大康脸色由绿转黑,一股焦火焰从他脸上扑扑冒出来。曾副指挥更是乱了手脚,冲手下厉声说道:“快把人弄走。”当时佟副书记并没发话,只是目光不停地在他们几个人脸上扫来扫去。如果马其鸣不要再添乱,或许事情的结局也没那么糟,偏是他按捺不住,指着领头的民工说:“你过来,有什么问题慢慢讲,不要开口闭口就喊不活了。”

这一讲,就把二号施工段长期拖欠民工工资的事情给抖了出来,现场会因此而中止。佟副书记责成建设厅立刻组织力量,调查此事。调查会上,马其鸣再次向许大康和曾副指挥发炮,将他听到和看到的诸多造假现象一一点了出来,气得许大康直拍桌子。要说,马其鸣当初担任这个副指挥,也是许大康亲自点了将的,怎么就在关键时候一点儿也不给许市长面子呢?

马其鸣自己也想不通,当然,他绝无给许市长故意抹黑的不良动机,他只是不愿看到拿棍棒把民工像狗一样打开的恶劣场面。他们讨的,只是那可怜的一点点苦力钱呀!资金紧张是不假,但这能成为理由吗?按他马其鸣的理解,要是真紧张得连民工工资都开不出,这开发区宁可不建!况且,他也是副指挥,紧张不紧张他比谁都清楚。太黑心了!记得他当时就这么冲许市长拍了桌子,把不满和愤怒都拍了出去。

事后谁都说,他马其鸣有点过,不该当佟副书记的面玩这套,更不该一个人出风头,把开发区大家的功劳都给抹了。马其鸣自己也有点后悔,没想事情会闹那么大,佟副书记会当场停了许大康的职,而且紧跟着召开另一个现场会,将他在调查会上一激动说出来的诸多事儿一一做了调查,这才揭开了开发区不为人知的一面。

开发区怨声载道,声讨马其鸣的声音比推土机的声浪还高。马其鸣预感到不妙,但他决然想不到,事情的最后结局会是这样,开发区集体大换班,他本人也被调到三河市担任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

我不服!马其鸣心里这么重重地说了一声。

这话他是昨天当佟副书记面说的。组织部长委婉地向他传达了省委刚刚作出的这一决定后,马其鸣首先想到的便是挨了一刀。就因为他比别的公鸡多打了几声鸣,就因为他敢把脖子伸出来,快刀便架在了他脖子上。

佟副书记并没有多作解释,只是意味深长地盯了他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说:“派你到三河市去,也是省委反复酝酿过的,开发区的工作固然重要,但你是学政法的,应该到更适合自己的位置上去。”

更适合自己的位置?车子里的马其鸣忽然笑笑,笑得有些悲凉、有些惨淡。

马其鸣是西北大学政法系的高才生,毕业后直接分配在省委政法委,从秘书干起,一路干到了处长。佟副书记担任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那年,马其鸣被下派到一个县当县长,算是第一次接触基层。他在那里度过了两年时光,刚刚体验到跟省委大院完全不同的生活,一纸调令又将他抽回,继续在政法委做事。那时候的佟副书记已成了省里的实力派,前程不可估量,马其鸣小心翼翼陪着他,担当秘书的角色。可是这个秘书却老是惹事,总把一些不该捅出去的事儿捅出去,好几次都弄得佟副书记很被动。马其鸣至今还记得,佟副书记教诲他的样子。佟副书记似乎永远不温不怒,但目光里却含着不容你违抗的威严。他批评马其鸣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啥时候你才能稳下来,干事光靠激情远远不够,激情是什么,对成大事者,激情就是毒药!

成大事者?马其鸣摇摇头,他压根儿没想过要成什么大事,这辈子他只想按自己的心愿活。是的,自己的心愿。可马其鸣越来越发现,这事儿有点难,尤其对一个误入仕途的人,这种活法简直就是折磨人。总有东西逼迫你放弃,逼迫你朝自己心愿相反的方向走。可马其鸣不甘心!

甘心不甘心由不得他,就如同现在,尽管他十万个不情愿,还是乖乖地坐上了车,赶去上任。有什么办法呢?

马其鸣苦苦地笑了下,想想自己走过的路,真是感慨万端。

回到政法委不久,因为一件事,他惹起风波。迫不得已,佟副书记再次把他下放到县上。这次是更穷的一个县,而且点名让他当县委书记。马其鸣自己倒不觉得苦,穷县富县对他来说,没啥区别,他倒是喜欢那种自己说了就算的感觉。可是两年后,佟副书记将他召回,不问青红皂白,劈头便训。马其鸣这次没表现出恭顺,而是很不客气地顶起来。

我做错什么了?两年里我让农民人均收入增长了三百多块,救活了三家国企,修通了两条乡村公路,解决了长达五年的拖欠教师工资难题,难道这些你都看不见吗?

佟副书记叹了口气:“当然,你说的这些都没错。如果单论政绩,你应该受到表扬,怎么表扬都不为过。可是,你犯了一个大忌。你不该不守规矩。你想想,一年内你撤换掉四十三位部局领导,把老县长气得都住了院。这还不算,你竟敢将一位名声非常不好的交际花一步到位提到旅游局长的位子上,惹得风波四起。这样下去,你还怎么干!”

交际花?马其鸣惊愕地瞪住这位自己视做恩师的老领导,有点冲动地说:“连你也这样想?她能干,比起那些站着茅坑不拉屎的酒肉干部,她不知强多少倍。我怎么不能提拔她?”

能干就提?佟副书记放缓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我的马书记,什么时候,你都不要忘了,凡事都有规矩,打破规矩独立行事,不是一个成大事者的选择。”

“我不想成什么大事!”马其鸣几乎是在冲佟副书记吼了。这一吼,他便被佟副书记彻底挂了起来,将他安排在政法委下面的一家政法杂志里,当个副总编,算是过了一年多不痛不痒的日子。直到开发区挑选干部,许大康找佟副书记要人,马其鸣才又回到火热的生活中。

想不到,这一次,他得到了同样的下场。

“真是不思悔改呀!”佟副书记这样恨铁不成钢地说。

“我就不思悔改。”马其鸣像是跟谁斗气似地说。发现自己是在车里,马其鸣有点伤心地收回思绪,他真是舍不得开发区呀,原打算在那儿拼上命地干,把自己的才华和智慧全都融到开发区的建设中,真正建起一座富有时代特色和奋飞精神的新景山城。也不枉他在这片火热的土地上走一场。

算了,一切都过去了,还不知等待他的三河市又是啥景观呢。

手机响了,接通一听是省委组织部部长,告诉他他们已到了三河。马其鸣“嗯”了一声,没再多话。省委简直就跟赶着鸭子上架一样,昨天刚宣布,今天就逼着上任,为示隆重,还特意让组织部部长前来宣布。这规格,怕也只有他马其鸣能享受到。

车子猛地一抖,像是要从公路上弹出去。马其鸣惊了一下,忙问司机怎么回事儿?司机惊着声说:“是一辆摩托车,横穿高速。”马其鸣探出目光,果真见一辆摩托飞扬而去。骑车的是一农村青年,头发被风吹得乱扬,像是很威风的样子。他不高兴地骂了一句:“真是不懂规矩,高速公路怎么能乱穿?”

司机稳下神说:“这一带的高速路都这样,凡是经过村庄的地方,村民们都把护栏剪开,强行横穿,已经发生不少事故了。”

马其鸣“哦”了一声,发现车子已到了三河地界。这片土地他并不陌生,当初在佟副书记手下做事,陪同他来过几次。他对三河的印象是,典型的农业大市,经济小市。人们的思想观念就跟横穿马路的年轻人一样,有一种自以为是的张扬。当然,他希望三河经过这些年的发展,能有所改变。车子又行了片刻,快到吴水县城的时候,前面发生堵车,黑压压的车辆塞满公路。司机叹了一声,缓缓将车停下。马其鸣看看表,现在是上午十一时,离他跟组织部部长约定的时间还有四十分钟。他们计划在十一点四十跟市领导见面,然后午餐,下午开大会宣布。对这些程序,马其鸣一向看得很淡,不就上任吗,搞这么隆重有何必要?

车子停了二十分钟,还不见前面的车辆有动静。马其鸣有点不耐烦,让司机下去看看,到底是车祸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司机惶惶地跑来,说不好了,马书记,前面有人上访。

上访?跑公路上上访?马其鸣感到不可思议。

司机嗫嚅着,没敢马上回答。不过,他的脸色很不好,像是受到突然的惊吓,一片惨白。

“到底怎么回事儿?”马其鸣忽然预感到什么,声音锐利地问。

“是……是……”

“是什么?”

“马书记,有人打着牌子找你告状。”司机总算结结巴巴地把前面的情况说了出来。马其鸣听完,果断地跳下车,也不管司机在后面喊什么,就往前走。果然,越往前走车辆越多,人也围得黑压压的。除了被堵车辆上的人,还有四下跑来看热闹的群众。马其鸣走到跟前,就见路中间果真跪着一青年妇女,三十岁左右。双手举着一个纸牌,上面写着几个大字:求马政法替我申冤。

马政法?马其鸣的眼睛被这三个字猛地一烫,脑子里快速闪动,这女人是谁,怎么知道我今天要路过?他往前挤了挤,才发现路中间还有两位老人,像是夫妇。老头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纸,每驶过一辆车,就往里面塞几张。还隔着车窗问:“你是新来的马政法吗?”见车内的人摇头,老人脸上露出很深的失望。不过,他像是很固执,非要一辆一辆地问过。正是老头这份顽固,路上才堵了那么多车。公路另侧,老太太抱着一小女孩,也跪着,面前铺开长长的一块白布,上面写满黑字。马其鸣挤过去,顺着白布一看,心猛地就揪住了。

跪在马路中间的女人叫苏紫,一个很美丽的名字。他丈夫叫陶实,是个小车司机,因发生交通事故,被关进看守所,接受调查。万万想不到的是,丈夫陶实被狱霸活活打死在看守所。苏紫到处上访,要求严惩凶手,为丈夫申冤。她的眼泪洒满了漫漫上访路,可狱霸童小牛却被无罪释放,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她怎能甘心?她不相信丈夫的血能白流,她不相信共产党的天下会让冤魂白白死去。可是,这世道,谁能替她做主?

又是一个冤魂!

马其鸣看到这儿,吸了一口冷气。这时他听见边上群众议论纷纷,说苏紫几个月里天天下跪,膝盖都破了几层皮,丈夫的事仍得不到公正的处理。“黑暗啊!”有人狠狠地叹了一声,转身离去了。马其鸣没敢多待,悄悄抽身出,心事浓重地往回走。这一次他没有激情用事,感觉自己就像逃开一样,有点对不住跪着的苏紫。可是,当着这么多群众的面,他就是挺身而出,又能给她什么承诺呢?

承诺不是想做就能做的呀!

马其鸣有点悲凉。

但是,他却牢牢记住了“苏紫”这个名字。

李春江孤独地坐在办公室里。

得悉苏紫没能堵住马其鸣,李春江心里漫上一层绝望。难道他也不敢接这状子?还是苏紫错过了他?不可能,李春江相信苏紫不会错过。一切都是他精心算计过的。为了打听到马其鸣上路的准确时间,李春江不惜动用省城公安界的朋友,让交警一路跟他联系。直到马其鸣快到吴水的时候,他才安排苏紫一家去高速公路,而且,他还特意跟高速路的交警交代,千万别阻断苏紫的上访,就算帮他一个忙。

李春江这样做,也是迫于无奈。没有办法的呀,只要马其鸣一踏上三河地界,一坐在他政法委书记的位子上,就会被各种各样的力量包围,苏紫再指望他申冤,怕就成了水中月、雾中花。

可是就是再这样算计,也没能帮苏紫把冤情呈到马其鸣手上。一定是他也怕这案子,或者,就是有人提前打了招呼。

正乱想着,郑源打来电话,质问苏紫上访是不是他安排的?他刚说了声“是”,郑源便大发雷霆,骂他是往死里害苏紫。“知道不,苏紫刚离开高速,就有一辆摩托车飞驰着向她撞去。若不是我按排人保护,这阵儿她就没命了!”郑源的声音很高,震得李春江耳膜都疼。李春江感到震惊,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竟敢如此下毒手!半天后他问:“苏紫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春江,你就别再瞎管闲事好不,算我求你好了。”郑源的声音突然软下来,真像是求他似的。李春江真是弄不明白郑源。按说陶实出事,最急的应该是他郑源,可是他却一次次阻拦自己,不让他把事情往大里闹。李春江有点泄气,不过对方下如此黑手,李春江还是惊出一身冷汗。

下班后,李春江回到家,女儿朵朵还没回来。他放下二十元钱,给朵朵留张条子,告诉她晚饭自己想办法,随后便往医院赶。

李春江的妻子叶子荷住院了。几个月前她说乳房那儿不舒服,李春江没在意,结果前几天乳房形成肿块,李春江这才怕了。医生初步诊断为癌变,详细结果还没出来。李春江脚步匆匆赶到医院,先往主治大夫那儿奔。刚到门口,便听到两位大夫在谈论病情,正是他妻子叶子荷的。李春江听了没几句,头里便轰一声。他推门扑进去就问:“大夫,我妻子到底怎么样?”

两位大夫交换了下眼神,其中一个说:“李局长,请跟我来。”

李春江被带到一间办公室,负责叶子荷病情的周医生说:“很抱歉,李局长,下午我们经过会诊,确诊你夫人的乳腺已经癌变。”

什么?尽管之前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听到周医生明确的答复,李春江还是惊得说不出话。癌?多么可怕的字眼呀!他的脸色瞬间蜡黄,心情陷入极度的恐慌之中。半天,他抹抹额上的冷汗,结巴着说:“周医生,已经肯定了吗?”

周医生点点头,表情也很沉重。

“那……会不会有危险?”李春江感觉自己已经接不上气了。

“暂时还不会,不过得抓紧手术。目前情况看,手术的意义还很大,我希望你尽快做通病人的工作,跟我们积极配合。”见他不停地擦汗,周医生顿了片刻,接着说,“要说乳腺癌也不是多可怕,但你夫人癌变的部位比较特殊,离肺部很近,如果发生转移,就很难控制了。”

周医生还在说,李春江脑子里早已空空一片。关于病情拖下去的后果,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回到病房,发现桃子也在。两个女人正在说笑,护工不知去哪了。李春江强装欢颜,跟桃子打过招呼。桃子问他怎么没去会上蹭饭,李春江不明白地盯住桃子。桃子说:“今天不是马书记上任吗,各路神仙都来了,你这神仙怎么没去凑热闹?”桃子这人就这样,不管什么场合,她都显得快活有余,仿佛那张脸从没阴过。有她陪着叶子荷,叶子荷看上去精神了许多。

李春江随便支吾几句,便坐在病床边,问叶子荷今天感觉咋样,想吃点啥?

桃子惊讶了一声,说:“老夫老妻的了,还这么肉麻,也不怕我吃醋。”正说着,桃子的手机响了,是郑源,问她在哪儿。桃子说:“我还能在哪儿,陪子荷呗。”郑源问:“李春江在不?”桃子故意说:“不在,现在的男人,巴不得老婆出事呢,跟你一个样,又不知让哪个妖精勾走了。”说着还冲李春江吐了下舌头。不知怎么,李春江心里忽然翻上一层浪,觉得桃子不该开这种玩笑。桃子再拿话训他,他便没好气地发火道:“你能不能正经点?”郑源大约听见了李春江的声音,告诉桃子别走开,他马上过来。

几分钟后,郑源就赶到了,一进门便问:“结果出来了没,医生到底咋说?”李春江躲闪着目光,装作没事地说:“检查结果出来了,良性瘤。”桃子马上说:“我就说嘛,这么漂亮的美人,老天爷怎么舍得她得那种病呢。这下好了,不用担心了。哎,子荷,快说,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叶子荷这一住院,什么胃口都没了,平日爱吃的东西,只要一端到嘴前,便反胃。她问李春江:“朵朵呢,她怎么吃?”李春江说:“我留了钱,她自己会吃,你想吃什么?”没等叶子荷回答,他又说:“看我这忙的,给你连饭也做不了。明天我请假,索性就在医院陪你。”叶子荷感激地看了眼老公,有点放心不下地说:“我这儿不用你多操心,朵朵马上要考试了,不能让她老在外面瞎凑合。”正说着,护工来了。护工是位三十多岁的下岗女工,是桃子拖人找的,人很实在,照顾病人也很周到。她提着热腾腾的一盒面片,不好意思地冲几个人笑笑。李春江接过饭盒,要亲手喂叶子荷吃。叶子荷打开他,说:“你陪他们去外面吃吧,吃完早点回家,晚上有玉兰陪着我,你就不用来了。”

玉兰便是那位护工。

三个人出了医院,桃子提议去吃火锅。李春江哪还有食欲,推说自己头痛,想回去。郑源看出不对劲,拉过他说:“跟我说实话,是不是那个病?”李春江刚点了下头,泪水就涌出来了。

叶子荷的病情立刻引得大家一阵慌,尤其是桃子,一听叶子荷真是癌,泪水便汹涌而下,死死地抓着郑源的胳膊,哪还能看见刚才逗笑的影子。郑源叹了口气,说:“现在悲伤还不是时候,赶快想办法治疗。这么着吧,你跟桃子先去吃饭,我这就回县上。县医院的秦院长跟省肿瘤医院的专家关系不错,我连夜去请专家,一定要尽早会诊,拿出一个最好的治疗方案。”说完,便丢下李春江跟桃子,坐车走了。桃子这才擦干泪,劝李春江:“你一定要挺住,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能没信心,走吧,先吃饭。”说着硬拉着李春江去了街边的一个饭馆。

李春江和叶子荷都不是本地人。李春江老家在河北,大学毕业后先是分在省公安厅,后来又到基层,一路辗转,最后才调到三河市公安局担任副局长。叶子荷老家在陕北农村,毕业后分在三河市乡下当老师。跟李春江结婚后的第五年,她从乡下中学调到市区,去年通过竞聘,担任了三河二中的副校长。想不到好日子才开了个头,无情的病魔却突然找上了她。

省城来的专家跟三河市医院的大夫经过会诊,确定叶子荷的癌细胞还未扩散,应立即做手术。谁知叶子荷本人却死活不同意。任凭李春江磨破嘴皮,她就是不同意。其实,从住院那天起,叶子荷便预感到自己得的不是什么好病。之所以不把怀疑说出来,就是怕李春江担忧。这么些年,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便是丈夫和女儿为她担心。眼下丈夫正在人生的又一个节骨眼上,虽然李春江不明说,但是细心的叶子荷却比谁都清楚。丈夫又一次面临着大挑战。更要紧的是女儿朵朵。朵朵马上要高考,如果这时候让朵朵知道她患了癌,要做手术,无疑是晴天霹雳。孩子怎能安下心,试还怎么考?这些都是阻挡她做手术的缘由。她把痛苦掩藏在心里,笑着跟李春江说:“先保守治疗,等朵朵考完试,一切都听你的,好不?”

李春江抓住她的手说:“子荷,不能拖,说什么也不能拖。”

“春江,你不要逼我好不?这么些年,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脾气?除了手术,我啥都听你的。”

李春江没有办法了。他也是迫于无奈,才将实情告诉叶子荷。原想她会承受不住,会垮掉,没想她比他还坚强、还乐观。但是,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不做手术呢?

没办法,他只能把说服工作交给桃子去做。他甚至想去陕北老家搬救兵,求年迈的丈母娘来劝妻子。

电话突然响了,刚一接通,就听朵朵在电话里大叫:“爸爸,快来……”

李春江惊出一身冷汗,此时已是深夜零点,他是看着朵朵上完自习平安回家后才赶来医院的。“朵朵!”他叫了一声,就往外跑,跟进门换药的护士撞了个满怀。他疯狂地奔下楼,冲出医院,伸手拦了辆出租车。路上他一次次往家里打电话,可电话老是占线。他的心快要跳出来了。朵朵,朵朵,他一遍遍呼唤,生怕可爱的女儿有啥不测。

医院里,被电话击中的叶子荷从床上跳下来,疯了一般往外扑。任凭护工和桃子怎么拦,就是阻止不住。平静的医院经她一闹,立刻慌乱起来。值班大夫带着医护人员迅速赶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强行将她摁到床上,桃子扯上嗓子喊:“不就一个电话吗,你紧张什么?”

“朵朵,我的朵朵——”叶子荷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心中担忧的事终于发生了,这一刻,她突然地恨起李春江来,恨他当初不听她的劝阻,非要——

十分钟后,李春江赶到家门口,防盗门紧闭,楼道里一片安静,不像是出了什么事。掏钥匙,拧开锁,一切也都正常。进门的一瞬,他嗖地拔出枪,屏住呼吸,一脚踹开门。朵朵从里面扑出来,一抱子抱住他。“爸爸,刀,刀……”

李春江看见,一把飞刀插在阳台通往客厅的门柱上,上面扎着一封信。他的心这才哗地一松,能喘过气了。“朵朵,别怕,有爸爸在——”李春江拍着朵朵的肩,先让朵朵安定下来。然后走向阳台。飞刀是从阳台窗户里射进来的,李春江后悔自己太过粗心,忘了关好窗子。他取下信,只扫了一眼,便将它撕得粉碎。朵朵抖着身子问:“爸爸,是谁,你到底得罪谁了?上面写啥?”

“没事,朵朵,不用怕,他们是一伙无聊的人。”

马其鸣像是掉进了宴会堆里。

温情的祝福,暧昧的恭贺,表白,暗示,甚至赤裸裸的吹捧。地方上为官竟跟省府里面如此不同。一连数日,他都泡在形形色色的见面会、恳谈会、情况了解会上,然后是酒宴,没完没了。

他就像突然而至的一位远房亲戚,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嘘寒问暖的照顾。又像是一位新娘子,被一双大手牵着,去四处拜见、认门,跟这个大家庭的主人们一一照面。总之,他算是被展览了一遍,也被检验了一遍。

还好,他坚持住了。原来还想过不了这一关。马其鸣做县委书记时,曾有过这方面的教训。他在酒场上连续泡了一个月,直泡得头痛欲裂,胃要烂掉,可后面排队的人还是怨声载道,好像晚跟他吃顿饭,头上的乌纱就会掉似的。他终于喝不下去了,拍着桌子骂秘书:“我是一辈子没喝过酒还是咋的,要你天天给我抱来个酒坛子?”结果这话一出,他开罪了不少人。不是那些排着队请他喝酒的人,他们还不敢把气撒到马其鸣身上,而是那些从上面各个角落打电话给他做经纪的人。他们认为马其鸣尾巴翘得太高了,不就一个县委书记吗,给谁摆谱呢?结果,他在长达三个月里开展不了工作,甚至进入不了角色。别小看酒场的威力啊!有时候,它比你开常委会还管用。记得当时有位朋友这样跟他讲里面的奥妙。

现在,马其鸣想安静下来,门认了,面见了,厨房的位置也算是知道了,面柜、碗橱,该他了解的东西算是都给他看到了。接下来,就该他这个新娘子进入角色,尝试着给关照他的主人们做饭了。

这个下午,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跟秘书讲,如果没有重要的客人来访,请不要打扰他。然后打开秘书为他准备的政法系统的详细资料,认真翻阅起来。

政法委办公在四楼,马其鸣的办公室在最里面。下午的阳光从窗户泄进来,照得屋子一片暖融。马其鸣的心情也跟着渐渐晴朗,尽管他是怀着委屈和不满来到三河的,但既来之则安之,马其鸣还是很会调整自己。按常委会的分工,马其鸣除了分管政法,还要协助市政府抓好招商引资、民营经济的发展等工作。按袁波书记的说法,他来自开发区,有着丰富的招商引资经验和渠道,这也叫资源优势,应该充分挖掘。马其鸣却有自己的想法,招商引资和发展经济是政府的中心工作,他还是少插手,能集中精力把政法系统抓好就很不错了。

正看着,秘书小田进来说:“市公安局吴达功副局长来了,说有工作要汇报。”说着把一封信呈在他面前。马其鸣一看信封上的字迹,觉得有些眼熟。他问是什么,小田说是吴副局长交给他的。说完便退到了一边。马其鸣打开信,果然是欧阳子兰写的,一手潇洒自如、飘动如飞的好字。他带着欣赏的目光匆匆看完,心情为之一惊。她?但他装作若无其事,将信放进抽屉,问:“人呢?”

“在接待室候着。”小田说。

“让他进来吧。”

这个下午,马其鸣是很不想见什么人的,他把手机关了,办公室的电话也拔了。这是他的习惯,人必须专下心来,才能沉到某一事物里去。这段日子见面也好,掌握情况也好,马其鸣在热闹而又乱哄哄的场面中,已经隐隐感觉出些什么。到底是什么呢,马其鸣一时说不准,但那份感觉很强烈,或许他正是被那份感觉牵引着,才想尽快深入到工作中。

这个吴达功马其鸣并不熟悉,以前有过一两次接触,不是太深,留下的印象也很模糊。真正认识他还是在公安局的见面会上,老局长秦默因病请假,说是在某个地方疗养,局里的工作暂时由他这个二把手主持。见面会上他留给马其鸣的印象是,这人讲话水平高,能控制会场气氛,对公安工作也吃得透。特别是他的群众基础,看上去很不错,上上下下关系处得非常活泛。“活泛”这个词,在马其鸣心里是有某种意味的,也许是他总也处不好周边关系的缘故,每到一处,对那些特能处好关系的人,马其鸣便特别注意,暗暗也有过羡慕。真的,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马其鸣越来越觉得,处不好关系是一种劣势,无论什么人,一旦被孤立起来,你的结局便注定是失败,败得还很惨。

那天陪同马其鸣去的有政府副市长,组织部副部长,还有政法委几位副书记,吴达功对这些人都很尊重,但尊重里面却有一份掩不住的熟络。这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主客双方那种坦然、从容,还有会心的眼神、不加掩饰的微笑,都在向别人炫耀着他们关系非同一般。上面去的人如此,公安局内部便更不一般,要不马其鸣怎能说他群众基础不错呢?相比之下,那个沉默寡言的李春江便逊色得多,孤零零的,有点让他这个新来的主管领导同情。

兴许,这也是一种惺惺惜惺惺吧。

吴达功微笑着进来了,秘书小田轻轻合上门,很知趣地退到了外面。马其鸣起身、让座,目光不经意地扫了吴达功一眼。吴达功个高,比马其鸣高出一个头,身材保持得却很标准,没发福,也不见领导肚,让人一下就能想到他在部队上吃过饭。其实却没有。他也是科班出身,西北政法学院毕业,在校期间据说就很活跃。

“有事?”马其鸣轻轻把目光搁上去,暖和地问。

吴达功笑了笑,那笑很有空调的味道。这词也是马其鸣独创的,特指那些会对上司笑的人。空调的功用是什么?夏天凉,冬天暖,总能让人舒服。马其鸣这阵就觉有点舒服。

“没啥急事,”吴达功说,“我刚跟谢副书记汇报了下一阶段的工作打算,过来跟您请示一下,公安系统的大练兵就要开始了,想请您现场做指示。还有……”吴达功说到这,停顿了片刻,变换了一下坐姿,才接着说,“全省监狱系统的综合整治工作已告一段落,有消息说,我们市的经验突出,省上已打算树为典型。可能西北五省的同志要来参观取经,这事我们想早做准备,具体计划还没拿,想请您做具体的指示。”

说完,吴达功便掏出笔记本,等着做记录。

马其鸣笑了笑,这样的汇报他的确很少听到。仔细揣摩一下,却很有学问。先是跟谢副书记汇报下一阶段的工作,仅仅是汇报,没提请他做指示的话。工作也是下一阶段的打算,笼统而不具体。具体的都到了他这里,大练兵,声势浩大,也很有号召力,当然关注的程度也肯定不一般。典型,这当然是贴金的事,谁不盼望着当典型?参观取经,就更能说明问题。这些工作都请他做具体指示,意味便很明确。

但是,马其鸣断定,这些都不是吴达功今天跑来要说的话,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那封信。那封信才是他最想表达的东西,也是最私人的东西。可是他却只字不提。不提也好,马其鸣自己还被那封信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想到这,他再次笑笑,温和而又客气地说:“这些工作都是你们提前做了的,我刚来,情况还不掌握,你们只管按原来的计划往下做就行。具体有什么需要我出面的,请及时通知我,你看这样行不?”

吴达功脸上的笑僵了僵,僵得很短暂,几乎不易察觉。他又等了等,仍不见马其鸣有谈信的意思,况且他的视线里也看不到那封信,这才起身,礼貌地告辞。

马其鸣的心情就这样让吴达功破坏了,说破坏一点儿也不为过。这个下午他本来要思考一些事情,也想对自己的工作有个整体构想。现在他却不得不对付那封信。

欧阳子兰是省内著名的教育活动家,也是个慈善家,她跟马其鸣的关系可谓不一般。早在读大学的时候,马其鸣就受到欧阳子兰的影响。当时欧阳子兰是西北大学教育学院院长,另外还有着很多社会头衔。她广泛的社会活动常常需要马其鸣们的参与,也就是在一次次参与中,学业突出、个性鲜明的马其鸣得到了欧阳子兰的关注。马其鸣毕业后所以能一步到位分到省政法委,与欧阳子兰的大力举荐有很大关系,可以说是欧阳子兰成就了他的今天。不只如此,他跟梅涵的婚姻也是欧阳牵的线,能把自己最心爱的女弟子送给他马其鸣做老婆,可见欧阳对他有多信任。但是吴达功跟欧阳又是什么关系,怎么能拿到欧阳的亲笔推荐信?

想着,马其鸣拿出信,仔细读起来。信的大致意思是,其鸣,得悉你已到三河,是好事,你要善于把握。人应该不断挑战自己,就像我们不断挑战贫困和愚昧一样。三河市公安局是否换届?若真有此事,可否考虑达功?当然,这纯属我个人之见,不敢影响你的工作。梅子很好,她还在香港,我会转达你的消息。

马其鸣一连看了几遍,信写得很委婉,这便是欧阳子兰的风格,从不强加于人什么。但是,她的意见马其鸣怎能不考虑?别说是委婉,就是蜻蜓点水般点一下,也可以改变马其鸣的决定。

马其鸣真是叹服。无论如何,吴达功能把关系走到这一步,可见他费了多大心机。一个人能穿透重重迷雾,抓住另一个人的要害,就足以证明他不简单。欧阳子兰便是他马其鸣的要害。但是,马其鸣还是感到困惑,有些事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别人的耳朵里呢?

关于公安局班子变动的事,可能在三河市嚷嚷了很久,但这事儿交到马其鸣手上,才不过几天,而且是极其保密的。看得出,这事难住了袁波书记。袁波书记忧心忡忡地说:“公检法几个口,我最担心的是公安。老秦年前便提出辞职,说啥也不干了,让他到政协他都不肯,非要退下来。这些年也真是难为他了。老同志,身体又不好,能坚守到这份儿上,我真得谢谢他。不过具体让谁接任,常委们意见很不一致,争论到现在也没停止。但班子必须得调整,不能再拖。”袁波书记说到这,突然盯住他,像是作一个重大决定似的。马其鸣有些紧张,这是他跟袁波书记第一次谈话,而且谈的又是这样一件事。果然,袁波书记习惯性地一挥手说:“索性我把这个难题交给你,凭你的判断来作决定,要快,而且一定要准!”

这便是不符合程序的程序,集体讨论定不下的事,让他马其鸣一个人作决定。可见,公安局班子的调整有多棘手。

真是想不到,初来乍到,他便碰上这样一件棘手事。

快,准!他自己还没快呢,别人倒这么快地搬来了救兵。

马其鸣深深叹了口气。

本来这事,他可以打电话问问梅涵。欧阳子兰决不是一个轻易就给别人说情的人,尤其这种原则问题。为什么他刚到三河,她就给吴达功说起情了呢?但他跟梅涵之间早有约法三章,夫妻互不干涉对方工作,不给对方工作上制造麻烦,当然包括参政、议政或是利用对方工作图方便。感情上他们追求密,越密越好,密得不透风才叫夫妻。工作上却讲究分离的艺术。这么些年,他们就像两只自由的鸟,飞在各自的天空,从来没有谁破坏过这个规矩。

马其鸣放好信,决定将它忘到一边。

这么想着,他叫上秘书,想到下面转转。车子刚驶出市委大院,他便被火热的街景吸引住了。五月的阳光下,三河街头人声鼎沸,热闹异常。的确,跟七年前陪着佟副书记下来时看到的三河相比,眼前的这个三河是全新的,是激情勃勃的,是充溢着时尚和现代节奏的。当然,也是陌生的。记忆中那一窝一窝的旧民居已经不在,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前卫小区。变化真是惊人啊!马其鸣叹了一声,告诉司机就这么转下去,他要仔细地看看,自己将要生活和工作的三河市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童小牛是在马其鸣眼皮子底下行凶的。

当时,马其鸣正带着几份悠闲和赞叹在新天地自由市场转悠。车子驶向解放路后,秘书小田指着面前的新天地自由市场说:“马书记,这就是三河市通过招商引资改造的旧市场,目前已是全省第二大批发市场。”马其鸣“哦”了一声,忽然就有了下去转转的冲动。他跟秘书小田说:“你先坐车回去,我想一个人走走。”小田是位性格内向、善守本分的秘书,对新来的马书记,内心里他还吃得不是太准,也就有几分敬畏在里边。一听马其鸣让他回去,没敢多问就跟司机走了。马其鸣走上步行街,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感觉心情出奇的好。好久没这么转过街了。开发区那阵,他是很想独自转转的,可哪有时间?整天被各种各样的事务纠缠,睡觉的时间都很少,哪还有空闲溜达?人是需要单独走走的,闹市也好,乡村也好,独自走的感觉就是不同,这也算是人生一大乐趣吧。走动中观察,观察中思考,思考中享受。或者就什么也不想,把脚步交给人流,不带任何目的地走,你会发现,脚下的世界跟你想象中的世界完全是两样,就连太阳也有一种真实的味道。马其鸣这么走着,忽然感觉自己像个哲人。哲人一样思考,这是马其鸣经常要求自己做的一门功课。可对于一个官员来说,思考总是带有别的色彩。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就跟农人希望的太阳总跟庄稼有关一样,不是说每一天的太阳农人都喜欢。马其鸣又觉得自己成了农人,不过他经营的不是庄稼,而是权力赋于他的责任。在开发区时他想的是每天都晴空万里,好让工程提前竣工。当县委书记时却总是诅咒天气,该下雨时不下,该晒粮时它又阴着。现在,马其鸣只想让五月的阳光就这么照着,照着一街的人,照着热闹的市场,也照着他这个陌生的来客。

忽然,马其鸣听见一片吵声,就来自不远处,声音很凶。身边的脚步忽一下乱起来,都朝那边跑。马其鸣被人流裹着,不由自主也到了那边。等他停下脚步,昂起脖子,就见人群中间有人在闹事。几个打扮时髦、样子凶恶的年轻人,正在无所顾忌地砸一家店。店主是位五十多岁的男人。他一定是吓坏了,傻傻地望住正在砸他店的年轻人,嘴哆嗦着不敢说话。马其鸣看了一眼,忽地就来了血气,忍不住就要往上冲。身边一位中年妇女似乎看出了他的动机,一把拽住他,悄声说:“千万别惹事,想看就看,不想看赶紧走。”马其鸣不解,中年妇女上下打量了下他。“你是外地来的吧,知道中间那小伙子是谁?童小牛。”中年妇女吸了口气,很骇人地跟马其鸣说:“他就是把整个市场砸了你也不敢说话呀!看你是个好人,还是赶紧走吧。”

一听“童小牛”这个名字,马其鸣忽然就想起路上跪着的苏紫。他定下心来,默立在中年妇女身边,伸直了身体看。

童小牛一米七八,高大而壮实,加上他那身装扮,看上去就跟黑社会老大没啥两样。他指挥着几个很卖力的小伙子,喊:“砸,她要是不出来,老子一把火将这破店烧了。”

一听“烧”字,中年男人突然就给跪下了,跪着爬向童小牛:“求你放过我们吧,我们做点小本生意,经不住这么砸呀!”

“季小菲呢,她小婊子要是不出来,老子今天没完!”童小牛一脚踹开想抱他的中年男人,目光张狂地盯住围观的人群。中年男人发出一声叫,很快爬起来又说:“她没在呀,真的没在,求你放过她吧。”

人群发出一阵阵骚动,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去制止。

马其鸣极力按捺住自己,看下去,千万别冲动,只管看下去。他这么命令着自己。

砸店声又响起来,店里的儿童玩具四下乱飞,塑料玩具粉碎的声音震得人耳膜痛。就在中年店主再次想抱住童小牛的当儿,一个女孩从人堆里挤进来,扑向店主。马其鸣听见一声“爸”,接着,他便看见女孩朝童小牛扑去。没等马其鸣看清,叫做季小菲的女孩已倒在地上。几乎是在眨眼间,那几个打手的动作快得惊人。季小菲来不及尖叫,她的脸已被踩在了童小牛脚下。黑亮的皮鞋下,是一张洁净而美丽的素脸。马其鸣感到心响了几响,就有尖锐的东西流出来,不是血,但比血腥。

“还敢管闲事不?”童小牛踩着季小菲,一边很享受地掏出香烟,等着打手给他点烟,一边,脚下狠狠地用劲儿。季小菲痛得发不出声。而旁边的中年男人磕头如捣蒜。

马其鸣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离开人群,拨打“110”。这时候他看见市场的保安集聚在不远处一块广告牌下,样子张惶地朝这边巴望。电话很快通了,马其鸣说市场有人行凶。对方问了声地址,马其鸣抬头看了看,说出一家店名。那边挂了,马其鸣刚要往外走,就有人堵住了他,一把抢过他的手机,摔了。“想找死是不?敢报警,老子废了你!”

马其鸣不知道夺他手机的人是哪儿冒出来的,刚要张口,就见五六个形迹可疑的人朝他走来。刚才在他身边的中年妇女看见这阵势,慌忙跑过来,一把拉起他,很生气地大声道:“跟你说多少遍了,这儿没你买的东西,看看,又白跑了是不?”

说着,冲那个摔掉他手机的男人笑笑,说:“三子呀,他是我外地来的亲戚,我这就带他走。”

中年妇女拉出他好远,才说:“叫你甭管闲事你还不听,幸亏我看见了,要不然……”中年妇女没再多说,叫他快走。马其鸣忽然问:“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中年妇女朝那边望了望,一把推开他:“叫你走你就走,他们要是看见,不会饶过你的。”这时候马其鸣也有点怕,要是真被他们修理一顿,怕又成了大新闻。他离开中年妇女,装作往外走,转了两个圈,又回到离童小牛不远的地儿。他想看看,“110”怎么收拾这场面?

令马其鸣失望的是,“110”并没有赶到现场,警车倒是在市场外响了几声,跳下来的警察一听是童小牛打人,便转身跳上车走了。

马其鸣真是狼狈透顶,怎么回到住所的,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一路上脑子里不停地冒着童小牛、童小牛。回到宾馆的一瞬,他才清醒过来。看见焦急地等在门口的小田,马其鸣才想起自己的手机没了。

秘书小田说:“季小菲原是省城法制报驻三河记者站的‘见习’记者。三个月前季小菲写过一篇稿子,是替死去的陶实鸣冤。稿子没发出来,不知怎么却落在了童小牛手上。这下季小菲的日子糟了,她很快失去了工作,就连工都打不上,只能窝在店里帮父亲卖玩具。谁知童小牛不肯罢休,非要季小菲给他赔礼认错才肯饶过。”

“怎么赔?”马其鸣忍不住问。

“还能怎么赔!”秘书小田吭了好长一阵,才愤愤说:“童小牛硬要季小菲陪他上床,说只有上了床才表明季小菲是真心悔过。”

啪!马其鸣手里的笔断了。他咬住牙齿,问:“这个童小牛到底是什么人?”

“童百山的儿子。”

“童百山?”

马其鸣的脑子里腾地冒出一个人,四方脸,高个头,十足的企业家派头。那天工商联给马其鸣接风,坐陪的就有副会长童百山。听工商联徐会长讲,童百山是三河市民营企业的杰出代表,企业资产已达两个亿,每年上交税金三千多万,是三河市的利税大户。他的百山集团已成为三河市的龙头骨干企业,行业跨及房地产、造纸、酿酒、包装、酒店服务等十多个领域。三河市最大的五星级酒楼三河大饭店就是他旗下的产业。

百山集团也是三河最大的再就业基地,前后已安排一千多名下岗职工再就业,替政府解了不少忧。矮胖的徐会长特意强调道。

联想到这些,马其鸣忽然就觉得自己踩到了一个雷区,他轻轻“哦”了一声,像是躲开什么似地跟小田说:“我累了,想早点休息,你先回去吧。”

小田嘴张了几张,还是啥也没说,告辞了。

夜幕沉沉,喧嚣了一天的三河市脱下白日的盛装,掀开了它的另一面。靠近三河大饭店的金海岸音乐城里,童小牛正搂着一个年轻性感的俄罗斯小姐,放肆地笑着。小姐是老板特意从中俄边界招过来的,一共有三位,个个爆乳猛挺,性感的嘴唇仿佛两团红火焰,健壮的双腿在迷幻的灯光下发出催命的光芒。童小牛一手放在小姐欲遮更露的爆乳上,另一只,摸着另一位小姐性感的大腿。阿黑在喝啤酒,这家伙永远只爱酒,对酒的兴趣远远甚过女人。他灌下一大桶鲜啤后,跟童小牛说:“老大,那个叫苏紫的,听说还在告状。”

“告他妈个告,她不是想在高速路上堵住马政法吗?咋个,马政法理她了吗?”童小牛嘿嘿笑了声,美美地掐了那小姐大腿一把。小姐夸张地叫了一声,便倒在他怀里。

“可是,她后面有姓李的啊,我怕……”

“肏,姓李的咋了,他老婆快死了,还有闲心去管苏紫那娘们?再说了,想管他只管去管,我就不信他有几个胆。”说着,他的手探向第三位小姐的下面。

“也是,他再要不学乖,老子把朵朵捏死!”阿黑说着又灌下一大杯鲜啤。

包房另一侧,幽暗的灯光下,一个男人始终不说话。童小牛跟阿黑说这些的时候,他双手拖着下颔,目光忧郁地盯住墙壁。也不喝酒,也不唱歌,对送给他的小姐也不感兴趣。

童小牛问阿黑:“独狼这家伙,又咋了?”

阿黑说:“甭理他,他是个神经病。”

“嘿嘿,神经病。他妈的,这世界上哪个不是神经病?”

正说着,老板匆匆走进来,对着童小牛耳语了些什么。童小牛刚要打发开小姐,就听包房门“哐”一声,童百山扑进来,指住童小牛鼻子:“把他给我带走!”

两个手下老鹰提小鸡似地一把提起童小牛。童小牛刚想争辩,童百山一个嘴巴扇过去,边上的小姐“妈呀”一声吓得跑开了。

阿黑醉酗酗地站起来,冲童百山说:“老板,不关童哥的事。”话还没说完,阿黑也挨了一巴掌,酒立刻醒了,捂着脸滚了出去。

坐在幽暗处的独狼一动未动,目光穿透包房迷暗的光线,搁在童百山的脸上。童百山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童小牛被带到三河大饭店,在童百山临时休息的那套豪华套房里,早有人等在里边。童小牛一进门,便看见市场路派出所的安所长。他鼻子一哼,不屑地瞪了姓安的一眼。安所长忙起身,冲他点点头。

“你是不是把老季的店砸了?”童百山恶煞一般问。

童小牛支吾着,不答。童百山抡起胳膊,又要扇。安所长忙拦挡说:“童总你别生气,我们也只是前来问问。”

问问?童百山气得一屁股坐下。片刻,他又站起来,指住童小牛骂:“老季是谁,他跟你老子是一个巷子里长大的啊!我跟你说了多少遍,那件事儿过去了,你再不要找小菲那丫头的麻烦。你咋不听?啊!你还要惹多少事才够?”

童小牛嘴里嘟嚷着,极不服气的样子。他才不管一个巷子不一个巷子的呢,季小菲不主动跟他上床,他不会甘休!

童百山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几声:“罢罢罢,跟你说这些没用。你给我听好了,最近你就待在这,哪儿也不许去!”说完,扔下众人,愤愤地走了。安所长讨了没趣,干坐了一会儿,也讪讪地告辞了。

此时,在金海岸音乐城一楼演艺厅里,秘书小田孤独地坐在一隅,抱着一瓶啤酒,欲饮难咽。他的样子有点伤感,目光暗淡而抑郁。他从老季家出来不久。当他离开马其鸣赶到老季家时,季小菲已被几个朋友送到医院。小田想赶去医院,老季拦住他说:“你就甭去了,小菲那个样子,见了你还不知多伤心呢。”小田想想也是,老季告诉他,小菲伤得不是太重,脸上破了层皮,鼻子也出了血,身上挨了童小牛几脚。“只是皮肉伤,不碍事。”老季这么宽慰他。店里的东西毁去了一大半,就在小田进门前,童百山派人送去了几千块钱,说是很对不起,让老季先消消气,抓紧给小菲看伤,店里的损失童百山会赔的。

老季没要,他怎么能要童百山的钱!

“他们这是拿钱堵你的嘴。”小田狠狠地说。老季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总之,他不想再提童百山。他告诉小田,店是开不成了,再开下去,迟早免不掉一砸。可不开店又能干什么呢?老季看上去无助极了,脸上除了愁,还是愁。小田一时找不出词安慰他,真的,他找不出词。

小田跟季小菲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关系,他们只是初中时候的同学。后来小田随着父母工作调动,搬到了离三河不远的银城。直到大学毕业,他才再次回到三河。有一天在街上转,突然看见一个女孩,觉得眼熟,跟了几步,断定她就是初中时坐在自己前面的季小菲。小田大着胆子,撵上去一问,果真是季小菲。季小菲当时也是惊愕一片,大张着嘴,半天才喊出:“你……你……你是田老实!”小田笑笑,他很感激季小菲还记得他小时的绰号,便也回了一句:“你就是季五块?”两个人放声畅笑起来。

季五块也是外号,那时季小菲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学习也不错,就是傲得很,没有哪个男生能轻易跟她说上一句话。为此男生们偷偷打赌,谁要能跟季小菲说上一句话,赌五块钱。要是能让她笑,两个五块。那时候五块钱对小田他们还是一个很大的数字。好几个男生都想挣这钱,结果全被季小菲冷了回来。最后轮到老实巴交的田文理了,谁也没想到,最不被男生们看好的田文理却轻松拿到这笔赌资。季小菲不但跟他说了话,还说了很多,最后,竟当着那么多男生的面,甜甜地冲田文理笑了笑。

这一笑一直激动着田文理的初中时光,直到高中、大学,他也没能忘掉。当然,那次以后,恶作剧的男生们便送给清高寡冷的季小菲一个“雅号”——季五块。

得知小田已从天津大学毕业,分配到市委当秘书,季小菲惊讶地叫了一声,然后,目光便暗淡下去。后来小田才得知,当年如公主般高傲的季小菲并没有考上大学。高二时她母亲突然病了,尔后便是漫长的求医问药。受家庭影响,季小菲高考落榜,可她不甘心,硬是边照料母亲边参加自学考试,终于读完法律专业的大专课程,拿到了国家承认的自考学历。一谈就业,季小菲的目光就更暗,说她一连找了好几家单位,都碰了壁。现在名牌大学的学生就业都很难,像她这种“自产货”,谁要?

半年后省城法制报在三河建记者站,公开招聘记者,小田利用市委秘书处的便利,很快跟记者站负责人建立了关系。在他的力荐下,季小菲通过层层考试,如愿以偿,当了一名见习记者。谁知……

演艺厅里的灯光暧昧,有点说不清楚的味道。台上,几个女演员半是色情半是作秀地跳着一种不叫舞的舞蹈。不时地撩一下树叶一般飘浮在身上的碎片,露出蠢蠢欲动的情欲。台下,时而爆发出一片子尖叫,时而,又是死亡一般的屏声静气。小田躲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独自捧着自己的忧伤和无奈,喝一种叫做疼痛的酒。

他的力量实在是太小了,小得几乎保护不了一个柔弱无助的女孩。当初季小菲写那篇稿子,也是在他的怂恿下,很多材料还是他偷偷提供的。原想季小菲可以借助这篇揭秘大稿,一下子成为焦点人物,取掉她记者前面的“见习”二字,成为受人关注的记者。哪料到他却害了季小菲。是他把形势估计得太乐观,把社会看得太单纯。难怪事后老季怪他:“你还市委秘书哩,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么简单的理你都不懂。他童百山是个啥人,我还不清楚?就凭你们两个,鸡蛋都不如,碰死还没个响。”

现在他算是领教了,想想被逼迫离去的前任政法书记,想想市委上下对童百山的不同态度,他深深感受到,有种力量是巨大的,这不只是富人的力量,也不单是金钱的力量。当财富跟政治利益抱为一体时,它产生的抗体是巨大的,是能排开一切异己的。难怪位高权重的袁波书记也不得不时常叹息,难哪——

的确是难。小田已从新来的马其鸣目光里,看到这种难。最初,他天真地想,马其鸣一来,事情肯定有转机。这个时候省上派敢做敢为的马其鸣到三河,不能不说没有某种动机。兴许,三河的事情也只有马其鸣这样的人才敢碰,才敢挖,才敢把捂了十几年的盖子往开里掀。这也正是他所盼望的,他还暗暗跟季小菲说:“再等等吧,兴许马书记一来,这棵树就该伤伤根了。到时候,你这把斧子,兴许还能派上大用场呢。”

但是,今天跟马其鸣的谈话,却让他灰心,让他失望。他也在躲,他明明已经触摸到了什么,却又一收手,让田文理心头呼之欲出的希望“哗”一下灭在了肚里。

田文理真是搞不懂他这个新上司,比之上任书记车光远,马其鸣更令他难以琢磨。车书记是那种敢打敢闯的人,就是打不赢,也要硬打。尽管最后还是输了,可他没输给自己,他输给了那股力量。田文理觉得,值!可马其鸣呢?他不是号称马大炮吗?他不是最能提着斧子砍吗?田文理还听过他在当县委书记时一夜砍掉十二顶乌纱帽的故事,多痛快呀!

可现在的马其鸣……

灯光再一闪寂灭,演艺厅陷入一片黑暗。田文理知道,所谓的“激情十分钟”开始了。那些拿着大把钞票的男人们,这时可以冲到台上,跟完全裸露的女人销魂十分钟。

他起身,凭着感觉往外走。

黑暗中,他倏地看到一双眼,一双狼的眼。两个男人擦身而过的瞬间,田文理认出他是独狼。

梅涵打来电话,问马其鸣怎么回事儿,手机为啥老关机?马其鸣笑说:“老婆,我把手机弄丢了。”“笨死!”梅涵笑骂一声,跟着又问,“怎么会丢呢?”马其鸣支吾道:“喝醉了,醒来后就发现它没了。”“啊,不会是去了那种地方吧?”梅涵惊道。

“哪啊,老婆,打死我也不敢。”“敢不敢你自己知道,回来我可不饶你!”两人斗了一阵嘴。梅涵问:“这些天怎么样,也不主动打个电话?”马其鸣说:“还算顺利吧,三河这地方,乱糟糟的,弄得我头痛。”

马其鸣受命上任时,梅涵不在省城,去了香港。马其鸣心情不好,也没把调动的事说给梅涵,还是欧阳子兰打电话告诉她的。欧阳子兰说:“你老公又挪窝了,去了三河。三河可不好玩啊!”梅涵笑着说:“他这人,到哪儿都干不过三年。我习惯了,随他漂吧,只要不漂进监狱,哪都行。”欧阳子兰惊道:“梅子,哪有这么说自家老公的,老公可是不敢乱诅咒的。”梅涵也觉这话说得不吉利,不过她倒不怕什么诅咒不诅咒。打趣道:“反正他当了政法书记,偶尔去去监狱,我也能理解。”欧阳便笑她:“你个活宝贝,我可说不过你。”梅涵从香港回来,马其鸣正忙着跟各单位打照面。电话还是梅涵打的,问他习惯不,吃住怎么样?马其鸣一一作答。梅涵还是不放心,再三叮嘱早餐一定要吃。结婚到现在,马其鸣最坏的习惯便是不吃早餐,梅涵为此费了不少心。说一个人不吃早餐,等于就是给身体减掉了一半能量。马其鸣嘴上应承着,实际中还是不吃,顽固得很。他喜欢熬夜,一熬一个通宵,常常是红着眼空着肚子上班。梅涵说他是慢性自杀,自己不珍惜自己,别人再关心也是闲的。马其鸣啊啊着,不改,也不打算改。有些东西一成了习惯,便很难改,改了反而受不了。这就是习惯的力量。

对这次调动,梅涵没说什么,没抱怨也没高兴。反正他们都习惯了彼此的漂泊。想想,从结婚到现在,不是马其鸣漂就是梅涵漂,反正总也聚不在一起。不过也好,只要一逮着机会,便是蜜月,那份甜蜜哟,是这个年龄的夫妻想都不敢想的。长期分居,却从不怕对方出事,当然指的是感情上,怕也只有他们俩才能做到。他们像是为彼此守候着什么,又像是为这份共同的感情证明着什么。总之,他们都为对方做到了,而且还想做得更好。

梅涵告诉马其鸣,她又要飞了,这次是去新加坡,时间可能长一点儿,是为新加坡教育机构资助中国西部地区贫困乡村教育的事。马其鸣说:“飞吧,反正我也不能让你停下。”梅涵说:“我是属鸟的,一停下就犯困。”马其鸣说:“我是属猪的,老想睡,可是别人总拿鞭子抽我。”说着两人就都笑起来。笑够了,便忽地无言,默默地捧着电话,听对方的呼吸声,然后啪一声,关了。

每一份感情都有它的苦涩,每一对夫妻都有他们的疼痛。潇洒不能掩盖掉思念,更不能掩盖掉彼此牵挂中的那份煎熬。

合上电话好久,马其鸣才猛然想起,本来是想问问欧阳子兰的,她最近有没有空,他打算抽个时间去拜见她,让梅涵一个飞新加坡就给搅忘了。马其鸣正要把电话打过去,袁波书记突然进来了。马其鸣赶忙起身,迎接袁波书记。袁波书记笑着说:“怎么,跟老婆煲电话粥啊!”马其鸣红脸道:“她又要飞了,跟我道个别。”

“你们两个呀!”袁波书记边说边坐下。

一谈正事,屋子里立马严肃起来。袁波书记问:“考虑得怎么样了?”马其鸣知道,袁波书记问的还是公安局局长的事。他摇摇头,说人选的事他还没想过,能不能先放放,等把工作抓到手,再考虑也不迟。袁波书记叹说:“我不是逼你,你刚来,让你作选择也很难,可是我怕再拖下去,会影响工作,毕竟公安工作关乎到一方安宁呀!”

“那就按组织程序定,大家表决。”马其鸣说。

“组织程序?”袁波书记盯着马其鸣,很惊讶的样子。“正因为定不下去,我才破例让你一个人说了算。”

马其鸣当然理解,到三河后,关于公安局局长的人选,他已听到不少传言。争论的焦点集中在李春江和吴达功身上。两个人都有支持者,也更有反对者。相比之下,投吴达功票的人多一点儿。但是,前任政法书记车光远坚决反对吴达功,两次常委会都让他搅黄了。这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成了三河市最大的地下新闻。事情的结局是,车光远突然卷进一起受贿案,被隔离审查,到现在还没结果。

当然,车光远进去,远不只这一件事。

“吴达功是不是找过你?”袁波书记突然问。

马其鸣赶忙摇头。袁波书记也不追问,只是提醒似地说:“我怕时间一长,你自己反而被动起来。”袁波书记说的是实话,如果没这层担心,他也不会如此紧地催逼着马其鸣。“这样吧,啥时考虑好了,跟我说一声。我还是那个意见,要快,而且要准。”

事情至此,马其鸣也不能不有所行动。按照袁波书记的建议,马其鸣决定找李春江谈一次,也算是正面接触。尽管他从没认真考虑过,但心里,似乎已有了目标。他让秘书小田打电话联系,谁知小田很快汇报道,李春江昨天已经请假,说是妻子患了癌症,需要照顾。

什么?马其鸣只觉头里猛地一凉。

叶子荷是突然出现高烧症状的。

那晚,刚等朵朵镇静下来,李春江便把电话打过去,告诉桃子,家里没事,朵朵只是被邻居的吵架声惊吓。谁知叶子荷却突然发烧,伴有呕吐。半夜时分,叶子荷便昏迷过去,体温达到42℃。值班医生急了,接连给她用了几种药,高烧仍是退不下去。那一晚,可把桃子吓坏了。叶子荷忽儿手脚乱舞,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忽儿又沉死过去,半天呼吸都没有。次日一大早,李春江匆匆赶到医院,医生们正在商量对策。据主治大夫讲,叶子荷这种情况很少见,她是典型的惊吓症,因为神经突然受到刺激,导致病情紊乱。李春江焦急地问:“到底有没有办法?”几位大夫面面相觑,不知作何回答。市医院该想的办法都想了,叶子荷仍是醒不过来。郑源果断地说,马上送省城:“这样耽搁下去,我怕出事。”李春江将朵朵托付给桃子,跟郑源还有那位护工一起往省城赶。到了省城,几位专家已候在那里,专家的诊断结果跟市医院差不多,高烧确实是精神高度恐慌引起的。不过专家说,病人身体过虚,加上长期性的抑郁症,一旦精神受创,很容易引起并发症。

“抑郁症?”李春江不解地盯住医生。

“怎么,你不知道她患有抑郁症?”医生也让李春江给弄糊涂了。

李春江摇头。医生有点不满地说:“你怎么做丈夫的,这种病你应该很清楚。”

李春江一头雾水,他真是不知道妻子还患有这种病。

经过继续治疗,叶子荷高烧退下去后,专家建议立即手术,他们也怕失去最好的手术机会。半个小时后,叶子荷被推进手术室,护工忙着买必用品去了。李春江跟郑源焦急地候在外面,两个人都感到心快要被掏出来了。

李春江不停地说:“我真傻,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她只说那儿疼,不舒服,我劝过她,让她治疗,她又说没关系,不碍事。对了,那段时间她老说睡不着,失眠,还说怕失去我。我说怎么会呢,这不过得好好的吗?我真是粗心,真是该死。”李春江的脚步就像踩到迷魂草一样,烦乱而迷茫。郑源也不阻拦,任他像祥林嫂一样絮絮叨叨。其实,他又何尝不悔呢?叶子荷的病应该说他比李春江更清楚。桃子不止一次说:“我怎么看着子荷不对劲,老是神经兮兮的,不会是春江有外遇了吧?”“少嚼舌头!”郑源这样喝斥自己的妻子。李春江有没外遇,他比谁都清楚,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有外遇,李春江也不会。这种肯定是建立在两个人彼此绝对信任的基础上的。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坚定无疑的友情的话,他和李春江便算一对。两人从中学到大学,然后分配,走向社会,什么也没能把这份友谊摧毁。包括各自恋爱结婚,讨了喜欢的老婆,有了自己的事业,仍然是不分你我。

但是,这一年,他们中间发生的事太多了,有些事几乎难到不能跟对方畅开胸怀,难到无法向对方启口。以至于不得不悄悄隐藏起来,压抑起来。也正是这些事,才让他们彼此放松了那份对家庭、对亲人的责任。李春江搅到权力争斗中,欲罢不能,无法脱身,不得不咬着牙齿跟对方拼。他呢?一想到这,郑源的头里便轰一声,眼前一片黑。他真是无力自拔,哪还有心思跟春江提桃子的疑虑?

手术进行了整整六个小时。

中间,李春江听到一个可怕的消息,叶子荷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了!

天啊!他抓住郑源的手,几乎要昏厥过去。医生也是打开胸腔后才发现的,病变部分发展得很快,已经有向其他部位扩散的迹象。尽管主刀医生是全省最有名的专家,但也很难保证能把病灶全部切除干净。

叶子荷被推出手术室时,李春江几近虚脱。郑源扶着他,要他坚强点,别尽往坏处想。他发了疯地吼:“不是你老婆,你当然无所谓!”气得郑源直想扇他一顿耳光。护工玉兰怯怯地看着这对男人,感到不可理解。她还没见过这么又打又闹可好起来又比一家人还亲的两个男人呢。

病情不容乐观,迫不得已,李春江向局里请假,说自己不能坚持上班了。他在电话里清楚地听见吴达功笑出了声。

正文 第二章 他不是撂挑子,他是在玩权术

全市公安大练兵正式启动。

这是公安部的统一行动,只不过三河市抢在省厅作出统一安排前提前行动,对此,马其鸣感到满意。做什么事儿,都不能拉后,这是他的原则。所以吴达功再次跟他汇报时,他愉快地答应了。

主席台上坐满了领导,袁波书记也推迟去省城的时间,赶来出席开幕式。吴达功一身英姿,亲自指挥接受检阅的队伍。台下,数百名公安干警精神抖擞,步履整齐,喊着激昂的口号,向领导致敬。马其鸣的目光环视着会场,他并不认为这是在作秀,相反,他觉得早该这样。的确,我们的公安队伍是该练练了,这是长期以来盘伏在他心头的想法。每每看见腰肥体圆、挺着将军肚的警员大摇大摆走在街上,他就忍不住想,要是突然冒出个贼,他们怎么办?这不是闲吃萝卜淡操心。开发区的时候,马其鸣就处理过三个警察让一个贼放倒的事。其实那个贼也不是多厉害,只是胆子比他们大一点儿,腿脚比他们灵便一点儿,结果贼没抓到,三个警察的医药费却花了上万元。

这种事儿马其鸣不愿在三河市看到。

序幕过后,轮到马其鸣讲话了。马其鸣看了一眼激情四射的太阳,轻轻将公安局为他准备的讲话稿推到一边,清清嗓子,讲:“我是一个新兵,没过多的资格要求你们,我只有两点,讲出来供你们参考。”然后话峰一转,加大声音说,“练兵练什么?我想第一要练素质、练技能,要是你们能在一个月内减下去十斤,这兵也没白练。百米速度要是能快那么几秒,贼也不至于消消停停。”台下刷一下,静下来了,谁也没想到马其鸣会这么讲话,这太离谱了!台上更是吃惊,包括袁波书记,也惊愕地瞪大眼,不明白马其鸣讲些什么。马其鸣一点儿也不在乎,继续放开嗓子说,“第二,我想要练正义、练正气。警察是做什么的,就是捍卫正义。大家扪心问问,面对穷凶极恶、欺压无辜的歹徒,你们是不是都能挺身而出?”听到这儿,台下哗一声,乱了。有人垂下头,有人窃窃发笑,还有人说马其鸣喝了酒,不该坐在主席台上。主持会场的吴达功一阵紧,不停地朝这边望。袁波书记松开紧皱的眉,变换了下坐姿,正想听他怎么讲下去。马其鸣却忽然说,“能把这两点练好,我就谢谢你们。”

完了,就这么几句,他的讲话便完了。

台上、台下全都愕然!

事后,有人怪马其鸣,说他是在作秀,拿这么大的事当儿戏。有人愤愤然,哪有这种当领导的,站台上讲酒话,把大练兵当成啥了?不到半天时间,找袁波书记告状的人已不下五位。袁波书记本打算会后直接去省城,看来又得耽误一天,毕竟这事儿惹的风波不小。可真要找马其鸣谈话时,袁波书记却不知说啥。最后他笑了笑说:“算了,你的脾气我听老佟说过,这样也好,也该给他们一点儿警示。”

吴达功却不这么想。

这次大练兵,吴达功是再三考虑了的,为什么要提前,提前多少天,他都有理由,只是不便明说。吴达功现在的心情就跟大姑娘上轿前的心情一样,有点急,有点兴奋,更有点按捺不住的忐忑。要说,早在马其鸣上任以前,他就该理所当然地坐上局长的位子,要真是那样,他还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劲?

该死的车光远!吴达功狠狠地咒了一句。他至今仍是不明白,啥地儿把姓车的给得罪了?他不是一直很友好的吗?从来也没听私下里他对吴达功发过什么不满,咋就在关键时刻,却突然倒向李春江,坏他吴达功的好事?

他居然拍常委会的桌子,高声质问常委们:“提拔一个干部的标准是什么?如果吴达功能接任公安局局长,我看三河市的公安队伍是完了!”这话他也敢说!所以,他吃点苦头也不算为过。

吴达功狠狠地掐灭烟头,把思绪转到目前的处境中。

目前情况可不妙呀!

马其鸣上任对吴达功本是天大的利好消息,当第一时间得知新来的政法书记是马其鸣时,吴达功畅笑着跟妻子汤萍说:“真是天助我也,走了一个卖锁子铁的,来了一个修锁的。”汤萍也是一脸喜悦,边做瘦身操边说:“想不到真是他,看来有啥风就会起啥浪啊!”吴达功无不得意地跟妻子炫耀:“怎么样,我的消息还算准吧?”汤萍停下运动,边擦脖子里的香汗边说:“你还是少得意,凡事都有变数,这可是你跟我说的。”

接着,一心想成全丈夫的汤萍便开始暗中运作。这事儿的确难,从众多的线索中理出一条最具价值的线索不仅需要良好的判断力,更需要过人的智慧。好在美丽的汤萍二者兼具,她从一大堆关系中一下想到了欧阳子兰。“有了!”她冲吴达功喊,“我去求欧阳。”

“她……肯吗?”吴达功远不如妻子自信,在这个家里,除了权力,吴达功各方面都不及妻子,好在他有一个非常在意丈夫权位的妻子。

“不试怎么知道?”汤萍蛮有把握地一笑,捧住丈夫的脸,就像哄小孩似的,“你就别愁眉苦脸了,相信我,好吗?”

吴达功报以微笑,他相信没有汤萍扑不灭的火焰山。

汤萍如愿拿来欧阳女士的推荐信,吴达功欣喜万分,至此,他相信前进路上的障碍清除了,只要他再在工作中加把劲,好好表现一番,给马其鸣一个说话的理由,局长的位子便可垂手可得。

偏巧天公作美,李春江老婆患了癌症,这次,李春江怕是连跟他抢的机会都没有了。

但是,吴达功很快感觉到,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信交到马其鸣手里有些日子了,马其鸣却只字不提,好像根本没见着那封信一样。这还不算,吴达功隐隐听到,马其鸣正在动用暗手,悄悄摸他的底牌,而且,他的手已伸向那个敏感区,就是车光远手上差点让他吴达功翻船的那个敏感区。吴达功倒吸一口冷气,马其鸣到底想做什么?今天,马其鸣又在如此隆重的场合大放厥词,给他颜色。这人,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门敲响了,进来的是潘才章。见吴达功闷坐着,一咧牙,满不在乎地问:“怎么了,头儿,有啥不顺心的?”

吴达功瞪一眼潘才章,不满地说:“少头头的,以后,给我放规矩点。”

潘才章让吴达功呛了一句,脸上有些挂不住,不过他还是装作无所谓地说:“下午有没安排,有个场子,想不想凑凑热闹?”

“没时间!”吴达功看上去很不耐烦,不知咋的,今天他见谁都烦,尤其这位潘才章!

热脸蹭着了冷屁股,潘才章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尴尬了一会儿,厚着脸坐下,掏出烟,自个儿点上。吴达功懒得理他,低下头翻一份文件。潘才章心里恨怒着,嘴上却啥也不说。干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一出门,他就愤愤道:“不识抬举的东西,敢跟老子甩脸子!”

这个下午,三河市郊一家农家乐里,潘才章所谓的场子凑了起来。一共四个人,潘才章,百山集团一位副总,检查院批捕科的一位科长,还有一位姓彭,是通过百山集团的副总跟潘才章搭上关系的。他妻侄目前关在看守所,就等着检查院批捕呢。说来也是丢人,犯什么事不好,他妻侄犯的竟是强奸!这种事儿,眼下真是丢人得说不出口。

还好,有人替他出主意,只要花点钱,让女方改个口,其他的事,都好说。

他们在玩一种扑克牌,叫拖拉机,一种很新潮、很便利的赌博游戏,比麻将牌利落,不受条件限制,还来得快,眼下三河人正玩得上瘾。到晚上十点,姓彭的身上带的钱输得差不多了,便说:“各位老板,累了吧,要不吃点夜宵,或者找个地方放松放松?”

潘才章看看批捕科科长,两人没说啥,但心里,彼此却很会意。十分钟后,他们跟着姓彭的上了车。谁知这一去,差点让潘才章跟那位科长翻船。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个晚上,马其鸣会搞一场突然袭击。

据第二天报上来的数字,大练兵第一天,政法系统监察组在全市酒店、桑拿、歌舞中心还有茶坊等地查出赌博、酗酒、嫖娼或接受三陪按摩等服务的警员共121名,其中科级以上领导32人,股所级领导43人。最为严重的是,在金海岸音乐城三楼豪华包房里,四名身着警服、佩带枪支的公安干警竟然集体观看两名俄罗斯女郎跳裸体艳舞。

第一看守所所长潘才章真是吓得魂都没了。当时他刚带着按摩小姐走进灯光幽暗的按摩房,说是按摩,其实具体内容连三河市蹬三轮的都知道。往小床上一躺,潘才章心里甭提有多美。啥叫个人生,敢吃、敢喝、敢玩,这才叫人生。借着暧昧的灯光,他瞅了一眼床边的小姐,嫩,真是嫩。小姐更像个老手,一看潘才章心急火燎的样儿,忍不住扑哧就笑了。接下来,她动作熟练地为潘才章宽衣解带,言语里极尽挑逗。就在潘才章被小姐扒个精光的一刻,包房门“哐”一响,一道强光照进来。潘才章正要发火,猛看见上午在主席台上大玩新鲜的马其鸣站在门口。他哆嗦得站不起来,双手死命捂住胯下阴暗处,头勾得比茄子还低。

潘才章真是侥幸。就在监察组的两名同志上前带他时,秘书小田对着马其鸣耳语了句什么,意外便发生了。潘才章打死也不敢相信,马其鸣居然会饶过他!

第二天他坐在看守所那把非常舒适的老板椅上,还在迷蒙是不是做梦?他怎么会放过我呢?不可能啊!昨夜堵在现场的一百多名警员今天都被集中在郊区一家汽车驾驶学校里,还不知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厄运。而自己,竟然能安然无恙地坐在办公室里……

也就是在这一刻,潘才章跟吴达功铁打的关系发生了动摇。潘才章终于明白,昨晚的行动,姓吴的一定知道,一定是提前得着了信儿。要不,平日他一次也少不了,昨天为啥不去?他坐不住了,打椅子上跳起来,姓吴的,你也太狠了,通个风、透个信总是应该的吧!

一连几天,潘才章都像做贼一样提心吊胆,生怕随时会来人,将他带走。还好,老天保佑,什么事也没发生。可他还是安不下心,真是好生奇怪呀!就这么被饶过了?

这天,他尝试着把电话打给田文理,说想跟他坐坐。他跟田文理私下没有多少接触,只是见面点头微笑一下而已,但眼下,除了田文理,实在想不起还能从谁嘴里透到信儿。没想田文理平静地说:“潘所长,今天实在没空,改天吧,改天我请你。”潘才章接连哎了几声,放下电话很久,他还在仔细揣摩着小田所说的每一个字。

吴达功大惊失色,真是没想到,马其鸣会搞这种突然袭击。

太卑鄙了,这种手段他也想得出!办公室里,他冲张皇失措跑来跟他汇报情况的几个心腹吼。这一手真是恶毒,打得他牙掉肚子里还说不出。大练兵,你练个啥兵,全都练到了小姐怀里!这事要是让媒体一披露,他吴达功连辞职的机会都没有。真是狠呀!啥叫个杀人不用刀?这种软刀子,你朝哪里喊冤去!

眼下,他还来不及喊冤,得尽快善后,越快越好。妻子汤萍的话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吴达功把人全吼走,爬桌上写检讨。只有检讨,才是眼下最好的武器。这也是妻子汤萍想出的妙计。可是爬了半天,竟连一个字也写不出。真是的,这些年,除了签字,哪还动过笔?他抓起电话,将秘书叫进来,说:“写,写得越深刻越好,越全面越好,要从根子上找原因,要从思想深处挖。”他这么强调着,忽然就看到一张脸,一张不显山、不露水,甚至还有几分讨人好的脸。

马其鸣!他近乎咬牙切齿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晚上,汤萍带着一丝温怒训他:“你也真是,这个时候还敢马虎,明明知道他不简单,你还敢松懈。”

汤萍说的没错,这些日子她老在提醒吴达功,要他处处小心点,在彻底搞清马其鸣的真实意图前,千万不可出纰漏。没料……

“好了,你少说两句!”吴达功也是一肚子火,这次督查引起的冲击波真是太大,这两天他简直被搞得焦头烂额,忍不住就冲汤萍吼了一句。汤萍克制住自己,没发火,沉默了一会儿,道:“达功,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还是去一趟省城,再找找欧阳。”

“少提你那个欧阳,她管用吗?若不是她,我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吴达功近乎无理取闹了。他认定,那个欧阳不但帮不了忙,还会害大事。如果不是她,他吴达功能粗心大意,能一下子就拿马其鸣当自己人?他可是个比谁都谨慎的人啊!汤萍这次没有生气,她理解丈夫,这个时候,也只有她能理解吴达功,能设身处地替他想。她默默收拾东西,她偏是不相信,欧阳会坐视不管?

汤萍一走,吴达功更没了主意,检讨已经交了上去,可是一点儿信息也反馈不到。驾驶学校谁也进不去,那儿就跟隔离区一样,没有马其鸣的同意,怕是连只苍蝇也飞不进,真不知他要拿这些人怎么开刀?里面不少人可都是他吴达功的知己呀!毁在这样一件事儿上,你说有多么不值。如果真让一刀切了,他这个光杆司令还怎么混?

童百山!吴达功脑子里蓦地冒出童百山,这个时候,除了童百山,谁还能打探到消息?

就在吴达功下楼驱车,往百山集团去的空儿,汤萍突然打来电话,问他在忙什么。吴达功支吾了一句。汤萍问:“你不会是去找姓童的吧?”不等吴达功否认,汤萍又道,“这个时候,你应该冷静,以不变应万变,千万别自乱阵脚……”

车速骤然慢了下来,快到百山集团的时候,吴达功非常沮丧地踩了一脚刹车,车子在原地停了十几分钟,然后一掉头,原路返回到了公安局。

马其鸣这一招,绝不是冲吴达功来的。如果吴达功真能静下心来,仔细地想想马其鸣的过去,就会发现,这是他惯用的招数,只不过每次对象不同。当年做县委书记时,红头文件下了一个月,赌博之风还是禁不住,马其鸣就用这招,一夜端了十二个赌博窝点,当场没收赌资三十多万,一夜砍掉十多顶乌纱帽。都是不幸撞到赌博桌上的,其中就有他最器重也最看好的县委办副主任,一个怀才不遇、爱发牢骚的笔杆子。在开发区,不是赌博,也不是酗酒,是他最深恶痛绝的嫖娼!你真是想不到,天下哪有那么多娼?小小的景山开发区,似乎一夜之间,就像候鸟迁徙,突然地飞来一大群鸟,搅得真是没法安宁。这种事儿你没法发文件,也不好在大会上讲,但它确实影响极坏。不说别的,单是每天从工棚中,角落里,甚至山脚下随风卷起的那种套具,看了就让人恶心得睡不着觉。怎么办?马其鸣只好把它交给派出所,抓,抓一个奖五百,抓一对奖一千。无论啥人,只要撞到枪口上,没说的,从开发区走人!正是这事,他开罪了开发区不少领导,包括曾副指挥。谁没个死党啊!他把曾副指挥的同乡兼得力助手,一位已经五十岁的高级工程师给打发走了,带着羞辱回了原单位。当时曾副指挥是求过情的,让他高抬贵手,放同乡一马,后来又跟他拍桌子:“马其鸣,你到底想做什么!”

是啊,到底想做什么?带着这个疑问,马其鸣来到驾驶学校,望着台下一百多张灰蒙蒙绝望的脸,问:“你们说,我到底该拿你们怎么办?”台下鸦雀无声,马其鸣久久地注视着一张张低垂的脸,这是警察的脸,这应该是充满正义、充满威严的脸啊!可此时,你瞧瞧,你瞧瞧,简直……终于,他发话了,他说:“这么着吧,我也不逼你们,我手里有张表,发给你们,你们自己填,也算是一次自我批评吧。”

警察们松了一口气,等表拿到手上,脸哗地就绿了。

表上的内容很怪,几乎从没见过。除了姓名、职务、单位,还有婚否、爱人姓名、感情状况、家庭收入。再往下填,警察们就越发疑惑了,你犯的哪一栏,只需打勾,其中有酗酒、赌博、不良男女关系。接下来是你犯了几次,也是选择,一次、若干次。然后一栏是几个问题,值吗?对得起谁?最后一栏,也是最令填写者犯难的一栏,几乎所有的人,到这栏都停下了,拿着笔,却怎么也搁不到纸上。

你能保证上面所填属实吗?拿啥保证?

空气静止了似的,压抑得令人想哭。

马其鸣走下讲台,默然离去。

交上来的表格一份比一份沉重,马其鸣仔细地审视每一份表格,他的目光每次都会沉沉地落到最后一栏里,那儿才是他想要的东西。

可惜,除了少数几个填的是属实,拿党性,或人格之类的铿锵之词外,多的,竟是一片空白!

这样的空白令马其鸣满意。

他跟监察组的同志说:“让他们回去,不做任何追究,但是,大练兵不能放松。”

这场风波就这么无声地平息了,包括马其鸣本人,也觉得上了生动的一课。他在后来跟袁波书记的汇报中说,当时他也很矛盾,真的不知该怎么处理,是一位犯人教给他的方法。“没什么比良心的不安更折磨人啊!”犯人这样痛心疾首地说。“当然,我这法儿简单了点,也不乏草率,我向组织检讨。”他又说。

大练兵进行到中间,人们突然听到一个消息,吴达功请假了,病假,拿着医院出具的证明,直接找袁波书记。袁波书记看完病情诊断报告,轻轻放桌上,问:“跟马书记说过了吗?”吴达功点点头。“他怎么说?”袁波书记又问。吴达功吭了一阵,说:“他同意。”

“那好吧,肝上的病应该及早查,打算去哪儿查,要不要市里帮你联系?”

吴达功说:“不用了,我打算去西安,那儿有个老中医,我是从医学杂志上看到的。”

袁波书记没再说啥,甚至没问工作交接的事,只跟秘书轻轻说了声:“送客。”

三河市公安局立时陷入了混乱,两位主要领导不约而同地请假,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本来公安局的班子就是一个敏感话题,这下好,竞争双方全都撂了挑子。这出戏,看马其鸣咋往下演。

马其鸣似乎泰然处之,并没表现出人们暗想中的惊慌和无措。他只是召集中层以上领导,简单开了个会,将工作临时交付给局里最年轻的副局长,然后坐车走了。

六月的贺兰山风光旖旎,山野一派娇艳,芬芳的山花开满人的视野。马其鸣赶到贺兰山时,已是第三天下午五点,夕阳西斜,霞光均匀地涂抹在大地上。站在山下,马其鸣内心涌起一股少有的冲动。

来贺兰山请秦默,是他突然作出的一个决定。没有办法在李春江和吴达功二者之间作出取舍时,这也许是最好的办法。秦默是在车光远事件后突然提出辞职,住进山下这座疗养院的。他女儿跟女婿都在疗养院工作,住在这儿,等于是住进了家。马其鸣对秦默并不熟悉,但对此行,却充满了信心。

秦默早早候在大门外,看到马其鸣,他愣了一下,没想他真会来。之前秦默已接到电话,一个很重要的电话,要他无论如何,跟这个不速之客认真谈一次。

握手,寒暄,两个陌生人用异样的目光彼此打量了对方很久。之前两人虽没见过面,但对彼此的情况却掌握很多。尤其马其鸣,他已彻彻底底将秦默了解了个遍。

进屋不久,马其鸣开门见山说:“我这次来,是想请你回去。”

“回去?”秦默微微一震,这话显然出乎他的预想。他原想马其鸣此行,是为征求意见而来。他人虽然在贺兰山,心,却一刻也没离开过三河,尤其公安局的班子,也是他日日焦虑的事儿。

“吴达功撂挑子,李春江夫人住院,这个时候,我不请你还请谁?”马其鸣开诚布公,绝无半点遮掩。

“撂挑子?”秦默大吃一惊,这么重要的消息他竟然没听到。

“是啊,怕是你我都想不到吧,他会在这时候突然来这一手。”马其鸣深深叹了口气,在老局长秦默面前,他不想有保留,他愿意用自己的真诚换得对方的理解和信任。

一听吴达功真撂了挑子,秦默当下变得激动起来。这本是位不善言辞的老人,可一听公安局现在群龙无首,他的焦急和不安便无法掩藏。他不停地问这问那,马其鸣将他到三河后发生的事一一道了出来。秦默听完,沉默了一会儿,道:“他不是撂挑子,他是在玩权术。”紧跟着,他又狠狠地道,“他怎么老是这样!”

马其鸣敏感地捕捉着秦默的每一个表情,见秦默余怒未消,他忍住内心因吴达功引起的不快说:“老局长,我想来想去,还是想请你出马。三河的情况比你我想得还要复杂,眼下绝不只是谁接班这样简单的问题,班子后边,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内幕啊!”

秦默犹豫着,迟迟不肯表态。看得出,马其鸣的话触动了他。其实这些话,当初他跟袁波书记也说过,只是——

这时他女儿进来了,一看有人在,要走,马其鸣叫住她,说:“你是秦岭吧。我这次来,也想拜访一下你。”秦岭微微一笑,马其鸣接着道,“你有个同学在法制报社吧,叫何锐,记者部主任,是不?”

秦岭点头,不明白马其鸣问这些做什么,不过她的样子似乎有点慌。

马其鸣笑笑,说:“我有个人,想给报社推荐,还想请你帮个忙。”

一听推荐人,秦岭连忙摇头,赤红着脸道:“我好久没跟他联系了,也不知道他那边的情况。如果是这事,你还是亲自找他吧。”

马其鸣没在意秦岭的回答,目光投向秦默,问:“有个女记者叫季小菲,你知道吧?”

季小菲?秦默似乎不明白,马其鸣怎么会突然提起季小菲,等明白过来,马上朗声道:“知道,老季的姑娘,原来就是法制报的记者。”说到这,他才记起没跟女儿介绍马其鸣,忙一脸严肃地道:“这是三河市新上任的政法委书记。他要推荐的,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小菲。”

秦岭“哦”了一声,似乎对马其鸣的身份不感兴趣,不过她又问:“马书记欣赏她,一个电话不就行了,怎么反倒要我帮忙?”

马其鸣实话实说:“这事目前我还不能出面,最好能通过你这面的渠道。记住了,不能让他们知道是我在说情。”

秦岭还在犹豫,秦默抢过话说:“马书记安排的事,你还犹豫个啥,现在就打电话,告诉那个何锐,就说是我老秦让他安排的。”

秦岭红着脸出去了,一提何锐,她的表情便很不自然。马其鸣暗自笑笑。何锐不只是秦岭的同学,还是她大学时的初恋情人,只是后来分手了。听说是秦默不喜欢他,觉得他太张扬,硬把女儿嫁给了自己战友的儿子。时光如水,也许一切都已成往事,不过马其鸣能打听得这么细,的确是费了一番工夫。

这晚,马其鸣住在了贺兰山下。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很快成了老朋友,秦默也是个不会绕弯子的人,马其鸣的真诚赢得了他的好感。他敞开心扉,跟马其鸣谈了许多,包括一些表面上不能说的内幕。

不过一谈让他重新出山的事,他还是不肯答应。这位心里有着重创的老局长像是顾虑重重,再三说自己老了,早就到了退下来的年龄。再说,他也不想再一次品尝失败。

一说失败,老局长秦默的眼里便有晶莹的亮光在闪动。

马其鸣知道,当初秦默也是迫不得已才提出要退的,在那场激烈的权力交锋中,车光远非但没保护好这些同志,还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这便是残酷的斗争。

马其鸣深深叹口气,他没向秦默表什么决心,只是默默取出一幅字画,打开,无言地呈给秦默。

老骥伏枥!四个刚毅遒劲、挥洒飘逸的大字。一看这字,秦默惊了、傻了。他不敢相信地凝视住这幅字画,直到看清下面的落款和印章,才颤颤地问:“真是佟副书记写的?真是他送给我的?”

马其鸣款款一笑,说:“老局长,你就不要犹豫了,佟副书记可是等着你再建奇功呢。”

秦默突然复出,三河市一片哗然。当秦默精神抖擞、步履矫健地来到大练兵现场时,现场突然爆响出一片掌声。接着,他给干警们作了一次短暂的演讲。人们发现,老局长不像了,不再是去年那个低迷不振、满肚子牢骚的老秦头,仿佛当年那个机智多谋、让罪犯闻风丧胆的刑警队长又回到了他们身边。

演讲结束,不少干警跑过来跟老局长握手、拥抱。看着这感人的场面,马其鸣发出会心的微笑。

紧跟着,秦默主持召开局党组会议,对大练兵提出五点新要求。以前不怎么爱批评人的秦默这一次像是有意要来点新作风。会上他严厉地批评了几位拿大练兵当儿戏的中层领导,而且当场撤换了四位所队长。

其中就有市场路派出所安所长。

这是一个信号。躺在西安城妹妹家看电视的吴达功一听到消息,顿觉情况不妙。他再也躺不住了,马上给潘才章打电话,谁知电话响了若干遍,潘才章竟然不接。

扔下电话,吴达功有点沮丧地软倒在沙发上,脑子里忽然就冒出跟秦默的一些事儿。

要说,他跟秦默关系是不错的。秦默当刑警队队长的时候,吴达功是二大队大队长,虽说归秦默领导,但两人配合默契,只有合劲,从没相互拆过台。后来他们先后走上局领导岗位,中间虽有不少磨擦,但违犯原则的事却从没发生过。那么,是什么时候变得疙里疙瘩的呢?

想着想着,吴达功便恨起一个人来。

潘才章。

这个下午,秦默陪同马其鸣看完基层情况,往回赶。两人在车里说起看守所的事,秦默心情沉重。他告诉马其鸣,三河市看守所情况复杂,里面窝的事儿,怕是比他知道的还要多,很担心啊!马其鸣没说话,关于看守所的情况,他已掌握不少,他跟秦默有同样的担心,只是现在,他还不敢确定那些传闻是不是事实,他需要时间,更需要秦默的支持。

车子猛然一个急刹,车子里的马其鸣跟秦默同时弹了起来。等镇定下来,才知是有人拦车。

拦车的不是别人,正是苏紫。

司机紧张地朝后望,苏紫的这个举动真是把他吓坏了,她几乎是从路边树荫下一个斜刺冲出来的。此时,苏紫跪在车前,手里举着告状信,马其鸣跟秦默都愕住了。几秒钟后,秦默想下车,马其鸣突然伸手拦住他,跟司机说,掉头。

车子一个急转远远去了,苏紫被甩在大街上。秦默似乎不满地咳嗽了一声,马其鸣理解他的心情。一阵沉默后,他说:“有些事光听一面之辞不行,苏紫口口声声喊冤,可所有的材料都证明,她丈夫陶实是畏罪自杀,拿不出铁的证据,你我都无能为力。”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故意扫在前座的秘书小田脸上,看到小田警觉地竖起耳朵,马其鸣接着说,“除非,有人拿出证据。”

潘才章在自己的办公室迎来了秦默和马其鸣,看到对方的一瞬,潘才章有点抖。那件事儿虽说不了了之,潘才章却像是有了心病,总感觉随时都要被逮进去。这还不算,秦默突然复出,弄得他更为紧张。秦默倒像是不在乎,他扫了一眼办公室,说:“马书记前来视察,你陪我们到狱室看看吧。”潘才章“哦”了一声,忙不迭地引着马其鸣跟秦默朝狱室走去。

这一天的狱室格外安静,疑犯们好像提前得到了消息,表现得都很中规中矩。马其鸣挨个看了看,心里还算满意。不过脸上,却始终露着严厉,他知道,光看是看不出什么的。他这次下来,目的还是想引起下面的重视,哪怕做做表面工作也行,总比什么也不做强。

听完汇报,又四处走了走,马其鸣这才把目光对在潘才章脸上,良久,他就那么注视着他,什么也不说。心里,却在反复地想,这个人,到底是怎样一个角色?

这天的视察几乎是在冷场中结束的,送走马其鸣跟秦默,潘才章长长地吐了口气,然后重重地倒在沙发上。怪,真是怪,这两个人,到底玩什么名堂?隐隐的,他感到有一只大手朝他伸来,这次不像上一次。上一次是明打明冲他来的,他早有提防,该塞的窟窿早就塞好了,可能出现的情况也都预防到了,所以事到临头,他应对自如,坦然得很。这次不,这次看不到风波,甚至风都不吹,一切平静得就像寂静的湖面。但是,他心里,却恶浪滚滚。

想想刚才的景致,潘才章仍止不住冒虚汗。尽管马其鸣什么也没说,但那眼神、那表情,分明是有很多内容在里面。他抹了把汗,对自己今天的表现很恼火。凭什么就要怕他们?这种情况以前很少有,就是车光远在大会上冲他狠狠发火时,他也没抖过,没怕过,甚至还在暗笑。可今天……

他的耳朵里再次响起秦默说的一句话,一句能把他淹死的话。

陪马其鸣看完会议室里那一面面锦旗和奖牌后,一直沉默着的秦默突然说,这些可都跟老潘的心血分不开啊!不容易,一个人在这样艰苦而危险的岗位上默默奉献十四年,真是不容易。

这叫人话吗?全公安系统谁不知道,他潘才章最恨什么,就是别人提他的光荣历史。一个人在同样的位子上坐十四年,除了皇上,谁还能心甘情愿?十四年,有人可以把三河市的实权部门挨个儿坐过来,有人能从乡下的小秘书攀升到副市长的位子上。而他,就像绑在桩上的驴,一步也动不了,甭说升,挪个脚步都不行。难怪有人开玩笑,老潘啊,你这才叫无期,好好坐吧,牢底厚得很,坐不穿。

独自发了会儿闷,潘才章冲新调来的干警小侯说:“去,抱个西瓜来,他们不吃,我吃!”

谁知,西瓜到了嘴里,是苦的、酸的,咽下去,胃里便火辣辣的。潘才章心想真是撞上鬼了,怎么全都成了一个味儿,苦焦味儿。

正生着闷气,百山集团副总老黑打来电话,问他晚上有没安排,要不要聚聚?潘才章一听,没来由地就火道:“聚个头,再聚,我水都喝不下了。”

老黑听他的口气不对劲,问是咋回事儿,是不是挨了老秦头的剋?潘才章“肏”了一声,说:“他哪是在剋,他是拿痰淹我。”

老黑安慰了几句,忽然压低声音问:“那事儿怎么着了,人家彭老板可急着呢。检察院这边,已经说通了,就等你的信儿哩。”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潘才章的火又上来了。那事儿就是强奸犯的事儿,当时姓彭的提出来,潘才章拍着胸脯一口答应,说只要女方改口,公安这边的事由他操练。其实这事要放在往常,潘才章很快就办了,用不着拖这么长的时间。但凡进到这儿的人,只要想出去,潘才章总能让他们如愿。可是这一次,他遇到了阻力,岂止是阻力,到如今,他都有点不想再操练了。他跟老黑说:“跟姓彭的约个时间,让他把东西拿走,这事儿到此为止。”

老黑突然说:“使不得,老潘,万万使不得,再想想,你再想想……”

“想个头!”潘才章狠狠地压了电话,一脚将盛西瓜皮的盆子踢开。一阵破响中,干警小侯跑进来说:“潘所长,那个刘冬又叫喊了,说是肚子痛,非要去医院。”

“不是昨天才去过吗?什么病也没有,他叫喊什么?”潘才章怒道。

“是啊,昨天医院彻底查了,没病,可,可刚吃完饭,他就叫喊肚子痛。”

“不行,再不老实,让他蹲铁笼子去!”小侯领命而去,不大工夫,又跑来,这一次,小侯说出的话让潘才章哑巴了。

“刘冬不蹲铁笼子,大吵着要进高压室。”

“高压室在哪儿?”小侯问。

“什么高压室,一定是这小子脑子出了毛病,去把王副叫来。”小侯揣着疑问去叫王副所长。潘才章却在紧急地想对策。

这个刘冬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强奸疑犯。由于原告一方接连几次推翻自己的口供,加上当事人也就是女方事发后精神出现错乱,暂时还不能取证,所以原本简单的案子越弄越复杂。而刘冬自己却一点儿不收敛,这个红星面粉集团董事长的妻侄大约在外面骄横惯了,加上他姑父上次跟他壮了胆,越发目中无人,竟然敢大声嚷嚷着要去高压室。

所谓的高压室,在第一看守所应该是个秘密,跟高干病房差不多,内容却比那儿复杂。这是潘才章几年前的发明,不同的疑犯自然会有不同的需求,这是潘才章的逻辑。既然有需求,就应该有不同层次的满足。所以他发明了这个高压室。但这只是限于他和王副等几个人之间的绝对隐秘,一般的狱警是无权知道的。他们只知道那儿是禁闭室,关进去的疑犯多是童小牛这样的惯犯和带有某种身份的人。但是刘冬这小子,居然把它喊了出来。

王副匆匆忙忙赶来了,潘才章将小侯打发走,问:“刘冬怎么知道高压室的?”

“这……这……”王副结巴着,不敢说。

“是不是你跟他说的?”潘才章气愤地拍了下桌子,“你这个人,让我怎么说才好?”看得出,潘才章这次是真火了。“眼下啥时候,做事还能这么没脑子。”

王副刚要陈述理由,潘才章摆摆手,说:“算了,现在不是互相埋怨的时候,我告诉你,刘冬的事情可能要黄,你也有个思想准备,该怎么做,你应该清楚。”一听这话,王副马上反应过来,说:“你放心,这事儿我会办好的。”

果然,王副去了没多久,刘冬便不再闹了。

但是,“高压室”三个字,却像阴云一样突然压住了潘才章的心。

就在这个晚上,汽修厂家属楼老季家里,秘书小田正跟季小菲展开一场谈话。

季小菲是两天前出院的,她的伤还没完全好,脸上的伤虽然结了疤,但胸部被童小牛猛踹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但是她一分钟也不想在医院待了,不只是那些天天跑来假惺惺跟她道歉的人令她烦,其实她心里,还在惦着另一桩事。

童小牛砸店不是没有来由,也不仅仅是那篇稿子惹的祸。童小牛的手下发现了她跟苏紫的接触,怀疑她把什么东西交给了苏紫。所以,那些借口跑来跟她道歉的人总是明关心暗恐吓地提醒她,叫她少管闲事,不要往是非窝里搅。“你最好别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到百山集团好好上班吧。”他们说。

可是,季小菲怎能就此罢手?那些证据,可是她冒着生命危险调查到的啊!再说了,她已答应苏紫,一定要帮她讨回公道。

季小菲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凡事不做则罢,一做,就要做到底。

“他到底怎么说?”季小菲仍是判断不准地问小田。

“他说必须要有铁的证据。”

“这么说,他已经在相信苏紫了?”

“我想是的,今天他的表情很痛苦,这我能看出来。”

“可他为什么不组织力量,展开调查?他是堂堂的政法委书记,不会跟我们一样束手无策吧?”季小菲的脸上充满困惑。

“这正是我要跟你谈的,小菲,我们可能错怪他了,马书记不是那样的人。也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可我相信,他正在着手调查此事。相信我的感觉,不会有错。”

“但愿如此吧。”季小菲的语气明显不如小田那么自信。这也难怪,经历了一系列打击和报复后,她开始变得成熟,也变得多疑。

“小菲,我们应该重新振作起来,尽快找到那个人,说服他,让他站出来作证。这样,真相才能大白,陶实才能鸣冤。”

“很难,田秘书,就凭你和我,很难找到那个人,就算找到,也不敢保证他会站出来。”

季小菲还要说,小田却忽然生出一丝失望。不知为什么,听季小菲到现在还称他田秘书,他的心里禁不住涌出一层感伤。望着眼前端庄秀丽却又愁容满面的季小菲,他忽然想,什么时候她也能跟自己一样,把对方当成生命的另一半呢?

老季回来了,一看小田在,就没好气地说:“你再别把她往歪路上领了,难道她吃的苦还不够?”

“爸……”

季小菲赶忙阻止父亲,目光不安地跃在小田脸上。这些天父亲对小田的态度越来越坏,说出的话也越来越生分,这让她十分难堪。老季却不管女儿怎么想,仍旧气狠狠地说:“田秘书,你是大领导身边的红人,惹了事有人罩着,我家小菲可是平头百姓,往后那些事儿,你给我拿远点。”

小田挨了呛,心里很不是滋味,艰难地站起身,想告辞。可心里,真是舍不得走。

季小菲红脸道:“你先回去吧,谢谢你来看我,有事我们可以随时联系。”

小田刚走,老季便教训女儿:“往后少跟他来往,领导身边的人,有几个靠得住!”

季小菲对父亲的话很是不满,刚想争辩句什么,母亲在另间屋说话了:“你就少冲孩子发点火,她容易吗?”

一听老婆说他,老季立马变得乖溜溜的,钻厨房里做饭去了。季小菲冲父亲做了个鬼脸,意思是有人替我撑腰了。不过很快,她的心情又暗淡下来。

季小菲的母亲一直有病,这些年,父亲为撑这个家,里里外外,累得快要趴下了。可她自己,居然不能为父亲分一点儿忧,还要让父亲整天为她提心吊胆。一想这个,心头那个信念便开始动摇。也许父亲说得对,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绝对的真理,该认输时还得认输。

三河大酒店里,童小牛正在冲两个看守他的人发火。

这是童百山的主意。童小牛砸了老季的店,还扬言要当着手下面睡掉季小菲,童百山差点没让儿子的混账行为气死。一怒之下,他将童小牛关在了酒店,再三警告:“你最近给我安稳点,再敢出去惹事,我敲断你的腿。”童小牛哪里能听得进去,在酒店里关了几天,起先他还忍着,装乖,想做点样子给父亲看。可很快,他的耐心就不允许他再装下去了。这天他要出门,看守他的两个人不让出。童小牛怒了,一脚踢翻椅子说:“再敢把我狗一样关在屋子里,我咬死你们。”其中一个刚想过来拦他,就见他真的扑上去,猛一下真就给咬住了对方的耳朵。

这两个人是童百山新近招来的,听说刚从部队复员下来,自然不知道童小牛是个啥变态事都能干出来的人。被咬住耳朵的一阵呱喊,童小牛真是又狠又辣,他的耳朵快被咬掉了。另一个见状,扑通一声跪下说:“童哥,饶了我们吧,你走,走哪也行,我们再也不拦你了。”

童小牛这才松开嘴,呸一口,吐出一团血,狠狠地剜了那家伙一眼,怒手而去。也是巧得很,刚出宾馆,就看见阿黑。阿黑正好跑来跟他说事儿,看见他,脸一下子乐成八瓣。

一上车,阿黑便告状,说东城区的小李子不给面子,敢抓小四儿。

“敢抓小四儿?妈的,他是不想混了!”童小牛骂了一句。大约是宾馆里待得太腻,童小牛太想找点刺激,遂说:“找个时间,把姓李的约出来。”

两天后的晚上,九点钟,一家咖啡屋里,东城区的小李子如约前来。走进咖啡屋前,他习惯性地四下瞅了瞅,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童小牛和阿黑几个等在里面,刚见面,童小牛就说:“先把人放了,多大个事,动不动就抓人?”小李没理他,找个位子坐下。就在小李落座的空儿,童小牛突然跳起,拎起茶几上的杯子就甩过去。童小牛最恨不给他面子的警察。对这个小李,他心里窝火已经很久了,原本想着只要他一开口,小李就会殷勤地给他敬烟,赶忙跟他赔不是。谁知这小子竟然如此狂妄。

坐在沙发上的小李轻轻一闪,躲过了杯子。悠然地掏出烟,点上。

童小牛忍无可忍,再次甩过一只杯子说:“长耳朵没,我跟你说话哩!”

小李又是一闪,有点坏笑地盯住童小牛,嘴里,喷出一口烟。这个动作带有极大的挑衅性,熟悉童小牛脾气的人都知道,他最受不得别人的嘲弄。果然,童小牛连续说了几声,小李仍然充耳不闻。童小牛一把提起啤酒瓶,扬手就往小李头上砸。身边的阿黑见状,猛扑过去,要夺小李的枪。就在这节骨眼上,咖啡屋突然扑进来几名警察。童小牛意识到自己中了姓李的圈套时,手腕已被小李牢牢地铐上了。

“姓李的,老子饶不了你!”他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

“带走!”小李轻轻一笑。

谁也想不到,童小牛这次会栽大跟斗。在派出所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便被送进看守所,案由是袭警。

王副吓了一跳,这个时候,他最怕看到的人就是童小牛。从小李手里接过童小牛的一瞬,他似乎觉得,小李的目光有点特别,不过他没敢往深处想。

秦默一出山,公安局的空气立马就变了味儿,这个小李,可不简单啊!

办完手续,童小牛被关进他常住的二号囚室。一看见这张脸,囚室里的人立马竖起了头发,王副习惯性地命令了几句,门“哐”的一响,童小牛便到了他喜欢的另一个世界。

真的,相当一段时间,童小牛都觉得自己有点离不开看守所了。他太喜欢这儿的味道,太喜欢这里面别有滋味的生活了。难怪小李带他上车的一瞬,他阴笑着说:“嘿嘿,你以为老子怕,老子做梦都想进去哩。”

童小牛刚躺到铺上,就有人跑过来,很快,捏脚的捏脚,捶背的捶背。一股久违了的气息包围了他,他眯起眼睛,尽情地享受着。慢慢,他觉得空气有点不对劲,不,不是空气,好像是屋子里多了什么。他睁开眼,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忽然就发现多了张新面孔。

“他是谁?”童小牛猛地起身,瞪住这个不识相的家伙。

原来从他进来到现在,对面的这家伙居然无动于衷。

……

里面的人谁也不敢说话。童小牛连问了三遍,还是没有人告诉他。这下,他明白了,又往起坐了坐,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们都侍候他了?”

囚室的人全都哑巴了,空气陡地变紧,疑犯们的目光跳来跳去,不敢落在他俩的脸上。童小牛鼻孔哼了一声,有点轻蔑地瞪住眼前这个令他不舒服的白脸男人。“你是从哪个门里进来的?”

白脸男人同样鄙视地挖他一眼,冲站在墙角发抖的小五说:“过来,给我捏捏脚。”小五颤抖着,不敢动。童小牛盯住小五,目光里满是恐吓。

“过来!”白脸男人不满了,喝了一声,小五吓得血色都没了,颤颤地望住童小牛,半天,慢慢往里移步子。

“嗯?”童小牛鼻孔里嗯出一声。小五吓得,立刻停了步子。

“想死呀!”那边的声音更具威胁,小五僵在那儿,动都不敢动。

其他人全都屏了呼吸。

就在白脸男人要喝第二声的当儿,童小牛飞起一脚,朝白脸男人脸上踹过去。这一脚太狠了,也太快了,白脸男人压根儿没防备,只觉脸上一阵狠痛,血便从眼角流了出来。也是在眨眼间,白脸男人便扑过来,还没看清他的动作,一只脚已踩住了童小牛脖子。这功夫,一看就是专门练过的。童小牛刚还不可一世,这阵,已接不上气了,脸憋得通红,两手乱舞,两只大眼珠眼看要憋出来。其余的六个人吓得全都躲在边上,甚至不敢看一眼。

白脸男人只是想教训一下童小牛,见他这么不经踩,脚一松,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他冲小五喊:“这下你过来,替我把脸收拾干净。”

小五这次没敢犹豫,快步挪到里面。正要伸手擦血,童小牛一个恶虎扑食,猛将小五的脑袋拧在手里。号子里立时响起小五的惨叫声。白脸男人不能不出手了,只见他嗖地一个弹起,借起身的空,双手直扑童小牛双眼。童小牛一躲,下身已挨了重重一脚。他哎呀一声,抱着裆蹲下了。白脸男人啐了一口,骂道:“姓童的,有本事冲我来,今天你要不舔干净我脸上的血,老子拧断你脖子。”说着,双手一用劲,童小牛就觉得脖子真的要断了。

里面的吵闹声惊动了狱警,两个狱警跑过来,一看是童小牛,没吭声,走了。

白脸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刘冬。这一次,他算是给了童小牛一点儿颜色。

老黑慌慌张张跑进办公室,跟童百山说:“不好了,小牛又让抓了进去。”童百山恶狠狠地道:“慌什么,没经过事儿呀?”老黑噎了一下,看来童百山在他之前已知道了消息,不过他还是问:“要不要找老潘?”童百山摆摆手,他正在生潘才章的气呢。老黑进来前,童百山刚刚跟潘才章通完电话,他原想问一问情况,没想潘才章吞吞吐吐,末了,竟说最近少跟他联系。童百山气得骂了句娘,不过更大的气还是来自自己的儿子。原以为把他关在宾馆,又跟他讲那么多,他会收敛点,没想还是……

老黑要说什么,童百山坚决地止住他,说道:“算了,就让他在里面蹲着。”

“那也得跟老潘打个招呼呀!”

“打什么打,你也犯神经呀!还嫌给乱得不够?”童百山狠狠地骂了几句,倒在沙发上抽烟去了。是的,他最近有些乱,不只是公司的事,更多的,还是儿子童小牛。

老黑挨了训,要走,童百山叫住他,问童小牛到底因了啥事。他也是刚刚得知儿子被关了进去,具体缘由,还不清楚。老黑把情况说了一遍,童百山猛地意识到什么,忙问:“小四儿关在哪?”老黑说不知道。童百山当下就吼了起来,他真是恨死这个木头鬼,一天到晚只知道狐假虎威,正事上却没一点儿脑子。见老黑还傻在那,就气不打一处来地骂:“还磨蹭什么,快去打听呀!”

这一次,童百山把情况估计错了。老黑打听了整整一天,居然没能打听到小四儿的消息。老黑纳闷儿死了,往常人前脚进,后脚电话就跟着过来,可这次,几乎问遍了所有关系,不是说不知道,就是跟他打哈哈。老黑没敢将这一情况告诉童百山,继续耐上性子打听。可是这一继续,老黑便惊出一身汗。

不会吧?就在老黑纳闷儿的空,童百山打来电话,声色俱厉地说:“马上找关系,把小四儿弄出来!”

看来,童百山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情况的确很糟。面对着一大撂群众来信,马其鸣无比震惊。不过,他还是很感谢秦默,要不是他,掌握这些情况还不知要花多长时间。

信来自各个角落,内容五花八门,主题却都一样,控诉,或是揭发。马其鸣真是不敢相信,小小的三河市,竟有这么多冤情,象征着正义和威严的公检法内部,腐败和贪婪竟是如此猖獗。单是秦默转给他的这些检举公安内部腐败的信,就足以令他这个政法委书记汗颜。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竟如此草菅人命。小小的看守所,屡次发生狱霸打伤、打残人犯的事。更不可理喻的是,有人竟以此为乐,将人犯之间互相修理、互相体罚的事视为精神享受,还在里面推广。更有人打着法律和正义的旗号,干着伤天害理的事。

他们这是在犯罪,是在玷污!

三河市公安内部有人偷梁换柱,找人顶罪,而且组织化、系统化。那些触犯了刑律或治安条例,又不愿接受处罚的,只要掏钱,便有人替他们接受改造。更奇怪的是,这样的事居然能形成产业,能跟经济生活和政治生活扯上关系。

可怕,可怕极了!

马其鸣愤愤地将信推到一边,看来,三河市并不是他看到的那个三河市,也不是他向往中的那个三河市,而是,是什么呢?马其鸣愤怒得一时找不到妥帖的词。

就在两天前,他跟秦默分析汇总基层督查情况时,他还很自信地说:“我们不要那么悲观,不要看到一片乌云就把整片阳光说没了。公检法内部是存在一些问题,但我相信是个别,是少数。什么时候,我们都要看到主流……”

现在,轮到他怀疑了。关于三河公安的种种传闻,看来并不是危言耸听,也非空穴来风,而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可怕的存在。

秦默跟他检讨过,说自个儿没把好这个舵,让船抛了锚,让航向出了大偏差。秦默还告诉他,这样的检讨他曾经向市委做过,也以诚恳的态度请求过市委,要求市委下决心,掀开这个盖子,掀开这一个个不为人知的黑幕。可是市委最终还是犹豫了。

在事关三河形象的重大抉择面前,巨大的意见分歧和各种压力混合在一起,不断地有人向秦默施压,对他发出警告,说胆敢掀开这个盖子,第一个炸死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这个老公安。秦默彷徨,秦默苦闷,但是他无能为力,他只能选择逃避,选择妥协。

不妥协不成啊——就在两天前的晚上,秦默再次重重叹口气,一脸沉重地道:“你不知道,当时争论有多激烈,压力有多大。三河正处在经济转型期,发展经济是第一要务,要想发展经济,就得有稳定、宽松的经济环境,这便是反对者的理由。而且,这事儿牵扯的不只是几个人,而是一大片,他们盘根错带,关系伸到了省里。每每要动作,便有人干预,便有人打招呼,甚至强压。车书记就是因为强压给压火了,拍着桌子说:‘我车光远就是豁上乌纱帽,也要把这个黑幕给掀开。’结果,他还没来得及掀,就被纪检委带走了。这里面,复杂啊!”

是复杂。马其鸣现在才感到,事情绝非信上说得这么简单,如果单凭公安内部,就算有几个蛀虫,就算有一部分势力,也不可能形成如此大的气候。但是……

马其鸣想到这,抓起电话,拨通秦默的手机,问:“那个小四儿情况怎么样?”秦默说:“正在全力审讯,你放心,他顶不住的。”

“好。”马其鸣脸上露出一丝兴奋,不过,他很快又说,“一定要注意保密,不能走漏半点消息,绝不能打草惊蛇。”

“知道,这一次,我们不会再犯那种低级错误。”

搁下电话,马其鸣决定找袁波书记谈一次。

有些事儿,必须得跟袁波书记通个气。截至目前,马其鸣跟秦默做的一切,袁波书记并不知道,并不是马其鸣不尊重袁波书记,是秦默再三提醒,三河市高层情况复杂。如果真想有所作为,就要先避开高层,暗中撒网,否则,你这边还没动,高层的压力和阻力便到了。

眼下网已撒开,但马其鸣不想瞒过袁波。再说你能瞒得过?马其鸣笑了笑,跟袁波书记通气,也是想争取主动。既然决心要彻底撕开这个网,他就不能被动,必须时刻掌握主动。

谁也不会想到,一场关于三河公安生死存亡的秘密战役已悄然打响。马其鸣跟秦默这次算是联手演了一场好戏。

吴水县通达宾馆,审讯小四儿的工作正在秘密展开。负责此案的不是别人,正是亲手将童小牛丢进看守所的年轻警官李钰。秦默之所以把此案交给他,一则是想掩人耳目,暂时还不能叫更多的人插手,更不能让刑警队负责。另则,当初,也正是这个刚分来不久的干警小李子,在监狱里调查一位服刑人员时发现了疑点,进而才查出,有人竟然用冒名顶替的办法,让一个外号叫“松鼠”的人替某银行行长的儿子服刑。这才将他们不为人知的隐秘揭在了秦默的桌子上。当然,这都是旧事,秦默不想重提。秦默重用李钰,是相信他的人品和能力,更相信他还没被污染。

“污染”这个词,眼下显得格外重要。

小四儿表现得满不在乎,无论问什么,他都一概回答不知道,或者就笑模笑样地说:“咋个,小李哥,还当真呀!做做样子就行了,可别因这么点小事砸了你的饭碗。”

面对这个油条,李钰表现得相当冷静,既不冲他发火,也不急,他拖。有时候“拖”才是最好的办法。他相信,像小四儿这种人,狠的他不怕。那些所谓的审讯技术他更不怕,他啥场面没经过,跟啥样的警察没打过交道,经验甚至比他李钰还丰富。但李钰坚信,小四儿怕一样东西,拖。要是就这么跟他面对面熬上一个月,不让他知道外界的一点儿消息,更不让他得到同伙或者老板的一点儿暗示,他的心理不用摧便垮了!

李钰点上烟,抽,边抽边欣赏面前这个精瘦如柴却又满脑子诡计的家伙。他怎么也看不出,这个只念过三年小学便四处流浪靠乞讨长大的孤儿竟然会成为一个人物,而且是一个核心人物。就怕连童小牛也不会想到,小四儿的背景远比他深远,能量也绝不在他之下。不过,这小子会装,也装得像。

吴水县位于三河市东南部,是个农业大县,这儿是李钰的老家,开宾馆的是他远房叔叔,一个沉默寡言而又相当有主见的男人。看到李钰他们带着疑犯来,什么也不问,但却心领神会地把一切都做好了。外表看,这儿跟往常没啥两样,出出进进的宾客压根儿也不会想到,这儿正在发生着一场大事,一场有可能把整个三河市掀翻的大事。

这一切,都是马其鸣跟秦默精心布置的,他们再三要求,一定不能让外界闻到一丝气息,就连怀疑也不能有。

李钰交了班,从房间走出来,看到叔叔正从锅炉房提开水出来。阳光下,叔叔的头发有些花白,背也开始弯了,样子就跟打杂的老人没啥两样。但谁能想得到,他曾是吴水最有名的破案专家,人称李神探。只因一次执行公务,失手打死了一个小女孩,就变成了现在这样。这么想着,李钰的心情便灰暗下来,警察这碗饭,不好吃呀!

叔叔看到他,笑了笑,等把水挨个送进客房,才走过来安慰他:“别急,我看这小子拖不过十天。”

李钰会心一笑,他相信叔叔的判断,他把地方选在这,不能不说没有靠叔叔帮忙的动机。经验这东西,有时比智慧更重要。“拖”这个字,正是叔叔告诉他的。什么鬼用什么符,什么佛念什么经,这便是叔叔当警察的经验。

叔侄俩聊了会天气,叔叔突然神秘地一笑说:“晚上带你去见一个人,猜猜是谁?”

李钰猜了一会儿,猜不出,有点心急。叔叔跟外人是轻易不打交道的。自从被开除公职,就彻底变成了个边缘人,把自己牢牢封锁在往事里,仿佛过去让他一刀砍没了。莫非?猜着猜着,李钰忽然警觉起来,刚要摇头拒绝,叔叔却笑着说:“看你紧张的,不是别人,是这儿的县委书记——郑源。”

天气格外闷热,六月的阳光墨一样泼下来,把风和凉爽全给挤走了。因为少雨,庄稼全都缩起了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地边,农人们伸着焦渴的目光,像盼远行的儿女那样盼着云和雨水。可是,暴虐的太阳很快就把农人们的目光烤焦了。

山路上满是干土,脚踩下去,尘土便像白烟一样扑扑地冒。

季小菲感到口渴,她已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腿有点酸,脚生疼,嗓子里起了干烟,仿佛火苗在蹿。

她是几天前偷偷溜出门的,没跟家里打招呼,也没跟秘书小田说。这件事她必须亲自做。

关于朱旺子,季小菲只有一封信,还有突然接到过的一个电话。除此之外,他多高,多大,胖还是瘦,到底是哪里人,一概不知。而且,她相信,就连朱旺子这个名,也是假的。那时季小菲还是法制报的见习记者,一个充满阳光、充满激情的女孩。一次采访中,无意中听说看守所的事,季小菲决定调查。就这样,她得到了朱旺子的那封信。

朱旺子在信中告诉她,他是在卖血的车上遇到小四儿的。朱旺子要救相依为命的妹妹,除了卖血,再想不出别的办法。小四儿将他从车上拉下来,拉到一家馆子里,问:“真想救你妹妹?”“想,没她我活不成。”朱旺子说的是实话,他跟妹妹自小靠奶奶拉大,就像两只鸟,缺了一只另一只也活不成。可是老天爷眼瞎,让他妹妹得了白血病,朱旺子把该想的办法都想了,可是妹妹却离那一天越来越近。

“那好,帮我做件事,不但你妹妹有救,而且你也有花不完的钱。”小四儿热情得就像失散多年而又突然出现的哥哥。朱旺子一开始不信,天上没有白掉的馅儿饼,这个道理他懂。当小四儿说完,他就开始信了,不仅信,而且觉得划算。这事虽说不好听,但确实比卖血强,而且,重要的也正是这点,这是目前救妹妹最好的办法。

小四儿要让朱旺子做的事,其实不难,这是小四儿的说法,“你只管去里面,谁问你都一句话,是你做的,为了妹妹。剩下的事我会帮你做,顶多关三五个月,出来还能拿一大把钱,要不是看在你也是被父母丢下的分上,我才不会找你哩。”小四儿说话间卖起了关子。朱旺子一把抓住小四儿:“我做,我按你说的做,求你救救我妹妹吧。”说着,他的眼泪下来了。小四儿可怜了他一回,给他几百元钱,让他为妹妹买点东西,毕竟要离开了,你肯定舍不得。

朱旺子走进了看守所。

事情本来是那个人做的,那是个大烟鬼,跟朱旺子年龄差不多,但命比朱旺子好,好得多。他爹是市里的大领导,说出来能把朱旺子吓死。朱旺子的爹是什么,按奶奶的说法,是短命鬼,背个煤就能压死。丢下两个娃娃,谁拉?娘当然想拉,可娘看上了别的男人。男人不要他们,娘没办法,流着眼泪嫁掉了。一想起这事,朱旺子就恨爹。瞧瞧人家的爹!朱旺子咽了口唾沬。

那个人烟瘾犯了,晚上跑出来抢钱,蒙着脸,一砖头把一个妇女砸昏了,抢了钱就去买白粉,正巧让缉毒的警察碰上了。这下好,两罪合一,肯定要重判。他爹这才着了急,后悔不该把儿子关起来,更后悔不该不给儿子买粉的钱。朱旺子进去后,对谁都说是他做的,那个蒙面汉就是他,他要救妹妹。里面的人全信,都觉得他了不起,敢做敢当,而且是为了妹妹。

朱旺子受到了良好的待遇,这是小四儿保证过的。他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偶尔地挨了打,也不说痛,什么也不说,就按小四儿教他的方法,老老实实在里面想妹妹。因为妹妹在小四儿手里,如果他乱说,妹妹会很惨。

两个月后的一天,朱旺子被叫去侍候童小牛。按王副的说法,是看他老实,才给他安排这么好的差事。想想看,童小牛是你想侍候就能侍候上的吗?多少人想盼还轮不上呢。

朱旺子被带到高压室,当然,高压室是他后来听说的,当时不知道,只觉得那儿很不一般,像宾馆一样,不,比宾馆还多点什么。里面的气氛很不一般,味儿怪怪的,感觉也怪怪的,就像被带到了洞房。虽说没女人,味儿却比有女人还浓、还粉。

朱旺子给童小牛洗脚,洗完抱在怀里捏。童小牛喜欢让人捏脚,捏时要放在怀里,捏开心了还会把脚指头放入你嘴里,让你吮,吸,咂……总之,很怪的。这些爱好不少人知道,不少人也为他做过。朱旺子捏脚的时候,王副出去了,临走还丢下话,好好侍候,侍候好了有奖。朱旺子很听话,因为他知道童小牛是谁,更知道童小牛啥脾气,稍稍不听话,你就等着吃苦头吧。那些苦头比起舔脚来,要多得多。朱旺子含着童小牛的脚指头,正舔着,童小牛就抡起鞭子来,抽他,抽得很滋润。每抽一下朱旺子就得呻吟一下。朱旺子很会呻吟,看得出,童小牛很满意,因为他也很兴奋。兴奋不是每个人都能让童小牛达到的。

正在好处,突然有人跑进来,跟童小牛说:“不好了,陶实死了。”

童小牛猛一下踢开朱旺子,惊大眼睛问:“啥,死了?”

那人战战惊惊说:“让……让他喝啤酒,谁知……一口气没上来,死了。”

“妈的!”童小牛骂了一声,穿上鞋,也顾不上朱旺子,走了。

啤酒朱旺子喝过,那是刚进来时。其实那不是啤酒,除了童小牛,号子里其他人是喝不上真正的啤酒的。是尿,一囚室人的尿。热腾腾地端到你面前,几个人将你倒提起来,一人踩住你头发,让你倒着喝。你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喝完,还不能让尿洒出来。那个滋味儿,别提了。更可怕的是,若要踩头发的人稍稍使点坏,将你的脸往尿盆里一摁,你就有可能窒息死。

朱旺子信中说,陶实一定是这样死去的。

朱旺子就是在那一刻害怕的,真怕,他不敢了,再也不敢顶什么罪了。这时他才知道,顶罪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陶实是谁,他可是堂堂县委书记的司机呀!他们都敢往死里整,他朱旺子算什么?

朱旺子费了不少心思,才找到一块碎碗片,咬住牙吞了下去。只有这法儿,才能救他。这中间他还听说看守所将陶实的死定性为自杀,而且外面没一个人怀疑。半夜时分他痛叫起来,痛得就像要死去,他被紧急送往医院,这时候,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

朱旺子从医院逃走时,将信悄悄交给一位护士。季小菲闻讯赶去采访,正巧那护士找她,说病人再三叮嘱要把信交到她手里。

就是这封信,改变了季小菲的命运。

季小菲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么骇人听闻的事,他们居然瞒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就连陶实的妻子,也被谎言蒙住了眼睛。当苏紫抱着骨灰走出殡仪馆时,季小菲的心情是那么的不平静。站在秋日瑟瑟的寒风下,她在犹豫,要不要走上前去,将真相告诉苏紫?

那段日子季小菲过得异常痛苦,一个人是轻易背负不起什么的,素昧平生的朱旺子将这么重要的秘密交给她,等于是交给她一项使命,托付给她一个心愿。她开始奔波,开始朝事实的方向努力,但这是多么的艰难。后来她从秘书小田手里得到了更多有价值的材料,她才越发相信,朱旺子没有说谎,在国徽闪闪发光的地方,黑暗和阴云照样密布。

一个柔弱的女子就这样担起了道义。她把采访到的秘闻还有朱旺子的信,一并寄到了报社,原想可以借助媒体的力量,让真相早白于天下,可谁知这一下,她闯祸了。

她被解聘,接二连三的厄运包括灾难朝她扑来,她一次次失去工作,一次次被人威胁、恐吓。甚至,童小牛淫邪的目光一次次逼向她。在父亲那间小店里,童小牛嘲笑完他们父女后,恶毒地盯住她,想过平静的日子是不,那好办,晚上到宾馆来。

又走了约莫半个小时,季小菲总算看到了一片阴凉。她在一棵树下坐下来,想歇口气再走。六月的阳光泼洒在山野上,山野被涂抹得五颜六色。

坐在树荫下,季小菲忽然就想起遥远的往事。大约是她七八岁的时候,也是在六月,天湛蓝湛蓝,不过太阳却没这么毒,母亲背着她,走在通往乡间的山路上。那时的季小菲并不知道母亲是跟父亲拌了嘴,怄气要离开父亲,带她去乡下找一位奶奶,说是去看她的姑外婆。爬在母亲背上,季小菲看到山野一片妖娆,美丽的山花惊喜着她的眼睛。她嚷着要下来,要去山坡上捉蝴蝶。母亲放下她,季小菲跳着欢快的脚步往山坡上跑,蝴蝶在她的眼前舞来舞去,像是一伸手便能捧到。山花的沁香一脉儿袭着一脉儿,诱得她直想把整个山野抱在怀里。她掉头唤母亲:“娘,快来呀,我要花花。”母亲却怔怔地蹲在山坡上,眼里是一脉儿一脉儿的泪。

那时的季小菲并不知道母亲跟父亲之间发生了什么,隐隐约约记得,父亲好像是为了她跟母亲吵架,还把母亲新买给她的一件花裙子撕破了。她指着父亲的脸骂:“我再也不要叫你爸爸。”母亲一巴掌,掴在她娇嫩的脸上。父亲无声地拿着他的工具箱去了工厂,母亲哭了一宿,第二天便背着她往乡间走。

季小菲采下一束山花,怯怯地走到母亲面前。“娘,你看花花多好看。”说着,挑出一支马兰花,戴在母亲发顶上。阳光下,母亲的脸顿时鲜亮许多,仿佛有了山野的颜色。季小菲捧住母亲的脸说:“娘,你笑笑呀,你一笑,山野也就笑了。”娘扑哧就笑了,一把把她揽到怀里,脸贴着她的脸,发出山浪一般的暖流。

季小菲很快就长大了,父亲跟母亲再也没吵过架,可是她也再没机会看到这么美丽的山野。想想病着的母亲,想想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父亲,季小菲忽然就心情暗淡下来……

季小菲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叫朱王堡的村子,在三河跟邻省的交界处。为找到朱旺子,季小菲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她相信秘书小田的话,只有找到朱旺子,陶实的冤情才能揭开。不,不只是陶实,季小菲她要找的,是一把钥匙,打开一座地狱或魔窟的钥匙。季小菲想起副局长李春江的话,这座魔窟打开了,你会看到许多血淋淋的东西。

季小菲也是在走投无路时想起找李春江的,童小牛和阿黑整天逼着她,躲在幕后的那个人又牢牢用一只大手卡住她的脖子。只要看见她活动,便有不幸发生。阿黑说得很清楚,要么乖乖听童哥的话,把东西交出来,童哥会给她安排一份好工作。要么,就四处躲,见到一次揍一次,逼急了,卡嚓一声。阿黑做了个拧断脖子的动作。

季小菲将那份信交给李春江,李春江无声地看完,脸色倏然间暗下许多,他感激地说:“谢谢你能信任我,不过……不过你还是最好停下来,这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季小菲等了一段日子,不见李春江有动静,一激动,才跑去找苏紫。当她把自己掌握到的情况说给苏紫时,她看到,这个哀伤的女人仿佛遭雷击了一样倒下去……

兴许,就不该告诉他们,季小菲现在有点后悔。如果不是苏紫到处说出朱旺子的名字,朱旺子兴许不会躲这么久,更不会跟她一次也不联系。她相信,苏紫喊出朱旺子名字的同时,等于是把这个人出卖了。糟糕的女人,除了跪街,居然没一点儿办法。

那个电话是朱旺子从吴水县汽车站打来的,当时季小菲正在医院,母亲突然犯病,喘得接不上气来。父亲急得抓住母亲的手,不停地喊着母亲的名字,像要把母亲从死神手里抢回来似的。季小菲的电话响了,她顾不上接,电话却一直响个没完。她跑到楼道里,刚一接通,就听朱旺子在那边喊:“季记者,他们在追杀我,追杀我呀!你记着,如果我死了,一定是童小牛干的!”季小菲刚要问他在哪,发生了什么事儿,电话就突然断了。

季小菲急得心里着火,医院里却离不开她,朱旺子那边,又牢牢地扯着她的心。无奈之下,她给李春江打电话,求他派几个人过去,救救朱旺子。等李春江的人过去,朱旺子早就没了影。喧闹的汽车站,呈现出一派火热中的安详,一点儿看不出什么异样。

不知为什么,电话里就那么短短几声,季小菲却牢牢记住了朱旺子的声音,尤其是他的口音。所以她把方向从满世界的乱找渐渐圈定到一个范围。季小菲相信李春江的判断,朱旺子绝不是他的本名,狡猾的小四儿也不可能让他用真名去顶替。李春江已发现好几个名不副实的犯罪嫌疑人,他们混迹在看守所或劳改队里,就跟上班一样拿着高额工资。李春江暂时还不想动这些人,不能打草惊蛇。他再三叮嘱季小菲,摸不清这个强大团伙的深层背景前,揭露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

季小菲却只惦着朱旺子,她必须找到朱旺子,是他用一封信彻底打碎了她平静的生活,将她拉进恶浪滚滚的旋涡里,他没有理由躲起来。

朱旺子逃出医院不久,他妹妹就死了,那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儿,才十七岁,医院对她的死没说什么,只说是正常死亡。对一个患有白血病的农村女孩儿,正常死亡是很能让人接受的。季小菲却在想,他们会不会也让朱旺子正常死掉?

终于到了,眼前,就是这个叫朱王堡的村子。村子不大,环抱在群山中,像一只洗脚盆,被大山挤压着,又像是倦缩在母亲怀里的孩子,宁静、安详。绕过一座青石崖,季小菲便看到山坡上正宁静吃草的牛羊,还有村里跑动的狗。半山腰上一堆牛粪火燃起,青烟将季小菲的目光拉得老长,一定是嘴馋的村童们在烧山雀吃。

快进村子时,在一个巨石劈开的三叉路口,季小菲跟一个样子诡秘的男人相遇。男人戴副墨镜,头上顶着低低的鸭舌帽。季小菲看不清他的脸,不过他一身近似于猎装的行头让她多望了几眼。这么热的天裹这么紧,也不嫌热?季小菲心里这么嘀咕了一下,男人已经从她的身边跨了过去。

忽地,季小菲注意到了那眼神,墨镜后面透出的怪异的眼神,季小菲觉得很像狼的眼神。

进了村子,季小菲跟村人们打听,这儿是不是有一个老婆婆,拉扯着两个孩子,孙女去年死了,得白血病死的。很快,就有人说:“你是说五阿奶啊,村东头住来着。”季小菲跑到村东头,就看见一座又低又破的茅草房,院墙是牛粪夹着泥巴圈起来的。院里,一只孤零零的狗伸着脖子,冲天空汪汪了几嗓子。

季小菲冲跑来看热闹的人问:“这家的儿子叫什么,在不?”有个妇女瞪大眼睛问:“你也是找朱牤儿啊,怪了,今儿咋这么多人找牤儿的?”

季小菲猛地起了警觉,脑子里忽就闪出刚才遇到的那个人。紧问:“谁还找过他?”

“哟哟,很阔的一个人哟,出手就给了五阿奶三张大票哎,还说是牤儿新疆做生意的朋友。姑娘,牤儿是不是发了啊?”

正文 第三章 秘密战役刚刚打响,阻力便接踵而来

叶子荷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痛苦像泛滥的潮水,一浪一浪袭向她,要把她淹没。

手术做得还算顺利,医生和李春江都很满意。她的半个身子被纱布紧裹,切除的部位正在一阵接一阵的痛。

没了,什么也没了。这是术后叶子荷的第一反应,当她得知自己美丽的胸部被切除,冰冷的手术刀将她最引以为豪的乳房切成碎片时,她女人的幸福感瞬间崩溃,仿佛都随那恶毒的癌细胞黯然死去。

是啊,作为一个曾经被幸福压得喘不过气的女人,叶子荷是那么珍爱自己的乳房。她曾跟最亲密的桃子说:“我最爱的,便是这对宝贝。”桃子斗嘴说:“是他最爱吧,嘻嘻。”“去你的。”叶子荷打了桃子一下,可心里,却比吃了蜜还甜。女人间总是有一些私房话,叶子荷跟桃子之间总也说不完的,除了她们值得炫耀、值得说出来供另一个人分享的爱情外,便是她们怎么说也不觉厌倦的身体。尤其叶子荷,近乎达到自恋的癫狂。她常常捧住自己的胸乳,喃喃自语道:“这么好的一对宝物,咋就会长在我身上呢?”或者,就换上一件件新买的文胸,带着欣赏的、陶醉的、迷蒙一片的目光,在镜前痴痴地站上一两个钟头,然后长长舒上一口气,拨通桃子电话,问:“桃子,我又买了文胸,你要看吗?”那边的桃子也是用同样不害臊的口气,夸张地说:“当然要看,让我看够了再给他。”

可是,忽然地,有一天,叶子荷就觉得那儿不怎么舒服了。这种感觉来得毫没预兆,开始是隐隐的,一点一滴的,慢慢,就变得让她担心、让她忧虑,甚至,有点睡不着觉。

叶子荷就是在那时患上抑郁症的,当然,她自己并不知道。正如医生所说,没有哪个抑郁症患者自己能意识到这点。

李春江不在的那些个晚上,叶子荷会久长久长地坐在镜子前,忧伤而又战栗地盯住那裸露的一片。这时候疼痛是不存在的,它在身体之外,心之外。弥漫住叶子荷目光的,是被那幸福层层叠叠包裹起来的日子。日子深处,像酒一样发酵出芬芳的,是爱情。

只要一打开爱情这扇窗,叶子荷立马就觉被自己盯住的那片粉白跃动了起来,不可扼制。关于爱情的记忆,似乎都与这片粉白有关。叶子荷至今还清晰地记得,李春江第一次捧住它时的那片颤。那是怎样一种晕眩哟,仿佛整个世界都捧在了李春江手上,仿佛她的前生和后世都化作了两滴露水,跳动在李春江的手掌间。只要他轻轻一含,她便彻底融化给了他。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美妙得近乎让她想死去。在跟桃子私下悄悄交流爱情时,叶子荷说得最多的,便是“露水”这个词。“知道吗,我是他的两滴露水,两滴,不是一滴,我情愿被他捧着,被他化掉。”而桃子,总是扑闪着眼睛,想努力感受她露水的滋味。或者,就坏坏地打断她:“我才不做露水呢,我是桃子,永远鲜着,不被他吃掉。”

叶子荷从此便成了李春江的露水,做露水是很辛苦的,得永远保持晶莹、鲜亮,保持那份摇摇欲坠的颤动感。看到李春江每天都像阳光一样吮吸着她,像夜晚一样温润着她,叶子荷所有的辛苦就都变成了幸福。是的,幸福。在叶子荷看来,幸福只是一种为心爱的人晶莹,为心爱的人坠落的感觉。这点上她跟桃子有巨大的分歧,桃子的幸福感是依赖一棵树,让树成为她生命的全部。叶子荷不,叶子荷觉得自己就是两滴露水,永远饱满耀眼地跳动在他眼睛里。

她几乎认为,她跟李春江全部的爱情,都能浓缩在那两滴晶莹里,露水的酝酿与释放,便是爱与被爱的全部,便是此生来到这个世界的全部意义。

然而,残忍的上苍却要毁灭它。

当然,叶子荷惧怕手术,固执地不肯接受治疗,并不完全是舍不得这两滴露水。她心里,还有一个更大的怕。

这怕来自一个叫楚丹的女人。

这是她的又一个秘密,包括跟她最近的桃子,也并不知道她还有这么一个秘密。

楚丹是在去年大雪纷飞的时候突然出现的。之前,叶子荷并不知道世界上有个女人叫楚丹,更不会想到这个女人会跟她的生活有关。

雪花飞扬的那天,叶子荷没去上班,头有点痛,胸口也憋闷,可能是天气骤然变冷的缘故。天气的冷暖很能影响人的心情,心情又让身体作出反应。叶子荷本质上是一个敏感的诗人,带点神经质,这是李春江跟郑源相互评价妻子时说的。她觉得说得准,抓住了她的要害。她站在窗前,凝望着雪,雪落得很滋润,飘然而下,没有一点儿遗憾。三河市的天气已无法将晶莹的雪花即刻吞没,那片片晶亮便挂在树上,落在草上。有一瓣,竟调皮地悬浮在她眼前的玻璃上,那份纯美、那份脆弱,令叶子荷忍不住伸出手,想捧它进来。这时候电话响了,叶子荷以为又是恐吓电话,那段日子她被一个又一个恐吓电话骚扰着、惊吓着,梦都成了一片狰狞。夜更是一片狼藉,身体更像严冬中的一株水草,急剧地枯萎着。这些,都是因李春江突然插手看守所的工作而引起的。叶子荷捂住耳朵,想把那尖锐的惊叫赶出房间,可是,那叫声顽固个没完,隔一会儿便响起。叶子荷无奈地走过去,刚一接通,就听见雪花一般的声音:“是春江吗?”

叶子荷愣了愣,不明白这片雪花来自何处,缘何要如此温柔地落在“春江”这两个字上?那边似乎明白了她是谁,很快用警惕的声音说:“你是李夫人吧,我叫楚丹,从深圳来。”

“哦,”叶子荷轻吟一声,悬起的心轻轻落下,她问:“有什么事,春江这阵不在家。”对方也轻“哦”一声,紧跟着说:“我是他的老同学,很多年没见面了,怕是见面也认不出来。不过,这次到三河,倒是很想见一见的。”叶子荷沉默了一会儿,告诉对方,李春江去外地办案,怕是这几天回不来。对方似乎有些失望,有片刻的茫然,不过她很快又说:“这样吧,李夫人,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请你过来喝杯茶,这样的天气,闷在家里是很寡味的,不如我请你一道赏雪?”

一听雪,叶子荷的那份柔情动了,再说,突然冒出一个女同学,而且出言便是春江,叶子荷心里,就多了那么一层东西。她利索地接受了对方的邀请,问明地址,换一身素装去了。

那天,她们坐在子水河畔的牧羊人家,一家集时尚与传统为一体的休闲茶吧,烤着炉火,赏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仿佛旧知一样,温温婉婉叙了一个下午。

这的确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女人,美,美得有点夸张,就连叶子荷这样自觉还没落俗的女人,也被她压得有点喘不过气。大约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缘故,她的目光没叶子荷清澈,却多了份处乱不惊的从容。在陌生的叶子荷面前,她的表现就像大姐姐一样,坦然而又有点理直气壮,迫于人而又有点施于人。反倒让叶子荷不知怎么应对,只好强压住那份急于窥探的冒失,淑女一样坐在她对面,听她讲一个苍凉的故事。

是的,楚丹再三强调,这是一个故事,就发生在她们读书的年代。“因为时隔久远,都有点想不起故事的主人公了,可是它就发生在我们系,一定的。看到你,我忽然就想起了这个故事,讲给你听吧,听完了你可以讲给春江,他那个人呀……”

一个老掉牙的故事,却让她讲得绘声绘色,而且一点儿也不俗气,叶子荷不能不佩服这个楚丹。

大学里,一男一女相爱了,爱得很深,爱得可以感天动地。偏是,毕业分配的时候,变故发生了。原因出在女方,她爸爸力主让她出国,而且以婚约的名义。这在当时,是多少妙龄女子梦想的事,轻松出国,轻松留学,而且轻松拥有一门跨国婚姻。女方动心了,让她动心的不只这些,更重要的是,要嫁的男人还是个外交官。他是在一次社交场上认识她的,对她很倾心。她抵挡不住,真的抵挡不住,所以悄悄地,不敢跟那个男生打招呼,就那么漂洋过海,做了外交官妻子。尔后,她便在异国的天空下,怀念那份未死的爱情。

若干年后,那门婚姻结束了,不是离异,外交官出了车祸,无可奈何的事。而那个女人,也从跨国婚姻中醒来。这一醒,她便蓦地想起过去的时光,想起初恋的情人……

她开始寻找,不知道要寻找什么,但她就是想寻找。

叶子荷听到后来,便觉得有点冷,很冷,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身体不舒服,想回去休息。”楚丹也没刻意挽留,只是略带伤感地说:“这么好的雪,少了你,我赏着有何意思?”

那个夜晚,叶子荷彻夜未眠。第二天,她再次接到楚丹电话,问能不能到府上一坐?叶子荷忧虑重重,却张不开拒绝的口。等她满腹狐疑地将不速之客迎进门,才发现,自己一晚上焦灼不安急于想知道的,便是那故事的结局。

故事没有结局。任何一个故事,都只有开头,没有结局。这是宿命,也是人类全部的神秘所在。有哪一个故事是彻底终结了的呢?

楚丹走了很久,叶子荷都沉浸在那个故事里醒不过来,她不明白这个故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不明白那个叫楚丹的女人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故事送给她?她知道的,是自己越来越睡不着觉,越来越心慌,越来越觉得世界要毁灭。这天晚上,她终于忍不住翻起身,来到李春江的书房。她不知道要找什么,但她必须找,而且她相信,一定能找到。果然,翻遍所有角落后,在最底层的抽屉里,她找到一个尘封的夹子。这一下,叶子荷的世界便彻底坍塌了。

病房门响了一声,叶子荷知道进来的是李春江。她闭上眼,闭得很牢。从手术后醒过来的那一刻,她便对李春江闭上了眼睛。不想睁开,永远不想。她有点恨他,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她推向手术床,为什么要让冰冷的手术刀穿过她的胸膛?为什么要把那两滴带泪的晶莹彻底粉碎?

没了,一切都没了。

桃子带着朵朵,不可阻挡地赶到了省城。

一进病房,朵朵的哭便炸响了。这个可怜的孩子,直到高考结束,她才得知母亲病重的消息。

“妈——妈——”

叫声撕天扯地。

叶子荷死死地闭上眼睛,双手死命地扯着床单。她怎么敢睁开眼睛啊!她宁愿看到世界被毁灭,也不想看到朵朵的泪水。可是她的泪水却比朵朵更猛地狂泄出来。

病房里一时充满了比窒息还要死的静止。所有的心都停顿在了哭声上,泪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波涛。

李春江泣不成声,他的心早已成了一片汪洋。

早上他还接到郑源的电话,说秦默再三问,能不能把叶子荷转回市上,请最好的大夫治疗?他一口回绝了。郑源在电话里沉默了许久,才问:“春江,你明白老局长的意思吗?”

“不明白!”李春江几乎是在冲郑源吼。郑源劝他不要激动,说老局长也是一片好意,还说袁波书记也很关心子荷的病情,托他转告他,不要太过伤悲,尽最大力量治疗,要相信科学,等等。

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李春江到现在才明白,所有的关心和安慰到了一定时候,都是一把盐,只会让流血的心更痛。

他默然离开病房,怕那滚滚的泪水将他击倒。桃子走出来,红着眼问:“你不怪我吧,朵朵她挡不住……”李春江摇摇头,这样也好,迟早总是要知道。

护工玉兰抹着眼泪出来,她的伤心让李春江再次感受到情感的力量。是啊,一个只陪伴了妻子三个月的护工,都能天天陪着流泪,自己又怎么能在这时候将她狠心地带回三河,去肩负所谓的使命呢?

李春江决计谁的话也不听,他要彻彻底底做一回好丈夫,就守在叶子荷身边,一刻也不离开。

老局长秦默却不甘心。

三河市一家宾馆里,一个秘密会议正在召开,参加会议的都是秦默精挑慎选的精兵强将。这些年,三河市公安局真可谓人事复杂,秦默去贺兰山疗养后,不少同志被吴达功移到了闲职上,他们大都憋着一口气,现在总算等到机会了。马其鸣也在场,这些日子他忙得真是够戗,网一旦撒开,鱼便会反扑。今天这个会,就是精心布防的。马其鸣先是讲了一通形势,他说:“就目前掌握的情况看,三河市公安内部确实存在着惊人的黑幕,一个十分隐蔽的团伙暗藏在公安内部。他们组织严密,分工明确,手段残忍,触角已伸到公检法多个执法部门,甚至已渗透到三河乃至省上的权力部门。凭借这张关系网,他们为那些触犯了法律而又不想接受惩罚的犯罪分子提供庇护,提供私通串供的机会,给公正执法制造障碍。权钱交易的幕后,是变相的法律援助,是公然替犯罪分子开脱罪行,减轻处罚的恶行,或者干脆找人顶罪。这伙人猖狂至极,居然能将无期徒刑犯人从监狱中捞出来,居然敢将十年有期的犯人采取易人术,从狱中替换出来。这是典型的践踏法律,蔑视和破坏法律的尊严。他们的组织极其隐蔽,幕后老板深藏不露,爪牙活动在各个角落,随时都可能对知情者反扑。所以,摆在我们面前的绝不是一场轻松的战斗,要想挖出这个团伙,将他们一举粉碎,从现在起,大家必须高度警觉,严守保密纪律,直到掌握确凿的证据,才可以公开行动。”

马其鸣讲完,老局长秦默开始布网。随着工作的层层深入,秦默已从忏悔的阴影中走出来,再也不提那些伤心话了。马其鸣也从内心深处理解了他。的确,对一个公安局局长来说,秦默确实有值得谴责的地方,是他没有严格履行自己的职责,没有把三河这片蓝天守护好。可是,对一位老同志而言,在复杂的现实面前,又能怎样?

秦默布防完,轮到大家发言,提前派到看守所的小侯说了一个新情况。“童小牛跟刘冬天天打架,潘才章却不闻不管,从迹象上看,他有点……”小侯没把话全说出来。秦默哦了一声,目光投向马其鸣。这事马其鸣也已听到,感觉有点怪,潘才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或者,他想拿这件事试探秦默?

“先不管他,只管干好你的工作。”马其鸣说。

这个时候,任何过早的行动都会给对方以警觉,马其鸣已接到不少电话,都在摸他的意图。他的反常和平静完全将对方困惑住了,这正是他要的结果。

负责外围调查的二组组长说:“三监顶人坐牢的中年农民已经调查清楚,是南平人,以前在童百山建筑公司的一个工地干活。因为老婆生病,一次性向童百山借了不少钱,顶人坐牢很有可能是童百山安排的。他老婆目前还在那家工地做饭,但穿着打扮明显比以前好,像是换了个人。”

“叫什么名字?”马其鸣问。

“李三慢,老婆叫周翠花,有个孩子,上初一。”

二组组长接着汇报,“李三慢狱中的名字叫周生军,真正的周生军是三河市某领导的内弟,也是个农民。几年前因为一桩小事跟人打架,误伤了对方,致成重伤害,判了十年有期。据调查,周生军现在在沙漠边沿一家农场放牧。说是放牧,其实很有可能是在替这位领导经营农场。”

“派人接近周翠花,从她身上打开缺口。”秦默说。

一切布置完毕,会刚散,袁波书记却来了。进门便说:“我很想听听这次会,怕你们不同意,没敢进,现在谈谈可以吧?”

马其鸣显得很不安,上次他找袁波书记汇报。袁波书记像是很犹豫,马其鸣便很不客气地质问道:“袁波书记,你在任期间,三河市表面上繁荣一片,可暗中却涌动着这样大的一股暗流,难道你对得起市委书记这个职务吗?”当场将袁波书记问得脸都红了,尴尬了半天,说不出话。马其鸣之所以敢跟袁波书记这么讲话,是以前在佟副书记家老遇面。两人还在棋桌上动过手。缘由是袁波书记想悔棋,马其鸣坚决不让,连输三盘的袁波书记很没面子,说马其鸣得势不让人,典型的霸道作风。马其鸣说:“我又不是你三河的干部,你想咋就咋。”这话把袁波书记说怒了,一把掀了棋桌,非要跟马其鸣理论,还差点摔了马其鸣的杯子。后来还是佟副书记说了半天好话,袁波书记才饶过马其鸣。

袁波书记问:“进展如何?”

马其鸣汇报说:“工作刚刚布开,要听消息怕还得等一阵子。”

袁波书记笑了笑,他知道马其鸣的个性,一旦要做,就不会让他失望。不过他还是很郑重地说:“这事牵扯面广,调查起来难度一定不小。加上公安内部目前人迹混杂,你们一定要慎而又慎。”这些天,袁波书记也是矛盾重重。本来,他是要阻止马其鸣的,车光远的教训真是太深了。作为三河市的一把手,作为市委班子的“班长”,他有责任保护好每一位同志。可马其鸣态度坚决,仿佛已经横下心来。再说,他们已背着他提前行动了,这个时候再阻止,怕就有点说不过去了。不过心里,还是替他捏了一把汗。

秦默一直在想着什么,等马其鸣跟袁波书记汇报完,他接过话道:“袁波书记,得想办法让李春江尽快投入工作。”

袁波书记“哦”了一声,他今天来,也有这方面的想法。他用目光征求马其鸣的意见。马其鸣略显难为情地说:“他夫人住院,又是癌,这个时候,怎么好拉他回来?”

秦默坚持着自己的意见。“这案子没李春江不行,单凭我们,会走许多弯路。”这是实话,从他重新出山的第一天,就感到缺少李春江的被动。在三河市,李春江虽是第二副局长,但却是一根顶梁柱,尤其事关三河公安腐败的重大问题上,李春江更有发言权。见两位领导仍不表态,秦默这才告诉马其鸣,当初,李春江从季小菲手里得到那封信后,一开始也矛盾重重,生怕一不小心踩上雷区。可是陶实是他最要好的朋友郑源的小车司机,出事的时候郑源正好在车里。陶实投案自首,郑源像是变了个人,郁郁寡欢,工作上也少了许多劲头。说到这,秦默抬眼望了望袁波书记。他发现,一提郑源,袁波书记的表情便稍有点不自然。秦默稳定了下情绪,接着说:“正是郑源的变化,让李春江下决心要插手这件事。当时我阻拦过,他听不进去,直接从车书记那儿请了命,着手调查潘才章跟童小牛。后来车书记出事,此案不了了之。李春江不甘心,暗中让苏紫上访,想通过苏紫给方方面面施加压力,甚至想借助社会舆论……当然,他的想法是天真了点,可我敢断定,春江手里一定有线索,要是他亲自指挥,我们的步子可以更快一点儿。”

袁波书记有片刻的走神,仿佛某根神经被牵住了。不过他很快镇定过来,说:“老秦讲得有道理,我们对春江关心不够。去年他跟着受了不少委屈,有人还想将他调离出公安系统,是我在会上发火顶回去的。这么着吧,你们再商量商量,必要的时候,可以用用这把尖刀。”

“尖刀”是三河私下对李春江的评价,他曾出色地指挥侦破过“三·一八”特大绑架案,还有轰动全国的劳模被杀案。再棘手的案子,只要到他手里,迷雾没有穿不破的。

商量了一会儿,马其鸣说:“要不,我亲自去趟省城,看看他妻子?我来三河,还没跟他有过接触。”说话间,马其鸣脸上滑过一层歉疚。

秦默当下道:“我陪你去。”

朵朵像一只鸟,偎在母亲身边。可怜的孩子,自从来到医院,便一刻也没离开过母亲,就连吃饭也是玉兰阿姨给她提。仿佛一场泪水,就让她长大,突然间懂事了许多。那天她抓着李春江的手说:“爸爸,我要你救妈妈,要你找最好的医生,我不要妈妈离开我们,不要!”李春江忍着泪,点头答应。朵朵还是哭个不停,“爸爸,从现在起,我和你都不要离开妈妈,一步也不离开,直到妈妈好起来,你能答应吗?”李春江心里,仿佛刀子在绞。他想,一定是女儿在怪他,怪他没能看护好子荷,怪他粗心得竟然没能早一点儿知道她妈妈的病。

她已经三天没合眼了,让她睡,她说睡不着,非要坐在妈妈跟前,不停地安慰,不停地鼓励。叶子荷再也无法闭上眼睛,她怎能忍心女儿为她揪烂心呢?她捧住女儿粉嘟嘟的脸,一口一个朵朵,叫得令人心碎。这对母女,真是让人又羡慕又嫉妒。

这天叶子荷做完化疗,刚睡着,朵朵便拉着李春江,要去街上。李春江问她做什么,她不说,眼神里仿佛藏着一个小秘密。到了地儿,李春江才恍然明白。

女儿真是长大了。

因为化疗,叶子荷的头发已开始脱落,那乌黑发亮的头发,每落下一绺,都要引出一大片伤心。朵朵带李春江来的地方,是省城一家有名的假发店。真是个细心的女儿。他这么感叹着,眼前忽然就飘起那一头美丽的乌发。

他曾是那么的贪婪,那么的眷恋,每每望见那乌黑发亮瀑布一样盛开的秀发,他的眼神总是痴痴地凝住不动。当妻子撒娇地偎在他怀里时,他抚住的,必先是那长长的青丝,那份柔软,那份润滑,到现在还令他心醉。可是,什么时候,他忽然就变得粗心了,变得对它视而不见。想想,他的确已好久好久没捧过它了。李春江心里再一次涌上悔恨,为粗心,为渐渐生起的麻木,为日月褪掉色的爱情。他甚至还不如朵朵……

站在假发店里,李春江忽儿就明白过什么,隐隐的,好像已经触摸到妻子患抑郁症的答案。

朵朵挑得很仔细,望着突然间长大的女儿,李春江百感交集。精挑细选后,朵朵满意地对一款发出微笑。付了钱,出了门,朵朵开心地说:“我一定要让妈妈重新漂亮起来。”

一层湿润从李春江眼里滑过。

过了广场,穿过马路,朵朵忽然说:“爸,你先回去吧,我想再转转。”李春江愣神儿地说:“一个人转啥转,要转爸陪你。”

“爸——”朵朵撒了声娇,这是她到省城后第一次跟李春江撒娇。李春江这才反应过,女儿大了,有些地方当父亲的还真是不好意思陪她转。

两人分手后,朵朵径直去了一个地方,一家韩国美胸连锁机构。朵朵是在网上查到这个地方的。之前,她并不知道有这个行业,当然,如果不是母亲突然被切了胸,她也想不到要找这种地方。一提胸,朵朵的心顿然暗淡下来。她想哭,大街上,阳光下,朵朵想哭。母亲没胸了,美丽的母亲,妩媚的母亲,没胸了!朵朵的泪哗地就喷了出来。她捂住嘴,没让声音把明媚的阳光击碎。我的母亲——她这么吼了一声,在心里。

天下哪个女儿不懂母亲?朵朵相信,母亲宁可把生命失掉,也不想失去那一对骄傲。是的,骄傲。朵朵认为母亲最值得骄傲的,不是那头长发,也不是她美丽的面孔,是胸。朵朵坚信无疑,这点上她跟母亲的心是那么的相通。

在美胸中心熬煎了两个小时,朵朵拖着软沓沓的步子走出来,阳光仿佛一瞬间全碎了,乱片飞舞,尖啸落地,朵朵迈不动步子。

这个天真的孩子,还以为美胸中心就能把母亲的骄傲恢复出来。

她坐在街心花园的栏杆下,抱住头,忽然间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阳光懒懒地洒下来,洒得街市一片颓废。朵朵心里,是比颓废还更为沮丧的难过。等她起身往回走时,时间已过去一个多钟头了。

大街上人绸如织,省城的街道,永远洒满了拥挤。穿过马路时,朵朵忽然觉得背上有双眼睛,她吓了一跳,加快了步子。到丰华商场,借着橱窗玻璃,果然看到有人跟踪她,一个男人,看不清年龄,不过像是很潦倒,跟乞丐差不多,但绝不是乞丐。朵朵的心紧起来,感觉有点接不上气。

作为公安局局长的女儿,这样的情况总是发生。

幸好,离医院不远了,朵朵边跑边往后留神,那家伙的脚步居然也跟着快了起来,恍惚中,她觉得那张脸似曾见过。

跟踪朵朵的不是别人,正是朱牤儿。

朱牤儿如今逃到省城。他相信越是人多、繁华的地方就越安全。想想这一年多发生的事,朱牤儿真是心惊肉跳。

医院逃出来后,朱牤儿还抱着一丝幻想,想去医院看妹妹。谁知刚摸到医院,就看见病房外站着两个汉子,凶煞一样。朱牤儿知是那伙人,赶忙逃出来,连夜往家跑。半路,又遇上追他的车,朱牤儿算是死里逃生,先是躲在吴水一家建筑工地,又差点儿让工头出卖。几番周折,才算逃到了省城。

妹妹的死讯是他第二次逃到三河市时听到的,朱牤儿哭了一场,发誓要替妹妹报仇,还没等他想好咋个报,追他的人已到了。朱牤儿看见小四儿带着几个打手,往他临时躲的一家废旧仓库扑来。他从仓库后墙翻出去,就往提前看好的大沙河跑。沿着大沙河,朱牤儿跑了一天一夜,最后晕倒在沙滩上。是牧羊人杨四救了他。杨四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看上去很老实,他告诉朱牤儿,自己是给沙漠边上的农场放羊。还问朱牤儿为啥会倒在这里?朱牤儿撒谎说,媳妇让人拐跑了,他追,结果迷了路。杨四疑惑地盯住他说:“没见有人打这边过呀,这儿鸟都很少飞来,过只苍蝇我都能认下。”朱牤儿说他们往内蒙跑,人贩子是内蒙的。杨四哈哈大笑,露出一口金牙:“你个小王八羔子,跑反了,跑反了,内蒙是往西北向跑,你跑到东北向了。”朱牤儿“天呀”一声,狠狠擂了自己几拳,表示天大的后悔。

在杨四的住处吃过、喝过,杨四问朱牤儿想不想放羊,想放就留下,放三五年就能挣个媳妇,不想放,拿几个包谷走人。

朱牤儿见这儿天高皇帝远,心想莫不如先给杨四放阵羊,等那伙人不找了,再想法儿进城报仇去。

这一放就把冬天放没了,等春暖花开,朱牤儿心想该走了。这天他赶着羊,正愁咋个跟杨四说。冬天时他把五只羊放丢了,杨四没骂他,只说拿工钱顶。他想要走杨四一定不会饶过他。正愁着忽然就见杨四跟几个陌生人说话,就站在农场不远的沙梁子下。再仔细一瞅,朱牤儿吓坏了,那伙人里面竟有一个很熟悉的面孔,朱牤儿吓得东西都没敢拿,丢下羊就跑。

这一跑,朱牤儿就跑进了省城。他想省城这么大,那伙人抓不到他。这天他溜出来,原本是想跟季小菲打个电话,问问事儿怎么样了,咋还听不到那伙人被抓的消息?没想就看见了李春江。

李春江朱牤儿认得,在看守所的时候,李春江给他们讲过话,后来还找他了解过事儿,都是些跟潘才章有关的事儿。朱牤儿当然不会乱说,不过他却因此把李春江认牢了。

朱牤儿先是跟在后面,犹豫着该不该走上前去。他有一肚子话要跟李春江说,这一年,真是把他受罪死了。如果能拿肚子里的秘密换回平安,他情愿把所有的秘密都说出去。可真能换到吗?朱牤儿不敢确定。

逃出看守所前,朱牤儿拿到过一样东西,是从高压室童小牛抽屉里偷的,不过没能带出来,藏在看守所小院一个极隐蔽的地儿。这东西如果交给李春江,相信童小牛一伙有好日子过。

朱牤儿一直跟着李春江父女,从假发店跟到他们分手,还是没下定决心。他的内心矛盾死了,经历了这么多劫难,朱牤儿变得比以前成熟,也更有心计了。他手里握着的,可都是些要命的证据,也一定值不少钱,到底该不该全说给李春江?

直到他跟踪朵朵到医院,还是没能拿定主意。

马其鸣跟秦默来到省城,两人绝没想到,他们会无功而返。

谈话是在省城一家宾馆进行的,马其鸣少了许多客套,甚至没对叶子荷的病情表示过多关注。只说:“你的心情我们能理解,请相信,我们跟你一样难过,一样盼她早日好起来。”接着,话峰一转,“你现在必须回去,三河的情况你最清楚,而且你也付出过努力,相信这一次,汗水不会白流。”

秦默的目光紧张地盯在李春江脸上,从医院到宾馆,秦默似乎已经感觉出些什么。还好,李春江并没当场拒绝,不过也没答应。他显得很犹豫、不安,脸上充满痛苦。

“春江……”秦默欲言又止,这个时候,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劝说自己的战友,把一个男人从身患绝症的妻子身边拉回到冲锋前线,自己是不是残忍了点?马其鸣摆摆手,说:“这样吧,春江,你考虑考虑,我们也多想想办法,眼下绝不能丢下子荷不管,最好能找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当夜,马其鸣便要妻子梅涵跟北京抗癌协会联系,看能不能送叶子荷去北京治疗。这是马其鸣到三河后夫妻第一次团聚。一听他要来,梅涵早早就把手头的工作处理掉,专门去超市买了鱼,还有他爱吃的牛排,结果忙了一个下午,马其鸣回来却说吃过了,跟老秦在农民巷小吃一条街吃的。气得梅涵真想把牛排给倒掉。梅涵是那种嘴上不说心里却十分计较的女人,无论马其鸣做了什么令她不开心的事,嘴上从来不把不满说出来,心里,却给他一笔笔记着。偶尔地发作上一次,马其鸣一个月也消受不了。看梅涵脸色不大好,马其鸣赶忙陪着小心说:“老婆,是不是我又说错了,要不,明早联系也行?”

梅涵仍就不说什么,只是坐在灯下凝望着他,有点痴,有点怀疑。马其鸣让她的目光望慌了,摸不着头脑地问:“老婆,今儿个咋了,一句话也不说?”

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梅涵忽然觉得很好玩,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这一笑,让绷着的气氛松懈了下来。梅涵是一个很注重小情趣的女人,有时她会故意弄些情景,让马其鸣慌,让马其鸣急。男人的慌和急是很好玩的,能慌多少,急到啥程度,跟男人心里的爱有很大关联。这是梅涵的逻辑。

这晚他们过得很愉快,想不到四十好几的人,还能跟年轻时一样接连打出几场漂亮的仗。

打仗是他们之间的暗语,他们觉得打仗比什么都形象,还热烈,还有点一个不服一个的劲儿,更有种这次打不赢下次再打的执著和渴盼。

第二天一大早,梅涵便跟北京联系。梅涵给欧阳子兰做助手,结识了不少医学界的朋友,有的甚至是国际上都很有威望的专家。北京那边很热情,要她把叶子荷的资料及术后观察情况寄来,分析完后给她一个答复。

九点五十分,马其鸣来到西部贫困地区的教育救助中心。梅涵上班前告诉他,欧阳子兰要见他,上午特意为他挤出一个小时的时间,说有要事谈。救助中心是一幢老式楼房,样子有点仿苏联的建筑,处在省城繁华的北京大街。如果你没来过,决然想不到这就是每年拿出几千万救助贫困生上学或西部儿童免费接受义务教育的地方。欧阳子兰的办公室在三楼。穿过二楼走廊时,马其鸣看到梅涵正跟几个外国人谈事情。那些高鼻子大眼的友人一定是让梅涵小巧的嘴巴说服的,主动跑来掏票子。马其鸣没敢打扰妻子,上了楼,欧阳的秘书已等在那里。

欧阳子兰是位五十七岁的妇人,可一点儿也不显老,风采一如当年。这位风姿卓绝的知识女性既是马其鸣的恩师,也是他一生最为信任和尊敬的朋友。

欧阳子兰吟笑着起身,她的热忱跟她渊博的知识一样,始终内敛得让你看不出,可那份温和劲儿让你永远都觉得她是那么可亲。简单地问了一下他在三河市的工作,欧阳子兰开门见山地说:“请你来就为一件事,我想听听你对吴达功的看法。”

这一问,马其鸣哑住了。

这段时间,他最怕听到的便是“吴达功”三个字。要说对这个人,一开始他还是有好感的,吴达功热情、好客,而且工作能力也不错,上上下下关系又很投缘,马其鸣便觉这是个人物,是个可造之材。但是他冷不丁拿出那么一封信,便让马其鸣小看他了。不是说马其鸣不给欧阳子兰面子,只要欧阳子兰欣赏的人,哪怕他马其鸣一点也不了解,也完全可以拿他当朋友。人嘛,互相之间哪有那么多障碍?但是他拿欧阳子兰给自己施加压力,甚至想借助这份关系达到某种目的,马其鸣便不高兴了。马其鸣最憎恨的便是办事曲里拐弯的人。如果你吴达功真有那个能力,也有那份责任感,完全可以直接提出来,他马其鸣不会不考虑。工作毕竟是靠人干的,公安局局长也毕竟要有人当,但靠这种手段就证明你心虚,证明你心术不正。马其鸣不得不三思。尔后,接二连三的告状信、检举信雪片似的飞来,几乎每一份都要提及这个吴达功,马其鸣这才意识到,吴达功不简单啊!

“这……”马其鸣吞吐着,不知该怎么回答欧阳子兰。

“好了,其鸣,你不说,我也不问了,你的犹豫已经告诉我了。”欧阳子兰是从马其鸣的沉默里看到答案的。事实上,她对吴达功,也并不十分了解,写那封信,有她不得已的苦衷。为此事,她还深深自责过,现在好了,马其鸣的犹豫和沉默算是帮她解掉了一个包袱。她很坦率地说了声“谢谢”,反倒弄得马其鸣更为不安。

告别欧阳子兰,马其鸣独自走在省城大街上,他在想,吴达功这个人,手里到底还有什么牌?按说秦默复出,最先着急的应该是他,可他偏能稳住神。难道真如秦默所说,此人深不见底?

也就在这一天,李春江给了马其鸣一个很失望的答复:“对不起,马书记,这个时候,我不能离开她,把她带回三河,我做不到。”李春江眼里噙了泪花,看得出,作这番决定,他费了多大劲。

秦默还是不甘心,要留下来说服李春江,马其鸣说:“走吧,事情不等人。”路上,秦默一遍遍念叨,说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在这节骨眼上生病。马其鸣有点听不惯,略带责备地说:“生病还让人挑时间呀!换了你老婆,你咋想?”说完,又觉得不该拿这种口气说话,笑着道:“老秦,说说你老婆。”

半天,车里没了声音。马其鸣意识到什么时,就听秦默沉沉道:“死了,12年零8个月21天前,让人开车撞死的。”

秘密战役刚刚打响,阻力便接踵而来。

问题首先出在人员身上。令马其鸣尴尬的是,三河市公安内部早已形成两大派系:一派,坚决地跟李春江走;一派,则完全被吴达功控制。中间摇晃的,没几个人。秦默出山后,有意识地重用了一些李春江这边的人,使得公安内部一边倒的形势有所改观,但是真正跟李春江铁了心的,至今仍然不肯站出来。这些人在观望,他们还弄不清三河将会发生什么。几次的反复无常冷了他们的心,也使他们的处境一次比一次尴尬。马其鸣至今不在公开场合表态,不像车光远那样大张旗鼓地发动声势。秦默也是闪闪烁烁,这种琢磨不定的气氛让他们迟迟作不出决定。

下面调动不起来,就无法形成强大的力量,马其鸣犹豫了,现在他才明白,当初车光远为什么不顾袁波书记的反对,在会上大讲、特讲,靶子一样把自己置在枪口最前面。看来,在三河,你不冒点险还真是不行。

两个人商量半天,还是没商量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秦默叹息道:“他们现在是不敢信任我,更怕吴达功玩什么花招,我过去伤了他们的心呀!”马其鸣劝慰道:“怎么又说起这种话来了,不是说好不再说的吗?”

可是……秦默一时语塞,工作开展不力,他比马其鸣还焦急。马其鸣安慰说:“不能心急,要相信,对方一定比我们更急。”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比秦默还急。恰在这时,秦默电话响了,刚一接通,李钰就在那边喘着粗气报告:“老局长,小四儿跑了。”

“什么?”

秦默赶到吴水,吴水警方已在到处搜捕。李钰讲,小四儿是趁他们开会时逃走的。这家伙很是顽固,任凭李钰怎么动脑子,就是一个字不吐。李钰急了,小四儿身上打不开缺口,案件便没法往下进展。他把大伙召集起来,想集思广益,研究怎么才能撬开小四儿的嘴。谁知就在会议当中,楼道内有人打架,是昨天住进来的两个客人,为喝酒打起来的。负责看管小四儿的警察听到打架声,出来制止,还没等把这边的战争平息下去,李钰的叔叔突然跑来说:“小四儿逃走了!”

有人将窗户从外面锯开,支了把梯子,接应走了小四儿!

这屋子的防范措施是一流的,关进来前,李钰仔细检查过每一个地方,窗户是从外面封死的,还加了钢筋条,很保险。谁知……李钰连连叹气,秦默也顾不上批评,迅速投入到指挥中。

突击审查两个打架者,两人交代,他们原本不认识,住进来不久,隔壁有人走进来,要请他们喝酒。他们推辞不喝,那人很热情,硬是打开一瓶五粮液,说出差在外,闷得慌,一个人喝没劲。两人抵挡不住他的热情,加上又是五粮液,忍不住就喝了。第二瓶喝到一半,那人说有点急事,出去办一下,还说如果能帮他个忙,他请二位吃晚饭,每人送条烟。说着就把烟拿出来,软中华,很高级的。两人还以为遇见了财神爷,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帮忙就是在楼道里打一架,打得时间越久越好。

很明显,帮凶就是那个请喝酒的人。再审,两个人便糊里糊涂,说不出什么了。只说那个人中等个,四方脸,年纪大约四十岁左右,穿得很体面,一看就是个有钱人。登记台一查,名字叫林加渠,兰州人。将身份证号送去查验,结果是假的。

很明显,李钰他们暴露了,对方早就摸到了这儿。

李钰叔叔甚是沮丧,这事对他打击很重,好像帮凶是他引进来的。秦默仔细检查了一遍林加渠住过的房间,里面什么也没留下,就连一个烟头都没。这个林加渠到底是什么人,消息又是怎么走漏的?

李钰再三说:“这不可能,我们做得如此小心,对方怎么会摸得到呢?”

分析来分析去,秦默说:“只有一个可能,对方跟踪了你们。”

“跟踪?”李钰忽然间哑巴了。

吴水警方搜捕了两天,小四儿一点儿踪影没有,看来,对方是经过精心准备的。

秦默将事情经过汇报给马其鸣。马其鸣沉沉地说:“他们连小四儿的踪迹都能寻到,看来,你我的一举一动也都在他们的视线内。老秦,这伙人远在你我之上啊!不过也好……”马其鸣忽然掉转语气,告诉李钰,“一定要找到小四儿,但这次,我们不抓他,只盯着他。”

秦默似乎有点不明白,但他还是坚决按照马其鸣的意思将命令传达了下去。

小四儿是让一个叫老木的男人救走的。老木正是跟踪了李钰,从李钰神秘的行踪上判断出小四儿被关在这里的。小四儿跳下窗子,跟着老木就往外跑,路是老木提前探好的,后院穿出去,是一家小食品厂,跃过食品厂后墙,是一片密密的老住宅区。小四儿问老木:“谁让你救我的?”老木不说话,只顾拉上小四儿跑。小四儿看上去有点不情愿,其实他心里是不想这么逃出去的,逃亡的日子他过过,很不是滋味,远不如大摇大摆走出公安局那么体面。老木不由小四儿动歪脑子,近乎以不容反抗的架势将小四儿丢进一辆三轮车。踩三轮的是一个歪嘴男人,收了老木的钱,只负责把老木他们送出住宅区。刚出住宅区,小四儿便看见一辆面包车,老木喊了声“快”,就连拖带拽地把小四儿往面包车上送。猛地,小四儿看见一双眼,隔着车窗玻璃,小四儿看见那眼荧荧的眼睛,发射着狼光。他打了个寒噤,一把挣开老木,朝相反的方向跑。小四儿自小就是靠逃命活过来的,若要真跑起来,两条腿就跟安了轮子似的,很少有人能追上。车里的人一看不妙,跳下就追。小四儿早已跃上墙头,猴子般一纵身不见了。

这时候李钰他们的人已围追过来,那几个人一看阵势不妙,跳上车就逃走了。

小四儿躲过了一难。

他在下水道里躲到天黑,等周围彻底静下来时,才悄悄探出身子,四下听了听,确信没有埋伏的人。这才胆寒心战地爬上来,踩着夜色摸进一栋居民楼。

小四儿在三河境内有不少这样的线,有些,甚至他的上家或老板都不知道。他敲了几下门,里面传出软软的一声:“谁呀?”

“我,快开门。”一听人在,小四儿的心才算稳下来。

换过衣服,吃完热腾腾的面条,小四儿才从惊恐中彻底缓过神。他问女人:“有没有人跟你联系过?”女人摇摇头,女人一开始是惊吓的,看到小四儿的第一眼,她的魂都飞了出来。小四儿哪这么没过人形,每次来,都是体面得令她心动,偶尔地,还带给她鲜花什么的,也算能把她寂寞的日子鲜活鲜活。今儿个,小四儿定是遇了什么大难。女人不敢问,女人从不问小四儿的事儿。自从跟小四儿认识,她心里便记住一句话,这男人的事一个字也不能问,他叫做啥就做啥,他说上床就上床,他要是不高兴,你就呆呆地坐在一边,陪他伤心。但他不高兴的时候很少,每次来都能让她快快乐乐的。他年轻的身体加上火热的贪婪可以让她在短时间内将长期的寂寞和孤独全都发泄出来。有时候还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惊喜,比如一瓶香水,一枚首饰,或是三河这儿根本买不到穿起来却很时尚、很显个性的时装。

女人四十六岁,这个年纪的女人已经很老了,老得几乎令她对男人不敢抱啥奢望。所以能有小四儿这么一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男人偶尔赐给她欢乐,赐给她惊喜,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她很满足,真的很满足。尽管她知道,这个男人不可能是她的,就如同以前的男人一样,她只能抓住一些支离破碎的日子,却抓不到男人的全部。但女人不遗憾,甚至从没想过要抓牢。女人习惯了眼前的日子,没有男人的日子,寂寞的日子。女人只求上天不要再赐给她什么灾难,不要把这种破碎的日子打得再碎,她就很幸福、很知足了。

看着小四儿狼吞虎咽吃完饭,女人把碗筷收拾到一边,呆坐在餐桌旁,等小四儿发话。每次场景都是这样,女人从不主动一次,语言还是行动,都是等小四儿作出明确的指令后,她才能有所表示。今天小四儿却哑巴着,一句话不说,甚至也不拿眼看她一下,只是发了狠似地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等整个屋子被烟雾笼罩得睁不开眼时,小四儿才说:“帮我弄个电话卡,我要打电话。”

女人犹豫着,低声说:“这深的夜,上哪弄卡去?”女人知道,小四儿从不用她家的电话,也很少用自己的手机。他身上总是带不少卡,打完一个电话就扔,再换一个,再打,打完接着扔。有次一夜到天亮,他竟用了二十多张卡。女人拿着那些卡,像烧掉自己的过去一样将它们烧掉,不管小四儿安顿不安顿,她总能做得很到位。所以至今在小四儿眼里,她仍是最值得信任、最值得依托的一个人。

“算了,明早再说。”小四儿也不难为她。说完这句,丢下她,一个人进了卧室,门一拍,倒床上睡了。

女人不敢跟进去,她知道,这次,小四儿是遇上过不去的坎了。

女人一直在沙发上坐到天亮。

刚一上班,女人便跑进电信局,用一个假身份证,替小四儿办了三张卡。

小四儿将电话打过去,对方很警觉地问:“你是谁?”小四儿故意沉默了一阵,说:“你不会听不出我的声音吧?”

“你在哪里,怎么不坐车回来?”对方显得慌乱极了。

“回来?我能回来吗?”

“闲话少说,你到底在哪儿,我派人去接你。”

“接你妈个头!”小四儿突然叫起来,“你想下黑手是不?敢冲我下黑手,你王八蛋活得不耐烦了是不?”

对方显然被小四儿吓住了,哼哧了半天,讨好地说:“你多虑了,我们之间,应该信任才是。”

“信任?你也配说这两个字!”小四儿额上的青筋跳起来,眼里的光像是要吞人。果然,他说出一句令对方断气的话。

“你信不信,我这就给独狼打电话,告诉他弟弟是怎么死的!”

“别别别。”电话那边的声音很是紧张,近乎是在求小四儿了。小四儿不容对方再说下去,“啪”地挂了电话。撤出卡,一扔,换了再打。

这一次,小四儿拨通的是一部在吴水县来说很重要的电话,对方刚一说话,小四儿便打断他:“听着,我现在遇了点事,急需钱,你替我准备几万块,中午一点,送到老方家卤肉馆。”说完,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照刚才的样换了卡,倒在了沙发上。

女人怯怯地捡起地上的两张卡,拿到液化汽上点燃,望着扑扑往上蹿的火苗,女人的心也暗了下来,她想,灾难可能又要来了。

女人后来从床下拿出五万块钱,是小四儿送她,她却一直没花的。小四儿望了一眼,说:“拿回去,我还没落魄到花你钱的份上。”说完,又觉得自己太不近人情,昨天到现在,还没跟女人认真说上一句话,他不想给女人留下什么恐惧,也没什么可恐惧的,日子该咋过还咋过,用不着把女人的日子也给打烂。这么想着,他伸出手,柔情而又不可抗拒地揽过女人,两束温情四射而又略略贪婪的目光对住了女人藏着深深忧怨和哀伤的眼睛。女人经他这么一揽,又这么一视,心便汪洋成一片,软软地倒在他怀里,任由他带着,往缥缈处走,往不敢想却总也忍不住要想的地方走。这一走,屋子里便腾起一股浪,热浪,立时,就把什么也淹没了。

中午一点,小四儿准时在老方家卤肉馆拿到要拿的东西。这时他已变成了一个收羊皮的回民,骑辆哗哗作响的破自行车,大模大样往他想去的地方去。

接连几天,吴水警方和李钰这边都没有小四儿的任何消息,秦默坐立不安,马其鸣也感到棘手。其他几条线也遇到不同的麻烦,侦察工作一时陷入僵局。就在局面无法打开的关键时刻,李钰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叫他去找一个叫刘玉英的女人,还说这事千万别告诉秦默,有情况可以直接找马其鸣。李钰兴奋地接连说了几声是,刚要问一问叶子荷的情况,那边电话啪地挂了。

打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李春江。

刘玉英被秘密带到一家宾馆。

这是一个看上去跟犯罪怎么也联系不到一起的女人,长得很文静,白皙的面孔上罩着一层挥不掉的忧郁,一双美丽而凄怨的大眼睛仿佛永远在向世人诉说着一股子不幸。

据调查,刘玉英曾是西北大学历史系的才女,毕业后分配到吴水中学当教师。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个集美貌与才气于一身的女子却意外地嫁给了吴水化工厂的机床工周传海。婚后不到一年,两人的关系便闹得很紧张,经常看到周传海喝得酩酊大醉,醉了便打老婆。大约是婚姻疙里疙瘩地过,两人一直没要孩子。十年前,也就是刘玉英被提拔为吴水中学副校长那年,吴水县发生了一起强奸致死人命案。周传海竟将比自己大五岁的吴水县教育局局长李欣然的老婆强奸了。李欣然的老婆大约受不了这等污辱,割腕自杀。此案当时传得沸沸扬扬,各种说法都有。传得最多的便是李欣然跟刘玉英有染,而且这关系不是一天两天,早在李欣然当吴水中学副校长时便已开始。那时李欣然已三十多岁,有妻子也有儿子,而刘玉英只不过才二十出头。更有甚者,说两人有过一个女儿,生下后悄悄送了人。也正是这层原因,刘玉英才下嫁给一个大她六岁的车间工人。婚后她跟李欣然的关系并没断,反倒随着李欣然职务的不断提升而愈加升温。耿直火暴的周传海正是忍受不了这个,又没法阻止,只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怒之下将李欣然老婆给强奸了。奇怪的是,这案最终却被定性为暴力强奸致死人命案,周传海自知无路可逃,投案自首。有关方面很快结案,周传海被判死罪,两个月后就被枪决了。

此后,刘玉英便开始了她漫长而孤凄的独身生活。

刘玉英什么也不说,表现得既镇静又绝望。既不问李钰为什么带她来这儿,也不问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李钰一连问了很多问题,刘玉英只是一句话:“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跟小四儿到底什么关系,六月二十七号你见过他没?”

“我不懂你在问什么。”

“刘玉英,你是国家干部,又是政协委员,应该知道包庇罪犯的后果,我希望你把知道的情况说出来。”

刘玉英垂下头,不再理李钰。她的脸上,被更深的忧郁罩住了。

还没把刘玉英关上十二个小时,李钰便接到吴水县县委书记郑源的电话,问刘玉英是不是在他那儿?

“你怎么知道?”一听是郑源,李钰顿感事情有点不妙。

“我怎么知道?人大跟政协找我要人,一个市政协委员,教育局副局长,突然失踪,我这个县委书记能不知道?”郑源听上去很不高兴。

李钰赶忙解释,说这事发生得突然,来不及向有关方面请示。郑源打断他说:“如果人在你那,请赶快给我送回来。”

没办法,李钰只好送人。还好,刘玉英没像他担心的那样闹,平静得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这事儿要说还真是幸运。

人刚送走,秦默就打来电话,质问他胡搞什么,不请示就乱带人,谁给的权力?李钰刚要说缘由,忽然想起李春江提醒他的话,忙把话咽回去,解释说是误会了,同名同姓,没搞清就把人带了。

“乱弹琴!”秦默骂了一句,挂了电话。

合上电话,李钰不安了,秦默为什么要发火,他怎么也替刘玉英说话?难道……

晚上,李钰独自来到马其鸣住处,将事情经过详细作了汇报,并且特意说,是李春江打电话让他找刘玉英的。马其鸣默默听完,他似乎已经触摸到了一点儿真相,但仍旧习惯性地保持着缄默,直到李钰一脸委屈地请示:“要不要继续对刘玉英进行侦查?”他才微笑着说:“这事一定要老秦表态,李春江提醒的没错,但我们不能这样,这既是原则,也是做人的道理。”

李钰给弄得一头雾水,真不知道该听谁的。告别马其鸣后,他思虑再三,还是去敲秦默家的门。

李钰刚走,马其鸣便将电话打到郑源那儿。对这位县委书记,马其鸣了解的还不是太多,不过,他已从袁波书记多次的暗示里,感觉出些什么。兴许,提拔他到市委工作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有小道消息说,如果不是郑源自己突然提出再考虑考虑,说不定在马其鸣上任以前,他就已经坐在市委副书记的位子上了。不过马其鸣此时无暇考虑这些,电话一通,直接了当就说:“郑书记吗,我想了解一下刘玉英的情况,越详细越好,包括她的私生活。”

郑源一愣,没想到马其鸣半夜三更打这么一个电话,略一思忖,说:“马书记,这事能不能换个时间,我当面给你汇报?”马其鸣说行。此时,马其鸣已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从刘玉英身上寻到突破口,找到一条通往罪恶内幕的路径。

夜深如井,刘玉英孤单地坐在家里,心头有拂不掉的一层厚尘。真没想到,警察会这么快找上门。当李钰和他的助手敲开门时,刘玉英顿觉自己寂寞的生活要被掀翻了,说不定滚滚浪涛就要涌来。她强撑着,没让自己露出惊慌。当然,事到如今,刘玉英觉得也没什么可怕。如果一定要拿小四儿的事给她定罪,她乐意。她本来就是个有罪的人,早就该受到惩罚。只是,她不愿为曾经的丈夫也是她一生中最恨厌的男人周传海去负罪。在周传海面前,她没罪,也不存在替他负罪的可能。对这门婚姻,她一开始便说得很清楚,只是个游戏,愿意就玩,不愿意不强迫。可惜周传海既贪财又贪色,那么发生后来的不幸便不能怪她。她一次次警告他,要么离婚,要么收手,她可以陪他平平静静走完一生。可他偏是不听,既要贪婪地享受她的姿色,又要借助她去不断地实现私欲,这是多么令人憎厌又不可饶恕的一个男人啊!还好,他总算尝到了恶果。当然,她也不可能为李欣然承担什么罪过,一提李欣然,刘玉英的心更暗了,真暗。

真是一场梦啊……

刘玉英痛苦地流出泪来。

刘玉英唯一愿意去承担去付出的,便是这个小四儿。

说来也怪,一离开床笫,小四儿立马在她眼里便成了孩子。这种感觉强烈得很,而且从头至今,都没有改变过。哪怕是刚刚从床上翻滚下来,她身上还蒸腾着他的热浪,她看他的眼神,便也换成了另一种。不再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而是母亲看孩子,姐姐看弟弟的那种。这种感觉折磨着她、困惑着她,却又深深诱惑着她,令她无法自拔。她知道,她是陷进去了,逃不开,真的逃不开。小四儿也是陷进去了,尽管他表现得那么冷酷,那么于情无关。可是,那双眼,只要一触到绝望中的那双眼,她便明白,这个孩子,注定要成为她的殉葬品,被她异化了的爱所吞没、所击穿。

想想他们,真是一对可怜的人。一个失去孩子,失去爱情,失去女人能称之为幸福的一切;一个,却又自小狗一样生活,不知饥不知饱,更不知疼爱是个啥滋味。难怪见面的第一眼,便有了惺惺惜惺惺的那种疼惜感。日月流逝,这种疼惜慢慢演变成另一种感情,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屋子里漆黑一片,刘玉英懒得开灯,也不想让刺眼的灯光照亮什么,黑暗总是她喜欢的色彩,也是最真实的色彩。索性就在这黑暗里,一次次为他扯起心,想想此时他该躲在什么地方,哪儿才更安全?

警察是不会抓到他的,刘玉英担心……

她不敢想下去。

电话一遍遍叫个不停,疯狂地叫。从她被送回来,电话便像报丧一样响到现在。她知道,打电话的一定是李欣然。这个可恶的男人,他害怕了、颤抖了,一定恐惧得不知所措,所以想从她这儿得到点东西,以安抚他狂乱的心。

她凄然一笑,李欣然,你也该尝尝恶果的滋味了。

就在马其鸣决意要对刘玉英采取措施之前,秦默赶了过来,坚决地阻止了马其鸣。

“这不关她的事,请不要打扰她。”秦默激动地说。

“不关她的事?”马其鸣有点纳闷儿。

“马书记,你并不了解情况,请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跟她单独谈一次。”

“这……”马其鸣犹豫了。本来,刘玉英这个人物,一开始也是进入他视野的。之所以迟迟下不了决心,是他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把吴水县的盖子也一并掀开?现在看来不掀不行,吴水县的盖子揭不开,三河市这边很多事就找不到源。三河市跟吴水县,是搅在一起的。

“马书记,你就甭犹豫了,算我老秦求你行不?”秦默越发激动,看得出,他对刘玉英,真是有一份特殊情感在里面的。

马其鸣不能不答应秦默了,也好,让他出面,事情兴许会有别的转机。这么想着,他拍拍秦默的肩,说:“老秦,我可把话说好,如果你去了,还是撬不开她的嘴,我可要行动了。”

秦默重重地点头,眼里,滑过一层很复杂的内容。

一个小时后,秦默跟吴水县县委副书记、自己的妻弟李欣然展开了激烈的对话。这是快进吴水时秦默突然作出的决定,直接去找刘玉英,似乎有点不近人情,他把希望最后一次寄托到妻弟李欣然身上。

李欣然对秦默的突然到访也感到震惊,不过,他还是表现得盛气凌人,不可一世。

秦默怒不可遏,愤怒地指住李欣然的鼻子,说:“你怎么如此糊涂,一次次的,你想侥幸到啥时候?”李欣然绝对没想到秦默会用这种态度跟他说话。原以为,秦默一定是听见了啥风声,跑来跟他通气,没想……

“你走,你给我走,我这儿不欢迎你!”

“李欣然,你给我清醒点,别以为每次都能逢凶化吉。我告诉你,这一次,你逃不了!”秦默也是太激动了,想想过去为这个人做的事,说的话,操的心,就觉得自己压根儿不配当这个公安局局长。他平静了会儿自己,语重心长地说:“早坦白早主动,你就听我一句劝吧。”

“行了,少在我面前演戏,我做了什么?你有什么理由指责我?”李欣然气急败坏,他最不想听的就是“坦白”二字。

“欣然!”秦默近乎颤抖着喊了一声,他实在想不通,作为堂堂的县委副书记,竟然如此糊涂。

“好了,什么也别说了,我还有会,你可以走了。”李欣然打断秦默,他实在没心思听他继续说下去,况且,从秦默的态度,他已强烈地感觉到什么,这个时候他哪还有心思听他说教?

秦默僵了片刻,颓丧地道:“好吧,你的路……你自己走吧。”说完,难过地抹了把眼睛,告辞出来。

秦默刚走,李欣然便抓起电话,打给自己的儿子李华伟。情况看来比他预想的还要糟,必须让儿子先离开吴水,走得越远越好。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是晚了一步。就在秦默决计去找马其鸣之前,他已下令,立即拘捕华欣商贸公司董事长李华伟。李欣然接连拔了好几遍儿子手机,都是关机,打到办公室,没人接。再打,接电话的女秘书惊惶失措说:“对不起,老爷子,李总让他们抓走了。”

“啥?”李欣然身子一软,电话从手里掉了下去。

看来,他们真是要下手了。马其鸣,你狠啊!

秦默这天没能见到刘玉英,从李欣然那儿出来,秦默打电话给刘玉英,一听是他,刘玉英用很婉转也很无奈地说:“你不必来了,来了也没用,我是我,他是他,我还是那句话,希望你把我们分开。”这话说得秦默很难受,看来,刘玉英对他的误解,还是没能消除。也罢,哪边我都不能做好人,这个好人我索性不做了。往三河赶时,他接到报告,说李华伟已经落网。他的心一阵刺痛,再怎么说,李华伟也是他妻侄呀!但他命令道:“立即审讯,一定要把他的事彻底查清。”

三河高层很快召开秘密会议,为了确保案件侦破不受外界干扰,马其鸣提议,对李欣然先以涉嫌经济犯罪实行“双规”。由纪委出面,对外界暂不透露任何消息。袁波书记点头同意。就在李欣然决计外逃的这个晚上,他被“双规”了。

正文 第四章 上司早就想拿掉他,免得将来害事

一接到李欣然被“双规”的消息,吴达功再也躺不住了。抓起电话,就给妻子打电话。汤萍并没马上回答他的问话,这个一向足智多谋、处惊不乱的女人似乎稍稍有点儿慌,沉吟了片刻,说:“你慌什么,事情还没到你想的那一步。”

“那李欣然为什么会进去?”

“他进去是他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汤萍恨了一句,又道,“达功,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

“放心?现在还能谈放心?”

“达功,我说了多少次,任何时候,你自己都不能乱,你现在是越来越让我失望了。”

一听汤萍的口气,吴达功越发没了底气,他说:“不行,我不能这么坐等下去,我要回去,必须回去。”

“回?”汤萍苦笑一声,“你现在回来,还指望他们迎接你?”过了一会儿,汤萍又叹道,“这个马其鸣,来头不小啊!我们小看了他。”

“那我怎么办,总不能坐着等死吧?”

吴达功的慌张再次激怒了汤萍,她最恨的就是男人在关键时刻沉不住,自乱阵脚,这也是她宁可让事情越发被动也不让吴达功回三河的理由。对自己的丈夫,汤萍再是清楚不过,要是平日,无风无浪,丈夫人模狗样,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他便像没头的苍蝇,油锅上也敢乱碰。上次若不是她处心积虑,精心布下圈套,让车光远马失前蹄,怕是吴达功一伙,早就成了阶下囚。一想这个,汤萍的心就黑了。良久,她说:“你做下的事,你自己最清楚,该不该回来,你自己去想。”

合上电话,汤萍猛发现父亲站在身后。

汤萍惊了几下,父亲汤正业脸色一动,没说话,很是艰难地转身离去了。

汤萍连着吸了几口冷气,她知道,刚才跟丈夫的通话,父亲一字不漏地听了去,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汤萍是接到父亲电话后从三河赶到省城的。父亲电话里说,最近身体不舒服,希望女儿能过来陪他几天。汤萍来了这些天,却没有发现父亲有什么不舒服,只是他的目光越来越阴郁,跟她的交流,也越来越少。难道父亲听说了什么,或者……汤萍不敢想下去,父亲的异常令她陷入了更深的不安之中。

汤萍的父亲也是位老公安,要说,资格还比袁波还老一点儿。

很多年前,父亲和袁波同是三河地区公安处副处长,父亲还兼着刑侦大队大队长。一次,两名穷凶极恶的越狱逃犯拦劫了一辆公路客车,将司机跟乘客逼到一家小型加油站内,扬言要乘父亲的警车离开三河,否则,就要将人质连同加油站报销掉。父亲临危不乱,巧妙地跟歹徒周旋着,天色渐黑,父亲想只要坚持到天黑,他就有办法将人质救出来。这时候,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客车内坐着一位高危产妇,因为惊吓,突然早产,血流了一车。车内的人高声叫着父亲名字,要他救救这对母子。父亲急中生智,冲赶来增援的袁波说:“你化装成大夫混进去,记住了,没我的命令,千万不可乱行动,你的任务只是救出那对母子。”袁波领命而去。接下来的时间,每一秒钟都能让人窒息。父亲利用歹徒查验医护人员身份的空儿,独自摸过去,快要接近客车的当儿,意外发生了。

是袁波暴露了自己!他居然忙中出错,将带有警徽的衬衫穿在里面。歹徒一把撕下警徽,盯住袁波,这一盯,歹徒便认出袁波。三年前正是袁波将他送进了监狱。歹徒兴奋得哇哇乱叫,想不到仇人会自动送上门来。一把拧过袁波的脖子,寒光凌凌的匕首抵住袁波喉咙。父亲懊恼得在车下连连诅咒,咋就能犯这种错误呢?借着朦朦的夜色,父亲真实地看见歹徒的匕首慢慢划过袁波的脖子,鲜红的血汩汩流出。父亲不能犹豫了,稍稍的犹豫将会使他失去一位好兄弟,一位好同志。他大叫一声,冲歹徒扑去。父亲虽是制伏了歹徒,也救出了袁波,但是随后发生的事令整个三河天摇地动。逃出的另一名歹徒丧心病狂,绝望中点爆了加油站。

那是三河人心中最暗无天日的日子,那是三河历史上最惊心动魄的一刻。炸声连天,火光冲天,尽管公安和赶来增援的部队作了最大的努力,但是,仍有二十一条生命被无情的火蛇吞去,其中就有那对母子。

比之那场突发性灾难,接下来发生的事用一种异常变形的方式刺痛了汤萍年轻的心。父亲被革职审查,不久之后,他以渎职罪和重大公共安全事故罪被丢进监狱。正在上大学的汤萍四处奔波,想用自己的呼唤给父亲唤来一点儿希望。可惜她的呼唤是那么的无力,父亲被判了十五年!

事后汤萍才得知,父亲卷入了一场战争,这场战争看不见血泊,却远比血腥更可怕。父亲在公安局内属于有刺的那种人,好多事上都不给顶头上司面子。上司早就想拿掉他,免得将来害事。这下正好有了机会。对此父亲一点儿也不争辩,甚至上诉都不肯。他只是反反复复一句话:“是我太粗心,害死了那么多人,我有罪,我有罪啊!”父亲的头发在几天内掉光了,眉毛也开始脱落,他的样子已令自己的女儿不忍目睹。

相反的是,袁波却被树为英雄,父亲痛苦地挣扎在监狱里的日子,袁波的英雄事迹却被传得沸沸扬扬。一年后袁波得到提拔,尔后,他便一路顺风,直到登上三河市的权力最高峰。

汤萍自此悟出一个真理,权力,权力可以改变一切,权力更可以毁灭一切。在权力面前,是没有什么真理的。汤萍暗暗咬住牙,这辈子,她要用自己的方式,让权力变成供她调教的丫鬟!

为此她处心积虑,嫁给了不被人们看好的吴达功,然后一步步地,扶他走上权力的山腰。现在,吴达功脚步受阻,弄不好很有可能会从山腰上滚下来,坠入万丈深渊。汤萍看着山顶灿灿的太阳,还有山坡上烂漫无际的绝色风景,那可是她这辈子苦心追求的目标啊!她岂肯善罢甘休!她一定要帮丈夫化险为夷,把他扶到更高的山峰上!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又从卧室中走了出来,见女儿还站在原地,身子瑟瑟发抖,禁不住生起一片怜爱,轻轻走过来,揽住女儿的肩。

汤萍的身子在父亲的手掌下动了动,自从嫁给吴达功,她跟父亲的关系便一天天变坏,好长一阵子,父女俩几乎都找不到话说了。汤萍知道,父亲是对吴达功有成见,对这个女婿,父亲好像从来就没承认过。随着吴达功进入权力层,父亲对他的心病也越来越重。可他哪里知道,吴达功所以有今天,一大半,是她的努力啊!是她一步步地,把他推就到今天这个位置上。

可这些话,她怎么能跟父亲提?自从遭受那次打击之后,对权力,对人生,父亲似乎有了更透彻、也更悲观的看法。父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眼下,她真想好好依在父亲怀里,把内心的苦闷、不安,还有愤怒和恨,一并道给父亲。

这个晚上,父女俩终于有了一场难得的谈话,尽管汤萍躲闪着,没把最要害的东西说出来,但,汤正业还是敏感地把握到了女儿的心思。怎么办?结束谈话后,汤正业陷入了巨大的困惑中,他可就这么一个女儿呀!难道真能见死不救,但怎么救?

这些年,女儿一直奔在另一条路上,充满暗礁和泥流的路。汤正业多么希望女儿的脚步停下来,那是一条危险的路,是一条通往死亡的路。可是,他知道,女儿不会停下来,任性的女儿,倔犟的女儿,永远不服输的女儿。

天亮时分,汤正业终于作出决定,他要亲自跟女婿吴达功谈一次,必须谈。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跟着他往火坑里跳,往死路上走。当他举手敲响女儿房间的一刻,猛然听到,女儿正在通电话,汤正业听了没两句,头里嗡一声,差点倒下去。

他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女儿穷途末路,真打算要豁出去了!

接近周翠花的工作取得可喜进展。从吴水县基层派出所抽来的女警王雪汇报说,她已取得周翠花的完全信任,目前以姐妹相称。不过,周翠花还是不说实话,谎称她男人李三慢在老家,说是工地上摔坏了腿,干不成重活,家里吃的穿的,全靠她。据王雪调查,周翠花有个相好,是童百山的内亲,童百山管他叫三叔。这个三叔眼下是童百山建筑工地料场的总管,负责童百山大小工地的所有进料。此人五十多岁,几年前死了老婆,子女都在外地,一个人在料场过。周翠花嘴上叫三叔,暗里,却跟夫妻没啥两样。吃的用的,一应花销都由这个三叔供。王雪见过这个三叔,此人眯一对小眼睛,左腿有点毛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人看上去很不老实。

“具体案情呢,掌握了多少?”秦默忍不住问。他不喜欢下属汇报工作没边没际。王雪不好意思地抿抿嘴,说:“周翠花有个儿子,在省城读中学,听说是家贵族学校,全寄宿的。不过周翠花轻易见不到他,她儿子好像被三叔控制着。”

哦?秦默警觉地竖起了耳朵。这个消息太重要了,一个民工的儿子,怎么可能读得起贵族学校?难道?

“就从她儿子入手,鼓动她去看儿子。另外,密切注意这个三叔,看他跟外界有什么联系。”秦默命令道。王雪领命而去,她现在的身份是卖豆芽的下岗女工,专门给童百山的工地食堂供豆芽。

去沙漠边沿农场调查的同志也有了突破,这家农场名义上是当地一农户的,经细查,所谓的农户根本不存在,农场主正是那位市领导的妻子,用的是她妹妹的名字。那位叫杨四的牧羊人正是周生军,化装成羊贩子的警察在买羊的过程中借故挑起事端,跟杨四打了一架,弄破了杨四的脸,巧妙地提取了他的血样。经化验,血型跟几年前那起伤人案中提取的血型一样。至此,这起偷梁换柱雇人抵罪案便基本可以定性。但是,负责侦查此案的警员又说:“对农场秘密侦察中发现,几个形迹可疑的人定期都要找杨四,表面上是在买羊,暗底里到底做什么交易,很难说。”

“出出进进的羊车检查过没?”

“查过一次,没查出什么。”

“再去查,发现情况随时报告。”

几天后,秦默得到报告,说沙漠农场很可能存在毒品交易。

什么?秦默把自己吓了一大跳。近年来,三河市的毒品犯罪越来越猖狂,警方虽然严厉打击过几次,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一度也有所低头。但是,毒品交易仍在暗中猖獗,其手法越来越隐蔽,犯罪分子也越来越狡猾。前几日对几家娱乐场所突击性搜查中,又发现大量摇头丸。东关一带的老居民区,也有新的白粉交易暗中出现。初步怀疑的几个疑犯,都是回民,平日以贩羊做掩护,行踪十分诡秘。谁都怀疑三河市有一个秘密的毒品中转站,但就是找不到线索。

不可能。秦默旋即摇摇头,一个堂堂的市委领导,再怎么糊涂,也不可能干这种掉脑袋的事。不过他还是说,严密监控沙漠农场,对所有进出者都实行监控,直到弄清他们的真实身份。

随后,秦默将这一重要情况向马其鸣作了汇报。马其鸣听完,不露声色地说:“你觉得这事有可能?”秦默摇头,马其鸣说:“事关主要领导的重大线索上,一定要谨慎,尤其要注意掌握好分寸,切不可将线索任意扩大,这对三河市的稳定不利。”秦默还想说什么,马其鸣说:“你把工作安排一下,下午我们去吴水,上午我接到消息,说李欣然差点自杀,现在正在医院抢救。”

“怎么搞的?”秦默一激动,火气就上来了。

马其鸣说:“有人给李欣然送烟,检察院的同志没留心,结果香烟里面有毒。”

“这不是想灭口吗?”秦默更加不安。

“暂时还不能确定,等我们去了再研究。”

吴水县人民医院内,医务人员一片忙乱。县委副书记李欣然是上午十点发现异常的。据负责此案的市反贪局副局长成名杰讲,当时李欣然提出要吸烟,他同意了。办案人员便从亲友送来的烟中给他拿来一包软中华。李欣然还问成名杰要不要也来一根,成名杰说:“对不起,我不吸烟。”李欣然便自己点了一根,很悠然地吸。边吸边跟成名杰聊天,说:“我当一中校长的时候,你是不是正在上高一?”成名杰点头说是。那时他真的是吴水一中的学生,对这个校长,成名杰是记忆深刻的。他在中学的三年,正是李欣然跟刘玉英打得火热的三年,各种传闻都有,不过作为学生,也仅仅是道听途说而已。李欣然跟成名杰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好像还扯到曾经跑人事局要过成名杰什么的,总之,就是想缓和气氛,不让成名杰拿他当犯人看。当惯了领导突然让人当犯人看是很难受的。

烟抽完没几分钟,李欣然突然喊不舒服,紧跟着,口里便吐白沫。成名杰马上打了“120”,同时紧急将情况报告了市委有关领导。据医院初步诊断,李欣然是中了一种叫羊肠草的毒,这种草长在沙漠深处,过去多,现在很稀少了。就连沙漠里的居民,怕也很少见到。羊吃了这种草,半个小时就会死亡,既或骆驼吃了,也抗不过半日。没想如此罕见的东西竟混进了中华烟的烟丝里。

幸亏送的及时,经过紧急救治,李欣然已脱离生命危险,不过人还昏迷着,没醒来。

“烟的来源查清了没?”马其鸣问。

“这个……这个……一时半会儿还查不清,这几天送烟的人太多,都知道李欣然爱抽烟,大多又都送的是中华。”成名杰说话有点吃力。

“你们没登记?”

“没,这种事,常规都是不登记的。”成名杰吭了吭,又作解释,“送烟的不是领导就是……领导打过招呼的。”

“糊涂!这烟要是你们抽了,出了事算谁的?”马其鸣有火发不出,这种事儿在眼下算是家常便饭,人前脚进来,礼品后脚就跟来了,挡都挡不住。当然,个别办案人员趁火打劫,巴不得名烟名茶流水一样涌进来。这就是所谓的靠山吃山,靠案吃案。

马其鸣严厉批评了成名杰他们的散漫作风,要求立即对送烟者展开调查,查清毒草来源。同时强调:“今天起,没有严格的审批,决不允许任何人前来探望。”

成名杰红赤着脸,点头称是。

从医院出来,秦默心事重重地说:“马书记,这地方看来不安全啊,要不,将李欣然换个地方?”

往哪换?这也正是马其鸣思考的问题,可是三河市就这么大,换来换去,还在三河的地盘上。小四儿那么隐蔽,他们都能找到,何况李欣然目前只是“双规”,要做起保密来,的确很难。

马其鸣在电话里跟袁波书记作了请示。袁波书记说:“人还是留在吴水,不过措施上你们可以加强。”

种种迹象表明,对方已经乱了阵脚,开始向马其鸣他们反扑了。这很好,马其鸣等的便是这个。对方如果置之不理,尾巴就很难暴露出来,下一步的工作难度将会更大。只要对方一跳,就难保他不露出马脚来。

到现在为止,在关于对方到底有多强大,触角有多深这一问题上,马其鸣跟秦默还是达不成一致。秦默固执地认为,对方的势力就在三河,他们依仗着某种权势,在三河盘根交错,密密麻麻,形成了自己的网络。马其密却隐隐觉得,事情决非如此,秦默想得有点过于简单,这种判断主要来自他对车光远腐败案的了解。这是一起精心策划、周密布局的诬陷案,里面充满算计。稍有不慎,脚步就会踩到陷阱上。可惜车光远本来就是一个勇大于谋的人,被它操纵、被它套牢也在情理之中。这个世界,诱惑来自方方面面,谁能保证自己的脚步不越过禁区一步呢?马其鸣叹了口气,越发感到行走的艰难。想不到小小的三河市,竟成了考验他、磨炼他的又一座险峰。这时候,他忽地就感激起佟副书记来。人一生应该遇到种种障碍,不停地面对挑战和诱惑,人的步子才能沉稳,意志力才能坚强。他想起上任时佟副书记电话里跟他说的话,别以为你在开发区干了点成绩,就可以翘尾巴了。如果抱着这种心态,车光远就是你最好的例子,别指望到时候我给你擦屁股!

看来,佟副书记对三河的情况,也是有所洞察啊!河阳的“官场地震”,他是有所耳闻的,这就更让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了。马其鸣收回心思,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局面上。

比起李欣然,他儿子李华伟更加顽固。这个三十多岁的董事长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心理准备做得十足充分。面对一次次突击审讯,他的对答严谨得令人折服。他继承了他老子的霸道和傲慢,又具备比他老子更沉着、更冷静的心理素质。这样的对手,就连马其鸣听了,也暗暗佩服。

还好,对李华伟的外围调查取得了实质性的突破。经查,李华伟在创办华欣商贸公司前,曾是吴水县下面一个乡的副乡长。六年前一个夜晚,李华伟独自驾着一辆越野吉普去三河赴宴,回来途中发生车祸,将一个收羊皮的回民撞成重伤。李华伟驾车逃逸,没想半个月后小四儿敲开了他家的门,径直说:“你打算私了还是公了?”李华伟当时还抱着侥幸心理,事情已过了半月,他相信没有人看到,所以对小四儿态度很是不好。谁知毫不起眼的小四儿紧跟着说了一句话,李华伟顿时便气短半截。

这事真有点戏剧性,李华伟撞伤羊皮贩子后,本来是想将他送往医院的。就在他往车上抱昏迷的羊皮贩子时,手无意触到了一样东西。那东西令他产生了瞬间的震颤,紧跟着他的思维发生变化,年轻的李华伟最终还是没经住巨大的诱惑,拿了东西就逃。没想正是这可怕的东西将小四儿引到了他家。

小四儿说:“贩子还在医院里,没死,想不到吧,他会在昏迷的一瞬记住你的车号,而且……”小四儿不往下说了,目光意味深长地盯在李华伟的脸上。

李华伟当下惊了身冷汗,边擦汗边支吾:“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接下来李华伟跟小四儿之间展开过一场较量,李华伟很快打听到,那个羊皮贩子被送往医院不久便死了,小四儿说了谎,想诈他。他马上改口,想推翻自己的承诺。谁知跟后就有交警找上门,拿出了羊皮贩子临死时的指证,还有目击者的证词。李华伟知道这一切都是捏造的,但毕竟做贼心虚,不敢过于狡辩。小四儿威胁道:“我只要东西,不追究你撞人的事,如果你连这也做不到,那别怪我不客气!”

谁知东西一到手,李华伟便被小四儿牵住了,包括当时任吴水县副县长的李欣然,鼻子也牵在了小四儿手中。

据当时负责此案的交警说,那次交通事故报案的正是小四儿,把人送往医院的也是小四儿。就在李华伟驾车逃逸十分钟后,小四儿便敲开了交警大队的门。可以断定李华伟撞人的地方正是小四儿想从羊皮贩子手里取东西的地方。至于什么东西,当时没往下查,说是有人打了招呼,要求尽快结案。此案是以小四儿撤诉处理的,双方达成和解,至于和解到什么程度,交警也不掌握。交警能提供的,只是当时小四儿报案的几份笔录。

“一定要找到小四儿!”马其鸣再次命令道。看来这个小四儿,将是掀开三河市所有秘密的关键。

正当秦默要给李钰下达新的命令时,吴水方面突然报告:“教育局副局长刘玉英遭人袭击,头部受重伤,情况十分危险。”一听是刘玉英,秦默脑子里轰一声,顾不得细问,立即下命令:“火速将人送往市医院,全力抢救!”

秦默赶到市医院,抢先做了布置,一个小时后,刘玉英被急救车送来,同来的有李钰,还有吴水公安局的几位同志。想不到的是,吴水县县委书记郑源也赶来了。

秦默略略一惊,他怎么也来了?

郑源见了秦默,恨恨的,不说话,他径直找到院长办公室,跟院长说明情况,请求医院全力抢救。

刘玉英被送进手术室后,两个人再次在楼道相遇,秦默主动打招呼,向郑源表示道歉。秦默的道歉有两层意思,一是曾经在李欣然的问题上,秦默跟郑源发生过争吵。当时车光远想动李欣然父子,秦默婉转地找过郑源,想让郑源跟袁波书记说说情。没想郑源当场回绝,而且很快把信息反馈到李春江那儿,惹得李春江对秦默误解了好一阵。直到车光远出事,李春江还在怪秦默,说他在大是大非面前丧失立场,心中只有亲朋观念。秦默当时就将电话打给郑源,质问他为什么要跟李春江说这些?没想郑源脾气更燥,在电话里将他训了一顿,还劝他尽早辞职,别霸着位子瞎误事。另一层,秦默是想对刘玉英的事表示歉疚。毕竟她是吴水县的干部,出了这种事,最有责任的还是他们公安。

郑源还是不说话,不过他掏出烟,给秦默敬一支。秦默说:“谢谢,我戒了。”郑源也不在意,自己点上抽。他抽烟的姿势很凶,就像跟烟有仇似的。秦默讪讪说:“烟抽多了对身体不好,能戒还是戒吧。”郑源啪地扔了烟,丢下秦默走了。

秦默觉得郑源真是不可理喻。

按说,刘玉英出事,作为县委书记的郑源完全没有必要亲自赶来,而且神色远比他秦默紧张。这事真让人琢磨不透。秦默正瞎想着,李钰悄悄走过来,问:“他臭你了?”

秦默抬起头,不解地盯住李钰,问:“你这话啥意思?”

李钰窘了一下,嗫嚅道:“郑书记怪怪的,他对刘局长格外关心。”

“少扯淡!”秦默臭了李钰一句,问,“凶手有线索没?”

李钰摇头。

刘玉英是在城郊垃圾场遭到袭击的。上午十一点二十分,吴水公安局突然接到报案,城郊垃圾场有人行凶。办案民警赶到现场时,刘玉英已倒在血泊中。报案者是运送垃圾的司机,据他讲,上午十点,他开车往垃圾场送垃圾,快进场时,忽然看见路上躺着一个女人,全身都是血,很害怕。当时垃圾场很静,除了几个才赶来捡垃圾的老者,四周没有人。等他快速将垃圾倒掉,跟几个捡垃圾的往车上抬刘玉英时,有个羊倌跑来说,刚才有两个男人打这个女人,打得很凶。他看着害怕,打远处吼了几声,喊警察来了,两个男人才住手,匆匆跑了。

“她去垃圾场做什么?”李钰还在汇报,秦默突然打断他问。

“我们分析,是去见小四儿。”

“小四儿?”秦默一震,但他很快就问,“放羊的还看见什么?”

“放羊的是东山人,刘玉英遭袭击时,他赶着羊刚到那儿,先前发生过什么,他也不知道。”

“没有别的线索?”

“有人在吴水郊区一家旅馆看到过小四儿,说他昨夜住在那里。”

“哦——”秦默的眉头紧起来,看来艺高胆大的小四儿果真没离开过吴水。

李钰接着汇报:“目前已经查明,小四儿昨晚就住在红玫瑰旅馆里。这儿很有可能是他一个点。这家店的老板是个刑满释放犯,旅馆开在高速跟省道的交接处,吴水人称三叉路口,生意很火。”李钰还说了一个新情况:“调查当中办案人员意外发现这家旅馆有色情交易,当场抓获了两对男女。据周围群众反映,红玫瑰其实是个色情窝点,进驻者大都是周围做小生意或走街串户收羊皮的回民。一般情况下都是找完暗娼便走人,很少有过夜的。”

一听“羊皮”两个字,秦默的神经猛地一紧,情急地催促李钰:“往下说!”

李钰说:“目前情况就是这些,办案人员还在现场,有情况会随时报告。”

正说着话,李钰的电话响了,刚一接通,电话那边就传来声音:“李队,我们又抓获六个卖淫女,其中有两个……”

“怎么了?

“她们是吸毒者,身上藏有毒品。”

“什么?”李钰感觉好像被人敲了一闷棍,他很快将消息告诉秦默。秦默更是震惊。

“你现在马上回去,突击审查那个老板,注意,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

李钰领命而去,秦默忽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这消息太重要了,他再次想起沙漠边沿的那家农场,不知怎么,突然就将这两个地方联系到了一起。收羊皮的、回民、小四儿、卖淫女……如果事情真如他所想,这次挖出的,就不仅仅是公安内部的黑幕了……

远处,住院部跟门诊大楼交接处,郑源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浓浓的烟雾罩住了他的脸,使他看上去更加有了一层神秘。

审讯红玫瑰旅店老板朱三强的工作连夜展开,在强大的攻势下,朱三强终于崩溃,再也顶不住了。他承认,他跟小四儿认识,以前还是拜把子兄弟,两个人是在监狱里结下生死之交的。

朱三强是青海人,当年因为挖金子,在肛门里私藏了“金猴子”(一种形状酷似猴子的砂金),被金掌柜发现,毒打了一顿,被关在金掌柜用来惩罚不忠实的沙娃的地牢里。后来跟几个淘金的沙娃一起逃出来,想用炸药炸死金掌柜,却被金掌柜雇的打手发现,差点丢命。逃出被称为夺命谷的双龙沟后,在一座县城抢劫,后被送进监狱。本来判了三十年,是小四儿想办法把他提前弄出来的。出来后先是跟着小四儿混,后来小四儿给他开了这家小旅馆,让他挣点钱,娶个老婆。开了一年,生意清淡,没法维持,他不想干了。没想小四儿给他领来了一个叫红红的女孩,说可以做那种生意,上面都打点过了,不会有危险。这一做,就把红玫瑰做得有了名气。现在每天的收入不下一千,而且还能白玩几个小姐。

问他小四儿的事,这家伙吞吞吐吐,不肯多说。只交代小四儿昨天是来过,没跟他说话,径直进了红红的屋子,天亮翻起身又走了。他说小四儿的事他从来不问,不敢问,别看小四儿对他好,但乱问小四儿会很不客气的,割了他的舌头也说不定。道上的弟兄们都知道小四儿的脾气,除了他自己说,没人敢多问一句。

这一点李钰信。

红红的交代也是如此。昨晚,小四儿是天黑时摸进来的,当时她刚接完客,小四儿一脚踹开门,将正在提裤子的嫖客一脚踹出去,倒头便睡。睡醒后他说要打电话,将她支走了。睡了一夜小四儿一句话也没跟她说,早晨临走时,小四儿突然说:“收拾你的东西,离开三河,到别处混日子去。”

红红流着鼻涕,泪眼巴巴地说:“我现在这个样子,离开红玫瑰,哪里还肯要我?”

她说着便打出一连串的哈欠,后来又跟李钰要粉。李钰喝了一句,红红扑通跪到地上,求道:“求求你,给我吸一口吧,吸了你让我干啥都成。”

看来,朱三强跟红红的确不知道小四儿的行踪。但可以断定,小四儿早上出去一定是见刘玉英。那么,他跟刘玉英之间,到底有什么交易?刘玉英对小四儿,又知道多少?

这一切,都得等刘玉英脱离危险后才能得知。

刘玉英在施行完大面积头颅手术后,人还昏迷着,能不能挺过来,医院也没有绝对的把握。

情况看起来,并不是十分的乐观。

潘才章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要他立即停止童小牛和刘冬之间的恶作剧。“我想你闹够了,再闹,就怕你收不了场。”对方用威胁的口气说。

“你是谁?”潘才章一怔,他感到对方很有来头。

“我是谁不用你管,现在该管好你自己,记住了,想办法放刘冬走。他再关下去,会是你的一个大麻烦。”

对方说完就挂了,潘才章本想查号码,对方居然隐了号。“妈的!”他骂了一声,扔掉手机,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

这个刘冬,真是个祸害!潘才章真是后悔,当初跟上老黑认识那个姓彭的简直是个愚蠢透顶的错误。本来他想,找个时间让姓彭的把东西拿走,大家你不欠我我不欠你,彼此两清。没想姓彭的是个白眼狼,他说:“我彭某人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打算收回,就跟我说出去的话一样。”

“你什么意思?”潘才章心虚地问。

“什么意思?潘所长,你我都是场面上混的人,应该很清楚场面上的规则,有些话我不想说第二遍,还是请潘所长好人做到底,快把我妻侄弄出来。”

“你在威胁我?”

“不敢,嘿嘿,谁敢威胁你潘大所长,不过,三河这地方,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潘所长如果不相信,那我们就走着试试?”

姓彭的说完这话没两天,潘才章老婆上街买菜,斜刺里突然冲出一摩托车,将一灌健力宝泼在他老婆脸上,扬长而去。他老婆吓个半死,几天都缓不过神来。想想也真是后怕,如果那不是健力宝,而是硫酸什么的,情况将会怎样?

潘才章心虚了,他开始四处活动,想尽快把刘冬弄出去。但是,眼下的公安局,风向突变,潘才章这条线上的,都开始自危,头缩得一个比一个厉害。谁也不肯在这种时候铤而走险,并且劝他也收敛收敛,观观风向再说。潘才章一肚子怨气,难道他不知道收敛,可收敛得了吗?

他把情况说给姓彭的,姓彭的倒没逼他,也表示能理解。潘才章刚松口气,姓彭的又说:“不过,刘冬要是在里面少了一根头发,我可要问个明白。”

没办法,潘才章跟王副商量半天,打算将刘冬跟童小牛分开。谁知刘冬也不是个好惹的主,硬是给潘才章找不自在,不论王副怎么说,就是不肯出那个囚室,像是跟童小牛较上劲儿了。童小牛呢,也让刘冬给激起来了,公开嚷,敢把老子跟刘冬分开,门都没有!谁要是活得不自在,就来分分试试。潘才章里外不是人,一怒之下道,就把这两个杂种拴一个槽上,踢,让他们踢,一个踢死一个才好!

这以后,那间囚室天天传出打斗声,忽儿是童小牛将刘冬打得喊娘,忽儿又是刘冬将童小牛打得叫爹。狱警也是习惯了,加上这两个人又都有来头,只要不出人命,谁也懒得管。

消息传到老黑耳朵里,老黑打电话质问:“到底怎么回事儿?”潘才章冲电话就骂:“老子是共产党的看守所所长,不是你童家的看门狗,以后少拿这口气跟我说话。”老黑把话传给童百山,童百山很大度地说:“以后这种事你少掺和,免得人家说我们干扰执法。”见老黑眨巴眼睛,童百山又说:“也该让他受点教训了,记住,没我的话,谁也不能往里送东西。”

童百山一不施加压力,潘才章胆子便大起来,索性恶作剧般放开让童小牛跟刘冬斗,斗得越凶越好,斗得越凶人们才不会拿以前那种眼神看他潘才章。

没想,刘冬跟童小牛还没斗出个所以然,他潘才章的难处便来了。

潘才章在屋里转了很久,仍是想不出这个神秘人是谁?他相信不是姓彭的,姓彭的如果有要求,一定会赤裸裸说出来,用不着玩这种把戏。也不会是童百山那边的人,那边的人不会无聊到让他放刘冬出去。忽然,一个人影跳出来,把潘才章吓了一跳,妈呀,是他?不会吧?再一想,是,一定是。

潘才章一屁股瘫在椅子上,半天透不过气来。

晚上,潘才章悄悄来到一个地方,等他的是检察院一位科长。不是上次那位,上次那位已经断了联系,特殊时期特殊策略,谁都很敏感,谁也怕担风险。这位,算是老朋友,老相识,这么说吧,铁杆子,一条道上的。

两人刚坐下,潘才章就急急地问:“最近风声是不是很紧?”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忧心忡忡说:“是不大对头,马其鸣跟秦默,神神秘秘的,好像要闹腾点事儿。”

“那……动作大不?”一提秦默,潘才章就心虚,可惜这阵子他的信息很是闭塞,越想知道的东西越是没法知道。

“暂时还说不准,这次不像上次,外界一点儿响动也没,不过从进去的几个人分析,情况可能不大好。”

“你是说……?”

对方叹了口气,说:“吴水县的李欣然进去了,说是受贿,可检察院除了成名杰,别人都插不上手。听说案件直接由马其鸣负责,这不大正常。这应该是纪委管的案子,马其鸣凭啥要插手?”

潘才章吸口冷气,李欣然进去的事他知道,他跟王副说起这事时,还坚持说是受贿。现在看来,是他脑子太简单了。

“还进去了几个,但具体情况谁也打听不到。这一次,他们把保密工作做得滴水不漏。”对方说这话时,脸上是掩不住的沮丧。潘才章看到了事情的严峻性,不过他强撑着,极力缓解自己的神经。对方没等他发话,接着道:“老潘啊,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不过看在你我多年的分儿上,还是早做准备吧,免得突然有一天,让人家搞个措手不及。”

潘才章心里腾一声,他最怕对方说出这种话来。斗争了好长一会儿,还是颤着声音问:“难道……他……就没一点儿对策?”

对方不吭声了,谁都清楚那个他是谁,可多少年来,谁也不曾讲出来。也许这就是一种默契,一种能成为朋友所必需的默契。过了好长一会儿,对方才说:“老潘啊,有的时候我们不能指望别人,你懂我的意思不?”

“指望不住啊……”潘才章发出同感。

当天晚上,潘才章便开始了行动,自保行动。他把屋子翻了个遍,所有藏秘密的地儿都翻了过来。老婆在床上大声尖叫:“潘才章你神经啊!深更半夜的。”

“夹住你的嘴!”潘才章恶狠狠地道。

做完这些,潘才章在沙发上坐到了天亮。

他睡不着,真是睡不着。一股没来由的怕彻头彻尾包围了他,这一次,真是不一般啊!

第二天早上,潘才章心力交瘁地迈着无力的步子去上班,刚拐过什字,便看到两个行踪神秘的人朝他走过来。潘才章还在疑惑中,对方已一前一后逼住他,问:“你是潘才章吗,请跟我们走一趟!”

消息很快传到百山集团。童百山正在跟深圳万业投资集团的代表商谈投资的事,副总老黑急慌慌跑进来,耳语了几句。童百山黑下脸,跟客商代表说了声对不起,跟着老黑走出来。刚进自己的办公室,童百山便问:“你说的是真?”

“千真万确,早上刚上班,人还没进办公室,就被带走了。”副总老黑像是发誓一般。

“是检察院还是公安局?”

“姓王的说不清,只说是让他们带走了。”老黑结巴起来,这人最大的毛病便是一遇事就结巴。

“屁大个三河市,让谁带走都搞不清,他是吃什么长大的?”童百山几乎是在吼了。的确,这种时候,办事还是这个样子,他能不吼吗?

老黑吓得一阵抖,这是多少年来童百山第一次这样吼。去年车光远闹腾事儿,童百山都没这么吼过。过了一会儿,老黑颤惊惊地问:“要不,我再去打听打听?”

“打听个头,都是一群废物!”童百山说着便抓起电话,是他平日很少用的黑色保密机。电话刚一通,童百山便问:“人是谁带走的?”

“那边说,还没搞清楚,正在查。”

“有消息马上通知我!”童百山叫完,人便成了另一个样子。看得出,潘才章出事对他震动不小,尤其到现在还不能断定带人者是谁,问题就越发复杂。他甚至想,会不会落到安全部门手里?

转眼之间,他便否定了这种想法。荒唐,姓潘的跟安全部门有什么瓜葛!准是马其鸣玩的把戏,这个人——他恨恨地打断思路,转身跟老黑说:“马上传我的话,见着小四儿,就地灭口!”

灭口?老黑不敢相信地盯住童百山,心里直纳闷儿,这事跟小四儿有啥关系?

“去呀!还傻着做啥?难道要等我们全进去了才下手?”童百山已完全成了惊弓之鸟,他的样子吓坏了副总老黑。跟着他这么些年,老黑从没见他失态过。其实老黑压根儿就不知晓童百山做过些什么,更是搞不懂他脑子里那些怪诞的想法。老黑充其量也就傀儡一个。

老黑走后,童百山平静了会儿自己,等他再次走进会议室,脸上已是镇定自若,甚至谈笑风生,一点儿看不出刚才经历了什么。

这天的会谈不欢而散,童百山突然对以前作出的承诺来了个大推翻,说经过再三论证,觉得做出的让步太大,这样项目既或引进来,百山集团的受益也会大打折扣。他的反常令深圳方面大吃一惊,想不到仅仅几分钟,童百山就能作出如此不可思议的决定。

要知道,作为投资方,深圳方面不是找不到理想的合作伙伴,只是念在三河高层多次招商的分儿上,才答应跟百山集团谈。谁知百山集团如此毁约?

送走客人好久,童百山还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他在想,这步棋下得是不是太过冒险?要是上面追究起来,到底该如何作答?

还未等他想好答案,市委的电话便到了。打电话的是市委常委、副书记孙吉海。“你搞什么名堂,这么大的事,说毁约就毁约,你把市委当什么了?”孙吉海显得很恼火,这项目是他一手抓的,突然毁约,令他很是震惊。童百山懒洋洋地说:“对方条件苛刻,我接受不了。”

“一派胡言!”孙吉海骂完,啪地挂了电话。紧跟着,电话又叫了起来,这一次打电话的是孙吉海的秘书,让他立即到市委,当面向孙副书记汇报。

童百山不能不去,还好,他到孙吉海办公室时,孙吉海的火已消了一半。“怎么搞的,主要条款不是早已谈好了吗?”

童百山慢条斯理地说:“崩了,我是没这个能耐,你找别人谈吧。”

“你?”孙吉海这才意识到,并不是谈判出了问题。“好啊,老童,你跟我玩这一手。”

“孙书记,你可别乱想,我童百山向来明人不做暗事。”

明人?孙吉海牙齿咬了几咬,把要说的话吞咽进去。这个时候,他已清楚,自己处在了什么位置上,童百山这一手,其实就是冲他来的。他真是后悔,当初要把这个项目交给百山集团。这项目是他跟省委保证了的,也是在市委常委会上拍了胸脯的。接下来,他要考虑的是,怎么跟市委和省委解释?

童百山冷冷地盯住孙吉海,他倒要看看,这出戏接下来该咋演?

夜,漆黑一片,风从遥远处刮来,洗劫着城市的各个角落。朱牤儿躲在一家废弃工地的窝棚里,抖着目光朝外张望。

朱牤儿是下午收工时突然发现独狼的,劳累了一天,朱牤儿有气无力地往回走,甚至连饭也不想吃,就想回工棚好好睡一觉。忽然,工地一角闪出三个陌生的身影,神色诡秘地往工棚里去。朱牤儿一惊,那不正是独狼吗?几乎同时,独狼也看见了他,脚步飞快地朝这边移来。朱牤儿暗叫不好,借着工友们的掩护,很快缩回到工地上,此时的工地已保护不了他了。情急中穿过密密匝匝的钢筋,奔到已经竣工的三号楼,楼下正好有辆自行车,是送牛奶师傅的。朱牤儿夺过车,骑上就跑。出了工区,他看见一辆公共汽车,刚扔了自行车,就见独狼他们的脚步已追了过来。朱牤儿不敢怠慢,掉头就往一居民区跑。借着暮色的掩护,他在曲曲折折的巷子里奔了个把钟头,才算逃开独狼他们的追杀。

真是活见鬼,无论他逃到哪家工地,独狼的脚步总会跟来。一想曾在吴水汽车站差点儿让独狼一刀捅死的情景,朱牤儿吓得尿都要出来了。天啊!我该咋办,这么躲躲到哪一天?在废旧的工棚里藏了个把钟头,朱牤儿边朝外巴望边乱想,这个地方还是不太保险,独狼的鼻子一定能闻到,跟他一起的那两个是啥人,怎么老是阴魂不散?

天愈发黑了,朱牤儿又怕又饿,肚子里像是一窝老鼠在打架,咬得他直想把这个叫肚子的东西挖掉。必须得吃一点儿,不然连跑的力气也没。我不能等死。朱牤儿边给自己打气边试探性地往外走。这时候街上的路灯还亮着,路灯下卖烤肉的、卖馄饨的还没收摊,朱牤儿忍不住肚子的叫唤,摸了摸口袋,发现还有五块多钱,就朝卖馄饨的妇女走去。卖馄饨的妇女打量他一眼,见又是一个皮包骨头的民工,有点扫兴,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吆喝。朱牤儿只望了一眼馄饨汤,口水便哗啦啦泄了下来,抹了把嘴,说:“下……下一碗。”

碗字还没落地,对面烤肉摊的两个人刷地抬起了头,妈呀!朱牤儿拔腿就跑,边跑边骂自个儿,你个笨猪,你个短命鬼,咋就偏偏跑这儿吃啊!

朱牤儿慌不择路,或者,他早就想好要往哪儿跑,等他大汗淋淋跑到病区时,追他的步子迫不得已停了下来。他不敢松气,穿过长廊,径直就往前几日偷偷看好的那间病房跑。快到病房时,正好跟出来接电话的李春江撞上了。朱牤儿猛地抱住李春江的腿:“救救我,救救我,他们要杀我啊!”

李春江再也没理由沉默了。如果他还沉默,就实在对不住这一腔血性。而且,今天白天,他接到郑源电话,说苏紫家又被抄了。当时苏紫不在,家里只有她婆婆跟三岁的女儿,歹徒将她婆婆捆起来,差点把孩子吓出病。这帮畜生,真是太猖狂了!听完朱牤儿的哭诉,李春江再也按捺不住,当下给马其鸣打电话,要求立即回三河,投入工作。马其鸣这时还没睡,跟妻子梅涵刚刚在电话里亲热完,心里正热着哩。李春江的这个电话,让他越发兴奋,想了想,又把电话打过去,问梅涵:“北京那边联系得怎么样了,能不能尽快将叶子荷送过去?”

梅涵纳闷儿地问:“老公,深更半夜的,怎么突然想起别的女人了?”

朱牤儿从看守所拿出的东西,的确十分重要。上面清楚地记录了童小牛、潘才章一伙这些年收受钱财,设法从看守所、监狱等往外捞人或串通供词抵抗法律制裁的犯罪事实。单是上面记录的,就有三十二人!李春江仔细研究了一番,这三十二人中,属于非法串供的十八人,重罪轻判的六人,找人抵罪者达八人!

他们收受的好处费、辛苦费高达二百六十多万元!

马其鸣和秦默都惊住了。他们怎么也不敢想,这伙人有如此大的能耐,敢在法律眼皮子底下玩如此偷梁换柱的游戏!更可怕的是,除了童小牛、阿黑和潘才章、王副这些人外,还提到了十多个公检法系统牵线搭桥的人,其中有个代号叫老二的,来头十分可怕。

怎么办?秦默跟李春江目光齐聚在马其鸣脸上,一下子牵出这么多人,而且又都是公检法系统的,真是棘手!马其鸣脸色阴郁,情况比他想的糟得多,也重得多。这些跟童小牛、潘才章联系的,充其量只是一些跑腿报信的,真正掌握权力敢于拿权力交易的人,一定躲在幕后,这要是真挖出来,怕在全国也是绝无仅有的爆炸性新闻。

这才是典型的司法腐败啊!马其鸣真是不敢想下去。

“要不请示一下袁波书记,听听他的意见?”秦默说。

“不能请示!”李春江忽地阻拦道。

“哦?”马其鸣不解地将目光对住李春江,李春江的话让他倏地起了警觉。

“你什么意思?”秦默也有点莫名其妙,不过他没往别处想。

“这件事……有……有疑问。”李春江吞吞吐吐,像是有什么隐情不便说出来。

秦默意识到什么,目光从李春江脸上移开,默然垂下了头。

“说吧,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马其鸣说道。

李春江仍是吞吐着,不说。

秦默忽然来了气,狠狠地瞪住李春江:“我走,我走了你跟马书记单独谈!”

“老秦!”马其鸣制止住秦默,他知道,李春江是对秦默有看法,当初在李欣然的问题上,秦默是出面保过李欣然,还跟李春江发过火。但这都是过去,眼下就他们三个人,再不能互相怀疑,互相拆台,必须放弃前嫌,精诚团结才行。

“春江,你也不要多想,老秦对自己的过去也是很后悔,当初也怪不了他,人嘛,谁没个三亲四朋,一时之间,是很难割舍下那份情的。”

马其鸣替秦默说了许多,说得秦默都有点脸红。李春江这才犹豫着说:“不是我不相信秦局,这件事,我还不能确定,但现在就去请示袁波书记,我怕……”

“怕什么?”

“老秦,你知不知道袁波书记有个侄子,打小就在他家住?”李春江对着秦默问。

秦默想了一会儿,忽然问:“你是说袁小安?”

“对,就是袁小安。”李春江点头。

“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小安不是那年无罪释放了吗?听说他现在在省城搞建材生意,怎么了,你听到了什么?”秦默尽管问得轻松,可心里,却不由地吃紧。

李春江再次犹豫了会儿,说:“这事我也觉得蹊跷,可朱牤儿跟我说,他在看守所时,听到童小牛他们提过这个袁小安,后来在省城,有次他撞见袁小安跟独狼在一起。朱牤儿在省城的藏身地点,就是袁小安帮独狼打听的。”

“胡扯!”秦默不相信地说,“朱牤儿怎么可能认识袁小安,定是这小子神经受刺激,瞎掰的。”

“不是,”李春江道,“朱牤儿说的确实是袁小安。我在省城也见过袁小安,是跟郑源一起去见的,我分析,袁小安现在做的并不是建材生意,里面的名堂怕很值得怀疑。”

秦默跟马其鸣再次露出吃惊的神情。突然冒出个袁小安,真令他们不敢枉下结论。

“这事郑源也不大清楚,是我多了个心眼,悄悄调查的。袁小安暗中从事的,很可能跟毒品有关,这一点省城缉毒大队正在调查,相信很快会弄清楚。我担心的是,袁波书记可能也会搅进去。”

“你是说,那个老二?”

“不,老二肯定不是袁波书记,袁波书记的事,怕比这个老二还复杂。”

……

三个人忽然都没了话,屋子里的空气陡地沉重起来,谁都觉得心上压了个重重的东西,想搬,却又搬不动。

沉默了好一会儿,秦默忽然说:“对了,我想起来了,去年车书记让你查潘才章时,袁波书记找过我,婉转地跟我表示,想把你的工作动一动。当时我还说,自己退也不能让春江局长走,他一走,三河市公安就没戏唱了。”

话说到这儿,李春江才敞开心扉说:“其实,我的工作他们都已经想好了,进政法委,安安稳稳地坐办公室。是郑源,他不知怎么说服了袁波书记,才没动。”

“郑源?”马其鸣听得越发糊涂,怎么又扯出吴水那个县委书记了?

“哦,”秦默和李春江同时哦了一声,跟马其鸣说:“郑源跟袁波书记关系密切,这一点三河市的干部都清楚。本来年初,郑源就要提拔到市委副书记的位子上,只是郑源突然变了卦,自己蹬住腿不来,这事才放下了。”

马其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话题又回到袁小安身上。李春江说:“就目前掌握的情况,袁小安肯定跟童小牛一伙有牵扯,还有那个独狼,也很可疑。我原来以为,他只是童小牛的爪牙,但从他追杀朱牤儿这件事上,又觉得不是。如果我判断的没错,童小牛一伙现在最想除掉的,不是朱牤儿,是小四儿。可为什么独狼偏偏要咬住朱牤儿不放?”

朱牤儿到底说过没,他跟袁小安有什么瓜葛?他怎么能认识袁小安?秦默还是觉得朱牤儿的话不可信。长期跟这些人打交道,秦默就有了一种无意识,总觉得这些人信口开河,啥话都敢跟你瞎编。在过去好几个案子上,他就吃过这种亏,让一些子虚乌有的假线索弄得团团转,到头来才发现,这些乡下来的受害者最敢拿想象力说话,天上地下的都敢说。

“这事我还没来得及问,不过,我相信朱牤儿这次不会说谎,这孩子也够苦的,妹妹死了,自己又几次险些死在独狼手上。”说着,李春江心里的同情便漫到脸上,朱牤儿的遭遇的确给他触动很深。幸亏这年轻人机灵,腿又跑得快,要不,又该多出一条人命。

“好,接下来我们分头行动,春江你尽快搞清楚朱牤儿。老秦你负责收审王副。对童小牛,我们也不采取动作,就让他关在看守所,看下一步还能引出什么。”

马其鸣话还没说完,秦默打断他问:“对了,你还没告诉我潘才章的去向,到底是谁把他带走了,怎么这事连我也给蒙了?”

马其鸣神秘地一笑,说:“暂时还不能告诉你,记住了,在我这儿,有些事得保密,可你们不许,必须有啥说啥。”

秦默有点不甘心,嚷:“这不公平。”说完又觉失言,嘿嘿地笑笑。

朱牤儿现住在三河一家宾馆,由专人照看。经过两天多的休息和调整,已从惊吓和饥饿中缓过神来。日子跟日子就是不一样,想想两天前还在工地上受罪,朱牤儿心里真是百感交集。

陪他的是一名叫马才的警察,很年轻,警校毕业不久,刚分来时在李春江手下做内勤。小伙子人很机灵,也本分,李春江对他印象不错。

两天的短暂接触,马才好像已对朱牤儿有了看法。朱牤儿表面上落魄、潦倒,很值得同情。但你真要同情他,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昨天晚上,朱牤儿不停地问马才:“公安局到底有没有奖金,听说现在报案都能拿奖金,案越大奖金越高。”马才说不知道。朱牤儿说:“你是警察,这事咋能不知道?”马才被他问急了,随口说:“可能有一点儿吧,不过具体数目是多少,我真的不知道。”朱牤儿看上去有点扫兴,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李局长到底在公安局有没有权力,说话算数不?”这话问得马才惊起了眼神。朱牤儿笑笑,蛮不在乎地说:“都说三河市公安局吴达功说了算,我就是想问明白,到底李局长权大还是吴局长权大?”

“你问这些干什么?”马才的目光已不像先前那么同情了。

“没事,这不闲着嘛,跟你随便说说。”朱牤儿讪讪的,很显然,他是想知道答案的。

马才的任务只是看好他,照顾好他的生活,再就是负责他的安全。别的,李春江没交代,马才也不敢多事。所以朱牤儿问他什么,他都尽量回答不知道。可朱牤儿不但喜欢问,还喜欢讲。大约是觉得现在安全了,没人敢追他、杀他了,话便多起来,多得近乎令马才烦。他忽儿跟马才讲看守所的事,忽儿又讲怎么几次从独狼手里逃命。有次他险些要把独狼放倒了,可惜又没放倒。见马才瞪眼,他怀疑马才不信,强调道:“别看独狼凶,其实要是真干起来,怕他还不是我对手。不过这家伙手下有人,人多你就没办法,就得逃。”他说。

“哎,听说独狼有个弟弟,就是死在看守所的,这事儿你知道不?”朱牤儿问。

“不知道!”马才狠狠的,口气已很不友好了。

“也有说不是死在看守所,好像跟你们警察有点关系。”朱牤儿想哪说哪,一点儿不在乎马才的神情。马才只好打断他,说:“有啥话你等着跟李局说,我们有纪律,不能跟你多谈。”

“看你这人,说说话有啥了不起,纪律还能管住人的嘴?”朱牤儿很不高兴,不过接下来,他的话少多了。

等到真要他说话时,朱牤儿却支支吾吾,说不出几句。李春江也有同感,接触了几次,他发现,朱牤儿的眼神飘飘忽忽,在跳,在闪。说的话也随着眼神,东一句西一句,让人摸不住头绪。这时候李春江才相信,秦默说得没错,跟这些人了解情况,还真得小心。

“朱牤儿,你好好想一想,到底见过袁小安没?”

“见过,咋没见过呢,我保证。”

“哪儿见的,什么时候?”

“省城,他跟独狼喝酒,不,是喝完了,他们要分手,正好让我给看到了。”

“这话你说多遍了,我是问,最早你是哪儿见的袁小安,你又怎么知道他是袁小安?”

“这……”朱牤儿一阵犹豫,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问李春江,“我要是说了,你们不会告诉他吧,这可是大秘密呀!”

李春江哭笑不得,他真是想不到,这个深夜扑到他脚下求他救命的农民工,怎么处境稍稍有点好转,就变得不像他自己了。

“朱牤儿,我不是请你来住宾馆的,应该说什么,我想你自己清楚!”李春江加重了语气,表情也一下严肃了。朱牤儿果然有点怕,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是在卖血的时候,见……见过袁小安。”

据朱牤儿回忆,第一次见袁小安,是在小四儿请他吃过饭后。那天从餐馆走出来,小四儿又带他到商场买了套西装,穿在身上不伦不类的,朱牤儿自己都觉得别扭。小四儿怕他反悔,要带他到宾馆签合同,签了合同谁要敢反悔,就到法院打官司。一听打官司,朱牤儿有点怕,心想不去了,还是卖血保险。可他又舍不得小四儿说的那笔钱,那可是笔大数目,是他朱牤儿打一辈子工都挣不来的。就这么犹豫着,脚步子一轻一重,跟着小四儿,到了宾馆。那是朱牤儿人生头一次走进宾馆,感觉天旋地转,新鲜得了不得。正四下瞅着,小四儿拽了他一把,恶狠狠地道:“瞅啥瞅,眼睛再不老实,让你当瞎子。”朱牤儿不敢了,很老实地跟着小四儿进了屋子。

是308号,朱牤儿记得很清楚,进门时他清晰地看见,门上标着房号的铜牌牌发出一种光,耀眼、夺目,是乡下的他从没见过的。他打心里记住了这个308,心想,有天自己也能住上这样的宾馆,那该多美。

签合同其实就是让朱牤儿写一张保证,保证按小四儿说的做。小四儿丢过来一张纸,像煞有介事地说:“写,按我说的,全写上。”朱牤儿这时才感到小四儿的可怕,这种可怕一半来自小四儿的威风,另一半,来自朱牤儿对这种环境的恐惧。他战战兢兢地提起笔,小四儿说一句,他写一句,就跟写卖身契一样,还没写完,头上的汗便雨点一样往下落了。

那天小四儿赏过他一根烟,一根好烟,肯定值不少钱。是在他写完后,小四儿大约觉得满意,从茶几上拿起香烟,丢给他一根。朱牤儿吸了一口,便有些舍不得吸下去。他可怜巴巴地盯住小四儿,说不清盯他做什么,就觉得有好多话想跟小四儿说。另一个心里,又盼着快快离开,再也不来这种地方。

这时候,里间走出一个人,高个,皮肤细白,长得特有形,看上去像个电影演员。小四儿热情地叫了声袁老板,这声叫朱牤儿记住了。他对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怕,都敬畏,也都想跟他们扯上点关系,所以他想记住他们。姓袁的老板望了他一眼,有点鄙夷地哼了一声。小四儿便将他打发开,告诉他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后来他在看守所,听号子里的人说起过这个袁,那些跟童小牛一条道上的,好像一提这个袁都很敬畏,多连一个字也不敢说。朱牤儿便越发好奇,直到他在省城看到姓袁的跟独狼在一起,他才确信,姓袁的真不简单。

朱牤儿说完,李春江又问:“你在看守所听到过些什么?”

“多,真的多,一时半会儿的,我想不大起来。”朱牤儿说话时,眼睛始终盯着李春江手里的香烟。李春江本来已戒了烟,这些天心里乱,不知不觉又抽上了。见朱牤儿馋,便丢给他一根,要他继续想。

朱牤儿猛吸几口,问李春江想听什么,荤的还是素的?

这句话把李春江气得,真想抽他两个嘴巴,“捡姓袁的说!”他喝了一声。

“没有了,这个姓袁的,是没人敢轻易说的。”

李春江忍不住地沮丧,折腾来折腾去,就这么点线索。他警告朱牤儿,如果有啥隐瞒着不说,后果由他自己负。朱牤儿像是很害怕,但再怎么问,他还是坚持说没有了。

没办法,从朱牤儿身上,显然再找不到有价值的线索。李春江叮嘱马才:“好好看住他,这家伙有点不老实。”马才略显担忧地说:“这人可靠不,我咋看着他不像个好人?”李春江说:“甭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他现在是我们的保护对象。”

说完,李春江匆匆离开宾馆,他急着要跟季小菲见面。

李钰没白费神,总算跟踪到了小四儿。

这天下午,他来到病房,猛发现沉闷的病房里多了股清香,眼一扫,就见刘玉英床头多出一盆康乃馨。赶忙问护士:“花是谁送来的?”刚刚接班的小护士说:“是一位先生,托她将花送给刘女士。”

“人呢?”

“刚走。”小护士有点胆怯地望住李钰,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李钰顾不上多问,几步追下楼,就见小四儿刚刚钻进一辆车。他跳上一辆出租,命令道:“跟住前面那辆车。”

黑色奥迪在城里兜了几个圈子,最后停在三洋大酒店。小四儿大模大样地下了车,朝后望了一眼,大步朝酒店走去。坐在车里的李钰直感叹,这哪像个逃命的人,分明就是黑社会老大,或是前来投资的款爷。你瞧那做派,笔挺的西装,油亮的皮鞋,头发朝后梳着,上面泛着亮光,手指上的金戒发着闪闪的光芒,一副大墨镜遮住半个脸,那份洒脱劲儿,哪是他一个警察能比得了的。等小四儿进了大厅,李钰也跳下车,装模作样跟了进去。

三洋大酒店是三河市数得着的高级场所,合资企业,除了每年开两会,抽李钰他们来搞内勤,平日,脚步是很少到这儿的。为了大力发展三河经济,优化三河市的投资环境,市上作出一个软规定,对包括三洋大酒店在内的几家高级场所实行特殊保护,没有市上主管领导的批准,任何部门都不得随意骚扰这儿的客人。李钰佯装找人,跟前台打听到小四儿的房号,小四儿果真在这儿包了房,交了一个月的定金。这一点更加出乎李钰意料。为了不让小四儿有所察觉,李钰在小四儿隔壁开了房间,并很快将消息报告给李春江。李春江叮嘱道:“你先在那儿守着,我马上派人过去。”过了半小时,两个自称是江苏客商的中年男人在服务员的引领下敲开了李钰的房间。李钰一看,是重案组的老陈跟老曾。他将情况向二位作了交代,李春江紧跟着指示道:“既要火速掌握小四儿的准确情况,又不能打草惊蛇。”过了一会儿,老曾悄悄摸出去,半个小时后,老曾带来情况,小四儿住了有三天。据服务员说:“他脾气怪怪的,整天什么事也不干,就是睡觉,也没见有谁找过他。而且,他的房间绝不让服务员动,清理卫生也不许。”

李钰判断,小四儿一定是在等人,不然他不会这么无所事事地等在这。他要老曾和老陈二十四小时盯着小四儿,一有情况马上通知他。老曾笑笑,说:“这事你放心,我干了二十年警察,还没放跑过一个嫌疑人。”

老曾说的是实话,他是三河市公安内部有名的“千里眼”,当年跟踪西北毒枭马青云,他三天三夜没合眼,最后在一群赶集的女人堆里将化装成孕妇的马青云抓到,荣立了公安部二等功。可是这样的功臣,却被长时间排挤,直到李春江主管了重案组,才把他从二监调到了重案一组。

这些日子,三河市公安内部的变化令人兴奋,尽管李春江回来才短短几天,可形势明显比前一阵要好。好多像老曾他们这样的老将重又抖起精神来,主动跟李春江请战。李钰更是感到不敢松懈。

回到医院,见郑源在病房。李钰赶忙跟郑源打招呼,并向郑源说了刘玉英的情况。很可惜,刘玉英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医生担心,她的脑细胞受损严重,怕有植物人的可能。郑源一言不发,他的样子比李钰更沉重。

李钰跟郑源已是很熟,自从在吴水,叔叔带他拜访了这位县委书记,两人的关系便像六月的天气,很快热起来。说不清为什么,李钰觉得跟这位能干的县委书记特有缘。以前在市局刑警队,他就听到不少关于郑源的传闻,说郑源是个实干家,从秘书到乡镇长,然后副县长、县长,一步步升到吴水的一把手,靠得不只是跟老领导袁波的关系,更主要的,是他过人的魄力和务实精神。他在吴水县龙山乡任乡长期间,足迹踏遍了该乡的山山水水,就连乡上一共有多少家五保户,门朝哪边开,都一清二楚。正是他提出在该乡养殖高寒尾羊,才形成了吴水养羊大县的新局面。吴水的这些年,他修公路,解决山区饮水,关停小煤窑,消灭无电村,干下的实事让人说不完。吴水农民年均收入翻了两番,财政状况由原来的全市倒数第一跃居到全市第二。这两年,他又放开胆子搞生态工业,使吴水工业状况大为改观。当然,也有人说他在吴水搞一言堂,排挤异己,培植亲信,特别是跟李欣然的关系,一直是吴水的热门话题。不管怎么说,李钰对郑源,还是很敬佩。特别是得知叔叔落难的日子里,这位当时很年轻的副县长不怕闲言,常常找叔叔聊天、下棋,帮叔叔从消沉中走出来,后来又鼓励叔叔开宾馆,等于是把叔叔从痛苦和麻醉中拉了出来,李钰的心情就更不一样了。

尽管李钰还不知道郑源跟刘玉英到底什么关系,但是,就凭他这样牵心一个下属,心里对郑源更是多了几分感动。他像安慰病人家属一样安慰着郑源,直到郑源脸上的阴云慢慢散开,才松了口气。

李钰将找到小四儿的事说给郑源。郑源哦了一声,眼神一亮,说:“他交代没有,那天刘玉英是不是去找他?”

“目前还没跟他接触,只是监视。”李钰说。

“为什么不抓他,这小子,枪毙一百次都不为过。”郑源愤愤的,关于小四儿,他了解得不比李钰少。有次聊天,忍不住就将小四儿跟李欣然的关系说给了李钰。当时李钰还很惊讶,认为小四儿没郑源说的那么可怕,现在,李钰已深信不疑。

“放心,这次他跑不掉,等时机成熟,会收拾他的。”李钰心里,也恨不得立刻将小四儿收拾起来,以报脱逃之仇。

小四儿的脱逃,给年轻的李钰造成很大心理压力,同时,公安内部的传言也使他的处境非常尴尬。前些日子,他几乎被传言压得喘不过气,心里更是感到对不起信任他的李春江和马其鸣。是马其鸣跟秦默分头做工作,才让他缷下了包袱。还好,工夫不负有心人,小四儿终于又处在监控之下。

他给自己暗暗定下目标,一定要亲手将小四儿送上审判台。

正说着,老曾报告:“小四儿出动了,开车往南湖庄园那边去了。”

“别惊动,我马上赶到。”李钰丢下郑源,直奔南湖而去。

夜幕下的三河市,平静中透着骚动,这座西北中型城市经过几年的发展,已展露出现代都市的特征。当然,繁荣和发展的背后,难免隐藏着污垢,望着街边红红绿绿的场所,李钰真是有种说不出的郁闷。身为警察的他,时常会生出砸烂什么的冲动。

南湖庄园是百山集团开发的特色小区,以时尚和前卫为标志,又称富人区,也算是三河市一大风景。车子刚驶上南湖大道,老曾便接连打来三个电话,告诉他小四儿下了车,往小区走,像是朝二号区去。李钰催促着司机,同时让老曾在二号区花园边等他。赶到那儿,小四儿已没了影,老曾说他进了十八号楼。

“周围情况咋样?”李钰边问边观察四周,小区内静静的,透出富人区特有的宁静与安逸。老曾说都观察过了,没什么异样。

两个人往前靠了靠,借着花园的掩护,目光死死地盯住十八号楼。

十八号是复式小洋楼,建筑别具一格,楼房周围,是绿莹莹的草坪,乳白色的杆式吊灯映得四周一片通亮,边上的十六号和二十号是南方老板的私宅,至于十八号,两人还搞不清到底住着什么人。

大约半个小时,里面好像传出声音,李钰急着要往前扑,老曾摁住他,低声说:“别急,是在放音乐。”仔细一听,果然有毛阿敏的歌声传来。二楼的灯光忽明忽暗,实在搞不清里面在做什么。正纳闷儿间,就听有一声脆响传来,隐隐的,却很惊心。李钰按捺不住心头的那份急,如果小四儿有啥意外,这场戏可就全砸了。

“是摔杯子的声音。”老曾说。

李钰刚松口气,就听后面传来隐隐的脚步声,正要回头,一只大手已按住他肩头。还没等那人说出话,老曾一个闪,猛地伸手捂住来人的嘴巴,同时用目光示意李钰,让他留在这儿,这人交给他。

李钰倒吸一口气,要不是老曾眼疾手快,这下全暴露了。

正惊叹间,就见二楼的灯光刷地一灭,很快,门洞里闪出两个影子,两人像是刚吵完架,脸上还闪着愤怒。出了门洞,前走不远,一人钻进一辆车,走了。

李钰这下不只是惊了,怔在那儿,半天合不上嘴。

不会吧,难道真是他?

直到老曾跑过来,催促他上车,李钰还如做梦一般,惊恐中醒不过神。

“是保安,让我教训了一顿。”一上车,老曾便告诉刚才那个冒失鬼的身份。见李钰不吭气,老曾又问:“一同出来的是谁?”

“是……”

李钰咬了几次牙,还是没敢把那名字说出来。

正文 第五章 这不是家务事,这得符合程序

李钰没看错,跟小四儿一同出来的,的确是市委常委、副书记孙吉海。

他连夜将情况报告给李春江,李春江也是一片惊愕。“你没看错?”李春江吃不准地问。

“绝对不会错,我还听见他冲小四儿说,你走远点,这阵子少跟我联系。”

这下,轮到李春江沉默了。如果说,三河市高层有谁最不能怀疑的话,这个人就是孙吉海。孙吉海是土生土长的三河人,老家在吴水乡下一个叫红土湾的山沟沟里。“文革”期间,他爹冒死救下一个右派,正是这个右派,改变了孙吉海的人生。那个右派就是拨乱反正后三河市第一任地委书记。孙吉海先是被招到吴水广播站做临时工,后来又上大学,回到三河后从乡文书做起,一步步到了吴水县县长、县委书记、三河地委政法委书记。撤地设市后,又当选为市委副书记。孙吉海留给三河老百姓的印象是,朴实、忠诚,对人对事,都喜欢按老百姓的理来。他生活俭朴,节衣缩食在三河传为美谈。很少见他出入高级酒店,既或有非去不可的应酬,也只简单吃点素菜,而且从不饮酒,被市委、市政府两院干部称为老保守。到现在为止,还从没听说有谁为求他办事,给他送过礼,行过贿什么的。他本人也是典型的公仆样子,上下班步行,市区内绝不用公车,惹得小车司机怨声连连,说给他开上一年车,自己都掉到特困户里面了。

总之,在三河老百姓眼里,孙吉海才是党的好干部,人民的好公仆,是老百姓渴望的好领导。

去年三河风波,车光远也怀疑过孙吉海,暗中让李春江查查农场的事。农场最初确实是孙吉海老婆办的。他老婆不识字,待在城里闷得慌,很想找块地种,正好沙漠边沿搞开发,当地乡村政府无偿提供土地,由农民或小投资者自己去开发,说是开发,其实跟开荒差不多。因为那儿的土地全是沙化地,又缺水,压根儿就没种过庄稼。他老婆却高兴得很,叫上亲戚朋友,一块去折腾,还真折腾出了个小农场。不过等李春江调查时,农场早就易了主,他老婆因为开荒,长年累月吃住在沙漠,不幸患上风湿病,实在没法经营那个农场,便连卖带送将农场转给了别人。只有那群羊,他老婆死活舍不得,硬是留在自己名下,算是辛苦一场后的收获。

为这事,当着李春江的面,孙吉海跟车光远拍过桌子。他怒斥车光远:“你是不是看谁都像腐败分子,三河除了你车政法,别人都该进监狱?”车光远刚想解释,孙吉海一摆手道:“你查,查什么我都配合,但请你别忘了,你是党的政法书记,不是打进三河的间谍!”

这话说的,李春江当下起了一身汗,这可是他见过的孙吉海第一次冲人发火,而且言辞过激到如此程度。没办法,调查只好中止。要不是后来无意中查出放羊的杨四很可能就是当年被判入狱的周生军,李春江真是不好意思面对这位市委领导。但是杨四到底是不是周生军,拿什么来证明,到目前都还是个谜。

眼下,李春江再一次犯惑,一向敏锐的判断力也仿佛失了灵。内心深处,他是不想把孙吉海跟犯罪联系到一起的。如果孙吉海这样的领导都搅了进去,三河可真就可怕极了,这真应了老百姓那句话,浑水里找不到一条清鱼。但是,孙吉海怎么会跟小四儿在一起,而且是这种时候?

得马上向马书记汇报!李春江拉上李钰,连夜去找马其鸣。

马其鸣听完汇报,并没明确表示什么,只说:“继续对小四儿实行监控,看他下一步找谁。”至于孙吉海,马其鸣也犹豫着不敢作判断,想了半天,说:“对他我们要慎重,他毕竟是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刚刚树起的焦裕碌式的人民好公仆。”

正是这个原因,逼迫马其鸣将调查的步子放缓了。而此时,另一股风波却在暗中迅速掀起。由于深圳万业投资集团的最终撤出,三河市的招商热潮遭受当头一棒,要知道,招商引资是三河目前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为了确保三河市经济持续高效增长,年初的两会再次将招商引资确定为经济发展的重大战略举措,从袁波书记到下面各县区领导、部门领导,都将招商引资责任化、目标化。深圳万业一撤,下面几个中小项目也奇怪地停了下来,眼看到手的三个多亿的投资就要泡汤,这不能不引发三河市高层的恐慌。

怎么办?常委会上,常委们的目光全都聚在招商引资领导小组组长孙吉海的脸上。孙吉海担任这个职务,也是三河市高层思考了的。一则,孙吉海年前获得“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光荣称号,并且被授予“全国最佳人民好公仆”荣誉称号,大小媒体争相报道,孙吉海已成为三河市的一张名片。二则,孙吉海的廉洁是全省出了名的,让他主抓招商引资,三河市上下放心,外来投资者更加放心,这也叫以廉引资、以廉洁政。市场经济下,这一招非常凑效。

孙吉海目光阴沉,脸色冷峻。“还能怎么办,煮熟的鸭子飞了,这个项目一泡汤,我都无脸见人!”他的口气异常冷,态度也显得恶劣。这是很少有的,他向来是个儒雅温和,不骄不怒的人。

会场一派沉寂,受孙吉海的影响,大家的心情都显得郁闷。袁波书记只好打圆场:“大家别急,出了问题就解决问题,用不着发脾气。这样吧,大家从多方面找找原因,然后再想对策,总之,招商引资的决心不能动摇,确定的目标战略不能动摇……”

自始至终,马其鸣都没有讲话,好几次,他的目光跟孙吉海相对,孙吉海坦荡、孤傲,一点儿也不回避,更没有马其鸣暗想的那种慌张。相反,马其鸣却有种不安,会不会真的多虑,或是哪儿走岔了,把不该有的怀疑送给了这位老同志?

他不能做第二个车光远,更不能把导火索点到无辜者身上,马其鸣再次提醒自己。

会后,袁波书记单独找马其鸣谈话,婉转地说:“最近是不是有点过,查问题固然重要,可不能搞得草木皆兵呀,呵呵。再说了,有些事,也无伤大雅,现在是开放搞活的年代,你管得太死,谁还到你三河来?”

马其鸣先是感到抱歉,听着听着,就有点摸不着头。他说:“袁波书记,你就直接批评吧,到底哪儿干得不对,你指出来,也便于我们改进。”

袁波书记打了几声哈哈,用一种私人间的口气说:“其鸣啊,跟你讲个笑话,这也是我们三河曾经发生过的真事。有个老板要来三河做买卖,想把三河的大板瓜子卖到台湾去,这是件好事,上上下下都很欢迎,把他当救星似的。没想有一天,有个警察突然冲到他房间,把他怀里的小姐给抓走了。还说我惹不过你不会惹你小姐?结果那个老板第二天就走了,走时留下一句话,很值得我们深思。他说,怪不得没人愿意到你们三河来,你们连一个小姐都不放过,还能放过别的?”

袁波书记讲完,并没笑,沉吟半天后又说:“知道不,就因一个小姐,三河的大板瓜子迟打出去三年。三年,农民受多大损失!”

马其鸣还是不懂袁波书记的意思,这跟抓小姐有啥关系?见他瞪着眼睛,袁波书记这才挑明:“回头你跟秦默说说,以后少管人家赌啊嫖的,管好我们自己的干部就行。”

原来,三河最近有人在那几家受保护的宾馆抓赌、抓嫖,惹得外来老板怨声载道。

马其鸣憋着一肚子气叫来秦默,问:“是谁下命令查赌的?”秦默瞪直了双眼说:“没下过这样的命令啊?”

“没下过,你这个局长咋当的?外商的告状电话都打到袁波书记那儿了,说你们借扫黄禁赌,非法拘押三河请来投资的客人。”

有这事?秦默更加吃惊,很显然,他也蒙在了鼓里。不等马其鸣再发脾气,他便匆匆前去调查。

一调查,事情比马其鸣说的还糟。好几家宾馆的负责人都反映,最近一些日子,市局禁赌队和扫黄队常常半夜三更闯入宾馆,将客人折腾个不宁。当然,确实也抓到了卖淫嫖娼或赌博的,但这事,伤了前来投资或考察者的积极性,特别是有个别警察,将抓获对象非法软禁起来,还给人家家里打电话,搞得人家老婆要死要活的,非要投资者立刻回去。

“是谁这么搞?”马其鸣问。

秦默吞吞吐吐地说:“你把李春江叫来,问他。”

一问李春江,也是三不知,还发誓说:“绝不会有这种事。”秦默不高兴地说:“就是你手下的老曾和老陈!”

老曾?李春江半信半疑地将电话打给老曾,一问,老曾那边骂起了娘,说谁这么诬陷他,这些日子他连房间都没离开过,哪还有闲心抓什么赌?

这下,问题复杂了。李春江半是猜疑半是分析地说:“会不会有人假借我们的名义,故意扰乱秩序?”

“谁敢?”秦默好像受了啥委屈,对李春江的态度很不友好。

李春江并不计较,这些天他也感觉到,不少人围着他转,把老局长秦默给冷落了。

“老秦,这事不能枉下结论,我看还是调查后再作结论。”

“那你去调查好了,都是你的人惹的事!”李春江走后,马其鸣婉转地问秦默:“是不是对春江有啥看法?”秦默快人快语,跟马其鸣发牢骚:“不是我小心眼,他的人到处放风,说我贼喊捉贼,看着李欣然保不住了,这才跳出来收拾别人。”

马其鸣顿然意识到事情的复杂性。过了好一会儿,他问秦默:“你能保证是春江手下说的?再说了,就你们公安局,怎么还分个你的人他的人?”

这一问,秦默给哑住了。是啊,光顾了发火,怎么没想过这问题呢?

更奇怪的是,李春江派人四处调查,宾馆方面只说是扫黄队和缉毒队的,具体哪个人,却都说不出。而且,据两个被软禁过的客商回忆,抓他们的老曾和老陈一个又胖又大,年纪四十五六岁,一个瘦小,是秃顶。这两人特征都与老陈、老曾不符。显然,是有人假借扫黄队和缉毒队的名义,干不法勾当。一听李春江他们在调查,这伙人立马没影了,消失得很快。

胆子也忒大了!秦默这才醒过神来,知道中了别人的离间计。

是谁这么大胆,敢在这种时候玩这么危险的游戏?

三个人谁都不说话,但心里,一个比一个沉重。

大练兵结束这天,李春江终于等来了沙漠农场那边的消息。

这天,李春江没能去成闭幕式现场,临出发时,护工玉兰从省城打来电话,说叶子荷死活不同意再住下去,非要今天出院,朵朵都拿她没办法。李春江忙跟马其鸣请假,说要去省城一趟。刚要上车,就见派往沙漠农场负责侦查的警员匆匆进来,进了办公室。警员神秘地说:“瘸子出现了,要不要采取行动?”

原来,就在李春江和马其鸣他们为孙吉海举棋不定的那个晚上,李春江曾得到一个重要的消息,沙漠农场突然出现一个神秘人。此人四十多岁,是个瘸子,他是坐一辆越野吉普来到农场的。叫杨四的牧羊人像是对这个人很尊敬,一来便鞍前马后,侍候得很周到。此人先是里里外外转了一圈,然后进入一间像是库房的贮藏室,在里面大约蹲了一个下午,直到夜色降临时才走出来。这期间,叫杨四的显得很张惶,在四周来来去去地走,羊跑了他也顾不上。晚上,农场里特别静,几个帮工不像往常那样跑出来溜达,而是早早关了院门,那间贮藏室的灯一直亮到天明。

第二天,便有羊皮贩子先后来到农场,叫杨四的忙着宰羊,前后大约宰了十二只羊。天黑后,羊皮贩子们才先后离开农场,他们明显喝了酒,一个个脸上红扑扑的。因为瘸子的突然出现,守候在路卡上的便衣没敢采取行动,看着他们一个个神秘地离去了。第二天,一辆挂着黑色牌照的三菱越野车进入农场,车上下来三个穿军装的男人。瘸子也奇奇怪怪地换了一身军装。四个人在农场后院的办公室坐了约一个小时,越野车才离开农场。这一天,叫杨四的没出工,羊关在圈里。接下来,瘸子两天没露面,天天关在那间贮藏室里。直到第四天下午,大约五点钟的样子,瘸子突然化装成牧羊人,穿着杨四的衣服,牵着一匹骆驼离开了农场。当时警员请示过李春江,要不要留住瘸子。李春江说:“不要打扰,放他走。”

这之后,瘸子便没了消息,像是突然消失了。李春江也有点纳闷儿,担心自己是不是判断错了?按李春江的判断,瘸子才是农场的真正主人,他所以长期不在农场露面,是因农场只不过是他一个周转站,他的活动大多在外面。需要在农场周转的时候,他才回来。再有,李春江判断,如果农场真有见不得人的交易,那么瘸子只会在一个时间出现,那就是集中发货、做大买卖的时候。平日小打小闹的,可能都由杨四打理。当然,这只是猜测,李春江一点儿依据也没,所以他对自己的判断也不是很有信心。

那天起,李春江便命令缉毒队的同志,密切注意三河各娱乐场所或老居民区,看有没有新动静。事情真不出李春江所料,几家娱乐场所很快出现一些神秘的新面孔,据线人报告,摇头丸和白粉的交易又活跃了起来。李春江这才相信,自己的判断没错。

一听瘸子再次出现,李春江禁不住一阵兴奋,他打电话给郑源,让他和桃子去接叶子荷,自己则驱车直奔沙漠农场。

就在马其鸣和秦默跟参加大练兵的公安干警亲切合影时,李春江正扯着嗓子冲司机发火。为防意外,李春江没坐警车,而是在街上租了一辆桑塔纳。谁知刚进了沙漠,车子便坏在了路上,半天收拾不好。车主也是又急又沮丧,说早不坏、晚不坏,单是碰上长途包车就坏。马其鸣见司机没能耐将车修好,也不敢耽搁,便拦了辆农用车就往沙漠里面赶。走了不远,就有人赶来报告,说杨四失踪了。

杨四是四天前赶着羊进沙漠的,跟以前进沙漠没有什么两样,加上此时瘸子还没出现,暗中监视的警员也没多心,想他三五天也就回来了。谁知今天凌晨瘸子突然出现,这一次,瘸子装变成了一个收羊皮的回民,骑辆破自行车,一进院便吆喝杨四。警员们这才想起杨四该回来了。但是直到中午,沙漠里还是不见杨四的影子,倒是他赶出去的羊神奇地回来了。瘸子很生气,扯上嗓子骂帮工,让他们快去找杨四。帮工先后离开农场后,瘸子自己也骑了辆车,往相反的方向去了。留守的警员以为他也是去找杨四,还傻兮兮地盼着能把杨四找回来,等发现情况不对劲时,那几个帮工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瘸子呢?”李春江紧问。沙漠里手机没信号,跟踪瘸子的警员是借了一匹骆驼赶来的。

“我一直跟着他,到镇子上后,他坐一辆黑色桑塔纳走了。”

“走了多长时间?”李春江有点恨这个警员,他想,这几个警员一定是晚上玩麻将或者喝酒,心里压根儿就没把这事当个事儿。都怪他,应该早想到这点,提前换几个得力干将下去。

“大约二十分钟。”对方回答。

李春江问清桑塔纳车号,很快又回到镇子上,不大工夫,沿途交警便接到命令,全力以赴,拦截桑塔纳!一切布置完毕,李春江怒瞪住跟他同行的警员,问:“你昨晚在什么地方?”

警员支支吾吾,搪塞着不做正面回答。李春江抬高声音:“还想瞒是不,要不要我立即停止你的工作?”

“我……我昨晚在家里,我媳妇她……”

“够了!”李春江气得脸都歪了,长期养尊处优,已让警察忘了自己肩负的使命,说是派去监视,谁监视谁还指不定呢。

这就是三河公安的现状,难怪李春江不顾秦默的反对,一意孤行,非要用自己身边的人。

但是后悔已晚,现在能做的,是赶快找到瘸子和杨四。

桃子没能去成省城。

郑源给她打电话时,她正坐在沙发上发呆。

就在昨夜,桃子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打电话的自称是吴水人,不过刚从外地回来,说有重要的事想跟桃子谈。桃子问啥事?对方说这事电话里不能说,只能当面谈。桃子以为又是恶作剧,以前也接到过类似电话,大多是跑官、要官而又要不到的,打电话恐吓一通,出出恶气。所以没理睬,啪地将电话挂了。没想对方紧跟着又打过来。这一次,对方不那么友好了,口气很凶,他骂桃子:“你算啥玩意儿,信不信,我一个电话就能把你男人抓起来?”桃子感觉不对劲,警觉地问对方:“你是谁,到底想说什么?”对方笑了一声:“要知道我是谁,明天最好到……”对方说了一个地方,没等桃子说话,对方又用威胁的口气说:“到时我一分钟也不多等,不怕你男人丢官进监狱,你就别来。”

昨夜,桃子一眼未合。对方是谁?到底要说什么?凭直觉,桃子断定此人不是跑官、要官的,也不像跟郑源有仇。仇家说话不是那口气,也不会提出见面这种傻事。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定是郑源有什么事落在了他手里,他想讹诈。

什么事儿呢?桃子翻来覆去,就是找不到答案。细细把自己跟郑源的生活想一遍,没发现什么漏洞。郑源不像是有外遇,也没听说他在外面有女人。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事儿呢?有什么事能让对方说出进监狱这种话?桃子越想越怕,越怕越急,感觉等不到天亮。

郑源打电话让她收拾东西去省城接叶子荷时,桃子正如坐针毡地等电话,对方说好上午再给她打电话的。支走郑源,桃子心里越发不安。也许她跟郑源的生活太幸福、太美满了,突然冒出一个神秘电话,一下让她联想到许多。

直等到过了中午,对方才将电话打来,让她马上动身。桃子收拾起东西,就往外走。

对方又突然改变主意,让她到牧羊人家。

这是一家带有乡土特色的闲情酒吧,或者叫茶馆也行。桃子进去时,并没发现有可疑人,她环视了下四周,除了一对喁喁私语的恋人,再没有别的客人。此时的牧羊人家是一天里最清静最寂寞的时候,火热要到黄昏以后。店主人是位三十多岁的流浪歌手,此时正躺在长竹椅上小眠。他年轻的妻子怀抱孩子,在离桃子很远的一个角落里望着窗外的河水发呆。这是一对叫人羡慕的夫妻,听说他们是为了爱从很远的南国漂来,带着一把吉他,还有充满沧桑的歌,还有爱情,为三河人开起了这家温馨乐园。

桃子选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招了招手。年轻的服务生面带笑容地走过来,问她需要什么。桃子顺口点了杯“伤情泪”。这是店主人独创的一种冰酒,淡淡的果味夹杂着清香的大麦酒,似酒又不是酒,却又比饮料更能刺激人的味觉。有时喝多了,也会忘乎所以地说出一些平日说不出口的小秘密。当然那不是醉,而是煽起了你想倾吐的欲望。

当然,这是桃子以前的感受,多的时候,她是跟叶子荷泡在这里。

终于捱到三点,牧羊人家的光线一动,闪进一个影子。桃子一看,惊讶得要死。她怎么也想不到,打电话约她来的会是这样一个人。朦胧的光线下,贼头鼠脑、左顾右盼的,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民工。只见他头发蒿草一样慌乱地长着,脸瘦长,脖子像公鸡一样伸着。桃子正怀疑是不是这个人,就见他大大咧咧地走过来,直接坐在了她对面。服务生诧异地望了眼桃子,桃子面色尴尬,一时怔在了那。片刻,她像替自己解围一样说:“来瓶啤酒。”

一听啤酒,对方笑出了声,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说:“来两瓶,拿一包好烟。”

“有啥事,你说吧。”啤酒打开后,桃子开了口。

那人灌了一大口,点了支烟,美美地吸了口,吐出一嘴乌色的烟雾,问:“郑书记他好吧?”

“好。”桃子下意识地回答。

“我要说出来,他就不好了。”那人贼贼地一笑,说出一句让桃子张不开口的话。

片刻后,桃子大着胆子,目光盯住对方的脸,这张脸比刚才看到的要年轻些,只是皮肤粗糙,加上长年不洗澡,使他有了一种陈旧的光色。

这光色令人作呕。桃子忍住心中的反感,目光避开男人,往窗外掠去。窗外风景的确很美,子兰山一派妖娆,桃子心里,却是另一番苦涩。这家伙像是故意要给桃子难受,半天只听到他喝啤酒的声音,目光,极不安分地蹿在桃子身上。桃子终于忍耐不住,开口道:“我不是陪你喝啤酒来的,有啥事,快说。”

“说就说。”那人大约看出了桃子的不友好,有点来气。“你可要听好了,我说出来,可别把你吓着了。”

桃子厌恶地瞪他一眼,心,禁不住一阵跳。这家伙,到底要说什么?

接下来的事更让桃子惊愕,那人刚说了一半,桃子便高叫起来:“你撒谎!”

“我没撒谎!”那人也尖叫起来,声音近乎恐怖。

桃子忍住火。“你再敢乱说下去,我会不客气!”

“嘿嘿,你以为你是谁啊!县长太太?去你的吧,我一个电话,让你一家全完蛋!”那人忽然露出凶相,桃子不敢听下去,转身欲走。谁知他突然伸出粗糙的大手,用力按住桃子细软的肩,桃子感到肩膀仿佛被美美地咬了一口。

“少碰我!”

“不碰就不碰,你得听我说完。”这家伙突然间变得固执而野蛮。

桃子只好再次坐下,听他把话说完。

男人说出了一个十分可怕的事实!桃子只觉得脑子里轰一声,接下来的时间怎么度过的,她一点儿也记不清了。等她走出牧羊人家时,夕阳已笼罩了整个三河。桃子昏昏沉沉往回走,脑子里,只记着一个数,二十万!

男人说,给他二十万,就把这事忘掉!

“二十万啊!”他也真敢要。

快到家时,桃子脑子里猛地跳出一个念头,如果真能忘掉,我就给他二十万!

晚饭桃子没心情吃,她啥心情也没,就盼着郑源回来,问个清楚。家在瞬间变得黯然无色,这可是她温暖的家啊!是载着她一生幸福和梦想的家。电话响了,桃子奔过去,郑源在电话里说:“我们在路上,你赶快去医院,先把病房联系好。”桃子抓着电话,手忍不住发抖,郑源连问了几句,她都愣怔着,最后,喃喃道:“二十万。”

“你说什么,桃子你怎么了?”郑源在那边情急地问,桃子却软软地丢了电话。

“二十万。”她又念叨了一遍。

桃子是在大学毕业后第三年的秋天认识郑源的,那个秋天的子兰山很美,红叶铺满了山洼。子兰山的红叶是一道绝美的风景,令人百看不厌,每每秋天来临,铺天盖地的红便将子兰山耀得一派火艳。披着暖阳,沐着微风,脚踩在火焰一般的红叶上,人会有种被燃烧、被沸腾的感觉。生为记者的桃子常常会将脚步送到那儿,浓彩重染中,她感到未来的人生是那样的多情、那样的激烈。是的,激烈。舞文弄墨的桃子常常会用一些怪诞的词来形容自己的梦想,她渴望一种激情勃勃总也处在释放中的人生,更渴望一遇面便燃起熊熊烈火而且一生一世都不会熄灭的爱情。那个秋日的黄昏,在红叶铺满的山道上,桃子偶然跟年轻的郑源相遇,简直就像命中注定一般,第一眼便注定了他们今生的恩恩爱爱、共守共厮。当时郑源陪着袁波散步,对三河市这位新上任的政法书记,桃子是认得的。三河刚刚铲除了一股黑恶势力,百姓争相传说。作为《社会栏目》的记者,桃子采访过袁波。袁波的侃侃而谈和三河土生土长的幽默给她留下美好的印象。不过对他这位年轻的秘书,桃子却知之不多。正是靠袁波书记的巧手牵线,这两只“鸳鸯”才走到了一起。

婚后,他们共同厮守着这一份爱情,尽管没有孩子,但这一点也不影响生活的完美。是的,完美。桃子自认为就是一个很完美的女人,有事业,有美丽且能经住岁月考验的容貌,有爱她甚过爱自己的老公,有子荷这样的好朋友,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实在想孩子了,就把朵朵绑架来,当自己女儿一样养上一阵,过过母亲的瘾。

一个女人能这样的生活着,你说她还不感谢上帝?

可是,这个可恶的乡下男人,竟然以这种方式打破了她的幸福和宁静!

郑源他们赶来的时候,桃子已在医院忙活了半天。外表上看,桃子一点儿不也像个有心事的人。病房床铺早就弄好了,包括最细微的喝水杯子、卫生巾等一应事儿也全都张罗好了。你还别说,做起这些事儿来,桃子真就比叶子荷要强。过去的岁月里,桃子其实兼着叶子荷家的半个保姆。尤其朵朵,常常是见了她比见到叶子荷还亲。

病房里一阵乱,叶子荷看上去精神很不好,朵朵也少了往日那份闹,小丫头真是懂事多了。桃子忍住内心的痛,在朵朵脸上亲了口,朵朵眼里像有泪往外奔,桃子赶忙避开了。

这时候,就见郑源奔过来,也不避人,径直问:“电话里怎么回事儿?”桃子讪讪地笑笑,说:“没事儿,想你了呗。”郑源觉得她今天有点怪,正要问什么,那边大夫已经在喊了。

安顿好叶子荷,郑源又急着往吴水赶。明天孙吉海要去吴水督查招商引资,这事儿有点麻烦,郑源耽搁不得。望着丈夫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背影,桃子忽然明白,那个叫黄大伍的男人没说假话,那天晚上的事一定发生过。

市委副书记孙吉海是上午九时到达吴水的,同行的有经贸委、计委、工商联等部门领导。郑源带着吴水一干人,早早便候在会议室。汇报会简短利落,郑源只用了半个钟头,就将吴水招商引资的情况汇报完毕。接下来,他等着挨批。基层干工作,挨批是跑不掉的,无论你干得好还是坏,总有人在不停地给你挑毛病,况且现在的工作,哪能不出毛病。郑源早已习惯了,他私下说,蚊子多了不咬人,关键你得有抵抗力,不能拿批评当批评,就跟不能拿表扬当表扬一样。这里面有个哲学问题,就是领导的批评或表扬并不完全取决于你的工作,更主要的在于领导的心情或形势需要。要是赶上好时候,你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也能成为雷锋。

果然,这天的孙吉海心情很不好,他几乎没容在座各位发表任何看法,就径直问郑源:“你们的目标任务落实了多少?”郑源说还不到一半。孙吉海皱了下眉,又问:“去年引进的项目资金到位了多少?”郑源头皮发麻,感觉有些吃力,镇定了一下,说:“不到三分之一。”“三分之一?”孙吉海啪地丢下笔,“你这工作怎么搞的?去年招商引资,你在三县一区是拿了第一的,但这第一不能只停留在数字上,落实不了资金,招什么商,活什么县?”孙吉海一发怒,在座各位全都提起了心。孙吉海批评得确实没错,眼下的招商引资,全成了一种赶场式的游戏,工作全都集中在签约洽谈上。每年的工作汇报会,或形式繁多的招商引资会,各县区都抱来一大堆意向书,汇报得津津有味,但具体能落实到啥程度,却很少有人追问。孙吉海这一问,算是问到了疼处,吴水的领导全都垂下了头。

郑源感到委屈,感到不服气,诚然,资金不到位就等于是空谈,但这个问题不是吴水一家存在,而是普遍性的。据他掌握,目前各县区比较起来,还数吴水落实得最好,有些怕连五分之一也没落实。但这话你能讲出来吗?孙吉海批评的是你吴水,你吴水没有落实,这便是事实,容不得你在会上狡辩。

郑源索性收拾起文件夹,等着挨好了。

在座的几乎都知道,在三河,孙吉海是郑源的克星,不是说孙吉海跟郑源有啥过节,而是孙吉海压根儿就看不上郑源。孙吉海一向对太能干的人都抱有微词,不是说他妒贤嫉能,这里面有个观念的问题,也有个人工作作风的问题。这种太能干指的是那些太想干什么的人,比如车光远,比如现在的马其鸣,都存在一个毛病,就是太想干点什么。人如果太想干点什么,就会存在不想干点什么的可能。这是辩证的,是没法回避的。你太想指责别人,就会看不到别人的优点;你太想出人头地,就会忽视你自己的修炼。总之,孙吉海认为,领导干部不能有这毛病,工作要顾全大局,要面面俱到,不是说你想干什么就要干什么,那不想干的留给谁?比如吴水,袁波书记每次都拿农民收入增长了多少、新修了多少公路、建起了多少厂子来证明郑源的能干。但另一方面,你吴水的计划生育如何,困扰山区多少年的种植结构调整得如何,小煤窑关了,植被是保护了,但山区农民的用煤问题怎么解决?靠劳务输出的确提高了人均收入,但每年用来买煤买草的钱却也翻了几番,农民真正得到了多少实惠?这些,都是孙吉海在会上提出来反驳过袁波书记的。孙吉海再三强调,作为县委书记,不要只抓大事,能看见的事,要把心思放到小事上,放到细微处,这才像个人民公仆的样子。

这场争论无休无止,从袁波书记提出让郑源进市委班子那天起,矛盾便挑明了,到现在也没个谁输谁赢。传到下边,便是另一种说辞,演变成两个阵营、两股势力的争夺。

郑源自己也这样认为。

郑源还赌着气,孙吉海又问:“脱水蔬菜项目进展如何?”

一直插不上言的县长忙替郑源解围:“不好意思,这个项目目前困难最大,对方已提出撤资。”

“撤资?乱弹琴!”孙吉海这次是真正怒了,很不客气地发火道,“这项目是李欣然抓的没错,但李欣然出了问题,不能让项目也跟着出问题,我就不相信,离开李欣然,你们这么多人就没一个能留住外商?”孙吉海顿了会儿,又说:“如果真是这样,我倒要怀疑你们班子的能力了。”

这话讲得很艺术,也很有学问,明眼人一听,便在心里敲起了鼓,看来,这才是孙书记今天要讲的心里话。

抓捕瘸子的战役在范家庄悄然打响。

指挥这场战斗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抓捕了大毒枭马青云的老曾。那天,李春江在沙漠农场扑空后,火速掉头往回赶。半路上,他便命令老曾,要他把监控小四儿的事交给老陈,让老曾全力追捕瘸子。李春江担心沿途有人放行,特意跟老曾交代:“我不相信任何人,现在只信你,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把瘸子抓来。”老曾问明情况,忽然笑着说:“你上当了,那个是瘸子,一定是范大杆子。”

对范大杆子,老曾真是刻骨铭心。这人是范家庄的退伍军人,当年是毒枭马青云手下一个十分隐蔽的干将,曾跟老曾交过手,好几次都让他跑了。收网时他再次脱逃,而后便没了踪。这些年老曾暗暗留心,感觉这家伙又出现了,但只闻气息不见人,老曾很是纳闷儿。一听李春江说瘸子,老曾忽然明白,他就是范大杆子。

曾经有一次,范大杆子就是化装成瘸子从他手里溜掉的。

老曾不敢怠慢,带着人马迅速上了路。本来,范大杆子是逃不出去的,天罗地网已布下,就等他往里钻。谁知老曾他们还是白忙活了一天。晚上开分析会,老曾气急败坏说:“放水,他们敢放水,狗娘养的,白穿这身皮了!”

骂完,他要求李春江立即对放水者采取措施,不能便宜这些狗娘养的!李春江强忍住心头的愤怒,说:“采取什么措施,你怎么证明人家放了水?”

“明明就是放水嘛,我亲眼看见他们几个人围在一辆普桑前,反把要堵的桑塔纳2000给放行了。”

“可那辆车确实是辆空车。”

“空车?这话你也信?后座厢为什么不查?”

“算了,现在吵有什么用?人已经跑了,我们得尽快搞清楚他有可能去哪儿!”李春江也是有火没处发,他相信老曾说得没错,一定是有人故意放过范大杆子,可这事你怎么追究?一离开小镇,范大杆子就换了车牌,上高速时车确实是空的,录像资料很清楚,这事你追究谁?

发泄了一阵,老曾平静下来,说:“你放心,瘸子不会跑远,这次要是抓不到他,公安这碗饭我曾老黑不吃了。”

次日天黑时分,老曾他们悄悄摸进了范家庄。按老曾的判断,范大杆子决不会不回他的老家。既然能把沙漠农场舍弃掉,就一定闻到了什么,是想彻底远走高飞。可这家伙是个孝子,走前不会不见老母亲一面。

夜幕下的范家庄一片宁静,劳累了一天的庄稼人早早收拾好院门,舒舒服服躺到大炕上去了。老曾他们猫在离范大杆子家不远的草垛后,这个地方老曾爬过不止一次,甚至对草垛的气味都很熟稔。他嗅了一口,说:“先缓缓神经,来还得一阵子。”

时间过得很慢,仿佛分分秒秒都跟人较劲,又像是很快,还没等老曾把范大杆子的事前前后后想上一遍,就听村口响起狗吠。来了!老曾马上警惕起来。“嚓嚓嚓”的脚步由远而近,借着朦朦的月色,老曾看清是三个人,中间那个走路有点跛的,正是范大杆子。不是瘸,是跛,可见他装瘸装到了啥程度。快接近院门时,两个保镖一左一右闪开,一人把住村巷的一头,就等范大杆子敲门。范大杆子咳嗽了一声,四下瞅瞅,确信没啥异常,这才举起手,轻轻叩了三下门。范大杆子这一步,也是冒着很大险来的。一则,他相信自己还没暴露,就算暴露,三河公安也不会想到他敢回家。二则,范大杆子确实做好了远走他乡的准备,他必须回一趟家,这里不只有他的老母亲,还有他更多的秘密。两个保镖一路劝他,要他放弃这次冒险,范大杆子一句话不说,看来,他认定的事,谁也甭想阻止。敲门声让草垛后藏着的人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谁都在看老曾的手势。就在院里的脚步声将要响起时,老曾他们从四个方向扑过来,动作之快,如同黑夜里的闪电。这一次,轮到范大杆子吃惊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咋回事儿,一只大手已死死卡住他的脖子。感觉到顶在头上的冰冷的家伙是枪时,范大杆子怒了,几乎把一辈子的不服气都喊了出来。

“格老子的,你是曾老黑?”

老曾边铐手铐边说:“亏你还记得我!”

两个保镖也是在眨眼间被铐上手的,他们千担心万忧虑,最终还是撞到了老曾的枪口上。

省城黄河宾馆,吴达功几乎要疯了。

得知范大杆子栽到曾老黑手里,心想这下是真正完了,一点儿退路都没了。如果范大杆子将他供出来,甭说当局长,怕是连命都保不了。

当年围剿毒枭马青云,范大杆子正是从他手上逃命的。一想那个电话,吴达功好不容易治愈的心绞痛又要犯。正是那个电话,将他鬼使神差地拉到了另一条路上。等发现这路是条死路、不归路,吴达功后悔已晚。多的时候,他会禁不住地悲叹,人生真是一步之差啊!

那电话是从省城打来的,起初吴达功并不知道打电话的是谁,听口气很是威严,不容他思考或犹豫。“你把范大杆放了,不能让他们全灭掉,事情平息了,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对方说完便挂了,吴达功多问一句的机会都不给。吴达功犹豫过,很矛盾,也很害怕,毕竟不是闹着玩的事,可还没等他想好结果,战斗便打响了,他奉命抓捕城郊汽修厂交易的毒犯。那天的汽修厂格外静,一点儿不像有什么事要发生。吴达功带着人,在那里等了整整一夜,交易的毒犯还是没出现。而此时,毒枭马青云的老巢已被曾老黑端掉,马青云让老曾逼进一个山洞里,负隅顽抗。看来一定是毒犯得到消息,突然取消了这次交易。正要回撤,吴达功接到命令,说是范大杆一伙在离汽修厂不远的粮库交易,线人刚刚送来情报。吴达功带人火速赶到粮库,狡猾的范大杆子并没出现,只派了两个手下拿着不到20克海络因来试探。前脚扑向毒贩,吴达功后脚就后悔了。他扑得太猛太草率,范大杆子一定躲在某个地方,看是不是真有人给警察通风报信。意识到这点,吴达功迅疾退出现场,四下搜寻目标,果然,粮库对面一家回民旅馆的窗户里,有人拿着望远镜,正朝这边看。吴达功奔进旅馆,拔枪就往楼上冲,几乎同时,亡命的范大杆子也从楼上冲下来,两个人在二楼撞上时,一时都怔住了。吴达功决然没想到,眼前的毒犯他竟然认识,是在不久前省城某个领导的家里。当时范大杆子的身份是省城一家兵工厂的销售科长,领导还特意跟他介绍过,怎么几天工夫,他又成了毒贩?吴达功还在犯怔,范大杆子忽然丢给他一包东西,说:“首长问候你呢,有机会,省城再见。”说完便套上一件军大衣,从他身边消失了。

吴达功像是让那包东西砸蒙了,砸晕了,眼望着范大杆子离去,竟一点儿反应也没。

其实,他是让那个电话吓住了,直到范大杆子消失很久,他才猛地醒过神,原来打电话的,正是省里那位领导!

那次,吴达功是有所收获的。

范大杆子给他的,是一包钱,比他十年的工资还多。更大的收获,是他自此步入了全新的人生。那次战役结束不久,吴达功得到提升,当上了三河公安局副局长。

这一切,恍然若梦,又不是梦,可吴达功真希望它是一场梦。

妻子汤萍悄悄走进来,看了眼丈夫,啥也没说,略显无力地倒在沙发上。这些日子,汤萍四处奔波,目的就是为丈夫铺平一条路,让他体面而又安全地回到三河。出乎汤萍预料,这一次,运作起来竟是这么难!那些平日里跟她亲密得互称兄妹的男人,见了她不是躲就是吞吞吐吐,一点儿有价值的消息也不提供,甭说帮她说句话了。汤萍真是恨死了自己,平日怎么结交人的,喂来喂去竟都喂下一群白眼狼。

不过,汤萍也算有收获,她终于打探清楚,三河的风波绝不是小风波,也绝不像上次车光远那样,刮一阵风就停。这个马其鸣,谁都把他估计错了,估计简单了,他可能真要把三河市掀翻,把三河的天戳一个洞。

来自省城高层的消息说,马其鸣并不是因开发区出了什么问题,发配到三河。下这步棋,是老谋深算的佟某人深思谋虑了的。他赔了一个车光远,不甘心,这次,把手中最好的一张牌打了出去。而且他相信,靠这张牌,他一定能赢,不光赢得体面,还要赢得彻底。

汤萍这才深信,三河市的斗争根源并不来自三河,而是省城高层姓佟的跟那位大树一般屹立于省委大院的老大之间的又一次较量。老大这个外号,汤萍也是刚刚听到,可见她有多么孤陋寡闻!

怪不得省城的空气远比三河紧张,这真是台前唱戏台后较真啊!她不由得再次吸了口冷气。

她急于把吴达功从西安招来,就是怕他心急中再犯什么愚蠢的错误。关于吴达功跟范大杆子一伙的暗中往来,她也是刚刚知道。愚蠢的东西,她再三叮嘱过,交人一定要慎重,他就是听不进去,背着她跟小四儿扯上了关系,现在又冒出个范大杆子,这局面怎么收拾?光是跟三河那帮人搅在一起,就已经够她头痛,突然多出这么多麻烦,纵使她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摆平。

“扶不起的阿斗!”这话不知怎么就从她嘴里冒了出来。想想为了他,她付出多少心血,又承载了多少委屈!原想让他能顺顺当当爬上要爬的位置,也算这辈子她没嫁错人,谁知?

算了,想这些没用,要毁一起毁,要灿烂一起灿烂,这是她汤萍的人生逻辑。既然把他扶到这条道上,是荆棘是泥潭她都认。只是她必须得搏到最后,不到最后一刻,她不会甘休。

眼下她在等,她必须要见老大,无论多难,她也要见到。只有见到他,才会有希望,才会有安全。

消息递上去已经两天,她相信这次自己不会白等。

范大杆子的落网极大地振奋了人心,就连秦默,也兴奋得要请老曾喝酒。秦默过去跟老曾有点过节,都是因李欣然闹的。当然,人事关系的事,一向很复杂,现在秦默想化复杂为简单,说要给老曾摆庆功酒。老曾“嘿嘿”笑笑,说:“老局长,酒我倒是想喝,可你问问李副,他允许不?我还得蹲点去呀!”老曾本来说了句实话,范大杆子一落网,就交给相关人员去审,老曾的任务原又成了监视小四儿。秦默听了,心里却有点不舒服,不知怎么,他还是解不开心里那疙瘩。

秦默虽说当了将近五年的一把手,但他上任是三河高层在特殊背景下作出的决定,当时的一把手突然得到提拔,几个副职又都具有竞争力,高层也是意见很不统一。平衡来平衡去,索性将一辈子不争不抢的老政委秦默扶到了一把手的位置上。本来也是想过渡一下,看李春江跟吴达功各自的发展情况,然后再作定夺。谁知事态的发展竟是如此不以人的意志为趋向,李吴二人之间的斗争越来越公开化、复杂化,三河高层始终举棋不定,这才让秦默干到现在。当然,秦默也是相当不容易,既要平衡两个副手之间的关系,又要维护自己的权威,偏巧又遇上车光远,将李欣然的事扯了出来。念在亲戚分儿上,他不得不站出来说话。这一说,便让事情更趋复杂,不但一把手的威信没树起来,反倒成了两派势力发泄的对象。这日子,真是没当政委时好过。

秦默有时也自嘲地笑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由他去吧。反正已到了退下来的年龄,索性来个得过且过。没想真要退下来,又遇到马其鸣,把他再次拉到这风口浪尖。秦默这才明白,人是没法得过且过的,况且内心深处,他也不是一个得过且过的人。

秦默知道,问题还是出在李欣然身上,李欣然的事情一天不了断,无论退到哪儿,他都会背这个黑锅。

眼下,李欣然已经出院,被秘密关在吴水。但是关于案情的进展情况,他却一点儿消息也听不到。

秦默犹豫再三,还是拨通那边的电话,问成名杰:“李欣然情况咋样?”

一听是他,成名杰犯起犹豫来,吭了半天,只说李书记目前一切都好,你就放心吧。

“我不是问他好不好,我是问他到底交代了没?”秦默忽然吼道。

“这……”成名杰不往下说了。

“算了,我还是亲自过去。”说着,啪地挂了电话。

坦率讲,李欣然的事儿,秦默并不了解,对这个妻弟,秦默一向是敬而远之,不仅仅是李欣然个性跋扈,张狂自大。更重要的是,两人在如何做人、如何为官上分歧太大,到一起说不了几句,便会吵起来。记得李欣然跟刘玉英打得火热时,秦默曾婉转地提醒过他,要他做人收敛点,对家庭负责点。你猜他怎么说?看惯就看,看不惯走,少拿你那套教训我!一句话差点儿没把秦默噎过去。打那以后,秦默便跟妻子说:“往后,你也离他远点,你这个弟弟,我看迟早要害人,不但害他自己,还要害你们全家。”他妻子虽然心有怨言,可行动上,还是跟李欣然拉开了距离。

妻子死后,他跟李欣然的接触就越发少,除了开会偶尔遇到,象征性地点个头,交往几乎谈不上。去年要不是李欣然的老母亲、他的老岳母上门求他,秦默才懒得替他说话。

秦默赶到吴水,成名杰正在等他。见了面,成名杰牢骚满腹说:“你这个亲戚,哪像个当领导的,简直一个无赖。”秦默忽地黑下脸说:“说谁就说谁,少给我扯什么亲戚。”成名杰这才发现秦默脸色不大对劲,忙换了口气说:“我也是让他气的,到现在一个字都不交代,还老是拿老师的口气教训我。”

“那你就没一点儿办法?”秦默这次是很认真地问成名杰。

“我能有什么办法,一不能刑讯逼供,二不能涉案侦查,只能这么干熬着。”成名杰还想说下去,秦默愤愤打断他:“行了,你的意思我懂,如果真没本事,就让有本事的来!”说完,他夹起包,理都不理成名杰,愤然离开。

一下楼,秦默便给马其鸣打电话,说李欣然的事不能这么拖着,再拖下去,会出问题。马其鸣问:“出什么问题?”秦默想也没想便说:“我怕他们审贼的跟贼串通一气。”马其鸣有点吃惊地说:“成名杰不是你推荐的吗,怎么,他也不可靠?”

“一句话说不清,总之得换人,而且要快。”

秦默这想法也是瞬间产生的,成名杰刚才说话的口气跟电话里判若两人,猛就让他起了戒心。他决计放弃见李欣然的打算,不过,成名杰必须换。

一听秦默口气,马其鸣知道又用错了人,可眼下这情况,能用的就那么几个人,换谁呢?

“让李春江来,对付李欣然,他有办法。”

“这不行,说好这案子由纪委管,成名杰是纪检委员,反贪局副局长,让他负责名正言顺,李春江去,不符合程序。”

“现在还讲什么程序,再讲程序,我怕又要白忙活!”秦默是真急了,甚至顾不上在乎跟马其鸣讲话的口气,等肚子里的火发泄得差不多,才猛然意识到语气爆了。

也难怪,他原想,成名杰这人可信,人品也靠得住,过去合作过几次,彼此印象都很好,所以才力荐了他。没想这才几天工夫,成名杰就不像了,不只是不像,话语里面,分明有另一种东西。联想到香烟事件,秦默忽然怕了,眼下真是谁也不敢信任了。他已打定主意,无论阻力多大,一定要让李春江跟李欣然正面来一次较量。

李欣然的所作所为,李春江掌握得一定比他多,而且多得多。

可是话刚开了个头,李春江便坚决摇头。“不行,这绝对不行,他只是‘双规’,如果我们一插手,就会乱,有人会拿这做文章。”

“我不管谁做文章,我只要他开口,是红是黑,他总得开口说呀!”

“老秦,你不要激动好不,这不是家务事,这得符合程序。”

“程序是人定的,如果他真有罪,我们就有权力调查。”

“可是目前还不能说他有罪。”

“没有罪你们老怀疑他干嘛!每次总是第一个拿他开刀,要开就开呀!你们又怕。”秦默越说越激动,言辞里已有点怪罪李春江了。他潜意识里,还是想证明李欣然没罪。

“老秦……”李春江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跟秦默解释。是的,从逻辑上看,每次拿李欣然开刀是有点不太符合常规,当初他也这么跟车光远提醒过。但是事情怪就怪在这里,三河的很多事儿,李欣然是个口袋系,这个系不解开,里面的乱麻便理不出头绪,这也是他在上次调查中发现的。奇怪的是,初来乍到的马其鸣也是这想法,可见,李欣然这个瓶颈有多重要。

再往深里说,这一切,怕都跟小四儿有关,三河所有的网,都是这个小四儿一手编织的,网住的,不只是李欣然父子。但在三河境内,李欣然却是第一个跟小四儿扯上瓜葛的。这就是问题的所在。

李春江正要跟秦默细说,老曾突然打来电话,一辆挂着军区牌照的车将小四儿接走了,老曾问要不要跟踪?

“车号是多少?”李春江紧问。

老曾很快报出一串数字。

“不要乱来,马上撤。”

一句话的工夫,李春江已惊出一头汗。过了好长一会儿,他仍惊魂未定。“老秦,你我要吃苦头了。”

秦默诧诧地瞪住李春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等弄清原委,他也颓丧地倒在了沙发上。

接走小四儿的,绝不是一辆谁想跟踪就能跟踪的车。上次事到关键处,也是这辆车,大大方方地从宾馆接走了小四儿。紧跟着,一系列怪事儿便发生了,先是袁波书记猛烈挨批,接着是秦默隐居二线,直到车光远被纪检委的同志带走,李春江还是如坠雾里。后来等吴达功主持工作,他才意识到,正是这辆车,让他们半年多的辛苦白费了。岂止白费,他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八月的省城,空气越发的骚热,来自腾格里大沙漠的热浪将这座西北城市烤得要着火。一场遮天蔽地的沙尘暴将人们的心情弄得极为灰暗。

黄河岸边,桃花园里,厚厚的沙尘将满园风景击打成另一个样子,这座新开发的风景园,看上去一派颓废。

不远处,祁连山脉桃花山脚下,碧水兰亭静静的。这是省城最具时尚元素的一座小区,也是有名的富贵阶层休闲度假区,一场沙尘暴,让这儿也变了味。

八号别墅里,汤萍正焦灼不安地等着主人。主人在通电话,她被送进来后,只简单打了个照面,还没等主人开口讲话,楼上的电话便响了。

他老了,简简单单一眼,汤萍便捕捉到这个真实的感觉。眼角的皱纹密密麻麻,低垂的眼袋让人不忍目睹那张脸。稀疏的头发已无力遮盖裸露的头顶,长长的一绺很辛苦地梳上去,但也无济于事。光亮的额上,爬满无情的老年斑,每一粒都那么狰狞。尤其是他的嘴,四下往下拖,像是收拾不住。男人一老起来,嘴竟是那样可怕。汤萍深吸了口气,说不清为什么,她的心有点暗淡。

看来,岁月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没谁能阻挡时间的步伐,也没谁能抗得过无情的风霜。他有六十好几了吧,也说不定,年龄这东西,因人而异,像他这种位高权重的人,年龄有时是往下长的。但老是明显的,汤萍再次在心里强调了这个“老”,忽然就有种放松下来的感觉。

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的门槛远没这么高,人也平和许多。三河那座红砖砌成的小院里,六月的紫老虎爬满竹架,那是一种怪诞的草,生长在靠近沙漠的地方,移到城市竟也能如此旺盛。汤萍跟着欧阳子兰,弓身穿过形似于甬道的花架,看到花丛中盛开的一张笑扑扑的脸。欧阳子兰吟笑着介绍了她,汤萍记得他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这就是你的救命恩人?”欧阳子兰笑着点头,尔后便像老朋友一样拉开了家常。

那天他的目光始终像兄长或父亲一样端详在她脸上,他的年龄的确要比父亲大,当然官也比父亲高出几品,要不,汤萍是不会缠着欧阳子兰向他说情的。

“想到哪儿去?”那天他这么问她,有点突然,有点让人喜出望外。

当时欧阳子兰还没把来意完全说明白,他的殷勤和主动真是让人感动。后来才发现,情况不是这样。

“听你的安排吧。”汤萍听到欧阳子兰这样说,心有些急,她是有目标的,就是冲那个目标而来的。不过欧阳子兰接着道:“你也知道,她身体不好,希望能给她安排一份不是太累的工作,当然了,要是能多接触点人,那样更好。”

汤萍的心腾地落下来,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欧阳,她第一次发现,欧阳竟有如此不露痕迹的谈话艺术。

“是这样啊?”汤萍听见他略略惊讶了下,跟后,那目光便又回到她脸上,这次长一点儿,也温柔许多,盯得她都垂下了脸。她的心鼓动着胸脯,使劲地跳,按不住。她感到那儿也落上了一双眼睛,很烫。这是汤萍第一次被男人看得紧张,她的脸红成一片。

欧阳子兰起身,像是很感兴趣地欣赏他屋里的古董。他不得不收起目光,起身,引领着欧阳子兰。汤萍紧着的呼吸这才松下来。后来她才明白,救人是需要艺术的,不见得非要驳对方面子,欧阳子兰做得真是恰到好处。

那次之后,汤萍如愿以偿,去了想去的地方,当上了行署接待处的干部。偶尔地,他也到接待处转转,目光远比家里傲慢,居高临下地扫上汤萍那么一眼,然后随意问问工作,便消失了。汤萍琢磨不定,那时除了敬畏,对他没别的。汤萍不可能对谁都有企图,她的目标只是接待处,看中的是那些来来往往让三河陷入匆忙的人。汤萍希望有一天,找到对自己有价值的人。对他,汤萍却是另一种态度,这态度跟欧阳子兰有关。

汤萍记得欧阳子兰说过这样一句话,是在得知她又一次跟他单独接触后。欧阳子兰似乎有点火,斥道:“你最好别对他抱有企图,记住了,跟他你是要付出代价的,惨重的代价。”

汤萍当然不会,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懂得该对怎样的男人抱企图。她还没愚蠢到把自己当供品一样奉上祭台。她领的是欧阳子兰的情,如果说她必须要领这份情的话。对他,她只能抱以淡淡的微笑,这便足够了,想得到别的,等着去吧。心气高昂的汤萍当年确是这么想的,她太年轻了,年轻便意味着傻,意味着对世事的不谙。果然,不久她便受到了惩罚,对年轻的惩罚。他再次邀请她时,她犹豫着,很想拒绝,可是实在拒绝不出,就含含糊糊地去了。是去他指定的另一个地方,她想不会有太大的事发生,大不了到时候把欧阳子兰端出来。这么想着,她忽然有了底气。那天的气氛一开始很好,他关切地寻问着她的工作,后来又问起她父亲。一提父亲,汤萍的话便多起来,甚至没注意到他的脸色,其实他是很不愿意谈她父亲的,不过他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等她说完,他淡淡地“哦”了一声,算是对她激情的回应。汤萍有些失望,原本想着他会顺着这个话题延伸下去,那么她很有可能得到另一份喜悦,关于父亲的喜悦。但是他没,他突然停止了谈话,甚至表现出一种近似于厌恶的冷漠。汤萍有点乱了方寸,不知该怎么应对面前的僵局。正在她焦灼地思考对策时,他忽然把手伸过来,搂住了她。是搂,不是揽,如果是揽,兴许汤萍还能接受。

汤萍惊了一下,又惊了一下。因为他说出了一句话,一句让汤萍想吐的话。

“难道你不想报答我?”

“来吧。”他又说了一句,便以狂风暴雨似的方式开始掠夺她。对于“掠夺”这个词,汤萍是很敏感的,也是恨之入骨的。如果真要报答,她也喜欢轻风细雨式的,自己主动地献出去。她一把打开他,却打到了脸上,她看见那儿有了红印,接近于血的颜色,她激动地说:“不要碰我,我会疯的。”

他捂着脸,惊愕地瞪着汤萍:“你敢打我?”

汤萍笑笑,叫了一声他的官衔,说:“你不希望我对着窗子喊吧?”

现在想起来,汤萍就有点后悔,人在年轻时候,是会犯许多错误的,最大也是最致命的错误。就是过高地估价自己,比之偶然遭受一次蹂躏或践踏,这种高估带来的一系列后果,代价更为惨重。

可惜晚了,那一巴掌便把汤萍将要付出的代价全扇了进去。他们的关系突然中止在那,就跟汤萍前进的步子一样,永远中止在了那个晚上。为此她做了将近二十年的接待员,直到自己彻底地绝望,彻底地厌倦,才一声叹息地离开那个伤心的地方。

她的梦想只能依附在吴达功身上,或者,她迫不得已做了某种转嫁,想想,这是多么的悲哀。

电话终于打完了,这是一个漫长的电话,足足打了有一个小时。他拖着臃肿而松散的身子从楼上往下走时,汤萍停止了回忆,自动站起来。这一刻,汤萍竟羞臊得不知拿哪种目光看他。漫长的二十多年,她居然没能再看到他,事到如今,又不得不花巨额代价买他这张神秘的门票。汤萍一时感慨万端,数年前一伸腿便能做到的事情,曲曲折折绕了多大一个弯,想想,人生竟是这样荒诞。

他倒是表现得大度,似乎早忘了当年脸上那团红。“坐吧。”他说。

汤萍怯怯坐下,远距离地视着他。一时之间,竟张不开口,因为要说的话实在是太难。

他替她解围,到了这岁数,他还懂得怎样替女人解围。可见他的功力多深。“听说你爱人有了麻烦?”

“是。”汤萍赶忙点头。

“哦——”他轻哦一声,倒在沙发上,像是坠入了往事。

“是麻烦。”他又这么说了一声,然后微微闭上眼,很久都不再开口。

汤萍的心紧成一团,又松开,又紧,目光七跌八落,碎成一摊伤心的水,在他脚下殷红地盛开。

很久,他才睁了一下眼,问:“你的意思是……”

汤萍不由得起身,走近他,在那张沙发后立住,有点颤抖地说:“请您说句话……”

“哦——”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当你打算破釜沉舟最后一搏时,办法也就来了。汤萍根本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当时只有一个心思,豁出去,趁还能豁出去的时候。她被这个心思鼓舞着、激动着,几乎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至于怎么捧住他的额,伸出纤纤手指,给他按摩。又怎么在轻松的按摩中,将要说的话说了出来,全都成了一场梦。梦醒的时候,她听到一句话:“今晚……你就不要走了。”

二十多年,他最终还是得到了曾经想要的东西,尽管这东西已不再那么美好,不再那么纯洁,可毕竟,也是留在他心里的一片遗憾。

果然,他很遗憾地说:“老了,你也老了。”

次日,一个电话打到孙吉海办公室,一听口音,孙吉海站了起来。

“三河怎么回事儿,乱糟糟的,你这个常务副书记会不会工作?什么,由不了你?由不了你要你这个副书记做什么?该讲原则的时候就要讲原则,该替下面说话的时候就要替下面说话。好了,吴达功马上回去,那个秦默不是要退吗,让他退下来好了,你是管组织的,得有组织原则!”

放下电话很久,孙吉海的手还在发颤。不过,等他走进袁波书记办公室时,脸色已经很坚定了。

马其鸣一再要求,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能乱,都不能失去方向。方向才是动力,方向才是战胜困境的武器。

孙吉海接到电话的同时,马其鸣也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说,三河可能要起点风波,要他有心理准备。马其鸣笑笑,说:“你们要是担心我,就让佟副书记把我调走好了。”

不提醒倒罢,一提醒,马其鸣的犟劲上来了。接下来,他开始亲自督阵。

先是从王副身上突破,这家伙经过一阵子的审讯,已经有点顶不住。不过他还是侥幸地把宝押在潘才章身上,心想,只要潘才章不松口,他们还是有希望的。

一见李春江和马其鸣,王副顿时蔫了。尤其李春江,王副打心眼里怕这个人。只要李春江狠上劲儿,十个潘才章也顶不过去。这把尖刀,插谁谁死。上次算是侥幸中的侥幸,这一次,怕没那么便宜。

果然,李春江一开口便掐住了他的命门。“王副,我知道很多事儿你都是被逼无奈,是潘才章硬拉你的。现在你该考虑清楚,是让潘才章把你当替罪羊供出来,还是你自己说出来,早说出来早主动,这点你比谁都清楚。”

王副还眨巴着眼睛,想从李春江脸上窥点什么,没想李春江丢下这句话,竟跟马其鸣走了出去。他的头无力地垂下来,内心困惑得要死。门外,李春江蛮有把握地跟马其鸣说,他顶不过去的,他太知道让人当替罪羊的味道了。马其鸣赞许的目光落在李春江脸上,他本来是揣着一肚子好奇想看看李春江怎么审人的,谁知刚开了个头,却没了下文。

第二天,马其鸣便得到消息,经过一夜的挣扎,王副垮了!

王副和盘吐出了他和潘才章如何在看守所沆瀣一气,暗结私党,帮犯罪嫌疑人开脱罪行,收受不义之财的全部事实。据王副交代,仅三河公安内部,他们这条线上就多达二十六人,还不包括法院和检察院的。但是对童小牛一伙迫害致死苏紫丈夫陶实的事,王副却矢口否认,拒不承认有此事。

李春江看完笔录,跟马其鸣说:“他这是在玩众责难罚的游戏,一下子扯出这么多人,目的就是想难住我们,为他们争取时间。那事儿他当然不肯承认,因为童小牛只是他和潘才章的座上宾。”

“继续审讯,看他能顶多长时间。”李春江对负责此案的警员说。

与此同时,女警王雪那边也有了收获。经过将近一月的努力,卖豆芽的王雪终于取得周翠花的完全信任,周翠花现在都亲热地喊她妹妹了。这天,王雪带着试探性的口气说,她男人出了点事,让警察抓了进去,求周翠花想个办法,帮帮她。已经完全没有戒心的周翠花一口应承下来,答应跟三叔说说,让三叔想办法。

“放心,这种事儿,三叔准能办。”周翠花说。

“好,就以这个法子,引三叔出来。”李春江兴奋得直夸王雪,其实王雪还没结婚,只是长相老气一点儿,加之又在基层工作,皮肤糙黑,所以自称有了男人也不会引起周翠花猜疑。再说了,说男人才能让周翠花同情,要是换了男朋友,没准儿周翠花还想给她另行介绍一个呢。

刘玉英醒了!

这真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李春江赶到医院,李钰正指挥着护工和两个警员重新布置房间。病房里摆了十几盆鲜花,上面有送花者最真诚的祝福。看到李春江,刘玉英目光复杂地一动。要说,李春江跟刘玉英是打过交道的。当初调查李欣然,李春江找过刘玉英,就小四儿跟李欣然的关系问过她。没想刘玉英矢口否认,说她根本不知道小四儿是谁,再说了,她不想跟任何人谈李欣然。当时的刘玉英很痛苦,加上又知道李春江跟郑源是好朋友,越发对李春江有了戒备。这事儿李春江没跟任何人提,他相信,刘玉英心里有个死结,打开这个结,必须靠她自己。

李春江对刘玉英的康复表示衷心的祝福,刘玉英想说什么,嘴唇蠕动半天却没说出来。在她醒来的短短两个小时,护工和医护人员告诉她许多,她知道,如果没有李春江他们,这阵她已在另一个世界陪着死也不想见到的周传海了。

李春江将消息告诉郑源,郑源在电话那边也是很高兴,不过他提醒李春江:“少打扰她,有什么事等她彻底恢复好再谈。”李春江笑笑,说:“放心,我会当好护花使者的。”

“去,还花哩,少寒碜。”郑源警告李春江,少拿这事穷开心,有机会,他会告诉真相的。

李春江忙说不是那个意思。

李春江跟李钰重新交代了下工作,而后走出医院,径直朝吴水县黄花镇赶去。

昨天晚上,负责在黄花镇审讯朱三强的警员报告,说意外抓到了一个叫骆驼的家伙。这人以前在吴水卖过白粉,事发后跑了,外面混不下去,又跑来找朱三强,没想撞到了枪口上。

李春江赶到时,对骆驼的审讯刚刚结束。“据骆驼初步交代,他跟朱三强都是范大杆子的人,但他们都没见过范大杆子,是一个叫老鼠的人拉他们入的伙,老鼠是他们的头。问老鼠的下落,骆驼说他也好久没见了,自打上次出了事,道上的人都不跟他联系。他也怕被道上的人灭掉,所以躲在一个叫阿拉右旗的地方,替人背煤,可他实在受不了那份苦,才悄悄跑来,看能不能在附近找个活下去的办法。”

“那他认不认识小四儿?”李春江问。

“据骆驼交代,小四儿这名他听过,但人一次也没见过。他还说,小四儿并不知道朱三强跟了老鼠,要是知道了,会下狠手的,小四儿最恨手下背着他做事。”

听完警员的汇报,李春江心里一片疑惑。“这么说,朱三强卖毒品小四儿并不清楚?”

“是。朱三强交代,这活他是偷着做的,起先是帮红红她们弄一点儿,后来几个跟红红有染的男人出高价让他弄,他便忍不住伸手做了。不过他们瞒得很紧,小四儿居然没闻出气味。”

难道说,小四儿跟他们不是一路人?李春江越发困惑,随着调查的深入,线索不是越来越清晰,而是越来越复杂。这个他们到底指谁,李春江自己也说不准,但能很清晰地感觉到。在三河,一定有几股势力胶着,他们各自为阵,有时互相利用,互相穿插,但更多时却独立为营。现在基本可以判定的是,潘才章一伙跟范大杆子没关联,如果小四儿也跟范大杆子没关联,那么至少有三股势力需要面对。三股啊!怪不得马其鸣一再提醒他和秦默,绝不要让到手的这些线索给搅浑了,一定要分清水是水,泥是泥。

接着再审,骆驼交代出一个很重要的情节,说他临潜逃那天,看见老鼠跟李华伟在一起,好像请公安局的强哥吃饭。他说老鼠跟李华伟关系很不一般,老鼠的妹妹就在李华伟的公司当公关。

这是一个重要线索,李春江马上在电话里跟秦默商量,要求调老曾过来,突击审讯李华伟。秦默表示同意,不过从语气里,李春江还是能感受到秦默那份不愿表露的痛苦。

说到底,谁都不希望自己的亲人出事。

华欣公司董事长李华伟被秘密转移到一个地方,等他再次坐到强光灯下时,发现审他的人不像了。这个可恶的曾老黑他认识,这是被道上的弟兄们发誓要大卸八块甚至十六块的混账魔头。

李华伟暗自紧了一口气。

“抬起头来!”老曾喝了一声。

奇怪,李华伟居然听话了,一改往日的威风样,乖乖抬起了头。

“还是不想说,是不?”老曾问。

“想让我说什么?”李华伟强压住心慌,口气俨然像是在反审老曾。

“还想装是不,还想挺是不?好,我让你装!”老曾说完,命令手下的警员把强光灯往底下拉。

李华伟尖叫起来:“你这是刑讯逼供,我要告你!”

“告我?怕你小子永远也没这机会了。”老曾突然露出一股匪气,“烤,我看你小子有多硬!”

强光灯巨大的光束烤在李华伟脸上,坐惯了空调房的李华伟哪受得了这个?只见豆大的汗珠很快从他脸上、额上往下冒,不大工夫,他就像是要虚脱过去。

“姓曾的,你……你……”

老曾嘿嘿笑笑,点上烟,悠然地抽。两个警员有点怕,不安地拿眼神望他,老曾一怒脸:“望啥望,再往下拉,不说话直接往他脸上放。”

两个警员刚要往下拉,李华伟挺不住了,说:“我说……我说……”人总是有软肋的,就看你以什么方式制他。

几乎同时,另一组干警也在突击审讯。叫芳芳的一看警察撞开门,就知道全完了,躲不过去了。自从李欣然被带走,老鼠的妹妹芳芳整天就在恶梦中。她不敢逃,也没处可逃,哥哥老鼠杳无影踪,死活不得而知,她一个女孩,往哪儿逃?只能躲在家里,乞求老天爷饶过她,或者,李家父子能平安出来,再供她过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想不到,警察还是找上门来,一刻间,芳芳的世界就垮了。

女人跟女人不同,有些女人外表柔弱,骨子里却是钢、是铁,是百折不悔的精神。芳芳这样的女人,内骨子其实比外表还柔嫩、还弱不禁风,要不,她也走不到今天。

还没等怎么细问,芳芳就稀里哗啦全给交代了出来。

芳芳是让哥哥亲手送给李华伟的。按哥哥老鼠的说法,只有跟上李华伟这号人,才能过上好日子。当时芳芳高中刚毕业,闲在家里无聊,像她这种家庭背景,父亲是下岗工人,母亲在大街上卖油条,想找好工作比登天还难。芳芳又不愿风里雨里跟着父亲去挣那份辛苦钱,索性听了哥哥的话,去给李华伟当公关。这一当,芳芳才发现,公关其实跟婊子差不多,只不过陪的男人相对固定一点儿。不过芳芳乐意,再怎么说,她也是在高级宾馆或豪华歌房里陪的,而且总有花不完的小费。对一个出身社会底层的女孩来说,你还真指望有人把你当金枝玉叶捧着?

芳芳最初陪的只是李华伟一人,那时候她还有过梦想,傻兮兮地想着能给李华伟做个二奶啥的,名声也好听点。后来,后来……算了,说出来丢死人。反正就那么回事儿,李华伟把她当成了高级马桶,哪个当官的或是有头有脸的生意人看上了,就让他上一下。李华伟说,这叫资源共享。

共享个头!芳芳有时也骂一声,是那些家伙不拿她当人的时候,不过更多时候,她是听话的、乖的、温顺的。因为除了金钱,李华伟还送给她一样东西——暴力。

芳芳怕暴力。

据芳芳交代,李家父子跟黑道很多人有来往,这是她陪客人时悄悄记下的。范大杆子是李华伟的常客,睡过她,每次都带给她想要跳楼或吞下毒鼠强的强烈愿望。范大杆子每次来时身份都不一样,忽儿是军官,忽儿是司机,忽儿又是羊皮贩子,但到了床上,他的狠毒是一样的。

芳芳说,范大杆子一定跟李家父子有交易,具体啥交易,她就不知道了。

小四儿芳芳也见过,是在李欣然家里。有次李欣然叫她,她去了,事到中间有人敲门,李欣然吓得将她藏在衣柜里,差点儿没将她憋死。后来她偷偷溜出来,隔着卧室门,偷听到李欣然跟小四儿的谈话。小四儿让李欣然想办法将一个叫罗七的人弄出来。

……

畜生!真是禽兽不如!李春江已让愤怒填满了整个胸膛,拳头狠狠地砸在桌子上。父子俩轮换着糟蹋一个女人,世上有比这更无耻、更没人性的吗?

将李华伟的供述和芳芳交代的情况对照起来,李春江初步得出判断,华欣商贸公司很可能是范大杆子在吴水的大本营,甚至毒品加工基地也说不准。但随后对华欣商贸公司的搜查却让李春江失望。在华欣商贸公司并没查到任何有关毒品交易的证据,它所有的商业往来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家公司主要从事农用三轮车的销售和农副产品交易,帐目齐全,就连会计事务所的专家看了也挑不出刺。而且它的纳税一直位居同类企业之首,是吴水民营企业的纳税典型。对所有的库房进行搜查后,也没找到李春江怀疑的东西。李春江一时有些气馁,是不是判断又出了错?

马其鸣倒是很乐观,他说:“你别愁眉苦脸的,应该庆贺才对,我们总算揪住了李欣然这只老狐狸的尾巴,接下来,可以名正言顺收拾他了。”

很快,关于罗七的调查也有了消息。罗七本名罗得旺,曾是省医药公司驻三河销售代表。三年前罗七到吴水收账,夜里在红码头歌舞厅唱歌,跟吴水几个小混混为争小姐发生口角,双方打了起来,酒后失态的罗七顺手抄起啤酒瓶,将一姓曹的地痞打成深度脑昏迷,差点儿死掉。后来经医院抢救,命是保住了,但人成了傻子。罗七当夜便被带到公安局。半年后吴水检察院要以重伤害罪起诉罗七,不知怎么最后又以防卫过当免予起诉,只罚了三万块钱。

马上找当事人核查,一定要从这案子打开缺口,找到李欣然跟小四儿合谋犯罪的证据。马其鸣命令道。

一张网很快向李家父子撒开,马其鸣跟李春江都有些激动,唯独秦默,心里是那么的苦涩。

这天,秦默年近八旬的丈母娘又来看他。老人已老得不成样子了,只是腿脚还听使唤。自打妻子横遭车祸,老人便很少来找他,去年也是迫不得已,才求到他门上。老人有两个儿子,李欣然是老大,小儿子现在还在乡下,跟老人同住。她是前两天才听说老大又出事的,这次还有孙子,小儿子一直瞒着她,不敢说。老人欷歔了一阵,抹把泪,哽咽着说:“这是命,我的命,尿一把屎一把把他拉大,没享他一天福,临到头了,还是操不完的心。”

这一次,老人没再求秦默什么,秦默真是怕她再张口,可老人要回去时,他心里却又酸酸的,老人什么也不求,反而让他更不安。

秦默要派车送老人,老人执意不肯,说她腿脚还行,挤班车也就半天工夫,不添麻烦了。说着,老泪已从干涸的眼睛里纵横出来。

秦默扭转身子,硬撑着没让泪流出来。望着班车一摇三晃地离开三河,秦默忽然想,人生儿子做什么,难道就为了操不完的心?

就在马其鸣和李春江暗暗兴奋的当儿,沙漠里传来不幸的消息,叫杨四的男人死了!

尸体是一个羊倌发现的,大约离沙漠农场六十里地的地方,有个叫沙湾的村子,那口井就是沙湾人以前用过的,干了有好几年。羊倌赶着羊回村,一阵沙尘刮来,两只羊不见了。羊倌叫来儿子,把他吊着下到枯井里,果然找见了两只羊,不过,羊倌也吓坏了,他踩着了尸体。

尸体已经腐烂,据法医判断,叫杨四的死了大约有二十天,也就是范大杆子落网一周左右。可这时间按说杨四早已离开沙漠,从他失踪那天算,也有十多天时间,他怎么还在沙漠里?

从尸体已无法判断死者是否遭受侵害或袭击,是他杀还是失足掉进枯井一时还得不出结论。衣物里也没找到有价值的线索,除了可怜巴巴的一卷碎钱,再就是一包廉价香烟。不过他的衣袋是撕烂的,这一点引起了李春江的注意。

为了尽快查明杨四的死因,警员们兵分几路,在沿途一带展开调查,看那些日子有没有人跟杨四接触过。再者,就是查清这一带有没有人认识杨四。

凭直觉,李春江断定叫杨四的是遭了暗算,拿他在沙漠里放羊的经验,不可能失足落入枯井。一个在沙漠里放了四年羊的羊倌,哪儿有个坑坑洼洼,都应该辨得清清楚楚,何况那么大一口井。其次,死亡时间也令人生疑。范大杆子一落网,不少神经都被牵动起来,这个时候不能不说没有杀人灭口的可能。

想到这儿,李春江忽然意识到什么,马上叫来老曾,要他迅速安排力量,最好是卧底,贴身跟着李三慢,以防不测。

紧接着,他又叫来王雪,将事态的复杂性再次强调了一遍,要求王雪一定要保护好周翠花,并尽快拿到铁的证据。

杨四的死亡让李春江陷入巨大的不安,如果真是杀人灭口,那就证明对方行动远比他们快,而且手段十分残忍。面对如此复杂的形势,他渴望能说服马其鸣,尽快将斗争公开化、明朗化,团结一切积极力量,跟暗藏的几股势力作斗争。再这么保守下去,怕有更多的生命处在危险之中。没想马其鸣坚决反对。这天的马其鸣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冷不丁冲李春江说:“难道你没嗅出什么吗?”李春江被他这话问愣了,一时有些结舌。马其鸣接着又说:“春江,你我得做好长期暗中斗争的准备啊!”

李春江突然意识到不妙。

正文 第六章 权力要是不让你讲话,你连嘴都不能张

三河市高层果然陷入到骚动不宁中。

先是袁波书记奉命去省城汇报工作,回来后一脸灰暗,跟谁也不说话,像是大病了一场。接着,秦默被组织部叫去谈话,谈话整整持续了一个上午,还没等李春江从马其鸣那儿等到消息,一个更大的新闻在公安局大楼炸开了。

吴达功回来了!

陪同他一同走进公安局办公大楼的,竟是省厅一位副厅长。当下,吴达功的办公室便热闹起来,憋闷了很久的一帮人像是迎来太阳一样,由里到外绽开灿烂的笑容。

被袁波和马其鸣拖了几个月关于三河市公安局局长人选的议题很快摆到常委会上,会议从下午三时开到了现在。

常务副书记孙吉海态度异常强硬,丝毫不考虑袁波书记的意见,力举刚刚看病回来的吴达功。不仅如此,他还提议调任李春江为三河市对外经济协作办公室主任,由副县级升为正县。

马其鸣哑然,吴达功接任秦默已在他预料之中,提升李春江却让他哭笑不得。组织部门事先压根儿没跟他透过气,袁波书记也好像被蒙在鼓里。

秦默的隐退已是无可挽回的事,尽管马其鸣心里有一千个不愿意,但他毕竟只是政法委书记,事关干部任命的大事,他还只有建议权。但是,李春江说啥也不能动。李春江要是让他们拔了,他便成了光杆司令,说不定下场还不及车光远。这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刚刚有点眉目的案子怎么办?全又翻回去,或是继续由他们压着?是的,压。这时候马其鸣才深深感受到啥叫高压政策,权力要是不让你讲话,你连嘴都不能张。

会场上,马其鸣的思想剧烈地波动着,目光一次次掠过常委们的脸。在座九个常委中,数他资历最浅,来三河的时间最短,也就是说,他最没发言权。有两次,他的目光跟孙吉海相对,而后又掠开。今天的孙吉海让他刮目相看,仿佛人在绝望时的疯狂反扑,有点咬死谁是谁的味道。他居然跟秦默对上了。秦默刚说了句再考虑考虑,孙吉海抢过话便说:“一个班子我们要考虑多长时间,一年,两年,还是一个世纪?”秦默被他的霸气逼得咽回了话,孙吉海接着又说:“我们这是在配班子,不是在搞斗争。如果每一个班子都要拖这么长时间,索性我们别的工作都不要干,整天蹲下来算计人好了!”这话讲得,已经不只是发难了。马其鸣静静观察着孙吉海,发现他今天充满了底气,充满了果决。难道,这底气真的来自那个叫杨四的突然死亡?

一个人彻底消失了,带着所有的秘密走了,活人还有什么畏怕的?

拿死人救活人,往往是没办法时最有效的办法!

这么想着,他把目光对住了老书记袁波。袁波也有点反常,似乎总是言不由衷。忽儿像是在反对,忽儿又像搪塞,举棋不定的样子不得不令人生疑。马其鸣忽地就想起那个袁小安,想起袁波的省城之行,难道?

表决吴达功的时候,马其鸣犹豫再三,还是举起了拳头。这个时候他只能长远计议,切不可自乱方寸。他看见,所有的常委全都举起了手,表决出奇地顺利。

这就是三河的现实!

接下来,讨论李春江的调任。马其鸣先是沉默着,听组织部门的同志讲干部横向交流的重要性,接着由常委发言,充分肯定李春江的工作,对提升这样的同志没有意见。这时候的马其鸣是理智的、冷静的,他已清楚,常委们提前一定得到过某种暗示,或是交流。有时候常委们也是一个小集体,一个小圈子,或者说白了点,也很有可能成为一个利益共同体。这个利益既有国家的利益,组织的利益,人民的利益,但难保不掺进个人的利益。当个人的利益大过其他利益时,阴暗面便有了,于是交换、平衡、妥协,等等,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所谓的风险共担利益共享大不了如此,这在权力场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等常委们表态快要结束的时候,马其鸣心想,该说话了,不能啥好词都让你们说完。

他冷冷地扫了一眼会场,然后说:“有件事我必须向各位通报一下,就在不久前,本市抓获一名毒品犯罪分子,并且端掉了两个极其隐蔽的制毒、贩毒窝点。可以肯定,本市存有猖獗的地下制毒、贩毒犯罪活动,案情十分重大。鉴于此案目前由李春江同志负责,我建议,李春江同志的工作暂不调动,请各位考虑。”

说完,他端起水杯,平静地喝了一口。

袁波和孙吉海同时惊大了眼睛。按纪律,凡是大的毒品交易和制售等犯罪活动,案件水落石出之前,绝不允许外泄。范大杆子的事,马其鸣也只向袁波和孙吉海汇报过,而且只能到此为止。绝绝没想到,马其鸣不顾纪律之约束,将此事讲在了会上,而且还是常委会。这人真是太不成熟了!

会场一派骚动,常委们惊讶之余,全都将目光集中在马其鸣脸上。这可是违反组织原则的事,是领导干部之大忌。

马其鸣仍旧安静地喝着水。

出乎意料的事终于发生了,常委们交头接耳之际,会议主持者孙吉海突然宣布:“鉴于有重大案情发生,李春江同志的事就到这儿,请常委们注意保密,散会!”

马其鸣一动未动地坐在椅子上,冷冷地盯住孙吉海。

这一招太冒险,但绝对有效。试想一下,事关毒品犯罪的重大是非面前,哪一个常委敢轻易表态,调走李春江?孙吉海真是没想到,马其鸣会斗胆走这步棋,一下把他逼到了绝境上,除了认输,他没一点儿选择。

他咬着牙齿在心里恨道,你狠!

看着孙吉海离开会场,马其鸣的心才稳当下来。他看看表,已是深夜十一点,怪不得肚子一直叫。

人到绝境处,什么怪招儿都有。马其鸣也是让孙吉海逼得没了选择,除了打出缉毒这张牌,他没有任何招数能阻止常委们表决的拳头。孙吉海正是吃定了他的能耐,才那么气势逼人。当然,这一招是离原则远了点,但马其鸣现在只能要结果。他胜了,而且他相信,这一招的效果,远不是保住了李春江,很有可能打乱常委们已经形成的某种默契。再想一下,常委们为什么能让孙吉海等人牵着鼻子走,他们到底怕什么。除了怕被卷进去,还能怕什么!从车光远到他马其鸣,下得都是一步大棋,一步能把整个三河掀翻的大棋,在座的诸位当然不情愿!但是,如果马其鸣把常委们引到另一条路上,告诉他们,这段时间神神秘秘搞的,是缉毒,是在捣毒贩的窝子,而不是像车光远那样在抓某个人的把柄,常委们会怎么想?

情势急转直下,吴达功一上任,立刻向李春江和老曾他们发难,这是他的拿手好戏,简直可以称得上轻车熟路。他在同一天里给老曾安排了五样工作,没一样跟警察沾边的。“这活没法干了,我简直成了打杂的!”老曾没处发牢骚,只能把火泄在李春江身上。李春江苦笑道:“干吧,啥滋味也尝尝,别老想着立功。”“立功?”老曾黑起了脸,“我是怕……算了,不说了,我急着去三监,有事你先替我扛着。”

三监正是李三慢服刑的地儿,老曾已打通内部环节,将一名外号孔雀的内线安插了进去。

李春江自己的日子也很不好过,上午开党组会,吴达功率先拿李春江开火,说自己治病的这段日子,有人拉帮结派,私立山头,将安定团结的公安局搞得四分五裂。这么下去,公安局还能叫公安局,干脆叫私人侦查所好了。接着,他把被秦默和李春江削职的几个所队长叫来,一一在会上谈思想认识。这一下,会议就不像是党组会了,倒像是声讨会、批判会。那些丢了权又提心吊胆过了几个月日子的所队长,终于盼来了靠山,盼来了救星,恨不得把这几个月的怨气水一样泼出来。

李春江一时之间成了众矢之的。

这还不算,在接下来的分工会上,李春江被抽出来抓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和创建文明旅游城市的工作。吴达功强调,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和创建文明旅游城市,是市委、市政府提出的新要求,是今年的中心工作,分管领导和抽调出来的同志一定要本着对市委、市政府高度负责的精神,全力贯彻市委、市政府精神,力争将三河市建成一个社会文明、经济发展、百姓安居乐业、各项事业和谐发展的现代化城市。

对缉毒工作,吴达功只字未提,没说抓也没说不抓。

李春江担心,吴达功会抢在潘才章和王副彻底坦白之前,将他们弄出来。会议一完,他便匆匆去找马其鸣,将吴达功这两天的表现和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没想马其鸣说:“坚决按分工去做,这个时候,他说的话就是你的圣旨,懂我的意思不?”

李春江摇头,心里忍不住对马其鸣生出一层失望。

“怎么,想不通?”马其鸣面带微笑地说。

李春江没说话,好像有点走神。马其鸣也不管他,只是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们应该给他机会,让他充分地表现,一个人越是想表现自己,也就越能暴露自己。春江,你应该好好研究研究人的心理,这对你以后办案有好处。好了,我还有会,你先忙去吧。”

李春江刚要走,马其鸣又叫住他:“对了,北京那边联系好了,你跟你夫人商量商量,趁这段时间,陪她去一趟,彻底做个检查。”

李春江哪有心思听这个!走出市委大院,他心里就不只是委屈和担忧了,马其鸣这样说什么意思,妥协、让步,还是打算彻底放弃?

潘才章兴奋得简直想死!多险啊!差点儿就给说了。幸亏自己长着脑子,幸亏对吴达功有信心,要不然,嘿嘿,不敢想!

想起过去的这些个日子,潘才章简直就觉得游了一趟太虚村,世上的事,怪,太怪,怪得他这个老公安、老所长都不敢相信。抓来人不审,好吃好喝侍候着,让你想,让你往透彻里想,这叫哪门子办案?如果这样也能让人开口,还要警察做什么?

又一想,不对,马其鸣这招儿,你还甭说,差点儿就让他崩溃了。

潘才章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天,潘才章被秘密带上车,一辆镶着黑色玻璃的车,带他的两个人都不认识,表情冷得就跟恐怖电影里的杀手。潘才章开始以为是黑道上的,忙说:“我没做对不起你们的事啊!那个刘冬,我真是不能放。”对方冷冷地剜他一眼,示意他别说话。潘才章吓得赶忙闭上嘴。车子很快驶出市区,往子兰山那边去。潘才章心想完了,弄不好连具全尸都留不下,拉子兰山上活埋也说不定。这事儿他不是没听过,童小牛他们就干过,那个叫乌鸦的……想到这儿,潘才章猛地一个冷战,恨不得一头撞碎玻璃,跳出去。年轻一点儿的那位一把按住他,喝道:“别动!”潘才章变得老实了,其实不老实也没办法,那玻璃根本撞不碎,潘才章这点经验还是有的,防弹的,就算真撞碎了,他敢跳吗?

潘才章怯怯盯住两个天外来客般的陌生人,祈祷千万别是黑道的,也千万别是童百山的人,童百山的跟黑道没啥两样。车子拐过子水河,没往山上去,径直开进一个叫乡巴佬的度假村。潘才章这才松口气,到了这儿,就是自个的地盘,量他们也不敢玩杀人越货的勾当。

等被带到后院二层小楼,潘才章傻眼了,怎么也想不到,坐在这儿等他的竟是小田,就是他想约却不给他机会的那个田秘书田文理!

“哎呀!是田秘书。”潘才章伸出双手,热情地走过去。

“请坐吧。”秘书小田指着对面一张凳子说。

潘才章愣了愣,怎么让他坐凳子,这不是有沙发吗?

“潘才章,知道请你来做什么吗?”秘书小田的语气很平静,但那平静里分明有股威严。

“不……不知道。”

“那好,我告诉你。”秘书小田站起身,一改平日那份文静,不怒而威的目光瞪在潘才章脸上,“潘才章,你应该很清楚,我们找你来做什么,请你如实把自己做下的事说出来。”

“你……你……你们这是非法拘禁!”

“潘才章,我们是很友好地请你来,难道你愿意我们把你送回去,再用警车拉你来?”小田说着,目光示意两位,年轻那位立刻拿出一张拘捕令,上面有公安局的鲜红大印。不过,潘才章看得很清,大印上的名称不是三河市公安局。潘才章一时有些恍惚,不清楚那个地方在哪儿,仔细一想,头上的冷汗哗就下来了。

不正是马其鸣以前做过县委书记的南平县吗?

他们怎么会找到这儿,莫非?蓦地,潘才章慌了,怕了,后心贴到了前心上,无力地瘫在凳子上。

两位陌生人正是南平县公安局刑警,年轻那位姓张,另一位年龄大的,秘书小田叫他康队。

见潘才章老实了,秘书小田跟康队说:“你们谈吧,我有事先走一步。”

这一次,马其鸣的确把谁也瞒住了,包括老局长秦默,马其鸣也没跟他讲实话,只说潘才章牵扯进一桩案子,让人家带走了,多的话,一个字也不肯讲。不是说他信不过谁,而是看一份材料时,忽然发现,他们把关系搞颠倒了。原来一直以为,控制潘才章这条线的,必是吴达功。你猜怎么着,材料上反映的事实却是,潘才章才是一手编织起这个网的人,吴达功只不过是潘才章网住的一条鱼,某些时候竟也受潘才章控制。

这份材料提醒他,切不可按常规思维去判断问题,否则,就会走进死胡同。正好这时他接到一个电话,是过去的部下现在的南平县长打来的,说南平有几个打工者失踪好几年,现在怀疑是让某股势力胁迫到三河,替人坐牢。南平警方想做进一步侦查,请求马其鸣能给予支持。马其鸣一口答应下来,正好借南平警方的力量,进一步摸清潘才章及真正控制潘才章的这股力量。

这些事他当然不能跟秦默和李春江讲,怕引起他们误会,以为不信任他们,才借南平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怕秦默追问,那份材料从何而来?一提材料,马其鸣的心忽然就暗下来。提供材料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任政法书记车光远。

说起来,这事儿还有些曲折。一开始,马其鸣也是无从下手,觉得四面都是线索,可抓哪一条都觉得不对头。有天他查阅桌上的群众来信,忽然就发现一封特殊的信,字迹似曾相识,一读,才知道这信非同寻常。这是一个人失败后的反思,是对杂乱无序的诸多线索的梳理。这封信里提到一个人,李欣然,说后悔没从李欣然身上先打开缺口,结果把问题弄得复杂化,困在里面走不出来。马其鸣正是从这封信得到启示,决计先对李欣然采取措施。

信是秘书小田悄悄放在桌上的。

当时,马其鸣只装作不知道,啥话也没跟小田提。

事情过去好些日子,李欣然被“双规”后的一天,马其鸣忽然叫出小田,问他信从哪来?

秘书小田犹豫一会儿,说出了季小菲的名字。

马其鸣这才决计亲自约见季小菲。季小菲说,信是车光远写的,可惜还没写完,他便进去了。临被带走的那天,车光远突然打电话,要她立即去他办公室,说有重要东西交给她。等她赶去时,省纪委的同志已到了,季小菲抢在前面拿到了那封信。当时车光远啥也没说,只是用目光鼓励着她。季小菲说到这,眼圈忽地湿了。

马其鸣现在看的这份材料,是车光远亲手交给他的。看过那份信后,马其鸣决计去见车光远。靠着老朋友的帮忙,他跟车光远谈了将近三个小时,临别时车光远交给他这份材料。马其鸣真是感动,在这种特殊的环境里,车光远还有信心写这些东西,可见他的意志有多坚强。他觉得拿到手上的,是一颗沉甸甸的心,是一份重托,一份不会轻易放下的责任。

毕竟,他们同是政法委书记。

正是得益于车光远的提醒,马其鸣才从纷乱的头序中很快理出一条思路,潘才章!他交给秘书小田一个任务,跟南平老康他们一起,耐心地陪着潘才章,不逼他,不审他,除了限制自由,不对他采取任何措施。

这也许有些不合情理,更不合公安办案的原则。但马其鸣相信,这办法对潘才章管用。对付不同的人,得用不同的办法。潘才章半辈子生活在那种地方,对审讯那一套,比过日子还熟悉,你没有特别的办法,能让他开口,能让他说实话?

潘才章一开始很紧张、很怕,尤其是看到南平两个人,身子不由得就抖。这事太可怕了,怎么风一来,雨也来了,后面会不会还有雪?他紧急思忖对策,好在潘才章这方面有不少对策,他决计拖。这个时候能拖一天是一天,不相信外面的人不急,不相信外面的人会不管。你南平的警察再厉害,还能翻了三河的天?

慢慢,他镇静下来,发现事儿并没那么糟,他们好像也没掌握多少,要不,怎么不问?不问就证明他们只是捕风捉影,或者走走形式。他仔细回顾了一下所有做过的事,确信天衣无缝。那几个蹲在里面挣外快的人,比打工强得多,而且他们查死也查不出是南平人,这一点潘才章敢保证,要不凭啥这事能做那么长?要不凭啥天南海北的人只要一出事,就想把人转到三河来?他潘才章能耐大,信誉好,人家是慕名而来呀!

嘿嘿,潘才章笑了,这一笑,算是把他彻底笑了过来,再见了南平人,便摆出一种威风,一种三河市对南平县的威风。南平算什么,落后封闭的小县,能跟三河市比?更摆出一种气势,一种历经大风大浪的气势,一种驾驭乾坤的气势。车光远都没能把我搞掉,吴达功都得听我的,甚至袁波,甚至孙吉海,甚至……哈哈,说出来吓死你们,就凭你两个南平人,能咋?

果然,南平人泄气了,失望了,甚至不打算问他了。有一搭没一搭的,天天只留下一个人,陪他看电视,像是南平没电视似的。另一个,定是去转街,到三河找女人也说不定。三河的女人当然比南平要强。这就对了,做做样子嘛,工作也做了,玩也玩了,回去一交差,多美。现如今谁还认认真真办案,傻子才认真,不怕死的才认真,没权没势吃不到好处的才假装认真。有了好处你给我认真一下看!

潘才章美滋滋的,心想这日子也不错,吃有人管,睡有人管,就当是在外面办案好了。

秘书小田倒是天天来,来了也不多说,就一句话:“还不想说?”

说个头!潘才章愤愤的,现在才发现,秘书小田不是东西,车光远手上整他,现在到了马其鸣手上,还想整他。不就为个季小菲吗,这男人真没出息。

一晃十几天过去了,潘才章开始纳闷儿,觉得不大对劲。哪儿不对劲,说不出,但就是不对劲。外面一点儿信儿听不到,也没人来看他,这很不正常,很不符合逻辑,不符合他潘才章的逻辑。再看两个南平人,就觉对方不是泄气,不是失望,而是胸有成竹,太胸有成竹了!

潘才章耐不过性子,试探着跟秘书小田说:“能多少给我透点信儿吗,多少都行,看在同在三河混的分儿上,就一点儿,好吗?”

“好!”秘书小田痛快地答应了他。接着,秘书小田给他透了一个信儿,大信儿。

不透还好,一透,潘才章猛地跳起来,指住秘书小田鼻子:“你说谎,老子不信!”

“信不信由你。”秘书小田丢下话,出去了。潘才章颓然抱住头,直觉一口痰压在胸口,半天吐不出来。

秘书小田说出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就在南平警方决定秘密收审潘才章那天早上,大约七点半钟,离上班还有半个小时,马其鸣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慌张地说:“马书记,有人要对潘才章下黑手,地点就在看守所下面的十字路口。”马其鸣刚要问对方是什么人,电话已经挂了。时间不允许他多想,马其鸣立即打电话给康队,要他火速赶往看守所,一定要抢在十字路口前拦住潘才章,将他安全带走。接着,他又打电话给老曾,要他假扮成潘才章,看看十字路口到底什么人要下黑手?

那天早晨,康队他们的行动可谓神速,就在康队他们将潘才章带上车的那一刻,十字路口发生了惊人的一幕。假扮潘才章上班的老曾刚要穿越十字,一辆摩托车就从对面木材加工厂那边飞驰而来,直扑老曾,要不是老曾早有防范,那场劫难是躲不过的,一定会血肉横飞,暴尸街头。就在老曾接连翻了几个滚,躲过疯狂扑来的摩托车拔枪射击时,一辆木材车晃晃悠悠开出木材厂,堵住了他的视线。

此后,潘才章脑子里,便总是那辆摩托车。

百山集团董事长童百山打电话给吴达功,说他约了几个朋友,想给吴局长庆贺一下,请吴局长一定赏脸。

搁下电话很久,吴达功还处在犹豫难决中。去,还是不去?内心里,吴达功怕见童百山这个人,也不想跟他有太多瓜葛,他始终坚持一条原则,能少接触则少接触,能不接触最好不接触。但这只能是一相情愿,事实是有时候他躲都躲不掉。尤其眼下这种时候,吴达功更不想见童百山,大凡三河的领导干部,只要吃了童百山的,你的舌头不变质才怪。

这点上他埋怨过妻子汤萍,觉得她不理解他。汤萍总把一切事物想得太主观,认为思想可以决定行动。吴达功心里恨道,你来试试,把你放在这位子上,要是能一天不吃请,我就服你。

不去?眼下有些事儿又必须跟他通通气。吴达功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决定赴宴。

宴席定在三河新开张的一家酒店里,童百山所以没选择自己那儿,大约也是怕吴达功有啥顾虑。吴达功推开门,就见包房里坐着三个人,童百山,孙吉海的秘书小曾,另一位,差点没让吴达功摔门而去。

真是怕啥就有啥,最不想见的人,偏是在关键时刻出现在你眼前!

吴达功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陪这个杀场,沙发上的袁小安已经起身,微笑着走过来,说:“你好,吴大局长。”

吴达功理也没理,僵着表情走了进去。

童百山一时有些尴尬,不过很快他就笑着打哈哈:“不好意思,老吴,小安也是刚刚到来,听说你高升,特意来给你祝贺。”

“用不着!”吴达功硬梗梗地道。一看这三人在一起,就知道没什么好事。

袁小安一点儿不计较吴达功的态度,他毕竟是场面上混久了的人,热脸蹭冷屁股的事儿见的多了。对吴达功的傲慢与无礼,他一笑了之。“不好意思,吴局长,我刚去了趟国外,回来没几天,你荣升的事,也是到童老板那儿才知道。”

吴达功鼻子一哼,心想,我在省城坐立不安的时候,你在哪儿?这阵我平安了,你也从国外回来了。见袁小安给他敬烟,他掏出自己的烟,点了一支。

小曾一看不对头,赶忙打圆场。“老吴,都是朋友,不要那么小气,应该高兴点。”

这顿饭吃得很僵。吴达功就是这样一个人,很情绪化,高兴了,怎么臭他都不在乎,要是不高兴,纵是你有千般本事,也难把他心头的疙瘩化开。吃到中间,童百山看着气味不对头,给小曾使眼色,意思是让小曾开导开导吴达功,哪知小曾也较上了劲。小曾最近跟袁小安打得火热,已在袁小安的公司拥有了股份,心里当然把袁小安看得重一点儿。至于吴达功,再怎么跳弹,也还在孙吉海手心里,等于也就在他小曾手心里。见吴达功如此不给袁小安面子,小曾忽然说:“老吴,做人要厚道点,可千万别爬上房就蹬梯子。弟兄们也不是吃谁脸色的,你要是真放不下局长的架子,可以走,免得把大家的兴头扫完!”

吴达功哪受得了这个,啪地放下筷子,看也不看小曾一眼,转身就走。童百山想拦,小曾冷冷说:“让他走,他要是今天走出这个门,以后出什么事儿,休想弟兄们再照应他一次。”

吴达功的步子突然就僵住了。

有时候做人是很难的,做一个有骨气的人就更难。吴达功跟小曾,其实根本就称不上朋友,离“弟兄”这个词更远。做朋友是有很多先决条件的,关键一条要经得住岁月考验。但是在官场里,具备某种气味的人聚在一起,就可以称朋友,而且要表现得亲密无间,表现得行侠仗义。这一点,吴达功自己做不到,内骨子里,他反感这种气味,反感这种亲密无间,他喜欢距离,喜欢水是水、鱼是鱼,需要时融一起,平日则保持各自的独立,而且是绝对的独立。

可能吗?吴达功自己也说不清,坚守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仍被汤萍骂得一塌糊涂,说他敌我不分,尽交些乌七八糟的人,弄得事态很被动。

吴达功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最终还是纠结地返回头,坐到了原来的位子上。这天童百山没说什么,这样的场合哪还开得了口?好不容易熬到饭局结束,便称自己有事,惶惶地结账走人。小曾搂着袁小安脖子,说要去大上海唱歌。唯有吴达功,呆呆地在包房坐了好一阵,感觉就像让人喂了一肚子蛆。

回到家,汤萍一脸冷色。这是他事先就想到的。这次虽说是化险为夷,如愿做上了公安局局长,但跟妻子汤萍的关系,却滑到了一个危险的境地。汤萍固执地认为,吴达功欺骗了她。这些年来,为了吴达功,汤萍可以说是鞠躬尽瘁,在所不惜,这一次甚至……可吴达功呢,他居然将那么重要的事对她隐瞒,居然在那么多人和事上跟她撒谎。汤萍岂能接受!这一次,她是打定主意不原谅他。

吴达功在门口怔了怔,轻轻走过来,这一刻,他多想把妻子揽在怀里,多想跟他诉诉心中的苦。尽管他知道汤萍恨他、鄙视他,可他还是想跟妻子说说心里话。经历了这次打击,他总算明白,关键时候,还是自己的妻子好。也只有妻子,才能一心扑在他身上。

没想,他刚把手伸过去,汤萍猛地弹开,抓起沙发上的靠垫,阻挡住他的手。“你少碰我,今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乱碰。”

吴达功的手僵在空中,遭电击般,找不到方向。半天,带着绝望落下了。

叶子荷拒绝去北京,任凭李春江怎么做工作,都无济于事。“春江,别再折腾了,就让我留在三河,陪你和朵朵,好吗?”李春江欲哭无泪,该说的话都说了,叶子荷就是听不进去,她似乎拿定主意,哪儿也不去,就这么在厮守中让生命的脚步慢慢停止。

郑源安慰他:“别太难过,你是知道的,子荷是不放心你。现在三河情况复杂,你处境又这么难,她怎么忍心再给你添负担?”

“可是……”

“别急,我们共同想办法,再说了,不见得去北京就好,重要的是给她信心,懂吗,信心!”

晚上,李春江让朵朵跟桃子去睡,给护工玉兰也放了假。这个夏日的夜晚,他想一个人陪着妻子。回到三河后,叶子荷除了按规定化疗,再就是每天打点滴。望着滴滴答答落下的液体,李春江的心也被一次次打湿,不由得伸出手,将叶子荷瘦削的手握住。“子荷。”他叫了一声,叶子荷笑笑。省城回来,叶子荷的笑突然明朗起来,再也不像刚刚做完手术时那么涩苦、那么勉强,而是会心的、自然的笑。她感动,她满足,还有什么比享受亲人无微不至的关怀更令人感动呢?她的手蠕动着,蠕动在丈夫的手掌里,她宁愿就这么享受每一天,每一分钟,而不再去想什么未来。

“春江,等我好起来,你能陪我去看看海吗?”

“能,子荷,等你一出院,我们就去。我们住在海边,不,坐在沙滩上,也不,我们索性跳进大海,让海浪拍打着我们……”李春江越说越激动,心似乎已随着话语飞到了海边。说来惭愧,他们都已人到中年,生命的步子如此匆匆,仿佛眨眼间额上便开满皱纹。可是,当初许下的愿,至今未能实现。两个人居然都没见过大海,没听过那涛涛不息的海浪。

“春江,还记得我们许愿的那个晚上吗?”

“记得,咋能不记得呢?”李春江的心一下飞到了遥远的过去。那是他和叶子荷恋爱不久,有次李春江去敦煌,叶子荷非要一起去,两个人跳上西去的列车,在夏日灼人的热浪中,穿过戈壁,越过千里大漠,两个人的目光被雄浑苍凉的大漠引吸,被落日孤烟的奇景震憾。到了敦煌,没等李春江办完事,叶子荷便闹着去看月牙泉。夜晚的漠风拍打着他们的身体,奔腾不息的沙浪震颤着他们的耳朵,两个人拥抱着坐在羞涩的月牙泉边,爱情像那一弯蓝莹莹的月牙儿,在湛蓝的星空下舞蹈。就是那个夜晚,李春江许下一个愿,说是等他闲下来,一定要陪叶子荷去看大海,就这样坐在海边,听海浪,观海潮……

病房里,这对患难夫妻忽儿笑、忽儿忧,曾经的岁月,未来的日子,似乎都化作夏日灼人的热浪,久久地包围着他们。

李春江终于接受现实,不再硬逼着叶子荷去北京了。

第二天,新上任的看守所所长侯杰报告:“最近刘冬跟童小牛两个怪怪的,不打不闹,好得跟兄弟一样。”

有这事?李春江甚感蹊跷,这两个不是一直打得要死要活,怎么突然间不闹了?

“还有啥异常?”

“刘冬这家伙,像是很神秘,他把号子里那些跟童小牛好的,全都抓到了手上,整天嘀嘀咕咕,不知搞啥阴谋。”

“那个姓彭的找过你没?”

“没。”

这就怪了,姓彭的不是一直想把刘冬弄出去吗,怎么突然间没了动静?李春江觉得这是个信号,难道姓彭的跟吴达功有了联系,或是……

“继续留心,千万别让他们在号子里弄出什么事。”

“是。”侯杰领命而去,李春江却是一肚子不解。要说吴达功上任也有些时日了,怎么不过问童小牛的事?还有童百山,当初把童小牛丢进去,也是李钰硬找的茬儿,事后才知是马其鸣的主意。但是童百山为啥这么放心,丝毫不插手儿子的事?联想到童百山最近在市里的诸多表现,他觉得这位企业家正在上演一场戏,一场遮人耳目的戏。就在昨天,童百山突然向市里五家特困企业提出援助计划,说要拿出五千万元帮助这些企业进行技术改造,并且公开向社会承诺,赶在今冬明春之前,解决五百名下岗职工的再就业。此举一出,社会反响强烈,今早他还在新闻里听到记者采访童百山的报道哩。

正怔想着,老曾进来了,神神秘秘地说:“那小子又来了。”

“在哪?”李春江一听他说小四儿,马上警觉起来。

“刚到三河,不过这一次,很有来头,还跟着不少身份不明的人。”

“调查了没,什么来头?”

“还没来得及,刚到三河,便让童百山的人接走了。”

“童百山?”

“除了他,还能有谁!”

“现在在哪儿?”

“住进了军分区接待处。”

李春江紧着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上,军分区接待处,这可是个不好插手的地方。

“放心,我的内线已打了进去,随时会有消息。”老曾诡谲地一笑,这才把底交给了李春江。李春江长出一口气,他真是感激这个死党。虽说老曾嘴上牢骚不断,可到要紧处,脑子却十分清醒。

“你继续监视,我马上跟马书记汇报。”

“不行啊,姓吴的让我去外调,马上走。这么着吧,我把内线的手机号给你,你设法跟他联系。”说着,老曾快速给李春江写了一个号,这时,楼道里响起催老曾的声音,是奉命一同外调的人喊他。

没办法,李春江拿上手机号,紧着去见马其鸣。刚到市委门口,就接到吴达功电话,要他火速赶往吴水县。吴水刚刚发生一起银行抢劫案,劫匪开枪打死两名银行职员,抢走现金八十多万。

什么?

案情就是命令,李春江顾不上多想,当下就往吴水赶。等赶到吴水,现场已被封锁,被抢的是吴水汽车站东边的一家储蓄所,边上是吴水最大的批发市场。现场四周挤满了群众,防暴警察已隔开一条封锁线。郑源也在现场,他跟李春江说,劫匪一共三人,一名留在车上,两名佯装取款,进去后便冲工作人员鸣枪。当时储蓄所有三人上班,办理业务的储户有五个人。劫匪实施抢劫时,会计宁秀兰试图报警,被劫匪当场打死,另一名死者是劫匪逃离现场时开的枪。劫匪得手后,跳上越野三菱,朝省城方向逃了。大约情况就这些,详情正在调查。

“抢劫了多少?”郑源说完,李春江问。

“说是一百二十多万,具体数字现在还搞不清。”

“不是八十多万吗,怎么又成了一百二十万?”李春江问负责现场指挥的吴水公安局局长。

“案件刚发时,说是抢了一储户刚刚存进的八十万,调查当中发现,储蓄所库存的四十万也被抢了。”

正说着,马其鸣赶到了现场,此时已是上午十一时十五分,离劫匪逃走大约一小时。马其鸣简单问了些情况,马上命令李春江,兵分两路,一路做善后,一路,全力追捕劫匪。

“九?一五”银行抢劫案指挥领导小组迅速成立,李春江亲任组长,除了吴水公安局已经作出的快速反应外,李春江又命令,马上通知各基层派出所,在吴水及邻县一带布网,以防劫匪中途弃车,混入乡下。同时,他向省厅请示增援,要求立即封锁车站机场等交通要道。

另一路人马也在迅速展开调查。两名死者已被送往医院,暂时停放在太平间,幸存者储蓄所主任王通达被带到公安局,配合调查。早上九时十五分从该储蓄所往上海服装厂打款的个体老板茂世才也被隔离。当时在场的几名储户被一一带到指定地点。

一场围歼战正在打响。

与此同时,三河军分区接待处,小四儿跟童百山的较量也在展开。

小四儿这次回来的身份,令童百山目瞪口呆。当他揣着忐忑不安的心走进接待处时,脑子里还在想刚刚接到的电话。电话说要他听从来人的吩咐,只管照着去做就行,可千万别拿来人不当回事儿。上楼时他还闷闷的,到底来的是何方神仙,怎么三河的空气突然间变得如此紧张?一推门,他的眼珠子惊得差得跳出来。

一身戎装很威风地坐在红木沙发上的,竟是小四儿!

见他进来,门口两个保镖很快朝里锁上门,屋子里的气氛顿然让人紧张,一股杀气倏地冒出来。先前赶来迎接的保镖铁手冷着脸向他介绍,童老板,这位是四哥。

四哥?童百山惊得没跌倒。这些年,四哥的名字如雷贯耳,道上的兄弟们闻之色变,绝没想到,他竟是小四儿!

童百山也是反应快,脑子里只那么一转悠,马上陪着笑脸道:“四哥,对不住,童某有眼无珠,这些年得罪了。”

小四儿冷冷一笑,摆手道:“算了,提那些事恶心,你坐吧。”

铁手给他搬过一张凳子。

童百山望了一眼铁手,眨眼工夫,铁手就变得不像了。小四儿说:“铁手我留下了,就算侍候我几天,你不会有意见吧?”童百山赶忙道:“哪,哪,只要四哥乐意,要谁都行。”说着,眼神恶恶盯了铁手一下,这个吃里扒外的狼!

铁手无动于衷,好像先前并不认识童百山。

一看这阵势,童百山真是又气又败兴,想想不久前,小四儿还让自己玩得团团转,甚至想让老木一伙做掉他。眨眼间,他竟成了四哥!老大到底唱的是哪出戏!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始终保持着微笑。

“这次我是奉老大之命,想必你也接到电话。”小四儿顿了一下,童百山赶忙称是。小四儿接着说:“眼下情况紧急,你我要携起手来。”说着,猛地站起,用道上的口气命令道,“眼下你必须做好两件事,一是尽快打听到老九的下落,看他被姓李的藏在哪儿,一有消息,立刻通知我。”

老九便是范大杆子,落网到现在,谁也不知道李春江将他关在什么地方。

“另一件事,老大命你,尽快想办法灭掉李家父子。这两个人,留着是祸根。上次你没做好,老大并没怪你,这次怕是……”

童百山直觉得脊背里嗖嗖冒冷气,强撑着说了声对不起,就听小四儿又说:“这次一定要干净利落,要借他们的手除掉这两个人,到时,就有他们好看了。”

这天中午,童百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军分区接待处的,脑子里像是叫人灌了水,一团涨。想想刚才发生的事,真是又憋气又窝囊。自己在三河,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却让小四儿这样的垃圾唬得团团转。更可气的是那个叫铁手的,本以为他是死心塌地为自己卖命,谁知竟是小四儿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他妈的,太可恨了!童百山恨不得一脚把三河城踢翻,但是一想老大,他的心立刻凉下来。老大这样做,分明是对他有了看法,有了不信任……

以后的日子,怕是……

小四儿正是神秘鬼怪、风影难捉的四哥。对他的真实身份,道上几乎没几个人知道。但对四哥这个大号,只要在道上踩过一脚的,莫不肃然生畏。为啥,传说中四哥神出鬼没,让人常常摸不准他在哪儿,但是你的一举一动,休想瞒过他的眼。只要被他盯上,你就休想做成一件有背道上的事,否则,暴尸街头就是你的下场。而且,四哥眼线密匝,手眼通天,你根本弄不清谁是四哥的人,上至老大,还有那些地方官、军中人士,下至骑三轮、踏自行车收羊皮的,都有可能是四哥的密友,所以四哥要想除你,根本用不着自己动手,只需咳嗽一声,你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道上关于四哥的传闻,远远大于老大,都说老大这张网,其实是四哥一手编织的,老大的今天,一大半功劳在四哥。但是四哥绝不居功自傲,既不贪财也不贪色,而且常常会在暗中资助道上的小人物,在你被仇家逼得走投无路时,他会神秘地出现,救你于黑暗之中。在你穷困潦倒时,他会倾其所有,帮你找一条活路。所以,四哥的名字总是与敬畏、可爱搅在一起,让人觉得踩到这道上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但是,没有哪个人会愚蠢地将四哥跟小四儿扯上关系。小四儿算什么呀,整个一混混,一皮条客。这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无家无业,终日像流浪在街头的一条狗,像飘在风中的一粒尘。谁都可以欺负,谁都可以使唤,看不顺眼了,谁都可以伸手揍他。就连童小牛的手下阿黑,也常常拿他当马仔,要不是看他人机灵,脑子好使,偶尔还能办成点事,怕连阿黑也不拿他当人看。

小四儿这次所以露出庐山真面目,是老大觉得三河危险,需要派个人好好整治一下。道上的人都清楚,三河是老大的根据地,大本营,哪儿都可以不太平,三河不能。三河一出事,老大这艘巨轮就要沉船。

“你要下点狠,必要的时候,可以牺牲几个人。”老大跟小四儿这样交代。“同时,你也把自己的事儿了结一下。”

小四儿知道,老大说的是他跟刘玉英的事。

一提刘玉英,小四儿的心便暗了下来。

这天下午,市医院里,出现了一个收破烂的老头。老头挨着楼层收上来,碰见患者扔下的饮料瓶就捡,在三楼,值班护士让他把楼道里的垃圾袋拿走,说给他一块钱。老头接过一块钱,背着垃圾袋往楼道另一头走。经过刘玉英病房时,老头伸出脖子,朝里巴望了一眼。刘玉英半躺在床上,手里捧本书,案头那盆黄色的菊花,开得正艳。老头拉过一小护士,刚要从怀里掏什么,猛见李钰出现在楼口。老头脚步匆匆地消失了。

下午四点,就在李钰离开医院几分钟后,刘玉英收到一束花。送花的小女孩说,是一位老人托她送来的。看见黄色的康乃馨,刘玉英目光一震,忙问女孩:“老头呢?”小女孩说:“他给了我五十块钱,背着垃圾袋走了。”

刘玉英抱着花,感觉一股温暖涌向全身。

童百山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两天过去了,可关于老九,一点儿信儿也没。派出去的人一拨拨回来,都说打听不到。真是怪了,从范大杆子被抓那天,他就四处派人打听,没想李春江能瞒得如此严实。

“再去找,我就不信他有障眼术!”他冲手下吼。这时,秘书进来说:“有个叫胡哥的求见。”童百山眼一亮,问:“人呢,快带他进来。”

胡哥三十多岁,留着小胡子,穿着名牌t恤,看上去精神极了。打过招呼,胡哥说:“上次你拖我打听的人,总算打听到了。他没消失,也没让啥人带走,你猜怎么着?”胡哥说着把目光对住童百山。童百山哪还有猜的闲心,一摆手道:“你快说,眼下催债的多,我哪有闲工夫。”

“怎么,你又欠债了?”

“陈年老账,还不完。”说着,目光猴急地盯住胡哥。

胡哥也不卖关子,压低声音道:“他就关在本市,乡巴佬度假村,你我都让他们耍了。”

“啥?”童百山骂了句脏话,扔给胡哥一支烟,看得出,这个消息越发破坏了他的心情。

“是想让他出来还是……?”胡哥点上烟,问。

“算了,眼下顾不上他,就让他多活几天。这么着吧,你再帮我个忙,打听一下老九的下落。”

“老九?”胡哥露出一脸不解。童百山只好说出范大杆子这个名。一听范大杆子,胡哥马上摇头,“童老板你别开玩笑,这事我可做不了,就打听姓潘的,你猜我费了多大工夫?知道吗,带他走的不是三河这条线上的,是马其鸣的老家人,南平。”

童百山顾不上听这些,他的心思已完全集中在范大杆子身上。见胡哥还在摇头,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钱,硬撑出一副笑。“胡哥,就当帮我老童一把。我手下这些饭桶,除了吃我的喝我的,要紧处一点儿用场派不上,你还是再费点神吧。相信有你胡哥出面,没玩不转的。”说着,将钱递到胡哥手上。胡哥也不推辞,顺手塞进包里,说:“好吧,我试试看,不过你别抱太大指望,姓范的犯的是掉头的事,打听他不容易。”

“知道,知道。”童百山接连打哈哈,但心里,却有了底,只要姓胡的收了钱,就不会不给他个交代。胡哥起身告辞,童百山顺势说:“上次你说那事,快成了,下次常委会研究,你就等好消息吧。”

胡哥一脸笑,愉快地走了。

送走胡哥,童百山长长舒口气,躺在沙发上,刚想放松一阵,副总老黑敲门进来说:“袁小安说要过来,现在就在路上。”

“他来做什么?”

“没说,可能知道四哥的事了吧。”副总老黑说。

“他从哪儿知道,你跟他说的?”童百山猛地起身,瞪住副总老黑。

“没,没,这次我真没说……”副总老黑吓得往后缩。

“你要是再敢乱说,我割掉你的舌头,你信不信?”童百山的目光像是要活吞了老黑,副总老黑吓得气都不敢喘。

“你去打发他,就说我不在。”副总老黑刚要溜,童百山又喝住他,“对了,上次要你打点小候的事,马上停下来,没我的话,以后少跟条子们来往,眼下乱,你我都得留点神。”

副总老黑一走,童百山的心又烦乱起来,袁小安这次来,也是为了范大杆子,但他不是为人,是为货。范大杆子出事时,吞了他一批货,这货老大好像不知道,是袁小安从别的道上进的,没想让范大杆子给吞了。袁小安咽不下这气,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值他袁小安半条命。再者,怕老大闻到风声,要掉他的命。

瘟神们全冲他而来,童百山真是不知该如何招架。

吴水县内,“九?一五”大案正在加紧侦破,此案已引起省厅高度重视。省厅要求,限期破案,迅速缉拿劫匪。李春江已两天没合眼了,案情已有点眉目,但劫匪至今还没消息。

据初步侦查,这很可能是一起有预谋、有计划的抢劫案。第一,劫匪所以选择在汽车站储蓄所做案,一定是知道9月15日上午将有一笔巨款进入该储蓄所,要不,劫匪绝不会冒这么大险,去抢一个在吴水根本排不上名的小储蓄所。第二,案发时间跟个体老板茂世才打款的时间只差几分钟。当时茂世才刚刚离开储蓄所,钱还堆在桌柜上,没来得及封存。可以断定,劫匪一定知道茂世才存款的准确时间。第三,劫匪进去便鸣枪,不符合常规。大多抢劫案劫匪都是先控制场面,不到迫不得已时绝少开枪。第四,另一名死者年仅十八岁的储蓄员小秋是在劫匪完全得手打算离开时开枪打死的,这一点,爬在地下的储户老耿正好看了个清。他再三说,人都要走了,又转过头开枪,这帮狗日,真是太没人性了。

从以上几点分析,储蓄所主任王通达和个体老板茂世才都有重大嫌疑,不能排除里通外合的可能。

涉及本案的重大疑点还有两点,枪从何来?现场留下的子弹是六四式手枪的,据储户老耿说,进来的两个劫匪都拿着枪,都开了。两把六四式手枪,决非一般人能弄到。再就是车,当时现场混乱,没有人能记下车号,只看到是一辆越野三菱。

李春江已向吴水警方下令,同时跟全省各县市公安局求助,先从车查起,看有没有三菱车被劫或被盗。枪支的线索,也正在查找。

次日中午,李春江接到追捕者的消息,说是在离吴水四十公里的地方,发现遗弃的三菱越野车,车子飞进山崖,摔成一堆废铁。

“有没有发现死尸?”李春江紧问。

“没有,现场找不到别的线索,劫匪很可能朝青海方向逃了。”

电话那边紧跟着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正是吴水跟青海的交界处,一座尚未开发的风景区,人迹少,四周是茫茫的山野和密密的灌木。”

没想到劫匪会跑上那条山道。

“马上发动当地牧民,沿山搜索。”那边刚说了声“是”,李春江紧跟着补充,“一定要注意安全,告诉大家,劫匪手里有枪。”

隔了不到半小时,跟三河毗邻的昌市传来消息,三天前昌市发生过一起劫车案,两名歹徒打伤车主,抢走一辆三菱。车主当时是去沙漠打猎,打昏后被扔在了窟井里,今天才得救。

既然车是在昌市抢的,凶手很可能就是昌市人。李春江请求昌市公安协助,看能不能查到更多线索。

对王通达和茂世才的调查也在加紧。王通达三十二岁,吴水人,大学毕业,是银行的业务骨干,去年受命开办这家储蓄所,银行上下对他反映很好。王通达本人也对这次突发事件深表震惊,对不幸遇难的两位同事更是万分哀痛。调查当中,他时不时泪流满面,哭得说不出话。但是在对死者宁秀兰的丈夫调查时,他无意中说了一句话,半个月前宁秀兰曾跟他悄悄说,她怎么看着王主任跟小秋不对劲?当时他还骂宁秀兰多嘴,人家小秋才十八,刚从学校出来,少给人家乱说。

这话引起李春江的警觉,他本来就对王通达心存疑惑,莫非?当下他便命令,马上对王通达的妻子展开调查。谁知王通达的妻子矢口否认,坚决不承认跟丈夫有感情问题,一再强调,他们很恩爱,丈夫绝不可能做背叛她的事。

王通达妻子的表现让李春江心里有了底,感情这东西,越是强调,越是有问题。身为人夫的李春江深深懂得,真正的恩爱是不用强调的,它融在夫妻的血脉中,融在点点滴滴中。

秘密就在她嘴里,掏也要掏出来!李春江的把握越来越大。

接着调查,发现王通达跟茂世才关系很密。茂世才是吴水批发市场的服装大户,每天发货量能抵过其他个体老板的三倍还多。茂世才做这门生意,得到王通达不少支持,有资金上的,也有其他方面。茂世才常常拉王通达去喝酒,偶尔也送时装给王通达。有个体户认出,死者小秋身上穿的,正是茂世才前些日子发的货。

几点联系起来,案情似乎越来越明晰。

就在李春江为找到突破点暗自兴奋的时候,一个电话突然打到他手机上,说有人要夜袭红磨坊。打电话的正是老曾安排进去的内线。

李春江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当他接到吴达功电话,得悉吴水发生特大抢劫案时,心里曾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是对方故意制造事端,想调开他,然后在另一个地方下手?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下,很快就被眼前发生的血案冲走了。这些日子,因为抢劫案,他差点儿就把那件事给忘了,此时,他的心又猛地飞到了红磨坊。

红磨坊是一家曾经很火的歌厅,在三河繁华的十字地带,后来因发生杀人案,被警方强行关停。案子至今没结,所以那地方一直掌握在警方手中。范大杆子落网后,到底关在哪儿,李春江跟秦默曾经有过激烈的争吵。秦默坚持要将范大杆子收监,说这么重要的犯人,关在外面担不起责任。李春江坚决不同意,他怕旧事重演,几个看守所都被对方渗透得搞不清谁是警察谁是嫌犯。一旦消息泄露,有人要打范大杆子的主意,看守所里面反而更容易。就这么着,他不顾秦默的再三警告,硬是做主将范大杆子关在了红磨坊。

无论工作做得多么细,对方还是找到了这个地方。

怎么办?眼下自己肯定回不去,擅自离开重案现场就是赎职,再说,就是赶回去,怕也来不及,而且对方既然打算行动,就一定会牢牢盯着他,怕是车子还上不了路,就会遇到意外。

李春江急得心都要跳出来。要是范大杆子出事,可就前功尽弃了。怎么办?

忽地,他想起了秦默,是啊,咋把他给忘了,他也不能太闲着。这么想着,他迅速掏出手机,是一部新办的手机,除了那个内线,还没人知道这个号。电话通了,秦默正好在,李春江只几句话,就将事情的紧迫性说给了秦默,要他立即带上老陈,抢在天黑前将范大杆子转移。

“往哪儿转移?”秦默问。

“我现在没地方,你自己决定。”李春江说。

“还是收监吧?”秦默再次提醒,“出了事儿可不好担。”

听着,李春江忽地就来了气,冲秦默吼:“就是关在你家也不能收监,凡是有警察的地方,我现在都不相信,人要有个闪失,我不会饶过你!”

说完,猛地将手机关了。

一个公安局副局长,居然不敢相信自己的同伴,这是多么的可悲啊!

但是事实就是这样,几次的教训告诉李春江,里通外合的,正是他这些同伴!

李春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当夜扑空后,小四儿大发雷霆,指住童百山鼻子骂:“人呢,你不是说消息绝对可靠吗?怎么去了是铁将军把门,一个鬼影子不见!”

童百山抱住头,心里的火远比小四儿大。消息绝不会有假,老九就关在里面,至于为什么扑空,他也纳闷儿得要死。

“说啊,哑巴了?”小四儿还在吼。

“是不是……走漏了消息?”童百山有点吃不准,但除了这种可能,还能有什么解释?

“走漏?你是说我这边漏了消息?”小四儿啪地摔了杯子,凶恶地瞪住童百山。童百山赶忙道:“我不是那意思,不过四哥,人确确实实在里面啊!”

“你还在狡辩,拿假消息耍我,是不是想让条子将我们一网打尽?”

童百山扑通软倒沙发上,这罪名,担待不起啊!

“四哥,一定是他们抢在前面,将人转走了。那个李春江,你不是没打过交道,狠着呐。”

“够了!”小四儿猛地一拍桌子,狠狠地道,“李春江困在吴水,一步也没离开,你往他身上推,也未免太小瞧我小四儿了吧。”

童百山哑巴了。他居然把这事给忘了,可见他这阵子脑子有多乱。

小四儿余怒未消,厉声道:“我限你三天时间,如果再找不到老九,你自己去跟老大说!”说完,示意了一下铁手。铁手凶煞一般走过来,阴森森道:“走吧,童老板。”

一回到办公室,童百山就像狮子一般跳起来,不大工夫,叫胡哥的一头大汗跑进来。一看童百山的样,知道大事不好,赶忙说:“童老板,一定是他们那边出了问题,我已查清,人是天黑前一小时转走的……”

童百山恼羞成怒地盯住胡哥问:“姓胡的,你还有啥谎没编完?”

叫胡哥的一阵抖,在道上,谎报消息是要遭灭顶之灾的,一条假消息付出的绝不是一条人命的代价。但是他很快坦然,镇定了下情绪,理直气壮道:“童老板,我胡某人做事,从来不给别人挖坑。你要是信不过,可以去查,但你这么对我,就有点不够意思。”

童百山也是让小四儿气昏了头,听姓胡的这么一说,知道自己过分了,沉吟了一会儿,像是自找台阶地说:“算了,你我现在都是有口说不清,要紧的还是找人,找不到老九,说什么也是闲的。”

“上哪儿找?好好的机会让他们放走,却要赖在我们头上。他们知不知道,眼下打听一个人有多难!”叫胡哥的也是一肚子牢骚,打听红磨坊,他把看家本事都使了出来。这一次,怕是再也不会让他闻到半丝儿气息。

童百山忽然记起什么,问胡哥:“李春江不在三河,他们怎么会行动那么快?”

胡哥败兴至极地说:“别忘了,还有个秦默。”

“秦默……?”童百山咬牙切齿,半天后吐血般吐出这个名字。

人的确是秦默带走的。昨天下午,秦默接到电话,立刻叫上老陈,驱车直奔红磨坊。负责看押范大杆子的是重案二组的队员。队长老徐是老陈的老搭档,也是秦默手上提起来的中层领导。几个人一碰头,很快将范大杆子从看押室带出来,押上临时借来的一辆三菱。上了车,秦默犹豫不决地问:“人是带出来了,下一步关哪儿?”老陈把着方向盘,二话没说,就将车子驶向子兰山。快要上山道的时候,突然一个拐弯,朝另一个方向开去。

秦默仍不放心,讷讷道:“关那儿放心不?”

老陈说:“只剩这一个地儿了,再要是不放心,就得让他蹲看守所。”

一直等到半夜,确信秦默和老陈将范大杆子安全转移,李春江悬着的心才款款放下。他要求老陈,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离开范大杆子。同时他责成老徐,尽快查清哪儿出了问题,对方怎么打听到红磨坊的。

老徐犹豫了一下说:“李局,我怀疑二组也让他们渗透了。”

李春江说:“不管是不是渗透,一定要找出这个人。”

九月的三河,一点儿看不出有什么疑常,街景还是那么的火热,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季小菲穿梭在人流里,步子迈得轻巧明快。

季小菲早已不是过去那个季小菲了,她是省城法制报驻三河站的记者,两天前她又被聘为三河日报特约记者。这些,都要归功于马其鸣。秦默复出不久,她女儿秦岭便说服那个老同学,破例将季小菲通知到省城去考试。经过一连串的笔试、口试还有面试,季小菲终于通过报社的考核,重新当上了见习记者。马其鸣又亲自到报社,做了一番游说,将季小菲调到三河,做驻站记者。

季小菲没让马其鸣失望,接连写了几篇大稿,有一篇关于吴水公安跋涉千里解救被拐妇女的报道还上了法制报头版,赢得很大反响。眼下,季小菲正在跟踪报道吴水“九?一五”特大抢劫案的侦破情况。她匆匆返回三河,是接到马其鸣电话,又有了新的任务。

其实,季小菲并不是单纯意义上的记者,到三河任驻站记者后,马其鸣暗中交给她一项任务,让她利用记者的便利身份,参与调查三河公安内部的黑幕,尤其是百山集团跟三河公安之间的联系。这也是马其鸣的一步棋,让一个有正义感的记者去调查童百山跟三河公安之间的种种传闻,一则对季小菲是一次考验,让她在大风大浪中得到锻炼。二则,也能在错综复杂的形势下另辟蹊径,尽快揭开事件真相。当然,马其鸣跟季小菲约法三章,一是一定要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开展工作;二是所有调查材料不得向外传播,更不能向报社透露;三是接受李春江领导,要跟李春江的调查保持同步。

对调查童百山,季小菲信心十足。她心中早已燃着一股火焰,一想童小牛对她的胁迫与欺凌,恨不得能有妖术,钻入童家父子的心脏,看看他们的心到底有多黑,这些年干下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另则,她从父亲半是忧怨半是无奈的目光里,隐隐感觉到,父亲跟童百山之间,一定有什么宿怨。父亲跟童百山过去在一个厂子干过,又住在一条巷子里,按说这样的关系,童家没道理对他们这么狠。就算童百山发迹了,成了人物,也没必要对过去的工友用这种下三烂手段。这里面一定有隐情,尤其父亲,只要一提童百山,仿佛骨头都在恨颤。父亲每次眼里燃烧的,不只是恨,隐隐的,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怕。是什么让父亲在财大气粗的童百山面前挺不起腰呢?季小菲决心搞清楚。

季小菲现在已经掌握了一些材料,百山集团董事长童百山的确有狱中捞人的犯罪事实,已经有人愿意站出来作证。而且季小菲还摸到一条重大线索,当年震惊三河的三监暴力越狱案,很可能是一起假案,被击毙的王龙娃等三名罪犯,很有可能是受人操纵。这起案件的背后,就站着童百山和吴达功。策划和发动这起越狱事件,竟是为了一个叫七星的重刑犯。

这一点跟李春江掌握的情况非常接近,如果真相真是如此,那么就此一项,足可以治童百山死罪。

季小菲悄悄将材料交到马其鸣手上,接下来她要做的事还很多,按马其鸣的话说,这是一场公安跟公安的坚决斗争,没有铁的事实,这惊天冤案是翻不了的。她必须拿到更多的证据,好在记者这行当,有不少有利条件,有时调查起来,甚至比李春江他们还更容易接近真相。

九月的阳光照在她年轻的脸上,仿佛被爱情燃烧着,一想爱情,季小菲绯红的脸越发妖娆,步子也突然变得像山雀一般。是的,爱情,在这个灼人热浪席卷三河的夏天,季小菲的爱情终于降临了。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会这么快爱上田文理。或许,爱情的种子早就埋在心底,一等乌云散开,阳光照耀到心田,那棵苗便扑扑地疯长。她笑了,走在阳光明媚的街上,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外号,季五块。

马其鸣等在办公室里,看到她,笑着起身,说:“辛苦了。”季小菲说:“比起李局他们,我哪算辛苦。”四下一瞅,不见秘书小田的影,心想,一准又在乡巴佬。马其鸣为她打开一罐饮料,季小菲猛喝一口,一股清凉顺心而下,宜人极了。简单问了点吴水的事,马其鸣便郑重给她交代起任务来。

马其鸣要季小菲设法接近一个叫胡权礼的警察,最近有人跟他打招呼,想把胡权礼补充进公安局的班子。马其鸣对此人一点儿也不了解,但他无意中听说,胡权礼跟童百山关系密切,姓童的正在为他四处游说。马其鸣想让季小菲摸摸此人跟童百山的关系。

季小菲脑海里一闪,很快闪出一张脸来。她说:“胡权礼正是全国公安系统的劳模,去年还立过二等功,当时我还采访过他。”

“好,你就再去采访他,记住了,此人求官心切,你要投其所好,拉近跟他的距离。”

季小菲会心地一笑,这一笑,有太多的感激在里面。尽管马其鸣交付给她的是一项艰巨而又充满危险的任务,但能得到马其鸣的信任和厚爱,她年轻的心还是充满了自豪。

季小菲起身告辞,马其鸣忽然说:“别光顾了工作,有空,多跟小田谈谈心,小田不善言辞,心里可是有你的。”

季小菲蓦地脸红,一团羞涩飞出来,头一低,走了。

马其鸣自己却笑不出来。跟他打招呼的,不是别人,正是袁波书记。最近一段日子,袁波书记很是反常,特别是在跟孙吉海副书记的关系上,显得十分被动,常常是无条件地让步。这在一个市,极不正常。一把手让二把手胁迫,这在政治圈子里近乎怪谈,而且会直接导致工作的无序状态。马其鸣曾委婉地提醒过袁波。袁波书记很是伤感地叹了口气,说:“其鸣,有些事,你看到的不见得就是真相,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三河的空气不正常。复杂啊!其鸣,我是无能为力了,我已向省委提出请求,年底就要退下来,但是有一点你要记住,三河不是某个人的天下,它是二百多万人的三河,乱是乱不倒的。”

袁波书记的话里,马其鸣感觉到一种苍凉,一种悲悯,一种深深的无奈和彻骨的不甘心。他甚至怀疑,关于袁波书记侄子的传闻,是不是一种政治讹诈?或者,是有人暗中操纵,以此为武器,胁迫袁波?

马其鸣知道,袁波书记没有孩子,自小收养了侄子袁小安。他在小安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可惜也没逃得过不争气的宿命。

袁波书记是三天前跟他谈起胡权礼的,这有点出乎意料。自从马其鸣在常委会上顶住李春江的调动,关于人事方面的事,袁波书记便很少跟他透露。马其鸣那点儿消息,也多来自小道传闻。没想袁波书记主动找他,将胡权礼的事说了出来。

“这人政治上很不可靠,是个钻营家,要是把他放到重要岗位上,还不知要惹出什么事。”袁波书记开口便道。马其鸣这才知道,关于胡权礼的提升,组织部门已向袁波书记提了多次,袁波书记都以眼下工作紧张,暂不考虑人事变动为由拒绝回去。但有人还是不甘心,已经通过更高一层向袁波书记施压了。

“要不就向社会公示,走群众路线?”马其鸣想到一个曲线救援的办法。袁波书记很快摇头,说:“这正中了他们的计,你以为群众的眼睛真是雪亮的?”

马其鸣颓然一笑,有时候,群众还真是能看走眼。

“这么着吧,毕竟是你分管,你做些了解,拿出你的意见来。”

等马其鸣真要了解时,才发现正常渠道早已让他们疏通,反馈上来的是众口一词的支持。马其鸣这才决定剑走偏锋,因为他感觉到,操纵这一切的不只是童百山。

季小菲回到家,父亲不在,上班还没回来。

父亲的小店被逼迫关了后,童百山曾假惺惺地派人来通知父亲去上班,说是到他三叔手下当个帮工,每月发一千块工资。父亲坚决摇头,宁可街上蹬三轮也不到百山集团去。说来也巧,就在季小菲从省城考试回来那天,秘书小田跑来给她祝贺,顺便说起他有个朋友开了家宾馆,拖他找位维修工,问老季愿不愿去?老季这次没驳小田面子,一口答应去。就这么着,父亲现在做了维修工,每月挣八百块钱。

母亲还是老样子,病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母亲的病现在只有中药有疗效,十天一疗程,中间做些辅助性治疗,季小菲家便终日弥漫着一股中药味。好在她和父亲重新上班后,母亲的精神明显好转,眼下已能照顾自己了。

跟母亲打过招呼,季小菲一头扎进自己房间,开始写稿。银行抢劫案又有新突破,她要赶着将采访到的情况传到报社。写了还不到一半,手机响了,一看是吴水的通讯员打来的。刚接通,那边便声音紧张地说:“季记,又有猛料,李华伟死了!”

季小菲赶到吴水,看守所的大门紧闭,两位荷枪实弹的警察把在门边,谁也不让进。季小菲亮出记者证,没想警察看也不看,两眼正视着前方,丝毫不被外面的纷乱所扰。

大门外,闻讯赶来的各路记者还有围观群众聚在一起,吵嚷声响成一片。人们七嘴八舌,争相议论李华伟的死。不远处,李华伟的妻子在华欣公司职工的搀扶下,长一声短一声地发着哭号。有人举着摄像机,抓拍自认为有价值的镜头。季小菲急于想得到最前沿的新闻,尝试着给李春江打电话,没想连拨几遍都是关机。

夜幕悄悄地降临了。

李春江这边,形势显得更为紧张。

李华伟是抢劫案发生后的第二天被关进看守所的,收监之前李春江再三强调,一定要跟别的疑犯隔离开,而且要抽调最得力的狱警严加看守。没想到,不测还是发生了。下午四时二十分,李春江突然接到报告,说李华伟死了,死在审讯室里。

“什么?”李春江马上停下手头的工作,叫来吴水公安局局长。没想吴水公安局局长极力掩盖,拒不将李华伟死亡的事实说出来。直到李春江拍了桌子,吴水公安局局长才吞吞吐吐地说:“李华伟死亡的时间是下午三时十六分,送往医院抢救无效,停止了呼吸。”

“怎么死的?”李春江问。

吴水公安局局长支吾半天,说还不知道详情,要等看守所的报告送上来才能回答。

“报告?”李春江惊讶地瞪住这个办起案来不急不躁,说起黄段子却一个接着一个,不讲到喷饭不甘休的县局局长。“人都死了一个多小时,你这个当局长的还不到现场,坐这里等报告?”

“我这不是办案吗?”吴水公安局局长有点强词夺理。

李春江顾不上发火,立刻赶往看守所。

李华伟的尸体已被挪到其他地方,死亡现场审讯室也明显让人动过了。屋子里几乎一尘不染,连空气都是透明的。负责审讯的两名警员呆若木鸡,傻傻地坐在凳子上,看见李春江进去都不知道起立。

李春江扫了一眼,心中便有了八九分。负责此案的吴水刑警队队长康永胜汇报说,下午一上班,他安排陈浩和白礼对李华伟进行审讯,没想刚审到一半,陈浩慌慌张张跑来说,李华伟不行了,像是要断气。等他赶去时,李华伟倒栽在地上,双手死命地捂住胸口,样子很痛苦。他马上叫来狱医,一检查,说情况很危险,人怕是不行了。结果刚送到医院,还没来得及抢救,便停止了呼吸。

康永胜还在说,李春江打断他,问:“审讯中有没有过激行为?”

“这点我还说不上,事情太突然,还没来得及调查。”康永胜跟吴水公安局局长一个口气。李春江暗一思忖,没多说什么,只是责成吴水方面立即成立专案组,对李华伟的死因展开调查。

晚上十点,吴水公安局局长汇报说:“死因查清了,是白礼刑讯逼供,致人死亡。”

“什么?”

李春江感到突兀,要说刑讯逼供,不是没有可能,这在公安内部也是公开的秘密。对一些顽冥不化、气焰嚣张的疑犯,个别警察偶尔会采取一些过激手段,但因此而惹出人命的事绝少发生。警察们还没傻到拿自己的性命或前程开这种玩笑,当然失手的可能也有。正这么想着,他怀里那部手机发出一声信号。李春江知道有短信了,借故走进洗手间,掏出一看,果然是老曾安排进去的内线发来的,上面有一行字:死者跟童有关。

果然不出所料!李春江强压住震惊,出来说:“这么快定结论不大合适,你们还是细查一番,必要的时候,可以让市局的同志介入。”

吴水公安局局长脸色一变,没说啥,默无声息地走了。

李春江迅速将情况向马其鸣作了汇报。马其鸣在电话里沉吟许久,才说:“接下来,很有可能就是李欣然。”

马其鸣的判断没错,就在当天晚上,关押李欣然的地方突然起火,现场一片混乱,幸亏李钰得知李华伟突然死亡后抢先赶到那儿,火灾发生时,李钰已秘密将李欣然转移。而负责李欣然案子的反贪局副局长成名杰下午竟然醉了酒,大火燃起时他还在睡大觉,是消防人员将他从火海中救出的。

两起意外联系到一起,事情的真相便清楚不过。吴水公安局局长这才怕了,据实汇报,刑讯逼供的结论是康队作出的,而且有人跟他打招呼,就按康队说的办。

李春江并没追问谁打的招呼,眼下问这个就有点愚蠢,好在吴水公安局局长有了明确的态度,这比什么都强。他安慰似地拍拍这位同人的肩,命令立即对康永胜、陈浩、白礼进行隔离审查,直到查清事件真相。

小四儿又一次冲童百山发火。

大火烧起来时,小四儿露出难得的兴奋,甚至有些按捺不住,急着跟老大报喜,说交代的事儿都做好了。老大带着欣赏的口吻说:“老四,辛苦了,大哥等着给你接风。”放下电话没多久,吴水这边惊然失措说:“李欣然跑了,火海里进去的两个人找不到他的影子。”小四儿大惊失色,沙哑着声音吼:“给我翻,挖地三尺也要把他做掉。”再等,消息就令他沮丧得要死,楼上的角角落落都搜遍了,就是没有李欣然的影子。

“人呢,我问你人呢?”

这一次,童百山腰杆子不那么软了。望一眼小四儿,口气不敬地说:“四哥,出了岔子不能老怪我,消息给了你,是你硬要坚持让你的人干,我这边可是很安全地让李华伟走了。”

小四儿结了舌,没想童百山会反咬他。是的,童百山刚开始要自己做,说人已混了进去。小四儿不放心,比起李华伟,他老子李欣然更该消失。小四儿一想起跟他的前前后后,想起被他折磨得差点死掉的刘玉英,就恨不得亲手宰了他。他断然否决了童百山,要他立刻将混进去的人撤出来,随后他下了一道死命令,要让李欣然葬身火海,一根头发也不许留在这世上。

没想……

小四儿中止跟童百山的争吵,眼下他必须找到李欣然,这一次,他发誓要亲手做,做得比任何一次都要狠。他微笑着打发走童百山,心里,却给童家父子牢牢记下了一笔。

调查很快有了消息,据陈浩讲,这天审讯时的确动过手,李华伟太张狂,不动手他不把你当人看。迄今为止,他交代出的那点东西都是动手后才说的,这小子像是故意跟警察较劲。当时陈浩做笔录,白礼负责审讯。李华伟好像比平时还要兴奋,白礼刚问了一句,他便骂:“姓白的,你算什么玩意儿,当初要不是老爷子,你能穿上这身皮?”这话把白礼的气抖了上来,二话没说,就冲李华伟一个嘴巴。李华伟吐口唾沬,问:“打得好,姓白的,老子出去,第一个扒了你这身皮。”再审,李华伟便咬着牙齿,目光像狼一样恨着白礼。没办法,白礼就让他蹲凳子,凳子是长条凳,一头白礼抬着,警察内部管这叫找平衡。凳子忽斜忽平,上面的人像踩在了钢丝绳上,手又铐着,稍不留神就会重重摔下来。

李华伟摔了三次,每次都很重。第四次摔下时,突然抽搐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胸口,说他难受,吸不上气,跟白礼要水喝。白礼端着水杯,说:“你交代一句我给你喝一口。”李华伟挣扎了几下,想说什么,突然一头栽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白礼呈述的经过也是一样,他在交代自己的问题时,还是不忘诅咒李华伟,说这种人早该死,死一万遍也不过分。

经调查,白礼毕业于武警指挥学校,后来在武警某部服役。四年前转业到地方,一直没单位要。后来是李欣然说话,才将他分到公安局。此人脾气有点怪,不爱跟人交流,平时不是看书就是一个人琢磨围棋。他的棋下得不错,吴水公安局堪称无敌手。不过对工作兢兢业业,从不抱怨。

看完所有笔录,李春江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一个人不会这么经不起折腾,尤其李华伟这样的角色。联想到白礼的态度,暗想白礼不大会是童百山的人。他跟吴水公安局局长交代,必须等尸体解剖结果出来再作决定。吴水公安局局长一脸难色,说:“李华伟的妻子坚决不同意做解剖,她已请好律师,准备上告。”

“告状可以,但原则不能丢,你们再做做工作,实在不通,依照法律程序进行。”

吴水公安局局长跟后又说:“有人拿这事做文章,现在外面吵嚷得很凶,干警们思想波动很大。”

李春江正色道:“你这是自己先乱,如果是你们的责任,你们谁也逃脱不了,但必须先查清事实。至于外面怎么说,我们挡不住,也没时间去考虑。”

李春江这话说得有点过早,就在吴水方面耐心跟李华伟妻子做工作的时候,省城一家媒体突然以醒目标题爆出惊闻:《吴水公安刑讯逼供,滥用私刑致死人命》。报纸一出,舆论哗然,方方面面的压力同时向吴水扑来。

李春江没料想对方会来这一手,一时有些难以招架。加之省厅又每天督察银行抢劫案的侦破,使他难以从容应对。这时他想起老朋友郑源,这个时候,也只有老朋友郑源能替他化解危机。

经过两天紧张的筹措,吴水县委、县政府召开新闻发布会。会上,吴水县县长向应邀前来的各路记者简单通报了银行抢劫案的侦破情况,并就李华伟死亡一案回答了记者提问。郑源代表县委、县政府就个别新闻媒体无视党的新闻纪律和有关刑事案件采访报道的法律程序,在案情尚在调查取证阶段就捕风捉影,制造与事实严重不符的虚假新闻,误导广大读者,给侦破工作带来的严重干扰提出严正警告,要求该新闻媒体立即停止不实报道,并就造成的相关后果承担法律责任。

会上,季小菲作为记者代表发了言,呼吁同行严守新闻纪律和社会公德,与虚假新闻展开斗争。

很快,由省厅派来的专家对李华伟的尸体进行解剖,解剖结果令所有人大吃一惊。李华伟中了一种叫断肠草的毒。断肠草是吴水民间的叫法,此草叶小茎长,花朵十分艳丽。生长在吴水跟青海毗邻的高原地带,其茎和根都含有剧毒。尤其根部,细长若野参,闻之无味,但若误食,会让人肠痛如绞,呼吸艰难,最后憋闷而死。

从体内的残留物分析,李华伟食进的是经过加工的断肠草根,比野生的毒性强三十多倍。未加工的断肠草误食后毒性发作大约需要六到十个小时,经过加工后会提前三到四小时。照此时间推算,毒草正好是混进午餐让李华伟吃下的。

李华伟收监后,为确保安全,一日三餐跟别的疑犯是分开的,由专门的厨师为他做。这一点,李春江特别强调过。

结论得出后,吴水公安局马上对厨师采取了措施。一听李华伟是中毒身亡,厨师坚决摇头。据厨师交代,李华伟的饭一直是他做的,厨房及厨具也是分开的,蔬菜等一应物品也由他一人采购。平日进入厨房的,只有专案组的三个人,康队、陈浩、白礼。李华伟死后,厨师也暗暗怀疑过,将那天中午剩的菜悄悄拿回家,喂了自家的狗,但狗却好好的。

这就怪了。李春江跟专案组的同志再三分析,确信厨师没有投毒的可能,此人是老公安,对工作尽职尽责,关进看守所的重大疑犯饭菜都由他做,从来没出过问题。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一定是有人在送饭途中做了手脚。

那天送饭的是陈浩。

在对陈浩的再次审查中,陈浩终于说,那天他刚把饭菜端到监室门口,康队过来说,值班室有他电话,让他去接,说着便接过饭菜。等他接完电话,李华伟已经吃完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

“康队……康队他交代过,啥也别说,就往白礼身上推。”

夜已经很深了,李春江一点儿睡意也没。连日来夜以继日的奋战并没让他感到疲惫,只是,心里那份愧疚越来越深,那份牵挂越来越强烈。

一个小时前,他跟叶子荷通了电话,叶子荷听上去精神还不错,比前两天要好。她说:“春江你啥时才能回来,我实在不想在医院住了,我想回家。”李春江赶忙劝:“子荷你要听话,乖乖住着,哪儿也不能乱跑。”人真是奇怪,医院里住了这么长时间,叶子荷越来越像孩子,得让李春江拿哄小孩的话哄她。李春江脸上装着笑,心里却怕得不得了,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从心理学的角度讲,叶子荷的内心世界还有感知力正在一步步倒退,病魔已将她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封闭,越来越充满恐惧,只有听到这些话,她才能感到安全。

但是,李春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依靠这些稚嫩的语言,给她一份安慰,一份镇定。隔着这么近,却不能天天看上她一眼。一想这些,李春江就觉得欠她的永远也还不清了。

两个人在电话里谈起了朵朵。朵朵因为录取的学院不如意,选择了放弃,又到高三补习了。李春江对女儿的选择一向是支持的,况且夫妻俩都认为,朵朵应该上一所名校,将来才有大出息。只是家里这种境况,对女儿影响太大。朵朵尽管嘴上不说,但能看得出,孩子的变化一天比一天明显。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撒娇、那样时不时使性子,而是像个大人似的,默默担起了对这个家的责任。

叶子荷告诉李春江,女儿送了她一件礼物,很珍贵。李春江问是什么,叶子荷不说,让他猜。李春江连猜几遍,都没猜中。忽然,他想起了女儿省城帮她妈妈选假发的情景,他一下懂了,女儿定是送给她妈妈一件极特殊的礼物。当下,泪水便像疯狂的雨点,模糊了他的双眼……

躺在床上,李春江的内心泛过一浪接一浪的痛,无法承受的煎熬折磨着他,恨不得立刻起身,奔到叶子荷病床前。折腾他的,还有一件事,叶子荷在电话里说,桃子好像遇到了什么事,人跟以前整个不像了,无精打采不说,神思也恍恍惚惚的,今天来看她,竟连着两次失手打翻了杯子。

隐隐的,李春江也有一种不好的感觉,银行案发生之前,大约两三天吧,李春江因为腾不开身,要桃子陪朵朵去买件衣服。要在以往,桃子绝不会推托,巴不得给她这么个机会,让她过一次妈妈的瘾。可那天,桃子居然气急败坏地说:“我没工夫,不就买件衣服嘛,哪天买不行!”当时他没多想,晚上见到郑源,忽然想起这事,就问:“你俩怎么了,不会吵架吧?”

你猜郑源怎么说?“能吵架倒好,她现在是见着我就躲,神神秘秘的,就跟真有外遇一样。”这话搁李春江心里好一阵子,最后也没琢磨出个道道。当然,他不会傻到去想外遇,可是桃子的表现真是离奇,有什么事能把一个开朗明快的女人变得暴躁怪异呢?

正文 第七章 世上哪有免费的午餐

马其鸣突然变得反常,放着几个大案要案不管,脚步竟神神秘秘往吴水跑。

起因就是那个叫苏紫的女人。

马其鸣第一次去见苏紫,是在七月末的一个傍晚,当时李春江还在省城陪叶子荷看病。马其鸣带着秘书小田,悄然来到吴水县城。坐落在县城西南角的这片家属区显得有点闹,卖牛奶的、卖鸡蛋挂面的在巷子口使劲吆喝,几个下棋的老头围在一起,争抢中像是要为一步棋打架。一个大肚子妇女在追一只鸡,她家圈养的鸡不小心跑了出来,惹得那孕妇失了声地叫,抓住它,抓住它。马其鸣和小田还帮了孕妇的忙,最后是马其鸣将鸡逮在了手里。孕妇感谢地一笑,问马其鸣:“找谁?”马其鸣笑笑,说:“不找谁,我们来这儿转转。”孕妇有点诧异,怪怪地望着马其鸣,一脸不相信的样子。越往里走,巷子便越安静,除了放学晚归的几个孩童,幽长的巷子里他们没再遇到谁。黄昏的光影将深幽的巷子拉得老长,也使这片老居民区更透出一份败落。斑驳的墙壁上留下小学生们恶作剧的信手涂鸦,浓浓的饭香溢满整个巷道,让人止不住生出推开谁家门蹭一顿美味的欲望。

苏紫家在巷子最里头,秘书小田推开门时,小院里静静的,闻不见饭香也听不见人声,小田试探着往里探了几次头,都让里面的静给吓了回来。过了好长一会儿,才传出一声问:“谁呀?”是苏紫婆婆的声音。马其鸣跟小田走进去,就见苏紫婆婆盘腿坐在床上,正在念佛。等她手里的珠子停下来,马其鸣才说:“老婆婆,就你一个人?”

苏紫婆婆打量了他一眼,问:“是郑源让来的吧?”

秘书小田刚要说话,马其鸣拦住他,顺着苏紫婆婆的口气“嗯”了一声。苏紫婆婆说:“跟你们说了多少遍,我们不去,哪儿也不去,死也要死在这儿。”

马其鸣“哦”了一声,顺势看了看屋子。屋子显得破旧窄小,大约缺少人气的缘故,更添出几分败落。家具啥的全都不见了,客厅这间里只摆了一张方凳,原先放过电视机的地方让一个陈旧的纸箱占着,上面堆着孩子的玩具。

马其鸣这才相信,苏紫为了上访变卖了所有家产,她的确没接受过李春江的援助。

苏紫不在,婆婆说孩子发烧,到医院给孩子瞧病去了。

马其鸣没多问什么,悄悄放下一千元钱,跟秘书小田踅身出来。路上,马其鸣一句话不说,秘书小田吃不准他的心思,也不敢冒然开口。直到夜色彻底吞没大地,大地一片静的时候,马其鸣才说:“你说这世上到底有多少冤屈事儿?”

秘书小田张了几下嘴,没敢回答。

第二次,马其鸣是一个人来。秘书小田在乡巴佬,腾不出时间。他让司机在车里等,自己顺着巷子,带着几分不安敲开了苏紫家的门。开门的是苏紫,看到马其鸣,苏紫怔了一下,问:“找谁?”马其鸣说:“我是陶实的朋友,能进来不?”苏紫侧开身子,马其鸣几乎是挤了进去。等进屋坐下,苏紫却长久的不开口,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慌乱的眼神在马其鸣身上跳来跳去。马其鸣刚问了一句:“事情怎么样了?”苏紫突然就给跪下了。马其鸣吓了一大跳,赶忙伸手拉她,谁知苏紫硬是不起来,也不说话,只是哭,那眼泪就像八月的雨,噼里啪啦,很快就将屋子打湿了。她婆婆一见状,也从里屋跑出来,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好人啊!帮帮我们吧!”

马其鸣在婆媳俩的哭声里坚持了一个小时,终于发现,苏紫的神经已不大正常,这个年轻的女人,除了跪和哭,已不会别的。她甚至忘了该怎么跟别人陈述,仿佛只有眼泪,是她全部要说的话。

那天还发生过一件不愉快的事,大约是马其鸣的沉默和犹豫惹恼了苏紫,就在他硬从地上扶起苏紫的当儿,苏紫竟狠狠地在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马其鸣被这一口吐得沁住了,见他发愣,苏紫突然爆发了似地吼:“你走,走啊!你们这些当官的,没一个好的!”

接下来他便听到苏紫精神失常的消息,断断续续,却总在刺痛他的心。也有传闻将她的失常跟那个叫郑源的扯到一起,说陶实自首后,郑源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接近这个年轻的女人,将她从一家小厂调到政府的一个二级部门,还以陶实的名义给她们弄了一套房子。传言纷纷,大有将郑源跟她弄到床上的趋势。孙吉海就在一次会上公开讲:“我们有的领导干部,放着全县的大事、要事不抓,整天尽干些没名堂的事。下属是要关心,是要体恤,但你把精力全熬进去,也未免太过了吧?”

这话带有血腥的味道,坐在主席台上的马其鸣看见,郑源涨红着脸,喉结一鼓一鼓的,像要反驳什么。

郑源跟苏紫,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苏紫的上访是不是李春江在背后指使?李春江又为了什么?还有,袁波书记为啥在这事上很敏感?传言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事实?一系列的问题堆在马其鸣的脑子里,马其鸣觉得必须搞清楚。

这一次,马其鸣仍然是一个人去看苏紫,刚到吴水县城,袁波书记就打来电话,问他在哪儿,那件事了解得怎么样?马其鸣知道袁波书记是问胡权礼。他在电话里犹豫一阵,还是说:“这人好像有点来路不正。”袁波书记问怎么个不正。马其鸣说:“我怀疑他那个二等功有假。”袁波书记叹道:“当时光远同志也这么说,可惜我没听进去,不过,现在提出来是不是有点晚?”

“有错必纠,不存在晚不晚的问题。”马其鸣道。

“那好,你尽快把问题查清,过两天我去省委,先向佟副书记作个口头汇报。至于怎么挽回影响,你拿个意见,我还是那句话,要快,要准。”接着袁波书记又问:“最近你是不是在调查那个苏紫?”

马其鸣连忙否认,说:“哪个苏紫?”

“算了,有人在我面前说起这事,我也是随口问问。”

合上电话,马其鸣就觉得别扭,明明是这样,为啥不敢跟袁波书记承认?难道到现在,还对袁波书记不放心?

苏紫不在,马其鸣再次吃了闭门羹。他已经有两次吃到闭门羹了,望着低矮的小院,紧锁的门户,马其鸣忽然想,苏紫是不是躲他?这么想着,他看见巷子里走来一位老太太,便笑着迎上去,跟她打听苏紫的去向。老太太惊讶地说:“你是她远房亲戚吧,头一次见,这孩子,可怜哪。”老太太边伤心边说:“前两天苏紫刚刚精神好一点儿,能做上饭了,夜里突然有一伙人闯进她家,逼她交出什么东西,结果,又给吓出病来了。这不,我刚打医院回来,人还瘫床上起不来呐。”老太太告诉马其鸣病房号,再三说:“看你像个有钱人,又是亲戚,可一定要帮帮这孩子啊!知道不?”她突然压低声音,“都说这孩子跟别的男人不干净,我才不信呢,呸,嚼舌根!”

马其鸣往出走时,就看见巷道墙壁上多出几行字,其中一行歪歪扭扭地写着:苏紫是个大娼妇,乱跟男人睡觉。下面紧随着一串大字:睡吧,睡吧,睡死一个男人,睡来一套楼房。

马其鸣走了几步,又掉转头,拣起半块砖,用力将那几行字蹭掉。

马其鸣没去医院,医院人多眼杂,去了不能解决什么问题。返回三河前他给医院院长打了个电话,了解了一下苏紫的病情。还好,苏紫只是身体太虚弱,又接连遭受惊吓,不会有啥大碍,估计十天半个月就能出院。

揣着一肚子心事回到三河,刚进办公室,秘书小田便说:“有个叫唐如意的女士找书记,还留了宾馆房号。”

唐如意?马其鸣像是已把这名字给忘了,想了好一会儿,才猛然记起,赶忙问小田:“她啥时来的?”

“上午九点,她说是书记老朋友。”

唐如意。

马其鸣的心一下让这三个字搅乱了。

唐如意就是南平那个交际花,当年被马其鸣一步到位提升为旅游局局长的热点女人。只是这么多年了,马其鸣从没她的消息。只听说他调走不久,唐如意也辞去旅游局局长的职务,去香港一家旅游公司打工。世事沧桑,岁月留痕,这也有八九年光景了吧,她怎么突然找到三河来了?

按秘书小田给的地址,马其鸣来到西部大酒店。按响门铃的一瞬,马其鸣的手略略有些犹豫,他似乎还没有下定决心,要不要见这个女人。但是另一个声音却在催促他,甚至有些急不可待。他释然一笑,我这是怎么了?

一袭素衣,一张素脸,就连笑也没有改变,一切,都是停留在记忆深处的那个样子。细看,似乎眼角多了几道皱纹,不过比起马其鸣的沧桑来,岁月对她算是格外宠幸了。两个人就那么望着,只听到心底哗哗翻动的声音,像有一张手,轻轻掀动岁月的痕迹,把沉淀在心底的那段记忆翻到了眼前。而后是一笑,含着曾经的妩媚,曾经的眷恋,还有,这一段杳无音信的日子里未曾停止过的一抹抹云彩。

“你还是那么年轻。”马其鸣嘴拙得如同忘了台词的演员。唐如意倒显得颇见世面,一捋头发,顽皮地眨了下眼,说了句让马其鸣豁然释重的玩笑话:“又不是偷着约会,看把你紧张的。”

这句话一下把中间那段空白岁月给抹去了,时光倒流到南平,马其鸣看到的,仍是那个说话不知含蓄、目光却偶尔来点迷离的干练女将。他朗声一笑,说:“看我,都不知该跟你怎么说话了。”

屋子里响起轻松的一阵笑,接下来,一切便进入自然。

其实,有些人你永远也分不开,正如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待。岁月冲走的,是本该消失的、那些注定要留在你生命里的东西,摆不开也挥不掉。一场风吹过,记忆之门便会洞开,一片雨淋过,心底那片青草地便绿油油地茂盛起来。

唐如意告诉马其鸣,这些年她东奔西波,仿佛一直在路上,从没停下来。目前她在香港一家上市公司打工,算是驻深圳的代表。马其鸣惊讶一声:“你都成超级白领了。”唐如意莞尔一笑,说:“哪呀,圈子里的老女人。”

马其鸣这才发现,一旦彻底放松下来,眼前这张脸还是有很浓的岁月痕迹。他颇有同感地一笑:“岁月不饶人啊!一晃都要奔五十了。”

“你是四十六吧,不对,零四个月十八天,对不?”

马其鸣暗自一惊,讶异的目光再次落在唐如意脸上。

“比我大七岁零五十二天。”唐如意接着道。

抛开细节不说,唐如意这次来,并不单纯为了马其鸣。她从西藏辗转青海,又到三河,下一站打算去新疆。“眼下西部搞大开发,西部已经成了一片热土,我们也不能坐等观望。这一次,我就是为公司西进做前期考察,所到之处,都是热火朝天啊!”唐如意说。

“你是说投资?”马其鸣忽然来了兴趣。

“我们公司目前已涉足生物制药、旅游开发、绿色农业等十二个行业,在大陆有五家分公司,下一步,计划向西部拓展。”

“好啊!你现在是财神爷。”马其鸣的热情猛就转了向,硬是缠着唐如意,给他讲了两个多小时的投资话题。

走时,他手里多了一本香港龙腾实业大陆拓展计划项目书。

电话准时在下午五点响起,桃子一把抓起话筒,黄大伍在那边阴森森地说:“钱准备好了没?”

“准备好了,我马上送来。”

“还是老地方,牧羊人家。”

搁下电话,桃子收拾了下,提起包,就朝牧羊人家走去。

这是她第二次给黄大伍送钱,头次,桃子给了黄大伍十万。黄大伍很不满意,说:“拿这么点钱哄我,是不是想让我找公安局拿奖金?”

桃子赶忙说:“我手头真的拿不出那么多,你给我点时间,我一定帮你凑。”

“拿不出?”黄大伍阴阴一笑,“一个县委书记的老婆,拿不出二十万,哄鬼才信。把他贪污的给我个零头,我这辈子也吃不完、花不完。”

桃子不敢跟黄大伍争辩,生怕惹恼这个叫起来跟公鸡打鸣一样刺耳的瘦脸男人,他要真跑到公安局报案,一切可就全完了。接连赔了许多好话,总算把黄大伍说转了心。“好,我再宽限你一个月,记住了,下次要不把钱全给我,休怪我不讲义气。”

这一月,桃子度日如年。二十万,兴许在别人眼里,她桃子拿几个二十万也不在话下,可桃子真没钱,仅有的那几个存款,叶子荷一犯病,全贴了进去。就那十万,还是她打着给叶子荷治病东拼西凑借的。桃子本来就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活到现在,很少为什么事跟别人张过口,这次,她算是把脸面豁出去了。

借钱这事,搁别人身上,也许很正常,可搁桃子身上,就很新鲜,也很敏感。刚跟同事张开口,人家就诧异地说:“你也借钱,甭逗我了。”结果钱没借到,事非倒借出不少。你猜怎么着,单位上马上传出郑源出事的小道消息,说得神乎其神,就连搜出多少脏款也一清二楚。桃子再也不敢跟同事提钱了,可离了同事,又到哪儿去凑这十万呢?

全三河她就叶子荷一个朋友,总不能把这事儿说给她吧。

更要紧的,还不能让郑源闻到半点气息,桃子必须抢在郑源知道前摆平这事儿。

送钱的人倒是有,真不少,只要她敢要,甭说一个十万,可能十个二十个也有。可她敢要吗?

总算,钱如数凑够了,多亏她大学一位同学,得悉她有急用,问也没问缘由,就将钱打了过来。桃子抱着钱,感觉就像是抱住了这个家的未来,抱住了郑源苦苦挣来的前程。

下午的牧羊人家,安静中透着祥和,午后散淡的阳光从树影间透过来,映得窗户斑斑离离,舒缓的乐声如同子水河不息的水声哗哗流淌,让人永远有一种魂牵梦绕的感觉。桃子一进门,便看见窗口的台子上早已等着一个人。

比起前两次,黄大伍是一天比一天体面,一天比一天鲜亮,他都开始打领带了。白色的衬衫配上鲜红的领带,使他能从万人堆中一下跃出眼来。只是那领子,永远沾着一层污垢,加之这热的天,他西装革履,让人忍不住想起滑稽戏中的小丑。可惜桃子没心情欣赏他。

“拿来了?”

“拿来了。”

“给我。”

“你得给我写个保证。”

“啥保证?”

“拿了这些钱,你把看到的事全忘了,以后跟谁也不许提。”

“这……”

“要是不写,我走。”

“别,别,别,我听你的,不就一个保证嘛,我保证给你。”

“那写啊,盯着我做什么?”

“我……我不会写字。”黄大伍说着,垂下贪婪的目光。桃子分明听见一声响,那是黄大伍吞咽口水的声音。

“不会写?”桃子不相信地盯住他,发现那目光蓝荧荧的,赶忙躲开了。

“没念过书,谁识得字呀!”黄大伍说着,冲服务生一招手,“拿一包好烟,两瓶啤酒。”

一听他又要烟和啤酒,桃子的厌恶就止不住了,贪婪的东西!她鄙视地瞪他一眼,想了想,说:“名字你总会签吧,我写了,你签个名,到时可有法律管着呢。”

桃子这样说,也是想吓住他,免得他日后生变。

“少给我提法律,那都是你们有钱、有势人玩的,咱土牛木马,就认钱。”说着,牙齿咯嘣一咬,啤酒盖崩到了远处,他像是八辈子没喝过啤酒似的,提起就灌。

桃子匆匆写好,黄大伍看也不看,问:“有印泥没,我摁指头印。”

见桃子纳闷儿,黄大伍振振有词道:“我不会写名,到哪儿都是摁指头印,省事。”

这种地方哪来印泥,桃子正急着,黄大伍忽然说:“拿你的口红,那玩意儿比印泥好。”

等摁完,桃子把口红一扔,掏出钱,递了过去。

黄大伍没急着接钱,而是跑过去,捡起口红,揣在了怀里。

他的目光再一次色色地盯在桃子身上。

桃子忍住不快,耐心等黄大伍数钱,没想数了一半,黄大伍突然叫起来:“咋又拿了一半,你是不是想耍赖?”

桃子紧张道:“咋是一半,你数数,不是整十万吗?”

“十万,你说得轻巧,那么重要的事,值十万?讲好了二十万的,一分也不能少。”

“你——”桃子意识到上了当,可她不甘心,争辩道,“一半不是上次给你了吗?”

“那不算,你让我等了一月,钱早花光了。”

“你……无赖!”

黄大伍叼上烟,悠然地吸了一口,回应道:“我无赖,比起你男人,我简直是大善人!”

桃子想把钱抢过来,可黄大伍抱得紧紧的,两眼凶恶地瞪住她:“听好了,再拿十万,一个星期,我可没时间跟你玩。”

“你……你……”桃子气得说不出话。黄大伍阴笑道:“就这点钱,比你男人命还重要?我早打听过了,要是真说到公安局,你男人,哈哈,吃枪子吧。”

桃子终于懂了,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一个无底洞。

可是除了依他,还有什么办法呢?

而此时,郑源也在另一个地方痛苦地忏悔着。

下午,郑源又去了医院。苏紫还是下不了床,她的腰那天晚上让歹徒打伤了。看他进来,挣扎着欠起身。郑源赶忙示意苏紫躺下。苏紫的婆婆颤颤地扶着媳妇,唉声叹气的样子让人十分伤心。郑源已经没有多说的话,每次看到苏紫,只能用目光表达自己的愧疚。当然,这份愧疚苏紫至今还不明白,在她眼里,郑源的每次到来都是一份感动,一份难得的关心。为此她深深不安。作为一个职工家属,郑源真是对她太好,好得她都不知该怎么谢。所以她坚决拒绝搬进新房,那不是她该得的,她要的,只是一个说法,这说法跟郑源无关,是那些害死她丈夫的人,他们得付出代价。

谁知这路是那么漫长,漫长得几乎让她看不到希望。还是婆婆说得对,天下衙门朝南开,没钱、没权你别进来。苏紫已经不再抱指望了,当她两次被马其鸣甩开,当她一次又一次被那伙人痛打、恐吓,她就再也不敢抱指望了。再告下去,她会疯掉,会让绝望和痛恨杀死。其实她知道,自己离疯已经不远了,或许明天,或许后天,她的精神就会崩溃,为丈夫,为这个不平的世界,彻底崩溃。

可恨的是,那伙人还是不放过她,那天晚上,她刚给公公烫完脚。公公的身子越来越差,自己连脚都洗不了,精神更是恍惚,可怜的老人,或许他也很快会跟着儿子去。一想这些,苏紫就睡不着,躺在床上瞪着夜色发呆。就在这时候,院里突然响起腾腾两声,是人跳进院墙的声音。苏紫刚喊了声公公,两个黑影便扑向她,明晃晃的刀子逼着她,问她到底认不认识朱旺子,朱旺子给她的东西在哪儿?

又是朱旺子!已经有好几次,有人跟她提朱旺子,冲她要朱旺子交给的东西。天啊!她哪认识朱旺子!她只知道有个季小菲,有个李春江,是他们告诉她丈夫死的真相。

黑影人一听她又说不知道,狠劲地给她两个嘴巴。她的嘴出血了,咸咸的,木木的,不觉得痛。她刚骂了一声,腰里便美美地挨了一下。另屋里,婆婆扑出来,要跟他们玩命,黑影人一脚踹过去,婆婆便倒在地上。黑影人威胁她,要是朱旺子找她,或者还有什么人给她东西,要她老老实实放着,等他们来拿,若要敢交给警察,她一家都会赴黄泉。

苏紫连惊带吓,病又发作了。她已经受不住任何恐吓了,只要一听“死”这个字,她的神经立刻便瘫痪,仿佛已看到陶实,她亲爱的丈夫,在黄泉那边招手。

苏紫的情况,郑源一清二楚,他几乎是眼睁睁看着她变成这样的,可他又没有办法,真的没有。早知道这样,说啥也不能让陶实去,真的,郑源现在后悔,好后悔。一个人是经不住太多太重折磨的,那份心灵的煎熬,远比自己受罪还痛,还撕心。他要承担的,不只是一份人情债,而是一百份,一千份,甚至,拿上他自己全部的幸福也换不回。可现在又没有退路,一切都已无法挽回,死者不能复生,唯一能做的,便是尽最大力量保护苏紫,让她幸福点,再幸福点。

幸福这东西,怎么你渴望的时候她离你那么远?难道她也懂得报复,懂得让你用巨额代价去换回她?

郑源真是不知道,脑子里一片糊涂,一想前前后后发生的事,一想那个可怕的夜晚,他的脑子立刻混浊一片,再也不像那个坐在主席台上的县委书记,再也不像那个雄心勃勃要去当市委副书记的郑源!

他是一个罪人!他毁去的,不只是自己的前程,自己的幸福。他把另一个好端端的家拖入了地狱,他把那么年轻、那么幸福的苏紫打进了人间地狱。郑源不想这样,真的不想,尤其是发现苏紫就是刘玉英当初送给别人的私生女后,他的心震住了!为什么事情这么巧?为什么不幸都要降临到她一个人身上?为什么她年轻的生命要承载如此多的不公和坎坷?他暗暗发誓,一定要保护好她们母女,等事情彻底平息,他要亲手送给苏紫一个母亲。他毁了她的丈夫,就让他用这种方式为她赎罪吧。等她们母女相认,也许他会作出另一个抉择。但是,他真的能作出吗?

郑源摇摇头,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下不了那份决心。或者,他仍然在逃避,仍然不敢面对。这时候,他突然恨起李春江来,为什么当初不听他的劝阻,硬要劝苏紫上访?让一切平静地过去不是更好吗?李春江啊李春江,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

蒙面人要找的,正是朱牤儿也就是看守所里的那个朱旺子带走的东西。

童小牛忽然得知父亲童百山遇到了麻烦。外面进来的消息说,童百山让四哥逼得喘不过气,那个四哥居然真是小四儿!童小牛蹲不住了,吵吵着要出去。但此时的看守所早已不是这些年的看守所,不是他童小牛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特殊宾馆。那个叫侯杰的新所长气势凌人,他是李春江的人,是马其鸣提前安插进来的“奸细”!童小牛没有办法,但父亲的事不能不管,父亲一完,他这条命就没了。这时他猛然想到那些东西,那上面记录了不少跟他打过交道的人,他们可都是得过好处的呀!有些事儿,甚至就是他们交代他干的。这么想着,他兴奋了,激动了,只要把这张牌打出来,不信他李春江不怕,不信他马其鸣不投降。再有本事,你能把三河的公安全端了,你能把三河的公检法甚至市委、政府全给拖进去?他立刻放出话,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朱旺子,决不能让东西落到马其鸣跟李春江手里!

那是颗定时炸弹,不,是颗原子弹。不只三河,恐怕连省委,也能炸得响几天。

老大,别怪我童小牛心狠,是你逼我,是你过河拆桥,想踢开我童家父子。想想当初,我爹是怎样跟你卖命的,你居然拿个小四儿来欺负他!童小牛想着,跟刘冬说:“妈的朱旺子,敢坏我的好事,老子扒掉你几层皮!”刘冬拍拍他的肩,说:“放心,等我出去,第一个做掉他!”这两人,越来越像亲兄弟了。

朱牤儿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家。

这个叫朱王堡的村子,此时就呈现在眼前,多么亲切,多么熟悉。朱牤儿深深呼了口气,眼里的泪止不住就下来了。

他已经一年多没敢回来了,上次,刚摸到村口那棵老树下,就看见村里晃荡着几个陌生的影子。他没敢进村,在村口猫了半夜,借着淡淡的月光,逃了出来。

朱牤儿做梦都想回来,他想看看奶奶,想到妹妹的坟头上添把土。更想……

朱牤儿有秘密,天大的秘密。这些秘密都是他在看守所得到的。一想这个,朱牤儿就有点感谢那地方,感谢小四儿。幸亏他被小四儿碰上了,幸亏他被小四儿选中,送进了那地方,这才有机会,认识那个叫春娃的瘦猴子。朱牤儿跟春娃真是有缘,短短时间,两人好得跟亲兄弟一样。夜里睡不着觉,两人躺床上,春娃便跟朱牤儿讲事儿。有些是春娃亲身经历的,有些是他听来的。春娃讲得认真,朱牤儿听得来劲,这些事儿到了朱牤儿耳朵里,就是秘密,就是新闻。尤其是春娃跟他说的那些道上的事,听得他心惊肉跳。春娃临出事的那段日子,心情异常苦闷,脾气也格外暴躁,独独对朱牤儿,却是无话不讲。有天晚上,下着沥沥细雨,监室的空气潮湿而混浊,更混浊的是两颗年轻而又茫然的心。春娃忧心忡忡,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一般。一阵凄凄切切后,春娃握着他的手,说:“旺子,要是有一天哥哥我遇了什么不测,你记住,一定要去那个地方。那里有样东西,你拿了它,这辈子,你就足了,再也不用干这种替人偿命的事了。”一股不祥之感牢牢捉住了朱牤儿,他嘴上安慰着春娃,心里,却暗暗记住了春娃说的地儿。

第二天,春娃被王副叫去,说是有人来看他,结果,一去就再也没回来。朱牤儿还以为春娃是让人捞走了,直到他从看守所逃出来,才得知春娃压根儿就没走出看守所,不,他是被抬着走出看守所的,说是得了急病,等送到医院,人已成了僵尸。朱牤儿根本不相信他们说的屁话,春娃一定是让他们害死的,春娃知道的事儿太多了。

等他死里逃生,找到春娃说的那个地方,拿出那包东西时,朱牤儿傻了,不是一般的傻,当时那种感觉,真能把人吓死。朱牤儿牢记着春娃说的话,并没动那包东西,而是将它藏到另一个地方,离家很近,却又绝不会被人发现。他知道,春娃留给他的,是黄金,不,比黄金更贵重,比黄金更能让人发疯。但同时,春娃也把另一条路留给了他,死亡的路,通向黄泉的路。

他终于知道春娃是怎么离开这个世界的了。朱牤儿胆寒心战,惊魂不安。但是,朱牤儿更是兴奋得想冲全世界喊!他终于有钱了,他终于成富人了,他终于可以过上跟童小牛们一样的生活了。一旦世道太平下来,一旦那伙人彻底被公安收拾掉,那么,他就不是朱牤儿了。

朱王堡牵住他的,不只是年迈的奶奶,不只是冤魂不散的妹妹,那包东西,才是他天天想看到的。虽然眼下还不能动,但看一眼心里也踏实呀!

天渐渐黑下来,九月的天黑得真是晚,太阳爬在西山顶上,半天都不挪一步,朱牤儿恨不得一脚把太阳踢下山。他边走边四下张望,生怕后面跟上鬼,还好,今天算是顺利,一路都没闻到什么。

朱牤儿这么想着,就又恨起李春江来。非要逼着他说,能说的他都说了,剩下的,当然是不能说的。不能说的硬逼着说,你又不是国民党,你又不是童小牛,亏我还把你当救星看呢。

还好,李春江没达到目的,能达到才怪。朱牤儿笑了一下,黄昏里他的笑让山道多了层颜色。除了春娃留给他的东西,他还留了一个秘密,一个李春江打死也想不到的秘密。他从看守所拿给李春江的,是个本子,厚厚的,带身上不方便,所以顺手藏在了看守所后院。而这只是他从童小牛那儿偷到的一半,另一半,他留在身上。他曾好几次看到童小牛把玩它,从童小牛的神情看,他感觉这东西不一般,比那本子值钱,值钱得多,所以他快快藏到了身上。等逃出看守所,逃到省城,花了很多钱,终于学着把它打开了。这一打,朱牤儿的傻就不一般了。这上面,竟全是些大官的名字,有他知道的,比如孙吉海,比如吴达功,更有他不知道的,但他认定,这些人一定是比孙吉海和吴达功还大的官。哈哈,朱牤儿当时就笑了,笑得那个得意!

这才是真正的宝贝啊!这才是真正的金山呀!想想看,随便找他们哪一个,开口要个十万八万的,敢不给?这么想着,朱牤儿眼前就全是金子,仿佛朱王堡的山一下变成了金山,他一个人的金山。这么大的金山,我能白给你李春江?想得美!

朱牤儿脚下一绊,差点摔倒。他稳了稳神,又朝四下看了看,还是没啥异样,今天看来是个好日子,也该他朱牤儿轮上好日子了,总不能天天过那种亡命的日子吧。

李春江还算聪明,放了他,不放也是闲的,不说就是不说,打死也不说,况且你能把我打死?你是共产党的官,又不是……朱牤儿不想了,懒得想。现在他该好好想想,把两件宝贝藏哪儿?老放在这儿,心里不踏实,而且看一趟也费事,还不知他们啥时才能将那伙人彻底抓干净呢?

天彻底黑了下来,天像是帮朱牤儿忙似的,一黑便黑得这么严实,黑得这么踏实,黑得叫朱牤儿直想给天磕个头。他的步子快起来,几乎要飞,很快,他站在了巨石劈开的三叉路口。朱牤儿轻松地吐了口气,心里的舒服劲儿别提了。再有十来分钟,他就可以看到想看的东西,他真想抱着那两堆钱美美睡上一觉。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响,很脆,紧跟着,响起碎石滚下山的声音。朱牤儿暗叫一声不好,一个闪身,躲到巨石后面,屏声静气听了会儿,声音出奇地消失了,山谷一片寂静。朱牤儿不敢轻易闪身,这声音极不正常,像是人猛起身时发出的,会不会?这么想着,他抬起脚,猫似地往草丛中藏了藏,还不放心,又把头往脖子里缩了缩,然后屏住气儿等。

半天工夫过去了,山谷没一点儿异常,朱牤儿这才相信是鸟或者兔子。也怪自己太过敏,老想着有人追杀。他悄悄探出头,四下听了听,确信没有人跟踪,才起身,摸索着往前走。还没走两步,突然就听到一阵脚步声,很急,很密,不像是一个人。朱牤儿“妈呀”一声,掉头就跑,一失足,踩在了一泡牛粪上,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倒地,跟驴粪蛋一样滚下了山坡。

这时候,山谷里响起的就不只脚步声了,有人喊:“快追,别叫他跑了!”紧跟着,几道手电光照过来,刺得半个山谷都在摇晃。朱牤儿心想完了,中计了,这下,命保不住了。就在他爬起身跌跌撞撞往沟谷里跑时,山道上突然响起一阵警笛,紧跟着,警灯照亮了大半个山谷。

朱牤儿再次躲过一劫。

救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马才。

放走朱牤儿,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白吃白喝养着他,他一个字不吐,你说气人不?马才将情况报告给李春江,愤愤道:“这小子太不识眼色,干脆把他放了,让他到外面再吃点苦头。”

李春江思考再三,同意马才的意见,对这种人,也只有这种办法。不过,他叮嘱马才,一定要跟着朱牤儿,一步也不能离开,看他到底玩什么鬼把戏。

马才跟了朱牤儿一个星期,发现这家伙神神秘秘的,压根儿就不像个正经人。可是真要从他身上挖出点什么,又难。躲了两年多的命,朱牤儿别的没学到,倒是学会跟人玩抓迷藏。就在马才灰心的一刻,朱牤儿突然踏上了归乡的路,马才心想,好啊,你总算耐不住了。

马才抢在朱牤儿到达朱王堡之前,暗中布网,提前将警员埋伏在山道上。考虑到山道追捕或隐藏的需要,马才要求警员一律骑摩托,而且必须收拾好警灯。摩托车的确帮了马才不少忙,而且这一次,他又有新发现。就在他一声令下拉响警笛冲目标扑去时,忽然发现,离村道不远,意外地又蹿出几个人影,他们跟马才盯的这一伙分头藏在南北,不像是同伙。听见警笛声,那几个影儿惶惶地朝村子北面消失了。借着灯光,马才依稀辨出,领头的好像是独狼。

依照李春江的吩咐,马才他们没抓朱牤儿,只是派人紧跟住他。当然,袭击朱牤儿的那伙人也被放走了。李春江交代,眼下的首要任务是保证朱牤儿的安全,至于那伙人,抓捕还不到时候。

马才很快将发现独狼的消息报告了李春江,在吴水等消息的李春江说:“这就对了,我的判断没错。”马才听得莫名其妙,难道李春江知道跟踪朱牤儿的不是一路人?

的确是这样,李春江早就怀疑,追杀朱牤儿的,不只是童百山的人,还有一伙,很可能来自省城,至于是不是袁小安所派,暂时还不能确定,但一定跟毒品有关。马才的发现印证了他的判断。看来,独狼绝不是为童家父子卖命,他在替省城的人办事,这一点,怕是连童家父子也想不到。

马其鸣的判断也是如此。马其鸣是下午悄悄赶到吴水的,一到吴水,马上就跟李春江研究起案情。马其鸣初步判定,隐藏在三河的黑势力有两股,一股以童家父子为中心,重点经营公检法内部,替省城甚至更多的人从狱中捞人,这股势力正是当初车光远觉察到的。另一股,却更隐蔽,很有可能就是以范大杆子为中心,秘密从事着毒品交易。至于这股势力到底跟童家父子有没有穿插,暂时还不能完全判定,但是小四儿绝对是脚踩两只船,两边都有往来。这么一分析,李欣然父子的情况也就不难判断。李华伟一定是搅进了毒品案,而且是范大杆子在吴水的得力干将。至于李欣然,从他跟小四儿接触的时间来讲,应该跟童百山一伙是连在一起的。当然,他们是父子,发现儿子的罪恶勾当后,李欣然逼迫当保护伞也说不定。

至于孙吉海和吴达功,马其鸣跟李春江都还不敢轻易下结论,要等侦察有了进一步的结果,才好作判断。但对袁波书记,两个人的看法却很一致,除了袁小安,袁波书记没有别的可能。

乱麻一样的线索很快被梳理出来,困惑他们的疑团也被一个个打开。真是复杂啊!马其鸣叹道。李春江也发出同样的感叹,当初所以打不开缺口,就是没把这两股势力分开,反而让对方拉到了扯不断、理还乱的迷境中。

接下来,就该顺着这两条线往下查,李春江很快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马其鸣表示赞同。时间紧迫,两人连夜计划起方案来。

吴达功家里,也是一夜未安,凌晨五点的时候,夫妻俩还各摆出一种架势,你死我活的样子。

汤萍真是又气又怨,尽管心里对吴达功恨得要死,却又不能真的撒手不管。位子是有了,权力也有了,但真的能让她安安心心坐享清福吗?怕是不能。三河最近风声不断,马其鸣等人神出鬼没,使出的招数一招比一招狠,一招比一招要命。秦默虽然被逼到了后台,但谁知他是不是真的就休息去了?三河高层更是令人费解,袁波举棋不定,左晃右摇。孙吉海雷声大雨点小,弄个胡权礼都要看马其鸣脸色。其他那几位,就更不用说,纷纷夹着尾巴,做起了缩头乌龟。形势远比她预想的要复杂、要黑暗。下午她突然接到童百山的电话,邀她单独坐一坐。汤萍以前绝少跟童百山有来往,也坚决反对丈夫跟他来往。骨子里,她是看不起这些暴发户的,财大气粗,一身铜臭,没文化不说,让这个时代捧的,简直忘了祖宗是谁。但这个时候,汤萍又不能不去。跟童百山一起的,是检察院一位副检察长,边上还坐个女人,年轻,颇有几分姿色。起初汤萍还以为是姓童的或那位副检察长带的情妇,目光很恶毒地剜了她两眼。后来才知不是。这女人有点来头,说是二公子派来的,调节一下童百山跟那个小四儿的矛盾。汤萍对小四儿的事也有所耳闻,还不止一次问过吴达功,到底跟小四儿有没有来往。吴达功支支吾吾,不说有也不说没有。

谈到后来,汤萍才知道,这场聚会真正的东家是那个女人,她指点江山,纵横利弊,谈吐和智谋远在两个男人之上。从她的话语里,汤萍很快判断出,女人来三河的真正目的绝非调解姓童的跟小四儿之间的关系,倒有一种稳定大局、统一各路力量的架势。说到最后,她凝起目光,用朋友一样的口吻跟汤萍说:“当务之急,是赶走马其鸣,此人远在车光远之上。他要是再蹲下去,三河非出大事。”说完,目光久久凝在汤萍脸上,一动不动。

“拿什么法子?”童百山有点急。

女人摆摆手,将童百山的猴急拨拉到一边,目光,却始终未从汤萍脸上挪开。她看汤萍的样子,很像一个为她痴情、为她着迷的男人,直看得汤萍脸上起了臊,才说:“这就要看汤大姐的了。”

童百山和副检察长这才把目光对住汤萍,有点惊讶,有点不相信。很快,他们从两个女人脸上读到另一种内容。这一刻他们才明白,让车光远不明不白地进去,并不是他们的能耐,而是眼前这个女人。两人同时吸了一口气,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他们期待着汤萍开口。

到了这份上,汤萍也不想再卖关子,她挪挪身子,让自己坐得稳一点儿,然后朱唇一启,用不显山、不露水的口气道:“能有什么法子呢,这个人,不像姓车的。”

那女人释然一笑,露出她另一种美丽,纤纤玉手打开包,取出一样东西。汤萍一看,眼猛地就惊了。

女人给她一幅照片,女人的照片。

回到家,吴达功独自喝着闷酒。汤萍心烦地说:“你能不能不把酒当亲戚?”吴达功也是心里上火,没好气地道:“门不能出,朋友不能见,不喝酒让我活不活?”

“朋友?”汤萍吃惊地瞪住吴达功,“你这种人也有朋友,瞧你交的什么人,整天给你擦屁股还来不及。”

“那就不擦,再说我也没请你擦!”吴达功像是成心要激怒汤萍。也难怪,自从当上这个局长,他的耳朵没一天轻闲过,不是这个不对就是那个不能做,怎么做都不能让汤萍满意,弄得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当这个局长了。这女人,苛刻得近乎变态!

“吴达功!”汤萍突然喝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翅膀硬了,能飞了?”

吴达功刷地抬起头,迎住汤萍,他多想把自己的不满喊出来,把心里的不平发泄出来。但是,他还是挪开了目光。他知道,在汤萍面前,他是缺少这种勇气的。他沮丧地倒了一大杯酒,一扬脖子灌了下去。

汤萍扑过来,一把提起酒瓶,扔进了垃圾筒。

吴达功嗓子哽了几哽,终还是发不出声音。

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怕她,为什么一切都要听她的?他痛苦地抱住头,对婚姻,对婚姻里的爱和恨,还有因这桩婚姻而渐渐迷失的人生,发出一阵阵揪心的痛。等他再次抬起头,看到的,便是另一番情景。汤萍哭了,一向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汤萍哭了,一向把风浪不当做风浪、把火山不当做火山的汤萍在他面前哭了。这是个绝少流泪的女人,一旦流起来,便铺天盖地,势不可当。

吴达功被这汹涌如波涛般的泪水击垮了。他哪里能想到,此时汤萍的心情。自打当上这个局长,他一直抱怨汤萍,不跟自己一同吃饭,不让自己碰她一下,夫妻间原本就少得可怜的性生活,也被她一笔勾销了。他这个丈夫,已完全成了家里的一个摆设!

他可否知道,这一切的后面,隐着汤萍多少屈辱和苦难。是的,汤萍是个冷淡得令人不可思议的女人,包括她自己,也常常忍不住发惊,我怎成了这样,我怎越来越不像个女人。尤其床上那点事,如果不是吴达功执意要来,她几乎就要认为,自己压根儿不具备那功能!天啊!汤萍一想这些,恨不得要把自己撕烂,把这个家一把火点了。她现在才知道,自己辛辛苦苦挣扎的,才是这样一种人生!

世上哪个女人,不渴望被宠爱、被滋润、被无休无止地爱着、被永无止境地呵护着!

汤萍带着她一生的悔恨,还有必须坚持下去的痛苦,转身进了卧室。门哐的一响,甩给吴达功一屋子的冰凉。

这个晚上,他们最终还是谈起了童百山。事到如今,吴达功才知道很有必要把一些事说清楚,尤其夫妻之间,绝不该再有保留。

吴达功跟童百山的接触,是因一个叫七星的重刑犯。之前他根本不知道七星是什么人,犯过什么事,等到把一切了解清楚,晚了。该做的事儿已做了,再想后悔,下辈子吧。

那是他当上公安局副局长不久,有一天,童百山突然来访。当时童百山的事业还没这么大,但有迹象表明,他很可能会做大。三河这块地盘上,童百山已越来越成为一个人物。吴达功正纳闷儿他跑来做什么。童百山便抢在前面说出一个人,“省城老大!他要我问问你,一切还满意不?”就这一句,吴达功懂了,童百山是上门讨债来了,人情债。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由不得你按自己的意志选择。吴达功起初以为,自己放了范大杆子,对方拿副局长报答他,这事就完了,公平交易,互不相欠。接下来,应该彼此把对方忘了才是。可对方不这么想,范大杆子是一码事,副局长是另一码事,这是对方的逻辑。况且,副局长前面还有局长,局长前面还有副市长、副书记,难道你甘心在这不痛不痒的位子上虚度一辈子?

童百山快人快语,完全一副道上的架势。他说:“大哥托付你我一件事,要我们务必办好。”

对这位神秘大哥,吴达功应该不算陌生。吴达功刚来三河时,他正坐在三河地区政法委书记的位子上,算是顶头上司。现在的大哥,早已位高权重,一句话便能决定吴达功的一生。吴达功就是不明白,他为啥偏偏要盯上自己?

大哥要他把七星弄出去,而且一步到位,彻底甩掉犯人的帽子。

吴达功连忙摇头,说这事不可能。童百山拍拍他的肩,情同兄弟般说:“别忘了,你我可都捧着他的碗啊!把不可能变成可能,这才显出你吴局长的能耐。”

“能耐”两个字,算是把吴达功这一生给毁了。

接着,童百山说出自己的计划。其实计划并不复杂,复杂的东西也不可能让他吴达功知道。吴达功要做的,只是定期巡察一下七星服刑的监狱,抓抓监狱的政治思想工作,让监狱树一些典型。至于树起来做什么,童百山没说,吴达功也没敢多问。这时候多问一句,就可能让自己多陷一步。他心里祈祷着,这事儿快点结束,让童百山连同那个七星,尽快从自己的脑子里消失。

典型很快树了起来,七星果然名列典型之首。

之后三个月,一切都很平静。平静得让吴达功感觉不到自己为大哥做了什么。忽然有一天,童百山找到吴达功,说:“三监可能要发生点事,要吴达功不要慌,一定要镇静,而且……”说着拿出一份材料,放在吴达功面前。“你只管照这上面说的做就好。”

就在当天夜里,一起震惊全省的暴力越狱案发生了。地处沙漠边缘的三河第三监狱先是发生了犯人跟犯人的群殴事件。当狱警赶去制止的时候,一名叫王龙娃的犯人突然袭击了狱警,从狱警手中夺过枪。此时监狱突然停电,一片漆黑。另两名跟王龙娃关在一起的犯人迅速亮出凶器,将击昏的狱警挟为人质,强行越狱。当时情况十分危险,不少犯人跟着起哄,叫嚣着要放火烧了监狱。为了保证狱警的安全,监狱方面勉强答应王龙娃提出的条件,为他准备了一辆车。王龙娃三个挟持人质,一步步离开监狱,起哄的犯人越闹越凶,大有趁乱集体脱逃的可能,形势逼迫着监狱方面一次次让步。奇怪的是停电同时,通信也中断,一时无法跟外面取得联系。就在王龙娃他们跳上车,打算离开的关键时刻,车厢里突然亮出一个身影,藏在车里的七星一个猛扑扑向王龙娃,牢牢卡住了王龙娃的脖子。王龙娃想喊什么,却喊不出来。双方争夺枪支的过程中,枪连响两声,一枪击中了七星,另一枪,却让歹徒王龙娃当场毙命。受伤的七星顾不上自己安危,毅然向另两名犯人扑去,就在穷凶极恶的暴徒企图杀害人质的一瞬,狱方的狙击手开枪,击毙了罪犯,人质安全获救,但七星胸脯又中了一刀。

七星连夜被送往医院,三天后脱离危险。这场叛乱最终被平息。经三河公安局调查,叛乱分子王龙娃在狱中一直不思悔改,多次密谋越狱窜逃,私下跟多人提起过这事。那些趁乱起哄的人正是受了他的鼓动,才胆敢跟狱方叫板。掐断电源和断掉通信也都是他们所为,为这次越狱,他们事先做了长达半年的密谋。

真相调查清楚后,三河市公安局向省厅及原判法院提出请求,以危难时刻挺身而出、勇斗暴徒为主要事迹,要求为七星减刑。三个月后法院作出裁决,七星因荣立特等功获得提前释放,他的事迹成了全体犯人学习的典型。

也就是七星走出监狱的那一天,吴达功才彻底弄清,七星是省人民银行一位要员的儿子,母亲是某新闻媒体的负责人。三年前省城发生过一起舞厅群殴致死人命案,七星先是作为主犯被起诉,后来又变为从犯,被处以有期徒刑二十年。七星先是关在省城一所监狱,后来几经辗转,才到了三河三监。

得悉这一切后,吴达功已经清楚,自己掉进某个圈套了。果然,三河方面很快有人提出,这是一起假案,真正的主谋是七星。他先是策反王龙娃等几个,鼓动他们跟自己一起越狱。王龙娃因为自己的媳妇跟了别的男人,一怒之下去杀情敌,没想情敌没杀掉,自己却以杀人未遂被判重罪。王龙娃一心急着出去复仇,哪还有心情辨别七星是不是玩谋术。一切密谋好后,就在动手这一刻,七星突然倒戈,跟狱方提出自己藏在车里,可以制伏王龙娃。于是便上演了这场平息叛乱的好戏。

包括那个遭袭击的狱警,开枪射死罪犯的狙击手,都是精心安排过的。不留活口,这才是做得干净彻底、永世不可能翻案的铁的规矩。整个事件中,唯一有可能真实的,就是七星后来挨的那一刀,那才是意识到上当受骗后同伙赏给他的最好礼物。

有关方面马上出面制止传言,吴达功再次受到重任,在全局内开展一场深刻的政治大讨论。这场讨论的结果,便是持怀疑者被调离公安系统。从此,三监越狱案便以正面典型写进了历史,永远激励着那些接受改造的人。只有跟自己的过去彻底决裂,才能很快迎来新生。

“那……事后……你拿过好处没?”汤萍颤颤地问。

吴达功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拿过,就是送给你的那张卡。”

“什么?”

没有几个人知道,汤萍因为一次事故,只有一个肾。那一年,吴达功突然说,朋友送了一张卡,很珍贵。法国有家医疗机构,专门对单肾人群做定期医疗救助。主要是保健性康复,以保证单肾人群也能够像正常人一样延年益寿。作为中法友好的礼物,法国方面想在中国挑选一些救助对象,为他们提供人道服务。不要钱,但渠道很特殊。

汤萍很高兴,居然没问这卡哪儿来的,她相信丈夫一定是爱她,才想尽办法弄了这张卡。于是汤萍每年一次,前后去了法国六次,做了六年的国际医疗救助。不可否认,这家国际医疗机构的水平一流,医疗手段也很先进。汤萍能保证如此旺盛的生命力,不能不说跟这有关。

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是一桩交易、一起昂贵而沉重的交易。其实她应该想到,世上哪有免费的午餐?

孙吉海握着笔的手在抖。

这是个星期天。跟以往任何一个周末一样,孙吉海把自己关进书房,面前是伴随了他半个世纪的宣纸,还有一套晚清时代出土的砚。孙吉海喜欢写字。在三河,谁都知道孙吉海的字不错,值得收藏,可谁也得不到他一幅,甚至,饱饱眼福的机会都难获得。他只写给自己。写字有什么用呢?修身,养性,让自己沉入到另一种境界里?的确,孙吉海需要用沉入来获得另一种身心,跟现实完全背离的身心,或者也叫麻醉。

十岁起,父亲便教他练字,父亲说:“字是门面,字是你的脸,字更是你的心。字里看人生,字里看家风。”

就这么着,孙吉海顽固地迷上了练字。练到现在,孙吉海越来越觉自己写的不是字,是命,一个人的宿命。人都是有宿命的,人根本就躲不开自己的宿命。

孙吉海手里的笔啪地断了。这是他今天握断的第三支笔。看来,今天是写不下去了。孙吉海扔掉断笔,倒在了竹椅上。昨天晚上,他再次接到省城的电话,质问他为什么不阻拦,怎么能听之任之?“你是常务副书记,也是省委确定的接班人,对他的工作应该有干预权,必要的时候,你可以直接向省委建言,让他离开三河。”

孙吉海一句话没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马其鸣不像车光远,这一点,他一开始便觉察到了。换上车光远,要是苏紫拦车,他会当下接过状子;换上车光远,如果吴达功撂挑子,他会拍桌子,甚至提出罢他的官;换上车光远,如果抓到范大杆子,他会大张旗鼓地展开一场斗争;换上车光远,如果提拔吴达功做局长,他会自己的官不当,也要跳起来抵制……

能换吗?这种空想有意义吗?老了,孙吉海觉得自己真是老了,思维退化得一塌糊涂,甚至有点爱做白日梦了。是的,白日梦。

阻止?他再一次笑笑,那笑接近墨汁的颜色。他什么也没做,装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你阻止他什么?他甚至从没在常委会上主动提过一次三安公安的事,你拿什么阻止?不让他抓毒犯?不让他深入基层?还是不让他工作?

一切都是在暗地里,是的,“暗”这个字,已经无数次伤害到孙吉海。暗得你摸不到一点儿边,暗得你闻不到一点儿气味,暗得你都不知道他脑子里想什么。可是,威胁却实实在在存在,而且,正在一步步逼近。

就在刚才,他接到电话,说胡权礼的事出岔了。本来孙吉海练字的时候,任何电话都不接的,但现在是非常时候,又是保密电话,不能不接。

“出岔?”他这么犹豫了一声。那边紧着说:“有人调查他,二等功的事包不住了。”

“换个电话说!”孙吉海愤愤地挂了电话,候在了另一部机子上。笨,如此没脑子的人,能成什么大事!保密电话保给谁?对老百姓它是保密的,对想调查你的人呢?它远不如家里的座机。要想监控座机,你还得通过电信,通过更多部门,而保密电话对他们来说,等于安在你家里的窃听器。

很快,童百山的声音在座机里面响了起来:“安全吗?”他居然还问。

“说!”

“这事……这事你看咋办?”

“该咋办咋办!”

他“嗵”地放了电话。

是鬼是人的都来找他,他这个书记,当着还有啥味!不就一个胡权礼嘛,值得为他上蹿下跳?他再三说过,凡事要三思,尤其是干部提拔,要在适当的时候提出来,这是规则,游戏规则你们懂不懂?不是想提谁就提谁,不是啥时想当官就能啥时当。偏是不听,偏要不停地添乱。添乱你把自己擦干净呀!带着尾巴硬进门,尾巴让人掀住你进得来吗?这下好,让他说着了,事情还没个影,屁股已经让人捅烂了。

他有些不知恨谁,只觉得恨这个字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维。

胡权礼的事他知道,假的,明眼人一看就是假的,可硬要把假的做成真,他又有啥法?他恨恨地起身,离开书房,客厅里来回转了几圈,仍觉心气难宁,索性提上鱼杆,钓鱼去了。

这个时候,马其鸣也在钓鱼。子水河绕过子兰山向西而去,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马其鸣手持鱼杆,盯着平静的水面。他的样子还真像那么回事儿,细一看,却让人忍俊不禁。握在手里的钓杆真成了光杆司令,鱼饵和牵着它的细线早让水冲走了。季小菲忍不住笑起来,说:“马书记,你这哪是钓鱼,就像拿根杆子放鸭子。”秘书小田也跟着笑出声。马其鸣一看,果真成了放鸭子的,遂说:“算了,不作秀了,还是说正事吧。”

季小菲将自己调查到的情况一一作了汇报,末了说:“胡权礼一定有经济问题。他老婆在童百山的三河大酒店当会计,但是出入有专车,身上尽是名牌,听说做一次护理就要花一千块钱。而且……”

“而且什么?”

“我说不出口。”季小菲突然红了脸,羞臊得垂下头。

“据说他老婆在酒店养着个小白脸。”秘书小田替季小菲回答。

马其鸣笑了笑,“好生活啊!”突然,他盯住季小菲,“你是不是将来也想过这样的生活?”

一句话问得,季小菲给哑巴了。

回到“3112”房间,侯杰已候在了那里。“情况怎么样?”马其鸣问。

侯杰兴奋地说:“阿黑招了,这家伙到底还是没童小牛骨头硬。”

据阿黑交代,所谓的胡权礼舍身救人,以大无畏精神谱写新世纪英雄诗篇的感人事迹,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阴谋。

事情还得从去年的“三?一八”特大爆炸案说起。3月18号这天早晨,三河大地春光明媚,这一天是三河市公安局例行的政治思想学习。就在学习进行到九点多的时候,“110”突然接到报警,有个亡命徒称自己不想活了。他儿子被老师天天罚站,该死的老师还三番五次要他请客,不请就要将他儿子撵出学校。他要炸掉这个学校,炸死这些可恶的老师。歹徒称,他已在学校教学楼安置了定时炸弹,等着吧,到时候轰一声,全都上天!

情况十分危机,听歹徒的口气,他真是不想活了。他自称下了岗,老婆又跑了,自己带着孩子,真是活得没劲。

局领导立刻命令防暴大队,火速赶往现场,全体警员紧急集合,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红旗小学位于三河市中心,左面是人民银行大楼,右边是三河老干部活动中心。防暴大队赶到现场时,先前到达的“110”已开始疏散周围群众,一听教学楼有炸弹,周遭做生意的、卖小吃的、摆小摊的全都闻风而逃。学生家长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本不宽畅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当时学校还在上课,老师和校长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奉命进入学校的防爆队员在离教学楼五十米处监测到爆炸物信号,电子感应器显示,楼内确实安置了定时炸弹。全体警员的心立刻紧了起来。现场指挥的副局长吴达功马上命令,要防爆大队大队长胡权礼带上排爆队员,迅速进入大楼,找到爆炸物,以最快速度拆除。同时,另一组人马进入大楼,尽快将上课的师生撤出来。

现场一片混乱,得知消息的学生吓得不知从哪儿跑,有几个甚至要从窗户里跳下来。闻讯赶来的市委、市政府领导也进入现场,帮助疏散学生。半个小时过去了,楼内的学生撤出了一半,另一半,因为楼道太过拥挤,死死地卡在了里面。负责现场总指挥的市长马上作出决定,火速撤除一楼教室的窗户,从窗口往外接学生。消防人员立刻进入现场,拆起了窗户。时间一秒秒过去,离歹徒说的爆炸时间越来越近,可还有三百多名学生困在里面。家长的号叫声、学生的哭救声、围观者的惊叫声、消防车警车的啸叫声响在一起,让三河变成了声音的海洋。

歹徒再次打电话说:“你们找不到的,哈哈,等着吧,我要让学校变成废墟!”

又是半个小时,学生终于疏散出来,撤到了安全地带,人们刚刚松了一口气,忽然有老师说,四年级三班还有一名女生没出来。四年级三班在五楼,女生一定是遭了惊吓,躲在里面不敢出来。离歹徒说的时间没有有几分钟了,排爆人员还是没能找到炸弹。吴达功命令里面的胡权礼,火速寻找一位女孩,她很可能在五楼。胡权礼跟排爆人员刚查完四楼,接到命令,分头往五楼奔,过道里空空的,教室里没人,洗手间!几个人同时朝洗手间扑去。果然,小女孩蹲在马桶上,面无血色,吓得说不出话来。胡权礼刚抱起小女孩,忽然听见嗒嗒的响声,仔细一看,在洗手间水槽边的下水盖下,藏着一枚电子炸弹。电子显示器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二十秒,来不及犹豫,胡权礼猛将孩子交给队友,“快带她离开!”就在队友跟消防人员将孩子救出楼口的一瞬,时间到了,炸弹来不及拆除,胡权礼一把推开排爆人员,纵身一跃,用身体堵住了下水盖。

险情排除了,学生得救了。

胡权礼并没被炸死。

经专家鉴定,这是一枚高级电子恐惧炸弹,多用于国际恐怖组织的犯罪,在香港等地黑社会的犯罪中已出现过,大陆还是第一次看到。一旦爆炸,炸毁一辆汽车没一点儿问题。大约是在下水道放的时间过长,接触装置受到潮损,炸弹没有引爆,就这,也惊出三河市一身汗。

事后,三河公安得到重奖,胡权礼荣立公安部二等功。

半年多的调查,并没查到歹徒的一点儿线索,学校内虽有学生被罚站,但找不出跟歹徒说的情况相似的学生。况且歹徒两次使用的都是公用电话,使侦破工作陷入僵局。

侯杰说:“阿黑就是那个歹徒,炸弹也是他事先放的,做了手脚,根本不可能爆炸。”

胡权礼求官心切,但因秦默这个障碍,一直达不到目的,于是便想出这么一招,想拿立功给自己捞取资本。这场闹剧的总导演,竟是童小牛!炸弹也是他提供的。

马其鸣还处在巨大的惊愤中,侯杰又说,“胡权礼就是当年越狱案中那个被挟持的狱警,道上人称胡哥。而阿黑正是当年切断电源和通信的幕后者。”

“3112”房间是一个神秘的地方,自从马其鸣决定调查三河公安黑幕,这儿便成了类似于秘密指挥部的地方。侯杰刚走,马其鸣又迎来两位神秘客人。他们是三河检察院的两位检察官。

高检察官说:“已经掌握到胡权礼的部分经济犯罪事实,他在童百山的三河大酒店和红河谷桑拿中心都持有股份,而红河谷桑拿中心存有严重的色情和毒品交易。同时,还查到胡权礼在三河拥有两套豪华住宅。”

“马上控制胡权礼!”马其鸣命令道。这一次,他要动用检察院的力量了。

一接到胡权礼被带走的消息,孙吉海立刻意识到,童百山保不住了。这一次,他是说啥也不能铤而走险了。让该走的都走吧,也是他们作孽太多,该受惩罚的时候了。正这么想着,电话尖叫起来,接通,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这声音孙吉海熟悉,女人告诉他,自己在老地方等他,请他速来,有要事相商。

搁下电话,孙吉海再次陷入巨大的矛盾中,女人不是别人,正是省城二公子的高级法律顾问。这女人绝非等闲之辈,抛开她跟二公子的关系不说,单是她在省城法律界的名气,就足以倾倒不少人。她在律师界有“铁腕女人”的称号,凡是接手的案子,百赢而无一输。如此优秀的女人,竟能跟二公子父子搅在一起,不能不令孙吉海痛惜。世间的事,有多少能说得清呢?兴许,离开二公子父子,她也会跟常人一样,甚至比常人更逊色。

去还是不去?去也是危险,不去也是危险。孙吉海真是痛悔,怎么就能走到这一步呢?

他脑子里再次跳出最初的那一幕。

那时他刚刚从吴水调到三河地委,接袁波的班,担任地委政法委书记。职位升迁了,环境变了,也使他这个老吴水一下觉得眼界开了。但是心里,他却给自己暗暗敲警钟,一定要保持本色,千万不可错走一步。所以妻子不习惯城里的生活,想到乡下包地种,他一口答应。有什么比种地更踏实、更能接近一个农民的本色呢?是的,到目前,孙吉海还把自己当做一个农民,那是先人留下来的传统。什么时候,都要跟农民一样生活,这是他的生活信条,也是他修心立身之准则。遗憾的是,就在第二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被妻子叫来一块种地的内弟周生军在城里出了事,为了一碗两块钱的饭,他跟摊主吵架,说是肉放少了,骗他一个种地的。摊主骂了句穷乡巴佬儿,吃不起别吃,这惹恼了自小没有爹娘跟姐姐相依为命长大的周生军。周生军平生最恨的,便是别人看不起他、鄙视他。一怒之下,他抢过摊主的菜刀,做出拼命的样子。也该那摊主倒霉,大约也是生意不好的缘故,他的脾气比周生军还大。周生军本意是想吓吓他,给自己出口气,没想摊主更是蛮横,抢在周生军抡刀吓他之前,一把掀起凳子,冲周生军就砸。周生军举起胳膊抵挡,结果菜刀误伤了摊主,将摊主一只耳朵削了下来。

妻子就这么一个亲人,生性老实木讷,当时还没娶上个媳妇。孙吉海怎么能不管,但又怎么管呢?

周生军最终以过失伤人罪被判十年,这已是很轻的了。如果不是孙吉海的影响,怕是判个无期也说不定。可妻子还是不依,整天哭哭啼啼,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差,非要孙吉海将她弟弟救出来。就在这时,二公子来到三河,专程拜访孙吉海,当时他就带着这女人。女人那时还很年轻,姿色出众,但出口已很显学问和水平了。言谈中孙吉海无意间漏出这事,说人这一生,咋就非要遇上过不去的坎呢?当时二公子啥也没说,只是象征性地笑了笑。可是二公子走后不久,大约两个月零几天吧,妻子突然神神秘秘地说:“弟弟出来了,跑到农场找她,鬼一样的样子吓得她差点儿没晕过去。你猜怎么着,他说不用坐牢了,以后只管在沙漠里放羊,老老实实听话就行。对了,生军还说,他以后不叫周生军,叫杨四……”

妻子还没说完,孙吉海已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儿,但是等他再想干涉,就已经没机会了。对方把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而且也把他的后路给彻底堵死了。没办法,人生总有很多无奈的时候,况且他也不能只为自己活着,难道他能忍心将周生军再次送进监牢?妻子怎么活?听之任之吧,他怀着万分之一的侥幸这么想。这一想,就让他想到了现在。很多时候,他真想跳出来,告诉世界真相,也告诉妻子,这么活下去,生不如死啊!想归想,真要做起来,那份难,不是每个人都能作出了断的啊!

周生军死后的那些个日子,他把自已关在书房,一句话不说,说不出来,真应了乡下人那句土话,哑巴挨闷棍,只有死受的份。他怎么也不信,周生军是失足掉进井里的,一个沙漠里放羊的羊倌,会掉进井里?死因他清清楚楚,可跟谁说?这些年周生军做的事儿,他难道能不知道?悔啊,悔!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想尽法子瞒妻子,告诉她弟弟出了远门,他打发去办件事,过些日子就回来。

出租车驶进南湖庄园的时候,太阳正直直地照在这片花园别墅里。一踏上这个地方,孙吉海心里便恶浪滚滚。这是他的又一个噩梦,他这辈子,注定要被一个接一个的噩梦纠缠着。当初这座小区修起来,他是亲自参加过剪彩的,再怎么说,这也是市里抓经济建设的一项成果,不能不来。过后不久,他却收到一把钥匙,十八号楼的钥匙。孙吉海痛斥了送钥匙的童百山,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孙吉海要是贪,能挨着你姓童的给我送?”童百山没反驳,他当然知道孙吉海不贪,如果贪,他会出此下策?

不拿钥匙并不证明你不接受馈赠。不管孙吉海乐不乐意,二公子每次来,都要在这儿见他,甚至那次他父亲来,也提出在这儿见他。还说这儿人少安静,空气又好,边喝茶边欣赏他写字,岂不是一件雅事?于是台案有了,墨砚有了,各式各样的狼毫也有了,房间布置得真像他孙吉海的书房。后来又是这个女人,一到三河,就提出在这儿见面,孙吉海还不能不来。甚至发展到小四儿,也要在这儿跟他见面。就这么着,尽管孙吉海根本就没拿这儿的一草一木当自己的,但他相信,这儿跟自己已完全扯在了一起,背不住对方早把一应文书都做好了。有一天一旦拿到法律底下,他有十张嘴也证明不了自己没接受过。

车里的孙吉海苦笑了一下。有时候,法律也保护不了一个人的清白。那么还要清白做什么?还能怎么要得了清白!

女人依旧干练而美丽,只是,孙吉海现在见了这份美丽,已有些哆嗦,有些视美丽为仇恨。美丽一旦跟罪恶扯上边,便成了致命的罂粟。

女人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她要孙吉海办一件事,动用自己的职权,立刻将胡权礼弄出来。

“这不可能!”孙吉海硬梗梗地道。他最烦别人在他面前指手画脚,可偏巧就有这么些人,动辄命令他做这做那。望着盛气凌人的女人,孙吉海恨不得赶她走。

女人似乎没想到孙吉海会拒绝,一时有些尴尬。孙吉海却不管女人的感受,继续发火道,这是他自找的,没人逼他那样做。一个“逼”字,道出了他心中太多的愤懑。

说这话的时候,他脑子里再次闪出去年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那是怎样的一幕啊!惊心动魄,岂止是惊心动魄!

女人听出了他的意思,换一副表情说:“二哥,你得从长远处想,这小子要是乱说,你跟大哥的日子都不好过。”

“少叫我二哥!”孙吉海这次是真火了。这些年,他最烦别人这样称他,什么老大、老二,搞得好像真成了黑社会。再说了,他什么时候同意做这个二哥了,还不是他们强加给他头上的一个紧箍咒。为了牢牢占住三河这个大本营,他们竟不惜用这种手段,强拉他上贼船。

“二哥,有好处的时候你可没说这话呀!”女人点了支雪茄,很潇洒地抽起来。其实她是借此给自己稳神。

“好处,你跟我谈好处?”孙吉海愤怒地盯住女人,他知道,他们是给过他好处,据说以他的名义,都存进了各地银行。但是他从来就没对那些不干净的钱动过一点儿心思,而且压根儿就不知道他们存在哪儿。所谓的好处,只不过是另一根拴他的绳子,套他的枷。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他们讲,他孙吉海做事,从来不图什么,请他们趁早收起这套把戏。没想他们还是拿这个来威胁他。

“那好,”女人噌地摁灭雪茄,她的干练再次透出来,面对一点儿不给面子的孙吉海,女人果断地说,“那就只有一条路,让他死!”

说完,拿起自己的包,摔门走了出去。

孙吉海恼怒地倒在沙发上。

蓦地,他的眼睛被女人遗忘下的一袋东西捉住了,很显然,这是女人故意落下的。匆匆打开,竟是一沓照片,一看,血差点没从眼睛里喷出来。

太卑鄙了,他们口口声声喊他二哥,暗底里,却动用这种下三烂的手段。

照片上的他赤裸着身子,画面不堪目睹。

恍惚了好长一阵,孙吉海才依稀记起,那次二公子来,是在三河大酒店接的风。那晚他喝醉了,中间跟二公子发生了不愉快,一激动,就拿酒灌醉了自己。后来他们把他抬到楼上的房间,那晚到底发生过什么,他真的不记得,恍惚中好像是有个女人在房间出现过。事后还以为是服务员,没多想,谁知……

照片上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胡权礼妖冶风骚的老婆!

季小菲推开门,猛见童百山在她家。

父亲跟童百山相对而坐,两个人像是在谈一件沉重的事。

“谁让你来的,出去,出去!”季小菲指住童百山的鼻子,冲动已让她的脸变了形。

童百山讪讪的,目光尴尬地搁在老季脸上。

“你走不走?不走我报警,走啊!”季小菲又吼。

父亲老季扭过目光,像是不忍看到这一幕。童百山不敢再待下去,脚步仓皇地夺门而出。

季小菲刚要跟父亲说什么,猛见桌上放了一堆钱,一想准是童百山留下的,拿起钱就往外追,谁知童百山屁股底下一冒烟,消失了。

“为什么要他的钱,他害得我们一家还不够吗?”季小菲冲父亲发火。

老季一言不发,脸上是痛苦而无奈的表情。季小菲发了一阵火,觉得过分了,这才跟父亲好言道:“爸,少跟他来往,好吗?他这种人,只有害人的心,哪会真心实意帮你。”

老季突然抱住了头,今天他的表现真是怪。季小菲纳闷儿着,忽然发现母亲不在,连忙问:“妈呢,妈怎么不在?”

半天后,老季沉沉道:“小菲,你妈她……她查出了癌,人在医院里。”

“什么?”

季小菲后来想,是自己太忙、太投入了,以至于这段时间压根儿就没关心过母亲。好在父亲是个细心而厚道的人,发现母亲不对劲,及时送到医院,这才没让母亲错失治疗的机会。母亲的病已发展成淋巴癌。医生说,目前刚刚有病变,手术还来得及。

可钱从哪儿来?

季小菲执意不用童百山的钱,第二天她来到童百山办公室,将钱还给了他。接下来,季小菲开始四处奔走,为给母亲治病,家里已欠了不少债,眼下住院费都交不上。父亲痛苦地抱着头,哽咽道:“爸没用,爸是个没本事的男人,让你们跟着受罪。”

“爸——”季小菲眼里盈满泪,这时她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忍着委屈,接受童百山的恩赐。

“爸,你别急,我这就想办法,钱很快会凑齐的,你好好陪着妈。”

灾难面前,父女俩的心靠得是那么近。

秘书小田闻知,很快送来一万,说是自己攒的工资,先救急,他再想办法。季小菲很是感动,却又不知说什么。这段日子,他们的感情急遽升温,季小菲已经有点离不开小田了。秘书小田开玩笑道:“是我丈母娘,上帝在考验我哩。”季小菲听了,心里一片温暖。

马其鸣也得知了消息,心里很是感慨,为什么好人总是难多,先是叶子荷,接着又是季小菲母亲,癌症咋不找别人?正好梅涵打来电话,问他叶子荷怎么还不去北京?马其鸣一想,叶子荷一定是去不了了,不如就把这个机会给季小菲母亲。这么想着,他私自决定,一定要让季小菲母亲去北京做手术。遂将情况跟梅涵说了,梅涵嘴上虽是抱怨,但那是故意逗马其鸣的,心里,却实实在在为老季一家子急。她说:“这么着吧,你让他们准备准备,后天我去北京,正好一道走,也免得他们东碰西撞,去了找不到地儿。”

事情当下定下来,马其鸣很快通知秘书小田,将消息告诉季小菲。季小菲真是感动得说不出话。两天后,老季陪着妻子,去了北京。季小菲本也嚷着要去,马其鸣却说:“你去了也帮不上啥,那边我已嘱托好了,你还是留在这儿,忙你的事吧。”

恰在这时,吴水传来消息,“九?一五”特大抢劫案成功告破,嫌犯已经落入法网。季小菲便火速赶到吴水,再一次投入到自己热爱的事业中。

“九?一五”特大抢劫案果然是一起典型的里应外合、有预谋有计划的犯罪。

案情正是从储蓄所主任王通达妻子刘敏身上打开突破口的,强大的心理攻势下,刘敏终究抗拒不过,如实说了出来。

据刘敏交代,丈夫王通达跟新招聘的储蓄员小秋确有不正当男女关系。事发后,刘敏也想过离婚,但一想孩子,又动摇了。王通达自己也很是后悔,发誓要跟小秋彻底了断。哪知小秋是个沾不得手的女孩,一看王通达想蹬腿走人,当下撕破脸说:“想白玩我,你想得太简单了。”于是,小秋三番五次找上门,问王通达怎么办?刘敏一开始还想对小秋狠,交了两次手,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个年轻女孩的对手。十八岁的小秋对婚姻、对人生有现实得近乎恶毒的看法,她才不愿意像红军爬雪山、过草地那样辛辛苦苦、曲曲折折来打拼自己的幸福生活。放着现成的幸福不享,凭什么要多走那么些弯路?她跟刘敏就一个字,离!不离你试试,让你过一天安稳日子,本小姐就不是小秋!

果然,王通达家让小秋闹得鸡犬不宁,两口子打架吵嘴不说,小秋还把两家的大人也发动起来。一时间硝烟四起,烈火熊熊。王通达这才发现,小秋根本不是当初跟他私通的那个小秋,更不是那个看上去有点傻乎乎的农村小丫头,她的心计太重了,小小年纪,居然能给他布下一张网。下一步,小秋很有可能闹到单位,或者直接就找他们行长说理去。

就在王通达被小秋搞得焦头烂额的同时,另一件事也发生了。据王通达自己交代,早在筹建汽车路储蓄所时,他以虚假做账的手段,虚立户名,前后挪用公款四十二万,投入到股市中,结果被套牢。会计宁秀兰发现此事,几次过问这笔钱到底去了哪儿,王通达先是支支吾吾,后来见遮掩不过去,遂起了不义之心。

正好王通达高中时的一位同学来吴水找他叙旧,两人闲谈中,那位叫黄三的同学发牢骚说,眼下这世道,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还说王通达虽说是个主任,可日子远没他这个草民自在。一句话勾起了王通达的难过,两人越说越近,越说越投机。

几次接触后,王通达让黄三说转了心,两人商定搞一次大的。黄三说:“要抢就抢你这儿,这样保险,也可以替你把那两个女人做掉。你只管把里头的事儿弄好,其他不用你管,到时只管分钱便是。”本来抢劫早就要实施,可黄三嫌王通达准备的钱少,至少得弄它个百十来万。王通达这才在茂世才身上下工夫。茂世才创业时,的确得到过王通达不少帮助,现在事儿做大了,就想报答王通达。王通达跟小秋好,茂世才就从经济上支持,还隔三岔五给小秋送点小礼物,讨得小秋欢喜。茂世才要进货,起先打算进四十万的,王通达鼓动说:“要进一次进个百八十万算了,到时我帮你销,也挣你些提成。”茂世才说钱不够。王通达便四处拖关系,帮茂世才凑钱,直到凑齐八十万。黄三说可以了,便商定好时间,还有具体步骤。

车是黄三跟另一名叫牛子的搞的。牛子在昌市一家汽车修理店打工。这人是个刑满释放犯,以前就干过偷车的勾当,对这一行熟。牛子盯上的,正是昌市一个个体老板的三菱,那车他修过,还跟老板建立了不错的个人关系。个体老板有进沙漠打猎的嗜好,牛子将他的行踪打听清,在他进入沙漠的时候动了手。车得手后,先是躲了一夜,直等王通达这边有了确定消息,说茂世才第二天一早到储蓄所汇款,两人才从昌市出发,径直冲储蓄所而来。

至于进门就开枪,王通达是这样说的,他怕储蓄所的摄像头录下对他不利的镜头,特意叮嘱黄三,一定要先开枪打掉那令人讨厌的东西。

黄三他们抢走的,只是茂世才那八十万,至于储蓄所的四十万,是王通达趁乱将钱从后窗扔出去的。早就等在那儿的刘敏拿到钱便走。王通达想用这四十万来补那个窟窿。

案件真相大白,剩下的便是抓捕逃犯。

据王通达说,黄三他们得手后很有可能藏在青海一个叫帽儿山的小镇上,在那儿等他的消息。李春江命令抓捕队员,立即赶往帽儿山。抓捕队员在当地派出所的配合下,很快包围了一家叫外乡人的小旅馆。可是警察扑进去时,屋子里空空的,黄三他们已在几个小时前离开这里。李春江当下命王通达跟黄三他们联系,告诉这边并没啥动静,要黄三在离帽儿山不远的牛嘴洼等他。黄三半信半疑,问王通达:“是不是那个了?”王通达发誓说:“警察并没怀疑他,他现在很安全。”黄三笑了一声,啪地压了电话。之后,就无法跟黄三联系了。李春江判定,黄三一定是闻到了风声,这家伙再也不可能相信王通达。

就在抓捕队员一筹莫展时,跟帽儿山不远的尕达岭派出所接到报案,一名叫老根头的当地牧民说,天黑前有两个人走进他家,说是收中药材的,问当地有没有村民挖下中药材?老根头信以为真,高兴地说:“有,有,当参、冬虫草、大黄,还有……”那两人说:“先给我们弄点饭,吃完你帮我们收,给你帮工钱。”饭后,老根头挨家挨户去通知时,那两人却跑了。老根头觉得不对劲,连夜骑马就去报案。根据老根头的描述,那两人定是黄三和牛子。得到消息,李春江带上第二批队员,火速赶往尕达岭。

尕达岭是祁连山雪峰的一个支脉,郁郁葱葱,一头扎向著名的马牙雪山,一头,蜿蜿蜒蜒,伸向辽阔的雪域高原。李春江他们赶去时,已近第二天的黄昏。据先前赶去的抓捕队员讲,尕达岭是神秘之峰,俗有“进来容易出去难”的说法。黄三他们一定是慌不择路,还以为越是神秘的地儿越安全,没想尕达岭是高原上的死亡之谷,除了当地牧民,很少有人安全地走出。这儿除了时常出没的野猪、野獾,还有雪崩时留下的一个个陷阱,一旦掉进去,就再也出不来。况且,那两人是冲山垴走的,这就越发没了活路。两个愚蠢的家伙,一定是心想翻过貌似不高的尕达岭,就是一望无际的青藏高原了。其实尕达岭正是一个陷阱,看似不高,却蜿蜒起伏,足有几百公里长。而且,翻过去就是雪山,不被冻死也会饿死。里面绝无人烟,气温跟尕达岭下的村庄相比,足足相差二十度。

李春江心里松下一口气,既然歹徒踏上了不归路,就再也不可能逃脱。当下他便发动全体牧民,跟警察一道沿山搜索。

足迹是在第三天中午发现的,牧民老根头的确眼尖,尕达岭一草一木的变化都难以逃过他的眼睛。他在一片灌草中,发现一摊血,拿指头蘸了一下,一舔,判断出是野猪。寻着血迹,在两百多米外寻到野猪的死尸,是中枪后跑了一阵栽倒的。

“人就在这一片!”老根头说。

他从野猪死亡的时间判定,黄三他们躲过野猪的袭击决不会超出两个时辰,走不远。李春江命令队员提高警惕,因为歹徒手中有枪,一定要保护好牧民的安全。没想老根头笑着说:“保护好你们自个便行,我们在草原上生活了一辈子,知道怎么跟野兽打交道。”

又过了一个时辰,大约又往前行进了五百多米,老根头突然盯住不远处的一个山洞,眼神像鹰一样,片刻,他跟李春江说:“就藏在里面,不会错,洞里飘出的气味不一样。”

队员马上分三路包抄过去,黑压压的枪口全都对准了山洞。老根头从怀里掏出牛角,问李春江:“你吹还是我吹?”

李春江说:“还是你来,我只会喊话。”老根头说:“喊话不顶用,声音全让山神给吸走了。”说着,嘴一鼓劲,山坳里立刻响起浑沉雄厚的声音,像山在鸣叫,又像风在鼓荡。那声音居然不偏不斜,直直地冲山洞而去。吹了一阵,里边并没动静,李春江刚要怀疑,就听老根头说:“行了,让他们知道山神发了怒便行。”说完,老根头吩咐牧民们捡柴禾、拾牛粪。李春江还在纳闷儿,老根头笑着说:“你以为他们那么听话,会出来?得拿牛粪熏。”

李春江这才懂了他的意图,当下,他对这个其貌不扬的老牧民有了更深的敬佩,他又教会他一个智斗歹徒的好办法。

牛粪火熊熊燃起时,老根头掏出旱烟,点上抽,他安慰李春江不要急,他们受不住的。“光牛粪他们受得了,可是一加了枇枇柴,过不了一个时辰,保准会乖乖地出来。”

李春江嗅了一口,这烟果真有别种味道,比辣椒味还呛人。这才知道,牧民们对付野猪或野獾,更多的时候不用枪或刀,用枇枇柴,这烟要是熏起来,任何生灵都受不了。

还没到老根头估摸的时间,里面便有了声音,“不要烧了,不要烧了,我们投降,投降……”

老根头嘿嘿笑道:“这两个孬种,连野猪也不如。”

没费一枪,两个劫匪便乖乖地缴械投降。

黄三交代,钱他们藏在帽儿山一户亲戚家,就等躲过风头再分。

“枪是哪儿来的?”

“跟……跟一个叫独狼的那买的。”

正文 第八章 老大此行,醉翁之意绝不在酒

就在马其鸣和李春江他们沉浸在“九·一五”特大抢劫案成功告破的喜悦中时,一条惊人的消息传来,秦默死了!

十月六日下午五时许,秦默照例上街去买菜,老头子自从退下来,居然迷上了做饭。以前他从不进厨房,现在,每顿都要自己亲自张罗着做。做好了喊几个说话能说到一起的人,品尝他的手艺。你还甭说,老头子的手艺的确不错。

秦默在菜市场买了菜,还跟爱说笑的柳条嫂子斗了一阵嘴,又到鱼市买了条鱼,说好了侯杰要来吃鱼。然后哼着三河小调《王哥放羊》往家走,刚拐进鱼儿巷,两辆躲在暗处的摩托车一左一右便猛冲过来,秦默感觉到不对劲,正要躲,左边那辆已将他撞倒,手中的鱼也飞了出去。秦默惨叫一声,就看见另一辆摩托更猛地冲过来,再想躲,已没了机会,那家伙说了一声“去死吧”,就用力撞向他的脑袋。

疯狂的摩托车从秦默头上轧了过去。一摊血鲜红地在地上慢慢盛开。

鱼儿巷是一条小胡同,很窄,是三河市的老居民区。去年有工头开发,拆了一半,因为撤迁的事没谈妥,被老住户们挡住了。工程到现在还停着,巷道里坑坑洼洼。秦默住的是公安局的老楼,在巷子往里五百米处,独独的,几次让他搬,他都坚持着不搬,说住惯了,街坊邻居也熟,舍不得。谁知……

马其鸣和李春江赶到三河,秦默的尸体已被送进太平间。闻讯赶来的街坊都守在医院门口,其中就有柳条嫂子,她是半小时前才听到的消息,这阵儿,哭得比谁都伤心。

“摩托车找到了没?”李春江问。

“找到了,就扔在巷子里的建筑工地上。”最早赶到现场的李钰说。

“凶手呢?”

“跑了!”李钰狠狠地捶了一下腿,说,“有人看见建筑工地东口停着一辆桑塔纳,将他们接走了。”

“车号?”

“车牌蒙了起来,装扮成娶亲的车,这伙狗娘养的!”一旁的老陈说,他因愤怒和悲痛,脸都变了形。

“跟道上的人打听了没,谁干的?”尽管谁都心里清楚凶手是谁,但还是想确定,到底是不是他们。

“线已经放了出去,相信很快会有消息。”李钰说。

巨大的噩耗面前,谁的心都被悲痛淹没了。尤其李春江,到现在都不敢相信秦默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医院里寒气逼人,悲声四起,一个人的离去,竟是如此震撼着其他人的心。想不到做了一辈子公安,夫妻俩竟遭到同样的毒手。

离开医院的时候,马其鸣突然看到伤心的柳条嫂子,觉得在哪儿见过,想了半天,忽然记起,她不正是那个在市场里碰到过的中年妇女吗?柳条嫂子也惊愕地瞪住他,显然,她已记不起市场里马其鸣差点挨打的事了。不过,这面孔却熟,她使劲想了想,还是没想起来。算了,当官的面孔都差不多,定是自个看花了眼。直等马其鸣坐车离去,她才猛拍了一下巴掌,哎,他是不是……

马其鸣他们已消失在车流中了。

噩耗同样震惊了三河高层,袁波书记紧紧地握着拳头,久久说不出话来。末了,他将紧握的拳头砸向自己的办公桌,跟马其鸣说:“不能再让他们为所欲为,这种悲剧,再也不能发生!”

当下,他主持召开三河高层会议,会议上通报了老局长秦默惨遭不幸的沉痛悲讯。他要求公安局立即成立专案组,由局长吴达功亲自负责,缉拿凶手,查清幕后真凶。并且每天上午十时,准时向他汇报案件进展情况。说完这些,他的目光沉沉地扫了会场一圈,无比沉痛地说:“同志们,我们都是党的干部,负责着一方的安宁。如果我们连自己的同志都保护不了,还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说完,他夹起包,先行离开了会场。马其鸣发现,孙吉海的头终于垂了下去,他的心情想必也很沉重。

按照袁波书记的指示,李春江迅速介入对吴水县县委副书记李欣然的调查中,至此,一场真正的战斗打响了。

就在当天夜里,袁波书记跟省委佟副书记展开了一场艰难的对话。袁波书记拍着胸脯说:“就是豁上我这条老命,也要把这伙王八蛋给揪出来!”

佟副书记无不痛憾地说:“秦默,他不该走哇!”

吴水县花园宾馆内,李欣然一脸绝望,他的样子极尽孤单,仿佛身边的人都不存在,这个世界上,只剩可怜的他一个人。

自从得悉宝贝儿子命丧黄泉的那一刻,他就突然成了这个样子,再也没有了那份嚣张气焰,更没了一贯的那份大领导派头。他突然变得哑巴了,几天不说一句话,问他,他听不见,真的听不见,目光傻傻地盯住某个方向,半天不动。盯久了,他会突然打一个哆嗦,奋力张几下嘴巴,却发不出声。而后,换个方向再盯。办案人员一度怀疑他有了痴呆症,请示要不要送医院。李春江说不必,就让他在回忆中慢慢恢复过来。

他的头发开始脱落,大面积往下掉,一抓一大把。这些日子,他最爱做的事便是抓自己的头,撕下一大把头发,捧在手里,目光痴痴地望上好久。然后噗一吹,望着头发纷纷飘落的凄凉画面,他会惨烈地发出一种笑,恐怖、狰狞,令人毛骨悚然。

当李春江走进戒备森严的审讯室时,李欣然正撕下自己最后一缕头发,他的头彻底地光了。那曾经梳了又梳、终日纹丝不乱、明光四溅的头发永远成了吴水人的记忆,他们再也看不到那么一头好发了。李春江轻轻挪动了下椅子,没让椅子发出声响。这一刻,连他也不忍打扰这个沉醉在往事或者痛苦中的可怜人。不是谁也能够经受得住丧子这种打击的,况且,他在儿子李华伟身上,付出了多少心血。想想他这一辈子,中途离了老婆,虽说紧跟着便有了年轻漂亮的新妇人,可吴水人都知道,那个新妇人是怎样一种货色!要不然,他能二次苦苦地求到遭他玩弄、遭他抛弃的刘玉英身上?现在,连一辈子跟他说不到一起、但总在关键时候帮他的秦默也去了。再也没人为他牵肠挂肚,再也没人为他捏着一把汗了。他该一个人面对剩下的一切了。

“老李……”李春江这么叫了一声,他这一声是发自肺腑的,秦默的死突然让他对人生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困顿感。面对李欣然,他有的不再是恨,而是同情、是悲悯、是对生命不可逆转的痛憾。

李欣然耳朵动了一下,半天,他从空远处收回目光,望着李春江,就像不认识一样。

“李欣然——”李春江抬高声音,这一次,他唤得有些重。

李欣然打了个哆嗦,身子一抖,抬起目光,盯住了李春江。

“是到说的时候了吧?”李春江的口气就像跟他商量似的。想不到的是,李欣然摇了下头,又摇了下。接着,他垂下头,垂得很慢,极不情愿似的,又像是头太沉,他真的撑不住。

“秦默走了……”李春江说了半句,便痛苦得沉默了。

猛地,李欣然竖直脖子,眼睛眨了几眨,盯住李春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是让他们害死的。”

李欣然这次听懂了,眼泪哗一下,决了堤,忏悔的泪,撕心的泪,从他深陷进去的眼眶里冒了出来。李春江终于相信,任何一个人,都有内心崩溃的一瞬。

有人拿来纸巾,想让李欣然把头抬起来。

“让他哭。”李春江说。

屋子里便响起翻江倒海的声音,这声音,一半,是哭给秦默的,另一半,却是哭给他自己。哭声中,李欣然隐隐约约想起一些事。关于跟老大最初的接触,不是小四儿找上门那一次,比那早,老大还在三河的时候,一切便开始了。是为了一个叫汤萍的女人。老大看上了这女人,一时没法下手,终于打听到,汤萍是他学生,便特意来看他。李欣然受宠若惊,想想老大的地位,再想想自个儿,他便惶恐得不成样子。老大看出他的心思,抛绣球般抛过来一句话:“甭急,慢慢来,人嘛,不可能一口吃个胖子。”

老大这句话安慰了他,也极大地调动了他的野心。是的,野心,身居吴水的中学教师李欣然就是那一刻燃起他人生欲望之火的。居高临下的老大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说:“人这一辈子,总该有个追求,你说是不?”

李欣然诚惶诚恐地点头,赶紧替老大加了点茶水,就是他蓄水的动作,引起了老大再次注意。老大心里说,此人可用,典型的奴才相。就这么着,李欣然这辈子的前程和命运便悄悄注定了。那天老大临走,无意中点了一下汤萍这个名字,说得极轻松,就像走路的人忽然抬头看见一处风景,顺口“哦”了一声那么自如,那么不经心。但是,李欣然却牢牢记住了,而且他认定,老大此行,醉翁之意绝不在酒。

李欣然察眼观色的天赋,便在跟老大接触的第一天从他的天赋库里跳了出来,此后便一发而不可收,帮他渡过人生一个又一个难关,终于攀上了他自认为很辉煌、很夺目的人生高峰。

老大走后,他处心积虑,为老大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机会。可惜汤萍是个不开窍的女人,不开窍到多次大杀风景,杀得他李欣然都有点着急。据老大说,他没有吃到,这口葡萄太酸了,让人掉牙。李欣然相信,汤萍的确是个很难对付的女人,不但有心机,而且有抱负。女人一旦有了抱负,你就很难将她一口吃掉。真是可惜,李欣然只教过她一年,对这个已经长大的学生他有点力不从心。因此而落下老大一连串的恨,认为他办事不力,不像一个可造之材。好在命运很快又给他带来二次机会,等他亲手将另一朵更鲜的花送到老大屋里时,老大紧箍的眉头终于松了、笑了,拍着他的手说:“行啊!看来你对我,还真有点诚心,回去等着吧。”就这么着,他登上了副校长、校长的位子,接着是教育局局长,接着,便是另一座高峰。

当然,这中间,免不了有好多事儿,李欣然真是不想回忆,回忆的路总是揪心,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真正替老大办事,还是当上副县长后。那时老大已离开三河,有一天,他突然接到电话,老大过问刚刚发生在吴水的一起案子,其中特意提到一个叫赵刚的人。放下电话,李欣然马上去打听,从公安局局长口中,他得知,赵刚是吴水某中学女教师轮奸案中的主角。此人不是吴水人,自称来自省城,是来该中学推销某种教学仪器时无意中看到这位女教师的。后来多次提出要跟她发生关系,女教师坚决不从,赵刚遂叫了一伙所谓的朋友,醉酒后将女教师堵在回城的路上,就在路边草地上实施了轮奸。

这案子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按当时的形势,怎么也得判死刑。老大听完他的话,沉默了一会儿,说:“知道他父亲是谁吗,省厅副厅长。”李欣然吓坏了,要是赵刚真被正法,吴水一中的教学楼可就要泡汤,说不定一同泡汤的,还有自己往上升腾的美梦。所以他三下决心,几次推翻了公安局作出的结论,要求他们细查、再细查。直到有人将口供全部推翻,将轮奸定为女教师利用色相勾引赵刚,意图威逼赵刚娶她,实现她离开吴水远走高飞的目的,案子才算了结。最后,赵刚被无罪释放,女教师也被调走,事态便在人们的惊讶中慢慢平息。

之后,他一脚走在仕途上,一脚却风里雨里的,凡是有什么重要人物落到吴水公安手里,他便成了一张牌,只能赢不能输的牌。想想,这些年他为老大捞出去的人,快跟自己在吴水公安内部扶植起来的亲信差不多一样多了。

一张网就这样织成,老大说:“你就蹲在吴水吧,没有合适人选之前,我是不会让你离开吴水的,一把手的位子你也不要想,太招人眼。”老大见他不开心,反问一声:“为什么非要做一把手,觉得好玩是不?除了那个虚名,你现在还有什么不满足?”

是的,没有,在吴水,他就是天,他就是地。任何一个一把手,都要看他这天色行事。稍微惹他不高兴,怕是连走的机会都没。然而,他还是栽了。是栽在了儿子身上,一想儿子,李欣然心就要烂。儿子本来有大好的前程,他已经一只脚跨入仕途了,眼看着就要在老大的关照下一步步飞黄,谁知……都怪那次车祸,都怪那包东西。当小四儿找上门来时,他还不知道儿子有这么个秘密。儿子没跟他说,儿子自己把事情摆平了,想想,他多大的能耐!

可是小四儿替儿子把秘密说了出来,小四儿还说:“这事怕不能就这么过去。”他惊愕地瞪住小四儿,问:“你想咋?”吴水这片土地上,还没人敢跟他这样说话。小四儿笑笑,他的笑里有一种不怕死的味道。接着,小四儿说:“我知道你许多事,当然,我不会往外说。”见李欣然不解,小四儿又说:“因为你我是一条道上的人。这么说吧,你就像我吴水的一个亲戚,我想你了,就会来看看。”

“你到底是谁?”李欣然惊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小混混看起来并不那么简单。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儿子,既然他动了那东西,就没别的选择,一条路,让他走下去。”

“啥路?”

“不用你管,他自己会走。”

李欣然这才意识到,儿子有了危险,等他想力挽狂澜时,晚了,小四儿已牵着儿子的鼻子,踏上了那条不归路。李欣然长长地叹了口气,看来他只能按小四儿说的那样,要想让儿子太太平平,他就得做一把伞,一把大伞,为儿子罩住一切风雨。

“说吧——”

李春江又催了一句。这一次,李欣然不那么麻木了,他猛地摇摇头,摇得很坚决。“我不会说的,李春江,你别做梦了。你以为拿这些就会撬开我的口,你错了,我李欣然摸爬滚打多少年,啥风浪没经见?我是完了,再也不可能有谁救我,其实,我也没指望着救,别人也救不了我。算了,救与不救还有什么意思,随它去吧。”他长长地叹口气,这口气似乎叹出了他的一生。李春江,他在心里说,有本事你就把他也揪出来,指望着从我嘴里掏点啥,趁早死了心吧。想着,他的头原又垂下去,这一次,他是彻底不打算再抬起来了。

李春江失望地走出审讯室,他知道,李欣然是想把秘密彻底带到坟墓里去了,一个人要是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了,他是不可能再说什么的。现在,只有找到能打开他心灵枷锁的人。他蓦地想到一个人,刘玉英?

在省城警方的协助下,那个叫罗七的人找到了。此人半年前化名罗虎,在青海实施诈骗,被青海警方拘留,后来因另一桩案子,移交到省城警方手中。已经查明,罗虎就是罗得旺,原省人大秘书长的儿子。秘书长已于一年前心脏病突发死亡。罗得旺原系省医药公司业务经理,后来自己创办了公司,由于经营不善,加上制假、售假,被相关部门查封。但是暗地里,他还从事着假药销售的不法交易。此人嗜赌如命,经营挣来的钱全部拼到了赌桌上。父亲死后,罗得旺失去保护伞,日子过得有些潦倒,这才走上了诈骗的道路。青海出事以前,罗得旺在省城犯下一桩命案,将赢了钱的赌友砍死在自己家里,随后装进麻袋,丢进了黄河。

罗得旺如实招出了当年小四儿让李欣然救他的全部过程。他父亲曾是老大的部下,是父亲求到老大头上,老大才让小四儿出面的。

请示马其鸣后,李春江跟吴水公安局作出一个重大决定,将当年涉嫌为罗得旺提供帮助的有关人员全部收审。这一下,吴水公安内部大乱,第一天便收进去六个人,其中就有现任公安局副局长。此举一出,省城的老大立刻有了反应,他在电话里怒斥孙吉海:“你们到底要做什么,是不是要我亲自到三河才行?”

孙吉海想了一会儿说:“有些事硬压是不行的,必要的时候,也得豁出去几个人。”老大虽是一肚子不满,但事到这份上,也只能如此。他再三叮嘱孙吉海,一定要控制好局势。

吴达功跟李春江拍起了桌子。

两个小时前,吴达功接到下面电话,两个身份不明的人在三河境内活动,暗中传唤一些特殊背景的人到旅馆接受调查。打电话的是他的心腹,刑侦一队队长。吴达功暗自一惊,一听传唤对象多是南平那边来的民工,马上将这两人跟马其鸣联系了起来,联想到刚上任时接到的几个电话。吴达功打了一个寒噤。

莫非?

“把人给我抓起来,动作要快!”吴达功厉声命令。这些日子,已有不少人跟他提起南平民工的事,弄得他一提南平就发慌,悔不该上童百山的当,把这档子事扯自个儿身上,真要让马其鸣翻腾出来,他这个局长就当到头了。更要命的是……吴达功不敢想下去,带上几个心腹,匆匆就往说好的地儿赶。

谁知他赶到那儿,一队队长沮丧地说:“人让李春江接走了。”

“李春江!”吴达功狠狠地吐出这三个字。

“说,他们到底是谁?”吴达功气急败坏地看着李春江,他怎么也想不到,李春江敢公开叫板到这程度。

“对不起,涉及案情机密,我不能说。”李春江也是惊了几惊,如果晚上半步,就该轮到他被动了。

“机密?不会又是你那桩贩毒案吧?”吴达功的语气里充满了讥屑。这些日子,只要一提工作,李春江总是拿毒品案搪塞他,弄得他轻也不是重也不是。这一次,他休想搪塞过去!

李春江缄口不言。

“李春江,你也太目中无人了吧,至少目前,我还是三河市公安局局长。这事你要不说清,别怪我不客气!”吴达功是豁出去了,李春江摆明了要跟他硬对到底,那么他也只能来硬的,动用局长特权,强行停李春江的职。眼下也只有这法子,才能镇住李春江。

屋子里的空气顿然变得紧张,很有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味儿。尤其吴达功,已急红了眼。如果真让南平人摸到什么,后果不堪设想。

李春江迅速思忖着对策,这种时候,他必须冷静。如果吴达功真要行使局长特权,停他的职,局面将会很不利。怎么办?

就在双方胶着的当儿,桌上的电话响了,话筒里传来秘书小田的声音:“请吴达功火速到市政法委,马书记有急事找他。”吴达功握着话筒的手抖了几抖,看得出,他对这个电话窝了一肚子火。

听着吴达功不阴不阳地对住话筒“嗯”了几声,李春江紧着的心这才松下来。

路上,吴达功已经想好,必要时候,完全可以跟马其鸣翻脸。现在不是讲客气的时候,再客气下去,三河就要让他们掀翻了。

进了办公室,马其鸣一脸和蔼地说:“刚接到一个电话,省政法委有个急会,要你跟我一道去,就坐我的车。”见吴达功愣在那儿,马其鸣又说,“这次去了,我们可以一道会会欧阳女士,我已经跟她约好了。”

吴达功突然没了感觉,思维一下让马其鸣给打乱了。秘书小田趁势说:“车备好了,公安局那边我刚打过电话,吴局长还有没有要带的东西?”

吴达功木然地摇摇头,就像被绑架一样,机械地跟着马其鸣坐到了他的车上。车子发动的一瞬,他才想起应该跟孙吉海副书记说一声,可这种时候,他还怎么说?

两个小时后,车子驶进省城,出乎吴达功意料的是,省政法委根本就没有会,车子径直驶进欧阳子兰办公的地方。吴达功还在车上,就已看到笑吟吟下楼来迎接的欧阳女士。

那两个身份不明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南平县公安局的刑警康队和老张。这段时间,他们暗中走访了三河几家大的建筑工地,将工地上的南平民工一一作了调查,终于摸清,三河确实存在着一个秘密团伙,控制着不少南平民工的行动。那些失踪的南平民工,都跟这个团伙有关,至于是不是在给别人顶着坐牢,暂时还不能确定。不过已经查清,那个叫李三慢的,最初就在童百山的工地干活。他媳妇周翠花眼下做了童百山三叔的姘头。童百山这位三叔,很可能就是这个团伙的头。这一切,跟王雪调查到的情况完全相符。

“好,马上控制这位三叔,查明失踪民工的下落。”李春江说。

李春江也是刚刚知道康队他们的身份,那天,马其鸣在电话里并没明说他们的身份,只说有两个客人,务必要保证他们的安全和自由。李春江当时还纳闷儿,到底是什么重要客人?这阵听康队介绍完,他感激地握住康队的手,说:“谢谢你们,你们辛苦了。”康队笑着说:“我还得谢你哩,没你,我这阵说不定还蹲号子呢。”一席话说得,大家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康队接着告诉李春江,潘才章在他们手里,这家伙本来就要开口了,突然间得知吴达功当了局长,又做起了美梦。李春江惊讶地盯住康队,想不到他们正是带走潘才章的人。马其鸣这一招,把谁都给蒙了。

“不急,有他说的时候。”马其鸣笑着说。

接下来,两家人坐在一起,开始研究下一步的行动。

农历九月十五这天,王雪早早卖完了豆芽。周翠花答应她,晚上带她去见三叔。周翠花说:“三叔已答应帮忙,只是眼下风声紧,得过一阵子。不过三叔想让她去一次,这事儿不同小事,最好能当面跟三叔谈。”王雪心里想,一定是这个老色鬼想打她的主意了。那天有个老男人鬼鬼祟祟跟着她,王雪猛一回头,老男人慌慌张张钻进了一条巷子,但那一瘸一拐的样告诉王雪,他就是三叔。吃过晚饭,王雪催周翠花快点,说看完三叔,她还要去一趟老乡那儿,说好了让他联系豆芽的,问问到底有没信儿。周翠花边打扮边说:“催啥,又不是会相好的,看把你猴急的。”

三叔住在城郊三环路料场,这料场是童百山所有工地的总料场,大得很。路上,周翠花给王雪说:“见了三叔,你可得主动先说话儿,甭让人家觉得你没见过世面,怯生。”王雪笑着说:“我又不像你,见了谁都熟。”周翠花打了她一把,这女人,越来越像个妖了。

到了料场,三叔已候在大门口,看见她和周翠花,瘸着腿迎过来,掏出一百元钱,跟周翠花说:“等一会儿要来人,你去大一钻饭馆切点猪头肉,再打两瓶酒。”周翠花推辞着不去,三叔又掏出一张,捏了下她的手,就像哄老婆一样,说:“去,顺便也给你买瓶化妆品。”

王雪知道,三叔是想打发开周翠花,她露出怯生的样子,拉着周翠花的手说:“要不,我陪你一道去?”周翠花说:“不用,你还是跟三叔进去吧,我一会儿就来。”

三叔的屋子很大,两间套一起,从外面看,跟料场的工棚没啥两样,里面却让人大开眼界,布置得就跟新房一样。屋顶挂着拉花,墙上贴着喜庆的张贴画,有张外国明星,近乎全裸着挂在他的床头。当然,让王雪吃惊的,还是屋子里的摆设和豪华程度,尤其那张床,王雪粗看一眼,心想这床至少也过万了吧。

三叔指着沙发说:“坐吧。”见王雪站着不动,又问,“你跟翠花认识多久了?”

“半年。”王雪怯怯地答。

三叔“哦”了一声,又说了声“坐”,王雪才将屁股跨在沙发边上。三叔端出一篮苹果、半盒糖,要王雪吃。王雪推辞着,目光怯怯地望在三叔脸上,叫了一声三叔。三叔递给王雪一个苹果,问:“你男人,犯的啥事儿?”

王雪叹了一声,眼里的泪就下来了。三叔像是很同情她,凑到她跟前,声音黏黏地说:“甭哭,有我哩,我……我会帮你想办法。”

“真的?”

“你还信不过我?”三叔说着,屁股挪到王雪身边,目光黏儿黏儿地往她脸上贴。王雪往边上挪了挪,就听三叔说:“不过这种事儿,也不是说说就成,你知道的……”三叔不往下说了。

王雪赶忙说:“三叔,我城里没熟人,男人的事就全靠你了,你可要帮我。”

“那……你咋个谢我?”三叔说完这句,目光就不是目光了,像一把刀,要把王雪剥开。

“我……”王雪显得很难为情,脸红了几下,羞涩地垂下头。

三叔一看,知道有戏,大着胆将王雪的手从沙发上拉起,捏在了自己的大手里。

王雪想挣开,三叔说:“这料场没外人,你……你陪三叔……”说着,喘出一股粗气,就要往王雪身上压。王雪猛地躲开,三叔压空了,险些一头栽到沙发底下。

就在三叔想起身抱住王雪的一刻,门呯地被撞开,李钰带着三个警察,举枪扑了进来。三叔刚想喊,脖子已被李钰牢牢卡住了。“铐住他!”

王雪噌地从怀里掏出手铐,将这个老色鬼双手反铐起来。三叔惊愕地张大嘴巴问:“你……你到底是啥人?”

王雪厉声道:“回去你就知道了。”

“搜!”

几个人立刻在屋子里搜起来,这时,埋伏在外面的警察已将匆匆赶来的周翠花制伏,也给戴上了手铐。周翠花心里,大约是怕王雪抢了她这个窝子,所以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但她做梦也没想到,等待她的会是一副冰凉的手铐。

三叔被抓的消息很快飞到童百山耳朵里,童百山立刻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在屋子里大吼大叫。看来,马其鸣和李春江真的要跟他动手了,好啊,想动我童百山,你们也不掂量掂量!

他一把提起电话,就要给孙吉海打,号拨了一半,突然停下来。最近孙吉海老是一副半死不活的表情,这时候要他出面,他肯吗?算了,不找他也罢,我就不信,摆不平个马其鸣?这么想着,他唤来副总老黑,要他带上礼物,连夜去省城。他特意叮咛,一定要找到他本人,把这儿的事情说得大一点儿。老黑连连点头,可脸上,却是压不住的慌。童百山怒道:“慌什么慌,就你这样儿,有一天他们找来,还不把老子全卖了。”老黑这才强作镇静,硬挤出一丝笑,说:“我哪个慌了,我没慌,没慌。”

老黑是童百山的妻弟,童百山辛辛苦苦培养他多年,就是没长劲,有时候,童百山真想把他一脚踢开。

老黑一走,童百山马上叫来几个心腹,如此这般,作了一番安顿,要他们连夜行动,必须赶天亮前把事儿做好。

那几个人分头走后,童百山才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开始认认真真思考对策。凭直觉,童百山感到这次风暴要比上次猛烈,而且是经过未雨绸缪了的。从马其鸣来到三河第一天,他就一直努力着跟他接触,可是这人死活不给他面子,到现在还没跟他单独坐过一次。可见,马其鸣来之前,定是对他有过了解的,说不定他是跟姓佟的谋略好了才到三河来。一想姓佟的,童百山就有点喘不过气,种种迹象表明,这是姓佟的精心谋划好的一步棋。老大跟姓佟的明争暗斗多少年,一直分不出胜负。或许,这一次,是该分出来了。都怪老大,不把姓佟的放眼里,说姓佟的资格没他老,人气没他旺,实力更没法比。这话童百山一开始信,后来便怀疑,到现在,就有点恨老大。人能旺一时,不能旺一世,风水轮着转,难道这么简单的道理老大也不懂?是的,你是位子比他高,权力也比他大,但是姓佟的是省府里成长起来的干部啊!比你下面摸爬滚打上去的有根,也更有观察风向的水平。况且他还有车光远、马其鸣这种死心塌地为他卖命的亲信。你老大有啥?这些年你除了不惜一切地敛财,就是守着你的根基不放,以为只要守住三河,就能守住你的天下。而姓佟的到处安插人,到处有他的眼线,他培养起来的人,远远胜过你啊……

童百山发出一声叹。他后悔没早点脱开老大这条线,攀上新的高枝。对他来说,有奶便是娘,他童百山不是玩政治的,用不着把一生压在某一个人身上,谁能替他谋来利益,他童百山就认谁。想想这些年,他从三河花出去的钱,流水一样啊!要是聚起来,怕能将三河城淹掉。尽管他也得到了回报,得到了比想象更多的东西,但是心里,他还是不安宁。毕竟,那些钱是胡椒面一样撒出去的,没能形成合力,要不然,他会受制于一个小四儿?会受制于二公子派来的那个女人?

这么想着,他把希望寄托到了老黑身上,但愿老黑能把事儿办成,但愿这个关系能替他抵挡住风暴。如果真是这样,他会义无反顾地抛开老大。去他妈的!童百山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声,一想最近受的气,他对这个所谓的老大真是恨死了。没有我童百山,有你的今天?可你位高权重了,居然过河拆桥,居然忘恩负义,居然想……

算了,不想了,眼下,要紧的是把自己擦干净,不就一个三叔吗,让他们抓,抓进去又如何?南平那几个人,大不了都推到吴达功身上,反正事情都是他办的,爱咋收拾咋收拾。这么想着,他猛地想起李三慢,想起那个风骚的乡下女人,可不能让他们坏事啊!

他抓起电话,拨了一个号,将事情安顿下去,直听到对方信誓旦旦的保证,他的心才稳当下来。

李春江,我让你们好抓难放!

地处腾格里大漠边缘的三监,这一天照例紧张而忙碌。一大早,三辆带蓬的大卡车装着六十多号犯人浩浩荡荡开往三河市,荷枪实弹的狱警头戴钢盔,站在卡车两边,目光警惕地注视着车内的犯人。犯人们是去童百山的建筑工地干活。这些年,三河几家监狱采取走出去的方法,尽可能多的让犯人们参加生产劳动,让他们在火热的经济建设中接受改造,同时也为三河的建设作出贡献。三河市的公路建设、电信工程、沙漠绿化都洒下了他们的汗水,其中也确实涌现出了一批积极分子,他们的表现得到了相关方面的肯定和表扬。

李三慢现在是监狱工程队的瓦工,他的活儿细,手快,砌墙贴砖都很利落,跟他的名字恰恰相反。当然,他在狱中不叫李三慢,叫周生军。这人脾气好,谁多干一把少干一把他都不在乎,反正他自己从不闲着,因此他们组的活每天都是第一个完成,多干还有奖励分,谁都愿意跟他搭帮。跟他一个组里的,有蚂蚁、驴子、王二狗几个,前一阵子,又加了个叫孔雀的。这些名字都是他们互相起的,监狱里闷得慌,互相起外号找乐子,日子过得痛快。李三慢的外号叫犁头,意思是他老婆漂亮,那片地儿很肥沃,总要他犁,这些都是夜里睡不着时互相吹牛吹的。孔雀二十出头,卖假酒惹出了人命,判了无期,刚开始在二监,听说在那儿表现很不错,就调他到三监,想给三监的犯人作个榜样。这种人是很讨狱友们烦的,狱友们最怕遇上积极分子,顿不顿打小报告,把夜里说的全都传到管教耳朵里。孔雀刚来时,让狱友们批判过,批判类同于刚进号子时的修理,但下手已远远没那么狠了。一则监狱毕竟不同于看守所,那儿人员天天流动,大家都在争座次,不狠摆不出威风。监狱里大家得长久相守,虽说也有老大,但相比看守所,这儿的老大就平和多了。另则,一判了刑,心态就不一样,嘴上虽说都在恨积极分子,可内心里,都巴望着积极那么一下,能早点出去。所以批判也就是做做样子,警告你一下,以后别打小报告就成。

孔雀挨了批,给大家发誓,若打小报告,不得好死。问他咋个不得好死,他想了想,说让假酒喝死。这话引得狱友们哈哈大笑,觉得孔雀这娃好玩,就容了他。

孔雀跟李三慢关系很近,这娃会巴结人,一来便周师傅长周师傅短的,央求着李三慢给他教技术。大家便笑他:“你都无期了,学技术干啥?”孔雀想了想,说:“等你们都出去了,我不就成师傅,可以收徒弟了?”这话听着舒服,毕竟,能在里面听到“出去”两个字,就跟村巷里听到娘喊一样亲切啊!李三慢答应,只要他真心学,就把瓦工的技术教给他。

车子一巅三波的,终于到了工地。领工照样点完人,拿出一个本子,跟这边的管教互相签字。一进工地,就得接受双重管理了。

李三慢他们今天负责砌五楼的墙。活干了没一小时,小工王二狗就让钢筋扎了脚,血咕嘟咕嘟往外冒,再让他拉灰,就有些不尽人情。李三慢心疼王二狗,说:“你缓着,我跟管教要人。”管教说:“哪有人,每个组都在搞竞赛,谁的人肯给你?”正说着,领工过来了,问明情况,说:“要不工地上给你派一个小工,最近来的小工多,正好可以跟你学学。”李三慢高兴地点头说谢。派来的小工是个小平头,鼻子很尖,驴子一看,当下就给他起了个外号,说:“喂,就叫你秃鹰吧,这名字亮吧?”小平头不言声,只顾低头拉灰。李三慢骂驴子:“少拿人家开玩笑,他们可听不惯这一套。”驴子秃鹰、秃鹰地喊了几声,不见小平头言语,讨了没趣,便一门心思给李三慢递砖了。

活干到中间,跟李三慢砌砖的孔雀无意间扫了一眼,就见蚂蚁跟小平头鬼鬼祟祟的,嘀咕着什么。孔雀佯装喊蚂蚁:“蚂蚁你个磨洋工的,快点,没灰了。”蚂蚁“嗯”了一声,推着灰车往这边走,小平头的目光却盯着跟李三慢他们一墙之隔的另一边。那边,是工地的民工,一伙又说又笑的人,他们时不时飞过来一些话,嘲弄着犯人们。孔雀只装听不见,但眼神,却警惕地盯着两边的动静。

事儿是中午收工时发生的,干了一上午活,并没发生啥怪事儿。孔雀一时也有些松懈,耳朵和眼睛都不那么警惕了,隔空儿,还跟驴子打上几句嘴仗。谁知就在管教喊收工吃饭的当儿,事情发生了。谁也没在意脚下的竹架板,一上午踩着都没事,单单收工这一刻就会出事。李三慢正要抬腿从窗台往架板上跳,孔雀忽然发现架板有了变化,明显少了几个固定,他来不及喊,一把拉住李三慢,用力拽住他已经失重的身子。就在他和李三慢同时倒向灰车的一瞬,驴子一声惨叫,从五楼架板上一脚踩空,摔了下去。叮叮当当的响声中,驴子穿过纵横交织的架杆,一头栽地,像一车灰,瘫在了地上。在一楼人的惊叫中,血很快盛开。

孔雀扶起李三慢,倒吸几口冷气,加上这一次,一共发生五起险情了。这一次,居然是驴子替李三慢送了命。消息同时传到李春江和童百山耳朵里,童百山气得一把摔了电话:“就这么点事,也能办砸,养着你们做什么?”

李春江抱着电话,半天说不出话,末了,他跟老曾说:“该收网了,再撒下去,会有更多的无辜丧命。”

对童百山三叔的审讯迅疾展开,此人56岁,真名叫童三铁。童百山创业时,他是三河废品收购站的收购员,是他主动提出要跟着侄儿干。这些年,他为童百山的事业,可谓立下了汗马功劳。

李钰一跟他交手,立马尝到了他的老辣,他的嘴跟名字一样,硬得如铁。

“我犯了啥罪?你们凭啥闯进料场,凭啥抓我?”

“就凭这个!”李钰猛地将搜到的一本小册子扔他面前。童三铁看了一眼,说:“这有啥稀奇,你们是不是闲着没事干,拿老百姓过干瘾?”

“童三铁,你老实交代,上面都记的什么?”

“交代?我跟谁交代?上面记啥关你屁事,你是老几,管我吃还是管我穿?”

“童三铁,你利用黑势力,威逼和利诱南平民工为你卖命,你干的坏事以为别人不知道?”

“知道你还问我,那你给我判刑呀!你个小王八羔子,快把我放了!”

“童三铁,你老实点,要不要我把你的丑事全说出来?”

“说,说啊!贪污,腐败,搞女人,我沾哪条了?我是个看料场的,不是市委书记,有本事你去抓贪官呀!”童三铁说着,发出一串子干笑。

李钰审了一会儿,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撬开他的嘴,必须得想点怪招儿。这么想着,他记起了自己的叔叔,以前遇上硬骨头,实在啃不动,也是跟叔叔讨教法子的。李钰跟同事交代几句,便离开办案现场,找个安静的地儿跟叔叔打电话去了。

另一个地方,李三慢也被带进审讯室,他先是装模作样,跟没事人似的。当听说自己的老婆做了童三铁的姘头,而且今天死去的驴子是代他做了替死鬼时,这个老实的庄稼人眼泪哗就下来了。本来,他也不是冲犯罪来的,只是童三铁再三保证,里面可以拿到工地上三倍的工钱,还不用交伙食费,他才一狠心进去的,谁知……

李三慢很快说出几个他知道的南平民工的下落,他们跟他一样,都在监狱里。

两个小时后,这些人被一一从监狱里带了出来。至此,康队他们要找的人算是找全了,剩下的,就是进一步查清这个犯罪团伙,挖出他们的后台,将其犯罪事实全部揭露出来。

初战告捷,马其鸣和李春江都有些激动。藏了掖了半年的行动,总算可以公开了。马其鸣计划召开一次会议,将这场战斗迅速推向高潮。

袁波书记走了进来,看到李春江也在,目光动了一下,示意李春江坐,不必拘泥。

“都准备好了?”袁波书记问。

“准备好了。”马其鸣说。

“没一点儿问题?”

“这次绝不会有问题。”马其鸣回答得干脆坚定。

“你能确信赢?”

马其鸣忽然觉得,袁波书记的口气有问题,他站起身,有点吃不准地问:“你这话?”

“准备准备吧,明天省人大要来视察,重点是我市的经济建设,还有执法环境,点名让你俩汇报。”

说完,袁波书记沉着脸出去了,马其鸣跟李春江面面相觑,愣神了半天反应不过来。

第二天,省人大程副主任一行在省政法委、经贸委、公安厅领导的陪同下,浩浩荡荡到了三河。三河上下,立刻忙乱一片。

简短的欢迎仪式后,程副主任提出先下企业,实地看看。车队很快向百山集团驶去,马其鸣和李春江一言不发,内心里,却比谁都紧张。这是一个信号,省人大突然督察工作,而且第一个就去百山集团,这便向人们无言地传达着一种信息。这些年来,官场里早已形成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大凡主要领导到基层,第一个要看的,必是认为最重要的,要么实力非凡,已足以担当本地企业的领头羊。要么,就有着深刻的背景。企业有背景已不是什么新闻,特别是民营企业,茁壮成长的后面,隐着多少鲜为人知的故事。马其鸣有基层工作的经验,特别是对民营企业的成长,感受很深,几乎每往前走一步,都有高官要员的汗水洒在里面。于是,视察已成为一种象征,或者暗示,它向人们发出无言的警告,这儿需要保护,需要从上到下的支持和扶助。

童百山西装革履、满面春风地恭迎在集团总部门口,迎风飘扬的彩旗,鲜艳夺目的横幅,十六个大气球飘荡在空中,下面悬挂着“发展民营企业,振兴三河经济”等激情勃勃的时代用语。车队还未到达,锣鼓声、爆竹声已响彻一片。鼓乐队、仪仗队一字儿排开,穿旗袍的礼仪小姐将青春和热情渲染得如同十月里盛开的玫瑰。这阵势,又是三河哪一家企业能比得?

视察和参观持续了整整一天,程副主任的脚步几乎踏遍了百山集团的十六家分公司,就连料场他也去了,指着那片被高高的围墙圈起来的空地说:“这儿做料场太可惜了,应该把它开发出来,寸土值千金啊,怎么能让它如此浪费?”童百山连忙点头,紧跟着便谈起自己的宏伟构想,说要把这儿建成三河的高新技术开发区,一定要让高科技在三河开花结果。“好,好,就得有这样的新思维和大魄力,这才像个有战略眼光的企业家嘛。”话音刚落,各级领导便纷纷表起态来,记者的闪光灯、摄像机围着这一片激情飞扬的面孔,争抢个不停。在这片还算是废墟的土地上,程副主任跟童百山亲切合影,马其鸣看到,镁光灯闪烁的一瞬,童百山的目光别有意味地扫在他脸上。

第二天是汇报,童百山先是慷慨陈词,将百山集团的发展史、成长史如数家珍地捧了出来,接着便谈未来、谈建设、谈民营经济的重要作用。渲染得差不多了,突然话峰一转,就像揭丑一样把百山集团目前遇到的困境和阻力全都摆到了桌面上,其中最大的一条就是政策落实不到位,喊得多,落到行动上的少。

在座各位的脸色刷一下绿了。

童百山又拿出深圳投资公司合作失败的例子,将招商引资跟地方软环境结合起来,直捣袁波等人的疼处。这样的汇报,这样的现场揭短,就连马其鸣听了,也禁不住出汗。

果然,会议出现逆转,谁也没想到,程副主任取消了原定的计划,说:“那几家企业不用看了,既然存在问题,我们就现场解决问题。”说完,他让负责会议的孙吉海将与会者分成几组,现场讨论,现场统一认识,统一思想,看各级领导如何把精力和权力用到服务经济建设上来。

讨论开始后,程副主任面带怒色地离开会场,先回宾馆了。程副主任是不久前从省政府挪到人大的,这一点似乎削弱了他的含金量,但是包括马其鸣在内的省市领导私下里都清楚,程副主任的含金量来自另一个人,他的亲家,女儿的公公目前是中央某要害部门的实力派人物。这一点,怕是在座各位都非常清楚的。官场就是这样,它的游戏规则后面潜伏着无数的潜规则,搞不清这些潜规则,你在官场里就会头破血流。没有谁傻到搞不清。

重要人物相继被叫去,开始个别谈话。个别谈话才是最具杀伤力的。

马其鸣已无心思讨论什么,他在想,要不要将突然发生的情况报告给佟副书记?

省人大视察完的第二天,吴达功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要他立即将那个叫刘冬的所谓强奸犯给放了。吴达功刚要问什么,对方狠狠地说:“笨蛋,你们被人玩了!”

吴达功一头雾水,细一想,真是不对呀!怎么这案子最近一直没有响动,负责此案的两个人先后被李春江抽去搞毒品案,好像把刘冬这个人给忘了。女方那边虽然找过他几次,但他哪里顾得了这种案子!当时还烦烦地摆摆手,去找李春江,他负责。这阵一想,就有些怪怪的,会不会?吴达功突然意识到不妙,立刻带上人,就往看守所赶。

侯杰打电话给马其鸣,说:“吴达功硬要带走刘冬,怎么办?”马其鸣皱了一下眉头,说:“他要带走,就让他带走吧。”

侯杰心中愤愤的,自打那天省人大领导视察过看守所,刘冬跟童小牛一伙立刻嚣张起来。这帮狗屎,放出去还不知怎么害人哩。

吴达功带着刘冬刚走出看守所,就看见姓彭的开车候在门外。看到吴达功,姓彭的立刻迎上去,千恩万谢,说了一大堆好话。吴达功烦躁地摆摆手,“走吧走吧,以后少让我看见。”直等姓彭的跟刘冬消失掉,他还是觉得脑子里有根筋转不过来。

“3112”房间,马其鸣和李春江候在那里,李春江是刚刚接到电话赶来的。马其鸣说:“等会儿让你见一个人。”话说完没几分钟,一前一后敲门进来两个人,李春江一看,差点没惊住。

马其鸣笑着跟刘冬打招呼:“辛苦了。”刘冬一脸委屈地说:“里面的滋味不好受呀!”马其鸣打趣道:“这不有人把你捞了出来吗?”三个人望着傻愣着的李春江,发出一串子笑。李春江忽然明白,马其鸣又瞒着他演了一场苦肉戏。

果然,马其鸣介绍道:“刘冬是景山开发区最优秀的警员之一,一直干着卧底的危险角色。”马其鸣到三河,正好碰上刘冬休假,为了调查看守所内幕,马其鸣跟刘冬合演了这场戏。

老彭是刘冬的舅舅,马其鸣在开发区就认识他,开发区不少工地,至今还在吃老彭他们的面粉。

互相介绍完,马其鸣问刘冬:“情况摸得怎么样?”

刘冬说:“已经掌握了潘才章跟童小牛一伙的犯罪事实,另外,童小牛还告诉我不少事儿,他让我出来后第一个去找朱旺子。”

“这就好,这下就该轮着他们吃惊了。”正说着,侯杰满头大汗跑来,一进门就嚷:“刘冬这狗屎,真不是东西……”一抬头,猛看见刘冬,惊讶地说:“你……你……”

“我怎么狗屎了?”刘冬笑问。

“这到底怎么回事儿?”侯杰惊得脸色都没了。李春江笑道:“还问呢,我都让马书记给蒙了”。

简单寒暄一阵,马其鸣跟刘冬说:“暂时你还不能露面,更不能休息,你在里面一定听过独狼这个人。这人背景复杂,跟谁都有来往,但又独立行事,我们对他,掌握得还不是太透。接下来,你要设法找到他,跟踪他,从他身上查出更多线索。”

刘冬面露难色,马其鸣知道他心里想什么,笑着道:“放心,开发区那边我已正式打了招呼,暂时就算是支援三河吧。”

有了刘冬卧底摸来的情况,再往下查,就顺手多了。马其鸣跟李春江反复研究,决定先从胡权礼身上突破,拿到他跟童百山交易的证据。有了这些,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控制童百山。

不利的是,三河的空气突然发生变化,程副主任一走,市委接连召开两次会议,要求全市干部务必将思想统一到经济建设这个大主题上来。一切为经济服务、为三河的稳定与发展服务。特别是执法部门,要端正思想,澄清模糊认识。市委迅速确定出十二家重点挂牌保护企业,百山集团再次成为三河上下关注的焦点。

袁波书记找马其鸣跟李春江谈话,“你们查案我不反对,但有一条,必须在原则上跟市委保持高度一致,再不能惹出什么风波,否则,李春江只能调离公安系统。”从袁波书记的话中,马其鸣已经听出,袁波书记的警告其实就是来自上层的警告,或许,为了保住李春江,袁波书记已经在承受着很大的压力。他本来还想,索性就借市委往各企业派工作组的机会,让李春江直接进入百山集团,担任优化环境落实政策小组组长,目前看来,这只能是痴人说梦了。袁波书记说:“其鸣呀,你来得晚,三河的情况有多复杂,你真是感觉不透,如今,连我也糊涂了。”

袁波书记的感叹不是没有道理,童百山怎么跟程副主任扯上了关系,而且绝非一般关系,袁波书记也很纳闷儿。但有一点,程副主任这次到三河,就是冲百山集团来的。他在三河县级以上干部大会上公开讲:“百山集团是三河的一面旗帜,是三河改革开放的硕果,对于这样的企业,我们应该支持,加大力度支持。我们省的经济为什么发展不上去?就是缺少这样响当当的企业,缺少这样能干的企业家。一定要多方扶助,形成合力,将它发展成全省乃至全国叫得响的知名企业。绝不容许任何人犯红眼病,对企业发展中存在的问题与纰漏,要本着客观求真的态度去评价,要多看正面,少强调反面,要用积极的心态去应对发展中出现的问题……”

这样的话,不是哪一个领导都敢在会上公开讲的。的确,他讲得很科学、很艺术,但更多的时候,领导是要为自己的讲话承担风险、承担责任的。难道程副主任连这点常识也没有?中间的玄机,不得不令袁波和马其鸣三思。

但是马其鸣已经认准,这条路绝没有回头的可能。他在刚刚召开的三河各县区一把手大会上强调:“我们是要发展经济,但我们更要发展健康的经济。市场经济的复杂性和艰巨性要求我们党的各级干部还有每一位执法者认真思考,如何执法,如何保护?我们一定要做到让人民满意。人民的利益才是我们的根本利益。”

这话已有点叫板了,好在袁波书记很快插话,将马其鸣的锋芒压了压。

会后,有人便说:“马其鸣怕是待不住了,已经有小道消息在传,马其鸣很可能要回到他的开发区去。”梅涵也在省城听到风声,不安地问:“你是不是又立不住了,你呀,少给我惹点祸行不?”

马其鸣苍凉地笑笑:“动我,怕还没那么快吧。”

梅涵又说:“抽空回来一次,一道陪欧阳老师去趟医院,她最近身体很不好。”

三河市检察院突然作出一项决定,要成名杰接手胡权礼的案子。在事先没征得马其鸣同意的情况下,成名杰带人强行要从高检察官手中接走胡权礼。高检察官哪肯,双方在楼道里争执起来。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关在里面的胡权礼一看见成名杰,就失声尖叫,眼神里流露出极度的恐慌。他的失态引起办案人员的高度警觉。高检察官见状,立刻停止跟成名杰的争吵,将胡权礼带进另一间屋子,问:“为什么怕他?”胡权礼猛地抓住高检察官的手,大声喊道:“救救我,救救我啊!我不要跟他走,不要!”

胡权礼被隔离审查后,精神一度相当混乱。刚进来那两天,像是遭遇了灭顶之灾,头都抬不起来。问什么他都不说,只是一个劲地哭。哭了两天,高检察官以为他要说了,摊开笔录纸等他。谁知他又哈哈大笑,指着高检察官说:“你们抓我,你们怎么会抓我?我是能乱抓的嘛,抓了你们可得负责任。”高检察官猛一拍桌子,厉声道:“胡权礼,少装神弄鬼,把你做的事如实坦白出来。”

“坦白?你们让我坦白?”胡权礼猛地抱住头,又成了刚进来时的样子。

野心勃勃的胡权礼绝没料到自己会被检察院盯上,更不会想到他们动手这么快。高检察官敲开门的一瞬,他还沉浸在副局长的美梦中。大约正是这种强烈的反差,刺激了他的神经,让他变得就像白日梦患者,忽儿沉浸在梦中,美滋滋的,感觉未来一片灿烂。一睁开眼,一面对残酷的现实,精神世界立刻混乱了。他曾数次抓着高检的手,说:“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不能坐牢,不能。”鉴于这种情况,高检采取耐心说服的办法,让他自己先慢慢适应,从虚幻的局长梦中醒过来,清醒地面对现实。没想到,越是跟他讲理,越是对他温和,他越是醒不过来。稍微对他威严点,他的精神就要崩溃,不是装的那种,这一点高检能肯定。人在巨大的反差下精神出现错乱,这能理解。请示马其鸣后,高检他们一直没对胡权礼采取心理攻势,就怕有个意外。没想今天一见成名杰,胡权礼突然又犯起癫来。

“让他走,让他走,我交代,我都交代,我不要死,不要……”胡权礼几乎要给高检跪下了。

高检觉得异常,胡权礼看成名杰的眼神远比平日看到他们更恐慌、更战栗。再说,这么长时间,从没见胡权礼给谁下跪,怎么一见成名杰就怕成这样?

成名杰又在外面催了,口气听上去很不耐烦,见高检没动静,他便强行闯进房间,对高检说:“这是向副检察长作出的决定,如果你有疑问,现在就可以请示向副检察长。”

“不行,成局,没有得到马书记允许以前,人不能交给你。”

“你拿马书记压我?”成名杰忽然火了,说起来,高检还是他的部下,尽管高检是副县级检察员,但在反贪局,他只是一个科长。高检从成名杰脸上敏感地捕捉到一丝异常,今天的成名杰显然要比平常慌张,尤其是听到胡权礼求救的声音,他脸上的肌肉就会止不住地抽搐。

这当儿,另一名检察官已将情况报告给马其鸣。事情太过突然,马其鸣来不及思考,抓起电话就问检察长。检察长说是院内重新分了一次工,决定将高检几个抽出来,到企业帮扶。一听这话,马其鸣立刻冷静了,抽调精兵强将去企业帮扶脱困,这是市委常委会作出的决定,这个时候决不能乱发什么牢骚。过了一会儿,他心平气和地说:“要不这样吧,等我跟袁波书记商量一下,让高检负责此案也是袁波书记点的将。”不等对方再说什么,马其鸣就将电话压了。

向副检察长,成名杰,他们怎么会突然想出这么一招?难道?那么检察长又是怎么一回事儿,是不知情,还是?一连串问号跳进马其鸣脑子里。马其鸣来不及判断,马上通知李春江,让他做好准备,必要的时候,直接从高检手里将胡权礼带走。

还好,马其鸣打完电话不久,那边的成名杰突然接到检察长电话,让他先回检察院,案子的事回头再说。成名杰刚走,胡权礼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说,我全说,李华伟是成名杰害死的,李欣然那支烟,也是他给的。他现在,又想杀我呀!”

在场的人全都惊住了。

高检立刻将情况报告马其鸣,马其鸣也是大为震惊,瞬间,他冷静过来,当下命令李春江,火速抓捕成名杰!

谁也没想到,成名杰跑了!

李春江带人赶到检察院,先是向检察长出具了拘捕令,接着命人将检察院包围起来,可是等了半个小时,都不见成名杰的影子。一同前去接管胡权礼的同志都回来了,成名杰却不知去向。又是几分钟后,成名杰的司机踉踉跄跄跑来说:“成名杰强行夺了车,开车往城外高速路跑了。”

李春江他们追到高速路口,成名杰的车被扔在马路边,人已没了影。

“马上围堵!”李春江一边命令沿途各收费站和交警队,严格盘查各过路车辆,一边命令干警在附近农田和居民区展开搜查。可是直到天黑,也没一点儿消息。到了晚上十点,一卖菜的老农忽然跟搜捕队员说,他白天看见过那个人,当时他开着警车差点儿把他的菜车撞翻,他还咕哝了几句。

“人呢?”

“跳上另辆车走了,我还纳闷儿呢,把自己的警车扔了,坐别人的车。”老农是看到搜捕队员手里的照片时忽然想起这事的。

“是辆什么车?”

“让我想想,好像是部队上的,对,部队上的牌照好认,没错。”

从收费站的监控录像中,果然看到一辆军车在那个时段冲了过去。“怪不得呢,原来是军车!”交警大队大队长感叹道。交警是没有权力检查军车的。

李春江很快跟军区联系,军区那边很诧异,一查,原来是一辆假军车。真牌照挂在军区副参谋长的车上,车子根本就没离开过军区大院。

胡权礼交代,李欣然抽的那支香烟是童百山给他的。这事说起来还有点曲折。李欣然进去后,老大先是不以为然,后来听小四儿说,情况可能不妙,李欣然怕顶不住。老大便让小四儿做掉李欣然。其实真正想除掉李欣然的人是小四儿。早在李欣然进去前,他就动过这念头,只是怕老大怪罪,一直没下手。这一次,总算逮着了机会,老大刚一吐口,他便将此事吩咐给童百山。这也是小四儿的过人之处,一则,不用自己出面,就可以除掉心头之恨。另一条,也是最关键的,小四儿想用此招牵住童百山。当时童百山还不知道小四儿就是四哥,只当是老大的意思,不敢违抗。童百山找到他,答应帮他活动副局长,说着拿出那支烟,叮嘱道:“只要想法把烟交给成名杰就行。”当时他还不放心地问:“成名杰可靠不,他可是秦默的人?”童百山笑了笑,说:“秦默那榆木疙瘩,他知道个啥。”

第二天,他来到吴水,按童百山给的号拨通成名杰的新手机。成名杰让他在公路边小吃摊等。见了面,两人没多说话,他装作给成名杰敬烟,将那支烟递过去。成名杰没点,夹在耳朵上,装作有急事先走了。后来便发生了李欣然中毒的事。

李欣然没死成,老大对童百山耿耿于怀。后来局势有点控制不住,老大才让小四儿显出庐山真面目,再次来到三河,一定要除掉范大杆子,还有李家父子。

胡权礼将小四儿如何指使手下放火,意图烧死李欣然的犯罪事实全部供出。至于李华伟怎么死的,胡权礼说不出来,但他肯定,一定是成名杰干的。当时童百山让四哥逼得紧,把这个任务交给他。他通过吴水公安局副局长,很快将李华伟关押的情况打听清楚,将消息提供给了成名杰。成名杰因为差点儿丧身火海,一开始愤愤的,很不情愿,后来童百山亲自找他,他才答应做。

胡权礼还交代出一个重要情节,红磨坊歌厅扑空的那个晚上,他在童百山那儿见到过向副检察长。当时向副检察长很尴尬,说是有件私事找童总。胡权礼怀疑,向副检察长跟童百山早有勾结,成名杰一定是向副检察长利诱的。向副检察长有个情妇,就在童百山的集团总部,是他老婆有次无意中说的。

情况变得越来越复杂,李春江愈发感到警力的不足,眼下顾了这头就得放弃另一头,老曾被范大杆子牵着,老陈得对付潘才章和王副,剩下李钰一人,东奔西波,根本应对不过来。其他人眼下又不敢用,这给侦破工作带来很大阻力。检察院这边又是如此,连成名杰都让他们腐蚀了过去,可见情况有多糟。

马其鸣也深深感到局势的艰难,一方面他要应对三河高层,要顶住巨大的高层压力,同时又要亲自指挥战斗,没有他这张牌,李春江行动起来几乎是举步维艰,有时竟连警员都调动不了。这时要是对方反扑,后果可想而知。但是有什么法子呢?彻底洗牌之前,只能这么以一当十地干。他和李春江再三权衡,还是决定将范大杆子放在最后,先把公安内部彻底肃清,争取到主动权,再查毒品案也来得及。考虑再三,决计将老曾抽过来,跟李钰一道,集中兵力对胡权礼交代的线索展开调查。

这夜,范大杆子被秘密转往吴水,负责看管他的,就是上次差点儿让李华伟事件牵进去的白礼和陈浩。

工夫不负有心人,童三铁终于招了。

这个老狐狸,昨天还张狂得跟乌鸦一样,对着李钰哇哇乱喊,没想,今儿上午,他就成了泄气的皮球,瘫地上不动弹了。

昨天下午,周翠花经不住王雪的耐心劝说,加上康队他们又把李三慢带来,跟周翠花见了面。李三慢当着王雪和康队的面,跟老婆说了自己几次险遭毒手的经过。他劝周翠花:“玉儿他妈,你就说了吧,再瞒下去,这伙狗日保不准连你也不放过。要不是康队,你早就见不着我了……”说着,李三慢呜咽起来。周翠花先是使劲摇头,一口一个玉儿。玉儿就是他们在省城上学的儿子,周翠花怕一旦开口,玉儿就会没命。康队见状说:“我们已跟省城公安发出求援,玉儿很快就会回到你身边。”周翠花半信半疑,捂着嘴使劲哭。王雪厉声道:“周翠花,你要是再不交代,你儿子我们不管了,看你是要童三铁还是要儿子。”周翠花哇一声,她最怕陪童三铁睡觉的事让男人知道。没想李三慢说:“玉儿他妈,我不怪你,说吧,全说出来,这脏钱我们不挣了,我们回南平老家,安安稳稳过日子去。”

周翠花终究受不住这份心灵的煎熬,将自己如何被童三铁连利诱带威逼,哄到床上的事招了出来。周翠花做了童三铁姘头后,外表上是给工地做饭,其实是帮童三铁在工地物色对象。她利用女人容易接近男人的优势,专门跟那些来自贫困地区的单身男人套近乎,男人们看她心肠好,人又热情,问寒嘘暖的,就跟她掏了心窝子。周翠花瞅准目标,就试探着问:“有个更能挣钱的活儿,干不干?”有些男人一听就摇头走了,吓得连工钱都不敢要,也有被钱逼得走投无路的,答应为童三铁干。

经周翠花介绍来的,就有五个人,眼下一个在三河,一个在吴水,另三个,周翠花也不知去向。周翠花只管将人带给童三铁,只要跟童三铁一搭上线,她就不能过问了。周翠花说:“童三铁有个本本,详细记载着这些人的去向,还有每月发给他们的工资等,本子藏在童三铁的木床夹层里。”

当夜搜来本子一看,果真记满了密密麻麻的罪证。本子上有名有姓的,就达二十四个人,这些人并不都去了监牢,更多的,让童三铁介绍给了范大杆子,兴许那些骑自行车收羊皮的,正是这些人。

铁的事实面前,童三铁还想抵赖,他似乎早就料到周翠花要出卖他,破口大骂道:“婊子,喂不肥的婊子,等老子出去,看怎么收拾她。”收拾两个字还没出口,扑通滚进一个人来。童三铁一看,竟是小六子。小六子进门就哭喊:“三叔,说了吧,再不说,我们会没命的。”

“小六子,你咋来了,起来!”

小六子不敢起。

“说了吧,三叔,我全说了,他们,他们要杀我啊!”小六子的哭号响起来。

“小六子,你放的啥屁!谁要杀你,你说了啥?”童三铁一阵紧张,脸色陡地变暗。

“是童百山,他派人杀我,三叔,他不放过我们啊!”

小六子是童三铁的亲侄,比童百山还亲,一直在童三铁手下跑腿。童三铁腿脚不方便,很多事儿都是他跑来跑去做的。他接着说,童三铁落网那夜,他本来要去料场,走到半路上忽然想起没把碟片拿上。童三铁有看黄色影碟的爱好,这点他不避侄子,常常是侄子看完推荐给他,半夜时分他搂着电视机享受。小六子拿了碟,又到夜市上给童三铁买了猪蹄子,才往料场走。其实这阵童三铁已经关进去了。小六子边走边想,今晚三叔不知拿啥好东西赏他呢?每次租了碟,童三铁总要赏给他小礼物。有时是一包好烟,有时是喝剩的半瓶酒。有一次,童三铁竟赏给他一个照相机。刚到料场门口,小六子就发现味儿不对,料场黑压压的,寂静无声,周围的空气也好像有点紧。小六子咳嗽一声,四下看了看,正要开口喊门,就见两个黑影嗖地从料场边的树影下跳出来,借着月光,小六子认出是童百山手下的两个打手。还没来得及跟他们搭话,两人风一般扑过来,一把扭住他脖子,一张胶带粘住了他的嘴。当夜,小六子被带到一栋库房里,跟他一同关进去的,还有一个叫崔五的保管。这人小六子熟,说是保管,其实也是干这行的,主要任务是替童百山看好两间库房,据说里面藏着童百山很多值钱的东西。童百山不把东西藏办公楼里,而是藏在小料场两间不起眼的库房里。几个打手将他们呵斥了一顿,又去忙别的事了,说天亮前一并装车。一听“装车”两个字,小六子跟崔五怕了。装车是童百山的专用语,就是灭口。将人装进木箱,丢进材料车,拉到僻背地方一埋了事。以前他们就干过,将无意中看到童百山逼独狼弟弟乌鸦跳楼那一幕的小民工装进木箱,还是小六子帮着抬上车的,听说埋到了拉石子的大河滩里。

半夜时分,小六子跟崔五挣开身上的绳子,从里面撬开库房窗户,逃了出来。刚跑到公路边,追踪的人就到了。小六子跟崔五分头逃,结果崔五给抓了回去,小六子侥幸躲过一劫。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找警察保险。

“我不信,你骗人!”童三铁吼起来。

“三叔,你是我亲叔,我能骗你吗?”小六子急得要哭,“他们,他们早就有除你的心啊!半月前,他们就让我在料场的电锯上做手脚,我下不了手,他们还打了我。”

“真的?”

“三叔——”

“童百山,你个狼日的,嫌老子老了,没用了,你的心比狼还狠啊!”童三铁大放悲声,直后悔自己丢了工作,老黄忠一样忠心耿耿帮他打天下,没想临完却落个如此下场。

“好吧……我说,我全说。”

童三铁和盘供出了控制南平民工、为童百山一伙卖命的犯罪事实。

这消息太振奋人心!童三铁一交代,便有足够的理由对童百山采取措施。李春江兴奋地拍着李钰的肩,说:“不错呀!立大功了。”李钰说:“多亏了我叔出招,才让这老狐狸开口。”

原来,小六子说的前一半是真,至于童百山让他害童三铁,全是李钰教的。童三铁当时情绪激动,根本没法分辨,真以为童百山要除他。

老狐狸也有上当的时候。

就在李春江和李钰兴奋地往“3112”房间赶的途中,突然接到康队电话,潘才章中了毒,正在医院抢救。

潘才章是中午两点多出现异常的,当时康队出去办事,留守的只有南平的老张。这些日子,因为全力搜捕成名杰,三河这边的警力显得十分紧张,看守潘才章的任务就落在了南平的康队和老张身上。老张正在翻看资料,就听躺在床上睡大觉的潘才章喊肚子痛,老张以为他又耍花样,警告他少装蒜。没想潘才章双手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老张看他不像是装,过去摸了把他的头,好热。转眼工夫,豆大的汗珠从他脸上滚下来,脸色惨白一片。老张马上给康队打电话,等康队驱车赶来时,潘才章已抽搐成一团,白沫不断从嘴里喷出来。康队一看,便知是食物中毒,连忙将他送往医院。

李春江跟李钰赶到医院,潘才章刚刚灌完肠,医生说:“再晚一步怕就没命了。”李春江马上问:“到底中的什么毒?”医生说:“暂时还不能确定,不过患者呕吐物里有砷化物成分,很可能是砒霜中毒。”

砒霜?几个人都感到不可思议。潘才章在乡巴佬,饭菜都是经过严格检验的,再说,做饭的刘嫂绝对可以信任,怎么会有砒霜?

先救人,回头再查。李春江说着便进了病房。病房里一片忙乱,医生在给潘才章做心脏救搏,护士忙着插液体。过了一会儿,潘才章睁开了眼,一看自己躺在医院,张嘴问:“我还活着啊?”李春江正要说什么,潘才章猛地抽了两抽,眼珠子翻了几下,突然不动了。“医生,医生……”李春江紧张地喊起来。正在施救的医生也是一片惊:“潘才章已经脱离了危险,怎么会突然窒息?不好!”就见医生一把拔了输液器,惊愕地瞪住护士,“你给他输的什么液体?”还没等护士回答,医生跟着又喊,“快送手术室,他二次中毒!”

这句话,让病房里所有人都惊住了,等反应过来,医院已陷入更大的混乱中。

是液体出了问题!一定是有人趁乱换了液体!李春江迅速命令封锁住院部大楼,只许进不许出。楼上楼下搜索一番,没发现可疑人物。半个小时后,有位病患家属说,潘才章送进病房时,他看到有个穿白大褂的大夫动过配药柜,好像拿了瓶液体,匆匆下了楼。

“什么特征?”

“那人细高个儿,戴一副眼镜。”

问护士,急救科根本没有这么一位大夫。老张后悔得一拍腿,说都怪太慌乱了,咋就没想到他们会跟到医院来呢。

直到子夜零时,潘才章才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不过他的身体还很虚,需要做短期的恢复治疗。

幸好人没死。李春江松下一口气,接下来,开始调查乡巴佬。据刘嫂说,中午饭是她做的,也是她端上楼的。吃饭时间大约是一点钟,饭菜做好后她还尝过,不会有问题。

“会不会是别人趁你不注意?”李钰问。

“兰兰?是兰兰?”刘嫂惊得直拍自己的脑门盖,“我咋把她给粗心了。”

兰兰是刘嫂前阵子雇的帮工,乡下姑娘,人很老实。饭菜做好后,刘嫂离开过厨房,是去问老张啥时让潘才章吃饭,就几分钟的工夫。

“兰兰人呢?”

“她回乡下了,中午我往上送饭时走的,说是她爹病了,非要今儿个回去。”

“一定是她!”

正文 第九章 跟领导要会跟,这是学问

梅涵收到一封信。信是挂号寄来的,寄信人地址是三河市一家宾馆。信拿手里,梅涵突然就有一丝不祥,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感觉有点怪。等她打开,捧着那一堆照片,心里,就不只是怪了。一股火从心底燃起来,很快,整个身子都焚烧在烈火中。愤怒的双手忍了又忍,才没把那些肮脏的照片撕碎。

一个上午,梅涵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她怀疑、她排斥、她惊诧、她愤怒,她终究还是抵挡不住另一个声音的蛊惑,他真的背叛了我?一想背叛,梅涵的心便暗了下来。

她拿起电话,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马其鸣,请你立即回家。”

马其鸣接连给梅涵往回打电话,手机关机,办公室电话没人接,打到她秘书那里。秘书说梅主任十一点多回家了,她身体不舒服,脸色很不好。往家打,电话通着,就是不接。马其鸣没有理由再犹豫下去,结婚到现在,这样的事情还是头一次发生,没头没脑丢下一句话便拒不理他,梅涵怎么了?他心急火燎地赶回省城,一进门,就听到冷冰冰的两个字,离婚。

马其鸣让这两个字打愣了,恐慌地看着妻子,弄不清她脸上那一片血染的愤怒从何而来?

“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怯怯开口。

梅涵持续着她的愤怒,她已打定主意,决不跟他提理由,既然到了这地步,谈那些还有啥用?

“梅涵。”马其鸣唤了一声。

“涵子。”马其鸣又唤了一声。

“少叫我!”梅涵的愤怒已到了顶点,这种时候,他居然还叫得出口?肉麻!无耻!她从沙发上起身,提起包,还有收拾好的自用品,钥匙一扔,打算永远离开这个家。

马其鸣的目光触到了茶几上的几页纸,那是写好的离婚协议。

“梅涵你冷静点,到底什么事,总得说清楚。”马其鸣抱住梅涵,将她已经走出的脚步硬拉了回来。这一拉,梅涵的泪就像脱线的珠子,从她晶莹的眸子里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梅涵就是这样,在她心目中,自己是完美的,丈夫是完美的,爱情更是完美的,从没有一丝乌云,遮挡住他们共守的蓝天。他们在彼此的世界里,共守着一个盟,爱情的盟,心灵的盟,他们曾经暗自发誓,决不让一粒尘吹进他们的眼睛。现在,爱情坍塌了,誓言颠覆了,天空翻滚着乌云,沙尘暴扬,她看到血一般的滚滚恶浪,冲垮了他们共守着的那堵墙。冲进这个家的,不只是第三者,不只是背叛,不只是偷情,是颠覆,是对她一生的颠覆。

她再也站不住,照片上那些无耻的镜头像无数只狼爪,锋利而又尖锐地撕裂了她。

“马其鸣,你真狠毒啊!”她这样叫了一声,倒了下去。

等她再醒来,已是第二天早晨。晨光透过洁净的窗户,将一天里最美的希望洒进来,梅涵看了一眼,立刻疼得闭上眼。

马其鸣静静地坐在床头,这一夜,他已将事情的起因和经过全弄清了,剩下的,就是将这只摇碎了的小船重新修好。任何时候,夫妻都得同舟共济,这是马其鸣的逻辑,也是他对待家庭、对待妻子的信条。可惜,现在他才发现,太唯美的船是经不住风浪的。

“你听我说——”他尝试着找一种途径,解释这些的确很难,很费劲,马其鸣还从没遇到过这种费劲事儿。

“我不要听!”梅涵的声音依旧尖利而嘶鸣。

“你必须听!”马其鸣猛地抬高了声音,他很少在妻子前用这种口气,但现在必须用。

“凭什么?”梅涵的尖叫比他更高,几乎要让空气都疯掉。

“因为这是个陷阱!”

马其鸣的确跟唐如意有过幽会,如果说那也叫幽会的话。不是那一次,那次唐如意住了一宿便走了。马其鸣第二天赶到宾馆,只看到一张很精致的留言条,上面写着:看到你这么顺心,我真是开心,有缘再见。马其鸣拿着那张散发着暗香的留言条,仔细玩味了一会儿,然后轻轻一笑,将它扔到了窗外。

风吹香纸,舞在空中。

马其鸣觉得心随纸飞,飘啊飘的,迟迟不肯落地。后来的日子,偶尔也会出神地想上一会儿,想着想着,一丝淡淡的苦、咸咸的甜便会很不经意地撞一下他的心,他感觉叫心的地方有一种轻微的疼痛。

再次见面是跟袁波书记谈话之后,那次谈话对他和袁波书记都有一种穿透的意义。是的,人和人之间,有时应该需要一种力量去穿透,那些貌似坚硬的壳,或者心灵的坚冰,打碎其实也很容易,只需拿出一样东西,真诚。

那个日子对三河也别具意义,正是人大程副主任视察三河的第一天。夜里十二点,袁波书记忽然打电话,问:“睡了没?”马其鸣说睡不着,袁波书记也说睡不着。马其鸣说:“要不我过来,下盘棋?”袁波书记说:“下棋就不用了,你过来倒可以,到宾馆来吧,二号。”每个领导都有一个特别代号,是他们在某个宾馆休息或办公的房号。

马其鸣赶到时,袁波书记正襟危坐,一点儿不像睡过的样子,一定是就那么坐了半宿。而且,烟灰缸积满了烟蒂。袁波书记抽烟,一定是遇上了比杀头还难受的事。

“找过你了?”马其鸣问。

“两次。”

“都谈了什么?”

“一次是你,一次是李春江。”

马其鸣有点难受,是他折磨得袁波书记无法入睡。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是有打算,还叫你?”

沉默。空气往下坠,开始压人,透不过气,接着,两股烟雾升了起来。

“少抽点。”袁波书记说。

“你不也在抽吗?”马其鸣说。

“我这是想不出主意。”

“依他的意思?”马其鸣终还是忍不住,想知道。

“让你走,我找省委反映,他做工作。”

“李春江呢?”

“也调走,永远离开三河。”过了一会儿,又说,“有家农场,缺个书记。”

“这……”

长长的一声叹,又一声,接着又是烟。

“你到底……掌握了多少?”袁波书记的声音。

“目前还不多,但……再查下去,会牵出藤、带出秧,相信离大瓜不远了。”

“当初光远也这么说。话简直伤感透了,听起来,就跟追怀死人一样。”马其鸣不想闻这种伤感味,打断袁波书记,说:“光远太急,反走了弯路。”

“你不急?你以为你有多少时间,谁给你时间?”

“这事不能急,决不能!”

“可……他在等我答复!”猛地,袁波书记站了起来,“知道吗,刚才他还打电话,问我考虑得咋样,或许,他已经在动我的主意了,让我离开,让孙吉海上去,是件很容易的事。”

“这我知道。”

“知道你还磨蹭?”

“根太深,秧太乱,比你我想得都要复杂。”

“我不想听这些,我只问你,什么时候能有结果,怎样的结果?”

“这……”

“算了,不说了,下棋,不下棋真能让人疯掉。”

棋刚摆上,电话又响了,是省里打来的,保密电话,问袁波:“省人大或省政协,你选择哪儿?”

“我哪也不走!”袁波猛地扔了电话,转身一把掀了棋子,喘着粗气说:“拿袁小安逼我,你们还算是人吗?”

马其鸣不知道袁波书记是骂他还是骂电话里的人,总之,事情已非常严重了。

第二天,袁波书记打电话给他,语气坚定地说:“该怎么查就怎么查,不过有一点,要是因了童百山毁掉三河的经济,我饶不了你!”

事情就那么巧,就在那天晚上,唐如意突然打电话,说想见他,在牧羊人家等他。马其鸣以为她开玩笑,想想又觉不是,匆匆赶到牧羊人家,窗前的台子前,果然有一个如梦如幻的影子。

他们寄给梅涵的,就是在牧羊人家偷拍到的照片,背景很模糊,但两个人说话的样子却很蜜。

“那……那些呢?”梅涵指着另一堆照片吼。

“这你还看不出,电脑合成!”马其鸣也让心里的火给激怒了。

“电脑合成?”梅涵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要拿照片细看,马其鸣一把打掉那些照片,“这种东西你还看,不怕脏了眼!”

梅涵忽然间傻了,自己多聪明一个人,咋连这都想不到?

平息掉后院的火,马其鸣紧着往回赶,梅涵不让他走,说怎么也得庆祝一下。“庆祝什么?”马其鸣一脸不解,他让妻子的反复弄得有些迟钝。梅涵一脸讨好相,声音娇滴滴地说:“庆祝我们破镜重圆啊!”

马其鸣真是拿她没办法,不过,这次他真的没时间。坐在车里的马其鸣苦苦一笑,想想这场闹剧,心里止不住地感慨,这种手段,他们也想的出。

车子在路上飞驰,马其鸣的思绪也在一浪接一浪地翻腾,其实,那晚他跟唐如意谈的,正是关于三河投资的事,这也是马其鸣急于见到唐如意的原因。他跟袁波书记保证过,决不会因为童百山,就让百山集团垮掉,必要的时候,可以采用收购或兼并。没想话说一半,唐如意便摇头,说她更看好新疆,接着她便大谈到新疆去的感受。马其鸣再三恳求,一定要唐如意把窗口选在三河,情急之下,他忽然抓住唐如意的手,说:“就算帮我一把,好吗?”唐如意发出细微的颤,怔了一会儿,轻轻抽出自己的手,顽皮地一笑,说:“凭什么?”

马其鸣让她问得,忽然有些慌乱。

是啊,凭什么?

刚到三河,马其鸣就听到消息,成名杰死了。

尸体是在昌市往西的野马滩上发现的。野马滩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戈壁滩,偶尔除了有骆客子过往,平日很少有人烟。老曾他们赶到时,尸体已经腐烂,发现尸体的是戈壁滩上的一位狩猎者。经法医鉴定,成名杰是被人勒死后抛尸荒野的。离尸体五米远的地方,丢着两块假牌照。很显然,成名杰一跳上假军车,便被对方杀害,然后弃尸逃跑。

这已是第二条人命,马其鸣心情很沉重,真不知道接下去还会发生什么。他要求李春江务必提高警惕,切不可再给对方可乘之机。李春江伤感地叹气道,眼下这形势,真是防不胜防。李春江的神情有些灰暗,说话远不如以前那么自信。

马其鸣暗自疑惑,李春江这是怎么了?马其鸣并不知道,就在他家后院起火的同时,李春江也遭遇了同样的尴尬。那天李春江刚到吴水,本来是想再会会李欣然的,没想护工玉兰随后打来电话,让他立即回去。他赶到医院,叶子荷捂着鼻子哭,伤心欲绝的样子,任凭李春江怎么问,就是不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后来还是护工玉兰猜测:“是不是因为那个女人?”

“哪个女人?”

护工玉兰这才告诉马其鸣,有个外地女人上午来过,跟叶子荷谈了一个多时辰,走后,叶子荷就成了这样。

外地女人?李春江更感蹊跷,这事怎么越听越糊涂。他抓住叶子荷的手,紧问道:“子荷,告诉我,到底是谁?”叶子荷仍是摇头,泪从眼眶里涌出来,湿了一脸。

根据护工玉兰的描述,李春江仔细想半天,忽然,楚丹的影子跳了出来。前些日子,李春江收到过几条短信,写得很缠绵、很伤情。当时还以为是搞短信诈骗的,没理。又是几天后,他一晚上连接了好几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接通,对方不说话,挂了,对方又很快打过来。李春江按对方号码打过去,对方却不理。号码显示对方是南方沿海一带的,具体哪个城市,李春江也搞不清。这阵联想起来,就断定这女人是楚丹。她来干什么?李春江顿感事情复杂起来。

叶子荷像是成心跟李春江玩哑迷,除了哭,一晚上竟连一句话也没有。想想也是,摊上这号事,她还能说什么?李春江跟妻子并没解释,有些事你最好不要解释,越解释越乱,越解释越有问题。这么多年,他跟楚丹一次联系也没,过去那档子事,早让他丢进博物馆了。至于她跟叶子荷说什么,是她的问题,想想,应该也不会说什么。不过他还是很担心,叶子荷现在的身体状况,是经不住这种刺激的。他再三叮嘱护工玉兰,要是那女人再来,一定要阻止她进病房,而且要尽快告诉他。

见李春江一脸郁闷,打不起精神,马其鸣说:“找个地方,跟你聊聊天。”李春江也正想出去排遣排遣。两个人便去了牧羊人家,等彼此把心里的难过事儿都说出来,忽然吃惊地盯住对方,会不会是有人刻意导演了这两出戏?

季小菲这阵子,可算是忙坏了。吴水抢劫案胜利告破,她接连发了几篇大稿,在报界算是美美露了一回脸。接着,又跟着李春江和李钰,追踪采访这起大案。尽管目前写的稿子还不能见报,但相信有一天,它会成为轰动性新闻。

这一天,她刚刚跟随老曾从戈壁滩回来,就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说,母亲的手术做得很成功,人已经能吃进饭了。季小菲听了,心里真是高兴,她再三叮嘱父亲,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父亲哑着嗓子说:“小菲你知道吗,看到你妈好起来,我比吃什么都强。”这话一下打翻了季小菲心中的五味瓶,想想父母同甘共苦这半辈子,真觉得父亲不容易。她忍住哭声说:“爸,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妈妈,等忙完这阵子,我就赶过来。”老季在电话那头说:“菲菲你千万别操心,好好干你的工作,对了,记着向马书记问个好,说我老季这辈子,从没打心里欠过谁的,这次,欠下他的了。”

合上电话,季小菲心里一片湿,不知不觉间,泪水已湿了半边脸。她想起小时候的很多事儿,想起父亲跟母亲吵架的那些日子,忽然觉得,人生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父亲跟母亲,让谁看了也觉得不般配,可就是这样一对夫妻,却风里雨里,相濡以沫,那些所谓的吵架,现在回头看竟成了感情的另一种表达。兴许,吵着闹着,才能这么磕磕碰碰把心融到一起。这么想着,脑子里突然冒出秘书小田,两个人又有些日子没在一起了。就在父亲跟母亲去北京的那个晚上,秘书小田傻模傻样地跟她求婚,她嘴上吃惊着,心里,却是格外地甜。

季小菲决计叫上小田,一道去乡巴佬吃沙米粉。乡巴佬的沙米粉味道纯正,跟她小时候在佬佬家吃的一模一样。电话刚通,季小菲突然眼睛一惊,前面车子里钻出来的,不正是童小牛吗?童小牛怎么会出来?

到了乡巴佬,季小菲把街上看到的情景说给了秘书小田。秘书小田毫不惊讶地说:“出来就出来,有什么奇怪的?”

季小菲让秘书小田呛住了,细一想,觉得小田定是有什么事瞒着她。遂不高兴地说:“这么大的事,你咋不告诉我?”小田故作惊讶地抬起目光,说:“不就一个童小牛嘛,多大个事儿?”季小菲通地放下筷子说:“不吃了,跟你这种人说话,真累人。”

小田看着遮掩不过去,这才原原本本,将童小牛出来的事告诉了季小菲。

原来,这是马其鸣跟李春江精心谋划的一步棋。刘冬出来后,原想吴达功会设法放掉童小牛,没想吴达功来了个到此为止。童百山那边也是按兵不动,好像他儿子去度蜜月一样,一点儿不急。这让马其鸣跟李春江把不准脉,他们为什么能这么耐住性子?加上朱牤儿迟迟不说实话,躲在一个亲戚家不露面,气得马才都想把他丢进看守所了。这么熬下去不是办法,就是担点风险也要逼朱牤儿说出实话来,一番合计后,决计将童小牛放出来,看看他有什么动作。

“这太危险!”季小菲高叫道。

“你小点声,这儿不是你家。”小田低声斥道。季小菲伸了下舌头,低头吃起沙米粉来。心里却想,这恶棍出来,又不知怎么骚扰她呢。

两点多的时候,李钰打来电话,要她立刻到吴水,说是有好消息给她。

康永胜招了。

大约是觉得再抵抗下去已没一点儿价值,加之李钰又将成名杰暴尸荒滩的悲惨下场说给了他,康永胜的心理终于垮了。

康永胜交代,李华伟饭里的断肠草是他放的,是童百山逼他这么干的。康永胜跟童百山的交情,已有六年之久,最早是因李欣然引起的。康永胜一心想往上爬,可在吴水又没过硬的关系,后来听说童百山跟李欣然关系很铁,正好童百山有个手下在吴水犯事,落到他手上,他便借此机会跟童百山套上了关系。后来他将那个手下放了,童百山答应在李欣然那儿给他说句话,想不到童百山很讲义气,没出两个月他便得到提拔,从派出所所长升为副队长,后来靠着这层关系又当上队长。但是他的人生也走上了另一条道,对此康永胜痛哭流涕、追悔莫及。

断肠草是成名杰给他的,关押李欣然的地方也是他说给成名杰的。康永胜还交代,小四儿从刘玉英家逃走时,李欣然让他拿五万块钱给了小四儿。后来小四儿跟刘玉英在垃圾场见面,也是他派人打昏刘玉英的。本来是奉童百山之命做掉小四儿,结果晚了一步,小四儿逃了。那两人怕回来交不了差,脑子一激动就将刘玉英打昏了。

事情竟是这样!

“李欣然还让你做过什么?”李钰喝问。

“他……他曾经让我查过郑书记。”

“什么?”

“李欣然怀疑陶实那场车祸有假,他让我查出当时开车的是不是郑书记。”

“有这事?”李钰惊了。不敢再审下去,马上将情况报告了李春江。

李春江叮嘱道:“此事到此为止,在我来之前,先不要将消息透露给任何人。”

“包括季小菲?”李钰慌了神,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是!”李春江重重地道。

康永胜的供述的确把李钰和李春江吓坏了,幸亏当时没有外人,一同参加审讯的是李春江刚刚派给李钰的一位年轻警员。小伙子很可靠,没有李钰的允许,他绝不会多说一个字,甚至康永胜交代的那些话,他也没往笔录上写。他已从李钰脸上看到这些话的危险。况且,他还是桃子一个远房亲戚。

李春江赶到吴水,第一句话就问:“这事你信不?”

李钰摇头,这段日子,他跟郑源的关系已相当亲密,内心深处,他对这个大他多岁的县委书记充满了敬意。郑源在吴水口碑相当不错,走到哪儿都是赞誉,这在当下的干群关系中,算是相当弥贵了。李钰自己也常常被郑源鼓舞,郑源身上,总是透着一股干实事、讲真话的坚韧劲儿,在吴水如此复杂的环境下,能产生这么一位县委书记真是不容易。

“不能让他乱说,这是典型的乱咬人!”李春江有点情急。李钰说:“知道,我已警告了他。”说完又觉不妥,怕李春江多虑,紧跟着道,“这家伙,到现在还不老实。”

李春江没接李钰的话,他的心在郑源那儿,这事非同小可,一定得找他谈谈。这样吧,他将房门锁起来,给李钰作了一番交代,最后叮嘱道:“这事很敏感,你我一定要谨慎。”李钰走了很久,李春江还陷在巨大的恐惧中醒不过神。凭直觉,他认定康永胜没说假话,一个人到了这份上,是没有必要再撒谎的,更没理由将郑源拖进泥沼中。那么……李春江不敢想下去。

郑源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不是没信号就是呼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李春江急得都快要疯了。如果不尽快想到一个万全之策,这事很可能会引发更大的混乱。就在这时,季小菲突然找上门来,进门便说起了康永胜,言辞兴奋得很,说这下又能挖出几条大鱼了。听了没几句,李春江突然暴躁地打断她:“你说够了没有?”

一语呛得,季小菲怔在了那儿。坐了片刻,季小菲看出李春江很不欢迎她,便讪讪地起身告辞。出了门,长吁一口闷气,心中很是纳闷儿,这是咋回事儿?她掏出电话,问小田:“李局长怎么怪怪的?”小田在那边不高兴地说:“你怎么啥也打听,现在是不是被宠上天了?”季小菲心里叫屈,嘴上却说:“是他们叫我来的,又不是我——”

“我说了多少遍,跟领导要会跟,这是学问,不像做记者,别那么好奇行不行?”小田多说了几句季小菲,又怕她小心眼,宽慰道,“要不你回来,等他们有了结果,自然会给你消息。”季小菲气鼓鼓地道:“我偏不,我还找他去!”小田很是担忧,他曾多次提醒季小菲,不能给鼻子就蹬脸,人应该始终记着自己的身份。可季小菲老是改不了,一激动就把什么也忘了。

直到晚上十点,李春江才跟郑源联系上。郑源说他刚从乡下回来,土沟乡的洋芋卖不出去,是年初乡上鼓动农民大量种的。农民跟乡上闹事,要乡政府承担责任,这事儿闹得,乡政府里外不是人。好在农科所那边他有个关系,人家答应收购一部分,折腾了一天,到现在晚饭还没吃。

“我看你还是先不要吃了!”李春江哪有心思听他说这些,恼怒地打断郑源,告诉他一个地方,说自己在那儿等他。

电话那边的郑源像是让李春江擂了一闷棍。

一见面,郑源就情急地问:“出什么事了?”

李春江不作答,目光冷冷地盯住这位多年的朋友,这一刻,他的心情真是复杂极了。郑源被他盯得极不舒服,莫名就有了一种紧张。

“干吗那么看我,说,啥事儿?”

“郑源,你跟我几年了?”

郑源越发摸不着边,刚坐下的身子倏地弹起,问:“春江,你今天咋回事儿?”

“我问你,你跟我几年了?”

“有话直说,少跟我兜圈子。”

“那好,我问你,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事?”

“瞒你?”郑源的目光陡地紧张起来,在李春江脸上碰了几碰,然后无声地跌落下去,散在了地上。

“我要你跟我说实话。”李春江的心紧起来。

“春江……这……”郑源已经意识到什么,但一句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

李春江从郑源脸上已得到答案,他的心瞬间从希望的半空中坠下,沉沉地落到了谷底。郑源想说什么,李春江摆摆手,他已没必要知道答案了,眼下,他兴许要好好问问自己,到底怎么办?

这一夜,李春江没睡,郑源也没睡。而在三河郑源家里,桃子更是睡不着。

桃子已先后三次给了那个叫黄大伍的男人二十五万,这个贪婪者竟然仍不满足。二十五万啊!该借的地方都借了,该找的人也都找了,桃子从没觉得钱这东西这么难人。可他居然还不满足!

就在晚上七点,黄大伍再次打电话,问:“钱准备好了没?”桃子近乎疯狂地吼:“姓黄的,你有完没完?”

“没完。”黄大伍嘿嘿一笑,“想这么快打发掉我,我有那么傻?”

“姓黄的,你不得好死!”

黄大伍一点儿不生气,阴笑了一阵,接着说:“好死赖死我不管,我只管要钱,记住了,再给你宽限几天,到时我给你打电话。”

桃子恨不得冲出去,将这个无耻的男人一刀剁了。可是一想黄大伍上次说的话,握着话筒的手臂便颓然垂了下来。

黄大伍是在那个晚上逃离开自己的村子的。他的村子就在高速路边,不远,十几分钟的路程。所以等赌徒们追进他家时,他已站在了高速路边。那个晚上的黄大伍有点可怜,不只是可怜,几乎被赌债逼得没有活路了。要是让赌徒们抓住,虽说不会死,但砍掉一根甚至两根手指是一点儿也不用怀疑。黄大伍左手的小拇指已没了,一年前被砍的,一个手指值五千,这是村子里的赌价。要是右手再被砍掉两根,黄大伍这辈子就没法赌了。没法赌活着还有啥劲头,比死了还难受。黄大伍不甘心,说啥也要坚持着赌下去,不信背运总跟着他。老子也有翻身的一天!站在公路边,黄大伍狠狠地吐了一句。接下来,他要考虑往哪儿逃,这次得远点,最好找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缓他个三五月,凑点本钱,再杀回来。望着公路上一辆接一辆的车,黄大伍的手不由得就伸进口袋,空空如洗的口袋告诉他,他哪儿也去不了,只能等着让债主们抓。他抬起手,黑夜里不时闪过刺眼的车灯,映得那只手忽有忽无,跟鬼灵一样。这是我的手啊,这是让我越赌越输、输得就剩老婆还没输掉的手!但老婆也绝对保险不了,这阵子还不追过来,一定是让老婆拌住了。这么想着,他的心疼了一下,很尖锐,不过很快就过去了,远没有钱输掉那么疼得长。他想,他们会把老婆扒光还是留下一件遮羞的衣裳,他们是一个一个上还是三个一起上?这些问题其实都不重要,也不是他非要想的问题,他只是必须靠这些不重要的问题来扰乱自己,不要往重要的问题上想。重要的问题是他没一分钱,坐车逃命也是要钱的!他恨恨地蹲在路边,双手抱住头,这时候他如果有勇气,真能一头撞在那些飞驰的车上,如果运气好,还能撞来一笔款子。可他有勇气吗,娘的!

刚骂完,奇迹出现了,真有一辆车横冲直撞过来,输红眼似的,啥也不管了,直直地就朝他扑!妈呀,疯了,输疯了,他一弹,跃到了路边沟下,接着,听到一阵响,很猛,很锐,就像银元撞碎瓦罐一样。等他再次抬起头,就看到一摊血,还有飞起来的一辆摩托,车上弹出来的两个人。

那辆小车却奇迹般地搁在了路边,让护栏给挡住了,没掉下来。后来多少个日子,他都在想,咋就给搁住了呢,要是掉下来,兴许他也能发点小财。因为随后钻出来的司机很像个有钱人,分头,西装,挺着个官肚子。边上爬出的那个小子,倒像个司机。黄大伍愣了一下,看见他们朝自己走过来,吓得“妈呀”一声,脚下一抹油,跑了。

看见不该看的事儿是要倒霉的,黑夜里遇见血腥更要倒霉!做了半辈子赌徒,黄大伍就迷信这个。这跟牌桌上看到别人打联手一个道理,不说,气得慌,说了,人家会要你的命。

那个晚上突然发生的车祸把黄大伍吓坏了,吓得脑子不那么清楚了。后来他后悔过,跑个头,又不是老子开车撞了人!可当时,黄大伍居然就想不到这一层,真就像自己撞了人似的,没命地跑,连滚带爬地跑,跑得他都迷了方向,跑得他都不知道是往哪儿跑了。半夜时分他的脚步慢下来,听听后面,并没有脚步跟过来,这才松下一口气。后来他摸进一个村子,偷了两只羊,怎么说也得弄点路费。偷羊黄大伍在行,赌输了就偷,不但羊,还有牛,但凡四乡八邻有的,黄大伍逮着啥偷啥。有时连女人也偷,还真就偷成了几次。嘿嘿,黑夜里黄大伍笑出了声,很快,他的心就暗下来。黄大伍想起了自个儿的女人,他这一逃,女人怕就不再成自个儿的了,便宜了那几个赌徒,娘的,等着,有一天老子赢了钱,把你们的婆娘、丫头全给弄了。黄大伍呸了一口,发誓不再想女人,好男儿志在四方,他这么安慰自己。

黄大伍最终逃到黑山,在那儿背了多半年煤。终于又有钱了,他兴奋地回来,就想一头扎进赌桌上,捞他个十万八万。没成想,第一次赌,就又输了,输了个精光。他绝望地瞪着天,真想“肏”天个啥,咋就这么不开眼哩?

没承想,天开眼了,黄大伍是在街头拾上的消息。当人们围住那个跪在大街上的女人苏紫时,他也挤了进去,耳风里听见,好像人们是在说车祸,说着说着,就把黄大伍说到了那个晚上。妈妈呀!我咋这么笨,比驴还笨,那是司机吗,那是县委书记呀!怪不得当时看了眼熟,还以为是啥时交过手的赌徒呢。好运就这么来了,挡不住。真的挡不住。被好运挡住的,是桃子的幸福。

桃子已坚信,拿多少钱也堵不住这张嘴,这张嘴本来就没长在人身上,它是个无底洞,跟地狱一样。桃子已坚信,自己掉进了地狱,不可能逃出去,可她还愚蠢地抱着希望,想逃出去,不但自己逃,还想把郑源也拉上。她惨淡地笑了笑,就又想起那目光,黄大伍的目光。那是怎样的目光呀,一搁到身上,就要把你撕开,撕开还不够,还想久久地盘伏在你的耻辱上。每让他撕一次,耻辱便深一层。

这远远不够,桃子清楚,这恶棍想要的是什么。

畜生!

对康永胜的审讯迅速转入秘密状态,除了李钰和他的助手,任何人不得接触此案。已经介入此案的吴水县公安人员全部退出,各自领了新的任务。李春江只在会上讲了一句:“大家过去跟他是同事,按纪律应该回避。”别的,他一个字没提。

回到三河,李春江立刻命令老曾,迅速对潘才章来硬的,撬也要撬开他的嘴。从李春江的脸上,老曾看到一股玩命的架势,心想,可能又有什么压力了。

几乎同时,吴达功也在调兵遣将,做另一种挣扎。半个小时前,吴达功跟向副检察长几个刚刚见完面,尽管谁也装得很镇静,嘴上还打着哈哈,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恐惧。谁也巴望着能出现一股神奇力量,将恶浪滚滚的三河恢复到原来的平静上。这显然是一种妄想,眼下关键的还是订立攻守同盟,再就是从方方面面下手,向马其鸣他们施加压力。

跟向副检察长合作,也是不得已的选择,这时候还想保持独立,就显得愚蠢了。吴达功决心不听汤萍的劝阻,按自己的方式走。

跟汤萍之间闹翻,是那次省城回来之后。吴达功没想到,马其鸣会跟他来这一手。太可恶了!后来的很多个日子,吴达功都这么咬牙切齿地诅咒着马其鸣。当然,他更恨的,还是欧阳子兰。

那天的欧阳子兰比任何一次都热情,上楼后,欧阳子兰亲自给他沏了一杯上好的银针,热情地问了一些汤萍的事,主要是她的身体。吴达功很不耐烦,更有种遭挟持的不舒服感。目光在这个成熟而魅力四射的女人身上来回穿越,想看透她的心思,抑或阴谋。是的,阴谋。以这种方式见面,不能不让他怀疑欧阳子兰的用心。果然,切入正题后,欧阳子兰热情背后的真实企图便毫无遮掩地跳了出来。

“达功。”欧阳子兰这样唤他一声,比平日唤吴局长要亲切、生动,她柔性十足的声音一旦图有预谋,是很危险的,因为男人的理智往往会被那种充满蛊惑的女性柔情演变成另一种东西。吴达功后来想,那东西叫妄想,是欲望的另一种成分,没有哪个男人不情愿醉死在温柔乡里,况且是欧阳这种女人营造的温柔乡。那一天吴达功保持着警惕,甚至连水杯也没敢碰。

“我请你来是想跟你敞开心好好谈谈。”欧阳子兰说着话,轻轻坐他对面,很近,他甚至能闻到她薄荷一样的体香。吴达功拧了把鼻子,想把那种气味拒绝开。

欧阳子兰却一点儿不在乎,她像是有意要把吴达功拉进某个圈套。既然如此,吴达功倒想豁出去,看看她跟马其鸣到底合演一场什么戏。

“想必你也知道,我跟梅涵夫妇的关系。”欧阳子兰轻轻一笑,就把他心中的敌人搬到了桌面上。吴达功心里恨了一声,装作认真的样子,洗耳恭听。欧阳子兰接着道:“上次其鸣没跟你办那事,我想他是对的。”

什么?吴达功差点儿就从沙发上弹起来。他是对的,那你为什么还要写那封信?他在心里质问一声,目光有点险恶地瞪住欧阳子兰。他倒要听听,这个口口声声将感恩挂在嘴上的女人,作何解释?

“后来我也想过,你真的不适合坐那个位子,现在既然到了位子上,说这些便有些多余。可是达功——”

欧阳子兰尽管说得很轻,但是她的话却重重撞击了吴达功的心。吴达功真是没想到,他们夫妻俩苦苦挣扎、不遗余力想得到的位子,在欧阳子兰嘴里,竟是如此的无关紧要。原本这女人根本就没想过要诚心帮他,甚至还极可能暗中阻挡过。可怜的汤萍,居然还对她抱有那么大的信心。就在他为可怜的妻子愤愤不平时,欧阳子兰的“可是”出来了,这句“可是”的后面,才是欧阳子兰真正想说的话,也正是这些话,将吴达功的人生世界颠覆了。

一句话,欧阳子兰要他立刻中止自己的脚步、往邪恶之路上去的脚步。回头是岸,她甚至用了这样的词。她貌似关切的语言里其实充满着警告或威胁,她指给吴达功一条路,所谓的光明之路,自首!

“我很惋惜,从没想过你会走上这条道,若不是其鸣跟我细说,我还一直蒙在鼓里……”

欧阳子兰还在说,吴达功愤怒的身子已弹了起来。他还怎么坐下去,难道真要等她活剥羊皮一样将他心灵上那层坚硬的外衣全都剥光吗?他怒冲冲地告辞,身后的门被他摔得发出一声破碎的尖叫。一同撞碎的,还有对这个女人的好感和尊重。

那天晚上,吴达功住在了老丈人家。他平日很少到这儿,以前汤正业在三河,他去的机会相对还多一点儿,去了也不怎么说话,只是象征地问问他的身体。汤正业对他这个女婿一直有种恨铁不成钢的遗憾,无论他奋斗到哪一步,汤正业总有理由对他发出责难或批评。这点上他跟女儿汤萍有惊人的相似,好像他们父女专门就是来给他挑刺的。基于心理上的不痛快,吴达功从没把他当做自己的亲人,只是一个逢年过节必须要去探望的长者,但是那天,他的脚步却鬼使神差,不知怎么就将他带到了那儿。后来他想,或许是在欧阳子兰那儿蒙受的打击太重,他急于想得到宽慰,甚或鼓励。他想有着同样不平人生的汤正业也许会在这关键时刻给他一点儿智慧、一点儿信心,哪怕是复仇的勇气。事实令他更为绝望,汤正业的口气几乎跟欧阳子兰如出一辙,言辞甚至比欧阳子兰还过!

他娘的!从不骂脏话的吴达功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省城回来,他有一个礼拜没跟汤萍说话,汤萍巴不得不说,现在每说一句话,都有可能导致这个家的一场争吵,与其那样,还不如彼此保持沉默。过了几天,汤萍突然接到父亲电话,问吴达功自首了没?

自首?汤萍显得很吃惊,不明白父亲说什么。等弄清原委,汤萍在电话里冲父亲发火:“爸你说什么,有你这样做父亲的吗?”汤正业正想跟女儿好好谈谈,汤萍啪地挂了电话,转身质问吴达功:“你跑省城做什么,你找我爸哭什么丧,有病啊你!”

吴达功忍无可忍,一想这父女俩的嘴脸,气不打一处来地吼:“我有病,我脑子积水了行不?”

汤萍不甘示弱,结婚多少年,吴达功啥时跟她吼过,这才刚当了局长,就显出这副嘴脸,以后日子还怎么过?

“好啊,姓吴的,你翅膀硬了,不需要我了,敢跟我耍横了?我能让你上,也能让你完蛋!”汤萍说的是心里话,如果吴达功真不把她放眼里,她是啥事都能做出的。

“那你去呀,去找欧阳子兰,去找马其鸣,你们不是合计好了吗?”

这话重了,也太有点伤汤萍的心,汤萍哪能受得了?当夜,两人发生一场恶战,这是结婚二十多年吴达功跟汤萍之间第一次也是最狠的一次恶战。恶战持续到第二天早晨,汤萍差点打开液化气,将房子点着,后来她提着菜刀,追得吴达功满屋子跑。吴达功这才怕了,如果他脚下慢点,已经疯狂的汤萍完全有可能将菜刀劈向他的头颅。

吴达功两天没上班,像看护精神病人一样看护着汤萍,直等她父亲接到电话匆匆赶来,吴达功才得以脱身。但是他的心,却再也没法回到那个所谓的家中。

吴达功现在是背水一战,而且只能成功不许失败,否则,就算马其鸣他们能放过他,汤萍那儿,他也没一点儿便宜可讨。吴达功再一次打电话给向副检察长,问他安排得怎么样了?向副检察长神神秘秘地说:“老吴,你听到风声了没?”

“啥风声?”吴达功心一紧,害怕向副检察长说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郑源。”

“啥——?”

马其鸣和袁波同时收到一封信,信是电脑打的,信中检举吴水县县委书记郑源在去年11月20日晚酒后开车撞死一对农民夫妇。为保住自己的位子,郑源让司机陶实顶罪,随后,郑源假借照顾陶实一家,将陶实妻子强行占为己有,将她调入政府部门。陶实得知消息,痛不欲生,在看守所自杀。为掩人耳目,郑源又鼓动陶实妻子到处上访,想把罪名嫁祸到狱警身上。事情败露后,郑源多次雇凶杀人,企图灭口,致使苏紫精神崩溃。更为严重的是,身为公安局副局长的李春江得知真情后非但不追查事件真相、依法严惩凶手,却动用手中权力,强行封锁消息,企图纵容和包庇车祸真凶。信的末尾写到:这是共产党的天下还是个别人的天下,世上到底有没有公理,法律在保护谁的利益?

信看到一半,袁波书记便气得一把撕了它。去年11月20日,不正是他找郑源谈话的日子吗?他排开重重阻力,力主将郑源提拔到三河市委班子中。这一天,省委佟副书记终于表态,说省委原则上同意他这建议,郑源这些年的确干得不错,是个可塑之才。佟副书记夸奖完后,话峰一转,说此事还没最终确定,要郑源做好准备,迎接省委组织部门的考察。他马上将郑源叫来,向他委婉地转达了佟副书记的意思,同时要求郑源在工作中再加把劲,力争顺利通过考核关。没想第二天郑源打电话说,这事他考虑再三,还是先放一放吧。当时弄得他很被动,现在一想……

不!不能这么想!袁波书记果断地抓起电话,跟马其鸣说:“你马上到我这来一趟。”

马其鸣赶到后,袁波书记还处在激愤中。无论怎样,袁波书记还是不相信有这种事。开车撞人,怎么会呢?一定是造谣、诬陷,无中生有,捏造事实!他一口气说了好几个词。马其鸣一看,心里便有了谱,笑着说:“不就一封匿名信,犯不着动怒。”

“这是一般的信吗?”袁波书记越发恼火,“为什么偏要这时候写,这是制造混乱,混淆视听,是……算了,我跟你发什么火。”袁波书记掉转话头,问马其鸣:“这事你怎么看?”

马其鸣没有马上回答,很显然,这事他有自己的看法,只是袁波书记如此激动,他不好讲出来。袁波书记毫不介意他的态度,心事重重地说:“其鸣,他们这是搅浑水,再这样下去,三河非让他们搅成一锅乱粥不可。”

这也正是马其鸣所担忧的,正是因了这个,他才一直迟疑着,不敢接近事件真相。他怕一旦把郑源的事儿扯出来,对方就会毫不犹豫地转移斗争矛头。

“不行,你得加大力度,必要的时候,可以采取一些非常手段。”袁波书记像是突然下了决心。

马其鸣说:“眼下最关键的,是警力不足,工作起来很被动。”

袁波书记沉吟一会儿说:“这样吧,你们先按自己的路子往下查,警力的问题,容我再想想。”

回到办公室,马其鸣再次拿出匿名信,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目光凝在纸上久久不动。心里,似乎有许多声音在发问,过了好长一会儿,他才起身,将那封信轻轻撕碎,丢进了废纸篓。

季小菲回到家,猛见童小牛坐在她家的沙发上。

“你……你怎么进来的?”季小菲刚想转身往外跑,童小牛已经扑过来,一把拽住了她。

“想进你家还不容易?”童小牛猛地将季小菲用力一提,推倒在沙发上。“放开我!”季小菲尖叫着。

“听着!”童小牛的声音比季小菲还高,“今天我不想伤你,你也最好别逼我,识相的话就给我乖乖坐着。”说完,狠狠地瞪住季小菲。季小菲惊魂难定,使劲喘着粗气,童小牛看着她这样,嘲笑道:“就你这胆,也敢跟我作对?”

好一阵子,季小菲才镇定下来,大约也是童小牛没带打手的缘故,她心里不那么怕了。

“我问你,你到底调查到我什么?”童小牛一只脚踩茶几上,手里拿把刀子,一边把玩一边阴森森地逼视住季小菲。

季小菲被那寒光逼得,不住地往后缩。

“说呀,调查到我什么?”

“你出去,不然我要报警!”

“报警?现在报还是等会儿报,要不要我给你拨‘110’?”童小牛的声音充满了讥笑,看到季小菲哆嗦的样,很满意地笑了笑,刀尖挑起季小菲散落在额上的头发,一只手顺势摸了下她的脸蛋。

“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要是划上两刀,可就不那么好看了。”

“你敢!”季小菲虽是这样说,可声音分明在抖。童小牛收起刀,说:“我要你做一件事,如果你听我的,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啥……啥事?”季小菲下意识地问。

“你坐好,别那么怕我,今天本少爷没那份心思,你也别老装得跟贞女似的。”童小牛拉过一把凳子,坐在了季小菲对面。

季小菲将敞开的衣领往紧里拽了拽,坐直了身子。

“你跟姓马的什么关系?”童小牛突然问。

季小菲一震,没想童小牛会问这个。

“是不是想给他做小?”

“你放屁!”

“别那么激动,敢做就敢当,瞧你那点儿出息。”说着他掏出烟,悠然地点上。

“其实这事也不难,只要你把跟姓马的之间那种事儿全都写出来,交给我,你做了什么,我全都不追究。”

“你卑鄙!”季小菲气得身子发抖,真没想到童小牛会说出这样无耻的话。

“舍不得?动真感情了是不?”童小牛的声音突然变恶,目光凶凶地瞪住季小菲,手里的刀发出森森寒光。

“写不写?”

“不写!”

啪!童小牛重重一个巴掌,季小菲惨白的脸上立刻生出几道血印。“臭婊子,给脸不要,以为你是谁啊!”童小牛又是一脚,季小菲捂住肚子,痛得泪花直冒。“信不信我一刀宰了你,敢跟老子玩,你多大能耐?啊!”

叶子荷的身体迅速垮了下去,已经有好几天,她都没吃一口东西了。

李春江心如刀绞,望着妻子惨白的脸,心里真是既悔又恨,悔的是这段日子他没好好陪过妻子一天,把她孤独地丢在这儿,独自承受这巨大的痛苦和煎熬。恨的,还是那个女人,那个叫楚丹的女人。自那天起,叶子荷的情况便一日不如一日,精神也一天比一天垮,而且性情变得越发暴戾。

叶子荷拒不接受化疗,无论怎么劝,都不肯再去受那份罪,仿佛已打定主意,要离开这个世界。朵朵哭着求她,叶子荷紧闭眼睛,一任泪水如秋雨般落下,就是不肯听女儿劝,重新振作起精神,跟死神一搏。

“爸爸,这可怎么办?”朵朵把希望寄托到父亲身上,可怜的孩子,她已这样问过李春江好几遍了。李春江不知该如何回答,下意识地将女儿搂紧,不停地抚摸她的头发,想给她一丝安慰。可是谁又给他安慰?最好的朋友郑源现在躲着他,桃子也是神神秘秘,半月没来医院了。

“爸爸。”朵朵又唤了一声,李春江猛地醒过神,不顾一切地抱起叶子荷,往化疗室走。叶子荷无力的双臂做着一种挣扎,想阻挡住李春江的脚步。

晚上九点,叶子荷终于能吃下一点儿东西了,护工玉兰熬了稀粥,小心翼翼喂她。医生办公室里,主治大夫告诉李春江,病人情况很不好,要他作最坏的打算。李春江的心猛的一黑,险些栽倒。

晚上十一点,叶子荷又有力气说话了,她把朵朵和护工玉兰支开,抓着李春江的手说:“春江,你就别费心思了,就让我安安静静走吧。”李春江的泪哗一下奔出来:“子荷,你要坚强,你一定要坚强……”叶子荷苦苦一笑:“春江,我还不坚强吗,只是这坚强,有什么用?”叶子荷怅叹一声,悲凉地说:“谁能阻挡住死神的脚步,春江,你不要太难过,朵朵大了,明年说啥也要让她去上,你……”叶子荷说不下去了,话哽在嗓子里,变成了呜咽。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泪水淹没了一切。

很久,叶子荷止住哭,问:“春江,能答应我件事吗?”

“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子荷,只求你不要放弃,不要放弃好吗?”

“春江,桃子跟郑源可能有什么事瞒着我,你一定要问问,无论他们遇到什么事,你都要帮他们,一定要帮他们,好吗?”叶子荷的泪再一次涌出来,这是为朋友流的,也是为她自己流的。她知道,自己没多少日子了。

第二天晚上,李春江刚走进住院部,腿猛地被人抱住了。“救救我,李局长,救救我啊!他们要杀我——”

哀号的是朱牤儿。朱牤儿这一次,几乎是从刀尖上奔下命的。

两天前,朱牤儿悄悄从亲戚家摸出来,先在那个小村子边上装模作样走了一圈,确信没有跟踪他的人,才拦了一辆农用三轮,往朱王堡方向去。天黑时分,三轮车开进村子,朱牤儿远远瞅了一眼自己的家,没进,而是掉头朝北山那边走。山村的夜,极静,狗似乎熟悉朱牤儿的气息,也没怎么叫,月亮还没来得及出来,夜色严严地覆盖着大地。

朱牤儿沿着曲曲弯弯的山道走了大约二十分钟,突然脚下一蹿,拐进一条深幽的小山谷。这山谷叫乌鸦谷,大炼钢铁时曾人山人海,红旗插满了山谷,到处燃着烈火,四乡八邻的山民都被集中到这,建炉炼钢。后来遇上那场百年不遇的大饥荒,包括朱王堡在内的七个村子,二千多号人饿死在山野,一时饿殍遍野,尸首来不及埋,就抬进这沟。四野的乌鸦闻风而来,吃得两眼血红,飞都飞不动,整日蹲山梁山哇哇地叫,叫得人毛骨悚然。

一进乌鸦谷,朱牤儿脚步快起来,山兔一样,噌噌往前跳。那些大小一样的山洞,都是当年炼钢大军住过的,此时黑乎乎的,露出狰狞。到了第十八座炉前,朱牤儿停下脚,支起耳朵四下听听,没见异常,嗖一闪,不见了。

月亮这才闪出个影儿来。

恰在这时,山谷里突然响起几片子脚步声,很疾,就在朱牤儿钻进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山洞伸手往外拿什么时,山洞口突然冒出一个黑影,夜色下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发出刺眼的寒光。朱牤儿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掉头往外一看,喊出比乌鸦更悚人的一声叫。

马才这阵子刚刚赶到乌鸦谷口,他在路上遇了点事,耽搁了。一辆三轮车撞伤一农妇,想逃逸,被马才抓了回来。马才听见一声叫,拔枪就往山谷冲,身后的警察迅速掏枪,跟了进去。马才他们赶到十八号炉前,山谷突然变得寂静,一点儿声息也没。马才冲派出所所长说:“挨洞搜!”自己持枪朝一条小路上追去。

黑影正是独狼,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跟过来的,这家伙脚步声比风还轻。见朱牤儿从洞里拿东西,独狼心里一阵暗喜,总算没白费力气,要找的东西终于到手了。谁知就在独狼亮出匕首一步步逼向朱牤儿时,身后突然响出一声喊:“独狼!”独狼嗖地掉头,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自己也被跟踪了。

后面的人并没立刻现身,而是冲山洞喊:“独狼,你跑不了!”

独狼收起匕首,闪电一般离开山洞,眨眼工夫,身影便消失了。

朱牤儿哪还敢拿什么,抱头就逃了出来,没命地往村子里跑。刚跑几步,听见一串脚步追来,慌乱中他改变方向,跃上山道,野羊一样朝山外逃去。脚步声一直跟着他,他快声音快,他慢声音慢,四下瞅了好几次,就是瞅不见人影。朱牤儿心想一定是撞上鬼了,跑得越发疾。等他离开山谷,跳上藏在那儿的农用三轮车时,心里才稍稍踏实了些。可他刚进了亲戚家那个村口,追他的人就到了,朱牤儿一想这次准是逃不过,亲戚家的门都没敢进,哀声下气地求三轮车主,将他送出村子,这才跌跌撞撞来找李春江。

李春江掏出手机,给马才打电话,马才的手机不在服务区,想必人还在山里。转念一想,又打给老曾,几分钟后老曾赶到,将丧魂落魄的朱牤儿带走了。

追朱牤儿的正是刘冬。刘冬是寻着独狼的脚步一路追去的。独狼走夜路的功夫真是了得,刘冬算是开了眼界。本来他要追着独狼去,转念一想,独狼已逃不出他的视线,索性将计就计,将朱牤儿一路逼了回来。

马才他们也是大获丰收。沿着山道追了一阵后,四下不见一个影子,马才这才想定是刘冬跟着独狼,要不然,山野不会这么平静。等他赶回山洞,派出所的警员已搜出朱牤儿藏在里面的东西。

是一包海洛因,足足十公斤!跟海洛因一起藏的,还有一张磁卡。

这一次,朱牤儿再也不敢玩猫腻,没等老曾怎么问,一气就将全部事实供了出来。

按照朱牤儿的供述,李春江迅速得出判断,独狼穷追不舍的,一定是那包海洛因。朱牤儿说,春娃以前在省城,是替袁小安干,后来在三河一家迪吧兜售摇头丸时被抓。在看守所,先后有不少人逼春娃交出东西,春娃就是不交,这才引来杀身之祸。据此断定,春娃藏的这包海洛因,正是袁小安的!而童小牛派人追杀朱牤儿,则是为了这张磁卡。

打开磁卡一看,上面全是童氏父子跟三河乃至省城高官要员之间的秘密交易,还有百山集团从创业到现在向方方面面行贿的证据。其中就有吴达功、孙吉海等人,出现频率最高的,是二公子和他父亲。李春江粗算了一下,二公子父子从百山集团拿走的,高达六百多万。当然,他们回报给童百山的,比这大得多。其中最触目惊心的,就是百山集团三次征用土地时的暗箱操作。

这一关键证据到手,李春江和马其鸣顿释重负,磁卡无疑是一把打开三河罪恶交易的金钥匙,让所有办案人员信心更加坚定。

李春江激动地说:“只要从李欣然身上拿到证据,这张网就可以收了。”

马其鸣却不这么认为,他暗示李春江,对方绝非等闲之辈,说不定早就做好了应对准备。两人研究一番,决计趁热打铁,对李欣然和范大杆子加大审讯力度,一定要从他们身上拿到更有力的证据。同时,马其鸣跟省城警方取得联系,要求他们迅速对袁小安立案侦查。

一切布置完毕,马其鸣紧着去向袁波书记汇报,正好袁波书记打电话找他,说有重要事情相商。来到袁波书记平时很少办公的宾馆二号室,意外地发现钟检察长也在,马其鸣一时有些犯惑,他怎么也在这儿?

钟检察长看到他,脸上显出尴尬的笑,袁波书记从里屋走出来,一脸严肃地说:“其鸣,我刚接到电话,最近上面可能又要来领导督察,你那边动作得怎么样了?”

马其鸣望望钟检察长,没说话。袁波书记这才反应过来,表情一动,说:“对了,老钟刚才跟我谈过,情况跟你判断的一样,向本贵可能也陷进去了。”袁波书记遂向他们二人讲明情况。原来刚才在这儿,袁波书记跟钟检察长进行过一场掏心窝子的谈话,两个人算是把彼此的猜疑和不信任全都消除了。这真是一个好消息,眼下检察院那边正没法开展工作呢。马其鸣抓着钟检的手,激动地说:“有你的支持,真是太好了。”钟检有点不好意思,按说他早应该站出来,跟马其鸣表明立场,可车光远留给三河的教训太深了,钟检不得不犹豫。不过现在能站在一起,也不算晚。

三人经过一番商谈,同意老钟提出的方案,决定由高检察官负责,对向本贵展开全面调查。同时他本人也亲自出马,对孙吉海进行秘密侦查。

袁波书记郑重地说:“老钟,能否最终揭开三河的盖子,可就要看你了。”

钟检动容地道:“袁波书记,你就放心吧。”

李欣然一抬头,猛地看见了刘玉英。

不会吧?他摇摇头,又摇摇,可眼前站的,分明就是她。除了李春江,其余人全都退了出去。刘玉英经过这段时间的恢复,气色好了许多,她是在李春江多次做工作后,才答应跟李欣然见一面的。

“你……你怎么会来?”李欣然心里充满了诧异,他真是想不到,她会来这种地方。

刘玉英没吭声,目光复杂地盯住眼前这个男人,看到他发红的光头,苍老的面孔,还有深陷进去的眼睛,心里,竟是翻江倒海般难受。她爱过他,真心爱过,也恨过他,甚至想着有一天亲手杀了他。但此时,心里这些东西全没了,有的,只是对岁月的伤悲,对人生的恨憾。是啊,突然面对这样一张脸,面对这样一个曾经给过自己希望、给过自己激情又残忍地将它毁灭的男人,她还能说什么呢?

她痛苦地闭上眼,感觉自己摇晃得站不住。往事哗一下地涌来。

刘玉英跟李欣然彻底撕翻脸,是在闻知李欣然又要新娶的那一天。那是个雨天,李欣然突然造访,带着他的忏悔,也带着他的绝情。他抓住刘玉英的手,说:“我们分开吧,我……我真的不能不娶她。”关于那个她,刘玉英见过,他妻子还活着的时候,两人就有来往。刘玉英痛苦过,伤心过,但从没表示出来。她有什么权力?她算他什么人?这是两个经常在夜半跳出来折磨她的问题,到现在,她还是得不到答案。

李欣然那天表现得有些可怜,一点儿不像是在吴水呼风唤雨的人物。他的大意是说,那女人握有他不少把柄,如果不娶她,他就会完蛋,那么,刘玉英也会跟着遭殃,至少,她这个副局长就没法做。

刘玉英苦苦一笑,突然问:“你就不怕我让你翻船,让你完蛋?”

“你不会,玉英你怎么会?你是好人,谁都知道,你是真心爱我的。”李欣然眼看就要给她跪下了。

真心爱你?刘玉英的笑已有些惨烈,燃着几分血腥。她听到一种碎裂的声音,在体内轰轰作响,眼看要把她炸开。是的,她是个好人,兴许正因为是个好人,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她断然一摇头,指住门说:“你走吧,从此以后,再也不要让我看见。”

刘玉英原想就这么彻底忘掉一切,反正她也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他,更没想过从他身上图什么。现在,她只求以后的生活能平静点,更平静点,就让她带着一身的伤痛走完这一生吧。没想,半年都没到,李欣然便再次敲响了她的门。

刘玉英下了狠心,坚决地把他挡在门外,而且扬言,他再敢这么无理下去,她就报警。谁知偏偏在那个时候,李欣然被小四儿纠缠着,没地方去,躲哪儿小四儿都能找到。李欣然最怕小四儿跟他的新妇人扯上关系,如果这两人沾上手,后果将十分恐惧。所以那阵子他根本不敢回家,许是被逼无奈吧,一向狂傲得不知天为何物的李欣然突然体验到人生的孤寒,温情脉脉的刘玉英便成了他再次寻找慰藉的地方。

刘玉英终究还是没能抵挡住李欣然的纠缠,或许,她心里那份爱,还未彻底死去。一个女人要想彻底了断掉一个男人,竟是那么的难。谁知就在她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将李欣然放进家门的那个晚上,另一个影子也跟了进来。自此,刘玉英的生活便彻底没了轨迹,混乱不堪而又令她不能自拔。谁能说得清呢,那个本来要跑进来要挟她、恐吓她甚至逼她一道向李家父子撒网的小四儿,怎么就会奇迹般地对她产生那种感觉呢?按小四儿的说法,这是天意,是老天爷让他遇见了她,遇见了便不能分开。那她自己呢?刘玉英说不清,到现在她也没给自己找到一种说法。生活就在那一天突然地为她打开了另一扇门,一扇迷乱混浊却又充满诱惑、充满惊险的门。刘玉英这才发现,自己原本就不是一个轻易能绝望的女人,尤其是在感情上,她甚至贪婪得有点无耻。

越混乱越真实,越坠落越美丽,兴许真是这样。

她唯一知道的,便是此生此世,她都不可能背叛小四儿,不可能出卖小四儿,不可能扔下他不管!一想这些,她就觉得自己既是一个荡妇,又是一个母亲。更是他生生死死不可分割的女人!

“说吧,把你做过的都说出来。”终于,刘玉英开口了,面对着李欣然,刘玉英忽然有了一种审判者的勇气。

李欣然抖了一下。

“你要是不说,就算化成灰,也不可能得到一丝儿原谅。”说这句的时候,刘玉英自己也抖了。她知道,只要李欣然一开口,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可她还能有别的选择吗?兴许从他们相遇的第一天,这种命定就有了。只是他们一直被命运的大手遮住了眼睛。刘玉英再次说了一声“坦白吧”,一掉头,挥泪离开了。

李欣然的头重重磕在了桌上。

此时,另一个叫做王老五果木烤鸡的农家乐小院里,范大杆子也终于垂下了头。

范大杆子是两天前再次被带回这个地方的,老曾说吴水那地方他不大习惯,审讯起来没气氛。王老五果木烤鸡店位于三河市郊,子水河畔。这儿原是王家庄,几年前三河开发,一环到二环很快没了地盘,地产商们便将目光投向三环外的王家庄。后来地产界发生重组风暴,童百山一口将三河六大房地产开发公司吞并,这儿的工程便停了下来。前些年发展“三产”,市郊一带栽培了大量果树,后来苹果掉价,卖不出去,农民们一怒之下将果树砍了,就在失去土地的村民到处上访,要求政府兑现当初安排他们进城的许诺时,从部队回来的王老五突然开起了农家乐,专门经营果木烤鸡。一时之间果木烤鸡香了大半个三河城,慕名前来品尝者络绎不绝,人多时都得排队等。很快,王家庄便成了烤鸡村,王老五果木烤鸡店是名副其实的老大,生意红火得让人不敢相信。没想有一次,老曾装作食客跟踪一名逃犯,抓捕时对方开火,持枪退到了后堂,关键时刻,王老五挺身而出,跟逃犯展开殊死搏斗。逃犯最终落网,王老五却不幸中弹,永远离开了他心爱的烤鸡店。

现在的店主人是王老五的遗孀春妹,一个精干利落的小妇人。老曾跟她的关系不错,按老曾的话说,春妹是他命定的红尘知己。当然这是玩话,事实是王老五遇难后,这儿的生意一度险些垮掉,是老曾给这位小妇人鼓起了活下去的勇气,也帮她重新撑起了这片天。

谁也想不到,这儿是老曾他们的一个秘密办案点。有时候抓了人,为躲开干扰,索性就在这儿审,久而久之,这儿就有了另一个名字,二号庭。

范大杆子一看到农家乐几个字,心就开始突突跳。这个自小乡间长大的农家子弟,没想到最终会栽到这儿。上一次,他算是顶住了,甭管姓曾的来软的还是硬的,他都一概不理会。想想,还真有点小瞧了姓曾的。多年在道上提着头打拼,对警察那点本事,范大杆子算是熟透了,比起黑道,简直就是小菜一碟。所以刚关进来时,他压根儿就没拿这当回事儿。货他早已转移,家里家外,干干净净,没有货你拿我咋?还能硬说我贩毒不成?大不了关我几天,还得赔着笑脸送我走。他绝没想到,姓曾的会将他关到今天,这是多么漫长、多么黑暗的一段日子啊,他都有些熬不住了。更可气的是,他暗中期待的人,到现在也没来捞他,这就让他有点摸不着头,是外面出事了还是连锅端了?想到后来,范大杆子甚至怀疑是袁小安出卖了他,这很有可能。这些年,袁小安明着是二公子的人,暗底里,却悄悄算计二公子,这家伙仗着道上熟,加上这些年深圳、香港都有了货源,势力一天天壮大,就想把二公子给卖了,吃的心都有。内心里,范大杆子最瞧不起这种人,做人应该厚道,端谁的碗,就该叫谁爹,从一而终,不能起歪心。大家都起歪心,这世道不得乱了?再说了,就凭你袁小安,真能干得过二公子?二公子现在是乱事儿缠身,顾不上你,要不,早将你姓袁的做干净了。二公子跟大公子争地盘,伤了元气,加上他父亲又跟姓佟的斗,姓佟的盯得紧,迫不得已,二公子才佯装收手,你当他真的想洗手?这么一想,范大杆子就觉袁小安傻,傻到把自个儿的命不当命。等着吧,他心里说,说不定我还出不去,袁小安就一命呜呼了。

范大杆子等了两个月,还不见二公子派人来,心里就越发吃不准。这时候再看姓曾的,就觉得他有预谋、有野心,想拖他,把他往崩溃里拖。这是经验老道的警察惯有的手段,比起那些诈诈唬唬的,拖其实最令人疯狂。

还有,姓曾的不骂他、不激他,也不变着法儿引他上钩,这些办法都好对付,可是他偏偏不用,他用怪招。怪招气死人!你猜怎么着,每每范大杆子肚子饿得咕咕叫时,姓曾的便让那小妇人端来一只鸡,果木烤鸡,那鸡油黄,皮儿脆脆的,泛着油光,蒸腾着一股子挡不住的香气。鸡往那一搁,姓曾的便皮笑肉不笑地望他,望一眼,撕一块,撕得范大杆子心都要掉下来。自打关这里,他就一直喝包谷糊糊,一天两碗,喝得他头晕眼花,肠子都绞一起了。一个多月不让你闻一腥油味,是个啥滋味?这还不算,你还得天天看着他们吃,看他们将那香味扑鼻、外干内脆的烤鸡一层层撕开,撒上椒盐,抹上酱,就着葱,一口一口馋他。心里那个火哟,恨不得将姓曾的变成一只鸡,烤熟了一口吞下去。

姓曾的边吃边嘿嘿笑,有时还阴阳怪气问一句:“馋不?”放屁,能不馋吗?你喝一个月糊糊试试,喝得不让你肠子青,我就叫你一声爷!馋还不能说,一说,姓曾的就会阴笑着拿过来一只鸡腿,在他眼前一晃,说:“说啊,说了就给你吃。”

妈的!范大杆子吞口口水,硬把肠子重新排列一下,好让它们抵挡住那股鸡味。姓曾的这还不罢休,又端来一盆热腾腾的羊肉,道上哪个弟兄不知道,他范大杆子最爱吃手抓,就是在深圳、珠海,他也要想法子弄到西北的手抓羊肉,三天不吃,他浑身就没劲,就跟抽大烟一样。姓曾的,你狠啊!范大杆子这才知道姓曾的有多狠了,心里,恨死这个黑脸汉了。

姓曾的用筷子挨个儿夹起鸡蛋大的羊肉块,在他眼前晃,晃过来,晃过去,晃得他眼睛都有些发呆了,晃得羊肉都不冒香气了,这还不放过他,他让小妇人再往热里焖,焖好再晃,一天到晚,他就干这事!

后来是烟,后来是酒,总之,凡是他范大杆子深爱的东西,他都一一晃了过来。晃得范大杆子几次都要崩溃,差点儿就跟他说了。原以为换到吴水,情况会好一点儿,最起码会给顿猪肉吃吧,没想姓曾的心黑到了家,居然连包谷糊糊都给取消了,一日三餐,只吃一样,吴水苦荞!范大杆子瘦了整整两圈,对着洗脸盆一望,忍不住心里高叫,水里映出的这是我吗,这是我范大杆子吗?

这一天,就在范大杆子为肚子的问题苦苦作斗争时,老曾又使出一计,他带来了范大杆子的老母亲,还有范大杆子藏在吴水姐姐家的儿子。狠啊,真狠!居然连他儿子藏身的地儿都找到了,居然就拿着刀子往他烂了的心上硬捅。说来也真是惭愧,自从踩上这条道,范大杆子恶梦就没断过,不是梦见老母亲被人砍了,就是梦见儿子被人剁了。六年前,也就是吴达功放他逃生那一次,刚回到省城,二公子就逼着他把儿子带来。二公子这样做再明白不过,就是怕他有一天会翻水,或者怕他洗手不干、亡命天涯,想把他的命线掐在手里。范大杆子连夜奔到吴水,跟姐姐千叮咛万嘱咐,拖她一定要替他看好这命根子。回去,他跟二公子谎称,儿子让骑自行车的抢走了,没了下落。二公子当然不会信,碍在还得靠他卖命的分儿上,只将他老婆作为人质,留在了手下。

可范大杆子心里,始终都为儿子捏把汗。真怕有一天,这个命线会断掉,这块心头肉会飞掉!眨眼间,儿子都有他高了,长得细皮白肉,壮壮实实。可是,儿子见了他,竟叫不出一声爹。儿子心里,他爹早死了,是让人开车撞死的,娘也死了,是跳井死的,没办法,他才做了姑姑的儿子。

六年啊,范大杆子没跟儿子见一面,没听儿子唤一声爹,这一下,他心里的泪再也控制不住,对着老母喊了一声娘,头重重地磕在桌子上。

老母亲听见唤,扑通一声跪地上,老泪纵横。“儿啊,你就回头吧——”

一场风波猛地席卷了三河。

几乎一夜之间,关于马其鸣跟季小菲的桃色风波便传得沸沸扬扬,成了三河最大的新闻。若干封装有马其鸣跟季小菲在咖啡屋激吻、在宾馆床上云来雾去的照片的信从邮局发出,飞到三河各级领导的办公桌上,人们打开信封,全都傻眼了。照片上的马其鸣哪还像个政法委书记,简直就是一色魔、一变态狂。相比之下,季小菲眼里却含着屈辱,含着不得不听命于摆布的辛酸。

其中有几张,就拍在马其鸣办公室里,季小菲刚进去时衣衫整洁,转眼工夫,竟被撕得七零八碎,那张摆着三河市委红头文件的办公桌,很快变成一张淫床。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照片是合成的,但对大多数人而言,合成不合成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总算是看到了马其鸣的另一面,不为人知的一面,极度挑战眼球的一面。

这一天的三河“沸腾”了,这一天的三河被烫着了。照片以极快的速度传播着,电话里,手机上,“看了没”这三个字成了三河最热手的语言。人们的想象力被充分调动,各种各样的传言裹着形形色色的内心欲望在三河飞来飞去,三河一时间成了新闻制造地。

袁波书记和孙吉海桌上,也被这极色情、极见不得人的东西占据着。

袁波书记已记不清自己是拍第几次桌子了,总之他看一张,就要拍一下,手掌都快要肿了。

孙吉海却异常冷静。算上这次,他是第二次收到这种东西,上一次,是马其鸣跟那个叫唐如意的女人,这次,又换成了季小菲。他简单翻了几张,就将照片推一边。孙吉海没有一丝儿兴奋感,相反,他却预感到,真正的暴风雨要来了。这是逼着让狮子发威啊!他这么重重叹了一声。

弱智,白痴,现在是啥年代,靠这些能打倒一个人?打不倒,他还不咬死你!

果然,就在吴达功等人抱着照片暗自窃喜的时候,马其鸣突然作出一个重大决定,这事他曾跟袁波书记商量过,当时袁波书记顾虑重重,认为还不到时候,拖下了。这一次,马其鸣再也不会犹豫了,他甚至没去请示袁波书记,直接下命令给钟检,立即对吴达功采取措施,异地关押,隔离审查,并对他的家庭财产和银行账户全部封存!

吴达功还在抱着照片嘿嘿发笑,冰凉的手铐已戴在了手上。

作出这个决定,应该说跟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没有关系。就在三河几百号人抱着照片争相观看的同时,马其鸣也收到一封信,信是省城吴达功的老岳父寄来的。这位老公安怀着绝望的心情,将自己知道的事实全都写在了纸上。信的最后他这样写道:我这样做,并不是表明自己多么高尚,事实上这些年,我也帮着他做了不少不光明的事,想想真是心酸。为了女儿,我把一生的清白都搭上了。我曾好言相劝,让他悬崖勒马,可他执迷不悟,竟然再次逼我去为他说情。我厉言相拒,这个畜生竟然丧心病狂地摔了杯子,将茶水泼到我脸上。我就一个女儿,原本指望他们能相亲相爱,对我还以孝心,没想他们全都被私欲吞没了良心。现在女儿人不人、鬼不鬼,他竟然还拿女儿来要挟我!算了,我把他交给你们,我只求你们能放过我女儿,她虽然自私,虽然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可毕竟还有一点儿人性,于情于法,她都应该得到宽恕……

读完信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事实,马其鸣再也不能保持冷静,如果一个人为了私欲能将自己的亲人作为要挟目标,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让他多自由一天,就会让更多的无辜多一份危险。马其鸣这样做,多多少少有点替汤正业出气的成分,老人家作出这样一个决定,不容易啊!谁能舍得亲手将自己的孩子送上断头台?

吴达功傻眼了,他的震惊绝不亚于胡权礼。就在今天早晨,他还接到老大电话,安慰他不要紧,一切很快会过去。老大还说,必要的时候,他可以亲自来趟三河,就算给弟兄们压压惊,顺便也将该挪的人挪动一下。没想这才几个小时,他的双手竟被铐了起来!

一看到钟检那张脸,吴达功的侥幸便去了一半,要知道,为拉钟检下水,他们作了多大努力,可这人像是刀枪不入,三年的工夫居然没撼动他。吴达功不得不承认,在官场,钟检的确算是个另类,不跟任何人排队,不参与任何争斗,居然也能将位子坐这么稳。

“吴达功,知道请你来做什么吗?”钟检的样子还像往常那么和善。

“手铐你都戴了,问这些不是多余?”吴达功一边鄙视着钟检,一边紧急地思忖对策。现在重要的是冷静,千万不能自乱。他相信,一定是哪儿发生了突变,要不然,事情不会这么疾。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呢?

季小菲抱着照片来找李春江,一进门,眼里的泪哗就出来了。

照片是秘书小田给她的,全套。她以为什么好东西,问小田,小田苦着脸说:“拿回去自己看吧。”

李春江连忙安慰她:“别哭,千万要镇静,这种时候,你自己先要冷静。”

“我冷静不了!”季小菲尖叫一声。秘书小田那个样子,好像她真的跟马书记有过那事。来之前,她跟秘书小田狠狠吵了一架,想不到自己最爱的人,关键时刻却是第一个跳出来怀疑她,季小菲痛苦得都有些泣不成声了。

李春江说:“你先别管他,真相一清楚,他自然会消除误解。”

误解?季小菲的泪更猛了,小田都这样怀疑她,别人还怎么看?她的一生,就让这些照片给毁了。

“是童小牛干的。”季小菲哭了一阵,抬起头,将那天童小牛威逼她的话说给了李春江。

李春江并不惊讶,这一点他早就料到,原想放出童小牛,会查到更多的事实,没想却害了季小菲。但是眼下,还不能对童小牛采取措施。李春江接到消息,童小牛跟小四儿之间,可能要发生一场恶战。李春江收拾起照片,跟季小菲说:“把这些都扔到脑后,清者自清,浑者自浑,没必要为这些谣言伤心。”

季小菲讷讷道:“现在全三河人都拿我当娼妇,我还怎么见人?”

李春江笑道:“没那么严重,至少在我眼里,你是干净的。”

照片风波给了马其鸣重重一击,一连几天,他都搅在旋涡里出不来。走到哪儿,都被异样的目光包围,尤其是同在一幢楼办公的常委们,见了他,就跟遇见瘟神似的。那目光,带着挑衅,带着审判,带着幸灾乐祸。已有好几个常委拿着照片去找袁波书记,质问这事究竟作何处理。袁波书记也是一肚子气没地儿使,常委们的质问当然名正言顺,一个堂堂的政法委书记,惹出这样的风波,拿什么堵别人的嘴?难道你要跟每一个怀疑者解释,这是有人陷害,是造谣,是诬陷?

迫于无奈,原定的市委扩大会暂时取消,这次会上,本来安排有马其鸣的一个重要报告,看来眼下他是不能公开露面了。就在袁波书记跟马其鸣紧急商议如何消除影响时,一封签着三河市六位常委名字的质疑信飞到了省委几个部门。这封信立马在省委和省人大产生了作用,省人大当即责成有关部门,立即对此事展开调查。

形势远比马其鸣自己估计的要复杂,就在这一天,童百山怒冲冲地找到他办公室,质问他:“为什么要派人搜查百山集团的几处仓库?有什么理由,啊?你们这是严重干扰企业的正常生产经营,我要索赔!”

童百山气焰嚣张到了极点,他在办公室里大吼大叫,马其鸣刚要拿话制止,他竟然一拍桌子说:“你自己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居然还有脸查别人?”

马其鸣脸色铁青,对张牙舞爪的童百山,一时竟被动得没有办法。搜查童百山的仓库,李春江是请示过他的。童三铁落网后,就对童百山的所有仓库查过一遍,当时童百山表现得很大度,也很支持,查的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那些仓库里根本没有童三铁他们交代的那些东西。两天前,童三铁突然又说,童百山在南湖花园还有几幢库房,外表是小别墅,其实地下都是仓库,说不定原来小库房的东西转到了那儿。李春江连夜请示:“能不能查?”马其鸣果断地说:“查!”

童百山就是为这事跑来闹的。从他脸上,马其鸣已看到,这次又白查了。

童百山还在大放厥词,逼着马其鸣跟他翻脸,那样就有好戏可看,他今天非将市委办公楼吵个底翻天。没想门一开,孙吉海进来了。孙吉海怒瞪住童百山:“你想干啥,这是什么地方?出去,耍横到你百山集团去耍!”

童百山结了几下舌,愣是搞不清孙吉海骂他的真实意图,嘴一鼓,不服气地走了。孙吉海在马其鸣办公室默站片刻,很想说句啥,但终是没说,走了。

马其鸣看见,楼道里有不少眼睛朝这边巴望。形势似乎越来越糟,也越来越让人揪心。就在马其鸣被谣言绊得迈不开脚的关键时刻,省委佟副书记突然来到三河。事先,佟副书记没跟任何方面打招呼,等三河方面知道时,他已坐在了袁波书记对面。

佟副书记表情很沉重,默默听袁波书记讲完,叹了一口气,道:“他们这样做,明显是想捆住你们手脚,省委对此也很重视,一定要查出照片来源,还无辜者以清白。另外,要坚决排除干扰,决不能因此事影响工作。”接着,佟副书记在宾馆召见了孙吉海。

佟副书记跟孙吉海谈话的时间不是很长,但这一举动揪住了很多人的心,包括袁波书记,也感觉心被紧紧提了起来,时间仿佛凝固住,每一秒都是那么漫长。

终于,孙吉海从宾馆走了出来,他的脸色很沉闷,身子像是摇晃着,脚步显得分外沉重。

市委扩大会在第二天召开,会上,袁波书记一扫往日的低调,言辞变得非常强硬。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有人非法散布照片,制造谣言,就是想颠倒是非,扰乱人心,想把大家的精力引到歧路上去。对此,我们必须高度警惕,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我们是党的干部,必须坚持实事求是。对照片事件,要一查到底,无论什么人,如果想用诬陷的手段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必将受到法律的制裁。”

接下来,袁波书记请佟副书记作指示,人们的目光哗地聚到佟副书记脸上。这时候,他的表态就意味着给三河定方向、定调子,三河下一步到底怎么走,车光远的悲剧会不会再次重演?人们全都紧起了心。佟副书记扫了一眼会场,语气沉沉地说:“三河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牵扯到的也绝不是一两个人。省委已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三河的盖子掀开,大是大非面前,三河各级领导干部务必保持高度的自觉和自律。省委希望那些犯了错误的同志能勇敢地站出来,跟组织上主动说清你的问题,对顽冥不化和企图搅浑水者,决不姑息迁就。”接着,他代表省委表态,“对马其鸣同志,省委相信他不会做出有损领导干部形象的事,在照片真相调查清楚前,任何人不得恶意议论,不得别有用心地传播或扩散,绝不允许事件无节制地扩大。为尽快查清事实真相,省委决定,由省政法委派出得力人员,跟三河市纪检委一道,对此事展开调查。”

会后,佟副书记单独约见了马其鸣,这是马其鸣到三河后,第一次单独跟佟副书记坐在一起。佟副书记第一句话便是:“你辛苦了。”

马其鸣眼里,突然涌出一股子湿。

送走佟副书记,已近天黑,马其鸣怀着无法平静的心情,回到自己居住的宾馆,开门一看,梅涵竟在里边!

这一次,梅涵不是冲照片来的,有了上次的教训,她收到照片后,只是轻轻一笑。对方这种伎俩已在她身上起不到任何作用。她来,是为另一件事。

欧阳子兰住进了医院。

一周前,也就是吴达功被隔离审查的那天晚上,汤萍突然敲开欧阳子兰的门,一进门,扑通就跪下了。

“救救我,欧阳,你要救救我啊!”汤萍声泪俱下,那张美丽的脸因为突然而至的打击变得一片惨白。汤萍决然不会想到,吴达功会背着她去要挟父亲,更不会想到,父亲会如此不近人情,亲手将女婿送进法网。这事要说也怪她自己,她应该有所知觉、有所提防的。

半个月前,二公子悄然来到三河,陪他一道来的,还有汤萍见过的那女人。汤萍跟吴达功都被童百山打电话约去。在三河大酒店总统套房里,夫妇俩接受了一次非同寻常的谈话。那天的二公子态度和蔼,女人更是表现得亲切可人,但是他们说出的话,却句句砸在汤萍心上。二公子支走童百山后,开门见山道:“孙吉海有可能要倒戈,加上范大杆子一杆人还在马其鸣手里,情况非常不妙。”他要吴达功力挽狂澜,一定要把三河这片自留地保护好。

“怎么保护?”一听孙吉海要倒戈,吴达功立刻心虚起来。

“还能怎么保护,一句话,不能让他们抓到把柄。”二公子说。

“这可能吗?”吴达功不只是心虚了,隐隐感到,二公子可能要逼他做不情愿的事。

果然,二公子掐灭烟说:“啥叫可能,啥叫不可能,关键时候,就比谁狠。现在要是不狠,到时候哭都来不急。”接着,二公子便一番点拨,听着二公子的话,汤萍毛骨悚然,那女人假惺惺地抚着她的肩,直夸她的头发发质好,发型也做得不错。还问她平日在哪护发,要不要再给她介绍一家更好的?汤萍被这女人问得烦死了,这阵子哪还有心思谈论头发。就在她被女人假惺惺的热情弄得坐立不安时,猛听得吴达功叫了一声。

“够了!”

吴达功突然起身,对二公子说出的话,吴达功不只是怕,更是气愤。这个时候拿他当枪使,表面看像是把他当自己人,其实是想让他做替死鬼。狠啊!

“坐!”二公子一看吴达功的态度,突然撕去伪装,是的,这时候他已没必要再伪装了。既然软的不吃,那就只好来硬的,这么想着,二公子目光示意那女人。那女人立刻会意地站起身,从包里掏出一张光碟,塞进影碟机。很快,画面上便闪出两辆车,好像是在三河通往省城的高速路边,一个专门供过路客人吃饭的镇子,两辆车相继驶进镇子,在一家饭馆门前停下。就在车主人相继进入饭馆后,画面上突然闪出两个人,动作奇快地将车后盖打开,从一辆车往另一辆车上转移了一些物品。

“知道那是什么吗?”二公子不动声色问。

吴达功一惊,后面那辆车正是他的。

“那便是他们要找的东西,是范大杆子冒死转移出来的。”

“什么?”吴达功不只是惊了,后背上立刻起了一层汗。

“别激动,他们找不到的,不过我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把他们安全地带到省城,我的损失可就重了。”

“你?”吴达功愤怒地瞪住二公子,这张脸突然变得狰狞,变得恐怖。二公子一点儿不在乎吴达功的神情,接着说:“老吴啊,不瞒你说,我是做了一些防范,人在江湖,不得不防。你也别怪我,跟你们这些人打交道,不留一手怎么行?”说着他身子往前一凑,“要不要继续看下去,后面还有不少呢?”

“浑蛋!”吴达功扑上去,就要抢光碟。女人阴阴一笑,说:“怎么,吴局长,现在怕了?当初你在女儿坊云里雨里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怕?”说着,从包里掏出另一张碟,扔给汤萍,拿回去好好欣赏,“你老公本事可大着呢,一对三,看了包你开眼。”

汤萍直觉脑子里轰一声,身子软了下去。至此,她算是彻底知道,吴达功没救了,自己也没救了。

汤萍哭着把事儿说完,抓住欧阳子兰的手,说:“救救他好吗,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你求求马其鸣,求求梅涵,他不能进去,他进去,我这一辈子,等于是白活了呀……”

欧阳子兰双肩剧烈抖动,被汤萍抓着的手一片冰凉。

“知道汤萍为什么要求欧阳子兰吗?”梅涵说到一半,突然问。

马其鸣摇摇头,这也是他一直想搞清楚的问题。

梅涵默了片刻,说:“欧阳子兰的肾是汤萍捐的。”接着,梅涵告诉了马其鸣一个感人的故事。

那时汤萍还是大四的学生,跟梅涵一样,她们都是欧阳子兰疯狂的追随者,只是有点可惜,她们没能在那个时候相识。欧阳子兰被确诊为尿毒症后,肾源一度成了追随者之间的热门话题,尽管不少学子纷纷表示,要把自己的肾捐给这位出色的导师和教育活动家,遗憾的是,医院方面一次次摇头,血型和组织互相吻合的肾源一直无法觅到。就在医院方面跟国际救助中心求援的时候,奇迹发生了。从另一家医院传来消息,说是找到了跟欧阳子兰很匹配的肾源,只是捐赠者再三要求,一定要医院方面替她保密,不能将自己的真实情况透露给接受者。医院方面当然答应,本来这在医学界也是惯例。手术很快进行,而且出奇地成功。欧阳子兰终于从死神手中夺回一条命。

就在欧阳子兰到处打听捐赠者的消息,一心想报答这位恩人时,汤萍却放弃留在省城的机会,毅然来到三河。谁也不知道汤萍心里想什么,或许她这样做,是出于真心,出于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爱。毕竟,那时候汤萍还很年轻、很纯真。从此,她跟欧阳子兰之间没了任何联系。若不是在法国那家医疗机构意外相遇,欧阳子兰怕是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恩人是谁。

马其鸣听完,愣在了那儿。

“其鸣,你一定要帮我。”梅涵眼里闪动着泪花,满是期望地看着马其鸣。

马其鸣紧张地问:“帮你什么?”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欧阳受煎熬,你知道这些日子她是怎么过的吗?”

马其鸣意识到梅涵要说什么,下意识从沙发上站起身。“不能,梅涵,你千万别跟我提什么。”

“其鸣!”梅涵叫了一声,目光在马其鸣脸上怔住了。从丈夫眼里,她看到“拒绝”两个字,尽管她还没把要说的话说出来。

“其鸣,我们是夫妻,欧阳子兰对你,不薄啊!”

“这跟你说的是两码事。”马其鸣有点慌,没想到一向支持他的妻子会突然出这么一个难题。

“其鸣,汤萍在欧阳子兰家跪了一夜,欧阳子兰她……已经答应了汤萍。”梅涵的声音弱下去,看得出,此行对她来讲,也意味着一场艰难痛苦的抉择。

“什么……你是说……是欧阳子兰让你来的?”

“不,是我自己,其鸣,这个时候,我不能袖手旁观,我做不到。”

“梅涵!”

“其鸣,你就帮我一次,把吴达功放出来,哪怕让他去自首也好。”

“这……”

“很多事吴达功并不是主动的,他是被逼迫,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你怎么知道?”

“汤萍……汤萍她找过我,也给我……下了跪。”

“你——”

屋子里突然变得静默,两人谁也不说话,心里,却在进行着激烈的较量。是的,就在欧阳子兰意外发病被送进医院那天,汤萍跟踪梅涵,一进门也跟在欧阳子兰家那样给她跪下了。汤萍如此心高气盛的女人,不逼到绝路,能轻易给她梅涵下跪?

“就这一次,好吗?”梅涵大约觉得不能再沉默下去,起身,伸手揽住马其鸣脖子,有点撒娇地恳求道。

“不行,梅涵,我决不能这么做!”马其鸣说得很坚定,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难道也要我给你跪下吗?”梅涵眼里再次有了泪,她知道,丈夫作这样的决定的确很难,但是在丈夫和欧阳子兰之间,她必须选择欧阳子兰。她不能看着自己的恩师和密友在良心和道义间艰难挣扎,况且她的身体根本不允许她背负如此重的痛苦。

“其鸣……”

“别说了!”马其鸣厉言打断梅涵,他真怕自己突然间一动摇,作出另一种选择,可怕的选择。

“那好,你跟我回省城,离开三河,再也不要去管这些事,这你总能做到吧?”

“梅涵你?”

“我要你回去,吴达功是清是白,留给别人查好了!”梅涵的声音也厉起来,她已经动手为马其鸣整理东西了。这便是她的风格,要么不管,要么就管到底。

“你发什么神经?”马其鸣一把夺下梅涵手里的东西,将她重重摁到沙发上。“你听我说——”

“我不听!”梅涵尖叫了一声,忽然就变得歇斯底里,“我神经?你居然说我神经?告诉你马其鸣,世上的清官不差你一人,官官相护的事多得数不清,你能一个个查过来?可欧阳只有一个,我不能看着她死!”

“我走!”她猛地从马其鸣怀里挣开,声色俱厉地斥道,“为了你的乌纱帽,为了所谓的正义,你置自己的妻子于不仁不义中,马其鸣,你好狠心啊!”吼叫中,她拎起包,推开拦挡在前面的马其鸣,破门而出。她甚至不愿在马其鸣这儿留一宿,踩着伤心的月光,孤独地上了路。

正文 尾尾声

在省城,另一场战役刚刚打响

大地重归宁静后,已是第二年春天,迎春花开得满野都是。

李春江坐在山坡上,眼里是一望无际的泪。

面前,两座新添了土的坟茔在迎春花的摇曳中发出淡蓝色的光,李春江默默念叨着妻子的名字,再捧一把土添上去。湿漉漉的黄土捧在手里,感觉是被泥土咬伤的疼痛。他已脱下警服,调到离黄土坡不远的农场当书记。对这一选择,他既没有遗憾也没有欣喜,似乎已近麻木。

坟头上的芨芨草已经疯长,用不了多时,这儿就会绿成一片。

李春江挪动下身子,替狱中的郑源为桃子也添把土。

两座坟就像孪生姊妹,开放在春天的山野上。

一阵微风袭来,怀里的朵朵发出一片子颤,望着满山遍野竞相开放的迎春花,朵朵傻傻地笑了笑,唤了一声爸。

李春江站起身,将一朵山花戴在女儿头上。女儿看上去一点儿也没傻,她还是那个听话可人让人一生一世都疼不够的朵朵。

泪水像脱缰的野马,湿了山坡,湿了大地。

远处,秘书小田搀着季小菲,默立成山的颜色。

他们身后,站着一个苍老的人,他似乎是一夜间变老的,老得让人不敢相认。仔细一看,才知道是三河前任政法委书记车光远。

三河市委大楼里,马其鸣正在悄无声息地收拾东西。一天前他接到通知,要他回到开发区去。对这次变动,马其鸣同样木然得没有任何反应。刚刚逝去的那个冬天,三河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裂变,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所以对将要赴任的开发区,他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风从打开的窗户里吹进来,掀起桌上两页纸,幽然落下。马其鸣轻轻捡起,只看了一眼,泪水便夺眶而出。是梅涵从香港寄来的离婚协议,外带着告诉他,欧阳子兰已经故去,就葬在那块他们曾经坐着观海的岩石下。

分开吧,其鸣,一想刚刚发生的事、死去的人,我真的再没任何信心跟你生活在一起……

“分开吧——”马其鸣这样重复了一声。

门开了,进来的是唐如意,她已完成收购百山集团的任务,是跟马其鸣告别来的。

两个人就那么视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此时,在省城,另一场战役刚刚打响。谁也没想到,老大父子真就逃过了冬天。若不是国际刑警组织追捕香港大毒枭福爷时意外地将二公子抓获,怕是他们还能逃过这个春天,这个夏天,甚至……

大地啊!你真的能宁静吗?

大地无声,也没有丝毫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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