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盛宴 - xp1024.com
《山河盛宴》


开文公告(写给读者的彩虹屁,必读)

1、

一晃三载许。

三年多前的九月,我在一片纷扰喧嚣中结束了女帝,一个月后,我拥有了这辈子最重要的宝贝。

女帝时期,发生了很多事,所以当全文完三个字打出的时候,我想,再见,想必是很久以后了。

只是我自己也没想到,这个很久,是三年半。

离开自己的领域三年半,对于一个作者来说,是丧失人气、是放弃舞台、是减退能力、是最为可怕,很可能会令人就此走下高峰,从此光辉不在的极不明智的选择。

然而哪怕眼看着霾云逼近,读者星散,我依旧立于原地,不曾也不愿踏足向前。

哪怕在影视前后最火热的阶段,无数好心的朋友催促我趁热度赶紧开文,实现利益的最大化,我也未曾动心。

这三年,你们眼中我清闲度日自在悠游娇儿在怀无所挂碍。

这三年,我面对的却是人生阶段的巨大转折,我在这样的转折中飞速成长,我学会了做一个顶盔贯甲的勇士,在此之前无数次热泪盈眶。

三年里,我拥有了我一直想拥有的,失去了我不该失去的,我在获得中怅然若失,在失去中似有所得,每一段旅程都百味杂陈,每一次经历都悲喜交集。

三载后,我依旧是我,我已经不是我。

不止一个朋友和我说,你要多么强大,才能扛得住这样的压力和人生,而心气不堕,命运护持不失。

可这世上,谁没有难以付之于口的艰难呢?

到得今日,三年六个月又二十天,1297日,我还有勇气打开电脑,脑海中还能涌现故事,我的主人公还在原地,我写风景依旧可以美丽,写人物依旧可以风华,写公告依旧可以心潮澎湃,我的小蛋糕在七年前已经巧笑倩兮,七年后笑容不改,我的小甜甜客串搞事了三本书,终于在自己的天地里开始正式装逼。

我在长久的独自行走之后,转回头,亲友依旧在,而花胜昔年红。

多好。

2、

确定新书要开之后,我就开始存稿,今时不比往日,当初我为了孩子能够拥有母亲陪伴的幼年,搁下事业,如今就不会仅仅为了将事业捡起,就忘记他的童年同样重要。

我很难再有万更,我是作者的同时,还是位母亲。

我也不想令读者失望,做个有操守有诚信有职业道德的作者,一直是我奉行的圭臬。

文臻这本,本就是履行对读者的承诺,我在十周年线下聚会中曾经说过,我可以写一本更适合当前形势,更易被影视和出版市场接受的书,相较之下,天定系列的题材已经受到了时代和市场的局限,从利益最大化角度来说,对我不利。

然而,读者在等。

从千金笑的第一个字开始等,七年,微博每天都在询问的私信便是期待,所有的期待都化为沉甸甸的目光,轻轻搁在我的肩上,压得我不能昧着良心,弯腰捡钱。

世间美好,是善始善终。

我想要这故事完满,哪怕红尘里其实没有真正的完满,然而跨越七年的光阴,我在做我一开始就承诺的事,我在文字都有些生疏的今日,犹自尽力在做你们想我去做的事情,这本身就是一种完满。

像日光从东至西,虹霓于雨后连接天地,桃花落了荷花盛开,四季时光无声递嬗。

一切都是循序而来的完美天时。

3、

在开文前那段时期,我的死忠和朋友们无辜遭受了我不间断无差别有毛病之精神攻击。

这种攻击大致分为三类。

自信式:我是谁我是可甜可盐可萌可霸从新人开始就装逼第一的大桂圆区区一本书何足道也!

颓丧式:糟了我手生了我不会写了我状态回不来我找不到感觉了为什么我对对手戏一点感觉都没有为什么我还没找到女主的上升线我的主角内驱动力在哪里我完了我一定已经废了废了……

暴走式:mmp不行了我不写了我做毛和自己过不去要写这破书我要封笔我要回去打儿子……

以上。

三种攻击无规律循环放送,杀伤力指数不分轩轾。

感谢我的死忠我的朋友们,在这个万物复苏的春天,你们奉献出强大的心理防御,抵抗住了一个间歇性深井冰的精神冲击波,并予以态度及时思想正确的顺毛,居功甚伟,意志可嘉。

也请一直在等待这本书的读者朋友们感谢她们。

没有她们,大概这本书四月三十九号会开。

4、

很多年前,我说我的梦想是出版,能看见自己散发着油墨香的书就完美了。

很多年后,当我简体繁体泰文越南文韩文轮番出甚至连繁体都有了再版,“著作”已经等两个身,我说我的梦想是影视,看见大屏幕上打出天下归元四个字就完美了。

2018年我不止一次看见这四个字,然后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和尘埃落定。

好像总是在打脸。

后来我想,人走在路上,路在不断延伸,视野在不断扩展,看见的风景越多,天地越大,梦想也就越广阔,便如助跑过程中越来越快,快到插上翅膀,越过青天,看见山川盘踞,阡陌纵横,苍茫大地上万千风物呼啸着冲入眼底,而欢喜如星花在云霄炸开。

我尚未乘风,做过大梦,梦中未收彩笔,尚留一怀写意与豪阔,愿书这人世风流。

而你或留在原地,或闻声而来,或转首踟蹰,或拂袖而去,怎样的回应都是恩赐,是十余年写作生涯里一场欢喜不可忘的缘。

至今日。

我已归来,君愿续否?

5、

在荒废的那几年里,我自己意淫过很多次,如果要开文,该如何和读者煽情,说说这几年的难,谈谈再开文的难,流几滴鳄鱼的眼泪,骗你们感同身受嚎啕一番,然后顺便降低对我的要求。

此举我所擅也,然今日不欲为也。

确实很多事艰苦到不愿回想,确实重新开始提笔忘字,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找不到感觉,无数次夜半噩梦,读者们失望,愤怒,群情涌涌,指着我鼻子骂我江郎才尽还要来骗钱……

看,我就是个这么不自信的人。

写书十年,我甚至从未公开夸过自己的书精彩。

因为我想把评判权交给读者,交给整个网络,交给所有能真正评判一部作品一个作者价值的那些。

或者这也不重要,我回来了,应期许行诺言,时隔许久,依旧能收到许多欢呼雀跃,有很多人忘记了我,也有很多人依旧爱我,这么美好的事,为什么一定要先扮着青面獠牙吓自己呢?

我的读者如此可爱,我愿为她们学习一万句彩虹屁。

6、

从明天开始,我就要和我的知己们再续一段好时光。

或许依旧会有倾轧,会有艰难,会有误解,会有时间也捋不顺的那一切,我曾因此厌倦,然而当我再回来,从深雪里拔起的剑便重新开刃,光寒依旧,剑声清鸣动九州。

离开的人希望能遇见更美好的文字,留下的人且与我立在风里,听我说:

你看这江湖,它就在那里,千万年风雨过,山也倾颓,水也改流,然而只要剑在,人在,那传说就永久有记载,故事便迟早会归来。

我们只需要等待,等这风静云开,鲜花不败,所有的光阴都不会被辜负,在这春色风流,远大时节。

第一章 初见一吊,请多指教

夜静,无声。

一弯孤月斜悬于某处高楼的檐角,将一抹冷白淡薄的光,遥映在窄巷斑驳的灰青矮墙上。

矮墙下有人在奔跑,披着一头月色,远望去如乌发早霜。

脚步声啪啪清脆,是赤足底接触地面发出的声响,脆声里喘息粗重,嗬嗬如时刻便要掉气。

然而那步子却不停,一直到了窄巷顶头,再转个弯,跨过白日里街坊洗菜刷碗便溺的一道浅浅水沟,转过一堆碎砖,步子太急,以至于被砖头绊了一跤,哎哟一声向前一扑,正扑在一户人家的门上。

哎哟声细弱,属于年轻的女子。

那女子也不起身,就势扣住门环一阵猛敲,声响当当,惊破夜的寂静,夜鸟怪叫着飞起,黑羽遮没苍青的天色。

奇的是这般动静,也没惊动周边任何一户,依旧是死一般的寂寂,连户主都没人起来看一眼。

扣门声愈急,夹杂着女子渐起的啜泣。

“阿尚哥,阿尚哥,你开门,开门啊!”

“我知道你没睡,你开门啊!”

“阿尚哥,求求你,求求你去和县尊说,我是你的未婚妻,不能再应王府的召啊!阿尚哥!”

“阿尚哥,你就忍心这么丢下我不管,你说过要护我一辈子的啊!”

“阿尚哥!求求你开门啊……”

哭声越来越烈,越来越凄厉,幽幽远远地传开去,远处一线明灭的灯火,似乎停了停。

忽然便起了一阵风,盘旋呼啸,呜呜逼近,风势于这平和的春夜里,凌厉得分外不协调,女子不禁颤了颤,哭得越发惨切,然而那门依旧在眼前,冰冷而岿然地矗立,门缝里透着一色令人绝望的黑与静。

女子身子渐渐软了下去,挂在门环上,似被霜打蔫的花儿,只剩了低低的呜咽。

头顶盘旋的风声忽然一烈,随即哗啦一响,似乎有什么重物落在了这户人家的屋瓦上,巨响惊得女子吓了一跳,止了哭向上张望,却被门檐挡住视线,什么都没看见。

屋子里头却因此有了动静。

咒骂声,起床声,踢踏踢踏步声响起,随即一个微哑的女声,怒声道:“闻真真,深更半夜发什么疯!刘尚读书三更才睡,你这是要耽误他进学吗!”

“刘婶,刘婶!”闻真真得救一般拍门大叫,“开门啊婶子,让我见见阿尚,我有话和他说!”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说什么说!”刘婶冷声道,“你马上是要进王府的人了,不要不守妇道,牵扯我阿尚落了不是。”

闻真真怔了怔,哭声越发大了,“刘婶,你这么说,是……是不认我这个未来儿媳了……吗……”

“由得我认吗?贵人看中你是你的福气,我们贫门小户,凭什么去和贵人抢人?”刘婶语气放缓,“真真啊,婶子看着你长大,你模样好性情好,才有今日的好运道,我们不敢阻你前程,也不能触了贵人霉头,婚约这事就别提了,你若念着我家阿尚的好,将来得了富贵,别忘了提携他一把就成。”

“刘婶,刘婶……”闻真真绝望地呜咽,“烈女不侍二夫,我……我不会去王府的……”

“那是你的事!”刘婶瞬间变了脸,厉声道,“既然你自己找死,就死得远远的,别连累我家阿尚!他是我老刘家三代里第一个秀才,将来要光宗耀祖,可不能被不知好歹的女人给害了!”

“死……”闻真真抽噎一声,仰头看着上方冷冷的月,忽然恨声道,“叫刘尚出来!他今天不出来,我就吊死在你家门口!”

院内,刘婶听着闻真真如冰似刀的声音,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万一这女子怒极发昏真悬了梁……

她犹豫一下,提了灯,往门口走,打算让人进来再好好劝劝算了,这样闹着,给别人听着也不是事。

她刚走到门口,忽然上头屋瓦响动,随即什么东西啪一声砸下来,正正砸在她头顶。

刘婶哎哟一声,一摸,一手鲜红,头顶已经被砸破了。

她又惊又怕又怒,顿时将灯噗一声吹熄,怒道:“死丫头,还敢砸我!”气冲冲转身就走。

门外闻真真一脸茫然,急忙拍门,“刘婶,刘婶,怎么了?谁砸你?我没有啊!”

里头没有动静,她越发着急,将门拍得山响,“刘婶,阿尚!”

“嚎什么丧!”里头刘婶的骂声伴随着重重摔门声响,“半夜三更跑人门上要死要活,这就你闻家那个整天眼睛长头顶上的老虔婆调教出来的好家教!今儿个我就不开门了!要死赶紧的!”

砰一声巨响,里头的门甩上了。

闻真真仿佛也被那动静震着,再也站不住,顺着门软软滑下来。

她微微仰着脸,湿漉漉的肌肤倒映着冷冷的天光,似一方染了雪霜的玉。眼眸里一半无尽的水色,一半绝望的深黑。

半晌她轻笑一声,又一声。

“原来说过的话不全是真的。”

“原来给出去的就再也收不回来。”

“我还剩什么呢?”她对自己说,“屈辱至此,颜面扫地,丢了自己的尊严也罢了,还连累祖母父母受辱,我还有脸留在这世上吗?”

“那就去死吧。”

她缓缓抽出了自己的腰带,一抛,抛在了刘家的门梁上。

*********************************************

屋顶下,一个人在悬梁。

屋顶上,两个人在看戏。

说都在看戏其实也不大准确,因为文臻并没有心思观摩,她从天上跌落,落在刘家的屋顶,跌得七晕八素,满天的月亮星星都在眼眸里碎成片片,到处乱飞。

底下的哭泣对话她都隐约听见,并没有兴趣仔细听,不过是痴情女子负心汉,趋利避害市井风,从古到今烂大街的梗。

她清晰地知道自己穿越了,那自己三个因为身怀异能而被研究所圈养的舍友,在逃离过程中因为误操作,被吸进了幽邃漫长的虫洞。

从头到尾她都努力保持清醒,看见君珂一把抱住了离自己最近的幺鸡,看见景横波拼命乱抓结果一个都没捞着,看见太史阑闭着眼睛在云层里掏摸,雁过拔毛。

唉。

以后谁来给她摘菜,谁来帮她试吃?谁来负责洗碗?

垃圾处理器哪里买?最新型厨房用具何处购?世界各地食材怎么搞?

这里一看就是鸟不生蛋,能让她研究完成鸟蛋的第三十八种吃法吗!?

还有,自己穿越虫洞时都不忘紧紧抓住的箱子背包在哪,那里面有她安身立命的宝贝。

只要厨艺还在,她就是穿到原始社会都不在怕的,民以食为天嘛!

爬起来找了一圈,看见自己那一堆,落在不远处一个巷子里,文臻一喜,站起身来。

这一站,没提防这时代贫门陋户屋瓦的结实度有限,一脚险些将瓦片踩破,慌张之下脚一滑,又踢下了一块瓦片,瓦片好巧不巧,落在了刘婶头上。

由此打断了刘婶的开门打算,然后刘婶怒骂回屋,底下没了动静,文臻便觉得,那姑娘认识到了人性的凉薄,自己回去了。

她小心翼翼以蹲姿慢慢爬起,不想再踩破或者砸碎屋瓦。不想刚一动作,就听见“啪”的一声。

但这声音并没有出自她脚下。

文臻转头。

就看见一弯弦月,勾起一抹飘飞的衣襟。

衣襟质地精美,色呈淡银,几近和月色一体,在身后藏蓝闪星的天幕之下,鲜明如一抹流光。

因为衣带当风的姿态太过优雅曼妙,所以隔了一会,文臻才发觉,真正优雅的其实是浮雕一般凸显于星月苍天之间的身形。

那身形颀长。此刻衣衫掠举,因此紧致腰线一双长腿越发清晰,却是不属于女子的纤细,也绝无男子的粗壮,只让人觉得,每一寸肌骨都精致,每一分线条都讲究。

不爱好文学的文臻,生平第一次无比流畅地从心中流过一句诗。

皎皎玉树临风前。

再合适不过。

看不见他的脸,应该肤色玉白,因为和身后月光融为一色,似生雪,似有光,只能感应到一双眸子目光深而远,投注于身如有实质,令人心生凛然,不敢逼视。

文臻目光落在那人脚下。

一块碎瓦。

一时有些不可思议,这人一看就有身手,因为出现得无声无息,怎么可能和她一样踩破屋瓦。

那么是提醒她他的存在?

也不像,因为那人看的根本不是她,好像是她脚下的瓦。

他看看她脚下碎瓦,再看看自己脚下碎瓦,再看看四周,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上前一步,轻轻一踢。

又一块屋瓦落下。

文臻悟了——这怕不是个神经病吧?

那人又用目光丈量了脚下和四周,终于满意,道:“好了,终于齐整了。”

文臻看看他站的位置——屋顶正中。

再看看落下的瓦,以他为轴心,一左一右,两边各落了一块。

精准得很,因为缺口两边剩下的瓦都是六块。

这家伙大半夜跑屋顶上碎瓦踢瓦,就是因为她之前压碎一块瓦又不慎踢落一块,所以特意搞个……对称?

有病吧?

那人似乎根本不在意她怪异的眼神,微微偏头,眼光并没落在她脸上,忽然道:“听。”

声音微微低沉,文臻没来由地觉得和这星月夜色很搭,让人想起穿过浩浩夜空的风,掠至远山,雪因此簌簌地落,天地却越发静而远。

她下意识便因此集中注意力,然后她听见夜虫轻鸣,听见刘婶丝丝吸气,听见脚下,屋檐之下,一点细碎的,无法捉摸的声响。

文臻有点摸不着头脑,心底却有些隐隐不安,探头对屋檐下看,底下黑沉沉,看不出究竟。

“救不救?”他问她。

文臻更加莫名其妙,然而此刻灵光一闪,脱口而出,“救!”

锦衣人似乎有些诧异,遥遥地看了她一眼,文臻又觉得心中一紧。

为防止被神经病推下屋顶啥的,她悄悄扣紧了一块尖利的碎瓦。

神经病忽然又道:“可惜,迟了。”

文臻已经不打算理他了。

锦衣人也不打算理她了,抬脚,便如走平路一般走下去,一边走一边道:“你反应太慢,欠她一条命。”

什么鬼!

他一脚走了下去,没入檐下的暗影里,又道:“也欠我一个人情。”

啥?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他站在刘家的大门口,微微仰头,似乎在看什么,道:“又不齐整了。”

文臻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身子一斜,一个倒栽葱栽了下去,天旋地转之中,忽觉脚上一紧,再睁眼,天地都倒了个个儿。

眼前是泥地,她挣扎着眼睛往上看,看见青色的檐角,和一方被檐角割裂的天空。

身子晃荡,撞在什么硬硬平平的东西上,砰砰作响。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倒吊在了一处门檐下。

果然是神经病!

好在手中碎瓦没丢,她腰力不错,一使力翻身而起,拿着碎瓦要去割脚上的绳子。

那动作超级费力,做了一半她力竭将落,忽觉不对,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对面悠荡,她抬眼一看。

对面,刘家,一模一样的门檐,一模一样的大门,一模一样的门梁正中的位置,悠悠荡着一个人。

那人头发披散,鞋掉了一只,脖子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垂下,一阵风过,风吹开她遮面的长发。

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文臻脑中轰然一声。

砰地落下。

脑袋撞在门板上。

金星四溅。

晕过去前一霎,她脑子滚滚奔过,一万匹羊驼。

第二章 黛X芬奇遇记

二月春风,似剪刀。

文臻睁开眼睛的时候,心中最先浮现的就是这句话。

这剪刀特么的可真利啊,冰锥子一样刮在身上,擦擦擦一路过去,文臻觉得自己表皮细胞一定死了一层。

这么利的剪刀,适合用来剪老菜根……

近乎炫目的天光直刺入眼,刺激得文臻眯起眼睛,眼前是天空,天空两侧有红砖的墙一路延伸,好像自己躺在了某个巷子里?

文臻记得先前在刘家的屋顶,好像看见附近不远就有一条比较隐蔽的巷子。

是谁把她拖过来的?

这个念头没转完,就听见轻轻的一声疑问。

“咦?这是什么古怪衣服?”

声音很清澈,少年声,却不够劲儿,透着几分骨血中的虚与弱。

文臻睁开眼,就对上另外一双眼睛。

眼睛和声音一样清澈,文臻第一次明白什么叫“乌溜溜棋子般”的瞳仁,简直是两颗品质最好的黑得发亮的大黑枣。

睫毛也黑,也不知道是沾染了雾气还是水汽,微光闪烁,和发色一般泛着鸦青沉羽色,文臻觉得未干的上好发菜也不过如此了。

美色如美食一般让人沉醉,以至于文臻有一刻恍惚,然后才发现对方手里的剪刀,亮闪闪,尖利利,何止能剪老菜根,剪椰子蟹都一刀斩。

刚才就是这把剪刀?

是哪里发生了误会让她想起春风的?

真是对不起春风。

想到风……为什么肚皮凉飕飕的?文臻低头一看——卫衣已经被剪成两半。

下一秒尖叫准备冲到喉咙口。

“啊!”

有一瞬间文臻以为自己拥有了意念发声的异能,再一看原来是对面的黑枣发菜,被她的忽然睁眼惊得一蹿而起,手中剪刀抵着的那块粉紫色的布也被挑起,在日光下划过一道暧昧的弧……

那小小的一条布,在日晕中飞舞,如船、如月、如两节刚煮熟的藕……

哦买葛我的黛安芬!

文臻这辈子腰力都没这么好过——一跃而起,直蹿三尺,长长伸出的手眼看能碰到罩罩带子的边缘,然而那黑枣发菜惊慌之下,好死不死转了个身,手一扬。

文臻到手的藕飞了。

一阵马蹄疾响传来,此时巷口,正好经过一辆马车。

马车车速极快,白驹过隙,不过刹那。

文臻的藕向马车飞去。文臻并没有急着追,马车窗帘垂落,飞不进去的。

然而就在这刹那,帘子一掀,一只手伸出,指尖一勾,黛安芬便斜斜挂在那雪白如石雕的指尖上。

日光斜斜掠来,喷洒于玉琢般指尖,指甲晶莹如贝,缀钻一般光芒流转。

文臻先被那般少见的美惊得怔了怔,心中恍惚念头一闪——昨晚那么狼狈出了一身汗,罩罩没有及时换,真是对不起这玉手……

啊呸,要不要这么贱!

下一瞬那手指一转,黛安芬绕了一圈,舞狮似的。

文臻目瞪口呆看着,觉得自己脑浆也随着转了一圈。

一圈转过,黛安芬眼看要飞出去,文臻大喜正要上前,却见马车中人一弹指。

一个动作,不知道怎的也能看出嫌弃。

黛安芬被弹飞,却不是向着地上,直向赶车的护卫飞去,那车夫也并不意外,一伸手接了,熟练地往车门上一挂,啪地一甩鞭,骏马长嘶声里,车身如电掠过。

文臻的尔康手,离马车壁还有零点零零一寸的距离。

车轮辘辘,白色描金的车身似镀了金光的云,自青石地上腾起,文臻只看见拉车的骏马雪白的鬃毛伴粉紫色黛安芬波浪般一涌,下一瞬只剩她面对空巷寂寂的风。

像童话,像梦,然而童话里马车带走的是灰姑娘。为什么到她就被带走黛安芬?

转头,黑枣发菜不知何时也站到她身边,正出神地望着马车去处。

那神情,与其说是惊叹羡慕,倒不如说是紧张警惕。

哦呵呵。

文臻笑眯眯拿过他手中的剪刀,神情甜美地往某处一戳。

“嗷!”

巷子里又一阵腾腾的风,跑过一头捂着屁屁的狼。

狼身躯瘦弱,嚎叫声却不遑多让,光速飚出了文臻的视野,伴随着杀狼一般的尖叫。

“刘小子媳妇诈尸啦!不仅诈尸还杀人啦!快来人啊!救命啊!”

文臻一眨眼,他就跑完了百米长巷,身后拖的烟尘笔直成线像尺子一样戳在她鼻尖。

刘小子媳妇……

这个称呼让文臻彻底清醒,昨晚的遭遇终于挤入脑海。

是指昨晚在人家门口上吊的姑娘吧?

想到昨夜,就想到倒吊时的血流倒涌,想到颠倒的天地里,风吹开对面尸体长发的那一瞬,那张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深夜,以那样诡异的姿势看见那样诡异的一幕,这种体验,真是这个世界送给她的最美妙的见面礼。

看来后来她被人解了下来,又送到了这个巷子里,刚才那个家伙看她衣着怪异,又无法解开她的卫衣,所以想剪了衣裳偷东西?

因为她和那位上吊自杀的闻真真长相十分相似,所以他认为她是闻真真?

因为看见了胸罩这种奇怪的存在,所以他有些惊诧,又一心求财没有注意她的呼吸,所以他以为是诈尸,反应过大,生生将她的罩罩给甩了出去。

昨晚神经病,今朝偷“尸”贼。

这个世界真是太不友好了!

文臻四面看看,青石板,泥灰墙,墙顶可见远处灰黑色的檐角,垂着微带锈迹的金铃,黄昏的日光薄薄地铺在或青或黑或红的瓦面,像划开了一片片斑斓的水面。

水面上倒映烟火人间。

万幸的是,她的一大包调料厨具还在,就在身边不远处,结实的帆布包已经开了一个缺口,大概刚才已经惨遭过发菜毒手,只是里头的东西对于他来说过于深奥因而幸运逃过一劫。

文臻低头看看自己,有点发愁,卫衣已经被剪破,先不说奇装异服引人注目,衣不蔽体会不会被立即沉塘?

此处距离刘家院子不远,文臻爬上不高的矮墙,果然看见十几米外的刘家院子。

这巷子里的房屋布局样式都差不多,刘家门口吊着的尸体也不见了,让她认出刘家的,是她家屋顶边沿很明显脱落的两块瓦。

那两块瓦一左一右,掉得对称,远望去刘家屋顶像一个缺了两边门牙的老太的嘴。

这让她一阵恶寒。

随即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只感觉浑身汗毛都似忽然炸开。

先前醒来时,卫衣被发菜挑破,但是,黛安芬那种构造,怎么可能被直接挑飞出去?

文臻忽然觉得有点冷,搓搓胳膊,四面空荡荡的没人,夜色渐沉如幕。

被倒吊是昨夜的事,但现在已经夕阳西沉,她晕了整整一夜一天?

远处隐隐有唢呐之声,音色凄清,将这春光都吹淡三分,不远处有一个小而破的土地庙,庙里的土地像不知道出自何方匠人之手,远看青山绿水,近看龇牙咧嘴,戴朵俗艳的绸花,披件质地粗劣的红绸衣,衣摆几个绣字,只看得见“福……神……”几个字样。

优秀厨师的必备技能是什么?

就地取材。

文臻上去就剥衣服,那神像忽然开口:“呔!何方妖孽,敢来惊扰本座!”

文臻吓了一跳,这才发觉这“神像”脸上金漆剥落,露出黄黑的肌肤底色,一双眼珠子骨碌碌转啊转,竟然是个人假扮的。

但明明刚才她没感应到一丝人的活气儿,怎么看都是一尊神像!

那假神像身前托盘上,零散几枚铜钱。

哦,原来是个职业骗子,具有古代特色的骗香火品种,还挺专业。

文臻呵呵一笑,蓦然脸色一恶,扒衣服的手转为拳头,一把揪紧了那家伙衣襟。

再一眨眼,眼眶里已经蕴了泪。

“假的!你竟然是假的!我爹重病,我娘急得来求神,把家里最后三千两银子献给你,还让我再来上一炷香,结果你特么的是个假神仙,我们都快活不下去了你还骗!你良心被狗吃了!装!你装!我叫你装!把三千两还给我!”

顺手抽出别在腰后的德国精工无涂层天然灰口铁耐热270度特殊曲线设计随身小锅铲,我敲,我敲,我敲敲敲!

一边敲一边泪珠儿簌簌掉,说哭就哭,都不带酝酿的!

那人猝不及防,东躲西藏,愣是躲不过她雨点般的小锅铲儿,那锅铲质地坚硬,闪烁着长期和铁锅摩擦摩擦的格调灰,在浸淫厨艺十几年的文臻手里,就好比小李飞刀的刀金轮法王的轮,疾如闪电例不虚发,那货被敲得吱哇大叫,“退钱!退钱!我退钱啊啊啊你别敲了……不仅退我还补,这里的钱你全拿去……三千两没有……啊啊啊别敲了……”一边捂头一边赶紧把盘子里的钱往前推,哭诉,“今晚才开张,只有晚上我才能装得像……差不多也有十个铜子儿……”

“不行,我气不过!”文臻软绵绵地气吞山河,“衣服!给我!脱!”

……

一刻钟后,文臻披着红绸衣,绸花解开了当腰带扎,怀里揣着叮当乱响的七八个铜子儿,像个提上裤子走人的二大爷,优哉游哉开始逛街。

身后破庙里福神爷呜呜哭泣宛如被白嫖且抢劫的清倌……

眼前是条颇有些破落的小街,四面门户低矮,偶有木门半掩,透漏一丝昏暗烛光,街上行人寥寥,大多神情懒散,趿拉着鞋跟,眼皮盯着地面,懒看行人。

经济不发达地区(年代)特有街景。

文臻寻思着今夜要在哪里落脚,虽然不知物价,但这点铜子儿放哪应该都不够住一晚,大晚上酒楼饭馆都关门了,想要找个地方展示厨艺混个食宿也不成,忽见对面走来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带着动物,当先一人扛着一根旗杆,旗杆上垂头丧气耷拉着一面旗,上面隐约有“桑家班”字样。

看打扮神情,像是传说中卖艺的。

文臻眼睛一亮。

自己的这一双眼,拥有奇妙的微视异能,能看见十米外一根毫毛的颜色,能隔一个教室读书,能在米粒上肉眼刻字,能采细菌做汉堡,简直是居家旅行走江湖卖艺的必备法宝!

有这一手本事,杂耍班自然举双手欢迎,就先在这杂耍班混几天,有个落脚处,再慢慢适应环境呗。

她急忙快步迎上去,当先一个老者,肤色暗黄,每条皱纹都承载着江湖的风霜,看见她迎面而来,眼神警惕,“姑娘,何事见教?”

“大叔您好,”文臻一开口,甜死人不赔命,先猛夸了一通这班子如何优秀自己如何看见他们表演便走不动路忍不住跟了一段路冒失之处尚请见谅,随即客客气气道:“小女子前来投亲,亲戚却已经搬走,小女子衣食无着,想要自谋生计……”

“你也想加入我们班子?”老者打断她的话,上下打量她一番,皱眉,“那你会什么?走绳?舞剑?翻跟头?”

文臻呃地一声。

绳子爬不上去,舞剑打到脸,跟头能翻马趴式,要不?

“我会微视……哦不就是我的眼神特别特别好,能看极其微小的物体,您可以新增一个节目,让观众站在很远的地方,拿出很小的东西……”

“能察细微物是吧?”老者又一次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那行,我问你,抬头,西北方向,城门第三个角楼上,那面旗子左下角有什么?”

文臻抬头,前方景物沉在灰黑色的天色中,只余一个模糊的轮廓,屋舍连绵,街道狭窄……城门在哪里?

“德子!”

一个黑脸少年应了一声,眯起眼抬头看了看,瓮声瓮气地道:“爷,趴了只蜘蛛。”

文臻:……

您玩我呢吧?

老者睨她,“不信?”

文臻摊手——您倒是来点真格的叫我信哪。

老者点头,“行。”又唤,“安子!”

一个瘦瘦的汉子应了一声,伸手对空一抓,摊开手。

手中多了一只蜘蛛。

文臻:……

这戏法变得好。

行,不要便不要吧,还魔术撒谎一起上。

人家也是有自尊的!

“见识了您哪。”她甜笑着,一鞠躬,“既然不方便,那我也不打扰了,老丈再会,再会。”

还是别会了,真是的,对美女太不友好了。

她转身就走,身后,老头子啐了一声。

“这点把戏,也敢大言不惭要卖艺,直接说打秋风不就好了!”

文臻:……

至于嘛,用这种骗人手段拒绝也罢了,还要骂人!

她回头,“我倒是想打秋风呢,可是诸位这德行,秋风都比你们讲究些!”

在老头准备操箱笼担子揍她之前,她哒哒哒地跑走了。

这地儿,民风不咋!

在路边破庙藏了一会,等那群人没找到人骂骂咧咧走了之后,文臻才探出头来。

环目四顾,不知何时起了雾气,雾气里隐约人影幢幢,远处一线黄光被风卷着飘飘摇摇,伴随着忽远忽近的低低哭声,听得人心头发紧,偶尔一声梆子敲响,音色脆亮,却并不让人觉得得救,越发心惊而凉。

有人从身边过,步履匆匆。

“快回去,马上就要宵禁了!”

“今儿怎么宵禁这么早?”

“哈,你不知道?因为那位主子来了啊,”雾气里那人伸了手指,似乎比了个数字,随即一声咂舌,“魔头啊,别说提前宵禁,县尊大人恨不得城门都别开才好呢。”

“那头怎么有人在烧纸?”另一人疑惑地道,“好像是闻家两口子,在门外头哭呢,这时候还在外头,也不怕被巡城司捉去吃牢饭。”

“丫头死了,就吊在自家门口,闻家大娘昨夜找女儿拉开门,险些没吓死。年轻横死,不能过夜,一早就草草发了丧,送去了草岗头葬了。如今只剩下栖栖惶惶几个老的,巡城司捉去又怎样?大不了下去一家团聚。”先说话的人摇摇头,拉了朋友加快了脚步。

文臻眯了眯眼。

闻真真的父母已经葬了闻真真?闻真真不是吊在刘家门梁上的吗,怎么说是死在自家门口?

这一夜一天时间,又发生了什么?

第三章 撕逼是个技术活

此时文臻再看那烟气和黄光,顿时失去了恐怖感。

不过是两个失去女儿的可怜老人,在悼念亲人罢了。

倒是自己,和那三只失散了,孤身在异世,听那两人口气城中也不太平,今夜如何安然度过,首先就是个问题。

文臻想了想,向那哭声方向去。

闻真真的死,疑团很多,有些事,闻家夫妇有权知道。

还没走近,就听得人声吵嚷。

其中一个声音,有几分熟悉。

“闻家大娘大爷,别在这哭啦,你家真真姑娘诈尸了!真的,就在那头大裤裆巷里,穿着个奇奇怪怪的裹尸布,你们先前送葬一定埋得太浅,也不知道被谁顺手给召出来了,方才吓死我了……”

这描述,听起来咋这么熟?

还有,顺手召出来是什么鬼?

“死小子,满嘴喷什么蛆?真真人都没了,你还要嘴里糟践她,什么诈尸?什么埋得浅?她埋在城外梨花山,棺材虽薄,也是老娘我攒了几十年的老本,深埋一丈,坟头老娘亲自填了土,什么大裤裆?再胡吣吣老娘先把你脑袋揍到裤裆里舔卵!”

“娘子!”苍老的男声颤巍巍,满是不赞成的语气,“君子绝交不出恶语!……易小哥,子不语怪力乱神,真真尸骨未寒,还请易小哥口舌留德……”

“又掉文!和这小泼皮掉什么文!”那女声粗嘎,砂纸般磨人耳朵,“真真都死了你还掉文,一肚子书读到狗肚里!”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吾不与你一般见识……吾这就走……哎哟!”

“死老头子,跟你说了多少遍走路看路看路!来,扶好你的打狗棍!”

“此乃拐棍……”

“再嚷嚷打你孤拐!”

“……”

“大爷大娘,别走啊,听我说一句啊,我真的在大裤裆巷看见真真了!也不知道谁把她从山上又弄下来了,她还戳了我屁股呢!你们信我,她真的诈……啊不,活了!”

“哟,你说谁活着呢?”一个微尖的女声忽然插入。

文臻停住了脚步——这是刘婶的声音。

逼死了闻真真,还敢来见苦主?

“刘家嫂子,你们来了,来的正好。”闻大娘语气忽然平静了,“真真虽然还没过门,但也是你家请过媒下过定的未来媳妇,生死都该算你刘家的人了,我们这的风俗你也知道,孩子未嫁横死只能埋乱葬岗,这自然不成,你看看,什么时候把她接到你刘家坟地里去?”

“呵,闻家妹子你这话听起来荒唐,没过门就是没过门,怎么能进我刘家祖坟地?”刘婶子听来似乎在冷笑,“真真是自尽,明明有泼天富贵等着她,非要做这不能见人的事儿,招贵人不待见还牵累我刘家!我今儿来,就是请闻家妹子把咱们当初的礼给退了,这媳妇,生死,我们刘家都不能再要了!”

“由不得你不要!”闻大娘冷笑得更大声,“当初是谁从小儿就缠着我家真真?是谁拿了真真绣花织布的钱上私塾?是谁考秀才多年不中就靠真真供养?是谁哭着下跪求真真嫁他?又是谁家一家老小,三番两次上门,说若得真真,必定把她当姑奶奶供着,哄得真真自己点了头?依我,哪只眼瞧你家都凉薄孤寡性儿,才不要独生女沾染你家一身的酸臭气,偏偏真真被你家小子迷了心窍,到最后落得这个下场,”她声音似乎哽了一哽,随即便恢复如常,泼辣更盛三分,“贵人看上真真,真真是有夫之妇,贵人再贵,也没有强夺民妻的道理,你家但凡有点血性,府衙里一说,真真未必会被逼到那个地步,可你家做了什么?急急地便要退婚!逼死真真的不是贵人,是你脸皮好比狗屎的刘家!”

“哈,闻娘子,你这是嚼得哪门子蛆?我家刘尚一表人才,聪明上进,靠自己考中秀才,什么时候用过你家真真一个铜子儿?倒是你家,定亲聘礼,一年三节孝敬,算算几年下来多少银子?想赖着不还,留着做棺材本儿还是怎的?可惜无儿无女,棺材打成金丝楠木,也没人给你烧香!”

一阵静默,文臻又搓了搓胳膊,等着下一波的狂风骤雨。

大妈的杀伤力果然是爆炸级的。

闻大娘却并没有暴跳如雷。

“刘尚,”她粗嘎的嗓子压下来,有种深入骨髓的忧伤疲惫,透在嗓音里仿佛也要逸散出沙沙的灰。

“我不和你丧良心的爹娘说,你老刘家,总归出了你一个人才,烂泥浆里也能生出莲苞苞,我今儿就再当你是歹竹生出的好笋,你说,你今天,要来咋的?”

又一阵静默,夹杂着咻咻喘息和呐呐咕哝,喘息的是愤怒而痛苦的老夫妻,咕哝的是“歹竹家的好笋”,连隔老远的文臻,都能感觉到空气里弥散的尴尬气息。

好半晌,这静默才被一阵笃笃的怪声惊破,那声音似乎是拐杖敲地的声音,很有节奏,引得众人凝神倾听,随即蹬蹬脚步声起,闻大娘似乎返身进门去了,很快出来,哗啦啦将一堆东西往地上一扔。

“拿回去!十年孝敬,够买半根金丝楠,正便宜你们打棺材!”

又是一阵咕哝,随即人影散去,步声杂沓,闻大娘的声音忽然尖利地响起。

“杀千刀的,做甚踩纸钱!”

音调凄厉,惊得枯树上黑鸦哑声怪叫,刮耳入心。

刘婶子的脚步声愈发踏踏,冷笑声远去。

“花这许多铜钿买这些纸钱,那没福的用得着?”

闻大娘的追骂不甘示弱,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难怪你们踩,原来是要带走用得着!”

……

纸灰暗红的光一层一层灭了,如泪眼于梦寐深处终阖。

闻大娘的哭声,在人走远之后,才压抑着响起,听起来颇古怪,像蒙了被子扭曲抽搐,喉咙里逼出刀一般细的音。

世人谁不是蒙了被子过活,猜不着掀开被子看见天光还是绝崖,只能在黑暗中含泪揣摩。

这泼辣倔强的女子,红尘里摸爬滚打,将自己活成了书痴丈夫和情痴女儿的一尊门神,然而终究命薄人贱,抵挡不住贵人自云端轻轻丢下的眼神。

女儿自尽她没哭,夫君无用她没哭,亲家退婚索回彩礼她没哭,所有泪都只流在此刻,伴漫天飞舞细碎纸灰默默咽尽。

只有那颗黑枣发菜,还在嘀嘀咕咕,“别哭了别哭了,真的真真没死,我说了咋就不信呢……”

闻大娘:“滚!”

……

闻大娘夫妇互相搀扶着回了屋,背影躅躅凄凉。

文臻注视着她们走进身后小院,却并没有跟上去,转身跟上了刘家一行人。

第四章 老相好,泡一泡

闻真真明明吊死在刘家门上,却变成了死在自家门口。大半夜的这家人把闻真真的尸首解下来再挂到她自己家门口?闻家大娘没被吓死真是祖上烧香。

这一家子的缺德程度,在那一世可以换个几万转发了。

刘家婶子一路上还在数着那些礼物,不住嘀咕哪个哪个少了哪个哪个好像用过了,她家一直没说话的老头子嗒嗒地吸着水烟,半晌才不耐烦地说一句,“行了!东西拿回来还不知足!”

“话说得好像不知足的是我一样,”刘婶子眉毛一竖,“想做这被人戳脊梁骨的事的人可不是我!”

“是我又怎样?你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是你你咋不自己去说,顶我在前头当恶人?还拉扯上阿尚,平白被那泼辣货糟践一顿,”刘婶子越说越气,“要我说,你这么巴巴要回彩礼做甚?也没多少,何必做得这么难看,阿尚以后在街坊面前怎么做人?”

“怎么做人?他功成名就光宗耀祖,有得人抬举他,不需要特意做好人!”老头子声音嘶哑,“谁是去要彩礼的?只是这时节,和闻家撕掳干净要紧。”

“真真都死了,贵人没道理继续追究,你这是在怕什么?”

“妇人见识!你以为贵人是看上闻真真?话本子看多了,尽做些飞上枝头的梦,贵人什么美人没见过,至于到这乡旮旯里要个村姑?”

“那贵人指名要闻家姑娘是怎么回事?”

“府衙的王老哥私下和我说,贵人要人的事,和宫里有点关系,闻家本来有机会攀上王府,谁知道闻真真会错意,以为要做贵人的妾,一根绳子上了吊,呵,也不瞧瞧自己,真以为貌若天仙呢。”老头子咳嗽两声,气喘吁吁地用烟杆点了点虚空,似乎要将这竿子教训到死了的媳妇身上,“现在这一死,贵人打算落空,必定要发怒,万一牵连起来,咱们家第一个倒霉,所以哪怕死了,这婚也得退干净!”

“原来这样,那也罢了,只是想想怪可惜的,闻家要是能攀上王府,咱们也好跟着沾光,偏那死丫头蠢,断送自己性命,也断送了我阿尚的好前程。”

“说来也怪,闻家这种苦哈哈,有什么能让贵人看上眼的?”

“是啊,闻家是外来户,早先听说祖上是厨子,厨子又怎样?还不是伺候人的活计,更不要说闻仁山那个书呆子,别说菜刀,拿筷子都手抖。”

“贫苦出身,就认了命,好端端读什么书,真以为自个是那块料?父女俩一个德行,不知自量!”

“听说闻家老太太出身不错,有不少私房……”

“这种虚话,就你这种蠢妇才会信。为这破烂婚事,白搭了我阿尚几年的好时光!”

“没福的贱命!”

黑暗里,文臻蹲在熟悉的刘家墙头上,看着这一家三口进了自家院子,刘尚进了最好的主屋,刘婶跟进去,将那些礼品锁进主屋的箱子里,老两口叮嘱了几句儿子要好好读书,不要记挂着那没福的狐媚子,便直接回屋去睡了。

文臻又等了一会,等到老两口的鼾声响起,这才跳下墙,舔开窗纸一瞧,果然,刘尚根本没读书,打开了箱子数那些礼品呢。

文臻又等了一会,刘尚吹灯睡觉,她悄悄地,推门进屋。

有些老旧的木板门,吱呀一声——

迷迷糊糊的刘尚霍然睁开眼,一转头看见房门开了,半开的门扉间月光如扇,透白明亮地铺展。

没有人。

刘尚刚松一口气,想要再闭上眼,忽然觉得不对,猛地转头。

床边,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影!

人影见他转头,撩开覆面的发,冲他幽幽一笑。

闻真真!

刘尚像被大锤猛敲,整个人平平在床上一蹦,张嘴就要嘶喊,嘴却被飞快地捂住了。

刘尚魂飞天外,下意识就想晕,但忽觉嘴上的手虽然不热,却十分柔软,香气隐隐,令他竟然不自禁心中一荡。

一个甜美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地道:“阿尚,阿尚,妾身是真真啊……”

刘尚微微发着抖,听着“女鬼”声音娇软,似乎并无怨恨,月光下偷眼一瞧,那少女眸瞳乌黑,微微弯起,笑意里三分自然媚态,果然是闻真真。

只是这笑,比活着的真真还要娇嫩动人几分,声音也略有些不同,尾音上翘,藏着小勾子似的……想来做了鬼,总要和人有些不一样的。

想起最爱的话本子里的香艳的女鬼故事,刘尚咽了口唾沫。

“真真……”刘尚壮着胆子颤声道,“你……你回来啦……”

“嗯……”文臻娇娇地道,“想你啦……舍不得你呀……”

刘尚有些恍惚,闻真真虽对他好,素来却是矜持端庄,讲究得很,从未有过这般娇媚软语姿态,却是别一种惑人风情,一时连畏惧都忘了,又想真真活着时的柔情婉转,如此情深女子,便是死了,又怎么舍得化为厉鬼对他不利呢。

去了恐惧之心,便生出些不舍来,低低道:“真真,你莫怪我,昨晚我想出来的,可我偷喝了酒,怕我娘发现……我也没想到你就……”

“那都是真真的命啊……可是真真现在后悔了……”文臻呜呜掩面,“阿尚,我昨夜一缕魂魄,下了地府,去了以后才知道,那也是个不好混的地儿,过奈何桥要过桥费,过黄泉要过路费,到处都是收费站,孟婆汤也要个开瓶费,我娘给我烧的那点儿纸钱,眨眼就花完了……”

“呃……”刘尚试探地道,“那我再给你烧点纸?不过可不能多,我没多少钱。”

“阿尚哥,昨晚我见到阎王了,阎王说我阳寿未尽,而且命中该嫁你,还说我俩八字极配,一个旺妻,一个旺夫,结合在一起,就是双倍的旺旺大礼包,还说你只要娶我,就能连中三元,做到状元,我还偷偷看到了阎王那里有每个人一生的详细批命,连你会试殿试的考题都有……”

“真的!”刘尚霍然坐起,连害怕都忘了,目光灼灼,“那题目是什么!”

“想要看到题目哪那么容易,得给阎王身边的书记官发红包,红包还不能少……”

刘尚翻身下床,“我这就给你烧纸去,要多少有多少!”

“哎,阿尚哥哥,你先别急,这地府的钱啊,有讲究。”文臻拉住他,“你们都以为烧纸给底下的人,哦不鬼,就能拿到钱,其实这是一个误区,那只是小鬼的收钱方式,阎王他们不是鬼,是神,有品级的,他们要收礼,会给你一个地狱二维码……”

“真真……你今天说话……奇奇怪怪的……什么叫地狱二维码?”

“我是鬼啊……鬼怎么能和人一样?地狱二维码啊,收钱神器啊,这是地府专用,说给你你也不懂,总之就是不用烧,像供神一样供奉,供一下,就放地里埋了,找个僻静的地方,过三天你去收回便行。阿尚哥,你多供奉点,供奉越多,寿命越长,阎王说了,钱到位了可以放我回阳,到时候我就把题目说给你听……”

“这个……”刘尚想着闻真真回阳未见得对他是好事,有点犹豫。

“如果不能及时回阳,我就要转世投胎了,只能见阿尚哥你这一次……”

“好!”

“阿尚哥哥,你要记得,供奉要诚,要秘密,不可对人说,去供奉的时候,要以无根之水沐浴全身……”

“什么无根之水?”

“就是河水的上半段,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叫无根水,最是干净不过,一定要洗澡澡哦,要洗得干干净净,不然你的供奉就带了浊气,反而会触怒阎王爷。”

“好好好,一定的。”

“那……那我先回去了……阿尚哥……一定等我回来把题目带给你哟……”

文臻拂一拂衣袖,撒了一把辣椒粉。

刘尚顿时眼泪鼻涕一起流,喷嚏打得惊天动地,等到终于勉强睁开眼,闻真真已经不见踪影。

那自然是回地府去发红包作弊了,刘尚坚信。

毕竟真真死了是千真万确,刘尚想起昨夜半夜开门看见的那具冰冷的尸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今晚坐在他身边的也是真真,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真真化成鬼他也认得。

真真还是那般恋着他,慕着他,做鬼了也惦记着他,这般死心塌地,也真让人怜爱,将来如果真是个福命,娶了她也未为不可……

刘尚再次打开箱子,把那些他父母作践脸皮才拿回来的首饰衣料拿出来,抱着偷偷出了院子,找到一处小河边,脱了衣服下水。

初春的河水并不友好,入夜了更是刺骨如冰,刘尚一下去就浑身剧颤,险些拔足逃开,但簪花夸街的巨大梦想抵抗住了生理和心理的巨大折磨,他抖抖乎乎硬泡在水里,月光淡薄,苍白惨青得比真·闻真真·鬼,还像一只鬼。

文臻在暗处抱着手臂看着,心想冻死得了。

最好再附加个伤寒套餐。

闻真真真怂,此处应该有身影,拖下去黄泉作伴。

刘尚碰到升官发财的事儿还是挺实心眼儿的,愣是洗了小半个时辰,浑身老皮都搓没了,才筛糠一样上来,在透体冷风里一边抖一边埋一边念念有词,文臻不用听也知道念的是什么,不由呵呵笑一声。

这男人,玻璃渣本渣。

闻真真,你死得可真够不值的。

刘尚埋下东西,做了记号,满怀希望回去,因为东西还能拿回来,所以也并无太多忐忑,回屋裹着被子打喷嚏去了。

文臻便去把东西起出来,把比较值钱又轻巧的首饰选了两样塞怀里,算是她今晚的劳务费,其余的用从刘尚屋子里拿来的布包了,扛在肩上,往闻家走。

走啊走,走啊走。

走了半个时辰,也没走到不远处的闻家。

都怪这贫民窟一样的城中村,巷子房子都长差不多,她初来乍到,几个弯一拐,就晕了。

又走了几圈,忽然听见马车辘辘声,她回头一看,竟然看见白天那辆骚包的白金色马车又出现了。

月色里那些雪白的马美丽得像精灵,可惜却载着个神经病。

第五章 摩擦摩擦

文臻一看到那马车便怒向胆边生,便想上前去讨回自己的黛安芬,然而车门边并没有挂着东西,赶车的车夫把车停下,进了路边一家挂着裁缝招牌的屋子,从车夫的动作来看,车里并没有人,倒像是车夫一个人出来办事。

文臻呵呵一笑,趁四面无人,溜上车,观察里头的陈设,果然两两成对,齐齐整整,连坐垫的缝边流苏,都一根根捋得笔直,一般长短。

文臻掏出小剪刀,小心地顺着边开始剪流苏,从第一根剪到最后一根,保持着一个不明显的倾斜角度,务必造成“一眼看不出不对但就是已经不在一条线上会让敏感的强迫症觉得不对劲浑身难受但是一时绝对发现不了”的效果。

剪完流苏,选了一个桌角,用小刀在其中一个角的底下慢慢地磨,磨到只有浅浅的一部分还连着桌面,但也绝对一眼看不出来的程度,再用一点黏胶虚虚地黏住。

只要马车稍微有震动,那桌角也就掉了。

马车的丝帘,也剪出细微的梯形角度,一边向里剪,一边向外剪。

量了量座位,在座位的正中位置,掀开坐垫,拆开坐垫底下的缝线,往棉絮里头均匀地撒了一遍辣椒粉。

没带针线,好在在底下,也不容易发现。

做完这一切,文臻掸掸衣袖,气定神闲地走了。

她下车没一会儿,那车夫从屋子里出来,拿着一个布包,径直赶车走了。

文臻手挥辣椒瓶,微笑目送。

干完这一票,好像运气就变好了,她很快找到了正确的路,往闻家走。

另一边,车夫赶着骚包马车回到一座精致讲究的别院门前,有人在门口接着,道:“主子嫌那床又太矮了,要回马车兜风睡觉,你快伺候着。”

车夫苦着脸应了,将车停到门口,又将布包里的东西拿出来,却是两件如船如月如藕的粉紫色布条儿,那护卫见了,笑道:“可算是做好了?主子说这物他有大用,但单一件挂着瞧着难受,得凑齐一对。找遍全镇也没找着能做这个的,甚至都不晓得是什么玩意,多亏你找到巧手裁缝。”

“小的自幼在这镇上长大,自然人头熟悉些,狗尾巴巷的刘裁缝可惜就是个穷,去不了大城富埠,但手艺是真好,他婆娘也是一手好绣工,除了他们,别人也做不出这东西了。”

那护卫瞧一眼,道:“虽不能完全一样,也能将就了。”车夫便将那两件东西,一左一右挂上,摇头笑道:“这位什么都讲究个两两相对,也真是……”

话没说完,便见屋子里有人出来,赶紧噤声。

一个高颀的人影从屋内漫步而出,月华色披风似与月色融为一体,拢着披风的手修长,指甲如缀钻的贝一般晶莹生光。

他迈着游魂一般的步子飘出来,眼睛底下挂着因为认床而严重睡眠不足的青黑。

他飘上车,扫一眼车内,一扫始终保持整齐洁净的车厢陈设,随即笔直地往分外宽大的座位上一躺,闭上眼睛。

他躺了一瞬。

霍然坐起。

转目四顾。

未见端倪。

再次睡下,这回眼睛却闭不上了。

不对劲……有什么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帘子平平垂下,毫无褶皱,桌子四角笔直,不见丝毫印痕,坐垫平整如镜,连流苏都根根整齐……

因为认床已经三夜没能睡好的某人,进入这密闭的空间内,才能安歇一会,但今晚分外奇怪,明明一切如常,却始终有种奇异的感觉,让他如芒在背,浑身难受,怎么都无法入睡。

僵尸样躺了很久,他无聊又有些烦躁,手无意识地顺着流苏一根根地捋过去。

捋过去……捋过来。

手忽然一停。

飞快地再次一捋。

霍然坐起。

低头细细看了坐垫一眼。

一眼之下,险些骂娘。

这哪个缺德混账干的!

他霍然坐起,坐起的动作太大,撞倒桌角。

咔哒一声,桌角掉落。

他一眼之下,心神震动,手中寒光一闪,对面那只桌角也掉了。

随即他衣袖一拂,要将坐垫毁尸灭迹。

坐垫果然碎成齑粉,却有一层红色的雾腾起,他轻蔑地看一眼——下等伎俩,既然他已经发现坐垫有问题,自然早已屏住呼吸。

然后他就发现,手背、脸、所有露在外面的肌肤,甚至连裤裆里……

都开始火辣辣的。

什么玩意!

他掀车窗帘要叫人拿水,手一碰帘子,就仿佛被烫了一样赶紧缩回,这回也不敢拂袖了,寒光一闪,帘子齐整地落地。

马车外,随从和车夫诧异地回头——马车咋了?怎么震动剧烈,主子在里头干嘛?

片刻后,燕绥从马车里飘了出来,随从一瞧,咋,刚才还发青,现在怎么有点红了?

马车里发生了啥?

还有主子走路的姿势有点不对啊。

摩擦摩擦魔鬼的步伐。

燕绥一路飘回去,丢下一句几乎已经要压不住火气的吩咐。

“打水!我要洗澡!”

**********************

回到闻家小院,远远看见院子一星灯火,文臻加快脚步,想着等会怎么编词儿。

文臻,闻真真,这么近似的名字,又有生前死后那一面,这是不是冥冥中的安排,让她和磁场相近的人终有一会。

也不知道那三个,会不会也会遇见相似的人,相似的事。

虽然知道和自己无关,可神经病临走前那一句便如魔咒般总在她心头盘桓。

是她没有注意到闻真真就在底下自尽,是她听得太久贻误了救人的时机?

平白就给她担上人命债。

可恶的神经病!

前方的灯火忽然灭了。

文臻没来由心中一紧,三步并作两步推开院门,推门同时听见不祥的咕咚一声,好在院子窄小,三步上房,文臻门还没推开,已经从背包里抽出一把菜刀。

进屋刹那她头一抬,下一秒手中的菜刀就飞了出去。

嚓嚓两响,重物坠地之声,伴随闻大娘一声哎哟。

文臻这口气才来得及喘出来。

顺手把从刘家弄回来的财物往地上一扔,赶紧扑上去看,果然两老跌在地下,满面泪痕,脖子上还挂着腰带,文臻正在考虑要不要给做个人工呼吸,下意识把脸凑近了些。

屋外正好有巡夜士兵过,气死风灯的光芒浅淡射来。

少女的脸在一片淡白的背景里似要湛湛发光,团团粉嫩,弯眉笑眼,瞳仁比寻常人大而黑,眼角微微上挑,三分洋洋喜气,三分明媚桃花。

闻家老夫妇的眼眸却蓦然瞪大,闻大爷浑身一阵剧烈抽搐,喉头咕哝两声,眼一翻,头一仰,晕了。

闻大娘也没好哪去,打摆子一般猛颤之后,蓦然发出一声尖叫,文臻怕她吓出毛病,伸手去扶,却被她一把抓住手腕。

“真真,真真你回来了?你是不是还有心事未了?”闻大娘脸色惨白发青,扣住文臻手腕的手指不住哆嗦,以至于指甲敲击出梆梆轻响,“你是不是怪娘同意了刘家的退亲?你是不是怪娘亲没能给你置一副好棺材?你是不是怪……怪娘把你葬在乱葬岗……”她看看文臻披着的红绸,脸色更惨,“你……你还穿着红衣服……”

“哪有啦,”文臻笑眯眯拍了怕她的手,将她粗糙的手指拉进自己掌心搓了搓,“你看看,热的呢,我没死,从坟里爬出来啦。这衣服呢,福神爷看我可怜,借我的。”

闻大娘呆呆地看着她,眼神里迷惑茫然恐惧交织,文臻捂着她的手,却觉得掌心手指越来越冷,撅噘嘴,摸摸肚子,站起身,道:“没吃晚饭吧?我先给你们弄点东西垫垫肚子。”

闻大娘眼神更惊愕了,立即摇头。文臻没理她,自进了旁边厨房,厨房里空荡荡的,找了半天也不过找到一些面粉,几根葱,一些豆腐渣和雪菜,橱柜里一碗已经没了肉的鸡汤,还有两根同样一丝不挂的光秃秃的牛骨棒。

但对文臻来说,有这些已经很完美了。

“别乱翻,别糟蹋我的粮食弄乱我的厨房!”闻大娘跟过来,哪怕心神恍惚,也下意识的想要捍卫自己的领地。

“不会的啦。”文臻笑眯眯摆摆手,自顾自拿面粉,牛骨棒敲碎取骨髓,连同鸡汤一起加入面团,烧了一锅热水在一边放凉。文臻开始揉面,快到闻大娘想阻止也反应不及,她呆呆地倚着门框看文臻揉面,眼神越来越恐惧——文臻揉面的动作非同常人,行云流水姿势轻快,看上去没花什么力气,面团却很快成型,她起伏的肩膊手指似乎暗含韵律,看得人心生恍惚,不明白揉个面怎么就能让人看迷了去。

面团很快变得泛着微微的淡金色,微光下竟有光滑莹润的感觉,文臻取刀,夺夺几声轻响,面团便被切成厚薄大小一致的面片,面片又转瞬成了长短粗细均匀的面条。

闻大娘眼里,只看见一片如瀑如雨的雪色刀光,忽然那刀尖一挑,面条如柳叶如雨丝落入热水已经烧开的锅中,在蟹眼泡泡中浮沉曼舞,混合着麦香和难以言喻的奇异淡香瞬间弥散。

闻大娘呆滞地喃喃:“真真最讨厌厨房,从来不下厨的……”

文臻就好像没听见,取过三只碗,动作很快地放了点就地取材的作料,取过一双筷子,也不知道怎么绕的,三两下便将面条都绕在筷子上,迅速在旁边早已准备好的凉水一激,再搁进碗中,浇上热汤,撒上小葱,再滴上几滴香油。

香气原本深藏,哗一下,便被人间巧手揭开。

第六章 姜还是老的辣

香气原本深藏,哗一下,便被人间巧手揭开。

外间晕着的闻大爷动了动,最里间隐约响起夺夺之声。

后窗外是小巷,有人步声橐橐走过,忽然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喃喃道:“什么东西,这么香!”

闻大娘没听见这句话,她靠着门框,看着窄小黑暗冰冷厨房里,渐渐氲开的淡白水汽烟气,和烟气里那个娇小玲珑的背影。

不知是不是被热气冲着,还是被香气晕着,她的眼眸中渐渐水色晶莹,像包裹着一个一击即碎的梦。

她喃喃:“真真不会做面条……”

一只碗递到面前。

碗里的面汤泛着晶莹细碎的油光,而面条并不是雪白,微黄莹润,衬着碧绿的葱花,让人恍惚想起三春柳色,翠挂枝头。

闻大娘心中恍恍惚惚,有心要抗拒,手却不由自主伸出去接,眼光一垂,忽然像被烫了手一样往后一缩,“你不是真真!真真手腕上有一道烫痕!她就是因为小时候被烫伤,才从不下厨房的,你,你不是真真!”

“咦,大娘你不是一直都知道我不是真真吗?”文臻笑着捧捧碗,偏头看她眨眨眼,“对,你家真真还在乱葬岗,我只是长得像她而已,但是你不觉得我这时候出现,比你家真真复活还好吗?就你家真真那个没头脑没技术没胆量偏偏有胆子去死的性子,你觉得她活过来有用吗?”

闻大娘怔怔地看着她,似乎很难面对这张和自己女儿十分相似的甜美小嘴,能蹦出这样听的人骨头发冷的恶毒话来,忽然急喘一声,向后便倒。

文臻立即去抢她手里的碗——摔坏了多可惜。

闻大娘却没倒下去。她身后忽然多了根拐棍,拐棍硬生生顶在她后背,顶得闻大娘剧痛之下,哎呀一声立即站直。

随即黑暗中转出一位老妇人。

文臻讶异地瞪大眼睛。

老妇人和满身烟火气的闻大娘截然不同的风格,一头银丝丝毫不乱,身上衣裳虽旧不破,质料精良,磨毛的袖口,都以高超的技巧细心地修补过,头上还插着金簪,簪上珠子硕大浑圆,浑身透着和这平凡人家格格不入的自矜尊贵。

一把年纪的人,站在这陋室里,也似有光。

文臻却一眼看见她目光并无焦距,好像是个瞎子。

眼睛不行的人难免畏缩无措,这老妇人身上却半点看不出,端端正正站着,手中拐杖夺夺点了点地,碰到那个装财物的包袱,拐杖便灵巧地伸进去,叮一声撞击金属之声响起,老妇人拐杖一顿,“银子?”

“你们还给刘家的,我给拿回来了。”文臻笑,“要我说,你们也太老实了,凭什么还给他们?知不知道,闻真真是吊死在刘家门口的!”

闻大娘刚刚缓过神来,听见这一句,又一声急喘,大抵又想晕,但看了看那老妇人,愣是没敢晕。

老妇人脸上竟看不出任何悲痛之色,只唇线抿紧,像个倔强的“一”,每道横平竖直,都是对这龌龊世事的无言抗争。

随即她便彻底恢复了平静,转向灶台,缓声道:“丫头,面条来一碗。”

文臻瘪嘴——她不知道还有一个人,第三碗是给自己的,特意量还多一点,结果这瞎眼的老妇人,一指就指对了最多的那碗。简直让人怀疑她在装瞎。

文臻心不甘情不愿地捧碗过去,当然并不是最多的那碗,瞎眼老太也没神奇到发现猫腻,端了碗端端正正坐下,第一口入口,她微微一顿,似乎下意识想要咂嘴,却被深植于髓的教养硬生生止住,只眯起眼睛,长长叹息一声,一霎那神情似怅然,似怀念,似透过此刻面香袅袅,得见深埋于记忆中的钟鼓馔玉的往昔岁月。

这神情很有几分诱惑,以至于一直盯着她的闻大娘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不由自主捧起碗,筷尖的面条浅黄色,莹然生光,微呈乳白的汤汁颤颤滴落,香气如丝带般在鼻尖缭绕,闻大娘吸溜一声,面条便入了口。

几乎立刻,闻大娘就睁大了眼睛。

这面条!

她也做了一辈子饭,面食尤其拿手,可她也从来不知道,面条居然可以做成这样?

精彩在于面本身,毕竟条件有限,材料缺乏,因此尤其考验手艺,而这阳春面,面条筋道弹牙,汤汁爽滑细致,也不知道这面是怎么揉的,里韧外弹,生生吃出了层次感,面与汤相辅相成,第一口只觉清爽,第二口享受面香,第三口便咀嚼出无尽的鲜美滋味,呼啦啦几口下去,不知不觉碗便空了。

闻大娘吃着,抬起袖子呼噜抹了一下眼睛。

这般滋味,真真再也不能知道了!

瞎眼老妇也以看起来不快实则非常有效率的速度吃完了,连汤都一滴不剩,良久叹息一声,“原来清汤下面才能拥有这般平实入心的美妙啊。”

哦不,文臻想,你给鲍鱼海参蹄筋会有更不同的美妙的,这不是没材料,连只鸡蛋都没有嘛。

还好,还有一个人没醒。

文臻刚要庆幸地端起最后一碗,随即便见帘子一掀,闻大爷游魂一样飘了进来,迷迷瞪瞪端起那碗面条,唏哩呼噜一阵响。

这位硬生生是被香味救醒的。

文臻却觉得自己会被饿晕了。

“现在天晚了,明早记得起早,多买些菜。”老妇平淡地吩咐。

“是的,娘。”闻大娘的泼辣在老妇面前似乎毫无用武之地,下意识答应一声,随即反应过来,指着文臻正要说话,老妇已经又道:“买些鱼肉,真真好容易回来,须得操持一下,让左邻右舍也沾沾喜气。”

“娘她不是……”

“银子不够,拿这个去当。”闻老太太拔下头上的金簪,并无丝毫留恋之意地递给闻大娘,闻大娘接了,随即烫手般手一缩,愕然道:“娘这是你最后的陪嫁了,你说过饿死也不送当铺的……啊不对,娘,你弄错了,这个不是……”

“真真的房间在西间,不要走错了。”闻老太太已经平静地转向文臻,文臻审视地盯着她,嘴上笑应一声。

“娘她……”

“吃完了就去睡,明天还有活儿。”闻老太太听而不闻,拐棍夺夺地敲着地,转身要走。

“娘!”闻大娘一声大喊。

老妇人停步。双手拄在拐棍上,背影挺直。

“她不是真真,不是!”闻大娘指着文臻,额头青筋都爆了出来,失控大喊,“怎么能让这个陌生人占了真真的一切!”

“吸溜。”一声,响在此刻爆发后的岑寂之中,分外的清晰响亮。

闻大爷吃完了。

因为吃得太投入,他没能止住最后一声大力吸吮,这让爱面子的老书生讪讪地红了脸。

这一声让闻大娘好像找到了发泄口,“啪”地一声脆响,她抬手狠狠打掉了闻大爷手中的碗。

几乎立刻,又是“啪”一声,惊得还没反应过来的闻大爷浑身一颤,而闻大娘已经捂住脸,嚎了一声。

“娘!”

文臻目瞪口呆看着闻老太太,瞎了也有这样的准头和速度,这老太太牛。

“真真的一切是什么?”闻老太太打完媳妇耳光,脸不红气不喘,连头发都没乱一丝,稳稳地注视虚空,“是忘恩负义的未婚夫?是势利无耻的婆家?是不怀好意的王府?还是只会屈从上意的府衙?这样的一切,人家肯担,你不感恩,还敢给我阻扰?”

闻大娘狠狠咬了咬牙,指着文臻,“娘你看她的模样!长得和真真这么像,这时候来到我家,世上有这么巧的事?现下这个烂摊子,再让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冒充真真,您不怕招来大祸!”

“祸已经来了!”闻老太瘪瘪的嘴角写满讥诮,“你也和刘家一般短视,以为人死了就能撕掳干净,你知道定亲王府是个什么货色?你知道那位什么性情?被拂了面子会轻轻放过我闻家?何况还不一定仅仅是被拂了面子!你倒是说说看,真真是什么天香国色,值得人家一个亲王惦记?”

文臻心中暗暗比个赞——人瞎心不瞎,老太太明白人!

闻大娘噎了一下,眼底渐渐浮现惊惶。

“姑娘,你知道真真的事,然而你还是来了。”闻老太太转向文臻,“老身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有心帮我闻家?”

第七章 狐狸窝里狐狸多

“老身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有心帮我闻家?”

文臻笑嘻嘻摊手,“我其实不想蹚浑水的哈,谁叫我倒霉呢。”

谁叫她倒霉地间接和闻真真的死有关,再叫她眼睁睁看闻家三个老人被逼死,她那小得只有几毫克的良心,也有点过不去哇。

再说她孤身来到这里,两眼一抹黑,没有钱,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文件,不找个合理身份托庇,难道还能真信了穿越小说自己闯荡江湖开宗立派?

闻真真那张相似的脸,或许就是她能来到这里的原因,相近的磁场吸引,这是老天的安排,天与弗取,是要遭雷劈的。

“我们闻家,能给姑娘带来的只是麻烦,自然不怕姑娘有坏心。”闻老太太清晰地道,“不过你放心,你帮我们过了这一关,我也不能让你进火坑。定亲王府给我们留下了七天的准备期限,七天后闻真真要跟随定王回京,我已经给我们闻家老家写了信,闻家还欠我一个人情,让他们接了你去,以闻家送人的名义一路派人陪同上京,到时候,姑娘你愿意去见识王府皇宫争荣华富贵,闻家会有人助你;你不愿意想走,闻家还是有人会助你,单看你自己选。”

“我逃了,那你们怎么办?定亲王府不是更要追究你们?”

“你被闻家接走,我们也走,之后生死各安天命。”

“那为什么现在不逃,之前不逃,而任闻真真绝望自尽?”

闻老太太腮帮一紧,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之色,闻大爷和闻大娘齐齐垂头。

“还不是我这孝子贤媳聪慧孙?”闻老太太冷笑,“府衙来传王府均令时我便让他们走,我一把老骨头留在这周旋。结果孝子觉得堂堂皇家不会仗势欺人,说清楚真真是有夫之妇便成;贤媳觉得真真嫁给王府也不差,胜过那个酸臭书生;聪慧孙读几本列女传后厢记便觉得自己贞洁珍贵,不急不忙等着她情比金坚的有情郎为她出头,勇拒王府婚事从此成就一段佳话……老身一个瞎眼老妇,一个人能走哪去!”

闻大娘脸燥得通红,闻大爷一声一声讪讪咳嗽。

“本来还来得及,结果真真自尽,这事掩不住,府衙一定会盯紧我们。”闻老太太叹息,“于今之计,只有请姑娘你帮忙,周旋过这几日,一旦跟随王府上京,王府和府衙也便松懈了,大家便都有机会。”

“老夫人觉得,王府是真的想要真真做妾吗?”文臻在米缸里找到了米,开始淘米,顺手烧上水。

“叫我祖母。”闻老太太道,“只有我那孝子贤媳聪慧孙,才会觉得,闻真真美貌聪慧到,哪怕身居小镇陋巷,也会美名远传京都,令天潢贵胄也寤寐思服,辗转求之。”

文臻哈地一笑,这位老太太除了是个聪明人,还是个妙人。

和这样的人合作,让人于恶劣环境中稍稍生出信心。

她手上不停,洗米的动作轻柔迅速,很快将米淘好后泡起,一边问:“那么祖母您认为王府指名要真真的原因是什么?”

闻老太太脸上皱纹稍稍舒展,似对她如此顺溜地改了称呼表示满意,淡淡道:“我不知道。”

文臻回头,笑眯眯看她,闻老太太站如松,毫无愧色地“回视”她。

一老一小对视半晌,半晌文臻呵呵一声,回头,将泡好的米倒入已经烧开的锅里,扔了两根柴压火,又将剩下的一点鸡汤倾入。

闻老太太绷紧的肩膀慢慢松了。

闻大娘闻大爷莫名其妙地看看她又看看她,总觉得方才似乎发生了什么,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两人只好茫然地看天色,天际一线浅青如睡意朦胧的眼,渐渐启缝,隐隐透出其后清澈亮白的光来。

快要天亮了。

折腾一夜,还没吃到嘴的文臻,饥肠辘辘地为自己煮粥,手上不停地顺时针搅拌,属于大米粥独有的清香渐渐盈满小屋。

刚刚吃完一碗面的闻家三人,嗅着这清淡却莫名诱惑的气味,只觉得好像又饿了。

远处隐隐有吵嚷之声,似乎正向这个方向接近。

文臻已经拿出了豆腐渣,闻大娘一看就啊地一声,怒瞪闻大爷,“这是准备喂猪的,你怎么放在碗橱里!”

闻大爷茫然:“啊?”

“谁说喂猪的,豆腐渣很好吃。”

“这东西怎么会好吃?”闻大娘反驳,“你在我锅里炒这个,可别把我锅染上味儿。”

“你觉得不好吃,等会就别吃哦。”文臻笑盈盈,“我还饿着呢。”

“谁吃这个,”闻大娘没好气,“打脸也不吃!”

闻老太太冷哼一声。

文臻烧热锅,哗啦一声倒油,闻大娘心疼得嘴角一抽,看一眼闻老太太,没敢说话。

油热,豆腐渣下锅,文臻动作很快,不轻的锅铲在她手中轻灵如羽,于她细白指尖流转轨迹,另一只手抓着油壶,一边炒一边细细倒油,闻大娘再也忍不住,喊:“哎哎哎你这是做什么,炒这种下等东西你用这么多油!”

文臻手一挽,锅铲划过一道冷光,闻大娘惊得脑袋一缩,忽觉头顶似有细物越过纷落,抬头只看见雪白手掌轻轻巧巧一撒,一把切碎的雪菜已经落雪般下锅。

与此同时,油香、豆香、雪菜清香猛然交织爆开,三者融合成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异香气,馥郁馨逸,像一把把小勾子,忽然就勾到了人的咽喉。

闻老太太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忽然爆出难掩的喜色,闻大爷直勾勾瞪着锅里,一边努力控制自己的唾液,一边喃喃道:“饥饿未必死,甘腴能杀人。饥饿未必死,甘腴能杀人……”

闻大娘已经傻了。

文臻锅铲一划,那一锅雪菜豆腐渣就进了碟子,完完整整一个圆,中间旋出个可爱的窝窝。

碟子虽是粗瓷,倒也雪白,豆腐渣竟然被炒成细密的金黄色,望去便如新鲜肉松,而雪白青翠点点,点缀其间,三色鲜明,远望去像镶了碧玉的黄金碗。

闻大娘有点恍惚,这是喂猪的豆腐渣?

文臻自顾自盛了一碗粥,粥煮得芬芳粘稠,米粒已经开花,粥面泛着莹莹的淡金色,香气清郁。锅边缘黏起一层透明薄脆的粥锅巴,木勺子上缓缓流下的粥厚重如乳,闻大爷眼睁睁瞧着,觉得舌头似乎有点控制不住,总想趴上去舔一舔。

“砰。”

外间门撞在墙面上一声巨响,惊醒了被食物围攻的闻家夫妇,闻大娘一扭身出到外间,看清来人,脸色顿时白了。

文臻掀开一线门帘,打量着来人,两个汉子,都是红衣黑靴,腰束红缨,挂着薄薄铁刀和腰牌,这种制式打扮,多半是官府中人了。

她摸摸肚子,叹了口气。

看样子,第二顿,还是吃不上。

“……闻仁山何在?”当先一个黑髯男子喝道,“传县尊钧令,闻氏女身负王命而擅自投缳,罪在不敬,虽身死而罪不可免,闻氏夫妇教化无方,当代领罪责,即日收押!”

“李爷!”闻大娘显然认识这两位官差,大惊失色,急忙上前一步拉住对方,“李爷,您高抬贵手!我们……我们哪里敢违抗王命……”

屋内闻大爷的双腿抖得厉害,却一步步抖着向外走,一边抖一边还拦了似乎想动作的文臻一把,“老夫……老夫去和他们说理去……你姑娘家不要……不要轻易露面……”

文臻有些意外,第一次仔细地看了看这个百无一用的酸儒,闻家老太太绷紧的脸松了松,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却道:“真真,你出去。”

“哎娘……”闻大爷还想阻拦,文臻冲他眨眨眼,笑眯眯端着盘子出去了。

闻大爷有些怔愣,方才那一霎,这姑娘的笑容,甜美软糯,让他不能自己地想起闻真真,然而闻真真受他影响,喜爱琴棋书画,自认为有几分才学,笑起来也矜持浅淡,竟是从未这般明媚过。

他不禁心下不安。

“这个……”他搓着手,望着母亲,直觉不妥,却又不敢说什么。

闻老太太面无表情地道:“既然已经欠了情,也无需假惺惺抱愧,反正还要继续欠下去,且记着便是。”

闻大爷张了张嘴,似乎对他娘近乎无耻的谬论十分不能接受,然而积威之下,也只能呐呐住口。

外间,闻大娘暗暗叫苦,平日里还算客气的李官差,今日分外铁面无情,说不了几句便不耐烦,一抖铁链,大声道:“你这娘们少在这罗唣,且和我县尊老爷面前说去……咦,”他忽然停下,吸了吸鼻子,狐疑道,“什么味道……”

门帘一掀,首先出现的是一双雪白的小手,手上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唯一粥一菜而已。

粥是白粥,菜是小菜。

然而两个官差,目光落在托盘上,就再也撕不下来,咽了几口唾沫后,好不容易才拔出目光,看向托盘后那张笑盈盈的脸。

第一眼,李官差恍惚了一下,随即揉揉眼,他身后那个年纪轻的官差,已经放声尖叫起来。

“闻真真!”

李官差被叫得腿一软,蹬蹬蹬后退几步,骇然道:“光天化日,也会诈尸?”

他身后那官差,一返身已经逃到门槛边,颤声道:“李哥咱们走走走走啊……”

李官差比他好些,勉强支撑着没动,然而脸色青白,掌间锁链丁零当啷不住作响,抖得奏乐似的。

“别走啊,吃个早饭先!”文臻上前一步,走到日光下,将托盘往上举了举,“为庆贺小女子大难不死,今儿中午还有顿酒席,两位官爷这就走了,叫我们怎么过意的去?”

李官差的目光,从她日光下尤其乌黑润泽的发,一直看到她脚底下的影子。

锁链叮当的响声,渐渐弱了。

食物氤氲的香气,也像一道锁链,勾住了他的脚步。

“是这样,两位官爷,”闻老太太清晰冷静的声音及时响起,“真真昨夜前往刘家退婚,不妨刘家心狠手辣,怕真真对她家怀恨,将她打昏后吊在闻家门口,我等发现之后,伤心震惊太过,也没发现真真还有一口气,谁知道送到乱葬岗后,一番碰撞,真真醒了,被易家小子救了回来,这是上天垂怜,真真大难不死,今日中午我家治薄酒一席以谢乡邻,还请两位官爷一定赏光。”

文臻觉得对面两个官差脸色真是足够精彩,另外闻家老太太真心牛逼,仓促之间一番应对,既做了解释,又栽赃报复了刘家,顺手还拿出了人证,滴水不漏一举三得,这心智也没谁了。

“退婚如何会让闻真真自己出面?还有,刘家好端端杀闻真真做甚?”李官差不仅有几分胆气,也还有些头脑,脸色微疑。

闻老太太面不改色,在两个官差看不见的角度,抬起拐杖,对文臻屁股一戳。

这死老太婆!

叫人上场也不客气一点!

第八章 你坑我坑大家坑

“呜呜呜阿尚哥……”文臻抬起袖子遮住脸,掌心里一点辣椒抹在眼角,眼泪哗啦啦不要钱涌出来,“我逼阿尚哥去和府衙说清楚我们有婚约,阿尚哥答应了,约我去他家见最后一面,我去了他又反悔,我愤怒之下,说要向官爷举告他孝中流连花楼……”

两名官差呃的一声——本朝以孝治天下,热孝之中夫妻都不能同房,更不要说流连秦楼楚馆,被举告了那是立即要夺了功名并且终身不得再考的。

他们本有些不信,此刻倒觉得难怪。功名何等重要,闻真真这句话招来杀身之祸一点也不冤枉。

“两位官爷恕罪,”闻老太太接话接得顺溜,“真真原先心思没转过来,做了些痴事,辜负了贵人和府衙的爱重,不过如今她已经明白了,自然是要好生应召随贵人上京的,两位官爷一大早过来,想必还未能好生用饭,老身这里也只有薄粥小菜,不嫌弃的话还请多少用些。”

“不嫌弃不嫌弃,”李官差还有些犹豫,那年轻官差已经飞快走了回来,一边自来熟地坐下一边拿起筷子,刚一入口,就“唔”地一声,瞪大了眼。

然后他就一头埋进了碗里,一边唏哩呼噜地喝粥,一边端着碗去了厨房,自来熟地找了把大勺子挖菜,李官差瞪了他一眼,也忍不住坐下操起了筷子,一筷雪菜豆腐渣入口,禁不住吸一口气。

入口酥松,肉松一般,微微一抿便在舌尖化开,随即淡淡油香包裹着清逸豆香和清爽菜香便滚滚而来,雪菜在其中起到点睛作用,咸细脆,将食物本身微淡的口味提升,更激发了鲜气,一口入口,香酥咸脆层层递进,却又绝无渣滓,化雪般清爽留香。

而那粥,看似寻常,却成了这菜的最佳搭配,香浓黏腻,温暖而柔软地包裹着口腔,一口咽下,才能感觉到喉间回甘,香气绵密不散。

李官差虽然身份不高,平日里也不少孝敬,诸般酒席吃过不少,这一瞬间却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乡野穷措大,过往半生所吃皆粗食。

不过一粥一菜,两人眨眼便解决,嘴一抹,只觉口舌清爽腹内熨贴,心情都似轻快几分,李官差再说话时,连语气都温和了许多,“既然闻真真无事,也应召,那你闻家自然无罪,稍后我回府向县尊回禀一声便是。”

“那便多谢两位官爷了。”

“刘家杀人未遂,还行为不端,稍后我便报给县尊。”

“闻家上下,俱感念官爷恩德!”

“嗯……午间何时开宴?”

“自然官爷何时到,便何时开宴。”

李官差对闻家老太太的识时务非常满意,点点头转身就走,跨过门槛时随口问:“方才那小菜着实独特,是何物所制?”

闻老太太梗了一下,豆腐渣在本地无人食用,都是用来喂猪的。这要实话实说李官差生了气……

“雪菜鹿松。”文臻接得顺溜,乌黑眸子闪着纯真诚挚的光。

“果然香气特异,酥松脆美。”李官差满意点头而去。

闻老太太回头,对着文臻,文臻对她展现无辜笑容。

闻老太太拐杖一抬,指指文臻:“小姑娘,够狠。”

“夸奖,不如老夫人您。”

闻老太太一声长叹,“真真要有你一半,也不至于……”

文臻耸耸肩,这有什么好可惜的,闻真真那性子,就算昨晚不出事,真去了王府,一样是活不过第二集的命。

身后忽然想起吧唧声,文臻回头一看,呵,闻大爷正趴在灶台上刮剩下的一点锅底呢。

旁边闻大娘拿着筷子去夹剩下的一点雪菜豆腐渣,闻老太太一巴掌打下了她的手。

“别!”

“娘!”

“我怕你打脸!”

********************************

最后一点留在锅里的菜和粥,在闻老太太的高压控制下,最后还是归了文臻享用。

闻大娘的泼辣,在强悍精明的老太太面前毫无用武之地,只好挎了篮子去买菜,顺便按照吩咐,在集市上,将“闻真真被刘家所害大难不死”的话儿,和三姑六姨编排个遍。

等她从集市回来,左邻右舍听说闻真真没事跑来看热闹的人已经围了一圈。

免不了七嘴八舌询问的,闻大爷负责躲在屋子里,闻老太太和文臻两员女将,左推右挡,滴水不漏。

闻老太太负责唏嘘带控诉,文臻负责掩面抽泣,她已经换了闻真真的衣裳和装扮,但毕竟和本人有区别,所以尽量不让大家看清全貌。

闻大娘回来的时候,看见那些大娘大婶们,都已经摸着文臻的头发泪汪汪哭上了。

闻大娘心情复杂地将菜交给文臻,文臻一转身进了厨房,有熟悉的妇人便愕然问:“真真怎么忽然下厨了?”

“这不是要进王府了嘛,这些活计,也该学着些。”闻老太太一脸慈爱,文臻适时微红了脸,一扭腰进了屋。

闻大娘盯着她说红就红的小脸蛋,颇感唏嘘。

众人这才醒悟,闻真真这转过弯来,以后可就是王府的贵人了!顿时趋奉更热烈,等到厨房里一阵阵奇异的香气飘出来,脚下就更挪不开步了。

闻家小院被人潮重重包围,另一条街巷的刘家还保持着安静。

毕竟做了亏心事,接连两晚刘家人都没睡好,今日起床便迟了些。

刘婶子打开门的时候,就看见院子里步声杂沓,很多人往一个方向涌去,还有人大声道:“真的?真的活了?”

“活了!我隔壁的张姨的妹妹的小姑子亲眼看见!”

“前晚易小子到处喊说闻真真没死,我还以为他又发失心疯,原来还真有这事!”

刘婶吓了一跳,急忙上前一步拉住那人,“姚叔,你方才说啥?闻真真没死?怎么可能!”

对方回头看见她,顿时眼神古怪,和身边人交换一个眼色,才有些不自然地笑道,“真的,人就在家里呢,刘家的你不信,自个去瞧瞧?”

说完挣脱刘婶便走了,一边走一边和身边人窃窃私语,不时回头看刘婶一眼。

刘婶却没注意到对方的古怪,整个心神都被这个消息给劈中,站在门槛上怔了半晌,才大喊着跑回去,

“当家的,当家的,不好了!”

*********************

到中午的时候,闻家小院围着的人,越发多了,以至于树上都站了人,在陶醉地深吸从院子里传来的香气。

“真香啊,她家做啥好吃的,这么香!”

“奇怪,以往闻婶子也操办过宴席,手艺平常得很啊,今儿是怎么了。”

“闻着这香我能吃下三碗饭!”

“不说了我去拿饭了!”

“咦,快看!老刘家一家子!”

“呵,杀了人还敢过来,服气!”

刘婶一家往闻家走的时候,总觉得气氛奇怪,人流和他们一个方向,总听见身后窃窃私语,也总看见身前的人不住回头看他们,但一旦走近了,又都一脸如常,只是眼神都颇奇异,透着种种让他们不安的光。

“这是咋了?”刘婶嘀咕。

“阿尚,”刘老汉却在埋头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唤儿子,“等会你若见了真真,不妨拉她进屋子里说些私话儿,哄着她些,不要在外面让人看了笑话。”

刘尚没回答——他伤风了,忙着不停地擤鼻涕呢。刚才他娘吓得要死,他的内心却毫无波动,还有点想笑。

真真真的活了!

供奉起作用了!

真真没骗他!

接下来他就可以拿到真真手里的试题,一路顺遂,连中三元,金榜题名,蟾宫折桂了!

要不要牢记真真的嘱咐,不能说昨晚的事,刚才爹娘吓得要死的时候,他就恨不得把真相说出来抱他们转圈圈了!

“老头子你还真信闻真真活了啊,怎么可能,那晚可是我把她从……”

“闭嘴!”

“阿尚,”刘老汉不理婆娘,正色嘱咐儿子,“看这模样,可能真真真的没事,那最好不过,经过这一闹,真真必然得上京,回头你和你娘给她赔个礼……”

“啥啥?给那小蹄子赔礼?老头子你发的什么昏!”

“……把她哄回转了,再认个干亲吧。”

刘婶不说话了,撑着下巴,掂量一下,点点头。

“爹,”刘尚鼻音浓重地道,“不用认干亲吧,我娶她……”

“你发的什么昏!闻真真肯定要上京的,你要跟王爷抢人吗!”

刘尚昨晚没想那么多,此刻一想也是,跟真真是注定是没缘分了,虽然有点可惜没了旺旺大礼包,但是只要试题能到手,做了状元,到时候房师们说不定争着把女儿嫁他,那不是更好?

至于真真,哄着点就是,以后进了王府,也是贵人了,不亏她。

刘婶又有些担忧,“不过前晚那样,她会不会……”

“你懂个屁,什么这样那样?咱们怎样她了?不就是她夜半过来我们怕于理不合没开门嘛,你被砸破头也没怪她,后来发生的事我们不知道!”

“她娘一定会骂吧……”刘尚有点怵闻大娘。

“怕啥,那丫头最喜欢你了,耳根子又软,哪次你说几句好话,她不就听了?她娘虽然泼辣,也拗不过她性子,”刘老汉烟杆敲敲儿子的头,语重心长,“那丫头马上就是王府贵人,你做了她契兄,又有旧情在,还怕她不提携你?”

刘尚挺挺胸,自己也觉得得意,“那倒是,真真最听我的话了!”又信心满满地给他爹娘打气,“爹,娘,你们放心好了,真真不会怪我的,而且,我以后要中状元的!到时候,你们有的是荣华富贵享!”

刘老汉满意地点点头,一脸认可,父子二人越想越得劲,大步向前去了,刘婶慢吞吞在后面走着,垂着头。

“想想总不那么得劲儿……”她搓了搓胳膊,“明明那晚取下来的时候,都冻硬了的……”

第九章 有美一人,十分难搞

文臻此刻正在厨房里煎炒烹炸。

这附近都是平民区,生活条件有限,闻大娘买菜,也就是普通鱼肉菜蔬,文臻考虑到闻真真不善下厨,也就没敢拿出十分手艺,饶是如此,香气也惊动了左邻右舍。

李官差比预期还早地来赴宴,顺便还带来了和自己私交不错的县衙的县丞和师爷,他自己是衙役班头,都是县衙里叫得上字号的人物。

王县丞年纪不大,但形容颇有些枯槁,黑眼圈重得可以直接扮鬼,他过来的时候,颇有些不情愿,以他的身份,来这小巷吃寻常人家的宴席,未免太掉价了些,但经不住老友死拉硬拽兼再三蛊惑,因此在院子里小方桌前坐下的时候,脸色微黑。

“大人,”李官差看他脸色不好,附在他耳边道,“卑下知道您在愁什么,不就是住在府衙的那位难伺候吗,据说很挑嘴?放心,您今天吃过这一顿,就会知道之前的心都是白操了。”

“你错了,”王县丞重重叹气,“那位并不是挑嘴,只是要找名厨,真正挑嘴的,你还没见过呢。”

“怎么,听说又来了一位贵客……”

“天杀的,谁知道吹的哪门子邪风,咱们这小小地界儿,一下子跑来两尊神!”王县丞悲愤向天,脱下帽子,把头顶越发稀疏的发拨了又拨,勉强去遮正中光溜溜的一片,“你瞧瞧我这头发,我这头发!定王来的时候还勉强能盖住,宜王来了,直接就掉光了!”

涉及到两位贵人,李官差也不敢评说,只嘿嘿笑着,王县丞也知道这番话不妥,苦着脸不说了,然而想着定亲王交代的任务,和不交代任务更加可怕的宜亲王,只觉得嘴里泛苦,连吃饭的兴致都没了,站起身要走,“我先走了,还有许多事儿。”

“别啊大人,再忙,饭还是要吃的。”

“这平头百姓家,能有什么好饭?不吃了不吃了,老李你也是,这种地方的东西也吃得下,你要是最近缺油水,改明儿我请你醉丰楼搓一顿。”

王县丞撩了袍角要走,李官差急忙挽留,正拉扯间厨间的帘子挂起,更加浓烈的香气,几乎刹那便冲入两人鼻端,两人动作都一停。

“闻着倒是不错。”王县丞虽是赞许,依旧带几分不以为然神色,不过终究是就势坐下了。

桌上几位邻近有头脸的乡老里正,急忙趋奉着给几位大人斟酒,然而当菜鱼贯上来,那一壶酒,就再也无人问津。

一碗肉挂了金红琥珀琉璃浆,入口外脆里嫩,酸甜多汁;一道辨不出荤素的菜同样玉色透明,在日光下晶莹闪光,轻轻一夹,竟然拉出无数金丝;猪蹄汤色呈乳白,蹄花如玉,入口腴烂粘牙,里头的青笋浮沉如舟,黄豆饱满可爱,入口一抿便化,只余浸润肉汁后的微微豆香。

更不要说瓦罐烧肉金红油亮,干丝青蒿脆嫩清鲜,蒜苗腊肉如绿玉红瑙,腊肉片片透明微卷,

最后上了一锅集市上廉价的杂鱼,先炸后炖,熬出多种河鲜交织的醇厚滋味,配上在锅边贴熟的碱面馍,贴锅的馍因为重力作用,一面厚一面薄,薄底被热锅烤得金黄焦脆,微黄的馍面浸入浓厚的鱼汤,脆的香,软的鲜,众人的筷子落下如雨,吃的太急,总担心一不小心就会咬掉舌头。

王县丞菜一入口,便是一呆,怔愣半晌,忽然啪地打了自己一个巴掌。

众人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失心疯,尤其见他那一霎脸上的神情,从震惊到惊喜到狂喜到迸发无限光彩,便好像忽然得了救赎。

感觉他一边吃一边似要流泪了,众人慌忙低头不敢看,再说也没时间看——不快一点,眨眼菜就没了。

杂鱼锅贴上来后,众人依旧礼让王县丞先,王县丞取了一个锅贴,刚嚼了两口,忽然把筷子一丢,端起锅就走!

众人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到手的锅贴飞了!

“哎大人!”李官差跳起来追,哪里追得上,眼看王县丞步子飞快,稳稳端着一锅汤,眨眼就不见了。

文臻出来时就看见这一幕,有点傻眼,见过抢吃的,没见过这样抢的!

*************************

“这世间的万物,都应该是齐整的,横平竖直,两两相对,如此才能算上美,如此才能让我心里美。”

三月的春风向来是柔和的,说话的声音也颇为动听,让人想起风暖游烟,碧水蓝湖,所有华美又沉柔的一切。

说话的人在下棋,对弈却无人。

春风在画舫亭阁的檐角间盘旋,逗弄垂挂的金铃琳琅作响,铃下束纱飘荡,纱中人影朦胧。依稀看来是男子的背影,颀长,秀致,姿态轻懒。

棋子敲击棋盘叮叮作响,左边黑子黑压压,右边白子白花花。

左边拼出个月亮,右边就不能是太阳。

修长手指一阵拨弄,调整好了最细微的角度,务必保证黑白月亮横看竖看歪看下看都绝对一模一样,才满意地停下。

一个小厮跪行而来,小心翼翼地托起棋盘,再一步步挪出去。

船身晃荡,托棋盘的手很稳,不敢不稳,弄散一颗,小命不保。

男子转头看看空荡荡的江面,百无聊赖地叹口气。

“好饿啊……”

男子起身,穿过同样盘子盛着的两两相对的赤色的乳猪,橙色的鱼柳,黄色的油淋鸡,绿色的胡瓜……

面对空荡荡的江水,再次寂寞地摸摸肚子,“饿啊……饿到想吃棋子……”

岸上侍从两三人,束手而立,整齐排列,无人搭话。

搭什么啊?

寂寞个鸟啊?

江上为什么这么空荡荡,殿下你心里没点……数?

饿到想吃棋子?你倒是吃啊?

到哪哪都摆满食物偏偏到处喊饿你是在向所有人暗示我们把你的鸡都偷吃了吗?

你肯吃我愿意天天请你吃鸡啊!

“饿得……”男子轻叹,抚摸肚子,“心情不好啊……”

随从们眼前一黑。

来了!

又来了!

今天打算干什么?

是潜入河底挖春天不存在的藕,还是跳上楼船要借人家的桨打肉丸?

是要这江上所有画舫的卖笑女一起去河滩找野鸭蛋,还是要求龟公下河捞乌龟,还得和龟公长一模一样的乌龟?

呵呵,你倒是瞧瞧,这江上还有人吗?

还有吗?啊?

三天前听说你来,都跑了啊跑了!啊!

人家倾江你清江啊!

悲愤啊,悲愤。

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人?

五岁成赋的才华呢?七岁理政的智慧呢?十岁舌战群使的凌厉呢?十二岁征战沙场的英武呢?

都成了乌龟肚子里的野鸭蛋了吗?

既然是公认的东堂皇族朝堂第一人,那就做点第一人该做的事啊,比如争争权,夺夺位,杀杀反对派,整整好兄弟,不好吗?

怎么就忽然开始不爱吃东西,然后就不吃东西,然后所有的岁月都纠结在找东西吃——不好吃——再找东西吃——不好吃的死循环里了呢?

偶尔吃饱了几顿心情好,不是死二哥就是死八弟,由此类推,顿顿都吃饱的话,天下早就太平了。

到时候就有全天下的人为他的神经和挑食操心了。

兄弟们肩上的担子也就可以轻一轻了。

啊,老天,为了拯救东堂以及……我们,快点降下一个能让他吃下东西的人吧!

或者,降下一个能毒死他的人,也好啊!

***************

上天有没有听见随从们的祷告,无人知晓。

锦衣男子倒似乎听见了他们心声,眼眸一转,笑意一抹。

风一般的淡渺笑意,那风里却流散着琉璃花瓣,水晶波光。

随从们急忙正色低头。

瞧不得啊瞧不得,笑起来更加瞧不得,只觉得诗经里写过的那许多描写男子美好的语句,在这样的容光面前似乎也略显苍白。

所谓如玉如琢,瑰姿艳逸,不过如是。

春光于其前逊色三分。

夏日的明媚不及他流转的眼风。

对着秋日高天之下的碧树想起他的姿态。

最后发现一冬无雪。

只因他肌肤比雪更洁。

如此美好的一个人啊……诗赋本应为他而生。

为什么最后每个人都只想骂娘?

东堂遭受背后口舌业孽最重的女性,应该就是贵妃娘娘了吧!

燕绥瞟一眼这一排愚钝的人类,用指甲盖想都知道他们心里在给自己老娘点香,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也挺喜欢点的。

宜王殿下自认为自己是一个仁慈的主子,允许属下在遭受各种非人压迫之后进行适当的有分寸的发泄,不允许也没办法——这是他换过的第十三支随身侍从队伍了。再换下去,可能就要轮到掖庭宫倒夜香的太监了。

岸边停着他的那辆马车,又彻底整修过一次,白底镶金越发闪亮,拉车的骏马都一色雪白,浑身上下都述说着两个字:骚包。

当然这不是他的亲王制式马车,这只是一个二世祖,重金打造了这么一辆车,第一次使用,在大街上策马奔腾过于奔放,正好被燕绥看见了。

其实奔放也没什么,撞坏了摊贩的摊子也没什么,撞倒了老人也没什么,但是这车子居然敢左右两边挂着的金箔打制的灯饰花纹不一样?

这么可怕的事情自然要阻止,然后宜王殿下便征了这辆马车,顺便把灯饰拔了,内饰换了,拉车的白马身上的杂毛比较难办,侍从们花了三天的功夫才把杂毛拔尽。

昨天晚上又出了点岔子,所以侍从们又花了整整一夜的功夫,重新换坐垫、把绸帘换竹丝帘,换桌子,整辆马车从里到外细细清洗,要保证完全没有一点点红色粉末。

本来这种出了岔子的马车是直接弃用的,偏偏之前用的马车因为是亲王制式,长久行路轴承有点歪,修了之后也不能完全恢复到原状,殿下不肯再用,就只能先拖回天京,而这小地方,一时也没有符合燕绥要求的马车,毕竟殿下用的东西,想要规整得达到他的要求,都要经过最起码一个月以上的每个细节的调整。

今天侍从们尤其感觉到心累——毕竟要伺候一个平时就很龟毛昨夜洗了一夜澡更加龟毛的主子,难度那是呈十倍增加。

据昨夜伺候主子洗澡的人偷偷说,第一次端出去的水里,有一种红色粉末。

众人瞠目结舌——这位连头发丝都恨不得时时擦拭不留尘埃,怎么会允许身上沾粉的?

难怪主子今天虽然还在笑,但笑得阴嗖嗖的。

侍从们已经一动不动对称着站了大半天,目前唯一的期望就是之前说过今天打算回京来着。

然而接下来燕绥宣布的消息,让所有人内心里生出一种冲动,想要把他脚下的踏板抽掉,让他掉进河里,再按在他脑袋上一个时辰。

燕绥表示:一个好主子要懂得体谅尊重下人的付出,看在侍从们拔毛洗粉辛苦的份上,燕绥决定在这个离京城三百里的小镇,再呆两天。

第十章 有美一人,多智近妖

燕绥打算在这鸟不生蛋的小地方多留两天。

至于本县本府的所有官员,会不会因此多上吊几个,关他何事?

燕绥立在踏板上,任分外猛烈的江风吹举衣袂。

今天衣衫分外宽大,很衬这江这风,一言不合,便喜提谪仙风采。

然而他内心毫无波动,还有点想发火。

原因无他,都是裤裆惹得祸。

昨晚裤裆是重灾区,他不得不细细地洗了一整夜,每个角落都不敢放过,干净得像初生婴儿一般,按说早就清理彻底了,可他总觉得某处褶皱或者角落里,还悄悄隐藏着那种红色的小恶魔,鲜艳的、火辣的、刺激的、无处不在的、像无数个红色的小鞭炮,时不时便biu一声发射,炸起满身疙瘩,炸出蛋蛋的忧伤。

所以今天的袍子开衩,今天的犊鼻裤开口巨大,漏进浩荡的江风,那画面,他不愿想。

从昨夜到今天,他的全部精神都被那红色粉末骚扰,越发没了胃口,可是不吃饭会饿,饿了会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得排解,排解就得找事做,前几日德安府及下辖各镇村的所有衙门里的积年卷宗,涉及征税、刑狱、户籍、文书档案、劝农稼穑、赈灾济贫……等等所有事务,都被记性极好又过目不忘的宜王殿下翻了个底儿掉,本来准备到此为止,今儿想想还是再翻一遍吧。

第一次翻,府衙上吊了两个,第二次,县衙又跳河了两个,今天是第三次。

一大队远远等在岸边的官员看他上岸,赶紧迅速而轻捷地列队过来,在马车前垂手排成两排。德安知府打头,将一大叠卷宗恭恭敬敬亲自捧上,垂头退回。这不热的天气,所有人低垂的鼻尖,都隐隐有汗。

燕绥并没有接,自有侍从上前翻开,哗啦啦一阵翻,燕绥抚着肚子,叉着腿,似看非看,忽然道:“停。”

所有人顿时面如死灰。

“……建宁十一年呈上勾决死囚三人,其中一人当街杀人,因为杀死的是地方附营士兵,所以从重论罪,秋后处斩,其名张二勇,德安府长缨县青田村人。”燕绥看着天边,那雪白雪白的云,似上好的酥酪……呕,好恶心。

“如果本王没记错的话,这个青田村的张二勇,曾经于建宁七年被县衙表彰,以嘉奖其纯孝好善,妻丧后独自照料岳父母,数十年如一日,本王还记得,卷宗中如此描绘:其人以不足六尺之身,晨兴夜寐,承星履草,奉养泰山,十载如一。真是令人感动啊……

“是啊是啊。”众人频频点头。

“倒是那个被杀的,身高八尺,据说在附营也以勇武著称,曾单身对战力挑十人,获‘彪’称号。瞧瞧,也挺可惜啊……”

“是啊是啊……”

“是啊是啊,所以本王想请教各位贤能,一个长年辛劳身材矮小的农人,是如何杀死一个长年征战边关,高大勇武非常的附营士兵的?”

“是啊……啊?”

“这这……是当时那个士兵酒醉……”知府开始抹汗。

“建宁十一年秋,德安府附营总统领由邱同暂代三个月,邱同是林擎的亲信之一,以严厉苛刻著称,在他军中,别说擅自饮酒,就是多闻一口酒气,都可能被处死,”燕绥还在盯着那块恶心的“酥酪”——多恶心一会,说不定就不觉得饿了……“看来本王得代那位士兵感谢德知府,谢你在他身死多年后,还如此高看他的武勇和胆气。”

德安府知府并不姓德,但绝不敢就这个姓和随口乱称呼的宜王殿下较真,他两条腿已经向面条逼近——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三天前无数厚达一尺卷宗里一笔带过的一个名字一段话他记得清清楚楚,连六年前一个小府县临时代理三个月的营统领也记得!

“这这……这是下官前任办结的卷宗……”

“案件前一年冬发生,当春季办结,德知府你当年秋季履新此地,但这个卷宗因为曾被中州路打回耽搁数月,所以本应春结的案件成了秋结,如果本王没算错的话,待勾名单上的签名,应该是你哦德知府。”

“殿下!”德安知府噗通跪了。

他身后噗噗连声,顿时全部矮了。

“这就跪了?”燕绥惊讶,“跪太早了啊,万一跪下就没机会起来,膝盖岂不是要坏,嗯,派人先去寻跌打大夫,赶紧的。”

一个侍从立即去寻。殿下可不是开玩笑,殿下从来不开玩笑,谁要把他的玩笑当玩笑,自己下辈子一定会是最大的一个玩笑。

燕绥叹息一声——真的跪太早了啊。

卷宗哗啦啦地翻。

“建宁十三年德安府当年赋税,户口三十一万,人口一百七十八万,田赋:米六十六万石,麦二十一万石,丝九百一十斤,棉十五万斤,布三万匹,户口钞两百九十一万贯,杂课钞两百四十三万贯,盐课六万一千引,茶课两万七千斤,军屯粮食九万石,减免税粮五万石,按说你德安府土地肥沃,气候宜人,当属富庶之地,这田赋虽不算少,和你德安这处宝地比起来,却似差了些。”

“殿下……殿下容禀……是因为德安有两县临海,且那两处海域风急浪大,数年前更曾发生过风浪噬人事件,时日久了,当地的土地也多半成了盐碱地,作物难活,是以……是以数年前,便将当地田亩及其余赋项,按五中取一计算……”

“数年前,哪一年啊?”

被击中要害的德安知府,这下连肩膀都软了。

“建……建宁六年……”

“就说是你刚上任那年不就成了?”

“……”

“全县都是盐碱地啊,养不活呢,”燕绥指尖嫌弃地点点卷册,“按说这样的县,人丁应该居于德安府后列,为何五年来,人丁增长及佣工人数,反而远超其余诸县?”

“……”

“本王记得前几日看的那本本地修筑类项卷宗中,好像提到临海县最近五年内新修官道两条,拨钱三十万贯。道路修得极好,和中州府连接,可直达京都——临海僻县,盐碱陋地,诸般作物都因产出少而减免税赋,修这两条平整好走的路,临海有什么需要这样大费周章地运送呢?”

语调好奇,好似真在询问。

四面却似被霜雪冻住,温度都下降几分,寂静如死,令人窒息。

“……没有作物产出的地方,专门修一条路运什么呢?”燕绥的声音飘飘荡荡传来,带着笑意,听在众人耳中,却滚滚似惊雷,“……盐碱吗?”

死寂良久,才被皮肉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响击破。

德安知府趴在地上,砰砰砰磕头,声音呜咽,“殿殿殿下您杀了我吧……求您别再问了啊……”

不能问,不能问啊,再问,就不是他一个小小知府能担得起的了。

天家的沉沉霾云,笼罩在他这样小人物的头顶,随便谁劈一道雷霆,他粉身碎骨也不够抵。

怕什么,偏来什么,故意大堆大堆捧出来卷宗,任谁看见这些数字都要头晕,谁知道这皇族瘟神一排数字就能看出问题,谁知道他瞟都没仔细瞟的那些山一样高的浩瀚卷帙,居然都被他合纵连横记在心里,像翻手头书一般,轻松拈来,一一对应,万物魑魅,无所遁形。

传闻里的东堂皇族第一人,真是,可怕得难以言说啊……

“不问就不问呗,”燕绥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瞟一眼另一本卷宗,“比如建宁八年的祭祀河神大典,所费远超前后三年,这个我就不问你了;比如建宁九年冬的雪灾大赈,我怎么记得那一年冬青州府报称暖冬多雨,以至于疫病横行……奇了怪了,我们东堂也没大到上接东海下承昆仑,青州和你德安府相距不过百里,天时相差竟至如此,你德安府当真神奇得很。当然这个我也不问你了。”

德安知府嘴里咕咕哝哝,听不出是在哭泣还是在谢恩。

“……要问也得问总是发生这种稀奇事儿的临海县啊,”燕绥的眼风,忽然就飘到了人群中另一个人身上,“临海县,在想什么呢?”

人群中跪着的那个人,不过三十许年纪,相貌颇为英俊,跪在那姿态也和如丧考妣的众人不同,脊背挺直,目光烁烁,此时忽然被燕绥点到,也并不惊慌,不急不忙地道,“回禀三殿下,下官不叫临海县,下官姓谢,名折枝。”

众人死死垂着头,膝盖不动声色挪啊挪——离他远一点!罪魁祸首还敢这么和宜王殿下说话,找死也不带这样的。

唯有知道一点内情的德安知府,将脸越发紧地贴着地面,只觉得嘴里苦涩如黄连,一层层泛上来。

唉,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说到根子都是一家子,怎么总咬得乌眼鸡一样呢。

“蝎子蛰啊,”燕绥看起来脾气好得很,语气近乎温柔了,“方才这些,有话要和我说吗?”

“下官没有话,因为这本就不是别人的事。”谢折枝磕个头,挺起腰道,“下官倒有几句别的话,得带给殿下:德安远僻,朝中不靖,三殿下宜早日归京矣。”

几乎立刻,四周的氛围就变了。

燕绥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发怒,只是脸色稍稍淡了一些,日光斜斜镀上他线条精致的下颌,因为皮肤太白,远远望去弧光冷辉,让人想起冬夜坠在薄云边缘的月。

他同样线条精美玉白晶莹的手指,似乎在无意识地掐着空气,轻轻一弹,又一弹。

四面的草忽然开始疯长,片刻间蹿起数尺长,一群人跪在草丛里,一个个头上绿油油。

这下所有人都和德安知府一样,把脑袋埋在了泥巴里,撅成一排的屁股,日光下似一排颜色各异的拴马桩。

一应侍从们都不动声色向后挪了挪,以免等会被谁的血溅脏了靴。

令人头皮发麻浑身如弓弦一般绷紧的死一般的寂静中。

忽然却有踏踏的步声由远及近,瞬间打破了此刻杀气隐隐的力场。

侍从们惊讶地瞪着眼睛,看见一个跑得披头散发的男人,抱着一个什么东西,飞快地跑了过来。

第十一章 真香

侍从们惊讶地瞪着眼睛,看见一个跑得披头散发的男人,抱着一个什么东西,飞快地跑了过来。

那玩意……是锅?

德安知府听见脚步声悄悄回头,一眼看见今日休沐的王县丞竟然跑了过来,一时又感激又惊诧,感激他这时候出现也算暂时转移了瘟神的注意力,惊诧他为何如此作死,生路不要偏寻死门?

王县丞却没发现此刻诡异的气氛,为了保证锅热食物风味不失,他将锅连盖抱在怀里一路快跑,又要小心汤汁不要洒了,此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众人怔怔看着,直到他快跑到燕绥面前,侍从才反应过来,急忙去拦,当先一人喝道:“不明之物不可奉至殿下身前!”劈手便打掉了锅盖。

盖子一开,一股香气蹿起,鲜而微辣,激得人浑身一颤。

侍从们又是一怔,谁也没想到这人疯疯癫癫抱来的竟然是一锅菜,当先一人怒喝道:“什么腌臜东西,赶紧滚下去……”

原本已经背过身去的燕绥忽然道:“拿来。”

侍从们手一松,王县丞已经蹬蹬蹬过去,半跪着将锅子往头顶一送,“殿下,请尝此乡野之味!”

燕绥转身,眼光一瞟,难得地怔了怔。

其余人也看见那锅里的东西,顿时觉得后背出了一身汗。

这都啥东西啊!

形状不规则的馍馍也罢了,怎么还有把杂鱼小虾小蟹一起炖的?鱼什么品种都有,黑的白的红的青的,长不过筷子,短的只有手指长,虾子也是胖瘦不一,还有几个圆圆的孩子掌心般大的蟹……这、这是给猫吃的吧?

这卖相别说和宫里那些珍馐罗列,美不胜收的摆盘比了,普通人家烧个鱼切个肉还讲究整齐方正呢。

不过这香味……倒是挺蹿的……众人忍不住翕动鼻子。

燕绥瞧着锅里,对于他这样不对称不能活的人来讲,这一锅乱七八糟的东西简直太可怕了,唯一可取的也就是锅边贴的饼子倒是两两相对,大小如一,但这也不能让他放弃原则去吃这么可怕的东西,哪怕确实有点香……嗯……不错。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燕绥手上只剩半个的饼子……

金黄脆翘的薄底在齿尖碎裂的声音清脆,厚实的那一面吸饱了汤汁则是另一种醇厚绵长的鲜美,刚出水的河鲜,哪怕一条手指长小鱼,也能绽放出属于天时和甜水的肥美,这许多种滋味不同的出水鲜荟萃一锅,提炼出的便是令人神魂俱醉的佳味。

一个饼子不见了,这个饼子对称的饼子也不见了,香气于唇齿间迤逦因而越发氤氲撩人,四面有些骚动。

侍从们想哭——他们多久没看见殿下这样完整地吃完一样东西了啊!

感觉好像天都亮了一些似呢!

王县丞手举酸了,心却雀跃得想要飞。

燕绥自己倒没觉得什么,他还处在嫌弃的情绪中——这都什么厨艺啊,鱼不能整齐排列吗?口味各异的鱼怎么能这样胡乱堆在一起?对得住这鱼的鲜嫩柔美汤稠汁厚吗?还有这饼子,揉面的手艺既然炉火纯青,把饼子做得筋道柔韧面香十足,为什么就不能做成浑圆或者正方?弄得他简直不知道该在哪下第一口的好……

在绵绵不绝的腹诽当中。

六块饼子神奇地消失了。

一旁侍从捧着的白绢上,多了一堆鱼骨虾壳螃蟹盖。

燕绥再次伸手的时候发现饼子没了,他的手在锅上空顿了顿,抚抚肚子,满足又不快地长叹了一声。

“谁做的?”

王县丞急忙道:“是民女闻……”

燕绥摆了摆手,王县丞立即停住。

跟了他一路的侍从悄悄瞟他——这位主子此刻心情想必比较复杂,既有对那厨子的赞赏又有恼恨,正常情况下饭烧成这难看样赐他个鹤顶红也是应该,偏偏味道好让他饱了腹,再要杀就显得有点不那么硬气,所以干脆不问了。

“下回再烧成这样……”燕绥摇摇头,转身走人。

侍从们赶紧端着锅跟上,心想那厨子下回还是别碰见这位主儿的好。

就让他快点饿死算了。

侍从走之前对跪满一地的人也随意挥了挥手。

算你们命好。

主子吃饱了,心情好了,终于肯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了。

满地的人看着那一行人重新登船,都呼出一口长气,浑身没骨头似的瘫软下来,王县丞身子一软,整个人跪坐在地。

德安知府连滚带爬地冲到王县丞身边,一把抱住他。

“这菜谁烧的?快请来!重金!厚礼!八抬大轿,延为上宾!”

************************

闻家小院里,此刻还在热腾腾地聚餐。并不知道少掉的那一道菜,救了本县父母一条老命。

大门前忽然站下了几个人,众人回头一看,顿时声音一静。

刘婶一家来了。

“真真!”刘婶一眼看见文臻,脸上肌肉不能自控地抖了一下,随即堆出一脸惊喜的笑,只是声音还有些颤,“你果然没事,真是太好了!”

她急忙拉着刘尚进来,一把拉住文臻的手,上上下下摸索,“真真,前儿晚上,咱们都是误会,我们也是为了你好,怕那个时辰你去找我们,给贵人知道,给你带来麻烦……来来,”她把刘尚往文臻方向推,“这里闲人多,你们两个屋里说,阿尚,还不去好好给真真赔个礼!”

“哪来的聒噪的老鸦,在我这呱呱呱的扰人!”里屋的门砰一下打开撞到院墙,闻大娘操着一把扫帚气势汹汹出来,劈头盖脸就打,“滚滚滚,别站脏了我的地儿!”

“亲家,何必做这么难看,我们来看看真真,给她送些添妆,”刘婶一把架住闻大娘的扫帚,她力气大,生生把闻大娘带着扫帚往院子角落里拖,“之前的事儿,是我猪油蒙心瞎了眼,亲家你骂我打我都由得你,但小儿女的事情,你还是不要拦了吧,让他们好好说说私话儿,怪可怜见的,青梅竹马,马上便要分开了……”

“谁跟你家那个破烂青梅竹马,谁要你的狗屁添妆!说过的话踩过的纸钱!吞不回去拼不回来!赶紧带你们的臭钱回去,金丝楠木棺材还差一个盖儿!”闻大娘给这般若无其事自说自话的无耻气得发昏,丢了扫帚跳起脚去扇刘婶耳光,个子矮够不着,急得大叫,“老闻!老闻!快出来帮一把手!”又叫众人,“事儿各位乡老都知晓,来给评个理,我今儿要给她进了我家屋门,我有什么脸见我那死……”

不好。

本来捂着脸装哭从指缝里看戏的文臻,立即上前一步,一把拉住了刘尚。

“阿尚哥哥!”她大声道,“你可来了!我就说你不会那么对我,你里屋说话,今儿个咱们说清楚!”

闻大娘一顿,哭骂声低了八度,“……死丫头每次都这样!”

文臻轻飘飘把刘尚牵进了门,闻大娘看着她背影,莫名生出十分勇气,一转身端起桌上滚烫的鸡汤要泼,“死婆娘,要赔礼是吧?来,先喝杯敬汤!”

“哎哎!”众人顿时急了,那鸡汤油光闪亮,汁腴味纯,香气醉人,还没来得及喝几口,给砸了到哪哭去?

李官差以平日绝不能有的敏捷一蹦而起,大喝:“刘禄,刘杨氏!你夫妇二人教子无方,致使刘尚罔顾国法孝中流连青楼;心思恶毒,退婚不成意图绞杀闻真真,罪在不赦,速速随我去县衙大堂认罪!”

“当。”一声响,刘老汉子一直不急不忙拿在手里的烟锅掉在地下。

刘婶一傻,手一软,险些被鸡汤泼个正着,众人急忙上来抢下,李官差大怒,手一抖锁链已经套上了刘婶的脖子。

冰凉的铁链触及肌肤,刘婶激灵灵打个寒战,这才反应过来,腿一软瘫倒在地,尖叫,“冤枉啊冤枉啊——”

“啊!”

里屋同时一声惨叫,高亢尖利,瞬间盖过了刘婶的喊冤。

第十二章 谁更无耻

时间回到文臻牵走刘尚那一刻。

刘尚原本以为今日免不了被闻大娘一番缠磨,不想这么快就被牵进内室,室内昏暗,不辨景物,因此越发感觉到掌心里小手软滑细腻,如一抔云一团软玉,不禁心中一荡。

平日里闻真真虽对他百依百顺,却十分矜持,不肯越雷池一步,每每他蠢蠢欲动,还常正色劝诫他莫思淫乐,好生读书,令他十分扫兴。

一开始还觉得贤惠,后来便想果然女子无才便是德,跟着她父亲读了几本书,便日日摆个架子,毫无闺房情趣,那般日夜绣花资助他读书,也不过是为自己日后铺路,想做官夫人罢了。

所以听闻贵人点名召闻真真,反倒心下一松,闻真真夜奔而至,也只担心给自己带来麻烦,怨怪她不识时务,寻常百姓命如蒲草,便随天风摇摆便是,何苦硬要挣扎个根残叶折。

没想到死过一场,倒是想开了,真要娶了,想必颇有闺房之乐,可惜,便宜京城那些达官贵人了……

刘尚越想越兴奋——既然真真如今放开了,等会自己做小伏低,软意缠磨,说不定……

他被文臻牵着走,心思荡漾,也就没注意到文臻并没有把他往自己房间带,只觉得眼前越发昏暗,心想暗处也好,逾越分寸也没人看见,凑过去附在文臻耳边絮絮道:“好妹妹,你真的还阳了,哥哥好欢喜,试题呢,你带我进来是要偷偷给我试题吗?”

文臻笑嘻嘻含糊应一声,避开他还拖着鼻涕的脸,继续牵着他走,刘尚越发得兴,笑道:“好真真,你知道的,我心里向来只有你,可惜咱们有缘无分,贵人的命令,咱们违抗不得,我也不想误了你的前程。这样吧,你把试题给我,认了我做哥哥,哥哥金榜题名飞黄腾达,一辈子照顾你……”

他忽然嗅见食物香气,顿住唠叨,愕然道:“这是厨房?真真,君子远庖厨,你把我带到这腌臜地方……”

话还没说完,他脚下一绊,向前一栽。

“噗通”一响,水花溅开。

刘尚只觉身下滚热,腹部和某处被烫得浑身一抽,肚子杠在硬硬的木头边缘,他下意识惨叫,手脚用力赶紧要起身,偏偏伤风无力,一挣没挣动,腰上忽然一沉,一只脚狠狠踏在了他背上。

这一踏,生生将他的腹部和臀部踏进了地上装满热水的盆中!

刘尚这下连惨叫都叫不出来了,所有的近乎惨烈的剧痛都似被一口血堵在了咽喉里,他只能绝望地挣扎,脖子拼命前仰,屁股在热水里一撅一撅,像一只垂死挣扎的鹅。

剧痛的混沌里,他听见闻老太太短促地笑了几声,声音听来怪异,“真真,你可看见了……”

听见文臻分外甜美的笑,“她一定看得见。”

刘尚迷迷糊糊地想,明明是她自己,说什么她啊她的……啊啊最毒妇人心……

他很快被剧痛拉入近乎黑暗的恍惚里,脑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恍惚里仿佛一声巨响,似乎门被撞开,哗啦一声有风灌进来,然而那风刮在皮肤上也是火辣辣的痛……

背上的力道忽然没了,他恍如得救,拼命划拉着四肢要起身,却身子发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一只手忽然伸在面前,他急忙牵住,感激地抬头想谢,正正对着那双乌黑的含笑的无辜的大眼睛……

刘尚气一泄,噗通一声又栽回了盆里……

栽回去前,他看见闻老太太决然把一双手插进了热水盆里……

他已经无法思考了……

“啊啊阿尚!阿尚!”丁零当啷一阵乱响,脖子上还戴着锁链的刘婶狂奔而进,看见屋内情形,发出一声剧烈的大哭,急忙上前将儿子抱起。

这一抱,刘尚立即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惊得刘婶扎煞着双手满脸惨白。

刘老汉呆在门槛上,浑身哆嗦,抖着唇,“这这这这……”半天说不成句。

众人愕然挤在门口,看着室内,地上一大盆冒着热气的滚水,刘尚浑身湿透,尤其肚腹往下部分,衣襟无意间扯开,露出烫得通红发泡的肌肤……

“她们害我儿!她们害我儿!这贱人和这老虔婆……官爷官爷……”刘婶嚎啕大哭,转身就要扑到李官差面前。

“苍天啊,丧德啊!”一声大哭,声音更响,顿时盖过了刘婶的哭喊。

闻老太太顿着拐杖,哭得热泪滚滚,“夭寿啊,这一家子!进门就把我真真往黑地儿拉,还要……还要……老婆子看见,上来拦,他险些把老婆子推到真真准备烫鸭子毛的热水盆里,老天有眼,他推老婆子自己没站稳,跌进盆里了……”

众人目光落在闻老太太抖索着抬起的双手上,青筋毕露满是斑点的手上,满满晶亮的大水泡。

文臻的哭声也适时响起,“……呜呜,阿尚哥……阿尚哥说要我认他做哥哥,回头进了王府提携他,还说我们白做了这许多年未婚夫妻,也该给他……尝个……尝个甜头……”

“无耻!”几位乡老看看老人惨不忍睹的双手,再看看哭得梨花带雨的文臻,想想之前听闻大娘控诉的那些,只觉得匪夷所思,世上居然还有这般恶毒的人家!

“无……耻……”刘尚翻着白眼,气息奄奄,好半天才挣扎出这一句。

“确实无耻!”见惯人情冷暖人间奇葩的李官差,也忍不住义愤填膺,听见这一句顿时接上,回头看见说话的居然是刘尚,竖起眉毛一脚踢过去,“你也知道无耻!”

刘尚嗷地一声惨叫,眼睛一翻。

晕了。

***********************

刘家满腹算计地来,哭哭啼啼地走。

刘家夫妇被锁拿进衙门,刘尚伤势太重,一路抬着去了衙门,李官差怕他死了,叫了大夫一路跟着去了,据大夫后来出了衙门说,刘尚烫得地方很是要命,再呆在牢里缺医少药养护不周,只怕将来难免要成个废人。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后果,革去功名的下场正等待着他。祖母孝期嫖宿,学宫自然容不下这样的斯文败类,虽然这事缺少证据,但是闻真真曾是他未婚妻,她的举证很有杀伤力,而且吃过闻家的饭后,王县丞和李官差等人,对刘家的事都态度积极得很。

杀闻真真这个罪名刘家更摆脱不掉,苦主亲自举证,又有人证明闻家夫妇给闻真真烧纸钱那晚刘家来退婚并挑衅,行事如此张狂恶毒,人品可见一斑。

德安知府,淮水县令,先后来过闻家,八抬大轿不至于,但礼遇甚隆,但也不是为了所谓的救命之恩,旧事重提,让文臻好好准备,不日跟随定亲王府的队伍上京。

大抵是对有过前科的文臻不放心,本地县衙送礼之后,还留了一队衙役在闻家附近,名曰闻家姑娘即将成为贵人,当地官府派人保卫,文臻想实则也就是怕人跑了,监视罢了。

这倒和闻老太太的预测差不离,在文臻上京之前,本地官府不敢松懈,尤其当文臻展露一手厨艺之后,官府的态度显得更加奇怪,既兴奋又紧张,隐隐松了口气的感觉。

闻老太太私下和文臻谈起,便说官府的态度往往也就是定王的态度,定王对“闻真真”很重视,但这重视绝非男女之情,所谓要人不过是个幌子。但到底定亲王要什么,文臻每次问起,积年的老狐狸闻老太太嘴便闭得蚌壳一样。

文臻也无所谓,她猜这事和厨艺有关,闻家出身厨子,看闻老太太的做派,应当还不是一般厨子,除此之外闻家实在也没什么可以让人惦记的了。

两天之后,闻家来人了。

文臻看见闻家来人的第一眼,心里就呵呵了两声。

来的是一辆马车,并骑马的仆从若干,乍一看也不算太夸张,然而那马车乌木描金,檀香隐隐,连同仆从骑的马都高大神骏,一群人披着夕阳的金光踏入安阳镇这一处小巷纵横的平民区时,小巷里的污水都似乎斑斓了几分。

来的是一位老者,携一对姿容不俗的少年男女,附近的孩子围在巷口看热闹,两人下车时都禁不住哗笑惊叹,惹得那少女皱着眉头提起裙子,好似怕这些孩子的口水溅脏了她的锦绣衣裙。

那少年倒看起来温和稳重,不急不忙端一脸笑意,目光在扫过四周环境时眼神略深,却也没像那少女一般神色明显厌弃。

闻大娘在门口等候,看见这般排场,不禁有些呐呐,倒是闻大爷,此刻倒显出几分读书人的从容来,将客人迎进门,闻老太太撑着拐杖,正在堂屋门前等着。

文臻站在她身侧,一脸温婉地扶着她,眼角瞟着老太——一脸的无悲无喜,袖口却无风自动。

那老者一进门看见闻老太便是一怔,随即悲声上前,“三姐!”

“原来是四弟来了。”闻老太眉心几不可见地一皱,随即淡淡道,“多年不见,听声音还是那么中气不足,老四,不是我说你,花街柳巷,这把年纪还是少沾染些。”

那老者原本摆出一脸凄苦欲待哭诉久别衷肠模样,顿时被这一句呛得钉在原地,好半晌才讪讪道:“三姐还是这般辣性,在小辈面前,也开这般玩笑。”

倒是那少女,眉头一竖,声音尖脆,“这是玩笑还是下马威?爷爷大老远亲自来接人,老太太你怎好这般给他难堪!”

“我是你三姑祖母。”闻老太太拄着拐杖,神色漠然,“迎门的是你七婶,待客的是你七伯,你面前的是你表姐,这一屋子的亲长,为何我自你进门便没听见一声尊称?难道蒙田闻家的规矩礼仪,这些年都被不晓事的丫头片子给吃了吗?”

第十三章 拿下吧

“你才是……”

“近香!”

闻近香似乎颇受娇宠,听她爷爷这声软绵绵呵斥也并不畏惧,挑着眉毛道:“既这么说,三姑祖母,我这表姐似乎礼仪也不大周到啊,我爷爷我哥进门,也没见她施个礼。以往听爷爷说三姑祖母在家时,最是重礼多智,如今瞧着似乎也不怎的。”眼光四处一溜,一哂,“也难怪。”

话未说尽,意思都写在轻鄙的神色中。

文臻颇有趣地瞧着她——也不仅仅是个娇宠丫头嘛,只是这一家子见面,这火药味怎么这么浓呢。

闻老太太似乎并不生气,甚至看都没看闻近香一眼,只对闻四太爷招招手,“老四,多年不见,来让老姐姐好好瞧瞧。”

闻四太爷明显有些怵这老太太,讪讪上前来,想说什么没敢说,倒是闻近香低声咕哝,“一个瞎子瞧什么瞧……”

闻老太太依旧好像没听见,等闻四太爷磨磨蹭蹭走到近前,叹息一声,抬手去抚他头发,道:“都老了啊……”

闻四太爷有些触动,眼圈微红,下意识凑近了些。

“……老了也还是这么不晓事!”闻老太太忽然声音转厉,温柔抚摸弟弟鬓边的手猛地向下一扇,划出凌厉的光影,“啪!”

耳光的脆响惊得在场的几个人都跳了跳,闻四太爷直接被扇蒙了,猛地捂住脸,“嗷!”地一声,大声道:“姐你又打我!”

文臻险些噗地一声。

这什么条件反射!

她不动声色,在旁边窗台上摸到了一个东西,端在手里。

闻四太爷此时才反应过来,急忙退后一步,怒道:“姐姐为何打我!”

“我凭什么不能打你?”闻老太太慢条斯理整理乱了的袖口,“就凭我为闻家虚掷了大好青春,就凭我为闻家失去了一生荣华,就凭我为了闻家被迫背井离乡,就凭我为你们做了这一切,你们还敢让一个不长脑袋的白痴小辈践踏我!就凭我为你——瞎了眼!”

四老太爷浑身一抖,有一瞬间文臻觉得他膝盖发软,似乎下意识要跪。

“孙不教,祖之过,”闻老太太淡淡道,“别说一个巴掌,我便是要你跪荆条,你也得给我受着。”

“老虔婆你说谁白痴!老虔婆你竟敢打我爷爷!”闻近香终于反应过来,猛地冲上来,“你有教养?你出手打人,你孙女还不是没有见礼!你今天得给我说个明白!给我爷爷赔礼!”

她动作很快,闻四太爷没反应过来,旁边那少年动了动似乎想拉却最终没动,眼看她尖尖手指就要招呼到闻老太太脸上。

“哎哟!”

闻近香的尖叫比骂人更厉几分,针尖一样戳人耳朵,她退得比扑来更快,一边退一边拼命抖着领口,有淋漓的汤汁从她领口一路滚落,将她的半边衣襟湿透。

对面,文臻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碗,碗里只剩下半碗水。

她一脸无辜惊诧和惋惜,“表妹,你这是做什么呀?我正要奉上我熬了一早上的补汤给四太爷压压惊,你这么急着抢何必呢?咱们是小辈,多等一等不行吗?”

闻近香瞪大眼,看看自己半身的水,看看那明显是用来浇花的破碗和碗里积着泥沙的水,再看看一脸可惜“熬了一早上的十全大补汤”的文臻,气得两眼往上一插。

然而她没有晕过去。

因为文臻早已拉住了她,这回轮到她的尖尖十指派上用场,闻近香只觉得手腕一阵刺痛,又是一声尖叫。

那一直冷眼旁观的少年只得赶紧出手,把眼泪控制不住哗哗哗的妹妹,从圆圆脸的“可爱”表姐手中抢救下来。

闻四太爷捂住脸,看看闻老太太,再看看孙女儿,一时已经不知道怎么是好,半晌才呐呐道:“姐姐你这性子……姐姐你这……真真以后还要在我们闻家的……”

“你是在威胁老身咯?”闻老太太冷笑一声,“行,你闻家如果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我一介贫民也没办法,那只能是我这孙女儿命苦,回头她上京,如果逢着旧人问起来,你们闻家自然也是不在意的。”

“上京!”闻近香忽然捂住胸口恨声道,“她算什么东西,也想上京?定王指定又怎样?只要我闻家说一声《伊脍要术》不在你这一支,闻家另行推荐能人,你看定王要这个丫头还是要我闻家的人!”

这话一说,闻四太爷脸色便一变,似想要喝止,但已来不及,只能狠狠瞪闻近香一眼,又有点惴惴地觑着闻老太太。

闻老太太眉头一挑,一霎间那双蒙昧的眸子都似乎迸散厉色,但随即散去,只淡淡道,“不要便罢,那是她技不如人。但在此之前,你闻家该做什么,需要我老婆子提醒吗?”

“啊不不,不用,闻家欠着姐姐的,老祖宗说过,姐姐难得请托咱们一次,怎么也不能让姐姐失望。”闻四太爷急忙接上。

文臻心中又呵呵一声。

听那对话,闻老太太为闻家的牺牲可谓放弃一切,闻家如今钟鸣鼎食,闻老太太栖身陋巷,平日里不闻不问也罢了,难得请托一事,这态度这话是怎么回事?听着好听,却明明白白满是“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凉薄得,似深秋覆瓦的霜,初冬乍降的雪。

看一眼闻老太太,依旧笔直端正,只是那绷得紧紧的眉梢眼角,终究免不了透一分深藏入骨的落寞和凄凉。

“真真,你随我来。”她也不理那几人,径直转身,直到带着文臻进了内室,才从床下摸出一个布包,想了一想,才把布包递给文臻,“闻家人不是善茬,真遇到什么难处,就拿出来吧。”

文臻觑着老太太神情,嘿嘿一笑,“这么舍不得,何必给我?”

闻老太太被看穿也不脸红,竟也一笑,道:“逢人但说三分话,我便是现在还不够信你,也无可厚非。”

“不要这样嘛,人家明明看起来很值得信任滴说,”文臻笑眯眯耸耸肩,“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何一定要我趟闻家这浑水?直接让我跟着定王车驾走不更清净?”

“一来,定王性情不大好,你若真是孤身跟他上京,半路上想必就被吃干抹净,有个娘家,哪怕只是名头上的娘家,就有了依仗,定王总不能当着娘家人面对你怎样;二来,我瞧你无亲无友,虽也算聪明,但一个女子,想要立足于世本就不容易,而闻家内廷总管出身,出过无数御厨,多年经营,豪贵不下簪缨世族,更和宫中关系千丝万缕,只要你能让闻家需要你,闻家就能给你很多便利。”

“定王打着纳妾的名头,其实是要找擅长厨艺的人吧?闻家既然世代御厨,为什么不从闻家找?”

“当今龙体多年欠安,懒怠饮食,偏又看重口腹之欲,宫中为了他每餐多进一口操碎了心,现任御厨就是闻家传人,对此束手无策,而传闻里闻家是上古第一名厨伊脍之后,伊脍有本传说中的食典,传得颇为神异,宫里甚至希望能从食典中找到治愈或者改善陛下健康的方法。”

“所以皇子们也动了这个心思,毕竟目前看来,掌握了皇帝的胃,就掌握了通往皇位的捷径?”

“也许。”闻老太太短促地笑一声,“虽然太子已立,也无过错,贤德之名满朝称许,但总有那么一些不死心的人,想要以各种手段获得帝宠,说不定就能逆天改命呢?”

“然而闻家没有食典。被逼急了,就想到您这支多年不闻不问的闻家后裔了?”

闻老太太木着脸。

“这事您没想到吧?您本是因为被定王盯住想要向闻家求助,想用自己多年前的牺牲换闻家救孙女一命,却没想事情本就是闻家先坑到你头上的。所以看见来的是闻四太爷,您就知道,原来闻家才是始作俑者。”

闻老太太这一刻脸皮仿佛铁铸,纹丝不动。

文臻特佩服老太太的养气功夫,换她,差不多脸上笑嘻嘻心里mmp吧。

“然而这食典我没有。”

问题的关键在这里。

闻老太太答得妙。

“我也没有。”

文臻觉得自己真的有必要实践一下刚才那十个字(母)。

“既然闻家才是害你们的人,怎么可能会给我提供帮助?”

“你有一手好厨艺,这是意外之喜,也是你的立身之本。”闻老太太默然半晌,拍拍布包,“所以,方才发现来的是老四的那一刻,我改主意了,虽然我闻家依旧有人可以助你逃走,但是我觉得你还能试一试……”

文臻心想用自己的厨艺换闻家鼎力相助在异世博个小康吗?

“……拿下闻家吧。”

闻老太太如是说。

文臻:……???

mmp。

第十四章 又见黛X芬

闻老太太对文臻寄予抄她老闻家厚望的同时,定王燕绝正在大骂闻家。

“操她姥姥的闻老六,说好食典的事不外传的呢?怎么老三也来德安了!还尝过了闻真真的手艺!这要他起了心思,这要他起了心思……”

燕绝揣着袖子满屋子乱转,一屋子的人看得眼晕,对望一眼齐齐心里叹气。

这天不怕地不怕的祖宗,也就只有遇上那位,才会因为一点巧合就紧张成这样吧。

这阴影得有多深呐。

好一阵才有人挣扎着怯怯道:“……回……回殿下,宜王殿下据说不是为食典的事来的,说是忽然想起此地镜湖野鸭有名,过来吃野鸭的……”

“吃野鸭吃到闻真真那里?”燕绝停下步子,眼角狐疑地挑起。

“巧合……巧合而已……”

“赶紧把闻真真带走!老三什么时候走?他走哪条路,我们不走哪条路!”

“呃,回禀殿下,真真姑娘毕竟是闻家小姐,又未曾婚配,闻家说这般没有名目随殿下上京,对殿下声名不利,闻家也脸上无光,所以须得闻家护送一程……”

“唔,这么讲究?本王其实觉得真纳个小妾也不错……”

“殿下,闻家说,这几日他们还会选出入宫伺奉陛下饮食的女官,殿下方便的话,或者可以一起带回京?”

“行吧行吧。”燕绝眉开眼笑,“也算我为父皇尽些心意。”

“陛下一定会为殿下的孝心所感!另外,殿下不必担心,宜王殿下今日晚间便要启程回京,并没有传召闻真真。”

“哈,真的?太好了!那我们迟点走!”

“殿下明日可启程,闻家会将闻真真接回蒙田,再从蒙田送出,和殿下汇合。”

“如此甚好,那今晚原本取消的醉仙楼之行,还是照旧吧。”

“是。”

人群依次退下,燕绝立于屋中,日光细细自承尘泄落,勾画他轮廓英俊,相貌和传说中的暴虐形象并不相符,反而看起来有几分柔弱,然而他偶尔目光转侧之间,眼底青光一闪,总会令人想起深黑的压抑的海底,一个转首,忽然看见一只青灰色大鲨,露出狰狞利齿,无声射来。

他便这么摸着下巴,思忖良久,忽然阴阴笑了起来。

“其实,一个身怀一流厨艺的皇子小妾女官也是可以的嘛……”

**********************

傍晚的时候,文臻登上了闻家来接的马车。

之所以这么快,是因为闻四太爷实在不敢和自己这位老而弥辣的老姐姐多呆。

甚至他觉得这个“侄孙女”也怪怪的,传说中的喜好诗书柔弱可人呢?

诗书看不出,可人有几分,柔弱?嗯,看起来,而已。

文臻笑眯眯的——人家啥都不懂啦,人家只知道跟着老太太走没错的。

老太太选择来个下马威,她便配合正面刚。

果然效果很好。

那少女闻近香和少年闻少宇,见识过了这对“祖孙”,都收敛了许多。闻近香还留着一脸“等到了闻家看我不neng死你”表情,闻少宇已经开始和她表妹长表妹短地套近乎了。

可惜套了半天近乎,“表妹”甜美可人,但也仅仅甜美可人而已,关键的话一句不漏。该有的态度一样没有。

马车已经套好,闻老太太携儿子媳妇亲自将文臻送出门,临别前闻老太太忽然道:“你孤身一人出门,家里不大放心,正巧你的救命恩人也要去蒙田,我们请他同行一路,也好照应你一些。”

啥?救命恩人?谁?

文臻一脸懵,抬头一看,哟,靠着马车玩着鞭子的,不是黑枣发菜又是谁?

“易小哥幼失怙恃,在这胡同长大,据说原本也有些家底,早年有一位老仆随行,他七岁时老仆死了,他就一个人过活,小小年纪,也没见吃过多少亏,还混成了这镇子上的泼皮头头,按说这种人我不该放在你身边,然而对付闻家那种礼在表面戾在骨的家族,道理不如刀利,鸡鸣狗盗之徒,也有他的用处。”闻老太太下巴一抬,眉眼间也似生戾气,“他也腻了这小地方,想去京城闯闯,就说是你远房表弟,一并请闻家照应了上京。”

“好的呢。”文臻声音分外甜蜜。

易人离抬头看见文臻的笑容,莫名地激灵灵打个寒战。

“真真啊,”他谄媚地笑,搭文臻的肩,“咱们也认识很多年了,你的命还是我救的,这回我又亲自护送你,你看,你要不要把你起死回生的秘密和我说一说?”

文臻瞅着黑枣发菜那张哪怕谄媚也显得春意生光的脸,笑得也春风摇荡。

“起死回生的秘密呀……”她甜甜道,“这个怎么能随便说呢?不过重活一回,我倒是多了个技能,就是预判人的死亡方式,你有没有兴趣?”

“真的!?那你说说,我未来怎么死的?”

“你呀,”文臻拍拍他的脸,慢吞吞道,“偷尸体翻衣袋还大言不惭冒认救命恩人,被雷劈死的!”

“……”

***********************

闻四太爷对多带一个人并无异议,反正在他看来,都是过客,从闻家过一遭,便彼此江湖不再见。

闻近香第一眼看见易人离,眼睛亮了亮,第二眼看见他衣着,眉头皱了皱,第三眼看见易人离殷勤地搀扶文臻上车,脸色顿时黑了。

“爷爷,这是谁?怎么能随便带来历不明的外男回家!我闻家又不是某些乡野丫头的破屋,什么人都可以进的!”

“嗤。”易人离的笑紧跟着闻近香的话尾,浮在唇角,似讥嘲又似天真,“小丫头片子,毛还没长齐,倒晓得分里外了,外男?外男是什么?我是外男,你是内人吗?”

“你满嘴胡咧咧什么?!”

“哈,好,我是外男,我不进马车,”易人离随手牵过一匹马,翻身上马,冲脸通红的闻近香吹了个口哨,流里流气举起手,“这下放心了吧?内人?”

“爷爷这个混混侮辱我!让他滚!让他滚!”闻近香今天喊得太多,嗓子已经有些破了。

“侮辱你什么?内人内人,马车内的人啊哈哈。”易人离马鞭一甩,好巧不巧从闻近香鼻尖擦过,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鞭尖扫动她颤颤睫毛,惊得闻近香紧紧闭眼,又一阵尖叫。险些以为自己鼻子要被打断,然而好半晌战战兢兢睁开眼,只看见对方雪白手掌上光影乍收,而四周风定人静,恍若那破空锐响煞气凌人的一鞭,从未发生。

她盯着对方笑意微弯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冷,下意识往车里一缩。

闻四太爷眯起眼睛,因这一鞭,倒对易人离多了些别的想法,这少年看着邪气,手上却似有几分功夫,一行人树大招风,多一个打手总是好的……

“易小哥开个玩笑,你这样胡喊乱叫,不觉得失了体统?”闻四太爷不由分说放下车帘,“走了走了!”

马车辘辘前行,将闻近香的咒骂抛于道路,小院前闻家三人翘首相送,闻大娘望着望着,眼底便蒙上一层泪影,恨恨地擤鼻子,嘟囔,“总觉得心里不安的,冒着我囡囡的名,让她死了都不安生……”

“妇道人家懂什么,人家这是替我家解急纾难,纾难你懂不懂,就是……”

“行了,收拾行李吧,我们也该走了。”

“娘,去哪里?”

“京城。”

***************************

马车内文臻闭目养神,并不理会闻近香,这种无事生非的小丫头,对付她的最好办法就是无视。

得不到任何攻击机会的闻近香着实气闷,只得撩开帘子看外头景致,可惜外头实在也没设么么景致,马上就要转到驿道,掀开帘子也不过是吃灰罢了。

闻近香赌气,偏偏要趴在窗口,看见那个小混混浑身没骨头似地窝在马上东摇西晃,偏偏还不掉下去,不由又恨恨呸一声。

后头却忽然有车马声,辘辘连响,似乎是个规模不小的车队,前头一大队骑士开路,后头一辆通体雪白的马车,日光下马车镶金华光四射,距离尚远,豪奢之气已逼人眉睫。

闻四太爷是个怕事的,当即命令马车往边道避让,后头的车队来得很快,叮铃声响里,眼看就要和闻家马车擦肩。

闻近香忽然咦了一声。

文臻下意识睁开眼,正好透过闻近香撩开的帘子,看见擦身而过的……

粉紫色、蕾丝边、如船如月如藕的……她的……

文臻猛地跳起来,砰一下撞到头,也顾不得呼痛,大声喊易人离。

“易人离!”她大喊,“隔壁马车挂着的那个紫色布条,拿下来,我告诉你起死回生的秘方!”

“得令!”

令字尾音尚未消散,咻一声尖利破空声响,那粉紫的蕾丝边的如船如月如藕的一条,便悠悠落下。

被早已伸手去等的文臻抄个正着。

抄到自己罩罩的文臻,在那探头的一霎,隐约看见好像马车的另一侧,对称的位置,也有一个粉紫的蕾丝边的如船如月如藕的……

怎么还有一条?

难道那马车里也坐了穿越的人?

难道是那三只?

文臻有一霎兴奋,随即想起这不可能。

君珂只用保守少女型,景横波只喜欢大红和黑色的内衣,看不上这般青春柔美的粉紫,太史阑……太史阑只用运动型。

世上没有这般的巧合吧,还有个穿越人,和她用一样的胸罩?

文臻还想探头去看,然而马车已经轻巧地越过了闻家的车,连同一大队骑士,嗒嗒地过了。

文臻想想也算了,基本上只要不是那三个,其余人她也无太多兴趣,将胸罩揉成一团往袖子里一塞,回过头正对上闻近香疑惑的目光,她也不理闻近香眼神里的探问,在她试图开口之前打个呵欠,闭上眼睛,做困倦状。

闻近香也只好讪讪闭嘴,然而文臻假寐的美好设想也没能成功,外头,易人离将车窗敲得如同急雨,“喂,秘方呢?秘方秘方呢!”

这死小孩。

文臻扯开一脸假笑,正准备编个情节跌宕的鬼故事,忽听易人离语气一变,“……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咋还追过来了?不就是一个布条儿?至于吗?喂闻真真,你要我抢的到底是什么玩意?”

文臻:???!!!

第十五章 我王妃啊!

白底镶金那么骚包的马车,自然是燕绥的那一辆。

德安县的询问,因为一句话和一锅鱼结束,本来那句话说出来是要死人的,但是那锅鱼奇异地抚平了他那一霎无声的怒气,唇齿间的香气是人间难得的美好,最起码那一刻,他不想那美好被杀戮的血腥气息覆盖。

有些事,是冰山一角,看得见水面上皑皑的尖,看不见水底下庞然的根,只有试图撞上的时候,才会发觉那是怎样的冰冷和岿然。

他现在,还不想撞上去。

那是斩根饮血,剔肉挖骨,是或许要牵动整个东堂命脉的自戕。

燕绥缓缓饮茶,君山银眉香气清冽,难得的是每根尺寸完全相同,竖立于琉璃被底如竿竿旗枪,整齐笔直,瞧着令人愉悦。

所以,世间名茶万千,他只喝这一种。

马车疾行,热茶却水波不兴,连涟漪都不起一丝。

在宽大车厢里伺候的侍从头也不敢抬——能把热茶喝成冰茶,也只有这位了。

自从林侯令人传信,说要来接他之后,这位主子的热茶,就越喝越冷了,侍从严重怀疑,这位是想把这杯茶喝成冰渣儿,好一照面就砸到林侯脸上。

明明是水火不容,天雷地火一般的两个人,为什么总要凑在一起?

这世道真让人绝望。

桌上还放着一封信,封面上写着:字呈宜王殿下足下。称呼中规中矩,然而这世上并没有几个人有资格给宜王殿下写信。

那字迹力透纸背,堪称遒美健秀,却在转折之处,透出几分笔力的秀致来,一时让人分不清是男子还是女子所写,只是从那分外规整的笔划来看,写信的人性子颇为一板一眼。

那封信今早快马送至,侍从拿到手时颇感为难,不确定能不能放到殿下案头,但是来信人的身份依旧让他壮着胆子,将信放在了并不特别显眼,但燕绥又迟早能扫到的桌子一角。

燕绥果然扫到了——真的是扫,一眼过后,他道:“放歪了。”

侍从赶紧将信拿起,扔进一个盒子里,那盒子里是和这封信笔迹相同的一堆信。

每三天一封,雷打不动,川北到天京的路,都被这位的信使的马跑刮掉了一层。

信封扔进盒子,背面露出一朵紫英葵舒展的紫色花瓣,那是川北独有的花朵,十分娇贵,以浓厚深重能在日光下闪光的独特深紫色泽闻名,这种高贵而又挑人的骚气颜色一般人消受不得,只在川北等几个北地州的豪门贵族家中培育。

这种花一旦摘下,很快枯死,也不容易保存,这朵已经摘下许久却明艳依旧的紫英葵,简直就是个奇迹。

可惜奇迹再美,也要先遇知音,遇上燕绥这种满世是狗屎唯我一娇花的货,也只有被扔进垃圾箱。

侍从不敢扔进垃圾箱,毕竟写信的人身份不同寻常,所以他只好保存着,等到回到天京再交给殿下亲卫“德容言工”的总领。

燕绥才不管这些,他连写信的人是谁都没关注过。

前方,隐隐的,可以看见一方火红的旗帜,旗帜下影影绰绰似有数十人,排列得很是整齐。

燕绥抬起眼,就见视线中那张相看两相厌的脸越来越大。

林飞白那张小白脸儿,真是越长越娘娘腔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德胜宫去多了,沾染了他母妃的骚气儿。

燕绥的目光忽然一停。

他目光停下,侍从也下意识跟随一瞧,随即一愣。

马车前方挂着的那玩意儿,怎么少了一条?

那玩意儿是前几日殿下从德安下辖的小镇上某巷子经过,忽然天外飞来,被他瞧见,说那东西形状奇异,质地尤奇,其上绣工精美绝伦,是个新鲜玩意,留着说不定某些时候能拿来诱哄一下他家德妃娘娘。但是只得一条,令他浑身不得劲儿,侍从们当即找来当地绣娘,仿着那玩意式样,又做了一条,也不知道该收在哪里,揣摩着主子似乎挺喜欢的,当即尝试着一左一右挂在车门前,主子也没反对,想来是得主子心的。

如今却少了一条!

侍从惊出一身汗,随即听见燕绥道:“方才一路遇见马车十一辆,擦身而过七辆,七辆中六辆护送人员都甚普通,想来没本事毫无声息摘走我马车上的东西……回头,去追那辆秋香色的马车。”

侍从立即应声,传令掉头——他家主子永远这么漫不经心里过目不忘分析精准,无须多问,照办就是。

马车忽然掉头,前方等候的人群立时一阵骚动,随即马蹄声响如泼风,嗒嗒急追而来。

燕绥神色不动,唇角微微一弯。

“燕绥!”追来的人骑术精绝,只一霎已经赶上马车,随即飒飒一响,帘子翻飞,一把微带怒意的声音响起,“你是不是又想跑!”

“是啊,”燕绥偏头,笑意在唇不在眸,“怕你追我呀。”

“少说这些怪话,跟我回京,德妃娘娘要见你!”来人手一挥,帘子便不见了,车窗里伸进一只手,劈手就来抓燕绥衣领,“你是要逼疯娘娘吗?”

燕绥手一抬,看似动作不快,却精准地捉住对方指尖,低头一嗅,笑道,“一别两月,这小手儿倒越来越嫩了。”

对方如被火烫,唰地缩手,随即怒声道,“宜王殿下,请自重!”

“你光天化日之下,对本王穷追不舍,你自重了?”燕绥并不放手,弹弹对方指尖,“哦,凤尾香,德胜宫独有香品。林飞白,你这是在德妃娘娘的寝宫里泡了多久,才染了这么一身散不去的狐骚味儿?”

“燕绥,你这是不仅要侮辱护国神将府,还要侮辱你的母妃吗?”刀光一闪,寒气未及已逼人,直直冲着他自己的手背和燕绥的指尖,“放手!”

燕绥放手很快,刀光还没亮起,他已经一把将那手甩了出去,就好像已经预料到对方会拔刀一样。

“别和个娘们似的,动不动自戕捍卫贞洁。”燕绥的笑声似流水,流转不定而又四散漫然,“我对你没兴趣。”

刀光化为雪练,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没入窗外人的袖口,林飞白的脸色比刀光更白更冷,策马跟随在疾驰的马车边,一步不落腰背挺直,目视前方,似乎多看车内一眼都想呕吐。

“在下对宜王殿下也没兴趣,”他道,“但是陛下和娘娘对数月不在朝中且总是无事生非的殿下,似乎很有兴趣。”

“喂,说咱俩的事呢,总提别人做甚?”燕绥悄声道,“说真的,咱偷偷地说,你跑那么远在这堵我,真不是因为想我了?”

“殿下!”

燕绥身子向后一仰,遗憾地对大气不敢出的侍从道:“数月不见,小白脸进步许多,居然到现在还没气走。”

林飞白的冷笑声从窗外传来,“宜王殿下,今日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亲自把你送回德胜宫的。”

“真是一条好……”燕绥笑,“……狗。”

“殿下总是试图侮辱护国神将府,也不问问边疆三十万将士是否答应?”

“林帅如果此刻当面,问我这句话,我恐怕还真得服个软,”燕绥微微偏头看他,眼神居然是亲昵慈爱的,“至于你,当年我们一起在德胜宫长大,你事事都爱冲在前面,德妃娘娘亲口夸你,飞白真乃吾家勇烈小狼犬……看,最先骂你是狗的是德妃娘娘呢,要不要带三十万将士先把她给宰了?”

“看来殿下对当年娘娘爱重微臣之事,依旧耿耿于怀。”

“我还对你当年追着我要一起睡耿耿于怀呢。”燕绥正色道,“早知道你出落得越发标致,早该答应了你,要么,咱们今晚就试试?”

“……”

良久,窗外,林飞白一提缰,面无表情超过了一个马身。

侍从心里低低叹口气。

反正要输,何必非不服气,说上这一遭呢,瞧林侯那脸青的。

说真的,他到宜王殿下身边虽然不久,可是亲眼见到被他气吐血的人,够塞满这个巨大的马车了。

“掉头!”窗外,林飞白的命令声如他这个人一般,凌厉生硬,“宜王殿下令,立即掉头。”

“哎,追到了。”与此同时,燕绥微带欢快的声音响起。

林飞白一怔,看着前方秋香色马车,下意识问:“追什么?”

燕绥的声音,依旧那般散漫随便。

“我王妃啊!”

第十六章 来,啵一个!

文臻可不知道自己忽然就被冠上了“王妃”的头衔。她盯着越来越近的白色马车,眼神颇有些惊诧。

拿回胸罩的时候明明那马车关着窗,车夫背对着,当时根本没人发现,这官道来来往往车马无数,这辆车的主人是如何能在事后发觉,还能准确知道正主的?

这让她有些悚然,在研究所的时候,看过不少穿越小说,开了金手指的主角和总被衬托得很傻逼的古代人,然而古人真的傻吗——世界文明最灿烂的时代可不是在现代。

她可不敢低估任何时代任何人的智商。

追来的马车速度很快,眨眼间靠近,车夫驭车技术娴熟,一扬鞭便越过了她们的马车,然后马头一拨,车身一横,正正挡在了路中。

秋香色马车的车夫不妨还有人会来这一手,猝然勒马,险些撞上去。

好吧,不仅聪明,还横。

闻近香又开始尖叫,不过她的尖叫在对方马车车旁的人策马接近,一鞭挑开窗帘的时候,戛然而止。

她怔怔地瞪着窗外人的脸,眸子里飘荡的不知道是云雾还是桃花。

窗外那人,脸色极白极冷,让人想起崖岸之巅的冰雪,唯有一线唇色薄而鲜明,崖岸顿时便生灼灼夏花,高峻不再。

因肤色和唇色对比太鲜明,以至于让人忽略他的长相,而他的气质则如崖岸冰雪里窖藏千年的剑,薄,冷,未近已煞人。

闻近香一脸的惊艳在触及他的目光之后便被冻住。

文臻目光从他手中长鞭上掠过——软鞭绷得笔直,是传说中的功夫吧?

然而她的目光一掠便过,落在了这个冰冷男子背后的马车车窗边。

车窗帘子未卷,只隐隐露出一只手,那手似乎闲适托腮,因此还可以看见一角线条精致的下巴。

那手……似曾相识。

纤长、骨节分明,线条精美,肤光如玉,绷得紧紧,隐约可见指甲晶莹,泛细碎微光。

让人想起指拈玉管,月下添香,春过了落红越帘,细白手指那般轻轻一挽。

美而疏凉。

文臻向后一靠,让到了那马车里的人应该看不见的死角。

冰山男看了闻近香一眼,看得闻近香瑟缩一下,随即听到他冷冷道:“庸脂俗粉,不过挺配你。”

马车里的人笑道:“你也就这眼神了。”

声音一出,文臻就往车里面又靠了靠。

那个蛇精病!

果然是他!

前日看见这辆马车时,她莫名地便怀疑那马车和那夜屋顶上的蛇精病有关,没有证据,就是直觉,她的直觉一向准得惊人。

所以她潜入马车,做了一番只针对强迫症的手脚,错了,不会给人造成伤害,对了,正好报复一下那夜的倒吊和抢胸罩。

辣椒粉藏在坐垫底下,只要好好坐着,也没事儿,但是强迫症会受不了毁坐垫,那就……嘿嘿。

她一边心里嘿嘿着,一边拼命往车里缩。

冰山男的目光又落在文臻身上,这一回眼睛里的嫌弃几乎要溢出来,“那就是这位?果然您眼神甚好。”

文臻打定主意装傻,对他露出八颗牙齿的呆萌笑容。

冰山男果然嫌弃之色更浓,鞭尖一抖,似乎就要放下帘子,以免多看一眼引起不适。

文臻刚刚舒了一口气,忽听见一线声音,细细逼在耳侧。

“如果你能让林飞白抢走你袖子里的东西,我就不再吊你第二次。”

“……”

这家伙长了狗眼吗!

不仅是狗眼,还会拐弯,透过两重帘子,主意打到她袖子里。

好不容易抢回来的罩罩,还得送回去?

他怎么不脱下内裤反穿头上当强盗?

“……如果不能,我看这里做阴宅风水倒也不错。”

不急不慢声调响在耳边,听来犹带笑意,不像威胁,像在开玩笑。

冰山男林飞白已经一脸不耐地准备撤回鞭子。

文臻唰地坐直,一把推开闻近香,呼地掀开车帘,也不待人招呼便跳下了车。

这个动作让所有人措手不及,连林飞白也下意识后退一步,文臻却谁也不看,直扑白色马车,扒在半卷帘子的窗口,大呼:“亲爱的!”

“……”

一阵寂静。

半晌,帘子一动,那只手轻轻拈住了文臻扒上车窗的手指。

白纱帘下隐约那人眼波流动,似笑非笑,垂眼看文臻。

“……亲爱的……”文臻嚷嚷,随即声音降低,“名字?”

“……燕绥。”

“……阿绥,你可算来找我了,别生我气了好不好?”文臻声音很大,踮起脚,脸凑向车窗,“我甩你是我不对,虽然你脚臭口臭加狐臭,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也后悔了,你看,我这不是来追你了嘛,幸亏你不生气!我就说你是舍不得我的……来,啵一个!”

她笑眯眯凑向燕绥半掩在纱帘后的脸。。

燕绥有趣地瞧着她。

文臻一张嘴。

蓄势已久的一口唾沫,呸地将要出口。

燕绥忽然一抬手,飞快地捏住了她的嘴。

“呜呜……”文臻说。

死变态!

香菜精!

她迟早要把这只香菜精狠狠摁在地上摩擦!

燕绥盯着文臻被捏得变形的脸,本就微圆的脸,这么一捏,越发嘟嘟的,透着初春新桃般的粉腻,而唇撮起,仿若一朵花的形状。

瞧着这么明媚单纯的一张脸,行事却挺……不要脸。

他忽然来了几分兴致,手一捏便松,顺手在她脸颊上弹了弹。

嗯,柔润滑腻,手感颇佳。

方才两人的动作,被马车挡住,林飞白并没看见,等他走过来,燕绥已经松了手。

文臻顶着一边一个指印,笑眯眯给燕绥一个大白眼。

她趴在马车边,一只手压着马车窗框,一只手悄悄拉着袖子里罩罩的带子,斜斜对着林飞白能看见一部分的角度,不动声色地往外拉,脸偏过去,做出和燕绥悄悄话情状。

燕绥也配合地偏过脸。

走过来的林飞白忽然目光一凝,长鞭扬起一声锐响,文臻只觉得袖子一空,再转头便见罩罩已经挑在了林飞白的鞭子上。

那命途多舛的、迎风招展的、粉紫色的、如船如月如藕的……

真特么的满满的羞耻感……

“什么东西!”林飞白厉喝,看一眼那东西形状,直觉似乎是什么女子用品,正要扔了,目光无意中一扫燕绥,正看见燕绥神色微带惊讶,掀开帘子,似乎要出手,往日漫不经心的神态,此刻瞧来似有些紧张。

而文臻则满脸慌张,向他扑来,似乎连他带着倒刺的鞭子都不怕了,也一心要把这东西抢回。

林飞白立即手腕一抖,将那奇形怪状的玩意收进袖筒。

燕绥身边的人和事,什么时候简单过?

瞧着像女子私相授受的贴身之物,手帕绣品之类,但越像,其实往往越不是。

拿回去呈给娘娘是正经。

那边,他将东西一收,文臻便松了口气。

任务完成,终于不用明年今日等人烧香了。

马车里那个神经病,打的是什么主意她不管,一件内衣能送走瘟神也值得,反正这些古代人也搞不明白这是什么玩意儿。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就听见那神经病悄声笑道:“谢了,赶明儿事成,赔你一个金镶玉的肚兜。”

“……!!!”

不等她回他个漂亮的,帘子已经飞快落下,与此同时车夫扬鞭,白金马车箭一般地飚了出去。

那速度简直像是逃难,别说文臻没反应过来,就连林飞白都怔在当地。

这人不是磨磨蹭蹭不肯回京的吗?怎么忽然跑这么快,那模样,像是抢着要去做什么一样。

燕绥这人行事,向来令人难以捉摸,如今瞧来,越发神鬼难料。

只这么一愣神,那马车竟然已经将要消失在地平线上,林飞白不敢耽搁,飞身上马,疾驰追去。

闻家一群人呆在滚滚烟尘里,眼见他乘风来,眼见他御风走,徒留他们吃一嘴灰。

只有文臻,不急不慢爬回了车上坐好,继续闭目养神。

今儿这一出,绝不是那神经病心血来潮闹着玩,她有预感,对方一定在坑人。

只要不坑她就行。

只要以后不再见,就行。

**************************

燕绥的马车急急行进在官道上,赶车的满头大汗。明明速度已经急如疯狗,偏偏那主儿还嫌慢。

在离京城还有百里的地方,终于停下来打尖,路边的茶亭里已经有人占了座,侍从下去准备自己烧点水,过了一会,有几个人过来等候在路边,口称拜见。

燕绥撩了下帘子,认出是闻家人,打头的就是蒙田闻家的家主闻试勺。

闻家前任家主闻至味曾是陛下最喜欢的御厨,任职总管,在宫中伺候多年,数年前告老离开,之后的御厨总是不大合陛下口味。闻至味离宫前,也曾带子女进过宫,是以燕绥认得。

但也就是认得而已,闻至味的菜燕绥也不过觉得尔尔,不能做出他喜欢吃的东西的厨子都可以被人道消灭。

闻试勺恭恭敬敬站在道边,身后还跟着几个少年男女,他也听闻这位殿下的尿性,只是依照礼节不可不拜见,行了礼便要退下,燕绥也便放下帘子,马车刚动,他忽然想起那日吃的小鱼锅贴来。

当时那个县丞说什么来着?

燕绥忽然敲敲车壁,示意车子停下,“老闻,你家可有人前些日子去过三水镇?”

闻试勺吓了一跳,下意识道:“您这是……”

燕绥淡淡道:“吃了一道河鱼面饼,虽然不是你家老头子的风格,却隐约有些滋味相近,甚至比你家老闻的出手还强些。”

闻试勺又一惊,正要回说不是,他身后一个戴了面纱的少女便已经柔声接道:“回殿下,小女子前些日子正好前去三水镇探亲。”

闻试勺大惊,回身便要说什么,身后少女却已经伸手,紧紧攥住他衣襟,只这一攥,他便想起眼前这位出名的难缠,话已经说出口,当面拆穿是要这丫头的命,只好深深地埋了头。

燕绥“哦?”了一声,“你做的?”

透过竹丝窗帘的缝隙,他看了一眼,对方影影绰绰,只看得见姿态恭谨,并没有抬头,语调也从容平静,“是的。”

第十七章 女官

“此乃近纯家传之秘,请殿下恕小女子不能随意奉上做法。”

四面侍从垂头静听,都暗赞这丫头有点胆色。敢在这位鬼见愁面前说不。

闻试勺偷偷瞪过去的眼神如果化为利剑,能捅闻近纯成漏斗,可惜那姑娘半掩颜容,眼皮下垂,愣是不接受他的警告和焦灼。

她嫣然又道:“虽然秘方近纯曾立誓不可传,但为殿下奉佳馔却是近纯一心所愿,可巧再过七日,闻家便要举行一场厨艺比试,以选拔厨艺长才,为皇家效力。不知近纯可有那个荣幸,请殿下前去品尝。”

闻试勺满头的汗,在她话出口的一瞬间,顿时干了一半。

近纯虽然胆大,着实胆大得有勇有谋,他此次带子侄辈上京,就是为了接下来闻家的一件大事做准备,广邀宾客,铺垫人脉,如果真能请到宜王殿下,那不啻于莫大的光彩。

至于殿下提到的美食……

他对近纯有信心!

河鱼面饼,听着便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珍馐,不做这个做别的,近纯也能让殿下迷恋她的手艺!

马车里,燕绥笑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意味,只道:“是吗?”便示意马车继续向前。众人都躬身相送,直至马车远去,闻试勺才抹一把汗,回头瞪视闻近纯:“阿纯,你胆子也忒大了,皇子也敢骗!你知道这位殿下什么性子吗!”

“哪有骗?”闻近纯一笑,半掩的面纱下目光熠熠,她身量不足,年纪尚小,说话却慢条斯理,口齿清晰,“河鱼锅贴吗?我做得出啊?山珍海味,奇禽异兽,哪样我做不出?既然我能做得出,那就不是骗殿下。闻家不缺手艺,现在只差一个能被皇族重新注视的机会,我们得抓住。”

“你就不怕殿下吃着味道不对降罪于你和闻家?”

“所以请家主派人去三水镇打听,是谁给殿下做了这道菜,都是哪些原料,怎么做的,只要有这些,我就能做出个八九不离十,家主您忘了?我最擅长什么?”

闻试勺默了一下,最终还是由衷赞一声,“近纯,你真不愧是我闻家最优秀的子弟。”

是啊,自从父亲离宫后,闻家和皇族关系渐渐生疏,不是近纯反应快,到哪去寻这样好的契机呢。

耽搁这么多年,闻家已经渐趋没落,富贵险中求啊。

闻近纯对闻试勺的赞许,并无得色,只转头久久凝视燕绥远去的马车,弯唇一笑。

…………………………………………………………

阡陌纵横的大地上,行走着燕绥的骚包马车,行走着闻家子弟的雅致马车,也行走着文臻奔向陌生天地的大篷车。

车行一昼夜,蒙田县在望。

文臻算算,其实也不过数百里,放在现代,高铁一两个小时的事儿,然而在这样的年代,就能隔开闻老太太和家族之间的一切牵绊,闻老太太从十八岁离家至今,再也没回去过。

闻家高门大院,位于蒙田县西北角,占地广阔,几近小半个县城,可见豪阔。

进入一排气势恢宏的门楼,马车又走了好长一截,才看见一个巨大的庄园,门口有管家接着,闻四太爷并没有让女眷下车,管家行了礼,也没有多话,只道:“家主刚刚回来,吩咐了,主院客人多,来来往往怕冲撞了,这位易小哥是外男,安排在外院,真真姑娘就住默园,等忙过了这几日,定王殿下经过蒙田,再一路送上京。”

车外闻四太爷的声音似乎有些诧异,“默园?那位置……可不要惊扰了……”

“老祖宗近日喊腿痛,已经多日不出门。近日家中客人甚多,实在是住不下了,也不方便和别人挤。”管家声音平平地道,“稍后小的会和真真姑娘说清楚规矩。”

闻四太爷似乎便放了心,连声道那就好,只是那语调,听来总有些怪怪的。

文臻悄悄瞄了一眼闻近香,她脸上神情像是有些不安,有些心虚……

这一路上,两人作伴,旅途无聊,闻近香又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一开始赌气,后来也忍不住半炫耀地提了提闻家的现状,如闻老太太所说,闻家第一代出了个御膳房大总管,后来因为救驾有功成为宫廷总管,品级不高,却因得天子宠幸,烜赫一时,太监无后,便大力扶持自己的几个兄弟,并过继了侄子为后嗣,后来那侄子便成为第二代家主,按照第一代大太监遗愿,每代都会送一个子侄进宫,或从小净身陪伴太子长大,作为皇帝未来的亲信培养,或苦练厨艺,主管御膳房,也因此世代和宫中关系深厚。天子近臣,便利特权非常人可及,代代经营,便积累了庞大的关系网和家产,如今新接任不久的,已经是第五代了。

而近日闻家的忙碌,和送子侄这事有些关联。这一代有些特殊,太子贤明,认为为人主君当爱民如子,无需令人自幼骨肉分离,只为给他作伴,而陛下自幼体弱,精力不济,也长久没提这茬,倒把闻家这样不上不下地吊了许久。

太子的体谅,皇帝的疏忽,对于寻常人家,免于骨肉分离是好事,但对于闻家这种完全靠君主恩泽延续荣耀的人家来说,则会引起失宠无靠的恐慌。如今太子早已成年,再送男丁进宫已经没有意义,而因为此事的拖延,御膳房的位置也已经被人抢先,现在闻家想要送女孩进宫,妃子也好,女官也好,实在不行,宫女也可以。只求能继续停留于皇家视线之中,日后才好徐徐图之。

女子不比男子,总得才貌俱佳才容易得天子青眼,闻家认为自家是厨王世家,厨艺自然还得出类拔萃,如此才容易在宫中出头,要满足这三样条件,便是闻家这样的大家族也未必容易,因此闻家特地召集了本支旁支所有的适龄女子,近日正准备好生挑选一番。

闻近香说起这事时,眉飞色舞颇为兴奋,文臻一边替她大力打气一边哀叹脑子真是个好东西,这节骨眼被派出去办事,她还以为自己是个种子选手咋地?

看她那十指,一个茧子都没有,会做个青菜炒白菜她就跟她姓。

然而今日前往默园的路上,闻近香明显失了谈兴,神情惴惴不安,闻四太爷也不比她好哪去,直接没有进园,两人匆匆说了句不要乱走,便逃也似地走了。那个一板一眼的管家,又关照了一句请勿随意外出,留下两个丫头,便也离开。

管家走出内院,闻少宇还在月洞门处等着,忍不住问了一句,“安排在默园当真好吗?老祖宗可是……”

“老祖宗只对美食感兴趣,还得是不一般的美食,咱们家那许多人,也没人能有那个本事引起他的兴趣,更何况,闻真真不会厨艺。”管家笑意恭谨中透着一丝不以为然,“九少爷尽管放宽心。”

闻近香正好路过,听见这句,忍不住格格一笑,道:“哥哥你真是想太多,什么阿猫阿狗住在默园你都要琢磨三天,也不想想那一看就蠢笨的丫头,哪来的那个命。”又拉身边少女,“近纯,你说是不是?”

她身边那位年纪轻一些的少女,抿唇一笑,虽然没说什么,但神色间的轻鄙,比言语还浓几分。

闻少宇想了想也便放心,闻家被定王逼得厉害,出了个损招,称伊脍要术被闻老太太出嫁时偷偷带走,将事端推给闻老太太这一支,是提前打听过闻老太太一家都对厨艺没兴趣的,如此可以避免万一闻老太太这边真有谁厨艺高超,得了陛下和定王青眼,将来回头报复闻家。

“那好,我也是白担心一句,主要近日这园子里争得乌眼鸡一般,我也是怕节外生枝。”

“九少说笑了,都是大家闺秀,不至于的。”管家答得轻飘,面上神情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闻少宇也有些讪讪的。闻家要送人去宫中,打的又是甄选为陛下调理身体的女官的旗子,八方亲友都闻风而动,都希冀一场泼天富贵落在自己头上。女官在宫中服役是有年限的,三到五年放出宫,身份可不等同宫女,转成嫔妃的大有人在,再不然好几位殿下也还没婚配,至不济也能指给宗室,闻家自家的女儿更是不甘人后,近几日偌大的宅院热闹得集市一样,不是今天你捞鱼落了水,就是明天她切菜伤了手,测试还没正式开始,已经躺倒了好几位。

闻少宇亲妹子有两个,大妹妹闻近香不擅厨艺,小妹妹闻近纯却是此中高手,是他们这一房最有希望入选进宫的人选,也是整个闻家最看好的种子选手,因此便多上了些心。

只是闻少宇此时想想,也觉得自己多虑,既然闻老太太后代都不善厨艺,这门手艺也不是谁短暂几天恶补一下就能大成,所以闻真真自然只是个过客,等到定王殿下发现她厨艺不佳,说不定下场凄惨也未可知。

闻少宇和管家放心地走了,留下文臻一个人,搬行李,看新居。

文臻有些意外,原本以为这地儿名字听着就高冷,想必也是个冷僻简陋地方,不想偏僻是有些,但简陋绝不能这么昧良心形容,说是园,其实就是两进小独院,院内白石铺地,两明一暗屋子诸般用具齐全,彩漆家具明亮鲜艳,墙头迎春花葳蕤繁盛,灿亮如金,衬出一种簇簇的气氛来。

文臻却觉得这般的热闹和讲究,似乎特意为之,像要告诉人这里并不冷僻一般。

两个丫头有些愚钝,并不像这种大户人家会选拔出来的千伶百俐的婢女,文臻觉得这其中也透着一些刻意。好在她在现代,和三个好基友长年住研究所宿舍,打理自己从来不是问题,她也不指望从这些丫头口中打听出什么来,看院子里竟然有间小小的厨房,里头调料一应俱全,便打发丫头去拿些新鲜菜蔬来,准备自己下厨。

等菜蔬的时间,她立在院子里,看着那些迎春花。

花开得正好,一朵一朵挤挤挨挨,没什么异常,然而在凝足目力的文臻眼里,那些花上面,有字。

墙头开在最下面偏左边第三朵中间的那朵花顺时针数第三瓣上,写着:三呼万岁。

文臻:?

旁边那朵九点钟方向的花瓣上,写着:四喜如意。

文臻:??

上面一朵六点钟方向的花瓣上,写着:一品洪福

文臻:???

第十八章 贪吃熊

啥意思?祷词?祈福?本地有在花瓣上写字祈福的习惯吗?

再说也不是写字,是用针扎出来的小字,扎字的人,定然有好眼力和一手微雕绝活。

隔壁也有一个院子,感觉比这边大,但是院墙很高,尤其两个院子共用的那一截墙,简直恨不得把天捅破。

文臻看着那截墙,心想这是怕人爬过来呢还是怕她爬过去呢?

此时两个丫头已经拿了菜蔬过来,文臻便让她们自己去吃饭休息,她一个独立惯了的现代人,不习惯有人跟在身边,两个丫头乐得轻松,也就回自己的下房去了。

等人一走,文臻袖子一挽,拿了把随身的尖铲,带着绳子,一路以攀岩的方法上了墙,找到那几朵刺字的花,统统摘了,再低头一看,果然那边墙下有一把竹梯,她把绳子系在梯子上,把梯子拽上来,支在墙头,再哧溜哧溜下来,慢慢拽绳,将梯子拽了下来。

看见花上刺字她就想到那边可能有梯子,正是她需要的东西。

抢来梯子,她才看丫鬟拿过来的菜蔬,不由嗤地一笑。

肉也有,是猪脚猪肝之流,鱼也有,品质不佳的鲢鱼。这闻家行事,永远透着一股“我面上给你说得过去,骨子里怎样我不管”的调调。

菜蔬倒还新鲜,不过是豆角青椒之类。

文臻倒不挑菜,她从小喜欢厨艺,三岁烧锅四岁炒菜五岁切丝摆盘,研究所漫长的岁月里,她有大把时间可以打磨厨艺,除了部分实在高端稀罕的食材她实际操作机会少,常规菜色没有不能驾驭的。

鲢鱼实在品相不佳,顺手扔进废料筐。她洗猪脚,刮干净,食盐搓皮,绰水后略微煸炒,啪啪几刀砍成小块,加料酒生姜入水煮,不断撇去浮沫,彻底没有浮沫后捞起沥干,另起锅,练糖,入油,熬出金红色的小泡泡后,放入香葱,桂皮,八角等等,笃笃笃翻炒出香。再放入猪脚翻炒,放酱油,加水,大火烧开小火慢炖。

猪肝以黄酒先略清洗,再去筋切成薄片,薄到几乎可以透光,姜片,葱结,料酒各三勺加芡粉拌匀,大火快炒。

青椒炒鸡蛋,文臻一手端碗,筷子搅得飞起,蛋液飞跃成一道金桥,一直打到蛋液微微冒金黄的泡儿,稍稍加了一点酒,增加鲜美度。

豆角干煸,加醋可增鲜解腻,醋从锅边缓缓淋入。黄昏的日光斜斜映亮她眼睫,连小小的鼻头都似乎在发光。

隔壁似乎有点声响,文臻听见有人大声地道:“花呢?啊?梯子呢!”有沉重的步声,在相邻的墙边转悠。

文臻不理会,一边煎炒烹炸,一边顺手从怀里掏出闻老太太给她的小布包,扔在案台上。

布包用针线封了口,文臻没拆,灰色的布面绣着一个形状有些怪异的图腾。

香气渐渐弥散,猪蹄的香,是一种非常浓烈腴厚闻到便要令人跪着唱臣服的霸道香气,王者之香;豆角的香气则清郁轻灵,令人想起春的凝翠飘绿,是隐士之香;青椒的辣烈之香被鸡蛋的温醇馥郁香气所中和,化为一道既厉烈又温厚的香气,是大将之香。

诸般香气结合在一起,则是集醇香辣鲜于一身的复杂之味,难以言述,只宜自品,正如这复杂而又光怪陆离的人生。

人间之香。

所谓好厨艺,色香味一样也差不得。菜上桌的时候,猪蹄红金闪亮,筷子轻轻一拨,皮肉便分离,皮与肉之间那一层晶莹的脂肪,灯下凝露生光。

豆角则是挂春一般的绿,新鲜幼嫩得仿佛玉雕,让人担心筷子一碰会不会碎。

青椒的翠和鸡蛋的黄结合起来便是这春最美的色彩搭配,木耳莴笋和猪肝的搭配可出鱼香。

那在墙边转悠的脚步,原本似要离开,但从第一缕香气飘出之后,便顿住了。

又过了一会,墙头上一阵簌簌微响。

文臻还是好像没听见。

三菜一汤,饭也好了,米不错,有种现代难见的天然清香,莹润闪亮又颗粒分明。

文臻坐下来吃饭。

迎春花颤动得剧烈,有人在墙头上开骂。

“那丫头,装什么装?还不过来扶我老人家一把!”

哦,微雕和微视高手终于来了。

文臻立即搁下筷子,出了厨房,头一抬。

满是迎春花的墙上,坐着一个矮墩墩的身影,乍一看还以为是孩童,再一看,又好像是个衣着华美的老妇人,穿一件福字连绵酱色莨绸长袍,袍子上不同写法的福字都以金线绣成,灿然生光,只是脸色太黑,和袍子的颜色浑然一体,像一头蹲踞在花丛中的母熊。

母熊手里正拿着一串迎春花,细细嚼着花瓣,一边嘴里咕哝着什么,文臻莫名便想起“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这句颇有些装逼的话。

熊见她过来,将迎春花递过来,道:“热水绰过,凉水过一遍,以蜂蜜腌制,另加配方,制成金丸,宜治肿毒高热。”

文臻接了花,心想这老太太声音粗哑,和闻老太太半点也没一家人的感觉,一边笑道:“迎春有苦味,并不适宜做菜。”

“那倒是,”老妇人道,“远不如金雀花炖蛋,珠兰鱼片,酥炸月季,菊花豆腐……就算槐花烤饼,也强之甚多……猪肝冷了就不好吃了。”说完咕咚咽一口口水,声音响得似熊在打盹。

最后一句岔到十万八千里,文臻已经笑眯眯端了梯子来,“自己爬下来哈。”

“那好像是我的梯子。”老妇人斜睨她。

“猪肝冷了就不好吃了哟!”

“腿不行啊。”老妇人捶着腿愁眉苦脸说。

文臻自顾自坐下来,“猪蹄也快冷了哦。”

“砰”一声,跳下来了,梯子都没用。

宛如一头熊落地,汤晃了三晃。

“哟,腿不行。”文臻盛汤装饭,头也不抬。

“嗤,我这腿能是好的吗?我这腿要是好的,那群不肖子孙不得把我就地给捆了?”老头一摇一摆在桌边坐下,一抬头看见随随便便挂在灶台边的小布包,随即目光便转了过去,别说表情了,连说话语调都没什么变化。

文臻也仿佛并没看见,好脾气地把饭端上来,头一抬,心中忍不住“哟呵”一声。

这哪是老妇人哪。

这是人妖哪。

鬓边一朵海棠花就不说了,海棠花配碧玉簪也不说了,一张面盆大脸也不说了,可这大脸上,粗眉广额,嘴大如瓢,红红的胭脂吊着鱼尾纹四处迸射的眼角,厚厚的脂粉夹在深深的皮沟里,眨眼抬眉都簌簌往下掉,周星星家的如花妆容效果都没这惊人。

文臻觉得自己手里的碗在颤抖,一定是它抵受不住想自杀。

当“老妇人”一脸不耐烦地一伸手把头发连同海棠绿叶的发髻抓下来,露出光可鉴人的秃顶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何止是碗,世界观都想自杀了。

你说礼教森严的封建社会,怎么会连异装癖这种设置也有呢?

还没等她表示一下复杂的心情,老家伙一抬头看见她端的小碗,白眼一翻,嚷嚷:“这么小的碗怎么够吃?”抬手就拿了一个巨大的汤碗,把锅里的饭一股脑都盛了,堆得岗尖。只给文臻留了半碗饭的量。

文臻还没坐下来,老家伙已经落筷如风。

“好猪蹄,表皮软糯弹牙,瘦肉香嫩,蹄筋滑润,啖肉尽而香气犹存唇舌之间,猪蹄的腴美和筋道尽在其中。”

“好青椒鸡蛋,青椒脆爽,鸡蛋鲜嫩,微辣香咸滋味饱满,小菜可见大心思。”

“好猪肝!猪肝嫩滑是为君,菌笋之鲜便如臣,君臣相济,妙味天成。”

“好豆角,豆角久煮显老,少煮带毒,能将豆角制得这般清新脆鲜,微甜回甘,火候之道,已臻大家。”

一顿饭就听见他巴拉巴拉说话,还不影响吃饭。速度极快,文臻这边饭才吃三口,他老人家已经搁了筷子。

不过他并没有像那些初尝文臻厨艺的人,吃得盆满钵满,相反,他每样菜也只吃几口,饭更是只选了最为香软的部分浅尝辄止,吃饭时的速度和优雅不成正比,形体和胃口也不成正比。

吃完筷子一丢,喝道:“上茶!”

文臻头也不抬,递给他一碗……米汤。

老头一顿,若无其事接过,如品茶一般,从容啜饮一口。

他还真认认真真喝了三口,才开始……吐槽。

“猪脚近骨处肉微紧,应该有短暂窖藏,不是今日刚刚屠宰。”

“豆角有几根微韧,应该是昨日午后采摘。”

“青椒应该是城西白头山附近土地所种,此地土力略薄,种出的青椒辣度有余水分不足,不如城南我们家那块地种出的青椒多矣。”

“至于鸡蛋……如果那鸡能喂点松子那就更好了。”

“唔唔。”文臻随便点头敷衍他。

“吃饱了,我走了。”老头起身,目光在小布包上扫过,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坦然向外走。

文臻没起身,笑眯眯挥挥手,“拜拜。”

“拜拜什么意思?”

“再见的意思,但一般其实表示的是最好再也不见。”

“只要你不开伙就行。”

“闻家这种厨王家族,会克扣你老人家的伙食?”

“世间万技,需要的都是全心浸淫心无旁骛,一群沉浸在争权夺利中的人,能有多少心思琢磨出精彩绝伦的菜来?”老头呵呵一笑,“今晚这顿,已经是自从我不能下厨之后,吃得最舒服的一顿了。”

文臻目光落在他手上,先前她就发觉了,老头看似行动利落,但是一双手总在不自觉地震颤。

一个热爱厨艺的厨子,落到这样的下场,便满身绮罗,终究难免英雄末路的凄凉。

文臻并没有探问,也没有表示同情,只是开始收拾碗筷,随随便便,如同对多年街坊一般招呼,“那明儿再来,早饭想吃什么?”

“蟹黄汤包。”

“好啊,您老记得明早先下池塘摸几只蟹来。”

“汤包!”

“好的,早餐时间辰时一刻,请准时前往餐厅,过时不候。”

老头挥挥手表示知道了,文臻看着他像一只笨拙又灵活的熊,爬过高墙,穿过迎春花丛,不见了。

过了一会,砰地地面又震三震。

又过一会,隔壁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夜里如果听见什么声音,别理会。”

“哦?”

“不过如果你自己院子里有什么异常,你还是要理一理的。”

“哦!”

第十九章 夜半恶客

老头走了,文臻开始……收拾行李。

傻子才乖乖等闻家护送(监视)上京,到时候偌大车队,有闻家人,有定王的人,逃的难度岂不是比现在难一百倍?

闻老太太说如果她想逃,就把小布包挂在显眼处,自然会有人混入护送队伍,伺机送她离开,但是她却没有把命运寄托在陌生人身上的习惯。

她来的时候注意到了,这院子里护卫不少,月洞门前还有守卫的婆子,想从正规门户走是不行的,然而她还可以翻墙嘛。

默园位置偏僻,这两个院子过去是一片竹林,竹林后面隐约可以看见高墙。

文臻在现代时,舍友太史阑是个锻炼爱好者,而她是其余三个人中唯一能够坚持陪她一起锻炼的,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下厨是需要好身体的。

尤其没有臂力,无法揉好面,也无法炒好菜,所以就算是太史阑,也忍不住夸她是大力萝莉。

她天生一双巧手,和手有关的技艺都天生占优,一学就会,一会就精。

比如除了厨艺之外,她还擅画,但她擅长的画不是那种写意泼墨,也不是花鸟山水,而是更倾向于工笔和临摹,能画以假乱真的3d画。她天生可怕的视力,精细的手指,以及长期打磨厨艺带来的稳定手臂,能够帮她捕捉到图像的精致细微之处并顺利表现出来。

这也是她能够一眼看明白迎春花瓣上的字的原因。

离开研究所之前,她把自己的这些用具都背出来了,此刻也随身带着,就等夜深人静好爬墙。

她也不在那干等,舒舒服服睡到半夜,自动醒来,此时正是夜色最深时,宜逃奔,宜爬墙。

她爬过满是迎春花的高墙,沾了一身细碎金黄。

隔壁院子很大,装饰华丽,此刻夜深人静,依旧灯火通明,老头的影子映在窗纸上,矮矮胖胖的一墩。

但是和她那边一样,没有下人,偏院隐隐也透着灯光,不知道是不是下人都住在那里。

文臻并没有多看,好奇心会害死猫。

庭前空荡荡无一物,而今夜月色明亮,从庭前走肯定会被看见,她顺着墙根走,娇小的身形掩在高墙的阴影里。

绕整个院子一圈,从另一边的高墙翻出去就是竹林,文臻走到这边院子的院门处,忽然偏院门开了,有仆人出来倒水,文臻的背,紧紧贴着院门不动,好在院门有门檐,阴影深重,文臻又换了深色的衣裙,不仔细看看不出。

那仆人倒了水便回房了,文臻刚松了口气,忽然背后一震,门板被砰然敲响!

这一声来得突然,文臻之前注意力都在提防仆人身上,没注意留神门外的动静,更没注意到,这门竟然没锁。

门外的人似乎也知道门没锁,一敲之后,便要推开。

屋内老头子的喝骂声忽然炸响。

“大半夜又来罗唣什么!滚!”

推开一线的门吱呀一声,停住,随即一个声音,有点尴尬地道:“老祖宗,儿子今晚给您带来了你最爱的玉胎羹……”

“有好吃的怎么不白天送来,要这么半夜鬼鬼祟祟?少动乱七八糟的心思,老夫说了,就你家丫头那天赋,教也白搭!”

“老祖宗……”

“再不滚我命人传唤老六过来,问问他该怎么管教半夜闯老子院子的弟弟!”

门外静了半晌,随即门板砰一声关上。

门后的文臻,抖了抖衣领——一背心的冷汗。

听见门外脚步离开声音,她反手就把门给闩上了。

刚走了没几步,果然又听见拍门声。

这院子里仆人也有意思,听见敲门都不带探头看一下。

文臻听见这回是个女子声音,娇滴滴的拍门撒娇,声声唤着老祖宗,说孙女儿做噩梦了,求老祖宗当年给她用过的一个安神方子。

里头老头子这回不骂人也不理睬,过了会,噗一声吹熄了灯。

门外女子等了一会,也只能悻悻离去。

文臻抬脚,脚还没放下,外头又响起了脚步声。

文臻险些把那还没放下来的脚踹在墙上。

还让不让人逃了!

门环却并没有被扣响,一阵衣裳悉碎声之后,一个女声道:“近纯来叩老祖宗安。”

这声音颇年轻,近乎稚嫩,然而音色清凌凌的,透着几分和稚嫩不符的沉静,迥然不同前几位夜半恶客的感觉。

里头闻老头没动静,文臻却隐隐看见窗户开了一条缝,看来对于这老头子,外头这小姑娘也是不一样的。

小姑娘并没有进门,还是在门外,诚诚恳恳地道:“近纯已经来了一个月,老祖宗还是不见吗?”

沉默。

“夜半来扰,实为恶客,可是近纯不明白,何以老祖宗这么固执。”

沉默。

“是因为诸位叔伯对老祖宗的不孝吗?”

沉默,窗户后呼吸声却有些粗重,文臻心想不错,敢说。

她来了兴致,想听听豪门八卦,换了个舒服的坐姿。

“但那与近纯有何关联?老祖宗精绝天下的手艺,终须后继有人,老祖宗这般藏着掩着,是想着百年之后带到地下,然后眼看我闻家绝艺失传,失宠于皇族,从此一蹶不振吗?那闻家数代家主殚精竭虑挣来这偌大家业,又是何必呢?”

文臻心想这真是诛心之言啊。

窗户动了动,似乎老头想拉开窗扇,但又忍住了。

“试勺大伯接任家主之日起,老祖宗便搬进了默园不见外人,让近纯猜一猜,想必这家主传承也并不合我闻家的规矩。”闻近纯还是用那清淡语气说大胆的话,“闻家本该在五年前便送人入宫,却被耽搁了,都说是陛下和太子仁慈,不欲我闻家骨肉分离,近纯却觉得,这其中或许有老祖宗手笔。”

哗啦一声窗扇被拉开,老头子探出头来,彪悍地“呸”了一声。

文臻叹口气,心想还是沉不住气啊,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果然那小姑娘声音里更多了几分笃定。

“近纯大胆地猜一猜,老祖宗因为某些原因,不愿意我闻家再送人入宫,然而大伯他们却不想放弃这样的机会。毕竟我闻家数代荣宠不替,靠的就是侍奉皇室,一旦远离皇族,闻家败落迟早。两方意见不合,想必我闻家前几年的动荡便是由此而来,然后最后……”闻近纯似乎微微一笑,“我六伯胜了。”

文臻抿抿嘴,豪门倾轧,父子对立,两方势力几年博弈,内里不知隐藏了多少腥风血雨,最后,垂老的雄狮落败,被“体面”地送到园子里“荣养”,新一代的家主,立即紧锣密鼓地安排送人入宫。

这一番波谲云诡,就给这小姑娘漫不经心说出口,仿佛那些生死号啕,都不过是秋风里飘零的枯叶,随意踩在脚下,咯吱一声,碎得清脆。

唯有此刻一声长叹,为这隐而不发的刀光剑影做一个凄凉的注脚。

“近纯,你很聪明,可是你和你六伯他们一样,这份聪明,用错地了。”

终于等到老祖宗回答的闻近纯似乎很高兴,语气都轻快了几分,“老祖宗,对于厨艺,我自两岁生火开始,从未有一日懈怠。”

“聪明既然能表现在分析情势上,自然也能表现在厨艺上,老祖宗,孙女冒这大不韪来和您说这些,不是要刺伤您,也不是为炫耀聪慧,只是想告诉您,孙女什么都明白,然后,依旧势在必得。”

“孙女知道您在忌讳什么,伴君如伴虎,您畏惧皇宫,不愿后人再踏入那世间最鬼蜮之地,但是今晚这些话,足以证明孙女有足够的能力在皇宫立足,不是吗?”

“既然孙女有能力,也坚持要去,那么老祖宗的固执己见是否就没有了意义?就算是为孙女日后的安全考虑,您也应该出手相助吧?毕竟您的初衷,不就是为了保护后代吗?”

“行了。”

老头子似乎闷闷地冷笑了一声,“说得好像你已经被闻家选中入宫了一样。”

闻近纯答得斩钉截铁,“不会有别人。”

老头子又笑了一声,却并没说什么,半晌道:“你想得,还是太简单了些。”

“确实,近纯始终不明白,何以我闻家侍候皇室这许多代,老祖宗也伺候了近一辈子,怎么忽然现在开始畏惧皇室了。”

长久的沉默,半晌,闻老头拉上了窗扇。

“你回吧。”

闻近纯似乎并没有失望,沉静地答:“那孙女明晚再来。”

步声橐橐而去,寂静重来,这一刻的黑暗没有温度。

良久,文臻才听见闻老头的声音低低响起,“定王、皇后、太子、德妃、神将、陛下,还有宜王……”

他一声长叹,融入这夜的沉重的风里。

“现在不一样了啊……”

******************************

文臻很久都没有动弹。

那一声叹息似栓了千斤坠,沉沉坠住了她的脚步,有好一阵她脑子里都在不由自主盘旋着老头最后叨叨的那些彪炳着无上威权的头衔。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她心头动荡不休——很明显,老头直觉中念叨的这些称呼,是按照顺序来的,应该就是按他内心忌惮程度从轻到重来排,但非常奇怪的,那个什么宜王,顺序还在皇帝之后。

封建时代还有谁能高过皇权?这不可能。

那只能证明,这个人比皇帝还难搞。

好在她不打算去皇宫,如果不能回去的话,以后找到三个死党混一辈子也就得了,不至于和这样的高端人士产生交集。

她看看黑暗笼罩的院子,想着这老头是不是夜夜都过着这样的日子?

空寂寂华丽庭院,没滋味锦衣玉食,无人理白日空守,魑魅行夜半心机。

这些人真要孝顺,何至于白天面也不露,尽在晚上一批批过来各逞心思。

她不过绕院子走了一圈,就来了三批人。

文臻叹口气,越发觉得闻老太太那个建议简直坑爹。这样的闻家,送她都不要。

眼见附近终于安静,她终于放心,快步走到墙边,正准备爬墙,忽听又一阵脚步沙沙声响。

这一回脚步声听来不止一人。

这大晚上来鬼鬼祟祟骚扰老头子的,不都应该一个一个来吗?

这一来一大帮是要闹怎样?

第二十章 连台戏

文臻觉得有点崩溃,虽然墙就在头顶,也只能贴住不动。

隔墙的步声,她听着听着,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一群人,其中有一两个人,一定和别人不同。

因为其中的一个步声,似乎踏着奇异的韵律,每一步都走在众人脚步抬起的那一刻,以至于每次他落步的时候都没有别人落步,只能听见他一个人的步声。

如果一定要分辨还有谁的脚步能够在这样的控制中崭露头角,那就是另外一个微快的步伐,分外的疾而有力,却又不显仓促。

让人想起一株笔直玉立的青树,在风中飏起遒劲的枝叶。

此时,一墙之隔。

墙外人行路,她在隔墙聆听。

有几个人毫无所觉继续走,那最奇异的步声,却忽然一停。

随即那分外有力的脚步声,也一顿。

文臻的呼吸也似瞬间停住。

不会吧。

不会隔着墙也能被发现吧!

好在那停顿只是一瞬,随即步声继续向前,直到在院门外站定,紧接着一个声音响起,听来是个中年男子,说话不急不忙,颇具威严。

“请父亲大人安,并请父亲大人恕儿子深夜相扰之罪,实是有贵客亲至,并携德胜宫娘娘的问候,想要面见父亲大人。”

一阵寂静。

门外人并没有出声催促,夜风微凉,隐约谁的衣袂猎猎微响。

好半晌之后,老头的声音才传出,不同先前的凶悍或冷漠,听来分外沉缓,隐隐一丝冷漠和戒备。

“闻至味请德胜宫娘娘安。然而闻某已经出宫,家中诸事也已交给闻试勺,现如今闻某老迈昏聩,不敢污贵客之眼,请回。”

闻家第五代家主闻试勺的声音,听来颇有些诧异和着急,“父亲大人……”

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截住他,道:“闻大人一别久矣,近日可好?家父前不久还写信来,提及当年因脾胃失调之症险些战事失利,多亏老大人妙手一味开胃汤解危,老大人对我林家,对当年左当之战中万千将士,和边疆百万百姓,可谓功德不浅。”

“神将谬赞,神将多年来纵横沙场战无不胜,区区失调之疾如何能令神将束手?赢得战事、保全将士,护我百姓疆土,自然是神将的功德,闻某不敢居功。”

文臻皱眉,这年轻人声音好熟悉。是那个叫什么林飞白的?

想到林飞白就想起神经病,想到神经病就仿佛回到倒吊和死尸对脸的美妙那夜,哪哪都不舒服。

门外的林飞白似乎并不喜欢这种虚伪又拒人千里的对答,闻言短促地笑了一下,不再接话。闻试勺却似乎对他很忌惮,急忙接道:“父亲大人,林侯远道而来……”

忽然有一个声音,轻轻道:“既然闻老先生已经睡了,便不要扰了罢。”

这人声音很轻,似乎有点不足之症,语意也温柔,虽然有些微哑,却越发令人舒适,仿佛耳边琴弦轻拨,而微雨沙沙落在青灰色屋瓦上。

四面却越发静了,随即闻试勺吸了口气,恭声道:“是。”

除此之外他便再无一言,一行人脚步声移动,竟似这就便要离开。

文臻隐约觉得,虽然林飞白身份高贵,他父亲是什么神将,这名称一听逼格便高得很,然而闻试勺竟然好像还更尊敬后一个说话的人。

听见那群人真的离开,她无声松口气。

一波三折的,总算滚了,经过这一遭,不可能再有人来骚扰老闻了。

谁知这口气还没出完,忽听隔壁的门被敲响了。

这一声扣门声清脆又意外,惊得文臻浑身汗毛瞬间起立。

随即听见林飞白的声音,冷锐地响起。

“林某有要事,夤夜求见闻姑娘,还请闻姑娘恕林某唐突之罪。”

……

今天晚上是犯了太岁吗!

此时想要翻墙回去也不可能,外头那些人绝对能发现动静。

文臻一抬头,就发现对面灯亮了,窗户被拉开,闻老头一脸兴味地瞧着她。

死老头还在对她做口型。

“帮你一次,没有帮你第二次的道理,自己想办法。”

隔壁,那一把好听清淡的声音,忽然道:“飞白,这大半夜的,怎可贸然求访于闺门?还是明日白天再求见吧。”

文臻心中暗暗感激,心想这位亲真是个暖男啊。有机会一定要请他吃饭。

隔壁,林飞白答:“先生见谅,实在是事务紧急,飞白在此处见过这位姑娘,立刻便要回德胜宫复命,耽搁不得。”

那人哦了一声,语气听不出喜怒,问:“德妃娘娘要问?”

林飞白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答:“实是有一物,飞白不明,想要当面向闻姑娘问清楚,才好回禀德妃娘娘。”

文臻一怔,心想什么东西要问我,忽然脑中一炸。

想起来了!

那多灾多难屡遭抢夺的bra!

被神经病要挟拿来做诱饵的bra,落到了这家伙手里,而这人明显性子是个寻根究底的,东西拿到手里不知究竟,竟然转回头要向她问个明白。

听见隔壁那人问:“哦?何物?”

闻试勺也道:“林侯,这夜半入闺阁,怕有损您声誉,皇……煮雨先生向来博闻强记,无所不知,或许问问煮雨先生,亦有所得呢?”

林飞白沉默一会,道:“那就先……”

文臻忽然大步走入了庭前的灯光里,大声道:“老爷子,您的点心好了!”

这声一出,四面一静,林飞白正要掏东西的手也顿住。

文臻已经掀帘进入闻老爷子的房,低声笑道:“帮人帮到底呀。”

“老头子被人纠缠也没见你打算帮,”闻老头冷笑,“没这事儿你早爬过墙了。”

文臻笑呵呵在他屋子里一阵乱翻,顺嘴答:“蟹黄汤包!”

“一桌席面!冷热荤素不得少于十八道!”

“给你做满汉全席!”

“床背后柜子第三格。”

文臻顺利在那里翻出来一盘精致如画的点心。

“你怎么知道老头子藏了点心?”闻老头瞪她。

“厨师通病。”文臻笑眯眯。

闻老头哼一声:“狡诈!”

仓促之间,这女娃反应也是够快了,而且能想到深更半夜,这里只能有点心。

两人对话飞快,此时这边的门已经被敲响了。

文臻端了点心去开门,笑道:“让各位扑空了,抱歉,我在老祖宗这里做点心呢。各位要不要尝一尝?”

她嘴上客气,身体却堵着门一动不动。

门外,当先的是一个高大中年男子,看脸和闻老头子有几分相似,身材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看来便是这一代的闻家当家人闻试勺了。

他身后高高矮矮不少人,都隐在暗影里,她一眼只看见那个分外高而挺拔的林飞白。

屋子里头闻老头粗声粗气地道:“她随我学艺,老头子传艺不欲被人打扰,诸位想必都知道,见谅了。”

这话一出,文臻只觉得外头那堆人气氛便变了。

她隐隐觉得不好。

似乎也许可能大概,又被闻老头顺手坑了一把。

闻家屋里无好人!

林飞白立在对面,目光从文臻身上轻飘飘掠过,似乎多看她一眼都觉得累,只沉声道:“在下有一事想要请教姑娘……”

“你可别问我,也最好别把东西拿出来,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位叫我这么做,我便这么做,你觉得那位做的事,能让我这样的人明白吗?”

林飞白怔了怔。

如果说第一句话还只是让他感觉是推托之词,但又生出一些戒备,最后一句,则完全击中了他的骄傲。

是啊,燕绥行事,连他都不能明白,这个一看就很蠢的女子,凭什么能懂?

又凭什么能获得燕绥的信任,了解他的心思?

林飞白不再说话,转头就走。

他来得突然,访得贸然,走得,也决然。

以至于闻试勺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怔了一怔才急急跟上。

黑暗中似乎有人笑了笑,摇了摇头,文臻看过去,只看见他宽袍大袖,分外洒然的背影。

眼看那一群人匆匆没入黑暗,文臻才叹了口气。

今晚这连台大戏,总算能唱完了吧?

她立在院子中,有些纠结。经过这一遭,这院子应该不会再有人来,正好走的最好时机。然而如今不比先前,这时候当着老头面再走,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她只得悻悻地道:“您老人家先歇着,我回去准备满汉全席。”

“呵,谁要你的满汉全席,能把答应老头的汤包送上就算你有孝心。”闻至味下巴冲厨房一点,“就在这,现做,我老人家等着。”

“至于嘛,人家不跑啦。”文臻还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的前科不放心,也不生气,自洗了手去厨房,留下老头子呵呵一笑,意味不明。

然而文臻很快就发现,不是老头心眼小,是她太天真!

她的面还没揉好,隔壁就已经来了三拨“访客”。

这些大半夜上门的客人,似乎半点都不觉得自己来的时机有多诡异,给出的敲门理由更是千奇百怪,一个说请她去品茶,一个说请她去看花,还有一个连理由都没给,自称是她堂嫂,听说她来了,要来见见妹妹。

敢情“老祖宗收徒”是个炸弹,硬生生炸翻了整个闻家。

既然都接了这个炸弹,再不承认也无济于事,总不能像晴雯那样白担个虚名儿,文臻干脆在每次有人敲门的时候,都隔院喊话,“在老祖宗这里学艺呢,恕不接待!”

至于这些人回去还睡不睡得着,她不管。

好容易到了天亮,摊开如菊、提起如囊、皮薄馅鲜,缀玉点金的蟹黄汤包干掉三笼,闻至味才放文臻回院子睡觉。

“闻家人要脸,爱在晚上活动腿脚。”他道。

言下之意就是爱脸面的闻家人会按时在天光下披上伪善外衣,安全性略有保障。

文臻对此不以为然——称得上恶人的,哪还有什么有所为有所不为,之所以还能留一份余地,只不过没被挑战到接受的底线罢了。

闻家厨王世家,厨艺是立身之本,这次进京选拔厨艺人才更是关系一人乃至一族的荣华富贵,这种情形下闻至味做宫廷御厨那么多年的经验和技艺便是无价之宝,是人人垂涎的对象,现在这朵人人垂涎的名花(文臻:?)被她给摘了。

文臻觉得,这不是底线,什么是?

她回到院子里,那两个晚上不见踪影的丫鬟又出现了,文臻就当没看见,蒙起被子睡大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他呢。

**********************

就在文臻躲进小院成一统,不管春夏与秋冬的时候,燕绥正在德胜宫,和自己的那位母妃,号称东堂最传奇的德妃娘娘那里纵论春秋。

第二十一章 妖妃

德妃娘娘的传奇之处,在于她从来不和皇宫里以往盛产的妖艳贱货们同流合污,那些笑意盈盈操刀,温良恭俭施毒,姐姐妹妹下绊之类的事儿,她向来不屑得很,用她的话说,就是“杀人如果都需要掩掩藏藏,还敢说什么帝王宠爱,冠绝六宫?”

事实也是如此,德妃比皇帝还大五岁,生皇子也不是头一份,生了一个燕绥就死活不肯再生,这般在宫中毫无活路的自私任性,却历三十年荣宠不衰。

宫中送她诨号“德三多。”赏赐最多,俸禄最多,花园里埋着的尸首最多。

边远小城走出来的不受宠爱的官家庶女,最后能有那般成就,以至于她所在的那个小城,一度出现庶女比嫡女尊贵受宠的怪像。

德妃娘娘茶余饭后听说了这个给她下酒的奇谈,不过淡淡一哼,鼻音尾端上挑,说不清是不屑还是可笑。

问题的关键是庶女吗?

如果没有一个后来成长为神将的相好,把庶女捧成王母娘娘都没用。

当然德妃娘娘是不会去特意提醒谁这一点的,她也不会因此便格外要提升庶女的地位,相反,她讨厌所有的庶女,并且要求所有能够走到她面前的女子都必须是名门正嫡。

有人以为德妃娘娘这是在给唯一的儿子相看闺秀,但事实看来好像也并不是这样,因为燕绥二十一了,别说正妃,侧妃都没一个,按说皇子十八授冠出宫开府,就该同时立妃,然而燕绥向来看似随意实则不驯,德胜宫地位特殊,皇帝多病无心去管,德妃娘娘似乎对抱孙子也兴致缺缺,这事儿便耽搁了下来。

倒是和德妃私交非同寻常的,东堂军方第一人,被民间尊称为“神将”的林擎,有阵子给燕绥张罗过立妃的事儿,但不知怎的反而惹出了一场麻烦,最后不了了之。

据说那段日子德胜宫气氛紧张,但到底是什么事,也没人能说得清楚——皇宫向来号称秘密最多但又最没有秘密的地方,眼线无数,间谍多面,有点什么风吹草动,撒泡尿的功夫便飞过了墙,但只有德胜宫,真真是诸事得胜,连封锁消息的本事都是一流,不管众人用什么办法,愣是没人能从德胜宫里挖出任何可以下酒的料去。

懒散冷漠的德妃,并不像有这般手腕,众人都觉得想必是林擎的功劳。东堂皇宫诸位贵人,由此对德妃的羡慕嫉妒恨满得要溢过金水河——真真命好,有这么个忠心耿耿又能力超卓数十年如一日给她收拾烂摊子的青梅竹马,更难得的是皇帝还不嫉妒,因为林擎也没少救过皇帝的命以及为皇帝卖命。

后来众人的羡慕妒忌恨又添了一项新来源,便是德妃生的三皇子燕绥。多智近妖,如果不是看起来无心皇位,众人怀疑太子早就被他揉巴揉巴扔进了泔水沟。

所以女人如德妃,真是不知修了几辈子的德,皇帝宠爱,儿子出众,还有个东堂第一永不背弃的青梅竹马。

简直让人没法活。

尤其当妃子们看见平日里的德妃的德行,那种“日子没法过了”的感觉更是醍醐灌顶。

此刻燕绥就正在打量自己这位“妖媚惑国”的母妃。

妖妃靠在美人靠上,懒洋洋地在嗑瓜子,身上拢一件石青色刻丝盘花大袄,这袄,和寻常妃子务必紧身以展露曲线的风格不同,实实在在是件大袄,棉花絮得厚厚的,毫无腰身,长及膝盖,底下随便套着散着裤脚的撒花裤,一双已经踩塌了后跟的软底便鞋,鞋上别说珍珠金线,连个绣花都没有,还是灰扑扑的老鼠色。

这邋遢程度,寻常农户家的地主婆都比“妖妃”精致一些。

然而当她偶尔抬起脸,眼波淡淡一掠,所有的吐槽便会戛然而止,噎死腹中。

那女子乍一看是美的,再一想又觉得美得朦胧,忍不住便要多看两眼,然而多看又觉得晕眩,她的眉峰笔直上挑,如一柄精美的小刀,按说女子脸上这种眉形过于锋利,然而配上她烟水濛濛的眸子,便仿佛刀收长水,剑挂青山,世事到了此处便婉转低回,不过一声欸乃,载一船旧梦没入烟霞。

她的鼻端似乎略窄略尖,显出几分凌厉和仓促,但偏巧有一双微丰又弧度美妙的唇,和唇下微凹的雪白可爱的小涡,却又将凌厉抚软,仓促曳长,是一曲长调到了尾音似乎气力不继,然而吹笛人藏了后手,一个转折,便吹出了层峦叠嶂,碧水桃花。

她美得丰富而自然,便如世间奇景,多半言语难描,忍不住心里叹一回苍天厚爱,造物神奇。

燕绥每次看这张脸,都会在心中笑一声,如此出世的美,裹了一个如此入世的灵魂。

母子相对,并没有急着说话,德妃直到把一大包瓜子磕完,才指指面前的瓜子壳。

周围的宫人也没有动,看着燕绥亲自动手把瓜子壳给收了。

这是德妃娘娘的一大癖好,认为她有事,就该“儿子服其劳”,以充分展示“母慈子孝”风采。所以只要燕绥在,她连梳头化妆都要燕绥来。

直到看着燕绥把小几都擦净,她才突然道:“林飞白呢?”

燕绥另外掏了一张雪白的手绢仔细地擦手,笑道:“娘娘这话说的,我差点以为飞白才是您三催四催催回京的儿子。”

“怎么,吃醋了?”德妃眉眼一飞,不见怒意,倒像显出了几分得意,“我让他亲自出京押你回来,如今你回来了,他不见了,你不会把他杀了埋在德安了吧?”

“德安风物独好,埋在那也不亏他。”

“哦?好在何处?”

“如果不好,娘娘何以独独钟情德安,还让人在那里修了条道呢?”

“我说燕绥,”德妃雪白的指尖敲了敲美人榻的扶手,“你这些年上蹿下跳地活着,就是为了和你亲娘作对吗?”

“不敢。”燕绥优雅地欠欠身,“您这词儿用得不大对,不是‘作对’,是‘你死我活’。”

大殿里一静,仅有的几个婢仆垂眉低目,把自己站成雕像。

德妃摇摇头,唏嘘一声,指指儿子,悠悠道:“误会大了啊。”

燕绥微笑。

“林飞白呢。”德妃竟然也就好像瞬间忘记这个话题,第二次问起林飞白。

“德安有什么好东西,让娘娘这么挂记着,竟然派人巴巴地催我回来?”

母子俩就好像彼此都在对着空气说话。

“你老子不中用啊,偏又抬着你娘,万一他万年之后,那些早已守了许久的豺狼鬣狗扑上来撕咬,你娘总得备点防身逃命的本钱,反正也指望不上你……林飞白呢?”

“后面呢。”燕绥语气敷衍得像在买白菜。

“他没可能丢下你自己去闲逛。”

“当然不是闲逛,他得到我会回京的承诺之后,便留下了,我可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林飞白要做什么,燕绥当然知道,然而有些话与其说尽了,还不如留白任人猜想。

人总是喜欢乱猜,而且对自己的乱猜深信不疑。

德妃的目光,忽然落在燕绥的腰间,咦了一声,道:“你这玩意儿倒新鲜。”

燕绥腰间如常人一般挂着香囊,只是这香囊却是金丝编织,上头的图案色泽鲜艳,不是常见的万福寿字花卉,隐约是什么人物。

燕绥低头看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底下人去洋外带回来的孝敬,并不怎么好看,图个新奇罢了。”

却也不说娘娘喜欢尽管拿去,甚至也不取下来给德妃看,自顾自喝茶,德妃也不生气,自倾身伸手去拽,道:“我瞧瞧。”

燕绥一侧身避开她的手,自己解下往她面前一扔,顺手从袖管里抽出一方汗巾,擦了擦腰带。

他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流畅得让人反应不过来这其中隐含的嫌弃,德妃掀起眼皮,从浓密的睫毛下觑他一眼,鼻端轻轻哼了一声,便低头看手中金丝囊,讶然道:“这世上还有人黄色头发?”

她身边宫女下意识看了一眼,和她的着重点却不一样,一眼看见画面上几乎不着寸缕的西洋女子,惊得急忙飞红了脸转过头去。

德妃又诧道:“眼睛是蓝色的!”

“妖物!”一个得脸的宫女小声咕哝,附在德妃耳边悄声道,“娘娘,这东西瞧着不大妥当……”

她对着燕绥瞟了瞟。

整个德胜宫,能在德妃身边留下的宫人,都知道这宫里,母不母子不子,可千万不要拿寻常人家母慈子孝的道理来循。

这一对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家母子,德妃不需要皇子撑腰,皇子也不在乎母亲势力的倚仗。逮着空闲还恨不得各自咬对方一口。

德妃仿佛没听见,拿着那香囊掰来弄去,想要打开,却根本不得其法,燕绥也不帮忙,好整以暇看着,又抖抖衣襟,一脸我好忙我想走你快点。

德妃素来就是个没耐性的,忙了一阵不得其法,顺手一丢,这一丢却不知道触及什么机关,咔哒一声香囊裂成两半,里头跌出小小的一卷来。

德妃并不动手,微抬下巴,一个宫女上来,拉开那一小卷,这下四周的宫女都哗然一声,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纷纷转头。

那是一卷绢画,画面上行走坐卧无数女子,虽然不过手指宽巴掌长,却人物精细栩栩如生,只是那无数风流人物,都衣服穿得太少了一些,以至于人一眼看见,直觉便以为是春宫。

德妃多看了一眼,便笑起来,道:“装模作样羞什么,不是春宫。”

又道:“这些衣服当真精美。”

又夸:“这些姑娘胸当真挺拔。”

她当着儿子说这些脸不改色,做儿子的也见怪不怪。就当没听见。

众人红着脸悄眼去看,这才发现这些洋外女子,穿着暴露,但衣饰精美繁丽,一纱一披,都珠笼玉缀,极尽雕琢之美,只是那些衣服式样瞧着多半像亵衣,亵衣穿成这样,这也太……

德妃的目光,却落在其中一个女子胸上,那女子上身只穿一件抹胸,露雪白的肚皮和腰肢,身形诱惑自不必说,德妃更多的关注点在那件抹胸上,哪怕风俗不通,从前未见,但以她身为女子的本能眼光,立刻便看出那抹胸的好处来——聚拢、紧致、修饰胸形,生生将那本来有些过大的胸,衬托出恰到好处的丰满和形状优美来。

德妃盯半晌,吁口气,悄悄扯了扯自己宽大的棉布里衣。

她眼光凝聚过久,燕绥探头看了一眼,扯扯嘴角,懒懒道:“这是洋外女子的亵衣,儿子可孝敬不了。母妃你若想要,恐怕得请父皇大军出洋征服番邦,令人家称臣纳贡,再由父皇亲手赐下——在洋外,这也是人家有情人才能赠送的礼物哟。”

随即他摊开手,对德妃挑挑眉,德妃盯着他,也挑挑眉,半晌才将那香囊慢吞吞递回。

燕绥倒又不接了,笑道:“难得母妃喜欢一样东西,儿子又没本事奉上,且拿这香囊聊表补偿吧。”

德妃立即收回手,一手揣起香囊,一手端起了另外一盘瓜子。

德胜宫每日瓜果点心不绝,然而德妃独爱瓜子,一天能磕一斤。

这就是不言声的送客了,在德妃这里,儿子也是客。

燕绥也不多话,一拂衣襟,转身就走。

他一直语气温和,执礼甚恭,偏偏走的时候,旁若无人。仿佛之前那些礼节都是做着玩儿。这集中所有荣宠与辉煌的宫殿及其主人,于他都是过栏的风而已。

他乘着这过栏的风,越过德胜宫,越过正安门,越过深红明黄的宫墙,见宫墙外三千巷陌,春树纵横。

他在正安门外看春景,双手缓缓地一搓,再搓。

一双薄如蝉翼的透明手套被搓了下来,被早已等候在正安门外的护卫默不作声地接过,火折子一晃,手套化为灰烬,燃起的火苗,透着毒物诡异的青蓝色。

第二十二章 情书

燕绥自己,包括等候的人们,都对这代表毒性的青蓝色视若无睹。

任谁过往几十年三天两头碰见这些,也会习惯的。

就好比那瓜子壳,德胜宫以前也不是没有有眼力见的宫女,抢着要帮殿下收拾。

然后她就死了。

那个宫女在此之前一直对燕绥颇多殷勤,当然从她之后,德胜宫再没有哪位敢肖想燕绥。

觊觎儿子的人没有了,瓜子上的毒却没取消,反而越来越花样繁复,德妃娘娘好像把给儿子下毒这种事当做消遣,不把儿子毒倒誓不罢休。

只有燕绥知道,她只是太过无聊罢了。

侍立在一边的护卫已经换了一批,这一批才是他日常在天京常用的人手,自小师门就放在他身边的所谓亲信,大概是为了和燕绥的肆意中和一下,又或者试图影响挽救一下,这一批护卫个个性情木讷,一板一眼,仿佛随时随地都把稳重二字刻在脑门上,站在燕绥身侧,连眼珠子都不带向周围瞟一瞟。

燕绥也不瞟他们一眼,慢慢地擦着手,半晌道:“听说皇叔去蒙田了?”

“是,蒙田前些日子据说发现了一处石刻,说是上古遗迹,永王殿下亲自去了,据说殿下对那处石刻颇为痴迷,已经在那里流连了数日。”

燕绥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又问:“德高望重,林擎的寿礼队到哪里了?”

“娘娘寿辰三月初五,神将的礼物例来提前十日送到,大抵还有两三天就到了。”站在他身后瘦高条儿的护卫回答。

“好……工字队今晚去一个鬼斧神工,去揍一揍林飞白。”

顿了顿燕绥又道:“揍重一点……唔,如果做不到很重,那一旬揍上三四次也行。”

护卫点头,他脸颊白中微黄,眼眸极黑,衬得人很有几分煞气。

他略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心里明白主子这是又要作妖了,然而到底作什么妖,不等到最后结果没人能懂。

随即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叠信递上,道:“这是这几日刚送到的。”顿了顿,面无表情地道,“第一千三百六十二封,情书。”

信背面紫英葵花瓣浓紫烁金,颜色浓郁得似乎要从纸端滴落。

燕绥赶紧捂鼻子,“熏人!”

又道:“刺眼!”

德高望重立即把信丢给身边的容光焕发,示意他拿去处理。

容光焕发则拿出工字队工于心计研制的碎纸机,将信一阵阵嚓嚓嚓了,浓紫色的碎瓣夹杂着上好的暗金雪涛纸碎屑簌簌而下,落入碧波逶迤的金水河,宛如下了一场紫云英迎春花雨。

美得煞风景。

宜王殿下的“德容言工”四大亲卫队长们立在桥边,面无表情注视那一道斑斓的流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说的大抵就是这种了。

然而也没有什么好同情的。

他们同情自己还没同情过来呢。

数遍天京,有谁家护卫像他家殿下这样,乱起名字的?

就这么要和林侯过不去?

东堂很少人知道,林飞白手下有秘密组织“三纲五常”,其中“君纲”负责保护皇室和林飞白安全,“父纲”跟随林擎在边疆执行秘密任务,“夫纲”则是德妃独自可以驭使,依仗其在宫中呼风唤雨的力量,“三纲”之下则是“仁义礼智信”五常,仁堂掌人事,义堂掌江湖,礼堂掌交际,智堂掌谋士,信堂掌商会。

用殿下的话来说,就是,听起来真是格调好高高哦。

矫情得让人好想扇一巴掌呢。

所以殿下的护卫队也就改了名,由原来的神血战队改成了德容言工。

神血战队也是个坑,当然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而德容言工,自然是为了讽刺三纲五常。

然后他们每个护卫都拥有了四个字的成语名字。

真好。

如果以后能有一个人给他们改个多少正常一点的名字,那就更好了。

德高望重、容光焕发、言出法随和工于心计,四个德容言工的分队长,默默地深情地注视着随水而去的落花,心里咆哮着对主子的绵绵不绝的问候。

燕绥始终没有看一眼那信,当然也不会去听护卫们的心声,他立在金水桥边,闲闲地看夕阳在翠树梢头涤荡一片细碎金光,他的身影镀于其中。

晚风悠悠过,玉桥斯人影修长。

远远地行人遥望这一幕景美如画,不禁叹一声。

多美好的人儿啊。

**************************

文臻一觉睡到大天亮,最后是被活生生饿醒的。

没办法,昨夜“操劳”太过。

然后一连串的喧嚣声才入耳,聚集在门口处,文臻下床到窗前一看,呵,好家伙,这是开茶话会呢?

大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两个昨晚影子都不见的丫鬟今天分外积极地在洒扫,几个穿金戴银的女子正站在门口,身后一大群婢仆,个个笑脸迎人。

文臻出去的时候,这些笑容的弧度扩展到了最高峰,当先一个长脸女子热情地上前来要握文臻的手,“哟,真真妹子,你可算起了,昨儿辛苦,嫂子来瞧瞧你。”

文臻一脸受宠若惊地迎上去,伸出刚刚自己在窗台上擦了一堆灰的手要握,对方眼光一落,嘴角一抽,两双手完美错过。

那女子十分自然地把手往袖子里一拢,立刻便转了话题,“来来来,家里的姐妹们还没见过吧,嫂子给你介绍一下。”

说着便一一介绍,文臻自幼是孤儿,研究所长大,说得上亲友的只有三个死党,对一大家子亲戚这种设置接受不能,也没打算接受,总之都是姐姐妹妹,一群堂亲表亲表表亲。

都是平辈就行。

文臻的目光,在其中两个人身上多落了落,一位着紫裙,鸦青的发,个子奇高,眸子奇亮,态度不卑不亢,看她的目光颇多审视,话却不多。众人对她也多有趋奉,那趋奉里却又透出几分疏离。

另一位看上去年纪最小,淡青衣裙十分素净,话更少,沉默站在一边几乎没有存在感,文臻却发觉众人有意无意都避着她。

这种避开几乎是下意识的,也不是刚刚出现的,要么就是讨厌,要么就是忌惮,看众人细微表情,更像是第二种。

紫裙女子是闻家家主闻试勺的一位远亲,姓君,闺名莫晓。淡青衣裙女子倒是闻家近支,就是那个跋扈闻近香的亲妹妹闻近纯,闻家四房的嫡出女儿,和她的双胞胎弟弟,是闻家四房最受宠爱的小辈。

文臻心中长长哦了一声。

昨晚那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

厉害啊,比想象中年纪还小。

一群人虚情假意地客气了一会,便说要向文臻请教厨艺。

出乎她们意料,文臻毫不推辞,一口答应,还兴致勃勃挽起袖子,说刚学了一手,正好给各位嫂子姐妹们品鉴品鉴。

一众来之前算定文臻一定会藏私,已经商量好如何相互配合挤兑她的女人们面面相觑,随即目光发亮蜂拥而入厨房。

半晌后。

厨房浓烟滚滚。

一堆人狂奔而出。

你踩了我的脚,我歪了你的髻。

一个黄衣少女抖着自己被烟灰弄脏的裙子大叫:“你怎么连生火都不会!”

文臻探出一张乌漆抹黑的脸,一脸无辜,“老祖宗没教我生火啊!”

又一个粉衣少女尖叫着奔出,“鱼不晾干不能带水下油锅你不知道吗!”

“啊是吗?老祖宗没教我这个呢。”

“老祖宗怎么会教你这个,这个三岁孩子都知道!”

“是吗?三岁的闻家孩子才知道吧?”文臻惊讶,“抱歉我没在闻家长大呢。”

片刻静默,随即有人吸口气。

想起来了,这位在外长大,传说中也不会厨艺。

老祖宗真会挑她来传授绝学?赌气呢这是?厨艺又不是什么能一蹴而就的技艺,这一夜天,能学个啥?

“你是故意的吧?”有人狐疑。

“是啊,”文臻的眼睫眨啊眨,“嫂子姐妹们别急着走,多呆会儿,我刚才这是没发挥好。”

“不了。”有人道,“厨房烟火气太重,还是算了吧。老祖宗教了你什么,你口述给咱们听也一样。”

文臻看一眼,是那个叫君莫晓的。

这姑娘刚才就没进厨房,此刻似笑非笑抱臂靠在门边,一脸的兴味。

“行啊,”文臻有求必应,“老祖宗昨夜教我包了一夜的包子,你们要不要听听包子怎么包?”

众人立即神情索然。

身为闻家人,除了少数几个实在厨艺没天分的,其余人没有不会包包子的,大家厨艺世家出身,都知道这技艺打好基础之后,更多的是看天赋。

有人天生味觉精细,对食材搭配心有灵犀,出手不凡,哪怕一个用料一模一样的炒青菜,都能比别人做得有滋味,这是学不来的。

所以大家这么多年垂涎老祖宗的,不过是他伺候皇族一辈子得来的内廷饮食之秘罢了。

比如哪种菜色最受陛下青睐,比如各宫贵主儿和重臣们都是什么样的口味喜好,又都有什么样的饮食忌讳。

这些都是要紧东西,摸准了自然得以飞黄腾达,谬误则难以立足甚至万劫不复。

宫中御厨无数,人人都有绝活,闻家能这许多代都独霸御厨房,自然也有不能为常人所知的专门能抓住皇族味蕾的独门秘技。

闻家的厨艺考校在即,大家都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菜色,想着皇宫为天下第一富贵地,因此选择的多是珍稀食材,谁也没想过去做最普通的包子,更不愿意在这种注定不登大雅之堂的食物上浪费时间。

众人对视一眼,瞬间仿佛得了共识,打着哈哈三三两两向外走,文臻也不矫情留客,笑眯眯抱臂看着众人离开。

君莫晓翻个白眼,走得最快,闻近纯则走在最后,这少女步履不急不慢,裙不动钗不摇,一看就是修炼多年的走姿端庄,文臻想到昨晚发生的事,不由笑了笑。

恰逢此时闻近纯忽然扶着门边回头,眼神冷淡地盯住了她,文臻并没有因为被那有些瘆人的目光盯住便敛了笑容,反而嘴角弧度更大了些。

“妹妹还有什么话儿吗?”

闻近纯也扯扯嘴角,眼中似有星火一闪。

“真真姐姐这一手,真以为能糊弄住所有人吗?”

第二十三章 杀人放火不夜天

“真真姐姐这一手,真以为能糊弄住所有人吗?”

“哈?”文臻表情略傻。

“老祖宗不会看中你,”闻近纯淡淡道,“或许他一时赌气,指点你一二,是做包子也好,做燕窝也好,总长久不了。你为此煞费心思戏弄大家,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妹妹真聪明呢,”文臻诚恳地道,“你猜得一点不错,老祖宗其实啥都没教我,还非要我担这个锅。”

她一脸丧地张开手臂,“我需要安慰,来抱抱哈。”

这种时候,越说真话越没人信。

闻近纯笑了笑,居然还是礼貌的,随即转身就走。

倒是一直默默跟着她的丫鬟,远远抛下一句话。

“烂泥,就别想着能扶上墙了!”

文臻收回手臂,顺手把门给关了,两个刚才还在的丫鬟,一眨眼又不知道去哪了,文臻也不理会,回去补觉,之后的时间果然很清净,清净到再次无人理会,文臻却在黄昏的时候醒来,简单炒了几个菜,找出笔墨,写了几个大字贴在锅盖上挂上墙头。

片刻后,闻至味蹬蹬蹬的脚步声走到隔壁墙下,似乎愤愤骂了一声,过了一会,墙头迎春花簌簌颤动,冒出一个褐色的坛子。

坛子落下来三四个,文臻接了放在一边,闻至味下来,目光古怪地看她一眼,道:“你要酒和油做什么?”

“炒菜呀。”

“骗鬼呢。”

“我说老爷子,你是闻家上代家主,想必很心疼你们闻家的财物和子弟吧?”

“他们不死我这心倒是天天疼!”闻至味皱眉看她,“你问这个做什么?古古怪怪的。”

“再不吃菜要冷了啊!”文臻敲碗。

“死丫头,敲什么敲,要是在宫里,筷子敢碰到碗,少说一顿鞭子。”

“我又不去宫里。”文臻呵呵,老头子的秘技她没兴趣,闻家她也没兴趣,今晚最好也别太平,她有事要忙呢!

“今儿这菜淡了点。”

“你胖成这样,高血压高血脂少不了,不能重油盐。当然,不想吃就扔掉吧。不能勉强呢。”

闻至味哼一声,下筷如风,偶尔瞟她一眼。

面前的少女,雪团似的,身材和五官都娇小,瞳仁却比常人大一圈,便显得那眸子乌黑莹润,转侧生光,唇略厚些,微微嘟着,不笑时也似在娇嗔,整个人蜜糖罐儿似的,天生的芬芳醇甜。

他在心底默默叹口气,真是个矛盾的人儿。

他是御厨,妙手治馔,却很少吃过自己的菜,一辈子都烧菜侍候人去了,回家后,家人都只想从他这掏摸到更多更好的东西,从没有人关心过他自己喜欢吃什么,能吃什么。

最后却是一个对闻家不怀好意的小女子,知道他不能重盐。

直到快搁了筷子,他才含糊不清地道:“你这丫头,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对外人,凉薄得狠呐。”

“老爷子你吃完不走,这是想帮我洗碗吗?”文臻笑盈盈,仿佛闻至味是在夸她。

闻至味筷子一丢,站起身,鬓边红花微颤,一眨眼熊似的身躯便到了墙边。

迎春花丛一阵猛烈震动。

老头子瓮声瓮气的声音越过墙头。

“别折腾太狠了,啊。”

老头子莫名其妙的话,文臻自然是不管的,收拾碗筷,干好该干的活之后,又把院门的门轴上好了油,又抽开了门栓,便早早洗洗睡了,然后在夜色最深的时候准时醒来。

整个闻家大院已经陷入寂静,远处巡夜的梆子声隐隐传来,击不破这夜的浓黑。

文臻穿好衣服,没有点灯,走入院中,贴着院门,片刻之后,听见院门外,沙沙的脚步声传来。

文臻将耳朵贴在门上,随即听见门外有人悄声道:“就是这里了。”

又有人道:“嘘——”

文臻慢慢地,笑了一下。

………………………………………………………

张七站在默园的院门外,望着红漆小门上金黄的铜环,听着四周一片寂静,不知怎的,心总是跳得疾。

不该这么紧张的,今晚要做的事儿,说要命也要命——下人夜闯小姐闺房,逮住了是要被打死的。

但说不要紧也不要紧,因为他有足可以令他安然无恙的靠山,而要下手的对方又是个无依无靠的破落亲戚。

任务很简单,就是闯进去,吓到那姑娘喊叫呼救就行,随后自然有人“前来救人”,他趁乱便可溜走。

最主要的任务由后头的人执行,他隐约听说,十三小姐安排,先假做救人,再趁混乱让那姑娘不着痕迹地伤了手筋,顺便惊动一下隔壁,如果能因此找到借口挪动老祖宗,或者找机会进老祖宗屋子里瞧瞧,那就更好了。

就算没有《伊脍要术》,闻家世代伺候皇族记录的诸般秘辛也是千金难换啊。

之所以不让他出手直接废了那姑娘,反而折腾出两批人,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闻真真在自己房里被人侵入伤害,和闻真真不小心弄伤了自己,这性质不是一回事。

做得好,还能落个仗义救人的好名声。

不过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也无人保护的外来女子,这般小心周折,张七觉得有点多余。

整个闻家都对默园这一处地儿虎视眈眈,不是没有人动过心思,只是老祖宗多年积威,家主又态度不明,众人又怕自己出手被别人抓了把柄,反倒互相牵制住了。

十三小姐是个狠人呐。

也是个审慎人,一件事,分几批人来办,他这个看院子的老妈子的外头跑活的儿子,在大院里人面生疏,就先来打个头。

任务轻松,报酬丰厚,张七有些莫名忐忑的心,渐渐安定,他推了推门,院门果然没锁。

张七很自然地认为这是做内应的丫鬟留了门,毫无声息推门进入时,他还心中暗赞丫鬟细心,居然记得给门轴上油。

进门的时候,张七顿了顿。没来由的,他觉得心跳得有点快,身体似乎在微微发热,又似乎体内有热流涌起,激得他手脚有点抖,然而他摸摸额头,并没有发热。

难道是紧张?张七自己都觉得好笑,一边进门一边想,对付一个小丫头,至于嘛。

一进门,张七便抽了抽鼻子。

这院子里什么味道?

说不清香还是臭,似乎有点浓醇的酒味,又似乎有点油香,氤氲在院中花木里,将这春夜的风都熏蒸得郁郁濛濛。

张七有点发愣,下意识往院中走了几步,忽然觉得有点不对,霍然回首。

便看见身后,院门前,不知何时站了个娇小的影子,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月光斜斜越过高墙,映在她半边脸上,唇红齿白,娇憨可人……

然后那娇憨可人的小姑娘,忽然对他笑了笑。

那笑容依旧娇丽,微露玉珠似的齿尖,月色下晶莹闪亮,与眸子里盈盈波光呼应,让人想起雨后新荷上滴溜溜旋着的剔透水珠。

然而那剔透笑容里眸色晶彻乌黑,流转华光,莫名地让他想起某种以狡黠闻名的动物。

这念头只是一闪。

随即咔哒一响,小姑娘手一抬,拴上了门闩。

张七:“……”

没等他反应过来,小姑娘又一抬手,张七只看见一道黑影呼啸而下,耳边风声一紧,随即砰一声闷响,天灵盖一痛,脑壳上似有星花炸开。

他软软地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瞬间,他隐约看见,那小姑娘扔下手中沾血的棍子,手上一个火折子迎风一晃,火光蹿起,小姑娘把火折子往花丛中一扔。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

蓬一声,火苗瞬间腾起半丈高。

张七彻底地晕了过去。

晕过去那一瞬间,他心底滚滚飘过一句话。

十三小姐要倒霉!

第二十四章 来卖个春

浇了酒和油的院子就是好烧,文臻满意地看着几乎瞬间燃起的大火,拎起张七,砰地一声扔进院子里的水缸里。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好在缸里水浅,淹不死人。文臻面不改色拍拍手,绕着张七看了一圈,最后选中了屁股,手中小刀干脆利落挑断他的裤带,裤子簌簌滑落,黑夜里一个大白臀十分显眼。

文臻看也不看一眼,一脚蹬上墙边,借力翻上墙,半跪墙头,矮下身形,借着底下的火光,果然看见几条黑影狂奔而来,而更远处,梆子急敲,被惊动的闻家次第亮起灯火,夜色中铺开一片闪烁的星。

那几条黑影到了门前,立刻踹门入内,他们一冲进去,文臻立即翻身下墙,转到自己院门前,准备好的铁条一插,把门从外面给栓上了。

里头几个人冲进去,发现火势太大,又看见水缸里的张七,急忙将人扯出来,结果看见他光溜溜居然没穿裤子,领头的人顿时脏话乱飚,没奈何,这样子带人出去如果被看见就是不小麻烦,又急急解衣将人遮住,再一起往外冲。

这回却冲不出去了。

起火不是小事,救援必然是最快速度赶到,就这么一再耽搁,闻家的人已经赶到,在他们已经进入视线范围之后,文臻又把铁条给抽掉了。

里头不停踹门的人几下没踹开,正全力一脚猛蹬,一下力道用空,葫芦一样滚了出来,正正滚到赶来的闻家家主及其护卫的脚下。

那群人被烟火熏得眼泪长流昏头涨脑,还没发现,爬起来还想继续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猛然听见头顶一声怒喝,再一抬头,便懵了。

闻试勺的怒吼整个闻家大院都能听见。

“哪里来的混账东西,竟敢在默园放火!给我拿下!”

张七骨碌碌滚在地下,胡乱裹在身上的衣服散开,火光毕剥声里白亮晃眼,四面的婆子们一阵惊呼,纷纷红脸转头。

闻试勺一眼掠过,脸色越发铁青。

“混账!混账!给我查!彻查!”

人群背后,匆匆赶来,连衣裳都没来得及穿齐整的闻近纯,脸色冷白。

*************

闻家大火燃起的时候,远处山野间有人作歌。

歌声浑厚苍凉,音调却雍容雅穆,在午夜碧色如墨的林木间回荡。

作歌之人衣袂也在鼓荡,远处的火光在他脸庞上跃动,映不亮他沉沉的眸光。

他负手看着那处艳红一点,缓缓停了歌唱,似是对风询问:“人到哪里了?”

暗处有人恭声答:“应该已经离此处不远。属下们已经查过,这附近有座小山,人迹罕至,可为约见地点。”

那人嗯了一声,又道:“虽是人迹罕至,也不可掉以轻心,你等届时封锁全山,若有人误闯,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杀气腾腾,他却说得清淡平静。

“是。”

***************

文臻此时已经翻过了三道墙。

救火向来都是最乱的时候,也是人手被调开得最彻底的时候,她悄悄溜走,一路潜行,顺利到了外围墙边,果然一路都没碰到人。

放火这事儿,昨儿她就打算干了,一来不想得罪闻家太狠,以免留下后患,二来如果没有个由头,闻老头子再对闻家有恨,也不会由她这么下手。

闻近纯正好送上门来做只替死的鬼。

不管闻近纯打算怎么对付她,最后的结局都会变成“闻近纯试图暗害闻真真,并置老祖宗安危于不顾。”

够她喝一壶。

以她对闻老头的了解,就算恼火,也不会拆穿她。毕竟闻近纯心术不正在先。

“咚”一声,她跳下高墙。

感觉这一刻脚下坚实的地面美妙如云端。

那是自由的味道。

下一秒她的肩膀被人猛然一拍。

“嘿,就知道你在这!”

文臻觉得自己的魂已经被拍飞了一半,伴随着叫“自由”的风筝越飘越远。

还有一半魂,勉强控制住声音不抖,“谁!”

一双黑乌乌的眼睛凑过来,睫毛太浓密,太近的距离看起来像一大簇发菜,又像自带浓黑眼线。

“我啊!”

文臻向后让一让,才看清了易人离那张容貌姣好此刻却面目可憎的脸。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要不是我聪慧出众,今儿我是不是就要给你抛下了?”

语气怨妇似的,问题是,她和他有很熟吗?

此刻还身处闻家大院外墙下,附近街市其实还属于闻家范畴,文臻先拖着这家伙到了僻静处,才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易人离委屈巴巴地道:“我在外院那么多天,没人理会,闲得捉虱子,你也不说递个消息给我,我只好自己过来看,晌午的时候看见你倒酒和油来着,算算如果你要搞事,肯定要从这边后墙逃走。所以一起火,我就来这边了。对了,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跑?”

“因为闻家人要杀我啊,我难道坐以待毙吗?”文臻答得比他还委屈,“别问那么多了,即走之则安之,趁闻家现在顾不上,赶紧走先。”

“去哪里?”易人离给她牵着,一边走一边回头,“咱们这样走能行吗?闻家会派人来追吧?再说我也没准备,连行李银两都没拿。”

文臻停住脚步,眯着眼睛打量他。

这个人,初见的时候,他在暗无天日的小巷里,试图扒一具尸体上的财物。

她不相信一个底线不怎么样的市井小混混,会这么信守诺言,而他一口答应护送她上京,本身就是很奇怪的事。

或许他有自己的目的,但她搅进的浑水已经够多了,并不打算再多那一桶。

“拿行李我们就走不掉了啊,”她道,“至于盘缠,我现在不就在想法子挣钱吗?”

“怎么挣?”

“我的好厨艺啊。”文臻笑眯眯点点自己,“凭我这一手好厨艺,随便卖个秘方,还怕凑不够路费?”

“这倒也是。只是这时辰,谁家饭馆还开门?咱们这一夜该住哪?”

“这镇子繁华着呢,你看,前方不是还亮着灯火?”

文臻手指的那一处,果然灯火通明,隐约笙歌不绝,两人走到近处,仰头看见门额上“试岚楼”三字金镶玉嵌,辉光耀人。

易人离惊叹:“这饭馆好生气派。”

“是啊,”文臻甜蜜蜜地道,“你在外面等着我,我去和老板谈谈,合适了就让人叫你,这饭馆这么大,一定有住宿的地方。咱们要是能谈妥,今晚就有地方睡了。”

星月灯光下,少女笑眼微弯,粉颊似桃,肌肤凝荔,当真甜如蜜糖。

易人离不知道是这灯光还是月光太迷离,这一刻看过去的闻真真,和昔日矜持清冷的形象剥离,于无限星月之光里,微微浮凸另一个灵俏可亲的她来。

脑子运转似乎变缓慢了点,他点头,“好。”

然后文臻便进去了,进去之前,还和他挥挥手,做了个“放心”的口型。

易人离盯着她背影,眼神有一霎的恍惚,随即他抱臂,靠着门口的石狮子等待。

夜深了,不知何时起了雾,游丝一般漫上来,裹挟其中的人影,因此也变得影影绰绰,面目难辨。

易人离忽然打了个寒颤,有些迷惑地抬起头,就看见前方,雾气深处,不知何时,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

文臻进门,这楼形制别致,一进门照壁精雕,转过照壁,竟然有小桥流水,一庭桃花,花下娇容半掩,粉白翠黛,香气迤逦,时时有吃吃低笑传来,音色却颇暗哑。

这里不大像个象姑馆,倒像文人墨客雅谈之所。

文臻之所以知道这里,是来的时候便经过此地,她有心脱身,一路上看得仔细,这楼分外高伟轩丽引人注目,而她又恰恰听见两个从里头出来的男子,一边走一边笑谈哪个相公分外婉转可人。

可巧,现在这么晚了,也只有这里还笙歌不断。

转过照壁行不了几步,便有一个瘦高男子迎上来,看见她不由一怔,张嘴正要说话,文臻已经道:“我不是来买春的。”

那男子上下打量她一眼,薄唇一掀,嗤地一声道:“瞧着您也不是。”

“我是来卖个春的。”文臻不生气,笑答。

男子后退一步,宛如被雷劈。

“看见门外那个人没有?”文臻站在照壁后暗影里,指着外头。

瘦高男子转过照壁,探头向外看了一眼,顿了顿,神色惊讶。

“您这是……”

“外头那是我弟。”文臻低眉垂眼,神情颓丧,“说来惭愧,父亲好赌,母亲多病,家道中落,眼瞧着要活不成,我这弟弟是个孝顺的,想要为一家人找个活路……听说你们这楼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小倌馆,我们来问问,你们要不要人?”

“姑娘,”那男子盯着她,眉毛挑得快飞天上,“从古至今,只听过狠心兄长卖妹妹入青楼,就没见过无良姐姐卖弟弟入象姑馆,您这可是开了先河,独一份哪。”

“我这不是没办法么,”文臻泫然欲泣,摸摸脸,“我这不是没我弟长得好嘛。”

那男子又对外看了一眼,万分赞同地点头,“这也是,差远了。”

文臻想呸他。

至于嘛。

易人离是长得不错,但也没到惊世骇俗地步,她好歹也是个甜美小美人,怎么就“差得远”了?

或许古代人审美和咱不一样,或许易人离这种在这个时代特别吃香?

“是啊是啊,您这是也瞧见了,怎么样?”文臻连连点头。

“真是来卖身的?”男子盯着她,神情依旧有几分狐疑。

“阿离!”文臻高声唤,“就在外面等我啊,别乱跑。”

隔了一会,传来易人离的闷闷的一声唔。

“很快就好了,我快要和老板谈妥了,等卖掉了,咱们的问题就解决了啊。别担心,啊。”

外头又是一声唔,听起来有几分怪异,但确实是易人离的声音。

文臻回头看那瘦高男子。

男子双掌一合,笑道:“既如此,都卖?”

文臻吓了一跳,急忙否认:“就外头的,我可不卖。”

“当然不敢肖想姑娘。”那男子神情愉悦,用词客气。

文臻就当没看见他一脸的“你这品相的想卖我也不要”。

“既如此,姑娘便请唤令弟进来吧。”男子笑眯眯又夸一句,“姑娘真是保养得当。”

文臻心想这话怎么说,但此刻也顾不上追究,一摆手道:“还是咱们先结了银子,我便要走了,之后的事,便交给老板您。”她捂住脸,幽幽一叹,“总归不落忍的,也没脸见我那弟弟,老板你家的后门在哪……”

男子了然地哈哈一笑,嘴角一撇,解下一个锦囊抛来,道:“我这儿都是公价,买一个清倌儿十两到一百两不等,令弟姿色绝佳,便给你一百两,你拿了钱,左拐再左拐便有偏门出去,记住不要右拐。尽早走吧,今日楼里有贵客,可不要冲撞了人家。”

看来易人离那姿色当真在这里很吃香咧,都够上“绝佳”这个标准了。

老板居然主动给了最高价!

文臻捧了银子,笑得越发甜美可人。

“好咧!”

第二十五 燕小倌儿

易人离此刻正在门外,不知道里头那个芝麻馅的雪媚娘已经把他给卖了。

他原本站的位置是侧门,文臻进去之后,他看看门楼,生出些许疑惑,便也想进门去瞧瞧,刚一抬腿,忽然发现另一个方向的正门处,一群人正前呼后拥地走进去。

他的目光落在走在最前面的林飞白身上,顿时一凝,抬起的腿放下,脚跟向后一转。

林飞白似有感应,忽地抬头望来,易人离立即停住脚步,低头,状似自然地向石狮后头一避。

隔着距离,又是夜深,对方似乎也没在意,目光一掠而过,随即便与同伴们一同进门去,里头似乎立刻便有人接应,招呼的声音听来分外殷勤脆亮。

易人离背对那个方向,手指紧紧地抠住石狮子凸凹不平的头顶,指甲磨在粗粝的石面上,不知不觉便钝了一个角,粉白的甲屑簌簌直下,雪似的。

于是便有人嫌弃地“啧”了一声。

这一声惊得神游天外的易人离霍然抬头,便看见前方绰绰雾气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那人周身拢在浅银色的生丝斗篷里,只头发与斗篷的束带与夜色同黑,这令他整个人看起来似流动于这夜与月之间,即可融入溶溶月色,又可化为浓浓黑暗,阴郁又高远,迷离又冷淡。

易人离能看见的,只是那束带上方露处的一角下颌,玉一般的光洁。

那人站定,对正门方向看一眼,又对他看一眼,易人离只觉得那一眼看似春风流水,却风如刀剑水如瀑,刹那贯入他五脏六腑,将那些深藏的不可说,转瞬便搜剔干净。

他想走,却脚步难移,想退,又觉无所遁形。

正在此时,龟公探头出门来看,第一眼看见斗篷人,第二眼看见易人离,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尤其在斗篷人身上多停留一会,几乎瞬间,龟公眼睛便亮了。

那人回头又说了几句什么,随即文臻的喊声传出,易人离此刻神魂不属,既挂心着刚才进去的人,又警惕着现在面前的人,也就随意哼哼作答。

然后那龟公便出来了。

伸手一拉斗篷人袖子,对易人离一摆下巴,道:“行了,谈妥了,你们两个,跟我进去。”

易人离一诧:“已经卖了?”

“是啊卖了。”龟公满意地看着他。

看样子这相公放得开,不需要怎么费心调教。省心。

“银子给了?”

“给了,高价。”龟公瞟斗篷人。

“那她怎么还不出来?”

“从后门走了,你呀别管她了,且随我来。”

“我怎么能不管?银子还有我一份呢!”

“银子你愁什么,你只要听话懂事,日后大把银两有得你花呢小相公。”龟公伸手来拉易人离,又想去牵斗篷人。

“这是……”易人离想到文臻说的谈妥了就有地方睡觉的事,有些疑惑,“进去睡觉?”

“啊……对对,进去睡觉。”龟公的诧异很快转变为欣喜,笑得黄板牙都一掀一掀。

见多哭着喊着不肯做小倌的,这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放得开的呢!

他又去拉斗篷人,那人微微低头,看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他便手一顿,随即一个灵活的转身,拉住了易人离的袖子,“来来来。”

易人离自然是不想进去的,一把甩开他的手,“你去叫闻真真出来,我们不睡你这里。”

“闻真真?你是说刚才那姑娘?”龟公不耐烦地道,“早告诉你走了,一百两我都花了,你现在磨蹭个什么劲?”

易人离皱起眉头,先前就萦绕在心头的疑惑,此时越发浓厚。

不会被闻真真坑了吧?

龟公看他神情不对,心底咯噔一声,忽地拍了拍手掌。

几个彪形大汉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团团围住了两人,龟公下巴一抬,“拖进去,捂住嘴,别闹出大动静惊扰了贵客。”

“做什么!”易人离猛地蹦起来,捋袖子正要动手,忽然顾忌地看了斗篷人一眼,袖子卷了一半停住,“你们发什么疯!”

斗篷人忽然轻笑一声。

“我说小白痴。”他道,“自己被人卖了,还不赶紧进去帮着数钱?”

“你说谁小白痴!等等……你说什么?什么卖?”易人离的声音猛地扯太高,听起来简直像个被非礼的黄花闺女。

“你们两个!”龟公的耐性消耗殆尽,尖声道,“不都是自愿来卖身的吗!你们姐姐已经把你们作价一百两银子卖给楼里了,还在这里罗唣做啥,当真要我八抬大轿抬你们进去吗?”

“什么卖身什么卖身!闻真真呢!闻真真!”易人离的袖子又捋了起来,也不藏拙了,一巴掌把来拦的两个大汉推个跟斗,抬腿就要往里冲。

然后他的袖子就被轻轻拈住了。

一股大力涌来,易人离的半边身子一酸,步子便迈不出去了,奇的是袖子却分毫不破。

拈住他袖子的斗篷人,诚诚恳恳地道:“别闹,先进去瞧瞧,打起来人吓跑了怎么办?”

“关你什么事?”易人离眉毛一旦竖起,平日里那种邻家少年的真纯气息顿时荡然无存,煞气如刀,似随时要择人砍杀。

“怎么不关我事?她把我都给卖了。”斗篷人的语气听来满是新鲜好奇,“我还第一次遇见能卖我的人呢。”

易人离朝天翻了个月亮那么大的白眼。

斗篷人就用两根手指扯着他进了门,易人离挣脱不开干脆不挣,进门以后不住呵呵冷笑。

娘的。

闻真真,你可千万别给我逮着!

***************************

文臻此刻还在楼里。

没有及时跑掉的原因无他——她迷路了。

左拐再左拐,隔间太多转得有点晕,感觉没错,可是愣是没看见门,只有长长的通往各处的走廊,走廊里一扇扇红门依次排开。

她不敢乱走怕越走越深,结果被一个行色匆忙的女子拦住,头也不抬塞了一个托盘给她,托盘上有瓶酒,嘱咐她送到天字甲号房,便匆匆赶去伺候客人了。

她刚想放下托盘,走廊拐角处出来一群人,当先的居然是那个bra爱好者林飞白!

她转身想溜,结果听见了龟公在气急败坏嚷什么,似乎还夹杂着易人离的声音。

他们进楼了!

就在自己后面!

真是前有狼后有虎。

文臻立即端好托盘,低下头,站到一边,微微侧身。

一群人擦身而过,人群最中间的那个冰亮冰亮的家伙,连眼神都没给她一个。

文臻刚要舒口气,和她擦肩的一个公子哥,一偏头看见她手中托盘,咦了一声道:“一抔冰!这酒不错,我每次来都说没有,今儿倒见着了!哎,你,马上把这酒送天字甲号房去!”

“好嘞!”文臻答得清脆。那公子哥点点头,自顾自向前走。

已经走过去的林飞白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娇小的背影,根本没有端着酒跟上来,反而加快了脚步,匆匆向旁边拐。

他眸子里似有星火一闪,刺亮迫人。随即他道:“贾兄,一抔冰我也闻名已久,到底怎么个好法?”

那姓贾的男子第一次见这千里之外的人忽然走到近前,受宠若惊,急忙道:“这是试岚楼名酒之一,据说首味澈凉清越,如冰如雪,然而入腹之后……”说着便下意识转头,要去拿文臻端着的酒壶示范,一转头才发现刚才那小使女居然没有跟在身后,而是已经走出了老远!

“喂你!”他急忙越众而出,一把拽住半个身子已经转过拐角的文臻,“你跑哪去!天字甲号房不在那个方向!”

文臻身躯一僵,听他这一声嚷得急切,声音过大,而那边易人离声音也在接近,眼看就要转过拐角转到她面前——

“对不住公子,我这是记错路了……”文臻刷地一个转身,“天子甲号房对吗?天子甲号房好的。”

她步伐加快,甩下那贾公子,挤入那一群人,抬头看见林飞白高高的乌黑发顶,不知道是该骂呢还是该感激。

不过真是奇怪,那个恨不得满脸刻着“我清高我孤傲我为国家省肥料”的家伙,怎么会跑到这种烟花地,和这些一看就是纨绔的家伙们混在一起?

天字甲号房就在长廊顶头第一间,林飞白当先进入,其余人一哄而入,文臻仗着身材娇小,顺利地不为人注意地挤进门内,而此时,易人离的脚步声已经接近,文臻听见他怒气冲冲地道:“你别拉着我!我说了我不是来卖身的!我要找人!闻真真!闻真真!”

“这里没你要找的人,人都已经走了!喂你站住,这边都是贵客不能惊扰——哎哎站住,站住!”

文臻一脸纯真平静地拉上纸门——

“等等。”

冷而微带金属音的特殊嗓音,一听就知道是林飞白那个丧气货。

文臻当没听见,大力拉门。

林飞白并不和她纠缠,立即唤:“孙掌柜!”

“哎!”外头答应的声音脆响,正是刚才大叫的人,声音就在门外,与此同时“哗啦”一声,门被拉开。

文臻在对方影子映上门扇的时候已经松手,躲入门后的死角中。

瘦高男子谄笑着扶着门边,里头公子哥和他都熟悉,有人笑道:“老孙,这大呼小叫的是在做甚?又来了不听调教的雏儿吗?还不赶紧给我们林公子安排一个最好的?”

易人离的脸忽然探了过来,对屋内张了张,里头静了一静,随即有人笑道:“难怪!果然不错。喂老孙,就这个吧。”

“就你老母——”易人离一句话还没说完,他身后,斗篷人忽然慢悠悠踱了过来。

他不知何时已经解开斗篷束带,灯光斜斜映上他的半张脸。

屋子里,忽然寂静了。

好半晌才有人喃喃道:“试岚楼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躲在门边暗处里的文臻看见这张脸,脑中轰然一声。

我去深井冰!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前两天不是狂奔赶回天京了吗?在天京就这么呆不住,又跑过来干嘛?

她没有试图往黑暗深处再缩,只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尽量敛住气息,直觉告诉她,现在想跑,必定被逮。

“孙掌柜,这两个……也是你楼里的人?”有人吃吃地问。

花楼管事人向来浑身都是机关消息,最灵活不过,孙掌柜一看众人灼灼目光便知道今日这是个极好机会,略一犹疑便道:“是啊,只是……”

“那就这个吧。”林飞白忽然道。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眼神齐齐落在门口的斗篷人身上。

第二十六章 打情骂俏?

门口,“被卖了”的燕绥微微低头,看着坐在人群中央不动如山的林飞白。

两人目光相撞,烛影摇红里似哧哧迸溅火花。

片刻后,林飞白面无表情招招手。那手势不像在召唤小倌,倒像唤人决斗。

众人没来由觉得紧张,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然而什么事都没有,燕绥眼角一弯,竟然就那么过去了。

林飞白对他拍拍身边坐垫,燕绥也就坐了。

林飞白指指酒壶,示意燕绥倒酒,燕绥拿起酒壶——

文臻觉得现在是个好时机,众人的注意力全部都在深井冰身上,连易人离都忽然莫名其妙缩回去不见了,没人注意到门口,她正好可以扁扁地,扁扁地,游出去。

她扁扁地游到门口,抬脚——

燕绥忽然头也不抬地道:“酒壶空的,换酒。”

众人唰地转头。

就看见一脚前一脚后快要逃出的文臻。

被这一句话钉死在门口。

文臻这一瞬间,脑海里滔滔滚过无数念头。

有怒骂林飞白的,有诅咒燕绥的,有吐槽易人离的,有思考对策的,但最多的始终飞来飞去的一个念头就是“他们都知道我在的吧都知道的吧?他们两个都是在耍我吧都是在耍我吧?!”

然后她应道:“好,这就去。”

一脚跨出门外,光线昏暗,守在门外的孙掌柜第一眼竟然没认出她来,还抬手拍了她一下后脑勺,怒道:“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快去!”

“是是是。”文臻点头哈腰,脚步飞快。

奇哉怪也。

后头两个瘟神,居然没有追出来?

文臻自己都不敢相信,但是,这又能怎样呢。

她后背黏着的那个笑得阴恻恻的家伙还没撕下来呢!

“易人离,易小离,易小哥,易哥哥……你听我说,我不是要卖你,我只是骗一下老板,拿到钱从后门绕出来,再喊你一起逃掉,没事先告诉你是怕你演技不过关……”

“我瞧你现在演戏演得挺过关。”易人离幽幽地对她后颈吹气,吹得她汗毛一阵阵起立爆炸。

“是真的。你说我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外,正需要人保护的时候,我怎么可能抛下你?我就不怕遇上强梁?”文臻掏出银票,嗓子软绵绵,“来来来,钱给你,出门在外钱最大,这下你相信我了吧?”

一只手伸过来,把银票笑纳了,但是后背的跗骨感并没有消除。

“我被你骗怕了,一百两银子不足以让我相信你,”易人离在她身后呵呵冷笑,“我觉得跟你离开闻家是个错误的决定,你这样的人,就应该被关进深宅大院里,才能少出些幺蛾子,所以我决定还是送你回闻家。”

“易哥哥,好哥哥,你确定要回闻家吗?咱们走之前可是在闻家放了一把火哦。”

“……咱们?什么咱们?那是你,不关我事!”

“我一个纤纤弱女我没有人帮忙能干得出打人放火这种事吗?易哥哥你太瞧得起我啦。”

“……你威胁我?”

“呃,好像是这样?易哥哥你觉得呢?”

背后也呃的一声,易人离好像也被这段无耻无赖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的对话给呛着了。

好半晌。他才呼出一口长气,有点疲倦地道:“行了,你厉害,我不送你回闻家。可以,但你得帮我做一件事,作为对刚才骗我的赔礼。”

“好的易哥哥,没问题易哥哥,什么事儿易哥哥?”

易人离伸出手指,右手摸出一把小刀,轻轻一划,指尖破裂,鲜血滴入文臻手中的酒壶。

“你不是还要送酒回刚才那个屋子吗,让那个主客喝下这酒,我就原谅你。”

“你还是送我回闻家吧易哥哥!”

*********************

屋子外文臻和易人离在讨价还价,屋子内燕绥和林飞白“相谈甚欢”。

今日这屋子里的,都是蒙田当地的衙内,以蒙田所属的定州刺史之子为首,包括长史、治中、以及几个主要郡郡守的后代,可谓军政宪三司齐全,囊括了距离天京最近的定州上下权力层最顶端的那一群官二代。

这群官二代能接待到林飞白也是之前毫无预料的事,只知道这位因为有事前往蒙田拜访闻家,正好当今陛下唯一的亲弟弟,皇叔燕时信也在蒙田附近参禅,说是因为蒙田发现了一处古崖石刻,酷爱一切古迹书法的燕时信为此甚至搭了个茅屋日夜观摩,还邀请林飞白也去欣赏一番,这位皇叔身份高贵,为人却出名的恬淡,是一位在家居士,不爱繁华,不住宫府,不喜金银,不慕女色,日常就是养花写字品茶参禅,哪里清净去哪里,什么闲适做什么。

林飞白于是在蒙田又耽搁了两日,这群公子哥儿得家中长辈授意蜂拥而来再三邀请,今晚终于请到了人,这些人平素对林飞白也所知甚少,倒是对他那个名动东堂的老子耳熟能详,都知道神将林擎除了会打仗之外,还擅丝竹,懂蹴鞠,精马球,爱茶棋,是个真真正正天文地理琴棋书画灵机一触百类皆通的聪明人,众人想来,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么一个风流人物,生的儿子想必也是个梁园风月攀花折柳的主,蒙田当地格调最高最富盛名的试岚楼,自然是要请林侯亲自来了解一下的。

当然,这些人也就是本地地头蛇,离天京最高层还差十八座金銮殿的距离,连林飞白都不熟悉,更不要说传说中的宜王燕绥了。

燕绥坐在林飞白身侧,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坐下的时候袍角压到了林飞白的袍角,林飞白想抽,抽不出,还想再抽,燕绥眉毛一挑,“这位公子,不用这么急色吧?”

林飞白立即缩手。

众人:哇呀看不出林侯这么冷淡的人骨子里居然这么骚呢。

林飞白自然不可能白吃亏,眉毛沉沉地压着眸子,道:“做小倌的,不懂伺候人?桌上的莓果还不奉上来?”

燕绥立即捧起盘子,拈了一颗鲜红的莓果递到他嘴边,一边唏嘘地道:“你自小爱吃酸甜,想当年有回有人送一筐莓果,我娘当即就给了你,她倒是忘了,我也爱吃酸甜。”

林飞白面无表情地道:“然后我泻肚子一个月。”

众人:哇呀呀原来林将军还和这位青梅竹马来着!

“是哦,那想必你现在也不想再吃这玩意了。”燕绥手中的莓果转了个弯送进自己嘴里,略品了品,摇头,“其实还真不大好吃。”说完顺手把拿过一个莓果显得不那么对称的盘子又重新摆了摆。

“有些人天生小肚鸡肠。”林飞白讥诮地道,“得不到的就觉得是最好的,几百年前的事整日里牛一样反刍着嚼来嚼去,也不觉得恶心。”

“说得也是。”燕绥摆来摆去都觉得不满意,只好又拈一颗莓果吃了,“你小时候就不怕恶心,我娘心疼你,给你吃糖都怕你咯了牙,非要帮你嚼软了再给你吃——啧啧,一直忘记问你,口水好吃吗?”

众人:我们在哪里?我们在做什么?我们听见了什么?我们是不是该避出去?

“阁下真是好记性,”林飞白嘴角一扯,这么崖岸峻刻的人,笑起来居然三分邪气,越发显得眸子熠熠,光剑纵横,“记得这么多有的没的,怎么不记得我爹为了救你断了腿?”

“那是救我吗?”燕绥曼声答,随即发现新大陆一般指着他笑,“看,我娘对你那么好,你说起来怎么不见尊重,有的没的?这话我娘听见,可会伤心哟。”

“记住你的身份,”林飞白肃容道,“小倌。”

“恩客,”燕绥立即靠过去,“春宵一刻值千金,说这些煞风景的干嘛,小时候你总爱缠着我……”

众人:感觉屁股快要和座位分离了。

果然,林飞白唰地让开五尺,眼刀嗖嗖地射过来,那眼神,仿佛下一刻不是春宵,而是决斗。

众人:哈哈哈这位小倌好生有趣哈哈哈林将军我失陪一下去解个手。

众人:呵呵王兄等我我和你一起我也要更衣。

众人:哎呀我姨妈喊我回家吃饭各位恕罪我要失陪了。

……

一眨眼,一屋子人走个干净。

文臻捧着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屋子里空荡荡的,刚才那一大堆人,也不知道哪去了。

她有点摸不着头脑,就先没进屋子,站在门边,看了一眼室内。

屋子里只有林飞白和那深井冰,深井冰在摆弄桌上一盘莓果,一边摆弄一边皱着眉吃,文臻觉得他那表情比吃屎还痛苦,奇怪的是这么痛苦怎么还在吃,自虐狂吧?

那个林飞白坐得离他有十万八千里远。烛火飘摇,光晕弥散,映得人面半阴暗半昏黄,器物镀一层半旧的黯色,换成常人八成有几分诡异的场景,然而因这两人形容优美,生生便多了岁月感,如古画慢卷,画中人眉目如花,时光因此停滞,尘香弥漫。

文臻却有种奇怪的感受。

如果没看错的话,这两人很不合,针尖麦芒的气氛哪怕路人也能察觉,那为什么还要凑在一起?

林飞白明明有急事的模样,为什么还不走?

深井冰已经走了,为什么又回来?

文臻的目光落在手中酒上,易人离下毒的提议在她看来十分荒唐。当然,面对被送回闻家的威胁,她一向威武便能屈,痛快地就接了。

反正她只答应送酒,可没答应下毒,下毒不成功的事不也很正常?

虽然她也很不想面对这两个危险分子,但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也不用掩饰了,早就被发现了吧?

她进去,酒往桌上一搁,正好燕绥一脸痛苦地吃下了最后一个莓果。

托盘底接触桌面清脆一声,两人一起抬头看她。

果然,都没露出惊讶表情。

两个装逼犯。

林飞白看她一眼,一脸不出所料表情,冷哼一声,拍拍袍子,让了让身子,给她和燕绥之间空出位置。

文臻:?

“半夜从闻家跑出来私会,果然挺配你,小倌。”

文臻:??

“这你想多了,她已经不要我了,方才还把我给卖了。”燕绥皱着眉摸肚子,莓果吃多了,泛酸。

文臻:???

“打情骂俏请至别处,这里不奉陪。”林飞白看都懒得看两人一眼。

文臻:???

敢情林飞白以为她是和燕绥在此处私会,所以才拦她?

真特么比窦娥还冤!

“咯噔”一声,她拎起酒壶,重重往桌上一搁。

永远沉浸在唇枪舌剑中的两个人,终于都转过眼来看她。

文臻脸上是和动作截然不同的大大笑容,指指自己,指指酒壶,“两位,我是来自首的。”

第二十七章 逼死强迫症

两人都对这陌生词儿露出一丝茫然表情,燕绥目光在酒壶上一转,指尖一弹弹开盖子,微微一嗅。

文臻心想还是这个家伙厉害啊,虽然没懂,但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

“或者,是举告?”她眯起眼,“闻出来了吧?酒中有东西对不对?两位,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也没兴趣知道,也不想打扰两位说话,我来,就是想和两位做个交易哈。”

她语气微微一顿。

就在方才,她说话时,也不知道哪句话触及了谁的敏感神经,飘摇烛火下,仿佛林飞白的神情略有变化。

又或者只是烛火被风掠动?

文臻并没有在意。

听到交易两个字,林飞白抬头,燕绥却根本看都没看她。

这个人一张脸美至炫目,心思也似深海难测,文臻不知道他是怎么确定这笔交易和他无关的,但很明显,相比于林飞白,她宁愿被这人无视。

“这位……林公子?”她道,“一千两,让我走,以后也不找我麻烦,我就告诉你是谁让我下毒的。”

林飞白皱起眉,眼光顿转蔑视,“规矩没有告诉你不能透露雇主消息?真是杀手之耻。”

“第一,我不是杀手,无需遵守杀手业职业道德;第二,这对您来说是好事不就行了?成大事者,干嘛总拘泥于这些细枝末节?”

“我不和无信无义的人交易。”林飞白起身,“我也不会阻拦你离开。也没兴趣知道这个下毒的人是谁。我林氏纵横沙场数十年,冤仇无数,都去追索担忧,那也不用吃饭睡觉了。”

他语气冷淡,眉间自信骄傲却有如实质般迫人,文臻托腮看着他,心想这个逼装得我给一百分。

林飞白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忽然停下,也没回头,只冷冷道:“最近几日我三次被刺,想必是阁下的手笔,拜托阁下,派点中用的人来,别总用一些阿猫阿狗侮辱我,知道的人知道你手头无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失势了。”

说完袍角一掀出门去,文臻觉得刚才评分错了,一百二十分妥妥的。

文臻笑眯眯目送林飞白头也不回出门去,又一次心想他今晚来到底是为嘛呢?

燕绥忽然道:“他没兴趣,我有兴趣,来,说说看。”手指一弹,弹出几张银票。

银票却没有落到文臻手里,在文臻面前的烛火上方停住,文臻伸手要拿,银票立即急速对着烛火坠落。

“别急啊。”燕绥道。

“好气功。”文臻笑。

然后她拿走了蜡烛,一口吹灭了烛火,伸手一抄将银票收进手中,笑道:“谢了啊。”

燕绥弹指——下一刻他弹指的动作停住。

文臻在他对面,蘸着酒水,在桌上划了一条线。

燕绥一眼之下,心神震动,险些骂娘。

这线为什么不画在中间!

为什么将桌子分成一半大一半小!

为什么画得歪歪扭扭!

浑身汗毛都似要竖起来,每个骨节都想要扭动,皮肤上似有蚂蚁成排舞蹈,每个毛孔都在大喊难受。

燕绥立即忘记银票,抓过帐幔忙着先把桌子擦干净。

下一秒文臻手中多了一把刀,探手一划,嗤啦一声,帐幔一角布料悠悠坠地。

燕绥手一顿,扔开帐幔,正转目寻找别的可以用来擦拭的东西,文臻手一拍,刚才那个坠地的一角布料被拍到他眼前——歪斜的,不对称三角的,边缘丝线长长短短拖拽着的。

燕绥又一顿。

文臻手一挥,嚓一声轻响,矮几塌下半边。

一条桌子腿落地。

燕绥再一顿。

文臻动作行云流水,抓过地面坐垫——

“够了!”

燕绥没有再被逼停顿,抬手一拂。

矮几连同坐垫以及室内一切可以移动的事物都猛然一颤,翻腾而起,在半空中穿梭翻转,下一瞬同时化为无数灰黄色的齑粉,在天地间飞旋浮沉,烛火因此猛然一黯。

端坐于暗沉烛火灰黄齑粉中的燕绥,因这回旋的风衣带飘飞,于模糊中透出玉白容颜,恍惚间妖魅难言。

文臻仰头看这一幕奇景,眼神惊叹。

燕绥却没来由觉得她像在看猴戏,自己就是那只被迫演戏的猴。

一声呼啸,木屑布屑卷往室外,被夜风刹那掠走。

室内空荡荡,没有了任何可以用来作伐的物事。

燕绥抬眼,似笑非笑看文臻,下一瞬,嘴角弧度一撇。

对面,文臻嘿嘿一笑,抬起手。

掌心里,一截被切断的、切口歪斜、因力气不足,边缘也不平滑的,桌子腿。

……

室内的安静有些迫人。空气似被什么隐形的力量绞成丝索,随手一抖,便能将人牢牢捆住。

但文臻很明显滑不留手,捆不住。

她笑眯眯掂着桌子腿,眼睛弯弯,似乎掂着的不是木头,是一块狗头金。

有些人一看就很大尾巴狼,仅凭气场便能忽悠人夹紧尾巴乖乖做人。

但她恰好来自现代,知道严重的强迫症是怎样的一种无形的绳索。

生理上的问题可以控制,心理上的毛病却和自身能力无关,相反,倒可能越强大越严重,越难以解决。

她这一连串逼死强迫症的动作,是要告诉他,我可以帮助你,你别动不动再吊我一次。

但她同样知道,这里是古代,是人命如草芥王权大如天的古代,当她暗示对方她已经掌握了对方的软肋的时候,接下来她就要小心自己的狗命了。

这个人,在发现有人拥有能影响他的手段之后,正常情况下,应该都是让那人变成死人吧。

对面,深井冰在笑着,无害的模样。

她却永远记得第一次见面吊在屋檐对面的冰冷的尸体。

为防被不打招呼就下手死得冤枉,她飞快地开口:“我还欠你一个人情哟。”

随即把桌子腿抛出门外以示诚意。

燕绥一顿,文臻的这句回答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那个被迫欠的“人情”,正常人都不会理会,这小丫头是想干嘛?

“哦?”他笑,听不出喜怒,“怎么,想拿命来还?”

“要我的命你会减一斤肉嘛?”

燕绥一默,这丫头讲话真怪,正常人不是应该说“要我的命你会多长一块肉?”

文臻瞅瞅他,古代人啊,不能理解现代人对减肥的执念啊。

再瞟一眼他的身材——刚才那句话还是说错了。她探身过去,捏了捏燕绥的腰,目光亮亮:“好瘦……羡慕……”

燕绥:……

天塌了吗?地陷了吗?东堂被南齐大燕大荒同时攻打了吗?改朝换代了吗?

不然这世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大抵他的表情有些太奇怪,文臻想了想,又捏了他另一边的腰一把,歉然道:“抱歉,忘了哈,你要对称的。”

燕绥:……

不,我好像不需要这种对称……

纵横皇宫朝廷二十余载的宜王殿下,生平头一次出现“茫然”这种对他无比陌生的情绪,以至于刚刚酝酿出来的杀气一个跟斗云不知道哪去了。

但是宜王殿下什么时候吃过亏?

一瞬之后,反应过来的燕绥,伸手捏了一把文臻的脸蛋。

“好胖,肉真多。”

说真的,这丫头皮肤粉团团的,手感滑腻,捏了不亏。

想了想,又捏了另一边一把。

“来,对个称。”

捏完,身子舒服地向后一仰,摊开身体,一副你完全可以摸回来但是我也绝不会吃亏的姿态,眼光在她某个正在发育的重要部位上,略带嫌弃地一掠而过。

文臻用脚指头都能想到他的潜台词。

下次你再摸我,我就回敬你胸。

文臻:……

mmp。

第二十七章 静如处子,动如疯兔

互摸环节被迅速切换,好在方才那一刻令文臻隐隐紧张的杀气也被这一搅合,给搅散了不少。

文臻老老实实和神经病谈判。

“这位……兄台?”

“燕绥。”

“哦燕……公子?”

“燕绥。”

“好吧燕……兄,你这么大方,我当然要履行承诺咯,这酒里的毒,是方才外头那位少年给下的,他叫易人离。”

“就是被你卖掉的那个?”

“是啊,长得不错吧?”

“你这无耻性子我喜欢。”

“啊啊啊靓仔说话好有个性,我也喜欢你哟。”

“……你为什么要卖他?”

“你问哪一次?”

“你还知道你接连卖了人家两次?”

“这怎么能叫卖呢?这叫无风险基础上的发挥余热。”

“哦?”

“易人离武功不弱,一个小倌馆,留得住他?打不过可以跑啊,既然对他不能造成实际性伤害,我不卖也是浪费。”

“有理。那么林飞白呢?他武力非凡,你把易人离卖给他,你就不怕易人离倒霉?”

“林将军啊……人骄傲得恨不得用下巴戳破天。易人离自己上阵真刀真枪,倒可能被狠狠教训,但如果根本没能成功,我看林飞白也不会追出去哭着问人家为什么要杀他。”

“你倒挺了解林飞白的。”

“夸奖夸奖,多亏装逼犯见识得多。”

“我怎么觉得你说这句话,眼光似乎有意无意扫过了我?”

“啊,郎艳独绝,世无其二,靓仔你美得我控制不住不看你啊亲。”

“有理。那就这样吧。”

某人彩虹色的气体噗噗发射,被笼罩在这股神秘气体中的燕绥,根本看不出有没有被熏昏,至于害羞意外之类的人类情绪,那也是绝对没有的,依旧那般轻懒地,叩了叩桌面,就要结束对话。

“等等!”

“怎么,舍不得我?”

微微上挑的尾音,似乎是调戏,又似乎无情。

文臻笑起来的时候眼眸微微弯起,似乎甜美,又似乎警惕。

“我舍不得我的命啊。”

室内稍稍沉寂,片刻后,燕绥一偏脸,笑了起来。

他一笑,文臻就脑子发昏,感觉一万副好莱坞最美场景或者一万个世间最美词语在脑海中云霄飞车,都不足以拿来形容这人的风采之美。

刚才虽然句句彩虹屁,但真实度百分之九十九。

所幸她的理智还没在美色中彻底沉沦——如果她真的任燕绥就这么结束话题了,那她后头的日子也别想好好过了。

“交易结束,现在我们谈个新交易吧,”她道,“首先,我声明,我无心冒犯你,也不会提醒任何人你这个强迫症。”

“强迫症吗……”燕绥重复一遍,点点头,“这个词很有意思。”

“毛遂自荐一下,我有一手还不错的厨艺,可以为长期厌食挑食、脾胃虚弱、营养不良者提供必要的合理的能够改善体质强健身体的食物搭配……”

“说人话。”

“美食我手,值得拥有!”

“上次在我面前这么吹牛的厨子,现在骨头已经沤成花肥了。”

“花肥我也能给你做出牛肉味你信不信?”

“就凭你这一手恶心的形容,我信了你我怕那厨子的棺材板压不住。”

“说这么多,能不能动点真格的,这就试试?”

“我讨厌烟火气。”燕绥斜斜倚着墙边,半边脸隐在烛火光影中,“我比较好奇,你又是怎么看出我挑食的?”

“这一桌子的吃食,色香味都不错。你目光时不时掠过,也动过碟子,但你每次动碟子,都是在将刚才被他们吃的七零八落的摆盘重新摆齐整,根本没有动过食物一口,甚至有时手指不小心碰到点心边缘,还赶紧擦拭。”文臻托腮,嘴对着桌面一努,“这大半夜的,离晚饭时辰已经过去很久,任谁只要还在活动,都难免有些食欲,在这种情形下还不吃东西的,除了怕下毒和挑食,我想不出还有别的可能。”

这种一看就很凶残的家伙,自然不可能是怕下毒。

那就是挑食了。

“仿佛有些道理。”燕绥也漫不经心敲敲指尖,也没看文臻,忽然道:“我还有朋友要招待,你去吧。”

文臻不喜反惊。

她摸不着这人的情绪。

推荐自己的厨艺,没指望这人当场就试,她只是试图用人间烟火的气息,来强调自己的简单,但是这人比她想象得还要捉摸不定。

说到底,在这样的人眼里,寻常人的性命好比草芥,不值上心,以至于她连对方有无杀机都无从把握。

惊疑情绪转瞬过,她立即站起,含笑弯弯腰,转身就走。

拉门,出门,上走廊,她听见自己脚步声细碎,响在夜半有些空寂的走廊上。走廊扶阑外是四面流水,流水中央假山层峦叠嶂,假山顶上挂一轮琥珀色的月亮。

文臻忽然停住了脚步。

四面好像静得有些奇怪,这里不是夜里最热闹的小倌馆吗?

“我还有朋友要招待。”

这句话忽然响在耳侧。

联合当时情境,前后语境,这句话出现得好突兀啊……

文臻忽然转身就跑!

可是已经迟了。

身后忽然一冷,什么东西蛇一般冰凉彻骨地贴了上来,细细的呼吸响在耳畔,隐约有人低笑一声,声音窃窃,不知远近。

像梦魇,无声无息逼近,猛一回首,就能见血红的瞳孔和雪般没有温度的眸。

文臻哇呀呀尖叫一声,仿佛吓得不敢回首,只埋头向着燕绥的方向狂奔。

后头的人又笑一声,似乎很是满意。

文臻狂奔出两步,忽然一个大转折,身子一扭,猛地越过栏杆,向池水里一跳!

“噗通!”巨响。

后面的人猝不及防,惊咦一声。

一道细长身影冲天而起,避开文臻落水溅出的巨大水花。

人影飞起后一个转折,半空中似乎怒骂一声,但终究不敢去追文臻耽搁时间,立即扑向天字甲号房。

“砰”一声巨响,天字甲号房房门忽然炸开,无数木板纱幕碎成千万片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下飞舞,如下了一场杂色的冰雹,碎片击打在四面廊柱地面上,砰然炸裂之声不绝,而这些混沌一片的碎片狂雨里,一抹白光滚滚如电,穿射而出,一霎似虹,穿数丈深廊,直抵那条黑影胸前。

那人堪堪触及天字甲号房的门边,就被这股狂飙凶悍的风与光逼得险些窒息,较常人分外柔曼的身影如被狂风怒卷,掠得一折一荡又一折,接连三四个站不住脚的跟斗,眨眼被逼退到栏杆边缘。

砰砰之声不绝,整个长廊,似乎都抵受不住这种彪悍至极的出手,无数木板卷翘爆裂,啪啪接连翻起,在半空中接连撞击,撞出又一轮声势惊人的爆炸。

这阵仗大到连在水底的文臻都能听见。

只一击。

那被逼到栏杆边的人无法扛住这般风狂雨骤,风中残荷般一退再退,始终没能站稳,更不要说上前出手,只好趁着一次摆荡,向后荡出一个长长的弧度,眨眼间已经掠过水面。

那人虽然被这惊人出手压得未及出一招,轻功却妙到言语难描,如羽如烟,刹那划过一道流丽水痕。

银光一闪,燕绥已经到了栏杆边,看见水面,忽然一顿。

只一顿,那刺客便要远遁。

文臻忽然从水底站起。

这水池是酒楼自己开挖,出于安全和费用考虑,必然不会挖很深,也就到文臻腹部。

她一站起,便伸展开双臂,迅速大喊:“怕湿鞋的,来吧!”

话音未落,月华色人影一闪,头顶一颤,柔软的袍角自脸颊一拂而过,淡淡蘅芜香气弥散。

文臻抬头,水面倒映那人翻卷的披风如一大片月光漾在星影里。

头顶上簌簌落下刚才被靴子踏过的微微泥屑。

文臻:……

**************

我只想提供肩膀啊我!

是什么样膨胀的自信让你踩我的头!

默默抖掉头顶的碎屑,文臻决定下次一定要提醒这强迫症他鞋底有泥。

想到这强迫症以后走路浑身不得劲时不时要提起鞋底看泥,文臻便觉得那一口恶气出了大半。

她抬起头,对面,刺客还在不住后掠,倒退速度居然也疾若星火,以至于对岸长廊上的灯笼被风声带得齐齐倒飞,在深黑的夜色中绵延飘摇成一片绯红的锦带。

而燕绥就在他身前不远处,看上去远不如刺客如电如剑般声势,不急不忙衣袂飘举,奇的是无论刺客怎么加快速度,他和刺客之间的距离始终不变,近到几乎探手可及,他却不伸手,也不加快速度,就那么吊着人家,以至于刺客竟也始终不敢转身,两人面对面一进一退,眨眼间将这绕湖一周的长廊都转了个遍,眼看后方再无路,那刺客似乎也发了急,大喝道:“燕绥,你永远都这样赶尽杀绝,不容他人有立锥之地!”

文臻听得险些笑出来——说得好像来刺杀人的是燕绥一样。

燕绥脚步忽然一停,刺客狂喜,终于有了喘息之机,立刻转身狂奔。

而文臻看见平静的燕绥,依旧平静地,伸出了剑尖。

下一秒她见狂电从天落,白浪自湖生,见那电般的剑光刹那横展如巨扇,如海潮滚滚平推而来,自湖面一掠而过——

然后她看见湖中假山飞了起来。

整座的,高与宽都近一丈的,庞大的假山。

像飞来峰,又或者是蹦出灵猴的神石,被一剑挑起,呼啸越过湖面,惊动静湖如深海,乍立涛头无数,再撞上长廊,一路砸栏杆破廊柱掀盖顶……最后砰一声巨响。

尘烟弥漫,土石纷飞,天地一片昏黄,像覆了沉沉雾霾的暮色。

好久之后,文臻才勉强找到了刺客在哪里。

刺客扁扁地,被镶嵌在了长廊尽头的照壁上。

大概用铲子挖上一年能挖齐全的那种深镶。

假山簌落落碎裂成无数石片,在人形照壁下堆成一座小山。

猛烈的风声狂暴得屏蔽了文臻的听力,好一阵子她耳朵嗡嗡作响,始终都是那仿佛天地崩裂之声在立体声循环播放,然后她才隐约听清了燕绥收剑时的那句话。

“不给你立锥之地?”出剑可翻江倒海,收势便海晏河清的燕绥,一脸不能苟同,“喏,送你一座山,拿去,不谢。”

……

文臻目瞪口呆。

全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尖,只适配优雅神秘精致从容等等精美挂形容词的燕绥,动起来,居然是这一款的。

当真是静如处子。

动如疯兔。

第二十九章 孤男寡女

当燕绥慢慢走回来时,文臻已经把先前要提醒他鞋底有泥的决定,抛在了九霄云外。

开玩笑,和这只外表白骨精,骨子里时而美女蛇时而霸王龙的神奇生物在一起,做一只舔狗都怕活不够。

燕绥的目光从她花似的笑容上飘过,在她湿淋淋的胸前落了落,经过她时眼光掠过精致腰窝,自流畅腰线一泻而下,在分外浑圆挺翘的臀上略一停留,最后微带欣赏的目光落在那双并拢后笔直毫无缝隙的双腿。

湿了身的少女,无法遮蔽那一身的美好曲线,文臻在现代自幼饮**致,营养全面,又勤于运动,身型皮肤都发育得相当不错,除了身高不够修长外,体型浑圆有致,是一种颇具诱惑却又不过火的身材,性感已至,尤物未满,那性感便显出几分青涩来,反多了一份熟女不能有的青春明媚的风情。

远胜于这个时代那些一味追求弱柳扶风而过于苍白身材扁平的所谓淑女。

以至于燕绥看了半晌,忍不住轻飘飘说了句:“矮了点。”

于他便是赞誉了,文臻听来却是骂人,忍不住朝天翻个巨大白眼。

矮咋了?绊你家门槛了?

再说人家再矮也有一米五九!

夜风过,她打个哆嗦。

对面燕绥看见,抬起手。

文臻希冀地看着他披风的束带。

燕绥把披风束带紧了紧。叹一声:“这夜真有点凉。”

文臻:……

我呸!

***********

此时试岚楼已经一片纷乱,无数人被惊动,龟公等人想要过来,奈何这楼里格局,便是建筑绕湖而建,以长廊连接,如今长廊被破坏,那些人想过来一时也过不来。

对岸人声纷扰,文臻有点发愁,心想今日这事闹到这样怎么收场?

经过刚才那一遭,她可不指望燕绥会大发善心帮她的忙。

这个神经病,一眼看去就是那种满身麻烦的多事体质,逛个小倌馆还能引来杀手,和他交集越少越好。

身后,燕绥忽然道:“看在你刚才提供踏脚的份上,我同意了。”

文臻:“?”

“矮就是这点不好,脑子也相对小。”燕绥一笑,“你先前说过的交易。忘了?”

“高个子确实好,最起码四肢发达。”文臻看起来一点都不生气,“我以为我帮了那个忙,已经足够证明我的诚意,抵消你先前的杀心呢。”

“你什么时候听说过蚂蚁给大象垫了个脚大象就得谢它?”

“我还听说蚂蚁咬死大象呢!”

燕绥也不理会她的怪话,只道:“在此之前,先证明给我看吧。闻家不是要选拔擅长厨艺的女官吗?等闻家选上你,我就用你做我的厨娘。”

文臻默了一秒。

又想骂脏话了怎么办?

又要掉笑面具了怎么办?

特么的老娘好容易逃出闻家,现在你叫我回去?

今年是犯太史阑了吗?

“我要不要谢主隆恩?”文臻笑得满面迎春花儿开,“厨娘哎!”

去掉厨字我给你当好不好?

“瞧不起一个厨娘?”燕绥瞟一眼就知道她心里盘着什么,似笑非笑一抬手指指对岸,“很多人杀妻卖女想要当我厨子还当不到呢。”

他似有若无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不见轻蔑,却也未见着紧,“你还是先祈祷够格做个烧火丫头比较合适。”

文臻总觉得这句话并不全像是开玩笑,然而她眼波往对面一掠,头皮霍然一紧。

对面不知何时已经搭起了长长的木板,一大群人黑压压地过来,奔在当先的并不是这酒楼的主事人,而是一群看起来便分外严肃的大汉,大汉之后还跟着一些人,其中一人,便是闻家家主闻试勺。

闻试勺家里生乱不在家里主持大局,跑到这个小倌馆来干嘛?

此时也没地方躲,她只好硬着头皮站在原地。

燕绥忽然又瞟了她一眼,看她湿淋淋的衣服和脚下汪着的那一摊水,手一挥,一块薄木板飞起,架在她面前,正正将她全身挡住。

文臻……

特么的你那披风金子编的吗?脱给我穿一下会死吗?

你的良心和绅士风度都被狗吃了吗?

那一群大汉先到了近前,当先一人第一眼看的就是她,那眼神,文臻觉得眨眼之间自己就被透过木板从里到外照完了x光。

但是看见燕绥任她留在身侧,那群大汉立即便转开了眼光,在燕绥身侧找个没有存在感的地方默默立了。

文臻:我觉得看见了无声的嫌弃是肿么回事?

她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一个地方,顿时拔不出来了。

那些看起来是护卫的人,有意无意站在了四处区域,虽然不同于其他家护卫一样紧紧跟在主人身后,但也隐隐将燕绥包围,每个人背后,腰带被压在底下支出的一角,都绣着一个字。

分别是言、工、德、容。

又看了一会,文臻忽然醒悟,这不是“德容言工”嘛!

这家伙的护卫队是这个名称?

文臻:妈妈我好想笑肿么办!

肚子里笑得厉害,以至于她忽略了燕绥和别人的对话,直到隐约自己的名字飘进耳朵。

“……因此请真真姑娘来帮个小忙。”

文臻一愣,再一抬头,正迎上闻试勺以及他身前身后无数人意味复杂的目光。

咦,好像错过了什么?

随即燕绥道:“既如此,你便去吧,孤男寡女这大半夜的,不方便。”

文臻嘴角一抽。

一低头,才想起自己面前还挡着木板。

她终于笑不出来了。

所以眼下就是一群人赶过来看见她湿哒哒躲在门板后在和燕绥“孤男寡女”?

特么的哪怕湿身也比挡门板好啊!瞧那些人眼神都成什么样了?这是都在猜门板后的她光溜溜的吧?

再给燕绥这混账这么一说。

接下来要发展成“闻真真半夜三更裸奔勾引燕绥不成被踢回闻家”吧?

我呸。

孤男寡女。

去你妹的孤男寡女。

“好的燕绥,是的燕绥。”文臻一点头,无视周围众人忽然转为震惊的目光,抓起木板往地上一砸,木板在燕绥眼前裂成不规则的两块。

燕绥这人,不规则的东西不直接在眼前播放也就当自己看不见,但赤裸裸摆在面前的,下意识就会被吸引。

他这么目光一转,文臻已经上前,踮起脚,抓住他披风束带一拉。

淡银生丝披风滑落,文臻往身上一裹,笑眯眯冲燕绥招手。

“多谢公子赠衣哟。”

反正已经孤男寡女了,不能白担了虚名儿。

“嚓”数十声轻响如一声,文臻背后忽然绽开无数刀枪剑,以至于乍一看像炸了毛的豪猪。

“德容言工”出手护主了。

燕绥目光一转,毫不感动,嗤笑一声。

“真快。”

德容言工们岿然不动,脸皮微紫。

是慢了点,可这能怪谁?活了几十年,见过这位调戏人玩弄人,没见过有谁敢调戏玩弄这位。

活久见,所以多看一眼,咋了?

不然下一眼可能就永远看不见了。

德容言工们齐齐用眼神为文豪猪默哀。

燕绥目光又在文臻脸上掠过。

正常情况下,他的东西是不允许任何人碰的。上一个无意中碰到的,坟前的花都开三回了。

然而方才,她仰起的脸一朵花儿一样开在眼底,解男人衣毫无羞赧的姿态令人惊奇。

然而此刻,被过长的披风裹住了整个身体,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张脸的少女,两腮粉嫩微圆,下巴却是精巧的尖,衬得一双眸子乌黑迥彻,睫毛茸茸,像某种以柔软著称的小动物,看见的第一眼,心尖上便似被云熨过。

那质地柔滑的披风,也便一朵云一般,从燕绥的世界里滑过了。

他对着闻试勺抬抬手,闻试勺急忙招呼文臻过去,燕绥和德容言工们,一直盯着文臻的身影渐渐从破败的长廊里消失。

飓风过境的场地里乌压压跪了一片。

德容言工们齐齐对视一眼。

肚肠内长达三米的“宜王殿下黑名单”赶紧拉出来,把“闻真真”划掉,再加条红杠。

此人特殊,观察中!

第三十章 山中见美人

文臻走在闻试勺后面,盯着他的后脑勺。想着用什么办法,继续溜。

落在了燕绥这个神经病的眼里,以后免不了要在这个变态的目光范围内生活,她的自由和古代快乐挣钱生涯,还要不要了?

闻试勺对她颇为警惕,安排了一辆小轿给她坐,前后左右都是闻家护卫。自己骑马走在一侧。

闻试勺时不时看一眼文臻,这姑娘他原本没放在心上,闻家姑奶奶的孙女,虽然还是姓闻,严格上说已经不是闻家人,接过来的时候他也没多问,随意安置几天等定王来了便离开了,不值得费心思。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显眼的丫头,不仅得了老祖宗青睐,还入了宜王殿下的眼,就冲这一层关系,今晚闻府闹的事里哪怕有她的份,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此罢了。

可惜他想糊弄,当事人却不肯不利用,文臻一直笑眯眯地盯着他,盯到他忍不住开口问:“真真,你总盯着我做甚?”

“家主啊,我要向你坦白,火是我放的。呜呜呜你别怪我……”文臻开口就是炸弹。

闻试勺觉得头更痛了。

这是怎么想的?人家为你弥缝你非要自己往上冲?

话赶话不能不问,只好板下脸,“真真,好端端为什么放火?是不是有什么委屈?你说明白,自然会给你主持公道,何必行事这般莽撞。”

这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节奏,一旁易人离拼命给文臻使眼色,眼睛跟抽筋似的。

“并没有受委屈,”文臻垂下脸,受了委屈的小兽般的泫然,“只是想要离开,不得不出此下策……”

闻试勺头更痛了。

这姑娘四不四傻?

台阶给你递了,话给你圆了,怎么就不知道趁势接呢?

一口气梗在心里,还不得不跟着问下去。

“真真你难道不是自愿被接过来的?真不愿意,说清楚便是,闹出这般动静,又是为什么?”

“真真不是自愿!”文臻向窗边一扑,仰起脸,泪光隐隐满满恳切,“只是耐不过祖母恳求,父母之命,一家子的生死荣辱,不可不顾,只是真真舍不得……舍不得未婚夫……此去永生便难相见,真真和他约好,在这蒙田镇外再见一面,今晚本想偷偷出去一会,不想有贼人潜入,厮打之中无意中翻倒了油灯……”

闻试勺觉得头痛的范围在扩大,快要溯及心脏了。

文臻在偷偷打量他的表情。

她在赌,赌闻家人对嫁出去的这一支漠不关心,更不可能知道闻真真婚姻的情况。

看样子,赌对了。

“……家主你行行好,我的未婚夫就在前面等我!你让我去见他一面!就一面!见了我就死心了,以后踏踏实实地跟定王上京,为闻家做贡献……”

闻试勺想翻白眼。

得了吧您呐。

敢情你这意思,不给见是不是就继续放火?

转眼一看文臻,眸子里蕴的泪将落不落,盈盈欲滴反比嚎啕大哭更令人不忍,时不时还逸出一声压抑的哽咽,四面的护卫都有不忍之色。

这丫头天生的软糯柔和,不哭都让人怜爱三分,更不要说这含泪倾诉,满面哀求了。

闻试勺有些扛不住。

“你们约在哪里?”

“就前面三里处,那边小道岔路拐进去就是。”文臻一指前方。

这条路是先前她和易人离来时的路,当时走过这里时她看见的,岔路尽头就是一座山。

只要能钻进山里,想溜号就容易了。

闻试勺有些犹豫,文臻又道:“我一个人走路害怕,家主再派两位大哥陪我去吧。”

她主动交上保证书,闻试勺果然神情缓和,想了想道:“那让闻成,闻武随你去,切莫耽搁,天也快亮了。”

闻成闻武是两个精壮青年,闻言应声而出,文臻谢了闻试勺,拎着自己的小包袱下了轿往那小路走,两个护卫不远不近跟着。

文臻经过易人离身边时,易人离忽然抓住她的手,掐了一把。

易人离可是很清楚她有没有要约见的未婚夫的。

而且因为闻试勺在,刚才卖小倌馆的帐,还没算呢!

文臻早有准备,手指一动,燕绥给的那一千两银票就进了易人离的袖管。

易人离垂头看了一眼,眼神满意,不说话了。

文臻心底翻个白眼,刚赚来的钱,还没焐热就喂了狼!

没事,舍不得兔子套不来自由嘛。

她顺着小路往前走,感觉到身后闻试勺的视线一直紧紧跟随,此时天色将亮,万物都笼罩在氤氲的雾气里,隐约前方山廓峻拔,飞鸟的翅尖掠过,在山林间划开墨色的叶痕,山间翠叶在风中翻飞如浪,时不时点缀一抹异光。

文臻心里隐隐有些怪异的感觉。

她刚才看见的那一点闪光是什么?

那边山崖星星点点会动的红色是什么?

风里好像有种轻微却奇异的声音……

不是谁都有她那双敏锐无伦的眼睛,她注意的是远处的山,护卫注意的是近处的人。

“真真姑娘,你要找的人,是不是在那里?”闻武忽然开口。

文臻一怔,从山间收回目光,这才看见远处,雾气里,有一道瀑布水流激越,瀑布之下的潭水边,有一道乳白色的人影。

因为雾浓,那人又穿了白色,以至于她一眼竟然没看见。

她此时已经上了山道,在半山腰不到的位置,而那潭水在另一个方向的山脚,那边另外还有一条路。

那道瀑布离她也不远,她可以隐约听见水声轰鸣,甚至能看见瀑布里藤蔓密布。

文臻看着那道人影,有些发怔。

别人眼里只是一道白影,她眼里却是巨细靡遗,一眼看过去便是对方如缎如流水的黑发,鸦青可鉴人,这般发质,她只看见燕绥拥有过,而燕绥一向齐整,绝不会像这人般只随便挽髻,斜斜插一根乌沉木簪。

那簪式样简朴,簪头倒别致,是一段贝母,转侧间生莹然七彩,有种低调内敛的华贵。

乌发下是一截雪白的脖子,平直的肩罩一袭质地似麻非麻的白衣,束一段湖水蓝的丝绦,别无饰物,然而那丝绦在日光下也如碎金的湖面一般光芒变幻,明显质地非同寻常。

他坐在潭边青石上,袍子微微散开,裤子挽到膝盖上,好像是在泡脚。

这人虽只一个背影,然而从肩到腰,从宽大袖口露出的修长手指到卷起裤脚露一截的小腿,都透着一股恰到好处的线条之美,虽瘦,却瘦不露骨,晨曦里轻屈手指叩石的姿态,便似古籍里广袖博带的山野高士,凭卷漫步,透纸而出。

文臻只觉得,看见他的第一眼,心底便两个字拼命刷屏。

干净。

这人的气质,便似这深潭的水,石上的苔,他簪上的贝母,他飘在风中的经纬疏朗的丝绦。

有种千万年深藏千万年经霜亦不曾为尘世所染的自然与洁净。

有那么一瞬间文臻很想他转过脸来。但又觉得这背影已经足够养眼,万一容貌不谐倒破坏了这份惊艳。

她冒了一阵粉红泡泡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开始诧异——这个时辰,这有些荒僻的山中,竟然真有一个人在这附近,简直是小说才有的巧合吧。

但既然出现巧合不借势那就是傻子了,她立即欢喜地道:“啊,我亲爱的尚哥哥来了!尚哥哥!我来啦,我想死你啦……”

还在家里呻吟哭泣的刘尚,忽然激灵灵打个寒战……

两个护卫也为她的措辞打个寒战,原本的疑惑在看到果然有人的时候散去大半,毕竟这个时辰这种山间不是有约真的不可能有人在。

再看真真姑娘这满脸的真情流露,两个护卫顿时惊觉,自己两人就这么跟过去好像太刺眼了些。

文臻已经似乎忘记了一切,飞快地向那个方向奔去,两人下意识也去追,但又觉得追太紧不好,便留了一段距离,保证文臻远远地在视线之内就行了。

文臻跑着跑着,忽然哎哟一声,随即身子一矮,不见了。

两个护卫吓了一跳,急忙奔上前,隐约看见前方似乎是有一道矮沟,心想莫非掉进沟里了?心下一紧,加快脚步。

闻武先到了沟边,蹲身下看,沟边忽然直直冲出一只粉拳,猛地向上一捣。

那拳角度之刁钻,动作之猥琐,力度之狠辣,目标之无耻,都十分难以言述……

闻武嗷地一声,捂着裆就要蹦起来,那拳头已经变成龙爪手,一把将他拖了下去,顺着斜坡上的草的润滑惯性,文臻抡着他脚踝一个半圆,嗤地一声把偌大一个汉子抡入了坡底的灌木丛。

在闻武滑下之前,文臻手一抄,闻武背上的刀也到了她手中。

此时闻成也到了,文臻一手扒着沟边,拿刀的手垂在沟下,大喊:“闻武哥哥为了救我不小心掉下去啦,闻成哥哥你千万小心!”

闻成一惊,探头一看,没看见闻武,他跟在后面,因为袍子遮挡,没看见闻武是怎么落下的,此时一眼看见沟并不深,底下还有厚厚的落叶,想必也不会伤哪里去,也便没有多紧张,文臻叫他小心,他便更没警惕,还生出几分感动,见文臻扒着沟边额头有汗,一脸的弱小可怜又无助,便蹲下身伸手去拉。

然后他看见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傻白甜,忽然嘿嘿一笑。

笑得依旧又傻又白又甜。

甜美笑容的背景,是忽然竖起来的大刀。

大刀反射着那小傻白甜背后初升的日光,纵横无数凌厉的射线,然后便如一座携着风倒下的雪山一般,狠狠地当头拍下。

“砰。”

闻成赴闻武后尘,三百六十度栽下沟,托文臻精密计算的福,他正跌入灌木丛,将刚刚缓口气想要大叫并爬出来的闻武,给砸晕了……

一拳一刀解决两个精悍护卫,文臻打个响指,也没往上爬,哧溜溜顺着草坡滑了下去,将两个护卫的裤带子抽出来,左手对右脚右手对左脚的捆在一起,带子浸了水,打了死结,拿走武器,确保割不开也撕不动,还在两人之间放上许多带刺的灌木。

嗯,等会两人醒过来,连体婴一样姿势古怪地捆在一起,中间还有一堆刺,免不了要摩擦摩擦,魔鬼的步伐,再一不小心亲个嘴儿什么的,自然要人为延长解绑时间,如果能再次气晕过去就更好啦。

吭哧吭哧干完坏事,文臻刚直起腰,忽然觉得腰后硬硬一顶。

第三十一章 抱大腿

文臻暗叫不好。

这感觉虽然不熟,但是看过的无数狗血小说熟啊!

果然,随即她便听见身后一把冷硬的嗓子,低低道:“向后退。”

文臻哭唧唧地道:“亲,你刀顶我腰上呢,你要我向后退,是想叫我撞你刀上自杀吗?”

后头的人梗了一梗,似乎没想到人质竟然会这样回答,随即一只大手伸过来,抓住文臻的肩,把她向后带。

文臻顺从地任他拨弄,一只手蜷在袖子里慢慢地挪。

忽然身后又有脚步声,一个黑衣人大步走了过来,一边道:“啰嗦什么!”一边走到被捆住的闻成闻武身边,手中刀寒光一闪,嚓嚓两刀。

一切快得猝不及防,文臻甚至刚刚睁大眼睛,就被喷溅出的血液糊了一睫毛。

随即她的心便重重沉了底。

杀人灭口啊。

下手这么狠这么不由分说,看来自己撞上要命的事了。

方才她还有一线生机,因为那人制住她却没有动手,就说明并没有下决心,但后面这个人心狠手辣,既然当着她的面把闻成闻武灭口,就说明也没打算放过她。

那人两刀嚓嚓杀完两人,顺脚将闻成闻武的尸体踢入深沟,文臻看见他转身时红色的腰带扬起,这才想起刚才自己看见的山间一点红是什么。

那人直奔她而来,手中长刀落血成滴。

文臻袖子一动,袖子里的辣椒粉瓶子眼看就要滚到掌心。

她身后的男子忽然手掌一紧,“老实一些!”

肩上传来一阵剧痛,瓶子落地,那持刀而来的男子看也不看,伸脚踢飞。

文臻心里一阵惊异,这些人好谨慎,是传说中历练江湖的好手吗。

迎面而来的男子并没有掩住容貌,是一张大眼阔嘴的脸,眼神颇为悍厉,踢开瓶子后,手中长刀一抬,刀尖已经触及文臻胸前。

“你家主人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吗?!”

刀尖猛地停住,文臻甚至能感觉到锐利的刃尖已经紧紧抵在肌肤上,刺痛微微,只要再向前轻轻一送,她的小命也便葬送了。

抬眼,对上两双惊疑不定的眼神,刚才在她身后的人也已经转到她正面,是个英挺的年轻人,此刻锁着眉头,眼神里满满审视和疑惑。

“你……”他似乎想说什么,却犹豫着没有开口。

文臻心中闪电般将昨夜到今晨发生的事过了一遍,这句话她纯粹是蒙。因为这两个人不像强盗,这个时辰出现在这僻静的山上,必然有所约,但这两人气质和行事风格,也不像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倒更像是做护卫的,所以封锁这山,并杀人灭口,再想到先前看到的不止一处红色闪耀,穿同样衣着的人有很多,那这些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某重要人物在此处和人有约,商谈要事,而这些人是他的护卫,奉命清场。

文臻心中暗叹倒霉,脸上却换了坦然之色,坦然里微微怒气,指着闻成闻武尸体落下的方向道:“还以为你们和他们一样,是不怀好意想插一脚的人呢!差点对你们出手!”又对四周张望,神情微微焦灼,“你家主人在哪?我有要事要见。”

她不敢向固定某个方向望,怕露馅,说这句话之前悄悄瞄两人一眼,见他们都下意识对山上望了一眼,便知道他们的主人在山上了。

便一指山上,道:“或者我自己去寻,如何?”

她这么一指,那两人明显神情松动,文臻心中一喜。有门!

那提刀汉子正要说话,年轻人却明显谨慎一点,抢先道:“我家主人现在不见他人,姑娘既然知道我家主人在此,便就在山脚下等候,我等一起陪着便是。”

哦……他家主人和人有约,并且和约的人已经见上了。所以,不见“外人”。

“我也不愿打扰尊者会晤,”文臻露出无奈神色,“可是实在是事情紧急,我家主人嘱我务必第一时间禀告,不然我又何必在这个时辰来到此地?”

年轻人上下打量她一眼,皱眉道:“姑娘没有武功,竟然孤身一人来雁山,胆气不小。”

“呵。”文臻撇唇一笑,“一定要会武功才能行走江湖吗?我刚才的瓶子算你们运气好没打开。”

这么一说,两人倒也认同,毕竟山野卧虎藏龙,武功不能代表一切。

“那我们陪姑娘上去一趟。”

年轻人的语气不容拒绝,文臻也知道此时试图摆脱这两人反而引起怀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便笑嘻嘻应了。

很明显这两人的主人不仅和人有约,可能有约的人还不止一个,并且行踪神秘,这场约会能知道的人很少,所以这两人才会先入为主,下意识认为此时出现在此地的人应该和他们主人有交情。

两人一左一右陪着文臻向上走,没走几步,就经过那瀑布之侧,越走近,越发水声轰鸣,人在身侧不闻声。

文臻计算着距离,忽然转头对那汉子说了一句话,声音很大,当先两个字是:“燕绥……”

万年背锅王燕绥在几十里外忽然打了个寒噤……

只是只有这个响亮的名字响亮,后面的话却迷迷糊糊听不清。

那汉子一直神色警惕,听见燕绥两字蓦然神色一变,下意识和那年轻人对望一眼。

就这么一分神。

文臻纵身一跃。

跳入瀑布。

********************

刹那间如天水巨幕当头罩下,撞在人面上窒住呼吸,浑身瞬间湿透,透骨沁凉,文臻屏住呼吸,跳下的时候屈身弯膝,降低入水角度,一撞上水面便咬牙努力前伸手臂,一阵胡抓乱捞,凭着先前记忆,终于触及了目标,立即死死抓住,身子翻下,心中一松。

多赖她那双能见最细微的眼,之前看见了这瀑布里,垂挂着许多千年藤,最粗的足有手臂粗,足够挂住她。

那两人见她跳瀑布,一定会去下游找她尸体,她咬牙在这里多吊一下,等人走了,攀着这些藤再慢慢移到山壁上,找个山洞石缝一藏,这些人是过路客,找不到定然也就走了。

如意算盘哗啦啦响,还没盘算完,忽然手心一滑。

藤蔓沾水滑溜溜,抓不住了!

文臻的身形哧哧下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噗通一声坠入底下的潭水中。

好在她原本就是下滑一段才抓到藤蔓,又只是不高的山的半山腰的瀑布,下滑之后离潭水已经不远,但就这么的,也已经被砸得头晕眼花,如撞铁板。

更要命的是,入水之后,她发现这水很奇异,竟然是向一边倾斜的,仿佛在身后有个深深漩涡,将她往下拽去。

文臻白忙中回头一看,才发现这潭水是阶梯式的,一段一段向下,在这一段和下一段之间,有很大的落差,而水流甚急,卷力很大,如果就这么顺水滑下去,她会被摔死。

有那么一瞬间,文臻深深怀疑燕绥是不是霉神转世,怎么每次遇见他都没好事,今日一波三折,每次逃出生天都要再来一遭生死相逼,如果今天真的淹死了,回头一定要拉他一起黄泉路上做个伴。

一边恨恨骂燕绥一边努力扑腾,脑袋被水流冲得冰凉疼痛发木,但意识犹自清醒,她清晰地记得,曾有一个人,在此处洗脚!

老天保佑他还在继续洗脚!

一边扑腾一边乱摸,忽然便抱住了什么东西,虽然也滑溜溜的,但比藤蔓粗多了,文臻大喜,猛地抱住。

那东西动了动。

文臻有一瞬间头皮发麻,不会抱住了什么深水怪物吧?

然而她随即低头去看,就看见一双白生生的脚丫子……

好吧,确实抱上大腿了。

触手的肌肤滑润冰凉,玉雕一般,文臻透过水面,隐约看见那人已经俯下脸来,水面粼粼周折,晃动不休,看不清楚眉眼,只觉得一片晃眼的白。

文臻肺活量不错,此时也已经憋得不行,哗啦一下冒出头来,刚要说话,忽然听见那俩人呼喝:“看看是不是掉到下面了!”急忙喘一口气,又哗啦一下扎进水里,进水之前,犹自不忘对对方哀恳地看一眼。

潜入水底之后,文臻望一眼清澈的水,心里非常发愁——这水这么清,那两人只要经过谭边,就一定能看见……

心里发愁,忍不住把大腿抱得更紧了些,忽觉头顶一暗,抬头一看,水面上缓缓散开雪白的袍,像忽然盛开了一池的白莲。

文臻有一霎的恍惚,对方这是,把袍子解开,帮她遮挡了?

一时间心底滋味难明,无以为报,只好把大腿抱得更紧一些。

隐约听见头顶的对话,迷迷糊糊,似乎那两人在询问这人有没有看见一个少女,对方答了什么也没听清,但应该是在为她遮掩,因为文臻忽然看见一根中空的芦苇管,飘在头顶。

她立即接了,叼在嘴里狠狠吸了一大口,清凉的空气进入肺腑,舒爽得要上天。

天知道她刚才憋得快要炸了。

此刻她心中对头顶的人充满了感激。

这人虽然她刚才出水时间太短也没看清,但明显行事细腻周到,心性也镇定,因为她能感觉到,那两个人已经走了。

怀里的腿动了动,她恍然惊觉,有点恋恋不舍地放开,哎,这人的皮肤真好,腿真修长,这身材,得比燕绥还好吧。

想到那个香菜精,她就想在水里呸一口,哈,给这个美腿帅哥提鞋都不配!

那人收起腿,袍子也随之收拢,文臻在水底叼着芦苇管仰头看,日头已经热烈地升了起来,耀得水面一片凝光生晕,光晕里隐约那人起身,擦干腿,穿鞋,似乎还弯了弯腰,看样子是要走了。

文臻心底隐隐生出一股失落感,却见那人低头对水面看了看,似乎笑了笑,她刚想也笑一笑,忽然想此刻的笑容经过水波折射一定很狰狞,还是不要了。

就这么一愣神,那人便已经转身,文臻心里有点急,她还想当面谢一声,但此时也不确定那两个人还会不会回来,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人轻轻拍了拍水面,随即白袍飘起,离开潭边,文臻怔怔地注视那疏朗的经纬在碧空之下扬起一个流曼的弧度,似一缕有色的清风掠过,心里恍恍惚惚地想,他这是……隔水拍我的脸吗?

第三十二章 文忽悠

文臻一时有些想笑,心底微暖,又觉得有意思,在水底扑腾了两圈,心想这帅哥既然已经走了,说明危险已经解除,也就不再泡汤,站起身来,一眼看见谭边青石上留着一个精巧的火折子。

文臻感叹,人比人气死人啊,应该叫燕绥来反省一下!

她在潭水附近一个隐蔽的小山洞里点了火,烤干了衣裳,想了想,又在潭水里叉了鱼,拿出自己随身带的作料,好在都是密封玻璃瓶又包了锡纸,浸了点水,有的还能用,细细地烤了两条鱼。

经过她手烤的鱼,自然不同凡响。外皮金黄酥脆,里肉雪白细嫩,文臻这次尤其烤得精心,不停翻动,作料一层层刷上去,渗入鱼肉肌理,入口先是焦香薄脆,舌尖一抿,在嘴里便咔嚓咔嚓碎了,而鱼肉已经无声无息地化在口腔,而鱼香递次而来,先是焦香伴随丝丝缕缕回味不绝的椒香,刺激味蕾,再是醇厚鲜美的鱼肉之香,带着天然水生之物的清美,让人禁不住要感叹这大自然的恩赐和点亮这恩赐的美妙双手。

文臻也感谢了一下自己的美妙双手,然后在溪水里洗干净一片漂亮的叶子,晾干,将那条更肥美的鱼包在叶子里,翠叶金鱼,很有美感。

“美人赠我以大腿,何以报之香烤鱼。”文臻碎碎念一句,拍拍手,起身,离开。

不知道美人会不会回来,会不会吃到这烤鱼,但她做了也就行了,结果如何,她不计较。

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路上。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过了一会儿,人影闪动,刚才她烤鱼的地方,瞬间站了十几人。

一群人中间围着一男一女,男子白衣飘举,女子一身卷草暗纹的黑衣。

男子闲闲负手看地面火堆,女子仰头向天撮唇吹着哨。

伴随着女子的哨声,漫天飞鸟成群而过,七彩的羽翼几乎遮蔽天空,而满山猿啼兽吼此起彼伏,震得林梢都似在微微颤抖。

两人身边的护卫精悍敏捷,上前观察火堆,有人看见鱼,抬脚要踢,忽然那男子道:“别动。”

声音不高,也不如何凌厉,那群人却立即停手,迅速退回他身侧。

那人一袭白衣在风中疏朗清灵,行走的步伐也像一朵伴了风的云,弯了身取了烤鱼,嗅了嗅,轻轻一笑。

他身边的护卫看他要吃的模样,大惊失色,一人立即取出银针,然而他已经一口咬了下去。

众人紧张地盯着他,他停了停,赞叹一声,把鱼向那个一直吹口哨看也不看一眼的女子递了递。

女子并不理会,专心吹哨,口哨声越发低沉婉转循环往复,那些原本杂乱飞在空中的鸟随着这哨声,仿佛听了指挥般渐渐排成队,循环飞转,绕成一个巨大的圈,日光打亮斑斓鸟羽,圈成五色,炫目迷离。

而远处兽吼则渐渐低沉。

那男子摇摇头,又递了递,女子顿一顿,哨声一变,竟然听来是一个音:脏。

也不知道是嫌鱼脏还是嫌男子脏。

能把哨声吹成语声,可谓绝技,众人却并无异色,男子笑笑,并不介意,不停口地把一条鱼吃了干净。

众人都露出惊异之色,但无人说话。

女子一直在吹哨,男子听了一会,道:“燕绥就在附近,但我劝你最好不要去找他。”

女子哨声略尖,男子笑了笑,“快嫁人的人了,也该收收心了。”

哨声一停,猛然一个拔高,头顶不断盘旋的飞鸟中一只最大的,忽然俯冲向下,直取男子眼眸,喙尖锋锐,日光下闪闪如小刀。

男子正吃到鱼尾,尾指一挑,一个挑刺的动作。

隐约细微光芒一闪。

那鸟一声厉鸣,仿佛被一股大力猛然后拽,向下俯冲瞬间转为向天疾退,夺地一声,被钉在了一株树上。

翠叶纷披,乱羽飞溅。

鸟脖子上,一根细细的鱼脊骨。

漫天的鸟惊得飞更高一层。

唯有女子的哨声,只方才停了一停,再也未曾歇,反而越来越急,那些鸟便也飞得越来越急,以至于不断有鸟被转晕,噗通落下。

女子依旧不看一眼,专心吹哨,一边吹一边往山下走,她身后,鸟不断跌落,在山路上落了一地鸟尸。

男子也不管她,吃完鱼,就着仆从奉上的丝绢擦了擦手,才缓缓道:“行了,回吧。”

有人说了一句什么,他出了会神,看了一眼那啃得七零八落的鱼骨头,道:“继续看着吧。”

日光从山间的青松细密针叶尖中漏下万点碎金。

地上的火堆,鱼骨,脚印,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痕迹,甚至落叶都覆得厚而均匀,仿佛这里从来没有人来过。

**************

文臻算着方向,从另一个方向下山,但并没有重获自由的畅快感,没来由的还有些犹豫。

因为她有种不太好的感觉,总觉得四面风急,风中叶子晃得乱,那些乱绿新红里仿佛总有一双双眼睛,树木背后风声瑟瑟像有人在并行奔跑。

然而她一次次回首,都看不见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事物接近她。

是刚才受了惊吓以至于疑神疑鬼吗?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而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和闻家反方向的直路,一走上,从此海阔天空。

一条是转弯,回到先前闻家等她的地方。

按说她费尽心思才终于脱身,怎么都不会回转。

文臻步伐始终如一,踏上那条直路。

走没几步,忽然一个转身。

一刻钟后,她看见了神情焦灼的闻试勺和一脸愕然的易人离。

迎着略带惊喜和诧异迎上来的闻试勺,文臻一秒入戏,开始哭诉进山之后和未婚夫的卿卿我我生离死别……听得几次想要打断她却无法打断的闻试勺一脸便秘。

在文臻第十八次表达了对未婚夫的不舍对闻家的贡献之后,闻试勺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她,“闻成闻武呢?”

“啊?”文臻一脸茫然,“闻成闻武不是先回来了吗?我和尚哥哥约会,他们说不好意思跟着,在远处看着就行,后来我和尚哥哥互诉衷情,他和我说一定会一辈子等我,我和他说不要等我了找个好姑娘娶了就当我一辈子陪在你身边了……”

“行了我听了八遍了,闻成闻武在远处看着,然后呢?”

“然后?我和尚哥哥相拥痛哭互诉衷肠哪里顾得上别人?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我回头没看见他们还以为他们先回来了呢。”

闻试勺半信半疑地看了文臻半晌,文臻面不改色地对他眨大眼睛,睫毛忽悠得可以荡秋千。

她的说辞实在合情合理,闻试勺也看不出什么漏洞,只好吩咐手下去寻。

文臻并不担心,搜到尸体又怎样?又不是她杀的,那种杀人机器,手段,力道,方法,乃至武器,都应该与众不同,被看到尸体,她反而能解除嫌疑。

然而闻家并没有搜到人。

文臻心底一紧,这反倒令她不安了。

对方回头清理过了!

这倒越发验证了她的直觉,回来是对的,不然她再单身走下去,说不定也会成为被清理的一员。

在迫在眉睫的危机感比起来,闻家,目前是唯一能给她安全保证的地方了。

闻试勺始终找不到尸体,也只好先搁下这事,他必须回去了,很快闻家就要进行厨艺比试,这是最后最关键的一场,闻家为此已经准备了几个月。

这次比试说起来只是选拔个女官,其实却关联着闻家未来,也关系着他的地位。闻试勺当初逼迫父亲获得家主之位,很是被人诟病,几年来不断有兄弟试图把他拱下家主之位,所以这次选女官,他因为自己子孙没有智慧和厨艺都出众的,特地秘密选了一母同胞的四房的孙女闻近纯重点培养,为此甚至悄悄带她上京,拜会了对此事有决定权的几位内官。

到如今也算胜券在握,但总要自己看着才放心。

只是心里还有一些疑难未决,便不由沉吟。

忽闻甜美嗓音响在耳边,“家主,您在想什么啊?瞧着特别烦难似的。”

闻试勺一回头,便看见文臻笑吟吟的脸,眼眸乌黑,笑容烂漫,特别纯真动人。

他本有些戒备,也被这笑容软化了一些,不由自主道:“并无烦难。只是想着,如果有一场大宴,人数众多,来宾尊贵,要如何才能又能展示每个人,又能让突出的人特别突出,而又不会太招眼呢?”

“这有什么难的?”文臻一脸这很简单啊的表情,“选个特别大的开阔的场地,一字排开,所有人自由穿梭,乍一看并无区别。但将贵宾安排在一个特殊的最便利的位置,想要推荐的那个最优秀的人也安排在那附近,到时候,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啦。”

闻试勺眼睛一亮。

“那如果不好安排那个最优秀的人,都是抓阄决定位置呢?”

“那就抓阄,她抓到啥,就把贵客安排在哪,贵客自然明白这暗示,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嘛……”

“可是贵客自然要呆在尊位,怎么能根据抓阄结果随便安排?”

“所以我说不要在厅堂,在开阔平地,四面无遮大片草地这种,那就不存在尊位,所有位置都一样。”

“可是泯然众人,又会显得不尊重贵客……”

“室外总会有太阳吧?家主你打造一把超大的伞,做精美一点,有底座支撑的,可以底下放上一张桌子的那种,也就像个小型凉亭了,到时候贵客安排在那里,又别致,又显出不同,到时候还会有谁挑您的理呢?”

闻试勺怔住,沉默下来细细想,越想越心中拍案叫绝。

这思路看似简单,实则开阔。

他之前一直苦恼,闻家参加这场比试的人太多,大家都虎视眈眈盯着,邀请的客人也杂,不乏和其余兄弟交好者,为求公平,大家都约定了,参加比试的人前期都不公开露面,菜色做好后上桌自主评判,到时候厅堂开席,所有人菜色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事先通气好的那些贵人,要怎么确定哪桌是近纯的呢?这要弄错了怎么办?

真真这个想法却是绝妙,贵客流动性安排,无论抓阄什么结果,厨师是否露面,贵客都会知道哪桌是近纯的!

闻试勺心中欢喜,忍不住摸摸文臻的头,慈爱地道:“真是个聪明的好孩子,你帮爷爷解决了一个难题,回头事情成了,爷爷一定得好好谢你。”

文·傻白甜·臻拼命点头,露出一脸岁月静好的孺慕笑容。

第三十三章 南燕北唐

文臻绕了一圈,又回了闻家。

好在经过路上交谈,闻试勺对文臻好感大增,没再和她追究之前的事,回到闻家之后立即打发人将她送回默园,还给她配了好几个侍女,个个殷勤精干,十分恭谨,叫做啥做啥。

好处是终于有人伺候了,坏处是之前能做的事也全部不能做了。

大家族办事能力也是牛逼,昨晚那场火,文臻以为不说烧成白地吧至少也不成样子了,谁知道回来后,闻家把她换到另一侧小院去居住,而她原先住的那个,最起码从外墙上看,竟然已经看不出明显的火烧痕迹了。

文臻一向既来之则安之,逃跑再次失败就换思路,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想今晚发生的事,觉得哪哪儿都透着诡异。

每个人都不像简单人物,每个人身上都有故事,每个人背后都悬浮着这个陌生时代难言的规则和秘密。

她不想知道任何秘密。她的目的很简单,用自己唯一擅长的技能在这个时代立足,并找到好友。

如果实在找不到,也要能好好生活。

而不是刚来就卷入一大堆乱七八糟的。

或者,时空逆流里,她的去处,来处,冥冥中都有安排。

没有无缘无故的穿越,一切都有因果,降落时看见那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就决不能是巧合。

这样接近黎明最为深黑的夜里,天地静若深水,星光尾芒绵长,似要刺穿黑暗,抵达时空的另一端。

此刻最易思故人。

想起那三个死党,不知落在何处,是否也会和她一样,遇见奇怪的人和事。

又或者能过得简单平和。

她希望是后者。

尤其是景横波和君珂,一个心机不足享受派,一个天生老实年纪小。这人命如草礼制噬人的时代,谁能让景横波蹁跹她的性感花裙,谁又会给君珂一方可以依靠的安然天地?

至于太史阑……

替她操什么心!

她不掀皇帝的龙案就算她客气!

文臻自觉自己比那三位多了技能,生存几率成倍增加,免不了要花点时间操操心别人,但她生性就是个黑芝麻薄荷馅的,想了一会也就丢开,天亮之后她起床,洗手作羹汤:三丝水晶糕,蛋黄青团,脆火干丝。

不要说水晶糕晶莹透明,青红黄三丝色泽鲜亮,青团碧绿喜人,蛋黄咸香绵软如金沙,单那脆火干丝,脆的是小火爆香既脆又酥的鳝鱼,火则是上好的嫩红腴润的火腿,干丝选用大白干子,刀工精湛,细若发丝,原本口味略淡,然而配上那脆鳝火腿,滋味便只和鲜浓心有灵犀。

隔壁像是装了雷达,早点做好刚刚上桌,地面便震了三震,金黄迎春和碧绿藤蔓间一朵红花迎风招摇,闻老爷子的鼻子,比狗也差不了多少。

干丝吃掉一大碗,水晶糕灭了大半笼,青团只剩下孤单单的一个,吃人嘴软的闻至味,才含含糊糊告诉文臻,昨晚查是查了,但是,张七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文臻险些被蛋黄噎了。

她原本猜着这事十有八九是闻近纯,只有这个小姑娘,足够冷酷和狠毒,她以为,原本顺着张七的藤,迟早能摸到闻近纯的瓜,没想到那藤居然自己就断了。

“死了?怎么死的?”她目光发直,“昨晚我敲的只是脖子不是后脑啊。”

闻老头用一种“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的眼光看她一眼,呵呵冷笑一声,道:“据说是被吓死的,还有说是马上风,据说死状十分不堪,你看看,你一个姑娘家,还没出阁,就沾上这种名声了!”

文臻没理会他,心里将事情过了一遍,良久吸一口气,道:“我小瞧她了。”

闻近纯并不是她以为的只会后院阴私伎俩的女子。她也许确实轻敌了,也谈不上计谋老辣周全,闺阁女子限制多,也只能在院宅之间做些污人清白之类的套路。

但是她确实够狠。

狠到哪怕认为手到擒来,也不想留下任何后患,在派张七出手之前,就已经给张七下了毒。

之后张七成功,他会死,因为他特殊的死状,文臻会从此背上不堪的污名,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张七不成功,也会死,顺利灭口,斩断攀扯到她的线索。而导致张七死亡的特殊药物,据闻至味说食毒不分家,闻家三房就管着这一类的药物,三房有位小姐,是闻近纯的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另外,那位寄住闻家的君莫晓君姑娘,据说之前江湖飘零,行事狂妄,也会用毒。

君莫晓一个江湖女子,而那位三房的小姐则是新婚和离归家的,和混迹江湖与已经有过闺房经验的成熟女子相比,年纪最小看起来最清纯的黄花闺女闻近纯,自然能轻轻松松将自己和这种下流药物割裂开来。

正常人都不会想到一个不出闺门的小姑娘,能出手这么下流阴毒。

这一箭,不知道想要射下多少雕!

闻至味吃饱喝足,重重搁下筷子。

“你们两个,彼此彼此!”

想了想,他又没好气地道:“当然,现在你们两个,谁也不敢小瞧谁了。天啊,接下来老夫的院子还能住下去吗?昨晚已经烧塌了我一堵墙!”

“会给你留一张完好的床的。”文臻敷衍地答,闻老头也不在意,自顾自吃喝,有意无意告诉她,两天之后,厨艺比试就要开始了。

文臻打听了几句细节,听闻老头说这次比试没有规定要做什么,为了展示更多的技艺,大部分人都选择了做整桌的席面。

文臻又问了几句具体安排,想了想,起身进屋画了几张图样来,递给闻老头道:“老爷子帮个忙,我想做几件这样的东西,但没有相熟的工匠。这东西不需要什么技巧,只要越快越好,一两天能赶出来那种。”

闻老头端详着纸半天,诧道:“什么玩意?”

“我自己琢磨来玩的,还不知道好不好用呢。”文臻糊弄他一句,又推他,“老爷子快点,这个忙帮好了我给你整桌席面吃!”

“还整桌席面!汤包也就吃过一次!口蜜腹剑的死丫头!”

……

文臻安安分分在闻家呆了两日,抓紧时间恶补了一下这个国度的历史人情,以及当前的需要注意的事项。

有些可以从书上读,有些则来自于闻至味的八卦分享。

读书是为了了解这个国家的历史,八卦是为了了解这个国家的人事。东堂先景成帝当初杀尽兄弟坐上皇位,传说中他篡改遗旨,抢了兄弟的位置,这位皇帝生性刚刻,以严刑峻法治国,在位期间群臣凛栗,百姓战战如鹌鹑,大牢里常常人满为患,历年死刑勾决人数也为建国至今最高。

绷得太紧的人就很难细水长流,老爷子晚年精力不济,做了不少错事,比如让门阀世代占据州刺史之位,就是遗祸至今的一大弊政。比如限制林擎的成长,又打压当时的军方中流砥柱封家,导致东堂虽有名将,却在军事上无法震慑四方,仅能自保,还年年遭受西番的骚扰。

或许是考虑到治国也需要张弛有度,先帝临终之前,大抵觉得自己太过高压,该给臣民松一松筋骨了,选择的继任者,便以宽厚仁和著称,这在当时爆了个大冷门,因为永裕帝先天不足,自幼便身体荏弱,怎么看都不是一个理想的继承者。

偌大的摊子交到永裕帝手里,虽说不上烂,却也不是什么铁桶江山,弊政弊到后来,想要撬动一角也困难,就好比现在各州刺史,基本都出自“唐、季、易”三大门阀世家,这三家早在东堂建立之前就是大族,先开国太祖是靠这三家的支持起家的,当时那三家是贵族,先太祖不过是他们眼里的泥腿子。从出身来讲,三家的子弟,把持着从朝廷到地方的大小位置,三家的姑娘,堪比公主尊贵。最能说明三家地位的,是永裕帝的后宫里,皇后姓易,太后姓唐,容妃姓季,更不要说其余品级低一些的妃子,也多是三姓旁支。

所谓千年世家,底蕴非凡,人才辈出是题中应有之意。季家这一代的青年子弟多半好武,长子季怀庆长年随着大皇子在外征战守疆,颇有战功。易家有位小公子擅奇门之术,才华出众。唐家则有一对著名的双生子女,唐羡之天生擅音律,年纪轻轻便已经是一代音律大家,为人更是雍容高洁,才智卓绝,引八方志士来投,在他的襄助下,唐家也成了朝堂之上的胜者,其父身兼三州刺史,在三大世家中也是独占鳌头。其妹唐慕之生来少语,有一手仿若神赐的口技,传说中可驭天下之兽。时人也常将唐羡之和燕绥并称,所谓南燕北唐。

文臻觉得,怎么不叫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唐羡之是东邪燕绥就是西毒,唐羡之是南帝燕绥就是北丐!

两天里易人离来监视过文臻两回,这孩子拿到银子也就不生气了,毒林飞白的事,文臻还没解释,他已经自动把当晚试岚楼天崩地裂的动静,当成了林飞白发现被暗算后折腾的,风暴中心的文臻想必颇吃了苦头,因此很有些后悔,见文臻便讪讪的,文臻再装装小白莲流几滴鳄鱼的眼泪,这孩子惭愧得连一千两都退给她了。

看不出来,平时油嘴滑舌小混混,骨子里真是东堂版小白莲啊,文臻弹着挺刮刮的银票,笑得毫无惭色蜜甜蜜甜。

干脆驱使易人离去做了些准备,文臻抬头看天,嗯,东风已至,适宜搞事。

好像,今天,就是闻家选女官的日子呢。

第三十四章 轰炸天京

当然这事在闻家看来,和“闻真真”自然没有半点关系。哪怕就是闻至味,好像也没觉得这事有她什么份儿。所以他今天吃早饭时,很坦然地告诉文臻,闻家这回选女官,十分重视,为了保证公正,请来了家族的乡老,也请来了当地的士绅,甚至宫里也来了人。

其实在文臻到来之前,已经经过了一轮比试,那一轮的主要内容是白案,今天的是重头戏,红案,煎炒蒸煮都可以有,不限材料,而且这回安排比较新鲜,露天的,就在前院和后院中间的花园里举行。说是那地方大,可以互不干扰,也能容纳下那许多客人。

文臻端来了一碟花生米,金红油亮,酥脆非常,老头一颗颗往嘴里送,嚷嚷着好花生米当配酒,当即爬回去又拿酒。趁他拿酒的功夫,文臻打算再弄个菜。今天厨房里的食材,不知怎的特别少。

估计又是哪位的手笔,生怕她万一去比试的地方插一脚,干脆不给她配食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

文臻探头对外看看,门口不知何时多了几个健壮妇人,正目光灼灼看着屋内。

文臻还没到门口,果然被那几个妇人拦下,当先一人冷冷道:“真真姑娘,今日府中有要事。上头交代下来,请您不要随意走动。”

“那也行,”文臻道,“那我需要一些食材,烦请嫂子去前院帮我拿一些来。”

“今日府中有大宴,食材都供应那边了,我们去也拿不到。”那妇人冷冰冰地道,“还请真真姑娘自重些,得明白自己也不是什么牌名上的人,少胡乱指使,免得害人吃挂落。”

“前头是比试厨艺吧?”文臻笑道,“至于这么小气吗?我也是闻家人,我不说参加了,去瞧瞧也不成?”

“真真姑娘是在说笑话吧?”那妇人细长的眼睛几乎要载不下满溢的轻蔑,“不懂厨艺的人,去那里做什么?毛手毛脚打翻了什么,真真姑娘贵人没事,连累的可是我们这些可怜人。”

她说着自己是个可怜人,看文臻的眼神却像她才是个可怜人。

文臻还是笑一笑,也没说什么,转身回去。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啐了一声道:“果然十三小姐说的不错,就不是个省心的!”

又有一人笑道:“也不奇怪,那家子出来的嘛。那位闻三太姑奶奶,当年可是个厉害角色,原先也是一手好厨艺,但后来据说触怒了先皇,生生废了眼睛,说是嫁出去,其实也就是被赶出闻家了,哈,还说自己是闻家人,也不知道咱闻家愿不愿意认……”

又有人“嘘”了一声,众人便不再说话。

文臻笑意不改,脚步微微一停。

闻老太太原先竟然是擅长厨艺的?她是被逐出闻家的?

虽说是三言两语八卦,但想来也是另有隐情的故事,但这个故事一眼能看见末梢——闻老太太凄惶低嫁,中年守寡,晚年丧孙。

拿不到食材,文臻也看不出十分在意,一边随便凑菜,一边招来一个丫鬟,给了她一点碎银,让她去找君莫晓身边的人,邀请君莫晓来她这里一叙。

她不遮不掩,邀请得大大方方,算准了君莫晓现在正憋着气,好奇心又重,必定会来。

那丫鬟有些犹豫,然而看看那银角子,终究禁不住心动,接了银子出去了。过了一会回来,远远冲文臻使眼色,文臻便知道事情已经办妥了。

等到闻老头把那瓶好不容易找到的酒顿在桌上时,文臻的菜也上桌了。先上来金黄四面翘锅巴一整块,入油炸得微酥,边缘的米粒微微膨胀,可爱透明如黄水晶。

闻至味一见倒笑了,道:“锅巴下酒,不如没有。”

“那成,你老呆会别吃。”文臻又进了厨房,闻老头抓抓下巴,忍不住探头看。

此时,小院门外,君莫晓带着两个丫鬟刚刚走近。

君莫晓抬头看看小院门:“试莺,你说她好端端地请我做甚?”

“奴婢想不出,其实姑娘你就不应该理她,还真亲自来看,万一人家不怀好意……”

“那倒不至于,光天化日来请,傻子才会玩花招。”君莫晓冷哼一声,“反正今儿也去不成了……”

丫鬟立即愤愤道:“太不要脸了!那个闻十三!平白给姑娘你泼了污水也罢了,这一大早还故意派人送礼道歉,耽搁姑娘的功夫。要我说,姑娘就该把她送来的东西,给扔出去。”

另一个侍女幽幽道:“戏莺你总是那么莽撞,咱们寄人篱下,总不好把主人家拒之门外吧?”

“曲荷你总说寄人篱下寄人篱下,好像这便低人一等,可是瞧家主对咱们姑娘,可比亲生的还要上心,要不怎么说……”

“戏莺!”

巷子里安静一瞬,戏莺惴惴低下了头。

曲荷担忧地看着自家姑娘。

君莫晓的脸掩在院墙阴影里,不见神情,只看得见蹿得分外高的眉端,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语气却是懒懒的,“说呗,怎么不说了?”

两个丫鬟讷讷不语。

“不就是私生女嘛。你们不说,自然也有别人嚼舌头,今早闻近纯派来的老妈子,口口声声,不就是在暗示我一个外人,见好就收嘛。”

两个丫鬟头低得更厉害,君莫晓却叹口气,“昨晚闻十三置之死地而后生,反把六姑娘和我都扯了进去。我还算好,好歹有家主保我,六姑娘还在祠堂里跪着呢,昨夜被泼了那一身凉水,也不知道会不会生病,”想了想,又咬牙道,“这贱人故意的吧?耽搁我那一夜,我熬着的那一锅汤汁生生过了火,不能用了!”

“还不是给那个闻真真牵连的!一个乡下丫头,运气倒好。老祖宗传艺,十三小姐也没算计着。”

两个丫鬟开始讨论,闻近纯为什么要针对闻真真,老祖宗为什么闻真真一来就看中她传艺?难道确实厨艺不错?那要不要请来帮帮小姐?

另一个便驳斥对方异想天开,乡下人怎么可能厨艺出众,说是老祖宗传艺,谁真看见老祖宗传她什么了?

君莫晓一直在出神,似乎没听见两个丫鬟的讨论,忽然道:“好香!”

……………………………

小院内,文臻刚从厨房出来,抹布垫手,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盆子,鲜香迤逦一路,闻老头探头一看,眼睛便亮了。

“对虾,黄花,口蘑,黄豆,肉片……这芡勾得不错,浓厚适中!”

“让开些啊。”文臻将那盆微厚的汤汁倾倒入锅巴内。

“嗤啦”一声,声音尖锐响亮,热气猛然腾起,氤氲出一片白雾,惊得闻至味向后一跳,惶然道:“什么东西这么响!”

文臻已经拖过一只碗:“趁热快吃,软了就没意思了。”

白雾里伸出一只手,拈一双筷子,快准狠叼走一大块带着对虾片的锅巴,塞进嘴里一咬,咯吱声响微脆。

文臻以为是闻老头,转而随即她便听见闻老头的惨叫杀鸡似的。

“谁!谁抢我看中的那块最大的!”

热气散去,文臻抬头一看,便笑了:“君姑娘?”

君莫晓没理她,半闭着眼睛,细细咀嚼,好半晌,才猛地睁开眼睛,哈地一声,笑道:“难怪闻十三要对付你!”

她身后,戏莺曲荷一脸惊诧。

文臻撇撇嘴,“闻十三要对付我,可不是因为我能烧菜。”

君莫晓眯了眯眼,第一次仔细打量她,道:“那就是她还不知道你会烧菜,就你这手艺……”她忽然呵呵冷笑一声,端起菜,拉着文臻就往外走。

“哎哎,你干什么,我还没吃呢!”闻老头挥舞着筷子追上来。

“老祖宗,”君莫晓挥挥手,“你一顿早饭吃三个菜还不够?等我们赢回来,给你做一桌大餐。”

“你们要去参加比试?”闻至味停下脚步。

“老祖宗,虽说闻真真自小在外长大,我是个外人不姓闻,可是闻六还是你当年最宠爱的曾孙女儿。今天闻真真被暗中禁足,我被坏了汤锅,闻六被关祠堂,闻十三没有了竞争者,一定会赢。她那个人,出一次手,就能把我们整成这样,一旦进了宫,飞黄腾达……呵呵,老祖宗拦着,那将来我们的棺材麻烦你打?”

“……宫里是什么好地方,一个个挤破头要进去……”闻至味被堵得翻白眼。

“我不要进宫,我就是要闻近纯吃瘪。”君莫晓也翻白眼,“去她老母,又没吃她的饭,没完没了听她那个姐姐各种暗示我是外人我寄人篱下我要夹着尾巴做人,哈,当我稀罕闻家呢!”

“当着闻家家主说这个,丫头你不觉得你太不客气?”

“前家主。”君莫晓更加不客气地答。

闻老头愤愤地踢翻了凳子,“走!走远些去逑!”

“不送。”君莫晓摆摆手,拖着文臻头也不回,文臻顺手捞起一个小包包,君莫晓瞄一眼,从鼻子里嗤一声,道,“看,装得啥都不知道,其实东西都准备好了。所以啊,我不喜欢你,你和闻十三一样,骨子里都不是好东西,一个死人脸,一个笑面虎。”

“可我喜欢你呀。”文臻笑得软绵绵。

君莫晓的回答是更不屑的一声冷笑。

“喜欢不喜欢都不重要,今天咱们目的一致就行。我没法发挥最擅长的手艺,你缺少食材,咱们合作一下,怎么样?”君莫晓忽然皱一下眉,道,“说实在的,其实就算你厨艺超绝,咱们赢面也不大。因为厨艺之外,还需要容貌才智佳,性情稳重,听说几位内官已经私下考过了闻十三,对她很是满意。”

“闻近纯既然已经内定,为什么还要想办法剔除竞争对手,连我这个刚来的并没什么威胁的人也不放过?”

“这就是她最被那些人欣赏的‘优势’啊,性情周全,心思细密,不放过任何可能引起变数的隐患,这是一名宫人想要立足的首要条件。”君莫晓道,“闻十三势在必得。因为她弟弟读书不成,学武又怕吃苦,闻家四房却想要这个孩子将来能得恩荫或者进龙骧营,这就需要宫中有人,闻十三觉得自己责无旁贷呢。”

文臻听得皱眉,这什么逻辑,敢情闻近纯这般杀你害她随意践踏生命就是为了给弟弟铺路?

“不管怎样,试一试吧,哪怕打败她一项,让她堵下心也好!”君莫晓转眼已经给自己打完气,拖着文臻到了门口,那几个妇人急忙来拦,“两位姑娘——”

“啪。”

热腾腾的汤盆盖在人脸上闷闷一声,将那妇人的惨叫都淹没在汤水里,汤汁顺着衣襟淋漓而下,溅了一地的对虾黄花玉兰片,四面的妇人都惊叫散开,忙不迭抖被烫着的手或被溅湿的衣襟。

“什么玩意儿,也敢拦我?”君莫晓挥舞着手里光了的汤盆,虎虎抡了一圈,目光顺势在周围妇人脸上划了一圈。

被她目光触及的妇人纷纷后退——汤虽然没了,盆却还很重,被砸在哪里都不是玩的。

君莫晓冷笑一声,将汤盆往地上一砸,趁众人跳脚躲避碎瓷片的当口,拉了文臻就走。

一边走一边道:“抱歉糟蹋了你一盘菜,对了,你这盘菜叫什么名字?”

“轰炸天京。”

君莫晓:……

第三十五章 我挖坑来你作弊

出了门,君莫晓并没有立即把文臻拉到自己院子里,而是转到另一个方向,说反正今日是晚宴统一开席比试,时辰还早,不如先去看看闻家六姑娘。

一边走一边叫人去安排食材,文臻给她口头报了一个单子。又让君莫晓安排人去某处铁匠铺拿定做的用具。

君莫晓听完文臻报的菜名和要的工具,愣了半天道:“你这菜色数目不对啊,超过了一桌席面需要的材料,又显得零散不成体系,你到底会不会做席面?”

“别管那许多,信我呢,安排便是了,闻十三准备了那许久,临时凑合的普通席面能让她吃瘪?”

“说得那么有把握?”君莫晓斜眼觑她,“告诉你,闻家说是选拔,其实一直属意闻十三,今天诸般准备,都是为她。而且闻十三很邪门,仿佛别人会做的菜她都会。你可别不上心,小心输了没地方哭。”

“放心,肯定不是我们哭,说不定你还能看见闻十三哭。”

“哈,真要能看见闻十三哭,我以后看你就磕头喊爹!”

“当爹就算了,喊老大吧。”

“行,做不到你喊我什么?”

“我喊你爸爸!”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君莫晓不住可惜她那锅好汤,用她的话说,她这寄人篱下的人,进宫没兴趣,只想弄一锅好汤,压压闻十三的风头,结果还给破坏了。

文臻听着她吹嘘那锅汤,总觉得有些像佛跳墙,用料十分高档,有些食材自己都没听过,应该是这个时代特有的奇珍异兽。

出身寒门混迹江湖的人,做菜的思路会受到限制,是不会知道那么多高级食材的,这位君姑娘,口口声声寄人篱下,但行事气质,真是半点看不出憋屈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祠堂门口,文臻还在想祠堂这种地方讲究多能不能随便进,君莫晓已经抬脚就踢。

“砰”一声响,却不是君莫晓踢门的声音。

门轰然被撞开,一个人骨碌碌从里面滚出来,黑发披散,粘了满头的汤汤水水,顺着发梢淅沥直下,将半边肩膀都湿透。

有一瞬间文臻差点以为时空倒流自己又回到了君莫晓刚才汤盆砸人的那一刻。

然而当对方抬起头,透过满面的泪水,她看见的是一张清秀的脸。

君莫晓已经从最初的怔愣中惊醒,上前一步扶起那女子,又惊又怒道:“闻六!你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文臻这才明白这是那位倒霉被牵连跪祠堂的闻六姑娘,传说中遇人不淑,新婚便和离的闻近檀。

大门又一声砰响,门板撞开砸在墙上,里头追出一位少年,十四五模样,生得也算不错,只一双眉毛吊梢,衬着过白的肤色,总显得几分惨青阴森气儿。此刻那吊梢眉简直要吊到月亮上去,指着闻近檀恶声道:“下贱行子,老破鞋儿!满身丧气,祸害马家还不够,还要滚回家祸害我姐姐!还敢把脏水泼我姐姐身上?”

他身后一群小厮婆子,袖着手,撇着嘴角,纷纷道:“十四少爷您是金贵人,可别踢坏了脚。”

“马家那么好的家世,这贱人居然新婚便要和离,咱们闻家什么时候出过这种不贞不孝不顺的弃妇?男人不过是爱寻花问柳一些,这又咋了?哪家爷们不这样?就她金贵,居然为这个,就要和离!”

“啧啧,老婆子以前眼拙,瞧着六小姐性情,还以为是个好女子,没成想骨子里浪着呢,难怪做出这种勾搭家丁陷害妹妹的事儿来!”

“换我被夫家休了,早就路边找棵歪脖子树一吊了之,这位还有脸回娘家,戳人眼里丢闻家的人,这是铁打的脸皮儿吧?”

“伤风败俗!”

污言秽语如这稀烂的菜汤一般当头向那女子泼来,那女子也不抗辩,只浑身发抖捂着脸呜呜地哭,文臻摸着下巴看着,只觉得这女子泪腺当真丰沛,硬生生把一脸的翡翠绿菜汤哭成了鸭屎绿色。

在这个礼制森严男尊女卑的时代,有勇气因为男人寻花问柳而和离的女性,怎么会是这么个泪包儿?

她有心思在这琢磨人性,君莫晓却没她这么好耐性,猛地站起身,先拖着闻近檀往路边一墩,一转身,正对上了斜着眼睛追上来的那少年。

“闻少诚,闯祠堂打姐姐,你出息了啊……停,闭嘴,不许说我一个外人管不了你,不许提寄人篱下不许骂我多管闲事不许拿手指指我鼻子……我说人话你听不懂是吧?听不懂就教你一个懂的,啪!”

声响干脆,小鞭炮炸了似的。

“耳光懂吧?响不响?要不要再听听?”君莫晓活动着手腕,斜起一边嘴角,对摸着脸目瞪口呆的闻少诚扯一个轻蔑的笑。

闻家十四少爷自小金窝银勺惯出个无法无天,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别说他,连带一群狗仗人势的小厮婆子都惊住了。

闻少诚惊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一个猛子蹦起来,刚要大叫,对面等了好久的君莫晓抬脚一蹬,一个窝心脚,准准把他蹬翻在地上,正好是刚才闻近檀被他蹬翻倒地的地儿。

闻少诚“嗷”地一声怪叫,糖葫芦一样滚了三滚,那些小厮这才反应过来,在闻少诚一迭声地“给我打——给我打——”的嘶喊声中涌上前来。

然后在君莫晓一声“谁敢上来!”的厉喝声中被镇住脚步。

“我,”君莫晓指着自己鼻子,冷笑道,“我是客人!是你们家主亲自请回来的客人!你们是想跟你们那几个有病的主子一样上天是吧?她们说我一句寄人篱下你们就以为能做主人了是吧?好好扒扒你们发霉的脑袋想想,就你们这签了死契的下人身份,敢动我一根指头?”

一阵静默,文臻想给君莫晓鼓掌掌。

把“仗势欺人”四个字用得这么理直气壮的这位也是奇葩啊。

“走!”君莫晓拽住闻近檀,连拎带拖,语气越发理直气壮,“既然我是个外人,那我这个外人就要去问问闻家家主,幼弟欺姐,恶奴欺主,闻家这么好的家风儿,怎么有脸送人进宫的?”

文臻不急不慢接上一句,“今天听说有宫里的人在呢,不如顺便一起问了。”

“好极!”

后头闻少诚还在大叫,但那群精滑精滑的下人早已停了步白了脸,一部分人去扶闻少诚加以劝解顺便拦住他,一部分人已经追上来要求情解释,还没追上两步,被酷肖乃主之风的戏莺,一人赏了一个兜心脚,踢飞算完。

等她们从地上灰头土脸爬起来。

君莫晓早已左牵闻,右拖臻,大步走远了。

************

天色已经近黄昏,萦绕在花园里一天的各种菜香也像这落山的晚霞一样,渐渐收拢入了各种釜坛罐锅。

花园正中央,为了这次的比试,特意挪走了所有花木,留下一大片空地,现在一桌一桌的,菜色都已经上了桌,远远看去花团锦簇。

客人们之前都没见过这样新鲜的安排,因此很有兴致,人流穿梭,像个小集市一般,只是大多都故意绕开某处的几座大伞。

那伞也颇为别致,远望去像个小亭子,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座巨伞,底下是沉重的底座以支撑,上头以上好锦布作为伞面,选择了柔韧的木条作为伞骨,边沿还垂了一圈金铃,风过琳琅作响。伞面织着繁复华丽的暗纹,垂下雪白的丝幔,日光下分外华美。伞下安放精致小桌,都有几人安坐,垂下的丝幔遮住了他们的脸,众人只能看见海蓝长袍边缘的海水江牙纹和黑色软缎官靴。

这几座遮阳伞附近的护卫尤其多些。

园子一角拉着一道彩幔,十位女子躲在彩幔之后,对着外头张望,神情有期待也有忐忑,只是每当她们眼神扫过那座遮阳伞时,便含了几分不忿之色。

今日花园开宴,当众抓阄,闻试勺早早就将这规则宣布出去了,众人有种意料之外的惊喜,原以为家主有私心,难免不公,也打算做一些准备,听说这规则后,众人想来想去没有可以作弊的机会,也便放了心,绝对公平情形下,自然只要做到充分展示厨艺便行。

到了场地一看,果然如此,场地光秃秃没有任何区别布置,所有人都一样的!

哪怕后来看见好像临时厨房离闻近纯近一些,大家也没多想,都已经做这么公平了,有些照顾也能接受。

谁知道席面做好,贵客姗姗来迟,随同贵客到来的,还有那几把可以随意放位置的大伞!

然后看似随随便便一放,就放在了闻近纯的席面旁边!

这简直令人愤怒!

信任越高,被背叛便越难以接受。如果一开始不摆出公平模样,众人自然各凭本事找关系使手段,那么此刻这安排也谈不上多接受不了。可是家主以看似无比公平的规则糊弄了所有人,让人放松警惕,结果他自己出其不意,使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最卑鄙的手段!

现在,闻近纯在做好自己的席面之后,就因为“离得最近从她先开始”被单独叫到那阳伞下去了,闻家四房的老太爷亲自陪着,不用说众人也猜得到,想必是去经受宫里总管们的“考校”了。

席还未开,宴还未尝,就已经走了这个流程,今日之选会是谁,几乎也就不用说了。

这让其他人都有一种白张罗陪跑的感觉。

里头一声锣响,下厨的年轻女子们退去,男客开始品尝。

阳伞下的贵客,自有专人奉了银盘,将每桌的菜色各自选了部分送进去。

自然要从靠自己最近的席面开始。

这一举措,又让隔帘观看的女厨子们脸色难看。

菜色总是讲究新鲜火热才最出真味,但最远一桌席面,离亭子足足有数十丈的距离,转到盘中本身就降了温,再这么老远送进去,菜温了,口味也就差了。

而闻近纯那席,她的区别待遇已经明显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侍从们没有把食物转到银盘里,直接把整菜端了进去。

闻试勺还在那和客人们寒暄,“靠的近,不费那事儿了,这孩子,运气好!”

“我呸!”

席面在最外面的,那位做了鲤鱼全席的少女,终于铁青着脸色,扔了用来隔热清洁的手套。

“还做什么做?等什么等?都是衬着红花的绿叶,还以为自己是登堂的牡丹怎么着!”

一个女子叹息道:“早该知道这样的……不过也不奇怪,闻十三聪明,会做的菜最多,谁家的绝技她都会,也不知道怎么会的……”

那少女咬着唇,恨恨道,“可惜君莫晓和闻六姐来不了,不然也不至于这么……”说着无意识往阳伞方向看了一眼,正好一阵风起,露出伞底一人的脸。

那少女眼睛一直。

第三十六章 河鱼锅贴你在哪?

巨型阳伞下,凤坤宫管事太监诸大德,一只眼睛用来瞅站在地下的闻近纯,一只眼睛用来瞟坐在一边的年轻人,还要分一丝余光盯着对面那位的动静,只觉得两只眼睛实在不太够用。

这位年轻人,是今天上午自己找到他所住的驿馆的,手持他的顶头上司、凤坤宫大总管李栩广的腰牌,说李大总管吩咐,让他跟去闻家,务必选拔出真正精通厨艺的女官。

诸大德早先是皇叔燕时信身边的内侍,燕时信闲云野鹤,不交际人事不过问朝政也很少去皇宫王府,任这些人闲置府中,前不久干脆把这批人退回了皇宫,诸大德资历老,分去了皇后宫中,又因为多年在外,无法占据高位,不大不小混了个六品管事,因此顶头上司派来的人,诸大德不敢不带。

今天闻家选人入宫,本身是小事,但因为要送进宫的女子身负为陛下调养胃口的责任,素来行事周全的皇后,自然也要表示适当关切,便派了地位不高不低的诸大德来。

坐在诸大德对面伞下的那位内侍,年纪不大,品级相同,生生一副小白脸儿,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嘴角下撇太多,显得有几分苦相,和面若蟹盖,天生嘴角微勾带笑模样的诸大德,像一对哭笑无常。

这个叫唐瑛的太监,是御门监的副总管。东堂皇宫管理宫廷事务分御门监和内廷监,前者管理前廷杂事,后者负责内宫伺候,两个机构职级相同,互不统属。

只是近些年,御门监也渐渐为后宫渗透,宫中贵人喜欢扶持自己的亲信入驻御门监,这样前廷后宫呼应,办事也方便些,诸大德刚回宫不久,一时也看不出对方属于哪个后宫派系,因此也一直和对方虚以委蛇着,倒是对方年轻,没有诸大德的城府和耐性,骄矜和冷傲都写在脸上,除了诸大德刚进来时,对他身后的年轻人眼睛一亮细细打量过几眼外,对其余人都不假辞色。

诸大德搭讪几次都遇冷之后,也就懒得再周旋,他的脑子里始终盘旋着一个问题,自己带来的这个男子,总觉得有些脸熟,但一时又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

这人此刻正懒懒斜倚在椅上,支着肘对外看,杏花天影里,一抹长眉斜逸,眸子压在眉下,如漾满星光的海,日光细碎地点缀在微微翘起的眼角,流转若钻,而肌肤的雪光亮过日色。

丽色惊人,却又骨相微冷,让人想起覆了雪的桃花。

一阵风起,阳伞外似乎有小小惊呼。

简直是……祸国长相,幸亏是个男人,要是个女人……

诸大德心中一动,隐约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又抓不住。

说来也奇怪,对方长成这模样,按说只要一见便难以忘怀,怎么就是想不起来呢……

诸大德心中纷乱,直到闻试勺亲自说,各家菜色都已经奉上,请大伴们享用,这才回过神。

最先端上来的就是闻近纯的菜色,此刻经过有意无意的引导,外头的客人多半也围在那一桌,正在啧啧称赞。

闻近纯本就过了内审,今日本就是走个过场,菜色也是经过宫内授意的,堂皇光正,最能彰显皇家风范的简化御宴之一“九白宴”。

这是纪念东堂开国皇帝,建国之初平定蛮夷,镇服五疆。臣服的诸藩属,为了表示对东堂的恭顺,约定每年以“九白”上贡,即九匹白骆驼。而东堂作为天朝上国,在使臣前来纳贡时,例行赐宴,该宴席为彰显上国风华,自然珍馐罗列,水陆并陈,务必要蛮子们吃得脑袋扎在菜盆里,菜盆抱在怀里。

这是大宴,便是在宫中,也得四五个大厨合力,提前一周准备。闻家不是皇宫,闻近纯也才十五岁的小姑娘,一人做完这大宴自然不可能,因此她只是每个品类做了一两种。

便是只一种,也已经是琳琅满桌,五色耀光,膏香腴润,醇味迎人。

训练有素的侍女穿花一般奉碟而来,闻近纯端立一旁,亲自报菜。

少女立得笔直,姿态端庄。这令着重观察她仪态的唐瑛十分满意。

闻近纯口齿也尤其清晰,在厅堂中回旋不绝:

看碟一品:独占鳌头;

大盘中栩栩如生一只大鳌,头部高昂,身后奇花异树,头顶圆月高悬,更有祥云缭绕,五色生烟,雄霸之气几乎要破盆而出,万万想不到这竟是面捏的。

蜜饯一品:水晶龙眼。

新鲜龙眼硕大圆润,挂琥珀色糖晶,远远望去,如金盘里一抔品质上好的珍珠。

点心一品:芸豆卷。

小巧的卷外层雪白,里层赭红,如一卷巧手织就的软滑锦卷,粉霜盈盈。

热菜四品:三鲜龙凤球、五彩炒驼峰、指掌河山、香烹狍脊。

不用说香气馥郁,色泽明丽,单这几道菜的用料价值,便是常人难见。比如那指掌河山,选用北域大荒独有的体型巨大的长毛熊,熊掌单只重达十斤,以熊掌为君,以雉、雀、鸠、鸡、雁五禽为臣,文火慢炖,熬得胶质粘稠,汤汁深棕油亮起皮,吃完之后侍女立即送上热水皂荚——不立即洗手的话,嘴上的胶质会黏住筷子,手上的胶质会黏住桌案。

之后还有膳汤一品:鸡丝笋汤。杂食一品:红汤麒麟面;点心两品:芝麻面茶,三丝脆角;热炒四品:鸭脯桃仁口蘑鱿鱼,樱桃豆腐,石耳鹿丝……

一溜紫檀长桌上如繁花盛开,众人吃得唔唔连声,频频点头。

虽说是内定,闻近纯又只是十五岁小姑娘,众人原本抱了宽容的心态,便是有些不足也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闻近纯竟不是个花架子,小小年纪,手艺了得。

来客和闻试勺交好的,纷纷称赞。

“这便是十三小姐的九白宴吗?当真了得!”

“这许多大菜,烹制时辰、摆盘、用料各有讲究,一日之内诸般齐备,色香味形俱不失,这实在难得啊难得。”

“我可不懂这些,我就觉得好吃!老王你尝尝这麒麟面,汤汁醇厚面条爽滑,我活了四十多年,未曾吃过这般香的面条儿!”

“杨老请试试这芸豆卷!天京翠华楼的芸豆卷,也没这绵软适口,正合适您老用!”

“你们怎么都吃点心,要我说这些大菜才是隽品!这五彩炒驼峰,风味独特,不见腥腻,入口软脆交杂,别有滋味,可比我北郡老家名厨的出手还强些!”

……

室外赞誉声一片,一半是真赞,一半是知道内情的捧场,偶有几声弱弱的“我觉得这个全鲤宴不错”“这豆腐宴刀工了得”也很快被这如潮的谀词淹没。

一个满脸期待的少女,听了许久,忽然一摔彩幔,捂脸哭了起来。

“呜呜我为这个豆腐练了十年刀工,我的手都变形了,我娘病死我都没能去看一眼……”

……

阳伞下,唐瑛在例行考校闻近纯。

闻近纯琅琅的回答声清脆悦耳,“……此席可分飞、潜、动、植、四类,飞以鹤为尊,潜以龙肠为奇,动则首称熊掌,植则石耳为胜,又称金阁、玉堂、龙游、凤舞四宴,宴以丽人奉茗为起调,金阁为夷山红袍,玉堂为老君银针,龙游为烈河珠兰,凤舞为巧红雀舌……”

……

哭声凄切,穿梭于织金彩幔中,似那喝彩夸耀声息中一点细细的不合调的杂音,无人聆听,风转眼携了去,无痕。

没有人说话,帘幕后,是一张张认命而憎恶的,铁青的脸。

……

阳伞下,燕绥懒洋洋手肘撑着下巴,在想着刚才吃的河鱼锅贴。

他今日反正无事,惦记着那河鱼锅贴,便早早到了闻府。先去找了闻试勺,闻试勺那个孙女叫什么纯来着,果然一大早便给他炖了一锅河鱼锅贴。

是那样的锅,是那样的风格,连河鱼的种类,饼子的厚薄都差不离,也是鱼杂七杂八,饼子完整对称,汤汁鲜美,贴饼香脆。

按说应该就是他的菜了,但不知怎的,总觉得哪里不对。

味道虽然也可以,但总少了那一种能打动他的滋味,但硬要挑出不一样的刺儿来,还是有点说不上来。

他没发作,不动声色看了闻近纯一眼,表示要留下来品尝一下她今日的大宴。

倒也无所谓掩饰身份,偏巧两个太监都是新进人手,都不认识他。

此刻对着闻近纯的大菜,不知怎的更没食欲,还不如早上的河鱼锅贴让他有期待感。

那啥熊掌,黏嗒嗒的,恶心。

狍脊驼峰,隐约有一丝处理不够到位的腥气。

大王八只能算是个看盘,为了皇家气象穿凿附会,形象实在败人胃口。

甜食略尝了尝,做得还算精细,但略有些腻。

不算差,但比御厨也没强哪去。最关键的是,总觉得在三水镇吃的那道河鱼锅贴,有种随意而又天生的灵气,之后那道,就算味道相似,一模一样便显得刻意。

这种灵气,目前所有的菜,也没有。

如果他没感觉错的话,河鱼锅贴如果再做第二次,绝不会是和第一次一模一样的风格。

燕绥的眼神,缓缓扫过花园里所有的席面,以他挑遍东堂名菜的刁钻,他直觉,这里所有的席面,都没有近似河鱼锅贴风格的。

本来倒也无所谓的事,现在吃不对了,反而有些心痒了。

河鱼锅贴,你在哪呢?

*********

阳伞下,唐瑛神色满意,缓缓点头。

诸大德依旧一只眼睛看闻近纯,一只眼睛看自己带来的燕绥。

良心说,这菜已经很不错,连他都忍不住多动了几筷子,怎么这位那表情,好像这些都是毒药呢?

更过分的是,挑起那备受赞誉的熊掌时,对着那拉长的粘汁,他那表情……熊看了会哭吧?

诸大德眼睛对外一扫,忽然微微一怔。

外头那些宾客,虽然赞誉不绝,但神色间明显有些为难。

诸大德以前在王府也管过膳食,目光一扫,便明白了其中关窍。

闻家这次独辟蹊径,将大宴放在了室外,虽然解决了客人众多,不方便自由走动、自由品尝等问题,但另一个问题却又凸显出来——初春,风还是有点凉的,除了临近阳伞和临时厨房的闻近纯不受影响外,其余人的菜上桌后,很快就冷了,风中吃冷菜这种事,实在太考验那些尊贵人儿的肠胃了。

所以众人都聚集在闻近纯席面前,固然有故意捧场意思,也有吃一口热食的想法,然而闻家厚此薄彼,闻近纯的菜色量不多,主要供应伞下贵客,剩下的不过猫食两三口,哪里够吃?

真是……有点尴尬啊。

第三十七章鲜热辣

诸大德心中叹息一声,知道事情也就这样了,对面唐瑛还在频频赞好,诸大德心想,他背后站着哪宫的主位呢?

不过闻近纯这事,他也收了好处,不会故意作梗。只要不是德胜宫那位的人,皇后娘娘自然乐意展现母仪天下的风范。

……

燕绥起身去解手。穿过所有桌面,身后拖拽着无数惊艳的目光。

他就当没感觉,解手完后,出了园子,在外院小径上溜达。

此时君莫晓去了外院,接到了那些工具和食材,正准备送往花园,她不放心别人,和两个丫鬟亲自押送那个铁皮小车,正要拐道,忽然眼前一花,车前多了个美人。

美人问她:“姓闻?”

这什么莫名其妙的,君莫晓一边想要不是你好看我理你个没礼节的,一边无声吸溜一下口水,道:“姓君。”

美人皱了皱眉,忽然一伸手,掀开了车上的盖布。

君莫晓没想到他出手这么快,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美人已经看完了所有东西,并打开箱子的盖子,从冰块中捞起一块冻肉,失望地看一眼,又扔了回去。

冻肉,死鱼!

时间久了拉去给猪吃的吧!

找不到河鱼锅贴的燕绥心情很不好,心情不好说话便更不好听,顺手抓起雪白的盖布擦擦手,道一声,“腌臜!”

扬长而去。

君莫晓目瞪口呆看着他背影,气得骂人的话都忘记了。

啊呀呀呸的,还要不要脸了!

“嫌腌臜你有种等会一口别吃!”她气不过,追在后面跳脚喊。

美人回了她一个头也不回的高贵冷艳背影。

……

诸大德发现那个美人回来了,回来之后感觉更丧了。

好像快要被一桌子美食给气死了。

而且在整理衣服,好像快走了。

诸大德松了口气,不知怎的这个人在,他就浑身不对劲,总觉得遗漏了重要的事情。

走了最好。

他忽然觉得四周气氛有些不对,那群人忽然纷纷向一个方向探头。

美人也停下了手,直起了身。

唐瑛毫无所觉,还在训话,闻近纯素来是个敏感的,诸大德一有异色,她就发觉了,趁唐瑛低头喝茶,向自己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丫鬟会意,悄悄出去,过了一会回来,对闻近纯做了个“君莫晓,闻真真”的口型。

闻近纯目光一闪,对丫鬟做了个手指交叉的手势。

“不管她们来干嘛,不管用什么方式,给我拦住!”

今日她带进来的都是跟久了她的,当即那丫鬟一点头便出去了。

闻近纯缓缓垂下眼帘。

管你要出什么幺蛾子。

都别想在今天搅出风浪!

……

花园内一群饥肠辘辘还不得不满嘴谀词的客人们,渐渐开始觉得心焦了。

帘幕后的女子们也发现了不对,面面相觑,有人便道:“咱们都是傻子,怎么想不到这旷天野地的,菜不经吹?”

有人便不甘心地道:“这要有人能提前想到,弄点热的,哪怕不那么好吃呢,也要拔了头筹!”

“少在那天真,”立即有人反驳她,“谁也没在花园办过席,哪想得到这个?再说想到也做不到,厨房又没长腿跟你跑,退一万步说就算都做到了,有什么用?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众人便默了,眼看宾客渐渐不耐,有人开始向主人告辞。

闻家人也有些尴尬,没想到安排存在这般疏漏,正努力挽留,忽听园子门口一阵骚动。

“站住,此地贵客云集,无邀不得入!等等,你们带的是什么东西!铁器不可随意进入!”

“走开!”君莫晓的声音清亮,“我来参加比试,敢拦我?木炭伺候!”

闻四太爷的声音比她更响,“比试辰时开始,你现在才来,这是轻慢!客人们已经评完了,你们走吧!”

闻近香则在尖叫,“闻近檀!你怎么也来了?你不是在跪祠堂吗?受罚的人怎么敢自己跑出来的?六爷爷!闻近檀不服管教擅自出祠堂!”

君莫晓:“家主!家主!闻少诚闯入祠堂殴打堂姐,我们来找你要个公道!”

闻近檀,“呜呜呜呜呜呜……”

闻近香:“你胡扯!混账!”

追过来气喘吁吁的闻少诚,“……呼……呼……爷爷这贱人打我!打我!”

……

园门口乱成了一锅粥。

得到消息的闻四太爷一夫当关,偌大的身躯横在园子门口,左边闻近香右边闻少诚,身后一大群赶来的丫鬟婆子,将园子门口堵得死死。

前面三个人碍于身份,说话总有几分顾忌,后面的婆子得了主人的授意,唇枪舌剑耍得密不透风。

“哟这三位巴巴地赶来,是来参加比试还是来丢人的?一个混江湖的野蛮女人,一个被夫家休了的破鞋,还有一个,哈哈,听说张七可是死在她院子里,死的时候那模样儿,啧啧,了不得了不得。”

“这个时候才来,能做什么菜?别是看今日园子里贵客多,想要攀附贵人吧?”

“要进来也可以,把你们那做饭家伙什都丢了,装什么幌子呢哈哈。”

……

荤素不忌的婆子们七嘴八舌,君莫晓多张三张嘴也吵不过来,想要打人,对面的人又精滑,把个摇摇晃晃的闻四太爷顶在最前头,君莫晓便是心中对他没有敬意,也做不到对一个老人下腿,听着那些话越说越不堪,烦躁冒火,哐当一声扔了手中的器具,拉了早已捂着脸又开哭的闻近檀要走。

一只手臂横过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拦我做甚?”君莫晓没好气地盯着文臻,“你听听,真的非要进园,就成了我们想要攀附权贵,这脸还要不要了?”

“既然听出来了,就应该知道人家是摸准了你要脸,在挤兑你。”文臻拍拍她的手,“就这么走了,不觉得更没面子?”

“那怎么办?把桶里的木炭泼过去算完?”

“这种场合大打出手,客人定然要第一时间带离,那咱们来得就没意义了。”文臻呵呵一笑,“那就不进去嘛。我不去就山,让山来就我吧。你别停,继续吵。”

君莫晓莫名其妙,被她一推,冲到一个骂得最凶的婆子面前,顺势就梗脖子吵起来,这边文臻也不进园了,招呼喊来帮忙的易人离,就在园子门口,趁一群人闹得不堪顾不上,摆开自己的家伙。

被园门口大戏吸引过来的客人们,忍不住转头看向文臻那里。

咦,那一字摆开的几个铁架子是什么东西?长长的,腿细细的,顶着个长长的小箱子。

咦,还放个铁丝网。

咦,这搬来的许多盒子都是什么?生肉?鸡翅?鸡腿?鱿鱼?海虾?各种贝类……怎么都串成一串串的?好像还用酱料腌制过了?

还有蔬菜,韭菜、香菇、莲藕、茄子、青椒、各种菌类……都是生的。

这一小盒一小盒的是什么?油、酱油、酱、韭花、芝麻、蜂蜜、蒜泥……

这是要做什么?现场做席面吗?柴米油盐都带来了,但是这些食材都再普通不过,再说也没锅啊。

有人喊:“咦那架子上有火!”

众人一探头,是哦,那铁箱子一样的东西里头有木炭,如今木炭都已透明微红,表面已经烧透,被文臻用一根铁钎拨平,再罩上铁丝网,再在铁丝网上刷油。

“这是在做什么?烤东西?”在场中也有走过远路的,入山行路免不了烤个鱼烤个兔,但那都是临时凑合,再没见过这样大费周章的。

只是烤肉也没什么稀奇的,众人不免有些失望,又想着这几个女子这般被阻挡,应该没得到允许展示厨艺,自己还是不要轻易捧场的好,以免得罪主家和宫中大伴。

但刚刚转过身。

一股独特而又充满穿透力的香气,已经毫无预兆地爆炸开来。

烤架前文臻不急不忙,刷油、刷酱,鸡翅鸡腿类切刀,翻面,再刷酱……肉在烤盘上收缩翻卷,滋滋作响,肥肉转为透明泛着金光,瘦肉的红艳之色则转为另一种深沉的诱人食欲的赭红,鸡翅的翅尖油金脆翘,牛肉的肌理紧实丰厚,鸡腿卷起的皮边被烤透,像一朵镶金边的菜花,而鱿鱼雪白的长须不断翻转仿若依旧游动……不断有金黄晶莹的油脂滴落,激起小小的焰头,和众人眼中饥饿的火焰无声呼应。

风靡当代、令无数人倾倒、代表着最时尚最民间最亲切滋味的串串,在冷风中,热辣烤成。

这个就很要命了。

一个黑脸汉子狠狠咽了几口唾沫,忽然大声道:“吵什么吵!都让让,我瞧瞧那什么吃的!”

嘴仗正酣的闻近香等人回头正要骂,忽然被闻四太爷拉住了袖子。闻四太爷盯着那汉子,神情有些凝重。

只这么一顿,周围闻见香味越发饥肠辘辘的人立即附和,“是啊是啊一家子人吵什么吵,散了散了吧。”

还有人阴恻恻道:“闻家请我们来,是要请我们看窝里斗吗?”

这话一出,闻四太爷便缩了脖子,退后几步,正好被那黑脸汉子打头的几个人推开,人群趁势涌出了园门口。

……

阳伞下,闻近纯心神兼顾着外头,一个丫鬟正站在角落,用手势给她传递着园门口的消息。

事态一开始还在控制当中,她悄悄松一口气。

外头的喧扰声有些响,闻试勺探头向外看,打算过去瞧瞧。唐瑛和诸大德也好奇地把眼光转了过去。

一个丫鬟匆匆赶来,对闻近纯焦灼地做口型。

闻近纯微微变色,忽然晃了晃。

这一下立即拉回了众人的注意力。

“怎么了阿纯?”

“没事……”闻近纯手背按了按额头,无声喘一口气,笑道,“略有些累。”

她的疲态显露得恰到好处,还多出一份只可意会的坚强,唐瑛眼神赞许,闻试勺立即道:“这孩子是累了,今日整整操持了一日……”

“才十五岁呢,厨房里忙了一天确实累,既如此,便坐下回话。”唐瑛态度甚好。

闻近纯忙道了谢,在丫鬟搬来的凳子上坐下,她脸色依旧苍白,这使得伞下的众人一时便不好走开。

闻近纯垂着眼睫,无声地笑一下,手指在凳子边圈了个圈儿。

得到指示的丫鬟,身形一闪即逝。

……

燕绥忽然站起身来,微微闭目,面朝着花园门口的方向,深深吸了一口气。

距离有点远,其余人并没有闻到什么味道,都愕然看着他。

闻近纯仰望着他,眼神里微光闪动。

燕绥转身,正迎上她的目光,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忽然抬手,在她面前的虚空中画了个圈儿。

众人更懵,闻近纯脸色猛然一白。

刚那么隐秘的画圈,也被他发现了?

闻试勺不敢泄露他的身份,却也不敢无视他,只得尴尬地问:“……您这是何意?”

“哦,”燕绥漫不经心地道,“忽然想起先帝,每年秋决勾决人犯,历朝都是画个勾,他喜欢画个圈。”

顿了顿,他又道,“我也喜欢。”

众人:“……”

闻近纯:“……”

第三十八章 食谱双生花

园子口,闻四太爷建立的人墙已经被冲散,人群都围着那几个烤架,闻家的女厨子们也过来了,站在文臻身边默默看着,那个做豆腐宴的少女,忽然低声道:“……你需要木炭不?木炭好,烤出来味道一定会更好,我那里有富阳山阴尾木制成的银丝炭,你知道的,那种木炭用来烤制食物风味最佳,你……要不要?”

文臻不知道,但不妨碍她立即笑眯眯点头,“好啊,我正愁没好木炭呢,谢谢你哈。”

那少女红着脸一点头,转身就走,她开了这个头,其余人互相看一眼,又有人道:“酱料也很重要,我嫂子家酱料东堂闻名,也给了我一些,我给你拿些来。”

“这是若味寺一位老僧自酿的酱油,听说若味寺的素斋天下第一,靠的就是这酱油,一瓶价值万金……”

“我那有……”

不多时,文臻这里的材料便更上一层,几乎汇聚了全天下的好东西——各房为了这个机会都下足了功夫,天南海北没少搜寻好材好料,未想到最后不过是个陪跑,这口气咽不下,拿出来给闻近纯添个堵也好。

第一批烤肉已经好了,一群人早就等得眼里冒火,连园门口的争吵都停止了,文臻伸手示意众人自行取用。

“趁热吃哦,冷了可就风味尽失啦。”

还是那个黑脸汉子,立即接过盘子,大声笑道:“多谢多谢,再看下去我怕我要跌倒在这炉子上了……唔……烫……烫……烫得好!”

一口肉进嘴,那汉子眼睛和脑门都在发亮,也来不及多说什么,一边拼命用舌头顶着嘴里过烫的食物降温舍不得吐,一边伸手就要去抓烤架上其余的,也不怕烫。

其余人哪还有不明白的,一拥而上,眨眼间烤架上空空如也。

园子里,那些平日里衣冠楚楚,揖让尊雅的人物们,此刻一人一个盘子,也不用筷子,直接上手,吃得满嘴满手油光,风范尽失。

大部分人埋头大吃,一边吃一边悄悄瞅着烤架,看见文臻又上了一批新的,才稍稍放心,也有些人嘴闲不住,忍不住要评几句。

“王兄,吃吃这五花肉,真是肥肉腴润瘦肉干香,肥肉入口即化,瘦肉丝丝入味,油香满满,绕梁不绝啊……”

“李大人,这牛羊肉也是一绝,羊排外焦里嫩,牛肉入口一包鲜汁……”

“要我说这鱿鱼才是隽品,软韧筋道,弹牙耐嚼,却又火候恰到好处不费牙口,第一口微辣,第二口湛香,越往后却越嚼出海味的鲜甜,当真回味无穷……”

更多的人却在嚷嚷:“快些,还有没有?再给我来一盘!”

闻家的那些女厨子,早已默默站在了烤架后,开始帮文臻烤肉。

闻四太爷等人急得冒火,但客人不比文臻等人,挡不得挤不得,苍蝇一样徒劳往里钻,却被众人有意无意挤在外面,转了好几圈都进不去。

众人一边旁若无人谈天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一边互相递着眼色。

开玩笑,给你坏了事,我们到哪吃美食去?

文臻看一眼园内布置,手脚不停,唇角一抹甜甜笑意。

没有食典,又跑不掉,她只能寻求合适的身份保护自己,这个女官,她志在必得。

园内开宴,露天宴席,真以为我是好心为你解决问题啊?

吃什么最配花园自助,不怕冷又新鲜?

当然是俺早就想好的烤肉呀!

……

“请让让,让让!贵人要用水!”忽然一阵吆喝声传来,众人转头,便看见一队健妇扛着水桶过来,水桶极大,水极满,妇人步子又迈得极大,以至于水面晃荡,不断泼洒。

众人怕湿了衣裳,下意识让开,顿时让出一条道路,那群妇人步子很快,眼看就要经过烧烤架。

君莫晓正啃着一串鸡翅,顿时一怔,直觉不好,下意识看文臻,发现文臻忽然放下烤叉,默默退到一边,一手把她向后一扯,一手把帮忙的几个人往后一拉。

此时妇人们大步生风,正经过烤架——

“哎哟”一声惊叫,一个妇人似乎脚下打滑,身子一歪,满满一桶水顿时泼上烤架,嗤一声烟气大冒,那妇人身子收不住,直直撞向烤架——

砰一声响,烤架翻倒,烤肉蔬菜散落满地水洼中,再被吱哇乱叫的妇人大脚片子踩得稀烂。

“哎呀”又一声,后面的抬水妇人似乎受到惊吓,猛地丢下水桶扑过来要扶,手忙脚乱中又是砰砰连响,后面两个烤架也一起被撞倒,火红的木炭、碎裂的焦屑哗啦啦倾倒,扑在四周茂密的树荫中犹自一闪一闪如红眼眨动。

人群惊叫后退,纷纷拍打身上迸溅到的火星,满地里肉块焦灰火炭混着泥水,被杂沓的脚步溅着水踩得啪叽啪叽一片狼藉。

君莫晓举着那串鸡翅,怔在当地,刹那间仿佛也被那凉水从头顶心泼到脚底。

如果刚才她还站在那里……

如果不是文臻仿若先知一样将人拉走,那这些火炭就会全部扑在她们脸上身上……

越想越怒,君莫晓全身都在发抖——这恶毒的闻近纯!

……

阳伞下,接收到丫鬟信号的闻近纯,慢慢舒了口气,脸颊泛上一层浅浅血色,眼波也如流水般生动起来。

不管那几个女人想要做什么,没了做饭的家伙,还能翻出什么天去?

……

君莫晓也在发愁,烤架都翻了,木炭作料滚了一地,食材虽然还有,大多也被刚才纷乱中泼下的水弄湿了,万万不能拿来给客人吃。

不能令人尽兴而归,那方才的努力便都白费了。

难道就这么功亏一篑?

就在她不甘恼恨的时候,文臻忽然对易人离招了招手。

然后她就看见易人离转过浓密的树荫,从一丛矮灌木后又拖出一个小车来。

小车里居然还有一个折叠烤架!一个盖了棉絮的铁皮箱,以及一口黄铜打制的形状奇怪的锅!

锅很高,中间圆柱状如耸立的烟囱,底部也可见炭火红热,锅边冒出腾腾热气。

文臻一拍又吓得呜呜哭泣的闻近檀:“别哭了,干活啦!”

闻近檀立即收了泪,从铁皮箱子里取出一块冻硬的肉。

那肉梆硬板实,脂肪如雪,瘦肉则透着漂亮的红色肌理,远望去像一块高山上覆了雪的朱石,闻近檀变戏法般手一伸,右手多了一把小刀,刀光翻飞间,那肉被削成一片片薄片,如雪般纷落,自然成卷。那肉卷儿其薄如纸,直可见光,在雨过天青色的盘子中堆成一堆朱红雪白的小山,又像是一卷还没舍得落笔的描红帖儿。

“这刀工!”众人看戏一样差点看傻,好一会儿才有人道,“巴掌大一块肉,削出百余卷!”

闻近檀头也不抬,出手如电,这泪包儿一样的女子,平日里打雷下雨都似能吓出她三升眼泪,此刻手执厨刀,便似换了一个灵魂,眼神冷静,动作犀利,紧抿的唇薄成一线,竟透出几分违和的煞气。

众人忍不住又去看汤锅,却见锅里只翻滚着一些葱段生姜红枣蘑菇等作料,不由有些失望,再看看文臻已经又架起烤架,不急不忙,笑容不改,不由心下微赞。

这姑娘,不显山不露水的,可当真好定力,好心智。

这是不打无准备的仗啊,反应也超卓,方才妇人挑水过路,谁能想得到后头的把戏?也就只有她,提前避的那一步时机真是妙到毫巅。

烤肉已可见其心思灵慧,未曾想还藏着后手!

闻四太爷等人还没来得及击掌相庆,就被这边文臻的一系列骚操作弄傻了。

等到他们反应过来赶紧再去通知闻近纯的时候,文臻这边的烤架已经又上新并且被一抢而空了。

只剩一个烤架,自然有许多等不到抢不及的,目光自然转到一边那个已经滚开的奇怪汤锅,易人离呆在一边,也不理会那边的热闹,自顾自夹起一片花瓣似的肉,在汤锅里一摆一荡,不过三涮,在已经准备好的蘸碟中一蘸,填入口中,换一声惬意无伦的长叹:“这才叫美啊……”

于是那群人便涌过去了,有样学样,汤锅里滚滚冒着蟹眼泡泡,红枣青葱黄姜片口蘑片海米干无声翻腾,雪白嫩红的肉片到了汤锅里,一滚之下便卷成柔柔的一小团,看着其貌不扬,然而蘸了那酱料入口,滑、嫩、软、鲜、香、热、而酱料滋味千变万化,油香酱香葱油虾油香芝麻香青梅香……与肉的鲜美媾和,在口腔里翻覆回旋,摆荡融合,似千万年星光抵达尘岸,漫天里无一朵灿烂雷同。

涮的人全神贯注,吃的人神情迷醉——今日本以为烤肉已是奇遇,未曾想居然还有这涮肉藏珍!

真真是口福不浅!

涮肉和烤肉,本就是美食谱中双生花,难分轩轾。吃不上烤肉的觉得涮肉已经是人间至美,吃着烤肉的看着涮肉锅里恨自己肚子不够宽广。时不时有人为涮肉烤肉孰美吵架,再在各自给对方塞了一块后同时闭嘴。

但无论是烤肉还是涮肉,都是即做即食,新鲜热辣,冷风中这般热烫烫进了嘴,简直是对先前冷油腻肉冰凉肚肠的最大安慰。

食物之美好印象也要看时机,此刻众人便是驼峰熊掌当面,也不过一哂耳。

烤肉吃过了一波,文臻开始烤蔬菜,茄子一半切片烤一半整个烤,玉米一半油烤一半蜂蜜烤,韭菜需要两面刷油,香菇用小剪刀剪漂亮的边,她低头做着,面前围了人山人海——大家都没见过蔬菜也可以烤的,尤其韭菜青椒这些,都眼巴巴瞧着,咽口水的声音简直连炉火的毕剥声都盖不住。

而涮肉涮了许久,汤汁已臻大成,热热地舀一碗喝下,正正滋润了吃多了烤食略有些焦热的五脏六腑,简直如春花遇暖阳,冬雪逢冷梅,君臣有辅,珠联璧合。

那黑脸汉子一边吃一边点头,忽然道:“我竟然觉得吃得十分感动,这可怎么说……”

众人一脸鄙视,内心拼命点头。

……

阳伞下,闻近纯放下的心渐渐又吊了起来——丫鬟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出现了。

正有些心神不宁,就看见丫鬟又出现了,杀鸡抹脖子给她打手势,闻近纯心知不好,正要想法子出去瞧瞧,不妨那个一直看着伞外的男子,忽然站起身来,也不打招呼,直接便出去了。

唐瑛正说得兴致勃勃,不禁愣了愣,忍不住骂一声:“哎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规矩——”看见对方理也不理径直走开,觉得脸面挂不住,忍不住又责怪诸大德,“诸大伴,你这是带了什么玩意,连规矩都不懂!”

诸大德心里翻个白眼,碍着不知对方背景不敢翻脸,只指了指外头,道:“这香气好生诱人。”

唐瑛一怔,闻近纯仔细一闻,脸色也变了。

……

园内众人正吃得热闹,盯着铁架上最新一批,眼看烤好,还没来得及伸手,忽然一只手,轻轻松松越过拥挤的人群,只一抄——

满架子的鱼肉蔬菜,都没了。

众人:……

哪里来的强盗?

不怕烫死吗?!

第三十九章 公蝗虫

再一回头,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个子太高,足以占据有利高地,修竹一般的身形,随随便便站着,也令人想起“玉立”这个词。

春风过,掠起他浅黄生丝袍,袍边淡银纹图案精美繁复,翻飞中似变化万千,一头黑发与袍共舞,只以光润玉环束住,周身气质低调又奢华,隐隐透着不可触的遥远和不可近的神秘。

这人半垂着眼皮,似乎谁也不乐意看,那双眼睛双眼皮深而长,微微上翘,明明是面带桃花的喜相,却令人心生凛然。

极致的容颜能令天地安静人群摄声,甚至一眨眼路都让出一条。

被目光围剿,那人也无动于衷,咬一口五花肉,舌尖卷去唇角一滴油珠。

满园子女人突然都红了脸。

除了文臻。

文臻现在只想问候他女性长辈。

这阴魂不散的家伙,怎么真跑来了?

君莫晓也直着眼睛,结结巴巴地道:“腌……腌臜……”

文臻深以为然,并对敢骂神经病的君莫晓姑娘致以由衷敬意。

燕绥漂亮的眼珠子从眼皮底下斜掠过去,瞟了君莫晓一眼。

君姑娘的下半句话顿时死在腹中。

文臻低头看看自己的串串,要死,居然都是对称的!

甚至连烤好的肉都完美地烤出了对称的菱形!

她这是中了邪吗?自从遇见强迫症,居然下意识串串儿也对称了!

文臻唰唰唰动手,把余下的串儿,四个一串改成三个一串,香菇的剪边一大一小,韭菜割成波浪状……

然并卵,燕绥嫌弃地说一声:“不齐整!”一旁红着脸低着头的闻近檀早已烤好了形制更规整完美的,双手奉上……

文臻:……确认过眼神。

是看脸的人!

……

人群外一声咳嗽,众人再次让开,文臻一抬头,看见闻家家主和几个面生的老者,两个紫袍无须男子,还有面色苍白的闻近纯。

闻试勺神色复杂地看着文臻,又隐晦地看一眼燕绥,他可没忘记,前几天晚上这位殿下可是和闻真真在一起来着。

宜王殿下三岁出宫学艺,十岁自行开府,很少参加朝会,也不怎么入宫,还经常不在天京,哪怕在皇室都算神秘人物,很多不受宠的宗室子弟甚至都没见过他,闻真真竟然有这个运气,能和他结识!

看见文臻的烤肉和火锅那一瞬,他就知道被坑了。

刚在想怎么解决,就看见了燕绥抢食的这一幕。

闻试勺心尖颤了颤,一时有点心灰意泠。

枉做恶人,最终为他人做嫁衣裳啊。

他只得试探地问唐瑛和诸大德,“唐公公,诸公公,这一席,两位是否要品尝一二?”

闻近纯愕然看了一眼闻试勺。

屡次拦阻失败,她也没太担心,家主为了保她入选已经下了许多功夫,不会允许这几个人再横生枝节。

家主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真的因为君莫晓是他的私生女?可是之前也没见他属意君莫晓啊,她毕竟姓君!

唐瑛皱眉看着烧烤架和火锅——这烟熏火燎的,看不到任何奇珍异肴,都是些下等肉食,能做出什么好来!

“不必了,”他硬邦邦地道,“咱家要的不是烧火厨子!皇宫是什么地方?上方玉食,珍肴无数,手艺、规矩、学识,教养,缺一不可。烤鱼?烤肉?白汤肉片?这都是什么玩意!”

他在这里冷声鄙视,四面那些客人大多不敢作声,却也有几个不买他账,还是那个最活跃的黑脸汉子,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大力拍着闻试勺的肩膀,笑道:“老闻,要我说,今日吃了这许多,还是这烤肉涮肉最佳,不信你亲自试试!”

他身边几人也大声附和,诸大德冷眼瞧着,依稀认出其中几张有些脸熟也让他意外的面庞,心中一动,上前亲自涮了一片肉吃了,细细咀嚼几口后笑道:“确实不错,更难得心思机巧,看出了这园中设宴的弊病,孺子可教。”

他这一开口,原本有些稀稀拉拉的响应声立时响亮了许多,闻家女厨子们更是直接上前,请家主尝尝大家的手艺。

闻近纯孤零零站在一边,看着被自家一大群姐妹围住的文臻,苍白的脸色微微发青。

比她脸色更难看的是唐瑛,他虽然只是个御门监的副司官,但靠山强硬,向来也人人趋奉,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挤兑?

“宫人,向来首取本分恭谨,厨艺则要求学识丰富熟知皇家规矩,什么时候心思机巧也成为女官的首选条件?”唐瑛冷冷道,“她懂十八宴七十二席吗?懂四时节令菜和各年节用菜规矩吗?懂各类宴席的名称讲礼和上菜顺序吗?懂茶酒汤饮吗?懂宫礼吗?”顿了顿,忍不住又接了一句,“别的不说,德胜宫每日的大菜菜单,能做到吗?”

说前面的也罢了,最后这一句,令在场许多人眉头挑了挑,顿时明白了他背后站着什么。

很多人立时歇了声,那黑脸汉子皱了皱眉,哼一声正要说话,诸大德忽然呵呵一笑,道:“这些,宫中自然已有御厨操心。就算一时不会,学一段也就够了。咱家说一句闲话,来之前,娘娘便说过,御厨会的那些,真要有用,陛下也不至于胃口始终不佳。所以啊,找个心思灵巧的,来些新鲜玩意,说不定还能调一调陛下胃口呢。”

他这声一出,唐瑛的脸色顿时黑若锅底,其余人则悄悄退后一步。

这已经不是选一个懂厨艺的女官的事儿,这是德胜宫和凤坤宫又一次不动声色杠上了。

想活久一点的,还是离远一些吧。

唐瑛冷笑。

“心思机巧者,多半意志不坚,为奴不忠,这样的人,皇后娘娘居然想放在陛下身边,就不怕十九皇子的事重演?”

诸大德脸色立即变得青青黄黄,闻试勺等人脸色也十分精彩——德胜宫的人果然彪悍,这样的事涉皇后的宫闱秘闻也敢这样当众拿出来打脸!

十九皇子是陛下最小的孩子,前年生的,母亲是皇后身边的侍女,机灵活泼很受皇后喜爱,最后爬了陛下的龙床,据说还偷偷用了虎狼之药勾引陛下,这么做直接导致的后果是陛下气血两亏,身体又衰弱了几分。

那女人后来被德胜宫揪出来处死,孩子倒是被太后要去了亲自抚养逃过一劫,皇后为此落了好大没脸,连带涉及了好几个嫔妃,而东堂妃子多出身不凡,后宫直接关系前朝,以至于朝政都为此混乱了一阵。

后来还是在外游荡的宜王殿下回来了,一夜之内处死了百余人,才把事情给压下来了。

现在唐瑛张嘴就说这个,众人都觉得胸口发堵。齐齐又后退一步。

文臻看看四周,直觉杀气逼人,看一眼燕绥。

燕绥在吃。

诸大德吸一口气,不再试图和唐瑛对话,笑眯眯转向闻试勺,道:“这样吧,今日选人,本就说好了规矩,大家各自品尝,然后推选,不必记名,咱家和唐公公代表宫里,就算各自三票,如何?”

黑脸汉子看一眼燕绥。

燕绥在吃。

“这个好!”黑脸汉子立即赞同。

唐瑛皱皱眉,他算是看出来了,诸大德又来皇后宫里那“宽容慈和”那一套,不和他正面对上,这是寻求盟友呢。

但这是早先就说好的规矩,此时也无法推翻,他也只能铁青着脸一点头,目光冷冷扫一圈,希望这些人识相些,懂得尊重德胜宫的意志。

众人躲开他的目光——东堂的后宫从来不仅仅是后宫,陛下孱弱,太后垂老,皇子众多,皇子的母家们各有依仗,后宫的风云卷掠着前朝,前朝的阴影也能笼罩后宫,皇后有太子,德妃有宜王,宜王却似不和德妃一条心,但德妃还有神将,而皇后的母家则是开国簪缨世族……鹿死谁手,胜负难料,太早站队,那是自己找死。

一直没说话的闻近纯忽然道:“那便请大伯安排人去拿纸笔吧。”

诸大德怔了怔,他本想着就地取材,选一朵花作为代表,以花计数也便行了,闻近纯提出纸笔,他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好。

众人也神色微动,纸笔更好,谁投谁没投无法查证,将来有麻烦也落不到自己头上。

便有家主身边的人去唤人,又等了一会,有丫鬟用篮子挎了一篮子笔墨纸过来。

气氛有些紧张。

君莫晓握紧了拳头,闻近檀低头搓衣角。

文臻瞟一眼燕绥。

燕绥在吃。

纸笔发下,各人落笔,那送笔墨的丫鬟走上前来,要挨次去收。

闻试勺心中发愁,不知该如何行事,如果宜王殿下真的有心抬举闻真真,他万万不敢硬推闻近纯。

可殿下自始至终没有表态。

闻试勺一眼一眼地偷看燕绥,看那人始终据案大嚼,头也不抬,吃完羊肉串吃涮肥牛,吃完烤青椒吃烫毛肚……如一只万事不管的优雅公蝗虫,顿时觉得更不好了。

因此他也就没注意上去收票的人选。

君莫晓等人在紧张,也没注意,文臻则是不认识这院子里的丫鬟,就见燕绥忽然对那篮子看了一眼。

文臻看他一直吃吃吃正在不爽,碍着此时不便做什么,便盯着他想要用目光杀逼到他懂得羞耻,见了这一眼,心中一动。

那丫鬟开始收票。

文臻忽然道:“慢。”

那丫鬟一怔,下意识将篮子往背后一收,文臻对易人离使个眼色,易人离不动声色转个身。

“这位姑娘是谁,面生啊。”文臻笑盈盈问。

闻试勺看了一眼,不在意地道:“这是我院中丫鬟。”

家主身边丫鬟来收票,再正常不过,君莫晓等人有些奇怪地看文臻。

“哦,家主院中姐姐就是不一样,家主还没吩咐呢,就已经知道要上前了。”文章笑眯眯赞。

闻试勺怔了怔,皱眉看了那丫鬟一眼,那丫鬟倒也镇静,俯身道:“奴婢向来管着老爷笔墨,便想着这些事应该也帮得上,是奴婢僭越了。”

这话倒也合情理,闻试勺脸色转晴,唐瑛已经不耐烦地道:“东拉西扯地这是要做什么?还不赶紧地?”

那丫鬟便上前,将纸条都给收在篮子里,众人便推举了那黑脸汉子和闻试勺以及两位公公一起查看。

园子里静得落针可闻,众人都盯着那数纸条的几个人。

文臻瞄一眼燕绥。

燕绥在吃。

……

几个人数了一遍,诸大德忽然皱起眉,闻试勺神情难测,唐瑛舒了一口气,那黑脸汉子似乎不信,胡乱把纸条又摊开来数一遍。

看神情就可以知道答案,闻近纯眼底透出笑意,君莫晓脸色开始发白,抓住了文臻的袖子,“莫不是……莫不是……”

那边闻试勺已经道:“共二十二票,其中九白宴十七票,两票空白,烤肉宴……三票!”

第四十章 燕大肚的唐僧圈

众人哗然。

有人失声道:“怎么可能!”

君莫晓大呼:“作弊!作弊!”

也有人立即骂她,“输了就说作弊,啥德行!”

众人脸色都不好看,这公然作弊吃相也太难看了些。

闻近檀瞠目结舌问文臻:“这……这也太……”

“哦不,闻十三很聪明的。”文臻一脸赞叹,“很明显她知道,唐瑛想要的,就是足够急智、大胆、又无耻的人。在唐瑛看来,和作弊比起来,乖乖认输才是错误的。所以她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只是要唐瑛看见,她才是合适的那个人。”

此刻,众人满含意味的目光下,闻近纯面不改色。

她必须要赢。然而刚才她已经输了,众目睽睽之下想赢就得非常手段。

只要唐大伴满意这结果,一点非议和怀疑算什么?话事权又不捏在这些阿猫阿狗手里。

京城拜见时,唐大伴就和她说过,厨艺好并不稀罕,人聪明、忠诚、懂应变,能适应宫中生活的,才是人才。

此刻,唐大伴眼神不就很满意么。

这就够了。

她趁着人声纷乱,偏头急速对闻少诚道:“不管什么办法,你让她们乱起来。”

闻少诚很满意这个任务,立即大声道:“这几个能有什么厨艺?不过投机取巧,不登大雅之堂,三票已经是给了你们面子,趁早见好就收。”

“弟弟莫要再为难她们了,”闻近香笑道,“能拿三票,说明也有可取之处。妹妹进宫之前,记得向几位姐妹请教请教。”

“请教什么?姐你这么说也不怕羞死她们。”闻近诚冷笑道,“既然这边事了,那咱们就先算算咱们的帐,你,闻近檀,你敢撺掇人来打我!你,君莫晓,你敢在祠堂公然打人!”又一指那些帮厨的姐姐妹妹,“你们,一群吃里扒外的贱人,还敢帮这三个贱蹄子!”他指指自己鼻子,“我姐姐马上要进宫,做有品级的女官,你们这群人,之前和我姐姐做对,现在还不赶紧给我,给我姐姐赔罪?”

“行啊我赔罪。”君莫晓立即开始捋袖子,“我赔你个满脸开花!”

“莫晓!”闻试勺喝。

君莫晓:“呸!”

闻近诚见他呵斥君莫晓,顿觉得了莫大依仗,一把把身前的人往后一推,喝道:“还不来给我赔罪!”

他面前站着的,是那做豆腐宴的少女,闻家二房的一个庶出女儿,此时冷不防给他一推,身子向后一栽,她身后就是那个硕大的热汤滚滚的火锅——

惊呼声此起彼伏。

两双手忽然伸过来,一左一右扶住了她,那少女回头,就看见左边文臻的笑脸,右边闻近檀关切的眼神。

闻近檀脸上还留着点伤痕——早上被闻少诚踢倒在地上擦的。

那眼神和伤痕,仿佛也似热汤,忽然浇进了少女的心里。

想起自幼苦练厨艺的日日夜夜。

想起庶出的二房多少年来被冷遇的日子。

想起四房素来的多吃多占,好事享尽。

想起自己天真的以为这次是公平竞争为此没日没夜准备连母亲重病都不知道。

想起不久以前闻近诚调戏并逼死了她的丫鬟——

她忽然开始发抖,什么东西火一样逼入肺腑,烧得她浑身热血如沸,每滴血都冒着名叫愤怒的泡泡,咕嘟嘟一路蔓延燃烧。

她忽然操起一盆羊肉卷,劈头盖脑就对闻少诚砸了下去。

“我赔你!我赔你!我带我死了的娘和上吊的玉梅一起赔你!咱闻家就你们金贵!就你们稀罕!就你们是人!一个闻字能写出十八种,你家最金贵,别人都贱,都是你四房的踏脚石!”

羊肉哗啦啦盖了闻少诚满脸,片刻,一条羊肉缓缓地从他脸上滑下。

场中一静。

文臻瞄燕绥一眼。

燕绥在吃。

并且转移走了完好的羊肉和汤锅。

……

好一会儿,闻少诚的咆哮声才猛然爆开。

“反了天了贱人!给我打——打——”

他的小厮婆子们见主人挨打,为小命计,也不顾一切扑了上来——此刻不护主,回去就护不住自己了。

文臻猛地伸手,将那少女拽入人堆,此时人都扑了上来,难免会有碰撞,一声尖叫,那个做鲤鱼宴的少女被撞倒在树丛边,她愤怒地爬起身,骂一声“还有没有天理了!”猛地操起了身边的铁叉子。

其余人本就压抑了一肚皮的怨气,眼看闻少诚的狗腿子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也纷纷操起了手边的工具,铲子叉子乃至整鸡羊腿……一时烤鸡与粉拳同舞,羊腿共锅铲一色……

闻试勺等人目瞪口呆,连连呵斥,又急呼护卫。

客人们大开眼界,纷纷退后,窃窃私语。

文臻一边大呼“家主,闻家还有没有规矩了!”一边操起铁锅砸在一个小厮的后颈上。

小厮翻着白眼倒地。

说……好……的……规……矩……呢……

“救命啊!”文臻大喊着,用一根铁钎戳穿了一个揪住人头发的婆子的脚背。

婆子:救……命……啊!

文臻把那少女的头发解救出来,手中也多了一大把头发,顺手想往燕绥面前的火锅里扔。

对,就是看你丫不顺眼。

凭啥我这边拼死拼活地争你一直悠哉悠哉地吃?

给你加料!

燕绥轻飘飘地吹了口气。

头发飞起,齐齐整整蒙了文臻一脸,以至于她视线不清,要不是君莫晓反应快,一个婆子的九阴白骨爪就要挠她脖子上。

文臻:……草泥马!

燕绥满意地看一眼——打架都不忘记使坏,还是太闲了呗。

一时场中乱成一团,但也不过就是刹那功夫。

人群最乱,文臻背过身的时候,闻近纯对那个拎着笔墨篮子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那丫鬟刚才被突然变化事态惊着,此刻反应过来,转身便走。

场中正乱,似乎无人察觉。

文臻揪住了一个婆子的头发,把她用力往外一搡,那婆子跌跌撞撞扑出,险些撞到那个黑脸汉子身上。

那汉子急忙走开几步,不知看到了什么,眼神一凝。

此时护卫已经疾奔而来。

唐瑛被护着远远退开,此时又惊又怒,喝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再打,就统统送官!”又招呼闻近纯,“十三小姐,你这闻府这般乌烟瘴气,你还是别呆了,这便随咱家进宫吧!”

闻近纯立即微笑应了声是,走到唐瑛身边,唐瑛皱眉道:“你去尚宫局呆几日,学些规矩再进宫……叫你弟弟停手,你以后就是有品级的女官,一家子注定要飞黄腾达,哪里是这些下等女子能比,这般厮打,没得失了身份。”

闻近纯恭声应是,正要转身,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她一回头,脸色就变了。

刚才趁乱溜走的丫鬟,此刻正一步步倒退着走回来。

她面前,易人离手里一把剔骨刀,一步步逼着她。

丫鬟惊惶太过,脚下绊到石子,哎哟一声跌倒,饶是如此,手中篮子也紧紧抓着,里头笔墨滚了一地。

她人还没起身,先赶紧去拿篮子。

文臻忽然大声道:“姐姐你这篮子里——”

这声着实很大,盖过了吵嚷之声,众人下意识转头看来。

那丫鬟脸色一变。

易人离一声怪笑,劈手夺了那篮子,往底部一摸,然后哈地一声笑。

那丫鬟脸色死灰。

等他的手从篮子里再伸出来,手上已经多了一叠纸。

易人离把纸条捻成扇形,对着众人一晃,怪腔怪调地叫:“我不认识字啊,各位,这上面写的啥啊,是情诗吗?”

众人仔细一瞧。

那纸条上果然有字,赫然大多数是烤肉涮肉。

一霎寂静,揪头发的踹肚子的齐齐停在当地。

那黑脸汉子愣了半晌,愕然指着里头一张,“那不是我写的吗?”

他这一认领,顿时众人纷纷指出哪张是自己写的,说着说着便明白是怎么回事,都斜眼看闻试勺手里拿的那一叠。

本该在闻试勺手里的东西,结果被人藏在了篮子底部,把另外一叠换给了闻试勺。

手段也罢了,关键这投票本也是临时决定,仓促之间便成这一计,还能立时找到人配合,这出手的人,不简单哪。

好半晌,诸大德呵呵一声冷笑打破寂静,“好一手瞒天过海李代桃僵。”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闻近纯,只有唐瑛,微微皱眉,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还有一个,文臻,她在看燕绥。

燕绥……终于吃完了。

无论是比试、吵架、投票、争斗,还是此刻翻转,哪怕乱成一锅粥,飞起的鞋子几乎擦过他头顶,他都不抬眉毛地在吃,他的脚下鱼骨配对,贝壳成堆,羊腿骨排骨啃出精髓,最难得两两相对。

文臻评为今日大肚之最。

燕大肚最难得的是,四周早已成了垃圾场,唯独他所呆的一小块地儿形成一个完整清洁的唐僧圈,连同他自己、他的烤肉架、他的涮肉锅。

此刻他抽出一幅雪白的帕子,对折,再对折,折得方方正正,在唇上一印,展开,再一印。

慢条斯理,不染尘埃。

以至于这种紧张时刻,不止一个女子忍不住偷看他。

文臻……文臻只觉得辣眼睛。

看闻近纯都比看他舒服。

闻近纯才是此刻场中目光包围最多的人,难得这小姑娘这种情形依旧镇定如常,甚至唇微张神情愕然,一脸“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表情。

这表情无辜得让众人原本十足的把握都开始了自我质疑。

闻试勺神情就好像被雷劈了一道又一道——今日发生的事实在有点超出他心脏负荷,闻家的脸面和被踩到泥水里的那些鱼肉也差不离了,以至于他愣了好久,才转开眼光,先去询问那个负责收纸条的丫鬟。

易人离得了文臻吩咐,一直紧紧盯着那丫鬟,绝不给她任何逃离或者自戕的机会,然而这丫鬟也是嘴硬,伏在地上,口口声声说这纸条的事她不明白,不知道何时纸条被换掉的。甚至还反咬一口,说易人离一直跟着她,是他趁乱把纸条调换了,结果那个黑脸汉子跳出来作证,说自己看见了丫鬟离开的全过程,易人离自始至终没碰过她。

易人离要揍那丫鬟,被文臻拉住——真揍了,某人就有机会再次把水搅浑,才不能便宜她。

大家面面相觑,都知道是睁眼说瞎话,但死不承认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闻试勺又查看手中那叠纸条的笔迹,却和在场的任何人都对不上。

末了闻试勺咳嗽一声,道:“此事还是稍后再查吧……”

君莫晓立即道:“那到底是谁胜出?”

“自然是……你们。”

第四十一章 此唇好吃

唐瑛皱眉,嘴角一撇,冷笑一声,却没有说什么。

闻近檀有喜色,君莫晓却还是皱着眉,她知道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已经不错,但依旧心底不甘。

她犹疑地看向文臻。

文臻只笑了笑,道:“家主,我想和这位姑娘单独说几句。”

闻试勺犹豫一下,应了,易人离单独将那丫鬟拎到一边,文臻走过去。

吃饱喝足的燕绥,此刻才有空看文臻一眼,正看见她背对众人,和那丫鬟嘀咕了几句。

众人都有些紧张,燕绥却是懂唇语的,只看那唇形,便知道她干了什么。

看着傻兮兮的,还真是个……不吃亏的小狐狸。

燕绥的目光,饶有兴味地落在她饱满微翘的唇上,少女的唇色是一种介乎于粉与橙之间的娇红,黄昏浅淡的日光为那唇角镀一层淡金,那红色便显得分外柔嫩,自带珠光,唇珠圆圆一颗,玲珑精美,而唇角说起话来微微翘起,不笑也有三分喜气。

看起来……挺好吃的。

文臻说完话一回头,就看见燕绥滑过的目光,见她目光撞上,燕绥也不避,指尖对唇一点,口型道:“韭菜——”

文臻大惊——韭菜沾牙上了?这方才还说了许多话……

下意识想要捂嘴,随即便反应过来,刚才她一直在干活来着,除了忙里偷闲吃了几串五花肉,根本没有吃烤韭菜!

文臻:“……”

对你微笑,纯属礼貌!

……

她不过和那丫鬟寥寥说了几句,那丫鬟便开始哭泣,等她站起身来,那丫鬟已经伏地哭道:“婢子说,婢子说,求家主饶了婢子……是……是……”

众人都看闻近纯。

闻近纯微微抿了抿唇,难得此时还能保持镇定。

“……是十四少爷!”

众人的脑筋一瞬间打了个结,险些以为自己听错,啥?

十四少爷闻少诚本人,和刚刚赶来的闻少宇,愣在当地。

“是……是十四少爷说,宾客看样子多半会选烤肉宴,让我趁送笔墨机会,带个双层的篮子,将写好九白宴的纸条藏在篮底,到时候换给家主……”

一大群人的目光齐刷刷盯住闻少诚,盯得他后背瞬间起了一层白毛子汗。

他张口结舌半晌,才猛然惊醒一般大叫:“不是我!不是我!你诬赖!你诬赖!”

一直一动不动的闻近纯,此刻终于动了,她慢慢转头,第一次正式看了文臻一眼。

这一眼寒意与含义不绝,深如黑海。

……闻真真这丫头……小瞧了她啊!

这明明是怕指证她被她摆脱,直接祸水东引,栽到经不住事的闻少诚头上。

要么闻少诚担不住事把她扯出来,她为自己辩白,姐弟反目,她失去家人宠爱。

她不辩白——正好。

要么闻少诚没扯她,忽然有担当了咬牙认了,她默认,家人寒心,她失去家人宠爱。

她挺身而出护弟弟——正好。

要么家人被离间,要么她自己担。

结果都是一样的。

彩墨那丫头,是她从小暗中培养的人儿,向来忠心耿耿,否则她也不敢让她做这极容易泄露的事。

只是彩墨不太聪明,这点她觉得正好,太聪明的丫鬟拿捏不住,有点痴性儿的最好。忠。

然而很明显这痴性儿被闻真真利用了,那丫头只知道不能招出她,换个目标她就失去了警惕性。

但闻真真是怎么三言两语就骗到她的?

此刻无暇思考这些,闻近纯吸一口气,那边,闻少诚还在跳脚叫嚣,一边叫一边眼光就向她这边飞,很明显这弟弟很快就要扛不住了。

她目光转向闻少宇,闻少宇正站在闻少诚身边,一边安抚他一边急急地帮闻少诚辩白。

接收到闻近纯的目光,闻少宇愣了愣,随即便反应过来。

不能让闻少诚继续说下去!

闻少宇的手,有意无意地按住了弟弟的后颈。

他习过武,想要弄晕弟弟很容易,到时候再说“气晕了”,闻近纯自然便有话说。

闻少宇的手指眼看就要按到地方。

一直在观察自己堆的那堆骨头的燕绥忽然抬眼,说一声,“多了一块。”

手指一弹,咻一声,一小块鸡骨头电射而出,正正撞上闻少宇手指,

闻少宇哎哟一声,手指已折。

而浑然不知自己逃过一晕的闻少诚,还在大喊,“这怎么可能是我!我一直在那边打架!我都不认识这个丫鬟!”

文臻阴恻恻地道:“关进祠堂审问几日便知道你到底认识不认识了。”

君莫晓立即道:“关祠堂?太轻松了吧?这可不是小事,是选女官!皇家还有人在呢,这是欺君!要报官!”

唐瑛刚想说什么,诸大德已经肃然道:“这位姑娘说的是,此事并非仅仅是你闻家家务,这是我东堂皇宫遴选女官,其间作假,自然罪在欺君!”

“啊不,不是我!姐,救我!她们冤枉我!救我!”闻少诚越发慌乱,扑向闻近纯,“姐,你怎么不说话?你来帮我解释啊,姐,你不会想要我帮你背——”

闻近纯闭了闭眼,忽然道:“行了。”

闻少诚戛然而止,他虽被娇惯得纨绔,却并不笨,立即知道自己慌乱之下还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了。

但他也并无歉意,反而嘀咕道:“本来就是明摆着你的嫌疑,早就该站出来,非要吓我这一遭……”

赶过来的闻四太爷也叽叽咕咕地道:“少诚经不住事,近纯你就不要磋磨他了。不是我说你,你这胆子也太大了。这么错漏百出的事儿也敢做。”全然忘了前几日自己和闻近纯再三嘱咐,不计手段一定要通过,这关系到弟弟日后的官途。

闻近纯咬了咬牙——仓促之间,无人助力,她能怎样?富贵险中求,这世上哪有稳妥定赢的冒险?

她不理那两人,上前一步,再开口已经换了柔和的笑容。先对唐瑛诸大德躬身,又向客人们敛衽。

唐瑛立即点头,诸大德面色淡淡,客人们倒纷纷还礼。

别的不说,闻家的这位十三小姐,这份和年纪不相符的镇定,实在难得。虽说今日屡屡吃瘪,但这样的人才,难保日后不能出人头地,因此众人也不愿得罪太过。

除了那个黑脸汉子,皱眉看了闻近纯一眼,便转过头。

闻近纯先为今日之事向众人致歉,才娓娓道:“……今日之事,近纯虽不知缘由,但近纯可以打包票,舍弟和此事无关。他已经进学,少有进内宅机会,不可能有机会勾结这丫鬟,方才舍弟也一直未与那丫鬟接近过,这恶奴胡乱攀咬,还请两位公公,诸位叔伯爷爷,还舍弟一个清白。”

众人点头,这分析得合情合理。闻少诚白长一张精明脸,连他姐姐一半都不如。

君莫晓拉长声音道:“别尽说别人,你呢?”

闻近纯看也没看她一眼,含笑道:“如今桩桩件件,似乎都指向近纯,近纯百口莫辩,唯有以心意剖白——今日闹成这样,都是因为争竞而起,既如此,近纯便退出这女官擢选,以示清白。”

一时寂静,随即嗡嗡议论声起。更不要说闻家人,神色震惊。

闻近纯垂下眼,长长眼睫下微有莹光闪烁,此刻才露出属于十五岁少女的稚嫩和委屈之色,“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近纯苦学厨艺多年,并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求能伺奉陛下身侧,若能调理得龙体康健,也是尽忠荩之心。这是近纯多年心愿,近纯也一直不忘锤炼德行操守,只求配得上宫人的荣耀……以卑鄙手段谋取机会,近纯不屑!然而今日……今日……近纯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只凭一个说话翻来覆去的丫鬟的片面之词……近纯无以剖白,只能绝了这十五年心愿……近纯想争,但从来只想堂堂正正地争……如今我不争了……你们总该信我了罢……”

她言辞铿锵里微带几分恰到好处的哽咽,到最后更是带上几分娇嗔和赌气,听来反而更加深切动人,诸人都微有动容,只觉自己是不是误会了这个看起来稳重温柔的小姑娘,唐瑛更是大声唏嘘,上前亲手将她扶起。

“起来罢,”他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此一劫,未尝不是琢玉之机,你且放心,只要你足够清白优秀,哪里也不会错过你这样的女子。”

他这话一说,诸大德和文臻齐齐皱眉。

这明摆着看上闻近纯了。

文臻心中,再一次对这女孩生出佩服之意。

所谓壮士断腕,破釜沉舟,也就是这样了。

为达目的固然不择手段,但一旦心知事不可为,便立即抽身。这份决断,真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情势原本于她极为不利,然而只是这寥寥几句,便全数翻转。

你说我为了争女官名额换票欺君?

可我根本没想争!

我又怎么会为此作弊?

她并不是没有机会使计再翻转,然而在此刻众人已经对她产生极大怀疑的情形下,手段越多,抗辩越狠,越易令人生疑厌恶,于她长远不利。

因此她不纠缠,以退为进,明明是无法可施被逼退出,到她这一番舌灿莲花,就成了她为证清白主动退出。

场面上交代了,也逃过了文臻逼她做的必输抉择,就算众人还有疑惑,看在她为此放弃入宫,也不好再追究。甚至还因为她的委屈,产生了几分怜惜。

男人对女人的怜惜,向来能够蔓延长久的好感。

看唐瑛就知道了。

闻近纯也知道自己退得不亏。

可她要的不仅仅是不亏。

逼她到了这个地步,她不回敬一下这个乡巴佬,怎么对得起这许久的苦心。

她看了文臻一眼,笑了笑,这一笑不含情绪,君莫晓却想搓胳膊,闻近檀下意识就想缩。

只有文臻,还能甜蜜蜜回她一笑。

又要出幺蛾子了是吧?还不死心是吧?

那就来吧。

“近纯不想也不愿再争,但近纯一心只为我皇,所以当说的还是要说。烤肉宴今日能得诸位喜欢,更多的是天时地利人和,说到底没有大菜,也没有厨艺展示,难登大雅之堂。仅此一宴,近纯认为不足以担当入宫重任。”闻近纯声音清晰,“不知两位公公和家主,以为如何?”

这话说得公允,众人无可辩驳。

烤肉涮肉这些,虽有巧思,但看不出手艺,也只能偶尔为之,进宫了天天给陛下做这个?闻家这是自己找死呢吧?

唐瑛一脸就是如此的表情,他可看不上这些山野手艺,再说既然诸大德站了出来,那就算今日这烤肉做出了花,也别想他同意。

他觉得闻近纯这姑娘当真不错,他这里还在思考呢,她那里就给了方案。

“是极,十三小姐有何建议?”

“天色已晚,这折腾一天也做不了什么了,就请真真再献一菜吧,能够展示厨艺也就行了,至于做什么,唐公公代表皇家,自然是最了解的。”

“咱家觉得可以。”唐瑛不待其他人应答,便直接道,“那就做……”

他还没想出来做什么,燕绥忽然道:“这时节刀鱼正好。”

唐瑛下意识点头,又在思考刀鱼怎么做才能为难人,燕绥又叹息:“可惜刀鱼实在刺多。”

唐瑛顿时来了灵感,一合手道。“咱家喜欢吃鱼,也喜欢吃面,来个刀鱼面吧。”看看天色,“不早了,半个时辰后咱家要回去点卯,在此之前你给我吃上就行。”他顿了顿,眯起眼睛,“就一个要求,不许有刺,也不许用任何工具或者手工剔刺。”

第四十二章 管杀不管埋

他觉得自己提了个绝佳的题目,听起来不刁难,骨子里实在难,十分满意,对燕绥点点头,道:“你小子反应倒快,可愿意来我手下?”

方才觉得这小子没上没下,但如今瞧瞧,脑子灵活长得又出众,娘娘应该会喜欢这种。

燕绥冲他笑,“公公真有眼光。”

唐瑛抽嘴角——这小子怎么说话呢?

除了闻试勺等人暗暗欢喜外,其他人也在抽嘴角。

说起来就一个面,可是刀鱼不许剔刺还不许有刺?

谁不知道刀鱼刺多如牛毛,这个要求根本就是矛盾的,不剔刺刺会自己飞了?

但唐瑛既然这么说了,鱼里吃出一根刺,都会遭殃。

“不知道公公这回取几人?”闻近纯适时来一句。

唐瑛立刻又得了提醒,立即道:“方才你们是一堆人在烤肉吧?这不算,进宫只能一人,谁进宫谁去做。”

众人都看向文臻三人,闻家的姑娘们悄悄把君莫晓和闻近檀往前推,倒不是故意忽略文臻,毕竟大家的认知里,闻真真不擅长厨艺。

君莫晓犹豫,她不确定闻真真到底会不会厨艺,烤肉涮肉什么的可看不出手艺,可是这刀鱼面她也做不到。

闻近檀浑身僵硬,又试图把自己缩进人群里。

闻近纯却道:“看样子今日这烤肉是真真姐姐的出手,姐姐真是巧思出众,妹妹之后还得多请教。”

“那就你吧。”唐瑛淡淡道,“烤肉宴哗众取宠,但也别说我不给你机会,只是这刀鱼面如果做不好,少不得要问你一个欺瞒皇宫之罪。”

众人都微有不忿之色——怎么一眨眼,欺君之罪就换给别人了?

闻家人神色各异,有人担心有人幸灾乐祸,谁都知道闻真真不会厨艺,方才的烤肉涮肉虽然好,但更多是君莫晓和闻近檀的出手,但现在动真格的,闻真真哪里能顶的上呢。

闻家四房神情尤其舒畅,眯起的眼缝里一半冷光一半得色。

文臻撇撇嘴。

“好啊。”她道。

闻少诚此刻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吊着眼睛看她,呵呵道:“别打肿脸充胖子啊,做不出来可是欺君,我劝你,不如老实一点,就认了自己不行,给大家伙儿赔个罪,让真正有才能的人上。别硬撑着最后偷鸡不着蚀把米。”

“十四少爷。”文臻笑,“彩墨的事儿你处理好了吗?”

闻少诚立即得了提醒,跳着脚去骂彩墨了,这边闻试勺让人赶紧选上好的刀鱼送来,那边文臻便要求君莫晓闻近檀帮忙,下厨需要副手天经地义,两人按文臻吩咐,先去烧刀鱼。

园子外匆匆赶来一对夫妻,是闻近纯姐弟的父母,闻四太爷的长子,这位闻老爷倒没什么,妻子外家却有些势力,闻老爷陪妻子去娘家走动门路想谋个官,今日这大事自然是要赶回来的,不防路上马车坏了,这才耽搁到现在,一听事儿居然成了这样,闻老爷还没说什么,闻夫人立时便柳眉上竖了。

匆匆走过来,趁着夫君和诸人招呼的空当,阴冷地看了文臻一眼,没说什么,直接拽走了闻近纯。

闻少宇闻近香对看一眼,没敢说话。

闻夫人一直把闻近纯拉到挺远的一处树丛后,避开众人,过了一会才回来,文臻瞄一眼闻近纯,倒是脸色如常,只是头发怎么有点蓬了,脸颊似乎有点红肿?

闻夫人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走到文臻面前,垂下眼淡淡道:“闻真真是吧?倒是个有心计的,不过我就奇怪了,一个无依无靠的乡下丫头,是哪来的底气和我们近纯斗呢?”

“是啊,”文臻也好奇地瞧着她,“你家近纯怎么就输给了一个无依无靠的乡下丫头了呢?”

“你少在那耍嘴皮子。”闻夫人面无表情地道,“你以为你马上就要攀高枝儿了?闻家要让你进宫做女官了?”

“不是吗?”文臻笑嘻嘻。

“如果近纯赢,那就是。”闻夫人冷笑一声,“如果别人赢——那是做梦。”

她伸出指甲尖尖的手,似乎想要捏文臻的下巴,文臻一偏头,她落了空,也没继续伸手,只抽了雪白丝绢,慢慢擦着手指,道:“身边没人教导的野丫头,做事自然没个分寸,看在都是闻家人份上,教你一个好。人生来有命,有人玉堂金马,有人茅屋粪厩,近纯是前一种,你是后一种,别仗着点小聪明蹿蹿地就想出头,各人有各人的福分,不该你的,少去犯贱。也不想想,把人得罪得太狠,最后磕头赔罪的时候,不还得多磕几个头?”

她眼皮垂着,笑挂在一边的唇角,那笑映着最后一抹黯淡的残阳,有种夜的阴冷。

文臻还没来得及说话。

下一秒。

“咕咚”一声。

闻夫人双膝落地,跪下来了。

地面是青石,这一声响得清脆,文臻觉得自己膝盖骨都似乎抖了抖。

跪着的女人一脸懵,看着的人们也一脸懵,文臻眼睛一抬,她不懵了。

深井冰在对面弯着唇角笑呢。

文臻翻个白眼。

好心帮她出气?

可能吗?

是想看她个热闹吧?

帮她拉满仇恨,然后管杀不管埋是吧?

心里疯狂吐槽,手上动作可一点不慢,别人还在神游物外,她已经弯下腰,亲切地一把拉住了闻夫人的手,大声笑道:“哎呀夫人,您这样可折煞我了,虽然少诚欺负姐姐,近纯偷梁换柱,但也可能是他们自己年轻气盛思虑不周,您就不必揽在自己身上说教子无方啦,这怎么好意思呢……”

掌心里那双手在瑟瑟发抖,闻夫人瞪着她的眼珠子似乎都快要飞出来,文臻有趣地瞧着她——哎呀气得快要疯了呢。

在闻夫人的怒骂出口之前,她声音一低,飞快地道:“你真的要骂?信不信你一开口,我这手往下一扔,你就得真给我磕个头?”

闻夫人刚才已经被她拉住,正是半起身未起身的姿态,她双膝酸软,还不能自己站起,这时候文臻如果手往下一放,她非得再跪下去不可。

那她宁可死了。

“给你台阶,就自己下吧。”文臻笑道,“真想一步一磕头啊?”

掌心里的手抖得和得了羊癫疯似的,但终究是没有抽开,闻夫人靠她支撑着站起身,咬牙看了她一眼,转头怒喝,“还不来扶我!”

她的丫鬟急忙上前将人扶走,文臻凝视她的背影,热泪盈眶地和身边人唏嘘道:“闻夫人这么谦抑自省,这样给我这个小辈赔礼,真叫我钦佩又感动啊……”

闻夫人背影似乎抽了抽,离开的步子更快了……

易人离凑过来,在她身后叽叽咕咕地道:“这女人刚才是中招了?我跟你说她其实好泼的。刚才她揍闻十三了,就在那树丛后。我的天,吓我一跳,闻十三还没站稳,她一个巴掌就摔上去了,声响哟,那个脆。”

“哦?”文臻看那边刀鱼已经处理好了,又让君莫晓选了上好的口蘑吊汤。

“开口就骂上了,骂她没用,说在她姥姥家低声下气这许多天,给她进宫的人手和助力都准备好了,结果她居然输给了你,还敢自动退出,退出以后她弟弟怎么办?女官入宫六品,一旦到了四品,只要行事不出差错,都会有恩赏,他弟弟的荫官名额就指着这个了!”

文臻摊手耸肩,一脸懵逼,“是啊怎么办呢?”哈哈一笑,转身去忙,选一个大铁锅,洗净锅盖,这个时代的锅盖都是木头的,仔细闻闻,香气清逸,木质不错。又让君莫晓找来青果,也就是生橄榄,君莫晓给力,拿过来的是生橄榄饱满且香气特别,说是闻家三房的四小姐的嫂嫂的娘家的秘方,文臻想,哦,那个做一桌子鲤鱼的。

“……后来闻少诚也去了,骂他姐姐恶毒,自己干的事还要他来背锅,和他娘哭诉,他娘一听,得,反手又摔一巴掌,你瞧闻近纯脸为啥红得那么齐整?一边一个呐。”

文臻啧啧,看不出来闻近纯那么老辣,在家还是个小可怜儿呐。

她用生橄榄榨汁,在锅盖背面仔仔细细涂了一层,身后,闻近檀端着烧好的刀鱼来了,香气四溢,闻近檀做菜比君莫晓更细致,刀工尤其了得。所以一事不烦二主,文臻又请她帮忙削了一些细竹丝。

文臻关照闻近檀不用烧得过烂,此时刀鱼硬挺笔直,真有点犀利如刀的意思,文臻取出刀鱼,用细竹丝将刀鱼固定在锅盖的背面,得固定牢了,不然就真的得去吃牢饭了。

她们这厢忙碌已经转移了地点,转到园子里,用了先前专供闻近纯的小厨房,几位公公和闻家的客人们去了暖阁,厨艺这东西,也算是不传之秘,不好站在一边看着。

闻家十来位姑娘都留了下来,文臻也没赶她们,就让她们瞧着。

面条现擀是来不及的,但是厨艺比试备面条是必然的,好在这场考验针对的本就不是面条,很快就有人贡献了自己亲手擀的面,文臻看了也和自己的差不了多少了。

锅里是烧刀鱼的原汤,加了点老母鸡牛腿骨熬出来的高汤,盖严锅盖,三刻钟后,文臻以清汤下面。

面条下好,时辰也到了,唐瑛还真是掐着点过来的,进来一看,并没有看见清理出来的任何刀鱼的刺,当即冷冷一笑。

他环顾一圈,“咱家的面呢?快些,还等着回宫呢。”

闻近纯的父亲闻品馔是个看起来很温吞,说话语气也很温吞的人,“许是还没得?公公给的这时辰有些紧,若是耽误了些,或是有一两根刺,怕也是难免……”

“这是选女官,以后要给陛下调养身体的!”唐瑛神色凌厉。

“做不了就明说,别耽误我的时辰,也要不了你们的命,看在闻家面子上,做个御女……”

文臻掀开了锅盖。

唐瑛猛地闭了嘴。

闻家人和客人们因为那句御女而变化的脸色,忽然一滞。

香。

是一种特殊的,清逸而又馥郁的香气,清逸来自极品河鲜,馥郁生于精致的汤底,闻到这气味的一瞬间,众人明明已经饱了的肚子,又咕咕开始打雷。

热气散尽,就看见里头一团一团的鱼肉,细腻如茸。

可是鱼骨呢?鱼骨去了哪里?剔个刺,整条鱼骨都不见了?

大家一直都瞧着,没看见谁动手,这又是什么时候剔的?

第四十三章 蛔虫成精

文臻端上面条,看上去平平无奇,面根根分明,白里微黄,透着小麦的朴实香气,汤汁清爽微微透明。

直接倒进鱼肉锅中,略略一拌,撒一把碧绿青葱,一锅面,红白绿相间,浓烈配色对味蕾也是一种冲击。

文臻拿过几只小碗,锅盖背面能放的刀鱼有限,所以为了避免浇头不够,面也不多,不能人人有份。

众人神色都有些惊异,这色香味,不用尝都知道绝非凡品,尤其是刚才幸灾乐祸的那些闻家人,此刻都难掩惊异。

只有闻近纯看上去最为镇定,微微垂着自己发红的脸,岿然不动模样。

唐瑛哼一声坐下来,等着自己的那份最先上去。

其实他和诸大德同品级,对方年纪大他许多,理应以诸大德为先,可他根本就没这个意思。

诸大德笑眯眯的,一脸不计较模样。

文臻刚要动手,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她一瞧,呵,燕绥。

不行,这勺子可不能给他,谁知道他会干出些什么来?吐口唾沫什么的怎么办?

“你不给我,我就让君莫晓对里头吐口唾沫。”燕绥的语气闲闲淡淡。

文臻:你是蛔虫成精的吗?

君莫晓:怎么了?吐唾沫这种事为什么一定要指定她?这美人是在拐弯抹角说她檀口吐芬吗?

有点羞涩怎么办?

“你来你来。”文臻殷勤地把勺子塞给燕绥,转头和唐瑛道,“公公,你瞧,诸公公身边这位小公公多孺慕你,抢着要亲自给您盛呢。”

燕绥看她一眼。

好,很好,一句话恶心三个人。

还赶紧把锅让给他背了。

这丫头看上去一团甜蜜馅儿的,里头都是黑芝麻吧?

燕绥也不理她,面条凉了就不好吃了,满满装了一碗,拿起筷子。

他还嫌弃文臻准备的碗小,特地换了个新的大碗。

唐瑛伸手来接,心想这小公公大抵是方才被他招揽,动了心,这公然不给老诸面子呢。心中满意,呵呵一笑,想着要夸句什么才能气死老诸呢?

对面拿着筷子的手动了动,挑起一筷面条,送进嘴里。

唐瑛的手凝固在半空中。

其余人的神情,凝固在脸皮上。

一大群人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燕绥,有点麻木地看着他一筷,一筷,再一筷……

唐瑛的脑子则有点糊了,他刚才想着如何气老诸,那句话刚刚想好就被这面条一起吞到燕绥的肚子里去了。

唯一没发呆的只有文臻了,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趁大家发傻,她飞快地把面条分装进小碗,一一送到有资格品鉴的人手中,给自己和君莫晓闻近檀也留了一口——动作不快一点,那货再装一碗,锅里就没了。

所以燕绥吃完一大碗之后就发现果然锅里已经只剩汤了。

而唐瑛的咆哮声此时才爆炸,“你!做什么!”

“吃面。”燕绥此刻心情不错,愿意答他一句。

答了还不如不答,唐瑛的表情好像已经快要把脸撕裂了。

“吃啊,各位趁热吃啊。河鲜面凉了就腥哟。”那边文臻还像一个主妇一样在招呼客人,唐瑛听在耳朵里,觉得太阳穴上的青筋都似乎猛地蹦出了额头。

诸大德第一个动筷子,一边吃一边赞,“香鲜汁浓,鱼肉细腻入口即化,真的是一根刺也无!好鱼!好汤!好面!哎,大家吃啊,大家怎么不吃啊?”

众人有点麻木地跟着动筷子。

有点想哭怎么办?

怎么吃个面也扯进两宫暗斗里去了?

唐瑛抖了半天——他虽然刚刚和德胜宫搭上线,还没资格见娘娘,但已经足够他顶着德胜宫的光环顺风顺水,从没经受过这么大的恶意,一时竟然懵了不知道怎么办,自己动手万万不能,叫拿人吧,他也只是个有点儿权的太监,身边跟着的是小太监,用不了护卫;呵斥闻家动手吧,怕闻家谁都不想得罪和稀泥到时候自己更没台阶下。

他的神情大抵太过恐怖,以至于大家都不敢对他脸上望,燕绥望了,也不知怎的望出了点良心发现,随手捞过一个碗,装了点面汤递过去,“来来来,别哭了,这儿还有点呢。”

众人:……

爷爷你消停点好吗?

诸大德笑呵呵的——这人自己作死,德胜宫真要问罪的时候,推出去就是。

能气一气德胜宫,值。

那边燕绥还在说,“我对你不错,记得你欠我一个情。”

唐瑛:欠你姥姥腿儿。

只有文臻,转头看一眼,对他产生同病相怜的深切感情。

这种强迫性的情她也欠着呢,都快欠成人家府里的烧火丫头了。

唐瑛盯着递过来的碗,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既然现在不能把这个小太监碎尸万段,自然要先找个看起来最软的柿子捏。猛地夺过碗,胡乱扒了两口,啪一声把碗往地下一摔。

满地的碎瓷片蹦上靴子尖,众人后退,赶紧先把塞了满嘴的面条咽下肚。

要闹事了,先把东西吃了再说。

“有刺!”唐瑛发狂的叫声像被谁勒住了脖子,真的像被刺给卡了。

众人互望一眼,眉毛往上挑,嘴角往下撇。

哪来的刺啊?那细绒一样的鱼肉,入口就化了,很明显并不是油炸刺软的那种处理方式,刺再软,那还是存在的,会有略微的扎口感。

唐瑛真是脸都不要了,一再刁难一个小女子。

“有刺啊!”文臻惊诧,“那赶紧吃饭团啊。”

易人离动作很快,厨房里现成的饭,抓起来团成团就往唐瑛嘴里塞,也不管那手刚刚撒过尿没洗,饭团子又大,梗得唐瑛脖子一竖一竖的,有话也说不出来,眼见着额头豆大的汗,拼命要推易人离又推不开,挣扎着呜呜几句,“……让……刺……”

“还没下去吗?”文臻满脸惊吓,团团乱转,“那只好灌醋了!”

别人还在慌乱地找勺子找小碗,燕绥走过去,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坛子醋,一捏唐瑛下巴,二话不说给他灌了下去。

众人觉得浑身骨头都在发酸,抖啊抖。

唐瑛的身子也像面条一样往下出溜,眼珠子已经翻到天上,让人总在疑惑燕绥给他灌的不是醋而是鹤顶红。

他大力挣扎,在燕绥手中晃得像得了羊癫疯,可惜燕绥的手看似松松捏着,但他就是动不得一毫。

诸大德心里快要笑开花,要不是想着这位胆大包天的随从马上就要倒霉,他简直想认对方做干儿子了。

闻试勺心乱如麻,不知该喜该忧。

闹成这样,怎么收场?

这事唐瑛不会放过的,鱼有刺没刺,也无法对证,本来还可好话转圜,如今得罪成这样,就完全没有了挽回的余地。

宜王殿下是在这里,但坏就坏在这里,唐瑛受了这么大罪,自然不敢和殿下较真,那气就会发到闻真真她们几个身上。至于说殿下护着闻真真她们——闻试勺从没听说过燕绥对任何女人展现过温情,包括他娘。

闻真真她们凭什么例外?

除非能证明鱼没有刺,是唐瑛无理取闹,但这怎么证明?难道还把剔出来的所有刺一一数给人看吗?可这谁也不知道一条鱼该有多少刺啊。

这就是个无解之局,不想着笼络人家还敢如此放肆。

真是年轻气盛。

可别连累了闻家!

燕绥就像把唐瑛的嘴当成漏斗,一坛醋倒完瓶子一扔,眼光一转,似乎还想来个好事成双,文臻赶紧把另一坛醋给拿走了,再灌,就得给唐瑛收尸了。

唐瑛倒在地下,拼命咳嗽,好一阵子才嘶喊道:“拿下——拿下——”

闻试勺皱着眉看诸大德,诸大德笑呵呵看向燕绥:“过了,过了啊,唐公公是御门监副总管,代表皇家前来,怎可如此对待?”

他这一开口,闻试勺便明白他是打算把燕绥推出去顶锅了。

在心中默默为诸公公点了蜡。

顺便同情一下凤坤宫和德胜宫。

果然,在这位殿下面前,亲娘,大母,谁也讨不到好。

闻试勺还在研究燕绥态度,那边闻四太爷等人早已等不及,都在厉声呼唤护卫,“快,拿下她们几个,交由唐公公带回御门监发落!”

闻试勺不置可否,护卫们也便冲了上来,君莫晓呔地一声怒道:“明明没有鱼刺!这么多人吃了,谁被刺卡了?”

唐瑛嘶哑地道:“我说有……就……有!”又拼命指燕绥,“他!……给我打死……”

“打死!打死!”闻四太爷大喊。

护卫的手堪堪触及文臻衣角。

“你说有就有?”文臻一直站在锅边,忽然将锅盖一掀。

此时众人才看见锅盖背面,一时“哦——”地长长一声,分不清是惊还是叹。

锅盖背后,赫然是三条完整的鱼骨架。

“所有的刺都在这里。”她笑,“烦请各位来数数,可有缺失。”

哪里还用数,众人已经想明白这般巧思——烧好的鱼固定在锅盖背面熏蒸,热气上涌,时间长了,鱼肉便会自动掉落,锅盖上留的,自然是完整的鱼骨架。

这是文臻很久以前在现代看的某位饮食名家的书,谈及了刀鱼的这一种制法,再稍稍变化,以之拌面,正好将唐瑛一军。

三条雪白的鱼骨,骨刺嶙峋,好像也在刹那刺进了唐瑛的脸皮里。

这一巴掌打得凶狠,以至于他木在那里,连刺痛的胃和喉咙都忘记了。

有一瞬间他想过不顾一切耍赖到底,然而客人们的眼神让他心底不安。

今日来客,也颇有几位有身份的。

思来想去,只好咬牙转头,只指着燕绥,“带走——带走——”

一个小太监,总能由他揉圆搓扁吧?

文臻心想您这句话要是能实现该有多好呐。

唐瑛喊了半天,却发现闻家的护卫们没有动,闻四太爷蹦跶了一会儿,也被闻试勺下令人直接拖走了。

唐瑛茫然地转回头,就看见闻试勺一言难尽的表情,“唐公公,稍安勿躁,这位是——”

“我管他是谁,今天不弄死他我跟他姓——”唐瑛神色狰狞,一把推开闻试勺。

“……是宜王殿下。”

“……”

唐瑛的世界忽然变成了黑白色,黑的是天白的是云,又或者黑的是醋白的是饭团。

饭团子好像忽然飞到了脑子里,将脑浆黏住不能转动,而醋在胃里蹿上脑壳,眼睛里水花突突冒出来。

难以呼吸……

这世道是怎么了……

“砰。”

“哎呀怎么晕了。”文臻的声音倍儿甜。

第四十四章 传承

一场厨艺比试,以众人谁也没想到的结局收场。

波折度也是众人毫无预料的,以至于客人们回去的时候,脸上都还挂着大写的懵。

闻试勺没敢大声嚷嚷燕绥的身份,所以在众人眼里,就是唐瑛莫名其妙晕了,诸大德莫名其妙脸青了。

两个人骑马来的,坐轿走的——腿软走不动了。

对闻试勺来说,这样的结果也很为难,严格说来,闻真真不能算闻家人。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接受,只是不知怎的,每次看见文臻那一脸甜美的笑容,就觉得嘴里发苦。

好像有更多不妥当的事要在前面等着他一样。

文臻如果知道,大抵要夸一句先生您第六感真好。

她是个喜欢顺势而为的人。女官她是不想做的,但现在女官是一定要抢的,因为她没有伊脍要术,定王来带她上京交不出这书,她分分钟要倒霉,有了女官身份,定王便不好下手。

更何况因为这一战,她在闻家站稳了脚跟,年轻一代现在对她很是亲热,其余人则因为她即将飞黄腾达,态度转为恭谨。

闻至味知道比试结果之后,默然良久,当天下午嚷嚷着让文臻扶着他出了默园。

闻试勺嘴里的苦味很快就传遍了全身——闻至味出默园后,全部子女就必须要去请安,顺道族中宿老们也纷纷来拜会,当晚闻至味没让他们回去,让文臻亲手做了一桌席面招待。

这等于是公开承认文臻的地位,一顿饭吃得主宾尽欢,在席上,闻至味当着儿子的面,将一个匣子递给了文臻,然后宣布,他准备出私房为闻试勺捐个官,他在吏部有旧相识,应该问题不大。

这等于是变相解除闻试勺家主之位,来如雷霆霹雳,却并没引起风雨动荡,大家就这么默然接受了。

闻试勺环顾四周,只看见兄弟姐妹们冷漠的脸。

这场比试里,他的做法,伤了太多人的心,不择手段的竞争,结果就是掌舵人失去公信力。

当初闻试勺软禁老父夺取家主之位,靠的就是在重新攀附皇家这件事上获得的所有人的支持,如今,还是因为这件事,他失去了所有的助力。

闻试勺心中满是苦涩,他与四房一母同胞,心偏一些也是常情,但推举闻近纯的原因,更多还是因为她足够出众,适合进宫。将资源集中到最有希望入选的人身上,本就是智者的选择。

只要闻近纯能赢,其余人自然也没什么说的,闻近纯入宫,他的家主之位自然没有问题。

然而出了个闻真真。

族老们其实不大满意文臻进宫,毕竟闻老太太一支,虽说是倒插门的女婿,承了闻家的姓,但说到底是外姓人,之前又有心结,之后又多年不来往。

然而闻至味的匣子递出去,族老们就闭嘴了。

匣子里是代代御厨留下的心血,闻近纯求了多年闻至味没给,如今给了闻真真,那就是传人。

文臻也很无奈,当初和闻老太太说的那是戏言,她并不想和闻家有牵扯,更不愿意领这足可将人压趴的人情。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不接也得接。到了晚间,她想将匣子还给闻至味,却因为闻至味一句话,止住了动作。

“你祖母为这里头的东西瞎了眼。”

世间千万情仇恩怨,到最后都不过薄薄几页故纸,沉淀时光的黯黄和记忆的灰,指尖一弹,脆裂生烟。

先帝看上了御膳监总管闻至味的唯一女儿,闻璎珞却已有婚约,本来对上禀明也就罢了,不至于君夺臣妻,但闻家四少急于攀附,利欲熏心,竟雇杀手对那未婚夫下手,那人得家中护卫拼死相救,逃得一命,但瞎了一只眼睛,事情很快被御史台捅出,闹了个满朝风雨,当朝正好有位铁面御史,一张铁嘴,连皇帝都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贪恋女色,君夺臣妻。更不要说闻家,事情爆出来,闻至味大怒要绑儿子问罪,闻家老四闯祸一流,遇事怂包,哭求姐姐一夜,哭诉自幼姐弟情分,哭诉自己妻子孕有双胎,孩子不能没有父亲,求她去向未婚夫家求情,只要苦主自愿放弃,自然他也就没有罪责了。

闻家当时,除了闻至味不同意,其余人都希望闻璎珞出面,一来那御史不依不饶,眼看要掀出闻家更多不妥当的事情来,想要事态不发展下去,只有着落在苦主身上;二来毕竟四少是男丁,且四姑奶奶娘家颇有势力,而闻璎珞,嫁入皇家已不可能,未婚夫家也必定解除婚约,孤老一生是必然下场,何不再牺牲一下,为闻家脱了这缠人的麻烦呢。

至于这样的深仇大恨是否适合求情,以及直接导火索的闻璎珞去求情会遭遇什么,所有人都呵呵一声,在脑海里周周转转地避让开了。

闻璎珞自然是不肯的,但当时四少一家闹得十分厉害,大肚子的四姑奶奶拿了白绫要在她门口上吊,一尸三命赔大小姐。闹了一夜,天亮时,闻璎珞出来了。

只说了一句,“闻家养我十八年,从此以后,便都还清了。”

之后她去了未婚夫家,对方愤恨之下闭门不纳,闻璎珞门前长跪,还是未婚夫给她开了门,开了门后她一步一跪,在无缘的家翁和未婚夫面前,亲手抉了自己的双眼。

你失了一眼,我赔你双眸。

闻璎珞,从来都是清爽干脆的女子。

后来,苦主撤了诉,一口咬定是自己不小心,先帝趁势将此事了结,御史也就无法再闹,闻家和四少逃过一劫,欢呼雀跃,举掌相庆。

那些爆射开无限喜悦光彩的眼眸。

那一双滚落尘埃的血淋淋的眼珠。

那些庆幸与得救,欢喜与得意,那些隐藏在每个人堂皇借口背后的私欲和无耻,都是那一霎插入少女双眸的手指,轻轻用力,夺人一生。

闻璎珞再也没有回过闻家。

一年后,她落脚于一个贫穷小镇。

当日,四少给双胞胎儿子庆祝满月,宾客盈门,贺礼成山。

三年后,她嫁给了当地一个穷书生。

当日,闻家四少奶奶又喜得一女。四少在妻家扶持下经营产业,获利颇丰,给小女儿办的洗三宴,越发盛大。

……

很多年后,闻至味才知道,整个事件,都有幕后黑手推动,对方是他的同僚,一心想要谋取御厨监大总管的位置,觊觎他手里的闻家世代伺候皇家的菜谱和经验,为此设计让先帝看见了闻璎珞,设计让闻四少对闻璎珞的未婚夫出手,并推动了御史台的弹劾,就为了闻至味丢官,闻家倒台抄家,好坐收成果。

知道真相之后,闻至味很快便请辞,他是唯一一个闻家没有干到年老就告老的御厨监大总管。

因为这件事,以及后来的一些事,让他下定决心,要从他的下一代开始,让闻家和皇家彻底割裂,再不踏入那流动着阴谋算计和鲜血的沼泽。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的。

……

文臻也不想。

她觉得匣子越发烫手了。

然而闻至味下一句话就让她想将匣子砸在老头子脚上。

“还想着跑?呵呵,劝你从今天开始老老实实读书,学点东西傍身,否则你很快就要做德胜宫的花肥了。”

德胜宫是什么玩意?她是不是又被谁给坑了?

晚上回去打开匣子,薄薄的几册小册子,墨迹犹新,一本是“闻听”,写的是宫中饮食禁忌,贵人们私下的需要揣摩的饮食喜好;一本是“闻尝”,主要是四时诸宴的规矩和制法。一本“闻探”,则是下毒大全,各种巧妙的下毒方法,辨别方法,解毒方法,也有一些不是毒物,而是具有针对性的药物,但总的性质都是一样:害人的。

文臻想难怪闻至味的这个匣子谁要都不给,把皇室的饮食要点和下毒大全放在一起,这是几个意思?

又想这里头各种千奇百怪的下毒技巧和症候,这些一辈子在皇宫服务的大厨是怎么知道的?

经验来源于生活,这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吧?每一例都盘旋着冤魂和鲜血吧?

她随意地翻了翻,看到其中一个记载,将一种叫“生离花”的无毒植物晒干碾成粉末,混在大荒的黑沼泽最深处的淤泥里,混入墙泥涂抹在墙壁上,平日里无事,一旦点燃龙涎、檀香之类的名贵香料,那墙壁里的药物就会慢慢散发出毒性,那毒并不伤人性命,只会令人慢慢虚弱,出现幻觉,情绪低落,各种不适缠身,最终壮年早逝。

而另一种就更厉害了,并没有说如何制作,只说那种毒需要以人为引,女子吞服对身体有益,但若在哺乳期大量吞服则**带毒,据说中了这毒的婴儿并无异状,童年少年时期还尤其出众,但多半性格古怪,有各种并不统一的严重怪癖,心理和行为都异于常人,从青年时期开始,这种情况会越来越严重,用心愈多,则异常越多,就像一辆狂奔的马车,疾驰的最后便是破坏或坠落,最终要么疯要么死,很难长寿。

文臻觉得的这第二种毒很难成立,世间母亲哪有不爱儿女的,哺乳期各种忌口谁不知道,小剂量被下毒中招还有可能,大量吞服实在说不过去,除非自愿主动,那就更说不过去了。虎毒不食子,何况孩子才是后宫女子赖以立足的保障,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孩子不利。

她翻了几页,直看得浑身汗毛倒竖,感觉再看下去就要心理阴暗了,可闻老头子关照过她这册子要背下来,背完之后立即销毁。闻家的这个所谓的传家宝,是不能留存于世的,都是代代在传承的时候临时写下,背熟了销毁,等到想传给下一代的时候,再如样炮制。

只是终归是好几本书,文臻心情又抵触,一时哪里背得下来,便先收在了自己的包袱里,打算花几天功夫背完了再烧。

第二天一大清早,文臻便起了床,因为定王的车驾,终于到了。

第四十五章 三寸丁

文臻去向闻至味辞行,闻至味还住在默园,和前些日子默园的冷冷清清不同,一大早厅堂里挤满了前来请安的子女孙子女重孙子女,文臻过去的时候人人笑脸迎人,文臻瞄了一眼,发现四房一个人都没来,闻试勺也没来。

和君莫晓等人聊几句,才知道闻试勺去迎接定王了,据说定王已经知道昨日发生的事,一下车就哈哈大笑,道:“你们真是傻,有闻真真在还捧着闻近纯,说闻真真不会厨艺?知不知道前些日子我三哥吃了一大锅她做的饭?”

据君莫晓说,闻试勺和四房当时的表情实在精彩得很,大抵是在恨定王怎么就不能早一日过来。

“他三哥是谁,怎的吃了我做的饭是很稀奇的事?”文臻却在想自己好像没有给皇族做过饭啊。

“宜王殿下挑食全东堂闻名。”君莫晓道,“听说宫中御厨都经常因为做饭不合他口味,被挑剔得恨不得自杀。更不要说外头那些厨子,宜王出宫,很少吃得下外食的,宁肯自己带食物。”

文臻越听越古怪,“宜王殿下?叫什么名字?”

“殿下名讳燕绥。”

文臻:呵呵。

君莫晓好奇地看她,总觉得这句呵呵意味深长。

“呵呵就是我真不知道他啥时候吃过我做的菜。”

真的知道早就在菜里下毒毒死他了。

闻试勺叫破燕绥身份时没让她们听见,她之前是听说过南燕北唐,几次相遇也看出燕绥必定身份高贵,但看的野传奇大概是忌讳这位主儿,没有明说南燕的身份,现在想想,确实也只有皇家养得出这种奇葩。

“那位殿下吃得惯你做的菜,是你的运气。不然以后你进了宫,天天被他挑剔,那日子可真难受。”

文臻想没进宫就已经天天被他挑剔了好么。

说话间前头催促,让文臻尽早出发,闻老头也在赶她走,一边不耐烦道,“去去去这几日你在折腾我这不能安宁,早点滚早点滚。”一边对众人道,“你们也派几个人早点去京里安排,别让这个不着调的丫头坏了我闻家名声。”

众人默然——你老人家一脸嫌弃地表达着宠爱真的当我们看不懂吗?

吐槽归吐槽,闻家的态度立时再上一个台阶,浩浩荡荡送文臻君莫晓闻近檀出了门。

君莫晓和闻近檀也跟随上京,君莫晓是呆腻了闻家,不顾闻试勺挽留,说要继续浪荡江湖去。闻近檀则是闻至味亲点,让闻近檀去天京的闻家老宅,管理那边的宅子。他觉得这个孙女儿太过懦弱,呆在闻家这种氛围迟早憋死闷死她自己,还不如趁机出去,说不定还能遇上什么好机缘。

定王燕绝并没有进门,正在门前和闻家人闲话,他有些不快,想好的带闻真真入自己的王府,确定了厨艺出众以及伊脍要术的事情,再拿去向陛下卖好,如今闻真真自作主张参加了闻家的女官选拔,入了皇家的名册,便没办法直接带进自己王府了,但带闻真真进京的事儿还是要做的,好歹也算是他一份苦劳。

燕绝聊得心不在焉,时不时瞟一眼门内,目光期待。

等到文臻出来,那期待就变成了失望。

文臻向他行礼,准备随后登车时,听见这位皇子殿下惆怅地咕哝道:“娘的,三寸丁。”

文臻:……

你才三寸丁!

你全家都三寸丁!

定王殿下很快就尝到了对文臻进行言语攻击的下场。

文臻带齐了自己的锅碗瓢盆和食材,自己亲自下厨,第一顿,黄焖鸡米饭。

护送的侍卫们抢成狗。

燕绝满怀期待地拿到自己的那份,深红瓷钵里鸡块嫩黄纯白,蘑菇深黑,青葱绿白相间,色泽搭配鲜明诱惑,更不要说香气浓烈,是对肚腹最大的勾引。

送饭来的君莫晓神情殷勤,“殿下,这是真真亲手所做,真真说,为了彰显您的尊贵身份,您这一份是单独下料,您这一钵,价值是别人的十倍呢。”

燕绝十分满意,就是应该这样,不如此怎么能彰显他尊贵的身份?

操起筷子,夹一块正要入口,忽觉不对。

这鸡块怎么形状古怪?

燕绝当然吃过鸡,可他想不起这是鸡的什么部位,他筷子在钵里翻拣,发现所有的鸡块都是那种形状的,短短的,扁扁的,尖尖的。

总之形状挺一言难尽。

想问,又觉得挺没面子,试探着咬了一口。

一股浓烈的骚气盈满口腔,下一秒燕绝丢了钵一边哇哇吐得像个怀孕三个月的孕妇。

他怒气冲冲去厨下找文臻,然后在一地鸡的尸体中找到了正在操刀的文臻。

“为了您这一顿杀了十只鸡呢!”文臻无辜脸。

燕绝看一眼那些鸡身上唯一缺失的部位,感到了一种赤裸裸的伤害。

“为什么给我吃那种恶心东西!”

“以形补形啊殿下!”文臻捏着手指,比了个小小的一段,一脸惊诧,“这可是名菜,枸杞麻油鸡腰当年可是先帝喜欢的菜色,乌鱼子蟹白鱼白都是这一类的东西,殿下以前难道没吃过吗?”

燕绝觉得以后自己都不能直视螃蟹乌鱼了……

这话没法辩驳,他能说自己爷爷是个吃鸡屁股的变态吗?

等他回到房里漱口,才惊觉,以形补形什么意思?那个手势什么意思?

是在暗示他小吗!啊?

……

第二顿,冒菜。

侍卫们抢成狗。

燕绝很想拒绝的,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再次吃那个可恶女人的菜,然而驿站的饭实在太难吃了,而冒菜里的花样,他斜眼瞄过了,在没有任何形状可疑的物体。

这回他不要君莫晓送,他自己过去,仔细一看,汤色雪白,各色食材其中浮沉,丰富得令人食指大动。

他亲自尝了尝,没有问题,鲜美得恨不得咬舌头。

和驿站借的厨房,锅台上放好了洗干净的碗筷,燕绝看一眼,冷哼一声,让人去取自己专用的银碗银筷来。

随行的太监拿了碗筷,例行用热水再冲洗一遍,锅台上就有现成的水,白亮白亮冒着热气,太监便用那水认认真真涮了三遍碗筷。

然后燕绝亲自给自己盛了,挑挑拣拣选了最喜欢吃的,坐下迫不及待开吃。

下一秒。

他蹦起来了。

“丝哈——丝哈——”,堂堂定王殿下,成了张嘴喘气的狗。

“什么——味儿——丝——哈——”燕绝的一张脸腾地冒红,红了又转白,额头上细密的汗渗出来,亮光光一片。

嘴里的滋味儿依旧鲜美,但还有种特别的冲味儿,舌头像被电过,半边都麻了,舌尖和喉咙则如火烧,烫得他想砸碗,想嚎叫,想把满咽喉的火烧火燎都化为烈火喷上云霄。

“哈,殿下,好吃吗?”文臻探头进来,依旧的惊诧脸,“怎么了?辣着了?哎呀你们是不是动了那盆浓缩辣椒水?那是我做了准备稀释了以后用的,里头放了三斤辣椒呢。”

文臻心情挺好。

东堂已经出现辣椒,但是目前只作为观赏植物,也并不普及,文臻在驿站发现了,十分惊喜来着。

当然那盆浓缩辣椒白汤可不是巧合,第一次吃辣的人一般都抵受不住,看来燕绝尤其抵受不住。

可怜呐,舌头都辣得缩成三寸丁了。

……

燕绝现在对文臻的心情很复杂。

他生来精力旺盛,血气十足,是那种寒冬腊月都只穿单衣的人儿,因此于女色上头也颇有兴致,为此被御史台也不知道弹劾了多少次,奈何陛下无心管,他的母妃容妃也管不了,这位被弹劾急了就去拍御史台的桌子,大骂御史“你不是你爹和你妈敦伦出来的?你爹在世的时候府里小妾七八个谁不知道?都是睡女人,你和你爹也没少睡,管我睡几个?有本事你这辈子就睡一个女人,你再弹劾我!”

御史们被骂得灰头土脸,天潢贵胄话说到这个程度实在也没法再和他较真,也便罢了,从此便捡些别的来弹,女色上头是不管了,燕绝自己便越发放纵,用世人的话来说,“射只大雁都要撩一把屁股看下是公是母。”,是以捎带文臻上京,首先便琢磨了一下,是不是顺便可以再纳个妾来着。

吃完文臻两顿饭以后,又觉得还是算了吧,定王殿下不喜欢这一款的。女人嘛,乖顺,柔软,娇媚,可人,才配叫女人。

闻真真除了最后一个字符合外,其余哪都不沾。

他也问过《伊脍要术》的下落,文臻十分光棍地告诉他,没有。这样的东西,老闻家怎么可能自己家不留着,给一个结了仇嫁出去的女儿?

但文臻也更加光棍地告诉他,没有厨艺奇书,她自己的脑子里就有一部比伊脍要术还要新奇的厨艺大观,马上她要去做女官了,希望能和殿下保持良好的互不干涉的关系,这样她做得好,自然会捎带殿下一份提携照顾之功,做的不好,殿下也很自然便能撇清关系。

燕绝人称脾气暴虐,但身为皇子,活到如今,藏着无人知的才是真相,能拿出来的都是伪装,闻言看了文臻一眼,呵呵两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第二天便让人给文臻换了车马,离他的皇子车驾更远了些。

第四十六章 黑莲花

燕绝暂时收了心,文臻便本分做人,时不时下个厨,吃得众人满嘴油光,待她便多了几分方便。

文臻也动过心思是不是继续贯彻跑路计划,不想定王不知道是不是被闻至味提过醒,盯她盯得甚紧,她身边时刻有人,她甚至怀疑,闻至味让君莫晓和闻近檀跟随她上京,也有就近监视的意思。

暂时跑不了她也就算了,失败了太多次,她对跑路没什么信心,总觉得一旦跑出来,一定会有一个神经病立即出现抓她回去做厨娘。

一路上文臻和君莫晓闻近檀也渐渐熟悉,和君莫晓学学功夫,和闻近檀交流刀功,这两人都是有故事的人,君莫晓性情直接,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掀了个底儿掉。她说自己有记忆起便在边陲小镇生活,一个叫做盂阑镇的地方,终年风沙,当地百姓多靠向周围的驻边军出售食物用品生活,她并没有自小的记忆,只知道自己无父无母,由外祖母抚养长大,据说外祖母娘家很有家产,所以她是那个小镇上唯一有丫鬟伺候的小姐,还拜了个老兵做师父学艺,老兵据说挺有来历,有一手潜龙在渊名字拉轰的内功,七岁时外祖母去世,十五岁时老兵不知所踪,她在那个永远灰蒙蒙的地方没了最后的牵绊,便开始带着丫鬟行走江湖,揍过浪荡儿,罚过败家子,拔过镖行旗,偷过武宗剑,到哪哪鸡飞狗跳,老虎路过都要摸一把屁股,玩到第三年,玩出了大麻烦,宰了一个杀人冒功的副将,险些被当地军队追杀,还是路过的闻试勺帮忙解决的,用她的话说,闻试勺对她“一见如故”,盛情邀请她来闻家小住,她反正也没地方去,便高高兴兴来了,谁知道来了之后便上了贼船,听了一肚子的“私生女秘闻”,每天一个新版本,三百六十天不带重样儿。

“这群四体不勤的大小姐,都是闲的!”君莫晓重重下结论。

“四体不勤的大小姐”现成的就有一个,闻近檀泪包一样缩在一边,不言不动不讨论不插嘴,“四不”政策坚决贯彻者。

这位文臻觉得比君莫晓还奇葩一点,出身闻家这样的大家族,饱读诗书礼教熏陶,循规蹈矩是题中应有之意,闻近檀前十六年的人生经历乏善可陈,不过是读书绣花绣花读书,一众闻家小姐里,她循规蹈矩得尤其突出,曾经创下十年不出内院门的最高纪录,堪为省心楷模。然而大抵世上没有真正的省心儿女,不在这里作妖,就要在别处起浪,十六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成了破落贵族马家小少爷的新妇,新婚半月,马少爷把她送回娘家,说她要和离。

什么叫一石砸起千层浪,这便是了,换成任何一个闻家小姐,这浪头也大不到这个程度,先不说最规矩的人把规矩砸得最狠,闻近檀这事儿本身就透着诡异,夫妻不和,这年头多半是休妻,夫为天妻为地,夫为乾妻为坤,丈夫的尊严就是妻子头顶的天,哪有这么和和气气男人说和离的?

如果是闻近檀说和离,她的下场多半是被闻家打断腿送回去,但是马家说和离,闻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闻近檀回家后,没少被闻家人逼问和离缘由,奈何她生了一张撬不开的蚌壳嘴,所以直到现在,闻近檀和离之谜,依旧是闻家谜题排行榜居于高位,和君莫晓身世并列第一。

这事儿君莫晓自然也好奇,但她看起来鲁直,骨子里却颇有分寸,倒是文臻,坦坦荡荡开口询问,闻近檀默然半晌,才慢吞吞答,“他是个断袖,被我撞见。”

“然后呢?”文臻想这样确实应该离婚了,骗婚啊。

“他打了我一顿,逼我保密。说出去就杀我全家。他相好的那个男子,是个家丁。”

文臻想不离留着过年吗?

“他们欢好时,叫我留在屋内伺候并望风。”

等等,这么极品你还没离?

“后来那个家丁,私下里勾引我,我躲他,他就在马少爷面前进谗言,说我勾引他,我又被打了一顿。”

……算了你是个抖m吧?

“那家丁偷走我的衣裳首饰,夜半趁马少爷不在,钻进我的房,说要把我卖给妓院换银子,我们正在厮打,马少爷回来了,那人又反咬我陷害他……”

“然后你又被打了一顿?”文臻恨铁不成钢,叹气,喝水。

“……然后我把他杀了。”

文臻呛住,咳了个天翻地覆。

泪眼昏花里她想这就是报应啊报应。

“我当着马少爷的面,把他杀了。马少爷先说要报官,后来忽然就慌了,他要逃,我提前闩了门,我跟他说,要么他现在打死我,要么迟早有一日我割了他,反正他要那玩意也没用。我割了他还把他和那家丁的情话写个话本传出去,让他马家世代蒙羞。他想杀我,但是他没力气,我在伺候他和那个家丁的时候,给他们慢慢下毒,他们会分外享受鱼水之欢,提前掏空身体,没有意外他们不会早死,但会越来越衰弱地活着。”

血腥诡秘的一夜蹑足追来,闻近檀面无表情,语气木然,一个字一个字却蹦得清晰。

新嫁娘从期待到绝望到一次次被践踏忍辱到最终暴起,一段漫长而折磨的心理历程,到头来也不过就是台前烛泪尽,红袖掣双刀。

也许她曾是个泥人,不带气性儿,然而那短暂的新婚岁月,将那个泥人打破,和血泪重塑,是另一个我。

在那夜跳跃的烛火和地下的尸体前,马少爷看见的,已经不是含羞带怯的新嫁娘,而是黑发披面脸颊染血没有活人气息的修罗。

所以他未及动手,便已胆寒。

所以他匆匆把人送回,自己提出和离。

文臻出了会神,心想都是有故事的人啊。

闻近檀固然让她掉眼珠,可君莫晓也未见得就经历单纯,也许她自己单纯着,但文臻可不敢相信那个看似天衣无缝的故事。

闻试勺的私生女,是不可能流落在边疆,再流落江湖的。

杀了个副将,也绝不可能那么轻易解决。

一切的偶遇都有后果,所有的巧合都有前因。

文臻在灯下想着这些看似八卦的八卦,把玩着君莫晓送给她的香囊,里头不知道什么香料,气味清冽特别,她将香囊仔细地贴身佩好,叹了口气。

但愿所有有故事的人。

都能活得没有心事。

***********

当晚文臻没能睡得太早,因为定王的幕僚来拜访,拉着她说了许多闲话,言下之意便是她很快就要进宫,宫中没有依仗寸步难行,所以有必要和定王殿下达成长久的良好的关系。

说人话就是招揽了,一个女官,前途未明,派个人来探出根橄榄枝,就是给文臻天大的面子了。

文臻也没说啥,笑嘻嘻招待了对方一顿夜宵,幕僚被食物的香气勾引得很快嘴里充满了口水,说不下去了,等到他吃完文臻一碗鸡汤三鲜小馄饨,浑身暖洋洋困意上头,三言两语就和文臻告了别,等到回去躺在床上才想起来,那小姑娘还没回答呢!

幕僚在床上翻个身,不屑地嗤笑了一声——缓兵之计?小姑娘有点手段,但说到底还是没有成算,定王殿下的招揽,岂是那么容易拒绝的?今日说个不,明日活不住,懂?

不识抬举!

幕僚沉沉睡去,梦里犹自在盘算,明日如何把责任都推给那个会糊弄人的丫头。

幕僚走后,文臻也没多想,她知道招揽不可轻易接受,但不接受招揽也会有很多后遗症,但事情已经到了面前,忧虑无用,只能见招拆招,既然注定要操心,那首要的自然是要睡个好觉。

只是今夜注定与美梦无缘。

睡到半夜,忽然一声尖叫刺破夜的寂静。

文臻霍然坐起。

她听出这声音是闻近檀的!

驿站里却静悄悄的,这里已经离天京很近,明日再赶半日路差不多就到了,又有皇子入住,按说这么刺耳的一声,换谁都被惊醒了,但是除了发出声音的那间厢房,竟然没有任何动静。

驿站宽敞,文臻有时做夜宵睡得迟,单独住一间,君莫晓要早起练功,也单独住了一间,闻近檀只能独住。

原本闻近檀选了靠近里头的一间,结果又说那间后头靠着个阴森森的小园子,夜里风大树木簌簌,听着怕人,抱着被子跑来要和文臻挤,文臻不惯和人一张床,便和她换了房,一边换一边腹诽——人都杀过,怕风大,好一朵黑莲花。

文臻飞快地披衣下床,直奔闻近檀房间,还没进门就听见啊地一声惨叫,声音明显是燕绝的,心中暗叫不好,加快脚步冲进门,就看见燕绝血流满面躺在地下,而君莫晓神情迷茫站在一边。

她痴痴道:“我明明用的是剑背呀……”

文臻蹲下身,看看燕绝,还好,看着怕人,也就是皮肉之伤,血腥气里有种淡淡酒气,酒似乎喝了不少。

再看缩在一边的闻近檀,神情惊惶,但衣着整齐。

“他非礼你了?”

闻近檀疯狂摇头,“没……我就是正准备宽衣睡觉,忽然一个人撞了进来,骂骂咧咧就准备上床,我吓得要命,然后莫晓就进来了……”

君莫晓道:“我……我听见声音就奔过来了,进门看见有个黑影站在近檀床前,我拔剑就上了,我出的是剑背,想打晕他再说,谁知出剑之后便觉得剑尖似乎被一股力量带歪,我为了扳回去差点拗了手腕……”

文臻听出不对,打断她,“等等,你说你直接进门的?”

“是啊,门没关。”君莫晓说到这里也发觉不对,停下去瞧闻近檀。

闻近檀脸色看起来像被敲得头破血流的人是她,“我……我栓门栓的!”

文臻觉得不对的就在这里,闻近檀日常性格胆小如鼠,或者存在创伤应激,到哪里首先就要关门关窗,睡觉前还要检查三遍,她不可能不关门就睡觉。

然而燕绝就这样进了她的闺房,隔得这么近,文臻没有听见踹门声,说明燕绝也没受到任何阻挡。

谁开了闻近檀的房门?

谁又动了君莫晓的剑尖?

第四十七章 哥哥我错了。哥哥请背锅。

那一剑如果不是君莫晓拼命扭转手腕,现在她们三个便要因为刺杀皇子锒铛下狱,燕绝也没了命。

此时外头已经有了动静,毕竟闻近檀大叫大家还会认为殿下又寡人有疾,不宜扫兴,但燕绝的惨叫没人敢当听不见。

文臻忽然扭头就走。

君莫晓愕然。

她望着外头逼近的灯笼光芒,脸色微青,忽然反手插剑入鞘,转身就向外走。

闻近檀一把拉住她。

“放开!”君莫晓没好气地低头,“已经跑了一个,你还不赶紧跑?放心,我惹的事,我担着,牵连不到你们。”

烛光下微仰着脸的闻近檀,因为紧张,眉眼都似要缩在一起,手却丝毫不松,结结巴巴地道:“不能……不能出去……定王殿下不会放过你……”

“那也是我的事。”

“你是气真真跑掉了吗?”闻近檀语气流利了些,飞快地道,“她不会跑的。”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生气她跑掉?”君莫晓冷笑,指指自己,“我倒是有眼睛看见她跑掉。”

说完甩开闻近檀,刚到门口,和急速奔回的文臻撞个满怀,僵着脸的君莫晓正要开骂,文臻已经一把抓住她往屋子里一推,反手把门关上。

“你干什么?”

“我做的事自然我担。”君莫晓翻白眼,“你还回来干嘛?”

“回来保护你们呀。”文臻推她,“去,给我争取时间,我有办法。”

君莫晓的脸色一瞬间阴转晴,眉飞眼弯。

”没事儿,你别逞能,我去说清楚就行了。”君莫晓笑嘻嘻捏了捏她脸颊,“放心。”

“逞英雄是吧?姐们义气是吧?”文臻也笑眯眯拍拍她脸颊,“有我在呢,哪轮到你装逼,来,听我的,你先别动。”

门外,脚步声近在咫尺,夹杂着纷纷的询问之声。

文臻砰地把门一关。

外头的声音顿时越发急切,有人大喊:“今晚跟随殿下的人呢!”

又有人叫:“在花丛里,已经……已经死了!”

步声急速逼近,一人大叫:“殿下!殿下!”伸脚便要踹门。

里头忽然传来一声大叫,声音比他更响,“宜王殿下,且慢动手!”

屋外的人,齐齐顿住脚。

仿若被天雷,当头劈下。

刹那间面面相觑,人人都在对方深黑的瞳孔里看见自己惊惶到青白色的脸。

皇家秘闻,兄弟相残!

今夜居然撞见了这样的一幕,自己还能活吗?!

众人惶然,下意识退后,殿下遇袭冲在前面责无旁贷,但是皇子兄弟阋墙再往上撞——这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保护不力也许是死罪,但是一旦撞上皇家隐秘,很可能连一家老小都保不住。前朝就有类似的事,宝成帝的太子性情跋扈行事出格,暗中掳掠边戎健壮男子裸身搏戏,生死不计,被一个小太监撞破,导致众臣群起弹劾,宝成帝知道后勃然大怒,迁怒之下,不仅小太监被立即处死,连同小太监的家人,小太监的管事太监,给小太监净身的宫人,遴选小太监进宫的人统统都杀了。

皇家无道理,薄人情,深黑土壤之下白骨遍地,白骨丛里扭曲盘绕,朵朵都是恶与孽之花。

这夜也不知道是风紧还是心紧,弹动得心腔收缩起伏,血液奔流作响。众人不敢有动作,脑海里逃与上鏖战不休,腿却粘在了地上。

里头似乎交战激烈,砰砰乓乓打成一团,一个忠心侍卫犹豫着绕到窗前想要看一眼,下一秒一个凳子呼啸而来砸在窗前,崩裂的碎片险些刺到他眼睛。

君莫晓的叫声慷慨激昂传来,“殿下莫怕,我来救你!”

文臻在大喊,“宜王殿下!宜王殿下!”脚步声急促,似乎在不断奔走。

闻近檀的哭声便是这一片令人窒息的混乱乐章中,画龙点睛的协奏。

君莫晓忽然一声大叫,“殿下晕过去了,快去请大夫!”

外头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护卫兵丁们如蒙赦令,转身就跑,跑的人太多,连滚带爬跌成一团。

……

屋子里。

君莫晓猴子一样窜来窜去,剑光飞舞,砍个椅子脚,扔个蜡烛台,时不时砸下窗户门。一个屋子里的“鏖战”动静全被她一个人承包了。

闻近檀真心实意地在哭。

文臻……文臻在画画。

一大一小两张素描纸,一支铅笔,她动作很快,三两下就已经在大纸上打出了坐标,大纸几米远处平放,小纸竖直,投影成像,确定主要轮廓线条。

君莫晓时不时百忙中看一眼,一眼比一眼神情惊叹。

文臻除了时不时喊几声宜王殿下,把锅一口口往某人身上甩实了之外,几乎没有抬头,她学厨艺十二年,学画时间也差不多,从素描开始,油彩水粉水墨工笔都学过,其中素描就学了三年,到最后学得最好的反而是3d画,研究所有个老研究员,是个技术流,不玩浪漫不提写实,就擅长画这些精细的东西,而文臻那一双眼睛,天生善于捕捉光线。理解明暗与虚实的关系,更好地解构物体,这是画好3d画的必要能力之一。

文臻有一次逗景横波,在她床底下画了一个洞,以至于景横波习惯性跳下床时崴了脚,做了一个星期坠入黑洞的噩梦。

现在,她不仅要画的好,还必须画得很快。

利害关系能够唬住地位低微的护卫兵丁,但定王府长史白天就听说已经过来迎接,能被派往皇子身边负责教导约束的属官,多半都是朝廷宿儒,地位不低,职责不同,不会像这些见识不足的底层护卫一样,遇事先虑自身。

门外响起急促脚步声。

一个微微苍老的声音气喘吁吁地道:“哪里?在哪里?”

笔尖落纸声响沙沙,君莫晓道:“还有一缕头发!”

那老人随即又道:“夜半入女子闺房!成何体统!”

声音又近几步。

文臻的脸几乎趴到纸上,乍看像在和纸上画接吻一样。

君莫晓,“眼珠子,眼珠子!”

燕绝呻吟一声,似乎要悠悠转醒,闻近檀默不作声,操起竹枕砍在他后颈上。

君莫晓:“……”

有人急道:“哎呀杨老,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计较这个,等把咱们殿下救回来您尽管骂!”

闻近檀:“这里,这里,贴这里合适!半明半暗!”

君莫晓,“哎呀我看这画总想着拔剑应战怎么办!”

“砰。”

门板撞在墙壁上轰然巨响,推门的人用了大力气以为肯定是栓着的,结果一推就开,收势不住险些栽个狗吃屎。

一双手将踹门的杨长史扶住,文臻甜甜地道:“老夫子您小心。”

君莫晓风一样卷来,把杨长史往外推,“您老别进,别进,小心被弄伤!定王殿下没事了,我马上就把他扶出来!”

君莫晓的手劲很大,那老头踉跄后退,百忙中惊鸿一瞥,就看见“宜王殿下”正立在帘幕边,半个身子在帘后,手里一把剑,正斜斜指向他。

老头子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往后退,屋内一片狼藉也根本站不住脚,他退到门外,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外头围观的人也看见那“宜王殿下”,原本的半信半疑立刻成了实锤,呼啦一下往后便退。

门一关,文臻松了口气,活动活动已经酸软的手腕,君莫晓靠在门板上,长长出一口气,惊道:“累死我了……喂闻真真你画的是什么画,怎么看起来和真人一样,刚才随便瞄一眼,哗,差点我以为那剑要冲着我来了!咦这人脸熟啊,咦这不就是……”

她一抹脸上的汗,随手一指,随即一傻。

文臻头一抬,也傻了。

画呢?

帘幕犹在飘,画画不见了。

而门外,被推出去的杨老,偏生是个性子拗的,虽然看见了“宜王殿下”,也得了定王似乎没事的消息,却并不认为自己可以忘却职责,别人都让开了等,他推不开门,就转去窗子那边,猛地推开窗子,道:“宜王殿下,您把我们殿下怎样了!”

他一推,嗤啦一声。

屋内三人头一抬,闻近檀险些尖叫,被文臻一把捂住嘴。

画!

画忽然出现在了窗户上方,老杨那一推窗,画纸便撩到了他鼻子尖。

老杨只觉得额头上有什么白乎乎的东西飘啊飘,下意识抬头去看,文臻忽然扑了过去,大叫:“这位老先生你扯到我里衣了!”

循规守矩的老夫子,惊得立即缩手关窗。砰一声关上窗才站在原地发傻——还隔着三尺远呢,能扯到里衣?

他站了一会,将刚才发生的事仔仔细细想了一遍,越想越疑窦丛生,脸色慢慢沉下。

半晌喝道:“来人,将这屋子围住,派一批好手,直接进门!”

一个护卫头领愕然道:“宜王殿下在里面,这个……咱们还是等几位姑娘把定王殿下扶出来吧,听那话音殿下没有大碍……”

老头发疯了吗?

哪怕定王殿下醒着,也未见得愿意招惹宜王殿下,何必为难他们这些下人。

“去!”

外头杂沓脚步声起,文臻苦笑——功亏一篑。

时间已经来不及再容她纵横捭阖,轰隆一声,门被撞开。

烟尘弥漫里,文臻闭眼大喊,“哥哥我错了,画画送给你!”

杨长史一眼看清屋内果然无人,大怒,“给我拿——”

“一副不够。”一个声音忽然道。

杨长史张大的嘴猛然一顿,一时不知道是该张得更大一些好呢还是赶紧闭上好?

“你要几幅有几幅!”文臻接得飞快,“横的竖的飘的爬的躺的裸的想要画怎的就怎的!”

第四十八章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看多了也就那样。”

“还有好吃的!蒸的煮的炸的煎的麻辣烫锅贴生煎小馄饨花甲鸡爪爱马仕炒饭无锡酱排骨德州扒鸡扬州干丝鱼香肉丝宫保鸡丁满汉全席蛋糕面包雪媚娘!”

“雪媚娘听起来不错。”

“那玩意现在缺材料,这样吧,他们走了我给你做扬州炒饭。”

屋子里,忽然出现,正漫不经心卷着一卷画纸的燕绥,眼光一掠杨长史,“听见了?”

老头咬牙,文臻觉得他下一个步骤应该就是死谏了。

“燕绝的口味真是越发有长进,”燕绥冲他微笑,“寡妇门都敢登,长史教导有方。”

老头咬着牙退出门去了,嘴里跟嚼了一包蚕豆似的。

燕绥慢吞吞把画卷起,自顾自坐下了,一点都不觉得这是人家闺房有什么不妥。

闺房真正的主人在他强大的气场压迫下,含泪拖着君莫晓退避三舍。

“哥哥什么时候来的啊?吃了吗?”文臻招呼打得无比自然。

燕绥瞟她一眼,“在你大喊宜王殿下的时候。”

“真是不能背后说人啊,”毫无愧色的文臻感叹,“老话不错,说人人就到,说鬼鬼就来。”

燕绥点头,“是啊。大妹子。”

文臻眨眨眼。

算了,跟这人口舌上讨不到好。暗搓搓骂他是鬼有什么用,一转眼她自己也鬼妹了。

还是东北籍的。

身后一声呻吟,燕绝终于悠悠转醒,一醒来就看见燕绥。

他像看见鬼一样,霍然坐起,下意识伸手抹一把脸,抹出一手鲜红,他怔怔盯着自己手掌半晌,霍然起身,三两步就冲了出去。

随即文臻听到他在门外暴喝“来人,驾车!”

呼啦啦一阵杂沓脚步来了,呼啦啦一阵杂沓脚步声去了。

卯足了全身劲儿想好如何交代的文臻,一股气儿吊在半空,感觉快要被噎死了。

这是咋了?燕绝跑这么快干什么?

文臻用一种“莫非我误打误撞你真是个鬼?”的眼神上下打量燕绥,燕绥倒一点都不奇怪,把手中画远远近近拿着瞧,似乎在揣摩这种奇异的画的画法,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他怕我趁机宰了他。”

文臻?

又道“还怕他自己控制不住想宰我,他又打不过我。”

文臻??

“更怕被打成这惨样还得谢我,活活憋死。”

文臻……

敢情那位是有自知之明,知道遇上这位三哥怎样都是自己输,干脆自认倒霉,三十六计走为上。

这苦逼孩子,之前得是吃过多少血淋淋的亏才练成这一身王八功啊。

文臻感觉自己得到了重要的点拨,醒悟的后果就是赶紧去炒扬州炒饭。

这里是距离天京最近的驿站,经常承接各地官员以及出京王公的迎来送往重任,所以规模大设施好,食材也高级,对付一个扬州炒饭不在话下,米饭、火腿、海参、鸡脯、鸭肫、虾仁、瑶柱、笋、香菇,文臻一开炒,半个驿站都被惊动了,厨房门口路过的人越来越多,等到炒饭端出来,满街的狗都在扒门。

好的厨艺讲究的是色香味俱全,文臻的追求还要高一点,她所做的食物,必须不打滤镜也足够上美食杂志的水平,是以那一盘金黄柔润,红黄白绿诸色鲜明的炒饭端上来,就是连文臻自己都忍不住多欣赏一刻。

欣赏不能白费时间,顺便吃它个半锅。

最后除了留给君莫晓闻近檀的,只剩下浅浅能覆盖碟子底一层的炒饭。

文臻回来时,发现门外已经站了一溜护卫,就是上次那一群门板似的,叫什么,德容言工来着?

看那叉腿站姿,虬髯刀疤,蒲扇大手,粗豪嗓音,真真和德容言工四个字男才女貌,珠联璧合。

德容言工们挡在门口,一人举一把大勺子,做出要尽忠为主尝毒的姿态,文臻看那勺子的体积和每个人都要试一口的架势,感觉等试完燕绥大概只能舔碟子了。

所以文臻十分期待地把盘子往上托了托,眼神亮闪闪,并且绝不提醒他们这碟子是银质的。

吃吧吃吧好想看殿下舔碟子呢。

里头燕绥的声音传出来,“少一粒米,你们每人扣一月月银。”

……

文臻遗憾地看着德容言工消失,心想真是忠诚千金不抵月银一两。

燕绥又来一句,“厨房里应该还有两碗,送过来。没抢到的,送去龙骧营一个月。”

下一秒厨房烟尘滚滚,锅碗瓢盆合唱凶猛,刚被通知去吃夜宵的君莫晓披头散发拖着闻近檀狼奔豕突,一粒米都没捞着。

德容言工们很快再次出现,每人手里一汤勺饭。不多不少,加起来正好两碗。

文臻……哥哥们我再也不嘲笑你们了。

做劳什子的护卫,出一本《论应对无良主子之一百零八计》吧,你们会发家致富的。

……

油灯灼灼,映得炒饭柔润腴美,彩光流转,吃饭的人垂着脸,鼻端挺直如玉,眼尾的双眼皮宽且深,似一抹精致的扇面,灯光就是最好的滤镜,这画面配得起本朝书画大家商醉蝉妙笔一挥,一幅至少一万金。

不过某人心里配的图是大观园刘姥姥携蝗大嚼图。

文臻笑眯眯地看燕绥吃饭,眼神和表情洋溢老母亲般的慈爱满足。如果对面那位来一句“你怎么不吃”那就更完美了,她已经想好台词了,“只要你能吃得下,我就一辈子放了心。”或者来一句,“我去洗碗去,你且在此地,不要动。”

可惜文臻固然败絮其中,对面更是人面兽心,慢条斯理吃完饭,一边吃饭一边在思索什么,愣是一句客气话都没给她。

他对那副画的兴趣好像还比对文臻兴趣大一点,吃饭时还挂在对面,时不时瞧一眼。

文臻绝不会问他为什么要挂在对面,她并不想听见他回答“因为看这个总比看你更下饭一点。”

她夸画,反正这画画的是他,他总不能自己毒舌自己。

“你瞧我这画,精致吧?立体吧?能抓住人物的精髓吧?你看我对你记忆多深,你上次的武器我就看见一眼,就画得一模一样……”

“那不是我的武器。”

“呃……那你下次用上武器招呼我,我给你再画一幅。”

“我不用固定武器。”

“那你用什么?”

“诸般万物,随手可用,非要被一个死物捆住?”

文臻想装逼了又装逼了。

“比如?”

“比如……”燕绥忽然一笑,那双眼角收敛眼尾舒展形状说不出的漂亮的眸子,眼神锋利又温润,忽然手指一弹。

文臻只觉耳垂一痛,一摸。

两颗豌豆,一边一个,像一对翠绿的耳珠。

不吃的豌豆弹人耳朵上,脸呢?

下一秒燕绥走过她身侧,捏了捏她耳垂,笑道“炒饭别吃太多,瞧你肉多得,耳垂都这么胖。”

文臻心想刚才怎么没试试在炒饭里下毒呢?闻探里有一种好像很适合他,吃完会烂舌头那种。

忽然觉得不对,这两豌豆怎么手感这么硬。

手指略微用力,豌豆皮碎裂,里头两颗小小的黑珠子滚了出来,文臻不敢用手拿,用手帕拿了端详,那丸子像珠子又像药,坚硬泛黑紫色光泽,一点幽幽苦香散发,不像什么坏东西。

她看一眼燕绥的背影,并不打算问他,燕绥这个人她也算了解一点了,脸上飘着春风和润,眼神里写满“你们这些鱼唇的人类”,最不耐烦的事就是解释,问多了能被他嫌弃到大荒去。

她看着燕绥的背影,总觉得这家伙夜半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巧合,更不会是好心来给她解围的。

然而她不想掺和,和这些天潢贵胄碰上绝没有好事,上次是刺客,这次还是有刺客。

想到这个,她忍不住和燕绥提了一下先前疑似有人对燕绝下手的奇怪事情,燕绥却完全没兴趣模样,说到最后文臻不断怀疑是不是自己小题大做大惊小怪,是不是刺客这种事在东堂和吃饭喝水一样不值一提。

“陛下共有儿女十五人,现在只剩下一半,死因千奇百怪,死期连绵不绝,从呱呱落地的婴儿开始死起,最近的一个是去年因贪墨案被圈禁后自杀的老六。而因为刺杀而死的,最起码又占了一大半,就连太子,都曾被利剑当胸,险些丢命。”

言下之意,文臻接连遇见的这两次,都是毛毛雨级别。

文臻刚想矫情兮兮感叹一句愿生生世世莫生帝王家,便听见院子外头一阵马蹄疾响,正奇怪三更半夜怎么也有人赶路这么急,还有这马蹄声怎么这么重,院子门就已经被拍响。

还没等驿站这边的人去开门,德容言工就先过去了,随后刀剑铿然连响,呼叱声不绝,竟然是话还没说几句,便打起来了。

文臻眼皮连跳,心想这位当真是个天字第一号的惹事精。

外头热闹了一阵,随即文臻听见了林飞白的声音。

“燕绥,你有完没完?皇城三百里地界,不够你折腾了是吧?”

音调依旧冷冷,文臻却觉得听出了气急败坏的味道。

“想多了啊,”燕绥笑吟吟道,“山高水远,天寒地冻,远路难行,自然要有故人驿站相侯,来来,薄酒一杯,祝林侯此去,边关纵横,建功立业,一别经年,再会无期。”

他嘴里说着薄酒,手上却只一只炒饭碟子。一句话前半段听着胡扯,后半段听着冒烟。

靴声橐橐,火光闪动,深红的火把轮廓烂漫,那人身形镀于其中利落修长。

林飞白并没有走近前,只是远远看了这里一眼,那一眼扫过文臻,文臻只觉得如刺如刀,不禁挑眉——她有什么时候得罪他吗?瞧那小眼神恶意满满。

“殿下,”林飞白道,“你费尽心机,中伤抹黑,将我逼出天京,真以为从此这一池水就浅平可供你纵横了吗?”

“庙小啊,供不下林侯这股大风,还是去您父亲那儿捭阖吧。”燕绥的笑意在眉梢眼角闪动,冷意十足的动人,“不过你有一句话说错了,费尽心机,真真是谈不上,我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他叹息,“谁叫娘娘那么敏感,令尊又那么小气呢?”

文臻想,这两位对骂也如此迂回,“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是这样用的吗?

林飞白不再说话,夜色火光里微微绷紧下巴,线条凛冽如刀。

冷凝肃杀的气息慢慢弥散,空气里似乎拉紧无形的丝弦,勒得人喉间发紧,会武的握紧武器,不会武的缩进阴影。

林飞白却并没有动手,片刻后他转身便走,最终只硬邦邦丢下一句。

“山下雪之前,我会回来的,在此之前,记得多睡几个好觉。”

燕绥并不回答,似乎在哼一个小调,音调轻快,显见得心情很好。

文臻却在想林飞白走之前又看了她一眼,是什么意思?

------题外话------

本章里,文臻慈爱地看着燕绥想的那句话,纯粹是占便宜。分别化用了傅雷家书里“只要你坚强,我便一辈子放了心。”以及朱自清名篇背影里“我去买橘子,你且在此地,不要动。”

第四十九章 美人开会

很快文臻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在又给燕绥做了一份云吞面之后,燕绥才懒懒地告诉她,林飞白因为肖想他老娘德妃娘娘,被他那个视德妃娘娘为女神的老爹给派人拎回去了。

文臻……您逗我呢?

相信母猪会上树也不能信林飞白会调戏德妃啊。

再说世上有这种满脸兴味说自己老娘绯闻的儿子?

“他给德妃娘娘献了一方绣品,德妃娘娘见闻广博,认出这是西洋女子才有的私密之物,一般只能由情人赠送,本来这事也就是林飞白那傻子孤陋寡闻,德妃娘娘视他如子,又事关自己的清誉,自然要代为遮掩。不知怎的,却给御史知道了,参了林飞白一本,觊觎宫妃也好,不敬长上也好,反正都对的上。本来嘛,他都老大不小了,在德胜宫整日泡着,德妃娘娘指哪咆哪,像条发情的狗狗,谁没个想法。正巧,林擎派来给德妃送寿礼的人本来应该走了,因为林飞白频频遇刺便多留了一阵子,呆久了,事情便掩不住了,林擎知道后,当即给陛下上书要求锤炼儿子,这不,小林就去山了。”燕绥把擦嘴的手帕仔细叠成四块,嘴的上下左右一边按一下,“你看,真巧。”

文臻……

巧你妹!

我就说我那bra到底要玩什么花招,原来在这里等着是吧?

和bra过不去了是吧?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文臻呵呵笑,“西洋女子。”

又笑,“情人赠送。”

你怎么不去写小说呢?

德妃又怎么知道这些?御史又是怎么知道的?送寿礼的人怎么忽然就耽搁了?

你这是作妖呢作妖呢还是作妖呢?

这几日跟定王上京,私下也听了一肚子八卦,比如德妃娘娘的庶女逆袭传奇,比如神将林擎对德妃娘娘数十年如一日的忠诚,比如每年神将都会提前三个月给娘娘送寿礼每次寿礼都极尽奇珍或者巧思今年的寿礼中就有来自南洋的宝石果,比如德胜宫那位娘娘投桃报李对神将之子的关爱胜过亲子,比如因此那位殿下吃醋和林飞白固然关系恶劣,连带自己亲娘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现在好了,一件内衣,生出一朵硕大的烂桃花,赶走了林飞白,少了一个盯梢狗;尴尬了德妃和林飞白,以后再见面如何自处?离间了神将父子,心中有刺再一起上战场难料后果。再往深里走走,免不了还要影响神将和德妃之间的关系——这才是燕绥的终极目的吧?

她还不知道自己一件内衣能把一国皇妃上将坚不可摧的联盟轰出一道缺口呢。

该说自己运气太好还是燕绥太妖?

这人把握人心太准,知道以林擎和德妃特殊的关系,只有涉及桃色的事件才最有效果,什么都可以解释,唯独心思越解释越像抹黑。

他也许看见那件与众不同的内衣第一眼,就想好了全部的步骤,算准了林飞白对他的事情戒备敏感,故意引林飞白出手,算准林飞白必定要去拿给德妃瞧,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吹了妖风埋了梗,硬生生把林飞白的无心举动染上一抹桃色。

难怪林飞白走的时候看自己的眼神,那已经不是刮骨刀了,那是四十二米大刀。

只因为看见了她的bra那一眼。

东堂眼看要变天。

文臻现在理解了很多人看见燕绥时的眼神。

妖怪啊。

妖怪很快就走了,表示她没事多精研一下厨艺,迟早还是要做他的厨娘的。

妖怪留下了一个盒子,表示这是对她提供黛安芬的谢礼,皇子殿下的谢礼,文臻表示很感兴趣,当即笑纳了。

燕绥一走,文臻就迫不及待打开了盒子。

月光穿窗入户,盒子里的东西果然珠光宝气,璀璨逼人。

一个金镶玉的肚兜。

“赶明儿事成,赔你一个金镶玉的肚兜。”

哦呵呵,坏事干完,分赃来着。

殿下记性真好,说话真算数。说送肚兜就送肚兜,说金镶玉就金镶玉,肚兜上真金白玉,重逾十斤。

文臻很想把这件衣服给扔他脸上去,或者做一件金缕玉衣,送他马上穿上。

谁爱穿谁穿,反正老娘不要!

后来。

后来文臻点上一盏灯,开始兢兢业业抽金丝。

好歹是金子做的,融成金块也是钱。

做细致的手工活能沉淀心情,文臻现在就是想静静心,理一理思绪。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今晚的事情,原本应该是冲她来的。

因为那间房原本应该住的是她,临时换房的事情没人知道,定王也不过是遭了池鱼之殃。

那么问题来了,她一个小厨子,身无长物,哪里被人盯上了呢?

是和那天那座无名山上的遭遇有关吗?

因为那一场让人不安的遭遇,她不得不回了闻家,就是为了躲进闻家的羽翼,甚至试图托庇于皇宫,怕万一她无意中撞着了什么,好逃过一劫。

时间久了,就算人家盯着她,看她始终一脸懵,也许就能算了。

现在看来,这事儿还没完。

一旦离开闻家,事端立即就来了。

有人始终在窥视着她吗?

文臻发了一会怔,终究心绪有些烦乱,丢下肚兜,出门转转。

外头现在灯光明亮护卫来去,安全得很。

文臻出了院子,没走几步,就听见大门外又是一阵喧闹,随即驿丞再次慌慌张张穿好衣服迎了出去,想必又有什么达官贵人要来驿站投宿了。

很快驿丞就接进来一批人,文臻远远看着,来者从人很少,衣着也素朴,但寥寥几人,气度非凡。尤其走在前头的一个,身量极高极瘦,穿一袭半新不旧的青袍,广袖飘举,步态不疾不徐,偏头说话时露出的半边脸线条温润,气质温煦,耀得连弯腰和他说话的驿丞都笑容生辉。

他略走近了些,看着年纪已经不小,鬓角一星微霜,却霜得风华独具,像煦煦暖阳下的青竹,叶尖点染明亮的光斑。

文臻来到东堂至今,自然见过美人,比如第一眼看见的燕绥,那是近乎完美(性格除外)的惊艳,美到有攻击性,在短时间内,脑海里满满的只能有他这个人。

然而这个男子,看着他的时候,却让人脑子放空,熏熏然,安安然。

文臻忽然觉得,有些困了。

她看着那行人被驿丞恭敬地引到剩下的一个院子里,便准备回去睡觉。

她一转身,忽然觉得方才似乎有什么感觉很熟悉,但是再回头时,那中年男子已经转入院门内。

文臻只得回房,但走没几步,门环竟然又被敲响,驿丞一脸苦相地去迎接——今晚这迎来送往,热闹得过年一样。

片刻后他脸更苦地回来了,去找燕绝,随即他被燕绝用一双臭靴子给砸了出来,燕绝的咆哮声惊天动地,“让!让!别说屋子,本王的坟地也让给他!”

“不敢说让,不敢说让,只是请几位随从将就挤一挤,挤一挤……”驿丞顶着一只散发着咸鱼味道的臭靴子,脑袋快要点地地退出来。

文臻叹口气,心想果然今晚是别想好睡的。

只是不知道来者何人,能让跋扈皇子都让房间的,身份一定不同寻常吧?

果然过了一会,有人通知文臻,有新客要入住,请几位姑娘挤一挤,腾两间屋子出来。

文臻二话没说,干脆和闻近檀住到君莫晓屋子里,把比较对外的两间让出来,但那屋子实在是小,只放了一张床,君莫晓和闻近檀的丫鬟也被从自己屋子里赶了出来,挤在地铺上,屋子里实在连个踏脚的地方都没有。

文臻只好又出门去“散心”了。

这驿站有两个院子,院子之间有一个小小的花园,她记得花园里有石桌和石凳,正好白天在厨房里现卤的鹅掌鸭翅头头颈颈什么的也差不多了,干脆喝酒去。

结果在厨房翻了半天居然没翻到酒,只好干啃。

今夜月色正好,在玉色的石桌上覆了一层霜,四周花影簇簇,粉色骨朵横斜飞逸,似要将粉拳捅破那一轮浅黄色的月,风阵紧阵缓,携似有若无的奇香,似乎是昙花,也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幽然绽放。

春夜太好,好到文臻都快不好意思把那油腻腻的纸包往桌上放。

不远处隐约有语声,似乎就在君莫晓房间附近,但很快又消失,文臻听了一阵,霍然回首。

然后便在错落斑驳的花影里,看见其后那个颀长雪白的人影。

文臻叼在嘴里的鸭翅猛地翘了翘。

那一棵花树是杏花,轻红薄绿半收半歇,花枝挺高,掩住了男子半边脸,另半边却依旧让文臻咔嚓一下咬断了鸭翅膀。

幸亏嘴里有骨头,不然可能咬到的是她自己的舌头。

今天晚上是美人开会吗?

那人只立在那,杏花天影里,一抹唇角笑意浅浅,天光都似因此清透明澈。

似这月光拢寒水,如那云飞举长天,三千里碧流过雪野,亿万株琼花生高崖。

干净,清灵,隽秀,出尘。

文臻心里把自己贫瘠的形容词翻了个遍,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

更关键的是,这个人给她一种熟悉感,却确实没有见过。

对方对她笑了笑,提了提手中的酒壶,温声道“你有鸭翅我有酒,换否?”

文臻也笑了,敲了敲桌子,“为什么要换呢?我的鸭翅配你的酒,一起吃不更好吗?”

花影摇动,男子微笑走近,将手中两个精致的酒壶搁下,轻轻一揖,“方才说笑了,在下唐鄞,是今晚令姑娘失去宿处的恶客,为表歉意,本想送这两壶三春酿给几位姑娘赔罪,不想听说姑娘来园子里了,想着厨房里的卤水似乎也没了,这才追了来,想……”、

文臻目光亮亮看他的酒。

“……蹭只鸭翅儿吃。”

------题外话------

潇湘评论区过一阵子应该还是会开放的,到时候别忘了给我留下爱的纪念哦

第五十章 为谁动心为谁忙

文臻没忍住,“噗”一声笑出来。

唐鄞也笑,坐下来给她倒酒,又道“方才还是说笑,只是猜着姑娘既有了好鹅掌鸭翅,若无酒未免太煞风景,想来中了姑娘心意,鸭翅儿一定少不了我的。”

他接连三句,三句都拿鸭翅儿抖包袱,为人风趣自不必说,更难得风度极佳,口齿明晰,文臻自来东堂,总觉得古人道德品质不谈,但性格多半沉闷,难得见到这么轻松的人物,更难得这人如此美貌,气质近乎圣洁,言谈举止却如此亲切接地气,但还丝毫不损风神,简直也算朵奇葩。

这让她因为某人形成的“尊贵=难缠”世界观瞬间受到了巨大的轰击。转眼便要碎在了这唐公子的雪白长袍下。

唐鄞是那种外形和行事相差十万八千里的类型,顶着张高贵如立云端的脸,人却十分自来熟,有种很容易就让人放松的特质。文臻把卤菜推给他,他给文臻斟酒,两人从鸭翅说起,谈卤菜的腌制和火候,又谈酒的酿制和种类,再从燕绝谈到朝堂,从朝堂谈到民间,到最后士农工商、土木建筑、属国异域、外交内政……唐鄞几乎无所不知,虽浅谈辄止,但也听得出博闻广记,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大多数时候他说文臻听,毕竟她一个现代人,又刚来不久,实在也是插不上话,但唐鄞竟然这样也能照顾到她,时不时抛个她能回答的有意思的小问题给她,让她不至于觉得被冷落或者被低视,竟然也算相谈甚欢。这人还十分善解人意,发现文臻于厨艺一道尤其有兴趣,便又和她分享传说中《伊脍要术》中的奇珍异脍,最后文臻竟然发现他连怎么做小饼干都能听懂并且能举一反三,竟然和她建议用特制的桶可以更好的打发黄油,文臻仔细想了想,发现居然真的具有可操作性!

简直了!有一瞬间文臻觉得自己的眼睛一定变成了今夜的星星,荡漾在这个奇妙男人的眼眸里。

善解人意也好,幽默风趣也好,都不如这种可以跨越时代和空间的思想的交融,仿佛荒野中长久行走的孤独旅人,终于听见这天地间最亲切的人声——穿越者的孤独深藏灵魂,那种举世滔滔非我归属的寂寥和失落无人能懂,一旦有人能够实现部分互通,便仿佛心灵有靠,而天地生花。

三春酿并不烈,否则也不会被这个极有分寸的男人用以赠送女子,文臻也喝得不多,她事先已经按照闻至味教的方法验过无毒,但出于天性的审慎警惕,便是如此心荡神摇时刻,也没有因此多喝几杯酒,但文臻觉得自己脸似乎已经有些发烫了。

她手背按按脸颊,想着这春夜花香酒香也醉人,恍惚里也不记得都聊了些什么,仿佛唐鄞说今夜这驿站分外热闹,又和她推荐这境内名山,然后就着山又聊了一阵,最后唐鄞说她有酒了,致歉之后,亲自搀扶着她回去歇息,其间放下了衣袖,礼貌地不接触她的肌肤,行走在灯火辉煌处,在月洞门口便微笑和她道别。

文臻荡漾着一脸痴汉笑,等他转身后,便背靠着月洞门,狠狠抠了抠嗓子,将今晚吃的东西都呕了出来。

用闻至味教的方法试了又试,确定确实是没问题的,她才叹了口气。

一时心绪复杂,不能说是庆幸或者欢喜,倒有几分对自己的淡淡鄙弃

在这美好的春夜,遇见这么美好的人,明明心花都要开了,还要自己浇一盆冷水。

太史阑说过她,看似甜美乖巧得让人想掐一把,其实冷心冷骨时时恨不得掐人家一把。

孤儿的出身,研究所小白鼠的遭遇,再加上天性里的多疑和冷漠,让她似乎已经失去了信任和爱的能力。

她在月亮下痴痴坐了很久,看那薄雾浓云花未收,良久才回房睡觉,随便找个地方一躺,很快就开始做梦。

梦里她在潭水里荡啊荡,抱着两根雪白的大腿,忽然水声大响如瀑布轰鸣,一抬头看见燕绥直挺挺砸了下来,倒立在她面前,递过来一样东西,文臻一看,绣着鸭翅的金丝肚兜!

文臻活生生被吓醒了。

呀呀呸!

……

这一夜之后似乎再无事发生。

只在后半夜,有鸟花间轻鸣,有人遥遥作歌。

有人在驿站里默默等候,看见远赴山的车队便悄然离去。

有人在月下磨石雕刻,问一声人当真走了么?

有人在楼上点亮纱灯,灯上垂翡翠无事牌。

有人推窗见月,看一眼那翡翠碧色在灯光下晕染如碧水流波。

有人立在半山,看那脚下众生心思各逞。

有人回望天京,鞭梢凝露,月色下面容冷若霜雪。

……

次日,留下的定王护卫,护送文臻等人,一日驱驰,终见天京。

临走时文臻并没有看见中年帅大叔和青年白月光,她觉得吧,不看也好,一看就不是和她一个世界的人。她的梦想是东堂某饮食连锁店老板娘,而不是在谁的后院做谁的妾。更不要说人家不过萍水相逢,也没见得多看她一眼来着。

她心底那一池不是春水,黑墨墨的都是乌贼汁,就不要拿出来贻笑大方了。

文臻抬头看见天京那分外高阔的青灰色城墙时,心中涌起奇异的感觉——这是一个陌生的国度,她真的落入了时空的不知名的罅隙,从此之后便是星际浪旅,得了自由,却永不能回。

等她在这陌生国度,博一处清净田园,她相信,终有一日姐妹会相聚,到那时,总得有个院子,供君珂玩游戏,供景横波跳舞,供太史阑健身。

在此之前,先好好地活吧。

君莫晓闻近檀易人离留在宫外,住进了闻至味在京中的宅子。文臻计划和她们合作开店,把火锅先推行开去,当然在此之前,先要进宫好好当差。

入宫的程序并不复杂,她说到底只是个小小女官,只比宫女高级一点,在女官体系中目前也在底层。宫中但凡出纳、典籍、礼仪舞乐、衣裳首饰、瑞宝符契、制膳医药、帏帐茵席、舆辇羽仪……事无巨细,都有人管,加起来是庞大的多达数百人的女官队伍。

但说普通,她的身份又略特殊一些,毕竟中途加塞,来自积年御厨总管的闻家,担负着调理陛下胃口的期待,所以被先带到了凤坤宫,据说皇后娘娘一早就说过要见她。

文臻进入东堂皇宫的时候,颇有些失望。倒也不是不华丽不讲究,东堂尚水德,主黑,宫中诸般建筑装饰,黑色占了很大比重,因此便显出了几分阴沉肃杀之气,文臻跟在定王身后一路走着,心想难怪皇帝身体不好,难怪燕绥不爱在宫里,这谁呆在这么压抑的环境里,也要内分泌失调啊。

凤坤宫和皇帝的寝殿遥遥相对,位于皇城中心轴线正中,真正的母仪天下,尊贵无伦。据说这位娘娘和陛下算是患难夫妻,当初陛下并非受宠的皇子,而是太子暴毙,诸子争位,鹬蚌相争之后捡便宜的那个。当年没少受诸位兄弟磋磨,皇后出身大族,本是诸多皇子追逐的对象,却弃诸位实力王爷而选了那个荏弱皇子,多年不离不弃,陪他一路风雨直至走上人间最高处,所以她生的皇子落地便封了太子,陛下对她一向尊重有加,更难得这位一心冲着贤后的名头去,一心一意想要死后封号孝贤,事事处处都以前朝贤后为标杆,不争不抢,大度能容。最为人传颂的是当年德妃进宫,钦天监说不祥,皇后亲自向天祷告,愿以十年寿换业消罪赎,令陛下能得所悦者相伴。德妃才能进了宫。

不争不妒到了这地步,可算奇观,文臻觉得,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她是不大信的。

瞄一眼燕绝,这位王爷头上还带伤,现下眼袋挂在腮帮上,腮帮垂在嘴角下,一脸的欲求不满。关于昨晚的事,一大早他也问过文臻,文臻一脸无辜地反问他,“殿下问这个,是打算给我姐妹三人抚慰费吗?”

燕绝的嘴角当即就控制不住一阵乱抽,没来由居然被问出一阵心虚。

他对昨晚的事记不大清,就是自己去附近镇上喝酒,他喝酒不喜欢一个人独酌,必得找个热闹地方才行,他也知道自己身份要紧,一路上都护卫成群小心翼翼,太平无事回到驿站,便松懈了,正巧路过了闻近檀的房间。

驿站毕竟是临时驻扎之所,不可能内外分院,当时那姑娘正宽衣准备就寝,她也忘了这里不是闻家,没有先吹灯,灯光把曼妙身形映上窗纸,被燕绝看了个正着。

向来酒色相连,更不要说燕绝本就寡人有疾,当即脑子一热,挥手令护卫原地不动,自己摸过去了。

没走几步,就脑子一昏,然后感觉自己被推进某个屋子内,尖叫,巨响,砰一声,金星四射,再醒来就看见他的恶魔哥。

真是一段令人完全不想回忆的不美妙体验。

而文臻帮他补了另一段更不美妙的过程,在她的描述里,自己姐妹们看到定王殿下闯入闻近檀房间,被一个黑衣人袭击昏倒,姐妹三人齐心协力,奋不顾身,与歹徒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搏斗,眼看不敌,宜王殿下赶到,殿下神勇无伦,一照面就险些灭口刺客,在她们的提醒下,为了保护弟弟和刺客展开了投鼠忌器的周旋,最终安全救下定王殿下,遗憾的是因此也让刺客逃之夭夭。

这个版本一大早文臻就和杨长史讲述过了,此刻再更新一遍,进行了bug修订和文笔润饰,感觉更好看了些呢。

燕绝听得一脸便秘,感觉这个浮夸的本子活生生把自己卷吧卷吧蹂躏在燕绥太阳般的光辉下,成了一个画花脸的丑角,戏份还是打酱油那种。

他忽然对文臻产生了一种熟悉感,但这种熟悉感绝不是那种“我好像见过妹妹”的旖旎套路,更接近于“这大忽悠的坑法好生眼熟”,想来想去,似乎和自己的恶魔哥差相仿佛,虽然气质风格相差十万八千里,但精神内核不离其宗。

燕绝把手拢进袖子里,大步生风,不动声色地拉开与文忽悠的距离,任文臻的小短腿追得艰难——他现在不想看见她,一点都不想。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进了凤坤宫,燕绝干脆不等文臻先进去,呆不了一会儿便出来,道一声,“你自己进去,我还得去见见我母妃。”便匆匆走了,文臻看看四周,并没有导引的宫女,忍不住翻个白眼。

定王殿下对她真是太没绅士风度了。

她是穿越女主啊!

说好的皇家九龙人人爱的呢?

------题外话------

本章并不纯粹是流水过渡,某种程度上很重要,仔细看。

从明天开始,文臻的皇宫地图开启。

但皇宫地图也不是大地图,这本书和宫斗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她的主要天地在朝堂和民间。

本书地图不大,格局不小,人物关系比较复杂,v前一直在挖坑铺线,比较耗耐心,v后就先谈谈恋爱吧。

所以,甜头都在后头呢,不要急。

计划六一入v,啊啊啊我不想万更!

第五十一章 文臻VS德妃

没人理,那就自己进去呗。

凤坤宫地方很大,一进进宫门一座座高槛,跨得文臻腿酸,不过宫殿虽大,伺候的人却不多,据说,皇后还很俭朴,嗯,这也是贤后居家旅行宫斗抢孝贤必备法宝之一。

越过数道红门,迎面一座小小花圃,文臻终于看见一个人,是个中年妇人,鬓角微白,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墨绿色掐月牙边弹墨绫裙,相貌依稀可以看出年少时的秀丽,微微有些清瘦,正拿个喷壶浇花,看见文臻进来,便笑了,放下喷壶正要说什么,忽然身子一晃。

文臻下意识手一伸扶住了她,看看她脸色,笑道“这位姑姑,您这气色好像不大好啊。要么,吃点甜的吧。”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小袋自制的糖果。那糖果是她在驿站抽空做的,棒棒糖,自己做的模具,采了一些当季的花瓣,桃花月季蔷薇迎春等等,熬蜂蜜和糖,做出来微黄晶莹,如琥珀软玉,嵌深红浅红金黄粉紫诸色花瓣,美得君莫晓当场看见就鼻涕冒泡。

文臻特意带了一袋进宫,此刻拿出来,那妇人果然眼前一亮,接了在手里细细地瞧,叹道“凝玉蕴芳,妍美永固,这糖别致又美丽,简直让人想为它写诗。”又问,“未曾见过这种糖呢,姑娘自做的吗?当真手巧,只是不知这糖叫什么名字?”

“这糖啊,内藏花瓣,香色永存,象征着宫中娘娘们绮年玉貌,青春永驻,是我特地做了来敬献给宫中贵人们的,所以,我叫它固春糖。”文臻笑眯眯地道,“也就图个好看好口彩,真要论味道,那还是个糖。”

妇人笑起来,眼角纹路弯弯都是如水温柔,笑着拍了拍文臻的手,道,“手巧,心也灵,嘴还甜,是个妙人儿。”

“这位姑姑怎么称呼?可否带我前去参见皇后娘娘?”文臻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是奉诏入宫的闻家女,名真真。特地来向娘娘请安。”

那妇人笑了笑,缓声道“知道,只是今日不大方便,要么你便先回吧,改日自有宣召。”又指了指那袋糖,“这是个新鲜东西,姑娘可介意赠我凤坤宫一些?”

“您不嫌弃,我就很欢喜了。”文臻干脆地把整袋都递过去,笑得眼睛弯弯。

“好孩子。”妇人慈和地道,“既如此,你便先去尚宫处应卯,让尚宫安排你,孙姑姑。”

她说话声音不高,不疾不徐,让人想起春风涣涣流水潺潺,长远的静的却又流动不绝的,从心间轻轻地过了。

一个年岁和她相仿的妇人,从一丛花后转出来,笑着挽了文臻的手,道“随我去尚宫局吧,今日早些安顿下来才是。”手臂轻轻一挽,便将文臻挽走了。

文臻也便道谢,随她出去,并没有回首看那妇人。那孙姑姑是个热情人,自带她去负责安排女官的尚宫局,又嘱咐她这几日先不要乱跑,多学学规矩,至于什么时候给陛下调理饮食,则要看陛下自己的意思,不必急。

文臻认真听讲,适时询问,态度积极认真,表情乖巧投入,那孙姑姑神情十分满意。

走没几步,孙姑姑忽然停住脚步。

一瞬间文臻感觉到了她像个在自己领域内漫步的母兽,遇见天敌开始炸毛。然而那毛炸得隐晦,面上依旧扯一副八风不动的笑,看向花丛后转出的一个宫女,淡淡道“菊牙,这个时辰你不在德妃娘娘面前伺候,跑到这里来做甚?”

菊牙瞥她一眼,并不答话,倒仔细看了文臻一会儿,她的目光是宫中女子少有的放肆大胆,体态举止也分外不同,透着一股入骨的媚意,本就极盛的容貌,越发艳丽逼人。

她看了多久,文臻就对她笑了多久,目光杀这种事可吓不了她——谁能杀得过太史阑?

那菊牙看了半晌,见这姑娘始终一脸不知利害的傻白甜,才一撇嘴,道“听说宫中来了新客,娘娘打发我来瞧瞧。闻女官,你方才可是献给凤坤宫一种新糖?凤坤宫也真是,收了新人的供奉,也不说回个礼,德妃娘娘协理六宫,皇后娘娘年迈疏忽的事,自然该她来弥缝。”她招招手,身后两个小宫女端上两个大大的托盘,托盘上红绸布下方方正正,堆得山高。

“闻女官,”菊牙道,“听说你手巧心灵嘴也甜,知道给人送糖,那自然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娘娘也有糖赐给你,你就在这里吃了吧,也好把嘴吃再甜些,说不定陛下见了你能更欢喜些。”

红绸布掀开,两大盘的糖,做得方方正正,浑然一体,每块都像个小纸箱大,大抵得有十几斤,先不说猛地吃十几斤糖会不会出问题,这糖造型就让人无法下嘴,上嘴舔能把舌头累断。

文臻觉得之前的宫斗戏一定是看得不够多,怎么这位娘娘折腾人的操作这么骚呢?

孙姑姑的脸色比那黄褐色的糖块也差不了多少了,上前一步,怒道“菊牙,你这是折腾人呢?这不是你们德胜宫的宫女,这是女官!”

“孙姑姑。”菊牙慢条斯理地道,“我刚才说了,这是娘娘赐的。”

孙姑姑怒视着她,胸膛起伏,文臻看着面前宫女锲而不舍端着的盘子,弯起嘴角。

瞧,气成这样,也没让人把盘子撤下去,也没敢有别的动作呢。

“闻女官?”菊牙果然笑容如菊花,露出一嘴牙。

“娘娘赐,不敢辞。”文臻躬身,双手接过盘子。

“是个聪明的。”菊牙的语气仿佛她才是女官而文臻是宫女,“那就在这儿吃完吧,我在一边伺候着。”

“现在就要吃完吗?”文臻面有难色。

“是呀。”菊牙笑眯眯看她,“娘娘赐糖,这是何等的荣耀,你如此推三阻四,是要藐视娘娘吗?”

“不敢,”文臻恭恭敬敬地道,“那一时半刻恐怕吃不完呢。”

“那就慢慢吃。”

“可我还想去德胜宫请安……”

“吃完了再请安也是一样。”

“那真是可惜了的。”文臻咕哝,“我还想去给娘娘献传说中来自《伊脍要术》的传奇七日美容瘦身方呢。”

说完她就自己找了个干净石头坐下来,端起一个盘子,拔下发簪,撬了一小块下来,慢慢吃,一脸舒畅地赞美,“不愧是德胜宫做的糖,真是甜,还加了松子,香气澄净,好吃。”

菊牙瞪着她,好半晌才忍不住问“什么方子?”

“好吃好吃。”文臻笑眯眯嚼糖,好像没听见。

“我问你,什么方子!”菊牙提高声音。

文臻无辜地抬头看她,“娘娘赐糖,这是何等荣耀,我要专心地吃,菊牙姑娘故意打扰,是要藐视娘娘吗?”

“你……”

“要么,菊牙姑娘就来一起分享娘娘的恩泽,我这人不小气,分一半给你。”文臻吃得专心,头也不抬,“咱们虔诚一点,快一点,一天一夜大概也就能吃完了。来,菊牙姑娘,这石头也分一半给你,快呀,早点吃完,我也好早点去向娘娘献方呢。”

菊牙瞪着她手中只啃了蚂蚁大一小点的糖,那神情大抵是想把那糖砸到文臻头上。

孙姑姑的青面獠牙早已恢复成了慈眉善目,慈眉善目地站在一边微笑,演菩萨像个十足十。

“行啦。”

节奏独特,尾调曳长的声音一传来,刚才还浑身戾气的菊牙就像被按了暂停键,立时低眉顺眼退到一边。

文臻笑眯眯嚼碎了嘴里的一小块糖。

这些古人啊,不装逼能死吗?

好奇,好奇就自己来看看就是了,非要弄个宫女玩一出狗仗人势戏码,总是把自己放在案几上低头看人的姿态,只会显得脸大腰粗啊亲。

不急不忙站起身,一抬头,也忍不住晃了眼,恍了神。

神经病的妈,果然也美得不大像人。

只是美人怎么穿得这么接地气,春寒料峭,套了件松松垮垮一口钟式样的大袄子,半点腰身不显,双手还拢在袖子里,裤子是方便走路的窄脚裤,窄脚裤居然配的是一双精巧的小鹿皮靴。

有那么一瞬间文臻险些以为这位也是穿越人,瞧这身装扮,她来东堂就没见谁这么别致的,写意风流又利落,居然有点潮。

德妃也没插戴珠宝,只头发拢起,戴了个绣花珍珠抹额,那珍珠滚圆硕大,颗颗生晕,然而还不如她肌肤细致玉洁,神光离合。

如果说第一瞬间文臻还觉得皇帝和神将的眼光有问题,此刻她就觉得这两位能当上皇帝和神将果然真真是有道理。

那女子拥有截然不同这个时代的风采,不像个宫妃,什么都不像,她站在那里,天地间光辉不在,天地就只能剩下她一人。

“方才是菊牙逗你,我让的。”德妃果然哪里都不像个妃子,说话直接得让人没法接,“当然,如果你没有办法解决,真去吃糖了,我也不会拦,甜死活该。”

“娘娘啊,”文臻一点都不生气,“您可真调皮。”

德妃笑看她一眼,“怎么,觉得我性情直接,就想着活泼一点套近乎?”她笑着指指文臻,“别揣摩我,我这人没什么好揣摩的,我要人死或者活,没有理由你懂不懂?”

“懂,不过您也别把我想太复杂。我只是觉得,一个人能否在宫中存活,靠的是自己的谨慎和价值,我是个对娘娘有价值的人,也是个有点意思的人,宫中寂寞,娘娘不想活得有意思点吗?就这么把我折腾死了,回去再和千篇一律的深宫日子作斗争吗?”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是废物,都觉得自己有见识。但总得让人看见。”德妃摊开手掌,“七日美容瘦身方呢?”

文臻立即从怀里抽出一个单子递过去,殷勤地道,“草木果实,顺应天时,都有其本元最盛的时辰。所以这汤的熬煮,也得在特定的时候,须得在丑时三刻入锅,而里头的所有材料,都必须切碎成指头大小块,事先用洗米水淘洗一遍,无根水淘洗一遍,再用刚从井里打出来的最新鲜的水淘洗一遍,这汤熬煮好之后,每日还得搭配不同的食物,食物的制法也各有讲究,再者,最后一点,就是制作这些只能假一人之手,人多了,调配用料手势轻重总有区别,对效果有影响,而且得心灵手巧,姿容美貌的女子来做则是更好。”

菊牙在一旁听着,不知怎的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你别的也罢了,但这最后一点我可想不通,美貌和做吃的有什么关联?听说你厨艺不错,可我瞧你长得也不怎么样啊。”

文臻……

好好好你好看!你全家都好看!

------题外话------

七日美容瘦身汤来自网络,出处不可考。

第五十二章 老光棍儿

想到这句话,觉得更气了。

“娘娘知不知道,我的家乡有一种茶叶,最贵的一种,就是要求美貌的姑娘用嘴采下,再在大腿上捻成卷的。要说这姑娘的唾液和茶叶似乎也关系不大,然而植物也有灵呀,美人出手,自然灵气十足。”

“哦,”德妃若有所思,“照这么说来,我应该自己亲自做。”她环顾四周,不胜叹息,“她们都太丑啊。”

文臻看看她四周的燕瘦环肥,再看看她,不得不承认她有资格说这句话。

然后刚才的怨气也没了——她连菊牙都不如呢。

“我可起不来,那就菊牙你吧,试试看。”德妃果然瞟向了菊牙。

菊牙的神情里充满“闻真真你是故意的吧闻真真你等着瞧”的怨念。

文臻以万年傻白甜笑容面对,她不愁这汤没效果,景横波亲自试验过,七天瘦了十斤。要说方子也不稀奇,网上铺天盖地都是,除了麻烦一点,除了这汤之外每日还要搭配不同的饮食,就材料而言也没什么特别的,文臻还关照了不要加盐和油——并不是为了健康,纯粹只是为了更难吃一点而已。

德妃其实并不胖,但美人嘛,没有嫌自己瘦的,女人通病。

“狼桃是个什么东西?”德妃皱着眉头琢磨,总觉得这名字看着就不像好的。

文臻微笑,“这个就要看德妃娘娘敢不敢吃啦,眼下就有现成的,哪,您德胜宫里现下寿礼中就有这个。它有另一个名字,叫宝石果。”

德妃一怔,一瞬间,这位一直潇洒风流的宠妃,眼神仿佛便从春到了冬,然而那只是刹那,片刻后她笑道“你消息倒灵通。”

“神将每年给娘娘送寿礼,从边关出发至天京,都坦坦荡荡。而娘娘每次收到寿礼,也都陈放在德胜宫,无所遮掩。神将这次从洋外搜寻而来的奇花异果中,有种果子红果翠叶,鲜艳无伦,没少引大家啧啧称羡。”

“但是林擎说,这个也就是个瞧着好看,他无意中从洋外行商那里得到种子,在山以南多地试种了两年,才种出来这么一筐,这个东西这么鲜艳,瞧着便不大放心,在洋外,都是用来馈赠亲友吉祥物儿罢了。”

“若不能吃,我怎么敢在单子里添上这个。娘娘想要青春永驻,还非得多吃它不可。”文臻嘴一努,“或者各位姐姐们也可以先试一试呢。”

菊牙杀人的目光又飘过来——神将特地嘱托过,这狼桃便像蘑菇,越艳丽越不能吃,这蹄子不安好心,是想毒死她是吧?

再一看德妃转过来的单子,只一眼就想发晕,第一天只能吃汤和果子,第二天吃汤和蔬菜,不能吃豆类,不能吃水果;第三天汤,水果,蔬菜,不能吃豆类,第四天汤、水果、蔬菜和奶,奶的量不能超过汤……

这是菜单吗?这是来逗她的吧?

“闻女官,”菊牙阴恻恻地道,“七日瘦身美容汤,好大的口气,可如果七日不瘦呢?”

“那就只能是菊牙姑娘切菜不够碎,时辰不够准,心不够诚,每日安排汤菜果不够准确的缘故啦。”

“啊呸!”菊牙没忍住,给了这个一脸无辜的娃娃脸气吞山河的一口唾沫。

德妃不知怎的,有些出神,仿佛忽然失了兴致,只挥了挥手,道“七日,我自会按你的嘱咐进膳,但如果不见成效……我是君,你是臣,你自己掂量。”

文臻微笑躬身。

德妃手又揣进袖子里,看样子是准备走了。

文臻刚松了口气,就听见她忽然恍然道“差点忘了,那糖,继续吃啊。”

文臻……

“娘娘,我已经献了七日瘦身美容汤啊。”

“献方又怎样?这本就是你给本宫的见面礼,难道本宫一个一品德妃,还不够资格收你一份礼?”

菊牙又笑成了一朵带牙的菊花。

“婢子愿继续留在此地督促。”

文臻觉得,第一次见到燕绥时心里滚滚奔过的一万头草泥马,这次又哒哒哒奔回来了。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德妃揣着手,带着自己那一干人施施然走了,菊牙又留了下来,想到夜里要经受的那些折磨,她的牙越发亮,脚越发稳,一动不动,灼灼地盯着文臻。

文臻叹口气,眼角瞄到这一片园子里远远的似乎有孩子出没,没办法,只得祭出杀招了。

她请孙姑姑帮忙借来了一个炉子,找来一块薄石板,涂上一层油,另外用锅在炉子上融化糖稀。

熬糖稀的时候又让人找来竹子,飞快地削了些竹签。

这糖看起来就是蔗糖做的,褐黄透明,纯度还不错。

锅里的糖很快融化了,泛出金黄的细密的泡泡儿,咕嘟咕嘟微响,露天熬糖,很快就有芬芳甜蜜的气味传了出去,便有些蹬蹬蹬的脚步声近了。

果然是个小萝卜头儿,后头跟着一大串宫女嬷嬷,跑得快了一点,后面一连串喊殿下,他也不理,好奇地凑到文臻旁边瞧,还想伸手蘸糖稀吃,文臻笑道“小殿下,可别急,那个没意思,等我变个好玩的戏法给你玩。”

糖稀已经熬好,流动如蜜,文臻用小勺舀起,在石板上画了个叮当猫,再用简易版的小竹铲铲起,黏上竹签,一个向来最讨小孩子喜欢的糖人便成了。

这门手艺,这一世文臻并没有在这里看见过,但是就算有也肯定在民间,对这些轻易不能出宫的皇族子弟来说,必然是很稀罕的东西。

这手艺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唯熟练手快耳。文臻别的不敢吹,手上功夫向来一流。

那孩子果然看见糖人眼睛都大了一圈,踮脚伸小手,“我要我要!”

文臻一让,对着人家瞬间含泪的大眼泡儿不为所动,高举糖人笑眯眯道“小殿下,这个可不能给你,这是德妃娘娘赏我的糖,我要是随便给别人吃了,那就是不尊敬德妃娘娘哟。”

菊牙对天翻了个白果大的白眼儿。

“德妃奶奶很喜欢我,你给我吃,她一定不会生气的。”小孩跳起来够,可惜文恶魔半点没有放下来的意思。

“德妃喜欢殿下,但是没道理喜欢我呀,她不和殿下生气,但会和我生气呀。”文臻摇头,“德妃娘娘说,我必须自己吃掉。”张开血盆大口,打量着叮当糖猫,笑道,“这大脑袋咬下来一定够劲。”

“你先别吃先别吃,”小孩儿含着手指,眼巴巴看着糖人,扭头冲身后宫女道,“去德妃奶奶那里,和她说,我要吃糖。”又冲文臻笑,“德妃奶奶说可以,那就可以了吧?”

“殿下英明!”

宫女领命而去,菊牙又翻个冲天白眼,打个呵欠。

今天这功夫看来要白费了。

她家娘娘恶名在外,但是有一点绝对好得没道理可讲,那就是喜欢孩子,宫里娃娃多,哪个都是她心头宝。

宫女果然带回了德妃娘娘让小殿下尽管吃的口信,那孩子欢天喜地拿了一个叮当猫一个佩奇走了,过不多时又回来,屁股后面跟了一大串萝卜头,其中一个萝卜头还拖了一个筐,表示要分给她今天没来的伴读。

这群萝卜头七嘴八舌,文臻倒也听个大概。有几个年幼的皇子公主,几位老郡王的孙子女,大皇子家的一个儿子,太子家的两个儿子,定王家的两儿一女,排行第四的青阳公主燕纨的一子一女,以及来自于各王公贵族家的伴读,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就两岁。一群娃娃走到哪里就像蝗虫过境,满花园的草断茎折。

看看,弟弟妹妹都儿女满堂了,燕绥还是个老光棍,人品太差的下场。

文臻的临时糖人摊生意爆满,半个时辰,糖块用完。萝卜头一手一个头上还插一个,满意而归。

文臻也很满意,菊牙早已气冲冲走了,有这么一群小蝗虫在,再来十斤也没问题,她还留在这里干嘛?看文臻用恶心的娃娃腔忽悠皇子公主们吗?

文臻微笑相送,等人走远了回过头来,看见那孙姑姑,笑容颇有些复杂。

文臻不想解读这种复杂,凤坤宫和德胜宫暗潮汹涌,湿了整个后宫的鞋,她就算是跑不掉,也不想先自己趟过去。

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倒是孙姑姑,送她到尚宫局之后,犹豫了一阵,还是提点她道“你今日做的不错,宫中孩子多,向来最令人头痛,能哄好他们也是你的功劳,只是你赠了德妃娘娘一个方子,可有给其他娘娘们准备礼物?”

这是示好了,文臻笑眯眯拍了拍脑袋,“给容妃娘娘的防便秘方,给丹妃娘娘的生发食谱,给慎嫔的去痘饮,给丽嫔的失眠食补建议……”

孙姑姑“……”

------题外话------

狼桃=宝石果=西红柿

第五十三章 飞来横祸

孙姑姑“……”

半晌她才眼神古怪地道“你倒是对宫中贵人们打听得清楚。”

“怎么敢探听贵人们的。”文臻笑道,“实是我家老祖宗原先御膳房伺候,食与医不可分,他也略知道一些诸位贵人的饮食喜好禁忌,我这次进宫,他便提点我了一些。”

孙姑姑神色这才和缓一些,此时尚宫局尚宫亲自迎了出来,这位黄尚宫容长脸儿,眉毛微微耷拉,显得眼光总是向下,透着一股谨慎劲儿,唯有偶尔掀起眼皮,才可以看见那般眼神冷肃如电光一闪。

她对孙姑姑保持有距离的礼貌,对文臻的态度看不出冷热,文臻的一张甜蜜脸儿笑眯眯对人的时候,多半很有亲和力,但这位黄尚宫硬生生眉毛也不动一丝。

看着软和,其实冷硬着呢,文臻想。

两位宫人做了交接,黄尚宫带着文臻进了尚宫局,先问了问她的礼仪规矩学得怎样了。这个文臻在跟随定王和闻家一路上京时,已由闻家请来的嬷嬷教过,虽然不能做到像闻近纯那样精通讲究,倒也中规中矩,黄尚宫便给了她一本厚得可以砸死人的书,要她在三日内背完,又给她指了一间靠近正门的屋子,拨给她两个小宫女,说明三日后要来抽考她规矩,到时候再确定她的职司,便走了。

那本书便是女官入宫规矩指南,分能做和不能做两大类,其中不能做的内容占据了百分之九十五篇幅,能做的只有寥寥几张。

文臻着重先挑女官的升迁黜降条文来看,这是她最关心的点,果然,女官服役时有恩赏,升迁至四品,则可赐宫外住宅,可每月探视家人,可推举家族一名子弟捐官入朝。

本朝君主为人宽厚,对宫人多有恩赏,宫女人数不多,三年一放,女官就更不要说了,相对清闲和清净,有一定地位,体系独立一般也不至于卷入后宫争斗,很多期满后嫁给重臣皇族的,也有转为宫妃的,还有不愿嫁人转到各皇族王府去做教习或女官的,最奇妙的是一位,出宫后参加武举,居然还中举了,不过最终也没去做将军,后来如何,却是不得而知了。

女官出宫后地位很高,各方面都有便利,出路也多,难怪闻家女子们当初争破头。

伺候她的宫女秉持宫廷教条,绝不多言,见她没有吩咐就自己退下,文臻便自己背书,这尚宫局是单独的一个不小的院子,位置略有些偏,周边多是花圃,殿宇不多。

一边背书一边开始熬汤,她是司膳女官司,虽然还未定品级,但直接伺候皇帝身份不同,所以她的屋子还配备了一个小小的厨房,里头各色菜蔬每日换新,和大厨房同步。

文臻开始熬高汤,她跟着闻至味恶补了几日,知道了一些御厨的做法习惯,确认了在东堂,目前没有高汤这个说法,闻家老袓是个有天分的人,最早在御膳中使用了高汤,是以很快出头,到了先帝时期,一次也不知怎的吃坏了肚子,事后严查,并无人下毒,便怀疑那厨子用的高汤变质,那厨子因此丢了性命,从此御厨房直到闻至味告老出宫,都一直没用过高汤。

闻家原先用的高汤配方,单纯以肉打底,在文臻看来却不够讲究,她熬的这锅汤,有蹄髈、老母鸡、鸭、鸽、活鱼、瑶柱、菌菇、海参、对虾……加上作料小火慢炖,一锅汤从晨间炖到傍晚,捞去所有食材,只留下清汤,以洁净纱布过滤,再把鸡肉脯斩成肉茸,用葱姜酒浸泡之后,纱布包好放入清汤,旺火加热再小火,等所有浑浊悬浮物被鸡茸吸附后,再重复两次这种操作,这在术语上叫吊汤,一吊便为精制,二吊三吊则更为讲究,到最后汤色清澈如开水,才叫完美。

文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传召展示厨艺,但有备无患总是好的。她的衣服总爱缝很多暗袋,藏着各种小瓶装的调料。

汤好了文臻自己试了试一道开水白菜,果然滋味鲜美,文臻刚吃完饭正准备继续用功,那两个小宫女又来了,两人一个叫点金,一个叫抹银,面貌身形颇有相似,一问才知道,两人是堂姐妹,同时被选入宫。

看起来比较伶俐的点金道“黄姑姑请闻女官今日负责值戍,以及重华殿那边的膳食。”

文臻听得莫名其妙,问了抹金才知道,尚宫局女官每旬有轮休,休息的时候就要回到尚宫局,回来之后也还要参与尚宫局的值夜,主要就是负责当晚的灯火门户等安全事宜,至于重华殿那边,其实可以算是皇庙,里头现下有几位清修的太妃和皇族中人,因为是持斋,向来不从御膳房走菜,由专门的小厨房负责,由尚宫局旗下的尚食监女官们送饭。

今晚本来值班和送饭的女官身体不舒服临时告假,黄尚宫便点了文臻。

听着是很正常的事儿,文臻却不敢这么认为,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呢,再说她刚来就让她上差,怎么都透着一股不对劲。看那两个小宫女,神情也颇有些不自然,似乎隐隐在畏惧什么。

她按照抹金教的程序,领了腰牌,去尚宫局附近的小厨房领了饭,两个小宫女拎着食盒,一路顺着一条比较隐蔽的小道,前往重华殿。

一行三人在扶疏花木间穿行,远处有人经过,远远看一眼花木间穿梭而过的娇小身影,便停住了脚步。

他身后太监等了半晌,不明所以,迟疑地探问“殿下?”

重华殿前,自有宫女接着文臻等人,当先一个清瘦的年纪不小的宫女打开食盒,看一眼,不着痕迹地眉头皱一皱。

别说她皱眉,文臻都想皱眉,打开盒子,一股油气冲天而起,这种大荤饮食,适合清修的人吗?

她就着夜色打量了一下重华殿,半新不旧的殿宇,深黑的檐角斜斜地曳在苍青的夜空里,檐下的铜铃斑驳,风过不响,仔细一看,里头已经没有了铃铛。

重华殿的宫女让她门口等着,她去把中午的食具给她带回去。

文臻便站在门口,离门口还有段距离,她虽然随性,却谨慎,奉行林妹妹教条“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绝无任何好奇心,头都不往门口伸一下。

然后她忽然听见了一段乐声。

一开始她没反应过来是乐声,这宫中庄严肃穆,气氛低沉,太后和皇帝听说都喜静,皇后自然也夫唱妇随,德妃是个不拘却难搞的性子,底下嫔妃在这几尊大神之下活得战战兢兢,谁也不敢吹拉弹唱丝竹舞乐,到哪都静悄悄的。

按说这宫里出现乐声应该感觉很突兀了,但文臻却在这乐声响起好一阵才察觉,只因这音律过于顺耳,如风如水如润物春雨如烈日雪花,扑入胸臆便化作无形,心间便似被云熨过被花吻过,浑身的血液都流淌舒缓,潺潺地要流入那一片春光中去。

文臻不通音律,都听不出是萧是笛,但这不妨碍她欣赏一切美的事物。几乎刹那,她便沉浸其中,下意识顺着乐声来源走了几步,靠近了这院子的门口。

里头忽然啪嚓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碎了。

两个原本就站得远的小宫女,原本也露出一脸迷醉之色,听见这声脆响,霍然惊醒,猛地后退,几乎已经到了几丈外,文臻心中一跳,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站到门口正中,也立即向后退。

但是已经迟了。

像呼啸的风,又或者出膛的炮弹,深红宫门深处忽然卷出一道灰黑的光影,眨眼间就到了近前,那一卷灰黑的风里伸出一只干枯黑瘦的手,指甲尖利泛青,猛抓向文臻的咽喉。

那人速度惊人,文臻只来得及抬起手臂,嗤啦一声——

此时才听见那人声音粗嘎,呵呵发笑,“来毒死我了么?啊?终于来毒死我了吗?好好好,来啊,来啊!”

“齐氏,放下!”脚步急响,宫女们和护卫们像现代那一世影视剧中的警察一样,终于最后出现。

“快请太医,娘娘又犯病了!”

“松手,松手!这不是您的仇人,快松手!”

杂乱的呼喊声里,抹金点银两个小宫女,害怕地闭上眼睛。

这样类似的场景,她们之前也见过,一位才能出众的女官,生生被这个疯女人捏碎了咽喉……

闻女官想必也是差不多下场吧……两人这么想着,赶紧再往后退几步,把裙子往上提了提。

上次那个女官死的时候,鲜血喷了几丈远,可不要弄脏了她们的裙子。

抹金和点银对视一眼,眼神有点惋惜,更多的是漠然。

惋惜的是进宫的女官,多半也是从没有硝烟的斗争场中厮杀出来的,很难有真正温婉和善的性子,这也让她们伺候起来分外吃力。

好容易遇见一个看起来不错的,谁知道马上就要葬送了。

谁叫她还没进宫就得罪人了呢。司空家特地辗转托人进来嘱咐。贵人们啊,轻飘飘一句话,就是一条人命呢。

两个小宫女低头想着心事,也有心避开马上就要到来的血溅三尺的恐怖画面。

------题外话------

明天入v。以此庆祝我儿子和我小老婆的生日。不过今天不是断点,所以明天打算还送上一章,这样吧,入v总得有点福利,明天早上八点更新一章公众,十点再发v章,心情好的话就两更,肥一点,也算福利。另外,按照规则,这本书会倒v,新进的读者会从三十七章开始看v文,一直跟下来的则从五十五章开始看就行。养文的趁今天赶紧看吧不然就亏了哈哈哈。

第五十四章 宜王殿下事儿多

两个小宫女低头想着心事,也有心避开马上就要到来的血溅三尺的恐怖画面。

所以也就没听见各种惊呼以及之后的戛然而止。

猛然安静下来,点金有点怅然地想,果然还是那样了么……

叹口气,无奈地抬头,做好了接下来面对冲击画面的准备——

肩膀却被轻轻一拍,熟悉的声音带笑,响在耳侧。

“怎么了,吓呆了?”

点金霍然抬头,然后真的被吓呆了。

对面,绯色衣裙的少女,笑靥深深,眼角弯弯。

文臻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个小宫女瞬间惨白的脸色。

看样子这两位是知道什么呢。瞧那一脸“咋没死?”的诧异。

还好只是诧异,不是失望,不然只怕她这么菩萨心肠的人也要恶向胆边生了。

菩萨心肠的文臻同学笑眯眯再来一句,“怎么,很失望?”

两个小宫女惨白的脸色转为惨绿,她才笑着转身,看向对面更加茫然的宫女护卫们,以及那个疯女。

疯女手中拿着一张纸,好奇地看来看去,还伸手不住地在纸上摸。

刚才,就是这张纸,救了文臻一条命。

她紧急中抬起袖子,袖子被抓破,袖子里一叠纸飘了出来。

纸上是她画的3d画,小型的,折成了各种形状,原本她是想着进宫了,不管呆多久,多结善缘都是对的。听说宫里娃娃很多,平日里闹个不休,太监宫女们很是受罪。她可不想一开始就被一群尊贵的小魔王给整治了,便准备了一堆色彩鲜艳的3d画,以前世那些著名动画片角色为主角,必要的时候拿来逗趣哄人,但是好玩的东西没必要一次性拿出来,所以今天给那些娃娃做了糖人,这些画就留着没动。

刚才袖子一破,画扑入那女子眼帘,是一张长鼻子猪妖佩奇从城堡中探头的画面,佩奇的长鼻子感觉像能戳到人臂膀上。

那女子一眼看见,当即停了手,现在抓着那张画瞧个不停。

文臻将其余画收拾藏好,她不想被太多人看见自己的这个奇怪的技能。

逃过一劫,她正准备回去,不妨衣袖被那女子拉住,那女子忽然探头过来,在她身上嗅来嗅去,眼睛越来越亮。

文臻只觉得她眼神里忽然间闪得出奇,和先前有些迷乱的神情截然不同,漾着喜悦、兴奋、疑惑、解脱般种种复杂情绪,文臻没想过一个疯子也能有这样复杂的眼神,一时有些恍惚,随即听到她道“阿巧,你来了!”

阿巧是谁?

这疯子为什么会把她认成另外一个人?

疯子却已经大声道:“来,来。”不由分说将她拉进了门。

……

文臻在重华殿门前遇险时,燕绥在皇帝的议事大殿前抄手看花。

看了一会花,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道“从曲花亭那里走,一般会去哪几座宫殿?”

他身后小太监怔了一怔,随即道“可去风荷馆、宁芜宫,重华殿……”

他说到“重华殿”的时候燕绥眉头一挑,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即转身,冲着殿里喊,“父皇,皇帝不差饿兵这话听过吗?这都什么时辰了,可别让三公心里骂你都不知道安排夜宵。”

里头静了一静,过了一会,传来一个温和的中年男声,语气颇有几分无奈,“来人,传膳。”

“御厨房温火膳十分精美。”燕绥道,“最难得的是所有菜都一个味道。”

里头又静了静,随即皇帝骂道“就你事多!”

……

那个疯女子手劲奇大,文臻抗拒不得,只得一边跟她走一边对那俩小宫女道“我随这位齐……齐……”

“齐云深。”疯女子忽然答。

她口齿忽转清晰,文臻一愣,看她一眼,月色下那女子形容邋遢,眼眸却奇亮,灼灼如星如月,不知为何给她一种熟悉感。

但她确认之前没见过这个人。

又有人道“这位是齐姑姑。”

文臻又是一怔,刚才她明明听见有人叫齐云深娘娘,看她身边宫女护卫的情形,也不像个普通宫女啊。

她只得对点金抹银挥挥手,那两个丫头正在心虚,忙不迭地回去禀报了。

齐云深拽着她脚不点地的走,一路看见有些屋子亮着灯火,隐约还有木鱼笃笃之声,一直走到最里面一进小院子,齐云深把门砰地一关,险些砸了想要跟进来的宫女一鼻子。

文臻站定,打量屋内,看这规制,也不像普通宫女屋子,齐云深此刻已经没了先前疯劲,笑嘻嘻冲她一伸手,道“别的呢?我看看。”

文臻知道她要什么,只得把那一叠图片都给她,齐云深乐呵呵看着,一边看一边咕哝“阿巧如果看见,一定会喜欢……”等到最后一张看完,忽然把图片一撒,大哭起来。

文臻正在打量她,猛然被她一哭惊了一跳,生怕她犯了疯劲儿,向后一退,那女子却并无先前的暴戾,只呜呜咽咽地哭,音色凄切,于重梁画庑间盘旋。

“阿巧我的儿,你再也看不见啦……”

“你那无情无义的爹,不要我们了啊……”

“我等了你十九年,十九年啊……”

她声音粗嘎,哭起来却音调幼细,宛如弱女,那一线细音颤颤巍巍拔高,听得人心底发瘆,也似要被戳痛了一般。

整个殿宇静悄悄的,刚才的宫女护卫念经的人都一瞬间哑声,所有人漠然沉静,等待那个人多少年如一日的悲伤如水流过。

文臻听了半晌,竟也觉得悲从中来,鼻头发酸,想起了那些美好或者不美好的人和事,然后都在天地倾覆的那一瞬间,隔山隔海,甚或隔世。

好一阵子她才回神,发现齐云深已经不哭了,趴在桌子上似乎睡着了,只是人睡着了,屋子里却不安静,时不时有咕噜咕噜声音传来,文臻看看她的肚子,再掀开桌上的食盒看了看,菜已经冷了,汤面上凝结了一层油。

她想了想,凭着刚才惊鸿一瞥出了院子找了一阵,找到了重华殿的厨房,她先前虽然被拽着走,没忘记观察地形,当时有一个屋子开着门,里头有炉灶锅碗,想必是用来熬药热菜烧水之用,一般不开火。

厨房里自然没有米面菜蔬,文臻生了火,将那冷饭下锅加水重新炖烫饭,出去在那个有些荒废杂乱的小花园里一阵寻找,果然找到了好些野菜。

她找野菜的时候,那个先前来接食盒的宫女悄没声息地走了过来,看了一阵,才道“这位女官,奴婢奉劝你一句,那位齐姑姑,你还是少用点心好。”

文臻当没听见她话语里暗含的讽刺之意,含笑道“只是看着那位有点可怜……一餐饭不算什么的。”

“你可怜,她可怜,这宫里何人不可怜?何况一个满嘴谎言的疯子,靠着上意恩旨苟延残喘,已经是幸事,有什么好可怜的?”

“满嘴谎言?”

“看女官你心善,奴婢便多说几句,本来这事也是宫中人人皆知。这位齐姑姑,曾经救过太子殿下的命,并因此全家惨死。太子殿下感念其恩,将她接入东宫,聘为女官,打算照应她一辈子,谁知道她受此打击,竟然疯了,在外头风言风语,说什么是太子殿下杀她全家,还说太子对她始乱终弃,真是好笑,殿下何等人也?无缘无故杀个平民全家做甚?如果杀她全家,又怎么不斩草除根,还留她说疯话败坏声誉?太子殿下一怒之下便想将她远远嫁了,谁知阴差阳错之下,不知怎的她又冲撞了御弟永王殿下,这回更好,直接缠上了永王殿下,可谁不知道殿下最是清心寡欲一个人,这疯妇满嘴胡缠还不如处死。殿下被污蔑攀附,也没生她的气,还说她沦落至此,确实可怜,竟当真为她求了侧妃封号,也就是个封号,殿下就没和她住一处过。殿下常云游天下,不在府中,后来便把她送到宫中,求皇嫂代为照顾。大抵这也是殿下自证清白之举,怕留在府里万一出什么事更说不清楚。”那宫女淡淡道,“皇后娘娘觉得她既然和永王殿下只是挂名夫妻,称王妃实在不大合体统,念着她对太子有恩,又封了她一个女官身份,所以叫娘娘也得,叫姑姑也得,说到底,就是个什么都不是的尴尬身份。”

“原来如此,多谢姐姐解惑。”文臻对她笑出一脸的恍然大悟,抱着一大包野菜站起身,见那宫女还挡着路,笑眯眯把手里东西又抬了抬。

那宫女盯着这个一脸甜蜜却油盐不进的家伙看了半晌,最终只能悻悻一转身,掉头而去。

文臻自去厨房,她就喜欢这种地方,在这里,她才能静心做事,将一切复杂繁琐信息先丢开。

作为一个厨子,文臻一向随身带着调料包,没有太多配料,蒲公英和马兰头便用开水烫过后加作料凉拌,鱼汤加热撇去浮油之后撒上新鲜的野蒜。

说起来简单,但是经过文臻的手,那野菜绿莹莹白生生泛着晶亮的油光,鲜嫩得像摘了三春的精髓,烫饭不如粥粘稠香口,胜在米粒分明清爽纯净,能涤荡掉肚腹内过厚的油腻,鱼汤原本的乳白色渐转透明,深翠色的野蒜是点晴之笔,散发着自然生长之物独有的浓烈香气,似伸出无数小勾子,一勾便勾到了人胃里。

原本一直沉沉睡着的齐云深,几乎立即便醒了过来。

醒来便看见面前的两个小菜一汤一粥,眼睛立刻便亮了,二话不说拖过来开吃,一时满屋子都是她唏哩呼噜的吃喝之声。

文臻看她恢复了平静,也没打算多呆,起身要走,手腕忽然被齐云深抓住,这女人也不说话,也不让她走,抓住她犹自吃得头也不抬,文臻刚要说话,那女子忽然一抬手,文臻手腕一痛,一根针扎入腕间,随即她便不能动了。

“哎,齐姑姑,齐娘娘,齐姐姐!”文臻目瞪狗呆地看着齐云深,真不知道她是疯还是没疯,怎么这就扎上了呢?,“你这是做什么?我好心刚给你做了饭,还送了画,你老人家这是要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恩将仇报……”齐云深却好像自己被这四个字扎了一针,眼神顿时混乱起来,文臻一看不好,可不要真把她的间歇性疯病给召出来,只好闭嘴,仔细感觉一下,身体虽然麻痹了,但是体内却仿佛被这一根针唤醒,刹那间血液翻腾,一线微热的气息从脚底直冲头顶,冲得眼睛发花,文臻霍然睁大眼睛,觉得自己如果说原本能看见食物上的细灰,现在已经能看见灰里的细菌了。

她的异能是微视,也就是能看见极其细微的物事,这原本便是一个鸡肋的异能,不如君珂的透视实用,不如景横波瞬移方便,更不如太史阑的复原酷炫,能看清微小物算个什么?看见各种灰尘更加没有胃口好吗?

原本她还想着自由后发挥一下异能作用啥的,结果来东堂的第一天,就看见了满大街的异能展示,个个都比她高端大气上档次,惊得她再也不敢打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后来到了闻家,乃至到了天京,这种遍地异能狗的情况却又不见了,以至于她一度在想自己那晚是不是因为初来乍到看花眼了,但是不管异能在这里是不是遍地走,没有必要她也轻易不想展露自己的特殊能力,她的微视当年给她带来了太多心理障碍,后来便在一位老研究员的指导之下,学会了平时收敛,不运足目力,便和平常人无异。

此刻她的微视能力却在她没有自主控制的情形下,忽然展现并更上层楼,而体内的变化并不仅仅于此,头脑越发清爽,耳聪目明,浑身舒泰,连身体都似乎轻健了几分。

齐云深看她神采奕奕模样,古怪地笑了下,忽然将那针捻了一下。

文臻忽然眼前一黑,刚才的分外清明透亮的世界瞬间变得暗沉,而体内血液流动似乎在变缓,思维变慢,尖锐的疼痛从腑脏向身体四处辐射,转眼间她便沉沉出了一身汗。

这感觉原本还能忍受,但和刚才的舒畅对比,太过分明太过突兀因而令人分外难捱,而就在此时从天堂到地狱的间隔里,文臻忽然远远地听见一声传唤,仿佛穿破另一个世界而来。

“陛下宣召尚宫局司膳女官闻真真!”

------题外话------

按说昨天那章就该是v前最后一章,但是我是个实在人,赶在今天v前再送上一章最肥的公众。

然后我就v了。

讲真,虽然我v过了七本书,但是临到第八本,依旧忐忑。因为已经时隔三年半,因为我等于是萌新重来,因为这是天定系列的收官之作,从开始这个系列的第一天,四姐妹的故事一路走高,我真的害怕这漫长的搁笔,会让我们的小蛋糕遭冷落受委屈,给这个系列留下遗憾。

这是长达七八年的一个大系的尾声,也是呼唤了许久的蛋糕妹故事的开端,属于这个系列的时光每一天都是倒数,我们等过那么漫长的岁月,没有道理放弃这最后和它相守的缘分。

来吧亲爱的们,我的故事向来v后才正式展开,那些风流人物,那些红尘悲欢,那些幽微深藏,以及蛋糕和甜甜和另外三对都不一样的齁甜搞怪的爱情。

还有大桂圆绵延了n久的“尽管隔三年技巧不生疏”的传统保留节目——撒泼打滚花式要月票!

以及包含了戴森吹风机这样的奖品的入v大抽奖活动!

都在这里等你哟。

第五十五章 燕怼怼(一更,今日三更)

文臻顿时感觉脑子更加蒙了。

皇帝怎么会这么晚召见她?她原以为得有十天半个月才能见到皇帝呢。

虽然打着进宫为陛下调理膳食的幌子,但是她不认为这是皇帝自己的意思,真想要,早就让闻家来人了。

可现在问题来了,她动不了,这个半疯不疯的齐云深似乎也没把圣旨放在心上,这不听传召,明年这个时候她坟头的野菜应该也可以吃了。

“齐姑姑,齐娘娘,齐姐姐……”她急出了一鼻尖的汗,“你倒是放开我呀,你这样要害我抗旨吗?我好心给你送饭你要回报我牢饭啊亲?亲你放开我我经常过来给你开小灶好不好?那一个月一次?半个月一次?一周一次?一天一次!”

她这里说得额头冒汗,那里齐云深理也不理,十分投入地用舌头一圈圈舔碗。

传唤的声音已经近前,“闻女官!闻女官!还不出来接旨呢!”

“公公哎!”文臻苦着脸,“救命啊!”

门吱呀打开,一个小太监探头进来,嗤地一声道“王妃娘娘,阿巧要出门了,你还不去收拾?”

齐云深猛地跳了起来,急急忙忙把针一收,飞快地对文臻道“今日的感受记住了吗?阴阳转逆,便如人生,你是想先甜后苦,还是先苦后甜?想清楚了便来找我。我去给阿巧收拾衣服了!”匆匆跑走,犹自不忘抛下一句,“一天一次!”

“我神经了才一天一次找虐。”文臻撇撇嘴,领了口谕,跟着那小太监一路前行,去的却不是陛下议事的景仁殿,而是皇帝寝宫承乾宫。

文臻一路上想和那小太监搭话,问问他怎么知道她被齐云深扣住了,又怎么知道那一句话能替她解围,可惜那小太监傲娇得很,只在她接旨时用鼻孔看了她一眼,便一直袍角翻飞地走在前面。文臻也只得默默一路跟着,遥遥看见承乾宫灯火通明,深红色的宫灯自漆黑的天幕上一路逶迤直上,似要蔓延入云端,而金黄色琉璃瓦顶青金色瑞兽在灯光掩映下半明半暗,在宽阔洁净如天水的汉白石地面上投射下一个个奇形异状的影子,踩上去,便仿佛忽然明了这一霎自己立足的所在的威严与至高无上,莫名的有种心惊。

然而这种心惊,在她随着太监小心翼翼踏上雪白高阶,恭谨报进,推开深红隔扇门,迎着泄出的一殿暖黄明亮灯光,看见沐浴在灯光里的那个嗑瓜子的人的时候,忽然就消失了。

对面,龙座之侧,倚着弹墨软袱坐着嗑瓜子的,不就是燕绥?

虽然已是夜深,殿内还有好几个人,看样子还在讨论国事,人人正襟危坐,气氛静寂微有些僵硬,唯有燕绥的嗑瓜子声笃笃,不急不慢。

文臻想传说中皇帝很宠爱宜王,真真不假。

议事未毕,皇帝没有转过目光,那小太监也就没有带文臻上前,示意文臻无声躬身后先站到一边。

文臻趁机先偷偷看了皇帝一眼,这位传说中身体荏弱的皇帝,倒并非想象中苍白虚弱,穿一件半新不旧的便袍,脸颊很瘦,肤色有些暗淡,容貌清癯,看上去四十出头模样。说话轻声慢语,用词也颇为柔和,但神情微淡,只偶尔在看儿子的时候,眼底才会浮现一丝笑意,将那难以接近的距离感,拉近些许。

燕绥下方坐着几位正在讨论的重臣,其中一人引起了文臻的注意,那是个肤色黑黄的男子,五十许年纪,一双眼睛奇大微凸,看人时目光便显得咄咄逼人,文臻听旁边的人唤他长庆郡王或者司空郡王。

几个重臣都没注意到一个进入内殿的小小女官,唯有这位司空郡王,有意无意瞟了她一眼,那一眼文臻只觉得似有刀锋割面。

这就是传说中的杀气吗?

可是和一个没见过面的小女官杀气外放做啥?

对面,燕绥嘴里清脆的咯嘣一声,文臻下意识看过去,正见那神经病对她扬了扬手中瓜子,示意“要不要来一颗?”

文臻回以微笑的白眼——还是塞您自己鼻孔里去吧!

这么一番眼神来回,感觉那位大眼睛仁兄的眼刀又要杀过来了,文臻急忙低头,不再理燕绥,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殿内说话。

此时好像前头的事已经告一段落,众人闲聊了几句,燕绥和皇帝说,长庆郡王家的小儿子,闯入了他府里的鸟兽园,害得他豢养的孔雀从此以后都不开屏了,这是长庆郡王教子无方,要求他赔他六对新孔雀,要求绿的白的都要有。

文臻听着只觉得这人真是无理取闹,看那长庆郡王脸都黑了,皇帝脸色也有些奇怪。隐约听见身后小太监噗嗤一声低笑。

见文臻看他,那小太监忍了忍,还是悄声说了一句“殿下又促狭了。长庆郡王家的小儿子……嗯,过于美貌,有点男生女相……”

文臻哦,原来是缺德树上又结缺德果。

皇帝倒无所谓的模样,笑道“你长庆王叔二十一方才娶王妃。”

燕绥诧道“我们在说孔雀。”

“娶王妃时机不巧,过门一月王妃之父过世,王妃守孝三年,所以长子直到你王叔二十六岁才出生。”

燕绥“我们在说孔雀。”

“因为王世子出生得太迟,也没能赶上前些年皇族子弟龙骧营选拔,失去了好些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

燕绥不说话了,微微掠起眼角,眼神里满满的还是“我们在说孔雀,你岔这些做什么?”

“连带着王世子也娶亲迟,又错过了去年的皇族子弟集中册封。”

燕绥扔掉了手中的瓜子,用瓜子壳拼孔雀!

皇帝还是那一脸的不疾不徐。

“……你王叔之所以事事迟步步迟,是因为他十八岁准备娶王妃的时候,被人一把火烧掉了王府,而钦天监认为此事不祥,必得在原址重建王府才能大婚,他只得再花三年,重建王府,之后才娶王妃进门。”

“……而那个放火的人,是两岁的你。”

……

半晌之后,燕绥状似无意一拂袖,案几上瓜子壳拼的字没有了。

长庆郡王瞪着他的眼神仿佛要吃人,四周的重臣一脸想笑不敢笑的便秘状。

文臻只有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以免嘴角的笑容被那谁看见引发迁怒。

好笑之余又有些淡淡羡慕,没想到东堂皇族父子是这样相处的,没想到天家还有这样的父子亲情。

听说燕绥和他娘的关系不大好,幸好,还有这么个温和爱开玩笑的父亲。

虽然皇帝用一种损人戏谑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但长庆郡王的怒气显然没有因此消弭,在发现自己的眼神杀不起作用后,他试图开始另一个问题。

“宜王殿下这么多年依旧淘气啊。说到当年臣纳王妃的事,臣倒是要笑殿下一句,当年臣若非那纵火意外,十八岁也就成家了,殿下如今二十有一,怎么还不见王妃进门啊?”

天底下所有的老子都是希望儿女早日成家的,说到这个话题,连皇帝也不再玩笑了,微微直起身子,正要说什么,燕绥已经又拿起了那碟瓜子,磕了一颗,摸了摸指尖,道“我小时候吃瓜子不小心,把这手指尖划破了,到现在还有一道疤呢。”

长庆郡王愕然道“手指有疤和王妃进门有什么关系?”

燕绥斜斜掠起一眼,笑道“是啊,你说呢?”

……

一霎寂静。

在座的能位极人臣,都是人精,顿时便知道,长庆郡王又被怼了!

又被怼了!

那位不着脏字,尽得风流。

手指有疤和王妃不进门没关系,我王妃不进门和你也没关系。

“要你多管闲事”六个大字就差没直接甩人脸上,但比直接甩人脸上还叫人尴尬,长庆郡王微黑的脸色这下黑红黑红的,半熄的炭似的。

皇帝也怔了一瞬,随即笑着摇头,暗带警告地瞟燕绥一眼,随后岔开话题说起正事,先说了要让长庆郡王小儿子司空昱进天机府的事,长庆郡王脸色这才好看一点,起身谢恩。

皇帝又说起尧国华昌郡王世子要来东堂求学的事情,着令太子传谕鸿胪寺和国子监做好准备。便有一个坐在燕绥对面的青年男子起身应是,文臻这才知道太子也在座,看看虽然面貌英秀却在燕绥光彩之下毫无存在感的太子,她心里不由默默叹口气。

又提起这位世子作为周边诸国第一位对东堂表示善意的王族之后,此次前来到底应该以何种态度和规格接待,几个老臣都表示我东堂为华邦大国,岂是一个小小尧国所能企及,虽然没有臣属关系,但说到底也算天朝上邦,自然应该保持适当的尊贵,略略有些礼遇也就罢了,太过周到,反正会令那些山野小国产生自大之心。

文臻听着,心想装逼这种技能真是不分时代,古今皆同。

皇帝本来也没什么意见,结果燕绥用鼻音表示了唯一的不赞同。

皇帝也便立即认真听取了这声鼻音。

燕绥的理由很简单。

“尧国的土包子,应有见世面的机会。”

文臻想我错了,这位才是真正的b王。

于是又决定好歹要尽主人之谊,要让对方感觉到宾至如归,并充分感受到上邦的物阜民丰,商定操办一桌不过分正式又足够令人记忆深刻的小型国宴,这事依旧交给太子去办。

皇帝又说起西川郡邪教“共济盟”煽动民众,占山为王的事情,几位老臣倒觉得不过是疥藓之疾,已经闹出不止一次了,谕令州刺史郡守县令三级地方官吏不可懈怠,着力搜捕,清查谣言源头,那也在祖少宁陷阵营管辖范围内,再调动陷阵营临境震慑也差不多了。

这是政事了,许是因为皇帝已经露出倦容,讨论得很快,很快众人便都请辞,皇帝摆摆手笑道“先别急着走,已经很晚了,留用了夜宵再去外殿睡一宿。燕绥这小子,明里暗里总挤兑温火膳不好吃,正好今日闻家给朕送了个小厨娘,大家都来尝尝她的手艺。”

这是传唤文臻了,小太监急忙推文臻,文臻上前行礼,跪得麻溜,喊得糯甜,皇帝笑着摆了摆手叫起,看了文臻一眼,道“看着是个软和孩子。”

又问她“我们用腻了御厨房的温火膳,你可有什么新鲜玩意与我们吃?夜深了,也不用太复杂,看着做便是了。”

文臻有种玄幻感——说好的皇帝不是心机深沉就是暴虐铁血就是高傲冷漠各种酷炫狂霸拽的呢?

这种平易近人邻家大叔模式是要闹哪样?

后宫穿越小说果然看多了!

皇帝又笑看燕绥,“是你闹着要吃夜宵的,你自己说要吃什么,别到时候人家辛苦做出来,你又不喜欢折腾人。”

文臻默默撇嘴。

不喜欢?

有种他倒是把那些烤肉涮肉炒饭给吐出来先啊!

又想皇帝这心偏得也没边了,太子还在一边坐着呢,真难为人家依旧笑得一脸谦恭大度。

“想吃新鲜花样,我晚饭还没吃呢。最好是对父皇身子有补益,却又不难吃的。”燕绥懒懒道,“您那些补汤,怕是加了郡王家嬷嬷的洗脚水,真亏您吃得下去。”

长庆郡王脸又黑了,皇帝笑骂道“你又胡说什么!越发没个规矩!”忽然张望了一下,道“四弟呢?听说今日进宫了,怎么到现在都没过来,叫他过来一起夜宵。”

一个太监便道“永王殿下去见太后了,日落前已经出了宫。”

燕绥也道“皇叔又不爱吃荤,那个小猫食量,看着都影响胃口。我们难得吃您一顿,把他弄来您是想省点钱吗?”

皇帝看样子又想骂他了,忍了忍没理会,又示意文臻赶紧去,神情有点恹恹的,看样子被“洗脚水”“省点钱”又败了不少胃口。

文臻心中暗恨,这神经病,就不能少给她找点事?就知道大晚上的忽然被拽过来有猫腻!

几个老臣对看一眼,都兴致缺缺,年纪大了,胃口自然不行,大半夜吃温火膳这种事,实在是敬谢不敏。就算这小丫头热火现炒,一个小女子能弄出什么新鲜花样来?

他们也知道闻家送人的事,在所有朝臣看来,所谓调理饮食不过是借口,往陛下后宫塞人比较重要,不过是个后备嫔御罢了,瞧那姿色,也不会成为第二个德妃,看在陛下面子上,等会稍稍夹几筷,捧个场罢了。

御厨房离此不远,文臻跟着那个小太监一路过去,想了想,又先去自己屋子里取高汤来,那小太监倒也同意了,走了几步忽然道“宜王殿下让我和你说,除了菜色一定要合陛下胃口外,再争取做个暖心的菜。”

“什么意思?”文臻眨眼,暖胃她没问题,暖心是个神马玩意。

“殿下说,有些人官场打滚久了,心肠冷了,私心多了,忘记当年狗一样跪在他爹脚下发誓效忠的事儿了,需要点热乎东西暖一暖,如果暖不了,浇在头上也一样。”

文臻抽抽嘴角,心想三世不积德才会当燕绥家的官吧?

御厨房里头还有厨子在值夜,听说她要来下厨,神情都有些诧异,互相对视了一眼,才给她派了个人带她去选食材,文臻一路急走,将所有东西都看过一遍,忽然眼角余光掠到什么东西,有点诧异停住脚步,又看了看,才道“这是什么?”

那袋东西用袋子包裹着,放在不起眼的角落,那厨子看了半天,才恍然道“这个啊,南滇州刺史派人送来的一种菌子,说是极其稀少珍贵,其味奇妙不可多得,但这东西硬邦邦黑乌乌,看着就不怎么样,可不敢随意呈上御供,之前咱们总管尝试着亲自做了一碗汤,陛下喝一口就吐了,好险没追究,你可千万不要随便动手。”

文臻倒是明白他的意思,一般御膳很有讲究,季节性太强的,味道太奇特的,不多见的食物,都不会送到皇帝面前,怕出问题,也怕不能随时供应。

但这是松露啊!

号称世界三大珍肴之一,贵比黄金的松露啊!

决定了,就这个。

皇帝爱不爱吃先不说,她爱吃就行,她只知道做法,还没机会吃过呢。

一旁的小太监也在咕哝,“哎,你在找陛下喜欢吃的吗?别白费心思。陛下食欲不振已经好多年了,任那御厨房极尽补药奇珍,也不过一口半口。去年皇后娘娘急了,特地从南江郡寻来了德泰楼大厨刘安丰,做了一桌德泰楼名闻天下的南地美食,那叫个香飘十里,德妃娘娘的猫儿都来偷嘴,可陛下也没吃几口。你想要别出心裁弄些乱七八糟的,可别连累我们吃挂落!”

------题外话------

儿童节快乐!

终于v了!

天知道我自己都不耐烦了!

v后我就要放飞了!虽然存稿君日渐消瘦,今天还是拿出最大诚意,今日三更,每隔两小时一更。

我话说在前头,v后开始进入权谋局,但也更多对手戏,齁甜戏,我十几年来第一次这么叽叽歪歪写谈恋爱,不看你们亏。

知道我为什么今天v?因为孬好是个节日呀。

我可以要礼物呀。

谁还不是个宝宝咋地?

鲜花钻石不稀罕,月票订阅我喜欢。

所以,捻手指……嗯嗯你懂的。

第五十六章 一碗热汤利千秋(二更)

文臻呵呵笑,“不吃就不吃,陛下仁厚,我便做得不好吃,想必也不会处死我,更不可能牵连你们是不是?但不能因为他不爱吃,我就不好好做呀。”

那两个不说话了,冷眼站在一边。看文臻除了这个怪东西外,选的其余东西都是青菜豆腐毛豆之类的粗菜,又对视一眼,扯一抹冷笑。

那小太监也忍不住道“说不让你做那些奇奇怪怪的,你也不能这么敷衍啊,青菜豆腐这么寡淡,谁吃得下!”

“哎,我做的,陛下保准吃得下。”

“吹吧你!可别司膳还没当上就先被赶出宫。”

几个轮值的御厨也失去了兴趣,各自抱着膀子离开。

文臻先将黑松露干片放入冷水泡发,冷水泡发菌类,甜香味道能最大限度留存。

高汤大火烧滚后又吊了一次,再放青菜豆腐慢慢炖。

然后她就开始做别的菜,几个粗使宫人帮她剥毛豆,剥玉米,捣碎,加水,加她配制好的调料,入锅炖煮,直至糯烂,筛去所有的比较大的颗粒,只留嫩绿一色,芡粉调成均匀的糊糊,找一个平锅,再找来紫铜片,请宫中侍卫将其弯成s形,铜片放入平锅中,铜片两边抹一层热豆油,将锅烧得滚热,一边倒青豆糊,一边倒玉米糊,青豆糊上点一滴玉米糊,玉米糊上点一滴青豆糊,静待数秒,提起铜片,就是一个完美的太极图。鹅黄翠绿,盘旋缭绕,其色诱人。

此时松露已经泡发,文臻快刀切碎,热锅,炒干黑松露,另取一碗,蛋液、姜末,盐,和黑松露一起打匀,文臻打蛋手势飞快又轻巧,蛋液时而拉出金丝细长,时而灯光下铺展如金色舞裙。

黑松露炒鸡蛋,说起来简单,其实是食品界的天作之合。鸡蛋向来能提香,能极好地激发松露特有的层次丰富的滋味,那一盘黑金色出锅之后,路过的侍卫队伍齐整的脚步都乱了许多。已经走出去的几个御厨纷纷探头进来,瞪大眼珠。

没想到这种丑得不能看的食物居然能做出这么香得不同凡响的菜。

那眼珠子在看见文臻公然把一小半留下之后瞪得更大了。

文臻也不理他们,火上坐着又热乎又实惠又饱肚的焖锅,手里包着烫面大包,所有的菜色都不加水,直接添高汤,当香气层层叠叠在室内氤氲的时候,几个菜差不多一起出锅了,文臻便招呼了几个御厨房太监一起搬过去。

焖锅是响应燕绥要求特意安排的,用料太多,太重,所以最后是用一个案几直接搬过去的。

殿内的皇帝皇子重臣谈谈讲讲,不知说到什么,气氛有些僵硬,正争执间,忽然都停住了,有人下意识就要猛嗅,忽然想起御前不雅,拼命忍住,懒洋洋坐着的燕绥终于坐直了一点身子。

太子笑道“这香味就是和温火膳不一样。”

皇帝点头,“和药膳也不一样,朕常年吃那些药膳啊,吃得觉得浑身都散着药味儿。”

他天生荏弱,继位后他的膳食一向是重中之重,药膳常年不断,后来的御厨监也多在这方面下功夫,他因此越发厌食,今晚宣召文臻,也不是自己多想尝新,完全就是燕绥撺掇的。

然而此刻嗅见的香气,实在是生平未闻,甚至难以用言语描述,皇帝也忍不住放下了奏章,翘首张望。

那边文臻看看,大臣们都是跪坐堂上,一人一几,这样可吃不出焖锅的好,单独坐一边能暖什么心?大家头碰头围在一起吃热腾腾的锅子才容易有感触。也能拉近天家和臣子之间那种楚河汉界般的距离感。

“陛下,”她端着菜,笑吟吟道,“民女来自乡野,也只会做些乡野粗菜,乡野粗菜须得乡野吃法才得味儿,所以民女想求陛下个恩典,换个吃法。”

皇帝生了点兴致的样儿,挥挥手示意她随意。

于是她就开始拖桌子。

被猝不及防拖走案几的老臣傻眼惊呼,“你这是做什么!”

“吃饭呀。”文臻一边拖一边招呼太监,“来帮我一下!”

太监得皇帝示意,上前帮忙,拖到燕绥时,作妖帝开始作妖了。

“不要,我喜欢一个人吃。”燕绥按住桌子,“一群人挤在一起,蹭到衣服怎么办?胳膊撞到怎么办?触到口水怎么办!”

文臻想这神经病不得不说脑子好用,别人都没反应过来呢。

她自然知道古代吃饭的规矩,可不是现代那样一大桌子筷子打架,礼节多了是。但见了皇帝之后,尤其是听了燕绥那一句吩咐之后,她想试一试。

皇帝性子温和,今夜明显对这些老臣有所求,推恩御下,拉近距离这种事,想必会愿意配合。

至于某个人不配合,拉倒吧,等下别后悔就成。

“您不去就不去呗,回头给您单一份。”文臻也不惯他,放弃他那张桌子直接走人,顺嘴对一个小太监吩咐了一句,那小太监点头匆匆出去了。

她张罗着让太监们搬过几个长几拼在一起,成了一张大方桌,巨大的焖锅热腾腾放在中间,旁边依次是几个小菜,太极两仪,鱼香鸡丝,醋熘白菜,葱烧金蒜木耳,焖锅荤菜多,配菜则以爽口开胃素菜为主,蒸笼里,韭黄鲜肉和荠菜香干两种馅的烫面大包热气腾腾,完完全全一桌还带几分乡野气息的家常菜。

众人一时都有些怔愣,往日帝王赐餐也不是没有过,但都是各人各据一桌,平日里宫廷大宴,那更是要跟着礼官唱礼,什么时候举杯什么时候举著都有讲究。帝王家的饭嘛,那就不叫饭,叫恩典,你见过恩典能趴在桌上吃得呼哧呼哧的?

皇帝也愣了一愣,随即眼睛一亮下了座,那灵活的小太监急忙给他搬来坐垫,皇帝在桌首坐了,其余几人在他催促下,有点无措地各按座次坐下。

燕绥一个人坐在一边,文臻接过让小太监拿来的,她自己带来的分成四格的不锈钢餐盘,正准备每样菜都给作·香菜精夹一点,香菜精那边紧急叫停了。

“等等!”

“怎么啦?殿下?”

“怎么就四个格子?菜都不止四样!”燕绥斜眼觑她——坑病又犯了是吧?

“可是这盘子,精光铮亮,两两相对,四个格子,无比完美,又不用和人挤挤碰碰,又不必触着谁的口水,您不想用这个单独吃饭嘛?”文臻夺夺地弹着盘子,声音脆亮,“您听听,多清脆,多干净,多高级,多配您的气质和风采!”

燕绥一伸手夺过盘子,也不理她,毫不客气走到皇帝右侧坐下,原本坐在那里的一个老臣,在他到来之前就飞快地不动声色地挪走了屁股。

皇帝的面前空着一块距离,文臻单独托上一个碟子,布在皇帝面前,上头是一汤一菜。

众人一瞧,好家伙,青菜豆腐清汤,白水一般的汤里青菜翠绿豆腐莹白,色泽清爽是清爽了,但汤面居然一点油星都没有,皇家的汤向来讲究,就没见过这么白水一般看着就毫无食欲的搭配。

菜则黑乌乌的也瞧不出什么玩意。

长庆郡王皱眉道“你这婢子好不懂规矩,陛下本就食欲不佳,你这汤还这么寡淡?更不要说这黑色的菜,用料前所未见,你难道不知道,未经三次试尝的奇特食物,不可奉于陛下驾前吗?”

“郡王容禀,”文臻笑盈盈道,“这两道菜并非普通菜色,前者为龙凤十珍翡翠白玉羹,后者为黑松露蒜汁黄金蛋。都是最适宜陛下食用的膳食。”

“怎么看都是白水青菜!”长庆郡王脸色冷峻。几位老臣脸色也不好看,倒是皇帝,挥了挥手,道“多说无益,吃了再论。”招呼各人入席。

燕绥一坐下,伸手就想把皇帝面前那盘黑松露炒蛋拖过来,被皇帝不动声色一手按住,一边笑吟吟招呼众人“来,坐坐,这吃法新鲜,春寒料峭,拥炉群餐,今日我也与诸位爱卿,体验一下乡野老农之乐。来来,都不要拘礼了!”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在太子带领下,齐齐谢恩,被皇帝和燕绥一人一个白眼给按住了,便依次坐好,一时众人围坐,桌上菜色热气腾腾,几个老臣不知是被热气熏的还是怎的,眼眶都微微湿润了,先前有些僵冷的面色都微微缓解。

皇帝和太子对视一眼,也没说什么,皇帝只探头去看那菜,笑道“好一个色香味俱全,那一盘菜竟然是太极图案,青黄二色浑然分明,当真巧思,还有中间这锅儿好生丰富。”

众人也看那锅子,文臻站在一边,拿一双长筷,给众人拨动那大腹深坛,第一层是白菜香菇,第二层是肉丸鱼丸,第三层是排骨莲藕冬菇,第四层是肚片猪蹄,第五层是海带豆腐……一层荤一层素,层次分明,齐齐整整,荤素不同的香气滋味交织,而汤色乳白莹亮,于大冒的热气中油光润泽,皇帝亲自动手,给一旁年纪最大的大司徒单一令舀了一碗汤,道“来,老单,你素来胃寒,给朕热热地饮了这一碗!”

单一令急忙躬身领受,端碗的双手微微颤抖,长久不语,热气遮蔽了他的神情,只隐约眸中光芒更亮,皇帝又亲自给其余人盛汤,众人急忙逊谢恭领,一时桌上气氛热闹亲切又家常,众人都免不了有些熏熏然,未饮酒便微醉的舒畅,等到每个人都喝到滋味醇厚入舌香滑的汤时,桌上一时竟然静默下来。

几个重臣对视一眼,都隐隐觉得有点意外——没想到闻家这回心思纯粹,还真的送了个高手来!

御厨房也不是做不出美食,只是做久了皇家御膳,渐渐就被那些规矩讲究束缚,不图惊艳,只求安稳,自然也就缺了创意和灵性,而文臻的手艺,除了口味新鲜,创意特别外,还多了一份来自现代,见识广阔思维多变的灵气。

这种灵气言语难以描述,只能自口舌中领悟,因每个人经历口味不同而感受不同,但诸般变幻,都是精彩滋味。

口腔里滋味丰富了,感受自然也容易潮涌,美食令人充盈力量,也令人怀念和心绪舒缓,众人脸上的神情,也似这夜开的昙一般,于细微处悠然展开。

这边场面温馨,只有燕绥一脸不理会,吃得看似不急不慢消耗却极快,一边吃一边还瞧着皇帝面前那单独的一份黑松露炒蛋,皇帝此时也没抵受住这盘菜总钻入鼻端的特殊勾魂香气,操起了筷子,旁边的小太监立即眼疾手快地试菜,一筷入口,便怔了怔,一时都忘记了反应。

燕绥一瞧,立即拿过自己的碗要拨菜,皇帝抬手,温柔而坚决地把他的碗推到一边,自己先吃了一口。

入口他也是一怔,这薄薄黑黑一小片的东西,第一口有些难以适应,让人想起密林深处潮湿的泥土,然而随即,泥土翻开,藏着大自然最奇妙的赠予。一股携着奇妙蒜香、温润蛋香、醇厚坚果香、蜂蜜甜香……无数品种混合而成的复杂香气,便如潮水般争先恐后冲向味蕾,而鸡蛋的嫩滑已至顶峰,轻轻一卷便碾碎在舌尖,柔、韧、嫩、鲜、诸般滋味扫荡口腔一遭,再从容滑入肠胃,肠胃似被这万家灯火般的暖香盈满,天地亮起,万物随春萌发。

旁边,是和这松露炒蛋一般柔嫩的文臻的声音,“陛下,这是黑松露炒蛋。松露是一种菌菇,极其珍贵,只生长在南方温暖多泽之地,在几种树根之下埋藏,需要很艰难的方法才能将其寻出。产量极少,不耐储存,无法培育。而男子经常食用松露,能强身健体,改善睡眠,改善疲乏无力、心烦胸闷、食欲不佳等情形。黑松露和鸡蛋同炒,可彼此激发香气,提升口感,陛下如果吃着还能入口,可令南滇州定期供应。”

太子大喜,立即道“我立即下令南滇州好好寻找这松露菌!”

皇帝吃了几口松露,始终没去动那汤,连一直试图撬皇帝墙角的燕绥,也没多看那汤一眼——实在瞧着太寡淡了!

文臻也不强调介绍,就在一边伺候着。

只是松露这种滋味特殊的东西吃多了,难免会觉得过于浓烈,皇帝一边闲聊,一边无意识地舀了一勺汤,刚一入口,勺子便顿住了。

众人都是看皇帝脸色吃饭,急忙停筷,长庆郡王眉头一皱,急忙道,“陛下可是觉得坏了胃口?”又呵斥文臻,“竟敢败坏陛下胃口,还不给我……”

他话还没说完,燕绥伸过勺子,在他老子汤碗里舀了一勺汤。

长庆郡王立时住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皇帝一边迅速喝完自己那勺,一边还不忘记伸出筷子,压住了燕绥的勺,“朕就这一碗汤你也抢!”顺手把汤碗换到了太子那边。

太子赶紧试试温度,笑道“老三别闹,父皇的汤都快凉了。”

燕绥哼一声,趁机挖走了一勺炒蛋。

皇帝这才叹息一声,道“瞧着寡淡,实则非凡啊。真难以想象,这般清的汤水,竟然能有这般丰富美妙的滋味,一口入腹,朕仿佛心胸都熨贴了几分!”

他原本虽然赞菜色精致,却并没有动筷,喝了半碗汤,竟似来了胃口,又多吃了几筷,赞道“平凡小菜,足见功力,果然不亏是闻家出来的女子,李相,单司空,姚太尉,趁热都尝尝。”

几个老臣此时才慢慢喝完碗中的汤,吃了几口菜,脸上都有深思的表情。文臻眼尖地发现,除了燕绥,其余几人吃东西的速度都慢了下来,似乎一边吃一边在思考,整个饭桌上除了一开始营造出一种其乐融融的气氛,之后很自然地又转回了之前政事讨论才有的凝重氛围,不由撇撇嘴。

这些帝国最高层的男人们,对着她的美食,还能想着那些国家大事,人生乐趣在哪里?

单司空喝完那汤,看一眼皇帝,四十岁出头本正当壮年,皇帝的两鬓却已经星星华发,他心中一动,叹道“滋味浓郁,热汤入心啊……陛下,可还记得景成十八年,咱们在天京城头上喝的那碗汤?”

------题外话------

翻个跟头,我居然也有二更,我忽然找到了表扬自己的最佳途径——一千字一章每天更十章你们不得疯了一样夸我?

这章设定十二点更,同时发个作者红包,祝六一快乐。

本章含美食内容。

微笑,中午多吃一点,才有力气把票啪地拍我脸上啊!

第五十七章 皇宫顶上谈旧情(三更)

皇帝微微一笑,眼神悠远,眸子底却似有幽光一闪,悠悠道“那一天,那碗汤,救了我们两个的命呢……”

“是啊,”单一令沉沉地道,“当年铁血旗下,诸王尸旁,快要冻死的我们,也像今天这样,靠得很近,我们挤在唯一一床破毯子上,一碗热汤,您先给我喂了一大半,一床毯子,您盖在我身上……老臣曾经对陛下发誓,愿为东堂江山万年屏障,愿为陛下驾前永世走狗,如今言犹在耳,老臣却已经昏聩了,”他颤颤巍巍离席,白发苍苍的头颅贴紧地面,“陛下先前的提议,老臣不敢再阻,只请陛下安排有识之士操办此事,勿让商贾逐利之徒坏我伦理纲常。”

其余人也各自离席,俯首而拜。

皇帝动容,亲自起身将几位老臣搀起,拍着他们的手背,说了几句温情话。

太子看了一眼燕绥,微微垂下眼睫。

真是好运气啊……

今日原本要论一件大事,是皇帝近些年诸多新政中的一项比较重要的国策,说要减免商税,扶持商贾兴建各类作坊,允许商户招募农工。老臣们反对甚烈,担心因此耽误农桑,败坏风气,令世人逐利。

此事已经经过好几轮辩论,老臣们虽然也终于表示了一定程度上的赞同,但出于各种忧虑,始终没有完全松口,今晚就是再一次提出的时候,又说僵了,没想到一顿围桌餐,一碗热汤,竟然软化了这些老臣多年宦海浮沉练就的铁石心肠!

说起来似乎像玩笑一样。影响千万人的国策,一碗汤便可以推行下去,但只有太子这等一直全程跟随议政的人,才知道里头复杂的心理博弈。

老臣们虑的并不仅仅是商贾大量雇佣农工会妨害农桑,影响国本这样的后果,更多的是担心这样的举措,会冲击门阀世家的垄断地位,继而影响朝政安定。

本朝立国,靠的是门阀世家的支持。立国后,门阀便成为国家的重要支持者和制约者,朝廷入仕各行各业,大多为门阀把持。景成十六年,先帝执政末期,因年老怠政,法度过苛,川北郡爆发过一起造反,当时情势危急,还是门阀组织私军扛住了第一轮进攻,避免了天京门户第一时间被入侵。

当时,西番、和川北接壤的尧国,和东堂西北西南接壤的南齐大燕,都趁此机会,蠢蠢欲动,先帝无奈之下,给予了各地州刺史军政大权,允许就地募兵,变相地改府兵制为募兵制。而这些州刺史,本身就基本出身门阀,一旦拥有了军政大权,可以想见中央集权必然会大受影响,先帝晚年其实有所察觉,但已经来不及了,两年后他便驾崩,再经过一轮不动声色的皇子争位,州刺史渐渐成为世袭之位,等到永裕帝坐稳皇位,十余年来,几个大州已经隐然有割据之势。

唐家占据三州,易家嫡系分出去一支,各占一州。季家季节盘踞苍南,民风彪悍族群复杂地域广阔。这上三家地位之高,并不显现在任何已有条文之上,只渗透于无数心照不宣的行事规则里。比如说从不强抢但总能让人自动送上,比如说当街杀人但最后被杀的苦主哭着说自己诬告。比如说季家曾经令四周赤地百里,村庄死绝,但无人举告——苦主死绝谁来告?但缘由据说只是因为季家少爷们在争比军功,再比如说开国太祖曾立下誓约,除非叛国弑君大罪,三家子弟,有罪不议,当斩不斩,允许以“议罪银”免罪。

刚才说发展邪教的西川郡,那是在西北州刺史易燕然地盘上,西川以此为名和朝廷要钱要粮说要出兵剿灭,然而那个小小教派就像韭菜一般,割了又长,总也除不尽,皇帝早就有心派人去实地查看,但总是明里暗里受到阻扰,到现在得出的对策,还是交给州自己去解决,下一步想必又是一波要钱的骚操作。

在这种情形下,允许发展民间商业,下一步必然是要改革税制,将财富集于中央,有了钱才有重新整合乃至控制门阀的可能,这本就是对门阀的一种隐形开战。

门阀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几位老臣出身便不是门阀世家,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和这朝廷诸多臣子一样,算是既得利益者,动他们的蛋糕,于公于私,都不可能轻易答应。

事情到了此处,便僵持住了,看似温和的陛下这次不打算让步,而老臣们就算有心退一步,也要考虑身后庞大的家族的影响。

这时候这围桌喝汤,是攻心,是示弱,也是警告。

唤醒当年的恩德和誓言,无声昭示我的决心和疲倦,警告我已经做到这一步,你再不就此下台阶,等待你的就是别的了。

一个背信弃义无情无义的臣子,要你何用?

别忘了行事恣肆手段狠辣的宜王殿下还在座呢。

“汤暖不了心就浇他们头上”可不是说着玩的。

更何况人心也是肉做的。单一令等人陪着皇帝熬过最艰难的岁月,是真真正正领受过皇帝的恩德的,也是真真正正,越过往日拉开距离和人心的丹墀,在今夜热气腾腾的汤锅旁,看见这位注定天命不永的帝王,为这事殚精竭虑,满头白发。

说不动容,是假的。

说是做戏,未必真。

天家无小事,一汤见天地。

而这个小厨娘,分外聪明。今日之事过后,这位擅自主张围桌餐,拉近君臣关系,引得老臣回想前情终于心软的小厨娘自然要被奖赏,而提议赐夜宵的燕绥只怕也要被记一功。

每次都是这样,他漫不经心,抵过别人苦心筹谋。他轻弹指尖,便是人间风雨。

文臻一直在一边伺候,居高临下,将太子神情看得清楚,忍不住弯起唇角笑了笑。

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可以猜得出,刚才应该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的转折点,燕绥和皇帝两只狡猾的狐狸配合默契,自己也表现不错,事情完美解决。

难怪皇帝宠燕绥,这人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这么的不走寻常路。

再一看牛逼轰轰的宜王殿下,正趁着皇帝和重臣上演“帝相和”,从他老子的盘子里把松露一勺勺的拨自己碗里呢。

皇帝陛下看没看见?文臻觉得,看见就是没看见,没看见就是看见。

就是这么的高深。

一桌饭虽然准备得量足,但在座的不是老人就是病人,再不就是讲究多的贵人,再好吃,也不过寥寥几块。不过皇帝今晚很给面子,也证明了文臻思路不错,长期吃药的病人食欲不佳,需要浓烈的有一定刺激性的滋味来提神,松露炒蛋就显得分外出彩,皇帝吃了多半盘,还有小半自然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入了燕绥的肚子。

夜宵完了,事情也解决了,诸臣告退,文臻也收拾东西退下,文臻挂记着自己留下的那一盘松露炒蛋,收拾得麻利,走得干脆,因此也就没看见燕绥在她身后,若有所思的脸。

等到文臻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御厨房,掀开自己盖好的锅盖,就发现,那一碟松露炒蛋已经鸿飞冥冥。

哦呵呵呵呵。

站在空荡荡的锅面前,文臻想骂燕老三。

然后她就骂了。

“燕绥,你要不要脸啊啊啊!”

……

头顶上噗地一声轻笑,文臻抬头没看见人,还没转身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星月颠倒——和燕绥认识第一夜那一个令人不愉快的场景顿时重来,她恨恨地伸指,指尖尖尖,掐,捏,转——快准狠三部曲,结果,手指打滑了。

某人的腰又硬又滑跟大理石似的!

某人把她毫不温柔地往下一墩,墩在了承乾殿的殿顶上,文臻默默望天,敢爬到皇帝老子头上的,也就燕绥一个人了。

有人说看景必得站在高处,遥山河之远,领天地之旷,披挂星月,涤荡长风,往事会在这一霎从夜空奔流而过,化为流星蹑足入宇宙深处。

那么站在皇宫的殿顶,就多了一层江山人世尽在脚下的壮阔感,皇宫殿宇巍峨连绵成一片飞檐重庑的琉璃海,而自己就在潮头。

哪怕知道自己此刻行为大逆不道,文臻还是深深着迷了,穿越后的环境一直有些压抑,她愿被此刻高风洗涤。

燕绥在她身后,用随身一块白绢擦干净了屋瓦才坐下,当然,没帮她擦。

文臻懒得和他计较,拿过他扔掉的白绢随便擦擦也坐下来,她怕再站下去会被巡逻的侍卫射成靶子——人不敢射宜王殿下,还不敢射她一个小虾米?

身侧的燕绥双手搭在膝盖上,微眯着眼,星光在他眸底流转,似钻石上又承了最洁净的晨露。

虽然他没说话,文臻却没来由地觉得他心情很好。

是因为那顿成功的饭吗?

好像并不仅仅是这样。

身侧,燕绥微微仰着头,月色下一抹弧度精美,文臻看着他侧影,觉得眼光是有粘度的,怎么就拔不下来呢。

好半晌燕绥才开口,“今天你做的不错,比我想要的更好一点。”

文臻笑眯眯点头以示她也很赞同这个评价,还可以表扬得再猛烈一点。

“父皇今晚应该可以不用失眠了。”燕绥懒懒道,“回头想必有恩旨给你,想好自己想要什么。”

文臻心想我想要出宫以及看见你从此消失在我面前可以吗?

真是的,虽然这人秀色可餐,但是每次看见都心理压力太大实在不利于心理健康和生理发育。

燕绥瞟她一眼,那眼神让文臻没来由有种心虚感,感觉自己好像又被照妖镜照出了小九九,好在燕绥并没打算和她计较,忽然道“德胜宫的狼桃都不见了。”

“哦,”文臻向来不怕人思维跳跃,跟得很快,立即道,“拿去烧汤了,德妃娘娘想要美容瘦身,那是主料。”

“林擎知道了一定很欢喜。”燕绥笑一声。

文臻想难怪这么高兴,原来是你娘绯闻对象送的礼物被我给糟蹋了。神将父子真是可怜,做了什么要被你这么可劲欺负。

“你一定在想,林擎父子真是可怜,做了什么要被我这么针对。”燕绥忽然懒懒开口。

文臻呵呵一声,心想阁下应该改姓回,名虫。

“德妃娘娘本是西府郡一个连舆图都不会记载名字的小城的官家女,说是官家,其实也是不入流的九品小官,那个小城临近西番,最是不安定的地方,地薄人恶,生活艰难,她又是个外室生的庶女,境遇可想而知。”燕绥忽然开口。

今夜星光太好,肚子很饱,难得诸事如意,身边有只不讨厌的小狐狸,提到了神将的礼物,不可避免就要想到他那个永远捂不热的娘。

他忽然想多说几句。

文臻不说话,她不会主动询问他人,但也不会蠢兮兮地阻止别人倾诉的。

在智者面前,做个倾听者就够了。

“据说她生下之后,便被云游的和尚批了命,说她九字鸾凤之命,贵不可言,但世间祸福相生,她的尊贵命,是要索取掉父母亲人气运来成全的。她父母本就不在乎一个庶女,当即把她逐出家族,她自小在城外一座尼庵中长大,那种穷山恶水里的尼庵,姑子们多半是境遇凄惨实在活不下去才落了发,因此大多脾性古怪,德妃,哦,那时她叫侧侧,秦侧侧,吃了很多苦头,也养成了如今这冷戾怪异喜怒无常的性子。据说……后来她的父母死得离奇,有人说是她杀的。”

“有一年,封在那里的相王谋反,裹挟了整个小城充作兵丁,林擎就是在那场战役中脱颖而出,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但林擎很快得到了提拔,并在朝廷大军前来平叛的时候,被相王推出来替死,林擎本有机会赢的,却为了保护秦侧侧战败被俘,有人说两人之前就认识了,有人说就是在那场谋反中刚认识的,总之,林擎险些被杀,秦侧侧冲上法场夺刀也险些丢命,但她命大,父皇那天正好经过法场,救下了这对苦命鸳鸯。”

“当时父皇还没继位,只是个不得宠的皇子,保下他们也是十分艰难,为此还受了先帝斥责,先帝为人刚刻,以峻法闻名,认为反叛之罪不可轻饶,林擎为此黥身入伍,戴罪立功,先帝要他去和最彪悍的西番作战,连赢十战方可免罪,才不会将秦侧侧投入军妓营,十战连赢之后,方可从最末的兵丁开始积累军功。积累至帅位,就把秦侧侧赐给他为妻。”

“这条件无与伦比的苛刻,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要林擎在军队里苦战到死,而秦侧侧,注定要以战俘的身份飘零成泥。”

“林擎,一个月,连赢十五战,杀西番大将耶律成,将西番军队驱出三百里。”

“三个月后,他从零开始,积累军功升至校尉。”

“半年后升到副将,这还是压了许多功劳的结果,因为先帝答应他只要他军功足够就给他升,不受任何限制,结果他升太快,真要全部叙功就升无可升,大将军都要给他做,所以最后只压到了副将。”

“他在最新的界碑前插下自己的银枪,西番人打马过不敢拔枪。”

文臻听得微微屏住了呼吸。

是当年少年意气血染黄沙,烈马西风下,一剑逼敌退千里,长枪挑桃花,寒光彻铁甲。

文臻忍不住鼓掌,刚拍一下手,就被燕绥的眼神杀给逼得讪讪放下手。

“后来呢……”文臻忍不住问一句,忽然反应过来。

后来,后来肯定是悲剧了,说好的赢了军功抱得美人归,最后美人却归了皇帝。皇帝还是救命恩人,这叫林擎怎么破?

“秦侧侧过于美貌,父皇担心她留在军营惹出祸端,便带回了自己的皇子府,秦侧侧为人性情古怪,和王府姬妾也处不好,也不知道是中了谁的招,某一天她竟然睡错了房,然后……”

文臻想哦然后将错就错睡错了。

“父皇当晚不舒服,早早睡了,秦侧侧走错房两人都立即发觉了,秦侧侧刚要走,已经有姬妾叫破此事,并且还从秦侧侧身上搜出了重要军报,秦侧侧被指为奸细,先帝知道后勃然大怒,要处死秦侧侧,父皇为救她,迫不得已,称两人情投意合,已有夫妻之实。”

“先帝却不是好糊弄的,便道便是你的女人,也由不得她生出二心,本就是叛乱之地出身,如何能留这种祸根?除非她收心安分,从此在你身边为你生儿育女,一年内生下一子,才可饶她一命,但此女生有反骨,永不许立为正妻。”

“父皇无奈,也只得答应,据说秦侧侧宁死不从,但父皇和她剖析利害,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想要活下去再见到林擎,只能这样。林擎如今战功卓著,独领一军,如果她不表现出对父皇心甘情愿,先帝那个多疑性子,必然担心林擎为了秦侧侧心生反意,那首要就是除了林擎,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想要林擎战死,实在太容易了。”

“就这样,秦侧侧高高兴兴嫁了父皇,给林擎亲自去了喜帖,决绝地告诉他自己移情别恋了,不用再为了她拼命攒战功了。等到林擎终于得到回京的旨意,见到的却是抱着我的秦侧侧。”

“他当即回了边关,此生至今,再也没回过天京,没见过秦侧侧。他似乎不在意,又似乎入了魔障,仍旧在不停地积攒战功,从山之南打到海之北,为先帝和我父皇打下这铁桶江山,甚至在十年前父皇御驾亲征西番时,还救过他两次。”

“因为这一段恩怨,先帝后来特意扶持封家陷阵营和林擎抗衡,朝中诸臣也一直都对林擎颇有敌意,但父皇从来不听,父皇总说天家欠了林擎,因为先帝驾崩时,还特地留了遗旨,着令林擎永为副帅,不能接正印。”

“只要他没接元帅正印,皇家就不算违背诺言,虽然秦侧侧已经永不能为他妻。”燕绥古怪地笑一下,“你看,皇家啊,就是这么虚伪。”

文臻没有说话。

痴男怨女故事何其多,林擎和秦侧侧的爱而不得,也不过是命运大潮中一道分外激烈些的浪花罢了。

至于其后的因为心怀歉意而独宠德妃的皇帝,因为心有不甘而厌弃亲子的德妃,以及始终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那位永不踏足天京的东堂干城林擎,都不过是潮来潮去卷没了的空城里的寂寞人。

唯一无辜的是燕绥,他作为一个母亲的免死金牌而生,因利益交换和默契交易而来,承载着一个不得所爱的女子的所有心有不甘。她看见他,就像看见自己那段无能为力不得不割舍所爱的曾经,那段曾经里充满痛苦、悲愤、无奈、和永夜一般的绝望。

要怎么爱得起?沉入现在的幸福就是对往昔的背叛,可她烈如火中金刚石,坚硬灼灼,不被人间暖阳焐热。

文臻侧头看了看燕绥,他没有表情,他是那种眉梢落满三春桃花,眼底却凝结一冬深雪的男子,透进那一片深邃透明的黑,看见的是一片漠然与空无。

文臻伸手进怀里摸了摸,掏出最后的两根花瓣棒棒糖,塞进燕绥手心里。

------题外话------

三更!

咆哮!

三更了!

破纪录了!

我写书十一年有过三更吗?有!过!吗!

激动满地转圈乱跑中。

不要试图冷笑着和我说谁谁谁七更八更,我这种写疲了的老鸟没那么高的觉悟,我就和自己比就够啦,做人嘛,最重要的是知足。

然而有一样东西我不知足!

什么东西?

抬头看,看看三更,说不懂我pia叽你。

第五十八章 赐婚?

燕绥一低头,就看见掌心里一颗圆圆扁扁的糖,一边还有一个小半圆,糖身透明,里面嵌着淡粉色的桃花花瓣,糖下面还插着一根细细的棍子,可以抓着吃。

“这就是你送给皇后的糖?”

文臻一点也不诧异他的消息灵通,德妃娘娘不也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宫里的人,好像都长了四只眼睛八双手。

至于凤坤宫那位是皇后,也是意料之中,毕竟通身气度和上位者的举止无法掩饰,尤其今晚见了皇帝之后更加确定——因为很像。

皇后的神态,语气,待人接物,和皇帝的风格很像,很容易让人觉得,这一对很有夫妻相。

任何人也对和自己相似的人有天然好感,这是人性。

就是不知道这种相像是天生一对,还是刻意模仿了。

文臻不想猜测那位一心奔着孝贤谥号去,以成为既能辅佐君王又能举案齐眉的贤后为毕生志向的伟大皇后。

燕绥看了看自己掌心的糖,又看了看她的,忽然把自己的往她手里一塞,把她那根心形的换了过来。

文臻……

要不要这么幼稚!

你是太史阑的狗狗幺鸡吗?永远看别人盘子里的比自己盘子里的好吃,哪怕看起来一模一样?

“那个是熊状的。”燕绥面无表情地道。

……

被拆穿小心思的文臻瞬间聋了,好像啥也没听见。

两人并排坐在承乾殿顶上,吃棒棒糖,看月亮。

燕绥没有了再说话的兴致,文臻也不是多话的人,棒棒糖在嘴里缓缓化为糖水流入咽喉,甜蜜温暖,便是此刻高天冷风下最好的慰藉。

燕绥的侧影在星月冷光里总有种尊雅极致的高远,此刻含着棒棒糖,没来由多了几分人间气,文臻决定下次做个圆棒状的棒棒糖,把烟火气再给他熏浓一点。

吃一口棒棒糖,看一眼盛世美颜,相得益彰,胃口好好。

燕绥先吃完,伸手到她面前再要,文臻拔出嘴里口水滴答的棒棒糖,被燕绥嫌弃地拍出一米外。

她在一米外格格笑,自己找个地方坐好,一边继续抱臂欣赏不同角度的美颜,一边问他,“我在这殿顶上呆着,明日会不会被大臣弹劾至死?”

“大臣认识你是哪个牌名上的人?”

“陛下在底下睡着呢,爬到陛下头顶,这是可以诛九族的大逆不道呢。”

“你是从哪里看来这些乱七八糟的,陛下头顶还有树还有云呢,酒楼城墙也比陛下高,要不要把酒楼城墙上的人都处死?父皇不在意这个,再说他也不在承乾殿睡。”

“燕绥啊,你爹很宠爱你呢,就算你真在他头顶掀瓦,他也只会叫你小心脚下吧。”

燕绥不说话,也看不出眉梢眼角柔和多少,只闲闲将棒棒糖的棒子弹飞,但文臻可以感觉到,他此刻的心绪,是放松的。

“燕绥,虽然刚才我听过了你娘那些不能不说也不能说的故事,但我还是觉得,仅仅因为这些,并不应该造成你们母子之间紧张的关系。也许之后漫长而磨人的宫廷岁月,让一个本就心怀怨望的女子,心态越发失衡,对你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也许其间还有什么误会,但是到了现在这样,总是有点遗憾的。”

燕绥半晌没动,星月也似在这一刻忘记运转,凝滞而模糊。

文臻并没有紧张,眨眨眼睛看着他。

并不是不知进退,也不是没有分寸,德妃和燕绥之间,竖起的冰雪壁垒,旁人可以绕过,可她目前在宫中,已经被德妃注意,又和燕绥相熟,总归不可避免被卷入这母子的争斗之中,德妃喜怒无常,燕绥绝慧散漫,她必须抓住机会,争取到一方的认同,好歹可为依靠。

燕绥这样的人,居庙堂之高,智慧出众,便注定了孤独,这样午夜倾诉的机会,于她固然难得,于他也是寥寥,他愿意和她说这些,本就是一个信号。

好半晌,燕绥终于开口,声音在星空之下,悠悠飘了出去。

“谁允许你胡乱揣测这些?”

“我没有猜测,我只是有点……羡慕。”

燕绥终于回头看她,眼神难得带上一丝诧异。

“我和我的朋友们,都是孤儿。如今我仅有的三个死党,也已经在这陌生的地方失散。今天在殿内,看见陛下那样待你,我觉得很羡慕。我们四个人,没有父母,没有亲戚,别说关爱和抚慰,连平常人吐槽抱怨的极品亲戚都没能体会过一次,所以我们几个,君珂喜欢看家长里短亲情伦理电视剧,景横波看见这种电视剧就撇嘴换台,太史阑散步时看见一家子一起玩闹,会停下她永远匆匆的脚步,多看一眼。”文臻靠着屋脊,咬着棒棒糖,眼睛弯弯,“所有父母双全的人,我们都羡慕,哪怕是极品父母呢,最起码人生是完整的。不像我们,连个撒娇吐槽的机会都没有。”

燕绥似乎笑了一声,又似乎没笑,文臻看着他的背影,哎,倒三角的线条真美好。

“但是我们那里也有句话,父母和命运不可选择,我们那里,也有不负责任的父母,也有很多人拼命脱离原生家庭,社会也渐渐从以孝道束缚子女的怪圈中脱离出来,开始鼓励人们活出自我,活出尊严。在我们那里,儿女不再是父母的附属产物,那是独立的,可以自主的,不依附于任何人的个体。”

“你们那里。”燕绥懒懒道,“说得好像你不属于这里一样。”

文臻呵呵一笑,没有回答这个不知是随口还是试探的问题。

“所以你看,没有父母有没有父母的缺憾,有父母有有父母的纠结,这是命运给予我们的,只能接受。但是我们可以活得潇洒一点,尽应尽的孝道,不为彼此之间的不如意纠缠,很多烦恼,是因为要求太多而导致的。放过自己也放过他人,对父母也好,属下也好,朋友也好,不想要更多,也不和他们索求更多,就可以活得更愉快一些。而放下一点,走远一点,说不定你也能看见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燕绥依旧仰望云天高处,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好半晌才道“你这论调听起来冠冕堂皇,骨子里都是自我冷漠,和你的脾性十分珠联璧合。”

文臻嘿嘿一笑,依旧是她甜蜜糖儿的笑容。

“不过总比那些劝我不要不守孝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父要子亡子不可不亡之类满嘴腐臭的调调要顺耳一些。”

“当然了,我是甜蜜糖儿呀。”文臻笑眯眯,手指戳在酒窝。

燕绥看一眼那深深笑靥,忽然也觉得手痒,伸手过去要捏她的脸颊,不妨此时文臻被屋脊咯得腰酸,忽地坐起身,燕绥这一伸手,正捏到她的……上。

文臻……嗄?

燕绥……?!

……

时辰回到一刻钟之前,德胜宫内。

德妃娘娘准备睡了,换了一身宽大的薄棉袍,虽然不好看,但里头一层细细的绒,贴身很舒服。

菊牙给她梳顺头发,用绸巾挽起,一边想着一个时辰后还要起身,要切菜要洗菜要煮汤一整夜没的睡,那一张脸就皱成了苦菊花儿。

她是德妃身边最受宠爱的大宫女,向来除了陪伴德妃做点小事,自己的事都有小宫女伺候,什么时候做过这种苦活儿。

“娘娘,您就是太好性儿了,那丫头明明就是使计,瞧准了您心软!”

“懒得。”德妃的回答也很懒。

菊牙更加气不顺,她家娘娘就是这样,并不是好糊弄,纯粹随性而为,想折腾就折腾,来了兴趣就轻轻放过,除非触及她逆鳞,并没有一定要和谁过不去的心思。

只是当她一定要过不去的时候,也分外凶戾,才成就了如今的恶名。

“可您这么高高抬起轻轻放过,传出去人家指不定笑话您蠢!被人家随便一个玩意就骗过了!”

德妃掀开眼皮,看她一眼,菊花一触及那双眼皮极深的眼睛里的光,便如被针刺一般,立即低头闭了嘴。

“什么放过不放过,她做了什么让我不能放过的了?”德妃托腮笑嘻嘻看她,“一个刚刚进宫的小女官,我随口刁难一下叫上位者的尊贵,我一定要过不去叫什么?她又算哪个牌名上的人,值得我这样?”

菊牙不敢说话了。

“行了,知道你怕苦。叫兰指她们帮你,几个人活计一做,快的很。”

“娘娘那丫头不是说……”菊牙惊喜又犹疑。

“是我蠢还是你蠢?还把那丫头整你的话当真。”德妃哼笑一声,“那丫头那点道行,还是在宫里少耍点心眼的好。”

“对了,娘娘。”菊牙忽然想起什么,“闻真真今晚被传召御前了,听说还给陛下和诸位老臣做了一桌夜宵,太子和宜王殿下也在,据说都用得很满意。”

德妃一怔,道“燕绥也喜欢?”

“是啊,听说就是宜王殿下提议宣召她的呢,不然依陛下的性子,怕不要搁她好久。”

德妃想了一会,忽然站起身。

“咱们也去瞧瞧。”

“哎呀娘娘,您可别想一出是一出啊!”菊牙忙搁下梳子追了出去,“您这是睡衣!得换衣服!”

“换什么衣服!这衣服露肉了吗?不能见人吗?”

“那您也得换双鞋,您那是拖鞋!”

“拔上鞋跟不就得了。”

“我的娘娘哎!”

……

德妃娘娘向来走路拖着步子,迈出十二万分的慵懒和风情,可没谁知道,她每日在德胜宫里跑步快走,真要跑起来谁也追不上。

据菊牙暗搓搓猜测,德妃娘娘这么注意强身健体,是不是想活得长些,熬到陛下和太后皇后都先死了,她就可以把神将召回京了。

德胜宫离承乾宫自然不远,这位娘娘特立独行,也不会慢吞吞准备仪仗啥的,也不用担心有人对她不利——没人敢公开对她不利,上一次还是五年前,有个妃子指使宫女装疯拿把剪刀想要划花她的脸,最后那个宫女连同那个妃子连同那宫里所有人都做了德胜宫花园里的花肥。当时是冬天,花园里皑皑积雪,那一群女子是被埋在三尺深雪下活活冻死的,菊牙永远记得那天雪下得扯絮堆棉,雪下挣扎哀嚎声音凄厉,整个花园直如炼狱,所有人脸色发青瑟瑟发抖,只有德妃笑容从头至尾近乎亲切欢喜,坐在廊下,看着人一盆一盆浇水把雪冻实,直到那能刺破耳膜的尖叫之声逐渐消亡至彻底灭绝。

事后她在冰上漫步,低头瞧着透明冰下一层脸色铁青各种扭曲的尸首,格格的笑声回荡在满满是人却死寂无声的德胜宫。

事后整个德胜宫所有宫女都做了一个月噩梦,噩梦里多是漫天冰雪,有人在格格笑个不绝。

只有德妃娘娘,第二天胃口特别好,还下令加餐来着。

只有菊牙知道,那美丽女子的一颗心为何也可以如冰如雪,见过当年历阳城三日不绝的血与火,爬过高达一丈的死人堆,在侩子手高举的鬼头刀下擦刀而过,浸过猪笼,跪过钉板,泅渡过腊月天碎冰不绝的长河,那个人那颗心,经过无数次磨砺至鲜血淋淋再结疤的循环,早已不惧这人世间所有的风刀霜剑,恶行相加。

前头德妃走得很快,却到快要到承乾殿的时候慢了下来,绕着承乾殿走了几步,忽然像有所感应般,抬起头来。

然后德妃就看见了月光下殿顶的一对男女。

看见她的生来冤家,那个高贵得恨不得蹲在云端撒尿的夭寿儿子,手正摸向闻真真的……

见惯风浪杀人不眨眼的德妃娘娘身子一僵。

刚气喘吁吁赶到她身边的菊牙一抬头也看见了,身子一抖,下意识两腿一夹。

“娘娘……”菊牙这一声喊得胆战心惊。

“菊牙……”德妃的声音此刻听起来特别古怪,“这回,她真的,做了让我不能放过的了。”

……

屋顶上,燕绥的手,停在某处一寸之地外。

下一个动作就是收回,文臻从他的眼神中确认了这一点,所以她也不打算反应过度,比如打个巴掌啥的。

当演狗血爱情剧吗?

趁势躺回原地当什么都没发生算完。

她不矫情,也不打算和燕绥发生点什么需要趁势发挥,这样处理最好不过。

然而底下忽然有声音,燕绥头一偏,似乎看见了什么,然后他的手,忽然越过那一寸之地,唰地抓下来了。

抓下来了……

抓下来了……

抓……

下来了……

文臻一霎间脑筋短路,满脑子就是这四个字在跳舞。

虽然那一抓有点像作秀,最后还是仅仅擦过,但那终究是触及了!

一声“流氓啊!”不经思考便要从大脑蹿入嘴里再喷到对面流氓脸上。

她忽然顺着燕绥目光,看见了底下仰着脸看着她和燕绥的女人。

德妃。

文臻脑子轰然一响。

这叫个什么事?

和男朋友亲热被老婆婆抓包?

啊呸,什么玩意。

调戏当朝亲王被他娘抓包?

啊呸,明明是亲王调戏我。

被亲王调戏被他娘抓包?

咦,好像不是个什么事啊。

脑子飞快转过来发现这不是个什么事的文臻,立即恢复了淡定,坐直身子,整整衣服,准备围观神经病皇子应付他神经病老娘,顺便取个经。

下一秒,她眼神一直。

底下,德妃娘娘,忽然抬起脚,一把脱下一只拖鞋,一抬手,把鞋给砸了上来!

把拖鞋砸上来了……

砸上来了……

砸……

文臻气若游丝地想,皇家果然盛产奇葩啊……

……

燕绥似乎也有些意外,一抬手,精准地抓住了他娘的拖鞋,随即如被火烫了一般,飞快地又把鞋给扔了下去。

文臻掩面——你们母子是要玩扔鞋游戏吗?

“燕绥。”德妃捡起鞋子自己穿上,柳眉高高挑起,“这皇宫不够你折腾了是吗?你要跑到承乾殿顶干这种恶心事儿?”

“娘娘。”燕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娘,“恶心事儿?这词可稀奇,这都算恶心,那我是怎么来的?”

文臻叹息——不知道德妃往事也罢了,知道德妃往事,这句话就是点死穴了。

燕绥这个作死的,永远都知道如何能一句话气死他娘。

底下德妃的脸色一层层冷了下来,屋檐下眼光幽幽地盯着自己儿子,看得人想打寒战。

文臻拽燕绥袖子,用口型讲“放下……放下……”

燕绥看她一眼,扯出自己袖子,终于没有再说话。

德妃却不肯放过他,忽然呵呵一笑道,“是我疏忽了,孩子大了,有家室之思了,这是好事,你们继续,继续啊。”说完转身就走。

文臻刚松了一口气,忽然衣领一紧,身子一轻,已经被燕绥拎着下了地,向德妃方向追去。

“干嘛啊?”文臻莫名其妙。好容易你娘不闹,你还想怎的?

“她不是回德胜宫,她是要去找我父皇。”

“啊?”

“向父皇请旨,为我和你赐婚,做个侧妃什么的。”

“啊?”

“顺便表示,我既然终于成家了,也就可以就藩了,她已经看好了我的封地,这就可以安排上了。”

“啊??”

“怎么,欢喜疯了?”燕绥睨她。

“就最后两个字比较接近我的心情。”

文臻抽嘴角,这对母子怎么这么闹心哪,摸一把胸没人对她这个受害者表示歉意也就罢了,这还要拿她做筏子?

“娶你不娶你要看我的心情,不用看你的心情。”燕绥拉她快走,“快一点,不要试图磨磨蹭蹭,不要以为动作慢一点就能让我娘把你嫁给我了。”

文臻翻出三百六十度大白眼——沙猪是吧?我嫁你?

我嫁你爹你叔你哥也不嫁你。我让你喊我娘喊我婶喊我嫂也不能喊我老婆!

呵呵,等着。

德妃走再快也没燕绥的轻功快,在她走到皇帝寝殿前十丈,燕绥便用一句轻飘飘的话顿住了她的脚步。

“娘娘你再往前一步,赶明儿我就让人把林飞白杀了。”

说完燕绥就停住了。

德妃转身后,文臻明显看到燕绥唇角微勾,笑了。

美得阴恻恻的。

文臻心里叹气,得了,今晚心灵鸡汤白灌了。

但她今晚受到的摧残还没完,呼啦一声,紧闭的皇帝寝殿的窗扇被拉开了,只穿了寝衣戴着软帽的皇帝趴在窗台上,笑着冲这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母子打了个招呼。

“老三,”他温和地对燕绥道,“别这样和你娘说话,也不用担心她吵到朕,相比之下,你们两个比较吵。”说着指了指头顶。

文臻掩面——燕绥你这个死骗子说好的你爹不睡承乾殿的呢?

看这位置,刚才说的那些在这个时代大逆不道的话,不会给人家爹全听去了吧?

“也别拦你娘,朕看就指个侧妃也挺好的。你也老大不小了,再不立妃,朝里话渐渐也多,你忍心你父皇整日为这事被他们叨叨?”

“像我娘这样的贤妃,是应该早早多娶几个。”燕绥笑,“谁在您面前叨?赶明儿我便送几个到他府上去。”

“如你这样的孝子,也该早日放到封地去给陛下分忧。”德妃嘴皮子也不比儿子弱,自动去推皇帝房门,“哎,陛下,我跑累了不想回宫了,就在你这睡了啊。”

“不行不行,都走都走,朕翻了容妃的牌子,她马上就要来了,都走,再不走朕唤侍卫了,吵得头痛。”

德妃哼了一声,也不给皇帝行礼,转身就走,拖鞋的跟踩回脚底下,啪嗒啪嗒声响清脆,皇帝皱眉看着,无可奈何摇摇头,再看一眼一脸无所谓站在一边的儿子,似乎觉得多看这对母子一眼都伤身体辣眼睛,啪地一声把窗户关上了。

燕绥站了一会,他本来满脸倦意,如今也不知道是给胸还是给娘刺激的,忽然道“走,出宫去。”

“干啥?”文臻吓了一跳。

燕绥也不答话,一根手指勾着她衣领便走,文臻的脖子给衣领勒得呼吸困难,一贯蜜糖一样的笑容也扯不开了,怒道“放开,放开,你要勒死我啦!”

燕绥倒是从善如流,松开她的领子,改为抓住她的手臂,按说这就算牵手了,可惜半点粉红泡泡也无,那货速度太快,飘起的衣袂似扫把星越过半空,文臻像一面被扯起的旗子,又或者是一个没坐稳扫把被颠下来的巫婆,两条腿时不时告别大地在风中横行,弱小,可怜,又无助。

她一路无助地飘到宫外,心里发狠地决定以后做出了什么好吃的都不带他!

被燕绥一路扯着,越过宫墙,经过夜凉如水的汉白玉广场,广场之外道路四通八达,号称群贤坊,是王公大臣们的聚居地。

文臻被拽啊拽啊的,也不知道是被拽习惯了还是燕绥调整了姿势,渐渐觉得身姿起伏,宛如跳舞,也没那么难受了,便欣赏一下这皇城中心的夜景,正看见聚居地的附近不远处有一片建筑,华阁重檐,庭院深深,很是宏伟,但四周却一座庭院都没有,孤零零地仿佛一个不受待见被孤立的小朋友呆在一边。

大家都在聚居,这地块也是寸土寸金,单独一座便显得突兀,文臻一指那院子,笑道“这谁家的房子,看上去感觉一脸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啊。”

燕绥瞄了一眼,“哦,宜王府。”

文臻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想起来,哦,他家。

还真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呢!

不知为何心里很高兴呢。

看,大家和我一样,怕了这个香菜精,房子都不要靠近他!

此时两人正经过浑身洋溢着孤独气息的宜王府,从近处看确实这府邸人也少,灯也少,建制特别齐齐整整,透着一股不好亲近的味儿,和它的主人一个气质。燕绥对自己的所谓的家似乎也没什么感情,拉着文臻不停步地过了,只是他原本好好的走的直线,忽然拐了个弯,生生从自己府门口绕过去了。

文臻有点奇怪,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听见了一阵哨声。

那哨声十分奇特,除了第一反应认出是哨声外,之后就能发现,那哨声吹得悠长起伏,节奏优美,还略夹杂着几分缠绵哀怨柔婉的调子,时而又显得大气朗阔金戈铁马,听来颇觉奇妙。

但夜半在这黑洞洞的王府附近忽然听见这样的哨声,实在有些诡异,文臻吓了一惊,仔细一瞧,才看见王府大门口对面一棵树上,坐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深色衣裳,盘坐在细细的树枝上,面对着宜王府的正门,嘴唇微微撮起,便有悠扬哨声,从树梢传来。

而文臻那双钛合金眼能看到更多有趣的东西——比如那人是个女子,身形高挑窈窕;比如她头顶有一只鸟,正在给她用翅膀扇风,比如她身边还有一只鸟,叼了果子往她手里送,比如那树下,团团围坐了一圈小动物,猫猫狗狗,连肥兔子都有。

这场景按说应该有些萌,但听着这曲折幽复的哨声,看着那女子如夜一般黑而深的眸子,文臻没来由的总觉得有些诡异。

然后她去看燕绥的反应——三更半夜有女人对着他屋子吹哨这种事,当事人不会不知道吧?宜王府不可能没有护卫,护卫也没出来一个,很明显这不是第一次发生吧?

那就是夜夜都有人对着他屋子吹哨咯?

文臻的脑子里忽然掠过校园青春狗血剧里的在女生集体宿舍楼下唱歌的惨绿少年。

性别对调,评论过万系列啊……

燕绥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连嫌弃都没有,只事不关己一般点评“真是吹得越来越难听了。”

“她吹的是什么?”

“《求凤》”

文臻长长地、长长地、哦了一声。

这个曲子她听说过哟。

说的是热烈大胆的少女勇敢追求青梅竹马却十分腼腆的俊俏儿郎,最后终成眷属的美好故事呢。

然鹅,她看看燕绥,俊俏是有的,比俊俏还俊俏,但,腼腆?

“好听吗?”她笑眯眯问,“经常听见吗?”

燕绥瞟她一眼,“你在吃醋?吃醋我就回答你。”

“是哟是哟,我就是在吃醋,你瞧瞧你,一个没看紧,都有人半夜宿舍楼下……哦不王府门口吹哨求爱了,说好要做人家的小甜甜的呢?”

小甜甜把她毫不甜蜜地扯了个跟斗,以此表示对她油嘴滑舌的惩罚。

哨声还在继续,燕绥带着她,绕了一个弯,风一般地从自家屋子隔壁过了。

将那逐渐变得怨气丛生曲调诡异的哨声,远远抛在身后。

两条人影消失在夜幕中。

远处,树上吹哨的少女似有感应,忽然一停,转首看向两人经过的地方。

月色幽明,照着她乌黑沉潜若藏渊的眼眸。

……

燕绥熟门熟路到了一家,门上熠熠烫金的匾额司空两字,文臻想莫非是那个司空郡王的家?

燕绥带着她直接在屋脊上漫步,明明底下很多地方还灯火通明,无数护卫穿行道路目光灼灼,可他带着个不会武功的文臻,也没怎么遮蔽身形,硬是没被人发现行踪。

文臻渐渐在风中闻到了一股腥臊味儿,隐约底下有低咆之声,声音粗雄,似乎养着什么猛兽。

“你到底来干嘛?”忍不住要问个明白,这个天地大大他最大的家伙,能倒海能捅天她管不着,可现在她被拽了来,做什么她都是共犯。

死也得死个明白不是?

“偷狗。”

文臻……

大半夜的您这是和狗过不去还是和自己过不去?

“司空家刚得了一只好狗,我喜欢。”燕绥唇角一弯。

你喜欢所以你堂堂一个皇子就大半夜来偷臣下家的狗?

“司空家世子善于培育异兽,无意中发现了这条狗,据说此犬千百年难得一见,可为万兽之王,这事儿引起了掌管川北、横水、定阳三州的州刺史唐孝成家嫡女的兴趣,那位小姐就是爱这些猫猫狗狗,听说是有一手绝活,善于驭兽,司空群那老东西,向来脑袋尖,便邀了唐家人携那小姐来看狗,一来二去,竟然给看成了姻缘,马上唐六小姐就要和司空家世子定亲了。”

文臻想到大眼睛仁兄,先前听皇帝喊他司空仆射,也是朝廷重臣了,这种中枢重臣和门阀豪强联姻,怎么说对皇室都不算是好事。更何况当时在殿上,司空群颇有些咄咄逼人,并不是个敦厚人。

但正常的处理方式不是应该是以阴谋阳谋分化之瓦解之徐徐图之吗,为什么这个家伙的脑回路如此的清奇……

为一条狗坏人婚姻神马的,有点带感啊……

“瞧着司空家,好像声势不小啊。”

“当然了,三门六姓之一嘛。”

文臻有些懵,听燕绥解释了几句才明白,唐季易三家荣盛多年,合纵连横,由此又产生了和三大家有姻亲或合作关系,或者地位特别突出、势力略逊一筹却也不可小觑的六家,即“司空、封、林、姚、单、厉”,合称“三门六姓”。三大门阀地位过高,这些年逐渐隐于幕后,只在背后做那翻云覆雨手,所以民间更为熟悉的是那六家,也称六大世家,其中林家便是神将林擎家,是唯一一家和其余大姓没有关系的家族,人丁也单薄,之所以列名其中,是因为林擎的地位和民间威望,封家因事获罪,早两年满门抄斩,算了绝了一姓,但旧说法已成习惯,倒也没人改成三门五姓或五大世家。

文臻记得,闻至味提过,闻家和唐家就有点儿八千里外的亲戚关系,只是唐家势大,族中多能人异士,向来风格神秘,就连唐家最尊贵的女人,当今太后,也是个一步不出自己宫门的低调性子,和闻家牵扯想必不大,所以闻至味也没有多提。只告诫她如果遇上了三大家的子弟,莫要得罪,但也莫要想着攀附,那种人生来居于云端,人命于他如蝼蚁,躲远些最干净。

想不到世家居然还是九家,那是何等可怕的势力。

燕绥却道“世家本性便是掠夺,哪有永恒的盟友。唐家和厉家,就非常不对付。司空家更是灭门封家的始作俑者。”

燕绥嘴上说话,动作也不慢,带她落到那院子里,院子没人看守,正常人也想不到有谁会大半夜来郡王府偷狗,整一座院子就养了那一只狗,特地打造了一个巨大的宛如房子的笼子,里头光生肉就用大盆装了满满一盆,燕绥文臻刚一落地,那狗便睁开了眼睛,一霎间文臻险些被那褐黄色宛如小灯笼的硕大的眼睛吓了一跳,再一眼才看清黑暗里那狗小牛犊般巨大的身躯,暗色中那狗看起来是白色的,毛尖微微发着银光。乍一看确实气势浑然,颇有风范。

文臻忍不住又多看那狗两眼,注意到了这狗狮鼻阔口的长相,心中一跳,险些脱口而出一句“幺鸡!”

和太史阑那只白狗真是太像了,当然仅仅是脸,论气势身形,就是悍马和qq的区别,幺鸡之怂,无与伦比,文臻觉得拿幺鸡和这狗对比,简直是侮辱了这只狗。

难怪燕绥喜欢,这狗的逼格确实和他很配。

那狗也颇具灵性,发现陌生人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发声,而是警惕地打量两人几眼,微微挺起身子,背部的毛发已经根根炸起。

燕绥看了几眼,唔了几声,也似表示满意,上前一步,手指拂出。

那狗浑身的毛瞬间炸起,前腿向后后腿绷直——

“等等哈!”

“嗯?”燕绥竟然真停了手,偏头看文臻。

“这狗看起来很骄傲,也很聪明,我感觉它好像能听懂我们说话,建议你对它尊重一些,毕竟这最起码也算狗王,不像我这种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可爱,被人满地拖也只能打落牙齿自己吞,你随意对待它,它可能一辈子都不给你个好脸哟。”

燕绥看看那狗脸,再看看文臻,很想问她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堂堂东堂亲王,需要一只狗,给好脸?

这只丑狗的好脸和恶脸有区别吗?

还有这只黑芝麻馅汤圆,又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了是吧?

弱小,可怜,又无助?

闻近纯听了会哭吧?

他又看一眼那狗,感觉都快有这丫头高了,这种獒犬,凶猛不下猛兽,且多半性情凶戾,这丫头艺不高胆儿却够肥,也不怕被那狗一口咬掉半个头。

“我倒是挺想看看狗不好的脸是个什么样儿。”他瞟文臻一眼,文臻顿时觉得那句“狗不好的脸”的“狗”字,应该换成“你”字。

那恶质的家伙手指一拨,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文臻便被拨到一边,再虚虚一抬,那狗硕大的下巴便被抬起。

“来,凶一个,我瞧瞧。”

------题外话------

下章想让我们的司空小美人儿,司空小可怜儿,出来打个酱油。不过要看心情,心情好不好呢,要看票数。

第五十九章 动心

那狗脸猛地一抬,眼眸中凶光大盛,爪尖抠地,咔嚓一声脚下青砖碎裂,低低的咆哮从喉间逸出,沉重低哑如猛兽夜哭,忽然整个肩膀往前一耸——

燕绥抬起的手指顺势一弹。

呼地一声,那狗偌大的身躯竟然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弹生生掀起,半空中掀了个跟斗,亏得那狗反应快行动轻捷,竟然会半空调整身形,平稳落下,只略有些踉跄,这狗似乎被激起真怒,还没站稳就猛地一甩头,又是肩膀一耸——

燕绥又一弹。

狗再翻一个跟斗。

狗落地,这回踉跄更剧烈了一些,这狗也烈性,居然一声不吭,后腿紧紧抵住地面,肩膀又一耸——

燕绥再一弹。

那狗第三次半空风车转的时候,文臻已经想捂脸。

这神经病——

砰一声狗落地,这回已经被逼到墙边,背后就是院墙,那狗摇了摇头,似乎也被转晕了,还下意识往后抵,却怎么都无法把腿向后伸,这一急,一躁,挫折和羞辱令它简直要发狂,竟然猛地一转头,向文臻的方向冲了几步,然后猛一转身——

文臻心中一跳,这一转身,明显是不打算攻击人的,冲的是墙壁!

这一看骄傲性烈的狗王,竟是受不了这般戏弄,发现自己无法攻击之后,打算自戕!

闪念只是一瞬间,眼看那狗就要冲过自己身边,文臻什么都没来得及考虑,飞快地掏出一块东西,往那狗血盆大口里一塞!

狗一傻。

燕绥眉头一挑。

文臻一呆——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做,完全是下意识行为,此刻手缩回才知道后怕,那狗的牙锋利如刀,她缩回的手指险些被擦伤,如果刚才那狗下意识上下牙一合……

文臻打了个寒战。

燕绥眼神在她手上瞄过,拎起她领口把她往旁边一墩,“这么急着给我的狗喂猪蹄,谢了您呐。”

文臻……

手一翻抓住燕绥的手,在他甩开之前飞快地看了看他掌心。

“好,好手相,地纹清晰,金丘饱满,人纹深细,智慧纹长短适宜,生命纹……”一边胡言乱语一边盯着那狗。

那狗嘴里猛地被塞了东西,下意识嚼了嚼,又嚼了嚼,似乎嚼出了惊喜,毕竟是狗,也就忘记了要自杀的事情,竟然就那么站在原地大嚼起来。

文臻顿时放心,果然咱的牛肉干不是盖的。

继续抓回燕绥的手胡扯,“……生命纹眼花缭乱,创作纹四通八达,健康纹疏影横斜,不测纹俯仰皆是……”

燕绥斜过来的一只眼睛漾着月色凉凉的光,漂亮得像珍藏在水晶楼阁里的琉璃。

“什么都好啊什么都好,我就没见过这么好的掌纹,果然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不同凡响,只是有一点,好像五行缺了一点……”

“缺德是吧?”燕绥一句话打散了文臻全部的铺垫,抽回手,掏出一张雪白的绢帕擦手,“刚刚摸过狗嘴的手,居然有脸来摸我。”

“是啊被摸脏了呢,要不要砍了?”文臻笑。

燕绥不理她,盯着狗嘴巴,“你喂它的是什么?”

“狗粮哟。”

呵呵,这辈子看你还会不会吃牛肉干。

燕绥的表情看起来很有些一言难尽,大抵已经明白自己问了句蠢话,平白给自己以后的零食单品种增加添加了心理障碍。

那狗吃完牛肉干,又往她身边走了几步,文臻又掏出一块来喂了,趁它放下心防专心吃肉,蹲下身,隔着笼子,给它搔了搔前肢和下巴连接处的一块软肉。

她记得幺鸡就最喜欢被人搔那处,每次一搔都身娇体软哼唧不绝,做飘飘欲仙状,可惜太史阑那个性子,绝不会沦为狗奴,做这事最多的就是文臻和君珂。

这只狗一看就和幺鸡一个品种,文臻难免有种爱屋及乌的宠爱,不忍见它受挫,也想它甘心认主,搔得十分认真,那狗果然被搔得十分受用,虽然没有像波戈洛夫斯基同志那样一搔成水百媚生,但也浑身炸毛都偃旗息鼓,喉间滚滚而过一串咕噜。

燕绥立在一边,看着依着巨犬的娇小的少女,粉扑扑的脸簇着那狗长而柔软的白毛,毛尖盈盈一点银蓝之色在暗色中幽幽生光,越发映得她眸光流动,而笑意漾然,似水似蜜。

野性与娇嫩的相协相成似一帧妙画,因奇异的反差而越发动人。

他有一瞬的出神。

心间似有些微不满,又似生一股淡淡欣悦,像看见春花开在对岸,风过了落一水芳萍。

随即他将双手,懒懒拢入袖中,闲闲靠树立着,看似没有关注这边,眼神底却漾出一分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这汤圆儿,那芝麻馅里也掺了葡萄干儿,一咬蜜甜,偶尔也会硌牙带着籽儿。

有点意思。

文臻心思都还在如何诱拐这幺鸡第二身上。一边给它顺毛,一边在它耳边絮絮低语

“你好,狗王,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文臻,我和你打个商量,你跟我们走好不好?”

狗盯着文臻,背上的毛微微低伏,又看燕绥一眼,喉间仍有狺狺低咆。

“哪,你不用理这个变态,他这人其实很好对付的,以后我教你诀窍。我跟你说,这家子人人品不怎的,马上要把你作为聘礼,送给一个刁蛮小姐,你想你堂堂名犬,居然成了一个添头,这简直是对你的侮辱,这侮辱你忍得了我都忍不了,所以今天我们来邀请你,加入我们的玩转东堂三人组,我们负责转,你负责玩,新马泰太低档,塞班马尔代夫随便搞,美食放开无限量供应,另外还有一个巨大的福利,我保证给你找个英俊潇洒倜傥温柔家世过硬幽默体贴的好老公!像你这么品种高贵的狗,老公一定不好找,你放心,这事我给你包了,怎么样?考虑考虑?”

牛肉干已经没了,文臻掏了掏,又掏出一根自制香肠,那东西看起来圆润可爱,散发着浓烈的五香和肉香。

她看似精神放松,其实浑身紧绷,一条腿斜斜地撑着,随时逃跑的姿势。

那狗斜睨她一眼,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这眼神恁熟悉,想了一会,看一眼燕绥,咧嘴一笑。

她这意思表达得隐晦,奈何那个妖怪一样的燕绥这也能看得出来,笑道“你再这样看着我笑,我可能太欢喜,不小心就把笼子开了。”

“人美就要允许别人多看几眼,这是对美的节约和尊重。”

“今晚真是开了眼界,居然有人能把谄媚表现得这般清新自然,佩服。佩服。”

“过奖,过奖。”文臻眉开眼笑。

掌心一阵湿热,文臻这才发觉,这边两人斗嘴,那边狗王再再次没抵抗住香肠的诱惑,一舌头卷入大嘴。

燕绥盯着那只馋狗,怀疑自己是从这张丑脸上看见了满意的表情。

“喜欢吃,以后天天给你做哟。”文臻弯起的眼眸,是甜蜜河上的甜蜜船,一荡漾便是漫天的棉花糖儿。

燕绥又瞄过来一眼。

那狗慢吞吞吃完肉,起身,走到笼子边,拍拍门。

高昂的狗下巴每根毛都似乎在命令奴隶,起驾。

燕绥觉得文臻下一秒恐怕就会来声“喳”,赶紧一挥手开了笼门,也不用牵狗,拍拍狗头,转身便走。

燕绥对这个结果很满意——这种烈性狗,硬来确实很可能导致玉石俱焚结局,他来偷狗,固然有重要用意,但也确实是喜欢这条狗,多赖这丫头运气不错,总能忽悠成功。

走了几步,燕绥忽然停住脚步。

文臻也已经看见了,得赖她这双好眼,那么一个几乎要同化在墙前的人,居然也能看见。

那是个少年,大大眼睛沉渊落星,华光繁丽,似沉淀了千万年的星月光影,眼神流转间令人炫目,尖尖下巴线条精致,透着晶莹清澈的少年感,是一种漫画感的美。

文臻想君珂如果看见就要脸红了,她最喜欢这一挂的,太史阑就一定不喜欢,她眼里男人都一样。

景横波是个好看男人都喜欢。

那少年盯着燕绥,半晌翻个丝毫不损美感的白眼,冷笑道“殿下真是风标独具,大半夜跑到臣子家来偷狗,是嫌御史太清闲了吗?”

文臻表示深有同感。

“司空昱,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来着?”燕绥笑,“它不愿意被当做聘礼添头,自愿跟我走,你瞧,它在舔这丫头手呢。”

文臻偏头微笑,手心里香肠完美地藏好。

那少年一副懒得和你斗嘴表情,一抬手,文臻手里的香肠啪嗒掉下来了。

文臻愕然看看自己手心,再看看那少年。

那少年还不干休,也不见他动作,那地上的香肠像被一只无形的脚踩了又踩,慢慢成了一滩散发着五香味的肉泥。

文臻瞪他,喂,糟蹋粮食要遭雷劈的好不好?

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幼稚呢。

“奉劝殿下,”那少年冷冷道,“任性也得有个限度,别看这只是只狗,可这狗如果没了,小心某些人发疯,到时候,就算您天潢贵胄……”他低眼示意脚下香肠,留下一脸讥嘲的未尽之意。

燕绥瞄一眼那香肠,刚才他就看见了这玩意了,只是不好和狗抢,如今他还没吃到,这小白痴就敢糟蹋。

他看一眼那少年身边,几丛月季枝叶繁茂,将将到人膝盖处。

文臻忽然睁大了眼睛。

那月季……正在慢慢长高!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疯长,转眼已经高到了尚自隔空踩牛肉的少年脸颊之侧,然后柔曼的茎叶一个转折,花苞疯狂一甩,“啪”一声打了那少年一个耳光!

文臻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要塌了。

要塌了塌了……

正因为燕绥多看了一眼。

花也会打人耳光。

她一瞬间忽然想起之前遇到的一些事,恍惚里才明白了什么。

那少年猛地挨了花耳光,那花隐藏的尖刺划过他雪白的肌肤,顿时留下几条细长鲜艳的血迹,他眉头一皱要出声,那刚打完人的花苞猛然弹回来,塞进了他张开的嘴。

然后……

然后燕绥就带着文臻和狗走了。

等那少年吐掉花苞清理干净嘴里的刺,估计一时也喊不出声音了。

燕绥一边走,一边手指一弹,一缕火星直奔院子一角一堆干柴,哔哔剥剥很快便烧了起来。

文臻想你是想弥补两岁那次没烧痛快的遗憾吗?

一出远门就遇见一队奔来的护卫,火头尚未燃起,这队护卫明显不是来救火的,而是听到这边的动静过来查看的,然而给抢在头里的燕绥这么一搞,他们剩下的事也就是救人和救火了。

文臻被燕绥拽着再次飞掠在屋脊上时,回头望向下头或闹哄哄或黑沉沉的庭院时,忽然有了点小小的感慨。

这日子没法过了!

文臻一路上都没说话。直到回到宫里,也不过懒洋洋打个招呼就要走。

燕绥斜睨着她,这家伙跟他出去一趟,一脸丧的回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被他给强了。

文臻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马上狗嘴就要吐不出象牙了,忙道“我只是受到了一点小小的打击。”

“嗯?”

“先回答我一个疑问,你们国家的异能者,是不是很多?”

文臻想起刚到东堂时,遇见的那个杂耍班子,敢情人家并不是在逗她?

“异能者?你是说天授者吧?确实,这种人诸国中唯东堂最多,大抵每十个人中便有一个,但大多数是没什么作用的观微者,望远者,也就是能看得远和看得特别细小的物事。颇为鸡肋。”

拥有鸡肋技能并一直引以为骄傲、且一直打算以此在陌生国度混钱混名的文某某……

“世事都是公平的,拥有比较突出能力的,往往千不足一,拥有不止一项天赋能力的,万中无一,但各种古古怪怪的能力层出不穷,于国于家,其实不是好事。为此曾出了不少乱子,让京中疲于奔命。”燕绥淡淡地道,“都是危险刁民。”

荣膺“危险刁民”称号的文臻……

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寥寥少数异能者,会被研究,有机会的还可以以气功或魔术的招牌来获得利益和社会地位,但是多了以后呢?会有人以此横行,以此欺骗,以此牟取重利,甚至以此夺人性命。

“先圣武帝重武轻文,性格峻刻,喜好严刑峻法,曾有‘百姓如草可常剪’之说,所以他最初是严禁民间擅自使用天授之能,由朝廷出面网罗这些天授者,成立了‘天刺’,其实也就是个官方的刺客组织,其中成员,大多属于天眼、天耳、他心通、控梦、预知、后瞻、念力,瞬移神通,组织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用来侦缉、查探、搜集、也就是做的密探工作,主要针对朝廷诸臣和在外亲王;另一部分则主要负责刺杀,刺杀那些不能明正典刑的人物,刺杀和我国有疆土之争或者对我国存在一定威胁的他国皇族王公,这一部分的人杀伤力很大,以至于有段时间东堂自己,以及诸国,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文臻点头叹息,“确实是个大杀器,周边诸国焉能安枕?”

“所以后来南齐有人出了花招,南齐那个娘娘腔大公,叫什么?容楚?楚容?采用了激将计策,又重金收买了朝中大臣,搞出了一个天授大比,以各国天授异能者集中进行比试,三年一次,彩头便是邦交互市等等国与国之间的交易,自然对胜者有所偏向,父皇接受了这个提议。‘天刺’便从地下转入地上,进入世人视野之中,父皇下令成立天机府,天机府有完善的奖惩晋升制度,专门负责疑难事件的处理,在天授大比中表现卓越者可获官职或赏赐。”

文臻听着,觉得哪里不对,“你说这是南齐大公的激将计,但是……真的中了计吗?”

燕绥瞥她一眼,唇角一抹笑深意难测。

“天刺发展到后来,势力越发庞大,隐然有尾大不掉之势,甚至先帝的驾崩都和他们有一定的关联。且天刺所行之事,无一不令人畏惧颤栗,到了先帝后期,先帝晚年倦政,行事却越发暴戾,天刺便成了一把黑暗中倏忽出没的杀器,谁也不知道哪天自己会挨一刀,更不要说失去了有力的控制,这把刀有了自己的想法,构陷、污蔑,罗织罪名,党同伐异,陷害忠良……你说,这样一把黑刀,还能再用吗?”

“所以,将计就计,成立天机府,除暗黑势力,安众臣之心,顺势也可以麻痹南齐……既统一管理了这些危险人物,又正面发挥了他们的作用,可以说把危险的火种收束在了自己掌控的范围内,实在是妙不可言的对策,果然朝中大臣就是老奸巨猾。”文臻赞,“也不知道是哪位老狐狸献的计策。”

燕绥看了文臻一眼。

文臻无辜地看回去。

一秒钟之后她恍然大悟,“哦——”了一声。

错了,不是老狐狸,是小狐狸。

十五年前……幼狐狸。

长成了的狐狸不想理她了,施施然带着偷来的狗子回府了,临走前搜走了她的仅剩的小香肠,并表示今天的糖人造型虽丑但也算有意思,只是糖质不太好,下次记得改进。

文臻抖着自己开了缝漏风的腰襟,不知道是该吐槽他的不要脸好呢还是不要脸好呢?

啊呸。

娃娃的糖你也抢!

……

文臻就在尚宫局里安生地住了下来。

第二天皇帝的恩旨便到了,直接定了她五品司膳的女官品级,比起刚进宫只有六品的普通女官,直接上了一个台阶,这也并不奇怪,毕竟她并不是那种并不亲自做饭只负责管理厨房的司膳女官,她直接伺候皇帝,身份本就当不同,也因此,皇帝私下又让那个叫晴明的小太监问她可有什么别的要求。

晴明说这是陛下额外的恩典,毕竟那晚殿上发生的事不好直接作为奖赏的理由,但有功便当赏。文臻想了一阵,便试探地问,可否给她一定的出宫自由之权。用的理由是希望能有更多机会遍尝美食钻研厨艺,如此也可更好地调理陛下的胃口。

东堂女官本就不同宫女,出身和地位都较高,很多出身大家,隔段时间也会有探亲假,文臻这么一问,皇帝倒也大方,同意她在确认承乾殿没有差事的情况下,可向中宫报备后出宫。

文臻想出宫,是她和君莫晓闻近檀商量过,有心在天京以厨艺挣家业,但具体做什么还没想好,在文臻想来,皇家自带的光环最具有广告效果,不妨把司膳这份工作当做事业来做,做好了再说。

皇帝并不是个喜好口腹之欲的人,并不时常宣召文臻,文臻大多数时间很闲,想到宫里那一帮萝卜头,便开始研制零食。

普通的饼干并不难,面粉油平底锅加上各种口味配料,比如她自己做的抹茶粉,南瓜泥,做的抹茶饼干,南瓜手指饼,是给那几个一两岁的娃娃吃的。黄油曲奇有点难度,需要先煮开牛奶,取那层油皮,自制一个简易打蛋器,花费很长的时间和耐性打发,直至析出膏状物,过滤之后获得的白里微黄的固体,便是黄油。黄油打发得好,才有气孔,饼干才能香脆,牛奶原本用的是普通牛奶,做出来之后发现口味不如在现代出色,文臻细细研究过,发现古代的牛牛奶含脂量好像有点低,经过几次尝试,确定了水牛奶更加浓香适口,明显含脂量高,文臻又请手巧的太监做了各种模具,动物饼干数字饼干,都是些讨孩子们喜欢的玩意儿。

另外又做了些水果条,尝试着烤了紫菜片,文臻这几日尽忙着这些了,到了晚间,就去给齐云深送饭,上次她送过一回饭,很吃了一些苦头,之后当然不愿意再去,谁知道换了其他人去送,齐云深却将她们都赶了出来,指名要文臻去,文臻不想去,但其余女官联合起来找到黄尚宫,表示文臻不可以这么自私,置他人于危险之中,没法,文臻只得每晚去给她送饭,有时也把自己做的那些半成品带来齐云深试尝,那半疯不疯的人总是很有兴趣的样子。

每晚文臻送完饭要走的时候,都会挨齐云深一针,无论她怎么躲避退让,那疯子总有办法把针扎到她身上去,每次扎的部位还不同,扎完之后还要疯疯癫癫和她说一句,“阿巧,今日觉得如何?”

如何?

你去死一死如何?

那针简直和她自己的调料盒一样,每款滋味都不同。有时酸有时痒,更多时候是痛,痛还能分出个七十种,酸痛,麻痛,刺痛,抽痛……每天都有新花样。

所幸不管什么感觉,都是事过不留痕,除了渐渐增多像个瘾君子一样的遍身针眼,文臻并没有发现健康有什么异常变化,甚至渐渐还能感觉到身体轻盈,气息充足绵长,浑身像始终流动着力量,那力量从最先被扎针的四肢开始,向内腑汇聚,她甚至能感觉到体内似乎多了一团不一样的东西,暖洋洋地盘桓在腹内,很舒服。

该不会就这么扎着扎着,她就练成天下第一的神功了吧?就好像武侠小说的传奇套路,主人公多有奇遇,跳个崖落个水就有人传功啥啥的。

文臻表示她很乐意也开开金手指。

这么扎了半个多月,文臻对这事也失去了抗拒,爱扎扎,有时候齐云深忘记了,她还忍不住提醒一句。

齐云深有时清醒有时疯,一会儿喊她阿巧一会儿又骂她弄丢了阿巧,文臻在她的记忆里被分配了阿巧本人、阿巧爹、阿巧的护卫、阿巧的外婆等等无数个角色,有一次还扮演了阿巧的猫。

到最后文臻也放弃了问她阿巧是谁,这大概和薛定谔的猫一样,是个不揭开盖子永远不知死活的存在。

十余天后,一次送饭时,齐云深扔了一本破破烂烂的书给她,道,阿巧练吧练吧,练完这个就好了。

文臻心想来了来了,果然来了。

她喜滋滋捧了书回去,用拿出研究所学厨时候的劲儿,挑灯夜读,那小册子也就几页纸,开篇就是经脉运行图,文臻这种没学过一天武艺的人,自然是一抹黑,看得半通不通,她也不敢随意练那个半疯给的东西,怕被坑了,但是过了几天,忽然总觉得体内燥热,皮肤瘙痒,问齐云深,也说不明白,只说阿巧你练了没?练了就好啦。

文臻回到屋子里,瞪着那书发呆,一时有些困倦,迷迷糊糊间忽觉体内热气一动,随即很自然地顺着那经脉图显示的血脉运行方向流动,那股气息一旦运转,那种微微的燥热和瘙痒便减轻了许多,文臻清醒过来立即停下,燥热瘙痒便又重来。

文臻盯着那书半晌,一时不知是福是祸,但瘙痒这东西,经过痒的折磨,一旦不痒,那般诱惑难以抵受,文臻盯着盯着,发现自己又不知不觉地顺着那经脉图流转体息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挣扎的了,便顺着那路线图运转了几周,果然浑身舒泰了许多。

这样几天下来,竟然有点上瘾的感觉,每日不练一会儿,不痒也觉得痒,好在一直都没有副作用,体力精力越发充沛,只是没有像武侠小说那样玄乎地转眼拥有神功,让文臻略感失望。

又过了几日,文臻去给齐云深送饭,齐云深一看她来,就抓住她上下打量,有点失望地道“阿巧,你的毒怎么还没拔出来!”

文臻听着不对,还没来得及问,齐云深就自言自语地道“不行,得动点真格的!”

文臻撒腿就跑!

可惜齐云深那只鸟爪太长,一把揪住她背心,噗通一声,天旋地转,文臻栽到院子门口一个巨大的水缸里。

一进去她就发觉不对。

这水怎么这么重!

水是黑色的,沉厚凝滞,像沥青一样厚重,也像沥青一样粘滞,好在并无气味,也不沾衣,不然文臻当场就得疯。

她一向随身偷偷带着厨具,表面是做菜方便,其实是那东西钢铁制作可以防身,宫里行走不能带武器,可她这种内心藏着小魔王的人哪里肯呆呆听话,一个精钢制的小锅铲,锋利,尖锐,顺手,炒锅砸缸防身必备万能用具。

困在这一团黏腻里,随便一个动作都十分艰难,文臻好容易慢吞吞挥出锅铲,可以听见咔嚓一声,缸裂了。

喜悦还没来得及流露就被冻结——缸裂了,那东西都没流出来!

齐云深站在缸对面,摆开架势,面无表情地道“阿巧,跟我练完这一套,我就放你出来,放心,娘不会害你。你以前不是也和我学过吗?终于有机会继续学下去,等你学完这一套,也就好了。”手一抬,一道金光打入文臻肩膀,“看清楚了,我只教一次。”

“娘我好得很,我不要学,你放我出来,我给你做鱼香肉丝宫保鸡丁咕咾肉面筋塞肉水煮肉片酸菜鱼小龙虾狮子头梅干菜扣肉麻辣牛肉……”文臻趴在缸边,垂死挣扎,试图用美食诱惑肉食爱好者齐云深。

肉食爱好者这回意志坚定,咽了无数口口水,还是梗着脖子道“不行。”

“那我就不学,也不做给你吃,你更亏。”

“你不学你就在里头呆着。”

“好啊。那我睡了。”文臻躺下,就当做个果冻面膜睡一觉好了。

悠悠晃晃的还挺有情趣呢。

“那你可就吃不到鱼香肉丝宫保鸡丁咕咾肉面筋塞肉水煮肉片酸菜鱼小龙虾狮子头梅干菜扣肉麻辣牛肉了哦……”

“你也永远吃不到哦,呵呵。”

文臻警惕地睁开眼。

这疯子想干嘛?

“这东西会自己慢慢长哦,你只有不停地动才能抑制它的生长,否则它迟早就长过你头顶哦,你想想哦,被裹在这一团里,慢慢地被……”

文臻脸都青了。

会被什么?

被慢慢消化是吗?

这什么玩意儿!

还有,哦什么哦!以后她神功大成,谁特么敢和她学哦就打爆她的狗头!

“看好了哦,我就教一遍哦。”齐云深自顾自开始打拳,“按照我给你那本书上走气哦。”

文臻“……哦。”

看一眼那动作,很好,很齐云深。

幸亏是埋在这一团里打,否则要她做这些动作还真是……辣眼睛。

瞧瞧,那一掌软绵绵的,为啥角度如此刁钻,末了还用力捏爆……捏爆啥?

蛋疼。

还有这一扑,人家一扑是猛虎下山,至不济也是苍鹰攫兔,齐云深这一招是啥?投怀送抱吗?还要在脖子上蹭蹭?干脆再献个吻好不好?

文臻想到以后这一套就归她使了,顿时感觉不存在的蛋更疼了。

然而就这么疯狂吐槽的一会儿,那玩意真长了,长到她脖子了,文臻只得努力挣扎,挣扎半天不得章法,感觉快要窒息了,恍惚听见齐云深厉喝“打拳!打拳哦!”

一边打第三遍,一边强调,“快点学,我就教一次哦!”

哦你妈!

文臻只好打拳。

这拳打得无比艰难,就好像跳进一桶口香糖里还要在里头来一套迪斯科,文臻做完第一个动作就已经气喘吁吁,更要命的是,她的肩膀还有一边抬不起来,好像齐云深又用针给她戳戳戳了。

她是容嬷嬷转世吗?

可她不想做紫薇!

不想做那个被人李代桃僵最后还能姐妹相称的大傻帽儿。

她在那艰难地按照齐云深的示范打那些古怪的招式,几乎每一个动作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胳膊挣开的时候能够听见骨骼不堪重负发出的格格声响,三招下来文臻便想崩溃,全靠肖想着神功大成可以分分钟把燕绥倒吊在天京皇宫门口这样的美好想象支撑,她这么艰难竭蹶,齐云深一边打一边还叽叽咕咕嫌弃,“阿巧你变笨了,你以前很有武学天赋的……阿巧你退步了哦以前你三岁就能打三招了现在反而一招都不熟了……一定是你爹把你给耽误了……”

“我爹是谁?”文臻冷不丁地问。

------题外话------

来张月票给司空小可爱儿冷敷吧,怪可怜见的,被花打了耳光。

燕绥真不是个东西。

再来张月票打他耳光吧。

第六十章 我就给你蹭蹭

齐云深一呆,动作一停,半晌忽然捂脸嚎啕一声,“救命啊,别杀我啊——”猛地蹿起来,一头撞破屋顶不见了,随即外头小花园便响起宫女的尖叫声,也不知道哪个宫女倒了霉。

文臻傻眼“哎你别跑啊你还没说清楚我要打几遍才能从里头出来啊……”

当晚,文臻凭着强大的记忆力一直打拳到半夜,才把那些东西从黏打成不黏直到成了真的果冻状可以击碎,等她浑身湿漉漉地从缸里爬出来,发现最贴近自己皮肤的那一团物体,已经变成了微黑发油的颜色,而外层则仍旧是透明的。

而她的身体也感觉轻盈了许多,虽然累得要死,但从缸里出来的时候,感觉轻轻一跃就可以跳出好远。

但她没有尝试,手臂一直在发抖,真跌了连个撑地的力气都没有。

她素来是个大力萝莉,臂力非同寻常,能双手掂两个十斤铁锅,但此刻这双大力水手般的双臂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齐云深不知道跑哪去了,文臻直到出了门也没看见她,说起来也真是奇怪,皇宫里竟然能容下这样武功不凡的疯妇,这疯妇还杀伤过人,这得多大的恩情才能让东堂皇宫留下她,文臻觉得自己脑容量再扩容十倍都想不通为什么。

不过齐云深大部分时间都很清醒,从不出重华殿门,据说还热心助人,曾帮忙驱赶过闯宫的刺客,或许这就是东堂皇宫养她的原因?毕竟伤几个宫人,哪有给皇帝加一层保障重要?

所以倒霉的就是她了。

文臻回去,衣裳都来不及脱,倒头就睡,明早还要起来给皇帝做早饭呢!

她隐约觉得有件什么重要的事遗漏了,但实在太累了,沾枕头就着,睡到半夜,她霍然睁眼,眼神惊恐。

想起来了!

那根金针一直没取出来!

而她居然也没有感觉!一开始那肩头被锁住的感觉也没了!

文臻一骨碌坐起身,摸了又摸,没有任何感觉,但想到体内有根针,便觉得浑身不安,觉也睡不着了——针会在体内游走的!

睡不着了便想起来打拳吧,打啊打啊说不定就能打出来了,武侠小说不都是说练气可以外放么?

今夜月色朦胧,她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打拳,一边打一边庆幸,幸亏自己有单独的小院,打猥琐漂漂拳没有人发现。

夜里有点小风,悠悠自花木间穿行,似袍摆拂云而过,落一地深深浅浅的影。

她打得渐渐入了神,越来越流畅,居然也有了一点拳风,因此也便没注意到那竹叶瑟瑟,夜花乱转。

厨房里好像有锅盖擦动之声。

大概是那只该死的老鼠又来觅食,明天得抱只猫来。

她转身,一个推窗望月投怀送抱拳。

双手张开,挺胸仰头,上身前倾,唇微微撅起。

齐云深说的,要吐气,以腹呼吸,逼出体内沉积之气。

然后她撞上一个人的臂膀。

再被那双铁一样的臂膀架住,动弹不得。

那铁臂膀的拥有者低下头,把她架在一臂之外,用一种看不要脸花痴的眼神看了她半晌,道“吃你一块饼子,至于要我献上拥抱么?”

想了想又嗤笑一声,“如果我说想吃炒饭,你会不会要我以身相许?”

文臻瞪大眼睛看他,心想原来是燕老鼠!

正想好喷他的千言万语,就见那家伙手臂一松,她本就练功身子前倾,这下突如其来,向前一倒,正栽在他怀里。

燕绥一脸“我牺牲良多我将就我委屈我就给你蹭蹭”,伸手在她背后拍拍,又揉揉她的狗头,道“行了,去吧,炒个炒饭,最好再做个馄饨。”

炒你妹咧!

切了你的肉包馄饨好不好?

文臻怒上心头,倏地一个转身,这个转身非常灵活,沼泽里的游鱼一般便从燕绥怀中滑了出去,燕绥“咦?”了一声。

转眼文臻身子一摆,又游鱼般贴着燕绥身子滑了过去,手臂从一个诡异的角度扭转,伸手就要捏——

因为这拳法某个动作过于猥琐,所以文臻手往上抬,打算捏他的腹肌,如果没有八块,一定嘲笑他到死。

结果燕绥的身子一摇,竟然顺着她游动的势,也滴溜溜转了过去,文臻这一捏,正好捏在某处,翘起的,弹性的……

一瞬间文臻脑海里滚滚掠过一万本小说里关于某些好身材受受的描写,并因为这描写险些不断进行发散险些流出鼻血。

一瞬间燕绥在想这丫头竟然如此急色!

文臻的手略一停,本来要赶紧撤开,忽然想起刚才那狗头一揉,怒从心起,抬手,啪地一拍。

清脆。

想给自己鼓掌掌。

然后她收手,若无其事一拍手,道“我去给你炒饭。”

她走了几步,有点疑惑,心想老虎屁股被摸了居然没反应吗?回头一瞧,燕绥正一脸纠结之色,手在虚空动了动,不知道想干什么,看见她回头,急忙把手收回,然后眼神更纠结了。

文臻茫然了一秒,然后瞬间反应过来。

特么的。

没拍个对称!

天哪。

病更重了啊!

……

做夜宵,吃夜宵,忙活到大半夜,终于把肚子饿了来觅食的殿下给送走,文臻目送他的背影,心中思考着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

看他眼神纠结始终未散,会不会单独一个人的时候给自己另一边补上一个巴掌?

会的……吧?

脑补了一下,她咯咯咯笑了半天,心情转好,去睡觉。

第二天她好容易有空继续去给齐云深送饭,结果还没问清楚针的问题,又被齐云深给扔进了同样一缸胶水里,再次累个半死,而且齐云深又给她来了一根针。

第三次齐云深说再练一次前两根针就能自动出来,然后给她加了第三根。

第四次齐云深说想取针必得先入针,每一针用的时辰和方法都有讲究,针、拳、和这黏胶一样的液体三样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四肢百骸,十八大穴,每日一针,直至浑然一体,自成循环,就好比龙潜入体,自化成渊。如果不继续练,体内的针不能形成完整的循环,已有的三根针就永远不能化去,失去禁锢自动游走,至于会游到哪里,她一个疯子,当然是不晓得的。

齐云深这个疯子,总在该疯的时候清醒,该清醒的时候语焉不详,现在这诡异功法的原理解释不清,不妨碍她下手坚决,事到如今,文臻也只能选择相信她。但她总觉得,齐云深这个含含糊糊的解释里,隐约有一丝让她感觉很熟悉的内容,似乎她在哪里听说过,但是怎么回想,记忆里都没有这一段。

好在被赶鸭子上架后,确实一日比一日不同,轻盈有力自不必说,五感也成倍敏锐,但到底是个什么程度,文臻也不清楚,她没有动手的机会,轻易也不敢打那套捏爆拳,总担心打完了,恐怕就得嫁人了。

其间,文臻也没忘记给陛下和各宫送些吃食,对皇帝,明显的长期饮食不调,脾胃虚弱,她并没有按照闻至味给她的食谱调制那些大菜,甚至一开始没有做什么正经菜,而是先做了一批小菜。

腌莴笋、辣白菜、雪菜笋丝、菠菜松、小甜头、乳黄瓜、虾米酱……她的小菜,用料讲究,凡笋都只取嫩尖,白菜,本地叫崧,本就是珍贵的蔬菜,文臻尤其精中取精,菠菜选最嫩的根红叶绿的那一茬,小萝卜用南江州某山清水秀小镇特产的一种小圆萝卜,用特制的筛子精选,过大了不要,过小了也不要,只选龙眼大形状浑圆色泽乳白的,翠色的碟子宝塔状堆一叠雪白圆润萝卜,像一碟硕大珍珠流光盈露,美色已经足以引人馋涎,更不要说卤水芳味特殊,腌出来的莴笋柔嫩,白菜开胃,菠菜清香,小萝卜头清甜香脆,大酱鲜美醇厚……都是甜中带咸的开胃滋味,陛下用这些杂色丰富的小菜下粥,能比平日多吃一碗,偶有一次赐给怀孕的芳嫔一些,结果没多久那芳嫔派人上门来要,说怀孕数月吃什么吐什么,只有陛下赐的那一顿才吃了个饱,之后宫内闻风而来,文臻干脆又腌一批,只等出坛,给每个主儿都送一些。

在宫中,是否能讨好所有人并不重要,但最好不要得罪任何一个人,才是要紧的。

上次对文臻不友好的司空郡王,文臻后来才理清了某些关系,司空家与皇帝有亲,太后的表妹下嫁司空家老郡王,而闻近纯的母亲,是司空家的小姐。

因为和唐家扯上了关系,所以司空家在朝中地位也颇高。

文臻自来到东堂,关于三家六姓的安利听了一耳朵,三家中季家的马场绵延到天边,在东堂舆图上做标记一定满得辣眼睛。易家拥有全国最高超的锻铁技术,制造的铁器是东堂战时的主要装备,也十分擅长机关奇巧之术。唐家则在制造业上根底深厚,但凡工具、器物、织造、造船等等都拥有遍及全东堂的作坊。

因为世家实力太强,先帝在自己一塌糊涂的晚年治政过程中,总算做了件还算清醒的决策,在赋予门阀治州建军权的同时,和门阀约定,想世袭继承州刺史之位,家中子弟便不可再入中枢。

但这些,依旧是能够对东堂造成莫大影响的世家大族,文臻觉得如果换成她是皇帝,恐怕得夜夜睡不好觉。看得出来皇帝在试图用一些比较温和的手段逐渐消融掉世家的控制力,但效果如何,只有天知道。

不过就看皇帝这种温吞风格,想必一时也不至于搞出血流成河的乱世,文臻只要自己吃得下睡得着,是绝不会去操心国家大事的,至多遇上这些家族的人,小心一些罢了。

文臻还听说了一个八卦,说易家擅长机关奇门之术,其实还是和人偷学的,真正的大师就在天京,但不知道是谁。

呆满一个月后,文臻准备出趟宫,去趟闻家在天京的宅子,君莫晓和闻近檀托人给她捎信,说是无意中遇见了闻老太太一家,才知道他们也到了天京,问文臻要不要回去看看。

这就更好了,文臻有了充分的探亲理由。虽然有点不明白那一家子为啥没有逃走,反而跟到了天京,想来也是闻老太太得知定王没有为难她伊脍要术的事,放了心,也便不逃了。

文臻便去了凤坤宫一趟,和皇后身边的人报备了一声。

她进了凤坤宫,一进门先给回廊下皇后养的金刚鹦鹉塞一把爆米花,那只鸟最近迷上了她的零嘴,看见她老远就大叫玉米豆来了玉米豆我爱你,当然后面一句是文臻偷偷教的。

再给前来迎接的皇后身边大宫女送上点新出的零食,给容易咳嗽的皇后奶娘黄嬷嬷带了亲手熬的好吃又漂亮的梨膏糖,换来满宫含笑相迎的好人缘。

皇后今儿亲自见了她,这回终于不再是上次那样遮遮掩掩的了,还好生勉励了她几句,赏了好些金银馃子。

文臻很清楚皇后态度忽然热络的原因,因为皇帝已经下了旨意,下个月尧国华昌郡王世子要来国子监求学,听说人已经快要到天京了。虽然对方只是一个郡王世子,但华昌王手掌兵权,野心勃勃,地位特殊,在燕绥的建议下,东堂决定开一个小型的国宴招待。

这片大陆上的诸国,大多都从常年的交战中刚刚稳定下来,有的还处在不断交战作死的路上,所以饮食的发展也就那样,以快速、高热量、吃饱为第一要务,就精细和巧妙方面,思路还不够开阔,太子自从接了这个任务,有心要在异国王子面前展示东堂的不凡,饮食就是第一仗,而他吃过文臻那一顿夜宵之后,便有些念念不忘,和皇帝说了想要文臻协助操持这个小型国宴,皇帝也同意了,口谕刚刚下给文臻。

对于文臻来说,好意就要接着,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当即和皇后表态要力争让太子殿下满意,让尧国土包子吃得五体投地从此对上邦心悦诚服,皇后大悦,又赏了她好些锦缎尺头。

宫人们一排排将那些五色闪耀的锦缎送过来,文臻被闪瞎了钛合金眼,笑得见牙不见眼,忽然目光一转,落在一个宫人的背影上。

那是个送锦缎过来的宫女,堆得山高的锦缎挡住了这些女子的脸,文臻本来也没在意,只是无意中眼光一扫,感觉有个背影似乎很熟悉,然而惊鸿一瞥,转眼那人便转入后殿。

“皇祖母!”

一声软糯呼唤,一个球滚了进来。后头还跟着几个小一点的球。

最前面的那个是太子的长子燕沧,这萝卜头今年五岁,正是最初发现文臻糖人的那个,小家伙分外贪吃,小小年纪身形可以和球比美,且嗅觉灵敏,出手犀利,抢零食他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更兼性格现实,有奶便有娘标准型。

这家伙奔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串糖人,扭进皇后怀里撒娇,皇后素来宠爱太子的孩子,笑眯眯拍着他,对着他满身颤颤的肥肉视而不见,不停问他吃了没饿了没。

文臻的目光落在那串糖人上。

那不是她做的糖人,比她之前给燕沧他们做的更精巧一些,而且,居然是吹出来的!

这宫里还有谁会这个?

既然会这个,那之前燕沧他们怎么没见过?出现得如此巧妙,很像是和她学然后再举一反三的。

能有这份技巧和能力……

文臻忽然惊觉,前段时间燕沧他们吃过糖人后,经常来找她,对她也分外黏缠,然而最近一段时间都没来过。

她醉心研究新零食,还真没在意这个。

对面那势利眼小胖子一口口舔他的糖人,看都不看文臻一眼,文臻逗他说话,他斜眼瞄文臻一眼,“呔,你一个小女官,见本太孙为何不跪!”

文臻……

皇后噗地一笑,道“你们瞧这孩子,真真人小鬼大。”

一众宫女都在凑趣地笑,猛夸小殿下英明神武天赋出众智慧绝顶……。

文臻默完,也笑。

看,没有一个人觉得她该被尊重一下呢。

封建王权果然还是这么让人讨厌呢。

还有,斜睨什么晲,和你叔看起来一样讨厌,还没你叔晲得好看。

“殿下,您不爱吃我的糖人了吗?”她笑眯眯问燕沧。

燕沧翻个比卫生球更大的白眼,把糖人直戳向她的脸,“你瞧瞧,我也有,而且专给我一个人做的,比你做得更好,我想要什么样儿的就有什么样儿的!哪像你,非要每个人都平分,凭啥啊,我是太子的儿子!我爹以后要当皇帝的!”

“好了沧儿,好好说话。”皇后依旧笑得一脸慈祥,又慈祥地对文臻笑,“童言无忌,别和他计较。”

“怎么会呢娘娘,小殿下说得也没错啊。”文臻笑得比她还慈祥,赢得皇后满意的颔首。

文臻在燕沧面前蹲下来,瞧了瞧他的糖人,燕沧把糖人警惕地向后藏,文臻失望地道“小殿下,那你以后都不要吃我做的啦?”

燕沧犹豫了一下,想起那位替他做糖人的人说的话,嘴一撇,“谁稀罕你做的?你会做别人也会做,我自己吃我独一份的,才符合我尊贵的身份!”

他旁边,一直规规矩矩站在一边的其余几个小孩,当先的一个更小的孩子听不下去,奶声奶气反驳道“沧哥哥,别这样,真真女官的糖也很好吃的。”

“我不稀罕!”被挑战了权威的燕沧越发来劲,大声宣告,“我以后都不和你们一起吃!我吃独食!”

皇后又一阵笑得前仰后合。

文臻哭丧着脸,“不能这样啊,小殿下,你是太子的儿子,一言九鼎。你这样当着大家面说了,以后你再想吃,人家会笑话你的怎么办。”

“谁敢笑话我……不对!我不会再吃你的糖,没人笑话我!”

“那谁给你做糖吃呢,我好担心她做得不好吃……”

“那不用你管,会有……”燕沧正要接下去,里头忽然一声惊呼,随即一个花花绿绿的糖盒子滚出来,燕沧一见眼睛发亮,当即上去捡,就把要说的名字忘记了。

文臻看一眼内殿,又看一眼那盒子,盒子里是棒棒糖,但依旧不是她送的那种,里头的花不像她用的是整朵,而是拿细碎的各色花瓣重新拼成牡丹形状,平心而论,比她的看起来更鲜艳,更有巧思,牡丹花,也更符合皇后的喜好。

抄袭啊。

裸的抄袭啊。

还是高级抄。

文臻目光一掠而过,就当没看见,直接告辞了。

出宫时候,听见几个小太监又在议论皇帝失眠的事,皇帝常年失眠,如今越发严重,精神不济的后果就是难以处理政事,臣子们都十分担忧。

近日文臻一直在循序渐进地给皇帝换口味,增进胃口。文臻并不懂医理,却也看出皇帝这么多年胃口不佳,纯粹是药喝多了,以及宫中为了给他调理身体,大多都是药膳,药膳这玩意,总归好吃不到哪里去,一来二去坏了胃口。坏了胃口之后,御厨们便更加小心,不敢尝试,稳妥为上,温火膳无功无过,偶有一两个想要露一手的,却又过于心急,猛火大菜,皇帝一时哪里消受得起。

所以文臻从她的心机开水白菜汤入手,一开始只用无比讲究却又相对清淡的精制汤水,慢慢唤醒皇帝的味蕾,先是各种汤粥羹轮番上阵,温补了一阵之后,再以小菜开疆拓土,调出皇帝口味,然后才开始在粥和小菜之外添加各色点心,不用御厨房那些名字好听样儿好看但都是糖油面粉主料的点心,今天螺蛳转儿,明天麻酱糖火烧,后天翡翠烧麦,大后天酸辣粉,大大后天鸭血粉丝汤,大大大后天拌米糕……点心吃过一轮后,开始加适当的不算肥腻的肉类食物,卤鸡爪,卤花甲,肉夹馍,红油抄手,烤冷面……都是些对东堂来说吃法新鲜的小食,色香味俱全,皇帝哪怕没胃口也要忍不住都尝尝,一个多月下来,皇帝胖了一圈。

以前一两个月不过来宫里一趟,现在天天来“遛弯”的宜王殿下,也胖了一圈。

据善于通过衣服审视身材的文臻观察,宜王殿下的腹肌可能有点危险。

此事除了御厨房那几位原先的御厨有些不快外,其余人皆大欢喜。

只是虽然胃口有所改善,但皇帝又添了新症候,多吃了一点就胃胀,夜里睡不着。太医看过,说是常年多病,胃纳变小,自然吃多了就涨,也不是什么大病,最好不要吃药,想办法睡前多运动运动。

这话说得容易,但是皇帝日常忙碌,晚间皇宫入寝也早,一到晚上黑沉沉一片,也叫人没个散步的兴致。皇帝也说要运动要运动,但没两天就坚持不了。

太医院为此很是发愁,皇帝倒是不急,一日夜宵后摸着自己鼓胀的肚子,随口对文臻笑道“每日大早晨的便要起身上朝,一坐便要坐到天黑,按说该晚上散步消消食,可宫里天色一黑就上了门禁,到了晚上一点烟火气都没有,朕委实是提不起这个兴致,说起来,宫中诸女多是久坐懒动,长此以往多半身子不佳,闻女官,你向来是个有点子的,可有什么法子啊?”

一旁几个太医,都是太医院的老人,资历年纪受人敬重的那种,苦思许久正没个法子,看皇帝竟然去问一个司膳女官,对望一眼,都不以为然。

一个脾气躁一些的直接道“陛下,您的龙体关乎国运,是太医院应该操心的首要之事。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那些只会些雕虫小技不相干的人,胡乱谏言,您可千万听不得。”

众人都有赞同之色,没人对文臻多看一眼。

皇帝饶有兴味看了文臻一眼,看她依旧笑得眉眼弯弯,便道“看样子是有法子的。”

文臻笑吟吟道“只是诸位老大人似乎对臣缺乏信任。”

那开口的太医眼睛一翻,“一个厨子,除了烧菜,能做什么!”

“那便打个赌吧,”文臻笑,“我若能令陛下多动多食提升胃气,诸位老大人每人输我一件绝技如何?”

“陛下向来仁厚,若因你哭求,便为你多走动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么,我让整个宫中,都养成散步清心习惯,给太医院减负,如何?”

“哈,说笑呢!”

这赌约太医们倒没话可说,毕竟皇帝可能心软,这宫里其余主子可没那么好说话。众人也想让宫里的主儿们日常多动弹些,省得一日日窝着窝出各种小毛小病,累他们疲于奔命,但宫里的事,向来一动不如一静,平日里勾心斗角,串门都要拎着心,只有自己那几间房子才是安全的,太医们哪里敢就这些事轻易提议。

当下皇帝就做了仲裁,开玩笑般定了赌约,文臻心中已经有了想法,只能回宫后再动手。

这回出宫还有个想法,想和君莫晓闻近檀讨论一下接风宴的菜色,顺便在宫外做个试验。

另外她还想开个酒楼,推广一下菜色,先做个火锅店,她算是发现了,东堂的食材种类不少,但是吃法实在太缺乏想象力了!

在尚宫局登了记,乘坐宫中派出送女官出宫的车,一路没什么波折地出了宫,君莫晓在门口等着,文臻下车的时候,隐约感觉背后似乎有一道灼灼的视线,然而回头看,深红宫墙前平平静静走过一队队太监护卫,没有人冲她多看一眼。

君莫晓夸张的迎接夺走了她的注意力,她转回头,和君莫晓相携离开,也就没有注意到,她一转身,一双阴鸷的视线,再次落在了她的背上。

……

这一日日光分外晴好,天蓝得和每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文臻的背影离宫而去,而在天京城外,一列车队缓缓驻马。

当先一辆车内,绿衣少年掀帘而出,仰望着天京城高阔的城墙,藏起眼底一丝惊叹,道一声“天京城果然雄伟高阔,不愧上国气象,不过我尧国胜尧城也不遑多让。”

旁边的汉子笑道“世子说的是。不过天京好玩的去处甚多,世子想要体察我东堂民情,特意微服而至,那不如先去九里城转转,那里玩意多,又靠近贵人群居的阑康坊,安全也是无忧的。”

那少年仰头,帽子上一颗硕大的祖母绿宝光流转,莹翠逼人,喜孜孜地道“你说的对,见一国当先见其民,那便先去九里城见识一下吧。”

那大汉躬身应是,当先领路。

他不经意一转身间,露出腰带一角,那一角边缘,以腰带同色丝线,绣着一个不显眼的篆体“言”字。

……

与此同时,司空郡王府侧门打开,一个管家打扮男子跨出门来,对门内某个人道“你说得对。九里城那铺子地段委实不错。听说又有人瞧中那地儿了,既然厉家要出让,咱们就该早点拿下来。我这就去和老胡再谈谈,早些把事情敲定,你和老周管着内院,千万好生招待贵客,尤其是那位小姐,这几日丢了狗,正在火头上,你们只管侍应好,莫要撞人家面前去乱献殷勤。”

门内的人呐呐应是,看着那男子带着几个小厮上马而去,转身掩门。

他转身时,腰带一角在日光下一闪,从某个角度看,好似绣着一个同色的篆体的“容”字。

……

君莫晓前些日子就接到了文臻的信,对火锅店的设想非常赞同。本来准备继续浪迹天涯做个自在侠女的,这下特地留了下来。文臻一出来,就被她拉去看店面了,她和闻近檀行动力很强,接到她信没几天,就看好了两处店面,价钱什么的都谈好了,就等文臻做个定夺。

三个人说好合伙开店,闻近檀有私房,君莫晓她外婆给她留下了不薄的家底,文臻这段时间宫内打赏十分丰厚,但她选择了技术入股,并且拿这个概念和两位合伙人讲了许久。获得了她们的一致认同。

其实她可以自己盘,但总觉得君莫晓是个打架闹事的性子,闻近檀又境遇难堪,找点事给她们做,说不定也可以有不一样的人生。

或者因为她们的存在,她总能想到三个死党,君莫晓和闻近檀过得好,就仿佛三个死党也能在这个时代混的好,这纯粹是阿q式的心理安慰。

君莫晓见到她,十分兴奋,叨叨地问她皇后长什么样德妃长什么样是不是传说中一样妖里妖气皇帝是不是威严深沉让人看一眼都想虎躯一震倒头便拜?不敢下车一直躲在马车里,远观宫城巍峨的闻近檀则不断打断她的话,一本正经地道皇家尊贵不可随便议论莫要引来杀身之祸,文臻听着两人斗嘴,掀开车帘看外头繁华街景,只觉得浑身一松,似束缚忽去,连细胞都想要唱歌。

她原以为自己是个随遇而安性子,因为有足够强大的自信可以在任何劣势中立足,所以无畏宫廷,也混得至少目前来看是如鱼得水,东堂宫廷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皇帝宽厚,皇后虽然有点装但是一心要做贤后的人,面子上过得去,德妃特立独行,文臻这种小喽啰还不够她下力气针对,这三大巨头没和她为难,别人也犯不着拿她这不相干的女官作伐,她以为自己挺适应的,然而出了宫,便觉得空气都是鲜香的,日光都是的,才恍然惊觉,哪怕那三大巨头再仁慈随和,也是抬手人命覆手江山的人,捏死她如弹烟灰的那种,她看似自如实则内心深处如履薄冰,委实也没睡几个好觉。

要出宫,要自立,要做最牛逼轰轰的自己。

她对自己说。

当然,还是先把火锅店开好吧。

那边,君莫晓被闻近檀一口一个规矩讲得烦躁了,忽然大力一拍马车壁,怒道“就你整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树上掉片叶子都怕砸到头,这样怎行!”

她一拍,马车一晃,几上的茶具连同闻近檀都向一边倾倒,文臻下意识一挡,此时君莫晓正好也来抓闻近檀,和文臻胳膊一交,忽然“咦”了一声,诧道“你练武了?”

文臻得她提醒,想起自己一直担忧的事儿,掏出那本破烂册子给她看,君莫晓看了看,道“咦你这个好像是内功运行图谱,和我的竟然有点像,就是正好反过来。”

文臻听着觉得不太得劲儿,君莫晓的武功她是不懂,但看样子很有些底子,自己拿的这个图谱为什么会和她的像?

“你是什么内功?跟谁学的?”她又把齐云深的事情和君莫晓说了,君莫晓却道她不大记得小时候的事,内功是从小学的,外婆家是世代武学大族,有给她筑基,内功的名字叫“潜渊”,说是从南齐那边传过来的,取的是潜龙在渊的意思,说是此功难练,一朝练成,则声势如龙。

文臻一听就觉得不靠谱。再听君莫晓说她至今也只练到第三层,便觉得更不靠谱了。倒是君莫晓兴致勃勃,说这练功图谱和她路数近似,还更清晰简明,她可以参照着来,说不定对她练功有帮助,文臻便把那册子扔给她了。

此时车子停下,君莫晓探头一看,说到了。

说好的先去看店面,店面有两处,一处略微偏远,但店面明亮,地方也大,前一个店主有事回乡,把店盘了出去,桌椅柜台都是现成的;另一个则是在天京最为繁华的九里城,九里是朝廷花费了大力气新建成的商业区,集中了天京几乎所有实力雄厚的大型店铺,那里游人如织,入夜灯火通明,宵禁时辰都比别处短,但那店铺靠近青楼,也略小了些,还贵。

刚才君莫晓和闻近檀就是为此事争执,闻近檀喜欢前一处的清净明亮还省钱,君莫晓却觉得做生意自然要去繁华地带,闻近檀说那处店面正处街头,四方车辆来往十分不便,更不要说旁边就是青楼,自己几个女子开店,会有不好名声传出,于做生意不利。

文臻也没急着发表意见,先看了那处偏远些的,易人离也在那里等着,这家伙也没处可去,受文臻嘱托,留了下来,毕竟之后如果想要开店,还是需要帮手,易人离小混混出身,又是男子,有他在,总归要方便一些。

文臻看了第一家,不置可否,再去了九里城,马车换了三次地方,才在店门口停了下——正处街头,各方车辆汇聚,总被逼着挪地方。

还没进门,头顶上就传来一阵娇笑,抬头一看,几个烟视媚行的女子,正冲底下媚笑,道“哟,几位妹妹好姿色,来和我们作伴呀——”

够乌烟瘴气的。

原店主迎了上来,文臻却没进去,她的目光落在二十丈外一处店面上,那处店面也空着,位于两个繁华巷子的交叉口,前面是最为宽阔的道路,迎面是整个九里城主干道的入口,也就是说,一进入九里城首先就能看到这个店面的招牌,而两边分岔的巷子走到头,也都能看见这家店面。

文臻看着那家店面,眼前便浮现了一处热闹忙碌的小店,三面开门,三面都对着街面,人流来往如过江之鲫,“江湖捞”的旗帜迎风招眼……

完美!

脑子在转,人已经自动走到那边去,君莫晓和闻近檀莫名其妙也跟着,一直到了那店面前,君莫晓才恍然道“这家我们也看过,就是太贵了,将近方才那家的翻个跟斗……”

“翻倍也得买,好的市口千金难换。”文臻一听是这个理由,顿时大喜,“咱们再和主家谈谈价,再凑凑!”

于是便去找主家谈,主家暂时还住在店里二楼,是个干瘦的小老儿,言行间透着疏离和傲慢,见一行人进来,先翻了个白眼,咕哝一句,“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成何体统!”

文臻就当没听见,笑眯眯和那老者打招呼,又道愿意出钱把这店买下来,请主家暂时不要和别人接洽。

那老者又仔细看她一眼,笃笃地敲着手里的烟锅子,硬邦邦地道“要买可以,十万两,一文不少。”

君莫晓失声道“之前你明明说一万两还可以商量的!”

“那是之前,现在我改主意了,不行吗?”老头扬着脸,细细地拈着胡须。

文臻很想送句诗给他白毛搔更短,浑欲不胜拈。

“老不死的,欺负人呢这是?”易人离开始捋袖子,斜着眼睛瞄下三路。

那老头往后一蹿,警惕地道“你干嘛?想打人?信不信我马上叫巡差来?知道我主家是谁吗?”

“不知道呀,说出来让我瞻仰一下?文臻立即接话。

看这做派,这家店明显后台不小,真要是哪家不能得罪的,那也只能算了。

那老头哼了一声,却又不理她了,此时忽然马蹄声疾,一个中年男子,管家模样打扮,带着几个小厮,热情地招呼,“老胡!你们这店出让了?”

那老头急忙热情接待,又瞪着眼睛叫文臻等人走开,文臻左拍拍易人离,右拍拍君莫晓,压下这两人的躁动,象征性地走开几步,光明正大地偷听。

那老头似乎对对方很是客气,听对话,也是事先有约的,文臻想那态度突变,估计和这竞争对手脱不开关系,接着便见易人离嘿呀一声,又开始捋袖子了。

“咋了你这是?”文臻拉住他,脚跟顺脚踩在易人离的靴尖,踩得易人离脸一扭,嘶嘶地道,“哎哟你让开……哎哟这老混账,他给人家开价八千两!”

呵!

恶意满满啊!

------题外话------

昨儿关于那什么天授大比,有人说bug,解释一下,当初凤倾里说天授大比一年一比,其实才是个bug。古代车马不便,山高水远,做个官,路上走半年,半路嗝屁的也有,何况国与国之间那么遥远,大半年走到到后以后立即往回赶再立即出发吗?所以三年才是合理的。

至于说南齐大公,指的是容楚现在的身份,当年他还小得很,燕绥当年也小,但他们都是早慧的孩子,不然何以当男主?

再次请求大家独立地看山河,不要和前三本对照了,线索细节太多,分布在三本书里,时间跨度又久,我真的记不全,又没时间去翻一一对应,那样每天能更一千字就不错了。而且这样抠对照我压力很大,心绪烦躁,看见读者对照前几本我就紧张,就更不能静下心好好写这个故事了。

这本书,能写就很不容易,我目前只想善始善终地写完它。

其余的,做不好,是我自己能力不逮,是我搁笔太久早已过气,我就是个废柴萌新,大家请用看傻白甜的眼光看我就行。

现在,傻白甜表示,伐开心,要票票,补脑脑。

第六十一章 情敌当面

说话间那边商谈的两人已经转过来,那买家挂着一脸薄薄的笑,对着老头说话,眼睛却居高临下看着文臻“这店面不错,适合我家主人养狗,今天就去官府定个契书吧,也省得总有人惦记着咱们的养狗地儿。”

好了,恶意变侮辱了。

君莫晓和易人离两个社会暴力分子,已经不捋袖子了,一个伸手到腰后摸鞭子,一个伸手到袖子里,也不知道摸什么,反正总不会是虱子。

“想要这个养狗地,也行。”那管家模样的人笑道,“姑娘你在对面逢香迎摆一桌,我就让给你,八千两,还比原来报价低两千,怎么样?”

逢香迎就是方才那妓院,一楼是酒家,平日里也不少饮宴的生意。

文臻嘴角一翘。

原来是冲着她来的。

摆一桌什么的,就是胡扯,在那妓院摆个酒,这个女官她就别当了。

一个辱没皇族尊严的帽子能够扣死她。

“既然是个养狗地,自然不值得摆酒。你说得不错,我瞧这屋确实挺适合养狗。”文臻笑着点点头,拉着君莫晓易人离出了门,又对闻近檀嘱咐了几句。

出了门,身后还传来恶意的笑声,也不知道谁呸了一口。

文臻用力按住那两个,才避免了一场大打出手,走开几步易人离就愤愤甩开手,君莫晓拼命揉胳膊,道“闻真真你个死丫头,用这么大力气做甚,压得我肩膀酸!”

文臻笑道“叫我文臻。”

她最近开始和亲近的朋友有意地强调自己的真名,文臻和闻真真本就音同,大家多觉得她可能是年纪渐大,不喜欢叠字名,也就顺着改了。

易人离仿佛忽然得了提醒,也道“文臻,你这力气大得不寻常啊,居然能压住我们两个?”

文臻也一怔,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此时闻近檀已经取了一个包袱来,文臻便把这一霎思绪先扔开。

一刻钟后,文臻在这家店门前不远处,开张了一个小小的零食摊。

和隔壁店铺借了桌子板凳,请一个卖字书生写了个“新店开业,免费试吃”的简易招牌,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包包文臻自己做出来,原准备带给君莫晓和闻近檀的零食,打开纸包,用一块木板托着,零食摊子便规整完毕了。

君莫晓和易人离本来还有些莫名其妙,吃了一块之后便只顾偷吃了,免费这两个字在任何时代都比美女还有吸引力,几乎立刻,便有人围过来,好奇地探头看,都是些从未见过的吃食,曲奇、紫菜片、奶酥、薄脆、一口酥、话梅花生、鱼皮花生、椒盐芋丝、蛋黄酥、果干、坚果酥、牛肉粒、芝麻蛋卷……有人试着拈一块尝尝,吃完之后便不肯走了。

但是还要伸手的时候,被君莫晓拦住了。

“哎哎,”君莫晓竖着眉毛,“那位兄台,你这是来回走了三次了吧?尝个鲜就得了,怎么,左抓一把右抓一把,还当自家饭桌呢?”

一旁闻近檀默默在给袋子封口,好几个人面红耳赤把手缩回去。其中有个绿袍少年,袍子绿油油,帽子上一颗硕大的祖母绿也绿油油,光芒能刺瞎眼的那种,一边试图换袋子进攻,一边皱着眉用一种有些别扭的口音咕哝道“这东堂的人也太小气了……”

“没事儿,说了免费的,自然没问题。”文臻跳出来扮白脸,“各位喜欢也是小店的荣幸,这样吧,各位如果觉得一再吃过意不去,就来个等价交换,”她指指身后那家店,“他家的东西,一个招牌也好,一块砖也好,一根门栓也好,一块墙泥也好,拿过来,一样换一样,谁拿的东西最多或者价值最高,回头小店开张,赠送满一年免费零食!每日半斤!”

“这……万一这店家追究……”

“你剥块墙泥我也算你一样,剥块墙泥不犯法吧?他家就算要报官,能一个个找过去?至于要弄得多,这就看本事了,毕竟,小店一年的零食,也不算小数是不是?想要拿到,总得有点付出吧对不?没这个胆儿和脑子的,墙泥换多吃两口新鲜的也不亏,是不是?”

文臻还没说完,那绿袍少年已经飞快地跑过去敲了块墙根砖下来,“这个算不算!”

“算!”文臻立即抛过去一根棒棒糖。

这下人群一哄而散,都去撬砖搬瓦了。世人逐利,损人不利己的事都没少干,何况这还能换个棒棒糖。

如果只是一两个人也许也会犹豫,但人一多便似生了胆气,谅那店家也找不到事主——法不责众嘛。

这下热闹了。

有来去如风的——从墙根边转一圈,这店墙便少了一块砖。

有雁过拔毛的——状似无意走过窗边,拔下一卷草帘。

有天生我才的——明明没看见出手,怀里忽然掏出他家柜台里的压尺。

有艺高胆大的——一个原地起跳,把灯笼给摘了。

还有头脑发热的——扛个梯子过来,打算把人招牌给下了……

……

不过一眨眼功夫,文臻身后那原本气派华丽的店铺,窗户坏了,门檐折了,一排气派的灯笼少了大半,更不要说外墙砖坑坑洼洼斑斑驳驳,连大门门板都被人偷偷卸了一半,远远望去像一个满脸坑的缺牙老太。

如果不是被人拖着拉着,那个一直最馋的绿袍少年真的要把招牌给卸了,文臻对他的奔放和傻大胆叹为观止——撬墙砖法不责众,卸招牌意义不同,弄不好可是要蹲大牢的。

所以哪怕他没卸下来,众人也对他的骚操作表示心服口服,一致同意可以给他个安慰奖——免费零食一个月。

文臻早已让易人离临时雇了辆大车,卸下来的东西就扔大车里,那老头掌柜原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毕竟众人干坏事都讲究个手段轻巧,倏忽来去,直到摘招牌动静太大才跑出来看,一看气了个发昏章三十一,但这时候到哪去寻出手的人去?满大街都是人,人人一脸无辜,易人离早已赶着那装满赃物的大车去卖废品了。

老头直觉是文臻捣鬼,但此刻文臻摊子前围满了人,这回大家吃得坦然,拿得手硬,一边挑挑拣拣,一边对那惨不忍睹的店面指指点点。

君莫晓一边偷吃一边对闻近檀嘀咕,“我就发现了,真真就是个甜蜜糖儿黑心肠儿,报复都不带过夜的,瞧瞧,转手就拆了人家店。”

闻近檀默然半晌,就在君莫晓以为她深表赞同只是习惯性不说话的时候,她慢吞吞道“其实我觉得,谁能无声无息毒倒这个掌柜,换一年零食,更好。”

“不不不,这样还是太便宜了,谁能无声无息毒倒这个掌柜并且让这家陷身官司永远没生意,才能换一年零食!”刚刚卖废品回来的易人离凑过来插嘴。

君莫晓……

敢情就我一个老实头儿!

……

文臻的零食备得多,她本就有带出宫给君莫晓几个人帮忙做一波宣传的打算,而宫里诸般食材讲究又丰富,她打着为陛下试做新鲜玩意的旗号,诸般储备丰富,装了小半车。

众人便围着吃,免不了要和老板娘搭讪几句。

“这东西真好吃,以前没见过,叫什么呀?”

“这个呀,叫饼干哦。”

“新店在哪里,新店就是卖这个的吗?”

“新店是火锅店,消费满一定数额会赠送这些零食哦,也是免费的。”

“那这间是你们新店吗?”

“哪里呀,我们的新店还没选好地方呢,倒是看好这间,可是听说这边马上要用来养狗了,真是可惜,这么好的地段。”

“养狗?这地方怎么能养狗?”

“是啊,这里人流来往,养了狗冲出来惊吓到人怎么办?”

这条街本就是闹市,来往人流量大,免费零食摊够新鲜,几乎来往的人都会凑过来,尝几口,搭讪几句,听见这个养狗的消息,都忍不住惊诧。

四周凑过来的也有店主,更加不干了,眉毛一竖,便冲那家店门叫骂,“什么东西!在这地儿养狗!我们卖吃的他养狗,还要不要做生意!”

里头那老者本来想出来赶走文臻,驱散人群,免得自家店再遭殃。结果老头还没出来,就被店主们围住,性子急的拔拳就要打,吓得老头忙不迭地缩回去,急急叫人回去通报家主。

零食少人多,有的人吃了这一口,想着不能天天吃,实在舍不得,便道“姑娘你这新店快点开张起来吧,我们一定来捧场。”

“我倒是想啊,这不和这家东家原本都谈好价格了,忽然他要贱价卖给别人养狗。这条街上又没有多余的好店面了,您瞧,还剩那一家就在逢香迎隔壁,我们一介女子,总不好去那里。”文臻一脸无辜。

众人又问价格,君莫晓立即添油加醋说了,众人一听,面面相觑,顿时便有人怒道“这不是欺负人吗!”

惊诧之余也算明白了,这小姑娘为啥非要撬人家墙砖。

这可太欺负人了吧。

有人大呼“姑娘,那边有一家,听说很快也要出让,我帮你听着,那地段不比这差,别和这老不死啰嗦!”

还有人道“不走!不去别家!价高者得,先来后到,哪一条这老家伙都不占理,咱们现在就帮你找市正评理去!”

还有人阴恻恻地道“咱们倒是想瞧瞧,谁家敢在这地儿养狗!有种把狗牵来,连人带狗一起打死!”

有人脚快,已经去找负责管理这一处街市交易的市正。

砰一声,身后的门关得死紧。

这边文臻的一大袋零食转眼便少了一多半,易人离和君莫晓一脸生离死别的心痛,文臻笑得满脸开花——一点零食而已,这家店也撬了,自家店也有希望了,新店宣传也打出去了。完美。

古代果然很注重交易诚信,这家店这种行为,就算今日市正不惩罚,以后也成了众矢之的,想要在这条街上立足,自然要艰难几分,而这老头不过是个掌柜身份,惹出这些事,免不了要在主家那吃挂落。

而她博得了同情,打下了群众基础,另找店面也有了更宽的路子。

文臻心情好,正盘算着这提前的开业酬宾要不要再做几天,忽听一声嗷叫,仿若闷雷在头顶炸响,又或者一个雷霆劈在了脚下,地面都似乎震了震,文臻亲眼看见一颗花生从一个男人手心蹦了出来,而那人自己毫无自觉地跳了跳。

有那么一刻,所有人齐齐望天,然后才反应过来,看向声音真正的发源处。

文臻也看见了,街口,一道白里泛着银蓝的雄壮光影,正狂飙而来,那东西速度极快,以至于众人的视野里只感觉到银蓝光芒如波浪滚滚过,随即嗅见一股属于猛兽的微微腥臊的气息。

片刻后,一声惊叫。

“狮子啊——”

“啊不,熊!熊!”

“救命,豹子来了!”

一个声音尾调曳长,却分外清晰“诸位好,诸位请让让,养狗的来了。”

满街的人抱头鼠窜。

早知道养的是这样的“狗”,谁还去找市正,直接搬家得了……

文臻瞪大眼睛,看着那条眼熟的狗和那个眼熟的人,心想这种能将偷来的狗满大街遛的奇葩,怎么就没被苦主打死呢。

燕绥跟在那头自动清场器后面,施施然闲庭信步,一街的姑娘都在门后偷偷看他,眼神看起来很想把他拖到门背后,那啥那啥。

文臻也想把他拖到门背后……打死。

市正已经来了,看见了店门口那只顾盼自雄似狮似熊的家伙,离了十丈腿便软了,一边打着哈哈说“难怪要专门买下店面养狗,这是异兽啊可不能轻忽。”一边飞快地倒退着跑了。

旁边那群刚刚还义愤填膺帮她声讨的人们,转眼就消失在街面上各种门的背后,大街上响起无数砰砰砰关门之声。

说好要帮我拿下店面谁敢来养狗连人带狗一起打死的呢!

说好的吃人嘴软的呢!

跑这么快,她还没来得及安利自己新店的名字呢!

一只手伸了过来,将她桌上的纸袋归拢,一个黄脸垂眉眼眸特黑的随从上前一步,打开身后背着的盒子,盒子里一格格的,排列整齐着各种看不出用途的用具,那人取出一柄精致的小铲子,从每个纸袋里铲出薄薄的一层零食,再将纸袋里的零食用铲子抹平,然后才根据分类,两两对称,放到了燕绥的面前。

“他在做什么?”君莫晓看得一脸迷惑,和文臻咬耳朵。

“哦,”文臻笑眯眯地道,“我也不知道呀,也许是穷,没钱上供,想要拿这吃剩的去供神?”

君莫晓翻个巨大的白眼——满嘴胡咧咧当我白痴是吧?

易人离撇嘴,咕哝道“嫌人家手碰过,脏,但又抗不住嘴馋,非要这个做派,有种你别吃啊。”

燕绥看了他一眼,凉凉地道“不吃也行,我瞧你也甚美味,尤其是血味鲜香,献于我做一碗鸭血粉丝汤如何?”

易人离立即闭嘴。

文臻想象了一下易人离血粉丝汤,抖了抖,决定不和这位奇葩一般见识。

身后哗啦一声响,那掌柜老头似乎是觉得来了援兵,从门里跳了出来,招呼燕绥,“你是我家少爷派来的吗?来来,快帮我把这几个人赶走!不行就放狗咬!”

他身后,那个刚才一直不见踪影的竞争者忽然转了出来,一眼看见那只巨犬,怔了一下,惊声道“神威!是神威!神威原来是被你偷了!”

文臻笑了。

哟,司空家的管家。

苦主果然遇上了小偷。

神威?这名字还真是恶俗,幺鸡一定会嫌弃的。

只是那晚被花打了耳光的那漫画美少年,竟然没有告密小偷是谁,倒也奇怪。

“神威?”燕绥转头看了看自己偷的狗子,“它叫三两二钱,不叫神威。”

文臻——三两二钱是什么鬼?

一旁的随从低下头——啊不要看我,不要误会这是公狗的某部位体重,虽然殿下说了就是要人这么误会,可是这是母狗啊啊……

“神威,它就是神威!这狗全东堂、哦不全天下就一只,为了这只狗我家少爷死了很多随从,还要靠它来下……”那管家说到一半发现险些失口,急忙停住。

“哦?你说它叫神威,那你唤它一声试试,看它应不应你?”燕绥笑得漫不经心,对三两二钱招招手。

三两二钱稳稳踞坐,这狗有种特别稳重的气质,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往上翻是蔑视,往下翻是鄙视,停在中间是凝视,无论哪种盯视,都让人不敢小视。

而当它张开血盆大口凝视你时,你会觉得深渊在冲你微笑。

那管家张了张口,对着那血口里还挂着血淋淋细肉丝的大嘴,愣是没敢喊出口。

忽然一声哨声,悠远地传来。

此时人群涌涌,声音嘈杂,那声哨声却分外清晰,凌厉尖锐又音调古怪,竟然把满场喧闹之声生生截停一瞬。

连文臻都听得心中一跳,一抬头,就看见人群自动分开,一个少女负手走出来。

那少女一身黑衣,身姿笔直,容貌并不十分出众,只能算清秀,但一双眉又黑又长,沉沉地压在眉端,令她气质无端便多了一层冷肃。

她的唇也特别薄,抿起来的时候一线微红,令人想起薄薄的刀。

她看人的眼神并不锋利,也绝不躲闪,那眸子,里圈浅褐,外圈深黑,静而冷,仿佛亘古永恒的沧海云天。

她没有任何动作,但周围人便为她气场所慑,自动让路。

文臻也是见过无数皇子公主的人了,但平心而论,皇家的子女们,还真没哪个有这样的森然气度。

便是燕绥,也是不同类型。

随即文臻便发觉,那少女进来,目光首先在她身上淡淡掠过,第二眼看的是燕绥。

除此之外,她没有看任何人。

文臻向来是个观察细微的,几乎瞬间就觉得不对。这少女满身写着“我牛叉我社会我眼里没人类”,看燕绥可以说是棋逢对手,看她干什么?

虽然看她如看土牛木马,并没有显露任何多余情绪,可文臻还是觉得不对。

少女第三眼看了三两二钱,然后吹了一声口哨。

三两二钱浑身毛一炸,竟然向那少女走了一步,随即惊觉不对,又停住,停得似乎有些艰难,以至于后腿竟然绷得紧紧,尾巴的毛也根根炸起。

它似乎在抗拒一些属于本能中的召唤,或者是命令。

那少女眼底也露出一丝惊异,又吹了一声,三两二钱身子一抖,发出一声凶猛的咆哮,利牙森森,缓缓掀唇。

燕绥的手,忽然落在它脑袋上。

只这轻轻一搁,三两二钱的利齿一收,眼眸一垂,浑身的毛也渐渐倒伏,瞬间恢复了安静。

文臻听得哨声奇妙,心想不是那晚宜王宿舍楼下吹哨求爱的那个吧?

少女看燕绥一眼,还要吹,燕绥忽然道“唐慕之,这么多年,还学不会说人话?你看看你自己,吹吹吹,吹得嘴唇都快成鸟嘴了。”

文臻……

好吧好吧装逼之王还是你。

她以为这么恶毒的一句话砸下来,那唐慕之要么撒娇要么发飙,谁知道人家就像没听见,又吹了一声哨,吹完了才开口,“阿绥,几年不见,你说话还是这么难听。”

燕绥笑一声,“比你吹哨好听就成。”

那少女又吹一声哨,文臻觉得她的吹哨不是现代那种,表达调戏或者表示心情,纯粹就是一种彰显自身存在的习惯,就像领导说话前喜欢先咳嗽一声一样。

然后她又道“你都看过我的信了吗?”

文臻想哟还写情书。

“看了封面。”燕绥答。

文臻想要是自己追这人,得到这种回答,管他是不是美颜盛世,首先打爆他的狗头。

唐慕之似乎也有些失望,低低叹息一声,道“阿绥,你还在生我的气。”

燕绥没有理会,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瞟了唐慕之一眼,可一直盯着他的文臻觉得,他眼神里好像瞬间掠过一丝茫然。

她有点怀疑,这位唐小姐心心念念放在心里的“误会”,可能在燕绥这里还没三两二钱的一根毛要紧。

“这只狗。”唐慕之却好像以为燕绥是默认了,一指三两二钱,“是我的订婚聘礼之一。”

文臻早有猜测,此刻终于证实,哦,隐世豪门唐家,那位传说中善于驭兽的唐六小姐。

好像和皇室还有亲戚关系,太后是唐家人,应该是这位唐六小姐的姑祖母,而燕绥是太后的孙子,这位是他的表姐还是表妹来着?

啧啧,表哥表妹,天生一对。

“哦,恭喜。”燕绥恭喜得毫无诚意。

“但是这聘礼前阵子失踪了,要不是管家报信说它在这里,我还不知道是你要的。”

文臻想这位看似无比凌厉,对燕绥的态度却很不错,瞧这耐性,这措辞的温和。

不就是个偷狗贼吗?

然后她就被唐慕之的下一句话给炸了。

“所以你故意弄走狗,是因为不愿意我嫁给司空凡吗?”唐慕之笑了笑,点点头,“确实,他配不上我,这门亲事,我也不满意。”

她在大街上,众人围观之中,公然谈论自己的婚事,周围众人听着都觉得不知羞耻,大逆不道,有人忍不住嘘了一声。

只嘘了一声。

唐慕之看了他一眼。

那人浑身一抖,下意识要向后缩。

但已经迟了。

唐慕之忽然一声长哨,伴随着那一声哨,旁边经过的一条野狗忽然蹿起,一口便咬向那人脖子!

好在几乎就在那人刚嘘出声的时候,燕绥就已经出手了。

他就势一拍三两二钱的脑袋,三两二钱长嗷一声,电射而起,后发先至,一头把那只忽然发狂的野狗撞飞三丈。

那狗落地犹自挣扎要起要咬人,满嘴利齿格格擦地,眼眸血红,围观人群此时才反应过来,惊得一声大喊“杀人啦!”四散狂奔,刹那间跑个干净。

人群纷乱那一霎,文臻一拉看呆了的君莫晓闻近檀,就要混入人群开溜,结果因为拉人慢了一步,跑出两步发现原地踏步,再一看,燕绥勾着她后颈呢!

文臻大怒,反手拔出君莫晓的刀,刀背对着燕绥手腕就拍。

燕绥眼一垂——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汤圆儿这出手还挺凶悍的。

但还是不够看。

下一瞬文臻滴溜溜一转,莫名其妙转到了燕绥的怀里,手中的刀冲天飞出个旋儿,撞向唐慕之的鼻子。

唐慕之一声口哨,立即有几条野狗舍生忘死地跳出来为她挡刀。

她看也不看那中刀的狗,目光落在燕绥揽在文臻腰的手上,又落在文臻的腰上。

虽然那目光还是没有太多情绪,但有那么一瞬间文臻觉得如果目光是实质的,自己一定已经被三刀六洞。

她倒是暗暗试图挣扎了,但挣不动也就不挣了。

反正这个唐小姐,一看就是那种倔硬认死理的主儿,一旦归入她的黑名单,谁都划不掉。她就算拼命挣扎出来,也不过会被认为畏惧或者矫情,还平白惹怒燕绥,何苦来哉。

此时四面人已经散了干净,大街上空空荡荡,文臻这边连人带狗好几个,那唐家小姐就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街口。

司空家的管家,哆哆嗦嗦站在更远的地方。

文臻却并不觉得己方势大,她隐隐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浑身有种如芒在背感,仿佛暗处,有无数沉潜的呼吸和窥视的眼睛,静静等待着一个爆发的时机。

她想到很多问题。

比如燕绥偷狗,这符合他的性格,但偷狗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如今更是招摇过市引得唐慕之追踪而来,燕绥虽然行事恣肆,但曲折拐弯到最后,多半另有深意,如今他要的是什么?

拆散唐家和司空家的联盟?一条狗的来去,真的能决定两个大家族联盟成功与否吗?

文臻不想管燕绥肚子里又来什么弯弯绕,只要绕过他就行,这种事不是她能掺和的,最起码她现在不能和燕绥一起,出现在敌人眼前。

但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如何能够在变态眼皮底下溜走?急,在线等。

……

此时街上人已经跑了大半,毕竟唐慕之草菅人命的劲儿吓人。但又不舍得这当街上演的相爱相杀的大戏,都在远远围观,文臻一眼就看见那袍子颜色显眼的绿袍小公子,探头探脑地呆在路边,被一群下人死命拉着。

唐慕之忽然对文臻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文臻浑身一冷,她几乎立即反应过来,忽然想起前几天发生的事情,猛地一捏燕绥的屁股!

这一捏好比狮子头上放炮,老虎裆里拔毛。

捏得燕绥手一松,下意识向天看,寻找着天意和命理的离奇轨迹以解释此种行为当街发生的深奥原理。

呆到连原本定好的计划都忘记了。

不止他呆,暗处原本准备好的其余人也呆,也忘记了准备好的计划,对燕绥的屁股进行了长达半柱香的注目礼。

唐慕之面对燕绥没看见,但也感觉到气氛忽然变得诡异,也怔了怔。

在这万众皆呆的时刻,只有一个人头脑清醒地在大喊,“她在摸屁股!”

文臻目光灼灼追随而去。

好了就是你了!

她撒腿就向那发出大喊的绿袍少年方向扑了过去。

一边扑一边喊“我这还有一袋绝世好吃的黄油曲奇!”

于此同时唐慕之的声音也响起,“杀了她。”

说完也怔了怔——没想到这丫头笑嘻嘻的一脸懵懂,反应却这么快,竟然动作还在她命令之前。

燕绥也怔了怔,一瞬间他的眼神有些复杂,似乎难得如此意外。

那绿袍少年心心念念着刚才的美味,听见这一句一喜,立刻伸手来接文臻,文臻冲至,一手扔出一袋饼干,另一只手猛地一把抓住他的肩,把他带得转一个圈,生生顶在自己前面,然后拖着他向后猛退!

她发挥出此生最惊人的速度,恨不能把自己飚成一道光。

与此同时。

街面、巷口、酒楼、店铺、路过的马车、围观的人群……无数道黑影乍现,无数条星花闪耀,大风自八方汇聚中来,剑光、刀光、长矛刺穿空气的锐响、重斧撞击墙面的闷声……齐齐向着文臻……哦不现在是绿衣少年的方向。

人群的惊呼、尖叫、嘶喊和奔走是缠绕在一起撞击耳膜的声潮,刹那间人潮圈又向外扩散数丈,文臻拖着那少年一路疾退,那些剑光刀光紧紧追来,文臻退得有多快,杀气追得有多快,寒光冷电始终离少年前胸不过毫厘距离,有一霎文臻被身后人阻了一阻,一道冷剑嚓地一声便刺破了那少年的胸前绿袍。

少年的尖叫声刺得文臻耳膜疼痛,她喊得比少年还大声,“还不快挡住他们!”

绿衣少年的随从这才惊醒,纷纷拔出武器冲出场开始挡刀挡剑,文臻本就是冲着这少年随从最多才拿他下手,此刻终于松一口气,她虽然占了先机,又莫名发挥出巨大力量,但是总归敌不过这许多杀手,等的就是这群炮灰。

从明白唐慕之的身份开始,她就做了防备,无他,只因为听说过三大隐世家族的地位和行事,虽然流传不多,但有那么一两个版本,已经足够她警惕。

她不愿呆在燕绥身边,燕绥会保护她,可燕绥越保护她,唐慕之越会发疯,那个看起来很冷静坚定的女人,骨子里是疯的,这样的女人一旦认定了某事,那就是手段极端不死不休,而文臻并不想被她认定。

燕绥不可能时时刻刻保护她一辈子,所以她不能被疯狗盯上。

疾退和狂追不过是一瞬间,忽然人群惊呼更巨,与此同时文臻心中一跳,似乎听见了什么诡异的声响,她一抬眼,就看见一个慌张跑过自己面前的人,忽然在自己面前折成两段,上半段仰首向天保持呼叫姿态,下半截携血雨颓然落地,而在两截身体的中间部分,旋转呼啸出一柄小巧的银斧,斧帮深黑而刃雪白,自漫天血雨中飞射不染,忽然在半空中一折,直奔绿衣少年。

文臻一看那速度和力度,就想大喊一声贼老天灭我也!

但她依旧不想放弃,拼命后退,忽然脚下一绊,似乎绊倒了什么石子,猛地一倒,连带着那绿衣少年都栽倒在地,两人平扁扁躺在地上,只觉一片深黑雪白光影呼啸贴面而过,掠起的风带着生铁和鲜血混合的气息,有湿润的水滴滴落在脸上脖子上,冰凉黏腻,不用摸也知道是血。

文臻刚松一口气,忽听熟悉的呜呜声响又起,仰头一看,天杀的那斧头居然会自动转向,正旋转着冲她后脑勺来,文臻大力缩头,但也知道不能完全躲避,也不知道会被削掉头皮还是天灵盖……忽然头顶叮一声轻响,随即当一声那斧头落在她身边,半个斧身落地,而她头顶上簌簌落了一层细碎的物体,伸手一摸,好像是……鸭翅?

文臻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

文臻半撑着身子抬起头,迎面看见燕绥古怪的目光,她明白第一次绊石子是他的手笔,但第二次的鸭翅……燕绥不可能把个油腻腻的鸭翅放在自己身上的。

此时又有一群人出现,和之前追杀她的人大打出手,危机暂时解除,那绿衣少年的随从也大呼小叫地赶过来,文臻一把抱住绿衣少年,翻身骑在他身上,大叫,“公子你怎么样!放心别怕我会保护你!”

她一边将绿衣少年抱住翻倒大声表忠心,一边将手中准备好的小匕首,猛地插进了那少年的胳膊……

那少年“嗷”地一声大叫,下意识要蹦起,文臻已经一把拔出那匕首,顺手往不远处一个暗沟里一扔,一把捂住那少年血流如注的创口,颤声大叫“这位公子,你中了飞刀了!”

那少年一转头看见自己血淋淋的衣袖,脸色发白,仰着脖子一阵阵抽气,眼见要晕,文臻一见不好,这样没交代的晕可不成,赶紧尖尖手指,对着他伤口一掐。

那少年痛得浑身一抽,顿时还魂,恐惧剧痛之下,愤怒如火燃着头脑,嘶声大叫,“救我!救我!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那少年的随从大惊失色,慌忙扑上,大叫“快保护公子!”

“报官!报官!”

“不,叩阍!叩阍!我们要告御状!天哪!光天化日,竟然有凶徒敢对身负两国邦交重任的世子下手!”

文臻圆圆的眼睛弯弯地眯了一眯。

世子哦。

哪家的世子?

肯定不会是司空家世子。

不会是……尧国世子吧?

阴谋的味道……满街都是呢……

------题外话------

有人说我是标题党,翻白眼,俺的标题每次都和剧情有关系,有重大关系!

你们的月票,也和我的更新积极性有关系,有重大关系!

第六十二章 吻她!

她缓缓地,将目光转向燕绥。

呵呵,大型作妖现场啊!她这是运气不好碰上了,还是根本就是其中的一颗子呢?

对面,燕绥的表情更加一言难尽了。

并不仅仅是掐屁股,也不完全是因为她当面颠倒黑白——明明拿人家做挡箭牌,却因为时机拿捏得太好心太黑脸皮太厚,看起来居然像她主动救人一样,接下来人家是不是还要给她包个红包?

他只是感叹,这黑芝麻汤圆的运气,真真是好。

因为这个绿衣少年,确实是他的目标。

或者说,是他打算坑人需要用到的目标。

从偷狗开始,这本就是个局。

已经鼎盛到极致的唐家,隐隐有些不满足于三州之地,不仅平日里不断有各种小动作,还借和司空家族联姻之机,想要违背当年对先帝的誓言,向天京渗透。

正如联姻是个幌子,偷狗也不过是个幌子,司空家和唐家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唐家本来只想嫁个普通子弟,司空家却看上了在唐家地位突出的唐慕之。

燕绥知道了这件事,辗转给了司空家一些提示,让他们动用了一些不该动用的手段,弄来了那条被称为兽王的狗。

唐家是川北无冕之王,为了安全,轻易也不出川北,想要诱出他们,并不容易。

唐慕之为人冷厉自负,司空家费尽心思弄来狗,合了她一部分心意,但她绝不会乖乖被安排,她是必然要亲自来看看自己的未来夫婿的。

而唐家自然担心她的行事狂放,惹出祸端破坏大局,那么,唐家唯一能管得住唐慕之的,也就是她孪生哥哥唐羡之了。

唐羡之向来是个神秘人物,从不出川地,为人审慎,其他世家,敌对势力,甚至皇族,没少在他身上动心思,可从来没有成功过。

他就算跟着唐慕之来了天京,也未见得肯露面,毕竟树大招风。

什么样的事情能让唐羡之出面?

自然是唐慕之惹了天大的祸事。

以唐家的地位,什么样的祸事能算天大,让唐羡之不得不出手?要知道太后还在宫中,本朝以孝治天下,唐慕之小时候痛揍太子,都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那就只有涉及邦交国运之类的大事了。

这绿衣少年,是尧国华昌王世子,仰慕上国风流,前来国子监求学,前几日刚刚抵达天京,因为听人撺掇,也想来个“微服私访”,近距离了解一下东堂民俗国情。

这个撺掇的人属于谁的手下,呼之欲出,心照不宣。

原本一切都在他计划中,只要是他牵走狗,唐慕之一定会追索,而王世子此时自然也“恰好”在场,至于如何让唐慕之对王世子出手或者看起来是对王世子出手,这对于燕绥自然是小事,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帮一把手,让情况更凶险些,唐羡之不得不出面就行。

唐羡之只要出面,后面,就由不得唐家和司空家了。

既然已经做了局,此处司空家自然也应有名字,于是,司空家的某位管家得人提醒,今天去九里城买铺子。

甚至文臻,倒是个意外,但燕绥看见她之后,也没有想故意将她剔除。文臻的存在对计划推进有好处,唐慕之并非十分冲动的人,却性格倔硬偏执,文臻的存在,能更进一步激发她的凶性。

计划简单,但要将几方人手势力一同入局,要算准每个人的反应,还要能将钉子插进每一个想插的角落,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但于燕绥,也不过随手拨弄而已,所以他一手揽了文臻,也是为了万一唐慕之发疯,他能及时护住她。

只是没想到,这丫头如此精滑,对他如此不信任,眼光也如此毒辣!

竟然一出手就找对了人,还敢拉王世子做挡箭牌,倒帮了他忙,省了他再设局让唐慕之对王世子出手。

对面那黑芝麻馅汤圆的笑容好像更甜蜜了,好像只要勺子拨一拨,就能流出一大堆诸如“想在你的睫毛上滑滑梯。真羡慕你一照镜子就能看到你自己。”之类的让人能得鸡皮症的叫什么……彩虹屁?

燕绥却觉得,屁股好像有点痛啊……。

他眼光一抬,望向路边一座酒楼,刚才那鸭翅飞来的方向就在那里。

立即有他的手下裹挟着尧国王世子的那一批手下,呼啸着向那酒楼冲去。

“刚才飞刀是从那里射出来的,这女人还有帮手!抓住凶手!”

王世子的那批手下也并非没有能人,只是毕竟身在异国他乡,凡事以稳妥为上,保护世子是第一要务,如今世子在他们保护下受了伤,不抓住凶手将功赎罪,将来也别想回国,眼看长街上唐慕之身边无数护卫虎视眈眈,酒楼上虽然不知道是何许人也,但有一群人帮着他们冲,胆气顿壮,呼啸着冲上楼去。

燕绥却没有看那酒楼,他在看人群。

唐羡之没那么容易显露所在位置,他应该在人群中。

他在迷惑燕绥,燕绥何尝不在迷惑他?

他的目光落在文臻头顶上一小块鸭翅骨头上,之后看似不经意地转开了目光,垂在衣袖里的手指却悄悄做了个手势。

一群围观路人打扮的人,不动声色挤入看热闹的人群。

文臻拖着那绿衣少年,在他的剩余护卫保护下也逐渐向后退,想退到某处空地。

她因为先前“保护”绿衣少年分外“卖力”,沾染了一身的血灰头土脸依旧“奋不顾身”,得到那少年与其随从的信任,一群人下意识随着她向后退。

她忽然听见了燕绥的声音,细细的,凝成一线,只入她耳。

“想办法把这绿毛龟拖到人群中,回头我有奖励。”

文臻心中一跳,回头看一眼绿毛龟,绿毛龟对她展露信任的笑容。

文臻回以甜美诚挚笑容,一边道“店铺十家,纹银万两。”

燕绥哼了一声。

绿毛龟茫然道“……姑娘你说什么?”

“我说今日这一场乱,这里最起码毁了十家店铺,损失达万两纹银啊……”文臻唏嘘,“这位公子,我觉得咱们不要退到这空地,四面无靠,活活做靶子啊。”

“姑娘说得有道理,那我们到那家店里去?”

“这条街都是达官贵人开的店铺,谁知道谁家属于什么势力?万一羊入虎口怎么办?”

“是极,是极,那姑娘觉得……”

“大隐隐于市,凶徒再凶残,也不能闯入百姓群里砍杀,我们不如避入人群,再请您的护卫帮忙遮掩一下,借人群掩护先走为上。”

“好计好计!就这么办!”绿毛龟一边慌乱地由她搀扶着走,一边悻悻道,“这东堂可太乱了,哪里比得上我们尧国……哎哟好痛。”

燕绥紧紧盯着人群。

他的人已经先一步围住了人群的各个方向,文臻一旦带着王世子进入人群,那么谁向后退,谁就是唐羡之!

无他,以唐羡之的智慧,一定看得出他将王世子逼入他所在的人群的用意,只要王世子进入人群,就会在人群中再次受伤,燕绥已经将全部围观者困住,必定能够找出他来,只要他在人群里,唐家兄妹刺杀王世子的罪名就再也跑不掉。

只要燕绥愿意,他有一万种办法可以让朝廷相信唐家兄妹的丧心病狂,并借尧国华昌王的势力,要么扣住唐家兄妹逼唐刺史卸任,要么和尧国联合逼反唐家,夺回三州。

唐家势力所在的川北三州,本就和尧国华昌王封地接壤,常年摩擦不断,完全有对华昌王世子动手的理由。

唐家就算有反意,此刻定然还没准备好,毕竟不是谁都是燕绥,想咬就咬说干就干。

一条狗,布下一盘大棋。

所以唐羡之哪怕知道燕绥必然此刻盯着,一退就是暴露,也不能不退。

这是阳谋。

燕绥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毫不放松地从人群上空扫过。

文臻即将退入人群。

在后背即将接触到人群之前,她忽然感觉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背。

一个人在她身后,轻轻道“姑娘,能帮我一个忙吗?”

文臻一僵,她已经听出这声音是谁的了。

唐鄞!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种时候发声?

心中疑惑,脚下却不由自主一停,随即便听唐鄞道“请姑娘向左走三步。放心,我绝对不会伤害姑娘。”

文臻心中又是一跳,对面,燕绥的目光已经飘了过来,似乎察觉了什么,目光紧紧盯着她,一线声音飘入她耳,“怎么停住了?是打算向王世子坦白是你动手的么?”

死变态!

要挟她!

文臻再不犹豫,向后退去。

身后唐鄞又道“看来姑娘不仅忘记了鸭翅,还忘记了那日瀑布下的潭水了。”

文臻的心猛地一蹦,一时诧异却又恍然——难怪一直有种熟悉亲切感,原来唐鄞就是那日潭水里大腿给她抱救她一命的人。

他可能在驿站那次就认出她了,却很有风度地没有明说,直到此刻……

文臻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这种时候,施恩不望报的人提出恩惠,必然是有生死攸关的紧急事务,而此时生死攸关的人,就是燕绥要套的人吧……

帮助唐鄞,就要站到燕绥的对立面……

这不是掐一把屁股的对立,她有点不太敢想后果……

她一边想着不行不行这样一定会得罪死那个变态一边飞快地跳开三步。

燕绥看她忽然站定已经察觉不对,飞快过来,但已经慢了一步。

文臻一跳开,王世子摇摇欲坠,一个人飞快地从人群中走出,顺手便扶住了王世子,一边道“世子您小心些。”一边笑道,“世子这皮肉伤可不轻,在下有一帖外敷药,您试试。”飞快地把一贴药贴上那绿衣少年伤处。

他一番动作从容又迅速,与文臻衔接得毫无缝隙,别说燕绥布置的人在人群之外准备堵人,根本来不及渡过人群,就算是王世子的随从和王世子本人,也没反应过来,随从还没来得及呵斥,王世子还没来得及把人推开问一句你是谁,他已经自说自话把事情干完了。

王世子来不及拒绝他的药,脸色一变,正打算撕下药膏呼喊护卫,忽觉伤处一阵清凉,疼痛顿消,因为失血而有些委顿的精神振奋许多,王世子毕竟出身富贵,立即明白这是珍品奇药才能有的效果,绝非毒物,顿时疑心去了大半,以为这是文臻这边来帮忙的,连忙道谢,并由他将自己稳稳扶住。

这一扶。

便是江山底定。

是战火得免。

是三州如常。

是唐家在川北一地的最大危机的瞬间解除。

这一扶,唐鄞,或者说唐羡之手掌稳定,他此刻易了容,面容平常,抬起的眼眸却清亮如水。

迎上对面,和他只差毫厘距离,却在他伸手那一刻已经停下的燕绥的目光。

两双形状不同的漂亮眸子相遇,刹那间似星光迸溅,雷电乍闪,利箭划裂长空铿然相遇,炸出一天的绮丽火花。

半晌,燕绥唇角一弯,懒懒道,“唐羡之,你出息了啊,居然会利用女人了。”

跳开到一边,因为心虚正准备溜入人群的文臻脚下一顿。

唐羡之啊。

大牛啊。

如雷贯耳,但此时遇见,真是运气不好。

耳听唐羡之也在笑,这人声音清朗,如灵泉潺潺,“殿下今日这算盘,何尝不是从女子身上来呢?”

“那又如何?”燕绥慢吞吞翘翘唇角,指指跟着去搜寻哥哥踪迹,从酒楼里跑出来一无所获的唐慕之,又用下巴点点文臻,“自愿的,总比躲在人家背后哭泣哀求求来的要好。”

文臻脸上笑眯眯,心里p。

自愿你妹咧。

唐羡之似有同感点点头,“确实,多亏闻姑娘心软帮了我。”

这话一出,燕绥的脸似乎黑了黑,随即淡淡道“你是觉得自己赢定了?”

“怎么会呢,表弟。”唐羡之有些惊讶,“你我什么时候有过争斗?”

人群在渐渐散开,燕绥的护卫不动声色将人驱赶得更远,王世子的护卫隐约也感觉到了什么,警惕地护在王世子周围,事态看起来已经尘埃落定,下套的无法再套住猎物,逃脱的也早已逃脱。

但那相对的两人,并没有放松一丝一毫,哪怕一个姿态懒散,一个笑意从容,眸中转侧的,也都是智计纵横的光。

燕绥垂下眼睫,“唐慕之方才对王世子出手。”

唐羡之笑着摇头,“王世子身上伤口我看过,绝非飞刀能够造成。”

燕绥淡淡道“我说是,不是也得是。”

唐羡之依旧摇头,“如果殿下你一定要指鹿为马,那表哥我也只能恩将仇报。”

燕绥“嗤”地一笑,“你还真当我在乎她啊?”

唐羡之笑着摇摇头,还想说什么,忽然目光一凝。

……

就在这两人唇枪舌剑的时候,文臻走到了唐慕之身侧。

唐慕之负手,眼光似瞧非瞧,一种并不刻意居高临下却令人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眼神。

她不在乎文臻,这样的柔弱无用的女子,连她一根手指都碰不着。

她看文臻的眼神近乎残忍——一块小石头,一片浮萍,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踢开打散的那种。

文臻也不在乎被冷落,笑眯眯瞧着她,一直瞧到唐慕之终于忍不住转回头盯了她一眼,才甜腻腻地道“唐姑娘是吗?想不到今天居然能在这里看见你,你知道不,我仰慕你好久了呢。”

唐慕之皱眉——这女人怎么回事?不去黏着燕绥,不去捧着她哥,跑来和她献殷勤?

“你想说什么?”她漠然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再在这里啰嗦,要么鸟摘了你眼珠,要么狗咬了你喉咙,你自己选。”

“唐姑娘,我说的可是真话。”文臻正色道,“唐门双璧,如雷贯耳,我自从来到天京,每日里不听个七八次不算完,本来还有些不服气,心里觉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年轻人嘛,谁还没点小自负?可自从有一次在宫中听过羡之先生的定风波曲,真真一曲动天京,万金难一闻,叫人惊为天人啊,今日九里城,再闻慕之小姐神乎其神的口技绝技,我的崇拜之情简直如长河之水滔滔不绝,难怪人人都说钟灵毓秀唐家子……”

她滔滔不绝说了一刻钟,从心理的自我剖析到世人的赞誉流传到自身的亲身感受到今日的吃瓜感言……唐慕之原本不耐,又觉得打断显得自己心虚,耐着性子听了几句,听着听着又觉得这女人脸皮怎么如此之厚,哪有这样当面夸人的,难道就是凭这一点引起燕绥喜欢的吗?再听着听着,又想其实说得也对,就自己兄妹二人,便是在九大家族里也是佼佼者,这种贫门陋户出来的普通女子,拍马都追不上,心生仰慕也是自然,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这样敬慕,望着自己的眼睛灼灼闪亮,瞧着也真诚,再弄些什么鸟啊狗啊的来啄咬,倒险些自己小家子气不能容人了,最起码现在发作不得,先略略给些回应打发了也便是了,以后惹着自己再杀……就这么原本高高筑起的心防,随着文臻的谀词,自己都未曾察觉地不断往下卸、卸、卸……直到听到文臻说道,“……如今百姓间流传一句话,不知道唐小姐听过没有……”

“什么话?”唐慕之下意识就接了,姿态也放松了些。

“羡之慕之,幸何如之!”文臻大声地,满脸潮红地,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支小巧的毛笔,又变戏法般拿出一张用来包糕点的纸,往唐慕之面前一递,仰起星星眼,微带羞涩地笑道,“唐姑娘,见你一面三生有幸,帮我签个名吧!”

唐慕之一呆,被这脑回路搞得生平第一次有些无措,下意识看了看笔,她毕竟是世家大族浸润教养出来的子弟,虽然被彩虹屁熏得有些眼花,但还没到失智的地步,听说签名,下意识拒绝,“胡闹什么,不签!”

“如果觉得签全名不妥,就签个唐字也行啊,我有次在宫中看见羡之先生的行书,真是行云流水铁画银钩,慕之姑娘一定也出手不凡……就一个字,行不行,行不行?”文臻哀求地将笔往唐慕之面前又递了递,笔尖都快凑到唐慕之面前了。

两人在这里说话,原本唐家的护卫颇为警惕,结果听着听着,都觉得不忍卒闻,看小姐也是一脸古怪但并无杀气,渐渐也放下心,有趣地瞧着这个娃娃脸女子。

唐慕之此时被“崇拜者”求签名,心情也略有些古怪,有些烦躁有些诧异也有些免不了的小窃喜,毕竟还是少女,豪门大族养出来的内敛沉静风范也抵不过少年人天生的意气纵横,忍不住瞟了燕绥一眼。

此时燕绥正好也瞟过来一眼,看的却是文臻,那眼神似笑非笑,颇为古怪。

唐慕之眉头一敛,心情顿时转劣,眼看那笔都快戳到自己脸颊了,顿时手臂一格,怒道“说不签就不签,滚开!”

她胳膊一挥,毛笔转向,猛地戳向文臻自己的咽喉。

说得口干舌燥就等此刻的文臻心中欢呼来了!

考验演技的时刻到了!

她发出一声惊恐的、人人都能听见的高分贝尖叫。

“唐小姐你——”

手指在毛笔尾部微微使劲——这毛笔来自于江湖小混混易人离的珍藏,她搜刮来的,其实就是街头变戏法的玩意,尾端一个小机关,一按,毛笔头就会换成尖刺,毛笔中空,里头还有一小袋鸡血,用来冒充人血。

文臻的打算是,她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按两次机关,一次弹出尖刺,在脖子上留下伤口,并以鸡血将伤口人为渲染严重,第二次收回尖刺,弹出染血的毛笔头。

然后就成了唐慕之心生嫉妒用毛笔刺杀情敌女官。

为什么要用毛笔做道具——因为唐慕之有武功,而她没有,所以哪怕毛笔是她拿出来的,但能够用毛笔出手的只有唐慕之。

后头的事,她就交给燕绥了。

这算是她对刚才害燕绥功亏一篑一事的补救——她怕不及时补救的话,今天倒霉的人就要换成她了。

燕绥明显为今日之事筹谋已久,目标就是这对兄妹,好好一局棋被她打乱,以他的性子,放过她才怪。

她欠了唐羡之的情,不好意思帮燕绥坑他,但他的妹妹对她可没情分,刚才还想杀她,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人物,讨好求饶都不见得有效果,反正建立不了良好关系,那不坑白不坑。

她自觉没有本事去那俩男人面前搞风搞雨,她只能从唐六小姐身上着手。唐家隐世豪门,教养出的子弟虽然聪慧多才,但一定缺乏江湖经验社会阅历,尤其唐慕之这种天生眼睛长头顶的,是不可能体察到底层人民的狡黠的。

她好歹是个女官,唐慕之就算逃了刺杀尧国贵人的罪名,当街刺杀有品级的女官,也多少得有个交代吧。

燕绥一定会拿此事做文章,至于他怎么做,就不在她的操心范围了。

文臻的算盘打得啪啪响。

手指用力,机关启动,她已经看见了闪着寒光的刺尖。

此时唐慕之还在懵逼,唐羡之和燕绥已经停止对话齐齐向这边看来,几乎就在毛笔刚刚格挡出去的那一霎,燕绥已经化成了一道光。

唐羡之没有动,却喝道“击笔!”

刺尖已经戳及文臻肌肤,她手势极快,立刻就要再按机关。

然而此时燕绥到了。

他一到,就捏住了笔尖。

这一捏,文臻的机关按不下去了。

一霎间文坑坑心中大呼——老天亡我!

为了逼真,她是真的往咽喉要害招呼的!刺尖缩不回去,她咽喉就会立刻多个洞!

刺尖入肉的感觉如此清晰,一秒便如千年,她甚至能想到马上就要发生的事——那尖刺闪电般刺穿她的皮肤、肌肉、喉管、鲜血如水枪般biubiu激射,日光下血成虹桥,戳到害死她的那个神经病脸上……

濒临死亡的极大恐惧里,她拼命后退,只觉得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绷一声断了,然后……

然后就真动不了了。

这简直是雪上加霜。

对面,燕绥手一捏笔尖,便也已感觉到了不对,急忙撤手,另一只手已经飞快伸过来想要挡住刺尖。

此时却有两道极其凌厉的风声呼啸而来,一道冲着毛笔,一道冲着燕绥拿着毛笔的手背,角度非常刁钻——燕绥正捏着笔,只要手背被那力道微微一推,文臻就再无幸理,且杀人的人会变成燕绥。

这都是须臾之间发生的事,须臾之间,各逞智慧,杀人者与受害者不断走马灯一样翻转,但身在其中的人,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分析和准备。

一切全凭本能。

刹那间文臻咽喉一痛,但那痛并没有深入,然后听见咔哒一声,然后当头罩下一片黑影,再然后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喷了一脸。

她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那是血。

然后她反应过来那不是自己的血。

这两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她就捏住了那支始终没脱手的毛笔,并且再次翻转机关。

直到听见那声细微的咔哒之声之后,她才心中终于出一口长气。

坑人差点把自己小命坑了!

她一边按机关一边抬头看了一眼,看到旁边一座酒楼之上离开的人影。

然后她一声不吭地倒下去,脖子上一片血。

姑娘我功成身退,后头的更新,笔交给你,你来写。

身边一片脚步杂沓,夹杂着惊叫和属于军士的雄浑的呼喝声。天京巡查司的人,像现代影视剧里的警察一样,永远姗姗来迟。

“无关人等各自让开,无故聚众者以啸聚闹事论处!”

“快传太医!殿下受伤了!闻女官也受伤了!”

“速速入宫禀报陛下!”

“请唐公子,唐小姐留步!”

……

咦,燕绥也受伤了?怎么伤的?被酒楼上埋伏的人伤的?

当时那种情境,按说燕绥怎么都不可能受伤,除非为她挡枪。

刚才那血是他的?

啧啧,这货是歉疚坑了她,将功赎罪吗?

文臻心里反复琢磨着,闭着眼睛装死,有点发愁不知道燕绥伤重不重,本来算好的,假装被刺中脖子后,燕绥一定会接手,帮她把事情给圆了,比如夸大伤势啊,比如栽赃唐慕之啊,但现在燕绥自己受伤了,如果太医来了,看出她脖子上只破了一层油皮怎么办?

正发愁着,忽然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有点熟悉的淡淡气息,似薄荷和天竺混合的气味,微凉却又馥郁,属于燕绥的气息。

文臻的心,忽然便定了定,于是便能从那些纷乱的声音捕捉到了君莫晓的急切声音,易人离的撒泼要靠近的声音,以及闻近檀畏畏缩缩拉住她们的劝说,随即便听燕绥有条不紊地吩咐不必惊扰陛下,不必传太医,巡查司加强巡查,全城搜捕刺杀他的可疑人士,务必抓获活口并查出背后指使者,并彬彬有礼请唐家所有人留下协查,以免产生某些不必要的误会。

文臻听他声音如常,依旧是那个万事不当事的态度,想来伤也不重,便偷偷把脸往他怀里藏了藏,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

然后她发现自己耳朵被捏了捏,又弹了弹,燕绥的手指有点凉,她的耳朵有点痛,这混账下手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大概是看她现在不能还手也不能叫喊,又欺负她,文臻报复性地把脸往他衣襟上又蹭了蹭,存心弄得更皱些,我蹭,我蹭,我蹭蹭蹭……

蹭着蹭着,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燕绥的身体好像开始慢慢变得僵硬,自己脸接触的部分好像隐隐有点热,燕绥一向不怕冷,衣服穿得单薄,文臻甚至能清晰感觉到衣服之下的某处肌肉在缓缓发生变化……

然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蹭的位置……好像有点微妙啊。

文臻不敢蹭了,大白天害宜王殿下众目睽睽之下姿态不雅这种事虽然爽,但是后果太难以预料,谁知道这人恼羞成怒了会干出什么来?

她不动了,背心却被燕绥按了按,随即听见燕绥低声笑道“真寒碜,都感觉不到。”

文臻脑子转了一转才反应过来,这货在说她那什么小!

我那什么小你又是怎么那什么的!

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然而此时不是讨论体积和硬度的时候,因为唐慕之大小姐好像和那些试图留住她的人冲突起来了。

文臻悄悄问燕绥“你是什么打算?她不可能这么认的。”

燕绥哼了一声,倒像是对她不满,随即才道“因嫉生恨刺杀女官,别说动唐羡之了,想为难唐慕之都难,但如果涉嫌刺杀皇子,就另当别论了。”

“为什么一定要对付唐家?”、

燕绥不答反问,“忘了我和你说过的,陛下的子嗣的安全问题了?”

“唐家干的?”

“脱不了干系,甚至我怀疑陛下的身体,也和他们有关。”

文臻想起正式和燕绥打交道的第一次,就遇见了刺客,而无论是燕绝还是燕绥,对于刺客的态度都平常得如同吃饭睡觉,可见平日里这种糟心事就是绵绵不绝,三大家族这种庞然大物,发展到一定程度,对皇权产生挤压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这甚至不由着人的意愿来,尤其当皇家展示了一定的顾忌和压制之后,为了自身的安定和繁盛,门阀家族的反弹势在必行。

就算皇家允许门阀这样不断地扩张发展下去也不行,卧榻之侧就算能容猛虎安睡,猛虎难道就不吃人了吗?

更不要说这种允许本身就是祸国之相。

可以说,从开国皇帝当年依靠三大家势力打天下,建国后分封刺史开始,东堂朝堂就留下了祸根,时至今日,便是帝王也不敢轻易剑指门阀,只能润物无声,徐徐图之。

唯有燕绥,想做就做,只要于缝隙中得见一丝微光,便敢拔剑穿个透明窟窿。

只是今日事态峰回路转,轮番算计,到得现在,竟是个僵持不下的局。

街那边,唐慕之不知怎的,忽然发了飚,蓦然一声长哨凄厉如鬼哭,惊得满街的人浑身汗毛一竖,惶然四顾,那一声哨竟然绵绵不绝,细而利,刮过人的耳膜,身体虚弱些的,都忍不住捂住耳朵,心中烦恶欲呕。

而四面犬吠鸟鸣猫嘶马鸣,喧嚣而起,随着那哨声滚滚不绝传递,音波不断延伸,也逐渐蔓延开来,且那些鸟兽之声,都显得狂躁兴奋,刺耳难听,越来越响,越来越乱,仿佛全城都被这哨声穿透,被鸟兽声覆盖,天地间人声不剩,只留了兽类的世界。

人们面面相觑,开口想要惊呼叫喊,却发现要么发不出声音,要么声音也会被那些怪异的鸟兽之声同化,有什么狂躁的情绪,从心底激越涌出,喉间发出低低的咆哮,似乎也想化身为兽,厉声嗥叫,泄出身为平凡人永远无法摆脱的压抑和愤怒。

一声长嘶,一匹路过的马忽然将主人掀翻下马!

那主人爬起来就扬鞭抽马,下手十分狠辣,那马狂躁地将蹄子一阵乱踢,惊得四周的人纷纷走避。

一声嚎叫,一只野狗扑倒了一个老妇人,咬在她肩膀上鲜血横流,那老妇人爬起,竟然也一口咬在野狗的喉咙上。

一个少女手里抱着的猫忽然狂叫一声,利爪扯住了她的头发,连头皮拉下来血淋淋一块。

一个孩子被一群鸟追着啄,一边狂奔一边跌跤一边哇哇哭。

……

群兽躁动,人群翻涌,几乎立刻,九里城数条街道陷入了人间乱象。

鲜血哭喊嘶叫怒骂汇聚成飓风,席卷过整个闹市,追逃的厮打的乱咬的扑滚成一团的……满街都是鲜血碎屑破碎的衣裳掉落的鞋子,鸟尸狗尸连同受伤的人滚在一起,刹那间九里城便成炼狱。

炼狱中心,唐羡之面带怜悯,唤护卫牢牢将尧国王世子围在中心。

炼狱中心,唐慕之面无表情,鲜血漫上她鞋底,她一动不动。

……

满街的惨叫声里,文臻再也装不下去,从燕绥怀里慢慢坐直了身体。

她来自现代,自无数影视作品中见过乱世,然而荧幕上见得再多,也不如此刻亲眼所见冲击剧烈。

东堂未至乱世,百姓却已如蝼蚁,在上位者的游戏捕猎中嗷嗷挣扎。

文臻仰头看燕绥,只看见他微微收紧的下巴,午后昏黄的日光凝在他眉尖,那是一段微微飞起的眉。

燕绥忽然推开她,做了个手势,一大群护卫奔来,将文臻围在中心。

文臻又将神色惊惶却悄悄拔下了发簪的闻近檀拉到身边,君莫晓已经拔刀冲了出去,去救那个被鸟啄咬的孩子,她冲出去的时候还不忘拉着易人离,易人离却专门只救漂亮的小姑娘。

文臻看一眼燕绥的背影,他肘弯处一片血迹,看不出被什么所伤,回想先前他掠过来时的动作,很可能是对方暗手偷袭,试图让他失手杀了自己,而他只来得及以肘弯相抵,这实在有点颠覆文臻对燕绥的认知——这货不是标准的死道友不死贫道吗?杀错个人哪有他衣服整洁重要?

这么一想,心情又有点复杂,如果不是此时的景象太过惨烈,她挺想吃块瓜静静心。

燕绥直奔唐慕之而去,他和唐慕之小时候在一起呆过几年,知道她的口哨绝技,但那时候唐慕之还小,之后去了唐家的三州之地,多年未见,连他的负责搜集信息的手下,都没能发现唐慕之的哨声驭兽之能,已经到了一个很恐怖的地步。

而她此时的行为也有些出乎他的预估,唐慕之出身大家,就算性情古怪,行事也不该这么冷戾放纵。

唐慕之此刻却十分精滑,看燕绥奔来,便在护卫的保护下向后猛退,身形如一缕黑烟滚滚穿越长街,哨声因此愈发悠长凶厉,隐约远处鸟兽之声此起彼伏,并在不断逼近,易人离一个跟头翻上屋顶,看了一眼,便失声道“我的老天,全城的鸟兽都来了吗!”

唐羡之似乎也觉得不妥,连声呼唤妹妹住口,然而唐慕之却是个十分偏执的性子,根本不理会。

燕绥却也不生气,只追缀着她,目光紧紧锁着她的咽喉。两人一前一后,一退一进,刹那间已经从街东头到街西头,虽然因此哨声范围更广危害更烈,但如此进逼之下,一直提气吹哨还要飞快后掠的唐慕之,哨声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

燕绥眼眸一缩,现一抹针尖般的笑意。

他等的就是此刻。

唐慕之气息绵长,一口哨声绵绵不绝,但再长的哨声也有停止的时候,而长哨声之后的停顿换气时刻,便是唐慕之最弱的时候。

果然,随即,唐慕之一停。

燕绥的手指,如挥五弦一般挥出。

他姿势曼然潇洒,指间却起风雷之声。

唐慕之避无可避,盯着他毫无波澜的双眸,眼底也泛起一丝近乎痛恨的,带血的执拗。

十余年芳心付,到如今爱难数,便这般弃了甲失了地。

我不服!

她忽然向燕绥的手指撞了过去!

用自己的咽喉!

刹那天地都似乎一静,赶来的唐羡之拼命伸手,唐家护卫齐齐张大嘴,连燕绥都一怔,却已经来不及收回手。

或者也能收回,但势必要他自己受伤。

燕绥的眼底闪过一丝漠然,指间那一抹五弦之挥未停。

不行,她不配。

杀了唐慕之,结果会很糟糕,但也没什么可在乎的。

却有一声大喊,惊破此刻凝滞。

文臻的声音。

“吻她!”

------题外话------

哈哈哈交上月票,我就不让燕绥吻下去!

咦,这话怎么这么奇怪。

第六十三章 史上最坑的吻

又是齐齐一怔。

谁也想不到,世上还有如此骚的操作。

唐羡之伸出的手停住,大袖在风中翻飞。

唐慕之眼睛睁大,眼底闪过一丝震惊和茫然,下意识一顿,那凶猛的自戕姿势便慢了。

燕绥的表情更是难以形容,动作却如闪电,几乎文臻刚喊出口,燕绥的手已经顺势变指为爪,抓住了唐慕之的脖子,往自己面前一拉。

唐慕之睁大的眼睛好像已经闭不上,满眼的惊愕和……期待。

下一刻,她满面潮红地闭上眼睛。

睫毛微微颤动,卷翘的边缘似落于花尖的凤尾蝶。

只有在这一刻,在浴血的狠戾和决断都放下之后,她才像个十七岁的少女。

燕绥俯下脸去。

唐慕之仰起脸。

忽然一块手帕飞来,无比精准地隔在了燕绥和唐慕之之间。离彼此唇舌都差手指距离。

燕绥一吸。

唐慕之本就微微张开的唇齿之间,忽然飞出一道黑光,黑光射入手帕,燕绥伸手一抄抄住。飘身后退。

这一系列的动作不过眨眼之间,手帕的出现时机妙到毫巅,而燕绥的反应和掷手帕人的配合更是坑到令人发指。

吻,可盐可甜,唯有最坑,此吻第一。

燕绥行云流水般一退,退到文臻身侧,将那手帕连同里面的哨子扔给文臻,皱眉道“你这手帕多久没洗了!一股油烟味!”

“新的,新的!”文臻笑嘻嘻赶紧将哨子藏了,心想这帕子昨天檫过锅边我会告诉你?

那边的唐慕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啊地一声狂叫,便要扑过来,却被唐羡之拉住,唐慕之却似乎快要疯了,竟呛地一声拔出身后的刀,劈手对她亲哥就砍,“让开!我要亲手杀了这一对……”她说到“一对”两个字,神情愈发难看,猛地一咬下唇,硬生生咬出一道血色,声音也忽然变得嘶哑,“……这两个贱人!”

唐羡之看了文臻一眼,似乎叹息了一声,大袖轻飘飘地拂了出去。

似流云似风过扬沙,又抑或轻抹琵琶,雪白的衣袖似一团雾气初初漫起,转瞬便遮蔽了唐慕之眼前带血的天空。

唐慕之软软地倒了下去,唐羡之亲自接着她,垂下眼看了看妹妹,理了理她的乱发,才平静地看向燕绥,“殿下,士可杀不可辱。”

“舍生取义为士,杀身成仁为士,博学高才为士,慷慨悲歌为士。”燕绥的笑意三分邪气三分讥,“她合上哪一点?或者你觉得动辄血流漂杵,草菅人命,也配叫士?”

唐羡之笑意依旧那般干净近乎空灵,“殿下双手犹沾血,却笑他人刀未停。”

“那又如何?”燕绥淡淡道,“我可以,你们不可以。我燕氏皇族的子民,还轮不到一个刺史之女践踏。”

“唐家满门守法,为国尽忠,数代镇守三州之地,屡受当今表彰,到了殿下这里,就成了祸害废物。设计陷害在前,当街侮辱在后,羡之不才,只想问问殿下,您意欲如何?”

燕绥一脸懒得理你表情,摆摆手,他身后一个黄脸垂眉的护卫上前一步,沉声答“唐慕之出手暗杀尧国王世子在前,伤宫中五品女官在后,更当街驭兽,杀伤无辜百姓无数,横行不法,人人得见,要如何,自有我东堂律法答复阁下。”

“东堂律法……”唐羡之重复一遍,听不出赞同还是讥嘲,只慢慢笑了笑,道,“何必大费周章,自会有能解释清楚的人来……”

他话音刚落,马蹄声笃笃,一队衣甲鲜明的骑士狂奔而来,燕绥一看见那衣甲制式,眉头便一挑。

文臻直觉此时赶到的人不是盟友,警惕地问“谁来了?”

“我那好二哥啊。”

文臻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太子。

“万年和事老来得及时,这是想向唐家卖个好呢。”燕绥闲闲地道,“你看着吧,马上,我们的贤良端方的太子,就要为了‘收拾宜王惹下的烂摊子’,跑得满头大汗,冠带歪斜地出现了!”

他话音未落,长街那头一声长唤“三弟!稍安勿躁!速速放手!”

文臻险些忍不住嗤一声——人还没到,事情还没搞清楚,先针对燕绥来个稍安勿躁,是要不由分说便扣个宜王又闹事的帽子吗?

二话不说就叫人放手,燕绥不放,是不是就要担个不听劝解不敬东宫的罪名?

难怪燕绥在朝野名声不佳,有这么一位会说话的好兄长,想佳也难。

那声大喊惊动长街,随即太子满头大汗,冠带歪斜地出现了,有马也不骑,有轿子也不坐,撒着两条不甚健壮的腿狂奔,后头一大堆人跟在后头气喘吁吁地大喊诸如“太子小心!”“殿下您昨天一夜未睡不能再这样狂奔!千金之体不可如此轻忽!”“二哥您好歹把药喝完再跑啊——”

文臻噗地一声,拼命忍住。

都是戏精啊,太子殿下的捧哏选得好棒棒。一下子就把太子不方便自己彰显的内涵给展现出来了。

一位“强忍病痛夙夜匪懈操劳国事还要心急火燎给弟弟收拾烂摊子的贤良东宫”形象真是给演活了!

捧哏群里还有一位重量级人物,定王燕绝也在,难为他大长腿跑得很快却不能超过要在前头走c位的太子,夹着腿跑得有点憋屈。

太子终于跑到近前,喘了好一阵才发话,“怎么回事?孤听说这里有些冲突?羡之,慕之,你们怎么在这里?三弟,你动用龙翔卫做甚?”

一连几个疑问,文臻一听太子对唐家兄妹的称呼,心里便叹了口气。

唐羡之还是那清清淡淡地笑,笑容干净清灵,像不谙世事的少年,惹人好感,“并没有发生什么,都是一些误会。只是,”他对太子一个长揖,“慕之受了些委屈和刺激,气急攻心,晕过去了,还请太子殿下看在唐家素来忠敬的份上,莫要让宜王殿下再打她入大牢了,慕之一介女子,尚未婚配,自幼也体质虚弱,实在是消受不得的。”

太子一惊道“什么下狱?怎么事情就到这般地步了?”

燕绝也一脸诧异,“三哥,不至于吧?你和慕之青梅竹马长大,虽说这些年见得少些,但也不用这么翻脸无情吧?”

唐羡之只微笑,微带无奈的,包容的,一脸“他又胡闹可他身份贵重我也没办法”的含蓄。

太子却道“老五你别乱说话。这里人流来往也不是说话的地方,给那些流民闲汉听了些什么捕风捉影,于我天家名声不利,都跟孤进宫,到陛下面前分说也就是了。”

唐羡之道“殿下,微臣和舍妹初到天京,已经上本,得中书通知明日陛见。今日舍妹受了些委屈,形容不谨,如此陛见颇有些不尊君上,还是待我等回去,稍洗风尘,再去宫中听训吧。”

太子立即道“如此也好,我瞧着慕之精神也不甚佳。”又转向燕绥,道,“老三,看你也受了伤,先回府养伤,今日的事儿,稍后孤会代你回禀父皇。”

燕绝也道“是啊三哥,唐家世代为我东堂镇守三州不说,好歹也是咱们的亲戚,些许小事,说开了也就行了,难道你还想闹到太后面前去,惹她老人家不乐?”

他们一搭一唱,文臻托着腮瞧得津津有味,特别佩服这些人,眼睛好像都是选择性长的,站在一地鲜血和伤者中间闲话家常勾心斗角,好像脚下的殷殷血是莲池花,伤者的呻吟是宫中的雍容雅乐,横陈的尸首是大殿的青石地,都不带多瞧一眼的。

号称贤王的,视若无睹;被众人视为修罗魔王的,在讨公道。

这世道啊,永远都这么颠倒。

虽然对东堂皇子们的故事不大了解,文臻倒也能猜出太子和定王此刻的用意——不想燕绥在此次事件中立功并得以制约门阀,趁势向唐家卖好以获得未来的筹码。

至于什么百姓人命,什么兄弟亲情,那是什么,能吃吗?

那边太子和定王一搭一唱,谈笑风生,血流成河硬生生视而不见,努力营造“小事一桩何必剑拔弩张”的氛围,但轻松言语的背后,是无声无息出现得越来越多的黑甲肩旗卫士,不动声色地将整个九里城包围。

这些黑甲士兵并不隶属于任何军制,属于皇城外围戍守人员,旗手、金吾、羽林卫中的旗手卫兵,太子有一部分的调遣之权,三千人以下不用报御批。

而燕绥这边,为防打草惊蛇,带来的只是自己的亲卫队,人数悬殊。

更何况如果真要打起来,文臻可以想象得到燕绥马上就要面对整个朝廷的攻讦。

唐家会哭诉委屈,和唐家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朝臣会为唐家抱不平,就算相对中立的重臣,也会因为唐家目前没露出不臣之思,而从求稳角度出发,认为燕绥行动鲁莽涉嫌挑衅,更不要说太子等诸皇子必然要落井下石。

此刻,看起来只能任太子定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放走唐家兄妹,然后打草惊蛇,之后唐家会做什么,就更加难以预料了。

文臻隐约能明白燕绥的想法,一开始他想利用尧国逼迫唐家,计划失败之后,他想留唐家兄妹在京为质。

但这实在很难做到。

唐家地位人脉一样不缺,还有太子定王顶在前方,便是皇帝都不能硬来,燕绥再牛,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文臻揉了揉肚子,她觉得身体不大舒服,不是因为那一个小伤口,而是先前,她就出现过一次奇怪的状况,感觉身体忽然被禁锢住了,很快这种感觉又消失了,此刻情势紧张,也股不了这么多。

她看看四周,对君莫晓做了个手势,又做口型,说“报官——报官——”

可惜君莫晓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傻傻地看她,一脸懵逼。

文臻叹息——胸大无脑啊胸大无脑!

又对闻近檀做口型,闻近檀倒是看懂了,但马上就开始往后缩,眼神惊恐——叫她去天京府报官,难度好比叫她在大街上搂着男人跳舞。

再看看易人离,这人总是不大愿意看见燕绥的样子,又不知道趁乱跑哪去了。

燕绥似乎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忽然笑一声,道“看来你还不是只会吃。”

文臻眯了眯眼,什么意思?香菜精和她想到一起去了?

随即文臻就听见街道那头一阵马蹄疾响,并不雄壮,感觉只是寥寥数人,只是速度很快,眨眼间就到了街口。

太子和定王正在和唐羡之打哈哈聊天,外围,那些旗手卫的卫士不动声色地驱散人群,搬走尸体,清除血迹,再过一会儿,这一片九里城,就真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想要以“当街杀人血流漂杵”之类的凄惨景象来控诉,也做不到了。

没有人阻拦,就连燕绥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忽然九里城外,隐约有哭声爆发——有伤者死者家属及时赶来了。

旗手卫立即涌上,组成人墙,想将人拦在了九里城,不让他们见到尸体,但前后伤者死者足有几十人,赶来的人越来越多,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他们在运尸体!”便有一大群人涌了过去,本来这些苦主也越不过装甲精良的旗手卫的防御,可不知怎的装尸首的大车便被打开了,里头堆叠的血肉模糊的尸首顿时震住了众人,几乎立刻,人群便疯了,一大群人手撕脚踢,不知怎的便也将那些手持利刃的士兵们推倒,从里头一具具抢出尸首来,随即便响起阵阵凄厉的嚎啕声。

“爹啊——”

“大婶子啊……”

“我的儿啊……”

一群人哭喊着,抖抖索索翻看尸首,被各种牲畜咬死踏死的占大多数,还有少些是慌乱挤压踩踏致死,这让苦主们越发不可接受。

“光天化日怎么会被狗咬死!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狗和马发疯!”

“这不对!我们要去告官!”

“对!去告官!”

“让开!让开!”

一群青衣卫士快步走来,一脸阴沉阴鸷之色,当先的人拨开人群,在苦主们面前站定,手指有意无意扶在刀柄上,音色冷硬,如金铁交击,“此等乱民,冲撞贵人,驱狗逗兽,便是身死,也是咎由自取,尔等还不速速散开!”

又有人大声道“要去府衙是吧?行啊你去!府衙正愁没找到惊扰贵人的罪人呢!”

百姓向来怕官,这一骂,苦主们都惶然收声,面面相觑,但仍有人面露不忿之色,抹泪道“我家二小子向来本分,见着官府都绕道走,怎么可能冲撞贵人……”

又有人大声哭,“我家老汉最怕狗,怎么可能驱狗!这好端端的怎么叫狗咬死,这叫老婆子以后怎么活!”

太子的人便也过来了,充分沿袭了乃主之间一搭一唱完美配合的风范。当先一个清癯男子,扶起那位哭得最大声的老妇,温声道“这位大娘你有所不知,今日唐家贵人路过,这位贵人素来身边跟着鸟兽,众人避开些也便是了,但好些人受到惊吓,慌忙走避,引起纷乱,”说着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燕绥方向,才继续道,“反而惊了贵人的鸟兽,引发它们的凶性,这才惹出这样的事端……太子殿下仁慈,怜尔等草民无知,特赦不追究你等惊扰贵人之罪……”

他絮絮说着,言辞恳切,神情怜悯,众人恍然大悟,如蒙大赦,都觉感激,这人看着那老妇凄惶,也红了眼眶,道“太子殿下向来心软,最见不得百姓遭灾,虽说这事你们也有不是,但太子怜惜你们,稍后你等自去天京府领抚恤,殿下说了,拿出他本月的俸禄拨到天京府,由天京府发放诸位苦主,把家人好生安葬了吧。”

一时众人的感激之中便又多了几分惊喜,那老妇砰砰向着太子方向磕头,太子也及时地回身点头示意,顿时又引起一阵含泪感激的喃喃称颂。

又有人问到底是什么引起众人走避,惊吓了贵人的狗,清癯男子一脸为难地道“这事……我一个下人,不好妄加非议……不过你们看那满街的狗,多半受惊至死,其中也不乏猛犬,你们瞧瞧,还有什么能让这些狗都发疯啊……”

众人的目光,便随着他隐晦的暗示,落向远处的燕绥身边——三两二钱正在他身边肃然端坐,身躯在日光下如一座雪山巍峨闪光。

“这狗……”众人露出惊吓之色——没见过这么雄壮的狗,第一眼还以为是狮熊之属。

“这狗……”清癯男子一脸意味深长。

众人也便自以为懂地立即懂了。

原来是被这猛犬给惊吓了。

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毕竟众人看见三两二钱的第一瞬间也觉得恐惧。

随即众人又被有意无意地科普,这犬是宜王殿下豢养的。

人群渐渐散开,因为清癯男子劝他们早点去天京府拿抚恤,并且提醒他们,宜王殿下势大,太子也拿他没有办法,所以给大家抚恤银子以作补偿,诸位苦主也就不要再生事了。若是有人前来查问此事,也不要再试图举告殿下,王子犯法,其实是不能和庶民同罪的,不要折腾到最后,抚恤银子没了,自身性命还保不住。

众人诺诺称是,怀着对太子殿下仁慈的感激和对宜王殿下的双倍的憎恨,自领着尸首离开。

遥遥的,太子和定王对视一眼,燕绝嘴角一勾,太子微微一笑。

红脸白脸配合默契,事件完美解决。唐家承了人情,苦主已经安抚,天京府会得到完美的解释版本,就算有御史民间查访,得到的也只会是口径一致的对宜王殿下纵狗行凶的控诉。

本就名声可止小儿夜哭的燕绥,会做出这样的事似乎也没什么可疑的,很快,他会迎来一波更为猛烈的弹劾。

太子还留了个埋伏——他并没有完全为唐家摘清干系,卖人情归卖人情,但唐家这样的庞然大物,自然也不能由他们获得百姓的好感。

此时人群即将散开,旗手卫再次接替了处理尸体的事务,这回是和苦主一起,安排尸首的运回事宜。

而那疾驰而来的马蹄声也到了街口。

燕缜和燕绝也听见了,并没有在意,这种时候,他们在,旗手卫在,区区几个人,哪怕就是宰相中书大司空来了,也做不了什么。

只有一直和他们在寒暄的唐羡之,微微皱了皱眉。

马蹄声停下,几人匆匆进入。当先一人是个黑脸汉子,文臻瞧着有些眼熟。

他带着五六个人,一到街口就倒抽一口冷气,随即他也没有近前,站在街口大声道“在下天京府少尹厉以书,因有人于天京府举告九里城出现暴徒伤人事件前来查探,请无关人等速速退散!”

……

场中一静,太子定王等“无关人等”表情甚为丰富精彩,用文臻的话总结来说就是仿佛和一坨翔忽然亲密接触。

她自己也暗暗惊叹,这哪来的二货,一个天京府二把手,不可能不认得太子定王这些皇亲贵胄,居然一来就这么直愣愣地赶人?

众人都在发呆,随即那人一把嘹亮的嗓子又传来,“举告者何在!”

身旁有人懒懒举手,“我。”

众人的目光唰地聚集在举手的燕绥身上,神情都颇有些一言难尽。

知道这人做事不守规矩,没见过这么不守规矩的!

你堂堂一个皇子亲王,对方还是皇家子弟,是太子,是唐家,这种级别的神仙打架,你叫一个小小的天京府少尹来做什么!

天京府尹来这儿,也只能上前点烟啊!

那天京府少尹倒似乎一点也没觉得自己身份寒碜,立在街口,远远的,也不看是谁,也不过来,立即大声接道“举告何事!”

燕绝怒道“什么玩意!厉以书!你他娘的又犯疯病了是吧?这没你的事儿,给我滚!”

站在街口那黑脸汉子就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依旧一声大喊,“无关人等不可干扰办案!举告者,速速向本官道来,举告何人,发生何事!”

“厉少尹。”太子皱了皱眉,随即对唐羡之歉意地笑了笑,举步向厉以书的方向走,“此地无事,孤和定王亲自前来看过,都是一些误会,已经解决了。”

结果他刚迈步,那边厉以书便飞快后退,一边后退一边捂着眼睛,大声对身后属下道“啊!今日这风恁大!吹得我这眼疾又复发了!瞧什么都不清楚,我得避避风!呔,兀那告官者,本官有疾在身,速速将此地情形说明,不要耽误本官养病!”

太子进一步,他退一步,偏着脸捂着眼,硬是不和太子刚正面。

这种情形,换谁也没办法继续走下去,否则总感觉自己像个强梁,即将少女似的。

太子只好站住,素来的温文风度似乎也有点扛不住,脸色有些发青。

燕绝咆哮,“天京府尹!天京府尹呢!这里是东宫!本王是定王!皇子天家处理的事情,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老鲍!老鲍!”

又一阵马蹄急响,一个声音伴随着马蹄声大喊,“厉少尹!小厉!三思!三思啊!这个举告不能接啊啊啊——”

大喊声里,又是一大队人迅速接近,当先一人生的圆滚滚箍桶似的,被马颠得像个乱蹦的皮球,犹自疯狂打马,帽子歪了,裤子脏了,两根帽翅儿戳着眼睛,都顾不上抹一把,只顾拼命大喊,“……回去,你给我回去——”

厉以书回头,看见这个胖子逆光而来,这一直一脸憨拙之色的汉子眼底掠过一丝冷光,忽然又急退一步,大叫,“谁跑恁快带风,沙迷了我眼!”看似无意顺手一挥,手上一直没放下的九环刀刀背抡了一个圆,狠狠砸了出去。

此时那胖子正好跑到他面前,一脸急迫刚想弯身下马,正撞上这看似无意实则狠辣的一抡,砰一声闷响,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仰头栽倒。

天地似乎又静了静。

别说那些忽然傻住的随从,脸色发青的太子,就连一直破口大骂刚刚看见胖子到来面露喜色的定王燕绝,也张大了嘴,一时吃吃的,竟然发不出声来。

人群中,只有唐羡之依旧保持平静,看一眼厉以书,再看一眼燕绥,忽然轻轻拍了拍手,笑道“久闻鼎国公一门豪壮,敢作敢当,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他这么一说,燕绝立即得了提醒,厉声道;“厉以书,你们鼎国公府平日里混不吝我们也不和你们计较,倒惯得你胆子越发大,连上官都敢攻击,太子殿下都敢无视,真以为御史不敢参你鼎国公府,夺了你家的丹书铁券吗!”

“娘的,今日这妖风真是忒大了!”厉以书偏着脸捂着眼,一副被风沙迷得痛不欲生状,大喊,“有事说事!速速言明!”

“少尹大人,是我派人举告,九里城有女子姓唐者,挟父兄之势,行刺尧国世子,杀伤宫中女官及无辜百姓,更派人暗杀本王,罪在不赦,请速速着人拿下审理!其兄长一直在场,嫌疑也难免。廓清法纪,惩治不法,是天京府之责,还请少尹一并捉拿,勿要宽纵。”

“哦,竟有此事!”厉以书忽然也不耳聋了,也不迷眼了,立即道,“有无人证?”

“本王即是人证,闻女官也在场。”

文臻扯了扯嘴角,心想神仙打架,拉我干嘛。

“有无苦主?”

“本王和闻女官都算苦主,至于被无辜杀伤的百姓苦主,稍后去你天京府领抚恤者便是。”

厉以书干脆地一挥手,“既如此,人证苦主俱全,唐氏兄妹嫌疑难免,带走!”

他说一声带走,身后几个人并没有动——动也没用,太子皱眉立在街中,定王抱胸冷笑睨视,唐家护卫将唐氏兄妹团团护在当中,更不要说铁甲鲜明的黑甲卫,森然将整个九里城包围。

厉以书可以混不吝装没看见太子定王,这些天京府的小吏可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所有人都没拿这句话当回事,唐家尊贵,太子都顾忌三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理会。

只有唐羡之,忽然一笑,上前一步,又摆手命身边护卫不要跟随,看那架势,竟然是打算被带走的模样。

众人都诧然看他。

燕绥眉头一挑,倒认真看了唐羡之一眼。

文臻心中电光一闪,忽然道“羡之先生!”

她这一声唤得亲热,燕绥瞟了她一眼,结果看见这女人一脸崇拜星星眼地冲唐羡之放电。

燕绥忽然觉得有点手痒……

文臻这一声突兀,声音也大,唐羡之下意识转头,文臻却又只对着他笑,不说话。

唐羡之立刻便明白了,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只是这么一顿,那边,厉以书气势汹汹的“带走!”就好像是背台词,背完,也不等身后随从响应,立即又道“唐氏兄妹身负嫌疑,抗拒捉拿,逃窜于天京,按律令,应下发海捕公文,城门加派人手查禁,凡与唐氏有关者皆不得出城,此令……”他装模作样算了下时间,“至唐氏兄妹被捉拿归案或自行投案时止。”

……

一波骚操作后的又一次死寂。

文臻嘿嘿一笑,很给他打call!

或者给我们的宜王殿下打call。

东堂朝堂第一奸真不是白当的。

另一边,太子等人神情很是难看,此刻也转过弯来了。

燕绥这一手,真是釜底抽薪,缺德冒烟,借力打力,整得人无话可说。

本来今日步步翻转,每步都是死局,一开始燕绥想利用尧国绿毛龟逼迫唐家却被唐羡之反击失败,然后文臻出手设计唐慕之发飙,发飙结果超出了预想,却又有太子定王搅局,消灭证据和稀泥,眼看一番心计要付诸流水,结果燕绥居然告官,然后有个二百五接了。

这种案子,不是谁告便能有人接的,然而天京府有个同样出身公侯的少尹。鼎国公厉家,九大家族之一,因为一些历史遗留原因,和唐家关系一直不和。

接了,其实也是死局,难道还能真锁拿进府?别说锁不了,就算人家真发昏跟着走一趟,下一秒也是恭恭敬敬被送出来,此案便真的就此了结,再也无法借此翻出花来。

所以燕绥从来要的不是将唐氏兄妹绳之以法。

而是要把他们困在天京。

唐氏兄妹为唐家地位声誉计,不可能去自首,一日不自首,一日海捕公文不取消,一日他们就不能出天京。

那就成了唐家在天京的人质,以唐氏兄妹的重要程度,唐家想要做什么,都会变得束手束脚。

而明面上,燕绥也没有太过为难唐家,唐家想要发难或者诉冤,都缺乏有力的理由,到时候如何在唐家和朝廷之间维持平衡,这个问题他可以直接丢给那些老家伙们去发愁。

真是妙绝。

在场所有人,除了燕绥文臻,其余人都没看出这个即将到来的坑。

唐羡之看出来了,所以他不打算拒捕,打算跟着府衙走一趟,去了之后自然会有各方势力奔走,很快他就可以走出天京府,并且洗去指控于他兄妹的所有罪名。

然后被反反复复墙头草文臻同学给坑了……

我就叫叫你,耽搁一下你的时间,我不干人事。

厉以书风一般来去,目的就是为了说出这番话,说完之后转身就走,还不耽误把地下那个昏过去的胖子抬走。

太子和定王几次想张口,都找不出可以阻止的话,朝廷行事,讲究再阴私的事都落在明处,不可予人话柄。

却有人说话了。

“厉少尹留步。这里还有人需要举告。”

唐羡之音色特别干净悦耳,总让人不由自主沉溺于这般动听音色,而忘记他所说的内容。

好一会儿众人才反应过来,纷纷转头看他。

厉以书脚步一顿,一瞬间有些犹疑,但最终还是转身,冷冷瞧着他,不说话。

唐羡之笑道“厉少尹,律法面前,众生平等,在下举告,天京府也不会不理吧?”

厉以书硬邦邦道“自然。尔举告何事何人?”

唐羡之微微仰起脸,日光自他平直绷紧的下颌流过,溅开一片灿亮,他眉若青羽而眸光似最纯净的流水,容色比雪清,比月明,比日色更光华。

燕绥华若重锦,若成曲调,也是一曲千回百转盛世长歌,既凌厉又雍容,既巍峨又奔腾,如身临高山见巨河滔滔,越峭壁孤崖,逆流而上,似要一路向天。

唐羡之却是清若深潭,调寄丝竹,悠扬舒缓如水潺潺,如仙人自云端鸣箫乘龙,采云撷霞,迤逦而来。

这样一个看起来清软至柔的人。

却一笑伴言语铮铮。

“我有三告。”

“一告宜王燕绥。心胸狭隘,猜忌重臣。明知我唐家开国功臣,百年屏藩,世代子弟为我东堂殚精竭虑,死而后已,仍妄图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为羁留唐氏忠诚子弟,不惜置尧国世子于险地,视两国邦交于无物,弃唐家忠心如敝屣,捏造罪名于前,当街侮辱于后。其心窃窃,不可与闻。”

“二告天京府少尹厉以书。因私怨而废公义,不尊皇族,不敬上官,当街咆哮,勾连皇子,意图置忠臣于冤狱,执国家公器行泄愤之事,其心阴私,不可昭也。”

文臻禁不住又在心里夸上唐羡之了。

牛逼啊!

一盘棋你翻来我劫去,燕绥已经把他们逼到死胡同,他愣是还能翻出花来。

他把燕绥和天京少尹也给告了。

这一告就得接状,厉以书成为被告就得避嫌,天京府就不再会给他制造麻烦。

把燕绥也拖进案子,就逼得皇帝不能不出面——燕绥今日举动,定然会有很多朝臣不赞成,一起拖下水,事情就会闹更大,到时候皇帝除非立即和唐家开战,否则八成要被逼和稀泥。

“三告尚宫局司膳女官闻真真……”

声音真好听,说话真牛逼,分分钟就出来一篇罪名……等等,有什么乱入了?

“……闻真真身为后宫女官,却与前朝皇子及朝官勾连,栽赃于前,设陷于后,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有负陛下信重,不修己身之德,其心暗昧,不可救也。”

文臻“……”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题外话------

端午安康!

虽然高考的孩子们一定没空看文但还是要说高考顺利!

提醒一下大家好像评论区又活了,大家又可以欢快地表扬我了!

最后感谢大家,我以为那个潇湘充值送月票活动没人理呢,谁知道昨天五点以后大家给了我很大的惊喜,哗啦啦月票砸得我身娇体软,来吧,推倒我……哦不我把男主送给你们推倒吧!今天没有吻只有坑!明天还有甜!后天还有甜!我要撒多多的糖,齁到你们发昏!

哦对了,月票红包还没发完呢,记得投完月票领红包哦。

第六十四章 壁咚

一场属于皇族和门阀之间的第一次战斗,不动声色开端,尔虞我诈来往,最后同归于尽结局。

你告我我告你你揪我领子我踹你一脚大家一起入坑算完。

当晚,天京府衙门大牢里就住进了府衙建立有史以来身份最高贵的囚徒。

一行人当真跟着厉以书往天京府走的时候,厉以书一脸懵逼三连,来时气势汹汹,走时如飘云端,身后还跟了几只虎狼。

一群狠人啊!

阔怕。

文臻却注意到几人一离开那封锁着的九里城,四面远远的百姓的眼神,看向太子是敬慕欣喜的,看向牵着三两二钱的燕绥,却是戒备憎恨的。

这让文臻忽然有些难受。

身边的这个人,她见过他的狠,他的冷,他对世事和众生的不屑,将一切玩弄于鼓掌之上的漠然。

他行走于东堂土地,所经之处百官颤栗远避,都说他无事生非,桀骜散漫,行事恣肆,目下无尘。

然而她见过他夜半议事,想要以一桌餐解父皇忧。

见过他屋顶聊天,却怕母妃惊扰入睡的父皇。

见过他草蛇灰线,顶着世人的误会和非议,从一只狗偷起,苦心筹谋,只为打响扳倒门阀第一枪,为他父皇的统一大业冲在最前。

而这些,那几个满嘴忠孝之道的皇子们,没有一个去做,也没有一个敢做。

践踏百姓的获取爱戴,护佑黎民的遭受攻讦。

为国操劳的人盯着皇位,悠游散漫的人盯着江山。

或者换个说法,他盯的也不是江山。

他盯的是他所在乎的人在乎的一切。

而为此无论做了什么,是否背负他人误解,他还是那个他,不在意,宛如风。

她相信以他的强大,必然自内而外,浑然一体,便是午夜梦回,也不会觉得寂寥如月光拂过心房。

可她忽然便觉得有点不忿。

这种不忿,源自于现代那一世伦理与律法打磨出的三观,可见人间仇怨,却容不得颠倒黑白。

文臻叹口气,忽然觉得前路多艰。

燕绥这样的性子,这样的行事,可以想见未来风波就如临窗风雨,时不时便来一场,而她本就和他走得近,今日之后更是再也撕掳不开。

可是,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仰头望着天京府日光下烁烁闪金的匾额,翘起唇角笑了一下。

……

天京府衙猝不及防,也来不及临时上调牢房待遇,想要几位身份贵重人士在上房喝茶吧,人家还不乐意,就是要坐牢。

天京府衙那位胖子府尹中途醒来了,听见了这码事,眼睛一翻又昏过去了。

文臻对他这种说昏就昏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据说十世不修,府尹天京。也就是八辈子缺了德才会做这天子脚下第一京的一把手。皇族遍地走,上司多如狗,谁都得罪不得,谁都不能不好好伺候,各方关系乱如麻,交错势力如刀网,一着不慎便是满身洞,历任府尹很少能连任,平安调任就是莫大福气,本来文臻还想当这种府尹还能养这么胖真是奇迹,现在想来,说昏就昏,也是成就。

他昏了,所以厉以书明明是个戴罪之身,也不能进牢房,他必须要主持天京府的事务,继续和这群又牛又二的顶尖人物厮混。

他也是个浑人,当真安排了牢房,还是男女混住双打牢房,非常中二的,文臻和燕绥并排两间,唐氏兄妹在两人对面两间,一抬头面对面,尬到想捂脸。

当然,厉以书也不敢掉以轻心,让几人在牢房里出事,天京府衙衙役这几天简直倒了大霉,没日没夜换班站岗,将那不大的牢房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遭受了池鱼之殃的文臻也不急,看牢房虽然简陋了些,倒还干净,而且居然还考虑到贵人的身份,紧急隔出了茅厕,就是也不知道厉以书是不是脑子有坑,茅厕也就是用砖头在牢房角落单独隔出一个空间,燕绥的在东北角,文臻的在西北角,隔着一层不算厚的墙壁,正好挨着。

得了,这构造,不是文臻要听燕绥的大珠小珠落玉盘,就是燕绥得听文臻的阶前点滴到天明了。

所以文臻第一件事,就是拆了厕所,拿砖头搭灶。

燕绥端端正正坐在她对面,从宫中赶来的御医正在给他裹伤,文臻偷偷瞄过一眼,是一道贯通伤,穿过了肘弯,伤口小,但深,隐约能看见森白的骨骼,看着都痛。

燕绥脸上看不出多少表情,你说他装铁汉吧,他时不时哎哟一声,却不是哎哟疼痛这回事。

“这布不白,换了!”

“这绑的什么手法?乱!据说你是太医院伤科最好的大夫?你以前都是给桌子裹伤的吗?”

“裹这么松,散了怎么办?力气呢?宫里扣你膳食了?”

“裹这么紧,棍子一样,你非得看见我一直直挺挺撒着手才开心?”

御医单膝跪在他面前,抖抖索索,汗湿了鬓边,好大一卷白布扯了裹裹了扯,一直到最后都快没布了,那祖宗才勉勉强强说一声,“虽然难看,但也算讲究的难看,行了。”

御医如蒙大赦,刚想松口气,就看见那祖宗端起手臂看了看,又看看另一边肘弯,忽然一脸纠结地道“一边有一边没有,不行,难受,另一边你也给我裹上,要一样的。”

御医那一口气没吊上来,腿一软,坐地上了。

“殿殿殿殿下……”他绝望地道,“没没没没没……布了呀……”

一旁的厉以书一脸的不忍卒睹。

御医快要哭了,一把年纪的大老爷们儿呜呜咽咽的实在很影响心情,文臻叹口气,站起身,走到两个牢房相邻的栅栏处,道“我来吧。”

御医赶紧让开,想要将剩余的那点布条儿递给文臻,文臻摆摆手,示意不用,又示意燕绥把手臂递入两牢之间的缝隙,燕绥一脸我不想理你但是我想瞧瞧你出什么幺蛾子的表情把衣袖捋起递过来,文臻抓住,就开始拆布条。

御医看得心惊肉跳,想要阻止,想想自己也没本事哄好这位主,反正死道友不死贫道,也就头一缩。

文臻一边拆一边啧啧赞叹——燕绥真是生得肌骨匀停,小臂线条利落修长,增减一分都不能的感觉,肤质如软玉,连掌纹都分外清晰,是个断掌呢……

“你捧着我的手再看下去,我有点担心你是不是想亲一口。”燕绥忽然嗤地一笑。

“是呢是呢,这手简直是米开朗基罗最满意的作品,是美神精心设计的,是怎么也画不出的写不尽的美好线条,是之神,是炽热之源。这么漂亮的手,牵着一定很幸福……”文·彩虹屁专家·臻嘴油惯了,头也不抬,一串屁便滚滚而来。

燕绥只敏感地捕捉到了“”两个字,想了想,指尖勾了勾。

文臻……

等等您这是在干什么?隐秘而伟大地,发骚吗?

燕绥又勾了勾。

一瞬间文臻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一个一丝不挂在榻上横称,翘着黑丝长腿,对她昵声道“好人,来呀……”

再将的脸套上燕绥的脸。

文臻噗地一声笑出来了。

“小心你的口水!”燕绥赶紧嫌弃地一偏脸。

文臻哈哈笑着赶紧伸手去擦他的脸,“对不住对不住,我给您擦擦。”不防燕绥一偏头,她的手指便擦过了他的唇。

文臻第一反应是糟糕了这家伙这么讲究这回得发飙,第二反应是哇这人看起来又傲又浪唇竟然不可思议地柔软,亲起来一定好棒棒……忽然感觉身后有如芒在背感,回头一看,唐羡之斜斜靠在栏杆边,正含笑瞧着她,牢房光线昏暗,他眼底有种莫名的光。

这光亮得令文臻有一点不自在,略有些讪讪地缩回手,燕绥却皱眉了,只擦了上嘴唇感觉不对劲怎么办?

又不想被她刚摸了厕所砖的手指再碰到怎么办?

那就只有也回敬她一次了。

文臻一看他伸手,就知道这个重度强迫症想要干什么,及时一偏头,躲过了他寻求对称的魔爪,啪地一声将一个东西贴上他的肘弯,“别动!好了!”

燕绥低头一看,便见肘弯贴上了一个长长的方方的东西,不大,只有小半个巴掌大,看上去像一块肉色的布,和肤色很接近,这颜色首先就让他很满意,更难得的是那块布方方正正又不累赘,瞧着很顺眼。

文臻又捋起他另一边袖子,同样位置,啪地又贴了一块,笑道“对个称。”

这下两边,端端正正,一模一样,整齐清爽,无比对称,简直就是重度强迫症患者的福音,看着心里不要太美。

燕绥确实很满意,很久没这么满意了,很久没人能这么理解他对于对称和齐整的苛刻要求,也很少有人这么主动地去照顾他这个要求,面对着他的“无故挑剔”,人们畏缩着,躲藏着,诧异着,用暗藏的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窃窃地表达着无声的排斥。

便是父皇,也有意无意劝说过他很多次,让他收敛一些,认为这是他故意用来折腾他人的手段。并隐隐暗示过他这样很没有皇家风范。

更不要说他的母妃,薄唇一启,笑言他就是个小疯子。

没人知道他也试图凌乱,放弃那些近乎和自己过不去的洁癖、整齐癖、和对称癖,然而他失败了无数次,很多次彻夜不眠之后,他终于明白,这是命运给他的诅咒,这是便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无法跨越的无形的天堑。

是永远也无法对人诉说的孤独。

那就恣肆地行走吧,沧海之大,桑田之久,有没有人相伴都会老去。

有没有人明白都是一生。

然而忽然有一天看见了她。

从相见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他,明白那哪怕血缘亲人数十年都不能明白的他。

他看着她。

看着忽然便觉得可心的她。

……

文臻并不知道此刻,两块特大创口贴便泛滥了某人早已快成化石的春情。

久不为人理解的人,便如孤身饥渴行走于沙漠,一个懂得的眼神便可化为心底的绿洲。

她只觉得很少正眼看人的燕绥,忽然回首对她的那一笑,眼睛里仿佛荡漾了三春柳色,闪得她心头微浪。

……

燕绥起身,张开双臂,满意地看了看,还特意晒给对面的唐羡之瞧了瞧,道“总算有个做事儿像样的。”

唐羡之居然也赞同点头,道“确实。闻姑娘兰心蕙质,慧黠可喜。”

文臻对天翻个白眼,心想你们夸人都这么不走心的吗?

此时府尹亲自带着人送饭来,给这几位瘟神送饭,自然不能怠慢,天京府特地公费去了天京名酒楼烩芳楼叫了两桌最贵的席面,隔着老远就闻着鲜香四溢。

文臻已经准备坐下来大快朵颐了,结果香菜精又作妖了。

他不吃。

不仅不吃,还对那桌完全可以称之为珍馐的席面大加挞伐,称“那玩意儿从头到尾都散发着腐肉和粪便混合的可怕气味。”

听完他的形容,文臻默默放下了筷子上的一块草头圈子……

怎么办,她忽然失去了一刻钟之前和燕绥并肩作战的豪阔感了,现在她只想跳起来,把这块散发着腐肉和粪便混合的可怕气味的玩意儿给塞到他嘴里去。

对面,唐羡之也叹了口气,他还没来得及伸筷子呢。

“那……咱出去吃?”厉以书巴不得能趁此机会将几位瘟神请出府衙,大佬们赌气尽管赌,拿他这小小府衙作什么祟,在这呆一夜,谁知道还会生出什么波折,无论谁出了岔子,别说他老子是鼎国公,是皇帝都有点架不住。

奈何大佬不配合,燕绥正色看着他,一脸你脑子进水的表情,“我们是待决囚犯你懂吗?囚犯!”

厉以书有点想哭……

文臻看看燕绥,燕绥看看文臻,明明没有表情,但文臻不知怎的,便从他的脸上读出了某种大型食肉动物的“快来喂我吧”颜文字。

真想不理他啊……

然而一脸崩溃的厉少尹,也把委屈巴巴的脸转向文臻。

他搓着手,一改先前的浑样儿,低声下气地道“闻女官,你是负责陛下饮食的司膳女官,你那一手厨艺实在是一绝,能不能……”又道,“闻姑娘还记得我不?在下厉以书,鼎国公府子弟,我父亲是鼎国公厉响。”

文臻看着他的大黑脸,忽然想起来他是谁。

“记得,多谢厉小公爷当初出言相助,我能进宫,至少有小公爷一半功劳呢。”文臻笑得十分诚挚。

这位还真是熟人,闻府厨艺比试那日,自动承担捧哏角色的那位,因为他率先捧场,推波助澜,各种明帮暗助,文臻等三人才在重重阻碍下获胜,所以大小也算是有了交情,当时文臻就看出对方身份不凡,只是没想到居然是厉家出身。

厉家也在六大世家之中,虽然实力不如那三大隐世豪门,但也是摆在明面上的东堂大家族之一,之所以排在最后,是因为厉家是武将出身,却不是开国从龙重将,而是和开国太祖争皇位的敌方阵营的第一骁将,当年活捉过太祖皇帝,却因为惺惺相惜,将太祖给放了,后来又被太祖召降,也正因为这段经历,厉家老祖宗在朝中民间口碑不甚好,有瞧不上说是贰臣的,有觉得是降将忠诚度可疑的,总之两边都不讨好类型,所幸厉家老祖是个天真烂漫的,先太祖皇帝也喜欢他的性子,一生荣宠,死后封了国公,一个鼎字,可见看重。

现任的鼎国公厉响,据说酷肖乃祖,也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却勇武非常,救过先帝,也救过当今,平日不爱上朝,皇帝也不爱他上朝,因为他一上朝就打架,要么就要求打架,不让他和邻国打架他就打人,不闹个鸡飞狗跳不算完。

这种人物,可以想见结仇不少,本朝重武轻文,和文臣的关系必然也很难看,不买唐家的帐,再正常不过。

难怪当初他各种捧哏,两个大太监和闻家人都不敢多话,原来是豪门公族之后。

看在这一层上,倒不能不理了。

可是她一直有些不舒服,肚子有点隐隐痛,她向来是个大姨妈不太安分的,来之前着了凉就会痛,会比较没精神,懒得动。

然而身后那只大型食肉动物的肚子咕噜声可以当听不见,欠的情不能不还。

那就随便搞搞吧。

“您给安排一些材料来……”她和厉以书嘀咕了几句,厉以书忙派人去办,天京府的人迎来送往惯了,办事利落,很快便将文臻要的东西置办齐整。

两个铁锅,一些小米面,油盐,鸡蛋,葱花,刚出锅还香脆着的油条,还有两个土豆。一块平平的案板。

厉以书还是有些不放心,看着那些简单的材料,再三问“就这么些?”

“就这么些。”文臻开始揉面。

“不再添一些?放心天京府外就有集市,要买什么都方便。”厉以书怎么看这些东西都是家常配置,甚至都不能做成菜肴,这能应付得了宜王殿下那个全东堂闻名挑剔的嘴吗?

“这就够啦。”

文臻手脚很快,就在厕所砖头搭成的台子上,先土豆切丝,大火快炒,然后和面,加水,加盐和随身带的自制的调料,和成糊糊状,锅已经热了,倒一勺面糊,端着锅轻轻巧巧地两转,面糊就在锅底被转匀成圆形的薄饼,散发出令人觉得亲切的面香,滴几滴香油翻面再烙,趁面饼还没全部凝固,摊上一个鸡蛋,用锅铲抹平在面饼上,鸡蛋的香气浓烈清郁,在不大的牢房里蒸腾而起,文臻抹一道酱,酱便湛湛生光,撒一把葱,葱便青翠盈香,再裹入重新炸脆的油条,热腾腾的淡黄色土豆丝,撒一点辣椒粉,铲起,一层层包裹成卷,最外围的面饼米白喷香,边缘泛着焦黄,轻轻一碰,便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里头层层叠叠,都是不同的风景,鸡蛋暖黄莹白,青葱碧色盈盈,大酱闪耀着属于黑土地的肥沃而饱满的褐黑色,油条酥得金黄透明,一碰就碎,辣椒粉鲜红亮眼,土豆丝细如金丝,诸般色泽鲜明交杂,一个小小的卷饼,也让人餍足似见盛宴。

文臻动作很快,几乎眨眼便是一个,手势便如天女撒花,透着一种轻松底定的自在,仿佛厨房里的一切就是她的领域,她是管理食材的神,怎样的千变万化都在她指掌间掌控。

哪怕一个再家常小吃不过的煎饼,她做来也暗含韵律,看得人转不开眼珠,她做菜时的神情分外凝定,只看得见两道平直秀气的眉,而唇线微抿,消去平日里似乎有些过分的柔软和娃娃气,隐隐透一分骨子里的硬与刚。

厉以书在看她。

燕绥在看她。

唐羡之在看她。

看她的时候都没多想,只觉得这女子下厨时的神情姿态分外引人,像是掀开一层又一层伪装,看见那少女内里深藏的那些光。

厉以书看了一会,转开眼,心想这丫头总装老实,但做菜时候这种分外自信的姿态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燕绥看了一会,笑一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唐羡之看一会,微微叹息一声,闭上眼睛。

反正这看起来很好吃的卷饼,又没他的份……

第一个煎饼做好,燕绥毫不客气就伸手来拿。文臻白他一眼——风度呢?

第二个煎饼给了厉以书,厉少尹满脸放光,他赖这儿不肯走不就是等的这个?自从上次在闻家吃过她的烤肉火锅之后,真是念念不忘呢。

要说滋味还是其次,最难得的是那种新鲜感,都是东堂没有的,透着股自由活泼劲儿的做法,让人着迷。

文臻还让他备了一些上好的油纸,此刻便派了用场,隔着纸的煎饼,依旧滚热,咬一口,边缘的焦脆首先清脆地碎在口中,随之而来的就是鸡蛋的柔软香醇,夹杂着春葱和土豆丝的浓郁野香,大酱的富含植物和天时美好的鲜,油条满满的油香,层层递进,交相融合,在口腔中爆炸出丰富回甘,咸鲜微辣的滋味大潮,而饼本身的口感也是丰富的,先是饼边的焦脆,其后便是面饼本身的麦香柔韧,最后是油条的香脆,舌尖和口腔在这来回跳跃的口感中似乎得到了满足,浑身细胞都像在叫嚣着幸福感。

看似很简单的东西,其实足可以见技巧,比如摊煎饼本该用专用的鏊子,这里自然是没有的,平底锅也是没有的,但用这种普通铁锅,还能摊出这么匀这么薄的煎饼,那就是功力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做得太小巧,也就小臂长,三口就没了。

厉以书吃着自己的,瞄着燕绥的,殿下吃东西姿态从来都很斯文,但是速度惊人,再看文臻,已经又做好了两个,厉以书十分自然地伸手去拿,准备一个给燕绥一个给自己,不防文臻手一让,下巴向对面点了点。

厉以书??

燕绥!!

文臻一个点头的动作还没做完,一只手伸过来,将那两个煎饼都拿走了。

文臻“……殿下您要不要这么小气?”

燕绥一手一个,无视厉以书期盼的目光,一边咬完一口,才慢条斯理地道“闻女官,墙头风景好吗?风大吗?”

这是讽刺她墙头草了,文臻笑吟吟道“是啊,风有点大,吹灭了灶火,要么您去吃烩芳楼的席面?”

“本王还没追究你先前的立场不明帮助敌人的罪责,”燕绥笑,“你就又想当着我的面公然投敌了。”

文臻翻翻白眼,重新开火,嘟囔道“不给吃煎饼,那给做个什么?烤冷面?麻辣烫?脆皮鸡饭?葱油拌面?狼牙土豆?”

她并不生唐羡之的气。

因为她知道,唐羡之告燕绥的时候把她也捎带着,并不是睚眦必报。

很可能还是为了保护她。

为了唐家气势和地位不堕,为了不让燕绥占尽上风从此世家节节败退,他必须抱着燕绥一起跳崖。他兄妹和燕绥都进去了,但是唐家的势力还在外头。定王和太子还在外头。

这时候留她在外面,实在太危险。

她在牢里,燕绥也在,谁能动她。

否则他先前何必一只鸭翅又救她一命。否则他实在不必硬掰个理由拖上她,他告燕绥厉以书的罪状都十分清晰狠辣,唯独到她就跟开玩笑似的,什么言而无信出尔反尔?谁来看都是笑话。

皇族要大一统,要对门阀动手,一旦动手便绝不会和风细雨,唐家上下千条性命,不过翻覆之间。

门阀因此要自保,绝不后退,不过是各为立场。

没有对错。

所以她也就不论是非,只单纯计算属于自己的恩怨。

抱大腿的恩还了,那只鸭翅的情还欠着呢!

燕绥想来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对她的“资敌”行为也没太多表示,把手里已经有点冷掉的煎饼扔给厉以书,“行了,送过去,省得说我克扣他,没皇家风范。”

厉以书只好送过去,原以为金尊玉贵的唐家公子,定然受不了这挑衅,不想唐羡之竟接了,认认真真道了谢,捧在手里,小口吃着。

许是感受到厉以书有些诧异的目光,他忽然抬头,笑道“请帮我谢闻姑娘。”

“不谢我?”对面,燕绥懒洋洋吃着下一个新出炉的热腾腾的煎饼,怕嘴角沾芝麻粒,下意识隔一会儿便用帕子按一下。

“如果殿下觉得闻姑娘是您的禁脔,您可以代表她的意志,那谢您也一样。”

文臻托腮笑眯眯听着,心想这位唐公子仙姿玉貌,其实嘴也够毒啊。

燕绥呵了一声,正要说话,对面牢房,一直一动不动的唐慕之,忽然直挺挺坐了起来。

她一醒,厉以书就露出警惕之色,唐羡之却看也没看她。

燕绥照旧咔嚓咔嚓吃着他的煎饼,为了吃着方便,他要求文臻把煎饼切成一段一段,每段长短必须一样。

唐慕之眼神还有些茫然,似乎从没呆过这么阴暗的地方,有些反应不过来,好半晌眼珠子才凝出光彩,却是啥也不问,立即就开始撮唇想要吹口哨,然而口哨已经被燕绥没收并被文臻贪污,她嘴里动了动,便是想起了先前受侮辱的一幕,再一抬头,看见那两个贱人就在对面,居然在做东西吃,一个做,一个吃,燕绥不住提着要求,文臻一边按他的要求做一边翻大白眼,明明也并不怎么亲昵暧昧,但看在人眼里,便觉得很是家常和谐,不由自主便想到一些属于生活或者家庭之类温馨的画面。

然而看在唐慕之眼里,那就是火上浇油了。

她默然半晌,紧紧咬了一阵齿关,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拼命阻止自己不要说,万般纠结千般愤怒都化为此刻无法发泄的邪火,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最后的本能。

她忽然唇一撮,一阵颇有些刺耳的哨声,滚滚而出。

口技这东西,没有哨子也一样可以发声,只是能力稍弱罢了,那哨声十分有穿透力,震得受潮的墙壁簌簌地掉墙灰,四周却并没有什么动静。

唐慕之怔了怔,又吹了几声,四面依然一片安静,一块将落未落的墙皮啪一声落地,将她的哨声打断。

厉以书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大小姐,见着你先前街上那一哨的威力,你以为我还敢在天京府周围十里之内留一只鸡犬吗?

就连三两二钱,都被提前送回宜王府,三两二钱不愧有兽王之名,所有动物都被唐慕之哨声所控的时候,只有它扛住了,始终没有对人群造成任何伤害,否则凭它的杀伤力,真要被控制,那死伤必然成倍增加,太子等人也就更有借口给燕绥安排罪名了。

兽王很少这么狼狈过,所以哨声停止后,三两二钱十分暴躁,燕绥派了整整一队护卫去才把它带回府邸。

唐慕之在那发泄般的吹,文臻在做煎饼,燕绥和唐羡之在吃煎饼,吹得用力,吃得香,三个人都头也不抬,气氛甚为诡异。

唐慕之的口技似乎也颇费体力,停止后,脸色瞬间灰败了许多,唐羡之终于回头看了看她,把另一个没动过的煎饼递了过去。

他看她的眼神十分奇怪,几分冷漠几分怜悯几分叹息几分遥远。

唐慕之眼底爆出怒色,肩头一耸,便要打掉煎饼,但不知怎的,她迎上兄长目光,那手便在半空停住,半晌,竟然真的接过煎饼,大口开吃。

她吃得很用力,仿佛吃的不是柔软的煎饼,而是敌人的皮肉血骨,牙齿时不时碰在一起,在略有些回声的牢房里回荡,那一声声不断的格格之声,听得人心中微微发凉。

文臻埋头做菜,不想看她,总觉得她此刻嘴里的煎饼皮就是自己的皮,嘴里的土豆丝就是自己的筋……

她埋头做,那边疯狂吃,一个一个又一个,不知不觉案板上堆了一小堆。直到唐羡之忽然喝道“行了!”

文臻抬头,这才发现,刚才做出来的很多煎饼,都被唐慕之给吃了,不知道厉以书是什么想法,大概觉得人吃饱了心情会好一点,便将煎饼一个接一个地递过去,燕绥反正吃饱了,就冷眼看着,也不理会,完全就是你撑死活该。

唐慕之完全陷于一种自我厌弃自我伤害的怪圈里,也就一个接一个地吃,如果不是唐羡之发现不对强行喝止,她还准备再吃下一个。

此时她左右手各一个,怀里还兜着一个,肚子已经高高隆起,竟然撑得像个怀胎三月的孕妇。

被喝止后,她才从那种疯魔一般的状态里退出来,怔了半晌,忽然一脸痛苦地把煎饼一扔,张开嘴就要呕。

燕绥忽然喝道“不许吐!”

唐慕之维持着弯腰难受的姿势,抬起头瞪着他,眼泪哗一下无声流了满脸。

阴暗的牢狱里,她黝黑的眸子里盈满水光,每一寸光芒流转,都是心碎的伤。

文臻转开了眼。

她有点不好受。

虽然无法接受这个女子对待他人的偏执冷血,但是爱情面前,没有高贵低贱,也没有是非对错,一腔热血满心爱恋遭遇这样的冰雪风狂,对于一个自幼顺风顺水的少女来说,实在也是太残忍了些。

是幼年曾经相伴,自此后情根深藏,数千里思念难寄,终有一日追蹑而来,夜半也要在他的府门口,吹一首求凤,或许想要一曲清歌以应,或许也只是想闻闻带着他气息的晚风。

那不是一曲求凤,那是一生痴。

偏偏遇上了燕绥。

那人眼眸里春风万里姹紫嫣红开遍,花根下却是不被日光消融的积雪三千。

要怎生忘却,怎生相见,怎生怀念。

……

文臻忽然觉得,唐羡之和燕绥看似截然不同气质的人,骨子里却有些相似之处。

唐慕之这种模样,她这个冷心冷肠的人都不想面对,厉以书更是早已走到一边。

而亲兄长唐羡之,却依旧是那清灵雅致模样,连面色变化都没有一丝,只拉住了唐慕之的手,给她渡了一段真气,淡淡道“呕吐伤身,以后万不可积食了。”

文臻觉得这要是自己哥哥,她能一榔头敲过去。

这是积食的问题吗?

她生出一些迷幻感——唐羡之的性格,真叫人拿捏不准。初见他,散淡雍容,林下高士,山间仙人,周身不染人间气息;再见他,风趣幽默,体贴亲和,是个雅谑皆得的妙人儿;如今再见,绵里藏针,八风不动,春风化雨里藏雷霆之势,又是足以和燕绥正面刚的顶尖政客。

到得此刻,百味杂陈,她竟不知道该对他如何评价。

心里泛起一种淡淡的复杂的滋味,有点苦,有点寂寥,又似乎有点解脱。

唐慕之却似乎习惯了服从兄长,任凭兄长为她调理胸臆间的烦恶,只死死盯住文臻,好半晌,才哑声道“就因为这个吗……”

文臻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就因为……会做菜吗?”唐慕之指着那些煎饼,“我给他写了十年信,为他一句话练了十几年口技,到头来,就输给你这一滩下等人才吃的煎饼吗?”

文臻扶额——哦,先不论这句话对错,姑娘你是输给情商太低了好吗?你看看你这一句话,在场的人一个不漏都被地图炮了啊。

你心爱的宜王都被你扫到下等人的簸箕里去了鸭!

“一块煎饼,就抹掉了我和燕绥这么多年的情分了是吗?”唐慕之弯着腰,抓着牢门栅栏,再不复先前的骄傲凌厉,喃喃道,“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啊,德妃娘娘很喜欢我……”

“秦侧侧什么孩子都喜欢。除了她自己的儿子。”燕绥阴恻恻道,“还有,谁和你有多年情分了?”

唐慕之就好像没听见,又或者已经适应了燕绥的狠辣,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娘娘夸我口技有天分,十分婉转,说你有停下来听来着……”

燕绥道“我停下来找棉球堵耳……她的话你也信!”

“……我为此苦练了十余年,舌头都练短了一截,颌骨也有些前突,影响了容貌,为了不至于丑到配不上你,我请川北名医打断了我的颌骨,重新整骨,整整三个月,整整三个月我只能喝最稀的粥,瘦了一大圈,还因此染了病……”

燕绥,“难怪瞧着你脸总有些不齐整!”

文臻……姑娘你能停止自虐吗?大爷你能闭嘴吗?

“我走的时候,你没来送我,德妃娘娘说你伤心喝醉了……”

“养的一条巨蟒死了,确实有点伤心。”

“我给你写了十年信,每三天一封,家里专门养了十个送信人,从川北到天京,跑死了一千多匹好马……”

“信都在呢,德高望重十分累赘,非要都收着,偶尔桌子不平,拿来垫着挺好用的,你既然来了,便一起带回去。”

唐慕之脸上的血色,一层层淡了下去,气色越来越难看,像朝霞忽然被末日的昏黄侵袭,泛出一阵夜色凝紫。

她忽然抬手,把放在一边的那桌席面,一把掀翻,盘子碟子碗筷勺子乒里乓啷碎了一地,菜液横流,丸子滚到了鸡汤里,羊腿砸到了豆腐中,她也不顾油腻,抓起滚到脚边的一个变形的银碟就开始砸生铁的栅栏——“闭嘴!闭嘴!都给我闭嘴!”

“慕之!”唐羡之迈开两步,他原本离得很近,可也不知怎的,那些四溅的汤汁都已泼出了牢房,他的衣裳依旧点尘不染。

唐慕之听而不闻,她一下下用那银碟砸生铁,明明没有任何人再说话她却只一声声重复“闭嘴!闭嘴!走开!走开!”

音调并不疯狂,却低沉倔狠,一声声钉子似的,伴随金属交击的刺耳声响,听在人耳中,心里便钝钝的,像被带锈的软刀子在磨,说不出的烦恶。

文臻觉得更不舒服了。

更要命的是,她看见燕绥皱起了眉头,一脸看神经病地看了唐慕之一眼,便走到和她牢房相隔的栅栏处,也没见他怎么动作,那些粗如儿臂的铁栏杆便断了,他从从容容地走到了文臻牢房里,伸手一揽已经站起来离开锅边的文臻的腰。

文臻看见他过来的时候心底就拉起了警报——不会这么狗血吧?

等到燕绥来揽她的腰她便已经确定了——就是这么狗血。

等燕绥的手往上移动时她已经做了决定——我不想这么狗血!

燕绥的脸靠近的时候她呵呵一笑——姑娘我让你见识什么是真正的狗血!

燕绥一手揽了她腰,一手扶住她肩,脸往下一倾,准备和上次他娘围观他就变本加厉摸胸一样,来个擦边球。

他觉得只有这个法子能让那个女人彻底并且立即安静。

文臻忽然一手抓住他的手,一手按住他的肩,把他往墙上一推,燕绥的后背撞在砖墙上砰一声响。

文臻踮着脚,一手撑着墙面,一手抵着燕绥胸口,偏头,对燕绥邪魅一笑。

说起来很复杂。

实际就俩字。

壁咚。

------题外话------

壁那个咚那个咚那个咚。

人家男主咚女主我让女主硬上弓。

到底只咚不动还是又动又咚。

就看月票能不能让我疯。

第六十五章 浮夸的美貌荡漾的心(划重点,记得看)

唐慕之果然安静了。

不仅她安静了,整个牢狱,从唐羡之到附近看守的衙役,都没了声息。

这一幕对人的冲击力有点太大,就好比看见一只羊忽然猥亵了一头狼。

羊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狼抵在墙上,还有空偏头对唐慕之甜甜一笑。

“唐姑娘,你没有输呀。”

唐慕之怔怔地看着她。

“我和你不是对手。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因为你不曾获得殿下,我也不是殿下喜欢的人。”文臻笑,“为了我以后的清净,我提点你一下,你这样做,只会让他烦。你看,他刚才就烦到想要亲我来让你闭嘴了,所以我先下手为强。省得他亲完以后后悔,要我也给他亲一个对称就糟了。”

众人一脸麻木——亲,请问你这是什么逻辑?

“你看,他如果真的喜欢我,现在应该心花怒放,至不济也要反客为主一下,你看他的表情,有一点点心花怒放的表现吗?有一点点反客为主的打算吗?他现在恐怕是在计算要怎么推开我才能让我准确的嵌在对面墙壁正中吧?”

唐慕之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偏着头对自己巴拉巴拉,目光却落在燕绥身上。

这个……

好像……

不是……

这么回事吧!

对面,燕绥忽然笑了笑,手一伸,把还想巴拉巴拉的文臻往自己面前一压。

噗一声文臻的脸贴在他脸上。

一瞬间脸颊微凉的肌肤和同样微凉的唇相贴。呼吸却是热的,带着天竺葵和木尾的浅淡的香气,那是一种微冷又暗含热烈勾引的香气,让人想起水墨画里远山近水的引人向往,肌肤是软的,缓缓散发另一种糖一般的蜜香,有点过醇,却不至于有黏腻感,和这种微凉香气相遇,便仿佛远山近水着了色,深深浅浅的翠,层层叠叠的浪,白石在水底晶莹闪光,岸边的细沙千万年被水淘洗圆润可喜,天光便被这水色照亮,一直透亮到了心底。

在这样的透亮里他不禁想原来女子的肌肤这般柔软饱满,像个成熟透了的水蜜桃儿,轻轻一碰便要坠落,将层层封锁的心门给砸碎了。

在这样的透亮里她想原来骨子里透着不在意和疏离的人,唇也能这么柔软,像看见遥远的水线之上生一朵随风摇曳的花,远景便一下奔入眼底。

这些念头都一霎而过。

下一霎文臻想,啊?这叫被强吻还是我强吻了他?

下一霎燕绥想,啊,她好像刚才吃完没擦嘴?

……

再下一霎两人霍然分开。

文臻去抹燕绥的脸,想要消灭罪证。

燕绥去抹文臻的嘴,想要眼不见心不烦。

……

看在众人眼里,就是这两人惊世骇俗地当众亲吻完了还恋恋不舍互相摸脸。

本已经安静下来的唐慕之,更想吹哨了。

娘的。

你们有完没完!

……

被当众打脸的文臻,脑子也空白了一瞬,一瞬之后她就反应过来了。

蛇精病这是又犯神经病了呗。

人说啥他偏不干啥这不就是他这种蛇精病的基本症状。

说到底也不算个啥,就当个贴面礼,外国人都这么干来着,燕绥对她来讲,妥妥的外国人。

文姑娘在两秒内自我破除了心障,瞬间坦然了。

坦然了还在想,要不要给他再贴一边,对个称?

这么想的时候,她忽然腹中一痛,先前那种隐隐的痛忽然变成了抽痛,她有点紧张——不会是大姨妈要提前来了吧?这个时候,在牢里又没有女性用品,她第一天一般又比较汹涌,衣服颜色又浅,这要……

对大姨妈到来的担忧瞬间将她因为这个吻发生的各种情绪冲淡,再看看对面燕绥,燕绥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正在用手帕擦手,还好是擦手不是擦脸,要是擦脸文臻觉得她非给他下毒不可,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手帕上,心想燕绥此刻要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一定会想先给她下毒吧?

……

牢里的气氛有些尴尬,当众表演霸道总裁戏码的两人,倒是若无其事。燕绥擦干净手,才转头对唐慕之道“你是信她的,还是看我的?”

唐慕之面如死灰,半晌痴痴地道“你要的就是这样放浪不羁的女子吗?”

“至不济,总比滥杀无辜要好。”燕绥把擦完自己手的帕子随手在文臻嘴边抹了抹,堵住了她对“放浪不羁”的抗议。

“滥杀无辜?”唐慕之的神情好像就没明白这评价从何而来,愕然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道,“你是说那些贱民?你这个曾经一夜连杀上百人,生生在定州造了一个千人坑的天潢贵胄,居然因为我杀几个贱民就觉得我还不如她?”

文臻瞟了唐羡之一眼,他侧着脸,唇角笑意如勾勒,美得像一尊供台上的玉瓷瓶儿,没啥鲜活气儿。

她忽然有点忍不住。

“唐姑娘,你出身豪门,金尊玉贵,出入仆从如云,从小你的家人告诉你,你生来与众不同,居于人上,就应该拥有上位者的尊严,众生多是你脚下蝼蚁,蝼蚁,自然是不需要爱惜的。”

唐慕之微微抬起下巴,淡淡道,“你虽出身平凡,难得也懂这样的道理。”

“可是你忘记了,你说的贱民,是东堂百姓,而东堂,是他父皇的国家。王权之下,要杀要剐,只能王权主宰。”文臻依旧笑嘻嘻的,带点轻微的惋惜和鄙视,“我倒不知道你唐家,什么时候称王了?”

又是一阵静默。

便是唐慕之性情古怪,无所畏惧,也知道这种话是真正的诛心之言,接不能接,驳不能驳,好半晌才愤然道,“所以他可以一夜连杀百人,我就不能杀几个贱民。同样手沾鲜血,还分什么血白血红?你摆出一脸的清高寡欲不为荣华所动,还不是追在燕绥身后像条贪馋的狗?”

文臻看看手里的锅铲,看看燕绥手里的煎饼,笑嘻嘻不说话,用眼神提醒唐慕之。

到底谁更像一条贪馋的狗啊。

等到唐慕之被她看得恼羞成怒脸色涨红才悠悠道,“我不知道宜王殿下因为什么杀了百人,但我相信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原因,而不是像某些人一样看心情杀人。我更不会因为自己行事丑恶,就妄图拉别人和自己一同比谁更low穿地心。”

她身后,燕绥抱着臂,看着这个溜滑无情的小狐狸难得肯出面怼人,眼底笑意饶有兴致。

唐慕之明显没听懂后一句,但这不妨碍她理解整个句子的意思,但不等她发怒,文臻已经又道,“想清楚吧,唐姑娘,你追逐的到底是他这个人,还是仅仅他那个让你觉得唯一能和你相配的身份?又或者是他那浮夸的美貌?你想象过和他一起生活时的样子么?你想的一定是你吹口哨引得群鸟围着你飞舞你美得像只凤凰而他微笑在一边欣赏你的美这种玛丽苏场景吧?你想过他可能夜里打呼,可能磨牙,可能抠脚?可能阳痿早泄可能狐臭可能口臭?你想过早上起来可能看见一个眼屎糊满眼皮一张嘴喷出昨夜宿酒气味的臭男人?你想过过了很多年老夫老妻了他厌倦了你不再光洁的脸和因为生产逐渐松弛的肌肤,开始出去找女人,带着满身的脂粉气和酒气第二天挑剔你的早餐不那么精美?更何况他还有严重的怪癖,你想过他可能因为床单不够平就不肯和你睡觉?因为菜色不够对称就拒绝吃饭?因为你穿了一件宽大潇洒的衣服而要求你去换一件有棱有角线条笔直的……你想过所有的这些在相处才能逐渐凸显的要命的细节,你确定你都喜欢?能接受?能忍耐一辈子?”

……

半晌,唐羡之忽然哈哈一笑,转身又去拿了一个煎饼,拿的时候还同情地看了燕绥一眼。

厉以书张着嘴,嘴里可以塞下两个煎饼。

唐慕之眼睛里晕着圈圈,那涟漪一定已经扩散到了她脑袋里。以至于她一段时间内完全无法思考,脑子里不断循环着一个眼睛糊满眼屎坐在横平竖直大床上抠着脚放屁的男人,时不时抬起手臂去嗅一嗅腋窝……

她觉得自己要疯了。

她怀疑自己如果不能脱开这个魔咒,这辈子也别想嫁人了……

这贱人有毒,有毒……

而燕绥……

燕绥那隐藏的不动声色的微笑,随着那几个“你想过”而消失,原本满意的脸色,也随着某人难得的滔滔不绝而不断的变黑变黑变黑……

他忽然一伸手,把还在散毒的某人给拎了过来,一转身,手臂一撑,一模一样一个壁咚。

然后将自己那张宜嗔宜喜宜世间一切表情的脸凑到她面前。

问她,“请教一下,什么叫,浮夸的美貌?”

凑过去左脸,“浮夸?”

再送上右脸,“浮夸?”

“人家那是形容词啦……”文臻忽然惊觉,她今天状态不对。

因为肚子痛得烦躁,话说多了。

刚才那一吻虽然算个意外,但她实在难以揣度燕绥的心思,总觉得他今日有些怪怪的,让她心惊。

她也喜那浮夸美貌,但不喜那皇室禁锢。

她懂得重度强迫症的痛苦,但她不想懂得生成这种痛苦的原因,更不想自己的余生都要在这样不断给自己和他人制造痛苦的环境中挣扎。

她爱自由。

十余年被研究被摆布被羁縻的研究所生涯,让她对自由有一种超越一切的向往。

所以她给唐慕之散毒,又何尝不是在给自己和燕绥打预防针?

肚子的抽痛越来越频繁,似乎在向全身扩散,文臻隐约感觉小腹一热,心知不好,她缩成一团,妄图用眼神击退他,“我这不是帮您嘛,彻底消灭她对您的妄想,以后您也清净了不是……”

“我怎么觉得这是你自己的想法?你这满嘴的怪话从哪里来的,我还要请教得多呢,比如什么是……阳痿早泄?”

哦不不不不是您泄了是我泄了……

燕绥话音未落。

文臻肚子太痛,有点腿软,向下滑了滑,身后露出一点血线来。

燕绥一眼看见,眼神一冷,忽然一把将文臻扛起来就走!

对面唐羡之一惊也立即拉着唐慕之起身。

一行人刚刚冲出牢门。

蓦然一声爆响!

屋顶忽然碎裂,两个黑黝黝的圆球落了下来,看起来似乎是铁制,顶端有一点微红,满地乱转,哧哧作响。

那东西挺大,小半人高,落下的位置正好堵住了两个牢门,但此时燕绥已经扛着文臻出了牢门,厉以书无比希望两位祖宗滚蛋,所以牢门一直大开四敞。

文臻屁股向天,想到此刻自己裙子上的美景,魂飞魄散,拼命掐他的背,“啊啊啊啊你放我下来啊!”

燕绥理也不理,扛着她就跑,他身高腿长,三步两步,便已经跨上高高的台阶,颠得文臻肚子一顶一顶地痛,文臻挣扎不脱,只好换词,“啊啊啊不能走啊说好要和唐羡之拼着谁能把牢底坐穿的呢!”

燕绥还是不理她,文臻一回头,就看见和他拼着要把牢底坐穿的那个,已经驮着妹妹也跟了出来。

厉以书紧跟其后,还做着把唐羡之向外推的姿势。

这一行人的紧张令文臻也紧张起来,再不敢碍事地挣扎,刚想是不是想个办法遮掩屁股山河一片红,忽然底下一声闷响,那声音十分沉闷又雄壮,像谁用一床巨大的被子捂住了一座山然后点燃巨大的炮仗炸了这山。

这闷雷之后又一声,文臻屁股向前人向后,正看见里头咻咻咻咻一阵黑光闪耀,无数长的短的闪着幽光的尖刺、石块、铁球……各色各样具有杀伤力的东西向四面八方迸溅,牢狱坚固的墙壁顿时出现无数大大小小的鱼鳞坑,伴随着碎石墙灰簌簌而下,也不知道哪处要紧地方被击断,轰然一声,整个以坚固闻名的牢狱塌了半边,落下的碎石正砸在厉以书的脚后跟。

至于那些慢上一步的衙役们,想必已经没了生机。

文臻惊得张大的嘴半天都合不拢,连全身的不舒服都忘记了。

刚才如果不是她大姨妈意外到来且无比汹涌,瞬间弄脏了衣服,导致燕绥带着她先走一步,然后唐羡之反应极快也跟了出来,这东西堵住牢门,肯定不能碰,稍微一耽搁,现在他们很可能就是牢里的四具尸首了!

更重要的是,这一幕给她一种彻骨的寒意,她知道唐羡之和燕绥拉扯着入狱,就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将最大的敌手放在自己眼前,放在一个谁都无法痛快使手脚的环境里,然而很明显,却有第三方动了手,心狠手辣,要将唐羡之和燕绥都坑死在这里!

这人是谁?谁又能在警备森严的天京府大牢里做手脚?

谁又有这么大胆子,敢同时对上最受宠的皇子和第一门阀世家的继承人?

太子?定王?或者两人合作?但感觉这两人又不像能有这种胆气的人,太子想要唐家的支持,定王想在太子身上索取好处,两人既然选择了支持唐家,暂时就没有道理动唐羡之。哪有刚给了人情转眼又要加倍拿回去的道理。

此时前方人影闪动,一大队人急急奔来,当先一人声调长长一听就是太监,“陛下有旨——”话没说完,看见前方乱像,惊得尾音都变了调。

燕绥已经不停步地从他身边过去,一边道“旨意我接了!叫个太医到王府来!”

唐羡之紧跟在他身后过去,也道“微臣接旨!但舍妹受伤,请求赴最近的合适所在疗伤,哦对了既然太医要去王府,一事不烦二主,那我们也去王府吧!”

文臻愕然盯着唐羡之,燕绥霍然停步,回头似乎想要把唐羡之给揍进那塌了的牢房去,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冷笑一声,道“随你!”竟是扛着文臻头也不回走了。

唐羡之的护卫就守在门口,接过唐慕之也紧紧跟上。

只留下那太监愣愣地站在原地,这太监专职传旨,见过的场面都是沐浴焚香香案跪候,还从未见过还没开口就接完旨意的。

他举着圣旨立在风中,哭兮兮道“两位……陛下旨意,是要你们立刻进宫啊……”

……

文臻没想到燕绥竟然会回府。

随即她才反应过来,燕绥的王府竟然离天京府很近,从天京府旁一个小巷子穿过去就是,比进皇宫要快多了。

她心里微松,现在这个时候,去燕绥的地盘要比去皇宫感觉安全多了。

然后她看见唐羡之,心情顿觉复杂——这位行事还真是处处出人意料,但仔细一想却都觉得妙绝。此时遭遇无差别攻击,无法确定杀手是谁属于哪方,那么同样遭受刺杀的燕绥便反而是最清白的,这时候跟到燕绥府里,一方面在燕绥的地盘燕绥反而无法对他下手,另一方面燕绥必须得自保,自保的同时也就不得不给他们兄妹提供保护,唐家势力再大,远水救不了近火,此时单身在外,肯定不如在得宠皇子府里安全。

同时他把自己送到宜王府,也是变相向燕绥表明自己没有威胁,毕竟他等于把自己交出去当人质,他在宜王府燕绥如果出事,他也一样没好结果。

当时电光石火一片乱像,燕绥步伐极快,唐羡之瞬间能做出这种正常人想不到也不敢做的决定,着实让文臻心中想跪倒大喊爸爸。

宜王府还是和以前一样,看起来黑沉沉,安静静,若不是气势恢宏如庞然巨兽,看起来就像个废宅,直到接近宜王府距离十丈,都毫无人声,以至于文臻有种即将面对空荡荡鬼屋的感觉。

然而一旦进入十丈距离之内,就好像踏入的双足启动了点亮整座大宅的机关,啪一声微响,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门后并没有人,也没有一大群人涌出来迎候,前庭依旧是黑沉沉的,等燕绥扛着她进入大门,便有啪啪啪轻微声连响,前庭道路两侧的风灯无人自燃,渐次点亮,燕绥每走过一盏灯,下一盏灯便噗地蹿起明亮火焰,当他走到下一盏灯前,后头一盏灯便噗一声又灭了,如果从头顶看去,就能看见光明伴燕绥而生,随他的步伐次第星光亮起,于夜色中一路灼灼,而唐羡之,始终走在他身后的暗影里,像一抹衣袂飘飞的魂。

等他走到第二进院子前,又是一声轻响,门自动开启,缓缓拉开的红门之后,依旧是一片漆黑,但可以想见,随着他的步伐,便是一片光明铺展的盛景。

这一幕神奇至令人凛然,文臻有一霎错觉回到了现代,这似乎是现代工业科技才能有的手段,然而今日在燕绥府邸,她见到了。

她的脸对着唐羡之,黑暗里行走的唐羡之并无一分的不自在和怒气,步伐轻缓有种不沾尘不着地的漂浮感,瞧着竟然让人觉得分外契合那种半明半暗的感觉,略微的神秘,一些些的飘然。

他看上去也很自在,没有因为燕绥无形的欺负而有任何的不快,文臻甚至从他脸上看到并不掩饰的震撼和欣赏,随即便听见他道“久闻宜王精机关之术,通奇门遁甲,天文地理,无所不知,麾下护卫也多有长技,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文臻心里哟了一声,心想这是香菜精手笔啊?

她的脸垂向地面,便看见地面的青石板很有讲究,都有雕刻,且图案完全对称,而燕绥的脚每次踩上去,都在特定位置。

那位置图案就是一对大脚印……

和他的靴印一模一样……

难为他始终不低头还能完全踩准……

文臻想着这是开灯,那其余图案呢?会不会有翻转啊飞剑啊陷阱啊什么的?武侠小说都这么说的……

她的念头还没转完,就看见燕绥踏上台阶的时候,有意无意膝盖碰了一个小小的莲花雕。

他身后唐羡之脚下地面忽然一颤!

唐羡之是带着两个护卫进来的,燕绥也没管,两个护卫进了宜王府,可以说是高度紧张,一直浑身紧绷,目光如电四下扫射,此刻感觉到脚下震动,立即飞起,还要下意识拉唐羡之,唐羡之却站在原地没动,喝道“别动!”

然而已经迟了,其中一个护卫背着唐慕之,动作稍慢,飞起之后很自然要落往高处,但他背着人,无法跳到旁边树上,他身边就是灯柱,那护卫需要借力,脚尖在柱子上一点……

然后那柱子忽然打开了。

那柱子也就是灯,是用一层水晶罩罩住里头的大型油灯,那人脚一点,那水晶罩自动开启,那护卫的脚便伸到了火上,烫得他嗷地一声叫,便往下落,而柱子水晶罩开启之后,整个柱子往下一沉,咔嚓一声,那一块地域的地面翻开,露出里头黑黝黝的看不见底的陷阱。

那护卫大惊,但已经无法收势,眼看就要落入陷阱,他背上唐慕之忽然眼睛一睁,醒了。

她一醒,眼光一沉,便看清了此刻情形,冷冷道“废物!”

然后她一脚把护卫蹬了下去!

护卫快速落入坑底,唐慕之借着那股反弹的力,飞身而起,和另一个护卫前后脚落在高树之上。

那被蹬下去的护卫砰一声落在坑底,声音沉闷,因为太深太黑,也听不出他怎样了。

这些都只发生在刹那,此时唐慕之的喝声才止,看见唐慕之睁眼,他眉头一皱,第二声喝声紧跟而至,“不要上树!”

然而武人的动作永远比言语快。

唐慕之和那护卫到了树上,忽然觉得脚底触感不对劲,然后她们就陷了下去。

陷了下去……

整棵树忽然仿佛变成了软泥,落脚处的枝桠滑得无法落脚,一踏上去就顺着枝桠下滑,滑到主干脚就陷入了一团非常粘性的东西,唐慕之先滑到主干处,发现被黏住就拼命向外拔,拔不出来就喝令,“把我拔出来!”

那护卫急忙伸手去拉,手刚伸出去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犹豫,但终究不敢不伸,但只是这么一犹豫,那树干似乎有吸力,微微一动,唐慕之忽然就滑了下去。

此时灯光映照之下,才看出树身微微有些透明,还能看见唐慕之真的被困在树干中间,倒是没有生命危险的模样,但是挣扎不得,被困在那狭小空间,也够她受的,她一直努力击破那树身,但那东西真像是一团糕团一样,被击打得凸出一个个拳印,也不见任何破损。

而那剩下的护卫呆在树梢,愣了一阵,忽然一咬牙,也往主干滑去,想要无论如何试一试将小姐救出来。

不能救出来,他也死定了。

刚才那一犹豫,其实就是取死之道,他当时并不是畏惧死亡,而是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护卫不小心触及小姐的衣袖,被砍掉了那只手。

他害怕自己伸手拉住了小姐,从此也会失去双手。

底下唐羡之忽然道“你不用去救。”

他似乎能看透人心,又平和地道,“方才的事,不怪你,你就呆在那枝干上,注意不要触及主干。”

那护卫出了一口长气,感激涕零地遥遥对唐羡之磕头。

文臻心里叹口气,心想唐慕之小姐真是唐羡之先生永远的加分项。

他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说几句话,就能让被唐慕之摧残得不断降低期望值的人们感恩戴德。

但她还有些事想不通,忍不住问燕绥,“唐羡之为什么不去救妹妹啊?”

“因为他知道如果他去救,唐慕之会更倒霉。”

文臻看看安然站在原地的唐羡之,心中若有所悟。

“其实他脚下那一块石头的颤动就是障眼法,不动才是对的?”

燕绥淡淡道,“他这人,他爹死在面前,也不会随便动的。”

文臻对唐羡之的定力,也五体投地,真不是什么人在死对头家里遇上意外还能准确判断,稳稳站到现在的。

“那个落到坑里的护卫,没事吧?”她没有听见任何惨呼。

“没事,”燕绥懒懒道,“愿意的话还可以躺下来睡一觉,被子是云丝棉的,点心是醉丰楼的。”

文臻默了一下,我的被子还没有云丝棉呢!

“这个机关是联动设计的吧?背着人的人,会惊动灯柱机关,如果两人一起落下去,那也就是一起睡觉吃零食,在坑里舒舒服服呆着,但一旦有人拿别人当踏脚石,那做恶的那个人就会落在树上,而树,才是真正困人的机关……我的殿下啊,你要不要设计个机关,也这么考验人性?”

“唔,我的殿下,听起来很不错,再叫一遍。”

“叫爸爸都行!爸爸,我的好爸爸,你能不能把我放下来?”

燕绥停步,想了想,把文臻放下来,文臻刚舒一口气,就见他疑惑地道,“到底应该怎么扛?”说着便两手握住了她两边肋下,一提。

文臻……

下面一步是不是就是我双腿往你腰上一盘?

亲爱的殿下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盘肠大战?

还是你以前抱过娃?托屁股那种?

想到后一种可能性更大,而她此刻的裙子……真要托了以后,燕绥以后地洞里的云丝棉被以后都要归她享受了吧?

她只得拼命气沉丹田,屁股下坠,赖在地上,“我自己可以走啊爸爸!”

眼看燕绥还打量她的腰身,生怕他再来一个公主抱,赶紧蹭下地来,燕绥还在问“正确的抱人姿势应该是怎样的?”

“正确的姿势应该是自己走,”文臻翻白眼,“我没断胳膊断腿,谢谢。”

燕绥转到她身后探头,想瞧瞧那血线是怎么回事,文臻赶紧捂着裙子转过身,燕绥再转,文臻再转,两人绕了一个三百六十度圈,一直站在最后的唐羡之忽然道“殿下,何时给我们安排屋子,今夜我们都还没洗漱呢。”

文臻心中一喜,心想唐羡之真是善解人意,忽然想起刚才自己转过来的时候,背后正对着唐羡之……

这没有最尬只有更尬的世界。

“夜寒风冷,能和殿下借件大氅吗?”唐羡之又问。

燕绥眉头一挑,又看一眼文臻的裙子,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拍拍手,不一会儿,一个黑衣黄脸汉子出现,手里捧一件叠得边缘可以用来量长度的全新大氅,文臻认得他好像是燕绥身边的护卫总领,德字队的。

燕绥接过,却并没有给唐羡之,而是递给了文臻,一边淡淡道“唐公子大抵是阳气太盛,总爱操心女人,有精神不妨多调理一下自己,没听过脸色发青,难活三更?”

唐羡之好脾气地笑了笑,并不回答某人恶毒的攻击,只将目光在燕绥脸上多凝注了一会,这使得赶紧穿好大氅的文臻也不由自主地对燕绥多看了一眼,然后发觉,好像燕绥的脸色,有点发青啊……

她忍不住噗地一笑,这一笑不知道触到了燕绥的哪片逆鳞,他将文臻一拉。大步越过前庭和二进之间的院门,那沉重的木门在两人身后轰然阖起,随即咔哒一声,门上自动降下一根手臂粗的门栓,将门给闩上了。

文臻忍不住叹气,“殿下啊,你把人关在自己家里,你就不怕他把你院子糟蹋了吗?”

“这院子里一草一木,都有讲究,以唐羡之的审慎性子,就算没人看守,他也不会轻易动手,他必然会慢慢逐一研究……”燕绥恶意地笑了笑,“等着累死吧。”

文臻想了想,唐羡之还真是那样的,他谨慎到,看见妹妹被困都留在原地,唐慕之现在还困在树里挣扎吧?

燕绥拉着她一路前行,灯光如星光在黄昏与夜的交替之时渐次亮起,一路似要延伸进藏蓝丝绒般的夜空里,文臻迎着那光走去,心中有种奇异的感受,仿佛便要和燕绥这般一直走,向上走,走入云端,走入没有倾轧争夺阴谋和刺杀的清净天空里去。

这里谢绝了烟火气,留下了人间梯,这里有个人讲究横平竖直天地经纬,心思诡谲又空明。

燕绥也在看她,她娇小,裹了他的大氅整个人好像都要被淹没,高领外的乌发不是很长,却丝绸般滑亮,和那重锦明缎的大氅衣料幽光相应,大氅太长,有点拖地,她微微垂手拎着,姿态便显得优美,露出的手背雪白。

像一朵黑色的柔软的云。

文臻感觉到似乎燕绥在注视她,转过头时却只看见依旧一脸平静的燕绥,这里已经是第三进,一进院子就看见分外规整的屋舍,一眼看过去似乎没什么不同,但文臻总觉得哪里不对,回头又看看四面的高墙,那些飞檐斗拱间一团一团的都是些什么?

身后燕绥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道“是我另外一组的护卫。一般不出现在人前。只负责我在家和我出远门时的安全。”

文臻哦了一声,不想探究皇子的秘密,更不想问清楚,那些黑影的身高尺寸为什么那么小,是孩子还是侏儒?

对面,正房的门开着,灯光已经亮起,还可以看见桌上点心菜色热气腾腾,几个人围着桌在忙碌着什么,文臻原以为是在布菜,结果走到近前一看,呵呵,一个在用尺子核对距离尺寸,一个在不断调整碟子摆放的方式,还有一个拿着剪子仔细地看菜色点心的整齐度,有比较突出不齐整的就一剪子修一修。

看燕绥进来,几人便无声躬一躬,拿着尺子剪刀秤之类的充满违和的工具,贤惠媳妇一般地轻轻走了出去。

燕绥看也不看那些菜色,文臻倒也不饿,她现在急需去整理一下内务,便看着燕绥。

燕绥看着她。

文臻看看内室,又看看燕绥。

燕绥又看看她。

……

“我说殿下……”文臻眨眼睛,“折腾了半夜,你不打算睡了吗?”

“睡啊。”燕绥拍拍手,刚才的人又流水般进来,把没人动过的食物再整齐地撤下去,又有人端了一大桶热气腾腾的水,搬进了内里的浴间。

“哎呀我正想洗个澡,殿下殿下你咋这么贴心呢?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又帅又温柔又体贴的人呢?看见你这样的人真是让我喜欢得合不拢腿……嘴哟。”文臻见水心喜,也不想和燕绥客气,她怕一客气说不定这货就能自己去洗澡然后叫她洗剩下的水,赶紧自己冲进了浴室,还不忘和燕绥商量,“殿下,借套衣服行不?你没穿过的新的,或者有女子衣服那是更好啦。”

“你确定有女子衣服更好?”燕绥斜她一眼,摆摆手示意她先去洗。看她回身,才瞄一眼她的腿,手指支着下巴想了想,笑了笑。

德高望重正好进门,一眼看见他家殿下这个荡漾的笑,惊得险些没夹紧双腿。

……

------题外话------

虽然只是个贴面礼,但在一贯清水的我这里,也算是值得纪念的重要内容,是某蛇精病跨出的一大步,是未来甜糕全家福组合跨出的一小步,所以敲黑板,记得看。

顺便敲黑板,戒骄戒躁,不能自满,我需要鼓励,才能有信心继续甜,所以,月票呢?

第六十六章 他是在撩我吗?!

文臻折腾了一天一身狼狈,却也不敢在人家屋子里大大咧咧洗澡,也就将就擦洗一下,关键是大姨妈来了,还汹涌得不对劲,文臻仔细想了一下,确定自己自从穿越至今,大姨妈没来过,她原本的日子很准,所以第一反应是提前,仔细想想却是推迟了很多天。

因为一直没来,诸事忙碌,也就没想起为这事做个准备,也不知道这一世的女人都用些什么,偏巧今天这事,君莫晓和闻近檀都不在身边,文臻犯了难,磨磨蹭蹭想了半天,看见浴房里备了一些柔软的布巾,只得偷偷拿来用上。

浴房也分里外隔间,用帘子隔着,忽闻铃响,一个篮子从屋顶降下,里头是些全新的衣物,文臻翻了翻,不光颜色式样合适,十分齐全,甚至里头还有一个缝制精美的骑马布,也就是所谓的月经带,里头是装好的雪白柔软的纸。

文臻抓着那骑马布,一时有些怔怔,这东西一看就十分昂贵,这个时代虽然有纸,但这么白的纸也是很难得的,绝非寻常人家用得起,不是皇宫就是王公贵族之家才行,但更重要的是,她真没见过哪个男人能给女人准备这些东西,就算思想开放女性地位大幅提高的现代,肯给女朋友买卫生巾的男人都能算绝世好男人了,燕绥这种……实在是充满了违和感,哪怕是唐羡之呢,她都觉得比燕绥合适一点。

再说这东西,都是女子闺房内自己做,秘而不宣不能见外人的,市面上更不可能买到,贸然去要那是能害人上吊的吧,燕绥是怎么搞来的?

她在这里发怔,心潮起伏,屋顶上,德高望重在哭。

特么的,三世不修,伺候宜王啊!

轻飘飘一句,给闻女官准备不方便时期的衣物,他就跑遍了半个皇城啊!

为了完成殿下的任务,他得先问清楚什么叫不方便时期,不方便时期要用什么,等明白了是什么的时候,他仰望天空,这辈子从没那么希望一颗雷赶紧劈下来过,对,劈吧,就劈他头顶,快一点,死了拉倒。

这就是个比雷还可怕的东西啊!

这种东西,市面无售,只能去人家闺阁要,一开口分分钟被打死的节奏啊!

听说男人拿了女人这种东西会倒霉……不过这世上还有比跟随宜王更倒霉的事儿吗?

他在院子里傻了半天,险些想要上吊,最后没办法只好去问他家无所不能的主子,在被他第一万次鄙薄之后,终于明白了应该怎么去弄这玩意。

他拿了殿下令牌去了七公主那里,七公主年纪还小,但也有十来岁了,她的嬷嬷会为她准备好这些东西,他私下直接和嬷嬷要,公主毕竟尚未用这些东西,懵懵懂懂,总要好一些。

无耻的殿下,一开始竟然还建议他去找太子妃要,小叔子和嫂子要骑马布?这是要逼太子妃悬梁吗?

他故意的吧?

……德高望重坐在屋顶,悲愤地望着月亮,屋瓦的缝隙里隐约可见文臻久久怔立,德高望重的心情更悲愤了。

感动了。

这就感动了!

要不要脸啊,殿下!

……

半刻钟后,文臻神清气爽地出了浴房。

外间的门已经关上,地上隐隐有些水迹,长廊下的灯光变暗,一派万籁俱寂可以就寝景象。

小腹的疼痛感觉已经好多了,身体却还是很疲倦,文臻此刻只想赶紧扑到床上,和被子来个亲密贴面。

她也这么做了。

脱掉外衣,只穿中衣,张开双臂,飞翔着扑向被窝。

“我——来——也!”

“砰。”

下一秒她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硬得她鼻子剧痛,脑子一嗡。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鼻血都要流出来了。

可等她捂着鼻子爬起身,低头一看,她觉得这回才是真正要流鼻血了。

燕绥在床上。

直挺挺的,盖着横平竖直的被子,和床板保持一条平行线,以至于她完全无法根据身体的起伏来判断床上是不是有了人。

特么的睡觉也要对称整齐吗!

既然这么对称整齐那为什么穿成这德行?

文臻从没见过这样的燕绥——被子已经给她扑滑下去了,他躺着没动,头发微湿,整整齐齐披着,实力诠释什么叫青丝如墨而容色如玉,穿一件薄到应该完全没有着体感的绢衣,非常简单的剪裁,非常令人发指的薄度,薄到她一低头就看见了燕绥那八块竟然也完全对称的腹肌,看见紧密闪着大理石般光泽的肌理,看见颈项流畅锁骨陷一段美人窝,美人窝下茱萸缀雪……

文臻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看男人看得喉咙干疼的一天,这要咽下一口口水一定声音很大,回头会被景横波笑死吧,大波骂她才是四人中最好色闷骚的那个已经骂了很多次了……

文臻恋恋不舍地叹口气,回头,下床。

爬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这是我睡觉的地方我为啥要让?

再爬回去,推燕绥,那人懒懒睁开眼,一脸“我睡得很舒服你再来骚扰我就吃了你”的表情。

“殿下啊,爸爸啊,”文臻笑眯眯在他耳边吹气,哄他,“我想睡觉了啊……”

“睡呗。”燕绥无可不可地道,“允许你睡一会儿,太医马上应该到了。”

“那你把床还给我呗。”

“这是我的床。”

“我知道这是你的床,这里所有东西都是你的哈,你分一张床给我暂时睡一睡……”

“这是我的床。”

文臻默了一默,半晌,爬起身就走。

特么的又狗血了!

行吧,这是你的床,你的房间,我还就不继续这话题了,我随便去找个床睡憋不死你。

还没走出两步,腰被人轻轻松松勾回来,燕绥在她身后,下巴搁在她肩头,闲闲地道“不和我睡一床,我要怎么证明我不打呼?”

文臻……

“不睡一床,我岂不要一直蒙着磨牙的冤?”

文臻……

一双白布袜子脚丫子伸到她面前。

“我穿袜子睡觉,不抠脚。”

一根修长的胳膊杵到鼻子下,“要不要闻一闻?”

文臻……

身后燕绥贴得很紧,幽幽淡淡的气息氤氲,他发质乌黑略有些硬,她颈侧的肌肤敏感地感觉到了那一段微凉顺滑,忽然便有些痒痒的,却不知道是哪里痒,又似乎是有点热,仿佛那盛夏眨一眨眼便提前抵达,烤得她转眼鼻尖便冒了微汗。

一瞬间她的心里翻转过千万个念头,无数的猜想在脑海中浮沉,最后化为几个闪闪烁烁的大字他这是怎么了?他这是在撩我吗?!

相识也有一阵子,也没少见面,燕绥对她确实比寻常人好一些,但怎么忽然就到了这一步呢?

她自认为也算了解这个香菜精,随心所欲的一个人,确实有可能说喜欢就喜欢,喜欢了就上,并不是二货,纯粹是不屑于掩藏。

但是她没想过这个被喜欢的人会是自己。

身后,燕绥的声音,依旧带着这长夜未寐的慵懒,“对了,还有口……”

“啊我知道了殿下你没有口臭没有狐臭没有磨牙抠脚打呼早上起来没有眼屎喝酒隔夜绝对没有酒臭!”文臻爪子把他的脸一抵,嘿嘿一笑,屁股不着痕迹向后蹭出三尺。

开玩笑,下一步是要她实战检验“口臭”是不是?

接着再来一发检测有无阳痿早泄?

想得美!

老娘说过,做你嫂你婶你娘,也不做你老婆!

燕绥下巴落空,倒也不恼,慢条斯理在床上盘腿坐了,还不忘把被她坐皱的床单抹平,忽然听了听外头动静,道“太医来了。”

文臻啊地一声,这才想起还有这一出,赶紧道“刚才是个误会啊,我只是不方便而已哈。要么你去让太医瞧瞧你胳膊?”

燕绥看了她一眼,眼神浓浓嫌弃,“癸水来了的女子我又不是没见过,别说癸水,生过孩子的女子脸色都比你好看一些。”

文臻给他看得一愣,这里是燕绥的卧房,她哪里都没看见镜子,也不知道自己脸色怎样了,她是从今早就觉得有些不舒服,自认为是大姨妈的缘故,但以前她这方面都挺好,怎么脸色真的难看吗?

正说着,外头有人敲门,文臻被燕绥说得不免慎重了一些,穿好了衣服等着。叫进之后,进来的却是熟人,太医院院首张太医,前些日子还和她打赌要让陛下晚饭后多散步消食来着。

老张一瞧见她便是一愣,但这种在深宫里伺奉良久的老人儿,最清楚不多看不多问的道理,向燕绥问安后以为是要给燕绥看伤,结果燕绥一指文臻,老张也不敢有什么脸色,急忙过来请脉,文臻瞧着他半蹲着,一脸的谦恭,想着这位就算在陛下面前也有个小凳子,平日见她哪次都趾高气昂,心中颇有种狗仗人势的唏嘘感。

张太医给文狗子这脉一看就是半天,看得原本没太紧张的文臻都有些不安,一旁拿了一卷书在看的燕绥也转过头,老头子才脸色微带凝重地放下手,先看了文臻一眼。

这一眼,看得文臻心中一跳,没来由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般来说,这都是狗血剧里宣告绝症前的眼神啊。

她暗暗磨了磨牙,决定如果等会不是绝症,回头一定要让老头子吃不了兜着走。

张太医又看向燕绥,文臻清晰地看见他对燕绥使了个“此事不适宜当着病人面说想办法回避吧”的眼神。

文臻翻个白眼。

当着我的面使这种眼神您老才是个狗血剧看多的穿越人吧?

燕绥放下书,挑挑眉,“说啊,眼睛抽筋了吗?”看一眼文臻,“怎么,不能被她听?你操什么闲心?哪怕马上就要死,她也有权知道。”

文臻觉得,虽然燕绥说话好比散毒,但这话再正确不过。

如果她真有病,她也不要被好心地隐瞒,研究所十几年禁锢里依旧灿然长大的人,不需要这种怜悯。

这回老张的眼睛真抽筋了。

“这个……”张太医道,“或者,下官稍后单独嘱咐闻女官几句……”

文臻这下真有些诧异了。

敢情并不是不适宜她听见,而是不适宜燕绥听见?

她身体纵然有问题,关燕绥什么事?

可燕绥好像并不这么想,反倒好笑地看了张太医一眼,“怎么,什么毛病不能和我说?总不会是不能生吧?”

张太医神情瞬间宛如被雷劈。

文臻忍不住哈哈哈。

燕绥也能这么狗血,这都什么和什么!

张太医一直没说话。

文臻笑着笑着,慢慢停下,再看看张太医,慢慢敛了笑容。

不……是……吧……

好像……说中了呢!

燕绥原本随意的神情也似乎微微有了变化,忽然伸手抓住了文臻腕脉,文臻没挣扎,抿抿唇,瞧着燕绥的神情。

张太医搓搓手,低声道“下官学艺不精,也许看错了也是有的。只是瞧着沉脉与迟脉兼见,主内里虚寒,脏腑虚弱,气血不充,脉沉无力……”玄奥术语说了一大通,才期期艾艾地道,“瞧着像是淤滞寒症,怕是长久了于子嗣不利,但闻女官青春尚好,也未见得就完全无望,这样吧,下官开个方子,闻女官先吃着。”

燕绥一直没说话,半阖着眼,月色自他眉梢流泻,一片晶莹冷白,半晌他挥了挥手,张太医如蒙大赦,赶紧躬身退出,燕绥才睁开眼,道“你是不是最近练武了?”

文臻心中一跳,赶紧点头,便将齐云深强迫她练武学艺的事情说了,还想把那册子找出来,一摸没摸着,才想起来那册子给君莫晓了。

燕绥瞧她一眼,眼神里鄙视浓得足够淹没两个文臻,“疯子的功夫,你也敢练,平日里瞧着你蔫坏,原来只剩了个蔫。”

文臻也没心情和他斗嘴,瞪大眼睛,“怎么,有问题?”

“有很大的问题。”燕绥难得皱起了眉,“齐云深的功法,感觉上更像是一种治愈性的功法,有种先破后立的霸道。这种功夫,对那种曾经身患沉疴或者中了严重毒伤,需要调理腑脏拔除毒气的人作用甚佳,想必她以前也曾经用这种功夫,帮人治过病,但是如果得这门功法的人没有病,那霸道的功法依旧会“破”,就会先蚕食原本康健的经脉,这种蚕食没有固定路线和方式,如今,不过刚开始而已。”

文臻怔了半晌,吸一口气,心想果然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奇遇!

齐云深种在她体内的十八根针,说是能形成一个循环,那是治病的循环,现在,变成了要她命的循环。

天上掉下的往往不是馅饼,而是陷阱。

“齐云深未必是故意害你,她疯疯癫癫,可能早已忘却这门功法的真义。可能她学这门功法,心心念念就是想救人,见到你,便把你当成那个要救的人了。”

文臻想,那个人是阿巧吧,齐云深半疯半醒,救她的阿巧便成了混乱生涯里唯一的执念,而那个阿巧可能和她有些相似之处,比如年纪相仿性格相近之类的,齐云深觉得她是阿巧,而阿巧是需要传功治疗的,于是……她就倒霉了。

“还有什么坏消息,一并说出来吧!”零割碎切的更磨人,还不如明白着过。

“还想有什么坏消息?”燕绥奇怪地看着她,“你都快不能生了,这不比死还惨?”

文臻翻个白眼,“不不不,我并不这么认为,除死无大事,其余都小卡司。”

“什么叫卡司?”

“小意思的意思。”

“我倒是第一次见着把不能生育看得轻飘的女子。”燕绥一笑,笑得云散月开,烛光昏黄的室内也似亮了一亮。

文臻便纵心情不好,也瞧得眼睛一花,心想我不能生,他笑这么荡漾干嘛?

“但是……留在你体内的功法,最终还是会让你死。”

“那……还能活多久?”

燕绥转过头,烛火在他眉宇间明灭,文臻恍惚便想起“蔚然而深秀”这个词,只觉得此时的他难得的沉静,美好如一帧不会在时光里褪色的画。

燕绥的眼眸此刻幽邃非常,似藏了暗浪千层,然而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却道“这么颓丧?倒有些不像你了。我还以为你会问,要怎么破?”

“只是觉得就算是主角,也未必会有一直的好运气而已。”文臻耸肩。

她素来是个随遇而安,无所在意的性子,便如流水顺势而行,但凡于事无补的挣扎,她都懒得做,便是此时,也只觉得运气不好罢了。

但这不代表她会放弃,她会为了活下去尽自己一切努力,却不会在此刻哭泣失态。

燕绥眸光变幻,似星光流动,又是饶有兴致地看了她半晌,才道“你是不是有恃无恐,觉得不能生孩子也无妨,反正我也不想要子嗣,至不济还有我接收你。”

文臻……

这都什么跟什么?

脑回路能不能不要这么一跳就是亿万光年?

她赶紧张嘴,打了个呵欠,不想接这话题,也不敢问他为啥不想要子嗣,只用眼泪汪汪的斜眼,提醒他有件重要的事该提上日程了。

然而向来不走寻常路的某人,自然也不会忽然按剧本走,燕绥看了文臻一眼,也露出一丝困倦之色,往床上直挺挺一躺,懒懒道“睡吧。”

文臻……

亲!

我是新鲜出炉的病人!

不能总受到花色繁多的惊吓!

你这老夫老妻的语气是要闹哪样?

燕绥一点也没接收到她的惊吓,声音还真有些困倦了,“不睡?那你坐着好了,不要弄皱了我的床单。”

“我是病人。”文臻泪眼汪汪无辜,“你叫病人坐一夜?”

“你们女人就是矫情,我让你睡你不睡,怪我?”

“你们男人都有病,我在殿下你身边睡一晚我还要嫁人不?”

燕绥掀起眼皮,笑一声,“你还想嫁人?都不能生了还想嫁人?你这是要祸害谁呢?”

文臻觉得自己的小宇宙快要燃烧了,想要喷他一脸口水,想要用八十斤的铁拳拳捶他胸口!

“还不如祸害我。”燕绥摊平手脚,舒服地叹一口气。

“殿下啊,我的英俊帅气睫毛可以滑滑梯的殿下啊,”文臻跪坐在他身边,推他,“我在你身边睡不着啊,我怕我贪恋你的美貌一夜无眠怎么办?”

“睡不着也得睡,”燕绥摸摸自己睫毛,觉得形容得很不错,点点头,“因为只有这间能睡人。”

“什么?!”

“整个宜王府,只有这一间睡房。”某个蛇精病一脸坦然地告诉她,“只有这一张床。”

“你宜王府占地数百亩,房子多得可以住得下一个团,你现在告诉我只有一张床?那你其余房子都是用来干嘛的?空着纯观赏吗?”

“自然都有用处。比如隔壁,专门用来放我的衣服,对面,专门用来放梳子,还有一个院子,放了可以量各种东西的尺子用具。你真要不想在床上睡,可以左拐再右拐,一间有黄色的门的房子,那里头可以睡。”

“好唻!亲爱的你真好么么哒。”文臻欢快地跳下床,出门去寻那间房。

独睡是必须的,倒不是有多怕燕绥占她便宜,而是她睡相不好,而燕绥的床看着压力太大,这万一早上起来床单掉了被子飞了燕绥要杀她怎么办?

左拐再右拐,看见一个醒目的门,黄色的,文臻一喜,推开门。

我去!

整个屋子很大,更大的是屋子中间的一大块板,板平平直直,堆放着许多尺子,长短软硬宽窄都有。还有一排排的切割用具,剪刀、刀、锯子等等。

看来看去,没看见床。

身后有人说话,语气平平,“这是殿下的裁剪房,专门用来裁剪各种物事,以达到横平竖直,互相对称的要求。”

文臻回头,就看见那个黄脸瘦高黑衣护卫,印象中最常跟在燕绥身边的那位。

她用充满同情和充满自怜的眼光看了对方一会,那家伙硬是撑不住她的目光,声音更板了,“见过闻女官,在下德高望重。”

文臻……啥?

有这么自吹的吗?

那家伙看着她神情,铁板脸上眼神越发悲愤,“德,高,望,重。”

文臻三秒钟后才反应过来,敢情这是个名字?

燕绥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许是被她的眼神刺激得更厉害,德高望重看了她半晌,幽幽道“闻女官,请你再接再厉,务必努力。”

文臻……啥??

是不是什么样主子什么样奴,为啥总是各种听不懂?

脑回路也可以越长越夫妻相吗?

“……等你成了王妃,我们说不定就可以改名字了,我姓钟,我觉得钟文这个名字不错。”

“亲,您这个建议很好呢,建议你联系宜王殿下,说不定他能帮你解决呢,抱歉这个愿望我恐怕没法满足你了呢。”文臻叹口气,拍拍他肩膀,转头就走。

她回到燕绥的房间,果然那家伙还在床上僵尸躺呢,文臻笑呵呵地脱鞋,往床上一扑,“亲爱的,让你久等啦,我来啦——”

果然燕绥立即下意识移动一个身位,以避免被她弄乱了被子,让出了位置。

文臻累极,实在没心情再折腾,砰地往枕头上一倒。

下一秒她哎哟一声,揉着后脑勺道“我的天,我但知道古代的枕头硬,但还没见过这么硬的,你这是花岗岩吧?”

“我受不了早上起来枕头会变形,所以这个枕头是软玉的。”燕绥一脸你没见识少说话表情,“落凤山独产千年温软玉,蕴天地精华,久枕则神智清明,没见识就少说话。”

“哈哈哈睡觉的枕头功能神智清明这是人为想失眠的节奏吗?你四不四傻?”文臻哈哈笑着伸手去摸他的枕头。

后脑勺猛地被呼噜了一把,燕绥把她聪明的脑袋压在枕头上,“爱睡不睡,不然就去睡门板吧。”

他倾身过来,襟袖间暗香散逸,有那么一瞬间,文臻隐约觉得他的手指好像擦过了自己的唇,非常轻的相触,像雪花悄然一沾,以至于她不能当真,却也不能抗拒,只得拉了拉自己的头发,顺着他的意躺下了,躺下后脑子里有点嗡嗡的,一个念头总在转这是又在撩呢还是无意的?应该不会是故意吧,这个香菜精这么难搞,才不会那么委婉呢啊啊啊要死,爷睡相不好啊啊啊……

身边燕绥把枕头再次调整端正,量好和自己两肩的距离,拉好衣服褶皱,齐齐整整睡下,还不忘记嘱咐她,“睡相好一点,不许靠近我,不许碰着我,允许你睡皱床单,但是一定要在我前面醒把床单整理好……”

“好好好行行行放心帅哥……帅哥我可以睡了吗……帅哥你放心……你用脸就可以安排好世上所有的事情……不需要亲自用嘴嘱……咐……那……么……啰……”

越说越口齿不清,最后一个字含糊在喉间,文臻只觉得困意如潮水涌来,整个身体都似乎被拽向黑甜乡,好像一辈子都没这么困过,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有,似乎有很多要问的,要说的,要愁的,都扛不住此刻生理上的巨大疲惫,几乎一瞬间,她就睡沉了。

是真的沉,居然连梦也没做,但也是真的短,好像有件事总在和她的意识抗拒,逼她快点醒来,所以当文臻霍然睁眼的时候,凭感觉,似乎睡了也没多久。

她有些诧异,原以为自己能睡上一天一夜,结果居然醒这么早?

四面是近乎凝固一般的黑暗,静得仿佛身在深水之中,宜王府处处不同于寻常豪门宅院,隔绝了人的热气和烟火气,总隐隐散发着一种空旷寂寥的味道,不过倒也正合她此时的心境。

说是不在意,生死之前,哪有真正的不在意呢?

所以沉睡乍醒,便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睛数横梁,来来回回想着先前张太医的话。想着燕绥那句活不长。

一时觉得有些颓丧有些讽刺。

她从来不算同情心泛滥的人,给齐云深做饭,其实也是职业习惯,见不得污糟食物罢了,谁知道却因此惹来杀身之祸,平白给一个疯子给坑了。

不能生也罢了,她对婚姻本就没什么期待,她和三个死党都是孤儿出身,因为异能被研究所收留研究,太史阑来得迟,似乎原本与母亲相依为命,而她的记忆中,则隐约留有父亲的影子,但那也并不是温情的留影,她记忆中那就是个醉汉,每天二十四个小时有二十个小时都在酒后的迷幻中,喝得高兴了再来一瓶,喝得不高兴了也再来一瓶,女儿于他就是个累赘,总恨女孩不值钱不能卖了换酒喝。

所以她自幼就学会了甜美乖巧,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尽量避免出现在父亲视线中,小心翼翼伺候他以免他哪天兽性发了把自己给卖了。

后来父亲好像也不在了,记忆里的影像换成了一对苍老的脸。

至于母亲,记忆中没有这样的生物存在,也许死了,也许受不了这样的家庭走了,她也并不在意,她不渴盼母爱和亲情,在这样环境长大的孩子,最需要的不是这些虚伪的东西,安定的生活便足以。

但是她才十七岁,就算不指望人生大有可为,也有过对未来的无数幻想,就因为这么一个乌龙要戛然而止,她只好不甘地失眠了。

失眠了,却没发出声音,连身都没翻,也和身边人一样,直挺挺睡着,做一对有呼吸的僵尸。

生平头一次和男人同床共枕,以前没幻想过,现在觉得真不值得幻想。

这已经不是盖着棉被纯聊天了,这是扯着棉被纯发僵了。

文臻心中暗暗叹口气,刚要闭上眼睛再好好想想,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摸了摸她的发。

这一下惊得非同小可,她猛地坐起,霍然转头。

燕绥还直挺挺睡着,黑暗中隐约一双眸子熠熠闪光。

文臻就没见过谁,睡着毫无动静,醒来毫无声息,没有任何小动作,没有任何睡后的迷糊和慵懒,没有过渡,好像就一直没睡。

然而她方才听着他呼吸平静,睡得安然。

“睡不着?”燕绥问她,声音很清醒。

文臻心想我睡不着所以你醒了?你到底是怎么醒的?

然而此时这一抚摸,还真莫名地给了她一分安慰和力量,她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先前做的事儿了……

“还以为你真不在乎,原来也会怕得睡不着。”燕绥似乎笑了一声,冲她招招手,“躺下吧,没那么糟糕。”

“咦?”

“躺下我就告诉你。”

文臻只好再躺下,燕绥并没有对她做任何亲昵动作,只一下一下捻着她的发尾,道“把那功夫继续练下去吧。”

“啊亲你是怕我死得太早吗?”

“有个词叫破而后立,也有个词叫置之死地而后生。这门功法,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练下去固然会令你周身经脉受到伤害,有可能会死得很惨,但同时它对经脉脏器的修炼也是强大的,你会一日比一日强韧,抗力越来越强,你体内的针就像十八把剑,你到最后是练成人剑合一,还是被剑穿体而亡,就看它所造成的爆发和你的强韧哪样能胜,但总归,有机会胜,不是么?”

“那如果不练呢?”

“你是普通人,你因为练习这个,所受到的伤害已经造成。不练,你就还是个受过伤害的普通人,这伤害不会因为年深日久自愈,它会越来越重,如今第一根针已经发作,影响了你的生育,接下来,它可能影响你的眼睛、嗓音、肺部……也许活得会比继续练下去长一些,但是,一定会死。”

文臻不说话了。

做选择题滋味不好受,做关乎命运的选择题滋味更不好受。

“你只要在每根针发作之前抢先将它炼化,你就有机会活并更上一层楼,每炼化一根,你死亡的危险便减少一分。是冒着一路受苦最后可能惨死的危险争取长寿,还是做个彻底的普通人安安稳稳等着短命。你自己选。”燕绥毫无同情心地道,“我觉得两者都不错,但是你只能选一种。”

“哦对了,忘记告诉你。”燕绥又道,“这门功法最初的用处应该是拔毒,所以毒对它应该有一定的作用,我猜,在某些要紧关头,用毒会对你有些用处。所以,上次我送你那两颗鲸眼,你记得收好。”

文臻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你说的就是那两颗小豆子?”

那两颗玩意,他莫名其妙丢过来,当时气氛较好,按正常逻辑,应该是什么珍药之类,所以文臻也比较爱惜地收了起来,结果现在他说什么毒药?鲸眼?

真是分分钟想要打爆狗头的节奏!

见过送宝贝送名药,见过二话不说送人毒药的吗!

何况当时她还没被逼练这破功,他送这个也绝不是为了帮她解难,那是送了干嘛?提供自杀工具吗?

文臻顿时又不后悔自己先前做过的事儿了!

“那东西不仅仅是毒。遇水而活,可唤水兽。行了。自个的事儿,自个想吧。”燕绥拽拽她的发尾,松了手,又准备沉入他僵尸一般不知起始不知终的睡眠中去了。

文臻偏不给他睡,“殿下啊,我这么惨,你安慰安慰我呗?”

“安慰?”燕绥的语气充满惊诧,“这有什么好安慰的?”又呵斥她,“安稳些!你睡过线了!”

文臻一看,特么的不知何时,这货在两人之间画了一条笔直的印痕,她没注意,有点过线了。

还三八线呢是吧?

下一步是不是要举手告诉老师,或者拿小圆规戳戳戳?

文臻简直要被气笑了,气完之后心头的郁结似乎也散了几分,这似乎就是人性,一件悲伤的事,他人紧张同情,自己便也分外紧张压抑,他人不当回事,自己便觉得似乎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多纠结一句,都是矫情。

现在她觉得自己就是个白痴,和蛇精病谈什么人类感情,只好悻悻躺下,想着那个鲸眼这么有用记得打个耳坠子镶嵌进去省得掉了。

原以为睡不着的,不知怎的,又很快堕入了黑甜乡。

这回她做梦了,梦里是个面容模糊的孩子,独自行走在曲折长廊上,那长廊九曲翻覆,左折右拐,长廊上白纱飘荡,纱幕后似乎有很多模糊的人脸,人脸于暗处发出窃窃妖媚笑声。

那孩子目不斜视,缓缓前行,忽然纱幔后伸出光裸的手臂,搭住了那孩子的肩,又有的脚伸出,指尖趾尖蔻丹鲜艳,轻轻一撩,便挑起了那孩子的衣衫……

------题外话------

那些在第六十二章看完后答应我只要不吻下去就给月票的亲,你们给票了吗?

那些在第六十四章看完后答应我只要吻下去就给月票的亲,你们给票了吗?

第六十七章 最萌身高差

因了这梦,文臻睡得便有些不安稳,似乎于梦深处,都能嗅见那股甜腻诱人的香气,弥散在朱廊青瓦之间,而纱幕在黑暗的天幕中迤逦飘舞,扭转如蛇,时不时覆上面颊,窒住了人的呼吸……

不知何时有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拂过她的颈项,似清风过飞雪落,朦胧间凉意浸体,那种黏腻的、纠缠的、暗昧不清的感觉渐渐淡去……

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光已经大亮,燕绥还没醒,她无意中一转头,就看见那人线条精美的半边脸,她用目光在那家伙眼睫毛上滑了一阵滑梯,心中不由叹一声美色误国,难怪朕今日要误了早朝。

生平第一次在男人身边醒来,似乎也没什么粉红泡泡,因为三八线还在,她好像被燕绥传染了,居然一夜也没翻一个身,两个人睡成了一对僵尸。

她看了好一会,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又凑近了去看,才发觉燕绥的呼吸很轻,轻得几乎感觉不到,某种程度上简直可以说是“气若游丝”。以至于方才有一阵她瞧着他,忽然便心中不安,总觉得眼前的这个人,美而不鲜活,仿佛下一阵便要这样永久地睡去一般。

或许感觉到了凝视,燕绥睁开了眼睛,像日光在这一霎得到了邀请,亮起了惊艳天地的华光,文臻只觉得眼瞎。

他的醒来,果然还是毫无睡意残留,像未曾睡过,随即他坐起,坐起的那一霎,忽然脸色一变。

文臻一直盯着他,严格来说盯的是他盖着的被子,目光在某个部位上打转,然后如愿以偿看见了某个小帐篷。

宾果!

她猛地跳起来,翻身下床,笑道“殿下你醒啦,殿下我去叫人伺候你洗漱,殿下你慢慢起,你血压似乎有点高,起床不能急哟。”

也不等燕绥回答,她拉开门,大喊“德高望重!德高望重!”

德高望重从屋顶上探下面无表情的黄脸,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直勾勾地望着她,眼神十分暧昧。

文臻笑着对里头指了指,一句话也不多说,赶紧先扯呼。

今天如果不出预料的话,燕绥应该不会出现在她面前了。

她一直在学闻至味传给她的《闻探》,研究各种下毒制毒的方法,只是一直在宫中,没有什么机会试验,随便试了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好容易等到出宫,昨晚又被燕绥搞得心潮起伏,一怒之下,干脆拿燕绥先试了试。

这一次尝试的不能算是毒,只能算一味药,所以当她的手拂过燕绥的枕头被阻止时,她顺手便将那味叫“挽春”的药下在了自己的头发上。

“挽春”名字很好听,意味也很深长,浓缩时光,挽救青春。书里说,适合用在一些年老体衰却还没有子嗣,不惜耗尽精力搏一把的人身上。简单地说就是能将人体内的储藏的精力迅速调动一空,促成短时间内的龙精虎猛,以求开花结果,但这个时间过去,因为损耗殆尽,以后也就多半一蹶不振了。

但这药妙在,如果在这段时间内没有旦旦挞伐,精元未泄,则十二时辰之后自然药力散失,不仅不会有任何不良影响,还对人体有利。

这药暂时只适用于男子精元,再研究下去,就是针对所有人,激发潜力的一种药。

文臻对贞洁并没有过于看重,但这是封建社会,女子后果太严重,而燕绥行事恣意,她可不能将贞洁和未来都押在别人的自律上,所以睡下的时候,便来了这一手。

如果燕绥真的让她看走眼,做了些她不爱做的事,那么后果,就是一生不举。

好在,事实证明,燕绥就真的从来没正常过……

文臻颇觉此刻心情有些复杂,但想着燕绥今天要撑一整天小帐篷便觉得心情甚好,想象着叉腿走路的燕绥,笑容越发甜蜜,自己去找厨房,准备做早餐。

走出门时候,她还有些担心会不会遇到机关,但一路畅通无阻,和寻常宅院没有两样,只除了看不到婢女小厮——视线范围内没有人,也没看见什么门户,但只要她需要,就会随时冒出人来,比如她刚一张望,头顶就有人问她要去哪里,等她说了要求,就听见格格连响,眼前明明是一丛灌木的,灌木忽然分开,露出路来,路走到尽头,明明是墙,便开启了门户,她只需要跟着联动的机关一路走下去,就到了厨房,等站在厨房门口回头看,刚才的路已经没有了。

这种设计,实在惊人,像是阵法和机关的完美结合,任何人贸然闯入,懂阵法的会中机关,懂机关的绕不出阵法,多半要耗死在此地。

只是哪怕就是一个小小的院子要这样改装,那也是耗费巨大,如果整个占地几百亩的宜王府都是这样的,文臻觉得东堂皇宫还不如搬到这里来算了。

德容言工们在各个角落一闪而过,文臻忽然想,宜王府没有床,那德容言工们睡在哪里?

德高望重昨晚睡屋顶,这个她是知道的。经过主院院门的时候,看见容光焕发从墙里(?)出来。

她多看了一眼,发现墙上居然有床,放下来是床,挂上去是墙。

特么的宜王府这么大地方,一万张床也放得下,又不是她现代那世寸土寸金因此处处讲究收纳节省空间,用得着这么抠么。

经过第五进院子时候,看见树上有个网兜正在收起,估计也是哪位值夜的休息地。

还有更多的,不知道睡在哪里,怀疑可能是榻榻米大通铺齐齐整整像烤面包那样的睡法。

文臻感叹了一下燕绥的抠逼,便开始做早餐。她精神不佳,也不想多折腾,看厨房里,又想吐槽了,看不到厨子也罢了,食材也没多少,像个皇子家的厨房吗?比闻大娘家也好不了多少。

好在还有隔夜的冷饭,米非常好,颗粒晶莹,便做了土豆泥肉末三角煎饭团,胡萝卜绿豆芽韭黄和肉丝裹上面皮炸脆的春卷,面粉里加入菠菜汁,做成绿莹莹的菠菜蛋饼,蛋饼是长条的,再切成手指长的一段段,乍一看像一条巨大的豇豆条。

点心有了肉和菜,主食就简单些,葱油拌面,文臻自己炼制的葱油香飘十里,整个宜王府虽然安静如故,但头顶的树,檐下的影,花丛里的花,都似乎在无风摇曳。

等到早饭好了,她让人送一份给燕绥,擅长做坏事的人都天生懂一个道理——做任何事都不能做绝,干完一票就得虎摸一把,给对方留一个情绪的起伏期,说人话就是打一棒再给个蜜枣儿。

德高望重和一个微胖的男子前来拿早餐,小胖子比德高望重有亲和力,自我介绍说叫容光焕发,殿下容字队的领队,并也隐晦地表示了自己也希望能换个名字,自己姓德,叫德裕应该不错,并对文臻表示了由衷地看好和大大的鼓励。

文臻哈哈哈应付,发现只隔了一夜,德高望重看她的眼神,又有了不同。

那是充满的眼神!

那是承载了无数希望的眼神!

那是寄托了毕生最大梦想的眼神!

前二十多年都活得比和尚还和尚的殿下,终于开窍了啊!

只昨夜一夜,这姑娘破了殿下无数记录啊!

第一次碰触女人。

第一次带女人回家。

第一次带女人进自己房间。

第一次和女人一起睡觉!

昨天他们还在忧愁殿下看样子要一辈子打光棍他们的苦日子遥遥无期。

一眨眼春光就漫过了红河岸!

钟文和德裕,就指望你了!

容光焕发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头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文臻瞧一眼那分外轻薄宽大的衣服。笑出一朵毫无异色的甜美花儿。并满嘴跑火车地表示一定会努力,亲们请放心。

德高望重和容光焕发满怀喜悦地去给殿下送早饭,打开门,就看见殿下大马金刀地叉腿坐着,姿势很。

一边叉着腿,一边低头看着裤子,见两个随从眼神瞟过来,便作丈量两膝尺寸距离状。

德高望重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容光焕发生来喜相的脸上笑容更加浓烈几分。

哟呵,装什么装,当人看不见你的小骑枪?

那位闻女官看来果然不同凡响,瞧殿下这雄风不倒。

两人默默腹诽着布菜。燕绥换好衣服,坐下来就吃,他对文臻最满意的一点就是,只要不是心情不好,她都会照顾他的对称欲,她做出来的东西,形状角度线条摆盘都无可挑剔,看着就让他心情好上许多,不像之前那些蠢厨子,关照了多少遍,切出来的东西还是有点歪。

煎饭团入口先是酥脆,再是糯软,土豆泥醇厚清香,肉末微微辣香,入口即化绵软无渣的土豆泥和微微有些脆硬的肉末,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口感美妙融合。而春卷就是纯粹的脆,金黄的春卷皮在唇间轻轻一抿,便发出细微的碎裂声,馅料因为有了韭黄而香气略冲,却提炼出一种极致的鲜。而菠菜汁蛋饼,便是他也多看了两眼,从来没见过面居然是有颜色的,翠盈盈的连眼睛都觉得舒服了几分。只是形状有点接受不能,天知道他最讨厌豇豆了!这丫头故意的吧?

而葱油的香,是一种要在口腔中纵横捭阖,以浓墨重彩留下深刻记忆的香,不知不觉间,便能扫下一多碗。

燕绥吃饭的时候,德高望重和容光焕发就在一边默默咽口水,还不敢发出声音,声音越大某人吃得越香,本来可能留一口的,也绝对不会再留。

直到他吃完,擦完嘴,性子比较活泼一点的容光焕发才道“主子,既然旨意允许闻女官在王府养几日伤再回宫,那我们要不要给她再收拾出一间卧房来?”

德高望重立即皱眉道“每间房都有用途,怕是腾不开。”

“怎么就腾不开了?德高望重你在搞什么花样?”燕绥眉一挑,看看两个属下表情,袍子一抖道,“想什么呢?那个丑丫头,我怎么可能对她有兴趣?没见她为了献身于我都给我下了药,但我也扛住了没碰她。女人啊,就是这样,一个个狐狸一样,看似一本正经,实则心怀不轨!”

……

门外,一本正经但是心怀不轨的文狐狸,手里抓着个辣椒瓶子,停住了脚步。

片刻后,她鼻子哼笑一声,转身就走。

回到厨房,端起剩余的早饭,往前院走。

给唐羡之送早饭去!

……

一路畅通无阻到了第一进,文臻有种进入宇宙基地然后自己被开了权限的感觉。

当她到了第一进之后,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昨夜明明还是一个啥都没有只有树的空院落,今天居然就成了一个精致的小院。

一夜之间,院子里的空地里已经多了一个简朴却绝不简陋的木屋,木屋结构精美,飞檐斗拱一样不缺,居然还带有回廊小桥,窗前挂了竹丝帘,缀了青色绢布卷边,檐下垂了素色木纹纸灯,青色丝穗随风飘舞。木屋门前宽宽的平台被水洗得透亮,透着木纹原生态的自然美丽纹路,铺着淡碧色生丝席,唐羡之正坐在席前,面对着一架古琴在试音。

琴也并不浮华,十分古朴,琴身还有斑驳纹路,似上古之物。然而这有些旧旧的琴,配这巨树之下木屋素帘青灯,便生出一份近乎动人的和谐,那般素淡清澈之美,令人连心都似瞬间通透如水晶。

而趺坐在琴前一身素衣的唐羡之,是这清澈世界里,最透明美妙的一笔。

他轻拨五弦,起仙翁之音,发丝如墨,而指尖似雪。

远山和万树,都似因这弦音而微微震颤,于天地画卷间洇染成水墨一色。

四面人很多,却凝然无声,与宜王府近乎凝固的无声不一样,那是人们在美妙的色彩和音乐之前自然的屏住气息。

文臻禁不住站住了,对自己美食向来骄傲的人,此刻竟忽然觉得这早餐是不是油腻了些。

忍不住便去对比燕绥和唐羡之,唐羡之也是讲究的,但他的讲究和燕绥截然不同,他更像一个极其珍惜和懂得生活之美的人,并不计较,却也不肯将就,哪怕是被困在对手家的院子里,他也要活出属于自己的尊贵和不同来。

唐慕之也在,倚着木屋回廊,似乎在想心事,神情平静,气质优雅,俨然的世家大族尊贵闺秀,昨天的狂躁暴戾于她仿佛只是一个梦境。

看见文臻,她竟然也没发作,淡淡地点了点头,就好像这是一个经常遇见的熟人。

文臻觉得更梦幻了,她原本准备放下托盘就走,怕的就是唐慕之发疯,毕竟这大小姐昨儿被她坑得够惨。

倒是唐羡之,立即微笑站起,笑道“难怪今日树上喜鹊儿叫,原来是祝贺我有口福。”

文臻噗地一笑,心想这人仙子一般,说话却十分接地气,确实比某人可爱多了。

此时有人过来,接过早餐,似乎想试毒,唐羡之笑着摆摆手,那人便住了手。

唐慕之居然也不觉得什么,自顾自坐下便吃,兄妹两人口味明显不一样,唐慕之更喜欢带肉的油炸之物,唐羡之却更青睐一些那个绿油油的蛋饼。

说唐羡之爱清淡吧,葱油面味道浓烈,唐慕之没吃完,唐羡之倒满脸赞色。

唐羡之礼貌地邀文臻共进早餐,文臻看一眼唐慕之,笑道已经吃过。唐羡之也笑,说如此甚好,他也不过客气客气,这样正好吃个双份,文臻以为他在开玩笑,谁知道他还真吃完了双份。

文臻等他吃完想把托盘碗碟带走,省得遗留下来生出什么麻烦,自己思量着方才在厨房里看见一排大缸,是腌菜做酱的绝好用具,爱好厨艺的人难免见之心痒,此刻便想着要去集市上采购一些菜蔬豆子,给燕绥腌一批下饭菜,省得以后总不吃饭,每日跑宫里骚扰她。

先前做饭时她已经从另一个护卫言出法随那里知道,昨晚陛下下了圣旨,好生对唐家兄妹的到来表达热烈欢迎。把燕绥申斥了一番,却又含糊地没论对错,也不说九里城事件,只说既然唐家兄妹来了京,唐家小姐又受了惊,那就先留在天京好好休养,燕绥和他们有些误会,那就由燕绥负责弥补,着令宜王府好生招待云云。

至于文臻,圣旨里也随意提了一笔,也不知道燕绥是怎么往上报的,文臻成了为了保护唐小姐勇斗猛兽的女斗士,圣旨也便将她做个添头,让她也在宜王府休养,宜王府没有女眷不大方便,她在,正好照顾“身体不适”的唐小姐。

这就是变相软禁了。

是燕绥要的结果。

文臻想皇帝也够滑,装傻充愣,把这烫手山芋直接扔给了燕绥,燕绥还得谢主隆恩。

皇室和门阀之间第一次勾心斗角的斗争,便以这种方式暂时结束。结果险险地停留在了一个双方都能勉强接受的点,然而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那日长街喋血,无数百姓陈尸于途。

这就是皇命豪强便是天,勿谈自由与尊严的封建时代啊。

文臻有些恍惚,正好唐羡之好像在问她打算做什么,她随口道“想去集市上买菜。”

唐羡之便啊地一声,很感兴趣的模样,道“我陪你。”

文臻霍然转醒,目瞪狗呆。

这位在说啥?

“看你的模样,应该要买不少,我对菜色颇有些了解,也很会还价,你要不要试用一番?”

唐羡之自告奋勇。

文臻顿感头痛,有种开门遇见推销员的赶脚,仙子,你就好好在云端蹲着不好吗?

她又看向唐慕之,心想如果这位也要跟着去,那她就直接放弃了。

唐慕之冷笑着看她,“看我做什么?我哥给你三分脸色,你就敢想多了是吧?”

“没有没有,我是想问问您想吃什么菜呀?”文狗腿笑眯眯。

“不要和我玩这一套。”唐慕之淡淡道,“我没和你计较,是因为吃了你这种人的亏,首先是我自己没用。你要身份没身份,要能力没能力,我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你,现在对付你,胜之不武。”

文臻笑嘻嘻地看着她,姑娘你这是被你哥洗脑了吧?

明明就是不方便现在对付她,说得这么矫情做什么。

这个唐慕之,天不怕地不怕的,却好像特别忌惮她哥。

可瞧唐羡之对她淡淡的,也看不出如何兄妹情深来。

一刻钟后,文臻有点懵逼地看着唐羡之安排人赶来的专用买菜车。

真特么的……牛逼。

偌大一个车,居然是带挂车的,前头马车式样,十分精致,用来坐人,后头式样简单一些,两壁打了格子,放了筐子,据赶车的车夫介绍,他是唐家在天京宅子里专门买菜的数人之一,这是唐家数辆买菜车之一。

这让文臻想起以前看的一个故事,说某百姓娶了某大官家的厨娘,婚后便要新婚妻子露一手,结果人家说,妾身是专门负责厨房里切葱花的。

唐家是川北无冕之王,掌握三州之地,因身份重要又犯忌,全族没有一个子弟住在天京,居然天京也安排了巨大的宅子,养着无数闲人,每天买菜都要轮流值班驱车上街。

这让文臻有点明白了,为什么燕绥一定要对付唐家。

别看唐羡之在宜王府里没人管,但是他一出门,马车后头就跟上了一队骑士,和马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唐羡之就当没看见。

拥有巨大影响力的豪门和皇室之间,本就是你敬我一丈我让你三尺,说是在宜王府由燕绥照顾,不代表就此彻底失去自由,但是想要踏出一定范围,也一定会有人干涉,聪明人会懂得寻找出合适范围,避免难堪和尴尬。

文臻想,现在,这买菜,就是猛兽们圈定活动范围的契机了。

好在这附近就有一个集市,还是专门供应这一处王公贵族区域的高端集市,这一点从地面十分整洁没有污水横流,各色菜蔬分类分区,以及有专人管理便可以看出来。

当唐家的车夫从后面那辆车上拖下来一个个带轮子的小筐子的时候,文臻几乎以为自己是穿回去了。

这不是现代大妈们的爱物,买菜小拖车吗?

还比人大妈们的更讲究更精美,全程雕刻呢。

然后她知道了,这也是唐羡之的设计,他五岁时候看见家里仆人买东西,虽然出了集市有大车接送,但买菜当时拎着拖着又不甚方便,便亲自设计了这种买菜小拖车,之后整个唐家的仆人都用这种拖车。

好吧……真是,宜家宜室啊……

买菜的时候,文臻再次见识到了仙子果然没吹牛,那地气接得……令人发指。

“……大爷,这豆子多少钱一斤?”

“十文一斤呐。”

“这有些贵啊,今年雨水多,您这豆子色泽淡,也不够实在,明显肥力不够,隔壁摊子卖七文,您老年纪大了,我们照顾一下……您给六文一斤吧。”

文臻……特么的我还以为你要说给八文一斤呢!说好的怜老悯贫的呢!

“您这鸡蛋不错……哎不用您亲自挑,我自己来……行了就这些……十五文?这位大哥,如果我告诉大家伙,您把新鲜鸡蛋藏在底下,三天以上的鸡蛋放在最上面您觉得怎样?……好,五文。真真,付钱。”

文臻……那位卖鸡蛋的大哥要哭了您知道吗?

“……您这猪肉倒是便宜,那边比您贵三文一斤呢……哦您别切,我没说我要……市管!市管!这边有个卖老母猪肉的……”

文臻……你来的时候集市上人多了三分之一,你来了一刻钟后集市上摊子少了三分之一。

……

总被唐羡之刷新世界观的文臻,捡起自己掉了一地的眼珠子继续买菜,经过唐羡之一轮摧残,这个不大的集市的人很快便知道来了一个美得像仙子精得像大妈的恶客,都开始老老实实做生意,文臻继续在猪肉摊看肉,刚看中一条肉,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手里拿着一块洁白的帕子,隔着帕子拎起一块特别方方正正的肉,往她拖着的筐子里一扔。

文臻一转头,哟,小骑枪竟然来了。

她笑眯了眼,“您来了啊?您今儿个真仙!”

薄绡飘飘的燕绥,在这纷乱嘈杂的集市中,就好比一只天鹅闯进了蝗虫群,就连步态也和天鹅有异曲同工之妙,微微叉腿,飘然若仙。

燕绥不理她,只道“肉买好了,还要买什么?”顺手把帕子扔了。

文臻“还要买肉。”顺手把燕绥拿好的肉给扔回了案板上。

不等燕绥发表意见,她已经对那个快要发作的摊主道“市管还没走呢,您这带着血丝手指一按一个坑半天恢复不了的病死猪肉,是想留着做驱赶您的证据吗?”

那摊主默默地收回了猪肉,再默默地把一小块新鲜猪肉放在文臻篮子里。

文臻又扔回去,“自个吃吧您。做人厚道点。别一个个狐狸一样。”

燕绥已经走了过去,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

文臻笑吟吟,眉目不见端倪。落后他三步远。

燕绥身高腿长,大抵是嫌弃集市脏乱,走得飞快,一边走,一边又扔进来一条鱼,道“这鱼看着不错,整齐,干净。”

文臻扔回去,“是啊,死得板直,腮雪白雪白,是够干净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它吃了什么药,没扛住,硬得不要不要的。”

硬得不要不要的某人,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文臻笑嘻嘻。

至于谁心里p,管不了。

……

之后又有萝卜青菜齐齐登场又退场,蘑菇竹笋你方唱罢它谢幕。燕绥买菜,萝卜不管糠不糠,只看肚子圆不圆。青菜不管青不青,只看叶子有几片。蘑菇不管鲜不鲜,颜色首先要美艳,竹笋不管嫩不嫩,只看笋头尖不尖。

他在前头唰唰唰买,后头文臻啪啪啪扔,一路旋风般一刻钟扫荡完整个集市,多亏文臻一眼辨好坏,动作够快,居然最后小筐子也装了一半。

不得不说殿下的脑子还是很好用的,等到再回头来一遍,燕绥挑出来的菜,就是村里最美的那一颗了。唯一的问题就是还是那谜一样的审美,比如青菜可以有虫眼,但一定要对称,蒜头必须是整数瓣,单数的不行等等。

而唐羡之,从一开始燕绥旋风般开始买菜,他就默默功成身退——难道还追在后面还价吗?

倒是文臻怅然若失,心想天潢贵胄就是可恶,不懂小市民的乐趣,不知道讨价还价也是美好的烟火气吗?尤其从十五文还到五文,那成就感和快感,皇帝夸俺都不换。

皇帝会不会夸不知道,皇帝他儿子明显不会夸,保不准还嫌弃还价太啰嗦。

文臻要买的菜挺多,市面上能有的能腌菜做酱的她都买了,小拖车来回运了好几次,这时候就能看出那个特制挂车的好处了,菜用筐子一筐筐放在车里,两边有打好的格子,一包包的肉类则搁在格子上,以免血水混杂,影响口味。

文臻对这样的讲究也是服气,正准备回宜王府大干一场,忽然觉得有点饿,果然在车边等她的唐羡之道“已经到午时了,我瞧着宜王府也没厨子,这时候再要闻女官你做饭,太辛苦了些,这样吧,我做东,请殿下和闻女官去德丰楼,尝尝他家的名菜水晶三蒸,可好?”

“叫我文臻,文学的文,至秦之臻。”文臻笑道,“我家祖父是倒插门,所以随了闻家的姓,但实际上祖父姓文,这才是我真正的名字。”

“我觉得这名字更适合姑娘你一些。”唐羡之从善如流。

燕绥却已经不大满意了,“怎么没听你亲自和我说?”

文臻假笑,“不敢说,怕被误认为心怀不轨。”

燕绥瞅着她,慢吞吞地道,“嗯,没有心怀不轨,门缝里偷听,光明正大得很。”

“是啊,我们这样的小人,自然不敢和殿下比谁更光风霁月啦。”文臻推他,“殿下殿下,时辰不早了,吃饭了没?吃过了你随意,没吃过回家吃去吧,再见。拜拜。”

燕绥一反手,抓住了她的手,稳稳妥妥往身边一搁,对一旁唐羡之一点头,“可以。见笑。”拎了文臻便走。

文臻掐他手指——见笑?什么见笑?自说自话挺熟啊亲?

可惜掐了半天人家手指一个印子都不留,她倒指甲生痛。

文臻下定决心,管什么死不死,练!功也好毒也好,都练,哪怕最终要死呢,最起码现在活得痛快!

燕绥不是说了嘛,齐云深那倒霉玩意,为了给她快速“拔毒治病”,不惜工本在给她灌功,所以想要彻底清除恢复健康从此成为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也是不可能了,既如此还不如多拿一些,多一些资本,将来才有更大的可能对抗厄运。

她文臻,能屈能伸,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这才是英雌本色。所以现在,她不掐了,乖乖地挎住燕绥的臂弯,思考着下一次给他用哪种药比较适合他的气质。

燕绥低头瞧了瞧,这黑芝麻馅汤圆儿和一般的古灵精怪不同,她浑身上下透着憨厚乖巧的气质,连眼神都规规矩矩从不骨碌乱转,生气也像是在试探,掐过掌心后就高高兴兴挎上他胳膊,一脸的温柔顺从。

可他敢打一文钱的赌,黑芝麻汤圆一定在想下次给他用什么药……

汤圆儿吊在胳膊上的姿势挺新奇,这让他有种被依赖的奇异感,来来往往的人都禁不住看一眼,她不在意,燕绥也不在意,不在意地挺着腰带着她漫步,一边嫌弃地道“你瞧你矮的,挎着你像挎个包,脚离地了吧?”

“是啊是啊,要么我去挎唐羡之吧?走路有点累呢。”文臻伸长脖子看前头的唐羡之,“他身高我瞧着顺眼,高度合适,最萌身高差。不像你,挎着跟挎个鹭鸶似的。”

“你也就这眼光,就看得上矬子。”燕绥呵呵一声,胳膊却没松开,文臻看一眼前方的唐矬子,人家顶多比你矮两公分,这就矬子了?

我们宜王殿下的脸呢?

德丰楼就在前方不远,位于这一处高级住宅区域的中心地段,文臻一看那地段就眼冒蓝光,这种好地方,便是卖煎饼,她也能一年赚一座王府!

老远就看见德丰楼杏黄底斗大的酒旗,卖茶食的妇人小厮进进出出,文臻听说过这家酒楼属于高端定位,几乎就是个会员制,有一些与众不同的规矩,雅间没有一定的地位的熟客根本订不着。没有足够的身份,有银子也顶多坐个大堂。

她早就有心来品尝,今日可算逢着机会,只是想着唐家和燕绥身份都敏感,去这种地方吃饭,不报身份进不去,报了身份惹麻烦怎么办?结果事实证明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唐羡之在天京的管事提前到了德丰楼,随即便开了一间雅间,据说唐家在德丰楼有专门的雅间,长期包下的那种,供唐家的人偶尔来天京享用,平日里唐家在天京的管事们也会偶尔在这里聚个餐。

文臻再一次深切感受到了豪门的地位,体现在生活的各个方面,却不为平常百姓触及,只让皇族刺眼。

文臻一行人上到二楼的时候,顿觉气氛安静许多,午时客人不多,雅间只有两间开着,分别在走廊的两头。另外一间看样子已经开席有一阵,而且宴请的是贵客,门口站着好些护卫,小二以银盘奉菜,所有的菜都被门口的护卫接过去,验过以后才由护卫送进去。

文臻听见唐家的管事小声地和唐羡之嘀咕,“那不是季家谋士吗,不知道是不是季怀庆也在。他近日正好回京述职。也不知道是在请谁,大抵是想谋个好差事。不过他不怕大皇子发作?”

唐羡之笑了笑,只道“终究那是季家的事。”管事也知道此时不是讨论这件事的时候,专心去安排宴席。

文臻眼力好,一眼看见那边雅间站在门口的一个清癯男子,有点眼熟,仔细想了一会,想起来这位不就是之前唐羡之和燕绥九里城互坑时候,那个负责安抚百姓,把唐慕之驭兽杀人的罪过都推给燕绥这边的男子吗?

她当时在装死,虽然看见这个男子,但并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还是易人离之后告诉她的。

他是季家的谋士?

文臻想起那日九里城遍地的百姓尸首,和最后燕绥无辜承受的痛恨目光,便觉得心里不爽,想了想,悄声问燕绥“今儿不会再有事吧?”

季家,很明显就是三大世家之一的那家嘛,季家重武,季家所掌控的苍南州地势险峻,百姓彪悍,不服驯化,时常闹事,所以季家对于兵权的渴望尤其强烈,拥有自己的募兵权还不满足,这一代的继承人早早从军,现今已经是实权副将了,常年跟随大皇子安王在边境驻扎,协助大皇子管理东堂天机府,兼管对其他各国的军事外交事宜。

如今没听说大皇子回京,这位季副将自己回京述职,在醉丰楼宴请贵客,能让季家这样请客的,身份自然也非同凡响,保不准就是太子呢。

b王燕绥淡淡道“除死之外,所有的事,都不叫事。”

文臻肃然起敬,决定等会一定坐得离他远一些。

------题外话------

为了庆贺我们香菜精多了一个新绰号,要不要来张票?

第六十八章 绝世暖男VS一对恶魔

然而等到真坐下来的时候,四方桌怎么坐都远不了,坐在燕绥对面时刻看着他嫌弃的脸,还不如坐在他身边。

然后她便看见小二奉上菜牌,唐羡之竟然亲自过去看,又问文臻想吃什么?

文臻自然十分客气地说随便,谢绝了点菜的邀约,至于燕绥,一脸淡漠表示不管有什么能吃,在他看来都不好吃。

文臻瞧着他,觉得这样的客人能好好坐着不被主人打出去,得多亏人家修养好。

唐羡之的修养和风度,确实让她叹为观止——他亲自征询每个人的忌口和喜好,询问小二菜品的份量,又问酒楼最拿手的是什么,最后点的菜,在文臻这样的食家看来,都荤素搭配,营养均衡,腴润清淡,各自不缺。既有皇族习惯的口味,又有川北的特色菜品,还考虑到了文臻出身地的水乡特产——虽然只三个人,竟然也能点出一菜单的温存周到,八面玲珑。

更让人震惊的是,他出身豪门,居然毫无奢侈之风,点的菜数量正好,正是三个人完全够吃略有剩余却又绝不浪费的程度。

德丰楼的酒很有名,但唐羡之自己不喝,明知燕绥嫌弃还是礼貌询问了,得到满是嫌弃的拒绝之后也不生气,又问文臻,并在文臻拒绝之前,向她推荐了德丰楼颇为有名的,一种口味佳能润泽肌肤的果酒。

但果酒上来后,他也没有不断给文臻倒酒,只告诉她这酒还是有后劲的,以后喝这种酒都要注意不可因为好入口就猛喝,并为她专门点了甜汤,以备她万一酒量太差,用来解酒。

任何人给他那样细致体贴地照顾着,再看着他那张毫无烟火气的脸,都会有种难言的恍惚感和违和感,可又禁不住地觉得温暖心喜。

文臻心情又开始复杂了,想起初见他的水底抱大腿,再见的驿站啃鸭翅,想起这个人清澈与温暖并存,平实与高远同在的奇妙之处,再看看身边那个皱着眉头用眼神杀菜的蛇精病,只觉得自己也是个病蛇精。

菜色源源不断上来,文臻吃得很认真,德丰楼走高端路线,能在这寸土寸金的天京贵人区存活,自然有自己的本事,精致讲究自不必说,文臻吃的同时,还在揣摩天京贵人们的喜好,似乎十分清淡,但文臻觉得,那是因为辣椒在东堂还没普及的缘故。那红艳艳的小恶魔,一旦出现,一定能够干翻这些矫情的公子哥!

她之前接下了宴请尧国王世子的政治任务,又要开自己的火锅店,一边吃便一边思考着以后要准备的菜色和火锅店的汤底的选择,一边欣赏并学习着唐羡之的教养,他的素质总是体现在各个方面,他吃过的菜绝无被翻乱的迹象,面前的骨头被仔细收好,文臻走神的时候他就专心吃饭,文臻回神了他就恰到好处闲聊几句,闲聊的时候一定是没有咀嚼,停下筷子专心说话。就连燕绥,和他几乎算是你死我活,人也难相处难接话,可他也能时不时照顾他几句,绝不因为客人失礼,就主人冷漠。

一顿饭,可谓宾主尽欢,当然,不算燕绥在内。

文臻很快吃饱,看看虽然没有出言挑剔但是明显没动几筷子的燕绥,一边翻白眼一边考虑回去给他加个什么餐,此时有小二送上最后一道菜来,却是老远就听见哧哧作响,之气先声夺人,文臻精神一振,没想到这酒楼,居然还有辣菜!

然而菜却没有送到这桌来,文臻眼睁睁地看着小二往里头雅间去了,不多时又出来,大喊一声,“流碧间雅客赞怡红快绿菜品,有赏,并与诸客共享!”

当下就有厨子乐颠颠上来,接了那雅间客人的打赏,又当众搬出一个热腾腾的大锅,里头都是那道菜,喊一声雅间客人请客,众人便都闹哄哄地道谢,自行去盛菜。

文臻问了一下,才知道是这酒楼与众不同的规矩之一,有客人吃了觉得不错的菜,自行打赏,并请在场的客人一起尝这菜,也是天京贵人们用以彰显身份收买人心的手段之一。

这请大家吃的菜,随意客人自行取用,唐羡之看文臻眼神辣,便也让人下去盛了一盘。

菜上来了,红红绿绿一片煞是喜人,文臻探头一看,是一道红菇辣炒螺片,菇柔嫩,螺脆嫩,是很有想法的搭配,配上鲜红的干椒,视觉上便很是喜庆。

护卫早已上来,分外精心地把这菜试了又试,试到菜都快冷了,才点了点头退下。

雅间也有对着楼下的窗户,文臻探头一瞧,底下大厅里热气弥漫,辣香冲鼻,众人都在大快朵颐。

唐羡之便笑道“如此便可以尝了。”

文臻早已迫不及待,夹了一筷入口,便唔唔点头,唐羡之也夹了一筷慢慢吃着,燕绥原本一直兴致缺缺,看见鲜红的辣椒也似有了兴趣,夹了一筷特别圆的红菇。

文臻吃菜,有个细致辨认食材的习惯,第一筷享受滋味,第二块就开始琢磨这螺片是哪种螺,看螺片形状,螺身应该有半个手指长,螺肉非常脆嫩,毫无细沙残留,有种淡淡的很是提味的野腥气息,

文臻忽然看见螺片的尾部,残留着一点黑色的东西,乍一看像是炸焦了的干椒,再一看,有起伏的波浪纹,像是什么藻类。

她停住了手。

忽然想起现代那世看过的一个知识。

再看看装菜的盘,是分外厚重的银盘。

她又探头去看底下,大厅里的客人自然用的都是普通瓷盘。

文臻霍然抬手,一把打掉了燕绥的筷子。

又对唐羡之喝道“别吃了!”

燕绥的筷子当地落地,他眉头一挑,看向文臻,“毒?”

唐羡之则立刻放下筷子,道“你吃了多少?来人,去请太医——”

“没事。”文臻拦住他,“我还不能确定,不要打草惊蛇,让我先去厨房看看。”

此时正好店家送菜进门,文臻笑嘻嘻招手让他进来,道“你们这道菜着实精彩,我平日里也爱好烹调,很想学几个拿手菜,你家可以给我偷师一下呗?”

她说得这么光明正大,俏皮甜美,睫毛眨眨,完全像是开玩笑,那小二油然生出自信和喜悦,也笑道“咱们家大厨都有秘方,也不是寻常人能学的,姑娘可以去瞧瞧,余下的就看您的悟性了。”

“好唻。”文臻起身,对燕绥眨眨眼,又对唐羡之笑了笑,道“两位公子,可愿下庖厨一观?”

唐羡之笑道“固所愿也。”一边起身一边端起那盘红菇螺片。

燕绥没理她,却自己袍袖飘飘当先去厨房了,那迈得分外笔直的腿,看上去不像要去观摩厨艺,倒像要砸馆。

小二吓了一跳,急忙跟上,文臻到了后厨,正逢上小二端菜送出门,文臻看了一眼,那银碗中一泊玉团一样的物事,看上去晶莹可爱,文臻看着那菜送到那边雅间去了,才进门。

那主厨的中年男子,想必平日里也没少见贵人,更兼一手好厨艺没少受追捧,态度谦恭中隐含傲慢,更兼都知道唐家这个雅间主子们从来不来,不过是一群下人聚会,也便没上心,听小二说了缘由,并不怎么相信地瞄了一行人一眼,呵呵笑一声,对文臻道“姑娘倒是有心,不过学艺什么的,瞧着您也不像个诚心来学的,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吧。”

他说完转头就要继续炒菜,文臻却拦住了他,一指地下的盆子,笑道“请教一下,这是什么螺?”

盆子里正养着许多螺,那厨子道“这是织螺,刚从海边渔村运来,最是新鲜不过。”

盆里的螺尾部尖细,表面光滑,螺壳绕一圈淡红花纹。

文臻蹲下身,手指在水面上一拂,便沾上了一层淡黑色的藻类。

厨子有些不耐烦地道“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我们是名闻天京的酒楼,可不是随便便能讹了去的路边饭棚!”

文臻指一指那红菇螺片,还没来得及说话,厨子已经道“这红菇螺片?您在说笑吧?“这道菜今天所有客人都吃了,能有什么问题?”

“就这玩意有问题。”

“有问题?”那厨子一愣,随即便似明白了什么,轻蔑地笑了。

“又是一个自作聪明的,看那红菇颜色鲜艳就觉得不能吃了是吧?”他声音很大,立即吸引来其余厨子和小二,一些在楼下吃饭的客人也闻声来看,那厨子似乎觉得得了依仗,声音更大,“来,眼见为实,我今日先吃为敬!”

说着又招呼众人来看,抓起一把红菇,生的,大口便吃。

文臻笑眯眯看着,也不说,也不拦。

一旁的客人看他动了意气,一边去拦,一边纷纷责怪文臻,“你这姑娘这是闹事吧?这菜我们都吃了,谁都没事,你还想讹人怎的?还不赶紧给这位师傅赔个不是?”

更有脾气坏的,当场叱骂,“不就是个不怀好意的贱人,撵出去算完!”

话音未落,他啊地一声,猛地捂住了嘴,众人吓了一跳,以为他牙齿掉了,然而他张开嘴,却并没有什么事。只是脸色难看,道“牙怎么忽然好酸……”

文臻瞄一眼燕绥,他抱臂在一边看着,并没有什么不悦神情,见她看过来,一手比了个四根手指。

文臻翻个白眼。

上下门牙各四个,明白了。

这位,估计等会出门,八颗门牙就要和他永久告别了。

此时那厨子已经吃完红菇,一抹嘴,也不说话,挺胸瞪着她。

文臻才不在意这点眼神杀伤力,此时才笑眯眯道“我说的是红菇螺片啦。”

“你有完没完!”厨子咆哮。

“我还没说完,你就抢先吃红菇,可我从来没说红菇有问题啊。”文臻笑嘻嘻拉了燕绥唐羡之便走,“好好好,行行行,红菇螺片你只吃红菇,你说没问题就没问题,你长得美你说的都对!”

“站住!”厨子一把端起那盘红菇螺片,“有你这么扣屎盆的?我今儿非要个明白不可!”

“不啦大叔,我担心你吃了以后,就要去吃屎了,这多不好。”

“哎你这丫头,怎么闹事不说还骂人呢?真当我们醉丰楼好欺负的?”厨子在里头暴跳如雷,“站住!说清楚!我吃了要没有事怎么办!”

“那我给你磕头,道歉,赔你白银万两!”

“一言为定!”厨子气冲冲用手抓了菜就往嘴里送,“二子,你做个见证,我要吃死了也和他们无关,还赔他们银子万……”

“哦不不,”文臻笑,“你吃出问题了,只要吃下同等分量的我刚才提过的黄金万两就行啦。”

她出了门,扶着墙壁对那两个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仇不过夜?”

唐羡之笑道“你这理可立不住,满堂的人都在吃这菜,那边雅间里季家也点了,咱们也没事,去评理,总得有个苦主。”

燕绥却道,“方才你一直盯着刚送出的那道菜,是有什么问题?”

文臻心中竖了两个大拇指,一个给燕绥,一个给唐羡之。

唐羡之明显是已经猜出怎么回事了,而燕绥一向思路清奇,性情不驯,他并不在意自己有没有证据,一剑便直指对方要害。

“苦主只会有两个,就是这雅间的两桌。这螺是尖尾织螺,这个季节常食用海中的一种藻类,那种藻类含有多种毒素,但一般烹饪能够消除,只是这种毒素不能碰上金属之物,一旦遇上,就会加重毒性,致人死亡。”

文臻在《闻探》那本书见过类似的介绍,是前朝的某位妃子,平日里十分审慎,哪怕吃个瓜子都要用银盘来盛的那种,但也没能拦住横死的命运,原因就是她的贴身宫女给她弄来了这种螺。平日里用来验毒的无比信任的东西,一朝成了毒物的催化物,这谁能想得到,那宫女也十分鸡贼,将这螺也做给许多人食用,结果别人都没事,那妃子的死亡也就成了无头案,直到多年后,宫里来了一位十分了解海边毒物的太医,才揭开这个秘密。

而文臻在现代的时候,有一种螺也和这尖尾织螺十分相似,就是织纹螺,大多有毒,有的毒胜河豚,每年都有人吃这个送命。

“只有两间雅间,以银盘装了这菜,所以要中毒也是我们和他们,但是明显他们没事,那他们就是下手的人。”

“至于刚才送进去的菜……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猪脑。”

唐羡之和燕绥一瞬间眉头都皱了皱,显然对这个东西十分敬谢不敏,但随即唐羡之道“醉丰楼的猪脑,号称玉版,细腻精洁,十分补养,在天京颇有名声。”

“是吗?那就是酒客常点咯?”文臻眉眼弯弯,“看样子,我要赚钱了呢。”

燕绥挑眉看她,文臻呵呵一笑,踮脚悄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燕绥听着,眯起眼,瞥她一眼,“你好像整日就喜欢琢磨这些。”

“不不不,”文臻笑,眼睛在他宽大的袍子上瞄啊瞄,“因为你们喜欢用这些思考,我不得不多关心一些。”

燕绥冷笑一声,道“又骂人了是吧?”

文臻对他展开无辜笑容。

此时几人已经到了那雅间门口,老远就听见里头趋奉之声,似乎正攀谈得热闹,其中一人道“殿下,这便是金团玉版,您瞧,色如乳酪,滑腻鲜美,是醉丰楼名菜之一。殿下操劳国事,日理万机,正宜以此物补养……”

他话音未落,门口探进一个脑袋来,笑吟吟道,“然后断子绝孙,阳痿早泄吗?”

……

像炉灶里被泼了水,火锅里被砸了冰。

好一会儿,才有人猛地跳起来,喝道“什么人!护卫!护卫!怎么把人放过来的!来人!”

文臻身后,雅间门口的护卫早就被唐家和燕绥的护卫驱赶到一边,其中有人明显认得燕绥,几乎都不用他说什么,脖子一缩就走到一边。

文臻看向屋内,屋子正中主位,赫然坐的是太子。

此刻他有些惊讶,看了看文臻,居然还能笑出来,温和地道“是闻女官啊,听说你在宜王府办差,这是来醉丰楼尝鲜吗?”

文臻行个礼,笑道“是啊殿下,今儿个可算是尝到新鲜了。”

她一语双关,但笑容灿烂,太子也不好说什么,只温和地点点头。

他身边一位男子,二十来岁年纪,细眼长眉,方脸线条刚硬,此刻沉着脸,眉目间风雷将聚。

文臻想这大概就是季家那位走从军之路一心想要成为第二个神将的季怀庆了。

唐羡之深居简出,季怀庆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自然不认得,但燕绥恶名满天京,他不敢不认得,只得沉着脸过来见礼,草草一躬,眼神便落到文臻身上,还不等他说什么,燕绥已经淡淡道“听说你回京述职?怎么,述到太子面前来了?想和太子殿下说些什么体己话儿?我猜猜……西川郡共济盟闹事的事儿,还缺一个主事将军是吧?”

他说前半段的时候,季怀庆还一脸怒色,脖子一梗,大抵想和他来个据理力争,但是共济盟三个字一出来,就好像针尖戳破了皮球一样,肉眼可见的气瞬间一泄,不敢接话了。

这还没完,燕绥又道“唐羡之,你看,季家的心思可真不小。想要毒死你,还想要啃易燕然一口,吃掉老易之后,下一个就是你唐家了吧?”

他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一惊。

文臻一开始有点莫名,随即想起当初第一次见皇帝,似乎是说起过西川郡有个邪教共济盟闹事的事,据说这是西川刺史易燕然的养兵之策,目的就是借此扩大军备并趁机和朝廷要钱要粮。当时议事时老臣们似乎对此事并不重视,但现在看来,朝廷不想再被易燕然糊弄,这是要专门派人去处理了。

季怀庆一直跟随善战的大皇子驻守边境,这回回京,竟然会走太子门路,想要谋这个剿匪将领的差事,他季家身为三大世家之一,平日在边疆也没少战功,好端端地去谋这个小差,为的自然不是那点剿匪战功。

季家盘踞苍南州,都相邻西川南境,这是有心把手伸到易燕然地盘,想拿到易家把柄吧?

当年太祖皇帝许各大世家州地,是留了心眼的,每家占据的地域相连,就是为了长久之后,这些人会陷入内斗,不断试图侵占对方地盘。

当朝廷终于想出手扼制世家的势力扩张,各大世家自然也蠢蠢欲动。

燕绥两句话,第一句话就把季怀庆揭了底,第二句话直接把唐羡之顶出去冲锋。

此时厅内众人都将目光投在唐羡之身上,季怀庆脸色尤其难看,冷冷道“原来是唐公子。只是殿下方才说的话末将不懂,末将当年想要从军,家父一力不许,是太子亲自劝解家父,才成全了末将,如今末将回京述职,备一桌薄酒谢太子,怎么,这是触了两位哪处逆鳞,要这样贸然闯入羞辱太子和末将?”

“哦,备一桌酒谢太子啊。”燕绥那个谢字拖得漫长,听来讽刺,“我还真没见过这种谢法。”

太子眉头一皱,笑道“三弟,想说什么就直说了吧,怀庆多年在外征战,是有功之臣,咱们便是皇室,也不可随意待之。”

“所以说二哥贤明啊,只要是功臣,人家心怀好意也不在意,断子绝孙也不在意,佩服,佩服。”

“宜王殿下,请你慎言!”季怀庆怒喝,“你闯入此地,口口声声污蔑侮辱,危言耸听,是听了哪个贱人的撺掇,要践踏我季家的脸面和名声!”

他狠狠盯住文臻,眼神满是怀疑,文臻对他露出八颗牙齿的洁白笑容。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我来对付你?”燕绥一笑,拉过文臻,一指那盘猪脑,似笑非笑看着太子,“好一盘猪脑子。”

他一而再再而三双关讽刺,太子再好的脾气也耐不住,脸色一沉正要发作,燕绥已经道“酒后食用盐拌猪脑,则易伤男子精元,久食则子嗣断绝。”

……

他对着太子震惊的脸,扯开一抹微带嘲讽的笑,“让我来猜一下,方才,在这道金团玉版上菜之前,季将军及其陪客们,一定已经再三和二哥你吹捧过这道菜的种种好处吧?”

太子……

“是不是还好心说要和这酒楼老板要这道菜的食谱,让二哥你可以每日都吃到这道菜?”

太子……

“是不是之前再三劝酒,十分殷勤,还告诉你这菜蘸咸酱则风味更佳?”

太子的目光,缓缓转向面前的一小碟褐色的酱。

他此刻的脸色,和那酱的颜色也差不多了。

而季怀庆的脸色,则恰好相反,一张黄黑色的脸,生生青白如鬼。

燕绥这话非常毒辣,比当场拿出证据还毒辣,他们之前为了大力推出这道菜,好让太子先入为主尝之则喜长期食用,几乎为这道菜铺垫了半个饭局,那一小碟咸酱,还是他为了保证太子摄入足够的酒和盐,早早亲自为太子端上的。

没有被揭发,这些举动自然不会被察觉,一旦被指出问题,之前的这些举动便会落了痕迹,这是怎么也无法解释的事。

季怀庆心中乱糟糟的,猪脑不可在酒后拌盐食用,否则杀精。这是个很冷僻的毒方,还是以前宫里的一个老太监私下传授给他的,他身边没有一个人听说过,而且天京权贵颇为喜食猪脑,醉丰楼就有这菜,他觉得这真是最妙的下手方式,没有痕迹,没有后患,验毒也验不出,而太子虽然生有两子,但一个资质平庸,一个生来体弱,子嗣上面,颇为朝臣非议。太子自己也很是心急,广纳姬妾,就是为了能多生几个儿子,否则没有优秀的继承人,这太子之位也未必能稳当到底。

如果能断了太子的子嗣,一来可以以此向大皇子邀功,大皇子因为母妃出身低贱,至今还未封王,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野心;二来这在未来十年之内,必将引起皇朝动荡,诸子争位,群臣站队,朝野的削弱就是世家的崛起之机,他们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许多年。

这些念头如电光从心头闪过,不留半分痕迹,随即他霍然站起,一脸惶然震惊,扑向太子重重一跪,“殿下!冤枉!冤枉啊!末将一个粗人,哪里懂这些东西!末将也只是听说这是醉丰楼名菜,才用心介绍……殿下!醉丰楼这道菜,已经供应几十年了啊!”

文臻的声音软糯,正好接上,“所以醉丰楼确实是不知道啊,啧啧,这要传出去……”

门外步声杂沓,醉丰楼老板匆匆赶来,听见这几句,眼睛一翻就要晕。

太子沉默片刻,缓缓站起,先扶起季怀庆,语气神情已经恢复如常“孤也从未听说过这些,自然也不能因三弟一言便问你罪,你且起来。”又转向燕绥,笑道,“三弟,你这说法实在有些惊悚了些,区区一道菜,已经验过无毒,怎能断人子嗣?事关酒楼和季将军声誉,我等虽贵为皇子,也不可随意定罪,该予人自辩机会才是。”

文臻在一边笑嘻嘻听着,心里不住摇头,想着燕绥难怪这么个古怪性子,有这么一群兄弟,真是,要么死,要么疯。

燕绥望定太子,半晌,一笑摇头,道“既然二哥这么信任季将军,那么我收回我的话,我也觉得这猪脑味道不错,正适合给你补补脑。回头我会奏请父皇,每日给你赐猪脑和美酒,二哥你可别偷偷倒了。”说完也不管太子几乎要维持不住的脸色,转头就走。

他要走,唐羡之却不走,微笑望着季怀庆,轻声慢语,“季将军,红菇螺片味道不错,下次可别忘记请大皇子也吃一次。”

季怀庆脸色难看,心知这回不能善了,唐羡之的意思,分明是要将他私下宴请太子的事捅给大皇子,大皇子为人心胸狭窄,最难容人,这事本不是大事,他能找到合适的理由和大皇子过了明路,但是如果被唐羡之抢先说给大皇子,那是一定会惹出事来的。

他又郁闷又恼火,忽然想起先前忽略的一句话,不禁愕然道“什么红菇螺片,你们刚刚说我下毒给你?什么意思!殿下,你看不惯季家便明说,犯不着这样一而再地栽赃陷害!”

燕绥和唐羡之一看他神情,倒确实像不知情,都有些微讶,文臻探头看桌上,那盘红菇螺片还在,却是没动过的模样。

酒楼主人苦着脸,一看便知道季怀庆没有撒谎。

唐羡之笑道“看来,红菇螺片的事,季将军也是不知道咯。”

“我不知道!”季怀庆硬邦邦地答,皱眉看了那菜一眼,又道,“这菜刚上来的时候,我们倒是喜欢,但吃了没几口,便发现螺片上面有明显的海菜残留,就没有动筷子,还将店家叫来说了一顿。”他冷笑一声,“怎么,搞出猪脑的事,就还想再顺便栽一把,我是看起来好栽赃的模样是吧?这红菇螺片,我们可是请所有酒客吃的,能有什么问题?”

他一指那菜,“还是银盘!”

唐羡之一脸若有所思,道“也是啊,可是方才有人说那红菇螺片不能吃……”

季怀庆一腔郁气无处排解,一怒之下,端起那红菇螺片便扒了一大口,一边腮帮子乱动咀嚼,一边大声道,“银盘热菜,人人都吃,也敢说有毒!想栽赃好歹换个菜!”

文臻用手捂住脸,以免嘴角裂太大再刺激了季怀庆——唐羡之的阴损,真是也没比燕绥差多少啊!

口口声声下毒,口口声声红菇螺片,偏就不说到底怎样会有毒,硬逼得季怀庆脑子发热自己干掉。

只是,这下也证明了,红菇螺片的问题,季怀庆是真不知道。

这下连文臻也有些奇怪了。

那是谁下的手?还特意安排这边雅间不吃那盘红菇螺片,将锅重重地背在季怀庆的背上。

这个第三个人,立场看上去,像是对谁都不怀好意啊。

太子却像已经坐不住了,勉强和季怀庆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开,季怀庆追出几步,又茫然停住,只觉得今日简直败得莫名其妙,那万全完美的一个局,怎么就被破了?

然后他忽然觉得,怎么肚子有点痛?

很快,那痛就变成了尖锐的痛,剧烈的痛,伴随着流口水,浑身麻木,头痛,呕吐,抽筋……在一阵阵疼痛的浪潮里,他听见一个甜美的声音笑,“哎呀这个没有解药的啦,只能灌人粪催吐……啊人粪能入药你没听过?那是内黄金啊……快点灌,要新鲜的……迟了就来不及了……你们也不想出人命吧……”

“不……我不要……我死也不要……”他迷迷糊糊地想,然而动弹不得,有人拥过来,有人扶起他,有人掰开他的嘴,他觉得自己在挣扎,但实际上只移动了一根发丝的距离,随即一股恶臭稀烂的东西涌入口腔……

……在昏天暗地令人几乎虚脱的呕吐里,他趴在地上,趴在自己吐出的秽物上,听见步声杂沓,似乎有很多人涌了进来,有人在笑,有人在大叫,还有人也在呕吐,人们的惊叫闯入他昏乱的大脑,“……哎呀这里有人在吃屎!”

“哎呀你们快看,真的,醉丰楼的大厨真的在吃屎……我听见外头孩子传还以为是骗人呢……”

“天哪红菇螺片真有问题!听说那个名菜金团玉版也有问题!”

“天哪太恶心了……我还在这里吃过饭……就是这个厨子做的菜……”

“……大哥你以后再请我来这里我跟你急!”

“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季怀庆在极度的痛苦中心中竟隐隐生出一股庆幸……还好没人发现他,还好有个厨子也中毒在灌粪……还好注意力都被引到那边去了……

忽然有人大声惊叫,“少爷!少爷!你怎么了!天啊!这天京地界,居然还有人敢欺负我们季家!”

……

心弦仿佛被猛地一绷,最后一根稻草压上了骆驼的背,季怀庆眼睛一翻,彻底昏了。

在昏过去之前,他心里只剩下一句带着哭音的咆哮。

“哪来的一对恶魔!”

第六十九章 卖萌彩虹屁学霸型男盆友

一顿饭吃完,文臻拆散了季家和太子的联盟,破坏了季怀庆的打算,获得了酒楼主人送上的赔偿银票若干,收获满满。

文臻并没有要酒楼主人的太多银子,也承诺会帮酒楼澄清,只是提了一个要求,如果有一天酒楼主人不想开酒楼了,她要一个优先接盘权。

酒楼主人没有想太多就答应了,在他看来,今日之事虽然影响恶劣,但是辞了那个厨子,多动用点关系,做一些优惠,总会过去的,到时候又是红红火火醉丰楼。盘铺子的事,不过说说而已。他的背后可是定王燕绝呢。

可惜他还是图样图森破。

口碑对生意的影响是致命的,走高端路线,意味着一旦出事也要承受更大力度更高层次的责难和压迫,尤其那道金团玉版的杀精功效,对于视子嗣如命的天京权贵们来说,简直等于夺官杀家,这种来自上层的愤怒,便是燕绝王八之气笼罩天京也扛不住。

何况还有个真真实实险些被害了的太子。

天京第一酒楼醉丰楼,经此一事,一蹶不振,同行趁机群起而攻之,被冠上“吃屎酒楼”名号,从此门庭冷落,不过大半年便盘了铺子,文臻接手,用来开她的火锅连锁店,没多久,分店遍布天京,成为餐饮业女王文臻的起始奠基之地……当然这是后话了。

后话还有的是,虽然因此一不小心又得罪了定王和季家,太子却承了她的情,事后派人送了她一些锦缎如意,太子妃还邀约她去东宫玩儿。而更久以后,她还收到了来自西川的礼物,对方把东西搁在闻家的宅子外便走,那一车礼物颇多珍稀,还有一道青金色式样古朴镂刻图腾的牌子,燕绥说那是易家的标记,拿了那个令牌,可以在西川以及所有有易家产业的地方得到尊贵的招待。

文臻心中不由感叹,豪门的能量果然惊人,发生在一处酒楼里的比较隐秘的交易,最后也能被千里之外的易家察觉,易家这是谢她断绝了季怀庆巡察西川剿匪的机会呢。

还有一个好处就是,陛下以她“勇救”唐家小姐为名,又给她升了一级,她现在是四品掌膳女官了。到了这个级别,她便可以荫庇家人了。

于文臻来说,醉丰楼之事,得益于她两世经验,最后祸福相依,得失难断,但从一开始进宫,她就做好了卷入争斗的准备,身处混水缸,又和燕绥扯不开牵扯,到哪里能独善其身呢,所以拉拢了谁,得罪了谁,也不用想太多,顺心意向前走,努力使自己更强便罢了。

拿到的礼物和银钱,除了一些可能有大用的易家的礼物外,其余她都交给了君莫晓,让她换了银子,先把九里城的店开起来,易人离被派出去,天南海北的跑,为她寻找优质的牛羊肉,君莫晓负责开店所有需要的一切用具的定制,闻近檀则每日进宜王府,和文臻学习酱料的调配,肉片的刀工,以及如何选材,如何搭配,如何服务等等技术。

江湖捞正式开业后,会先交给易人离主要负责,文臻把开店要点都给了他,君莫晓和闻近檀是姑娘,这个时代做事很多不方便,只能先作为辅助,等江湖捞站稳脚跟再挑大梁。易人离一开始见她把这么重要的事务给他,很有点懵的模样,但也没有避嫌推辞,很快便高高兴兴答应了,由此十分有干劲,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文臻晓得他诧异什么,就连闻近檀也吭吭哧哧地提醒过她,知人知面不知心,相交不深还是得留上三分,易人离毕竟出身太低,行事邪气,又来历不明,身上似乎有秘密,这样的人水太深,把自己的全部身家交付是不是显得太草率了?

文臻却觉得,别人有秘密关我什么事?谁还没点秘密了?只要没害过我,就尊重他人的自由。何况他的神神秘秘从一开始就袒露给她,看似油滑,骨子里却是个清净的。

其间文臻终于和闻老太太一家见了面,闻大娘乍到天京,颇有些畏缩拘谨,闻大爷则两眼放光,对天京遍地书馆茶馆如数家珍,闻老太太还是那样淡淡的,听说文臻没用上那个小布包里的东西,毫不客气地立即要回去了。

闻家三口目前在天京赁了房子居住,听闻老太太口气,一切都很好。文臻却不信,私下让君莫晓去看了,果然只是一间小房,另搭个棚子便是厨房,闻大娘每日做馒头上街卖,一个人养活一家子。

文臻觉得闻老太太是个人物,但还是跳不开封建礼教的窠臼,儿子给养得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媳妇一个人挑起家庭重担也没见她心疼。

反正闻大爷也帮不了忙,不如给他弄个营生,但文臻瞧着,这位也不是能操持营生的料,做官吧也不识禾粟,不懂民生,平白害一地百姓。

她孤身一人来东堂,身边没几个认识的人,四品女官可以荫家族子弟,她却无人可荫,推荐做官这种事,也得这个人合适,易人离是不行的,他好像只对自由感兴趣,绝不愿意被束缚。闻大爷也不行,行事迂腐不通实务,做官会耽误民生的。

所以文臻打算,回宫后和陛下要个恩典,把这个名额换成国子监入学资格,圆了闻大爷的读书梦,好在这人虽然迂腐,人品不差,如果能读出来将来做个文臣,多少也是自己朝中的依仗。

至于闻大娘,安排进火锅店帮工最合适她,火锅店的名字文臻已经想好了,就叫“江湖捞”,主打火锅,以服务取胜,向远隔一个时空的那个世界的某著名连锁火锅店致敬。

闻老太太还告诉她,听说刘家后来花了很多钱,打通了府衙,把刘尚弄了出来,但是功名革了,以后也不能再被察举,仕途彻底无望,回家后一家三口也没少受邻里侧目,实在待不下去,没多久也走了,只是不知道走去了哪里。

文臻并不上心,说到底,给刘家的惩戒已经够了,之后他们怎么活,和她没关系。

这几日她颇为忙碌,上午要练功下午要和易人离开会商量准备开店事宜,晚上有时候还要和燕绥的工字队探讨,做一些比较新奇的用具。燕绥真疯子一个,竟然从齐云深那里运来了那种胶泥一样的东西,逼她每天加紧练习,功课比齐云深给她的多了好几倍,对那个所谓的死亡威胁毫无心障,以至于文臻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很想她快点砰一声爆了来着,但要死要活练过几天,渐渐也被燕绥那种天地地大我最大的性格所传染,也看淡了许多,反而生出一股冲劲来,反正不搏一定死,搏了可能死,反正都是死,迟点死早点死区别不大,还不如就这么拼了。

齐云深用来练功的那种胶泥,是可以培养的,只要割下小小的一块,辅以固定的药物,在比较大的容器里放满水,一日夜时间便可以胀满一缸,正够文臻在里头纵横捭阖,每次挣扎完一套,都觉得自己成了一只忍者神龟。

她在缸里练龟拳,燕绥就在缸外看书吃零食,他对她的要求,比齐云深还苛刻,齐云深只要她自己能挣扎出来就行,他却要求她在练完拳后,既能出来,又不能把那摊东西击碎得太难看,要求最后能打出一个球。

“这东西叫软云生,据说是仙岛深海深处的某种奇鱼死后软骨所化,仙岛多奇珍,那鱼喜食仙岛生在岸边的各种奇花异草,皮肉骨骼都有用处,这些软骨泥,能够逼出毒素,聚气化元,你既然没有中毒,那么它逼出的就是你身体内的秽物。齐云深给你的功法十分霸道,唯有用这种东西练武,才能控制住那横冲逸突之气,化为圆转如意之力,练至极处,应该可以击满缸水至空中而点滴不溅,碎人全身骨骼而外表如常。你现在把它打出形状,只是练好控制的第一步而已。”

说起来简单,但文臻练了好几天,也只有一个角圆润些而已。

但好处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身体越来越轻,力气越来越大,再练齐云深的功法,有事半功倍的效果,最起码她偷偷试过捏爆拳,一把捏爆了一只核桃。

但大姨妈是彻底停了,文臻几乎可以预见到,以后一天不能痊愈,那大姨妈一天不能造访。

燕绥说下一根针爆发的时间应该在一年后,在此期间她好好练习,再辅以天下各种灵药,应该有机会。

她在宜王府住了几天,就想着也该回宫去了,唐家兄妹,尤其是唐羡之,一向是个识时务的,皇帝不想他走,他在没找到契机之前,自然不会硬抗着走,听说皇帝又给他下了个帮助接待尧国王世子的任务,总之就是要绊住他。

而唐慕之,巴不得能够住得离燕绥近一些,听说她在完全封闭了的第一进院子里造高楼,妄图从高处窥探燕绥居所,结果白天架好,晚上便倒,如此反复三五次后,这人性子也拗,居然还是乐此不疲。

文臻建议工字队的鬼斧神工每次破坏高楼时候,都留下一个破绽,让唐慕之觉得下一次就不会被弄倒了,不得不潜心研究如何把这楼造得无法下手,也就有了事做,没空再出幺蛾子闹事或者纠缠燕绥。

鬼斧神工觉得此计甚好,但工于心计却是嗤之以鼻,工之队这位队长一双巧手,脑筋却硬,对一切出现在燕绥身边的女性,都抱持了警犬一般的警惕性,认为她们的一切行为都是在变相试图染指殿下的。

并不想染指殿下的文臻,趁机搬出了燕绥的房间,毕竟一大早看见一个直挺挺撑帐篷僵尸也挺辣眼睛,她干脆改装了那间裁剪房,请工字队的巧夺天工帮忙,把那张大板子改成了矮榻榻米,又对房间做了些改造,因为宽大,住起来还挺舒服。

她在收拾裁剪房的时候,发现那板子底下用来垫脚的是一叠信,信笺图案十分精美,抽出一张来看,居然是唐慕之写给燕绥的那些情书。

情书的封面风格和唐慕之有点违和,但内容却实实在在是唐慕之的款,流水账一般叙述了吃饭睡觉遇见谁谁这样的琐事,看起来很乏味,却在最后总有一两句惊人之语,比如日日思君不见君之类的句子,颇有种闲时岁月静好安静如鸡,一言不合便开车的范儿。

很唐慕之。

文臻看了便想叹气,这姑娘情商愁人啊。

一千多封情书,就这么垫了宜王府的桌子、柜子、床榻、甚至马桶旁的干枣盒子里也有,彻底沦为厕所读物。

文臻晚上睡在榻榻米上,一边吃零食一边翻厕所读物,越看越觉得,爱上燕绥,那就是爱上月球表面,遍地是坑啊。

远处隐隐传来哨声,唐慕之又有了新哨子,这回吹的曲调还是那首求凤。

忽然有人开门,燕绥如若无人之境地走进来,往她的榻榻米上一坐,道“太吵了,避个清净。”

这间屋子和你那间紧挨着,能避个什么清净?

文臻不理他,自顾自看厕所读物,揣摩古人情书应该怎么写,顺便了解一下传说中唐家那三州。

因为她发现了,唐慕之想写情书,却不会写情书,也不好向人请教怎么写情书,所以她就把自己日常生活都写上去,为了增添情节的趣味性,增强可读性,她也会穿插一些三州之地发生的各种轶事,仔细看看,很有收获。

比如她说横水以前民风彪悍,常有乡族啸聚打架,十分令人头痛,但近些日子来,打架事端少了,横水郡守说现今百姓还是常三五聚集,但并不打架,而是聚在某些馆子里,那些馆子统一都叫福寿馆,据说也没做什么,就是聊天喝茶,但民风渐好,戾气消弭,令郡守十分欣喜。只是有一件事不好,每年的春耕秋收,徭役服役,都有些懒散,时常还有把麦子丢在田里也不收的事儿,导致当年赋税锐减,一些实在交不了赋税的人家便逃了,也不知逃哪去了。

还有定阳常干旱,唐慕之在信中羡慕苍南州季节那里,紧邻东堂重要南方水域蓝河,那是一条非常长且宽的河流,横贯东堂南土地,不见始终,那河五六月固定开始涨水,月到最高峰,虽然时有洪水之虞,但水退后,会留下厚厚淤泥,造肥土壤,当地百姓渐渐摸索到规律,能精准判断河水来临的时节,并在两岸开田,田地肥沃,产出丰厚,当地湿热,猴子众多,百姓则种果树,训练猴子摘果,只可惜果子实在太多,常吃不完烂掉。唐慕之提及曾吃过千里迢迢从南临州运来的一种长形黄色果子,淡黄软糯,满口留香,哪怕运来时外皮已经发黑,里头果实依旧其甜如蜜。

文臻想这莫不是香蕉吧?

她觉得这些情书其实挺有价值,便挑出她觉得含有有用信息的情书给燕绥,燕绥接了,只顺手放在一边。

她在灯下津津有味看别人给燕绥的情书,燕绥在灯下懒洋洋看她,忽然漫不经心问她,“你会写这个吗?什么时候也给我写几封。”

“哦?那你要什么类型的?”

“这种情信还有种类?”

“多啦,比如,学霸型,向你孔雀开屏一样展示学识。从中美贸易战的潜在原因到银行理财的打破刚性兑付,从芭蕾舞的起源到非遗传承的种类,天上地下,无所不知,务必要把你炫得天昏地暗天旋地转天花乱坠直到你天天跟他睡。”

“卖萌型,哥哥你真好哥哥你真好哥哥给你我的小心心;彩虹屁型,哥哥你眼瞎吗你撞我心口上了!哥哥你是什么人你是我的心上人,哥哥别抱怨抱我,哥哥你怎么这么讨厌呢,讨人喜欢百看不厌……”

文·彩虹屁王·臻滔滔不绝,燕绥脸上表情,则满满写着恶臭!

“我觉得,还有一种。”燕绥慢吞吞地道,“技术型。”

文臻赶紧摆出好学的表情。

结果某人把她踢下了床,“我饿了,我要吃三鲜翡翠馄饨。”

文臻拍拍屁股上的灰,老老实实下厨房,一边包馄饨一边发誓,以后,一定,要给燕绥介绍一个卖萌彩虹屁学霸型男盆友!

……

文臻第二天便回了宫,就让那兄妹俩和燕绥继续留在宜王府相爱相杀吧。

那两兄妹被留在近乎封闭的宜王府第一进院子里,按说就扼住了宜王府的门户,但燕绥真是个奇思妙想的,他的宜王府是个四方形建筑,每个方向都有一模一样的门户,以机关控制,现在他封闭了第一进,打开了最后一进的后门,后门便成了正门,唐家兄妹等于住在了宜王府最里面的一进院子里。

唐家兄妹居然也就这么安逸地住了下来,每次文臻炒菜或者做夜宵,唐羡之就能准时抵达,燕绥恶意地评价他小名一定叫狗子。

她的火锅店也已经筹办好了,开业那天她去不了,她也不打算去,只想先做个隐形老板。

在宜王府腌制的小菜和酱,以及酱油都已经入缸,后续的制作方法交给了鬼斧神工,工字队个个手巧,学这些很快。

文臻不藏私,从来不留秘方,听说外头已经有人开始仿制她那日免费试尝的小零食了。她也不在乎。

只有全民的胃口被打开,关于吃的才会被提升,才会对美食有更多的探索和更高的接受度,才会有更多的人从事这一行业,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经济也能借此获得增长。

如果能够优化饮食结构,提升全民素质,同样于国力有益。

不怕被学,就怕不被学,反正她有超越这个时代的大把的美食经验,够她用完这一生。

文臻已经整理了一个章程,关于饮食结构优化和美食推广。另外她还听说东堂南境有些商人已经开始出洋贸易,她请燕绥帮忙打听,得来的消息推测出东堂口中的洋外,相当于现代那世的西洋南洋之类的国度,其经济和文化发展也已经有了相当的水平,她怀疑玉米土豆红薯葵花籽之类的种子应该已经有了,这需要出洋去寻找。她打算回宫后,就推行之前的一个计划,然后借那股东风,把自己的这些想法递给陛下。

她没太多雄心壮志,只天生喜爱美食,希望这世界也能懂得食物的美好,能吃到更好更多的美食而已。

因为是吃货,也看不得人忍饥挨饿,东堂看似国力尚可,但目前能称得上富庶也只有天京周边,听说再往南或者往北,吃不上饭的人很多,而三大世家占据的五州之地,大概有现代那世三个省的地盘,听说盘剥苛刻,五州相邻之地更是常有各种小型争夺,百姓颠沛流离,很不好过。

她自觉能力有限,做不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从自己擅长的地方入手,能有一些慢慢小改变就好。

如果能因此拥有一些名声,那就更好了,说不定可以引来三个死党呢。君珂洗碗还是很干净的,太史阑可以对付收保护费的混混,景横波就做前台接待,保证门庭若市。

文臻做好了安排,心情愉悦地回宫,第一站自然是皇后那里销假,一进门,那只聒噪的鹦鹉扑扇着翅膀跳来跳去,“小偷来啦,小偷来啦。”

一边骂她一边对她张开翅膀,等玉米豆吃。

文臻每次来都会给它带神似玉米豆的油炸小点心,以此先做个铺垫。

文臻:“???”

这是个什么梗?

之前还叫人家亲爱的玉米豆来着。

廊下静悄悄的,以前那种一进门就笑脸迎人的氛围不见了,帘子也没人打,屋内人影晃动,明明有很多人。

文臻一张甜蜜娃娃脸,性格又讨喜,来皇后宫里向来不空手,各种零食早吃得众人嘴甜如蜜,还从没被这般冷遇过。

这是发生什么了?

她立时谨慎几分,在帘子外又报了一次名,听见里头淡淡宣进,才掀帘进去。

一进门就被里头的热闹惊得瞪大眼睛,比想象中人还多,娃娃们几乎都在,太子的长子燕沧又腻在皇后怀里撒娇。闻府比试时见过的那位诸大德公公也在,眯着眼睛在一边趋奉。

所有人都在吃东西。

描金方几上摆满了小碟,上头是各式各样的点心茶食紫菜片、奶酥、薄脆、一口酥、话梅花生、鱼皮花生、椒盐芋丝、果干、坚果酥、牛肉粒……除了技巧比较高的饼干蛋卷类,这里几乎聚齐了她上次在九里城免费提供的所有零食种类,甚至还更有花样,比如那牛肉粒,就无师自通的有好几种口味,薄脆撒白芝麻的,加糖霜的,撒黑芝麻的,夹心的……琳琅满目,满室都是咯吱咯吱咀嚼之声。

这种情形下,她带来的那小小一盒香芋红豆馅驴打滚,就被这滚滚油香之气淹没,几乎没人多看一眼。只有一个年纪小的宫女拿了一块,还被众人的眼光顶得脸色微红。

往日她一出现就围过来的孩子们,这回只有太子的小儿子燕泓对她笑了笑,摇摇摆摆过来,问她有什么好吃的。

文臻还没说话,燕沧已经在那头叫弟弟,“阿泓,过来吃薄脆!撒糖霜的可好吃了!”一边大力咬一口,得意洋洋对文臻道,“比你做的好吃多了!”

皇后笑道“少吃一些,马上要午膳了。积了食吃不下看我不打你。”又对文臻笑道,“这孩子就是心直口快。”

燕沧笑眯了眼睛,大声道“有我最喜欢的烤肉和火锅!我一定吃得下!”

文臻觉得,这回不是高级抄了。

抄得明目张胆,抄得态度嚣张,抄得毫不掩饰,连名字都一模一样!

皇后此时才正式转向她,道“听说你受了点伤,看着倒是清减了些。既然如此,本宫想着,也不能太劳累你,得让你养着一些才是,所以近日你也不必去陛下那里伺候了。再过几日便要宴请尧国王世子,本宫已经安排了人辅助你,届时你和她商量着做便是。”

文臻怔了一怔。

这落差……有点大啊。

上一次来皇后还分外热络,就指望着她把宴请做得漂亮一些给太子加分呢,这一次就忽然变卦了。

文臻有种直觉,如果不是她之前帮了太子一把,可能这位新添的就不是助手,而是她自己沦为助手了。

就好比你辛辛苦苦写文好容易写出一点名气,结果来个融梗高级抄,最后抄得比你还红。

这位是何方神圣?

真特么不能忍。

此时隔间帘子一掀,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孩子们欢呼一声,都往旁边饭厅里涌。

文臻盯着那个端着火锅过去的人,热气腾腾的火锅遮没了她的眉眼,身形却有几分熟悉。

文臻深深吸一口气。

那人将火锅小心安置在窗边的云母石酸枝梨木长桌上,又吩咐宫女注意不要让皇孙公主们烫了手,这才转头,笑吟吟看她。

闻近纯。

文臻望定她,半晌,笑了。

都是闻家人,面容略有点相似,此刻隔着袅袅烟气相视而笑,宛如一双姐妹花,一个比一个甜蜜。

“你也来了啊,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和我说,我也好给你接风啊。”文臻语气亲热。

闻近纯嫣然一笑,“在你出宫之前就来了。只是一直近身伺候皇后,也不能陪姐姐去宫外逍遥,实在是抱歉了。”

哦,棒棒糖也是她抄的。

这丫头有本事,吃一次就能复制了不离十,估计味道也不会差哪去,不然也不会抢走了娃娃们的欢心。

文臻怀疑这便是闻近纯的隐藏技能了,确实能够助她无往不利啊。

一个宫女笑道“原本以为闻女官的厨艺便是顶尖的了,不想后来吃过纯姑娘的棒棒糖,才知道这才是真正大家手笔原汁原味的糖果啊。精美优雅,果然不是那些粗制滥造的可比。更不要说这火锅,真是绝妙吃法,听说当初也是纯姑娘想出来的,还没付诸实施就告诉了闺中密友,结果却被人抢了先,真是可惜了纯姑娘的。”

文臻几乎要击节赞叹了——剽窃抄袭的倒打一耙这种骚操作还以为就现代网络能有呢,不想这里就看到了个活的!

“殿下们很喜欢吃我做的火锅。”闻近纯笑道,“陛下吃过一次,也颇为赞许,娘娘说要帮我把这种吃法好好推介给东堂的贵族官员们,让他们也尝尝鲜,尤其到了冬日,这种吃法再好不过了,姐姐你觉得呢?”

说着便把一个漏勺递给了文臻,道“姐姐是司膳女官,饮食上自然比我精擅,这伺候诸位贵人吃火锅的事儿,要么就您来吧。”一边偏头和身边宫女笑道,“姐姐出宫好些日子了,小殿下们都快忘记她了,得给姐姐一个机会弥补哦。”

那宫女赞道“纯姑娘最是善良心细,心胸也宽广。”又催文臻,“闻女官还不快一些。太孙爱吃虾,泓殿下爱吃菇类,妙郡主喜欢羊肉……”

文臻笑眯眯接了漏勺,站在一边,给那群娃娃们剥虾,捞菇,捞羊肉……

伺候的人多,但都站在一边,和闻近纯一样,用嘴伺候,不住声地提醒文臻,“闻女官,羊肉快要老了!”

“闻女官,这虾只能三烫便捞,你这多久了?”

“这盆菇得赶紧下了,需要煮的时间比较长,可不要吃完了菇还没煮好。”

“这丸子还没煮好吧怎么就捞了!”

“姐姐这才出宫几日,怎么就这么手生了?”

“许是攀上了宜王殿下,快要做王妃了,自然便不会了。”

……

文臻一双手,要下菜,捞菜,剥虾,捞肉……

还是那个年纪最小的宫女,一直在一边不说话,此刻忽然怯怯道“姐姐我来帮你。”

文臻还没来得及谢,燕沧忽然把手中的虾肉一扔,怒道“冷了,不好吃!”

一堆人立即涌过来,燕泓看了文臻一眼,怯怯地道“哥哥,要么你吃我这个菇……”

他小手颤巍巍夹了一筷菇过来,燕沧不耐烦一推,“我不爱吃这个!走开!”

这一推,那犹自滴着热汤的蘑菇便向着燕泓的眼睛去,文臻一惊,急忙伸手去挡,身后却不知有谁一推,她向前一倾,眼看就要扑到汤锅里。

滚烫的,咕嘟嘟冒泡儿的热汤就在眼前,还没靠近就被热气扑了一脸,这要真栽进去,脸必毁无疑,旁边的皇子王孙们还会被溅开的热汤波及。

冒泡的滚汤和光滑的云母石面桌倒映着她因意外而微微有些变形的脸。

石桌……

文臻刹那间出拳!

一拳直接打在火锅的炭门处,咔嚓一声,炭门合拢,整个火锅顺着石面长桌向前飞速滑出!

这一霎,文臻脑海中没有恐惧和怒火,有的只是齐云深和燕绥平日对她的训练教导——

“在软云生中练拳,去除身体秽物是其一,其二是练好控制。”

“练好了能击满水水缸至空中而水平如镜。”

“作为厨子,本身力道的控制也应该是你追求的。”

这桌原本是皇后饭厅不常用的,宽大,沉重,表面镶得都是镜子一样的云母石,平常皇后一个人用不着,但这种孩子们很多的情况下,用这桌子便很合适。

火锅一路前滑。

至长桌顶头停住,那里是一面临窗的墙。

没有翻倒,一路只泼洒少许汤汁,长桌宽大,没有溅到两边的孩子。

文臻心中刚刚长舒一口气,怒火便腾一下升起。

她手指一扣,便准备给闻近纯来个纪念。

忽听窗外一声,声音熟悉,“让开!”

------题外话------

唐慕之情书那两段,不是废话。我的书除了为了烘托情境描写多了一点,基本上不爱水,很多看似废话的,都是铺垫伏笔或暗示。请诸君明察。

今明两天出门有事,不得不把已经很瘦的存稿君拉出来亮相,本来心疼得想只割五斤肉,最后还是叹着气割了九斤。

快给我家存稿君一个大号月票形创口贴哟。

第七十章 为她出头

是燕绥的声音,她想也不想,侧身一让。

呼地一声,那停在窗边的火锅,忽然又原路滑了回来,度比她击出的时候更快,汤汁一滴不洒,转眼就到了长桌这头,而长桌这头原本是文臻,她让开后,原本站在她身后的人,便当其冲。

这一切生得很快,从文臻出拳到火锅滑回,不过几个眨眼。

文臻一退开,她身后的闻近纯竟然就已经反应过来,立即也要让开,不妨文臻让开的同时,一脚踩住了她的裙子,闻近纯一闪没闪开,只得伸手一拉身边一个宫女。

那宫女正是刚才那个要帮文臻的小宫女,文臻立即全力将她一推,那小宫女踉跄扑出。

电光石火。

屋梁上有黑影落下,伸手按住火锅。

火锅一停。

一脸惊恐的宫女们刚刚松一口气,忽然便瞪大眼睛。

火锅虽在桌边堪堪停住,却在停住后猛地一倾,炭门打开,汤汁泼出,黑里鲜红的炭火和滚烫的热汤哗啦啦都浇在桌边的人身上。

顿时尖叫惨呼乱成一团,几个宫女都在长桌这头,顶在文臻后面让她无法逃开,此刻无法逃开的人换成了她们自己。

她们原本也有机会逃,偏偏以为火锅被按停了放松了警惕。

那伸手按住火锅的人是个黑衣女护卫,看样子是皇后宫里的隐卫,她落下时候事态急迫,自己也很托大,因此只是侧身一根手指堪堪按住火锅一边,没想到火锅竟然还会翻倒,她愕然之下急忙避开,又伸手去扶,结果火锅竟然在那像要自杀落桌的险险一歪之后,砰一声又翻了回去,她这一扶生生扶上了炭门,嘶地抽一口长气。

文臻看她一眼——先遇险的是她,可是这在梁上的女人,根本没有出现。

再看一眼闻近纯和那群宫女——闻近纯不提,那群宫女,谁没吃过她送的零食,谁往日见着她不是姐姐妹妹笑颜如花?

此时这群人一派狼狈,尖叫的抖裙子的捂脸的哭泣的喊救命的乱成一团,相比之下竟然还是闻近纯最镇定,也伤得最轻,只左手背被烫红了一块,裙子被汤湿了一边,她迅逃离那乱糟糟的一群,站得远远的,一边将被弄湿的裙子扎起,一边也不知道从哪摸了一块冰块在冰敷,把自己安排得很妥当。

文臻又看窗外,素白镶浅色金丝的窗幔飘扬,窗外铺展开花园一片翠绿鹅黄的春景,那般饱满鲜亮的色彩里是难得一身素衣的燕绥,玉冠峨带,正抱臂懒懒看着屋子里的乱象。

没来由的,文臻方才愤怒的心绪便消散大半,忍不住唇角便微微翘起。

燕绥也在看着她,方才这汤圆儿眼睛瞪得很大,里头难得漾出怒气的星火,瞧得他觉得甚新鲜,一转眼她便笑起来,和以往那种看似老实其实狡黠的狐狸笑不同,这一刻这汤圆儿的笑,隔着窗都似能感受到那般的甜蜜芬芳,从窗外看过去的黑糊糊的室内,都似因此像穿过了一道光。

他不由自主也弯弯唇角,走了过去。

文臻看见他从窗户中消失了,一时有些茫然,随即便反应过来他进来了。此时诸大德连带几位嬷嬷都冲了进来,一眼看见这乱象都在蒙,娃娃们也被吓哭,一片混乱里只有闻近纯的声音清醒而急迫,特别有辨识度,“姐姐,姐姐,你没事吧?”

还在懵逼中的众人下意识把目光转向她,诸大德脸色铁青,一看文臻完好无损模样,眼神便一厉,“闻女官,这是怎么回事!”

他话音未落,燕绥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诸大德就一抖。

闻近纯看见他,眼神颇有些复杂,但还是迎着他施礼,燕绥看也没看她,经过她身侧,手一伸,闻近纯手中的冰块便不见了。

然后他走到文臻身边,抄起她的手看了看,嘴里“啧”地一声,“练了这么久的拳,又有我这个名师,居然还能把自己弄伤。”

文臻这才现自己的指节红肿破皮了,想来一方面用力过度,另一方面是被烫的。

燕绥方才经过那群哭爹喊娘的满臂大水泡的宫女时,就好像经过一群泥塑,此刻眉头却皱着,盯着文臻并不怎么厉害的伤口,那眼神的力度,文臻感觉那点破皮都受到了惊吓,说不定很快就会自愈。

宜王殿下研究了一阵伤口,忽然道“药。”

他对面,那个自己受伤还没来得及包扎的女隐卫,浑身一颤,非常有觉悟地立即送上自己最好的伤药。

燕绥好歹没再嫌弃,手指沾了药膏,拈着文臻的手背,动作很快的一抹。

文臻觉得他动作很粗鲁,心里暗骂这人真特么不懂怜香惜玉,四面众人的眼光却像看见皇帝裸奔皇后当众艳舞,每个人眼神都像倒映着大张的嘴。

燕绥和文臻都没注意到这种几乎要溢满整个凤坤宫的惊讶。燕绥很快处理好伤口,道“快点好了,不妨碍练拳。不然万一下次遇见的是铁球,我可飞不过来。”

文臻翻个白眼,懒得跟这种说好听的会死的家伙计较,燕绥已经抬头看那群宫女,“脏。”

他这话一出口,所有还在收拾自己抱着伤口哭的宫女们立即光消失,动作之快,把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的太医都撞了个跟斗。

文臻这才现皇后已经来了,就站在厅口,面沉似水,她正堵着出厅的路,险些也被那些慌张的宫女撞到,还是诸大德和黄嬷嬷一阵厉喝,才把那群惊慌的宫女叫住,那群宫女抖索着行礼,跪下去时候裙子上的肉片蘑菇满地乱滚,还要不住惊惶地回头向后看,以至于钗环上挂着的豆腐簌簌地落在睫毛上。

文臻觉得皇后好像很想捂脸,最终她只是挥挥手,让这些人赶紧去偏厅整装看伤。

人走了,又有婆子进来飞快地收拾整理,皇后才看向燕绥,叹气道“阿绥,你瞧瞧你,哪次来都闹得鸡飞狗跳,怎么这么大了,也不知道怜香惜玉呢?”

燕绥看了文臻一眼,看得文臻莫名其妙,她的莫名其妙看在燕绥眼里,又是一阵无言,随即他笑道“娘娘,哪里鸡飞狗跳了?倒是娘娘,难得有好吃的也不招呼我一声。”

他不急不忙走到桌边,看看火锅里还有汤,又招呼宫女进来添了炭,手一一在那群噤若寒蝉的侄子侄女脑袋上抚过,宛如虎姑妈轮次爱抚即将用作晚餐的小羊羔。

羊羔们在他温柔的手掌抚摸下瑟瑟抖,出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咩咩音。

“小子们,姑娘们。”虎姑妈温柔地道,“皇后宫里缺人伺候,只用你们闻女官一个人,也太扫娘娘面子了,再加本王一个,本王今日亲自来伺候你们。”

“啊不不不不……”燕沧头摇得像拨浪鼓。

燕绥就像没听见,真的挽起袖子拿起漏勺,还斜着眼睛吩咐文臻,“娘娘宫里的人都快死了你不知道?还不过来帮忙?”

文臻忍笑过去,故意不看皇后表情,眼角余光里看见皇后的袍角无风自动,好半晌才听见她干干笑了一声,对黄嬷嬷道“这些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嬷嬷你回头要多加管教。”

黄嬷嬷低声道“是,娘娘宽仁,这些小蹄子反倒越不知好歹,回头老奴一定好好教导。”

那边燕绥根本不理会那对主仆,开始了虎姑妈的午餐表演。

“你们爹娘没和你们说过,小孩子不可以挑食?挑食长不高,三寸丁,只能上街去卖艺,演被猴子暴打的矬子。”

娃娃们苦着脸坐成一排,顶着变成矬子的恐怖想象,享受着那一对恶魔的服侍。燕绥不管不顾下料捞菜,文臻负责给各位皇孙郡主们装碟,除了燕泓依旧享有只吃他最爱的蘑菇的待遇,其余如爱吃肉的燕沧面前只有青菜和生姜,看不得肥肉的妙郡主面前只有肉皮,不吃鱼的定王家世子面前全是鱼……

想偷偷不吃吧,那边头也不抬专心下料应该看不见吧?刚把青菜扔桌子底下,生姜丢一边,虎姑妈话了。

“农夫整日苦耕,不过勉强温饱,皇子王孙享受百姓供奉,更应该惜福,谁允许你们浪费食物的?燕沧,把你扔桌上的生姜给吃了。”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文臻一脸温柔地把那块生姜帮燕沧切成丝,笑吟吟地递上来。

燕沧……

蓝瘦,香菇。

不敢不吃。

怕不吃的话,下一句就是要他吃桌子底下的青菜……

一顿欢天喜地的火锅,最后吃成了沉默的羔羊,只因为娃娃们莫名地害怕,怕变成最后的晚餐。

文臻看着那一溜安安静静的乌黑的小脑袋,回想起之前每次一起吃饭的鸡飞狗跳,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做人,还是要做恶人啊!

……

燕绥做事一向是个没有耐心的,伺候不到一刻钟,确认小鬼们都乖了,皇后也悻悻走开了,便将漏勺一扔,一边出来和皇后告辞,一边对文臻道“我今晚住宫里,别忘记给父皇送夜宵带我一份。”又道,“多做一些,皇后和德妃也有份。”

文臻立即应了,皇后又恢复了雍容平静的神态,仿佛先前的事儿没生过,从容笑道,“也有阵子没尝闻女官的手艺了,如此,本宫便等着。”

文臻行了礼,心里知道这是等于回掉了之前皇后“暂时不用去伺候皇帝”的懿旨。难得皇后修养好,半点也不见脸色。

闻近纯从燕绥进门夺走冰块,就混进宫女堆里,出了偏厅,燕绥和文臻都没理会。

燕绥和文臻一前一后出来,在廊下,燕绥笑了一声,道“那个丫头,你自己对付吧。宫里没个对手也寂寞,若是连她都对付不了,你不如早点自请回闻家。”

文臻哈地一笑,挥挥手,“湿湿碎啦,放心。”

她明白燕绥的意思,这个目下无尘的男人,可以顺手解围,却不会为她特地去对付一个女人,那简直太掉价了。

何况她也不想燕绥帮到这样的程度。

她挥了手,燕绥却没走,文臻也没动,宫里规矩多,她不好和燕绥光天化日并肩行走,多走几趟可能就真要成燕绥侧妃了。

今日过来的时候天气晴朗,此刻却阴了许多,还飘了细碎的丝雨,柳丝越过窗棂,在燕绥线条清晰的侧颊拂过,他顺手拈了,葱绿的枝叶越衬得指节玉白。

而他艳逸尊雅的眉目,在这风软雨柔的午后,如氤氲了雾气,郁郁青青,深邃流光,难得一份春水般的柔和。

令人心弦也似被那长指微拨,长吟如琴荡如漪。

文臻心里有点软,有点懒,有点贪恋那翠绿柔枝在他雪白指尖被一折一折又一折的好看……模模糊糊地想该找个理由打了他,可是平日里那些不大走心的理由此刻似乎都有些煞风景,而燕绥不断地在折着柳枝,也不知道在磨蹭什么……正心思绵邈间,忽听燕绥咳嗽一声,道“三两二钱最近学会了后空翻,你要不要有空出宫去看一下?”

三两二钱……并没有好吗!

文臻噗地一笑,心想现代那世的丝们真该和殿下学一下如何邀约,那些“要不要去我家坐一下”换个说法,顿时高大上了有木有?

话说回来,燕绥这个眼睛长在头顶上头顶露在云层上的家伙,居然也会这一套,不得不说这是天赋点亮的技能啊。

“好啊好啊。”她笑弯了眼睛,“等我有假就去。”

燕绥点点头,又道“唐慕之最近好吵。”也不待她回答,便先走了,直到他走开,刚才空无一人的长廊才66续续的冒出人来。

文臻抱臂端着下巴,心想他这是怕我不去,还要把“情敌”牵出来遛遛?

哎哟喂,贫尼不敢自作多情呢。

身后传来钗环响动,她回头,便看见先前那个唯一对她释放善意的小宫女,正撑着伞对着她笑,文臻在她眼底看见了羡慕和仰慕两种细微的情绪。

所以她也没拒绝人家提出的要送她的提议,皇后又给了她赏赐,这宫女主动请缨送出来了。

路过长廊底下那只金刚鹦鹉时,那鹦鹉还没来得及喊小偷,文臻手一抄,笼子里她带来的黄金玉米豆已经被没收了。

这下那鸟叭叭叭大骂小偷声音更响,文臻走出好远了还能听见。

出了皇后宫里,那小宫女话匣子就打开了,文臻问她平日里给皇后宫里送了那么多吃食,姐姐妹妹称呼得客气,怎么今天一个个这么刻薄。

那小宫女叫嬛嬛,闻言笑呵呵道,其实以往也刻薄过,都是背后刻薄,女人天生好妒,闻女官你进宫没几日就接连升迁,还可以在宫外住那么久,哪个不眼红?今日见皇后有心抬举纯姑娘,自然要帮忙踩一踩。

文臻又问闻近纯怎么也进宫了,小宫女却说不清楚,只恨恨说似乎是司空家走了皇后的门路。可巧尚宫局近日,病死了一位司膳女官,闻近纯便补了这个位,进来后直接调拨到了凤坤宫,也是五品女官。

文臻想起那位病死的女官,好像是她刚进宫那天,请假让她代班的,就这么病死了?死得可真巧。

小宫女道皇后十分喜欢闻近纯,觉得她知礼仪通诗书晓厨艺,做人也十分乖觉,一来就给皇后献上司空家女子久负盛名的养颜秘方,平日里行事也妥当,给了皇后不少好建议,是以来了不多久,已经越了很多多年伺候皇后的大宫女,隐隐已经是皇后的亲信地位。

那小宫女嬛嬛十分健谈,入宫不久,也颇为天真,和文臻说不了几句,忍不住就开始惊叹,“闻女官,宜王殿下对你真好!”

文臻“嗄?”

“宜王殿下哎!他居然也会做这种事哎!”

文臻……啥事?靴子踩头吗?

“都说这位殿下没长心的。陛下生病都没见他伺奉过汤药,德妃生病更连影子都不见。当年从小陪在他身边,跟了十年的忠心耿耿,几乎是把他喂大的小应子,就因为袜子给他拿错了就被扔进死人司,没熬过三天就死了,这位殿下听说死讯,眉毛都没抬一下!”

文臻心想天京百姓还说燕绥驱狗杀人呢。

“听说他还喜欢私下玩,有阵子有人总看见他的殿里有矮小的人影出没,然后没多久就不见了,过阵子又有了,宫里多年传闻,都说那些人都被他玩死了。”

“至于女人,听说殿下更不喜欢,四公主被他剪光过头,上一个对他表示爱意的大家小姐是前丞相白朴的女儿,笑着进宫,哭着回宫,回家半个月就嫁了人。殿下十六岁,德妃娘娘就给他赐了一个贴身宫女,然后大冬天的他把人扔池子里,说脏,那宫女后来伤寒死了……”

文臻想难怪刚才他说一声脏,那些女人们跑得比兔子还快。

嬛嬛滔滔不绝一阵,文臻忽然一抬手,她下意识住嘴,随即觉得自己话多了,懊恼地一拍自己嘴巴,“我这嘴!”

“不是这个意思啦,好像有只虫子。”文臻笑吟吟摇头,眼神四处一转。

刚才,她有种被窥探的感觉。

像某个阴暗角落里,有一双同样阴暗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她。

但此刻风静花睡,四面坦荡,除了不远处有一丛花特别大有点遮蔽视线外,其余也看不出什么。

文臻也没有过去,三言两语和嬛嬛结束了话题,此地已经离尚宫局不远,便和她告辞。

等她转身,状似不经意地特意绕过那花丛时,花丛后空荡荡并没有人。

文臻皱皱眉,也只能放下这事,回了尚宫局自己的小院子,今晚她不当值,便做了芝麻酱手抓饼,猪肉大葱锅贴,丝瓜酿虾,五香毛豆,和日式寿司,亲自送到皇帝那里。

皇帝总归病了多年,口味清淡,果然吃的还是寿司和毛豆,五香毛豆碧绿新鲜,豆子莹润如翡翠,寿司则紫菜香脆,米饭糯软,黄瓜条在齿尖咯吱咯吱,文臻新鲜特制的肉松则金黄酥脆,一层脆一层软的递进,给了口舌丰富而又趣致的口感。

猪肉大葱锅贴则香气扑鼻,锅贴金黄柔润,肉馅细腻,底部结成了金黄的锅巴,碰一碰边缘就碎了,皇帝便道德妃喜欢香味浓烈的菜,让小太监迅给送去,冷了就不好吃了。

丝瓜酿虾则被送去了皇后宫中,皇后喜欢虾。

芝麻酱手抓饼自然在宜王殿下手中咔咔响。

文臻自从伺候皇帝饮食,就一直把所有菜色都送到皇帝处,再由皇帝按心情随机分赐。这是属于她的小心机,如此可以避免送菜给皇后德妃,那两人出什么幺蛾子。

平常文臻送去皇后那里的点心,也一向是自己先尝,高危职业,由不得不小心。

皇帝明显心情愉悦,吃了几口便道“前些日子,你几件事,处理得都不错,只是这些事都不宜说在明面,多少委屈了你。”

“陛下此话怎讲?”文臻扑闪睫毛,一脸诧异,“臣入宫便是五品女官,进宫两月又升四品,升迁之,据说多年来也无人能及,这都是陛下恩典,这都叫委屈,那满宫女官都得抱着陛下腿哭了。”

皇帝呵呵一笑,筷子指了指她,道“你是个懂事的。很好,心宽则有福。”低头去夹菜,随口又道“听说你今日在凤坤宫失了手?”

文臻心想度真快,听皇帝这话音,编排的肯定不止“失手”这种罪过,只是皇帝素来用词温和罢了。

她觉得自己的心火蹭蹭蹭便要蹿上小宇宙了——我还没和你算账,你倒赶紧尿了一地?

心火猛烈,面上却依旧笑得甜美,急忙躬身请罪,笑道“都是臣学艺不精,伺候皇孙们吃火锅没能伺候周全。”

皇帝唔了一声道“朕记得厉家那小子说过火锅是你创,但是前几日似乎听见了不同说法。”

“陛下,好东西出来,总会有人惦记的。说到底,口说无凭。”文臻笑嘻嘻地道,“如果您允许,臣想证明给整个皇宫看。”

“这话有气势。”皇子筷子一抬,笑道,“那你便去做吧,有需要什么,去内廷监支取便是。”

“是。”

“臣谢陛下!臣还有一事,此事臣需要友朋做助手,可否允准入宫?”

“让燕绥安排吧。”

“谢陛下!”

当晚,拿了圣旨当令箭的燕绥,在吃完了文臻给他加餐做的西班牙海鲜炒饭之后,飞快地给文臻批了四张入宫批条,允许君莫晓闻近檀闻氏夫妇入宫帮忙,但是不能过夜。

第二天,文臻先去了内廷监,列了很长的单子,一大批匠人开始日夜赶工。

三天后,东西齐备,闻家大爷大娘和君莫晓闻近檀,押送大批食材进了宫,经过御厨房和内廷监的两重审核之后,那些食材直接进入了文臻的小院子。

文臻不愿意将技艺传授给宫里的人,以免转手就又被某人鹊巢鸠占,燕绥便派来了他麾下整个工字队的人,以技巧闻名的工字队,学基本厨艺自然不在话下。

内廷监的将作司也接了个任务,整日在一个围起来的院子里乒乒乓乓赶工,院子有燕绥派的人专门看守,进出的人只能是将作监的人。

这几天文臻忙得团团转,要监工,要选食材,要教徒弟,还不能丢下练功,还要一样样为将作司做的东西做准备,每天只睡两个时辰。

她有时候也很惊异,自己向来是个懒的,不如太史阑自律,不如景横波在意形象美貌,不如君珂自觉,活了两辈子,除了学厨精心之外,没为什么拼搏过。

闻近纯,是触及她的底线了吧——我并不藏私,开放技艺,但这并不代表我能够容忍心血被窃夺,被鹊巢鸠占。

姑娘这回不给你个彻底的教训,你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偌大宫廷,看似死气沉沉,其实向来消息长腿。文臻这里刚刚把活安排上,很快宫里,便有一些最新酵出的窃窃私语,自那些红唇白齿间飞传,那些长廊下,假山后,宫墙阴影里,到处响着嗡嗡窃窃之声。

“哎,知道吗?新任四品司膳女官闻真真要举行一场盛宴,届时会请帝后及所有贵人捧场呢!”

“知道知道,凤坤宫红芍姐姐说,这是因为闻女官被指认剽窃新进宫的小闻女官的技艺,在陛下询问之下,要以厨艺自证清白。”

“还不止呢!闻女官在凤坤宫因为被小闻女官揭穿了剽窃之事,一怒之下掀翻火锅,险些烫伤皇孙,更将皇后宫中的宫女们烫伤多人!”

“这个不大可能吧,她再受宠厨艺再好,也只是个女官,怎能在皇后宫里如此放肆还不受责罚?”

“这个我只告诉你,你可千万别乱说,听说是她私下勾搭了宜王殿下,宜王殿下为她出头,不仅没受责罚,还给了皇后好大没脸!”

“天啊,真是好生嚣张啊……”

“是啊,小闻女官多谦和有才的一个人,一看便是闻女官剽窃她的。别的不说,那个棒棒糖,闻女官刚拿出来的时候,咱们都见过,确实惊艳,可是后来小闻女官做的,加了花瓣,各种形状,更加精致,明显小闻女官才是正品嘛!剽窃的,自然不如正品精致!”

“……你听说了吗,闻女官为了争夺宜王殿下的宠爱,剽窃了小闻女官的手艺还不承认,还在皇后宫里大打出手!哎,我就告诉你你别对别人说啊!”

“……哎,我悄悄跟你说,你别对别人说啊,听说宜王殿下看上了小闻女官,偏偏闻女官也喜欢宜王殿下,因妒生恨,就剽窃了小闻女官的手艺,抢了她进宫的机会,还在被揭穿后,在凤坤宫大打出手……”

故事在口舌间不断翻转,演化成情节越来越离奇狗血的版本,在这些版本里文臻的形象不断丰满,即将成为东堂皇宫新一任的“妖官”。风头直逼荣膺东堂皇宫妖妃称号多年的德妃。

也在这样的有心无意推动的口舌构建之间,她无端便拉了许多的仇恨——宫女们多半出身不低,在这样爬高踩低互相利用的环境里呆久了,本就最憎恨运气好受宠爱的人,如果这个运气好受宠爱的机会还是偷来的,那就更要引起公愤了。

而各宫主子,本就最不喜欢所谓“不安分”的人。

流言的最恶毒之处,便是将她和燕绥进行了勾连,那忌讳就更大了。

很快,文臻那里,串门的人多了,但文臻推说在研究招待尧国世子的宴席菜单,一概谢绝。

内廷监那个封闭的大院子里也有人探头探脑,甚至文臻带进宫的这几个人,也没少被人盘问,闻大爷是外男,进不得内宫,每日和易人离负责采买送到宫门前,再由君莫晓接进去,闻大爷被人邀请喝酒邀请了好几次。后来有人现喝酒对闻大爷诱惑不大,便给他送书。

留在宫外负责江湖捞开业事宜的易人离,也让君莫晓告诉文臻,总有人在店附近转来转去,想要和他套近乎。

文臻听了不过笑笑,让那边都不必太过紧张,有礼送就收着,有酒喝就喝着。不喝白不喝。

那边也就该收收,该喝喝,该说不该说的,却一个字都不说,所有探听的,都无功而返。

谣言愈演愈烈,据说已经有不止一位贵人对皇后表示,制膳是小事,人品却是大事,如果闻真真偷学技艺博取恩宠的事是真的,皇宫里断不能容下这样的人。

皇后一开始只是微笑,不置可否,渐渐来说的人多了,便有些为难,正好皇帝每逢十五过来她宫里,竟然也听说了一嘴,便问皇后的意思。

皇后便道宫里长舌妇实在多了一些,事情哪有这么不堪,照她看,大小两位闻女官,都颇有技艺,如此安排她们各自展示一场也就罢了,毕竟还是姐妹,便是学了厨艺,小闻女官也说过不计较了。

当时还有别的来请安的妃子在座,当即反驳皇后太过仁慈,此事关键不在厨艺高低,而在品行。皇家尊贵之地,可不能被这种人污了名声。

妃子们都齐齐请求陛下,将这沽名钓誉的闻女官逐出宫去,小闻女官才是真正高手,有她在,陛下也不愁没人伺候。

皇帝听了半晌,便笑道,既然要处置人,断没有风闻便处置的道理,总要理出个是非曲直,才好给其余的人定规矩。如果最后真的证实厨艺高的是小闻女官,那自然是要奖罚分明的。

一锤定音,众人也便等着过几日的证明。

然而这些事并没有传到文臻耳朵里——燕绥这几日没有进宫,文臻不得宣召也是不能轻易去各宫的。

和陛下约定的时间是七天,第三天的晚上,她疲惫地从内廷监回来时,在自己院子的花墙下停住了脚步。

“谁?”

夏虫轻鸣声里,有衣裳悉碎之声,片刻后,一个裹着斗篷的身影慢慢转过花丛。

文臻立即亲切地笑了。

闻近纯。

终究是沉不住气了啊。

偷东西的人,听见别人要反击,总是心虚的。

这初夏的天气里,闻近纯的丝绸披风从头裹到脚,露在黑绸披风外的双手,神经质地绞啊绞。

文臻抱臂笑吟吟看着她和平时不大一样的做派,也不说话。

两人静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比谁耐性更牛逼,最终还是主动来的人不得不先开口,闻近纯似乎抽了一下鼻子,低头呐呐道“真真姐姐……我……我是来赔罪的……”

按照要求,说明一下。本章出现的可爱小宫女嬛嬛,是qq浏览器的书友,参加上架活动得到的客串福利)

------题外话------

今天是在外奔波的一天。

请帮我一起祈祷,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这样我就有时间精力专心地完成这本书。

否则的话,以后的更新可能不仅会越来越瘦甚至难以为继吧。

所以今天不要月票了,只要大家最真诚的祝福就好。



第七十一章 不卖给你!

文臻一边眉毛一挑,这下真有些诧异了。

闻近纯这是穿越了?重生了?附体了?

这画风不对啊。

闻近纯似乎这句话出口了,压力也轻了许多,抬起头来,直视着文臻的眼睛,轻轻道“很意外是吧。也不相信是吧?或者我也不是来赔罪的,我只是……有些憋闷,想说些什么。”

“我?”文臻指着自己鼻子,偏着头,一脸愕然,“是哪根筋搭错了觉得我会是合适的倾听者?”

“不管信不信,反正,我并没有在娘娘面前说剽窃我。”闻近纯皱眉道,“是,我学会了火锅和烤肉的做法,正好我刚进宫,娘娘问我会做什么,还问起了火锅,我便做了出来。娘娘觉得我做的火锅烤肉,比传闻里的更丰富,问我是不是首创者,我说这是我们姐妹共同琢磨出来的,我……我觉得我这话也没说错,最先做出这样的菜,但是我改进发扬了,这应该也算是共同制作吧?”

文臻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我知道恨我,但我何尝不恨?”闻近纯盯着她,语速加快,“知不知道我为这个厨艺选拔练习了多少年?准备了多少年?”

“知不知道闻家本来定下的人选就是我,为了打好宫中关系,我奔波上京,堂堂大家小姐,去巴结讨好一个太监的假老婆?”

“知不知道当努力了很多年,家人也对寄予很大希望,马上就要踏上那条路途的时候,忽然有个人横插进来的感受?”

“知不知道为了练习厨艺我十个手指都受过伤,伤疤一层积一层,人家小姐伸出手是纤纤柔荑,我却从来都只能将手缩进袖子里?”

“单看见我为这个机会用尽心思,却不知道我也曾差点被姐妹推入油锅?”

“知不知道——”闻近纯忽然捋起袖子,露出手臂,月光下她皮肤苍白,苍白肌肤上一道道紫红微黑伤痕触目惊心。

文臻正想着这好像也不是油锅伤啊,就听见她凄厉地道“因为夺走了我的机会。我娘怪我,说我耽误了弟弟的前程,我跪了三天祠堂,挨了无数次的打!”

“知不知道女官每年有定额,定额一满任何人都不能入宫?为了挽回这件事,我不得不答应我娘,将外祖父为我准备好的嫁妆都送给了诸公公,才换了他想法子把我补进宫,并推荐到皇后跟前?”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皇宫里跟红顶白爬高踩地,我如果不能尽早出头,如何能在此地立足?我连嫁妆都没有了,我娘说如果我不能在一年内让弟弟进龙骧,就把我接回去,随便打发人嫁了……”

说到最后,闻近纯痛哭失声,却又不敢大哭,只用黑绸披风紧紧蒙住脸,那一片微微黑亮的布片,色泽渐渐变深。

文臻微微偏头看着她,好一会儿,也慢慢红了眼眶,叹道“……还真是有点意外,没想到这么苦逼呢。”

她顿了顿,有点无奈地道“我也没办法啦,我当时,也有必须要争那个女官的理由哈。”

“……张七……张七是我叫去的……但是我只是想让他吓吓,把吓得提前离开就行……没想到……没想到……”闻近纯抽噎一声,“一定以为我很可怕……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事真不是我的本意……盯着我的姐妹太多了……想要那个机会的人也太多了……”

文臻唏嘘一声,道“算了,利益相关,本就各凭本事,也算不得谁欠谁。”

闻近纯平静了一会,擦擦眼泪,才低声道“我想过了……这事我们斗下去,两败俱伤,我固然讨不了好,也要落个对妹妹咄咄逼人的名声……我去和娘娘解释,并不是偷窃,火锅烤肉都是我们切磋厨艺的共同想法,既然没有剽窃一说,也就无需证明什么……为了补偿,我名下还有天京九里城一家铺子,我悄悄转给……而宫里,也放心,我虽然是司膳女官,但只是过渡,我不会去抢的女官位置。我可以去做别的,我只需要这个职位,好为我弟弟谋个出身。我们之前其实并没有深仇大恨,说到底还是姐妹,今日咱们说开了,放下那点仇恨吧……”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文臻,文臻展开一看,竟然真的是九里城店铺的契书,从位置来看,还是挺好的地段。

“这个……”文臻一下一下弹着那契书。

“我贸然跑来,一时不信我也正常,所以我契书也带来了。”闻近纯诚恳地道,“这是我剩下的最后的嫁妆了,所以可以不信我,但应该信这本契书。”

“好。”文臻笑眯眯将契书收了,“我答应。但是话说在前头,陛下要考验我的厨艺,是圣旨,我可不能因为和冰释前嫌,便去抗旨。”

“那个无妨。我和皇后说清楚,娘娘自然会和陛下说明,那就不再是考校,放心展示便是。如果不介意,我给打下手,看在陛下娘娘眼里,只会更加愉悦。”闻近纯看着文臻神情,一笑,“当然我就是这么一说,要不要人帮忙自然都随。”

“那就这么说定了?”

“姐姐答应便是我的福气,希望姐姐原谅我。”

“现在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呢,我还平白赚了一间铺子。”文臻笑得见牙不见眼,“那……我不送了?”

闻近纯十分有眼色地微笑点头,十分痛快地告辞。

文臻看着她背影消失在宫墙外,对身后走过来的闻近檀君莫晓抖了抖契书。

“俩不在冰库那里,怎么也过来了?那边没人了吧?”

“这不是听说闻近纯来找,不放心嘛。工字队的人也都来了。”

闻近檀看了半天契书,嗫嚅着道“瞧着倒像是真的……”

君莫晓抱臂看着闻近纯消失的方向,从鼻子里哼一声,“信她?”

“既然她赔了罪,又答应去解释,咱们也不用那么辛苦了,就先少准备一些吧。来个在精不在多。”文臻伸了个懒腰,“太赶了,我累得要命,先去睡了啊。”

“哎——”君莫晓还没说完,就被闻近檀拉住,而文臻,早已踢踢踏踏走远了。

……

原本紧张的准备工作,从第二天开始,就有了细微的变化,显得松弛了起来,最明显的就是文臻第二天睡了懒觉到下午才起床。

又有人去请闻大爷易人离喝酒,这回喝了酒的两人,醉醺醺和对方多聊了一阵儿。

这一日又一批食材进宫,依旧储备在皇宫的地下冰窖里,文臻和君莫晓闻近檀进去,拿了食材试做。

做了一半,容妃身边的一个姑姑来了,容妃在宫中是个特殊的存在,出身名门,自幼好佛,却生了个性情最为暴躁的儿子,她自己仿佛对此十分有愧,每次儿子犯错就向皇帝请罪,皇帝便要安抚,如此很多次后,她似乎也觉得这样没意思,便跟着太后礼佛,轻易不出来见人,平日她宫里的下人也很低调,从不和德妃别风头,对皇后也颇为恭敬。

因为她贤良淑德,身体又不大好,皇帝对她也十分宠爱,又希望她多和人交流,免得闷出了病来,因此特地下了旨,容妃任何时候都可以进入他的寝宫。

他都这样表态了,皇后自然也夫唱妇随,也下了懿旨,容妃宫里的人以正当要求出入任何宫禁,都不得拒绝。

因此当这位姑姑要求进入内廷监院子的时候,没人能阻止,敲开文臻的门,文臻也不能不接待。

这回这个姑姑也是十分和蔼,只和文臻说自己是私下过来,最近天气渐渐热了,容妃娘娘体热苦夏,胃口十分不好,她便想着来和闻女官讨个开胃爽口的食方。

文臻便教了她一道酸辣凉粉,对于体热的人来说,最是开胃不过。对方十分感谢,送上颇厚的礼物,人家这么客气,正在试做小吃的文臻自然也不能毫无表示,当即请人家都尝了尝,对方一脸惊为天人,拢着一双大袖再三施礼感谢。

文臻也连连谦虚,亲自将人送了出去,目光在她分外宽大的袖子上掠过,不过眯眼一笑。

次日,便是文臻表示要给整个皇宫惊喜的日子。文臻事先便和皇帝皇后和诸宫贵人报备过,请他们辰时初,至内外宫相连处的宫门广场处散散心。

然而就在卯时三刻,文臻忽然接到了皇后的传唤。

她匆匆赶到了凤坤宫,看见的却是几乎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宫内贵人。

而皇后宽大的院子里,已经拉开了宽阔的流水席,席面上,赫然是各种小吃。

这些小吃,正和她窖藏在内廷监冰库里的食材种类一样!

烧烤,串串,凉粉双皮奶驴肉火烧麻辣烫蒸米糕豌豆黄小馄饨……

长廊下拉开宽阔的长板,闻近纯当场现做,头巾包头,袖口扎紧,浑身上下扎束得利落清爽,左手一个烤架,正烤着滋滋作响的羊肉串,金黄的油脂不时滴落鲜红的炭上,激起嗤啦一响,羊肉独有的微膻又鲜的气味便凶猛地袭入鼻端,另一边的大锅里着乳白色的高汤,几十个小碗装着各种食材和调料,孩子们在人群中蹿来蹿去,抓着肉串或者烤年糕,身后嬷嬷们张开双臂护着,几位成年的公主,矜持地坐在一边,小口小口吃着米糕或者豌豆黄,皇后用银羹匙慢慢地挑着双皮奶,和几位老太妃盛赞这奶的爽滑香甜,文臻还看见容妃端坐着,面前是一碗浇了酸汤拌了碧绿青瓜丝,看起来分外爽口的凉粉。

除了太后德妃,几乎其余人都在,太后一向不出自己的殿,德妃一向不凑女人们的热闹。

皇帝倒是没吃,坐在廊下椅子上,看到文臻便道“的美食可准备好了?皇后说等会咱们都有大宴吃,她这里就供应点点心开胃,倒确实不错。”

皇后微笑着没说话,面容慈和。

倒是另外几位妃子七嘴八舌地附和,“是啊,闻女官准备的是什么?再不拿出来咱们可就要吃饱咯。”

一个妃子抚了抚肚子,歉然道“本来想只尝一下的,没想到真是好口味,一不小心吃多了。这下糟了,等会闻女官再出什么新鲜吃食,我没那个口福怎么办。”

文臻仰头,看向廊下的闻近纯,闻近纯对她展开明朗的笑,招手唤她过去,“姐姐准备好了吗?要不要先尝一口我的菜,说不定会有新想法呢。”

一个宫女立即道“小闻女官可别太大方,小心有些人剽窃。”

文臻走上长廊,几个宫女有意无意要挤她,被她手一拨,轻轻巧巧拨到一边。

她低头去看那烤肉架,新鲜烤肉滋滋作响,闻近纯确实是高手,她的烤肉不知道加了什么奇特作料,闻起来比她上次在闻家烤的那个更加香气逼人,材料也更丰富,几乎囊括了她在冰库里窖藏准备的所有种类,甚至还多了几种她所不知道的,比如有一种青绿色的菇,香气特异,烤后汁液更加丰富。

闻近纯偏头望着她,前几日的悲愤委屈,都化为她此刻眼底的笑意。

“马上,要拿出什么来呢?”她悄声道,“双皮奶?烤肉?串串?油炸小吃?粉皮……我这里都有了哦,而且,发觉没有,我做得,比的更讲究更上层楼呢。”

文臻顺手拿起一串烤香菇,一边尝,一边道“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

闻近纯不妨她一句岔到十万八千里,不由一怔。

此时约好的时间已经快要到了,皇帝亲自招呼着他的莺莺燕燕一起过去,闻近纯便丢下自己的活计,亲亲热热挽起文臻的胳膊,跟在队伍后向广场走,文臻也不拒绝,一边吃一边任她挽着走,看起来一对好姐妹似的。

“好姐妹”对她的“好姐妹”道“从前啊,有个家族,御厨出身。个个都会厨艺,因为潜心研究厨艺,也每房都有自己的绝技,绝技嘛,懂的,谁也不会轻易把做法给别人。但有件很奇怪的事,他家有个小女孩,人特别天真可爱,总爱去各房串门,串得多了,总难免遇上吃吃喝喝的时候,碰上了总得给她尝一口,或者就不给她尝,总不能把食材藏起来不给人家看见,就这么一次两次三次,次数多了,忽然有一日,在某个重要的宴会上,那个小女孩,总能捧出各家私房菜菜色一样甚至更为精美有想法的菜来,博得满堂彩……久而久之,大家都觉得那女孩一定是天纵奇才,仿佛会做天下所有的菜,不管谁怎么创新,到最后都像是她玩剩下的。说,奇怪不奇怪?”

闻近纯笑得从容,“奇怪什么?人家天赋奇才,资质平庸的人就别妄图挣扎了,好好认输不好吗?”

“哦,什么时候强盗也变成奇才了?”

“强盗又怎样?”闻近纯声音很低,不掩轻蔑,“算聪明,知道了是怎么回事。知道了就该明白,什么自证都是白费力气,我闻近纯,只要别人做得出,就一定能做得更好!”

“所以抢惯了别人的东西,对来说,掠夺才是天性,而且有底气,把别人的真的变成自己的。但以为,所擅长的尝到味道看见食材便知做法的异能,真的能让永远胜利吗?”

空气沉静下来,片刻之后,闻近纯懒洋洋地道,“什么时候猜出来的?”

“从冒领我的杂鱼锅我就猜出来了。”

“那凭什么还以为必定能证明自己呢?的厨艺总要展示的,只要展示出来,我就能复制做法,并凭借我自己的厨艺天赋来改良,更上层楼。”闻近纯讥诮地道,“世人总是相信更好的那个才是原创。先拿出来又怎样?一道一模一样但比做得更精致的菜,觉得世人会相信哪个?”

文臻笑看她,不说话。

此时已经到了广场,皇帝率领众妃众皇子皇孙浩浩荡荡下了辇,众人面对空荡荡的广场,愕然道“闻女官,准备的大宴呢?”

文臻一把甩脱了闻近纯的手,快步上前,拍了拍手掌。

宛如变戏法。

一阵轮子辘辘声响,广场那头忽然就出现很多的小车,内廷监将作坊的匠人,将一辆辆形制特殊的小车赶到了广场上,左右一字排开。

那些小车像马车,比马车要大一倍,三面或一面是空的,也没有车顶,只搭着厚重的篷子,还可以拉出长长的布檐,正面有长长的铁板可以放东西。铁板底下,车里面,放着炉灶。

车子有专门的格子放东西,还有折叠起来的板凳桌椅。

一群内廷监的太监列队入,从那些车里拿出那些板凳桌椅,在拉出的布檐底下一一搭起,众人都愕然看着,有几位年轻的,对机械感兴趣的皇子赶紧过去,看那折叠桌椅瞬间拉起,都啧啧称奇。

还有人在挂招牌,每辆车都有自己的招牌,有挂在车顶的彩色横幅,也有垂在檐下的菜单,有的上面写粤城双皮奶!丝滑享受!有的写定州热干面!芝麻酱第一人!有的是口口香香肠!有的是全家福元宵。有的是河东串串香!

车子上都有各色彩色小灯笼,有的做成旋转带插画风灯,有的做成缀花小灯笼挂满整个车顶,有的直接就是一个巨大的坐地灯上面画了食物图案。麻辣烫和串串的小车车顶上挂了红色牌牌,煞有介事写了各种食材名称以及价格。

众人都怔怔望着,一时觉得有点反应不过来,闻近纯微微有些变色,随即她仔细看了看那些招牌,眼神便慢慢镇定下来。

皇帝看着夜色里慢慢铺开的星火,刚刚露出赞色,御厨房跟过来观摩的一个厨子已经“咦”了一声,道“怎么这些吃的,都是方才吃过的……”

他这么一说,众人才注意到那些车子上的招牌,烧烤,串串,凉粉双皮奶驴肉火烧麻辣烫蒸米糕豌豆黄小馄饨……几乎就是闻近纯刚才做过的全部。

众人有些变色,眼前的景象,不啻于是对某种“剽窃”说法的佐证。

虽然一开始的小车和灯显出几分新意夺人眼球,但说到底,美食才是唯一的证明物。

一模一样甚至还不如前者的复制,只会引人疑惑,吸引人的小车和彩灯此刻便成了欲盖弥彰别有用心的掩饰,反而更令人厌恶。

燕沧奔到一个串串香小车面前,要了几串串串,一尝,便呸地一口,道“还没小闻女官做得香呢!”

几位公主要了豌豆黄和米糕,吃完也道“是不错,但并不比小闻女官做得出众。”

皇后要了碗双皮奶默默吃着,没说什么,就摸了摸桌子,道“这桌椅倒精巧。还方便携带,省地方。”

容妃淡淡道“咱们是皇家,尊贵广阔,不愁地方儿。”

燕绝今晚也在,抓了一大串羊肉串撕咬了一口,道“少了点味儿!闻女官,模仿得不到位啊!”

御厨房几位厨子也凑上去,一边吃,一边摇头。虽不发一言,却姿态十足。

这些人平日里虽说和文臻的活计并无太多交集,但难免被人比较,屡次想偷学技艺,文臻又总在自己小院做菜,无从下手,因此便有些不快。今日跟过来,说是观摩,其实也有几分想挑刺的意思。

闻近纯微微笑着,束手站在一边。笑容恬淡,细看却能看出几分委屈和惊诧。

看在众人眼里,就是她“又被改头换面剽窃且无法指证”的忧伤了。

除了几个年纪小,觉得新奇围着小车观看打闹的皇子皇孙公主们,其余人慢慢都放下了筷子,各种不同的目光,都落在了文臻身上。

皇后叹息一声,没说话。

容妃唇角一抹浅浅笑意,道“虽有些新鲜,但不足以证明。”

众人齐齐点头,皇帝一直沉默,也没有吃东西,此刻终于道“闻女官,有什么话说?”

文臻迎着众人的目光,站在广场上,没有笑,也没有畏惧,乌黑的眸子在夜色中也可见灿然的光,大声道“回陛下,敢问陛下,宫中诸贵人评判剽窃与否的依据,到底是什么?是展示出来的时间先后?是种类的多少?还是可口程度?”

皇帝沉吟了一下,转头看皇后,“皇后觉得?”

皇后委婉地道“应该是兼而有之。不过闻女官,问的这三条,似乎都不占优啊。这还不够评判吗?”

文臻还没说话,忽然有人“嗤”地一声,曼声道“胡扯乱弹!”

这声音微哑,夜色中听来却分外动人心弦,皇后脸色一变,随即便笑了,道“德妃,又调皮。”

软底鞋拖地的声音踏踏微响,每个人都忍不住抬头张望,便见黑暗里走来黑衣的女子,宽大的丝缎袍子在风中飞舞,脂粉未着,钗环已卸,姿态慵懒,却轻轻昂着头,乌发与夜融为一色,便只能看见一张雪白的脸上一双黑沉沉的眸,而唇色红艳如血。

美到肃杀而有出尘意。

永远不走寻常路的德妃,只对皇帝施了个礼,对皇后点了个头,其余人也不理,找了个离众人最远的位置坐了,打开自己带来的瓜子,先磕了一颗,就着菊牙的手吐出瓜子皮后,才道“说个故事。鼎盛七年有个士子,买了考题,请了枪手,做出了花团锦簇的文章,被点为状元。七年之后,此事才暴露,被腰斩于市。”

她说的这段前朝大案,众人都知道,一时凛然。

文臻没想到这位鬼见愁居然会来帮自己,一时有些懵逼。

一位妃子皱了皱眉,道“此事怎可一概而论?厨艺不比上考场写文章可以先代笔,是要当着大家面做的。”

德妃呵呵一笑,却并不说什么,慢条斯理吃她的烤青椒,竟然像是不屑于和她说话。

那妃子脸色阵青阵白,文臻看着一阵头痛,这位到底是来帮她还是害她的?

又随心所欲不干人事了是吧?

她只好大声道“陛下,娘娘,诸位娘娘们,既然们说标准是这样的,那么——”

她嘻嘻一笑,又拍了拍手。

不远处的黑暗里,蓦地又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那灯火不断接近,众人首先看见的是一个巨大的门楼,门楼也是张灯结彩花团锦簇,上面手书,“广场夜市”。

一队太监将门楼竖在离众人足有一里开外的地方,拿出工具开始叮叮当当搭建。

门楼里,则流水般出现了更多的小车。

刈包,关东煮甜不辣大肠套小肠牛肉面贡丸汤羊蹄子兔头鸭脖臭豆腐水煎包锅贴蚵仔煎猪脚面线猪血汤胡椒饼油炸花枝球什锦沙冰木瓜牛奶姜鸭火锅干炒牛河茶叶蛋肉粽生煎馒头萝卜丝油墩子粢饭团甜咸豆腐脑炸油饼烤红薯炸鸡年糕炒干鼎边锉肉夹馍……

那些小车,都挂着醒目的招牌,飘着各色的芳香,从门楼里一辆接一辆地驶进来,一个挨一个地停下,夜色里很快便彩灯流光,七色喧腾,猪脚面线的摊位上头,偌大的猪脚牌子妖艳指天,炒冰的摊位用水晶碗装着各色沙冰,赤橙黄绿青蓝紫,再被灯光一照,凝彩融玉华光四射,锅贴的和生煎包的大铛子被敲得哐哐直响,卤菜摊以气势取胜,羊蹄鸭翅堆成山,油光红亮引人食欲……十几年把菜谱当课外书,脑子里藏了中华偌大疆域,从南到北几乎各种美食的文臻,发了疯一样地作弊,不分南北,不问东西,势必要在今晚用这泉水一般源源不绝而来的中华美食,先声夺人扑面而来,营造一场视觉盛宴,不把这群人眼睛看花脑子看木决不罢休。

本来她还想着细水长流,一次性拿出那许多新奇饮食有点浪费,可是现在,她就要菜多欺负菜少!

夜市夜市,吃喝玩乐俱全才叫夜市,文臻一开始想的是皇宫美食街,后来觉得还是夜市更有烟火气,更热闹,更能打动那些整日困在四方城里的所谓贵人们。所以源源不断的小车进来,左右相对,一字排开,生生拉出一条长街之后,第二阶段的游乐项目也铺排开来了。

卖彩色各种造型的小灯笼算是比较没创意的一种了,但依旧是新鲜的,因为造型都比较少见。文臻绞尽脑汁回忆自己看的那些动画片,小黄人,小企鹅,冈本熊,兔斯基多啦a梦,小猪佩奇海绵宝宝女孩子喜欢的有白雪公主冰雪女王……好在她会画,她给出精确的图,将作司和工字队那些能手们便能做出来,将作司的人守规矩,和文臻的图分毫不差,工字队就难说了,比如那个冰雪女王,居然穿的是东堂皇妃服饰,但那群小丫头还是围着转来转去流口水……

隔着几个摊位,是套圈,两盏大灯笼下,各种摆件按照价值分出远近,贵的放远一些,便宜的放近一些,做好竹圈,一个竹圈一文钱,凭本事下套,套中啥送啥。

皇宫出产的东西就是不同凡响,那些无论是泥制的,陶制的,手工的,都十分精美,最外圈的一套蝈蝈笼甚至编出了天京十八景,连文臻都想上去套一套。

再隔几个摊位,是飞镖,立个靶子,做点花花绿绿的飞镖,飞镖用钱买,按照射中的靶子数有不同的奖品,一样能骗得男孩子大呼小叫。

羊皮做的充气游乐池就在对面,八卦型,黑色的是决明子,白色的是白沙。放了一些大大小小的铲子,小桶,叉子,漏斗,风车之类的玩沙工具,这是给几个三岁以下的小皇孙玩的。

还有一个小小的游乐场,一群太监动作很快地铺好牛皮毯子,用黏胶在地面黏实,里头放上跷跷板,小推车,滑梯,桌面轨道滑梯小车,木质的桌面走珠。一个简易的小小的池子里面放了红黄各色小金鱼,小桶和小鱼竿小纱一边可以钓鱼捞鱼。还有专门的一个女孩区域,烧好的各种造型的白瓷玩具,小猪小鸭之类的,配好各种颜料,可以自己涂色,各色形状颜色不同的彩漆珠子,用大水晶罐子装了,配上彩绳,这是串珠游戏。全套小型游戏房,里头全套木质厨具,炒锅大灶饭碗应有尽有,这是给娃娃们过家家用的。

玩具摊自然也是要有的,不仅有民间搜罗来的泥娃娃面具等玩具,还有小木枪,水枪,弹弓。最精美的是各种洋娃娃,木头制作,旁边有全套的家具,或者全套的衣服鞋子首饰。

这些东西不是短短几天能做好的,文臻出宫之前就有了打造皇宫美食街的计划,还有心安排一些儿童游乐,给宫里那群娃娃分散精力,省得那些小家伙一点点大,整天和妃子太监们混,学了一肚子的势利刻薄,这样不利于她以后混江湖。所以她在宜王府的时候就给工字队讲了一些现代的游乐设施和玩具,工字队能人多技艺高,很快就都有模有样做了出来。

帝后妃子已经自动开启了逛吃逛吃的模式,一时也无人想的起什么展示什么证明,心思都在每个摊子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食物上去了,皇帝还吩咐宫女太监们不用跟在后头伺候,也散开来去玩乐,众人都欢喜谢恩。

众人都瞧着皇帝,他没动手谁也不好先吃,皇帝对那个气味浓烈的臭豆腐很感兴趣,他往那一站,摊位后头临时充作摊主的异曲同工便装模作样一鞠躬,笑呵呵道“一文钱一块,承惠了您哪。”

众人愕然——敢情还是要钱的?

皇帝便笑,挥挥手,让那个小太监晴明回去拿钱,那小太监嘻嘻一笑,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钱袋子。

有皇帝开头,规矩也便立了,妃子们纷纷娇唤宫女们回去拿钱,倒也没觉得冒犯,反而觉得怪好玩的。

莺莺燕燕,呼奴唤婢,三两交好,各自找了自己喜欢的小吃坐下品尝。孩子们则是另一番景象,和吃比起来,玩明显更有吸引力。所以此刻孩子们都要疯了,恨不得生出十八双眼十八只手。男孩子们在飞镖区套圈区和游乐场分身乏术,套圈一百个圈一买,掏空他娘口袋的速度远胜吃小吃的花费。女孩子们的矜持都不见了,脸颊喷涌着玫红的色彩,两眼亮如星辰,看见涂色要试试,看见串珠想尖叫,看见过家家一秒入戏,然后又被玩具摊上精美的洋娃娃所迷惑,拿起这个抱起那个,恨不得把整个摊子的娃娃都抱在怀里。喜动的骑上带滚轮的小羊车穿梭人群,喜静的则捞鱼套圈桌面走珠。每个人都有自己合适的位置,只恨花样太多一双手一双脚玩不过来。

事实证明,无论在什么时代,孩子们喜欢的东西都差不多。几个小的被放进了游乐区,先不说那些牙牙学语的娃娃们在里头爬来爬去的欢呼,铲沙子滑滑梯玩得不亦乐乎。他们的奶娘和亲娘们忽然发现这个游乐池实在是太绝妙的育儿之处,到处都是软的,包裹了羊皮牛皮塞了棉花,孩子不用担心磕着碰着,小门一关安安静静在里头玩,奶妈宫女们忽然清闲得茫然无措。

同样茫然无措的,还有燕沧。

从夜市开始营业,他就被处处阻拦。

去玩飞镖,摊主笑眯眯说“飞镖不接待十岁以下小孩。”

去玩套圈,摊主胳膊把他一拦,“功课不得优者不能进入。”

去玩木马,摊主连连摆手,“过胖者恕不接待。”

没办法他只好去幼儿游乐区,心想沙子总得给我玩吧?

结果游乐区直接竖了一个大牌子,“五岁以上,恕不接待。”

他只好眼睁睁地看四岁的燕泓乐颠颠地进去玩捞鱼,摊主君莫晓看见燕泓笑得见牙不见眼,还多送了他一次钓鱼。

燕泓一怒之下扭头去吃小吃,打算吃完去骂文臻,结果看见他,所有的摊主都把招牌挪了挪

于是燕沧终于看见招牌最底下的一排小字皇孙燕沧曾云拒吃女官闻真真的一切食物。

燕沧转了十个摊位,十个摊位都摆出了这样的嘴脸。

燕沧气得哇呀直叫,哭喊着去找皇帝,皇帝一边拽回被他扯皱的袖子,一边命人唤文臻来,文臻面对燕沧含泪的控诉,笑得诚恳而亲切。

“小殿下,不吃我做的东西,是亲口当着凤坤宫所有人的面说的哦。”

燕沧涨红了脸刚要发作,文臻又笑眯眯道”当然,我是皇家的奴才,怎么能和您计较区区一句话呢。”

燕沧刚刚转怒为喜,就听见这个大喘气的继续义正辞严道“但是!”

燕沧抖了抖,惊恐地咬手指头。

他怎么觉得这个女官笑起来和魔王皇叔很像啊……

“但是!我不能陷您于无信无义啊。您是皇族子弟,陛下之孙,太子之子。两岁启蒙,三岁学诗,龙子凤孙,将来都要承家国大业,为百姓谋福的,非寻常孩子可比。立德立言,无信不立,这是您师傅第一课便让您学过的。怎么能因为您年纪小,就不把您的话当回事,影响您的声誉呢!”

燕沧傻傻听着,觉得脑子有些打结,这些冠冕堂皇的词儿好像有毒,听多了就忘记一开始要说啥了!

但是也知道自己好像情势不利,太子和太子妃不在,他只好转头回去向皇后求援,皇后心疼地抱住他,刚想说一句孩童戏言莫要计较,皇帝已经挥了挥手,道“闻女官这话有理。沧儿,也五岁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话应当懂。以后夜市不要来了,闭门读书,好好修炼的性儿!”

燕沧傻愣愣半晌,哇地一声哭了,皇后抿了抿嘴,还没说什么,皇帝已经叹息着对她道“这许多孩子,怎么就沧儿说了这种话?朕不问他为何说这句话,朕只要他记住,皇家子弟,一言九鼎,说了,就得做到。”

皇后立即敛衽,低声道“是臣妾太过娇惯沧儿了。”

燕沧的教养嬷嬷,曾经也奶过太子,在宫中地位一向不低,此时颇有些忍不住,忽然道“敢问闻女官,今日说要自证清白的呢?弄这一大堆吃的玩的,确实倒新鲜,新鲜得大家都要忘记这事了!”

众人一怔,都转头来看文臻,有些人面露不屑,有些人看看四周,却摇头叹息,干脆走远了些。

文臻笑了笑,看向夜市门口,那里,一群宫女里面,闻近纯正没事人一样,掏钱去买一串花枝丸。

文臻立即大喝一声

“也不卖!”

------题外话------

下一章怒踩抄子。

谨以此向所有高级抄的偷偷们致敬。

给张月票,我帮们打在闻近纯脸上啪啪响。



第七十二章 怒踩抄子

这一声喝惊得所有人都一怔,刹那间刚热闹起来的夜市鸦雀无声,闻近纯不防文臻忽然如此彪悍,惊得手一抖,花枝丸掉在了地上。

一片寂静里,文臻先对皇帝躬身,“陛下,请恕臣驾前失仪。实是心有愤懑,不得不防。”

“哦?”皇帝淡淡道,“因何愤?因何防?”

“因被人剽窃反而被反咬而愤,因有人吃过之后便能复制翻新而不得不防。”

“此话怎讲?”

“陛下,”文臻笑道,“方才,方嬷嬷问我如何自证。其实我已经自证了。只等大家都尝过了小吃,也该说个明白了。”她伸手一指长长的、灯火辉煌的长街,“您且看这夜市,先不论游乐项目,仅仅小吃,就有近百种。这近百种小吃,请问在座各位,有见过其中任何一种吗?”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摇头。

别说见过,听都没听说过。

“那么再请问各位主子。一个能创出上百种新鲜小吃的人,会创不出棒棒糖火锅和烤肉吗?一个满脑子奇思妙想的人,会需要剽窃别人的创意吗?”

“……”

“一个剽窃他人厨艺的人,能一下子拿出这许多创新吗?”

“……”

“闻近纯,我出一种新菜,你学一种,加点自己的想法,你就可以说我剽窃;我出两种,你改良两种,你继续说我剽窃;我现在出了一百种,你特么有脸继续说都我剽窃?你说啊!当我面,站出来,说啊!”

“……”

“你当我傻啊,我跟你辩什么谁先做出棒棒糖谁先做出火锅?辩不出的,谁也没法证明,掰扯到最后也是糊涂账。咱们实力说话,我只需要证明我确实擅长新菜,脑海里有无数名吃就够了!而你,你能拿出我今天一半数目的新鲜玩意,就算我输!”

“……”

“哦不,不用一半,只要有一样,你不许尝,立即给我做出来,我立即就承认这近百种小吃,都是抄你的!”

“……”

“反正这个也是我抄你的,那个也是我抄你的。那么这一百种小吃还是我抄你的,你自然会做。来吧,做吧,立即用你更精美的小吃,来砸到我脸上吧!”

……

一连串话扑头盖脸,毫无停顿,一句一逼近,到得最后,文臻已经到了闻近纯面前。

众人都有些发愣,显然一时无法在“温良甜美闻女官”和“彪悍凶猛闻女官”之间流畅转换。

闻近纯脸色早已不似人色,其实她看见夜市迅速成型就知道不妙了,想第一时间溜走,却被人拦住,一咬牙打算都尝一遍,也就有了底气,不妨文臻竟然就那么直接把脸皮给撕了。

文臻把话语矛头忽地转向她,她试图说话,却根本没得到机会,那般狂风暴雨犀利诛心的几句话盖下来,她摇摇欲坠,伸手撑住摊子的车身,不防那摊主急忙把车子向后移了移,她一个没撑住,砰地撞在车身上,铁皮一声闷响,听得人心头一震。

“我……”闻近纯捧着心,急促地喘息,惨白过后的脸上又泛起微微的潮红,文臻却不给她任何机会,忽然抓过一把锅铲,往她手里一塞,悄声笑道“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敢于正视惨淡的人生。来吧,别装病,别昏倒,别他妈心跳加快,铁皮摊子撞不死人,不要想着就地一躺让人送到太医院,做菜去,做出一种我就给你磕头赔罪!”

闻近纯撒着手,不接锅铲,却退无可退,那明晃晃边缘锋利的锅铲,像要戳到她脸皮上来,她忽然一个转身,扑跪到皇后脚下,“娘娘!娘娘!我冤枉!棒棒糖和火锅真的是我自己想出来的!闻真真之所以会这许多种小吃,那都是因为,她得了我闻家老祖宗的传承,还得了伊脍要术啊!”

这话一出,文臻目光一闪。

这闻近纯,真是了得,这样的劣势,也能瞬间找到应对之策,这时候扯出伊脍要术,转眼就能把事情给搅浑了。

果然燕绝立即道“伊脍要术?闻真真你不是和我说没有这本书的吗?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伊脍要术,你到哪去学那许多小吃?”

这话确实有道理,以至于众人都露出赞同之色。奇思妙想也该有个限度,这呼啦一下上百种全新的饮食,要说全是这年纪不大的小姑娘自己想出来的,那还真说服力不大。

“回禀陛下,娘娘。闻真真和臣提过她有伊脍要术,并曾向臣炫耀过,臣记得她便放在她卧室的衣柜夹层里,陛下娘娘如若不信,派人去一看便知。”

文臻眯了眯眼——有内奸啊。

她衣柜夹层里还真有书,就是闻至味传给她的那一套,当初闻至味有关照她看完就烧掉,偏偏她一直很忙,没来得及看完,也就没烧,藏在衣柜夹层里。

闻近纯这么说,明显是收买了尚宫局的人,有人翻过她的东西。

这女子也真是厉害,行事谨慎,明明觉得自己必胜了,竟然还留了一手准备。

她看着闻近纯,闻近纯也在看着她,满是泪痕的狼狈的脸上,眼眸却是冷的。

她知道夹层里有书。

也知道那书不是伊脍要术,是老祖宗传给文臻的。

但是那又怎样呢?没人见过伊脍要术是什么样子,谁又能说那本书不是伊脍要术?

她确定书还在那里,因为那晚她约见文臻,一方面是示敌以弱,麻痹对方,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调虎离山。

调虎离山一方面为了查看那些食材从而复制小吃,另一方面是为了查看那本老祖宗的小册子是否还在。

就算那书不是伊脍要术也没关系,她猜,那书里一定会涉及到不少皇家用毒的隐秘,一旦落在这群皇族的眼里,闻真真一定必死无疑。

到那时,谁剽窃谁有何重要?今日之狼狈有何重要?

谁能活到最后,才是赢家。

闻近纯垂下眼睫,面容哀戚,眼神微冷。

皇后看了看她,目光征询地转向皇帝。

燕绝嘿嘿冷笑,道“父皇,伊脍要术儿臣为此找了半年,是因为听说里头食法新奇,有开胃健脾之效。可这丫头一直都不承认,儿臣也便信了……现如今,这算不算被逼出了马脚?”

众人都凛然,欺瞒皇族是重罪,惹上这位性情不佳的五皇子则更麻烦。

文臻在宫里人缘算是不错,是以除了几个一向会看皇后容妃眼色的妃子,时不时会敲打几句外,其余人都保持沉默。

皇帝沉吟了一下,还是挥了挥手,示意太监前去查看,众人都默然等待,只有皇孙公主们依旧没心没肺的玩乐,这些平日里一言一行都要听嬷嬷教导的小贵人们,今晚明显是被打开了新世界,那一处的热闹,便越发衬托出这一处的凝滞般的静寂。

静寂里,嗑瓜子的声音依旧不急不慢,特别清晰。

众人忍不住又去看德妃,德妃吐出一枚瓜子皮,半掀起眼皮瞟一眼燕绝,道“不愿意给你怎么了?凭什么要献给你让你拿去讨好你爹?人自己讨好不行么?还是你觉得不给你就是欺君之罪了?那也得你先成了君呀。”

众人听着,觉得这话真是又毒又天杀的有道理,就是太特么狠,让人简直像被那瓜子皮哽了嗓子,说不出话来。

燕绝更是眼睛都发蓝了,哽了半晌,发狠地道“德妃娘娘!这丫头迷惑了三哥敢情还能把您也给迷了?欺负晚辈也不是这么欺负法!伊脍要术是要献给父皇的,这丫头不愿意拿出来,那就是不敬君上!”

“呵呵。”德妃又是那种轻蔑又懒怠的笑,继续嗑瓜子,竟然又不理会了。

燕绝气得发晕——这种给人阴一刀却又不肯正面对战让你的回击打进棉花里的感觉实在太他娘的可恶了!

容妃闭着眼睛,仿佛没看见这里的争执,手中佛珠转得飞快。

文臻心里发愁——两次,两次了,两次德妃都看似帮她说话其实却给她拉了满分的仇恨!

此时一阵脚步杂沓之声,去拿书的太监回来了。

众人探头去看,就见他手里果然抱着一匣子书。

所有的目光唰地落在文臻脸上,文臻的脸色也唰地白了。

太监把匣子奉往皇帝面前,匣子上“伊脍要术”四个大字在灯下明晃晃谁都看得见。

闻近纯面色一变。

燕绝一喜,大步上前,一脚便要踢向文臻,“敢骗我!”

“砰”一声闷响。

随即“嗷”一声大叫。

容妃手中的佛珠啪嗒掉落地下,爬起身就扑向倒地抱住脚大叫的燕绝,“我儿!”

另一边,德妃娘娘嗤地一笑,转头对菊牙道“瞧瞧,果然来了。燕绥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这么个丑丫头,这么上心,也不嫌丢人。”

被她嫌弃丢人的儿子,仿佛没看见她,慢条斯理收回手,指节上,一个指虎熠熠闪光。

那指虎分外缺德,能伸出数寸长的尖刺,燕绝的脚心,现在想必一个对穿的洞。

指虎上沾了血,燕绥隔着手帕脱下,顺手便扔在了放垃圾的桶里,一声脆响,听得人一颤。

他一出手,就给燕绝脚上捅了个洞,众人闻着那越来越浓腻的血腥气,都颤颤不敢言语。

文臻心里叹气——这娘俩一个比一个让人愁!

皇帝的脸色也不好看,怒道“老三!这是你弟弟!你这是要废了他吗!”

“废不了,伤点皮肉而已。”燕绥一笑,从从容容给他老子行个礼,“实在是今日不教训他,明儿就要传出皇子当着陛下的面仗势欺人杀伤女官的好话儿,那些御史又能蹦跶好几天,到时候我怕您听着烦。”

转头又对燕绝道“我帮你免了一场御史集体弹劾风波,挽救了你的王爵和俸禄,记得谢我啊。”

燕绝脚上血流如注,抱着靴子整个脸抽搐成一团,哪里听得清他在说什么,只在大声嚎叫的间隙,狠狠瞪着他,眼神怨毒,如淬毒的箭。

皇帝不胜头痛地按了按眉心,又道“你就这么有把握闻女官无辜?”

燕绥拿过那个敏感的匣子,抬手就翻开了。

里头是几本薄薄的小册子,素蓝封面,装订简单,翻开来,果然里头一道道的,都是各种食物的做法。

刈包,关东煮、甜不辣、大肠套小肠、牛肉面、贡丸汤……

众人都瞧得见,一时哗然,却不敢说什么。

容妃转头看见,厉声道“还说不是伊脍要术——”

燕绥不耐烦地对文臻道“行了,早点结束,我还没吃晚饭哪。”

文臻白他一眼,心底却微生暖意。

并没有事先商量,也没有临时对戏,可他就是知道她的打算,配合得天衣无缝。

她从没想过,跨越时间和空间,离开自己三个死党,居然还能有人,能和她如此互相理解而默契。

这是一种难言的感受,像看见茫茫大漠里,目光落在哪里,哪里便出现绿洲,最好的一朵花开在视野里,永不凋谢。

真好。

她抿唇一笑,上前一步,看管儿童游乐区的闻近檀低头过来,送上纸笔。文臻便工工整整写了几个字,沙冰做法。

几个字一写,众人便都明白了,低低哗然。

唯有燕绥重点永远和别人不一样,淡淡道“字真丑。”

文臻不理他,将那沙冰做法写完,双手奉给皇帝。

不用比对,也能看得出和那所谓伊脍要术的字体一模一样。

“陛下。”文臻声音甜美清晰,字字入耳,“这是臣平日自己手录的小吃做法,是打算三五年后臣期满出宫,要留下给御厨房,方便陛下随时享用的。”

众人都有些惊异,先前那几位挑刺的御厨顿时讪讪的红了脸。

出众的技艺向来是传家致富之宝,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也是世代相传的名言,谁有一点绝活不是藏着掖着生怕被偷?这种事大家心里有数,也都理解。

这里随便一样小吃拿出去就够活一辈子,近百种,这姑娘,就这么一下子全献给皇家了?

见过无私的,没见过这么无私的!

几位老成的太妃对视一眼,暗暗点头。

这姑娘,行事又精明又大气!

不和闻近纯争执之前的菜品到底谁剽窃,直接拿出上百种新鲜吃法,把闻近纯砸得灰头土脸。

只是这种行事过于狂放霸道,容易惹喜欢稳重谦虚的皇家不快,所以她将计就计,献上食谱,不仅扭转不良印象,而且也夯实了自身的人品和地位。

从此之后,谁也不能轻易指摘她。

从此以后,闻近纯永远逃不开剽窃的嫌疑,就算自己做出什么新鲜玩意,也难免被人怀疑。

百种小吃像是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了整个皇宫御厨。从此那就是她的力场和天地,无人能与争锋。

厉害啊。

“陛下,”文臻的声音里,也多了一丝浅浅的委屈,“臣并不知道,自己写的食谱册子,怎么忽然就多了伊脍要术这么一个封面。”

众人目光唰地落在闻近纯脸上。

闻近纯全身都在细微颤抖,指甲击打在铁皮车上发出一连串细碎的当当声。

刚刚痛缓过气来的燕绝犹自不甘,怒道“字一模一样就没问题了?说不定你擅长临摹字体呢?”

容妃急得用佛珠一把塞住了他的嘴。

文臻格格一笑,翻了翻那册子,道“陛下请看臣的小玩意儿。”

皇帝低头一看,翻到的那一页并不是手抄食谱,而是一副有些奇异的画,淡淡的黑色,画的是一个移动饮食车,车上招牌是臭豆腐,车内摊主正探身出来,把一串豆腐递给一个娃娃。

画得生动传神自不必说,关键那人物呼之欲出,探身出来的摊主,竟给皇帝马上要探到自己面前来的感觉,这简直有些神乎其技,皇帝都忍不住摸了摸画面,发现是平面,更加惊异了。

皇帝又翻了几页,果然又有画,这回是一个玩海盗船的,船头仿佛要杵到眼前来。

再过几页那画上是一些奇怪的器械,有人在上头做出各种动作,一个抱头起身的女子露出了后腰,她身边的男子对着纸面外伸出手,皇帝感觉自己的眼睛好像要被捂住,猛地一闭。

然后他啪一下合上书,道一声“妙哉!”

皇帝向来个性温和,少有喜怒,也很少称赞人,这一声,听得许多人惊讶许多人脸色死灰。

只是皇帝看册子时,文臻挡着,众人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只知道今日这事,尘埃已落定。

文臻只笑着,知道皇帝不会再让她展示3d画技巧以证明这册子确实是她所写,这技艺太过新奇,如果她不会,是绝对不敢亮出来的。

她已经拿出这么多的本事,就算是模仿,也是实实在在本事,皇家何等精明,绝不会再一再质疑令人才寒心。

说到底,她今日不争对错,唯一做的就是一再给自己加筹码,让最势利的皇家自行决定取舍罢了。

皇帝转头看向皇后,皇后脸色如常,只无奈地叹口气,恨其不争地对闻近纯道“小闻女官……”

“娘娘!”闻近纯忽然跪了下来,还未开口已经泪流满面。

众人都道她或要求饶或要不甘挣扎,都觉得实在难看,纷纷走开了些。

文臻皱了皱眉。

闻近纯磕了一个头,不等皇后开口,声音凄切,“娘娘,此事……近纯无可辩驳……近纯愿意接受娘娘一切处罚……近纯愿意去香宫执役,为太后娘娘日日敬头香,以此赎近纯罪愆,至死方休!”

这话一出,满场倒抽一口凉气。

文臻有些莫名其妙,心想还有这么好的惩罚?还升级到太后身边去了,但一看周围人的脸色,顿时感觉闻近纯又出狠招了。

但她真没听说过什么香宫,明显这是个禁忌,她悄悄后退几步,拉了拉燕绥衣襟。

远远的,德妃看见,冷哼一声,忽然接口道“你这丫头倒对自己够狠,香宫……你还不如自请出宫。”

闻近纯只眼泪连连磕头,磕得砰砰响,以示决心。

皇后有皇帝在场的时候向来不作主,便看向皇帝,夜色里皇帝看不清表情,只令人隐约觉得他嘴角一直都有的笑意似乎平了平,随即他淡淡道“香宫也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把去香宫视为严重惩罚,你这是将太后置于何地?”

众人都低头,这话真是一点没错。虽然都知道去香宫生不如死,但这样提出就是对皇家的侮辱。

闻近纯却不惧,磕了一个头,道“婢子绝无此意,婢子本也是在家居士,虔诚礼佛本就是婢子心甘情愿。婢子也不敢以此求免责罚,婢子这就去太后宫门前跪请伺奉,求太后允准。若有幸能入香宫,陛下娘娘但有责罚,婢子愿领。”

她已经乖觉地把臣换成了婢子,姿态放到最低,一些心软的妃子,想到香宫的可怕,不禁有些怜悯之色,都把目光向文臻投了过来。

年纪小的慎嫔甚至抽噎一声,拉了拉文臻袖子,软软地道“闻女官,小闻女官也怪可怜的,毕竟你们是姐妹……”

文臻心里已经怒骂了一万声。

道德绑架啊是吧?

谁弱谁有理是吧?

我被这丫头抄袭,污蔑,反咬,抢先,当众挤兑伤害的时候你们在哪?你们在说什么?

如果我输了,闻近纯会不会放过我?

先下手的是谁?一再进逼的是谁?她赢了是我罪有应得,她输了我就该轻轻放过,不然就不是宽宏大量?

去你妈的输者可怜论!

面上却“啊”了一声,也擦了擦瞬间就出来的眼泪,茫然地道“香宫啊,纯妹妹之前和我说过,还说如果哪天我不小心犯了错,也不要自请出宫,就争取去香宫便好了,那是太后娘娘礼佛之地,最神圣洁净不过,太后娘娘又是最仁慈的人,去伺奉个三年五载,罪愆也就消了……”

慎嫔立即把拉她袖子的手缩了回去,变色道“她真和你这么说?”

文臻一双大眼睛闪耀着傻白甜无辜的光辉,“难道有什么不对吗?可她现在自己也请去香宫了啊。我想着,去香宫总比被逐出宫好吧,纯妹妹有点功利和不诚实的毛病,多去佛祖面前念念经对她也有好处。”

呵呵,装无辜,谁不会!

慎嫔呵呵一声,转头不说话了。

地上闻近纯浑身颤抖死死咬牙,一言不发,。

文臻淡淡地看着她,心想这丫头是个人物,知道不能辩便不辨,对别人狠,对自己也够狠。

“既如此,那你就去太后宫门前跪请吧。”

闻近纯浑身一颤,咬紧牙关谢恩,她退出得很快,像是不愿影响众人逛街的兴致,又像是生怕某人猛追不放。

文臻看着她躅躅的背影,悄声问燕绥,“香宫怎么回事?”

燕绥面无表情地道“太后信的是普甘那边传来的大日轮神,讲究苦行,磨炼自身以赎自身及百姓之罪愆。比如断食断水,比如经文刻身,比如睡眠钉床,日夜行走火炭荆棘之上,比如三天三夜请长香,她是天下之母,陛下自然不愿让她苦行,自有香宫宫女代替。香宫宫女这些年折损很多,人手总是不够,所以谁愿意去,自然是极好的。”

文臻搓了搓胳膊——最后一句真是细思极恐。

这教义有点像苦行僧,为实践某种信仰而自我节制、自我磨练、忍受恶劣环境压迫,锻炼离欲,教义是好的,但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尤其这些身娇肉贵的宫女们,难怪捱不住。

再一次感叹了闻近纯的狠,为了留下不惜代价,然而此刻她并不能做什么,过于咄咄逼人后果难料。她显出一派完全放下此事的豁达,殷勤招呼着众人继续逛吃逛吃。

太医院的人跟在皇帝身后,文臻笑道“陛下,还有一些健身器械还没来得及做好,稍后会送进宫中,您有闲逛夜市时,别忘了顺便去锻炼锻炼。”

“是你方才图上画的那些吗?”皇帝瞧着很有兴趣,得到肯定答复后一口应了,又指着夜市笑道,“就算没你说的那什么……健身器械,有这夜市,朕晚上也有了散步的去处。”

文臻便笑,对着他身后那几个太医院官笑,那几人给她笑得无法躲闪,只得悻悻道“好了闻女官,你这夜市确实对陛下是个好去处。咱们输了。回头让人送医案来,你看中什么技艺,就自己说吧。”

文臻清脆地应一声好唻,心想这一把有得赚。

众人见风波已过,怕皇帝因为刚才那个话题心中不豫,都兴致勃勃去逛夜市,文臻陪皇帝逛着,一边和他请示夜市是否需要天天办,一边把自己心中关于饮食优化寻找种子的谏言简单说了说,又把章程交给皇帝身边的小太监晴明。

皇帝听着,看向夜市里疯跑的孩子们,道“你这些想法不错。这个夜市也不错,但是这里毕竟是皇宫,一味玩乐可能会被攻讦玩物丧志,所以你还得拿出个能说服人的章程来,否则不几日,朕担心这些孩子们便来不了这夜市了。”

“这夜市设立,最主要是给各位主子们提供个消食溜腿的去处,但臣还有个想法,希望这夜市能够成为皇子皇孙们了解民生,钻研经济乃至学会实务的渠道。”文臻笑道,“本朝仁慈,皇子皇孙们能在亲人身边养大。只是后宫之地,终究太过锦衣玉食,缺少锻炼机会。如今这夜市,臣想把整个夜市的经营管理权都交给各位殿下,殿下们可以选择金钱入股,可以选择直接买下摊位经营,可以选择成为上游供货源,还可以去学管账,进货,市场管理,人员管理、资源分配、项目翻新……”

说着便和皇帝解释这些新鲜概念,皇帝听着便点头,道“你这法子不错。寓教于乐,民生经济之事,本就关乎国体,便是扮家家,也能学到些实务。可以让姑娘们学着管账和管理,年轻皇子和皇孙中大的几个去管摊位。”

他身后老臣单一令皱眉道:“陛下,士农工商,商是最末一等,龙子凤孙行这商贾之事,未免被人耻笑。”

单一令今晚啥都没吃,说是长期腹泻吃食上比较讲究,这事儿文臻也听说过,但她想这也不是唯一原因吧?几位老臣,因为那一晚围桌吃饭的事,一直对她态度淡淡。

文臻还没说话,一个声音便插进来道“老单,行商确实有失风范,那你单家名下三百六十二间店铺就都先转让出去吧,转给我怎样?对了,还有你家老二,他行商太精明,不配名门大族尊贵,也别接任家主了。”

单一令“……”

老头子默默闭嘴——朝野三大铁规条之一,就是莫与宜王争短长。

燕绥一句话怼默犯嫌的老家伙,转头就瞥文臻,“什锦沙冰不错。但是良工巧匠做的我不想吃。”

文臻翻个白眼,懒得理他的矫情,“那就不吃呗。”

燕绥默默看什锦沙冰的摊位,围着的人最多,眼看着那十几个透明玻璃碗都要见底了。

德妃一直稳稳坐在那边,也不去凑热闹,闻言对燕绥文臻看了一眼,唤菊牙,“去,给我拿一碗那个像冰的东西来,要黄色的。”

菊牙去了,良工巧匠看见菊牙龇牙一笑,“承惠,三文钱一碗甜橘沙冰。”

菊牙还没说话,那边德妃已经柳眉倒竖,“闻真真!闻真真!”

文臻正在给皇帝介绍各种小吃的特色,听见声音就对皇帝笑,皇帝一边小口吃杨枝甘露,一边无奈地摇摇头,道“顺着德妃一点,但也不要太顺着。她就那性子。”

文臻便笑着过去,德妃一指沙冰,“怎么,还跟我要钱呢?”

“回娘娘,陛下吃杨枝甘露也还付钱了呢。”

“你以为我认不得那些家伙?”德妃下巴对工字队摊主们一点,“都是燕绥的人。你摆这一局,没少借用燕绥的力量吧?我是燕绥的娘,你也和我人五人六?”

文臻又笑,掏出三文钱,给了良工巧匠,亲自端出一碗甜橘沙冰,送到德妃面前,嘱咐她,“这个凉,娘娘不要多吃,小心闹肚子。”等德妃满意地开吃,才慢悠悠道,“燕绥来,也一样要付钱,无规矩不成方圆。都打白条,咱们怎么挣钱呢?”

“咱们?”德妃头也不抬,“谁跟你咱们?”

“这夜市,宜王殿下是技术入股的,每挣一文钱都有他一份,您方才还说是殿下的娘是一家人,那自然也有您一份。”文臻瞪大眼睛,“还是您不乐意?”

“她不乐意。”燕绥又出现了,一锭金子砸在摊位上,“这个摊子,我包了。闲杂人等请吃完速速离开。”

德妃冷笑一声,三口两口吃完沙冰,站起身,修长手指点点燕绥鼻尖,“行,我走,我让地儿给你俩恋奸情热!”

文臻……

等等您说啥?

“我们还要白日宣淫呢!”燕绥挑挑眉毛坐下来,眼风也不给一个,“好走,不送。”

文臻……

神他妈白日宣淫!

再特么自说自话下去,姑娘我要你们懂什么叫富贵不能淫!

她回到摊位,挤走良工巧匠,亲自站摊,燕绥装模作样地在摊子前看了一阵,指着紫色的沙冰道“我要这个紫色的。”

“好,骚气紫一份!”文臻迅速调了一份骚气紫葡萄沙冰,重重往台子上一搁。

燕绥看她一眼,只好自己去拿,一边拿一边批评她“你除了矮,脾气还坏。”

一旁的良工巧匠木着脸,心想主子你四不四傻,这位脾气全皇宫出了名的好好吗?见谁都笑脸相迎,也就你能看见她的脾气了。

燕绥吃了一口骚气紫,噗地一声喷出来,道“什么味儿!”

文臻微笑,“骚气紫啊,当然是骚味儿!”

燕绥看看四周,其余人也有吃骚气紫的,那表情都正常得很。一边吃还一边称赞,都道说先前吃了觉得不如闻近纯的好,却原来也并不是这样,闻女官亲自做的,就是不一样,闻近纯其实是及不上的。

这黑芝麻汤圆,学武天赋也就一般,学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倒进步神速,上次生生害他顶了大半天帐篷还不够?

“换那个红色的!”燕绥又指了一个粉色的,一边起身,抓了文臻的手,拉着她到了车子自配的水池边去洗手,以防她在指甲或者掌心里给他加料。

文臻挣脱不开,被拖到水池边,那家伙真的和给娃娃洗手一样,抓住她的手,给她仔仔细细的洗,洗完掌心洗手背,洗完手背洗指甲……

洗着洗着,燕绥有点发怔。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时候,自己能这样主动碰触别人了?

之前,好像谁碰了他一下袖子都要浑身不舒服要截去那段袖子,怎么现在都能抓住别人手给人洗手了?

关键还一点不觉得,自然得好像以前这样做过无数次。

这也太可怕了。

可怕得燕绥停了手,仔细想了想,才发觉好像自从遇见这只黑芝麻馅汤圆,就失去了太多的禁忌。

他垂头茫然看着文臻的手,手不大,好在五指纤长,没有留宫里流行的长指甲,指甲修剪得圆润晶莹,手心手背都雪白,略微有点肉,因此在清水的浸泡里越发显得莹润柔软,他忽然就感觉到掌心里的滑腻轻柔,羽毛一般搔到了心尖上。

他忍不住捏了捏,真实的,陌生的触感,从有记忆以来的陌生,然而心上似跳跃着奇怪的情绪,亦是二十一年来未曾有。

他在这发怔,文臻也怔了怔,不明白这人怎么洗着洗着便发起呆来了,难得看他这样,忍不住起了玩心,挣脱了他的钳制,手指在他睫毛上一捏。

这一捏,燕绥下意识一躲,睫毛上沾染了水滴,甩飞出去似眼泪一般,文臻觉得好笑,格格笑起来。

她一笑,那边燕绥就转头看她,隔着沾水显得有些濛濛的眼眸,他看过来的眼神像忽然吹起了绿遍江南的春风。

那风穿廊过岸,刹那间烟雨蒙蒙,水绿花红。

文臻迎上这样的目光,忽然也有些发怔,张着两只的手,心跳猛然间越来越急。

好像……有点……奇怪啊……

燕绥忽然一转头,逮住了旁边的良工巧匠,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良工巧匠和文臻都吓了一跳。

良工巧匠受到的惊吓尤其剧烈,尤其当他看见殿下抓住他的手之后居然还捏了捏摸了摸之后。

那一刻他的表情,文臻觉得“惨烈”二字可以勉强形容。

文臻也瞪大眼睛,心想这位难道是个同?

------题外话------

一本没有反面角色的书,是没有灵魂和乐趣的书。

看反面角色蹦跶固然生气,但是不先经历一番怒火满胸,何来后面虐渣的爽。

不一路打怪,女主又谈何成长升级。

要淡定,要从容,要笑看一切魑魅魍魉,这是人生必需调味品,这世上哪有一路坦途呢?那样的故事又有几个意思?

心理承受能力需要锻炼啊亲。

记住一个原则就好了,人渣年年有,踩不过来也无妨,只要我一直比丫强,活得比丫帅,就是对那些人最大的反击了。

怕什么莲花绿茶,要什么讨喜人夸,装什么委屈可怜,博什么怜悯同情。

自己灿烂最重要。

-----这是装逼完的分界线------

给张月票吧亲。

终于虐渣了这么爽还不够吗?

还不够我可以表演打滚儿!

一个打滚儿不够可以两个!

第七十二章 三人行必有我醋焉

一时间心绪有点复杂,不知道是喜是失落。像忽然乘风上了高空,却在高空看见落了一阵冷雨。

然后她就看见燕绥猛地一甩手,把良工巧匠生生甩出车外,撞在地面上砰然一声巨响,良工巧匠从一地灰尘中茫然回首的姿态,活像一个被先奸后虐的黑莲花受。

然而再去看燕绥的神情,又像被先奸后虐的那个是他才对。

文臻张大嘴,瞬间脑补出一百万字情节曲折虐恋情深小说。

其核心情节自然就是我爱你你不爱我然而我还是要爱你然而你不断折磨我但是我还是要爱你我死也要爱你……

在她脑海中无数个爱你不间断循环的同时,燕绥已经洗完了十遍手。

他已经把给文臻洗手这件事给忘记了,并且解决了自我怀疑的问题,确定了自己依旧还是自己,恢复了平静,从容在桌边坐下来,下巴对着那个粉红色沙冰继续一点。

文臻也已经忘记了被洗手以及之后的洗手事件以及原本的继续下药计划,老老实实去给他做了一碗甜菜沙冰,并在燕绥询问这是什么名字的时候,恍恍惚惚回答他“娘炮粉。”

回答完后才反应过来,心想真是我思故我说啊,还好燕绥不懂。

燕绥确实不懂,这回吃到了正常的娘炮粉,却有点嫌弃不够甜,但此时沙冰已经快没了,他便理直气壮和文臻提要求,“做个甜一点的来,随便什么颜色。”

文臻此时已经做好心理建设,有点失落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心想及时发现真相也不错,算是及时止损了,又想这年代男风好像也不怎么盛行,瞧他连良工巧匠这样的歪瓜裂枣都能下口,不禁用爱怜的眼光看了一眼饥不择食的渣攻,难得有耐性地道“沙冰的材料今晚没有了,这东西也不是什么好的,以后我给你做蛋糕好不好,那个够甜哦。又甜又柔软。”

她说完这句,就看见燕绥立即认真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颇有赞同之色,看得她莫名其妙。

我们在说蛋糕,你这一脸赞同是要闹哪样?

难道蛋糕也可以做什么什么道具?

她的脑洞又险险往某个不可描述的方向滑下去,得用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拉回来……

没办法,小黄文看得太多了啊……

燕绥只觉得她眼神奇奇怪怪的,不过这丫头奇奇怪怪的地方挺多,他现在心情有点复杂,确定了自己正常,却又因此觉得似乎更不正常了,但就这么不正常也挺好。他之前不是没有想过立妃的事情,不想也不行,朝中那些老头子天天叨叨,说他久久不婚是乱了纲常,可他就不说之前的心障,单看看父皇和母妃的相处方式,就觉得乏味得很,都说父皇宠爱母妃,可是一年去德胜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便是去了,德妃也不见什么喜色。

就德妃那样的女子,都说美且有意思,该是很高的评价了,但是他往自己的生活里代入了一下,发觉完全没办法忍受这样的“有意思”,再美也不行。

他一边慢慢吃着甜菜沙冰,一边试着把文臻代入了一下,结果他满脑子都飞舞着沙冰生煎麻辣烫,清炒慢炖小蛋糕……

不过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他吃完了,把甜菜碗一推,招呼了在一边等候的工于心计便走。

工于心计今天整晚都没帮忙,一直在一边冷眼瞧着夜市的红火,他固执地认为文臻就是垂涎他家殿下的,所有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夺取他家殿下芳香四溢的而使的手段,所以他要亲自盯着。

至于他的属下,被文臻哄得团团转,这让他很郁闷,还没进门,就用上了主子的人,这像什么话!

他已经想了一晚上的谏言,关于女色误国和心机婊的长篇论述,此刻看着主子吃完也对文臻没有啥表示,转身就走,顿时心花怒放,觉得主子真是一条铁汉,不慕绕指柔,心志刚又坚!

然后他就听见他心志坚刚的铁汉主子一边擦手一边道“回去就召集所有工字队开会,把王府改造一下。”

“殿下,要改造什么?”工于心计也没多想,燕绥是个爱捯饬的,宜王府这些年就没停止过捯饬。

“主院要改建,增加卧室,增加厨房,增加练功场地,增加书房,要对称,地方不够的话,把旁边院子拆了。”

工于心计……

等等您这是要干啥咧?

“对了孩子还需要地方住,但是就住在我们身边一定很吵,旁边再开个小院子吧,给他单独住。一个院子够不够?那就两个吧,不能再多了!”

工于心计……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孩子是什么玩意?

从哪蹦出来的?

我们谈的不是改造王府吗?

“殿下……”他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弱弱地道,“您……您这是要立妃了吗?你要立妃,自有内廷监和御门监给您按规制扩建王府……”

“等他们太慢了,我们自己先做着,回去你就给我先画出图纸来。”

工于心计还在垂死挣扎,“殿下……殿下……可不可以问问,未来王妃是谁?”

燕绥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没长眼睛?”

他自顾自走了,回家研究图纸去了,留下工于心计在风中瑟瑟发抖,良久发出一声愤恨的咆哮。

“心机婊!”

第二次被隔空冠上王妃封号的文臻,喜洋洋结束了夜市,领了一堆赏,回自己小院子数钱去了。

她对着一堆铜板露出八颗牙齿的傻笑,计算着挣多久可以买个小房自己浪,还没想到某人已经自说自话地准备把整个王府改姓文送给她了。

皇帝最终确定夜市三日一回,把时辰提前,下午就开始,允许四品以上大臣携带亲眷,在下午参与皇家夜市,在宫门下钥前离开。

毕竟人多热闹,也能给皇子皇孙们得到更多的锻炼机会。

这个夜市,皇帝采纳了文臻的章程,基本照搬了现代那世文臻所了解的夜市的模式,但凡涉及的相关事务,由各位皇子皇孙及其幕僚自行写计划书来竞标,皇室和文臻收取摊位费和管理费,五五开。

皇帝下了严令,要那些孩子们把这事当做功课来做,可以自行安排,但不可以搞特权,不可以不正当竞争,每月根据实际营业额和平日表现来打分。

皇帝并不想要这些皇子皇孙们懂得怎么做一个商人,却希望他们了解民生,懂得管理和统筹之术,更重要的是,找点事做,省得被那些后宫女人们教得无事生非,心思狭隘。

文臻这个新奇的夜市,最得他心的就是解决了皇孙们事儿多这个问题。

东堂向来是有宵禁的,一到晚上黑洞洞一片,皇宫这个夜市的开启,那些大臣亲眷都十分好奇,能够亲眼看见皇孙站摊,皇女上菜,也是奇事,因此都十分捧场,而且夜市的东西确实十分新奇好吃,价格也公道,众人花得心甘情愿,也无人说皇宫连臣子的钱都搜刮。

之后没多久,皇帝便放宽了宵禁的时间,慢慢的,九里城、瑞康坊等人群密集之地,也有了夜市,花样也是模仿宫里的,又有各地的行商,将这些新奇吃法传回家乡,继天京兴起了小吃热之后,其余各州郡渐渐也开了夜市,小吃盛行,随之而来的便是各地渐渐有人来到天京经营小吃,扩大餐饮,雇佣人手,带动就业,继而带动市面繁荣,金钱在一定范围内开始了更为频繁的流通……

文臻最近也赚了一笔,她和闻近纯尔虞我诈,得来的九里城店铺,契书自然是真的。闻近纯为了蛊惑她,拿出的东西自然不能有假,但文臻也不敢用她的店面去开店,直接便转手,变现投入自己的店铺。

那日闻近纯先是故意找她,引得君莫晓闻近檀和燕绥护卫都不放心,赶到文臻附近守卫,她事先买通的人正好偷偷潜入冰库,看了文臻准备的材料。然后闻近纯根据那些材料也进行了准备。至于做法,则是容妃那位嬷嬷帮了忙,她那特别宽大的袖子里头黏了黏胶,把当时在做的每样小吃都有意无意沾了一点,以闻近纯的本事,有那一点就够了,就算有没弄到的,只要大部分种类相似就足够令人感觉她所有的都会,其余的连猜带自创,她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一样能过关。

但文臻从来就不是傻白甜,她主要的食材根本就不在冰库。

第一次被抄是被人钻了空子,哪能给你抄第二次。非劈头盖脸打到你痛不可。

闻近纯其实也知道文臻不可能相信她,但她要的也不是文臻的信任,不过是调虎离山,一对笑面虎看谁咆哮到最后罢了。仓促之间她也做到了极限,如果遇上的不是开了外挂,装了一肚子中华美食做法又性情奸诈的的文臻,换成其余任何一个人,凭她那个看一眼尝一口便知详细做法的本事,被吊打的肯定不是她。

这一日,文臻的火锅店“江湖捞”也开始开业,主打火锅,附赠烤肉,为将来的烤肉店做铺垫,并以高质量服务为噱头,很快就打开了局面,吸引得天京名流前赴后继。

文臻所有在外的事务都有向皇帝汇报,因此皇帝特批她参与开业,文臻准备出宫前,正遇上燕绥,听说火锅店开业,燕绥当即便把她掳上了车,表示作为大股东之一,他必须第一个享用江湖捞。

文臻总觉得他说这话时候的表情虽然还是淡漠空无的装逼感,但眼神里总有种莫名的自得。

是最近追求良工巧匠获得了巨大的进展了吗?

真为他高兴呢!!!

……

然后那天的开业试吃,令文臻简直不堪回首……

两人明明出宫很早,到九里城的时候,还没到开业的时间,但门口人头攒动,生生把文臻吓得蹦下了车。

再抬头一看,预约号已经到了一千多桌!

这盛况惊得文臻发傻。好容易逮住忙进忙出的闻近檀,闻近檀本是个畏惧人群的,这回也顾不得了,匆匆从人群中挤出来,带着她和燕绥从边上小门进去,那里是后厨所在,穿过一大堆装满各色菜的盆盆罐罐,文臻一边提着裙子一边想燕绥这个爱干净的怎么不说话,一回头,这家伙在门口杵着呢,而外头挤着的人群闻风而动,也跃跃欲试地想要从侧门进来。

文臻赶紧过去,蹲下身先把自己的裙子打了结,再掏出夹子,给燕绥一边一个把袍角夹起。

她蹲下身捧起燕绥的袍子的时候,不知怎的便想起教堂、蓝天、白鸽、新娘的长长的婚纱拖尾、穿着小礼服的花童……

花童长着自己的脸,而新娘的脸和燕绥一模一样的好看……

她忍不住扑哧一笑。

燕绥正低头看她,对文臻蹲下身帮他夹袍角的动作颇有些意外,这黑芝麻馅儿汤圆,一向对他看似顺从实则凶狠,难得有这样的真温柔,他盯着她的发顶有点出神,然后便听见她噗嗤一笑,倒让他怔了一怔,心想笑什么?是猜到他想摸摸她吗?

所以欢喜得笑了?

这么一想,便觉得不能不摸了,于是他弯下身,手还没搁到文臻头上,文臻正好站起身,这一搁,便成了砰一声,他拍到了她的脑袋。

燕绥……

文臻……

片刻后文臻翻个白眼,用哄孩子的语气忍耐地道“殿下啊,这样虽然难看了点,但是东西多,容易蹭脏,别闹了哈。”

燕绥……

我能说我其实是想摸摸你的头发吗……

宜王殿下望了望屋顶,看看那个感情窍还没打通已经转身的某人的背影,心想其实这样也不错,女人啊,不能太宠,这夹个袍子就给太好的脸色,不方便以后管教!

两人绕过厨房,在二楼预留的雅间入座。新近招聘并精心筛选培训良久的服务员上来,先给每人套了一个护兜,燕绥的护兜是文臻亲自套的,不敢把这种可能引发爆炸的大事交给服务员,原以为这个别扭精多少要闹,不想直到她身前身后给他都穿完,人家也没发表任何不满。

燕绥心情颇好地眯着眼——他就喜欢看这丫头为他忙前忙后的样子,所以虽然衣服古怪也就勉强可以忍受了。

文臻站起身给他套衣服时,不得不靠得很近,整个人都像要扑进他怀里,燕绥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这丫头是故意借此机会想要亲近亲近他的吧,女人不用这么主动,这种事还是应该男人来,不过好像这样又有点太惯着她……

眨眼间内心戏演过了几个来回,就在他终于下定决心,打算给她一个爱的抱抱的时候,文臻转到了他身后,给他系上了护衣的带子。

燕绥……剧情走太快有点跟不上。

穿护衣的时候,服务员已经送上热毛巾,帮文臻收好了她的包包——文臻有个双肩包,有时会背着,不止一次有人好奇问过这包,听说现在已经有店铺仿制了在卖了。

服务员又开了窗通风,两人从窗下往下看,便见店门口空地上已经提供了凳子,一长排桌子上安排好了免费的果汁和小吃,有服务员给每个人发纸条折纸,随便折什么花样,折一只免一文钱。折出的东西特别奇巧的,免一百文,还会由店内收藏,以后会有专门的橱窗用来展示。更突出的,会有前往将作监供职的机会。

最后一条是燕绥加上的,文臻可没这个权力。燕绥说将作监缺能工巧匠缺聪明有底子的学徒,希望能从民间选拔。

大家立即兴致勃勃折纸,再不觉得等待厌烦。

燕绥瞧着,唇角微微一弯——真是令人惊喜的人呢。

他今日过来,原本是听说文臻的名声已经传出了宫,她的新店因此也备受关注,原本踩死人他也不在意,但文臻来了,他就有点担心今日人太多惹出事端,特意带了她来,没想到这秩序,还能用这种法子来解决。

锅底上来,菜堆了琳琅满目一桌子,燕绥瞧着那热气腾腾的火锅,忽然想起上次在皇后宫里看见文臻被欺负,伺候那群皇孙时的场景来,一时有些犹豫——每次吃火锅都她伺候人,要么这次换他辛苦一下?当然得和她说好就这一次……

忽然对面文臻站起身,冲底下招呼,“唐羡之!”

宛如警报瞬间拉响,燕绥扭头一瞧。

呵呵,那对兄妹正在楼下等位呢!

唐羡之也对着文臻挥手,笑容清透,唐慕之一脸不情愿,原本拉了哥哥要走,看见燕绥探头,顿时脚跟一转,拖着哥哥就上楼。

文臻早已令人接他们上来。一转头看见燕绥表情,又是那种“我看起来很不在意其实我有点生气”的模式,也不理他,自顾自招呼服务员加碗筷。

这能咋的?大方一点行不?虽然不是一条船上的人,但是她是老板,就这么撞见了,不把人请上来难道还缩头装看不见吗?

这种事只有宜王殿下做得出来好吗。

她对着救命恩人可做不出来。

上楼脚步声响,步伐特别稳定的自然是唐羡之,燕绥忽然站起身,坐到了文臻身边。

文臻呃地一声,随即想起如果他不坐到自己身边,那就是唐羡之坐,她和唐慕之不可能坐一边的。

这人啥时候心这么细了?

这还没完,殿下想了想,把文臻对面布好的碟子拿走了一个。

文臻??

这是什么骚操作?

但随即燕绥又皱起了眉头,又把自己对面的碟子拿走一个。

文臻??

不是已经对称了吗?还要折腾个啥?

燕绥忽然站起来,皱着眉道“换个座,那种大桌。”

说着指向对面一个比较大的包厢,里头是那种可以容纳十人的长条桌。

文臻黑人问号脸——大哥,四个人坐十个人的桌子怎么坐?锅子怎么摆?吃怎么吃?都站起来捞吗?

她想了一会,联想了人员构成,若有所悟。

来的是唐羡之兄妹,坐的是四人桌,那么必然要两两相对,燕绥不想和唐慕之坐面对面,所以拆散自己对面那一套餐具,这样性格一板一眼的唐慕之就会下意识不坐他对面,但随即他反应过来,唐慕之坐在她对面,她也会有麻烦和危险?

文臻默了一默,心想这脑沟瞬间三个来回不怕迟早被磨平吗?

叹口气,她低头对底下看了看,忽然又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连喊带叫,那人抬头看她,原本不想理她,后来还是想了想,顺着她的指示进了门。

文臻便吩咐服务员“换个小圆桌的包间吧,那种五人间。”

燕绥唇角一勾,心想这回总算开了窍,知道不应该让唐羡之坐对面了。

换好包厢,唐羡之兄妹已经上楼来,后面是那个在司空府有一面之缘的司空昱。被燕绥催花打耳光的那个。

文臻一看他就想起日本动漫里的美少年,虽然关系尴尬,但颜控控制不住自己骚动的心,看到人就忍不住招手了。

没想到他还真的上来了。

五个人问题就好解决了,团团一桌,文臻左边燕绥右边司空昱,完美。

点的是四宫格,牛肉汤、辣、清汤和菌菇。

服务生上来给人套护衣,考虑到古代人的男女之防,分男女伺候,唐慕之一脸警惕生硬拒绝,司空昱皱眉但没有反对,唐羡之一开始有点诧异,随即便笑了,目光清透,十分配合,完了还对人家道谢,惹得那清秀小哥微微红了脸。

文臻托腮看着,心想唐哥哥看着就是养眼舒服,男女通杀啊。

然后她感觉到身边似有杀气,一回头看见燕绥在用眼神杀她,她莫名其妙,看到服务生拿了包头发的头巾过来,以为某人又想人伺候了,撇撇嘴,拿了一个头巾,亲自帮燕绥把头发裹住了。

她是老板嘛,要理解土包子的无措,要做好示范。

这个动作一做,杀气立即消失,燕绥眯起眼睛,文臻忽然想起某种大型猫科动物,觉得自己忽然升级成了铲屎官。

大型猫科动物还知道投桃报李,顺手也挑了一条粉红头巾给她也裹上了。他兜起她头发时手指触及她颈间肌肤,文臻怕痒,忍不住嘻嘻一笑。

头发裹完,齐整得不要不要的,她摸着头巾和他道谢,感觉炸起的毛都瞬间消失了,气氛祥和。

随即她起身去招呼众人弄调料,众人再傻兮兮跟着,拿着自己的碗,对着那一大排的小碗发怔,一旁的服务生一一介绍各种调料,询问各人口味推荐各种搭配,司空昱对辣椒酱很感兴趣,但总是弄错,忍不住自嘲地道“这样都能弄错是我太蠢了吗?”

一旁的服务生温柔地道“不,是它蠢,没能好好推荐自己。”

司空昱嗤地一笑,这个总有些冷漠有些忧伤的少年,进店来第一次展颜。

旁边唐慕之要自己调调料,放下勺子时候因为总在看燕绥调的是什么,手重了一些,一点辣油溅开,正要溅到司空昱的腰带上,司空昱立即后退,偏偏身后有人被堵住,还是他身边的服务员眼疾手快,手飞快挡在司空昱的腰带前,任由辣油溅在自己手上,面对司空昱的道谢,还笑道“能为您这样漂亮的腰带挡油,也是我的手的荣幸啊。”

司空昱笑容更显,清丽俏美得令人眼花。

文臻下意识看了司空昱的腰带一眼,她有点奇怪,司空昱对这腰带似乎特别紧张,按说他身为郡王世子,很得宠爱,金银当如粪土,何以这么重视一条腰带?

不过那腰带看起来倒也有些别致,像是编织款,金丝夹杂老藤,光芒隐现,十分华贵。

一旁的唐慕之好像这才反应过来,皱眉看了他腰带一阵子,才道“这是你家族的私记吧?我记得里头应该藏了一只金翅大鹏,听说谁要能打开你的私记,拿到那只金翅大鹏,谁就是你的……”

司空昱忽然截断了她的话,道“没人能打开碎金藤。”

他神情拒绝,明显不以为然,唐慕之也是懒得闲话的人,也没有再说,只发怔半晌,才仿佛自言自语地道“是啊,万一打开的人不对,又怎么办呢……”

司空昱脸色更不好看,也不理她,转头对文臻道“你店里别的也罢了,就是这些小厮难得。”

文臻笑弯了眼,唐羡之转头看她,燕绥状似无意地从他面前走过去,拿走了他刚想取用的香菇酱。

文臻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拉了司空昱到一边,那少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伸手掸平被她抓皱的袖子。

文臻早就习惯了第一傲娇难搞帝燕绥的风格,才不在乎这种量级的嫌弃,悄声道“司空兄,听说你马上要到天机府去报到了?能不能在天机府帮我找几个人?”

司空昱一怔,道“谁?”

文臻倒犹豫了,她是忽然想起司空昱要去天机府的事情,冷不丁想到君珂太史阑景横波她们三个的异能,一向比她厉害,有没有可能流落东堂,再被天机府招揽?

但她又有点担心,不知道这样的寻找会不会带来什么麻烦,把君珂等人的情况说给司空昱听会不会引发什么事端。

纠结了一阵,才道“我有个朋友,失散了……”便把君珂的能力和形容说给司空昱听,又含糊地说了景横波,却没有提太史阑。

她的想法是君珂太老实,受欺负可能性最大,所以最好尽快找到她。景横波的异能是瞬移,最起码可以保命,比君珂安全系数高,但她性子太过放纵,容易惹事,所以排在要找的第二序列。

至于太史阑……

让她自生自灭去吧!

全天下穿越者都被炮灰了,她也不会的!

跟她比起来,自己才是需要被她保护的那个呐。

完了她又道“也不一定在天机府,只是想着有没有那个可能,拜托了。”

虽说司空昱和她并不熟,司空家和她关系也不好,但她没来由地就对司空昱比较放心,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

司空昱也应了,还答应有没有这个人,到时候都会修书给她来说一声。

两人说了几句,外头燕绥走过了三回。

第三回,司空昱一瞟燕绥,冷笑一声,当先走了。

文臻也没在意这暗潮汹涌,回到包厢,锅底上来,服务生展示惊艳古人的服务水平的时候到了。

两个服务生各站一角,下菜,捞菜,扒虾,换碟,安安静静,除了必要的介绍,其余时候只干活,没有活干就站到屋角降低存在感,其间司空昱咳嗽一声,立即端上一碗姜茶;唐慕之头发散了,送上发网;吃得热了有汗了,送上热毛巾,唐羡之夸一声芝麻酱馥郁湛香,问是否可以购买,服务生给他提来了一大罐,不要钱。

在座人人身份高贵,从不少趋奉,也从未经历过这种品质的服务。一时都有些懵逼,安安静静享受服务,连说话都忘记了。

不仅他们,整个楼上楼下都很安静,目前都处在“卧槽还可以这样!”的震惊中。

因为几乎不用动手,比较闲,唐慕之吃着吃着,眼神就往燕绥那边瞟,只是她的位置离燕绥实在有点远,又总有人代劳,所以总是找不到机会,直到服务生一个去拿毛巾一个去拿酱,她才忽然伸长手,拿了漏勺,舀了虾滑,往燕绥碗里送,道“这个不错,尝尝吗?”

她把漏勺送过去的时候,文臻正好看见服务生不在,就起身准备为大家服务,结果正撞上唐慕之,两个漏勺相交,唐慕之因为隔得远,漏勺端得不够稳,勺一歪,里头的菜眼看就要掉落到桌上。

唐羡之坐在燕绥旁边,手中碗一伸,精准地接住了那虾滑,笑道“妹妹,谢了。”

文臻正在懊恼,心想万一唐慕之闹起来怎么收场,顿时松一口气,心想唐羡之真是玲珑剔透,这动作这言语,接得天衣无缝,连接下来的尴尬都解决了。

唐慕之脸色一白,又一青,冷冷看了文臻一眼,默不作声坐下。

燕绥忽然捞了一漏勺肥牛给文臻,笑道“多吃一点。”

文臻差点想去挖耳朵——咦,这家伙好端端的忽然眉目带笑满脸春风的干嘛?

还居然破天荒伺候人了。

好怕怕。

她此刻心中还流荡着对唐羡之的感激,看他接菜时手指溅到一点油星,急忙取了抽纸去给他擦。

她的手臂横过燕绥,忽然被燕绥一拍,侧目一看,燕绥脸上的笑已经不见了,一根手指缓缓将她手臂推开,道“你挡到我吃菜了。”

另一只手还不忘记把差点要放到她碗里的肥牛给捞回去,顺手扔到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文臻???

这又是什么节奏?

这一脚天一脚地是要闹哪样?

和这位在一起真是每天都要翻无数个白眼,迟早她变成三白眼。

那边,唐羡之接了她的纸,慢慢地,一遍遍地擦着,看着燕绥,嘴角噙着笑。

燕绥瞟他一眼,忽然道“吃完没有?吃完了就再会吧。”

唐羡之也不恼,只对文臻道“今日这一餐,美味和吃到传说已久的火锅还在其次,倒是诸般布置匠心独运,照顾打点尤其善解人意,无论是门口排队还是雅间伺候,方才我还看见有帮忙照看孩子的,真是令人惊叹,今日之后,此店必定风靡天京。”

文臻笑眯了眼,赶紧十分谦虚地道“这其实不是我的创意啦。以前我在某处呆过,那里有一个非常成功的店,就是这样的经营方式。我只是致敬罢了。”

唐羡之微微一笑,道“介意我给你提一提建议吗?”

文臻立即来了精神,停下筷子,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她是知道唐羡之的能力的,这人看似清灵脱俗,不食人间烟火,其实通庶务明事理,上到国家大事,下到百姓民生,就没有不通不懂的,听他提点,往往都很有收获。

一旁燕绥忽然停了筷子,声音有点重。

------题外话------

又是存稿君出来秀身材的一天。

我的存稿君啊,衣带渐宽,还得不到月票的养分。

迟早要和你们拜拜。

第七十三章 公主抱

文臻听见了,当没有听见。

“你们这个店,目前似乎想在……你先前说服务?那就这么说吧,想在服务上与众不同,确实也做到了,但服务也应该有分级。”唐羡之指指周边的包厢,温和地道,“比如今日能在这楼上的,多半身份不低,以后也不会低,今日都是尝鲜,自然没问题,以后呢?想谈事,服务生再在一边近身伺候,就不大合适了。”

他又指一间包间,“方才经过那里,听见里头服务生在和客人聊天,在客人说话的时候,时不时插嘴逗趣。”

“这一间,方才有人拒绝护衣,但那位小厮依旧喋喋不休和他说这护衣的好处。”

“我们进门的时候,有小厮问我们累不累,夸唐慕之的衣服美丽。”唐羡之笑道,“然而这是冒犯。”

文臻双手一合。

是了,服务热情是她对员工的要求,江湖捞也学了那个著名连锁店的服务风格,但是她忽略了古代和现代的文化环境和价值差异,有些东西,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热情服务是好的,但热情过了头就失去了分寸感,也容易侵犯,她还没学到精髓。

客人之间有自己的场,并不欢迎一个会随时插话的小厮,森严分明的等级制度,也并不允许一个下人随意评论贵人。

不是每个人都能把握好分寸,还得再筛选一下服务人员,制定符合这个时代的服务标准才成。

她心中赞叹,两眼星星地望着唐羡之,“唐兄,你真是百事皆通,无双暖男啊!”

唐羡之一笑,端起一碗菌菇汤,对她一举,“菌菇汤熬到此时,再加牛肉末和芹菜沫,简直妙味天成,值得浮一大白!”

“唐兄对美食居然也这么有天分!”文臻乐呵呵举起自己的辣汤,正准备和他清脆地走一个,身边的燕绥忽然接过了她手中的碗,自顾自喝了一口。

文臻目瞪狗呆地看着他。

呃……她这个是辣汤啊,地狱辣级别,里头还有酱料,又辣又咸,她就没打算真喝,只意思意思碰一下啊!

她紧紧盯着燕绥——这位兄台你还好吗?

需要叫救护车吗?

现在还能说话吗?

燕绥还能说话,不仅还能说话,还面不改色,把碗一搁,拉了她便走,“吃饱了,再会。”

“哎哎哎,慢点,慢点,我还有——”文臻还想再问问唐羡之一些事情,她出宫并不那么容易,也是难得的机会,怎么这家伙这么霸道来着?

她越不肯,燕绥力气越大,文臻也动了气,眉毛一竖,就要使出双层夹药母老虎漂漂拳。

身后唐羡之忽然道“听说宴请尧国世子就在近日?文姑娘你要留意了。上回九里城尧国世子回去后,也不知道受了谁的挑唆,忽然就开始对我朝礼部横挑鼻子竖挑眼起来,又说他自己有名厨随身,技艺非凡,届时要带来一同赴宴,也好领教一下东堂名厨的风范。”他慢悠悠道,“听说那位尧国名厨,做菜寻常,但能够以鼻辨菜,以耳辨菜,等等。”

文臻一听便来了兴趣,从燕绥的禁锢中探头目光亮亮地看他,唐羡之又补充道“听说尧国世子此行另有目的,朝中自然对其也有所求,如果这一顿接风宴席给尧国厨子出了风头……”他笑笑,“殿下没有提醒你此事吗?其中许多内情我一个外臣也不清楚,想来既然文姑娘你担纲接待,殿下应该第一个提醒你才对。”

文臻又目光亮亮看燕绥,唐羡之对燕绥不怀好意她当然知道,但是唐羡之这话半点也没错啊,这事她是第一责任人,燕绥为什么不提醒她。

燕绥现在想的却不是这小破事,而是这女人怎么这么难缠?吃完了还不走还要和唐羡之没完没了地聊?

是不是欺负他现在喉咙很痒,很烧,很齁,想说话也说不了?

耐心告罄,他弯下身,手一抄。

下一瞬文臻腾空而起,光荣成为公主抱狗血梗的公主。

她啊地一声,来不及理解燕绥忽然发的哪门子疯,唯一念头就是外面现在全是人,这样抱出去明天她就要成为天京日报娱乐八卦版占据全幅版面的女主角了!

她双手一抬,按在燕绥脖子上——

下一瞬就可以从燕绥身上翻出去并且送他一个喷嚏打呃大礼包。

燕绥手一抬,她刚刚腾空而起的身形便在他胳膊弯里打了个转,眼看着要送到腋下。

文臻脑补了一下自己被夹在他腋下出门的姿态,只好投降,“停下!我自己跟你走!”

燕绥哼了一声,把她放下,兜着肩一搂,半挟半抱下楼。

一排服务生在走廊恭送老板,人人侧目,刚赶过来的君莫晓在猥琐地笑,满头大汗的闻近檀捂住嘴,易人离撇着嘴,哼一声,“光天化日,白日宣淫!”

文臻只好半侧着脸,不与八婆争短长。

出门的时候还是君莫晓良心发现,追过来递上一个纸袋,“别忘了伴手礼!”

纸袋是为了开业酬宾特意制作,纸寻的是一种非常昂贵但也硬挺的松涛纸,用了也十分昂贵的雕版印刷,图案是文臻亲手画的3d画,十分的有创意,右下角是热气腾腾的火锅,左上角是硕大的白铜汤壶,汤壶里热汤一线,添到了火锅里,袋子挖出的把手正在壶柄的位置,人拎在手里,看上去像真拎着壶在给火锅添汤一样。

这纸袋因为造价太贵,准备的不多,只给雅间最尊贵的客人,里头是几样别致的点心。

这么奇特的纸袋,连燕绥也多看了一眼,文臻把袋子往脸上一遮,做贼一样地被他夹出门去,果然,奇特的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有人在喊“咦,那人怎么能边走边添汤!”也就没人再注意到两人连体婴一样的走路姿势。

一直到上了车,文臻才把纸袋一放,背转身,屁股对着燕绥。

身后燕绥也没说话,时不时咳嗽一声。

文臻默默盘算一阵,到了宫里下车时,已经怒气全无,满面春风,笑吟吟看燕绥,“殿下啊,你这嗓子怎么了啊,刚才太辣了是吗?我给你做个甜品好不好啊?”

她忽然顿了顿。

就刚才那一瞬间,她发誓,她好像感觉到了燕绥的精神忽然拔了一下。

以至于一瞬间她的错觉好像看见了蔫不拉答的幼苗在雨露的灌溉下瞬间昂首挺胸……

这感觉如此一瞬即逝真特么像错觉,因为燕绥并无喜色,只淡淡挥挥手,示意可以去做,然后就坐在她小院门口等吃。

等啊等,等啊等。

好一阵子不见文臻招呼,燕绥有点耐不住,便起身进去找,一进屋便被桌子上一个盘子吸引。

盘子里是几个汤圆形状的点心,外皮晶莹剔透,因此可以看见里面粉黄的馅料,那种黄色十分柔润,在透明表皮下微微闪光,配上淡碧色云瓷碟,漂亮得像个艺术品。

燕绥却并没有立即就拿,眼神迅速而犀利地在那点心和盘子上扫过一圈,又凑近了闻了闻气味,确定没有任何问题,才拈起一个放入口中。

下一秒,一股难以言述的口感和气味便涌入口腔。

入口第一直觉是细腻,柔润,馥郁……和吃文臻之前许多食物一样,诸般美好的形容词不需要思考滚滚而来,但随即,在美妙口感之后,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令人联想起某种特殊恶心玩意的气味便藏在那细腻美妙的初体验之后,暴风入侵,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翻滚起某种黄色的、稀烂的、散发着惊人臭气、永远围绕着恶心的嗡嗡嗡苍蝇的……屎。

“呕……”

宜王殿下发出了不符合他美好形象定位的呕吐声。

地上一滩黄色的呕吐物,看起来也是稀烂的、恶心的、最招苍蝇喜欢的……

连气味都是如此相似的……

然后,笑吟吟的文臻端着盘子进来了,一掀开帘子眼光就落在了地下,一抹笑意飞快掠过,某人夸张地大惊小怪,“哎呀殿下!你怎么把我准备喂狗的粪球给吞啦!”

一边还无辜地扬了扬手中更为精致的碟子,“这个才是准备给您吃的黄金炸薯球啦!”

她声音响亮,引得整个尚宫监的人都在探头探脑。

燕绥哪怕明知道她搞什么把戏,但一看那盘子上金黄的、软软的、颜色暧昧的玩意儿,就扛不住生理上的翻江倒海……

那股屎味还在口腔里回荡,明明就一口,他却感觉好像吞下了全东堂的便便。

对面,那黑芝麻馅汤圆眼睛弯弯,脸颊喷红,笑得像个无辜天真的小恶魔。

笑得这么开心是吗?

觉得报复成功很快意是吗?

对他欺负唐羡之有意见是吗?

那张丰盈的嘴儿,笑起来还真是可恶呢……

那还是别笑了。

他忽然伸手。

一把按住了文臻的后脑勺。

下一秒,一双微凉的唇瓣,已经贴上了那咧出大大弧度的饱满红唇。

……

文臻瞪大了眼睛。

这个动作实在狗血老套,可是人在这种情境下真的只能做出这个动作,这转折太快来得好像龙卷风,以至于短时间内她脑海里只有无数个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以粗体黑体字不断刷屏……

和上次那蜻蜓点水的脸颊与唇的接触不同,这次的燕绥,有种豁出去的决然,几乎在抵达她唇瓣的那一刻,舌尖便攻城掠地,直抵最芬芳处。

他的力道带着三分赌气三分探索三分沉溺,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纠缠,像海草在深海中游曳,召唤下一波的浪潮,浪潮里是五色斑斓,是山青水软,是云在高天而水在瓶,剔透而晶亮,是打开多少年看似平静遥远实则孤冷寂寥的人生,像开启琉璃打造的宝箱,一霎间华光灿烂,嘭一声蹿上云霄。

然后烟花四散,落了一地的缤纷碎雨。

在这样的花与雨中,天也静,水也平,微笑也静谧,岁月也悠长。横平竖直的世界第一次如此乏味,没有对称的生活也可以美妙,就像此刻激起细微的水声,那是生命里未曾听闻过的丽音。

不知何时文臻有些发软,不知何时燕绥扣住她后脑的手指微微用力,再在她分外顺滑的长发中滑落,便顺势捂一捂她的脖颈,如此细弱柔嫩,让他多少年缺乏共情的心,似乎也在瞬间生了怜惜。

文臻却有些吃痛,因为他拽着了她的头发,也因为这细微的疼痛,她忽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这家伙在使坏!

吃了榴莲所以要报复她,要把屎臭的口水吐到她嘴里!

哇呀呀呀太恶毒了!

用占便宜的方式报复!

她这不是双重损失!

正想一把把这个不要脸的香菜精给推出光年之外,燕绥已经自己放开了她,站在她对面,一脸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轻轻抹自己的唇。

原本的动机确实是报复,但现在他已经忘记了初衷了。

只想着那滋味柔软甜蜜,要不要对称地再来一个?

在文臻看来,这货特么的又嫌脏了!

娘的,嫌脏你别碰啊,别占人便宜又一脸被玷污的矫情状行不行!

一向奉行“笑脸坑人”的文臻,发现自己遇上燕绥,这人生信条就有点不管用,那怒火的小宇宙总蹭蹭蹭向外扩。

好在本性终究难移,她吭哧半天,最后还是摆出了最熟悉的甜美微笑,甜美地笑着问燕绥“殿下,这榴莲狗粮味道如何?”

燕绥摸着唇,还在慢慢回味刚才的好滋味,想着竟然真不恶心了,真是有些奇妙,以后不妨多来几次……一边答非所问,“你还不错。”

文臻感觉要得心梗了,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呵呵笑道“可我感觉不怎么好呢,您真的没感觉到那一嘴屎味吗?”

可惜某人并没能如她所愿继续呕吐,反而饶有兴致地开始参观她的卧室,尤其对她放在窗台上的牙刷牙膏产生了兴趣,拿起来细细看,还问她“这是干嘛的?好像是刷牙用的?你总有奇奇怪怪的东西。”

也不等她回答,竟然拿着牙刷就想自己试试,吓得文臻一把抢下来。

亲,您说好的无与伦比的洁癖呢?

不会吃个屎味美食,就被覆盖了吧?

这可是她随手塞到包里的,就剩下这一套了,她珍惜得很,可不能被这家伙糟蹋了。

燕绥也不生气,瞧着那牙膏,他刚才打开闻过味道了,果然好闻,难怪,用这个东西对口气很有好处。

他恋恋不舍地对那牙膏看了一眼,想起今日还要到父皇那里点卯,只好先离开,文臻挥着小手帕客气地相送,走出外间的时候看见那一地的黄黄烂烂,燕绥刚刚转好的脸色又变了,出门的步子飞快。

他以为这事儿也就结束了,屎臭味已经传给了某人,结果宫里就是宫里,八卦集中地,消息飞毛腿,他这边刚到了皇帝的议事殿中,那边每个人看他的眼神就很奇怪,今天依旧是讨论开寒门取士的新政,早先一直都是九品中正选士制,渐渐成为了门阀把持各级官位的渠道,之后又改察举制,由朝廷派官员至地方考察,推举的人才经过考试成为秀才,再一步步考过去直到殿试,但是没用,关系网庞大的门阀,自然有能力去操纵察举结果,最后重要职位还是只能落在门阀及其附属家族手中,其余的名额则是看谁钱塞的多给谁。所以现在皇帝想要实行开科取士,所有人都可以参加的那种,听说大燕已经实行了,并且连武举都有了,东堂这边,却因为门阀的掣肘,到现在也没有进展。

这是已经无数次商讨依旧困难重重的事,他担心他老子气得发病,特意过去坐镇,结果皇帝今天完全没心思进行洗脑和被几个固执的老臣洗脑,时不时飘过眼神对他看一眼,结果老臣也没有平日里的端肃投入,时不时也瞄他一眼,燕绥还发觉了,他爹总在逗他说话,以前这种事,只有说话有推动作用的时候他才会发表意见,但今日,皇帝要他坐在身边,总问他,“老三你觉得怎样?”“老三你看呢?”

燕绥懒得理他爹,他还在回味刚才的屎味舌吻呢,只懒洋洋嗯嗯敷衍,皇帝便倾身过来,似乎专注地盯着他的回答。燕绥心不在焉,本来还有些奇怪,三次之后,终于反应过来。

这次是皇帝问他,“燕绥你发什么呆呢?今天去闻女官开的店吃的如何?”

燕绥听见一个“吃”字,顿时想起刚才的好滋味,并由此延展开来一万种“吃”的妙法,正内心意淫抵达高峰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一看他爹目光灼灼,周围众人都盯着他的嘴。

……

这都什么表情呢,啊?

是等着闻传说中的“屎”味儿吧?

那黑心汤圆,那一声那么响,现在整个皇宫是不是都在传说他误吃了狗吃的屎?

燕绥默了一会儿,一笑,“父皇,今晚我陪你健身。”

皇帝……

夜市一开始的老年健身器材倒还好,悠哉悠哉做做又舒服又优雅,但最近工字队根据闻女官的建议做出来的健身器械越来越残酷了,上次燕绥硬要陪他做了一次,事后他浑身痛了三天三夜。

皇帝再也不看燕绥,一本正经开始议事,燕绥瞥他无事生非的老子一眼,掉头就走。

不走,留在这里被人不断偷窥他的嘴吗?

去找那丫头要那个刷牙的膏子去!

他出了殿,还没走几步,就被德妃的丫鬟菊牙拦住,菊牙笑盈盈说娘娘想殿下了。

燕绥对此嗤之以鼻,说一声可我不想,越过菊牙扬长而去。

可惜刚转过一座宫殿,就看见他的老娘。

知道没法把他叫过去,唯恐天下不乱的某人不死心,亲自在路上等着堵儿子。

燕绥老远看见那个在宫里也不是穿黑就是穿白的老娘,也差点像文臻那样翻个白眼。

有这样的爹娘吗?啊?

德妃笑颜如花,亲自迎上来,拿着个粗劣的帕子,要给他擦汗。

平日里恨不得离八丈远的人,此刻恨不得贴上去,就指望她那个“厌娘症”儿子,能和她一样破个例,来个大声呵斥。

说不定能看见牙齿上沾的屎呢?

听说燕绥误吃那玩意之后,出门的时候还在抹嘴呢。

燕绥盯着他迎上来的娘,心想她知不知道自己这个模样真的很恶心?

父皇看见也得吓跑吧?

要是换成文臻……

这么一想,他眼睛一眯,忽然一把抓住他娘,唇在她脸上一贴。

……

所有人宛如被雷劈。

德妃高举的手臂僵硬在半空中。

燕绥一触即分,挨着他娘的脸,低低笑道“娘娘,听说洋外礼节,儿子见了娘都要以唇亲脸,以示孺慕。今儿你这么热情,我怎么敢不投桃报李。怎么样,香吗?惊喜吗?”

他放开他还在游魂状态的娘,绕过还在游魂状态的宫女们,走出好几步,才听见他终于回魂的老娘,气若游丝地道“……还真有屎臭哎!”

燕绥……!!!

这件事的后果,就是整个皇宫把这件八卦秘密地传扬了整整半个月,其间伴随种种大快人心的窃笑和意味不明的咳嗽。并在后来成为东堂皇宫经典的传说。另一个后果就是文臻最后的牙膏在当天后半夜不见了。

文臻就当没发现牙膏的失踪,事情传得那么广特出乎她的预料,大半管牙膏就当赔偿某人的精神损失费了。

当晚宫内有夜市,且邀请在京述职官员家眷前来游玩,最近夜市又添了好些游戏和吃食,文臻前去帮忙,回来的时候,特意绕了个弯,经过了太后的慈仁宫和旁边的香宫。

那天闻近纯自请香宫伺候,皇帝让她自己去求太后,果然太后并不欢迎这种不够虔诚,把香宫伺候当做惩罚的请求,将闻近纯拒之门外。听说闻近纯在慈仁宫门口跪了三天三夜。并自己剪了头发。

她头发一剪,便轰动了整个皇宫。身体发肤,授诸父母,尤其女子长发,所谓发断情绝,剃发意味着和父母亲人诀别,断情绝欲,是女子自绝于世的最狠手段。香宫的宫女,虽然礼佛艰苦,但也很少有剪头发的。

于是慈仁宫开了门,第二天闻近纯拎着个小包袱进了香宫。

文臻其实从没指望过借着这抄袭事件能怎么处罚闻近纯,毕竟在皇族看来,只要不危及她们的安全和利益,普通人的尊严根本不是事,所以她在抄袭事件之初,闻近纯麻痹她的时候,她也在麻痹闻近纯,任由她把事态严重化,把普通的抄袭事件往人品和不配服务皇宫上凑,这样她才有机会把闻近纯逐出宫。不然以皇后最喜欢表现宽仁的风格,一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没想到闻近纯永远比她想象得狠,她给她自己的惩罚更重更可怕,她为了能留下来不惜更重地惩罚自己。

事情到了这一步便成了死结。

这份心性让文臻不安,这就是个潜伏的核弹啊。

香宫入夜了依旧灯火通明,这是皇宫里一处永远亮灯的地方,意味着永恒的大光明。

大光明里,文臻远远地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背着一个比她身体还大的大水桶,一步一晃地往门里走,那水桶把她压得整个人成了u形,每一步都晃出大量的水,泼得浑身透湿。

她赤脚,穿一双粗劣的草鞋,草鞋把细嫩的脚磨得血迹斑斑,再被水浸润,每走一步,地上都留下一个淡粉血水横流的脚印。

她瘦得惊人,突起的肩胛骨像两柄小剑似的。露出的脖颈血痕点点,大概是被荆棘刺伤的。

文臻忍不住心生凛然怜悯。

忽然里头灯光变幻,似乎有人经过,那少女脸一侧。

文臻停住了呼吸。

……是闻近纯!

巨大的惊诧和难以言明的恐惧感忽然潮水般涌来,文臻往黑暗里又退一步。

闻近纯似乎有所觉,转头想要看来,但水桶太大太重,她挣扎前行已经耗尽所有力气,前头已经有中年女子的声音在冷冷呵斥,斥她苦行不力,一桶水居然背了这么久。

文臻看着她一边喘息一边赔笑,颤抖着迈进门槛,跨过门槛时腿抖得厉害,险些要被桶压倒。

里头的人没有动,冷冷看着。

外头的文臻,默默看着,想着之前的闻近纯,不算胖,但也十分健康,这才几天,就成了这模样。

此刻支撑她的,到底是无论如何也要留在宫里的执念,还是对她文臻的恨?

现如今她加诸于自己身上的所有苦修,将来都要还回去的吧?

文臻抬头看看慈仁宫的蓝底金字匾额,慈仁宫倒是很早就熄灯了。

太后这个苦修的佛,苦的是别人,修的是她自己。

也不知道佛祖会不会认这样的所谓虔诚。

……

从香宫回去,文臻打开了太医院送来的几本书。

几个老太医打赌赌输了,皇帝现在每天晚上吃完饭有了遛弯子的地方,太医们也遵守约定,问文臻想要学什么。

文臻并没有和他们学医术,而是选择了针灸,和一个善治疮痈肿毒的太医要了他的手抄医书,以及学习妇科。

为人为己,这都是比较实用的技能。

文臻以前除了对厨艺有些钻研的劲儿,其余事情都显得有些懒,但如今她觉得,不得不勤奋了。

技多不压身,每多一分能力,将来就可能多一分保命的机会。

这几位能进太医院,当然都堪称国手,因为东堂皇帝身体荏弱,所以皇后但凡听说名医都下旨宣召,天下名医九分在皇宫,仅有几个有个性有地位不奉召的,比如渭城就有一个性情特别暴躁的名医,坚不肯受皇族约束,扬言逼他就自杀的,皇室总不能逼死人,也就罢了。

文臻的练功也从未搁下,回宫后继续和齐云深学习,并且两人研究出了如何将她体内那些针炼化之后再具化,成为可以使用的杀人武器。

但前提首先是要炼化,按现在的速度,炼化十八根实在是遥遥无期。据齐云深说,就是那个渭城名医,有一手极速清除体内一切暗疾隐患的妙法,只是那个人和诸大世家关系都好,暗中受各世家保护,为人也难搞,都要看机缘了。

但她也没看多久的书,因为明天就要宴请尧国王世子。

燕绥派人给她送了信来,提了提尧国世子的事情。尧国现今的大王才能平庸,华昌王势力不小,而且据燕绥手下打探来的消息,华昌王封地内最近似乎有一些变动,令华昌王一直以来的保守态度有了变化,世子远行东堂游学,就是这个变化带来的一项举措。好端端的一个藩王之子跑到别国游学,其间深意不小。

尧国势弱,尧国一个藩王更不能和东堂平等谈判,如果东堂肯谈判,那意味着必然有利可图。

文臻猜想,那位藩王应该已经有了篡位夺权的实力,所以谋求和东堂的联盟,不求帮手,至少不能在自己起兵的时候趁火打劫。而东堂则看中了华昌王封地和唐家所属三州之地接壤,

想要借华昌王的力量,钳制甚至铲除唐家。

因为地位不对等,所以华昌王计划是要加强同东堂的私下通商的,简单来说就是变相送钱,具体通商内容,就要看世子此次的考察结果。

本来是各取所需的合作关系,但问题出在那日九里城,一场明争暗斗下来,尧国世子回去左想右想,觉得自己似乎被耍了,还不是被一个人耍,是被一群人耍,这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当即他就不肯入国子监了,表示东堂民风似乎不大好,要多瞧瞧看看,是否值得自己千里求学。东堂作为大国上邦,自然也该事事处处都远胜于尧国,如若不能,实在也不值得华昌王冒偌大的危险和代价来攀交结盟。

尧国这位世子,是华昌王的独子,很受父亲宠爱,来东堂确实也带了浩浩荡荡的随从,什么人才都有,他所谓事事处处都必须远胜于尧国,是赌气,但既然赌上了这口气,就不能不陪着,这一场迟来的国宴,便被顶到了枪口。

所以皇帝临时改了主意,把原定的相对小规模的接风宴,改成了群臣参加的国宴大宴,务必要让尧国土包子领略到上邦的煌煌威严,这自然不能文臻一个人操持,所以菜单重新议定,御厨房将会全员出手,包括文臻在内,每人拿出六个最拿手的菜。

这场宴席现在成了一个轻不得重不得的难题,因为尧国世子受了委屈,还要指望人家掏钱,所以得让人家吃好吃满意,但是世子在赌气,要小小比试或者展现他的人才,按说就惯惯他,给他赢了便是,但这个世子性子颇有些傻气,他赢了可能就真的因此鄙视东堂不肯痛快掏钱,但他输了也可能一怒之下任性不掏钱——总之都不是东堂要的结果。

如何又让人家吃的满意又让人家比的满意我们还不能输?

这个充满悖论的挑战让御厨房大厨们纷纷摇头。群臣也颇为束手,有人建议可向民间征高手,并定下了胜者如果异能出众可入天机府的赏格。

皇帝召见了文臻,文臻对这位世子傻白甜的性格也颇为无语。国事如此全凭心意一言而决,这位华昌王就算夺了皇位,想必也传不过二代。

她生性谨慎,并不敢打包票,只说量力而行,皇帝素来宽容,也不逼迫她,只道尽力便好,

并淡淡和她暗示了,东堂想要和华昌王通商,却不想拿出最值钱最好的东西来通,听说华昌王非常有钱,很适合做个冤大头,所以希望她拿出一些不值钱不耗料却又十分特别可以卖得无比昂贵的东西,到时候骗尧国土包子的钱去。

菜单已经审定,文臻看了,都是皇家御宴的风格,自己定下的那几道菜,便显出与众不同来。

------题外话------

来来来,给张月票,给你一个公主抱。

给两张月票,再附赠一个榴莲味的吻。

不给……公主抱之后一个背摔。

第七十四章 欺负我,虐S你

御宴定下每位御厨负责两荤,一素,一主食,一小点,一大点。

文臻在定自己的菜之前,和燕绥要了华昌王世子步湛的一些资料,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宴席定在午后,她一大早满脸疲倦地带着食材又去了御厨房,因为她的食材比较特别,还涉及到她从现代带来的一些工具,所以不希望穿过人烟稠密的地方被人探问,便走了一条偏僻的道。

那条路上繁花掩映间一条木质长廊,垂挂紫藤,一路临湖,景色很美,文臻却无心领略,带着帮她推车的小太监匆匆前行。

本来帮忙的该是分配给她的小宫女点金抹银,但点金今天病了,脸上起了一片片的红疹子,一大早就捂着脸和她请假不当值,抹银素来是个不大服管教的,手脚也笨,今早干活匆匆忙忙,端着一大盆花路过,差点把花土掉进她的卤汤锅。文臻今日要上宴,零碎东西多,实在怕她坏事,干脆禁了她的足。

忽然她停住了脚步。

花丛后有人声,声音听来还很熟悉。

文臻透过紫藤的缝隙看去,便见长廊尽头一拐,有座观景亭,此刻亭中有人在品茶。

一个是燕绝,一个是步湛。

这时候这两个人在这里品茶,怎么都透着诡异,文臻第一反应是退走还来得及,但随即停住,对小太监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发出声音动作,自己悄悄又往前走了几步。

隐约风中飘来对话。

“……想不到这里的景致竟也不错……”

“……何事邀我早早进宫……”

“上次你说的那本书,我请托我娘帮你找到了,你不是很急吗,早点交给你你也可以早点读。”

“……啊多谢,呀这还是白石斋批注本,是孤本啊!请代我谢谢娘娘!”

“无需这般客气,世子既然来了我东堂,那便是我们的贵客。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那边步湛似乎真的是个书呆子,十分欣喜模样,拿到书已经神思不属,随意唔唔几声,便迫不及待翻阅。

燕绝也没有不耐烦之色,含笑不住给他添茶。

这一幕瞧起来实在没什么不对劲,文臻一开始想到下毒,但是茶具是银的,步湛身后随从站了一大堆,这种情况下毒,燕绝没蠢到这地步。

桌上有点心,步湛看书看得入神,无意识地拈着吃,燕绝还劝他不要多吃,等会还有国宴呢。

亭子里一人看书一人含笑看景。文臻很有耐心地站在藤蔓后瞧。

换成常人发现没什么不对劲就走了,可她不。

她就不信燕绝不作妖!

步湛看着看着,脖子不自在地扭了扭,他身边一个随从急忙关切地道“世子,要么休息一下吧,医官不是说了您不可久久伏案,否则对肩颈越发不好吗。”

步湛唔了一声,却依旧没有理会,那随从无奈地摇摇头,便主动给他按摩起来。

这动作显然也是经常有,以至于步湛习以为常,头也不抬。

文臻却发现,那随从按摩之前,和燕绝有过目光对视。

随即她便发现,这按摩不对劲。

这随从手法老练,从头部开始按摩,到肩颈,慢慢转向耳朵,再向下到手臂和手指。

文臻紧紧盯着他手指落点。

耳廓下方的突起处,左右耳间歇按压三十下。

耳垂下方,按压三十下。

耳廓上方,神门,三十下。

……

俗称的内分泌点、饥饿点,控制食欲,降低饥饿感,阻止进食。

从耳朵向下,一路到了手指,在食指中指的第一二节反复揉捏。

燕绝在不断给步湛添水,一种甜茶,喝完一杯又一杯。

……

最近苦读医书的文臻已经明白了。

燕绝已经买通了步湛的这个专用按摩师,在按摩时控制他的食欲,紊乱他的肠胃,使他失去胃口。

再灌饱一肚子水。

一个没有胃口肚子还很饱的人,自然什么菜都吃不出好来。

这顿饭吃不好,轻则厨师获罪,而最被寄予希望的厨师是她,燕绝可以借此出一下那日扎脚的恶气。

重则令东堂失了颜面,影响私下的通商商谈,步湛性子执拗天真,城府不足,却又深受其父宠爱,能影响他父亲的决策。

至于他为什么要影响商谈,那就是他们那一群不可告人的事儿了。

文臻想明白了就准备走,打算回头通知一下燕绥,怎么解决就交给他了。

“闻女官一清早的,在这里做什么呢?”

忽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文臻下意识脊背一紧,缓缓回头。

不远处,太子正立在藤蔓阴影里,含笑看着她。

这位贤德闻名的太子殿下永远脸上挂笑,神态平和,然而此刻藤蔓阴影深深浅浅镂刻在他脸颊,眼眸藏在淡黑色的影子里,她没来由背后出了一身白毛汗。

脸上依旧笑嘻嘻地道“殿下早啊。臣这是去御厨房,因为赶时间,便抄了近路。”

“也是,这一路也凉快些,免得一路过去被大太阳晒坏了菜。”太子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孤还要去前殿议事,闻女官自便。”

文臻急忙恭谨施礼,眼看太子果真走了,心中叹一口气。

她还没直起腰,身后一个声音阴恻恻道,“哎哟,谁这么早挡本王的路啊。”

文臻吸一口气,正要回答,忽听燕绝的声音转为暴戾,“让开!”

她大惊,下意识一闪,只觉一股劲风从身后过,正踢上那同时赶过来向燕绝行礼的小太监,砰一声闷响,那小太监生生被踢撞到湖边赏石上,撞了一石的鲜红雪白,那些淋淋漓漓的可怕东西顺着石头缓缓流下,落入清澈的湖水里,洇开一片粉红,转眼湖水又碧平如镜。

文臻刹那间浑身汗毛炸起,一声尖叫“殿下杀人啦!”一个箭步跳上长廊栏杆。

此时燕绝已经挡住去路,前方他的护卫也挡住了来路。她只能翻上长廊顶,来得及就在顶上呼叫步湛,只要被步湛看见,就能阻燕绝一阻。

如果来不及就跳湖!

然而她喊声方出,那边步湛刚刚愕然抬头转头四顾,却因为藤蔓遮挡看不清人在哪里,这边燕绝的护卫齐齐拔刀,轰然一声,将她落足的半边栏杆都劈断!

噗通一声,文臻连同那些红木架子一起落水,险些被一根粗大的柱子砸倒。

她一入水就拼命想游离,结果那些倒下的木料浮在水面,使她无法游出那片水域,她只好绕道,刚刚绕出那片满是碎木的水域,忽觉头顶一重。

她勉力抬头,就看见头顶的黑缎红底靴。

燕绝就坐在水边,刚才那块撞死小太监的赏石上,双脚踏在了她的脑袋上!

一瞬间文臻竟然忽然想起当初燕绥踏她脑袋过河那一幕。

但那一幕你情我愿,这一刻却是残忍杀机!

这里偏僻,时辰还早,越发无人经过。

那边步湛闻声在寻,却被燕绝的护卫早早堵在亭子那里,隔着藤蔓和一个拐角,步湛看不见这边。

燕绝松松地踏着她的头,看着好像在玩笑,文臻刚想探出头喘口气,他脚上用力向下一踏。

哗啦一下。

文臻的脑袋生生被踏进了水中!

一霎间就像被人按头压入了深海,破水之声仿若炸弹,鼻子嘴巴里因这猝不及防的重力一压,灌进无数的水,再因为毛细血管的瞬间破裂,迸出鲜血,脸周围的水流顿时洇开一片淡红。

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头顶像被压了一座大山,颈骨格格作响,完全没有力气挣扎一分,只能沉在水中,任水的重力不断压迫,那座山也似蹲在了胸口,憋闷到要爆炸。

她的双手下意识拼命摆动,想要顶开头顶的黑山,然而再剧烈的挣扎,在现实里也不过是软绵绵的几个动作,燕绝用上了真力,她又是在水中,便是修炼了一阵子武功,也施展不开。

思绪在一瞬间便变得混乱,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活埋,是不是也是这样窒息的、恐怖的、黑暗的,让人只想一瞬间解脱的痛苦。

意识已经要渐渐混沌,眼前一片灰暗盘旋,一点点思绪的闪光在亮。

她在想,如果燕绥知道,会不会生气?

她在想,那三只会不会笑她,明明可以活得最好的一个人,死的最早。

有点不甘心啊……

头顶忽然一轻,被压沉的身体哗啦一下冲水而出,天光罩顶,空气涌来,将她从濒死状态中拉出。

她什么也来不及想,急促地大口呼吸,心中喜悦地想,是燕绥来了吗……

一边下意识伸手到头上摸索。

然而还没呼吸到两口,下一秒,头顶砰一声,那双黑面红底靴子又沉沉地踏了下来。

她再次被踏入水中。

窒息和剧痛再次袭来。

文臻心中一阵冰凉。

燕绝不仅要杀她,还要虐杀。

水波晃动,隐约可见燕绝的脸,似乎正俯下脸对她笑,粼粼的水纹将他的笑意曳得狰狞。

带着轻贱和戏弄人命的快意。

她恍惚间想起这一幕也熟悉,但是脑子像被熬成了糊,怎么都想不起来。

下一瞬呼吸一轻,她出水。

再下一瞬,再被踏进水。

……

燕绝笑看着水底的少女,几番来回,那张脸隔着水也能看出惨白和绝望。

这令他心中无比的快意。

不自量力的人,不听他话的人,都不应该留在这世上。

父皇说他太暴躁,可是暴躁有什么不好?那些低等的,弱势的,蝼蚁一样的人群,凭什么也想获得尊重和爱护?她们生来就应该俯伏在他脚下,踏脚还嫌不平。

如果这张脸,换成三哥的脸就更好啦……

听说这丫头很得老三喜欢,这要她“淹死了”,老三脸色估计也不会太好看。

想想真是欢喜呢。

燕绝唇角一弯,想着也差不多了,不要完了。杀人嘛,他还是喜欢杀得没有后患一点。

他把脚又往下按了按。

按的时候微微有点疼痛,前阵子被老三捅穿的脚心还没痊愈。他皱了皱眉,心底恨意更浓。

……

水底,靴子再次压下的时候。

文臻忽然抬头。

手中已经多了一支簪子。

簪子看上去是白玉的,此刻里头却露出一截银亮锋利的簪尖。

几次浮沉,生死挣扎间,她却已经看清楚了位置。

她猛地伸手向上,狠狠一捅。

尖利的簪尖,狠狠捅入燕绝脚底。

正是前阵子燕绥一指虎戳穿的位置!

刹那贯入,文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直捅到底,簪尖从燕绝靴子背上穿出!

燕绝嗷地一声大叫,猛然向上一蹿。

文臻早有准备,趁势将簪子拔出,另一只手在簪子刺脚的时候已经抓住了燕绝脚踝,将他狠狠向下一拖。

哗啦一声,燕绝剧痛之下无力挣扎,栽入水中。

他一入水,文臻便爬到他身上抱住他,把他往水下压。

燕绝拼命挣扎,他毕竟多年练武力气大,几下把文臻甩脱。

文臻被甩开又冲过来,一把抱住了他那只伤脚,用那只簪子,在他那处伤口又飞快地戳了几个来回。

每戳一个来回,燕绝便要撕心裂肺的惨叫——这下手又狠又缺德,他脑子也快要爆炸了,剧痛从脚底闪电般一遍遍传遍全身,每个细胞都似在被摧毁。

他眼神渐渐惊恐——一个女人可以狠辣到这个地步!

明明平常看着软哒哒的人,出手为什么比他还残忍?

她真敢杀了他!

她甚至敢虐杀他!

她怎么敢!

他的惨叫被闷在水里,文臻的簪子捅进捅出瞬间三回,带出碎骨血肉丝丝缕缕在水中漂游。

有一缕肉丝挂在文臻发梢,她看都没看一眼。

燕绝的挣扎渐渐软了,瞳仁里满满巨大的恐惧,青紫深黑,像死亡的阴影,当头罩下。

十九年皇子生涯,他见惯嚎哭惨叫,习惯将人命践踏于脚底,从来没有人,能这样变本加厉地把他践踏回来。

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了被轻贱被逼入绝境的恐惧,这样的恐惧他不想尝试第二次。

他还害怕自己也再没有第二次。

……

文臻却又深深在心底叹口气。

人声喧哗,燕绝的护卫冲来了,还有步湛的声音。

她在燕绝护卫到达的最后一刻,才终于从自己颈后,拔出一根针。

拔出的时候,她睁大眼睛,忍住那一霎像要劈裂后颈的巨大疼痛。

那东西在指尖光芒微微,一缕红色隐隐,那是她的血。

进入她体内的针,在这段时间的加紧炼化和具化后,终于勉强可以拔出一根。

说是针,不如说是气,因为那特殊功法和药物作用形成的一小缕,带毒的气。

那针当初是治病的,就文臻的理解,那东西可以吸附人体内一切的杂质和病毒。

现在,她把这根满是病菌的玩意儿,送给燕绝。

光芒一闪,那玩意插入燕绝腹股沟。

选这位置,进可照拂腹腔,退可垂顾弟弟。

非常适合燕绝。

燕绝都没发出声音——巨大的疼痛下,这点针戳的疼痛简直不算什么。

但文臻相信,未来,脚痛不算什么,顶多成了瘸子,这根针才会叫他死去活来。

想要害她,无论是谁,都要做好被她加倍加加倍报复的准备。

别说皇子,皇帝都不行。

人群蜂拥,她戴好簪子,把露出来的刺尖给收回去,一把拽住脱力往下沉的燕绝,吃力地向岸边游去。

一边游一边带着哭腔大喊“殿下你支持住!殿下你别怕,殿下我一定会救你的!”

她是真心实意地在哭。

妈的拔针怎么这么痛啊这么痛啊!

水底的燕绝,模模糊糊听见这么一声,眼睛一翻。

气晕了。

……

很快,文臻和燕绝都被救了上来。

两个人看起来都很惨,燕绝整个靴子都是红的,文臻浑身发抖,脸色惨白。

太医赶来,脱下燕绝的靴子,众人都倒抽一口气。

脚底那个洞皮肉翻卷,可以看见白骨,已经透光。

太医看了便说,殿下的脚伤还没好完全,不小心落了水,把伤口浸泡冲烂了。

众人都没有多想,燕绝的护卫疑虑的目光冲着文臻转啊转,但文臻衣裳轻薄,抱着肩膀在哭,任谁都看得出她没有武器。

燕绝的伤口也没有扩大,只是被冲开了而已。

燕绝的护卫当然知道燕绝想干什么,燕绝做这些事喜欢独自享受,不爱人打扰,他们便在长廊两头守着,谁知道出了这事。

虽然怀疑文臻,却也说不出口,再说看文臻那娇弱模样,任谁也想不出她能怎么伤害勇武出名的燕绝。

至于别人更连怀疑都没有,赶来的人除了燕绝的护卫还有宫中侍卫,大多数人都看见了文臻勇救燕绝的那一幕,都纷纷赞她勇气可嘉。

都觉得这么一个娇小女子,敢下水救人,实在难得。

有人还在暗暗可惜,燕绝这么个货,动辄杀人,淹死了多好。

昏迷的燕绝被抬去容妃那里进一步治疗,那边步湛邀请文臻去亭子里休整。

步湛对文臻印象很好,看她浑身湿透,瑟瑟发抖,气色难看,早早命人在亭子里遮了帐幔,派人去尚宫监给文臻取了衣服来,又生起了火。说是今日风大,一路走回去怕伤风。

文臻也没拒绝他的好意,她本来就要留下来,解决一下步湛的胃口问题。

文臻在亭子里烤火换衣服,步湛就在亭子外等着,很有风度。过了一会文臻换好衣服卷起帘子,笑吟吟招呼他来吃零食,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步湛看着她一脸的甜软笑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揣摩不出,对面文臻递过来一小盒包装精美的零食,说是要谢世子出手相助,步湛下意识接过,一看是山楂丸,做得十分精美,沾了粉白的糖霜,吃了几颗,打了个长长的呃,顿时感觉一直堵在胸口的一股气散尽,不由畅快地揉了揉肚子,笑道“先前总有点饱食欲呕的感觉,还在奇怪也没吃什么东西怎么就这样了,如今可畅快多了。”

他这么说的时候,他身边的按摩师垂下脸,冷冷盯着文臻,眼底杀机一闪而过。

文臻就好像没看见他的眼光,笑意如常。

那按摩师看了一会,忽然发觉她未干的一缕发梢上,似乎有点红红白白的东西,再仔细一看,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那好像是……一缕肉丝……

按摩师看着文臻,一边笑吟吟和步湛聊天,一边随手把那缕肉丝抹掉,手指一弹弹飞了。

再用那弹飞肉丝的手,拈零食给步湛吃……

按摩师眼底的杀机瞬间荡然无存,拼命低下了头。

他有种预感,那根肉丝,一定是人肉……

……

一番折腾,时辰已经不早,文臻和步湛告辞,转回自己的尚宫监小院。

之所以要回去,是因为她中途离开过食材,不敢就这么继续用,在皇宫,本就要事事小心。

好在她对此也有准备,同样的食材用具,都有备用的。

回到小院子的时候,抹银的门依旧紧闭,看样子乖乖在屋子里,文臻有点意外,这丫头一向坐不住,今日倒安分。

她也没多看,顺手留下一碟点心在抹银的窗台上,好让她有饭吃。

随即听见院子门响,转头正看见点金捂着脸出门去。这丫头之前和她说过,吃了海鲜闹肚子起红疹,要去太医院看看。

随即她准备食材,又休息了一会才出门,实在是刚才那一番生死挣扎,耗尽体力,不歇会,撑不下等会的大宴。

她出门的时候,忽觉心中有警兆,但回头看去,院子里安安静静,点金抹银的窗子半卷竹丝帘,帘下鲜花盛放,她觉得哪里有不对,可是一时却想不起。

赶回去的时候,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窥视,屡次回头却不得见,心想许是刚刚经历一场风波,有些疑神疑鬼了。

她匆匆赶回御厨房,里头热气喧腾,所有人都忙得头也不抬,文臻自去了最里面的单间,这是她得到的特殊优待,她的新菜多,涉及到一些现代用具,给人看见了不妥。

但是完全看不见又容易招致口舌祸患,所以她的隔间是雕花窗棂,可以隔着缝隙看见她在做什么。

两个时辰后,金钟敲响,宴席传菜。

司膳太监们的蓝袍在深红长廊中急速摆动如长浪,每人双手托着的金盘在任何时候看去都一线笔直,金盘上纯银大碟罩着雕云龙银罩,那浪头在进入大殿时一分为二,无声而迅速地卷过御案之下雁翅排开的桌几,从巨殿飞龙舞凤的巨大藻井看下去,那些银盘朱案也排列成一条笔直的线,在彩绘坠金的巨型宫灯之下闪耀起一片银光。

每人案前十个看碟,号称“绣高饤十看碟”,有石榴、荔枝、龙眼、红枣、木瓜、鹅梨、香橼、榛子、香榧、木瓜。

再有金龙攒盒一品,内含十二干果零食,大部分都是东堂皇宫最受欢迎的果食姜丝梅饼、蜜香樱桃、三腌葡萄、甜酸红杏、糖霜杨梅、干晒枣圈、怪味橄榄、九制青梅……虎皮花生、红香辣条。

其间茶台茗叙,宫女一一敬献雀舌留香。雀舌选取青州云梦山最好的茶树上每年所产的三十斤最好的茶叶,以清冽回甘,香气中正闻名。

虽是好茶,规矩却不能牛饮,也不能多饮,从皇帝举杯开始,每人不过三口,茶毕撤看碟攒盒,上前菜。

古乐起,龙涎焚,盛宴宏开,贵宾高坐。

宫中各种宴席都有一定的规制,给尧国世子用的是改良版的招待外臣的领藩宴,所谓改良,改在菜的种类、数目、以及上菜的方式,还有那个干果零食里,乱入的虎皮花生红香辣条。

那自然是文臻的手笔。她的虎皮花生酥脆,辣条香辣有嚼劲,尤以垃圾零食之首辣条最受欢迎。

燕绥在右手第二席,左手第一是今日的客人,步湛对他没什么好印象,绝不和他兜搭,却总瞄着他吃什么,燕绥吃虎皮花生他吃虎皮花生,燕绥吃红香辣条他吃红香辣条,燕绥不吃其余任何零食他也不吃。

无他,就是听说这位嘴刁,他爱吃的,肯定好吃没错。

今日主客便是步湛,帝后太子及在京诸皇子,部分皇族成员,一二品大员相陪,相当高的规格。

前菜还没上,他忽然站起身,先向上首皇帝感谢赐宴,随即笑道“陛下赠外臣以琼浆美食,外臣也应投桃报李,外臣身边有个随从,会一些与美食相关的雕虫小技,今日便自请一献,以博诸位一乐。”又道,“也不知他功力到底如何,还请御厨房大厨品鉴一番。”

他话说的客气,东堂这边不好拒绝也不能拒绝,皇帝便道“你千里迢迢带来的人,自然都是能人,也让我东堂厨子都见识见识。”说着便命御厨房每人奉了自己的菜后便上殿来。

尧国那厨子便默默出列施礼,步湛笑道“先把你闻味识肴的本事拿出来吧。”

那人便拿出一方厚厚的布,将眼睛蒙好。

此时流水般开始上菜,前菜有御厨房总管的龙凤呈祥、以及几位大厨的核桃白腰,鸳鸯炸肚,芫爆仔鸽。

因为要考校的缘故,没有报菜名,众人都去瞧那菜。

龙凤呈祥雕工了得,龙凤栩栩如真,挂金红芡汁,灯光下色如琉璃。

核桃白腰,核桃脆香,腰子酥嫩,处理得极其精妙,毫无腥臊之气,甘鲜油黄,引人食欲。

鸳鸯炸肚主料是牛肚,牛肚向来是食材中的经典品种之一,以脆韧香甘闻名,毛肚脆,板肚韧,切成翻花形状,口感软脆交杂。

鸽子则选一个月的乳鸽,皮脆肉嫩,油红润亮,衬着碧绿芫荽,红绿相间,色泽鲜明。

那尧国厨子蒙着眼睛,自席间缓缓过了一遍,便道“东堂名厨,果然不同凡响。首菜应是尺长金红鲤鱼配雪山竹鸡,辅料有蜂蜜、老姜、鸡蛋、菜泥、豆腐皮,青瓜等。”

“下一道菜应该是猪腰,两年黑猪之肾,配以风干三月以上核桃。”

他说话时,来了两个太监,将一个小小的带滚轮的案几搬过了高高的门槛,一直悄悄推到了大殿顶头。

因为丝竹之声始终未绝,那厨子也没有在意。

太监安置好那小案几便弯身退下,殿门前光影变幻,一条纤细的人影,缓缓拉长在汉白玉石地面上。

众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看起来很是娇嫩的少女,一袭粉黄宫装更衬得颊粉唇红,眼眸微圆,看人时水光盈盈,像天生带着三分娇憨和懵懂,微弯的唇角弧度正佳,亲切而不轻浮。

她看起来甜蜜得像是刚剥开的蜜橘,碰一碰汁水四溢的那种。

然后蜜橘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

……

------题外话------

猜猜蛋糕儿第一道菜是神马?评论区猜中有打赏。

“绣高饤十看碟”及水果干果等名称种类,参考宋朝张俊宴请高宗的御宴菜单部分及满汉全席部分菜单。

不给我月票,我拔出簪子,戳戳戳戳戳

第七十五章 乱点鸳鸯

看见她,燕绥坐直了身体,众人神色微缓。

大家都知道这位闻女官,算是如今陛下身边的红人儿,一手好厨艺也罢了,难得心思机巧,一手创办的皇宫夜市,调节了陛下身体,调教了皇室小辈,丰富了皇宫生活,减少了宫廷戾气,更重要的是,夜市的合理推广,给城池和百姓也带来了长远的好处。

迎着大部分人温和的目光,文臻笑着微微施礼,手指按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按说这动作有些轻佻,然而她做来只令人觉得俏皮可喜,一些年纪大的老臣尤其喜欢,拈须微笑。

大殿人多,文臻目光一转,先看见坐在人群中的唐家兄妹,对笑望过来的唐羡之也弯了弯眼睛。

随即她感觉到杀气。

再一看,哟呵,香菜精正转过头呢。

随即她目光一顿,看见左二席位上,是一位三十许的男子,之前从未见过。

但并不妨碍她很快看到他,因为那般肃肃萧举,高古雅淡的气质,实在在满堂簪缨贵族中太少见也太显眼。

他穿得也十分简单,一袭青袍,竹木为簪,袖口露出雪白的已经有点磨毛的边,在身周煌煌华贵之中,并不显寒碜伧俗,也不显得突兀,反而气质清逸,令人见之心生欢喜。

文臻心想,这位大概就是那个自幼性情冲淡,喜欢云游,不喜繁华的皇叔永王殿下了,听说他自号煮雨先生,是个在家居士,平日很少来皇宫,真是难得一见。

文臻只看一眼便收回目光,走到那个小精钢台面前,步伐无声。

她是特许进殿带刀,手中的剔骨刀雪亮,是她从现代带来的昂贵刀具。

小几上也是银罩罩银盘,旁边放好了几个白瓷碟。

戴好手套,掀开银罩,众人险险忍住一声即将出口的惊呼。

比常规大很多的银盘上,是一支皮色通红,油光发亮的鸭子。

这个时代吃鸭,有鸭签,鸭丝,腌鸭,炖鸭,倒也算种类不少,但众人也没见过这种吃法,只觉得看着便十分诱人,但却闻不到什么味道。

此时那尧国厨子在闻下面两道菜。

“这一道应该是牛肚,毛肚和板肚各居一半,先以添加蒜末的盐水腌制半个时辰后,再以红椒及大量蒜头爆炒。”

“最后一道应该是乳鸽,当年生母鸽以盐并香油、酱、酒各加三杯后腌制涂抹,小火慢烤之后,加葱、糖并方才腌制的汤料入锅重炖而成。”

他志得意满,鼻子抽动几下,似乎闻到了一点气味,但是却无法辨明,那味道实在太淡,不像正常大菜会达到的气味。

像是烤制的味道,还蕴着点果木的清香,但不能确定材料是什么,宫廷正宴中的烤鹿尾之类的都不大像。

他没闻过这种味道。

他犹豫了一下,觉得应该还是那四道菜的气味,混淆以后得出的结果。

上头皇帝问他,“可辨识完毕了?”

文臻推着车无声地走过他身边。

他答“是。”

人群中有轻微的嘘气声。

步湛的脸色有点难看。

那厨子解开遮眼布,正对上眼前的活动案几。

那一只肥硕的金红闪光的烤鸭,简直要把他的眼睛刺瞎。

厨子怔在那里,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没辨识出这道菜。

文臻却已经开始了她的表演。

她抬起剔骨刀,寒光一闪,刀尖触及饱满的鸭身,剖开丰盈饱满的外皮,众人可以清晰地看见鸭皮内层金黄的油脂,被两层枣红色的脆皮夹起,文臻的刀身平平一掠,那层最为美妙的脆皮发出嚓嚓的微响,像一瓣瓣枣红的花瓣儿落入一旁的白瓷碟,再被文臻的手指轻盈一铺,便排成一排大小形状一模一样的片鸭皮。

这一盘,文臻用的是传统的片法杏仁片,下一盘,她准备片柳叶条。

她的双手像被点了魔法,细白的指尖飞舞间,金黄枣红的鸭皮便如柳叶纷落,在白瓷盘中排得整整齐齐,一殿的年轻人都着迷地盯住了她的动作,第一次觉得原来庖厨之间也能有这般令人赏心悦目的美感。

片完皮的烤鸭油光晶莹,粉色的肉质间杂着淡白的鸭油,此刻香气才略略散开。

刀光再闪,再来一碟带皮带肉的。

剩下的鸭架交给打下手的小太监,送回御厨房加椒盐油炸。

小推车的下方还有几只烤鸭,文臻手速很快,不多时已经片好数碟,鸭架有的红烧,有的加冬瓜白菜熬汤,有的油炸,鸭油收集起来蒸鸡蛋,都交给御厨房后续处理。

拉出一个长而窄的,分成四格的瓷盘,里头是备好的青瓜丝、大葱丝、自制的甜面酱、砂糖。

另一个圆盘里放着薄薄的饼,雪白的,触手微凉。

文臻撤去多余东西,给众人示范烤鸭的经典吃法,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瞧着。

文臻亲手包的第一个鸭卷,自然要奉给皇帝,皇帝接了,慢慢咬一口,忍不住赞,“妙哉!”

第二个鸭卷,便奉给了步湛,送上鸭卷的时候,文臻笑吟吟道“世子啊,尧国真是个好地方,你知不知道这鸭种是你们尧国平阳郡水域所产?那里水草丰茂,水产丰富,鸭子也就养得分外肥嫩,正是最佳的烤制材料,今日东堂能有这一口美味吃,还要多谢尧国的出产呢。”

步湛原本神色不豫,听这几句顿时开怀不少,笑道“是吗?那我可得多吃几口。”接了鸭卷,又笑道,“美人赠我香烤鸭,何以报之玉琼琚?”

文臻莞尔,“今早世子不是已经报过了吗?”

两人相视而笑,气氛融洽,众人瞧着,也觉心中满意。

有人便生出一些想法——看这尧国世子,对闻女官似乎态度特别亲切,如果能因此成就一段良缘,岂不对两国交好有利?

这世上从来就不缺自以为是的红娘,吏部尚书易德中当即笑道“既如此,闻女官便多给世子包几个鸭卷,也好让世子吃个尽兴。”

易德中是长川易家旁支子弟,按照约定,三大门阀的直系子弟不得担任中枢职务,旁系也很少,易德中姓易而能身居尚书位,可见本事。这人人缘上向来吃得开,是以众人都微笑颔首,

步湛乐呵呵地看文臻,文臻刚在想是来个一低头的娇羞呢还是找个理由扯过去,就听见上头有人敲了敲桌子。

众人都抬头,一看,哟呵,宜王殿下。

燕绥指节不紧不慢地敲了敲桌子,脸上也看不出多少表情,只道“太子要吃鸭卷儿。”

太子的表情像吃了屎……

有你这么理直气壮扔锅的吗?

看见父皇翻白眼了吗?

文臻对步湛歉意地笑了笑,又给他包了个鸭卷,才到了太子面前,非常自觉地包了两个鸭卷亲手奉上,太子还没伸手拿,燕绥手一伸,把两个鸭卷都抄走了。

“刚想起来,”他道,“太子不吃鸭。”

太子……

脸呢!

都给你卷吧卷吧在荷叶饼里吃了吗!

……

燕绥吃了两个鸭卷,脸上犹自淡淡的,忽然文臻端了一小碟过来,碟子中是烤得最好最脆的几块鸭皮,放下时悄声道“这几块皮,蘸白糖吃味道最好,一般人我不告诉他哟。”

燕绥瞟她一眼,默不作声吃了,脸上显出几分笑模样来,忽然眼神在她后颈一扫,眉头一皱,“你今早洗澡了?”

文臻怔了怔,手一摸,后颈头发微微有些湿。她今早落水后也来不及弄干头发,就赶去了厨房,厨房里水汽也重,所以头发到现在还有一点没干。

一边心想大男人心思这么细腻干嘛,一边笑吟吟道“是啊,这么大事情,当然要沐浴焚香才好干活呀。”说完怕他这个眼毒的再发现什么,赶紧去支应其余桌,告诉大家鸭皮的吃法,也给几位重臣亲自示范。

她倒不是怕自己被看出什么,而是怕他一怒之下,把燕绝给宰了,事情闹大了自己也没好处。

到了大司空单一令面前,文臻无意中一抬头,发现对方脸色青灰,眼神疲倦,也比上次见他瘦了许多,心里有些诧异,心想最近听说大司空年纪大了常在家休养,怎么越养越不像样了。

而且她总觉得这个样子瞧着有些眼熟,却又说不清。也没多想,依次示范下去。平日她很少和这些大臣近距离接触,此时亲自奉菜,便觉得有些不对,好些人挂着很浓的黑眼圈,精神萎靡,有人在悄悄打呵欠,她还在有位大臣身上闻到一种奇异古怪的香气。

文臻的直觉一向很灵,顿时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此刻也顾不上研究。

席上众人纷纷取皮蘸糖,燕绥满意地发现几只烤鸭几乎最好的皮都在自己这里,心情愉悦之下眼神更毒,发现文臻指甲一角有微微的淤泥。

文臻自然洗过手,所以这点泥沙真的是非常少的一点,但架不住某人的毒眼,燕绥目光一掠,便发现少了个人,随即抬手示意身后工于心计,“燕绝没来,去打听先前发生了什么。”

工于心计领命而去。这边前菜已经上完,文臻正要退下准备第二批菜,那个闻味识菜的尧国厨师忽然道“方才在下输了一筹,对诸位御厨的妙手烹调实在心向往之,所以还想向诸位请教请教。”

这本也是尧国之前透露过的意思,让人家输一局并不够,总得拿出点本事来才能叫人心服口服,东堂御厨们便笑着应了。

那厨子便道“求一道至贱又至贵且人人满意的菜色。”

众人都一怔,人人满意并不难,御厨们的菜本也没有太多可挑剔的地方。但至贱又至贵怎么讲?

御厨房大总管犹豫半晌道“我以高汤炖白菜……高汤以海参蹄筋熊掌飞龙熬煮……”

众人都纷纷点头,觉得果然至贱又至贵。

御厨房几个人却有些脸红——开水白菜汤本是文臻最先做出来给皇帝调胃口的,大家都学了去,现在御厨房已经翻新出各种高汤,这时候抢先说出来,未免有些心虚。

那尧国厨子却在摇头,“不,我想要的是那个主菜本身,至贱又至贵,而不是依靠其余东西加入。”

几位御厨苦思冥想,却怎么也答不出,脸涨得通红,这时候第二轮菜也上了来,分别是雪菊鲟龙、燕窝鸭丝、牡丹凤翅、芹香鹿脯、杏酪凝脂、口蘑象鼻。

那厨子并不甘心,照旧蒙眼猜菜,这回六道菜都猜了出来,自觉扳回一城,脸上放光,盛赞了每道菜色,惊叹东堂果然不愧大国,连传说中的鲟龙鱼的龙肠都有,尤其对最后一道象鼻赞不绝口,说腴润香肥,温滑醇美,看一眼便知道细腻柔嫩,入口即化,能把四珍之一的象鼻做到这种程度,真真是出神入化。

末了话风一转,在众人听得最的时候却忽然笑道“只是可惜,鲟龙龙肠,燕窝,排翅,象鼻等物都是至贵之物,这至贱却是谈不上了。看来在下这个疑问,是解不了啦。”

他说话时隐隐自得,群臣默然,御厨房众人都羞惭低头。

步湛笑道“便是泱泱大国,也未见得能事事拔上头筹,便有某些不足,也是常事。”

忽然一人笑道“错,错。大错特错。”

说话的却是唐羡之,众人都诧然看他,他却笑着对文臻举了举杯。

文臻忍不住也笑了,眼眸弯弯。

她还想卖个关子呢,这人就猜出来了。

也不知道怎么猜出来的,这人真的仙子的脸鬼精的心。

唐羡之看她神色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也微微一笑。

怎么猜出来的?

她知不知道她自己胸有成竹又暗暗挖坑的时候,笑得都特别甜蜜可人?

像传说中会捕猎的食人花。

那厨子疑惑地道“错在何处?难道有人答出来了吗?”

唐羡之正要说话,燕绥忽然道“当然已经答了。”

那厨子看看那六道菜,见众人还是茫然状,怫然不悦“不过是一次请教,诸位坦承不会也不失大国风范。如今这样东拉西扯却又不给个明话,这般气度委实令人意外。”

众臣又皱眉,一个厨子这样说话未免放肆,奈何他是代步湛出气,步湛在一边笑眯眯看着,众人也不好发作,只是难免有些气闷,长庆郡王便忍不住呵斥那些御厨,“既不知道,还不速速退下,日后学得精深了,再来向人家请教!”

众人正要羞惭退下,忽然一人悠悠笑道“请教?向谁请教?向厨艺不精当面不识还要装逼的人请教吗?”

众人都唰一下看文臻,文臻一指口蘑象鼻。

“你面前不就是答案?”

那厨师勃然道“闻女官!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这象鼻如此珍贵,哪里贱了!”

“这话我送回给你吧。”文臻笑道,“这象鼻,市上一文一斤,有时候还不要钱,买多点猪肉就送一截,比青菜还贱许多,真的找不到比它更贱的了。”

她一边贱来贱去,一边笑盈盈眼风在对方脸上乱扫,看得那厨师脸皮子涨红,看得众人心下大快。

“不可能!”

文臻笑着对殿上堂下都躬了躬,道“说与陛下娘娘、各位殿下及各位大人知晓,这东西真是极贱的,但滋味也真是好。只是我想着,可否不说出来,影响陛下和诸位大人的兴致。只让我悄悄给这位大师解惑可好?”

皇帝便笑了,道“那朕可不想听,万一真是什么稀奇古怪玩意,败了胃口。吃着好便行了。”

唐羡之则笑道“闻女官想留着秘方赚银子是吧?要我说今日的菜色,不要放在你那火锅名店江湖捞,单独开一家酒楼也够招牌了,真要开了,记得给咱们便宜一些。”

众人便笑,本还有些不快,听他这么一说也便释然。

厨子的拿手菜本就珍贵,是没道理要人家公开说出来。

文臻遥遥对唐羡之作个揖,感谢他为自己解释并做广告。又笑道“倒也不全是如此,只是此菜做法,也并非我所创。还是幼时做梦,梦见一位唐姓美食大家书中记述此菜做法。由此学来。因此便觉得,不好随意传述于众人。”

唐羡之便又笑,道“大师既然书中记述,自然是希望传之后人,美食传承不绝,你若能令东堂人人皆知,才不辜负大师著书立传之辛苦。”

文臻心中感叹他的通透,也便对他笑得通透了一些。

众人又含笑看她和唐羡之,觉得这两人相视而笑的模样也十分美妙相配,宛然一对璧人。

红烧象鼻正吃得香的燕绥,忽然筷子尖挑起一块象鼻,从孔洞里对外看。

唐羡之忽觉有目光射来,一转头,看见“象鼻子”后面一只黑黝黝的眼睛。

某种意味不明的视线穿越鼻子洞,射得他浑身筛子。

这感受……

令人感觉象鼻都没胃口了!

……

文臻没发现这两人的官司,转头悄悄和那厨子说了几句,那厨子脸色由红转青又转白,忍不住回头又尝了一口,咀嚼半晌,摇头一叹,垂头对文臻一揖。

这是认输的意思了。众人都一阵欢喜,虽然免不了好奇,也只得先按下。

宫女来把这一轮菜色都撤走的时候,大家都把口蘑象鼻吃得最干净,一边惊叹象鼻居然可以这么香糯,一边诧异这么好吃的东西为什么说出来就会败胃口?

七公主燕綝是个吃货,看文臻走过她身边,便拉住她衣角道“闻女官,你烧菜又好吃又有意思,你干脆嫁入皇家吧。看哪个哥哥好,我就给你牵线,看不上哥哥的话,弟弟也行,老九也就比你小五岁。”

文臻弯腰笑道“七公主,我不就在皇家伺候吗?干嘛还要嫁给皇子啊?”

“这样我就可以一辈子吃到你做的菜了啊,不然你两年多后就要出宫,我吃谁的去?”说着去拉身边九皇子燕绪,“老九老九,你看这象鼻子多好吃,娶了闻女官吧!你就可以吃一辈子象鼻子,还可以不要钱吃麻辣烫烤串火锅奶茶炒冰臭豆腐烤冷面炒面炒牛河……”说着重重咽一口口水。

文臻觉得她的重点好像在“不要钱”……

燕绪头也不抬,“行啊给她个侧妃。”

侧你妹啊小屁孩。

她忽然又感觉到了杀气。

一转头看见燕绥正往这边走。

文臻清晰地感觉到七公主瞬间坐得笔直,而吃得正香的九皇子瞬间失去胃口默默搁下筷子。

然后她就听见燕绥对燕綝道“听说你宫里刘嬷嬷又懒又馋,这不好,别带累了你也懒且馋,皇家公主,嫁不出去就丢人了,明儿就给你换一个。”

不等燕綝哀嚎,又道“小九,功课大成了?有空想侧妃了?那明儿和太傅说,给你再加三门课,务必要让我不务正业皇族子弟,学出个大儒来。”

然后丢下两个默默垂泪敢怒不敢言的弟妹,也不看一眼在一边尬笑的文臻,自顾自又坐了回去。

文臻默了一会儿,心想少爷你这又是被抽了哪根骚筋?

燕绥筷子挑着象鼻子,从洞眼里看出去,一会儿看到步湛,一会儿看到唐羡之,偶尔还能看到他犯嫌的弟弟妹妹。

像一坨坨鼻屎一样呆在象鼻子里。

这个世界真是太不友好了。

不知怎的感觉满头绿油油的呢……

更可气的是,某个到处种草的人,一点都没有遍地开花的认识,燕绥眯着眼睛,想着原本他是打算让文臻做自己一个人的厨娘的,因为她的菜其实也说不上比御厨比其他人好在哪里,但就是能吃出那份不同,有种契合他意的灵气和清爽,但看父皇也挺喜欢她的新奇,也就忍痛割爱了,现在看看,她不应该只做父皇的厨子,反正她也留下了很多菜谱,回头让御厨们学着也就是了,何必一定要留在皇宫种草呢。

心里暗暗盘算着回头找个什么理由把这个丫头弄出皇宫,那边第三轮菜上来了。

这一轮是素菜,菜单是昆仑素鲍、鲜菇脆鳝,素佛跳墙,冬瓜面筋,樱桃山药,以及文臻的,麻婆豆腐。

最后一道菜是川菜的灵魂,现代人的爱物,向来和宫保鸡丁鱼香肉丝等几样菜争夺下饭菜魁首,也是现代那世饭店保留菜色之一,好的东西,穿越时空依旧魅力不改。端上来的时候,鲜香一路逶迤,所有人的鼻子都忍不住耸动。

麻婆豆腐的精髓在于麻辣,一要滚热,二要油多,三要用牛肉末而不能是猪肉末。据说当年麻婆创这豆腐,就是为一群挑油的汉子制炊,用那桶底剩下的大量的油,烧出来的豆腐红亮软嫩,鲜美香辣,征服这一群日常吃惯了清淡食物的人实在不算难事,麻辣的滋味本就特殊,从舌尖慢慢地木起来,口腔里却分泌出更多的唾液,也只有入口便入喉的豆腐,能够将这一口的美妙滋味,一直传送到肠胃里去。

文臻一直细细观察着整座大殿,帝后于吃之一道都不太热衷,主要负责做吉祥物。太子的心思也不在吃上面,他也不抢风头,绝不公开多说一句话,只一直殷勤地照顾着身边几位老臣,司徒司空丞相太尉,又要介绍食物又要亲自帮手,忙到飞起。上首那几个人里,只有燕绥和步湛,是真真正正在吃。

步湛自从上轮厨子输了之后,脸色便不大好看,用勺子舀了豆腐,小口小口吃着,一脸的若有所思,这人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东堂贵人们瞧着,便有些头痛,心想这么个任性脾气,若不扭转了,后头想要刮尧国地皮便有些难度,便有些怨怪文臻,赢便赢了,也不晓得婉转一些,真要把人给弄别扭了,真是赢一万次也不值当。

长庆郡王便殷勤地道“世子可是不喜吃这豆腐?要我说这滋味也太怪了些,我现在舌头都是麻的。”又斥文臻,“这味道如此古怪,怎可在这堂皇国宴之上以献外宾?闻女官也太轻率了些!”

他话音刚落,步湛忽地放下勺子,众人有惊有喜,惊的是闻女官怕是要吃挂落,喜的也是闻女官怕是要吃挂落,长庆郡王赶紧站起身,向上座一躬,道“陛下,闻真真向来以稀巧吃食闻名,所擅菜色难登大雅之堂,今日之宴,她献三菜也便够了,余下的便由御厨房总理吧。”

众人都默然,大部分人都觉得,长庆郡王这吃相有点难看,明摆着过河拆桥,借人家三菜赢了,再把人驱逐给输了的世子出气。但正因为清楚其中关节,大部分人也觉得,这不失为一个解决问题又不产生矛盾的好办法,实现了“赢了世子又不让他生气”的高难度要求。至于委屈了文臻,大多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为皇家丢了性命都无妨,何况一点尊严,严格来说这也是一种荣幸嘛。

当然如果事情到了他们头上又是另一种说法,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此刻践踏着他人尊严冠冕堂皇。

上座皇帝眉头一皱,还没说话,步湛忽然端起盘子,大声道“陛下,外臣有个请求,能不能先上一碗米饭来。”

众人愕然,皇帝自然应了,便有人端上上好的丝苗米饭来,众目睽睽之下,步湛将饭都倒进豆腐里,唏哩呼噜一阵扫,一边吃一边兴奋地道“就该这么吃!我想说好久了,就是不好意思来着!”

众人一起去看长庆郡王。

长庆郡王宛如被人迎面一掌,脸皮紫涨了半天,好在宦海修炼多年,尴尬情扛得住,一边呵呵一边道“还是世子精于美食,既如此,御厨房给我也来一碗饭。”

太监们刚要应,忽然燕绥悠悠道“不给。”

众人“……”

燕绥也不看他们,慢悠悠吃着豆腐,一边想着这豆腐挺嫩的和某人的腮有点像什么时候也啃一口,一边淡淡道“别吃太饱,后头还有菜。万一撑着了撒饭疯,把金水河上的桥都给拆了怎么办?”

长庆郡王的紫脸转青,众人都在尴尬地呵呵,也有人忍不住笑,有个牛眼光头的老头笑得最响。

文臻“噗”地一声,赶紧忍住,心想过河拆桥能这么骂出来也就香菜精了。

她抿着唇站在那,一言不发,方才有些不快的心情,此刻也便散了,不仅散了,还在唇齿间逸出丝丝甜味来,文臻舌尖舔舔上颚,心想累了好久,也没吃什么东西,怎么就这么甜呢。

燕绥瞟她一眼,那小狐狸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眸弯弯的,因为抿唇忍笑有点用力,便显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来,笑容便越发的甜,甜得他筷子抖了抖,一块豆腐没夹住落下去,腮帮子忽然有点麻,也不知道是被豆腐麻的还是被那一副小表情麻的。

长庆郡王的老脸被一扇再扇,终于支撑不下去,弯着个背脊坐在人群中不说话了。那边文臻便又下去,殿内开一轮新歌舞,给诸位客人消化的时间,再下一轮,是点心。

糖蒸酥酪、桂花栗糕、定胜糕、梅花香饼、翡翠虾饺,以及文臻的蛋挞。

这时候大家已经吃得差不多,并且都有了经验,前面的点心都没动,专门留肚子等着文臻的菜。这一次文臻的菜来得很慢,但大家都很有耐心,果然蛋挞一上来,那小瓷盅里嫩黄的蛋挞便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外层是一层酥皮样的东西,托在掌心颤颤不落,里头一色娇嫩的黄,中间还有微微的焦糖色,嗅着,有馥郁的蛋香和糖的甜香。

文臻介绍的声音也和这蛋挞一般的甜美诱人,“此乃蛋塔。倒过来看,是不是像一座小塔?”

蛋挞的真实名称由来是英文音译,但这一群古人说英文那只会越说越懵,文臻干脆给它换了个名字,她做的蛋挞皮一层层细腻分明,委实像个小塔。

黄油不容易得,水牛奶的油煮开冻上再用文臻自己带来的神器打蛋器开高速打发,油水分离,析出的油就是黄油。

文臻当初呆的研究所,那些研究员闲着没事没少研制各种小机器,而且因为出外不方便,很多时候能源都是太阳能,她的打蛋器也是太阳能的,刚来的一段时间没电了,又不敢随便拿出来晒太阳充电,直到最近,在宫中地位日益稳固,安全得到了保障,才充满了电。

于是她的美食小宇宙也充满了电,哒哒哒一阵马达响,最美妙的甜食就有了希望。

因为手续麻烦,所以文臻很小气的每人只有一个,看见那一个蛋挞被大家捏起不断掉渣的时候还想叹气。

一转头看见燕绥,顿觉遇见知音,殿下他吃得精细,也不知道他怎么吃的,那么酥的皮子,愣是一点屑都没掉。

众人大多是两口吞,有些人因为过于急迫,还被馅儿烫着嘴,一边吸溜吸溜哈气,一边腮帮子乱动地嚼。

皇帝素来是个少语的,吃得也少,慢悠悠吃完蛋挞,终于夸了一句,“外皮酥松多层,内馅柔嫩香滑,鸡蛋也能做出这般点心,真是妙品。”

步湛不甚高兴地接了一句,“鸡蛋做的吗?外臣险些以为这是金子做的,居然就一个。”

文臻笑眯眯地道“后头还有好的呢,在所有菜上完之后,还有一个单独的甜点。世子你得留着肚子哟。”

众人都不大相信地看她,这蛋塔已经奇妙香美,绝无宫廷点心那种腻死人的过甜,可为众人吃过的点心之最,很难想象还能有什么更好的。

此时众人都已经饱了,但为着这后头的期待,都在偷偷地揉着肚子,企图让肚子在这短短时辰内迅速消化,好塞下后面那所谓更美妙的点心。

燕绥高坐,神态安然,没有任何的食量负担。

所有的菜,他只吃文臻做的,还没饱呢。

下一批是主食,这回所有人的主食都被忽略,直接等着文臻的伊面扒蟹盖上来。

伊面原称伊府面,是方便面的前身,清朝扬州太守伊秉绶家厨的发明。揉入鸡蛋的面条以高汤油炸而成,加入鸡蛋更加筋道爽滑,油炸后更添醇香,色泽金黄。蟹则是东堂名蟹虎蟹,膏脂丰厚,油黄凝润,取连带着雪白蟹肉和金色蟹黄的蟹盖,装上用蟹黄高汤煮过的伊面,视觉上首先就是极佳享受——蟹盖深红,伊面金黄,雪白蟹柳浮沉其间,星星点点嫩黄如桂花花蕊,更不要说滋味鲜美浓厚,腴润溶浆,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少——蟹盖能装多少面?嘴大的一口就完了。

宴席到这里已经是尾声,这是简化过的迎宾国宴,本来应该有九轮,再加上迎宾酒茶结束后的果碟等等,一共七十二道。只是步湛提出的要求是想好好吃饭,不想喝酒也不想吃那些花样玩意,便三十余道。

给步湛的蟹盖分外大一些,步湛便吃得分外珍惜,慢慢扒了两口,忽然咦了一声。

他举起筷子,筷子上一块半月形的东西,隐约还有些红色,众人仔细看清楚了,都忍不住惊呼。

那是一块指甲!

应该是女子的,还涂着鲜红蔻丹!

一时群臣哗然,有些胃纳差的,忍不住作呕,更有人赶紧翻自己的蟹盖,几乎都没有异常,忽然单司空颤颤巍巍举起筷子,筷尖上一颗不大的珍珠,珍珠有孔,像是女子的耳环饰物。

“怎么回事?”有人惊诧,“螃蟹又不是蚌,没听过还会生珍珠的!”

“这指甲怎么回事?”长庆郡王惊道,“闻女官,你的指甲没有修剪好吗?”

宫廷御宴,对厨师的卫生状况有近乎严苛的要求,指甲没剪好掉进菜里,还是掉进给贵客的菜里,这是重罪。

文臻看见指甲心里便咯噔一声,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有点不安的预感,终于就要逼到眼前了。

此时已经有两个女官过来,查看她的指甲,文臻的指甲都剪得平平,一点都没蓄指甲,一看就不会出现撕脱现象。

步湛一直夹着那片指甲,怔怔地看着,忽然大叫一声“这是带肉的指甲!”猛地丢了筷子,扑在案上狂呕。

众人变色——带肉的指甲意味着什么?

忽然殿外隐约有骚动,兼管皇宫守卫的姚太尉起身出门,文臻隐隐听见他呵斥了几句,随即音调转为惊异,片刻后回来,脸色沉肃,众人瞧着,大家都是精明人,人人目光闪烁,心知定然有事发生。

姚太尉禀报道“陛下,娘娘,尚宫局三等宫女点金有要事来报,称闻女官院内有大事发生,臣请点龙翔卫入内宫查看。”

------题外话------

红烧“象鼻”,在网络食谱中学来,唐鲁孙谈吃里,似乎也有提过这道菜。我打了引号,自然说明这不是真正的象鼻,不知道有没有人猜得出这是怎么回事,第一个猜出来的有打赏哦。

夹起一块“象鼻”,从洞眼里瞄着你们,看看谁的月票还藏在兜里呢?

第七十六章 四面楚歌我亦歌

他说得含糊,但前朝后宫,表面上都是泾渭分明,无事外臣不可入内宫,很明显宫内出事了。

这是皇后的职责,皇后应了。姚太尉又请皇后移驾,坐镇后宫,以免惊吓诸贵人,众人听着,更觉紧张——事儿分明不小。

姚太尉又命人来请文臻,文臻先向帝后告罪请退,步湛忽然把筷子一搁,站起身来,向上座施礼,道“陛下,娘娘,外臣能否提个非分请求,允外臣也前去瞧瞧?”不等皇帝回绝,又道“今日是陛下宴请外臣,也是在外臣菜中吃到异物,外臣觉得此事可能与我有些干系。”

他这理由倒也算合理,并且态度坚持,不好拒绝。好在尚宫监虽然在内宫,但总体也接近外殿,并不算真正嫔妃云集的莺莺燕燕之地,皇帝便道“之后还有一道大菜,在此之前,便都走动走动,消消食吧。”

事已至此,便由帝后太子诸皇子公主并重臣步湛都去了尚宫监,拥拥挤挤一大群人一到门口,便可见龙翔卫已经封锁了整个尚宫监,所有院子的门都大开着,所有当日休息的女官都栗栗凛凛,立于大门两侧。

众人长驱直入,带路的护卫推开文臻小院偏房的门,所有人看清楚里头的情况,都倒吸一口冷气。

小宫女抹银死在里头,以一种极为不雅的姿势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但仔细看去,她的四肢头颅,所有有关节的地方都已经被人给卸了,一节节地,只隔着细微的距离,再用线拼了起来,这令她的尸身乍一看很正常,再一看令人毛骨悚然,步湛只看了一眼,便冲到窗台下,哇哇地吐了起来。

几个护卫在检查尸体,抬起抹银的手指,右手食指上的指甲折断撕脱。

左耳少了一个珍珠耳环。

有人翻开抹银手指,在她指甲里发现不少点心碎屑,太医验了有毒,又查过抹金体肤,证实是中毒而死。

点金证明,这点心是闻女官做的,宫中只有她会做这种千层酥皮的点心。

地上没有血,干干净净,只抹银身下的青砖地面,颜色有点暗沉。

姚太尉面沉如水,道“那宫女,你来给陛下说说,怎么回事。”

前来报信的宫女是点金,文臻的贴身宫女,之前一直捂着脸躲躲闪闪跟在人群最后,此时才上前来,给皇帝皇后磕头,哭道“陛下,娘娘,奴才昨日贪嘴,吃了些海鲜,闹肚子还起红疹,今日便没有当值,去了太医院求药,打算拿了药,按规矩再去杏林居呆几天,等红疹消退才好继续伺候。去之前听见闻女官责骂抹银,好像是说她毛手毛脚,捧花的时候把花土落进了女官准备好的汤水里,抹银素来心粗手笨,挨骂也不是第一次,奴才也没在意,听见女官令抹银去屋子里自省,一天不许吃饭。奴才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闻女官把这点心放在抹银窗台上,奴才当时还想着闻女官真是善良心细。奴才也看见抹银拿了一块点心吃了,奴才也便走了。去了太医院,医官说这红疹看着重,其实不要紧,今日应该可以消退,便不用去杏林居了,回去以后奴才也没去抹银那里,躺到快午时,想着一盘点心抹银应该不够吃,便拿了馒头去给她送饭,谁知道门一推……”她呜呜哭起来,浑身颤抖,“她就……她就这样了……”

姚太尉冷冷道“你发现她尸首后,没有动过她?”

“没有!奴才差点没被吓死,赶紧便跑去报信了。”

“你去太医院后,院子里还有谁?”

“就是闻女官和抹银。后来奴才回来的时候,发现小院的门是锁着的,所以也没别人能进去。”

姚太尉又问来作证的医官,那医官也说点金确实去了太医院,也确实得了他的建议不去杏林居,杏林居是宫中有病宫人集中暂住的地方,有病了就移去那里,短期能治好便回宫,治不好便挪出去,医官说点金的红疹不需要去杏林居,又犹豫地道“抹银姑娘这死状,似乎和古早的一个传说有点关系……”在姚太尉目光的催促下,才含含糊糊地道,“简单地说就是西川等地的一个邪术,叫寸搩。把妙龄少女截断十八截,以做过法的丝线相连,叫‘碎金切玉’,辅以固定时辰和邪术,可以生魂为祭祀,可在半年内,吸取周围百里方圆之内十八个命运最为强盛之人的气运,行此术者可求财、求智、求身体康健、求诸般大运,事间万物皆可求,能使施术者自身奇异超乎常人。只是被偷取气运的十八人,则难免有所损伤,轻则多病多灾,重则丢失性命……”

他这么一说,众人面色都变了。

这不是巫蛊之术吗!

原以为不过是简单的命案,也就是死得离奇一点,没曾想居然还有这一层。

历朝历代巫蛊都是最大的禁忌,但凡擦个边,诛九族也是常事。

“西川”两个字着实敏感,众人都有意无意把目光转向皇后,皇后神色却没什么异常,众人这才想起,皇后出身的并不是西川郡的易燕然家,而是相邻的长川郡的易勒石家。

易勒石是易燕然的亲叔叔,原本也是一家人,女儿成为皇后后,起了野心,想要家族争位,失败后被驱逐出西川,这人也是有本事的,和当年朝中权相关系紧密,又有个皇后女儿,最后凭借剿匪之功,成为了长川的刺史,多年后虽然两易看似化干戈为玉帛,但其实面和心不和,有传说易勒石一直想夺取西川成为易家大家主,只是几年前似乎家族中又出了些变故,这些年一直在休养生息,倒是安分了许多。不过近几日朝中正在议长川易弹劾西川易和西番勾结的折子,倒是有很多大臣态度颇倾向于长川易,其中还包括单一令这样的重臣。

文臻有人情的是西川易家,如今被牵涉到的也是西川易家,对皇后来说,心中暗爽才对。

一时人人凛然,有意无意,将文臻包围在正中。

燕绥一直淡淡看着,站在外圈,没有说话也没动作。

姚太尉追问“你可知这邪术的诸般征象?万一这只是巧合呢?”

那太医和身边的太医商量了几句,然后两人轻轻搬开抹银尸首,那尸首抬起时所有丝线坠着的关节都在晃荡,偏偏又不掉,屋内惨惨烛火下便如厉鬼摆荡而起,似要择人而噬,众人都心口一紧,在屋内的退到院子里,在院子里的退到院门口,皇后原本一直站在皇帝身边,紧紧保护的姿态,此时也忙不迭跨过门槛,先退了出去,还险些绊了一跤。

两个太医搬走尸首,让卫士撬起底下青砖,众人这才遥遥看见,青砖底下,一片鲜红,敢情血都储在地下了。

“这是这种邪术的一个重要手法,需要技巧很高超的人才能做到,被截断的人流的鲜血不能落在他人眼里,而要在她身下土地里生根,太尉,请看这鲜血形状。”

姚太尉一开始不明所以,再仔细看看,脸色一紧。

“这是皇宫地图!”

那太医又低声道“还有那女子的摆放方位……她双腿位置,正对着景仁殿……”

姚太尉脸色更难看了。

景仁殿是皇帝议事大殿,外廷三大殿之一,最为重要的皇家堂皇之所。

“……这是诅咒的一种,要降污秽于光明,那鲜血画成皇宫地图,则要覆盖皇宫百里,那十八个人……”

那十八个人,不用说,自然是皇宫里最尊贵的十八个人,皇帝皇后太后太子一个都跑不掉。

姚太尉的青脸又转为惨白,巫蛊大案,还是前所未有的几乎针对整个皇族的巫蛊大案!

这在东堂历史上绝无仅有。

长庆郡王大声道“好狠毒的巫蛊之术!吸十八人气运,成自身才能?闻女官,要说才能,这皇宫里,还真没比你出众的。小小年纪,新鲜花样层出不穷,这都咱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哪来的?闻家学的?闻家在皇室世代伺候,也没见谁会这些!”

那个一直吃得很凶笑声很大的牛眼光头老头眼一瞪,道“司空群,你又胡乱攀扯,不过是些厨艺,值得做这种事?就不许人家小姑娘脑子灵活想法多?”

“呸,这算什么想法多?巫蛊杀人想法多是吧!”

“老夫看是你心怀怨恨想法多!一把年纪了和一个小姑娘过不去,老不知羞!”

那边两人口沫横飞地吵,这边皇帝脸色不知喜怒,皇后早已去了前院,吩咐封锁各宫各院,都不许随便出来走动,也暂停今日所有递牌子进宫的批准。

姚太尉嘴唇都在颤抖,犹在强自镇定地问“这宫中以这么诡异的手法杀人魇镇,动静也太大了些,就不怕被人发现么……”

两个太医摇摇头,扯下抹银一截手指,往那血泊里一扔。

那手指在血泊里滚了两滚,便皮消肉融,再滚了滚,连骨头也只剩下了碎渣。

太医道“很快就会化了。”

姚太尉一口气吸在咽喉里,愣了半晌,霍然转身,指着文臻,“拿下!”

立时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宫女过来抓住了文臻,文臻也不挣扎,只看着地上尸首。

姚太尉道“查查她身上有无伤痕。”

一个宫女捋起文臻袖子,手臂上果然有淤痕抓痕。

此时负责搜查的护卫也从内室出来,抱着一大卷书,道“卑下等搜到西川州秘术传记数卷,一些不知名药物,以及一本手抄用毒典籍。”

便有人接过那些册子翻看,其中一个男子道“并无涉及此邪术的内容。”

文臻见那人面容瘦削,一只眼睛微微凸起,却并不认识。

单一令接过来翻了翻道“其中有几页撕去了。”

又有人抱出一个造型古怪的包,道“启禀陛下,这包里有好多奇形之物,未知用途。”

说着把包往地下一倒,里头各种奇形厨房用具,还有文臻自己的防晒霜,眼镜,口红,钱包,手机,化妆镜……林林总总的小玩意。

姚太尉随手捡起化妆镜,打开一看,被里头清晰得要命的人影惊得一跳,大叫“果然妖物!”下意识甩手一扔。

文臻心疼地看见那镜子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底下的人避之唯恐不及,眼看这本时空仅有一面的珍贵镜子便要玉碎,忽然一只手一伸,将镜子接在手中,并顺手把镜子给揣进了怀里。

是燕绥。

文臻心中一松,一松之后,又是浓浓的郁闷和愤怒。

中招了!

有人在背后做鬼!

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她自穿越之后不多久,就一直有种被窥探,被监视的不安感觉,好像暗处有什么人始终在观察她,随时都会出手,她时常心中掠过不安,也发现有几次情形有些不对,比如在天京路上在驿站里那次燕绝莫名其妙的被刺,对象很可能原本是她,比如第一次给齐云深送饭的时候险些被齐云深给杀掉,似乎也存在一些不应出现的巧合。

但是这些事都发生得太过巧妙,以至于连是否有人作祟都不能确定,正好最近也没发生什么事,她也便没太放在心上。

原来等在这里。

是那些人终于耐不住,或者说看见她并不是个安分的,毫无危险性的人,终于想要给她一个赶尽杀绝了吗?

对方力量强大,人员众多,信息畅通,能把所有对她不利的事情集中在一起,瞬间盘活成一个她逃不出去的死局。

今早她遇见燕绝,因为之前的矛盾和燕绝的暴虐性子,她和燕绝一番厮打,留下了伤痕。而这伤痕的形成,是无法对外解释的。

她之前无意中帮易家一个忙,易家出于感谢给了她不少礼物,而易家主控西川,因此里头也有不少西川的草药和卷籍,她因为忙碌还没有看过,只是和皇帝说过一声,便放在一边,还没来得及清点。

但现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有这些东西在,哪怕里头没有邪术妖法,那也是她的一个罪证。

她接收了闻至味传下来的历代大厨经验丛书,闻至味有关照她看完烧掉,可她一直没有机会看完,就没舍得烧,上次为了防止闻近纯反咬,换了书皮藏在一边,这次又被搜出来了。

她是个以双手灵活有力闻名的大厨,所以杀人分尸这种技术活,寻常女子干不来,她可以。

她的双肩包里有现代带来的玩意,藏得隐秘,也被搜了出来,这些东西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不用说,又是妖邪的一大佐证。

点金有份,闻近纯有份,还有,在步湛和单一令菜里出现的指甲和珍珠耳环,这得有人专门放进去。

今天的大宴,有很多外廷的太监来帮忙,所以不能确定是外廷监还是宫内监,但一定是这两处地方,还默默潜伏着她的敌人。

真特么的……八方来客,四面楚歌。

背后之人,手段之狠,力量之大,信息之全,出手之准。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那边姚太尉已经和皇帝禀报他的查证结果,“……住处搜出西川州无名药物及书籍若干,难以言明用途之妖邪之物若干,毒经一本……其人身上有碰撞抓挠伤痕,其住处小包里搜出的刀具锋利无伦,大小不一,钩、剪、钳等俱全,应为分尸之利器,且工艺之奇,前所未见,非我东堂之物……此女尤其擅长精微手艺,宫女点金证明其力大无穷,平日行为怪异,脾气暴躁,抹银多次遭她责骂惩罚……臣以为诸般证据齐全,此事为闻某为求闻达于陛下驾前,不惜行使妖法,伤害人命,图夺皇宫贵人气运。此罪为我东堂律令三大遇赦不赦之恶罪之一,该当如何处置,还请我皇示下。”

文臻听着,心想这位姚太尉出身世家,但是好像却和这事关系不大,一直就事论事,并没有趁机攀咬谁来着。

皇帝微微皱着眉,想了想,问站在他身侧的皇叔燕时信“时信,你觉得如何?”

燕时信指腹轻轻摩挲着腕间一串龙眼菩提子,因长年精心佩戴,被盘得油润晶莹,色泽沉厚,他也没有多看文臻,只淡淡道“臣弟觉得,如若太像,反而不像。”

文臻倒怔了怔,没想到这没见过的皇叔殿下,居然开口就是为她说话。

那个牛眼光头的老头也咋咋呼呼地道“对对对,臣也是这么觉得,就为了一点学做菜的本事,就敢在皇宫行此恶毒妖邪之事,怎么看都不合常理。你们这些老奸巨猾的,看谁都像是奸徒,也不想想人家一个小姑娘,能做出这种事?”

文臻暗叫不好,果然他话音刚落,长庆郡王就冷飕飕地道“确实。这般阵势,这等恶毒,不惜戕害我主,就为了获得才华而获帝宠,这本身就矛盾且不合理。除非这所谓获帝宠不过是个幌子,或者有人隐瞒了真相蛊惑了闻真真,或者就是背后另有主使,唯一目标就是陛下。”他恶意地对文臻笑了笑,“瞧闻女官素日行事聪慧伶俐,要说是被蛊惑,倒也不大像啊。”

文臻瞧着长庆郡王,心想这位真是又坏又毒,把所有她的退路都给提前堵死了,就这么恨她?那也没见他去捞闻近纯啊。

文臻前些日子听擅长打听八卦的易人离说,闻近纯的母亲是司空家的小姐,只是并不是直系正嫡,而是远亲寄养,算起来是司空群的族妹。闻近纯进宫确实是其母求告司空家,司空家帮了忙,但也仅限于此。听说司空群为人吝啬且极其爱财,想必当初闻近纯母亲为了让女儿进宫,没少砸银子,闻近纯在她手下屡屡吃瘪,闻夫人觉得这个女儿不值得再投资,便也放弃了她。司空群自然更不会多事。

但不管闻近纯,不代表司空家会喜欢她。司空群不会放过任何为难她的机会。

或者这事情还要想得更深一些,比如扯上了西川易家,很明显是利益集团的博弈了。

或者最后还要扯上燕绥?

文臻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一抬头,正遇上燕绥目光,他眼底并没有焦虑不安,抱着臂,饶有兴致地瞧着她,似乎要从她眼底瞧出些什么别的意思来。

文臻遇见他的眼神,不知怎的心里便定了定。下意识想要笑一笑,又觉这时候笑有点太猖狂,便把唇一抿。

她这一抿,看在燕绥眼里,直男的脑海里顿时翻起了几个圈圈的波浪——瞧着好像是生气了,怪他一直没有开口为她说话吗?

和这些白痴说太多有损他的尊严啊。

下一刻他道“我有一事要向诸位请教啊。”

他一说话,所有人都紧张,一脸“你又要搞什么幺蛾子”转过脸来。

“我就想问问,”燕绥指着那诡异女尸,“说是这种邪术可以令人心想事成,闻女官以此来求厨艺大进博得圣宠,可是这法术今天才实施,闻女官却已经在之前展示过很多次厨艺了。”

众人默了一默,发觉这果然是个问题,忽然有人道“那是因为,这种法术的维持时间只有半年,而半年之后就要重新施术。半年之前,这位闻姑娘已经做过一次这种事,现在时辰到了,快要失效了,为了不露馅,只得冒险再来一次罢了。”

众人回头望去,却是一个年轻的太监,穿着御门监的五品常服,迈着太监独有的鸭子步,带着一个垂着脸的太监,由龙翔卫引着进来。

龙翔卫报称此人是御门监一位副司官,因为得知了一些重大线索,特来向陛下禀告。那五品太监带着身后小太监向诸人施礼,文臻觉得两人身形都有些眼熟,待两人抬头,不由一怔。

前一个是唐瑛,后一个,竟然是刘尚。

唐瑛不用说,闻家比试时在她和燕绥手下吃了大亏,事后回到御门监,据说还被降级了,果然四品官衣已经换成五品。

但刘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文臻上次出宫听说刘家在当地活不下去,离开了家乡,不知所踪,敢情这位失去了入仕的机会,某处又废了,竟然自甘下贱,干脆彻底净身做了太监?

文臻想起之前好几次的被窥视感,若有所悟。

想必是刘尚一直在远远窥视着她吧。

一些日子不见,印象中那个自私又懦弱的“未婚夫”,已经有了一些明显的变化,看上去老了十岁,眉目间也多几分阴沉之气,此刻刘尚神情恭谨,只在偶尔转侧之间,对她露出阴恻恻的笑容。

文臻也对他笑了笑,眼角对他裤裆瞄了瞄。

这一瞄,瞄得刘尚脸色铁青,霍然转头。

燕绥一直也瞄着他家黑芝麻馅汤圆,看见文臻看刘尚的惊讶表情,眉毛一挑。

再看见文臻瞄人家裤裆,那飞起的眉毛就有点下不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冒出一个想法——眼看着大草原有蔓延的趋势,蜂飞蝶舞的惹人烦,还不如让这丫头在这次事件中吃点亏,比如逐出宫啥的,也好省点心。

那边唐瑛肃然道“启禀陛下,今早奴才等前往大殿协助内廷监帮手宴席,奴才手下这位新进的小太监刘尚,发现了他昔日的未婚妻,又听说了宫内有些不宁,特地来向陛下举告其未婚妻闻真真的一些诡异情状。”

皇帝看文臻一眼,点了头,刘尚便上前磕头,道“我皇万岁!奴才是定州德清县三水镇人,永裕十年恩举科秀才。奴才的未婚妻便是宫中司膳女官闻真真。半年前,闻真真因为要参与闻家选拔女官比试,便要退了和奴才的婚约。奴才坚持不肯,为挽回真真的心,约她夜半相会。结果当夜,闻真真任奴才百般哀求,依旧态度决绝,和奴才大吵一场赌气离去,奴才夜半仿佛看见她悬挂我家门梁之上,惊吓之下出门去看,却又没了踪影,第二日她家说她在家门口自尽,已经入葬,谁知她忽然又死而复生,当日大办宴席,并将奴才诱骗入室内,奴才在室内看见她正在肢解一个女子尸体……”

他说着,激灵灵打个寒战,眼神惊恐,好像真的忽然回到了那恐怖的一幕之前,看见暗室之内,巧笑嫣然的女子举起手里血淋淋的尖刀,而地上,污水横流之中,那具脸色雪白的女尸……

“……我看见那具尸体,是闻真真!”

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也都颤了颤,仿佛那一霎阴惨惨烛火飘摇,黏腻腻血气迫人,也到了自己鼻端。

好一会儿,姚太尉才反应过来,喝道“你这说的什么胡言乱语!什么闻真真肢解闻真真!”

刘尚抬头,青白的脸色上热泪横流,猛地一磕头,“太尉!奴才的未婚妻闻真真已经死了!死而复生的是另一个!这个妖女,用邪术夺走了奴才的未婚妻的命,肢解了她的身体作为献祭,换来了她现在一模一样的相貌和出众的厨艺!太尉!不信您去打听,我那未婚妻闻真真,到底会不会厨艺!街坊邻居从小看着她长大,从没见她动过锅铲!可就在她死而复生之后,忽然就厨艺大涨,轻而易举夺了闻家女官之位,直到今日邀得帝宠,平步青云!可怜奴才……可怜奴才当时看见那一幕,腿都软了,被她一把抓住,按在滚热的水里,要把我也一起肢解了,奴才拼死挣扎,才逃得性命,但还是被她诬陷下狱,奴才的功名废了,身体也废了,未婚妻也死了,仕途也绝了……”他直起身,指着文臻,“陛下,诸位殿下,太尉,诸位大人,奴才和真真青梅竹马,真真贤良淑德,性情矜持高洁,擅长女工不会厨艺,现在这个闻女官,除了一张脸,哪里和她像了……她不是真真,这是个妖魔!她就是个妖魔!”

“……”

庭院里的死寂越发显得他激动的咆哮真切又瘆人,好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

文臻一时也感叹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已经无限接近于事实了啊!

这刘尚真是个人才,不愧是得了恩举的秀才,这一手七分假三分真完美串联的编故事能力,到了现代完全可以做个三流狗血写手。

这个说辞,几乎天衣无缝,而且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软肋,把她穿越以来无法完美解释的漏洞都揪了出来。

闻真真确实死而复生得诡异,确实由不会厨艺变成突然妙手烹调,确实性情大改,确实这些事都发生在半年前,和那个所谓的邪法有效时间契合。

这些事情都是有人证的,刘尚不怕被拆穿,也正因为这些无法推翻的证据,刘尚便可以在关键之处信口雌黄,栽她一个无可辩驳。

姚太尉沉默半晌,对皇帝道“陛下,刘某这些言语,都有证可查,谅他也不敢御前撒谎,因此臣觉得,闻真真行径可疑,此事事关我皇族安危,无论如何得先收监,细细审问。”

众人都点头,其实之前的证据换谁都立即下狱了,遇上脾气暴的主子当场打死也不奇怪,之所以还搜集这许多证据敲实此事,主要还是因为皇帝一直对文臻态度和蔼,十分看重,最近还许了她的奏章,派出官船出海去寻找优秀的粮食种子,朝中有风声说皇帝有想开辟一个新的职司,关系到粮食、食品和民生供应方面,让闻女官来负责。但今日此案关系重大,是无论如何不能轻纵了的。

皇帝一直没说什么,只多看了刘尚两眼,此时沉吟一下,似乎要点头,忽然目注文臻,道“闻女官,你有什么话说?”

文臻垂下脸,眉梢眼角,挂三分淡淡委屈,声音却是平静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暂时无话可说。”

有几个人冷笑一声,尤以司空郡王冷笑声更大,刘尚则目中怒火灼灼始终瞪着她。

姚太尉手一挥,“那就……”

“但臣还有个不请之请。”

姚太尉一怔,眉头挑起,刚要露出怒色,就听见文臻微微一笑道“臣希望把今日宴席的最后一道菜献完。”

“……”

众人的脸色赤橙黄绿青蓝紫。

这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个?

该夸她敬业呢还是笑她白痴?

皇帝也一怔,随即道“为何?”

文臻敛衽一礼,“所谓敬事惟信。臣首先是个厨师,厨师的职责便是做好每一次菜。今日宴请尧国世子,臣许诺要令世子尽兴而归。如今宴席未毕,又出事端,令世子扫兴,那就是臣失去了信用。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臣都希望,能把职责尽到。”顿了顿,她又一笑,“臣一直相信,善始者,必有善终。”

又有人呵呵冷笑一声,然而皇帝却点头,“既如此,便依你。”

单一令急道“陛下,这女子会妖术,万一……”

皇帝摆了摆手,单一令便收了声。

那边步湛的神色已经很感动了,大声道“闻姑娘,我信你!”

文臻对他莞尔一笑,心想你挺我?刚才听闻真真肢解闻真真的鬼故事的时候,你咋站那么远呢?

皇帝既然发了话,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又回大殿,这回文臻被远远隔离在人群后面,护卫前呼后拥,里外三层。

她也并不在意模样,众人一边小心盯着她生怕她搞出什么花样,一边也在赞叹这小姑娘心性不同凡响。

文臻目光盯着走在前面的唐家兄妹,先前两人一直没发话,唐慕之看不出幸灾乐祸,唐羡之也看不出着急担忧。

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唐羡之忽然回头,看她一阵子,忽然唇角一弯。

他这笑意清灵优雅,眼眸中似有无数言语,最终他动了动唇,用口型说了一句话。

文臻看出来,他在说,无妨。

什么无妨?

文臻心中一时有些迷茫,她怀疑此事有唐家影子,唐羡之的态度却摸不到端倪,他到底想做什么?

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是燕绥。

殿下不看她,却用自己强大的存在感抵消了好几道看着文臻的目光——刘尚、步湛、唐羡之。

他的脸色平平淡淡,细看每个细胞都似乎承载了无数不满。

这丫头怎么回事?

浑身上下是用蜜糖做的吗?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招蜂引蝶,眉来眼去?

从开宴到现在,一两个时辰,这都和几个人拉拉扯扯了?

本王以后的余生都要用在计算这些阿猫阿狗的数量上了吗?

……

回到殿中,文臻又在大队护卫押送下去厨房,进了里间,这回众人都跟了进去,然后发现了她的打蛋器,自然又作为可疑妖法用具给没收了。

随即他们又看见文臻打开一个巨大的箱子,发出一声欢呼,“太好了,时间正正好。”

那发自内心的喜悦,令护卫们面面相觑,表情服气。

等到看到那个巨大的东西,众人又懵逼了。

文臻那边还在招呼,“哎哎,来,帮个忙。对,就你们,谁叫你们把路堵住了,你们不帮谁帮!”

护卫们继续一脸懵地帮忙把那个巨大的玩意抬出来,还得在罪犯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放好,好不容易忙完,心中一片茫然。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再然后,他们看清楚文臻正在做什么的时候,那就真的忘记自己来是干什么了。

一开始,护卫面色如铁,笔直而立,目光如鹰,肩负着保卫皇宫的重任,紧紧盯着女罪犯。

再然后,护卫们一身狼狈,满头大汗,在厨房里无所适从。

到现在,护卫们捋起袖子,争先恐后围观,十分殷勤地给犯罪嫌疑人做帮手。

……

有种人是自己领域的王,无需刻意散发气场。

最后,成品在一群押送人员的帮助下,由犯罪嫌疑人亲手做好,盛放到特制的巨大的银盒里,再由押送人员小心翼翼地推送到大殿内。

殿内众人早已等得不耐烦,听见推车声响便向外看,看见推车的是那群护卫,姚太尉顿时黑了脸。

再看见文臻施施然袖手进来,黑脸的人一大半。

有相当一部分人磨着牙,想着不过是拖延之计,一会儿菜上完有这丫头好看。

步湛倒是神情期待,伸长脖子,文臻笑盈盈招呼他,“世子,这道菜是专门为你制作的,严格来说是一道点心,需要您亲自动手,您请上前来。”

步湛更加来劲,三步并作两步地上来。

文臻微笑着,掀开那个直径足有两个锅大的大银盖子。

------题外话------

这回这个我感觉不用悬赏猜了。

用手指头也能想出来。

顺便用手指头勾了勾——下旬了啊,月票榜要激烈了啊,想看文臻洗冤,想看殿下装逼,想看某著名称谓的由来,想看某人为某人出气……拿票来啊,不拿票没劲啊,万更二十天感觉像过了二十年,分分钟想断更想只更两千啊……

第七十七章 生日蛋糕

“……”

又一阵沉寂。

随即哗然。

惊呼赞叹之声不绝于耳,步湛脸色瞬间发红,眼睛熠熠生光。

帝后坐直了身体,群臣探出了头,很多人瞪大了眼睛,燕绥一直随意敲击的手指忽然乱了调,重重敲在桌面上,咔嚓一声,坚硬的花梨木酸枝云母桌面裂了。

推车上,正中央,是个巨大的糕点。

圆形,上面是一层厚厚的奶状物,边缘裱出繁复华丽的花纹,然后是一圈惟妙惟肖的紫色木槿花,尧国国花,色泽娇嫩,叶片肥厚,紫瓣绿叶嫩黄重蕊,便如刚刚从花园摘下,叶片上竟然还有透明的露珠。

木槿花围着一匹骏马,马是神骏的白马,看品种是尧国相邻的云雷出产的云雷马,高骏非凡,正扬蹄昂头,向天长嘶。马上坐着英姿勃发的骑士,乌发束额,骑装利落,正扬鞭仰头大笑。

整个造型英气利落,精美灵动,连骑士的披风都在风中猎猎飞舞。

众人什么时候看过这么大这么精美的糕点,一时眼睛都直了。

步湛尤其地兴奋,围着蛋糕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什么,竟然眼眸都有些微湿。

文臻的介绍总是适时而来,“陛下娘娘,世子,诸位殿下,诸位大人,这是蛋糕。或者它叫,生日蛋糕。”

她转头对步湛笑道“世子,恰逢您的寿辰,文臻无以为献,只能凭借这三分手艺,做个蛋糕送给您。蛋糕圆形,代表人生圆满,祝您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啊!”步湛脸上的喜悦快要洋溢出来了,“这是给我的?给我庆祝生辰的?天哪,闻女官真是心思细密,令人感念!”

众臣也有一霎的愕然,谁也没有想到,今天居然是步湛生辰,更没有想到,文臻居然知道了并特地做了蛋糕。

这姑娘拉拢人心可谓高手!

步湛看着那蛋糕,越看越是激动,喃喃道“……我没想到……我没想到还可以这样……天啊……天啊……真好……”

站在一边的他的随从,也大多露出欣喜神色,看文臻神情十分柔和。

文臻只是笑而不语,深藏功与名。

做厨子,想做得登峰造极,诀窍不仅仅在烧菜,细节同样需要注意。要把烧菜当成一个系统性的技术活来做,不仅考虑到食材、调料、烹制方法,甚至要考虑到燃料,环境,天气,以及顾客的特殊日子,顾客的心理、需求、爱好……许多需要细心观察的东西,发现了才能投其所好,事半功倍。

步湛其母生他的时候难产,老华昌王痛失爱妻,之后每逢步湛的生辰便常常避开,久而久之,步湛便对生辰庆贺这事失去了兴趣。而他自幼体弱,无法练武,却又向往高强的武力,内心深以为憾。

所以文臻安排了最后的生日蛋糕的惊喜,安排了这个骑马弯弓射大雕的造型。

可以说无一不重重搔到尧国世子的痒处。

步湛绕着蛋糕转了好几圈,一副不知道怎么下手也不想下手的模样。

文臻忽然拍拍手。

大殿一暗。

却是一阵风过,烛火齐熄。

这暗突如其来,众人还迷醉在生日蛋糕的绝世美貌和创意之中,霍然一惊,姚太尉等几个武将立即站起,姚太尉大喝“保护陛下,拿下闻真真——”

前方忽然一亮。

却是文臻点起了一方烛火,在烛火下,递给了步湛十七根彩色蜡烛。

步湛茫然地接过,在她的指引下把蜡烛插上蛋糕,点燃。

黑暗里亮起颤巍巍的烛火,烛火前是步湛激动发红的脸,满脸油光都兴奋地渗了出来。

还有文臻巴掌大的脸,洁白的,粉嫩的,圆圆的瞳孔里倒映着闪烁的烛光,似一只毛发柔软又爪子尖利的猫。

烛火虚化了脸庞的轮廓,她看上去又像一朵黑暗耐不住寂寞凝化出的云朵儿。

一大半的人看那蛋糕,一小半的人看她。

很多并无绮念,只是目光不由自主被吸引。

也有很多老头子,则在盘算着如果这姑娘事后安然无恙,倒可为儿孙谋娶。

实实在在蕙质兰心,稳重端方。

敏感的宜王殿下,敲碎了第二块换上的新桌面。

黑暗中烛火里,文臻的声音也似这奶油甜腻腻,“世子,点燃和你岁数一样的蜡烛,是愿你余生都光华四射,也是一种向上天的祈愿仪式。来,和我一样,握紧双手,心中默念你想要许的愿望,再一口气吹灭蜡烛,老天就会听见你的请求,会帮你实现的喔。”

这么说着的时候,她有点恍惚,想起在现代那世,和三个死党也有过围坐蛋糕前许愿的时候,忘记是谁的生日了,只记得那是自己第一次尝试蛋糕成功,烛火映亮四张少女的脸,当时所有人都笑她的声音矫情得像女巫,事后所有人都说那一次的蛋糕最好吃,所有人许的愿都是要自由。

现在,算自由了吗?

不,没有。强权在上,奸佞在侧,谋算在后,步步如在刀尖舞,步步都捆着透明的牵绊。看不见摸不着,却时刻回首,都在耳侧冷冷呼吸。

耳边传来步湛有些激动至急促的呼吸,他诚诚恳恳地道“闻女官,你的声音真好听。”

文臻隐约觉得黑暗里有谁的目光灼灼射来如刀锋,不禁失笑,“许愿吧,三个愿望,不要告诉任何人哦,告诉任何人就不灵了。”

步湛学着她握起手,紧紧张张地许愿了,嘴唇翕动,鼻尖冒着晶莹的汗珠,文臻并不想听他在说什么,便走开了一些。

等他许完愿,灯光重新亮起,文臻递给步湛一把刀,险些惊得姚太尉再次冲上来,亏了之前有了经验,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即便看见文臻对步湛道“好啦,许完愿,寿星公该亲手分蛋糕了。”

步湛对着蛋糕又转了半天,一脸的不舍得破坏,最终在文臻的指点下,将蛋糕切开,小心地避开了自己的骑马像。

切开蛋糕时,一股诱人的甜香顿时充盈了整个大殿,众人目光灼灼,而步湛发出惊叹的喔声。

众人目光都被那蛋糕吸引。都以为应该就是一块大圆饼上面有些点缀,不想切开后内里自有乾坤,一层嫩黄的糕配一层奶白的油,共有五六层,上面一层厚厚的奶油,里头奶油里还有切碎的水果丁,洁白透明的,淡紫色的,淡绿色的,光是看着,便让人口水忍不住泛滥了一层又一层。

步湛虽然惊喜得快要昏了头,但好歹也没忘礼节,经过一番艰难的心理挣扎,终于还是把奶油最多的一块切给了皇帝。

在蛋糕奉上之前,文臻看着众人脸色有异,便笑道“容臣僭越。”当先挑了一块蛋糕吃了。

然后小太监又要来尝,被步湛拉开,也不顾身后从人阻止,道“这么公然拿上来的东西,得多蠢的货色才敢下药?别你一块我一块地糟蹋了这宝贝,我先吃!”迫不及待挑了一块奶油吃了。

随即便“唔”地一声,惬意地眯起了双眼。

文臻看他那样儿还要继续,赶紧把他拉一拉,步湛才不情愿地继续切蛋糕。

众人脸色这才松动。

然后便是皇后,众位殿下,各位重臣,步湛算着人数分蛋糕,脸色越分越苦,直到文臻笑嘻嘻道“寿星公应该先给自己留一块大的。”才转怒为喜。

蛋糕切好了,按位次分下去,大家都含笑接着,顺便贺一句生辰,有些机灵一些的当即掏出随身珍贵物件,一边致歉思虑不周一边就把礼物给送了出去,步湛一一笑纳,心花怒放。

但也有不自觉的,比如,那位宜王殿下燕绥三皇子香菜精。

从蛋糕出现他就气压就很低,到步湛在文臻指引下许愿切蛋糕更是脸黑指数不断上飚,在步湛亲自把蛋糕送过来的时候飚到顶点,当然他这个顶点低气压也就文臻能隐约察觉,在其他人看来他只是脸色淡淡的,淡淡地瞟了那蛋糕一眼,道“这块不好。”

步湛迫不及待想给几个最主要的送完蛋糕就走,回去吃自己那块,还在等着燕绥的感谢和礼物,结果听见这一句,足足愣了好一会,才茫然道“那……你要哪块?”

燕绥手一指,步湛一看,脸就黑了。

特么的这个不要脸的,指的居然是他那块留下来的有自己骑马英姿的蛋糕!

有这样的主人吗?啊?

步湛含着一腔悲愤的泪泡儿,死死盯着燕绥,指望着能用眼神杀唤醒他的一点点良知,可惜燕绥是谁?纵横东堂朝堂十数年手下光气死坑死的冤魂都无数的货,脸色不变手一伸,“寿星公,现在是你做生辰,你是主人,主人连客人这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

步湛有那么一瞬间,很想把手里的蛋糕刀就这么直直刺出去,正对着那货的心口,噗嗤一声那种。

身后脚步声起,文臻走了过来,笑吟吟给燕绥送上叉子,一边低声说了几句。

然后燕绥就不说话了。

步湛如蒙大赦,赶紧走回,心里充满了对文臻的感激。

保险起见,后头的蛋糕也不亲自送了,让太监帮忙分送,赶紧端起碟子咬了一大口。发出一声满意的长叹。

这一刻什么比试失利,什么拿他作伐,什么燕绥讨厌,都化为口腔里甜蜜柔软的滋味,潺潺不见。

一口下去,先是奶油的甜美绵软,但随即就被蛋糕的松软香嫩包裹口腔,略略一嚼,又有甜嫩果肉增加层次丰富的口感,稍稍一咬便爆浆的果汁深入蛋糕细腻的肌理,中和了奶油的略甜腻,交织出清爽香甜的无双口味。

能混到坐进大殿的大多是老臣,向来就偏爱绵软的点心,而蛋糕的柔和软腻足可渗入灵魂,入口即化回味留香,绝非那些或偏硬或容易掉渣的点心可比。偏爱素食的可以吃含龙眼、荔枝、桃肉和葡萄的蛋糕,爱奶油的则对那雪白奶油欲罢不能,一时殿中无人说话,整座大殿都荡漾着诱人的甜香。

文臻此时才靠着大殿的柱子休息一会儿,等下还有硬仗要打。

一只手伸了过来,拽着她坐下,随即一块蛋糕,放在了她眼前。

文臻低头看着那很小一块,但偏偏留下一小块奶油花的蛋糕,再看看身边那个一脸漠然专心吃蛋糕浑身上下都写着很不爽看也不看她一眼的香菜精,眼眸一弯,笑了。

这时候说什么这样不好众目睽睽之下应该保持距离,就有点煞风景了,还说什么呢,谨言慎行也没能免了风刀霜剑,那就这么着吧。

文臻自认为自己是个随性的人,骨子审慎,不爱主动招惹,但也绝不怕事儿,尤其逆反心理还重,压迫愈急,愈要和他怼一怼,所以她也没起身,斜靠着燕绥的案几,慢慢吃完了那块蛋糕。

殿里的都是贵人重臣,谁也不会吃个东西就忘记一切,都看似专心吃点心,实则八面听风,当下不少眼光溜过来瞟过去,有一半的老头子都瞬间打消了想要找媒人上门的念头。

宜王殿下对这女官不一般!

这女官也不够自重,众目睽睽,竟然与皇子行迹不避!

上头皇后看见,细眉一皱,随即笑道“陛下,您瞧那一对小儿女。”

皇帝看了一眼,并不太在意地道“你这词儿用得过了。众目睽睽之下不过一点照应,老三明显只是喜欢那丫头的菜。你忘了,早年有个厨子有道菜得他喜欢,他还给人家送过屋子。”

皇后笑道“许是臣妾多想。只是燕绥也不小了,早该立妃了。闻女官还是年轻姑娘家,如今又有嫌疑未清,他这样行迹不避,怕给人家姑娘带来困扰。也容易生出误会。”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是指闻女官为求脱罪故意攀附皇子吗?”

皇后一怔,看一眼皇帝脸色,立即便要起身请罪。皇帝手一挥止住了她,道“无须如此着紧。闻女官确实有嫌疑,能不能脱罪单看她是否清白,老三也不是那种为女色昏头不论青红皂白的人。”

皇后不敢说话,只和身后诸大德对视一眼,诸大德暗暗苦笑——陛下的心眼这是偏到南齐去了吧?到底从哪看出宜王殿下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宜王殿下要是真讲理,他至于因为得罪一次就被扣了薪俸,到现在还禁足出不了凤坤宫呢!

他觑一眼皇后脸色,心中也有些不安。皇后多年来,事事处处以贤后为标准要求自己,也从不敢懈怠对太子的教导。母子两人,一个是后宫垂范,一个是前朝楷模。当真做得不能再好,这么多年这么做下来也当真不能更累。可是饶是这样满朝称赞,陛下看重,也无法获得内心的安定——那一对母子,像一对猛兽,盘踞在皇后和太子的辉煌道路上,一个在后宫特立独行,一个在前朝纵横捭阖,明明不邀宠不结交不拉拢人心,却偏偏都最得陛下宠爱,这叫人当真意难平。

更绝的是,陛下真要宠妾宠妾生子宠到罔视嫡长,群臣自然有话说,皇后和太子也自有理由为自己争取。偏偏陛下始终尊重嫡妻,看重嫡子,再宠德妃也没忘记每月两次凤坤宫,再宠燕绥也没见他露过半分改立太子的口风,这叫人无处使力,只能这样时刻拎着心活下去。

而德妃和燕绥也是两个妙人,看似跋扈放纵,实则从没越过底线,总在“令人愤怒”和“尚可接受”之间盘旋,且两个人邪气纵横,却不弄权不揽权,沾油的瓷瓶儿一样,溜光水滑拿捏不住。

这样互相牵制的局势,也难怪皇后明明比皇帝小,老得比他还快。

这边帝后没反应,底下自然也不会放肆,蛋糕已经分完,殿中的气氛渐渐也有了变化,步湛吃完蛋糕,特地将那骑士雕像放盒子里准备带走,忽然大声对皇帝道“陛下,今天这一宴,是外臣十七年来吃过的最好的一宴,最难得的是闻女官的心意。外臣知道,接下来你们便要审问闻女官,外臣不好留,但外臣有话说一句——闻女官一定是无辜的!”

群臣默然,长庆郡王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道“世子如何这般肯定?”

“能做出这么好的食物,能心思细腻为我操办这样一桌生日宴,这样的女子,兰心蕙质,不可能是以残忍手段杀人诅咒的凶手!”

“哦,”长庆郡王啼笑皆非地道,“敢情世子认为,做菜好吃就不会杀人。这道理本王还是第一次听说,受教,受教。”

“你不用阴阳怪气。”步湛怒视他,“这一宴席关乎两国邦交,闻女官这么费心操持,为的也是你们东堂的江山。那她又怎么会去诅咒陛下?”

他这话倒是道理气势都十足,长庆郡王一时竟然愣住,步湛得意地哼了一声,对上头一拱手,道“外臣这便告退。其余事务还请陛下派遣鸿胪寺大令前来商讨。另外,外臣觉得闻女官素有见识,希望届时也能聆听她的意见。”

他这话引起低低哗然——这是公然为闻真真作保,威胁东堂要求保证闻真真安全了。

他说完,对文臻抛了个得意的眼神,便出去了。

文臻苦笑——心是好心,可这一波仇恨拉得哟。

此时因为步湛这一闹,众人都停了吃喝,目光灼灼盯着她,姚太尉站起身道“闻女官,此宴已毕。你是不是该随本官去天牢,做个交代了?”

文臻一笑,反问“为什么要去天牢?”

不等姚太尉发作,她冷冷道“没有罪的人,为什么要去天牢!”

……

片刻僵硬之后,姚太尉冷硬地道“既不甘心,那便拿出证据来!”

“好!”文臻答得也毫不犹豫,随即转向皇帝,“既然今日陛下娘娘,诸位殿下和诸位大人都已经知道此事,那臣请求,便在此殿之外审问吧。景仁殿外广场汉白玉三千,号称昭昭明明,可见日月,无论是惩凶,还是洗冤,都是最好的地方。”

皇帝略一沉吟,便应了,姚太尉也无话可说。文臻又道“那么抹银尸首也应一并抬来?”

姚太尉依旧无话可说,便命抬尸首来。

其余众人便随皇帝出殿,在景仁殿的阶梯之上看审。

没多久,便见一队卫士抬着尸首而来,从尚宫监到景仁殿,不近的距离,那些人抬得满头大汗,尸体被截开垂挂的手脚在人们走动间不住摆动,瞧着十分瘆人。

姚太尉怒道“闻真真。宫女再贱命,也是死者为大,你这样折腾尸首,不觉得亏心吗?”

文臻瞟他一眼,笑道“任这丫头冤死,才叫亏心。”她转向点金,“我可否问这丫头几个问题?”

姚太尉道“准。”

“点金。”文臻道,“你今天几时出门去太医院的?”

点金垂头,不敢看她的眼睛,低声道“是……是卯时末。”

“你出门的时候,看见我有给抹银把点心放在窗台上是吗?”

“是的。”

“当时抹银还活着吗?”

“……活着。”

“那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辰正三刻……”

“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抹银也已经死了是吗?”

“……我回来的时候你不在,你今天很早就出去过,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抹银……抹银是我到快午时才发现死了的。”

“不管抹银什么时候死的,肯定是在我走之前就死了,也就是说,辰正三刻之前,她应该就死了,是不是?”

“……应该……是吧。”

“好,我先不问你一个脸上疹子何以在太医院呆了近大半个时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全身都出了疹子。我也不问太医院日理万机什么时候一个小宫女也可以看诊半个时辰。我先问你,你到底看见点心被抹银吃了多少?”

“大半块。”这回点金答得很快。

“你确定你没有看错?你当时已经快要出门,不过回头一瞥,你似乎没有必要非要看完抹银吃完大半块点心才走。”文臻忽然语气转厉,咄咄逼人。

“没有!当时我就是一瞥!但是抹银向来贪吃,吃东西很快,她一口就能吃大半块,我亲眼看见她吃下去的!”点金被她的语气弄得也有些紧张,急忙大声辩白。

“哦,知道了。”文臻厉色一收,又恢复甜美平静神情,一转身,行到尸首之前,垂头看抹银惊骇犹在的面容。

她有些反胃,作为一个现代人,没法那么快适应面对尸首的冲击力,想到等会要做的事,更是有些头皮发麻。

然而天大地大,生死最大,顾不得了。

“抹银。”她轻声道,“若你泉下有知,今日便不要怪我罢。”

她手一伸,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刀。正是那把虽然是竹木制作但也十分锋利的蛋糕刀。

因为她的罪嫌身份,她的所有厨房刀具都已经被扣下,但这把蛋糕刀,拿出来的时候无比自然,大家吃着也便忘记了,此刻一见那刀,姚太尉便上前一步,想要夺刀,忽然一人手一伸,轻轻松松从文臻手里把刀拿了过去。

文臻一惊回头,她要做的事必须有刀,所以才提出先吃蛋糕,一来增加步湛这个砝码,二来就为了这刀,此刻猛然被夺,大惊失色,然而眼眸却望进燕绥深邃的眸底。

看见燕绥的那一瞬间,她松口气,随即心又吊起来——他抢她刀做什么?

燕绥看她一眼,那一眼里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是那么一看,便彼此心都安。

不等文臻反应过来,他手一抬,“嗤”一声,利刃剖开了抹银的腹部。

哗啦一下,五色翻出,日光下青青紫紫的骇人,又来得突然,冲击力便尤其惊人,有人冲前,有人呕吐,有人怒喝,有人惊呼。

文臻也想惊呼。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想这么做的?

他又是怎么看出自己害怕这么做,因此代替出手的?

她有点怔怔地看着燕绥,燕绥却正色道“就你那手法,我担心你手抖划得不直看着难受。”

文臻噗嗤一声,心情蓦然好了许多,此时也不能和他斗嘴,只笑着悄悄道“给你加鸡腿!”

“不吃鸡腿。”某人不懂这个梗,直接要求,“蛋糕再做大一点就行。”

“给你做三层的!加奶油加樱桃加巧克力什么都加!保证比这个大比这个好看比这个好吃!”

燕绥这才满意离开,然而此时,愤怒的叱喝已经铺天盖地而来。

皇帝站在阶上,脸色铁青,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后。

素日温和少语的太子怒道“闻女官,你这是做甚!”

文臻险些要翻白眼,捏软柿子也不能这么捏,不明明是燕绥出手的吗?

姚太尉也厉声道“杀人害命,巫蛊诅咒,在皇宫之地行污浊之事,还要当众残害尸首!闻真真!就你这些罪证,早就该立即斩杀,还给你什么自辩机会!”

怒喝声里文臻声音清晰平静,“诸位且先别急着骂,能不能先看看尸首?”

有人继续怒骂,有人捂鼻后退,只有姚太尉声音一停,蹲下身皱眉看着尸首,半晌道“有什么问题?别故弄玄虚!”

“她的胃里没有点心!”

姚太尉一怔,转首看她。

其余人犹自未明,嚷嚷着指责,一片喧嚣声里,文臻淡淡道,“请大家不要忘记。点金指控我毒害抹银之后,用尸首做法。而我今天辰初三刻到了御厨房,算上路上的时辰。卯时末点金走的时候我还没走,辰初三刻我已经到了御厨房。也就是说,我只有半个时辰,去处理抹银的尸首,来做那所谓的魇胜之法。那么抹银的死亡就应该在吃完点心之后不久,人一死,自然不可能去消纳肚腹内的食物,那么她的体内,就应该存有点心。”

“请诸位看清楚。”她似笑非笑地道,“有吗?”

众人都安静下来。姚太尉蹲在那里,皱着眉,亲自用刀拨了拨,又有经验丰富的仵作赶了来,也查看了,然后都摇了摇头。

仵作道“胃内只有一点菜叶面条,并无点心。”

“奇了怪了。她早上没有吃菜叶面条,那是她昨晚的晚饭。如果她真吃了点心,那为什么她昨晚的晚饭还在,今天的点心反而没有?”

众人哑然。

“还有,她的皮肤指甲显示有毒,那么她的胃里,有毒吗?”

仵作查探半晌,“没有。”

众人哗然。

“什么意思!”那个牛眼光头老汉道,“毒物是吃到胃里的,身上有毒,如何胃里会没毒?”

文臻鼓鼓掌,以示问得好。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又道“好,现在证明了,抹银并不是中毒而死的。点金指证的我下毒害死抹银做法不成立。仅此一条,足可证明她的动机不纯,证言是否值得采纳已经值得商榷。接下来辩白第二项。陛下,请安排一个擅长暗器武功最高的将领,以及一位经验丰富技艺最高的仵作。”

“技艺最高的仵作就在这里,是天京府的首席仵作。”姚太尉的语气已经不如先前生硬。

至于高手,倒也好找,龙翔卫的首领就在现场。

文臻面对着两人,道“只想请问两位一个问题。这尸首这般情状,以两位的能力,需要多久能够做成这样?”

那两人一怔,扫了一眼尸首,那仵作便道“小的大抵一个半时辰能做成这样,但是切口也没这么平滑,毕竟断开关节对小的来说不难,力道却是不够。”

那龙翔卫首领犹豫一下才道“我大概一个时辰,但我应该做不到那么准都能切开关节,刀口倒是没问题。”

“多谢两位。”文臻笑着道谢,转向众人,“此刻很想感谢诸位,对我如此高看。竟然认为我能集一个最强仵作和顶尖高手的优点于一身且大大超越,半个时辰便将抹银解成这样呢。”

人群中有人闷闷地道“或许你做得活没那么讲究呢?只是随便一截呢?”

“尸首是诸位亲眼看着抬来的。”文臻笑得狡黠,“从尚宫监到景仁殿,足有两里许的距离,车子搬上搬下,再经护卫们合力搬到广场,七手八脚,东晃西荡,诸位可有瞧见,掉过一根碎骨?”

众人默然。好几个人摸了摸鼻子,心中暗道一声上当。

没想到搬尸首也是有意为之,也能给她搬出个辩护理由。

再看看那被解剖的尸首,心中不由一叹。

这女子看似娇小温软,实实在在也是个狠辣的人儿啊。

寻常女子不要说想到剖腹验证,看到也便晕了吧?瞧皇后,见过多少风浪,此刻还没站稳呢。

“但你这话也有不通。既然最好的仵作和顶尖的高手也无法做到这样,那么这世上就没有人能够做到,更不要说在守卫森严的皇宫里做这种事。”姚太尉皱眉道,“所以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来做到这种效果,而不是我们看到的这样。这就是邪法的邪之所在。”

长庆郡王立即点头,“太尉言之有理。所以还是要严加拷问!”

众人又点头,这话真是没错,既然那两个高手合体都做不到,那就真没有人能在半个时辰内做到,那思路就得换一换。

“不用拷问,我现在就交代。”文臻飞快地道,“确实没有人能在半个时辰内做成这事,所以,这是花了一整夜做出来的结果!”

一言出而众人惊。

“不可能!”姚太尉厉声道,“点金早上还看见抹银,你也说是因为抹银晨间弄脏了你的高汤,而将她禁足的!”

“那真的是抹银吗!”

“……”

------题外话------

蛋糕终于来了!

把燕绥气傻了!

殿下os为!什!么!不!是!为!我!第!一!个!做!

哦,因为后妈答应读者大大的,要虐他,虐他!

但素,答应我的月票呢?

现在可不许反悔赖账说你们其实已经不想虐他了,俺才不理,不给票票就继续虐!

第七十八章 我不是闻真真!

半晌,姚太尉道“什么意思?说清楚。”

文臻斜了点金一眼,看得她浑身一缩,才唇角一勾,笑道“诸位贵人可能不大了解我这两个贴身宫女,点金抹银,出身偏远小城,是一个小家族中的堂姐妹。堂姐妹嘛,相貌会有近似,点金抹银尤其明显,曾有人以为她们是一胎所生亲姐妹。”

众人神情若有所悟。

“今早,点金说自己起了红疹,一直用手帕捂住脸,露出来的肌肤也满是红色斑块,根本看不清脸是不是?”文臻笑,“而抹银,突然特别勤快,一大早帮我挪花盆,那是一株茎叶高而茂盛的文竹,那一丛竹叶,正好够挡住她的脸。”

“那么大家想一下,如果那个时候,点金并不是点金,抹银也不是抹银,一大早匆匆要出门的主人,能不能立刻看出来呢?”

点金瞬间面无人色。

姚太尉神情微变,招手唤来一个护卫,吩咐了几句。

“还有,方才大家注意到没有,窗下放着鲜花。点金以前也有过出疹子的情形,太医曾经建议过她在出疹期不要太过靠近花粉,否则会流鼻涕打喷嚏加重病情。所以平时伺弄花草都是抹银来。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已经出了疹子,为什么还放着鲜花呢?之后点金进入抹银房间,大家都在,有谁看见她对那鲜花产生任何不良反应吗?”

众人又沉默,从文臻自辩开始,这些能言善辩的臣子们,就好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文臻想起之前先前离开的时候,看见窗下鲜花一霎那的怪异感觉,问题就出在这里,可惜当时没能立即察觉。

她笑得更开心,“让我们来猜测一下吧。并没有出疹子的事儿,一切都是为了方便今天早上偷梁换柱。端花故意掉落花土被罚的,是点金。而捂脸要去看病的,则是另外一个身形和点金相似,穿了她衣服的宫女。”她眨眨眼,“看,这样不就行了?”

“那抹银呢?”有人问。

“抹银早已死了,那时候应该还在被肢解,”文臻嘴角一撇,“正如先前我们验证,没有任何人可以在半个时辰内将人肢解成那样,那就一定是花了很多时间做成,那就需要人里应外合。所以很可能昨夜抹银就已经死了,有人一直在抹银的房间内用她的尸首做这个局。这个时间,是一整夜。所以抹银晚饭后不久就死了,所以她的晚饭菜叶面条还在!”

文臻一指御厨房方向,“可以去问问,昨晚抹银吃了什么!”

“不用问了。”姚太尉道,“我已经派人问过,且也确认了,点金抹银相貌确实相似。并且已经让人盘查今早所有不在自己宫内的宫女行踪。”

文臻心中暗赞一声,姚太尉虽然对她并无偏袒,但明显也没有偏见,就是个诚心做事的人,有这一点就够了。

但有人不依不饶。

长庆郡王嘴角也一撇,冷笑一声道“闻女官好智慧,好口才。但炫耀太过未必是好事。抹银如果昨夜就死了,岂不更能证明你也脱不开嫌疑?毕竟你昨夜也在。”

立即也有人道“是啊。昨夜一夜时间,你可有证明你就在你屋内没出过门?”

点金忽然浑身颤抖跪下来,眼泪哗啦一下挂了满脸,“冤枉……陛下娘娘诸位大人……奴才冤枉……闻女官说的,奴才都不懂……昨夜奴才睡着……是听见抹银屋子里有动静……可奴才没敢出门看……”

文臻“嗤”地一笑,硬是笑得她浑身一抖,哭到一半哽住,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长的呃。

然而那张巴拉巴拉的小嘴并没有巴拉出她怕听见的话,反而冲所有人招呼一声,道“陛下娘娘,诸位大人,这半天听审,饿了吧,还想不想吃蛋挞?”

众人“……”

见过心大的,没见过这么心大的!

这几乎是最高级别的三堂会审了,虽然陛下态度不明,大家给了你面子没让你披枷带锁跪着辩白,但你也不能这么蹬鼻子上脸吧?

一部分人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一部分人茫然跟不上这转折的剧情,不明白怎么忽然刑侦剧变成了美食剧。

文臻表示这本就是美食剧啊,刑侦临时乱入好吗。

也有人立即就跟上了,却是唐羡之,比燕绥还早一步,声音清越笑道“真有些饿了呢。”

他之前一直没有说话,唐家的身份在这种场合中着实有点尴尬,只含笑旁观,似乎并不在意结果,此刻接话迅速,文臻瞧他一眼,只觉得他眉宇之间,分外澈朗,像有什么想法终于放下了一般,冲她笑得分外好看。

文臻扯扯嘴角,其实她有点笑不出来,目光一转,看见唐羡之身边不远的燕绥,平淡表情下的臭臭眼神,顿时心情又好了许多,招一招手,道“那就上个午后茶点吧!”

她其实是冲燕绥招手,但看在所有人眼里,她是在响应唐羡之。众人目光顿时又有些复杂。

但是蛋挞……抱歉看过方才那绿绿黄黄的菜叶面条,现在并不想看见任何黄色的食物好吗?

文臻却不理他们的诉求,只看着皇帝,皇帝拢着袖子,淡淡道“你需要做,便做吧。”

文臻收了笑容,凛然谢恩,“多谢陛下成全!”

这真真是成全了。皇帝病弱却睿智,早就看穿她想做什么,没有为难她,也没有任何过度反应。否则换成别的掌权者,只要和巫蛊大案擦边,根本没有辩白机会,早就下狱剥掉三层皮了。

遇上这样的宽厚仁慈之主,是她的运气。

文臻满心感激,又道为避免嫌疑,请求当众做蛋挞,得了准许,便给太监列上单子,让人把她做蛋挞的用具都拿来。

然后,太监运来了一车又一车……

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些盆盆罐罐,大盒小箱,各种用具,还有皇宫特制的烤箱,占了一丈方圆的地面——做个蛋挞需要这么多东西吗?

然后他们开始等吃蛋挞。

等啊等。

等文臻蒸制面粉放凉后提取低筋面粉。

等文臻筛面揉面。

等文臻弄黄油。

等文臻用上好的水牛奶放入奶锅,先静置一段时间,就能看见表面的油层,烧开后小火慢熬出奶皮子,再放入装满冰块的箱子内冷藏。

半个时辰过去了……

继续等。

等冻好后拿出来,文臻用自制的离心机木桶打发黄油。

一个像桶的东西,横向做了可以摇动的轴承。

打啊打,打到众人打呵欠。

看日头。

算时间。

站到腿软。

直到文臻气力不继,燕绥不做声接过来,按她的手法继续打,才最后成功。

文臻一方面不想当众使用打蛋器,一方面也是故意的。

黄油弄好后众人欢呼鼓舞,以为终于好了。

这时候想得已经不是吃,而是等着太累,宁可不吃也不想等了。

所以当文臻满脸欢喜地宣布现在程序已经进行了三分之一的时候,众人看看偏西的日头,眼前一黑。

皇帝皇后诸位殿下有椅子坐,文臻偏心还给他们上点心,其余人可不能和皇族同待遇,除了单一令等几个老臣被赐座,其余人就在初夏的日头下晒啊晒,晒到眼发昏,脸冒油。

只好继续等。

等文臻做蛋挞皮。

黄油软化后裹入面团包好冷藏,切薄片用擀面杖擀成一大片再继续冷藏,面团擀比黄油宽三倍的薄片,冻硬的黄油片放在面片上,叠被子一样四面包好,再包住放入冰块内冷藏,重复叠被子一共三次,面皮做成长方形,从一端卷起成圆柱状,再切成小段,按入做好的模具内,就是蛋挞皮。

相比之下,里头的馅就是最简单的一环了,只要将用分离出来的蛋黄液和奶油混合灌入蛋挞皮内就行。

但这也花了半个时辰。

再烤制两刻钟。

天擦黑的时候,才终于做好,下午茶已经变成晚饭。

众人拿到热腾腾香气扑鼻的蛋挞的时候,内心复杂。

真的没想到,做这么一个小小的点心,要花费这许多时间。

而且也无法指摘文臻故意拖延,她是当众制作,所有人都能看出她手法熟练动作迅速,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谁家都有厨子,这技术到底快不快,清楚得很。

和其余人饿殍一样飞快吃完不同,几个老臣吃得很慢,一边吃一边似乎在思索。

文臻没有吃蛋挞,只在众人吃完后,笑道“蛋糕诸位想不想吃啊?”

没等众人回答,皇帝、单一令和姚太尉异口同声,“不用了!”

皇帝看看天色,笑道“朕担心等吃到蛋糕,吃完便可以直接开早朝了。”

“那倒不至于。”文臻笑,“好歹能睡半夜觉。”

众人这才恍然。

是啊,一个小小的蛋挞,都已经花了那许多工夫,更不要说那一看就工程浩大的蛋糕了。

但是她故意折腾这个,是什么意思?

在场大部分人已经明白了。

“闻女官,昨夜你一直都在御厨房,是吗?”姚太尉开了口。

“是的。”文臻点头,“诸位也看见了。蛋挞蛋糕实在是太费事,必须提前准备。我还有别的菜色要做,仅仅靠今早半天功夫,是来不及的。所以昨夜一夜我都在御厨房做准备。今早赶回去补充食材后又去了御厨房。只是昨夜就我一个人在,怕惊动别人一路也没人看见,口说无凭,只好请诸位大人再吃一次蛋挞了。”

姚太尉点点头,和单司徒,李相等人商量了一会,便道“既如此……”

众人不管心中怎么想的,闻言都纷纷露出松一口气的笑颜。

皇帝也捶捶腰打算站起来,皇后急忙贤惠地去扶。

点金已经瘫软在地下,唐瑛缩入人群,刘尚面色惨白立在原地,这几人身份低微,刚才便是满心焦灼,也无法插话,此时姚太尉面沉如水,先瞪了唐瑛一眼,唐瑛浑身一抖,扑地一跪,刚要颤声求饶,忽然露出一丝喜色。

与此同时,踢踢踏踏脚步走近,众人纷纷行礼。

文臻一听那脚步声,就知道妖妃本妃来了。

初降的夜色里德妃眉目朦胧,并不因为来到前廷就穿得讲究一些,丝质的墨色大褂挽着袖口,翻出鲜红的里层,配色和她本人一样萧瑟而艳。

她向帝后意思意思行了礼,回头瞟一眼唐瑛,无可不可地对姚太尉道“老姚,这个太监呢,是我的人。也是受人蒙蔽,做了这出头的鸟儿,等我带回去好好弄个笼子关着,你就不用操心了。”

姚太尉眉头一挑,硬邦邦地道“回禀娘娘,唐某是否有过,须得审后才知。您身在后宫,还是不要操心前朝的事为好。”

德妃并不生气,只懒懒道“老姚,你就是爱操心。你要审便审,但唐瑛这事儿能有什么错儿?不就是他手下有人举告妖女,他本着忠君之心带人前来作证罢了。真要论起来,你们先前个个言之凿凿指责闻真真,是不是也该审一审自己的私心?”

姚太尉被堵得一噎,还没想出词儿来,她已经指着刘尚道“这倒是个泼皮货儿,跑到这宫里来妖言惑众,要治也该治他才对。怎么,还想弄回你未婚妻去?”

刘尚原本脸色惨白如死,给这一指,倒指出了勇气,砰一声跪倒,重重磕了个头,大声道“陛下,娘娘。奴才没有妖言惑众!奴才每句话都是真的!这个女人如何狡辩都是她巧言矫饰,万万不可相信!奴才愿意以性命担保,她不是闻真真!”

说完他就砰砰磕头,用力极巨,撞得石板地面一片殷红,声音凄厉,“奴才不怕死!奴才丢了功名,废了身体,弃了父母,沦落至此,所思所求,就是要揭穿这妖女的面目。陛下!陛下!您信奴才一句!她身上反常太多,这样的人,不能留在您身边啊!”

他声音尖利,似黑夜里的刺一般戳人,众人听见最后一句,都微有动容。

杀人巫蛊案虽然闻真真用有力的证据洗清了自己,可是她身上,确实还有很多言语难以解释的东西。

比如忽然精进的厨艺,比如大变的性格。

比如她拥有的奇怪的用具,各种从未见过的美食。

就算今日这事她无辜,可说到底算是来历不明形迹可疑,这样的人,是不能留在陛下身边的。

清明的目光渐渐又汇聚成怀疑的潮流,在刘尚歇斯底里的哭声里悄悄包围了文臻。

刘尚的神态语气,发自内心的恨与恐惧,在这些久经宦海的老臣眼底,不似作伪。

皇帝又慢慢坐下了,德妃靠着他的椅子,袖手似笑非笑地看着文臻。

文臻从她微微上挑眼角的眸底,看出她今日到来的根本目的,根本不是为了救唐瑛。

如果她不来,唐瑛会把一切污水往刘尚身上泼,而刘尚,没有任何再发言的机会。

但是。

文臻眼眸一眯。

现在这样,谁又知道,这是她自己想要的呢?

“闻女官,对此,你有什么说法?”皇帝的问话有些奇怪,没有用解释两个字。

文臻上前,跪下,从容磕头,“陛下,臣,确实不是闻真真。”

一石砸起千层浪也就这样了,疲倦的重臣们几乎立刻又来了劲。

德妃笑了一声,“瞧,来历不明,欺瞒皇家。”

“陛下,”文臻不理她,只看着皇帝,“臣本名文臻,是闻真真的双生姐妹。幼时因为事故和家人失散,被洋外的传教士收养,因为失散时隐约记得姐姐的名字发音,便给自己起名文臻,十六岁养父去世,便变卖家产,带着一批洋外的物件,跨越山海回了东堂,花费整整一年时间,才找到了闻家,谁知道我到的当夜,就看见了亲姐被无耻公婆和负心未婚夫逼死的惨剧……。”

说着便把当日刘家小院发生的事说出来,末了坦坦荡荡地道“妖法是没有的。刘尚被阉割是我故意干的,我和祖母联手把他踢进了烫鸭子的热水里,这么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东西,不阉了他对不起我那吊死在他家门口的姐姐。”

众人目瞪狗呆地看着面带笑容目露凶光的她,心想之前那个温柔甜美循规蹈矩的闻女官呢?是我瞎了眼吗?

刚刚盘算着请哪位著名媒婆好提亲的老臣们,默默在心里拟定好的聘礼单子上打了个叉。

文臻又要回自己那个小包,给皇帝等人一一解说,这些都是些什么东西,化妆镜的雪亮可见清晰毛发令众人啧啧赞叹,墨镜皇帝亲自戴了一下,被吓了一跳,随即便说日光下戴应该不错,皇后则对口红产生兴趣,让文臻当场试用了一下,涂上魅可西柚珊瑚色闪亮星泽口红的少女双唇像被点了魔法,闪烁着晶莹微光的粉色饱满唇瓣让人想起初春染了晨雾刚被第一缕晨光照亮的桃花,在场的青年百分之九十九都下意识眼睛一直,百分之一想把百分之九十九都杀掉或者眼睛都挖掉。

还想把这个涂满难看颜色的嘴唇上的膏子在自己脸上都擦掉。

皇后忍不住对那口红多看了几眼,叹息道;“这颜色还是适合她这样的小姑娘。本宫倒是更喜欢大红色。”说完微笑看德妃,“侧侧,本宫看你更适合玫红或者艳粉。”

德妃唇角一勾,似笑非笑,“皇后娘娘,你什么都喜欢正红色。但是照我说,你皮子微黑,用这色显得老气,还不如试试这粉嫩颜色,说不定可以看起来年轻些。”

文臻低着头,眼尖地看见皇后拿着口红的手指在微微颤抖,赶紧把口红接了过来——她不喜好化妆,随身的口红就这一支,弄坏了就连个纪念都没了。

眼角瞄到皇上一脸“我很头痛这两个人又哔哔了谁来救我”,急忙道“陛下,臣句句属实,臣的祖母和亲生父母目前也在天京,陛下可调人前去询问。刘尚一家素日行径,乡邻也可作证。”

皇帝立即道“这些日后自可查证。另外,如你所说,刘尚通过察举获得推荐,才考试得了秀才功名,但这样的人,怎么配获得万中无一的察举名额?就不论……文臻此事是非,单看刘尚不顾父母需要供养,为复仇净身入宫,心性就不足以称道。这个察举名额是怎么得来的?”

众人都默然,文臻心一跳,心想皇帝好生敏锐,又好生会抓住时机,她不过寥寥提了一句刘尚秀才功名,他就能把话题忽然扯到察举制上去。本朝察举制诸多诟病,皇帝正在李相的支持下想要实行没有门槛的开科取士,这是想拿这事做文章了?

重臣中唯一一个和门阀没有太多关系的丞相李敬当即道“风闻诸郡县常有以金银多寡分配察举名额之事。想必这刘尚功名也是由此得来,这是弊端!”

那个一只眼睛微微凸出的老人也沉沉道“臣案头是有许多之类的风闻奏事,买卖功名之事绝非一例。臣请将此事交由朝会讨论,尽早废除察举制,吏治关乎国本,选拔上来的如果都是这种货色,东堂焉有宁日!”

皇帝立即道“诸位以为如何?”

一阵诡异的沉默。

文臻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现在不是在审案吗?诅咒巫蛊大案啊,潜入皇宫进行的啊,放哪朝都是能引起朝局动荡,掉头无数的事情,为什么皇帝忽然便丢到一边,谈起废除察举制来了?

难道……这是在交换?

他是在暗示群臣——今天这事可大可小,真要深挖下去在座的可能很多人会惹一身骚,现在我可以轻轻放过,不借题发挥扩大事端,前提是你们也适当退步,不要再试图阻碍我的改革?

她隐隐觉得不安。这种案子不可能被完全放过,只是会从明查转为暗侦,她不小心被卷了进去,留在宫里只会更多危险。

群臣也在沉默,文臻看得出的,大家也看得出,但正因为如此,现在这个表态就尤为敏感——之前一直不同意的,现在积极响应,会不会被认为是心虚怕被查,不打自招?

但是不响应吧,同样会被怀疑,这个头,一时真是谁都不敢出。

忽然一人笑道“听来察举制真是诸多弊端,选材取士,何等重要,但有一分不妥,都将遗祸无穷。虽然我唐家僻处边境三州,无权置喙朝政,但也难免忧虑。诸位老大人,想必也是为此忧心很久了。”

文臻心里叹一声——万金油唐羡之又上线了。

他家是门阀之首,不涉中枢,有自己的一套政治体系,超脱又敏感。他出面说这话,代表了唐家的支持意见,对众臣是给个定心丸,对皇帝是示好,真是再厉害不过。

只是唐家应该是不愿意皇家改革的,唐羡之为什么要这么说?

果然他这个台阶一递,众臣纷纷被激活,当即浅浅表了态,定了明日朝会再议。

群臣的思路已经被带歪,都觉得事情已经完了,眼看就要散会回家,只有姚太尉还始终谨记自己的职责,一直在皱眉思索,忽然道“你这说辞都只是你一面之词,如何证明?”

“宫里就有洋外传教士,请过来聊几句呗。”德妃忽然懒懒接话。

文臻倒没听说这事儿,愣了一愣。

燕绥瞟了他老娘一眼,德妃对他毫不退让地扬了扬眉毛。

对,是,洋外传教士是你老娘我特地找来了,当然不是为了给这个丫头下绊子,她还不配娘娘我费心,谁叫你拿那个胸衣招惹我的?

燕绥和老娘相看相厌,自古最了解对方的都是敌人,自然顿时明白,他老娘这是对那个胸衣念念不忘,才特地找来了洋外人。

当下便有人传来了那个住在外廷的传教士,文臻一看对方的高鼻深目,有些诧异,没想到这个世界也有洋人,还漂洋过海来了东堂,看人种有点像现代那世的欧罗巴人种。

她会的外语当然不可能多,万一对方来个意大利语什么的就完了,干脆抢先用自己的小学英语打招呼“hi!doyouknow,thethirdroyalhighnessisagreedypig?”

一边说一边热情地上前一步握住对方的手,紧紧地盯住对方的眼睛。

那洋人有点懵。

文臻心想,不好。

愣了一会,那洋人忽然爆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惊喜地反握住文臻的手,嘴里叽里咕噜

说了一大堆,“oh,aore!saiparreglese!”

文臻一个字都听不懂。

糟糟糟。

穿帮了。

下一步怎么办?把燕绥推出来背锅还来得及吗?

传教士忽然上前一步,用力将她一抱,十分惊喜地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叹息,“哦我的上帝,哦天哪,这里竟然有会英格里语言的人!就是有点发音不太对哦,不过没关系,hello,nicetoetyou!”

文臻听见这一句,心顿时定了。

虽然英语对这老外来说不是母语,但也是第二语言,听得懂。

宾果!

她正心里欢呼,那洋人也在欢呼,并且忽然将毛茸茸的大脸凑了过来,要给她一个亲吻礼,一边乱七八糟地道“哦我的姐妹,哦ysister……”

文臻还在犹豫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回应他这个正常西洋礼节呢还是顾全闺誉推开,一只手简单地伸了过来,粗暴地将那个洋人拎开,一边拎一边道“走开,她不是你的塞思特。”

文臻“……”

哦殿下您真有语言天赋,sister拼得好棒棒哟。

她笑,叫,“殿下!别这样!thethirdroyalhighness,dontdothis!”

那洋人一边被拖走一边大叫,听见这句顿时恍然,怒道“greedypig!greedypig!”

燕绥毫不动摇,在叽里咕噜的鸟语咒骂中把他扔到了千里之外。

回头来问文臻,“他刚才在说什么?”

心情甚好的文臻笑眯眯答“说您(是)非分明(头)角峥嵘(叹)为观止(吃)苦在先(朱)唇粉面……”

燕绥……我信你个鬼。

……

片刻后,对着笑得越发灿烂的文臻,他面无表情地道“笑得真难看,猪婆。”

笑得正欢的文臻猛地打了个呃。

果然是妖怪!

怎么猜出来的?

殿下有毒!

……

洋人被送走了,文臻的自我辩白也便得了印证。

那些搜出来的东西,来自西川的那些风俗传记,去掉那一层犯罪嫌疑人滤镜,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一本比较志怪型的民间传奇,虽然诡异了一些,但具体的作奸犯科内容却是没有的。

闻家的那本毒经也被细细看过,然而经过上一次闻近纯拿她的毒经作伐的事儿,文臻现在怎么还会把闻至味的要命毒经还留在这里,此刻众人再细细比对,才发现几本书里面,关于毒的那一篇,字迹不一样。

“是我手抄的,至于内容,”文臻笑得狡黠,“查抄的时候太医院的诸位大人也有人在,真的没人认出这里头写的是什么么?”

几个太医再翻,脸色发白,这才发现这赫然是太医院上次和文臻打赌输了之后,交出去的医方脉案。

最先指出抹银死法是巫蛊做法的太医手指不住颤抖,险些想撕了这书——你既然里头是自己字迹是这种内容,外头书皮上为什么“闻探”二字笔迹却是闻至味的?书皮封面也同一种风格?

文臻笑眯眯——同样的梗我玩两次你们不还是中招?你们也真是傻逼居然会觉得经过上次的事我就麻痹了认为不会来第二次了就会把那书留着?

我不管那些,我只知道斩草要除根,没有隐患的最好办法就是隐患不存在。

当然一样的书皮笔迹还有另一个用途,她指指那书皮道“这书皮上,我做了机关,附上了一层冻过的奶油,翻过书的人,手指上都会有奶油独特的甜香。所以……点金。”

被突如其来唤到名字的小宫女,早就瘫软在地的身体猛地一抖,抬脸惶然地看过来。

文臻对她笑出一脸的灿烂温柔,“是不是一直觉得手指腻腻的?洗也洗不干净?留着吧,牢里肚子饿的时候,还可以多闻闻,帮助一下对昔日美好的回忆。”

她眨了眨眼,又恶意地道“当然,我想你可能这辈子并没有什么机会去体验饥饿的感觉了。”

点金被刺得一抖又一抖,哇地一声哭起来,早有护卫过来,嗅了嗅她的手指,点点头,将她拎起拖走,点金哭叫挣扎,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里也进了奶油,几番挣扎不脱,竟然含泪对文臻拼命伸手,叫道“闻女官,闻女官,我错了,是我失心疯受了人蒙蔽做错了事,你原谅我,我给你做牛做马,我什么事都可以为你做,再也不背叛你……”

“哦?你受谁蒙蔽啊?”

“闻近纯!闻近纯!她给了我一百两银子,叫我帮忙把那本毒经找出来,放在显眼的地方……那银子还在我屋子里!”点金大喜,急忙大喊。

“哎呀真可惜,有命拿无命花啊……”文臻笑吟吟挥挥手,“给抹银家属做抚恤吧,走好。”

“闻女官——”点金最后一声呼喊意外又凄厉,充满不可置信的失望。

文臻觉得她脑子里的奶油都变质了吧,失望个什么鬼?这样的指控,这样的罪名,诛九族啊,比杀人还狠,还指望受害人原谅?

怎么总有些人不管做了什么恶心事都觉得全世界应该包容她并不存在的委屈呢?

别说放了她,多和她说一句话都对不住抹银的死。

点金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但文臻相信她不会很快死,天牢里有一千零一种方法可以让她恨不得立刻死了却又死不了,不得不慢慢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吐出来。

还会有更多的人下狱,更多的人被秘密审讯,更多的尸首被抛在乱葬岗——文臻不想知道这些。

她可以做更多,往下深挖,找出这么害她的仇人,可是找出来又怎样呢?不过是提前逼出对方更多杀招罢了。

皇帝有能力处置对方,她冲出去也用不着她;皇帝没能力处置对方,她冲出去就是箭靶。

她何不也躲在暗处,有机会咬一口就咬一口呢。

刘尚也被拖走了,诬告不成,他就立即陷入了“将指甲和珍珠投入国宴食物”的罪名怀疑。

毕竟经过一轮简单查证,发现他是当日从外廷调来帮忙的太监之一,有机会接触菜色。

刘尚倒没有试图以未婚夫妻的关系求她什么,他被带走时看她的眼神像一条被掼在地上垂死的毒蛇。

这眼神无比熟悉,文臻想起之前好几次的背后偷窥感。

果然是他。

皇帝已经露出倦色,无论案件怎样查处,今天的戏,是告一段落了。

文臻忽然向着上方跪了下去。

皇帝站起一半的身子停住,默默俯视着她。

“陛下。”文臻磕了个头,轻声道,“请陛下治文臻顶替他人入宫之罪。”

一旁的长庆郡王恼怒地冷哼一声。

想着此刻不宜咄咄逼人,打算明天找机会弹劾的,居然又被这做事滴水不漏的丫头抢先了。

“哦?”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陛下,虽然臣还是闻家人,是闻真真的亲姐妹,有权参与闻家女官选拔,但无论如何,臣是以真真姐的身份入宫,触犯宫规,按例必须驱逐。因此,臣也无颜再伺候陛下,”文臻垂下头,“请陛下恕罪。”

皇帝静默半晌,瞟某人一眼,忽然一笑,“朕怎么觉得,你这不是求朕治罪,你这是正中下怀吧?”

文臻呃地一声,心想皇帝老子就是皇帝老子,果然还是老实一点好。

她磕头,干脆利落地,清声道“陛下英明!”

皇帝哈地一笑,又叹了口气,萧索地道“你进宫不过半年许,历险倒有好几次,也难怪你心生去意。”

文臻真心诚意地垂首,“若非陛下垂顾,臣早已粉身碎骨。臣愿留下自己所有饮食心得,直至全部教会御厨房之后才离宫。”

她这话十分诚挚,事实也是如此,虽然数次转危为安靠的是自己,但若皇帝是个暴戾多疑的性子,根本没有她给自己辩白的机会。

皇帝又出了一会神,正要说什么,忽然有脚步匆匆而来,单一令转身去接,过了一会神色凝重回来,道“陛下,山急报。”

皇帝拆开那封黏了数道白羽的加急军报,扫了一眼,脸色骤变。

文臻心中一跳——皇帝向来沉静淡定,她还真没见过他这般神色。

皇帝将信一收,凝注她半晌,忽然道“眼下有件要紧事务,朕想着你或许能有帮助……这样吧,你即时出宫,去解决那件事,如果能有好的结果,朕便许你出宫,且允许你以四品之位在朝中选择合适职位任职。如果不能……”他缓缓道,“那还是在宫里做做菜吧。”

文臻望进他深黑的眸子,知道此刻不是讨价还价时刻。

一个头磕得决然,“臣,领旨!”

------题外话------

来来来,给某些懒汉翻译一下文中和洋人对质那段。

文臻打招呼嗨!你好,你知不知道,三殿下是只贪吃猪?

洋人是意大利人,懵逼后用意大利语给她问好。然后反应过来,用英语说很高兴认识你。

燕绥将试图贴面礼的老外拎走,文臻大喊殿下别这样。再用英语喊三殿下,别这样!

这样老外就明白了这就是那个贪吃猪三殿下,一边被拎走一边大骂贪吃猪!贪吃猪!

而文臻回答燕绥的那句,需要跳字读,我用括号标出来了,还是那句话是头贪吃猪。

最后,殿下回答你是猪婆。

……

来来来,为最坑的互骂投张票吧,我这个外文盲又是英语又是意大利语我容易吗!

第七十九章 他踩了你几次?

皇帝有命,当夜出宫。

文臻知道事情紧急,立即匆匆回到自己的住处,打包行李。

墨镜她当场留给了皇帝,皇帝怕日光,她早就有心将这墨镜献上,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

至于剩下的东西,口红她用过的肯定不能送人,还有化妆镜和防晒霜,献给两位女大佬。

在文臻诚恳而细致地介绍了两样东西,尤其是防晒霜的用途,一直讲到两人都盯着防晒霜目光灼灼之后,德妃便一脸看不上地建议皇后拿防晒霜,因为如此可以尽量避免皇后娘娘老去。

被她一口一个老字激得脸色发青的皇后,这次却并没有上当,当真笑吟吟拿了防晒霜,并温柔地建议德妃拿化妆镜,好把自己的美貌看得更清楚些,免得夏天晒黑了就看不到了。

两人须臾间又不动声色互嘲三波,皇帝一脸便秘色匆匆远遁。

文臻发现东堂皇室有件事很有趣,那就是哪怕皇后母仪天下,德妃宠爱无双,皇帝看似对这两人束手无策,但这两人在朝堂和群臣之前,都从来没有一句多话的。

而皇后也未必真的喜欢拈酸吃醋,最起码文臻就没看见过她对德妃的受宠,有过任何阻止或言语上的非议,贤后的名声不会白来的。

在文臻看来,这更像皇后为了表示对皇帝的恋慕,而特意玩的小情趣。

德妃最终一脸无所谓地拿了化妆镜走了,好像对她来说,文臻出宫,就是目的达成,至于怎么出宫的,她不关心。

这宫中人人赞文臻好,她每次都不置可否。全东堂皇宫,没有一个人能摸清她到底对文臻是什么看法,文臻一进宫就刁难的人是她,文臻几次遇见麻烦出面帮腔的人也是她,但帮了腔却总令人觉得是反效果,也看不出是她一贯的不在意呢还是故意为之……总之,就和德妃娘娘和三皇子的关系一样,眼看着德妃娘娘对文女官的态度,也成了一个新的谜。

文臻也一脸满意地走了,她不想去猜谜,德妃喜欢不喜欢她她不关心,她又不打算做她的儿媳妇。

只要看不见这个妖妃,天空都是晴朗的哟。

但是德妃的满意很快就变成了不满意。

因为她听说,文臻收拾好行李,居然是跟着燕绥走的,且去的方向就是宜王府。

德妃娘娘柳眉倒竖,刚要发作,就看见纤毫毕现的化妆镜里自己的脸,因为这一抹怒气,眉心里明显聚出细细的川字纹。

吓得她赶紧轻轻放下镜子去抚脸。

好容易把皱纹熨平了,怒气也没了,也终于想明白文臻先前为啥那么分外努力地暗示防晒霜的好了。

不就是引诱她和皇后娘娘都看上防晒霜,却又摸准了她性子别扭一定会讲反话,让她上皇后当不得不拿镜子么!

再用这镜子逼她从此不能随便发火么!

半晌!

一声怒哼冲出德胜宫。

“奸佞!”

……

文臻回去打包行李的时候,手脚很慢,好几次险些一头栽倒炕上。

她靠着自己的包袱皮喘气,摸了摸额头,很烫。

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再加上和燕绝的生死缠斗,操持大宴的辛劳,洗脱冤情的斗智斗勇,彻底耗干了她的精神,早在最后辩白阶段,她就开始发烧,只是勉力撑着,不想被看出来罢了。

身边已经没有了侍女,她懒洋洋躺在床上,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

隐约院门响动,有人进来,她知道,却挣扎不得,心里模模糊糊想着,可不要什么风波都过来了,眼看曙光就在前方,结果被人乘虚而入给了结了,那才叫冤。

有人站在她的床头,似乎在垂下头来看她,她睁不开眼,手指悄悄地勾住了枕头。

那人忽然道“就你这反应,哪怕这屋子里十三道毒一起启动呢,也早死成锅贴了。”

文臻一听这声音,顿觉安心,懒洋洋笑一下,手一张,道“你摸摸。”

她的意思是要他摸摸她掌心热度,以表示自己发烧了,好歹换一句不走心的“多喝热水”什么的,以抚慰自己此刻受伤又脆弱的小心灵。

燕绥垂头看着她——她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懒洋洋瘫了半个身子在床边,那垂下的纤白的手指总让人想起“横陈”这样有些柔腻的字眼,发髻不知何时已经散开,乌黑的长发泻了一床,几缕搭在雪白的额头,而眸子半睁半闭,懒怠里隐约风情流散,而颊因微热而粉,晕开一片桃花色。

领口也无意中散开半边,燕绥的角度看不见什么,他的腿微微弯了弯,似乎下意识要蹲下来,弯到半途止住,凛然咳嗽一声。

那句“你摸摸”因这般的姿态,在这星光迷离的夜里便显得意蕴悠长,仿若邀请,燕绥向来要比别人多几个沟回的脑回路,自动跳过文臻只微微摊开的手指,落到了其余那些属于少女的美好之处,好一会才又微带恼怒地咳一声,道“你们女人都是这么不安分的吗?”

文臻“……???”

“这种地方……”燕绥说。

文臻……???

等等,什么这种地方?叫你摸个掌心你半天不摸也罢了,忽然霸道总裁附身是要闹哪样?思路跑到南齐去了吗?

一只手伸过来,穿过她的后颈,另一只手抄起她的膝窝,她腾空而起,下一瞬下意识抱住了燕绥的脖子。

抱住他脖子的那一瞬,文臻忍不住“咭”地一笑,道“哎哟你脖子怎么比我还烫。”

身下的肌肤滚热,拂过自己脸颊的呼吸也热,她本就高热难受,更加不爽地揪了揪他的脖子。

不过是个下意识的小发泄,然而她此刻高热绵软,眼眸含水,嗓音也微哑,气力不继拖着断断续续的长音和鼻音,听起来不像是抱怨倒像是诱惑,而手指揪着他衣襟毫无力气,指甲在燕绥肌肤上无意地划啊划,更像某种不可描述的邀请。

头顶人的呼吸似乎有些紧,脊背也比平日更直,步伐快得像乘风,袍角掠起连绵的残影,似乎下一刻就要奔入浪漫的月中去。

晚风涤荡清凉,文臻稍稍好受了些,在他怀里叹息一声,道“燕绥,我这是终于出宫了吗?”

燕绥嗯了一声,声音微哑。

“到底是什么事儿啊,你父皇抛了个那么大的诱饵给我。”

“现在不适宜讨论别的男人的事。”某人语调有点发硬地答。

文臻发糊的脑浆转了三圈也没明白什么时候自己和他讨论别人了,这话说得怎么听来这么别扭呢?

她隐约感觉燕绥路线好像有点不对,抬起头来却见前方灯火连绵,好像竟然是重臣偶尔留下办公休憩的外廷谨深殿。

这大半夜的他直接走宫门出宫,绕到这里来干嘛?

燕绥带着她闪电般穿越屋脊,越过一队又一队护卫头顶,最后停在一处屋脊之上。

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这里,但忍不住便要想起自己和他的初遇,也是在屋顶之上,那一晚的月亮金黄,勾着他一抹飘飞的衣角。

即使当时对他心里骂了一万句草泥马,但后来,文臻还是不得不承认,那一幕其实一直镂刻在她心底,久久不忘,对景时便自动刷屏。

然后便想到那不愉快的倒吊,正想等病好了也吊他一次,忽然听见底下哗啦一声。

燕绥把她放了下来,她探头去看。

就看见是个独立小院,院子四周横七竖八倒着很多拿武器的护卫,看样子像是瞬间被人放倒的。

院子里有口井,一个人头下脚上,脚上系着绳子,被几个大汉拽着往井下放。

“哗啦”一声,是脑袋入水的声音。随即那人一阵拼命挣扎扭动,但那几个大汉手如铁石般,紧紧压住了那人。

文臻瞪大了眼睛,看见旁边一个高个子,拿着个西洋怀表,似乎在计时,在那个被倒吊入水的人挣扎渐弱的时候,道一声,“起!”

又是“哗啦”一声,那倒霉家伙被拎上来,脸上的水哗啦啦倒流,发出一阵沉闷的痛苦至极却又被压在咽喉内的咳嗽。

过一会,“降!”

“哗啦。”

再过一会,“起!”

“哗啦。”

周而复始,机械漠然。

文臻的嘴无意识张开了,她已经看清楚了。

看清楚拿着表算时间的是德高望重,把人往井里塞的是容光焕发和言出法随。

看清楚那人嘴里塞布,脚上有一层层包扎的绷带。

那脚上的绷带,是她所赐。

因为脚上受伤不宜挪动因此在外廷临时住下养伤的定王燕绝。

在这深夜,自己住处的井里,遭受着她早上遭受过的一切。

不,还要痛苦几分。

他是倒吊。

文臻心底一片混乱,连烧都要吓退了,好半晌才机械地转向燕绥,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话。

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特意带她来绕这一圈,是要她亲眼看见欺负她的人被以牙还牙?

一时心中又惊又诧又有些隐秘的兴奋和迷茫,眼前的一幕冲击太大,并不是因为解气,而是完全没想到燕绥竟然会这么做。

她也不敢想燕绥这么做,是因为他自身性子使然,还是为了她。

她跟自己说,或许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所以燕绝才会畏他如虎,所以传说里有他一夜诛尽百人,鲜血流过百丈长街。

燕绥一直漠然站在屋顶上,衣袂被月亮勾起飘在藏蓝的天穹上,仿若还是那天初见,又仿若一瞬已经走过了千万年。

他是那种千万年便如一日的人,金刚琉璃心上只能映一人笑颜。

哪怕那笑颜在万千刻面上流转成亿万,于他不过是淡淡一瞥。

便是万语千言。

文臻听他淡淡问“他踩了你几次?”

她恍然而醒,立即道“够了!比这次数少多了!”

燕绥这才挥手,底下那几个成语护卫将燕绝吊上来,燕绝浑身湿透,脸上蒙着布,一落地就猛咳着蜷缩成一团。

成语护卫们不急不忙,从旁边拎出一个被五花大绑正昏迷着的人来,扒了他的衣服,去掉他的捆绑,在他腰带里塞了一根长针,一只手里塞了一根木棍。

月光照上他的脸。

是唐瑛。

文臻有点意外又不意外,只有点感慨地想,咱们三殿下的肚肠,真的比鸡还小啊。

一边一直站着不动的工于心计上前一步,抓着那人的手拿着木棍,砰一下揍在燕绝的背上。

这一下揍得极其巧妙,燕绝噗一声吐出一肚子的水,但竟然没有醒来。

工于心计干完技术活,仰头对上面瞪了一眼。

文臻清晰地接收到那道责难的目光,爱莫能助地摊手。

怪我咯?

我也不知道你家主子这么丧(大)心(快)病(人)狂(心)啊。

几个护卫干完活就走,扔下昏迷的唐瑛和燕绝。屋顶上,燕绥也再次抄起文臻,转向宫外。

文臻发现他竟然是回到宜王府,有些不安。她是接圣旨出宫的,到现在也不知道皇帝给她布置了什么任务,就这么跟着燕绥回家,会不会触怒陛下?

一路过去,又发觉宜王府竟然不一样了。

第一进还是唐家兄妹住着,居然被扩充过了,成了独立的唐家小院一样。后面的主院,也扩大了,多出了很多对称的屋子。

燕绥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还不够?

经过主院前一进的院子时,院子里竟然是灯火通明,主屋似乎住了人,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文臻第一次看见燕绥的府里竟然有这么多婢仆。

而且那进院子也有很多她没见过的精悍的护卫站岗,整个围着院子的墙壁下,每隔半丈就站着一个人,那些护卫比燕绥的成语队伍看起来还要更加高大精悍,有的人身带残缺,眇目失臂,却气质凶厉,黑暗里沉沉立着,掩不住满身的血气和杀气。有的人面貌平常,似乎汇入人群便无法寻觅,只偶尔掀起眼皮看人,便有电般光芒一闪;有的人面容落拓,满身江湖气息,有的人形容精明,更似民间商贾……但无论是什么人,都身躯笔直,眼神警惕,且时不时望向主屋,露几分焦灼之色。

看见燕绥带文臻过来,虽然这些人神情不变,但文臻忽然便觉得,满院的杀气和眸光,都呼啦一下集中到了燕绥身上。

这感觉便如万剑临身,惊得她浑身一炸,再看燕绥,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丝。

身后德容言工也没反应,容光焕发还轻轻嗤了一声,显然很是瞧不上的样子。

这架势瞧来真是莫名熟悉。

文臻脑中电光一闪,道“林飞白回来了?”

燕绥有点诧异地看她一眼,哼了一声。文臻听着他那一声似乎不大高兴,心想难怪他不高兴,好不容易赶走的人居然这么快又回来了,居然还住在他的院子里,这是怎么了,他这府里风水特别好吗?怎么敌人一个两个,全部都往他这塞?

她自以为自己已经理解了燕绥的痛点,便抚慰地拍拍他。

燕绥表情略松。

这丫头虽然惦记你照顾他,连一个走了好几个月的林飞白都一口报了出来,好歹对他还是最好的。

可堪臻心想你这眼神里隐藏的欣慰是个什么鬼,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主屋里砰然一响,似乎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碎了,接着一阵惊呼,好几个人大叫“侯爷!公子!不好了!拦住他!”随即屋门猛地被撞开,一条白色人影冲了出来,嗷地往前猛撞,而前头正是抱着文臻的燕绥。

燕绥却在碎裂声响起的时候便掠了出去,正迎上那条人影,五指弹出如散花,按在那人肩上,一旋一送,那人偌大的身躯便被凌空送回,砰一声又回到了屋子里的床上。

那些跟着大叫着冲出来的人,再大叫着冲回去,七手八脚,将床上想要再次蹦起的人按住。

只这么惊鸿一瞥,文臻已经震惊地发现,那人竟然是林飞白!

哪怕他只穿着中衣,赤着脚,头发散乱眼眸血红,但那张峻刻的脸依旧如此鲜明。

文臻也发觉,这个院子里没有女人,留下的全是身高马大的男人。

林飞白这是怎么了?

他被燕绥设计远去山,虽然不是直接去他父亲那里,但也算在他父亲的照拂之下,文臻以为他定然也是要经过一段时间历练,便掌兵驰骋边关,怎么会这么狼狈地被送回来?

文臻心中隐隐觉得不好,侧头看燕绥,他平静地立在院中,整个人像瞬间被冰雪包裹,没有动作和表情,却让人心中发寒。

随即他道“三纲五常是在边关吃雪把脑子冻住了吗?连个人都看不住?”

院子里那群大汉怒视着他。

黑暗中一个男子走出来,他非常的高,比燕绥还高半个头,令人觉得有些突兀。以至于文臻甚至觉得仰头都看不到他的眼睛。

他的气质却并不突出,幽幽静静,如黑暗里潺潺而过的水,声音也如水声低低,话语却又冰般冷硬,“宜王殿下说的是,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留在这里碍殿下的眼了。”说完招呼众人,“套马车,带侯爷回府。”

一群人当即兴奋地答应,急急忙忙去安排,有的人走过文臻身侧,还怒瞪她一眼。

有人低声骂道“一对贱人!”

燕绥并不生气,抱起文臻继续往自己院子里走,一边道“好走,不送。”

德高望重跟在他身后,道“去,给他们开门,一天闹三回要走,当我们愿意收留?走,赶紧走,这样最好。抗旨的是你们,还不用死在我们府里晦气。多谢多谢。”

那群忙忙碌碌的人停住了脚步。都在看那领头的最高的男子,那男子立在暗处,背影一动不动,许久之后,无奈地挥挥手。

文臻看着他们一脸悲愤地将林飞白又送回了屋子,轻声问燕绥,“林飞白怎么了?”

“他在山作战太勇猛,受了重伤,后来得了一个山中老人献药,才救了一命,伤好了却出现异常,人非常消瘦,脸青唇淤,不思饮食,时常有莫名疼痛,性情也大变,时而恍惚时而暴怒时而淡漠,也常常忘记重要军务,渐渐便不能带兵,只有用了那药之后才能好一些,三纲五常跟他去边境,发觉不对,怀疑他是中了算计,但是怎么检查也没发现毒物,送去林擎那里,林擎也没办法,只得将他送回天京。

文臻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此时烧得迷糊,也无力思考,便道“怎么送你这来了?”

“是林擎的意思。”燕绥的语气不大好,“他就给陛下写了七个字的信有事兄弟服其劳。”

文臻噗嗤一笑。

“还给我送了一大堆土特产,说把儿子托付给我他放心。”燕绥的语气似乎更不好了。

文臻对那“土特产”十分好奇,心想神将送了什么玩意儿惹得燕绥这么不爽?

这些日子听林擎的传奇听了一肚子,这个男人,能从战俘至东堂军方第一人,能让皇帝面对他和自己小老婆的绯闻依旧信重,能令特立独行的德妃念念不忘,能让燕绥不得不收留他的儿子,文臻对他的好奇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不过那药是不错,林飞白的大纲令……哦就是刚才那个不讲人话的高个子,他也献给我一点,我还没试。可以给你试试。”

燕绥径直将文臻抱进他的房间,又命人去拿药传医官,文臻按住他的手,从自己的小背包里翻翻,翻出还没过期的退烧药,又给自己贴了个小林退烧贴——她准备离开研究所浪迹江湖,自然要备一些常备药品,可惜数量太少。

她拿着药,看燕绥,燕绥看她。

大眼瞪小眼两秒后,她抚着额头向后一倒,哀呼“天啊,这位连个‘多喝热水’都做不到!”

这万恶的旧社会,平白给她调教男人增加难度!

“谁说想不到,我不过是对你这个玩意比较好奇。”燕绥嘴硬地答一句,对外头道,“叫你准备的水呢!”

文臻又想翻白眼了。

外头,随时等候吩咐的德高望重也翻了个白眼。

燕绥忽然道“你这个贴得……”

“对对对我知道不整齐。”文臻没好气地撕下退热贴,主动塞给燕好奇宝宝,“来来来,你来。”

心中决定绝不要和这个家伙长期在一起,万一被砍了一刀他非说不对称再来一刀怎么办?

燕绥拿了退烧贴在手中,感受了一下那凝胶的冰凉,微有些诧异,倒也没真的像文臻想象得那样撕开来研究,立即又端端正正给她贴上了,末了还端着她的脸左瞧右瞧瞧个没完,似乎怎么看都不完美对称,哗啦一下撕下再贴,再看,还是不对,哗啦一下撕下再贴……

文臻额头上的汗毛被捋掉了一层……

文臻气若游丝地想,万一她脸生得不对称,这家伙会不会立即拿刀给她修?这么一想便激灵灵打个寒战,心想对付强迫症的一个重要办法,就是赶紧得转移他的注意力,在他又一次贴好把着她的脸端详时,她赶紧把嘴一撅。

燕绥手一顿。

眼光不由自主落到她撅起的唇上。

粉粉嘟嘟,一朵花初绽的形状。

诱人目光,唤人采撷。

他顿时忘记了已经非常端正的退烧贴,忽然便感觉到了手中端着的脸颊肌肤滑嫩,感觉到她鼻尖微微的细汗晶莹可爱,感觉到那乌发香气沁人,感觉到这唇充满诱惑和邀请。

他下意识微微倾身……

门忽然夺夺一响,德高望重的声音响得适时,“殿下,水。”

文臻一个微笑,花不见了,雪白的牙齿咧开,又变成一只得意的小兽。

燕绥险些没控制住手中的力道,给她的脸一边捏一个指印。

他只得转身,挥挥衣袖,门自动打开,门背后一个滑轨滑出一个托盘,德高望重将水往托盘上一放,托盘底下的支架便自动延长,一直延伸到床边。

文臻想,因为懒而花费更多时间精力去研究设计这些东西,果然是个神经病。

再一看那水,竟然毫无热气,就差结冰了!

燕绥忽然伸手过来,贴住杯子,一会儿,杯子就冒出袅袅热气。

文臻倒没想到他这次这么灵光,赶紧道谢,接过水吃了药,其间燕绥一直看着她的药,却没有说话。

等她吃完药,他忽然道“你不是闻真真的姐妹。”

文臻眉一挑,“不相信我?”

“闻真真如果真有一个你这样的姐妹,那晚绝不会在刘家门口投缳。”燕绥语气肯定,“你这种每天都在欺君的人,怎么会允许姐妹自弃。”

文臻嘻嘻一笑,“那你说我来自哪里?”

“你来自一个非常强大,非常新鲜,所学所见所得都和东堂、和这大陆上每个国家都不同的地方。”燕绥道,“我去过很多国家,并没有和你一样的人。你随身的物品,你的菜,你的很多想法,这里没有,也万不能容。”

文臻这下真的惊讶了。

一个古人思路能这么大胆开阔,实在也是前所未见。

“欺君都不当回事的人,这里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

“想知道我来自哪里吗?”

“不想。”燕绥又一次让她意外,“我只需要知道你回不去了。想回去也不行。”

文臻觉得和他说话真是考验心脏,他这又是怎么得出的结论?

有种人真是天赋妖孽。

“好,我不回去。但是你说,我这样的人,这里不会有,这话未必是真。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你答应,我就不回去。”

“说说看。”

“我还有三个和我一样的朋友,散落在这里,也许在东堂,也许在别处,你能帮我找她们吗?”

“男的女的?”

殿下思路永远如此清奇。

文臻翻白眼,“女的。”

“找到后你就和她们走?”

“不会的啦,只是完成一个心愿啦。”

“那行。但不会帮你找,如果有机会碰见,那就告诉你。”

燕绥垂下眼,淡淡看着那个双手捧心一脸可爱状的丫头。

很多时候,她说话用上“啊,啦,呀”之类的亲昵的语气助词的时候,多半说的是假话。

那他自然也可以随便说说。

文臻瞅着他,密密的睫毛下是一双至清又至深的眸子,如月隐长天,水入冷渊。

一样的真真假假的人啊。

她笑起来,抓了被子躺倒准备捂汗,也不去纠结谁的房间,知道纠结也没用。

果然燕绥也在她身边平平躺下,庆幸地道“幸亏先铺好了床单。”

文臻这才发现她这边的床单好像和他那边的不一样。被子也不一样。

等等什么意思?

忽然她想到燕绥没催她洗澡。

怕她发烧洗澡受凉所以没有强迫她,但又不能忍受有人不洗澡睡他床上,就采用了这个办法?

那他是怎么知道她今晚会过来的?毕竟来他这里和发烧都是临时发生。

还是他一直就这样准备着?

但问题来了,他为谁这样一直准备着?他怎么看都不像是会随便让人进他房间的人啊。

是准备给良工巧匠的吗?

他追求成功了?

这么想的时候,文臻觉得自己有点牙酸,有点不爽,想要转个身屁股对着他。

接着听见燕绥又道,“那边还没完全弄好,不然你也可以睡过去。”

那边?什么那边?

文臻不想理他,裹紧被子躺尸,决定一定要出一身大汗,把他臭走为止。

因为发烧难受,她好久没睡着,身边人笔直躺着,呼吸始终如一,显然也没睡着。

文臻忽然想起,这种严重的强迫症,一般都会伴随睡眠问题。

她想起一个六十秒极速睡眠法,便道“殿下啊,你试试一个办法。”

便教燕绥躺好,双手在两侧,身体放松,不要想任何杂事,首先吸气默数四下,再憋气七下,再呼气八下,呼吸的时候都闭口,吸气要细,吸足了气再呼,呼气的时候要慢,要悠长,如此循环。

又命人去取一些果子来,水果香气可以镇定安神。

结果果子还没取来,身边人呼吸已经变得悠长,竟然真的在几分钟内睡着了。

文臻倒怔了一下,没想到这么有用,想到水果送来可不要打扰了他好不容易的快速睡眠,便起身开门去等。

德高望重送果子来的时候,她便道殿下已经睡了,德高望重用一种无比诧异的目光打量了她一眼,欣慰地道“这是殿下几年来睡得最快的一次了。”

文臻便说这腹式睡眠法的好处,德高望重却道“什么呼吸法,都是骗人的,只不过因为姑娘你罢了。”

文臻又想这什么意思,德高望重思路已经跳跃到另一个方面,“文姑娘,你记住了啊,我姓钟,喜欢钟文这样的名字。现在时机也差不多啦。多谢多谢,果子你吃。”

说着把果子塞她手里,一眨眼不见了。

文臻又想这哪跟哪,神经病的护卫也这么蛇精病!

她怕惊醒了燕绥,在门外啃完了果子,洗了手,才回去睡觉,天亮的时候,在一身大汗中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把燕绥的被子给裹了过来,床单也混一起了,而旁边的燕绥光秃秃睡着,居然还没醒。

文臻感觉头脑清爽,好像退烧了,顿时大喜,于是良心发现,轻手轻脚准备给某人盖上被子,因为怕惊醒他,便张开被子,轻轻地往下罩。

燕绥忽然睁开了眼。

一眼就看见某女张着双手,拉开一个被子,以一个想要投怀送抱或者想要闷死他的姿势,出现在他的视野上方。

她笑得如此灼灼,亮一嘴小白牙。

看见这样的笑容,春心就能被瞬间杀死,他立即确定这种姿势属于后一种。

他手一抬,砰一声,文臻连同被子被按在了他胸膛上。

------题外话------

殿下帮文臻出气啦,爽不爽?爽不爽?值不值得你们龙心大悦掏票票?

第八十章 小甜甜与小蛋糕

那胸膛如此坚实有力,撞得文臻险些弹一弹。

要不是脖子以下不可描述,她险些想起某些十八禁的词语。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然而某人似乎困意未消,竟然就这么盖着她和被子,闭上眼睛打算继续了。

文臻抗不过他的力气,便用头发扫他的脖子,阴恻恻道“我昨天没洗澡哦,一身臭汗哟,你要不要闻闻?特别有穿透力哟。”

燕绥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被头遮住鼻子,手指拽住她头发,一拉,又一拉,似乎在考验她头发的韧性。

文臻瞪大眼睛,思考着自己吐一口唾沫在他脸上会不会有什么后果?

想了想没敢试,昨晚谨深殿看见的那一幕对她的冲击有点大。

想到昨晚的事,心底便有热流微微涌动,忍不住甜腻腻地道“不让我起来,谁给你做早饭?今天给你做锅贴加酸辣汤好不好?”

燕绥却没动,只道“你睡。不用做,有人送。”

文臻愕然,没想到一阵子不来,殿下竟然吃上外卖了。

果然随即外头便传来德高望重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苦兮兮的,“殿下,今天的餐点……还是我们吃吗?”

“拿进来。”

外头静了静,随即德高望重喜出望外地推门进来,一进来看见两人的叠罗汉造型,不惊反喜,对文臻做口型,“钟文,钟文。”

文臻不理他——还大头领呢,你们主子疑似对你手下良工巧匠有兴趣都没发现?

至于他对自己……文臻不想思考。

德高望重手里一个托盘,上头像模像样的早点,而且看上去竟然有点像她昨天做的蛋挞,但一近看,只不过是几块屎黄色的饼子,上头左一块右一块的焦痕。

这种玩意,不要说吃,看也看饱了。

“这个……”文臻指盘子,“……你们做的?”

德高望重肃然道“我们不敢献丑。”

哦,言下之意就是这位敢献丑。

德高望重打量一下他主子,确定果然又睡到好觉,心情甚好,嘴角往前院努了努。

呃……唐慕之?

燕绥此时也睁开眼,上下看了看她,在她脸颊血色上着重落了落,才道“每天看到这些,看都看饱了。”顿了顿又道,“不过倒是持之以恒,一天不落。”

文臻想什么意思?

是炫耀自己有女人追叫她也抓紧一点呢。

是暗示唐慕之追他很紧批评她不用心呢。

还是单纯撒娇呢?

无论哪种都有点接受不良啊……良工巧匠怎么办?

文臻脑子里瞬间过了很多东西——良工巧匠,不能生育,皇帝态度,德妃态度,皇家,未来……

然后她不接话,瞬间跳下床,说一声我去做早饭大家等会都来吃哈,一闪不见。

德高望重伸长脖子望着她背影光速消失,慢吞吞道“殿下,你扩充的院子,看样子一时半刻住不进人啊。”

燕绥面无表情“今天唐慕之送来的三餐都你一个人包,剩下一口你就去山。”

“救命啊主子——”

……

文臻发现,燕绥的主院果然扩大了好多,几乎又形成了一个对称的院子,卧室书房什么的都全了,里头还有专门的小院子,房舍家具都显得小一号,像是专门给孩子们住的,甚至还把夜市里的那些孩童游乐项目搬了来,还添了许多平日里文臻随口说给燕绥听的玩具什么的,占地极大,感觉孩子进去可以玩上三天三夜。

这种安排让文臻纳闷,心想他现在弄这些干什么?儿童房?儿童乐园?这是想要开幼儿园?总不能是现在就给自己孩子备下的吧?那么问题来了,儿童房都计划上了,王妃是谁?怎么一点都没听到殿下要纳妃的风声呢?

这个问题她不敢问。怕问了失望,又怕问了不失望。总之各种矛盾,只能当看不见。

最令她惊喜的改变是增加了一个大厨房,相当的大,足足三间,里头各种工具食材几乎应有尽有,底下还挖好了一个冰窖。

燕绥那个人,一看就是不喜欢靠近烟火的,所以以前他的大厨房在别的院子,现在弄这么个厨房,总不能是给唐慕之练习厨艺的吧?

文臻干脆在厨房里洗了个澡,做好了锅贴和酸辣汤,锅贴四种馅牛肉香葱、咸鱼茄腩、萝卜虾皮,和豆角肉末。

酸辣汤里豆腐细嫩切丝,鸡蛋金黄成片,木耳香菇黑金醇厚,上好的苍南火腿九腌九制,红香馥郁,漂浮在淡褐色闪烁油光的厚重汤汁里,老远的香气抓人。

在府里的德容言工们按照老习惯,早早地围在一边。文臻特地也给他们留了一锅,大家你争我抢,只有工于心计,昂着头傲然走过。

文臻好奇地瞅着分外有风骨有气节的工于心计,心想这家伙每次看见自己都苦大仇深模样,这是怎么了?自己难道在无意中强了燕绥?还是他暗恋燕绥所以嫉妒俺?

看来后一种比较可能呢。

工于心计一回头,就看见文臻饱含同情的目光。

同情自己不能阻止殿下继续追求她吗?

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感觉更生气了呢!

……

文臻之前在宜王府已经养成习惯,早饭会给宜王府的寄居者送一份,因此给唐羡之兄妹也送了一份去,这个任务燕绥的护卫没人愿意,文臻只好自己送去,也没进院子,在院门给唐家护卫便行了。

回去的时候经过林飞白的那个院子,想着不好厚此薄彼,便也带了一份给林飞白。

林飞白的院子一大早就脚步声不断,人数不少,来去不休,却并不嘈杂,文臻敲门,门却是开着的,一个汉子正端着水出来,看见文臻一怔。

文臻迎着他满满敌意的目光,举了举手中托盘,笑道“给林侯送早餐。”

那男子冷然道“林侯不吃早餐,多谢,请回吧。”

他身后,正屋前,一名男子正匆匆走过,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一个汉子迎上去,急声道“侯爷又发作了,快,快。”

文臻目光一凝,虽然隔得远,但她已经看清那托盘上都是些什么。

是一个五彩小瓷罐,旁边一个长长的黄铜嵌珐琅烟杆!

这种虽然有点陌生但在现代影视剧里已经看过千百次的造型,让她一呆,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看见这种东西。

这不是传说中的烟筒吗?这罐子里是鸦片吗?在这里叫什么?

忽然一声恶狼般的嚎叫惊醒了她,声音是从屋子里传来的,应该是林飞白的声音,但听来竟然已经不像他。

那两个人看起来更加焦灼,急忙要进屋。

文臻忽然把手中锅贴往挡住她的大汉头上一倒。

热腾腾的锅贴烫得那人蹦起来,文臻已经挤过他,三两步奔到廊下,人还没到,手中一直端着的酸辣汤已经砸了出去。

那人端着烟锅正要关门,听见风声一让,酸辣汤砸在门框上淋漓而下,正落在那小瓷罐内。

那人大惊,大呼“药没了!”

风声连响,几乎立刻,文臻就被一群暴怒的大汉包围。

昨晚那个神态幽静的男人,鬼魅般出现在廊下,冷冷看着文臻,道“杀了她。”

文臻大喊“等等,你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福寿膏。”

文臻一窒,随即反应过来,“这是毒药!不能吃。”

“是吗?可我没听说过一种毒药,可以治疗几乎所有疾病,令人得脱苦痛。”

“这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毒药,这是一种是令人沉迷的药。它所有的治愈作用都会令人上瘾,无法脱离,渐渐从精神和上都为之控制,到最后身体破败,精神混乱,直至死亡……这是最可怕的最令人迷幻的药……谁给你们这东西的!”

文臻心中隐隐有一丝恐惧,这东西的可怕,现代那世无人不晓。为了这个东西,死去了多少人,加起来是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数字,可她没想到,居然现在在东堂,就已经出现了鸦片,还被用在了掌握军权的国家高层将领身上!

她忽然想起国宴那天,看见的单一令和部分臣子的脸色不对……不会吧,不会这玩意已经渗入整个朝堂了吧?

那会出大事的!

想到昨晚燕绥说那药不错,甚至差点给她用上,她就出了一身冷汗。

燕绥用过没有?

这种恐惧来得如此突然。所以她明知阻止的行为很危险,但不得不出手毁了那罐子,因为知道动嘴是拦不住的。

“一直听闻文姑娘妙手烹调,伶牙俐齿,和宜王殿下联手,能把我们侯爷都逼到边关,险些身死。”那男子冷冷道,“今日总算是亲眼见识了!”

里头砰然一声巨响,似乎什么东西被砸碎了,随即便是林飞白近乎撕裂的大吼,“药!药呢!药怎么还不来!”

院中汉子们齐齐颤抖,盯住文臻的眼眸泛着悲愤的血色。

这个贱人!害侯爷至此还不够,还要亲自来看侯爷的惨相,还要毁掉侯爷无比珍贵的药!

这药一罐何止万金,侯爷又不愿意让神将知道,平日人也清廉,为这一罐药,名下的田都卖了大半去!

“我还备了一罐,去我那拿。”那奇高的汉子一挥手。

“快,快。”

“不能拿!真的不能吃,他已经上瘾了,要戒毒!”

那男子却已经不再看她,转身进了房,只抛下一句话。“杀了。”

有人犹疑道“这里是宜王府……”

“带侯爷走。”

“这是抗旨……”

“她勾引侯爷不成,意图毁去侯爷的药,宜王殿下还要护着这贱人,我等如何能留?”

男子淡淡说话,砰一声关上门。

文臻猛地后退。

堪堪避开无数闪电般攻来的武器。

那些刀枪剑戟并不停息,刃冷光寒,凝着百战沙场的血气和杀气,带着对她久久含怒的怨气和恨意,在院中呼啸成万千纵横雪光,交剪而下。

因为要抢时间,要在宜王府护卫发现之前将这害惨他们主子的妖女一招毙命,所以也不谈什么江湖道义,所有人都立刻出手。

文臻武功未有大成,成也不能抵达巅峰,毕竟她的学武太迟,还伴随着对身体的戕害。

这样的围攻之下,便是燕绥也不容易全身而退。

砰一声,她的后背撞上门板。

咻咻声利如哨,已及她胸前。

众人露出大仇得报的笑意。

文臻一直藏在背后的手忽然伸出,一手成拳,拳头在胸前划过一道玄妙的轨迹,那些刀枪剑戟,顿时仿佛被什么东西给黏住,生生被拖出了胸口要害范围,一拖一带,向门板而去。

嚓嚓几声轻响,那些武器插入门板。

文臻另一只手一扬,几道金光,顺着那些剑身刀身,逆流而上,直逼众人面门。

本来她如果直接使用暗器,众人自然能避开,但众人正在努力拔出自己的武器,又没看见她什么时候掏暗器的,一低头细锐风声已到眉心,惊得纷纷弃了武器后退,慢一点的,感觉眉心一凉,那细针竟然有生命似的,转眼就要钻入自己眉心,惊得急忙双手去拔,然而感觉拔出来了,低头去看手上却又什么都没有。

这是什么东西?

趁众人惊怔,文臻已经翻身而起,她身子轻灵,一翻便到了门檐上。

然后她得脱攻击的轻松笑意在唇角凝结。

主屋门口,那个高个子男人不知何时又出来了,手中一柄青色的小弓,扬手便是一弓。

一支青色小箭电射而出,文臻正要跃下墙头,那箭却在半路爆开,射出一张黑色的带着倒刺的网,倒刺青芒闪现,瞬间勾住了她的鞋子,然后便要覆上她全身。

文臻心中大叫苦也,什么都来不及想,猛地向后便倒。

这网一看有毒,且和她在黏液里练出的拳法一样,是能将东西缠附的,一旦被沾上肯定甩不脱。

和满身肌肤溃烂而死比,她宁愿仰天倒下高墙撞破脑袋。

如果运气好的话,有一段墙下是草地……

天空在迅速拉远。

她忽然想起这一段墙就在门边,而门边的墙下是一段石头地。

特么的这运气……

我是女主我是女主我是女主按照女主惯例,这时候应该有帅帅的男主接住我……

砰一声。

触及坚实的男子臂膀,和清淡却好闻的香气,隐约还有点熟悉的锅贴香……

哇呀呀,金手指果然开了!

站定了抬头一看,唐羡之一手拿着个锅贴,一手扶着她后心,笑道“早知道林侯这么不解风情,还不如还锅贴都送给我。”

文臻还没回答,就看见她家貌似男主那位,忽然直挺挺地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德高望重一批人。

燕绥看也不看唐羡之,只道“过来。”

看她一脸并不打算理会模样,只得又道“墙要倒了。”

这下文臻赶紧走了,走了没忘记赶紧拉唐羡之——燕绥可能骗人,却不说虚话,他说墙倒一分,就绝不会少一寸。

唐羡之微笑任她拉着袖子,顺手还塞了个锅贴给她,道“压压惊。”

确实还有点茫然完全顺着直觉行动的文臻也便接过锅贴,机械地咬了一口。

下一秒那段高墙轰然倒塌,正塌在她面前,最前面一块砖头离她脚尖零点零一毫米。

惊得她嘴里的锅贴啪嗒一声掉了。

还以为你给我出气呢敢情你这是打算拿我出气?

她还没来得及说啥,一出手就拆墙的燕绥已经走了进去,从他迈进院子开始,那些因为墙倒十分惊讶却也迅速组成对抗阵型的汉子们,便开始节节后退。

不能不退。

宜王殿下每进一步,院子里便开启一道机关。

他上前一步,道“允许你们住进来,不是给你们张狂的。”

啪一声,他身前巨大的青石板整个翻起,正撞在那些人身前的武器上,火花四溅,乒里乓啷,剑尖枪尖刀尖断了一地。

护卫们咬牙后退一步。一大队护卫奔来,在他们身后组成第二道人墙。

燕绥又进一步,“听不懂人话的,滚出去。”

轰隆一声,第二道人墙身下的草地忽然塌陷,一群人滚成葫芦,那塌陷的地面是倾斜的,里头好像是暗道,那些人真的骨碌碌顺着倾斜面滚了下去。

余下的护卫们惊惶地又退一步。

燕绥再进一步,“谁刚才出手的,自己跳进去。”

没人动,所有人面色铁青,绷紧面颊,死死守在门前三尺之地。

然后哗啦一下,头顶的大树忽然一响,伞盖断裂,柔韧的枝条间缠着同样柔韧的铁条,啪啪啪打落了一大堆牙齿,众人不得不后退,然后跳入刚才的陷阱。

燕绥身前机关啪啪翻开如连动的巨大机簧,他身后机关止歇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

他已经到了主屋之前,那高个子男子已经奔出,和一大群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护卫,站在阶下,将主屋团团围住。

这一群人明显和前面几批不同,更为精悍,神色也更冷漠。文臻看见德容言工的脸色一瞬间也有了变化,显然这一队才是和他们旗鼓相当的精锐。

燕绥又向前一步。

“下人蠢,自然主子也蠢,怎么配住我的屋子。”

他一开口,那些人就绷紧了背脊,眼神四处扫射,有人看着天空,有人盯着地面,更多人仇恨地盯着燕绥和他的护卫。

然而异变却发生在好几丈远的墙上,先前那墙倒下之后,每隔几丈还留下一个柱子没有倒,此刻那些柱子上忽然射出无数长勾,呼啸着越过众人头顶,夺夺连声,钉在主屋的墙面上。

然后那些柱子轰然倒下,倒下瞬间的重力和拉力,将主屋的墙壁也四面拉倒……

砰砰巨响,烟尘弥漫,瞬间林飞白住的主屋里只剩下几根柱子支撑的屋顶……

所有人都看见榻上懒洋洋躺着的林飞白,抬起头来,眼神迷茫,手中的一杆烟枪袅袅冒烟。

满院寂静。

便是上过战场杀过人见过世上最凶恶最毒辣的人的三纲五常,一时间也被震得不能言语。

宜王殿下难缠难对付之名传遍天京。

今日才见真颜色。

……

文臻觉得自己也瞬间迷茫了。

印象中那个坚刚冷锐俊挺出众的林飞白呢?

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民国时代旧照片烟馆大爷一样的黑瘦猴子造型?

文臻在现代那世没有机会接触那玩意,所以还是第一次直面这种巨大的改换和冲击,一时惊得锅贴又掉了,一把抓住燕绥的胳膊,紧张地道“他们送你福寿膏了?你吃过没有?啊?吃过没有?”

燕绥低头看她一眼,只这一瞬,他刚才杀神一般一路从烟尘中走来的形象,忽然就不见了。

忽然他眼底春花开,春水漾,春情弥漫,春光慢慢。

顺手便将文臻拐进了胳膊里,满不在意地道“……似乎……”

文臻紧张地看着他。

“没有。”

文臻舒出一口气。

那边林飞白已经暴躁地跳了起来,大骂“谁毁了我的福寿膏!”

文臻问燕绥,“陛下的旨意是要我帮助他吗?”

“他受伤回来,不思饮食,日渐消瘦,陛下是想你给他调养。”燕绥微微皱着眉头,“或许,觉得你想法行为和别人不一样吗,指望着你能有办法吧。”

文臻点点头,一指林飞白,“那就把他先捆了吧。”

燕绥对这个要求乐意得很,一挥手,德容言工便上去捆人,三纲五常要拦,燕绥淡淡道“本王不能杀林飞白,杀你们容易得很,谁拦杀谁,等你们都死了,林飞白没了药,我看他还能活几天。”

三纲五常顿住脚,那高个子男子默然半晌,咬牙后退一步。

文臻和燕绥便在众人仇恨的目光中穿过,面不改色的夺走福寿膏,没收烟枪,将大吼大怒的林飞白捆了起来。

“吵死了”,文臻笑嘻嘻说一句,燕绥便让人用软布堵住了林飞白的嘴。

林飞白被捆在地下,的胸膛上一道道都是自己挖出来的血印子,新痕叠旧痕,密密麻麻,看着令人发瘆,他自己却好像根本不觉得任何痛苦,犹自扭动挣扎,嘴里呜呜不绝,细细听来都说的是个“药”字。

他的护卫们都悲愤地扭过头去。

有人实在看不下去,呛然拔剑,也不知道是要自杀还是要杀人,被那高个子男子抬手打掉,冷然道“侯爷受辱,身处虎穴,再不珍重自身,你是要侯爷死得又快又屈辱吗?”

说完他对着燕绥文臻噗通一跪。

再二话不说砰地磕了个头。

再抬起头来时额头血痕殷殷,说话却还是那个幽幽静静语调,道“师兰杰愿以自身性命向文姑娘和殿下赔罪,只求殿下再赐福寿膏一罐,我家主子,没那药不行!”

文臻笑嘻嘻看着他,点了点头,答“不给。”

也不看他表情,也不看四周众人要滴血的眼睛,一转身道“刚才你们没让我说话,现在都给我听着,你家侯爷,是陛下交给我的,所以他吃什么,做什么,用什么,我说了算。你们不同意,那就是你家侯爷抗旨,宜王殿下分分钟把他送到牢狱里,就他现在这德行,也不用我们做什么,分分钟死翘翘。记住了?”

“你不给他福寿膏,他才是很快会死!天京最好的大夫都这么说的!你这毒妇!侯爷就是给你害到边关去的!你就是想他死!”

“我和殿下要想他死刚才那机关直接招呼他就够了!”文臻的笑意泛着冷光,“一群蠢货,听不懂人话就不要听。总有一天要你们真心哭着向我赔罪!”

一边赶苍蝇一样挥挥手,那群护卫只好在师兰杰的带领下,含泪被德容言工赶出去,文臻听见师兰杰出去的时候厉声对手下道“飞鸽传书给神将!”

哈,这事儿怎么好像还没告诉林擎?

好啊,小孩犯错向大人告状,接下来大人是不是很快就会带着小孩回来找场子?

文臻很期待看见那个名动东堂的家长。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将她闪闪发光的眼睛遮住,燕绥的声音响在头顶,“听见林擎的名字,你为何如此兴奋?”

文臻想你是埃克斯光钛合金眼吗?嘴上却装傻,“有吗?不不不,我对老男人没兴趣。”

燕绥这才满意,下一秒他眉头又飞起来了。

因为文臻说“亲爱的殿下,我们把林飞白搬到咱们院子里去住吧?”

……

燕绥最终还是把林飞白弄回了他曾发誓不许任何除护卫外的外男进入的院子。

林飞白的三纲五常扒着院墙敢怒不敢言的神情活像他家主子被卖进了小倌馆。

真正被卖进过小倌馆的宜王殿下表示,他才不想这么做。

非常了解他家主子的德高望重表示,这还不是因为文姑娘说了一句“亲爱的”,又说了一句“咱们的院子”,击中了咱们殿下泛滥的春心了呗。

而且据说文姑娘还私下答应了给殿下做点什么,至于到底做点什么,这只是德高望重听到了一言半语,具体的不知道。但看他家殿下那种看似不在意其实眼神蠢蠢欲动的模样,想必肯定做的不是外袍什么的。

但是很快燕绥就后悔了。

因为文臻不仅把林飞白安排住进了他刚刚弄好的,准备金屋藏臻的那个对称院子里,还和一直看热闹的唐羡之约定,请他每天来弹一次琴。

唐羡之是东堂公认的音律大家,曾经找回失传已久的名曲谱《天音散》,还曾辅助乐府及太常寺重新审定皇室十八大乐,是从理论到实战都走上巅峰的人物,现在被她用来挽救失足青年。

唐羡之居然还十分乐意地答应了。他越乐意,燕绥就越不乐意。

燕绥刚想表示反对,就被文臻的糖衣炮弹给击飞——文臻双手捧心,甜蜜蜜地和他讲“殿下殿下,我刚想出一种极品的好东西,叫珍珠奶茶。这是世界上最好喝的最香甜柔滑的饮料,你想不想喝?里面还有可以吃的珍珠哦。”

燕绥瞧着刚才面对师兰杰满脸戾气,对三纲五常围攻面不改色,说跳围墙就跳围墙的某个萝莉身金刚心的丫头,再看看面前这个洁白柔软,眼眸弯弯,酒窝深深的丫头,忽然道“你看起来真像个蛋糕儿。以后叫你小蛋糕。”

外面香软,里头一层层的厚厚的谁也看不见,每层滋味都不一样。

文臻弯起眼睛,“殿下爱吃甜食,是人家的小甜甜呢。”

以为某人要被恶心得抖一抖的,结果他唔了一声,似乎很满意的样子,也不和她计较住宿和弹琴的事情了,满意地走开了。

啊殿下我真的get不到你的爽点!

容光焕发呵呵一声——肉麻就对了。

……

第八十一章 女主人

屋子里头有些动静,却是林飞白醒了。

他在被搬到这个院子的过程中,很是折腾了一番,但文臻的唯一要求就是,“当他闹的时候,捆起来,堵住嘴,坚决不给福寿膏。”

她也要求德容言工看好三纲五常。绝不允许任何人偷渡来一点福寿膏渣,谁出了纰漏,谁一辈子吃不到她的菜。

这可怕的威胁连同对三纲五常的旧恨,令德容言工十分上心,日夜巡逻不休,一只母苍蝇都要掰开腿看看有没有假充怀孕夹带。

文臻把林飞白弄到燕绥这里,就是为了严防死守,先杜绝福寿膏的来源。

这件事她比较上心,一来,是圣旨,关系她的自由和前途,虽说陛下可能也不太清楚福寿膏的危害,只是要她调养林飞白,但是她做得更好,封赏自然会更多;二来她对林飞白有歉意,不管怎样,林飞白落到这惨状和她有关,真要被福寿膏害死了,她怕被某位举世闻名的家长找茬。三来,她也希望让燕绥亲眼看见福寿膏的危害和难戒程度,不知怎的,她就很担心燕绥会碰这种东西,感觉这种容易让人沉迷的神秘玩意儿,最容易令这种好奇心重又自以为无所不能的家伙中招。

她也问过是谁献给了林飞白这东西,这东西最初又产出在哪里。据说是一位路过郎中,自然无处查找。但这东西,据见多识广的燕绥说,好像在一个相邻小国普甘那里见过。

文臻想,这东西如果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发现了用途,用来毁一个国家都不是难事。

文臻觉得,如果下手的人在暗处,如果自己能尽快帮林飞白戒了毒,那么那个下手的人会不会认为福寿膏没用,而放弃继续把这可怕的恶魔放进东堂?

无论如何,这事得立即上报给皇帝。

门忽然打开,林飞白出现在门口,一波发作过去,他看起来十分虚弱,腰背微微有点佝偻。

文臻做好了被他大骂乃至出手的准备,他却并没有动作,只忽然道“福寿膏有问题?”

看文臻点头,他又道“很难戒?”

“林侯你很有智慧,性格也刚强,我很看好你哟。”文臻笑眯眯赞他一句,又道,“你一切听我的,我保你没事。”

“我不知道……”林飞白茫然地道,“有时候非常想要,非常……那时候天地都是混乱的……脑子里只有福寿膏,我知道不对,可我无法控制,甚至连话都没法说清楚……”

他低头看了文臻一眼,忽然道“先前护卫是不是伤害了你,无论如何,你是为我好,我代他们向你赔罪。”

文臻想起宁愿以命赔罪的师兰杰,想着林家父子驭下挺有一套,可惜护卫们的忠诚用错了地方。

她呵呵一笑,“不用赔。他们已经被打回去了,回头还得给我磕头。”

林飞白又看了她一眼。

两人此时站在廊下,林飞白个子高,一低头,只能看见文臻晶莹的鼻尖,和一弯总在微笑的嘴角,眼睛大概也在弯着,所以睫毛在簌簌扑动,密密如帘。

林飞白以前从未仔细看过她,印象中也就是个中人之姿,除了那种永不改变的甜美比较动人外,并无太多女子魅力。

然而此刻,当他清醒过来,明白先前发生了什么事之后,再看她现在的嬉笑如常,忽然便觉得佩服。

这个女子,无根无基,从山野小镇中走出,走过庞大繁华的闻家,走进人间至高的皇宫,一路过似乎点尘不惊繁花不改,但无形中便换了天地。

她是夏风春雨,最柔和的天地之气,悄然掠过润物无声,忽然旧貌便换了新颜。

他便是远在边关,也能听见她的消息。传说中皇帝身边红人,一手设立夜市并逐渐推广全国,创立了著名火锅店江湖捞,新鲜吃法一夜之间传遍大地,毫不藏珍,传授给世人无数新奇小吃,在短短时日间不仅丰富了东堂百姓的饮食种类,也给了很多穷苦百姓卖小吃养活全家的机会,她的火锅店始终在传授各种健康的吃法,在周边的定州已经开了第二家分店,并固定拨出盈利在当地设立读书点,供贫苦书生免费读书——后一条尤其思路深远,利在千秋。

而且听说朝廷推行商税优惠,扶持商户政策能够顺利实施,以及近期和尧国世子的私下谈判也获得了很多利益,其间也都有她的一份功劳在。

今日她一眼认出福寿膏的问题,毫不犹豫出手,在三纲五常围攻下全身而退。此刻见他,没有嘲笑也没有表功,不过依旧一个甜蜜的笑。

初见时他以为那永恒的笑是谄媚,到如今才明白原来这源于内心永远的坚刚。

文臻感觉到他凝视的目光有点太久,好奇地把转开脸,林飞白立刻转开目光。

“不要现在说得好听,希望你最终戒毒的时候不要恨我就行了。”文臻笑眯眯说一句,便挎了篮子出去买菜,林飞白戒毒对体力消耗非常大,身体也已经受了损害,需要好好补补。

宜王府自然有人每日送菜进来,但那都是定好的菜色,而文臻喜欢自己买菜,在集市上逛,才可能遇到一些可遇不可求的上好菜色。

燕绥又不在家了,吃完她做的早饭他就出去了,据说今日有重要朝议,讨论要处理长川易家对西川易家的弹劾,长川易勒石上书朝廷,称易燕然与西番勾结,私下贩卖盐铁书籍等物给西番,还和西番大将耶律靖南有秘密交往,长川易家愿意为朝廷分忧,帮助朝廷解决这狼子野心的易燕然,只需要朝廷拨点银子粮草,调附近边军适当相助,并允许事后长川并走西川相邻的土地八百里,就马上出兵西川,把狼心狗肺的易燕然锁拿天京问罪。

燕绥说这件事的时候虽然依旧神情如常,文臻却听出了语气讥诮,她也觉得很搞笑,易勒石这是脑子被门板挤了吗?当这满朝人精听不出他的用意?不就是想占西川的地盘吗?扯这个理由,骗朝廷出兵出钱帮你斗败易燕然,然后你势力扩充,占据两川之地,最后成为一个比两个分裂的易家更难对付的超级庞然大物?

朝廷群臣们脑子又不可能齐齐被门板挤过。

总把别人当傻子是病,得治!

但燕绥觉得可笑的点并不是这个,因为这么荒唐的提议,朝臣竟然还有不少人赞成,就连跟随陛下最久的单一令,都犹犹豫豫地表示也不是不能考虑,让人颇觉不可思议。所以原先第一次朝议燕绥是没去的,听说了之后他想去围观一下精神病集体发作现场。

文臻便笑,笑完和燕绥对望一眼,两个技术熟练经验丰富的坑货都在对方眼睛里读到“这是有人作祟吧?”的字样。

文臻尤其觉得奇怪,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群臣不可能一起得失心疯,再说前几日,宫里针对她的那起巫蛊事件,明显背后就有长川易家的影子,但是最后听说点金被处死,太医院最早指证她的那个太医自杀,慎嫔的一个宫女被处死,因为当天是她在尚宫监合作冒充点金的,那宫女一口咬定抹银的尸体是她处理的,法也是她做的,并很快咬舌自尽,随即慎嫔也悬梁自尽。

那个慎嫔,文臻都没留下什么印象,好像是个性情有些怯懦的妃子,也是宫中为数不多的没有门阀背景的妃子之一,这样的妃子,没有德妃的运气,在杀人如草不闻声的宫廷里湮灭是迟早的事。

但说法归说法,点金和那个宫女到底被审出来什么,也只有参与这事的人才清楚。文臻之所以一句不问,就是知道朝廷处理事情,不是黑就黑白就白的,也不是非得得出明确答案的,得出明确答案也不代表就要令天下人都明白,甚至不代表有罪的人就一定会受到惩罚。

到了这个层次,很多事,首要考虑的是稳定、利益、各种牵扯和博弈。所以哪怕窗户纸一捅就破,也不一定会捅,说不定还会加糊一层。

在她看来,这事儿再明确不过,她就是个倒霉被牵连的棋子,背后是两易之间的争夺。

可惜,宫里有个长川易家的皇后。

唐瑛也被逐出御门监,他原本无事,不过是将刘尚带到御前,这个可以推说是刘尚欺瞒,他的主要问题出在后来伤害定王燕绝,据说唐瑛得了失心疯对定王燕绝下手用针戳燕绝脚底并背后袭击定王被抓获,在宫内传为奇闻,燕绝被唐瑛伤害得卧床高烧至今未起呢。

刘尚听说是被打死后拖到乱葬岗,但具体的情况并不清楚,这样的小人物,本也没有更多人关注。

闻近纯涉嫌收买点金陷害她,但是这事被太后挡回去了,太后亲自作证,说闻近纯虔心礼佛,怎么可能行这种阴私之事,而且那几日也从未出过宫门。谁敢质疑太后的话,那自然是打道回府。据说闻近纯因为不怕吃苦,事佛至诚,得了太后欢心,大抵要从香宫出来,直接到太后身边伺候了。

文臻表示对打不死的小强纯万分的钦佩。

这些都是听德容言工八卦的,言之队本就负责消息搜集传递之职责,听完八卦她便去买菜。

经过前院的时候,正遇上唐羡之坐在他家特制的买菜车上等她,文臻一看见坐在造型很接地气上的仙气飘飘的唐公子,便忍不住笑了。

“吃了你的锅贴和酸辣汤,自然要投桃报李,比如,帮你砍砍价。”唐羡之伸手给她,文臻很自然地上了车。

马车驶出大门时,坐在院墙上看守的,是今日当值大门的工于心计。

工于心计抱着膝盖看着两人结伴出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看吧,他就说了,这女人水性杨花,到处撩拨。主子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好的性儿,居然能让她把奸夫一个个往家里带。现在好了,主子一出门,她就和奸夫出门逛街!

工于心计看着马车远去的影子,盘算着等下怎么和主子告状。

身后有辘辘车声,他回身看见良工巧匠赶着辆车子过来,车子有点像唐家那辆买菜车,但是明显比那辆更大更讲究更复杂,良工巧匠有点着急地问他“老大,看见文姑娘了吗?我今早慢了一步,忘记把这车早点赶出来了,这还是主子特意嘱咐了的。”又道,“如果她出去,您可别忘记告诉德高望重一声,主子吩咐要派人跟着她保护的。”

“哦,没看见,也许回屋子睡觉了?”工于心计慢吞吞爬下来,“车子有什么好准备的,人家本事大得很,随时都有野男人提供宝马香车呢。”

“老大你说话奇奇怪怪的。”良工巧匠把车子往回赶,“还有,你怎么总是对文姑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文姑娘很好啊,烧菜多好吃。你可别把咱们的未来王妃给得罪了!”

“呸,烧菜好吃就能成王妃了?那咱东堂这许多厨子殿下娶得过来吗?”

“老大你这话就不讲理了啊。”

“我还觉得殿下不讲理呢。那么多好姑娘喜欢他,怎么偏偏看上这个厨子。一脸乖黑心肠,对殿下也不见得有多好,迟早殿下得看明白这是个什么货色!”

“老大你少说几句,说不定咱们的名字将来还指望她帮忙改掉呢。”

工于心计吐一口唾沫,“她要能成王妃,我名字随便她改!”

文臻在集市上,忽然打了个喷嚏,愕然望天,“谁在骂我?”

她身后的挂车上,菜已经堆满了车厢,甚至里头还有一只羊。文臻准备给林飞白喝羊奶。这东西营养丰富好消化,对病人最合适了。

又买到了上好的犬牙鱼和牛肉,那犬牙鱼有点像现代的高级鳕鱼,最是细腻高营养,牛肉在古代一向很难得,因为轻易不许屠宰,这是特地从关西州运来的当地的一种长毛牛,肉质细腻肌理分明,还有色泽鲜亮的雪花纹,文臻见之大喜,第一瞬间就想燕绥可以吃到煎牛排了,顺便还买了牛尾,想着得叫燕绥找林擎弄点西红柿种子来,番茄牛尾汤得是一绝啊。

在车上,文臻难免要和唐羡之聊聊天,有意无意试探了唐羡之的想法——她有点不能理解唐羡之真能安心在天京为质,别的不说,唐家乐意吗?

唐羡之只笑道“走有走的理由,留有留的理由。如果有更好的理由,便是再留长一点也是无妨的。”说完笑看她。

文臻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总不能是为我留的吧?虽然咱俩一起买菜砍价是珠联璧合,整个市场闻风辟易,聊起美食也是头脑风暴,牛尾汤我还没想起来是你先提议的,但你这么看我是几个意思?

还没想清楚,忽然看见一个人,不禁咦了一声。

此时正经过一座寺庙,东堂因为太后信佛,寺庙香火很盛,城中也不少寺庙。一人正从山门走出,身后一个老僧合十相送。

那不是皇叔,永王燕时信吗。

此时燕时信目光一转,也看到她和唐羡之,似乎怔了一下,随即和老僧告辞,走了过来。

既然撞见了总不能不打招呼,何况这位皇叔和她虽无正式接触,但也帮她解过两次围,文臻急忙跳下车行礼,又顺嘴邀请他回家吃饭。

这是厨子的习惯,邀请完她就囧了,回家?回哪个家?燕绥会不会把她和她的客人一起扔出去?

所以她就是顺嘴客气一下,皇叔你千万不要答应哟。

然鹅皇叔没听见她的心声,人家不像她,人家是个实诚人,实诚人笑一笑,居然点了头。还和唐羡之道“老三是个小气的,早听说他府中颇别致,到现在也没请我这个叔叔瞧过。”

唐羡之便笑,道“我寄住了几个月,到现在第二进院子还没进去呢。”

燕时信便笑看文臻,道“听说老三以院子论亲疏,能进他三进院子的就是至亲,不知文姑娘住在第几进院子?”

文臻瀑布汗,心想我能说我一直住在他床上吗……

好在燕时信和唐羡之,一个暖男,一个是接地气的仙子,谁都不会令人难堪,这话也就是个闲话,转眼就被唐羡之接过去了,两个男人谈石头谈雕刻谈书法谈音律,说说笑笑,客气中不失亲切,文臻则在默默发愁,祈祷回去的时候燕绥千万不要在。

好在她运气不错,到了王府果然燕绥还没回来,第一进院子已经归了唐羡之,宜王府的人现在多半从另一个门出入。文臻随着唐羡之进了他的院子,这院子也有自己的厨房。今日买的好菜,总不能就这样全部送回后院去,只能大半拿出来先招待客人了。

她熬了香芹牛尾浓汤,煎了牛排鳕鱼双拼,做了芫爆牛里脊,黄瓜拌麻辣牛肉,再来个清爽的罗汉斋。

牛尾香烂,吮骨肉脱,汤汁醇厚,牛里脊香脆金黄,配上芫荽如金镶玉,麻辣牛肉辣香冲鼻,入口便觉劲爆,回味则口舌生津,夏季吃稍稍燥热,配上清爽脆嫩的黄瓜正好,罗汉斋素菜齐全,各种来自苍南的昂贵菌类加上木耳萝卜豆芽荸荠,嫩鲜香脆口感交杂,纯素也能让人感觉到不输于荤菜的醇美。

但这些都是很好的,却不及那牛肉鳕鱼双拼的灿烂光华,最好的食材只适宜最简单的烹饪方法,如美人天生丽质,脂粉太多便污了颜色,这牛肉鳕鱼材质极好,适合煎制,文臻怕古人不适应一刀下去血水滋出,便煎了七分熟,微微有点血丝,却将香气极完美地锁紧在肉中,切开时那浓烈的香气似要喷射而出,以至于所有人都下意识闭住了呼吸。

文臻原本听说皇叔是在家居士,担心他茹素,所以虽然素菜只有一样,但分量十足。

但很快她就发现,我们的皇叔潇洒自在,素也可,荤也可,用他的话来说,人世间诸般美好,不可拘泥,美味在前而错过,佛祖也要怪罪的。

文臻在做菜之前就命人把剩下的食材送回燕绥那里的厨房,一边吃一边担心等会燕绥回家发现了杀过来,或者怕香气太浓烈了被发现杀过来……担心了一阵子忽然觉得不对劲。

奇了怪了,她在怕啥?她又不是招了情人在家吃饭的有夫之妇?

这里已经算是唐羡之的地盘,和燕绥互不干扰,买菜是唐羡之陪着买的,钱是她自己的,她是个自由人,爱和谁吃饭和谁吃饭,她在怕啥?

这么一想,文臻就坦然吃饭了,并且为了鄙视自己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担心,吃得尤其欢实。

今天唐慕之也不在,据说新哨子送到了天京她去接了。

文臻心想唐家这样是真的安心让最重要的一对儿女留天京了?

席间皇叔问起住在这里的林飞白要不要一起来吃饭,文臻不知道他清不清楚林飞白的情况,但可以确定的是,皇帝一定不愿意林飞白的状况被泄露出去,便撇撇嘴做一脸无奈,道林侯看她不顺眼,从不理会她,她也不敢打扰。

她这样子,别人自然不能再问,宾主尽欢吃完饭,唐羡之便道,劳她这一餐美食,又是从未见过的别致,得给她个谢礼。

没等文臻拒绝,便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柄弯颈流弦的琵琶,铮铮而鸣。

只听了几个音,文臻便在心中叹一声。

音律大家,非同凡响。

她见过他弹琴,已是云端仙人山中高士,铮鸣间可见高天,见沧海,见流霞,见蓬莱,见天地间一切美好如心间生花,而云天之外有仙人探掌拨云霞。

如今的琵琶却又是一种风情,那双修长优美的手如生弦上,慢而不断,疾而不乱,点抹抚拨之间便起妙音,云生雨上,莲倾波中,瑶池里白玉台上散了满地珍珠,清脆玲珑。

文臻忍不住喃喃念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

叮然长鸣,唐羡之洁白的手正在弦上一个优美的飞掠,结束了一段令人头脑也似清逸起来的乐章,听见这几句不由目光大亮,赞道“想不到文姑娘文采了得!”

文臻痴痴道“抄的……都是抄的……”

一边的燕时信也在击节赞叹,道“曲美调美词也美,人间难闻。”

文臻心神还有些恍惚,随口道“如此好曲,只缺优美歌喉。”

她这话出口,忽觉四周气氛略微有变,然而转首去看,却又没有异常,唐羡之浅笑拨弦,垂下的乌发光泽润亮,遮半边面容如玉琢。燕时信坐得笔直,煦煦温阳,气质柔和里微带沧桑,依旧非常吸引人的叔控之宝。

随即燕时信道“我歌喉虽不佳,但也愿献歌一曲,以谢文姑娘之佳馔。”说完便启唇作歌。

文臻受到了惊吓。

一来她没想到燕时信会唱歌。东堂朝堂有爱唱歌的习俗,说是开国皇帝爱好唱歌,世代皇族也多有善歌者,所以经常皇帝老子和百官开会一言不合便开唱,说人话就是“君臣偕乐载歌载舞”。文臻之前听说过,但是始终无法想象性格沉静的皇帝和一群大老爷们儿在大殿上搭膀子跳舞这种太美令人不敢想的画面,后来又听说皇帝体弱,所以唱得比较少,也便心安,为此还曾经发散一下思维,想象了一下万一燕绥当皇帝和群臣载歌载舞的画面,结果生生打了好几个寒战。

二来她没想到他说唱就唱。还真是皇族善歌,一点矜持都没有!

三来她没想到他唱得这么好!

燕时信的嗓音和他本人气质有些相似,醇厚宽广而略带沧桑,简单来说就是非常有韵味,文臻一听就知道他是高手,气息转换,吐字音准,都非常出色,那首歌也曲调特别,悠长舒缓,淡淡哀伤,本来并不适合琵琶的玉珠玲珑之声,然而细细听下来,却令人觉得心间如洗,天地空濛,万物在这样的长调中淡化如水墨,只留那人那歌,一身禅意,半袖山风。

文臻听得出了神,忽觉曲调有一点点不对劲,好像有细微的变化,她不懂音律,只凭直觉,因为曲调音韵都太美,所以出现一点点不和谐,都会令人如鲠在喉般难受,随即她觉得什么东西往心间钻了钻一般,心噗地漏跳了一拍。

这感觉一瞬即过,快到令人简直无法捕捉,她还没反应过来,琵琶声又一声异常,却又和先前不同,像一抹游魂一般,倏地滑过,她心跳一平,这时候燕时信正唱到一个高音,他的音域真真宽广,一个高音越拔越高越拔越高一直不停歇似乎要直上云霄,文臻的心也似被那高音吊得不断上飏上飏再上飏……

忽然“嘎——”一声刺耳。

文臻霍然惊醒,心脏像是从高空坠落,自己都仿佛听见了那“咚”一声巨响,撞得肋骨都似生痛,她按住心口,好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过了半晌她慢慢转头,才看见唐羡之手指按在琵琶弦上,修长洁白手指上一抹鲜红涔涔而下。

琵琶深黑弦雪白,而血红如火,这一霎色泽的鲜明与肃杀令人心惊。

文臻良久之后,才发出一声感叹,“什么叫天籁之音,这便是了。”

对面,燕时信双手按膝,慨然道“久不开嗓,见笑。”

唐羡之慢慢用布巾擦干净手指,也笑道“琵琶好久不用,弦涩了,实在是献丑了。”

文臻看着这两人,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然后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

燕绥回来时,发现自己的成语护卫们神情比较古怪。

所以他第一句话就是问“文臻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良工巧匠抢着道“殿下,我们找不到文姑娘。队长说她没出去在家,可总队说她一大早就出去买菜了,我们没能跟上去保护!”

工于心计翻着白眼,嘟囔着道“是是是,我这是和你开个玩笑你也当真。她确实出去了,和那个唐羡之去买菜。趁主子不在就和外男勾搭一起,这种人凭什么保护她……”

他在燕绥的目光下越说越小声,但犹自不服气,道“主子你尽惯着吧,这女人,出去带一个,还带回来一个!有完没完了都!”

燕绥眉头一挑,“谁?”

“永王殿下……哎主子你别走啊,主子你去哪里……”

“能去哪里?没闻到香气吗?没听到歌声吗?”

“哎哟喂,那边吃吃喝喝弹弹唱唱,主子奔波一天还没吃饭,这有点惨啊,你说等下文姑娘会不会倒霉?”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难道不是主子噗通一跪,求文姑娘赶紧回去做饭吗?”

“啊哈哈哈为什么想到这画面我觉得有点开心啊。”

……

文臻很快就想起来自己遗漏的事情是什么了。

唐羡之的院子是燕绥的,和燕绥的主院也只隔着几道墙而已。而墙是挡不住香气和歌声的。

燕绥如果回来……

刺激大发了。

这么想的时候,她依旧坐着没动。

不知道是不是发烧后遗症并又劳累了一上午,她现在有点懒,不想动。

她不想动,主人却不想留,唐羡之微笑道“永王殿下,文姑娘,请恕我不能留客了,我得赶紧把这琵琶给修理一下。”

燕时信一笑起身,文臻只好也赶紧起身,一边道“那我把这些吃剩的收拾一下。”

一边收拾一边想有的菜也没怎么动要是燕绥还没回来,回锅一下给他吃好了,这么好的食材。

还没来得及端起盘子,就听见一个声音道“不用收拾了。拿回去也是喂狗。”

文臻想哎哟喂咱们真是心有灵犀,然后才反应过来——香菜精到了。

一抬头,她的小甜甜面无表情眼底戾气满满地飘过来,连他叔都不理,看一眼桌上的菜色,文臻觉得他眼底的戾气化为实质一定能将这个不小的院子填满。

燕绥也不理她,只对唐羡之道“听说阁下很会买菜,稍后本王建议陛下请你去户部做事,也算不浪费人才,户部那里还有官员员舍提供,正适合你。”

唐羡之一笑道“正想着为我朝效犬马之劳。”

两人目光一碰,各自转开,文臻总觉得唐羡之话里有话,但现在可不是挑事儿的时候,急忙把燕绥拖走,回去打算给他照原样做一份牛排鳕鱼双拼。

她去餐柜取西餐刀具,这些餐具都是她上次在宜王府就已经画过图样让人照做好的。刀叉勺俱全,都是上好的精钢打制,在古代,这算贵重金属,不拿来制作武器,做餐具,实在有点浪费,她一开始没有想到这点,和燕绥提了,后来明白了这个道理,有心想收回这个要求,然而这次来看,燕绥早就做好了。

但是只做了两套,一套大一点,雕刻着四爪飞龙,一套小一点,雕刻着梧桐凤凰,两套雕刻都十分灵动,据说是雕刻大师商醉蝉的手笔。

文臻表示这个名字好熟悉,似乎在哪听过?

文臻在餐具柜看见这样的两套雪亮的餐具的时候,发了一阵怔,最后逼自己不去想那套凤凰的是为谁准备的,自动想象了一下良工巧匠拿着那套凤凰刀叉的模样,想得乐不可支,叽叽咯咯笑了一阵,笑完笑容瞬间又敛了,默默转身,决定不只做牛排了,要给燕土包子来一全套的西餐。

她笑的时候,燕绥探头进来看,正看见她对着那套凤凰刀叉笑得花枝乱颤。

等文臻做好餐点出去的时候,发现刚才还气压低沉的某人,脸色已经阴转晴了。

都说六月天娃娃脸,这话不对,明明是六月天燕绥脸!

“今天我们吃西餐。”她笑着宣布,在燕绥面前摆开刀刀叉叉一大堆。

第一道是水果蔬菜沙拉。燕绥认为这是敷衍,表示拒绝。

文臻也不理他,便把浓汤和牛肉鳕鱼双拼排这个主菜上来。

燕绥对着那半红半白的大盘子,不动。

等人伺候的少爷。

文臻双手抱胸,笑眯眯看他,“殿下,吃西餐,首先要夸赞菜色的美好,以此感谢女主人的辛劳哟。”

殿下的耳朵自动只接受到了“女主人”三个字。因此对这个要求接纳度非常高。

只是要怎么感谢?

亲一下吗?

------题外话------

亲一下吗?给张票我就告诉你答案哈哈哈

第八十二章 长夜微光谁问情

亲一下吗?

洋外礼节不是都是亲吻礼吗?

燕绥觉得洋外挺好的,以后要和父皇建议师夷长技,首先从感谢礼开始。

文臻走了过来,燕绥想着是站起来亲好呢还是坐着等她过来呢?

文臻蹲了下来。

燕绥想这高度不对啊,要么就亲额头?

文臻低头。

燕绥想亲头发吗?

她昨晚洗头没有?

等等,她为什么把脑袋凑到他腿上?

难道所谓的洋外感谢礼是她亲他?

这姿势,她打算亲他哪里?!!

殿下觉得受到了惊吓!

受到惊吓的殿下有点僵硬,但觉得可以就这么僵硬下去。

洋外礼节嘛。

总要先体验一下的。

他是个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人……

文臻蹲下身,将准备好的雪白餐巾,铺在燕绥腿上。

她铺的时候,感觉到燕绥腿面绷紧,似乎有点僵硬。

她也没在意,铺好之后头一抬,“咦,你脸色怎么怪怪的,饿的吗?”

燕绥默然。

这个是什么玩意?

打算用来干嘛?

反正不可能是亲完用来擦嘴了,难道是发现了他的一点点变化给他挡住某处的?

……

半晌,他哑着嗓子道,“是啊有点饿。”

“别急哦,咱们今天好好体验一下西餐,这样下次我在宫中办西餐宴会的时候,你就可以嘲笑那些土包子啦。”

迅速平复下来的燕绥终于能用某种虫子退却后恢复正常的脑子想象了一下,觉得这种“别人都不会她只先分享给我比父皇还早”的感觉不错,欣然接受。

“西餐正餐呢,一般两副或者三副刀叉,左叉右刀。使用顺序是由外向内。先拿最外侧的吃开胃菜,中间那把吃副菜,最后一把吃主菜。”文臻给燕绥示范切牛排,“要先从左侧切起,切一口就吃一口……”

一刀下去,有血丝微微沁出,文臻满意点头,火候正好。

“怎么有血丝?”

“牛排不可全熟,否则太老……好吧好吧我知道你喜欢切得齐整的……这样。”

“有血丝。”

“有血丝最鲜美了……”

“有血丝。”

“废话,吃不吃!不吃我扔了!”

燕绥默默吞下了瞬间变身的恶魔萝莉硬塞进嘴里的牛肉。

文臻对此只有一个字评价。

“贱!”

吃完一口牛肉后,难缠精就不再试图哔哔,并对盘子里切好的大小一致的肉块表示满意。

他吃到一半要说话,文恶魔已经笑眯眯地道“要放下刀叉才可以说话哦。”

他刚放下刀叉,文恶魔又笑眯眯道“吃西餐放下刀叉也是有讲究的哦,要把叉子的齿朝下,刀刃向内。”

燕绥刚摆好。

“不可以并排放哦,不然表示你不要吃了,你不要吃了吗?”

燕绥……

“你方才好像没这样要求皇叔和唐羡之?”

“所以你和他们不一样呀。”

宜王殿下的微微炸开的毛,瞬间又被抚平鸟。

文臻满意地看着她瞬间调教出来的绅士,不得不说殿下是个好苗子,领悟力杠杠的。

可惜就是外表再绅士,里头还是黑的。

真人版阿德利企鹅。

燕绥一言不发吃饭,吃了几口忽然道“我也会唱歌。”

文臻“……嗄?”

所以你的意思是?

她那一脸懵逼杀伤力实在有点大,燕绥一脸“我再也不想和你说话你这个傻叉”又低头吃饭。

吃吃吃,一吃解千愁。

其间文臻听见工于心计的哭嚎声渐渐远去,问燕绥怎么了,燕绥淡淡答“自作主张,自以为是,去他该去的地方了。”

文臻“……”

说得好像他要被送上西天一样。

还有怎么感觉被内涵了呢?

……

吃完这一顿,气氛回归祥和,可燕绥的院子又闹起来了。

林飞白又发作了。

他嚎叫,挣断了绳子,砸烂了床和屋子里一切可以砸的东西,在那些碎瓷片上乱滚,用头砰砰砰撞墙,地面、墙壁,甚至屋顶横梁,到处都是斑斑血迹,整个屋子乱得像被一百个人扫荡过,血迹飞溅,被子的棉絮被扯烂漫天飘,德高望重亲自上阵,顶着一头的棉絮和血迹,和三四个人死命拉林飞白,但发狂状态的林飞白战力可以比得上三个平时的他,德高望重容光焕发几个人浑身也多了很多条口子。

围墙外传来打斗声,三纲五常被德容言工拦在墙外,燕绥这里的机关实在太多,他们冲不过来。有人大叫有人嚎啕更多人在骂燕绥和文臻,骂他们男盗女娼勾搭成奸,骂他们落井下石故意虐待林飞白,骂他们黑心烂肚肠不得好死……

燕绥一直没有表情地听着,并没有拉走文臻。

文臻一直笑嘻嘻听着,并没有受到打击表情。

里头砰然一声巨响,林飞白冲了出来,眼眸血红,毫无焦距,一拳打向文臻。

文臻没有动作,也扣住了燕绥的手。

拳头呼啸而至,携着入瘾至深的人无可压抑的巨大痛苦,风声如虎。

“林飞白,你忘记了神将的荣光了吗?”

拳头霍然停住。

“你忘记林擎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了吗?”

林飞白颤抖着立在当地,拳头格格攥紧。

“你忘记这世间战场无处不在,你今日的失败就是来日林家的全线溃退了吗!”

林飞白后退。

“你忘记了谁教你骄傲,谁教你坚持,谁教你不死就是不输,但宁可死也不能跪着输吗!”

再退一步。

“你忘记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不能战胜,就没有资格再赢任何一次了吗!”

再退。

“你忘记林家就只有你和你父亲,你死于耻辱,下一个就是你父亲吗!”

再退。

“你要成为永远胜利的林家的第一个失败吗?”

林飞白站住了,脚跟已经碰到门槛,身后就是一片狼藉的房间,退无可退。

文臻不再说话,冷冷地看着他。

一贯甜美的少女,此刻煞气凛然。

林飞白撞上她的目光,乌黑的,如他先前的拳头呼啸,轰然而至。

柔软的背后是铁甲一般的坚硬和冷。

他忽然转身,开门,然后砰一声关上门。

下一瞬文臻把一截铁链从窗口扔进去。

“把自己锁起来吧。自我控制都做不到的人,不配人帮忙。”

里头哗啦啦一阵锁链响,片刻,德高望重等人退出,看文臻目光复杂。

墙外还在骂,片刻后文臻上了墙,居高临下,对着底下的三纲五常。

德容言工在她身后,每人手中一个臭气熏天的粪桶。

“嘴脏的人,不配穿干净衣服。倒!”

下一瞬除了几个反应快的,其余人都成了移动的粪坑。

“从现在开始,你们的主子在我手上,我怕奉圣旨治疗他。谁再骂一句,我不会再泼你们,我喂你们主子吃屎。”

“……”

“骂一句吃一口。相信我,我说到做到。”

满身粪臭的人们不敢不相信。

“你告到陛下驾前也没用,我可以告诉陛下,这是独特的芳香疗法。并且保证对林飞白有用。你看陛下听我的还是听你们的。”

……

“现在,都给我走开,这座墙就是线,在林飞白走出这道墙之前,你们走近一步,我也喂他吃屎。”

“在宜王府敢做任何小动作,我也喂他吃屎。”

“我心情不好也会喂他吃屎。”

……

“现在,亲爱的们,请你们圆润地离开我的视线。请没有被屎泼到的那几位上来打扫,务必不留下任何秽物和任何气味,你们留下的任何秽物,都会成为今天林侯的晚饭。”

……

德容言工颤抖地离开了。

特么的咱们的未来王妃不要脸起来简直比殿下还高一个段数!

三纲五常们臭气哄哄地离开了,离开时所有人都满身粪便,包括刚才已经避开的师兰杰等人。

没办法,清理完所有秽物,甚至挖坑三尺重新填埋干净的土和植被之后,是个人都不能保持干净。

为了避免剩下任何恶心东西成为林侯的晚饭,所有人换过衣服趴在地上一寸寸闻过摸过泥土,确定没有问题后才敢离开。

从这一天开始,林飞白开始了他水深火热的生活。

他用铁链把自己焊死在床上。床则换成了铁床,文臻吩咐同样焊死在地上。

除此之外床头四角,只要林飞白有可能撞到的地方都被磨圆并包上软布。

地上也铺上厚厚的地毯。

文臻在屋子里安排了厕所,在锁链能到达的地方,以解决他的尿频尿急的问题。

她就住在他隔壁,林飞白的发作不分昼夜,为了抵抗蚀骨的毒瘾,每次都用尽了力气,再加上旧伤未愈,损耗极大,文臻根据闻至味的药膳方子进行改良,尽量选择好消化营养丰富的菜色,也不分昼夜地给他补养。除了太医开的调养身体的方子外,平日里少食多餐,不允许喝茶喝酒,不吃豆类食物,每日喝一杯羊奶。

他发作得最厉害神志不清的时候,文臻会派人通知唐羡之,唐羡之远远抚琴一首,他的音律号称一曲万金人间不可闻,虽然古人喜欢夸大,但确实技巧绝顶,优美迥彻,对安抚林飞白的情绪有不小的作用,他或在那样的音律中渐渐平静,或累极疲惫睡去。

很多时候林飞白在剧烈的痛苦中清醒,看见的便是摇曳的烛火,和摇曳烛火里那个端着各种汤羹,永远笑容甜美的少女。

他一开始拒绝她的照顾,不愿欠人恩惠的性格让他选择将汤泼掉或者拒吃,文臻也不生气,下次照样端了送来。

有一次他发作之后意识还不大清醒,看见那些热腾腾的汤水便心生烦躁,狠狠推出去的时候烫伤了她的手指。

结果他被她笑眯眯捏住鼻子卸掉下巴硬生生灌掉了其余的羊奶,第二天还特意告诉他因为她受到严重的伤害所以向师兰杰要了一千两黄金的医药费。

他听见她站在墙头上大声向师兰杰描述自己如何的脑子有病,如何丑态百出,如何瘦骨支离,如何涕泪交流。

听得他想死,胸中怒火腾腾燃烧。

从此以后他积极吃药喝汤,再痛苦也一口口咽下去——他不怕死不怕伤,但怕那个无耻腹黑的女人天天站墙头向三纲五常大谈他的和丑态,先不说这样他以后有没有脸见人,三纲五常心里得有多煎熬?

他勒令三纲五常不能告诉父亲这件事,这万一三纲五常天天被她魔音贯脑逼急了,向父亲求助怎么办?

林飞白只好一切听从文臻,她叫吃就吃,叫睡就睡,叫锻炼就锻炼,有时候还要正襟危坐,听她给他说书。

是的,说书。

毒瘾对人和精神的吞噬言语难以描述,昼夜晨昏在这个时候都没了意义,漫漫长夜在此时便显得特别难熬,白日里有各种声音,各种事端,还能稍微拉扯点注意力,到了万籁俱寂的夜晚,所有人都沉睡了,失眠者那种蚀骨的孤独感便在毒瘾的作用下被无限放大,大到像要将他整个淹没。

他不点灯,在黑夜里睁大眼睛,几天时间瘦脱了形,像个瘆人的骷髅,只留下目光灼灼如不灭的星火。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似乎沉溺在深海里,那里幽暗沉寂没有光亮,四面水流忽忽游动,不知是鱼还是怪物,他想起文臻曾经说过深海的鱼因为不见光,都随便长长,什么样儿都有,尽管发挥想象去想,想怎么丑,它们都能比你想象得更丑。

他好久没照镜子了,但想自己应该也比那些深海鱼更丑,丑到自己都嫌弃自己。

远处似乎有幽幽淡淡的乐声,又或者夏花伴着夜风在悠游作歌,心也随着那乐那歌坠落摆荡,在无际的深海里,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然后他忽然听见重重的脚步声。

来人似乎特意要搞出动静,一路走一路乒里乓啷不绝,优美的乐声没有了,夏花的歌声也没了,只有那乒里乓啷,听的人心头烦躁,想要把人揪过来,脸摁在地上,狠狠摩擦摩擦。

然后门拉开,文臻拖着个小凳子进来,坐在他铁链够不着的地方,先勒令他喝完一碗汤,然后给他讲故事。

讲之前还不忘记拿个本子做记录,说自己的故事都很值钱,谁谁谁四大名著流芳千古,不能白讲,记下来,以后和林擎要钱。

林飞白什么寂寥黑暗深海都没了,只想表示拒绝,然而没用,某人想做什么其实谁也阻止不了。

林飞白听见她唰唰唰翻小本子,叨念“先讲个啥好呢,感觉红楼梦不适合他这种钢铁直男,水浒传又太适合他了可能以后会更暴力,西游记这么可爱的故事还是给小甜甜先讲吧,那就三国演义好了,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嘛。”

林飞白的思路有点岔——小甜甜是谁?

自此开始每夜说书。

林飞白一开始是拒绝的。

这都什么故事?

说的都是什么人?

那个曹操,如此奸诈,明明自己游荡无度,叔父好心教导,督促其父提醒于他,他竟然还诈他叔叔,装作急病倒地骗得叔叔焦灼告知他爹,等他爹来了以后又一脸无事,倒让他爹误以为叔叔撒谎,从此再也不信叔叔的告状。

奸诈!

和燕绥一模一样!

还是这个曹操,谋刺董卓未成,逃出京城,错杀吕伯奢家人,又杀死吕伯奢以绝后患。倒是辜负了陈宫捉放曹。

这什么人品!

还有那个三姓家奴吕布,为一个女人弑杀义父,枉为英雄!

刘皇叔也是道貌岸然,借荆州有借无还。

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倒是英雄豪气令人神往,诸葛亮草船借箭舌战群儒一曲空城退司马也算千古绝唱。

吐槽很快就忘记了,身体里那种千万只蚂蚁噬骨噬肉的痛苦也似乎暂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在那个风云变幻三国争雄的世界里徜徉,为诸葛谋而叹,为司马奸而怒,为张飞莽而摇头,为关羽勇而击节……将军百战龙骨在,红颜零落花成灰,江流水转三国梦,却问英雄是阿谁。

……不知什么时候他从旗卷赤壁马吞吴的三国梦境里走出,却发现对面的文臻已经困得坐在小凳子上睡着了。

她的脑袋一点一点的,鸡啄米似的,竟然犹自能撑着身体不倒。

林飞白这才恍然想起,好像文臻也有很多天没有睡好觉了。

每夜每夜,他从迷茫和痛苦中一身大汗醒来时,看见的都是热气腾腾的汤羹后她的笑脸。

他盯着她的脸,几天下来,她好像也瘦了一点,粉团团的小圆脸显出了些轮廓,反倒更显得秀致,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动,沾了点这夜来的水汽,闪闪烁烁。

那一点点光芒,是他长夜里的萤灯,光芒弱而不灭,飘而不断,看似冷峭,实则温暖,始终含笑挂在他的苍穹,引着他一步一步,向晨曦而去。

他忽然伸出手,手指指甲青黑色略淡了一些,指节仍然瘦骨嶙峋,嶙峋的手指颤抖着向文臻探去,很慢,像怕惊破一个泡泡一样光芒流转却又触手可灭的梦。

然而锁链随即叮当响起。

林飞白一颤,立即停下,小心地看一眼文臻,确定她没醒,才舒了一口气。

他凝视了她一会,看她在凳子上扭了扭身体,显然睡得不舒服。

他回头看看自己的床,很干净,他几乎没在床上睡过,为了锤炼自己,为了心中不灭的骄傲,为了不堕林家的威名,他不允许自己再有任何一丝放纵,只有肌肤磨砺在坚硬的石地上感觉到痛,他才能清醒地活着,清醒地抵抗。

他想了想,双脚踩住了自己的铁链,只留下了可以供手轻微活动的地方。

文臻坐的地方离床很近,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抱到床上。

他手指刚刚触及她臂膀。

一双手忽然伸过来,打横抄起文臻,靴子一踢将小板凳踢起。

林飞白抬头,就看见燕绥那张看似面无表情,眼神永远蔑视空茫的脸。

燕绥也不看他,一手抄文臻,一手拎小板凳,竟然连人带凳就这么呼噜走了。

林飞白靠着墙壁,没有说话。

就在刚才那一瞬,他忽然觉得,燕绥看文臻时候,那种永恒的令人心头发紧又不安的眼神,似乎有了变化。

有了一种叫做情绪的东西。

他看她时眼睛分外的亮,哪怕是恼怒不满,也灼灼动人。

林飞白转头,窗户已经锁死了,看不见夜空的星,可他知道,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什么闪闪地亮了,又有什么,悄悄地灭了。

……

林飞白越发地消瘦下去了。

也越发地安静下去。

起初的挣扎嚎叫翻滚厮打越来越少,后期就变为沉默的压抑的抗争,无法发泄的抗争需要迸裂肌骨的力量来忍耐,整个院子静悄悄的,但人们反而更加屏住了呼吸。

三纲五常们以前每日还能远远地听着那些嚎叫,在担忧焦灼中确认林侯还活着,但此刻失去这声音,反而让他们发疯,有时候冒险去听墙角,隐约也能听见一些让人不安的对话。

“……越来越瘦了……”

“看起来怕人……颧骨突得高高的,眼眶子深深的,就留两个大眼珠子偶尔滚一下,骷髅一样……”

“可怜,也算一个少年英杰,落得这般模样……”

三纲五常听得心焦如焚,却束手无策。整日游魂一般在院子外游荡。

文臻有次出外采购回来,远远的看见师兰杰在道边跪着。

“姑娘,”他声音沉痛而悲哀,“放过林侯吧。如果他注定要死,让他痛快地死也是成全。”

说完他拿出几张大额银票,放在地上,道“这是师某全部身家。献给姑娘,只求姑娘给他一点福寿膏。”

这个骄傲的护卫首领,说完便磕了一个头,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文臻默然半晌,呵呵一声,上前去拿了那银票,塞在自己口袋里,走了。

福寿膏?

当然没有。

不仅没有,当晚林飞白还喝到了令他欲仙欲死的榴莲粉老母鸡汤。

……

燕绥勒令文臻不能再独自行动,任何时候出门必须有不少于二十人护卫跟随。

也府里也一样,府里未见得比府外安全,三纲五常游魂一样,看见燕绥的院子都目光里燃烧怒火。

文臻现在也很少出门,她很累,这是一个漫长而艰苦的过程,熬过了生不如死的最初,还有一个更艰难更漫长的心理抵抗战要打。

每晚的喝汤时间变成了故事会,听众增加了一人——燕绥也做了个小凳子,每晚来听故事。

本来他这个长手长脚的,是不可能肯坐那种只适合矮子的小凳子的,但万物不可不对称,所以只好委委屈屈地坐在小凳子上。

林飞白很愤怒——本来是他独享的东西,为什么这家伙要来分一杯羹?他也吃福寿膏了吗!

燕绥也很愤怒——小蛋糕的所有东西都应该是我先享用,怎么这个家伙居然把三国给先听上了?不行,重讲!

文臻也很愤怒——特么的你们有完没完,不就听个故事,还分什么先来后到?幼儿园抢糖吗?

故事在她脑袋里,那两个本事再大也不能去挖,新仇旧恨,火星撞地球。

文臻讲到孙猴子抢来金箍棒,林飞白冷笑睨燕绥,“阁下当可感叹遇见知音。”

燕绥道“我这不是为你么,有些人吃膏子把脑子吃坏了,正欠根棒子掏掏耳朵。”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臻讲到猪八戒调戏嫦娥被罚,燕绥微笑瞧林飞白。

“不知道怎的,听见这个我忽然想起林飞白小时候追在唐慕之身后,被她推到湖里。”

林飞白面无表情,“我倒是想起殿下从小被人夸赞耳垂大有福气。”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臻讲到孙猴子三打白骨精。林飞白冷睨燕绥,“朝中一直称赞殿下多智近妖,咱们也不明白这个妖指的是哪种妖,现在总算有答案了。”

燕绥微笑,“想起那个被孙猴子圈在圈里的唐僧,啊,被圈的日子还好吗?”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

文臻讲到猪八戒娶妻高老庄,燕绥十分满意,“林飞白啊,听说你神将府靠近天京的最大的一个庄子就叫高家庄哎。”

林飞白点头,“父亲买了打算赠给殿下以后立王妃做嫁妆。”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臻讲到金角大王银角大王,林飞白点头,“这名字好,殿下应该喜欢,都说殿下头角峥嵘,也不知是金角还是银角。”

燕绥取出一只玉瓶儿,装模作样对着林飞白,“喊你一声你可别应!”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

某一天燕绥烦了,以千两黄金买到了文臻新故事的定制权,当天晚上,威武就能屈富贵一定淫的文臻开讲新故事,主角林妹妹。

当晚燕绥十分愉悦,屡次恭喜林飞白首次荣膺女主角。

无可取代啊,他这多愁多病的寂寞林。

第二天林飞白以两千两黄金中标,当晚文臻的故事会主角换成了浪子燕青,这回因为价格高昂,文臻不辞劳苦地进行了艺术加工,故事主题是浪子燕青和母夜叉孙二娘之间不可不说的二三事。

当晚林飞白恭祝殿下将来喜提贤妻如二娘。

……

近来的风声越来越不好了。

林侯已经好多天没有动静,连燕绥也少出去了,那个院子里整日静悄悄的。

有时候越是沉静越是恐怖,众人心都压着,总觉得要发生些什么,很明显,德容言工们的巡逻次数也在增加,三纲五常被防范得更紧。

三纲五常为了应对随时可能突发的状况,也加强了戒备,每天晚上都有一半的人在警戒,就地驻扎在那个院子附近。

某一天深夜,忽然一声脆裂的爆响,随即一声女子的惊呼。

听声音像是文臻,三纲五常都立即被惊起,往院子奔来。随即便被同样很快出现的德容言工给拦住,两大和主子一样不对盘的护卫团就在墙上墙下,再次展开第一百二十八次的对骂。

里头却似乎有了动静,忽然又有一个护卫惊呼一声,大喊“不好了,里头打……”喊了半截停住,然而墙头上的德容言工已经纷纷变色,也顾不得骂战正酣,纷纷跳下墙头回去了。

这让三纲五常更加心如猫抓,都立在墙下听里头的动静,先是锁链巨响,然后又有崩裂之声,轰然一声大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撞破了,又有跌落之声,夹杂着沉重的喘息和怒喝,。喘息声听来是林飞白的,怒喝却像是燕绥的声音,还有文臻的尖叫,“他疯了!他疯了!”。

师兰杰再也忍耐不住,纵身上墙,一眼就看见主屋窗户竟然已经撞破,林飞白正手脚并用死死缠住燕绥,燕绥几次抬手俨然都是杀手的姿势,看得他心惊肉跳,而一边文臻的手上捧着一个小瓷罐,赫然正是他自己收藏的那一罐福寿膏!

地上林飞白咻咻如兽,头撞肘击腿锁指叩,虽然瘦成了鬼,依旧招招都是近身杀招,眼眸血红,神情里满是戾气,显见得恨极了燕绥,一边疯狂厮打一边大叫,“叫你们捆我!”

“叫你们不给我药想要我伤口烂死!”

“叫你们不给我药还要耍我!”

燕绥冷着脸,终于动了真怒,眉一挑幽幽道“当真以为我怕了你爹不敢杀你!”抬手一掌拍在他肩上,将他重重地拍了出去。

林飞白倒飞而出,砰一声扎在地上,忽然一个打滚,扑向了文臻。

文臻惊呼急退,但林飞白此时身形如鬼魅,来得又意外,手一伸,已经从文臻手上把那瓷罐子夺走。

人影一闪,燕绥也到了,出手来夺那瓷罐子,林飞白抓起那罐子里的福寿膏就往嘴里塞,见燕绥来夺顿时怒极,手里另一把福寿膏猛地塞进了燕绥嘴里。

这一下来得突然,燕绥和文臻都怔住,林飞白飞扑而上,用肘死死压住燕绥的嘴,大喝“你说这个有毒!那你自己也尝尝!”

第八十三章 大佬太帅

燕绥抬手将他掀开,急忙站起身想吐,但呕了几下,却没呕出什么东西来。

随即他冷喝“把他拖走!”

这一连串变故只发生在须臾之间,却惊心动魄,师兰杰怔在墙头一身冷汗,此刻才反应过来,也顾不得禁令,扑下去就要救主。

此时院子里乱成一片,所有人都围上去查看燕绥情况,也没人理会林飞白,师兰杰扶起林飞白,触及他骨瘦如柴的手脚,心中一恸,险些落下泪来。

林飞白却在笑,眼睛奇亮,师兰杰听见他低声道“这下大家都一样了……”

这话令师兰杰心中一震,林飞白却推开他,低声道“走吧,着紧一些,说不定过不了多久,这府里就不一样了……到时候,让他们来求我们!”

师兰杰咬咬牙,点头退了出去。

这一夜过后,宜王府似乎也没什么变化,院子修过了,窗户补好了,林飞白还是没能出来,燕绥有时上朝,有时不去。

三纲五常的沉默守夜依旧继续。

某个深夜,一个护卫发现德高望重捧着个上面盖着绸布的托盘进去了。

绸布下的东西轮廓看着有些眼熟,长长的一条。

三纲五常怀疑那是烟枪,一开始很是欢喜,心想许是那两位心软了,终于肯给林侯用药了,但是师兰杰否认了这个猜测。

他说如果文臻真的同意林侯用福寿膏,绝不会这么静悄悄的,用这膏子的一定另有其人。

福寿膏昂贵无比,总共就带回来两罐,一罐给文臻毁了,一罐给文臻没收了,那晚一番厮打之后又收了回去,但看样子应该还剩下有一半。

现在显然用上了。不是林侯,是谁在用?

有个答案呼之欲出,众人对望一眼,心中不知是喜是忧。

对福寿膏,他们并不是没有过疑虑,但是天京最好的大夫给林侯诊断过,说他这药如果不持续用下去,迟早是一个死。福寿膏未知的危害没人看见过,死亡的威胁却近在咫尺,他们不敢这样放弃林侯。

面对众人忐忑的目光,师兰杰十分冷静地道“再等等。”

福寿膏就那么点,总会用完的。

过了几天,在王府门口等了好多天的三纲五常,发现出门的燕绥开始坐车,上车前惊鸿一瞥,脸色青灰,隐约竟有点像林侯前阵子的模样。

三纲五常对这样的气色很熟悉,一时心中又痛快又欢喜。

又过了两天,某天德高望重“偶遇”师兰杰,居然要请他喝酒。席间旁敲侧击,询问那福寿膏的来源。

师兰杰自然闭口不言。

又过了两天,师兰杰睡到半夜,忽然感觉屋子里有人,点灯一看,却是文臻。

对文臻,师兰杰不可能有好印象,当即要把她轰出去,然而文臻手一伸,掌心里五千两银票。

“什么意思?”

“帮我买福寿膏。”文臻开门见山,“我答应你,分一半给你主子。”

师兰杰冷笑。

“福寿膏就两罐,是边关游医自己做的,我们从边关一直带到天京,现在你叫我到哪找去?”

“那你就看着你主子活活痛死吧。”文臻也冷笑,“他背上的疮烂了,碗口大一个洞,迟早烂没了心肝肺。你不说,也算你帮忙送了你主子一程。”

“燕绥遭报应了么?他怎么自己不来?”

“殿下那脾性你不知道?他会向你低头?”

“你不是说这东西有毒会上瘾吃多了会死吗?那别吃啊,像对林侯一样,把燕绥也捆起来便是。”

“我瞎说的。药是好药,可我就不乐意给林飞白吃怎么了?”文臻呵呵笑,“哟,真是天真蠢萌傻白甜,你家主子和殿下斗了这么多年,怎么你还以为殿下喜欢他啊?”

“是我蠢,以为奸恶之徒好歹能有底线……不说这个。明天我试着去买,买不买得到得看运气。”

“我要跟过去。”

“不行。那游医说了,两罐可能不够,他天京的侄儿有方子,但这东西里面掺杂了东堂管制的药物,一旦被发现就有灾祸,所以绝不许我之外的人去联系。”

“不行。你这么恨我们,谁知道你买回来的是什么玩意。万一你在里头加料呢?”文臻翻白眼,“你们三纲五常里有没有女子?我也扮成你们的人便是了。”

“……我也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行,等我试着问问。”

……

“那边有联系我们了,想要买药。”

“林飞白现在在燕绥府里,燕绥诡计多端,不能不防。”

“听说燕绥也中了招。”

“这就更可疑了……那买药的是谁?”

“林飞白的护卫头领。但我们怀疑,是那位女厨子,她就在宜王府,和燕绥关系不一般。”

“仔细瞧着那边的动静,发现不对,就一起杀了。宁可损失人手,不可被人抓住把柄。”

“是。”

“如果来的是那个女厨子,把她抓来,当然,要保证万无一失,但有任何疑点,都立即杀了。”

“是。”

……

入夜,气死风灯在深巷里随风兜转,映着微黄光斑里,黑色衣袂如流水般滑过。

师兰杰带着文臻,七拐八弯,兜了好几圈儿,才扣响了一家小院的门环。

一轻三重,先急后松,过了好一会,才有人打开门户,吱呀一声,门缝里透出一双警惕的眼。

“关上风急,故人相约。”师兰杰按照事先的交代说暗语,“特来给孙老伯送个信儿。”

那人又打量半晌,忽然砰地把门一关。

师兰杰愕然,随即明白了什么,再次敲门,里头没人应和,师兰杰隔着门板低声道,“来的是我师妹,我有急事被调回边关,特地带我师妹来认门,她是女子,擅长隐匿和轻功,更不易被人注意。以后便是她来找你们。”

静了一会,门终于开了,一人在门背后远远招手,师兰杰带着文臻进去。

……

宜王府四门紧闭,和以往诸多夜并无不同。

只在文臻师兰杰出门后不久,有几条黑影,射出府门,向他们离去的方向追踪而去。

……

这几条黑影消失以后,又有几条黑影从宜王府外的隐蔽处冒出头来,望着先前几人消失的方向,冷笑一声。

“果然有猫腻,果然没有吃福寿膏,这是假做中毒想顺藤摸瓜呢?”

又有人笑道,“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当先一人冷冷道“按计划执行。”

……

师兰杰和文臻随着那人向里走,里头一个面容平常的年轻男子迎了出来,和师兰杰攀谈了几句,终于放心地点点头,便进内室去取出一个和之前一样的小瓷罐来,递给文臻,道“既然以后都这位姑娘来买药,那就请姑娘学学怎么认这药吧。”

文臻便接了,瓷罐刚到手,忽然“咻”一声,箭声破空,尖啸凌厉,竟是从刚才那男子进去的内室射出。

师兰杰大惊,一把拽住文臻向后退,然而那箭的目标竟然不是他和文臻,“嗤”一声轻响,箭尖深深扎入那男子后心,从背后穿入,前心穿出。

这一下太出乎意料,师兰杰和文臻都怔住,那穿出男子前心的箭尖忽然爆开,又一点火星闪现,正落在文臻手中的瓷罐上。

噗一声轻响,瞬间瓷罐融化,瓷罐里的东西化为一道浓黑的烟,准准地扑在正低头看瓷罐的文臻和师兰杰脸上。

两人无声无息倒下,那火星也随之落地,落地瞬间便是一阵爆燃,立时便起了火。

屋内火一起,内室里一个黑衣男子满意地点点头,又等了一会,确认师兰杰和文臻都没动静,便出去,将文臻抱入内室,先闭了她的穴道,将她搜索了一遍,将一柄长剑和一柄匕首给扔了,才将她背在背上,随即卸下屋内一张桌子的一只脚,往榻上香炉里一插。

轧轧连响,两边相连的墙角忽然分开,现出一个洞口。

那黑衣男子轻捷地跃下。

他落下的瞬间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然而回首只看见从隔壁弥漫过来的滚滚浓烟,并无人影,这火势显然已经无人能救。

入口在他身后缓缓合拢,他顺着地道前奔。

地道里明显有很多机关,因此他的步伐便显得很奇怪,跳跳蹦蹦的。

独自在地道前奔的时候他依旧很小心,不时地贴上墙壁,以验证背后是否跟着人,或者不时贴地,听听四周有无脚步声或者异常动静,有时候跑着跑着,竟然还会突然来个后空翻,将四面都看个清楚。

每次都毫无异常。

他也时刻仔细听着背上文臻的呼吸动静,文臻的呼吸断断续续,带着中了毒的人的特有特征。

他终于放心,直奔目的地而去。

他不知道的是。

他背上,文臻始终睁着眼睛。

她的指尖向下,原本透明的指甲,不知何时多了一点金光闪耀,每次那人跳蹦跃起,那点金光便簌簌抖落一点,在黑暗的地道里发着微光。

他还不知道的是,当他跳跃时,德高望重在他身后跳跃。

他忽然贴上墙壁时,容光焕发贴在他头顶。

他趴下时,言出法随静静站在他身后。

他后空翻时,良工巧匠在他前面。

……

前方渐渐出现光亮,文臻闭上眼睛装睡。

那人终于停下,前方却并不是出口,只是一间比较宽大的地下密室,一个和他同样装束的黑衣男子等着,无声接过他手中的文臻,再次仔细检查一遍,才点点头示意前一个人离开,自己把文臻又背在背上。

“原路返回,看见有人追上来,格杀勿论。”

“是。”

后一个人带着文臻,开启密室里的另一道秘密门户,继续下一程。前一个人则返身,准备回去守着密道,如果有人追下来,来一个宰一个。

他转身,忽然发现泥土里一点点金色的东西,立刻趴下去查看,脸一靠近,那点金色粉末忽然化为无数金色的小虫子,钻入了他的鼻子嘴巴和眼睛。

他都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便硬邦邦地倒了下去。

他倒下,意识犹自清醒,清晰地感觉到有人从密道里走了出来,靴子轻巧地踏过他的背,还把他的手着重地碾了碾,往下一条道走去了。

……

文臻这回随着第二个人是上行,看样子要到地面上去。毕竟地道的长度有限。

这个上行道尤其诡异,那人每爬上一截,脚下不知道踢到什么,洞壁便会自动弹出圆形横板,将洞整个堵死。

他一路上行爬了大概三丈,堵死了最起码五段。

而且这个洞口机关设置很绝,只能从下往上爬一次,机关开关在横板的上方。下头没有开启的地方,横板很厚,是生铁打制,露在外面的是一个不大的圆形,但文臻怀疑嵌在墙壁里面的可能是一整块大铁板。

铁板插入洞壁毫无缝隙,人想拉开也无处着力,想靠掌力击穿也是不可能的,几乎是有出无进的机关了。

她还是手臂垂着,这回指甲里不落金粉了,改滴一种透明液体。

她的衣袖经过特制,在连接的缝边里藏了一根极细的管子,一直延伸到手掌边缘,她的袖子比较长,几乎能覆盖到指尖,那两个人搜查的时候都只是翻开了她的衣袖查看手肘有无藏有武器,万想不到花样在衣袖里。

当然,她全身上下都是各种各样的花样,作为一个武功很难大成,又整天在阴谋诡计窝里打滚的悲催货,不把用毒用药练到极致她连睡觉都不安心。

现在那个管子里滴落的液体,落到那生铁和洞壁的边缘,洞壁不可能也是生铁,用砖块砌了,也算严实,但总归会长些顽强的草,年月久了也有一些地方斑驳露出泥面,有些虫子爬来爬去。

液体滴落,那些虫子忽然像受到召唤,爬得更欢,泥土里渐渐出现一些动静,似乎有些什么力气比较大的动物在土里翻滚,搅得腐朽的墙砖碎片和泥土不断簌簌下落,生铁和洞壁之间渐渐出现缝隙。

此时有人到了,站在洞下,仰头对上看了看。

每层横板都被土里的虫子拱出了一条缝隙,位置都差不多,透过五层的缝隙,可以看见洞顶漏下的一线微光。

这点缝隙自然不够人穿过去,甚至不够手指伸进去将横板拉开。

那人站定不动,手指微微掐起。

刹那间,他脚下一株细藤忽然猛地一震,随即像被吹了气球一样,膨胀、变粗、变长、茎叶扭曲,藤蔓摇摆,转眼间竟然粗如水桶,阔大的绿色叶面如蒲扇般几乎挤占了整个密室,一眼看去简直像个不存在于世界上的藤妖。

那藤嗖嗖上涨,见缝插针,直接穿过那点缝隙,靠那自然生长的天赋强大力量,硬生生将那横板给顶开。

整个洞都被那枝巨大藤蔓给顶开,望去高不见顶,仿佛可入云霄。

然后某人轻轻松松一路踩着藤蔓上升,看上去像个植物系飞升祖师。

明明可以把手伸入缝隙用力掰开的,然而人家嫌不好看,嫌泥土脏,嫌泥里有虫……宁可呼唤藤蔓小弟。

……

这回文臻被背到了一处小河边,然后还是老办法,换人,再次搜身,上船,进行下一途。

辗转到这儿文臻心中也是惊叹——对手心思细密行事严谨实在也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如果今天不是她和燕绥合作,第一关可能就被甩了。

这个计划,从林飞白开始戒瘾第一天就定好了。

林飞白吃了福寿膏这件事不是小事,也绝不可能是孤例,一旦东堂朝堂被这个东西渗透,群臣被控制,东堂离灭国也就不远了。

所以揪出卖药人以及背后的黑手是当务之急。

文臻为此向皇帝上了折子,说明了林飞白的情况,福寿膏的害处,以及自己的想法。皇帝第二天秘密派人来带走了一点福寿膏,又过了几日,给她下了密旨,将这事交给了燕绥和她两人负责。允许他们在天京范围内以任何方式追查,并且打算拨龙翔卫给他们使用,但被燕绥拒绝了。

确实,在不知道幕后人是谁的情形下,贸然使用任何燕绥自己人以外的势力都是冒险。

文臻自告奋勇做饵,燕绥并没有阻拦,他觉得小蛋糕儿一肚子坏水,除了自己没有坑不了的人。

现在这重重关卡,虽然文臻早有准备,用上了自己最近学到的各种手段,但还是担心燕绥不能及时追上来。

河面上黑漆漆的,水波欸乃,这一片河面有很多荷叶和芦苇,像个迷宫似的,进去了就找不到了。

文臻心想总要停在岸边的,这条河看起来也不大,到时候封锁河岸,注意观察,也能发现蛛丝马迹。

结果船行不久,就在芦苇荡内停下,芦苇荡内竟然还有一个简易的亭子,第三个男子背着文臻进入亭子,亭子里有条滑索,一条黑线没入黑暗,也不知道另一端在哪。

滑索下系着一个不小的篮子,那男子背着文臻进入篮子,他们一进入篮子,水里就冒出许多穿水靠的人,飞快地将亭子给拆了。

篮子便自动往下滑,一直滑过岸边又越过一截才停下,已经有人等在那里,换下一程。

因为用滑索前进,没有落足河边,所以在河岸及周围一大片距离内都不能找到属于文臻这一行的任何痕迹。

水里那边计算着时间,数到三十,确定人已滑到对岸,便砍断了栓滑索的那一截木桩。

现在,芦苇荡和水面都平平静静,看不出任何痕迹。和湖面上所有的地方毫无区别。

哦不,还是有区别的。

月光耀亮芦苇荡,发黄的芦苇叶尖都是青白色的,唯有刚才簇拥着简易亭子的那一片芦苇,叶尖闪耀着细微的火红色。黑暗中灼灼明显。

片刻后,燕绥出现在那一片芦苇荡中,脚踩着一片芦苇,在水面上悠悠荡了几下,便触及了水面下那半截木桩。

他将木桩拔起,看见木桩上斜斜插着一根针,指向西北位置。

……

文臻的下一程,是在一辆牛车上,跷着脚悠悠晃晃,进入了这片水域周围无数相似的村庄中的一个。

这附近水域连绵,村子夹在各处大小湖泊当中,星罗棋布,仅有的几条小路连接着对外的交通,到处蜿蜒着牛车的印迹。

有无数牛车在此时此刻汇入村庄,对方整个天京的人手都已经聚集在此处,好做好防御和逃离准备,送主子顺利出天京。

进入这里,辙印和人,也像水滴汇入大海,转眼无踪。

但是这条对某两个人没有用处——载着文臻的那辆车的车辙印,混入无数条车辙印之中,看似无法分辨,然而跟上来的德高望重随手抓了条蛇往地上一扔,那蛇便一拱一拱地在前面游动,游动到某处时,头拱了拱,似乎很喜欢那块泥土的味道,便顺着那条印往前游。、

某人靴子里的引蛇粉在跷脚震动的过程中,落在车下,嵌入辙印里。

燕绥带着他的成语护卫们,也就悠哉悠哉地跟着。

……

在一个村庄的小土屋子里,文臻被放了下来,这回再没有人接手她。

看来地方终于到了。

屋子里没有人,隔间的门紧紧关着,隐约有人声从里面传出来。

其中一人道“为什么要把她带进来?”

另一人哈哈一笑道“我好奇啊,这个女人坏了你们多少事?也坏了我的事,像个总在坏好汤的老鼠屎,我当然要瞧瞧这颗屎长什么样儿。”

第三个人的声音道“如果是我,我会觉得看她的尸首也一样。”

还是那个比较年轻的声音道“你们不觉得最近关卡变多,盘查严格了吗?天京城更是外松内紧,巡查严密,我的人已经被查过三次,如果不是早有准备,早就出事了。燕绥手里掌管着龙翔卫,拱卫天京的屯兵由厉家掌管,和他也一向暗通款曲,不弄个护身符来,咱们真的能千里迢迢地回去么。”

顿了一顿他又笑道“怎么,觉得我兜不住这事?”

似乎有人低声说了什么,他怫然不悦,冷冷道“怎么,我那一路的布置你没看见?你觉得有谁能够到达这里?还是你觉得这天下只有易铭的布置能挡住任何人的追踪?”

里间沉默了,片刻后,有门户开启的声音。

这里是民居,文臻被搁在靠窗口的位置,从她的角度,正可以看见这房子的另一扇门,但是也只限于看见一个角,吱呀一声,木板门打开,有人走了出去。

距离挺远,门板挡住了人的身体,但那木门上面有破洞,文臻又有一双能见最细微的眼睛,看见那人的一截手腕,皮肤洁白细腻,却有一处血管微微凸出,呈现明显的青蓝色。

她将这惊鸿一瞥的印象记在了脑海里。

随即又有人走出,这回她什么也没看见,感觉屋子里三个主事的人走掉了两个,而剩下的那个少年似乎十分恼怒,哼了一声,随即脚步往她这里来了。

她急忙闭上眼睛装死,一边想小甜甜跟过来没有?

隔间的门打开,那少年似乎在打量她,半晌嗤笑一声,道“文姑娘,睡得香吗?”

哦,被看穿了。

文臻毫不脸红地睁开眼,随即便一阵失望,对面的男子脸上套着一个大头娃娃面具,还是那种连头包住的,连一根头发都看不见。

那人又打量她一阵,随即意兴索然地挥挥手,有人端了一碗药汤进来,那人还没走到近前,那少年还没来得及装逼地说几句话,文臻忽然运气,对那药碗一吹。

噗地一声药汤被吹起,溅开黑红色液体,落在那端碗的男人脸上,那男人大惊,急忙退后,忙不迭呸呸把那药往外吐,而那戴面具的少年已经飞快掠来。

文臻吐气的同时就在默默倒数,三、二、一……放声大叫,“小甜甜!小甜甜!再不来你就永远喝不到珍珠奶茶啦!”

轰隆一声响,屋顶破了一个洞,银蓝的光影一闪而下,直奔文臻,那少年出手飞快,反应也快,屋顶一破,他手中厉光呼啸,两道黑色光影,一道冲着文臻,一道冲着那条银蓝影子,自己则在那端药男子掩护下飞快向隔间里面冲。

他的反应非常了得,出手也很准,连角度都算得正好,奈何那银蓝影子根本不是人影,在半空中长尾一卷,便将文臻卷住腾空而起,两道黑光从一人一狗身下越过,撞在一起落地粉碎。

文臻尖叫,“三两二钱你是不是又没洗屁股!”

三两二钱回答她一声不屑的嗷,卷着她跳上屋顶的大洞,又飞快跃到另一间屋子的屋顶。文臻还没站稳,就听见轰然巨响,地面震动,似乎是被什么无比沉重的东西碾压而过,她在屋顶上回首,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喃喃道“疯子……”

初露的晨曦下,那黑色的,镶满尖铁的,前头有长长檑木的,不是传说中的攻城车吗?

这个年代的攻城车大抵相当于现代的坦克,所以文臻现在所面对的冲击就好比在大城市四通八达窄巷矮门的贫民区忽然看见有坦克开了进来。

燕绥是怎么做到的?

大佬,你那么漂亮,能不能多少优雅精致一点,不要总那么疯?

那辆坦克……哦不改良版攻城车一路轰隆隆以毁天灭地的气势开了进来,所经之处墙倒屋塌,飞箭乱射铺天盖地,无数黑色人影从各处屋子里暴起,四处逃窜,再被德容言工们将他们赶猪一样往那座屋子赶。

又一阵轰响,另一辆稍微小点的车从另一个方向开来,转眼就将那座屋子的另外两面墙也挤塌了。

屋子里东西全部被毁,自然能够下地道的机关也瞬间消失,那少年被堵在地道口,惊得偌大的面具也在抖。

这村庄就在一条直线上,其余两面都临水,这些人被两辆巨车不断进逼,生存空间不断缩小,自然只能往水里跳,但一跳下去便纷纷发出惨叫,河水里纷纷绽开鲜红的血花。

几条人影从水中站起,是穿着黑色水靠的工字队,牵着巨大的上面挂着无数明晃晃小刀的网。

那些跳水的人现在成了网上被零割的鱼。

不跳的人则即将成为夹心饼干。

那少年忽然狂奔而起,一个飞跃便上了那辆最大的攻城车。

文臻心中赞一声,仓促之间这个应对也算反应敏捷了。

然而随即那少年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坠落,正落向两车中间,一个死士狂吼而来,拼命向上一顶,将他顶在了攻城车前方突出的一个小平台上。

下一瞬轰隆一声,两车相抵,那拼命救人的死士代替自己主子被挤成肉泥。

还有无数人被压在车底。

一霎寂静,随即咔哒一声,攻城车忽然开始解体。

咔哒咔哒之声不绝,几乎就在瞬间,那山一般庞大的攻城车居然就解体了大半,那少年紧紧攀附的那一小块平台很快也消失,他在攻城车上猴子一样蹦来跳去,试图找到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但他落到哪里哪里崩塌,眼看再找下去他要落到车厢里去了,只好无奈地向外跳,然后被德容言工们团团围住。

攻城车的解构也就停止,啪一声燕绥从车后一个简易车厢里跳下来,并不理会任何人,只弹弹车身,咔哒一声一个管子伸出来,燕绥取下管子的头,就是一个精钢的杯子,拍拍管子,哗啦啦管子里居然倒出一杯热茶。

燕绥一手端着那杯热茶,靠着车身,双腿懒懒交叠,淡淡看一地的死尸和俘虏。

晚风凉月里他眉眼漆黑,眸子里倒映万年的星光。

初秋风飒飒,他帅得让人合不拢腿。

------题外话------

每天一觉睡醒,都能发现屁股被咬啊。

月底了,票票还留着过年嘛?可俺们的月票连月都过不了哟。

我可是还在无比忙碌中咬牙坚持着八千一万的更新呢,你们就忍心最后让我屁股被咬?

抬头看今天的章节名,小心我也s给你们看哦。

真要咬了不是我威胁你们啊,那下个月就舒舒服服三千更吧,老实说我觉得那样也不错。

第八十四章 谁等谁求婚?

某著名电视剧里男主角用炮筒点烟都没他这么端得深沉。

文臻想要扎个马尾辫双手挥舞着拉花欢快地跳,“b王燕绥!b王燕绥!”

在b王浩瀚深沉的目光里,那个拉风的攻城车被拆解成无数部件,然后居然还可以折叠,收拢,装进一辆辆小车。

那么大的玩意,居然两辆特制的车就能装下。

这东西是后一步运到的,燕绥跟着文臻一路过来的时候,自然有精通土木工程的工字队推测出地面路线,随后将这车选择最简易的路送到。

那少年僵硬地站在包围圈内,那个泥娃娃大头罩无风自动,也不知道是在愤怒还是恐惧。

饶是如此劣势,他依旧一腿前一腿后摆出防备姿势。

燕绥却没让人攻击他,瞟他一眼,道“交出名单,给你活命。”

那少年茫然地道“什么名单?”

“福寿膏。”燕绥言简意赅。

文臻虽然在一部分重臣身上感觉到了一点可疑,但是并不能确定,兹事体大,必须得有确凿的证据。

那少年呵呵一声,“什么膏?你当我走街串巷货郎担子呢?”忽然狠狠摔下头上面具,露出一张眉浓眼细的脸,年纪轻轻,居然是一头白发,难怪他要弄个整个包住头脸的头套。

白发少年一脸狠戾地道,“阁下何人?为何忽然对我及我的护卫下辣手?我们好好在此借居,我易家到底哪里招你惹你了?”

文臻心中赞一声——这少年虽然自大,倒也狡黠。他算准燕绥没有证据,怕在此地被燕绥灭口,干脆自曝身份。

没什么好遮掩的,燕绥能如此大手笔追到这里,就一定会知道他的身份。

易家,哪个易家?西川易家,还是长川易家?

无论是西川易还是长川易,两家的子弟想要随便杀都有难度。

然而宜王殿下什么人?宜王殿下不是人,你们愚蠢的人类的思路,是摸不着宜王殿下的脑沟回的。

燕绥手一伸,那少年便到了他手中,他手指一弹,那少年哎哟一声下意识张开嘴,随即一样东西被弹入他口中。

那少年以为是毒药,面如死灰,却犹自撑着胆气,厉声道“你以为用毒药就能……”

“不是毒药。”燕绥道,“一颗葵花籽而已。”

那少年愕然。

燕绥手指一弹。

那少年忽然“啊”地一声,惊骇地捂住了自己的咽喉,瞪大眼看着燕绥,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已经说不出来了。

“一颗葵花籽,在你咽喉种下。我想让它发芽就发芽,”燕绥道,“在你喉管里延伸,胃肠里长大,最后顶破胃肠,从你的另外孔穴里开出一朵葵花……这画面想起来应该很美。”

文臻直着眼睛,觉得一点都不美。

殿下你这样让我以后都无法直视葵花籽啊!

殿下你为什么逼供都如此的不走寻常路啊。

“或者调换过来,自下而上,最后从你嘴巴里开出花,想来也颇趣致。”

那少年脸色好像那花已经开出来了,以血肉为壤,肌骨为藤,攀爬在自己眼珠上……

他激灵灵打个寒战。

“哎,换我是你,我就说了。”文臻笑眯眯接话,“你看看你那俩同伴,发现不对,早就溜了,留你一个人长葵花,多不厚道,凭什么你还要一个人撑着?”

那少年脸色变了变,随即冷笑。大概是燕绥没有继续发春,所以他又能说话了,“少来挑拨离间。”

文臻笑而不语。挑拨离间这种事,要看对象也要看时机,种下怀疑的种子,不是那么容易便能拔掉的。

先前和这少年议事,然后听说他自作主张将她绑来便离开的两人,到底是谁呢,明显很了解天京的人事呢。

河岸那边,网已经收拢,挂在网上那些死鱼一样的人们,也如死鱼一样被收割了干净。

那少年望着遍地尸首,自己的手下一个不留,看向燕绥的眼神就像他是个阎王。

燕绥看也不看他一眼,也不看河岸上那一排排,他的属下们都不需要他下令,便自动将人全部屠戮,说明这本就是他惯常行事。

文臻心中叹口气,心想应该是长川来的土包子了,土包子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就这水平还敢在天京这块地域搞风搞雨,在皇宫里做手脚想要坑她坑西川易家,用福寿膏蛊惑群臣想要争取支持夺得西川易家的地盘,真是心有多大操作有多骚。

也不想想天京作妖帝同不同意。

这易姓少年应该就是此次事件的主事人,在家族中应该地位不低,但凭他,凭长川易家,想要在这两次事件中主控,绝无可能,朝中一定有他们的帮手。

所以,燕绥会放他走。一方面,易姓少年此次行动手下损失殆尽,回去后无法交代,一定会把责任推到天京合作人身上,自然会分裂长川易家和天京这人的联盟;另一方面,此时动长川易家并无好处,两易相争,彼此消耗利益,实力大减,才符合朝廷的利益。铲除长川易家,相邻的易燕然一定会立即吞下长川的势力,平白便宜了他。

那易姓少年也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咬牙半晌,恨恨道“确实没有名单。”

“天京官员体系庞大,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你一个外地土包子,对天京官场两眼一抹黑,仅凭口述根本记不了那许多,一定有个提词器。”文臻笑道,“给你两个选择。交名单,或者开花。”

“我发过誓绝不能主动泄露名单,否则我父母在天之灵不得安宁。”那少年抬起下巴,“有本事,自己找出来吧!”

他又补充道“如果你们能自己找出来,又放我走,我就老老实实回答你们一个问题。”

文臻瞟他一眼,哟,这时候了还想使坏。

不就是心里不甘心,希望那个天京合作人也倒倒霉嘛。

明明希望对方做的事,偏还要拿来提条件,这些世家子弟,没一个好鸟。

她目光在对方身上扫过,这少年穿得单薄,连配饰都没有,一眼看出身无长物。

名单不会短,因为还要多少说明一下对方的身份和能够发挥的作用,必要的时候还要拿出来作为钳制,但是也不可能弄厚厚一卷书带着。太不方便了。

所以……微雕?

她在那琢磨,那少年说完,似乎十分颓丧,退后一步,干脆坐了下来,抚了抚靴子的滚边。

他坐的位置正在先前那两屋中间槅门的位置,燕绥正在喝茶,忽然目光一闪,劈手就把茶泼了过来。

茶水离杯而出,凝为一体,半途有如炮弹般呼啸,力道惊人。

那少年却已经哈哈一笑。

于此同时他身下有什么东西猛地一拱,他瞬间弹射而起,直飚上天。

平静的河水也哗啦一声,一条长长的套索飞出,霍霍一声,套住了他的腰。

然后河底那东西便飞快前行,速度又快力气又大,拽得那少年如个风筝般,一路向外飘去。

德容言工们纷纷搭箭,但对方飞太高,射程不到。

河里的人去追那个游得飞快的东西,也始终追不上。

少年的笑声在空中飘出很远,“哈哈哈,想要名单,想得美!燕绥,我这机关怎么样?从此以后,把这机关大师的名号献给我吧!”

他话音未落,忽然身子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割断了绳子,翻翻滚滚地落下去,也算他机变,落下去的时候抓住了那半截绳子,随即噗通一声落入水中,激起一片水花,水花里一线白色发顶起伏,想必他落下也没丢了绳子,一路被那奇快的水底之物拖拽着滚滚而去,时不时被颠得一浪一浪,想必受罪不轻,再也说不出话来。

河里和岸上的人都没追,静静看他装逼。

文臻凝望着那条浪里小白龙,唇角露一抹诡谲的笑。

……

当夜,一众老臣被连夜急召入宫,当夜景仁宫灯火一夜未熄。

第二日,朝廷每旬一次的廷辩讲经提前举行,在京五品以上官员齐齐入宫,景仁殿大门紧闭,金吾、羽林、龙翔,护卫皇宫的三卫全员在岗,将整个皇宫警戒得水泄不通。

与此同时天京暂停夜市,临时宵禁,城门每日只有固定两个时辰允许进出,来往人等一律加强盘查。

当日廷辩从太阳升起一直持续到月色高悬,也不知道怎的,竟然吵起来了,最后发展为全武行,连太子殿下都揍了,陛下大怒要问罪,太子殿下为他们求情,还还是收押了几人,黜落了几人,另外申饬罚俸了好些人,并勒令他们在家自省,陛下怒气消散前不许回朝。

就这样还没完,陛下事后还派了亲卫龙翔卫前往各家受罚大臣府中,查看他们的自省情况,每日要交一份认错书,由御门监封存。

还派了旗手卫专门看守各家犯错大臣府邸,别说犯错大臣,便是府中婢仆也不许轻易出府,进来出去都要搜查,因为陛下余怒未消,说这些人肉食者鄙,都是肥肉吃多了塞住脑袋导致昏聩,反省期间还不许吃肉食,此事交给新任光禄寺少卿负责,每日周转各府中查看。

新任光禄寺少卿者,文臻也。

陛下在廷辩中气得上火,腮帮肿大牙痛,多亏文女官多日精心调养,陛下恢复之后,便道要履行当日承诺,转文女官为前朝官员,就任光禄寺少卿。

光禄寺掌朝廷祭祀、朝会、饮宴等事务,主官是光禄寺卿,从三品;其下有少卿二人,从四品;其下还有丞二人,从六品。

文臻原本在宫中做女官已经是四品女官,转到前朝为从四品,比皇帝承诺她的还少半级,本身是委屈了,又做的是符合她本来职能的光禄寺少卿,早些年也有过女性先例,因此众人都没有意见,很顺利地通过了。

所以文臻最近也变得十分忙碌,林飞白所谓的中毒已深自然是假,他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之所以深居不出,连三纲五常都不让见,目的就是为了封锁消息,好做下一步的计划,诈出背后的人。

廷辩吵架当然是假,不过是为了找个由头将那些被蛊惑了福寿膏的大臣们控制起来,本身有问题的臣子直接罢官,严重一些品格没问题的而地位又比较高的就留在宫中,由已经有戒毒经验的文臻负责,比较轻一些的就回家自己处理,怕他们不知道严重性,又安排龙翔卫看守,并让文臻每日轮流去督促。务必要让每个人彻底摆脱福寿膏的瘾。

燕绥的中毒自然也是假,不过是为了让文臻有理由去接触对方,但这个理由瞒不过对方,燕绥和文臻也没想瞒过,最后的目的,还是好让文臻去做诱饵,诱使长川易家对她动手,挖出长川易家在天京的老巢,端掉他家留在天京的所有人手——长川易家要想在宜王府的压力下掳掠文臻并顺利离开天京,就必须集中所有的精力人力,用上最精妙的布置,而燕绥和文臻并不在乎主事人是谁,只要能打击门阀的势力,就是成功。

经此一役,长川易家损失的并不仅仅是花费了很多时间调教出来,潜伏天京的精锐人手,以及在天京留下的同样花费很多精力打造的老巢,更多的是福寿膏上的投入——要想大量购买这种东西,并在长时间内慢慢推销给目标臣子,这其间的精力心血,难以言述。

长川易家也做梦都没想到,居然有人认出了这种刚刚问世的东西的害处,在计划还没完全展开的时候,就给他们致命的一击。

那个白发易家少年也没想到,文臻其实早就看到了名单。

在他的靴子的滚边上。

微绣技艺非常高超,不扒上去根本看不清。所以那少年有恃无恐。

但是文臻那双眼睛,别说那字如蚂蚁,就是如细菌,她想看也看得见。

她一直装傻,趁那白发少年和燕绥讨价还价,早已将名单来来回回背熟。

不去追,只不过是麻痹对方罢了。

只挖一个坑怎么够?

还有一连串的坑等着长川易家呢。

……

是夜,某院某宅,一灯如豆。

屋子里的人焦躁地走来走去,靴子磨得青砖地面夸夸作响。

“为什么还不送我走!再不走夜长梦多!”

“稍安勿躁。”

“你怕什么?怕名单泄露了,现在的严查是找我们?你放心好了,名单没泄露,天京经常有一阵子的严查,不要草木皆兵!”

“名单真的没有泄露吗?”

“当然没有!”

“我报几个名字给你听。”

“……怎么会这样!这名单……这名单……”

“这是前几日廷辩中冲撞陛下而受罚的人员名单……但是,你觉得真的有这么巧吗?”

“……这……哦我还有事,我想到法子自己出城了,不劳烦你们了。连日来承蒙照顾,多谢多谢,再会再会。”

“……易公子真是敏锐……可惜,有点迟了呢……”

“……啊……你们……你们为什么要……你们竟然敢……你们!”

一阵寂静,风里掠过隐约的铁腥气息。

片刻后。

有人淡淡道“易公子,你本不该死的,谁叫你得罪了宜王殿下和他的宠爱的女人,逼得殿下亲自对你出手呢。”

……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大多数臣子都渐渐摆脱了对福寿膏的依赖。因为皇帝下了死命令,如果不能戒断,直接罢官流放,如果发现还私藏或者买卖这种东西,则全家流放。同时对天京各处花街柳巷,各处集市展开排查,一旦发现有这种东西,或者仅仅只是类似,立即予以查抄,买卖者同罪,一律弃市。

永裕帝素来宽厚仁德,一心要淡化当年先帝带来的恐怖压抑气氛,少用重典,这还是他登基以来态度最为铁腕的一次,令众臣凛然,谁也不敢拿身家性命开玩笑。好在这东西因为昂贵,易家能拿到的也有限,还要寻找契机才能送出去,重臣中单一令因为长期腹泻,家中子侄为了他的身体,孝敬了这所谓神药,老单是个小心人,文臻的夜市都从来不吃,结果在自家人这里栽了跟斗。

其余是一些在朝中比较有话语权的,或者要害部门的官员。所幸食用时日不久。

皇帝下这么大的决心,和文臻也有一定的关系,她和皇帝细细说了洋外有人吸食这种东西,最后变成了什么样儿,说起曾经有几个国家,想用这东西彻底摧毁另一个即将崛起的强国,如果不是有识之士及时阻止,大抵也就成功了。

皇帝也亲眼看见了福寿膏瘾发作时候众人的丑态,十分震惊。但这事也并非全没有好处——这事委实是大案了,长川易家为了和西川易家争地盘,竟然拿整个朝廷作伐,门阀的野心凶狠和蔑视朝廷可见一斑。几位向来保守求稳的老臣,如今对门阀的态度,也有了细微的变化。

文臻最近的待遇得到了长足的进步,朝中诸臣对她态度比以前好了太多,还有人说她四品女官转为从四品朝臣太委屈了,有建议直接给她光禄寺卿的。文臻倒不想那么快上位,这么快做一个部门的一把手?树大招风,何必蹿上去做靶子。

林飞白好了很多,最近在默写她那几本胡编乱改西游记,辅助以太医院研制出来的药物,唐羡之依旧会在他偶尔发作时会远远抚琴一首,效果越来越好。

三纲五常那天配合她做了一场戏,不仅让文臻和燕绥揪出了长川易,也让三纲五常里头的沉渣泛起——抓到了一个发觉不对试图通风报信的内奸,也是这人当初安排林飞白遇见那山中游医的,属于五常里信堂的人,信堂掌商会,经商的人,在利益的染缸里浸淫久了,交往的人也杂,总是比较容易受到污染的。

这整件事件里,还有一个人,颇为尴尬。就是易皇后。她是正宗长川易家出身,易勒石的小女儿,此事难辞其咎。因为这事对外没有公开,所以也不能明面上处罚皇后。文臻听燕绥说,皇后在景仁殿外长跪一夜,免冠求废后,陛下没准,只是暂时收了她的凤印,免了她主理六宫之权,无事不可出凤坤宫。算是变相软禁,大抵是要等查出皇后在此事中到底有没有份再说。

文臻倒觉得,皇后应该和此事关系不大。毕竟东堂门阀其实不同于寻常外戚,成气候之后并不需要后宫的呼应,甚至彼此还会成为拖累。门阀庞大到一定程度,自己想要的就是皇位,太子成为皇帝又如何?又不会把天下让给易家。到最后还是会走上敌对道路,所以几大门阀行事,并不怎么顾忌在宫里的亲人。

这么想想,皇后似乎也挺可怜的。但文臻没心情同情她,她主要的精力都放在调理单一令身上,大司空年纪大了,恢复起来慢,因为年老体衰,又不能像对付林飞白那样捆起来,他也没有足够体力精力去对抗,对此文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戒断这种东西,本身就是需要自身的体力和毅力,老人家哪里能做到。

太医院想尽了办法也不能解决这个问题,两次发作下来眼看老头子就要不行了,家人宫门前哭求,大司空最后自己颤颤巍巍进了寝殿,君臣秉烛谈了一夜。

第二天皇帝召来燕绥,查抄的所有福寿膏都在他那。

皇帝特批了单一令可以使用福寿膏,只限于他一人,这等于是让老人慢性自杀。

然而这是大司空自己的要求,他和皇帝说,臣垂垂老矣,便没有这东西,想也活不了几年,本来去年就想告老,是陛下一再挽留才勉强撑着。对他这样的风烛晚年的人,福寿膏未必是坏事,吊着精神多撑些日子,替皇家多看着些,就算因此早死,也不亏了。

又和皇帝请罪,说前些日子昏聩无知,请陛下降罪。

当日文臻端着补汤准备给大司空送去,听见了里头的谈话。皇帝恩厚宽慈,大司空推心置腹,

两人相对唏嘘,执手相看泪眼,如此动人的场景,偏偏要乱入一个没心没肺的燕绥。

燕绥对君臣和之类的大戏瞄都不瞄一眼,开口就拒绝皇帝的要求。

“既然说了要禁绝,就不能有任何例外,千里长堤毁于蚁穴父皇应该比儿臣明白。”

然后文臻就走开了,她可不想里头吵起来遭受池鱼之殃。

过了一会她再去,里头已经风平浪静,燕绥一脸平静地出来,雁过拔毛地打开她托盘上的汤锅盖子看了一眼,发现是他不喜欢的药膳,兴致缺缺又把盖子放了回去。

一边还要和她提要求,“方才我有帮你争取到了好处,晚上回去记得给我弄点好吃的。”

“好啊,你想吃什么啊。”

“上次那个红烧象鼻不错,还有吗?象鼻王府没有,可以从宫里调。”

“不用不用,那玩意正巧我前几天准备了,你回家就可以吃了哈。”

燕绥眉头一挑,“你有?你哪来的?这东西市面上可买不着。”

嗯?是唐羡之给的还是林飞白?

“不是唐羡之也不是林飞白,我自己准备的啦,让开啦。”文臻一听就知道某人的多疑病又犯,挤开燕绥进去送汤。

燕绥满意点头,觉得某人经过他耐心的调教,真是越来越贤惠了。

文臻进去送汤,总觉得殿里气氛怪怪的,老单的眼珠子不住往她身上溜。

她面色如常,安排好碗筷含笑告退,出门,转弯,停了停。

听见羹匙微响声里,单一令对皇帝道“瞧着殿下对文姑娘颇有情意,居然瞄上了老臣这里,还拿福寿膏逼迫老臣。不过这位文姑娘,委实是聪明灵巧。”

文臻撇撇嘴,老货,热汤好菜伺候着,还要拐弯抹角骂人。

什么聪明灵巧,不就是骂我奸诈嘛。

皇帝笑道“朕瞧着,文臻却是无心。”

“如果殿下某日请求陛下指婚,陛下会如何处理?”

“啊,他来求朕指婚?不不不,你还是不了解燕绥,”皇帝轻笑一声,“他怎么会求娶任何人呢?他只会等文臻来向朕请求嫁给他啊!”

里头静了一下,随即单一令哈哈一笑,幸灾乐祸地道“啊,那殿下可有得等了。”

皇帝也笑,“这辈子他等得到吗?”

屋外,文臻诚恳点头。

口型说。

等——不——到——呀。

------题外话------

等得到吗?

月底了,票票掏得我满意了我就告诉你们哟。

讲真,几年不见,莫得感情了,把票票藏着掖着任我哭喊跪求打滚撒泼眉毛都不带抬一下,不刺激一下你们,屁股被咬都不带理我的。

第八十五章 嫁给他好不好?

当晚燕绥回府吃饭。

文臻如他所愿,端上红烧象鼻。

腴肥糯烂,入口回甘,按说应该有点肥,可文臻用一种吸油的京冬菜垫底,入口只觉得香美。

红烧象鼻还是那场国宴的菜色,当时文臻之所以准备那道菜,靠的还是燕绥手下强大的情报打探能力——那位尧国颇有奇技的厨子,曾经和同伴洋洋得意谈起过这个至贵至贱的创意。

文臻很好奇,燕绥为什么始终不问这个至贵至贱到底是个什么说法,但燕绥就是不提,很显然,他喜欢这道菜,所以害怕问了以后真贱到自己再也吃不了了。

文臻赞殿下真乃神人也。

因为这玩意儿如果大家知道真相真的很多人不会吃。

那哪里是什么象鼻子。

哪来那许多的象鼻子。

那就是个猪大肠。

还是肠头最肥美最像象鼻的那部分,俗称“葫芦头”的那种,用细绳一道道捆了,做出像象鼻子一样的褶皱,再在特制的卤水里浸泡几天,也就好了。

这是从美食大家唐鲁孙书里学来的,当年某酒家用这个手段,忽悠了很多人呢。

反正象鼻子吃过的人也没几个,反正真正的象鼻做出来还未必有这个好吃。

她自己不爱吃内脏,所以没动筷子,只煮了清淡的粳米粥,取出了自己春天用红泥腌的咸鸭蛋,蛋选的是城外清溪山下放养的一种麻鸭的鸭蛋,青皮个大,形状优美;泥则是她走遍全城,选取了好几个地方的红泥,腌制了三批之后选出来的最好的一种,腌出来的鸭蛋个个青玉一样光润滑溜,敲开大头,筷子一扎,吱一下便冒出金澄澄红润润的油,蛋黄香得无与伦比,蛋白细腻软嫩入口即化,是配饭下粥的恩物。

在这全朝戒毒的关键时期,文女官的鸭蛋简直拯救了戒断者日渐颓废的胃口,包括林飞白在内,多少人是靠这个东西吃下饭维持营养从而抵抗住了福寿膏的侵害。以至于文臻的咸鸭蛋日日供不应求,她又满嘴甜言蜜语不肯收钱,人家免费拿了一次哪里好意思来拿第二次,下次再要自然要备上厚礼,文臻眼眸弯弯地数钱,心想卖鸭蛋?卖鸭蛋能卖多少钱?标价高了还要被御史弹劾,现在赚的,百倍不止,够开一家新的江湖捞分店啦。

文臻的鸭蛋要赚钱,但也不能只顾着赚钱,给芳邻唐羡之和林飞白还是送了许多。当然要瞒着燕绥,这家伙看见她和那两人多说一句话,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吃饭间两人寥寥谈了几句,燕绥道可能过阵子便要出门,长川易家闹得实在不像话,就算朝中想要放任两易争斗,这样的惊天大案也不能轻轻放过,必然要给易勒石惩戒。

燕绥的意思是免了易勒石长川州刺史的职务。不管怎样,门阀官职的任免权还在朝廷手中,只是以往朝廷顾忌门阀势大,不能轻易罢免罢了。如今想要免易勒石,也要考虑到对方是否狗急跳墙,新任的州刺史该安排谁也是件麻烦事,长川完全就是易勒石的天下,这位深居简出行事神秘的长川易主事人,据说也是个不寻常的人。易家家族在那里一手遮天,派谁去可以说都是送死,燕绥说皇帝已经暗示过好几个人,但是没人敢去。

这事儿文臻倒也知道一二,今日在宫中照顾单一令的时候,老头子当着皇帝的面,也忽然问起她这事怎么解决。她便答自然要选择强项令前去,不仅如此,还要同时先联合好西川易家,西川易家没少被长川易家坑,这事儿肯定乐意。

单一令便又问她,西川长川两易家实力相差不多,易燕然不一定肯出大力气对付长川易家,毕竟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一旦实力不济,也怕被朝廷乘虚而入。并且易家肯定不愿意在长川来一个朝廷派来的州刺史,以后做什么事都不太方便,届时易家只要袖手旁观或者小小使点手脚,朝廷派来的刺史就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文臻便笑,道朝中人才济济,何愁找不到一个铁腕人物?易燕然固然免不了私心,可他也不是没有把柄,共济盟不就是易燕然的养兵手段吗?派人先去西川,在共济盟的事情上做文章,逼易燕然出手对付长川,想来未必没有办法。

单一令拈须不语,皇帝一直微笑听着,也没说什么,她便收了碗盏告退,多一句话也无。

她不知道的是,她刚刚跨出门槛,单一令便和皇帝道“难怪殿下让老臣为她铺路,文女官只做女官确实屈才了。”

然而此时,屈才的文女官,鸭蛋就稀饭吃得津津有味,完了准备回去睡觉,明天还要各个府邸点卯,累得很。

忽然想起之前做的酱,应该好了,那酱放在之前的大厨房,在前面的院子,便提了灯去看。

出了院子,走没几步,前面忽然走过来一大群人,文臻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竟然是担纲五常。

林飞白已经搬出了那个院子,改住到第二进院子里,他明明有宅子,却没说搬走的事,燕绥为此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好几天,林飞白也不理他。

文臻最近大部分时间都在宫里和各大臣府邸两头跑,知道林飞白搬出来了,也没心思去管,三纲五常也是好些日子没看见,此时黑压压冒出一大片,她第一反应就是逃。

结果没溜成,最前面师兰杰一个呼哨,噗通一声,这些刚硬汉子,瞬间在她面前矮上一截。

文臻身后,远远跟过来的燕绥看见这一幕,站定了没有上前。

文臻受到了惊吓,仰头看着师兰杰——特么的师兰杰跪着也比她高!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哈?”文臻抖抖乎乎,“大晚上的,集体癔症了?”

“侯爷让我们来赔罪,我们自己也觉得该赔。”师兰杰道,“当日不知福寿膏的厉害,误会姑娘冲撞姑娘,还请姑娘恕罪。”说完解下剑,双手捧着递给文臻,“我曾下令欲杀姑娘,如今悔不当初,要打要杀,任凭姑娘处置。”

文臻看着那一泓秋水,笑了笑,手指点点剑面,微喟道“亲。人命只有一条,如果当日我真被你们杀了,那么你家主子会被福寿膏害死,甚至还有更多的人会死,毕竟了解这玩意的只有我一个。”

师兰杰满面通红,羞愧垂头。

“所以我就一个要求。做人哪,戾气不要太重。杀错了人,头是按不回去的。到时候你这辈子要如何心安?”

几十条大汉头垂得像霜打的庄稼,瓮声瓮气地道“姑娘说的是。”

“不过呢,你们是兵。戾气有一点也正常。”文臻忽然又笑开,“哪,打你们揍你们对我没好处。这样吧,你们答应我,以后只要我有难,或者有需要,你们能出手帮我三次。”

“不。”师兰杰轻声道,“主子说了。他和我们的命都是姑娘您给的。只要您需要,随时可以用我们的命,包括他自己。”

文臻怔了怔,一时有点不知道怎么说话,这话实在有点不像林飞白说出来的,但她知道是真的,她下意识想回头看看燕绥表情,却硬生生阻止自己回头,只笑眯眯道“啊,这样啊,真是太客气了呢,有点不好意思呢。”

师兰杰也不多话,自行站起身,躬了一躬,带属下走人。离开前他看了暗影里不辨喜怒的燕绥一眼,又看了始终笑眯眯的文臻一眼,在心中为自己主子叹了口气。

他们走后,文臻才听见燕绥似乎哼了一声,便回头笑道“殿下啊,甜甜啊,坏事不能做多啊,会被老天打雷劈死的哟。做人呢,最重要的是有底线,比如不能下令奸淫掳掠,比如孕妇不杀,比如不欺凌女子……你说是不是?”她弯弯眼,“甜甜啊,你要做到,我就给你做提拉米苏,提——拉——米——苏——”

燕绥却并没像她以为的那样问提拉米苏是什么东西,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就在文臻以为他要生气走开的时候,他忽然道“好几年前我处理一宗事件,按照惯例身怀有孕者不予扣押,结果就是那个孕妇,半夜在肚子上藏刀,闯入牢狱,砍死了狱卒七人。这七人中,也有人有妻有子,妻子怀胎九月,将要生产,得知噩耗,便失去了孩子。”

“当年我在边关也曾和西番一战。西番常打马侵边,掳掠村庄,所过处男子斩杀殆尽,女子沦为军妓,以至于那一代很多流浪的孤儿,都是这些军妓所生,既不算西番人也不是东堂人。无处可依。所以我胜了那一仗之后,就命军士不解甲不下马,把西番当地女子也统统掳走,扔进了东堂的妓院。”

“这世间不公不平多愁多苦,老天劈不完。”

燕绥衣袂飘飘地与文臻擦肩而过,文臻张着嘴,一时有点不知道说啥才好。

她发了一阵怔,觉得有点愁。

哎呀,三观不合啊。

或者也不叫三观不合,而是两个人因为所处时代和教育不同造成的文化和三观差异,站在谁的角度上,都不算错,但沟通起来,就各自不能苟同。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一个现代人,一个古人,随随便便就水乳交融了,那不是真实,那是狗血穿越小说。

文臻再黑心冷肠,也下意识尊重生命,不敢草菅人命。而对燕绥来说,人命不过是他家皇权的基石。就好比那个是牺牲两个无辜的人救一百人,还是尊重那两个人的生存权的命题,在现代是个颇有争议的话题,但在燕绥眼里,没说的,死多死少,只看是否敌对。

文臻想了一会,耸耸肩,便将这事丢开了——又不跟他过一辈子,不合又怎样?

燕绥大概有点生气吧,但是她不想去哄他,不是不能示弱,而是一哄从此这人可能就顺杆子爬了。

但她总归有点心情郁闷,便信步在院子中走,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的乐声。

这乐声颇有些奇异,声音很低,非琴非箫非笛非琵琶,音色悦耳,文臻最近久久受音乐熏陶,隐约觉得这弹奏者似乎下手十分小心。

这就很奇怪了,没见过弹琴不敢弹的。这院子中通音律的只有唐羡之,他这是得了什么新乐器?

文臻并不想靠近,大晚上的,去男人的院子总归不大好,她不怕名声坏,她怕酸。

然而下一瞬,她就看见一只孔明灯冉冉升起,那灯光线十分暗淡,青莹莹的,飘啊飘啊飘过她脸前,她一抬头,看见那灯里头构造似乎有些不同,而灯下垂下一串鸭蛋壳,淡青色的鸭蛋里头散发着莹莹的光,因此能够看见每个蛋壳上的字,长长一串,加起来就是一句“文姑娘,好玩吗?”

文臻忍不住“噗嗤”一笑,仰头看那灯飘远,此时唐羡之院子的门,也打开了。

她大大方方走过去,一进去,就“哇”地一声。

满院子的……鸭蛋!

院墙上,挂了一溜吃空的鸭蛋壳,长长短短,都在一闪一闪地亮着,像一盏盏小彩灯,又像星星忽然落了满墙。

整座院子因此都笼罩在一片淡黄微青的莹光中,与遥遥星空呼应,银河忽然穿越长天,跨越至这精雅小院中。

立在院子正中的,如云洁净的唐羡之,整个人也朦胧闪烁,似有光。

文臻一时连呼吸都轻了许多,小心走近一看,鸭蛋都很小心地保持完整,个个青润硕大,大小造型都差不多,用彩色丝绳穿洞系了,蒙了一层薄纱,透过薄纱,可以看见里头无数的萤火虫,在幽幽闪烁。

这么多鸭蛋壳,这得逮多少萤火虫?

唐羡之站在另一边的墙下,在轻轻敲击着什么东西,有乐声从他指下传来。

还是一排鸭蛋壳,用精致的架子依次排列,里面装了分量不同的水,敲击起来便会发出不同的音阶。

这种游戏,文臻在现代看人玩过,没想到唐羡之居然也能想到。

他如此聪敏,调试出来的鸭蛋乐器,声音清越,可成复杂曲调。

文臻不禁感叹,大家就是大家,万物于他指下皆有灵,皆成调,皆是如风入松曲逍遥。

他在满院萤火濛濛清光里俯首成调,披落的黑发间露笔直鼻尖柔软薄唇,侧面如画如描。

而月色容华,光滟未满。

让人想起这世间一切的清灵、洁净、与美好。

文臻一时被这场景慑住,有些茫然,好一会儿,才能仔细辨认那曲调。

近期时常出入宫廷和各大臣府邸,没少听各种舞乐,她渐渐听出这曲子好像是《寤寐之思》

寤寐之思,昔我忧谁,有彼佳人,在水之湄。

寤寐之思,今我歌谁,有彼佳人,犹不可追。

文臻心中一跳,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

是最近被某人真真假假的撩拨惹得春心泛滥了吗?看什么都带粉红?

不要太自恋了哟哎喂!

她拍拍自己微有些发烫的脸颊,若无其事走到另一边,做不欲打扰状,无意中却看见墙上一幅画。

那画十分清素,只有黑白二色,画中人眼眸弯弯,脸颊饱满,分明便是自己。

走近了一看,这画竟然是用压碎的蛋壳拼成的,只把头发眼睛部分的蛋壳染黑,其余都保持原色。

原本作一副画像并不难,但是用碎蛋壳拼画,还能拼得惟妙惟肖,那真是心思巧妙手法高超,令人惊叹。

一座院子三面墙,一面萤光鸭蛋灯,一面蛋壳肖像画,一面鸭蛋奏乐,头顶还有一顶鸭蛋孔明灯。

这得花多少时间。

更难得的是这奇思妙想里暗藏的心意。

文臻被这样如潮水般涌来的心意四面包抄,一时只觉得无措,险些想要拔脚逃走。

随即她便反应过来不妥,这样逃了,只会让彼此更尴尬。

忽觉有目光盯视,一抬头正看见唐慕之站在对面树梢,漆黑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她眼神还是那样冷而凝固,似大荒永恒不化的黑沼泽,沼泽里兽吼风狂,每一道气息都带着杀气。

文臻在她的眼眸里发现了更多的憎厌。

这位大小姐,如果不是因为住在燕绥这里,又被唐羡之死死压着,大概也早想杀她千百次了。

这样的场景,对她也是一种刺激吧,文臻忽然有点走神地想,唐羡之,还真是个看似温柔实则心冷的人呢。

他这样的人的爱,到底该是怎样的?

是这满院花费心思的萤火,是这用碎裂拼出完整的画,还是这一捧水敲击而出的华章?

寤寐之思。

睡与醒之间,明与暗交界,自己都朦胧未曾清醒,到哪知晓心意有几分?

音乐声停止,唐羡之停手向她看过来。

他笑得还是那般随意从容,好像这满院子的极深用心不过是随手摆的玩意,不想给人任何压力。

“怎么样?我手还算灵巧吧?”

文臻像瞬间被解了绑,那种像被空气都束缚住的感觉不见了,无声吐一口气,连说话声音都明亮了几分,“哇,你这手巧的,什么时候教教我啊?”说着挤到唐羡之身边,拿起那根用来敲击的小棍子,叮叮当当敲了起来。

唐羡之凝神听了一阵,不禁失笑,道“你这是什么调子,我怎么没有听过?”

“你是东堂著名音律大家,博闻广记,没有你不知道的曲调,然而这首你真不会知道,”文臻笑,开口唱,“老唐开车去东北,撞了。肇事司机耍流氓,跑了。多亏一个东北人,送到医院缝五针。好了。老张请他吃顿饭,喝得少了他不干,他说俺们那嘎都是东北人,俺们那嘎盛产高丽参,俺们那嘎猪肉炖粉条,俺们那噶都是活,俺们那嘎没有这种人,撞了车了哪能不救人……”

唐羡之噗一声笑出来了。

树上的唐慕之差点掉下来。

“此乃何曲,东北人又是什么人?未曾听过此国。”唐羡之认认真真问她。

“这首歌叫东北人都是活,唱歌的是雪村。”文臻笑嘻嘻道,“说的是那嘎民风淳朴热情善良。猪肉粉条可劲造,小鸡炖蘑菇地三鲜管饱。你看,多么可爱简单的人民,和这样的人交往,才叫舒服。”

唐羡之也笑,眼眸里微光闪动,看一眼扯着嗓子唱歌,还要给他唱“我的滑板鞋”、“伦敦铁桥掉下来”、“隔壁老王有块地”、“江南皮革厂倒闭了”的文臻。

这是只小狐狸呢。

拒绝的方式都这般独辟蹊径。

说他不简单。

说自己想要简单的生活。

这样让人无话可说的理由。

文臻笑嘻嘻唱完一首,又夸那鸭蛋萤火虫灯精美巧妙,蝗虫过境一般脖子上挂一个,腰上缠一个,手里提一个,笑道“我们那有个端午节,小时候过这节日就吃粽子配鸭蛋,鸭蛋掏空了涂彩色画,或者打个彩色网兜直接挂在胸前,小朋友们一起玩,就比谁家的网兜打得好看……一晃这么多年了,今天终于又感觉到了妈妈的味道……”

树顶上哈哈一声笑,笑声十分嘲讽。文臻和唐羡之抬头,就看见唐慕之飞身而起,一闪不见,

树梢簌簌微动,天空回荡她硬邦邦丢下的一句话。

“却原来对牛弹琵琶,明月付沟渠。”

文臻就好像没听见,和唐羡之天南海北又随便聊了一阵,便若无其事地和唐羡之告别,丁零当啷地带着几个鸭蛋灯往外走,那张为她制作的画像却好像忘记了。

院子里,唐羡之轻轻敲着那鸭蛋乐器,唇角微微一勾。

……

文臻出了唐羡之院子,吁出一口长气,心中庆幸,幸亏先前和燕绥有点小口角,他不知道在唐羡之那里发生的事儿。

然后她的脑袋就被砸了。

文臻摸着脑袋向上一看,呵,蛇精病正坐在两院相邻的院墙上,拿着个鸭蛋抛着玩呢。

一看那鸭蛋文臻就知道要糟。

果然那人抛了几下鸭蛋,问她,“鸭蛋哥可好?”

鸭蛋哥……

有你这么给人起绰号的吗?

那你是不是该叫对称帝?

瞧那一脸的欲求不满。

真是这条gai上最骚的仔。

“好呀,唐羡之手好巧心好细哟。做的东西都好玩。想不到一个鸭蛋也能给他搞出这么多花样,比某些只知道吃吃吃的人强多了。”她举起那萤火鸭蛋灯,一脸嘚瑟地和他炫。

气死你算逑。

墙头上燕绥的脸给那灯照得青幽幽的,也不说话,呵呵一声,手上不知道在动作什么,过了半晌,两个东西又砸在她面前草地上。

文臻捡起来一看,一个是个鸭蛋雕刻,也是掏空的鸭蛋,却进行了极其细致精美的镂空雕刻,看上去仿佛一幅画,文臻对着光仔细照了一阵,发现一面是一个少女在烤肉,一面是一个少女端着蛋糕。

瞧,果然是个吃货吧?就知道吃吃吃。

文臻坚决不想承认那蛋壳雕刻无比精美,不想承认在这样薄脆的蛋壳上雕刻有多难,只想嘲笑某人的幼稚。

另一个就是普通鸭蛋,还没吃的那种,外头居然是一个彩线的网兜,七彩丝线光泽流转,还掺了金银线,网兜打线的手法也十分精巧。

墙头上忽然探出容光焕发的脑袋,跟她八卦,“文姑娘,刚才殿下忽然说要学打彩线网兜,哎哟这时候到哪找?我狂奔到最近的府邸,也没管是谁家,直接到人家绣房揪出来一个绣娘,殿下看了一遍就得把人再送回去,来回就花了一盏茶功夫,哎呀累得我,还要给那个吓得直哭的绣娘送银子压惊。唉,我们真是苦命……”

他后面的絮絮叨叨文臻就听不见了,脑海里飘着大写的不可思议。

他这是刚学的?

她在唐羡之院子和他讲端午节习俗,他听见了就立即行动了?

这么复杂的打线,他一遍就会了,文臻自己也是个手巧的,此时也禁不住嫉妒一秒钟。

又有些好笑,她其实当时是有些尴尬,要淡化那种暧昧的气氛,所以才和唐羡之东拉西扯,表现出一脸对妈妈的怀念感情的。但其实她满嘴跑火车,她是个孤儿,自幼在研究所,从未出外参与过任何节日,哪来的妈妈打鸭蛋络子?

她记忆早,但印象中没有母亲的影子,倒是有几张苍老的脸,有昏暗模糊的旧屋场景,有整日的长吁短叹,她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生命里没有最亲的人参与。

但她不恨。父母没有上岗合格证,所以父母绝不代表人人合格配当,她运气不好遇上不合格的,那是命。她自己好好的活就够了。

至于父母,既然没有好好参与,那以后一辈子也不要参与了。

所以燕绥父母双全,她觉得应该珍惜,和母亲关系不好,她觉得也没什么要紧。

文臻拿着鸭蛋络子,一时有些思潮翻涌,下意识要往脖子上戴,随即发现那络子的花纹有点奇特,好像底部是几个字。

文臻翻过来仔细看,才发现是“水性杨花”。

水性杨花你妹!

刚刚那一秒钟的感动瞬间飞到了西番。

……

第三天,文臻照常上班。去宫里伺候,去大臣府邸监督。

她光禄寺的差事还没正式点卯,要等这边的事情完全稳定。

忙碌了一天到晚上回去,一进门先收到德高望重递给她的一封信,信封上没有落款,文臻正要看,忽然发现气氛不对。

林飞白的院子门口怎么停着一辆杏黄色凤帷凉轿。

那制式,眼熟啊。

还有,那院子里怎么有孩子的笑声。

以及……德妃娘娘的笑声?

偶滴神啊,妖妃来看林飞白了!

文臻本来要看看林飞白的,脚跟一转,掉头就走。

可惜已经迟了,里头,菊牙拿腔拿调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哟,那不是文女官吗?文女官,干嘛过门而不入啊?”

文臻愕然回头,一脸无辜,“菊牙姑娘这是怎么说?我是瞧见娘娘的辇驾,想起贵客临门,得弄点好的饮品来招待。既然菊牙姑娘这么说,那要么……就算了?”

菊牙抽抽嘴角,只得对她笑开一脸菊花,“还没恭喜文大人。文大人这么说菊牙也当不起,那您快去快回咧。”

转头悻悻骂一声奸诈!

文臻乐呵呵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叹气,忽听身后脚步声响,回头看,竟然是太子的小儿子燕泓,看来今天德妃带着他来串门子了。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比他小一点的男孩,文臻不认识。她在宫里伺候也有一阵子,娃娃们都见过,除了养在太后膝下的十九皇子。

应该就是那个传说中母亲犯错被杀他自己险些也丢命的倒霉孩子吧。

文臻有些诧异,太子竟然会让德妃带着自己的儿子,他和燕绥关系可算不上好。但转念一想,平日里太子也没多重视这个小儿子,让德妃带着,责任是德妃的,真要出点岔子,说不定还可以拉下德妃呢。

十九皇子拼命拉燕泓衣角,燕泓便拉着她衣角,仰头和她哀求,“文女官,文女官,听说宜王府主院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可是我们不敢去,你可以带我们去吗?”

宜王府主院确实有不少游乐项目,空着也是空着,文臻便道“好呀。”将两个欢天喜地的孩子带过去,嘱咐在那看守的容字队护卫看护好两位殿下,玩一会就送回到林飞白院子去。那两人领命。

燕泓和十九皇子燕缙面对整座院子的滑梯球池秋千甚至还有小火车……早就张大了嘴,欢呼一声便一头扎了进去。

燕泓走了几步,还记得文臻,转头来抱住文臻大腿,仰头悄悄和她道“文女官文女官,你嫁给宜王叔好不好?”

------题外话------

唐羡之……我和你谈感情,你告诉我这是你妈妈的味道?

大桂圆……我和你要月票,你告诉我下个月兜里才有票?

第八十六章 因为我喜欢你啊

文臻“嗄?”

这剧情转折太快有点跟不上啊。

“宜王叔太冷淡了,我们都不敢到他家里来,想不到他家里这么好玩,可是我们还是不敢来……文女官你嫁给宜王叔就好啦,以后我就可以天天来玩啦。”

文臻呵呵一声,心想图样图森破,别说老娘不嫁他,老娘嫁他他也不会天天给你玩,他不喜欢你爹你造吗?

她拍拍燕泓天真无知的狗头,糊弄几句,便匆匆回去,多少得应付一下德妃啊。

她这边刚走,那边两个娃扑入游乐的海洋,两个容字队的护卫,从容不迫和义不容辞,则抱着膀子闲聊。

从容不迫道“这可是咱们未来小主子的院子,就这么放外人先进来玩了,这要被殿下知道,咱们会不会挨骂。”

义不容辞啧啧一声,摇头,“你在外执行任务刚回,怕是不知道这位文女官在咱们府里的地位,别说弄两个人进去玩,就是安排人住进去,我看殿下也不会说啥——毕竟小主子还要靠她生出来呢。”

“啊,竟然已经到这一步了么?”从容不迫震惊。

“到哪一步我不晓得,但我晓得未来的小主子可没你想象得这么得宠。你以为这院子是殿下期待小主子所以早早弄成这样?我告诉你,恰恰相反。”他指向那俩撒欢的孩子,“弄这院子我有参与。殿下说,弄齐全点,大一点,以后有了小崽子,就扔进来叫他自己玩,省得没完没了在面前碍眼——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两个护卫齐齐望天,为未来的宜王府小殿下默哀一分钟……

燕泓在里头玩了一阵,终究惦记着德妃那里,怕她担心,便拉了他的小皇叔出来,刚到门口,就发现两个护卫鹌鹑一样站在一边,而门口已经多了一个人。

燕泓一看见他腿肚子就要打抖。

不光是他,整个皇宫的娃娃看见他都腿肚子打抖。

燕绥皱着眉头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问义不容辞,“这两只从哪来的?”

义不容辞还没回答,燕泓一阵紧张,生怕害文女官被连累,连忙大声道“宜王叔,是我求文女官让我进来的。”

燕绥淡淡看他一眼,道“滚出去罢。以后别来了。”

燕泓怏怏应声是,想了想又委屈地道“我都叫文女官嫁给王叔你了,还是不行吗?”

转身就要走开的燕绥忽然停步,随即燕泓听他吩咐义不容辞,“这园子以后给泓殿下配个钥匙。”

那边大声应了,燕泓又惊又喜,大声道“多谢宜王叔。”

燕绥并不回头,燕泓福至心灵,又加了一句,“回头我再谢未来王婶文女官去!”

燕绥便又吩咐义不容辞,“园子里的玩具,比较新奇的,照样做一份送到东宫去,指名给泓殿下。”

燕泓被巨大的惊喜冲昏了脑袋。

他傻乎乎地看天空。

今天的宜王叔真好哟。

像这夏日的天空一样灿烂呢。

……

文臻回到燕绥的厨房,想着既然已经和菊牙吹下牛了,多少得拿出点新鲜玩意来,上次答应做给燕绥的珍珠奶茶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就这个吧。

珍珠比较好做,木薯粉是主料,筛净之后加上好红糖,用热水混合成团,文臻手指一搓便是一个滚圆的小丸子,每个丸子大小差距绝不超过一毫米。

然后是托易人离在滇州找来的上好红茶,煮开之后过滤掉茶叶,倒上糖浆,加入牛奶,便是奶茶。

再把煮熟的珍珠丸子加入,便是风靡现代的珍珠奶茶。

吸管用质地比较好比较粗的苇管便可。

做好珍珠奶茶,花费了一些时间,她留了一些在锅内,自己装好了几杯,端了送去林飞白的院子。

林飞白院子内,果然德妃在上座,林飞白在一边相陪,两个娃娃已经回来了,绕着德妃在跑,午后昏黄的光洒落,平日美到凌厉孤绝的德妃眉头舒缓,嘴角含笑,一边时不时扶一下身边跌跌撞撞的娃娃,嘱咐他们小心,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和林飞白说话。而林飞白正亲自给她斟茶,他此刻神态也淡去平日的剑般锋利,显得家常又从容,显然在德妃面前很放松。

而菊牙也一改在她面前的拿乔模样,时不时凑趣。逗得德妃白她一眼,而林飞白则笑着打圆场。

文臻远远站在门口,看着厅堂里那一幕,夕阳暮色里,每个人都神情脉脉,多么像一家亲人,含饴弄孙,叙话家常。

她心底忽然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楚。

忽然想起,在过去的那么多年,居住在德胜宫的燕绥,如果时时看见的都是这样的场景,然后再面对母妃的漠然,他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是比她此刻的酸楚还要疼痛吧?

又或者长期的疼痛过后便是麻木,伤口结了厚厚的疤,刀划下去再不流血。只留一条寂寥的罅隙,漏这深宫午夜瑟瑟的风。

他素日在她面前颇有些掩不住的萌,但人前那种漠然与放纵深入骨髓。严重的洁癖和强迫症,令世人侧目的古怪……德妃功不可没。

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愤怒。

这算什么?

照拂偏心林飞白还可以说是爱屋及乌,那两个娃娃又算她什么人?

文臻之前就听说德妃喜欢孩子,但毕竟比较少去德胜宫,今日亲见,忽觉冲击。

全天下的孩子就燕绥不值得喜欢吗?

有那么一瞬间,她又想转头就走,可下一瞬她就展开笑容,端着奶茶稳稳走了进去。

和永远那副老娘不care你神情的德妃问了安,献上奶茶,林飞白站起身,端起一杯奶茶要献给德妃,不小心却触及了她手指,林飞白急忙缩手,看文臻一眼,脸微微红了。

文臻却毫无所觉模样,笑眯眯端茶给德妃,顺便说明了喝法。

德妃掀起和燕绥一般尾端深宽的眼皮,看了文臻一眼,又看了林飞白一眼,眉心微微一聚。

不过她的不快,很快就被奶茶给抚平了,珍珠的奇妙尤其令她意外,嚼了嚼忍不住赞道“这个好,有嚼劲。”

文臻就端了三杯来,她没想到两个孩子这么有自控能力,居然能早早回来,怕端来了冷了不好喝,便留在了锅里。

此时她心情不好,有点恨屋及乌,也不想特意去再拿。

那两个娃娃眼巴巴望着,燕泓向来教养不错,见没他的茶虽然委屈,倒也忍住了。十九皇子年纪还小,看来十分淘气,缠着德妃要喝,德妃便看文臻,文臻笑眯眯道“这东西稀罕,刚刚做出来,也就这几杯。”

德妃继续盯着她,文臻又笑吟吟扬了扬自己的奶茶,一脸遗憾地道“抱歉啊娘娘,我嘴馋忍不住,在路上自己喝过了,实在不好再献给两位殿下。”

燕泓还好一点,十九皇子哇一声便哭了,德妃一脸纠结,正要把自己的塞给十九皇子,林飞白连忙把自己没动的递过去。

那孩子破涕为笑,和燕泓两人端着到一边分享去了。文臻淡淡笑道“娘娘对小殿下们真是爱心十足。”

德妃斜睨着她,“本宫怎么觉得今日你似只涨满了气的河豚鱼儿。”

文臻默了一默,心想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瞧这骂人的鲜活劲儿。

她忍了忍,终究忍不住,笑道“是啊,刚才过来,看见一株树上有个鸟窝,鹊巢鸠占。那只傻老雀儿,还忙着叼虫儿,养那群不是自己的崽儿,留那小雀一边凄惶,真是令人唏嘘。”

室内忽然气氛一静。

原本和林飞白探讨这奶茶的德妃手一顿,林飞白倾过去的身子一僵。

半晌,林飞白慢慢坐正,面无表情,双手搁在膝上。

德妃倒还是那懒懒斜倚的姿势,那种体态下看过来的眼神镀黄昏幽黄的光,有种夜将至的冷意,她就那样盯着文臻,唇角似勾未勾。

文臻怡然不惧,硬是在她那样的眼神下对着她笑了半刻钟,还对她扬了扬手中奶茶,有滋有味嚼了一颗珍珠。

这半刻钟内,屋内的气氛紧绷得似要炸开,可惜某人根本不接受这个这个频段。

好半晌德妃才转开眼神,呵呵笑一声,道“这世上,怎么这许多自作聪明的人呢?”

文臻不理,喝茶。

“想要抱不平,最好先得有五陵侠少的意气和才能,否则不过是野狗乱咆,徒惹人驱赶而已。”

文臻还是笑,“娘娘这珍珠不多吃几个?可以美颜呢。”

“你这是对燕绥上了心?”德妃忽然道,“想做他的侧妃?”

文臻倒没想到她思维这么跳跃的,心中一跳,下意识看一眼德妃,傍晚光线过于斑斓,遮没了她的表情。

倒是她身边林飞白,神情有些古怪,咳嗽一声,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

文臻便笑,“当然不。”

屋外似乎有点动静,但她心绪绷紧,也没注意到。

德妃瞟了外头一眼,“为何?”

“娘娘又在说笑。”文臻一脸诧然,“殿下天潢贵胄,文臻怎堪为配?”

“本宫瞧燕绥倒对你上心。给了你许多特例呢。”

“那许是殿下瞧着文臻孤身在天京,无人依靠,心生怜悯,愿意伸出援手吧。”

“你倒撇得干净。”德妃笑起来,“说得好像燕绥是个善良人儿一样。”

“娘娘也总是这么和气,好像不把殿下说得一钱不值就不够谦虚一样。”文臻也笑。

“值不值钱,可不是本宫说了算。”德妃美美地吸一口奶茶,“他真要值钱,怎么连一个出身贫门陋户的小家碧玉也敢嫌弃他?”

文臻听得怒气上涌,正想找句够劲的话骂回去,忽听身后微响,回头一看,脑子里便轰地一声。

燕绥端着一个有点眼熟的锅,立在门槛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他背光而立,看不清脸上表情,或者也和平日一样没什么表情,可文臻迎上他目光,只觉得心瞬间便漏跳了几拍。

那般深黑幽邃,不见微光。

德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竟然分外热情,还藏着一分掩饰不住的小得意。“哎呀,燕绥你来了啊。来来来,一起喝奶茶。”

燕绥也便端着锅进来,德妃探头一看那锅,刚才的兴奋神情立即不见了。

那是满满一锅珍珠奶茶。

文臻刚才做了剩下的奶茶,被燕绥一股脑端来,来气他老娘了。

“文大人,这奶茶怎么回事?”

文臻耸耸肩,毫无被揭穿的慌张,“哦,启禀娘娘,这是微臣的试验品。试验品嘛,终究不够那么完美,自然不能奉与尊贵的娘娘。”

德妃看看她,再看看燕绥,忽然呵呵一笑,也不生气了,一脸幸灾乐祸地起身,道“那便罢了。天色已晚,宫门快下钥了,菊牙。”

菊牙便上前,恭谨地搀着她家娘娘向外走。

德妃走到门口,和燕绥擦身而过时,忽然伸手一拈他下巴,笑道“小可怜见的。”

燕绥转头,和她对视一眼,也微微一笑,道“是啊。大概是被你的晦气传染了。”

德妃的手指一顿,似乎要用力,但随即便被燕绥拂了开去,她也不生气,叹息一声,拢起袖子,施施然走了。

文臻看着这对母子互动,心中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

那两人互相凝视时,眼神一般的寂寥而无奈。却又不是对对方生出的无奈。

德妃的眼神里并没有太多嘲笑,燕绥的漠然却像是早已习惯。

德妃走时那一声叹息如此悠长,以至于好久之后她还在错觉那唏嘘绕梁而不绝。

随即她清醒过来,觉得现在的情况好像有点不大好。

然后她就听见燕绥对林飞白道“最近好像都有点不认识你了。伤也好了,福寿膏也断了,居然还肯呆在本王这破屋陋舍里,也不怕站脏了你尊贵的蹄。”

林飞白坐得笔直,不接他的眼神,冷冷盯着一只青花瓷瓶儿,“我呆在这里是陛下的命令。”

燕绥也不理他,也不再看文臻,转身便走了,连珍珠奶茶都没喝。

文臻怔了一会儿,勉强对林飞白笑了笑,逃难一样收拾了东西,也赶紧走了。

林飞白看向桌面,文臻有临走时候收拾好自己做的东西的习惯,但是她刚才却漏掉了燕绥端来的那一锅奶茶。

是不愿意到他面前来,还是因为心绪烦乱而行为失措?

她又是为谁烦乱?

林飞白抄起勺子,慢慢舀了一勺珍珠,在嘴里缓缓咀嚼。

嘴里的丸子,如珍珠一般黑亮,却有着珍珠没有的韧性弹性和滑润,入嘴跳跃般一弹,微微一咬,沁人的甜,每一口都需要用点力气,唇齿之间牵绊着红糖温润的香。

她便似这珍珠儿,外表温润柔软,内里韧性非凡,细细品嚼,回味犹甘。

星月挂枝头,清辉遍人间,林飞白始终没有点灯,在黑暗里,慢慢吃完了那一勺的珍珠。

而更远的地方,亭台之间,也有人在吃东西。

不仅吃东西,还喝酒。

当然不是燕绥,是文臻。

她心里有事纠结,就喜欢喝两口,她在宜王府酿的酱油已经大成,拿出来随便拌点什么都是妙品。

一边喝一边笃笃地敲手指,眼角瞟着不远处柳荫下坐着的燕绥。

宜王殿下已经在岸边钓鱼大半夜了。

从林飞白那里出去,他也不发火,也不说话,就坐在柳荫下钓鱼,钓了一条又一条,不一会儿身边就堆满了肥大的五彩斑斓的鱼。都齐齐整整,头对头尾对尾,长归长短归短,远远望去,像开了鱼市。

负责园艺景观的偷工减料急得跳脚——这些不是寻常的鱼,是专供皇家观赏的名种,号称锦龙的那种,价值万金且不必说,关键还是御赐,或者叫御赐也不对,是这位祖宗在皇宫里看见好看,且成双成对,便指使人用麻袋偷回来的。这鱼十分娇贵难养,这样钓上来,没一会儿就死了,都死光了回头到哪找去?陛下也会生气的啊。

偷工减料只好来找文臻,可文臻此刻正心虚,心想自己上去,这个任性的神经病会不会一甩钓竿把自己给当锦龙扔回池子里去?

感觉他做得到呢。

文臻又叹气,对着面前的小菜,哎呀,黄瓜碧绿清脆脆生生,肠粉雪白澄明拌上上好的她自己炼制的蚝油酱油,香得鱼都弹尾巴,笼蒸凤爪粉红松软,吮骨脱皮,酥烂入味,虾饺皮色透明,隐隐透出翠色的菜泥和粉红的大虾,美得像幅画……这么美好的东西,换以前十个小甜甜也召唤成功了,今儿怎么就不抵事了呢。

“你们家主子,什么时候有了这个钓鱼的爱好?”她直着眼睛问。

“我们家主子心情不好的时候,爱好并不是钓鱼。”偷工减料垂着眼皮,一脸的丧,“他只是喜欢呆在一个地方不动,并且杀尽这个地方周围所有喘气的东西。”

文臻抖了抖。

多么凶残别致的爱好。

她食不知味地夹了一块肠粉,在嘴里轱辘嚼,心里想着今儿这事要怎么破?

去谈心?自己也是个喘气的,会被杀害吧?

再说谈什么呢?跟他说和德妃的话是误会?那就真的要生出更大的误会了。

跟他说和德妃说的话是心里话?还是会被杀害吧?

她和德妃说的话半真半假,假的是言语,真的是态度。

她不想嫁皇家。

不想和那个看似平和实则深沉的皇家拉扯上任何关系,不想面对德妃这样喜怒无常像个不定时炸弹的婆婆。

不想从此以后面对整个皇家的倾轧和争夺,整日整肃衣冠,装逼矫情,和一群同样装逼矫情的皇族虚以委蛇。

这和她想要的自在天空任我游相差太远。

她是个骨子里自私冷漠的人,不愿为了任何人任何事牺牲掉自我和自由。

但今日这胃好像分外不好呢,明明没吃多少,那些东西却好像消化不掉,硬硬地梗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

真是奇怪,胃什么时候长到了心的位置?

多喝几口酒冲下去得了。

她哗啦啦地倒酒。

在酒窖里随手拿的酒,看那大红的坛子挺好看的,便一手提了一个。此刻觉得这酒也好喝,微甜微辣,入口温醇,但是进入胸腹那一瞬,便如一线火焰,嗤一声向下延伸,四肢百骸都被熏暖了。

那忽然有点冰凉的心,也似被烘热了,她喜欢这种感觉,多喝了几口之后,嘴也有点麻,连那有点冲人的辣也感觉不到了,那就干脆捧着坛子咕嘟嘟灌,完了一抹嘴,打个响指,赞!

她那一声响指,惊动了一直忧心忡忡看着对面钓鱼主子的偷工减料,一回头才看清楚她手中的酒坛,再看她那豪迈姿势,眼瞳一缩,差点没惊呼出来。

额滴神啊。

这位怎么喝了“神也倒”?!

这是酒窖里最烈的酒,放在不大显眼的最后面,这位怎么就这么巧把这酒给拿出来了?

再冲过去一掂量,脑中轰然一声。

两坛子都空了!

刚才,就他那么分神看殿下钓鱼一会儿工夫,发生了什么?

文大人看着温软可人,娇滴滴的,怎么喝起酒来这么豪放呢?

偷工减料看着还在拿着酒坛拼命仰头倒剩下的那几滴酒的笑呵呵的文臻,愁得眉毛都要偷工减料了。

文大人肯定喝醉了。

这下怎么办?

打昏带走吗?

那他碰到文大人的这只手以后也别要了吧。

还是祈祷文大人酒品好,喝多就乖乖睡觉,不撒酒疯,尤其不要到他主子那里撒酒疯……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他就看见文臻忽然把酒坛一扔,以气吞山河之势站起,大步流星,直奔那个三丈方圆内喘气的玩意不能靠近的人去了。

偷工减料大惊急忙要去拉,结果文臻身形像淤泥一样滑软,侧侧腰就滑过去了,身形一闪,已经奔入燕绥身周三丈距离之内。

偷工减料眼一翻。

成功地把自己吓晕过去了。

……

文臻蹭蹭蹭地往燕绥那奔。

靠的是酒壮人胆,色令智昏。

脑海里循环播放着太史阑大步流星的雄姿——无论是她还是君珂还是景横波,不管平日里对太史阑是个什么态度评价,关键时刻都下意识认为,太史阑那种风范,最酷最帅最合适用来装逼。

所以她现在迈着太史步,仰着君珂眼,扭着横波腰,奔到燕绥身后。

双臂一张,抱住了他的腰。

燕绥身体一僵,第一反应是肩膀动了动,似乎要做出个甩出的动作,却又因为熟悉的气息而止住。

下一瞬他似乎又有些不爽,肩膀又动了动。

文臻头很重,一阵一阵热气上涌,她懒懒将头搁在他肩膀上,道“别生气了嘛……”

燕绥又不动了。

半晌哼一声,把她脑袋推开,还是不说话,不回头看她。

文臻也不生气,趁势站直,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便得了好主意,喜笑颜开地道“还生气啊,那我给你跳个舞吧?”

也不待他回答,便从地上左拔一棵右拔一棵,一手一根粗长翠绿的草,笑吟吟掐在脸颊边,道“葱哦,这是葱哦。”

燕绥终于转过了身。

倒是想不理她的,也不是矫情生气,他就是不大想说话,从小到大,对于一切意外之外的事情,他都习惯了沉默冷漠以对。

冻一层冰,筑一道墙,困自己独疯狂。

然而他出生至今,遇见冷淡的,漠然的,温和包容的,畏惧躲避的,世人对他千姿百态,但从未见过撒娇卖痴这一款。

便是唐慕之,用各种手段追求,在天京贵女中也是首屈一指的大胆直接,但其实态度还是矜持含蓄的。

只有她,从未畏惧他,也未将他身份威势放在心上,也未……在乎过他。

所以只有她敢在这时候走近,只有她此刻还在笑,用那般娇娇软软的语调,将湿润润的热气呼在他脖子上。

这死丫头,怎么就不能和这堆死鱼一样安分一点呢?

对面,文臻笑眯眯站着,一手一根长草,告诉他那是葱。

他看着那并不一样齐的草,很想上去剪一下。

看着难受。

文臻才不管他怎么想,高举“小葱”,高声报幕,“现在,有请著名舞蹈家文臻献上一首惊天地动鬼神之‘小葱舞’!”

燕绥还没来得及对她这个报幕嗤之以鼻,她已经跳起来了。

跳起来了……

不仅跳起来了,还唱起来了。

叭叭叭滴滴滴叭叭叭滴滴滴,滴滴滴叭叭叭滴滴……

燕绥……

什么玩意!

还有……

那什么舞姿!

两根草挥来挥去也叫跳舞?

滴滴滴哒哒哒也叫歌词?

她原来呆的地方叫疯人院吗?

……

更远一点的地方。

唐慕之又要从树上掉下来了。

给她扇风的鸟倒了霉,被她怔怔地揪掉了一身的毛。

啊,燕绥的眼光,为什么越来越诡异?

……

再远一点的地方,唐羡之笑着摇摇头。

林飞白在对岸的树林里,站得笔直,凝视着对岸那个举着草唱歌跳舞的五音不全的疯婆子。

嘴角一抹讥诮的笑。

也不知道是在笑她还是笑自己。

好在文臻唱了几句,那个吧唧格滴地舌头打结实在唱不出来,便开始唱歌词。

是谁在布拉格广场,跟着这个曲调在歌唱,又是谁在踏着脚,那个pilipa独自在舞蹈,所有烦恼通通都抛掉,所有曾经光芒统统都闪掉,无视他们的嘲笑,兄弟姐们一起准备好,跳支甩葱舞,不管旁人眼光。只走我的路,跳支甩葱舞。我的青春我的世界我做主。

完了再唱一段。

即兴改编。

是谁在陌生的东堂,对着这个世界在歌唱,又是谁在下水饺,叫你们一群馋猫都舞蹈。所有烦恼通通都抛掉,所有曾经向往统统都忘掉,我只做我想要,请你一定不要想太好。跳支甩葱舞,回去做卤煮,快点别挡路。跳支甩葱舞,我的厨房我的锅铲我做主。

……

的歌声把偷工减料给吵醒了。

听见文臻的声音他一喜,挣扎起身,看见文臻舞蹈的那一眼,他翻个白眼。

又要晕过去了。

……

燕绥已经没有脑袋去安放他的生气了。

他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都是叭叭唧唧哥滴哥滴锅铲厨房我做主……

感觉很长一段时间这首神曲都要循环播放了呢……

文臻卖力地唱跳歌舞,一曲终了脸蛋红红地谢幕,燕绥想你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可怕了吗?结果听见这女人笑嘻嘻地道“花呢?应该献给我的花呢?这时候不是应该有扎红领巾的少先队员上来给我献花吗?”

扎红领巾的少年队员来不了,扎着鱼的宜王殿下终于丢下了他的鱼竿,献上了他的臂膀——把那只伟大的灵魂歌手兼灵魂舞者扛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不能再唱了,他杀伤范围只是三丈以内的喘气生物,她杀伤范围可以是整个天下的喘气生物。

文臻也不挣扎,在他背上一个乾坤大挪移,翻到他背上稳稳地趴着,蹭了蹭他的脖子,鼻音嗡嗡地道“不生气了?”

燕绥静了一会,淡淡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生气?”

文臻呵呵一笑,“那不生气更好呀。”

“你又为什么要来唱歌跳舞?又为什么灌了这一身的酒气?”

身后的文臻不说话,燕绥以为她睡着了,只得默默向前走,快要到主院门口时,听见她口齿不清地呢喃,“……因为我喜欢你呀。”

因为我喜欢你。

可是我不能嫁你。

虽然平时我死也不能说这话。

但我不妨哄哄你。

不然以后不好混啊。

第二句淹没在困倦的口齿里。

第三四五句藏在深深的肚腹里。

倒霉大猪蹄子们谁也别想听见。

燕绥手一抖,险些没把她掉下去,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想再问问,却见她眼睛闭着仿佛睡着模样,一时又觉得问不出口。

像是梦话。

又像是醉话。

这丫头永远这么真真假假,惹人恨。

忽然她又开口了,闭着眼,喃喃道“去我院子……去我院子……我……有……给你……”

口齿含糊,断断续续听不清。

燕绥又顿住了。

第一瞬间好像天亮了几分,道旁鲜花开了,脚下的路平实,步伐也因此轻快得像要飘起来。

第二瞬间有点不敢置信,难道,就是,今晚?

------题外话------

难道,就是,明天?

来来来,掏张月票我告诉你,再掏张月票我让甜甜给你跳个甩葱舞。

ps才v了一个月,存稿君已经瘦了一大截,今天依旧是存稿君担纲。早就想几小千更新了,一直没好意思,我那么瘦的存稿君还在八千更,蓝瘦,香菇。

第八十七章 跑了!

这冷心冷肠的蛋糕儿,真的开窍了?

燕绥并不想理解自己此刻心潮的荡漾是什么,脑海里已经开始计算聘礼的种类和数量,婚床的位置和布置,滇州的精油据说女子们都很喜欢,云州的锦缎灿若明霞是大婚礼服的最合适布料,定瑶的天虹海珠每年出产越来越少,是时候派人去早点打捞备下了……

他一边思考着这些严肃的迫在眉睫的问题,连分别派哪个护卫去收集这些东西都拟好了名单,一边挺直腰杆大步迈向文臻的房间。

以往他也去过文臻的房间,但这一次不同,燕绥由此思维又发散了一阵,忽然想到自己穿的内衣好像有点旧。

倒不是不干净没换,而是他就是不喜欢新的,嫌弃太硬扎皮肤,所以他的内衣都是由未婚女子双手搓揉至软之后再经过三次漂洗才上身的。

这种习惯以后得改了,小蛋糕看着凡事不计较,但总不能连他的事儿都不计较,这要醋起来……嗯,女人哄起来很烦的。

要不要先回去换套新内衣再来呢?

可是这好像有点败兴。

完美主义者陷入了复杂而漫长的思考,直到推开文臻房间的门都没思考完毕。

文臻进了房间便挣扎下了地,一头扎入一个箱子里翻啊翻,燕绥舒舒服服在她床上坐了,顺手将她的床褥一一抹平,又拖过她闲置的一个枕头,齐齐整整两个枕头摆好。

等他忍着内心的骚动东忙忙西摸摸忙完,文臻也捧着终于找到的东西笑眯眯来献宝了。

燕绥一瞧。

一套样式古怪的……内衣。

八风不动的宜王殿下难得惊诧了。

惊诧之后便是微笑——如此心有灵犀,如此准备充足!

有心了!

文臻笑眯眯地将一套内衣捧在手里,这是一套球衣式样的内衣,背心,加上大裤衩子。以舒服凉快取胜,夏天穿正好。

还有一双便鞋,仿的是球鞋式样。一并压在衣服上面。

文臻不会针线,但手巧的人学什么都快,她和宫中针线房的绣娘取了经,再加上自己的想象,便做成了这么一套。

原本打算燕绥秋天生日的时候送他,今晚她醉醺醺的,容易冲动,想着哄人嘛,就要一次性哄到位,干脆一起拿出来送他算了。

此时房内昏暗,但依旧可以看得出燕绥目光灼灼,文臻便想,这家伙其实也挺好收买的,这一套内衣,虽然舒适,也就是普通布料,加起来一百文钱以内,就搞定了一个娇贵的亲王。

她才不会花很多钱买昂贵的天蚕丝给他做衣服呐。

她的钱要留着开分店开遍东堂的。

还要搞厨艺学校。

这礼物送出去,燕绥不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回礼她不算完。

对面,燕绥看似平静实则骚动地接了这厚礼。

然后便开始东张西望。

澡房呢?没准备热水吗?不洗个澡怎么换上这衣服呢?

看见隔间后好像有点烟气,他便起身,拿了衣服准备去洗澡。

文臻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乱找,醉醺醺问他,“殿下啊,甜甜啊,我送了你这么份大礼,你原谅我了吗?”

心情很好的燕绥态度很好地道“当然。”

“那你打算回我个什么呀。”

燕绥掀开帘子看里头,顺口回答她,“自然是我啊。你肖想了这么久,本王自然不能辜负你。”

酒喝大了脑子打结的文臻呃了一声,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看见他掀帘子,那个位置原本是澡房,她却嫌弃澡房在屋子里水汽大,挪出去了,让工于心计帮忙改造了一个舒服的卫生间,此刻发现他居然要去那里,急忙扑过去,拽住他就往外拖。

“殿下啊错了啊错了啊。”

燕绥想为何如此急色不洗澡怎么行?

一边身娇体软地顺着她的势往床的位置退。

然而退到离床还有半丈的距离时,文臻的推力忽然换了方向,一个转折,把燕绥推出门外,啪一声,关上了门。

燕绥还没反应过来,后背已经贴上了门板。

他在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

看天。

这剧情转折太快有点跟不上。

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后背悄默默顶了一顶。

发现门栓已经拴上了。

燕绥“……”

不死心,又呆了一会儿,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他看月亮。

月亮看了一会,里头传来声音,却不是开门的声音,而是文臻欢欢乐乐闹出的动静。

踢踢踏踏去洗脸。

叽叽咕咕吃点心。

细细碎碎换衣服。

伴随着大声的“我爱洗澡心情好好”和“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的魔音歌声。

最后是吱吱嘎嘎的床响。

还有大声的“怎么枕头多了一个!啊呸这是我的单人床!”完了又叽叽咕咕笑一阵,大声报幕,“下面,有请著名民间歌手慕寒演唱,单身狗!”

“两个黄鹂鸣翠柳你还没有女朋友雌雄双兔傍地走你还没有男朋友……”

歌声渐渐越来越轻,最后化为甜美的梦呓。

她睡着了。

在门外的宜王殿下。

睡不着了。

他抱着那套内衣,看着天上的月亮,脖子有点酸,心比这月亮还凉飕飕。

好一会儿,他忽然转头。

就看见不远处的竹林子里,林飞白正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但是看那贱贱的神情,一定把该看的都看完了。

林飞白发现自己被发现,转身就走。燕绥也没理会他,默默了一阵,捧着那内衣走了。

走到院子外,他吩咐等在那里的偷工减料。

“明天开始,把三两二钱送到她院子里,给她养。就说……”

偷工减料凝神倾听。

“单身狗,会嚎叫,和她歌声最像。十分相配,敬请笑纳。”

……

林飞白回到自己院子里,正准备歇下,忽然门被打开了。

不是敲响也不是撞开,是打开。

他起身去看,门外面没有人,过了一会,燕绥穿着一身奇奇怪怪的衣服跑过。

林飞白的目光从上到下,扫出了难以言喻的惊吓。

这都什么玩意儿?

一件布料加起来没有两块帕子大的衣服,没有肩部,就在肩膀上挂着两个细布条儿,露出燕绥骨肉均匀肌理如玉的肩膀,和平直的锁骨。

底下是个大裤衩儿,倒也什么奇怪的,缝两条黄色的边,露出小腿。

再底下是一双鞋子,这个又奇怪了,底子厚厚的,没有靴筒,鞋腕浅浅的露出脚踝,居然还有带子,在两边的小孔里交叉,系出一个结。

稀奇古怪的,但看着还挺舒服的模样。

他这么一扫,燕绥已经从他面前跑过去了,后面跟着一群夜跑的苦瓜脸护卫。

林飞白站在台阶上发了一阵愣,想起来这衣服好像是他刚才看见的燕绥手里捧着的那套,而刚才燕绥是从文臻房里出来的,想必是文臻的赠送。

这衣服式样一看就是寝衣。燕绥这骨头轻的,女子私密相赠的寝衣就这么大喇喇穿出来招摇过市,是生怕不够败坏文女官名声吗?

林飞白又发了一阵愣,然后才察觉夜的冰凉,正想要回去继续睡,忽然又一阵脚步踏踏响,回头一看,燕绥又带着他那群一脸丧的护卫跑回来了。

依旧是目不斜视地从林飞白门前跑过去。

林飞白干脆不走了,抱臂靠在门边,看他作妖到几时。

远远地看见燕绥带人夜跑的路线,绕过了几个空着的院子,主要是经过一号院的后门和六号院的前门。

唐羡之住一号院,他住六号院。

林飞白在门口站了两刻钟,燕绥经过三回,第三回他回来的时候,旁边的护卫手里拎着打包的肠粉。

那肠粉鲜亮洁白,拌着红红的辣子和翠绿的葱花,酱油色泽浓厚闪亮,老远就能闻到清爽的香气,从视觉到嗅觉都能第一时间得到滋养。

一看就是文臻的手艺。

林飞白几乎要冷笑了,睡衣夜跑炫耀得这么幼稚也罢了,这还特意绕到厨房,继续炫耀文女官大半夜给他做夜宵?

林飞白忽然有点恶意地想到,这要万一哪天每个院子都住了人,这位是不是每晚都得跑死自己啊。

燕绥轻飘飘地跑过来,经过这长达一个时辰的夜跑,心底的那团隐火才慢慢地平伏下去。

尤其是每次路过用余光看见林飞白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嘴脸,那火就下得更快一些。

唯一可惜的是唐羡之那家伙起居永远那么规律,永远不被打破,这个时辰他早睡了,也绝不会因为院墙外重重的脚步声就起身去看的。

好在还有林飞白。

燕绥心底的小火苗始终蹭蹭地冒,一半是因为之前的话,一半是因为有了之前的话还不好好道歉还要恶意撩他的某人,但一个醉汉能和她较真什么,较真也要等到她酒醒。但心上像多了只猫儿,小爪子时不时抓一抓揪一揪让人难受,他便也揪一揪扯一扯别人,如此便公平了。

至于对象,自然是本就看不顺眼还要赖着不走的林飞白。

所以他特地让偷工减料去厨房一趟,找到了剩下的肠粉,反正文臻做东西吃的惯例就是份量多多的,从来不愁吃不完。

这回端着夜宵,他终于看见林飞白了,那家伙竹竿子一样矗在门边,一脸的看腻了的冷峭。

燕绥招呼,“夜宵,来一口?”

林飞白瞟也不瞟他,“谢了。厨房里吃剩的,没兴趣。”

燕绥笑,“嗯,今天吃我剩下的珍珠奶茶,味道如何?”

林飞白“不错。好歹还有个杯子,总比端着锅喝体面。”

“你今天好像有点冲。”燕绥打量林飞白,眉眼带笑,“怎么,墙根底下偷窥,窥到些不愉快的了?要我说,你自己也不是没有府邸,要么早点回德胜宫找娘娘抱抱也行,赖我这,以后保不准越来越碍你的眼,何苦来?”

林飞白薄唇一掀,还没来得及惯例的反唇相讥,忽然容光焕发蹭蹭蹭地跑过来。

燕绥眉毛一挑——他的护卫向来摄于他的威严,不敢放肆,这么着急失态,肯定有事儿了。

果然有事儿了,还没等他开口让容光焕发换地儿说,还没发觉林飞白在门口的容光焕发已经扯嗓子唤起来。

“殿下,殿下,文姑娘跑了!”

“……”

片刻寂静后,林飞白眼角一弯,笑了。

他素来很少笑,这一笑云霁月开,清风过松,郎朗然令人目眩。

“果然碍眼。果然碍眼得狠哪。”

……

六号院唇枪舌剑文臻可没想到。

想到的话大抵要骂一声贱嗖嗖真是万贱之宗。

她也不是故意要落燕绥面子,实在是睡到一半醒了,口渴得厉害,找到水咕嘟嘟喝完,一边喝一边大骂某人只晓得装逼赌气,追女仔半点窍不开,都不晓得给喝醉的人准备水。

一边骂一边觉得自己十分英明,燕绥这种强迫症洁癖傲娇蛇精病,想要调教得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上得大床实在比把人妖恢复成壮汉还难,这种人生来居于宇宙中心,脑子里就不知道关心体贴之类的词儿怎么写,除了一张脸能看其余真是乏善可陈。文臻向来就是个懒的,绝没有和自己过不去找事的爱好,在她看来,燕绥=麻烦,还不如找个性格温和的普通人,过自己爱过的日子。

喝完水准备脱了衣服再睡,一边脱一边继续骂燕绥个傻逼,穿越小说里这时候男主就要狗血地帮女主脱衣服,擦擦汗倒倒水说点温存话儿,顺便那什么什么,那什么什么要看当时的审查制度严格与否,严的话范围就在脖子以上,吻戏蜻蜓点水;松的话范围就在脖子以下,肉肉端上一盘。

瞧他做的什么事儿,搬个枕头拖床被子的,咋,等俺上来自己动?

心火旺旺的,骂完又觉得自己无聊,他不开窍不是好事?自己有病啊,不娶何撩?

也不知道自己郁闷个啥,她闷闷地脱衣服,忽然触及袖口里硬硬的,这才想起好像之前有收到一封信来着。

反正一时也没睡意,她随手拆开信,随便看了几眼,忽然坐了起来。

司空昱的信!

说是在天机府遇见了可能是她朋友的人!

信中说天机府一个专门出外执行秘密任务的小队里,有一次回来休整,他发现一个神眼少女,透视非常厉害,人也比较符合她的描述,说话行事也像她,和常人颇有不同,问她要不要去看看。

当然要!

文臻自认为是个冷骨头,在这陌生的国度最为牵挂也就是从小相依为命的三个死党了,只是人海茫茫,毫无线索,一时也无法去找,所以总想着多挣钱,有了经济基础再找人便方便多了。

上次遇见司空昱,听说他要去天机府报到,便随口嘱托了一下,也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真的有线索!

东堂异能者众多,有透视眼的肯定不止一个,但是司空昱说行事举止有异,那就值得去瞧一眼了。

文臻这下再也不想睡,当即爬起身整理行装,她多少还有点酒意,又兴奋,性格又比较自我,背着个行囊就走,也没想起来要给主人家留个纸条或者亲自告辞一下怎么的。

她经过一号院的时候,看见院墙花窗里隐隐透出一点灯火。

这时间不早不晚的,唐羡之已经起了?

但她也没有耽搁,转身走了,打算出去联络一下易人离君莫晓,陪自己走一趟,反正天京的店面,还有闻老太太一家和闻近檀替她看守着。

宜王府里她早已是自己不知道的半个主人,所有德容言工看见她都当没看见,因为文臻有时候也会起大早出去买比较难得的菜,所以在护卫们看来也就是她今儿分外起得早想必是得罪殿下去买好吃的哄他了殿下真是好福气咱们的名字看样子离改掉已经不远了想想真是开心啊哈哈。

一号院子里,一灯如豆,灯下对坐唐家兄妹。

唐慕之僵硬地坐着,垂着眼,擦着她的哨子,看不清脸上神情。

唐羡之在她对面,微笑喝茶,时不时瞄一眼窗外。

两人看似气氛祥和,不知怎的,屋子里外却静得吓人,屋外夜虫不鸣,屋侧护卫屏息。

忽然唐慕之擦哨子的手重重往下一砸。

咔嚓一声,坚硬的紫檀木桌面整个碎裂,那哨子却毫无伤损。

唐羡之却没什么意外表情,笑着摇摇头,在桌子裂开的前一瞬便端走了自己的茶,悠哉悠哉喝了一口。

唐慕之是那种我忍我冷我不要倒然后忽然便发了疯的人,桌子砸裂之后顺手一推,轰隆一声桌子砸到榻下。

奇妙的是唐羡之依旧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榻的另一边。

唐慕之的低咆在这静寂的夜里听来分外压抑和凶狠,“哥哥!我才是你的妹妹!你的亲妹妹!你为什么不仅从来不帮我,还要害我!”

唐羡之放下茶杯,偏头看看外面,平静地道“哦?害你?怎样叫不害你?放你此刻出去,杀了方才路过的人?”

“有何不可?”唐慕之眸子沉冷,瞳仁边缘一圈血色深红,“她怎么对我的?从一开始,就视唐家尊严于无物,骗我,欺我,辱我,和燕绥联合起来坑我,你没看见?”

“这要是在川北,谁敢对我多看一眼,都会被挖了眼珠!可是她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到现在,我要杀她她早就死了一百次,都是你拦着我,你拦着我!你为什么要拦我?我唐家的尊贵呢?我公主般的身份呢?你又是为什么甘心留在天京做一条夹着尾巴的狗!”

唐羡之摇摇头,不赞同地看她一眼,“口口声声唐家尊贵,你就是这样展示你的尊贵和身份的?”

“那也不是像你这样展示!被人侮辱,下狱,被人压着打,被人逼着留在天京做人质,有仇不能报,有怨不能伸,连一个贱女人都不许我动手,你要憋死你自己去憋,你凭什么拦我!”

“凭我是你兄长,凭唐家我说了算。”唐羡之语气好像在说水开了,但唐慕之更疯了。

“你说了算,是哦你说了算。你从小出类拔萃,长辈们人人看重,你说啥都是金科玉律,一家子都给你灌透了汤。明明有机会走,偏偏要留在天京,你留在天京是为了什么?为了把唐家卖给燕家,还是为了你死命拦住不让我杀的女人?”唐慕之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冷笑,“哦,你拦的不仅仅是我呢……真是情深义重,那么她好像刚才跑了,怎么,你们约好了一起私奔吗?怎么她就不带着你一起呢?”

唐羡之微微一笑,手指一抬,唐慕之身躯抖了抖,似乎在努力抗争,但终究争不过,砰一声坐下,脸都涨红了。

她对面,唐羡之轻声细语,更加温柔地和她讲,“我和她,不用私奔。”

唐慕之冷笑,“还往脸上贴金呢。”看了一会唐羡之的表情,毕竟双胞兄妹,无与伦比的了解,忽然骇然,“你要做什么?”

“比你想象得做得还要多一点。”唐羡之淡淡地道,“我拦住你杀文臻,是因为你杀不掉她,你如果真想杀她,我建议你先杀掉燕绥。”

“我也建议你先杀掉燕绥。”唐慕之冷冷道,“既然你不管我的死活,你自己想做的事我又凭什么帮你。”

“你要认为我是不管你死活也由得你。”唐羡之笑道,“总之,天京是个好地方,我是要呆一阵子的,你如果不愿呆,等文臻回来了,我送你回川北就是。”

“我想回就回,凭什么还要替别人让路!”唐慕之猛地站起身,将口哨塞在嘴里,转身就走,片刻后,院子里一阵低沉回荡的哨声,有掠翅声不绝,唐羡之从窗户里向外看过去,看见她站在一大群乌鸦的翅膀上,向着文臻离开的方向飞去。

唐羡之也不急,洗手焚香抚琴,手指按在琴上,轻轻一压。嗡地一声。

远处,离文臻已经不远的唐慕之脚下乌鸦忽然一阵怪叫,纷纷散开。唐慕之噗通一声,栽了下来。

……

德容言工们一大群,一个不少,齐齐跟在燕绥身后,赶回文臻住的院子。

一个不少是因为害怕此时少了谁就会引发炸弹——殿下面无表情,眼神漠然,和以前很多日子没啥区别,但是跟了他多年的护卫们都知道,殿下从来没有歇斯底里的怒火,也不会暴走叫喊,甚至不会展现自己的任何情绪,他越漠然,越淡,越杀气浓。

上一次惹怒他的人,连坟都没一个。

好在府里护卫虽然不会拦文臻,但对她的安全十分上心,她出了府,便有十人小队跟了上去,十人小队的队长此刻也赶来了,和燕绥通报了文臻的动向,目前正往天京闻家外宅方向而去。

也有人报上说今晚文姑娘有收了一封信。

一刻钟后,跟过去的人传回信息,文姑娘已经带着君莫晓易人离,雇了大车出城了。

同时传回来的还有那封信。

燕绥看到信的内容,周身的气压低到连草都在瑟瑟发抖。

“去查信的来源。”

很快,回报就来了。

“回殿下。这封信是今早从京西驿站传递过来的,由驿站小吏亲自送上门,送来的时候火漆信封都是完整的。而京西驿站也有很清晰的记载,是一天前从定州郧县驿站快马送来的。天机府之类隐秘部门的信件一向只走京西驿站,快马专递,就目前渠道来看,没有问题。”

善于辨认字迹的工于心计也道“已经比对过字迹,是司空昱的。”

德高望重已经看到那信的内容,他略知道一点文臻有好友要寻找的事,殿下有关照他们日常注意着些,但有消息可以回报给他,但不得直接告诉文臻。此刻看见那信,神色古怪地道“殿下,如今瞧来,是文姑娘的朋友有了消息,她挂心好友,连夜追去也是应该的。您看……”

殿下啊,人家去找好朋友了,这好朋友在人家心里的地位,保不准还比你高一些,你可不要脑筋发昏跑去拦阻,你宜王府那个对称的院子,还没正式姓文呢!

无奈燕绥此刻好像就没听懂他的暗示,皱眉看着那信,似乎在想什么,忽然道“继续向源头追索。”

“这……追到何时为止?”德高望重想难道追到人家司空昱那里去吗?再说证明了这封信的来源又有什么意义呢?

“另一拨人去追文臻。”

“是,我们一定好好保护文姑娘……”

“我是说,追回来。”

“……啊,殿下,这个……”

殿下你确定吗?你真的确定吗?

文姑娘说了几句你不爱听的话,你至于要把人家得罪要死吗?

啊殿下你不能这么自己作死啊。

一心想要改名字的德容言工们扑过去,想要给他家昏了头的殿下上书,奈何燕绥已经上了马,一边道“派速度最快的鼹鼠去,越早拦截下来越好,她要不肯回来……”他顿了顿,一直都很平静的声音,第一次透出一丝冷意。

“那就打断腿。”

德容言工???!!!

殿下你这辈子还想娶王妃吗!

我们这辈子还有希望改名字吗!

……

------题外话------

提醒一下我的美人们,上个月消费满十块钱的,这个月就有保底月票的哟,赶紧去会员中心翻翻口袋看看有没有,不要钱的月票不送白不送啊。

屁股被掀了,我也要跑啊!

第八十八章

文臻此刻已经出了天京。

赶在城门开启的第一时间出城,她知道自己身后应该有燕绥的人跟着,但也没有去管。还在想起来后,在显眼处留了一封信,把事情和燕绥说了一下,并请他代为向陛下告假。

反正大臣们最近恢复得都不错,她的事务基本完成,陛下也说过要给她几天假再让她去光禄寺点卯的。

这信很快就不见了。想必是燕绥手下拿走了。她因此也便放心了。

她没想过这事会有什么不妥,她是个自由人,没给任何人任何诺言,为的就是这说走就走的痛快。

至于燕绥可能会生气?回来给他多做几个蛋糕就好啦。

她现在心情不错,一边在大车中补眠一边和君莫晓计划着开分店和开厨艺学校的事。

外头易人离亲自赶车,没有用车行提供的车夫。这是他自告奋勇,因为文臻又从宜王府带小玩意给他了,宜王府的机关体现在生活各处,易人离有次无意中发现十分有兴趣,因此有时文臻出来和他谈事情,都会给他带个宜王府里的小机关玩意,易人离也颇有天赋,有时候能够在那些机关上翻新出新的花样来。

文臻上车时夸他如今可比以往勤快多了,经过他身侧时候无意中一偏头,看见他乌发下一小片白色,不禁骇然,笑道“易人离,最近是不是开分店特操心,怎么连白头发都一下子出来这许多?”

易人离一怔,伸手摸了摸头顶,顿了一会才笑道“是啊,忽然有钱了,总睡不着觉,都是你害的。”

大家便笑——确实江湖捞生意非常红火,现在大家都有钱了。前不久文臻还给几个人分红,据说易人离买了个小宅子,单独搬出去了,说还住在闻家不大合适。君莫晓则买了一大堆衣裳胭脂水粉,堆满了半个院子,至于闻近檀,啥也没买,大概又藏起来了,她一向扣扣索索的,好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一样,啥也不舍得花。

天机府在建州乔郡的漳县,离天京距离五百里,要跨越两个州境,在现代这点距离不算什么,在古代就代表着漫长的旅途了。

所以文臻去车马行雇了最结实的车,配上擅长走山路和远路的草原马。因为司空昱说那神眼少女属于天机府的秘密小队,时常要去执行秘密任务,在天机府呆不了多久可能就要走,而且去处也是秘密,什么时候回来也是秘密,文臻不得不拼命赶路,希望能尽快到漳县。

车行一日,便已经到了离天京最近的定州境内,白天三顿饭都在车上解决,一天下来屁股已经被颠麻,跑得太快车子也出现了伤损,文臻便决定穿最近的定州郧县而过,一来在城中休整,去车行换马,加固车子,人也休息一下;二来,郧县繁华,又没有天京那么多规矩和限制,她一直想把厨艺学校也开在这里,正好顺便看一下城景,考察一下选址。

到了郧县,易人离去修马车,文臻君莫晓去郧县江湖捞分店。

郧县江湖捞开在郧县百尺街,也是一个繁华地段,最近刚开始了夜市,那条街更加热闹得不行,江湖捞就在最中心的位置,旁边就是文臻抽江湖捞利润设立的一个简易读书点。

江湖捞经过文臻一再改良,服务模式、经营方式、工作流程都有了一套固定的规矩,因此两人也没有进去,站在一大堆折纸排队等候吃饭的人群后看了看,文臻便发现了另一件有趣的事。

这条街是夜市闹市,自然是脑满肠肥者多,但江湖捞附近,却是穿简朴长衫的人多,那些人出入一个叫做“三问书屋”的地方,举止斯文,和四周格格不入。

“三问书屋”是文臻所办的免费图书馆,“三问”取的是问天,问地,问心。从现代来的人,都深知教育的重要性,古代印刷贵纸张贵书自然也贵,寒门学子哪里看得起书,文臻这个书屋,每月都会拿出江湖捞的十分之一利润来购书,到现在整个书屋已经有藏书千册,在这个时代算是精神的豪门了。

文臻在书屋门口站了一会,看见来往的书生虽然多半衣着寒酸,但举止有礼,看书时神情专注,有几个书生还会来的时候帮忙扫地抹书架,走的时候把书整理好放回原位,有破损了自己带纸来修补,文臻瞧着便觉得这钱花得值得,心情甚好。

她看了一会,不知不觉地走近书屋,忽然有人从里面出来,神色冷漠,将她一拦,道“两位姑娘请留步,书屋都是男子,不允许女子进入。”

文臻怔了怔。旁边的君莫晓已经柳眉倒竖,正要呵斥,文臻将她一拦。笑道“啊,不知此地规矩,抱歉抱歉。”便拉着君莫晓走开几步。

文臻有些不快,她设立书屋的时候只是交代了一声,具体的事是易人离在当地雇佣人来办的,并没有提过女子不能进书屋的事。但时代不同,礼教于此地是大防,书屋窄小,男子居多,再放女子进去,是可能引出一些非议,如此惹出事端的话,反而会给书屋带来麻烦,这么一想,文臻也便不生气了,便想再看看江湖捞便走。

她走开了,那看守书屋的人还不罢休,盯着她们,目光灼灼似防贼,看她们还在周围梭巡,顿时眉头一挑,道“两位姑娘还请走远些。这书屋都是读书人,未来都要飞黄腾达封妻荫子的,可不能被阴人冲撞了气运!”

“冲你老娘!”君莫晓不干了,立即开始捋袖子,“赶我走是吧?要不要我告诉你——”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搡,猝不及防差点栽个跟头,还是文臻一把扶住,两人回头,就看见身后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当先一人脸上斜贴着一块膏药,一脸的横肉和邪气,身后有人在嚷嚷,“女人不许呆在三问书屋附近,滚开滚开!别拦了郑爷的路!”

那个郑爷倒了停了停,眼光在文臻脸上溜过,再转向高挑昳丽的君莫晓,顿时光芒大亮。

文臻想难道要开始狗血的当街抢民女戏码吗?好啊好啊好久没有看见君莫晓揍人了呢。

然而那郑爷比她想象得有格调,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冲身后一个手下飞了个眼风,便大喇喇走了过去。

他一过来,那态度冷漠的看守人表情便有些难看,一边低声催促里头的书生赶紧走,一边迅速迎了上去,笑道“郑爷,您今儿个有空,亲自过来啊?”

那郑爷哼了一声,斜他一眼,道“今儿个的借书费呢?我瞧瞧?”

文臻眨眨眼,一脸魔幻。

啥?

借书费?

我啥时候规定过这玩意?

那看守的人面有难色地端上一个托盘,里头寥寥几个铜子,那郑爷一见便飞起了一边眉毛,“就这么点?”

看守的人呵呵笑,搓手,“您瞧,都是些穷书生……”一边竖着眉催促那些书生,“走走,快走。”

文臻在一边,也挑起了眉毛。

很多事,还真是要看到最后啊。

原以为这个看守人态度恶劣行径势利,还想着回头把他开掉,谁知道这恶人私下里,也有一颗怜贫悯苦的心肠。

很明显三问书屋已经变味了,被这个地头蛇一样的郑爷过来收借书费,倒是这看守人还有几分良心,郑爷不在的时候便不收钱,所以书生们也感恩,便帮着收拾整理。

文臻看了一会准备走,她还有要事要赶路,不想节外生枝,打算回头再来处理这事。

原本这边江湖捞的掌柜代管三问书屋,但是看这情形,这郑爷在此收费已经有一阵子,也没见江湖捞来管,很明显其中有了利益输送。现在要动定州江湖捞掌柜动静太大,得等回京后做好后续安排再说。

她正要走,忽然江湖捞那边有人过来,文臻一喜,还以为江湖捞的人终于开始履行职责了,结果就见那边几个伙计手里都端着火锅肉片等物,十分熟门熟路地送进三问书屋,又招呼那郑爷,“郑爷您来啦?今天我们有上好的新鲜黄喉,您尝尝。新鲜嫩脆,可绝了!”

那郑爷便随手从那个装借书费的托盘里抓了几个铜钱,往那小二托盘里一扔,得了一串谀词如泉涌,哈哈笑着进门去了。

随即那批书生便被都赶了出来,那地头蛇一群人,将屋子里的桌子都拼在一起,拿出随身带来的酒,火锅肉片蔬菜都放在桌上,几人团团围坐,就在这满满书香的屋子中开始喝酒,猜拳,酒坛搁在书架上,骨头啃得手油腻腻的,顺手从架子上扯一本书擦手。

一大群书生远远围在门外,看着这一幕心痛得两眼发红,却是敢怒不敢言。

君莫晓头上已经好像有小火焰在燃烧了,声音嘶嘶的道“不行文臻,不行,你不要再拉我了,气死我了,我忍不了了!这些书,有一大半是我去书市,去旧书摊,甚至去人家府里上门求人,请人家允许我派人去抄书,才弄来这么多的……那本《四书集注》,你看见没有?那本书人家是孤本,不卖啊,我上门三趟,帮人家老娘调理经脉才抄到手的!现在被人家拿着垫牛肉片……我可去他娘的!”

她一捋袖子,大步上前,文臻叹口气,对天望了望,希望燕绥的护卫就在附近吧。

君莫晓一靠近,书屋门窗都开着,里头的人已经望见,那郑爷笑嘻嘻筷子敲着碗道“哟,这位姑娘,还没走呢?来来,大爷这里吃一口润润肠子。伺候得好,以后天天有你吃香喝辣!”

君莫晓望定他,忽然笑一笑,大步走了过去,一屁股就在郑爷身边坐下。

郑爷也没想到这姑娘真的召之即来,大喜,亲自给君莫晓斟酒,道“来,先陪爷喝个双杯儿。”

君莫晓也不推辞,接了酒杯,那郑爷大笑着举杯来迎,君莫晓忽然打开火锅的风门,把杯中酒往里一泼。

“呼啦”一下,火苗蹿起三尺高,桌子四面的人纷纷惊呼蹦起。那郑爷离火锅最近,胸前袖子立即着火,惊得他急忙拍打,君莫晓早已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大喝“都给我滚出去,别烧着了宝贵的书!”

她一脚一个,把这些人都送出书屋之外,郑爷好容易扑灭火焰,正要跳起来叫众人进去打,“呼”一声,还燃着火的火锅整个也飞了出来,正砸在抬手要发号施令的郑爷手臂上,火苗呼啦一下又着了他的袖子,热汤接着哗啦啦洒了下来,肉片蘑菇白菜什么的砸了一身,眼看着那裸露的手臂上,就烫起了豆大的油汪汪的水包。

文臻看着这一幕,不知怎的想起那回在宫中,也是火锅惹出了一场事故,这玩意真是居家旅行请客吃饭打架之必备道具啊!

郑爷的惨叫简直要把书架都掀了,嚷着要他那群混混手下上来打死这个贱人,奈何那群人刚才也被烫得不轻,都在嗷嗷叫,四面围观的人虽多,大多面露喜色,还有人大声叫好。

“报官!报官!”那地头蛇眼看一时没有支援,居然叫了这么一句,“报官!这贱人杀伤我等,要她蹲大狱!”

“报什么官?”君莫晓狞然一笑,指指自己鼻子,“我触犯了哪一条,啊?”

“你当街打人!”

“我打闯入我屋子还敢来叫我陪酒的人有何不可?我打假借我名义收费败坏我名声的小人有何不可?”君莫晓一脚把他蹬翻,“三问书屋免费借书,只允许寒门学子进入,谁准你们这群人渣混混贱胚子,在我这要钱还吃吃喝喝?”

“你说什么?你的屋子?”郑爷瞪大眼,看看君莫晓又看看三问书屋,君莫晓冷笑着,掏出一张纸,道“认得字吗?快扒开你的狗眼皮看看!”

那张纸是官府发给三问书屋的登记凭证,上头有店名和君莫晓的名字,文臻先是女官,再是朝廷官员,一般不宜直接占有店铺,便由君莫晓登记了名字。但江湖捞是文臻和皇帝做了报备的,都在她名下。

这东西伪造不来,有官府印记,一旦伪造惩罚极重,也只有店主才有。君莫晓以为那郑爷这下得尬上,鹊巢鸠占空手套白狼遇上了正主。

谁知那郑爷看也不看,仰天大笑,道“往日只见爷作假糊弄,没曾想今日还有人敢到爷面前冒充!”转头看见隔壁江湖捞的伙计在探头探脑,立马大叫“小二!小二!叫你们的人来帮忙!有人来砸你们江湖捞场子了!还敢假冒你们掌柜!”

那小二头一缩,过一会江湖捞出来一队大汉,直奔三问书屋而来,当先的竟然就是江湖捞掌柜,皱着眉头大声道“让让!让让!什么人又敢闹事!”看见郑爷那模样,惊得眼眸一缩,失声道“怎么了老郑,那些穷措大,又找事了?”

那郑爷捂住手臂,歪着一张脸,龇牙咧嘴地道“比那群穷酸胆子还大!你瞧瞧我!还敢说三问书屋是她的!”

文臻早已和一个孩子吩咐了几句话,给他塞了点钱,那孩子撒腿飞奔而去,此时她和君莫晓两人看那掌柜,却都不认识。

郧县江湖捞主要是易人离负责建立的,文臻本不想这么快开分店,但郧县这边的官府倒还算脑筋活,县令亲自拜访过她,希望她将分店早日开到郧县,也好让郧县境内的商家取取经,正好天京的分店选址出现了一些问题,便先开了郧县的店,开店过程中确实得了当地官府不少便利,在选址税务开店手续方便都非常优惠,县太爷还给店里推荐了管理人才,碍于面子,易人离也用了,只是并不是掌柜,掌柜是由天京老店派熟手过去的。

但现在掌柜明显换了人,这是怎么回事?

那掌柜一脸诧异之色,看看君莫晓,忍不住冷笑一声,道“姑娘,这当面冒充的事儿,你做得不心虚吗?”

君莫晓也笑一声,道“三问书屋不是我的,那就是你的了?”

“当然。”那掌柜答得理直气壮,不屑地看君莫晓一眼,吩咐伙计,“去,和我表哥说,有人来江湖捞闹事,请他这就派一队官差来。”

“贱人,你知道掌柜表哥是谁?”郑爷狞笑,“是咱们郧县的父母官!”

文臻眼前飘过前些日子来拜访的那位县令的模样,一脸忠厚相,每道皱纹都似乎堆积着对民生的担忧。

真是贱人不可貌相。

“姑娘!姑娘!”有人拉她,文臻回头,看见的是一个书生,好像就是方才看书帮忙整理屋子后来又被赶出来的其中一个。

“姑娘,你和那位姑娘是一起的吧?”那书生焦灼地低声和她道,“你叫她快点收手。和那郑爷赔个礼,掏点银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可不能被弄到府衙,那不掏空你的家底,把你搞个半死出不来的!”

另一个书生也道“姑娘你千万别不信。这书屋原本是免费的,但后来这郑爷来了,便开始要钱,隔壁江湖捞的掌柜原本是天京人,没多久就被人告了说他偷东西,下了大狱,重刑之下便招了,然后便派了这个掌柜来,据说是县太爷的表弟,这郑爷巴结上了他,每日三问书屋收的银子也有这掌柜一半……”

又有人道“我们也闹过,哎呀,差点被官差打断腿……”

“是吗?那真是好可怕哦,我这就去劝她。”文臻一脸惊叹,脚下没动分毫。

官差来得很快,府衙本就离这里很近,鹊巢鸠占收费的事儿多少天没人理,君莫晓刚动了手就有人得了信。

一队官差锁链啷当齐步奔来,颇有些声势,报官的地头蛇和县令亲戚掌柜都面带得色,抱臂站到一边。

君莫晓怡然不惧,文臻始终站在人群边缘,不显眼的地方。

那队官差到了近前,锁链一抖,开口便是,“方才在此闹事伤人之人何在!速速随我去府衙认罪!”

君莫晓一声长笑,正要说话,忽然那群刚才劝她的书生都奔了过来,挡在了她的前面。

当先一个书生颤声道“诸位官差,这位姑娘也没做错事,三问书屋本就是免费借读,是郑二等人占据三问书屋,前来收费,形同掳掠,这位姑娘不过是打抱不平……”

“少啰嗦!”那官差哗啦一声锁链一抖,不耐烦地道,“你也要打抱不平是不?行啊那去府衙大堂上打去!三十杀威棍,准备好了!”

那些书生齐齐一抖,想是很多人领教过那三十杀威棍,一时都有些脸发青。

君莫晓上前,拨开人群,不客气地道“去去去,走走走,谁要你们多事儿。”三两下把那些书生赶走,把那张凭证拍到官差面前,怒道,“这是你们府衙自己发的凭证,只有店主可以拥有,三问书屋是我的,我怎么就不能赶人了!”

那官差看了一眼,一怔,随即道“可三问书屋不是一直说是李掌柜的吗……”

便看李掌柜,李掌柜窒了一窒,“这书屋是我代管!再说她说了就是她的?这凭证万一是偷来的呢?”

“偷来的只要在我手里就是我的!这是你们官府的规定,只认凭证不认人!”君莫晓眉毛一竖。

“那江湖捞总是我的吧!你殴打我江湖捞的伙计,我一样可以拿你!”

“我打了你哪个伙计?”

李掌柜一指郑爷,“他!他是我江湖捞的挂名伙计!”

文臻“噗”一声。

听说过挂名编剧,没听说过挂名伙计。

新鲜。

县太爷的亲戚果然和县太爷一样脑子活。

那官差得了这一句,顿时来劲,一声断喝,“当街殴打江湖捞伙计这个你可赖不掉吧?走!随我去府衙!”

手一挥那群人便要扑上来。

“一个打工仔,也敢说江湖捞是他的?他怎么不说天京江湖捞也是他的?”忽然有人接话,声音甜甜,语气恶劣。

众人一回头,就看见文臻走了上来。

“你又是谁!”官差脸色不耐。

“江湖捞东家啊。”文臻笑吟吟,吐出的字眼却让众人炸了锅。

掌柜唰地变了脸色,郑爷瞠目结舌,官差面色惊疑不定,百姓议论纷纷。

“咦,这戏怎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

“她说东家,东家哎。这可不是随便说的。江湖捞不是最先在天京开起来的吗?”

“不是说江湖捞的东家是宫中的一个女官,而且也开创了夜市小吃,咱们郧县的长林夜市不就是托人家福办起来的?”

“女官啊,倒有些像,只是比想象中还年轻……真的假的啊……”

“我,文臻,原尚宫监四品司膳女官,现光禄寺从四品少卿。”文臻指着自己鼻子,拿出两块腰牌晃啊晃,一块是还没收回的宫中女官腰牌,一块是刚发下来的光禄寺腰牌。

“江湖捞是我首创,这个三岁孩童都知道。”文臻道,“三问书屋是由江湖捞代管的免费借读书屋,这也是我和陛下都报备过的事情。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郧县官府如此热情,掌柜帮我换了,三问书屋帮我管了,不收费的帮我换成收费了,下一步是不是连东家也顺便给更新了?”

“文大人——”忽然一声长唤,长街尽头滚滚而来一条人影,到了近前来不及说话先赶紧喘气擦汗,大热天满地汗珠子乱滚,众人一瞧,哟,不是本县父母官是谁?

本县父母官方世仁,嗯,不叫方世玉,也不叫黄世仁。以一种和身材决然不符合的速度奔来,还没到文臻面前,已经一连声道“这是误会!这是误会!唉,这叫人如何说起!如何说起!”

一边说着“如何说起!”,一边非常伶俐地摆手斥开那群官差,厉声让官差先把占人地盘假冒主人收费的郑三收押,郑三还没从这一波一波的翻转中反应过来,被那些官差毫不客气抓住受伤的胳膊就拖,疼得吱哇乱叫,眼看着那烫伤的地方便有皮掉了下来。

方世仁随即便一个灵活的转身,一脚踢在李掌柜胫骨上,怒道“大掌柜犯了错,你说你善于管理,让你代管几日,你如何就能被这种泼皮混混混蛊惑,败坏府衙和文大人的名声!”

踢完表弟又和四周书生们作揖,神情诚恳,“诸位学子,此事是本府监督不力,照管不周,致使泼皮滋事,亲属欺人,还请诸位学子见谅。稍后府衙自会予各位以补偿,诸位所交读书费用将由府衙代还。”说完一揖及地。

这些书生哪里见过本县父母官这么屈尊,都吓得赶紧还礼,口称老大人言重,学生万万不敢。一时你谦我让,和乐融融。

文臻目瞪狗呆。

她自出生至今,大多时候都让人家目瞪狗呆,自己很少有这种待遇,此刻被这家伙在转瞬之间一连串骚操作给震住,感觉自己脑子里原本想好的词儿都被这行云流水的节奏给打乱了。

不过一眨眼,这家伙处置地痞,教训表弟,赔礼书生,顺便还摘清了自己和表弟和过错,并获得了读书人的原谅。放得下架子,赔得出面子,许得出银子。

真特么的,快,准,狠。

文臻想了想,正准备说什么,方世仁已经到了她面前,先按照下官对上官的礼节,一丝不苟行了礼,又和她感谢了她对本地商业的支持和造福桑梓的书屋,顺便再次检讨了一下自己的监管不力,又表态说前任掌柜偷东西那个案子如今瞧来可能另有冤情,回去之后便仔细重审,务必不冤枉好人不放过坏人,如果查实确实有冤情,就让李掌柜滚蛋,回去好好学几年做人。

然后李掌柜便过来点头哈腰,满脸谦卑和足够把她捧上天的阿谀。

文臻还能说什么呢?

她啥都不能说了。

人把事情漂亮地处理了,你想到的没想到的不用你吩咐一声便办了,甚至连民怨都安抚好了,你完全可以闲着捉虱子了。

文臻回头看看,那群书生都不见了,被府衙以极高效率给驱散了。

此时方世仁非常诚恳地要请她去吃饭赔罪,文臻给这一套天马流星拳打得兴致怏怏,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一时挑不出不对,又不能真呆在府衙等偷东西案件重审,也不好责成县令怎样怎样——人都做完了。

再说又不是人家真正的上官。

她自然不可能去吃这顿赔罪饭,再说易人离也来了,本来让人喊易人离来是为了证明身份的,但此刻也没必要了,车子也修好了,当即便客客气气和县令告辞,决定趁夜赶路出郧县。

方世仁再三挽留不得,也便貌似十分遗憾地和她道别,又再三许诺一定会维持好三问书屋的秩序,公正审理前掌柜的案子,打击郑三这样的黑恶势力,才把文臻放走。

文臻出了城,心中总觉得此事有点怪怪的,解决得似乎太过容易,再看君莫晓,也是一脸一脚踏空的茫然,便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道“这位县令上次我见过,是个实干派人物,喜欢事事亲力亲为。为了治下开个店,都能跑到天京,到处托人找我,他和我聊了一个时辰,其间最起码吩咐了属下了十件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把自己忙得不可开交。可见能干虽能干,确实是个琐碎的,有可能照顾不到而导致出现这些事。如今人家态度有,诚意有,还是不要多想了。”

君莫晓却道“想又有什么用,总之不管他怎么处理,郧县江湖捞这个掌柜不能再用,店面也需要整顿修葺,你瞧那个油腻!等你从漳县回来路过,自然就一起办了。”

文臻便也放下心,和易人离聊了几句这事,易人离微有歉意,说知道那个掌柜偷东西的事,但来反馈的伙计言之凿凿,其中还有老伙计,他那段日子又要出远门寻找各种食材,因此也没有多想。

易人离还道“至于那个县令推荐他的表弟我便用了。是因为这位县令和宜王殿下还多少有点关系。他父亲本是鼎国公厉响的家将,他从小得厉家扶持读书,一路做官,算是厉家的人。而鼎国公和殿下的关系,你也知道的。”

文臻一听是厉家的人倒放了心,做生意这些事其实也是难免,也便丢开了,三人趁着城门还没关,都抓紧时间出了城。

出城之后有两条道路,易人离道“咱们走哪条?我在车行修车的时候打听了,官道有点绕,要走不少冤枉路。山间有近路,只是比较崎岖,两边又有密林,听说还要经过一处当地猎户都不敢去的地方,叫什么猛鬼坑来着,听着便有些瘆人。”说着摸了摸胳膊。

君莫晓大声嘲笑,“堂堂男子汉,居然还怕鬼!”

“大概是人杀得太多所以怕鬼。”易人离答得嬉皮笑脸,让人觉得不过是个玩笑。

按君莫晓的意思,她逢人杀人逢鬼杀鬼,什么猛鬼坑不再怕的,既然赶时间,那就走近道。

文臻却向来审慎,道遇林莫入,还是夜间,也不差那一时半刻,还是走官道吧。于是便越过了通往小道的岔口,上了官道。

出城一段之后,便进入了定州附近相对偏僻连绵的山域中。

走了一段,忽听身后马蹄急响,三人都警惕起来,君莫晓一翻身跳上车顶,拔出腰后双刀,回头冲来路叉腰喝道“谁!”

------题外话------

今儿没有拉票词,跑群里偷了几句

你一票我一票,桂圆心软不撒刀;你不投我不投,芫荽追妻空发愁。

你一票我一票,甜糕婚礼没人闹;你不投我不投,甜甜单身吧你愁。

你一票我一票,甜糕喜堂扮的俏;你不投我不投,燕绥追妻没尽头



第八十九章 追回

文臻掩面——你这模样倒像你才是准备抢劫后面那个的剪径强盗。

后面却立即停了步,随即一人带着哭腔道“别打我,别打我,是我!”

文臻听着声音似陌生似熟悉,对面黑暗里,有人下马,慢慢走出来。

是个书生,是今天白天在郧县,借书打扫卫生并在后来好言劝她不要得罪县令,最后还跳出来拦在君莫晓面前的那位。

君莫晓一看他,神色便松弛了,跳下车道“咦,这大半夜的,你追来干嘛?”

文臻却在看着这人身后的马,这年头马是高级交通工具,不是一个穷书生能骑得起的。

那人一个长揖,道“在下施文生,今日和三位见过。趁夜追来,实在是不得已,因为……因为……”他声音忽转哽咽,“三问书屋被烧了!”

文臻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也跳下车,那施文生勉强忍了眼泪,和她说她一走,县太爷便说回衙办事,不理这边了。郑三倒也被带走,可没多久就被放回来了,江湖捞的掌柜也照常回去营业,也不知道是赌气还是什么的,还搞了个吃一百送一百的活动。惹得好些人蜂拥而至。那郑三回来之后就去了三问书屋,骂骂咧咧,踢踢打打,照样叫江湖捞送了席面来,这回带着儿郎,在三问书屋里摆了两桌,因为人多太挤,火锅又被绊倒,把旁边的书点着了。

那郑三也不救火,竟然就带着自己的人转到江湖捞,说三问书屋失火了,另外开了席面,一群人一边喝酒一边继续欣赏三问书屋的火。江湖捞倒也派人去救火,但不知怎的,越救火势越大,而在江湖捞吃饭的人们本来要去救火,结果掌柜说这人一走,事后不好核对,想去救火就得按原价结账再走,不享受优惠。众人一听不享受优惠,反正有江湖捞的人去救,自然也不多事了。

等他们这批书生闻讯赶来,书屋的书都已经烧差不多了,他们拼尽全力才抢出了少量的书,有个同伴还险些被伪做救火的伙计给踢入火场,大家奋战好久,又累又气又伤心,带着书想回去,结果又被记仇的郑三拦住各种刁难,他眼看不好,这样下去自己这些穷书生迟早给这些混混磋磨死,便赶到一个亲戚家借了一匹马,又和城门相熟的人问了文臻等人行进的方向,郧县出城之后因为官道太绕,他又有山中猎户的亲戚,熟悉地形,抄了那条近道,最终追上了。

他语气哽咽,说话总低着头,显得很是受惊,先前敢于站在君莫晓身前的勇气,好像已经被这反转给惊没了。

文臻这才发现他头发长长短短,衣服卷着焦边,满脸黑灰,确实是一副从火场中出来的样子。

文臻听说了东堂有些官员是这样,善于糊弄,反正上官轻易也不来一趟,来了尽管好生伺候,叫做啥就做啥,摆出个积极态度,让上官满意而归。但上官走了之后,到底做不做,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没想到如今真给自己遇着了。

君莫晓已经气得两眼发直了,好半晌才骂出一句,“天杀的!书屋啊!那些书我花多少心思才搜罗来的啊!”

“大人……”施文生忍着泪,对她又是一揖,“求你救救我们。郑三为人睚眦必报,手下又黑,我们这些书生真的经不起他们三天两头滋扰殴打啊……”

“救,自然要救!”文臻还没说话,君莫晓已经飞快地道,“我们这就回去。把先前因为那个混账官儿做不了的事都做完了再走。”

她拔腿就走,文臻却道“别急。”

君莫晓回头看她,急道“你还在磨蹭什么?这些书生是因为我们才引来无妄之灾的,真要出事一两个,你我这辈子良心如何能安?”

“自然不能不理,但是我们就三个人,回去能做什么?难道去再次听那县令糊弄一次吗?如果我们要拆穿他,他万一恼羞成怒,我们难道还能三个人和全县的官差打架吗?”

君莫晓窒了窒,怒道“那就回天京直接报到太尉那里!”

“那倒不用。只是不去找县令而已。”文臻看向施文生,“你说你熟悉一条近道山路?”

“是的,我可以带你们走那条路,节省一半时间。”

“我们去找县尉。”文臻道,“县尉掌领地方军,节制本县一切军事之事。我们直接告到县尉那里去,你也随我去,总要有个苦主。”

施文生急忙点头,易人离便让他上车来,又把他骑来的马栓在马车上,按着施文生指点回头。

很快钻入了一条小道,文臻没有睡觉,也没让君莫晓打瞌睡,两人一左一右,紧密监视着四周的动静。

夏季山间的夜除了夜虫轻鸣没有任何多余声响,今夜也无风,山与山之间的蜿蜒道路便显得逼仄闷热,君莫晓很快热得要卷起帘子,文臻却阻止了她。

帘子卷起,两人暴露,真要有什么埋伏,一根长箭便能把她们两个穿成串串。

君莫晓却笑她太过小心,今天所有的事都是亲身参与的,施文生也是亲眼看着他一系列表现,一个文弱书生,大半夜穿越山野而来求助,实在也没什么好防备的。

只是文臻坚持,她也只得听着,明明她武力值更高,文臻看起来也软趴趴的,但没来由的,几个人自然以她为中心。

马车在山路上车声辘辘,静夜里只听见嘎吱嘎吱响个不休,令人有些烦躁,夏夜一日暴晒后,草木之间蒸腾起湿热氤氲的气息,有些涩有些燥,远处树林间有黄光悠悠荡荡如鬼火,文臻知道那是萤火。

车子外面隐约听见易人离在和施文生聊天,马车外忽然有灯火一闪,文臻立即问“怎么了?”

“没什么。”易人离回答,“我点个火折子,看一下前方的路,感觉总在向下,可不要前方是悬崖。”

文臻嗯了一声,随即灯火灭了,看来没事。

一成不变的倒退的黑黝黝景象很催眠,文臻闭上了眼睛,却感觉到身边君莫晓有点异常,睁眼一看她耳朵正贴在车壁上。

易人离也忽然翻身进来,道“身后有人。”

文臻此时也感觉到了地面的微微震动,似乎身后有人快马追来。

这让她有点意外,原以为就算有埋伏也应该是在前方,怎么这从后面追来了?

“加快速度。”

易人离的鞭子在半空中噼啪一声甩出一个凌厉的鞭花。

车子颠动更加剧烈。文臻准备好了自己的那些瓶瓶罐罐。

忽然有了风。

扑面清凉。

文臻一愣,以为出了山道上官道了,然而并不是,只是前方到了一个开阔地方了。

看不清前方情况,只感觉是一大片地方,迎面似乎有个石头牌坊一样的东西。只是已经倒塌了大半,露出惨白的石茬。

这时候在山间看见这种东西实在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但坐在车辕上的施文生声音并没什么异常,道“大人,这条路虽然近,但有一点不好,要经过定州传说中的猛鬼坑。又叫千人坑。其实没有鬼的,不过是某年某个家族死了几百个人,都葬在这里,山里人都不敢经过这里,久而久之,就有了些怪力乱神的传说。我刚才一个人过来,也没发生什么。”

文臻听着这种在每个国家每个乡村都有专利权的故事,只觉得有种异样的熟悉感。似乎在哪听过。

在哪听过的呢?

猛鬼坑显然除了一点吓人的磷火外,并没有鬼,安安静静,也没有什么凄厉的风啸来营造气氛,只有一点山风,在耳边始终悠悠荡荡,听来缥缈,但人又感觉不到太大的风意。

这是个下坡,马车越来越快,勒不住。

眼看要从那破烂的牌坊下过。

身后奔腾声忽然剧烈。

文臻一回头,身后,一队人拐过一个弯忽然出现,都是烈马快驰,长飚如箭,带起烟尘滚滚逼来。当先那人,长发散飞,眉眼深湛,赫然竟是燕绥!

文臻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追来,也很少看见他这样的神情,一时愣住,还没反应过来,燕绥已经飞身而起,掠到马车边,一把将她拽了出来。

真真是拽,文臻又像只风筝一样弱小无助又可怜地飞在空中,划过一道凄惨的弧线,砰一声脸冲后面屁股冲前面落到德高望重的马上。

德高望重差点和她来个贴面,吓得一蹿而起,落到后面容光焕发的马上。

呼地一声,君莫晓也飞了出来,她的姿势比文臻还要难看几分——脸朝下砸向容光焕发的马,正好容光焕发不乐意和德高望重挤一匹马,便也向后挪,留下德高望重,用自己的胸迎接了君莫晓的脸。

片刻后,君莫晓捂着鼻子的大骂和德高望重按住胸口的牢骚同时响起。

“你骨头(鼻子)硬得石头一样!”

这只发生在一瞬间,片刻后轰隆一声,马车驶入那猛鬼坑前的牌坊。

文臻“哎!”了一声,想起施文生和易人离还在车上。

她探头想看看怎样了,忽然感觉身边气氛不一样,四面一看,所有护卫都在凝视着那牌坊,脸色非常难看。

再一看前方,燕绥没有立即回来,立在那牌坊前方一箭之地,漆黑的发和衣袍同时在风中飞舞。

明明只是背影,文臻不知怎的看得却觉得心中发堵,只觉得这闷热夏夜忽生凉意,而他背影刹那孤绝似积年冰雪的崖。

她有点不安,心想那猛鬼坑不会真有什么事吧,然而随即她就听见易人离的喊声。

“文臻!文臻!君莫晓!”

还有施文生呼唤大人的声音,听声音已经有了距离,那马车借着这一个下坡的冲力,应该直接过了猛鬼坑。

文臻舒了一口长气,随即怒上心头。

既然不是有危险,他追来做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燕绥已经回头,手一招,她又从德高望重马上飞到他马上,和他面对面,燕绥手一伸,在她肩膀上一按,文臻便不能动了。

然后他变戏法一样变出两段绸布,一段霍霍缠上她的嘴,及时将她的质问堵在了口中。

另一段则从她两个耳朵往下,一直缠到腰部,再绕马脖子一圈。

转眼她就被燕绥像捆粽子一样捆在马头上。

文臻简直懵了——这家伙失心疯了吗?

就因为她去找朋友就这样对她?

她又不是他什么人,怎么就没有想走就走的自由了?再说还留下了信通知。

还是他还在生气那天她在德妃娘娘面前说的话?

可以他的智商,应该知道,越是她那样说,他便越不能这么对她啊。

对面,燕绥的眼眸深水幽潭一般,幽幽冷冷,只倒映此刻一轮惨白的月,看不出任何人间情绪。

她知道他生气了,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寒意和不近人情。

可他凭什么生气?

凭什么?

随即她发现他调转马头,一路驰回,方向竟然是回去。

文臻心中还抱一丝希望,希望他是走大路回郧县,把那狗官和郑三等人给解决了,结果他经过郧县时候,没有进城,直接走山野,竟是回天京的路。

她心都凉了,此刻才想起,那县官是厉家门下,自然也算他的派系,他怎么会去惩治?

几个读书人的生死,他又怎么会放在心上?

她忽然拼命挣扎起来。没被禁锢住的腿拼命地踢他,夹马腹。

她不要回去!

就算郧县的事不能管,她还要去漳县找君珂!

这才是最重要的事,他不能凭一己任性就坏了她的事!

然后她腿也不能动了。

燕绥在马上身躯笔直,衣袂在风中卷起一阵阵拂过文臻鼻端,明明只是轻柔的拂动,但在此刻焦躁愤怒的她感觉中,就好像在不断被啪啪扇耳光。

她素来是个镇定狡猾的人,善于以笑来掩饰感情应对一切,很少有情绪激动崩溃的时候,然而此刻却似乎破了例——三个死党是她来到异世最大的牵挂,穿越人孤身在异世的寂寥和无靠的感觉只有自己知道,一个能和她有部分互通的唐羡之,她都能因此感到亲切,何况是在一起相依为命渡过了十余年的死党们,听到消息那一刻,她便恨不能插翅飞去一看究竟,别说路途遥远,就算天上下刀子,她也不过多顶个锅盖。

可如今燕绥竟然这么不尊重她的意志,就这么把她绑回去了。

文臻热血上涌,愤怒极致感觉自己要发疯,可此刻叫不出,动不了,连听都听不到。

那狂怒便在这僵硬和静寂中无限度加成,比耳旁风声还虎虎,她在这一刻咬牙发誓,一定要给他一个比她现在感觉还惨痛的教训!

这时候就是太子来跟她谈合作,她也会同意!

不把他放翻在地哭着喊姑奶奶我错了她就不姓文!

燕绥。

你特么的给老娘等着!

……

马蹄声夺夺而去,踏碎山路上淡薄的月色。

易人离和施文生面面相觑。

片刻后,易人离缓缓转身,看向施文生。

“给了你多少钱?”

施文生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得浑身一抖,慌乱地打量易人离面色,然而面前漂亮的少年浓密的睫毛下垂,遮住了眼底的神情。

“我我……这这……”

易人离忽然一声冷笑,道“看来,我也不用问你了。”

他忽然抬腿,长腿在月色下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猛地劈在了施文生的头顶。

那书生啊地一声,软软地倒了下去,身躯还没彻底倒地,已经给易人离一个侧踹,踹出老远,又过了一会发出砰一声闷响,似乎被踹到了某个崖沟下。

易人离二话不说杀了这书生,冷笑一声,转头望向方才闯过的千人坑。

千人坑并看不到坑,除了那个进门的牌坊,只是一片光秃秃的平地,平地之上横七竖八,一些半截的惨白的墓碑。墓碑之间生着些难看的小花。空中漂浮着似乎是磷火一般的东西,却又比一般的磷火亮而大,一边一截树根上,歪倒着半边沾满泥土的废弃的镜子。

易人离凝视着那些墓碑,半晌,才淡淡一声。

“出来吧。”

……

燕绥一路上没有停息,急马快驰,千里马行整整一夜带半个白天,第二天半下午,回到天京。

除了中途把文臻放下来去解个手,其间他居然还一直牵着那绸布条儿,以至于文臻觉得她是只被遛的狗,而他是那个遛狗的人。

所以她也不客气,放她下来,自然要解放她双手的,她满身都是好东西,她在地上找了只虫,弹了点药粉,那虫便慢慢一拱一拱爬上了等会会绑她手的绸布。

那虫子每爬一步,那布上便多一点痕迹,虫子身躯便会缩小一些,爬到快要到燕绥能发现的位置时,那只虫子已经完全不见。

而布上留了一道不显眼的透明痕迹。

这样,等她解完手再次被捆好拎上马背的时候,那被腐蚀过的布料,不一会儿就会断裂,断裂的同时会散发迷幻性气体,她不求能让燕绥晕倒,只要他在那一刻稍微迟缓一点,她就可以挣开束缚,抢了旁边德高望重的马逃走。

算盘打得啪啪响。

结果燕绥再次拎她上马的时候,手一挥,唰唰几声,原本绑她耳朵嘴巴的绸布换成了绑她双手,原本绑她双手的绸布换成了绑她嘴巴。

这下子她想到嘴上那块布正是刚才虫子爬过并葬身的地方,便恶心地想要翻白眼。

等到熬了一会绸布终于断裂,她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计划失败了,骂几句也能回本,结果刚张嘴,那块断裂的虫子葬身的布又塞回到她嘴里。

这回不是想翻白眼了,这回她想吐。

等她好容易把那块布用舌头顶出来,嘴里也充满了言语难以描述的滋味,她便一口口将那些恶心的唾沫吐在他的袖子上。

已经不想说话了,也不想骂人了,说啥呢,燕绥这个人,真要做什么,是会理会什么责骂斥问的吗?

她也想过,他是不是有点难言之隐,这样不顾一切拎她回来是有必须的原因,但她的愤怒点也正在这里——特么的你不能好好说?你懂不懂沟通是建立感情的桥梁?老娘是看起来那么不讲理的人吗?

再说她也觉得,有什么难言之隐?真要有问题,肯定就是刚才的猛鬼坑,可是易人离和施文生是当着她面策马车过去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是心虚无法解释只是逞任性要发脾气,所以才拒绝沟通是吧。

那就别说了!

她把他袖子上吐得一塌糊涂,燕绥就对称撕掉,也不生气,也不嫌脏扔开她,也不和她说话,撒着一双中袖继续赶路。

第二次下马解手时候,文臻不在绸布上做花样了,但她的药物不能直接用,一般的下毒手段对燕绥没用,她这回逮了只蚂蚁,留在指甲里,回到马上,那蚂蚁就在指甲里慢慢变大,她的手一直垂在马下,那蚂蚁变大后便顺着她事先用药粉在自己身上撒下的轨迹,一路用变硬了的钳口咬过去,咬到绸布只有一丝布丝相连,再爬下绸布,爬到马身上,给马狠狠地来了一口。

这蚂蚁已经变大,钳口淬毒,虽然不能毒死一匹马,但是足够那马剧痛发疯,果然立刻,那马一声长嘶,猛地一蹦,与此同时,文臻微微一挣,绸布断裂,她立刻摔向马下。

她的摔马依旧是个假动作,摔出的同时会一蹬燕绥马身,一方面可以将燕绥发疯的马蹬更远,另一方面可以借力荡到德高望重马上,抢了德高望重的马。

德高望重和他的马……为什么你就和我们过不去……

她摔马的同时也会照顾燕绥,以免他手疾眼快把她拽住——那只蚂蚁始终在不断变大,咬了马吸了血之后会膨胀一倍,然后会飞起,砰起炸开,炸开无数不规则的黑色碎屑,扑向燕绥。

洁癖强迫症密集恐惧症患者燕绥,不先避开这玩意她跟他姓!

多么完美的计划。

多么缜密的安排。

多么绝妙的坑。

文臻身子向下倒,并在余光里看见那蓬黑色碎屑果然炸开的时候心中已经为自己唱起了赞歌。

然后那歌声戛然而止。

她的身体半空停住了。

被燕绥的一根手指勾住了。

他一根手指勾住她,另一只手挥开那堆黏黏的碎屑,因为分神,还是有一星半点的碎屑沾在他青莲色的衣襟前端。

然后他就把衣服脱了,手一抖,呼啦一声。

文臻刚被拉回到马上,就被兜头罩下吐过她自己口水,沾染了蚂蚁尸体的他的外袍。

而燕绥自己,里头是她给做的运动背心……

文臻又陷入了目瞪狗呆的状态。

德高望重的马终究关注度太高,再次被征用,燕绥拖着文臻过渡到他的马上,现在,文臻和燕绥还是面贴面,哦不,面贴胸。

因为最萌身高差,文臻的脸正对着他的胸。

虽然文臻已经努力向后仰了,但骑在马上颠来颠去,还是免不了撞上他的胸,之前还好一点,有衣服隔着,但现在燕绥已经脱成了这个鬼样子,那种吊带衫一样的背心,中间和两肩都挖去了一大块,漂亮的锁骨线和肌理平滑的胸口都袒露着,文臻时不时便要擦上去撞上去,不是鼻尖感觉到肌理的滑,就是嘴唇感应到锁骨的硬,有时候身体起伏之间,还能从窄窄的吊带间看见一点柔红似茱萸。

文臻觉得自己鼻子要流血了!

但绝不可能是被鲜活美色所惑的流血!

明明就是被硬邦邦的骨头撞流血了!

文臻发誓以后再也不随便给他做衣服了,自作孽不可活啊!

因为这个惨痛的教训,她之后再上厕所也不作妖了。反正算账的方式多呢。

一路到了天京,燕绥穿成那样进城也没能引起围观,让文臻颇有些失望。都怪德容言工太殷勤,派人打前站,进城门都没停留,一路如风卷过,谁也没看清楚马上是个什么状态。

一直到了宜王府,进入主宅的门都降下门槛,一路长驱直入,燕绥才把文臻放下马。

文臻一落地,就感觉到气氛异常,其实这一路她也感觉到了,燕绥的护卫虽然对他畏惧恭谨,但性子受主子影响,并不沉闷,从没有这样燕绥一路一言不发,护卫也一脸凝重的。

到底是哪里有问题?那个千人坑吗?

心里越有疑问越是恼火,她下马后谁也不看,转身就回了自己房间。砰一声重重关上门。

燕绥看着她背影,难得犹豫了一下,身后德高望重吭吭哧哧地道“殿下,总要和文姑娘说清楚啊……”

燕绥想了想,刚要抬步,忽听身后步声杂沓,工于心计带着一个太监出现。

那太监声音尖尖“殿下,陛下有旨意给文姑娘,宣她立即进宫。”

……

------题外话------

哟西,某个重要情节就要来鸟。

捻手指,我需要动力,你们懂的。



第九十章 臣,愿嫁

时间回到那一夜山林里月光下的猛鬼坑。

杀完人的易人离,于东倒西歪的墓碑间神色冷漠。完全不同于平时的浪荡随意。

风掠起他的发,乌发底下那一层白,似乎又多了一些。

他似乎无意地抬手摸了摸,顺手揪下一根,在指间扯成一段一段。

一阵寂静,随即,那些墓碑,忽然动了起来。

动的不是墓碑底下的泥土,而是碑身本身,月光下,那片黑土之上,那些墓碑,先弹出一双手臂,再钻出一颗头颅,瞧来实在诡异。

易人离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眼底露出一丝厌恶。

这个家族,就喜欢暗地里做事,阴私中生存,从来不肯光明正大在日光下行走,就好像得了那么个不能见阳光的病,就连心都被夜熏黑了一样。

那些“墓碑”发出一阵吱吱嘎嘎骨节响动,站起身来,高高矮矮,男男女女,足有几十人。

这些人中,女子没什么异常,男子却多是白发,有些人年纪明明不大,偏偏头发全白,不仅头发,连睫毛和汗毛都是白色的,连瞳仁都是粉白色,整个人像被刷了白漆,也有人头发正常,但瞳孔颜色很浅,黑夜里看来各种怪异。

这些人扮起惨白的墓碑真是天衣无缝,只是真正成为人的时候,看着便觉得瘆人。

“阿离啊……”当先一人笑了笑,首先打招呼,“别来无恙?”

易人离瞟他一眼,冷冷道“看不见你们,自然无恙。”

那人打量着他,眼神十分满意,像看见一个终于成功的试验品,笑道“阿离,你这黑发不是染的吧?看来这么多年,你竟真的慢慢地好了。”

易人离拈起那根白发,撮唇一吹,悠悠道“那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三十余岁的男子默了默,随即转开话题,道“阿离,阿冲死了。”

易人离还在吹白发,“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男子脾气似乎很好,一直在笑,易人离看他的眼神,却像看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哪怕动作漫不经心,全身肌肉一直都绷紧着。

“阿离,当年家族对你是有些不妥。但这么多年,家族一直在找你。而且如今你看,你也快好了,家族的手段虽然酷烈了些,但是归根结底是对你好的。”男子上前一步,恳切地道,“回来吧。家族现在正面临最大的危机,你之前的事,我们一笔勾销,你既然已经好了,那么你回来后,未来的家主,肯定是你的。”

“哟。”易人离笑,“这么多年,你终于舍得说一句家主可以给我了,反正宁可便宜我,也不能便宜那些乌眼鸡是不是?得亏你儿子死了,不然我这辈子铁定听不见这句话呢。”

那男子窒了窒,眼底闪过一丝怒色,随即又恢复了笑容,道“你这孩子,就是忒计较。为上位者只问得失不讲过程,到底我为什么拥戴你你何必管呢?只要我拥戴你,你成为长川易的家主,不就够了?”

易人离呵呵一笑,“长川易……易勒石这么多年还不死心。看样子,这么多年,易家的试验还是没能成功啊。真是好报应呢。”不等那男子回答,他又道,“你大半夜埋伏在这猛鬼坑做甚?阿冲死了,你不赶紧报仇去?”

“我就是在为阿冲报仇。”

易人离愕然道“你是说文臻……不,燕绥杀了阿冲?”

“我们原本有个大计划,一旦成功,便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夺取易燕然的西川。结果被那两个贱人毁了。不仅毁了,还杀了阿冲。阿冲本是这个计划派到天京的主事人,事败之后也原本逃脱了这两人的追捕,结果最后还是被燕绥暗杀了。”男子沉声道,“宜王狠辣,阿冲还是敌不过。但这仇,我一定要报。”

“所以整个郧县的事情都是个局,真正的杀手在看起来最安全的人那里。”易人离笑,“施文生是你们的人。我先前就怀疑他了,他总是垂头避开人的注视,不是因为他怯懦,而是他怕被人看出他睫毛是染过的。我先前点燃火折子,在他眼前晃过,他有点畏光,当时我就怀疑了。”

“阿离,你一直是子弟中最聪明的。”男子恳切地道,“回来吧。今日我们花费了大心思准备,原本不管谁来都会出手,看见是你我们才放弃,平白失去了一个暗杀燕绥文臻的好机会,就为了能让你解开心结,回归家族。此番诚意,还不够吗?”

易人离沉默一阵,就在男子以为他已经心动,露出喜意的时候,他忽然慢慢道“要我回去,你们不怕我再杀人吗?”

男子微微一震。

易人离已经不断地问了下去。

“我连亲爹都敢杀,你们不怕家主也被我宰了吗?”

“我当年走的时候,固然自己断了腿断了十二根肋骨险些瞎了眼丢了命,但是你们死了多少人,你们算过吗?”

“因为我那一走,长川易家元气大伤,连试验地都被我捣毁,之后很多年都被西川易压着打,你忘了吗?”

“你忘了,家主、族中长老会忘记吗?”

“就算家主族老有权有地位的都为了家族的未来忘记了,那些被我杀了的人呢?那些遭受巨大损失的分支呢?那些多少年为试验地奉献一生的人们呢?他们会忘记吗?”

“你这是要我回去当家主呢,还是要我回去送死呢?”

……

好半晌,那男子才沉沉道“阿离。掌握了权力,才不惧任何报复。”

“这是你的心里话吧?比如你现在,看起来混的不错,所以才能带人来到天京,要把坏了长川易家大事的人给解决了。我瞧瞧,几年不见,你这阵仗果然不一样了。啧啧,忘情笛,生妖镜,断绝花,息壤土,晶剑种子……现在你也有了动用这种东西的权力,想想真让人期待呢……”

“猛鬼坑本就是燕绥的欺心之地。我们调查过,自从那次事件后,他从未经过这片山脉。所以文臻的马车进入这里,只会被笛子幻化的山风声所迷,被断绝花的香气所惑,遇见生妖镜生出的幻境,无论她闯哪座门都是死门,唯一算得上有生路的,也得被息壤土瞬间掩埋,她不过是一条贱命,我们要来,也不过是为了其后追来的燕绥,他总不能让喜欢的女人和猛鬼坑的怨鬼们埋在一起,那以后他要怎么祭拜?他怕不怕那些怨鬼以后日日夜夜撕扯他的女人?所以他一定会进来,他当年杀那几百倒霉鬼的时候,被人家种了血种,只要他碰一碰那土壤,那些晶剑种子就会得到召唤,向着所有有血种的地方飞射。而血种也会在体内爆开……你看,是不是必死之局?”男子遗憾地道,“你看,我们多少年才找齐这样的东西,又等了多久才有这样的机会,却为你放弃了能够灭杀燕绥的必死之局,还不够诚意吗?”

易人离薄唇一撇,淡淡地笑了。

到底是诚意,还是长川易家快到生死存亡关头了,所以才想起他来了?

估计是后者吧,瞧他们最近做的事,哪哪都透着极致的不顾一切和疯狂,看来是人之将死,其行也癫啊。

“说得很有道理。”

不等对方露出喜色,他又道“但我不会回去。”

“你们也别想掳掠我或者强迫我,你们应该知道我的性格,看你模样,长川易家可能就剩下我一个好种子了。”易人离唇角一抹深深讥诮,在说到“好种子”三个字时尤显,“所以不想最后这种子也毁掉的话,就老实一点,滚回你们的长川去。少折腾,少作妖,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看在今天你们没出手的份上,我也不会去和谁举告你们。现在,滚吧。”

他转身就走,身后,那男子忽然道“你是要回到那个文臻身边吗?堂堂易家家主不做你要去做人家护卫帮工一样的人吗?你觉得经过今夜,燕绥,或者她,还会信任你吗?”

易人离停住了脚步,有很久没有说话。就在那男子扬起眉毛想要再接再厉的时候,易人离忽然哈哈一笑。

“那又怎样?我并不是一定要回到谁的身边。我要的是自由,是自己性命为自己掌握的自由。文臻对我并没有恩情,也谈不上多关心。但是她给了我包容和信任。她明知道我出身市井,却从未低看;我和她第一面其实并不愉快,之后相处也未见得多融洽,她有理由防备我,可她很快就予我以信任。闻家的外宅她交给我,江湖捞的事务她交给我,赚到的银子她交给我,我喜欢宜王府的机关小物她也给我,我做什么她不问,我要什么她也不问,我身世不寻常她明明知道也一句不问,从没想过拿我的身份做什么文章,她确定我没坏心,就把我看成我自己,看成最简单的人,当正常朋友对待,就凭这一点,我就感激——我做了多少年的被期待者,被迫加上那许多的要求和期望,父不成父,母不成母,谁知道我最后要的其实很简单?”

身后没人再说话。

“我原先的名字已经忘记了,现在我叫易人离。没有改姓是我要记住我的来历,而这个名字的意思,你们难道还不懂吗?”

……

他在冷月山风中背家族而去,背影镂刻在凌晨山野墨绿色的丛林和淡白色的雾气中。

始终没有回头。

那个中年男子一脸不以为然,冷笑一声,低低道“你终究要回来的。”

他的目光都落在不肯回首的易人离背上,因此没有看见身后那些族人脸上,那些有的眼睛瞎了,有的白发只剩下半边,有的皮肤呈现诡异颜色的的族人脸上,因为易人离离开时候那段关于自由和简单的论述,都隐隐浮现出的,淡淡羡慕和深深哀伤。

……

文臻穿着崭新的光禄寺少卿四品绿色官服,行走在景仁殿前的广场上。

她对自己的新工作服很有些腹诽,觉得穿上像一只移动的绿毛龟,还和宫中低等太监的宫袍颜色太像,一不小心就会入戏自己是个太监。

之所以这样瞎想,是因为她现在心情还没平复,就被匆匆召来,她担心自己一看见皇帝老子就怒从中来,会迁怒皇帝老子宠爱出燕绥那个不要脸的,继而干出什么掉脑袋的活计。

但同时她也庆幸幸亏立刻被传召了,不然在府里和燕绥再来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天雷地火,她这一次肯定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闹出什么她刺杀亲王或者她被亲王给掐死了,都亏大了。

迈进景仁宫的时候,隔着窗扇,正看见唐羡之站起身,向皇帝告辞。

皇帝似乎说了句什么,一转头看见她,又笑着指了指她,又对唐羡之说了句什么。

唐羡之便笑了。又给皇帝鞠了一躬。

文臻隔窗看着这个场景,莫名地有种奇异的感受,总觉得有什么意外的事情要发生了似的。

唐羡之的那个笑容,恍惚竟似当初无名山中初见,隔着潭水看见的那个笑容,干净,清澈,朦胧,熠熠生光。

还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喜悦。

随即唐羡之便出来了,看见她,很体贴地把沉重的隔扇宫门拉开,示意她进去。

这活计本来有小太监去做,然而现在那太监正一脸无事地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文臻被唐公子服务。

唐羡之看文臻停在那不进来,却也不急,就那么微笑扶着,竟然好像是她不进来他就一直伺候着一般。

文臻又开始心惊——她知道唐羡之一直对她都不错,一开始还有些距离感,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种“不错”就变成了各种有意无意的表白和追求,但她觉得自己的态度应该给得很明显了啊。

对于他这种聪明人,并不需要疾言厉色的拒绝,那样的态度就够了,唐羡之也没让她失望,从她一开始分出里外,他就没死缠烂打过。

可今天……

她最终还是抬脚,迈过门槛,并且十分慎重地,给唐羡之回了个标准的礼。

里头皇帝呵呵一笑,道“你俩还要在门槛相敬如宾多久?行了羡之,你去吧。”

唐羡之便回身一礼,和文臻笑了笑,飘然而去。文臻用尽力气,才阻止自己扭头去琢磨他背影的冲动,生怕再给皇帝点评一个“恋恋不舍”,她倒没什么,皮厚,经得起玩笑,可他那个夭寿儿子听得了吗?

殿中很静,皇帝一个人在看书,和文臻看过的电视剧里的皇帝不同,这位身边并没有一位专职的死忠的老太监总领伺候,他好像谁轮值在面前用谁,还比较喜欢年轻太监,那个傲娇的小太监晴明就经常来传他的旨意。

看见文臻,他放下书,指了指面前的一个小凳子。他面前,重臣一向有座位,文臻是女性,也有这个恩遇。

文臻屁股刚挨上凳子,就听见皇帝问“和燕绥吵架了?”

文臻险些一屁股把凳子坐翻!

受到惊吓!

陛下你能不能像个皇帝?

这一把老公公要给儿媳妇谈心调节子媳矛盾的语气是要闹哪样?

皇帝拿书指指她,道“别多想,朕可管不了那么多闲事。只是瞧着你脸色不好,这可真难得。想来也只有朕那个德行儿子能惹你成这样。”

文臻表示深以为然,嘴上还要恭恭敬敬答“陛下玩笑了。臣哪敢和殿下生气。”

她向来无论皇帝如何和蔼可亲,都秉持恭敬谨肃态度——人家给你面子是人家的教养,不代表你可以就此不知进退上下。

皇帝一笑,也不和她争论这个问题,出了一会神,忽然道“朕还有事,也不绕弯子了。朕便问你,如果朕给你和燕绥指婚,你待如何?”

文臻心中一跳,抬头看向皇帝眼睛。

皇帝眸光温和,却看不出太多情绪。

她立即离座,俯伏在地,“臣蒲柳之姿,出身寒末,不敢求配天潢贵胄。”

皇帝没有说话,也没叫起,过了一会道“听说你在德妃面前也是这么说的。”

文臻垂首道“便是在殿下面前,臣也是这么说。”

“那么,这是你的心里话吗?想清楚再回答。朕是天子,一言九鼎,不容糊弄。你今日草率回答,日后便是后悔也容不得你。”

文臻顿了一顿。

是心里话吗?

是,也不是。

就如当初所说,她喜那浮夸美貌,后来她又喜那强大又纯澈的心性,喜他散漫无定又心有乾坤,喜他看透世事又不忘天真,喜他懂人间最深的情却淡红尘最痴的恋,连行路都自在有风采。

所以那句“不配”不是真,她从未觉得自己不配任何人,她知道自己能被燕绥喜欢也是因为自身的光彩,她来自现代,智慧独立,不乏对世事的洞明和人生的彻悟,她配得上这天下最好的男子。

然而相配不代表合适。

正如喜欢不代表接受。

她不是单纯执着的君珂,喜欢就觉得应该在一起,为此可以放弃一切。

她不是热情放纵的景横波,为一个喜欢可以走遍天涯,世间万物都很美,美不过心里的他。

她更不是坚刚诚挚的太史,不动心,动心便是全部。

她喜欢,动心,然后走开。

于她,这世间有太多的东西排在爱情之前。

她的性命,安全,自由,快乐。

她不是德妃的理想媳妇,也未必是皇帝的理想儿媳,只凭心意嫁了,面对如此强大的公婆,从身份伦理上便居于弱势,她要如何应对可能的磋磨?

她不能生育,燕绥却是受宠的皇子,日后妾妃必定提上日程,她要和一群女人一三五二四六分男人?

更不要说她还未必做得到正妃,那就是和一群小老婆捡正妃剩下的渣渣,在每日请安讨好之后看正妃的眼色分一三五二四六?

嫁入皇宫,她的全东堂要开遍的江湖捞,她的想要改良东堂饮食结构,丰富东堂人饭桌的伟大构想,她的新东堂厨艺学校……从此便是尘封的嫁妆里的压着的梦吧?

如果是以上那样的生活,那还谈什么快乐?

就算恋恋不舍那浮夸的美貌昏了头,今日发生的事也足够她警醒。

时代不同,地位不同,出身不同,三观差异过大,融合起来,是件非常艰难的事情。

也许他自作主张认为是对她好,于她却万分厌恶这样的不尊重。

而这样的事,在彼此生活越发深入交结的时候,会越发频繁。

到那时,便连现在的情分和喜爱,都没有了。

燕绥是很好的,她是很喜欢的,可也是不能嫁的。

她微微的笑了,依旧是那般眼眸弯弯,每道眸光都似可以流出蜜糖,然而那密密眼睫遮掩的眸底,谁也看不见的无奈和萧索。

“陛下,当然是真话。否则岂不是欺君之罪?”

皇帝凝视着她,半晌轻喟道“朕看得出你对老三是有意的。但你却不嫁……让朕猜猜,你是因为德妃不喜欢你,又觉得自己做不到正妃,而拒嫁的吧?”

文臻简直惊异得有点无奈了。

陛下啊你才适合穿越啊。

你适合反穿到现代,绝对受欢迎知心暖男一枚啊。

皇帝又道“如果朕许你正妃呢?”

文臻又笑,一边给皇帝磕了个头,一边叹息地道“我皇仁慈!可是陛下,正因为您这样对臣,臣越发不能嫁宜王殿下了。”

皇帝静静看着她。

“臣……无法生育啊。”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文臻觉得心口微微的凉。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口贴着青砖地面,被冰着了。

有时候说运慧剑斩情丝,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慧剑,但这句话一出口,便代表着她和皇家,和燕绥的缘分,彻底被斩断了。

她亲手运剑,一剑光寒。

皇家,绝不会要一个不能生育的媳妇。

皇帝似乎也有一些意外,微微睁大了眼睛,半晌,有点无奈地笑了,叹息道“你还真是……燕绥知道吗?”

文臻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立即答“臣这症候,还是在宜王府诊断出来的。”皇帝又默默一阵,随即道“既如此,朕已仁至义尽,也不算对不起老三了。”文臻听这话奇怪,抬头看他,便听皇帝道“文臻,你愿意嫁给唐羡之吗?”

……

虽然心中有一定的准备,但文臻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还是狠狠被震了。

唐羡之刚才……真的是在和皇帝求指婚!

可是……为什么?

皇帝仿佛也看出她心中的想法,道“朕也不知道他为何忽然前来求朕指婚。只是他提出的条件让朕十分心动。他说,如果能得你为妻,愿供职于天京,永生为朝廷驱策。”

文臻睁大了眼睛。

这个条件实在太意外了,唐羡之怎么可能为她做到这一步?

她忽然想起前阵子唐羡之和燕绥斗嘴,曾经暗示过要在天京供职,难道那时候就有那想法了?

但这何其荒唐!唐家和皇族已经几乎不能共存,唐家兄妹留在天京是燕绥花了无数心思才扣下的,唐羡之这么久没有动作努力回川北已经让文臻很惊异了,还以为他是留着什么后手,一直小心着,也做好了一夜醒来唐羡之已经不见的准备。

结果现在他表示愿意为了她留在天京一辈子?

他唐家不要了?

向朝廷投诚了?

不可能。三州之地,实权刺史,可以直接分裂独立的巨大诱惑力的前景,猪都不会放弃。

在她看来,唐羡之的理智清醒还在燕绥之上,他唐羡之就算拆分成无数细胞,每个细胞也不含千分之一“情种”这个分子啊。

魔幻现实主义啊这人生。

冲击力太大,她感觉自己连瞳孔都在放大,对面皇帝一张一合地在讲话,声音断断续续进入她耳。

“……你要知道,唐羡之提出这样的要求,朕就必须得应。不管真假,他这么说了,朝臣必定欢欣鼓舞,为和平也好,为朝廷也好,这个条件太具有诱惑力……朕今日和你说句明白话,朕需要留下唐羡之,也需要有人长期地帮朕瞧着他,总留在燕绥府里不是事儿,朕听说唐孝成最近病了,这要一封信来要他回去侍疾,本朝以孝治天下,谁都再也拦不得他,如今他自己提出这一条,朕舍不得拒绝……朕知道委屈了你,所以只要你应了,朕便予你再升两级,光禄寺如果不想呆,同级各官职随便你选。你想要寻找种子,改良粮食乃至大棚种菜,厨艺学校,朕可以为你专门增设有司,交于你管理,全国统一推行。你将来不想做官了,朕也许你随时离开的权力,该属于你的都可以由你带走。朕也可以许诺,唐家将来如果有难,朕会派人保护你,唐家的罪名,一切都与你无关。”

文臻望定皇帝,忽然觉得,燕绥的多智近妖,不是随了德妃,而是随了皇帝。

皇帝竟然知道她内心真正向往在意的东西!

他提出的每一条条件都让她无法拒绝,每一个条件都无比宽厚!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是皇帝的臣子,皇帝必须得应的事,她也就必须得应。

只需要一道旨意,不想做也得做,他原本不必给她这么多。

文臻心底涌上微微的感激。

不是为了这些丰厚的条件,而是为了在提出这个要求之前说的那些话。

便是如此迫切地需要她去和这个亲,面对唐羡之提出的这个无法拒绝的诱惑,他也依旧先询问了她对燕绥的想法,不想因此破坏儿子的姻缘。

他人以诚待我,我岂敢以怨报之。

“朕需要时间。”皇帝和她说,“不管唐羡之这个提议心诚不诚,答应下来朝廷就有了缓冲。他必定得在天京多呆一阵,他在天京呆着,朝廷便可以多做准备,唐家便多一层掣肘,此消彼长,情形便不一样了。”

文臻望定他诚恳的眼神,想着今日真是一个大家都要面对诱惑的日子。

唐羡之诱惑皇帝,皇帝诱惑她。

然而这真是再合心意不过的诱惑,只是一段婚姻,对方是她曾经差点动心的翩翩儿郎,家世地位财富人才一样不缺,任谁看她嫁过去还是她高攀,然后她还可以获得职位、自由、和发展爱好的机会。

为这些本就排在爱情之前的东西去答应一段也没有吃亏的婚姻简直是不需要思考的事。

只是为何,心间依旧隐隐作痛呢。

她睁大眸子,越过深红的窗棂,看见不知何处的藤蔓枯了,飞了些暗黄的落叶卷入窗棂,有小太监守在窗边,七手八脚用小扫帚把落叶扑出去,那些叶子还没寻着最后的一点温暖,就在那些坚硬的帚尖清脆地裂了。

那点细微的裂声,竟像响在耳边,又似落在心底。

是何处一片琉璃月,映红尘里难眠不夜天,寂寥花窗下谁断管弦,心上歌从此绝。

她微微弯起眼眸,再次重重俯身下去。

“臣,愿嫁。”



第九十一章 美媳妇见公婆?

文臻出宫门的时候,嘴角如常挂着笑容,和以往一样,和每个遇见的人都微笑打招呼。

“李相午安。”

“姚太尉您这是下晚班了啊?”

“单司空最近大好了?”

老臣们抽抽嘴角——这丫头问候态度是没问题的,怎么词儿有点不大对劲?眼神也有点飘?

最近在宫里比较多的单一令呵呵一声,“许是欢喜疯了。”

欢喜疯了的文臻出了宫门,门口照例有来接她的宜王府车子,今天来赶车的居然是工于心计,他向来对文臻横眉冷对,上次还因为她的事受了罚,而且那回他觉得自己受罚得莫名其妙,也没发生什么事,凭什么就罚他这个忠心耿耿的人儿?因此对文臻态度更加不好,从来不沾这种事儿。

文臻今天有点浑浑噩噩的,脑子一直在思考,虽然有点诧异,但也没多想,便上了车,甚至忘记自己先前和燕绥冷战的事儿了。

工于心计看她上车,嘴角一撇,扬鞭策马。

文臻忽然道“劳烦你,送我到闻家老宅。”

她现在不想回宜王府,要怎么面对呢?而且陛下也说了,稍后要给她下指婚旨意,再住在宜王府就不大妥当了,让她先去别处居住,然后会给她赐府邸,让她在自己府中接旨,最好府邸中有长辈亲人在。

天京能算得上她的长辈亲人的,也就闻老太太一家子和闻近檀了,她直接搬去闻家老宅便可。

但她此刻也不是为了接旨而去,只是突然逢上这样决定终身的大事,便想找个老人依靠一下。

工于心计又撇撇嘴,懒洋洋应了一声。

马鞭一甩,向着一个陌生的方向。

宜王府他不去,让这女人再去扰乱殿下的生活吗?

昨天他没去,等其余人回来听说后脸都靑了。

猛鬼坑啊,千人坑啊。

这贱人想要害死殿下吗?

当年封家那事件,偌大家族血流成河,灭门绝户,殿下含怒出手,一夜连斩百人,不顾满朝劝阻,亲自下令,最后丧者千余人,都葬进了定州郧县郊外的寒风沟。

自从寒风沟当真日日寒风,阴风阵阵,传说里一到午夜鬼哭魂啸,扰得是四周山民纷纷搬离。

是否有鬼魂作祟他不知道,但作为殿下的贴身护卫,他始终记得那惊心动魄的一夜,也记得那夜那个老妇人被砍下头颅前那双怨毒的眼睛,记得那薄薄嘴唇里飞快地吐出的咒语,以及事后那颅腔里冲天而出的血,将当夜的月染成一片污浊的红。

她说,殿下必将永生束缚,无福早夭,父母缘浅,子孙缘薄,不得天外之力,则不能解脱。

她说,愿以魂祭,猛鬼成阵,但入一步,身化飞灰。

千人坑,猛鬼坑,百年大巫以毕生修为和最后的鲜血留下诅咒,别人过不过一场惊吓,殿下踏入那石牌坊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他越想越恼恨,越想越觉得这个女人是殿下的劫。清心寡欲,不爱人间,淡薄漠然的殿下,自从遇上她,就破了太多例,沾染了太多烟火气,这也罢了,如今却因为她遇见更多危险,这女人还毫不自知毫不领情。殿下树敌无数,身边怎么能留下这样一个巨大的破绽?那会害死殿下的。

工于心计觉得不能再看下去了,长痛不如短痛,哪怕被殿下给再次关禁闭呢,也得把这个祸害给解决了。

他一路赶着马车疾驰,向天京城郊的一个码头进发。因为文臻提议皇帝派人出海去寻找优质的粮食种子,为此东堂特地修葺了最近的一个码头,前几个月就派官船出海了,从这里一路向西走上几天,就能走到出海口,可以换大船直接出海。因为这是一条贯通南北的运河,这些年一直在治理清淤,东堂开始慢慢发展商业以后,运河变得日渐忙碌,每日里各种船只来往不绝。

文臻一直在车里发呆,想着这事该如何解决,忽然觉得怎么这路途这么漫长,掀开车帘一看河水汤汤,船只来往,不由一怔。

工于心计板着脸,指着河上一条不大不小的船道“殿下在那条船上等你。”

文臻现在听见“殿下”两个字就觉得心绪复杂,至于别的她倒是没有多想,因为工于心计是燕绥的德容言工四大队长之一,忠诚度绝对没有问题,平日里对她虽然没有其余人热情,但在她看来,不过是继承他主子的傲娇脾气,为人有点死心眼罢了。

第一意识是想溜。原来是自己有理的,但答应了唐羡之求亲,好像之前的理也就不存在了,见了面是发怒还是解释?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随即又想燕绥那个狗性子,真要避而不见只怕还惹出大麻烦,那就说清楚吧。他不介意,最好。他介意,也该给他个明白态度。

不然就太婊了。

“他好好的为什么要到船上等我?”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殿下说了,你脑子不太清醒,需要海风多吹吹,或许就能通透一些。”

这话倒切中了文臻此刻的心虚,当下就不再问了。

她心里现在整个盘桓着先前皇帝的话,和恍恍惚惚里定下的亲事,几乎没有多余的脑容量来思考现在的一切,想好了便下了车,那船停过来,船上艄公个子很矮,仔细看竟然是个侏儒,面容并不难看,只是眼神阴冷。

文臻记得在宜王府看到过这些侏儒的影子,也听燕绥说过他有另外一队侏儒护卫,当下更放了心,毕竟全是侏儒的护卫如此特殊,整个东堂也很难找到第二个了。

上了船,船几乎就立即开动了,工于心计则回到岸上,道“我还有事,等会来接你们。”

文臻正要走进船舱,就听得工于心计喊住了她,她回头,工于心计忽然认真地道“你想想清楚你自己,别总是为难殿下了。”

文臻勾勾唇角,心想以后我想为难他都难了,希望他别为难我就行。

船上好几个人全是侏儒,没人说话,两个侏儒开船,这船行得也非常快捷,几乎瞬间便超越了其余船只,远远地一船在前。

文臻便进船舱,一眼却没看见人,看舱下还有一层,便顺着楼梯往下走。

走楼梯的时候她心中有些奇怪的感受,觉得脚下的楼梯非金非木的,材质好像有点奇怪。

底下黑沉沉的,一眼也看不清楚,但她直觉燕绥不会呆在这种狭窄气闷的地方,心知不好,赶紧往上走,但是已经迟了。

楼梯忽然不见了。

是真的不见了,忽然收回到舱壁里,她脚下一空,瞬间跌落,也亏她及时警醒,往回走的时候便扶住了舱壁,怕的就是脚下容易出问题。此时并没有掉落,她手指插入木质的舱壁中,正要使力爬上去——她靴子尖装有铁片,是可以在壁上铲出痕迹的。

然而手指还没用力,舱壁里一阵轧轧之声,似乎有机关启动,随即她手指被弹出,指尖生疼,指甲裂开,她再也没办法抓住东西,同时她感觉到脚下的舱壁也有内部弹动,顿时缩回了脚——脚上铁片如果被弹回,能把她脚劈成两半!

这样便再也没机会爬上去,她落地,好在底下并不坚硬,也就像是木头的,她翻身想起,四面舱壁却在合拢,她惊恐地瞪大眼睛——是要活活挤死自己吗?

好在舱壁在她面前一臂之地停住,随即哗啦一声,一道横板闪电般飞过来,严丝合缝地盖住了她的头顶。

在合拢前一瞬,她看见了一张侏儒的脸颊短小的脸。

那眼神无喜无怒,如见土牛木马一般的漠然。

横板完全合拢,黑暗降临,只留一个小孔,射进光线和空气。她刚想起身摸索一下四周,头顶夺夺夺夺之声连响,似乎什么东西从舱壁里射了出来,她顿时不敢再动,怕引动什么自己直接成了串串。

过了一会,机关声音停息,她才慢慢维持着坐姿,伸手向上摸了摸,头顶都是交叉的钢条,这样就完全限制了她的活动。她只能坐在这个四面坚硬的笼子里。不敢触动任何机关——宜王府的机关她早就领教过,不敢这么冤枉地死在这里。

敲了敲笼壁,声音沉闷,很明显传不出去,材质一定不是铁,否则立刻就沉了,但她现在还感觉这笼子浮在水面上。她取出身上带的小匕首试着挖了挖,自然也是挖不动的。

笼子在动,似乎在有轨迹的顺水漂流,文臻怀疑他们是要把自己运到哪里去。这种手段微微让她放了心——看来还是宜王府的人做的,所有的手段都只是想禁锢,而没有伤害。

至于是不是燕绥做的……她摇摇头,有点猜不着。某人愤怒之下是可能给她来点硬的,但问题是她刚刚才答应皇帝,工于心计就在门外接,消息没可能传这么快。

那就是工于心计自作主张?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前阵子好像他已经态度平和了不少,这是为什么忽然又变脸?

联想到前日千人坑前德容言工们的脸色,她心里隐隐觉得,那个猛鬼坑可能才是关键。

既然没有生命危险,她就舒舒服服靠在笼壁上,想着工于心计来这一遭也行,多得罪一点她,燕绥兴师问罪的气焰就弱一分。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能感觉到铁笼子顺水漂流,并没有上岸的意思,倒向往水深处去,一时也有点懵,不知道工于心计要干嘛。

后来又想,可能工于心计要把她拖远一点,远离他家殿下,说不定拖出海?想想也没什么不好的,好久没旅游了。

她向来随遇而安,不和自己过不去。干脆舒舒服服躺了,准备睡一觉。

铁罐子忽然一震,似乎撞上了什么,随即便失去了先前的稳定,忽然疯狂旋转起来。

文臻给转得在里头东倒西歪,头晕眼花,站又站不起来,也不敢随便乱动引得罐子横倒自己更麻烦,好几次给那钢条撞到头。

感觉罐子运动的速度在加快,此处水流应该很急,然后头顶上开始漏水。之前罐子巨大,被东西小心拖着,一直维持着气孔在水面之上的状态,现在牵引的绳子断了,自然无法维持平衡,便有水从气孔里进来了。

文臻心里怒骂一声,卧槽。

这是要闷罐子里淹死她的节奏啊!

上头是上不去的,有钢条横着,她回想之前自己抠住罐子壁的感觉,机关似乎是埋在罐子壁里的,遇见外力启动,她踮起脚,伸手上去摸索,但是这东倒西歪,头顶不住有水哗哗灌下,四面还有钢条阻挡,手臂都无法伸直,这要怎么去寻找机关?

她摸了一会只能放弃,此时水已经及膝,她又蹲下来摸罐底,这东西如果还能有一个开口,就应该在罐子底部,但是正常情况下,这个罐子底部开口的机关肯定不会在底下伸手可及的地方,只会在罐顶。

这么一蹲,水到了她胸口。

快速地摸了一遍,果然也是摸不着,她身上本有几种腐蚀的药,但是她第一时间就掏出来想办法顺着那小孔的水流给弄了出去——万一在水里被冲开了瓶子,她自己首先得被腐蚀干净。

她试着击打那些钢条,然而她的拳力擅长黏附转移和吸引,本身力道达不到高段,只能将钢条击弯,就这样手背也破了皮。

她的随身武器,她体内能抽出来的针,乃至穿越一来学过的所有技能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然而真的没有一种办法可以自救。

宜王府的机关,该死的独步天下!

水流无声上涨,眼看到了她的嘴巴,文臻叹息一声,放弃了挣扎。

死就死吧,就当是负心人的报应好了。

而且还不用报仇,她的死讯就是给燕绥最大的教训。

只是终究有些不甘……

三个死党如果知道她是这么个死法,一定会笑她笑到下辈子吧?

希望能有下辈子……希望下辈子还能遇见三个死党,但是燕绥神马的……还是不要再彼此祸害了吧……

微微迷糊的意识,将要沉入永恒的黑暗,她的耳垂忽然一痛。

这一痛痛得凌厉,她霍然睁眼,脑海中宛如神助,飘了某夜某人的一句话。

“它也不全是毒物。遇水则活,可引水兽……”

这是燕绥在送给她那对豆子样的鲸眼之后,又得知她被齐云深坑了不能生育,说的几句话。他说得含糊,她也没在意,但是便从此打了副耳环,将那鲸眼镶嵌了进去,正巧这几日都戴着。

她伸手一摸,右耳耳环还在,左耳里面那个豆子已经不见,手边触及一团滑溜溜的物体,比原先大了许多,黑暗里看不清,她拈着那团物体,拼命往记忆中那小孔方向扔去。

感觉到那东西破水而去,竟似有凌厉尖啸,随即四面水流涌动,罐子外面水波簇簇,涌动拍打,似乎来了很多水族,文臻迷迷糊糊地想,早知道这玩意有这个功用,应该早点拿出来钓海鲜吃,随即又想召唤水族又怎么样呢?鱼又不长手,能帮她打开这盖子吗?到头来不还是个死?

这么一想便有些心灰意冷,水已经过了口鼻,她努力憋气,也憋不了多久,现在已经觉得肺都要炸了。

忽然罐子一震,似乎被什么巨大之物拱住,有什么东西啪啪甩在罐身上,将罐子推得更快前行,罐身也略微抬高了一些,倾斜角度居然有些妙,有一部分的水倾了出去,水位退到文臻口鼻以下,文臻顿时松一口气,劫后余生般赶紧长吸一口气。

这一口气还没吸完,又是一阵啪啪乱响,罐子猛地一歪,哗啦啦水流又灌了进来,文臻还没来得及骂娘,转眼水又到了口鼻。

文臻的怒骂只好咽在了肚皮里。

娘希匹!

这算啥!

还不如一次性死个痛快呢!

忽然罐子又一歪,隐约还听见一点什么声音,外头尾鳍拍打罐身动作更烈,文臻那一口气已经将尽,整个太阳穴都在微微跳动,脑海里的血拼命往上冲,而胸口的窒息则似要将全身都束缚住,她怒气地吸气,体内血流气流狂涌,隐约感觉到肩部和心口正中,前两次入针的地方剧烈疼痛,像什么东西崩碎在其中一般,但很快那种感觉便被濒死的感觉覆盖,意识再一次陷入昏暗……

忽然脚下哗啦一声,随即她的双腿猛地被人抱住,文臻大惊,霍然睁眼,水里哪里看得清什么,只觉得有人把她向下拖,她现在挣扎不得,反正都是个死,也懒得挣扎,任由那人轻轻松松把她拖离罐子,从水底向某处游去。

她在迷茫中睁开眼,隐约看见那罐子底部的盖子已经开了,而在水中,围绕着罐子,有无数的鱼、水蛇、龟……似乎所有的水底生物都已经聚集到了罐子周围,都在拼命地用尾部或者腿爪敲击撞击着罐子。

她又迷迷糊糊地想,幸亏还没到海里,这要是海域,不得来个鲸鱼……

她一离开,那些水族生物有一大半要追过来,文臻这才想起耳朵上还有一个鲸眼,正要伸手解下,救她的人已经伸手过来,熟门熟路一摸,便将那东西扔在了水里。顿时那群水兽便追逐那耳环而去,再也没兽理他们。

“哗啦”一声,她的脑袋终于探出了水面,清凉的空气不要钱地涌入鼻腔,她幸福地连吸三大口。

身体还在移动,刚才那个把她带出罐子的人,现在把她背在背上,往上爬,上头絮絮有人声接着,好像是上了另一艘船。

上了船,那人把她安置在甲板上,她像一条狗一样趴着喘气,也顾不上抬头看看救命恩人,身后那人也没走,蹲在她身边,手按在她后心,她只觉得后心一股暖流缓缓而过,中正平和,潺潺而行,所经之处,除了肩部心口那种的细微刺痛依旧留存外,其余烦恶尽消。

这真力和燕绥完全是两回事,燕绥的真力入体就像飓风,清凉迅捷,转眼便一个周天,这人却是轻的,细的,分花掠叶,不急不忙。

文臻几乎立刻就知道是谁来了。

她在心里轻轻叹息一声。

这纠缠的恩怨啊,要如何来解。

随即她翻个身,冲着上方对自己微笑的男子弯了弯嘴角,“羡之先生,谢了。”

唐羡之收了手,看看她脸色,才笑道“叫我羡之。”

文臻笑了笑,没有说话,眼神有点飘。

实在有点不知道往哪放。

唐羡之在水下这么久,此刻也是一身透湿,衣领还在水中游动的时候被扯开了,有细微的水线顺着线条美好的下颌一路下滑,滑过一线平直锁骨,那锁骨引人目光停留,看一眼便让人想到精致秀骨那样的字眼,再滑过胸口玉色的肌肤,越发显得肌理明亮,力量暗藏。而衣裳薄透,隐隐露腰线流畅,腹肌平滑,纵横经纬,也是分外漂亮的八块,隐约还能感觉到人鱼线那种只在传说中的东西。

文臻又想起那句常用来描述男色的老话了,穿衣显瘦脱衣有肉,想不到唐羡之这如仙如云的风采,竟然也拥有这般隐藏爆发力又不过分虬结的漂亮肌肉。

其实换成以前,这般难得的美景,看也便看了。但此刻关系已经有了变化,再看反而显得暧昧。

按说她和他现在算是未婚夫妻了,见面应该有点尬,可文臻并没有这种感觉,唐羡之看起来也神情如常。

她还想问什么,唐羡之轻轻一摆手,道“你先休息一会,去舱里换件衣服,吃点东西喝点水,我们再说话。”顿了顿他又笑道,“还有份惊喜于你。”

这简直正中下怀。文臻立即便跟着船上的人,先去了二层的舱房,这是一艘不小的楼船,足有三层。舱房每层只有一间,因此空间阔大。里头陈设精雅,诸物齐备,无处不显露顶级豪门低调的奢华。舱房内间居然还有浴间,里头已经准备好了洗澡水,诸般衣服澡豆香油整整齐齐,洗澡水里还撒着月季花瓣,香气沁人。

文臻洗了澡,便有侍女过来给她用雪白布巾擦干净头发,梳个舒服又轻松的发髻。也没给她簪钗戴花,只用一截玉环束住发辫,倒有点像她在现代的装扮,这令文臻感觉分外亲切。

等她洗漱完毕,侍女便道“老夫人来了。”

文臻受到惊吓,想唐羡之的妈怎么也在这里?

难道美媳妇就要这样毫无准备地见公婆?



第九十二章 是何时情根深种?

门帘一掀,侍女甜美的声音道“老夫人小心。”随即文臻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多谢姑娘,老身自己可以。”

文臻一听那看似温和实则暗含极度自尊和决断的声音,便暗暗叹了口气。

抬起头,明知对方看不见依旧的笑颜如花,“祖母!”

谢绝了侍女搀扶的闻老太太站在门口,微微仰着下巴,空无的目光有模有样地在文臻面上一落,微微点了点头。

文臻急忙上前搀扶,闻老太太没拒绝她,由她搀到桌边坐下,侍女赶紧上菜,摆好热气腾腾的砂锅和两三样精雅的小菜。打开砂锅,里头是晶莹雪白的生滚鱼片粥,粥熬得粘稠香软,米粒饱满透明,鱼片剔透如玉,淡粉色的鱼皮微微卷起,鲜香之气透骨而来。

而小菜则是老醋花生,香油莴笋,卤得红香脆嫩的猪耳,和糟得五味俱全的鸭掌鹅翅。

清淡,爽口,荤素搭配完美,足见体贴细致。

文臻看见那鸭掌鹅翅,忍不住一笑,心里明白这是唐羡之的心思。

她一笑,闻老太太就转向她,淡淡道“感动了?”

文臻心想老生姜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么辣?脸上笑吟吟地道“看见祖母心中欢喜呢,祖母,你怎么也来了?”

闻老太太道“这事儿唐公子会和你说。我一个老骨头就不要破坏别人准备的惊喜了。”

文臻一时没听明白这意思,心想有惊无喜吧?唐羡之这是给她弄了个人质来?

她心里感触复杂,吃饭的时候别的都吃了,鸭掌鹅翅却没碰。闻老太太也似乎有心事,不过随意几口。

吃完饭侍女过来收了碗碟,将四面长窗打开,帘子挂起,顿时二层成了四面透风的画舫,江风涤荡,星月成辉,舒爽开阔的境界,顿时抚平了先前被幽闭所带来的窒息郁闷感,文臻心里又叹息一声,想唐羡之一直都是这么体贴至动人的妙人,这方面燕绥拍马都追不上。

这算是自己的福气了吧……福气吗?

有心想和闻老太太说几句话,侍女却一直站着,正想如何优雅而理由充足地驱逐之,闻老太太已经发话。

“有点凉,去拿件披风来。”

一个侍女应声去了。

“哦对了,还应该拿个手炉。”

另一个侍女也不得不去了。

第三个侍女含笑上前来,“老夫人,我给您捶捶背吧?”

“老骨头不经捶,去我房里拿我的布捶子来,我孙女会伺候我。”

第三个侍女自己找事,悻悻而去。

“记得关门。”

门关上,这下拿好东西的人也不能随便进了。

闻老太太这才叹息一声,拍拍文臻的手,道“辛苦你了啊。”

文臻素来是个笑面虎,笑着笑着,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别人也不觉得她需要什么,但当刚硬的闻老太太忽然温言来了这么一句,穿越以来那些接踵而至的危机陷害倾轧磨折导致的所有辛酸、压力、苦痛和惆怅,便如被冻土压制住的萌芽一般,呼啦一声便蹿出了顶。

她手抖了抖,反手一把握住了闻老太太的手。

老太太的手掌并不柔软,却温暖干燥,掌心有劳作而生的微微老茧,细细摩挲着她的手,那点粗粝的感觉像给心上了一层磨砂,微微模糊,却又平生温润。

文臻忽然就想起这双手本也该细腻柔软,保养得当,那样的大富之家出身,最后却落得失明沦落,比起惨,老太太比她惨多了。

凄惨若此,老太太犹自心气不灭,自己又有什么好低落的呢。

她笑一笑,却没有抽开手,她自幼便如孤儿,从未感受亲人温暖,未曾想一朝穿越,却添了亲人,闻大爷夫妇她感觉平平,闻老太太却实实在在在素来为她所尊敬。老人看似嘴上薄凉,精明冷酷,实则恩怨分明,心思细腻。她去了天京,她带着儿子媳妇也来了,江湖捞里帮忙不少,更重要的是,她因此有了娘家。

此刻两手交握,于此心底空茫时刻,遇见可亲的长辈,心底竟真的生出孺慕爱娇的情绪,她贪恋这一霎难得的温暖,将脑袋靠在闻老太太肩头。

闻老太太即便在这难得温情时刻,也端正坐着,只道“我只嘱咐你一句。有人请我来,我不得不来。但你要做任何事,都不必顾忌我。你知道我的性子,若有一日成为他人负累,我宁可立即从这船上跳下去。”

文臻心中再次感叹老太太眼盲心不盲,通透到了极点,嘴上笑道“老太太说的哪里话?您会成为拖累?就您的见识眼界,明明该是我的主心骨才对。”

闻老太太不答,半晌叹息一声,将她拉开,道“人前,还是莫要太亲昵的好。”

文臻坐正了,听她道“你的事,我隐约听说了些。照我看,宜王殿下和唐家公子,都非你良配……”

脚步声响,有人上楼来,闻老太太立即住口。

来人礼貌地敲门,是唐羡之的声音,带着笑,“老夫人,文姑娘,今夜好月,可愿凭阑把酒一赏?”

文臻叹口气。

丫鬟不给进,主子难道也不给进?

闻老太太站起,道“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劳顿,还是先去睡了。”

说罢开门离去,十分干脆利落,也绝不和两人说任何温情话语。

唐羡之侧身施礼避让,又命等在阶梯下的侍女上来扶老夫人,眼看闻老太太安稳下了阶梯,才自己上楼来。

文臻看着那乌黑的发顶,有点出神。

唐羡之一手端一只托盘,托盘上葡萄美酒夜光杯。

这回下酒的不是鸭掌鹅翅了,却是一盘新鲜的炸小鱼,文臻没想过唐羡之居然会吃这种河上渔夫才吃的下等菜,没曾想小鱼一入口,便美味得让人惊叹,惊的不是烹调技术,不过就是油炸而已,只是这鱼细嫩鲜美,入口即化,衬着被豆油炸酥的香气,连鱼骨都脆酥香美如肉松,文臻连吃几条,只叹太少,连喝酒都顾不上了。

唐羡之见她喜欢,也不动筷子,只倒了一杯酒慢慢地晃着,道“这鱼你别看不起眼,却是这明江内最有名的一种瑶鱼。这种鱼长不大,一般也就手指长短,却极有耐力和毅力,能迁徙千里,穿越高山瀑布,因此肉质极其鲜美,每年夏天这鱼会经过明江入海,但这鱼极难捕捉,我命人捕了半日,也不过勉强这一小碟,不然方才就送来给你佐粥了。”

文臻咬着筷子,笑眯眯道“你吃呀。”

唐羡之笑而不语。看文臻吃了几筷,便慢慢停了下来,也不催促她再吃,只将那葡萄酒送了过来。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文臻接过酒,看那深红酒液在水晶杯里光泽如宝石,映得对面人眼眸璀璨令人沉醉。

“我出宫后并没有立即回去,等在宫门前想和你聊聊的。结果看见燕绥护卫接走你,路线却不对,我便跟了上去,本来以为你去江湖捞或者别的地方,也想罢了,不想越跟越觉得不对劲,一直跟到码头。其实跟到码头看见那么多船,我也没多想,还以为燕绥约了你泛舟江上,但我忽然发现那艘来接你的船,吃水非常深。”

文臻怔了怔,心想当时江上那么多船,一艘挤一艘,都看不见侧面,这人居然能发现这个,真是心细如发。

“我当即命人调船来,跟了上去。但临时调船,终究要花些功夫,等我终于追上你们那艘船的时候,发现那船拖着一个巨大的铁罐子,我还没来得及出手截下铁罐子,就看见一道飞刀斩断了系着罐子的铁索。”

文臻立即问“哪里来的飞刀?附近船只?应该很好查证。”

“不,那飞刀来自江水一侧山崖。那一段正好是江面最窄的一段,两侧都有山崖,当时天色已经昏暗,崖壁上又黑黝黝的,根本看不清飞刀来自何处。”

文臻叹了口气。

自从来到东堂,她遇见的莫名其妙的,注意到的,没注意到的,已经有很多次了。

每次都是这样,我明敌暗,无迹可寻。

真刀真枪她不怕,论起坑只有燕绥能和她一时瑜亮,坑也能把丫坑死。

可是这样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也完全摸不到线索,实在令人憋屈。

按说应该从燕绥身上想,因为他树敌太多,但就因为他树敌太多,所以也一样很难找出来。

何况她还觉得,这屡屡遭受暗杀,还不一定是因为燕绥,说不定就是因为她自己。

但是她又是在什么时候招惹了强敌的呢?

哎呀次数太多,实在也记不清了呢……

“当时那段江面窄,只能容一船过,等我追过去,已经看不到那个铁罐。又是夜晚,那罐子是黑色的,没有办法寻找。我的船在江面梭巡了好一阵,直到我忽然发现有一处水浪激涌,鱼虾聚集,还有不少大鱼看来十分狂躁,试探着过去,才发现它们都围着那铁罐……”

文臻心想这到底算唐羡之救她还是燕绥救她呢?这一笔笔的帐真是算不清啊。

她弯起眼眸,真心诚意地感谢道“羡之先生,你又救了我一命。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唐羡之道“叫我羡之。”

他素日分寸感极强,从不强人所难,别人想怎么叫都随意,但今日分外坚持,文臻看定他,他今日眸光也与平日不同,清亮莹澈,倒映自己的影子。

“你大概还不知道。”他道,“我在出宫之前,已经拿到了陛下关于赐婚的手谕。”

文臻有点意外,倒不是意外他的心急,而是心想皇帝果然把一切看得清楚,看准了她会拒嫁燕绥,看准了她会同意嫁给唐羡之。之前问那许多,不过是个姿态。

如果她不明白这姿态,看不清楚皇帝的迫切,信以为真真的答应做燕绥的妃,那么她就真的完了。

但那又如何呢,这是封建时代,那是帝王,一言可血流漂杵,一言可覆天下,愿意给她做这份姿态,已经算是恩厚。

她顿了顿,微笑,声音清晰,“羡之。”

唐羡之也微微一笑,亲自夹了一条鱼给她,道“趁热吃,迟了便风味大减了。”又给她斟酒,道“我在上船之前,已经让护卫回皇宫,递上我的折子。求陛下允准,我与你扬帆出海,在海上成婚。”

文臻???!!!

……

夜幕已经降临,宜王府今日却毫无烟火气儿。

因为文臻还没回来。

文臻还没回来,整个宜王府别说烟火气,就连灯光也没有。黑沉沉如巨兽默然蹲伏,仿佛又回到了大半年之前的宜王府的状态。

大厨房其实有厨子,但现在厨子们烧的菜从来不敢奉到殿下面前,不怕被嫌弃,就怕被比得想自杀。

殿下没吃,德容言工们自然也不敢吃。大家饥肠辘辘等着文臻,越发怀念每天那些色香味无与伦比的美食。

燕绥一直坐在廊檐下,吃瓜子,瓜子也是文臻给炒的,找的最好的种子,仁儿肥大饱满,大小形状都差不多,炒出来的香脆自不必说,燕绥原本对吃瓜子没有太多的爱好,毕竟那是他娘的爱好,最近倒是迷上了,一边吃一边把瓜子壳按照花纹相近颜色相近的,整齐地排上一排,有时候还在对面排上一排,看上去像是对弈一样。

今天桌子上已经排了满满好多排,他素日并不会吃那么多。

德高望重看看自己主子,燕绥素来神情散淡,虽有笑怒,也多令人感觉空明,今日这种空明的意味更浓了些,整个人坐在那里,就像融入黑暗一般。

文姑娘在的时候,殿下虽然大多时候也淡淡的,但那淡就是鲜活的,无须颜色自成风采。

德高望重皱眉看看天色,悄声问“今儿怎么还没回来,要不要去问问?”

容光焕发道“是咱们的人去接,应该不会有事儿,许是陛下那里有事留住她了?今天好像应该是工字队的良工巧匠赶车……咦,良工巧匠怎么在这里?”

他这么说,两人都惊了一跳,面面相觑,容光焕发赶紧召来良工巧匠,“你怎么在这里?今天不是轮着你去接文大人?”

良工巧匠憨憨地道“我家队长说他今天要出去买东西,顺便去接,省得出两辆车了。”

“工于心计啊……”容光焕发牙花子一啜,吸口气道,“不大妙啊……要不要告诉殿下……这事儿……”

“这个……你去说吧,我尿急……”

“你是总队长你不说谁说?你尿急我还跑肚呢!”

“让良工巧匠去说!该他的活换了人当然他汇报!咦……良工巧匠呢?”

……

一群人推诿了半天,还没研究出谁去汇报坏消息,结果燕绥目光在人群中一掠,自己发现了问题,“工于心计呢?”

“呃……殿下,他去接文大人了……”德高望重小心翼翼地道,“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燕绥不说话,手下的瓜子却摆歪了一颗。

德高望重跟他久了,自然知道他的心意。当下吩咐道“工字队全员沿路出去接应。”

正说说,言出法随匆匆进来,道“工于心计回来了。”

燕绥摆瓜子的手一顿,选出了一颗特别漂亮秀气的瓜子,有意无意抬头看了一眼。

众人大喜,急忙迎上,看见工于心计将马车一路赶进了院子,容光焕发呵呵笑着迎了上去,笑道“文大人文大人你可回来了啊,我们殿下一直没吃饭在……”

燕绥忽然丢了瓜子,站起身来。

然后他掠到马车边,帘子自然分开。

众人的欢喜笑声凝结。

马车里没有人。

燕绥目光在那空空座位上一落,回头看向工于心计。

工于心计素来就是护卫中比较有胆气的,居然脸色不变,砰地一跪,大声道“殿下,我没接到文大人!”

燕绥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文大人在宫门前上了我的车,但是她不肯回宜王府,说要回闻府,我苦劝不成,只得把她送到闻府了。”

众人有些意外,但也觉得合理。毕竟吵架了嘛,文大人赌气回娘家也是正常的。

燕绥似听非听,一招手,檐下射出一条矮矮的影子,看上去像个孩童,一抬头,却是成人的脸。

“去联络暗桩,把马车一路路线报来。”

众人愕然,这才知道敢情在文大人去宫里和回府这一条路上,殿下竟然一直备着自己的暗卫作为暗桩,时刻掌控着这一路的安全。

工于心计也有些诧异。没想到还有暗桩,暗桩的职责是守护这一路的安全,他们负责的是文臻个人的安全,所以暗桩发现他改换路线不会跟上去,但一定会知道他去的不是闻府的方向。

他本来想好了,把文臻骗上船。那船是殿下常年闲置在码头的,有专门的暗卫看守,他是殿下身边四大护卫头领之一,有权调用三人以下的这种暗卫,正好是一条船的配置。

上船之后便用他做的机关困住文臻,用那个浮水罐把她禁锢住,然后到了晚上,把罐子拎上来,悄悄换了另一个码头的船,那船直接驶向大海。

然后他打算去通知唐羡之追那艘大船,他觉得唐羡之对文臻颇有些意思,一定不会放弃那个机会,到时候唐羡之和文臻一旦汇合,想必殿下也差不多找到线索追过去了,就会看见自己的女人和死敌私奔了。

而文臻经受这一回罪,自然会迁怒殿下,她本来就和殿下产生了龃龉,这下火上浇油,那么殿下即使误会,她也不会解释。

经过这么一遭,差不多殿下也就能对这个女人心灰意冷了吧?

也许这个计划并不很周全,迟早会被殿下察觉,但是,为了殿下的未来,他不惜此身!

他的殿下,就该在东堂皇室搞风搞雨,继而在整个天下搞风搞雨,悠游散漫,睥睨人间,何苦为这么个俗气的女人沾染红尘,堕入凡间。

唯一的意外,便是他经过一号院的时候,竟然没有发现唐羡之的踪迹,这让他有点心急,这万一唐羡之没有及时追上去,就无法做成私奔的假象,他当时还想着要么去找林飞白?

殿下这么一下令,看来是遮掩不了了……

没想到这么上心……

“殿下!”他牙一咬,大声道,“属下撒谎了!文大人没有去闻府,她后来又改了主意,说要去码头,说要出海去散散心。”

此时那个侏儒也已经回来,很迅速地给燕绥比了个手势。

“她好端端出海做甚?”燕绥面无表情看他。

工于心计有些心慌,脑中灵光一闪,道“属下不知道……但属下有看见唐家的马车也出现在码头……不信您去看,唐羡之从不出门的,今天不在。”

他这话胆气十足,毕竟唐羡之确实不在。

反正唐羡之不在,先栽在他身上再说。

工于心计不敢多说话了,多说多错,对面,燕绥的眼神如此深邃,似这夜的黑浓缩在他眸底,连星光都被炼化。

随即燕绥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他看似步履如常,却走得极快,以至于护卫们需要调足十二分的力气,才能够堪堪跟上他。

但是刚走到门口,就遇上了前来宣旨的太监。

太监宣燕绥立即进宫,有要事相商。

燕绥就像没听见,直直走过小太监身侧,传旨的小太监是晴明,素来最了解这位三皇子的脾气,急忙一阵小跑追到他身侧,小声地道“陛下说了,您最好来一趟,和文大人有关。”

燕绥顿住脚步,皱了皱眉,对德高望重吩咐几句,这才上马,一路快驰到皇宫,直奔景仁宫,晴明却道“陛下在谨深殿。”

燕绥顿住,默了一默,忽然道“既然父皇已经回了寝宫,那便不扰了,我明日再来。”说完转身就走。

谨深是寝宫,这个时辰已经不早,便是议事吃夜宵也该结束,陛下除非想纳文臻为妃,否则不会到现在还留她在谨深殿。

他以为文臻回到了皇宫,但现在看来,并没有。

那就不能再耽搁了。

小太监阻拦不及,苦着脸。

“老三。”

燕绥停住脚步,转身看见他老子穿一袭便袍,从夹道里散步一样悠悠行来,一边走一边抚着肚子,看样子又是逛完夜市散步来着。

“就知道你不好糊弄,朕不来你就敢走。”

燕绥随便躬了躬,看定他老子眼睛,忽然道“父皇,您今天宣文臻,说了什么?”

皇帝看看他,道“看你最近比较闲,去参与一下和尧国世子的谈判吧,看能不能给咱们争取更多的利益来。朕听说华昌王属地挖出了珍贵矿藏,实力大增,所以才有了和咱们示好求援的勇气,下一步估计便是尧国的王座了。不过世子对此事嘴倒是紧,至今也没能套出话来,你不如去试试。”

燕绥就好像没听见,又道“唐羡之今天是不是也进宫了,他和您说什么了?”

“陪朕散散步。前头夜市还没散,看你样子应该没吃晚饭,去随便吃些。”

燕绥一挑眉,走在了他老子的身侧。前方隐约灯火通明,还有孩童笑闹之声。给往常入夜便显得空旷寂寥的皇宫增添了一抹生气。

见皇帝和燕绥过来,众人也没行礼。这是文臻的建议,既然要人间烟火,市井气息,自然要做个彻底,该吆喝的吆喝,该玩乐的玩乐,最近夜市被一群皇子公主管得颇为井井有条,还添了不少外头流行的天南地北的玩意儿,摊子的规模竟然还在增加。

皇帝看中了一根樱桃冰棍儿,指了指,便有人去买,不等燕绥说什么,他已经笑道“先前老单在,不敢吃,如今你可不要管朕。”

燕绥道“文臻在哪里?”

皇帝抿了一口冰棍,发出舒服的叹息,顺手将另一根黄桃的递给了他,燕绥接过,皇帝感喟地道“距离朕上次逛集市似乎已经有三十年了,朕还以为这辈子也不能再见那般市井烟火,没想到很多年后,居然有人把集市搬到了皇宫……这都要赖文臻之功啊。”

燕绥不说话,侧脸在夜市微黄的灯光里线条微微柔和。

“这是个聪明的女子。有种于这世事格格不入却又善于融合的气质。”皇帝微微一笑,“有才情的女子很多,但有才情的人,多半孤高傲世,便是有所抱负,也带着三分骄矜之气,行事容易剑走偏锋,急于让世人看见自己的不一样。但是文臻不同,她善于隐藏,如水无形,顺势流动,推波助澜。不动声色间便成就自己所想,是个在任何地方都能生活得很好的性子。”

燕绥只淡淡道“不过是满腹奸狡罢了。”

皇帝转头看他,眼神微喟,“你方才见你父皇三句话,三句话和她有关。你素来是个无谓性子,是何时情根深种?”

燕绥皱皱眉,似乎对情根深种四个字有点接受不能,居然还认真思考了一下,才道“父皇您说情根深种,儿子没想过。但是欢喜是有的,而且她必然也是这般欢喜我的。”

皇帝一笑,并不接这句话,只道“方才说了她的好,现在朕来说说她的不好。或者也不叫不好。只能说她的异样之处。她是东堂人吗?”

燕绥眼眸一缩,随即道“自然。”

皇帝唇角一勾,“哦?”

燕绥坦然道“您觉得她不是?她自幼由洋外人收养,见识学问,行事方式,自然与我朝不同。”

皇帝笑,睨他一眼,“说得好像朕没见识过洋外人一样。现在宫里还养着一个呢。”

燕绥笑了笑,直到此刻他的神情才从那种魂游状态拉回来了点,隐隐露出点不易被人察觉的慎重来,“那父皇您觉得她是哪里人呢?您是怀疑她是大燕或者南齐等国的探子吗?”

他将那黄桃冰棍儿在齿间含着,彻骨的寒气冻得齿尖微痛,而心肺间一片沁凉,原本的燥热瞬间散去大半。

皇帝摆摆手,“想哪儿去了。大燕南齐也培养不出这种探子。朕只是觉得,这丫头来历想必有些稀罕。”

燕绥漫不经心咬了一口冰棍,咔嚓咔嚓嚼着,并不太意外的样子。

他爹本来就这么敏锐,不然何以能坐上这帝位,又何以做他爹呢。

“所以。”皇帝忽然语气淡了几分,“这样的女子,并不适合皇家。”

燕绥本来在对比着方才的咬痕,考虑着怎么咬更加对称,听见这句,随口一咬,冰棍去掉了半边。

他皱眉瞪着那狗啃一样的冰棍,似乎在纠结是一口干掉眼不见心不烦还是一小口一小口修正补救。

半晌他似乎没研究出来,干脆将那冰棍扔了,忽然冷冷道“唐羡之向您提出指婚了?”



第九十三章 我在乎

皇帝眼神并不意外——多智近妖并不是白叫的。

“怎么猜出来的?”

“我先前问了您三句话。第二句我问的是唐羡之,并没有问文臻。而您却说我三句话都和文臻有关。”燕绥淡淡道,“既然唐羡之忽然和文臻扯上了关系,以他的德行和文臻能和他发生的勾连,也只有指婚了。”

“老三。”皇帝道,“你如此聪慧,应该能看开很多事。”

燕绥唇角一勾,“您答应了?”

皇帝凝视着他,“那你说,文臻答应没有?”

燕绥不答,过了一会道“父皇您有没有先问问她是否愿意嫁入皇家?”

“朕倒是不想问,”皇帝呵呵一笑,“奈何我怕有人会因此想要弑父。”

燕绥也笑,“这玩笑您不想害死儿子最好别开。”

皇帝叹息一声,问他,“那你觉得,如果朕这样问了,她会怎么回答?”

燕绥淡淡道“从内心里,她是一千一万个愿意的。”

皇帝忍不住一笑,指指他道“你啊……”他出了会神,道,“朕想也是这样的吧。”

燕绥神情更漠然了,“所以她拒绝了。怎么拒绝的?”

皇帝道“不能生育。”

燕绥一脸“我就知道这样,还能有点新花样吗”表情。

“朕当时没说话,其实朕有点想笑。”皇帝摇摇头,“是个很好的理由。她也以为这句话祭出来就落定了。却不知道朕并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拒绝她的。”

燕绥唇角笑容讥诮。

小蛋糕儿聪明是聪明,黑心是黑心,但毕竟,不了解皇家啊。

不能生育算什么,前朝有位皇帝的皇后不仅不能生育而且还瞎了一只眼呢。

但架不住人家家世好,对皇权有助益。

主母生不生确实重要,但妾侍是干什么吃的?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妾生了放在主母名下也可以的。

归根结底,这世上本就没有一定之规,有的只是利益权衡。

“朕今日便和你说几句心里话。朕其实很喜欢这丫头,觉得她会是能臣。朕也让钦天监给测算过,钦天监说她命盘如云遮月,难以理清来处去处,但确实有能臣之相。这种来历不明的人,不宜与皇家走近,但却可以为朝堂出力。朕愿意给她机会,走上朝堂更高处,朕看得出来,她也有这个野心。但她这个机会,是要你来成全的。”

时辰已晚,夜市将要收摊,笑闹的孩子们被大人们劝走,灯火一盏盏寂灭,这夜,眼瞧着便冷清下来了。

燕绥眸瞳里原本倒映的无数灯火,化为这天际的流星。

皇帝一直没有看他,只凝视这忙碌的散场,这世上,哪有永远不散的宴席呢。

皇族想要权力高位,还想要美满情感,那真是太过贪心。

贪心,会遭天谴的。

他也年轻过,也有过真心喜欢过的女子,也记得当年桃李芳秾,那人回眸一笑花便惭谢。

他不知道燕绥会是个什么反应,这个儿子本就性情古怪,行事偏邪,但好在无论如何,他不会伤害自己。

半晌燕绥才道“父皇,我们来定个约定吧。”

皇帝转头看他,在他眸中并没有看见激动愤怒之色,那眸色沉沉霭霭,不见真相。

“您爱指婚便指婚,唐羡之敢要就去要。文臻想答应就答应不想答应就不答应。她的仕途她自己努力,您不用特意给她机会,只要承诺不故意压制就行。所有的一切,都由心而行。”燕绥道,“而我,承诺不立刻杀唐羡之。并在您需要他死的时候,让他死。”

皇帝眯起眼睛,“老三,你是在告诉朕,你原本打算立即杀了唐羡之?你想过没有,现在杀了唐羡之,唐家会立即和朝廷开战?”

燕绥微笑,一脸我当然想过但这是你逼我的啊。

“你为了文臻,连大局都不顾了?”

燕绥还是微笑,一脸我什么时候顾过大局?

父皇当然是在乎的,父皇的天下自然也是在乎的,东堂的百姓是燕家的,要欺负也只能是我欺负,别人不能。

他顾的一直不是大局,而是爱憎。

皇家无情,但是这无情不允许用在他身上,他给了燕家他有限的情感,不接受任何辜负。

不要和他说什么君命父命为臣之忠,他首先要对得起自己作为人的权力。

这么想的时候忽然有点恍惚,好像这也是文臻的论调呢,以前没有想过这么清楚,好像是被她给蛊惑了。

他和她都天性凉薄,学不来忍辱负重牺牲自我。

他愿为父皇的江山冲锋在前,愿做父皇手中的枪射穿这门阀藩篱,愿领受人间误解扮演着魔王角色震慑魑魅魍魉。

那是因为他不在乎。

当他有了在乎的那一切,他不允许他为之付出过的人不在乎。

皇帝深深的凝视他。

这位温和慈爱,以宽仁闻名朝野,被称为东堂百年来最仁厚之主,甚至被人暗中嘲笑是否太过懦弱的皇帝,便是此刻,听这大逆不道之言,也没有露出怒色,他只是深深凝注,眼神一番翻覆如无人得见的深海之底,浪涌潮急,都在细微之处。这一番颠倒涌动之后,他的眼神转为饶有兴致,似乎对儿子难得的执着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半晌他才道“你依旧如此狡猾。拿一件本来就要做的事,来逼你爹放手。算起来还是你爹亏。”

“不。”燕绥摇头,“原本是这样的。但从现在开始,这就不是我一定要做的事了。”

从现在开始,我会怎么做,取决于你对文臻的态度,对我们的态度。

皇帝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又看他一眼,叹息一声,道“好。”

顿了顿,他又道“唐羡之得了指婚,便和朕告了假,朕允许他在龙翔卫的监督下出行,但也答应了他不会和别人提起此事。”

燕绥不在意地道“我想知道的,总会知道的。”

“那么,多加小心。”皇帝道,“稍后朕可能有信给你。”

他似乎有点意兴阑珊,挥了挥手,让后方等候的龙辇上前来送他回殿。

燕绥没有动,原地微微一躬相送。

皇帝坐上辇,居高临下看着他,他背对月色,背影一片黑色朦胧,道“儿子,最后送你一句,我们皇族富有天下,便与这红尘许多牵绊无缘,强求则折福啊。”

燕绥没有抬头,似乎笑了一下,等那龙辇转身,他也转身。

夜市已经散场,偌大广场空寂无人。

他一开始的步伐还是不急不忙的,渐渐越走越快。

月色汤汤。

照亮他行走的足迹。

那一片直线,原本毫无痕迹,渐渐便多了点印子,那印越来越深,越来越深,到最后就是一个个完整的脚印,在广场的末端的脚印,竟然四面都裂了。

广场所用的石料,都是从苍南州附近运来的青阳玉石,名字里有玉,但其实是一种石料,以坚硬闻名。

这广场的脚印从此便留了下来,被一个脑子灵活的皇孙拿来,用绳子一围,变成了孩子们用来测试谁蹦得更准的并以此获得奖励的道具……

这是后话了,最起码此刻月下,空无一人的广场上,留下的那串脚印,迤逦至广场边缘,最后消失不见。

燕绥掠过皇宫的重重屋脊,在宫门前被拦下——宫门已经上钥,除非十万火急重大军情,否则决不能开。

皇帝召见燕绥的时辰,本就是宫门快要下钥前。

然而燕绥停也没停,并在接近宫门,宫门前的羽林卫紧张地开始拔出武器时,也缓缓伸手摸向腰后。

不过很快后面就传来了脚步声,一个侍卫气喘吁吁地一边狂奔一边高呼“陛下有令,给宜王殿下打开宫门!给宜王殿下打开宫门——”

及时拯救了看守宫门的羽林卫们的性命。

燕绥如流星射过山高的宫墙。

一众羽林卫仰头看着他们恣肆的宜王殿下再破铁规。

“殿下这是去哪里?这么着急模样,莫非边关有紧急军情?”

“你个毛头蛋子你懂什么,紧急军情是要有边关军马来报的!”

“那就比紧急军情还要紧的事!刚才我手停在背后的刀上,正对上殿下目光,啊呀呀,那种感觉……说不出,就觉得尿都快吓出来了!”

“尿吓出来算什么,命没了才是要紧事,赶紧回去烧香吧!告诉你们,方才啊,咱们真是逃了一命!陛下仁慈!”

……

出了宫的燕绥,正遇上前来找他的德高望重——在码头的侏儒暗卫已经察觉不对劲,船上铁罐绳索被割断后便即回头,正逢上过来码头探听消息的其余暗卫,当下消息一层层上报,就在燕绥进宫后不多久德高望重得了消息,惊得当即一跟头踢翻还想阻拦的工于心计,下令先把他关个禁闭,然后直接到皇宫门口等候。

他在来的路上,还听见一个更糟糕的消息,拼命打马往皇宫赶,心知这个时辰皇帝召殿下进宫绝不是好事,保不准就要告诉他那个爆炸般的消息,心中万分担心赶去看见皇宫被炸了,又担心殿下被皇宫给炸了。

好在赶到之后倒也没像他胡思乱想得那么可怕,宫门前安安静静,德高望重心中焦灼,担忧殿下今夜要被留在宫中,又担忧宫中必然留不住殿下迟早惹事,急得转来转去,地皮都磨掉了一层。

好容易等到燕绥从平安无事的皇宫出来,他长舒一口气,也不知道是为殿下庆幸还是为皇宫庆幸。

快马已经备好,连同前来报信的侏儒暗卫都在,一边往码头赶,一边说清事情来龙去脉,而侏儒暗卫则以备殿下需要更详细地询问。德高望重能成为护卫总领,自然是有他的长处的。

到码头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明,那艘载过文臻的船停在岸边,燕绥上船亲自查看了底舱,底舱是双层的,困住文臻的那层去掉之后就是一个大空间,连接那个铁罐子的绳索还在,燕绥查看了一下断口,这绳索是铁木藤加金丝编织而成,坚韧坚硬,难以割断,绳索的断口十分齐整,显然是一次性完成,远距离下还能一刀断绳,对方显然是个高手。

德高望重心惊胆战地低头,不敢看燕绥看着绳子断口的眼色,四周空气仿佛忽然绷紧,似杀气迸裂,割得人心头乱颤。

船向当日铁罐流失的地方驶去。德高望重在一边道“属下已经先拿了殿下令牌,暂时封锁了这处码头,不允许任何船只停靠,所有来船要在江上进行搜查。并排查了铁罐遗失之处,当时在江面上的船只,其中有三艘现在正在码头侧,已经经过检查,另有三艘则是往乌海海口方向去的,已经驶出了天京范围,属下已派船去追。就是耽搁的时辰有点长,怕追不上。”

“离开的三艘能否查到资料?”

“已经让人去调码头出船记录,但凡在码头出船,都会有记载。”

前方河流收束,见双侧高崖壁立千仞,一个侏儒道“就是这里。”

不用燕绥吩咐,德高望重已经令护卫去崖壁上寻找线索,但是这个可能性很渺茫,敢做这种事的人,是不会留下痕迹的。

这处河道变窄,水流湍急,礁石增多,是个危险的关口。侏儒指着具体地点给燕绥看,称他们当时怕拖着东西的船容易出问题,而且工于心计也交代了船行要稳,不能把罐子砸坏或者弄倒,因此他们当时全神贯注地操纵船只,等到发觉绳子一震不对劲的时候,铁罐子已经和船身分离并冲向下游,他们急忙去追,但是船怎么能追得上一个顺水流去的罐子,在江面上梭巡了一阵没有找到,只得悻悻回航。

燕绥手下,各有职司。这些侏儒并不是在府中秘密巡逻的那一队,是能力稍差相对外围的,才会被派到这江上,等待不知猴年马月主子用一回船,因此不认识文臻,也不知道她和燕绥的关系,纯粹听工于心计指挥。

燕绥立在船头,定定看那江水奔腾,江风拂动他的衣袂,也是和崖壁一般铁的色泽,天际一线鱼肚白如眼缝渐渐睁开,将他默然凝视。

而他亦默然凝视这水深百尺。

德高望重正想说什么,忽见他跨前一步。

一步入江水。

德高望重大惊,低头看去,燕绥立在涛头,脚下踩着不知道什么鱼的脑袋,那条倒霉的大鱼受了惊,想要逃走,却被燕绥稳稳压着。不得不分波逐浪,在江水中来去。

说起来是很诗意优美的,事实上江风凛冽,刹那间燕绥衣袍尽湿。

德高望重急忙催促船上放下小船,一边想着殿下这跳下去是要找什么?总不能是找文姑娘的……尸体吧?

这么想的时候他激灵灵颤了缠,心上涌起一股极大的恐惧。

如果真的出了那事……

工于心计活不了,船上侏儒活不了,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的人倒霉……

小船还没到燕绥身边,一直低着头的燕绥似乎发现了什么,忽然一头扎入水底。

惊得德高望重带着护卫也噗通噗通急忙下了水底。

他们下去是一团乱,以为他家殿下要自杀,乱糟糟找了一阵,才发现燕绥在向水底游动,而那里,泥沙弥漫,水涌激烈,似乎有不少水中生物在厮杀。

虽说动静很大,但那是在水底,江面上万万看不见,德高望重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他家殿下是怎么在江面上发现水底的厮杀的,难道是那条胖头鱼告诉他的吗?

只是这江水颇深,水底如果有什么,想捞上来也不容易。德高望重正在想用什么办法,就见燕绥抬了抬手,随即水底一支飘摇的水草开始疯狂生长,摇曳摆动,越长越长,将一团什么东西给托了上来。

德高望重刚刚一喜,就见一条水蛇忽然疯了一样射过来,张嘴将水草咬断,那东西坠落,然后又是一团泥沙滚滚的纷乱。

燕绥忽然箭一般射了下去。

他入水极快,瞬间冲破水的巨大阻力,抵达水底,脚踏江底的那一霎,那条倒霉的水蛇被扔垃圾一样飚射出江面,随即乌龟被甩开,大鱼被扔走,各种各样的水底生物像垃圾桶里被翻出来的垃圾一样四散弹开,翻垃圾桶的燕绥从泥沙里捡起一样东西,才缓缓向上升去。

他入水极快升起极慢,好半天才上了德高望重的小船,德高望重接着,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一抬头就吓了一跳。

淡淡日光下,燕绥的眼耳口鼻都缓缓渗出血来,瞧来甚为可怖。

德高望重随即反应过来,殿下瞬间潜入那么深的水,受伤了。

这还是燕绥内力经脉强大的结果,换成常人,怕就丢命了。

然而他并不明白殿下冒这种险下水意义何在,很明显假如文姑娘真出了事,尸体也不可能在这里,至于那个铁罐子,在水下也没发现。

燕绥竟然没有接过德高望重的帕子,只直直盯着自己摊开的手掌,那上面是一对黑乌乌的珠子,看上去有点刺刺的。

这东西德高望重认得,是殿下师门在他离开山门时赠送的礼物之一,殿下师门久居海上,宝物多从海中来,这是鲸眼,但并不是真正的鲸鱼眼睛,只是叫这个名字而已。取的是如鲸鱼一般可镇海间生物之意,本身有毒,入水无毒,遇水则大,可吸引并驭使水中大多数生物。

一般水族会被这东西吸引,疯狂抢夺。德高望重是知道这东西送给文臻的,因为见她戴过镶了鲸眼的耳坠。当时还想区别待遇就是区别待遇,当初殿下在师门,相邻门派那位美艳女门主,曾开玩笑要以更重要的宝物和殿下交换这鲸眼,其实在德高望重看来那就是意图变相交换信物,当然下场自然是惨兮兮的,殿下连多看她一眼都没有。

殿下找的是鲸眼,根据水波涌动发现了它的所在,鲸眼遗失了,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不敢看燕绥脸色,双手托着帕子躬身在等,也不敢退下。

半晌,帕子一动,燕绥接过帕子,缓缓擦了擦,随手一扔。

德高望重这才敢抬头,然而抬头一看,又想呻吟了。

燕绥擦得完全不走心,根本就没擦干净,现在脸上一道道血印子,看着更令人无语了。

德高望重一阵心慌——他的主子,是这世上最讲究,最认真,最洁癖,最敏锐的人。他也习惯了这样的主子,然而他面前好像换了一个人,这个人有点茫然,有点乱,有点脏,他脸上一塌糊涂他不知道,他袍子靴子湿透他不知道,或许这世上在此刻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大清楚,只有那两颗鲸眼在视野里不断盘旋放大,搅成令人晕眩的漩涡。

“殿下!殿下!”

熟悉的喊叫声从大船传来,德高望重愕然看见不知何时工于心计竟然赶了来,一脸死灰趴在大船上。

燕绥看他一眼,好像终于回魂,将两颗鲸眼收回手心,并没说什么,上了大船。

工于心计一脸意外地噗通一跪,“殿下!殿下!我……我无意害文姑娘……我……我只想把她送走……”说着便把自己的“计划”说了。

德高望重越听越想哭,这都干的什么狗屁倒灶事儿!

真恨不得一脚窝心脚踢死算完。

工于心计之前屡次表达不喜欢文姑娘的事儿他知道,但一直没放在心上,有时候还有点好笑。主奴有别,殿下喜欢什么,他们看着也就是了,也没啥置喙的权力,怎么这人就钻了牛角尖呢?

有一次开玩笑问他到底不喜欢文姑娘什么,文姑娘性情讨喜,又一手好厨艺,宜家宜室,再好不过,也就出身低一点,可殿下最不在意的就是这个了。

工于心计当时说什么来着?哦说文姑娘表里不一,看似乖巧讨喜其实冷酷心黑,城府颇深,对殿下也看似顺从实则距离明显,明显看来是殿下一头热,怕殿下用情太深,将来难免受伤。还叨咕那谁谁谁,谁谁谁,对殿下比这个文姑娘对他好多了,怎么殿下偏偏要找最难搞的那个呢。

德高望重当时倒是诧异这个莽汉子看人竟然心思如此细腻,他也觉出文姑娘一些不同之处,但还没这么清晰的感觉,但这又如何?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关别人什么事。再说文姑娘待殿下也没工于心计说的这么冷漠,他素日跟着殿下最多,早看出文姑娘待殿下是有心的。

德高望重现在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这家伙这么一根筋,就该当时把他扇醒!

燕绥听完工于心计“思维缜密,毫无后患”的计划,依旧没有说话,日光已经升起,一线金光千万里,他在最犀利光芒的末端,不辨神情颜容。

在众人汗流浃背战战兢兢的守候里,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燕绥忽然一挥手。

“噗通”一声,工于心计倒栽入水,溅起水花丈高。

不等他下意识试图打水游泳,燕绥又一挥手,船头上一个箱子忽然打开,弹出一只巨网,落水将他罩住。

巨网上缀着很多黑色物体,入水膨胀,顿时带着工于心计往下沉,任工于心计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相反越挣扎,那东西膨胀越大,网越沉。

“她所受过的滋味,你自己也体会一下吧。下辈子记住,自作聪明自作主张的下场。”

燕绥的声音毫无起伏,水里,满脸绝望的工于心计已经不挣扎了,狂吼一声。

“行!我给她赔命!”

他迅速往水底沉落,竟然真的一声不吭,闭上眼睛。

“噗通噗通。”甲板上跪下了德容言工们。

侏儒们仍旧面无表情在操船。

德高望重满头冷汗,用力磕头,脑袋撞在甲板泥水里泥星四处飞溅,“殿下,殿下,求您饶工于心计一命!”



第九十四章 牵绊

德容言工们什么话都不敢说,也不敢解释,心里知道希望不大,但仍旧拼命磕头。

要是以前,这个头磕得会更绝望——主子要做的事,从来没有人能阻拦。

但如今德高望重心里有浅浅的希冀——自从身边有了文姑娘,主子最起码在她面前,多了很多人气儿,对别人,耐心也多了一些,如今便希望这一点人间烟火,能让主子稍稍动怜悯之心。

德容言工是宜王府亲卫中的亲卫,而四大队长几乎都是从小跟随殿下,少了一个,德容言工以后就不全了。

甲板上撞成一片,燕绥始终没有动静,只淡淡眯眼看着晨雾缭绕的江面。连衣袂也似忽然成铁,风拂不动。

德高望重绝望地看着那网不断下沉,那一处的江面都被黑色的物体覆盖,已经看不见工于心计的人了。

工于心计此刻便是睁眼,也只能看到毫无微光的江面,黑暗往往最令人恐惧,比当初在罐子里还能看见一线光亮的文臻还惨。

他忽然福至心灵,大声道“殿下!殿下!工于心计罪有应得!但是您现在处置了,等到文姑娘回来,看见工于心计因她而死,她那么善良,难免内疚,殿下您愿意她受了那么多罪之后还要伤心难受吗?!”

燕绥忽然动了动。

德高望重睁大眼睛盯着燕绥,哪怕这样便是直视阳光眼泪连连也不敢眨眼。

如果这都不行……明年就真要去给工于心计烧纸了……

燕绥忽然手指一弹,一抹黑光电射而出。

是一颗鲸眼。

那东西一落水,立即有大量鱼虾水蛇乌龟等物疯狂涌来,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对那黑色物体感兴趣,很快就将那东西吃掉了一半,网也便浮上来了。

工于心计在水里狂咳,但是也上不来——网在水里无法解开。

然后那些鱼吃完了那黑色物体,又开始攻击他。鲸眼在水里浮沉,因为另一颗鲸眼还在船上,所以不会离开船的范围,那些鱼虾都想抢到鲸眼,彼此攻击追逐不休,都围在工于心计身边,彼此争斗厮杀也不会顾及还有一个人在那里。倒霉的工于心计一会儿工夫,就被一条大鱼撕了一缕头发,被一条水蛇尾巴打了耳光,被一只乌龟撞掉一颗牙齿,至于身上被那些中等鱼小鱼啃伤撞伤,那更叫不计其数……

德容言工们看得冷汗涔涔而下。

这得受多少罪。

关键是这是完完全全把文姑娘可能受过的罪复制再加倍送还给工于心计了啊!

而且这样被持续攻击,工于心计还能挨几天?

德高望重明白殿下的意思。不管他能挨几天,反正在文姑娘找到之前,他都得挨着。

对工于心计来讲,大概恨不得还是死了好吧。

德高望重心情紧迫,感觉每分每秒都是工于心计倒计时。看有人送上那三艘出海大船的资料赶紧狂奔接过送来,燕绥看一眼,忽然道“不是。”

众人愕然。

“唐羡之是不是还没回府?”

便有人道是。

“查唐家的船。”

众人转身便走。

燕绥忽然又道“再查查闻府,是否有人离开。”

便又有人赶紧乘小船回去查,燕绥则下令拿来三天以来全部码头停靠船只资料,自己的船往出海口走,所有德容言工护卫召集,随后乘坐快船赶上,沿途城池码头都停靠一下,分批下去寻找,另外岸上派侏儒暗卫队,沿着这江水至海所经过的城池路线寻找。

不多时快船来回报,说闻府闻老太太昨夜被不知名人士接走。

众护卫愕然,不明白怎么把闻老太太也弄出来了。

燕绥之前脸色一直淡淡的,听见这个消息了,眼神明显暗沉了几分,显然是已经明白了闻老太太离开的原因。

自然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原因。

又有人回报说在记录的唐家的船只这几天都没有出航。

“查三天以内出航但又回转的船。小船,船主和唐家有一定关系。”

众人动作很快地奔走。虽然不明白殿下的意思,但照着做便是了,殿下的判断,从未出过错。

“……殿下找到了。有一艘画舫,在这江上做些颇为雅致卖艺不卖身的生意,一般只在码头江面徘徊,昨日曾离开码头,不知去处。这艘画舫的主人,表面上和唐家没有关系,但私下和唐家天京宅子二管家关系颇密。”

“再查半日船程以内在最近城池码头停靠,且昨日出船的大船。停靠的位置应该在方才那双峡附近的码头。”

“……殿下,找到了!阳平码头靠近双峡,昨日有一艘最大的船半夜出船,据说曾有艄公看见那船在江心停留,后往建州而去。那艄公说,那种大船能够直接出海,是常跑漳县出海口线路的船。从漳县运果子到天京。”

“就那艘。”燕绥毫不意外,淡淡道,“追!”

……

有人江上身浴血,有人城里赏菊花。

此菊花就是菊花,只适合观赏。

赏花的人,自然是文臻和唐羡之。

唐羡之那天在船上,给文臻丢了一个炸弹,炸得文臻两眼发直,脑子抽筋,有种唐羡之被燕绥附体的感觉——忽然就跟不上趟了。

拜托,嫁给他的心理建设还没完成,一眨眼就完婚了?这车开太快了啊亲!

这么猴急的,她差点以为唐羡之对她情根深种呢。

按照她残留的古代狗血小说阅读记忆,答应指婚到正式指婚到定亲下聘到正式成婚,短则一两年迟则三四年,虽然她在这个时代年纪大了一些,快十八岁了,但也不能今天说指婚明天就成婚,现代人先上车后补票都没这么快的。

何况是唐家继承人的婚事。

她本来的打算是,皇帝都这么说了,是必须要答应的。答应下来到正式成婚,想必有一两年的缓冲,到时候再看。

说不定到时候唐家就反了呢?

她在那发呆,唐羡之似乎毫不在意,起身就走开了,文臻醒过神来,有点讪讪的,心想就算做个卧底呢,也不能这么不走心,好歹自己的梦想和前程都系在这场婚姻上呢。

她后来趁送夜宵的机会和闻老太太又谈了谈,老太太说唐羡之忽然派人来接她,说文臻已经被皇帝指婚给他,他已经请示家中,想在天京这边先和文臻成婚,日后回到川北再正式办一次。天京这次不可太过委屈文臻,希望有位娘家长辈主婚。

文臻问老太太,当时圣旨还没下,如何唐羡之一说就跟他走了,万一有假怎么办。闻老太太却淡淡道“唐家势大,我不能抗。我若抵抗,惹出什么事来,得不偿失。跟他走,如果指婚之事属实,自然无妨。如果是假的……我一把老骨头,也不怕什么。”

她说的简单,文臻却明白了她的意思。老太太并不知道指婚事情真假,却不愿当场抵抗,以免给她带来麻烦,万一确定自己是被骗去用来要挟文臻的,她就打算一死了之。

闻老太太向来是一把硬骨头,文臻想着,总不能真让这把硬骨头因为自己给折了。

她又问老太太对燕绥和唐羡之为何都不看好。虽说因为唐羡之和燕绥的身份,有识之士都不愿意攀龙附凤。但她总觉得闻老太太反对的原因不仅仅是这个。

闻老太太难得地发了一阵呆,才道“当今非可欺之主。唐家除非愿意交权,否则迟早和皇家不能共存。然而唐家不可能交权。便是唐羡之肯,那附庸于唐家的各家族各势力也不肯。你嫁给唐羡之,难道还指望做一回开国娘娘?”

文臻哈哈哈哈哈笑了一阵。开国娘娘还是算了吧,开锅娘娘还差不多。

“至于宜王殿下,他对你的不同,连我这身处深宅的瞎眼老婆子都听说了。按说宜王殿下非嫡非长,性情也不慕权欲,你若能做个闲散王妃倒也不错。然而偏偏他受宠,这便与闲散无关了……当今非可欺之主啊……”

文臻想两段话出现相同的两句话,皇帝自然不是可欺之主,病弱和智慧与否无关。

老太太到底要强调什么?

作为先帝喜欢过的女人,自幼也常出入宫廷,她知道些什么?

但是不能问,闻老太太也不会告诉她。知道多了并不是好事。文臻觉得,不会是什么特别要紧的秘密,否则闻家,闻老太太早就不存在了,可能只是闻老太太特别敏锐,感觉到了什么了吧。

过了半日,船忽然停了,有侍女过来招呼她,说到了传说中的菊城渭城,此时正值花季不能错过,公子请姑娘和老太太下船赏花。

文臻当然不会再拿乔,虽然经过那一场折腾,精神不太好,但还是听从安排上了甲板,侍女给她披上薄氅——居然也绣着菊花,千丝万瓣,舒展重叠,七色纷呈,锦绣华贵。

文臻心想豪门啊豪门,讲究得令人发指。

唐羡之在甲板上等她,依旧一袭素衣,袍角袖口,也绣着重瓣精致的菊花,是一种极淡的淡绿色菊花,文臻在宫中见过,极稀罕的品种,叫‘雨过天青’。花型秀美,色泽清雅,再衬他不过。

他立在甲板上,淡绿色的腰间丝绦曼舞也如花叶,如洗的碧空下清爽纯净令人心神亦如洗,整个码头的女子都在看他。

他却只看着文臻。

少女披着高领的薄氅,那领子上绣着千丝重瓣的绿菊,掩住了她本就巴掌大的一张脸,平日里那颊粉嫩绯红,那唇殷然柔软,此刻却都显得有些苍白,似一朵经霜的花儿,美得恹恹。这让他微微有些心疼,不禁便想起初见她的那一刻,她从瀑布跃下,在潭水里游成鱼儿一尾,她一定不知道当时他抬头,看见清晨灿烂的阳光里顺水而下的轻俏女子,一霎间险些以为遇见了山间精灵。

那也确实是精灵啊,竟然在水下,悄悄抱住了他的腿。

隔着水流都能感受到她指尖柔软掌心轻颤,看得见她乌黑的发散在碧水清流里,水波因为她紧张的颤抖而微微褶皱,他忽然很想伸手去抚抚那发顶。

他过往二十年在川北,是川北的未来主人,尊贵无伦,遇见的女子,或者地位相仿,各自尊贵;或者附属随从,仰他鼻息;也有故意骄纵活泼引他一顾的,诸般风貌,万千风情,见识了太多。

他总是微笑,赞一声好,下一秒忘掉。

因为那千般万般风貌里,总有一个核心,灼灼闪闪,都冲着他背后那个唐字。也因此那些风貌,便掺了矫情,揉了做作,显出无可躲藏的假来。

她们也是矜持的,为了在他面前显现足以让他尊敬的女子矜贵来,但他总觉得,那般费心的展示,也就谈不上矜贵了。

直到他走出川北,山间雾气里,遇见勇敢又大胆的女子,敢独闯深山,敢玩弄敌人,敢跃下深潭,还敢在潭水下抱住陌生的男人。

她令他二十年人生里第一次生出对女子的惊讶和赞叹。

也令他二十年人生里第一次做了原本不会做的事。

他是唐羡之,承载唐家万千希望而生,接受世间最优秀的教育长大,人生里都是顺遂从容,驾着权柄和智慧的马车,从不走分岔和错误的道路。

第一次为她破例。

就好像命运的谶言,有了开头,便有了后来。

那天临别时,看见她瞪大的眸子,在水里越发清透分明,而颊微微鼓起,饱满如成熟的水蜜桃儿。

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捏。

他拍了拍水面,水光动荡,便再看不清她的脸。

好像后来一直便是这样,越接近,越遥远。

她是如此聪慧而又行事有理有节的女子,会在得救后给他留下感谢的烤鱼。哪怕他很可能并不会回来。

她不拘小节,却又清醒审慎。驿站啃鸭翅,相谈甚与欢,然而那晚他和她分手后走过花墙,听见她给自己催吐的声音。

她亦如此的恩怨分明,狡黠清透。九里城长街之上,先还恩,再挖坑。

她同样不失原则和担当,哪怕燕绥那般给她压力,她也不会因此畏怯,一份煎饼人人有,连刚刚你死我活的唐慕之也有份。

她皇宫开夜市,创立江湖捞,国宴展风采,计除福寿膏。

他曾在一个洋外人那里见过一颗分外璀璨的宝石,据说经过细密的切割,拥有数不清的切面,在日光下每个角度都闪耀着不同的光彩。

她的鲜亮日日刷新他的关注,在他心底,渐渐也成了一颗这样的宝石——每一面都光华璀璨,每一面都引他注目,每一面都是寻常女子不能给他的新奇和追索。

他在这样的追索中,连自己都没察觉地,丢了心与魂。

可甚至没有勇气去捡拾——他曾立于对岸,也曾一曲惊魂,当初的深山高楼里,谁又能想到,那一抹回眸,便映照了其后一生的熙光呢。

一曲弦断,盟约背离,天下之大,容得下无穷野心。天下之小,越不过一张笑靥。

是以有了这一场婚约。

他想要系这一生或许淡薄的情分,哪怕只是一个虚名,也算有了牵绊。

他亦想要为她做最后的争取和努力,用唐家的存在,用这最后的虚假的和平,为她换来进身阶与青云梯。

他不知命运会最终走向何处,却知道天意待他与她无情,走过这一页鲜红的喜字,或许再见便已各分东西。

到那时,想要补偿,也没了机会。

他微微弯起眼角,看着她亦微笑走来。

或许曾经犯错,缘分因此淡薄。

最起码此刻,她在身边啊。

……

文臻在侍女搀扶下也上了甲板,站在唐羡之身边,并得到他及时的伸手搀扶之后,整个码头的仇恨值都归了文臻。

闻老太太在人前总是淡淡的,对这孙女也不亲近的模样,拒绝和两人走在一起,扶着自己的拐杖挺直腰背走在后面。

下了船,便有马车来接,文臻和唐羡之一辆,老太太单独坐一辆。文臻上车的时候,感觉浑身都被女人们的目光刺成了筛子。

阔怕。

她在车上,下意识回头看码头,果然看见那艘华丽大船已经离开码头,继续前行了。

唐羡之,这是要躲避燕绥的追踪?还是要引诱燕绥的追踪?

海上婚礼,是急于生米煮成熟饭,还是另有用意?

文臻一直觉得自己摸不透唐羡之,一开始她觉得是敌人,后来她觉得亦敌亦友,再后来她默默发现可能也不是这么回事,到如今她已经不知道关系进度条应该读到哪一档了。

马车很平稳,一路入城,并无阻拦。马车上也到处是菊花雕饰,很是入乡随俗。文臻想难道唐家在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别业和全套的设备吗?那也太可怕了。

她看看自己面前琳琅满目的点心,再看对面唐羡之,他并不是那种特别讲究的人,面前就一盏清茶,一碟菊花糕,翻看着厚厚一叠卷宗,似乎是他们唐家的账本报告之类。他看得很快,不时抽出一份递出去,立刻就有跟随的快马拨转马头迅速离开的声音。

文臻不想多看,垂下眼,终究精神不好,不一会儿便昏昏睡去。

一开始无梦,后来便做了一个天女散花的梦,梦里有五色祥云,有仙乐缭绕,那音乐美妙非常,一奏起便漫天飞花,那些七彩的鲜花落在地上便成了雨,她在梦里还在恍恍惚惚地想,这么美这么好听该怎么形容来着?卧槽卧槽文化太低,卧槽卧槽只会卧槽了!

忽然那些仙子们都到了她面前,绕着她舞蹈,她在梦里想特么的这就是主角待遇啊啊啊特么的身材好好啊特么的在哪做的医美啊……忽然那缥缈催眠的音乐声一变,地上的雨哗啦一下倒灌,把那些医美美女给卷没了……然后她就醒了。

醒来一睁眼看见唐羡之含笑的脸,马车里微微昏暗,可他的眸子皮肤都在晶莹剔透地发光。

他手里一柄箫,微带歉意地笑道“本来不该将你叫醒,但是咱们已经到了。”

文臻坐起身,只觉胸臆间一片清凉,本来体内微微游走的刺痛感已经减弱了许多,顿时明白刚才梦里的仙乐是唐羡之所奏,目的是为她调理经脉,眼看到目的地了,才给了她一捧雨声。

这个体贴细致到令人时刻感觉自己变成玛丽苏女主角的人。

她下了车,有点惊讶地发现,居然已经天黑了,而且也没有想象中的繁花满山或者满是鲜花的街道,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山谷模样的地方,有那么几间同样普通的屋子,此刻大多数屋子灯光已熄,只有对面一个院子还有隐约的灯火。

“穿过市集的时候本想唤你看花,后来想,对你来说,一场好眠更有好处。”唐羡之在她身后道。

文臻只能道谢。

唐羡之命人去和老太太说,自己要带文臻去拜访山中高士,对方脾性古怪,怕冲撞了老太太,而且晚了,山路崎岖,还请老太太在车上休息。闻老太太自然应了。

唐羡之示意文臻跟着自己走。山间小路坑坑洼洼,他亲自提了一盏灯在前方带路,那些仆从都没有跟过来,连同马车远远地停在路边。

到了那个小院门口,唐羡之敲门,手指刚落在门上,里头就是一声爆喝,“三更半夜来者皆恶客!不开!”

文臻看看天色,神特么的三更半夜,换现代也就是六七点罢了。

唐羡之竟然也就不敲了,柔声道“方老数年不见,竟然还如此矍铄,可喜可贺。”

里头静了一静,随即老头的声音传出来,这回柔和了许多,还带一点疑惑,“小唐?”

“是。”

又是半晌安静,随即那老头粗声粗气地道“来诊病?”

“是。”

“开门三万两,一文不能少。”

“是。”

“你唐家在我这是有一次救命机会,只剩这一次,你确定你要用掉?”

文臻听到这里,已经觉得不安,有心想要劝阻,但她不确定这个看病是不是给自己的,这万一不是呢?

她怕尴尬。

唐羡之还是那平静表情,丝毫没有犹豫,“是。”

文臻忍不住拉他袖子,唐羡之忽然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文臻一怔,也没想到他怎么忽然就动上手了,下意识要缩手,但唐羡之的动作很快,一捏便即放开,她来不及拒绝,也忘记了要说的话了。

一时她心里有点愁——这位看着好说话,但从来没真吃过亏。如今才当上她未婚夫,就已经开始润物无声地昭告所有权了,这要真提出要求履行夫君权力的话……

是毒倒他还是骗倒他?

哪种药物合适?

还有这唯一一次救命机会,这老头一看就是个神医角色,这种机会对武人何等重要,如果真的是给她了,这人情可就欠大了啊……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里头已经响起踏踏的脚步声,那老头一边走一边道“你来得不巧。袖客去山里采药了。要我说,你什么时候娶……”

吱呀一声门打开,油灯照亮一张脸,光洁没有皱纹,只头发已经白了。

文臻又是一层意外,在屋外听声音和语气,明明是个老头,不想本人瞧来年纪不过四十许模样。

但听唐羡之称呼他方老先生,便也行礼称方老先生。

那不老的方老头脾气倒是和声音同步,一打开门看见文臻,脸色就黑了,也不让人进去,扶着门框,盯着文臻看了半天,问唐羡之,“她是谁?”

文臻眨眨眼。她有种被嫉妒的恶毒女配当面的感觉怎么破?

唐羡之递上银票厚厚一沓,含笑介绍,“这是我的未婚妻文臻。”

那老头下意识接过银票,听见这一句,手一抖,文臻盯着他的手,准备在他把银票天女散花砸回唐羡之脸上并怒吼你为什么骗了我孙女这句台词出口后及时出手抢救银票。

然而最终银票没有砸回来,方老头皱眉道“谁要看病?”

唐羡之道“文臻有些小麻烦。”

老头手又一顿,唐羡之已经微笑提醒道“方老先生,您向来收了钱便没有退过的。”

方老头哼一声,打开门,道“进来吧。”一边提灯向里走,一边道,“没吃晚饭吧?”

文臻正想咦这位怎么忽然情商提高了?随即听见他道“不过我是不会做给你们吃的。也不允许外食进入这里。”

不等唐羡之说什么,文臻已经道“那没事儿,方老先生你厨房里总有菜的吧?我做给你们吃就行啦。”

“那要另外付钱,一千两。”老头木然道,“而且我不吃你们做的猪食。”

“好的好的。”文臻笑得可甜。

唐羡之也笑,对她眨眨眼。却道“下厨操劳,还是算了吧。回头咱们回马车上吃点点心,其实如果不是为了尽早给你看病,是应该在镇上吃完过来的。”

文臻笑着摇摇头。

敢骂她的菜是猪食?

姑娘我非要叫你抢猪食!

还要你把吞进去的,都给我再吐出来!

------题外话------

加了一段唐羡之的心路历程。很多读者说不明白唐的感情,怎么忽然就到这一步了。其实仙子比较吃亏,因为某些隐藏线和人设的原因,他的行动和心理都不能明写,写了就剧透,只能靠读者自己从蛛丝马迹中去推,这样就很难对他的情感和心理有直观的感受,想想有点对不起仙子啊。



第九十五章 情话

文臻向来进入厨房便如进了自己的王国,锅碗瓢盆便是最熟悉的臣,充满了自如和亲切感,当下就在老头的厨房里纵横捭阖,老头也不理这两人,扶着门框进门,把正房门一关,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但不一会儿,当厨房第一缕香气开始传出来,安静的正房便响起了脚步声,又过一会,老头探出头来看看厨房,再过一会儿,他把房门关更紧了,帘子也拉上了。

文臻也不理会,不多时,便在庭院里的桌子上摆出一桌子的菜色来。

不过就地取材,一道萝卜干炒腊肉,腊肉透明微卷,萝卜干香脆微辣。腊肉油重,萝卜干正好吸油,中和了肥肉的微微的腻,透出热烈的香。

一道炸酥肉。肉成五花,加各种作料腌制后裹入蛋液搅拌油炸,说起来简单,但是作料的选择和搭配属于文臻独家,而那蛋又是吃山里草籽的走地鸡所生,芳香鲜美,炸出来的肉金黄脆翘,酥松无渣,香润适口。附近小河里新捞出来的河虾,个头虽然小,却鲜活透明,生吃都有鲜甜味,配上今日刚采的滋味浓厚的菌菇,和新点的水嫩豆腐。一道菌菇虾仁豆腐煲美味天成。顺手还用剩余的虾肉猪肉菌菇配上作料做了虾肉菌菇盏,选择伞面肥大的菌菇,去掉根茎,只留伞盖,放入虾肉猪肉糊,入锅蒸。一口一个。菌菇带着山间野味的自然香气,鲜美滑嫩,而虾肉混合的效果是肉馅弹牙又多汁,这道菜油盐都少用,最富自然之美。

汤是山间杂鱼汤,汤色乳白,微微飘一点金黄的油花。

饭刚刚端上桌,方老头屋子的窗户打开了,却没有人出现。

唐羡之笑着要去邀请,文臻拦住他。找了一个托盘,一个大碟子,每样菜都放上一点,端到窗下,笑道“吃饭唻。”

里头吭哧吭哧几声,老头探头出来,似乎想要拒绝,但看文臻一脸诚挚,笑容烂漫,忍不住叫人想到这是个老实孩子,八成把先前那句气话都给忘记了,何必自己还记着,和这馋虫硬抗。

于是也便吃了。

吃着不够,也上桌了。

吃完一抹嘴,还没来得及说话,文臻摊开手,“承惠白银二千两。多谢。”

老头惊诧得沾油的帕子都擦眼睛上了。

“你吃的东西是我的!”

“所以我付钱了呀。”文臻笑,“但是菜是我烧的。那自然也要付钱。我是御厨,是专门烧菜给皇帝吃的,皇帝也就吃你今天的菜。我的手艺,千金不换,要价二千两,那还是友情价。”

老头愤然将筷子一丢,“是你叫我吃的!”

“俺们皇宫厨师做完菜要祭厨神,刚才只是我在祭祀厨神而已。”文臻满嘴跑火车,“哎呀我也没想到,您老说不吃我的猪食的。没想到您居然这么肯委屈自己,您都来了,我总不能把主人驱赶下桌是不是?”

“没钱!奸诈!你们滚!”

“好啊好啊,那请把三万两归还谢谢。”

“三万两没有!两千两也没有!”

“那两千两便作为方老先生为我诊治的诊金。”文臻接得飞快,“唐家那个救一命的机会还是先不用了吧。”

唐羡之一直微笑看着,此刻眼神微微一黯。

文臻就当没看见,她费心做菜,要的就是不欠唐羡之的情。

唐家的情不能欠,她要的是自由和清净。

老头骂骂咧咧站起身,大步走回室内,一边把门猛地一摔,一边吼,“还不进来!”

文臻一边想这货脾气这么坏是怎么保养得那么好的,一边笑嘻嘻地进去了。

“哎呀方老先生别生气,您要是帮我治好了,我给您再免费烧十顿!”

方老头给她把脉,他一旦进入诊病状态,先前的那种暴躁、吝啬、冷漠情态都不见了,眉峰微聚,目光犀利,竟生几分威严之感。

闻言他冷笑一声,移开手,“没那个福气吃你的菜!”

暴躁的老头又回来了,文臻心却微微一沉。

听话听音,脾气大多半是高人,高人也暗示了他治不好。

方老头已经开始收拾他的药箱,取出一根金针,道“虽然你注定短命,但是昨夜你吃了些亏,却又因祸得福,到了冲关关口,如今只差一步,老夫便出手一回。”

文臻一看金针就头大,正想说你老能不能换一个道具,不防那老头话才说了一半,就一根针扎在她颈后。

这一根针来得突然,扎得她猛地一跳,只觉得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如闪电一般自胸臆而上,穿过肩井,然后在整个右上肢部位炸开,她禁不住“啊”地一声大叫,一瞬间险些以为自己半边身体都被炸没了。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可怕,她脑中一片混沌,眼前黑黑白白一片,呼啦一下一片浓雾卷来,再呼啦一下没去,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升天了,还在迷迷糊糊地想,这特么的是天堂还是地狱呢,不过也不要紧,天堂的话能碰见君珂,地狱的话大概率碰见景横波,太史阑有一半的概率……

“文臻!文臻!”

熟悉的声音拉回神智,她缓缓回魂,一眼看见的是唐羡之的脸,仙子现在看起来不大仙,眼神微微焦灼,文臻素来觉得他多面,但无论是什么面孔,他的眼神从来都是恒定如深水又微带几分亲切笑意,这一刻的焦灼,竟让她陌生到差点没认出他来。

随即她发现自己栽在地上,躺在唐羡之怀里,但她也没法做到一骨碌爬起来以避嫌——做得到她也不做,她得敬业,答应扮演好未婚妻角色,就得大体上过得去,总不能和自己的前途和钱财做对。

再说半边身体还是木的,硬生生疼木了,那感觉太可怕,想来瞬间死亡也不过这样,她不太愿意回想。

忽然想起之前听说过一个脾气古怪不愿奉召入宫的渭城名医,想必就是这老家伙。齐云深也说过这人有一手炼化体内隐患的功夫,大抵就是这一手,文臻本来动心,此刻却根本不愿意去学了,别针还没化,人先痛死了。

方老头在收拾他的金针,金针上凝着一缕乌血,他爱惜地擦了又擦,泡进药水里,对手术工具的态度比对人好多了。

听见文臻的动静,他头也不回地道“你先前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体内有两根针处于将化未化状态,老夫心善,帮你一把,你就不用谢我了。”

唐羡之把文臻扶起来,想说什么没说,文臻缓过一口气,才笑道“问老先生一个问题。”

老头爱理不理地唔了一声,还是没有回身。

“其实你有更多温和的手段可以化这两根针的是吧?”文臻道,“只是你心情不好,选择了最为酷烈的一种是吧?”

“这种最快,最没后患!”老头振振有词。

“也最容易死人是吧?”文臻还是笑眯眯。

“也不至于啦——”老头声气略弱了点。

“哦。”文臻点点头,一边由唐羡之扶着向外走,一边诚恳地道,“既然老先生帮了我这么大忙,我怎么好意思仅仅以一餐饭回报。老先生记得按时查收我的礼物哦。”

“饭怎么了?!”老头霍然回身,目光灼灼盯着文臻。

“也不至于啦——”文臻一边扶着门框走出去,一边懒洋洋挥挥手,“老先生你要不要猜猜我做的饭为什么那么好吃?比如那个萝卜怎么能又嫩又脆?酥肉除了裹了蛋液还裹了什么?鱼汤为何色呈乳白?豆腐怎么就能嫩到那个程度……啊,这是一门很深的学问,老先生您得好好想想,想的时候务必专心,要节食远离油腻荤腥,不能睡太沉,不可以喝茶喝酒,不可以迈大步,不可以洗澡洗头,如此才能快点想到答案哦。”

老头眉头耸动,看样子想追出来揪住文臻问个清楚,刚迈开大步又硬生生止住,扶住门框硬邦邦地道“瞎编乱弹,想骗住老夫,做梦!”

“是呀是呀,就是骗你的呀,千万别信,快来追我。”文臻笑吟吟挥手。

但直到她上了马车,那方老头也没追过来。

文臻进了马车,舒舒服服躺了,唐羡之对外看了一眼,笑道“你就是骗他的吧?”

“对。我之前还指望他帮我看病,怎么可能在饭里下毒。但是要说他完全没中招,那也不对,多少要给个惩戒的。”

“让我猜猜,你方才扶的门框,留下了东西了吧?”

“哈哈还是你聪明。是,我发现他腿脚似乎不是太好,或者是以前受过伤后来好了,却留下了习惯,喜欢到哪都扶一扶,所以我刚才扶门框手抬得比较高,我算过老头的身高,等会他下意识一扶,他手上的热度会把那里留下的很易融的药物融化,化入皮肤,这东西无色无味,他是洗不掉的。只要他在活动就没事,但是到了夜间躺下不动了,有些可爱的小家伙就会来找他了,但凡他只要被咬上一口,青紫红肿疼痛是免不了的。但凡他只要被咬一口,就会相信我刚才说的话……哈哈,然而他却怎么都发现不了问题出在哪里,然后他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敢睡沉,不敢吃肉喝酒喝茶,不敢洗澡不敢跑……相信我,这比真的中毒还痛苦。”

唐羡之毫不意外地听着,一边也笑,道“确实,毫无人生乐趣了啊。方老估计得过一阵这种美妙日子了。”

“你要是觉得太过分了你尽管和他说明,我就出个气罢了。”

“那又何必呢。轻轻松松拿我三万两,也该给点找头。”唐羡之笑得也有几分狐狸样儿。

“看样子你和他关系并不怎么样。”

“老方头就是这样。六亲不认。要说关系,他和诸世家都很熟悉,和我们祖辈就有交往。你也知道,这样的人,向为豪强重视。只是他性格暴躁冷漠,不讲人情只认钱,如此也好,交易得清净。只是这老家伙,爱钱太过就没了操守,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有钱就出手,出手还看心情,很多人给他治完病都不想找他第二次。我瞧你入水后气色很不好,估计留下了隐患,想着正好经过此地,便带你来瞧瞧。给了他最高一档的酬金,没想到他还是这般随心所欲。”

“那是因为他想把孙女嫁给你,迁怒于我吧?”文臻随口调笑。

原以为唐羡之要支吾以对或者开玩笑打岔过去,谁知道他正色道“当初就没应过,如今更不可能了。我有未婚妻了。”

文臻一怔,心想这个话题真不太美妙,以后还是少涉及得好,便装困倦,想要干脆睡遁。

唐羡之却道“还未到睡觉时辰,现在打盹,等会儿走了困。”说着亲手剥了一颗陈皮甘草糖给她,文臻倒不好意思了,便接了在手里,一边慢慢品那酸酸甜甜滋味,一边听唐羡之闲聊。

唐羡之的情商她是早就领教过的,上到皇帝老子,下到菜市场大妈,就没有他不能聊聊不好的,标准的雅俗共赏双商完美。她做好了做捧哏的准备,唐羡之却对着那陈皮甘草糖出了会神,忽然一拉小桌抽屉,就见那抽屉里分成好多格子,格子里面各种东西,零食、小玩意、纸笔、最里面还有一个制作精美的卷轴。

文臻见了便笑,但也不以为奇,以为是唐羡之为她准备好的。这段时间她已经习惯了唐羡之各种体贴细致的照顾,经常感叹多亏自己心志坚毅,否则分分钟也就倒戈了。

唐羡之却对她笑,似猜到她想的是什么,道“但凡我的马车,都有这样一个抽屉,抽屉里放着各种好东西。你会不会觉得有些奇怪?我们这样的大家子弟,居然也可以这样玩物丧志。”

文臻笑着点点头,她确实有些奇怪,唐羡之的学识涉猎,实在太广泛了些,他这样高门深院的门阀继承人,有些东西本不该是他能接触到的。

“我三岁启蒙,四岁学音律,五岁学诗,同时开始习武,我的功课满满,都是些大家族子弟必须要会的东西,除此之外,高墙外的人和事,都和我没有关系。”

“在一起学的还有我很多兄弟姐妹,时日久了,大家都很厌倦这样的生活,都想着溜出去玩。我们唐家有个习惯,每日就学之后,要写日常。就是记录自己一天言行和所见所学所得。这只是培养唐家子弟学会多思的一种方法,父母夫子一般都不看那个。兄弟姐妹们中,比较勤奋好学的,就写文章;比较调皮贪玩的,就流水般记录一日所见所闻,有些人干脆就不写。”

文臻听出了兴趣,心想这不是写日记吗?小唐羡之这样的人,会写怎样的日记?

“你猜我是哪一种?”唐羡之忽然笑问她。

“我猜呀。”文臻慢吞吞地答,“你哪种都不是,你肯定不会白写。”

唐羡之忽然不说话了,只凝视着文臻,他的目光太过深切,以至于文臻连糖怎么吃都差点忘记,尴尬地坐直了身体,呵呵一笑道“瞎猜,瞎猜而已。”

唐羡之摇摇头,轻声道“你看似无心,其实是个最剔透最明白的人啊……说回那个笔记。我每天都写,第一天,我写,夫子今日授课声音嘶哑,精神困倦,想来一定起了大早,我定然要好好读书,不辜负夫子的辛苦。第二日,我写,不管我起多早,娘都给我准备好了点心热茶,娘每晚睡得还比我迟。这些事情丫鬟做便可以了,娘非要亲自做,我真担心她的身体。第三日,我写,爹很晚了还在书房,我什么时候可以长大帮爹分忧?”

文臻噗一声笑出来,指着唐羡之大笑,“奸诈!”

“我将这笔记藏在很隐蔽的地方,只有我的贴身小厮知道,并且我逼他发誓绝不告诉任何人。他应该是没有破誓,不过自此,爹娘夫子,待我一日比一日亲切和善。每日见我,那眼神里的喜爱,常令兄弟姐妹们吃味。”唐羡之对她眨了眨眼,“后来慢慢地,我便在笔记里写,今日读了多少书,感觉很是疲惫,脑子锈住了一般,如果能有机会多见识风土人情,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想来学识定然更有进益。爹娘也就可以少为我操心些。然后没几日,爹娘就同意我短期游学。再后来,我会在笔记里写,最近胃口不佳,若有一口孙麻子家的火酥肉吃,想来定然很欢喜,只是爹娘想必不喜欢我吃那些,还是不要惹他们不快的好。第二天,桌上保准有火酥肉。”

文臻已经笑得快要噎住,不住打嗝,她用手背捂住嘴,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眸子滴溜溜转,满眼都是笑意。

唐羡之伸手给她拍背,脸上表情居然还是一本正经,“这本笔记写了大抵有一两年吧,我因此得了很多好东西,也得了诸兄弟间最多的宠爱和自由。这大抵也成了我们唐家的一个谜——唐羡之自幼也不过平平,是何以忽然得到所有长辈的宠爱的?”

“你这样的人,如果也算平平。”文臻笑指着他,“那你们唐家,真的就太可怕了。”

这不是取巧。唐刺史也未必真的就被骗了,只是四五岁就有这种心智,唐羡之不成为继承人,谁能成为继承人?

她觉得有意思,摊着手乐,手心里,忽然被搁上了一样东西。

就是那个精致的卷轴。

“后来,我不再写笔记,虽然父母永远愿意这样被我索取,但那只是因为他们在乎我,我自己应该有所节制。只是我习惯为自己留下这样一卷册子,算是个小小纪念。有心事的时候,我也会写上几笔。”

文臻受到惊吓,以为这是唐羡之的心情日记,这玩意她可不敢接,她又不是他妈,他要在册子里写今日心情甚好,文臻将成为我的新娘,我希望她能给我生三个孩子。

她可成全不了。

这么有意思的记载着童年美好的东西,还是不要给她糟蹋了吧。

她掌成虎爪,要把这玩意不动声色推回,唐羡之却道“这是空白的。”

文臻“?”

“这个册子,给你写。”唐羡之看进她眼眸,认真地道,“有什么愿望,想什么要求,写在上面。相信我,会有在乎的人,去完成你的一切愿景。”

文臻的手顿了顿。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多么美好的故事,多么美好的场景,多么美好的誓言。

可惜一切都很美好,一切都对了,唯独人错了。

然而再把心里的那个人往这场景对话上套,又觉得真特么的违和。

此刻一室融融春,相对红泥小火炉,对面的人容颜如仙笑意似春风,说出口的话语比那流动的眼波还动人。

可她是个冷心冷骨的笑面魔王,不配这人间的莺飞柳乱四月春。

她笑,掂了掂册子,一边收起,一边认真地道“你是希望我喊你爸爸么?”

唐羡之“……”

片刻之后,他竟然笑了,道“也不妨像父亲一样地照顾你。”

------题外话------

别嫌少。因为今天本来应该断更的。我这人一向说话算话。

昨天一天为个破事折腾一个字都没写。

是我没忍心,还是把存稿君拉出来割肉了。

看在我这么善良可爱天真萌的份上,大家伙儿难道不应该气吞山河地拍张票到我面前吗?

第九十六章 新娘结婚了新郎不是你

文臻的小心肝一阵乱颤,直觉扛不住,自己这么不要脸的招数都使出来了,还是没能斗得过唐仙子爆表的情商。

好在唐羡之从来不会难为她,见她收起了册子,也便卷起了帘子。

帘子一卷,人间声色,瞬间涌来。

文臻睁大了眼睛,方才的尴尬,和半边身子一直隐隐的疼痛都忘记了。

对面,赫然竟是夜市一条街,此刻天色已晚,正是夜市热闹时,远远看去灯光如七彩缎带于黑暗天际游动,人流喧嚷,孩童的笑闹声传出好远,扑鼻的香气和煎炒烹炸的声音辣地迎面而来。

身边,唐羡之漆黑的眸子倒映这五色迷离不夜天,感叹地道“这里并不算繁华大埠,上一次我来这里的时候,到这个时辰,街上已经宵禁,连一条狗都看不见,冷清得很。如今却有这般的人间烟火,文臻……这是你的功劳。”

文臻一边想是什么时候文姑娘换成了文臻,一边忍不住微笑。

是啊,夜市真真正正是她首创,是她把这种全新的商业经营模式带到了另一个时空的古代,在这里落地生根,发扬光大。从皇宫别开生面的美食街开始,到风靡天京,为入夜的天京增添光彩增加游客的流动和去处,还不断向外扩散,在这整个东堂大地上处处开花,将这夜的东堂,化为火树银花的不夜天。

这一霎她有些迷茫,却又似终于找到了在这个时代的归属感——仿佛得见盛世,而这盛世里有自己的一份。

这一霎她也在心里给自己再加了一层决心,她不要早早固守于谁的后院,她要做古代的女性标杆,她要活出两世的自由,实现用美食创造新世界的梦想。

所以她要做好这个未婚妻。

此时马车已经到了夜市近前,这是一条单独的小街,也仿造文臻当初提出的步行街理念,用石墩拦在街头街尾,不允许车马进入。

闻老太太照旧没有下车,只掀开帘子听了听四周动静,露一抹满意笑意。

虽然是半路捡来的孙女,但真心是个聪明可人儿,弥补了她心中的很多的缺憾。有时候她恍惚里都在想,或许真真真有那么一位双胞姐妹,自幼流落异乡,否则要怎么解释文臻的突如其来呢?

文臻下车时,唐羡之照例先下来亲自接着。四面的侍从虽然多,但都没人说话,没有人上前试图帮忙,也没人多看一眼。

文臻发现唐慕之和燕绥林飞白都不同,那两人都有自己专门的护卫队伍,都闻名天京,各有明确职司。但唐羡之有点像皇帝,身边护卫虽然极多,但是竟然没有固定的伺候的人,也没有特别亲近的侍卫,他对所有人的态度都一视同仁。

文臻有时会想起她以前在研究所认识的一个女研究员,那姑娘性格温和近乎温吞,和所有人都关系很好,从不得罪人,也从不会出现为谁和谁撕逼的事。

但是她没有朋友。

当她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时候,也就没有了亲疏。对所有人好其实也就是和谁都不够好。

而人,是以关系的远近和亲近程度来决定态度的。

但古代又不同,尤其唐羡之这种身居高位又身份敏感的人,也许他们不设置亲信,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吧。

想起燕绥,心里便有点堵,她抬头,更加笑颜如花。

唐羡之给她披上披风,携着她缓缓步入小街。

文臻又想起和燕绥初见,那货自己拉紧披风不理她的冷的坑爹事了。

哎呀人比猪啊简直是。

都不是气死人的问题了,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小街虽然不长,但是极其有特色,迎面就是一座各色菊花扎成的花楼,都是新鲜的鲜花,五色流芳,一朵朵的鲜花再拼成巨大的菊花形状,长长的菊般流丝纷披,再垂下成门状,其余的小花的垂丝,则自成门帘,十分的美丽巧妙。

而里头的食物和玩乐则更为巧妙,套圈套的各种菊花,越远品种越稀少。有很多小摊专门卖菊花制作的各种用具,雕菊花的全套精美茶具,菊花枕头,绣菊花的精美腰带,菊花风车,菊花风筝……食物多是菊花制作,菊花糕,菊叶点心,菊花蜂蜜茶,菊花甘草茶,炸菊花,菊花酥,菊花汤圆,菊花桃胶雪莲羹……

唐羡之带着她在一家十分干净的临街饭馆坐了,要她尝尝这里著名的菊花全席,他亲自动手,帮她擦干净座位和桌子,和店家要了热水再一次洗漱碗筷,直到全部弄好才放到她面前。

文臻早已吃饱,却架不住这边各种菊花做法的新奇,菊花肉菊花鱼菊花茄子都以鱼肉做成菊花状,一条条炸得金黄酥脆晶莹,浇上蜂蜜酸汁,当真便如黄金菊花一朵朵,菊花豆皮便如一朵素菊花,雅致清新,菊花鸡蛋羹清香鲜美,豆沙菊花酥豆沙细腻清甜,菊花香气内蕴,菊花暖锅一口入便驱散了这深秋的寒气,而用鲈鱼和菊花做的驼酪粥更是文臻都没有尝过的新鲜滋味,鲈鱼的鲜嫩清越之气和菊花的独特方向和粥的醇厚香腻完美融合,让人惊叹乡野亦有佳味。

文臻每样都尝了点,细微的鱼骨齐齐整整排列在桌前。一边无意识地排着,一边听唐羡之和她娓娓说下一座定瑶城以珍珠闻名,所产的天虹海珠圆润晶莹,多有异色,色彩丰富和光泽度天下第一,正宜为她备几套上好的珍珠头面。再下一座城以衣裳别致精美闻名,唐家在那里有最大的绣庄,雇佣了最好的绣娘,可以寻到最精美的嫁衣,虽然临时海上成婚过于仓促委屈了她,日后还是要回川北再补办,但也不可太过随意,该有的总是要有。

文臻无可不可地听着,一脸的诚挚专注,一心的游离散漫。

吃饭的时候她对隔壁的巷子看了一眼,那是一条和这条街成直角的巷子,严格地说那条巷子并不通向这条街,所以她看见的只是一点缝隙,那条街没有夜市,就显得漆黑荒凉,风声来去,似乎有人在不断奔走。

……

时间回到燕绥江上追踪那夜。

燕绥的船扬帆起航,很快就锁定了唐羡之那艘大船。

只是时间耽搁得太久,燕绥特地调了工字队最新研究的快船,那船十分轻薄,卸掉了他这种身份常规必须携带的护甲和各种武器装备,选择了东堂境内并不太适合造船但木质最轻的油木,前头削尖设置,远远看上去像一根巨大的楔子。

这种船的名字也叫楔子。

德高望重再三劝阻——这船快是快了,可是尚未完全成功,因为完全抛弃了安全性达到的快对燕绥这种身份的人来讲就是鸡肋,工字队还在研究如何将安全和速度统一的问题。燕绥这又不是去观光,是去抢老婆的,先别说速度太快容易翻船,万一打起来,没有装备和铁甲的船能抵什么事?

然而他家殿下是劝得动的人吗?

用上了最快的速度,渐渐将要追上那艘大船,燕绥一直在船头打坐疗伤。船将要到渭城附近的水域时,隐约已经能看见前头大船的影子。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做好了打架的准备,燕绥也睁开了眼睛,问一声,“到哪里了?”

“殿下,到渭城了,刚刚已经经过了渭城的码头,估计再过半个时辰,就能追上那艘船,想不到那船那么大,速度竟然这么快。”

容光焕发冷笑一声,“过了渭城速度更快了,大抵是怕咱们追上吧。”

言出法随从底舱上来,悄悄给德高望重打了个眼色。

德高望重和容光焕发都心底叹口气。

言出法随是下去查看工于心计的情况了,并用上一些药物,把鱼群驱散开来——总不能在找到文姑娘之前,让工于心计给活活折腾死。

怕燕绥发现,德高望重急忙找些闲话来说,道“可惜今日殿下有事,去不了渭城了。不然这段日子正是渭城菊花盛放之期。据说当此时节,满城尽带黄金甲,实在蔚为奇观。”

说说也就过了,正准备让人加快速度再去追那个好像速度又快了的唐家大船,燕绥忽然道“渭城?”

德高望重莫名其妙回头。

“唐羡之的船过渭城而加速?”

“……呃,是。”

“渭城有无特殊之处,除了菊花?”

擅长归纳整理各种消息的言出法随立即道“渭城并无突出人物,也无什么知名传说,名胜古迹,只有一位名医,于渭城鸡鸣山下隐居。”

几人都有些莫名其妙,临海这一线的城池,和世家关系不大,世家大多占据北方、西南,和腹地几州。

好端端的殿下问这个干嘛。

燕绥微微闭上眼睛,忽然起身道“转舵。回渭城。”

众人一傻。言出法随指着前方大船浅浅的影子,吃吃地道“这个……那个……船快追上了呀。”

“不在那船上。”燕绥言简意赅,亲自指挥小船掉头,这种轻便的船,掉头也很轻松,转瞬便与前方的大船背道而驰,很快便到了渭城码头。

燕绥下船之后,便由言出法随带路,直奔鸡鸣山。

鸡鸣山下,方老头隐居的小院灯火重燃。

方老头的咆哮远远传出,“什么东西咬我!”

又一个女子声音,十分动听,语气有几分怨怪,“您是不是又得罪人了?”

“什么得罪不得罪?谁配让我得罪?”老头声音听起来更怒,“好心帮她化了两根针,居然敢在我饭里下毒……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还有爷爷你也不会解的毒?”女子笑一声,不以为然,“再说你也说了,吃饭在前,治病在后,她有求于你,怎么会先对你下手?八成是用手段诳你吧?是不是你治病时候又心情不好,下重手了?”

“什么下不下重手,我是救人的人,不是杀手!还不是看小唐一转眼竟然有了未婚妻,那女人还那么平常,不及你万分之一,瞧着不快罢了。”老头声音弱了几分,又带了几分疑惑,“你说得倒也有道理,她没道理先下手,可我这毒也是真的啊,我还没搞清楚怎么中毒的……哎你做什么,我说了我中毒了不能喝茶喝酒!”

“喝一杯呗。”女子道,“喝了就知道有没有中毒了。”

“不不不,我不要拿命来试,我还是喝白水吧……”啜饮的声音,然后是一声惊怖欲绝的惨叫,“天杀的,袖客,这白水为什么是茶味儿?”

“哦爷爷。”方袖客道,“这是我独家研制的白茶啊,怎么样,味道是不是很清越?可以明目清心呢。”

“可我不能喝茶——”

方老头话音未落,燕绥忽然开门走了进去。

他一眨眼就进了方老头的主屋,屋内方老头刚刚受惊转头,方袖客则根本就没转头,只是身下的凳子一滑就滑到了墙角。

她滑得实在是太准确巧妙,就在她滑过那一霎,燕绥的袖风已经擦着她刚才经过的地方,甩到了方老头的面门前,砰一声方老头向后一仰,吐出了一口血水,里头两颗碎牙齿。

此时他的喊声才传出来,已经变了音,“……干什么!”

“你中毒了呗。”燕绥淡淡道,“帮你驱毒,不用谢我。”

屋角,方袖客叹了口气。

“你看,我就说不能随便得罪人吧?”她咕哝。

方老头瞪她——死丫头,只顾自己逃得飞快,也不说拉自己一把。

方袖客随意耸耸肩——拉爷爷一把不是不可以,但自己就不能滑那么快了,说不定会被袖风扫及,老头子掉两颗牙也罢了,美女掉两颗牙就太过分了,又不能找面前这位赔。

“你是方人和吧?”燕绥道,“果然仁和得很。那么,把你给她炼化内针的口诀拿出来吧。”

方人和的眼睛瞪更大了,捂着迅速肿起来的腮帮子,呜呜噜噜地道“……布伦!”

“那杀了你再搜也一样。”

燕绥说完就转身,方人和还在懵逼,准备嘲笑这个装逼客,方袖客已经猛地跳了起来,“等等!”

燕绥回身,平平常常看着她。

他身后,德高望重等人眼睛看着地面。

不敢多看对面那个女子,怕万一失了神,给主子发现,以后脸就别想要了。

可那女子的美,实在是令人惊叹。德容言工们忍不住要佩服主子一秒钟——那么个绝色尤物在面前,居然看她和看土牛木马也没两样,真是清心寡欲和尚一样的定力啊。

然后唾弃自己一秒钟——扯吧,清心寡欲?和文姑娘在一起时,衣服越穿越宽大的是哪个?

人啊,缘分啊,真是妙不可言,要说文姑娘长相身材,哪样都只能拿面前姑娘的零头吧,奈何殿下就是看她美看她妙看她呱呱叫咧,真是王八看绿豆……哦呸呸呸,不可不敬,小心殿下会读心。

方袖客似乎没什么美女的自觉,随手呼噜了一把脸上紧张出来的汗,顺手还把一脸莫名其妙准备骂人的方老头踩了一脚,踩到他咽回骂人的话换成痛呼,才急急道“你是找人的吧?你是找唐羡之和他的未婚妻是吧?这样我告诉你他们在哪,你放过我们好不好?”

燕绥看也没看她一眼,“我知道他们在哪。”

“哪,”方袖客眯眼笑起来,她的眯眼笑和文臻截然不同,文臻令人觉得甜美,她却是令人觉得勾魂,却又不是故意的烟视媚行,只是天生入骨的诱惑,“你是找得到,但是可能会绕弯路,找人嘛,越快越好,夜长梦多,你不想听一点有用的建议吗?”

“说说看。”燕绥慢条斯理擦手。

“他们先前就走了,但我听爷爷说他们来的时候没有吃晚饭,那就没有从集市上过,走的时候必然要去转转。所以他们下一个去处是这边的菊花夜市。”

“唔。”燕绥还是不置可否。

“再送你一个建议。”方袖客眼珠一转,“我知道,你可能想赖账。因为方才你叫我说说看,并没有承诺我什么。所以我就算献上刚才那个建议,还是安全不保。那么为表诚意,我再提醒阁下一下,他们下一步可能是去珠城定瑶。定瑶城的珍珠非常有名。唐羡之应该会带她去买珍珠。”

德高望重等人脑袋更低了。

哇哦。

这女人不仅美,还聪明!

不仅聪明,还狡猾!

真是很多年没有见过能和殿下对面讨价还价的女人了。

文姑娘运气不错,这姑娘喜欢的不是咱们殿下,咱们殿下的美貌,在她眼里那也是土牛木马,不然……嘿嘿。

“为什么会这样觉得?”燕绥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好像那个自己的女人被人拐去买订婚礼物的超级绿帽王不是他。

“唐羡之这个身份,成婚也是大事啊。”方袖客萧索地叹了口气,神情很明显有种“新郎结婚了新娘不是我”的遗憾,“完全没听见动静,忽然有了未婚妻。明显是刚发生的事,又顺着这个路线走,既然是新欢,自然要讨新欢喜欢的……哎呀这种情情爱爱的事你们不懂啦。”

她望着燕绥的表情含义丰富,同样充满了“新娘结婚了新郎不是你”的怜悯。

德高望重……很好,无形攻击殿下一次,杀伤力满级。

燕绥却看着她那一脸“旧爱”的标榜,淡淡道“你倒是懂。想必他带你买过珍珠?”

方袖客“……”

德高望重……殿下果然是殿下,女人的亏也不肯吃,成功扳回一局,完胜!

……

燕绥出门了。

果然放过了那爷孙俩,也没再要那个什么口诀。

他走出老远,还能听见方袖客训老头的声音。

“爷爷你刚才差点死了你知道吗?”

“我又救了你两命你知道吗!”

“当然是两命!一条是刚才的,一条是茶水的……你喝茶已经好久了,有事吗?!”“这不是救命吗?照她那坑法,你不是渴死就是累死!”

“爷爷我们分家吧,我也快给你累死了!”

“别叫了,牙牙牙,牙掉了有什么稀罕,回头我给你补上!你说,你要白的还是黑的?水晶的还是珐琅的?镶金的还是镶宝石的?!”

……

燕绥一边往山谷外走,一边道“查这个女人。”

德高望重和容光焕发对视一眼——殿下对这个女人发生兴趣了?没见过他问过任何文臻以外的女人的名字啊。

言出法随道“渭城老医枪,哦,就是方人和的孙女。自幼父母双亡,由方人和抚养长大。据说继承他一身医术还青出于蓝。不过此女深居简出,声名不显,属下这里也没有她更多资料。”

燕绥想了想,道“留下一小队人,盯着她。”

言出法随便去安排人,这边德高望重忍不住问,“殿下这是?”

“此女奸诈。”燕绥淡淡道,“很可能会去找文臻。”

德容言工们面面相觑,不大能明白燕绥的逻辑,然而不明白才是正常的事,照着吩咐做便是了。

燕绥又唤过一个护卫,嘱咐了几句,那护卫领命快马而去。

这边燕绥带人直接去渭城,相距不远,到的时候夜市好像已经快要结束,不断有小贩三三两两推着东西出来,在街道上大声交谈。

遇见燕绥一行人,还有人大声招呼,“几位客人这般行色匆匆是要去哪?莫不是去赶咱们的菊花夜市?就在那头小街,快要打烊了啊,还是隔几日再来吧。”

说着便给燕绥指那小街,果然看见灯火一盏盏地灭了,整条街迅速寥落下来。

德高望重便道“这些乡人倒是热心。既然这样,殿下,那我们还是赶紧回船上去吧。夜市才结束,想必他们也没走远,只是他们会不会换马车?他们的目的地到底会是哪?是回唐家吗?”

燕绥立在那里,看那灯火渐灭,那些渐次零落的火光跃动在他深黑的眸子里,反显得他眸子更加森冷。

“不会换马车,不会回唐家,他如果回唐家,父皇不会坐视。他一定是得了父皇的允许,在皇家的监视下出行。不能去任何他唐家可能有关系或势力的地方,那就只有这从天京下来沿海诸城,一路出海。”

德高望重一脸懵——出海干嘛?去钓鱼吗?

但看殿下的脸色好像更不好了,赶紧识相地闭嘴。

见燕绥并没有赶紧回船,反而向那灯光已经熄灭的夜市而去,只得赶紧跟上。

到了那分外狭窄的小街,就看见灯光已经全灭了,长长的巷子一片漆黑,地面有些潮湿,洁净的青石反射着斑斓的水光,在月色下幽幽的冷。

这明显场散人去,燕绥却依旧走了进去,护卫们跟在身后,步子在空荡荡的小巷子回荡。

德高望重看着燕绥的背影,他匆匆而来,一路追踪,时间在分外紧迫和冷凝的气氛中流过,所有人都来不及去思考殿下的心情,殿下的态度,都木然地随着他的步调走,习惯着仰望那个看似浮云漂游,其实一直如山覆雪一般峻冷的人。

然而此刻,长而幽深的小巷,顶一轮孤单的月光,月色照不到头,那人自光明处走向那半明半黑之间,衣袂悠悠飞起。

忽然便让人觉得苍凉。

便生于皇家,玉堂金马,纵情而为,恣肆天下,然而所有的放纵都因为寂寞,所有的恣肆不过是没有依托。

好容易有一人入眼,入心,入情,却缘分难以深系,身份成了最大的牵绊,桎梏了情爱的表达。

德容言工们已经从专门搜集信息的言出法随部下那里,知道了陛下指婚和文臻应嫁的事情,震惊的同时,难免那一刻的心绪萧索。

强大的殿下,也许内心浑然,可是真的不愤怒,不伤心吗?

也许只有这一刻的,月光和小巷知道。

……

只这怅然一瞬间,燕绥已经走完了小巷。

他立在巷子那头,似乎在思索什么。又似乎在聆听风中传来的声音。

……

第九十八章 一对大佬对着骚

文臻和唐羡之,匆匆行走在街道上。

就在方才,她吃了点夜宵,觉得疲惫,唐羡之便道船已经准备好了。

她在吃的时候,唐羡之并没有吃,而是出去不知和谁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他回来,笑道夜市快要结束了。

文臻瞧着果然如此,灯在一盏盏熄灭,有人把家伙什堆上小推车,准备回家。

还有更早的一批,已经车轮辘辘离开了。

文臻在街道上行走,那些散场的小贩,都向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文臻心中有些诧异,心想难道这些小贩都住在这城中同一个方向?

她披着披风,在街道上行走,心中忽有感应,回过头去。

只看见漆黑的纵横交错的巷子,月光被托举在巷子的尽头。

她的披风在风中翻卷,衣料摩擦声音细微,似有人在悄然叹息。

……

燕绥忽然在小巷里抬头。

然后他道“不对。”

德高望重等人吓一跳,都抬头看他。

“这地面太干净。”

众人再看地面,虽然残留一些夜市的痕迹,但是地面确实太干净,没有油迹,没有残渣,没有杂物,没有竹签,没有被人丢弃过的任何物事。

德容言工们当初都见识过皇宫夜市,在早期开业的时候还帮过忙,当然知道一个夜市刚散场是什么样儿——残渣与碎屑齐飞,油腻共果核一色。低等杂役太监每次都要彻夜清扫才能弄干净。

“这里不是夜市所在!”德高望重恍然大悟。

他们一开始就被截胡了。

被那些操本地口音的人们骗了。

那些人是真的小贩,但是他们指的方向是错的。

难怪这些人这么热情。

那么真正的夜市在哪里?

德高望重还没想清楚,燕绥已经飞身而起,上了围墙顶端。

这里可以俯瞰近半个渭城。

那些小贩虽然指了错误的方向,但两地相隔一定不远。

很快他就掠了下来,德容言工们跟着,这回经过了那座菊花门楼,毫无疑问,便是真正的夜市所在地。

但已经迟了一步,这里也已经人去楼空。

……

文臻已经上了船。

码头在城外三里,这么晚了,马车依旧顺利地出了城。不得不说唐家的力量很大,这么晚了,城门依旧开了。

这么匆匆,到底为什么,文臻已经隐隐猜到原因,但她不想去戳穿,相反,她很配合。

现在便是见了燕绥又能如何?他有他的执念,她有她的梦想,她能理解他,他却不一定能理解她,她最终给不了他想要的。

与其枉费口舌最后还是大打出手,还不如直接避开。

码头边不知何时停了三艘船,都中等大小,三艘船都一模一样。

三艘船不远处还有一艘轻舟,看那造型装饰,就是燕绥风格,但是燕绥用这种毫无防护只求速度的轻舟,令她也深感讶异。

唐羡之看了那轻舟一眼,忽然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三艘船立即同时开动,分波逐浪,直冲那轻舟!

本就距离很近,只是一波浪还没涌至高峰,轰然一声巨响,三艘船尖尖的包了铁甲的船头,几乎同时深深戳入那轻舟的肚腹!

就像三只巨型猛犸象,忽然狂奔而来,三只巨大头颅上的利齿,直接插入了一只豹子的肚子。

嘎嘎脆裂之声连响,那轻舟哪里经得起这般凶悍的群殴,直接四分五裂。

一些分外矮小的影子闪电般掠出来,纷纷落入水中。

文臻目瞪狗呆。

……

唐羡之举起的手落了下去,顺便把某人差点掉了的下巴给扶住了。

三艘船上有人打旗,按照旗语迅速退开,巨象拔出獠牙,月光下可以清晰看见,插入轻舟之后,三艘船的船头上都染上了一种奇异的青绿色颜料,那玩意儿十分缺德地居然是夜光的,夜色里幽幽地亮,宛如一个鲜明的江上指路标。

然而便是如此缺德心机又如何呢,三艘船角度差不多,力道一致,船头一模一样,染上的颜料形状因此也差不多。想要依此来判断该追哪艘,依旧是妄想。

水面被犁出平滑的两道沟纹,唐羡之的船轻捷无声地隐入黑暗。

船头上文臻回首,看着那惨白地浮在水面上裂开的轻舟。

……

也不过她一回首再回头的时辰。

呼呼几声,码头上已经站满了人。

燕绥静静看着水面上裂成三块的凄惨的楔子轻舟,爬上岸的侏儒在他面前跪了一排。

德容言工们面色铁青。

殿下纵横东堂,从未有人敢这样挑衅他!

那个唐羡之,看着不言不语温和可亲,其实真是个厉害人物,骗得文姑娘心甘情愿和他走,还敢出手如此悍然。

传说中的门阀第一人,回首之间,隐然露出森然的獠牙。

先前落水的侏儒有人当时就去追船,因为同样有记号的船有三艘,只得分成三批去追,再派人回来禀报,人手眼看就少了。

侏儒回报,那三艘船一艘往回转,一艘停在定瑶城码头,但是没有人下船。一艘直接越过了定瑶直奔前方。

燕绥听完,忽道“前方可有水道狭窄处?”

“有。”

“有无视线被遮蔽的情形。”

侏儒犹豫了一下,答道“……有。就在那水道狭窄之处,一度三艘船并排而行,将水道挤得满满当当,大抵过了半刻钟,才慢慢分开。这段时辰之内,我们能看见船尾的动静,但是船头就不能掌握了。”顿了顿他又道“但是要有人下船换小舟,也得从侧面下来,当时根本无法从侧面下船。”

“你以为就我们懂机关吗?”燕绥那种“鱼唇的人类”的眼神又来了。懒得和这群蠢货多说,冷笑一声,回头嘱咐德高望重,“上次研制的那种山地快车,调过来用。不用从水上追了,从陆路翻山走,走最近的路。”

“殿下,那种车还没彻底做到完美,会存在一定危险性,能使用的也不多,除了几个参与制作的矮子队,也就我们几个能用,那就要有大批护卫绕路走,无法一直跟随您了……”

“要尔等废物何用。”

不是质问句。最平淡的陈述句。

乖乖闭嘴。

燕绥抬头看看前方峭立的山,看向山那头定瑶方向,淡淡笑一声。

“买珍珠吗?”

“那就买吧。”

……

“买珍珠吗?”

“那他肯定给你买过珍珠。”

“啊呀呀气死我了。那个混账。说话跟刀子戳人似的。”

一条纤细的影子在山路上攀援,脚下是万丈峭壁,她爬得险而又险,脚下沙石不住簌簌下落,有时候还哧地滑落一截,但她每次都能及时抓住岩石或者树藤,再蹭蹭蹭爬上去。

夜色深浓,山风凛冽,她一边爬一边抖,也不知道是吓得还是怕得,但偶一抬头,轮廓秀美的脸上,竟然蒙着黑布。

这竟然是个盲爬万丈深渊的奇葩!

奇葩一边爬一边还要碎碎念。

“哎呀呀吓死人了,幸亏每次爬都蒙着眼睛,不然多看一眼可能就吓得失手掉下去了!”

前方离崖顶已经不远,她似乎也能感觉到,几下蹭蹭爬上去,最后撅起屁股,猛地一翻,就势翻倒在山顶的平地上。

那是一截突出的崖尖,也就一张床大小,多翻个身也就掉下去了,当地人叫这里鹰嘴崖。是横亘在定瑶和渭城之间的大山,号称飞鸟难渡,来往行商都绕路走,要么就走水路,这一绕就能绕出一天的路程。

这奇葩在一张床大的崖顶当真滚了几滚,但滚来滚去,都险险地停留在崖的边缘。

滚痛快了,她才爬起身,走到宽敞处,解开蒙眼黑布。

那是一张容光明艳,不笑也风情自生的脸。

这脸大抵和燕绥唐羡之这种属于同一档次级别,基本上谦虚说自己丑人家就会想呸一口说矫情的那种。

方袖客。

她爷爷号称老医枪,一个医字表明医术,一个枪字说明性格。她自己却像枪上的红缨,鲜亮耀目,柔软又刚硬。

她看着山下,撇撇嘴,忽然一个冲刺,竟然是一个跟斗往山下就翻。

选的还是最陡峭的那条路。当然也是最短的。

这完全就是自杀,但是在她翻起的时候,她身上咔咔连响,忽然伸出无数木条钢条,这些东西闪电般拼接,转眼间便拼成了一个带着机械手脚的防护笼一般的物事,那东西咔咔咔咔声响不断,带着她行走山间如履平地。

很精妙的东西,方袖客却似乎不太满意,嘀咕道“忙了这许久,还只能下山,哎,听说那边的那个车,上下山都可以了呢……”

转回头看看,身后早已没有了追缀的影子,她摊手笑一声,“追不上,怪我咯?”

半个时辰后她下了山,再半个时辰后她进了定瑶城,再半个时辰她已经在定瑶城最热闹的秀水街开始摆摊卖杂货了。

但她的摊子上就一块布,啥都没有,上面写着一排淋漓的大字,“只卖有缘人。”

字写得龙飞凤舞,十分引人注目,是她找旁边卖字书生写的,没付钱,对方听她哭诉了一下未婚夫琵琶别抱的故事,就免费给她写了。

她戴着个当地流行的海女面具,蹲在摊位前,来来往往看一眼,不断有人搭讪想要知道她卖啥,结果都被她判定为“阿米托福,你我无缘。”

此时几辆造型奇特的小车,载着侏儒,也越过了那鹰嘴崖,直奔定瑶而来。

此时唐羡之和文臻正下了一艘轻舟,换上早已等候许久的车马,还是老样子,一模一样的马车安排了足足五辆,文臻唐羡之一辆,老太太一辆,其余每辆都坐了人,从各个门各个方向进城,同时往定瑶而来。

……

方袖客的摊子开张没多久,忽闻前方一阵骚动,却是府衙的衙役列队而来,秀水街的里正一边敲锣一边大声道“府衙有令。着令今年的珍珠税提前收取,三日之内结税必须完毕。延误一日则明年增加十之一,增加劳役七日……”

话音未落,满街的店铺都开始骚动,客人不断被请出去,门板不断被砰砰砰关上,秀水街那些没有门面的零散的摊贩也开始收拾摊子,几乎一瞬间,人就走了一大半。

定瑶捞珠卖珠是主业,全城老小几乎都从事和珍珠有关的工作。珍珠税是涉及人群最广的税种。也是朝廷处理监督最为严格的税种。因为气候海水的变化,珍珠的产出每年有变化,因此政策也常常调整。每年缴纳珍珠税都是定瑶最为繁忙冷清的时候,基本上所有店家,尤其是大店,都会闭门谢客数日,结算缴纳上年税额,为了避免临时入账导致账务不清或者多缴税,那几日也是不做大宗交易的。

所以临时提前征纳命令一下,整个定瑶便没了好珍珠卖。

这些政策本来和小摊贩关系不大,但也怕遇上衙役惹来麻烦,大多数人都走了,只有方袖客还蹲在原地,她摊位上什么都没有,来往税吏也没人多看一眼。

转瞬定瑶成空城,所有人关在家里算账,便在此时,唐羡之和文臻的车马辘辘入定瑶。

一进城唐羡之便发现了不对,他的打前站的护卫已经迎了上来,说明了情形。

文臻一听,便知道作妖帝追来了,作妖帝作妖了。

她开始隐隐头痛。

燕绥和唐羡之,简直是一对妖,一对大佬对着骚。一个举拳群殴,一个釜底抽薪。

可怜她夹在中间,还只能算汉堡包里的生菜,连个肉饼都够不上。

马车往秀水街里走了一段,果然所有店家都关了门,至于摊贩虽然有,但总不能在地摊上买头面。

唐家这样的豪门,自然和这些珍珠商人有一定联系,当下便有一个随从去联系,不多时好几个当地的珍珠商便亲自来了,请唐羡之和文臻去定瑶最好的茶楼喝茶吃点心,席间逢迎热切,十分恭谨,却再三致歉,称手头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珍珠,请唐公子伉俪见谅。

按说这话实在令人无法相信,毕竟顶级珠宝商,素来和各大豪门联系紧密,手里时常要留下最好的货,以备这些豪门随时需要。怎么可能个个都没货。

但看这些人神情也不似作伪,一问之下才知道,就在官府下令提前缴税的同时,并对所有大珠宝商的现有货品进行了集中盘点,说宫中要庆皇后寿辰,皇后喜欢珍珠,当地官府打算用最好的珍珠给皇后做一件宝衫。顶级珍珠向来产出极少,想做一整件宝衫难度极高,偏偏官府又给所有大珠宝商下了死命令,到期交不上这宝衫,这些人生意也就别做了,所以就在唐羡之和文臻到来前半个时辰,所有的好珍珠都已经被归整在一起,交到官府了。

话说到这里,也没别的办法。这里不是川北三州之地,是朝廷的天下,地方豪强再牛逼,也不能公然和官府叫板。文臻也便假惺惺地道她不爱首饰,不必费心这些。

她其实是真的不爱首饰,但爱钱,盖因为想要做的很多事,都和钱有关。所以唐羡之要给她准备首饰,她也没拼死阻拦,都打算嫁他了,拿他一套首饰怎么了?

至于这算不算骗婚,她觉得不算。她和燕绥走的近,唐羡之就住在宜王府,清楚得很,之前她也明确表示过拒绝,但他依然不顾她的意愿求了指婚,那就要做好被敷衍的准备。再说他这个求婚到底是什么用意还难说,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她多少算是个牺牲品,拿点补偿天经地义。

但事情到了这个尴尬的情状,自然不能再腆着脸不说话。她表了态,唐羡之向来也是有风度的,自然不会为难那些商人。那些人连连致歉,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文臻有点失望,咕哝一声,叹息,“太没风度了。”

到手的珍珠飞了,她心情不大好,本来只是被动地随唐羡之走,此刻却不想给那个害她破财的家伙好过,便和店家要来纸笔,给燕绥写信。

她写啊写,写啊写。

写到唐羡之都忍不住好奇地探头看,然后对那满纸的天书瞠目结舌。

他犹疑半晌,道“这似乎是洋外文字?”

文臻哈哈哈哈哈,心想果然他是认识英文的,燕绥应该也认识,毕竟宫里养着几个洋外的教士,燕绥上次被她耍了一把,必然有兴致去了解一下,他那么聪明,随便学学应该也就会了。

要的就是他会!

因为!

zheshipy!

她写完满满一大张,交给店家,嘱咐他等会有人来打听她的时候,就交给那人就行。

唐羡之携她下楼,这人也是奇怪,她当面写信,他明明猜得到是给燕绥,竟也不问不阻止。

两人下了茶楼,下面就是秀水街,便随便走走,一眼便看见路边一个画风清奇的摊子。

啥也没有,就一张看起来已经很老旧的布,布上面“只卖有缘人”几个大字,一个戴着面具的女子双手抄在袖子里,昏昏欲睡。

她被两人的步声惊醒,一抬头,文臻只觉得面具的眼孔里那双眸子突然光彩熠熠,心底顿时一阵恶寒,心想不会这么狗血吧?

事实就是这么狗血,果然那人招手,用一把故意压低却还能听出属于女子的声音招呼,“两位!两位!”

文臻忽然把手往唐羡之胳膊弯里一插,巧笑嫣然地道“相公,前面那个摊子卖的书画似乎不错,咱们去瞧瞧。”

她步子一迈,就把唐羡之轻易地牵走了,走路带过的风和沙土扑了方袖客一脸,鞋底还有意无意踩在那布的边缘。

方袖客“……”

半晌她噗噗地吐出沙土,抓起那布,锲而不舍地越过那卖书画的摊子,在那摊子前一步,继续铺开那布。

一边继续热情招呼,“两位,我看你们就是我的有缘人,怎么样,要不要来试试手气?”

文臻看她一眼,笑眯眯,“不要。”

好奇心会害死猫,她一向是个没有好奇心的人。

方袖客侧头看了她几眼。本来对文臻只是好奇,并没有太看重,刚才见她第一眼,甚至是有些失望的,但此刻,她的想法又不一样了。

她忽然叉腰站起,对着文臻,大声道“这位姑娘,你是唐先生的未婚妻?”

文臻倒有些意外,没想到这藏藏掩掩的家伙的思路如此跳跃,怎么忽然就跳出来了。

“是呀。”

“我是唐先生的仰慕者。”方袖客眨眨眼,“我等在这里,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文臻自来了这里,还从没见过这种画风的女子,顿时来了兴致,“好啊。”

“请问你认为你自己是靠什么博取唐先生的青睐的?”

“自然是靠我自己的聪明和美貌。”某人大言不惭地答。

“好。第二个问题。请问你认为你自己最强的地方是什么?”

“是自信啊。原因参看上一条。”某人笑得何止是自信,简直是自恋。

“第三个问题——请问你能接受他人追逐唐先生吗?”

------题外话------

昨晚带儿子睡觉的。

从十点半到两点半,每分钟我要给他盖一次被子。

然后我今天像抽了大烟,完全没有更新的兴致。

你们可以说我懒,反正我更新也就这样了,能更我就对自己很满意。儿子太难带了,而且精力无穷,出了门就像撒野的豹子,尽往人群和危险地钻,我不能总让已经年迈的父母跟在他后面气喘吁吁,前几天我妈为了拦截横冲直撞的小兔崽子,直接摔了一个大马趴,镯子摔碎了还是小事,我妈腰动过手术,是不能摔跤的。

所以我每天都想停更。

后悔开这个文。

我应该等小兔崽子上学再写山河。

没兴趣要票,不想更新,不想干活,不想说话,啥都不想。

我感觉我要抑郁症了。

生二胎的都是英雄,真的。

第九十九章 宜王过境,麻袋扛珠

“这个问题问我干嘛?”文臻奇怪地眨眼,“你要追求的人是他,你喜欢的也是他,和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你应该去问他。”

方袖客不说话了,陷入深思,半晌一拍手,恍然道“我明白了。”

文臻笑吟吟看着她。

希望她能真的明白。

从那双秋水为神的眸子看来,这是个美女,希望不要胸大无脑。

她文臻论起才貌,肯定不如这个画风清奇的美女,但唐羡之选了她,先不论是否有阴谋以及政治因素,唐家这种豪门,也未必需要一定要联姻,唐羡之一定是对她有不同,才会有这样的提议。

那不同,自然不是她的聪明和美貌。这世上,比她聪明美貌的人多了是。

她所吸引他们的,不过是那份被现代文化理念所熏陶出的与众不同,那份独属于她的自我自信和自尊。和这些以男人为附庸的女子相比,她拥有的是自己的灵魂。

真正强大的男子,不会喜欢千篇一律的瓷娃娃。

正如眼前这个女子,算是美貌且有风格,但问第一个问题,依旧是“你靠什么博取唐先生的青睐。”

把男性放在尊位,物化自己,视女性为附庸。

所以后两个问题的答案,文臻便是在点化她了——为了让谁谁谁去喜欢而努力那对唐羡之这样的人无用,不如努力做自己。

看样子她明白了。

是个聪明的女子呢。

而且美丽。

还有点潇洒,又不同于德妃那样的狂放狷介的潇洒,是带着点娇痴意味的。

她觉得挺适合唐羡之的,可惜这位好像并不这么认为,他那漂亮透明的眼珠子里,没有笑意。

对面,方袖客忽然将手中的布揉巴揉巴,对她一扔,道“送你,作为谢礼。”

文臻还没伸手,唐羡之已经一把抄在手中,低头一看,不禁一怔。

此时这布已经翻过一面,上面竟然是密密麻麻的字,文臻还没看清楚,就听见唐羡之道“好像是方人和家传的口诀,就是他先前给你用的那种手法。”

随即又听见方袖客笑道“这玩意儿很霸道,要不要练随你自己罢。也不用谢我,我的意思你懂。”

文臻大概是懂的。方人和用这手法给自己化针的时候那感觉生不如死,肯定是极其霸道可怕的,方袖客送她这个倒未必真是好意,纯粹又是一重考验了。

虽然潇洒,终究还是免不了一分不甘。不过她这是阳谋,不安好心也摆在明处。

文臻便先收起。人家给的只要没毒她都要,蚊子再小也是肉啊。

她以为这便要回船去了,结果唐羡之带着她左转又转,转到一个幽静的巷子深处,在巷子口随便买了一包糖,然后敲响了一个普通人家的门环。

院子里有女子的声音响起,娇脆,用当地的土语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唐羡之竟然也用当地土语回了话,门便开了,一个皮肤黝黑矮小的少女笑嘻嘻倚门而立,文臻正在想唐哥哥不会又来一个追求者吧,便见那少女欢呼一声,抢走唐羡之手里的糖,一边赶紧往嘴里塞,一边叽叽咕咕把他往屋子里拽。

唐羡之顺手也把文臻拽了进去,屋子里头很黑,充斥着海水的腥气,唯一发亮的大概只有那少女特别光滑的肌肤,文臻自进入定瑶城,见到很多这样的少女,她们大多身材矮小,四肢有力,皮肤不知道擦了什么,泛着亮亮的光,这边是定瑶的海女,从小专门训练了下海捞珍珠,皮肤都被太阳晒得黝黑。

唐羡之和她嘀咕几句,那少女便去后间捧过来一个大盒子,盒子一打开,文臻险些被炫花眼。

里头都是珍珠,各种颜色,金色白色淡粉紫色黑色银色……几乎集齐了所有珍珠能有的颜色。定瑶的珍珠因为光照足,海生物丰富,海水质量好,生出的珍珠也比别处圆润,硕大,瑕疵少,光泽度高,颜色还多样,是东堂最优秀的珍珠产地,而这个盒子里的珍珠,则是精品中的精品,颗颗都有指头大,五色绚烂,令文臻这个土包子第一次感觉到“珠光宝气”这个词的真实感觉。

她忍不住在心底对燕绥呸了一声,心想动用公权力截胡珠宝商的珍珠有什么用?人家直接从源头地拿。

唐羡之似乎也很满意,递过去一张纸条,那海女十分欣喜地收了,连盒子一起捧给文臻。文臻吓了一跳——这一盒珍珠数量足有数百,几乎每颗都价值高昂,加在一起就是天文数字,就这么一起给她了?

但她也毫不犹豫地接了,她向来就不喜欢小家子气。

唐羡之还犹有遗憾地和她道“可惜这里不出成品,只能先买珍珠,回头再找好工匠给你做。”

那少女听他这么说,忽然似乎想起了什么,拉着文臻要向内室走。唐羡之笑道“你还有好东西?”得了肯定答复,便道“内室我便不进去了,你且跟她去,看到什么喜欢的,便拿下吧。”

文臻便跟着那海女转过一道走廊,进入她的闺房,门帘一掀,屋子里一个人正抬起头来,道“水香,你看这式样怎样?”

文臻没想到屋子里还有人,不禁一怔,屋内那少女容貌清丽,穿着也颇不凡,此刻看见了她,也愣了愣,但并没有太过惊讶。大抵是以为她也是来买珠的客人,只随意点了点头。又低头去钻研,拿着珍珠不断对桌上的东西比。

水香便对文臻指那桌上东西,原来是一本册子,里头是各种珍珠首饰的样式,文臻看了一眼,不得不说式样在这个时代算是相当新奇,居然还有绣鞋形状鞋尖缀珍珠的,这册子看样子是那少女带来的,想要根据式样选些合适的珍珠去定做。

这是别人的东西,文臻自然不好凑上去选,正要告辞,却听那少女对海女道“人家成亲,送个珍珠链子可以了吧?你看这个心形式样的不错。”

文臻一瞧,那图上是个珍珠拼成的心形吊坠,式样并不丑,问题是海女这里的珍珠太大,一旦拼成心形,得有半个巴掌大。

想象了一下半个巴掌大的心形吊坠挂在胸前——文臻想哪个倒霉蛋儿结婚要收到这样的傻逼礼物真是值得同情哈哈哈。

还没哈哈完就听那少女又抱怨道“唐羡之莫名其妙娶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还广撒贴邀人观礼,害得我只好连夜奔你这里找珍珠,累死人!”

文臻“……”

海女叽叽咕咕几句,那少女却不懂她的语言,不能得到共鸣,颇觉无趣,便自来熟地对文臻招手,“这位姑娘,你帮我瞧瞧,这坠子你觉得怎样?”

文臻不得不为自己婚礼上的形象努力一把,“这位小姐,我觉得这坠子虽然式样很好,但实在是太大了些。不知道你要送礼的那位新嫁娘是个什么身材,若是个子高的也罢了,若身量不足,怕显得突兀呢。”

“哎,”那少女立即恍然道,“你提醒我了,听说新娘子是个矬子!”

文臻“……”

你才矬子,你全家都矬子。

“那就不能选这个了。”少女翻开一页,一边皱眉道,“也不知道是哪来的乱七八糟的人,听说是个厨子。唐五好歹也算是咱们这群人里的第一人,选女人的眼光却实在是不敢恭维。就这么的,还把九大世家年青一代几乎都邀请到了,要在海上定亲……这个怎么样?”

她指的是一个梨形的耳环,顺手拿起一颗黑中泛着绚烂绿光的珠子比了一下,道“这个好看。”

文臻也觉得好看,那珍珠品质比自己那一盒也差不了多少,正想夸一回她的品位,为自己再争取一份资本,就听她道“黑珍珠太贵了,那么个身份的人,马马虎虎的珠子也就得了……你说是不是?”

她这话是问文臻的,文臻笑嘻嘻,“是,说得极是。送人的东西送太好,亏。”

那少女频频点头,“是啊。乡野之女,送好东西也不认得吧?这不是媚眼做给瞎子看嘛。”

文臻“……”

瞎子好像是亲亲你呢。

她干脆指着一个米粒珠拼就的头饰和她建议,“这位小姐你看这珠花,花头大,看起来很是华贵,但用珠都是米粒珠,应该花不了你多少银子呢。”

“是极,是极!”那少女一合掌,赞叹道,“如此又省一笔。易哥哥这下可不能再笑我不懂经济掌不好中馈了!”

文臻心想易家?长川易还是西川易?长川易上次被打击不轻,而且素来和各大世家没有联系,应该是西川易。

听这少女语气,应该是西川易家某位重要子弟的未婚妻?莫非是那位传说中擅长机关,才智出众的易家小公子?这姑娘本身好像也出身门阀,就不知道是哪家的千金了。

她微笑又和那少女搭讪几句,便退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想唐羡之这遍请九大家族海上观礼,真的只是观礼吗?

九大家族散居各处,便是来的只是年轻一代,也需要时间,而唐羡之求指婚到现在也没几日,那么问题来了,要么唐羡之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场海上相聚,提前给客人发了请帖,要么就是这群九大世家的年青一代,最近都在这片区域。

无论是哪种,似乎都不大妙。

她退了出来,和唐羡之说那海女给她看了一些式样比较奔放的设计,她觉得不合适,便没要。唐羡之也没多问。

两人上了马车,先前一直没有出现的老太太,已经在马车里等着了。

文臻心中微有歉意,心想自己跟着唐羡之为了躲避燕绥的追踪,这样长途奔波,不断换车马折腾也算了,连累老太太辛苦就有点不安了。

闻老太太却是眼盲心灵,像猜着她的想法,当着她的面夸唐羡之细心,进城后直接送她去了一座豪华客栈,好生休息了一阵。一点劳顿都没有。

她好像完全没感觉到自己也是一个引人追索的诱饵,夸唐羡之好像真的在夸十分满意的孙女婿。

文臻也便笑眯眯看唐羡之,好像这真是自己获得了祖母喜爱的夫君。

估计换成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被这对祖孙一个诚恳夸一个甜蜜瞧一搭一唱配合完美地对付着,都难免要晕一晕。

但唐羡之还是那样,也笑得诚恳,甚至还有几分害羞,满含歉意地直接说为了躲避追赶,累得老太太辛苦,实在是不孝。

文臻一边被那不孝两个字震了震,一边暗暗腹诽那躲避追赶四个字,是不是在老太太面前暗暗diss了燕绥了一番?

马车直奔码头,却在离码头还有百丈远的时候,忽然惊马,骏马闯入了路边一座宅院。

那宅院门是开着的,没有门槛,门还特别阔大。马车竟然能长驱直入。

就在马车进入之后,文臻掀开窗帘回首,看见门槛升起,门扇出现,整个门户又成了和这城中所有房子一样的模式。门外有四辆一模一样的马车驶向码头。

而自己的马车还在前行,但竟然是下行的。越来越下越来越下,直到穿过一丛花木,前方忽然出现一个洞口。

在一户人家的后院看见洞口这感觉实在太诡异了,然而那马车毫不停留进了洞。

然后她发现真的是穿山而过。

这户人家适合装逼,人家说家里有矿,他家可以说家里有山。

当然是座小山,穿山是很短暂的过程,但这是在古代,在古代把山挖穿,还不是在川北,在远离川北的沿海不起眼的城池,唐家居然也能做出这么浩大的工程,且这工程很明显不能起太多作用,如今被拿来作为他家继承人甩掉情敌的借助工具——文臻觉得东堂太平的日子可能真的不会太久了。

跟随唐羡之走这一路,她对唐家的势力的庞大越发感触深刻,还是那句话,如果是在川北,那是怎样的?

如果在川北,唐羡之不需要费心这样隐藏行迹,如果在川北,燕绥追起来怕要艰难万分。

她想起那日皇帝指婚,在她答应后和她又多说了几句。意思就是答应指婚本身也是一种冒险,因为不确定一直安安分分的唐羡之,是不是打算借着指婚的名义趁机搞事,但是他既然这样请求了,朝臣乐见其成,不答应也得答应。毕竟大家还指望着靠这场婚姻将未来可能发生的变乱尽量延缓或者按下,在诱惑面前,人们本就容易忘记很多危险的可能。

文臻心里明白,对她来说,这是一场交易,也是一场冒险。成,她将获得丰厚回报;败,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富贵险中求。

反正不想从王妃身份上求。

听起来就俗气吧啦的。

马车从山洞中一掠而过,身边的唐羡之微笑和她说起这山洞开挖的趣事,文臻听着,心想偌大家族的继承人啊,说日理万机也不为过,居然远隔千里的一个城池挖山洞时工人发生的事都知道都记得。

她脑海中模模糊糊掠过一个念头。

这样不断地迷惑、改换,追踪的人会被不断地分散人手……

眼前一亮,出山洞了。

出了山洞,竟然就看见了码头,却是在码头不远处,另一个隐蔽的方向,停着一艘船。

上船起航,文臻回头看一眼,心中佩服。

特么的唐羡之也是个狗性子啊。被这样追,以为肯定要走一段陆路迷惑一下燕绥,没想到他愣是坚持走水路。

燕绥现在在哪里呢?

……

燕绥现在在看信。

坐在海女家闺房的桌子边,第三次看信。

唐羡之谨守男女之防不进人家内室,他可没这个禁忌,他眼里本就没有男女,只有鱼唇的人类和不那么鱼唇看着还算顺眼的人类。

所以他坐下来后,不仅看信,顺便连先前文臻和那少女的对话,以及两人看过的首饰式样都知道了。

他在那认真地看信,德高望重站在他侧后方斜着眼睛瞄,觉得这好像是洋外文字,这鬼画符一样的文字德高望重也晓得一些,毕竟他近身伺候殿下,而殿下前阵子很是挑灯夜战了一阵子这种鬼画符,连带着他也学了一些,就怕某日主子心血来潮,忽然用洋外文字下命令,自己听不懂,主子可不会因为这是洋外文字就放他一马。

但是德高望重瞅了半天,还是没有办法判断出那信的内容,看着是洋文,但是无论是横着读,竖着读,顶头读,顺尾读,都读不出连贯的内容。但看那内容很有规律,又显然不是乱画。

主子看得十分认真,并不像不懂的样子,德高望重不禁感叹——主子果然非人哉。

等燕绥终于将这坑爹东西看完,又垂眼思索了一阵,然后才发觉,因为这个东西,他足足耽搁了半个时辰。

那黑心蛋糕,是故意的吧?

他将那信珍重收起,放进贴身的一个防水的小袋子里,才转身向外走,德高望重等人跟在他身后,扛着沉沉的袋子,袋子的纹路缝隙里,隐约露出各种颜色的珠光来。

嗯,宜王过境,麻袋扛珠。

……

文臻站在新船上,看着黑沉沉的水面。

这船依旧不大不小,可以有一定的装备,也不妨碍速度,前方,号称“绣城”的漳县城。

这回码头上有人迎接,阵仗还不小,文臻听唐羡之属下回报,说是当地郡守和县令来接公子。心想这回好了,看样子是不会有某人提前从官家下手设绊的事儿了。

那岸上的人在热烈的挥手,文臻想漳县的人好生热情,这么怪不好意思的,便也笑眯眯挥手,一瞬间想到某篇著名课文,顿时那爪子挥得更频繁了。

旁边,不知为何唐羡之眉头微锁,看她挥动爪子,侧头睇她一眼,眼神微带笑意。

文臻正在诧异,然后便听清了岸上人的话。

领头一个中年黑须男子大喊“唐公子,烦请速速回航!漳县各处绣坊和庄子被人煽动,正在集体暴乱,此处不安全,请速速回航!”

文臻“……”

表错情了啊!

……

燕绥继续往码头走,德高望重等人跟着,

心中都有疑惑难解,毕竟在他们看来,他们迟早追得上唐羡之,毕竟水上有很多限制,船只数目有限,很难掩人耳目,唐羡之如果真想甩脱他们,现在就该换马车走陆路,汇入人海才对。

所以他们已经派人去各个城关打探,寻找踪迹。

但殿下的思路一向与众不同,看样子他还是打算走水路?

前方侦测信息的言之队护卫回来,言道有人看见唐羡之的马车去码头了。但也有人说曾看见唐羡之的马车曾在一户人家门前惊马。

德高望重按例就要派人去查看这两处,但燕绥摆了摆手,根本没有去看那个惊马的门户,直奔码头。

德容言工们一脸懵逼地跟在燕绥身后,为了追赶上殿下的智商的进度,不得不求教,“殿下,为什么我们不去查看可疑之处?”

虽然每次顶着殿下那种“你们这种鱼唇的人类”的淡漠目光比较痛苦,但是跟不上殿下的智商总觉得自己是个傻子的感觉更痛苦啊,一不小心傻过了殿下容忍的底线,还可能遇上被随时踢出天京去边缘地带负责各路消息搜集的危险。

“出事的房子在什么位置?”

言出法随赶紧调出刚搜集来的本地的地图,看了看道“好像离码头和出城官道都挺远……”

燕绥的眼光扫过来,他打个寒战,赶紧再仔细看,随即恍然,“啊,不对,虽然离官道远,但离码头……背后是一座小山,如果穿过那小山,就是水域……但是不可能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如果没有选择方便前往官道的地方做障眼法,那就说明没打算走陆路,既然没打算走陆路,那就一定是水路,既然是水路,走不走码头有什么要紧?只要找到一条可以直达水岸的路就可以了。”

德容言工们齐齐闭嘴——说得轻巧,又是一对大佬对着骚。开山穿路,是正常人会做的事吗?

透过各种眼花缭乱的障眼法,直抵中心,是正常人能做到的吗?

唐羡之走水路,只是没有通过码头,而燕绥不管他通不通过码头,也走水路就行。

毕竟走水路到漳县才是最快的。

这回不是轻舟了,换大船。

接近出海口了。过了前方漳县,就进入了乌海海域。

德容言工们来请示是否需要在漳县下船,经过这一路的没日没夜追踪,后方的人还没跟上,前方的信息传递人员为了传递信息也已经撤回了很多,燕绥自己带的人,也有很多分散去查各种假动作,一时跟不上,还有一批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据说被殿下派出去执行秘密任务了。现在他身边只剩了德高望重容光焕发和言出法随良工巧匠。

如果在漳县下船,离天京已远,人手也少,万一有什么事,怕难以顾及。

德高望重心中更有一层忧虑,唐羡之这样将殿下引着一路出海,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总觉得绝不仅仅是单纯带文姑娘一路游山玩水。

现在因为临水走远,信息也跟不上,漳县的情况已经不太清楚了,更不要说出海之后,茫茫大海之上,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测。

但是他也无法阻止殿下,只能暗暗祈祷,又暗骂工于心计搞事,多吃点苦活该。

这几日趁殿下不在船上,他们都想把工于心计悄悄拉上来喘口气,但工于心计向来是个执拗的,竟然死活不肯上船,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们把他拉上来,吊在船舷一侧,反正不要碍殿下的眼就行了。

前方漳县已经在望,此时正是黄昏,暮色四合,岸上景物已经不大清楚,但隐约有吵嚷声传来,似乎岸上十分热闹。还能看见很多奔走的影子。

然后燕绥忽然“咦”了一声。

能让他发出这种声音的,一定不是小事,几人心一跳,抬头去看,便见有人冲到长长的延伸进水里的码头上,泼了一大桶什么东西,随即又扔出一个火折子,蓬一声,码头起火!

……

第一百章 撞上情敌

漳县城乱了!

文臻一听见这个消息,心中便一跳。

她有点担忧。因为照她的想法,燕绥追了一路,应该已经不耐烦了,而且总吊在后头感觉不得劲儿,按说应该干脆从陆路走,用他的办法抄前,那就有可能先到漳县。

漳县现在出事,是不是燕绥干的?

身边,唐羡之笑问她,“文姑娘,你觉得怎样?”

她心里想着走走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让燕绥追不上才好。嘴上却道“我还是朝廷官员呢,遇上动乱绕道走好像不符合东堂律啊,这万一之后回京陛下问起,文臻啊,漳县动乱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答不出来要扣工资的吧?”

说完在心底鄙视了自己一下。

好在唐仙子一向不会鄙视她,便笑道“说得也是。我也是要在天京供职的,大抵要去户部,说不定能和织造扯上关联,便当提前履职了吧。”

既然有动乱,自然不能让老太太再跟着,当即便商定老太太留在船上,唐羡之和文臻去瞧瞧。

说着两人便下船,唐羡之递过手来,文臻正在此时抬手,掠了掠鬓发,仰头笑道“这边空气倒是清新。”完美将那手避过。却又在唐羡之微笑缩手之后,自如地将手插入他的臂弯拐着。

她是有原则且敬业的人设。原则是不想近一步接触。敬业是做好未婚妻角色,人前给他面子。

她觉得不违和。

唐羡之微微一笑,目光微闪。

自然是明白她的小九九的。

可是,不正是这与众不同的狡猾风格,才让他一眼便记住了她吗?

有谁能那样拼死逃生,又有谁能为了逃生不惜抱男人大腿?

还有谁逃生之后还能记得立即有所回赠?

有谁能前一秒帮了你还完情下一秒继续坑你?

她什么都很奇怪,也什么都很有意思。人有意思,笑有意思,心思有意思,连此刻手拐着胳膊肘的奇怪动作也有意思。

让人有一种归属和骄傲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便觉得满足,仿佛这真是他已经结缡多年的妻子,相知相爱,以他为天。

随即他便恢复了平静,前方,漳县上级乔郡的郡守和漳县县令都迎了上来,一脸无奈地给他见礼,简单地说了事情经过。

用郡守和县令的话来说,本地以绣坊为主业,难免竞争激烈,此事起因是皇后寿辰在即,按例漳县这边要献上精绣凤袍,这种荣耀的事情,自然人人争取,几家大型绣坊之间争斗不断,绣娘之间也争斗不断,其中有位绣娘,不知怎的还和江湖中人扯上关系,杀伤了竞争对手,引发了几家大型绣坊之间的械斗。本地几乎所有民户营生都和刺绣有关,家家户户和那些绣娘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一旦闹大,就像滚雪球一样卷入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明明只是几个女人之间的事,却引发了全城大乱。

郡守县令急得团团转,原本还想掩着,早点按捺下来就当无事发生,结果事件越演越烈,只得一边向朝廷禀报,一边向乔郡郡尉和漳县县尉两级地方军长官求援。现下去朝廷的信使刚刚出发,去向郡尉县尉求援的还没回来,正是最乱的时辰。

文臻听了不置可否,心想地方官倒把自己摘得干净,但这种事的发生,要么是地方官无能,要么就是心黑。娘娘寿辰献礼这种事,或者公开竞争,或者轮流坐庄,都很好解决,何至于演变成这样。

所以这些人不希望他们进城,保不准还是不想被发现什么。

文臻忽然觉得漳县这个地名耳熟,然后才想起来,这不是天机府所在吗?

司空昱呆的地方。

也是她前几天准备奔往然后被某人半路截回的地方。

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太有冲击力,她怎么连这事儿都忘记了。

这么一想她就觉得更有必要去城中了,燕绥会不会迁怒司空昱去把他宰了?

县令还在那喋喋不休地说,言道这些女子实在胆大妄为,居然敢挟持朝廷命官,府衙里一位县丞现在还在她们手里。

文臻问了一下,才知道本地有三大绣庄,分别是天针、化云、巧黼。此次起因是三大绣庄比试绣艺争夺凤袍制作权,本是化云绣庄胜出,随即被巧黼指出化云在比试中作弊,从争吵上升到大打出手,死了那个胜出的绣娘,又伤了天针的一个绣娘,天针也卷入。因为绣庄都是女子,所以向来都雇佣大量打手保护,闹得厉害之后,县衙派人去劝解说合,一位姚县丞自告奋勇,在本地最大的酒楼设宴邀请三方,本来谈得好好的,不知怎的忽然又闹了起来,那个县丞当即被扣下,里头的人七说八说,竟然说这事根源在于绣庄的管理问题,要解散绣庄,退还绣庄和各人的雇佣契书,并结算清楚诸人的工钱,让绣娘自行就业什么的。绣庄主人也在,自然不会同意这样的要求,于是天针的绣庄主人被从酒楼推下,当场跌死了,剩下两个绣庄主人还在抵抗,本来这样也是酒楼范围里的事情,谁知道这些绣娘的亲人得知了消息,说是县衙派兵围困酒楼,当即暴动了,现在都快把县衙给推倒了。

文臻越听越觉得这整件事透着奇怪,再看县令郡守说话时频频看唐羡之的表情,心想奇怪这又不是三州之地,这些是朝廷官员不是唐家委派,至于这么小心吗?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当初听说唐家是制造业大鳄,旗下织造作坊遍布全国,漳县的刺绣产业,是不是其实也是唐家遥控管理?

那唐羡之今天来是有目的的了?

那边郡守一脸苦相地说,那位被扣的县丞,身份有些来头。是姚太尉的亲侄子,本来是来历练几年,就要升迁回天京的,现在出了这档子事,无论如何都要保证他的安全。

文臻听他们絮絮讨论如何调兵,如何包围,是否需要擒贼擒王先寻出主事的,是否要派人再进去谈判,是用射箭还是火攻……听得心下烦躁。

她觉得这事儿有问题,官府应该有很多话没说出来,或者直接就是假话。但她并没有想出头,此刻城中灯火处处,声响杂乱,郡守县令战战栗栗,出个城用了数百人前呼后拥,饶自东张西望,坐立不安,像是生怕被人一箭射死,她只是一介女子,薄有武功,身边唐羡之顶着最亲近的称呼,却敌友难辨,她不想在此时多管闲事。

说话间已经接近酒楼,众人都远远看着,看见酒楼黑沉沉的,只偶尔有一星灯火晃动,想必那些女子怕成为箭的靶子,并不敢点灯。

酒楼挺大,四周已经被郡守府和县衙的衙役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门前空地上有郡守府和县衙的清客谋士在喋喋不休地劝说,但是大抵是对牛弹琴,因为时不时有一些臭鸡蛋砸下来,伴随着女子的嘲笑之声,那些清客倒也敬业,顶着一头的鸡蛋黄,依旧舌灿莲花。

文臻瞧着好笑,此时楼上亮起一抹星火,她下意识抬头一看,朦胧光影里,一张脸一闪而过。

文臻一呆。

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张脸稍纵即逝,快得像梦一样,她无法验证,满腹疑虑,听见那边还在试图劝说唐羡之先避开这危险之地,怕这些绣娘的家属等会会冲击包围圈。

她忽然道“我去试试。”

众人都一怔看她。随即唐羡之立即摇头“阿臻不可,太危险。”

他忽然换了称呼,但文臻此刻心中满是疑惑,也没有注意,只道“我觉得这事有蹊跷,我是女人,我去比较方便,也比较好说话。”

她说这话时候,注意看了郡守和县衙的表情,果然见这两人对望一眼,眼神闪烁。

随即郡守便道“文大人。我等非常感谢您的仗义,但此事委实危险异常。这酒楼里虽是绣娘居多,但还有各家绣庄的护卫也在,都是些粗野彪悍汉子,一言不合便要人命的那种。您身份尊贵,莫要轻涉险地。”

“我也是朝廷命官。遇上这种事,可不是论男女,论身份的时候。”文臻一笑,“陛下对我等恩重,我等为人臣子的,自当拼死报效,怎么能缩在人后,只惜己身呢?”

郡守和县令脸一红,县令脸皮薄一点,当即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郡守却随即便笑道“文大人忠君爱国,真是令人感佩。只是您还是唐家未来的少夫人呢,这事儿还是唐公子定夺吧。”

说完眼睛一眯肚子一腆,不管了。

文臻便笑看唐羡之,不等他说话便悠悠道“我记得你有次嘲讽燕绥,说他总习惯代表我的意志。”

唐羡之默了一默,无奈地笑了,道“带个护卫进去如何?”

“不如何。”文臻摇头,“我就是要以柔弱女性身份博得她们接纳,带人感觉就不一样了。”

“之前不是没试图派女说客进入,但是也被拒绝了。而且文大人是朝廷命官,这身份更敏感,她们不会接受的。”县令插嘴。

“我有办法。”文臻只笑盈盈看唐羡之,唐羡之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保护好自己。”

“放心。”

文臻心中舒一口气,心想唐仙子就是唐仙子,就是和香菜精不一样,香菜精如果不让她去,说什么道理都没用。

唐羡之善于接纳,也心胸不凡。文臻最欣赏他的,就是明礼知分寸,任何时候不轻视任何人,绝不会在这时候煞风景地来一句有男人在要你女人多什么事。也不会因此害怕人指摘自己缩头乌龟。

他自尊也尊重他人,自信也信任他人。

人间相处,他真是最懂得。

她看了一下自己,请县令安排人找了一套粗布衣服来,又和唐羡之属下要了一些简单的易容工具,也就是能改变肤色的粉,让皮肤看起来粗粝许多,又把刘海剪平,梳下来,遮住了眉头,把眉毛画粗,看起来顿时变成了一个平凡而傻气的小姑娘。

然后她让那些说客加紧劝说,吸引前头的人注意力,按照已经逃出来的酒楼老板的指引,悄悄摸到酒楼的后门。

这种大酒楼,一般都会有个后厨,就在后门的位置。但此刻后门一定有人看守,但她只当不知道,笨手笨脚地翻墙,砰一声落下来。

果然立即就有一个女声,问“谁?!”

文臻也不理会,捂着膝盖哭唧唧爬起身来,一边丝丝吸气,一边反应迟钝地抬头,看见迎面一个少女走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大汉,顿时露出惊恐之色,猛地转身就要攀墙头回去,结果手脚笨拙,爬上去两步,滑下去一步,好比一只努力爬竹竿的蜗牛,姿态之憨拙,惨不忍睹。

大抵燕绥在此处,又要薄唇一掀,说一声,鱼唇的人类又要上当了。

果然那少女噗嗤一声忍俊不禁,连那神色警惕的精悍汉子也放松了神色。

“行了,爬不上去就别爬。说说,你是谁,来干什么?”那少女看她各种笨拙地爬了几次不成功,再也看不下去,忍不住上前将她揪下来。

文臻等的就是这句,可怜兮兮地看着对方,道“姐姐……姐姐……我是这酒楼厨房的厨娘。先前出事以后,酒楼里的人都逃了,我也跟着跑了,却把今日刚刚结算的上个月的工钱都忘在厨房里了。这这这……我回家拿不出钱来会被继父打的……我在街上转了半天了,不敢回家,也不敢进酒楼,实在没办法……”她向前一扑,抱住那少女的腰,哭道,“不行啊,不拿钱回家,继父会打死我,会卖我进窑子的!姐姐,姐姐,你让我进去吧……我什么都不看……我拿了钱就走……”

她努力回想自己答应皇帝指婚的那时心情,哭得颇有点情真意切,那少女听着听着,眼眶也红了,似乎想到了自己的一些不如意事,唏嘘一声,道“我们又不是强梁恶盗,都是苦命人,哪有为难你的道理。既如此,你便去后厨,拿了钱就走,不要惊扰了其他人。”

那汉子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文臻眼泪汪汪的大眼睛往他那里一转,他忽然就说不出话了。

文臻千恩万谢,在那少女目送下去了厨房,那两人并没有离开,远远地看着她在厨房里的一举一动,文臻在厨房里装模作样翻来翻去,越翻越焦急,“咦……我就搁在那柜子的盘子底下的啊,这是到哪去了……到哪去了……”

她一味傻找,那少女又看不过去,忍不住提醒道“姑娘,会不会有人趁乱拿走了?”

文臻一呆,傻了一会,一拍脑袋,恍然道“一定是大绥子!大绥子最缺德混账了!我藏钱的时候他就在厨房,一定有偷看!跑出去的时候见我忘记了就顺手摸走了!这杀千刀的大绥子!”

……燕绥忽然打了个喷嚏……

那少女叹了口气,道“既如此,你还是回去吧。不然前头的姐姐们发现,我也护不住你。”

文臻急得团团乱转,“哎呀不行啊我不能空手回家啊!”

那少女想了想又道“酒楼现在没有主人。要么你拿些值钱的物事回去变卖了交差。”

文臻正色道“不行!那和偷盗有什么区别!虽然大绥子偷了我的东西,但是我如果也做这样的事,那不是和他是一样的人了!”

……燕绥又打了个喷嚏,愕然望天……

那少女肃然起敬,顿时对她态度又好了三分,当真也替她愁起来,正在皱眉思索,文臻忽然眼睛一亮道“哎,继父最爱酒,最好吃。今日酒楼里这许多食材,不做就浪费了。我给他做几样好菜,带壶酒回去,他吃得高兴,也就不怪我了!”

那少女听着也觉得可行,听见好菜,肚子也咕噜了一声,急忙掩饰地走出去,又嘱咐文臻不要动静太大。

文臻一听那声咕噜,就知道今日有戏了。

她问过这些人的进入酒楼至今的时辰,这些人进入酒楼就开始闹事,至今已经有近一日,这种时候想必也没心思吃什么东西,都在饥饿状态。

何以解忧?唯有美食。

吃吃喝喝的时候,也是人最放松的时候,很自然就会谈天说地,自然避不开当前的话题。

而放松状态下说出来的话,才是最真实可信的。

郡守县令说的话,她可没打算听,要听,就听绣娘说。

刚才她在厨房已经顺便看了食材,海边城池,还是海鲜水产最多,原料十分新鲜,品质极好,她看着就手痒。

时间关系,也不好太讲究,比如佛跳墙这种需要时间的菜,不然一定要她们吃的跳下酒楼束手就擒。

选了一条上好的草鱼做酸菜鱼。再选一条说不出名字,但是脂肪肥美丰厚的大白鱼做烤鱼,这种烤鱼不是那种火上烤野餐的寒酸烤鱼,而是沿袭现代重庆万州的烤鱼的做法,经过腌、烤、炖三种烹制方法,烤出来的鱼外皮及鱼骨焦脆,鱼肉则保持鲜嫩,再配上调料,非常入味。

选一条肥厚的鳗鱼,做鳗鱼饭。

对虾则做千丝万缕凤尾虾。虾仁则做宫保虾球。鲍鱼则做鲍汁捞饭。

鱿鱼以青椒豆芽茄片大火快炒,取其脆嫩嚼劲,青白紫相间,颜色清鲜。

花蛤则用来炖蛋,这批花蛤个大肥嫩,一热壳都完美张开。

螺蛳则做酱香口味,湛湛醇厚,汁水奇鲜。

再来个蒜蓉粉丝蒸青口。选最好最肥的青口,海鲜最为常见也最为经典的做法。

汤则来了个海鲜大杂烩,将剩余的大小海鲜一锅烩豆腐白菜。鲜掉了眉毛最起码。

文臻在厨房里向来可谓神,快捷轻巧变化万千,一双手忙得都快出叠影,锅碗瓢盆的节奏快而不乱。

各种不同的香气一阵阵弥散而出,远远站着的两人原本是过来想提醒一下,味道太浓郁容易引来人,结果靠近了越发抵受不住,不由自主便闻着那香气自己臆想着吃了三碗饭,都没注意到一阵阵楼梯乱响步声杂沓,等到惊醒觉得这实在阵仗太大的时候,才发现后厨门口包括整个楼梯上都站满了人。

所有人狐朦一样伸出脖子,虽然表情各异,但看起来随时都在准备发出土拨鼠尖叫。

尤其肚子里的空城计唱得甚嚣尘上,几乎能够合奏一曲破阵曲。

到这个时候,那少女也觉得不对劲了,脸色发白地看着文臻,文臻却专心致志,炒好一个菜,锅铲敲敲锅边,笑吟吟抬起头来。

她一眼就在所有人脸上扫过。

没有她先前看见的那张脸。

然后她好像才发现那么多人,受到惊吓般,手中锅铲都掉在了地上。

众人原本觉得她有问题,此刻又被迷惑,毕竟那演技不是盖的。

文臻张口结舌地问那少女;“姐姐,这这……怎么会这么多人……”

那少女茫然地看着她——我总不能说大家还饿着肚子,都是被你炒菜的香气吸引过来的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楼梯上有个皮肤蜡黄的女子不客气地发问。

“我我我……我是这酒楼的厨娘啊……平常酒楼的菜都是我烧的啊……”

文臻来之前就打听过了,这酒楼在本地很是有名,也是做得一手的好海菜。

“我怎么记得这酒楼最有名的厨子是个男子?”另一人神情狐疑。

“孙大厨是男子,向来负责大菜,店面招待也是他,我是女子,一般都在后面下厨……”文臻低头,泫然欲泣。

众人倒也有点理解,毕竟男权社会,女厨子总是不那么受欢迎,做幕后英雄的多了是。

那少女便把她刚才的理由说给众人听,女子总是心肠柔软,气氛便好了一些。文臻又惊惶地道“那我这菜,先给各位姐姐尝尝吧,反正东西还多呢,姐姐们吃饱了,我再做了带回家也一样。”

这提议一出,众人都觉得嘴里立即分泌出大量口水,便有人上来试毒,文臻一边一脸茫然做根本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状,一边想这群人里面果然有江湖人士,不然那一群绣娘是不会懂这些的。

那少女忍不住道“这菜没问题,我刚才一直瞧着她,而且她一边做菜一边自己吃……”

众人依旧试了,确定无毒,文臻的菜又一道道出来,当下再也抵受不住,便纷纷涌入厨房,找了碗筷自行来吃,楼梯上一时坐满了人。

有人便道“袖娘呢?唤袖娘大姐来吃饭,啊啊这烤鱼真是口味独特!”

另一人道“袖娘看守着那几个混账,又有客人要接待,谁去换她一下,啊这鱼里面的酸菜真好吃,就着这酸菜我能吃三碗饭!”

众人都在纷纷埋头吃饭,没人接话,最后还是那个守后门的少女上去了。文臻一边烧菜一边想,这位袖娘,想必就是此次闹事的灵魂人物了。

看这批绣娘,身上穿的制式衣裙都不一样,确实都出自三大绣坊,但互相之间神情熟悉,态度团结,所谓的争斗杀人在哪里?

不一会儿,步声响起,一人笑道“哎哟喂,这都吃上了,哪来的好吃的?”说着探头向下看。

文臻一抬头,就看见一张媚意玲珑的脸。

脸是陌生的,但没来由地觉得眼睛很熟悉,还觉得声音很熟悉,而且就在最近看见过。

那袖娘手里还拿着个面具,在手中颠着玩,文臻看着眼熟,意念里把那面具往这女子脸上一套。

然后起了一身白毛汗。

是那个钟情唐羡之,定瑶城摆摊三问情的女子!

……

------题外话------

嗯,明儿该给大绥子和小臻子见一面了。

第一百章 喜当爹

码头栈板在熊熊燃烧。

燕绥此次乘坐的是大船,无法接近岸边,栈道一烧,船上人就除非游泳才能上岸。

但对燕绥来说这也不是问题,扔出几个果子,踩着潇潇洒洒过了岸。

其余人没他这能力,自然要慢上一步,燕绥自然也不会等他们,上了岸直奔城中。

他很快就到了酒楼附近,此时为了不给里头的人造成压力给文臻带来危险,郡守县令及其府中兵丁衙役,还有唐羡之都已经撤走,隐在附近的民居中继续监视。

燕绥到酒楼之前,只看见门口的酒旗飘舞,上头一行字鲜明。

“伊人独闯虎穴,阁下可敢擅入?”

酒旗一飘,待他看清字样后,忽然化为灰尘散去。

燕绥在酒楼前停住脚步。

以他的智慧,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唐羡之告诉他文臻进去了,那么他此刻要进去,就很可能给文臻带来危险。

若为文臻安全故,便不能硬闯,乖乖退去。

又一阳谋攻心。

燕绥立在风里,看酒楼星火连闪,默默停住了脚步。

……

酒楼里,文臻和方袖客对视。

文臻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见熟人,原本两个计划几乎瞬间便都崩盘。

她原本打算根据酒楼里人的人品情况,启动计划一或者二。计划一是如果确实如县令所说,这就是一群性情恶劣的母老虎,那么她下毒,干翻这一群人。

计划二是如果这群人如她所猜有苦衷,那么她的饭就没有任何问题,吃饭的时候人会放松,她对自己的美食有信心,再根据大家透露出来的信息,决定要不要帮忙,以及帮忙到什么程度。

而且她还要找一个人。

但此刻方袖客的出现瞬间夭折计划一二,然后她也在瞬间内做出了计划三。

如果方袖客叫破她身份,她就大喊一下那个某人。

楼梯上,方袖客有趣地瞧着她,瞧着这个快要被当面拆穿却还面不改色连眼珠都不转一下依旧一脸憨拙的少女。

一霎有点难熬的静寂。

然后她忽然笑了。

道“哪里来的小厨娘,烧菜这么香!”

文臻的心脏砰一声落回胸腔,随即又泛上深深的疑惑来。

这袖娘明明认出她了,为什么没有揭穿?

那袖娘却已经纷纷和众人打招呼,接过众人递过来的饭食,也掀起裙子坐在楼梯上,大口大口吃起来。

众人似乎对她十分亲昵尊敬,都围在她身边,一边和她叽叽呱呱谈这小厨娘厨艺了得,向她介绍哪道菜更好吃,一边说些今日的事。

文臻等的就是这个,一心二用,一边在厨房继续大展身手,一边竖着耳朵听。

“好像县令的人撤走了哎!说客也不见了!”

“就把咱们晾这儿了?”

“不会的,照我看,说不定是军队快要到了,所以这些人才撤走了。”

“那咱们怎么办?他们不管姚县丞和云老板刘老板了吗?袖娘,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方袖客瞟文臻一眼,看她专心炒菜头也不回,唇角露一抹笑意,“哎哎那凤尾虾再给我一个……能怎么回事,他们找到救援了呗。”

“救援,救援在哪呢?”一个面容冷峻的女子便问。

“管它救援在哪,今儿个不答应我们要求,就一个个推下去。从刘贼开始!这老混账,这么多年盘剥了我们多少钱?签的契书藏陷阱,十年已经不短,居然还会自动转成终身;说好的按等级定绣品价格分成,结果统统定成丙等,给皇后绣凤袍的手艺,定成丙等!没有休假,不能生病,请假就扣钱,休多了还会直接降丁等;丙等三十取一已经低到不能再低,还要做两份账本,再加上那许多扣钱名目!没日没夜累死累活,手快残了,眼睛快熬瞎了,每个月拿那几个钱,不够看病!都不用他们发善心,但凡银子按规矩按时给,月娘那妹妹,都不至于死那么早!”

一个年轻妇人,大抵就是那月娘了,闻言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就月娘那技艺,放在天京,大户人家抢着要!上次那个天京客商怎么说的?月娘的一个乱针绣帕子,卖到了一百两银子!一百两银子!天啊,月娘在这里,三辈子都挣不到!那些钱啊,那些我们挣的白花花的银子啊,都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去了绣庄庄主的口袋里,去了县太爷和郡守的宦囊里,去了唐家的金库里!”

“这些黑心肠丧了八辈子德的老爷们,看咱们不想争取绣凤袍,便拿奖励来骗咱们,搞什么比试。到头来坑了咱们所有人!”

“话说……”忽然有人幽幽道,“铃娘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话一出,便如冷水入热油,沸腾的怒骂声立时平息,众人面面相觑,大多人都露出凛然畏惧神情,呐呐不敢言。

还是那个一开始遇见文臻的少女,半晌怒声道“怎么死的?难道真是玉娘刺死的?玉娘和铃娘关系最好,怎么可能为争个凤袍绣艺第一就杀了铃娘?”

一开始说话的那个冷面绣娘立即反驳,“不是她是谁?刀还能自己跑她手上?玉娘素来就是个善妒的你们不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良久之后,一个少女低低道“我怀疑这事和凤袍有关……”话没说完就被另一个人捂住了嘴。

那个脸色蜡黄的妇人沉默一阵道“到底怎么回事,大概也只有玉娘知道。咱们捆了这几个人在这鼎泰楼,只求一个自由身和换回玉娘,但现在看来……”

众人神色都暗淡下来。

文臻听了这许久,大概也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所谓的争风不存在,抢凤袍制作权也不存在,想抢的是那三个绣坊主,但这些绣娘却不积极。她们被盘剥得厉害,凤袍绣制又繁琐,要求又高,压力又大,钱还不多给一分,皇后也不会因为穿了凤袍满意就召她们去天京,于她们半分好处都没,她们干嘛要为此争得要死要活?

但是和绣坊主签了死契,只好去参与,然后在竞争过程中,有绣娘发现了问题,看样子被杀人灭口,出手的人顺手拖了另一个绣娘做替罪羊,其余绣娘深感恐惧,便闹起来,一开始还只是和绣坊主之间的纷争,但可能受到了威胁,再加上往日积怨,早就不堪剥削,干脆团结起来,拼死为自己争取一回。

绣坊是当地支柱产业,现在所有重要绣娘齐聚于此,一旦全部被杀,当地整个产业都要瘫痪,官府应该不想看见这种事情发生。

但如果不烧掉契书,获得自由,这些绣娘应该就会被关进绣坊,劳作到死。

文臻回头扫了一眼,看见这些绣娘脸上的茫然,她们在恐惧和愤怒驱使下,一时冲动做下了大事,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不知道下一步迈入的是地狱还是深渊。

文臻却知道此刻三千铁甲正在快速行进,月色下黑甲如移动的一大片乌云。

知道唐羡之已经抵达漳县,如果凤袍真的有问题,如果这事背后真的有唐家的意志,那么唐家绝不会在乎区区上百绣娘的性命,也不会在乎直接砍断漳县的支柱产业。

知道门阀的作风和决心,只以大局和利益为重,人命不过是贵人唇齿间的谈笑,指间轻轻翻过的账簿数字。

文臻手下不慢,心里却在想,那个袖娘呢?唐羡之说过她叫方袖客,她在里头扮演了什么角色?

楼梯上方袖客在说话,每个人都对她态度亲切,隐含几分尊敬。方袖客也十分随和自然,和你搭讪一句,和她调笑一声,显见得十分熟稔。

文臻渐渐听出来,方袖客在本地有产业,就是这酒楼隔壁的青楼的老板娘,之前比试中绣娘惨死,其余绣娘遭到生命威胁,被莫名人士追杀,惊吓之下到处乱蹿,是在场的方袖客把人聚拢,带到她的青楼里,又把青楼大开四敞,使那些莫名出现的人士无法趁乱行凶,救了很多绣娘的命。之后绣庄庄主和官府要和绣娘谈判安抚,绣娘们出于对她的依赖信任,也选择了这家酒楼,果然在谈判的时候官府出了幺蛾子,假意同意作废契书,放绣娘们自由,要大家举杯庆贺,想要在酒中下药将她们迷昏,又是被方袖客叫破,当即便大打出手,天针庄主惊慌下失足坠楼,事情演变得不可收拾之后,众人不得不铤而走险,扣留县丞和两位庄主,和官府僵持上了。

文臻听得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医学大师的孙女会跑到别的城池做青楼的老板娘,古代也这么开放了吗?这位还是黄花呢。

方袖客对唐羡之十分有兴趣,这些绣庄其实也是唐家暗中控制的产业,那么她的立场真的是帮这些绣娘的吗?

方袖客和唐羡之什么关系?唐羡之明知道这里有乱,依旧不急不忙,似乎什么动作都没有,是不是因为他安排的棋子早已落子了?

所以方袖客没有叫破她?

因为她觉得,两人的立场是一样的?

文臻进来是为了找人的,但此刻,她有些犹豫了。

这种眼看人一步步陷入深渊的感觉不大好啊。

但现在方袖客先入为主,已经获得了绣娘的信任,她一个莫名出现的人,要想推翻众人对方袖客的信任,实在难度好比让燕绥穿不对称的衣服。

正想着,方袖客对她招了招手,道“小厨娘,你炒两个新鲜的菜,配上饭和汤,跟我去给客人送饭。”

文臻正中下怀,急忙弄好,用托盘装了上来,其余人一拥而入厨房,各自找自己喜欢吃的。

文臻跟着方袖客后面,看她衣袖飘飞,衣领宽大,前露胸口后露脖颈,低低的后领露出半朵艳红色标记,不知道是胎记还是装饰,看上去像花的形状,实打实的青楼老鸨的打扮,走路姿态也风摆新荷,袅袅婷婷,想起看见她在秀水街摆摊的一身流浪气的小摊贩模样,心想真是个s大神。

两人上了二楼,穿过大堂,走到一个狭窄的拐角,文臻想着差不多了。

果然方袖客停下脚步。

她转身,黑暗里目光亮得像只小野猫,唇角笑意流荡,忽然伸手来捏文臻的脸,“他让你来的?”

文臻状似无意偏偏头,便躲过这不知好意恶意的一捏,心想果然如此。

便也笑道“看样子已经不需要我了,袖娘。”

方袖客撇撇嘴,“他还是不信我呗。”

文臻闲闲靠着栏杆,道“袖娘打算怎么办?”

方袖客回头看楼下,道“说到底也是一群可怜人。其实唐家无意盘剥过甚,毕竟那样的世家也需要名声。是这绣坊庄主和当地官府勾结可恶。中间不知道揩了多少油水去。公子的意思,原本要我查清楚到底官府和坊主都做了些什么,顺便看看哪些绣娘知道了那件事。知道那件事的自然要清理掉,不知道的,便留她们一命。”

文臻心想那件事?哪件事?和皇后凤袍有关吗?

便笑道“看样子你已经有数了。”

“所以他让你来干嘛?”方袖客斜睨她,“就这么不放心我?因为我问了那几句话,就觉得我会因妒生恨?”

“怎么会呢。你是那么大气的人儿。”文臻甜蜜蜜地笑,“唐公子怕你孤身在里面有失,让我来照拂一下。”

“他舍得?”方袖客笑,“你们都未婚夫妻了,怎么还称呼这么生疏?”

“不然呢?当你面称呼我家夫君,或者羡之亲亲?”文臻白她一眼,“我这不是怕刺激你嘛。”

方袖客便笑,又伸手来捏她脸,笑道“现在终于有点明白何以公子会看上你了。”

文臻这回没躲,露一脸坦荡笑容。

她素来擅长与人打交道,有种天生的亲切又不过于亲昵的态度,能让人自然放下心防,觉得可信赖喜爱,她靠这样的技能,上至皇宫下至草莽,无往不利,对付一个区区方袖客,自然也不在话下。

果然这一捏之后,方袖客态度又亲近几分,倚着栏杆看着楼下,叹口气道“那个月娘,应该是知道几分的。秋娘子,就是那个皮肤有点黄的妇人,可能也知道一些。但现在问题是,秋娘子审慎多疑,应该不会随便泄露。月娘却是个敏感胆小的性子,平日里嘴也碎,很可能已经给人透过风,还可能不止一人。”她转头,看着文臻,道,“刚才公子已经给了我指示,说这群绣娘中有人应该有问题,为免带来麻烦,让我把这群绣娘都一起灭口。”

文臻心中一跳,面上神色不变,只皱眉道“全部灭口难度太大。牵连也大,公子想好如何善后了么?”

“推给当地官府和绣坊坊主便是。反正他们也该死。巧得很,”方袖客满不在乎地道,“其中一个绣坊坊主,私下还和季家有点勾连。”

文臻恍然,心想这就难怪了。三大门阀相互之间倾轧颇烈,这其中想必也有朝廷的手段,保不准这事儿背后本就有季家的手笔,那么唐家反扑也不奇怪。

季家煽动勾结坊主,导致绣娘闹事,轻可让唐家织造蒙受损失,重可以为唐家带来麻烦。

那凤袍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季家手笔还是唐家的?

她试探地道“想不到凤袍的事情居然会被发现。”

方袖客忽然回头看她,目光深深,看得她心头一跳,面上却一派自如,赶紧补救了一句,“可见什么事都自有端倪。”

方袖客看了她一眼,掉转头去,道“凤袍的事情,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但我觉得,唐家要出手,总不会拿自己旗下的绣坊来做。”

文臻想也是如此。但不敢多说,只一脸足可应付万事的了然的笑。

这时候拐角那边的雅间有声音。方袖客恍然道“哎呀,差点忘了正事。来来来。”

急忙拉着文臻去那雅间,门一开,她笑吟吟对里面道“饿了吧,给你送饭来了。”

屋内的人转头,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文臻,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心底还是涌上浓浓惊诧。

一句话险些脱口而出。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司空昱。

先前一星灯火之下,她看见的窗前的脸,正是司空昱的。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要进来,她还有问题要问司空昱呢。

屋里点了灯,用帘子密密遮了,司空昱看见她一脸惊讶,文臻对他笑了笑,也略带惊讶地问好。

她想过要不要遮掩行迹,后来想她作为宫中御厨,朝廷官员,认识司空昱是应该的,装作不认识才可能引发怀疑。

她之前就想过了,不管什么人都要吃饭,厨子身份是最容易打进去的,果然,现在,就有机会给司空昱送饭了。

她和司空昱寒暄了几句,问他为何会在这里,司空昱道天机府学习的人,也会有各种出外任务进行训练,漳县这边出了事,他就被派来查看。酒楼说合的时候他也在,作为两边的中立人看着,闹出事情之后,他没有帮官府那边,反而出手救了一个险些被推下楼的绣娘,所以得到了招待,但众绣娘不能确定他的立场,不肯让他离开,要他留在此地,他正好也想查清楚一些事情,便留了下来。

文臻心里想问他君珂的事情,但方袖客在一边,不好开口,正想着怎么问,忽然底下有人在唤方袖客,“袖娘!袖娘!刘老贼刚才差点逃跑!”

随即又有人更惊慌地叫,“袖娘,袖娘,我们好像又被人包围了,对方好像是郡尉府的士兵!”

方袖客站起,说一声“不要慌!”,也来不及和文臻司空昱打招呼,便蹬蹬蹬地下去了。

文臻得了机会,立即便问司空昱,“你给我写的信——”

未等她问完,门忽然砰一声被撞开,一个冷面妇人带着几个满身江湖气的汉子站在门口,道“这位姑娘,袖娘请你下去。”

文臻心想这不是已经说开了吗,怎么忽然又这么戒备了,但此刻已经不能再问,只得扼腕地起身,跟着那群人下楼。

那群人将她夹在中间,文臻走着走着,忽然发觉不对。

这不是她先前上来的楼梯。

这酒楼有两侧楼梯,这是另一面的楼梯,因为比较偏僻,人比较少。

文臻走着走着,听着木板楼梯咯噔咯噔之声空洞,没来由地便觉得心下不安,转过拐角时候,看见底下不少绣娘,有些是先前吃过她饭的,有些不是,人人仰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那眼神动作,看得她心中一寒,几乎就要转身逃走,但身后也被人堵得死死的。

文臻察觉不妙,正在思考着到底用什么办法来解决,是战是逃,忽然一个女声尖利地道“她不是什么可怜的小厨娘,她一来,郡尉的兵就来了,她一定是奸细,杀了她——”

“嚓。”身后轻微拔刀之声。

文臻一个翻身便跃上栏杆。

她原本是打算冲上楼拉住司空昱逃走,让司空昱保护她,但这一站在高处,她忽然看见半开的后门的一段院墙外,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高颀,光线昏暗看不清脸。

但对于文臻来说,闭着眼睛也能认出是燕绥。

心中一边想哦买葛还是给追上了一边大喊哦买葛追得好!

嘴上已经爆发式叫了出来,“爹!”

第一百零一章 喜当后爹

这一声爹惊天动地,震得她身后拔刀的江湖汉子一阵发傻,震得底下所有人张大嘴巴。

也震得墙上人晃了晃。

文臻想此刻燕绥心里一定日了狗。

日了狗的燕绥,在那墙头一晃之后,居然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往脸上一抹。

文臻瞧着隐约是个人皮面具,顿时心花怒放,心想以后再也不吐槽殿下幼稚傻逼了。

多智近妖没白吹!

这就反应过来了!

“爹!”她惊惶地在栏杆上一滑,嗤地往下滑,一边乱七八糟地大叫,“您怎么来了?哎我这就回家,我给您烧了好菜,正要带回家给您……您喝酒了没?别打我!别打我!”

瞬间接收到巨大信息量的宜王殿下,又晃了晃。

敢情不仅喜当爹,还得当个打女儿酒鬼爹?

打女儿正合我意喜闻乐见,但酒鬼是个什么鬼?

总被女朋友坑的宜王殿下在墙头上又晃了晃,这时候总不可能临时掏出酒来,他又不爱喝酒。

但是,没有什么问题是宜王殿下解决不了的!

砰一声,燕绥跌下了围墙,听起来就很像个喝醉酒的爹。

文臻一边毫无愧色地想这是被气的吧被气的吧?一边慌乱地跌入人群,这时候大家正在惊疑意外中,本来接到袖娘的暗中命令,说这个厨娘是假的,混进来的,要撵走她,又有人说撵走她不保险,不如杀人灭口,众人忧心自己的安全,便也默许了,没想到忽然来了这一出,一时都下意识散开。

文臻落地,心中松一口气,心中犹豫是趁机向外冲还是冲回去把那句话问完,人影一闪,燕绥已经进来了。

他弯腰缩背,已经成了一个佝偻的老头子,连假胡子都惟妙惟肖。

他一进来,就重重咳嗽一声,谁也没看,抓住不孝女文臻就往外拖。

文臻先前拿他做道具心安理得,此刻真看见他人了,又心虚了,竟是不敢和他就这么出去,屁股死命赖在地下,哭喊“爹爹我错了啊,爹爹你原谅我,爹爹我没办法啊,我的钱押在厨房啊,我交不了差啊。爹爹你别生气,马上我去做几个菜,偷瓶好酒,就回家伺候你去!”

殿下我错了啊,殿下你原谅我,殿下我没办法,我的前程和银子都押在你爹那里啊,不去婚一回我交不了差啊。殿下你别生气,我去和唐羡之忽悠一阵子,占点便宜,咱们还能好好说话。

燕绥垂下眼看她,那丫头居然是真哭,哭得涕泪横流,真是难看。

手上却没松,冷冷哼一声,拖着她就走。

文臻仰头正对上他眸子,漆黑深沉,星光遥远,一时心中一紧,恍惚里觉得竟没看过他这样的眼神,他看别人睥睨冷淡,写满愚蠢的人类,看自己星光摇动,丽日飞水,都是令人心喜而迷离的眼神。

然而此刻她忽然觉得这目光深而远,藏无数难言,一时心中一紧,差点连台词都忘记了。

从许婚开始,到被骗上船遭受磨难,到随唐羡之一路奔海,她始终处于一波又一波的变故之中,心间也始终微微疼痛,来不及也不想思考他的想法,此刻才终于肯抽出一点脑髓,想想他此刻感受——好像是女朋友和别的男人私奔去结婚了?

这么想好像有点惨呢。

随即她又觉得不对,什么女朋友?他表白过吗?她接受过吗?

别说媒妁之言,连关系都还没确定,也没见他为了她在人前特意表露心情,也没见他在皇帝和德妃面前表示过非她不娶,也没听他亲口说过一句我喜欢你,甚至求指婚还是唐羡之先一步。

唯一送过的礼物就是毒药,踩过她头,困过她罐子。

在许婚之前他还刚刚虐待伤害过她。

上了微博就是千夫所指的渣!

她私奔又咋了?

和别人结婚又咋了?

姑娘我理直气壮好吗?

现在就是不乐意这么粗鲁地被你拽走好吗?

我还要问司空昱问题,我还要救这群绣娘,想要搞清楚某些人想做什么,顺便皇帝面前再立一功呢!

忽然便赌上了气,她一边抵抗着他,一边哭着向那些纷纷避开的绣娘求救,“姐姐们救救我,爹爹拽我回家一定会打死我的!姐姐们救救我!”

那些绣娘本来都是普通女子,软弱善良的居多,之前有人要违背袖娘的意志,要杀她,就有很多人不乐意,觉得便算可疑,逐出就是了,何必杀伤人命,只是坚持要杀人的绣娘身边有江湖人士,大家都害怕,便不敢多事。

如今却见那传说中的“酒鬼爹”真的出现了,一切表现都符合那小厨娘的自述,又见文臻明明有机会就这么走,却不敢走,还要留下来向绣娘求救,可见平日被打得很惨,这下疑虑更去了许多,看她哭得可怜,顿时起了怜悯之心,便有先前那个最早接纳文臻的少女挺身而出,护在文臻身前,大声道“我就说她是个可怜厨娘,人家明明就没撒谎!你们不要造恶业,没得招惹来灾祸!”

她一出来,便有更多人附和,纷纷道怪可怜见的。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杀人云云。

那带着江湖人士的冷面绣娘神情微变,文臻对她看了一眼,把她的脸记在心里,她记得好像先前有人喊这个绣娘花娘。

此时文臻已经被燕绥哧溜哧溜拖到门边,文臻哭,“爹啊你放了我吧!”

燕绥爹眼里直冒蓝光——给气的,他这几十年就没演过戏,会演也不屑演,就这么一群歪瓜裂枣还手无缚鸡之力的绣娘,凭什么要他配合演戏?

一巴掌都打死算完。

但一低头,看见某人眼泪汪汪又暗含威胁的眸子,便知道真一巴掌打死他就算完了。

一边想这只黑芝麻馅蛋糕儿是怎么能把“楚楚可怜”和“彪悍威胁”两种表情同时在眼睛里做出来的?一边怒道“说好的菜呢?菜在哪里!”

文臻……特么的你真是个吃货!

“押的银子什么的不用管,爹补给你,跟爹回去,爹不打你。”

不要理我父皇的交易,我会保你,跟我回去,咱们之前的事就一笔勾销。

文臻……说得好像我欠你一样。

还有,一口一个爹这么顺溜!

“爹啊你每次都是这么说的可是你每次都还打我呜呜呜……”

我信了你的邪。把我捆回去的人是谁?好容易我又误打误撞到了漳县,遇到司空昱我可以找到君珂,我现在跟你回去我有病啊?

燕绥吸一口气,有点艰难地道“那是爹以前酒喝多了,爹今天没喝酒……”

上次的事是我不对,我今天不和你计较。

文臻……我听错了吗?还是密码破解能力出现差错?为什么我感觉他在道歉?

他会道歉?

德高望重如果在场会怀疑他家主子被附身了吧?

“爹啊那你等一等,我去弄几个菜给你吃,家里没菜了呀……”

那俺们各退一步,你也别拖我走,让我把事情办完之后再商量。

“家里有蛋糕!”某人的耐心已经告罄,一把拽起她就走。

别再出什么幺蛾子,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文臻才不理他。

“啊啊啊爹啊放过我吧我会对你孝顺的啊……”

她扒着门框哭着对众人伸出双手,活像一个即将被恶大叔拉去强的无辜少女,那少女热血上涌,上前拉住她,还对其余绣娘道“还不帮一把。大家都是落难人,她给她爹做的菜都被我们吃了,我们有什么脸站着看?她这个后爹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回去一定会打死她的!”

燕绥……

好嘛,不仅是爹,还是后爹。

那个鱼唇的丫头是用哪一只眼睛看出本王不是好东西的?

就这眼神还当绣娘?

一群女人围了上来,文臻心花怒放。

燕绥怎么也不肯做出和一群女人拔河抢女人的事情的。

下一瞬燕绥松了手。

文臻趁着人声轰乱,飞快地低声道“你把这些绣娘都带走,我就……”

燕绥哪里肯理她,伸手要来抓她,文臻忽然借着他的力,向前一栽,看上去就像燕绥用力将她拽到他怀里一样,文臻撞入他怀里,唇正贴在他下颌上。

燕绥一怔。

所有绣娘一呆。

文臻大哭,“啊啊啊爹啊你不能再这样侮辱我了啊……”

那个“再”字加重音,宛如炸弹一般炸翻包括燕绥在内的一群人。

刹那间所有人张大嘴,脑海里滚滚涌过无数狼心狗肺后爹欺辱继女的传说。

传说都是传说,这种事在现代都令人发指,更不要说古代,有一瞬间绣娘们简直被劈傻了。

燕绥大抵是要被气傻了。

以至于他原本已经再次触及文臻衣袖的手都顿住了。

文臻趁着大家都被她的骚操作弄傻那一瞬,一边大喊“爹爹你可不能伤害她们不然我永远不见你”,一边三两步奔上楼梯,一把抓住已经闻声赶过来查看的司空昱的手。

司空昱下意识就要甩脱她,却听她低声迅速地道“不想被燕绥打死快点带我走!”

而此时底下已经乱成一团,绣娘们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之后,纷纷义愤填膺上前要拦住渣爹,燕绥当然可以一掌把这些女人都拍死,偏偏他不能拍死,也不愿意和女人纠缠,也不愿意后退,只得衣袖连飞,将这些女人都送出了后墙。

后墙处本有德高望重等接着,看着一个女人飞出来了,以为是文臻,结果接到手一看,不认识。

再接一个,也不认识。

德高望重……?

发生了什么?

殿下你在干什么?

你失心疯了看谁都是文姑娘了吗?

……

也就在文臻拖走司空昱,逼燕绥接走绣娘的同时,酒楼前方,黑压压的郡尉地方营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外围了整个酒楼。

在那些全副武装的地方士兵队列之前,一个青面人面色冷凝,道“朝廷命官怎可由一群低贱绣娘扣押?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堂堂男儿何以畏缩至此?甲一队,上房。乙一乙二,自左右两侧窗户攻入,丙一丙二,自后墙攻入,其余人以火箭押阵!”

县令郡守脸色微变,连连劝阻,“王郡尉,不可,不可啊,姚县丞还在对方手里,这万一出了什么岔子……”

“姚县丞是朝廷命官,首应维护朝廷颜面,不惜此身!”那青面男子冷冰冰地道,“被一群妇人挟持?换我早就拔剑自刎,何颜活在世上,还要令同僚为此受制?”

“里头还有唐公子的未婚妻,朝廷光禄寺少卿文……”

“本官此举,正为了解救诸人!没见我甲乙丙三队已经先上房救人?”

郡尉县令齐齐苦笑。

是啊,派人了,但到底救不救,还不是看你心情。

火箭说是为了掩护,但火箭一发,姚县丞和文姑娘要是逃不出来,这位郡尉轻描淡写来个没来得及救,或者干脆推说之前已经给绣娘杀了,到时候火一烧一了百了,谁能说什么?

两人都神情不安地看向一边的唐羡之。

唐羡之站得稍远,一直看着那安静的酒楼,看见士兵包围酒楼也没动作,此时他的护卫正低声道“这个王狩,是季家的门生,季家和姚家本就为了兵权的事情颇有龃龉,才不会顾惜姚县丞性命。属下瞧他也有心把今日之事闹大,毕竟绣坊都是我唐家门下,闹出事端都是咱们不是,您瞧,是不是先拦下王狩?”

“他不过想灭口罢了。”唐羡之淡淡道,“正好,我也想。”

顿了顿他道“去一队人。接出姚县丞,那个花娘和文姑娘。记住,首要是文姑娘。”

护卫领命而去,黑夜里,无数黑影无声融入黑暗。

与此同时,那王郡尉冷声道“射!”

……

文臻抓住司空昱便开始狂奔,一边奔一边问他,“你那天给我写信说找到了神眼少女……”

司空昱怔了一下,“什么?什么信?什么神眼少女?”

文臻一呆,这个答案再也料想不到,顿时惊得放开了司空昱的手,正在此时,眼前一亮,咻咻连响,一阵巨大的爆裂声传来,逼人的炙热扑面而至,身边司空昱猛喝,“小心!”

身体被猛然一击,跌到楼梯一角,她抬头,眼瞳里倒映无限烟火。

一柄巨大火箭穿越她刚才站立的地方,狠狠钉入板壁,酒楼主要是木质结构,顿时猛烈燃烧起来。

火团将她和司空昱隔开,她还想再问,刚才打出一掌救了她免于火烧的司空昱大声道,“小姚还被困住,我去救人!”一溜烟跑了。

文臻哎哎连声地喊,想要问个清楚,但火已经隔开了她和司空昱,也烧断了楼梯,别说追他,她现在想下楼梯看看那些绣娘怎样都不行了。

她只得向上冲,打算翻到没有火的地方逃走。还没冲两步,便撞上了方袖客,她身后还跟着一群绣娘。

文臻一看她就心中一突,心想官府已经发动了攻击,此时楼上是火箭重点招呼对象,已经没有了路,她这时候还带着人上楼干嘛?

灭口啊。

唐羡之给她的任务可不就是将这群成分不纯的绣娘都给灭口了,顺便推给官府和郡尉吗?

按说留下这群人才能更好地反击季家,但文臻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凤袍的事情,唐家也未必干净,所以唐羡之才要这样借力打力地灭口。

文臻心中已经确定绣娘里的内奸是谁,那么眼前这群绣娘就是无辜的,如果没有碰见也就罢了,撞上了,再眼睁睁看着这一群花季少女无辜葬身火海,实在有点过不去。

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只有先处理了方袖客,然后把这群绣娘扔下楼梯交给燕绥。燕绥自然有办法让她们安静。

文臻想定,快步冲上前,大声道“袖娘,前方都是火,没有路了,怎么办!”

她这么说也是提醒绣娘们,绣娘们神色却无异常,她心底一沉,觉得今天要搞死方袖客可能有难度。

方袖客则大声道“我有办法,你快随我来!”

两人都在冲前,动作都很快,眼看着就要擦身撞上。

文臻忽然出手!

手一伸指尖青蓝,直接抹向方袖客脖子。

与此同时方袖客也出手!

一肘撞向文臻咽喉!

两人都心怀鬼胎,同时出手,再同时发现对方出手,一时之间谁也来不及撤回也来不及招架,眼看就要同归于尽。

再下一刻两人同时出另一只手,拼命架住了对方的手。

瞬间僵持,目光对视,各自平静无波,两个性格不同但同样狠辣决断的女子,一眼对视之后,各自一个转身,这回文臻一拳黏向方袖客背心,方袖客一爪抓向文臻头顶。

又是同时。

然后再齐齐撤招。

文臻顺势再一转,一脚踢向方袖客前心,靴尖乌光一闪。

方袖客双臂下沉,嚓一声,两肘尖各探出尺许寒光闪烁的利刃。

文臻这腿要碰实了,非断三截不可。

文臻一个翻身退开,靴尖乌光直射方袖客面门,逼得方袖客也退。

刹那间两人交手三招。

三招后方袖客笑道“别碍事,我就不和你计较。”

文臻笑,“好。不过记得留下这些绣娘。”

方袖客摇摇头,叹息一声,她一声没叹完,手已经挥了出去。

咔咔一声响,她手臂忽然暴长,仔细看却不手臂长了,而是手臂忽然突出一截钢条,钢条上一个做工非常精妙的爪,那爪瞬间就到了文臻的面门,文臻已经能看见那东西上细密的无数机关。可以保证她无论做什么动作都可能逃不掉的机关。

但她的动作从来不会比谁慢,方袖客固然没有叹完就出手,她则是在说到绣娘两字时候,已经出手。

蓬一声,方袖客身后一簇原本要燃烧完毕的火焰忽然暴涨,火焰刹那由红转蓝,一眨眼便舔到了方袖客的后心。

又是一个平手。

两人都看着杀手到了对方和自己面前,同时皱眉怒道“何必和这些无辜女人过不去!”

这话一出,两人都一呆。

幸亏两人都是绝慧人物,反应都快到惊人。

文臻猛地挥袖。

方袖客迅速按机关。

咔嚓一声,那精钢爪在离文臻睫毛零点零一寸之前停住。

文臻眨眨眼,甚至都能感觉到那钢铁的寒意已经渗入眼珠。

方袖客身后的蓝色火焰像遇见潮水般退去,将方袖客后心的衣服燎到了一大片。只差薄薄一层里衣便触及她肌肤。

两人都顾不得这个,又是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你是奸细?!”

……

楼上文臻和方袖客误会大了。

楼下燕绥已经将绣娘扔完,看见大火自然要飞身而上去找文臻。

却在此时楼上一声大喝,“接着!”

他头一抬,正看见司空昱和人缠斗,一边斗一边把腋下夹的一个人扔下楼。

火势变大,烟雾滚滚,他也看不清扔下来的人是谁。但刚才司空昱是和文臻一起走的,他自然认为这是文臻,等到伸手接住,低头一看。

姚太尉那个侄子!

燕绥随手一甩,把可怜的姚县丞差点又扔回了火中。

姚县丞被司空昱救出,就遇上不下两拨人的攻击,随即被抛下楼,被人接住惊魂未定刚要感谢人家,就遭遇了再次的摧残。

等他好容易从火中连滚带爬逃开,一回头看见刚才那个接他的老头子随手撕去面具挺起腰,火光里高颀玉立,侧脸精致。

姚县丞……

难怪这么倒霉。

岂不闻朝廷传言。

三世不修,遇见宜王!

……

楼上,方袖客和文臻此刻没有时间去细细解说,方袖客疾声道“跟我来!”

她带着文臻和那群绣娘,从一个还没起火的窄道里过,前方就是墙壁,她在墙壁上拍了几拍,便出现了一道门户。

方袖客正想开门,忽然转头,文臻也回头,看见一个胖子胡乱摸索着过来,一边摸索一边还在呼救。

绣娘们都惊呼,道“云坊主。”

文臻想便是那盘剥绣娘惹出这事端的坊主了。

她和方袖客对望一眼,各自一转身,左右一把抓住了那胖子。

胖子被烟熏得眼睛都睁不开,猛然被人抓住,吓得一哆嗦。

文臻和方袖客把他拖到窗边,文臻在他耳边低声笑道,“想要得救吗?”

那坊主红肿着眼睛,努力睁也睁不开,听文臻说话声音软糯,一听就是个善良的姑娘,顿时连连点头。

方袖客道“这里有条长廊,可以过去隔壁院子,避免被火烧死。我们只要你喊几句话,就把你扔过去。”

那坊主疯狂点头。

文臻道“马上我喊一二三,你喊季家害我!声音要高哦,不高我们不扔。”

方袖客道“还有,郡尉郡守害我!别喊错了!”

“是是是,我喊我喊我喊,多谢……多谢两位姑娘……”

方袖客和文臻一人抓住他一条臂膀,方袖客一脚将窗户踢散半边。

文臻道“一,二……”

“季家害我!”

“郡尉郡守害我!”

胖子为了求生,拿出了吃奶的力气,声音尖锐高昂,惊得底下所有人都抬头向上看。

文臻“……三!”

两个黑心魔王对望一眼,很有默契地膀子一抡。

呼地一声。

胖子的身体被抡高,越过窗户,弹丸般向下落去。

“……害我——”

尾音犹自在空中回荡,砰一声肥大的身躯重重跌落尘埃,正跌在脸色铁青的郡尉郡守面前。

激起尘土半丈,扑了楼下那些人一脸。

楼上。

文臻拍拍手,伸出手,“合作愉快。”

方袖客有模有样一握,“合作愉快。”

两个女狐狸,一个甜蜜一个潇洒,一模一样的可怕笑容。

……

------题外话------

周一到周三,三天,我都没有时间写文。

然鹅我依旧没有断更,残忍地拉出已经瘦得不行的存稿君,送上不比平时少多少的更新。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这是一种需要用月票狠狠犒劳的精神!

第一百零二章 便宜新郎

合力把坊主扔下楼,两只女魔王打开机关转过门户,就是一条长廊,院子里灯火通明,一些女子正扒着底下花墙,看隔壁的火,又有一些人在拎水,不断浇在墙上。

隔壁妓院。

隔壁妓院和酒楼本就共用一堵墙,没想到竟然是联通的,入口就在酒楼楼上。

“你这里太明显,必须立即把人转移走。”文臻四面一望,顿时皱眉。

方袖客笑着拍拍手,一群姑娘涌上来,把花花绿绿的衣服披在绣娘身上,把绣娘的头发弄乱,自己的衣服也弄脏,发髻弄乱,然后把绣娘裹在中间,一群人大喊着“失火了!快逃啊!”娇呼着向外冲。

那边郡尉等人看过来,看见一群衣衫不整的妓女奔出妓院,都冷笑一声,也不理会。隔壁失火,周围的人惊慌逃离也是正常的事。

倒是那个县令,看着出来的人群,嘀咕道“人怎么忽然变多了……”便要命身边的衙役去查看一下。

衙役还没走几步,文臻忽然冲了出来,披头散发,衣裳被烧得七零八落,满眼愤怒,直奔郡守县令等处,人还没到,手中一截棍子便砸了出去,“混账!无耻!谁准你射火箭的!你是想烧死我们吗!”

郡尉县令等人急忙躲避,那郡尉虽然仗着后台,又接到命令,无所顾忌,但人跑出来这样当面责骂,却也有些无法交代,只好冷哼后退装酷。

县令等人则赶紧躲开,连连赔罪解释,心中想唐公子这未婚妻看着娇软,发起脾气来着实可怕,唐公子以后夫纲难免不振。

文臻这边还没发作完,比她更狼狈,烧得裤子都露屁股的姚县丞也冲出来了,这位可正宗高门子弟,怎么肯吃这样大的亏,上去揪住几人就要讨个公道,要弹劾,要不死不休,一时把那几个官搞得焦头烂额,什么都顾不上了。

那些官儿顾不得以兵丁搜索,那些妓女连同绣娘眼看便要散去在各条小巷里,不想她们转过一个弯,逃离了郡兵的视线之后,就会在某个拐角,被人拦住。

拦住她们的人彬彬有礼,含笑“邀请”,将这些妓女连同绣娘都请上车,大车门一关,车轮辘辘向各个方向而去。

这边唐羡之接了文臻,也没和那几个官员多说,自上了车便走。文臻看他护卫少了很多,心想莫不是去拦截燕绥了?燕绥怎的现在还不出现?

燕绥果然是被唐羡之的人拦住了。

他扔开姚县丞之后,眼看酒楼上层已经不能再去,就连和人打架的司空昱也打着打着出了酒楼。只得从后墙翻出,绕回前面再去找文臻。

结果刚出来就被人拦住,那群人啥也不干,也不求杀伤他,只想拦住他的脚步。燕绥要杀人很容易,但不能不被阻上一阻,他身边的护卫已经不多,剩下的都是用得着的不能拿来用命去挡的,还有一群受到惊吓跌跌爬爬的绣娘碍手碍脚,又不能一脚踢死算完,等到把那些人解决,文臻已经又不见了。

那些唐家护卫也是绝,之前拼死阻拦,不惜以尸首挡住他的脚步,忽然一声呼哨,说走就走,转眼便散了干净。

留下面沉如水的燕绥,一脸苦相的护卫,和鹌鹑一般瑟瑟发抖的绣娘们。

德高望重担心地盯着燕绥,心想这要一直没追上也罢了,这追上了都没能挽回,主子会不会想屠城?

先前他们就在后门处等着接应,里头那位女魔王满嘴胡咧咧一声声喊爹他们可听得清楚呢!

德高望重心中感叹,如果说殿下的坑是麻子的脸遍地都是,那文姑娘的坑就是盆地,看似没有,其实巨大,一不小心就滑了进去,一个坑就能让你半辈子都爬不出来。

眼看殿下半天没动作,容光焕发心想漳县这边出航直接就入海了,一旦进入海域,大海茫茫,追人的难度便要增加,便小心地提醒道“……殿下,我们要不要立即跟上?”

燕绥转过身来,他已经恢复了平静,连脸色也看不出喜怒,道“为什么要追?”

容光焕发一傻,心想殿下这是气傻了?还是刚才被文姑娘当面拒绝受了巨大打击干脆放弃了?

容光焕发心中微喜。他原本对陛下娶文姑娘并没有什么感觉,几大护卫头领除了工于心计坚决抵触,德高望重乐见其成外,其余两位都无可不可。盖因为他们觉得,虽然殿下喜欢文姑娘,文姑娘也不错,但是那姑娘实在太黑太太黑,和殿下有得一拼,又看似和软实则强硬,实在是一位难伺候的主,容光焕发怕这位进门之后自己等人等于又多一位殿下,伺候压力成倍增加,不过殿下喜欢,殿下喜欢比较重要。

言出法随则完全是觉得,这是主子的事,下人有什么权力觉得好或者不好?

如今陛下赐婚,文姑娘自己答应了,容光焕发觉得,事已至此,不如放弃,他还是更希望殿下娶个真温柔贤惠型的。

正在欢喜,忽听殿下道“都已经到这里了,正好瞧瞧她穿嫁衣什么模样儿。”

容光焕发更欢喜,心想终于看开了啊真好啊。

“顺便把她给娶了。”

容光焕发……???

“还省了婚礼钱。”

德高望重≈ap;容光焕发≈ap;言出法随……???

主子思路太妖我们跟不上。

……

既然不想追了,打定主意要做便宜新郎了,燕绥也便不急,回头看了看那些绣娘。

他的目光一下就落在那个先前指使人偷袭文臻的花娘身上,那时候他正上了墙头,透过花窗缝隙有看见那一幕。

那绣娘脸色发白,强自镇定,她身边原本有江湖人士,但刚才的打斗和大火之后,那些人逃的逃死的死,已经一个不剩。

燕绥瞟她一眼,对言出法随扬扬下巴,言出法随立时领会,将那女子单独拎到无人处审问去了。

其余人越发恐惧,只有那个一开始接纳文臻的少女还有些胆气,张开双臂将众人护在身后,警惕地盯着燕绥。

燕绥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对容光焕发道“把这些人都送回天京,送到闻家大宅,先安排进江湖捞帮工。其余事体,等文臻从海上回来再说。”

容光焕发面有难色,这意味着跟随燕绥出海的人又要少一个,虽说后头会有护卫赶上来接应,但他带着这么多女人,总得等大部队赶上,再分人将这些女人护送到天京,实在是个麻烦事儿。

按说殿下以前才不会管这些女人死活,如今连替王妃找免费帮工都想好了。

但他也明白,这些绣娘卷入了门阀之间的争斗,迟早免不了被灭口的命运,只有去天京才能逃得一命,才不辜负文臻将她们救下来的苦心。

不多时,言出法随已经拎着那个花娘出来,那花娘看上去毫无伤痕,但已经站都站不直,目光呆滞,只会张嘴啊啊叫了。

作为燕绥属下,掌管消息探听收集的言之队的总管,言出法随审问犯人自然无往不利。随即他便向燕绥说清楚这事的起源——其实凤袍按照往年规矩一向是三大绣庄齐绣,各自负责一部分,不然也来不及。今年凤袍其实已经快要完工了,只剩下胸前的一块最重要的凤凰补还没绣,这是所谓的点睛之绣,要求最高。而且每年的这处主绣都要求式样不同,年年献凤袍,能绣的样式都已经绣过了,是以三家谁都不敢接这块主绣,为此提出比试。

绣娘们同意比试,一方面是为了奖励,一方面也有自己的私心,她们早就有心联合起来,要求三大绣坊坊主改善待遇,但平时都被关在绣坊里没有机会串联,只有趁这个集体比试的机会。

比试当日,大家其实都没太用心,化云绣庄的铃娘胜出,按例就能拿到凤袍当场研究该绣什么,铃娘拿到凤袍后,本该独自拿走研究,但是她有心想多留一会,为姐妹们找到机会商量一下联合罢工的事,因此便当场拿出了凤袍,却无意中发现了凤袍胸前那块空白的位置其实已经绣了东西,用的是早已失传的,连她们都不熟悉的“隐针绣”手法,平常看不见,但在特定角度和大量灯光之下,能够看见那个图形。

图形非常诡异,像是符咒之类的东西,绣娘再无知,也知道这东西的可怕,铃娘当即惊叫,失手将凤袍扔下,正好她身边是得了第二的玉娘,玉娘抢上前去,当时灯火忽然灭了,黑暗里一片混乱,有人惊叫,等到灯光重新亮起,铃娘已经死了,花娘受伤,玉娘手里拿着滴血的刀,怔怔站在当地。

用花娘的说法,当时她站的近,看见玉娘因妒生恨,持刀杀了铃娘,她想去救,也被玉娘误伤。

玉娘当即就被官差带走,本来事情到这里也就告一段落,但是忽然有大量黑衣人涌入,见人就杀,之后便是方袖客救人的情节了。

经过言出法随抽丝剥茧的审问,果然花娘才是那个杀人的人,她一开始本是无心,灯灭之后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刀,有人抓着她的手一刀送入了铃娘的前心,再抓着她的手把刀送到了玉娘手里,顺手还给了她一刀。她在惶然中听见有人在耳边威胁她,如果不栽赃给玉娘,那杀人的罪名就她自己背。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她惊恐之下自然指证玉娘。之后大家闹事,酒楼说合,官府其实并不清楚这里头的事,毕竟凤袍是要从官府渠道献上去的,惹出麻烦官府第一个跑不掉,所以下药激化矛盾的不是官府,是她。闹起来之后,也是她趁乱将天针坊主给推下楼去的。

至于是谁在凤袍里做手脚,谁在背后胁迫她,她完全不知道,她那一步步,都是为了自己生存不惜挤压他人生存空间的自保手段。

言出法随弄醒花娘,让她自己把事情说清楚,除了凤袍的事情不必交代明白外,其余都交代干净,把那些绣娘们都听呆了。

没想到真正的凶手一直在大家中间,一步步走到如今都是被人欺骗利用,那个性子最烈的少女当即尖叫一声,上手就把花娘挠了一脸花。

燕绥看着,也不阻止,想的是他家小蛋糕,从来不会这么歇斯底里地泼妇打架,实在是太难看了,她害人多么温柔优雅。

容光焕发素来是个灵活的,当即便和她们交代了文臻的身份,表示文臻为了救她们,甘冒奇险,顶着众人的误会,潜入酒楼,伺机救人,真是可歌可泣——免费为文魔王充当五毛党,赚一波感激值和潜在属下。

众人回想文臻所作所为,自然便明白了,果然十分感激,也知道自己现在处境危险,对去天京没有什么抵触。纷纷表示想回家一趟,把这事和家人交代了,不要再闹事,便随同上京。

言出法随已经想好了代写的折子应该怎么写,自然是唐家监管不力,漳县官府和绣坊坊主勾结盘剥绣娘,其中巧黼坊主和季家勾结——为什么是巧黼?因为天针和化云坊主都被扔下了楼,那么唯一幸存的自然是得了季家保护的。

巧黼坊主被季家收买,在凤袍上做了手脚,准备栽赃唐家,这个手脚八成是诅咒之类的东西——可能是从皇宫碎尸巫蛊案中得到的灵感。

被绣娘无意中发现后,杀人灭口,栽赃陷害,再加上官府处理不力,绣娘积怨已久,连带引发了全城骚乱。

经过文大人的见义勇为以身涉险和殿下的密切配合,现下救出大部分绣娘,揪出内奸,平定了城中的骚乱,查出了凤袍的阴谋,实在是居功至伟。

更妙的是,把唐家和季家都敲了一榔头。

因为这事件,必然要扯出漳县官府的责任,漳县官府和唐家必然有私下银钱往来,此次必免,唐家的钱就是白砸了,唐家在漳县的织造刺绣业,因为失去这些最优秀的绣娘,也将一蹶不振。等于断了百足蜈蚣的一对脚。

把季家扯出来,这次也有抓到那些伪装江湖人士的季家人,一并送上京审问,只要有了明证,陛下就算无法免了季节的刺史,也必然要有所惩罚。最关键的是季家和唐家这次是明着撞上了,估计要有一番火花。

而凤袍是献给长川易家的皇后的,易家多少也要凑点热闹吧?言出法随甚至怀疑易家已经有人来了,唐羡之广撒邀请帖的事儿他已经知道了,西川易家那位小公子据说在附近,带着未婚妻,接了帖子。当然这事儿他没敢告诉殿下。

易家的人如果聪明,什么都不用做,保下这群绣娘,事后告一下御状,就可以恶心一下唐家和季家了。

还有姚太尉,自然也要为差点成为牺牲品的侄子出个气。顺便还要承一下殿下和文姑娘的情。

言出法随越想越开心,如果不是事出巧合,他已经快要怀疑这整件事又是殿下手笔了。

他将自己打算汇报朝廷的内容和燕绥说了说,燕绥对别的不置可否,却道,“凤袍的事不必多说。”

言出法随愕然——这事的起因就是凤袍的问题啊,不说怎么行?

燕绥只简单地道“唐羡之不会这么算了。凤袍还有戏,让他们唱戏狗咬狗去。你只要说明官府勾结坊主,盘剥绣娘,唐家管理不力,季家可能也在其中搞事就行。”

言出法随仔细思索了很久之后,终于恍然——打狗这种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是不行的,最好的办法是盯紧一只狠敲一下,让另外两只冲上来撕咬,事半功倍。

殿下的智慧,足可以睥睨所有鱼唇的人类!

……

文臻一路也在思索这整件事,直觉这事还没完。

她总觉得这件事里,唐羡之有点太懒了,居然放心把事情交给方袖客和她。方袖客固然是只立场摇摆的狐狸,她自己也未见得是个好鸟。

唐羡之不可能看不出她和方袖客的问题,那么他到底在想什么?

文臻觉得,唐羡之可能确实不大在乎漳县这里的产业,因为已经被渗透,再贪恋那点收益反可能被毒素侵害,所以借此机会干脆拔除。但唐家也绝不会白白吃亏,那凤袍可能还有戏。

前提是燕绥不呼噜都掀开。

燕绥会不会都掀开?

文臻觉得最好不会,因为很可能会中唐羡之的计。而燕绥没那么傻。

在她离开漳县的时候,城中骚乱已经基本平息,唐羡之并没有闲着,他很快就安抚好了城中那些绣娘的家属——他逼着官府拿出粮米银钱,抚恤绣娘家属,全城老少都去领钱,领到钱后都签了一个契书。官府说这是领钱收款凭证,这些大字不识的人也就没有多想,可文臻猜肯定不是收款凭证。至于是什么,反正唐羡之有办法。

文臻并不想在这件事里捞好处,她现在满心里都是卧槽,卧槽,司空昱没写信?

他没写信,那她接到的那封信是啥?

谁写的?

谁要骗她来漳县?

不会是凤袍事件,因为那时候离皇后寿辰还远,漳县还风平浪静。

是为了引燕绥跟过去?是为了将她和燕绥都一网打尽?

那燕绥那样狂追,一反常态二话不说在猛鬼坑前将她绑回去,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那信是假的,当时很危险?

是她误会他了?

文臻一时心乱如麻。

当时一腔狂怒,现在回头细想,却有很多疑点,燕绥素来是个万事无羁的性子,很少见他对什么事认真,为什么事发怒,当时她以为是猛鬼坑触到了他什么忌讳,现在想起来,这人这么酷炫狂霸拽,这世上哪有什么事是需要他忌讳的。

文臻发了一阵呆,最终叹了口气——误会不误会已经不重要了,事实上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瞧,眼前就是碧海蓝天,她老人家即将在此举行婚礼了。

现代那世的时候,关于婚礼,她当然是没有憧憬的,太史阑嗤之以鼻,君珂还未发育完成(景横波语),但是她们都听景横波那个恨不得为爱而生的女人,无数次对自己未来的婚礼憧憬描绘出无数种景象,大部分都有蓝天大海教堂鸽子鲜花这样的元素,巴厘岛塞班岛马尔代夫轮流上场,景横波连每个人的伴娘服适合的式样都选好了。

比如太史阑绝对不能露肩,高领曳地长裙最适合她;气质优雅的君珂不妨多露一点,露肩流苏裙可以驾驭,至于文臻……个子太矮,必须短款。

现在轮到她蓝天大海了,真特么的……毫无喜悦。

出海的港口在漳县西面的乐乡县,在那里,已经停了一艘大船。

这回是真正的大船,文臻要仰起头才能看见高高的船头,那帆张起的时候日头都似乎要被遮蔽。

这一霎她忽然有些犹豫——要不要上船?

按说都走到了这里,上船势在必行。皇帝要求她嫁给唐羡之,就不为前程,为性命也得嫁。

可是她看见这一路追索,燕绥身边只剩下了寥寥几人,经过漳县绣娘闹事事件,还要拨一批人护送绣娘,那就真的没有人手了。

到时候大海之上,来客皆敌,那是个怎样的局面?

原先她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一来情势并不紧张,二来她心中还有气,便故意将这个忧虑搁置了,但如今发现自己可能是误会燕绥,顿时那最后一点萦绕心头的赌气也消散,禁不住要为他多想起来。

她越想越心惊,经过乐乡时候便特别注意,想看看有什么契机可以既不上船也不影响大局,或者上了船但是能够提供一定的安全系数。

码头要进乐乡城,穿过乐乡西水大街,马车走了一阵子,忽然不动了。

文臻掀帘去看,却发现前面都是人,一大堆一大堆的人在街上呼啸而过,像是在追逐着什么,伴随着兴奋的乱糟糟的呼喊,

“在那里在那里!”

“去了四方茶馆!四方茶馆——”

“哎别挤别挤,棚子要塌啦啊啊啊塌啦——”

“出茶馆了!快快快跟上!”

“西北方向!往西北方向去了注意!”

……

第一百零三章 出海

文臻清晰地看见唐羡之眉头一皱。

能让唐羡之皱眉的事情也很稀少,她几乎立刻就来了兴趣。

护卫已经来到马车前,道“公子,前方出现商醉蝉踪迹。”

唐羡之便笑,“就知道这样。商大家拥趸实在是太多了。”

文臻只觉得这名字熟悉,想了很久才想起来,好像这位是东堂第一文化名人来着?据说诗书画雕刻等等都堪称绝技,一画万金那种。

这人真名叫商略,醉蝉是他的号,据说四岁能画,第一幅画便是蝉。那蝉却不在树上,宛如蝙蝠倒吊于墙头,但惟妙惟肖,令其喝醉了酒的叔父以为是真蝉,脱了鞋子去捉,后来叔父问他为什么画一只墙头倒吊的蝉,他道“此蝉久溺酒乡,长醉久矣。原有七日之寿,如今只剩三日。所以那树下已挖好了坑,就等它醉死可埋。”

他那著名酒鬼叔父,正是个“久溺酒乡”的人物,没少被家中长辈规劝并挨打,但始终戒不掉,结果被一个娃娃扇完左脸扇右脸,自此幡然悔悟,当真便戒了酒。

此事传为美谈,自此他被称为商醉蝉。这人当真绝慧,但凡艺术类,一学就通,一通就精,十几岁时候已被称为大家。而这人的性格,从他四岁揶揄叔叔便可以看出来,着实犀利狂放,是以朋友遍天下,粉丝遍天下,但仇家也遍天下。

但仇家多归多,但除非在荒郊野岭,没有谁能对他不利,因为他只要跳到桌子上喊一声我是商醉蝉,就有无数人高举鲜花脸喷红晕眼含热泪狂涌而至,里三层外三层围个水泄不通,都是货真价实的粉丝,绝非掏钱买的假粉。

他的最高纪录,是不带钱走遍东堂,历时一年。他不接受贫穷粉丝的献礼,却对地主老财的追捧来者不拒,日宿深宅大户,夜眠红粉妓楼,一分钱夜渡资不用掏,妓女们倒贴。毕竟,被商醉蝉睡过,第二天身价便涨一倍。

在文臻来前两年,几乎天天都能有关于他的新传奇,无聊的古代人民,难得有个全民偶像,把所有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都奉献给了那个神台上的男人。

但就在文臻来前不久,这位忽然销声匿迹,有说出海了,有说受到巨大打击遁世了,有说隐居了,但饶是如此,文臻来了还没一年,已经听见他名字好几次了。

哥虽然不在江湖了,但江湖还有我的传说。

外头护卫也在笑,道“商大家是在乐乡忽然出现的,本来也没人认出的,但还是被发现了,整个乐乡现在都乱了,咱们的车现在过不去,得请公子和文姑娘下车步……”

文臻忽然一把抱住唐羡之的胳膊,目光亮亮大声道“啊,商醉蝉!我最崇拜的商醉蝉!羡之!我们下车去找他吧,我要找他签名!”

马车外护卫并不意外地走开了,女人听见商醉蝉的名字,基本都是这种反应,不奇怪。

唐羡之看了看她,又垂眼看了看她抱住自己肘弯的手,眼眸微微一弯,笑道“好。”

文臻咧开嘴,十分积极地下车,一边下车一边想,他刚才先看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没办法,她和唐羡之在一起每次想耍把戏就紧张,唐羡之是她见过的最摸不透的人,几乎没有人能猜到他到底在想什么。

燕绥一步看十步,如鸣镝呼啸及万里;而唐羡之则是神隐,云遮雾罩,不见微光。

下了车,就得挤进人群,唐家的护卫们已经在前方艰难开路,唐羡之也护着她,不让周围人等挤压踩到她,文臻一边闻着四周人体臭汗味儿艰难前行一边想,这样的生活,这样毫无,毫无自由的生活,哪怕人人追捧,真的有人喜欢吗?

商醉蝉好像还在移动,因为就这一路,文臻就已经听说了一座茶棚被挤塌,一个酒楼的大门被挤碎,无数人的鞋子被挤掉,一个老汉的摊子被挤落河中。

不断有人举着小册子大喊,“大家大家,给我写个字吧!”

“大家!请问您这么久没有现世,是在哪里清修,是否又有惊世作品诞生?”

“大家!您为何突然遁世?真的是因为情伤吗?醉月楼媚娘宣称您为她一掷千金数月不下醉月楼,她是您情伤遁世的缘由。是真的吗?”

“您是否介意和大家说几句话?谈谈您最近行走山川得来的感想?”

那些尖锐的声音,在人群中格外刺耳,文臻听着只想骂去你妈的感想!没见人被逼得快要跳楼了吗?

她发现还有一些人在飞快写着什么,互相传递,神情兴奋。问唐羡之,他道这是一种特殊群体,专门靠编写和商醉蝉有关的故事话本传奇来赚钱。他们打听商醉蝉的一切消息,并作各种合理和不合理的艺术加工,售给茶楼酒肆和商醉蝉的那些有钱有闲的小姐粉丝们,可以说,商醉蝉仅凭一人之力,便养活了东堂无数落魄文人。以至于这两年商醉蝉出现得少了,这些文人饿死了好几个。

所以他今日被人发现后,人们立即便疯狂了,都想从他那里得到第一手的消息,好顺便发一笔小财。

文臻本想趁着人多试着溜,但已经发现这样不可行。她看看四周地形,眼前是一条长街,顶头好像不通,两边都有河,她想了想,在河上拱桥上站下来。对一个护卫吩咐了几句。

果然,没多久,到了长街尽头,商醉蝉已经无处可逃,人群也就一层层拥挤着站下来,无数人欢呼着向前涌,一群大汉汗流满面地在维持秩序阻拦人群——活像现代这一世的明星演唱会。

在人群拥挤最激烈的时刻。

忽然一声大喊。

“不好了,商醉蝉跳河了!”

这一声出,狂热的气氛猛然一凝,随即爆发出足可以冲上云霄的尖叫。

人群像热锅上的蚂蚁,一阵纷乱之后,噗通之声不断,不断有人跳下水,意图挽救他们的偶像。

然而无论河里下了多少饺子,饺子们游了多少圈,众目睽睽之下落水的商醉蝉像忽然学会了潜水,竟然就这么从人们视线中不见了。

众人还在长街那边的水域梭巡寻找。拱桥这边,一叶轻舟电射而来。

穿过桥洞,这边清净了许多。

桥洞下哗啦啦一阵水响,一个中年男子爬上小舟,一边拼命吸气咳嗽,一边大骂“天杀的哪个混账踢得老子!”

文臻从桥洞探头下去,看见那中年男子,和想象中仙风道骨的大师模样不同,这位商大家细皮嫩肉,眉清目秀,虽然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反更添几分成熟男子的风采,爬上船时的有些狼狈,但一站直便腰背挺直,虽有流离之色却气度不减。

文臻从桥上探头下去,笑道“商大家,不给你一脚,你还想在那人堆里被挤死啊?”

商醉蝉抬头,看见文臻,眼睛一亮,招手道“兀那小姑娘,我瞧着你甚是美貌,可嫁人了?要是没嫁人,我便赠你一画,定能为你招来佳婿。你觉得如何?”

“那便这么说定了。”文臻一笑,“不过佳婿是不必了。我身边有现成的了,我们即日便要前往乌海之上成亲,能偶遇大师,实在是缘分,我也是大师的崇拜者,不知道是否有这个福分,邀请大师前往海上观礼?”

商醉蝉眼中光彩更亮,连连拱手,“姑娘蕙质兰心,当知我之忧。还请姑娘不吝援手!”

文臻又笑,示意他先躲入船舱,以免被人发现。自己和唐羡之则下了桥,护卫充当的船夫将船靠岸,两人上船。

此时商醉蝉已经把自己打理干净,这人大概也习惯那种随时被围观不自由的生活状态,因此能很快适应环境,看见文臻进舱,又要谢她,文臻止住了他,在他对面坐了,目光闪亮地看着他,忽然一笑,“大师,万众欢呼的感受如何?”

商醉蝉怔了怔,没想到她第一句话竟然是问这个,他默然一阵,道“生不如死。”

唐羡之笑了笑,神情了然,显然颇有同感。文臻则笑得更开心。她越笑,商醉蝉脸色越苦涩。道“姑娘也觉得很讽刺吧?盛名所累,竟至于此。这样的生活我已经过了多年,之前有友朋和我说,所经之处万众拥戴,对我也是一种保护,毕竟我年轻时候,太过崖岸自高,没少得罪权贵,这般时刻行走人群之中,谁也不能对我下手……可是这样的日子太过可怕,每天早晨会被人唤醒,会有人扒着你的窗子唤你,有人擂你的门,有人往你的院子里扔东西,好一点的是扔花果,有病的就是扔石头菜刀,寄住朋友家则人家全家不得安生,飘零妓院则不断有人不请自入,悄悄租赁屋子吧,很快就有人闻风而来,租了你左邻右舍,墙头上爬满人,一举一动都在他人目光窥测之下……”

他住了口,一脸纠结,也不等文臻唐羡之邀请,自顾自抓起酒壶就喝。

太多的郁闷积压在心底,以至于看见对面这个娇软的女子似生星光的眸,便忽然卸下心防,滔滔不绝说了这许多,但还有很多话没法说,不好说,萍水相逢的年轻女子,总不能和她说不仅吃饭睡觉一举一动有人围观,连洗澡撒尿都会有人忽然从茅厕上方和澡间冒出脑袋,还拿着尺子想要量他的尺寸,吓得他尿裤子或者差点淹死在澡桶里,甚至还有更恶劣的,有一次他遇见一个女子,情投意合,行周公之礼时忽然有人敲锣,惊得他险些没得马上风,自此便一蹶不振……经过此事后,他发了狠,宁可被杀手追杀被权贵算旧账,也不要过这种活在无数人目光下的非人生活,所以他销声匿迹了两年,这两年里,清净了,也危险了,他摆脱了那些无孔不入的骚扰和窥探,添了一身被追杀的新伤旧伤……

他一口口喝闷酒,先前听说可以出海避开人群的喜悦淡去——便出海又怎样?难道要在海上漂一辈子?他怕水。盛名所累,盛名所累啊……

商醉蝉不说话,文臻却一直在细细打量他,眼前的男子,看起来并不如传说中那么犀利锋锐,意气风发,反而显得沧桑疲惫,她从他风霜暗隐的眉目看到他手臂上无数细微的伤痕,从他微白的鬓发看到他暗锁的愁眉,从一开始遇见他便冒出的一个想法,渐渐成型。

“商大师。”她给商醉蝉斟酒,“盛名所累,便不要盛名也罢。”

商醉蝉霍然抬头看她,眼中光亮一闪,随即便暗淡下去。

道理谁不明白,可是,做得到吗?

他确实天赋奇才,少年成名,经手诸般作品,皆蜚声国内,身价被一年比一年抬得更高,名声一年比一年更大,拥趸者上至皇帝,下至老妇,几乎遍及全国。尤其当一群落魄文人靠他的故事传奇觅得活路之后,便成了吸附在他身上拼命吸血的蛆虫,他们不允许他光芒暗淡影响他们的财路,便是他没有任何消息,他们也能编出许多无中生有的离奇故事,在将他美化宣扬得更加神秘吸引人,以维持他不衰的名声,继而维持他们的利益。而他在这样经年累月的人工造星运动影响下,欲下神坛而不可得。

东堂不是没有大家,但没有谁比他更适合做个传奇,幼年早慧,少年成名,涉猎广泛且都有不凡建树,且形象优良,仅凭翩翩风华,就足够成为无数少女春闺梦里人,这是无数垂垂老矣齿摇发秃的大家都比不上的。

唐羡之其实也是音律大家,才貌出众,但是门阀出身,身份尊贵,没人敢追逐轻薄,而商醉蝉就比较倒霉了,他出身平常,没有背景。

如今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他牵连着无数人的生计,谁肯放过他?

商醉蝉的酒喝得更凶了。

直到他听见文臻的一句话。

对面,那个甜美的,乖巧的,看似毫无心机的小姑娘,用一种微带诱惑的语调悄声笑道“其实啊,我倒有个办法。”

商醉蝉顿了顿,随即又摇摇头,心灰意冷地道“你能有什么办法?我连自污都做过!”

他流连花楼,沉迷酒色,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令人失望,然而在那些不遗余力的文人话本子里,那叫诗画风流。

“自污又怎的?总归都有办法美化你。但是如果从根源上摧毁呢?如果偶像塌了,人设崩了呢?”

商醉蝉抬头看文臻,不大明白她满嘴的怪话是什么意思。

文臻笑吟吟给他斟酒。

“商大家终究是以技艺出道,技艺才是立身之本。在众人眼里,你也是才华卓绝,无人超越。如果有一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当众挑战你,然后你输了。再有人散播你其实并无真才实学,沽名钓誉,说得有鼻子有眼,你觉得会怎样?”

商醉蝉的眼睛这回真亮了。

文臻看他一眼,却又故意叹息,“哦,不行。文人何等注重声誉,这已经不是自污,是自践,是要拿您半生名誉作赔的,这太过分了。”

“哦不不不。我不介意!”商醉蝉立即道,“我前半生已经享尽声誉的福分与苦楚,后半生便是赔尽甚至为此受苦都是该当的。天知道我已经受够这样的日子!方才我被你们的人踢下水的时候,甚至想就这么被人害死也无妨……”

“哦不不不您千万不要这么想,您还有大好的时光,还有半辈子的自由潇洒在等着您,何必为现在这一点不如意就自弃呢?”文臻笑得像个正在占卜的女巫,就差一个水晶球。

“但是,”商醉蝉又愁上了,“到哪去找那个名不见经传又足以打败我的年轻人呢?以前也不是没人挑战过我,但是都输得很惨,输了以后被打击得更惨,以后就更没人敢找我挑战了,而我又不能故意降低水准,毕竟大家都很了解我的风格,这一不小心,就又变成我高风亮节,为了给年轻人机会不惜自损羽毛,然后我的声誉更上层楼……”

文臻笑吟吟指指自己鼻子,“我啊!”

商醉蝉“……”

……

“听说了没有,又有人挑战商大家了!”

“听说了听说了!要在五日后,就在这乌海之上,向商大家挑战,啊,好生有胆气的初生牛犊!”

“想不到时隔好几年,居然又有人敢向大家挑战了。是因为大家这几年隐退,某些不自量力的人就觉得自己有机会了吗?”

“大家就是一百年不出来,不练习,那些人也摸不着他的鞋底!”

“那是自然,不过跳梁小丑耳!那你会去看吗?要去海上,还得租船,有点远哎。”

“必须要去看。倒不是为看那个小丑,而是大家有多少年没当众展示技艺了?错过这一次你是还想等几年?”

“去去去,都去,为大家助威!顺便看看那个小丑是谁,想出名想疯了吧?等他输了,扔海里叫他自己游回去!”

“是极!简直是对大家的侮辱!那这样我们就必须去了,大家没有我们助阵,一定会失望的!”

“走!”

“走!”

……

漳县,定瑶、乃至渭城和更远的城池里,无数个角落,茶馆酒肆,青楼画舫之上,都飘荡着无数类似的议论。

经过文臻派人有意的宣传,加上那些“商醉蝉粉丝团”和“商醉蝉经纪公司”以及“商醉蝉五毛党”的卖力表现,这个消息瞬间在附近很多城池爆炸,连带爆炸是对被“无名宵小侵犯”的商醉蝉的怜惜和对“不自量力想出名想疯了的无名宵小”的憎恨和蔑视。

在这种怜惜和蔑视情绪的推动之下,很多人都选择奔赴海上观战,为爱豆打榜助威。商醉蝉的粉丝以名流贵族居多,毕竟玩得起名人书画雕刻的多半是有钱人,这些私生饭们不仅立刻开出赌局,一赔百的赔率赌商醉蝉赢,还为了实时获得结果,纷纷雇大船前往,商醉蝉经纪公司成员们自然不甘人后,想要获得第一手信息必须身先士卒,便联合组团租船,足足去了数艘大船,加起来怕不有上千人。

文臻要的就是这个。

帮商醉蝉卖个人情不能白卖,她要利用商醉蝉的名气,将周边城池富户吸引到乌海之上。

人越多,船越多,众目睽睽之下,想要做什么就越难。何况如果观众名流居多,还会有更多的保护力量。

万一混乱起来,皇子和朝廷命官的身份总比那些遥远州刺史的子女管用吧?

另外,燕绥孤零零追出海,目标太明显,来的人多了,杂了,也方便隐藏身份。

文臻并不确定怼天怼地的宜王殿下会不会隐藏,需不需要这样的帮忙,她且做她的,他接受不接受也随便他了。

她打的这个主意,从头到尾是当着唐羡之的面做的,瞒也没用,瞒不过的。

她抱着唐羡之的胳膊,和他只撒娇地说一句,“羡之啊,在海上成亲,孤零零白茫茫的心里有点凄惶,我想要多多的人气呢,这毕竟是人家最重要的日子嘛。”

唐羡之能说什么?说不的话,这“满眼憧憬的待嫁新娘”立马就有机会说不嫁了吧?

当然他答应得看起来半点不情愿都没,几乎让人错觉这本来就是他的想法。

文臻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美色误国的妖妃,而唐羡之就是那不早朝的君王。

当然这个美丽的错觉在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之后就会自然消散。

呵呵。

文臻对镜子里的人龇牙咧嘴。

做什么妖妃,朕要做这天地的魔。

脚踩燕绥,拳打唐五,一口烈焰喷飞林飞白!

……

最近漳县船户生意很忙。

源源不断有人到码头,雇各种船只。

码头也很忙,每天要安排各种船只出港,还以大船居多。

这一日阳光灿烂,唐家低调却奢华的大船缓缓出港,船上商醉蝉盯着四面涌动的人群,眼神像看着一群附体的蛆虫。

文臻看着四周,寻找着可能是燕绥的船只。

但是因为她搞这一出,近日出海的船只太多了,实在无法确定。

唐羡之微微偏头,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一声长号,铁锚吊起,巨大的船头缓缓向前,水波簇簇涌动,前方日光明丽。

文臻转过身。

这沧海之上,此刻浪静风平。

……

大船启动的那一刻。

一艘中等船只上,一对少年男女,带着几个随从,不急不忙上船。

少女俏丽清美,伴在少年身边,笑吟吟和他道“好哥哥,你要我准备的礼物已经准备好了,有位姐姐帮我挑的,她眼光很好,新嫁娘一定会满意的。”

少年的上半张脸戴着张做工精美的银面具,露出的下半张脸线条精美,一双眸子熠熠生辉。

听见少女撒娇,他低下头,一捏她的脸颊,笑道“要人家帮你挑做甚?你的眼光难道不是最好的?”

少女娇羞,似让非让,颊染桃花,望着她情哥哥的眼眸里盛满星光。

那少年随手调笑一句,便转开眼光,注视着缓缓离开的唐家楼船。

他身材略略纤瘦,容颜明丽,笑起来时哪怕戴着面具,也令人感觉风情微艳,虽下巴尖尖稍带脂粉气,然而行动举止之间,气度从容潇洒,又令人觉得皎皎清明好儿郎。

他看了一会,转开目光,侧头和那不住和他搭话的少女说话。

风吹散了他束起的乌发,他抬手一掠,手指在后颈擦过,将后颈衣领稍稍撩起。

那里,洁白肌肤上,一点艳红之色如尖角。

……

------题外话------

敲黑板,注意最后一段,最后一段透露了一个大信息!

商醉蝉前文留过伏笔,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

大概明天本卷结束,第二卷开头就是群戏,各方势力云集各逞心思智慧博弈的戏,写这种情节还是挺有挑战的,榨干了我那一咪咪的脑容量。

然鹅费再多心思,读者大概喜欢的还是那种男女主在一起吃饭洗澡梳头喝酒的戏?

第一百零四章 绝色海盗(第二卷完)

1、

一晃三载许。

三年多前的九月,我在一片纷扰喧嚣中结束了女帝,一个月后,我拥有了这辈子最重要的宝贝。

女帝时期,发生了很多事,所以当全文完三个字打出的时候,我想,再见,想必是很久以后了。

只是我自己也没想到,这个很久,是三年半。

离开自己的领域三年半,对于一个作者来说,是丧失人气、是放弃舞台、是减退能力、是最为可怕,很可能会令人就此走下高峰,从此光辉不在的极不明智的选择。

然而哪怕眼看着霾云逼近,读者星散,我依旧立于原地,不曾也不愿踏足向前。

哪怕在影视前后最火热的阶段,无数好心的朋友催促我趁热度赶紧开文,实现利益的最大化,我也未曾动心。

这三年,你们眼中我清闲度日自在悠游娇儿在怀无所挂碍。

这三年,我面对的却是人生阶段的巨大转折,我在这样的转折中飞速成长,我学会了做一个顶盔贯甲的勇士,在此之前无数次热泪盈眶。

三年里,我拥有了我一直想拥有的,失去了我不该失去的,我在获得中怅然若失,在失去中似有所得,每一段旅程都百味杂陈,每一次经历都悲喜交集。

三载后,我依旧是我,我已经不是我。

不止一个朋友和我说,你要多么强大,才能扛得住这样的压力和人生,而心气不堕,命运护持不失。

可这世上,谁没有难以付之于口的艰难呢?

到得今日,三年六个月又二十天,1297日,我还有勇气打开电脑,脑海中还能涌现故事,我的主人公还在原地,我写风景依旧可以美丽,写人物依旧可以风华,写公告依旧可以心潮澎湃,我的小蛋糕在七年前已经巧笑倩兮,七年后笑容不改,我的小甜甜客串搞事了三本书,终于在自己的天地里开始正式装逼。

我在长久的独自行走之后,转回头,亲友依旧在,而花胜昔年红。

多好。

2、

确定新书要开之后,我就开始存稿,今时不比往日,当初我为了孩子能够拥有母亲陪伴的幼年,搁下事业,如今就不会仅仅为了将事业捡起,就忘记他的童年同样重要。

我很难再有万更,我是作者的同时,还是位母亲。

我也不想令读者失望,做个有操守有诚信有职业道德的作者,一直是我奉行的圭臬。

文臻这本,本就是履行对读者的承诺,我在十周年线下聚会中曾经说过,我可以写一本更适合当前形势,更易被影视和出版市场接受的书,相较之下,天定系列的题材已经受到了时代和市场的局限,从利益最大化角度来说,对我不利。

然而,读者在等。

从千金笑的第一个字开始等,七年,微博每天都在询问的私信便是期待,所有的期待都化为沉甸甸的目光,轻轻搁在我的肩上,压得我不能昧着良心,弯腰捡钱。

世间美好,是善始善终。

我想要这故事完满,哪怕红尘里其实没有真正的完满,然而跨越七年的光阴,我在做我一开始就承诺的事,我在文字都有些生疏的今日,犹自尽力在做你们想我去做的事情,这本身就是一种完满。

像日光从东至西,虹霓于雨后连接天地,桃花落了荷花盛开,四季时光无声递嬗。

一切都是循序而来的完美天时。

3、

在开文前那段时期,我的死忠和朋友们无辜遭受了我不间断无差别有毛病之精神攻击。

这种攻击大致分为三类。

自信式我是谁我是可甜可盐可萌可霸从新人开始就装逼第一的大桂圆区区一本书何足道也!

颓丧式糟了我手生了我不会写了我状态回不来我找不到感觉了为什么我对对手戏一点感觉都没有为什么我还没找到女主的上升线我的主角内驱动力在哪里我完了我一定已经废了废了……

暴走式不行了我不写了我做毛和自己过不去要写这破书我要封笔我要回去打儿子……

以上。

三种攻击无规律循环放送,杀伤力指数不分轩轾。

感谢我的死忠我的朋友们,在这个万物复苏的春天,你们奉献出强大的心理防御,抵抗住了一个间歇性深井冰的精神冲击波,并予以态度及时思想正确的顺毛,居功甚伟,意志可嘉。

也请一直在等待这本书的读者朋友们感谢她们。

没有她们,大概这本书四月三十九号会开。

4、

很多年前,我说我的梦想是出版,能看见自己散发着油墨香的书就完美了。

很多年后,当我简体繁体泰文越南文韩文轮番出甚至连繁体都有了再版,“著作”已经等两个身,我说我的梦想是影视,看见大屏幕上打出天下归元四个字就完美了。

2018年我不止一次看见这四个字,然后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和尘埃落定。

好像总是在打脸。

后来我想,人走在路上,路在不断延伸,视野在不断扩展,看见的风景越多,天地越大,梦想也就越广阔,便如助跑过程中越来越快,快到插上翅膀,越过青天,看见山川盘踞,阡陌纵横,苍茫大地上万千风物呼啸着冲入眼底,而欢喜如星花在云霄炸开。

我尚未乘风,做过大梦,梦中未收彩笔,尚留一怀写意与豪阔,愿书这人世风流。

而你或留在原地,或闻声而来,或转首踟蹰,或拂袖而去,怎样的回应都是恩赐,是十余年写作生涯里一场欢喜不可忘的缘。

至今日。

我已归来,君愿续否?

5、

在荒废的那几年里,我自己意淫过很多次,如果要开文,该如何和读者煽情,说说这几年的难,谈谈再开文的难,流几滴鳄鱼的眼泪,骗你们感同身受嚎啕一番,然后顺便降低对我的要求。

此举我所擅也,然今日不欲为也。

确实很多事艰苦到不愿回想,确实重新开始提笔忘字,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找不到感觉,无数次夜半噩梦,读者们失望,愤怒,群情涌涌,指着我鼻子骂我江郎才尽还要来骗钱……

看,我就是个这么不自信的人。

写书十年,我甚至从未公开夸过自己的书精彩。

因为我想把评判权交给读者,交给整个网络,交给所有能真正评判一部作品一个作者价值的那些。

或者这也不重要,我回来了,应期许行诺言,时隔许久,依旧能收到许多欢呼雀跃,有很多人忘记了我,也有很多人依旧爱我,这么美好的事,为什么一定要先扮着青面獠牙吓自己呢?

我的读者如此可爱,我愿为她们学习一万句彩虹屁。

6、

从明天开始,我就要和我的知己们再续一段好时光。

或许依旧会有倾轧,会有艰难,会有误解,会有时间也捋不顺的那一切,我曾因此厌倦,然而当我再回来,从深雪里拔起的剑便重新开刃,光寒依旧,剑声清鸣动九州。

离开的人希望能遇见更美好的文字,留下的人且与我立在风里,听我说

你看这江湖,它就在那里,千万年风雨过,山也倾颓,水也改流,然而只要剑在,人在,那传说就永久有记载,故事便迟早会归来。

我们只需要等待,等这风静云开,鲜花不败,所有的光阴都不会被辜负,在这春色风流,远大时节。



第一百零五章 你不要脸我还要

船行两日,已近内海。

这两日间,官宦小姐们的船上的好瓜果都被某人吃尽。

混迹在经纪文人群里的某人听了一肚子的烈女缠郎故事。

一对未婚夫妻整日腻在一起,但是未婚夫十分的讲究,发乎情止乎礼,一到夜间就舱门紧闭,令总想邀他赏月把酒最好发生点什么暧昧的未婚妻失望而归。

一对兄弟一人不怀好意,另一人却渐渐换了心思。

另一对兄弟算是来客中最简单的,哥哥什么都没想,弟弟只想喝一杯酒送上礼物就赶紧走。

至于那更多的星星点点的船只,那是冲着即将到来的比试来的。

最后唐羡之和文臻的那艘大船停在一处小岛边,四面的船密密麻麻围了一圈。几艘等待喝喜酒的大船眼看日子还没到,也不屑于争抢看戏的好位置,都远远地停在岛的另一面。

众人目光都盯着正中那艘大船,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大船主人身份,只知道是一对年轻夫妇,邀请商大家上船并提出比试要求。商大家已经很多年不接受他人挑战,不知怎的却同意了。

众人正议论着,忽见前方的大船上升起了几面旗帜,旗帜非常巨大,上面的字自然也大,一幅上面淋漓尽致地写着“后学末进文臻,谨向商大家挑战绘画、雕刻二艺!”

一副上面只有八个字,“乌海中心,独孤求败!”

红旗黑字,张扬飘舞,一幅语气谦恭,另一幅却牛逼轰轰。

看得海上看客们骂声一片。

“哪来的宵小之辈,竟然这般胡吹大气!”

“独孤求败?这口气真稀奇,说得好像这人就没败过一样,可是有谁听说过这名字?”

“……咦,你别说,我好像还真的在哪听说过这名字……文臻……文臻……呀,那个著名的江湖捞,还有夜市的首创者,是不是叫文臻?”

“那不是个女厨子?怎么可能!一个厨子,挑战商大家的绘画雕刻?一定是重名!”

众人纷纷点头。这话不错,商大家多才多艺举世皆知,但凡艺术门类,诗词书画,金石雕刻,曲艺杂谈,都有不俗表现,但他最强的两项,便是绘画和雕刻,早年正是以此成名。

这个不知来历的人,居然敢挑战这两项,众人原本还有几分期待,此刻都有些索然。

船上的人都懒了下来,嗑瓜子的嗑瓜子,吃东西的吃东西,那些早已磨好墨准备大干一场的写手团们,开始开碰头会,讨论如何将一场没有悬念毫无吸引力的比试粉饰美化,令人争相购买。

那艘大船上站出一个护卫打扮的男子,声音中气很足,在海面上远远地传开去,周围数十里所有人都能听清楚。

这人大概说了商醉蝉和文臻的比试内容,先说书一样提了个引子,先淡淡地表扬了商醉蝉几句,话里话外还隐约有些讽刺商醉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意思,而自己的主子如何才华内蕴,如何见识不凡,如何少年早慧,如何才貌双全……介绍商醉蝉花了几句话,吹嘘文臻足足花了一刻钟,一直吹到四周嘘声一片,无数人激愤之下大声捍卫商醉蝉,又有人隔船扔来臭鸡蛋,才终于住口,并说明了比试规则。

绘画两人各自以海为题,画一幅画,谁的画最逼真,谁赢。

雕刻材料不限,谁雕得最细腻逼真,谁赢。

两道题都简单粗暴,但也令人无话可说,绘画雕刻,固然讲究灵性,可逼真,也确实是足以考验功力的题目。

又过了一会,人群鼓噪起来,却是商醉蝉和文臻上甲板了。商醉蝉的身影刚刚出现在甲板上,四面被沸腾如热锅的粥,粥里开出无数的鲜花瓜果,隔着船舷不要钱地往甲板上扔,也不知道谁手快扔出一只倭瓜,差点砸歪了商醉蝉的帽子。

文臻本来应该收到臭鸡蛋烂菜叶等物,但她裹着披风出现在甲板上时,众人远远瞧着,真的是个娇小的女子,明眸善睐,笑颜如花,一时倒觉得不好意思下手,但一些忠诚拥趸还是远远叫骂了几句,吐了几口污染大海的唾沫。

忽然一艘楼船缓缓靠近,那船的风格颇为精致,船上彩绣帐幔丝帘飘飞,显然是贵女们的船。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船帆和船头上——船帆上用红绸拼出“文臻必胜”几个大字,船头上还挂着横幅,横幅上写着“你是我的电我的光我心上永恒的伤。”

众人……???

文臻……???

好了,不用费心帮某人遮掩行踪了,他自己就这么暴露了。

这么恶心的句子他从哪淘来的?自己啥时候乱哼的歌给他记住了?

爸爸啊,你不要脸我还要啊!

……

因为这么个天雷滚滚的横幅标语,文臻感觉到现在暴露在万众目光下实在是件考验身心的事儿,当下一声不吭,任由商醉蝉按照事先定好的剧本表演——商醉蝉十分激愤地表示一介女子如此狂傲,竟敢挑衅他,他被逼不过,只得略略展露两手,杀一杀某人的狂傲之气。虽然他这几年也没握过画笔刻刀,但是打发这种跳梁小丑绰绰有余云云。

这话自然是闻者景从,欢呼打气声直冲云霄。

文臻则予以反驳,称商醉蝉名作都是找人代笔,沽名钓誉,名不副实,欺骗世人,自己虽然只学了两三年绘画雕刻,连这周围看客很多人都不如,但想要揭穿商醉蝉这种欺世盗名之辈,不过举手之劳。

这话说完自然又收割一波仇恨值及免费鸡蛋菜叶若干,有人隔船大呼“商大家绝非欺世盗名之徒,他如果输了,我当场跳船!”

文臻……直播裸奔不好吗?

还有人大喊“你要能赢商大家,我直接娶你!”

文臻……并不能看上你好吗?

不过那倒霉蛋话音未落,就直接一个跟斗从船上栽了下去,一群凶悍的海底生物直奔他而去,如果不是他水性好很快抓住了船上抛下来的绳子,估计不是直接娶了东海龙王的公主,就是从此再也不能娶妻。

文臻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谁干的。

两人都把话语铺垫了一番,成功地煽动了群体的情绪,激起了对商大家的无限保护欲和无比的信心,以及对不知天高地厚挑战者的鄙弃和憎恨,完全可以预见到一旦事有不协会发生巨大的反弹,才各自住口,登上准备好的可以让人看得比较清楚的高台,让人拿出准备好的工具来。

商醉蝉那边,源源不断送上各种画笔,颜料,那些用具都十分精美讲究,十分搭配他的逼格,也完全满足了看客们的期待值,不断有懂行的人发出各种惊呼。

“看见没有!那画纸是松州如意纹雪松纸,传说中可以在月光下见高山雪松的纸!按张卖,一张够普通百姓一家吃一个月!”

“不不不,这纸虽珍贵,但比起那砚台……那砚台你看看!天下名墨出青州,青州名砚在正安,正安绝品论月崖,正安月崖砚以月溪砚石制作,月溪石细腻坚韧润密,呵气可研,不损笔毫,触之如处女肌肤,击之呈清越水声,那块砚星点密布,还是月溪石中最为上品的碎星白,仅此一块,够寻常百姓家吃一辈子!”

“非也非也,尔等都不懂行啊。仔细看那笔,那笔尖齐圆健就不必说了,单看那淡青玉管深黑毫尖,便知是出自宣州青阳笔庄十年才卖一支的青阳玉笔……”

商醉蝉拿出来的,样样件件都是世间顶尖,众人啧啧赞叹一番,再转过头看文臻——高台上就一块竖起来的怪模怪样的板子,板子倒是很大,钉着一张巨大的纸,旁边也看不见什么名笔名砚,只有一支细细的硬硬的笔,看上去也不像毛笔。

众人很多人自己也会画,铺开架势的时候都是一大堆物事,什么时候见过这么简陋粗糙的装备,顿时都一阵哄笑。

文臻也笑,笑眯眯挥手,作一副不知嘲笑还引以为豪的傻逼样儿。

有人哄笑,自然也有人不笑。

未婚夫妻中,未婚妻笑得花枝乱颤,道“唐家未来的家主夫人就是这德行?看来你们易家可以松一口气了。”笑了一阵又道,“咦,怎么远远地瞧着那文姑娘有点眼熟?”

未婚夫一直笑看那船上的人,对第一句没有反应,听见后一句倒挑了眉,“你遇见过她?你如果遇见过她,一定得好好想想是什么时候什么事儿。”顿了顿他道,“小心。笑人者人恒笑之。”

……

听了一路烈女缠郎故事的某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

季家兄弟,老四冷笑,老大对着老四背影冷笑。

……

某人坐在小姐楼船上,闲闲排列瓜子壳,一排排排列整齐——一个瓜子代表一个被忽悠的傻子,吃完这包瓜子怕都不够用。

……

绘画本身,是没有观赏性的节目。

总在那看一个人挥毫很无聊,所以一开始的兴奋过后,除了那群兼具经纪、记者身份的文人还在紧盯两人行动,好发现问题,或者进行特写出通稿之外,大家多半都回去睡大觉。

商醉蝉画得很认真,他原本想敷衍,随随便便输给文臻砸了自己招牌就好,但文臻说那样的砸不是真砸,保不准还会来一个高风亮节牺牲自己名誉成全新人的新一波高峰,所以要拿出自己最好的水平。

商醉蝉心里怀疑,他是真才实学,走遍大江南北比自己强的都是有数的,拿出真本事,这小姑娘能赢?

但他知道文臻说的也对,事到如今也只好认真作画。

而那边,文臻几乎趴在画纸上,她在做最后的修饰。

古代,这么大幅的纸张很难得,这是唐家快马去纸张产地特制拿来的,纸质偏硬,雪白,适合画铅笔3d画。

这么大幅的3d,自然也不是当时就能画好的,她在大船出发就开始作画了,已经做好了构图和阴影,差的是最后的细节修饰。

两张纸钉在一起,展示的时候是空白的,钉上画板的时候就已经翻过来了。

这一画便画到晚上,月上中天的时候,一声哨响惊醒所有人,大家三三两两出来,一眼就看见对面,一轮月色高悬船头,清辉遍洒,薄云如缕,星光闪烁,正是夜凉天高好天气。

众人痴痴看一阵,都觉得这一轮月色美得不似人间,在这样静谧柔和的月色照耀下,连大海都似乎波平浪稳。

哦不……大海并不波平浪稳,今夜风大,天色阴霾,船一直晃动得厉害。

有人目光无意识地落向海面,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再抬头细看,然后发出一声惊叫。

“不对,今夜不是二十三吗?今夜该是下弦月啊!”

这一声惊醒沉迷于画中的人们,众人再抬头细看,才骇然发现原来那月亮竟然是悬挂于船桅顶上的一幅巨画!

而今夜真正的月色是一弯下弦,正隐藏在一层薄云之后,不仔细看看不见。

这真是神技!

一时间海上欢声四起,众人惊叹艳羡,啧啧称奇,对商醉蝉的敬慕瞬间抵达顶峰。

商醉蝉自己也颇满意今日的作品,觉得发挥得很好,满意之后便是惆怅——这画竟然难得的状态极好,自己想要超越也是难能,文臻更不可能。难道一番筹谋摆出这么大场子,最后竟然得到的是反效果?

已恨名声太盛了啊!

众人赞完商醉蝉,又转向另一根桅杆。

那里,文臻手里拿着一卷画,正要让人挂上去。

众人都凝目等着,忽然商醉蝉一声大喝,“小心!”

声音未落,一道乌光,直射文臻!

惊呼声里,文臻身子一折,已经让开那道乌光,乌光盘旋而过,呼啸而回,这回的目标,竟然是桅杆!

这一手实在阴险,一时谁也来不及阻拦,咔嚓一声,桅杆断裂。

文臻在乌光回来那一刻已经大喊“小心!”四面众人及时避开,才避免了被桅杆砸伤。

桅杆刚刚断裂,又一道乌光飞射,这回的方向却不是向着文臻的船,也不是文臻的船发出的,而是一艘普通大船上射向另一座黑甲重船的利箭。

那黑甲大船原本不在那片水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潜入,趁着黑夜,靠近岛的阴影里。

船上立着的黑衣人,看见利箭袭来也不慌张,一抬手,竟是十分托大地要以空手捉箭。

他抬起的手上闪烁微光,显然也手上也有护甲。

那枝箭眼看就要被他捉住,谁知又一箭射来,那箭后发先至,角度不同,向着男子侧脸,风声凌厉,隔老远众人都能听见飒飒作响,可见射箭人膂力非凡,男子急忙低头躲避第二箭,谁知道这时候第一箭竟然下沉,一分为二,分出一支小箭,正好男子低头,这一下便把脑袋递到了那只小箭面前!

那男子大惊,要向后退,但后方呼啸尖利,第三连环箭又到了!

男子避无可避,也算反应惊人,忽然噗通一跪!

这一跪,第一箭的小箭和第三箭擦肩而过,激起一溜火花,第二箭擦着男子头皮侧飞而过,带起一缕黑发,在夜色海面上悠悠地散了。

这三箭精彩绝伦,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众人只看见乌光呼啸,倏忽来去,然后那个一看就很嚣张牛逼的男人就忽然当众跪了。

跪下来还没完。

那男子跪下来的时候,也不知怎的,身下的甲板忽然很滑,他忽然滑了出去,直接滑到船边,船边本来有围栏,忽然咔嚓一声断裂,然后他就竟然毫无挣扎的落了下去。

他落下的时候,有眼尖的人发现好像他身躯有点僵硬?

他落下,众人下意识探头,然后忽然发现就在那船下,忽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深黑色,圈圈盘旋,像一只巨大的幽邃的眸子,冷冷要将人吞噬,望之心惊。

漩涡里一只青灰色的鲨鱼悄然冒头,正张开血盆大口,大嘴里无数森白的獠牙,颗颗尖利如小刀,刀一样的利齿上,隐约还有血色的肉丝……

那黑影正向那鲨口坠落!

众人大惊,这下谁看戏的心都没了。纷纷拼命叫喊船家驱船,要离那漩涡远一点,离那可怕的鲨鱼远一点。一时海上乱成一团。

那男子眼看要坠落,那黑甲重船上忽然弹射出大网,又有数条黑影电射而出,将他堪堪在半途拽住,大网收缩,将人拉了出来。

那下去的人在海上似乎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一声大喊,险些跌入海中。

此时众人的船都在缓慢后移,海水涌动,那漩涡竟然也在动,竟然在跟随着众人的船移动,尤其有几艘嘲笑文臻最厉害的船,眼看漩涡就到了船底,连那鲨鱼鱼皮的皱褶都能看见,众人发一声喊,都四散奔逃。

然后才听见那黑甲船上有人大喊一声,“假的!”

众人听见这一声,都一懵,探头对底下一看,竟然看见那鲨鱼爬上来了!

漩涡鲨鱼现在靠得最近的是那个文人写手团的船,那群酸儒此刻全无评点天下的风度和胆气,一声发喊跌跌爬爬,有人回头一看,漩涡忽然竖在了船头,而那鲨鱼好像趴在船头,张大的狰狞的血口好像在嘲笑着人类的无能。

众人惊惶越甚,有人爬上船舷准备跳水逃生,但又怕水下还潜伏着鲨鱼,一时左右两难,直到他们看见对面船上的人,又叫又跳,还在大声喊着什么,看那神情,不像是恐惧,倒像是……好笑?

对面船上,恰是那群建州贵族小姐们的船,原本看见漩涡和鲨鱼她们第一反应就是尖叫奔逃,但仅仅两日,这些娇小姐们,就在某人的强大压迫下,学会了约束和控制,竟然大多数都没有叫,而是捂住嘴悄悄后退,生怕过于纷乱引发那个强大疯子发怒,将她们直接扔到鲨鱼嘴里。

因此她们也就分外安静有秩序,随即便发觉了不对。

漩涡为什么水流始终没有变化,鲨鱼为什么嘴张了那么久都不闭嘴?

再然后她们看见漩涡升起来了,鲨鱼也升起来了……那是张纸!

不,是幅画!

有四个人在画底下托着那画,用一层板子隔着防止画被弄湿。

小姐们这下连规矩都忘记了,张大的嘴好比鲨鱼,看见对面船的人被吓得半死,一边好笑一边大声跳着提醒。

周沅芷在船头,看着那神奇的一幕,愣了好半晌,才问身边女护卫,“这个文臻,是不是那个开创夜市和江湖捞的一个,什么时候会画了?”

女护卫道“属下也是第一次听说。属下倒是听说这位马上要在海上和唐家的继承人成亲。小姐您还有一份帖子呢,不过您不是说去的都是门阀子弟,地方大员的家眷身份过于敏感,只让备了礼物吗?”

周沅芷对头顶看了一眼,道“不,我现在改变主意了,着人备足厚礼,届时我要亲自恭贺。”

……

喧闹嚷叫渐渐停止了。

安静也可以传染,那艘正面对着那画的大船上的写手团们,也终于发现不对劲,慢慢停下来,惶惑回望。

二层船舱里,英挺的男子缓缓放下手中的弓,凝视着那画,眼底翻涌着难言的情绪。

他身边高个子男子皱着眉,想着好吧,确实有一手。可是这很糟糕。眼看着主子就越发按捺不住了。

寂静不过一霎,随即轰然喝彩响起。

“是画!”

“那竟然是画!”



第一百零六章 表白

“怎么会有那么逼真的画?!”

远看一轮月亮这种,看似惊人,但说到底也靠的是距离和气氛烘托,稍稍一看就能发觉。

月亮本身也是静态的。

但是漩涡和鲨鱼,漩涡看久了,眼前仿佛也一圈圈转了起来,心慌头晕,便如面对真的能拖人入海底的黑洞。

鲨鱼更不要说,那青灰色的鱼皮上伤痕和皱褶都细微可见,利齿上血迹和肉丝宛然如真,张开的血盆大口里头竟然似乎还能看见内脏。

真到令人怀疑自己的眼睛,以至于到现在还有人不肯信,颤颤巍巍不敢靠近。

这种完全欺骗了人的感官的画技,实在见所未见。

那船上,文臻甜糯的声音传来,“怎么样,我说商醉蝉欺世盗名吧!”

众人哑然,先前这话能驳出一本词典,现在完全说不出,半晌有商醉蝉铁粉大喊“这画也就细腻逼真一些,没有商大家的画中有灵!”

文臻嗤笑,“咱们比的是什么?再说什么叫灵?活灵活现,不就是灵!”

众人此时也没话可说,那边楼船上,忽然有人高声道“请问文姑娘,您这画卖不卖?我愿出银万两收藏之。”

文臻眯眼看去,是那座唯一挂了声援她横幅的最华丽的楼船,现在那船头站了一位官家小姐,一位护卫在代她传话,看文臻看过来,她颔首微笑示意。

那边又道“文姑娘这画是绝品,按说不当以寻常金银度量之,奈何小女子实在喜欢,还望文姑娘不吝割爱。”

文臻想了想,笑道“知音难得。姑娘既然喜欢,便送给姑娘也无妨。只有一个小小要求,以后如有机会,姑娘尽你所能帮我一个忙,或者给我行个方便便好。”

对面那姑娘,一看就出身不凡,那三层楼船,在建州境内也是首屈一指,很明显应该是建州官宦小姐出身,而且还是排在前面的第一梯队。

这种人是地头蛇,难得表示善意,要钱就是傻子。

有时候一些恰到好处的帮助和便利比金钱要重要得多。

周沅芷笑一笑,精明的人遇见同样精明的人心情都是愉快的,她的目的就是为了表示善意,对方明白了,接受了,那就是目的达成。

“那便多谢姑娘了。”

她心情愉快地令人过去将画拿来,此时也有一部分人惊觉到这画的价值,但此时再想竞争也失去了机会,只得眼睁睁看着周沅芷将这幅画收起。

周沅芷刚刚收下画,三层之上就有人下来和她说,允许她在船上正常说话,使用首饰和香粉,可上二层观光。

船的主人周沅芷大喜过望,在一众千金小姐不明就里的目光中赶紧谢了又谢。

建州官宦之家的小姐们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周沅芷——刺史家的这位小姐,在建州名声极高,都说聪慧有天分,但人也因此比较孤高,素日里没见对谁这么客气过,身为建州第一女儿也从未这么憋屈过,都以为被那强盗这般侮辱,这位心高气傲的小姐要么跳船要么反抗,没想到就这么毫无抗拒地接受了?

莫不是看上那个美貌的强盗了?

周沅芷对众人意味不明的目光视若无睹,她身份不低,自然比这些普通官员女儿能听见更多的天京轶事,比如某位殿下和某位女官不得不说的二三事,那女官可不就在面前?那位殿下的怪癖可不就对得上?更不要说昭明郡主——从那天看见那位美貌强盗之后便缩在舱里再也没出来过呢。

瞧,才对文女官示了好,那位就投桃报李了。

东堂谁不知道那位殿下受宠且古怪,多少人想走他的门路,连个门缝都摸不着,她父亲在建州已经连任两期,眼看便要入京述职,还想往上一步入中枢,此时不讨好更待何时?

周沅芷心情好,文臻心情也不错,如愿赢了一局,又看见那个黑甲船上鸡飞狗跳——那出手的人虽然被护卫拼死救回,但也吃了亏,更何况众目睽睽之下那一跪,实在是丢尽了脸面。

虽然没有看清脸,但那风格行事,应该是季家人。

文臻自来到东堂,和季家明里暗里已经对上了不少次,季怀庆宴请太子被她破坏,容妃意图整倒她未果燕绝还受了重伤,漳县的凤袍刺绣事件也有季家功败垂成的影子,季怀庆不想杀了她她可以跟他姓。

此时已经夜深,吉日在大后日,文臻和商醉蝉都表示明日再比雕刻,众人也都困了,纷纷回去休息。

文臻站在船舷边看四周地形,暗暗盘算着成婚之时如果出事该怎么处理,身边唐羡之微微皱眉,道“季怀庆也在这次宴客的名单中,这是世家的规矩,逢婚丧嫁娶之类的喜事,相互都要递个帖子。但瞧着这人心性实在凶恶,你若不愿,我便令人拒绝他之后登船。”

“天要下雨,人要喝酒,不是发不发帖子就能阻止的。”文臻笑道,“这是人生大事,我自然是希望贺客越多越好。恶客,那也是客嘛。”

唐羡之失笑,转头深深凝注她,道“阿臻,你是不是一直很奇怪我为何突然请求指婚?其实你不知道,你有多特别。”

文臻弯起眼睛笑了笑,心想称呼又换了又换了。

唐羡之真的很擅长和风细雨不动声色里步步进逼啊。

“每个人相对于别人来说都是特别的。都是独一无二。”她笑。

“你是特别中的特别。你的想法,眼界,诸事的看法和行为,都和这东堂所有的女子不同。这也是很多人一见你便被吸引的原因。”唐羡之望进她的眼睛,“一见知其异也,二见得其神也。看似缘系浅薄,实则恩怨交错。”

文臻沉默了一阵,才道“唐先生,你其实很早就喜欢我了,是吗?”

唐羡之笑起来,他一笑,便是月照空山,雨洗碧涧,透着股清澈又清越的美,“你看,这就是特别。全东堂也没有哪个女子,会这么直接问这句话的。”

“那么,你会直接回答吗?”

“你既坦然,我自无妨。”唐羡之顿了顿,道,“哪怕收获失望。”

文臻又笑,笑而不答。

唐羡之眼神微微掠过一丝失望,随即道“大抵九里城长街之上,我便想与你在一起。”

“为何?那时候我们看起来,还几乎不认识。”

“于你,自然是不认识的。”唐羡之话说了半句,叹息了一声,似乎想起什么不如意之事,发了一阵怔才道,“你是我想要的女子。剔透玲珑,从容自在。狡黠却又不失公心,圆滑却又不失刚毅。你这样的人不需要根基,在哪里都能立足长远。你这样的人,才合适做那错综复杂门阀的宗妇。”

“哦。”文臻道,“仅仅如此?”

“当然并不仅仅如此,只是想要娶你,必须要考虑到你将面对的现实罢了。确定你适合,我才敢尝试。”唐羡之道,“阿臻,你如此美好,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文臻对他眨巴眼睛,眨出一脸懵逼,心想世人好像都说我心黑手辣来着。不说世人吧,就连燕绥,好像也没表扬过我一次呢。

瞧瞧面前这位,暖心话鸡汤一坛子一坛子不要钱地倒啊。

“世人可能大多觉得你凉薄无情。看似亲善实则冷漠。然而我的看法恰恰相反。”唐羡之眼眸深深,此刻只倒映一个她,“我眼中的你,看似漠然,实则温暖深藏。只要他人对你无害,你给出的永远比得到的多。你身边的人,谁不承你的福泽?因为你,大户弃妇闻近檀能够走出深宅,成为人人称赞的能干女掌柜;桀骜不驯的君莫晓本该在江湖流离,但现在她成了为穷苦文人寻找更多读书机会的恩人,也懂得了世事的艰难和珍贵;易人离不遇见你,大概现在还在三水镇当混混,江湖捞这样的名店进都进不去更不要说主管;闻氏夫妇应该已经化为白骨,闻老太太一个瞎眼老妇想来也坚持不了很久;更不要你入宫之后,有形无形帮了陛下多少次,没有你,林飞白现在应该是个废人,就连步湛,你都给了他一个永生难忘的生日,他每次遇见我,都要夸你最起码一刻钟。而九里城如果不是你帮我,也许现在唐家所有子弟都在浴血苦战中……更不要说你给朝廷,给整个东堂所有百姓,甚至给读书人带来的恩惠……阿臻,没有人要求你做这些,你不给小恩小惠,你给出的是每个人的更好更光明的人生,这才是功德无量。一介女子,无根无基,却在短短一年之内,胜过无数尸位素餐的朝廷大员,便是获得这世上所有男子的爱重,也是你应得的。”

文臻有点发怔。

唐羡之素来城府深藏,她从未见过他一次性说这许多话。

这些话落于纸面或许看来有些吹捧,然而只有此刻眼眸相对的她,才知道这些话语有多诚恳真切。

如深海里未曾被采的珍珠一般,藏在心蚌深处,被柔软包裹,未及取出的珍贵洁白。

她不敢亵渎,却也不敢接受,她从不知道看似无心,从不争存在感的唐羡之,竟然对她了解这么深切,像日日夜夜将她放在心上琢磨,不断在那些浮华糟粕之间,寻出写着她名字的花来。

再簇簇地捧在胸前,献给她。

可她心瓶间,早有恣肆怒放花一朵,再容不下其他鲜妍。

唐羡之始终凝视着她的眼睛,并不因为她眼底的沉静而气馁。

“我有很多藏在心里的话,想对着你说上三天三夜,或者弹琴三天三夜给你听,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如今,算有机会了吗?”

文臻不答,忽然问,“开个玩笑啊,你有没有对不起我过?”

一阵寂静,海风从发间穿过,一直飘到月亮上头。

今夜薄雾浓云,忧愁却未必永昼。

良久才听见唐羡之的声音,在这忽然猛烈的海风里凝而不散,十分清晰,“但有一次,愿以一生来弥补。”

“我相信你会弥补,甚至相信你已经弥补了很多次。”文臻慢慢地道,“可是,一生太长了。”

不等唐羡之回答,她又道“方才你说了我很多好处。这个我也不想辩驳,那显得太矫情。但是说了那么多,那些受恩泽的人里面,没有你自己。因为你也知道我对你,实在也算不得有多少好处。那么问题来了……相敬如宾,心有所属的一生。你确定你真的想要吗?”

又一阵沉默,风把薄雾浓云都吹散了,现出里头黑黝黝的天来。

文臻不说话,看着对面楼船,只觉心头缭乱,似那船头渔网,每个洞都能透过大海静夜微凉的风来。

此刻对面那楼船依旧灯火通明,流光溢彩,隐约有吹拉弹唱之声,她记得前几天这楼船安静得很,如今这是开禁了。

唐羡之忽然双手扶住她的肩。

文臻猛然回神,身子一僵。

她仰起头,想要说些什么,却正好将自己的唇送上。

而唐羡之原本也只是想慎重地和她说些什么,一低眼却只看见红唇如花,她双唇是那种恰到好处的丰厚,便不是故意撅起,也会微微翘着,邀请采撷一般的美妙姿态。

而此时忽然云霁月开,星光欲流,四面船只流动的光落在她颊上,深深浅浅的阴影里便显出浓密乌黑的睫毛扑闪,一闪一闪也似邀请。

他忍不住便心中一荡,在自己都还未察觉的时候,已经俯下的脸。

文臻眼看面前越来越放大的脸,才惊觉即将发生某些狗血的事。

就在这么短暂的一霎,她脑海里还掠过以前和燕绥即将发生某些狗血的事的时候自己做过的事。

然而换了个人,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转瞬之间便想好了步骤——微笑,后退,说一声今天天气真好好困了晚安。

习惯性的微笑刚展开一半。

身后一声咳嗽。

唐羡之动作一顿,文臻那个笑容便发自内心的甜美了。

她甜美地回头打招呼,“祖母!”

闻老太太站在舷梯口,拄着拐杖,面无表情,道“是不是快要下雨了,我这把老骨头酸痛得很。”

明月亮星之下,文臻笑吟吟道“我去给您按摩!”

原以为素来八面玲珑的唐羡之一定会非常自然地说好,那么今晚这有点暧昧的氛围就会立即被冲破,然而她没有听见唐羡之的声音,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却见船头之下,背光而立的他面容不清,唯眼眸幽黑,似藏了一整座波涛暗涌的海。

她有些怅然,有些心惊,也有些自己都说不明白的无奈,然而此时回头便是错误,有些东西不能给出就不可含糊,一点犹豫都将成为暗示。

她故意将脚步踏重,好掩饰这一刻令人尴尬的沉默,直到她扶着闻老太太上了舷梯,唐羡之也一直没有动静。

闻老太太侧耳听着,忽然叹息一声,拍了拍她的手。

略显粗糙青筋密布的苍老的手落在她细腻的肌肤上,她被那点磨砺的触感惊醒,听得黑暗里老太太幽幽道“着实是位好男儿。性子其实也适合你。可惜千适合万适合,总越不过一个情字。”

文臻呵呵一声,并不想辩驳这个“情”字到底着落在谁身上。

反正连老太太都看出来了,唐羡之那个水晶心肝,不可能不明白。

虽然残忍了一点,但是欺骗才更残忍吧?

做一对利益婚姻里相敬如宾的夫妻,其实也是福气呢。

老太太声音困倦,她便问“祖母不是睡了,怎么又起来了?”

还那么巧一个人摸到甲板上?

“是睡了,然后被恶客弄醒了。”闻老太太没好气地道,“弄醒我还不算完,一颗石头一颗石头地给我引路。我倒要瞧瞧,是哪来的野猫,生怕被人叼了自己看中的老鼠去。”

文老鼠“……”

牛逼了啊,会曲线救国了啊。

瞧这作风,并不像燕绥本人的风格,八成是哪个负责“保护”她的德容言工吧。

生怕她被占了便宜无法向主子交代?

脑子被门板挤了吧?马上她就要是唐夫人了,有本事他们蹲墙头守一辈子?

骗人下罐子希望她离开燕绥的是他们,现在骚扰闻老夫人希望她离开唐羡之的还是他们。

文臻越想越怒从心起,气冲冲回到舱房,点亮蜡烛,在窗前晃三次,再灭三次。

没有任何意义。

也不是sos求救。

她就是想整人来着。

某人和某人那群同样神经病的护卫一定会看见,看见以后一定会思考。会从动机到动作到时机到灯火的颜色亮度大小都做一个完整的论证的流程……等他们思考完毕,大概天也就亮了。

她晃完就去睡觉了。

某个船舱里,如她所愿发生了连绵的推论和思考,思考最后的结果是某人认为这是小蛋糕在向他烛火传情。

感情的事要有来有往,这个道理殿下懂。

于是那一夜每艘船上都悠悠飘起孔明灯,每盏灯上都画着一个小蛋糕。

殿下看着蛋糕灯飘入苍穹,心想这也算是请苍天作证,此心可表了,那女人想必躲在黑暗的屋子里哭得涕泪滂沱。

黑暗的屋子里。

文臻呼呼大睡。

偶尔磨牙。

说梦话。

梦话语句含糊不清。

隐约听来好像是……哪个杀千刀的踩我头……

……

当一线明光自海上铺展,瞬间拉出一轮太阳的时候,大船上的人们大多都已经聚齐了。

昨天的比试大家都感觉毫无悬念,因此期待值也就不高,但经过昨日那一幅画的惊艳,众人今天对那场雕刻比试都有些迫不及待。

海上比试总是不大方便,比如雕刻,小东西雕了看不见,大东西雕刻太费时辰。

因此商醉蝉提议,各人选择材料,雕刻一个大件,材料尽量选择易雕的,以节省时间。两个时辰内出成品,不求精细入微,谁的更像谁就赢。

众人也便赞同。却见今日文臻早早地坐在台上,手里拿着一截萝卜,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心想想必是要做菜雕?倒也符合身份。

不多时,便见商醉蝉也抱着一截火红的珊瑚上了高台,众人都一阵唏嘘——比起玉雕木雕石雕,珊瑚向来难雕得多,木头不必说了,玉石肌理坚硬,可分析裂隙走向,珊瑚却是生物形成,有可能包裹着其他海里生物,或者珊瑚自身受伤之后愈合也会留下罅隙,一旦遇见这种情况,就有可能雕废了。然而不如此不能展现商大家高超的技艺,海上雕珊瑚也十分应景。

珊瑚二十年才长一寸,尤以赤红为贵,因此红色大珊瑚树相当罕见珍贵,只是珊瑚都是树形,想要雕刻出具体形状颇有难度,众人都目光灼灼瞧着。

商醉蝉想了一会,似是有了想法,开始下刀,众人便去瞧文臻,却见文臻还是那个姿势,拿着萝卜沉思,她今日衣裳宽大,绣带当风,远远望去面容雪白,倒是瞧着比平日更加晶莹灵动,众人都觉有仙气,一时倒也凛然不敢嘲笑。

日头在当空缓缓移动,商醉蝉的珊瑚雕刻渐渐现出端倪。

珊瑚上头比较宽的一截,雕琢成长长的,倒三角的头,一些细小的分支,去掉多余的,雕琢出长长的须。

众人瞧着,似乎是什么生物,转头看一眼文臻。

文臻在拿着萝卜发呆。

珊瑚的一段一段的身体,商醉蝉雕琢出一节一节的甲壳。

众人转头看一眼文臻。

文臻在拿着萝卜发呆。

两节特别粗的珊瑚枝,雕琢成一双张牙舞爪的螯。其余细枝则是多足。

珊瑚比较宽的底座,雕出扇形如裙摆的尾巴。

众人“哦”一声,心想是海龙虾啊。

转头看一眼文臻。

文臻在拿着萝卜发呆。

……

到此时,商醉蝉的雕塑已经成型,是一只双螯巨大,姿态狰狞的火红大龙虾。

虽然隔着距离,也能看出那龙虾姿态鲜活灵动,一个书生早上起迟了,商醉蝉的雕刻快结束了才上甲板,一眼看见对面雕刻的东西,吓了一跳道“这么大龙虾!”

众人目光却在一直看着文臻——文臻一直坐在那里不动,将近两个时辰里,众人瞄了她很多次,但她始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某种入定情绪里。

大家都有点懵,有人呐呐道“她这是直接认输了?”

昨天那么精彩的展示,今儿忽然就掉链子了?

那边,商醉蝉一声长笑,道“谁能与我争锋?”志得意满地将那红龙虾往海里一扔。

顿时海水涌动,水波乱簇,无数大鱼飚射而至,争争抢抢,最终一只分外凶恶的青头鱼一口吞下那只有点瘦的红龙虾,然后很快又吐了出来。

众人饶有兴致瞧着,指指点点,找到了生而为高等动物的优越感。对龙虾雕刻的精彩欢呼不绝。

龙虾的精彩过后,自然又是转向文臻,文臻依旧在高台之上,衣袂飘举,手拿萝卜。

当注意力全部都在她身上的时候,终于有人发现不对了。

“文姑娘好像一直都没有动过啊……”

便在这时,甲板上又上来一个人。

粉黄衣裳,娇小甜美,眼波流动,笑吟吟向大家招手问好。

众人一脸懵。

又来一个文臻!

众人张大嘴巴,看着后一个文臻一直走上高台,胳膊往前一个文臻的肩膀上一架,拿起那个萝卜,咔嚓咔嚓吃了。

两张脸在一起的时候,终于能看出不同。

台子上那个文臻,肌肤更加剔透晶莹,神情也略微僵硬一些。

原来,她的雕刻,早已展示出来了!

第一百零七章 隔海之吻

看那模样,应该是冰雕!

有一次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又一次无言地昭告了胜利!

商醉蝉愣在那里,忽然大喊道:“你没有当面展示雕刻技艺,如何能证明这冰雕出自你之手?万一是你请人夜里雕好偷偷搬过来的呢?”

众人神情复杂,一来觉得这话有道理,二来却觉得商醉蝉最先喊出来,委实有点失了风范。

这是输不起还是怎的?

文臻手里的萝卜吃到一半,闻言轻蔑地瞟他一眼,顺手摸出一把小刀,嚓嚓嚓开始削了起来。

她动作极快极熟练,萝卜皮纷飞间,很快就出现了轮廓,只是萝卜实在太小,众人也看不清是什么,隐约觉得好像是个人形,隐约又觉得好像商醉蝉的脸色有点难看。

过不了多久,文臻便摆摆手示意好了,此时两个时辰的线香正好燃烧完毕。

东西小,无法公开展示,唐羡之便命人坐了小船,将那雕刻之物一一传递到附近大船上。

拿到手的人一开始很是惊讶,然后便是大笑,大笑之后经过送雕刻来的人的指点,又是一番惊讶,随即连连点头。

没看到的人焦心地看着,几乎每艘船上的人都是如此,那些依靠商醉蝉而生的文人们伸长脖子等着,心知不妙,恨不得第一个传递到自己手里,然后赶紧扔进海里。

众人多年来靠写商醉蝉的各类传奇故事诗词曲谱卖给他的粉丝或者茶楼酒肆,赚了不少铜板,此刻眼看着大厦将倾,生计濒危,都开始焦灼起来。

那个高个子护卫忽然走出船舱,有意无意地道“人心如飘萍,转瞬东至西。这世上哪有永远的忠诚,倒了一个,再竖一个不就结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刚才的焦灼迅速转化成兴奋,众人又头碰头靠在一起,这回讨论的内容已经换成等会如果商醉蝉又输,该如何口诛笔伐,如何重新构建一个他欺世盗名蒙蔽拥趸的故事,又该如何补救性地迅速建立一个新的偶像,转移大众的注意力,继续维持自己等人下半辈子的营生。

东西还没过来他们已经想好了通稿怎么写,等到东西终于传递到他们手中,他们都没看清楚那是什么就开始大肆赞美,更有人当堂写下了一篇内容丰富情节曲折矛盾冲突激烈悬念十足的关于巨星陨落和新秀崛起的全新话本儿。

他们如此投入专注,以至于那雕刻的到底是什么大部分人都没看清楚。

东西到了周沅芷手中,她一看便笑了。

原来是商醉蝉的萝卜像。

还是刻的他刚才气急大呼那一刻的神情,将那一刻商醉蝉的须发俱张,双目突出,气急败坏神情描摹得淋漓尽致,简直是强制性地将商醉蝉“输不起,脸难看”印象强压进人们记忆里。

在送雕刻的人指点下,她又翻开商醉蝉头上发髻,那里竟然还有小小的机关,里头居然刻了一团东西,那团东西非常非常小,却刻得非常非常精细,甚至还有清晰的沟回纹路,送雕刻的人介绍说那就是人的脑子。但商醉蝉的头不小,脑子却只有很小的一块,其余部分灌满了水,一小块脑子在里头晃荡。

周沅芷一开始还有点茫然,随即就反应过来——这是不是在骂商醉蝉脑子空空,半瓶水晃荡?

忍不住扑哧一笑,心想这位文女官大名鼎鼎,连建州这边都有听闻,果然是个妙人儿,难怪都说她是陛下驾前红人,还是宜王殿下心上人,就这份天资心性,真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文臻远远地瞧着众人神情,心中很满意。

作为一个技艺超群的厨子,手上功夫自然必须出类拔萃,雕刻也是白案中的重要一项内容,她从小就开始练习,各种材质都试过,削废的青萝卜够围研究所十圈,不讲求艺术价值的话,论起逼真,那还真是当得起大师称呼。

但现在她要做的,不仅仅是赢了商醉蝉,单赢一次并不算什么,那群蛀虫们照样能翻转美化,她和商醉蝉想要的是彻底的崩塌。

所以她得做得越刻薄越好,从各个方面加深大家对商醉蝉的恶感,当然商醉蝉自己也要给力,要从各个方面表现出令人失望厌弃的一面,所以一开始文臻的谦虚,商醉蝉的骄傲,包括雕刻的内容,以及输了之后的嘴脸,都是定好的人设,背好的台本。

现在还差最后一脚。

雕刻传完一遍,回到大船,众人纷纷鼓掌,有人大喊“文姑娘奇思妙想,手艺高超,果然了得!”

文臻也微笑敛衽逊谢。

那边商醉蝉拿到文臻雕刻的“萝卜商醉蝉”,脸色铁青,再掀开发髻一看,更是勃然大怒,抬手就把萝卜商醉蝉扔到了海里。

众人发出一阵嘘声。

嘘声刺激了商醉蝉,他忽然大步上前,脸红脖子粗地冲着文臻理论起来。

文臻面带微笑,解释了几句,态度十分谦恭友好,商醉蝉依旧不满,不断挥舞着手臂,气势汹汹。

众人大失所望,都觉得传闻中才华横溢为人谦和的大师怎么竟然是这般丑陋面目,便有人大声呼喊,让他给自己留点颜面,脾气暴躁的已经开始怒骂,这却更加激怒了商醉蝉,他动作加大,而文臻不断后退,忽然脚下一滑,身子后仰,而此时商醉蝉正好一拳挥了出来,眼看着文臻一声尖叫,忽然便跌落船头。

众人惊住,随即也齐齐爆发尖叫。

船上商醉蝉似乎此刻才忽然惊醒,大喊一声,双手掩面,逃进了船舱。

他一逃进船舱,满脸的愤怒和惊惶便消失不见,化作掩不住的得意和笑意,靠在舱门边偷偷向外看,一边问在门后同样旁听的闻老太太,“老太太,我们演得不错吧?”

又有点不安地探头,“底下都安排好了没有?不会有事吧?”

闻老太太顿了顿拐杖,慢吞吞地道“小唐已经安排好了……商大家。”

商醉蝉十分轻松地挥挥手,“老太太,以后不用叫我商大家啦。以后我就是商醉蝉了。”

闻老太太淡淡道“商醉蝉,文臻这样帮了你,你打算如何回报?”

商醉蝉一怔。他是风流蕴藉的文学大家,向来往来有鸿儒谈笑无白丁,什么时候见过这种裸的挟恩求报,但他随即反应过来,犹豫了一下道“我已经帮了啊……”再在老太太一脸的鄙薄神情压迫下声音越来越低,呐呐道,“文姑娘或许需要声名?我愿竭力助之……”

“她一介女子,要什么声名?你吃过名声太盛的苦,难道还不明白这东西的害处?再说她声名越盛,不越是帮你挡麻烦?你倒打得如意算盘。”

商醉蝉给老太太这一番毫不容情的话儿说得脸皮发红,只好诚心一揖,“但有所能,必应所求。”

闻老太太要的正是他这句话。

“商先生。老身曾经听闻你心有九窍,能预知何处有危险。”闻老太太道,“那么接下来的日子,在这船上,请你时刻留在文臻身边,提醒她,保护她。”

商醉蝉怔了怔,实在没想到自己这项无人能知的能力,竟然会被一个瞎眼的老妇看破,随即为难地道“老夫人,我的预知危险,是针对人的。也就是说,一次我只能预知一个人的危险,还包括我自己。而我的危险……一直也很多。”

“文臻帮了你这么多,难道还不值得你牺牲自己来救?再说你已经不会被众人打扰了,危险也就降低,在这船上,她的危机比你大多了。”闻老太太毫不动摇。

商醉蝉思量半晌,才长叹一声,道“遵老夫人之命。”犹豫了一下,他又道,“老夫人,听您口气,之后怕是有麻烦,那您自己呢?您毕竟眼神不大方便……”

但闻老太太已经转身走了,依旧的腰背笔直,连拐杖声都节奏如一,夺夺有声。

……

文臻向船下落下。

当然心里并不紧张。

水下有安排好的护卫,会接住她,带着她游到众人看不见的船背后,再从船背后上船。

在船上的唐羡之也会安排人同时跳水,做出众人跳水后找到她将她救起的假象。

唯一可能有点危险的是从高处入水会像被铁板迎面拍到,容易造成伤害。所以她落下那刹便凌空翻身,等下唐羡之会出手给她提供半途停顿的机会。

结果她刚翻身,唐羡之刚挥手打出一道丝索想要缠住她的腰,特么的黑甲船又来趁火打劫,竟然飚出数道火箭,咻一下就把唐羡之的丝索给烧断了。

但唐羡之也绝不会毫无防备,但他的后手还没出,数道白光激射而出,是连环箭,半空中竟然连成一条长长的桥,又像一条足可贯日的白虹,后发先至,咻咻连声撞开了那几道凶猛的火箭,其余则冲着文臻而来。

那箭来势言语难以形容,大抵刚才瞳孔里追光一抹,一眨眼便到了文臻身前,一箭咻一声,竟然穿过她背后衣服丝毫不伤及肌肤,然后钉在了船身上。

当然一支箭挂不住一个大活人,立刻就咔嚓一声断了,但文臻的身形已经被阻了一阻,随即下一支箭到了,竟然再次穿过她背上刚才被穿过的那个洞,再次将她钉挂在船边,文臻面朝下又荡了荡,随即箭再断,再落,箭再来……

三丈左右船身,文臻被箭阻了八次,在船身边一格一格地落,像个卡机的超级马里奥……

她被荡得心一颤一颤,险些骂出声——哪个傻逼玩我!

好容易到了快要接近海面的地方,文臻居然还感到了庆幸和解脱——好歹总算能落水了!

此时已经离海面很近,近到文臻身体稍稍一荡便可以碰触到水面,此处海水很清澈,能够看见底下游鱼穿梭来去,文臻正想让那些等着接她的护卫们散开,以免这么近落下去比较尴尬,然后她忽然瞪大眼睛。

底下没有护卫!

只有一个人!

那人的脸,戴上鲨鱼头套她都认识!

她宁愿此刻这水下守海待臻的真的是一头鲨鱼,也不想是他!

背上的箭很有韧性,大抵是冲力很少了,这回居然没断,套着她,一阵风过,悠悠一晃。

她的脸便碰到水面。

碰到水面下的他的唇。

文臻从没想过还有这样一种情境下的接吻——她被吊在船舷靠近海面的底部,脸朝下,隔着一层透明的水波,看见他逐渐接近的同样肌肤清透的脸,下一瞬间越过水面唇舌相触,哗啦一声,在肌肤相遇之前先遭遇海水,彻骨的冰凉令她下意识闭紧眼睛,随即便是一阵柔软的触感,唇与唇相触不过一霎,一霎间海水的冰澈之感便退去,似领略了人间至柔至软,从相遇到一路追逐的此刻刹那流过,彼此都似乎过了电一般微微一颤。

忽然水波一涌,文臻感觉到他的双手似乎将要揽住自己,顿时一惊,所有的震惊和绮念都立即消失,几乎立刻就想明白了燕绥赶走唐羡之的护卫等在这水下是要干什么。

然而她不能这样和他走。

这是她的任务,是她和皇帝之间的交易,并不仅仅是为了皇帝许诺的奖励,更多的是她需要唐夫人这个身份,以便和朝臣做交代并在之后有机会制约唐家,她不能出尔反尔触怒陛下,更不能让燕绥因此触怒他的父皇。

他这样行事恣肆仇敌遍地的人,一旦失去帝王的宠爱,哪怕自身无比强大,也必将陷入被动,到时候就不得不走上某条道路,与这天下包括他父亲为敌。

也许他不介意与这天下和他父皇为敌,但对她来说,哪怕他走上这条路,那也不能是因为她导致。

更不要说唐羡之未必没有准备,水下行动不方便,万一有个埋伏可能就有危险。

文臻忽然伸手,用力向前猛推。

燕绥正张开双臂来抱她,怎么也想不到世上会有女人在这般情浓时刻还能出手推人,顿时被她推向海底,而文臻趁着这一推的反弹之力,迅速一个翻身弹起,踩着留在船帮上的那一排断箭,狼奔豕突地逃了上去。

在围观的各家大船上的人们眼里,就是文臻如超级马里奥一般一段段地落下去,再忽然蹿起,如超级马里奥般再一格格地飞快蹦了回去。

众人……

这操作太骚我看不懂。

文臻以最快速度回到船上,刚刚落地就看见唐羡之做了一个收回的手势,随即大船尾部的阴影里有几条更淡的阴影从水下游曳而过。

果然是有埋伏的。

大抵唐羡之很遗憾没有能在水下解决宜王殿下吧——燕绥悄然追来,身份没有显露,又是在水下,如果能弄死往水下一扔,那真是对唐家再完美不过的结局。

的站在甲板上,冷风一吹透心凉,文臻想着后日才是吉时,但是现在,各方势力齐聚,虽然相互之间勾心斗角,各逞心机,但燕绥几乎是所有人的敌人。

每多停留一刻,都多一分危险。

“亲爱的,”她对唐羡之展开甜蜜微笑,“趁着人多热闹,我们提前一天成亲吧!”

……

夜已深。

大船之上灯火通明。

因为文臻突如其来的提议,整个大船都忙乱了起来,虽然在长途行走的过程中该准备的已经准备好,但是吉日提前还是打乱了很多计划。好在大船上随从很多,唐家属下训练有素,虽然忙,倒还不乱。

相比之下,提出这个荒唐要求的文臻,反而成了最清闲的新嫁娘。

所以她坐在梳妆镜前做新嫁娘保养的时候,心里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当时她说出口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可笑,然而唐羡之真的答应了。

先不说吉日提前这种事普通人家都不能接受更不要说唐家,关键在于她的心思那么明显,用心那么不良,她这么皮厚的人说出口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然而唐羡之就好像完全没有察觉一般,立即为她找到了理由。

他说因为急于成家,没有经过正常的三媒六聘之礼便要和文臻成礼,本身就是委屈了她,所以这成亲礼也可只算做订婚礼,只是将她唐夫人的身份正式见证,最后总要在川北走一趟完整程序的。既然不能算正式的成亲,那提前或者推后自然也是无妨。

文臻在那一瞬间,被他感动得不要不要的。心想如果自己真的是个在古代长大的十八岁少女,现在恐怕早已趴在唐羡之的袍角下,一个强大又强悍男人的细腻温柔善解人意,比真正的暖男更难得且更具有魅力。反正如果她是那个十八岁的古代少女,那是肯定不要燕绥要唐羡之的。

她盯着面前多达几十种护肤用品,看着堆满半间屋子的首饰和衣服,心里却在想着明日的嘉礼。

事到如今,她大概也明白唐羡之的打算。九大世家一直受朝廷监视,很少有机会实现一个大规模的聚会。如今老一辈的刺史们都将淡出,年轻一代即将走上舞台,皇家加紧了对门阀的管控和针对,在这种情形下,世家们可能想联合,但这个时代车马缓慢,信息难通,关乎全族生死存亡的合纵连横大计,是不能仅仅通过几封书信就能完成的,下一代的主事人之间,必须要有一个彼此面谈了解的可能。

文臻已经简单看过了明日主要贺客的名单,世家们几乎都有牵扯,且来的年轻一代都是最优秀的几人,令人感觉各家老头子们也把这次海上赴宴看成一次对家族年轻人的考验,表现优秀的人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接班人。

所以唐羡之留在了天京,寻找机会,并借助求婚成亲这件事,将这一局摆在了乌海。

海上四面无援,也四面无人,最为私密和朝廷难以管控。东堂的海军虽然力量不小,却并不分布在这一片海域。主要集中在和南齐接壤的黑水峪。

而这一局,其实更早在唐羡之和她出发的时候已经摆开,这一路各逞智慧,同样也是各家子弟交给自家长辈的成绩单。

到了正日子,是战是和,谁与谁联合,谁与谁崩裂,都会随着局势的流动而瞬息万变。这世间,本就没有永远的同盟。

同时,唐羡之一定很想将燕绥吸引到海上,不留任何借口地处理掉他。

当然,燕绥也很想这么干。

皇帝更想这么干。

皇帝答应唐羡之远赴乌海成亲,看似愚蠢,实则也不过是想安定险中求。刺史们都老了,龟缩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不出,也没办法跑去把他们揪出来弄死,然而年轻一代们如今却有机会聚集在一起,真是一个再难得不过的机会。

世家们失去了最优秀的子弟,朝廷才有了真正大一统的希望。

大家都是饵。

她是饵,钓唐羡之求娶,钓燕绥远奔乌海。

燕绥是饵,钓世家子弟不怀好意而来。

唐羡之是饵,钓门阀蠢蠢欲动。

闻老太太是饵,钓她老实呆在唐羡之身边。

就连商醉蝉也是饵。

正如唐羡之答应她和商醉蝉比试携带普通群众入海一样,她打着好让燕绥不动声色混进来的主意,唐羡之又何尝不想借着人多手杂不动声色搞死燕绥?

或者唐羡之在别处还有布局,但那已经不是她能插手的了。

这一出错综复杂的局,要怎么破?

首先,她要熟悉这条船。

这条船一定有不同寻常处,这是唐家流动在乌海之上的坚实堡垒。

文臻皱起眉头,虽然唐羡之不可能明着禁止她的行动,但是她走到哪里,都会有侍女跟随。

正想着什么办法合适,忽然熟悉的拐杖夺夺声响起,她打开门,闻老太太站在门前。

老太太笔直站着,三言两语赶走了侍女,进门来,不等文臻问候,忽然掰开自己的拐杖,从里头取出了一卷纸,递给文臻。

文臻接过来一看,竟然是整座大船的布局图!

非常详细,每层的舱房布置,人员分布,格局安排,都清晰地画在图上。

文臻惊讶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哪怕这画是商醉蝉拿出来的呢,她也没这么震惊,闻老太太是个盲人啊。

“祖母,你是怎么弄到这个的!”

“这几天,我逛遍了整艘船。”闻老太太淡淡道,“一个乡下瞎老婆子,没坐过船,又性情疑神疑鬼,总觉得船上藏着鬼怪,因此到处寻找,虽然可笑了些,但总归是不好阻止的。”

文臻“……”

她最喜欢听老太太用这种淡淡嘲讽的语气藐视愚蠢的人类了!

“我是个瞎子,所以她们也放心得很。我总在半夜说闹鬼,说得多了,她们也怕。我说是海上死于风暴的冤魂作祟,这些冤魂喜欢寻找阴人附身,我们是女子需要加倍小心,要四处烧香禳解,她们也害怕被夺舍,就悄悄陪着。因为怕被护卫发现阻止,她们不仅不敢上报,还会帮我遮掩。”

文臻迷信的蛊惑从古至今屡试不爽。

老太太出马,一个顶万!

“我每次逛完回来,都会找商醉蝉,说是和他要符箓,商醉蝉会画这些。其实就是让他根据我的回忆,画出每层的地图。我的拐杖能把中空的地方点出来,在那种地方商醉蝉都做了记号,你要小心。”老太太点点图纸,“走了好几夜,总算走出个大概。”

她扶着拐杖慢慢站起身,“夜了,我去睡了。明日想必累得很,你把图纸背熟了也早点休养精神。你素来有见识,我也没什么好嘱咐你的,也不能帮你更多。你且自己小心。”

文臻站起身来,此时灯光明亮,才看清楚闻老太太眼下挂着鸭蛋大的青黑,虽然勉力挺直腰背精气神不堕,但眉宇间的疲惫已经一层层压了下来。

老太太,这是熬了几天几夜啊。

她心中热流涌动,一时却说不出话来,闻老太太却误会了她的沉默,以为她在紧张,忽然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难得温软地道“老婆子没见识,并不知道明天要发生什么。只希望你记住一件事,情爱是最束缚人最无用的物事,自己才是最珍贵最不可轻贱的。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先保护好自己。”

她手掌轻轻压下来,带着掌心温暖的力量,文臻头顶一重,心底却一热,忍不住便笑了,爱娇地靠在闻老太太身上,双臂环抱住她的腰,脑袋在她胳膊上蹭来蹭去,腻腻地道“奶奶你真好,奶奶你最好了!”

闻老太太似乎有点不习惯这样的亲热——闻大爷夫妇向来怕她,闻真真当年也觉得奶奶过于严厉不敢接近,她已近花甲之年,却从未体验过儿女绕膝含饴弄孙的温软亲昵滋味。

她僵硬着身体,抬了抬手,似乎有点想把文臻推开,但最终放下了手,满脸横平竖直的皱纹,微微舒展开淡淡笑模样。

文臻靠着她,却什么都没想,她其实也是个看似亲切甜美其实内心漠然的人儿,真正的亲热行为很少,她对亲情爱情都不曾眷恋,一半是命运导致,一半是心性使然,然而当她真正触及亲情的滋味,却依旧不能自己地贪恋,直到此时才明白原来没有天生的冷漠空虚,有的只是长久寂寥失望之后的自我冰封罢了。

直到此刻,她才有些感谢老天,扔她到这一处陌生的群魔乱舞的土地,但给她留了一份温暖一个家。

就为这一刻的相拥的温暖,她也有勇气好好地活。

闻老太太忽然道“明天你应该还有想要看见的人过来,你自己留意着。”

文臻一怔,抬眼看她,闻老太太道“我是突然被唐羡之接走的,当时小君她们都不在,但我留下了记号,如果她们够聪明,应该可以一路追过来。”

文臻听了,不知是忧是喜,眼下情势不明,就怕她们过来遇见危险。

闻老太太却道“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风波不断,她们是你的身边人,迟早也要面对这些。如果不早些学着帮助你,那就不配留在你身边享受你的恩惠。我留信的时候暗示过她们危险,她们不来,回去之后我便送走她们,她们来了,那就是生死不计,自己的选择。”

文臻心中感叹一下,老太太真是个再清醒犀利不过的人,这心性难怪先帝会看上。

她没有再说什么,送闻老太太回舱房休息,祖孙俩自然地搀着手,如这世上所有的亲祖孙。

把老人伺候上床,亲自给她盖好被子,又命人灌了汤婆子,裹上软袋以防烫伤,将老太太安排得妥妥的,她才回到舱房,将那图纸背熟烧掉。

然后她去了商醉蝉那里,请他想办法在婚礼当日趁人多,帮着闻老太太溜走,他和闻老太太是最熟悉这楼船路线的人,相对比较方便。

商醉蝉闻言有些惊异地看她,然后感叹地笑一声,道你们祖孙倒也算情深义重。

他也没多说,只说尽力而为。

文臻也不好多做要求。毕竟她势单力孤,明天注定是一场乱战,谁也无法预测明天会发生什么,她又是行动不便的新嫁娘,之前她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她弄来了商醉蝉,又想办法弄来这许多路人甲,到明日,这些人会是掩护还是会添乱,她也不知道。

事已至此,一切都要看运气了。

但在此之前,她还要做一件事。

------题外话------

这种情况下我还要搞出一个吻,可见多么用心良苦。

然鹅你们都不看文。

月票榜也要被爆了。

桑心,票都不想要了,只想断更。

第一百零八章 新嫁娘

她去了厨房。

厨房里深夜依旧热火朝天,毕竟明天要大宴宾客,见她这个新嫁娘过来,都吓了一跳。

文臻却道自己睡不着,想要做菜排解压力。众人都笑,心想新嫁娘紧张也是难免,何况是这么大场面,要成为唐家未来的家主夫人。听说这位擅长厨艺,做自己擅长的事确实可以解压,当即有人去通报唐羡之,也有人殷勤地给她让出位置。

文臻却道不用,这大晚上的,烟熏火燎了明日怕不好看,就做些简单清淡的。当即取了咸蛋黄,自己腌制的黄瓜条萝卜条,烤的紫菜片,煎制的鸡蛋摊成长片,海蟹的大螯里取出丰满雪白的蟹柳,饱满晶莹色泽诱人的蟹籽,酱刷过再烤的滋味醇厚的鳗鱼片,脆嫩的芹菜,新鲜的柳叶般的鱼生、洁白弹嫩的虾肉、金黄细密的海胆,鲜红的鲑鱼籽和飞雪一般的鳕鱼鱼白鲜亮灼眼,当然还有最主要的冷米饭晶亮如珍珠而她特制的现在市面上千金难求的酱油浓黑发亮……寿司的色泽之多样鲜明,足可以成就一套专门的美学。

“我为明日的大宴添一道大菜吧。”她道。让厨房里擅长手工的人,用竹条编一座和这条大船一样的缩小版大船来。

众人便按吩咐去做。

文臻便开始做寿司,箱寿司、卷寿司、卷寿司里的太卷细卷手卷里卷军舰卷,手握寿司……各种形状,各种配料,正好又在海上,各种新鲜海产应有尽有,给了文臻极大的发挥余地,她动作又快,一个个寿司很快堆满了案头,等到那个巨大的船模型做好,文臻又亲自将寿司一层层放好,船头放着尖尖的三文鱼生手握卷,船中央排列着小小一块一块的青瓜鸡蛋虾肉寿司,船尾堆着酱黑色的鳗鱼箱寿司,那些闪着褐黑色油光的鳗鱼片中间露出诱人的鲜红鱼籽,有些地方则是空白的,文臻说那叫留白。就连船身上,左右也用青贝的贝壳固定住了一排寿司。

整个寿司船上用了足足几百个寿司,厨房可以洗澡的大锅里的饭都用完了。几个人帮手,文臻忙了整整一夜,快天亮的时候才完工。

完工的时候所有人都忍不住赞叹,围着那大菜不忍离开,后赶来的唐羡之一直没打扰,只含笑看着,直到文臻做完,才上前来,掏出帕子要给她擦汗。

文臻也没拒绝,仰起脸任他细细给自己擦抹,他的帕子材质细腻,他的手势更是轻柔讲究,抚过时的姿势仿佛擦拭最为名贵的瓷器,透着一股小心的珍重。

气氛有点奇怪,四面的人都含笑,一个一个消失不见,文臻心中微微尴尬,擦汗这种本来没什么暧昧的事情,居然也能擦出粉红色。她又有些歉意,便忍不住找话打破这一刻寂静,“这叫龙船寿司。好不好看?”

她看进唐羡之的眼睛,坦坦荡荡。

唐羡之只看她,没有看那龙船,笑道“你做的,自然是最好看的。不仅好看,还好吃。”

他转向龙船,似乎想先尝为快,文臻笑吟吟看着他,抱着手臂也不阻止,道“要不要验个毒?”

唐羡之的手一停,再转回来时笑容无奈,“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文臻笑,“玩笑话。”

唐羡之也便笑,命人将龙船寿司好好用冰保存起来,开宴拿出来给客人享用。又道“我以为你会做蛋糕。”

文臻一怔,忽然想到结婚是应该做蛋糕,可是她完全没有这个想法。

“蛋糕专用来庆贺生日啦。”她笑道。

“去赶紧睡一会儿吧,不然怕脂粉遮不住你眼下的黑呢。”

文臻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模样难看,史上最难看的新娘子大抵便要诞生了,呵呵一笑便去睡了。

她走后,众人七手八脚用冰包裹那龙船,唐羡之一直默默看着,大抵是他看得太久,他身后护卫忍不住上前一步,低声请示道“公子,要不然属下还是验一下……”

唐羡之举起手,那护卫便住了嘴。

唐羡之似乎在发怔,半晌悠悠叹息一声。

“不是毒啊……”他道。

他那声叹息悠长轻微,在这初冬微冷的空气里凝出一口淡薄的雾气,转瞬便化了。

护卫没来由地觉得他身周的氛围有些哀伤。莫名又小心地又往后退了退。

良久他听见公子吩咐道“夫人亲手做的菜,自然应该压轴。大宴最后,再送上去吧。”

……

回到舱房的文臻没有补眠多久,就被拉起来,洗漱打扮。

大船十分豪华,甲板上便有四层,底舱还要分层,在这个时代是绝无仅有的巨船,桅杆九根,巨帆十二面,吃水一丈许,船上配备了齐全的人员,连喜娘,梳妆嬷嬷都有。

就在昨夜,又一批人上了船,都是川北唐家的子弟,有些是在附近管理产业的,有些是出外游学到附近的,有些则直接是从川北赶来。

这些人有男有女,男的直接去唐羡之那里报到帮忙,女的则来到文臻这里。

文臻听说唐慕之也已经上船,不管怎样,亲哥哥的嘉礼,她不在总是说不过去,但是大抵是不想面对未来的嫂嫂,唐慕之并没有出现。

文臻刚刚坐到梳妆台前,就听见门外有人嬉笑前来,当先一人道“快去见见我们的新五嫂。”

文臻唇角一勾。

心想真特么的乏味。

但凡成婚都要来这么一遭吗?

还新五嫂。什么意思?之前有过旧五嫂吗?

厉害啊,一句话就让人浮想联翩,得亏她这是利益婚姻,要是真是个喜欢唐羡之的,这一句话还不得在心里惊涛骇浪来一场大戏啊?

豪门家的小姐啊,都是一个气味儿。

并没有人请示可否进入,门帘一掀,翩翩进来几个人,倒也不算多,就是四个女子,毕竟这不是在川北。

其中一位少妇,是唐家旁支一位子弟的妻子,其夫负责建州那一片的庄子的管理。

还有一位,则是唐家三房的一位女儿,和唐羡之平辈,远嫁到建州嫁给建州治中。带着她芳龄十六岁的女儿。

最后一位则还是个少女,唐家七房的一位小姐,也是婚期在即,借着要选珍珠的名义来建州玩的,正好去派来做了恭贺代表。

管事的妻子地位最低,人也最八面玲珑,上来亲亲热热恭贺了之后便到一边帮忙,除了有点热情过头外,倒也不惹人讨厌。

治中的夫人有点矜贵,官太太当久了,架子放不下来,她那个女儿,文臻简直叹为观止,小姑娘清水芙蓉最好的年纪非要浓妆艳抹的也罢了,大抵把今日宴席看成高级相亲宴了,但性子是怎么回事?文臻和她搭讪了几句,问她年纪,她扭捏着说比婶婶还是小许多的。过会儿又说其实也小不了多少。

问她喜欢什么,她说其实也谈不上什么爱好。再问,才闪闪烁烁说刺绣女工才是女子应学。问她这建州可有什么好玩的,她张大眼睛说不知道。那神情满满的“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可以对吃喝玩乐过于精通?”

……真特么一个作精!

文臻被矫情得要吐了,她那官太太母亲还一脸引以为傲,大抵觉得闺女被教养得很是端庄静雅。

至于那个唐小姐,也就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倒是看起来进退有度,态度落落大方,但是言语间,总时不时带点让人不大舒服的刺儿,当然,对于文臻来讲,这种手段实在不算什么。

见了这几个唐家女人之后,她想唐家一定很重男轻女,唐羡之多么出色的人,小姐们从唐慕之开始,就没一个像样的,大抵女儿在唐家,也就是联姻和利益交换的物品罢了。便是唐慕之有一手的口哨绝技,还不是要嫁给小自己几岁还未成年的司空凡?

几个女子攀谈几句,也便各自坐了,都忍不住打量文臻这边的摆设用物。

文臻坐在雕满优美鱼类的梳妆台前,台面以贝壳打磨平滑拼制而成,泛着五色迷离的珠光色,和边缘镶嵌的一圈米珠交相辉映。

黄铜镜磨得光亮,边缘饰以玳瑁珊瑚,华贵明艳又别致。

她面前的首饰用雪白的盒子装着,据说那盒子是鲨鱼骨制成,整整一套十二个,每个上面都有极其精美的浮雕,据说雕的是唐家祖先当年从龙起事直至成为一州刺史的故事。

这玩意儿价值比那玳瑁珊瑚镜还珍贵,文臻差点有买椟还珠的冲动。

但盒子一打开,她立即又放弃了那种冲动。

而那几个唐家女人,都算见过世面,也忍不住发出了惊叹声。

一个盒子是一整套极品火凤红珊瑚头面,珊瑚中最为珍贵的一种,会有隐隐的流动的花纹,宛如凤凰,而色泽明艳如火,所以号称火凤。

文臻记得皇后好像也只有一支火凤攒珠珊瑚步摇?

这套头面保留了珊瑚了很多形状,做了进一步的想象和加工,点缀着纯黑孔雀绿的珍珠,华贵明艳不可方物。

另一套是金丝砗磲配海蓝宝石的头面,这两样珍贵海底宝物的搭配十分少见,金丝砗磲主体为牙白色,有隐约闪亮的金丝流转,这东西寻常人一辈子都未必能见识着,文臻也是听喜娘介绍才知道这是大名鼎鼎的砗磲。而海蓝宝石产于海底,在这个时代十分难得,更难得的是颜色都是纯正海蓝色,颗粒大而晶体完美,光华流转,戴上便如被海水围绕,剔透可见人影。

造型则是莲花形状,大颗粒的海蓝宝石取其自然形状拼成的莲花真是精美得可以拿到苏富比直接拍卖,文臻拿在手上就不想放下来,心想就冲这件首饰,嫁得也不亏哇……

顺便想了一下假如脑子进水嫁给燕绥会得到什么——以那人特立独行的德行,一定嫌弃珠宝太俗,估计会送她什么海底怪物的头骨,或者恐龙蛋之类的吧?

不不不她不想要恐龙蛋,她想要鸽子蛋,十克拉以上那种最好。

那套珍珠的也在一个盒子里随便放着,七彩珍珠,赤橙黄绿青蓝紫彩虹色齐全,每颗都大如拇指,每颗都晶莹圆润毫无瑕疵,每颗都可以买一套三线城市的房……

造型更是令人惊叹,居然是珍珠皇冠,西洋式的风格,配红蓝宝石和祖母绿金绿猫眼,文臻不知道唐羡之怎么能准备出这种式样,是专门询问过在宫里的那位洋外人吗?还是因为她杜撰出的那个“被洋外人收养”的故事?

另外一个盒子里也是珍珠,这回是白色海珠,大小恰到好处。有点像现代风靡的岛国天女珠。晶亮的白珠闪耀着微微的粉色,每个角度都可以看见霓虹般的光彩,配上颜色分外出众的碧玺,像现今特别昂贵流行的帕拉伊巴和帕帕拉恰,一种是清透澈明的霓虹蓝色,那种蓝色美妙得难以形容,似世上最为清澈的高山湖水;一种是鲜嫩娇美的橙粉色,一眼就令人心动的色泽,配着闪烁着自然虹光的月珠,那一套簪、钗、冠、钿、梳,美到令人窒息。

屋子里的喜娘嬷嬷侍女一大堆,每个人都被炫得头昏眼花,看文臻的眼神满满艳羡,大抵觉得这也算不上多美丽的少女居然能有这般的福气一定是修了十辈子。

侍女身份低微,只是羡慕也罢了,唐家的那几个女人可就坐不住了。

那个矫情小姐眼睛不住地往那套白粉珠首饰上掠,又不住地往文臻脸上落,一脸的欲言又止,欲说还羞,满脸写着“来问我吧快来问我吧快来问我想说什么吧!”

文臻不问。

开玩笑。问了之后你就表示这些东西好多哦好美哦好羡慕哦然后那个什么什么怎么那么好看能不能给我看看我就看看然后戴在手上就不肯脱下来了然后她母亲就让她脱下来然后她就泫然欲泣拖拖拉拉万般不舍地脱把这个过程演绎得万分虐心直到当事人尬得抵受不住表示干脆送给妹妹算了然后妹妹破涕为笑说姐姐你真好那就不好意思了是吧是吧是这样吧?

不是她瞧不起唐家女子的格调,而是东堂官员俸禄并不甚高,一个治中的俸禄根本不够这母女俩浑身珠光宝气的,想必平日里也没少伸手,唐家门第再高,这些女子也不过是已经分离出去的偏支。

矫情小姐看文臻笑眯眯的,欣赏这个试戴那个,就是不接她的眼神,也只得无奈一低头,对皮厚心黑的文大人认输。

那个叫唐青青的少女便道“想不到五哥哥这般有心,五嫂真是有福气。我之前还听夫人说,事急从权不得不草率成婚,如今看来,哪里草率了?”

那位治中夫人便道“听说五弟妹原是宫中司膳女官,想来这般出众的首饰,见得也不算多吧?”

“不多不多。”文臻笑眯眯,“羡之向来是对我很好的。”

“月姐姐这话就差了。”唐青青道,“五嫂虽然只是个司膳女官,但向来得皇族青睐,听说之前常住宜王府,宜王殿下深受陛下宠爱,他那府邸一定华贵非常,五嫂住那里,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哦,文臻想,刚才还在讽刺我出身低没见识,现在已经上升到攻击我水性杨花了。

“是啊是啊。”她笑,“你们五哥也住在宜王府,正是见过了天下的好东西,所以选这些才这么有眼光啊。”说着下巴对那彩珠首饰一点,“青青妹妹听说也好事将近?既来建州那自然也是属意珍珠头面,你瞧这套虹珠头面怎么样?”

唐青青一怔,听她话中意思竟然是想将这虹珠首饰赠送?心下一阵狂喜——虽然也是唐家人,但唐家也分三六九等,她只是不受宠的房内的一个庶出小姐,这样珍贵的虹珠当然没有可能拥有。

“这自然是绝世珍品。再配嫂子不过。”唐青青的笑容立即柔和了许多,连称赞都开始走心,“可惜拜堂时候只能戴一套,也难怪嫂子选花了眼。”

“是啊,真是可惜。”文臻咔哒一声合上盖子,有点遗憾地抚摸了一下那精致的刻花,将盒子向唐青青方向推,“确实成亲用不着这许多。”

唐青青惊喜地伸手来接。

文臻向前推的手忽然向后一移,干脆利落地拿起盒子,往身边侍女手上一递,笑道“所以还是收起来,以后换着戴。”

唐青青的手停在半空。

有点抖。

脸皮有点紫。

有那么一瞬间,文臻觉得她似乎是想回手给她自己一耳光,又或者给文臻一耳光。

但最终那手指在几双眸子意味深长的注视下,勉强止住了抖动,狠狠按在梳妆台上。

文臻心中默数,大概数到十她们也就找借口自己出去了,天知道她已经被烦死了。

没等到她数到十,门口有人冷冷道“宾客们已经到了,前头缺人照应,几位勉强也算我唐家人,还要在这里躲懒吗?”

唐慕之的声音。

真正的唐家千金小姐到了。

唐慕之立在门口,看也不看文臻。她脸上毫无血色,眼神不像对着亲戚,倒想对着一滩糟践了她衣角的污泥。

几个女人似乎都很怕她,顿时呐呐住了口,含糊告辞便要向外走,唐慕之却并不让路,那些女人只得小心翼翼侧身过去,还不敢碰着她的衣角。

唐青青反应慢了一步走在最后,便听见自己的这位堂妹冷声道“我们唐家的门第,居然也能养出眼皮子这般浅的,真是可喜可贺。”

唐青青咬咬牙,眼底情绪翻涌,羞怒、憎恨、不甘……最终还是扭头而去。

文臻眯着眼睛看着,心想唐六这种名门正嫡,占尽最好的资源,享受最高的待遇,是不能明白旁支和她的区别和难处的。

所以她这样的言语,这些旁支唐家姑娘听了,只会激起更多的愤恨和不甘。

唐慕之依旧立在门口,望着虚空,道“唐家的门第,也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可以侮辱的。”

“小姑子啊。”文臻笑,“来,嫂嫂送你插花戴。放心,你哥送的礼物,我绝不会随便送给阿猫阿狗的。”

唐慕之不说话了,她就知道和文臻斗嘴必定是输,干脆转身就走。

文臻也不在意,世界总算清净了。

最后喜娘为文臻挑选了那套白中透粉珍珠头面,实在那种颜色和文臻本人太搭,一样的娇嫩甜美。

嫁衣也被珍重地捧了出来,唐羡之还没接任三州刺史,他父亲的爵位也还没传给他。他的夫人虽然地位高贵,目前只能算是白丁。但文臻自己是朝廷官员,所以她的嫁衣按照东堂的律例,是可以享受命妇品级的凤冠霞帔的。但因为不属于皇室,所以不能有凤,只有五彩雉,但绣得极为精美,都金银拈线,宝石为缀,绣工鲜活灵动,翻覆华丽,唯一的缺点就是,太重了。

负责梳妆的喜娘有一手好手艺,按照文臻的要求,没有戴那种又沉又笨的假发髻,只给她编了发,盘了一个简单的发髻,那些珠翠文臻也只用了一半,维持在华丽又不累赘的标准,成功挽救了自己的颈椎。

嫁衣里外一共五层,文臻也没按规矩来,精简掉两层,穿上贴身定做的小袄,便显出玲珑的身段来。

今日不是正式的成亲,又是在海上,文臻和唐羡之商议过后便简化了许多,但每个时辰都有规定要做的事。

卯时,她梳妆打扮。辰时,放下搭板,请持有请柬的重要宾客上船。巳时,唐羡之亲自招待来客,午时陪同大家午宴,这大概也是门阀世家年青一代的一个联谊会,是结盟还是维持敌对关系,就要看这一天的了解试探和谈判,不过文臻是没有机会探听的了,她一整天都要在房里做一个娇羞的新娘。申时,再次放下搭板,请没有请柬的经过筛选的普通宾客上船。

这一条是文臻特地要求,表示这是自己很重要的日子,自然希望更多人见证她的美丽和荣光,唐羡之一向对她的鬼话接受度良好,当即点了头。考虑到人数太多,船的容纳量有限,因此只能由唐家联络那些船,再在那些船上面筛选合适的宾客上船。

至于唐家怎么筛选,燕绥是否能混进来,文臻并不关心。她一向只做自己能做到的事,绝不大包大揽,后续如果跟不上,那就是燕绥自己无能。

她的越界永远控制在“我有我的小九九但我能说得冠冕堂皇而且我也不怕你看出我的小九九要不要同意我的小九九我随你便”这个范围内,衬度着唐羡之的自信程度和他能给出的让步来提要求,一步步蚕食着这座浑然一体的大船。

没有请柬的客人将会聚集在第一层活动,那里会有一座布置好的大厅给大家提供休息和茶点。也会允许在一定范围内进行参观。但随意走动肯定不是不行的。

有请柬的客人则可以在唐家仆佣的带领下参观整座大船,休息和用餐的地方在第四层。

申时正,唐羡之会带着亲朋友好从楼船的二楼到三楼接亲,虽然路程很短,不算完全正式的礼节,但依旧会有接亲的考验环节,之后接走文臻。酉时初,正式拜堂,送入洞房。楼船四层开盛宴招待四方来客,一天的流程至此结束。

流程很清楚,唐家安排的人也十分老道给力,准时将文臻捯饬完毕,黄铜镜里映出新嫁娘的面容,饶是对这场婚礼毫无归属感的文臻,也不禁被自己小小惊艳了一把。

------题外话------

即将开始的群戏,前后出场各色人物有几十个,关系身份立场错综复杂,要交代的人和事很多,叙述的方式也是穿插闪回,电影蒙太奇式的,需要大家耐心一点,也需要用心一点,可以多吃几个核桃先补一补。

这种戏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驾驭住,如果亲们不满意,请一定不要告诉我。

顺便,给张票,我保证燕绥破坏亲事的姿势很骚。

第一百零九章 老相好

豪门的化妆师果然也不同凡响,非常懂得掩饰缺点和放大优点,不用太多香粉污她雪白肌肤的自然光泽,也不用僵硬的胭脂掩去她颊上天生的粉晕,只淡淡一层轻薄香透的粉,显出簇簇的娇美来。又将她略淡的眉毛描得秀长,鼻子因此显得更挺秀几分,她的唇形本有些丰厚,梳妆的娘子虽然第一次用口红,居然也知道薄涂,而稍有些圆的脸型,用微微深色的粉浅浅敷过两腮,相当于打阴影,最后镜中出现的女子,将风情和娇憨完美平衡,称得上明媚娇艳,顾盼神飞。

她梳妆好之后,便有重要宾客的女眷前来拜访,唐家先前那几个在她这里吃瘪的女人们,有点不情愿地再次将人带进来引见。文臻事先已经拿到名单,知道来的是西川易家继承人易铭的未婚妻厉笑,前端王幼女昭明郡主燕纹,建州刺史独女周沅芷,乔郡郡守孙女莫云绢,在漳县那个被绣娘困住的倒霉姚县丞的妻子林氏。

文臻坐在那里,看着一大群翻飞的裙角渐渐趋近,心里隐隐感慨,想着以前和三个死党讨论过结婚很累这些事儿,哦,不,不能叫讨论,全程君珂乐呵呵地听,没啥发言的余地,大抵觉得和自己很远,也实在是不了解,太史阑拿了本运动杂志在看,根本就没有听,只有景横波和她讨论得兴致勃勃,对于婚礼的很多流程都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但有一点表示了极大的厌恶,那就是应酬。

如果说应酬很讨厌的话,那么在自己不期待的婚礼上应酬自己不喜欢的人那就更讨厌了。

文臻叹了口气。

四人党里面,她最虚伪,讨厌应酬,也会笑盈盈站起去迎。

门帘一掀,客人们鱼贯而入,文臻在其中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不出意料地笑了。

那张脸的主人看见了她,一开始有点疑惑,慢慢认出来之后,便受到了惊吓,一张清丽的俏脸,眼看着五官就垮了。

文臻一笑而过,和众人一一拜见,昭明郡主燕纹她听说过,但没见过,据说她对司空昱很有兴趣,既然她出现了,想来司空昱也来了。

然后便是那张熟悉的脸的主人,西川那位神秘易小公子的未婚妻厉笑,文臻表示这个名字起得实在是好,就是不知道易公子每次呼唤的时候会不会联想到猛鬼出街。

厉笑算是鼎国公厉家的分支,其父是现任鼎国公厉响的弟弟,出任渚郡郡守,妙的是,诸郡虽然不和西川易家接壤,却离长川易家的地盘很近。

厉笑进门时候原本神情自如,此刻却显得有些局促,期期艾艾和文臻问好后,就站到了暗影里。

文臻就当没看见。

姚县丞的妻子林氏倒并非林擎家那个林,毕竟老林家就两父子,撑不起豪门的门第。这位林氏父亲是太常寺卿,算是清贵门第,这女子面貌上平常,唯有一双眼睛烟波浩渺,瞧着神秘而动人。她对着文臻感谢了一大通相救夫君的恩德,说实在的姚县丞也不能算文臻救的,但这并不妨碍文臻毫不心虚地揽下功劳,和林氏你来我往几句,眼看就要成手帕交了。

周沅芷是众人中最令文臻感觉舒服的一位,颇有些落落大方闺秀风范,买画赠画也算是有了交情,周沅芷含笑自称是文臻拥趸大队的队长,引得众人都笑,却大多笑得别有意味。

莫云绢则是另一种态度,显得优柔畏缩,小心翼翼。这不奇怪,毕竟乔郡郡守目前正处在焦灼不安之中,绣娘事件很明显他和漳县县令有很大责任,免不了要受到唐家和姚太尉的弹劾,今日林氏对她完全无视就可以看出姚家的态度。今日这位莫小姐八成是想走一走夫人路线,试探着想在唐家这里求个情。

所以聊了几句,照例便是当面送礼,这位莫小姐便活跃了起来,迫不及待将给文臻的礼物献了上来,却是一对避水宝珠和一件用海底异鱼鱼皮制作的水靠,说是避水,当然不会像神话中一样分开海水,但却可以在小范围内分水,最起码可以保住口鼻不会被水淹没,水靠则轻薄柔软,油亮滑润,贴上肌肤便如多了一层皮肤,毫无常规水靠的绑缚憋闷感。

在海上,这样的东西实在太宝贵,文臻喜笑颜开,立即收下,轻飘飘说了几句话,便换了那莫小姐喜笑颜开。

那边周沅芷看着,和昭明郡主交换了个眼色——这位著名的文大人,文女官,不涉女色的天子近宠,果然不是个简单角色,那几句话字字句句都是暗示,让人心下大定,但细想来,其实什么承诺都没许。

周沅芷一边暗自庆幸自己重新准备了厚礼,一边将自己的美玉佛像送上,那尺许的玉像玉质温润,毫无瑕疵,也是难得的珍品,文臻也心花怒放——皇后寿辰要到了,皇后寿辰之后不久就是太后寿辰,为人臣子这两次备礼很让人头痛。这尊佛像无论是献给皇后方便皇后给太后准备寿礼,还是直接献给太后,都解决了她一件难题。

昭明郡主身份高贵,又是皇室,自然不能送礼太厚。中规中矩的黄金红宝石头面,式样新颖也算诚意了。

林氏既有感激相救夫君之恩,又有心交好,因此送上的是一套象牙插屏,底座是十分难得的东堂独产的金丝红楠,象牙雕刻精美,材质珍贵,也是方便送礼的妙品。文臻心花怒放,拉着人家手喊了好一阵姐姐。

便宜姐姐性情柔婉,就是话多了一点,趁着这一阵热乎劲,和文臻聊了好些,她似乎对这大船十分感兴趣,各种询问,文臻滑得流油的人儿,哪里会给一句实在话,两人打了一阵马虎眼,文臻便把她给打发了。

厉笑本来应该第二个送礼,却一直往暗影里缩,此刻大家都送完了,她便再也躲不得,然而此刻她看着文臻含笑的眼睛,心里只想一阵阵哀嚎。

啊啊啊她怎么知道那天选礼物时候的那位客人就是要送礼的对象啊!

啊啊啊她竟然当着要送礼的人面说人家乡野骂人家矬子还一个劲地换便宜礼品啊!

啊啊啊这个缺德的文臻一句也不说竟然还指点她哪个最便宜啊!

苍天啊快来个裂缝给她钻下去吧!

手里拿着那个精美的小盒子,看上去不比任何人的礼物包装盒差,但只有她知道里头那米粒珠攒的玩意儿有多不值钱。

一旦拿出来,大家也就知道了。

在场的都是贵女,贵女之间很少天生能合得来,众人早就看出她神情不对,唐家那几个女人本来一直在旁边装背景,本来免不了眼睛喷火的,但给文臻先前整治过那一回,都不敢随便开口。

唐青青似笑非笑盯着厉笑,忽然笑道“厉小姐想必给嫂嫂准备了最好的礼物,瞧这紧紧攥在手里不舍得拿出去呢。”

厉笑脸刷地白了。

这一白,顿时更多人看出端倪,治中夫人便道“弟妹就是这么得人爱的,瞧这诸位小姐们这送的都是稀世珍品!厉小姐的呢?快拿来给我们开开眼界。”说着带笑伸出手。

厉笑咬着下唇,犹豫着,想着今日要给厉家和易家都丢脸了,也不知道易哥哥会怎么生气,自己还真不是做易家主母的料子,他本就若即若离的,只怕便有了机会悔婚……越想越害怕,越想越难受,眼睛里已经不可自控地盈了泪水,只咬牙忍住,眼看四周目光灼灼,人人若无其事,甚至眼底还有隐隐的幸灾乐祸,更觉心底发寒,随即便是一股怒气涌起,想着既然已经逼到死角,那死就死吧,眼前那双手不依不饶地伸着,她一边愤恨地想把那手给断掉,一边赌气地把盒子向前一伸,眼一闭。

治中夫人含笑来接,一边想着如果打开是寒酸的礼品如何埋汰一下这位小气又刻薄的新弟妹。

忽然一只手横空出世,越过治中夫人的手,温柔而坚决地接过了盒子,顺手打开盒盖。

厉笑呆呆地盯着忽然截胡的文臻,一颗心拎到了喉咙口。

她做好了接受一切嘲笑的准备。

咔哒一声,文臻打开盒盖,然后“哇”一声,露出惊喜的表情,瞪圆眼睛道“好美!”

比方才收到其余珍贵礼物表情更夸张。

厉笑“……”

装的好像你真的刚刚看见一样。

演技真好。

要不是自己亲手放进去的,差点以为里头真是什么绝世名品。

她的心刚咚地落下去,忽然又拎起来——文臻过于夸张的表情引起了众人的好奇心,正巧那盒子里头对着烛光,还真闪耀出熠熠的光彩来,众人都忍不住探头去看。

咔哒一声,文臻飞快地盖上了盒子,顺手交给一旁的侍女,一边笑道,“真是好漂亮的珍珠,建州最好的珍珠想必都在这里了。多谢厉小姐。”

众人一听是珍珠,便失去了好奇心,建州珍珠有名,以厉笑的身份拿来的定然是顶级大珠,谁也不愿意当面被别人压倒。

不看也罢。

厉笑无声出一口气,一霎间对文臻感激莫名——她挽救的可能是自己的一生幸福!

极度紧张后便是两腿虚软,她怕人看出来,便道有些热,先出去吹吹风。

她出门之后,便想唤来自己等候在外的侍女,去自己的珍宝匣子里,找出自己最好最新的首饰来,给文臻补上礼物。

侍女却不在,她便往甲板深处走了几步,刚拐了一个弯,便看见自己的两名侍女软倒在地。

厉笑一惊,刚想发声叫喊,猛然惊觉什么,迅速后退,但已经迟了。

头顶黑影一闪,一条人影翻身而下,冰凉的手掌瞬间捂住了她的口鼻。

厉笑一条腿猛地一弹,竟是一个难度极高的后踢,一脚便要踢上那蒙面人的后心。

那人有些惊异,闪身避过,嚓一声微响,一柄硬物已经抵上了厉笑后心。

厉笑不敢动了,低声问“你是谁?要来干什么?”

来人的声音在蒙面巾的遮掩下有点含糊,“文臻住在哪里?马上我扮成你的侍女,你带我进去她的房间。”

“你找她干什么?”

“不关你事!走!”

“我不走!”厉笑来了脾气,身子一扭,“你有种杀了我,看你敢不敢杀厉家的人!”

“厉家的人?”蒙面人似乎有些诧异,扭头到她脸前看了看,嗤地一声道,“你是易铭的未婚妻?”

这下换厉笑诧异了,“你是谁?你怎么认得我?”

蒙面男冷笑一声,“易铭未婚妻又怎样?易铭我都敢杀,何况你?”

“那你去杀啊。”厉笑信心百倍地道,“看谁杀得了谁。”

“少啰嗦!”蒙面人语气不耐烦,“带我去文臻那儿!”

“不去!”厉笑声音比他更不耐烦,“就知道这船上一群牛鬼蛇神的!换以前带你去也就带你去了,我也看她不顺眼。但现在,不行!”

“咦,”蒙面人听出了什么,诧道,“以前可以害她,现在不行?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么脑子犯傻啊,爱上她了?”

“呸!”厉笑怒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总之就是不行!哪有刚欠了人情就反手害人的道理?我不做好人,但也不做这种渣滓!”

蒙面人静了静,忽然一声笑,厉笑正莫名其妙,就见那人伸手拉下了蒙面巾。

眼前是一张颇为出众的脸,眼眸若深潭蕴星,而睫毛浓长细密如扇,长得很可人儿。

她没见过这个漂亮少年,却觉得和自己的未婚夫有隐约哪里的相似。

少年指着自己鼻子对她道,“我,在下,区区,是文臻的老相好。现在,你可以带我去文臻那里了吗?”

……

文臻和那群女人们谈笑一阵,有点倦了,想休息一会儿,但因为厉笑一直没回来,众人也就不好立即告辞。好容易厉笑回来了,带着一个侍女,侍女手中捧着一个彩光熠熠的大贝壳。

厉笑笑道“唐夫人,我与你一见如故,心生欢喜,正巧得了个新鲜玩意,虽然不值钱,但也想与你一起把玩,不知道唐夫人会不会觉得唐突?”

文臻抬眼,和她目光一撞,随即了然,道“当然好。”

厉笑既然表示出“单独把玩”,那自然别人不好再留,都趁机告辞,文臻便命侍女们送人出去。顿时屋子里的人走了个精光。

文臻没看那大贝壳,目光落在厉笑身后的侍女身上。

那侍女身量颇高,站在屋子暗影里低头不语。

厉笑眨眨眼,从侍女手里拿过那个大贝壳,打开。

文臻这回真的被彩光耀了眼——这竟然真的是个产珠的大贝壳,贝壳里头一颗巨大的银色珍珠光芒流转,比她见过的所有大珠都大。

这是补偿了,她便笑,指了指厉笑身后,道“厉小姐把她带来,就是给我的礼物了,何须还赔上这个。”

厉笑“哟”地一声,鼓了鼓掌,赞道“果然是水晶心肝!”随即又道,“还好还好,果真认识。我还想着如果他骗了我,借看珍珠的时机我要提醒你呢。”

文臻弯弯眼睛,心想易人离这么高的个子装个女人也只能骗骗傻逼了。又想门阀家的正宗小姐,还是素质可以的,这厉笑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其实也算颇有心机呢。

此时侍女喜娘们也都回来了。厉笑已经和文臻商量好,便主动招呼文臻的一个个子最高的侍女进内室帮她一个忙,那侍女跟进去,转眼被她敲了闷棍。

随即易人离出去将厉笑藏起来的侍女换进来,厉笑和文臻将唐家侍女绑住藏好,易人离则对着那侍女的脸匆匆化了个差不离的妆,厉笑盯着他化妆,不住哧哧笑,大抵是没见过男人还会这一手的。文臻却不以为意,易人离做混混好多年,会的杂七杂八玩意多呢。

一切完毕后厉笑带着自己的侍女离开。出了门之后,她在楼梯上站住,皱起眉思索,喃喃道“这人有点眼熟啊……”

她想了想,去找未婚夫。

此时正要开午宴,唐羡之和易铭正在三层甲板上说话,厉笑不好过去,便远远对易铭招手,易铭笑嘻嘻对她举了举手,却并不过去,厉笑委屈地撇了撇嘴。

未婚夫从来都这样,看似好说话,其实一点都不好说话。

然后她看见易铭凑近唐羡之说话,长发扫在了唐羡之肩上。

不知怎的她有些不大舒服,随即看见唐羡之微微侧身避开,才又愉快了一点,想了想,便上前故作轻快地拉住易铭的袖子,笑道“我方才发现了一个好东西,你随我来嘛。”

易铭倒也没挣扎,却一边被她拉着走,一边对唐羡之道“羡之,方才我们谈的关于织造羊毛的事……”

唐羡之也便跟了过来,两人一脸日理万机要继续谈事的模样,厉笑心中气苦,一跺脚,干脆松了易铭袖子,甩手走人了。

易铭也不去追,一边关心地说一句小心不要乱跑,一边笑吟吟留在原地。

唐羡之淡淡瞧着,眼看厉笑往楼下跑了,对不远处护卫看了一眼,那护卫会意而去。一边转头对易铭道“有些事,你也该有个决断了。”

易铭脸上的笑容淡了淡,再转头目光明亮,“哦?你也觉得?”

明明很正经的一句话,他这么说出来便显得风流调笑,唐羡之微微笑了笑,道“好好的女孩子,这样耽误人家,是个人都会这么觉得。”

“还不是那群老头子干的缺德事,到最后要我来背。”易铭懒洋洋地摇了摇头,“她又不是寻常女孩儿,厉家那群老疯子又特别疯,解除婚约容易,善后却难。”

唐羡之向来不是个好心泛滥的,点到为止,闻言摇摇头,不再说话,转而道“西番最近很不安分,我怀疑长川易上次用的福寿膏和他们有关。朝中已经遭到渗透,唐季易家未必便能逃掉。我已下令川北三州全面查抄此物。你提出的咱们合力发展羊毛织造,蛊惑西番养长毛动物以进行控制,以及以未精制的海盐代替往日的井盐,和西番交换牛羊马匹,给西番人的身体埋下隐患的主意,我觉得挺好,但隔着朝廷,大家都有不便,正如西番对我们动手束手束脚一样,我们对西番的对策也必将受到掣肘,此事须得好生计议,总得商量出一个即可钳制西番又不伤世家且也能钳制朝廷的法子来才好。”

“长川易的地势太好,与西番接壤,又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通达其余诸州。有野心也不奇怪。”易铭收了嬉笑表情,说起正事来他眼中有种森然的冷,“家里的老古董太平日子过久了,到现在还想着和平过渡,也不看看易勒石是个什么货色。那就是一群疯子!”

“人家有生死之迫,自然心急。所以你早日接任家主罢。说不定大家都可以安生一些。”

“那就得早日成婚啊。”易铭面具里黑漆漆的眸子斜睨着他,“更不能解除婚约了,接任不成,还得罪易家,我能不能保住继承人位置都难说。”

唐羡之笑一笑,不接话。

易铭叹了口气,情绪好像忽然低落了不少,道“你还真娶啊?”

唐羡之依旧笑而不语。

“你要留在天京,容易得很,皇帝老子巴不得你留。用不着赔上自己。”易铭手指点着他,似笑非笑拉长声调,“唐——羡——之——,你——犯——傻——了——哟——”

他忽然又倾身过来,撞了撞唐羡之的肩膀,在他耳边鬼里鬼气地道“我说,你一向脑子清醒,怎么忽然就糊涂了呢?你还是慎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吧,你看,强强联合,横扫天下,你唐家安稳了,我易家平静了,厉家也不怕得罪了,无辜女孩也不用被牺牲了,多好?”

唐羡之淡淡拨开他,道“确实很好,与我无关。”

易铭还要再说,唐羡之忽然转头,注视他的眼睛,道“这几天,我听说我在漳县安排监视绣庄和绣娘的人失踪了,说是失踪已有时日。但明明前阵子,漳县绣娘闹事的时候,我传给她的暗号还有人回复。小公子向来聪敏,可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易铭一脸讶然“哎,你手下的手下失踪了一个手下你来问我?我又不是你唐家的下属,我是西川易的继承人哎,你这是在侮辱我吗?”

“这天下谁能侮辱得了小公子?”唐羡之不过随意一笑。

易铭却又不生气了,拱了拱他道“当然,当然,我和你开玩笑嘛。不过你问这个问题我很伤心哎,我对你这么信任,连我的真实情况都让你知道了,你还怀疑我。”

唐羡之微微侧身避开他,淡淡道“你的真实身份,可不是主动告诉我的。”

此时正有人过来攀谈,他含笑应答,不再理会易铭,易铭也无所谓的样子,转头看向底下,唐家的大船,正缓缓放下搭板,将那些普通的贺客放进来。

他眯眼望着那些各色的头颅,比了一个刀砍的手势,笑吟吟道“又有谁的大好头颅,会落下来呢?”

……

……

二层船舱内室里,易人离已经和文臻完成了会师。

易人离告诉文臻,得到闻老太太的暗示之后,三个人都立即把手上的事情做了安排,赶往乌海。其中易人离武功好脚程快,最先到达了乌海,并且先一步发现了唐家的船。唐家要出海,自然是要招收船上帮手的,而他也会操船,事先花了点银子,跟随当地的船把头上了船,一直潜伏在底舱,直到今天才冒险上来。

至于君莫晓和闻近檀,用易人离的话来说,两个女人有什么用,各凭本事,能混进来就进,不能进来就算。

文臻便嘱咐他一定要想办法把闻老太太接出去,易人离却道她自己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两人话说了没几句,时辰差不多就到了接亲时间,文臻听见一阵人群喧嚷,有人笑闹着而来,喜娘急忙进来请文臻出去,把红盖头给文臻罩上。

一旁的易人离瞧着,撇了撇嘴。

唐家的几个女人此时才来,按例她们要留在文臻这里陪伴新娘的,但是在文臻这一再铩羽,众人也都情绪不高,各自坐在一边当人肉背景,也没兴趣多看四周。

喜娘和梳妆娘子等都是请的建州当地出名的喜娘,事先查过身份接上船的,和唐家的侍女并不熟悉,唐家的侍女也实在是多,这些喜娘又将注意力都放在文臻身上,因此也没人注意到侍女有不对劲的地方。

按说正常娶亲,这时候该是伴娘团堵门,新郎官塞红包念催妆诗。但在船上,又不是正式嘉礼,说好了要从简,这边象征性拦一下门,那边塞进来红包也就行啦。

治中夫人刚象征性把门关上,还留了一条门缝,那边易人离忽然走过去,咔嚓一声将门栓拴上了。

众人“……”

文臻目瞪狗呆地看着,赶紧补救“凭啥这么容易让他进来!红包呢?催妆诗呢!”

众人听着都觉得好笑,见过要念催妆诗的,但那都是新娘的小姐妹闹新郎,新娘子这一天只负责装娇羞,哪有新娘子自己要红包要念催妆诗的?

文臻在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里八风不动地呵呵傻笑,心里大骂易人离瞎搞,想要把唐羡之绊在这里,为可能混进来的人争取机会,好歹打个招呼啊。

外头也在笑,有人笑道“看样子新娘子将来一定持家有方啊。”

有个变声期的公鸭嗓子耿直地道“唐兄是不是忘记了红包?我可以借给你。记得还就行。”

又有人笑道“司空世子还是省省吧,你将来有得给唐家红包的机会呢。”

那公鸭嗓子嘎地一声,顿时没声了。

外头唐羡之似乎笑了一声,说了句什么,随即便有红包从门缝里递进来,易人离背对众人抢先接了,打开一看居然塞的是银票,他顺手往怀里一揣,细声细气地道“屋子里的夫人小姐们一大堆呢,一个红包怎么够分?”

那个唐家管事的妻子便笑着和文臻道“这姑娘以后才是个持家有方的呢。”

文臻勉强赞同地笑,那边易人离一扭身,咿呀一声以示娇羞,险些生生把她中午的饭给恶心出来。

现在只能庆幸这些唐家侍女是建州这边唐家别业伺候的人,平日里见不着这些唐家人,不然分分钟穿帮。

那边唐羡之好脾气地,接连塞进来好几个红包,易人离接了,却并不分给众人,依旧塞在自己怀里,众人都不差钱,谁也不好意思和她要。

好容易红包满意了,易人离又扭扭捏捏道“催妆诗呢?”

外头唐羡之笑道“我做诗不行,要么便献曲一首吧?”

众人都轰然叫好,里头的夫人小姐们也目光灼灼——唐羡之音律大家名动天下一曲万金,身份又高贵,在场很多人并没有机会听过。

已经听腻了的文臻却生怕他这一曲有猫腻,赶紧大声道“哪能便宜了你,要念诗!”

里外都静了静。

随即又一阵哄堂大笑。

文臻到了此时,脸皮早已稀烂,也无所谓了,随众人一起笑。

一时二层处欢声融融,引得刚刚进入唐家大船的那些普通宾客都探头看过来。

……

第一百一十章 今日见她做新娘

人群最热闹的时候,跟在迎亲队伍后的姚太尉侄子,姚县丞对自己妻子使了个眼色。

林氏便不动声色从人群边缘溜出来,跟随着夫君来到一处比较僻静的角落。

这里是一处回廊,姚县丞看着脚下大海,眯着眼睛,问他的妻子,“你和唐夫人聊了许久,可发现了什么端倪?”

“不曾。”林氏有点惭愧地低头答,“唐夫人委实是个厉害人物,滴水不漏的。不过就妾身看来,唐夫人可能也不知道唐羡之的安排。”

“这楼船一定另有布置。”姚县丞焦灼地手指敲着栏杆,“刘将军那里还在等我们的消息,这船太大,还是水密分舱,便是哪里弄个洞,也沉不了。我们要想办法找到各处机关的位置,”他回头看着妻子,“你夫君能不能顺利调回天京并升职,就看这一次能否立功了。”

“夫君。”林氏望着丈夫,满眼担忧,“上一次漳县绣娘那事情,你就已经冒了险,险些丢了命,便是要需要履历功绩,也不能这么不顾性命。这船是唐家的,唐家是什么人?更不要说满船门阀子弟,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你只是一个书生……”

“书生,书生又怎么了?”姚县丞像被针刺了一下,声音猛然提高,“是,姚家是军功世家,子弟都从武,就我一个文弱书生。可是就我一个不也是与众不同?叔叔几个儿子也就那样,我不努力去天京帮他,谁来承我姚家的风光?”

“哎哎夫君你小点声!”林氏急了,急忙踮脚捂住他的嘴,“仔细人听见!”

姚县丞甩开她的手,“艰难险阻,玉汝于成。和你一个妇道人家也说不了这许多。既然你探听不出什么来,那就咱们自己去做。”

“咱们能怎么做?”

“我会试着和唐家的管事打听。看能不能查出这唐家船上最重要的地方在哪里。你去尝试着和唐慕之接近一下……这个女人凶性大,又有一手绝技,上头的意思,是希望能挑唆她出手对付易家人或者司空家人都行……”

他话还没说完,看见林氏已经打了个寒战,露出畏惧的神色,不由泄气地住了口。

姚县丞知道唐家这一回的婚礼,上头有一些布置,但是上头的布置并没有落到他头上,毕竟唐家严控贺客的身份,他作为姚家子侄,之前在漳县也和唐羡之有了点交集,才获得邀请,却一个多余的人都不能带,而他书生夫妻,能做什么?是他自己揣摩上意,想要有所作为,才积极上船,让妻子去探听口风,探听失败,又想着从唐慕之身上着手,可如今见妻子这模样,不禁也有些气馁。

只是想了想,终究是不甘心,只得耐着性子道“你莫怕。你一个纤纤弱女,唐慕之怎么也不会想到针对你的。你也不必做什么,单看有无机会罢了。要我猜,唐家今日放百姓进来,其中一定有朝廷的人,你若瞅着机会,配合一下也便是功劳。”他拍拍林氏,忽然又生出信心,道“你那本事,平日也用不着,正该试试,也让这些素日瞧不起你的门阀小姐,见见你的颜色。”

林氏怯怯抬头,看见夫君面容愁苦,想了想,咬牙道“那我便试试。”

“这便对了,我的好娘子。”姚县丞喜笑颜开,拉着她的手道,“今日必有大事,你我只要机灵一些,在里头捡些功劳,也便弥补了上次漳县被掳的耻辱。柔儿,你放心,我拼了命,也会护你周全的。”

林氏便也一笑,柔情脉脉地依偎在丈夫怀里。

……

唐家大船上,放下了搭板,那些来自各个船只的普通宾客,都是先把自己的船停靠于小岛,再从岛上上唐家的船,人全部上完之后,大船拔锚,和小岛拉开距离。

虽然比较费事,但众人基本都没有意见,能见识一个传说中的豪门气派,喝门阀第一的唐家一杯喜酒,是多少人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小小麻烦算什么。

上船的人们大多喜笑颜开,指指点点,人群中,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却显得谨小慎微,眼睛只看着脚下,另外一点精神就分给了怀中的孩子,将他紧紧地抱着,时不时将他的小手从那些看起来有点危险的地方拉回来。

唐家的管事们一直站在甲板上观察着人群,请进来的宾客自然也是经过审查的,基本上倾向于有一定身份的,身家来历都清白,且随身携带着户帖的建州当地人氏。

船上总管已经严厉嘱咐过了,要仔细查对户帖,有一点不对劲都不许上船。

因为唐家临时要多这许多客人,船上人手便显得明显不够,尤其厨房,所以管事有意也在来客中寻找可以帮忙的人,带着孩子的女人原本令人放心,只是显得麻烦,但当管事看见这个女人手心里厚厚的茧子之后,便初步同意了她上船。再经过盘问,得知这个女子并不是商醉蝉的追随者,只是某家船上的烧饭船娘,看见这样的热闹,想来碰碰运气,毕竟大户人家散喜钱都不是小数。

经过搭板时,那孩子手里高举着户帖,大家本来还要按规矩细看,忽然那边哄笑,一大群人涌往二层,管事们都转头去看热闹,瞄一眼有户帖,也就让过了。

二层越来越热闹,在这个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时刻,管事们心不在焉,一瞬间涌进来了比先前更密集的人流。

女子带着孩子,并没有像别人那样赶紧四处参观以方便日后吹嘘,而是找到管事,嗫嚅着表示想要尽快去打杂帮忙,并在管事表示疑惑之后,又吞吞吐吐地问打杂每日工钱多少。

管事顿时明白了什么,倒也欢喜,越发放心,便带她去了下层船舱。这种外头临时帮忙的,自然不能进入核心地带,都是和唐家打杂的混在一起,做一些简单的清扫打理工作。

那女子也十分老实,不仅眼珠不乱瞧,甚至自己要求下到最底层去干活。因为底层的活计最脏钱也最多。管事自然更加欢喜地应了。

女子下到最底层,被安排去给锅炉添煤,这是最脏最累的活,唐家的人自己也不愿意干,女子却立刻应了。

靠近锅炉总是又热又脏,几个壮汉脱光了上身在不断添煤,看见居然有女人小孩进来都目光怪异,眼神放肆地在女子身上溜来溜去。女子低了头,一个人走到一个无人在的角落,将孩子放在一边,开始干活。

几个男子对视一眼,正想说什么,被上头监工的喊一声,都赶紧埋头做活。

女子也开始挖煤,一铲子下去,眉头皱一皱。

那孩子嗤笑一声。

女子警告地瞪他一眼,不过那眼神弱惯了,瞧来也软绵绵的。

那孩子怡然不惧,小声地道“就你这点力气,能挖几块煤?可不要挣不得几个铜板,不够我分的。”

女子默不作声,努力将满满一铲煤举起,举得太艰难,哗啦啦落下几个小煤块,砸在那孩子头上,那孩子张嘴要骂,女子呼啦一声把那铲煤倒进通往锅炉的管道,转身盯着他,手中的利铲正对着孩子的脸。

那孩子本来嬉皮笑脸,一抬头触及那闪亮的铲尖和她的眼神,常年街头小混混锻炼出来的直觉顿时发挥了作用,他激灵灵打个寒战,立马缩一边讨好地喊一声娘。

女主这才恢复了慢吞吞厚嗒嗒的态度,也不理他,转身走到窗边——这底层的船舱有一排小窗户,但只能开一半,大小只够孩童进入。

女子拉开窗户,呼哨一声,随即让开。

片刻,一条黑影翻窗而入,姿态柔韧,像一条游动的黑鱼。

黑影落地轻轻,被水靠裹着的身体柔曼修长,是个女子。

她向前走,水靠自然脱落,身体也似从束缚中挣脱出来,现出高挑的身形。

那孩子瞪大眼睛,想要惊呼,却被刚才的老实女子震住,只得自己捂住嘴。

装娘的自然是闻近檀,开窗放进来的,是君莫晓。

虾有虾路蟹有蟹路,闻近檀不会武功,却有头脑。她在岸上就寻了一个小流浪儿,那孩子本是良家子,父母双亡之后便自己流浪,自然是有户帖的。闻近檀和他谈生意,约定雇佣他做儿子按日收费,自然一拍即合。

“母子俩”先是以厨娘名义上了那个文人写手团的船。一直呆在底舱没有上去过。再在唐家开放邀请宾客的时候,以帮忙的名义上了唐家的船。

本来最担心的是上唐家船时会细查户帖,好在那些人被吸引了注意力,马马虎虎混过去了。

而君莫晓,上的是官家小姐们的楼船。这两艘都是临时雇佣,相对比较好混进去的船,其余如姚家,司空家,季家那都是自家的船,想都别想。

之后便是闻近檀混进去,而君莫晓下水等待时机。毕竟两个人想都混进去目标太明显,君莫晓有武功,水性也好,趁人多早已潜入唐家大船附近。

君莫晓一边把水靠藏好,一边道“今晚保准一场乱仗。方才我在水下,竟然瞅见了还有很多藏在水下的人。也不知道算是哪方的。还有季家的大船,从岛那边绕过来了,看样子也要上船。”

闻近檀有点担忧地道“也不知道文臻怎样了。”

君莫晓满不在乎挥挥手,“她能怎样?她好得很。众星捧月珠围翠绕,吃苦的是咱俩,你就别替她操心了。保不准全船的人都死了,她还活着呢。小檀,你说,咱们现在怎么办?”

“先得想办法出去。弄两套唐家下人的衣服来。我方才过来,瞧那几个人目光不怀好意,大抵有点……好色。小君你比较好看,你去试探着勾一勾?”

“啊呸,既然你发现了,那就是他们看上你了,自然你去勾,我一个黄花闺女,可不会这个。”

“我也是黄花。”

“可你成过亲!”

两人大眼瞪小眼望了一阵,忽然齐齐转向那孩子。

那孩子不明觉厉地抱紧膝盖。

那两人齐齐道

“你去!”

……

二层新娘房间外众人哄笑的时候,人群中有人微微抬了抬头。目光精准地落在了二层。

他的目光看似平淡,却一霎穿越重重人群,两层甲板,无数头顶,落在了人群中心的唐羡之身上。

而在人群最前端,被无数人围着的唐羡之似乎也有感应,忽然微微偏头,然而他身周人潮如海,辨不出那杀意远近。

他似乎也没想辨,在众人含笑催促下,念完了催妆诗。

像他这样的大家族继承人,三岁启蒙,五岁学诗,说不善诗词只是谦虚话,毕竟诗词对他来说非正业,但一首催妆还是须臾即成的。

到现在也就没有再拖延的理由了,众人起哄着要开门,易人离也便利落地开了门,却在开门前一霎,变戏法一般抽出一个大棒子,藏在身后。

屋内众人目瞪口呆地瞧着他——东堂接亲是有打新郎的习俗,但这回新郎是谁?唐羡之啊!她这是要来真的吗?

还没想明白,门开了,易人离手一抬,大棒呼啸着当头砸下!

“哎哟!”

一声尖叫,一个家伙抱着手臂蹿起丈高。

里外齐齐倒吸一口气,片刻后,公鸭嗓子爆发,“谁打我!”

易人离“……”

文臻“……”

门口,手臂挨了一棍的倒霉蛋,不是唐羡之,是司空凡,司空家的小世子。

这倒霉玩意很少有机会遇见这样热闹好玩的事儿,一直挤在最前方,积极地要帮未来大舅子开门,然后就代唐羡之挨了杀威棍。

司空昱挤过来,将弟弟拽开,给他查看手臂,一边瞟了唐羡之一眼。

怪不得不急着进去呢。

唐五真是他们这群中第一假仙。

大家都在抽气——新娘子凶悍!

立在门口的唐羡之,只看着文臻。

看着那个中规中矩坐在床上,大红嫁衣红盖头的少女。

他眼中一霎掠过微微迷茫的情绪,这在他二十年人生中亦是难得的情绪,似乎这一幕对他来说也如梦幻,如无数午夜醒来对着空风试图抓握住的旧梦的痕迹,转手就要从指缝间冰凉地漏了。

随即他便看见那娇嫩的新嫁娘,对他伸出手。

像探入梦境的柔荑,击破那一霎的虚幻,他眉眼忽然一动,笑了。

这一笑便如夏花,谢却那人平素里温凉又空灵的仙气,显出几分灼灼的艳来。

满室的女子都禁不住看他。

他却只看着文臻。

文臻的头纱大抵是为了她舒服,十分的轻薄透气,看过去是一片朦胧的红色天地。

那片柔和的红色天地里,那人换下了平日的白衣,一袭黑色隐绣暗纹螭龙锦袍华贵隆重,只以红玉头冠和腰带腰饰点缀这喜气,越发显得沉稳尊贵卓绝,当得起第一门阀未来家主的风范。

目光交汇,文臻浅浅一笑。

少女面容娇艳,今日稍显成熟的妆容将平日微微的稚嫩洗去,分外凸显气质中的灵秀和婉,娇娇煦煦,一笑红唇微绽。

而一袭嫁衣彩绣辉煌,宝光四射,换成常人便要衣裳胜人,却也未能掩住那般自在清灵风采,

天地静好,她在软云飞霞中娇嫩开放。

唐羡之在自己都没察觉之前,已经牵住了她的手。

触及她温软手指时候,他禁不住颤了颤。

原以为自己定能心如止水,却原来依旧一触便生涟漪。

然后恍惚想起,认识这许久,她看似亲切,实则距离分明,就连已经有了名分,也只是看似亲亲热热挎他臂弯,从未和他有过任何体肤接触。

恍惚只是一霎,他含笑牵着她的手,漫步上楼。

众人纷纷让开,微笑目送,口中赞着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易人离早在打完那一棒便隐到了暗影里,趁着人多大家都在看新郎新娘,从窗户翻了出去。

毕竟其余人不清楚情况,但可不能托大到在唐羡之面前晃。

不过是从二层接到三层,舷梯上铺了长长的红毯。

唐羡之和文臻出来,四面都爆发欣喜的欢呼。

文臻第一眼先看了对面那些接亲团,按说就是门阀子弟们了。

一个戴着半边面具也能看出风流明艳的少年笑吟吟抱肘看着这边,身边的厉笑满眼星星正看着他。那应该是西川易那位传奇小公子未来继承人易铭。

不知怎的,文臻看着易铭,总觉得有种熟悉感。

司空家兄弟两人,比较小的那个就是世子司空凡了,这对兄弟瞧着感情还不错。

季家兄弟没看见,按说也该接到请柬,但之前来了那么一出,到底还来不来实在难说。

姚县丞立在一边,对她含笑远远一揖,文臻也便回礼。

林飞白站得更远,目光远远投过来,那眼神深邃黝黑,文臻不敢揣测,只微微颔首为礼。

前日那为她解围的奇绝箭术,应该出自他的手。

她趁着唐羡之和人含笑打招呼,对他做了个“老太太”口型。

林飞白接收到这个口型,微微一怔,目光在她的大头盖头和鲜红嫁衣上掠过。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涌起难言的寂寥和愤怒。

寂寥是仿佛看见美好的东西在自己面前被玷污。愤怒是因为他因为珍惜而不敢轻言采撷的美好,怎么忽然就被人轻松夺去了。

早知道……早知道……

但是,早知道也不会做的吧?他不是唐羡之,唐羡之可以无所顾忌,林飞白却不能。

迎上文臻略带欣喜和疑惑的目光,心底那股苦涩便缓缓在胸臆间弥散,然而他还是冷峻地一点头,回了她的礼,便往后又退了一步。

人群让开道路,文臻看似娇羞低头,实则上上下下打量着人群。

该来了一定已经来了,只是人到底在哪里呢?

人群里,遥遥的,有人拈了一颗梅子,却没有在吃,只将那簇簇群拥里的新嫁娘,仔仔细细地瞧。

瞧她艳丽红妆,瞧她明珠生光,瞧她颊粉唇朱,瞧她灵秀无双。

瞧她像个得遇良人的新嫁娘,盈盈微笑于人群中央。

他忽然有些发怔,之前那些日夜相处,见过她很多模样,也想过她很多模样,但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看见这样的新嫁娘。

于他来说,欢喜了,便是自然,不过是睁开眼看见她在,临睡前看见她窗前剪影,每一道菜只想尝着属于她的滋味,每一个念头都和她有关。

一切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只是流过得更快一些。但回头再想,又觉得仿佛从遇见她的那一刻开始,花便再不败,日光便如洗,生命像在逆着生长,连崖石缝隙里,都能开出绿芽。

以为可以这样到耄耋老去,却原来这人间还有这许多道阻且长。

或许就是因为他没有想过那许多,所以才在今日见她立于别家喜堂,一团火般灼灼鲜亮,却是为别人鲜亮。那些话儿写满祝福与吉祥,却是冠姓于唐。

一颗梅子在指尖拈了太久,沾了些细碎的糖粉,他皱眉盯着,想着以前她为他准备的蜜饯,从来不掉粉,更不会这么不匀。

以前啊……

再平常不过的以前,忽然便,牵扯了心肠。

------题外话------

过两天要万更。

正好把一个小高氵朝快速更完。

不过存稿君实在是经不起这样的挞伐。

所以这两天便怜爱它一点,少更一点。

也请大家怜爱我一点,毕竟万更什么的对现在的我来说实在太艰难了,这大热天的码几个字容易吗,来打月票扇扇风哈



第一百一十一章 任你宴宾客,待你落深渊

人来得很多,悬空的舷梯下面站满了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有人激动起来,有人大喊着新娘往这边挤,唐羡之和唐家的护卫们急忙护住文臻,文臻却好像站不稳一样倒到一边,然后便感觉脚下有人碰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塞到了她的绣鞋之内。

文臻眼一垂,看见舷梯侧边一个人影正低头挤出去。

人影看上去很小。

文臻不动声色,站直了身体继续爬楼梯,身体弯下的时候已经从鞋子里面掏出那个东西。

那东西黏黏的,却是一个三色小糕团。

文臻一看便知道,君莫晓闻近檀顺利混进来了!

这种三色糕团,是她教那两人的,现在是江湖捞的招牌点心之一。

忽然底下一个声音惊呼,音色稚嫩,众人犹自未觉,还在拥挤,文臻停了脚步,一指那个角落,道“那边有个孩子!快去扶起来!”

便有唐家护卫上前,将那孩子扶起,是个六七岁的孩童,脸上还残留着惊悸,不住叫喊着娘亲,身边却没有大人。

唐家护卫询问了一圈,众人都道不认识。文臻便道“这底下人太多了,这么小的孩子,被人挤着或者被不怀好意的人拐走,那就是咱们的罪过了,还是跟我一起上去吧,让侍女们看着,等他家长辈来接。”

唐羡之道“也好。”便命人将那孩子带上来。

普通宾客是不允许上四层的,毕竟地方有限,也站不下那许多,等会在一层甲板上直接开流水席,对着顶层遥遥举杯,也算咸与盛典了。

那孩子被人带到文臻身侧,倒是安静了许多,乖乖靠在文臻身边,一言不发。

文臻拉着他的手,笑道“好孩子,给你糖吃。”

那孩子接了糖,小声道“檀姨和晓姨托我向你问好。”

文臻捏了捏他脸颊,笑道“晓姨和檀姨是谁?”

那孩子有点惊诧地看她,大概是觉得自己认错人了,挣扎起来,文臻急忙把他按住,道“开玩笑的。好孩子,姨给你多多的糖,你去帮我一个忙好吗?”

那孩子撇嘴道“不要糖,要钱。”

“那容易,想要多少给你多少。等会,你想办法溜走。姨会配合你。你回到你檀姨那里,把这颗紫色的糖给她,你的任务就完成了。我会给你比这个屋子还多的钱。”

那孩子飞快地点了头。文臻看他眼眸灵活,口齿便给,虽然年纪小,但显然是混老了江湖的,心想闻近檀真是一条惯会夹着尾巴的狼,这样的孩子也能给找来传信。

那孩子跟着上了楼,离吉时还差些时辰,文臻被扶坐在一边,唐羡之命人去搀老太太过来,本来老太太应该早点过来等着的,但是她老人家说昨晚冒了风,要多休息一会,她是长辈,谁也不能硬拉着她,此刻眼看时辰快到了,便有人去请老太太。

文臻进四层的时候,看见那正中大桌上放着那个寿司龙船,不由笑道“我这么好的手艺,只给这有数几个人瞧,太可惜了,放到底下与民同乐吧。”

唐羡之凝视着她,片刻道“好。”

龙船寿司被端到底下甲板上,无数人围过来啧啧称奇。

姚县丞夫妻当时就在那附近,心中有事,只瞄了一眼,随口赞了一句,便走开了。

姚县丞急着去寻唐家的管事,继续他的探听大业。忽然看见唐慕之和易铭一前一后先去了喜堂,便对林氏使了个眼色。

林氏犹豫了一下,便跟着过去,每层舷梯都有拐角,拐角处有个小小的望台,相对比较僻静。

唐慕之在那望台处站定,拍拍栏杆,示意易铭也站过来,但不等易铭站定,便道“几年不见,你如今性子真是越发温吞了。”

易铭便笑,道“人嘛,总是越历练越知事的。”

“少和我打马虎眼。”唐慕之转头看他,“我就不信你不想杀那个女人。”

林氏此时正走到拐角前一点,两人看不见的地方,屏住呼吸悄悄听两人说话,想着等会应该怎样做。

那边易铭又哈哈一笑,拖长声音道“哎呀,我杀她干嘛呀。”

“就凭你喜……”唐慕之忽然耳朵一动,厉声道,“谁!”

易铭也霍然转头,眸子光芒一闪。

一道人影从拐角处转了过来,林氏一脸自然,掠了掠鬓发,看向两人,嫣然道,“那边人太多,我想去喜堂先歇着,哎呀,是不是打扰了两位说话了?”

这里是通往喜堂较僻静的路,林氏这么说倒也合理。唐慕之冷冷看着她,她不认识林氏。

易铭倒是知道的,笑道,“那倒没有。我们只是看看景儿,姚夫人请吧。”

林氏却没有立即走,凝视着唐慕之,道“一直没有机会拜见唐六小姐,难得遇上,很想说说话儿。”

唐慕之不耐烦地迎着她的目光,刚想把她打发走,忽然脑子一晕,眼前场景如水波般动了动,林氏不见了,但她的声音还在,絮絮娓娓地道“哎呀易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易铭走了上来,拉着她的手,嬉皮笑脸地道“我对小姐倾慕久矣,今日难得相遇,还望小姐多怜惜我则个……”

唐慕之恍恍惚惚地听着,眉毛慢慢皱起。

易铭说着说着,竟然来拉她的腰带,唐慕之的眉毛快要飞起,阒然一惊。

眼前又一阵水波般的动荡,唐慕之霍然睁眼,还没完全睁开眼睛,就抬手一掌劈了出去,“贱人敢尔!”

她劈向记忆中林氏站立的方向。

却劈了个空。

眼前,海天一色,灯火辉煌,易铭在三步开外微笑,林氏却已经不见踪影。

唐慕之眉毛竖起,眸子里都是凶厉的血色,“那个贱人呢!”

易铭诧然道“你说姚夫人?走了啊。她忽然说有事,我又没有理由拦住她。”

唐慕之狐疑地看着他,“你方才没发觉异常?”

易铭更加惊诧了,“我就看见她对你微笑,然后你又对她微笑,你俩眼神交汇,很是缠绵了一阵。正想着你何时和这女人对了眼,便见她匆匆说要走,然后你一掌就劈了出来,险些打到我。”说着拍拍胸,一脸后怕吁口气,又问,“怎么了?现在想来是有些不对劲,她玩花招了?”

“她有点本事。竟然弄出你调戏我的幻像,想激我对你出手。”唐慕之睨他一眼。

易铭满脸震惊,好半晌才噗一声哈哈哈笑起来,竟是越想越好笑的模样,抱着肚子靠着栏杆揉来揉去,“哎哟我的娘啊,我调戏你,我竟然会调戏你,笑死人了,不怕刺客万刀杀,就怕刺客没文化啊哈哈哈哈哈……”

唐慕之冷冷地盯着他,眼看他越笑越开心,她的脸色就越来越沉,最终一甩手,转身就走。

她走了,易铭也就不笑了,负手对着大海看了一阵,忽然讥诮地,笑了一下。

……

三楼,林飞白凝视着那摆布整齐的寿司船。他身边师兰杰看了一会儿,忽然咦了一声。

林飞白道“噤声!看清楚了!”

师兰杰不再说话,仔细看那龙船,又对四周望望,半晌后感叹地道“文姑娘真乃绝世聪慧!”

林飞白一直很专注地看着龙船,倒没耽误听见这句立即点头,师兰杰瞧着他微有些瘦削的侧影,心底又忍不住叹息一声。

“兰杰。”林飞白道,“你能下到底舱吗?”

“不能。”师兰杰道,“我试过,咱们身份太受限制。我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唐家护卫跟随,尤其往下走。”

“那你想办法占据高处,控制全船。发现有什么不对及早出手。”

“是。”

易铭忽然走了过来,自来熟地道“林侯,瞧什么呢?”看一眼那龙船。

林飞白便转身,面无表情看着易铭,忽然道“林帅近日有信来,说西番似有探子潜入西川和长川,你们发现了没有?”

易铭立即转移了注意力,道“似乎有些端倪。”两人离开窗边,就着西番探子的事情继续聊起来。

那孩子在人群里穿行,不一会儿就被两个唐家家丁逮住,“喂喂喂你这小孩,乱蹿什么!”说着就把人往底舱带。

一旁正要过来的唐家护卫看见,便停住了脚步不再多事。

那两人一直把那孩子带到僻静角落,个子高的手一摊,“拿来。”

小孩掏出那颗紫色的糖,外面一层的糖皮已经被他经手不穷地给吮掉了。

穿着家丁衣服的君莫晓神情嫌恶立即缩手,还是默不作声的闻近檀毫不在意接了过去,抠出里头的蜡丸,捏碎拿出纸条,看了一会道“阿臻叫我们先去看那龙船寿司。其中红色方形寿司是舱房,红色圆形寿司是厨房,红色尖形寿司是守卫岗,黄色长条是通道,橙色方形寿司上面用鱼肉拼出闪电形状的是夹壁可能藏有大型武器,紫色尖形是尾部中央船舵位置,里头有负责此次行船的航海高人,用海道针经和过洋牵星术指挥行船,尤其在夜间,这个人发挥的作用很大,有机会能宰就宰。黑色上面有白色蟹柳和红色虾须的是老太太的舱房,绿色点缀青瓜的是菜地,白色点缀鱼丸碎是淡水储存区域,船底土石压舱……我的老天,这样也可以!不过她要我们先根据这路线图,把老太太救出来送走。”

君莫晓在她查看的时候已经绕出去,仔细看过了那个四层龙船寿司,回来一点头,闻近檀便对那孩子道,我教你几句口诀,等下如果有人跟着你,又问你我们俩在哪,你就告诉他方舱圆厨尖哨岗,黄道橙武紫舵忙,黑祖绿菜白如水,土石脚底已满舱。

那孩子背了几遍记住了,又拿到了几枚赏钱,乐颠颠地吃着糖出去了。

果然他出去不多久,就遇上换装成为护卫的易人离,将口诀给了易人离,易人离先懵了一阵,多看那一阵寿司船也就明白了。

有了地图便有了便利,他想了一阵,开始一个个解决每层的哨岗。并敲击板壁,试图找出那些武器。

……

二层上,一人也在探身下看,看着那龙船,半晌,唇角一勾。

他身边跟着一个女子,女子身量颇高,骨架不小,却穿着最时兴的鱼尾撒花裙,走起路来一扭一扭,屁股很是招人。

女子大冬天的,还拿把最近在建州很是流行的洋外羽毛扇,动不动掩住嘴,做娇羞明媚状。

有人对这女子的高头大马身形发生兴趣,探头过来看一看,目光触及那扇子底满满的麻子,吓得呕一声赶紧走了。

女子扇子掩住嘴,幽幽怨怨地道“主子,您在看什么?咱们别看了好吗?您答应我天一黑就让我换回男装的呢?这劳什子的破衣服穿得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男子道“看她的鬼主意。宜王府没白养她山珍海味,这脑子越来越好用了。”

女子翻个白眼——说的好像文姑娘是鬼灵精是你培养出来的一样。

“这寿司船有猫腻?”他可看了半天没看出花样来。

男子嘴角一勾,“当然,整座船的安排,舱房、哨岗、厨房、尾舵、淡水、武器以及武器控制室……哦船上还有菜地,还有一处一般人看不出来的很特别的准备……她都告诉我了。”

女子又翻个白眼。

不不不,她告诉的是全船所有人。

“主子,什么时候动手?”女子悄声道,“再耽搁下去,就要拜堂啦。拜了堂,就真的是人家的人啦。”

“让他拜去。”

“嗄?”

男子一脸从容,“让他求婚,让他卷逃,让他广邀宾客,让他迎亲接亲,让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定要做到底——不让他升到唾手可得的最快乐的巅峰,又怎么能让他体验转瞬失去的跌落深渊的痛呢?”

“……”

好吧好吧还是主子你的脑子最扭曲。

可为什么我还是从这样清淡从容的语气里听出前所未有的浓烈杀气呢?

“去吧,去换回你的衣服吧。”男子淡淡地道,“你知道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所以现在,你去那个紫色尖寿司的位置,找到里面的那个人,方法我已经提示你了,能不能换上他的位置,把这船调个方向,就看你的了。”

……

时辰快要到酉时了。

还没有任何动静,文臻心里暗暗着急。

眼看拜堂时间要到,如果闻老太太直接先被唐家的人请出来,就几乎没有任何机会将她先送走了。

如果不能送走老太太,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到时候谁来保护她?

她已经试过支开侍女,但今日侍女得了嘱咐,并不接受她的指派,文臻心知唐羡之已经给了她很多的宽容,但并不代表他就完全没有动作,自己如果花样太多,反而可能给整个事态带来不可控的变数,最好就是自己稳稳地坐在这里,牵制唐羡之,其余的事情,交给外头的人。

她对于这个婚礼并没有什么想法,只想保护好自己并安全送出闻老太太。

如果可能的话,拆散他们的联盟也是很好的,但是眼下她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和机会。

门阀子弟有谁想对她不利,她就弄死谁。

底下忽然起了喧闹。

甲板上的人群忽然朝一个方向流动,夹杂着十分愤怒的呼喊之声,渐渐拥挤纷乱,菜市场一般闹哄哄。唐羡之眉头一皱,让人下去查看,不多时护卫回来,脸色难看地道“回公子。是商先生从舱房出来喝喜酒,被人认了出来,被嘲讽了几句,商先生大概也反击了,于是便闹了起来,一大群人说他沽名钓誉欺世盗名害他们没了营生,还有人骂他害他们输了钱,要商先生赔钱,现在底下闹得厉害,都下不去二层。”

文臻心中一喜——行动了!

商醉蝉这一手,妙啊。

将人群吸引到自己身上,给君莫晓制造机会,顺便再来一波仇恨值,自杀式跳下神坛。

她掀起盖头,探头对底下看,果然唐家的护卫们不得不去了很多人,拨开人群,奋力救出商醉蝉,商醉蝉用胳膊捂住头脸,一边还在和那些前粉丝对骂,见她看过来,便悄悄眨了眨眼。

文臻正要对他笑一笑,忽然感觉人群中有目光如冷电一般刺来,她侧头去瞧,底下人头挤挤簇簇,却又往哪里去寻?

她心中恼火,照旧顶着那目光,对商醉蝉把那个微笑笑完。然后才缩回去,嘭一声重重关上了窗户。

……

通往底舱的通道总是很黑很长,一点灯光幽幽,将闻近檀和君莫晓的身形长长映在地上。

她们搀扶着闻老太太,闻老太太喜庆隆重的酱色连绵福字褂外罩着灰扑扑的披风。

所有的大船都会准备备用的小船以救生,她们现在就去往底舱小船存放处。

长廊是笔直的,目的就是为了以最少的护卫解决入侵者,进口的守卫已经给君莫晓解决掉,那一头的君莫晓也已经先摸过去把人解决了,只要两边没有新的守卫在很短时间内摸过来,她们就能顺利通过这条长廊,在长廊中段,有一处暗门,从暗门进入有扶梯,顺着扶梯下去便到了底舱存放备用小船的地方。

为了尽快通过,两人扶着闻老太太走得脚不沾地,老太太一声不吭。

眼看快到小门处。

忽然前方通道口传来脚步声响。

三人都一惊。

此时离通道中段还有一点距离,而通道口无论出现谁都能将三人看个清楚。

君莫晓伸手一拉闻近檀,闻近檀扶着闻老太太迅速躲到她身后,君莫晓挡住她们站定中央,目光灼灼等着那边的人发现自己。

做好了对方过来盘问杀人灭口的打算。

那边来的是一个守卫,本是匆匆而过,忽然觉得不对,回头向通道里一张望,顿时失色,却并不赶过来,而是拿起一个哨子就要吹。

三人这下都脑子一轰,心想糟了!

此时便是想打掉哨子也来不及,忽然那人头顶黑影一闪,砰一声低响,那人无声软倒在地。

黑影从顶上倒挂下来,却是易人离。

三人都松了口气,易人离却没有进来,冲她们一摆手,示意自己会在这里看守,快走。

两人也不多耽搁,扶着老太太,紧走两步,便到了小门前,君莫晓正要开门,闻近檀忽然将她一拉,君莫晓也停住了手。

小门背后,有人说话的声音!

真是太不巧!

君莫晓汗都下来了,闻近檀脸色也很难看,此时退出去已经来不及,小门旁边倒是有一处凹陷可以藏人,但位置很小,离门很近,很难不被发觉。

但此时也没别的办法,退出去那更容易被当头撞到,三人只好贴到那凹陷里,后背紧紧靠着冰冷的墙壁。

那声音越来越近,吱呀一声门被打开,君莫晓感觉都快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忽然发现身边的闻老太太,眼睛半阖,呼吸轻细,竟是毫无动静。心中不由一阵佩服。

这把年纪是个瞎子又没武功,老太太的镇定非常人可比。

门开,里头对话声传了出来。

“……姐姐真是审慎,还亲自来看这备用船……”

“我啊,小时候坐船出海,遇见风暴,当时都以为有备用船只,结果备用船只根本不能用,我和我爹在海上漂了好久才被救,后来就养成了习惯,但凡上船,必定要去亲自查看备用小船,否则连觉也睡不着……”

“原来如此。姐姐大难不死,果然有后福。”

一点灯光幽幽转过门后,周沅芷和莫云绢带着几个侍女从门后上来。

君莫晓自然不认识她们,看见那灯光暗暗叫苦。

没有灯光倒还有可能藏住,有灯光就半点希望都没了。

周沅芷走在前面,她的侍女掌着灯,那侍女仔细用灯给她照着脚下,并没有注意其它。

周沅芷就着侍女搀扶上了台阶,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一侧头。

她和闻老太太几乎面对了面。

君莫晓和闻近檀心几乎从喉咙口里跳了出来!

周沅芷瞬间也瞪大了眼睛,惊愕之色一闪而过。

闻老太太竟然似乎感觉到了,忽然笑了笑,做了个“帮我”的口型。

君莫晓一边想这时候跟人家说这个有什么用一边握紧了自己的刀。

周沅芷忽然转过了头。

她若无其事地对身后莫云绢道“这地上湿滑,妹妹小心。”

莫云绢赶紧低头,分外小心地挪着步子。

君莫晓闻近檀松了口气,也随之低头,然后浑身汗毛忽然一炸。

地上灯光,倒映着她们的影子!

完了!

今儿个怎么一来个不休!

周沅芷此时也发觉了,莫云绢一低头,忽然“咦?”一声。

她话还没出口,周沅芷忽然“哎哟”一声,身子向前一倾,将灯撞倒在地上,灭了。

“姐姐怎么了!”莫云绢吓了一跳,声音都变了。

周沅芷的声音比她更抖,“刚才……刚才好像有个毛茸茸的东西从我脖子那里飞过去了……”

黑暗中响起牙齿格格打战的声音。莫云绢一把抓住了周沅芷的胳膊。

“我以前在海上的时候,就听说,就听说……海上有很多冤魂……”

故事说到一半留白才最有想象空间,而这个时候有想象空间是一件很坑的事情,前方黑黝黝的通道,后方黑黝黝的底舱,莫云绢整个人发着抖,早已忘记了上下尊卑,拼命把周沅芷往前推,“快走,快走——”

她慌不择路向前挤,碰到了君莫晓身前突出的刀柄,顿时惊得原地一跳,连尖叫都不敢,哒哒哒带着自己的侍女挤过周沅芷身边,一路奔了出去。

周沅芷倒不急,她在黑暗里理了理自己的袖子,微微偏头,轻声道“往里走左拐。”

“小姐您在说什么?”侍女颤抖着问。

“没什么。”周沅芷笑一笑,走开去,“小心。”

……

唐青青站在喜堂一侧,查看着喜堂的布置,满头大汗地吩咐,“把那边桌子拉开一点!不要挡了等会新人的路!”

“那边红烛歪了,去个人扶正!”

“再派个人去接老太太,老太太怎么还没来!”

……

------题外话------

让你养文,让你藏票,让你任我屁股被咬嗷嗷叫,就是不给我票,——我把小甜甜清蒸,林飞白白灼,易人离油煎,唐羡之红烧……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各显神通(万更)

唐青青今日不仅是客,她和治中夫人作为男方亲属,要帮忙这喜宴的各方安排,这是她身为唐家小姐的职责。

然而唐青青是不服气的,唐慕之才是正宗唐家小姐,新郎的亲妹妹,为什么她就什么事儿都没有?而自己一大早就被父母催促着过来,受着这新嫂嫂的气,还要陪着她,伺候她,为她安排好一切……凭什么!

一个侍女匆匆过来,和她低声报说一个负责陪新嫁娘的侍女腹泻呕吐不能来了,按说要有四对侍女引路,是不是临时从粗使里选一个补充。

说着便把一个低着头的侍女带过来,唐青青正忙得满心烦躁,随便瞥一眼,便一挥手道“行了,快点!”

那低头垂目的侍女便如云一般飘进了侍女的队伍里。

……

唐慕之快步走在通道上。

她转过一个弯,并没想好要去哪里,只觉得人群纷乱,令人烦躁,下意识地往清净地方去。

方才发生的事情令她心情很坏,她面色冷肃至苍白,眼底却似燃烧着幽幽火焰。

迎面她遇上了周沅芷和莫云绢,她不认得那两个人,那两个人却知道她是谁,见她过来,都赶紧避到一边微微行礼。

唐慕之看也不看她们一眼,毫无表情继续走。

莫云绢有点不服气,轻轻哼了一声,周沅芷立即将她一拉。

此时双方正擦肩,这声极其低微的哼声让唐慕之转过头,看了莫云绢一眼。

莫云绢被她那双幽黑不带人间气的眼睛一盯,下意识一个寒颤。

周沅芷正要说句话打圆场,唐慕之忽然冷冷道“你们两个,从这里过来,是去做什么了?”

周沅芷连忙微笑道“唐小姐,我们是去看看备用船,都是我的老毛病,以前遇过海难,上船都会先看看这些救生用具。”

莫云绢眨眨眼,忽然道“唐小姐,你可千万别再去了,那底下有鬼,有鬼!”

周沅芷想阻止她已经来不及,只得看着唐慕之眉毛一挑,冷冷看莫云绢一眼,竟然真的一个转身,往底舱方向去了。

莫云绢垫着脚,看着唐慕之往那边去,咭地一声笑,“我就说这大小姐脾气硬。越说有鬼越要去瞧。哈,吓死你!”

周沅芷无奈地笑一笑,叹一声。

……

整座楼船今日红灯处处,彩幛绣幔连绵,楼台辉煌,远望去如蓬莱海上神仙阁。

而喜堂更是明珠高悬,星灯闪耀,走哪哪被晃花眼。

文臻坐在布置好的喜堂一侧,底下商醉蝉被众人追打着,从东边逃到西边,人群沸腾着,唐家的护卫忙着安定人群,一时闹得不安。

也不知道趁着这乱老太太顺利上船了没有。

吉时已经快要到了,她心里却渐渐涌起一阵阵烦躁来。仿佛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大事肯定会有,因为这绝不仅仅是门阀新一代的一次难得的海天盛筵,没有美女没有趴体,这场盛宴的目的是要杀人。

你要搞死我,我也要搞死你。

而她文臻,只想在不影响任务的情况下,保证自己和所有在乎的人的安全。

这是一个专门的休息隔间,雕花的精美的窗棂可以看见外头点起了喜烛,红光幽幽地透进来,血一样不祥的颜色。

外头有些骚动,她看了又看,这时候闻老太太应该被请过来了,然而并没有。

唐羡之似乎下去查看了。

她舒出一口长气。

底下闹哄哄的,甲板上很多人在大声说话,隐约有很多人一副和她很熟的样子,在那里吹嘘她如何的出色,如何在闻家比试中脱颖而出,如何以美食新鲜多样闻名,如何在宫中获得帝宠,又如何创立夜市,无偿提供了数百种小吃,带动了全国夜市的风潮,连带商户兴盛,百姓得以做小营生,无数人受益,创办江湖捞,自掏腰包办书屋无偿供士子读书,惠及寒门,又提起这次和商醉蝉的比试,大赞她才貌双全,能力卓绝,不仅是东堂新一代厨神还是新一代才女云云。

文臻笑嘻嘻听着,心想商醉蝉这回可算解脱了。

一大队侍女走了过来,大概要带她去喜堂。

文臻满脑子想着船,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那些侍女身上,一个、两个、三个……她目光忽然一定。

一个侍女行走间无意中被突出的栏杆撩了一下袖子,露出一截手腕,手腕上好像有个饰物……

……

唐慕之再往下一个台阶,就要走到通往底舱的通道上了。

忽然她停住了脚步。

那通道口,背对她,站了一个人。

那人的背影无比熟悉,便化成灰她也认得,她怔怔地看着那背影,想着他果然来了,想着他果然来了!一时心间不知是愤恨还是欣喜,脑子里一片空白。

好一会儿她才猛然惊醒。

这是唐家的船!

这是几乎聚集了几大世家重要子弟的船!

燕绥出现在这里,于情于理,她都不能留他!

她退后,张唇便要呼哨,忽然燕绥回了身。

触及沧海之上,星光之下,燕绥那双同样星彩欲流的眸光,她忽然又忘记了自己该说什么。

那个通道之前有个对外的栏杆,燕绥便靠着那栏杆,闲闲淡淡地看着她,忽然道“你哥娶了你的情敌,感受如何?”

唐慕之给这当胸一刀插得脸色一白。

好一会儿她才缓过一口气,咬牙道“你喜欢的人被我哥娶了,你感受如何?”

燕绥看着她,唐慕之绝望地发现他眸中一片空无缥缈,看她像看个透明人,他透过她的身体看舱壁,半晌才不在意地道“那也要娶得了。”

“马上就要拜堂,而你还在这里,你是在等着等会喜酒的残羹冷炙吗?”唐慕之一边恶意冷笑,一边在心中绝望地想,上一次这样的斗嘴是在什么时候?

有过吗?

那……能多斗几句吧……

“哦不,我要去喝喜酒。”燕绥答得轻描淡写。

“不怕喝到毒酒你就去吧。”

“和你在一起,怎么会喝到毒酒。”

唐慕之有点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

“我们来打个赌吧。”燕绥这才正式看她,眼眸中却一片冰清冷意,“你带我进入喜堂。如果她拜堂成功,我从此就是你的未婚夫。如果拜不成……”

“如果拜不成我送你们下船!”唐慕之发狠地道。

“哦不用。”燕绥一脸这不过是只小船的表情,“这点事儿,我自己来。”

“那你是要我以后不再……纠缠你?”

“你唯一的好处,就是虽然嘴硬,但其实挺有自知之明。”燕绥瞟她一眼,淡淡道,“也不用。”

唐慕之神情越发暗淡。

她明白燕绥的意思。

她的情书、表白、守候、以及各种形式的纠缠,于常人可能嫌烦,但于他,那真是什么都没有。

根本不放在心上的人,便是死在面前,他大概也就当路边掉了只死虫子,不带多看一眼。

当然也就不需要拿来做交换条件。

这极度强大而自信的人啊。

遇上他是多少人的孽和劫。

她的心似乎裂成两半,一半掉入满是浮冰的海水,一半飞上燃着火焰的高空,希望与痛苦交织的奇异滋味令她浑身战栗而眼眸闪亮,热血却在这样冰冷禁锢中腾腾燃起,向着内心里不灭的不甘和野望——她要试,她要不顾一切地试一场!

在这以为终生都不能有的所谓机会之前!

“好!”她一个字咬金断玉。

燕绥并无表情,算定她会同意。

“你要怎么进去?就这张脸,想都别想。”

“当然不。”燕绥懒懒道,“我都说了,未婚夫。”

“你要扮成司空凡?”唐慕之随即便发现燕绥那件锦袍特别新,和司空凡常爱穿的式样有点相似,大概是从司空凡衣柜里翻出来的。

司空凡年纪不大,个子却不矮,当然要比燕绥矮,但随着一阵骨节格格声响,燕绥的身形瞬间矮下去半个头,身上有点短的袍子顿时便合体了。

随即他摸出一个面具,戴在脸上,赫然便成了第二个司空凡。

唐慕之并不以之为奇,她很早就听说过燕绥的德容言工护卫队,大多是跟随燕绥多年,工字队主要成员还是跟随燕绥从他那个神秘师门里出来的,掌握了很多奇绝的技艺,其中面具便是其中一种。

世人只知道工字队擅长手工,却不知道他们连这个也会,唐家的信息流当然非常人可比,不仅知道工字队会做面具,而且知道这种面具并不是人皮的,是猪皮,人脸五官的制作会根据每个人面容的骨骼进行定位后制作,一副面具需要很多次修改花费很多时间才能制成,而且燕绥也并不喜欢戴,所以很少有人知道这个。

这张脸仔细看并不能和司空凡一模一样,但是晚间,人多,烛火朦胧,那衣服那身形,只要不站在很近的距离仔细看,是不容易发现的。

当燕绥整整衣冠,再看向她的时候,已经换了司空凡日常对着她的那种有点畏惧有点想逃的眼神,真真惟妙惟肖,哪怕再靠近一点,也看不出来了。

唐慕之一时有些恍惚,定了定神,示意燕绥和自己一起走,燕绥居然退后一步,用司空凡的公鸭嗓子有点惶恐地对她道“唐六小姐先,你先——”

一模一样的声音、口气,甚至措辞,居然还有点结巴。

唐慕之心中不知道是好笑还是好气还是惊讶,只想着这个男人真是不枉自己喜欢,自己真是倒霉喜欢他。

也不多话,转身先走。

燕绥随即跟了上来,垂头在她后一步,一路上遇见几个人,大家看见唐慕之下意识便避让,再看见她身后的小丈夫便忍不住笑,让得更勤。

转过几个弯,唐慕之原本要从甲板上公然上舷梯,她觉得燕绥反正装得很像,就坦然从人群中过去反而不惹人怀疑。

但燕绥拒绝了,他表示人多他会嫌烦,要求她从侧边一道隐蔽的舷梯走。

唐慕之向来无法拒绝他的要求,只好走侧边人少的舷梯,经过又是一截朝外的栏杆。

隐约似乎有人在说话。

唐慕之没有在意,继续前行。

燕绥走着走着,忽然对船头顶上看了一眼,想了想,笑了笑。

唐慕之走快一步,一回头看见那两个说话的人,下意识一顿,随即伸手,猛地对燕绥一推。

……

德高望重穿着一身唐家高等护卫的衣裳,端着一碗馄饨,行走在比较安静的最顶层走廊上。

按照龙船寿司的提示,前方那一块,应该就是整座船的中心。

那里一般都会有整座船的核心人物,掌握着整条船的行进,尤其在夜间,他的牵星术是决定船舵方向不走偏,避免撞礁的重要技能。

德高望重端着碗,敲响了那门,里头立即有人警惕地问“谁?”

“给您送夜宵。”

又停了停,门拉开了,德高望重对里头一看,头皮便炸了。

娘的。

怎么这么多人。

屋子里最起码站了十几个人,正中间一个老者背对着他,正抓着一个罗盘专心地对着航海图。

“东西放下,出去吧。”

德高望重不甘地撇撇嘴,手上却并没有犹豫,慢慢地放下馄饨,看一眼外头黑云啸聚雾气渐起的海。

……

黑云啸聚的海上,停在岛屿另一面的黑甲船,慢慢地动了。

在雾气的掩护下,那船如幽灵一般转过半个岛,一直到快要和唐家楼船呈直线的位置,才停住了。

季怀庆穿好一身软甲,再罩上外袍,一副出客的打扮,他正面对着船舵,看着前方,对身边下人道“大少呢?怎么还没到?”

话音未落,季怀远悄没声息地走了进来。

季怀庆看见他吗,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哥,在舱里捂了这几日,也该出来透透气了。”上下扫他一眼,忽然又皱眉道,“大哥,说好要去喝喜酒,你怎么还穿着铁甲?”

季怀远低头看看自己铁甲,呵呵一笑,道“铁甲吗?哦,这样比较不容易死。”

他声音不高,季怀庆没听清,皱起眉走近一步,道“什么?”

……

底舱里很黑暗,又不敢随便点灯,好在有了周沅芷的提醒,闻近檀和君莫晓很快找到了最好的一艘备用船。

赶紧将老太太扶进去,闻近檀给老太太穿水靠,君莫晓则寻找着可以将备用救生船推出去的通道。

人影一闪,在外把守通道的易人离进来了,他倒是熟门熟路,很快地找到了机关,帮两人将船推入了通道,一边道“你们小心了,我不能跟你们出去。等会船一旦出了通道进入大海,里头机关必须要有人立即关上,否则我担心可能会触动连发的机关设计。你们一出大船,就伏低身体赶紧划,先划到岛上,然后随便找条船开了就走!”

两人都应了,那小船被一块长板慢慢地递到水面上,易人离眼看那小船已经滑出了船体,便收回长板,关上那块活动舱板。

舱板在他面前缓缓关起,透过越来越小的缝隙他看见船已经慢慢摇开。

易人离放下心,正想着回到船上去照看文臻,忽然瞪大眼睛。

一道乌光,大抵是从船头射下,忽然出现在视野里,直直射向小船上那三人!

……

喜堂里,文臻盯着那侍女袖子,但隔得远,也没看得清楚,随即人便鱼贯而入。

忽然她有些感应,偏头一瞧,商醉蝉不知何时冒出来了,在下面一层甲板上,正杀鸡抹脖子地似乎想要和她说什么,但随即就被涌上的人群给吓得掉头就跑。

人人追逐的香饽饽忽然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鼠,希望商大家能够很快适应这样的落差并且不后悔。

侍女们莺声呖呖和她恭喜,然后又说吉时到了,请新嫁娘前往喜堂。

她便起身,有两个侍女前来扶她,都垂着头,神态恭谨。

文臻笑吟吟的伸出手,却在两人快要碰到她手臂的时候,猛地往后一缩。

这一缩,那两人一怔,其中一人停住手,另一人却反应极快,手臂一伸,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腕。

手腕上一截青筋微微凸出,宛如一颗青玉首饰。

文臻大叫一声“杀手!”同时指尖一翻,手上已经多了两根气针!

她脸色苍白,气针如电,直扎那人肘弯。

与此同时猛地后退。

但那人动作竟然比她想象中更快。

手腕一振,衣袖垂落,软软的衣裳忽然成了硬硬的铁板,乌针撞在上面铿然火花一溅,随即齐齐断裂!

而那人的张开的手掌间已经露出一截银亮的软剑剑尖,寒光一线便到了她咽喉!

文臻却在倒退的同时已经双臂成拥抱之姿,交剪护住面门咽喉和前心,这一剑到了她手肘一摆,似有黏力,竟然将那剑黏得向一边一歪,但终究真力悬殊太大,无法将那剑直接引开,剑身擦颈侧而过,一溜殷红的血珠溅开。

随即她被那真力带飞而起,轰隆一声撞上那隔间板壁,整个四层都似乎晃了晃。满堂摇红的烛影乱颤。

撞上板壁的时候她一抬头,眼前一个掌影越放越大,旋转着当头落下来。

“要死了!”

一声心底的大喊还没喊完,便感觉一阵旋风起,满室的人都惊叫着乱摔出去,隐约砰一声震响,那手掌忽然不见了,随即一团红影从自己头顶飞了出去,将本来就被撞得出现裂缝的板壁给哗啦一声撞出一个大洞,那红影从那洞里飞了出去,文臻本来是靠着那板壁的,这下也不能控制地往后便倒。

那板壁紧靠着上楼的舷梯,眼看她便要成为第一个滚成葫芦的新娘子,忽然一只手拉住了她。

文臻半身仰在洞外,倒挂着看见那红影哗啦一声,又撞破另一边的舷窗,直直落了下去。

片刻之后噗通一声巨响,有人大喊“有人跳海啦!”

隐约在船的另一边似乎也有人在喊,“有人掉下海啦——”

文臻此时也来不及辨别,身体已经被拉了起来,她一抬头,正对着唐羡之的眸子,那眼神令她一怔。

素日里这是仙子,再接地气,也不染微尘不见烟火,一双眸子煦煦又深深,是一泊空平如镜却又不见底的静水。

此刻那静水却成了脚下的乌海,浪涌波急,翻覆摇动,满满焦灼。

拉住自己的手指也冰凉,指节泛了青,她就着唐羡之的拉力起身,对面唐羡之半跪着,上下打量着她,似乎想要说什么,一张口,却噗地喷出一口血。

文臻一惊。但想来也不奇怪,刚才那位不是寻常刺客,寻常刺客也不能这么毫无声息地混进来,那出手时候的威势,她感觉自己便是有所准备,并且来得及用上自己的所有手段,也很可能在十几招内便没了性命。

唐羡之纵然武功比她高很多,不输于那个刺客,但是他是后冲进来的,又要先弄走那批碍事的侍女,又要一掌将那个刺客打出去,想必也用尽全力,受了内伤。

不过……现在那家伙也未必好受。

文臻摸了摸头顶的发冠。

她浑身上下都有散毒的机关,无论谁想要对她出手,都不可能不留下纪念。刚才被掼到板壁上,大力震动之下,发冠里的毒粉已经散了开来,沾染在板壁上,那人穿板壁而过必然有小伤口,多少要被毒粉浸入血液。

然后他落水,那毒粉确实会被水冲走不少,很难置他于死地。但遇见海水会腐蚀伤口,久久难愈,散发的臭味会令海中生物追逐而至,带来麻烦,而且也很久难散。

这纪念想必很美妙。

愿他在鲨鱼肚子里渡过余生。

……

舷梯上,唐慕之看见那两人,不由一惊。

那两人正在絮絮说话,其中一人道“你见她总是躲这样怎么行,多少拿出点男子气概来。那位可不喜欢你这般畏畏缩缩。”说着话一转头,看见唐慕之也一怔,随即笑道,“说人人到。”

唐慕之转头就要把即将上来的燕绥推下去。

但已经迟了,另一人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走,却被兄长胳膊肘捣了一下,便走了过来,道“六小姐好,你这是需要帮忙吗?”

司空凡。

他一边走一边下意识探头,头一伸,在下一层舷梯上,看见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自己还在仰头对自己笑,道“嘿,我好。”

司空凡张大了嘴,感觉整个天地都魔幻了。

他身后自然是司空昱,见他神情有异,便一边问怎么了一边走了过来。

唐慕之眼底忽然闪过一丝阴狠之色,抬脚就踢!

砰一声响,完全没有防备,还在震惊中的司空凡硬生生被踢得飞起,越过栏杆,向下坠落。

司空昱大惊,急忙扑过去抓,然而终究慢了一步,只差毫厘,错过了司空凡的衣角。

司空凡落下。此地是船最高处,落水便如被铁板拍上,司空凡还算反应快,半空中一团身,试图抓住一边的船舷。

但他不动还好,一动,身体移动,正巧船顶机簧格格一响,两道巨大的乌光射下,一道射向船底,另一道正撞向司空凡,那东西速度惊人,将他身体猛然带落,嚓一下便入了水,连水花都没激起多少。

片刻后水面上洇开一片淡红。

这一下实在意外。唐慕之踢飞司空凡的时候其实也没多想,算着他有武功落水也死不了,司空昱必然要下水救,这样就把兄弟俩可以困住一刻。谁知道这一刻船顶机关竟然被惊动,机簧飞巨箭,其中一支,立刻就把司空凡带入了水底。

这神弩巨箭只装在船顶,笼罩全船范围,只有底舱出现变故,比如备用船被划出之类的意外,才会惊动联动机关,射下巨箭。

唐慕之脸色不大好看,司空昱没看清楚,她却是知道自家船上的机簧巨箭有多可怕的,哪怕擦个边,也要骨断筋折,司空凡在那个位置碰上那箭,绝无幸理。

她心中掠过一个念头——司空家要和唐家崩了!

第二个念头闪过——杀了司空昱,死无对证!

对面,司空昱扑到舷梯前看了一眼,已经看不见司空凡,霍然回首怒道“唐小姐!你太过分了!”

唐慕之面色森然,她心中后悔,嘴上却硬,“一个废物,怎配做我未婚夫?留着也是丢人现眼!”

司空昱咬牙,冷笑一声,又一声,指着她道“好,你好,从今日起,司空家和你势不两立!”说完也不耽搁,脱去外衣,里头一身水靠,便要下船。

但他也没能下船,因为燕绥的手已经轻飘飘落在他头顶,将他拍得晕了过去。

唐慕之立即上前一步,伸掌对司空昱天灵拍下。

燕绥虚虚一拦。

唐慕之脸色一冷,“我是为了你!”

燕绥轻飘飘笑道“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文臻不喜欢你?”

唐慕之一脸我并不想听,但燕绥想说什么管你想不想听。

“文臻也心黑手狠,但是她有底线。”燕绥用看臭虫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当先走开去,“而你,没有。”

“可我适合你!称霸天下要什么良善道德!”唐慕之声音冷硬。

“哦不不,你错了。真正想要称霸天下,仁道其实不可或缺。唐慕之,你善不够线,狠过了头,你给她,提鞋都不配。”

“燕绥你再说下去咱们的交易就完了!”

“可以,请便。”燕绥提提衣襟,轻飘飘自己走了上去,他明明衣服已经合适,却还总是不习惯地向下拉拉。

唐慕之看着他从容自在的背影,忽然感觉到什么,激灵灵打个寒战,愣了一会才追上去,有点不可思议地问“燕绥,刚才你是不是故意要撞上司空兄弟的?!”

燕绥回过头来。

他立在高一步的舷梯上,夜风里长发和衣袍飘散,在淡淡星光下俯脸看着唐慕之,酷肖司空凡的脸虽然幼稚,那双眸子却可蕴宇宙,可葬星海。

唐慕之看见那张和司空凡相似的脸,先是激灵灵打个寒战,随即对上他的眸子,禁不住后退一步。

随即她便听燕绥用那种看似认真实则满满漫然的语调答。

“当然不是呀。”

……

一道乌光,冲着小船上三人而来。

易人离隔着渐渐闭合的舱板看见,大惊失色。

但他已经无法冲出去救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乌光即将抵达闻老太太后心。

那乌光来势凶猛,在夜空中如鸣镝呼啸厉烈,那高度和角度明显非人力可为,应该是机关所为。

此时他才知道,难怪这底舱没有守卫,原来不仅里面有联动机关,上头也有。备用船被输送到水里的时候一定还有个机关,没有被触动就会引发上头的机关飞射巨箭。

易人离焦灼地想要掰开底下舱板出去,但又怕强力掰舱板触动机关给外头的船带来危险,正纠结间轰然一响,眼前一黑,整个舱门已经关上,再也看不见外头动静。

易人离嘿一声,咬咬牙,飞快向外奔,他此时也顾不得遮掩行迹,几步奔出通道,和拐过来的一个人撞个满怀。

那人“哎”一声惊叫,声音清脆,有点耳熟。

易人离拔刀的手半途停住。

低头一看,却是厉笑。

厉笑看见他也愣住了,两人大眼瞪小眼,易人离烦躁起来,将她一推,心想叫起来就杀掉——

厉笑却没叫,也没说话,掸掸衣服,若无其事地走了,走上台阶的时候还回应了不知道谁的呼唤,就好像根本没看见易人离。

易人离怔了一会,继续前奔,忽然停住脚步,仰头。

黑暗里,一道白光,正从他眼前闪过。

……

巨箭袭来,船上三人明显也察觉了,君莫晓猛然直起身拔剑想要挡住,闻近檀则立即扑到闻老太太身上。

君莫晓一直仰着头,她感觉自己看见了两道乌光,但是其中一道似乎被什么给撞上了,但现在她也顾不得这些,那箭速度快到无法形容,只一霎便劲风扑面!

“咔嚓”一声,君莫晓用尽力气飞投出的剑断成两截,落入海水。那巨箭只歪了歪,继续呼啸而来。

闻近檀面无血色,眼眸里倒映那乌黑旋转的沉铁箭头。

忽然一道白光横向而至,风声尖利里狠狠横撞在那箭箭身上。

这一下角度巧妙刁钻,如蛇打七寸,明明白箭细弱,却生生把那巨箭撞得半空一个旋转。

随即夺夺夺夺连响,半空里四箭追电而来,一射头一射尾左右射两翼,生生把那巨箭射得连转三次,贴着海水旋转出一道道扇形的美丽水波,直到抵消了可怕的冲力,最后被君莫晓半截断剑给砸了下来。

那箭只剩一小节,夺地一声钉在船帮上,竟然也能入船半尺!

如果给那箭射实了,闻近檀牺牲自己也护不了闻老太太性命,那箭能穿过她两人,再将船射穿。

君莫晓和闻近檀死里逃生,一身冷汗,黑暗中一仰头,隐约只看见船头顶上有个人站起,向她们扬了扬弓,抛下一个牌子,又指了一个方向,示意她们往那里逃。

君莫晓伸手抄住那牌子,古雅的图腾微带凶厉之气,滴血的荆棘与利剑缠绕,中间一个古体的“林”字。

两人感激地仰头再望。

遥远星光下,那人身形奇高瘦长。

……

再次失望而归的姚县丞,在一楼甲板处,遇见了他那失魂落魄的妻子。

他把她拉到僻静处,询问她此行所得,林氏连连摇头,惊慌得声泪俱下。

“夫君……夫君……我们不要试了好不好……先前,先前我觉得我差点死了……”

姚县丞急忙追问,妻子便将蛊惑唐慕之的事说了,末了颤声道“我觉得她根本就没受到影响,和我以前遇见的情形不一样。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我当时还想再试试,那位易公子忽然对我说,拜堂时辰要到了,怎么还不去凑热闹,我怕被他瞧出来,便赶紧走了。”

姚县丞顿时放心,道“那不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嘛!你怕什么!”

“不是啊,我后来走了之后回想,总觉得不对劲。唐慕之不对劲,易铭也不对劲,唐慕之有杀气,易铭眼神却仿佛在嘲笑我,仿佛我做了一件很蠢的事……我觉得……我觉得大抵只要我迟一点,就会被唐慕之给杀了……”

“嗤。什么杀气,什么嘲笑。你呀,就是胆子小,疑神疑鬼。”姚县丞不上心地拍拍她,出了会神,道,“既然和唐慕之已经有了这份打招呼的交情,后头如果遇上,你便再试一试吧。”

“啊!夫君!”林氏意外地惊呼,“不,我不敢!你不知道唐慕之有多可怕……”

“都是你想出来的可怕。不过一个有点妖异的女人罢了。”姚县丞不在意地笑笑,又放软语调,轻声道,“柔儿,我的好柔儿,我这边一无所获,总不能就这么白来一趟,机会难得,你再试一次吧,能解决了唐慕之,咱们也算为朝廷立功了。啊,就当为了夫君,再试一次,好不好?”

“夫君……”林氏泪盈于睫,很想和丈夫说明白唐慕之的凶狠和可怕,但触及丈夫那殷切期待的眼神,终究说不出口,只得哽咽地点了点头。

“娘子。为夫多谢你了。”姚县丞再次将妻子拥进怀中。

夫妻俩相携着离去,都没注意到,头顶上,一条人影在他们走后倒挂下来。

远处朦胧的灯光射穿这一角黑暗,照亮易人离若有所思的脸。

……

易人离刚刚离开,一条人影便出现在底层通道旁。

这时候正是文臻遇刺,唐羡之不顾一切相救的时候,也是顶层人群最乱的那一刻,这个人不动声色离开了顶层甲板,来到了这里。

他一路步伐轻快,潇洒自如,宛如分花逐叶,行走于自家后花园。

今晚唐家大船的底舱特别热闹,人们像走马灯一样,一批批来了又去。

他直奔底舱,那里还有三条船。他脚不停步地经过两艘船,手一挥,夺夺两声,那两艘船都被利器穿透。

随即他手在墙上一摸,便打开了机关,最后一艘完好的船顺着打开的通道缓缓滑出。

他上船,顺着通道入水。

此时君莫晓闻近檀逃过一劫,刚刚顺着大船的阴影划到另一边。已经看不到这边的动静。

咔嚓一声,船入水,在入水前那一刻,易铭手指一弹,船身某处一震。

随即风平浪静。

君莫晓两人遇见的必杀之箭,在他这里根本就不存在。

星光淡淡,他面具下的半张脸轮廓秀美。

是易铭。

易铭一路划船,垂头看着水面,似乎在寻找什么。

不一会儿,他在某处水波特别涌动的地方停下,手指弹出一簇粉末,那处水波便平静了。

随即哗啦一声,一个人头忽然冒出来。

------题外话------

耐心些哦,群戏,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人物,行动,都必须交代清楚。为了尽快推进,都已经忍痛万更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抢亲(万更)

黑夜大船深水人头,挺恐怖的场景,易铭却像是等候已久,亲切地笑起来,“啊呀,阁下今晚看起来好狼狈。”

水中那人一身红衣,宛然便是先前行刺文臻的那人。他看起来颇有些狼狈,不停地驱逐试图挤到他身边的海中生物。

易铭凝视着他,眼底一丝隐约的憎厌,“看来文臻真是碍了你太多事,以至于你居然亲自来了这里杀她。”

那人并不答。自水中冉冉升起,一脚跨上小船。

他身形并不太高,微微清瘦。在水中还有些狼狈,但是一旦出水,那些流水便顺着他的衣袍汩汩流淌,他随手脱掉那件侍女服,里头是一件水靠,质地非常珍贵,用这乌海的一种特殊海藻做基,以一种会变色的鱼皮制成线,制作出的水靠入水分水,在海底是和海水一样的颜色,在陆地光线下是一种珍珠贝母一般的彩光暗蕴,华丽且实用,和莫云绢送给文臻的那件差相仿佛。

一般人穿水靠总显出一种猥琐怪异感,但他那样从容地站着,暗昧天色下姿态端肃。

易铭仰头看着他,眼神里也不禁闪起星光。

随即他便捂住鼻子——一股臭气很不和谐地从对方身上散发出来,顿时将那高贵风神熄灭了大半。

易铭摇摇头,为了自己的嗅觉着想,抛出一颗药丸。对方接了,搓下一点来,抛入水中,立即有鱼抢吃了,那人等了一会看没有动静,才把药丸吃下。

易铭嗤笑一声,耸耸肩。

那人吃下药不过片刻,身上的臭气便淡去许多,原本有些腐烂的伤口也在收口,他这才坐下来,对易铭颔首,“多谢。”

他声音低沉,气质中始终有种疏离又矜持的感觉,即使看上去和易铭关系不怎么样,但又承了人家的情,也看不出一点不自在。

他不多话,易铭也不说话,两人好像谁说话谁输一样,比着沉默。易铭翘着脚,嘴里叼一颗不知从哪捞来的小小珊瑚,看着海面,听着上头的丝竹之声。

好一会儿,还是那男子不得不开口,道“劳驾,把我送到岛西面。”

易铭晃着脚,“我为什么要送你?”

“那你为什么要来?”

片刻静默后,易铭一笑,坐直身体,“好了。时间紧迫,就不要赌气了。我来,是和您谈桩交易的。”

他姿态瞬间转为庄重,也换了敬语。那人却淡淡道“我不和人这样谈交易。”

“阁下是不敢和我谈交易吧?”易铭一笑,“毕竟之前我们西川易还是你的欺负对象呢。怎么样?长川易不堪一用吧?”

那人默然。

“唐家也不怎么可靠呢。”易铭闲不住的手撩着水面,指尖所及之地,鱼一片片翻白肚皮,“那么久的盟友,就为了个女人,说崩了就崩了。”

那人笑一笑,“听起来易小公子似乎有些不以为然?也是,人遇上比自己强的人,总难免有些不服气的。”

“比我强?”易铭指着自己鼻子,瞪大眼睛,好像听见了什么笑话,随即便笑了起来,“好好,比我强。那么我们要不要围绕这位强大的女人,谈谈怎么铲除她?”

“我记得她对你西川易家有恩情。”男子淡淡答。

“已经还了。”易铭理直气壮。

“我有点看不懂小公子。”男子道,“是朋友的想着对付;是敌人的想着拉拢。这就是易家下一代继承人的风格吗?”

“这世上哪有永恒的朋友和敌人?所谓的敌与友都不过是一段路途。文臻不可能永远是西川易的朋友。而易家和阁下,最终目的却是一样的。”易铭笑,“长川易有家族诅咒,行事太过邪肆,注定年命不永,不堪为友。唐羡之却太过深沉,心思难测,和他合作,很可能最后万劫不复,我相信阁下心中一定也有过这样的担忧。而我,”他笑看对方,“今日来到这乌海之上,看似和唐家交联。实际上,我一直等的是阁下啊。”

“我又要如何信你?”男子冷声道。

易铭含笑,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了过去,道“我来之前,家族就此事已经有过商讨。我们想要的,能够给阁下的,都在这里了。”

男子低头看完,手指一弹,信笺化为碎片,落入海中,再被鱼儿抢走。

“真有诚意。等你能安全上岸,再说吧。”

易铭也不生气,唇角一勾,正要说什么,忽然上头微响,有人低喝“谁!”

两人呆的位置,其实十分隐蔽,在大船的阴影里,被上头垂挂的巨大铁锚遮挡,从船上是看不到的,但明显此刻已经被人发现。

两人反应都极快,那男子当即要站起,易铭则伸手去按将船收回的机关,但已经慢了一步,黑影一闪,一人已经落向船上。

半空中那人身形健瘦,脸色如雪,侧脸如崖石峻刻,整个人气质凛冽。

林飞白。

他素来行事讲究光明,所以明明可以无声落下,却还是要喊那一声。

但他喊的时候很迟,基本上人已经到了船上才有声音。

但已经给了人应变的机会,他刚刚落下,易铭便扑了过来。

林飞白下意识伸掌拍出,一手已经抓向了那男子。

世人都知,易家的那位小公子,从小多病,受先天体质的限制,武功练得平平,强在智慧和奇门机关之术。

而那刺客则已经受了伤,暂时还不能动手。

林飞白已经抓住了他的肩头,并确定这一掌足够将易铭推开。

易铭忽然身子一扳,原本侧面对着林飞白,变成了正面,然后他胸一挺,一只手飞快地做了个抽的动作。

林飞白的手,忽然触及了某处软而弹的物事……

他呆了呆,脑中忽然一空。

那东西……

随即他火烧一般缩手,只这么一怔间,那男子已经肩头一晃甩开他的钳制,无声滑入了水中。

他那水靠无比灵活,轻轻一动已经滑出丈远。

林飞白毫不犹豫要追,易铭忽然格格一笑,扑到他的怀中。

他的长发不知何时已经散开,月光下仰起的一张脸近乎娇艳。

林飞白又是一怔,再次火烫一般将他甩开。

又一次耽搁下,再回头,那刺客早就没了影子。

林飞白怔了一会,缓缓转身,注视着易铭。

易铭勾起嘴角,邪邪对他一笑,若无其事坐下来,整理衣襟,又慢条斯理梳头。

他这么坦然,林飞白倒觉得这样盯着人家梳妆很是暧昧,不得不转开目光。

转开目光后心中乱糟糟的,有很多疑问想问,却又觉得不好问,忽然听得身后微响,霍然回首,却见那家伙已经不见了。

也不知道他怎么走的。

林飞白皱皱眉,心想传说中易铭潇洒任性,却原来是这个样子。

他无意中一低头,却看见船帮上似乎有些异样,蹲下来看,却是草草一行字。

“便纵孤家寡人,不抵天意无情。为国抛头颅者必将被斩头颅,为皇驰骋沙场者必将死于沙场。”

林飞白看着这一行字,忽然就痴了。

忽然便想到了父亲,将自己活成了东堂传说,活成了皇朝干城,活成了孤家寡人。一杆长枪横关门,护皇朝百姓平安喜乐,知道那段旧事的人都为他扼腕,一生所爱拱手他人,还要为情敌守这天下,甘心否?

可他怕这样的问答,恨不得对这天下大喊,林家永无二心,不需他人别有用心代打抱不平。

他只望待将军老去,长枪收回,能依旧安然矗立于这天地孤城间。

父亲不能见娘娘,他便愿在京为质,代父亲守护他在意的人。

为这东堂,为这天下,林家选择做孤臣。

不开枝散叶,不结党营私,甚至父子母子相爱的人们也不相见。

山一行,险些丢了性命,他便知道,那股强大的力量,不允许任何的尝试和挣扎,不愿看见林家父子俱在边关。

那便认命,不是不敢奋起,而是怕奋起的刀尖,划伤无辜的他人。

此刻这短短一句话,击中他心底最深的恐惧,为将者不怕白头,怕的只是鸟尽弓藏。

他久久立着,只觉这月的寒光雾的湿冷渐渐灌满身体。

然后他抬起头,看见前方,弥漫的雾气里,黑甲的战船如幽灵般隐约出现。

……

时间回到德高望重给总舵掌船人送夜宵的那一刻。

他端坐夜宵,被人命令立即放下退出去。

他只是稍稍犹豫,便有人怀疑的目光扫了过来。

德高望重眼光在屋内一扫,看到了某样东西,立即放下夜宵,恭谨地低头退出。还不忘记给人家带上门。

屋子里的人便放了心,那掌舵的人放下罗盘,拿起夜宵,便有人上来拦住他,用银针试验了无毒,才点头示意他可以吃了。

那掌舵人刚要吃,忽然门外一声巨响,砰一声,似乎什么东西轰然倒下。

屋里的人一呆,掌舵的人手一抖,半碗热汤都泼在手上。

但人们已经顾不上他,有人大叫“隔壁的门好像被踢坏了!”

有人冲出去,也有人叫,“不要冲动!隔壁不能随便进去!那是鹰弩的总控室,里头碰到一根线都会要人命,不要紧张乱了方寸,让人调虎离山!”

“是啊是啊我们只要守在门口等那个家伙的尸体碎片被扔出来就行啦!”

“但总控室也不能随便让人碰啊,万一激发机关呢——去人速速禀告公子,请示是否关掉总控的机关!”

“来不及了,公子应该在拜堂!现在哪里能回应我们。而且只要有人进去就一定会触及那些线,触及线就一定会引发机关,今天贵客太多,万一无意中伤了杀了谁,咱们一百条命都不够赔!”

“但万一关了,忽然有敌来侵,咱们这个鹰弩启动需要时辰,到时候来不及,一样一百条命都不够赔!”

“怎么办!怎么办!”

……

季家兄弟的黑甲船停在唐家楼船的五里距离外。

这种大船,从启动到运行就需要两里的缓冲期,五里不过转眼便到。却又是个安全距离,再强大的弓弩,都无法射及。

甲板上,已经整整齐齐站了数百穿好了水靠和软甲,备好了武器的士兵。

季怀庆没听清季怀远在说什么,正要走近他询问,忽然有将官进来报“将军。前方水鬼截获一艘从唐家划出的小船,船上有三个女子,看样子是从唐家逃出来的。刘将军请将军如果发现,也予放行。”

“三个女子,什么人?”季怀庆转身,浓眉皱起,“老刘越来越放肆了,仗着是天京过来的人,就想对我指手画脚?”

他越想越不对劲,“这时候从船上逃出来的人,八成和那个贱人有关,来人——”

部下急忙道“将军,刘将军说对方拿着林家的令牌。”

“林擎?”季怀庆怔了怔,脸色有点难看。

东堂神将的称号不是白来的,林擎在名义上有节制天下兵马的权力。当然现在这个权力分在三个人手里,陛下的明旨、姚太尉和林擎一人一半的虎符,三样加起来才可以调动天下兵马。但在名分上,林帅是东堂所有将士的上级,他的令牌,所有将士见者让路是必须的。

季怀庆沉默了一会儿,脸色渐渐铁青。

今天的任务有两桩,一在明,一在暗。季家受到邀请,在明,公然以铁甲战船面貌出现,反正季家一向是这种风格。他属于大皇子麾下水师,船上安排了五百精兵。

另有一支是天京水师,直接由京中指挥,悄然顺水南渡,追着唐家大船而来。这是一批号称“水鬼”的东堂新兴军队,早期由宜王殿下自天机府筛选了一批人,再加上各军中选拔的体质强壮会水的士兵,亲自组建操练,后移交姚太尉亲自管理,这些人由一位姓刘的将领率领,主要潜伏在水下,伺机暗杀。

两支军队都是同样的任务——解决掉大船上所有的门阀子弟!

当然,姚县丞不能算,林飞白,则大家心照不宣。厉家厉笑是女子,厉家也素来忠君,自然也不能算,除此之外,都在必杀名单上。

本来这种命令没有什么好质疑的,尽力去做罢了。但是忽然文臻引了无数百姓去船上,唐家居然也敞开了大船允许一部分百姓上船,那这事就显得麻烦了。

对于季怀庆来说,这事不麻烦,他是门阀子弟,巴不得所有竞争对手都死,这回的公差出得心甘情愿。百姓上船又怎么了?都是些低等贱民,难道还要为了这种草芥一样的玩意,失去将其余门阀大伤元气的机会?

但天京来的刘将军不同意,毕竟周边百姓船不少,上船的也不少,一旦打起来难免死伤,到时候御史弹劾,百官问责,他虽是个左将军,在高官如云的天京却不算什么,到哪里招架得起。

为这个,两人已经吵了好几架,季怀庆对文臻越发恼火,而刘将军也在咄咄逼人的季怀庆威胁下,干脆下了季家大船,在自己船上指挥水鬼。

事情不顺心,季怀庆本就储了一肚子火,众人看他脸色铁青,都凛然不敢言语,半晌,却见季怀庆忽然龇牙一笑,阴恻恻道,“既然是林帅护着的人,咱们怎么可以不理不睬?等会将有乱子,在海上漂流着误伤了怎么办?来人,去把人接上船。”

众人心领神会,答应一声,便要去办。

季怀庆满意地啜啜牙花子,正准备回头招呼季怀远,忽见季怀远大步上前来。

……

总舵和控制房门口,一大群人围着吵吵,好半晌才得出一个合理的方案,一边去向公子禀报,一边将部分最要紧的杀伤力最大的机关调到半停止状态。

这种半停止状态,比较方便开关,比完全停止状态重新启动要节省一半时间,可以说只要不是遇上冰山或者遭受很快很猛烈的撞击,都来得及处理。

唐家这些属下议定了这个对策,觉得算是妥当。都舒了一口气,心想公子现在可能在拜堂?就算公子一时无法处理,这样安排也问题不大。

然后众人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面面相觑一阵,有人惊叫,“里头为什么一直没有惨叫或者机关触动声音?”

屋子内。

德高望重的身形变成了一条泥鳅,细滑柔软,可以做出各种奇特的动作和姿势。

他有时候腿高举过头,拉出一条竖的一字马,避开两条窄窄的并行的细线。

有时候岔开双腿,叉到近乎劈叉。就以那样的姿势,走过一段交叉的线。

有时候忽然身体横着一张纸一样,蹭地飞过一段拦腰的线。

有时候又扁扁的趴下,散开发髻,扁扁地游过一排只到小腿十分密集无法跨过去的细线。

有时候他像在跳舞,有时候他像在打拳。有时候他像个多动症,有时候他还需要入定——一条线会打横无声无息地推过来,如果他继续前行,就会被拦胸截到。

他就这么姿势扭曲地向里走,虽然累得额头有细汗,神情却颇轻松。

不能不轻松——如果有谁三天两头被扔进宜王府那比这个还庞大三倍的机关总控房内锻炼身法,也会非常轻松的。

不轻松的话,在宜王府那间黑屋子里早就死了吧?

这间好歹因为和隔壁连通着一道水晶墙,以便观察机关情况,因此还透光呢。

外头还在吵着,他已经越过了这屋子里头牵丝绊藤的无数细线,到达了那处透明的水晶窗前。

隔壁总舵屋子里,只剩了那罗盘手一个人,此刻他的碗丢在地下,汤水泼了满手,手在不住发抖,人也在发抖,但张嘴想叫,却叫不出来。

德高望重隔窗户看见,满意地笑了。

文姑娘的毒,也是挺好用的。

和殿下真配。

然后他一拳打碎水晶窗户,跳入隔壁,两步到了门边,在那些人发现之前,咔哒一声,锁死了总舵的门。

外头惊叫声起,他对着里头那个惊恐的掌舵人,龇牙一笑。

“你好。打扰了,殿下派我来砸船。”

……

喜堂里一片喧闹。

眨眼之间,新娘和新郎齐齐受伤。

唐羡之一口血喷在文臻前襟,幸亏嫁衣是红色的,倒也看不太明显。

文臻扶住他,一时心中乱糟糟的,有点茫然,有点意外,有点歉意,感觉唐羡之握住自己的手指冰凉,忍不住便问“你怎样了?”

唐羡之同时却也在问“你怎样了?”

两人异口同声,旁边赶上来的人听着,虽然现在一团乱,也忍不住微微笑,若不是碍于身份和情势,大概便要打趣了。

文臻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她外表看起来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体内却因为那震动,感觉又有一根针将碎而未碎。

她至今已经炼化了三根针,其中两根是在方仁和拔苗助长的情形下碎了之后炼化的,如今又有一根到了临界,此时却没有机会去试图炼化。

唐羡之按住她的腕脉,文臻只觉一股热流汩汩而入,立即试图缩回手,“别,你受伤更重,等会还……”

话说到一半停住,等会还,等会还什么?等会还要面对自己或者燕绥捣乱吗?

实在有点吃里扒外的感觉了。

文臻有点抵受不住道德的谴责,十分坚决地退开,那边有人上来帮她整理衣裳,好在都是深色衣裳,材质讲究,两人稍微整理一下都已经看不出痕迹。

唐家的下属行动力很强,一部分人下楼拦住试图张望的宾客,一部分人安抚在堂中受到惊吓的宾客,还有一部分人则快速扛来工具,几乎眨眼之间就修好了板壁和楼梯,收拾补充好了弄乱弄坏的物品,几位管事妙语连珠,很快便令大家笑语连连,气氛重新恢复了喜庆和热烈。

文臻听见有人低声提醒唐羡之,“吉时要到了。”

文臻看一眼空空的长辈上座。

闻老太太在不在,这堂都一定会拜的。

红绸扎就的彩球送了上来,唐羡之牵了一边,文臻羞答答地牵了另一边。手指顺手摸了摸彩球。

隔间的门开启,喜乐奏起,宾客咸至,新人缓缓而来,迎着一张张不知道内里乾坤面上都笑容柔和的脸。

每张脸都洋溢着喜庆的笑,伴随着滔滔不绝的吉祥话儿。

……

有人缓缓上了唐家楼船第一层的舷梯。

……

黑甲战船上季怀庆刚刚回头,就看见季怀远电射而来,一把将他从舵边撞开。他跌落在地,大怒刚想呼喊护卫,一转头却看见棚顶上落下几条黑影,而自己的护卫早已一个不见。

……

德高望重一拳打晕那个掌舵的高手,对着指南针确定方向,用配备的瞭望筒对着黑沉沉的海面望着,等着那边的信号。

……

甲板上的普通贺客都抬起头,冲着红灯高悬的高楼处作揖,为这别开生面的海上婚礼作贺。

银红的袍角拂过深红的扶梯,黑色的锦靴踩着厚厚的红毯不疾不徐。

……

在几名不速之客的围攻下,季怀庆三五下就被季怀远如钢爪般的手勒在了脖子上,季怀远的指骨因为用力过度在格格作响,季怀庆的喉骨也发出同样瘆人的响声,他惊恐地瞪着季怀远,发现自己那个平时唯唯诺诺的大哥,此刻眼珠发红青筋毕现,杀意与憎恨如刀锋。

直到有人说了一句,“行了。正事要紧。”季怀远才咬咬牙,稍稍松了手指,低声喝道“下令舵手和水手升甲,全速前进!”

“你疯了——”季怀庆瞪大眼睛,全力挣扎着嘶喊,“为什么要升甲!船头升甲那是玉石俱焚的招数!我们和唐家楼船只隔五里!全速的话万一他们慢一点就会撞上!”

季怀远忽然古怪的一笑,季怀庆看见那样的笑容,忽然浑身汗毛一炸,被不祥的预感惊得连血都冷了。

然后他听见季怀远道“对啊。不如此,又怎么能让我亲爱的弟弟,舍身取义,与敌同沉呢?”

……

人群喧闹至最的时候,忽然鞭炮齐响,向深黑夜空甩出无数红色星花,随即烟花如玉树蹿上云霄,曳出七彩流丝漫长过天域,再坠落星华如雨。

那双黑色的靴子,不急不慢上了第二层舷梯。

高楼上一声“同喜。愿新人百年好合。”锦垫上纷落红色纸屑,伴随喜钱红包漫天洒,无数人欢笑争抢,同享这喜悦与荣光。

银红的袍角转过第三层的楼梯,踏过刚刚修补好的楼梯,吱嘎声响被万众欢呼声所淹没。

从他的角度已经可以看见喜堂。

喜堂前,龙凤飞舞,喜字高悬,红烛光照,新人俪影成双。

……

黑色的巨帆齐齐张开,鼓足了风,像夜色里猛兽悄然张开翅膀。

黑色的大海倒映今晚月色蒙昧的暗光,长长的,惨白色,像一条线拖拽着旁边的海岛。

海岛边停下一艘小船,爬上岸三条人影,两个纤细影子搀扶着中间一个影子,骇然回头看着那海水层层波动,黑色的巨翼无声而迅速地切过天际那一轮苍月。

那流线型的黑甲战船,以一种一往无前的霸烈姿态前进,它原本黑色铁甲的船头,已经换了雪亮尖锐的刀锋一样的厚甲,暗夜海上,似一把巨刃,刺向不远处那披红挂彩,喜气洋洋的楼船。

一霎,数里。

海岛上,君莫晓瞪大了眼睛,闻近檀捂住了嘴,闻老太太聆听着海风里不寻常的动静,脸色铁青。

……

砰一声,门被撞开。

怕自己那些转黑的粉围攻,把自己关在舱房里的商醉蝉,忽然大步冲出了他的舱房。

他脸色铁青,脸上还残留着睡眠留下的印子,穿的也是寝衣,光着脚,连鞋都顾不上穿,便冲上了甲板。

他来到甲板,看见的是披红挂绿,歌舞升平,食物和鲜花的香气盈入鼻端,甲板上有专门的歌舞妓和杂耍艺人在献艺,人们载歌载舞,欢笑声,鼓点声,喝彩声如浪不绝。

而海面平静,四面一片漆黑。

他恍惚地站着,不知道眼前的是梦,还是刚才梦里那恐怖巨响呼号惨叫是真。

可是,是真又怎样呢?这些人们,轻薄肤浅,因为他一幅画爱他,打扰他,疯狂追逐他,侵犯他的生活和一切,再在将他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之后,因为别人的一幅画弃他而去,还要践踏他,伤害他,再次侵犯他的生活与一切。

那么廉价的爱与恨,最后都要他来承受。

他已经被索取得满身伤痕一路风霜,又凭什么要为这些浅薄的人们再次付出?

凭什么?

他游魂般地向上走,经过几个女子身边时,有人认出了他,微微诧异向他看着。

他有点紧张,做好了挨打并抱头鼠窜的准备。

那女子却对他笑了,轻声道“商大家,胜败乃兵家常事,偶尔输一次没有关系。总之,欢欢喜喜最重要呢。”

说着递了一朵花给他,有点羞赧地笑道“我还是喜欢你的画更多一点。”

旁边有个少年凑过头,也大声道“我也是!那些人输了钱,发了疯,你不要理他们!”

这一对少男少女笑着,和他打个招呼,便匆匆挤入了人群。

留下商醉蝉拿着那朵花,在人群中发怔。

站了好一会,他忽然惊醒,大喊“别闹了!别闹了!船马上要出事了!快点抓紧你们身边能抓住的任何东西!”

然而人群纷扰,笑闹声翻覆,哪里听得见他的大喊。

商醉蝉又怔了怔,随即猛地跳上舷梯,挥舞着袖子大喊“蠢货们!还在玩啊!输掉的钱玩回来了吗!”

他跳到高处,便被很多人发现,再来这一句,简直是伤口上撒盐,顿时很多人哇呀一声,新仇旧恨,扑上来就打。

商醉蝉短短时间内就迅速适应了落差,练就了快速反应,熟练地双臂捂住头,拔腿就往楼上跑。

有些人就算了,很多人便跟着往上冲。

……

楼船顶上,守卫例行举起了瞭望筒。

然后忽然就看见刚才还黑沉沉一片平静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点高速移动的东西。

他瞪大了眼,再然后,瞭望筒忽然坠落,砸到了他的脚趾。

一条人影忽然从头顶翻落,却是一个个子奇高的男子,一脚将他踢起,“季家的船撞过来了!还不快去禀报!”

守卫这才惊醒,飞快地连滚带爬地向下奔。一边奔一边狂喊,喊声却被底下欢声歌舞的人群给淹没。

人影一闪,林飞白从底层甲板翻上来,却被甲板上的人群堵住道路,人们举着美酒,拿着美食,满嘴油光,满眼醉意,笑嘻嘻的从各个方向涌来,不住拉拽着他,要和他一起喝喜酒,他走不过几步,已经被最起码三个醉汉拉住,要和他“喝个交杯儿。”

林飞白一脚将那些醉汉踢开,踩着众人的脑袋,直奔喜堂。

……

季家船上,下层的水手接到上方“不顾一切前进!”的命令,都脸色惶然,有人在惊叫,“不,那会撞上的!”

“嚓。”一声锐响,那个尖叫的男子翻身仰倒落入大海,带起一蓬鲜红的水花。

惊叫和惶然之声猛然一停,换了恐惧的屏息。

甲板上有男子的声音冷冷传来,“再重复一次命令,最后一次,向前!目标唐家楼船的船身正中!有懈怠者立即就地格杀!懈怠者立即就地格杀!”

还有人在大呼,“舵已经转了,不向前划就会擦岸,一样会沉船!你们在船尾,撞上去还有机会逃生!现在不划现在就会死!不要自误!”

水手们渐渐安静下来,都咬牙低头,不再看前方。

划!

深海如渊,黑甲船似执刀的幽灵,一霎数里。

直冲楼船!

“咻!”

一线笔直灿亮的烟花,在夜幕上不祥地绽开。

……

楼船尾舵舱里,一直盯着那边动静,并转舵让船身不易让人察觉地慢慢转横的德高望重露出喜色,抓紧船舵,狠狠一扳。

整个楼船都因这强力扭转微微一荡,随即,船慢慢横了过来,由原先侧对季家战船,稍稍一让便有机会擦身而过的位置,转为整个船身中部横对季家利刃。

像一只慵懒的大猫,对着逼近的利刃展开肚皮。

……

与此同时更多人已经察觉,从楼船的各个方位向各处狂奔——奔向甲板,奔向喜堂,奔向尾舵,奔向机关总控室。

“快去禀报公子!快!”

“所有人散开!散开!抓住手边能抓住的一切东西!”

“船在打横!船在打横!为什么会这样!尾舵在干什么!去查看尾舵!”

“尾舵舱门为何不开!你们为什么在外面!掌舵人呢!”

“前舵开启!通知前舵开启!”

“机关总控打开!拍杆!撞角!炮筒!鹰弩全翼打开!两舷罟网打开!护甲推进!犁头镖准备!撩钩准备!勾镰准备!”

各种大喊发生在船上的各个角落。唐家属下的训练有素,在这无比紧张慌乱的时刻便显现出来,被人群堵住,立即就有轧轧声响,无数带着滑轮的缆绳出现在楼船半空,这些报讯和指挥者只需要抓住合适的滑轮便能迅速到达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他们在滑轮上滑过的姿态轻盈又迅速,以至于甲板上的客人们以为这是婚宴的杂技表演而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第一个通过滑轮直接从桅杆滑到三层的男子,刚刚站定要说话,忽然站在三楼楼梯口的男子,淡淡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是一张稚嫩的眼熟的脸,眼神却如初冬遥远的寒山上那一层历春不化的雪。

那唐家护卫一惊,随即认出是谁,正心中一喜想要劳驾让路,那男子忽然一抬手。

然后缆绳就断了。

他连着滑轮一起坠下。

坠下的瞬间,他看见喜堂里,一声高喊“拜天地。”

看见前方,黑甲战船白亮的船头刃尖已经到了船前。

听见楼船发出一声不祥的轧轧巨响。

心里发出一声大喊“来了!”

……

林飞白往舷梯上奔,眼看要到喜堂。船身忽然一震,与此同时他听见一声女子惊呼。

头一抬,却是二层甲板侧边走廊上一个原本大概站那儿看景的女子,因为这一颤,站立不稳,眼看便要落入海中。

她旁边有个女子,惊声尖叫周姐姐!却不知道去伸手拉她。

他不得不上前,伸手一抄,将人抄住。

那女子死里逃生,愕然睁大眼睛,看见迎面一张英挺峻刻的脸,不禁一怔。

林飞白把人放好,转身就走,连那女子的道谢都没理会。

但他走了没两步,便停住脚步。

与此同时,莫云绢再次发出一声惊怖欲绝的尖叫。

这声尖叫,淹没在底下无数发现情况不对而发出的狂喊中。

林飞白的瞳孔,在近乎无限地放大。

深黑瞳孔里,一艘扬满黑色风帆的巨船穿透这夜微起的雾气,挺着雪亮锋利的船头,携着满身恶狠狠的杀气,向着唐家楼船,狂飙撞来。

……

喜堂里一片喜庆喧闹,掩住了下方各种惊惶和嘈杂。

但船在打横,大家都感觉得到。

文臻心中发紧,心想发生什么了?终于来了吗?她的心思已经不在这喜堂之上,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

然而她忽然听见唐羡之的声音,“阿臻,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希望你站在这里。”

她抬头,牵着彩球站在她身边的唐羡之,依旧一脸平静地看着她。

他眼神里似有很多言语,可她无心去读。

她没动,因为也动不了,唐羡之宽大袖子下,她的手腕被那一截红绸看似轻柔实则紧紧地缠住。

船在动荡,隐约能听见底下的欢呼转成了惊呼。

喜堂里的人也出现了骚动,有人奔了下去,但更多的人奔了上来。

文臻隐约听见林飞白的大吼,“抓住!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

忽然她感应到什么,下意识回首。

满堂纷乱里,有一人静静上前,那人看上去是司空凡,年轻稚嫩,但只要接触到那双眼睛,所有人便会忘记一切。

她怔住,似乎也要忘记一切。

红烛噼啪一响。

底下惊呼声忽然如潮水爆涌。

司仪的声音拉长得近乎颤音,“一拜天地——”

那人轻轻巧巧走上前来。

耳边唐羡之似乎不出所料地轻笑一声,低低道“别怕。”

“轰——”

------题外话------

嗯,这一章群戏尤其复杂,里头用了很多种写法,涉及到各种各样的人性。

然后终于抢亲了。

写这种章节我也累得很,而且很可能吃力不讨好吧,弄个吃饭喝酒唱歌跳舞,水上几千字,又舒服,又讨巧。

但是一本书不能只有那些东西,山河好歹是要走上荧屏的书。

所以哪怕不讨好呢,我也摊开手——伐开心,要票票。

第一百一十四章

文臻的腰才弯下来一半,就听见一声巨响,宛如雷霆打在耳畔,震得脑浆都似在动荡,一阵嗡嗡嗡里,便感觉到脚下动荡,咔嚓一声裂响,简直像天地都被劈裂了。

然后便是几乎可以冲上天的尖叫。

红烛倾倒,桌子断裂,屏风哗啦啦一片一片地倒,露出喜堂后面对着的一排舷窗,然后她就看见乌黑的大船已经黑天一样撞到眼前,整个视野都被那雪亮的刀刃一样的船头填满。

天啊。

燕绥那个疯子!

知道他要阻止拜堂,但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以这样的方式阻止拜堂!

他竟然用战船撞断了唐家的大船!

凡人真的摸不着神经病的脑回路吗!

文臻觉得自己也要疯了,船断了,船上那上百百姓宾客怎么办?这些人是她邀请来的,如果就这样葬身大海,她以后要怎么面对这些人的亲人!

她下意识的大喊还没有出口,便觉得体内似乎也崩地一声巨震。

那一根因为被刺将碎未碎的针,竟然因为这一刻的巨大撞击,碎了。

真是碎得不是时候!

她咬牙,忍住了一口将要冲喉而出的鲜血。

此时四面摇动,八方惊叫,唯独喜堂里还算安静。唐羡之紧紧扶住她,低头看她的脸色,在这样的时刻里,他竟然能发现文臻的不对劲,满目焦灼。

“阿臻!阿臻!”

一双手忽然伸了过来,将他一拂,一人笑道“蛋糕儿,天摇地动,满堂宾客,正宜拜堂,怎么样,咱们拜一个?”

哪怕就在这海浪啸聚,大喊如潮的时刻,文臻也能清晰的辨认出,是燕绥的声音。

但此刻听出燕绥的声音没能给她带来任何的喜悦,不等唐羡之出手,她先狠狠向后一退。

她手腕上还系着红绸,这一退,固然让开了燕绥,也将唐羡之带到燕绥面前。

唐羡之原本是站立不动,他和文臻之间有银蚕丝捆着,燕绥是分不开的。

但既然人到了面前,他也不客气,手掌一探间已经多了一杆玉笛,笛尖起凄厉之音,直点燕绥手腕。

燕绥滴溜溜一转,已经脱离了他的攻击,但这么一转,便自然离开了两人的范围。

他刚刚退后一步,也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忽然室内横板一阵转动,咔咔连响里,他面前就多了一道墙壁。

东摇西晃里,那些转动之声不绝,板壁在不断重组,叠合,拼凑……喜堂里的人有人留在原地,有人落下,文臻天旋地转间,感觉到底下在渐渐崩裂,虽然那黑甲船头利刃剖竹一般前进,却在抵达喜堂前方之后便无法寸进,但这已经导致楼船三层以下都被剖开,甲板崩裂成两段。

文臻只觉得脚下一震,随即急速下落,但下落过程中唐羡之一把抱住了她,同时紧紧抓住了身边一个突然弹出来的把手。

下落过程中,文臻还是听见那不绝的咔咔之声,似乎有什么机关在一直启动,但她无法睁开眼睛。

下落的时辰很短,于文臻却觉得无比漫长,五脏六腑像被颠过来一般难受,她又喷出一口鲜血,这回换她喷在了唐羡之的衣襟上。

唐羡之没有让,将她抱得更紧,文臻听见他的低喃一遍遍响在耳边,“别怕别怕,信我,阿臻你信我——”

这声音听在耳边轰然只能仰望天空不断旋转盖下的文臻耳中,便像从天外飞至,将她的心和魂都拉回了原地。

她贴着他心口,听着那一声声心跳急而重,听着他一遍遍絮絮呢喃,不知怎的有些心酸,然而此刻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砰然一震,随即一荡,坠落感停止。文臻扛着那种烦恶感,立即睁开眼。

然后她发现,就在这短暂的下落过程中,整个喜堂一直在变化,现在,从断裂的缺口落下来的喜堂,已经成了一个全身也被铁甲包裹的中型战船。

她脚下就是甲板,不知何时风帆已经张开,头顶轧轧连响,船头两侧出现四对黑黝黝的铁管。

这是东堂刚刚出现不多久的大碗口铳,目前最为先进的武器,文臻在闻老太太的探测图里并没有看见这样的装备,没想到竟然藏在了喜堂里。

整个喜堂,就是一条船中船。

唐家楼船最精妙最难以探测出来的真正后手,一直都在她在脚下。

这条船上,除了她和唐羡之,还有不知何时跃入的唐慕之,还有一批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精干人士

这条船上,闻老太太当时察觉有很多夹层,一直怀疑是机关,所以那里文臻都做了空白处理,现在看来,那些夹层不仅藏了武器,藏了可以将整个喜堂重新拆解组装成战舰的机关,还藏了操纵船只可以海战的唐家护卫。

这船虽然体积比那黑甲战船小很多,但是胜在轻捷灵活,迅速一个掉头,驶出那一片断船的范围。

文臻站起身,望着海面。

唐家楼船剩下的部分已经断裂成两半,虽说受力点在船中央,两段甲板上的百姓相对安全,但船慢慢断开,人们战立不住,无数人惊叫着落进海中,更多人在林飞白和商醉蝉提醒下抓住了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有人在断裂的甲板边缘打滑,将要落入海中,另一边他的亲人大声嚎哭,拼命伸手想要抓住他。

哭喊惨叫似乎要将这广袤大海惊醒,涛声渐急。

唐羡之变戏法一般拿出一件大氅,先把她严严实实裹好,又要去把她的脉搏,文臻让开,她现在状况不大好,弄件衣服御寒也罢了,但在这满眼嚎哭飘零的人面前看病什么的,实在没有心思。

唐羡之叹息一声,也没说什么。

船舷边站着士兵,举着勾镰和长勾,文臻隐约听见有些熟悉的叫声,寻声而去,看见商醉蝉紧紧扒着船边,一个唐家兵丁正想将他推走。

她立即道“让他上来!”

原以为自己说话没人听,随即她便转向唐羡之,但那唐家兵丁立即伸出钩子,要将商醉蝉勾上来。

不仅商醉蝉,船舷上扒了好些人——商醉蝉靠着自己趋利避害的本能,引人往喜堂奔,确实有一批人跟着追上来了,但是舷梯毕竟狭窄,能上来的人只有一小部分,船断裂,喜堂重组的时候又掉下来了一批人,现在还能扒在喜堂船边缘的人,也只是寥寥几人而已。

商醉蝉看见钩子急忙伸手,结果他旁边一个汉子看见钩子,猛地将商醉蝉一挤,急迫地伸手,“救我!”

文臻一低头,隐约认出好像是那批专门靠商醉蝉的小道消息过日子的帕帕拉奇之一,商醉蝉输给她之后也是他们骂的最凶。

她抿着嘴,二话不说,一脚将那人踢下了海。

身强力壮的,一时半会死不了。

那兵丁快手快脚将商醉蝉拉了上来。

文臻看了一圈,没看见燕绥,只看见那不断的惨叫和哀嚎,心中怒火越甚,转身对唐羡之道“羡之,求你,救这些人!”

唐羡之静静看着她。

文臻垂眼,她知道自己其实没脸这么求他,唐羡之便是不答应她也天经地义。

一咬牙,她去脱沉重的嫁衣。

她自己去救,救一个是一个!

手被人拉住,唐羡之还是那从容姿态,笑道“我没说不答应。我只是在算,如何能救更多的人。”

他身边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失声道“公子,咱们船载重高,不能……”

唐羡之一个眼神过来,那人立即噤声,只是神情焦急。

文臻如何不能明白他的难处,这船以铁甲防护,又有很多兵丁,还有很多重型武器,不用说也吃水很重,根本不能载太多人。

此刻水面上,好多人抱着碎木和各种器物在漂浮,深秋的海水已是彻骨之寒,万一得了伤寒就麻烦了。

她看见林飞白,带着师兰杰在一半断裂的大船上上下飞掠,不断劈裂大块的船板,把一些老弱妇孺先转移到那些船板上。好在敢坐船跟出海的,多半是壮年,有钱有闲有护卫的人很多,但此刻慌乱之下,并不是所有人都懂得自救。

林飞白遥遥看见她,伸手挥了挥示意无事。

他看见大船撞来的那一刻从底下往上冲,想要去救她,结果还没走到一半,船断了,一个孩子当着他的面掉了下去,他不得不救。

捞到了孩子,又看见被断裂的东西砸伤了腿不能动的老人,他只得又去救老人。

再抬头的时候,看见喜堂半空中闪电重组,竟然变成了战舰,他便知道唐羡之一定会保护好文臻,便也没有试图再冲上那救生船。

文臻还看见司空昱从半截断船中冲出,满脸茫然,愣了一会后,也加入了救人的队伍。

她还看见易铭不知何时施施然一个人撑着小船在一边,他的船上却并没有厉笑。

有几个高手在,除了几个特别倒霉被桅杆砸中的,大部分人都得到救援,被安置在断裂的甲板上,但那船迟早要沉,这些人还是需要转移到安全点的船上。

令人感到万幸的是,黑甲战船没有开火,武器也没展现,除了一开始以悍然姿态撞断了唐家楼船之外,竟然没有下一步动作。

这令文臻有些诧异,随即便明白了,季家的船,既不可能这样玉石俱焚地撞船,也不可能这样撞了船就不出手,这两种行为都是因为她在船上,季家的船,应该已经掌控在燕绥手中。

这一撞,季家的船也难免受损,但后半部分还是好的,也没沉。

唐家的船在用钩子钩上漂浮的百姓,拉上来安置在船上,的人们哭嚎磕头向唐羡之表示感谢,对着船头大大的“唐”字不住跪拜。

船上唐家的将领看人越来越多,脸色很难看,大声和唐羡之道“公子,这船定员已满,不能再救人了!再救咱们自己也会沉了!”

唐羡之闻言一脸为难。

还在海水中飘着的百姓们牙齿格格打战,哭声大作。

已经上船的人群中,好几个人扑过来,跪在文臻和唐羡之的脚下,大声哭求,“公子夫人行行好,行行好,我那口子(我妹妹)还在海里,求你们救救她们!求求你们!”

唐羡之低头看着她们,神色怜悯,又看看没有动静的季家大船,咬咬牙,道“卸双门炮!”

那将领大惊失色,“公子!炮不能卸!本就有些不够,再卸了,万一敌船打过来,咱们都没命!”

“卸了!”

那将领不敢违抗,一脸铁青地传令卸炮,咚咚两声响,船舷两侧两个大管子自动脱落,两门价值万金的大碗口火铳砸进海水,激起丈高的浪花。

四面百姓骇然之后便是感动,在船上的人砰砰磕头,在水里的人大声哭嚎,夹杂着“万家生佛”颂圣之声不绝。

而唐羡之神情平静,毫无居功之态,亲手将跪在面前的人们扶起,让人带进舱里治疗休整。

海风里他衣袂飘飘,面容如仙,神态慈悯,所有人看他的眼神充满感激和尊敬,也像瞧着自蓬莱仙岛降落普度众生的仙。

文臻心中叹了口气。

这本就是唐羡之要的结果吧?

他一向以无为走天下,看似毫无举措,其实步步算尽人心。

他非常了解她和燕绥,知道燕绥一定会搞一把大的,所以别的都故意不去多管,只把所有的布置都留在喜堂。

他布置喜堂,也不为了杀伤谁,就为了关键时刻保护自己,然后出来做这个救世主。

燕绥怎么搞,搞多大,他不管,她文臻弄多少人上船,他也不管。

反正搞大了,倒霉的一定是别人。人越多对他是掣肘对别人也是掣肘,到时候,死了门阀子弟,那是燕绥干的,死了无辜百姓,还是燕绥干的。

而唐家,则是娶新妇还遭受无妄之灾的可怜人,这可怜人在灾难面前还伸出援手。

这一出,唐家可以剪除对手,可以获得民心,可以攻讦燕绥。

唐家楼船很快地沉了下去,林飞白等人来不及弄那许多的浮木,还是有很多人落在海水中,拼命往这艘船上游。

百姓来船不知何时都已经不见了,现在目光所及,只有唐家船和季家船。

没有上船的人,顾不得这所谓船的装载量,拼命往上爬,爬上来之后,却又立即想起这船上不能载太多人的事,有些人便趴在船边,哭喊着不能再上了再上就一起沉了!还有人直接就把那些好不容易扒到船边舷梯的人往下推。

人性的自私和恶毒在此刻淋漓尽致,看得文臻一阵阵发寒,她忽然看见一个小小的影子,扒着一块浮木过来,仗着身体灵便,三两下攀到了舷梯边,然后被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汉给蹬了下去。

文臻上前一步,还没出脚,唐羡之便如长了眼睛,衣袖一拂,那汉子便跌落海中,正落在那孩子扒来的浮木边缘,随即那孩子也被士兵们用钩子帮助游了过来。

文臻还没来得及谢唐羡之,就看见不远处周沅芷扒着一个盆在飘,脸色惨白。文臻回头看看,才发现这船上救上来的基本都是青壮,这也不奇怪,青壮本就是在灾难面前行动最快捷的那一群。

“不要再救青壮了!”文臻喊,“让老弱妇孺先上船!”

这一声引起无数的感谢和无数的怒骂。

唐羡之忽然抬起头,对上头笑道“殿下,都说你行事疯狂,无惧流言。可如今看着这许多人在海上飘零哭喊,还有人葬身海底,你真的内心毫无歉意吗?”

文臻一惊抬头,这才看见燕绥居然一直在这船的桅杆之上,坐在薄薄的风帆上,冷冷俯视着底下。

“……”

唐羡之僵硬在甲板上。

远处林飞白似乎一个踉跄。

划着小船的易铭噗嗤一声,随即又哼了一声。

刚刚被救上船的周沅芷,瞪大了眼睛。

远处司空昱为了救一个从甲板上滑下来的人,脚滑险些落入海里,被及时出现的昭明郡主拉住,然后听见这句话,昭明郡主手一抖,险些把司空昱又扔回海里。

头顶上,一直稳稳坐着的燕绥,似乎晃了晃。

然后他手指一抬,文臻忽然看见什么东西从海面上蔓延过来了。

一开始是薄薄的一大片,然后那一大片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还能看见下面攀附的长长的筋脉,看上去像个什么扁扁的海怪,文臻还在想什么海怪长这模样,鳐鱼也没这么大啊,再然后她看清楚那东西,发出一声长长的“呃”。

特么的,深绿叶片,白色筋络,明明是片青菜叶子啊。

海面上飘来了更多的海怪——船一样的青菜,浮木一样的黄瓜,圆滚滚可以骑的大葱,能躺下一个人的韭菜,两头翘的红白萝卜……

众人都呆呆看着那些仿佛成了精的蔬菜,一时有些无措,直到燕绥的声音遥遥传来,“看到木头知道爬,看见蔬菜就不晓得上了?”

海水里那些人这才如梦初醒,急忙往那些青菜萝卜上面爬,文臻看着林飞白坐在一个红皮萝卜上,感觉再一次进入了魔幻现实主义剧情。

她是知道燕绥的发春能力的,但是很少亲眼见到,有次好像听德高望重提过,说是大量用这技能也挺耗费殿下精力的,而殿下素来是个懒人。

他先前一直没有说话,是去发这个春了吗?

唐家的楼船上是有个菜地,大型远洋船只上才能有这种配备。她也用龙船寿司注明了,没想到还能这么发挥作用。

海面上的人暂时得救,顿时改口刚才对燕绥的责骂,改为称颂朝廷和皇室,文臻无奈地听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觉得心累。

眼看海面上的人一时没了性命之危,桅杆上燕绥这才又开口道“唐公子真是心系黎民,高风亮节。只是唐公子这艘船中船如此精妙,显然早有准备,非一日之功。那既然知道此行危险,又何必破例延请这些无辜百姓上船呢?”

他语气淡淡,声音却极清晰,在这海面之上传得极远,人人都听得清楚,都觉得很有道理,一时瞪大了眼睛又去看唐羡之。

唐羡之还是那既仙气缥缈又温润醇和的笑意,摇了摇头道,“在下不敢与殿下斗口。”

他竟然就这么不说了,又道“深秋海水冷彻骨,我与殿下多斗一句,百姓们便多捱一分苦楚。殿下说什么,唐羡之都认。只求殿下想个法子,把这些飘零海上的人都安置了。毕竟我们的船不能再救人,否则也便一起沉了。”

桅杆上,燕绥轻蔑地笑一声,似乎也不想和唐羡之斗嘴了——太虚伪。

他垂头看了文臻一眼,她裹着一件厚披风,从高处看下去,露出的脸小小白白,一团精致。隔得远眉眼看不清楚,但也知道往日总是微翘的唇角一定已经抿紧,弯弯的眉一定微微皱着。她立在那里,风不动衣角,人也不动。

他一直没有低头,只用余光,很清楚地知道她除了一开始第一眼,一直没有抬头去看他。

生气了。

这只甜蜜蜜的蛋糕儿,生气了。

燕绥的眉毛微微挑起,看着这海面零落的百姓,今日的命令其实也不全是他的意思,父皇给他的信早就做了安排,就算没有季家,也会有刘将军的水鬼队伍作祟,而季家也绝不会顾惜百姓,这些百姓们的下场不会好哪里去。毕竟这些人的出现是意外,而意外的伤亡,是不会提前被父皇的布置所考虑的。

他利用季家兄弟的矛盾,策反季怀远,夺取黑甲船的掌控权,赶在水鬼作祟之前,撞断唐家楼船中心位置,之后便命季家黑甲船停下,至于那些百姓,唐羡之一定会做好人,那就让他做去,他看过那龙船寿司,就确定了唐家一定有船中船,这船中船一定不会太大,那么到时候唐羡之要卖好邀名,自然会出手救人,人多船小,给谁上船,不给谁上船,到时候难免又是一场纷争,利用得好,也一样能给唐羡之一个灰头土脸。

政客之间的博弈,本就不计算蝼蚁的性命,哪家王权不以白骨垒通天梯?哪家门阀地基之下不压飘荡的冤魂?

何况这些百姓,说是普通百姓,但能追逐大家雇船追到海上,多半也是有钱有闲的,干这么无聊的事儿,便是为此死了也不过是自己的选择。

然而最终他还是管了。

因为底下那个体格娇小,力量却大的人儿。

她的力量不在体力,而在精神,那力量润物无声,悄然侵入,不可忽视。

他稳稳地坐在桅杆上,神色不动,那一片菜地如今都成了巨人的菜园,耗费的精力非寻常可比。

他不说话,唐羡之向来不是咄咄逼人的人,也便一笑。

文臻心底叹息一声,知道以燕绥的骄傲,他有本事把锅盖在唐羡之头上,却绝不屑于和他在这百姓面前争功卖好。

“确实,有这卖嘴的时辰,还不如做点事。要起风了。”头顶上燕绥忽然淡淡地道。

海面上与此同时又一阵惊呼。

仿佛水底出现了海兽,又或者平地起波涛,易铭的小船忽然翻了。

易铭像是早有准备,小船翻了,船底却忽然伸出两根铁条,举着他平平稳稳一步跨到旁边一根巨葱上。

他骑着巨葱的英姿像骑着一条浪里小白龙。

不过浪里小白龙的命一般都不怎么好——不知道什么东西总在水下作鬼,那巨葱一滚一滚又一滚,妙的是浪里小白龙居然也能随着那一滚一滚而不断调整身形,始终稳稳地骑着。

忽然易铭身边水波一涌,他斜身一让,但身子刚倾,水波里便冒出一条章鱼一样的手臂,拽住他手臂往下一拖。

眼看他便要被拖进水里,他四周的海面烧开了一样沸腾起来,不知道有多少东西在往这边涌。

他袖子里忽然弹出根细线,那线刷一声插入海中,再弹出时带出一溜更细的血线,就这还没完,那细线在他周边的海中迅速哧溜一圈,顿时沸腾的海水变成一滩粉红色的安静海湾。

林飞白的萝卜忽然打了个滚,一柄极窄的长剑雪亮地从萝卜缨子里蹿出来,非常阴险刁钻地直奔林飞白胯下,幸亏师兰杰猛地推了林飞白一把,人丁单薄的老林家才免了绝后之虞。

那剑蛇一般钻出来,一击不中,又咻地原地缩回,银光一闪,师兰杰哎哟一声。幸亏他特别特别高——剑身一个来回擦伤了他大腿两侧,剑尖离他的某处重要部位只差毫厘。

司空昱原本和昭明郡主坐在一根豆荚上,有点挤,司空昱不住往旁边让,眼看要让到水里去了,昭明郡主正想说什么,一直低头看水不看她的司空昱忽然一把将昭明郡主推到水里。

然后他身形便在空中消失了,再出现的时候已经在唐家的船上。

……

一时间海面上犹自平静,却有人连连遭袭,水下似乎藏着许多神秘刺客,文臻注意到,遇到袭击的都是世家子弟。

杀手好像来自海里,但现在还是夜间,灯光微弱,海面上飘满了人,正是暗杀的好时机。

船上那个唐家的将领一直在警惕地用瞭望筒查看着四周,并没有理会遭伏的人,他忽然抬起瞭望筒,对天空看了看,语气沉沉地道“风雨要来了。”

文臻想凡在海上必遇暴风雨简直狗血,但听对方语气倒也不是太紧张,唐羡之却没有理会这些,看看四周,忽然道“慕之呢?”

他话音未落,不远处一道人影忽然冲天而起,隐约洒落鲜血几滴,随即一个转折,落了下来。

正是唐慕之。

她落下的时候,嘴唇便微微撮起。

唐羡之皱眉,厉喝,“慕之不可!”

但已经晚了,半空中一声凌厉口哨,声音滚滚传遍海域。

海水几乎立刻便翻滚起来,咕咕嘟嘟,水波涌动,仿佛被热锅煮开,又似乎是多了很多海底魔怪,满身杀气,潜出深海,择人而噬。

一开始并没有发生什么,还飘在海中的人十分震惊,只感觉到腿部被很多东西擦撞,令人毛骨悚然,忽然“啊”一声惨叫,但却并不知道是谁发出的,众人面面相觑,神情惊恐,片刻,又是一声惨叫,一处海面有人破水而出,船上风灯照耀下,那人全身黑色水靠,重要部位还有防水皮甲,身躯精瘦细长如鱼,但他的脑袋已经不见了。

水面上有个青灰色的大鱼鱼头一冒,叼着一个人头,快速隐入海涛中不见。

深夜,孤灯,瞬间咬去的头颅,叼着头颅消失的水中猛兽——这一幕实在太恐怖,海面上无数人尖叫起来。

嚓一声轻响,唐慕之落在甲板上,脖颈上一道伤口血迹殷然,位置很是险恶。

她似乎对自己的伤口毫无所觉,脸色苍白,眼光森然,凝视深黑翻滚海域的眼神有如煞星凝视深渊。

唐羡之怒道“慕之!收哨!”

唐慕之听而不闻,忽然哨声一变,哗啦一声一条鲨鱼破水而出,一跃不见,随即又是一声惨叫,这回却是个女子声音。

昏黄灯光照过去,那里是一片残帆,好像也是唐慕之遇袭之前呆过的位置,现在那里是一位妇人,大声惨叫,一只胳膊已经没了,断口处鲜血淋漓。

她只叫得一声,便似乎被什么东西拖住,不断往下沉去。只看见一支残臂,在海水中不断挣扎浮沉。

船上姚县丞忽然扑过去,大叫“娘子!”

文臻才认出那女子赫然竟是姚县丞的妻子林氏,她记得之前林氏在她房间陪着等接亲来着,但后来在喜堂好像就没看见她,她身份不算太高,性情也不是太活跃,众人都没有在意。

姚县丞本来就在喜堂的,船中船重组之后他自然在船上,但他的妻子显然没有那个运气。

唐慕之冷冷看着姚县丞,“吃里扒外的贱人!”

姚县丞浑身一抖,回身骇然看着唐慕之,不敢接触她的眼神,转而向唐羡之求救,“唐公子!烦请约束令妹!”

唐羡之看了他一眼,转头对唐慕之道“慕之,这不是可以吹哨的地方。海兽你一向控制得不好,万一激起凶性,这海里还有许多无辜的人没救上来。”

唐慕之一指林氏,“你问问她对我做了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真当我是泥捏的!”

“六小姐!”姚县丞扑到唐慕之面前,急急一躬,“内人不懂事,冲撞了六小姐,还请六小姐看在姚家和林家的面上,大人有大量,饶她一命!”

“冲撞?”唐慕之轻蔑一笑,看也不看他,“说得真轻巧。”

“唐公子,唐夫人!”姚县丞又急急向两人打躬,“求你们救救她!”

只这两句话间,海面上便只能见那女子的带血的指尖,文臻瞧着不好,但她无法指挥唐家的人,只得去看唐羡之,唐羡之正要吩咐,唐慕之蓦然厉声道“这个女人是奸细!她两次试图暗害我!谁救她,我和谁势不两立!”

文臻皱起眉,心想这下难了。看这姚县丞的神情,可能林氏确实做了些什么,看唐慕之脖颈的伤,那也是差一点便要了命,那唐慕之要报仇天经地义。

“或者,”唐慕之忽然又冷笑了一声,“瞧你如此情深义重。那么你自己去救,你亲自下去救她,我就不杀她!”

姚县丞呆了呆。

他回头看看波涛暗涌的大海,又看看唐慕之,再看看忽然冒出头来呼救又再次被拖下去的妻子,看见那一片的水域隐隐粉红色,起伏的波涛里不断露出各种青灰色的海兽的头颅……

他激灵灵打个寒战。

忽然冲文臻扑了过去。

“唐夫人,唐夫人!”他大叫,“你也是朝廷命官,和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你不能见死不救!”

一阵死寂。

忽然一道乌光电射而来,瞬间将快要扑到文臻面前的姚县丞撞飞出去,一直撞到越过栏杆落进海水,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燕绥淡淡的声音。

“滚。”

“噗通”一声,姚县丞落入大海。

几乎立刻,那些海兽便冲他撞了过去。姚县丞大声惨叫,挣扎得水花乱溅。

文臻瞧着不好——不管姚县丞夫妻有什么问题,道德绑架很无耻,但都罪不至死。燕绥这么做,姚太尉将来必定要和他过不去。

她一把掀掉大氅,准备下海——虽然这么做也等同于道德绑架,但事关重大,不能不这么做了。

唐羡之一把抓住了她,他向来态度温柔,此刻手却如铁钳一样地紧。

“阿臻!这种人不配你冒险!”

便是如此紧张时刻,文臻还在分神地想,他这句话指的到底是姚县丞呢,还是燕绥?

但谁也没能动得成。

忽然有人惊叫,“船!”

众人抬头看去,才看见不知何时三艘船已经出现在浓雾深处,那船上竟然也配了火统,黑黝黝的炮口已经开启,正对着唐家的船。

只是虽然拥有强大的武器,这船外表却破破烂烂,在船头上还雕着硕大的鲨鱼头,露出森白的利齿。有人在惊叫,“海盗!”

文臻差点没喷一口盐汽水以示嘲笑。

要不要脸啊。

朝廷官船扮海盗!

------题外话------

最近几天的剧情适合连在一起一次性再回看一遍。

觉得脑子不够用也没关系,简单地说就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燕绥抢亲,仙子没戏唱。

第一百一十五章 情敌打架

朝廷这风格也够奇葩的。

水鬼也好,这船也好,明显是朝廷的后手,是想将这一批人一网打尽,偏还要遮遮掩掩,妄图把锅甩给海盗。

要不然现在这个时辰,四周全是大船,有唐家的船在这里,什么样的海盗敢来?

但此刻没有心情嘲笑——情势已经紧张到没有退路。朝廷既然在这一刻露出了獠牙,那明显就是要彻底解决这事,最后那锅推给唐家也好,推给海盗也好,解决了这批门阀二代,就等于断了门阀的根。

门阀是子弟众多,是不缺继承人,但很明显培养多年的最优秀人才,是经不起损失的。

但唐家也不可能没有后手。

海里此刻惊叫一片,哨声停了,海兽没有进一步攻击,但还在绕着众人打转,众人心惊胆战,还没找到可以踏脚的船,一眨眼又要被这许多炮口刀箭对着,一时叫声满满绝望。

炮筒在嘎嘎转动,黑洞洞的眼睛盯着唐羡之的方向。

唐家船上的将领在下令将其余火炮掉头,但是终究下了两门炮,和对方实力没法比,那个将领汗都下来了。

唐羡之却还是那般笑容清灵,不急不忙,有意无意看了上头一眼。

桅杆之上,燕绥忽然开口。

“刘将军,既然是来援救百姓的,自然救人为先。火统可以先停了。”

所有人都一惊,文臻抬头看他,却只看见那人高高的袍角,傲娇到鼻孔朝天。

那三艘船上的人似乎也十分震惊,炮筒转动的声音都停了,片刻后,一个瘦小男子出现在甲板上,面色难明地仰头看着燕绥。

文臻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这家伙一定在心里怒骂,还在纠结到底是装傻不崩人设继续装海盗,还是摄于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宜王殿下淫威,就此退让。

她急忙上前一步,笑吟吟扒着船舷,大声招呼道“刘将军,好久不见,你这是也出海来保护百姓吗?真是高风亮节,精神可嘉!”

对面那刘将军好像被这一对贼人塞了一嘴榴莲,怒道“你是谁,为何在此胡言乱语?”

“刘将军,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咱们前不久还在天京江湖捞见过呢,当时我瞧着是你,还打了九折,你还谢我来着,怎么这就忘了?”文臻一点都不生气,左右望望,“当时我们江湖捞大掌柜君姑娘还在呢!”

“是啊是啊。”忽然一把嗓子遥遥传来,“刘将军当时你还夸我们的毛肚脆嫩好吃呢!”

文臻一瞧,哟,远处那个小岛上,乱蹦着挥手的不是君莫晓是谁?

刘将军给这一搭一唱气得脸色铁青,而海中百姓信以为真,还真以为朝廷的人跟过来是为了援救他们,都纷纷挥手叫喊。

刘将军颇有些恨得牙痒——当日海上风平浪静,他不能直接对百姓下手,但是季家船撞了唐家船,门阀开始撕咬,这时候不趁火打劫更待何时?便是百姓因此有伤亡,也可以推给门阀头上,一箭双雕,谁也怪不到他头上。

但那个永远让人摸不着的宜王殿下,忽然就换了这个态度,那他就很难将所有人都灭口,更不要说还有人潜伏在那岛上,只要逃掉了一个,这海上之事就再也遮掩不住。

他盯着孤零零坐在桅杆上的燕绥,一瞬间竟然冒出某个大逆不道的念头,随即便听头顶上,燕绥轻描淡写地道“诸位父老莫要惧怕。此事乃几家世家为争夺权势而互相设局,妄图裹挟无辜百姓以为人质。朝廷怕你们贸然出海遭受伤害,特意派水师刘将军和季家将军乔装前来相护,尔等只需静静等待便好。”

众人听着,顿时安静许多,燕绥一挥手,一直沉默着的季家黑甲船缓缓前来,那刘将军愕然注视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季家的船改姓了燕。

他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方才的愤怒和一霎间冒出的恶念瞬间消散了许多——宜王殿下孤身在海外,竟然能将季家的船直接掌握在手中!

一抬头,便见季家的船已经森然逼近,雪亮尖锐的船头直冲朝廷的船,看那架势,如果朝廷的船不避让,就会发生擦撞,事已至此,刘将军只得沉着脸挥出旗语,下令三船收回武器,避让黑甲船。

季家船驶来,放下绳梯,有水手出来,装上勾索。示意众人都游过来。

此时的季家船,看起来短了一截。这是子母船设计,在撞击唐家楼船的前一刻,后舱底部负责划船的士兵撤入子船,保住性命的同时,也被放逐入大海。

季家黑船,众人都有印象,记得这船明显和这边不是一路的,都有些畏缩。船舱中行出一名男子,大声道“诸位,我等奉宜王殿下命,前来援救。之前诸般行为不过是掩饰,以防为唐家所察觉,还请诸位不必多疑。”

文臻不认得那男子,不是季怀庆,眉目间却有些相似,应该是季怀庆的兄长。

季家的船,早就被燕绥拿在手中了?

他什么时候拿的?

他一直在追,大家都看得见他在漫漫长路中不断被唐羡之消耗实力。却不知道这一着棋,早就于事端刚起时步下。

世人一步看三步,已算天才。

这人能看到一百步吧?

季家的船救起了海面上的其余百姓。海盗船在缓缓后退,做出给季家船保驾的姿态,一时众人都松口气。

易铭上了季家船,林飞白带着师兰杰毫不犹豫地来了唐家的船,满身伤的姚县丞低着头去了季家船,他没有带着他的妻子。

方才水下水鬼海兽齐聚,受了伤的人很难有幸理。

司空昱一直盯着人群,像在寻找什么。文臻悄悄走到他身边,问他“司空兄,我前阵子收到你的一封信,说在天机府发现了一名神眼少女……”

这个问题在她心中盘桓了很久,直到现在才有机会明确找出来。

司空昱一边眼睛四处梭巡,一边随口答她,“没有,我没有写过那信。”

“那……你和谁说过我那几个朋友的特征以及我找朋友的事吗?”

“也没有。”

文臻一时有点茫然。

不可能没有,但司空昱好像有点心不在焉,不愿意思考。

他转了一圈,身形一闪不见了,随即出现在季家的船上。

唐羡之皱眉盯着他,忽然问唐慕之,“司空凡呢?”

文臻这才注意到,司空凡不见了,而司空昱明显就是在找他。

但唐羡之好像看得更直接,发现司空凡不见了,立即便问唐慕之。

他似乎非常了解唐慕之,唐慕之冷冰冰的脸明明看不出任何神情,但他已经冷声道“进舱去。不许出现在司空昱面前。”

唐慕之冷笑一声,道“怎么?难道还要我在司空昱面前躲一辈子吗?”

唐羡之盯着她,“你杀了司空凡?”

文臻心中呵呵一声,心想有妹如此,真是唐羡之的悲哀。

“没有!”唐羡之斩钉截铁地道,“不过是他自己命不好!”

文臻深以为然。

和你定亲,司空凡确实命非常不好。

人影一闪,司空昱再次鬼魅般出现在甲板上,直接落在唐慕之面前,随即“嚓”一声轻响,寒光爆现,直射唐慕之心口!

唐慕之眼看躲避不及。唐羡之却像早有预料,一直盯着唐慕之面前的虚空,此刻手一抬,猛地将唐慕之拽了个踉跄。

长剑擦着她后背射过,将唐慕之后背衣裳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唐慕之反应也快,借势一个翻滚,已经上了风帆,往燕绥那里冲,大声道“我是因为你才动他的,你不能不管我!”

人影一闪,燕绥已经出现在另一座风帆上,语声淡淡“输的人没资格提条件。”

“哗啦。”一声,出现在风帆上的司空昱,劈裂了一整张帆,倒下的巨帆差点砸到唐慕之。

他武功并不是最高的,但这一手倏忽来去非常惊人,谁也无法预料他什么时候出现在哪里,唐慕之因此躲得十分狼狈。

唐羡之除了一开始出手帮她逃掉必死杀手外,之后就没有出手,任她在司空昱凶狠的追杀下拼命地逃,从船头一直追在船尾,很快身上便添了几道血口。

不过司空昱这一手神似景横波的瞬移的异能似乎也不能接连使用,很快他速度就慢了下来。

而唐慕之一发现危机已过,立即便有了机会要撮唇。

唐羡之衣袖一拂。

啪一声,唐慕之脸一偏,片刻后,左脸一片淡红肿起,而唇更是肿了半边,一枚口哨骨碌碌滚了出来。

被不要脸的文臻再次飞速捡了收起来。

唐慕之怔在那里,也不知道是该骂她名义上的嫂子还是该冲打她耳光的哥哥发火,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抬手就要甩文臻巴掌。

唐羡之衣袖再一卷。

唐慕之忽然就飞上了高空,撞断了一根桅杆,再噗通一声坠入大海。

哗啦一声水花足有丈高。连追下来的司空昱都怔住了。

“舍妹性情顽劣,犯下大错。”唐羡之的声音平平静静,“唐慕之在此代行家主之责,施以家法,请司空兄恕罪。”

司空昱长剑一掣,便要入水继续追杀。

唐羡之却又道“敢问司空世子到底发生了何事?是否真的为舍妹所杀?如果真是舍妹亲手杀害,在下立即将舍妹交于司空家处置。如果不是,还请司空兄暂时将此事搁置,回天京后,在下自然会亲自登门赔罪,并就赔偿之事和司空郡王商议。”

司空昱窒了一窒。

唐羡之这话他没法接。

司空凡严格意义上并不是唐慕之亲手杀的,但他也确实是死于唐家之手。

关键此事牵扯到唐家和司空家的交情,司空家一直想要攀上唐家,如今出了这事,父亲到底会是什么态度,他摸不准,如果他坚持对唐慕之斩尽杀绝,两家交恶,他也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其实他刚才一腔愤怒,想着回去怎么交代,也没想太多,如今唐羡之两句话,提醒了他太多现实,他神情眼看着便冷静下来。

文臻心中又一叹,心想唐羡之这样的人,真是危机公关的高手。

司空昱其实不可能当着唐家的面处置唐慕之,但是唐羡之并没有袒护唐慕之,也没有任他对唐慕之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他出手处理唐慕之,给足了司空昱面子,也给了他思考的空间。

他给唐家留下了余地,也给司空家留下了余地。

就文臻对司空群的了解,死一个司空凡,只是给他和唐家的谈判多一个砝码罢了。司空昱显然也了解他老子,所以不敢再坚持要杀唐慕之。

文臻忽然想起刚才唐慕之对燕绥说的话,顿时心中一颤。

这个局面,是不是也是燕绥故意造成的?

让司空家和唐家出现矛盾,要么两家交恶削弱唐家,要么司空群以此为要求从唐家处获取利益,而唐家让出的东西,固然使唐家吃亏,在司空家手里也不如在唐家更能发挥作用。

皇室和唐家,一直在战争,能削下对方一块指甲来,都是好的。

她低头看水里,唐慕之在狼狈地浮沉,看向唐慕之的眼神都是怨恨。

文臻却觉得,唐羡之对妹妹,实在不能太好了。

这样的猪队友,对于这样步步惊危的世家大族来说,早点杀了才是清净。

忽然“咔嚓”一声,一面巨帆倒下,与此同时众人都被一阵猛烈的风卷住了呼吸,随即头顶一痛,噼里啪啦的大雨点不打招呼地砸了下来。

文臻被雨砸得睁不开眼,手被人攥紧,奔往船舱。此时船上的人都赶紧入船舱躲避,谁也顾不得其他。

文臻在被拖入船舱之前,心中一动,忍不住回头往那岛上望去。

那岛原本孤悬海中央,光秃秃的都是石山,一览无余,任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但此刻,夜色里的岛上,隐约已经有了动静。

那些石头的底下,忽然涌出一队一队的人来,那些人衣着苔绿色,别说夜色风雨中不显,便是趴在地上离远一些也难认得。

那些人掀开那些伪装得极其巧妙的石头,石头底下赫然是一座座巨弩。

巨弩弓弦绞紧,指向季家船,朝廷船,和高处燕绥的方向。

又有什么黑沉沉的东西被推了出来,风雨里实在看不清,她心中的危机感却忽然达到了顶峰。

唐羡之一直等待的便是此刻!

他在等一场足可遮没人视线的海上风雨!

而燕绥似乎也有预感,所以他呆在唐家船的桅杆上,看似高处危险,其实弩箭很难射到,炮也不能轰,唐家总不能自己轰自己的船。

他知道自己是目标,干脆便孤家寡人把自己挂在高处,如此别人就免受池鱼之殃。

可是在这高处,风大雨急,他能呆多久?

文臻仰头,哗啦啦的雨当头盖下,她连眼睛都睁不开,更不要说看清楚高处那个影子。

船忽然动了,向着岛的方向。

只要接近了岛,燕绥就进入了巨弩的射程范围之内。

果然船行了不一会儿,刚刚进入船舱的她,便听见“咻”一声疾速响声,破空之声连这风雨声都盖不住。

波涛如怒,船在波涛上动荡,燕绥的身形在半空中随之摆荡,如一缕悠悠的风,总在毫厘之间,将那足有手臂粗的箭枝闪过。

文臻抓着门把,忍着头晕目眩和呕吐感,看着甲板上的影子——船头上有一盏灯,设计周密,竟然没有灭,此刻正将顶上燕绥的身影放大,可以看见那人影飘荡如魂,就在她的头顶上。

离岛越近,箭声越来越密集,她忽然看见那个影子在急速放大。

怎么回事!

燕绥中箭落下来了吗?

她一阵紧张,下意识要往前冲,忽听耳边低喝“趴下!”

与此同时背上被人一推,她向前一冲,身下忽然一空,底下竟然还有一层。

眼看她就要掉落下一层,她忽然想到什么,百忙中伸手一够,也不知勾住了什么东西,死死抓住。

头顶轰然一声巨响,哗啦一下大雨再次临头——船顶竟然被掀了!

她抬头,正对上燕绥的脸庞。

他乌黑的发披散,贴在颊边,越发显得脸色雪白,有种令人惊心的煞与艳。

两人这是赐婚后第一次正式面对面,电光石火间却什么都来不及想,文臻忽然看见易铭出现在燕绥背后,正一剑向他后心刺去。

与此同时,她看见飞开的船顶上忽然弹出一道铁索,索头上坠着铁锤,砸向燕绥的后脑。

她还看见唐慕之鬼一样的脸一闪,就在自己的侧边。

身下有力量拉拽,是唐羡之。

身前,燕绥不管身后易铭的暗剑和砸过来的铁锤,向她伸出手。

文臻忽然松手。

松手的瞬间,她猛地抓向燕绥的腰带,死死勾住。

下一刻她跌落,带着燕绥一起。

铁锤擦着燕绥后脑荡过,砸碎了前方桅杆。

易铭的飞剑嚓一声擦过燕绥背脊,带着一溜血珠,消失在风雨海上。

然后易铭被随后赶来的林飞白砰一下击落海中。

林飞白人影一闪,又一下把抓着剑要跳下一层的唐慕之给扔飞出去。

他紧接着要跳,嚓地轻响,那一层船板已经合上。

……

文臻拽着燕绥掉落下一层船舱。

砰一下两个人都压在唐羡之身上。

下一层很窄,一时三个人三明治一样叠在一起,文臻感到身下唐羡之并没有动,但手臂却在动,似乎在摸索什么东西。

她害怕这里还有什么机关,可不敢给唐羡之得手,知道自己来不及按住唐羡之,干脆一偏头,把唇凑了上去。

也不知道唇贴在了什么部位,冰凉柔软,却又有些微微的硬度,她猜可能是锁骨。

唐羡之忽然没有了任何动作。

这一霎舱底黑暗,眼睛看不到,其余的感官便特别灵敏,早在文臻跌落的时候,他便甘心做了她的肉垫,那小小的身躯落在怀中,轻盈而又柔软,带着些湿润的水汽,像一团藏了雨的云。

而此刻她的唇贴在他的颈侧,他忽然便那么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两瓣微凉唇瓣的温度和香气,是那片藏了雨的云下生出的花,带着天生属于少女的自然丰美的香气,氤氤氲氲,将这船底微微含着海腥气的气息冲淡,一霎便仿佛天也明,云也开,月也亮,这沧海之上,滟滟清波千万里,每一道水纹都写满柔情。

他一动不敢动,怕惊破这难得的亲密接触,于欢欣中又生出淡淡酸楚——他与她相识不迟,相遇不短,缘分不浅,却在最初站错了岸,以至于见那美丽便是隔岸的景,吸引而不能驻足,伸手而不可得,等到他终于下定决心离岸涉水而来,却已经错过了最美的花期,便纵孤注一掷将她留在自己身边,想博这一霎亲热依旧还需要运气和天意。

便千万人口称唐夫人,便红烛龙凤许一生,便婚书上烫金浓墨写伊名,换不来那颗心镂刻三个字唐羡之。

明知她送上芳唇,齿间心底呢喃另一个名字,他依旧卑微地贪恋这一刻,暂忘霸业宏图。

他于心底,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呼应此刻海上风雨。

……

唐羡之被文臻一个吻吻不动了,明明一片黑暗,文臻没有动情,唐羡之内敛沉稳也没发出声音,但是燕绥就是察觉了。

此刻舱底狭窄,头顶甲板已经合拢,三人挤占了有限的空间,根本没有办法起身,燕绥的手迅速在身侧摸了一遍。瞬间解掉了可能的机关,随即他一手揽住文臻,把文臻往上一揪,强力拽走对别的男人献吻的自己女人,一手便对最底下唐羡之劈去。

他这一动,“咔嚓”一声响,整座底舱都晃了晃。

这突然的晃动,导致燕绥一掌劈歪,也不知道劈到哪里,舱底发出格格之声。

而整座船此刻晃动得更厉害,想来外头风雨更大,文臻本来就碰上碎针状况,正不舒服,给这一阵天旋地转的晃,哇一声吐出来。

三个人挤在底舱,这一吐,谁也跑不掉,三个人顿时都身上黏黏答答,文臻吐出来就觉得懊恼,心想燕绥那个超级大洁癖,还有唐羡之那个不染尘埃的德行……下意识把脑袋一抱,想做个缩头鸵鸟,结果等了一会没听见怒骂,也没听见嫌弃之声,却有一只手按在了她后心,一股热流涌入,随即又有一只手伸过来,但这只手被截住了,两掌相交,“砰”一声响,底舱又是一阵不堪承受的巨震。

文臻的五脏六腑又被震得离了位,那只按住她后心的手将她翻了个位置,却在半路被另一只手截胡,然后,又是“砰”一声,刚震落下来的五脏六腑又翻出三百六十度。

刹那间黑暗中风雨里窄舱内,那两个一路用尽智慧互相坑的男人,终于摒弃了那些脑力上的厮杀,转而为男人之间最暴力也最热血的解决方式——打架。

还是隔着一个女人在打架。

两个人,一个天生傲娇睥睨,一个习惯城府深藏,都不是街头莽夫人间痴汉,可偏偏最后选择了这一种。

大抵是彼此都觉得憋,憋到最后还是见拳到肉来得最痛快。

方寸距离,投鼠忌器,可也没妨碍这两个人你来我往,一忽儿文臻到了燕绥的怀里,唐羡之的拳滑过文臻的腰落向燕绥的肋下;一忽儿文臻又到了唐羡之的身前,燕绥的指风越过她脑袋咻一下招呼向唐羡之的双眼。

颠来晃去,上下翻腾,的碰撞和拳风的呼呼声响沉闷,文臻的心肝肺肠简直要翻滚出一首芭蕾舞,终于受不了大喊一声,“住手!”

“都特么的给我住手!”

“谁再不住手我就和谁一辈子绝交!”

------题外话------

我今天给气死了。

悄无声息的,审核编辑又把我昨天圆房那句以及标题给删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打招呼,不讲理由,删标题和重要内容。删标题也就算了,删那种全篇亮点的重要内容,还不通知我,让我连修改的机会都没有,让读者看得懵逼,真要是涉黄涉政违禁内容也就罢了,但是就特么一句话。还是嘴上说的一句话,根本不会付诸行动的一句话。

上一次被这样莫名其妙不打招呼删掉的是唐慕之大街发疯,文臻对燕绥大喊,吻她!

就这么一句,删了,后来我又补上了。喊都不能喊吗?上头有禁绝到这种程度吗?用得着这样自我阉割吗?

这种事情可能不是这两次,因为有时候会觉得字数和我发布的好像不一样,但是没有通知,我也没时间一一回头核对,读者看完了一般不会再看,没看的也不知道最有意思的内容少了。

这特么对作者有点起码尊重没有?把作者当自家圈里的猪吗?

我很少爆粗,今儿我要骂人了,再这样,老子真不写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争夺吧,情敌!

风声止歇,三个人交叠着都在微喘。

文臻想哭——这都什么事儿!

还没哭出来,咔嚓一声巨响,底舱一阵猛烈滑动,文臻感觉身体迅速向前滑去,片刻之后,再次迎接了冷冷的冰雨——底舱依旧是船中船,在内外震动之中和主船分离了!

先是闷得喘不过气,现在是被风雨打得喘不过气,但好在大家都能动了,而且也不打了,燕绥和唐羡之各自让开,并同时来拉文臻,文臻张开双臂,同时把两人推开,“走开!都走开!”

那两个同时缩手,互望一眼,各自不理。随即唐羡之柔声道“阿臻,你怎么样?方才有没有伤到你?”说着也不知道一按哪里,船舷两边,竟然缓缓升起雨棚,在中间契合,成了一个相对遮雨的船舱。

只是这船舱有些小,只能遮挡文臻一个人,唐羡之和燕绥一人站在船头,一人站在船尾,谁也没进舱。

文臻喘过一口气,忍着难受探头向外一看,前方几点星火如豆,这水流如此急迫,竟然眨眼间就离那几艘船很远了。

这种风雨不能算特别大的暴风雨,这一处海面却有些奇怪,水流急且带着某种吸力,将这艘小船不住往远处推,在这种情形下,想用桨和海水对抗是不可能的。

此时一夜应该已经快要过去了,但因为风雨交加,天色依旧晦暗,隔着朦胧的视线,文臻忽然发现小岛边几艘船在慢慢沉没。

文臻想大概易铭,林飞白,姚县丞他们的船,都被毁掉了。

这海上婚礼,仔细算来,燕绥和唐羡之,都没有达到目的,但都没有吃亏。

对燕绥来说,搅乱了婚礼,撞断了唐家楼船,扶持季怀远反水倒戈,为日后季家的争斗埋下伏笔,又给司空和唐家的联盟敲出了裂缝,简直是一举多得。

对唐羡之来说,虽然没能杀了燕绥,但季家即将陷入内乱,唐家未必没有机会获得好处,何况这海上一路,定然也有其他的目的。

虽然看起来是燕绥占了上风,但文臻直觉,唐羡之只是不显山露水而已,他一定也能从这一行中获取他真正要的东西。

而她,劳心劳力了这一路,现在还要想法子不让香菜精被心思难测的唐羡之做掉,简直要对着风雨哭一声命苦。

她忽然觉得小船越转越急,向一个方向迅速落下去,与此同时燕绥一声低喝“漩涡!”

唐羡之已经扑进船舱,一把将她拽出来,与此同时燕绥也来拉她,文臻瞬间觉得又成了儿童故事里那个被真假妈妈拉拽的可怜的孩子。

她一声大叫“放手!”要不是腿短够不着,真恨不得蹦起来一人给一脚。

燕绥不放手,不仅不放,还上前来想要抱住她的腰。

倒是唐羡之放了手。

此时前方已经可以看清楚,海水忽然陷了下去,边缘一片深黑,不用靠近也可以猜到,那里必然是一个漩涡。

如果还是先前唐家那个中等船,便是有漩涡,也可以鼓足力量开过去,但这种小船,落入漩涡就是被搅碎的结局。

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便是绝顶高手也难以抗拒。

跳海也不行,离漩涡已经很近,几个人体力其实都已经耗费巨大,逆水而游更是难以维系,更不要说刚才被水流带得离大船太远,附近连个可攀附的东西都没,海岛看着不远,但想要靠游过去是不现实的。

就算燕绥和唐羡之能游出去,可她绝对不行。

文臻几乎要嘿嘿冷笑了——尔虞我诈这么久,最后却被一个漩涡团灭,老天才是最大的boss。

“噗通”一声响,她一回头,燕绥不见了。

文臻傻了一秒钟——这是绝望了自杀了?下意识扑船舷边捞。

身后唐羡之忽然道“阿臻,马上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身体轻盈。”

文臻霍然回首,第一眼先越过他看见身后漩涡深黑旋转如鬼眼。

“咚”一声轻响,燕绥竟然又出现了,只是这须臾之间,他的脸色忽然白了许多,一瞬间文臻险些以为他刚才已经淹死了,现在出现的只是水鬼燕绥。

再一转头,船已经离漩涡不过丈许。

唐羡之和燕绥对看了一眼。

文臻这种时候还在想这两人不是一直不肯有眼神接触的吗,这一眼一脸心有灵犀的是在干嘛?

然后她忽然看见远处海面上有个什么东西忽然蹿出来,还没看清楚,唐羡之和燕绥一人抓住她一条手臂,同时发力。

“嗖”一声,文臻被两人合力掷出!

这一掷何其之远,文臻瞬间飚出了足有里许!

她在半空中一低头,正看见什么东西突出海面飘摇,立即伸手一抓。

嗤一声险些手滑,她衣袖及时飞出一道绸带将那东西缠住,挂在了上面。

然后才发现那个一根非常粗大的海草。

燕绥方才下海,是去发春了,瞬间令这海底海草长大到突出海面可以攀附,想必也用了许多精力。

文臻抓住海草之后便是一个猛拽。

她在被扔出去之前,心中一惊有了猜想,所以那一瞬间,她飞快地在燕绥和唐羡之腰带上都插了个钩子,钩子上有她自己炼制的韧性非常好的极细的丝索。

这丝索是她结合闻家毒经和太医院医官的指导,摸索炼制出的。可避大多毒虫蚁兽,且韧性非常好,平常裹起来小小一团,拉开来最长能有数十丈而不断。

她自来到东堂风波不断,所以身上总备着各种小用具。

那边燕绥和唐羡之在合力扔出她后,都飞快地下了水,文臻便一点点把两人往这边拉,但是那两人都向她摇头呼喊,文臻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也明白——那海草毕竟只是植物,是经不起这样的拉拽的,她才一拉,海草整个就弯了下来,再用点力,就要断了。

文臻看着那海草裂痕,再看看茫茫海面,心想,特么的要放大招了。

她在怀里摸索一阵,摸出一个黑黑的丸子,在水里捏破了。

一股黑色的水流瞬间汇入海水中不见。

海水中似乎有些波动。

和之前的景象有点像,一些鱼虾蛇龟渐渐向此处聚集,但文臻要的不是它们,她拿出一团炼制过的丝索,成功地将这些水族驱逐开去。

驱走了又来,如是两三次过后,这些水族忽然像是受到了惊吓,四散逃窜。

文臻心想,来了。

看一眼燕绥和唐羡之的方向,远远看起来,那个黑洞就追逐在他们身后,他们没被吞噬,但也没能摆脱那漩涡。

这样的角力能坚持多久?

更要命的是,就这一眼,她还看见刚才还和唐羡之齐心合力的燕绥,抽空拍了唐羡之一掌,而唐羡之并不抵抗,虽然吐了口血,但借这一掌的力向前又蹿了些许,燕绥倒受到反弹之力,向后退了一点,离漩涡更近了。

文臻简直想骂p,但现在她没空骂——水族不来了,附近的水域里,出现了一方三角形的背鳍。

来了!

那背鳍速度极快,眨眼就到了她面前。

文臻忽然一跃而起,在那海草断裂那一霎,跳到了那背鳍上,一把抓住那背鳍!

手中已经抓好了贴身匕首,这一抓,便将双手狠狠地钉入那庞然大物的血肉之中!

那玩意吃痛,猛地一个翻身,青灰色的背脊在海面上弯成一道巨大的弧,雪白的利齿森然一亮——一头海鲨。

文臻紧紧抓着那鲨的背鳍,迎着泼天盖地的海上风雨,大喊“奔跑吧,兄弟!”

那鲨几下甩不脱文臻,越甩越痛,只得尾巴一甩,箭一般向前冲去。

这种海中霸王受伤后爆发的巨力无与伦比,瞬间便将那两只拉出了一大截。

黑天笼罩下的大海黑色的波浪起伏。

浪头上一个少女骑鲨飚行,大氅在风中烈烈飞舞。

拽着两只倒霉蛋儿,在波峰和波谷之间上下飞浪。

文臻狂放、凶猛、又彪悍。

唐和燕,弱小,无助,又可怜。

……

骑鲨飚行于大海之上风雨之中的文臻,看起来很是酷炫狂霸拽,其实一点也不爽。

那鲨鱼身上滑溜溜的,时不时便要掉下去,她也不敢制造太多伤口引那东西发狂把自己给掀下去,而此刻风雨虽然稍稍小了一些,但这样急速的飚行海波之间,雨点撞在脸上火辣辣的痛,更不要说她本身状态就不好,下腹和后颈一阵一阵的刺痛,一根针碎了却没有时间炼化,而经过这一轮轮折腾,后颈也泛起了刺痛感,好像又有一根针要碎了。

按说能碎针是好事,但每次碎针都只能在艰难苦困之时发生,那种时候也往往缺少时机去及时调理碎针,所以遭的罪和带来的危险也就加倍,文臻痛得一抽一抽,一边想燕绥当初的警告真不是开玩笑,这事儿真是让人恨不得死了好,可这么严重的事情,他当时为什么那么浑不在意,搞得她以为也不过就是小卡司,随随便便选了这条路,都是被那个杀千刀的害了的……

她一边胡思乱想分散注意力,一边双腿用力,身体伏低,闭紧双眼,勉力支持。

感觉有人在大喊,似乎是那两个不省心的,喊什么她也没心思听,也听不见,耳边嗡嗡作响,天地彤云都在厚重地压下来。

感觉到那鲨已经飚出好远,远离那漩涡,她也再支持不住,将刀一拔,跌落海中。

那鲨剧痛之下,猛地转身,翻起巨大的浪头,一个浪头便将文臻压了下去。

文臻此刻已经是半昏迷状态,毫无抵抗之力便被压入海中,此时脑中混沌,倒也没感觉到太多痛苦,只是隐约感觉天光一暗,忽然便进入一个安静凝滞的空间,天地很重,连呼吸都很重,沉沉地盖下来,身边有水泡咕嘟嘟泛起的声音,细微,击不破这一刻的黏腻和沉重,体内的疼痛在刚才落水的那一霎烟花般崩散之后,便是风乱雪落之后的沉静,她只觉得很累,世事纷乱都在这一霎远去,心底竟然隐约庆幸,终于可以好好睡一睡。

天知道她自从被皇帝赐婚,有多久没有睡好了。

就这么往下落,落,落,说不定睁开眼,就是另一个世界了……

悠缓的水流忽然急了起来,身下仿佛多了一只手,在将她急速地向上托升,但却不像人手,文臻勉力睁开眼睛,却模模糊糊什么都看不清,胡乱伸手向下摸索,没有摸到人,只有柔曼的枝叶。

她心中叹了口气。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牵住了她的手,另一手托住了她的腰,带着她向上游动。文臻这回看清楚了,是唐羡之,这让她有些困惑。

对面,唐羡之的脸色也很苍白,黑色琉璃星光一般的眸子里,竟然满满的焦灼之色,她心中迷迷糊糊地想,唐羡之的眼睛,不是这世上最厉害的魔镜吗?可以有幻像化出的喜怒哀乐,但绝不会有这般人类一般的感情,他这是怎么了,被水鬼附身了吗?

又想看过那许多唯美爱情剧,女主掉海男人去救,然后透明的海水里,一线阳光,白衫飘舞,男女主唯美地拥吻……真特么的胡扯,海里很黑的好不好?

淹得快死的人,还有力气摆出那么优美的pose接吻,果然不愧是女主。像她,就只能死狗一样被唐羡之拖上去。

但随即唐羡之停住了,文臻一瞧,他被那个刚才托住她的巨大海草给缠住了。

随即一条人影飞射而来,一脚蹬开唐羡之。

文臻不用看也知道谁来了。

也来不及思考,已经被人紧紧揉在怀里,再然后哗啦一声,天光大亮,她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之前她一直没有窒息,是因为避水珠她直接戴在了头上,这使她口鼻附近一直有空气,这也是她敢骑鲨又跳海的重要原因。

感觉到天光的那一刻,她还隐约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可是她却没有力气再去探究。

有人带她冲入光明。

她却放纵自己沉入黑暗。

……

文臻再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的是蓝蓝的一片天,天尽头连接着海。

她眨了眨眼,有点想不通,这看见的不该是大海吗?

又穿越了?

身下软和暖和,天光明媚地洒在身上,昨夜的风雨磨折仿佛只是一个噩梦。

“醒了。”有人絮絮地道,声音熟悉。

她转头,就看见闻近檀关切的眼神。

这让她又发了一阵呆,没想到突然能看见闻近檀,听见脚步声响,随即又看见了君莫晓和闻老太太。

这让她十分惊喜。她一直担心昨夜那么混乱的局势,老太太她们没能及时逃出。毕竟虽然看见君莫晓去了那个岛上,但是那岛上后来出现了唐家的士兵,也不知道有没有遭受池鱼之殃。

君莫晓看见她醒了十分欢喜,拍着膝盖说给她熬的鱼汤要好了,赶紧给她端来。

闻老太太则坐在她身边,摸着她的手,轻轻叹了口气。

文臻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干哑说不出来,倒是闻近檀向来善解人意,娓娓和她说了之后发生的事。

她们提前去了岛上,本来就要弄艘船走的,但是却发现那些载着普通百姓过来的大船都被凿破了底舱,没多久就会沉没。随即闻老太太发觉岛上有不对,三人就一直藏在那个救生小船上,唐家的人从掩体出来,她们便划着船到了另一面。

好在唐家的人似乎并不想多事,并没有为难她们,唐家巨弩开始发射,船再次解体的那一刻,她们的小船也没经住风雨的摆荡,被推到了海中,闻近檀和君莫晓也不敢在那个时候回到岛上,更不敢登上那几艘已经成了靶子的船,只得不断划船,所幸唐家势力雄厚,便是备用的救生船也十分结实且备了水和粮食,挨过了这夜风雨,其间她们还救下了不知怎的落海的林飞白,但随即便迷失在海上,直到忽然看见了巨大的飘摇的海草,以及水中浮沉的文臻等三人,便一起救了上船,因为船经过一夜风雨有了伤损,船上水粮不够这许多人用,文臻的状况又不太好,看见了一个小岛后便商议上岛,休整,治伤,补充食物淡水。

文臻听着,心想我的妈呀,那两个祸害不仅一起跟来了,还多一个林飞白!

这日子还能过吗?

每天都打一万场架吧?

我还是跳回海里吧,现在跳来不来得及?

她看着对面闻近檀和君莫晓都神情坦然平和,一副并不以之为苦的模样,心想真是图样图森破啊。

她正在愁肠百结,就听见脚步声响,随即就看见燕绥唐羡之林飞白三个人都出现了。

三个人三个方向。

三个人互不理睬。

燕绥抱着一捆柴。

唐羡之一手一条大鱼,一手几个贝壳。

林飞白则拎着一个树皮做的桶。

……

文臻感觉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为什么没有打架?

为什么没有开炮?

连冷嘲热讽都没有?

为什么老天要让她在被这几个男人折腾得死去活来之后,还要让她魔幻地看见这一副祥和的充满田园风的画面。

这会惯坏她的!

她以后会不适应妖魔乱舞生活的节奏的!

三个人都同时看见了她。

林飞白看了一眼燕绥,最先站住了脚步。

唐羡之才不会看谁,加快了脚步。

燕绥则看了一眼闻近檀,闻近檀立即默默地让开了文臻旁边的位置。

君莫晓不等谁看,霍地站起,大步走开。正好位置给了唐羡之。

两人又同时上前一步,文臻尾巴毛已经炸起,随时做好打起来逃生的准备。

闻老太太忽然咳嗽一声。

文臻正想奶奶怎么不避,就见老太太笔直坐着,淡淡道“文臻刚醒,不宜多说话,让她休息。”

文臻又想奶奶你说这话有什么用……随即就看见燕绥和唐羡之同时停住了脚步。

随即燕绥道“我去给她端水。”

唐羡之则若无其事站在那,提了提手中大鱼,微笑对闻老太太道“祖母,这种是鲈鳗,肉质肥美,是海中最好吃的鱼类之一,还有这种贝,做汤极其鲜美,我正打算给阿臻做,您喜欢吃哪一种?我便多做一些。”

文臻猛地闭上眼睛。

燕绥你输了输了输了……

闻老太太淡淡道“交给近檀她们处理吧,论起厨艺,还是女人更强些。你们都有伤,且去歇息。”

林飞白早已转身走了,燕绥和唐羡之居然也没什么异议,对望一眼,各自走开。

他们走开文臻才睁开眼睛,一脸的魔幻。

就在方才,她甚至能感觉到空气中咆哮着燕绥的我要过来我要过来,和唐羡之的我要看她我要看她。

这两位要做什么天下人有谁可以阻拦呢?

有。

闻家老太太是也。

她用崇拜的眼神看着闻老太太,闻老太太向来会读心,淡淡道“我先前和他们说了。不管之前有什么恩怨,到了这岛上就先放下,你如今伤病在身,再当着你的面打打杀杀,你难免伤心劳神。谁要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趁早不要和老婆子提想娶文臻。”

文臻呃地一声,心想真的想娶吗?真的就这么一句话就吓住了?

闻老太太又道,“老婆子还说了,如今既然我在,自然由我照顾你,你也没几个亲人,你的所有事自然我说了算,想来你也愿意听我的话。老婆子老了,什么都不在乎,只想给孙女寻个可靠良人,不求什么皇子神将世家,只求行事规矩,待我臻儿体贴细致便好。”

文臻忍不住啧啧一声。

老太太这是公然在说“我孙女还没嫁呢,她嫁谁我有影响力,你们别得罪我,谁表现好我就替谁说好话。”

别人听也就罢了,燕绥也会听?燕绥也会讨好她的奶奶?

“他们不是讨好我。归根结底,不过是在乎你罢了。”闻老太太叹息一声,“我让他们看看你,十八岁未满,回到东堂没多久,便遇上了多少事儿?落得一身伤一身病,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凭什么就要落到这地步?就凭被他们这些皇子世家公子喜欢?那这样的喜欢,我老婆子先代孙女拒绝了。宁可青灯古佛平安这一辈子,也不要这些时时刻刻担惊受怕的皇家豪门生活。”

文臻心中一热,掩饰地低头。

“你先前昏迷不醒,大口吐血。莫晓急得差点拔剑和他们拼命,也不管是谁,殿下唐公子林侯一阵乱砍,谁也没和她计较。也没脸计较。”闻老太太道,“殿下想要你,唐羡之求赐婚,陛下赐婚,谁真心问过你意见?不问意见,真能给好日子也罢了,瞧这都是什么事,今日允许他们还站在你面前,老婆子脾气已经很好了!”

文臻听得心底热热潮潮,也不知道是感动还是想笑还是想哭,半晌才握住了老太太的手,沙哑地道“并不能怪他们。是我有点自私,有点胆怯……情感的事情,其实没有对错的。”

命运强大,卷她入漩涡,燕绥也好,唐羡之也罢,一样也在这漩涡里身不由己,从这个角度想,大家都有点苦命。

应该在闻老太太按脖子要求下,抱在一起哭一哭。

文臻脑补了一下燕绥唐羡之抱在一起哭的场景,忍不住格格笑。

闻老太太脸上紧绷的皱纹松动了些,抚了抚她的发。

这孩子别的也罢了,心性却是极强大,不是谁都能在这种情境下还自娱自乐一笑了之的。

既如此与众不同,自然命运不同常人。未来十年的东堂,自然有她的一席之地。

也罢,这便是她的命。

“我说奶奶,你干脆散发你的王霸之气,把这几只苍蝇都撵走吧。”文臻对她眨眨眼。

“胡说什么。你总是要嫁人的。虽然老婆子我不大乐意,但想来也脱不了面前这几个,毕竟别人也争不过。但也不能便宜了他们。”闻老太太正色道,“谁做得好,就考虑谁。”

------题外话------

本月的最后一天了哈。

快检查兜里的月票哈。

月票不能过月啊,过了今天就会清零啊,不要和以前一样每次都到下个月一号才跟我说以为能跨月上个月月票忘记投了哈!

我会哭给你看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 用一生学着爱你

文臻噗一声笑出来,心想论皮厚心黑,老太太谦虚第二没人配第一。

而且这思想多开放前卫,务实主义的代表啊。

“那几个合力给你治了伤,算得上卖力,一个比一个卖力。说的话我老婆子也不懂,大抵是说你这次挺严重的,需要好好休养。”闻老太太忽然转头,道,“鱼汤来了。”

文臻一怔,觉得哪里不对劲。

随即便见闻近檀端着热气腾腾的鱼汤过来,一边吹手指一边笑,“好香!”

文臻仔细嗅了嗅,脸色白了白。

闻老太太无比敏感,立即问她,“怎么了?”

“没事。”文臻接过鱼汤,瞄一眼前方,唐慕之真的去杀鱼了,说要端水的燕绥却在树上吹海风,文臻认为这只是他想向自己展示美妙的背影罢了。

林飞白勤勤恳恳地在大日头下修船。

文臻也是饿了,低头喝汤,汤色乳白,里头漂浮着凝脂般的鱼肉,鱼肉入口即化,绝无渣滓,闻近檀在一边道“这鱼不错吧,就一根大刺,细腻丰美,最适合你这种病人吃。就是一样麻烦,内腹有一层黑色的膜,还撕不动。还是唐公子厉害,教我用热水加盐洗一洗便下来了……”

说着忽然觉得不妥,看一眼远处的燕绥,后怕地住了口。

远处树上,燕绥开始投果子,手势打水漂一样漫不经心,果子擦着海面飞过却杀气腾腾,那手劲强大又巧妙,擦出一条滚滚白线,长度可达数里,数里之内这条线上无数鱼类翻着白肚皮左右蹦开,瞬间伏尸千百,场面壮观。

林飞白修船的手一顿,飞身而起,踩着一块破了的船板开始收尸,船板如飞箭顺着海面上那条白线向前延伸,像把大海又剖了一次腹,他身子微微下倾,衣襟和长发都在风中扯展如旗,手一抖外衣展开,一路顺抄,那些跳出来的鱼便被抄进了外衣内,他像驾驶快艇一样顺着燕绥打出的百丈飞漂眨眼一个来回,一路抄出了满满一大包鱼儿。最后被一个浪头送回岸边。

文臻目瞪狗呆地看着两人炫技一样打鱼(发泄),完了喃喃骂一句。

这个逼装得我给一百昏!

但是。

装完逼的两个人,一个继续树上看早上的太阳,一个继续修船。

君莫晓叉腰看着那一地的鱼一脸的崩溃——这么多哪里收拾得过来!

唐羡之默默走过去,捡起那满地乱蹦的鱼,装进树皮桶,又取了刀具,帮着君莫晓收拾。文臻听见他和君莫晓絮絮商量,口味好容易坏的立即处理了,给文臻熬汤;比较肥美的留着烧烤大家吃,其余的剖鳞,去掉内脏,用盐码了,树枝一串串穿了挂在高处风干,做成咸鱼以备不时之需。

才接触没多久,已经可以看出来,闻近檀下意识就很听他的话,君莫晓则一脸笑闪闪发光,不停嘴地夸。

毕竟对比太强烈了啊。

文臻宽面条泪两行。

唐羡之真是宜家宜室进得厨房上得厅堂浪得大床的绝世无双暖男。

她眼瞎。眼瞎啊!

眼瞎也没办法,瞎了眼看中的人,瞎着也要摸索完。

发了这阵呆,鱼汤有点凉了,换成以前,凉了的鱼汤会有浓烈的腥气,她是喝不下的,可现在她完全没有感觉,还是一口口喝完了。

闻近檀又给她端上熬得粘稠的粥,笑道“唐家的船就是好,一个备用的小船,里头什么都有,连米都是丰州极品的香糯稻,还用一层薄铁皮防护这些米粮,这么大风浪也没怎么湿。你闻闻,多香。”

文臻笑“是啊是啊。”

她只吃了几口粥,便放下了,对闻近檀努了努嘴,示意那几只。

闻近檀一脸好笑又无奈的表情,悄声道“老太太说,别理他们。越矫情,越

不能惯着。”

文臻心想老太太永远正确。

因为君莫晓大喊开饭,并没有人理她。君莫晓气得转身就走。

她现在躺在舒舒服服的软草垫子上,背后还有草编的枕头,头顶也有草棚,身边有亲人有朋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她觉得就这样在这岛上和闺蜜团过一辈子挺好。

如果没有那碍眼的三只就更好了。

她躺着看了一会儿,看了一会林飞白湿透的衣衫,唐羡之袍角的鱼鳞,还有远远的燕绥镶嵌在日光中的背影,最终还是忍不住,一声喊“吃饭了!”

她状态不好,浑身都在痛,喊声也细弱无力,隔那么远,闻近檀瞧着应该谁也听不到,便站起身准备也喊一声。

结果文臻声音还没落。燕绥跳下树。

林飞白立即站起身。

唐羡之倒是不急不忙,把最后一条鱼晒好,微笑转身问文臻“这条黄鱼瞧着厚实,明儿给你煎了吃好不好?”

“好啊。这种鱼最适合做盐煎鱼,看看附近有没有野香茅。”

“没有野香茅,不过有荜菝果穗和红英,晒干处理一下,最是增香去腥。”

“那更好不过。”文臻一和人谈厨艺就心情愉快,笑眯了眼。

君莫晓和闻近檀也都擅长厨艺,也一脸愉悦。

三个姑娘都对唐羡之露出最为温柔的表情。

文臻和唐羡之的谈话简直就像老夫老妻。

伤害值满点。

林飞白的脚步顿了顿,燕绥倒是没停,也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微微思索。

闻近檀和君莫晓在文臻旁边一块比较平的大石头上摆开准备的食物,唐羡之就帮她们安排。燕绥看看他,又看了一眼桌上,转身走了。

文臻看着他背影,心想这家伙又傲娇上了?瞧不上这山野粗食?

君莫晓忽然一拍脑门,道“我说怎么总觉得少了什么。没有碗筷呀。”

船上只有备用小锅,煮了粥。鱼汤是用蚌壳和大海螺熬的,几样盐水煮海鲜也是用贝壳装的。

碗筷只有一副,正放在文臻面前,林飞白正拿起那碗筷装了一碗对虾要递给文臻,闻言又停住。

文臻已经含笑将那碗推了出去,道“我吃过了。这碗用热水洗一下,给祖母用吧。其余人就再找些贝壳来用?”

林飞白站起身,“我去弄贝壳。”

唐羡之则道“贝壳大抵不需要,不过得烧点水。”便去烧水。

文臻正懵,就见燕绥回来了,手中一摞东西。

椰壳做的碗,树枝做的筷子。

文臻知道他素来手巧,手工很快,做的椰子碗果然很精美,但问题在于——燕绥什么时候这么知眼色了?

她感觉受到了惊吓。

他不是一向都高高在云端,等着别人伺候,从不理会别人的想法和需要吗?

他即使对她与众不同,也不过是多看她几眼,多说几句话,多救她几次,素日里还是她迁就他,宠着他,照顾他。但在众人眼里,已经惊天霹雳般的爱宠。

而他,嘴不让人,更不要说细腻体贴关怀包容,时刻响应她的需要和委屈。

明明通透世情,却不愿为世情垂顾,明明心思涌动,却还是一脸漠然,直男直到像一根可以捅破天的铜管子。

她有时候也因此生怨,忍不住便要坑坑他,不如此不能解她心头恨——老娘我人人爱人人夸,最该夸的那个人为啥从来不夸!

她保持着茫然的表情,接过燕绥递过来的碗,愣了一会儿才低头看那碗,又从碗沿悄默默溜了一圈,然后果然发现她的碗比别人的更精致一些。

虽然燕绥做出来的碗,个个都像窑里烧

出来的一样圆润完整,但她的碗边沿居然还有一圈镂空的花纹,只是燕绥要保持碗大小一致,所以她的碗明显盛不了太多东西,她禁不住想,他这是嫌我最近发胖了?

最近给唐羡之照顾得太周到,好像身体是有点重了……

文臻硬生生忍住要摸脸的冲动,看着闻近檀君莫晓都是一脸意外和懵逼地接过燕绥亲自做的碗。

大抵都觉得这世界有点玄幻吧?

闻老太太摸了摸手中碗,眼底露出一点笑意。

燕绥咳嗽一声。

君莫晓还不大明白,闻近檀已经闻咳嗽而知雅意,赶紧装了一碗粥,又夹了两个虾子,便要到一边去吃,还顺便拉了拉君莫晓。

但不是所有人都打算成全他的。

闻老太太纹丝不动,道“近檀,莫晓,帮我盛汤。”

那俩只好留下。

文臻有点紧张,盯着燕绥,怕他甩出一句不好听的。

然而没有,燕绥今日的脾气好的令人发指,默默伸手过来拿文臻的碗。

文臻懵懵地递过去,放空状态看他接过碗,给她夹了一块细腻的鱼肉,正要递给她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停住,变戏法一般拿出一根竹签,开始剔刺。

文臻……

不行了这个燕绥一定被唐羡之附身了!

他居然抢我的活干!

这回不仅她放空,连君莫晓闻近檀都放空了,三个人眼珠子像斗鸡一样,毫无意识地跟着燕绥的手指一动一动。

文臻心中茫茫然地想,他的手指真好看,他的手真好看,挑得真快,明明熟练工是我为什么他第一次做也这么熟练,以前给别人挑过?不不不这是不可能的,啊这块鱼肉我还要不要吃?我是不是应该把它供起来?

闻老太太虽然看不见,素来是个敏锐的,似乎察觉了什么,满脸皱纹动了动,拼出一个淡淡微笑来。

燕绥低头剔刺,十分专心模样,好似对众人的各种反应毫无所觉,然而他知道文臻的一举一动,知道她的茫然,惊讶,这惊讶有点刺痛了他,以至于他便想起之前德高望重的话来。

一路追索,风雨行船,在好几次夜间他在小姐楼船顶上看唐家楼船的灯火时,都是德高望重默默陪伴,直到有一次,他忍不住问了德高望重,为什么文臻会答应陛下赐婚,会拒绝他,会这样跟随唐羡之行走到海上,明明有机会跟他走,也不选择他。

问的时候本是随口而言,他觉得他是知道答案的。

结果德高望重和他叨叨说了一夜。

德高望重说,殿下你觉得你对文姑娘很好很好了是吗?

他不答——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问出来就是愚蠢。

德高望重便摇头。

“啊殿下,你心里在想,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为什么要问?可是再怎么显而易见,那也是在您心里,别人不是您,没有您聪慧,没有您强大,没有您心志坚决可手握风雨,别人凭什么该知道您在想什么?”

他默然。

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

过往二十一年人生,他习惯了自我,习惯独自行走,习惯目下无尘,那些愚蠢的人类,本就不值得他放下心神,去迁就了解他们。

我对你好,或者不好,你便接受。

没有想过去问问那些接受着他的人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文姑娘也是一样。您对她好,但是您没有说过为什么对她好,也没有说过要对她好多久,更没有说过任何关于未来的承诺。那么她会怎么想?也许只是一时兴趣,也许只是皇子风流。那她又凭什么仅仅因为这样不知未来的好,就有勇气去许上一生,抗争陛下呢?”

他当时本来磕着瓜子,

咯嘣一声,瓜子磕碎了。

“再说您真的对她很好吗?”德高望重说来了劲,指着对面唐家的楼船,“您看过唐羡之怎么追求文姑娘的吗?我听文姑娘说过,初见唐羡之就救了她。九里城也救了她,平日里和她相处体贴细致,言谈相得,会帮她砍价,帮她买菜,帮她提菜,为了她去钻研厨艺,连她送的鸭蛋,他都能玩出无数个花样来示爱。而您呢?初见您在干什么?再见您在干什么?她给您做过多少次菜,您想过一点表示吗?您亲口夸过她吗?理解过她吗?向所有人表示过您非她不娶了吗?您能不能用您素日清醒无比的脑袋回想一下到底是怎样对她的啊?”

他幽幽横了德高望重一眼。

这小子入戏了是不是?

说得这个口沫横飞,青筋杠起,活像他才是被他欺负的文臻。

想到文臻他又出一回神,心想这些话,那个奸狡的,不爱负责任的,总溜滑溜滑的小蛋糕儿,才不会亲口和他说呢。

说到底是一样冷漠的人啊。

他认认真真回想了一下,初见文臻他在干什么?哦,当时屋檐下吊了一个人看着不舒服,他把她也倒吊了一下。

她被吊起来的时候,大眼珠子快要落到地下的感觉,幽幽黑黑的,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再见是什么时候?是那个小倌馆吗?

德高望重说话不老实啊,那一次不是和她相处挺好吗?她把他顺手当小倌卖了,他也没生气,遇上刺客,她还主动要求拿脑袋给他垫脚。

因为那一刻少见的知情识趣,他忍不住又多看她一眼。

那些娇滴滴的小姐,在那种时候,一大半要被刺客吓晕,不吓晕的也不敢跳水,跳了水的也想不到他怕湿鞋,想到他怕湿鞋的也做不到主动提供脑袋给他垫脚。

多么特别的女子。

他觉得世上大概也就这一个了。

所以他不是破天荒地想到她衣服湿了被人看见不雅,还拿门板给她挡了吗?

上一次在他面前湿身的那个谁,下场是干脆再进水里洗一天呢!

他怔了一会儿,忽然开始想,如果换成唐羡之,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

好像……不一样?

“如果我遇见两个男人,一个欺负我,嘲笑我,捆我,困我,喜怒无常,性情古怪;另一个,体贴我,爱护我,关心我,保护我,还能和我心意相通,喜好相通,尊重我的一切选择并给以强大的辅助。”德高望重加重语气,慷慨总结,“那我也选第二个啊!”

“噗通。”

他把德高望重踢进了水里。

让他去选择一头温柔伪善的鲨鱼相伴一生吧。

……

德高望重后来从水里爬了出来,没敢再意气风发踩他,却总暗搓搓提醒他看着唐羡之和文臻的一路行踪。

这一路追踪,他看着唐羡之带文臻去看病,吃夜市,买珍珠,定礼服。

若有所悟。

原来是这样的追求。

原来是那样的细腻。

他对唐羡之的细腻并不以为然,人与人之间的情分,一看缘分,二看心意相通,有人说还要加上命运摆弄,他对此也不以为然,会被命运摆弄的,不过都是弱者罢了。唯有前两项,是再强大再努力也无法掌控的事,也唯有前两项达到完满,才有了情分的水到渠成。便是再细腻,再体贴,婆婆妈妈琐琐碎碎,也不过是栽在冬天的花,藏在夏日的雪,不顺应天时,也不契合心意,美丽难久。

但一路走下来,忽然就又悟了一层。诚然缘分和心意更重要,但有了缘分和心意,并不意味着那缘分不会被削薄,那心意不会随流水,人世间太多阻碍烦难,若长久没有温情加持,便如春日的花也会摧折于风中,冬日的雪

也会被晒化,这世间哪有真正的长长久久亘古不变,何况他与她,在皇室,在官场,在这世间阴私苟狗谋算最深的所在,又都强大而冷酷,要如何才能走过风雨,而又心花不败?

所以他跟着走过了定瑶漳县直到出海,慢慢长途一开始还难掩焦灼愤怒,从以为她身死的伤,到发现她自愿离开的疼,到平静下来之后渐渐泛起的失望和背叛的细细撕咬滋味,再到后来,终于明白。

这一路行走是她的逃奔,也是他的自悟,悟的不是这人间智慧,而是自幼便如隔云端的爱与情感。人间有太多懂得与不懂得,他想从此之后,要学会懂得她。

定瑶扛走一袋子珍珠,漳县带走了一批绣娘,来不及绣嫁衣,当初说借唐羡之现成地方成婚也不过是玩笑,他应该给她由他自己准备的,专属于她的,完全由他为她安排的婚礼。

他也会有礼物给她,以后还会有更多礼物——她真正会喜欢的,属于少女都想要都应该拥有的那些礼物。

虽然他并不十分理解女子的那些喜欢,但他觉得可以迁就她。

也是在准备礼物的时候,他忽然就明白了鲸眼那样的礼物,她应该是不喜欢的,黑乎乎毛刺刺的东西,换别人在不明白珍贵之处的时候,都会顺手扔掉吧。她却慎重地打了一副耳坠,将鲸眼嵌了进去。

她珍惜的不是鲸眼,是他。

而他,并非没有不珍惜,只是表达的,并不是她想要的,表达的,并不是她能以之为依靠的。

或许这样的想法依旧不大对,但是他愿意慢慢学。

用一生来学。

首先从日常开始。

……

------题外话------

这章节名原本叫被唐羡之附身的燕绥。

建议大家不要再养文了,最好更新就立即看,因为很可能一些重要情节点,你们喜欢的那些亮点,被神经病的审核很快就删了,你不仅看不到,还有可能读不通。

上个月的月票榜谢谢大家,安稳了一个月,最后两个小时听说险些翻车,都靠那些时刻关注着我的亲爱的们及时帮忙,么么哒。

上个月消费满十块的,这个月会有保底月票,大家记得翻翻兜哦,我虽然不是特别勤奋,但是一个月也更满了十块钱的字数呢。

这几天字数会少一点,吹空调吹出空调病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愿为燕褒姒点燃烽火台

文臻茫然地接过了剔完了鱼刺的鱼肉。

也只有牛逼的殿下,剔完了鱼刺之后剩下的鱼肉还和原先的一模一样。

燕绥把碗递过来的时候,手指弹了弹碗边。

文臻今日大脑秀逗,反应迟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低头瞧了瞧碗边,才发现那镂空雕刻好像是字。

她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一边是一个“臻”字,一边是一个“绥”字。

她抬头,燕绥有意无意对她亮了一下碗。

也是有刻字的。一边“绥”字,一边“臻”字。

文臻猛地开始咳嗽——她被口水呛着了。

而口水是因为惊吓而突然冒出来的。

燕绥今天果然是吃错药了!

一定和唐羡之灵魂互换了!

搞一对情侣碗要闹哪样?还暗搓搓当一堆人的面?当其他人都是死人吗?除了君莫晓那个不长心的,闻近檀为啥低着头猛喝白粥死活不肯抬头?林飞白为啥一直在啃虾皮?老太太为啥忽然不吃了?

这种在他看来又俗气又无聊的行为是怎么忽然钻进他的脑袋的?

她一咳嗽,林飞白和燕绥同时抬头,同时抬起手,然后燕绥看了林飞白一眼,林飞白的手原本已经要缩回去了,被这一看之后,反而不收了,眼看便要非常干脆地拍到文臻背上,忽然那手里被塞了一只碗。

碗里是热粥,很烫,林飞白不得不先放下碗,然后拍背的就换成燕绥了。

文臻这下咳得更厉害——惊吓一波一波停不住啊。

背后传入一股暖流,咳嗽立时便止住了,燕绥并没有放开手,又细细给她调理一阵,才放了手。

文臻舒服了许多,以她性子,便要道谢的,但此时一抬头,正迎上燕绥乌黑幽邃的眸子,忽然便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是她赐婚后,和燕绥第一次真真正正这样安静坐在一起。

赐婚后的变故,一路的追索,各方博弈,刀来箭往,感觉生死里走过了无数遭,才有了此刻面对面的安然。

然而终于等到了对面这一刻,忽然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觉得需要说什么,之前想过要怒骂,后来觉得有歉疚,再后来又觉得需要揍他一顿,再再后来又生出浓浓的歉意和担忧,几经翻覆的情绪,经过太长时间的积淀,最后忽然便只能归于平静,无喜无忧,无怨无恨,也无苦痛惊怖。

这一路风霜过,今日沧海之上,白沙蓝水之间,他的目光望过来,大海便忽然干涸,而桑田刹那绿遍。

却原来平静水面之下依旧涛飞云卷,却原来最能牵动她心思的依然是他。

脚步声走近,打破这一刻凝目相望的脉脉氛围,唐羡之出现得及时,态度也永远那么自然,很随意地坐下。还没坐稳,燕绥就淡淡道:“碗筷已经弄好了。你的热水泼了吧。”

唐羡之不理他,直接对文臻道:“多烧了一些,等会你洗个澡。”

文臻一听大喜。

先前又是下船又是落水又是呕吐又是泡海的,身上早就难受得要命,只是不方便说罢了。

仙子真是上天派下来拯救她的仙女啊。

她急忙道谢,又假惺惺体贴道:“赶紧吃赶紧吃,耽误了这么久,鱼都冷啦。”

唐羡之便笑,接过她手上一只虾,道:“我瞧这个比较好吃。”

文臻一傻。

她只是随意挥手,并不是送菜,但事情到了唐羡之这里,怎么就特别暧昧了呢?

那个占有欲超强的家伙要掀桌了吧?

偷眼一瞧,燕绥却像根本没注意这一幕,微微皱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她又庆幸又觉得怪异,还有些担心。

是在思考如何搞死唐羡之吗?

感觉心情略复杂。

好在复杂的只有她,其余人都不在意,唐羡之对她道:“你且在此休息几日。你的情形不是很好,体内有淤积未化,现在不宜再风波劳累,等你稍稍好了,我们也修好船做好准备再出海。”

文臻也感觉绵软无力,仿若大病一场,还有一些意想之外的情况,需要时间适应。但又有些担忧这几个水火不容的人,在一个岛上蹲着,怕会产生变数。毕竟恐怖故事常常发生在岛上。

但转头一想,怕个毛线,那几位自己就是恐怖故事本身。

再说岛上怕天雷地火,几个人一艘孤舟岂不是分分钟翻船?

她看唐羡之神情,如常悠然,心里想小唐同志明明在这次争斗中落于下风,为啥眼神颇为满意,还是他根本的目的其实就是要牵制住燕绥?

如今这种格局,倒也不全是坏事——三个人谁和谁都不对付,却又都能保证她和亲友的安全,正是个互相牵制力场平衡的格局。

她抬目看了看四周,这里是靠近沙滩的平地,再往后是茂密的植被,有野兽的声音隐隐传来,无法目测岛的大小,感觉是不小的。

目前看来好像是没有人居住。

听说燕绥的师门就在海上,也不知道离这里近不近。

既然已经有了安排,她也不会有异议,随便吃了几口便搁下筷子迫不及待要洗澡,那边三个男人立即都搁下筷子,君莫晓刚要伸手被闻近檀拉了一把,又拿起了筷子。

闻老太太咳嗽一声。

唐羡之微笑,很自然地转为夹菜,林飞白一顿,燕绥一开始听而不闻,手已经到了文臻身边,忽然越过文臻一拉君莫晓衣袖,道:“怎么还不去帮忙?”

一脸懵逼的君莫晓翻个白眼。

文臻想笑。

老太太杀伤力满级啊。

但这样不行,一来容易出冲突,二来万一有人因此对老太太不满怎么办?唐羡之林飞白问题不大,燕绥那个狗性子,她怕。

她笑,就着君莫晓的搀扶起身,笑盈盈和君莫晓道:“小君,这几天就要劳烦你和檀檀啦。”

君莫晓趾高气扬地道:“那是,谁也不要和我抢差事!”

闻近檀瞟一眼那三只,期期艾艾地道:“哎,那个,照顾病人,自然还是我们合适。”

文臻忍住笑,心想还追求者呢,连自己的闺蜜奶奶都搞不定。不知道曲线救国吗?

其实唐羡之是知道的,也能做的很好,但关键还是小君和闻近檀都受了奶奶影响,不愿意她再和这些豪门皇室有牵扯吧。

她表明了态度,也不和那三人有什么牵扯,十分客气态度公平地招呼他们吃好喝好,便去洗澡了。

那边三个男人都盯着她离去的背影,闻老太太咳嗽一声,忽然道:“林公子,能不能劳烦你扶老身去海边走走,消消食?”

突然被点名的林飞白怔了一下,险些脱口问出一句“为什么是我?”,但随即反应过来,立即起身,一边恭敬地道:“十分荣幸,老夫人请。”一边挺着腰杆扶着腰杆更直的老太太去散步了。

留下唐羡之和燕绥,第一次面面相觑。

一霎间心中都浮上一个疑问。

为什么?

我一个堂堂未婚夫(正牌男朋友)在这里,为什么会轮到这个路人甲?

……

文臻不知道在自己走了之后还有好戏,她正舒舒服服泡在澡桶里。

对,澡桶。

唐羡之去了那半天,不仅烧好了水,还顺手做了一个澡桶,那么短的时间,那桶居然打磨光滑,居然还是榫卯结构。

文臻不由第一万次惊叹仙子真是宜家宜室啊。

她泡在澡桶里,身前身后都有状如芭蕉的矮树遮挡,倒也不怕走光。身边垂下一串黄色果实,她顺手采了一个,咬了一口,又给闻声看过来的君莫晓和闻近檀一人扔了一个。

那两个接了,刚咬了一口,便忙不迭呸呸呸往地上吐,君莫晓眼睛鼻子都皱在一起,“小臻啊你真是太坏了,这么涩的果子也给我们,咦,你不觉得涩吗?”

文臻愣了一下,把那果子往地上一扔,“啊,涩。”

君莫晓一脸你真是坏地转过身继续为她把风了,文臻坐在澡桶里发呆。

她没吃出涩味。

她没吃出任何味道。

她只吃出果肉糯软,便以为是好吃的。

她失去味觉了。

先前喝汤吃饭时候已经察觉,现在得到了确认,她不禁有些发呆。

一个厨子失去味觉。嗅觉也似乎受了影响在变弱。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更可怕的是,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暂时的,更不知道继失去味觉之后,她是不是还会失去嗅觉听觉视觉。

是不是还会因此影响大脑,神经,成为植物人?

她知道有一根针在一路折腾中偏移了位置,大概就是刺客的那一掌,导致针逆行进入了后脑,然后又崩碎了,而她又没有时间及时炼化,导致其中有碎片进入了大脑,给味觉造成了损害。

这实在是让人恐惧,她不知道碎片有多大,有多少,有无消减,会不会像炸弹一样随时爆炸。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便会因为那爆炸也失去一切。

这想必也是那三人决定在这岛上暂时停留的原因吧,不能把这个炸弹解决,谁也不敢就这样渡过茫茫大海。

她怔怔坐在澡桶里,水渐冷也没有察觉,忽然感觉头顶啪嗒一声,有点湿润,她伸手一摸,摸到一个大冰晶珠子。

现在虽然已经到了秋天,但是这里海域温暖,还是夏末天气,哪来的冰晶?

她大叫“君莫晓!”,同时猛地往水里一钻。

下一瞬澡桶滚倒,水都泼了出去,她缩成一团,在澡桶里骨碌碌滚了出去。

啪啪啪啪一阵急响,澡桶方才所在位置,插了一地尖锐的冰棱。

君莫晓的怒喝声响在耳侧,文臻却什么都顾不得,这里地势有点倾斜,她缩在澡桶里一路骨碌碌滚下去,一边祈祷澡桶不要给人一剑劈裂,一边祈祷有人来救她,一边又异想天开地希望不是那三只是闻老太太……

天旋地转中隐约看见前方是海滩,好像有两条人影,随即其中一条人影冲了过来,蹬地一下一脚踩在桶身,澡桶止住。

一人跪了下来,探头对澡桶里头看。

文臻尖叫:“啊啊啊不要看啊啊啊——”

出手的是林飞白,在海滩上扶老太太散步的时候看见一个大桶忽然滚了下来,下意识上前一脚蹬住,随即跪下来看桶里的情况,听见文臻的声音才反应过来,惊鸿一瞥间雪光耀眼,顿时脸色爆红地呆住了。

随即他被人拎着领子飞了出去。

本来也就飞几米,飞的路程中遇见第二个赶过来的人,被那人看似解救其实顺手一拨,拨到了千里之外。

燕绥赶到的第一瞬间,便脱下了自己的外衣,往桶里一罩。又把桶拨正。

文臻以为一向并不在乎什么正人君子的殿下,多少要探头张一张或者有意无意瞄一眼,已经捂好了重点部位,虽知道那位今天就是转了性,当真目不斜视。

文臻赶紧在桶里穿好他的袍子,燕绥伸手把她抱了出来,没有鞋子,便抱在臂弯里。

文臻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想下来走,沙滩上没鞋子问题也不大,但燕绥的手臂铁打一般。

她心里叹口气,也便不动了。

一低眼看见袍子上有血迹,燕绥的衣袍一向颜色比较复杂,耐脏,此刻也能看出实在是不大干净了。

想着他之前被易铭偷袭受了伤,被她吐了一身,又想着他自从海上追到她,便一直很少说话,忽然心中一软,便问他,“你累不累?”

只这么一句,便感觉他手臂一松,吓得她以为要掉下来,下意识抱住,但随即燕绥又抱紧了她,这回抱得更紧,语声却还淡淡地,道:“不累。”

文臻唔了一声,感觉到尴尬,两人相处一向自然,但经过赐婚成婚这一遭风波,像是忽然触及了某些不能触碰的雷池,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正在绞尽脑汁想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他,忽听燕绥轻声道:“……对不住。”

文臻一呆。

她这回又没跟上他的脑回路。

比较对不住的,不是她吗?

她和他,恩恩怨怨,是非难解,赐婚之前有没有解开的龃龉,赐婚之后有难以原谅的禁锢,但是她后来想,前者可能燕绥有苦衷,后者可能是工于心计自作主张。

相比之下,还是她突然答应赐婚这件事对燕绥的伤害更大一些。

虽然他没有表白,她也没有承诺,可毕竟心照不宣,情分不同。

她还在想着如何顺他的毛,和他说清楚自己的苦衷,他倒先道歉了?

啊,燕绥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之前,是工于心计自作主张。”燕绥道,“我已经责罚他了,吊着一口气,等你最后的决定,是杀是罚,都由你。”

文臻一惊,急忙道:“不不不,不必杀,罪不至死。”

燕绥顿了顿,文臻盯着他,感觉他似乎又要说一个对不住出来,可她实在不想听,她宁可他发怒,咆哮,教主式抓着她摇晃,或者冷漠,倒吊她,踩她头,丢下她走人,也不要听他此刻这样道歉。

这会让她的内疚和歉意更加泛滥直到彻底淹死她的!

她以后还要怎么硬着心肠断情绝爱去奔自己的自由和致富之路!

她已经抵抗得很艰难了好吗?

“你们看看,这是什么!”君莫晓忽然从树后冲出来,手里捧着什么发光的东西,文臻松了一口气,急忙催燕绥去看看,燕绥最终没说什么,等君莫晓冲到面前,一眼看见她掌心的东西,文臻忽然觉得他手臂肌肉一绷。

这只是瞬间,如果不是贴身依靠,她一定不能发现这变化。

她仰头看燕绥眸子,他却又迎着她的目光,毫无变化。

此时唐羡之和林飞白也赶了过来,看见君莫晓掌心里是一捧冰棱。

这种天气,冰棱居然没怎么化,发出青幽幽的光。

唐羡之和林飞白看了一眼,便去了刚才文臻洗澡的地方,林飞白跃上树梢,仔细查看了一阵,道:“人往东北方向去了,但不排除有声东击西的可能。”

唐羡之便对燕绥笑道:“表弟,是否愿意与我等分头搜索?”

燕绥看也不看他,淡淡道:“不怕调虎离山吗?得有人留下来守护老太太。”

文臻听着想笑,笑燕绥什么时候也把老太太挂在嘴上了。这是和唐羡之学,也要走曲线救国道路吗?

想想真是神奇而又有意思的违和呢。

唐羡之也不以为意,道:“是极。殿下你确实不适合亲自去追索。说不定反而不方便呢。”

文臻心中一动。

这话什么意思?

燕绥脸色如常,抱她去了放衣服的地方,重新装束好了,文臻看他衣服破了,想着我们尊贵的殿下什么时候穿过破衣服?这海外小岛也没处换,干脆给他洗了缝缝补补吧。

她照顾他习惯了,便道:“你这衣裳脏了也破了,让……”

她本意是请闻近檀帮忙,毕竟她这方面手艺最好。闻近檀也十分自觉地伸手来接。

结果燕绥立即道:“那好,你一向手艺不错。”

文臻:“……”

闻近檀默默收回了手。

半晌文臻把衣服往怀里一卷,嘿嘿一笑道:“是,我手艺最好,交给我吧。”

她是破罐子破摔,燕绥却像开了窍一样又良心发现了一次,道:“你还没恢复。算了我自己来。”

文臻瞪大眼睛,想象了一下殿下海边洗衣服和灯下补衣服的画面,觉得冲击力实在太大,为了避免日后他想起恼羞成怒和自己秋后算账,她把燕绥的衣服抱得更紧,头摇得像拨浪鼓,“啊不,我喜欢洗衣服!能为殿下服务就是我的荣幸,洗个衣服算什么事呢!”

闻近檀把头低得不能再低,君莫晓在一边撑着下巴,心想想要掳获一把把的美男就是要靠狗腿这个技能?

一直觉得文臻也不如何美貌,个子也不高,出身也一般,论厨艺也没比她高多少,何以人人趋之若鹜,现在感觉好像解开了谜底呢。

最起码这样的话儿她可说不出来。

燕绥瞟了一眼被文臻紧紧抱在怀里的衣服,不知怎的便愉悦了许多,微微一笑道:“那更好。”

他一笑便如玉树生花,清光摇曳,文臻觉得眼花,闻近檀刚抬起的头飞快地又垂了下去,君莫晓又妒又恨啧地一声。

文臻忽然理解了周幽王。

如果可以,她也愿意为燕褒姒点燃烽火台啊!

她这边色授魂与,那边闻老太太咳嗽一声,文臻立即笑容一整。

像被教导主任抓住早恋的学生。

整完了才反应过来,这是被那三只给传染了吗?

说话间唐羡之和林飞白已经回来,各自都说没搜到人。顺便转了一下这个小岛,不像有人居住,面积不是特别大,岛上多奇花异树和各类药草,林飞白负责岛西面,说西面好像还有一个山谷,因为入口特别狭窄且藤蔓密布,藤蔓上灰尘满满,不像有人进入过,又牵挂这边怕受到攻击,便先回来,等有机会再去查探。

------题外话------

别嫌字少,身体不好,完全靠存稿。

第一百一十九章 全方位多角度花式宠爱

三个男人便各自干活,晚间住宿需要搭房子。三人并没有各据一方,居然聚在一起干活,似乎要商量什么事。文臻坐在一边看着,见林飞白出刀,一株腰粗的树便倒了,林飞白一脚把树踢到燕绥处,燕绥唰唰唰一阵便削平了劈成木板,再一脚踢到唐羡之那里,进行最后的打磨拼装,一连串动作流畅漂亮,蓝衣的林飞白身形矫健流利,光影如电,脱去外头重紫锦衣里头一件贴身月白袍的燕绥衣袂散飞起来的姿态隐然有仙气,而坐在那里拼木板也拼得宛如弹奏手挥五弦一般的唐慕之,一身的黑红锦绣色在蓝天碧海下鲜明,工具很多他出手却极有条理,偶尔唇间叼一枚修整用的小铁片,眼波流眄间反而多了几分诱人的邪气。

三个人劳作起来看起来和平时都有些不一样,透着一股反差的美,别说君莫晓看呆了,连文臻看着都有些舍不得移开目光。

无关,优秀男子的力与美的展示,本就是世间最美的画。

文臻看了一会,觉得这么美的画,还是各自挂在自己的华堂吧,莫要给她糟蹋了。

教导主任闻老太太又开始咳嗽了,让文臻休息,文臻给搞了这么一场,又觉得头隐隐作痛,也没推辞,便在铺好的草床上睡了。

睡完起来已经是黄昏,觉得精神好了一点,便拿了燕绥的衣服到不远处小溪那里洗。

为什么洗衣服还要偷偷摸摸,一来怕教导主任咳嗽,二来她现在总有点心虚。毕竟她和唐羡之有婚约,虽然拜堂被搅了,唐羡之一直暗示的态度也是不强求,但是她摸不清唐羡之的心理。无论如何,从她的三观来讲,当着未婚夫的面和别的男人暗通款曲,似乎总有点那么不大对劲儿。

万一再激起这两个男人打生打死怎么办。

因为出过不明人士,君莫晓便跟着。说要帮她洗,文臻却知道这万万不能,燕绥一旦知道能让君莫晓这辈子都不敢帮人洗衣服。

她给燕绥洗了衣服,挂在树枝上晾干,远远地瞧着燕绥,好像干活更卖力了呢。

文臻并没有太多同情心地想,燕绥也好,唐羡之也好,这两个本该是天上仙一般的人物,自从遇上了她,就好像从云端栽下来了,脸着地,啪叽一下摔得五颜六色了呢。

想想还真是可怜,啧啧。

天热太阳大风大,衣服很快就干,闻近檀早就给她备好的针线,说是船上本就有的,唐家一个备用的救生船,也齐全得令人发指,和唐羡之的风格一脉相承。

文臻便低头细细缝补,偶尔抬头瞄一眼,觉得燕绥好像干活更快了,林飞白踢过去的树都不够他削的,还有那两个,是在赌气吗?搞那许多干什么,打算造别墅?

她颇费了些心思,将后背那个长长的破口缝得看不出太多痕迹,如果不是碍着唐羡之,她保准绣一条大便或者绣一条伤口,但现在她就比较老实,只希望缝补痕迹越不明显越好。

等全部弄好,快晚饭了,房子也好了。三个能人合作的成果果然非凡,不是别墅,特么的是四合院。

中间面朝大海一个大的,大抵是够四个女人睡的,边上拱卫着三个小一点的,自然是男人们的宫殿。

一个宫殿一个式样,林飞白就是方方正正,唐羡之的顶居然是圆形的,燕绥还在自己弄——他不要唐羡之搭的房子。

闻近檀做好了晚饭,她手艺本来就很不错,跟着文臻学了不少,如今和文臻也没差多少。

海鲜汤集海味精华,鲜得掉牙。烤鱼外焦里嫩,揭开黄褐色脆皮香气便喷鼻。大海蟹伴味道浓郁的鲜红对虾清蒸了,红艳艳夺人眼目。海螺螺肉有点像鲍鱼,鲜嫩弹牙,用岛上一种微带辛辣的香料炒了,令人胃口大开,而双头鲍这种内陆昂贵无比的,在这里几乎就是小菜了,闻近檀配好的酱料腌制出来,是一种既保留了海的腥鲜又更加柔嫩香甜的味道。

米比较珍贵,只够文臻和闻老太太一人一小碗,其余人都吃岛上的果子。

用作饭桌的大石旁燃起了篝火,大家就着那火的亮光吃饭,每个人的脸色都被那火光映得红亮,连眉眼都似因此温柔。

而不远处大海微微低吟,不断将雪白的浪花送上沙滩。

天际一轮微弯的月,淡色微黄,也像一方令人心情柔和的软玉。

文臻低着头,眼角扫着这一幕,心中忽生感喟。

此刻,没有仇怨,没有纷争,没有俗事纷扰,亲朋好友,几乎齐聚一堂。

如果时间能就此停驻。

多好。

……

许是白天睡多了,文臻到了夜间睡不着,盯着窗户的雕花发呆——对,这简易别墅,居然还有窗户,窗户还有雕花,当然这是她的特殊待遇,别人都没有。

发了一会呆,她把怀里藏着的当初方袖客给她的化针心法拿出来看。她随身带的东西很多,为了节省地方,将这方子用微雕雕在了一个挂件上,反正她的眼睛细菌都能看见,蚂蚁大的字怕什么。

之前因为那次被方仁和拔针记忆太过惨烈,这玩意她一直抗拒去碰,然而如今,到了她不得不冒险尝试的时候了。

她不能接受今天失去味觉,明天失去嗅觉,后天失去听觉。更不能接受自己忽然就神经错乱植物人了。如果一定要死,她也希望死得明白正常一点。

看了一会心法,一来她内力不行,学的东西比较不按常规,按照法门引气归流很是艰难,二来一动脑就头痛,只能慢慢地,先入个门。结果刚刚纳气入丹田,便觉得下腹刺痛,只得爬起来去上厕所,厕所也是安排过的,就在木屋子后面,用板隔了出来。

她刚刚走出屋子,就看见那厕所旁边站了一个人,吓了一跳,随即才发现是唐羡之。

他看见她,倒不意外,轻声道:“今夜是我守篝火。”说着将一个精巧的贝壳小灯挂在那简易厕所的板壁上,解释道:“刚捕了一条烛鱼,这鱼腹内很多油,能燃烧很久,给你做了个灯,省得起夜看不清。”

文臻站在那里,看着那灯晕黄的光照亮那小小厕所,一时心潮也如这海潮,差点便漫上了堤岸。

唐羡之的温柔细腻,对她这种缺爱的人杀伤力实在是太大了啊。

这一路的呵护照拂,简直就是一本掳心攻略,她一路艰难抵抗,时时感觉要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她越来越佩服唐羡之,也越来越佩服她自己——这要换成任何一个别的女人,怕都干脆沦陷了吧?

燕绥又不是那么讨喜,又没给一句承诺,还时常折腾一下,哪及得上这般出身不差哪去,性情无比完美,又有天子赐婚,还全方位多角度花式宠爱不重样呢。

啊,原来她是个抖。

文臻一边暗暗唾弃自己,一边笑嘻嘻道:“我代所有女性谢谢你啊,多亏你惦记大家夜里怕黑。”

唐羡之笑笑,和以前一样,表白被拒连失望都看不出,有礼地走开让她进去。

文臻蹲了好一会儿厕所,有心要蹲到唐羡之回去,才慢吞吞出来。

结果一出来,就看见唐羡之在篝火底下拿出了一块什么东西,道:“今日我在林中采果,发现了这个东西,感觉是可以吃的,你来瞧瞧。”

文臻本来不想过去,但看那东西有些眼熟,心想不会吧?过去一看,不禁惊呼,“山芋!”

这正是她上书皇帝希望能去洋外找到的重要农作物之一啊。山芋、土豆、玉米,这种高淀粉好养活用途广泛老少咸宜的作物,是能在饥荒年代救命,能让老百姓不饿死的无与伦比的宝贝!

这是全新世界,她不能确定这里的世界发展大抵相当于她那个世界的什么年代,只能出海去碰运气。

然而现在她竟然在这岛上忽然就撞见了山芋!

唐羡之真是个妙人儿,居然能发现这东西是可以吃的,而且一做就做了红薯最为经典的吃法。

文臻忽然脸色一变,扑过去,一把抓过那个山芋就翻,“啊,你烤了几个?你都烤了?你没有留种?”

说到最后声音都变了,这要发现了红薯,结果最后都烤吃了,整个人类都会哭的。

唐羡之难得见她这紧张模样,倒笑了,悠悠道:“这里是全部烤完了……”

说着伸手来擦她的脸,将她翻动红薯沾上的炭灰轻轻拭去,指腹在她光滑颊侧略一停留,眼神珍惜。

这是难得一次她没有避开他的接触啊。

还是因为心思都在这什么山芋身上。

但他并不想计较这么多,有些事难得糊涂,有些事当得珍惜。

文臻一脸的如丧考妣,完全没有发现这一刻某人的小心思,垂头丧气地问:“真的都烤了?”

“这里的都烤了。”唐羡之眨眨眼,“但是在那里,”他指指岛东面,“有一片沙土地,这东西多得很。”

文臻转怒为喜,兴奋地提起拳头一捶他胸口,“嘿!耍我呢!”

她向来情绪伪装得好,也很注意界限,少有这种放纵行为,唐羡之猝不及防,竟给她捶得晃了晃,随即握住她拳头一笑。

文臻捶出去才发觉面前不是太史阑,想要收手已经来不及,手被唐羡之握住,他微微低头看着她,将她的拳头抵在自己心口。

文臻的手指虎爪一样屈了屈,试探着挣了挣,正想用力挣回去是不是太粗暴尴尬,一向很有分寸的唐羡之已经松了手。

随即他若无其事地拿起一个烤好的红薯,亲自剥了皮,递到她嘴边。

文臻一眼就被那红薯给吸去了心神——外皮焦脆,焦皮下那一层是微深的橘黄色,里头则是松软灿烂的金黄色,微微透明,翘着糖分极高的金丝,烤红薯特有的香气简直可以称得上浓烈,让人一瞬间就想起每年冬天街头烤炉里那一口下肚满腹香暖的感受。

文臻没有在街头吃过烤红薯,却也与死党们经常冬夜小火炉烤红薯当夜宵,小火炉红亮的光映着四张年轻的笑脸,红薯在唇齿间抿一口就化了,蜜一样的甜。

她忍不住便是一口,舌头一卷,虽然失去了味觉,尝不出滋味,但口感依稀还是当年。

忍不住感动得微微湿了眼眶。

唐羡之这时却不再打扰她,让她伴这旧日滋味将往事回味,自己剥开一个吃了一口,微微一怔。

他何许人也,几乎立刻,便明白了这东西的重要性。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文臻。

真是天选之子啊。有才能,还有运气。

这样的东西,无论谁拿到手里……

文臻吃了几口,毕竟天生敏锐,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红薯这种易种高产又饱腹的东西,有了它可以说利在千秋,有了这玩意,百姓就能不被饿死。东堂虽说国力不弱,但是每年还是有不少贫瘠州报上为数不少的饿死人数。

所以对于朝廷来说,红薯控制在自己手里无比重要,对于和朝廷对立,很可能想要自立一国夺取天下的唐家来说,红薯更重要。

给自己的属民,可获民心,可安疆域。

如果自己有敌人没有,就可撬动敌人的基石。

毕竟对于百姓来说,谁当皇帝日子都差不多过,自己吃饱肚子最重要。

现在,红薯被发现了,是唐羡之发现的。

理当归他处置。

可是……

归唐家,就意味着东堂没有。

文臻不想面对东堂和唐家的争斗,她想的是更多的百姓因此会失去活下去的机会。

有很多人会饿死。

文臻觉得有点吃不下了。

她巴巴地看着唐羡之,想开口,又觉得没法开口。

这不是给一块糖,也不是分一块地,这直接关系天下,关系着唐家的生死存亡啊。

唐羡之好像并无所觉,吃完了一块红薯,赞了声:“真是美味!”又对她拍拍身边地面,道:“这块地面我用火烤过了,没有湿气,可以坐。”

文臻满腹心事,只好乖乖坐了,果然身下很是舒服,但她此刻没有心情再去感叹唐羡之的细腻了,只希望他的细腻能继续发挥,看出自己的纠结,但这么想的时候又忍不住唾弃自己的自私,这和道德绑架有什么区别?

她也可以把红薯的事告诉燕绥,以燕绥的智慧,立刻就能发觉这东西的重要,但是发现之后呢?会引发什么样的变故?是否会带来激烈争斗?

无论是唐羡之还是燕绥,她都不想看见伤损。

唐羡之好像已经完全忘记红薯的事,一边给她把脉调理一边和她海聊,文臻心不在焉听着,看着他的黑暗中也熠熠闪光的眼睛,忽然问:“羡之,你骗过人没有?”

唐羡之怔了怔,随即笑道:“当然有啊。”

“是什么样的骗人呢?”文臻追问,“骗了人之后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素来和唐羡之聊天,都很少发问,只是微笑地听,难得这样捧场,唐羡之就笑,道:“我自小便会骗人。”

文臻丢开红薯,打起精神听。

“上回和你说的那个笔记的事,应该也算一种骗吧。还有一件事儿。小时候,有阵子我在外祖母家住,然后,得了个神童的称誉。”

文臻毫不意外。他不神童谁神童?

也就燕绥吧。

唐羡之摇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当时母亲归宁,我陪同去了,在外祖母家住了一阵。外祖母家是川北大族,但我小时候已经有点式微。因为她家整个家族,连带所居住的镇子,都一向很少得男。所以当地求子之风盛行,但凡传出哪路神仙有助生子,四乡八邻都会前去烧香。”

“我自幼母亲管得紧,少给我零花钱,我又是个爱玩喜欢新鲜的,常常捉襟见肘。于是便挂了个牌子,寻了些小乞儿,给我四处张贴,说有生子秘方,十分灵验,只要平日品性无亏,行善积德,则一定生男。且可以先拿药后付钱。如果用了生的是女儿,不收钱。生了儿子,则一人两千文。于是满镇有孕无孕的,都奔了来寻我。”

文臻饶是满腹心事,也不禁哈哈一笑,心想唐仙子啊,真是最妙的仙子。

“大家拿了我的药,没多久,陆续生孩子。生了女孩的,反正不要钱,而且去闹的话,还会被人指摘平日品性不佳才有此报,毕竟这世上无论谁,难免有行事不周得罪人处,因此也就不会去找我算账,反而要躲在家里惶惶。生了儿子的,则扬眉吐气,人人称赞,大吹大打,带了喜钱去献给我。短短几个月,我赚了在家三年的零用钱。”

文臻忍不住鼓掌,又忍不住摇头。

唐羡之也摇头,笑道:“那时候年纪小,不过六七岁吧,素日受家里那些酸儒影响,也真当女儿污浊男儿尊贵。生女儿便是德行未修。现在想来,说这话真是该打,多少女儿比男儿优秀,又有多少优秀女儿困于阁中世人不得见其风采。男女本是天生,何以以此论尊贵!”

文臻瞪大眼睛,这回真的惊异了。

原本听这论调就觉得刺耳,但想想这个时代,想想他当时年纪,也就心平气和了,她本就善解人意,不做杠精。但没想到唐羡之竟然通透开阔到这种地步,他的思想见识已经跨越时代与礼教,无需点拨便博大精彩。

有一瞬间她又开始怀疑他也是穿越人了。

可二十一世纪受过现代精英教育还有好多直男癌呢!

她心中感叹,一时怔怔,连原本要说的话都忘记。唐羡之却又递给她一个红薯,道:“真是好吃,你晚饭吃得少,再来一个。”又道,“以后多着呢,不要舍不得。”

文臻听得心中一跳——他这话什么意思?

唐羡之却已经转了话题,道:“世上谁人不被骗?世上谁人不骗人?只要不伤天害命,无需想太多,也无需负疚。就像我那骗术一样,只要当时给了人希望,事后给了人安慰,过程给了人愉悦,也算不得多亏心,反正我是不亏心的。”

文臻忍不住又一笑,唐羡之道:“因为后来那个镇子的人争着行善,以求生子。而我成年后,也在某次该地有灾时减免了赋税,算是对当年骗钱的补偿。当年曾经蔑视亏欠过女子,这几年我也在劝说父亲,允许川北三州选拔优秀女子入仕或管理实业。”他侧头,凝视着文臻,火光跃动在他漆黑的眸子里,化为比星光更灼灼的神采,“所以,有些人,你不妨温柔地骗,算作小小的趣致。有些人,你不用骗,想要什么,直接说便好。”

文臻捧着烤红薯,低下头,只觉得那东西忽然沉甸甸地,压得捧不住。

唐羡之却已经起身,笑道:“夜深了,还是回去睡吧,你伤病未愈,不可劳神太过,更不可休息不好。”

文臻便默默站起,转身走了几步,转头看他。

唐羡之立在原地,也在看她,见她转头,忽地一笑。

像云端之上琼花舒展,羞退了最雅逸明丽的月光。

他对她指指袖中,笑道:“我给你的册子呢?总空着也很寂寞。有空写几笔吧。说不定会被看见呢。”

文臻张张嘴,没好意思说一番辗转,册子并没有带着。

唐羡之一笑,从自己袖子中取出那被她丢下的册子,递过来道:“这回可别丢了。”

文臻只能接过。唐羡之却又眨眨眼道:“丢了也无妨。只要是你写的,写在哪里,都有人看见,都有人知道。”

文臻早已失去语言能力,就差用册子捂住心口,半晌只能勉强笑道:“我回去了。”

她低头匆匆回去,就想快速躺上床,结果一进门看见一个黑梭梭的影子坐在她床上,险些没吓得惊叫。

但随即她就认出那是燕绥,实在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只有燕绥这种目下无尘的人,才会不在乎满屋子的女人,坦然坐在她床上等她。

燕绥看她一眼,文臻就觉得怀里的册子便要被烧着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将册子往袖子里一塞,又对燕绥示意出去说不要吵醒别人。

她在那指手画脚生怕吵醒人,燕绥不急不忙站起身看她一眼,慢吞吞把她往怀里一搂,便掠出了窗。

文臻靠在他怀中,嗅着他熟悉的淡淡香气,说不清那是什么气息,比花香硬朗,比木香柔和,有薄荷般浅浅的清凉意,让人想起冬日远湖细碎冰面上的木槿花。

耳边大海涛声起伏,伴这头顶星空明灭,燕绥喜欢开阔畅朗的地方,自然会带她来到沙滩。

这里的沙质细密,浅浅白色,埋着些经年的贝壳和石头,被浪潮打磨得圆润晶莹,并不咯脚。

燕绥坐下来,却并没有将文臻放开,依旧将她围拢在自己怀中。

文臻觉得这样的姿势过于暧昧且也不利于自己逃跑,刚刚一挣扎,就听燕绥淡淡地道:“这样比较挡风。”

文臻翻个白眼。风是迎面风不是背后风,她在前面,他在后面,谁给谁挡风?

白眼一翻,感觉熟悉的燕绥又回来了,她稍微轻松了点。

两人之间一直蒙着一层窗户纸,她不想捅破,燕绥不觉得有窗户纸。经过赐婚和这漫长的追逐,现在再想装傻也不可能,文臻忧伤地四十五度角望天,心想来了,就要来了,又要听一遍告白了,这样轮流听告白怎么让她有种自己是个花心浪子的赶脚?

燕绥却并没有告白。

只是跟她讲:“我后背挺痒的。”

狗腿臻立即嘴很顺地接道:“我给你挠挠?”

燕绥的声音带了几分笑意,“好。”

文臻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无可奈何地转到他身后,燕绥开始脱衣服,脱得慢条斯理,不急不忙,文臻站在一边等着,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等待临幸妃子的色狼。

不不不,是被妃子勾引的侍卫小狼狗。

挠个痒痒而已,为什么要脱衣服!?

------题外话------

月票榜一眨眼就掉啦

快点救救生病还在坚持更新的宝宝啊!

第一百二十章 燕绥的告白

今夜星光烂漫,星光下燕绥的衣裳层层滑落,他脱衣的姿势从容优美,仿佛即将要做的不是脱了衣服挠痒痒而是t台走秀。微微朦胧的光线里,渐渐可见平直肩线,诱惑倒三角,和流畅美妙让人想起一切关于顺滑关于力与美的腰线。

燕绥的肌骨透着一股精致感,月色下莹润如玉石,肌理平滑细腻,黑暗里也光泽幽幽,文臻想所谓的丝绸感也就是这样了。

极度美好的身体让人生不起邪念,文臻暗暗吸溜一下口水心想还真有展示的本钱。

是要来色诱俺么?

其实好像没必要的说……

直到燕绥忽然动了一下,然后她亲眼看见那平滑优美的背脊忽然裂开了一条口子像张开了大嘴。

那条原先被角度和阴影掩盖的伤口非常的长,皮肉翻卷,破坏美感的事情总是令人分外感到震撼,文臻觉得这好像是自己看过的最狰狞的伤口了。

她知道这条伤口怎么造成的,然后便想起这伤口造成之后,燕绥还在打架,在海水里浸泡,在干活,若无其事。

她叹息一声,为自己无法控制的心疼的情绪,抬手在袖子里摸索出金疮药,燕绥却自己抛了一瓶药给她,文臻明白他的意思,自然是不愿意用唐家的药。

她看了一下他的伤口,并不特别深,但是折腾太久没人替他包扎,伤口撕裂得有点厉害,很可能要留非常难看的疤,一边想幸亏在背上他自己看不见不至于另添一个对称的,一边道:“我给你缝起来吧,这样以后伤口能长好,怕不怕痛?”

燕绥“唔”了一声,道:“怕。怕你缝得不整齐。”

文臻呵呵一声,拍一下他的背,“怕不整齐就自己缝!”

手掌拍在肌肤上声音清脆,倒把她自己吓了一跳,燕绥却似乎愉悦了一点,转头对她笑,满天的星子都似在他笑意里荡漾。

文臻也快要荡漾了,赶紧不敢再调笑,便去找针线,她学过的医术里有麻药药方,但临时此地却无法配制,但看燕绥那模样儿,也不像是个会在乎疼痛的人,把针线消毒后便开始上手。

这种活计没经过专业训练一般人很难顺利上手,尤其是对喜欢的人,文臻却素来是个心稳手定的人,干活的时候心无旁骛,只想着手下的是猪皮就行了。

怕燕绥忍耐不住疼痛,她想着找话和他讲,却觉得张口无言,和他之间仿佛什么话题都是禁忌,什么话题都是暧昧。

倒是燕绥自己开了口,声音平稳,和平时毫无二致,“文臻。”

文臻心中一跳,手一抖,一针便刺到了别处,燕绥之前一声不吭,却在此时嘶地一声,文臻只得满含歉意地道:“对不住对不住。”

燕绥并没理会她的道歉。

“那日捆你回来,是因为前方是猛鬼坑,那里对我是个诅咒之地,我不能进去。而你既然被人引去那里,做这个局的人,就一定不会顾惜你的性命,所以绝不能让你踏入那里一步。”

文臻没说话,微微垂下眼皮。

解释了啊。

他竟然也会解释啊。

“我怀疑是长川易的手段,他家听说素来有病,因此行事阴邪,最喜欢搜集旁门左道的玩意,所以最好是勿听勿闻,便蒙住了你的口鼻。”

“我猜也是这样。”文臻答。

“是一开始就猜出来了?”

文臻默了一默,缓缓道:“殿下,关乎终身的选择,不会因为某件小龃龉就决定,是那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因为各种不能不考虑的原因。”

“那么,”燕绥转头看她,“那些让你丢下我的原因,是什么?”

文臻一边磨牙想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用词,一边稳稳下针,道:“说个故事给你听。如果有个人,自幼等同于孤儿,然后很小就被关进一处禁闭的不见天日的地方,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你猜她最想要的是什么?”

燕绥答:“自然是一个强大完美对她一往情深的男人。”

文臻:“……”

我特么的为什么要嘴贱问你?!

她咽下即将喷薄而出的刻薄话儿,当做没听见,努力心平气和地道:“自然是最想要自由。那种自己命运为自己掌握,不必因为任何人而受到诸多束缚的自由。”

燕绥淡淡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自己选择入了朝堂,然后和我说自由?”

“是不自由大环境里有限的小自由。”文臻无可奈何地道,“比如,你可以不用面对强大而难缠的公婆,不用面对权力阶层的勾心斗角,你还能换取梦想实现的机会,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最关键的是,哪怕你就是面对,那也是工作,你没有投入感情,也不容易受伤。”

“你是在说你嫁给唐羡之只当做职司,因此无所谓伤害吗?”燕绥似乎很愉快地笑了一下,“这真是我这个月以来听见的唯一让我舒服的话。”

文臻心软了软,呵呵一声道:“殿下啊,甜甜啊……”

“再叫一声甜甜。”

“呃,甜甜啊……”

“再叫一声。”

“甜甜!”

“哎。”燕绥干脆地应了,舒舒服服地道,“长久未闻,颇为怀念。”

“我甜。”文臻甜腻腻地道,“港真。你不觉得我并不太适合你吗?你看我的个子,身材,长相……”

燕绥慢吞吞地道:“我觉得你身材挺好的。”

文臻绝不敢问他“觉得哪里好?”,火烧火燎地道:“陛下并不属意于我,德妃娘娘也不喜欢我……”

“你嫁的是他们?”

“陛下许我完成嫁人任务后可以办学校,推广新种子,为我开辟有司……”

“这些你不嫁人也能做到。”燕绥平静地道,“父皇不是傻子。你要做的事都功在社稷,他不会为了钳制你就放弃令东堂更富饶的机会。”

文臻唏嘘一声,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皇帝当初以此为条件和她谈判,其实有点不要脸,这固然是她的理想,又何尝不是给东堂的福音?是她要为东堂做的事。拿我要送给你的东西来和我谈判,做皇帝的哪怕再温和宽慈,骨子里也挺无耻。

但是,只要谈判的对象是皇帝,她就必须应。

她不信燕绥还不如她一个现代人更懂一言可血流漂杵的皇权。

皇帝是不会为了钳制她就赌气不去发展这些,但同样也不会因为她献上了这些就给她无边的宠爱和自由。

她拒绝了皇帝,失去了天子的信任和宠爱,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皇家能允许一个利欲熏心一心攀龙附凤的女子进门吗?

她恍惚里似乎听见燕绥的叹息,这令她一惊,但转眼看时,燕绥侧脸依旧在星光下平静,如刻如画。

她收了最后一针,道:“好了。”

“美否?”他问。

“针脚细密,完美对称,美得不能再美。”

“我其他地方也很美。”他厚颜无耻地道。

“多谢推荐呢,然而人家并没有兴趣呢,亲亲你还是自己慢慢欣赏吧。”

燕绥笑一声,道:“背痛。帮我穿衣服。”

文臻呵呵一声。特么的,刚才伤口还没处理,他脱衣服动作夸张,也没说背痛,现在倒痛起来了。

这是觉得已经说开了,开始嗨了?

她仿佛没听见,用布巾帮他擦干净血迹,又上了一层药,揉着手腕走开去,“好累。”

手腕忽然被拉住,燕绥不由分说开始揉捏她手指,“我给你揉揉。”

文臻张着嘴看着那手指,如果不是手被拉住,她就准备去揉眼睛了。

“臣妾受宠若惊啊这是。”她茫然地,气若游丝地道。

燕绥掀起眼皮看她一眼,“还可以宠冠六宫。”

文臻干笑一声,让开手,“这玩笑还是别开的好。”

燕绥却不放手,手指一弹,一样东西忽然挂上她的手腕。

文臻一抬手,手腕上一只兔子,悠悠晃晃和她对上了眼。

当然不是真兔子,是一只用雪白锦缎做的玩具兔子,做工非常精美,缀上的毛好像也是真正的兔毛,摸着极其柔软顺滑,两颗红眼珠非常的晶莹闪亮,宛如活物,仔细一看是顶级的粉珍珠。

再一看,这兔子居然有嘴巴,打开嘴巴,里头是一排细密的,同样闪闪发光的尖牙,牙齿也是用异形珍珠做的。

敢情还是只恶魔兔。

什么意思。

是在暗示她是一个长着獠牙的兔子吗?

她无意中一摇,里头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发出沙沙的声音,乍一听像这只兔子在不停地骂人,“傻,傻——”

文臻:“……”

确定这玩具真的是送给她的吗?

不应该给他自己吗?

兔子用一串品质极好的珠链串着,正好可以挂在腰上,非常可爱的物件,哪怕拿到现代,也能瞬间流行成网红。

燕绥拿过那只兔子,亲手挂在她腰上,道:“以后可以帮你咬人,还可以帮你骂人。”

文臻觉得那个“人”字完全可以直接换成“唐羡之”。

她觉得这兔子真的很可爱,可是用了很可能会崩她的人设。

但低头看了看,却也完全没有想要拿下来的意思。

想要拿某人也不给吧,不就是想昭告所有权吗?

挂着这么个兔子满街走,以后她走到哪里就是哪里最靓的仔是吧。

“还有更多珠子做的玩意儿,只是不方便携带,都在岸上,回头回去一并带走。还有你要救下的那些绣娘,我也已经让人送回京,找江湖捞代理掌柜安置了。”

燕绥抓着她手腕调理她的气息,忽然道:“你身上,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地方不好?”

文臻“唔”了一声,慢腾腾地道:“有啊,我头痛。”

燕绥抬眼看她,却看见她满眼调笑神色,挑眉道:“总看见唐羡之那个碍眼的,想来自然头痛。”

文臻撇撇嘴,和这种皮厚的人干嘴仗最没劲。

燕绥转头看着墨色的海将浪一推上沙滩,淡淡道:“有些人甜言蜜语,天生会讨好女人,这个我是比不上。”

“阁下挺有自知之明这一点还是很优秀的。”文臻笑眯眯夸。

“但是我可以给你我自己,”燕绥看似漫不经心地道,“全部的,我自己。”

文臻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这是……终于明确表白了吗?

这是燕绥的情话吗?

他态度如此轻淡,表情如此散漫,看不出半分的诚挚,以至于说这样的话也像处于空无。

可她看见他目光平静而稳定,一段目光便是一段誓言,便如头顶星河灿烂光辉永在,他是其中最亮的一颗。

这个男人,不甜言蜜语,不谈牺牲,不说在意,不在追逐道路上开出一地夺人眼目的鲜亮的花。

他只是回首,驻足,俯身,衣袖微垂,遮一枝风雨中的青叶。

展开自己全部的怀抱和天地。

容纳你。

所以无需再宣告疆域。

文臻默然半晌,轻轻道:“感觉你有些不一样了,以前你不会说这些的。”

燕绥忽然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袋子,小袋子里是一张纸,文臻认出竟然是自己写过的那封拼音信。

她非常诧异,没想到燕绥居然把这信随身带着,这般船上海里的折腾,这信还能保存完好。

是没看懂这信,所以执着地要找她翻译?

却听燕绥道:“你说我沙猪,说我不能给你安全感,说男人靠得住母猪能上树。姑娘你要去追求你自己的自由和事业,不想再和我彼此祸害……可我想祸害你,想祸害你一辈子,怎么办?”

------题外话------

从七月底到现在都没写文,之后还有几天辗转两地也肯定写不了文,掐指一算,存稿告急。

本来今天应该断,想想这一章想必有些读者等了很久,那就先放出来吧,就算为了那小部分读者。

按说吊着胃口才能保证断更不掉定,不过吊胃口这种感觉不大好,算了吧。

之前都是前一天晚上设定好第二天的更新,所以会有一个准确时间,今天是临时决定更的,不设时间了。除此之外,只要没特地说明,就还是十点。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交心

文臻抬头看他。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少言的燕绥一次性说这么长的话。

他话少,向来字字都有力度,然而这一长串,才是真正砍入她心底的撬心之刃。

这么个琉璃通透人儿,他很快便明白了一切,并愿意去弥补所有他和她之间的空缺。

他又如此自信,信他能懂,信她能成,信她和他之间没有真正的大恐惧,信这世间一切情爱和幸福不该由成全提点得来,真爱本应无声之处亦得见大世界。

而她,又能说什么呢?

他已经给出了全部的温暖和力量,出口的每个字不是承诺比承诺还重。

和他比起来,她才是那个畏怯、冷漠、自私、无情的人啊。

但正因为他给出了那许多,她反而更应该为他多想想。

陛下的态度已经很明显,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梦想和仕途,可恣意邪肆的他,一旦失去帝皇的宠爱,将会迎接多少风刀霜剑?

更不要说,他还这样态度明确,对着至高无上皇权来一句,我不同意。

他信他和她之间没有大恐惧。

可她好像已经看见那团霾云已经在无声飘近,在黑暗深处裂开瘆人的笑靥。

就像这片海,直到此刻到了高处,她才看清这里并不算孤岛,在远处还有一座岛屿若隐若现的影子,而在漆黑的海水深处,会不会还隐藏着更多的未知?

她张了张嘴,一瞬间想要说很多,但最终还是在他看似平静实则隐含期盼的目光下,给出一个同样平静的笑容。

是啊,是喜欢的那个人啊。

哪怕满怀隐忧,终究无法当面用言语,泼凉他微含热切的目光。

“燕绥。”她终于直呼他的名字,弯起眼睛,“我愿意听你的话,也希望你能听我的话。不管我们要走到哪一步,要怎么做自己,所有的坚持的前提都应该是彼此的安全。就比如现在,我不希望你和唐羡之中有谁为了昭告对我的主权而互相厮杀,那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物品;将来,我也不希望你在你父皇面前,为了昭告你对我的决心,而做出任何会给你自己带来伤害的行为,那会让我觉得我是罪人。无论是不被尊重还是太被尊重,对于感情,都不是太好的事情。我想要的,是一段开头平静,中间美好,结尾圆满的感情,所以,在未来一切都还没有明朗的时候,我们可以不可以,先不谈爱与未来?”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那是一种怎样的惊心动魄的漂亮啊,像海面上一轮被碧潮浸润过的明月。

谁不愿意被这样的目光注视一生,走过这四季枯荣。

燕绥迎着她的目光,对这样的回答似乎并不意外,只勾了勾唇角。

言语到了此处,都已经触及彼此的心思,再多说已是多余。

文臻眯眼笑了笑,问他:“饿不饿,要不要下面给你吃?”

她原本是真心话,说完才想起这好像是个疑车无据的梗,忍不住“咭”一声笑出来。

燕绥放开她的手腕,方才交谈当中,他也一直没忘记帮她调理气息。顺手从头顶摘下一个椰子,懒洋洋道:“这荒山野岭的,要你劳作大半夜去下面条吗?那刚刚追回来的女人,转眼又要姓阿猫阿狗了吧?来,还是我伺候你好了,娘娘,请喝椰果。”

文臻接过:“那么,跪安吧,小燕子。”

说完又哈哈一笑,看燕绥清透的眼珠子微有些疑惑地转过来,显然是不可能捕捉这又一个梗的。

东堂皇宫也没有对小太监的这种称呼。

燕绥却忽然道:“这想必是你在的那个地方的东西吧?以后在宫里少说些,父皇已经在怀疑你的来历。”

文臻心中一跳,心想自己的直觉果然是对的。

“不过在我面前无妨,比如你那几个朋友,你告诉了司空昱,为何却不告诉我?”

文臻才不肯告诉他。她还有个直觉,就是燕绥就算找到了君珂几个人,也绝对不会告诉她,甚至很可能把人送到千里之外。

“对了说到我那几个朋友,司空昱说他没有写过那封信,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我那几个朋友的讯息,那信又是怎么来的,是司空昱撒谎了?”

“欺骗你的不一定是司空昱。只不过有人钻了空子罢了。这世上哪有不漏风的墙,消息必然是在他自己都不经意的时候泄露了。”燕绥懒懒道,“相隔十七天又十五个时辰,我们好容易又在一起,你再总和我谈别的男人,是希望我回京就立刻也求父皇下旨赐婚吗?”

“行行行,我们就只谈你,来来来,我甜,我燕,我们来谈一下,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回去睡觉?”

“这里畅快又朗阔,风清凉,月昏黄,还有人好心做肉盾挡蚊虫,为什么还要回那间茅厕一样黑洞洞的小屋子里睡?”燕绥将她捺在自己怀里,“睡吧,放心,保证在你家那个御史一样的老太太醒来之前,把你送回去。”

话音未落,底下笃笃两声,两人低头对底下一看,闻·御史·教导主任·老太太拄着一根棍子,板着脸,目不斜视地从树下经过,去上茅厕了。

燕绥:“……”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哈。

……

今夜月色汤汤。

映世间万物如剪影。

剪渐黯的篝火边沉默背对海岸打坐的人儿形单影只。

剪黑暗小屋里临窗而立默默无言的人儿茕茕孑立。

剪高树宽叶之间相依偎人儿一双。

……

文臻后来还是在燕绥的怀里睡着了。

但并不是在自己的小屋床上醒来的,她是被额头上一片彻骨的冰寒之意给惊醒,惊醒的瞬间她下意识要逃,随即反应过来自己还在燕绥怀中。

而燕绥抱着她的姿势比先前还要紧一些,他并没有睡,只抬头看着某个方向,文臻只能看见他微微有些绷紧的下颌。

这让她心弦也微紧,抬手摸了摸额头,冰凉触感还在。

那个白天窥视她的人又来了。

她看燕绥,燕绥却没有看她,只抱着她下树,将她送回小屋,便离开了。

她回去时候,教导主任闻老太太果然睡得笔直,很熟的样子。

文臻扒在窗口,看见燕绥也没有回他的小屋子,身影在密林间一闪不见。

她又看向另一个方向,篝火旁边原本守夜的唐羡之也不见了,。

然后她觉得哪里有异,然后才看见密林之间,林飞白默然倚树,一个警戒的姿势。他长剑已经出鞘,凝着些微的水光。

他所立的位置,并不俯瞰全局,却可以最快抵达她这里。

文臻怕他发觉,立即从窗口逃开,回床上躺尸。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身影刚从窗边离开,林飞白便转回头,深深凝视着那黑洞洞的窗口。

他抱剑而立,秋水般的剑身,倒映一段暗藏灼热的目光。

……

文臻并没有睡着,她有种被窥视的直觉。

像有一张巨大的脸孔,正俯下来,将她毫无表情地凝望。

方才的冰晶怎么回事?燕绥去了哪里?那冰晶和他有没有关系?

君莫晓睡的那个位置,也有一个小窗口,面对着另一面的海。

文臻记得那个方向可以看见另一个时常隐没在雾气中的,若隐若现的岛屿。

她看了一眼。

然后忽然眯起了眼睛。

明明距离远了,但那片岛屿,为什么好像更清晰了些?

还有,在两片岛屿之间,为什么好像隐隐约约,出现了一条直线?

文臻看了半晌,并没有发现更多的变化。

她终究是伤病在身,精神困倦,支持不住,最终还是去睡了。

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总有一只冰冷的手在抚摸自己,一双没有眼白的瞳孔在暗处悄然注视,有人笑一声,声音虚幻缥缈,似非人间情感……

以至于她睁开眼看见再次的阳光满屋,也生出了虚幻的感觉。

她想起红薯的事情,便爬起来,想要叫闻近檀去挖一些放在船上带回去做种子。

她想过了,有些事情关乎国计民生,就顾不得脸面了,既然唐羡之没有明确说这东西不许她动,那她便带回去,以后唐家也有,朝廷也有,谁也钳制不了谁,就当一切没发生过。

在她看来,权力、脸面,和百姓,自然百姓的肚皮比较重要。

但是其实不需要她去做这种有点亏心有点厚脸皮的事情了,她还没走出门,君莫晓已经飞奔了来,手里捧着几个圆圆的东西,兴奋地对她喊:“小臻,小臻,快来,唐公子发现了一种特别好吃的东西!”

她身后,闻近檀拖着一个大大的袋子,道:“今天中午吃这个果子!唐公子说再带一些,回去试种。”

文臻停住脚步。

一瞬间心中涌起无限感激。

------题外话------

支气管炎没好,这也不是三两天能好的玩意儿,今天估计依旧是写不了的一天,存稿已经不多,本来不想更的,但我这么多年并没有连续断更的记录,也不喜欢破自己的记录。那就少更一点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燕绥即将和我成婚

这世上论起心思细密体贴,当真无人能及唐羡之。

她不愿欠他情,哪怕他再三暗示也不想去写那个册子,他却依旧体贴到,不舍得让她亏心,不舍得让她哪怕多纠结一会。

这一刻她忽然想,不管之前他的求娶含了多少算计,她愿意相信那不过是迫于责任的迫不得已,她愿意相信他内心里,必然为她留了一处赤红洁白,丹心如血亦如雪。

她愿意忘记最初的那些错误,为这一路最温暖心房的照拂。

不能给他更多,便给此刻心意的领受和真实感激。

篝火热腾腾升起来,红薯的香气坦然在天地间回荡,闻近檀和君莫晓对红薯这东西很好奇,在经过几次尝试之后,便发现了这东西的好处——简单易做,怎么做都好吃!

挖了一批红薯放到船上,林飞白的速度很快,船已经快修好了。

今天依旧是疗伤、探查、修船、储备的一天。

燕绥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也没有和她解释昨天那冰渣子的事情。

他和唐羡之林飞白三人轮流给她调理,盖因为文臻这次比较倒霉,又同时碎了两根针,都没及时炼化,一根还走岔了,这事儿给她自己调理,十有调成个半身不遂,她运气说不好也挺好,身边聚齐了三大高手,还都是不同的功法,燕绥的内功很是霸道,不破不立,把碎片倒逼回来,林飞白的内劲犀利,拓宽经脉,防止经脉再次被碎片伤害,唐羡之的内力则中正平和,浩浩汤汤,所经之处,伤痕渐消。三个人的内劲都对她十分重要,能集齐了不说召唤神龙,召唤一个健康暂时恢复的文臻还是有希望的,因此便是啥都不鸟的燕绥,都同意了三人联手。

文臻觉得体内的隐痛和头痛已经消退了很多,嗅觉好像也回来了一点,但是味觉还是没有恢复,但是她心态一向不错,觉得向好的地方发展也便行了,至于味觉如果真的不能恢复,凭这么久厨艺锻炼出来的感觉,也不是不能烧菜了,至不济,办个厨艺学校,教书育人也好啊。

既然情况有了好转,谁都不能在外盘桓太久,当下商定明日一早便出海。

当晚文臻摊开方袖客给的口诀,又开始默默练习,那种运气法门十分霸道,真要说原理大概就是在针的所在另辟通道,把堵住的经脉强力疏通,然后在两头埋炸弹,轰一声,炸了。

因为“炸弹”力道凶猛,能将针炸得粉碎,也就不存在炸碎后的炼化问题,是个非常痛快干脆也非常危险的方法。危险便在于那“炸弹”的力道控制,得不大不小正好将针炸成粉,力道不够平白受罪针不能碎,力道太过连经脉都炸断了就完蛋。

文臻现在还在小心翼翼试图另辟通道阶段,想另辟通道,本身就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她努力了很久,也不过才前进了一点点。

但是这种法门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将体内炼化的针再淬炼,将来抽出来的时候杀伤力更大。

等她炼完一根针,已经是浑身汗湿,实在难受,她便起身,想在外头的小溪旁弄点水擦洗一下。

小溪就在营地旁边,离树丛还有一段距离,外头月色很亮,一眼过去视野宽阔,也不用担心什么安全,文臻悄悄出了门,无意中一偏头,看见唐羡之那间小木屋门口有什么,好像在幽幽地亮。

只是那亮光一闪即逝,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过去查看。

深更半夜去人家门口这事儿太暧昧,平常也罢了,现在燕绥也在,整个岛上三个男人凑一起,平日里的氛围已经够紧张尴尬,她实在不想再惹出任何纷争。

她路过篝火,看见林飞白在守夜。

她轻手轻脚地过去,以为没有吵醒林飞白,随即便听见身后响动,却看见林飞白跟了过来。

她急忙尬笑,“我……我想去小溪擦个身。”

林飞白怔了怔,立即转身,耳根已经红了。

文臻有点好笑,这里离小溪还有段距离,他这么急转身做什么。

却听身后林飞白道:“我倒着走,陪你过去,放心……我不看。”

不说还好,一说文臻更尬了,只得若无其事地笑,道:“就不远,不用再跟着了,有什么动静我喊你便是。”

林飞白却不听她的,依旧一步步倒着走,手中薄薄的剑指着沙地。明光迥彻。

文臻只好放弃,心里想,难道这位也……

好了,又要被骂玛丽苏了啊。

林飞白在,哪怕是背对,她也觉得不自在,便在溪边,用布巾简单地洗了洗,又脱了鞋洗脚。

脚放进冰凉的溪水的时候,她简直舒服地要叹息,忍不住晃啊晃啊晃……

晃不动了。

好冷。

她一低头,看见溪水竟然忽然积了薄薄一层冰。

而冰面之下,隐约有一张脸,模模糊糊看不清颜容,只能感觉到那双眸子,正毫无感情地看着她。

深夜,忽然结冰的溪水,冰面下冷冷盯着你的人。

文臻一声尖叫未及出口,整个人已经蹦了起来。

但已经晚了一步,冰面下那人手一抬,已经捉住她的脚踝,手一甩,文臻砰地摔落,再哧溜一下顺着冰面滑了出去。

这条小溪很长,蜿蜒流向岛西面,据说是贯穿整只岛的。

就这须臾之间,冰面已经厚了一层,连文臻偌大的身体砸下来都没破。

“嗤”一声响,一线明光如电,直射冰面之下,林飞白反应很快,闪电般转身,身形向前直追文臻,长剑斜斜偏下,直指冰面之下的那人。剑尖在冰面上跐溜出一连串冰雪,宛如一串白色的火花。

那人在冰下和文臻同时前进,速度也极快,咔嚓一声,林飞白面前的冰河忽然竖起,翻成一片冰墙。

轰隆一声,林飞白停也不停破墙而出,在那透明墙上留下一个人形大洞。

咻咻咻咻连响,文臻滑过的地方居然都结了冰,溪面上不断有溪水冰墙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翻起,一面面地挡在林飞白面前,而文臻的身形依旧在顺着向下倾斜的冰面飞速前滑。

这些冰墙的目的是将林飞白阻得一阻,一面墙比一面墙厚,无数道冰墙瞬间翻起,横亘在前,然而轰轰轰轰之声连响,冰花四溅,碎雪纷飞,林飞白自始至终毫无停顿,硬生生用血肉之躯撞散一面面冰墙,溪水两边墨绿色宽叶灌木上落满冰雪,渐渐冰雪覆了些微的鲜红,再融化为淡淡粉红——不断快速撞裂冰墙,尖锐的冰棱不断将林飞白划伤,鲜血溅落。

文臻在天旋地转的滑落之中不断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阻止这前滑,但是一开始冰下那人在作祟,她始终无法抓紧任何东西,之后速度越来越快,她本就受伤未愈,脑部受损,这样急速的滑落,令她晕眩欲呕,完全睁不开眼睛。也无法做任何动作。

忽然身体一震,感觉下滑姿势一停,似乎到了什么边缘,她根本来不及睁开眼,立即拼尽全身力气,向上一跳,手拼命一捞。

这山间植被茂密,藤蔓密布,随便抓住什么东西也好!

果然抓住了什么东西,一阵尖锐的疼痛传来,那似乎是个有刺的藤蔓,她咬牙,不仅没有松手,还抓得更紧了一些。

一抓住藤蔓,她另一只手已经伸了出来。

隐约听见上方一声冷笑。

文臻立即手指一弹。

“咻”一声响。

上头一阵树叶擦撞声响。

随即手中藤蔓无声断裂,她往下跌落,砰一下摔到并不太深的一线缝隙里,缝隙里有经年的落叶,倒没有跌太痛,这个缝隙也是朝前朝下的,她又一路滑了下去。

她抱住头脸,防止在滑落过程中被山崖擦撞。

眼前忽然一亮,出了那条缝隙,眼前一片白亮亮,居然又是一条冰路,只是这条冰路竟然是在海面上的,她回头看去,果然岛屿已经在自己身后。

她被人从那条横贯岛屿的冰溪之上一路滑出了岛屿,再经过岛西面的一个缝隙出了岛。

对面,前几日的浓雾忽然散去,现出一座岛屿。

而自己身下,就是通往这条岛屿的冰路。

身边还是海水,只身下这条路是冰面,如一道雪白的康庄大道,搭在了两岛之间。

沧海无涯如接苍天,苍天那头一座白色岛屿,一条闪烁着晶莹雪光的道路如冰虹,跨越湛蓝的海水,神迹般直通岛屿,亦如直通天边。

这一幕俨然有仙气。

这一幕也实在很神奇,海水怎么能这样部分结冰?

文臻低头看看,确定身下其实还是一座岛屿,瘦长的,像条道路一样的,连接着两个岛,只是平日里常掩在雾中,和这边这岛的接口处也十分隐蔽,初始地方也在水下,得划船或者用这种装逼的方式,才能真正连接起来。

因为地势的原因,她已经滑到这条道路的中半,同样因为地势的原因,她退回自己的岛需要向上爬,在这冰面上十分艰难,到对面的岛相对简单。

她回头看了看。

并没看见那个出手的人,黑影一闪,林飞白出现了。

他看起来有点狼狈,头发乱了,衣服被挂得东一片西一片。

并没有其他人。

文臻若有所悟,目光缓缓转向对面的岛屿。

然后她站起身,顺着路向前走。

她身后,林飞白有些惊讶,但也毫不犹豫地追了下来。

他刚刚落到这冰路之上,咔嚓一声,身后连接他们那座岛的冰桥便断了。

文臻便知她的猜测没有错,如果刚才她试图回头,这桥会断在她脚下。

她再次回头时,忽然觉得对面好像有了一点变化。

刚才还空荡荡的岛屿与冰桥连接处,似乎多了一对雕像。

她问林飞白,“你先前看见到那尊雕像了吗?”

林飞白怔了怔,摇摇头,道:“我没注意。”

他的注意力都在文臻身上,哪里会关心前方岛屿上都有什么。

文臻看他一眼,惊道:“你身上怎么这么多伤口?赶紧包扎一下。”

林飞白眼神温和了些,胳膊一抬将她拦开,道:“都是些小擦伤,一会就好,现在不是操心这个的时候。”

文臻便也没坚持,林飞白自己这么说,眼神落到她掌心,却转为震惊,急忙拿过她的手,道:“你这手上全是倒刺,不赶紧挑出来会化脓。”

文臻正想也来一句现在不是操心这个的时候,林飞白已经倒转剑尖,唰唰唰几下,将她掌心里的藤蔓刺都挑了。

能把四指宽的剑当针一样来挑刺,这剑用得也是炉火纯青。但现在确实也不是夸剑法的时候,两人顺路向前走,没多久眼看见那冰路顶头的雕像一左一右,都高大无伦,雕像也是冰制的,在这暖风煦日的海洋之上毫无融化痕迹,那双白惨惨的眼睛一动不动目视前方,平白生出几分可怖来。

文臻和林飞白也没多瞧,便要走过去。

文臻刚刚跨过那雕像身侧,忽然一个转身,一拳击在左侧雕像上,她拳劲黏附,击物外表不碎,那一人半高的雕像被她击得转了一个半圆。

与此同时林飞白手中长剑匹练般一转,横扫右侧雕像。

隐约有人轻轻笑了一声,声音闷闷的,那右侧雕像忽然蹿起,林飞白的剑正擦着雕像脚底而过,但在此时,文臻拳头黏着的那尊真雕像到了。

“啪嚓。”一声脆响,冰晶四溅,碎的碎,掉的掉。

一条人影腾空而起,再被早已等在那里的林飞白截了下来。

被两人配合得妙到毫巅的出手,一招就逼出真身的人,挨了这一击,还是轻轻一笑,音色微冷,但声音这回清脆了很多。

她落地,雪白的衣袂在风中飞散。

文臻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她。

果然是个女子。

是个容貌清绝的女子。一张脸亦如冰雪,毫无血色,以至于可以看得见肌肤之下血管隐约的淡蓝色,眸子也如这大海般,湛蓝晶莹,而发色却是黑色的,乌黑如缎,垂到小腿,竟然是个有洋外血统的混血。

混血多半美丽,这女子也是。五官相对中原人来说更加深刻立体,也显得大一些,唇饱满微厚,呈一种初夏娇花般的朱红,衬着她白到清透的肌肤,极度清丽之中显出隐约诱惑的艳来。

像一朵冰雪玫瑰。

她长相像洋人一样奔放热情,气质却是十足十的东方人的矜持疏冷,冷冷瞧着两人,道:“倒也没有太愚笨。”

这是说文臻和林飞白故作不知,然后忽然偷袭她的事情了。

她口音也是十分纯正的东堂口音。

“怎么发现我的?”她又问。

“你原来在我后面,后来从海底潜到我前面,趁我回头看那座岛的时候,悄悄上来想继续偷袭是吧?”文臻眨眨眼,“可是你中了我的针了。”

她指指女子,女子一低头,看见自己雪白的衣裳前襟出现了一道淡淡黑红色痕迹。

她伸出手指,指尖上一点擦伤,对这点小伤痕嗤之以鼻,“你费那么大力气,宁愿自己落下去,先要对我出手,可惜武功太差,不过如此。”

文臻笑而不语。

是啊,费那么大力气,在落入那条缝隙之前,抓住了藤蔓,却不是为了攀附藤蔓爬上去,而是算准了她一抓住藤蔓,这个冰雪女妖就会出现在藤蔓上方,把藤蔓砍断。

那个角度,那种时候,是她发射病菌针的最佳时机。

她在一路滚滚滚的时候,唯一做的事,就是艰难地抽出了体内一根针。

干完这件事,藤蔓她本来就是抓不住的。

那根针在她体内又经过一轮炼化,吸附了她体内的毒性渣滓病菌之后,更加毒性猛烈,因此能在对方身上留下痕迹。

当然前提是对方穿了装逼的白衣。

冰雪女妖轻蔑地弹弹指尖,以示对这小伤口的无视,然而这一弹,她指尖忽然飞出一滴黑血。

她一怔,再一看时,指尖还是那点小伤口。

文臻笑得很是羞涩,好像真的很不好意思自己武力太差,只能搞出这样的小伤口一样。

她客客气气地问对方:“这位姑娘,可不可以请问你一下,这里是什么地方,燕绥和唐羡之在哪里?”

那女子听见燕绥的名字,也忘记这小伤口了,淡淡瞟了她一眼,道:“燕绥即将和我成婚,所以我邀请你来观礼。”

------题外话------

今天是七夕吗?病得糊里糊涂的,除了勉强码几个字就是睡觉,周几都搞不清。仙女们节日快乐,快给我打521块我给你发520块红包,别问我为啥要多收一块钱,我不要挣差价啊?

为了表示对秀恩爱的女人们的嫉妒,我把燕绥给暂时送出去了。不用谢我。

一百二十三章 新郎结婚了新娘不是我

那女子听见燕绥的名字,也忘记这小伤口了,淡淡瞟了她一眼,道:“燕绥即将和我成婚,所以我邀请你来观礼。”

文臻:“……??!!”

林飞白:“……”

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啊这是?

让燕绥追着她参加她突如其来的婚礼完了,现在轮到她来参加燕绥的婚礼了?

能不要这么狗血吗?

“今日是个极好的日子。”女子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的小岛,道,“不尽木生,冲天虹起,天地俱为我贺。”

贺你妹啊贺!

文臻怒从心头起,正在想着如何再坑这冰雪女妖一把,蹭蹭几声响,落下几个人来,男女老少都有,都是中原人氏,衣着形貌和东堂人没什么区别,只是大多颇有气度,神情散淡,瞧来有一种熟悉感。

当中一位中年人,看头发是中年人,看脸容也是,唯独看眼神,沧桑淡漠,充满了年代感。

他只看了文臻一眼,第二眼就看了冰雪女妖的手。

文臻心中一跳,做好了被那人叫破的准备,那人却并没有说话。

倒是他身边一位老者皱眉道:“兰旖,这里是无尽天,不是你镜花洞,自说自话的事情,少做为妙。”

一个眉心有痣的少女道:“兰门主相思成疾啊哈哈。”

另一个眉心有痣的少年道:“哈哈相思成疾啊兰门主。”

眉心有痣的少女道:“听说眼前这个才是正牌的啊哈哈。”

眉心有痣的少年道:“哈哈眼前这个才是正牌的啊听说。”

眉心有痣的少女道:“不过这位瞧着也不怎么样小师叔果然是咱们门里第一怪啊哈哈。”

眉心有痣的少年道:“啊哈哈小师叔果然是咱们门里第一怪这位瞧着也不怎么样啊。”

文臻:“……”

特么的你们是复读机吗?

还带倒带功能的?

冰雪女妖,哦不兰旖,对这几个人态度却比对文臻好得多,竟然还行个礼,笑道:“叨扰了。我办完事就走。”

那老者对身后看了一眼,道:“地火将至,非人力可挽。你的功法也不适合呆在这里,赶紧回你的镜花洞去吧。”

于此同时,文臻感到脚底一阵微微的颤动,但这颤动只是须臾,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那老者又看了文臻一眼,指指旁边一个山洞道:“冰路已经消融,再想过岛只能走浅底船,那洞里有一艘,速速驶离。去了那岛之后,躲入山洞之内,不要再留在光天化日之下。”

兰旖冷冷笑道:“走吧,走吧!”

文臻刚想抗议,又想问一句燕绥在哪,就见那一直没有说话的中年人衣袖一拂,随即一股大力卷来,她和林飞白都站立不住,哧溜溜向后退去,正落到身后已经开始断裂的冰桥上,那中年人又是一拂,那截断裂的冰桥便载着她和林飞白,打了个转,往那个山洞的方向驶去。

文臻趴在冰上,想起身却又打滑,隐约那种震动感又来了,与此同时还嗅到空气中一种异常的气味,她最近嗅觉不大敏感,但身边的林飞白明显已经闻见,正皱眉四处打量。

夜色里那几个人还站在岛上,各自戴上了一个古怪的面具,而那个兰旖身子一转,外头的白衣落地,里头竟然是一件鲜红的衣裳,宛如嫁衣,她笑一声,声音愉悦,转身向岛中心掠去。

此时冰块已经到了那洞口,隐约可见船只,洞口上方是一片林立的海边崖石,林飞白道:“你先上船!这里不对劲,快走!”

文臻同时道:“你先上船!”

两人对望一眼,文臻一指岛上,“一个是燕绥,一个是名义上未婚夫,燕绥听说还要成亲了,你叫我现在走?”

林飞白眼神黯了一黯,随即道:“明显这岛上要有大事,你伤病未愈,不能掺和。你放心,燕绥真敢和那女人成亲,我帮你砸了他婚礼便是。”

文臻哈哈一笑,道:“他真敢成亲就成亲呗,我才不砸。大家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多好。尤其这什么兰姑娘是个混血,呀,燕绥和她要是生个娃娃,该是什么颜色的?想想真的很有挑战性呢。”

林飞白:“……”

现在明白燕绥为什么一开始就对你不一样了。

疯子总是容易发现另一个疯子的。

“新郎结婚了新娘不是我这么狗血的事情我身为女主角怎么能不参与?”文臻一边碎碎念一边推开林飞白的手,顺着海边崖石往上爬,林飞白只得跟上来,两人刚爬了一半,地面又是猛地一颤,文臻险些又被震下来。多亏林飞白及时托住。

林飞白托着她臂膀,转眼看她,一直在调笑,语气轻松的女子,此刻脸色却并不好,白得快和那个冰雪女人一样了,乌发因为翻滚挣扎有点乱,杂着泥土落叶散披在肩上,显得一张脸更加小且白,而那只被藤蔓刺伤的手已经微微肿起,抓在嶙峋的海边乱石上一定很痛,然而她一声不吭。

林飞白只觉得心也似那地动一般,狠狠地颤了颤,一瞬间涌出对燕绥和唐羡之的愤怒来。

不管要做什么,要怎样打生打死,勾心斗角,能不能都先把她放在第一位?

难道这么久了,还不知道这姑娘看似柔弱实则刚强,看似随意实则缜密吗!

神神秘秘能瞒住她吗?真真假假能骗过她吗?

她哪里是要看什么燕绥成亲,哪里是争风吃醋,这是明显看出了危险,不惜拿命去拼啊。

他觉得愤怒,愤怒的同时隐隐有些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羡慕,羡慕之后又微微生出淡淡的苍凉,这些复杂的情绪混合在一起,最后化为一声无言的叹息。

他忽然伸手,一把揽住了文臻的腰,带着她飞身而起。

文臻吓了一跳,倒不是什么男女之防,而是林飞白和看似君子实则不断试探的唐羡之以及一开始就从不在意礼教的燕绥都不一样,他是真正礼教浸淫出来的正人君子,端方持正,从不逾矩。

但随即她便平静了下来,和这种正人君子相处,最好不要一惊一乍,不然你还没羞完,他自己已经把自己羞死了。

林飞白带着她几步迈过那一大片被海水侵蚀出来的石林,顶头就撞上了两个人。

两个笑眯眯眉心有痣的少男少女。

一个说:“果然不肯走还算是情深义重啊哈哈。”

一个说:“啊哈哈还算是情深义重果然不肯走。”

一个说:“就是总和人牵扯不清瞧这又来个护花使者啊哈哈。”

一个说:“啊哈哈瞧这又来个护花使者总和人牵扯不清啊这是。”

一个说:“不过也不奇怪小师叔桃花也不少啊哈哈。”

一个说:“啊哈哈小师叔桃花也不少这样也就不奇怪了。”

两个人复读机一样自顾自说的欢快,忽然文臻的声音乱入。

“啊哈哈请问两位你们以前是不是经常被你们小师叔揍。”

两个人一呆,连哈哈都忘记打了,齐齐道:“你怎么知道?”

“知道为什么被打吗?”

两人又异口同声:“为什么!?”

“你们的小师叔是不是燕绥他现在在哪里兰旖又是个什么鬼?”文臻摇了摇手指,一脸交易。

眉心有痣的少女道:“你先说为什么,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少年道:“我什么都告诉你,只要你先说为什么。”

文臻哈哈一笑,道:“你们两个,互相颠倒着说话,但并不是每次都完全颠倒得对称,多一个字或者少一个字,就会挨你们小师叔的打啊!”

两人都一呆,思索半晌,齐齐恍然:“还真是!”

“知道怎么解决么?”

两人对望一眼,齐齐对文臻一拜,“请教,请教!”

“简单,别颠倒,说人话!”文臻笑,“就像你们方才追问我那时一样,正常说话就行了!”

一旦颠倒,某人就会自动进入强制匹配对称程序,多一个字或者少一个字他怎么受得了!

这俩苦逼孩子,从小到大,没少挨打吧?

瞧,刚才那少年挽起袖子,还有一条跌出来的新鲜红印子呢。

复读机们信守承诺,给文臻林飞白引路,一路说明事情来由。两人估计是被打怕了,一旦得知被打的缘由,真的把几十年的复读机习惯都改了,开始说人话。那个少年本来还有点不习惯,少女说完之后他总是想倒带复读一下,被少女瞪了两次之后就好得多了,两人一句递一句地补充,倒也把事情说明白了。

他们果然是燕绥师门的人,长居海外,号称无尽天。永裕帝体弱,当年燕绥幼时也身体很差,永裕帝便动了让皇子们学艺的念头,本身大陆诸国皇族,都有学武的惯例,只是永裕帝限于体质没法学罢了。一开始倒也没想让皇子们学成怎样的高手,只是跟随皇宫供奉们学学,后来一位供奉说燕绥根骨奇佳,不可糟蹋,便去了封信给有一点交情的无尽天,代为求师,无尽天那一代最强的一位长老,正好寻找衣钵传人多年而不可得,本来不喜欢沾染皇家,但无奈之下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了天京,一眼看中燕绥,三岁就把他带出了皇宫,十三岁离开。那位长老辈分高,所以燕绥和现在的无尽天门主同辈,是这对少年男女的小师叔。

无尽天养生驻颜有术,无尽门主看着是中年模样,其实已经年岁过百。这对眉心有痣的少年男女,也已经而立之年,比燕绥大。

无尽天门派并不在这座岛上,离这里还有段距离,只是这座岛上很快就要有地火龙翻身,到时候喷发的火焰融化的石头里,会有无尽天需要的炼丹重要材料,且喷出的火焰也非常适合炼丹,需要及时采回去,有很多珍贵材料,过了几个时辰就不能再用,所以门主才带了他们提前过来等候,正巧遇上了燕绥,也来到了这岛。

而那女子兰旖,也是这海上仙门之一的主人。门派号称镜花洞,和无尽天的山门在一个岛上,那岛颇大,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平日里倒也井水不犯河水,只是当年,燕绥大概十二岁的时候,被这个兰旖瞧见,自此便诸多纠缠,以至于燕绥嫌烦,提前结束学艺,十三岁就回了天京。如今燕绥回来,也不知道怎的,兰旖知晓了,便赶过来了。

两人只知道这些,却不知道唐羡之的情况,他们也是刚刚到了没多久,而兰旖之前就来了,并不知道兰旖遇上燕绥是个什么情况。

文臻便八卦,“既然你们仙门驻颜有术,那那位女门主多大年纪了啊。”

啊哈哈哈不会其实也是个老太婆吧?

“兰门主辈分也很高,大抵和小师叔差不多吧。”

文臻呵呵一声,心想艳福不浅啊艳福不浅。

那女子叫揖霞,男子叫让云,名字都很符合海上门派的风格,揖霞指着岛中央一座光秃秃,顶上微平的土山道:“那个山口,就是我们需要采石采火的地方,地火龙翻身升天,携无尽地狱之火阎罗之烟,但凡沾着一点火星,都会化为灰烬,往年每次这里火龙升天,我们门中每次来采集宝物的人都有丧身的。你武功低微,千万不要走近,好在这附近洞穴颇多,你记得远远选个洞藏好了。等到火龙走了,你再出来。”

文臻看了一眼,嗯,想必这里是座活火山。

揖霞又指着那山另一面道:“那一面临海,最多峭壁,峭壁之上生诸多奇花,有些连我们都不大明白到底能做什么用。毕竟这一片海水很是奇怪,只有在地火龙翻身升天的前夕,才会露出全貌,且海水上涨,可以行船,否则这一片莫名其妙很容易翻船,平日是来不了的。”

她指的角度,文臻是看不见的,因此也就随意看一眼,她对什么奇花异草有兴趣,却绝不会想着去采,看那峭壁的角度,就知道想弄点东西比登天还难。

一行人边走边谈,脚下震动不断传来,忽然地面猛地颤了一下,文臻一个踉跄,顺着一块比较滑的石头哧溜出一截。眼看就要滑到石头底下,幸亏一直关注着她的林飞白眼疾手快拽住了她。

文臻道了谢往上爬,眼光无意中一抬,便怔住了。

她现在的角度可以看见峭壁了,然后她就看见了唐羡之。

唐羡之正在峭壁的中段,那一处简直就是百分百的九十度角,峭壁石头还十分光滑,毫无攀援落手地,而唐羡之一只手深深插入峭壁之内,另一只手去采一朵黑色的花朵。

此时揖霞让云也赶了过来,抬头看了一眼,这两个年纪不小的仙门弟子,性情还如孩子一般天真,都哇地一声,让云道:“这是谁?好大胆子。镜崖也敢攀!”

揖霞却道:“你快看,他采的是不是黑虎云?”

让云道:“是,可他徒手采,就不怕手烂了?这得戴特制的银丝手套啊。再说采黑虎云做什么?那东西是火龙翻身之后在特殊的土壤里才能长出的东西,也只能在火龙翻身之前才开花,看似稀奇,其实就是个鸡肋,除了对五感丧失的人能有些作用,平常人吃了还会肚子里长瘿瘤。”

文臻怔在当地,连爬起来都忘记了。

五感丧失……

唐羡之是什么时候知道她味觉丧失的?

她明明一点端倪都没露!

忽然又听揖霞一声喊:“小师叔!”

文臻心中一跳,抬头看去,就见那笔直崖顶,忽然出现了两人,一个是兰旖,一个是燕绥。

燕绥正低头淡淡对底下望着。

那里,唐羡之一手抠在崖壁上,一手去采那黑虎云。全身上下,哪哪都是空门。

文臻的心猛烈跳了起来。

------题外话------

揖霞:啊哈哈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今天轮到燕绥成亲文臻追是不是大快人心快点给月票。

让云:是不是大快人心快点给月票今天轮到燕绥成亲文臻追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啊哈哈。

哎,不玩段子好多年,手生了。

说点正经的,管理员说大家给了我很多支气管炎的治疗方法,七夕活动也很给了燕绥面子。七夕活动我是听说的,不想给大家带来额外的付出和烦扰,所以昨天没提,但是既然大家参加了,感谢是必须的。也谢谢大家的关心,方子我都留存了。

说句闲话。这几年自从生了娃之后,感觉到体质直线下降,支气管炎之前多年不发,现在发起来一年比一年重,内分泌也完全乱了。所以从健康角度出发,友情建议姑娘们,想婚的早点婚,不想婚的别发昏,趁着年轻赶紧生。

第一百二十三章 牺牲

她一把抓住林飞白的手,很想说一句你快去救,随即发现距离太远,如果燕绥要做什么,林飞白坐火箭也赶不上。

而林飞白被她一把握住手,早就呆了,连她要做什么都忘记问。

文臻也不敢喊,她怕自己一喊,燕绥恶向胆边生,立刻便出手了。

她不能确定燕绥会怎么做,他这人长风浩荡,过于开阔捉摸不定。

她心绪繁乱,怔在那里,生平第一次无所适从。

她是朝廷的臣子,朝廷和唐家看似表面和平实则势不两立,燕绥如果要杀唐羡之,她不说出手相助,完全也有理由旁观。

但是要她怎么旁观?

唐羡之是为了她才落到这境地的!

想必以他的博闻广识,也知道这里快要火山爆发,知道这里的火山喷发之后能够长出一些特殊的草药,便趁潮落石桥出,过来寻药。

也有可能是燕绥引来,毕竟燕绥的师门出现是有规律的,且她之前在唐羡之的屋子门口发现反光,现在想来,那不是反光,那是擅长玩冰的兰旖留下的冰晶痕迹。

燕绥也是来为她寻药,顺便把唐羡之给坑了。

毕竟经过之前那一番乱战,唐羡之在陆上人的眼里,本来就是失踪人口,燕绥想要的,是他从此永远失踪。

大海茫茫,发生任何事都有可能,无需给任何人交代。

那么,飘零到这片海域。落到火山岛附近,难道也是燕绥的安排?

文臻心乱如麻,她知道燕绥向来走一步看十步,后手连绵不绝也是常事。

但唐羡之,也是一样的人。

所以她一直防备警惕,但不管怎样防备警惕,也不代表她能这样硬生生看着他人为自己而死。

这无关情爱。只挑战三观。

文臻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峭壁。

峭壁上,燕绥一开始面无表情,他身边,兰旖忽然说了一句什么。

燕绥衣袖动了动,文臻隐约看见衣袖间光芒一闪。

她忽然低声迅速地对林飞白道:“林侯,抱歉!”

林飞白还没反应过来,文臻忽然拉着他的手往后一倒,大叫:“哎哟!”

林飞白一惊,急忙去揽她。

崖上的人看过来,文臻倒的角度很巧妙,从上面看就好像林飞白忽然要非礼她一样。

燕绥衣袖一动,明光一闪,劲风呼啸。

“咻”一声某物劲射而来,听那力道,碰上了非得断骨头不可,林飞白身子往后一仰。

他一仰,文臻便往后跌,她也是发了狠,打算真跌个一跤,把燕绥弄下来再说。

不想问对错是非,只想把这一刻的杀机先解除,哪怕日后沙场拼你死我活,她也不想此刻唐羡之这样死在这里。

那她会一辈子不得安宁。

然而她没有跌下去。

抬眼一看,才发现林飞白只是稍稍一让,一只手还是拉住了她的手,以至于被擦着了肩膀,眼看着便肿起了一片。

文臻心中又是愧疚又是难受,忍不住抬手捂起了眼。

啊啊啊啊不要了啊。

她真的不要再欠任何人的情了啊!

这世上的事怎么就这么让人为难!

林飞白拉她站起来,此刻也明白是怎么回事,直接道:“无妨,你不要多想。”

顿了顿居然笑了一下,道:“我和燕绥从小打到大,这种还是挨得最轻的。”

文臻听着更加想钻石头缝里,心中蓬勃升起对燕绥的怒气,也不知道这怒气从哪来的,猛地蹦起来,抬头一看,唐羡之已经采到那朵黑虎云,顺手塞在怀里,开始横向攀援。

文臻看见他拔出先前插在崖上固定的手,一片殷红。想必刚才崖上根本没有缝隙可供固定,他是硬生生用肉掌插入坚硬的石头内才稳住自己的。

他半空中似乎对文臻笑了笑,做了个快点回去的手势,那边崖上,燕绥也掠了过来。

兰旖一把拽住了他,大喊:“时辰快要到了,现在不能走!”

时辰,什么时辰?文臻站起身,快速地往上爬,前方有个洞,这时候往山下跑来不及,这座火山几乎占据了整座岛,往山上跑那是找死,只能找那些据说非常结实又在山背后的洞了。。

地面震动得厉害,所有的礁石都在颤抖,连带整座山都在抖,有不断的粉尘烟气自山顶出现,那片峭壁上黑虎云忽然齐齐开放,在渐起的晨曦里灼灼开成一片黑色的云,非常壮观。但转瞬便消失在突然灼热起来的空气里。

人影一闪,燕绥闪电般掠过来,一把夹起文臻,掠入距离最近的一个洞里。

兰旖紧跟着跟进来,燕绥和文臻此刻也无心理会她。

几人向里走了几步,忽然一条人影掠过来,喝道:“这个洞不能呆,里头有缝隙!”

正是唐羡之。

他竟然快上一步先进了这看起来最大的洞。

燕绥立即带着文臻向外退,不防身后紧跟着兰旖,洞口外窄里宽,兰旖这么一挡,燕绥就不能最快速度掠出去。燕绥衣袖一卷,干脆扯着兰旖往前掠,但刚到洞口,便听见一声爆响。

那声响几乎无法形容,像苍天裂开了一个口子,劈下了一座城市那么粗的闪电,像有人从那个口子里倒下了东堂那么大的一盆木炭,像头顶苍天脚踩大地的巨人在耳畔擂鼓,鼓槌是一整座大山。

所有人都被瞬间震趴在地上——自然巨力面前,人力渺小如蚁。

爆响之后便是烟尘,红色的火焰如星花,暴雨一般落在每一寸空间,洞口成了火帘洞,触目所及满世界都是红色花火伴随灰黑烟尘,遮天蔽日,不见微光。

文臻几乎可以想象出现在头顶是什么景象,巨大的火柱滚滚冲天而起,连天接地,将天空也似要熔穿一个洞,无数的星火如烟花四散迸射,美丽如一场浩大的盛世花火,然而那花火却是恶魔的火焰,黑夜里看着如东风夜放花千树,吹落星如雨,落到地上便是一蓬巨大的火焰,落到人身便转眼皮肉化灰,它是火山爆发,还有一个名字,叫人间浩劫。

这个洞的洞口在山背面,离火山爆发的地儿还隔一个山头,距离非常远,居然还能有这么大的威势,文臻心中惊叹,心想燕绥的师门也真是牛逼得很了,还专门拣这种时候采药炼药!

她忽然觉得不对,洞里的气温似乎在升高,按说这洞和火山口那里还有距离,热度不应该高成这样,文臻回头,顺着弯弯曲曲的洞穴走了几步,隔着老远,隐隐看见最深处一线深红。

她骇然回头,在黑暗中看见燕绥面色凝重。

他们运气不好,这个洞比想象中深,很可能穿越了整座山脉,接近火山爆发的中心,一旦有缝隙,在这样剧烈的火山爆发中,很可能被炸开或者出现裂缝,最终成为火山柱的一道分枝!

但现在也无法出去,出去就是死!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这火山爆发只有一次。

洞内越来越热,每个人瞬间都湿透了衣服,再被热气瞬间烤干,兰旖皮肤特白,有冰雪的晶透感,此刻也被烤得发红,火山爆发如果不快点结束,就算这里不被炸开,他们也会被烤死。

文臻忽然看见兰旖抓住了燕绥的手,似乎在运功,她习的是极寒内功,此刻运转起来,虽然再凝不成冰晶,身上却蒸腾出许多水汽,特别容易发红的肌肤渐渐转为白色,连带燕绥被拉着的手都沁出了一层水珠。

文臻此刻正热得口干舌燥心火上升,也懒得理会,心想燕绥舒服一点也好,正要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上眼睛,忽觉背后一凉,却是燕绥环身抱住了她,从他身上传来一阵沁凉之气,顿时舒适了许多。

文臻默了默,心想小甜甜你这样公然拿示爱者的宝贝来讨好女朋友你不怕人家气死吗?

果然兰旖随即发现不对,睁开眼,气得刚刚白了的脸又红了,恨恨地甩开手。

文臻简直想和她道歉——门主门主我不要燕绥抱抱了,你继续帮他清凉可好?

她还想祈祷老天赶紧结束这爆发吧,不然兰旖这个人体制冷机总不能一直用下去,然而老天似乎并没有听见她的祈祷。

轰然又是一声巨震。

文臻霍然回首,盯着那线缝隙——比原来扩大了。她胆战心惊地问:“那里是不是越来越近?”

燕绥根本没有回答她,一把拉起她的手紧紧攥住。

文臻已经看清楚了,那线红光在不断扩近!

第二次爆发,将那裂隙震破了!

滚热的,瞬间可以将人化灰的岩浆,正以无可抗拒的速度和气势扑来,不过几个瞬息,就能将所有人吞噬!

温度已经高到可以将人烤干,兰旖尖叫一声,全力运气内功,顿时身周白雾滚滚,洞里温度下降不少。已经被蒸得头晕目眩的文臻,顿觉头脑一清。

兰旖嘶声道:“这样我坚持不了多久,必须想办法!”

文臻伸手去拉她,兰旖嫌弃地一甩,“做什么?要感谢等会儿,不要打扰我!”

文臻立即缩手,将指甲里的多余药粉弹掉。

她当然不是去表示感谢的。

不过是兰旖先前中了她的招,此刻她过意不去,趁乱给她解了。

一直没说话的林飞白霍然站起,长剑一横,道:“出去!我们护着她,冲出去!”

“不!”文臻大叫。

现在外头落火正是最凶猛的时候,他们这样出去,是打定主意要拿肉身帮她挡火。

她不要!

下一瞬,她更加震惊地发现,最里面的唐羡之竟然忽然转身,向那红光扑去。

“唐羡之!”

唐羡之第一次对她的呼唤不予理会,他扑到一处洞壁前,忽然开始出掌。

岩浆已经逼近,文臻亲眼看见唐羡之的长发瞬间短了一大截,边缘全部翘起。

这一幕有点滑稽,她却实在笑不出来,因为燕绥林飞白也扑了过去。

他们也扑到那洞壁前,和唐羡之齐齐出掌。

三个水火不容的人再次达成一致,三大高手的掌力几乎也可撼动整个山洞,轰然一响,随即林飞白大叫:“通了!”

文臻这才发现原来那洞中还有洞,被一块大石堵住,唐羡之发现了,三大高手联手,及时将那大石挪开了。

几乎挪开的第一刻,燕绥就把文臻塞入了洞中。

文臻抗拒不得,转头从缝隙里看见岩浆已经离他们不过丈许,心急如焚,大叫,“快!快!”

林飞白一脚将兰旖踢了进来,本来这女门主还端着架子打算也来帮忙推石头的。

但对于林飞白来说,自然让女人先进。

然后他正准备后退,又被燕绥一脚踢了进去。

文臻有点意外,但转而想想也不奇怪。

赤红的岩浆如一条鲜红的大蟒,吐着长长的火焰信子,顺着洞的轨迹蜿蜒逼至,空气中的燃点到了最高,比较靠里的唐羡之的衣袖无火自燃。

现在洞口前只剩下了燕绥和唐羡之。

文臻忽然想到了一个很可怕的问题。

这洞口的大石头是被挪开了,但是等他们进洞之后,必须有个人在外面把石头堵上。

不然岩浆还是会顺着这边洞口流进来。

这个问题想明白,她的浑身一下便冷了。

岩浆已经很近了,通红的,灼热的,如一闪一闪诡秘的红眼,眨一下,便是赤地千里的噩梦。

烟雾,火星,灰尘同时涌来,虽然只是一条细细的缝隙里涌进的尘灰,比外头不知道好了多少,依旧令人难以忍受,在场的都是高手,短期的闭气没有问题,她却完全忘记了闭气。

身后不知是谁捂住了自己口鼻,文臻依旧忍不住地咳嗽,抬起眼睛绝望地看着洞口一左一右那两人。

一霎便是千年。

是长达一千年的焦灼、绝望,和恐惧。

她不敢想,不敢选择,不敢猜测,每一个想法都是戕心的折磨。

她甚至不能伸手,她不知道该怎么伸,也不知道应该伸给谁,她更害怕自己的抉择会影响到所有人的命运。

她只能闭上眼,一瞬间泪水如瀑。

恨不得这一刻的火山再一次爆发,将这里一起炸成飞灰算完。

洞口一声轻响。

她猛然睁开眼,看见燕绥皱着眉看着她,看见唐羡之抬起手。

文臻心忽然就不会跳了。

下一瞬燕绥进入了洞中,唐羡之没有动。

洞中微微震动,火蛇万千条狂舞,嗤地一声又燎掉唐羡之一边衣袖。

不知是谁拉拽着文臻的衣领要将她带离这危险之地,文臻一巴掌打开,探身伸手,“唐羡之!”

此时唐羡之正好递出手,她触及了他的指尖,斑斑驳驳都是伤痕,她一喜,立即奋力要将他拉进来。

她想过了,这只是个分岔的洞,地势还略微高一些,岩浆未必能立刻灌进来,所有人可以一起进来,然后狂奔,能否逃命,就看运气了。

就算因此一起死了,也没关系。

手心里忽然多了一样东西,与此同时唐羡之捏了捏她的手指,他向来手势温柔,这一捏却很重,像是要以此铭记什么,文臻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手忽然向前一伸,抓住了她的手腕,然后,猛地一抖!

嗖地一声,文臻身不由己地被扔向了洞穴深处。

她忍着烟雾,睁大泪水涟涟的眼睛,张着手,看着彼此指尖在空中短暂相遇后又擦过,看见深黑深红的背景里,唐羡之最后对她笑了笑,依旧清透空灵如仙子一般的笑容,再然后,他猛力一推。

轰隆巨响,大石横移。

黑暗降临。

随即那一片黑暗背后,又一声轰然巨响,像一条巨蟒擦着岩壁猛然游过,碾压毁灭所经之处的一切生灵。

天地仿佛都在此刻寂灭。

------题外话------

今天我给管理多交了一份检讨,让她记得贴在题外话。

检讨是写给我美貌可爱天真萌的读者亲们的。

首先,噗通,跪倒,给读者爸爸们磕头——我前几天犯病啦,对亲们说了一些傻逼话,伤了我家小可爱的心了。

这事儿其实不怪我。更不怪你们,都怪那群沉迷鲜肉的管理。某天早上我发现了某个变化,便问我的小老婆,就是状元第一的那位——今天你觉得怎样?

她说今天肖战真是帅爆了!

我又去问师爷,今天你有什么发现?

她说发现耶啵跳舞真是绝了!

我去问单纯,单纯忙着抢她家灿烈的限量版娃娃。

去问木木,木木在p她的演唱会自拍。



我感觉被全世界抛弃了。

这些信誓旦旦永远爱我的大管们,现在她们开着群从早到晚就是肖战王一博易烊千玺朴灿烈林俊杰……

我要狠狠喷她们—我这把年纪和小鲜肉争宠太虐了好吗!

所以要说对不住,我是有点对不住读者亲们,突如其来的负能量不该倾泻给你们。我这几年,风刀霜剑的,一不小心得了抑郁症,一直没说是因为说了肯定要被说卖惨,反正说啥都会被内涵。但有时候情绪黑洞真的无法自控,基本上是干完后悔下次继续干那种傻逼循环,今天说给大家,是希望如果哪天我又犯病伤你们心了,千万别影响自己心情,想一下—嗯,她有病。

第一百二十四章 冰火两重天

文臻只觉得满天都在嗡嗡乱响,一片嘈杂一片妖红,脑子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思维,只有最后那一霎一笑,水中花一般摇曳再碎成齑粉。

恍惚里有人拎起她狂奔——那洞口巨石没来得及盖严,一线缝隙里鲜红游动,是少量岩浆渗透了进来,这洞中也不能停留。

后来她自己挣扎下来狂奔——她不能做累赘!

风声在耳边呼啸,热流在身后追逐,这个洞似乎很长,长得像是一生,一生里所有的悲欢无奈,喜悦忧伤。

她看见那一日晨间现青山,青山有佳客,一个背影便是一段风华,一霎印心版,我见青山多妩媚,不过是因了那有缘一会。

她看见潭水深千尺,青荇水中游。水中人倒影悠悠晃晃,镜花水月般一搅便碎。

她看见九里城背后相逢一根鸭翅破刀锋。

她看见春光尽头刹那群芳开遍,凭几临风共婵娟。

她看见一曲琵琶惊风雨,半点殷红染离弦。

这个洞很短,短得像是一生。

她看见无数小小青灯缓缓升起,向无尽苍穹而去,似群星忘记大地的羁绊,终回宇宙。

她看见蛋壳的画像独具匠心,却在今日才明白那不过预示命运的崩碎。

她看见满城菊花如金甲,海上明月共天涯,他在海风中微微地笑,说一句想和你在一起已经很久。

她看见红烛光影伴金风,坠落一霎他紧紧相拥。

她看见高崖险峻如刀劈,他于漫天妖火里递过一朵黑虎云。

……

她在狂奔,忘却身后万千火红妖蛇,却记得始终紧紧攥着掌心。

那是唐羡之攀上峭壁,最后一刻也不忘记留给她的黑虎云。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一亮,即将奔出洞口,身后燕绥大喊:“停住!停住!”

她脚步不停,混沌的脑海里一切都如风过,并不知道去处和来处。

也就没发觉洞口渐渐转为下行,像一个微斜的滑道,她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竟就这么哧溜溜滑了出去。

在滑出洞口前一瞬,她感觉到有人拉住了她的后心衣襟,但控制不住这样的惯性。

嗤一下她滑出洞口,滑到外头滚滚烟雾之中,再在烟雾之中坠落。

“噗通”。

水花溅起。

她脑间一醒,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跌入了冰凉的海水。

那个洞直接通往大海。

她刚扑腾了一下,已经被人抱住,转头就看见的燕绥,衣襟已经烧散了,再被海水一冲,整个胸口都玉石一般在暗夜里闪光,长发也散了,长长短短披散在肩头,衬得肌肤深雪一般透着冷意。

他身后是波涌浪急的海,远处火山喷发后零星的火焰如红色流星断续划过天幕,如末世烟花灿烂。

他在这样的黑夜红火里抿紧唇,眸光明亮,穿越茫茫烟尘,一瞬便抵达。

两人泡在海里两两相对,于这生死挣扎奔忙之后。

燕绥捏紧了她的肩,捏得她僵冷的身躯都似感受到微微的热与痛,那是爱与无奈在体内碰撞燃烧的滋味。

她望着他的眼眸,那山河不看花,五湖也散淡,不映红尘不见世人的清净眸光里,是何时藏了这万语千言。

又是何时染了这人间苦痛?

是她带给他的吗?

这想法令她心惊,忍不住便要抬头,细细看他的一切。

这动作却让他误会,以为这便是邀请,他的手指紧了紧,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微微低了头。

文臻愕然睁大眼,看见他的脸庞逼近,下一瞬,微凉湿软的唇覆上。

像这深秋的滋味,瑟瑟微凉。

像这大海的滋味,波涛暗藏。

像这海上火山的爆发,隐忍无数载再瞬间喷发,藏在一霎惊艳之后的便是满天不谢幕的流星飒沓。

像这身侧隐于海下的石桥,所有的纵横沟回都在人不能见处,待到月明天光之时,才渐渐露一抹峥嵘。

像这浮游大海中央的孤岛,千万年仰望星空,等待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积蓄无数年那一次心花喷射,以灼热邂逅一霎不惜此后心内成空。

这是熟悉的吻,却是陌生的情爱的体验,是天意和人心角力之后的茫然,是最简单的两心相悦终将相通的喜悦与苦痛掺杂的滋味。

她在这样的接触中微微颤抖,唇的火热与躯体的冰寒像冰火两重天,在矛盾而难熬地交织,身体在海水中浮沉,而意识像在飞。

飞上云端,见一轮云后的月,清光迥彻,万物在此刻纤毫毕现。

万物随即又隐没,只见那一个他。

……

不知何时这个吻才结束,她已经如那海水飘荡,只能挂在他臂膀上。

而他犹自不肯放开她,低首在她唇上轻轻辗转,要将那香甜不断品尝。

她的魂刚从月亮上飞下来,此刻才恢复了一些理智,禁不住痉挛着抓紧了他的衣角,心里恍恍惚惚地想,此刻在海水中和他激吻,要如何对得起刚刚牺牲的人?

或许压抑在心底的渴望太久,或许这一路奔忙辛苦太久,或许极致的经历之后会自然地发泄或放纵,她听从自己心底的声音,良心却又因此不让她好过。

天际星光闪烁,似那一双最后一刻犹自凝视她微笑的眼眸。

她忽然推开燕绥,转身向岸边游,燕绥立即游了过来,拉着她避开了漂浮物比较多的海面。

好在她运气不错,此时火山已经结束了喷发,虽然还是烟雾灰尘纷乱,好歹不再落火星,文臻和燕绥一爬上岸,就看见燕绥师门的那些人,都用布捂住了口鼻,连眼睛上都用水晶磨的镜片遮住了。

她也就只看了一眼,就被那污染严重的空气给逼得热泪涟涟闭上眼睛,干脆也就一屁股坐下专心流泪。

燕绥赶上来,二话不说给她捂上口罩,顺手架了一副镜片在她鼻梁上。文臻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他居然也是同样的装备,这让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这里已经是山的背面,爆发的是另一个山头,因此相对来说受影响好一点,燕绥从怀里取出几样花草递给他师兄,那中年人点头接过,又看向她的手心。

她手心一直死死攥着,哪怕落海,接吻,都不曾松开过。

文臻明白他的意思,却不想给,这一棵黑虎云,她又恨又不能丢弃,只想紧紧攥在手心,好像这样死死攥住,就能留下一个念想,留住一线希望。

燕绥走过来,摊开手。

她垂下眼,手指抠得更紧了。

眼前是燕绥的修长手指,指甲晶莹如贝壳,但这般以往一定能让她多瞄几眼的美色,今日却换了她又向后退了退。

手的主人开始不耐烦,忽然轻轻一弹,她的掌心就不由自主打开,黑虎云掉落,被他顺手抄住,扔给了自己师兄,

那不爱说话的无尽天门主又点一点头,示意稍待,便带着几个门人往前山去了。

文臻麻木地看着,应该生气的,却好像都懒得生气了,大概自己确实有点无稽吧,留住黑虎云又怎样?如果她之前知道这玩意会导致唐羡之没命,她早就把它踩成烂泥。

她流了一会眼泪,便站起身,默默向前山方向走。没走两步就被燕绥拉住,他仿佛知道她的心思,开口便是:“不用找了,岩浆会把那里填满,那个洞已经不存在了。”

文臻站住,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终究不甘心。

满心里灼热焦乱,似也塞了满满的火山灰。

她素来心思冷静清醒,却在此刻难以抵挡这纷乱复杂的心绪。唐羡之的诀别来得太突然,对她简直就是一个无法接受的打击。

这一路相伴,虽无爱意,但有名分也有情分,便不能成爱侣,也称得上朋友。唐羡之那样的人,便是再冷漠自私的人,都免不了要被他的善解人意与体贴细致所打动,她不是土牛木马,也不是冷酷心肠,便纵他千般算计万般手段,这些都并没有直接落在她身上,也没有给她带来任何伤害,相反,他给的爱护、扶持、拯救……桩桩件件,鲜明在目。

到如今情何以堪?

更何况如今这出事,完完全全是为了她。

她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愿意想,也什么都不想说,什么人都不想见,连带燕绥,此刻看见他也觉得五味杂陈。

她背过身去,看飘着火山灰的茫茫大海。

燕绥一直没说话,注视着她的背影。将她的苦痛彷徨矛盾无奈都默默收在心里。

她五味杂陈,他又何尝不内心复杂。

漂到这里,并不是他的安排,毕竟大海无情,哪能由得人的意志走。

只是他感觉到了地底的变化,推测出近期附近会有火山爆发,特意便往这个方向游了游,最后在对面的岛屿登陆。

他的师门长居海上,很熟悉这些,而且一直采集火山之火,称为地心火,是炼丹炼药的必备材料。

他算着火山爆发,师门必至,正好给文臻练点药,如果可以的话,顺便坑一下唐羡之。

倒也没想借助师门的力量去围剿唐羡之,这是他的敌人,当然他自己来处理。

他悄然半夜来到这岛,果然唐羡之也来了。

他采药,果然唐羡之发现了宝藏,也来采药。并且在他之前发现了黑虎云。

他在崖顶,本有机会对唐羡之出手。

并不是文臻当时的目光令他犹豫。

而是这种情形下对唐羡之出手他亦不屑为。何况唐羡之要采的是黑虎云,那东西不能沾染人血。

他还打算顺手帮唐羡之解决旁边崖壁上游来的一条冠蛇来着。

倒是文臻当时的目光,做的那一系列假动作,他瞧着好笑,完了之后又隐隐有些怒气,倒真的动了杀心。

他和她,终究还是缺了对彼此的信任。

甚至还对彼此不够了解。

文臻看得更多的是他的不驯与恣肆,不信他会放过唐羡之。

而他当初亦不给文臻机会,将她绑了便走。

都是曾被这冰冷人间伤害过的人,无法坦然敞开心怀接纳或者给予。

但未及多想,命运便自有安排,身后岩浆逼近,他和唐羡之于洞口一左一右对望时,他没有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想法。

他要活着,要陪着文臻一起走,要守着她扛过这多艰人生,世间磨折如这岩浆,灼热滚烫追在身后,可他有信心牵着她一路狂奔,快过噩运,窥见天光。

他以为唐羡之必然也是一般想法。

南燕北唐,虽然个性不同,但既能齐名,又怎会是甘于臣服命运脚下早早放弃的懦夫?

然而他最终没想到唐羡之会那样抉择。

他赢了这一次,也输了这一次。

输在从此有了亏欠,唐羡之除非再出现于人世间,否则他终究欠唐家一个人情。无形中弱势一分。

而皇族和唐家之间,任何一个微小的缝隙,都可能导致巨大的变迁。

他可以罔顾这人情,天家皇朝,浑若金铁,个人得失何足道也。

但是文臻呢?

她不是皇家黑暗血腥里浸淫出来的钢铁怪物,她依旧是纯洁美好的女子,虽不简单却也善良,看似刚硬实则柔软,有点阴险大节不亏,她不可能忘记今夜的唐羡之,不可能忘记岩浆妖火之前那双递给她黑虎云的手,不可能忘记最后唐羡之给她的微笑,不可能忘记这足以让她负疚和承担一生的恩情。

当她不能忘记,他要如何辜负?

当她不能忘记,他若辜负,本就未能走在一起的两个人,是否因此便要彻底分道?

生死,本就是最不堪承受的沉重命题。

……

------题外话------

我想了想,感觉对于剧情不能说太多。大家能追我的书,自然是有耐心的好同志,这本书不会写很长拖着赚你们订阅,应该是两百万字以下,争取一百八十万搞定,现在已经走到中段,昨天的剧情其实是一个转折,咱们相爱相杀的时间不会缠绵很久,大家都高高兴兴看文便是。

从七月底到现在一直没有写文,都是存稿撑。空调害人,我的支气管炎刚好了一点,儿子又中了招,我得照顾他,所以暂时还是没空写。我在请假几天和每天少更之间犹豫很久,还是决定先每天少更一点吧,存稿耗完了再说,真要裸奔了跟不上了请假了,大家莫和我计较,今时不比往日,单身汉的潇洒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今天听到了一个很好的消息,是大网络环境对山河盛宴价值的极大肯定,不过涉及行业机密不能嘚瑟,但我想,总有一天大家会知道滴。

第一百二十四章 相拥

文臻只觉得满天都在嗡嗡乱响,一片嘈杂一片妖红,脑子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思维,只有最后那一霎一笑,水中花一般摇曳再碎成齑粉。

恍惚里有人拎起她狂奔——那洞口巨石没来得及盖严,一线缝隙里鲜红游动,是少量岩浆渗透了进来,这洞中也不能停留。

后来她自己挣扎下来狂奔——她不能做累赘!

风声在耳边呼啸,热流在身后追逐,这个洞似乎很长,长得像是一生,一生里所有的悲欢无奈,喜悦忧伤。

她看见那一日晨间现青山,青山有佳客,一个背影便是一段风华,一霎印心版,我见青山多妩媚,不过是因了那有缘一会。

她看见潭水深千尺,青荇水中游。水中人倒影悠悠晃晃,镜花水月般一搅便碎。

她看见九里城背后相逢一根鸭翅破刀锋。

她看见春光尽头刹那群芳开遍,凭几临风共婵娟。

她看见一曲琵琶惊风雨,半点殷红染离弦。

这个洞很短,短得像是一生。

她看见无数小小青灯缓缓升起,向无尽苍穹而去,似群星忘记大地的羁绊,终回宇宙。

她看见蛋壳的画像独具匠心,却在今日才明白那不过预示命运的崩碎。

她看见满城菊花如金甲,海上明月共天涯,他在海风中微微地笑,说一句想和你在一起已经很久。

她看见红烛光影伴金风,坠落一霎他紧紧相拥。

她看见高崖险峻如刀劈,他于漫天妖火里递过一朵黑虎云。

……

她在狂奔,忘却身后万千火红妖蛇,却记得始终紧紧攥着掌心。

那是唐羡之攀上峭壁,最后一刻也不忘记留给她的黑虎云。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一亮,即将奔出洞口,身后燕绥大喊“停住!停住!”

她脚步不停,混沌的脑海里一切都如风过,并不知道去处和来处。

也就没发觉洞口渐渐转为下行,像一个微斜的滑道,她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竟就这么哧溜溜滑了出去。

在滑出洞口前一瞬,她感觉到有人拉住了她的后心衣襟,但控制不住这样的惯性。

嗤一下她滑出洞口,滑到外头滚滚烟雾之中,再在烟雾之中坠落。

“噗通”。

水花溅起。

她脑间一醒,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跌入了冰凉的海水。

那个洞直接通往大海。

她刚扑腾了一下,已经被人抱住,转头就看见的燕绥,衣襟已经烧散了,再被海水一冲,整个胸口都玉石一般在暗夜里闪光,长发也散了,长长短短披散在肩头,衬得肌肤深雪一般透着冷意。

他身后是波涌浪急的海,远处火山喷发后零星的火焰如红色流星断续划过天幕,如末世烟花灿烂。

他在这样的黑夜红火里抿紧唇,眸光明亮,穿越茫茫烟尘,一瞬便抵达。

两人泡在海里两两相对,于这生死挣扎奔忙之后。

燕绥捏紧了她的肩,捏得她僵冷的身躯都似感受到微微的热与痛,那是爱与无奈在体内碰撞燃烧的滋味。

她望着他的眼眸,那山河不看花,五湖也散淡,不映红尘不见世人的清净眸光里,是何时藏了这万语千言。

又是何时染了这人间苦痛?

是她带给他的吗?

这想法令她心惊,忍不住便要抬头,细细看他的一切。

这动作却让他误会,以为这便是邀请,他的手指紧了紧,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微微低了头。

文臻愕然睁大眼,看见他的脸庞逼近,下一瞬,微凉湿软的唇覆上。

像这深秋的滋味,瑟瑟微凉。

像这大海的滋味,波涛暗藏。

像这海上火山的爆发,隐忍无数载再瞬间喷发,藏在一霎惊艳之后的便是满天不谢幕的流星飒沓。

像这身侧隐于海下的石桥,所有的纵横沟回都在人不能见处,待到月明天光之时,才渐渐露一抹峥嵘。

像这浮游大海中央的孤岛,千万年仰望星空,等待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积蓄无数年那一次心花喷射,以灼热邂逅一霎不惜此后心内成空。

这是熟悉的吻,却是陌生的情爱的体验,是天意和人心角力之后的茫然,是最简单的两心相悦终将相通的喜悦与苦痛掺杂的滋味。

她在这样的接触中微微颤抖,唇的火热与躯体的冰寒像冰火两重天,在矛盾而难熬地交织,身体在海水中浮沉,而意识像在飞。

飞上云端,见一轮云后的月,清光迥彻,万物在此刻纤毫毕现。

万物随即又隐没,只见那一个他。

……

不知何时这个吻才结束,她已经如那海水飘荡,只能挂在他臂膀上。

而他犹自不肯放开她,低首在她唇上轻轻辗转,要将那香甜不断品尝。

她的魂刚从月亮上飞下来,此刻才恢复了一些理智,禁不住痉挛着抓紧了他的衣角,心里恍恍惚惚地想,此刻在海水中和他激吻,要如何对得起刚刚牺牲的人?

或许压抑在心底的渴望太久,或许这一路奔忙辛苦太久,或许极致的经历之后会自然地发泄或放纵,她听从自己心底的声音,良心却又因此不让她好过。

天际星光闪烁,似那一双最后一刻犹自凝视她微笑的眼眸。

她忽然推开燕绥,转身向岸边游,燕绥立即游了过来,拉着她避开了漂浮物比较多的海面。

好在她运气不错,此时火山已经结束了喷发,虽然还是烟雾灰尘纷乱,好歹不再落火星,文臻和燕绥一爬上岸,就看见燕绥师门的那些人,都用布捂住了口鼻,连眼睛上都用水晶磨的镜片遮住了。

她也就只看了一眼,就被那污染严重的空气给逼得热泪涟涟闭上眼睛,干脆也就一屁股坐下专心流泪。

燕绥赶上来,二话不说给她捂上口罩,顺手架了一副镜片在她鼻梁上。文臻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他居然也是同样的装备,这让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这里已经是山的背面,爆发的是另一个山头,因此相对来说受影响好一点,燕绥从怀里取出几样花草递给他师兄,那中年人点头接过,又看向她的手心。

她手心一直死死攥着,哪怕落海,接吻,都不曾松开过。

文臻明白他的意思,却不想给,这一棵黑虎云,她又恨又不能丢弃,只想紧紧攥在手心,好像这样死死攥住,就能留下一个念想,留住一线希望。

燕绥走过来,摊开手。

她垂下眼,手指抠得更紧了。

眼前是燕绥的修长手指,指甲晶莹如贝壳,但这般以往一定能让她多瞄几眼的美色,今日却换了她又向后退了退。

手的主人开始不耐烦,忽然轻轻一弹,她的掌心就不由自主打开,黑虎云掉落,被他顺手抄住,扔给了自己师兄,

那不爱说话的无尽天门主又点一点头,示意稍待,便带着几个门人往前山去了。

文臻麻木地看着,应该生气的,却好像都懒得生气了,大概自己确实有点无稽吧,留住黑虎云又怎样?如果她之前知道这玩意会导致唐羡之没命,她早就把它踩成烂泥。

她流了一会眼泪,便站起身,默默向前山方向走。没走两步就被燕绥拉住,他仿佛知道她的心思,开口便是“不用找了,岩浆会把那里填满,那个洞已经不存在了。”

文臻站住,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终究不甘心。

满心里灼热焦乱,似也塞了满满的火山灰。

她素来心思冷静清醒,却在此刻难以抵挡这纷乱复杂的心绪。唐羡之的诀别来得太突然,对她简直就是一个无法接受的打击。

这一路相伴,虽无爱意,但有名分也有情分,便不能成爱侣,也称得上朋友。唐羡之那样的人,便是再冷漠自私的人,都免不了要被他的善解人意与体贴细致所打动,她不是土牛木马,也不是冷酷心肠,便纵他千般算计万般手段,这些都并没有直接落在她身上,也没有给她带来任何伤害,相反,他给的爱护、扶持、拯救……桩桩件件,鲜明在目。

到如今情何以堪?

更何况如今这出事,完完全全是为了她。

她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愿意想,也什么都不想说,什么人都不想见,连带燕绥,此刻看见他也觉得五味杂陈。

她背过身去,看飘着火山灰的茫茫大海。

燕绥一直没说话,注视着她的背影。将她的苦痛彷徨矛盾无奈都默默收在心里。

她五味杂陈,他又何尝不内心复杂。

漂到这里,并不是他的安排,毕竟大海无情,哪能由得人的意志走。

只是他感觉到了地底的变化,推测出近期附近会有火山爆发,特意便往这个方向游了游,最后在对面的岛屿登陆。

他的师门长居海上,很熟悉这些,而且一直采集火山之火,称为地心火,是炼丹炼药的必备材料。

他算着火山爆发,师门必至,正好给文臻练点药,如果可以的话,顺便坑一下唐羡之。

倒也没想借助师门的力量去围剿唐羡之,这是他的敌人,当然他自己来处理。

他悄然半夜来到这岛,果然唐羡之也来了。

他采药,果然唐羡之发现了宝藏,也来采药。并且在他之前发现了黑虎云。

他在崖顶,本有机会对唐羡之出手。

并不是文臻当时的目光令他犹豫。

而是这种情形下对唐羡之出手他亦不屑为。何况唐羡之要采的是黑虎云,那东西不能沾染人血。

他还打算顺手帮唐羡之解决旁边崖壁上游来的一条冠蛇来着。

倒是文臻当时的目光,做的那一系列假动作,他瞧着好笑,完了之后又隐隐有些怒气,倒真的动了杀心。

他和她,终究还是缺了对彼此的信任。

甚至还对彼此不够了解。

文臻看得更多的是他的不驯与恣肆,不信他会放过唐羡之。

而他当初亦不给文臻机会,将她绑了便走。

都是曾被这冰冷人间伤害过的人,无法坦然敞开心怀接纳或者给予。

但未及多想,命运便自有安排,身后岩浆逼近,他和唐羡之于洞口一左一右对望时,他没有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想法。

他要活着,要陪着文臻一起走,要守着她扛过这多艰人生,世间磨折如这岩浆,灼热滚烫追在身后,可他有信心牵着她一路狂奔,快过噩运,窥见天光。

他以为唐羡之必然也是一般想法。

南燕北唐,虽然个性不同,但既能齐名,又怎会是甘于臣服命运脚下早早放弃的懦夫?

然而他最终没想到唐羡之会那样抉择。

他赢了这一次,也输了这一次。

输在从此有了亏欠,唐羡之除非再出现于人世间,否则他终究欠唐家一个人情。无形中弱势一分。

而皇族和唐家之间,任何一个微小的缝隙,都可能导致巨大的变迁。

他可以罔顾这人情,天家皇朝,浑若金铁,个人得失何足道也。

但是文臻呢?

她不是皇家黑暗血腥里浸淫出来的钢铁怪物,她依旧是纯洁美好的女子,虽不简单却也善良,看似刚硬实则柔软,有点阴险大节不亏,她不可能忘记今夜的唐羡之,不可能忘记岩浆妖火之前那双递给她黑虎云的手,不可能忘记最后唐羡之给她的微笑,不可能忘记这足以让她负疚和承担一生的恩情。

当她不能忘记,他要如何辜负?

当她不能忘记,他若辜负,本就未能走在一起的两个人,是否因此便要彻底分道?

生死,本就是最不堪承受的沉重命题。

……

------题外话------

我想了想,感觉对于剧情不能说太多。大家能追我的书,自然是有耐心的好同志,这本书不会写很长拖着赚你们订阅,应该是两百万字以下,争取一百八十万搞定,现在已经走到中段,昨天的剧情其实是一个转折,咱们相爱相杀的时间不会缠绵很久,大家都高高兴兴看文便是。

从七月底到现在一直没有写文,都是存稿撑。空调害人,我的支气管炎刚好了一点,儿子又中了招,我得照顾他,所以暂时还是没空写。我在请假几天和每天少更之间犹豫很久,还是决定先每天少更一点吧,存稿耗完了再说,真要裸奔了跟不上了请假了,大家莫和我计较,今时不比往日,单身汉的潇洒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今天听到了一个很好的消息,是大网络环境对山河盛宴价值的极大肯定,不过涉及行业机密不能嘚瑟,但我想,总有一天大家会知道滴。



第一百二十五章 回京

“燕绥!燕绥!”

沉浸在不同心思中的两个人,忽然被一阵喊声惊醒。

然后文臻就看见冰雪女妖出现了,大概是要注意形象,所以居然奔得比她慢,此刻那一身白裙子在火红的背景里倒是挺招眼,外头的火山灰比里头更多,她款款提着裙子奔向燕绥,大抵还想维持一下仙气飘飘的形象,结果没奔上几步,白裙子变成黑裙子,咳得眼泪鼻涕一大阵,只好胡乱从怀里掏出一个备好的面巾往脸上一绑,瞬间变成了阿拉伯人。

她奔过来,道:“燕绥,你先前答应的事……”

文臻定定的眼珠转了转。

答应的事?答应的什么事?成婚吗?

燕绥也没和她解释的打算,看兰旖一眼,道:“你瞧瞧你这模样,能看吗?”

兰旖低头看看自己,也有点接受不能,但随即欢喜起来,觉得他的意思是这重要时刻不能这般邋遢,赶紧道:“我去换件衣服。”

燕绥不置可否,兰旖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你可别趁机走了,得等我啊。说好要答应我一件事的。”

“本王什么时候说话反悔过?”

看来燕绥信誉不错,兰旖立即不打顿儿地走了。

她刚走,无尽天的几人便带着练好的药来了,都夸这地心火就是好,炼药很是快速,又说兰旖的识药之能有长进,多亏她在短时间内找到了需要的所有药。

文臻这才明白何以燕绥这个眼睛对着天的人居然肯和兰旖多说几句。

那老者和燕绥一一数了这些药丸的用处,多达十几种,文臻听着有治病的,有美容的,有迷惑的,好像还有一种可以令人僵直假死的。

燕绥拿了药,谢了同门,便道:“走。”

文臻看着他,心想要赖账?

然后她听见燕绥对自己师兄道:“等兰旖回来,告诉她。这次我答应她一件事,所以我十一岁的时候她偷看我洗澡这件仇,便免了。”

揖霞笑嘻嘻地道:“小师叔,你又使坏,兰旖要的可不是这个。再说咱们岛和隔壁岛谁没偷看过你洗澡?”

文臻:“……”

已经早就被看光了吗?

想起来还真不值钱了呢。

燕绥睨她,“我答应过要什么她说了算?”

揖霞,“当然您说了算啊哈哈。”

让云:“啊哈哈当然您说了算!”

两人说完得意地对文臻眨了眨眼,对自己又能满足复读又避免挨打十分满意,揖霞又道:“小师叔,这回你采的流云草,反正你也用不着,不如送我吧?”

燕绥漠然地道:“不行。”

揖霞一脸丧,“可是小师婶答应我了……”

文臻:……谁是小师婶?谁?

燕绥手一抬,几根雪白的树枝砸到了揖霞的手里。

文臻:……要不要脸啊!

……

半天后,几人带着燕绥师门炼制出来的药离开了这座燃烧的小岛。

对面的小岛也受到了波及,好在君莫晓闻近檀都是机灵人,早早发现人都不见了,带着闻老太太躲了起来,躲过了火山爆发最凶猛的第一轮,等她们从藏身的山洞里面出来,外头的火山灰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等文臻她们回来之后,燕绥和林飞白当即把已经修好的船推出来,立即扬帆入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文臻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站在船头,看着那两座小小的岛屿在视线中渐渐远去,连接两座岛的天然礁石群渐渐隐没于水下,她心中始终有种奇特的感觉,总有些无法接受现实,就这两个毫不起眼,连敌人都没有的小岛,葬送了唐羡之?

唐家未来的继承人,东堂门阀下一代名副其实的第一人,那么超群脱俗的唐羡之,会这一条无声无息毫无意义地消失在火山的熔浆里?

虽说天力不可抗,水火自无情,人类再强大,在天威之前依旧渺小,唐羡之没有道理不一样,可她依旧恍惚,脑海里总有艳红的光影一闪一闪。

那艳红是喜堂的红,是岩浆的红,是血的红。

没有人说话,气氛僵硬至窒息,甚至连最多话无拘的君莫晓,都没有问起唐羡之。

这回海上风平浪静,漂流了一天半之后,他们遇上了前来搜救的船,是建州刺史麾下的建州军船,周刺史不放心女儿派船来寻,找到女儿之后又在女儿的指引下在附近海域寻找了好几天,终于遇上了燕绥和文臻。

被接上大船之后,文臻有点欣慰地得知,百姓基本都没事,当日她和燕绥他们因为风雨和乱战被卷走之后,唐家在岛上的布置火力都冲着易铭和季家去了,据说易铭隐藏的护卫都被逼出来然后死了很多,易铭自己在混战中失踪。季家的精兵也死伤不小,唐家的人没有恋战,在那些人离开射程之后便消失在岛上,朝廷和季家因为不知道岛上兵力到底怎样,也没敢上岛,也没继续争斗。安定下来后,把绝大部分百姓都搜救了,商醉蝉,周沅芷,司空昱,那批小姐,姚县丞,厉笑包括易人离等等都没事,风雨中唐家伏兵攻击易铭的时候,厉笑还想去帮助易铭来着,打算跳下水的时候被易人离拉住,后来易铭不见了,厉笑和易人离吵了一路。上了岸,厉家便派人来接走了厉笑。易人离司空昱都着建州军船来寻燕绥文臻,商醉蝉不敢和那群自己的粉转黑一起走,也留在建州军船之上。至于唐慕之,易铭等人,在混乱中消失不见,连同大部分的唐家属下都逃脱了季家和刘将军的联合围剿,不仅逃脱了,刘将军还损失了一批围剿的士兵,毕竟当时是雨夜大海,人员纷杂混乱,实在也无法实现有效的指挥。

建州刺史曾经询问燕绥,需不需要再派船在那小岛上搜寻,被燕绥拒绝了。

有些事不管是什么结果,做了都没有意义。

船行数日,便回了岸上,那处小岛离陆地并不算很远。

到了建州,下船后各分东西,文臻燕绥这次承了建州刺史的人情,燕绥也便默认这位拜于门下,日后自然有他的好处。商醉蝉则准备去云游,他终于得了真正的自由,自然不肯放过可以潇洒的机会。却被文臻私下偷偷拉住,两人商议了好半天,最后商醉蝉许诺稍后一步会去天京一趟。

司空昱本来应该转回天机府,但是司空凡死于海上,他必须回司空家做个交代。

季怀庆并没有死,在撞船时因为没有防护,断了双腿,由季怀远护送回季家去了,燕绥已经上书朝廷,建议由季怀远取代季怀庆的职位,驻扎黑虎海峡。

想来季家那样现实的世家,自然不会为了一个断了腿的废人,放弃季怀远这样的新星。

但随即燕绥便接到了一个不大好的消息。

尧国华昌王世子步湛,不知怎的,忽然结束了他的国子监的学习和与朝廷的谈判,直接回到了尧国,并且是连夜出行,潜行到边境之后,才让人回报,等到朝廷想追,已经来不及了。

朝廷和步湛的谈判,其实到此时也差不多了,约定了华昌王开放自己属地和东堂接壤的占城与东堂通商,并在华昌王属地境内靠海的城池修建码头,日后可借与东堂出海借道,盖因为那一处海域通往南洋方向,东堂想要过那条航线出行南洋各国,需要绕过明海,而从华昌王属地境内则可取直道,大大节省了人力物力。

这一条本来东堂朝廷并没有放在谈判计划中,毕竟从别国取道出海存在着一定的风险性,但文臻提出来,说南洋有些国家,可能有一年两熟或者三熟的稻谷,有机会还是去找一找比较好,南洋的作物和、佐料、药物也颇有可取之处,开海通埠绝对对东堂有好处,皇帝便采纳了这个建议。

东堂在这个优惠力度颇大的合作当中所要付出的便是在华昌王将来起事之后予以呼应帮助,前期只需要陈兵在尧国边界就好了,如果后期战事存在波折,再商量通过云雷出兵。

本来谈判到这里也算结束了,但是皇帝听到风声说华昌王属地里找到了几处很珍贵的矿藏,祖母绿和铁矿,前者是洋外十分风行的珍贵宝石,可以和洋外换来大量的资源,后者更不要说了,是一个国家装备军队造福民生的重要矿藏。

但无论这边的谈判队伍怎么诱惑,口敞人简单的步湛在这件事上都非常嘴紧,鸿胪寺的人磨了很久,好容易有点松动了,结果步湛忽然回国了。

燕绥听见这个消息时,微微皱了皱眉。

本来父皇要把这个撬开步湛嘴的任务交给他的,结果被他悍然拒绝,出海去追文臻了。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估计御史台又要给他送连环十八弹劾了。

弹劾是小事,关键此事损失不小。这祖母绿和铁矿华昌王自己用也就罢了,毕竟他们一个藩王属地,能力有限,又要准备打仗,目标只是他们尧国,对东堂不会造成影响,但是如果落到有心人手里……

文臻并不知道这件事,自然也不清楚这件事在其后可能付出的代价,她倒是精神振作了起来——在回京路上,她得知了一个消息,第一批出洋外找种子的人已经回来了,他们带回来了一种金灿灿的作物,长而饱满,洋外叫玉米。

红薯和玉米,两大王牌,早日培育推广开来,东堂将再无饿殍!

其时已经深秋,晨起路上一片白霜,这回不走水路走陆路,文臻路过一个小城陵水县时,发现当地造纸业发达,纸多种多样,其中有种白色的桐油纸,薄能透光而不透风,当即约定定制了一大批,她打算到了冬天搞一个大棚种植,改善一下东堂百姓冬天只能吃窖藏的干巴巴的白菜萝卜和各种腌菜的现状。

其实东堂早就有大棚种菜的雏形,是皇家园林造了专门的房子,上面覆盖了厚纸透光,地下掘火道,日夜以炭火升温,保持室内温暖如春,虽冬日也可吃上韭葱菜菇。但这种法子耗费巨大,很快就被清正谏官上书请求中止,后来又有以火炕、以温泉、以热水等各种方法搞出来的温室来种菜,但不管哪种,都只是达官贵人的专利,成本很高,无法推行。

这几日日夜赶路,文臻燕绥也没多少独处机会,燕绥也一反常态,没怎么找文臻,这让文臻心中微微感激,觉得香菜精果然是有进步了,这是给她时间和空间去沉淀心情。换成以往,他才不管她想什么呢。

一路奔波,她纷乱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事情已经发生,后悔痛苦皆无用,终究这是唐羡之自己的选择,她没有理由迁怒任何人。

至于她和燕绥之间,经过这许多事,已经发生了变化,再回不去当初那般纯澈简单的心态,是退回原点,还是经过痛苦的蜕变再上一层楼,都需要时间的力量来选择。

这一日众人城墙前勒马,一抬头,看见头顶天京二字金光灿烂。

这一日天京城门前人流如水,一般地从容平静,人间烟火犹在,那些怒海狂涛,杀戮血腥,仿佛都已经隔世。

一路进城,虽然早已回到陆地上,但此刻到了天京,心仿佛才安定下来,这是东堂的心脏,永远跳跃着同样的节奏。

但很快文臻便觉得还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尤其在她越来越接近朝臣群居的瑞康坊的时候,此时已经是午时,往日里这时候正是下朝回家的时辰,坊内外道路都人流如织,但此刻,明显很是清净,好像人都不在。

一般这种情况,要么朝中发生大事,延长了朝会时间,像上次集体戒毒一样。要么就是谁家有了大事,大家一起去道贺了。还得是地位比较高的那种。

燕绥身份不同,回来就立即进宫了,此行事关重大,必须立即面陈于皇帝。

但他却并不急着走,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看着文臻。

两人这几天虽然一路同行,但是燕绥骑马文臻坐车,又有一大帮子人在,还有教导主任虎视眈眈,文臻心情又不好,因此并没有什么私下接触的机会,说得最多的就是“吃什么?吃了没?还吃吗?”

文臻半垂着眼,不接他的目光。

她知道他想的是什么。

现在面临的尴尬事儿是,她马上该回哪里?

经过赐婚,她不应该再住在宜王府,该回闻府才对,可是燕绥这目光望定她,她就直觉想要分道扬镳很难。

前来迎接燕绥的小太监已经到了,不敢催促,一脸为难地站在一边。

那边雇来的马车已经到了,易人离君莫晓闻近檀扶闻老太太上车,准备先回闻府,林飞白直接先一步走了,也不知道他是去林府还是宜王府。闻老太太忽然掀开帘子,道:“阿臻,怎么还不上车?”

文臻如蒙大赦,急忙脆生生应一声,转身要走,燕绥目光缩了缩,忽然道:“你是朝廷命官,出京办事,回来第一件事就当进宫复命你忘了?”

文臻“呃”地一声,心想是这样吗?出去旅行结个婚也算出京办事?赐婚这样的事情当做任务来完成不是明摆着说朝廷用心不良吗?

然而那个太监已经在燕绥目光逼视下颤颤巍巍地道:“呃,文女官,确实也需要您在场适当补充……”

文臻翻个白眼,权大了不起啊?

权大确实了不起,她只得随着去宫里,路上经过东宫,隐约可见唢呐之声,来往客人不绝,文臻忍不住问:“太子殿下似乎有喜事?”

小太监谨慎地道:“太子殿下今日纳小星。”

------题外话------

本章主要过渡,交代一些必须交代的事。

小星:小妾是也。

猜猜这个小妾是谁。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还请殿下发个春

哦,太子娶妾啊,而且看样子也不是什么良娣之类等级高的嫔御,文臻也就没有多问。

到了景仁宫,皇帝依旧一身便服,在殿内看书,昏黄光影里,那张脸眉目深深,线条柔和却令人不敢生亲近之心。

燕绥文臻都同时在门口停住,凝视着这位东堂至高之主,文臻忍不住悄悄偏头看了一眼燕绥,午后的日光将他脸颊镀一层淡金色,只有眸瞳里沉沉依旧锁着这秋色暮光。

文臻心中有些凛然,忽然有点庆幸是和燕绥一起来复命的,这一趟诸事多意外,她不能确定皇帝会有什么反应。

对面,皇帝已经搁下了书,目光远远地看过来,有那么一瞬间,文臻觉得他的目光也动荡了一下,像隔着旧梦见往日,万事瞬间迷离。

随即他就恢复了平日里的从容淡静,温和地招招手,道:“回来啦。”

皇帝向来有这种瞬间平复一切的本事,几乎立刻,文臻便平静了心态,从容上前行礼,皇帝惯例不要她大礼,指了指旁边的小凳子让她坐,又略看了看她的脸,道:“听说你颇吃了一些苦头,如今瞧着是瘦了些。”

文臻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听说的,也不想知道,恭谨地谢了,在小凳子上坐小半个屁股。

燕绥早已自己在一旁寻了个凳子坐下,看见文臻那坐姿便道:“父皇你这的凳子又硬又小,实在难为那些老家伙,明儿让儿臣帮您换了罢。”

文臻垂头,对他这种在皇帝面前公然秀恩爱的行为表示完全的不在信号。

皇帝呵呵一声,道:“要你多事!”却也命人给文臻换了一个大点的皮面凳子来,文臻更汗,只好再谢恩,换凳子,这回不敢再故作谦恭,端端正正坐实了,以免某人再出幺蛾子。

一边在心里嘀咕,经过了赐婚这一遭,燕绥连人前的风格都改了,难道以后她还要时刻提防化解某人无时无地的秀恩爱?

有点愁。

又觉得跟燕绥一起过来是个错误了。她还是皇家赐婚给唐家的新嫁娘呢,这就又和燕绥同进同出算哪一码。

燕绥已经和皇帝说起这一行的经历,文臻听着听着就汗了——明明是他为了追女仔一路搞事,为什么到了他嘴里就变成为了拦截心怀不轨的唐羡之身先士卒?

连被唐羡之撞散的楔子舟都成了英勇杀敌的证明?

然后她看见帐幕后奋力书写的起居注郎,才恍然这是要给官方的回应。

燕绥不是长篇大论的人,三言两语说完,说到最后唐羡之之死,明显皇帝脸色凝重了许多,有意无意看了文臻一眼。

文臻给这一眼看得浑身汗毛一炸——皇帝什么意思?是觉得唐羡之是给她和燕绥联手害了的吗?

真要这么说,似乎也说得通。

皇帝听完燕绥的说法,又转向她,文臻便也仔细说明了,末了便离开板凳准备请罪。

皇帝一摆手止住她,道:“你何罪之有?”

文臻低声道:“唐羡之一死,可能会引发唐家的一系列动作,微臣有负陛下重托。”

燕绥淡淡道:“你不过是一个饵,抢着揽不是自己的责任做甚?”

文臻斜眼瞪他——皇帝面前你什么都敢讲,但我还想好好混呢!

皇帝就好像没听见燕绥的话。

“唐羡之出事,于朝廷不是坏事。虽然可能会令一部分渴望安定的朝臣失望,但朕本就不觉得,唐羡之会老老实实回来。经过这一番折腾,季家即将陷入内乱,司空家和唐家交恶,唐家失去了唐羡之,未来必定有损失。在海上这一番周旋,你并没有给朝廷带来伤损。”

文臻敏感地注意到,皇帝说的不是你们,而且特指了海上。

那就是,在别处有损失?

什么样的损失?

谁造成的?

是唐羡之这次与她海上成婚的真正目的所在?

她觉得自己陷身于一团迷雾当中,眼前烟云缥缈,不见全貌。恍恍惚惚地听,“……既如此,赐婚旨意也就收回。朕承诺过要给你升一升,只是不好拿此事来叙功,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朕已经经过朝议,增设司农监,由你任监正,从三品,掌管作物寻找培育,粮种改良,饮食制作推广及监督诸事。你之前想要的什么大棚种菜,朕也命人在京郊五架山下圈了一块地,供你试验培育之用。出洋的人找到的玉米种子,也交给你来负责。”

文臻怔了半晌——事情没能办好,皇帝依旧履行诺言了!

她还没消化完这话,忽听一阵吵嚷声,仿佛是单一令李相和姚太尉的声音,三人边走边辨,文臻隐约听见什么“玉米”“种植”之类的话,几人似乎吵得入港,都忘记了已经快到议事大殿,直到被守门太监提醒不许喧哗,才立即噤声。

几人在外头报名,李相、单司空、姚太尉并尚书省尚书令及尚书省门下几位尚书,皇帝已经扬声道:“吵什么呢,都进来吧。”又转头对文臻道,“想必是奔你来的。正好,你既然最了解,便来表个态吧。”

文臻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三个老臣带着一群臣子进来,看见她都目光一亮。李相当先冲过来道:“文大人回来了?正好,这玉米是你要人从洋外带来的,你且说说这玉米的情形。这么个好东西,不早点推广下去,还要还要讨论个三年五载再决定吗?”

单一令一脸冷笑,“李相,我等知道你心系黎民,做梦都想天下再无饿死之人。这也是我等的梦想。我等读书几十载,卖于帝王家,为的也便是个百姓安康,东堂兴盛。但粮食何等重要?一个外邦作物,你可知它是否适应我国水土?是否能够如期成熟?又是否适合我东堂百姓的肠胃,就这样贸然让京郊三县的百姓退耕种玉米,这万一没长好或者长不出来,你是打算饿死三县几十万百姓吗?”

文臻这才明白这几位老臣争论的点,正想说话,忽然感觉到一阵幽冷的视线,她转头,便看见姚太尉正冷冷地盯着她,这令她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姚太尉素来为人端方,和她没交情也没冤仇,忽然这是怎么了?

但现在也不是询问的时候。但现在也不是询问的时候。她得面对此刻的保守派和激进派的争端。或者说不是保守派和激进派,而是世家和寒门之间的又一次分歧。

寒门出身的李相和受世家影响的大司空之间的分歧。

皇帝的目光已经瞟向她,道:“玉米是你建议找回来的。能不能种,能怎么种,你给李相和单司空说说。”

文臻知道朝中诸臣最头痛的事就是遇上出身不同的大佬们争竞。但她觉得这都是庸人自扰。

群臣之所以头痛处理这样的争竞,是因为他们都不是纯臣孤臣,背后多半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行事要考虑到多方利益,顾忌太多,也就束手束脚。但是其实做一个臣子,尤其是做一个强力皇帝下头的臣子,孤臣纯臣看似最危险,也最安全,只是一脚跨入朝堂浑水,一路升迁,从头到尾想要不牵扯任何势力关系,实在是太难了。

但对她来说,不难。

她是女子,在这里,天生的性别弱势,天生的低调不好出头,任何势力不会轻易招揽她,她也不用跨入纷争,她只需要看好皇帝眼色,明白皇帝心意就够了。

至于下一代皇帝谁来做,她这个不党不朋的人,有能力,继任者自然会看重,没能力,就趁早辞官回家种红薯。

她含笑,先戴个高帽子。

“李相和单司空所谓争论,其实都是为民担忧为民谋福,都是我等后辈感佩的对象。”

李相怒气稍敛,对她含笑点点头。单司空捋着胡子瞟她一眼,心想小狐狸越来越滑。

姚太尉冷冷转开眼。

“下官刚才得了我主洪恩,允许开办司空监。做的正是这培育新种的事情。”文臻笑,“下官建议,在司农监辟田种植一部分玉米。另外,京郊三县每户人家,都拨出三中之一土地种玉米,其余土地则原样种植。但凡种植玉米的人家,朝廷给予适当补贴,且玉米所占种植土地不计入当年赋税。”

单一令皱眉道:“京郊三县土地肥沃,年年产出是要供应天京百姓的,而且你算过没有,三分之一的赋税不是小数,而朝廷年年要应对西番劫掠,要防备云雷和南齐,军备武事民生诸事,哪里都需要钱……”

文臻笑道:“所以我们可以吃大户。”

一众臣子瞠目结舌。

难道还想给富户加税吗?大户被称为大户,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文臻便笑,对皇帝施礼道:“陛下,司农监事事件件关系民生,自然应该多多与民同乐。臣建议那种植园冠上皇家名号,对外开放。届时还想请陛下、诸位殿下和诸位老大人们拨冗前去视察。”

皇帝瞟她一眼,从她一脸的老实相上看出十二万分的坏主意来,便笑道:“只要不惹出乱子来,随便你去折腾。”又对单一令等人道:“这两年扶持商户,商税虽减,总数却多了。差不多也能抵这三分之一的种植免税损失,可以先让文臻试一年,多的却不能了。”

殿中臣子们大多便不再说话,只有姚太尉忽然道:“臣以为此事还是需要慎重,臣听寻回玉米种子的人说,他们带玉米回来的路上,遇上暴风雨迷失道路,曾经一度断炊,当时无奈之下,也有拿玉米充饥,确实味道不错,但有好几个人当即便吐了血。这东西到底能不能吃,还在未知之数,贸然种植,哪怕只是京郊农户三中取一,万一真是有毒的东西,也损失不轻。”。

这下连皇帝都怔了怔,问:“此事当真?为何献种之时没有言明?”

“当真。”姚太尉瞄一眼文臻,“之所以之前没有禀报。一来那几个人平日体质就颇虚弱,大家觉得可能也未必是玉米的问题;二来玉米是珍贵的种子,在献给皇家之前是不能取用的,所以这些人为了自隐其罪,自然不敢说明。老臣是特意回头查问随行人员才发现的。”他顿了顿又道,“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这玉米说是很好,一旦移栽东堂,是否会出现变化,是否会具有毒性?若遇上有心人想要以此搅乱人心,那就更可能遗祸无穷了。”

文臻挑挑眉——老姚这话诛心啊。

这是暗指玉米没有那么好,她为了邀宠夸大事实,甚至别有用心想要祸乱人心吗?

老家伙怎么了,怎么忽然这么针对她了?

真是莫名其妙的敌意。

按说玉米应该没什么副作用,她猜想可能是那几个出海的人,在海上缺粮,本身体质又差一点,饿出胃溃疡了,然后再吃了大量的粗粮,导致了胃出血。但此刻死无对证的,也没法辩白,除非马上就给大家吃到玉米,用事实说话才行。

人对于未知事物总是容易存在恐惧,姚太尉这么一说,一些原本对玉米态度比较疑惑的大臣们便有些不安,纷纷赞同此事还需要慎重,文臻看着那转眼有点倒退的态度,心想弄个玉米都惹出这说法,她怀中还有红薯呢。这在大海飘摇中都没忘记带走的宝贵种子,刚才也没忘记塞了几个在怀里一路带来。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现在献红薯,单一令便道:“文大人,你那袖子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

既然问到了,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文臻当下掏出来给皇帝和几个人看,道:“恭喜陛下。玉米种子找到了,臣又在海外一个无名小岛上发现了更重要的红薯,这东西比玉米还易种,多产,又能饱腹,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作物,只要此物能及时推广全国,日后东堂百姓,可再无饥馁!”

皇帝眼睛一亮,接过红薯仔细查看,那边李相瞧了,神情激动,险些便要冲上去看,又听文臻说了这东西,可在贫瘠的土地上种植,亩产极高,顿时眼放光彩大呼:“先有玉米,再有红薯,百姓有福!”

他捧着红薯左看右看,看那样子随时准备啃上一口,渐渐的眼眸湿润,竟是激动得要哭。

文臻想起隐约听说这位宰相幼年不是一般的贫穷,家中遭灾流浪,曾有人饿死。

一群寒门出身的臣子都纷纷喜形于色,大赞文臻造福东堂,利在千秋。

也有人还想着方才那事,吏部尚书易德中犹疑地道:“此物也要先行在京郊三县分地试种吗?已经有了情形未明的玉米,再来个红薯,这万一两样作物都不大妥当……”

文臻眼睛一瞟,忽然看见对面又掏出一把瓜子来吃的燕绥,忽然笑道:“这些东西到底妥当不妥当,马上就可以证明。”

众人便都看她。

红薯倒是可以现在就尝尝,但是只有一个,玉米那种子看着就不好吃了啊。

文臻笑盈盈冲燕绥躬身,“还请殿下发个春。”

殿内不知道是谁噗地一声。

燕绥冷不防她点名到自己头上,有点愕然。

众人表情更是复杂,都知道宜王殿下有万物催生之能,说到底就是天生神农能种地,但他身份尊贵人又古怪,谁敢指使他种地。

现在有人敢了,用的词还这么……古怪。

看殿下的眼神,阴恻恻的,好像满满写着“这什么见鬼的提议你是想我弄死你吗?”

文臻怡然不惧,“殿下啊,想吃爆米花吗?想吃薯条吗?”

燕绥哼了一声。

文臻命人抬了两个大缸来,一个缸里种了红薯,一个缸里撒了玉米种子,然后请殿下高抬贵手发春。

殿下也就弹弹手指,然后众人便经历了一场眼花缭乱的出牙生苗结块茎长果实过程,其间文臻还眼疾手快地收获了一把山芋梗。

没多久文臻就在缸里一嘟噜刨出一大串的红薯,又在高高的玉米杆子上掰下六七根玉米。

众人都惊叹地望着,尤其是玉米的高大挺拔令人惊异。

太监又按照吩咐拎了一个小炉子和一口锅来,文臻现场炒了山芋梗,煮了玉米,剩下的玉米和红薯则埋在炉子的炉灰里。过了一阵扒出来,满殿里便是热腾腾的谷物香气。

众人闻着这甜蜜的香气,饱含丰厚土壤和山野气息的丰美,忽然便觉得肚子咕噜噜地空了许多。

文臻老习惯,当着众人面,几样东西都吃了,又过了一会,才请大家品尝。

先尝了山芋梗,只留了一点点的嫩叶,盛在白瓷盘里碧玉般盈盈,入口口感清脆嫩鲜,吃完口齿清爽留香。

而玉米的形状首先就引起了大家的关注和赞美,纺锤状的玉米,金黄的种子排列整齐细密如玉齿,又似一颗颗金豆儿,形状丰硕饱满,在枝头时候便坠得枝叶下垂,瞧着便令人有种丰收的喜悦。

再嗅气味,甜美清香,淡而好闻,入口齿尖微微一碰,便有细腻的甜汁渗入口腔,咬下几颗玉米豆来,口感糯软,微微弹牙,淡淡清甜,着实滋味美妙。

大家一开始还顾忌身份,用牙齿一颗颗磕,再然后便忍不住了,眨眼间啃完一只。连牙口胃纳都不好,很少吃东西的单一令,都吃了小半只。

吃完玉米,众人抚抚肚子,都觉得有点饱,随即想,这玉米别的不说,饱腹之名不虚传。

此时再把烤得黑漆漆不起眼的红薯端上来,便显得有点强人所难,然而当文臻剥开那层黑色脆皮,里头金黄发红的瓤喷射着惑人的香气刺激着人的视觉和嗅觉的时候,所有人又情不自禁伸出了手。

这一吃,便吃多了,没一会儿,一群人便喘着气抚着肚子不说话了。

皇帝也都尝了尝,此刻便道:“诸位,如何?”

李相霍然立起,满脸放光,“陛下,臣觉得无需三中取一,就该京郊三县马上全部种植才对!这玉米红薯,比臣想象得更为珍贵!文大人有大功于国!”

易德中也附和道:“是啊。没想到这作物,滋味竟然如此美妙!而且确实饱腹,臣就吃了一个红薯一只玉米,竟然就饱成这样了。而且入腹熨贴,并无任何不适。”

又有人走到缸边,命太监把里头的红薯都刨了刨,仔细算了算,骇然道:“这产量似乎也不错。”

单一令道:“这是宜王殿下以异能生发,产量做不得准,还是需要实际栽种才知。”

众人都点头,文臻笑道:“这两样作物,还不止这些好处。红薯补虚乏,益气力,健脾胃,强肾阴。玉米益肺宁心、健脾开胃、利水通淋。红薯还能制糖、酱油、蜜饯和酿酒呢。”

众人便又商量说全种还是太冒险了,但此物确实是好,还是按原计划,尽早试种,京郊三县三中取一,成功后以中州为轴心向全国推行。

章程定下来后,众人又赞文臻此二献当可为大功。倒是姚太尉哼了一声,道:“又是玉米,又是红薯,都又能饱腹又美味,还用途多样。好巧!忽然间这许多如此神奇的作物!”

尚书令也道:“这种百年难遇的作物,便是有一样就是国家之福,同时出现,倒未必妥当。”

姚太尉又道:“两种东堂从来未有的神奇作物,忽然都被文大人发现,文大人真乃天纵奇才,朝中难见啊。”

文臻心想老家伙这是在骂我妖异?有完没完了都?到底哪里得罪他了?

燕绥忽然道:“据说姚太尉当年出生时天有异象。”

这显然是姚太尉的得意事,不过宜王说话,朝中基本都习惯反着听,姚太尉立即警惕地道:“也不过就是碰巧当日天现双虹。”

燕绥又道:“听说当日姚太夫人生产之时,也颇有异像。”

姚太尉道:“不过是满室有异香罢了,也可能是熏香。”

“产褥之室,血腥浓厚,什么香气按说都盖不住。”燕绥笑,“太尉这么谦虚,真是警惕。”

姚太尉无话可接,怎么接感觉都是坑。

“天现双虹,生有异香。这种寻常人一辈子也见不着的神奇征兆,都被姚太尉一个人给赶上了。”燕绥感叹,“姚太尉真乃天纵奇才,朝中唯一啊!”

姚太尉:“……”

好了。骂人妖怪的自己成了妖怪。

群臣噤声,文臻叹气。

如果可以,她真的是不愿意被燕绥这样护着。

“陛下。口说无凭,作物到底怎样,种出来便知道了。”她道,“虽然现在不是种植期,好在宫内有暖房,臣请求将这红薯在宫内暖房种植,大抵四五个月便可以收获。到时候亩产……”她回想了一下,又做了保守的减法,“如果达不到两千斤,臣愿接受惩罚。”

……

满室静寂。

众人都被那两千斤的数字给惊住了。

好半晌李相才呐呐道:“两千……两千斤?”

文臻对他微笑,“按说应该不止。但是东堂刚刚种植,下官不敢夸口。”

李相吸了一口长气,将红薯高高捧起,“陛下,求陛下立即安排试种!”

皇帝挥挥手,便有太监上前来接红薯,文臻嘱咐了他们去宫外车里搬运,听见皇帝道:“若这两种作物都能试种成功,此事确实于国于民有大功,届时自然要有恩赏于你。”

“此乃陛下洪福,泽被万民,文臻不过恰逢其会,略尽绵力,实在不敢居功。”

众臣便纷纷拈须微笑,对文臻的知进退表示满意。

皇帝便命看座,吃茶,在众人心情最愉悦最松动的时刻,把唐羡之文臻海上成婚出事的情况简单说了。

自然有很多事不能明说,比如朝廷在其中的安排,比如燕绥撞断了唐家楼船,只说成婚之时,遇上风暴,后漂流到小岛,又遇上火山爆发,唐羡之可能葬身岩浆之中。

很多臣子脸上的笑便僵住了。

几个老臣已经放下茶盏,脸上隐隐露出紧张之色。

也有人一眼一眼瞟文臻,眼神满是怀疑,甚至有些失望——指望她和唐家联姻为朝廷换取和平和一段准备的时间的,结果反而死了唐羡之,很可能加剧事态恶化,这是怎么搞的?

还有人看燕绥,都知道燕绥任性地拒绝了和尧国的谈判事宜,去追这位文大人,如今两人安然回来了,文大人的夫君却死了?

看刚才殿下护着文大人那劲儿,这两人不会……勾搭成奸害死亲夫?

众人疑虑的目光扫来扫去,眼神里的故事足可以编出十来个媲美商醉蝉传说的离奇话本,话本里充斥了情爱、三角、纷争和杀戮……文臻在这样的目光笼罩下泰然自若,坦然得好像故事的主人公不是她。

她现在有点明白皇帝为什么让她撞上这议事,明摆着想给她机会,也想给燕绥放水。毕竟首献玉米红薯这样的大功在这里,大家刚刚舌灿莲花地夸过她,一转眼便要再攻击她,有点转不过来。

无法攻击她自然也就无法就唐羡之的死攻击燕绥,皇帝为了这个坑爹儿子也是够累。

唐家的事情向来是朝廷大事,既然出了这档子事,便要开始讨论下一步朝廷对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的应对举措了。

皇帝示意文臻可先退出去,燕绥便也起身,却被皇帝瞪了一眼,道:“海上诸事,你既前去查看,怎可不和诸位大人言明?”

燕绥挑挑眉坐下,对文臻使了个眼色。文臻就当没看见,恭谨告退。

她是宫中常客,不需要人引路,去重臣们的议事堂换了腰牌,自己往宫外走,再次经过了东宫。

此时贺客已经散了很多,她经过东宫的侧门,忽然门口有个宫女招呼她,道:“这位姑娘,您是来给新娘娘送贺礼的吗?”

文臻怔了一怔,眼看进进出出的几个人都在瞧她,心想这要说不是,也太落太子的面子了,无论怎样不对付,面子总不能撕破,便笑道,“是啊。”

那宫女便笑着施礼,请她入内,见见新人。

文臻东宫来的少,没见过这宫女,但是光天化日贺客云集的东宫,也没什么能让她怕的,便从容进门。

那宫女一边引她进门,一边和她说太子新娶的良媛如何贤淑,如何美貌,如何受太子尊重。文臻便问是哪家的闺秀,怎么之前没有听说太子要选妃。那宫女便笑道:“原也是这宫中的人。说来也算是一段佳话呢,前几日宫中出现刺客,太子险些被刺,都是我们娘娘舍身相救。您瞧,这不是上天安排的缘分吗?”

------题外话------

这一章的字数让我心好痛。

毕竟还是没有写文虚耗存稿的一日……

这几天台风凶猛,小伙伴们出行注意安全,路边电线杆什么的不要碰,尽量呆在室内不要出门。

第一百二十七章 踩小强

文臻一边含笑点头,一边想着这是宫中的宫女还是女官?肯定不能是皇帝的嫔妃。忽然瞅见不远处人影一闪,似乎是那个皇后宫里的小宫女嬛嬛,那小姑娘对她连连摆手,神情有点焦急,忽然似乎发现了什么,一个闪身不见了。

文臻正要过去看看,那宫女已经道:“到了。”

文臻一抬头,却是东宫的一处殿阁,上书“浣兰”,看这殿阁的位置,离太子寝殿也不算远,看来这位新人倒也算是地位不低。

此时殿中莺声燕语,笑声不绝,显然贺客颇多。

良娣也好,良媛也好,说到底都是妾,是不需要操办婚礼的,也没那么多规矩,顶多根据新人的身份以及太子的看重程度,允许人上门道贺小小庆祝一番。文臻一进门,来来往往的人,大多不认识,有人上前热情招呼,便把她往二进院子里引。

文臻刚刚跨过二进院子门,就听见身后一点响动,眼角一瞄,却是殿门被关上了。

这架势有点不对,她不动声色。

她一进二进院子,满院衣香鬓影,女人们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被人群簇拥在当中的新人,微笑抬头看过来。

文臻眯了眯眼。

笑了。

果然。

是闻近纯。

这女人真是,打不死的小强。哪怕毫无交集,只要挡了她的路,就能给你无事生非地作妖,而且每隔一阵子,当你快要把这个人忘记的时候,她都能扑腾一下,再作一阵子妖。

不仅有闻近纯,还有闻近香,还有她们的母亲闻夫人,那位司空家的远房亲戚。

还有几位面生的嬷嬷,之前文臻在宫里那么久也没见过。

满院子的女人都盯着文臻,闻夫人最先开了口。

“哟。这不是唐夫人吗?”她斜撇着一抹嘴角,显出深深的法令纹,“真是稀客。怎么,唐夫人不是随唐公子出海成亲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说起来真是我孤陋寡闻,这刚赐婚就成婚,真真是从未听说过,要知道无媒无聘,形同野奔啊!”

文臻笑,“好久不见,闻夫人。听说太子纳妾,没想到却是令媛,真是可喜可贺。”

她那个“纳妾”两字咬得分外清晰,闻夫人脸色白了白,四周一些夫人,端坐微笑不语,眼底露一丝讥嘲笑意。

她们都是夫人外交的执行者,夫君在外和太子应酬,她们在内和新人贺喜。但所有的正室夫人,都是妾侍的天敌,太子的妾那也是妾,何况这妾的娘家人,性情着实让人不喜。

这个闻夫人,说是司空家的人,半点世家风范也无。自从坐下来后,十句话里九句话是夸她的幺儿,对成为太子良媛的这个女儿,一句关心也无,反而诸多挑剔。偏她那个幺儿,文不成武不就,听说也不过就是个纨绔浪荡子弟。

就方才坐这里一会儿,就听闻夫人说了三遍要闻近纯和太子说一下,给她弟弟安排一下进龙翔或者羽林卫,这是有多迫不及待,都不带给女儿喘口气儿的。

在座的夫人,也大多不认识文臻,但都知道她。此刻听一句唐夫人,都恍然明白了她是谁。文臻这样的女子,民间有名望,朝堂有地位,一身得皇家父子宠爱,还嫁了门阀第一,这种际遇,以往这些夫人们暗中不知道羡慕嫉妒恨了多少次,自然也没多少好印象。

本来以文臻的官位,在场有一部分人要起身行礼的,偏偏闻夫人喊了一声唐夫人,文臻嫁唐羡之还没有成婚,没有封诰,所以这些夫人们也便装傻,都不行礼,打定主意冷眼看好戏。

闻夫人盯着文臻,眼底涌现深深憎恶之色。只是神情还有些犹豫。

她自然是讨厌文臻的,这女子坏了她多少事,竟然还活得顺风顺水。但正因为如此,她此刻也不敢轻易对上文臻,多少顾忌着她的身份。只想图个嘴上舒服,不曾想这丫头,嘴还是那么利。

文臻却在看着闻近纯。

有阵子不见,摇身一变成了太子新宠,鸟枪换炮的闻近纯,瞧起来比前阵子香宫里的模样齐整了许多,只是还是瘦,比以前更瘦,以至于脖子上的皮都有些耷拉下来,得用厚厚的香粉抹了掩饰。浓妆妆饰的脸倒还算得上清丽,只是那双眸子乌幽幽的,像一口散发着寒气的古井。

她看起来和以往有些不一样,往日里她在宫中,端着谦和恭敬的面孔,逢人便笑。如今这笑容淡了许多,隐然有几分出尘气,倒像香宫里真熏陶出了几分佛性一般。

文臻进来,她始终没有动弹,把玩着手中的香橼,眼皮子也不抬一下。

文臻原以为她又要来玩那假作亲热实则坑人的把戏,不曾想她风格大改。倒起了几分警惕之心,正要随便夸几句便走人,忽见一个宫人匆匆进来,在闻近纯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文臻便看见闻近纯微垂的唇角微微一勾。

她身边闻夫人身子微斜,也隐约听了几句,顿时爆出喜色。随即转向文臻,惊道:“唐夫人,尊夫竟然已经过世了吗?”

此声一出,众人哗然。

文臻敛了笑容,淡淡盯着她,道:“我倒不知道,何时一个太子妾侍也有这么深厚的人脉,方才禀告至景仁宫的消息,转眼这里便知道了。”

闻夫人一窒,她再愚蠢也出身大家,自然明白窥伺帝侧是个什么样的罪名。她还没说话,闻近纯已经抬头,坦然笑道:“姐姐过奖。但这事儿并非我等探听。而是陛下方才将消息传给太后老佛爷,老佛爷命我等自今夜开始点长明灯抄经为唐公子祈福而已。”

她轻轻道:“真是令人伤心。姐姐竟然还没正式过门,就成了寡妇呢。”

闻近香也笑道:“唐公子和文大人相约出海,听说是要成亲去的,结果却出了事,倒是文大人,全须全尾地回来了,真真是运气不错。不知道陛下可有奖赏给您?”

闻夫人忽然笑了,方才的一丝犹疑已去,换了肆无忌惮的恶毒,“近纯,今日是你的喜庆日子,怎么能让这种克夫不祥的女人进来?你们还是少和她说几句吧,免得沾染了晦气。”

众多原本事不关己的夫人,此刻听到这消息,都心中震惊。大家都知道唐羡之求赐婚以及出海成亲的事儿,如今出了这事,说不准唐家会有什么动作,而朝廷会受到什么影响,但是文臻难免要有责任吧?朝廷固然不会欢喜,唐家更不会放过她啊。

大家于是不动声色走开的走开,喝茶的喝茶,和闻近纯搭话的搭话,称赞闻近香的称赞,用各种隐晦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立场。

闻夫人也便笑得更愉悦了。

文臻倒没什么生气的模样,她向来不和垃圾人一般见识,那是和自己过不去。

顺着闻夫人的话音,她笑道:“今日原本是进宫向陛下复命,倒没想到遇上太子的喜事。刚回京风尘未洗,确实不宜在此多叨扰,既然如此,我便告退了。”

说完转身要走,身后随即传来一声,“站住。”

文臻心中叹口气。

有些人真是贱啊。

她就像没听见,继续向前走,身后闻夫人有力地挥了一下手,守在门边的两个宫女砰地关上了门。

文臻站住,回头,眼眸一弯,“闻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闻夫人坐在阶上,冷冷看她,“你是朝廷命官,如何这般不知礼数。从进门离开,你是不是都忘记了给良媛行礼?”

“我为什么要给她行礼?”文臻眨眨眼。

“良媛正四品,你从四品。你不该行礼?”闻夫人道,“还是你想从唐家论身份?一个没得封诰的寡妇,那就该磕头了。”

闻近香掩唇笑道:“来人,备蒲团。”

“是该备蒲团。”文臻笑,“你,闻近香,还有你,闻夫人。我称你一声夫人是给你面子,你们两个,有封诰?没有封诰的民妇,见朝廷命官,为何不跪?”

闻近香尖声道:“你敢,我是太子的姨妹——”

“妾侍亲属什么时候也算正经亲戚?太子姨妹不是姓张么?还是你改姓了?”文臻笑。

闻近纯忽然笑道:“文大人。你是闻家人,我母亲怎么说也是你长辈,我朝以孝道治国,你是希望御史弹劾你的奏章堆满陛下案头吗?”

“哦不敢不敢,那么近香姐姐来磕一个?”

“行啊,那就按规矩来,各行各的。近香给你行了礼,你呢?”

文臻笑盈盈,“我啊?我按规矩来啊。”

闻近纯一偏头,唤一声:“姐姐。”

闻近香一甩头就想不理——凭什么!想要折辱别人,先折辱自家人?

然而接触到妹妹的眼神,她忽然打了个寒战。

那双眸子深褐色,阳光下玻璃珠子一般,虽透明,却没有人间感情。

比所有凶狠的眼神还令人心头发瘆,像午夜梦回睁开眼忽然撞上了僵尸不带活气的眼珠。

她心里恍惚地觉得,妹妹和以前不一样了,但现在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当初她是什么模样。

蒲团拿过来了,她竟然不敢反抗,闻夫人本来想说什么,犹豫一下,也没说。、

她望向四周,那些夫人小姐们,转头的转头,说话的说话,也有并不掩饰的,直直迎上她的目光,眼底或淡淡嘲笑或浓浓蔑视。

在这样的人群中跪下去,她可以想象以后自己在天京将会成为什么样的笑柄。

可是举目四顾,孤立无援。

闻近香只能跪下去。

跪下去的时候,才觉得屈辱。

原来自己才是所有人心目中,最不重要的一个。

是妹妹一个眼神便可以驱使,母亲也不会多说一句话的最低贱的人。

那些荣耀风光,不过都是她借的光,别人随时就能收回。

那借着别人的光想要刺伤其他的人,又是多么的可笑。

文臻一直注意着她的神情,唇角微微一勾。

闻近香低头,掩住眼底将落的泪滴,膝盖之下是一块蒲团,于心上却像一块刺毡。

膝盖将落在毡上。

身子忽然被人扶住。

她抬头,愕然地发现,扶住她的竟然是文臻。

文臻对她温和地笑了笑,道:“近香姐姐当初将我从三水镇上接出来,也算是有情分了,这礼,心到了就行了。”

她微笑着,清晰地看见闻近香眼底爆发的感激。

要的就是这个。算准了闻近纯是个什么德行,她是不会在乎别人的尊严和死活的。

等到闻近香感觉到屈辱,深切认识到自己在家人心中的地位之后,她再放手示好。那么闻近香的仇恨对象,自然就只剩了自己凉薄的家人了。

这一家子进京,虽说不怕她们能做什么,但像个蛆虫一样也惹人厌,顺手让她们添个堵也没什么不好。

她顺手把闻近香往旁边一墩,把蒲团往闻近纯面前踢了踢。

闻近纯瞟她一眼,想踢回去,但蒲团被文臻踩住,踢不动,她便悠悠道:“是文大人自己不要的,不算我姐姐没给你行礼。那么我姐姐既然已经行了礼,文大人是不是也该履行诺言?”

“是啊,”文臻笑盈盈,“想跪就跪吧。”

“想赖账吗?”闻夫人眉毛挑起,“堂堂朝廷官员,公然抵赖,有什么脸面再供职于朝?”

“我说过,按规矩来。”文臻慢吞吞从怀里掏出一个腰牌,往她面前一晃,“很不幸。我方才在景仁宫,已经得了陛下嘉许。升迁两级,现如今是朝廷新辟的司农监监正。从三品。”

“……”

一阵死寂中,她微微俯身,笑眯眯看闻近纯浓厚脂粉下的脸色,“近纯妹子。你这个正四品,还不赶紧来与本官行礼?否则你身为太子侍妾,竟然不通礼仪,就不怕东宫洗马因此劝导太子休了你吗?”

短暂震惊过的夫人们,此刻终于活了过来,攀谈的结束话题,靠近的借故走开,还有人笑道:“是这个理。闻良媛,你该给文大人行礼的。”

之前担心文臻即将失宠,又要受到唐家报复,因此都冷漠以待。如今确认文臻荣宠如常甚至更上层楼,自然又要隐晦地表个态。

闻近纯笔直地坐着,迎着文臻平静的眸光,某一时刻,她的眼神竟然是凶狠的,然而文臻什么时候怕过她,她越凶狠,文臻笑得越开心,伸手一拈她下巴,娇声道:“妹妹今日这妆真是华丽。猴子屁股似的。”完了还拈拈手指,弹掉沾染上的脂粉。

闻近纯定定地盯着她,深褐色的眸瞳里似藏着整个漩涡,吸进了一切人间憎恶。

文臻竟然没有在她眼底看见被羞辱的难堪神色,心中叹了一口气。

香宫的香薰多了,脑子熏坏了。

妥妥的反社会人格了。

她向来不爱多事,喜欢以柔克刚,并不爱怼人。但是和闻近纯已经是不死不休,好态度也换不来好结果,那便放手干。

她尖锐的态度,并不是因为闻近纯,而是警告那些墙头草,少掺和。

好半晌,闻近纯一偏头,站起身,给她盈盈行了个礼。动作流畅自然,没有半分的勉强。

文臻也便笑着受了。

单看这场景还挺美妙,日光下浓妆华服的丽人和甜美糯软的少女相视而笑,气氛静好。

所有人却都激灵灵打个寒战。

闻近纯行完礼,仿佛之前的龃龉都不存在一般,自然而然笑道:“姐姐,给我的贺礼呢?”说完伸手一摊,便如和亲姐妹索要礼物一般俏皮。

众人又打个寒战。

心想这攻击来得猝不及防。

任谁都看出文臻根本不知道太子纳妾的事情,完全无意中被引进来的,身上一定不可能有贺礼,这是顺手又给个难堪了。

文臻却笑得十分自然,从怀中摸出一个东西,诚恳地放到闻近纯手上,闪耀着星星眼道:“就等妹妹问这句呢。哪,你瞧,我把世上最好的东西,给你送来了。”

------题外话------

燕绥:闻近纯成为太子的妾了。

文臻:嗯(一声)哼(一声)。

燕绥:你什么时候成为我的……

文臻:嗯(一声)哼(二声)?

燕绥:妃?

文臻:嗯(二声)?

燕绥:妻!

文臻:哼(一声)。

第一百二十八章 凶悍臻VS坑爹甜

闻近纯一怔,低头一瞧。

手上是一个脏兮兮的泥巴块子。虽然用一张纸包着,但纸已经松开了,干泥巴簌簌落在她的华丽袍服上。

闻近纯一声尖叫,像遇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甩手便把那泥巴块子给扔了,“什么恶心东西!”

闻夫人也急忙躲避,一脸嫌恶,“扔出去!扔出去!”

那东西骨碌碌滚到墙角,所经之处,众人都忙不迭躲避,生怕被弄脏了自己的华丽衣裳。

文臻笑眯眯看着。

“文大人!你什么意思!”闻夫人怒喝,“太子的喜事,你竟然送上土块,你这是在诅咒太子吗!”

闻近纯忽然侧了侧头,看了一眼身边两个一直没有说话的嬷嬷。

那两个嬷嬷一直面无表情看着,此刻对视一眼,一人便冷声道:“文姑娘,今日你来得正好,我等奉太后懿旨,正要寻你。”

众人听见这句,都凛然,齐齐又不动声色后退。

文臻缓缓转头,凝视那两个嬷嬷,“哦?太后娘娘有何懿旨?”

嬷嬷道:“跪听。”

文臻默然。

嬷嬷道:“论身份,太后是天下之母。论族中辈分,太后也算你的姑祖母。太后娘娘懿旨,你也打算大喇喇站这听吗?”

文臻立即笑了。

“当然不,太后懿旨,臣自然要大礼以对。不仅臣,这里所有人都要以行动表示对太后的尊敬。”她顺手一拉闻近纯,闻近纯根本无法抗拒,被她拉得踉跄站起,文臻抬脚对她膝弯一踢,笑道,“跪听!”闻近纯噗通一声跪在落了泥巴沙石的青砖地上,文臻这才撩起衣裙,恭恭敬敬跪在了旁边的蒲团上。

嬷嬷:“……”

众人:“……”

众人被这骚操作给震得脑子一空,下意识竟然也跟着跪了。连闻夫人左右张望一阵,也铁青着脸跪了。

闻近纯肩膀挣动,想要起身,但文臻手搁在她肩膀上,哪容她起身。她挣扎越狠,文臻手劲越大,一副你再用力我就把你按到地上的架势,闻近纯只得不动了。

那两个嬷嬷脸皮抽了抽,给了闻近纯一个安抚的眼神,才冷声道:“太后有旨意。文氏女臻,生而不祥,新婚丧夫,当是德行不修之故。着令即日留在宫中,以心血虔诚抄写无碍经三十二卷十遍,以赎前愆。抄完便可出宫。”

无碍经……

文臻没听过这卷经书,据说太后信奉的也不是正宗佛家教义。虽然不知道这卷经书有多长,但是方才说到经书的时候她听见有人抽了口气,显然这卷经字数可观。

大部头书用血抄十遍,这是想她流血至死吗?

文臻虽然没有见过太后,却一向对她抱持十分警惕。选择最苦的修行却让别人代苦的所谓“慈悲”,比真小人还要可怕。瞧这一出手,就如此的酷厉恶毒。

唐慕之是遗传了她吧?

“文大人是去香宫写,还是在这里写?”那嬷嬷一挥手,便有人端上桌案,案上有竹简,还有小刀,那笔是特制的,中空,大概是方便血流下来写字的,笔头就是针,所谓抄经,是用这针笔蘸自己血一字字刻在竹简上。

文臻发现身边的闻近纯一看那笔就浑身一颤,想来也这样“虔诚地”抄过经。

“文大人,请吧。”嬷嬷催促。

文臻跪坐在那里,不动,问:“我犯了什么错,要受这样的惩罚?”

“文大人慎言!这不是惩罚,这是太后予你的慈悲!”嬷嬷厉喝,“你生来便有罪孽,却不思修行,以至于贻误自身并牵连他人!太后这是予你机会自省自救,切勿辜负她老人家恩德!”

“换句话便是有错咯。”文臻道,“嬷嬷还请明示。我这人认死理,不是我的错我不认,不是我的错我也不接受惩罚。少不得要去廷前辩上一辩。”

“自然算你的错。如果你再拖延狡辩,罪加一等,多抄十遍!”

“哦,有错便当接受惩罚,明白了。”文臻点点头,接过嬷嬷硬塞过来的针笔。

闻近纯趁机直起身,眼底掠过喜色。

她不怕文臻不写,也不怕文臻写,写,文臻要吃苦头,不写,文臻要吃更大的苦头。总之,是逃不掉的。

当她得知唐羡之死了之后,就知道文臻的苦日子要来了。

不然她还不至于这么明着和文臻做对,毕竟新嫁娘也不宜行事太过。

“抄经啊,心头血啊……”文臻唏嘘着,揉揉手指,一脸怕痛的表情,慢吞吞拿起针笔。

“伺佛当诚,诚,便不受人间苦痛!”嬷嬷厉声呵斥。

“哦……”文臻拈起针笔,忽然一把抓过身边闻近纯的手。

闻近纯刚才吃过她的亏,已经赶紧挣扎起身,偏偏给她压得浑身酸软,动作便慢了一点。

文臻手起针落,一针戳在了她的腕脉上!

闻近纯一声惨叫,鲜血飚起尺高。

她剧痛之下,拼命挣扎,鲜血溅射开去,满地青砖遍洒红梅。

闻夫人尖叫,嬷嬷怒喝,宫女惊吓失声,夫人们脸色惨白纷纷踉跄后退。

只有文臻一动不动,针笔扎在闻近纯手上,直到那管子里已经灌满了血才松手。随手将闻近纯受伤的那只手一甩,甩得血星飞溅,顺手还将另一只手拉过来,大抵有墨水用完了方便随时取用的意思。

一边端端正正在竹简上开始抄经。

满院寂静,众人再次被她的骚操作震住,当真愣愣地看她写了几个字才反应过来,随即尖叫炸起,夫人们逃得更远,闻夫人倒扑了过来,一边大叫:“来人!来人!快把她给拿下!”一边去拽闻近纯。

文臻也不争夺,就势放手,却又将针笔一晃,对着闻夫人的腕脉做出要扎的样子,吓得闻夫人赶紧放开了闻近纯,几个大步逃开去。

那两个嬷嬷怔了好半天,才捂住心口往后退了几步,先前说话的那个稳了稳心神,怒喝道:“文大人!你怎可行事如此暴虐凶狠!”

文臻愕然看她,“哪里凶狠?”

“竟然取人血抄经!”

“是你们要求以人血抄经的啊。”

“……”

“还是这血不是人血,是狗血?”

“……”

“手段残忍?这针笔这竹简不都是你们提供你们要求?”

“……”

“哦。”文臻站起身,将那染了血的竹简往嬷嬷脚前一扔,“那就是,取我的血叫神仙慈悲,取她的血叫暴虐残忍?”

那嬷嬷橘皮老脸抽动一下,怒声道,“有错的才当受罚!”

“哦,你承认这是惩罚了。”文臻笑。

嬷嬷咬牙。

“既然是有错当惩。”文臻道,“闻近纯,来,换只手,灌墨水。”

嬷嬷;“……”

“贱人嚣张至此!你这是对太后不敬!”

“你们这是对陛下不敬!”文臻蓦然提高声音,惊得所有人一怔。

门外有人停住脚步。

“胡言乱语!我们何时对陛下不敬!”

“不知道吗?那我们来先说说我刚才那个贺礼。”文臻冷笑,一指滚在角落里的那块泥巴,“那叫红薯。是唐公子历经千辛万苦从海外小岛中取来,也是我历经千辛万苦一路从海上带回。这种作物,可生长于任何贫瘠的土地,耐旱耐寒,产量巨大,食用美味且饱腹,可作粮食以及多种用途,一旦被广泛种植,则东堂百姓此后再无饿殍。你们说这东西不珍贵?你们倒是说说,你们这些珍珠宝石黄金玉,哪样比这个珍贵?”

“……”

一殿的人愕然看着那块泥巴——就这玩意?说得这么天花乱坠?

那嬷嬷冷笑一声,刚想质疑,就被另一个一直没说话的嬷嬷拉了拉衣角。

门外先前响起杂沓的脚步声,现在却没有了。

“就在方才,我在景仁宫将这红薯敬献于陛下。陛下十分喜悦,李相抚此物痛哭,司空太尉及诸臣人人品尝赞赏,以此贺我陛下洪福齐天,才有此物出世,泽被万方。”文臻将那红薯捡起,在掌心掂了掂,笑嘻嘻看着众人,“刚才是谁说这东西恶心来着?陛下为之欣喜,诸位大人为此鼓舞,百姓即将因此再无饥饿困苦的东西,你说恶心?”

刚才几个大惊小怪的贵妇赶紧低头,生怕被她记住脸。

门口,一大群护卫和官员前面,太子脸色难看地站着,挥手示意所有护卫退走。

“就这么点泥巴,你们说恶心。说得好像你们不吃那些粪浇出来的菜一样。”文臻摇头,“农事乃天下之本。你我吃喝生存,多赖农事。东堂立国以来,向来重视农桑,开春陛下会亲耕,入夏皇后会亲蚕。陛下皇后沾得泥巴,你们沾不得?你们吃了几天饱饭,享受着百姓的供奉,就敢如此蔑视稼樯,也不知道诸位的夫君,平日里劝农劝桑,满口百姓,却原来说着玩的,自家的夫人,都不懂这些道理。”

外头一堆的官员贺客,开始抹汗,满殿找自己的妻子,恶狠狠眼刀杀过去。

“我献给陛下的珍贵之物,拿来贺太子殿下的喜事,然后被说恶心?”文臻笑,“到底谁更不敬哪?”

“对陛下,对诸位老大人如此不敬,这样的错误,难道不应该惩罚?”

“文大人误会了。”

文臻一听这声音便笑了,回头对着满脸笑容进来的太子施礼,“恭喜殿下,贺喜殿下。请殿下恕微臣失礼放肆之罪。”

“文大人言重了。”太子满面春风,连忙抬了抬手,又亲自接过那红薯,惊叹地道,“这便是红薯吗?方才孤是听说了,正渴盼得一见。没想到文大人竟然以此为贺礼,真真是今日喜宴上最珍贵的礼物。”

看见太子进来,满脸喜色的闻夫人听见这句,身子一软又坐了下去。

闻近纯挣扎着自己爬起来,她一直没有哭泣,只是从太子进来后,就默默捂住自己还在流血的手腕,哀哀地盯着太子看,眼里泪珠盈盈,欲落不落,分外楚楚动人。

新人总是受怜爱的,新人在这么大喜的日子里受了委屈却默默隐忍,比撒娇哭诉更加惹人怜惜。

然而媚眼终究做给了瞎子看,太子一眼都没看闻近纯。

闻近纯便低了头,一滴泪落在手腕上,在洁白的手腕上冲出淡粉色的沟渠。

闻近香站在一边,她对这一切都很意外,一直纠结着要怎么做,此刻看见这般众生相,心底却渐渐凉了。

这就是亲人,这就是皇家。

诸般富贵荣华都是虚妄,冰壳子一样看着华丽灿烂,都不过是借着他处的光,靠不得,触不成,稍稍用力,便碎了。

倒是文臻,那个当初她亲自从小镇里接出来的不起眼的姑娘,完完全全靠自己,立于世人中央,行事果决,言笑朗朗,逼得太子殿下都不得不虚以委蛇。

原来,人是可以这样活的……

文臻笑盈盈对着太子,眼角瞄到悄悄退去的东宫守卫。太子对着她笑得一脸温和,文臻可以确定,他此刻定然内心复杂。

她没带礼物,顺手拿出红薯,其实就是为了坑闻近纯,但这个礼物其实对于太子很有意义,比什么金银珠玉都珍贵,是可以借题发挥表忠心的,如今却给这一群愚蠢的女人给破坏了。

文臻向来坑人不会只坑一次,都是连环坑,可以想见,不管之前闻近纯和太子有多少情分,今日之后都会受到影响。愚蠢、不知机,不识大体,这样的帽子是戴定了。而太子需要的女人,也绝不会是这一种。

闻近纯的路数其实没有太大的问题,也算谨慎,只是她也没想到,抬出太后来也没能镇住文臻。

太子当即便拉着文臻要她去前厅喝一杯喜酒,算是庆贺她升官,虽说男女有大防,但是文臻是朝廷命官,从这一层身份上也去得。

文臻也便笑着应了,正要往外走,那太后宫里的嬷嬷忽然上前一步,对太子施礼后道:“太子殿下,太后这里有旨意,要文大人抄经。闻良媛已经受了惩罚,但太后的旨意……”

她语气已经收敛了许多,但坚持不改,文臻皱皱眉,她知道太后对自己印象不可能好,唐羡之这一出事,必然更不好。太后的身份在这里,真要硬顶,以后便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本朝孝道治国,便是皇帝,在太后坚持下,也是不能硬顶的。

太子也在犹豫,他和皇祖母并不亲近,不敢也不愿意为了文臻和皇祖母较劲。

却忽然有人懒懒道:“抄什么经?”

文臻心噗通一跳,随即便于喜悦里生出淡淡无奈来。

大坑货来了,不会把事情搞得更糟吧?

她清晰地看见,在场所有人,在听见那个声音后,眉毛和肌肉都无法控制地抖了抖。

瞧这个下意识反应……

转头,看见月洞门口,浑身散发着无形装逼气质的逼王燕绥。

那两个嬷嬷,平日里常在太后宫里,少见燕绥,也没领教过他的坑,因此倒没露出太多畏惧神色,不卑不亢行了礼,便将让文臻抄经的理由说了。

文臻只觉得眼皮子在抽动——不说还好,一说为唐羡之祈福抄经,香菜精不给你搞出事来她不姓文。

燕绥淡淡听完,没什么表情,分外宽展漂亮的双眼皮耷拉下来,瞄了一眼那针笔,再瞄了一眼满地血迹和刚刻了几个字的竹简。淡淡道:“无碍经,七万八千字。”

文臻:“……”

太后你狠。

两个嬷嬷忽然便觉得浑身一冷,四面望望又没发觉有什么异常,正想催促文臻抄经,她们此刻已经不敢让文臻抄十遍,心想抄几个字也行,不然这样拿回去,她们自己首先要倒霉。

却听燕绥道:“这里乌烟瘴气满地狗血,怎么抄?抄经,就要到香宫去抄,沐浴在佛光香花之下的抄经,才有祈福作用,不仅她要抄,我也要抄。”

众人:“……”

又开始作妖了又开始作妖了!

唐羡之死了你特么的祈什么福,希望他早点下地狱吗?

“唐羡之也算是为了我离去的,我为他祈福也是应该。只是你们把这事归咎于文臻,还认为这是罪过,那就大错特错了。”燕绥正色道,“他和我漂流到海上小岛,遇上了地火龙升天,这是千年难遇的坐地飞升机会,我们两个都希望乘龙而去,从此列入仙班。因此略有争抢,最后我想着西番未靖,南齐叩边,云雷虎视,媳妇未娶,便让了他一招,给他抢到了乘火龙的机会。”

文臻怔怔地望着燕绥,很想蹦起来打掉他满嘴大牙。

满口胡柴!怎么不去写网络小说!

唐羡之知道,会气得从火山口爬出来掐死他吧?

看那些官员的表情,好像都挺遗憾骑火龙走的为什么不是燕绥。

“其实这是好事,但是祈福倒也应该,就当祈求他不要迷路,顺利飞到九重天吧。”燕绥道,“只是既然是好事,就不要弄得血淋淋的了,不吉祥。文臻,随我去香宫,当面给太后抄经。”

文臻只得应了。燕绥转身要走,众官员齐齐松口气,燕绥忽然又停住脚步,看了一眼殿内的那些鹌鹑似的夫人们,道:“听说诸位大人方才蔑视农桑来着。”

众官受惊,急忙纷纷声明自己非常重视农桑,体恤百姓辛苦,燕绥无可不可听着,末了道:“原来是误会诸位了。想不到诸位竟然在自己府里也亲自躬耕,真是当为楷模。”

众人呆了一呆,心想自己什么时候说过,然后才想起方才有位马屁精辩白过了头,是有这样扯了一句,但此时哪敢澄清,也急忙纷纷点头称是。

文臻开始微笑。

一个巨大的坑在前方向他们招手!

“既然如此。”燕绥一挥手,“与其在府里耕地,不如为国耕地。陛下刚刚下令开辟司农监,负责新物种培育种植,要在五架山下开千亩园地,需要很多人劳作。此事事关民生黎庶,自然比你们在家里种地重要。本王这就回禀父皇,说明你等拳拳爱国之心,给你们排班,每日下值之后,携夫人轮次去种地吧。”

众臣:“……”

太子:“……”

文臻:“……”

骚就一个字,我不说第二次!

不仅要种地,还要带老婆种地,还要不能耽误上班得下班后去种地!

她本来正在思考这千亩土地如何尽快招来人手进行种植,最好要找有经验的人士,结果燕绥随手就给她解决了。

要这些官儿种地是假,折腾是真。这些养尊处优的官儿,哪里经得起几天折腾,几天之后必定会让自己的家丁佃户上阵。这些四品以上的官儿,谁家没有田产庄园,哪家庄园没几个精通稼墻的老农?

到时候人也有了,人才也有了,还不要钱!

文臻心花怒放,心甘情愿地跟着燕绥走了。

------题外话------

【小剧场】

文臻:小甜甜逼官儿们帮我种地!

燕绥:我也想种你的地,还想你的地尽快开花结果。

文臻:……殿下你是不是在开隐形飞车?

……

【剧场爽不爽?月票赏一赏。】

【来个小剧场,只图自己乐,千万莫讨论,小心屏蔽上】

第一百二十九章 坑货二人组

走不了几步,一个一只眼珠有点突出的老臣等在路边,忽然对文臻道:“文大人,我有位子侄,自幼对农事很有兴趣,也擅长作物培育之事,现任光禄寺丞,如果文大人用得着,可以将他调任司农监。”

文臻一听大喜,她认得这位是御史中丞蒋鑫,蒋家世代清贵门第,每代都有人做御史。上次宫中巫蛊案他也帮自己说过话,现在雪中送炭,送来这么一个人才,还是光禄寺的,她和李相打个招呼,自己便可以调过去。

她连忙道谢,蒋鑫为人严肃冷淡,只摆了摆手就走了。

文臻便悄悄问燕绥何以蒋鑫一再帮她,燕绥颇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道:“闻老太太没告诉你?”

文臻一呆,心想怎么忽然又扯上老太太?

“差一点成为你祖父。”

文臻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位和老太太有缘无分,因为婚约无辜瞎了一只眼睛,也让老太太赔上一双眼睛的前未婚夫。

“不对,他如果成为你祖父,就没有你了。”燕绥想想又道,“还是不对,老太太和这位成不成都和你没关系,你就是个天外妖物。”

文臻:“……”

你才妖物。

你全家都妖物!

……

太后宫里的两位嬷嬷,一开始的意气风发现在都成了忐忑不安。

罚人抄经这么一件小事,忽然就演变成了皇子带人来香宫抄经,而且就刚才旁观的情形来看,这位皇子还非常难搞。

到了慈仁宫前,两位嬷嬷想请燕绥等一等,她们去通报,也好事先吹一点风。结果燕绥淡淡道:“我来见自己祖母,要等你们这些货色通报?”拉着文臻就进了门。

两个嬷嬷捧着经卷在后面跌跌撞撞跟着,文臻还是第一次来慈仁宫,禁不住好奇地打量。

太后的宫室并不像想象中一样满眼佛家装饰,和普通宫室也没太大区别,只檀香香气特别浓重,饰物多绣莲花。总体装饰色泽以黄黑二色为主,黑色尤其多,因此显得有些沉重幽暗。

和文臻想得一样,太后并没有见她和燕绥,只说正在念经,不可打扰,让他们回去抄经。

香宫,在整个皇宫,都是非太后宫中特定的人别人不能进的。

燕绥哪里是任人摆布的人,听了不过一笑,道:“如此怎能算虔诚?不好,不好。”牵着文臻向外走。

人还没走几步,文臻听见外头一阵喧闹,随即一阵轰然声响,好像是隔壁香宫的大门被关上了。

文臻默默,心想孙子恶名在外,当奶奶的也够不讲究。

燕绥听见声音,神色不动,看似继续往宫外走,放弃了,一众慈仁宫婢仆刚刚松口气,就见他脚跟一转,忽然道:“这墙上壁画甚美。”走到殿旁一处不起眼的壁画前。

他这一下来得突然,之前明明连看都没看过壁画,文臻眼角当即扫见一大批婢仆就这么扑了过来,可她们的速度哪里比得上燕绥的速度,燕绥一抬手,两指按在了壁画上恶魔的獠牙上,轻轻一转。

轧轧一响。

壁画翻了半边。

慈仁宫的宫人们收势不及,砰砰砰撞在墙边,一个个脸色死灰。

燕绥已经牵着文臻,随随便便走了进去。

那先前对文臻发作的嬷嬷脸色一狠,伸出手要去摸壁画,燕绥忽然回身。

他就那么淡淡一看,那嬷嬷的手便不由自主落了下来。

燕绥衣袖一拂,壁画又恢复如常,众人呆呆地看着,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都发一声喊,一半人去通报太后,一半人赶紧去打开香宫大门好进去阻止。

文臻随着燕绥走在通道中,看上去这像是个夹层,但是并没有什么东西,空气中有种淡淡的药味,她用衣袖裹了手,摸了摸墙壁,感觉墙上糊了一层东西,但并不像有害的物质。

燕绥的声音传来,“不是毒。这应该是长轮宗境传说里的一种泥,据说裹在病体上可使人延续生命,裹在尸身上则千年不腐。但在拥有这样的能力之前,这泥得先以百人尸骨养三十年。”

文臻触电一般地收回手。

这湿滑黏腻的泥巴里头说不定裹了好些几十年的尸首骨头,真叫人想起来恶心得不行。

换成她,宁可病死宁可转眼化泥也不要裹这玩意儿,尤其尸身不腐这种功能,她就不明白,人都死了,要尸身不腐有什么意义?是打算千年之后做粽子吓人呢,还是备着千年以后被人开棺好拿去展览?

有病。

通道很短,只是方便太后从慈仁宫直接前往香宫,也不存在机关什么的,转眼两人就进入了香宫的院子。燕绥出通道的时候,手在墙上一抹,文臻眼睁睁地看见那里的一处开关整个扭曲了。这样的动作在燕绥进入通道的时候也做过,想来通道两头开关都已经被燕绥弄坏,这一处养了几十年的药泥,太后估计是用不着了。

文臻经过那个恶心的通道,原以为这香宫应该装饰诡异,却也并不是这样。只是太后信奉的长轮宗的装饰器物多了一些,殿内是一间一间的静室,一字排开,每间都非常小,和皇宫崇尚开阔畅朗的风格截然不同。

大多数静室里都有人在抄写经书,抄写的风格五花八门,文臻转了一圈发现,针笔这种抄写方式原来真的算是比较温和的了,她还看见用火燎字在自己手臂上的。

这些人面前都点着油灯放着沙漏,显然还有时间规定,以至于燕绥和文臻这样陌生脸孔的人出现了,也没人有空多看一眼。

燕绥手里还拿着经卷,随便走到一个眼看要完成任务,并且就是单纯抄经没有那些血糊哩啦的人面前,将她面前的沙漏倒过来,把经卷往她面前一扔,道:“十遍。快一些。”

那宫女麻木地看他一眼,麻木地接过经卷,麻木地摊开纸张,居然也就一句不问,慢慢抄写起来。

文臻搓了搓胳膊。

满殿都是人,但却寻不出一丝活气儿。

殿外有无数巨大的金缸,有不少表情麻木的宫女正在挑水灌入缸中,这些人都赤脚麻鞋,形容枯槁,见他们从殿中通道出来也没人多看一眼。

文臻看见有些人一步一朵红色莲花,再仔细一看,是血莲花。可能是麻鞋底下有针,磨破了脚,再浸润麻鞋底部的图案,便“步步生莲”。

繁重的劳作加上的痛苦,顾不上外界的任何变化也不奇怪。

门外有人赶了进来,试图阻止他们继续了解香宫。燕绥衣袖一挥,那些巨大金缸便飞了起来,依次排开,正好将香宫大门堵死。

那些缸高且宽,就凭太后宫里那些女人,自然是爬不过来的。

留那些人在外头叫嚣,燕绥拉着文臻继续探索这间连皇帝都不进的香宫。皇帝不进是因为,太后曾说这里熏香不断,不利于病弱的皇帝。

皇帝说起来是太后的亲生子,但素日对太后尊敬有余亲近不足,连带燕绥也是从不往慈仁宫来,不像其余皇子,每月初一十五还会到慈仁宫外隔墙请个安,他是个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的人。

殿门口有杂沓的脚步声,随即有侍卫的声音,高声请燕绥出来。燕绥从殿内拖出两张小几,往院子里一扔,道:“莫要打扰我抄经。”

侍卫们也不好硬闯,香宫本就不许闲杂人等进去,太后至今还没发话。

燕绥拉着文臻又往里头走,道:“既然今日来了,便好好瞧瞧这香宫吧。”

文臻也便随着他走,既来之则安之,今日太后既然已经出手为难她,她又不愿意束手就擒,那自然便没了转圜的余地。

那就不妨把脸撕得更狠一些,干脆闯入腹地,若能拿到一些把柄,以后说不定还清净点。

二进殿内供奉的是神像,但和文臻印象中宝相庄严慈眉善目的神佛像也不大相同,姿态装束神情,都隐约透出一丝妖异之气。

果然太后信的就不是正宗教义,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燕绥一向是不大爱盯着人看的,淡淡瞄了一眼,便要拉着她走开去,文臻已经要走过去,迎面一阵风来,她眼角一瞟,忽然道:“等等。”

怎么觉得那神像的衣带位置有一点不一样?

再转头看去,并无异常,她凝视了一会那衣带,忽然伸手一摸。

触感柔软厚重,竟然是真的衣服!

难怪会被风掀动。

只是上头金粉水彩,做出来的质感和泥塑一样,而且也很厚重,轻易不会掀动,都是因为刚才那风特别大。

神像供真实彩衣其实也不算奇怪,毕竟皇家有这个实力,文臻盯着那神像露出衣袖的手指,金黄的,灿烂的,铜的质感,指甲也是金色的,怎么看还是神像。

燕绥走了过来,也看了那神像一眼,然后忽然拿起神像前方签筒里的竹签,抬手就戳。

噗嗤一声,竹签戳了进去,没有血流出,神像一动不动。

文臻笑了笑,拉开燕绥,随手抽出竹签,道:“我就是看这神像塑得庄严精美,多看几眼,你这又是要做什么。”拉着他走开了。

两人往后进殿而去。

神像岿然趺坐于殿上。

风将袍角吹动,金色的手臂稳稳扶膝。

手臂上原本有道裂痕,是被燕绥粗暴戳出来的洞。

日光光影变幻,无声走过了一道窗格。

那道裂痕落在光影正中。

渐渐,不见。

……

文臻和燕绥并没有进第三进殿。

因为那里是一个大通铺,住着在香宫执役的所有宫女。那通铺没有被褥铺盖,只有光秃秃的床板,整座大殿一览无余。

饶是如此燕绥也不想进去,开了门,随便撒了一把石子,听了听,便道:“走吧。”

两人往回走,却没有进第二殿,而是从第二殿的屋顶上过,再绕到第二殿的前面,再从前面绕回后面,从第三殿与第二殿连接的门回去。

进殿之后还是那样,经幡垂地,白烟缭绕,神像趺坐于其上。

两人从神像边过,看也没看一眼。

燕绥在前面,文臻在后面,两人中间隔了一个神像。

燕绥正要去拉门栓,忽然手一抬,一把竹签,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忽然从他腋下往后爆射而出!

直射那神像!

与此同时文臻在后头,一拳打在身边一个铜香炉上,那拳黏得铜香炉滴溜溜一转,顺着那太极般的圆转流动之势,呼啸着撞向那神像后心!

那神像猛然蹿起!

燕绥文臻目光不变——头顶和前后门都已经被两人做过手脚,去哪都是自投罗网!

谁知那人蹿出来也不过是个假动作,蹿到一半,身子猛地下沉,竟要从宝座底下逃走。

燕绥和文臻并没有动作,那人身形刚刚陷下去,轰隆一声,铜香炉砸在了宝座上,将那个缺口卡住。

一只手猛地从地洞里伸出来,然后被咻咻咻飞来的竹签逼得飞快再缩回去。

燕绥和文臻从容地过去,低头一看,那个假神像卡在地洞里动弹不得呢。

文臻怜悯地摇摇头,心想真是个傻逼,也不想想,上面左边右边既然都被封住,下面怎么可能漏掉?

不过,太后的供殿里藏了一个男人,还真是惊世骇俗的奇闻呢。

也不知道太后会不会后悔今日难得出手一次,就招惹上了燕绥这个煞星。

燕绥淡淡地看着那空了的宝座。太后香宫有问题是很早以前言出法随就和他说过了,但是经过调查,并没有发现太多的异常举动,因此也就不想打草惊蛇。

他素来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谁叫他这个便宜奶奶,不好好清修,把心思动到了文臻身上呢?

两人跃上供台,看见底下是个不大的空间,黑黝黝的,里头的人正在吭哧吭哧努力推铜香炉。

看样子是个不会武功的。

文臻试探着问了几句话,对方埋头推香炉,也不回答。

燕绥便走到院子里,那里有一缸细沙,燕绥连缸搬了来,斜斜倾倒在铜香炉上,其余部分用木板挡住,只留下细细一线缝隙,细沙便像沙漏一样流水般倾泻向地洞。

底下那人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发出一声惊恐的嚎叫。

文臻觉得这人声调好像有点和平常人不一样。

“慢慢想。”燕绥笑道,“沙子管够。”

说完他便不管了,外头传来了喧哗声,仔细一听居然还是皇帝的声音。

太后自己始终缩着,把皇帝给搬出来了。

两人出去,便听见外头皇帝怒道:“燕绥你又在做什么?太后香宫神圣之地,不许胡来!”

燕绥拉着文臻在桌前坐下,装模作样摊开经卷,笑道:“抄经啊。抄经自然要在最神圣的地方抄。那些人总来吵吵拦我,好像这里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似的,我便把门堵住了。父皇你走远些,我给你开个门。”

外头皇帝的声音平静了些,道:“你先把这些缸挪开,这样堵着成何体统。”

燕绥挥袖将缸挪开,只留出只能一人通过的道路,笑道:“父皇,香宫你还没来过吧,儿臣方才瞻仰了一番,二进殿的神像尤其庄严,令人见之如沐春风。父皇你也来拜一拜?”

皇帝刚要说话,忽然一个嬷嬷匆匆出来,对皇帝行礼道:“香宫檀香太浓,怕伤了陛下。太后请您务必珍重龙体。”

皇帝便对那留下的黑黝黝的一人道看了一眼,道:“既如此,朕便不进去了。朕去探望一下母后。”

那嬷嬷只得躬身请入。皇帝又道:“燕绥这跋扈性子,是该好好修心养性,今晚便在香宫抄经。”又命侍卫,“都散了,不要在这清净之地喧哗。”

众人便领命而去,香宫大门也被重新关上,四面恢复安静,燕绥笑了一声。

文臻也笑了一声,摇摇头,心想这世上哪有真正的老好人。

外头闹成这样,里头这些抄经的,挑水的,居然还在各自干各自的事,没人多看一眼,全部都活成了行尸走肉。

直到太后的人没能进来,皇帝也没让燕绥出来,才有人开始卸下那麻木的面具,悄悄对燕绥和文臻看。

文臻便招手示意她们过来,好半晌有人怯怯走近,文臻便问她们素日在香宫所见所闻,众人却都露出畏惧神色,只说这里需要苦修,她们很少见到太后,日常就是太后身边嬷嬷对她们进行管理,二进殿是不许去的,平日里都绕过二进殿行动,大家日子都过得苦,时不时还有人死去,死去的人偶尔有抬出去,但更多的是就此便不见了,但大家都是时刻生不如死的苦熬,也没有心情去关心别人的死活。

文臻又问香宫里呆过后来又能出去的都有哪些人,众人都摇头,文臻有些奇怪,便提醒她们闻近纯不是吗?结果众人都茫然对望,问闻近纯是谁?

文臻想或许改了名字,又说起闻近纯形貌,结果众人居然还是记不得。

文臻当初可是亲眼看见闻近纯执役香宫,并且受到里头管事宫女的呵斥,那些吃的苦头不可能作假,可如今这里没有一个人说看见过她。

这是怎么回事?

还有件奇怪的事,就是这些宫女虽然在受苦,但是并没有人向她寻求解救,文臻试探地问她们是不是想出去,结果众人也都摇头,问急了,就木木讷讷道一句,“出去也没用——”

再问就不肯说了,有人抬头看了看天色,见天色已晚,便推开文臻,掉头往后头宿舍走。

一人走,其余人也跟着走,不再理会文臻,也对她没有任何多余的好奇,文臻看着她们排成长列,顺着二进殿旁边的小道绕行至三进殿,单薄枯瘦的背影渐渐没入黑暗,心底升起一股诡异的感觉。

燕绥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才道:“时辰差不多了。”

文臻这才想起那个用沙漏倒计时生命的假神,心想再不拎出来可就活埋了。

回到殿中,一进门,却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像什么东西被烤熟了……

然后她便看见那个铜香炉底下微微蹿起的火焰。

燕绥一步上去,踢开铜香炉,文臻一探头,立即又缩回去。

她不想把隔夜饭吐出来。

里头起火了。

至于那个假神,早就外焦里嫩。

明明之前看过,到处都是铁制的,头顶还在落沙,根本不具备起火的条件,但那里头还在冒着幽幽的火焰,不过那火焰并不足以将人烧死,而是在那人的胸口位置缓缓燃烧,一抹青蓝色的火头,在黑暗中无声跃动。

燕绥卷出一捧沙子,隔着距离文臻也能感觉到那沙子滚烫滚烫,可以想见现在整个铁壁温度都极高,这不是那点火焰能造成的,是有人在别处升温,将这里变成一个大烤箱,将这人烤死。

灭口灭得真快。

唯一不能理解的就是为什么温度能这么快上升到这程度,而这人经受这样的痛苦能一言不发。

现在这个地洞已经不能进去,想要问话也没了线索,燕绥却并不意外,四面查看了一下,掀开了那洞旁边的地砖,从供台上找了一个黄金盘,捏成金管形状,又抽了帐幔的丝线,揉搓成长长的一条,足有近丈,其间他还跨了几步查看了一下距离,然后将长棉线在长明灯前浸满了油,将掀开的地砖之下掘出一条管道,埋上棉线,一直埋到慈仁宫和香宫之间那条夹道,机关不能打开了,但底下还有缝隙,燕绥将金管慢慢送入,后面的动作文臻也就没继续看了,燕绥出手,慈仁宫肯定没好日子过。

做完这些,整座香宫的宫女们也都吹灯睡觉了,偌大一座宫殿,便忽然陷入了幽幽沉寂之中。

------题外话------

燕绥:你就是个天外妖物!

文臻:你才妖物!你全家都妖物!

燕绥:正好,妖物配妖物,生个小妖怪,拳打唐羡之,火烧林飞白。还有谁敢上,叫他回不来。

……

第一百三十章 殿下太会撩

然后文臻便听见咕咕一声响。

一开始她以为是燕绥的,然后才发觉是自己的。

折腾了这许久,没吃晚饭,饿了。

文臻也没当回事,便去寻找香宫的厨房,结果很囧地发现,没有厨房。

这个宫里的人都不需要吃饭是吧?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向在吃这件事上信心满满的文臻萎了。

结果燕绥看她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

文臻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

这世界越来越玄幻了,殿下居然会干出这么接地气的事儿!

想到接地气便想到唐羡之,她心中一堵,笑意微敛。

燕绥瞟她一眼,用手指想都知道她在想什么,忍住心中淡淡不快,将纸包往抄经的小几上一搁,对文臻勾勾手指。

文臻一瞬间感觉自己被三两二钱附身……

不过殿下一向很有悟性——随身带点心是因为经过教训和教育,他学会了“将心比心,你来我往”这个道理,简单地说就是以前都是文臻操心他吃吃喝喝,现在他偶尔也该为文臻操心一下,而且近日文臻各种劳累奔波,胃气不调,也需要少食多餐,因此他到哪都带一点点心,这纸包里的牛舌饼还是从他老子那里顺来的。

勾手指是习惯性动作,勾完就有点懊恼,觉得这一勾有点愚蠢,生生将自己的贴心和待她的情分勾掉了三分,本来小蛋糕要泪汪汪的,现在眼睛里好像有点杀气。

于是他赶紧手指敲敲桌面,道:“椒盐牛舌饼,拿来垫垫饥。”

文臻一向不和他客气,和殿下客气过头很可能就吃不上了,赶紧吃了一块,特意将剩下两块留给他,结果燕绥又将那纸包往她面前推了推。

“殿下你不吃?”

“掉渣的点心,不吃。”

文臻哼一声,心想改日弄出土得掉渣烧饼,专门掉渣,看你吃不吃,一边思考那种烧饼的做法,一边又吃了一块,却还是留下一块原样包好,怕他万一夜里饿,死撑着面子不吃,到时候她哭求他吃,哭到他心情大好,也就当还了他今日帮忙的情了。

吃完了她就在那发呆,心想现在肯定不能走,燕绥看样子要搞事情。正想干脆打个坐,忽见燕绥倾身过来,手指在她唇侧一抹。

文臻有点反应不能地盯着他,燕绥占完便宜还不忘嫌弃地道:“吃个东西还吃得满嘴渣。”

完了他弹掉饼渣,手指顺手在自己唇角按了按。

文臻:“……”

殿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什么时候忽然这么会撩了!

燕绥一侧头看她依旧有点傻的样子,不禁一笑,他一笑便如满天星光旋转荡漾,都要欢喜地跃进那深黑湛然的眸子里。文臻觉得自己的目光有点拔不出来,心里一万次唾弃颜狗无耻。

占完便宜的燕绥心情颇好,敲敲她桌子道:“抄经了啊。过来帮我磨墨。”

小几上有现成的笔墨纸砚,文臻帮燕绥磨了墨,心想这人太不安分,能老老实实抄一会儿经也好。两人各据一几,在前殿的天井里抄经。

文臻现在哪有心思抄经,她心里满满的事情,想着江湖捞马上准备开最起码三家分店,厨艺学校的事情也可以开始筹备了,司农监的工作要好好开展,不仅要种玉米红薯,还要从天下广收好的粮种进行杂交培育,并且也要征集好的种地方法,如果能全国推行就好了。

又想到朝廷还能安定多久?唐季易三大家年青一代海上一聚,以季家内讧,唐家失败,易家溜走告终。但背地里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做成了什么事情,目前没有人能知道。燕绥这个蛮子,做事那么绝……

她忽然一醒,低头看自己的纸,乱七八糟的墨点点,中间歪歪斜斜画了燕绥两个字。

她汗了一把,心想这可不能被那个家伙看见,不然保不齐脑补到什么地方去,正准备毁尸灭迹,忽然燕绥探过头来道:“你抄了多少?我瞧瞧你的字如何?”

文臻急忙用胳膊把纸一挡,掩饰地探头去看他的,一边道:“一定抄得比你多……”

她忽然停住。

慢慢地,挑起了眉毛。

燕绥将身子一仰,半边脸侧对着溶溶的月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文臻则在看画。

是一幅画,画的是她。

更妙的是,画的居然是现代装的她。

卫衣牛仔裤,左手一只锅铲,右手端着蛋糕。

古人画画多半写意,这副画竟然是写实,笔触流利清晰,线条明快,居然还有点阴影,使人物更立体。

文臻目瞪狗呆。

他怎么会的?

燕绥这种人,会琴棋书画并不奇怪,哪怕他平时并不展示呢,但智慧在那里,学什么都轻描淡写。

但是她也没想到他能无师自通到这个地步,这画明显有从她的3d画里学到了阴影的精髓,学到了现代画的画法。

用毛笔画出阴影也真是古往今来头一份了。

文臻忍不住细细看那画,实在是很喜欢,不仅是抓她神韵抓得精准,关键连她那套现代装都画得一毫不差。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她从天空掉落,在屋顶上遇见他,当时他根本没有多看她几眼,之后她很快换下现代装,再也没穿过。

他就这么记住了?

再谦虚的人,此刻也忍不住有些自恋有些陶然,就着星光她细细地看那画,忽然发现哪里有一点异常。

凑近看,卫衣的领子好像开得特别大,领子里锁骨边露出一条细细的边,再仔细看,细长的,淡粉紫色的,蕾丝边的……

文臻忽然一把将那画拍在了燕绥的脸上。

“臭!流!氓!”

……

对于一个画肖像都不忘记画上内衣肩带的猥琐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冷他淡他不理他过阵子你且看他。

但是殿下何等强大,抖着画斜着眼睛问文臻:“你不要?你不要我就自己拿着。裱起来挂书房也不错。”

他那表情,大抵是“你和你家老太太总怪我不够坦白不够热烈没向全东堂宣告我对你的心意如今便高挂我的堂上这下你总不能说我藏着掩着不给你准话了吧。”

文臻想到皇帝和群臣去到宜王书房,一抬头看见那画,小心肝便一阵颤抖。

赶紧从宜王殿下手里把那画请过来,一脸赞叹地往怀里一塞,惊叹:“不不不,这画必须得我自己收藏,百年后说不定可以子孙传家,宜王亲笔啊,拍它个百八十万两黄金,儿孙们便有个纨绔也不怕饿死啦。”

燕绥啧地一声,一脸“你很荒唐”,道:“儿孙们怎么会有纨绔?怎么可能还需要变卖家产?自家的东西叫什么收藏?”

文臻怔了一怔,正想说我的儿孙又不是你的儿孙,随即反应过来又被殿下理直气壮地占便宜了。

这种便宜一般被占了还不能较真,越较真人家越来劲,她只好当没听懂,徒留燕绥一脸不满。

她忙着收好画,就忘记了自己的墨宝,燕绥忽然从她桌子上一抽,道:“我瞧瞧大败商醉蝉的新晋大师的墨宝。”

文臻抢救不及,只得以头抢桌。随即便听燕绥嫌弃地道:“字还是这么丑。你该练练字了,不然顶着个绘画雕刻新晋大师名号,题名落款的时候一手狗爬,我的脸都要给你丢尽了。”

文臻听得怒从心起,心想这人自从乌海追了一圈,回来之后固然于体贴一道有所长进,可那脸皮厚度也成倍增加,这总在不动声色昭告所有权是要闹哪样?是被唐羡之捷足先登留下阴影了是吧?

头顶忽然罩下阴影,身后也一热,却是燕绥忽然靠了过来,抓起她的手,拿起毛笔,道:“来,从现在开始练字,至于写什么,我看你方才写的就很好。我们把那两个字再练一百遍。”

文臻呵呵一声,就要推开他,不想平日里傲娇得恨不得上天的某人,今日颇有些死皮赖脸,稳稳抓着她的手,屁股也稳稳赖在地上,任凭文臻使尽吃奶力气,依旧笔头都不晃地抓着她写了一个漂亮的燕字。

文臻也就把力道撤了,她一撤,燕绥怕弄伤了她,自然也一松,这一松,文臻夺回控笔权,飞快写了香菜两个字。

燕绥瞟一眼,问她,“香菜是什么菜?”

东堂并没有香菜,文臻一本正经地答:“那是我们那一种名菜,学名叫芫荽。很巧,和你的名字同音。”

“是一种什么样的菜?好吃吗?珍稀吗?”

“珍稀谈不上。但是是比较特别的菜,可以单独食用,也可以作为调料食用。香气特殊,可深入灵魂。爱之者见之雀跃,恨之者见之欲呕。”

文臻斜眼瞟燕绥——耳熟吧?合适吧?这不就是为你量身定制的菜吗?

燕绥想了想,道:“那你这个绰号不甚贴切。我自出生至今,无人见我雀跃,也无人见我敢于呕吐。”

文臻正想嘲他,听见那句无人见我雀跃,不知怎的便听出一分淡淡的惆怅,心一软,也就不继续和他斗嘴了。将那香菜二字划掉,胡乱写个甜甜,燕绥却不肯,非要她一笔一画写自己名字,文臻拗不过他,只得定下心来写,两人靠得极近,她能感觉到身后温热的胸膛,听见他的心跳于沉稳中微急,跳出一些欢快的频率来,他俯下身时肩头碰在肩头,有时长发会滑落于她胸前,发上一股香气清淡又高贵,让人想起午夜里悄然疏离开放的昙花,于遥远处静谧洁白,而他的掌心温热,没有武人都有的硬茧,肌理细腻而有弹性,指节修长将她的手掌整个团在掌心,她一开始还坦然着,忽然便觉得浑身上下都开始变得敏感,那些触及的躯体,感受的热力,颊侧的呼吸,清淡的香气,偶尔掠过脖颈令人微微发痒的发,有意无意摩挲她指节的手指……细节被感知,感知被放大,天地一切变得朦胧淡去,唯有身后这个人和他的呼吸存在于天地间,同时将她的世界也填满,她不由自主便放缓了呼吸,像是生怕气息被那灼热点燃,一眨眼便将他和她给吞没了。

月上中天,光华冷冷,天井里一片雪白如覆霜,他和她的影子渐渐合而为一,远处的更漏声音悠长,传到这里也不过令枝头的花颤了颤,花影没在人影里,是人间最好的形状。

文臻终究伤势还没完全复原,也不知何时,在这样难得美好温存的氛围里睡去,她起初想要起身另寻地方去睡,但根本睁不开眼睛,在进入黑甜乡前那一霎她迷迷糊糊地想,自己这个曹操一样疑心病重的人,竟然也有安然在一个男人怀抱中睡着的时候。

这一觉睡得香甜,竟然连梦也没做,隐约察觉燕绥似乎离开过,但很快就回来,回来之后给她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她只觉得身下平软舒适,温暖柔和,连午夜掠过的风都未曾察觉,竟然就在这渐凉的秋夜露天睡了一夜。

直到被清晨明亮的光线惊醒。

她向来睡觉喜欢黑暗,有一点光都会醒。此刻睁开眼,感觉已经很亮了,露天按说会很早感觉到刺亮的日光,但她完全没有被日光刺着,抬眼一看燕绥席地而坐,撑着额,正好替她挡住了阳光,他眉端还残留一丝夜来的霜,在她的目光和日色里渐渐化为一点晶莹,消失不见。

文臻睁眼他才睁眼,这人睡与不睡似乎都不影响那天姿国色,睁开眼漫天的阳光便到了他眼底。

见她醒来,他声音竟然也像浓睡初醒,懒懒地道:“饿了。”

文臻去掏那个剩下的牛舌饼,燕绥嫌弃地推开道:“隔夜食是人吃的吗?”

言下之意是要她做早饭了。文臻一边想真是亏了亏了吃他一块饼子不知道得赔多少顿饭,一边从他怀里起身问道:“想吃什么?”

燕绥却不答,抬手拉了一下她的领子,文臻这才发觉睡了一夜衣领有些揉皱了,这要这样被人看见还不知道会脑补她和燕绥啥啥啥了。赶忙去拉,拉的时候却见燕绥往她衣领里张了一张。

文臻猝不及防,再没想到殿下这么没品的,赶忙将胸口一捂,目光灼灼瞪他,燕绥若无其事转开眼,道:“可能有饼屑进去了。”

文臻倏地站起转身就走——个不要脸的,只配吃草!

身后燕绥跟了过来,从容地道:“别走太快,你得和我一起,不然怕有说不清的事儿。”

文臻不理他,踏踏踏地出了香宫大门。

燕绥唇角噙一抹笑,悠悠跟在后面。

有点小气了啊。

不过就是想看看她现在到底用的是什么内衣而已。

他还有件亲手做的礼物没有送给她呢,昨晚在香宫,感觉地方不对,不想被那污浊地方玷污了。

“对了,忘记告诉你,上次你让救下的绣娘,我已经派人帮你安置在天京了。”燕绥道,“你看是留她们继续做绣娘,还是去你江湖捞帮工,都随你。”

文臻停住脚步,有些愕然,她是真没想到燕绥居然会真的好好安置那些绣娘,她当时一时善念顺手救下,也就想着先帮她们逃过一劫,没想到燕绥这回居然这么贴心,直接把人弄来给她做帮手了。

她倒确实是缺人手的。只是用这些全国著名的绣娘去饭店帮工实在有点暴殄天物,得好好思量如何发挥一下。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慈仁宫门口,时辰还早,慈仁宫大门紧闭,昨晚也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回去的。

燕绥便去敲慈仁宫大门,敲了半天里头都死气沉沉的,竟是打算装聋作哑,可燕绥是什么人,聋子也得把你敲醒。敲了一会没人开,干脆伸手一推。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暗劲,慈仁宫沉重的大门便缓缓开启。

里头还是一副沉睡正酣的模样,没有人来应门接待,燕绥也无所谓,拉了文臻,在天井里大声请安,又责怪慈仁宫的人为何伺候太后如此懒怠,这都什么时辰了居然还在酣然高卧,再不起床便以怠职罪名一起换掉。

声音方落,四面下房门扉齐齐开启,一大群衣着整齐的宫女嬷嬷太监涌出,打水的打水扫地的扫地进屋伺候的伺候,就好像忽然被解了穴,整个慈仁宫瞬间便活了。

昨日那个罚文臻的嬷嬷,今日蔫鸡一样挨着墙边蹭出来,给燕绥施礼,言道太后今日身子不适,就不必请安了,宜王和文大人既然已经抄经完毕,自然也不再怪罪,还是速速回去休息吧。

文臻立即表示她略通医术,可以为太后先瞧一瞧,一边说自己略通一边表示太医院院正都夸她学医很有悟性哦,说着便要往里走。那嬷嬷急忙拦住,道:“太后不过是头痛旧疾……”

文臻:“正好啊我和刘医官学的就是头风疗法!”

“昨晚积了神不佳……”

“消食开胃我擅长!”

那嬷嬷咬牙,祭出杀手锏,“还有点不方便的妇人之疾……”

“哎呀。”文臻一拍手,“我和王医官学的是妇科千金方啦。”

嬷嬷““……”

两人在门口纠缠了半天,那边燕绥则把慈仁宫的人支使得团团转,让去请太医的,让去备开胃可口早餐的,让去拿热水的,让去隔壁香宫打扫的……转眼间本就人不算多的慈仁宫便又冷清下来。

这时候文臻才忽然结束对那嬷嬷的纠缠,双手一拍,十分遗憾地道:“哎呀我想起来我前头还有要务,既然太后不需要臣的诊治那臣便告辞啦。”

燕绥也立即停止了作妖,和文臻两个,说走就走,十分干脆利落。

此时太医和送早餐的太监也匆匆赶来,和燕绥文臻来了一个照面,行过礼后便进去诊脉。

文臻走出慈仁宫大门,回头看看寂静连绵的宫室,心想这个太后真是古怪得要命,她来了这么久,居然始终都没能见她一面。

她和燕绥说了几句即将到来的皇后寿辰之事。因为皇后快要过生日了,所以她前阵子因为长川易导致的被禁足惩罚也就无形中解除,今年她是四十整寿,所以比往年还要操办得隆重一些。

文臻听说,皇帝很快就要派人去长川接易勒石的位置,燕绥应该会亲自护送,但具体的新刺史人选倒没听见风声,在这种情形下,给皇后好好办个寿辰,一来是安慰皇后,而来也是安定群臣,免得一堆人在那猜什么有的没的又闹出事来。

文臻当初在船上收的成亲厚礼,都在那场乱战中遗失了,白瞎了好东西。身边只留下了避水珠和那鱼皮水靠,都无法送人,而此时想要备办像样的礼物也来不及,不禁有些发愁。

燕绥却一脸无所谓地道:“不用担心,我已经帮你备好了。”

文臻心想他一路经过定瑶漳县,抢珍珠掳绣娘,还差一点礼物?也便不再忧愁,暗暗盘算江湖捞开分店给他再加点股份便是。

只是觉得燕绥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似乎有些不快,忍不住偏头看他,燕绥却不接她的目光,忽然道:“皇后的礼你没来得及备,还有呢?”

文臻莫名其妙,“还有什么?”

燕绥却又不说话了,把脸转开去,文臻和他说话他也不理,文臻朝天翻个白眼,心想更年期又间歇性发作了!

快要走出后宫的时候,燕绥忽然停住脚步,道:“听。”

------题外话------

文臻:臭流氓!你为什么偷看我内衣!

燕绥:因为我想给你……

文臻:给我啥?

燕绥:交上月票,我就剧透。

第一百三十一章 护卫改名的那些事儿

随即文臻便听见喧哗声,惊叫声,隐约夹杂着“走水了!走水了!”的嘶喊。

听方向,好像正是从慈仁宫传来。

文臻眯了眯眼眸,唇角一扯。

果然。

她之前看燕绥一系列动作也有点数,方才也是配合燕绥分散人手,此时听着那边大喊走水,便知道燕绥昨晚干的活计终于起作用了。

他那不就是埋了火线,然后算着时辰开始点火,那棉线给他搓得又密又粗,燃烧很慢,一直烧到那个涂满药的夹壁,那夹壁上含了不知道多少尸油,有一点火星就会烧起来,而那夹壁地方隐蔽,里头烧起来后,外头还不容易察觉,渐渐烧塌了板壁,便到了慈仁宫,慈仁宫里易燃物不要太多,帐幔多,纸卷多,蜡烛多,灯火多,可以想见烧起来是个什么样的盛况。

而昨晚她和燕绥在香宫,香宫也好,一墙之隔的慈仁宫也好,无论哪个出了问题她和燕绥都难辞其咎,所以这火只能烧在他们离开之后,而且他们的离开还必须得让很多人看见。

所以燕绥拉她大张旗鼓地去请安,无事生非地搅起所有人,无论是去厨房拿早餐还是去太医院传太医,都会留下记录,证明慈仁宫的人已经起来了,而到来的御厨房太监和太医则能证明,她和燕绥在起火之前,已经走了。

这事儿说起来简单,但时间计算拿捏要用到涉及物理化学数学等各个方面的知识,燕绥的计算能力简直可以说超越时代。

大佬不搞事则已,一搞就是大场面!

因为太后要她抄个经。

他把慈仁宫给烧了!

烧得不动声色,烧得肆无忌惮,烧得不落痕迹,烧得所有人知道是他烧的也没办法说一句。

文臻又想穿个小短裙举个花花欢快蹦跶了。

宜王最坑!宜王最坑!

……

慈仁宫走水了。

但是燕绥和文臻已经“走远了”,自然“不知道”这件大事。从从容容出宫去了。

至于太后的慈仁宫会烧成怎样,会不会被烧得露出一些不该露的,之后会不会被皇帝趁机要求先搬到香宫然后导致香宫暴露于人前,这种琐碎小事,燕绥是不会关心的。

太后并不是皇帝的亲生母亲,她生过两子一女,可惜都夭亡了,最大的也没活过两岁,这在宫内是常态。文臻暗搓搓地认为,不管是不是夭亡,太后都注定留不住自己的亲生子女,太后做皇后的时期,唐家尤其势盛,先帝再糊涂,也不敢留下唐家的血脉。

这就是皇家女子的悲哀,太后后来也没有再生子女,和先帝感情淡薄,很早就开始闭宫念经。

文臻回望那天际隐约的烟气,看一眼燕绥,心底也似被那雾霾给沉沉遮了一层。

她不喜欢的皇家。

皇家不喜欢的她。

燕绥看她一眼,忽然道:“唐家的人,都很是偏执。但是,你不是,我不是。你放心。”

文臻心底叹口气,没有说话,跟着他走到宫外,发现之前那个难题又来了。

回闻府还是去宜王府?

皇帝已经打算给她赐个宅子,就靠近五架山山脚下的一座退休回乡官员的老宅,还需要修整,将作监已经派人去了。

所以这几日住在哪里还是个问题。

刚到宫门口,她发现宜王府的马车已经到了,黑压压的好些人,德容言工居然一个不少。

工于心计由人扶着在最前面,看见她就噗通一跪,也不说话,只重重磕头,没磕两下,额头便出了血。

众人都一脸恳求地看文臻,文臻却一脸懵,她感觉受到了惊吓,工于心计怎么变成了这个鬼样子!

这家伙瘦了近乎一半,眉毛掉了半边,牙齿好像也掉了几个,脸上添了好些细碎的伤痕,狼狈得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

她第一时间险些没认出来。

她愣住,一时没有回应,工于心计以为她还在记恨,心中气苦,狠狠地又道:“文姑娘如果不原谅我,我便自裁谢罪罢!”说着便要拔刀,德高望重等人急忙扑上去拦住。

来来往往不少官员,都忍不住好奇地偷偷看一眼。

文臻有点架不住这场景——看起来活像是家中有罪的小厮由夫人当众发落。

燕绥就是个心机o啊。

燕绥在一边,淡淡地道:“你说过不追究他。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另外,他最后的处置,还要你来发话。”

德容言工们眼巴巴地望着她。

“四个字的名字也叫腻了,你给换一个吧。以后名字都是你起的,自然不敢再对你冒犯。”

文臻:“……”

我信了你的邪!

特么的这是陷阱你当我不知道?

什么样的人可以给你的护卫改名字?我改了岂不是我默认了和你非同一般的关系?

虽然如今也等于默认了,但是性质不一样啊。

她和唐羡之婚约还没解除,她还顶着个寡妇身份呢。

再说这事儿本身也让她不愉快。工于心计是无意杀她,但她又凭什么要承担他人莫名其妙的恶意?然后还不得不原谅?

如果不是她运气好,现在她已经是江底被泡散了的白骨,到时候她找谁喊冤去?又不是她要勾搭撩拨燕绥的。

至于他受到了惩罚,那也是燕绥的主意,为什么最后的责任要她来担?

燕绥瞟她一眼,早就看出她一脸敷衍,也不生气,只道:“你不乐意,便是不想原谅他们,那把工于心计再扔下水去。”

文臻看他那神情就知道这绝不是以退为进!

文臻:“……行行行,回去说,咱们回去说好不好?”

这来来往往的,人人恨不得听一耳朵八卦,她才不要做这种女主角。

德容言工齐齐舒口气。

他们今天存在的目的,并不仅仅为了工于心计赔罪和改名大事,关键是得把文姑娘先弄回宜王府啊。

工于心计倒是不想那么多,砰砰砰给她磕头。被文臻亲手搀起,笑道:“至于嘛你们。你既然不是恶意,那只能算我运气不好。你家主子也是太狠心,怎么好这样?好好的一张脸……回头我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请人给你修补。”

既然放就彻底放下,人情干脆做足。

成功哄得德容言工们热泪盈眶。

燕绥满意地过来,瞟一眼,不以为然地道:“又不是我这种脸,也就是丑和更丑,补什么补。”

工于心计:“是!”

文臻:“呸!”

……

路上,德容言工们再次和文臻提起改名的事,希望以此敲实一下文姑娘的地位,在主子面前再讨个好。

满心不乐意的文臻掀开车帘,随口道:“要我说你们的成语名字就很好,别致,好记,就是稍微长了些,你们如果真的坚持要我起,我读书少,也起不出什么好名字。就怕你们嫌弃。”

“文姑娘你随便起!”德高望重看起来神情非常诚恳,“我们都盼着这一日很久了!”

文臻撇撇嘴,既然非要作死就怪不了她啦。

“这样,德高望重你叫中文,容光焕发你叫德语……”

德高望重容光焕发喜出望外——钟文德裕,咱们想了很久的名字!果然多叨叨是有用的,看文姑娘虽然不大乐意,不还是采纳了?

文臻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言出法随你叫英语,偷工减料你叫法语,义不容辞你叫意大利语,良工巧匠你叫西班牙语……”

众人:“……”

前面两个还能听懂,后面的都是啥玩意儿?

文臻转眼阿拉伯语葡萄牙语俄语韩语印地语……人手一个,怕什么,别说德容言工在京精锐级的只有七十二人,更多的没资格被赐名。就算再来几个七十二,她回去多想想也能凑出数字来,记不得国家就来方言,东北话难道不配拥有姓名吗?闽南语苏白也是一代风骚啊。

一开始众人满头雾水地听,等到连埃塞俄比亚语这样的名字都出来后,都觉得这些名字好像比成语名字更坑啊,成语名字好歹还好记,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之前那许久的期待期盼,感觉这一瞬间都被狗吃了。

燕绥的表情也有一些空白——他忽然便不认识自己的护卫们了,比如义不容辞,叫什么意什么利来着?见利忘义?

“文大人,我们可不可以问问这些名字是什么意思,或者有什么关联,这样大家比较好记一些……”容光焕发,哦不,德语眼睛里转着漩涡,小心翼翼发问。

“哦,这是我们那里的语言种类。我们那有很多个国家,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语言。比如你这个语种,不得了啊,专门出哲学家。”文臻笑吟吟,“语言,成语,都是语嘛,也算有关联了。”

众人:“……”

真是了不得的关联呢。

等到众人都晕过一圈,宜王府也到了,文臻下车,快要进去了,德高望重才恍然想起,连忙道:“文大人,那个,工于心计您好像忘记了……”

“哦……”文臻瞟工于心计一眼,她不是忘记了,她是多少有些记仇,这种情形,她确实不能计较,可还不许她有点小脾气了,这不特意留着一个语种配他呢。

“他叫日语好了。”

“这个……”中文听着,总觉得这个听起来平平无奇的名字里隐隐不含好意,“这个语言,有什么不同吗?”

“没什么。”文臻一边走一边道,“也就是比较变态,喜欢切腹。”

工于心计:“……”

……

文臻回到宜王府没多久,皇帝的旨意便下来了,命她暂时住在唐羡之原先的住处,稍后等自己的府邸修好再搬出来。

虽然听起来有点古怪,但目前她的身份还算唐羡之的遗孀,唐羡之之前又一直住在宜王府的第一进院子,看起来像独立的一个院落,勉强也算合理。

文臻听到旨意心中便想皇帝给这个坑爹儿子擦屁股技能真是熟练啊,也不知道之前给擦过多少次了。

今天来传旨的是晴明,小太监神色古怪不断打量她,文臻便亲自送他出去,路上悄悄给他塞了张银票,小太监便告诉她,宜王殿下又被弹劾了。

慈仁宫失火了,发现得早,本不该有大损失,但是当时慈仁宫人太少,救火不力,导致了烧掉了半边殿顶,陛下大怒,当即就重罚了一批慈仁宫人,将一批人逐到重华殿去伺候齐云深她们那群黜落的宫妃去了。

慈仁宫被烧坏了,太后自然要移宫,旁边就是香宫,去香宫住也是顺理成章,太后却不肯住香宫,说到不可那么多人打扰神佛,容妃素来是得太后青眼的,当即恭请太后暂时移驾她的秀华宫,太后也便同意了。

至于走水的原因,也没人能说得出。自然也和燕绥文臻没有干系,连太后都没提出要追究两人。但是也不知是哪个消息灵通的御史,居然打听到了太子喜宴上发生的事,以及后来燕绥自请去香宫抄经的事儿,居然上了奏章,弹劾燕绥行事恣肆,不尊太后,于慈仁宫被烧一事难免嫌疑,顺便还扯上了之前燕绥拒绝和尧国谈判之事,说他不忠国事,愧为皇族,已是弱冠之年却不思为父为君为国分忧,尸位素餐,实乃国之蠹也。

其实弹劾燕绥的奏章时时都有,这些内容也不过老调重弹,只是和尧国谈判这事没能拿下最重要的利益,言官们自然不肯放过燕绥,不过是借着慈仁宫的事儿找机会发作罢了。

然后唐家和西川易家的联名弹劾折子也到了,弹劾燕绥在乌海之上,擅自下令季家甲船对无辜唐家楼船攻击,导致唐家损失惨重,唐羡之下落不明。这也罢了,关键那折子上还说,当时船上有许多无辜百姓,都是唐家办喜事邀请的本地父老同乐,结果喜事酿成惨剧,而燕绥竟然不顾百姓安危,悍然下令攻击民船,倒行逆施,行径令人发指。

这弹劾的前半段也罢了,毕竟朝廷和世家的关系也就那么回事。后半段则引起了轩然大波,御史台坐不住了,纷纷上书弹劾,其余诸臣不管是哪边派系,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时间竟然便是满朝风雨,齐向宜王了。

文臻这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一出。当日乌海撞船,她当时也愤怒无比,但是后来她回到岸上,问过当时在场以及后来负责搜救的建州刺史,周刺史告诉她,当时那船撞得角度非常巧妙,几乎就是冲着那船中船的机关点撞的,而唐家楼船因为机关太多的原因,中间部分设计了空舱,人都无法停留,当时百姓集中在船头船尾,死亡的大部分是在船中间喜堂附近守卫的唐家护卫,船头船尾的百姓离断裂点比较远,又一直有人救援,除了一个被倒下的桅杆砸死的倒霉蛋,其余最多也就是受惊或者滑倒落水受点伤,伤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那些人落水之后也很快被燕绥托起,被林飞白等人救下,朝廷水军也在燕绥命令下出手,季家开放船只容纳百姓,建州刺史快速反应派船来接,虽然燕绥失踪了,这些人也得到了很好的安排。

据周刺史说,当时船断那一霎,很多人滑下甲板是有生命之危的,但是都说被一些像孩子又像水鬼一样的人救了,事后也没看见这些人的身影。

文臻怀疑那是燕绥手下的侏儒,明面上的护卫虽然被唐羡之一路消耗,但是他的侏儒一直都在暗处,燕绥敢做这样的事,未必没有准备。

当时文臻听说了这些便放下了心,还和周刺史商量了请他处理完这事就迅速回报朝廷此事的后续,没想到周刺史的折子还没到,朝廷已经先被有心人掀起来了。

还有尧国的事,燕绥运气有点不好,本来不去也就不去了,别人去谈也未必谈不下来,但谁知道一直态度很合作人也傻白甜的步湛忽然就摆了大家一道呢,任性没关系,任性出现了后果,那后果自然是燕绥担。

文臻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了一些之前不敢想的事情。但当务之急,还是需要把这些对燕绥很不利的事情给摆平,听晴明的口气,大家对殿下积怨已久,今儿殿下把人弄去种地又得罪了一波,眼瞧着都要扑上来撕咬了。

文臻给晴明又塞了银票,十分感谢地将他送走,她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燕绥行事过于放纵的恼恨,又有觉得自己牵累了燕绥的歉意和无奈,在冷风中站了半晌,想起自己几乎没去过光禄寺,板凳还没坐热就要当新司长,还想挖人走,好歹要和原单位领导打个招呼,顺便把蒋鑫说的那个侄子聊一聊,便直接和德高望重说了,要去点卯。

成语护卫们吸取上次教训,连忙给她准备了车马,文臻倒有些奇怪,道:“你们不去禀报殿下?”

德语笑道:“文大人是自由身,不过借住我们王府,说起来是蓬荜生辉的事,何须向殿下禀报?”

他身后,中文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等人露出一个想要呕吐拼命忍住的表情。

不容易啊,女人要哄啊,工于心计,哦不日语的前车之鉴血淋淋在眼前啊,殿下那一路追得多凄惨多艰难还历历在目呢,哪里还敢再端架子摆谱儿,一个没伺候好她又嫁了谁谁谁怎么办?

文姑娘可不是以前那些追着殿下飞的花儿蝶儿,说走就走,说嫁就嫁,殿下的荣华富贵,无边美色,在她眼里大概也不比三两二钱更中意。

殿下素来是被惯坏的云端上人儿,做不来有些事,面子还需要维护,自然是他们这些近身的人屈节咯,姿态能怎么低,就怎么低,为了主子的脸面,自己的脸算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算什么?能哄好哄回文姑娘,就是他们的成就!

文臻咳嗽一声,心中再次感觉到巨大的转变,不由感慨了一下果然男人不能惯是至理名言,一边笑眯眯地走了。她一走,成语护卫们禀报的禀报,安排暗卫的安排暗卫,忙得脚底打滑。

文臻去了光禄寺,她的新任命也到了,光禄寺虽然是一群闲散官儿,但越闲散越八卦。原本对这个女少卿便很是好奇,但一直没机会见,听说赐婚了,还以为从此就挂个虚职,这辈子也没机会见了,谁知道她竟然回来了,回来了听说夫君死了,心想完了,唐家继承人没了这是何等大事,这姑娘怕是要问罪,结果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就听说陛下下了明旨,文大人不仅没事,还升官了,一升就是两级,还另辟新司,直接给她做了新司主官!

真是一波三折大起大落,当然起落的只是他们的心情。

东堂少有女子为官,更不要说女子不靠美色成为天子近宠,还是由厨艺起家,简直是异数。因此当文臻终于来点卯加辞行,坐在光禄寺卿的公署还没一刻钟,找借口来办事(观摩)

的大小官儿挤得要排队。

文臻大大方方和每个人招呼问好,用自己素来看似老实又亲切的亲和力迅速地获得了不善言辞的光禄寺卿的好感,随即提出了要人的要求,光禄寺卿便让人去传蒋玄来。这位大概是得了什么风声,是唯一一个没有找借口来看文臻的官员。

蒋玄是蒋鑫的侄子,和蒋鑫一般的高瘦,性格却有些区别。御史多半性格孤纯,蒋玄却是个通世务的,只是文臻和他聊了几句,便感觉到他隐隐的抗拒。

这也不奇怪,虽然喜欢种地的事儿,但是毕竟她是女子,男子不愿居于女子之下也可以理解,蒋鑫自己不觉得女子有什么,毕竟他的前未婚妻,闻璎珞老太太就是个强大的女人,他是个冷漠强硬性子,想必也没和侄子多沟通。

文臻也不生气,道官署还在造,园地已经圈了出来,单司空和李相都已经答应会安排今年天京部分百姓徭役便是种植园的劳役。另外司农监也可以自己招农民种植。稍后办完手续便可以直接去上任,陛下许她一个副监的任命权,她直接便给了蒋玄。

至于蒋玄心里怎么想,她不打算管那么多,她要做的是实务,只寻志同道合者,不合则去。朝廷明年就开进士和明经科了,也取消了察举制度。偌大国家,还怕缺人才?

等都应酬完一圈,也到了黄昏,不曾共事过的同事为了表示接风和欢送之意,特地在光禄寺官署旁边的醉扶春酒楼席开一桌。

女子入了官场,就不能太记得自己的性别。尤其当别人有意示好的时候,不过自己忘记性别,别人还是记得的,所以定下的包间大开四敞,住在附近的官员还把自己的夫人带来应酬。一桌罗列珍馐,酒香四溢,文臻本意就是举个杯意思意思到了就行,结果坐下来还没多久,意大利语来了。

一大群官员一见他身上的宜王府标志,都猛地跳起来,七手八脚地推开椅子,准备恭听殿下训话。

结果意大利语说:“殿下听说文大人在外应酬,让我给您送解酒丸。”

说着递上一个精美的小盒子,恭谨地对文臻施了一礼,转身就走。

文臻:“……”

这些人的目光有点让人呼吸困难……

这阵势搞得好像俺是个酒乡浪子……

官员们再转身回头的时候,神情更加恭敬了,酒也撤了下去,以茶代酒,开始了热情的寒暄。

茶酒还没喝上一杯,德语来了。

官员们再次跳起来,乒里乓啷地推开椅子,准备聆训的时候,天生喜气洋洋的小胖子随和地道:“坐,坐,各位大人请坐,我说一句话就走,可千万别被我扰了兴致。”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个巨大的布包,抱出一条巨软的大氅,往文臻面前一送,道:“殿下说,夜深露重,小心着凉。等会回去记得披上。”

文臻:“……”

要不要这么贤惠!

德语功成身退,走得急若星火,像是生怕文臻甩手把大氅拍他脸上。

众人再坐下来吃饭,这回吃的心不在焉,喝得魂不守舍,眼睛都瞟着门口,眉毛眼底打不完的官司,文臻看那一个个等好戏的眼神,把一个鸭掌啃得格格响。

不多时果然看见黑影再次罩上包厢的房门,在一众官员眉毛眼睛各种乱飞暗示“来啦来啦!”的暗流涌动中,文臻不等那影子进门便霍然站起,道:“各位恕罪,在下好像有酒了,得先告退了。”

她端着桌上的茶水一脸坦然说有酒,光禄寺卿今日没来,最高的也不过和她同级,自然急忙客气相送,文臻坚决谢绝,请诸位大人止步,在众人遗憾的眼神中转过一个弯,果然撞上中文。

中文居然还一脸坦然地问她,“文大人我还想和您打个招呼就去底下等您呢,怕太晚您不方便回来,怎么这就出来了?”

文臻翻个比酒桌还大的白眼。

再不出来,等着继续看你家殿下秀贤妻的存在感吗?

------题外话------

燕绥:今天我贤惠吧?

文臻:贤……闲得发昏!

第一百三十二章 燕绥的私密礼物

文臻翻个比酒桌还大的白眼,再不出来等着继续看你家殿下秀贤妻的存在感吗?

能不能不要这么一脚天一脚地!

好在中文虽然脸皮厚,倒也知趣,小心翼翼伺候她上了车,不敢多说一句话,车里还备好了各种点心,文臻一看又气笑了——这是打定主意要她吃不好这顿应酬饭是吧?

回到宜王府,在第一进院子门口停下,她下了车,一转身见中文有点欲言又止模样,她有心想不理,想想变成语言护卫的成语护卫们也不容易,便道:“怎么了?”

中文犹豫一会儿才道:“文大人,不知道你有没有给殿下准备礼物。”

文臻一怔,随即道:“他这样我还要感谢他咯?”

中文咳嗽一声,道:“不,不是,不是今日之事,呃……算了,文大人您早点休息。”

文臻看他神情奇怪,忽然想到先前燕绥也古里古怪问过的礼物的事,连忙追问:“什么礼物?燕绥可是最近有什么喜事?生辰到了?”

德高望重用一种“殿下对你如此掏心掏肺你却如此冷漠薄情”的眼神瞄着她,道:“皇后生辰后一日,便是殿下生辰。”

文臻“哎呀”一声,心想这下好了,没几天了,送他个啥?

最关键是,她根本就不知道,燕绥也知道她不知道,难怪把她弄来就走了,这是在赌气呢吧?

德高望重又道:“殿下一直很期待文大人许诺的蛋糕。”

文臻这下又有点惭愧了,她当初为了哄他早早答应给他做专属的蛋糕,结果人家真的生日快到了她却完全不知道。

“殿下当初出生,很经历了一番惊险,德妃娘娘在殿下出生后就卧病很久,因此后来待殿下也情分淡薄。庆生这种事是没有的。而殿下出生时,陛下还只是个不受宠的荏弱皇子,在强悍兄弟们的夹缝中艰难生存,还要应对先帝的……那个防备……总之,陛下自己都过得险象环生,自然也顾不上殿下的生辰。所以殿下直到去了无尽天,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哪天,后来还是老门主推算出来的。无尽天想给殿下做生辰,殿下不愿。后来回了宫,殿下就更不愿意做生辰了。”德高望重微微叹息一声,道,“之前这么多年也就这么过来了。我们一直以为殿下对这件事也是不在意的。但是从前不久开始,殿下便命我们安排寿宴,从菜色到布置到人员到他自己和你的衣裳,早早就准备着……殿下期盼了很久了。”

文臻汗颜,日子过得太惊险跌宕,她其实没忘记做蛋糕的事,却一直没有时间和机会,但燕绥的生日这种事她是真的没有想到,因为她自己也不过生日。

因为她也是,母亲跑了,父亲顾不上她,她不知道自己的具体生日是哪天,只隐约记得好像是冬天。

没想到燕绥竟然也是个没有生辰的人。

生日说到底,也不过是普通的日子,之所以美好,是因为被人记住。

有人记得你在哪一天到来,并年年为此庆祝,这是生而为人一生里,被爱被尊重被承认存在的重要标记。

没有人记住的生日,做了又怎样呢?

“好,我知道了。”

德高望重高兴地回去了,他并不担心文姑娘会送出什么样的礼品,因为只要她送,那就是最好的礼物。

文臻自回到唐羡之的小院休息,现在这种时候,她还真没办法坦然去燕绥那里,好在燕绥还有点底线,也没提出这样的要求,大抵为了避免提出这要求引发冲突,干脆就没到第一进院子来。

然而文臻走到院子门口,便停住了脚步。

此时此刻,这间院子,她依旧是不愿面对啊。

看着那扇低调朴素的门,仿佛看见唐羡之微笑站在门里,对她道:“今夜月色不太好,小心看路。”

她轻轻推开门,吱呀一声,也就一阵日子没有上油,这门竟然就起了沧桑之声。

也就一段日子的离去,这院子就再也没有了主人。

多么迅速的物是人非。

门开了,以为的墙后的画并没有看见,她松了一口气。

并不想在这时候直面那张用碎鸭蛋壳拼的她的肖像画,所以曾经感动过的心意,此刻都会变成浓浓的歉疚和疑惑。

随即她发现院子里有光,抬头一看,却是那些当初用鸭蛋壳做的灯,如今竟然还在,一颗颗果实一般吊在树上,每一颗都发出莹莹的青光。满树青灯幽幽亮,妆点便如玉琢成。

文臻爬上树,采下一颗鸭蛋灯,才发现里头都是指头大小的珠子,光泽冷白,竟然是珍贵的夜明珠。

这满树的鸭蛋,得有多少明珠?

鸭蛋灯在掌心无意中转过一圈,她才发现那鸭蛋上还是有字,却不是当初的字,每颗鸭蛋上都有一个字,连贯不出意思,她想了想,下了树,往后退,然后便发现鸭蛋挂得很有规律,只需要从上往下从右往左像读书一样读便可。

而以她的眼力,隔再远也能看见字。

“阿臻。此物赠你,愿前路光明,永不迷失。”

文臻默默地看着那排字,良久抿了抿唇,上前将鸭蛋都收了,将珠子收起。

无论如何,这是心意,总不能一直挂在这树上日晒雨淋。

夜明珠小小一堆,光泽便越发明亮,耀得人眉目深深。

他惦记着给她一份光明,照亮前方崎岖道路,可如今,他又在何处的黑暗中永恒行走呢?

文臻攥紧了掌心的夜明珠,触手温凉,暖的是旧日的回忆,凉的是最后的结局,便如此刻的心情。

良久她才将夜明珠收起,身上却没什么地方放,袖袋里各种东西太多,只有腰上挂的燕绥送的刺绣珍珠兔子,是可以收纳的,然而她打开兔子,犹豫了一下,又放回去了。

还是算了吧,燕绥送的荷包放唐羡之送的礼物,怎么想都觉得挺婊的。

再说燕绥一定会发飙。

收好夜明珠往里走,小院内早已改成了唐羡之的风格,不大的院子,也木屋树舍,竹林流水,意境清幽。

唐羡之像是能预见她迟早还会进来一样,院子里几处比较黑暗的地方,都悬着灯,里头的蜡烛还在燃烧,照亮脚下,文臻经过的时候闻见一股淡淡的鱼油气味,想起之前有听说深海有一种鱼提炼出来的油制作的蜡烛,可以燃烧一年,只是非常昂贵。

她站定,想了一下,不确定之前来的时候,小院内用的是不是这样的蜡烛,如果一直用这样的蜡烛,似乎也太浪费了些。

走过一道木质的回廊,前方是三间屋子,有宽大的露台。中间一间会客,两边各是唐羡之和唐慕之的卧室。

她并不知道这兄妹俩是怎么分配屋子的,但她不想去睡唐羡之的屋子,按照东堂以左为尊的原则,选择了右边屋子。

一进去便发现屋子里浅浅一层灰,唐慕之后期并不在天京,屋子已经很久没有住人,她有点放心,自嘲地笑了一下。

原以为唐羡之可能连她不想住自己屋子都能猜到,会故意换屋子呢。

她简单打扫了一下,便和衣卧下来,唐慕之的床褥和她的人一样,板正冰硬,实在睡得不舒服,她便起身想要去找有没有备用的被褥,拉开柜子,看见里头一套套的大多都是黑衣。

这柜子里一览无余,除了几件衣服便是一个盒子,文臻自然不会去动唐慕之的私人东西,正要关上柜门,忽然不知道扯动了哪里,那盒子啪嗒一声,自己开了下来。

里头是一块玉佩,玉质自然是极好的,唐家人的东西嘛。

外头露台上的气死风灯灯光幽幽射进来,正好射到那玉佩上,玉佩表面隐约闪过一道蓝光,那光泽极其漂亮,引得文臻不由自主便拿起来仔细端详。

这么一拿便发觉异常,那玉佩上刻的东西好像太多了,正常人玉佩不过是刻各种花鸟瑞兽,一块图案而已。这玉佩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刻满了东西,一幅一幅的,像个连环画。

有些是山峰山谷,有些是屋舍楼台,有些像是道路,还有些像鸟兽。

文臻看了一阵,想将东西放回去,结果在盒子底下发现一张纸,纸上写:“美玉赠伊人。”

落款是唐羡之的私印。

那个私印盖得非常清晰,鲜红端正。

文臻定定地看着那张纸,这不是唐慕之的东西。

这依旧是唐羡之留给她的礼物。

她看着手中的玉佩,将玉佩正正反反,仔细看了良久,放回了盒子里。

然后她拿起那张纸,小心地卷好,在屋外找了根细竹,截了一截竹管,将纸条放进去,收进袖袋。

盒子再次盖上的声音清脆,她关上柜子们,将那个精美的盒子连同玉佩留在了柜子里。

然后她回到床上睡下,盖上先前的大氅,却了无睡意,翻了一会儿,忽然听见院子门口有人敲门。

她起身去开门,却是中文德语,亲自抱着被褥,道殿下命他们来帮忙。

宜王府是没有侍女的,以前他所有的事情由护卫和机关来处理,但文臻怎么好意思让这些五大三粗的男人做这些活儿,只好接了,谢绝他们要帮忙的请求,回去自己把床铺好,坐在软而暖的床铺上,结果更睡不着了。

辗转很久,天快亮才眯了一会,醒来眼睛一睁,险些吓了一跳。

燕绥正坐在她床边,低头看着她,天还没有完全亮,文臻猛一睁眼其实看见的只是一个黑梭梭的影子,好在在她蹦起来之前燕绥已经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道:“醒了?”

也不待她答话,有点懊恼地道:“我不过稍稍一动,你便醒了。你这睡眠太过警醒,做人心思不要太重。”

文臻心想我倒不想重呢,可你们谁肯给我减负?

她揉揉眼睛,爬起身,准备去给他做个早饭。看他一身冠带整齐,看样子是要上朝,一般他不上朝的,很明显,这是情势对他很不利,他不上不行了。

她一直呆的闲散职位,虽然品级不低,但还真的没有列入上朝的班次,也没办法跟着去,只好罩上外衣,琢磨着给他做些什么好吃的,好让他精神焕发地去虐人。

结果肩膀被他按住了,听见他道:“还早,再睡一觉。瞧你眼睛底下,黑得和食铁兽一样。等睡醒了便唤中文,让他给你备早饭。”

食铁兽便是大熊猫,但文臻的注意点并不在这里,而是——燕绥体贴得令人发指了!

以前她不仅要烧早饭,还要烧好多人的早饭,还要烧经过他钦点的早饭!

他那时可从没想过什么睡早觉的问题,甚至很可能觉得她烧早饭天经地义吧?

嫁了一次别人,就逼出了他这天翻地覆的变化吗?

文臻想笑,同时有点心软,本是睡不着的,也并不介意做早餐,但觉得此刻还是接受他的体贴比较好,便就势躺下,被头上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珠看着燕绥。

燕绥坐在床边,本来是想下一步应该做什么来着?撞上这双眸子,一时倒忘记了,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发,道:“睡吧。回来我要吃糯米糍香辣蟹和酸菜鱼。”

文臻懒洋洋嗯了一声,心想一眨眼就原形毕露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还是更适应这个颐指气使的德行。

忍不住心里呸一口好贱啊好贱。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对了,周谦即将入京述职,殿下你暂时先不要给他举荐哦。”

周谦就是建州刺史,此次乌海事件后算是投身于燕绥门下。

燕绥看她一眼,忽然捏了捏她的鼻子,在文臻吃痛要揍开他之前松手,道:“好,我先上朝。”

听见燕绥脚步轻快地出去,她心中悠悠叹口气。立即也起了身。司农监官署还没建好,自然是没有活干的,她去了闻家大宅,和易人离他们商量好回来就要连开三家江湖捞分店的,得定个章程。

江湖捞的三家新店分别开在重臣聚集的阑康坊,官儿最多的瑞康坊,以及商人最多的定胜坊,都是需求最高的所在。江湖捞现在在经营,培训,人员招聘,食材等各个方面都已经有了既定的流程,也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一口气开办三家分店才不会有太大的压力。

之所以这么急着定下这事,就是因为明天就是皇后寿辰,而文臻觉得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皇后寿辰之后她就应该有事要忙了。

商讨开分店的事情后,顺便还和绣娘们见了一面,绣娘们倒是对江湖捞很好奇,愿意去帮忙,但文臻觉得她们去做酒楼帮工实在是大材小用,总得发挥些更大的作用才好。

当天她回来很晚,燕绥回来得更晚,香辣蟹冷了便腥,文臻又做了一次,才等到他回来。

燕绥的神情依旧是无喜无怒,好像今天的朝会和以往无数次的并没有区别。文臻也没有询问,陪着他吃完饭,趁他喝茶消食的时候,悄悄问跟去的中文今日情形如何,中文摇摇头,夸张地兜起自己的袍角,道:“口水接了一袍子!”

又道:“吵得厉害。非揪着那两件事不放。御史台几个老不死,吵着要降殿下王爵,圈禁思过,并去三千护卫和食邑,还得戴罪立功——他们干脆叫殿下把这个亲王位给他们好了!”

“就这些?”

“哦,好像还有人说殿下和水师刘将军勾结抗命什么的,又说殿下和季家有首尾,总之什么水脏便往殿下身上泼。”

“哦对了还有人提到文大人您,话里话外那意思……算了文大人你还是别听了。幸亏你不去上朝。陛下又愿意信任您。”

“没有人帮他辩白吗?”文臻轻轻道。

“殿下向来不朋不党。这次的事情大多数人也多半不清楚情形,便是态度中立也很难帮忙。”中文冷笑,“还说殿下勾结世家勾结在外将领?殿下真要有这个心,也不会今日举朝无人援了!”

他看一眼文臻神情,急忙道:“其实也没那么要紧。这种事对殿下还真不是第一次。当年封家那事情,闹得比现在还凶,最后也没能撼动殿下分毫。文姑娘您放心,再多难处在殿下都不是难处,只要您好好在宜王府,没事给殿下做个点心,那些老家伙便是吵上一辈子,殿下也是欢喜的。”

文臻笑一笑,回到屋子里,燕绥道:“明日皇后寿宴,父皇下令停朝一日,朝中诸臣,内外命妇都要入宫庆贺。你打算去前朝呢,还是后宫?”

东堂皇后的寿辰,往年也不过是皇后在后宫接受内外命妇的参拜献礼,然后招待命妇皇族女子饮宴,和外臣无涉,也不会因此停朝。文臻心想陛下的心目前还是偏着燕绥的啊,这是看燕绥被喷得太惨特地放假好让老头子们歇歇火气吗?

她道:“后宫女人们太吵,我去前朝。”笑了笑又道,“回来得太匆忙,也没备衣裳簪环,去了后宫,怕不被嘲笑。还是前朝好,穿制服就可以,从三品官服,谁还能笑我?”

“怕最后还是要去后宫走一圈。”燕绥对她招招手,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个大盒子,道:“衣裳簪环还是备一套吧。”

文臻现在对他的各种秀体贴已经适应良好,看见这盒子也不过眼睛睁了一睁,准备做出一脸的惊喜表情,来配合一下某人。

不过打开盒子,她倒真有些惊异了,里头是一套鹅黄色衣裙,是她喜欢的颜色,这个不奇怪,她向来喜欢扮嫩,燕绥也喜欢看她扮嫩。

衣裙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夸张,缀满珠宝啥的,也看不出多少刺绣,低调到有点不像燕绥的骚包风格。

燕绥迎上她有点疑惑的目光,道:“皇后宫里不能不去,虽说不必怕她,但也不必太招眼,引得一群母狗狺狺终归烦人。”

文臻抖开衣服,才发现那衣裙剪裁特别大方,而衣领袖口,都有明珠刺绣,珠是金珠,这种有点华丽太过的颜色容易令人感觉老气,然而配上那淡淡柔嫩的鹅黄,便只显得尊贵精致,且这金珠虽然并不特别大,但颗颗色泽柔亮,虹彩非凡,毫无瑕疵,圆润晶莹且大小如一,,可以看出是从一批顶级珠中优中选优而来,价值难以估计。

而更妙的是那刺绣,绣的并不是常见的花草鱼鸟,隐约像是变体过的字,但笔画曲折繁复,优美如鱼如花,分外招展别致,而那刺绣也是低调的奢华,竟然分两层,一层便是那艺术体的字,底下还有一层背景图案,却不知用什么材料绣成,江崖海水龙鳞图案,一层一层密密的龙鳞色呈五彩,鲜活如真,文臻用手一摸,微微刺手,竟然真的像是龙鳞一样,燕绥接过衣服往灯下一展,文臻眼前便是一道流丽的五色光,刺得她眼一闭,但再看时,那衣服又恢复了正常,只在暗处闪着琉璃贝母一般的内蕴的光。

“这是什么材质?”文臻从未看过这样的衣服,有点像现代的亮片设计,但是比亮片要低调奢华多了。

“乌海特有的一种鱼,皮厚嘴尖,一身彩鳞,鳞片细腻柔软,有五彩幻光。”燕绥端详,“很适合。”

“很难得吧?”

“还好,用点力气去捞,一年大概也能捞到几尾,镶满全身是不可能的,镶个领口袖口还是行的。”

镶满全身那还是算了,她会觉得自己是条鱼。

“这么珍贵,可得小心点穿。”她爱不释手地抚摸那刺绣,心想燕绥还真是雁过拔毛,这就把绣娘们用上了。

“不用。”燕绥却是一脸不在意的表情,道,“这鳞虽然美,但历时不能久,也就两三个月便会失了光彩。穿上几次也便够了。”

文臻想说这么浪费!但一看燕绥脸上表情便住了口,看他那模样,八成是觉得这样已经非常节省了。

呀呀三观不合,还是闭嘴吧。

“你从哪攒这么多鱼鳞做衣服?”她记得燕绥一直追着她跑,哪有时间捕这鱼呢?

“海边驻守的侏儒们闲来无事都会捞鱼,遇见好的材料会特地保存。你来了没多久,我就嘱咐过他们多捞一点这种鳞鱼,攒了许久,也才够这么些。”燕绥淡淡道,“不要总惦记着阿猫阿狗的俗气红袍,眼界开阔一点,好的其实在别处呢。”

文臻噗嗤一笑,笑完又摇头,没想到燕绥竟然这么早就开始给她准备衣服,看在这一点份上,她就先不嘲他了。

除了衣服外还有两个小盒子,她打开那个大一点的盒子,发现是一套玳瑁镶珠头面。

依旧遵循着奢华却低调的原则,黄黑相间的玳瑁原本并不出色,但配她这套衣服真是再协调不过,而且在玳瑁黄色的部分,依旧镶嵌了小金珠,在黑色的部分则镶嵌了乌珠,那些乌珠每颗色泽都有微微区别,紫光绿光蓝光红光各色流动交织,真真的华丽又不招眼。

造型倒还中规中矩,精致却常规,她正想这好像有点不符合爱标新立异的燕绥的风格,却听他道:“本想做珊瑚形状的步摇,贝壳形状的珠花,但想着还是算了,何必要提醒人们,你刚去过一趟乌海呢。”

文臻心想这是怕他自己触景生情吧,微微叹口气。

这世上的事,真是不走到最后,谁也看不见下一个拐角在哪里。

还剩下一个小盒子,燕绥两指将盒子往她面前推了推,神情十分坦然地道:“这里还有一件,是我亲手帮你裁剪出来,让绣娘绣的。和你原先的倒也差不多,我瞧你最近都没有穿了……”

他说得自然,文臻接得也自然,也没多想,顺手就打开了。

------题外话------

燕绥:这个压轴戏很重要,我亲手给你做的。

文臻:……谁做的谁穿!

第一百三十三章 亲手裁作贴身衣

然后。

她就看见。

盒子里,那粉紫色的,满满刺绣,还在正中镶了珍珠的,做得和她原先那件几乎一模一样的……罩罩。

文臻:“……”

脑子里先是一阵充满了羞耻感的空白,再然后刚才一句话便跳进了脑海并反复嗡嗡响地刷屏。

“是我亲手帮你裁剪的……”

“亲手帮你裁剪的……”

“亲手……”

“啊!”文臻跳了起来,抓着那玩意,先是对着燕绥脖子一阵疯狂比划,大抵要要想拿那玩意直接勒死某人的架势,比划了几下最终怒而扔回盒子,往燕绥头上一盖,“臭流氓!”

她一阵风似的卷出去,把门卷得砰一声撞在墙上,外头的中文德语都带着惊吓之色探出头来,一脸懵地看见文姑娘以她从未有过的速度卷出了主院。

中文和德语愕然回头看自家殿下——这是怎么了,主子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文姑娘这么好性子的人发这么大脾气?

一转头看见他家主子头上一个古古怪怪的布条儿……

燕绥伸手把那玩意儿抓下来,皱眉看了看,发现好像出问题了。

洋外人不是说了么,这东西在他们那叫做胸衣,没什么稀奇的,他们那也很多男裁缝做这玩意儿,也确实是赠送给情人的私密之物。他当初见她的时候,曾见她那个古怪的包包翻倒在一边,这种东西也就两三件的模样,算着她来这么久,穿穿洗洗也该有个替换,而这玩意外头铺子肯定买不着,前日在香宫瞧了瞧,果然里头的内衣好像已经不是那种了,这两天便寻了绣娘,让赶紧抓紧绣几套这个出来,画了个图样给她们,绣娘会绣,但对着这个奇怪的式样裁不出来,他又不愿意拿这个东西出去给别的裁缝做,这东西感觉女子都应该喜欢,得留着,要不要推广或者拿出去赚钱,该由文臻决定,因此他便自己动了手。

他本就是个恣肆的人,礼教世俗,男女之防,都不大放在心上,更何况内心里觉得文臻和他是不一样的,那自然更不算什么了。

顶多还觉得有点小委屈,哎,女人真难伺候,为了讨欢心,殿下我连女子内衣都亲自做了。

没想到这丫头居然还不领情,不过也未必是不领情,瞧方才那小脸蛋红的……

燕绥原本有些不豫,想到方才文臻的喷红脸颊,又觉得有趣。他认识她那么久,她天真甜蜜的外表下是一颗老练狡猾的心,平常掩饰得天衣无缝,但唯一露馅的便是,她轻易不会脸红。

一般女子会惭愧会羞涩的事情,都别想叫她脸红。

他以前没有太注意这个,也并不会因为她没有寻常少女娇态便觉得遗憾,世人千面,别人娇态别人的,他就是喜欢她的不一样,老练也老练得可爱,狡猾也狡猾得动人。

但是偶尔瞧着那般颊生红粉,也怪惹人的。

燕绥顺手把玩着那罩罩,揉捏了一阵,越看越觉得自己做的好。至于文臻,那是害羞了,也挺好,会晓得害羞生气,说明当他是个不一样的人,大可不必当真。

他对着那罩罩笑了笑,笑得偷窥的中文德语浑身汗毛一炸——一看那玩意就是女子私密之物,以前也见过,殿下对着那东西笑成那模样,瞧着真是不大雅观的……

德语却在想,君子有所思,殿下这年纪也不小了,和文姑娘这追追逃逃的扯个不休,换人家孩子都会写奏章了,哎,一把年纪还没破身的老男人不容易啊……

一把年纪还没破身的老男人完全察觉不到护卫们看他时候的怜悯眼神,手指点点那个大盒子,道:“把这个给文姑娘送去,她忘记拿了。”

中文德语的眼神更怜悯了。

什么忘记拿了,这不是都砸你头上了吗?

自从文姑娘嫁了一次后,咱们殿下就夫纲不振啊夫纲不振。

中文性子比较实在一些,伸手便要帮着收拾,燕绥抬手一拦,亲手将那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进盒子里,中文德语低头,眼观鼻鼻观心,暗自下定决心,以后遇见文姑娘,安全距离还要再拉长半丈。

燕绥把衣服和首饰整理好让他们送去,德语还看向燕绥手心里那个东西,被中文一拉,顿时反应过来,赶紧先退出去。

那边文臻从燕绥那里冲出来,冷风吹一吹,散了热,渐渐冷静下来,忍不住在风中笑一声,又笑一声,摇摇头。

是她反应过激了,他从来都这么蛇精病嘛。

但此刻再回去也没必要,算着等会儿护卫会送过来,也便向前走,经过二号院子的时候,看见里头有灯火,心想林飞白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的,悄没声息地又住到这里,天天顶着燕绥的嘲讽和排挤,真是何苦来。

她对林飞白的观感原本寻常,经过海上那一遭颇有些好感,然而在燕绥的府邸里哪怕是最纯洁的好感也不适宜发展,她便要绕过那院子,谁知院门忽然开了。

林飞白站在门里,手里捧着一个盒子,道:“文姑娘,明日皇后寿辰,你回来得匆忙,想必没来得及准备衣裳簪环。我这里有件旧物,虽然不值什么,倒也有些意义,你戴着,想必可以帮你省些事儿。”

文臻:“……”

今天是什么适合送礼的好日子吗?

一个个都借着皇后寿辰来送东西,她差点以为是自己过生日了。

她开口就想婉拒,林飞白却将那东西往她面前一抛,文臻怕砸坏了,只得伸手接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林飞白一转身,门砰地关上了。

文臻:“……”

见过强买强卖的,没见过强送的。

她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收,便要将那盒子放在林飞白院子的台阶上,却不防头顶上有人幽幽道:“文姑娘你还是收了吧。”

文臻受到了惊吓,抬头一看,师兰杰正站在墙头,他个子本就高,这个角度看去简直顶天立地,就差一个宝塔便可以os托塔李天王了。

她干笑,“这个一看就是好东西,神将家传的宝贝,我一个外人,不能随便拿。”

她着重“外人”两字。师兰杰叹息一声,幽幽道:“什么神将家传。老林家从出现开始到现在也就两个姓林的,目前不过第二代,第三代还遥遥无期,并没有什么豪门底蕴,两个只吃俸禄不吃空额的穷将军,也谈不上什么出手豪阔,文姑娘你多虑了。”

文臻呃地一声,心想这个出手豪阔,是讽刺唐羡之呢还是讽刺燕绥?

还有这个第三代遥遥无期,说的时候为啥总瞟着她?

“这里头,是个小东西,一个指环,弹开了是一柄匕首。名叫卷草。昔年神将曾经戴着这个东西,在身受重伤之后,杀掉了朝廷派来平叛相王的易将军。”师兰杰道,“这东西有点女气,不适合林家,林家也没有别的会武功的女眷可以用上,放那也是可惜了,送给用得着的人才是正道。”

看着文臻有点为难的表情,他又补了一句,“神将早就命侯爷把这指环送出去,侯爷若是迟迟不能送出,怕是又要挨神将的板子。怪他行事木讷,送礼都不会送。文姑娘你便当帮一把侯爷了。”

文臻怔了怔,道:“神将当真是家教严厉,既如此,我便却之不恭了。”

她将那形制古雅的盒子收起,心想戒指在这个时代并没有特殊意义,倒不至于招致谁多想。

她可以说是听着林擎的传奇在东堂混到现在,对这位传说中的神将颇有些崇敬,他用过的,同样带着传奇的戒指剑,她是真的很感兴趣。

林飞白也很会送礼啊。她对自己的贪心惭愧了一秒钟。

师兰杰跳下墙头,神情有微微的喜悦,道:“这指环剑还有几种用途,文姑娘您听我和你说……”

半晌,文臻抱着盒子走了。二号院紧闭的门也吱呀一声打开了,林飞白立在门扉内,半明半暗的光影里,不辨神情,仿佛一直站在门后。

师兰杰露出幸不辱命的表情,又试探地道:“侯爷,我要不要修书一封给神将,和他说这卷草送出去了……”

林飞白竖起手掌,打断了他的话。

“不必了。”半晌他沉沉地道,“你不要多想,这就是一次最简单不过的送礼,就当感谢她对我的救命之恩。”

“可是……”

“没有可是。我们林家,坐拥大军,身系东堂,满朝窥视,群敌环伺。做不得安稳守田翁,倒有很大可能沙场裹尸还,我们没有资格拖累其余无辜的人。”

月色下林飞白唇与肌肤都冷冷霜白,整个人像一柄已经开刃见血却不染血的剑,下承黄土,上接青天。

“可是……”

林飞白转身就走,门板砰一声再次阖上。

师兰杰看着几乎撞上鼻子的门板,露出一丝苦笑,喃喃道:“可是这是林家未来女主人的信物啊,可是神将盼你将这卷草送出去盼了那许多年啊……”

……

文臻回到一号院,就看见那个放衣服的大盒子已经放在了桌上,这本就在她意料之中,打开一看,果然没有那个最小的盒子,还以为某人终于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因此也便将衣服放好,准备明日穿。

又将那卷草戒指从盒子里拿出来看。这东西乍看平平无奇,也就是一圈指环,先宽后窄,可以调节大小。呈古铜色,微微闪耀着细碎的金光,纹路非常的古雅,但很多地方已经磨平,不大能辨认出是什么图案。

她试验了几种用法,便将这指环收起,准备去洗澡。

每日她回来后,就会有人将热水送来,她进入已经热气腾腾的澡间,正准备脱衣服,忽然看见一旁的台子上多了一个盒子。

一看便知道是装着那玩意的。

文臻怒从心底起,抓起那个盒子便扔了出去。

等她洗完澡,出了澡房,准备去睡觉,发现床边又多了一个盒子。

她顺手把盒子空投到露台底下的装垃圾的筐子里。

她去卸了钗环,回到床边,刚要睡下,忽然坐起。

枕头高了一截,翻出来一个盒子,这回盒子换了,但里头的东西一定没换。

文臻简直要被气笑了。

某人真是越来越无赖了。

几次三番,怒气值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她打开盒子,仔细把玩了一阵,不得不承认,某人的手艺那是杠杠的。

想想他亲手裁剪这样的东西……不知怎的觉得有点萌萌的。

虽然对他侵犯有点恼怒,但想来殿下那样的人,有种霸气的坦荡,定然是不这么觉得的。

换个角度想,这也算体贴细致了吧,燕绥有时候确实细致得惊人,比如当初发现燕绝欺负她的事。

她确实就带来两件内衣,原以为出去后便可以买,谁知来了这里。那内衣又在一开始惹出风波,她怕惹出麻烦,后来也便没怎么穿,谁知道他竟然连这个也要管一管!

看看,笑笑,摇摇头,这回不扔了,将东西收起,翻个身,也便睡着了。

月光宁静,抚过她眉尖。

……

------题外话------

抱歉字数比较少。

本来今天应该更新到文臻的女友力的。

因为从七月底到现在一直生病,反反复复总是好不了,这几年体质下降得厉害,人总是要服老的。

这本书的更新,我的原则就是尽量不断,能多就多,不能多也只好抠抠索索。

评论区也好久没顾得上和大家互动了,应该很冷清了吧。

多谢大家包涵体谅。

第一百三十四章 女友力max

第二日文臻一大早起身,穿衣打扮,准备去给皇后贺寿。

以她的身份,应该是先去朝中,皇后今日可上朝接受众臣参拜。然后皇后回后宫,至于那时候文臻还要不要去,就要看皇后的心情了。

给皇后的礼物已经一大早由中文送了来,是个十分精致也沉重的木盒子,文臻悄悄打开看了一下,果然是一件珍珠宝衫。围肩半袖款式,也就是个珍珠披肩,燕绥似乎并不小气,给皇后用的是七彩珠,颗颗硕大浑圆,一眼看上去确实是少见的珍品,想必是搜刮来的定瑶的战利品,但文臻却看出这些珍珠比自己那套衣裙上的珍珠,珠光品质还低了一个档次,但是因为硕大浑圆,很是先声夺人,乍一看便尊贵许多。不由想燕绥如今真是收敛了许多,至少在考虑她的事情上,越发细心谨慎。

但她是个更谨慎的人,燕绥送的衣裳首饰虽然低调,但满朝贵人,有心人还是能看出端倪,因此也就没打算带这衣裙去,只把自己的官服穿了,便去门外上车。

她已经和燕绥说好了,不和他一起走。车子就停在门外,燕绥的大头领中文现在已经成了她的马车夫,文臻却没让他赶车,和他说了几句,让他去办件事,另外派了西班牙语来赶车。

文臻还没靠近车,车里已经钻出一个人来,脆生生喊一声:“小姐!”

文臻怔了一怔,随即认出这竟然是在漳县帮过她的那个少女,绣娘中少有的善良且有胆气的女子。也在当日救下的那批绣娘里。

中文在旁边道:“文姑娘,我们殿下说了,宜王府没有侍女,但你进出宫廷各种场合不能没有跟着伺候的人。正好这位桑娘不想再做绣娘,以后便让她来伺候你罢。”

文臻最初从闻家出来,是没有侍女的,毕竟闻真真本就没有自小跟随长大的侍女,到了宫里点金抹银这种伺候她的小宫女搞出那么大事儿来,她也便不想用侍女了,燕绥这里又是个和尚庙,她也不是个娇气人儿,只是偶尔进出,确实有些不大方便。

这少女桑娘她印象挺好,便扶着桑娘的手上了车,问了几句,确定她确实是真心愿意做自己的侍女,便说桑娘这名字不大好听,改做采桑算了。

采桑自然欢欢喜喜应了,她出身贫苦,自小和绣庄签了死契,等于一辈子卖给绣庄,本以为这辈子要劳作到死,没想到还有走出漳县的机会。她知道了文臻的身份后,对文臻佩服得很,因此燕绥着人一问,她便立即应了。

文臻见她虽然做侍女还不熟练,但手脚麻利,态度讨喜,也心情颇好,见采桑挽着一个颇沉的大包袱,好奇地问是什么。采桑便道:“小姐,这是给您备换的衣服啊。”

文臻汗了一下,没想到她自己不肯带,燕绥还是让这姑娘给带着了,想让她不必带着太沉了,采桑却不肯,道:“听说官宦人家小姐,出门都备一两套衣服的,小姐只带一套已经是委屈了,这万一有人拿您衣服说事呢?”

文臻笑一下,心想这位没看过宅斗小说,怎么也这么无师自通,也不和她多说,此时已经快要到宫门前了,她例行要去前廷,正要让采桑在宫门外等候,已经有皇后宫里的宫女来行礼,道等会请她去皇后宫里吃一碗长寿面。这是向来给内外命妇的恩典,招呼到文臻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文臻便命采桑先跟着皇后宫女去凤坤宫。

文臻到景仁宫,按资排辈,进入文官队伍,她和诸臣子大多只是脸熟,逢人便笑罢了,在场的都是高官,自然也都予以回应,只是那或友善或淡漠的面孔下,到底藏着什么心思,就很难看得出来了。

照文臻想来,应该不是太愉快。

哪怕皇帝开明,允许女性入朝为官,但终究这是一个被歧视的弱势群体,她又是以厨子身份出道的,更容易被人轻视,所以当初皇帝表示她不用上朝,文臻也非常愉快地接收了,她可不想整天面对阴阳怪气的挤兑和目光。

哪怕她在福寿膏事件里对很多人有恩惠呢,但人性如此,恩惠很容易被忘记的。

皇子们在太子的带领下站在最前头,文臻只随便看了一眼,就感觉到一道恶毒凶戾的目光,那是燕绝的。这位倒霉蛋儿上次之后休养了很久没出来,这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公开场合。

等到里头太监甩鞭,宣诸臣进殿的时候,文臻就看出来了,虽然极力掩饰,但燕绝走路还是有点瘸了。

这一点残疾,等于直接断了他的承嗣之路,自古无瘸腿的皇帝。

其实瘸不瘸,燕绝都没什么机会登及九五,但当事人并不会这么认为,他只会觉得自己的机会被人陷害剥夺了。

他就排在燕绥后面,文臻看见他梗着脖子直直盯着燕绥后颈,隐隐有点担心这家伙会不会突然狂性大发,一把掏出刀来戳进去。

倒是燕绥自己,似乎完全不在意,把后背对着恨自己的人,好像身后不是人,只不过是一只阿德利企鹅。

文臻看见林飞白也在,在武将第七,那人冷冷站在那里,哪怕身处于自己的种群,也和其余人格格不入模样。

文臻想这是故意的还是天生的呢?林家声名太盛,军权太强,偏偏人丁又单薄,林飞白如果表现得善于交际如鱼得水,恐怕会死得很快。

厉国公腆着肚子站在武将第二,看见她点点头。

文臻也回礼。觉得厉响的态度似乎又有些不一样。之前一直觉得厉国公看似浑人实则精明,是不大愿意掺和各种利益纷争的。逢上机会卖个好,平日里也不多兜搭,如今这样主动招呼,有点难得。

听说厉国公生了八个儿子,整日里府里鸡飞狗跳,对兄弟家的女儿厉笑十分宠爱和护短。

九大世家经过皇帝这么多年的渗透整合,除了已经灭了的封家,姚厉林单其实都渐渐依附于朝廷,顶多有些利益上的小九九,司空家态度暧昧,真正不能被招安必须鱼死网破的只有那三巨头。

文臻发现九大世家之间其实很少联姻,这有些不符常规,倒是前几天在易人离那里听了一嘴,据说九大世家早先跟随开国太祖夺天下的时候,有过誓言也有过诅咒,联姻易遭不祥,所以很少进行这方面的勾连。只是现在许多年过去了,这一条已经很多人不在意了。

文臻想可不是不祥?司空家想和唐家联姻,结果呢?司空凡死了。

听说司空群已经上了折子,求立庶长子司空昱为世子。陛下已经同意了。

文臻一边思考着一边进殿,景仁宫帝后升座,皇后一身常服,微笑接受众臣参拜献礼。

她虽然被禁足了一阵子,但皇帝从未露出要废后的念头,而且现在宫中德妃独大,德妃偏又没有娘家,行事又放肆,她膝下的三皇子也一般德行,众臣一来更愿意皇后连任,一来捧着皇后便是捧着太子便是压宜王气焰,因此态度上并无半点怠慢,反而愈发尊敬。

这种尊敬体现在言辞、姿态,以及献上的礼物上。

太子献上一尊五彩宝石牡丹,花大如盘,彩光辉煌,从各个角度昭告了皇后母仪天下的地位。

大皇子需要戍边,命副将代为献上一对帝王绿翡翠如意。

第三个便是燕绥,众人的目光唰地一下聚集在他身上,太监捧上礼盘,燕绥伸手掏袖囊。

今日众人的礼物,大多都体积不小,用各色华丽盒子装好。随从不好进殿,都自己小心翼翼捧着提着,恭恭敬敬放到太监的礼盘里,哪有这样往袖子里一塞的。

连个盒子都没有,显然也不是什么稀奇物事。

众人看燕绥的眼神虽然大多不善,但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刻多事,却忽然有人冷哼一声道:“看宜王殿下这献礼的架势,想来也不会是什么惊世骇俗的珍品。要老臣说,殿下这礼,不献也罢,少做些天怒人怨的事情,少给皇家惹些麻烦,也便是孝敬体贴娘娘了。”

这话一出,原本还有些嗡嗡议论声的朝堂,顿时静得落针可闻。

文臻有些意外地看着姚太尉,印象中这位朝廷重臣,为人有点板硬,但就事论事,并无太多私心,也正因为如此,姚太尉才能以世家出身登上三公之位。怎么这几日便和中了蛊似的,忽然便这么针对燕绥了?

皇后寿辰都不放弃弹劾,而且好像还找到了新的突破点,这是要把燕绥的罪再钉死一点,不让他跌落王座不罢休啊。

众目凝视,燕绥就像没感觉一样,看都没看姚太尉一眼,但伸入袖囊的手却停住了,瞟一眼姚太尉,道:“想来姚太尉献上的必是惊世骇俗的礼品。”

“非也。”姚太尉摇头,“皇后素来贤德尚朴,而为人臣子的忠荩之心,也不应以礼物的珍贵与否论定。便如老臣方才所说,能护我山河,能为民谋福,能为陛下尽赤诚之心,能为朝堂尽绵薄之力,这样的臣,这样的礼,才应是陛下和娘娘最喜欢的。”说着对皇后施礼,“不知娘娘以为然否?”

皇后微笑道:“那是自然的。不过忠心之礼,珍宝之礼,都是诸卿心意,本宫都很喜欢。”

姚太尉淡淡道:“娘娘说的是。”

他话音刚落,立即一人声音激动地接道:“是以,还是请宜王殿下将乌海草菅人命之事给陛下娘娘一个交代,将尧国和谈失败之事给陛下娘娘尽力补偿,尽到自己的孝心,再说其他的罢!”

众人纷纷侧头去看那说话的傻大胆,用眼神给予鼓励支持和敬佩之意,也有人面露忧色,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人要在这样的喜庆场合开炮。

不过仔细想一下,皇后娘娘应该挺喜欢这样的开炮,绝对不会介意自己的寿辰再次变成对宜王殿下的三堂会审。

文臻眉毛一挑,怒色一现。

这炮开了好几天还没完吗?皇后生日都继续加班吗?就这么要不死不休吗?

她身边不远处就是林飞白,她头一侧,悄悄问他:“这老家伙是谁?”

“太常寺卿,林俞。”

文臻正想这位是谁,以前也没啥存在感,太常寺,清贵文职,怎么忽然就和燕绥杠上了。

想了一会忽然想起来,这不是当初姚县丞夫人林氏的父亲吗?姚县丞是姚太尉颇为喜爱的侄子,据说姚太尉几个儿子都好武,但并无建树,姚太尉这个侄子从小一直养在他府里,差不多也就当儿子看了。

这么说勉强也算一对亲家。

林氏在乌海上是死了的,文臻眉头一皱,有点明白这两人不顾场合发难的原因了。

燕绥彻底停了掏礼物的动作,看了林俞一眼,道:“本王便要交代,也是和我父皇的事。何须你操心?”

“天家无私事!”林俞硬邦邦地回,盯着燕绥的目光满是悲愤,“何况我还是苦主!”

殿上轰然一声,众人都惊疑不定地盯着林俞。

皇帝皱了皱眉,看了看燕绥,忽然又看了看文臻。

文臻垂着眼,没有接他的目光。

皇后仍旧菩萨一样坐着,林俞这句话一说,眼看着眼圈就红了,拼命忍住,猛地往前一扑,跪在丹墀之下,向帝后砰砰磕头,“陛下恕罪,娘娘恕罪,臣本不该在这喜庆日子里提起此事,只是实在是……实在是……臣昨夜才知道小女亡于乌海之上,臣一夜辗转反侧……今日臣有谏言……请陛下娘娘容臣一诉,臣愿之后自领咆哮金殿不敬皇后之罪!”

令人窒息的沉默,半晌之后,竟然是皇帝接了话,“那你便说罢。”

林俞咬牙忍住哽咽,道:“当日乌海之上,唐家宴客,广邀亲朋及建州百姓观礼。臣幼女林氏,嫁与姚太尉侄漳县县丞姚文邕,也在受邀之列……”便将当日的事说了个大概,末了道,“宜王殿下下令撞毁唐家船只,导致小女和女婿落水,女婿先得救,上了唐家救援的船只,小女却在水中,遭海兽撕咬而亡。而当时殿下就在场,不仅没有施救,当臣婿跪求殿下相救小女的时候,殿下竟然置之不理!”

众臣哗然。

文臻眉毛一挑。

她觉得有点忍不住了。

真特么的颠倒黑白。

“林大人。”

甜美的女声响在金殿之上,众臣一时有些恍惚,心想哪里来的女人,好像不是皇后啊。然后才反应过来,哦,现在多了一个女大臣了。

众人齐刷刷地看她,文臻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淡淡道:“不知道是何人给林大人说了这个版本的经过,但据我所知,事实不是这样的。”

“不是怎样是怎样?”林俞咬牙盯着她,“你要说小女的死是自己落水,是咎由自取,和殿下完全无关,是吗?”

最后一句从齿缝里迸出,悲愤至极的文人也能生出杀气,群臣看看他,又看看文臻,最后有志一同地,看看燕绥。

和所有人面色复杂不一样的是,燕绥本来一直无可不可地听着,淡漠的表情在文臻忽然开口后,便有了细微的变化,那变化不熟悉他的人也不大看得出来,但没来由地也会觉得,殿下忽然看起来,眉目更畅朗,目光更湛湛,本就昳丽的容貌,越发光彩照人。

似乎心情很好,非常好。

文臻没有看燕绥,只盯着林俞,在他目光逼视下,沉吟了一下,平静地答:“要这么说,也可以。”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臣哗啦一下把之前集中在燕绥身上的目光,都不可思议地统统砸给了她。

文大人素来温柔甜美,与人为善,怎么今天这样的话也说得出来?

林俞怒极反笑,浑然忘记这里是朝堂,嘶声道:“你是不是还要说,唐家那船是自己断的,也不是殿下下令撞的?!”

文臻默了一下,其实这话也没完全说错,唐羡之那个船中船设计,很可能就算没有被撞的意外,也会自行分解,到时候倒霉的就是另一批人,否则也没必要用上这种设计了。

但是没有发生的事情便不必说,何况涉及唐羡之。

“那倒不是,撞船的事确实有,也确实是殿下下令,只是……”

林俞打断了她的话,忽然冷笑道,“文大人,我念着你自做女官以来,颇做了些好事,特意给你留了一些面子。没想到你如此不知收敛,被轻轻放过还不思悔改,还想袒护有罪之人。当真是利欲熏心,妇德不修!”

林飞白一直皱眉听着,听见这句顿时忍耐不住上前一步,被文臻一把拉住。

燕绥转头,看了林俞一眼。

林俞下意识一抖,随即便挺直腰杆怒视燕绥。

接话的又是燕绝,这家伙经过燕绥一通折腾,大抵是破罐破摔了,胆子比以往肥了许多,站在燕绥身边,端着下巴似笑非笑道:“林大人,听你口气,似乎乌海见死不救这事,文大人也有份啊。”

林俞施礼道:“是,其实臣婿也曾向文大人求救,当时文大人就在唐家的备用船上,只是文大人并没有理会。”他冷冷看着文臻,“听说当日乌海海上,无数人落海,于风雨冷海中哭喊挣扎,文大人却被保护得很好,护卫群拥,厚衣大氅,一滴水都没沾着,想来对于他人的生死号啕,自然也难有体会了。”

姚太尉立即道:“陛下,此事乃吾侄姚文邕亲历,宜王殿下前几日没少受这乌海之事弹劾,至今也没给一句解释,想必是觉得千里迢迢,并无苦主。请陛下容姚文邕上殿对质。”

皇帝又看了燕绥一眼,半晌淡淡道:“宣。”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万事都有媳妇顶

太监的传报声穿过大殿直抵殿下,早就在那等候的姚文邕被那尖细的声音刺得膝盖软了软。

仰头看百级汉白玉阶梯一路直上如入云端,金殿于青天直上巍峨煌煌。

这是他朝思暮想的神圣之地,无数次梦中以足丈量景仁宫水色的金砖,到如今终于有机会见那皇家天颜,他心底却涌上一阵又一阵颤栗。

事情怎么到了这个地步,他依旧还在恍惚中。

当日乌海之上,殿下叫他滚,让他自己去救妻子,他不敢,眼看着妻子没入那一片深红的海域,之后浑浑噩噩,在风雨中被接上朝廷的船,回了漳县,本想就此把这事情蒙混过去,谁知道乌海之事引起朝中轩然大波,老丈人知道他也携带妻子去了,再三去信询问安危。他无奈之下,只得和自己叔叔说了,当然不敢说当时发生的事情,只说燕绥不肯救导致林氏死亡。叔叔勃然大怒,正好他漳县任职期限已满,叔叔便命他回京述职,顺便活动一下新职司,他也便上京了。

上京之后才知道叔叔有意弹劾燕绥,并要他做个证,好借此在诸位大佬面前博一个好印象,谋个合适的职位。

姚文邕哪敢对上燕绥,吭吭哧哧不肯,眼看已经引起叔叔不满,而且老丈人得知他上京,前来询问,他才不得不把林氏已死的事情说出来,这种情况下,自然也只能把责任都推给燕绥文臻。

林俞就是个读书人,家中只这一幼女,听闻噩耗晴天霹雳,当即拉着他要上殿叩阍告宜王,姚文邕到了此时也已经没了退路,今日便只得站在了这里。

此刻听见传召声如传自天上,仰望高处日光刺眼,心中凛然的时候也不禁下定了决心——既然已经逼到死角,也只能拼死一搏。

反正当日之事也没有人证,也没有人知道林氏到底为何而死。

他进了殿,也不敢多看,顺着姚太尉的指示,俯伏在阶下,将当日之事又说了一遍。当然,这个版本里,自然他和妻子只是无辜的客人。这人是姚家难得的读书种子,口才很是不错,将当时船被撞断时候的天崩地裂,众生哀嚎,海上历险,暗鲨出没,渲染得惊险曲折,令人屏息,便是连文臻听了,都觉得仅仅就他的描述来看,此举实在是倒行逆施,反社会反人类的典型行为。

姚文邕之前已经推演了很多遍,自觉这说辞没问题,说完了心也定了,忍泪磕头,不发一言。

他如果哭着喊着要求皇帝皇后申冤,一来场合不对容易被人攻击;二来此刻的隐忍反而更能打动人。因此很多臣子都露出了同情之色,但一时还没人敢开口。

燕绝忽然嘿嘿一笑,道:“三哥,这事儿做得不怎么地道啊。还有,文大人,你在这事情里诸般表现,也愧为人臣啊!”

这话一出,便有人接话道:“确实。文大人,此事你当有个交代才是。”

顿时还有一批臣子附和——除了有明显立场的,弹劾燕绥的主力军以御史居多,毕竟这是御史的职责,且御史风闻奏事,弹劾无罪,是相对最不畏惧燕绥的人群。

御史们知道燕绥难啃,相反文臻倒是个很好的突破口,之前就听闻这位文大人和宜王殿下颇有些不清楚,如今正好问个明白。否则一个厨子出身,又是女子的人,虽说对朝廷有微功,但这样短期内一升再升,都升做一司主官了,实在也有些不像话。

御史好名,并不在意谁受宠爱谁强权,越是这种角色,啃下来越流芳百世,因此都飞快地蹦了出来,也忘记了这是皇后寿辰,笏板一伸,喷人的话儿便滚滚而出。

“听说建州百姓是被文大人邀请上船的,文大人对此有何解释?”

“撞船当日,百姓流离于海上,文大人当时在做什么?”

“文大人和姚大人一殿为臣,和林氏同为女子,不曾想竟然如此狠心,任林氏殁于海中。如此心性,怎可供职朝堂?”

“是极。裹挟百姓于前,不思拯救于后。如此罪责,理应追究!”

景仁宫又吵成了菜市场,到处充斥着鄙弃的言语和愤怒的眼光,林飞白好几次要走出来,都被文臻拉住,直到他们自嗨的话题进入了商讨如何对她处置的程序,她才上前了一步。

这一步,便让所有人自动歇了口。

一直没有说话的单司空和李相,对视了一眼,眼底微微赞赏。

不管事情真相怎样,最起码这小女子的养气功夫一流。这是她第一次上朝,换成寻常人,比如那个已经做了很多年官的姚文邕,在这样的场合都战战栗栗,更不要说第一次上朝就要面对群臣攻讦,狂风骤雨。

换成别的新人,要么两股战战,要么沉不住气早早辩白,那就会迷失在御史的伶牙俐齿风暴中,到最后免不了被人牵鼻子走。

等到所有人说个尽兴,再从容出面,确实是能瞬间主控场面,但,在这种情境下,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李相悄悄对单一令道:“殿下以福寿膏换司空扶持这丫头,司空当日还不乐意,如今瞧着可值得一扶?”

单一令捋须一哂,“是非且不提,但这份心性,殿下倒也没亏了我。不过……”他悠悠道,“且看今日,她要如何脱了这是非罢。”

……

文臻上前一步,直到确定吸引了众人目光,大家都收声了,才笑道:“今日这一场面,何其熟悉。仿佛前些日子为人庆生,也发生过一次。”

众人都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宴请并为步湛庆生那一次,当时遭遇陷害,被千夫所指。

众人面面相觑,都明白这句话的双关意思了,这不是暗示并警告今日之事很可能和那日国宴情形相似,小心翻转打脸吗。

燕绝的脸色更难看了,道:“你是在暗示有人陷害你吗?乌海之上落海的数百百姓都是在陷害你和三哥是吗?”

“殿下啊,”文臻笑眯眯地看着他,“您的思路真是广阔。怎么会有人陷害我呢?就好像当日国宴之前有人先给步世子灌饱腹茶一样,那怎么能叫陷害呢?那不过叫更进一步考验啊。”

燕绝好像被针刺了一下,瞬间收声,叉着腿不说话了。

众臣:“……”

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文臻后半句话,已经笑吟吟又接了下去,“……所以今天的也不叫陷害,叫栽赃撒赖。”

“……”

林俞看样子要跳起来了,被姚太尉一把架住,其余众臣脸上神色五颜六色,忽然都觉得,传说里这位和宜王殿下关系不一般,现在看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看起来温温柔柔娇娇小小的小女子,说起话来棉花里满满的毒针。

燕绥今日依旧是不说话,但今日的不说话又和以前的不说话不一样。像个老农一样稳稳站在那里,腿微微叉开,双手拢进袖子里,眯着眼睛,浑身都散发着吃软饭汉子一般的满足愉悦懒散气息。

万事都有媳妇顶。

管他朝堂攻讦急。

真好。

半晌,皇帝才终于开口,“文臻。好生说话。有什么冤屈便说明,不必如此拿人戏耍。”

“是。臣不敢轻浮,实在是气不过某些人信口雌黄颠倒黑白。”文臻向上一礼,道,“罪名既有二,臣便一一辨明。先说乌海撞船以致百姓伤亡一事。”她从袖中抽出一道奏章,一旁的太监便上来拿。

“陛下,这是建州刺史周谦的密奏,委托臣递交御前。其实也不能算是密奏,毕竟同样的内容,周刺史也写了一份,应该已经经由驿站抵达天京,只是不知道为何,那份奏章,似乎并没有被应该看见的人看见。”

一旁,李相怔了怔,偏头吩咐了身边一个文官,是中书省的秘书,那人匆匆去了。

过了一会回来,摇了摇头,李相脸色便不太好看了。

很明显,周谦专门写给朝廷汇报此事的奏章,并没有进入中书省。在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乎意料又情理之中的失踪了。

文臻讥诮地笑一下,道:“臣对此也做了准备,因此请周刺史写了两份,请陛下娘娘和各位大人阅览。”

她早就知道这朝中有暗流,对燕绥有利的可能会被卡,所以做了两手准备。之前提醒燕绥不要急着举荐周谦,也是因为她担心回京后燕绥可能遭到弹劾,建州刺史是此事的重要证人,如果燕绥已经举荐了周谦,就会被默认为燕绥门下,那这个证人的证词可信度就会大幅降低了。

皇后向来是谨守本分不涉朝政的,闻言只笑着点点头,不对那信张望,太子望着那信,脸上的微笑略略淡了些。

皇帝简单看完,便命下去传阅,众人从单一令往下,依次传看,除了几个城府特深的老臣之外,大多人神色诧异,传到姚太尉的时候,他皱眉草草扫了一眼,冷笑一声,传到林俞时,他跪在地下,梗着脖子不看。

鼎国公厉响在什么时候都要发表评论的,看完便大声笑道:“原来也没什么百姓伤亡啊。说得这疾风骤雨的,吓死老厉。”

文臻道:“当日乌海之上,因为唐家船只设计古怪,殿下怀疑船中有船,为免令人员遭受太大伤亡,便在推测了船中船所在位置之后,命人抢夺唐船船舵,由季家以甲船船尖对船中船机关所在处进行撞击,以瓦解唐船上可能对百姓不利的武器。而当时百姓都聚集在船头船尾,远离受撞击的中心位置。所以陛下,娘娘,诸位大人,想来也看见周刺史统计的伤亡数字了。百姓几乎并无死亡。”

众臣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角度的解释,纷纷交头接耳,大部分人都觉得,如果真是这种原因撞船,倒也可以理解,毕竟唐家本就是大家内心深处的假想敌。

关于唐家成亲还让百姓参与盛典之事,大家本就觉得不合常理,他们没想到里头文臻出的幺蛾子,只觉得这是唐家想要裹挟百姓做人质。

船中船这么惊悚的设计更证明了唐家用心不纯,作为皇朝殿下,燕绥出手针对船中船再合理不过。

文臻因为唐羡之的关系,也因为百姓其实是她自己带上船的,其实并不想引导群臣这样想,她心中感觉矛盾复杂,不愿燕绥遭受攻讦,燕绥毕竟因为她下令救援百姓了,也不想唐羡之因此被人践踏,如果不是她要求,唐羡之的原计划里绝对也没有百姓上船这一条。

她只能顺着事态的发展向前走,只能先顾着眼前人。

不能不顾啊,每次看见他,人群当中寂寥孤绝,人群中央万众攻讦,便忍不住,忍不得。

这本有她的错啊。

姚太尉冷声道:“以船撞船,那样的撞击,震动落水难免,更兼海水寒冷,事后伤寒生病的数据,想必周刺史急于回报朝廷,也没来得及统计?不过我这里,倒有一副在场人士的亲眼所见所绘之图,再现当时场景,比这所谓纸上数字都鲜明许多,可供陛下娘娘和诸位大人阅览。”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幅图,果然画的是当时场景,黑色的海浪倾斜成波谷,卷着无数的碎板乱桅,隐约还有海兽露出一点青色的头或者背脊,在那些乱七八糟的杂物之间,浮沉着各色头颅,男男女女,在黑天之下张大嘴呼喊嚎叫,眼底的惊恐之色,仿佛便要透纸而出。

这画画技并不十分出色,但布局手法人物描摹非常高妙,人们见着这画,便仿佛也置身于冰凉彻骨的黑夜海水之中,眼前是突然倾覆断裂的船,身周游荡着时刻等待撕咬人血肉的残忍海兽,恐惧也如这兽一般将人吞噬。

这情绪如此鲜明,那瞬间景象捕捉如此准确,说不是当事人亲身经历也没人信。

文臻皱眉看那画,总觉得说不出的熟悉,不是画面,而是那种感觉。

燕绥忽然轻轻笑了一下,道:“临摹得不错。”

“是临摹。”姚太尉直言不讳,“原作不知何人,流传出来后被人临摹。但是是临摹之作又如何?这样的画面不可能是凭空想象出来的。”

众人也都赞同,文臻经此提醒,却忽然明白了。

然后她便笑了。

姚太尉看她那笑觉得越发刺眼,“仅观此图,便可以看出当时情形,绝非周刺史和文大人描述得那样有惊无险。众人都在为此图感叹着急,文大人为何还在发笑?敢情百姓安危,于你不值一提?”

他问得凶厉,文臻却依旧从容,一摇头道:“太尉言重。下官只是笑这人技艺拙劣。”

“拙劣在何处?”姚太尉咄咄逼人,“还是你敢说这画画得不对?”

“下官当时在场,必须承认这画画的正是当时场景。”

“那你还……”

“下官只是遗憾当时有很多更好的场景,为何却没有流传出来。”

“什么场景?”厉响很有兴趣地问。

“比如唐家楼船救援场面,比如在场的林侯和司空家世子救人的场面,比如殿下以自身异能催生船上菜地蔬菜托举百姓场面,比如……”文臻看了一眼宝座之上,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殿下下令天京水师刘将军和季家铁甲船全力救援百姓场面。”

她最后一句话一出,燕绥目光就一闪。

宝座之上,皇帝垂下眼眸看了他一眼。

文臻看见这眉目官司,心中叹息一声。

这事儿燕绥不辩白,是因为有很多事没法辩白,当时乌海之上,大家都在救援,真正不打算管百姓只想趁机把门阀子弟都解决的,其实是皇帝亲自派遣的朝廷水师。

但朝廷的打算,和门阀的纷争,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拿到朝堂上来说的。百官只知道水师是当时救援百姓的主力,却不知道这是因为燕绥下的命令。

燕绥要怎么解释?说其实皇帝知道他的计划,说其实是朝廷不想救他才是那个不顾一切下令的人吗?

燕绥那么骄傲的人,就算没那份父子情谊,也不见得肯这么说。

文臻明白他们父子有默契,明白燕绥不在乎这些,明白哪怕群臣攻讦,皇帝让儿子顶了锅,心中有愧以后只会对燕绥更好,但她也觉得,忍不住。

真的忍不住。

燕绥长得看起来那么像背锅侠吗?

背惯了就该总背吗?

一层层锅摞着都快看起来像个万年龟了!

是,他是皇子,身份尊贵,只要做个纯臣,只忠于他父皇,就算一时受点委屈,陛下心里有数,总不会真令他吃亏的。

可是陛下百年之后呢?

又没打算传位给他,真打算传位给他就不会这样总由他背锅,纵着他性子做孤家寡人。

那百年之后无论哪一个兄弟继承大位,能容得下他吗?

群臣会有人帮他说话吗?

她这种,做个纯臣孤臣也罢了,大不了官不做头一缩,深山里头烤熊掌。

燕绥要怎么转身?深值体内的血脉要怎么割舍?

她垂着头,不看皇帝,看也看不出皇帝此刻是怎么想的,也许从此对她失望……那也没什么,她又不欠这个朝廷的,回头哪里一躲,再不然偷渡出国也行。

下一刻,她听见皇帝道:“是,这点朕可以证明。燕绥出京之前,得过朕便宜行事的旨意,也曾下令水师救人。”

他笑了笑,道:“之前朕没说,是因为你们都觉得朕偏袒燕绥,说了反而惹得你们弹劾更凶,朕也怕你们吵吵啊。”说着微带歉意对文臻一笑。

众臣便也笑,纷纷道陛下言重。文臻躬身一礼,心情更加复杂了。

皇帝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每次在她有所失望有所试探的时候,他总能给她一些意外的反应,让她的心情摇摆不定。

她定了定神,道:“太尉费心搜罗来的这一幅画是很好的。但当时那一刻的场景,如何又能证明百姓就没有人援救了?”

顿了顿她又道:“太尉因为一幅画一人言而判定他人有罪。那我就拿出更多画,更多人言,来证明一下,真正有罪的人是谁吧!”

她转身向皇帝拜伏:“请陛下允许臣传证人上殿对质。”

皇帝颔首。文臻一笑,道:“请传商醉蝉。”

这名字一出,殿上顿时一阵嗡嗡嗡,好多人惊喜地回头去看。

商醉蝉在东堂的名气,是根深蒂固历久不衰的,就算海上比试自己跌落神坛,以古代信息传播的速度,也没那么快有反应,狂热的迷少了,但知名度是不会减少的。

他迎着众人的目光进殿,有点紧张,但也算从容,行礼如仪。并得到了皇帝的礼遇,让免礼赐座。

众人的眼神有点火辣,商醉蝉有点不自在地坐下。文臻便笑道:“商大家,咱们便直入正题吧。我想问您一句,这画是不是临摹您的作品?”

商醉蝉看一眼,便点头。

他和文臻海上比试这事,消息灵通的臣子们都有所耳闻,在他们看来,他和文臻是对头,而且商醉蝉名声太盛,众人自然也不会疑他和文臻这个后辈兼对手串通,因此都十分信任地注视着他。

“您这画技真是非凡。但我觉得,您应该不止画了那一幅,当日海上值得铭记的时刻,实在是太多了啊。”

“此言甚是。所以草民确实画了不止一幅,草民本就有遇事以画笔记录的习惯,今日便都带来了,也好教陛下娘娘和各位大人,周全地看看那日情景。瞧瞧这一方有难八方来援,将士勠力同心的场景。”

商醉蝉从怀中取出几个不大的卷轴,一一展开给众人看。

便如文臻所说,这些画忠实地记录了当时的场景,有铁甲船正中唐船中心位置的撞击画面,有唐船机关被启动巨箭飞射的场面,有巨大的黄瓜豆荚载人的画面,还有一幅群像——林飞白司空昱穿梭海上,文臻立在风雨中指挥救人,燕绥高居桅杆之上,季家船和水师船只放下搭板,百姓被转移到船上的画面。

还有一副是司空昱神出鬼没追杀唐慕之的画面,商醉蝉技巧高超,用很多个残影来描绘当时司空昱的诡异身影和情形的凶险,那画鲜活得让人看一眼便觉得紧张得难以透气。

为了方便携带,那画都经过折叠,打开来后不小,商醉蝉是站在文臻身边展示,忽然将一个还没打开的小方块悄悄往文臻手边推了推。

文臻看那画好像比平常的画小一些,诧异地打开一看。

“……”

那上面,画着风雨大海,海面上文臻骑着一条鲨鱼,头发被风直直扬在身后,手紧紧抓住鲨鱼背上一把刀,刀上系着两条绳子,绳子尽头,燕绥和唐羡之,正被拽成海里的旗。

如果不是在这举证对质的紧张时刻,文臻就能把早饭给喷出来。

这特么的,画得太真了!以至于她一看见,就回到了那日海上骑鲨狂飙的那一刻,身下滑溜溜,头顶呜呼呼,五感中只剩下了鼻端一片腥咸气息,鲨鱼速度快到她眼睛都睁不开,只记得用尽全身力气夹住鱼身,而头发被海风冷雨扯得潮湿冰冷,像一匹黏腻的旗。

第二感觉就是当时那么严肃紧张的时刻,为什么画面看起来这么搞?

还有燕绥唐羡之当时那个样子是认真的吗?像两只被拖拽的海豹……瞧着真令人心神舒爽。

文臻反应很快,第一时间就把这画重新折好。

商醉蝉对她眨眨眼,“我听君姑娘描述的,觉得有趣,便画下来了,怎么样,喜欢吗?一万两银子来换。”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文臻顺手把画塞进了她自己袖子里,一边诧然道:“画?什么画?”

商醉蝉:“……”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夫妻档所向披靡

商醉蝉:“……”

你还要不要脸了!

果然能干出骑鲨这种事的女人,就不能是正常人!

但他此时也无法伸手去夺——虽然大家都在传阅画,画又多,一时倒也没人注意这里文臻很快的动作,但是一旦抢起来了,那就太显眼了。

好在女魔头还有点良心,悄悄道:“以后江湖捞随便你吃,永远免单。”

商醉蝉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弹了弹最后一幅画,文臻打开一看,便笑了。

此时画已经大多传看过一轮,文臻便问:“陛下,娘娘,诸位大人,觉得这些画怎样?”

皇帝“唔”了一声,道:“不似有假,诸卿以为呢?”

单一令道:“这群像图,栩栩如生,笔触细腻,连旁边兵丁脸容都描摹清晰,若说是凭空捏造,委实有些勉强。”

大司空为重臣第一,年高德劭,素来很少表态,但他表态,再加上皇帝的态度,众人也都心中认可,因此都纷纷颔首。先前叫得最凶的御史声音也弱了许多,但犹自不服地道:“便不得已撞船,及时援救没有导致百姓死亡,但受伤总有吧?而且姚夫人的死,总是千真万确吧?”

他这么一说,一直梗脖子跪一边不看画也不理会任何人的林俞猛地直起腰,大声道:“陛下。人命何其重也!只死一人就不算有罪了吗!”

“有罪。”接话的却是文臻。

林俞诧异又警惕地盯着她。方才那一场,他已经领教了这位以厨子之身步步高升的女子的厉害之处,她不疾不徐,娓娓婉婉,行事也并不凶狠尖锐,但不知不觉间便掌握了整个朝堂的节奏,所有人都顺着她的思路,将那乱成一团的结,慢慢打开了。

他害怕这张嘴再微笑着冒出一个让人想不到的结论来。

这女子给人一种仿佛抬手便可翻覆风雨的感觉。

然而老天似乎并不明白他的警惕和畏惧。

“乌海之事确实有伤损。殿下一直在关注此事。已经传令周刺史收集当日出海百姓名单,密切追踪他们事后反应。并已经拨了宜王府今年的田庄收入送去了建州,作为对这些百姓的后续照拂费用,殿下有令,务必保证这些人身体没有后患,如有人因此丧失生存劳作能力,则另拨银两抚养其与家中老小。绝不让一人因为此事有所伤损流离。另外,臣于此事也有不小责任,当初是臣先邀请建州百姓上船共享喜宴,以至于百姓蒙难受惊。臣虽力量微薄,也应有所承担,臣已经和周刺史谈好,除捐出一年俸禄补偿受伤受惊百姓外,稍后会在漳县开江湖捞分店,经营所得将会全部捐给漳县建造学堂书馆所用。”文臻先说后续处理的事情。众人纷纷点头,都觉殿下这回总算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也有了点人性,这样的处理,实在不能说不妥当了。

燕绥看文臻一眼,似笑非笑。

他倒不知道自己何时会这么琐碎了。

这黑心蛋糕,又诓人了。

事情应该有做,但应是刚刚安排下去吧?

文臻接收到他的目光,彼此都是精明人,自然也明白燕绥意思,不过坦然一笑。

是啊,这些抚恤手段,今天早上她出门前才刚刚吩咐中文去办呢。

但那有啥关系,在场这许多人,真有谁会去查这抚恤下发的时间吗?

燕绝忽然道:“你说了这许多,听起来冠冕堂皇,但姚夫人的事情呢?见死不救的事情就想糊弄过去?还是就是林大人说的,死一人就不算什么事儿了?那我让你死一死好不好?”

他话还没说完,燕绥一脚踩在他靴子上,淡淡道:“老五,被文大人拆穿小九九就该老实些,这朝堂上满嘴威胁你这是把父皇当成什么了?”

一边说一边还碾了碾,正是燕绝脚上曾经受伤那处。

文臻为燕绝脚上那个命运多舛的洞叹息。

燕绝的脸都扭曲了,张嘴要大叫,被燕绥顺手一个点心塞在嘴里,道:“朝堂之上,不可喧哗。”

那点心是个糯米糕团,粘性很大,燕绝咽不下又吐不出,脸色瞬间青紫。

满堂朝臣眼睁睁看着宜王殿下又欺负弟弟,但完全找不到理由解救。

皇帝捂了捂额头,大概又头痛了,半晌才有气无力地道:“还不下殿,去寻人帮你抠出来。”

燕绝一瘸一拐地走了,一边走一边拼命顺着脖子,也顾不上威胁谁了。

在他三哥旁边,真是分分钟直面死亡,人还不用威胁。

众人都凛然,只有林俞越发悲愤,蹭蹭蹭向一边跪了几步,靠近了文臻,死死盯着她,看那样子,威胁人的是燕绝,想出手的人倒是他。

文臻迎着他的目光,道:“定王殿下问得也没错。人命同重,不分多少。臣,正要说此事。”说着将手中的画一展。

她展开画,顺便看了一眼旁边站的姚文邕。

姚文邕一直低头站在暗影里努力减少存在感,悄悄观察这殿上所有人的表现,此刻被她一看,明明是平常一眼,却心腔一缩,似有不祥预感逼近,瞬间冷汗流了满身。

而此时,满殿已经响起惊呼之声。

那正是商醉蝉特意藏起来的最后一幅画,画的是大海之中,已经失去一手的林氏,凄惨呼救,而在风雨中飘摇的唐船之上,姚文邕正跪在文臻面前,张大口,似乎在恳求什么。

林俞看见,浑身一震,随即热泪盈眶。

姚太尉皱眉道:“这画不是正证实了姚县丞所言不虚。”

众人也都是赞同表情,燕绥忽然嗤笑了一声。

群臣心中都发出咆哮声——又来了!

最讨厌宜王殿下的这种笑声。

每次这样一笑,就让人觉得自己不断缩小,且长出蒲扇耳拱嘴。

燕绥淡淡道:“妻子溺于海中,自己不去救,却去求一个弱女子?”

众人:“……”

姚文邕如被当面一掌,脸涨得通红。

姚太尉皱眉看了看那画,画上姚文邕可没缺胳膊少腿。

林俞却嘶声道:“他先是落海,再被打捞,想必也精疲力尽。他也不过是个文弱书生,不向主人求救又能怎样?”

众人大多都是文弱书生,又觉得有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不敢下海救人,也情有可原嘛。

商醉蝉忽然叹息一声,道:“当时草民也在场,陛下娘娘和诸位大人如果愿意听,草民倒可以复述一二。”

皇帝便点头。商醉蝉便从船断之时开始叙述,到林氏如何对唐慕之出手被唐慕之发现,如何被唐慕之驱使海中猛兽攻击,姚文邕如何恳求,唐慕之如何表态他自己下水她就放过林氏。姚文邕如何最终没敢下水,却去求文臻。

说到后来,殿里的议论声越来越少,看姚文邕的眼神越来越怪,而姚文邕早就已经深深埋头,不敢看众人的反应。

商醉蝉刚刚讲完,忽然一人声音清越地道:“文姑娘当时在唐家船上已经遇刺,从船中船坠落后再次受伤,之后险些有性命之危,到现在也没痊愈。而当时海上,落海的百姓很多因为慌乱,做出了争抢伤人举动,文姑娘没去疗伤休养,一直立在风雨中协助救人,如果不是她在,伤亡怕是免不了。她,又何错之有!”

说话的是林飞白,他终于趁文臻分神,站出来说自己想说的话。这举动引起燕绥冷淡的一瞥,和文臻无奈的叹息。

林飞白就当没看见,他没兴趣给燕绥解围,但文臻在整件事里,才是最无辜的那个。

“姚大人很早就被救下来,一介男子,无伤无病,却去求一个受伤弱女子救自己妻子,妻子没能救上来,不怪自己没出力,却去污蔑无辜女子没豁出命去帮。在下想请问,”林飞白转向姚文邕,“这是个什么道理?”

“我……我……我……”姚文邕给他这样不留情面地直接问到面前,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挣扎着道,“我……我不大会水……但唐夫人……她当时是唐夫人……我只是求唐夫人派人帮忙……并不是要她自己……”

“宽己苛人,岂是君子所为。”林飞白冷笑一声,不理他了。

众人都不说话,心内难免鄙夷,只有吏部尚书易德中叹息一声道:“姚大人,此事你做差了啊。”

文臻看他一眼,心里有点奇怪,这位长川易出身的吏部尚书,向来碰上她都淡淡的,性格也不是个爱出头的,今儿怎么会为她说话。

姚文邕羞愤之下,忽然大声道:“是了,我是不该求她!她是唐夫人,是唐慕之的小姑子,我求她有什么用?我下去救又有什么用?她们一家子,都是要杀我妻子!那群人武功那么高,要对我们动手,我一介书生下去能救得了吗?你们说能吗!”他忽然哽咽出声,“我不是怕死,我只是想着,得罪了唐家,自然去求唐夫人比较有用啊!”

这话倒也说得通,姚太尉和林俞难看的脸色稍稍恢复了一些。

文臻忽然道:“能不能问姚大人一下哈,唐慕之为啥一定要杀你妻子啊?”

姚文邕的咆哮戛然而止,半晌呐呐道:“唐慕之就是那样,性子凶狠,看不惯我妻……”

“姚大人。”文臻幽幽道,“你又顺手诬赖了,这习惯不好。”

她转向皇帝,道:“陛下,唐慕之虽然性格暴戾,但还真不至于无端和弱质女流过不去。此事另有隐情,请陛下允许臣传另一位证人上殿。”

“宣。”

片刻后,易人离对着殿中所有人展开他略有些油滑的笑容。

林飞白看见他便走了回去,文臻忽然想起易人离和他之间似乎有些过节,之后两人多次遇见,却并没有打起来,也没有什么交集。

她一直没有机会问,今天便问了出来。

林飞白低头看了看她手指,问:“我送你的卷草匕戒呢?”

文臻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东西她带着了,但一个现代人对戒指总归有些敏感,又怕惹起某些神经病闹事,没戴手上。她还以为需要戴起来才能知道,便找出来戴上,林飞白注目看了一会儿,觉得细白的手指上古铜色的戒指很有韵致,半晌才满意地点点头,道:“师兰杰没有告诉你,卷草的旧事吗?”

文臻又愣,然后忽然想起昨晚师兰杰说。

“昔年神将曾经戴着这个东西,在身受重伤之后,杀掉了朝廷派来平叛相王的易将军。”

易将军……

文臻若有所悟。

“神将曾经用卷草杀了一个易将军,哪个易?”

“长川易。”林飞白道,“长川易当时唯一在朝廷出仕并领兵的子弟,算辈分可能是易人离的堂叔。这人死了之后,长川易就行事越发神秘,固守长川不出。”

文臻一直都知道易人离的身世不一般,也隐约猜过大概就是那两易之一,只是她从未曾在易人离身上感受过不妥,因此也就不想去探究朋友的。他如果愿意,自然会告诉她,或者不告诉她,也不过是人家想要彻底告别过去。

她直觉易人离对林家的些微恨意,并不是因为一个堂叔被杀,他对长川易不可能这么有感情,这恨意也不深,倒像是有点怨念。

今日作证,包括商醉蝉在内,自然是她安排好的。易人离在船上听见了姚县丞夫妇的悄悄话,之后回京路上便告诉了她。燕绥被攻讦之后文臻便知道可能会有这一出,事先问过易人离是否愿意作证——他毕竟身份特殊,而皇后和易德中都是长川易出身。

易人离表现的是无所谓的态度,想来皇后和易德中并没有见过他。从今日殿上情形来看,皇后和易德中也没显露什么异常。

她正思索着,忽觉似有目光灼灼烧着自己手指,一侧头,就看见燕绥目光落在卷草之上。

燕绥看到卷草的第二眼,给了林飞白。

林飞白并没有避让,两人目光相撞,似有杀气。

文臻:……真怕你们金殿之上就相爱相杀……

此时,易人离已经在皇帝的询问下,说起了自己当初在船上,听见的姚县丞夫妇的对话。

听说了姚县丞为了立功撺掇妻子一次次去冒险,去文臻那打听消息,去撩拨唐慕之和易铭,撩拨不成还要她来第二次,众人都抽气。

这人瞧着大义凛然爱妻如命,原来不过是嘴上的哄人活计。

混官场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的危险,自己不敢上,却花言巧语一次次要妻子冒险,难怪到最后要他下水救妻子他不敢。这渗入骨子里的自私,真真谁遇上谁倒霉。

唐慕之何等身份性情,听这位证人的说法,明显林氏在被放过之后,第二次还对她下了杀手,那唐慕之以血还血并不为过。

但始作俑者还试图恶人先告状。

“吭”的一声,众人惊呼声中,林俞一句话也没说出口,便直挺挺晕过去了。

姚太尉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形瞬间像佝偻了许多,好半晌他才抬起手,指着姚文邕,“你……你……”

平日里勇武非常,举百斤画槊不喘气的老将,此刻连手指都在颤抖。

看那脸色紫涨的模样,若姚文邕是亲儿子,大抵就想一脚踢死了。

众臣心中叹息,老姚家,没人了啊。

太尉的几个儿子,文不成武不就,有心培养这个侄子,结果栽了这么一个跟头。

姚文邕到了此时,再无退路,索性一咬牙眼一闭死不承认,扑在阶下砰砰磕头,“陛下,臣没有!臣没有!这个证人,他是文大人的熟人亲信,他自然能捏造不利于我的谎言!人嘴一张,信口雌黄,也没谁能驳斥他!可臣也想请陛下问问这位证人,他当时听见的这些,可还有人证明?!”

他算定当时除了自己夫妇就是易人离,再没人能听见他对林氏的撺掇。易人离身和文臻关系匪浅,只能抓住这一点做文章,此事认了便完了,咬死不认还有一线生机。

易人离的证词原本细致严密,听来十分可信,众臣已经基本都信了,此刻听这一句,倒也确实又生出疑惑,有几个人盯着易人离,眼神里颇带揣摩。

林俞此时又悠悠醒转,听见这一句,倒又燃起几分希望——从亲疏和立场上论,他才是最不愿意相信这证词的人,此时便如又得救命稻草,狐疑地看看易人离,又看看文臻,像是想要从他们两人身上看出勾搭成奸来。

易人离手一摊,笑道:“你这话有点无赖了,当时你们夫妻躲的位置那么隐秘,我撞上就算老天安排不让你这种缺德货得意,怎么会给别人再瞧见?再说你夫妻对话里涉及的许多细节,我一个外人真的编造得出?”

姚文邕咬牙盯着他,恶狠狠道:“别人编不出,你家文大人却是编得出的!”

有人露出一点赞同之色——文臻的狡猾老练,朝野闻名。

“乌海之事,我也在场,文大人也在场,凭什么就该信她的,不信我的?”姚文邕心定了一点,也硬了更多,越发咄咄逼人,“你拿不出人证,我便要反告你诬陷!”

他知此时自己越强硬,反而越能解除怀疑,而朝堂上群臣的反应也证明了一点,本来已经人人蔑视的眼神,现下渐渐又多出了疑惑。

文臻皱起眉,心想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

正想着用个法子叫他自己认了,忽然有人开口。

“如果有人证呢?”

却是燕绥。

他之前被弹劾疯了都一脸懒得理会,此刻忽然开口,众人精神一振,都目光灼灼看他。

文臻有些意外,看向燕绥,却见燕绥冲她一笑。

他素来话少,表情也不太多,笑容有,但常常懒懒讥嘲,此刻这一笑却春风朗日,湛湛辉光,透着十二分的愉悦,炫目得令人眼花。

文臻顿时溺死在这样难得的笑容里,连姚文邕都忘记了。

姚文邕看见燕绥开口,下意识打了个寒战,但此时已经逼上梁山,算来算去不会再冒出意外,想着殿下定然是诈自己,便决然点头道:“殿下若能拿出可信证据,文邕立即伏法!”

“我便不拿证据,你这种人也不配活过三天。”燕绥看也不看他一眼,转向皇帝,道,“父皇,其实儿臣也准备了证人,本来并不想拿出来的……请父皇允准此人上殿。”

“宣。”

长长的通报声传下百丈阶梯,众臣翘首以盼,过了好一会儿,一条人影才缓缓出现在殿门口,晨间的日光斜斜穿殿入户,将那人长长的身影折在门槛上。

姚文邕眯起眼,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那人行路似乎比较困难,走路姿势也有点奇怪,向一边歪斜。

那影子歪斜着迈过金殿高高的台阶。

日光洗亮一张苍白的脸。

姚文邕一眼看去。

像被一道天雷猛然劈在头顶。

------题外话------

撒泼打滚,我不管,我不管,虽然我更新字数不算多,但是我是一直生病的情况下坚持更新的,我需要票票抚慰!

第一百三十七章 老虎头上敢拔毛

像被一道天雷猛然劈在头顶,从头到脚贯穿,整个人连意识都裂成粉碎,日光如冷白利剑,铺天盖地刺来。

他一个踉跄,混乱的脑海里什么都没了,自己都不知道唇齿间,喃喃碾出两个令他大恐惧的字,“柔儿……”

那瘦弱苍白的女子立在门槛上,神智似乎有些迟缓,茫然地对着满殿惊诧的目光,也不知道行礼,直到姚文邕低吟出这一句,才缓缓把目光转过去。

只一转,她便打了个寒战,两眼一翻,众人都以为她要晕了,谁知道她一颤之后猛地蹦起来,以先前绝无的速度狂扑过去,一把便揪住了站立不稳的姚文邕。

砰一声,她的冲力太大,生生将姚文邕冲撞在地上,姚文邕后脑勺撞在金砖地面咚一声响。

林氏骑在姚文邕身上,两手掐着他的脖子,放声尖叫。

“啊啊啊你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不救我!”

“是你叫我害唐小姐的!是你叫我害的!我跟你说了她要杀我她要杀我!”

“是你说没事没事不会的,啊啊啊唐小姐那样的人你要我拿那种事迷惑她!你怎么不叫我干脆直接杀了她?”

“我为你再三对唐小姐出手,掉到海里我还在帮你,你又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船上站着,你跪你跪她,你就不下海!”

“我是要多蠢要多瞎了眼才会被你骗得一次又一次犯傻啊!”

她掐着他脖子,揪着他脑袋一次次咚咚咚往地上撞,每撞一声都像是悲愤和控诉,不撞出个血肉横飞不罢休。

她明明只剩了一只手,身躯又单薄,却压得姚文邕动弹不得,姚文邕大声惨叫,嘶喊求饶,声音却淹没在她怒发如狂的嚎叫声里。

金殿之上,百官凛然,鸦雀无声,只余嘶喊和惨叫回荡。

姚太尉已经没有了表情和动作,而林俞好像冲击太过,张嘴好几次都没喊出来,颤颤捂住了心口。

众人被那声音瘆得不住后退,都以为姚文邕是心虚恐惧才会被林氏压住了打,文臻却眼尖地看见燕绥手指一弹,姚文邕便动不了了。

林氏骂了几句便不骂了,手上却不肯松,一下一下的,似要将满腔的悲愤痛恨用这头槌砸碎,咚咚咚咚的声音在死一样寂静的殿内机械地重复,反而听着更令人心生恐惧。

事到如今,什么也不用问了,真正的苦主,用自己的恨意做了最有力的证词。

文臻看着燕绥,她还真不知道他有这一手。

燕绥接收到她目光,唇角一弯。

倒不是有意瞒着她,而是林氏也不过刚刚到天京。

当日乌海之上,他居高临下,其实有看见林氏入水后的情形。

那女子入水后自知难逃一劫,濒死爆发,以异能迷幻了一头海兽,那海兽驼着她从水下潜行,离开了那片海域。

他当时心中一动,指令自己的侏儒跟随,如有机会就救下她。

他不会滥好心,但既然这女子有勇气自救,那么他就愿意顺手帮一把。

之后便是那风雨之中一系列变故,也顾不上谁,回京之后也就把这事忘记了,直到昨日才接到侏儒回报,他们找到了林氏,并认为这是主子要的人,护送回了天京,因为林氏残废重伤,路途耽搁,所以凌晨才到,还没来得及送回林府。

今日站班时,看见林俞的神态,他若有所觉,在殿外就下令将林氏找来。

果然给他猜着了。

当然可以一开始就把林氏抛出来,可那就看不到他的小蛋糕为他舌战重臣大杀四方啦。

燕绥心情颇好,对面文臻的大白眼儿都觉得美貌妖娆。

姚文邕的惨呼好听得如同雅乐。

别人却受不了了,皇后惨白着一张脸,也没想到今日自己的寿宴成了一出“贤淑女索命薄情郎,泣血诉冤哭金殿”。

皇帝叹息一声,挥挥手。

便有卫士上前来,拉开终于力竭的林氏,把已经快要撞晕的姚文邕架了出去。

卫士架着姚文邕走过林俞面前,林俞这才仿佛醒来,啊地一声大叫,爬起来顺手操起旁边案几上的金爵对他当头一砸。姚文邕拼命闪躲,却被卫士按住动弹不得,金爵还是在他脸上狠狠划过,从左边额头到右边下巴被划裂,翻出一大片血肉模糊。

姚文邕大声惨叫,惨叫声里林俞破口大骂,“下作竖子!枉读圣贤!”

又骂姚太尉:“一门腌臜!”

姚太尉被骂得退后一步捂住胸,脸色忽紫忽白,眼看就要吐血。

眼看就要再来一场闹剧,文臻上前一步,正色道:“太尉不过是为人所蒙蔽,林大人你自己又何尝不是识人不明?此事说到底是姚文邕心术不正,其余人都被他所害,还是别再为难彼此了罢!”

皇帝也道:“林氏着实无辜可怜。稍后着礼部明文表彰其贞烈忠诚,着令好生归家休养。”

林俞这才垂头收手,老泪纵横谢恩,。

今日毕竟是皇后寿辰,不是朝廷议事场合,事情弄明白了便结束,之后自然会另行商议处置的章程。

姚文邕被带走,皇帝又命人把林俞父女扶下去令太医前来诊治,又对姚太尉道:“太尉瞧着气色也不大好。也下去休憩吧。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肖,太尉也不必挂在心上。”

姚太尉眼底涌出感激之色,低了头躬身一礼,谢过皇帝,又对燕绥一礼,燕绥偏头不理。

老姚脸色灰败,最后对文臻无声地抱抱拳。

文臻赶紧避让,又恭谨回礼,笑道:“恕臣说句玩笑话,方才陛下那句安慰也不全对。姚文邕只不过是太尉的侄子,承不了太尉的担当勇烈,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就兴皇帝做老好人,她也要卖人情咧。

姚太尉脸色稍霁,对她点点头,转身有点蹒跚地走了。

众臣目送姚太尉离开,再转头看文臻时,眼神又丰富了许多。

瞧瞧,这姑娘,听说从她入宫开始,想动她的,没一个赢过!

果然不假,今儿个有一个算一个,统统被赶出了景仁宫,连三公之一的姚太尉都没能立得住!

这回可不是殿下出手,殿下像个田舍翁一样袖手旁观,一脸女人出头万事足的模样,笑得都快近乎慈祥了。

也不觉得羞耻!

风波告一段落,礼仪持续进行,皇后和太子的脸色之前僵硬过一瞬,很快也恢复如常。

文臻发觉一个有趣的事情,就是皇后太子最起码表面上,都很无为。皇后从不拈酸吃醋,太子从不争锋露头,两人都把自己过得没什么存在感,不管什么场合一句多话都没有,但明明看起来如此庸碌,偏偏位置稳稳多年不动。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样反而能投皇帝所好,还是功夫都用在暗处了。

献礼继续进行,但经过刚才的大戏,人们便显得有点心不在焉,也无心再去争什么。燕绥袖袋里的东西终于掏了出来,却是一个锦囊,里头几株深紫色的药材。众人都不认识,正好太医过来帮忙看护林俞下去,看见了,便十分激动地表示,这东西只生在海外仙山,须得地龙火练过的土壤才能长出,对女子大有裨益,可治皇后长久的失眠之症且有驻颜奇效。如果再有机会以地龙翻身之火炼药,那就完美了。

女子对驻颜这两个字向来都是看重的,皇后当即含笑收了,太子也对燕绥谢了又谢,先前暗讽燕绥备礼不精心的人都讪讪闭嘴。

文臻看着,心想这家伙还是这么坑,采了药草,都不趁火山爆发的时候叫师门顺便给炼了,就这么一朵干花往皇后面前一扔,引得人家打脸,皇后还要谢他。

不过这东西有驻颜之效……德妃娘娘估计又要气死了。

之后众人送的礼物,不过都是些玉围屏、珐琅器、金玉水晶之类的华丽物事。轮到文臻时,她的礼盒一打开,便引起众人称羡之声。

那件珍珠宝衣材质好,色泽美,做工精,手艺绝,在场的都是行家,谁都不能否认这礼物非常用心,皇后也颇喜欢,特地温言勉励几句。

文臻恭敬地和她应酬着,看着她古井不波的眼眸,心想你那凤袍今天穿不穿?

正想着,忽然一个宫女匆匆而来,在皇后耳边低语几句。

文臻眼力好,敏感地发现了一个口型。

采桑。

……

时间回到采桑抱着文臻的衣服包袱,跟随皇后宫女进入凤坤宫那一刻。

这少女绣娘出身,没见过什么世面,也就听过成语护卫们的一些简单指导和嘱咐,却是个天生胆大又聪明的。进了皇后宫里,也不东张西望,跟着皇后的宫女站到婢女们聚集的下房,抱着包袱规规矩矩站着,和谁都不兜搭。

她不和人兜搭,人家却要和她兜搭,站了没一会儿,便有一个宫女过来和她传话,道是文大人官服湿了,需要换衣服,让她去前廷送衣服。

采桑来之前经过一番恶补,略略知道宫中水深诡计多,心里有些不安,但她毕竟初来乍到,和文臻也没能形成默契,犹豫了一阵,终究是怕真的文臻需要,便抱了衣服跟着那宫女往外走。

皇后爱养花,最近寿辰更是集中了几乎整个皇宫的花,其中一幅室外藤编屏风绵延数丈,上面攀着各色花朵,拼成各种字体的寿字,十分华贵精妙,只是那屏风隔住了道路,使得来来去去的人不大看得清楚脸。

采桑跟在那宫女身后走着,渐渐觉得四周的人少了,而花屏对面,似乎走过一群人来。

那几人似乎情绪不大好,一边走一边嘀嘀咕咕,忽然一个女子声音大了起来,厉声道,“现在换哪来得及?都怪那该死的猫儿。你们这群废物,连个东西都看不好,小环你还会武功,都抢救不及……”

四面的人噤若寒蝉,采桑听着那声气就不像什么好相与的,有点犹豫便停住了脚步,但她停住了,人家还是要过来的,那一群人转过花屏风,看见这一头有人,便闭了嘴,一群人都含笑和那引路宫女打招呼,当中一个女子,一袭紫罗锦裙外罩烟粉色素纱蝉衣,华贵中不失优雅,笑意盈盈,显得修养极佳。

采桑一边在心里嘀咕,刚才那骂得泼妇一样,一转眼又是这么雍容大方,果然中文说的不错,宫里这些女人都是千面的狐狸,一边也赶紧蹲了蹲身,让在路边。

只是那一大群人占据了整条路,她不得不让到旁边湖边的鹅卵石径上,脚底一滑,险些栽倒,旁边引路宫女一扶,人是扶住了,包袱却掉了,里头大小盒子落了一地。

那群女子中的侍女便也帮忙去捡,为了减重,衣服的盒子已经去掉,那衣服虽然讲究却低调,乍一看也就是寻常小姐穿着的裙子,那紫罗裙女子看一眼,自觉心里有了数——这丫鬟的主子,想来也只是个寻常货色。

因此便把脸上的笑容淡了淡,不再勉强压抑烦躁的心情。

方才她去观赏园景时,不知哪里蹿出来一只猫儿,将她侍女手中捧着的礼盒撞着,虽然没有落地,却撞到了墙角,盒子坏了,里头的彩玉鹦鹉雕却是撞坏了一角。

这玉雕是按照皇后宫里那只颇受宠的鹦鹉形貌雕的,用的是一整块天然七彩玉,请了东堂闻名的玉雕大师,独具匠心地根据彩玉的各种颜色雕成了这只鹦鹉,材质珍稀,雕工绝伦,心思更是机巧,完全有希望在今日的献寿礼环节拔个头筹。

她是长川易家的人,是吏部尚书易德中的女儿易修蓉,也是皇后娘娘同宗的侄女,原本就有一份亲缘在,只是长川易身份特殊,父亲能在朝中任职已经是多方努力而得,因此也就不便和皇后多有来往。只是最近,长川易屡屡出事,朝廷已经有风声要撤长川易的刺史之位,父亲也收到了来自长川易家的书信,具体内容她不知道,但父亲随即精心准备了这个寿礼,交给她,让她进宫来献礼。并再三嘱托她,务必要听皇后的话,讨皇后的欢心。

父亲会在前廷给皇后献礼,但那只是普通不招眼的物事,她这里才是重头戏。

她自然不能辜负父亲的信任。母亲早逝后父亲没有再娶,她是家中唯一女眷,是父亲最宠爱的小女儿,一直希望能为父亲分忧。

但是出师未捷,礼物还没送上,已经有了擦痕,给皇后看见会怎么想?

此时想要临时再准备礼物也不可能,都是需要时间精心备办的,送个不够出色的礼物,比不送还糟。

她心中一团乱麻,拼命想着如何解决此事,此时她的一个侍女正好把掉在地上的盒子捡起来,盖子已经散开,露出里头的东西。

易修蓉的眼神忽然定住了。

她直勾勾地,脑子茫然地盯着那侍女将散落的黄黑相间的首饰放回盒子,那黑色与黄色之间各种彩光在日光下闪烁,刺得她有点睁不开眼。

直到东西收拾好被递回给了采桑,她才急忙开口,“慢!”

这声音尖得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众人的眼光都看过来,她才急忙笑道:“这位姑娘是?我瞧着你这首饰很是好看,能不能卖给我?”

采桑立即摇头,赶紧从那侍女手中接盒子,那侍女却反应很快,手一缩,笑道:“哎呀,这首饰可别跌坏了,我帮你瞧瞧。”

采桑有点发急,道:“我可以自己查看,这位姐姐快还给我罢。”

那侍女顺手把盒子递给易修蓉,偏头对采桑一笑,道:“姑娘你没听见,我家小姐说要买你这套首饰呢,你怎么这么没规矩,连贵人的话都不知道回答吗?”

采桑涨红了脸,她一个整日在绣庄里刺绣的绣娘,见过最恶的也就是绣坊的坊主,商人的恶不过是裸的压榨,哪里见识过这种笑嘻嘻厚脸皮满嘴虚话儿的闺中女子,她本是泼辣的,却惦记着现在场合身份都不一样,咬牙忍住了,蹲了蹲身,细声回道:“这位小姐恕罪,这首饰是我家小姐的爱物,别说奴婢无权卖,便是我家小姐来了,也不可能卖的。”

易修蓉瞟一眼采桑,她这种混惯了豪门大户的小姐,自然一眼就能看出人的来历和底蕴,眼前这个丫头虽然规矩没大错,但言谈气质神情举止都有些土气,婢女如此,主子自然也高贵不到哪去,但出于谨慎,她还是问了一句,“敢问你家小姐贵姓?”

采桑便道:“我家小姐姓文。”

易修蓉想了一圈,确定豪门闺秀中没有姓文的,朝中四品以上的大臣也没有姓文的——她不过是闺中小姐,对文臻虽有耳闻,但文臻素来不出现在她们的圈子内,在她们的概念里,也不属于大臣或者小姐,自然想不到她身上。

她不想得罪什么要紧人物,给父亲的仕途带来麻烦。

心下大定,易修蓉笑容更深,不过她混惯了豪门皇宫,心知为人不可太过强横,因此便道:“不肯卖也罢了。那么交换行吗?我这里有一尊非常精致的彩玉鹦鹉,是湖岗居士以天然七彩美玉为底,利用玉质自身色彩雕成,可以说是绝世珍品。本来我是舍不得这尊玉雕的,只是实在喜欢你那套首饰。我们交换一下,你若不信,可以当场请人看看这玉雕,价值不会比你这玳瑁首饰低。你若担心没法交代,回头我会和你家小姐说,放心,她一定不会生气,只会赞你会办事。”

说完自觉做得十分到位,有礼有节,鹦鹉玉雕价值也对得起那小门小户的小姐,便自说自话将盒子交给自己的侍女收起,又命人将那鹦鹉玉雕的礼盒交给采桑。

采桑脸涨得通红,退后一步,左右看看,发现方才给自己引路的宫女已经不见了,四周也没有别的人,只有这个强取豪夺还要假惺惺的大家闺秀和她的一群走狗,堵住了她前后左右的路。

此时不远处有人过来,也似乎是带着婢女的小姐,却十分谨慎,看见这头人聚得颇有些奇怪,便早早停住脚步,侧耳聆听。

采桑垂了垂头,想了一下,道:“婢子身份低微,并不敢做主。而且小姐您方才大抵没有看清楚,那套玳瑁首饰上头有个瑕疵,是今日不小心磕了的,我们小姐才没有戴,打算带出宫先修理的。”

易修蓉怔了一怔,急忙道:“哪里?”

采桑道:“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瑕疵,婢子给小姐指出来瞧瞧,如果小姐不介意,倒是可以换的……”

易修蓉心中暗叹倒霉,但又觉得假如瑕疵不明显,也不是不能用。毕竟玳瑁首饰和玉雕不一样,这种材质本身就会存在一点自然生长纹,完全可以掩饰。

便命侍女将东西拿出来,递给采桑看,采桑拿过盒子,道:“这位小姐您瞧——”

她一句话没说完,忽然一个转身,抱着盒子往湖里一跳。

“噗通”一声响,溅起的水花泼了易修蓉一脸。

岸上的人这下全傻了,易修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提着裙子冲到湖边,看见那个土里土气的丫头,竟然一身好水性,一眨眼已经抱着盒子游出了好远。

这湖不算小,绕着整个凤坤宫并连接着御花园,采桑也不叫喊,只闷头游,她不愿惹事给文臻带来麻烦,只想游到湖对岸,绕开这些人,到凤坤宫外等小姐,把这件事告诉她。

她深信只要遇上小姐,事情就解决了。小姐一定能完美干掉那个抢东西的虚伪的女人,当初小姐一个人在漳县就骗了她们几十个绣娘呢。

易修蓉盯着水面,脸色铁青——这小丫头岂有此理,她好言商量,又拿珍贵物事交换,给足了对方面子,这丫头居然敢诳回首饰当众跳湖,这要给别人看见,她得担上什么名声!

眼看采桑往湖中央去,那里有一座横跨两岸的拱桥,桥边栓着玩耍用的小舟,她急忙道:“还不快划船追上去!”

她这样身份的贵女,身边自然有身手比较利落的侍女,当即便有人快步上前,解开小舟划船去追,易修蓉飞快跑到拱桥上往下看。

那一边倾听的人似乎也吓了一跳,却依旧没往这个方向来,急急带着人往回走。

采桑倒没看到拱桥这里有船,眼看有船追来,急忙换个方向游,但她拿着东西游泳不方便,那两个侍女臂力也很强,一划便滑出老远,两下就追上了采桑,一人抓住采桑的胳膊往上提,易修蓉在桥上道:“把她那个首饰盒先拿了,不要把东西弄到水里去。”

那侍女便一人按住采桑,另一人抢走盒子,采桑一看盒子被抢,大急之下便大叫:“抢东西啦——有人抢东西啦——”

她贫苦出身,骨子里市井气息不可能转眼便没了,遇见这样的事第一反应就是大喊大叫,但是易修蓉却急了。

这叫人听见,算什么事儿?她名声毁了,皇后那里也落不得好。

父亲还有重任给她呢。

心中一急,恶念便生,她想也不想地吩咐,“小环!把她按住,不许她叫!”

那孔武有力的侍女哗啦一声,一把将采桑的脑袋按进水里!

采桑拼命挣扎,那侍女却有些一根筋,干脆双肘压上去,死死压住她两肩。

易修蓉一边让自己其余侍女在桥两头观察,如果有人来就以请帮忙寻找东西把人劝开带走,一边让船上另一个侍女把首饰盒给她送上来,以免被人看见,误会是在抢东西。

那侍女便游泳到岸边,上桥将首饰交给易修蓉。

易修蓉拿到东西舒口气,心想什么时候自己想要个东西这么费劲了,心里惦记着才采桑的话,急忙打开盒子查看首饰有无瑕疵,结果不仅首饰完美无缺,而且近距离看,那玳瑁首饰的精致和匠心远超那七彩鹦鹉,她只觉得闪亮得眼睛都似要被灼伤,欢喜地抚了一阵,才忽然想起采桑还被压在水下呢。

想起她那会武的侍女性子有点傻,心中一惊,急忙趴拱桥上向下看,却看见那憨倔侍女已经不挣扎了,半个脑袋浮浮沉沉,被压在水里。

------题外话------

这个月比较废柴,更的少,也不知道能不能凑到一张月票哈,今天咬牙多更了一点字,说不定就能凑齐了呢。

多更一点字说起来容易,但是现在还想抠点字数多存点稿子,网站通知说过阵子有个什么推荐,需要爆肝,哦不爆更,一天好几万字的那种,我这人肉多存稿瘦,哪来那许多字爆,还得慢慢存,又不能更太少,又还要存一点,又没有时间,还没有精力,呜呜呜,苦逼啊。

亲爱的们,给我点动力吧,翻兜瞧瞧,说不定就能翻出一张票来了呢?来来来,投票啦,投票的亲貌美胸大身材好,天天吃肉胖不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我选的,自然最好

采桑拼命挣扎,那侍女却有些一根筋,干脆双肘压上去,死死压住她两肩。

易修蓉一边让自己其余侍女在桥两头观察,如果有人来就以请帮忙寻找东西把人劝开带走,一边让船上另一个侍女把首饰盒给她送上来,以免被人看见,误会是在抢东西。

那侍女便游泳到岸边,上桥将首饰交给易修蓉。

易修蓉拿到东西舒口气,心想什么时候自己想要个东西这么费劲了,心里惦记着才采桑的话,急忙打开盒子查看首饰有无瑕疵,结果不仅首饰完美无缺,而且近距离看,那玳瑁首饰的精致和匠心远超那七彩鹦鹉,她只觉得闪亮得眼睛都似要被灼伤,欢喜地抚了一阵,才忽然想起采桑还被压在水下呢。

想起她那会武的侍女性子有点傻,心中一惊,急忙趴拱桥上向下看,却看那侍女挣扎已经渐渐弱了。

她一瞬间心中混乱,不知该怎么办,把人整成这样,拉上来也会结仇,不拉上来……会不会被人发现?

还没纠结完,忽然“咻”一声轻响,随即小环啊一声大叫,从船上翻了下去,噗通一声声音比刚才采桑入水更响。

她入水,采桑却没冒出头,眼看要沉底,忽然一道人影冲来,噗通一声从那一头跳下水,三两下游到采桑那里,将她抱出水面,在水里就开始做人工呼吸。

这只发生在须臾之间,易修蓉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自己侍女一声惊呼,“宜王殿下!”

她转头,就看见整个天京贵女闺阁中经常含羞含喜含无奈地讨论的人物出现在眼前。

那人衣袂飘举,面色淡淡,姿态有仙气,但人看见只觉得魔王降世,美到有煞气。

易修蓉对上那双明明没有怒气一片空无的晶透眼眸,只觉得浑身都似乎被冻住了。

殿下的眼神像看虫子一样眨眼从她身上滑过,落在了她手上的玳瑁首饰上。

有那么一瞬间,易修蓉有种奇异的感受,像是看见刀锋凛冽,刺过指尖,她惊得手一抖,险些把盒子扔进水里。

然后盒子没扔进水里,她人进水里了。

燕绥手一抬,今天第四声噗通之声,易修蓉掉下拱桥,噗通落水。

她是从拱桥上掉下去的,虽然桥不算高,但激起的水花也比前几个都高,她又不会水,摔下去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晕头转向中拼命挣扎,扑打得水花四溅,好容易冒出头来,忽然脑袋被人一按,咚一下又按回了水里。

这一下按得又狠又准,她险些闭过气去,那出手的人还不罢休,双肘往她肩上一压,宛如一座小山压上了背,这下别说头抬不起,整个人都要跪在水里,她拼命挣扎,却感觉自己的力量像蚍蜉撼树,被憋得鼻子疼痒,胸腔欲裂,浑身血液都往脑袋上冲,眼睛却疼得刀割一样根本无法睁开,看不见出手的是谁,只在心中绝望地想,刚才那丫头被按在水里就是这种滋味吗?这现世报来得也太快了,这是宫里啊,是凤坤宫啊,是谁这么大胆敢这么对她这个皇后唯一的侄女……但随即愤怒便淡去,思维陷入了混沌,极度的窒息让人无法有任何的反应,她的意识渐渐沉入黑暗……

忽然“哗啦”一声,天光大亮,空气涌来,她在睁眼之前,急忙贪婪地呼吸了几大口,快要炸裂的胸肺得到了拯救,她才慢慢睁开眼,微微模糊的视野里,是一张甜美到近乎可爱的脸。

这样的脸和她手上的动作实在差距太大,以至于易修蓉整个人都呆了。

甜美可爱的文臻看也没看她一眼,对身边已经爬上船并逮着那个小环痛揍的采桑道:“她压了你多久?”

易修蓉浑身一抖。眼神惊恐。

什么意思?

一个丫鬟受了点罪,竟然要她这个皇后侄女受同样的罪来赔吗?

采桑松开手,抹抹自己的鼻血,道:“小姐,这样可以了。咱们不要惹事了。”

文臻呵呵一声。她何曾惹过事?每次不都是事来惹她?

她都没出现了,采桑也不过是刚收的侍女,算着宫里宫外没人认识她,也不至于和她一个侍女为难,谁知道这也能出事。

她拎着易修蓉往船上一扔,对拱桥上周沅芷笑了笑以示谢意。

这边原本有些僻静,皇后又即将回来接受内外妇贺寿,所以人都集中在正殿那里,还是周沅芷及时发现了这里有些不对,命人去通知她。而她当时在殿上,从口型推测出采桑出了事,正好前廷的献礼也结束了,便先出了景仁宫,正好半路上遇到周沅芷派来给她引路的人。

周沅芷跟随父亲刚刚抵京,正好逢上了皇后寿辰。

她拎着易修蓉上了拱桥,燕绥见她上来,皱眉道:“你先把衣服换掉,莫着凉了。”又指着那玳瑁首饰盒,道:“已经给人摸脏了,要么就别戴了。”

易修蓉哆哆嗦嗦地听着,悔得肠子都青了。

到现在她还不知道这娃娃脸姑娘是谁她就枉为皇后侄女了。

这不是那个以厨子之身平步青云上三品的文女官吗,做了唐羡之的夫人,还能让宜王殿下对她死心塌地的那个。

姓文……姓文……尽往闺阁小姐身上想了,早知道是这位东堂官场女子新秀,长川易家就在她手上吃了大亏,给她十颗胆子她也不敢要这首饰啊。

听燕绥这么说她很想哭。

敢情这首饰还是宜王殿下送文大人的。

她这是作了什么死,一惹就惹了俩瘟神……

此刻什么报复心怨恨心都不敢有,她哆嗦成一团,把一张青青白白鼻涕成串的脸亮在那两人面前,只求那两位看了能发恻隐之心,这回就饶过她。

结果,燕绥看都没看她一眼。

文臻忽然伸手,将她扶住,易修蓉心中一喜,正要借此机会和她做小伏低道歉,却见前方来了一大群人,当先赫然是皇后奶娘黄嬷嬷,是负责皇后宫里大小事务的嬷嬷。

文臻搀着她,迎着黄嬷嬷,笑吟吟道:“黄嬷嬷,易小姐不小心落水了,我和我的丫鬟费老大劲儿才救上来,还请借间屋子给我们换衣服啊。”

说完又转头看着易修蓉,道:“易小姐看着轻盈,没想到那么重。易小姐,腰带勒腰,胸前塞布,美则美矣,但是于身体不利,平日里还是少吃一些罢。”说完还眨了眨眼。

易修蓉神情僵硬,看着她那一眨眼的俏皮,想着这什么人啊,满嘴谎言,偏偏还一脸的天真纯稚。

可越是这般天真可喜,她心里越是发寒,一千一万的怒骂反驳都堵在咽喉里,不敢爆发。

不敢爆发就只能默认,可是一默认,明日京中闺秀间就会传遍她以布塞胸口丰胸,以层层腰带勒紧腰部掩饰肥肉,贪吃好睡,闺秀之耻。

看对面那一大群贺寿的夫人小姐们脸上的暧昧表情,她就知道!最后传言只会比她想象得还要夸张!

她以后还能嫁得出去吗?

……

黄嬷嬷也是吃过文臻亏的,基本上这宫里谁不知道文女官笑面虎一只,也不敢多问,也不敢接话,赶紧让人带文臻易修蓉去换衣服,还要代表易修蓉的娘家人对文臻的见义勇为表示感谢,就当没看见易修蓉一脸的要哭不哭。

文臻从燕绥手里接过那首饰盒,笑道:“这么好看的东西,简直都要惹得人杀人抢劫了,怎么能不要?”

又命采桑把先前装衣服的包袱拾来,陪她和易修蓉去换衣服。易修蓉的侍女一个还在船上晕着,一个不敢上前,还有几个哪里敢凑到宜王殿下面前,眼睁睁看着文臻把人给弄走了。

周沅芷跟在后面,想了一下,慢慢也走了过去,忽然身后一声“借过”,听来十分匆匆,是个男子,她急忙闪到路边,一眼看见一人高颀的背影闪过,她忽然心中一动,唤道:“林侯?”

那人身形一顿,转过身来,果然是林飞白。

周沅芷看见他就笑了,却笑得端庄,落落大方行了个礼,嫣然道:“冒昧打扰侯爷,实在是始终惦记着上次承蒙侯爷相救,还未相谢。”

林飞白并不看她,微微侧身让过她的礼,还礼道:“举手之劳而已。”

他依稀记得在船上好像救过这位小姐,但不认识她是谁,也并不关心,心中有事,草草还礼之后便要走,周沅芷又叫住了他。

林飞白勉强掩住那一丝不耐,皱眉看她,他气质锋利,皱眉看人时颇有些冷肃,寻常小姐这时候多半心惊胆战,周沅芷却依旧笑得温婉,道:“林侯是要去寻文大人吗?”

林飞白一怔,忙问:“你可瞧见她?”

周沅芷笑容并无任何不快,道:“文大人先前落水,但是是她自己跳进去的,现在去偏殿生火换衣补妆,林侯可能不大方便去找她。不过您放心,她无事。”

林飞白转过身,第一次认真看了周沅芷一眼。

他是听说文臻落水匆匆赶来的,现在知道她无事自然也就放心了。但这个大家小姐,居然一照面就猜出他的心思,把他想知道的都第一时间告诉了他,这份剔透,很是难得。

更难得的是,她眼神并无暧昧,清亮坦然。

他出身不凡,神将之子自带光环,没少见识过各种矫揉造作的套近乎,这位周小姐,和那些脂粉闺秀比起来,倒还有几分清新。

周沅芷说完话并不留恋,含笑行礼,很优雅利落地告辞了。林飞白怔了一会,也转身往正殿走。

周沅芷走了几步,回头看林飞白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拢了拢披风。

她的侍女愕然望着她,问:“小姐,冷吗?”

“不冷……哦,其实还是有点冷的,心冷。”周沅芷叹息,“我以我心付明月,奈何明月照关山啊……”

侍女:“……”

小姐你又说怪话了!

……

凤坤宫前殿一间耳房内点起了火盆,文臻带着采桑,施施然去里间换衣服,易修蓉没有衣服,只能对着火盆将外衣烤烤,里头的衣服不敢脱下来,穿在身上。

妆容花了,也不敢去梳妆台那里补妆,忽闻门响,回头一看,却是周沅芷送了一套妆盒来。

她并不知道周沅芷是害她被揪住的罪魁祸首,还以为是外头想要攀附她的官家小姐,十分感谢。周沅芷便絮絮和她聊天,易修蓉本来打定主意是不多说的,但这位姑娘性格温婉大方,也没问什么大不了的,便和她诉说了今日的心路历程,言下之意觉得很冤枉。

周沅芷宽慰了她几句,听她恨恨说要将今日经历告诉皇后,便笑言如此不妥。因为无论她怎么想,在他人看来就是她堂堂小姐抢夺他人之物还意图杀人灭口,这于名声也太不利了,便是皇后想必也不愿看见今日的好日子出现这种事情,易小姐可千万莫要自误。

易修蓉想着也有道理,只得叹气应了,出神半天,又恨恨道:“这京中也好,宫里也罢,都是一群爬高踩低的货色。皇后娘娘也是软性子……哎,能回老家就好了。”

说完她阒然一醒,发觉说漏了嘴,急忙掩饰,周沅芷却像完全没听懂一般,只淡淡笑着宽慰她几句,又道皇后娘娘正在寻她,让她赶紧去皇后跟前点个卯。

易修蓉当然想走,有点忐忑地看内间,见文臻还没出来,便拢了拢自己湿了又干显得皱巴巴的衣裙,急匆匆出去了。

她出去了,文臻也便出来了,梳妆打扮完毕,周沅芷看着眼前一亮,笑道:“咱们殿下,处处比人出众,但我以为最出众的,还是眼光好啊。”

文臻心想姑娘你情商也很出众,一句话夸两个人。

最重要的是燕绥那么欺负你,你还能这么诚心诚意夸出来。

她刚才在里头已经听了个大概,易修蓉本就是故意想解释给她听的。周沅芷则道:“文大人,方才易小姐最后一句话,其实我父亲听见了一些风声,正要我有机会转告您和殿下。听说……吏部尚书易德中,也就是这位易小姐的父亲,想要活动长川易的刺史。”

文臻怔了一怔,失声道:“这也太异想天开了吧?”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想要收了长川易家的权柄,罢了易勒石刺史位,争取把长川收归朝廷,皇帝怎么可能再派一个长川易家的子弟去当刺史?哪怕是远亲也不行啊。

“我也觉得荒唐,但是消息应该是真的。所以易德中今日精心备了重礼,想要拉近和皇后的关系,请她适当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忽然门外燕绥的声音道:“易德中其实没有在长川易家生活过,他的祖辈当年就是因为被易家排挤,不得不早早离开长川去了天京,和易家亲缘不深。”他推开门走了进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易德中想必在陛下驾前请缨,愿为细作,瓦解易家。”

文臻恍然。

易德中是易家人,却和长川易没有情分,眼下朝廷为了选谁做这个刺史已经伤透了脑筋,大家都不愿意去送死,这时候易德中自动请缨,实在时机很好。他毕竟流着易家的血,比平常人更容易为长川易家所接纳,如果真的能获取易家的信任,再为朝廷办事,确实可以在耗损最小的情况下为朝廷拿回长川。

但是前提是,他确实赤胆忠心,要为朝廷分忧。拿下长川后能将长川纳回朝廷版图。

“陛下什么意思?”

“父皇也在为难。因为愿意去的人能力不够,能力够的不愿意去。这种事如果不能心甘情愿,派去了也是无用。所以我猜父皇应该有点动心。”燕绥答得漫不经心,从进屋开始目光便落在文臻的身上,而周沅芷早已很有眼色地含笑带着采桑出去了,还贴心地带上门。

文臻立在屋子中央,对他拉了拉裙摆,笑道:“怎么样?”

燕绥凝视着她,少女肌肤如雪,非常适合这种娇嫩明艳的鹅黄色,领口袖口的彩鳞绣在自然光线下变幻万千宛若虹霓,那种微带金属色的质感非常迷人,而玳瑁天然庄重的色泽则中和了衣裙颜色带来的稚嫩感,也压住了彩鳞的迷幻感,乌珠金珠如此珍贵在此刻也不过是点缀,却也恰到好处地将她衬得越发莹然闪亮。

他伸手给她扶了扶簪子,微微斜一点,便显出几分俏皮来。

“我选的,自然最好。”

这句话也像是双关,文臻便笑,忽然道:“小甜甜,我们一起去,把长川易拿下来好不好?”

……

文臻离开景仁宫有点匆匆,没来得及把今日的人证先安排好。

商醉蝉和易人离做完证,便退出了景仁宫,便有太监上前来说要带他们出宫。

商醉蝉轻快地舒了口气,二话不说跟着太监走了,他早就想云游四海,体验真正自由的滋味,但是文臻要他先来天京一趟,备着乌海之事有人作妖。他也只好多呆一阵子。

易人离却拒绝了,他不放心这宫里的人,想等着文臻一起走,而且刚才在殿上看见皇后,他心里有点感触。

皇后是他的亲姑姑,而且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姑姑,皇后和他的父亲,是双胞胎兄妹,但是他出生时候,皇后已经出嫁了,他没见过这位据说非常贤淑的姑姑。

他只知道,家族里有个传说,说皇后比家族中所有的女子男子都出色健康,而他的父亲却比寻常男丁状况还要差一些,这是因为在母胎里,皇后便抢夺了一切健康的东西,使健康的愈健康,病弱的愈病弱。

也正是因为父亲情形比寻常子弟更差,所以他想要自己健康和获得完全健康的后代的心越发强烈,也因此他才有了后来的一系列遭遇,吃了很多苦,最后忍无可忍,做了那弑父出逃的罪人。

他永远记得那夜月亮是红的,而血是黑的,难以想象,羊白头的怪物,全身都没有颜色,连汗毛都是浅色的,偏偏血的颜色那么浓,那么浓。

那浓郁黏腻的一片,像是天际风雨欲来的霾云,从此长遮于野,难见微光。

今日在殿上,至亲相见,不能相识。

他心绪复杂,不知是苦是悲,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无人可倾诉。

他在景仁宫偏殿等候,不知不觉顺着回廊,走到一处僻静处。

面前忽然多了一个人,他抬头,不大认识。好像今日殿中臣之一。

那个中年人对他微笑,道:“易小哥。我是易德中。从家谱来算,应该算是你的堂叔。”

------题外话------

你兜里的月票,自然也是最好的……我们一起,把月票第一拿下好不好?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大戏

文臻今日带她进宫,本就有想让她查看凤袍的意思,听见她这么说,并不意外,微微侧身,听采桑低声道:“原本背后有一块团绣,当初也正是那一块,被铃娘发现了有问题,才引出后来那许多事。但方才皇后娘娘升座,我好像没有看见那块团绣。”

文臻知道原本背后那块团绣以独特针法藏了巫蛊符咒,但是被发现后肯定不能继续留着那样的东西,团绣拆了重绣也正常。只是绣娘当初事情闹那么大,唐家季家都被扯了进去,事情还落在了当地官府和燕绥的眼里,唐家也好,季家也好,只要智商正常,都应该明白再拿凤袍做文章容易堕入对方陷阱,都应该放弃这凤袍才对。

尤其季家,后来季怀远被燕绥策反,把策划绣娘事件的季怀庆整残,现在正忙于内斗,应该不会再掺和凤袍的事。

她在那默默思索,无意中目光一转,发现对面第五桌赫然正是闻近纯。

也是,皇后寿宴,她这个太子良媛当然要在场。

闻近纯并没有看她,正一脸虔诚专注地听皇后讲话,在场的贵妇小姐们其实都练就了一种内心走神表面专注的本事,但比起来还是闻近纯看起来最诚恳真实。

难怪能够在太后面前脱颖而出。

接下来又是献礼环节,已经经过一遭的文臻,睁大着眼睛在睡觉。

她已经献过礼品了,皇后总不好意思再和她要一次吧?

她忽然觉得好像被谁踩了一下,一抬头正看见菊牙的眼神古怪地从她手指上掠过。

她手上戴着卷草。

菊牙只是一掠而过,随即昂着头走出去了,跟在德妃身边久了,她的精气神也和别人不一样,连背影都张牙舞爪。

她身后众人窃窃私语。

“德妃娘娘架子真大,皇后寿辰也敢称病不来,不来就不来吧,还派个宫女来献礼,这不是当众藐视皇后么。”

“瞧瞧那什么礼?德妃娘娘亲手炒的葵瓜子一袋……真亏娘娘好涵养,当真便收下了,连脸色都没变。”

“这么多年,这些事不是一次了,终究也不能拿她怎样,皇后也只能认了。不过据说德妃好多年前就不再公开下皇后面子了,今年这是怎么了?”

“嘘。来之前的嘱咐都忘了?莫谈宫闱秘事!”

……

文臻这才知道,在她睁眼睛睡觉的时候,竟然已经发生过好戏了。

今日没看见德妃她一点不奇怪,德妃派人来献礼才是真奇怪。

那位美人真的是派人给皇后贺寿吗?

文臻目光落在自己手指上的卷草上,想了想,又摘了下来。

然后她又放空了脑袋,正在思考如何坑长川易的时候忽然再次被人踩醒。

“文臻!文大人!醒醒!”七公主燕綝伸出一只脚拼命碾她。采桑也在她身后轻轻推她,“皇后叫你呢!”

文臻脸色一整,坐直身体,将燕綝的脚丫子踢开,坦然道:“多谢公主,我听见的。只不过正在思考如何拜寿。”说完起身,坦坦荡荡行了出去。

燕綝翻个白眼,骂一声,“和三哥一样,不要脸!”

文臻本来以为皇后这边是不是想趁机让她尴尬一下,故意装忘记安排她献礼,不想上头却是易修蓉正在献上一尊七彩玉鹦鹉,皇后招手让文臻上殿,指着易修蓉笑道:“本宫听说方才在花园,修蓉对你的婢子做了些不妥当的事。这孩子素日仗着本宫宠爱,行事有些不着调。文大人是朝堂股肱之臣,可不能由她任性开罪。便让她当面于你赔罪,你大人大量原宥了罢。”

文臻感受到背后形色各异的目光,看着对面满面通红含泪给自己施礼的易修蓉,一边在心中骂娘,一边双手赶紧扶住易修蓉,又诚惶诚恐和皇后请罪,“娘娘言重。不过些许误会,臣和修蓉妹妹早就说开了。今日是娘娘的喜日子,还要为臣这点小事操心,实在是臣的罪过。”

皇后的目光落在她头上的玳瑁首饰上,点点头道:“也不能算小事了。修蓉年幼,眼皮浅,对不是自己的物事竟生妄念,还险些伤你婢子,若不惩戒,本宫也愧为皇后了。”

文臻心中警铃大作。事情始末易修蓉不可能自己和皇后说个明白,皇后是怎么知道的?这种事如此不光彩,正常人遮掩都来不及,皇后为什么不仅不遮掩,还不接她淡化事态的话,反复要将矛盾说清楚?

这位什么时候这么坦诚讲理了?

身后隐隐有议论声。

文臻原先迅速进殿坐下,行为低调也罢了。此刻被皇后喊到殿上,她的流光溢彩的衣裳首饰,便都被众人看在眼里,惊羡的同时,也便明白了皇后话中的意思——易修蓉对文臻的首饰产生贪念,竟为此要抢且伤害了文臻的婢子,这是很过分的事情了。

众人都睨着文臻,想着这位传闻中的厉害人物,这么好说话?

又想这衣裳如此别致奢华,既不过分招眼又足够尊贵,足可见准备的人心思细腻,听说她那位未婚夫已经出事了,这又是她新勾搭上的谁家儿郎的馈赠。

反正总不会是宜王殿下。

就没听说过殿下会管人间的这些衣裳首饰的俗事儿。

说起来也真是奇妙,殿下那个性儿,怎么能容得自己喜欢的女人这般招摇呢?

文臻一脸感叹,“娘娘真是母仪天下,后宫典范。只是娘娘误会了,修蓉小姐并不是对我的东西产生贪念,她只是喜欢臣这玳瑁首饰,提议和臣交换礼品而已,是臣的婢子自己错会了意思。娘娘您看,修蓉小姐献的这七彩玉鹦鹉,巧夺天工,哪里比臣这玳瑁头面差呢?”

皇后目光一闪,笑道:“你说的也是。修蓉献的这礼物十分珍贵,本宫也极喜欢。”又转头吩咐易修蓉,“文大人宽涵雅量,你还不好生相谢?”

易修蓉便含羞带怯上来行礼,文臻只得又双手扶住她手肘,两人互相假笑几句,皇后似乎十分满意这般和谐的气氛,便命两人都退下。

文臻坐下后,偏头看了看易修蓉坐的位置,看见她旁边的是周沅芷,和自己隔得也不远,便对周沅芷眨了眨眼,周沅芷会意,身子稍稍一倾,接过了文臻弹过来的一个小纸球。

文臻弹得巧妙,周沅芷接得隐蔽,没有人能发现这番动作,周沅芷低头展开那纸条看了一眼,怔了一怔,瞟了一眼旁边易修蓉。

献礼之后便是开宴,这种宴席向来是规矩最大的,什么时候举筷,什么时候举杯,什么时候搁筷,都有章程。能够完美地把这些章程复制且丝毫不露疲态的似乎只有皇后,她自始至终笔直端坐,长长的裙裾垂落不动。

侍女们一列列地给宾客斟酒,酒都是蜜酒,并无后劲,这种场合也不允许谁喝醉了失态。

周沅芷很快就和隔壁易修蓉聊上了天,两人似乎很是相得,频频互相敬酒。

皇后今日心情似乎很好,闲散地聊天,每个人有幸被聊到的人,都赶紧放下筷子,挺直背脊,目视皇后,专心答话。皇后和文臻聊得尤其多,却也并不问大家关心的乌海事件,只说些饮食制作,以及正在准备的司农监种植园地,皇后也知道了燕绥要求各家大臣派人去种地的事情,在场很多夫人还是那天的参与者,在文臻这里吃了个瘪的。也是今日八卦文臻的主力军,不过皇后三言两语,显露出对大臣关心农桑的赞赏之意,众人听着心里好受了许多,看文臻的表情也便和缓了一些,还有一些人在心中暗赞,皇后娘娘的贤良名不虚传,文臻这个身份,从哪头来说都应该不得她待见,皇后娘娘却看不出半点不喜来。

文臻自己心里却在翻白眼,皇后频频和她搭话,她就得搁下筷子面向皇后端坐回答,虽说她也不会吃喝什么东西,但是累啊,这种恩宠不要也罢。

杯中的蜜酒她一口都没动,宫女们却依旧敬业地依次添过去,也不怕满得溢出来。

酒过三巡,皇后似乎有点累了,终于身子向后靠了靠,闻近纯便立即过去,贴心地拿软枕垫在皇后身后。

皇后对她笑笑,倚在软枕上,忽然脸色一变。

殿中人都时刻注意着她,她脸色一变,大家脸色也就变了,纷纷搁下筷子,紧张地注视她。

皇后也察觉了,笑了笑,道:“无事,只是有点腰痛……”

众人一口气还没松出来,皇后似乎想端起杯,证明自己没有问题,但是杯子刚端起来,就滑落在地。

当啷一声响,众人惊得原地一跳,惶然看着皇后,而皇后举着手臂,眼看着身体发僵,那手臂竟然放不下来了。

有人发出一声尖叫,闻近纯连呼:“传太医!传太医!”一把扶住皇后,又对受到惊吓扑上殿来的七公主燕綝道:“公主!快快退下!不要上殿影响娘娘!”转而大声对殿下已经纷乱起身的妃嫔夫人们道:“诸位安静,安静!请安坐原地不可擅动,以免为人所趁!”

太子妃这才反应过来,白着一张脸站起身,一边命人进来,一边请诸位不要慌乱。不过是跟着闻近纯说话罢了。

文臻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心想闻近纯真是个会抓时机的好手,今日之事如果她没有干连,就凭她方才表现,就足够让帝后太子另眼相看。

冷静,稳重,安定局势,合理安排,一方面安抚众人,一方面也是将众人都留在殿中,以免有人趁乱逃出或者趁乱惹事。

那边闻近纯连声低呼皇后,皇后始终僵硬着手臂无法放下,眼底有惊恐之色,却一言不发,似乎无法说话,眼看着半边脸有点僵硬,像是小中风的样子。

文臻却觉得,有点像毒。

她瞄了一眼那凤袍。

此时护卫已经冲了进来,太医也最快时间赶到,眼看皇后不适宜移动,干脆移了屏风遮住皇后就地诊治。

殿门外脚步杂沓,皇帝带着群臣也赶来了。臣子都留在屏风外,皇帝太子进入屏风。

过了一会,文臻隐约听见里头道:“是毒……”

随即皇后奶娘黄嬷嬷忍不住道:“娘娘先前一直好好的,所有入口的食物都有我们先尝,如何会中毒?”

黄嬷嬷素来是皇后身边最受宠的老人,和皇后十分亲近,皇后刚倒下的时候她虽受惊,倒还神情稳定,此刻却声音发颤,惊慌得连话都说不完全了。

她扑在皇后身上,连声低叫:“娘娘,您说话啊,您说话啊!”

还是皇帝看不过去,道:“黄嬷嬷,退下,莫要扰了太医诊治。”

那嬷嬷才站到一边,依旧一脸恐惧意外地颤抖着。

文臻眯眼看着她露在屏风后的半边脸。

太医在询问:“可曾接触什么物事?”

黄嬷嬷抖了半晌,才低低道:“娘娘出事前,只在闻良媛拿过来的靠枕上靠过一下……”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查。”

噗通一声,大概是闻近纯跪下的声音,殿内有灯光,屏风上能映出后头的人影,年轻女性猛地跪下,声音却并不慌乱,“陛下,娘娘,此事和妾无关!”

殿中宾客此刻都有嫌疑,因此都没离开,缩在一边看这宫廷大戏。很多人知道闻近纯之前犯错被罚香宫的事,眼神往文臻这里飘来。

文臻就当没看见。

皇帝平静的声音传来,“无需急着辩白,且以证据说话。”

过了一会,太医道:“那软枕并无异样。”

太子急急道:“查别的,衣裳,首饰,皇后能触及的一切物事。”

片刻之后,太医院正有点惊怒的声音响起,“凤袍背后刺绣有针!”

众人哗然,文臻目光闪了闪。

她眼力好,屏风没有遮挡完全,她看见了太医手里拿着的皇后脱下的凤袍,背面的刺绣里,有一个银色的小小机关,非常小,看上去像个线头一样,实际上是钢丝一样,里头有牛毫小针,这种天气衣服几层,平常活动穿着都不会启动机关,但是一旦压上什么东西,弹簧受力,就会弹出小针。

在屏风外的燕绥忽然道:“既然是凤袍有问题,想必和这殿中诸位没有关系,大家都受了惊,还是先退出去吧。”

皇家秘辛自然不适宜被人围观,皇帝点了头,太子便出来请诸位娘娘公主夫人各回各家。

众人都松一口气,急忙起身,衣裙悉碎之声响起,忽然有人惊“咦”了一声。

众人便看去,却见一个女子趴在桌上,她身边的女子正在推她,道:“易小姐,睡着了?咱们该退出去了。”一边抬头对众人道,“易小姐先前就睡着了,我叫醒她。”又招呼身后侍女一起帮忙喊。

她一推,桌上趴着的易修蓉身子软软的向旁边一倒。

这姿势诡异,那女子一呆,再看看易修蓉的脸,蓦然发出一声尖叫。

尖叫声惊动了殿上贵人们,纷纷转头看来,而此时易修蓉身边的人都已经惊叫着,潮水一般四散开来,露出中间易修蓉惨白发青的脸。

她微微睁大眼,直勾勾望着头顶飞龙舞凤的藻井。

她死了。

“修蓉!”一声凄厉的呼喊,易德中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女儿。

太医匆匆赶来,查看一番,摇摇头。太医院张院正翻了翻易修蓉眼睑,看了看她嘴唇手脚,低声道:“和娘娘是一种毒。毒性比娘娘的猛烈。”

单一令问:“如何?”

张院正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顿了顿才道:“呼吸已停。”

单一令沉着脸色,冷声道:“龙翔卫,在殿外结阵保卫。羽林卫,请在座的各位女宾都去偏殿休息。”

说是休息,其实就是软禁了,本来可以走,现在易修蓉死了,谁也走不掉了。

众人接连被惊吓,都已经六神无主,麻木地随着护卫向外走。

皇后也被送入内殿继续救治,一直在皇后身边的黄嬷嬷却留了下来,忽然从屏风后转出来,指着也向外走的文臻大声道:“且慢,请文大人留一留!”

众人纷纷向文臻看过来。

文臻坦然回望她。

黄嬷嬷指着文臻,对皇帝道:“陛下,文大人会用毒!”

众人都眉头一皱。

文臻会用毒大家都知道,毕竟当初她被卷入巫蛊案的时候,被搜出来毒经过。

文臻一脸“我被冤枉惯了瞧现在又来了”的表情,愕然道:“黄嬷嬷,会用毒就是凶手?在座的太医院诸位大人,大多都会用毒。难道他们也是凶手?”

“那自然还有别的原因,”黄嬷嬷看起来特别激动,浑身颤抖,眼底光芒闪烁,“你和易小姐先前有过龃龉!”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文臻失笑,“那得两个时辰之前的事了吧,你没听见张院正说这毒是半个时辰内中的?”

“方才在殿上,易小姐和你赔礼,你扶了她手臂,两次!”黄嬷嬷指着她的指尖颤抖,“你好狠毒,修蓉小姐无意中得罪了你,已经和你当众赔礼,你还要下毒手!”

“你这话说得我听不懂。”文臻冷冷道,“我为什么当众毒死易修蓉?易修蓉和皇后中的是同一种毒,我自始至终没和皇后娘娘接触过,我怎么给皇后背后下毒的?”

闻近纯忽然幽幽道:“请问张院正,皇后娘娘中的毒为何毒性没有易小姐的猛烈?”

“那大抵是因为,皇后娘娘背后毒针上的毒早就已经下好了,时日太久,毒性减退。”

“院正能看出大抵经过多少时日吗?”

“约莫月余。”

“月余,那时候漳县承制的凤袍还没送上京。”闻近纯道,“如果妾没记错的话,文大人似乎前阵子经过了漳县。”

气氛一瞬间沉默。

重臣们都大概知道文臻之前乌海事件前后经历,比如她在漳县解决了绣娘闹事事件,而绣娘闹事,起因正是因为凤袍。

这么说来,她是有提前接触凤袍的机会。

“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文臻看着她,“作案是要讲究动机的。我为何要大费周章,提前很久给娘娘下毒,又为何要在和易小姐有龃龉之后,当众下毒杀她呢?这不等于不打自招吗?”

“我来说为什么。”易德中忽然接了话,他从女儿尸体上转头,眼底一片深红的血丝。

“因为你知道了我请缨去长川任刺史的事情,也知道了皇后即将为此事和陛下请托。而你不愿意我成为长川刺史,因此对小女和皇后下手。杀小女,是为了给我警告,毒皇后,是为了让我失去皇后的支持。”

“易大人。”文臻挑起眉毛看他,“我又不是三公,也不是皇族,我一个闲散农民官,你去不去长川任刺史,和我有什么关系?长川是什么好地方,又不是人人争抢的香饽饽,你问问这殿中大臣,你愿意去谁不乐见其成,犯得着为此杀人害皇后?”

这话真是半点没错,单一令都忍不住点了头,这思路不通啊。

换句话说,文大人不管遇见什么事,这思路都清晰得不行。

“别人自然乐意,但是你不一样。”易德中冷笑,“因为你接受了长川易的委托啊!”

文臻眉毛挑更高了,指着自己鼻子,“我,接受了,长川易的,委托?”

别说她眉毛要飞起来,其余人眉毛也上了半空,就连李相都忍不住道:“易尚书,你这话说得荒唐了啊。长川易和文大人的关系,可从来都没好过。”

众臣都点头——长川易花了那么多精力安排的福寿膏局,就是砸在文大人手上的。说这话也太荒唐了。

“以前是这样,但世上的事都是一成不变吗?就不许有障眼法和苦肉计吗?就不许情势不一样了吗?”易德中看向文臻,森然道,“如果你身边一直有个长川易家的人,并且是长川易家一直在寻找的继承人之一,最近被长川易家发现,提出了很多诱人的条件,以家主和刺史之位相托,那么,你真的不会和长川易家合作吗?”

……

------题外话------

昨天的更新因为记错了断章的节点,导致第一段有点重复,后来删除了重复的部分,又添加了几百字的内容。昨天如果看的早的亲们,可能看今天的会觉得有点接不上,记得回头再看一下昨天章节的最后部分哦。

第一百四十章 出手

死一般的沉默。

好一会儿,才有人愕然道:“什么人?什么继承人?什么意思?”

文臻默然。

原来,在这里等着啊。

“方才,上殿为你作证的那个少年,叫易人离是吧。诸位有没有人觉得,他有一点点眼熟呢?”

“陛下,诸位殿下,诸位大人,请你们想想。长川易家定然已经知道了即将被裁撤刺史位的事,在此时不可能没有动作,谁请缨去接这个刺史位,谁就是易家的眼中钉。这时候如果一个大家都知道和长川易水火不容的人,忽然为长川易家暗中办事,是不是就能轻易洗脱各种嫌疑?”

“陛下,那个易人离,方才臣觉得眼熟,攀谈了一下,确定他应该是长川易家嫡支出身,算起来是易勒石第七个孙子。长川易家疑似因为诅咒原因,有‘羊白头’等症候,少年早白,渐渐全身毛发皆转白色,畏光,易盲,寿命难永。臣家族因为早早脱离易家,也未参与易家当年掠夺欺压百姓行为,所以没沾染上这怪病。而易家男丁,几乎人人或轻或重,都有这病,易人离是易家难得的没染上此病的男丁,因此十分受重视,听闻易家曾以他为引,想要做一些可以彻底根治这怪病的试验,使易人离很受了些苦,十三岁时易人离逃离易家。现今,易勒石已经老了,底下的子弟却大多有病,因此,长川易家,很想把这个孩子找回去。”

“天花乱坠,都在猜测。”燕绥淡淡道,“证据呢?”

“在毒。”易德中道,“今日的毒,我想问问张院正,是一种什么样的毒。”

“名字我不知道。这毒瞧起来有些复杂。”张院正道,“但是其中应该有一味药,断绝花,据说只生在长川,而且据说……”他顿了顿,有点为难。

“据说因为珍贵,且是长川易家用来治病的重要药材,所以很多年前易勒石就下令,所有长川生长的断绝花,都归刺史府管理,寻常百姓如果拥有此药便是死罪。”易德中道,“陛下,臣府里有些长川出来的家丁,都知道此事,您若不信,也可以派人去长川询问,这事,长川人人都知道,是已经执行了近十年的禁令。”

“我想请问院正,这种毒既然是有药效时限的,且主药是断绝花,那么断绝花有没有药效时限?”文臻忽然打断他的话。

“有。干花一年之内制药效果最好,久了也便不行了。”

“好。既然已经禁了十年,想必近一年内,也没人敢再种植采买运输这种药草。”文臻道,“那么易人离和我的行踪也是明明白白的,近一年,我们都没有去过长川。易人离离开易家已经多年,就算他当初带了几棵出来,到现在也早过了药效,我们到哪去搞来一年内的断绝花炼这毒药?另外,天下之毒何其多也,我们为什么要用个最会惹麻烦的长川独有的毒药?”

“因为你觉得没人会猜到你和长川易的私下交易,因为只有毒药是长川易家的,你才能最好的洗脱嫌疑。”易德中冷冷地道,“就好比你方才提出的反驳,听起来就真的是很有力的证据。但这恰恰证明了你的嫌疑——两个月前,你是不是去了定州千人坑?”

听见这个词,有人抑制不住惊呼出声。

文臻目光一闪。

“定州陨县的书生王德宇和本地混混郑三可以证明,你曾和易人离去过陨县,而陨县县令曾经上报在千人坑附近发现有猎户死亡,递上来的证物当中,就有含断绝花的土壤。这县令最近正好因政绩突出要升迁,履历报至我处,其中有提到破获千人坑猎户误采毒花死亡案。时日和你们出现在陨县附近时接近。而方才,我因为看见易人离觉得眼熟,和他攀谈几句,无意中发现了他的身份。他也没否认曾去过陨县。”

太子忽然道:“那个时候,是不是易家以福寿膏暗害群臣失败之后?”

“是的。殿下明鉴。”易德中道,“所以臣推测,长川易家暗害群臣失败之后,曾在定州千人坑附近和易人离文臻见过一面,有所交易勾连。文大人也许当初是真心对付长川易家的,但是知道易人离真实身份后,难免心热。毕竟,占据长川一地,做无冕之王,比单纯做一个臣子,对某些利欲熏心总在不断钻营的人来说,更有诱惑。”

“老夫有个问题。”单一令沉声道,“照你这么说,是文大人勾结长川易家,对皇后和你女儿下手。但皇后娘娘终归是易家的女儿,易家何至于为一点龃龉便要害娘娘?”

黄嬷嬷忽然上前一步,含泪躬身道:“禀陛下,回大司空和各位大人,皇后娘娘虽然是易家女儿,可这么多年,从未得过易家的照拂,就连每年寿辰的礼物,易家有时候都能忘记,还是娘娘为了面子自己给私下准备了……”她抹了一把眼泪,“易家平日里行事,也从未顾忌过娘娘的身份和难处,上次那个……那个事件,娘娘就完全不知道,最后还得因为出身易家,不得不承担嫌疑……易家,着实对娘娘,半点情分都没有……”

她这话也没说错,朝臣都知道,因为三大门阀和皇族关系紧张,宫里的三家门阀的女子处境地位便显得尴尬,其存在对于三大世家来说也显得鸡肋,不再是世家和皇族的调和剂。现实面前,世家们都默然选择了和这些女子割裂,这几位尊贵的女子也便成了被家族放飞的孤雁,说起来其实还是有点可怜的。

因此太后和容妃都选择了修佛修禅,皇后谨言慎行以贤后为唯一目标。

“那件事后,易家倒是给娘娘来过信,可是娘娘看也没看就烧了,另去了家信给易刺史,言明如果易家再这般倒行逆施自寻死路,她自然要大义灭亲……”黄嬷嬷拭泪,“想来便是娘娘的态度,令易家不满。为免娘娘作梗,干脆下了毒手……”

众人默然,易德中悲愤地道:“文大人,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承认吗?”

啪。啪,啪。

有人鼓掌。

易德中愕然抬头看过去,看见是燕绥,顿时眉心一跳。

燕绥一边没甚诚意地鼓掌,一边慢条斯理地道:“好,说的精彩,想不到平日里庸庸碌碌的易大人,忽然这般口才便给,头脑明白。也是这么巧,所有的细枝末节,都正好给你易大人碰上了。”

易德中脸色白了白。

他今日侃侃而谈,拿出这看似完美的证据,但其中涉及的很多事,都碰在他手里被他发现,其实确实是显得太巧了些。

但他也没办法,原本修蓉不在被杀计划里,皇后也不会被毒得不能动不能言,不过是皇后一个小小苦肉计,到时候有一部分证据由皇后来揭露,会显得更加可信一些。

他想要长川,皇后想和易家彻底割裂,两人结成了短暂同盟,却又因为平日交集不多,很难形成即时的沟通,今日本想趁皇后寿礼女儿献礼之际和皇后夯实一下感情基础,但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皇后中毒竟然比想象中更重,竟然导致完全说不了话。

这整个事件里很多细节,他都是从别处得知。他有心前往长川,险中求富贵,但他长川易家的出身,使他这个想法显得有点异想天开。在他为此彻夜不眠的时候,有人给了他一封信。

那封信上说,文臻有意去做这个长川刺史,宜王会大力帮助她,而她手中还有个对付易家的重要人物易人离,长川最后必将落入她手。

对方说和文臻燕绥有仇,不愿这两人实力增长。愿意帮助他获得陛下信任,争取这个刺史职位。但首要的,就是要把文臻这个竞争对手给排除。

断绝花附在那信里,文臻去过千人坑的线索也是对方提供的,并给了他完美说辞。

对方说他也给皇后去了信,建议在凤袍上做手脚,用断绝花的毒,稍稍做一点手脚,皇后稍稍受一点伤,然后指证文臻下手。

很完美的苦肉计,但是最后,所谓的一点点伤,变成了不能言不能动的重伤,连他自己的女儿,也莫名其妙死了。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能跳出来,把编织好的罗网往文臻身上套。

他心中转了几转,终究不敢拿易人离出来说,先前在景仁宫,他和易人离聊了几句,试探过易人离对长川易家的看法,也尝试诱惑易人离背叛指证文臻,易人离倒是笑嘻嘻很动心的模样,但那孩子瞧着一股油滑劲儿,委实不大可靠,他不敢冒这个险。

对面似笑非笑的宜王殿下让他看着心颤,始终表情稳定眯着眼睛的文臻也让他不安。

这两位,一个在朝久负盛名,一个官场新丁步步高升。都不是易与的角色。

事已至此,只能咬牙走下去。

他厉声道:“那自是因为苍天在上,不容宵小。但凡做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陛下,臣还有一样铁证,足可证实此事文大人脱不了干系!”

皇帝淡淡道:“讲。”

“我们易家的人都知道。断绝花有个特性,就是使用过之后,会沾染在皮肤上。”易德中道,“平常是无色无味的,但是触及热源,便会显出青紫之色来。”

他左右看看,顺手拿起文臻桌上的温酒的壶,道:“这还是热的,文大人,你敢一试吗?”

文臻沉默地看着他,易德中平日里显得老好人一般的慈眉善目,此刻只余了坚硬和阴冷,牢牢盯着她,并不退缩。

朝堂风云,卷入其中,要么瞬间挣扎而出,要么粉身碎骨,没有退缩的机会。

她沉默半晌,慢慢伸出了手,手掌按在酒壶上,众人一眨不眨地看着。

半晌,文臻的指尖,微微显出了点青紫色的印迹。

易德中眼神爆出喜色。

单一令等人愕然。

黄嬷嬷哭声响起,“陛下,陛下,求您做主——”

林飞白上前一步,他一直冷眼旁观,因为心中觉得文臻聪慧,此事蹊跷,先看看文臻的打算再说,莫要过于冲动影响了她。然而此刻见这般场景,不禁心中一紧,下意识要张嘴,忽然身边有人咳嗽一声。

侧头一看,是燕绥。

燕绥面无表情站在他身侧,也不看他,幽幽淡淡地道:“怎么,就这么喜欢我?追着我还不够,连我的女人也顺便追了?”

他操着一脸目下无尘的高傲说着骚话,让人看着十分堵心。

林飞白也不看他,脊背笔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文臻现在还算唐夫人,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改姓了?”

“我改不改姓不用你操心,反正文臻姓什么也不会姓林。”燕绥施施然走开去,“有空多去娘娘那里撒娇,别人的女人和你没干系。”

林飞白吸一口气,实在不想和这种人在这种时候斗嘴。

但没来由的,他也打消了说话的念头。

想了想,他干脆悄悄走了出去。

那边皇帝注视着文臻,半晌道:“文臻,这回又怎么说。”

大家听着,总觉得这措辞很是古怪。

文臻脸色有些奇怪,定定地看着前方,似乎有些迷乱,随即便垂下头去,看样子竟然像是默认了。

众人都愕然面面相觑,大家都熟悉她,知道这姑娘狡黠得很,今日易尚书虽然说得证据周全环环相扣,眼下又确实验出了毒,但对于她来说也未必就没有一战之力,怎么现在就一句话都不说了?

易德中眼神往黄嬷嬷那里一落,黄嬷嬷几不可见地微微点头,易德中心中大石落下,悄悄舒了口气。

文臻着道儿了。

验毒是假,那壶身有毒是真。早先皇后不断和文臻搭话的时候,就安排了宫女,趁文臻专心应对皇后的时候,借斟酒的机会,给她的酒壶上下了毒。毒就下在酒壶的壶身,不指望文臻喝酒,只要触及了便会中毒。

因为知道文臻谨慎,可能连酒壶都不会碰,所以又做了这第二手准备,假借验毒之机,无论如何文臻也得摸一摸这酒壶。

断绝花确实有遇热显色的效果,这个局做得天衣无缝。

而这毒轻易也验不出来,因为并不属于严格意义的毒,只能说是一种迷幻类的效果,人中了,会变得迟钝,软弱,顺从,出现被控制幻觉,从而对一切都唯唯诺诺。

这药物也是那神秘来信人给的,经过试验没有问题。

皇帝还在问:“你用了断绝花?”

文臻默然,低头。

太子急迫地问:“你在娘娘凤袍中下了手脚?”

文臻还是低着头。

李相不敢置信地问:“你因为龃龉和想警告易德中,毒死了易修蓉?”

文臻还是默然。

看起来竟然都默认了。

皇帝看一眼燕绥,燕绥微微皱着眉,似乎在仔细端详文臻。

皇帝便又道:“既然如此,此案还有存疑之处,需要细细审问,先收监吧。”

……

凤坤宫内殿一片兵荒马乱。

皇后被众人抬了进来,因为很多伺候的宫女还留在外殿接受问询,黄嬷嬷也在那里,此刻负责主事的便是大宫女孙姑姑。

人们急匆匆把皇后抬进来时,孙姑姑还在清点今日的寿礼并安排及时入库,听见外头杂乱,站起身张望一眼,并不怎么意外地舒口气。

在一边帮忙的小宫女嬛嬛抬头看了一眼,孙姑姑已经换了焦灼之色,匆匆接了出去,片刻之后便响起她的惊呼,然后便是一叠声地“快,快,快点抬进来。嬛嬛,去传宫内所有当值不当值的宫女都来伺候!”

嬛嬛答应一声便往外跑,整个凤坤宫都忙乱起来,好一会儿嬛嬛才回来,却见皇后内室里,太医已经不见了,大抵去了外头抓药熬药,太子妃及几个太子嫔妾坐在外间,孙姑姑等在里头。

皇后已经吃过一枚解毒丸,现在眼睛半睁不睁的,好像有点意识,却并不开口,也一动不动。

嬛嬛进去复命,就听见孙姑姑低声一句,“不对啊……”听见脚步声住口,再回头,那神情便是真的焦灼了。

忽听有人懒懒道:“呀,这是怎么了?皇后出事儿了?”

这懒懒声调一出,众人头皮一炸,都赶紧站起来,心中暗呼倒霉。

“德妃娘娘万安。”

孙姑姑等人急忙出来,给德妃行礼,正要想办法把德妃请出去,那个在人家中毒生死不知的时候穿一身黑的女人已经自说自话走了进来。

给人感觉像一朵乌云忽然飘到了头顶,但云层里透露出万丈的美艳霞光。

她一来,一边对煎药的太医道:“把炉子拎出去,这烟熏火燎的,是要让皇后病更重吗?”

太医含泪委屈地拎走根本没有烟的药炉。

然后她敲敲桌子,对给自己请安的太子嫔妾们皱眉道:“你们是会解毒还是会把脉?乌泱泱都围在这里做什么?一个个脑袋伸得鹌鹑一样,满屋子都是你们的脂粉气,皇后中的是你们的脂粉毒吧?”

闻近纯立即点头,当先赔笑道:“娘娘说的是,是我等气息太污浊了。”说着示意太子妃出去,太子妃还在犹豫,闻近纯已经拉着她出去,出去之后才笑道:“姐姐,里头没人,德妃娘娘反而不好做什么。里头没人,德妃娘娘做什么才会更容易被发现。”

太子妃回头看了看,嘀咕道:“总觉得今日之事颇有些奇怪……”

闻近纯默了默,瞟了里屋一眼,她倒是想在里头帮着皇后应付德妃,看看有什么卖好的机会。可无论皇后也好,孙姑姑也好,没有谁会允许她进去。

经过之前的事,没有谁会信任她,她拼尽全力,制造机会“救”了太子,也换不来真正可供依靠的后盾。

既然没有后盾,那就得让自己显得更重要一些,更有用一些。

今日之事,她之前并不清楚始末。

她自来到这宫里,遇上过好几次奇怪的事情,比如忽然看见纸条,忽然被人引到某处,但是她总是“无意中”错过那些信息,小心翼翼绕开了一切可能的诱惑和陷阱。

她知道,一直都有人想要对付燕绥,文臻,或者说是整个皇朝。但是这是个狡猾的人,始终不肯露面,利用各种人物和文臻燕绥天然存在的矛盾,来不断设陷对付她。

这样,每次出手的人都不一样,文臻燕绥无法提防。因为那个人始终不出面,文臻也无法设陷阱回击。

现在那个人,或者那一批人,看中了她,有意要将她收归羽翼之下。

可是她不想。

她不想做棋子,喽啰,枪。时时刻刻为别人所指使,一不小心就被推出去顶罪。喽啰,本就是死得最快的。

她不信这种靠山,她恨文臻,但也绝不愿意仅仅为了害文臻而失去自己的自由和安全。

凭什么要被人利用呢?她利用这些人不行吗?

借着这些人生出来的事,她每次推波助澜,煽风点火,既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又可以彰显自己的作用,这样即使对方屡次招揽她不得,也会觉得她的存在对自己有益,不会去动她,甚至更在意她。

除了最初因为用了文臻的菜而直接对上,后面她都是这么做的。巫蛊案里她趁乱派人去拿文臻的毒经,成亲那天她借太后的势想要令太后恶了文臻,今天她在殿上,也不过只说了一句话,点出了文臻曾经去过漳县。

这句话本身并无问题,之后到底是皇后赢,还是文臻胜,都扯不到她身上。

但总这样明哲保身的借势也并不能长久,真正她遇上事,也没人能保她。

她已经是太子的人,她真正要做的是保住太子的地位,熬到太子登基,她就是赢家。

皇后和太子是一体也不是一体,皇后可以犯错,但太子不能。

她拧眉看着已经合上的里屋的门,想着平日里不管事的德妃为什么会突然过来,想着皇后这莫名其妙的毒和孙姑姑先前怪异的表情,总觉得今日之事怕是要有什么变故。

她悄悄走出屋外,唤来自己的贴身侍女,嘱咐道:“你去前头,想办法悄悄通知太子,不要太纠缠于今日之事,且冷眼旁观,尽量置身事外。”

侍女点头领命而去。

殿门外另一边,小宫女嬛嬛,抬起头看了看天上。

……

德妃进了里屋,这回她没有办法把其余人也赶出去了,孙姑姑在地下拼命磕头,无论德妃怎么冷嘲热讽下命令,一脸死也不肯离开的模样。

德妃也就算了,无所谓地笑笑,在皇后身边坐下,看着她的脸,道:“皇后啊,你可算倒下了,这是终于良心发现,打算给我让位了吗?”

宫女们:“……”

只这一句,原本僵木不动的皇后,眼珠子忽然一轮。

“哟,您原来听得见。”德妃笑笑,忽然对底下偷偷看自己的宫女们脸上一扫,吓得宫女们急忙又低头。

“听得见更好,不然总觉得对僵尸说话的。”德妃笑道,“我方才进来,瞧见你的这些近身宫女们,一个个表情很意外似的,意外什么啊?病情比想象中更重是吗?”

孙姑姑一个寒颤,皇后猛地把眼睛闭上了。

看那样子,大抵是决定无论德妃说什么,都坚决不理了。

德妃也不在意,就在她床头亲亲热热坐了,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悠悠道:“娘娘啊,咱们都是后宫里混了这许多年的人。有些事,真是瞧上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看你这,玩苦肉计害人也要慎重啊,真要把自己玩死了,岂不是便宜了我?”

皇后闭着眼睛,只胸口起伏,真像个死人一般。

孙姑姑等人跪在榻边,死死盯着她,一脸她有任何动作就拼死上来救的表情,但终究不敢靠德妃太近,怕太近了反而被她有理由赶出去。

所以德妃轻轻松松就抓起皇后的手,用力一掐她指尖,见皇后猛然睁眼却依旧没有动,惊诧地道:“还真不能动了啊!”

她动作很快,孙姑姑等才伸出手,她已经放下手,孙姑姑的脑袋都险些撞上床帮。

皇后的指尖被掐得变成白色,好半晌才缓缓恢复了血色,血色中透出一条紫印子,但确实一直没动弹。

德妃瓜子也不吃了,研究她那手指,不可思议地道:“真瘫了!”

孙姑姑:“……”

皇后:“……”

------题外话------

凤袍事件会很快告一段落,本来不想写这一段的,但是之前伏笔都埋下了,总得呼应一下。

然后给小甜甜过个甜甜的生日,坑货二人组就可以换地图去坑别人了。

憋屈只是暂时的,之所以一直感觉被动挨打,是因为这本书一直在隐藏boss,不好太早剥出来,一旦正面对上了,谁是燕绥文臻的对手啊。

后半部就会进入找幕后反击的流程,争取写的爽一点。其实每个女主性格不一样,那么处理事情的风格也就不一样,文臻不是太史,她本身就是被动型的,不愿意费太多心思,见招拆招。

前阵子我在想如果还要有一本书的话,写个四女主聚齐打天下是不是也不错,后来一想不成,整个大陆已经被姐们瓜分了,根本没有敌人了,打个毛线。

那写个四女主回现代了然后四男主去现代追的狗血故事似乎也可以,但是想要写成大长篇恐怕不行,我觉得两段话就可以写完了。

某日,太史阑容楚、景横波宫胤、君珂纳兰述,初次约见文臻燕绥夫妇。

燕绥,卒。

全文完。

看,多么大快人心的故事,就冲这么精彩的爽文,也该给张月票呀:)

第一百四十一章 坑是一家亲

直到所有人都一脸恨不得立即死了的表情,德妃才摇摇头,有点惋惜地道“偷鸡不着蚀把米,这回你可真是上了高人的套了。”想了想她道,“你倒了。太子不是燕绥对手,以后我也没了掣肘,啊,想想真是令人愉悦的远景。多谢多谢。”

皇后的眼睛又睁开了,眼神里露出一丝急怒。

这急与怒都是真的,正如她明白此刻德妃的话便是气她,也完全是可能实现的。

凤袍的毒本是自己安排的,还经过不止一次的试验,不知为何最后的结果却严重上很多倍。

当她倒下时,还有一些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快意——这一倒。可以让和燕绥沆瀣一气的文臻倒霉;可以让自己和无情的娘家割裂,以后不用再被娘家的任何行为连累;可以让易德中有机会出头,获得长川刺史之位,从而有能力履行对太子的实际帮助;可以借此机会把火烧到德妃燕绥母子身上,让他们背上暗害皇后的罪名;可以栽赃唐家,毕竟那绣坊是唐家名下;还可以以此博取皇帝的怜惜。

一箭六雕。

然而这些雕儿,都在她发现这感受和之前试验的完全不一样之后,瞬间飞散了在天地间。

最初的惊讶过去,滚滚而来的便是无限的惊恐和无数的疑问。是谁加了毒药?是怎么下手的?为什么要加一层毒?她会不会真的因此不能言不能动从此成为废人?

那她以后怎么办?太子以后怎么办?

一着错全盘输。

更要命的是,连张院正好像都没看出除了断绝花之外还有一种毒,而她吃下最初的药之后,其实断绝花的毒性已经解了很多,但她还是不能言不能动。

真正可怕的是第二层毒。

她却不能说,甚至无法给予身边人提醒。

她眼底的急怒,在遇上德妃的从容之后,越发急迫地流泻出来,可是任是努力挣扎,用尽力气,也不过是多眨一次眼。

全身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只剩下一个充满恐惧和焦灼的头颅,这种感觉太可怕,皇后眼底渐渐露出绝望。

德妃没看她,用一根银矬子慢条斯理磨指甲,一些碎屑细碎地落在皇后头上,可皇后连抬手拂去也不能。

德妃一直把自己指甲磨得圆润美丽,比着双手看了半天,看满意了,才转头对皇后笑道“您这样也太可怜了啊。我得救您。毕竟咱们多年的老姐妹儿了啊,少了谁,都怪寂寞的。”

宫女们紧张地盯着她,这段话当然一个字都没人信,皇后也痛苦地转开眼光。

德妃却从袖子里拈出一颗淡金色的药丸,对着她晃了晃。

皇后蓦然睁大了眼睛。

“认出来了吧?万转丹。”德妃对她笑,“这次上一次我整寿,林擎派人送来的礼物之一,但是其实真正的出处其实在我那不孝子那里,你知道的,他自幼在外学艺,师门擅长炼丹。万转丹是他师门里最重要的丹药之一,能将天下绝大部分的毒物的毒性转化,不能转化的也能压制凝练,有机会引出体外。换句话说,任何毒药,它都能缓解。”

皇后直勾勾地盯着那丹药,忽然又猛地闭上了眼睛。

“这丹药燕绥也没多少吧,所以这个小混账得了之后居然不献给他老娘,还是林擎聪明,从他那骗来了。”德妃手指拈拈丹药,“可惜来得太迟,有些事终究是解不了了……”她似乎出了会神,才冷笑一声,看了皇后一眼。

那一眼看得再次忍不住睁开眼睛的皇后睫毛一颤,像被利剑划了一道,又赶紧把眼睛给闭上了。

德妃笑一声,“干脆一直睁着吧,这样睁睁闭闭的,多累。”

她晃了晃丹药,“娘娘,答应我一个要求,这药,我便立即喂你吃了。放心,是真的。你若不敢吃,我当你面试药。”

皇后死死盯着她。

“但你吃之前,别忘记先吃断绝花的解药。你应该也听说过,万转丸虽然可以转天下之毒,但是每次只能转一种。你体内有两种毒,万转丸吃了也没用,可别糟蹋我的好东西。”

“当然,你不相信我这么好心,我也不信。所以我有条件,你先听听我的条件你做不做得到,再决定要不要吃这个万转丸。说不定你听了之后,就再也不想吃了呢。”

皇后微微喘息着,眼神拼命往榻下递。德妃看着孙姑姑等人笑道“叫你们都滚下去呢。”

孙姑姑等人哪里肯信,跪着不动。

“不信,自己问。”德妃身后一直没说话的菊牙撇撇嘴,“一个个装什么忠心耿耿。不晓得主子的秘密能不知道便不知道吗?还真以为你们主子掏心掏肺地信你们呢?”她轻蔑地一笑,“还是怕我们娘娘害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这模样,还需要再害吗?我们娘娘需要傻傻地自己动手吗?等皇后娘娘凤驾归天不是更好?”

孙姑姑不敢和她斗嘴,尴尬地上前,低声问皇后,“娘娘,奴婢们誓死保护您……”眼看皇后脸色微变,赶紧道,“您如果真的让奴婢们下去,就眨眨眼。”

皇后眨眨眼。

孙姑姑默然,半晌,垂头带着宫女们下去。

德妃这才笑道“娘娘还是这么谨慎。这个条件呢,也不苛刻。就是这件事了了,您当朝上个罪己书,便说你身为长川易家之人,羞于以长川易家子孙身份承这母仪天下之后位,求辞皇后之位,去皇庙日夜修行,以赎家族罪愆。当然,太子无辜,且有皇族血脉,请陛下看在他多年来忠心国事戮力操劳份上,保留他的尊位……想来陛下一定不会为难太子,说不定会因为你这个悲情的母亲,对太子越发恩重呢。”

“哪,一条命,换一个皇后位,也不算过分了。”德妃笑意盈盈,“毕竟如果你就这么废了,那皇后位也好,太子位也好,那可都保不住。”

皇后睫毛迅速颤抖,显然内心思绪激烈,德妃并不着急,闲闲又磕起瓜子。

“你这个人多疑,所以我也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你肯定怀疑我为什么要救你,就任你废了不更好?说实话我也这么想,但是我怀疑你废了这件事最后,还是要指向我或者燕绥。对你下手的人,绝不会仅仅对你下手,你算什么东西,这皇宫里,真正值得对付的人,不就是我和燕绥那个混账吗?”

皇后也顾不得被羞辱,眼神里露出一点恍然之色。

德妃的话虽然难听,倒也没错,因为她如果倒霉,被怀疑的必然是德妃和燕绥,对方既然出手,自然有后续等着。

但这么一算,那出手的人是谁,就实在难以猜测。毕竟要论结仇最多,没有谁能胜过这对母子了。

“我这人,有点倔。可不想顺着谁的意。以为我会兴高采烈看你倒霉?不,我偏偏要救你。”德妃拈起那颗金丹,“知道你还是不敢信。哪,看老姐妹儿亲自给你验证一下这金丹真假。”

说完她随手从菊牙头上拔下一根簪子,不等菊牙阻止,抬手一戳皇后腕脉,顿时嗤一声,飚出几滴黑血。

皇后绝望地发现,这么毫不客气地一戳,自己竟然也是不痛的!

德妃举起金簪,金簪上的血滴落,她张开嘴接住,居然还有滋有味地抿了抿,抿出两个深深的酒窝,笑道“苦甜苦甜的。”

皇后眼睁睁看着她含笑喝了自己的血,没来由一股寒意渗入骨髓,要不是全身僵木,能打出一串的寒噤。

“从那年开始,我就一直想尝尝你的血是什么味道。”德妃悠然道,“我一直在想,像你这样的人,血应该是什么味儿的呢?苦的?腥臭的?像水里泡过阴沟里浸过烈日下曝晒过再拖到乱葬岗里烂透了的腐尸味道?”

皇后的睫毛也像在打寒战,一旁的菊牙抖索着摸了摸胳膊。

别说的,她家娘娘恐吓人,真是越来越熟练了……

“居然还有点甜味。不过也对,你这人,口蜜腹剑嘛。”德妃喃喃道,“哎呀,你这毒好厉害,我这嘴巴,眼看着就……谋……木……了……猪……牙……有……”

菊牙翻了个白眼,忙不迭把那万转丹掰下来一点给德妃吃了。

皇后盯着德妃,看出来德妃倒没有作假,方才眼看着德妃的嘴唇便发青发紫了。

德妃皱着眉吃完药,好一会儿,她伸出指尖,指尖已经变成赤黑之色,德妃用金簪轻轻一刺,出来两滴黑色的血,仿佛便是方才皇后的毒血又出来了。

德妃道“怎样?我只再问你这一遍。你这毒再过半个时辰也便攻心了,到时候十万转丸也没用。你真要自己想死我也不拦你,便是有人想以此作祟我也没什么怕的,这些年风浪还少了?”

皇后闭上了眼睛,沉默了一会。终于缓慢地眨了眨眼。

德妃道“同意?”

皇后又眨了眨眼。

“我要怎么才能信你?”德妃笑道,“这样吧,我先给你吃一半万转丸,给你解一半,你把罪己书写好用上印给我。然后我再给你吃另外一半。”

皇后默然半晌,眨了一下眼。

“那你先把断绝花的毒性解了吧。你既然用了这苦肉计,自己应该备有解药的。”德妃道,“份量精准一些,不要影响万转丸的药性。”

皇后以目示意,德妃便扬声令孙姑姑等进来,德妃道“拿断绝花的真正解药来吧,解铃还得系铃人啊。”

孙姑姑听得最后一句,心中一跳。凑到皇后跟前,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果然见皇后眨了眼。

孙姑姑并不敢相信,又确认一遍,才不得不去拿解药。

断绝花真正的解药吃下,皇后脸上的表情丰富了些,勉强能动动嘴,做几个口型,但发不出声音。

断绝花的主要毒性也是麻痹,麻痹喉头和全身肌肉,皇后为了自己安全,本就用量极其极其轻微。

以她身份本不该这样冒险,但自从上次巫蛊案太医卷入其中之后,现在的太医院十分谨慎,想要再勾结太医不大可能了。

德妃也不犹豫,当真便当着孙姑姑的面,把万转丸掰下一部分喂皇后吃了,过了一会,皇后喷出一口毒血,在德妃的监视下,拿出一块绢布,写了罪己书。皇后眼睛不好,写得很是吃力,孙姑姑在德妃同意下,点燃了一个烛台。

写完后,皇后从榻下抽出皇后之宝用了印。

德妃将那薄薄的绢布捏在手里,微微笑了一下,皇后盯着那绢布,慢慢地道“便这样交到你手里,似乎也不是个道理。”

“反正都是要昭告于天下的,交在谁手里又有什么区别呢?”德妃笑得一脸无谓。

皇后盯着她那张似乎永远不会衰老的脸,眼底闪过一丝憎恨和讥嘲,忽然也笑了笑,嘶哑地道“是啊,交到谁手里能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会毁掉的!”

她说到“毁”字的时候,一旁的孙姑姑已经猛扑过去,当头对德妃一撞,她头上全是尖尖的簪子,德妃倾身一让,手中的绢布便飞了起来。一旁的皇后早已抄起一边的烛台,猛地砸向那块绢布。

几乎立刻,那罪己书便着了火。

皇后的笑声听起来尖利得简直像换了个人,“任你机关算尽,不过我手下败将!”

德妃也在笑,笑着将手中半边着火烧得飞快的罪己书对着头顶一撒,“下来吧!”

皇后笑声一顿。

随即冷笑,“装什么样!”

话虽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惴惴抬头,然后忽然眯起了眼睛。

头顶上,一块天窗被掀开,日光猛地刺进来,随即又一暗。

屋顶上落下几条人影。

林飞白,蒋鑫,姚太尉。

皇后慢慢睁大了眼睛,一时间眼底一片茫然,大抵反应不过来这几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随即脸色刷地白了。

她飞快地看了那罪己书一眼,那绢布里夹了火磷,眨眼间就烧没了。

德妃轻轻地嗤了一声。

拎不清。

但皇后随即就反应过来了——罪己书烧了又怎样呢?最关键的是整个谈判都被那几个人看见了。

德妃的每句话都是陷阱,那话里暴露了太多东西,尤其吃断绝花解药那里,德妃的问话,就是让她自己认了这苦肉计。

来的臣子,一看就知道是安排过,得过皇帝特许的。

蒋鑫是御史令,言官之首,为人公允是出了名的。

姚太尉三公之一,最关键的是刚和文臻燕绥有过龃龉,不可能为文臻燕绥做伪证,但他为人刚介,也不屑于说假话。

他们听见了全过程。

对面,德妃的笑意里满满的不屑,“罪己书烧了很欢喜是吗?还以为我真稀罕你这皇后之位啊?就为这玩意儿值得我出手?我要想当皇后,你早就冷宫里念佛了。”

她对面,林飞白对她躬身一礼,算是默然谢过娘娘此次应他所请,愿意趟这浑水。

德妃对他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一眼。

皇后直直地看着眼前的人们,喘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喉咙里一声长长的倒气之声,随即她便捂着胸口,软软地倒了下去。

她这回真的晕了。

……

凤坤宫后殿德妃和皇后尔虞我诈的时候,前殿里,皇帝终于说出了那句好些人期盼的命令。

文臻似乎真的就哑口无言了,卫士上来的时候也没多挣扎,垂着头要跟着走。

因为她动作特别迟缓,护卫怕皇帝责怪,便动手拉她,太子自从皇后被送进内殿之后便没再开口,此时忽然道“文大人还没被免职,你们不可如此粗鲁。”

大家都愕然看他,这说话的人是不是错了?

更多人便去看燕绥,等着他出幺蛾子,结果他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完全没有任何动作的意思。

众人正在愕然,眼睁睁看着文臻跟着护卫一步步走到了殿口,经过了易德中的身边,易德中旁边就是他女儿的尸首,他刚才迫于形势,不得不集中全部精神对付文臻,此刻心神稍松,才顾得上女儿,老泪纵横地看着女儿尸首。

他心中又悲伤又疑惑,实在不明白何以女儿也被毒杀,如果是那位神秘人干的,为了增加击倒文臻的砝码,那也太过分了,还容易露破绽,毕竟这对他也是太突然的事情。又或者是皇后干的?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是要算账,查清真相,也要等到这里赢了再说。

所以他忍住悲痛,侃侃而谈,要将文臻钉死,没有文臻争夺这长川刺史之位,以他的诚恳,再加上今日这丧女事件,陛下和群臣答应他去长川几乎就十拿九稳了。

文臻背靠殿下,有易人离那个长川易家的叛离子弟帮手,真要想要长川刺史,他觉得自己肯定争不过。

只有今日将文臻置于嫌疑之地,而皇后的被刺必然也最终要牵扯上德妃和燕绥,这几个人都陷身于麻烦之中,哪怕过阵子能解决,他那时应该已经踏上了去长川的路途。

而长川,他有信心最后拿到自己手里,不过是左右逢源。他私下以暗语已经给易勒石去了信,和易勒石已经说好,他会迷惑朝廷,接手长川刺史,等朝廷的人走掉,就再还政给易勒石,前提是易勒石公开在族内宣布他是下一任刺史。

但到时候,他做了刺史,还到底还不还给易勒石,且走且看吧。

将整个计划在心里复盘,觉得已经没有问题了,他才走到女儿身边,落几滴泪。

即将到手的荣华地位抵消了失去女儿的悲伤,他落泪的时候仍在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正在此时文臻走到了他的身边,她看起来迟钝得很,腿都抬不高。这也符合药效,但易德中还是警惕地自己往后缩了缩。

文臻忽然一脚绊在了易修蓉的身上,砰一声摔了个马趴。易德中吓了一跳,又往后退了退。

然后他听见一声低低的抽泣。

这声音……

他脑子轰地一声便炸了,死死盯着面前地面不敢抬头,连文臻就在旁边这个威胁都忘记了。

这声音!是修蓉的!

不抬头也没用,眼角余光已经看见修蓉的身体动了,似乎慢慢地坐了起来,又是一声抽泣,声音更清晰了。

与此同时殿内也连连惊呼,易德中颤巍巍地抬起头来,迎上的就是女儿含怨带恨泪光盈盈的眼眸。

他脑子轰然一声炸了。

一片纷乱,无法思考,心里只恍恍惚惚地想,死人复活了……不,死人不会复活的……这是计……文臻的后手原来在这里……修蓉根本就没死!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丑狐狸精

最后一个念头在脑中炸开,他猛地反应过来——不,还有机会!

他猛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易修蓉,万分惊喜,大喊:“我儿!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也再顾不得男女之防,他将女儿的脑袋抱在怀里,作势感动抱头哭泣,额头顶着她的额,低声道:“蓉蓉……蓉蓉……帮帮爹……咬死了文臻害你……帮帮爹……”

然后他感觉到女儿的身体僵了僵,然后,慢慢地推开了他。

易德中眼底闪过惊惶之色,但他不能在女儿推开他之后还抱住她,只得讪讪半跪着,有点无措地看着易修蓉。

易修蓉缓缓推开父亲,看着往日里景仰的父亲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的惶然神情,心底也是一片绞着疼痛的迷茫。

方才的经历,像是一场梦,一场噩梦。

先是周沅芷悄声提醒她,今日可能要出事儿,让她不要吃喝碰触任何东西。

她虽然疑惑,但今日之前的冲突令她不安,便听从了。

她对周沅芷印象不错,也觉得她提这种建议自然不会有什么坏心,因此整个宴席,只因为干渴,接过了周沅芷递过来的她自己喝过的酒壶里的蜜酒。

然后她就发觉自己渐渐麻木了,从手指尖到脚趾尖,从肌肤到骨骼,好像都渐渐被冻住,身体不见了,灵魂还在,像隔了一个玻璃罩子,但依旧能看见众生之相,看见父亲的……表演。

她看见父亲对自己的“死亡”有种并不惊恐的意外,看见他几乎没有时间去悲伤,看见他垂眸看着“死去”的自己时依旧满眸盘算,看见他很快丢下自己侃侃而谈,看见他都没有去验证自己到底有没有死亡便借题发挥,迫不及待地把脏水泼在别人头上……看见自己一直以来景仰、尊重、爱戴、孺慕的大山一般的父亲,在此刻崩塌。

她的心好像也塌了一角,有那么一瞬间,真恨不得便这么死了。

后来文臻走了过来,跌了一跤,塞了一颗药丸到她嘴里,她便从冰封的天地里走了出来。

但已经冻住的心,是不会这么快解冻了。

有人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她,她捂住脸哀哀痛哭,一味摇头。

不想对父亲落井下石,也不想如他所愿栽赃陷害,她也只能哭了。

但易修蓉的“复生”和哭泣,本身便是一记最有力的耳光,扇在指控文臻最凶狠的人脸上。

文臻此时也不发痴了,也不拖沓了,抬起头来,眼眸里满满笑意,甩了甩手,不急不忙脱掉了手上的一副手套。

此时众人才发现,她手上有一副和肤色完全一致的手套。

既然这是手套,那所谓验出断绝花痕迹的指控,也便站不住脚了。

文臻拎着那薄薄的手套,展示给众人看,那手套中隐约有一些彩色的线,细细看却是流动的,像是液体。文臻用力捏了捏,将其中一条线捏破,顿时手套便有一片呈现出淡黑色。

手套是燕绥手下工字队的作品,里头血管一样流动的细细的脉络却是文臻的设计,在里头装上各色的彩色液体,捏破了便显出皮肤底下不一样的颜色来。无论遇上的是哪种毒药哪种指控,都能找出相配的颜色,是居家旅行坑人蒙人骗人的必备良品。

众人正在瞠目结舌于世上怎么有这么无聊的人,制造这种手套。忽听“呛”一声响,转头看时却见黄嬷嬷倒在地下,被燕绥踩住一边胳膊,胳膊下一个酒壶,正是先前拿去给文臻验证断绝花之毒的那个壶。

燕绥把那壶往张院正面前一踢,道:“院正,给瞧瞧,到底谁有毒啊?”

张院正急忙戴了手套接过,仔细查看一番,才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这壶上……有毒。是一种不至于死,但能够迷惑人神智,令人迷茫服从的药。”

众人都凛然。

敢情所谓拿热壶验证断绝花之毒,不过是再一次地当众下手。文臻为了验证自身清白,不得不摸一摸这壶,这一摸,也就中招了。这毒还特别缺德,没别的异常,就叫你乖乖认罪。

也就是文大人,身经百战,戴个手套也罢了,居然还能戴个可以变出各种毒性颜色的手套来。

此时门外脚步声响,众人回头,便看见姚太尉,蒋鑫和林飞白,从内殿方向的门走进来,三人都面沉似水。

众臣们一看那方向,再看这脸色,心里都咯噔一声。

文臻也慢慢挑起了眉。

皇后那里有猫腻,她有请那个小宫女嬛嬛帮忙注意着,但是她和燕绥都被困在这边,本想着各个击破,把易德中给解决了,再去处理皇后那边。

看这样子,皇后那里竟然先一步解决了?

谁出的手?

谁又能有这样的手段,在短短时间内,攻破皇后?

易德中早已站不住,倚着殿中的柱子软软地站着,看着那几个人,眼底的惊惶更深一层。

姚太尉一直走到皇帝面前,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别人一看那要密陈的架势都赶紧退后,太子身份不同,站得不远,听得几句,浑身冷汗便湿透了。

此刻便庆幸多亏良媛提醒得及时,他才没在这事端里陷入太深,一开始的愤怒针对完全可以理解为担忧母后,方才也及时显出了公允的态度。

皇帝的面色,也在姚太尉的叙述中,一点点沉下。

臣子们心惊胆战看着,皇帝素来温和,虽然少笑,但也少怒,臣子们很少看见他面色这么难看。

众人低头,紧紧衣袖,想着这寿辰可莫要变忌日,殿上风雨可莫掀起整个东堂的巨浪。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能再当众审理下去,后头只能皇家自己操心。

一阵令人难捱的沉默后,皇帝转向易德中,凝视着他。

他的眼神里并无太多怒意,他自幼体弱,太医告诫不可妄动七情六欲,从此他便是温和冲淡的,但这许多年的至尊高位上的风霜寒雪,令那冲淡,其实也是森然。

易德中一直勉强支撑着,却在皇帝这样的凝视中瞬间崩溃,噗通一声栽倒在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终究在那样的目光下,什么都没敢说出来。

他知道,皇后已经败了,皇后一败,一定会将事端都推到他身上,他再辩解也是无用。

皇帝最终叹息一声,挥挥手,易德中失魂落魄地被拖走。等待他的,将是他先前想将文臻送进去的地方,和无日无夜的审问。

群臣低头沉默如一群雕像。

只有易修蓉一直不断的哭声,猛然增大。

……

一场风波,从开始到结束,也不过大半日。

黄昏的日色还没从青灰色的宫墙上走进花渐零落的天井,东堂朝堂和皇室又一场无声的博弈已经决出了胜者。

德妃袖着手站在院子里,她的宫室离凤坤宫远,可以不用听见那个蠢女人歇斯底里的哭泣。

她站了好久,一直到天边暮色如彩扇般收拢,才对身后一直垂手静立的林飞白道:“飞白,何苦来?”

林飞白不语。

“卷草之约,被你用来求我帮文臻……飞白,你想过我的心情吗?”

林飞白撩起衣袍,笔直跪下,道:“委屈娘娘了。飞白无以为报。”

德妃霍然转身,提起裙子,一脚踢在他额头上,给他额头上盖了一个脏兮兮的泥印子。这泥巴还是她刚才故意在花园里多站了一阵才黏上的。

泥巴从额头簌簌落下来,林飞白动也不动,也没抬手去擦。

“谁稀罕你报答?我是冲报答趟这浑水的吗?我呸,气死我了,那丫头有什么好?做个狐狸精都不够格,勾得一个个死心塌地!倒行逆施!”

被整个朝野都认为倒行逆施的德妃娘娘,怒骂着别人倒行逆施,气冲冲回屋去了,还表示今晚没有林侯的饭,回去吃丑狐狸精的饭去。

林飞白自己爬起来,擦擦额头的泥巴印子,走出德胜宫,回头看看紧闭的宫门,苦笑一声,往宫外走。

他准备去九里城吃饭去。

他家娘娘不晓得,其实丑狐狸精的饭,他也是吃不着的。

……

丑狐狸精确实没有在烧饭,自从甩了燕绥一次,烧饭就变成了完全看她心情的调剂务。

寿宴草草结束之后,她本以为皇帝会留下她谈谈,但皇帝只留下了燕绥,文臻也便乐得开心地走了,易人离一直在等她,并不知道凤坤宫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险些也被关进天牢。文臻问起他有无遇上易德中,说了些什么,易人离便道只是攀了一下亲戚,并问了他一些长川易家的情形,然而他并没有多理会。

长川易家出来的人,可能是先天血脉的原因,很多人看似和平稳重,骨子里都藏着疯狂冷酷的因子。

文臻看着他的表情,想着这次以后,皇帝可能真的有让她去过渡一下长川刺史的打算。她自己折子也写好了,会打着将功赎罪的旗号,来尽量补偿东堂因为步湛忽然离开导致谈判没有圆满成功而受到的损失。

她想把长川拿下来,给易人离。

不过还是要看易人离愿不愿意,若他喜欢风一样的自由,那任何人也无权干涉他的命运。

今天的事情,她直觉并不是易德中一个人能做成,这其中可能有两三方共同使力。

其中一定有那个始终阴魂不散不断和她为难的幕后人,这也是最令她恼火无奈的——这人隐藏得太好,而她甚至连他到底为什么和她为难都没有头绪,也无从查找。

另外,皇后那件凤袍,布了两层毒,一层是皇后自己下的断绝花,另一层是什么毒?谁下的?怎么下的?

对方应该和她,和皇后,都处于敌对位置。

是唐家吗?原本唐家管的绣坊绣的凤袍出了问题,唐家难辞其咎,但皇后给自己下了毒,顿时便可以撇清关系,但唐家又怎么能确认皇后要拿凤袍做文章?

她在宫门口等了一会儿,等到燕绥出来,想问问他有没有去审问易德中,燕绥却道易德中为了活命,态度很好,一五一十交代了,确实有人背后指引了他该如何做,易德中当初收到那封信,也不敢就那么相信,自己查证了一番,又和皇后两人互相试探了一番,确认了计划没有问题才出手。但是那人和他往来的信笺,在第二日都会莫名失踪或者焚毁,他也没见过任何来传信的人,所以这线索,在他这儿就断了。

文臻本来还想着要不要放长线钓大鱼,拿易德中做饵,来钓出那个幕后人。一听这样顿时泄气——对方本就没留下任何线索,自然也不怕易德中说什么,才不会自投罗网。

文臻本来还有一层疑惑。凤袍在漳县的时候已经出过事,按说皇后如果比较谨慎,就不应该再打凤袍的主意,毕竟这样显得太落痕迹了。但皇后明显好像并不知道漳县凤袍事件,这就有点蹊跷了。

果然一问才知道,燕绥当日向朝廷汇报此事时,只说了绣娘为争绣凤袍闹事,根本没提凤袍本身的问题。

他没说,漳县的县令自然也不敢说。然后唐家……唐羡之竟然也没说。

燕绥和唐羡之都选择了盖下这件事,是不是有意想让皇后栽进这个陷阱?

毕竟在皇后逐渐失势,长川易倒行逆施令皇后处境艰难的此刻,由唐家名下绣坊送上,又曾经被燕绥和文臻都经过手的凤袍,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栽赃工具。

尤其她文臻,和燕绥关系近,是唐家的夫人,身边有易家出走的子弟。只需要把她扯住,会很方便扯动唐家和易家。

用得好,可以改善处境,还能整倒文臻、割裂和长川易家的天然牵绊、栽赃唐家。

皇后舍得不用吗?

她就算想不清楚这里头的复杂关系,也会有人不舍得放弃这机会,指点她去做。

那么,燕绥和唐羡之的心思,就显得更加可怕了。

他们是已经想到皇后可能拿凤袍做文章,打算推波助澜,所以当初刻意隐瞒了凤袍出事的情况?

文臻摇摇头,不想再想了,觉得和这些人精混在一起,实在脑浆不够用。

燕绥宫中还有事,要晚一些回去,文臻便和易人离先出了宫门。

她打算先去阑康坊买一些东西,再回宜王府。

两人直奔阑康坊,那边有个大集市,不仅菜蔬从早到晚供应,还有诸般日常杂物售卖。

文臻买了一大堆食材菜蔬水果,又去逛日用品,她对锅碗瓢盆十分感兴趣,看见做工精美别致的便要买一个,一会儿易人离手中就一大堆盆盆罐罐,堆到鼻尖,忍不住大声抱怨,“买这么多锅用得完吗!”

文臻笑着接下他怀里的东西,对暗处挥了挥,便有一个护卫无声走出,弄个大布袋将东西都拿走了。易人离悻悻看着,骂一句燕绥的护卫和他一样不是东西,就这样干看着,也不来帮忙。

今天跟着的是韩语,韩语撇撇嘴——帮你拿东西?你空出手来牵文大人的手怎么办?你要是牵上手了,我的手就别想要了。

语言护卫们眼里,天下熙熙,皆为臻来,天下攘攘,人人要防。

文臻自然明白他们的小心眼,不过笑一笑,买了两个糖葫芦,给易人离塞了一串,两人一人叼一串,趴在拱桥上看底下热闹的集市。

身下是穿越阑康坊的清溪,一座青石拱桥横亘其上,桥上红灯串串,映亮石缝间淡青色的苔痕,显出些久远的年代感。桥下集市却还比较新,无数摊位分列两侧,都挂着红灯和一色杏黄色的布旗,时不时拂在过路客的颊上,引人一笑,站下细细把玩摊上的小玩意。两边长街上木质长窗大多开着,有酒客凭阑把酒高声谈笑,也有姑娘倚栏弄丝竹,几声拨弦,伴几声咿咿呀呀软糯清甜的唱腔。

属于盛世天京的喧闹与静好,在这最繁华的城中心并存。

文臻的声音里有了几分感叹,“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要买那么多锅,其实啊,能这样买锅碗瓢盆,真的很幸福。”

易人离咬一颗糖葫芦,笑嘻嘻没说话。

“我以前呆的那个地方,大家都吃大锅饭,大锅饭你懂吧?就是一个大锅烧所有人的饭,大家一人一份打饭打菜。说起来很方便,但你想想,大锅煮菜,色香味什么的是别想讲究的。而且我们几个,哦我是说我和我的朋友们,都是很小年纪就进去的,这样的菜一吃就是很多年。我们最小的刚进来还是喝奶年纪,人家娃娃在妈妈怀里喝奶的时候,她就得摇摇晃晃坐在小凳子上自己学着喝粥……好了说远了拉回来,这种大锅菜吃上几天你就会想死,吃上很多年……啧啧,反正到了三四岁的时候,我就忍不了了,开始自学厨艺,但厨房里的用具都非常的大,也质量不好,不趁手。我就开始存钱。”

“买厨具啊?这又不值几个钱。”

“这你就错了,名牌厨具在我们那很值钱。更重要的是我一个研究所小白鼠,哪来的钱?而且我的能力还很一般,不是太史大波那种复原瞬移之类的珍贵异能,研究价值很低。研究所会给每个小白鼠发补贴,这补贴是根据每个人的能力、参与实验次数、还有贡献值来……”

“对不住,打断一下。”易人离举起手,“你这句话里有最起码七八个词我听不懂。”

“矮油听不懂就别问嘛。听个大概就好了,别打断我的思路。总之就是,我没钱,后来我不得不用了一种方法多挣了一些钱……”

文臻微微顿了顿,脑海中一瞬间闪过那间实验室永远白惨惨的墙和灯,那些各种滋味各种等级的痛苦仿佛在这一刻顺着时空乱流倏地逼近,像一张咻咻喘息着的冰冷腐臭的脸……

“……然后呢?”易人离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传来。

文臻一醒,随即笑开,“然后我就有了点钱,够买盆我就买盆,够买锅我就买锅,没钱了就再去挣,所有的钱都用在厨具和食材上。小透视买零食,大波买口红,太史买小刀,我买锅……有一回我看中一个高级不粘涂层麦饭石玉子烧锅,当时只有一笔零花钱,准备买罩……哦不准备买新衣服的,最终衣服没买,买了那锅,然后没衣服换,大冬天的,总不换就会特别冰凉,只好夜里脱下来洗了,用暖炉烘,暖炉十点以后就断了,再放到被子里烘,有时候天冷潮湿,被子里热气也不足,到第二天都不太干,也只好穿着湿唧唧的衣服做着尊贵的玉子烧……”

文臻慢慢舔了一口糖葫芦。

入口蜜甜,心里泛起的却是细微的苦。

没有钱,钱拿去买了厨具,想添件罩罩都不方便,内衣只能洗了穿穿了洗,下雪天干不了,就只好穿没干透的,那滋味……酸爽。

后来还是太史发现了,默不吭声给她买了内衣,太史不知道她的尺寸,也不愿意问,还是大波上手装作开玩笑量的,小珂年龄小,大家那时候有事也不和她说,她最后一个知道,当即就给她买了三套,只是图案全是机器猫,一边一只机器猫,三瓣嘴正中心。以至于她每次穿都觉得被那只圆头圆脑的猫给猥亵了。

这是属于她的回忆,藏在最珍贵的记忆宝匣里,轻易并不愿意和人分享。

“我说这个呢,是想告诉你,人总有重视的东西,为之努力,为之奋斗,为之不顾一切,心甘情愿。”

易人离似乎哼了一声,一口咬了三颗糖葫芦。

“那是以前的事。现在我到了东堂,有了新的珍视的东西。其中一样,便是信任和友情。”文臻用糖葫芦敲了敲易人离的臂膀,“所以今天喊你出来,其实是要问你,如果陛下因为你的存在,派我去长川夺刺史位,你是否愿意?”

易人离转头,有点诧异地看她,半晌,笑了。

“你这话奇怪了。我一直跟着你,等于也是你的属下,又有这一层身份在,你如果去了长川,当然要发挥我的作用,我怎么能不愿意?”

文臻摇摇头,一字字道:“我问的是,你、是、否、愿、意。”

易人离又默了默,道:“如果我说不愿,你就不去?”

“如果你说不愿。我就立即去找陛下,赶在他明确对我提出这意思之前,把这口子给堵住。我算着他近期就可能会开口,所以得先问清楚你的意思。”

易人离的语气更古怪了,“你的意思。如果我不愿意,你就打算第一次抗你家陛下的旨意?”

“什么我家陛下,有你这么说话的?事关于你,当然要获得你的同意才行。”

“我不同意,你不怕陛下降罪?”

“你不同意。我依旧会想办法夺长川,但绝不要勉强你回到易家。我所有的成就,都不希望建立在他人牺牲的基础上。”

“……我以为这是无需去问,天经地义的事情。毕竟我算是你的属下,也自愿跟随你。你夺长川易家,怎么能少了我?”

“你不是我的属下,你是我的朋友。”

易人离沉默了更久。

忽然把糖葫芦一抛,一把抱起文臻,文臻吓了一跳,有种快被兴奋的他扔到河里的错觉,正摇手蹬腿准备挣脱,易人离已经把她墩在了桥栏上,双手把住她的肩,盯着她的眼睛,敛了平日里唇边总有几分流气的笑容,清晰地道:“好吧,哪怕你是欲擒故纵呢,以退为进呢,有这么一句,就够了。爷从此陪你刀山火海,上天入地,区区一个易家,何足道哉!”

第一百四十三章 献上一颗心

文臻瞪着他,这家伙眼睛真黑,睫毛真长,眸光真亮,此刻映着阑康坊高处飘荡的红灯,像燃了漫天的焰火。

四面的人在惊诧地看过来,指指点点,文臻素来算是个守规矩的人,此刻却不想理会,看着近在咫尺的易人离的脸,一边嫉妒地想一个男人皮肤这么吹弹可破毫无瑕疵还让不让人活了,一边便伸出手掐了一把,“那我就拿下易家,帮你把易家欠你的,讨回来!”

“哎哎说好听的就好听的,动手动脚地干嘛!”易人离一侧头,手一松。

文臻在韩语狂奔而来之前,翻身下了栏杆,对四面偷偷围观的人们招手笑,“弟弟太淘气,见笑了哈!”

众人立即正色四散走开。

韩语试图用杀人的眼光逼退不自量力的狂蜂浪蝶易某人——他不过是收拾那些锅碗瓢盆走开一会,这货居然就敢撬墙角!

易人离对他勾唇一笑,靠着文臻的肩,亲昵地在她手里的糖葫芦上揪了一颗,特意对着杀气腾腾的韩语晃了晃,才又趴回栏杆上,一边嚼着一边道:“其实易家也不算欠我的,毕竟我走的时候把债也讨回得差不多了。”

“干了什么事儿?大闹天宫吗?”

“哎,大闹天宫啊,你说的是石猴传奇吗?那一出确实精彩,对了,那本书帮你赚了不少银子了呢。”

文臻:“什么?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易人离左右看看,下桥去了,过了一会儿拿了一本书上来,道,“果然卖的到处都是。”

文臻一翻,封面《石猴传奇》。打开一看,可不是自己当初宜王府夜谈吹过的西游记?

她以前看穿越小说,古早的穿越小说,唐诗宋词四大名著往往都是主人公用以骗人装逼升官发财的必备装备,看多了就觉得狗血,轮到自己定然不屑于以此博名,当初宜王府夜谈四大名著,实在是肚子里存货不多,其余的小说一鳞半爪的记忆不全,唯有四大名著,现代那世谁人不是长期浸淫耳熟能详,只好照样搬了出来,说完也就忘了,谁知道竟然流传到了市面上。

略想一想也便知道是林飞白干的,当日他都有记录那些故事来着,四大名著流芳百世魅力不是盖的,到东堂风靡也是分分钟的事。

看这书装帧精美,是东堂四大印堂之一的开墨堂所印,开墨堂背后有皇家支持,其地位风格大概相当于现代人民文学出版社级别。开墨堂可不是谁有钱就能印书,不够文学性艺术性传播性,别想开一回墨。

翻回扉页,看作者名,赫然是“文臻”。

文臻尼加拉瓜瀑布汗。

林侯不贪名利不怕费事替她扬名的精神是很好的,但是这么一搞她真的成了一个剽窃犯了。

易人离还在叨叨,“这本书卖的钱直接拨入江湖捞,入江湖捞购买书籍创办书堂的帐。”

文臻一时无言以对。

这事不小,但从头到尾林飞白都没和她说过一句。

心里感觉怪怪的,她随便岔开话题,“你怎么个大闹天宫了?说给我听听,将来咱们去易家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易人离咧嘴一笑,“就怕你听了,就不敢再带我去长川了。”

“哦?你做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儿了?”文臻顺嘴接玩笑,“杀人放火?烧杀抢掠?扒坟拆庙……”

“还有弑父杀亲呢。”

文臻不说话了,看一眼易人离神色,这人一副风流灵动少年貌,眉梢眼角却总有掩不住的淡淡戾气。

她早就猜到他大概身份,却从未向燕绥等人打听。豪门子弟宁可沦落成街头混混也不回头,其间必有难以为外人道之苦楚。

然而这苦楚在易人离嘴里依旧是带着几分浪荡气的轻描淡写,“长川易家男子多有羊白头,这个你们都知道了。有说诅咒,有说胎里病,但是西川易也是一个易,为啥他们家就没有这病?所以这其中原因,我看还深得很。这个且不说。只是这豪门大族,一旦有了这恶病,传承绵延便要大打折扣,所以易勒石自做了家主,日思夜想,都是如何根治这病,为此广邀名医,派人走遍名山大川,甚至前往各国,就为了寻找治病良法。”

“后来也不知道是听了哪个妖医的建议,在族中寻找没有病状或者病状很浅的孩子,集中到一处叫做天星台的地方,进行各种试验,试图找出解决这病的关键。那些孩子送进去后,很多都死了,死状很惨,因此天星台的试验一度停止,但随着易勒石逐渐发病,衰老,族中男子受此病困扰得要发疯,这种试验又开始了。”

“族中男子到了五六岁一般就会显出羊白头的症状,一旦谁家没中招,全家都会欣喜若狂,但为了孩子的命,会想办法遮掩,把孩子送出去或者也化妆成羊白头。大家都知道,有病的人那么多,都希望能获得生机,易勒石这样的做法拥护者不少。所以有好几年,族中一个健康孩子都找不着,连易勒石都以为,确实没有健康的孩子出生。但是我六岁的时候,我父亲……”易人离顿了顿,漠然地道,“主动把我送到了天星台。”

文臻的心,砰地一跳。

“那时候天星台已经关闭了五年,我是五年来,第一个被送去天星台的。也是唯一一个被家人主动送去天星台的。”

文臻闭了闭眼,觉得和后面的成为试验小白鼠比起来,这才是最大的伤害吧。

“我母亲在我两岁时便染了重病,后来我没再见过她,我还有一个堂叔,原本对我很好,他是当时长川易家本家唯一一个在朝廷当将军的人,每年都会回来看我,并在发现我可能没病的时候,要我父亲把我送到他那里去避祸,我父亲不同意,他就再三嘱咐我父亲保护好我。在我心里,他是唯一对我好的人。但是没多久他就死了,相王反叛,朝廷派他去平叛,结果他被相王手下杀手林擎,对,就是现在那个牛哄哄的神将林擎,一匕首给戳死了。”

文臻心虚地将袖子里的卷草往里头又撮了撮。

明白了,为啥易人离第一次撞见林飞白就想毒死他。当年他那堂叔,可能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结果被林擎一匕首暗杀,他也就失去了最后的依仗,被送去了天星台,一生的命运,就此改变。

扪心自问,文臻觉得换自己,也要意难平。

“不过后来我想通了,沙场兵戎相见,你死我活,没那么多是非对错,再说叔叔就算不死,也未见得能保住我不去天星台,所以把这帐曲里拐弯地算在林家父子头上,也实在无聊得很。”易人离拍拍她脑袋,“放心,不会杀你的小白白的。”

文臻干笑,心想你这话,小白白和小燕燕听见,你得再去一次天星台。

“我父亲和现在的皇后是双胞,这位贤后在娘肚子里可不大贤,大抵她娘吃下肚的所有好东西都被她抢了去,因此生下来的时候,皇后娘娘壮得像头牛,我父亲瘦得像只田鸡。这种状态一直延续了一辈子,我父亲因为体弱无法练武,生产时候还挤了脑子,读书也平平,才能也庸碌,因此自然很不得易勒石待见,不仅在兄弟中不出众受排挤,便是底下婢仆有点头脸的,也敢和他呛声。他便越发唯唯诺诺,却又越发想要出人头地,令他老子兄弟刮目相看,明明一只满肚子废糠的秃毛鸡,却总想着做一轮天上燃烧的三足乌。”

“我生下来就是健康的,谁都能看得出。我母亲生产完不顾大出血,第一件事就是给我化了个白皮妆,也因此她伤了身体。我母亲在的时候,还能看着我,我堂叔在时,他也还算安分。等到没人钳制他了,他的野心就蹿出头来了。那时候易勒石也察觉大家藏健康孩子了,只是也不好强硬搜寻坏了人心,便公开说只要谁能最先对天星台试验有所帮助,下一代刺史就是他的。”

易人离摊开手,对文臻一笑,“你看我爹多蠢。”

文臻笑不出来,叹息着拍拍他肩头,道:“很痛吗?”

“听说第一批试验的才可怕,因为搞死了好几个,后来不得不收敛一些。我被献出去后,易勒石便知道有些没病的孩子被藏起来了,后来陆陆续续又进来几个……”易人离目光有些迷蒙,看似无所谓地一笑,“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没你想象得那么可怕。就是总关着实在太憋闷了,后来我便偷偷练武,在那种环境中练武算是吃了点苦……”

易人离语声一顿,想起那雪白房间里的瓶瓶罐罐,当年为了学武,一知半解的情况下吃了一些不知道能不能吃的东西,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些什么……

“再后来因为易勒石竟然异想天开,想要和我换全身血,我便出手了。砸了他的天星台,用里头那些要人命的玩意儿灌了他好几个妖医,其中据说还有大荒大燕的人,一路闯出去,很多人来拦我,我见谁杀谁,我父亲来阻挡我,没经得住我一脚踢……”

他没有笑意笑了笑,想起那一夜,天星台下,并不伟岸的父亲怒斥他自私,命他立即跪下请罪,回转天星台。彼时他浑身浴血,看见父亲一贯佝偻着的腰背不知何时已经笔直了,往日神态里的谨小卑微也换做了自然的骄矜之态,居高临下怒斥他的时候,俨然真有了一点下一代刺史的风范。

他却特别想笑。

当父已不成父,子又何须为人子?

易家的血液如此肮脏,易家的姓氏蒙尘带垢,也就面前这个人稀罕了。

富贵荣华能几代?何况这生来的病,不就预示着天命不属意于易家,这样垂死挣扎,不肯认命,总想着让别人的白骨垫自己脚下的路。却不知白骨如剑血如泥,从来不是可踏的厚土。

那一脚踢出去,断的是早已断了的亲缘。

他依旧姓易,只愿远离。

身边文臻的嗓音悠悠响起,“我说我怎么当初和你一见如故呢,原来是有过共同的经历啊……”

一见如故?有吗?

“原来你也是只小白鼠。”文臻笑盈盈看他,“我这只白鼠呢,走出来了,这辈子是没可能再去砸那间实验室了。所以现在我想拜托你,帮我完成一个夙愿——把这世上所有的实验室,所有用人来做实验的无耻之徒,都给砸了!”

……

文臻在阑康坊买好东西,便回了宜王府,关上小院门,声称任何人不许打扰。

成语护卫们自然好好安排人守着便是。

她的院子门口站着中文德语,两人眼巴巴望着她欲言又止,文臻对他们笑了笑,“有事吗?”

“啊,呃……又……哦不没有……文大人你饿了吗?要不要夜宵?我们的厨子现在也会做一点精巧食物了,虽然还是比不上您上次做的那个什么蛋糕……”

两大护卫头领难得结结巴巴,文臻却好像没在意,急匆匆笑道:“那真是不错。不过我现在还有别的事,就不吃了。多谢多谢,晚安晚安。”说完拎着她的大布包进了门,顺脚把门给关上了。

德语看着紧闭的一号院门,又看看天色,有点忧愁地撞了撞中文的肩膀。

“喂,你上次不是说,已经和她说过了吗?”

“是啊,你没见刚才我又变相提醒了一次?”

“那怎么看起来没啥动静?”

“也许又忘了?要么你再去提醒一下?”

“可别。这位绝对不会忘。这位要做什么不做什么也不是你我能提醒得了的,别一催再催地弄巧成拙了。”

“可是……如果她真的忘了……殿下回来得多伤心啊……”

“活该。他还少让别人伤心了?也该尝尝这种滋味儿!”

“哎你这话就过分了,怎么能这么说殿下?不过我想着好像也有点快意怎么办?”

……

不多时燕绥也回来了,身边是今日跟去的英文。

英文已经听说了今日的事情,在路上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道:“殿下,听说今日之事,您始终没怎么插手?”

燕绥没理会这句无聊的话,他望着前方不远宜王府门前幽幽的冷光,似乎别有心事。

英文又纠结了一会,再次小心翼翼地道:“听说之前几次文大人遇见攻讦,您也多半没有插手,有时候还只顾着吃来着。”

燕绥侧头瞥他一眼,“想说什么直接说,吭吭哧哧做什么。”

“这个……”英文搓手,“我们是觉得……您这样……会不会让文大人伤心……让别人误会……觉得您不在意她什么的……啊您别多心……属下只是担心文大人误会……”

燕绥奇怪地看他一眼,“文臻自己能解决,我为什么要多事?”

英文:“……”

话不是这么说啊,男人嘛,就该主动为女人遮风挡雨嘛。怎么我们还听说您今儿个在殿上靠女人保护还笑得像个太监一样……

“女人嘛,都是要哄的……”

“朝堂之上也哄着护着。你们是想她被瞧不起呢还是想她快点被父皇给撵回后宫烧饭?”

英文:……

殿下你的思路好像就是不一样……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想要,也要得起,那就让她去要。朝堂也好,皇宫也罢,这点小把戏都经不住,迟早也是一个死。我现在多事替她挡了,我总有不在的时候,那时候怎么办?靠你们这一群蠢货去挡吗?”

英文:“……”

哎,每次和殿下说话都是找虐。

不就是大家心里有点不安,怕等会文姑娘让殿下失望,特意找了点殿下的小问题,好让殿下良心发现,从而不好意思和文姑娘闹别扭,所有人日子好过一点嘛。

是他们错了。

殿下的书库里,从来就没有“不好意思”这四个字啊。

“不过我今日发觉有件事是我错了……”燕绥忽然若有所思地道。

英文精神一振,心想殿下您终于开窍了!终于懂得女人是需要保护需要关爱需要哄的了!

结果随即就听见他家殿下十分满意且十分神往地道:“我觉得她今日在景仁宫做得很好。真是难得见她如此。她为我舌战群臣的姿态诚然美妙。所以之前都是我错了,何必要事事自己解决呢?我应该更弱势一点才对。”

英文:“……”

殿下你还要不要脸了!

……

英文放弃了和他家殿下沟通了。

正常人类要怎么和非人类对接脑回路?

好也罢,坏也罢,随这对非人类折腾吧,反正顶多大家多吃一点折腾,殿下总不至于要了他们的命。工于心计犯了那么大的错,也不过就是吃了点皮肉之苦,要他说,工于心计的新名字还挺好听的。

说话间马车到了府门口,英文先探头看了一眼照例黑沉沉的府门,有点焦灼。

明日就是主子寿辰,往年主子都是不做的,宜王府什么装饰庆祝都没有,皇帝倒是年年有赐生辰礼物,神将也会有,但是主子连打开都没有过。

但是今年不一样,文姑娘来了。

德高望重……哦不中文之前就和他们商量过,今年要好好给殿下做个生辰,天可怜见,二十二年了,总算有个和殿下贺生辰之喜的机会了。

说好了,和文姑娘商量,等文姑娘拿出章程。但文姑娘迟迟没有反应,现在看样子,还是没个下文,这可怎么办?

英文掩着焦灼,给燕绥拉开车门,燕绥进门时,看一眼和往常毫无异样的王府,再偏头看一眼黑沉沉的一号院门。

自从文臻住进了一号院,燕绥回家都从最靠近一号院的门走。

前几天燕绥都没有打扰文臻,直接回了自己的主院,今天燕绥在文臻门前停了步,抬手似乎想敲门,但最终还是没有敲。

英文不知是喜是忧的看着他家殿下,就像看见一个终于快要被调教成功的大狼犬,以往这只王霸级狼犬都是等人家恭恭敬敬第一时间开门的,敲门这种动作他有记忆以来就没见过,更不要说敲门还没敢。

燕绥垂着眼睛,方圆十里之内的动静都在他的天地里,他听见里头文臻并没有睡,在心情很好五音不全地哼歌,调子比上次更难听了。然后还有走来走去的声音,什么硬物擦上地面的细细唰唰的声音,还有时不时她懊恼的叹息,大力摩擦的声音,有时候砰砰砰几声,像是在捶腰。

有点像在练功。

但不管像哪种,总之没有在做食物。

燕绥眼底的光略略暗了一下,默不作声走开了。

英文中文等人都过来,悄悄对视一眼,各自摇摇头,再无声叹口气,小心地跟在他后面。

燕绥回了主院,简单洗漱,坐在床上,一摸床头,咔哒一声弹出一个抽屉来,里头有个木制的结构十分精巧的公输锁。

公输是东堂著名的土木建筑大师,可以说是木匠的鼻祖,当前东堂人用的锯子,刨子,墨斗等等木匠工具,都是他发明的,大抵也就是文臻那个时代鲁班的地位身份。

他所创造的公输锁,则以精巧闻名,完全不靠钉子绳子之类的东西连接,纯木条拼合,考验人的动手能力和智慧。一般都是十字形状结构。

当然燕绥玩的东西肯定不会是常规的那种,他手上的公输锁是别致的心形,从设计到制作,全部都是他自己亲手。锁的边缘打磨得圆润光滑,木质也是东堂非常少见的海底沉木,呈现一种闪现淡淡光泽的青蓝色,拥有如海浪一般流畅自然的漂亮木纹。

现在整个锁已经即将拼完,只有一根柱子还没插上,整颗心的中央有一个自然拼合留下的缝隙,正好够放一些小玩意,此刻那黑黝黝的洞里有什么闪着光,燕绥拿起那最后一根柱,轻轻巧巧一拨,咔哒一声,整个锁便严丝合缝地完成。

他掂了掂锁,很轻巧,颇满意地点了头。

这公输锁在东堂没有过这种形状的设计,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之所以用心形,是因为听宫里的洋外人说,赠送情侣的礼物用心形的比较受欢迎,表示向心爱的女人,献上一颗挚诚的心。

抽时间弄好了这个,打算在自己生辰送给她。

燕绥行事向来不按规矩来,比如生辰,并不觉得只有他自己才能收礼物,中文不是说了吗,请人之间也是要你来我往的,没有单方面收受的道理,而且礼物多送一些,送到她不好意思了,想必也就会回礼了,说不定对他的生辰也就积极一些了。

他又往窗外看了一眼,还是黑沉沉的王府,以前看了那么多年没觉得有什么,还挺喜欢这安静,此刻却觉得看着有些不大顺眼。

他哼了一声,将公输锁收进袖子里。

如果她忘记了他的生辰。

那他这个公输锁就送给西班牙语!

他直挺挺地躺下,准备睡觉,半晌,翻一个身,再半晌,又翻一个身。

……

燕绥虽然睡不着,好歹是躺下了,文臻却还没睡。

她的院子里也灯光幽暗,瞧着没啥动静,但实际上,那个大露台上铺了巨大的一张纸,就着那点暗淡的灯光,她整个人都趴在了纸上。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笔尖接触纸面的唰唰声。

露台的一角,堆着一个巨大的包袱,她过一会儿就爬起来,去那包袱前坐下来,做一阵手工,算是休息,有点精神了又去纸上趴着。

太忙,时间有点紧,她得抓紧。

天快亮的时候君莫晓来了一趟,给她送了许多东西,又留下来给她帮忙。

厨房里开了火,各种锅蒸腾着热气,各色工具叮叮当当。

……

第一百四十四章 猪你生日快乐

饱含期待的语言护卫们一大早起来便去瞅文臻院子,结果又一次失望了。

文臻大门紧闭,门板上贴了个“昨夜失眠,今天补觉,诸事勿扰。”

众人愁眉紧锁,但也不敢敲门,只好回去。等到燕绥起床,上朝,半下午的时候散朝,燕绥正要回府,中文就先凑过去,和他提议天京名景的霜染菊园现在时候正好,要不要去泛舟赏花?

哎,文姑娘好像真的忘记了殿下生辰这件事,那就想办法今天把殿下支开吧,免得在府里触景生情,或者闹出不愉快。

燕绥也便去了,到了菊园,不过草草逛一圈,倒是有在最好的几朵菊花之前停留,中文都想着估计殿下想送给文姑娘都准备掏钱了,结果燕绥顿了顿还是走了,中文还没反应过来,德语呵呵一声道:“八成是想起渭城的菊花了。”

哦,唐羡之带文姑娘看过菊花,从此菊花就进了殿下的黑名单。

难怪从进来就黑着脸。

中文十分后悔自己的这个提议,导致殿下随便逛一圈就回去了,回王府的时候天还没黑,晚上还留下大把的时间。

语言护卫们看着还是黑洞洞的王府,感觉头发都要白了。

怕殿下触景生情,所以众人都想快点绕开一号院,燕绥眼角瞄了一下那个黑沉沉的院子,慢吞吞走了过去。

忽然院中传来一声尖叫。

是文姑娘的声音!

语言护卫们大惊,一边想今日留在院子里的西班牙语韩语日语他们在哪?一边急忙冲进去,中文一向随时关注着主子的行动,冲进去的时候百忙中还不忘记回头瞄一眼,却看见他家主子不急不忙地走在最后。

这个举动让中文心有所悟,略略放慢了脚步,但是前头几位已经冲了过去。

先冲进去的是英文,他轻功好,一进门就看见院子里还是黑沉沉的,但是有一边院墙上不知何时破了一个大洞。

不好了,文姑娘被人从洞中掳走了!

他猛冲上去,然后,“砰。”

一脑袋撞了个发昏章二十一。

……

后一个冲进去的是德语,他被前头英文挡住,没看见那个洞,却看见对面的墙壁上黑黝黝爬着个巨大的黑影,看那形状十分可怖。

他掠过去,拔剑就砍,下一瞬轰隆一声,墙倒砖碎,烟尘滚滚,他收势不住,一片烟尘里越过墙头,噗通一下掉进院墙外的花池里。

……

意大利语第三个进去,对灯光比较敏感的他看见侧面墙上一盏灯,灯下的门户正嗤地冒出一簇火焰。

起火了?

他冲过去。脱下衣服去打火,衣服砸在墙壁上,嗤地腾起一片烟尘。

那烟尘味儿火辣辣,他瞬间眼泪鼻涕狂涌,砰一下直挺挺落在地上。

……

这些都只在一瞬间发生。

这三个倒霉蛋落地的时候,燕绥刚刚施施然走进院子。

他的眼光没有落在三个倒霉蛋身上,看向最后一面墙。

最后一面墙上有个门洞。

和德语撞上的那面墙差不多,就是齐整一些。

燕绥直接走了过去,此时德语刚刚撞了个金星四射,看见他家殿下的动作急忙伸出尔康手提醒,“殿下小心,那不是门——”

他还没说完,就看见燕绥轻轻巧巧跨了过去。

那就是个门。

德语的尔康手一阵痉挛,两颊宽面条泪。

要不要这么区别待遇啊!

……

燕绥走过了那道忽然出现的真正的门,忽然看见前方一个山洞。

山洞黑黝黝的,石头缝里满满青苔,青苔间还隐约露出一条毒蛇三角形的头颅,洞里头磷火闪烁,黑暗幽深。

一看就不像什么好洞。

燕绥似乎扯了扯唇角,还是毫不犹豫走了过去。

他进入洞中,然后忽然跳了出来。

中文跟在后面,不是他不能为主子奋勇当先,实在是这种拼脑袋的时候还是不要在主子面前逞能的好。

而且他觉得吧,前面那些设计,应该就是文大人为殿下设置的,既然是送给殿下的礼物,当然是殿下自己拆比较好,哪怕拆出毒蛇毒药,那也是另类的爱嘛哈哈。

燕绥这一跳险些跳到他脚上,惊得中文也猛地向后跳了一步。

咋了这是?

还有什么东西能把他家殿下给吓成这样?

燕绥忽然一伸手,将他往那里头一推。

中文踉跄一步,一眼看见眼前一堆……

如厕污秽之物。

满地都是。

黏腻的,泛着苍蝇绿油光的,结着一块块暗黄色痕迹的地面,一坨坨的人类及各种牲畜的排泄物遍布,有大如草帽者便是牛粪,也有细如发丝的虫屎,无论哪种,都盘踞着红眼绿头的硕大苍蝇,稀汤黄水之间漂浮着几块垫脚的砖头,一样脏得看不出颜色,布满了可疑的污秽痕迹,让人很担心一脚下去也就踩到这比粪坑还恶心的地沟里。

这一条路并不长,可以看见尽头,中文目光一抬,就傻了。

尽头并不是想象中的更加恶心的画面,相反,那里灯光明亮,鲜花簇拥,雪白的台布,台布上面黄金打造的带着盖子的金色大盘在灯光下熠熠闪光,一副盛世美食美景之相。

在大盘子的后面,有一个白板,上面写着很清晰的几个大字。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想要获得世间美好,哪能不经过一番泥泞跋涉。请自通道来,方可品尝这独属于你的美味哟。”

中文还没看清楚那一排字,就精准地预感到了自己将要面临什么,慌忙抓住身边的树木,但是已经晚了,燕绥一脚把他踢了进去。

中文忍不住娘们一样尖叫——啊啊啊啊这太恶心了啊。

下一秒预想中的咕叽啪嚓秽物四溅的恶心脚感并没有传来,他的脚落在实处,他愕然低头,被那画面冲击地猛一闭眼睛,好一会儿才做好心理建设,蹲下身伸手一抹,不禁咧嘴一笑。

“服气!果然是画出来的!”

见识过文大人的以假乱真画技,如今这画技越发好了,就是总拿来整人不大好。

然后他就被拽了出去。

被过河拆桥地扔在一边,看着他家殿下龙行虎步目不斜视地穿过那“粪坑”直奔那金灿灿亮堂堂的蛋糕去了。

然后伸手一拿。

……

中文哈哈哈的笑声几乎冲破天际。

那还是张画!

文大人威武!

……

燕绥还没完全摸到那蛋糕画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预料。

这种连环坑不就是她的风格。

但是依照他对她的了解,只两环那还没完。

他想到这画是假的时候第一反应是缩手,但眼光忽然落在那金光灿灿的黄铜盖子的把手凸起上。

所有的一切惟妙惟肖,把手自然也是。

所有惟妙惟肖的都是假的,把手……自然也是?

燕绥的手指落在了把手上。

“叮”一声。

把手被拉起来了。

……把手是真的。

画里面的把手是竖着的,实际上拉出来的时候是横的。

把手底下还连着一根杆子,杆子越拉越长,燕绥忽然住了手,小心翼翼将把手连着的下面的画揭开,果然出现一个洞。然后一个和刚才那个大金圆盒子一样的盒子,被慢慢从洞里拖出来。

站在那假粪坑门口朝里张望的中文嘿嘿一声,心想文大人和自家殿下真是天生一对。

庆个生还要搞这许多幺蛾子。还要装模作样让他们紧张让殿下失望,耍了这一把还不行,吃个蛋糕还真真假假。

经过伪装的粪坑之后很容易发现那金色盘子也是假,这要换成他,发现蛋糕也是画之后肯定就走了,才不会再被耍第二次。

金色盖子打开,里头果真是个蛋糕,挺大,果然三层。

打开盖子的那一瞬间,四面忽然亮如白昼,也不知道怎么忽然灯就亮了,整个园子辉光闪烁,彩带飘扬,喜气像从易拉宝的罐子里砰一下炸开,再如烟花纷落,落满了整个宜王府。

燕绥站在蛋糕前面,似笑非笑,表情略古怪。

德语英文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等人都灰头土脸凑过来,笑嘻嘻看文姑娘给殿下的生日蛋糕。

雪白的奶油裱出华丽的花边,边缘点缀着各色鲜果,七色糖浆做成的彩虹桥宛如水晶宝石,在夜明珠流转的光芒下熠熠,彩虹桥下是一片深蓝色奶油海,一只黑背白腹的鲸头顶喷溅开小小的水花。鲸鱼头顶上坐着小号的文臻,肩膀上扛着旗,旗帜上写“生日快乐!”旗子还连着一根金色的绳子,绳子那一头系着一个迎风张开双臂姿态有点傻逼的冲浪儿,冲浪儿的脸不知怎的有点像燕绥。

彩虹桥的两端,还有两个小小的人儿,一边吹着一个金色的喇叭。小人儿雕得十分精美,将那眯着眼睛鼓着嘴巴吹喇叭的模样描摹得生动。三层的造型像一座精致的小塔,层层叠高,甜香味弥散,是一种具有抚慰人心力量的味道。

语言护卫们挤在一起,他们久闻蛋糕其名却没见过实物,今天算开了一回眼界,世上还有这么精致讲究的东西。

尤其那造型实在别致,瞧着像真实发生的场景一样。不过这样的场景应该只是文大人美好的愿望:她想在大海上遛殿下。

语言护卫们觉得,这愿望很好,很强大,虽然实现不了,但也值得鼓励。文大人说了嘛,没有梦想的人生和一条咸鱼有什么区别?

他们也希望文大人愿望成真。如果能给他们亲眼看一眼就更好了。

中文听说过步湛生日宴上的蛋糕是首秀,也听说过那个蛋糕的造型,现在比起来,简直不能比。

殿下应该会很满意,中文看一眼燕绥,依旧是淡漠的表情骚包的眼神。

“当当当当。”头顶忽然有人嚷了一声,随即一阵簌簌响动,有什么东西飘了下来,英文下意识拔剑,被德语一把拉住。

那些东西彩色雪片一样在半空中悠悠飘扬,仔细看是七彩纸片纸条,但十分讲究地每条纸片上都涂了颜色洒了金粉珍珠粉,所以那些纸条在光芒照耀下闪亮亮颇有些梦幻。

德语小胖子咂了砸嘴,不知怎的觉得这一幕有点娘。

纸条飘落的那一瞬间燕绥的肩膀动了动,大抵是打算一退三千里,但随即停住。

那些七彩粉屑便在他头上身上落了一身。

语言护卫们行动早于大脑伸手就要拍——殿下怎么可能容忍身上挂满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但英文伸出的手被德语再次拽了回来。

头顶上有人在唱歌,“猪你生日快乐,猪你生日快乐……”

众人并不意外地抬头,就看见扛着一个口袋负责撒纸条营造气氛的君莫晓蹲在树杈上,生无可恋地望着天。

她旁边文臻笑嘻嘻一边唱一边拍手,斜着眼睛看殿下挂了满头花。

更多的人还在黑暗里嘻嘻笑,跟着文臻对他家殿下唱,“猪你生日快乐。”

是先前神隐了的西班牙语韩语日语印尼语等等。

几个头领气歪了鼻子。

难怪刚才老子撞墙好像听见有人在笑!

一眨眼很多人冒出来,把那些真真假假伪装都拆了,眼前是一个小花园,位于一号院和二号院之间。

灯光渐次点亮,这一片草地上除了蛋糕台面,还有人陆续推着烧烤和点心的推车过来。

文臻变戏法一般摸出一包彩色蜡烛,在蛋糕上插了二十二根,一边吩咐中文:“拉住你主子。我要破坏蛋糕的完美了!”

中文和德语早已很有先见之明并且非常不怕死地挡在燕绥面前——依主子的德行,很可能不许插蜡烛也不许分蛋糕,那今天晚上他们同样肖想了很久的蛋糕就注定要和他们无缘了。

两人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说真话绝对得不到主子顾念,德语悄默默在他主子耳边道:“殿下殿下,文大人那么难缠,对您也颇有异议。好不容易我们劝动她给您办个生日宴,正是诉衷情博芳心的好机会,您可千万别自个搅合了。”

燕绥皱眉看他一眼。

感觉你们的存在才是搅合!

……

二十二根蜡烛插完,燕绥万分心痛地发现鲸鱼眼睛插坏一只,小人的一只靴子也插没了……

“殿下殿下,吹蜡烛啦。要一口气吹完哦。”

一应的程序,燕绥亲眼见过,弯下身一口气吹完蜡烛,文臻笑眯眯地看着,等他吹完,才拔下那些将蛋糕戳得千疮百孔的蜡烛。燕绥一直盯着那些洞,半晌痛苦地转过头去。

然后他就看见那黑心蛋糕摸出一个做好的形状奇怪的蜡烛,插在彩虹桥边缘的一颗莓果的凹陷里,笑道:“这个呢,是阿拉伯数字22,代表你22岁啦。”

燕绥:“……”

中文德语咧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明明可以不伤蛋糕,一根蜡烛就够了,文大人非要殿下眼睁睁看着他的蛋糕被戳得满身洞。

哪怕庆生,也势必要将整治殿下的行动贯穿始终是吗?

文大人真是太配我家殿下了!

……

分蛋糕的时候,众人眼巴巴地看着那最上面的精致奶油,心想那小人肯定是殿下的了,或者我们可以分到个鲸鱼背?至不济,那些奶油鲜花也很好啦。

然后就看见燕绥拿刀,并没有众人想象得左右为难不舍下刀,平平一挥。

最底下那层最大奶油也最少毫无装饰的蛋糕,直接飞了出去,落在旁边的蛋糕盘子上。

“你们的。”殿下面无表情,十分大方地说。

语言护卫:“……”

好。

佩服。

兄台你最骚。

……

德语不服气,趴在剩下的两层蛋糕面前猛瞧,想用目光杀逼得他家殿下良心发现。

殿下在用眼神杀他们逼他们快点自觉滚开。

德语忽然“咦?”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燕绥顺着他的目光一瞧,也发现了小人儿吹的喇叭上好像有字。

左边:“恶贯满盈”。

右边:“死有余辜”。

燕绥:“……”

语言护卫:大快人心哉!

……

语言护卫们带着大仇得报的愉快去分自己的蛋糕了,燕绥毫不客气地将所有闲杂人等赶走,然后将第二层蛋糕给了文臻,自己独享最上头那一整块。

文臻没有表示任何意见,等她笑眯眯切开自己那份和君莫晓分享的时候,燕绥就知道为什么了。

第二层里头满满的奶油水果和果仁,品种之高贵丰富比第一层还多。

燕绥:“……”

这女人连帮他庆生都要没完没了地欺负他么?

然而眼一低,正看见文臻低头油,鼻尖上沾了小小的一点白,像只萌里格萌的狐狸。

他忽然便想笑,伸手要去抹掉这一点奶油。

手忽然停住,想了想,从文臻蛋糕上抹了一点奶油,在她额头和下巴对称地涂了两个白点。

那俩白点和鼻尖的白点正好成一直线。

燕绥眼睛一弯。

文臻愕然抬起头——吃蛋糕抹蛋糕这个流程她想过,但考虑到殿下的洁癖和对称欲,怕搞砸了整个生日宴的气氛,就没尝试。怎么她良心发现没动手,他倒先骚上了?

还有什么说的?

整呗!

她抓起一块奶油多的蛋糕,恶狠狠地拍在了燕绥的脸上。

语言护卫:“……”

君莫晓:“……”

燕绥:“……”

大抵他过往二十二年都没见识过这种操作,一时竟有些傻气地愣住,文臻已经格格笑了起来,“哎呀呀我都憋好久了,当初步湛的生日宴是国宴没法玩这个就够无聊了,你的生日宴咱们来把大的吧!来来来,大家都来凑个份子!”

燕绥眨眨眼,脸上白色的奶油扑簌簌掉下来一坨……

向来胆大包天的君莫晓弹出一坨奶油,正正把那空出来的一块给补上了。

语言护卫们在不远处探头探脑,最后总算有几个胆大的,决定趁着殿下眼睛糊着不能视物的短暂时间,报一报多年被欺压和刚才的蛋糕分账不均之仇。

“咻。”德语的一坨奶油挂在了殿下的眉梢。

“啪。”日语在殿下抹了一把眼睛即将睁开眼睛的时候精准狠地给他又挂上了一坨。

“哗啦”比较有心机的意大利语爬上殿下头顶一棵树上,将刮了好久蛋糕边攒下的宝贝奶油心疼地倒了一堆在殿下头上。

“哎哎哎不要这样啊,”殿下死忠中文老好人一般团团转着解劝,顺手小心翼翼把一小块奶油擦在了殿下背上

……

奶油实在太精贵,大家其实不舍得拿来浪费。但殿下实在太恶劣,机会又太难得,可惜这种痛并快乐的情绪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殿下很快就睁开了眼睛。

殿下一旦睁开眼睛,所有人就立即做鸟兽散,文臻笑着拿了早已准备好的湿巾去给他擦拭,“别恼啊,这是生日宴的必经流程,叫陪你去看蛋糕雨,一般人还没这个福气有这个待遇呢。”

燕绥想到了步湛,长久以来因为那次蛋糕首秀引发的内心郁卒终于稍稍散了些。

他忽然捉住了文臻的手,也不让她擦了,将她的手扣在掌心,带着满脸的散发着水果香气的奶油,低下头,捕捉向她的唇。

------题外话------

蛋糕会给甜甜一个永生难忘的盛大的生日。

无论从坑人程度还是美味程度还是礼物的特别程度。

然后,寿星公表示,难得一个生日,你们这些口口声声甜崽的妈粉女友粉,咋连个月票寿礼都不掏?

甜甜要过甜甜的生日,大桂圆需要甜甜的心情,我们都需要甜甜的月票,坚决把奶油味的爱情进行到底。

第一百四十五章 生日礼物

一抹雪白奶油唇压在文臻脸上时,文臻的表情是懵逼的。

而当一个带着奶油味的吻攻城掠地的时候,文臻简直不知道该吃哪个好了。

那个有严重洁癖的人,腻着一脸的奶油,肌肤透着甜美的香气,和她黏腻腻地蹭在了一起。

也不知道滑腻的是奶油还是燕绥的唇。

也不知道渗透着甜美芳香的是那美味的真蛋糕还是假蛋糕。

唇齿间滑滑的,令舌尖越发灵活,是鱼儿入了甜蜜雪白的天地,一个泡泡便是一朵芬芳的奶油。

怀里的人也像一团奶油,软的,柔和的,轻而白,似乎触一触便要蓬起来或者便要化了去,而眼波里盈盈的都是蜜,生生把空气都黏缠成了一拉金丝漫长的饴糖。

他的手指扣着她的腰,细腻软滑的一段,令他不敢用力,而相拥的姿态轻轻。唇齿间却是有力度的,像索取,像扫荡,像要将相识以来的所有不满和被冷落都要在这一刻寻得补偿,好填满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空缺。

空气中腻人的甜香越发弥漫。

月亮微黄透明,像糖做的。云朵蓬松柔软,像奶油做的,池塘浑圆平整,像蛋糕做的。

一切都这般美好。

今夜难得柔和的秋风里隐约微音,让人想起亲昵、交首、黏缠……之类所有表达人与人之间最接近关系的一切字眼。

君莫晓不见了,语言护卫也不见了,这里是一片透着甜香的黑暗,那边的黑暗里辣哧出一阵烧烤的爆香。

一群不想观看大戏的人干脆去填饱五脏庙,省得等一会殿下清场大家就没得吃了。

烧烤味儿极大地破坏了这一角落蛋糕香甜的和谐,文臻的肚子咕噜噜叫起来,她忙了一天一夜还没怎么吃东西呢。

从燕绥怀中挣脱出来,她现在也满脸的油腻腻的奶油了,这家伙一定是故意的,也不嫌脏。

好在护卫贴心,中文早派人拿了热水来给两人洗了脸,燕绥甚至去换了衣服,回来,烤得热油滋滋作响的各色海鲜肉类已经摆满了一桌。

文臻本来想给燕绥准备一点新鲜菜色的,可惜在古代弄一个蛋糕实在太太太难了,她全部的精力也只能放在这里,本来想做提拉米苏的,可惜最重要的可可遍寻不得,只能等机会了。

语言护卫们看燕绥坐下就要退到一边,文臻招手,“来,一起坐下,给你家殿下庆生。沾沾你家殿下的喜气!”

燕绥也便抬了抬手,语言护卫们心中大呼失策,果然,很快,最不爱吃内脏的中文面前全是内脏,想吃鸡翅的德语分到了全部的鸡脚,想吃鸡脚的日语被迫接受他最不喜欢的海鲜……都无法拒绝,因为都是燕绥亲自分配的“喜气”。

除了君莫晓,安安生生坐在文臻身边啃她最爱的烤猪蹄,文臻罩着,谁怕。

燕绥闲闲吃几口,目光在众人脸上掠过,君莫晓大赞猪蹄皮脆肉美,德语和意大利语和日语正在桌子底下暗度陈仓交换鸡翅鸡脚和鱿鱼,中文在向文臻热情推销内脏,大赞鸡心的味美,西班牙语任劳任怨地背来大筐的串串,韩语一边烤一边吃一边和西班牙语就韭菜到底能不能烤吵架……很吵,很烦,很热闹。

宜王府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他的生辰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小时候在宫里,德胜宫不会为他的生辰开宴,父皇送的礼物很多,太监流水一般在德胜宫来来去去,可那都是过客,那些金碧辉煌的礼物,挂着皇家的明黄牌子,贡品一样在案几上亮个相,便被默默地收进库房里。那些美丽却冰冷的器物,代表荣华代表富贵唯独代表不了他想要的真正温暖的那些东西。

有时候父皇也会赐下宴席,珍馐罗列,极尽奢华,但是偌大宫殿里偌大宴席,只有一个人吃,那也不能叫生日宴。

这样的形式年年有,但他觉得,还不如干脆不要记得。

后来他自己出宫开府,便按心意,从记忆里把生辰的日子给删个干净。

没有期待也就没有失落,他做好了孤身一人走完全程的准备。

然后今日,有人搅弄这王府鸡飞狗跳,给他一个从前未曾有,以后也难有人能照办的,热闹到骚气的生日宴。

没有刻意讨好也没有故作冷落,她按自己的方式,送他最为别致最为温暖的欢喜。

他期盼了二十二年的,最纯粹的温暖。

是那些以为的不在意,到今日得到才知有多希冀。

他慢慢地吃着蛋糕,这也是期盼了很久的东西,此时却并没有太多的心思去领略那般的甜,因为最甜最美的就在对面,她乌黑的眸子里是夜色也遮掩不住的光。

心上跑了一匹马,嗒嗒地渡过此刻皎洁的月光,越过风景最美的拱桥,想要去接住在河对岸的姑娘。

姑娘在笑,催促着众人给他送礼物,说一定要按照她那里的风俗来,大家都要给寿星公送生日礼物。

然后他面前就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大大小小的盒子,那些平日里畏他如虎的语言护卫们,都笑嘻嘻上前来,说一两句精心准备的祝福话儿,递上一看就用了心思的各种礼物。

都用精美的盒子装了,文臻还笑嘻嘻要他当面拆了,众人都瞠目看她——时人讲究谦虚含蓄,这当着人面急吼吼拆礼物可也太磕碜了。

燕绥考虑的不是磕碜的问题,而是这些碍眼的家伙什么时候能消失?

好在中文比较自觉,拿了个大筐来将礼物一股脑儿收了,抱在怀里笑嘻嘻地说主子我们帮你拆了啊,带着语言护卫们一溜烟地跑了。

君莫晓早已说累了,左手烤鸡右手烤茄地去休息了,临走还从桌子底下揣走了一壶酒。

整个园子安静下来,对面的文臻放下蛋糕,笑嘻嘻也从桌子底下摸出了一坛酒。

这个坛子比君莫晓那一壶大得多,以至于搁在桌子上的时候,砰一声震得桌子晃三晃。

“喝酒!”她豪气干云地道,“喝酒有礼物!”

燕绥看一眼那酒坛,唇角一勾,拎起酒坛拉她起身,“上头开阔,去上头喝。”

后面是一座小山,山上有亭翼然,面积不小,有蜿蜒的山道可以拾级而上。

文臻一边被他拉着,一边弯身拖了个大大的袋子带着,燕绥以为是什么吃的,也没在意。

宜王府每两进院子之间都有小花园,只是素日也没什么人来欣赏,且王府里全是一群直男,花园自然也谈不上多么美轮美奂,相反,到处都透露出机关狂人的风格,比如上山的台阶是伸缩的,一面是台阶,另一面是锯齿状。比如山顶上有一条可以直接滑下来的草道,但是滑到底到底是地面还是坑实在难以预料,再比如两人上到亭子里,忽然亭顶便闪烁了无数星光。

仔细一看也不是星光,是灯火,也不知道怎么燃起来的,想必又是联动机关。

燕绥和文臻坐下,燕绥一敲桌面,头顶的灯光就开始缓缓垂落,垂落的距离却不一样,有高有低,错落有致,灯的造型都是莲花形,远远望去便如无数闪亮莲花风中摆荡,而远处山影深浅起伏,身侧假山溪流潺潺,脚下整个宜王府殿宇恢弘,天地在此刻越发开阔,将远山的风和此刻的星月一同抱拥。

文臻仰望那错落的莲花灯,心想某人心中有丘壑也有人间,只是人间多半不懂得他。

“这些灯都可以调整高低的吗?”

“还可以换位置,单独取下,甚至打结。”某人的语气淡淡,但总有种莫名的装逼感。

“那你背过身去,我玩一下。”

“你玩一下为什么要我背过身?难道你是打算脱衣服吗?”

“对的对的,脱衣服,想看吗?想看就背过身去哟。”

“我信了你。”燕绥还是乖乖地背过身去。

身后小蛋糕儿在哼歌,曲调难以形容,听惯中正雍穆皇家雅乐的燕绥,只觉得那魔音相当地贯耳,以至于明明肖想的人某人脱衣服,脑海里却总是一个彪悍大妈在动次打次。

什么旖旎什么情思都活不下来。

文臻一边随意哼着网络歌曲织毛衣,一边将大袋子里准备的东西拿出来,挂在每个灯的莲花盘上。

“我深深地爱着你,你却爱着一个傻x,你还给傻x织毛衣……”

……

挂好了,跳下凳子,落地砰一声,然后脚底也开始动了。

地面出现了一道道细细的沟渠,旁边假山上的瀑布之下慢慢倾斜出一块透明板,将瀑布引到了沟渠的开口处,那些弯弯曲曲的沟渠瞬间被奔流的水流填满,再从开口处流回瀑布。

曲水流觞啊这是。

燕绥转回身,文臻对他笑指了指头顶,“礼物在头顶,随机抽取。你喝一杯,我给你一件礼物,怎么样?不过你每次拿礼物之前,得对我说一句好听的哟。”

燕绥眼眸微微一眯,“礼物不止一件?”

文臻也眯着眼,“如果你说的不好听,一件也没有。”

她笑着从身后摸出一个袋子,翻出一个长长的特制用来喝葡萄酒的杯子,时人用的瓷杯小得放不下手指,用那种杯子喝一整天也不会醉。

她这个杯子,看似不夸张,其实容量够大,像现代那种玻璃杯,一杯就半斤以上。

燕绥似笑非笑看了看那杯子,任她把杯子放进曲水。

头顶的灯其实还有机关,需要拼字谜才能降下,但他刚才已经取消了机关。

他可不想和自己难得的幸运做对。

第一盏灯缓缓地降下来,正位于燕绥头顶上方。

燕绥抬手从灯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纸盒子。

打开盒子之前,迎着文臻期待的目光,他弯了弯唇角,道:“你真好看。”

文臻:“……”

确实挺好听的。

居然也挺真挚。

但看看他的脸,感觉更像被嘲讽了怎么办?

那边燕绥已经打开了盒子,里头是一辆做工精美但样子很古怪的车子。之所以看出来是车子,是因为那东西有四个轮子,但除了轮子还有一点现在马车的影子外,其余部分瞧着都十分稀奇。车身很矮,矮得感觉如果坐人都坐不直,车身的线条十分优美流畅,颜色也十分耀眼,整体的大红色,边缘饰以金漆,前头后头都有一对大大的圆眼睛,里头还有矮矮的座位,一个座位前面有一个圆环,一个小人手抓着圆环似乎在操控,那小人坐姿端正,目视前方,瞧来竟有点像他自己。

男人天生对车感兴趣,燕绥翻来覆去抓着那车看了好久,才问:“这个,是你们那里的东西?”

“这是汽车,可日行千里,比你们这的千里马牛逼多了。”

燕绥颇有些神往,“你过来的时候怎么不带一辆?”

文臻翻了个白眼,想象了一下真带过来一辆汽车燕绥哒哒哒开上估计皇帝得疯。

“这么个庞然大物怎么带?带过来我还有命?”

燕绥遗憾地又看了一会,才发现那盒子底下还有张纸,展开一看。

“绥绥小朋友,今天你两岁了,两岁的小帅哥应该最喜欢车,送你一辆法拉利,祝你永远拉轰哦。”

燕绥的眉毛挑起来,眼睛斜斜地落在文臻一脸坦然的笑上。

“绥绥小朋友的两岁生日礼物。”

某个人,享尽荣华,却从小没正经做过生日。

她从知道的那一日起,便想要给他补上这二十二年的生日礼物。

她来迟了,但是没关系,之后的只要条件允许她都会参与,之前的她会给他补上,每一年走过的足迹,别人忘却他淡漠,有她来盖章。

生命里的缺憾她并不能一一帮他填满,正如走过的路不能回头,但她可以补采一些最美的花儿,提亮某一刻难言的苍白。

深红的拉轰跑车在燕绥手指上飞快地一旋,酒杯正好飘到了脚下。他盯着那两岁生日礼物很久,眼神有一瞬间很远,远到文臻开始胆战心惊,生怕勾起了他什么不大好的回忆,不过随即他便一笑,很痛快地取了,更痛快地喝了,酒杯杯底朝她一亮,说不出的洒然。

文臻想起中文有次和她吐槽,说殿下看似什么都无所谓其实戒心很重,尤其喝酒这件事,十三岁刚回京兄弟们曾不怀好意地试图灌醉他,但最终在他脚下喝趴了一地,中文亲眼看见殿下是如何看似喝得痛快其实一滴都没下肚的,并对当时殿下装喝的技巧叹为观止。

但文臻知道,不管燕绥的障眼法多么厉害,此刻这些酒,肯定是每滴都进了他的肚子。

也许是这人不真喝惯了,这一大杯进了,乍看颜色不改,仔细看眸子似乎更亮几分。

燕绥的眸子里倒映着此刻良辰也倒映着逝去的旧时光,两岁这个特殊的年龄点确实引起了他一些不算太美妙的回忆。他记事早,可以说吃奶的时候便有了记忆,因此他很清楚德妃没有亲自哺育过他,两岁的时候他略略懂了些事却又不大懂,见太子哥哥过生辰得了礼物,便很期待自己的生辰也有礼物,他是个做事有章法的人,为此特地在德妃生辰的时候给她献了礼物,那时候母子关系尚可,德妃也很欢喜,在他提出要求的时候自然会允诺为他庆生。他满心欢喜地期待着,然而那一整天,德妃娘娘都心神不宁,对他的各种试探性问话答非所问,殿里的人也神色奇异,各种兴奋地在准备着什么,他一开始诧异,后来欢喜,想着可能母亲要给自己一个惊喜,可能有一番大的布置,可是这样的期待和希冀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淡薄,他焦虑、紧张、失望、怀疑、自我鼓气、自我质疑……在一连串复杂的心理活动中坐立不安。

快到午夜的时候,他的失望越来越浓,正在此时有人敲门。

德妃娘娘一跃而起,他也跟着走出殿门,看见有人匆匆而入,抱着一个巨大的包袱。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那是给自己的礼物。

狂喜如星花蹿上天空,再如星花一般从此永久消失无处寻觅。

后来他才知道,那他娘的真的是包袱。从此跟在他娘身后的,把本就感情淡薄的母子情稀释得快要淡成水的大包袱。

那是被送进来的一岁半的林飞白。

德妃打开襁褓那一瞬间脸上的微笑他永远都记得。

林飞白那小崽子在德胜宫里发出的第一声聒噪的哭声他也永远记得。

后来他才知道,当时林擎正在和西番作战,他的妻子生孩子的时候伤了身子,缠绵病榻,无力照顾,林飞白频频生病,林家人丁单薄,林夫人据说只是一个贫苦孤女,曾对林擎有救命之恩,所以林擎娶了她,两边都没有亲人可以托付,陛下为了让林擎安心作战,便命将林飞白接到宫中调养。

而德妃,他的母亲,不避嫌疑,再三主动要求抚养林飞白,并获得了陛下的首肯。那一天便是林飞白即将抵达的日子。德妃因此忘记了给儿子的许诺。

她的心神不定是因为林飞白。

整座德胜宫的兴奋准备是因为林飞白。

那一晚没有人知道,两岁的,小小的燕绥,站在殿口,看着午夜月光下母亲对着林飞白展开笑容时的心情。

从此他再没有做过生辰。

也没给德妃庆过寿辰。

他不再索取,不再渴求,不再有期待和希望,也无所谓失去和冷淡。

三岁时候师父来到天京,问他愿不愿意离开,陛下是有些不舍的,也以为他定然不舍,然而他立即点了头。

让那对假母子在德胜宫母慈子孝去吧。

他是如此绝情的人,给出过的,被辜负了,便永不愿意再尝试第二次。

哪怕那是他的亲生母亲。

直到如今。

直到如今他为一人再三追索辗转奔波。

直到如今他再次尝试去给予去爱去向那簇光芒和温暖而行。

直到如今他以为他将再次收获失望的时候有人补给他两岁那年的生辰礼物。

二十年人生里所有的残缺情绪形成黑洞,在这一刻天光如桥将洞填满,那些二十年后的体贴和心意刹那穿桥而至,耀亮那立在深秋殿口小小人儿的眸。

原来爱一个人是如此美妙的滋味,连相隔光阴的缺憾都可以填满。

喝完这一杯他神情显得更通透明亮,忽然抓起文臻的手,凝视着她的眸子,道:“这世上无人比你待我更好。”

他所欠缺的,她一次性给他补满。

他只期待有一件小小的礼物,她却要给他二十二年完整的记录。

这世上无人比她更可心可意可愿一生与其欢。

这一刻的心情,他想他永生不能忘。

他声音微微低沉,语气不同于平日的淡,连性子也不同于平日的敛,是一种恨不能与她共澎湃的欢。

文臻眨眨眼,她素来是个皮厚的,此刻却觉得有些脸热。

倒不是不好意思了,而是他此刻目光灼灼,亮至逼人,眸底满满都是自己的影子,每一根睫毛都颤动着喜悦。

这让她欢喜里又有些心酸。

凭良心说,她觉得自己真的待他不能算顶好,并没有掏心掏肺,也没有全情投入,时刻还想着溜号。

然而此刻看见他的诚挚,也知道他这话真得不能再真,他这二十二年人生,真的没有人比她待他更好。

因为他们都待他太不好。

世人多半想从他身上得到,却未曾想过他亦有需要。

或许年少时他也曾有过相望,日复一日的失望最后压成了寂寥漠然的墙。

她反握住他的手,一盏莲花灯从头顶缓缓降落。

方方的盒子坠落,燕绥却不松开她的手,用肩膀一顶,文臻笑着抽手帮他拿了,燕绥抿着唇慢慢拆开,他拆的时候很小心,那些精美的用来包装的桑纹纸毫无破损。

他动作很慢,哪怕知道后头还有二十个礼物可以拆,依旧想要将这种美好而特殊的感觉体验拉长更拉长。

盒子打开,一个小盆子一样的东西掉出来,只有巴掌大,用黄杨木根雕刻,主体就是一个圆圆的小盘子,浅浅的,放不了什么东西,有点像蘸料的碗,树根上方一团凸起处,利用树根天然的纹理形状,雕了一个惟妙惟肖的骷髅头。

“这是什么?”燕绥翻来覆去地看,顺手拿起底部的纸条。

“十三岁生日快乐!恭喜帅哥你步入青春期,请忘记青春痘和梦遗的烦恼,尽情享受最美好的年华。十三岁的你刚刚师门毕业,有没有回到天京呢?失去了师长的严厉管束,偷偷开始尝试‘男儿的魅力利器’了吧?毕竟在中二的年纪,抽烟的男孩子好像更受萝莉喜欢呢。这一只烟灰缸送给你,但我不希望你染上烟瘾。人生如此丰富,经历而不沉溺才是强大的男人哦。”

燕绥抖着纸条看了半天,噗地笑了一声。

文臻拄着下巴看他,怎么样怎么样,一岁一礼物可不是随便送个玩意就成的,得走心,讲究,按照咱们时代的年纪和特性来。

十三岁的男孩子,正是最叛逆最自我的年代,十三岁的燕绥如果在现代会是个什么模样?

应该会有很多女孩追逐吧,过生日礼物可以堆成山。

还是在古代好啊,文臻愉悦地想,随随便便送个礼物,瞧把他感动的。

“什么是烟瘾?”燕绥忽然问。

“哪,上次林飞白抽的那个福寿膏便差不多了。让人沉迷害人性命的坏东西。”

“那什么是梦遗?”

文臻面不改色,“就是青春期少年都会经历的一个成长的阶段,在做某些内容比较粉色的梦之后发生的一种正常的生理行为,具体的我不方便解释。”

燕绥不说话了,等酒杯过来,端起来痛快喝了。

文臻舒一口气,以为这个话题便结束了,结果忽然听见他道:“我年轻的时候并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和行为。”

文臻正想充什么老成你现在难道不年轻吗?随即便听见他又道,“……不过自从遇见你之后,确实有过几次。”

文臻:“……!!!”

------题外话------

最后一天啦,八月的最后一天啦,快去掏掏兜啊,月票过了今天就作废啦,不会留到下个月的啦。

看看咱小蛋糕的二十二件生日礼物,你们好歹给甜崽一个好事成双啊。

第一百四十六章 游乐园的燕妖精

亲!

下次请不要这样一言不合就点火挂挡踩油门好吗!

还有,为什么他真的懂了这个词?他真的没有穿越过?

这可怕的理解力!

她还有没有一点现代人的优越感了!

“来吧来吧我们来拆新礼物!看看这回是几岁的!”她急忙转移话题。

燕绥轻笑一声,从降落的莲花灯上取下一个长长的盒子,看着她道:“好听的话儿我觉得我方才已经说过了,你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文臻:“哦不不不我懂了不需要再重复了你那话就是对我最大的赞美我懂谢谢下一个。”

盒子打开,是一支冲锋枪模型,还是木头制作的。

“亲爱的甜甜宝贝,今天你七岁啦。正式脱离幼儿的范畴,成为一名花朵般的儿童。同时你要走进小学,正式开始你一生的求学之旅。我知道现在的你最喜欢的是冲锋枪,最崇拜的是解放军,整日假想着自己是个战士,守卫在祖国的前线。但是,好好学习才有机会扛真正的冲锋枪哦,而在人生的战场上,每一次奋斗其实都在前线,每一场和困难的斗争其实都在扛枪,很高兴你一直都是一个胜者呢!”

燕绥手指抚过那打磨光滑的枪身,道:“这东西也叫枪?”

“杀伤力比你们的枪大多了,可惜我不大记得具体构造,换成男人婆可能会复制出一模一样的ak47。”

燕绥瞟了她一眼,眼神里难得现出一丝兴味。

她的朋友们好似都很特别,尤其这个男人婆,听她提过几次,每次那个口气,都好像那个女人强大无比,完全可以劈天裂地。

他表示怀疑。

但是也涌起一丝兴趣。

小蛋糕儿本身就已经是女中翘楚,黑心狡诈无人能及,还有什么人能令她真心推崇佩服?

不过不管是什么人……

反正不能弄到她身边。

不然以后还有日子过吗?

他把冲锋枪顺手插在腰上,端起一杯酒喝了。

一盏莲灯降下来,这次的盒子有点大。

燕绥并没有急着去拿,他望着那盒子,道:“你给我补二十二年的生辰礼物,前二十二年算是无憾了。后面还有很多年,我可以不要礼物,只但望有你陪着,便是圆满。”

文臻的心尖颤了颤,瞄了一眼那个盒子,笑道:“快拆开。”

未来她不能承诺,不是不敢,是不能。说到底命运多变,说什么都为时过早,只有定下目标努力一个阶段一个阶段达成。

比如她现在的小目标,就是先赚它一个亿。

燕绥打开了那个盒子,里头是一双样式古怪的鞋。有点像蹴鞠的鞋,又有点像靴子,皮制的,线条也很是流畅,鞋面打了孔,有带子交叉系住,鞋帮子上还贴了一个大大的勾形。

如果有个现代人在面前,就能认出这山寨货仿造的是啥,但对于燕绥来说,这鞋子很是轻便新奇,在手中掂了良久,文臻在一边遗憾地道:“可惜没有橡胶,无法制作牛筋底,不然可以仿得更像一些。”

燕绥打开纸条。

“二十岁,正是适合奔跑的好时光。无论在哪个时空,二十岁都是少年和青年的分水岭,是迈向成人的重要一步。在我的时代,二十岁意味着正式成年,在你的时代,这叫弱冠之龄。这么重要的日子,送你一双跑鞋,愿日后迈崎岖如履平地,走山峦健步如飞。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乐!”

“这鞋配我上次送你那套运动背心短裤很合适,下次穿起来嗨。”文臻笑眯眯地建议,眼看他鞋子一搁就开始解衣扣,一副马上就想装备起来的模样,顿觉受到了惊吓——不会吧?那套跨栏背心短裤他穿在身上?

文臻赶紧拦住,这大半夜深秋季节穿个跨栏背心在院子里跑步什么的也太惊悚了吧,一边拦一边好笑一边又有些心酸,想着回头还得给他做一套秋衣秋裤,那轻飘飘空荡荡的背心这种季节再穿在里面可实在不保暖。

一大杯酒又痛快地下了肚,文臻仔细观察燕绥,依旧没有发现任何喝醉的端倪,除了眼睛越来越亮,两颊微微绽一点晕红,看起来颜色更盛让人更想扑之外,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这让她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欢喜。

开下一个莲花灯的时候,燕绥的词儿已经说得特别顺溜,捧着那个小小的盒子,说一句“但愿年年岁岁,都是今朝。但望每个今朝,都看见我的小蛋糕。”

文臻想着世间美好的愿望其实都差不离,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可如果一个人一生最美好的日子只能是生日那天,那也实在悲哀得很。

莲花灯升升降降,曲水里觞流转一圈又一圈。

五岁的生日礼物打开之前,燕绥轻轻说了一句,“我想要这一生,无论欢喜苦痛,智慧愚钝,无论记得还是遗忘,前行抑或后退,总有你相伴,总有你在那里。我愿我最好的一刻你在,最痛苦的一刻你在,最狼狈的一刻你也在;而这样的愿望,我首先会为你做到。”

文臻心中一跳。

这誓言太深重,已经不再是之前的赞美或是表白,一许便是一生。

他这个极度的完美主义,要将一生里所有的痛苦和狼狈也展示于她前。

只愿展示于她前。

这是愿意交出全部的意思,可他不是那些情犊初开的毛头小伙,他是皇子,在冷酷宫禁出生,深受宠爱却又遍历攻讦,早已对这世事人心冷心冷情,也不得不冷心冷情的人。

这情意太深重,她觉得便是自己举双手去托,也忍不住要浑身战栗。

燕绥却已经痛快地喝完了那杯酒,他酒喝得一杯比一杯快,仿佛迫不及待。

盒子打开,是一堆木头碎片,一边有图案,一边没有。图案乍一看很是凌乱。

纸条上写着:“拼图。考验眼力和耐性的好东西。我们那里儿童居家旅行玩玩具之必备妙品。其实人生不也就是一个巨大的拼图?不拼到最后,谁知道全图是个什么模样?而我们的成长,也是在拼拼图,将生命里所有的片段收拾归整,勾画出属于自己的那一幅来。我的亲爱的小男子汉,拼好这张图,拼完这张图,看看拼到最后你会得到什么?嗯,说不定是一个可以手搀手一起上幼儿园的小女朋友呢。”

燕绥的手指在盒子里一阵轻巧地翻弄,他都不需要打开那张对照全图,文臻半杯酒还没喝完,他已经把图拼好了。

图上,是两座屋顶,近乎一模一样,一座屋顶上,站着衣袂飘举,尊贵昳丽的宜王殿下,一座屋顶下,倒吊着奇装异服的文臻,脑袋快要顶到地上,嘴还张着,看那模样,大抵在骂人。

确实有小女朋友,但不是手搀手。

这画面太美,燕绥端详了半天,文臻正等着他泣血反省痛改前非,结果听见他道:“错了。”

文臻:“嗄?”

燕绥:“你的衣裳和闻真真不一样,其实还是不相称。”

文臻:“……”

我错了我就不该试图用这张图唤起你一咪咪的良心。

随即腮帮被人轻轻捏了捏,燕绥馥郁而又微凉的气息凑近来,低声笑道:“下次你可以倒吊我。”

文臻:……嗯,是个好主意。

燕绥又道:“嗯,不要在屋顶下,在西南方向百丈之外向左走打开门东侧某地行不行?”

文臻:“……???”

燕绥笑着又去拆礼物了,脑子里经历了长长一段方位地图测画的文臻,一直到他开始拆下一个礼物,才终于跟着路线图走到了正确的地方。

西南方向百丈之外向左走打开门东侧……

不就是他的床上吗!

……

今天晚上是什么黄道吉日!

燕绥吃了什么什么神油!

一开口就是那啥腔!

……

礼物包装纸飘落了一地。

这些礼物,大部分其实不是文臻这一天一夜的准备,她名下有夜市,夜市有儿童游乐,所以她闲暇时也画过各个年龄段的各种玩具用具图谱,交给工字队研究制作。做出来的样品她这里也都有一份,而且她看见那些图样的时候,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燕绥,想起燕绥在那个森严冷漠的皇家出生,德妃又不是个具有母爱的母亲,三岁之前这些玩具他肯定没玩过,三岁之后便去了师门更不可能玩,因此特地嘱咐工字队,每样都要做出最精美的一份,就是备着打算送给燕绥的。

跑鞋什么的,倒是她自己做的,自从送他跨栏背心套,自然要配相配的跑鞋,只是太过忙碌,昨天晚上才赶工完成。

一岁时候的摇铃,三岁时候的积木,四岁的小足球,五岁的拼图,六岁的魔方,八岁的围棋,九岁的游泳圈,十岁的陀螺,十一岁的自行车模型,十二岁的吓一跳木盒,十四岁的拳击套,十五岁的刻字钥匙扣,十六岁的球拍,十七岁的情侣杯,十八岁的钱包,十九岁的背包,二十一岁的腰带,二十二岁的定制抱枕……

礼物太多,文臻怕燕绥喝伤了,到最后也加入了分酒喝的队伍。等她多喝了几口,规则也忘了,情话不再要求燕绥说,变成两个人抢答。

燕绥说:“我也想送你之前十八年的生日礼物,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文臻说:“帅哥帅哥你真好看,给我摸十八下就算补完给我的礼物了!”

燕绥说:“以前第一次送你礼物便送鲸眼是我的错,以后全东堂你想要的都给你。”

文臻说:“其实我就想要你芳香四溢的啊啊啊。”

燕绥说:“那我们就去睡觉吧,睡完我去向父皇求将你赐婚给我好不好?”

文臻说:“先上车后补票这么黄暴的提议你是怎么说出来的……”

……

后来……后来大概都喝多了。

说大概,是因为文臻醉酒丑态比较明显,而燕绥则隐藏得比较深。

到得后来,两人扔下一堆空酒坛,一堆包装盒,扯断的莲花灯,摆满整个亭子的礼物,燕绥拉着文臻,说要和她夜游宜王府。

文臻醉醺醺表示赞同,毕竟谈恋爱都要压马路来着。

燕绥却很精准地绕过了一号院和二号院,直奔宜王府那个大型游乐场去了。

游乐场后来装了一个单独的门,还是一个大铁门,仿造现代的那种,按照惯例都锁着,文臻正想喊人来开门,就见燕绥拉着她开始爬铁门。

文臻也就爬了,一边爬一边兴致勃勃跟燕绥分享爬门经验,“哎我以前爬过一次,在研究所,有一次听说所里的防护系统出现bug了,正在抢修,我们就想趁着那个空档期逃出去。商量的路线是从食堂后面的送菜的门走,那也是个铁门,比这个小一些,大波性子急,当先就要爬上去,结果被我一脚给踹下来了。你猜为什么?”

“因为门修好了。”燕绥一边慢吞吞爬一边答。

“聪明!但是那防护系统是内植入的,肉眼根本看不出来,你猜我怎么知道门修好的?”

“用你的眼睛。”

“哎,酒为什么不能降低你的智商?是啊,我当时负责望风,看见负责修理这块区域的刘工出来上厕所,隔着几百米远,我看见他打了个喷嚏,顺手想要在旁边围墙上擦手,但忽然停了手。我就知道防护系统已经修好了,现在的围墙和门已经不能碰了。哎话说你的王府遍地机关,这个铁门不能也有机关吧……”

话音未落。

“嚓。”一声轻响。

铁门从中间一折两段,向外翻折的那一半触底之后,地面之下叮然轻响,将那一片门板狠狠弹了回去,正好撞在燕绥和文臻身后,将两人弹飞出千里之外……

铁门背后。

发现游乐园有人侵入因此急急赶来正打算冷眼看傻逼爬门被机关弄死拉倒结果忽然发现爬门的俩傻逼竟然是殿下和文姑娘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关机关却已经慢了一步眼睁睁看见殿下和文大人触动了最简单的一个机关飞了出去的西班牙语意大利语露出了被雷劈中的表情。

片刻后他们听见沉闷坚实的砰嗵声响,两人面面相觑。

完了。

咱们还能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吗?

“这个……殿下好像跌到沙池里去了?”

“也有可能是球池。”

“要不要去扶?”

“好啊你去。我去找大夫。”

“还是你去扶吧,我去找大夫,我脚程快。”

“我人头熟。”

“我皮肤黑不显眼。”

“我脚板大好走路。”

……

两人再对望一眼。

片刻后,拍拍屁股,各自走开。

今天晚上。

咱啥也没看见,啥也不知道。

……

沙池里,啃了一嘴泥的文臻哎哟哎哟趴在燕绥身上。

燕绥被她压得扁扁的,好一会儿才伸出手,将晃晃悠悠要掉的文臻给扶住了,送到一边的滑梯底部坐好,自己才翻身坐起来。

他坐起来的时候,神情很平静,表情很自然,眼眸很亮,眼底也没有红血丝,除了脸颊一点晕红色,看起来一点异常都没有。

然后他眨了眨眼,道:“游乐园!”

文臻坐在滑梯底部,用脚撩着底部的沙池,呵呵笑:“是啊,游乐园啊,咱们自己建的游乐园,听你的口气,很惊喜哦。”

“是啊。”燕绥站起身,语气坚决,“我想玩很久了!”

文臻:“??”

想不到你是这样的燕绥。

还有,醉酒后燕绥的语气不一样,虽然并没有变得话痨,也一样说话简短,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区别,但对于她这种对燕绥特别了解的人来说,很容易就能看出来,这人语气变得更坚决更有力,声音也更大,透着一股傻傻的萌。

还没反应过来,燕绥已经一把拉起她,从沙池中跳出来,先上了旋转滑梯。

文臻想先滑下去,燕绥却把她像抱娃娃一样抱在怀里,向后一躺,两个人哧溜哧溜地转着圈儿悠了下去。

风声在耳边激荡,空荡荡的游乐园瞬间洒满文臻的笑声。

“哎呀呀燕绥你为什么这么浪——”

下一瞬燕绥把她拖到了秋千上,文臻还没坐稳便已经荡上了天。

她也是半醉的人,手上无力,荡到最高处唰地飞了出去。

随即被不知何时已经弹射到轨迹前方的燕绥给接住。他抱着她一个翻身在秋千上坐稳,对着星空大喊一声,“来人!”

下一秒中文出现在秋千下,勤勤恳恳履行荡秋千的任务。

醉酒二人组坐在秋千上,在半空划出巨大的弧度,像要从月亮荡到星星上。

燕绥在荡到最高处的时候还不忘记从树上采了最柔软的枝叶,神速地给文臻编了一个花环,往她头上一戴,同时又对着星空大喊:“人太少,都玩起来!”

下一秒游乐园里出现无数的“游客。”

移动小吃车里有人开始卖小吃,球池里西班牙语撅着屁股玩球,滑梯上德语在翻跟斗,摇摇马差点被大屁股的意大利语坐坏。更多的人穿起了玩偶装,在底下开始巡游。

无数的彩色灯光亮起来,手动鼓风机吹出无数巨大的泡泡。

文臻在秋千上格格笑,伸手戳穿一个又一个迎面而来的闪耀着彩色光芒的泡泡,像爱丽丝穿越了梦境,进入了自己的奇幻王国。

喝了酒的人本就晕,荡没两下她就钻进了燕绥的怀中,呼呼的风声从耳边过,燕绥似乎在满意地笑,然后低下头,一个火热的吻印在她额头。

秋千越荡越高,似要穿入云霄,这一吻也越发紧贴,似要将彼此肌肤与热力都揉在一起,不分彼此。

高空的空气仿佛变得稀薄,淡云冷月都似伸手可及,她在呼啸的天风中只将他抱紧,闭上眼睛,听浩渺宇宙里传来的宏大声音。

那是天命的喃喃自语,只说给有缘的人听。

身前的人并没有说话,她却知道他在笑,那种真正的,敞开的,忘却这数十年纷扰,发自内心的喜悦的笑,她感觉到他胸膛里轻声共鸣,都是欢喜的震动。

额头上的温热像要持续一千年,从星的这头到月的弯钩,将整个天幕都纳入,整个宇宙只剩她和他相融的心声。

于这一刻,世间美好。

他在最高处抱着她飞出。

越过天空飞过高树将滑梯上的德语卷个跟头然后砰一声落进厚厚的沙池。

沙池里一半白沙一半决明子,漂亮的八卦图形被两人糟蹋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文臻晕乎乎还没爬起身,燕绥忽然抓起一把沙子,泼在她身上。

文臻一声尖叫,抓起一把沙猛地跳起来,跳到燕绥脖子上。

她脑子不大清醒,此刻想着的是要报复得更猛烈一些,干脆拉开他衣领,哗啦啦灌下去。

闹了一通身上已经有了微汗,再来一把沙子顿时黏在了身上,燕绥这样的洁癖强迫症肯定受不了,开始左扭右扭,文臻便抱着他的脖子,也跟着扭,大声唱滑板鞋之类的神曲。

她五音不全偏爱唱神经兮兮的神曲,杀伤力满级,燕绥听得酒意冲脑生不如死,拼命搔她膝弯,文臻笑着倒下去,燕绥爬起来就开始脱衣服。

文臻躺在沙地上,傻傻地看着他。

头顶一轮弯月,星辉此刻灿烂,四周纤毫毕现,她目瞪狗呆地看着眼前顶天立地的燕绥动作毫不犹豫地脱了外衣解腰带,解开腰带脱裤子……

文臻猛地蹦起来。

蹦起来的那一刻发现,刚才还伪装得很有人气的游乐园,一眨眼所有人又不见了。

风车在空转,泡泡在游荡,满地是仓皇脱下的玩偶衣服,灯光亮了一半暗了一半,亮的一半在远处,暗的一半在眼前。

真是天时地利人和适合打野战。

燕绥的裤带已经解开,要掉不掉。

文臻扑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裤带。

还往上拎了拎。

燕绥看看她,往下拉。

文臻看着他,往上拎。

往下拉。

往上拎。

几个回合之后,燕绥好像终于不耐烦了,把文臻的手一薅。

文臻绝望地伸手捂住眼睛,当然记得留下了巨大的指缝。

下一秒她被燕绥拦腰抱起,夹在腋下,又飞了起来。

这一飞,裤子自然掉了。

但文臻恐惧的某种场景并没有发生,燕绥里头果然穿着跨栏背心二件套,衣服很少穿超过三次的尊贵的殿下,这一套材质普通的背心短裤却已经洗得有点发白。

文臻看着他在风中鼓荡的背心,露出的一抹漂亮锁骨和雪白而又弹性美妙的后背肌肤,第一次开始惭愧自己的糙。

怎么舍得薄待这美人儿!

从布料到手工都很次的跨栏背心如何配得上她的小妖精!

小妖精穿着跨栏背心乘风邀月,带着她直接飞到了水世界,已经快冬天了水世界自然没有开放,但长长的滑水轨道下还是一泊干净湛碧的池水。

燕绥抱着她坐进了牛皮特制的小船,松开缆绳,两人从高处冲下。

游乐园再次响起文臻啊啊啊的尖叫声,有点恐高的她下意识搂住了燕绥的脖子,燕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挺了挺胸,文臻便觉得自己的唇好像贴到了某处不可言说之处。

这念头只是一瞬,下一刻天光倒换,巨响轰鸣,水花飞溅。

个矮身轻的文臻哧溜一下滑入了水底。

海上溺水的恐怖记忆瞬间袭来,她慌忙挣扎要爬起,一双有力的臂膀已经揽住她的腰,将她捞起,往自己膝上一放。

两人在池底,半身在水外,文臻坐在燕绥腿上,两两相望。

此刻文臻才发现,这池子里的水竟然不冷,池底也一点都不冷,甚至温润舒适,摸了摸发现,池底除了垫了软垫外,底层自然发热,竟然是一整块暖玉制作。

真是奢侈。

这么一冲一泡,沙子自然没了,可燕绥还在慢条斯理的抖他自己的领口,每一抖,文臻都能看见一抹胸膛莹白……

这是在赤露露色诱吗?

想要她酒后乱性吗?

太过分了!

觉得非常愤怒的文臻,猛地嗷呜一声,向前一扑,就把燕绥扑进了水里。

然后双手双脚八爪章鱼一样缠住了他的手脚,大喝:“不许脱!”

燕绥半靠在池边,脸颊更红了些,便显得也如一池春水半绽莲,素日里的昳丽尊华此刻竟多了几分媚意,散开的乌发如黑缎飘了半池,懒洋洋摊开手,也不挣扎,道:“那你来脱。”

“我不脱!”

“不是你要芳香四溢的吗?”

“我只喜欢芳香四溢的……”文臻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四周好像有点沙沙的声音。

按说此刻的宜王府游乐园是禁区的禁区,有谁能进来?

她一抬头。

呆若木鸡。

面前,高高矮矮站了好多人。

都是熟人。

比如皇帝啊,德妃啊,晴明啊,菊牙啊以及侍卫若干。

------题外话------

现在是个无比纯洁的时代,我们搞文艺的,自然也要无比纯洁,本文里有一些无比纯洁的玩笑(这句是真的不是反话不信自己看),也请大家纯洁地看看笑笑便好,评论区只谈情节,别的就不要再发挥了,昨天咱们甜崽都关了禁闭,害我更新了等于没更新,订阅都没了。

我再强调一次,不要养文,第一时间订阅,没时间看等会看,先订了再说,不然遇上关禁闭,或者很快就改文,改掉的一般都是你们最感兴趣的地方,可不要后悔。

然后上个月订阅满十块的,这个月有保底月票,别忘记掏兜瞧瞧哦。

第一百四十七章 “婆媳”斗嘴

再后面是语言护卫们,对着她挤眉弄眼一脸苦相。

德妃噙着一脸冷笑,看看球池,看看秋千,看看滑梯,看看水世界,再看看浑身湿透“洗鸳鸯浴”的两人。

菊牙脸上的表情就更丰富了,眉毛上写着“你们竟然如此放肆大胆!”眼睛里写着“以为你凄凄惶惶不想还能闹腾得这么别致!”嘴角上写着“居然还能在自己府里辟这么个骄奢淫逸的地方!”

皇帝微微拧着眉毛,半身立在暗影里,依旧的喜怒不形于色。只素日温和的脸部线条,显得有些绷紧。

被这几道目光一扫,文臻酒醒了大半,脑子里在刹那间掠过无数个混乱的念头。

大部分集中在“坏了这一幕实在难看却落在了最不能看的人眼里怎么办?”

少部分涉及到“这个时候陛下和德妃为什么会忽然来燕绥府邸难道是良心发现要给他庆个生特么的这也太不巧了之前那么多年没给他庆过生偏偏今儿来了这也实在太尬了!”

脑子还没转完,正要赶紧起身请安请罪,忽然身下燕绥一拉,她砰一声跌在他胸膛,她赶紧挣扎要起,燕绥却不放,懒洋洋抱着她翻个身,把她留在了水里,一边道:“”……你不喜欢我喜欢,别总挣脱我啊……今儿我生辰你也不顺着我么……

他此刻音色比方才更低沉,微微暗哑,透出十二分的慵懒,在这午夜瑟瑟秋风里,竟也能令人听出一怀荡漾,文臻哪怕明知道情境不对,耳朵也慢慢红了。

随即她便听出燕绥话里的意思,便装作挣扎得更激烈,不住探手推他,叫:“殿下!殿下!快醒醒酒!放开我!陛下和娘娘来了!”

身上燕绥嗤笑一声,淡淡懒懒讽刺味儿,一股浓浓酒气随风飘荡,“来什么来,你又骗我……我生辰二十二次,可没见他们来过一次……”

文臻赶紧去捂他的嘴,道:“殿下你喝多了!殿下你可别说了罢!”一边转头用惶然的眼光看着那边的皇帝和德妃,见两人神情颇有些难看,又努力推了好几次燕绥,然而燕绥死沉死沉赖在她身上,她挣不动,脸涨得通红。

语言护卫们急忙扑过去,大呼小叫地要把“喝多了”的殿下拽出来,解救“酒后被骚扰”的文大人。被燕绥三下五除二地甩开,一时水花四溅,惊呼阵阵,热闹得不堪。

这话语,这神情,这尴尬情状,再豁达好脾性的父母也看不下去,皇帝默不作声向外走,德妃冷哼一声,被菊牙偷偷拽走,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对文臻比了个“来一剑”的手势。

文臻就当没看见。

她舒了一口气,赶紧往池子外爬。好在游乐园考虑到有水上游乐,都给他们备好了换洗衣物,她匆匆换了,挤了挤头发上的水,就要去皇帝面前听训。

结果燕绥拉住了她,硬是把她拉到护卫升起的火盆前,找了个干净布巾,慢慢揉弄她头发,文臻心急如焚,不住对外张望,道:“没关系的,别让陛下娘娘等久了。”

“你得伺候我这个醉鬼,迟一些又怎的?”燕绥低笑一声,揉了揉她的发。

文臻叹了口气,心想老天真是坑人,别说在古代了,这样的场景就算发生在现代,也没几个男方家长能接受吧?何况她要面对的是这世上最牛逼的家长,一句话可以要她性命的那种。

今晚陛下和德妃能来这里,本应该是破冰之举,有了这一场难得的家人齐聚的庆生,燕绥和父母之间的隔阂应该能有所消解,可这世事偏偏就这么巧……

“别再装醉,仔细惹怒陛下和娘娘。他们本是好心来给你庆生。”她叹息一声,反手给燕绥也擦了擦头发,“你先别出来,我去解决。”

燕绥本来准备起身,听见这一句反而不动了,微微眯着眼,火光跃动在他眉梢,也像一个喜悦的表情。

德语站在一边撇撇嘴——又来了,“最喜欢我家蛋糕儿帮我顶着”的软饭男又来了!

……

文臻从屋中出来,那边皇帝和德妃已经由中文伺候着在相邻的三号院主屋坐着喝茶了。

文臻笑盈盈端了一个托盘上来,上头是剩下的蛋糕,还好蛋糕做的大,剩下的一半是完整的。

德妃看见她就笑了一声,指着蛋糕道:“想着今儿来吃块蛋糕,没曾想还见着大戏。”

文臻眉毛一挑,她发现自己每次遇见德妃都要生气!

明明自己脾气那么好!

敢情这两位今晚从宫中微服夜奔于此,是算着燕绥生日自己一定会做蛋糕,完全冲蛋糕来的?

她放下蛋糕,笑出八颗牙,十分诚恳地道:“陛下娘娘恕罪。都怪微臣未曾想到今晚您两位会来赴殿下生辰宴,否则这蛋糕应该等陛下娘娘驾临再切的。”

她话里有话,那俩人精自然听得出,皇帝咳嗽一声,道:“今日朕晚膳用得迟,德妃邀约朕出宫散散,想着燕绥生辰,也便来了这里。正好把准备赐他的生辰礼一并带来。”

德妃却道:“文大人,你这是在嘲讽谁呢?燕绥是陛下和本宫的儿子,用不着不知自量的外人来多嘴多舌。倒是你,身为朝廷命官,流连皇子府邸,半夜三更行迹不避行事放诞,你是要惑乱我儿令御史台再弹劾他一龙案的奏章吗?”

“娘娘言重。”文臻躬了躬,微笑如前,“微臣因府邸尚未竣工,不得不暂时托庇于宜王府一号院,和殿下做了邻居。殿下为皇子,我为臣;殿下为主人,我为客。无论从长久身份还是临时身份来说,臣身为一介厨子,都有为殿下操办庆生宴的义务。殿下今日心中欢喜,多喝了几杯,在乐园游玩上了酒劲,臣自然也没有撒手就走的道理。只是臣亦不胜酒力,行为失当,请陛下娘娘责罚。”

她这边解释,那边德妃见她不把蛋糕端上来,便命菊牙端过来,给皇帝分了一小块,剩下一大块都划拉进自己的碟子里,一边吃一边道:“你永远这么牙尖嘴利。是算定了我们来得私密,为皇家颜面计,不好拿你怎么样吗?”

“娘娘又言重了。”文臻躬身,“殿下未失礼,臣未逾矩,何来损伤皇家颜面呢?”

德妃冷笑一声,往嘴里又塞了一大块蛋糕。

一旁的小太监晴明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却用眼角偷偷地扫那两个针锋相对的女人。

哎,他在宫中日子也不短了,还是第一次见到纵横跋扈的德妃丝毫不能占上风呢。

这位文大人,真是个厉害人。任何女子遇上这种情境,不说羞愤欲死吧,也得无脸见人,这位倒好,面不改色,侃侃而谈,和德妃嘴仗打得温柔和婉又火花四溅,明明那么难堪不好解释的事情,到了她嘴里,听着居然有理有节,没啥不对。

好像有点理解德妃为啥不喜欢她了,真要这样的媳妇进门,德胜宫恐怕就不能永远得胜了。

“文臻。”皇帝终于开口。

文臻立刻端出十二万分的尊敬姿态,看得德妃牙痒。

皇帝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眼眸沉沉,半晌道:“你一直住在宜王府,终究不妥。”

“臣明日就搬回闻家老宅。”

“朕明日下旨解除你和唐羡之的婚约。”

“谢陛下。”

“你现今……是改变主意了吗?”

“回陛下,臣没有。”

文臻听见身后细微响动,她知道燕绥已经过来了,但并没有回头。

哪怕燕绥听了会伤心,她此刻也只能给出这样的答案。

刚刚目击那样一幕的皇帝,此刻心中难免恼怒不满和警惕,她只要有一丝动摇,便坐实了勾引之实。

皇帝不会真正成全她,还是那话,皇家容得下一个精明能干行事特别的臣子,但不能接受这样的一个媳妇。

燕绥和她的结合,太强了,是对上位者无形的威胁。

皇帝微微皱了皱眉。

“既然初心不改,何以举止不避?当日群臣弹劾燕绥,你在殿上公然相护,如今又为燕绥庆生,这般行事,你就不怕群臣误会,不怕日后惹出麻烦?”

“陛下,凡事从利弊,也从人心。殿下被人构陷,我若不能挺身而出,有负为人之德,寄居殿下府上,对殿下生辰不闻不问,同样不合常理。此事与情爱无关。”

“不愿嫁他,却又藕断丝连,文臻,皇家焉可欺!”

“臣不敢!”文臻立即跪倒,“臣只愿东堂海晏河清,百姓安居,朝堂安定,疆域永固。臣以一腔丹心献我皇,愿为我东堂奔走终生,终老不……”

“父皇。”

忽然开口的燕绥,堵住了文臻最后一个“嫁”字。

文臻低头,心颤了颤。

后背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话赶话,险些被皇帝逼出心里最后的盘算,她也是无奈的。

尤其不愿意在燕绥面前说出这话。

哪怕最终有缘无分,最终要有个决断,她也不希望是今天,不希望是在她精心为他操办的原本可以留下美妙记忆的生辰这天。

和燕绥的未来,她想过。

没有撩完就跑的道理,她对他好,也明白他的心意,也经历了他的表白,按说该给他一个明确的态度。

可问题在于,她没有办法给态度。

她同意了,燕绥能立刻求赐婚,那么父子母子之间很可能立即便要面临冲突。

以燕绥的性子,得不到赐婚,丢下一切带她远走也不是没可能。

但这本应是所有尝试都失败之后的最后无奈抉择,不应该在一开始就走上决绝的道路。

她是孤儿,自幼没有体验过亲情,所以对这世上最为重要的情感十分在意,自己的,他人的,她都珍惜。

父母双全,得父亲多年宠爱的燕绥,在皇家已是难得的际遇,便纵要和父母决裂,也不能是因为她。

何况丢下一切会有什么后果,她也不敢想。毕竟燕绥多年来如枪似刀,挺出的锋刃刺伤无数。

她并不指望能软化皇帝德妃,却隐隐觉得,保存实力走下去,未来可能会有很多变数。

她会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为自己和燕绥争取更大的自由。

但是燕绥……那个骄傲任性从不失败也无所顾忌的人,他能明白她的心思吗?

她心里乱糟糟的,跪在地下,手指禁不住抠紧了湿冷的地面。

身边袍角微动,是燕绥走了过去,经过她身边时一把将她拽起。

他身子有些歪斜,拽她的动作有些粗暴,像是嫌弃她挡了路,但拽起她的同时,却塞了个手帕在她手里。

她紧紧攥着那手帕,温润柔软的触感,似熨贴到了心底。忍不住轻轻吐一口气。

燕绥已经走到了皇帝身前,躬了躬身,随意地笑,“父皇父皇,你是来给儿子送生辰礼物的吗?”

皇帝瞪着他,想骂懒得骂的模样,半晌叹口气,挥挥手。

晴明便把一直捧着的一个盒子递给中文。

燕绥又躬了躬,道:“谢父皇。那娘娘呢?”

他转向德妃,看看德妃嘴边的蛋糕渣,皱了皱眉,忽然上前,趴在德妃椅子上,双手把住德妃的脸。

看那模样像是想捏一把。

菊牙眼睛已经瞪得快要掉下来,难得的一脸无措,不知道该阻拦还是怎的。

德妃一怔,眼底闪过一丝茫然和惊异,下意识地要对皇帝看,随即便止住,挥手要打他的手,燕绥却已经手背一按,将德妃嘴边的蛋糕渣给擦了,懒洋洋地道:“娘娘,这种粗劣食物,就不要来和我抢了,小心恶心着。”

他那恶心两字拖得长长的,也不知道在说谁恶心。

德妃想说什么,却随即皱眉,将他推到一边,道:“这扑鼻的酒气才叫恶心!”

随即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唤:“菊牙。”

菊牙也便恭恭敬敬送上一个小盒子,道:“殿下,这是娘娘亲手为你绣的汗巾。”

燕绥唇边一抹笑意怎么看都是讽刺,语气倒还正常,“娘娘盛意,儿子不胜感激。也不知道娘娘什么时候学会刺绣了?”

德妃面不改色地道:“刚会。”随意摆了摆手又道,“满意了?你什么时候能让本宫满意一回?”

燕绥随手收回那还剩大半的蛋糕盒子,一边道:“娘娘啊,您尽和文大人过不去做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儿子追逐文大人至今未果,您怎么就不心疼心疼儿子,还尽来拆台呢?”

“追逐未果?”德妃重复一句,斜眼瞟燕绥,似笑非笑,“本宫是该庆幸还是该叹你无用呢?”

燕绥笑,“世人皆道儿臣酷肖乃母也。”

德妃噎了一下,转头不理他了。

文臻心底有些诧异,总觉得今日皇帝的态度有些奇怪,按说应该更愤怒一些,只是好像竟就这么默认了。

她自然不知道当初燕绥和皇帝有过约法三章。只隐约感觉对于皇帝来说,实务永远比这些儿女情意更重要些。

所以她便听见皇帝问她:“文臻。朕素来欣赏你志向不凡,堪为女子楷模。便是因为这个,朕才予你许多容忍,你当明白。”

“是。”文臻深深躬身,“方才臣所言,句句出于肺腑。文臻不管身处何境地,都愿为我东堂谋福。”

“朕亦心愿一同。”

“陛下。当日乌海之事,百姓遭难,引御史弹劾,此事臣虽非有意为之,但终究提议百姓上船的是臣,臣难辞其咎。臣有心赎罪,望陛下成全。”

“你想怎样赎罪?”

“臣想自请前往长川,罢易勒石刺史位,将长川重新收归我东堂。”

一阵沉默。

片刻后,皇帝眯着眼睛一笑。

文臻也眯着眼睛笑了笑。

德妃抿唇瞧着,觉得这一刻这两人的笑容竟然一模一样。

看吧,所以她就是不喜欢这丫头。

燕绥却微微垂下眼,眼神微冷。

今晚不是巧合吧。

陛下和娘娘来得不是巧合,有人算准了文臻要给他庆贺生辰,这时候陛下娘娘如之前的几十年一样不参与也就罢了,反正都是已经习惯的事情了,但是在文臻给他一个别开生面永生难忘的生日宴之后,陛下娘娘的出现和补送礼物,便成了对比鲜明的尴尬,反而更容易引起他的抵触和对过往的不愉快记忆。

而这种尴尬和抵触也会令陛下有意无意疏远,娘娘越发离心。

对方算计得很缜密,可能还算到了文臻给他庆生,情浓之时,又在自己府邸,说不准会有一些逾越行为,然后给陛下娘娘抓个正着……

要么文臻倒霉,要么他为了保护文臻和陛下娘娘冲突大家一起倒霉。

陛下未必想不到这些,然而他还是破例亲自来了,他想的是什么?

想逼出文臻的终生不嫁一心为国宣言,还是因为长川刺史之位出现波折,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把心思动到了她身上,想要她因为今晚的“错误”,不得不全心全意利用易人离这个身份,拿下长川?

蛋糕儿……应该也猜到了吧。

所以她很干脆地请缨,当然这原本也就是她的想法,但是自己的想法和被父皇算计,那是两回事。

他的生辰,也成为某些人算计她的筹码了吗!

他想说什么,文臻忽然退后了一步。

然后一只小手,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

这一捏捏的是指尖,却又像捏在心尖,他素日平缓的心潮荡了荡,回声撞击心的堤岸,像一声叹息。

说她自私冷漠,谁又知她内心深处的细腻体贴。

他不知她的童年如何渡过,却知道她不是恣肆的他,她善于察言观色,事事先谋后路,像经历过一切的不完满,因此一直在努力求全。

他本不惮这世间恶意风雨,亦不忍她为自己求全,可当她这样温柔微笑目视前方轻轻捏自己手指时,他亦不忍令她失望。

他反手,握住了文臻的手,没有再说话。

文臻只是料到他要反对,捏一下暗示闭嘴,没想到他得寸进尺,皇帝德妃还在面前呢!

她挣了一下,没挣动,不敢动作太大,只得希望袖子能遮挡,暗恨自己就不该碰他,这个春情上脑的,碰一下都能泛滥。

皇帝好像真没看见,一贯的从容,淡淡道:“以你的资历,不能任长川刺史。”

“是,请陛下另选刺史,臣可以以别驾等身份跟随。”

“别驾倒也合适。”皇帝点点头,“朕予你事急便宜之权。”

“谢陛下。”

“你远去长川,深入虎穴。可以选择身边人跟随保卫,朕再予你精选护卫保护。闻老太太年纪大了,身边没人照应不成,德妃即日安排人接进宫,好生照顾。”

“臣妾遵旨。”

文臻谢恩。

不谢也不行,老太太这回不可能再给她带走,不仅要做人质,还干脆弄到皇宫去了。

皇帝似乎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道:“燕绥以传旨亲王的身份与你一同去长川。林飞白领一队金吾卫三千护卫随行保卫。”

“臣,遵旨。”

------题外话------

前头两章放出来了,还没看的亲记得连着一起看罢,现在写点甜写点恋爱不容易,且看且珍惜。

昨天很是周折,心很累,不想多说,免得说我负能量,大家都喜欢看你好我好,那就都好罢。

今天儿子第一天上幼儿园,我单位换新领导,都挺重要,他没哭,我也没哭。

求一波祝福,嗯,希望小兔崽子在幼儿园适应良好,越来越好。希望新领导把我当透明人。

例行求一波保底月票,有亲说我更新不争气,可是我觉得对于一个生了一个多月病本身颈椎腰椎都不好根本坐不住还要带孩子还要上班还要应付各种杂事还要码字的老阿姨来说,已经挺争气的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你拥有便是我拥有

“金吾卫拱卫天京,父皇还是留着自己用罢。”燕绥的散淡拒绝里隐隐无限嫌弃。

可惜皇帝要的就是他嫌弃,也不理会他。忽然又道:“今日唐孝成上了折子,说是唐羡之之死,盖由身边护卫将领疏忽,泄露唐羡之行踪所致,唐家已经下令将那将领满门抄斩。”

这话一出,连燕绥的脸色都变了变。

文臻一脸懵。唐羡之明明是因为火山爆发而死,和他随身的护卫将领有什么关系?

皇帝又道:“那位将领是曾怀。”

文臻没听过这名字,却直觉这里头有文章,再看燕绥时,果然看出几分难得的沉冷来。

“对了,探子说,唐家把唐羡之归葬起凤山。”

文臻决定回去看看起凤山在哪里。

这三句话平平无奇,但里头可能有一盘棋。

皇帝没有再说,道一声乏了,便带着已经快要睡着的德妃走了,德妃走的时候还看了一眼蛋糕,对文臻道:“明年本宫寿辰,你若还不敬献蛋糕,以后也不要进宫了。”

文臻含笑应是。心想这口锅应该是你自己背,谁叫你个性古怪,今年的寿辰大门关着说是又老了一岁心情不好都不许人贺寿的?

皇帝德妃走了,她才舒一口气,一边想着好歹又过了一关,一边笑着对燕绥伸展开双臂道:“吓死宝宝了快来点抱抱。”

下一秒她被揽入燕绥的怀抱,他用双臂环住她,将她整个人都架了起来,甩手往旁边榻上一扔,随即整个人都趴了上来。

文臻受到了惊吓,又想难道现在酒才是真的上头?用力去推他,就听他道:“你这个没完没了要人命的,你方才想对父皇说什么?嗯?终生不嫁?好啊你终生不嫁,那就现在给了我罢!”

“行啊。”文臻不动了,在他身下懒洋洋地道,“我知道你有气,如果你这样能消气并且赞同我刚才那想法的话,给你也未尝不可。”

燕绥正在解她扣子的手停住,文臻抬眼看他,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从文臻架起的胳膊下只能看见她半边眸子,微带狡猾却又有三分真意,而燕绥的眸子里,有火热的情动也有微凉的无奈,两人的目光碰了碰,又碰了碰,半晌都逸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燕绥手指又动了,却是帮文臻把解开的扣子又一颗颗系回去,动作很慢很有耐心,指尖时不时擦到她的肌肤。

文臻也不动,两人之间些许接触实在不必大惊小怪,窗户纸早已捅破,唯一的分歧不过是怎样抵达最后的目标。

他恨她的多思多虑心硬如铁,想要一蹴而就。她叹他的无所畏惧心思散漫,不敢就此放手。

扣子扣好,抹平,左右对称,燕绥忙着捯饬,文臻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笑声随即被堵住,燕绥俯下脸,亲了一口她的左眉尖,又亲了一口她的右眉尖,半晌才呢喃道:“换成以前我必要当场说,东堂人才无数,何须你一个女子拼命,为此甚至连姻缘都不要?如今这话我不说了,晓得你不喜欢。我知道你想要活出人样,想要靠自己行走东堂,我不拦你,我伴着你便是。可是如今我懂得了顾念你的不喜欢,你能不能也稍稍想着我也有不喜欢?”

“殿下……”文臻等他一个对称的吻亲完,捧着他的脸道,“你今天真好,值得表扬。只是你的喜欢太恣意太放肆,所以我才要约束谨慎。如果我们都锋芒毕露,整个东堂都容不下我们。殿下,甜甜,我不要你失去家人,失去东堂,失去你本该拥有的一切。同样,你拥有便是我拥有,只有我们两个都更强大,我们才有更多的话语权。”

燕绥沉默了一下,有些名词虽然陌生但也能听懂,好半晌,才拥紧了她,道:“我不觉得……拥有你便是有了一切,别的何足道哉!”

“殿下你这话可别再说,仔细给陛下德妃听见。”

“听见便听见。”

“殿下你今天很任性啊。”

“这不是被拒绝又被拒绝再被拒绝很憋吗?”

“真的很憋吗?精力无处发泄吗?”

“当然是真的!”

“那殿下我有一个建议……”

“嗯?嗯嗯?”

“哎哎手拿开让我说先……殿下既然精力这么无处发泄那就抱着西班牙语做四十个深蹲吧!”

“……”

……

最后殿下也没抱西班牙语做深蹲。说他太重。

无辜受牵连的西班牙语早已跑到了光年之外。

最后燕绥抱着文臻深蹲了五十个,并发现这一姿势的某些不能言说的美妙好处。

蹲累了,也就洗洗睡了,文臻心里庆幸,毕竟今晚本该有一场狂风暴雨的争吵,她不怕争吵,她只是不想破坏了这个难得的庆生宴,好在燕绥在慢慢改变他自己,开始不仅接纳她这个人,还学着接纳她的思想和意见,学会在不能接受的时刻依旧沉默,听她说。

这让她欢喜又矛盾,好像看见自己即将陷入一个巨大的粉红泡泡,她在那个泡泡里面日日沉溺,醉生梦死,然后某一日有人利剑挺来,biu一下便戳死了那个迷幻泡泡……

有点可怕啊,在东堂谈恋爱。

她叹口气,开始收拾行李。

皇帝动作很快,已经下了旨撤回了她的赐婚,又下旨撤长川易勒石刺史位,着令易家上下全数移居中州,此事交由新任刺史执行,新任刺史不是别人,是厉以书。

厉以书是勋贵子弟,天京府少尹的差事十分锻炼人,也懂实务,这人虽有点憨虎,但骨子里继承乃父之风,狠得下也放得开。只是年纪着实轻了些,本担不起这一州刺史的重任,但朝中实在无人敢去长川,厉以书又主动请缨,上书之后又自请面圣,和陛下谈了一宿。

去长川这一路,可以说从出发开始,就不会安分。朝廷虽然只是经略长川,但是其余世家不可能不闻风而动,除了季家离得远一点,紧邻的西川,和只隔一州的唐家,难免都想分一杯羹。

所以派去的队伍,不仅需要强大的带队,不拖后腿的组员,还需要所有的成员关系良好,能够完美配合,齐心协力。

从这一点来说,厉以书是个好人选。他和燕绥和文臻关系都不错。

皇帝第二日便下了旨意。

旨意上,司农监屁股还没坐热的文臻又成了长川别驾,同刺史一起去长川,不过司农监的职务并没有免去,依旧挂着,反正皇家种植园短期内也不可能完工开放,她的官署和府邸都需要时间,与其一直留在天京住在宜王府碍人眼,还不如走远一些清净,等到从长川回来,差不多也正好展开自己的种植园揽钱计划。

文臻已经给皇帝递了折子,对之后的种植园做了规划。建议将这种植园冠以皇家之名后再开放。留出一块空地用来打猎、跑马、烧烤。推出展示项目和游乐项目。展示项目包括新兴农作物的参观,大片大片的七彩花田,是要买门票的。游乐项目就多了,比如玉米和红薯熟了可以现场掰玉米挖红薯,可以现场烧烤,旁边的五架山下可以打猎,人工湖可以自己垂钓,还有一些游乐设施。晚上可以住,旁边修了一排农庄小木屋和树屋,非常别致的那种,供人住宿,夜里可以开篝火晚宴。又专门的纪念品商场和小吃店,有江湖捞进驻保证众人饮食。

有在农场看中特殊珍稀的花和作物的人,也可以在农场包一小块地,算是自己的专属田地,有专门的农民专家帮忙种植,产出全部归自己,这一小块田价值不菲,文臻刚提出这个想法时候众人都觉得荒唐,何必非要去种植园弄一块地?自家的田地还不够用?这是嫌钱多了?当然后来天京富商的趋之若鹜狠狠打了他们的脸,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这个种植农场想要发挥最大的价值,成为文臻想要的天京官员富豪游乐宴客的首选之地,首先就是要镀一层金。

这个金也很好镀,文臻已经和皇帝说好了。种植园开放那日,请太子挂牌,他亲自剪彩,种植园命名皇家,可以来玩来享用,但里头的作物产出一律不能带出去,因为这是皇家的东西,皇家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分享?

既然是皇家种植园,能不能进自然还要看资格,第一批进园的人,要进行资格审查,原则上只接受在京三品以上官员和皇商级别的人士。

这个超级金卡资格有专门的认定方式,一旦被确认,种植园会派人将资格认证送上门,那是漳县顶级绣娘亲自手绣的作品,每个人的都不一样,有荷包,锦囊,扇袋,璎珞,腰带等等,都是有价无市,独一无二。

别的不说,光是这个资格认证的信物就让人有点疯了,漳县的漳绣全国闻名,向来承接皇宫刺绣业务,寻常人有钱也买不到。而且因为前段时间绣娘闹事,漳县现在已经没有绣庄了,那东堂三大名绣之一,著名的“平齐顺匀,鲜活如真”的漳绣,已经成为绝响。

没想到现在种植园这么财大气粗,居然拿漳绣来做会员证!

一时间天京豪贵趋之若鹜,纷纷打听如何能弄到一个这样的会员证,但是文臻定的规矩很死,只有固定的人才能拿到,一人一证。而且会员证不可转让,一旦转让或者遗失,自动取消会员资格,再想拿到比登天还难。

这么一来,无形中再炒了一把漳绣。

文臻接收那批绣娘之后,并不想开绣庄。物以稀为贵,漳县的漳绣因为那一场闹事,绣娘走了大半,等于已经消失了。灭绝了的东西价值总是成倍上涨的。再开一个绣坊还不如让它真正的成为无法购买的稀世绝品。

当然,财还是要发的,起始资金投入后,文臻的目标是农场自身维持开支运转并有盈余,不用朝廷的钱,以免朝中有些人总哔哔。

第一批会员证路子堵住,目的就是为了第二批会员证的售卖,这一批把门槛降低,但也低不到哪去。对家世、地位、财富都有要求,且设定了每年的最低消费额。第三批则开放给各行各业的顶尖人士和对国家发展有贡献的人士,每年的最低消费额会略低一些。其中特别优秀的会有皇帝墨宝的绣品作为会员证的主图案。

再然后就完全靠消费等级来慢慢升获得会员证了,但可以想见,这种类似于身份地位认证的玩意儿,会引得很多人削尖脑袋去钻。

有皇家头衔,有帝王开光,有绝响漳绣,市面上绝无可能买到,这是可以当做荣耀和传家宝来炫耀的东西。就冲这个,大家也要努力掏钱啊。

种植园一开始需要钱,这钱也不是度支尚书拨款,文臻亲自写了计划书,拿去各家游说。以股份分红的形式集资。御史令蒋鑫当先掏了钱,文臻认为这还是占了老太太的光。

鼎国公厉响也送了银子来,银子数目还不小,自从厉笑去了一趟海上,厉响原本有些距离的态度隐然又有了变化,显得更亲热了一些。

李相意思意思拿了些银子,主要是感谢文臻在红薯和玉米上头的贡献。他对这个种植园能自己挣钱依旧存疑,毕竟谁家没有田?

几个年纪小的皇子公主皇孙凑了一笔银子也入了股,年轻人不管那许多利益立场,只知道文女官就是个赚钱主意新鲜的,他们管了一段时间夜市,很多人对经营实务都有了一定了解,又对文臻描述的种植园颇有兴趣,都想凑个热闹。

文臻还收到了一笔她没想到的款项,来自姚太尉,老头子依旧不怎么理她,但是给钱并不含糊。

单一令也添了一点,文臻也觉得自从福寿膏事件后,单一令态度也不大一样,时常提点两句,让她总有种面对师父的感觉。

至于燕绥,自然是入股的,技术入股,他手下的工字队是种植园设计建造的主力部队。

将这些事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文臻和燕绥也就准备上路了。

交计划书的时候文臻去了宫里一趟,然后“无意中”和小宫女嬛嬛见了一面,皇后在寿辰后又“病了”,凤坤宫一直宫门紧闭,容妃暂摄六宫。皇后宫里的宫女也被遣散了一部分,大部分黜落至冷宫,嬛嬛因为伶俐,被容妃宫里要了去,做个外院跑腿的宫女。

文臻感激她上次在太子东宫提醒自己的恩惠,有让英语探查过这小宫女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事宜,英语很快查出这小宫女外头有一位寡母,生活很是孤苦,文臻便命人给嬛嬛寡母重新安排了住处,添置了伺候的人,给了些银两,又给她安排了在附近江湖捞帮忙择菜的活计,拿一份丰厚的报酬,也叮嘱了江湖捞掌柜记得适当关照她,这一系列事儿做得自然,她也没和嬛嬛提起,本就是对善意的回报,无需特意表功。

但是嬛嬛着实聪慧,得到寡母的消息后,大抵也明白了是文臻的帮助,因此也一直打听着,趁着文臻进宫,便和她“偶遇”了。

这小姑娘很擅长打听消息,悄悄告诉文臻,当日宜王殿下寿辰,陛下曾往唐太后宫里请安,当时闻良媛也在慈仁宫里抄经。

只这么一句便够了,文臻总算确认了到底谁在燕绥生辰那天作妖,撺掇了皇帝过府。

闻近纯托庇于太后,太后行事诡异,却又是和谁有关联?

文臻已经出宫,再想了解宫里的事总是不大方便,只能先放手。不管怎么作妖,这些都是深宫妇人,只能在屋子里阴谋盘算,她还真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临行在即,需要准备的东西挺多,她算着来回加上办事的时间,最起码要半年才能回到天京,趁着远去长川,她打算把江湖捞也在那里撒个种子,选了一批经验老到的掌柜和伙计,一并带着。听说路上还会路过东堂有名的美食之城,方便的话在那里直接开个分店。

江湖捞在天京及周边城池已经开到了第十家,而且马上文臻的第一家零食店也即将开张,名字已经定好了,叫“小食春秋”。

灵感来自现代非常热火的零食连锁业,无论是电商还是实体都有成功例子。古代的食物防腐技能有时代限制,因此目前还是主要经营糕点、肉干、蜜饯之类容易储存的食物。

目前东堂的杂食店,基本都是家庭作坊类的,一家擅长一种手艺,买糕点要跑南门大街薛家铺,买瓜子要去九里城十里香,很是费事。文臻的铺子有市面上所有的零食品种,还有她从现代带来的各种新鲜种类,有礼盒装也有散称,种类多样,丰俭由人,可以预见开业后绝对不用愁生意。

同时文臻也在预备着开连锁便利餐厅,热锅炒菜,每日菜单几十种,定制特殊的保温餐台,所有菜都以精钢大盘盛好,备好巴掌大的小碟子和托盘,进门也是一道流水线,取托盘,选菜,从凉菜、素炒、荤炒、汤、小菜,一直到最后的米饭和结账,台子前走一圈,便可以端着自己的饭菜去旁边餐桌上吃,经济简捷便利,也是现代社会非常流行的一种餐饮方式。并且文臻准备尝试外卖业务,给天京百姓提供更多的便利。

这些事情都需要人去做,易人离是要和她一起去长川的,文臻就把君莫晓留下了,请求皇帝也允许君莫晓入宫陪伴闻老太太,皇帝也同意了。

君莫晓武功不弱,有她的武功,有老太太的头脑,文臻总算放心了些。

剩下闻近檀,需要留下负责各处店面的事务,就这样还忙不过来,一部分绣娘在帮忙,另外,周沅芷这位非常实际的大家小姐,发现了天京居,大不易,也想暗中入个股,零食铺子就是她的建议,文臻干脆把她拉来帮忙管理,但周沅芷毕竟不是太熟的人,各家店面的事务自然不能全部交给她,因此闻近檀必须要留下主管。

皇帝给她安排的护卫也向她报道了,是从皇帝亲卫龙翔卫中挑选了三十八人,领头的一位队正名叫耿光,三十余岁,木讷少言,出身平常。大概也是因为这种性格和出身,所以在满是亲贵子弟的龙翔卫中难以出头,被派来做了这样别人不愿意做的差事。

文臻观察了一下这人,觉得虽然不够灵活精明,但态度认真,一板一眼,是个颇为忠厚肯干的人,她挺满意。她身边不缺灵活的人,忠厚的人反倒更令人放心一些。

也是从这批原龙翔卫口中,她知道了一个八卦,太子把他的新任小舅子闻少诚塞进了龙翔卫,而且直接就挂了一个队正的职衔。

龙翔卫是皇帝亲军,天生等级规制最高,队正已有五品武官衔,所以龙翔卫都盛传这位小舅子的姐姐很得太子宠爱,就是太子妃的弟弟,都没能进龙翔卫呢。

文臻想果然是挺受宠爱的,还真把闻少诚那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家伙给塞进龙翔卫去了。

闻近纯明里暗里给她搞了那么多事,也该还点礼物给人家了。

------题外话------

这一章过渡章,不过信息量不少哦。

第一百四十九章 醋霸王

趁着龙翔卫的人刚来报到,还没出发,她让耿光带着人先回去。

耿光带的三十八人中,有一个叫陈小田的,是个诸般玩乐都精通的本地地头蛇,天京有哪些好去处,但凡好玩好吃好乐好看,哪怕在最犄角旮旯里,他也能给你找的着,文臻便派了个任务给他。

让他在出发前,和刚刚进入龙翔卫,因为走后门被瞧不起颇有些孤单的闻少诚结成友好互助关系,务必要让他全方位感受到来自新同事的温暖和天京的繁华有趣。

龙翔卫多是富家子弟出身,会玩的人有很多。但是这个陈小田,能玩出花样和与众不同。文臻关照了他,不要带闻少诚去秦楼楚馆,也不必聚赌博戏,但凡听来不够正当的玩乐,都不要带他沾染。

只带他玩那些高雅的,有益的,但是又十分费钱且讲究资历身份和格调的游乐,一直玩到他完全沉溺,无法自拔为止。

陈小田心领神会,果然很快就和闻少诚打得火热,带他去的地方,都是天京贵族子弟凭身份才能入的高级私密场所,玩乐的也是蹴鞠、马球、水球、洞球,以及天京贵族子弟间用来比试计数能力的水晶牌子戏等等。

蹴鞠马球不用说了,水球有点像水上博戏,洞球有点像现代高尔夫,水晶牌子戏有点像棋牌的风格,总之都是贵族才盛行的,玩了并不让人觉得玩物丧志,反而觉得高雅有才能的玩乐项目。

龙翔卫的俸禄不低,但是那些游玩所在,光是一个进门资格就所费甚巨,更不要说玩乐本身花费,以及既然打入那个圈子,随即便要提升的行头、应酬、请客饮宴等等各种开支。

很简单,马球需要好马吧?需要上好马具吧?耗损大需要经常更换吧?人家换了镶金丝珐琅马杆你不能用个木头棒棒吧?打完马球总得吃点喝点吧?人家请你吃点心你不能不回吧?人家的点心是江湖捞秘制酥皮流心饼你不能还西胡同王二麻子家的猪头肉夹馍吧?

就这些,十个龙翔卫俸禄也不够。

闻家房头多,闻少诚的爹也没出仕,领着族中分配的银子过活,那例银还没文臻拿的多——至今闻家还在给文臻每年送来一笔银子,是闻家老祖宗给文臻这个最后一个徒儿的体己。

以闻夫人的性格,不会拿自家的银子贴,肯定会和自己的太子宠妃女儿要。

闻良媛很快就要为钱发愁了。

但是为钱发愁只是第一步,文臻要的,可不仅仅是让闻进纯愁一愁钱的事。

慢慢来,她对闻少诚的搞事的能力,很有信心。

文臻知道自己还有敌人,隐在暗处,但是因为从不露头,每次布置不同的局,撺掇不同的人和她作对,导致无法有的放矢,针对性地进行反击,但再密的局,总有蛛丝马迹,总能等得到的。

再有一点时间,她便加紧练武,针已经化了四根,基本都是在逆境险境中被撞碎了再化的,她终究是练武天资不好,起步太迟,想要靠自己的能力炼化实在有点难度,这也让她对于寻找幕后人积极性不高——她需要极度的刺激和险境来碎针,有敌人才有各种波折,但是这种放纵本身是极度危险的,一不小心也会搞掉小命,只有尽量提升自己的能力,应付各种变故才有更多的回旋余地。

其间她去见过齐云深,上一次见她还是从乌海回来之后,当时齐云深在她身上左嗅右嗅,也不知道闻到了什么,很感兴趣的样子,还特地答应她说要想法子研究怎么能尽快炼化她的针。这次再去,齐云深淡漠了许多,再没有上一次的兴奋,只扔给她一个册子,说是尽快炼化的办法没找到,但是想到了一个可以防止碎针后碎片四处乱窜甚至逆行入脑的法子。

这一点对文臻很重要,她失去了味觉,最近虽然有恢复了一点,但是还是比以前差了很多,这也罢了,但下次碎针,如果再逆行入脑,伤到关键处,那就太可怕了。

但是齐云深的法子她也不敢随便用,得等有空和燕绥研究了才行,燕绥此次积极愿去长川,她听中文说,是东堂川地古早的时候属于蛮荒瘴疠之地,多山脉,多奇花异草,多诡异传说,多邪术异说,而长川易家因为遗传病的原因,搜集这些东西最勤劳,燕绥早就想去一趟,看能不能找到帮助解决她问题的办法。

皇帝对长川十分上心,特地又调了一批天机府中人,会从建州出发,建州离长川远,大抵要到快到长川的时候才能汇合。

各项事务准备安排,忙忙碌碌又过了个把月。

十一月初三,前往长川的皇子车驾和刺史队伍,及拱卫军队三千人,浩浩荡荡出了天京平临门。

其时天已初冬,路上短则一月余,长则两月,等到了长川,就到了冬天了。

所以众人的行装都很厚,唯独燕绥,还是衣袂飘飘,这人好像不为寒暑所侵,永远的骚包。

文臻则做好了全副武装,这一路直到进入长川,都很可能没安宁日子,她得做好一切准备。

带这许多人,从天京去长川,只能走陆路官道,经过定州、徽州、池州,然后从西川境内穿过,直抵长川。也可以不从西川走,走隋州也可以,相比还特别近,但那里路途不大好走,唯一的近道是穿山,不适宜大部队行走。

官道上旌旗飘扬,队伍一眼看不到头,沿途都有当地官府派兵再护送,按说这一路都应该是安全的。

但是文臻心下总是不安。她这次出行带了两个侍女,都是以前的绣娘。一个是采桑,一个叫采云。那个采云也是精挑细选出来,为人十分谨慎细心。

为了安全,她,燕绥,林飞白,厉以书,易人离五个人是单独开小灶的,所有食材由文臻自己带着,用完了再沿路寻找可靠人家购买,也由文臻带着两个侍女亲自掌勺。

厉以书易人离欢欣鼓舞,林飞白觉得这样太辛苦,燕绥对此很不满——为什么还要分给那两个吃?

忍耐了两天之后,第三天晚上,他忍无可忍地拽着文臻,去了打尖所在地后面的一座小山。

那山并不峭拔,山势平缓,此时还没完全入冬,山中物产丰富,跟随燕绥出来的中文德语英语日语已经打好了猎,抓好了鱼,采完了全山可以吃的最美味的果子和山菇,甚至捡好了足可以烧一天一夜的柴火,满满当当一副准备大型野餐的架势。

文臻叹口气,只得令采桑采云帮忙打下手。她在那些猎物堆里走了一圈,发现里头居然还有一只老虎。

可怜的山中霸王。

燕霸王一来,全山遭殃。

老虎肉并不好吃,文臻命取了虎骨泡酒,又让中文剥了虎皮,准备回头给燕绥做个虎皮跨栏背心。

还有一些菇类,看起来十分美味,文臻蹲下身翻捡了一阵,拨出一堆浅青色的山菇,笑道:“这玩意可不能吃。”

语言护卫们便凑过来问怎么了,这菇看起来并不艳丽,正常得很。文臻摇头,这东西她在闻家毒经上看见过介绍,确实有毒,毒性不猛烈,吃了以后有点晕,上吐下泻,看起来像比较普通的食物中毒,但如果按普通的食物中毒来解,这玩意隔上几个时辰就会发挥出第二层毒,那种毒容易致幻,令人做出各种奇怪行为。

更可怕的是,中毒后的人呼吸出的气体,吐出的口水,都能令旁边的人也中毒,传染力极强。且发作时间不定,会成为一枚埋伏在体内的不定时炸弹。

语言护卫们听她这么一说,赶紧扔了这菇。文臻又问这东西多不多,这东西本应生于湿热南地,在这里发现倒也很奇怪。

中文便道也就发现这几朵,还是在里头更深处找到的,外头根本没有。因为看起来特鲜嫩才采了。

文臻便让人去搜山,看看这东西还有没有,又派人下山,去关照护卫队的厨子不可随意取材烹制,很快护卫们便回报说护卫队的饮食都是吃的储备粮,从不就地取材,去搜山找这菇的人也一无所获,可见确实是少见的例外,文臻便放下心,选了几条一看就非常肥美的鱼,一只野鸭,一只名字叫啜鸡的野物,一种肥大的石蛙,也叫石鸡,以鲜美胜鸡闻名,几只斑鸠,一堆不大的螃蟹,几条手腕粗的鳝鱼,一只野兔。

这些都是野味当中以唯美闻名的种类,她本来还想选再多一点,毕竟护卫丫鬟们也不少人,结果燕绥说够了,等到护卫丫鬟们把食材都归置好,殿下一弹指,大家都流着口水消失了。

文臻翻白眼,对殿下的小气和护食十分不齿。

但想着这几日出门赶路,不可能像在府里一样享受,这身娇肉贵的家伙,也难免他不乐意,总要给人家一点甜头。

她出门一向带锅具,都是特制的轻盈便携的款式,当下便将石蛙只取肥硕的大腿,以野菜爆炒;野鸭和野鸡肉和斑鸠以香茅山菇炖作一锅,螃蟹用面拖了一切两半入油锅炸,鳝鱼切段红烧,其余的鱼和野兔都用来烤制,实实在在丰盛大宴。文臻自从味觉受损,现在做菜的习惯都是浓油赤酱,味道浓厚。

拦得住护卫丫鬟,拦不住易人离,易人离以自己“在闻家住久了擅长厨艺”为名,非要过来给文臻打下手,在打下手的过程中,剥了两头蒜,拔了三根葱,吃了一碗炖肉十个石蛙腿八个小螃蟹一条大鳝鱼……还没开席已经吃饱,捧着肚子去消食了。

天色已晚,山间篝火哔哔啵啵,从平坦的山坡往下看,是三千护卫帐篷间星星点点的火把,望去像是繁星落入人间。

香气馥郁地传开,整座小山枝摇叶晃,隐隐间似乎有无数生物闻香而动。

但是谁也靠不近,护卫们都一边流口水一边守卫着呢。

忽然有喊声传来,文臻探头一看,厉以书正抱着一个盒子往山上奔呢。还没到地儿就被日语拦住,日语翻着白眼粗声粗气,“厉大人,我家殿下和文大人正在讨论朝廷大事,请不要打扰!”

“我也有朝廷大事啊——”厉以书把盒子拍得邦邦响,“天京急报,要当面立即向殿下禀告!”

日语犹疑地看过来,燕绥慢条斯理给文臻装了一碗汤,“叫他滚。”

“真的是急报!八百里加急——”

“让厉大人进来啊,万一真有急事。”文臻忍不住。

“扯淡。”燕绥头也不抬,“就是想分一杯羹。”

“别这样。”文臻笑,“咱们一起吃饭的机会多了是,误了事多不好。再说他有急事在旁边转来转去你能吃好?你吃不好我不是白做了?”

最后两句话抚平了殿下的毛,殿下呵呵笑一声,一副你不信就算了,不说话了。

日语让开路,厉以书狂奔而来,凑到火堆旁边一嗅,叹一声不够义气,将怀中盒子往屁股底下一垫,抓起石蛙就开吃。

文臻:“……”

加急文书呢?

“紧急文书啊,说了怕影响胃口,吃完再讲,吃完再讲。”厉以书一眨眼已经吃掉一半石鸡。

文臻:我信了你的邪。

吃没几口,林飞白背剑而来,日语照样阻拦,林飞白言辞如刀。

“我的职责就是保护他们三人,如何能不至?”

“你在一箭之地外守护我三人便可。”燕绥给自己装了好几只螃蟹,挑走了炖得酥烂的斑鸠。

文臻忍笑站起来,安抚殿下,“算啦,多一个人多两个人不都一样?不然你看林飞白真的要练箭了!”

那两人转头一看,哟呵,林飞白真的正在缓缓摘下身后大弓,看样子打算对着这边的火堆练箭呢。

给他练起来,这饭也别吃了。

燕绥也不说话,把席上所有自己喜欢的,文臻喜欢的,都圈好了,才看见文臻拉着林飞白过来。林飞白站在火堆边,并不坐下,也不看燕绥,冷冷道:“我说了,我需要恪尽职责,你三人在哪,我就该在哪。如此而已,殿下放心,我对你的……没有兴趣。”

他最后一句中间声音略轻,燕绥抬头看了他一眼,鼻端轻轻一嗤,十分鄙视模样。

文臻却似乎没听出来,作为一个厨子,怎么能容忍有人抵抗着自己的美食不享用?用力拉林飞白坐下,“既然来了怎么能不尝尝我的手艺?你来品评一下我最近手艺进步没有?尝尝这个小螃蟹,别看不大,却是最肥美的时候,壳薄黄满,鲜肥无比,那壳啊裹了面粉炸得香脆,记得一定要吃掉……咦小螃蟹呢?殿下你要不要这么小气!”

将整盆香炸小螃蟹都抱在怀里当零食慢慢吃的燕绥,掀起眼皮看她一眼,闲闲道:“做人不要太博爱太热情,容易引得阿猫阿狗都跟着浪,明白不?”

“不明白!”文臻竖眉,“为何最浪的人总在diss别人浪?当真此浪看不得彼浪?”抢过螃蟹盆儿,哗啦啦给林飞白倒了一碟,又张罗着安排碗筷,给他介绍每种食物的风味。

林飞白也便坐下,虽然没说话,也没拒绝她的安排,眉梢眼角淡淡笑意。

燕绥“咔嚓”一口,把一只螃蟹咬得粉身碎骨。

这滑溜柔软的蛋糕儿哦。

对某些方面真是令人恼恨的迟钝!

……

文臻其实不是迟钝,只是她觉得,既然默认了做燕绥的女朋友,自然要为他考虑,他到处树敌性格可恶,她自然要甜美迎人为他弥缝。林飞白也是实力人物,人品过硬,立场一致,大家一路同行数月,自然要好好相处;二来既然林飞白有那么点心思,一味避着反而不美,反而更令人多想,不如坦坦荡荡中表明同样坦荡的态度,林飞白那么聪明的人,一定懂得珍惜这样的友谊,不会轻易越雷池一步。

对不同的人要采取不同的态度,比如对唐羡之,就不能这么热情,那位看似谦谦君子,其实非常会撩……

想到唐羡之,文臻心中便一痛。急忙丢下在吃的东西,说一声该烤鱼了,把已经处理好晒干的鱼拿去烤,鱼肉串在枝条上,被火舌舔得吱吱冒油,文臻坐在火堆边,慢慢转动着树枝。

忽然中文走过来,递给燕绥一封书简,道:“急报。”

燕绥展开看了看,道:“曾怀家眷们被流放苦役,陛下令我派人去接应回来。”

中文道:“属下立即安排。”

燕绥却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后摇了摇头,道:“先派人去暗中守着,注意不要让人死了就行。”

中文有一瞬间的愕然,但他于公事从不质疑主子,点头应命而去。

文臻觉得这名字耳熟,想了一会想起来这是上次燕绥生日的时候,皇帝亲口提起的,被唐家以泄露唐羡之行踪借口杀了的唐家将领。

当初听那几句话时便有浓浓疑问,此时正好问清楚。

“殿下,曾怀是谁?”

燕绥似乎早就在等她询问,答得很快,“定阳州西境驻军统领,负责定阳一带的戍卫。”

“当日出行乌海,这个人并不在船上吧?”

她记得当时拱卫唐羡之的将领,都跟着唐家姓唐,是唐家的家生奴才出身。

“他一个定阳边军统领,不在定阳守卫,跑海上去做甚?”

“那他就不可能泄露唐羡之的行踪,何况唐羡之的死因你我都知道,不存在泄露行踪致死的情况,那么唐家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一直默默听着的林飞白忽然冷笑一声。

“什么意思?揪出内奸,杀鸡儆猴的意思。”

文臻恍然,果然和她猜想得差不多。

“曾怀是朝廷打入唐家的最高等级的内应,为了布置这个内应,我前后花了好几年工夫,而且,这并不是个简单的内应,”燕绥淡淡道,“驻守和定阳接壤的衡州的边军统领厉向达,和曾怀是生死对头,曾怀当年就是被厉向达追杀,才逃入唐家三州之地,求唐家的庇护的。所以唐家才会把曾怀派到定阳西境,觉得就冲着两家的生死之仇,曾怀也会把定阳守好,绝不让厉向达有一丝机会。”

文臻忽然想到了什么,“难道这死仇其实是假的?”

“是的,不仅是假的,而且,曾怀其实是厉老将军的亲生子。也是厉以书的表哥。”

“……”

“当初我寻找内应人选的时候,鼎国公亲自推荐了曾怀。曾怀本是厉向达私生子,表面上,其母族和厉家有一些旧仇。私下里却其实早已认祖归宗,因为这一层难得的遮掩,我便同意了鼎国公的举荐。由厉向达和曾怀演了一出戏,然后曾怀投奔唐家,一步步做到定阳边军统领。当然,这里头也有朝廷出力。”

结果,费尽心思培养出来的高级内应,忽然就被杀了。

“那么厉老将军……”

“受此打击,一病不起,对外还得掩饰着,毕竟不能确定唐家是因为发现曾怀身份杀他呢,还是因为别的原因。但厉老将军年纪大了,一直也对这个私生子心怀愧疚,本想着他完成内应任务早点回来补偿他,结果……”

结果永远也没有机会补偿了,这叫人情何以堪。

强权博弈之间,多少人的悲欢瞬间发生又瞬间成尘。

“厉老将军如果撑不下去,衡州就得换将,无论换谁,必将引起动荡。唐家就可以乘虚而入。”

一箭双雕,唐家这一手不可谓不狠。

唐家一直行事低调,这又是谁,忽然展露凶悍的獠牙?

“既然如此忠心臣子,家眷遭此惨祸,还不知道要受多少欺辱,为什么不赶紧接回来。”

“就这么接回来,等于承认曾怀是内应,既然已经付出了这许多代价,就不能这样白白铩羽而归。”

“可是曾怀都死了,难道还要让他的家人继续承担代价吗?”

“曾怀死,依旧有文章可以做。唐家应该在试探,曾家有几子颇为英锐,如果他们能熬过这一关……”

文臻忽然打断了燕绥的话。

她一向很有礼貌,从不做打断他人这种无理的事,但现在她有点忍不住。

她觉得两人的三观在一瞬间又南辕北辙了。

“殿下,没有道理让曾家人还继续承担这样的牺牲。”

“你可知道当初为了让曾怀在川北步步高升,朝廷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又有多少人承担并牺牲?”

“但那也不能……”

这回是燕绥打断了她的话。

“蛋糕儿。天下博弈,国土之争,注定白骨垒道,血流漂杵。总会有人因此死去,而活着的人要做的,就是令他死的值得。”

“一个人为国捐躯已经足够,凭什么还要他一家子为国牺牲?曾家人都挂了我是牺牲品的标签吗?”文臻皱眉盯着他,“如果是你,你为朝廷嗝屁了,朝廷还想我再接下你的事业,你会怎么做?”

燕绥一脸不可思议。

“我如果娶了你,又怎么肯再去冒险做朝廷的细作?”

文臻:“……”

一旁听的忍无可忍的林飞白转身想走。

叹了口气,她揉了揉眉心,只好换个角度说:“好,先不争论这个。我只想请求你,把选择权给曾家人好不好?他们如果想报仇,还想寻找机会,就让他们留下,暗中保护他们;如果他们想回来,就接回来。行不行?”

燕绥挑了挑眉,终究没有再说什么,给火堆添了点柴,文臻就算他默认了。

“对了,陛下那一天提起起凤山……”

“起凤山就在定阳西境,离衡州不远。”

唐羡之归葬,怎么会不葬在川北主州,而跑那么远?

文臻心里乱糟糟的,此刻忽然才感觉到,朝廷和刺史之争已经迫在眉睫,而其间的残酷自己还没能适应。

唐家这一次的出手,十分的干脆狠辣,又是谁的手笔?

她无意识地转动着柳枝,想起自己在东堂第一次烤鱼,似乎是在一座无名山里,为唐羡之而烤……

心尖又揪了一揪,她有些失神,直到燕绥忽然道:“你在想什么呢?怎么有点糊味儿?”才霍然惊觉,有一边的鱼肉已经有点焦黄了。

这对于她来讲真是不可饶恕的巨大失误,赶紧起身去找葱,准备挤点汁抹在鱼身上去除焦味,林飞白接替了烤鱼的任务,文臻走出几步找山葱,转了一个弯,没看见护卫们,就见暗淡的天光下是同样暗淡的层层山影,山间松涛如浪涛层叠起伏,夜归的鸟不知在哪棵树上哑哑地叫,远处溪流潺潺地浸润青苔。

在这样声音杂乱而又静寂的夜里,她抓着一把野葱又出了神。

然后松涛鸟鸣之中,她隐约似乎听见了,一声低笑。

------题外话------

三百六十度撒泼打滚嚎叫。

这个月月票怎么这么不给力!

你们都不爱我了!

这样下去你们会失去本宝宝的!

第一百五十章 羡之别怕!

这一声惊得她浑身一震,立即退后一步,靠着一棵树,睁大眼睛四处张望,然而树影摇动风依旧,并不见一个人影。

身后的篝火灿烂地燃着,厉以书分外酣畅的咀嚼声传来。

文臻等了一会没有动静,便退了回去,回到篝火旁坐下,她自己觉得神色如常,林飞白却看了她一眼,燕绥则道:“你脸色怎么有点白?”

“哦,有点冷。”

“靠近点坐。”燕绥立即把她往自己面前挪,就差把她顺手弄到自己膝盖上。

文臻现在也习惯了他无时无刻地秀恩爱,抵抗了他过于亲密的行为,也就靠在他身边坐了,一条烤鱼递到面前,她正要拿,那鱼已经被燕绥推开去,把汤碗凑到她嘴边,“喝点汤热热身。”

文臻只好对林飞白歉意地笑笑,又扭了扭总在凶悍排挤他人的燕绥的大腿,可惜某人腿上肌肉如铁硬,根本扭不动。

她只好就着燕绥的手喝了几口汤,无意中眼一抬,却发现离自己大约十丈距离远处,有一棵树上,一排虫子正非常迅猛地向树下冲。

那感觉,好像树上有什么恐怖的东西,令它们不得不逃一样。

文臻又对树上看,那树却枝叶茂密,黑沉沉一片,一眼看出像蹲着无数人,又像什么都没有。

她的眼睛擅长微视,能发现细小物,这种情况下反而发挥不了作用。

她这一看,燕绥就发现了异常,也对那边看了看。

随即林飞白便起身,大踏步往那边去了,只有厉以书浑然不觉,大吃大嚼。

过了一会林飞白回来,摇了摇头,文臻便知道他没有发现。

林飞白又道:“这山周围我上山前已经布了护卫团团围住。”

言下之意就是不可能有人能潜入了,文臻摇摇头,笑道:“许是我疑神疑鬼。”

但她终究是因此存了心事,脑海中总萦绕那一声似有如无的笑,想着那笑声没听出恶意,似乎存着淡淡嘲讽和怀念……好吧一声根本没听清的笑也在那想东想西,真是快神经质了。

再说真要有人笑,凭什么她能听见燕绥和林飞白却听不见?

她失去了兴致,燕绥和林飞白自然看得出来,正准备干脆结束这野餐算了,忽听脚步杂沓,却是师兰杰和中文同时出现。

两人都在主子上山后负责山下护卫的管理工作,此时联袂出现显然有情况,果然老远中文便道:“殿下,山下护卫有人中毒!”

几人赶紧起身下山,这山不高,短短一截路,师兰杰交代了一下情况,说是护卫们埋锅造饭,按照在京中的编制分队吃饭,结果有好几个小队有人中毒,毒倒是不重,随行医官便可以解决。但是怎么中毒的,这是一个大问题。

中文和师兰杰都是经常处理各种事务的,已经将护卫们都驱赶进自己的帐篷,不允许任何人走动出入,语言护卫队和三纲五常在外围看守住他们。中毒的护卫专门搬入一个帐篷由医官统一治疗。

几人便先去看中毒的士兵,见那些人情况并不严重,只略有些虚弱,医官也道中毒不厉害,像是吃了些不洁食物。回头去查的时候果然查出带来的粮食里有霉粮,负责军需的粮草官去采购的时候也例行揩油,高价买了过期的食物,这事儿当然由林飞白按规矩处理,当即把那军需官绑起来军法处置,又派人去重新采购新鲜粮食。

忙了一通已经到了深夜,众人见那些士兵已经无事便出了帐篷,燕绥一直没进帐篷,他向来不屑于做那些“解衣推食,爱兵如子”之类的姿态,嫌弃帐篷里味道不好,远远地等着。

文臻此时也困倦了,正要和他说明情况去睡觉,忽然营门外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却是有快马来报,京中因为金吾抽调人员执行长川保卫任务,按例需要从旗手和羽林中抽调人员进行补充,顺便将拱卫京畿的三卫进行一次人员调动换防。也就是在这样的调动中,发现了金吾卫中存在细作,人员不纯,因此姚太尉着人快马来报燕绥,建议燕绥和林飞白立即清查随行金吾卫,或者就近重选护卫,重新安排金吾卫的护卫任务,将金吾卫调到外围,以免生出事端。

文臻在一边听着,总觉得这事儿有些太巧,金吾卫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她们离京两三日后传来这种消息。现在这个距离,回京重新换护卫队伍显得太远,但是又出来没多久,还在天京周围,物资人员丰富,可以适当盘桓清洗,也可以就近在定州补充。因为定州离天京最近,有十分精锐的京军驻扎,在京军中重新选人上路几乎是必须的举措。

这种事情走向,不知怎的,她总觉得有点眼熟。

帐篷里有点气闷,文臻走出帐外,看着远处山峦叠影如海浪,忽然想起自己一直的怪异感觉是什么了。

这有点像当初唐羡之携她一路奔行海上成婚,引燕绥来追,一路削弱燕绥的力量的那种风格啊。

想要在长川搞事,人不能少,金吾卫却一开始就出了岔子,内忧外患的,眼看不得不被丢下或被弄到外围,己方平白便失去了有生力量。

她的心砰砰跳起来,忍不住对那幢幢黑影张望,好像忽然那里头就能跳出一个人影来似的。

当然没有人影跳出来,她站了一会儿,就被燕绥派人叫回去休息了。等到睡了一夜起来,林飞白等人刚刚处理完金吾卫的事情。几个男人都是人精,文臻能想到的,他们自然也能想到,最终决定不从本地京军中选人补充,也不留下金吾卫慢慢清洗筛查,更不耽误此行行程,只将三千护卫放在外围,做些探路之类的事情,一路前行一路观察便是。

反正除了厉以书,燕绥和林飞白的武力值都高得很,足以自保,护卫更多的是充门面之用。漫漫长路一路观察处理,等到了长川,哪些人能用哪些人不能用多半也就清楚了。

长川在北方,进入十二月就会连日暴雪结冰封路,所以路程不能耽搁,不然恐怕过年都到不了长川。而这次去接任刺史讲究的是个速度。之前朝中特地放出风声要让易德中去,易德中出事之后此事就搁置了下来,已近冬月,按照惯例,朝中不会在这时候进行任何大的变动,所以长川的警惕性一定已经降到了最低,而每年冬天,因为气候原因,长川大部分精力也集中在储粮过冬加固城防雪灾防治等等杂务上,道路结冰封冻,对于武器马匹等等物资的制造运输也会造成困难,所以这时候的长川必然是抵抗力相对最低的时候,想要一举拿下,就要抓紧时间,尽早赶到。

这一路并不好走,尤其还可能经过西川。文臻一直在思考上次凤袍事件,幕后人到底是谁,她在整个阴谋中嗅到了熟悉的味道。易德中知道了太多本不该他知道的信息,背后一定有人在指导。而皇后明显偷鸡不着蚀把米,凤袍被人下了第二层毒,这个下毒的人是谁?文臻打探过凤袍自从出事后又运送上京的整个环节,怀疑凤袍确实是还在漳县的时候就被下过手,有人重新做了手脚。

这个人,她怀疑是方袖客。

那个女子出现得奇怪,行事也奇怪,她说是唐羡之的手下,可文臻事后问过唐羡之,唐羡之的眼神却有些奇怪。

以唐羡之的智慧,又怎么可能在漳县留下一个会对自己阴奉阳违的属下?

除非这个属下被李代桃僵了。

文臻一直在思考方袖客的身份,她有个大胆的猜想,但这个猜想,要等到了西川才能知道了。

第二日继续启程,林飞白管理有方,整个队伍并没有因为昨晚的事故发生任何氛围变化,那些受伤中毒的护卫都坐车在后头跟着,由专门的医官进行照顾。

据说那毒并不怎么厉害,大家其实都恢复了,按说该回到自己队伍里,但燕绥并没有同意,让再观察两日。

白天赶路文臻除了做饭不怎么出来,都窝在自己的马车里,整天写写画画。

当晚再次错过宿头,同样找了个背山面水的地方就地扎营。

从不亏待自己的宜王殿下这次出来,依旧的风格低调又奢华。两辆大车像房车一样,可以折叠收拢。折叠的时候就是一辆比较大的马车,到了晚间,放下支架打开之后,赫然就是间不小的屋子。里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厅到餐桌到床到洗浴间都有。空间利用非常合理精致。

这车有两辆,殿下一辆,另一辆并不是正牌刺史的,是文别驾的。而且两辆车中间可以相连,连在一起像一个火车房一样,可以从这间走到那间。

当然文臻拒绝了这么高明的设计,她总是记得把两间相连的门关好。有时候还把两车相连的锁链给解了。毕竟她是女性,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燕绥住那么近,实在是不大好看。

只是晚上解了,第二天早上一看,又连起来了。

高级房车没有别人的份,厉以书只好委屈巴巴地去住帐篷,想要和林飞白同仇敌忾诉苦,结果发现林飞白连帐篷都不住,经常抱个剑睡在高处,像是钢筋铁骨打造的机器一样不怕冷。

文臻一开始没注意这种情况,这一晚觉得有点闷睡不着,开了下窗,然后就见树梢上垂下一个脑袋来,吓了她一跳。

随即她才认出,那是三纲五常里的一个护卫。

“你就睡在这里?”她愕然看着对方身下光秃秃的树枝。

那人呵呵一笑,摸摸头,“我们出外行军都这样睡,在高处可以望风,周围数里之外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我们。我这还是有树枝睡,侯爷直接就睡在石头上呢。”

文臻顺着他指的方向,才看到不远处半山一座巨石之上,林飞白正盘膝坐着呢。

那地方虽然背风,但四面都是石头,一看就冷得不行。文臻皱眉看了一阵,心想这样过夜怎么行?

头顶上的三纲五常护卫已经缩了回去,文臻想了想,从自己马车里拿了一床被子和一些零食出来。

下车的时候她发现燕绥好像不在车里,心中庆幸。

不然这被子就送不成了。

她原本想叫两个丫鬟把被子送去,结果敲敲两个丫鬟住的大车没有动静,想着原本足不出户的绣娘,长途跋涉已经很辛苦了,也就放弃了,自己吭哧吭哧抱着被子往那山上走。

她走到一半的时候,看见林飞白忽然下了石头,她还以为林飞白看见自己来接了,就站定了等,结果看见林飞白从石头上跳下来,一个转身转到石头后面了。

文臻之前也有查看过地形,记得石头后面有小路,往下有溪水也有自然形成的坑,她犹豫了一下,心想莫不是去小解?但已经快到了,便将被子抱起,挡住自己,打算把被子送到石头上就走。

到了石头那里,她把被子铺好,林飞白还没回来,石头背后却隐约有一点奇怪的声音,文臻心中一跳,便想起前天晚上自己也曾听过山间笑声,顿时便有些不安。

本来转身要走了,便忍不住对石头后看了看。

这一看,就看见林飞白一角雪白的衣裳,好像正蹲在那条窄窄溪水边洗脸,她放下心,便喊了一声,“林侯,我给你把被子放在石头上啦。”

林飞白并没有回答,身体微微颤动,文臻又听见那奇怪的声音了,像是从喉间发出的低喘,又像是濒临崩溃时的低咆。

仔细辨认,这声音应该就是林飞白发出来的。

文臻顿住脚步,林飞白不对劲!

此时四周天光好像更暗,四面噪噪切切的声音也更响,林飞白那古怪的声音夹杂在其中,平白添了几分诡异,文臻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那些声音并不发自周围,只出现在自己耳朵里,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她往林飞白那里走,还不忘记回头对底下喊一声,“快来人上来看看,林侯好像不对!”

喊完她也没回头,顺着往下的路走到溪水边,林飞白还蹲在那里,她便拍了拍他的肩。

这一拍,林飞白肩头一耸,猛地伸手抓住了她拍他肩膀的手,反手就是一个过肩摔——

文臻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腾云驾雾,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

林飞白这是怎么了!

林飞白似乎也很快反应了过来,好在此时他还抓着她的手,顺势便把她向后一带,文臻的身体在半空中呼地翻了一百八十度,然后又重重砸回他的怀里。

林飞白原本就是半蹲着的,重心不稳,这一摔一拉又一砸,直接便被砸倒,噗通一声抱着文臻落入溪水。

溪水很浅,不至于将人冲走,但也足够两人瞬间浑身湿透。林飞白落水浑身便颤了颤,一眼看见身前的文臻,那少女一张雪白的脸近在眼前,红唇娇嫩如一瓣初绽的花。

他一直有点迷乱的眸子微微一亮,随即猛地将文臻向岸上一推。

他刚刚做出推的动作,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风中有点隐约的气味,他眼神里的那点清明瞬间又被一片迷雾所遮蔽,而溪边一棵树上,忽然飘下来一条黑影。

那条黑影十分修长,姿态有种奇妙的柔曼飘逸感,眼神却冷漠森然,似永冻的雪湖,凝冰的深渊。

他毫无声息就到了林飞白上方,手中冷电一闪,正对着下头林飞白的天灵盖。

林飞白此时正在清醒和迷茫的交界之地,虽有所觉,但动作却慢了一步。

文臻忽然扑了过来。

她眼前的世界已经变了。

不再是青山溪水,崖石乱草,而是深邃的山洞,灼热的山火,赤红的岩浆在远处如火龙奔腾而来,而对面站着的是头发已经被燎卷的唐羡之。

唐羡之身后,还有无数乱舞的小人,那些小人行迹诡异,将唐羡之牢牢拽住,不给他逃开,眼看着那岩浆便到了唐羡之身后——

“羡之!”

文臻扑过来,撞上林飞白,再次和他相拥着砰嗵一声砸到溪水里。

射往林飞白天灵盖的银光微微一颤,失了准头,没入溪水。

树上那条修长的黑影顿了顿,随即转身,一步到了树梢,树梢被他踏得缓缓垂下,眼看就要接触到溪面,却始终不断。

虽然是夜间,那人也是黑衣,但这么明显的动作,林飞白和文臻不可能不发现。

但两人确实就是没有发现。

文臻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林飞白,身下是冰冷的水,她的感官里却是四周妖火肆虐,红浆奔涌,她满头大汗滚滚而落,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急的。

岩浆不知道为什么停住了,那些小人却还缠在唐羡之身上,要抬着他往岩浆的方向去,唐羡之在小人的束缚中挣扎,文臻大急,扑上去逮着那些小人就一顿狠揍,那些小人赖在唐羡之身上下不来,文臻就上手去撕,嗤啦一声,又一声——

“走开,走开!混账东西!放开唐羡之!”

月色暗昧,溪水反射着幽光,溪水里文臻骑在林飞白身上,揪住他的领口,嗤啦一下撕破了他的衣领,再嗤啦一下撕掉了他的里衣……

在树梢上的那个人,在溪面上悠悠荡荡,就荡在她的眼前,他手中武器明光闪烁,明明一伸手就可以将她和林飞白送回西天,却不知道为什么,低头看着她的举动,有些发怔。

溪水里林飞白也在发怔,被冷水一泡,他眼前的暗昧之色渐渐又消散了一些,然后衣服被撕,顿时被吓醒了大半,一睁眼就看见头顶黑影荡啊荡,隐约银光一闪——

他猛地抱住文臻就地一滚。

银光再次没入水中不见。

头顶上的人似乎冷笑了一声,从树梢上一朵云一般落下来,抬脚就踩向文臻头颅。

林飞白肩头一动,身后的剑自动弹出,直射那人双腿。

那人跃起,半空中踏住林飞白的剑,脚尖一点,长剑飚射而回。却不是向着林飞白,而是擦着文臻的发髻而过,“嚓”一声轻响,文臻发簪被击断,长发泻落,连同一角衣领也被割破,衣服顿时散开了一些。

此时有脚步杂沓声响。

那人眯眼向前方看了看,似乎笑了一下,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等到燕绥赶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溪水,相拥,湿身,衣衫不整。

这几个关键词实在令人难以愉悦,以至于跟在后面的中文看见的第一瞬间便转身并拦住了后面还不知道情况,想要赶过去看林侯的师兰杰等人。

擅长处理各种意外的中文,硬生生压着闲杂人等向后退,把地盘交给了殿下一个人。

燕绥立在溪水边,看一眼溪水,然后走过去,先一把拎起林飞白,往旁边溪水里一撅。

林飞白整张脸给他浸入溪水,刺激得一蹿丈高。

燕绥弯下身抱起文臻,的文臻立刻沾了他一身水,燕绥并没有因此便将她扔回去,抱着她正要往回走,结果就听见那丫头豪气干云地大喊一声,“羡之别怕!我来救你!”

------题外话------

如果不明白林飞白和文臻着了什么道儿的,可以看看前面那一章。

猜猜今儿谁来了。

要不要为他的出现扔张月票?

第一百五十一章 生平只好这一口

燕绥脸黑了。

所有听见这句的护卫们脸青了。

“我去啊这群小王八蛋怎么就不走呢!”文臻还在和那群小人撕逼,抓住燕绥的领口下狠手撕,“滚滚滚都滚!羡之招你们惹你们了要缠着他不放!”

一群护卫愕然看着月光下从溪水中站起的林飞白,衣领已经被撕开了,里衣也破了,腰带也斜了半边,也不知道里头的裤子有没有遭殃。

众人本来看见那一幕呢以为是林侯发了失心疯对文大人非礼了。

现在看来敢情是文大人非礼林侯?

文大人非礼林侯还喊着已经死了的唐羡之?

喊就喊吧还称呼亲热还含沙射影!

中文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炸裂了。

啊啊啊殿下的愤怒一定足可毁灭洪荒!

洪荒有没有灭中文不知道,因为下一刻他听见了殿下领口被撕裂的声音,一边想着文大人中了招力气还这么大,逮谁撕谁,一边赶紧招呼着其他人风紧扯呼。

人都散了,燕绥看也不看旁边已经神态清醒的林飞白一眼,把文臻往胳膊底下一夹,转身便走。

林飞白在他身后咳嗽一声,燕绥就好像没听见。

林飞白又犹豫了一下,才道:“你……不要误会她。她和我都中了毒,方才不过是……”

燕绥停住脚,没回头,半晌淡淡道,“你哪来的自信觉得她需要你帮忙解释?”

林飞白垂下眼,冷然道:“你又是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可以让人放心?”

“我不需要让谁放心。”燕绥扛着文臻离开,“她把心放在我这里就行。”

他带着文臻大步走开,留下林飞白长久地望着溪水,那里的银光已经不见,他转身对黑暗里看了看,又回头大石处,将文臻留下的那床被子,小心地,抚了又抚。

他先前在石上打坐,忽然便觉得眼前发晕,景色变幻,便又无法呼喊出声,心知着了道,便想着去溪水边清醒一下,然而蹲在水边的时候,忽然就看见水里出现了文臻,她在水中盈盈对他笑,姿态不同于平日的甜美端庄,眉梢眼角,春光蜜意,满满撩人……

他只觉得丹田一热,浑身气息流窜,恍惚里竟然不能自控。幸亏他内力深,自幼修炼得心神稳固,隐约知道不好,便坚持着没往前去,跪在溪水边调息,想要驱毒,发现似乎也不是中毒,而是一种毒后幻觉,只能慢慢等那幻觉过去,那溪水流荡,恍惚里头的文臻也在妖娆曼舞,他不敢看,低着头,好容易感觉好了些,结果文臻真的来了。

听见她声音那一刻他便知道糟了,更糟的是她也中毒了,而且因为内力体质不如他,发作得比他还厉害。

那一番纠缠厮打,她在迷乱,他则在迷乱中起伏,如今回头再想,却已不敢想,那些肌肤相触,呼吸幽微,似要印刻于脑海中,摘不走,拂不去,触及了便是一阵仿佛要连心的颤抖。

他回望那溪水,想起先前阴错阳差因为她而两次失手的那银光。

就在方才,她大抵又救了他两次吧?

……

燕绥扛着文臻回到房车那里,有眼色的采云已经烧好了热水,和采桑做好了伺候文臻沐浴的准备。

澡桶是折叠的,平时嵌在墙上,需要用的时候拉开就行,精通机关设计的人,空间收纳自然也是一把好手。

燕绥抱着文臻长驱直入,在两个丫鬟出声之前便道:“出去。”

两个丫鬟一向是怕燕绥远超怕文臻,当即一声不吭退了出去,采桑还小心地关好了门。

燕绥抬手就把文臻扔进了澡桶。

文臻犹自死死抓着他的领口,先前的力气已经散了许多,但还在不死心地嘟囔,“小王八蛋,敢弄走唐羡之,我撕了你——”

燕绥眉毛颤了颤,又颤了颤,低头看她抓的紧紧的手指,忽然解开领口的扣子。

文臻顺手就将他的外袍给扯了下来,非常潇洒地抬手一扔,欢呼:“哦也,赶走了!”

那可恶的小人终于被她从唐羡之身上撕下来了!唐羡之能得救了!他得救了她就没那么重的包袱了,可以欢快地那啥燕绥了!

“呀呀,还有一个!”眼前还有一个小人在晃,文臻一把抓住。

燕绥看一眼自己被她抓皱的里衣领口,拨开她的狼爪,慢条斯理地再次解开里衣扣子,然后果然再次被文臻抢过,欢呼声里宛如抛学士帽一般将燕绥的里衣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下一瞬,哗啦一声水响,燕绥进了澡桶。

于文臻的认知里,便是有一个讨厌的小人儿,忽然和她挤到了一起,她大怒,一把揪住那可恶的小人,就要把他再次扔出千里之外。

可惜这回这个小人特别的滑不留手,像块玉石一样,抓也抓不住,挠也挠不了,她的爪子吱溜吱溜滑了半天,实在不得其所。

在她上下其手抓小人的时候,燕绥已经看似不急不忙其实动作很快地,把她的衣裳都给扔出了澡桶。

只留了一点里衣,本来在他看来,洗澡自然该怎么脱就怎么脱,只是想着她醒来可能会闹事,也就遗憾地住了手。

进澡桶倒不是想占她便宜,殿下虽然对某件事很有期待,却不愿野合,更不愿在她神智不清醒的时候下手,所以进澡桶只不过自己也湿了身顺便洗一下,以及给她拽得难受顺势进来泡一下而已。眼看她那小爪子摸啊抓啊的,越来越往不可说之地而去,便冷笑一声,抓住了她的爪子,往桶边上一搁。自己又哗啦一下出了水。

结果就出水背对她这一刻工夫,屁股忽然一痛,身后一声欢呼,“哟呵,抓住你了!”

燕绥缓缓回头。

就看见某个不要脸的黑心蛋糕,一手紧紧抓着他一边屁股,手呈虎爪之形,左青龙,右白虎,正欲补上一个猴子摘月。

“……”

殿下的小宇宙烧着了。

为外人和他吵架,湿身纠缠林飞白,发昏记唐羡之的帐还没算呢!

一直惦记着要什么……尊重、理解、多为她考虑,结果现在得寸进尺!

当本王是不发威的病猫吗!

殿下决定发威了。

转过身,挣脱她的魔爪,将她从水里拎起来,啪啪两掌悍然还击,声响清脆,令人灵魂颤栗。

打得文臻一颤,倒没觉得痛,就是浑身忽然一热,隐约有点奇异的感觉升起,转眼间也不知道是热气蒸腾的还是怎的,两颊便晕染了一片红。

再睁眼看人时候,小人儿都变成了扭扭捏捏的粉色。望过去的眼光,也变得水汪汪的。

燕绥唇角一扯。

海上仙门向来擅长双修之法,对男女大欲并没有太多的拘束和禁忌。其中颇有一些助兴的手法,很是精妙。只是他离开师门的时候还是少年,师门不愿他过早挞伐影响根骨,所以只草草了解,也没有试过。

他也没兴趣试,人伦之欲,无所谓仪式,却得和真正喜欢的人在彼此都愿意的情形下才好,除此之外他都觉得不洁。

今晚月色好,环境好,气氛和心境却不对。

但是某人太过可恶,必须适当惩罚。

先前他不在,就是因为营中那批之前上吐下泻的护卫,忽然出现了幻觉,他去解决。所以之后看见林飞白和文臻,他也便明白这两人着了道。

他已经问过中文,得知之前那毒菇的事情,看来之前那毒菇还是混入了护卫的饮食,然后令一部分人中毒,但下手的人真正目的,并不仅仅像他和文臻之前以为的,是为了分散护卫力量或者为了安排细作混入队伍,还有一重打算,在几个主事人身上。

护卫中毒,他们几人自然要去查看慰问,免不了要进帐篷近距离接触,而那些中毒的人吐出的气息和飞沫,才是真正的后续杀手。

所以事必躬亲,和护卫接触最多的林飞白中了招,然后懂医理,打下手帮忙的文臻也中了招。

厉以书只走了过场,所以发作较轻,只在自己帐篷里发疯。

他和易人离,一个嫌脏不肯进帐篷,一个没有归属感不管这些事,因此都没受到影响。

对方也没指望靠这个就将他们一网打尽,最主要的目标应该就是林飞白。

和护卫走得最近,平日里独来独往的林飞白,是相对最好下手的目标。

但最终林飞白没事,是阴差阳错给文臻救了,还是有别的原因?

燕绥有点走神,也就没发觉某人做的事。

等到他察觉腰上有些异样,一低头才看见,不知何时那个气吞山河誓言要斩尽小人的女好汉,已经化为了一泊水,抱住了他的腰,仰起了巴掌脸,正粉嫩嫩水汪汪地用目光烧他。

她已经从澡桶里站了起来,从燕绥的角度,就可以看见流水自她洁白的脖颈滑落,肌肤莹润里光泽微粉,整个人看上去像只闪着光的瓷娃娃。

她的衣裳毫无意外是他亲手做的那件,此刻亲眼认证,他对自己的手艺非常满意,非得达到他这鬼斧神工的剪裁,才能将她本不怎么伟大的发育给衬托足足上了一个档次。

他盯着那件美妙作品,想着美妙作品里包裹的更伟大的作品,喉咙里忽然有点发干,有点想在这样的作品上永久镂刻自己的名字。

他有点后悔,到底是撩了她还是撩了自己?把她撩成了粉红色,像世上最可口的一块小蛋糕,他要如何抵抗?

生平只好这一口,遍历春光也枉然。

他胳膊一紧,就要将她从水中捞起,目标,前方大床。

文臻忽然格格一笑,双臂用力,将他一推。

燕绥赤脚站着,地上有水,这一推便向后一滑,他还抱着她,两人便滑冰一样哧溜一下滑出去,燕绥犹自将她抱紧,低头找准了她的唇便要狠狠采撷。

文臻笑着,双手环紧了他的脖子,低声呢喃了一句话。

“可算把你给救了,这下我就能……”

燕绥停住。

唇和唇距离只有零点零一寸,以至于后面的话文臻也说不出来了。

但有前面这句,已经像一盆冷水当头泼下,什么粉红和旖旎都瞬间凝冰。

燕绥的唇停留在文臻唇的上方,眼眸盯着她微微阖起的眸子,她的睫毛悄然颤动如羽翼,哪怕没有睁开眼,也能感觉出这一刻面上的轻松和喜悦。

轻松和喜悦。

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内心里一直执着于唐羡之的死,如今终于在幻境里将他解救,因此分外欢喜,是吗?

所以连平日里不会有的投怀送抱,都在此刻欢欣送上?

酒后醉后,混沌幻境,本就最易显心声。

燕绥细细地查看着文臻眉梢眼角的细微神情,越看越觉得这十一月的冰风穿过马车的缝隙透进心底。

他素来是极其自信的人,从不疑神疑鬼,他信小蛋糕儿待他不同,绝非唐羡之之流可比。

他信文臻视唐羡之如友如恩人,朋友和恩人的死亡难免要有几分伤心。

他劝解过自己,曾经因为过于自我险些失去她,因此要学会理解尊重和不干涉。

他也在努力地践行这个沉默的承诺。

然而终究……意难平。

他的唇慢慢移开去。

将文臻抱住他脖子的手拿开。

将八爪鱼一样的她从身上撕下来,放到床上,却还不忘记拿准备好的干净布巾给她把头发和全身都擦干净,在被子底下给她把干净里衣换好,又换一床干燥的被子,确保她不会受凉,才唤丫鬟进来伺候。

幻觉没有关系,睡上一觉就能清醒。

可说过的话印在心上,轻易擦抹不掉。

出门前他回头,看见文臻呢喃着一个翻身,双腿紧紧夹住了被子,有点难耐地蹭啊蹭。

燕绥唇角没什么笑意地一勾。

就算是惩罚吧,撩起的火不是那么好灭的。

这形象有点不大好,他也不让丫鬟进来了,反正澡桶里的水有管子对外连接,直接可以放掉。

他将马车门关上,不允许人打扰她,自己解开两辆马车的连接锁扣,命中文将自己马车赶远一点,不要忘记加派人保护她的马车。

他的马车一直到了僻静的山坳才停下来,那里靠近溪水。

然后他跳进溪水,在十一月冬夜的寒风中,洗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冷水澡。

洗澡的时候他细细在水底寻觅了一通,并没有发现什么痕迹。

天快亮时候他才上来,直接钻进了马车。

中文一直在不远处望风加欣赏主子身材,直到主子进了马车,才望着渐渐淡去的月亮,长长叹息一声。

到底谁惩罚谁啊。

干看不敢吃。

可怜呐。

……

受到惩罚的当然并不止燕绥一个人。

文臻做了一夜春梦,早上起来不得不换衣服,并到寒冷的溪边偷偷洗衣服,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惩罚了。

她早上醒来,除了某方面有些不爽之外,神智倒是清醒许多了。但对昨晚的事情记忆不大清楚,像喝酒断片一样,只隐约记得似乎闹得很厉害,说了很多话,还似乎打了架,但和谁打,说了什么,一概不记得了。

为什么做春梦,也不大清楚,她有点怀疑,但是又确定自己没有受到侵犯。

时辰还早,她打算洗完衣服再去烧早饭,在冰冷的溪水里哆哆嗦嗦搓衣服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在溪水里找啊找,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后头采桑给她打招呼,诧异她怎么起来这么早,文臻一边赶紧把衣服往下捺,一边胡乱支应一声。

心里生出淡淡的尴尬,以前但听说男人会做春梦那啥那啥的,原来女人也会做,不过也不奇怪,自己十八岁,青春期,生理上有需求很正常,只是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好端端怎么就这样了。

她带着狐疑的心情回去,颇为精心地做了热干面和牛肉锅贴,芝麻酱的香简直可以飘出十里,下饭小菜是带出来的腌角豆,绿褐色的角豆选豆子最饱满的,腌制出来清脆微酸,十分下饭。

然后邦邦地敲着锅喊人来吃饭,厉以书来了,易人离睡眼惺忪地也挣扎着来了,林飞白没来,燕绥没来。

林飞白没来还算正常,燕绥没来?

文臻愕然,也没心思吃早饭了,端了碗面条,热热地浇了芝麻酱,配一碟子酸角豆,一碟子金黄香脆的锅贴,往燕绥的车子走,然后才发现昨晚燕绥的车子竟然没和自己的车连在一起。

中文告诉她殿下去护卫营了,文臻更诧异了,一路到了护卫营,那边也在吃早饭,几口大锅,热腾腾的粥和半个人头大的馒头包子,管饱,味道也不会差,毕竟金吾卫也是京中三卫之一,多官宦子弟,一向待遇不错。但和她亲手做的自然没法比。

然后她就看见燕绥坐在一边,左手一碗粥,右手一个巨大的包子。

这让文臻再次受到了惊吓——殿下魂穿了?

他怎么可能放弃自己的美食,去吃那种他口中的猪食?

她愣在路边一时都忘记了上去搭话,那边燕绥眼角一瞟看见她了,原本拿在手里发呆的粥碗立即送到嘴边,左边喝一口粥,右边啃一口包子,香。

文臻眨巴眼睛看着,转头看了看陪她过来的中文。

中文咳嗽一声,又咳嗽一声,纠结了半天,终于还是望着天道:“咳咳……昨晚,文大人你中了毒,和林侯有些误会,是殿下来救你的。”

文臻还在看他——就冲这个不至于这样,还有内情。

“林侯和文大人都跌到了溪水里。”

文臻还在看他——不够,燕绥如果这点信任都没有,那也别谈恋爱了。

“那个……文大人好像还喊过唐羡之……”

文臻皱皱眉,喊过?喊过啥?再看中文表情,大概再怎么看也不会说了。

她呵呵一声。

喊过唐羡之又咋的?人都死了,和死人赌气吃醋要不要这么无聊?再说她明确说过不爱唐羡之,只是碍于恩情心下愧疚,他就对她,对自己,这么点信心都没?

她心底也泛起淡淡的怒气,觉得某人的傲娇实在讨厌,冷笑一声,也不走,把托盘随手塞给中文,道:“既然有人不吃,那你吃了。”然后抱臂远远看着燕绥吃饭。

燕绥本来只是做给某人看,那粥甜兮兮的实在太难喝,那包子里的葱味儿冲鼻,他咬牙咽下了一口,等着文臻一走就给扔了,结果那个黑心蛋糕儿,会读心一样,就不走了。

等着看笑话是吧?

还有没有良心了?

骑虎难下的殿下,只好咬牙,一口粥一口包子,一口包子一口粥。

蓝瘦,香菇。

文臻一直等到那粥差不多喝完,那包子吃掉一半,才笑一声,道:“殿下胃口倒好,殿下胃口既然这么好,那以后倒也不用我费心做殿下的份了。中文啊,记住了啊,以后配食材,少算一份半。”

中文端着香喷喷的早饭,忍受着人间最残酷的酷刑,不敢吃也不敢答应。

文臻拍拍手就走了,她刚走,燕绥就从椅子上迅速站起来,走到无人处。

聪明又有眼力见的中文也不敢跟过去,也不敢去看。

不就是去吐呗。

作,叫你作。

过了一会燕绥从隐蔽处出来,面色如常,走过中文的身边。

中文小心翼翼地问:“殿下……你不吃?”

殿下不回答。

中文心花怒放,“那……那我吃了啊,浪费了怪可惜的。”

殿下回头,看了他一眼。

中文被那一眼看得浑身一颤,急忙大声道:“殿下放心,我不吃,我已经吃过早饭了!文姑娘给您的早饭,您就算不吃,也轮不到我们吃!”

燕绥这才又回头走了,中文含泪咽着唾沫,充分领会了殿下的精神,将早饭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然后被文大人冷笑着,往山坳里一倒,说喂野狗。

中文含泪看着几条野狗冲出来抢食,第一万次在心里呐喊。

老子就算做条狗,也不想夹在你们当中被虐狗!

……

------题外话------

删掉了很多描写,以免触雷,大家现在谈恋爱也比较紧张,大家还是抓紧看吧。

第一百五十二章 小情侣冷战

燕绥和文臻陷入了冷战。

冷战的主要内容包括视而不见,拒吃嗟来之食,晚上睡觉车不连,早上起来不道早。

语言护卫们聚在一起就此现象进行了充分详细的讨论,最后得出结论:殿下是傻逼。

视而不见,文姑娘毫不在意,你背后偷偷看了几万眼。

拒吃嗟来之食。人家没有嗟,你也没有食,护卫营的大锅饭吃不下,怎么办?饿着。

真是公主的身子丫鬟的命。

晚上睡觉车不连,然后夜夜都失眠。

早上起来不道早,别人饭都吃不好。

……

日子往前走,赶路继续赶,两个灵魂人物不对付,除了林飞白还是冰冷如剑一切如常,其余人都活得毫无存在感。

文臻也懒得理会燕绥,她最近肋下总是隐隐作痛,感觉有针要发作了,这就说明她练功化针的进度,并没有追上这针发作的速度,这让她心中忧虑,不知道如果真的追不上,这根针发作了,会导致什么后果。这让她没有心思关心其余的事,每日有空便是加紧练功闭门不出,倒显得越发冷漠了。众人都以为她这次来了脾气,就越发凛然。

燕绥和她冷战,饮食方面就日子有些难过,很少吃什么东西,虽说他以前也经常不吃东西,他们无尽天本就有一门辟谷之术,可以多日不食,还有利于体内除秽,但燕绥离开师门时候还早,没怎么用心练过,这门高大上省钱技术,之前的几年用于抵抗那些不对胃口的美食也罢了。但人都是由奢入俭难,给文臻喂了这么快一年,辟谷能力直线下降,每天都觉得饿,一直饿到过了定州,又过了徽州,进入池州境内一处繁华市镇时,燕绥一改往日不入城池的习惯,下令全部就地城外休整,自己带着人就进了城。

进城干嘛?

觅食去也。

池州境内的这座小城,名叫昌平,据说算是一个美食之都,盛产名厨。

所以街上遍地食肆,到处酒楼,据说还有很多私宅也有拿手菜,美食都在深巷里。

燕绥去城里一刻钟后,文臻和易人离带着耿光陈小田等护卫,以及从天京跟过来的江湖捞的掌柜伙计也去了昌平城,一方面是路途已经走了大半,带来的食材基本耗费了,得去采买食材,顺便考察一下昌平有无合适的店面,打算定点开个分店。

厉以书没来,今早他刚收到家信,说是因为易燕然身体不是太好,西川易家想提前让易铭接刺史位和家主位。已经向中书省递了折子。易家的规矩,先成家才可以接家主位,易铭是有未婚妻的,易燕然当即去信给厉笑父亲,得厉家首肯,送厉笑入西川完婚,事情是在厉以书出发以后发生的,但因为厉家早就有了准备,所以厉笑也和厉以书差不多时间出发,只是路线不同罢了。

此事这么急迫,很可能易燕然的身体不是一般不好。

因此厉以书急着翻行囊准备贺礼,要安排人快马送过去。没空出门。

燕绥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神情很是满意。

一进城,燕绥就发现,城里特别热闹。

街上人流密集,摩肩接踵,而且卖菜的地方特别多,各处酒楼茶肆也是生意爆满,整座城都似乎飘着煎炒烹炸的香气。

中文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这七日都是昌平的“丰馔节”,七日之内,四里八乡,都会携带自己的美食前来交流,明日最后一日是评比,在交流评比中表现突出的,会有当地美食商会进行表彰,这表彰包括精神表彰也包括物质奖励,目的就是鼓励各家各户开动脑筋发挥智慧,做出惊天地泣鬼神的美食来。

当地算是临近长川的地域,气候最好的一处城池,前有大山挡住寒流,后有广水调节温度,土壤肥沃,山清水秀,且水质特别的好,所以种出来的菜蔬,养出来的牲畜,乃至用来烹调的水米柴等等,都比别处出色,诸般种种优势叠加,就成了美食的发源地,当初东堂出现夜市,这边虽然离得不是最近,但也是最早响应的。短短半年,不仅夜市,白天的美食活动也十分蓬勃,由此美食商会也应运而生,当地官府对这一块也颇为扶持,远近城池都有所耳闻。

燕绥一进城池,就感觉好像进入了白天版的夜市,进城先领了小旗子,每人十面。德语也不知道这是干嘛的,便插在肩头上,望去像个地方戏剧的角儿。

城里几乎每条街都有各种食物摊子,大酒楼将各种菜品做成模型直接在店面外展示,甚至临街的住户都会拿出自己的拿手菜展示一二,每家展示的摊子前都有简易的碗筷,备上一桶水,各人自行品尝,完了自己洗碗。

除了昂贵的肉类,大部分便宜的吃食都不要钱,但有吃着觉得特别好的,便扔一个旗。最后一日的评比,就建立在旗帜多寡的基础上。

燕绥闻着香气,觉得越发饥肠辘辘,但这种吃东西的法子他实在敬谢不敏,这碗筷居然混用,那一桶水洗了多少碗?

语言护卫们可没他这么讲究,这几天跟着装逼的主子吃大锅饭,吃得叫苦连天,之前虽然主子小气,又怕文大人劳累,不许文大人带他们的饭,但是文大人心善,总会给他们漏一些。如今主子生气,文大人虽然待他们如常,但他们哪敢主子不吃自己偷吃?自然也是咽着口水谢绝,都说由奢入俭难了,惯坏了的胃口不是那么容易就降格的,语言护卫们看见这满街吃食,早就眼睛发蓝,掏出钱来,一路走一路吃,一路顺便聊。

他们这一群人很是显眼,护卫们多身材高颀——燕绥行事极端,弄一群齐刷刷的矮子,自然还要再弄一群齐刷刷的高个子。除了德语胖一点显得矮一些之外,其余人都在水准以上,更不要说燕绥风姿玉立,昳丽华容,几乎他往哪里一站,哪里便有了光,人们便逐光而来,熙熙攘攘。

德语一边啃着羊肉串,一边问那位用柳条串肉串的老汉,“大爷,你们这里的饮食之道可着实讲究,这可是家家厨子户户香啊。”

“那是。不过其实啊,去年还没这么讲究呢,人数得比这少一半。商会给的花红也只有一半。这也不奇怪,厨艺这事儿,是烧钱的事,咱们还没富裕到可以讲究吃食的地步呢。”

“那怎么忽然就这么热闹了?”

“还不是那个文大人。”

“啊?”

德语愕然抬头,正看见他家殿下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扫了过来。

“哪个文大人?”

“就是那个一介女子,只凭厨艺,便入了朝堂升三品的那位啊。现在到处都是的夜市,不就是她倒腾出来的?一个女娃娃,厉害哟。”

德语又看一眼他家殿下,殿下眉目颇舒展,显然心情不错。

“那和咱们丰馔节有什么关系哟。”

“你这娃子怎么脑子这么不开窍?一个厨子,还是女子,能有这般成就,别的厨子自然也心热啊。尤其咱们这里,历来水好土好出产好,最出好厨子,早年也出过御厨,现在还是东堂各大世家选厨子的首选地。人家能做到的,咱们凭什么做不到?”

“哦,是想栽培出更多的好厨子,被选上当御厨,光宗耀祖啊。”

“不想当御厨的厨子不是好厨子。”老头来了句颇有哲理的话。

德语深以为然。

殿下也深以为然。

不想睡御厨的殿下不是好殿下。

德语看一眼周围忽然变多的女子,还有好几张面孔总在来来去去,再看一眼招蜂引蝶犹不自知的燕绥,心里默默再加一句。

不想睡殿下的女子不是好女子。

所以文大人不是好女子。

……

“诸位觉得我这羊肉串怎么样啊?值不值得一面旗?”

“值!”德语笑眯眯地拔下一面旗子插在老头的笸箩上,“鲜香,比我们在天京吃的还好!”

“诸位公子是天京人啊!”老头眼一亮,“那你们一定见过那位文大人啰?”

“见过……”德语瞟到他家殿下神情,立马改口,“没有没有,天京那么大,哪能人人都能碰见呢。”

“这样啊,真可惜,还想问问你们吃过文大人的菜没有呢,是不是像传说中那样,吃了神清气爽,可以延年益寿呢。”

“这个……”德语又看一眼他家殿下,夭寿哦,吃了多少次了,也没见神清气爽,倒是经常被气得让人怀疑分分钟要短命。

正要说话,对面来了人。

来人娇小甜美,笑意盈盈,身后跟着一大串人,赫然正是文臻。

这是这一段日子以来两边人第一次正面狭路相逢。

对面文臻也看见燕绥了,但这小街狭窄,人流密集,转身无法显得不落痕迹,那就不转身。

不仅不转身,还想和殿下笑眯眯打个招呼,比如问问他路边摊好吃吗之类的。

燕绥微微眯起眼,看着文臻走过来,后头还阴魂不散跟着个林飞白。

在文臻抵达他面前,德语即将回答老头问题时候,他忽然道:“文大人的菜?吃过许多次。吃完何止神清气爽,简直要白日飞升。”

德语:……是的我看你作死要作的白日飞升了。

文臻停住脚步,看一眼旁边一脸懵的老头,大概也就明白了刚才可能正在八卦她。

翻个白眼,不理燕绥,招呼德语,“德语啊,羊肉串好吃吗?”

“……呃,好吃。”

“给你家主子多来点,这东西呀,那味儿啊,特别适合他。”文臻笑盈盈,眼角对羊肉串一瞥,昂头挺胸,和燕绥撞肩而过。

差点把自己撞趔趄。

多亏易人离在后头顶着。

真是东堂好闺蜜。

德语:……等等你是不是又在暗中攻击我家殿下骂他骚了?

他都能听出某人的含沙射影,燕绥自然不会听不懂,微微哼一声,眼角扫了扫文臻前行的方向,脚步最终还是往相反方向去。

还没走出几步,听见身后文臻问那老丈买食材,结果那老头咄地一声,怒骂,“俺这羊肉好容易从坝上扛回来的,不卖!”

那边文臻不知道说了什么,老头更怒了,“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羊肉懂什么制炊?滚开!”

语言护卫们:“……”

说好了崇拜仰慕文大人要以她为榜样的呢?

哎呀这啪啪啪的打脸也不知道被打的是谁。

看一眼殿下,殿下面色如常,但眼底好像荡漾着幸灾乐祸的微笑。

看看,就知道吧,殿下每逢自己吃了瘪,就希望文大人吃更多的瘪,难怪文大人和他没个安稳的时候。

真是不懂怎么讨女人欢心!

这时候如果是鸭蛋哥还在,保证转回头就去给文大人不动声色出气了。顺便还帮她把羊肉给买了,然后皆大欢喜,投怀送抱。

不不不,鸭蛋哥就根本不会和文大人生这么久的气!

殿下啊,你那多智的脑袋,里头少根叫爱情的弦!

语言护卫们叹着气,忧心忡忡着自家殿下过于开窍和过于不开窍的脑袋,不知不觉发现他家殿下的行走路线有点奇怪,不知道是太开心还是开着小差,走着走着越走越偏僻,然后忽然在一户人家面前停住了脚。

那户人家看着是大户人家,院墙足足占了一整条巷子,但大门门楣的制式显出不是官宦人家,想必是金钱雄厚的富户。

到了面前众人才发现,这家大门口家的各种食物几乎也占满了一条街,食物香味也更浓郁,而且明显看起来也比别处精致。

更重要的是,这家门口没有挤那么多人,人很少,有专门的桌子给人坐下品尝,桌子上还有遮风挡雨的篷子,桌上的碗筷瞧来甚是干净,且有专门的人伺应着等候收拾碗筷,不至于一桶水洗百家碗了。

虽然护卫们也很怀疑如果客流量太大洗碗依旧是应付的事儿,但最起码眼不见为净嘛。

篷子下目前只有三四个人在品尝,都衣饰光鲜,坐姿端正,吃起东西来不像外面那些拥挤的巷子里一样大快朵颐,而是斯文优雅,倒像赴宴。

这形态分明有些奇怪,燕绥却好像没看见,他只在篷子前略一停,中文等人便赶紧进去,用专门的布巾将桌椅板凳擦了又擦,又拿出专门的碗筷来,等着燕绥点选。

燕绥看了一圈,微微皱了皱眉。

闻香而来,但真到了面前,看着那些也颇有色香味的食品,不知怎的又失去了兴趣。

好像肚腹和心情成了两个不相干的独立的东西,一个叫着我想吃,一个叫着我不想吃。

别人做的食物,心理上便先开始抗拒。

他站了一会儿,微微拧眉思索。

身后似乎有人轻轻抽气。

燕绥没有回头,他知道身后一直有人跟,但确定对方没有武功,是女子,自然不会对这些阿猫阿狗多一分关注。

语言护卫们看一眼殿下身后,巷子口有个姑娘,就是先前来来回回在殿下面前晃过好几回的其中一位,身后还跟着丫鬟模样的女子,显然是个大家小姐,此刻正望着燕绥,又看看那大门,颇有几分惊喜之色的模样。

今日是本地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女子也可获准上街闲逛,只是多披个斗篷。

没有杀伤力的人语言护卫们也不会关心,不就是被女人看?他家殿下被人从小看到大,美人看他和猪看他在他心中一个样。

燕绥随便点了几样吃食,德语便去取了来,放在桌上。

蟹粉溜黄菜,千层七彩糕,鸡丝云耳面,燕窝攒丝鸽蛋。

这家显然是豪门了,毕竟大部分人家财力有限,拿出来的都是小吃小炒,这种拿燕窝鸽蛋之类的名贵食材来飨宾客的,可见豪富。

燕绥看了半晌,勉强挑了一筷面,还没入口就皱了皱眉——时间有点长,面条有点坨了。

他觉得扫兴,正要搁下筷子,冷不防身后有人笑道:“这位公子可是觉得这面不堪入口?”

那语声颇为动听,是个年轻女子,燕绥回头,就看见披着银红披风的少女正笑盈盈看着自己。

那女子有一头好头发,光泽青幽,如缎如绸。面貌不算十分出色,却笑容亲切,看人的时候眼眸专注,虽然燕绥坐着她站着,也丝毫不令人觉得居高临下,反而神情中微微的仰慕之意,令人瞧来舒坦。

当然这只是护卫们的感受,燕绥只瞥了一眼,对方的影像可能还没映上虹膜,他就已经转过头去。

女子却并不气馁,反而笑容更柔和,道:“放在家门外面的食物,难免口味要差一些。公子如不嫌弃,寒舍内花厅另外还有一桌大厨巧手臻品席面,公子可愿赏光?”

燕绥还没答话,四周的几个人已经纷纷射来艳羡的目光,有人忍不住道:“韩小姐亲自邀请,这位公子当真好口福。”

又有人凑近身来,笑道:“赶紧答应了罢。韩老爷是咱们昌平美食商会会首,这昌平所有美食都要经韩府品评,在这门口的已经是佳品,能入内花厅的,才是绝品呐。”

护卫们的目光对那女子扫了扫。哦,难怪并不避忌男人却又能做得坦荡不落痕迹,原来是成功商户之女。

耳濡目染,行事自然不同。

那女子又道:“公子不必多虑。今日家父随府尊出城拜会过路贵人,这府中事务由我主持,别的不说,这最好的,自然都可奉与公子。”

那女子已经含笑示意,燕绥听着这内花厅似乎尚可一吃,也便起身,略点一点头,随那女子进府去。

……

文臻和燕绥撞肩而过后,翻个白眼,继续买食材。

但是和之前一样,各种碰壁——因为这丰馔节的关系,小城物资供应本就不如大埠丰足,很多人家都为这七日节日事先准备食材,将集市几乎一扫而空。临时采买一来极贵,二来也品种数量很少。文臻又是个买菜讲究的,哪里肯将就,因此一路寻过去,偏偏家家的菜都是自己有用的,也以为文臻是竞争对手,自然不愿提供,有的人不仅不给,还狠狠冷嘲热讽,一条街逛下来,倒逛了一肚子气。

最后还是一个老婆子看不过去,给文臻指点了一条路——丰馔节是本地大户韩府所倡,韩府的食材才是最多的,另外,如果明日能够在评比中获胜,也可获得食材奖励。

文臻蹲在那老大娘家的摊子前面吃馄饨,一边和她闲聊,想要问清楚韩府的情况。那婆子也健谈,连韩府如何起家都倒了个干净。说是早先救了一位告老的御厨,后来那位御厨出于感谢,留在韩家,还收了好些资质出众的徒弟,本来也就是学门手艺。结果有一年,某个大世家出行的队伍路过,他家的夫人看中了其中一个徒弟的手艺,便带了去请做家厨。后来又某一年,这个大世家请其余几大世家赴宴,这位厨子大放光彩,引得人们交口称赞,之后另外几个大世家也派人来了昌平,请了韩府教出的厨子去做主厨,韩府也由此,和几大世家都搭上了线,虽说一个厨子不算什么,但人家是什么身份?但凡手指缝里漏了一点下来,也够韩府半辈子吃的。何况几大世家都沾点关系,眼看着韩府就兴盛起来,不仅财源不断,当地官府及周边大户忌惮他家和世家千丝万缕的关系,也多有让步和护佑,如今别说在昌平,便是在定州徽州,也是数得出的大户。

文臻原本随意听听,渐渐便慢下了筷子。

这韩府,不简单啊。

等婆子走开,便问易人离,“你原来府中,用过昌平的厨子?”

------题外话------

昨天关禁闭的那章放出来了,昨天没看到的亲记得回头看了再来看这一章,不然不连贯。

不用太兴奋,虽然关了禁闭,其实什么都没有,现在就是这样,隔个操场心动一下也是需要进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洗礼。

昨晚我码字没上线,知道关屋子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二点,心想这么迟了编辑肯定睡了,明后天是周末编辑不上班,好了,这章得周一才能放出来,那我更新也无意义,不连贯,正好我也休息个周末好了。

结果今天一早又问了下,编辑给我加班放出来了,我只好捏着鼻子更新。

我知道一说断更大家心情不好,我心情也不好,昨晚十二点得到管理通知的时候我正准备吃泡面,打开手机后我就一口都吃不下了。

不走影视也就罢了,签了约多少得尊重人家意见,影视方再三和我强调要多谈恋爱,最好有点小情趣,得,还情趣呢,我这边连对看一眼都恨不得隔三米远。

你们说我怎么写?

第一百五十三章 殿下VS绿茶

“不太记得了。”易人离皱眉思索,把筷子转得飞快,还不忘记对一个上菜的汉子眨眨眼,“长川易家嫡支旁支加起来十几房,占据了长川千顷地,大小庄园几十,厨子更是不计其数。何况我早年一直都在天星台,专门研究各种异术奇药,等闲见不得外人,不过倒确实听说府里厨子有从外地带来的。你知道的,长川易家家大业大,便是这些仆佣也须得知根知底,所以也就早年带回来一两个,还非得厨艺非常出众才行,后来就锁死门路,再不允许外人执役。想来如果韩府真的有人去了易家做厨子,现在也已经是多年老人了。”

林飞白原本就随便吃两口,一直在听他们说话,此时也道:“如果韩府真的有厨子在长川易家执役多年,倒是可以打听一二。”

易人离和文臻都点头。大家都知道,此去不啻于与虎谋皮,在有兵有权的长川易家的地盘上想要夺取易家的权力,难度好比登天,首先想要进易家的内部就是个难题,为此但凡有一丝可能,也不能放弃。

“那就更得去韩府看看了。最好还能搭上关系。”文臻站起身,“走。”

几人给婆子留下一面旗,换来了婆子热情地指点如何进韩家的门——韩家作为本地美食商会会首,今日大开府门,迎美食入门。只要能提供新鲜吃食,便可入大门。如果能出令众人认可的名菜,又可入内厅,入了内厅就有了更多机会取胜,一旦取胜,便有机会见韩家当年那位老御厨,得其指点。

对文臻来说,她只想知道,有没有韩家人去长川易家做厨子,又有没有什么机会去结识这个厨子罢了。

按照婆子的指路来到韩家门口,文臻也看见了那一排的菜肴,想来有点野心的,都把自己的手艺亮到了韩家面前。

她从棚子前经过时,听见里头几个人艳羡地讨论刚才有个公子哥儿,被韩家小姐看中,请去了内厅,想来今晚便可登堂入室了。

众人用暧昧的语调描述了那位公子靠脸得来的好运气,发出一阵窃窃的笑声。

文臻的思维有一瞬间飘到了某人身上,随即便自我否定了,没那么巧吧?

她想进门,随即便被拦住,韩家门客客气而坚决地,请她出示自己的拿手菜。

文臻根本没买到食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也不急,和门客道:“烦请先生拿来纸笔,我有拜帖奉上,想来贵府主人看了拜帖,也便让我进去了。”

那门客狐疑地看她,还是拿来了纸笔,文臻唰唰一挥而就,将纸张递给那门客,那门客便捧着,往内厅去了。

……

韩家的小姐,亲自引着燕绥往里走。

她先是请问佳客贵姓。护卫们都皱着眉头,心想殿下可不一定肯随便说个姓,但如果说姓燕,只怕这看起来消息很活泛的女子,可能会联想到此刻正驻扎在城外的宜王殿下车驾,毕竟燕这个姓,并不多见。

燕绥道:“姓文。”

韩芳音:“见过文公子。”

护卫们:“……”

中文瞟一眼燕绥,殿下的表情很平静,可只有他们这种跟久了的护卫,才能看出那平静眼神底微微隐藏的懊恼。

顺嘴而出,并无思考。

啧啧,文姑娘魅力真高。

韩芳音可听不出一个姓里含的巨大信息量,她一路很有主人风范,给燕绥介绍园中风景,指着一面池子中央一块位置非常中心的石头道:“这块石是安州千里水运而来的秀石,有‘瘦、透、漏、秀’美名,虽是石头,却价比白银,一块巨石足有千斤,是府尊和家父结拜时所赠。”

她虽语气平静神态谦虚,眼神里却不免自得,微笑着侧过脸,等着这位客人的震动眼神。

燕绥瞄也没瞄一眼。

语言护卫们瞄一眼。

哦,好像和文大人院子里荷塘中的那块踏脚石是一个种类,但是这块要小多了。

“公子请看那绿菊,乃京中名品,需温室养护,千枝选一朵,由名匠培育而成。其色清碧,如流波远山。一朵便值千金。”

语言护卫们瞄一眼。

这菊花确实不错。

上次文大人炸菊花用的好像就是这种,不过殿下不大爱吃,他们几个吃了一箩筐。

燕绥瞄了一眼。

“这花不错。”

韩小姐精神一振——园子介绍了半天,此刻才得这佳客赞一句,由不得她不兴奋。

“公子若喜欢,我愿以此花赠……”

“我夫人喜欢油炸了吃。”

韩小姐:“……”

半晌她无声吸一口气,眼眸流转,嫣然道:“未曾想公子已经婚配。”

燕绥淡淡道:“自无需和外人多说。”

韩小姐又噎了噎,忽然掩唇一笑,“公子对夫人真是挂念。方才瞧公子饥肠辘辘,我还以为公子无人照顾。这就是姐姐的不是了,既有公子如此佳偶,怎可还这般疏于照应?”

中文的眉毛扬了起来,德语的眉毛降了下去。

这位韩小姐,讲话很有意思啊。

燕绥不答话,无需和外人多说。

他不答话,韩小姐也不再说,指着前方笑道:“内花厅便是那里。公子等会若尝着什么喜欢的,都不妨和我说,我让人给公子多做些。”

燕绥转头看一眼中文,中文会意,提了提手中准备好的盒子,道:“属下会记得带回去……”他看一眼韩小姐,又加了几个字,“……给夫人。”

韩小姐又窒了一窒,随即含笑看着燕绥,“姐姐真是好福气,得公子这般情深义重。芳音好生羡慕姐姐。”

燕绥挑眉,“谁是你姐姐?”

韩小姐:“……”

前方是几级台阶,上了台阶穿过白纱帘便是内花厅。韩小姐当先亲自引路,上到最后一级台阶,忽然哎哟一声,身子向燕绥一歪。

燕绥完美闪避。

他身后就是中文,中文完美闪避。

中文身后是德语,德语完美闪避。

德语身后是日语,日语完美闪避。

……

燕绥和他的语言护卫们闪成一串葫芦,韩小姐便滚成了一串葫芦——她那群丫鬟一开始没扶,后来想扶又来不及,一起被撞倒滚成一堆。

哎哟哎哟的女子叫声一片,韩小姐忍着痛,犹自望着燕绥,哀呼:“公子,烦您扶我一把。”

她左边是丫鬟,面前是意大利语,她非要喊和她隔三个人的燕绥。

燕绥当然听不见。

这么远。

走过去很累。

他撩开白纱帘,直奔自己的内花厅美食去也。

内花厅地方不小,也有一些人在品评食物,一条长桌上琳琅满目,都是各色菜品,还有人川流不息地不断送入新的花样,燕绥进去的时候,众人忍不住侧目,但因为他气度实在不凡,众人也不敢过来盘问。

在场多为这昌平美食商会的成员,大多都是家大业大的富户,也有当地官员,平日往来多,都知道韩家这位小姐,是个人物,母亲早丧,自小便女代母职,继承父业,跟着父亲抛头露面经商,也代替母亲行使后院管理之责,招待往来女眷,内外诸般事务都来得,在本地很是有名。

按说这样的人物多半会有铁娘子之名,偏偏这位姑娘平日行事并不显山露水,人缘颇好,诸事通达。只是年纪不小,尚未婚配,据说是因为看不上昌平的豪门子弟,一心要找一位绝世男儿,方能配得上自己。

平日里这位韩小姐,对昌平的公子哥儿们不假辞色,如今亲自引领燕绥进门,这些贵客早得了自家仆佣私下通报,因此都目光灼灼看燕绥。

燕绥向来是被人看惯了的,眼角也不给一个,从容地坐着,由着韩小姐一瘸一拐地亲自带人去给他取食。

众人都皱眉,看不惯这骄矜做派,韩小姐的几个丫鬟也在一边,轻轻扯她衣角,道:“小姐,这人虽然生得好相貌,但性子着实不好。可不值当您这般纡尊降贵。”

另一个丫鬟道:“是啊小姐,厅中这许多人瞧着呢。这人这么不识抬举,可别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还有个丫鬟道:“小姐您如何对这人这般另眼相看,也不过相貌好些的绣花枕头罢了。这昌平哪家公子不为您神魂颠倒?何必平白受这人闲气呢,再说人家……有夫人了。”

韩芳音回头看了一眼众人目光之中坦然自若的燕绥,轻轻摇了摇头,道:“不,他没有夫人。”

“小姐你怎么知道?”

“他说有夫人的时候,他那几个护卫,神情很是奇异。显然这夫人是临时杜撰的。”

“那不也是拒绝小姐了吗?您还理他作甚?”

韩芳音掩唇一笑。

“你们呀,就只会看张脸看个脾气。”

丫鬟们再问,她就只笑不答了。

见识浅的丫鬟也好,心思各异的宾客也好,或者只看见容颜,或者只看见脾性,却看不见那人天生的尊贵和气度。

她自幼随父经商,同时主持中馈,既有走南闯北的见识,也有闺中女子的细密。相比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们,她见过太多人和事,自然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看人的技巧。

看见这个男子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必然身份不凡,且一定出身天京。

他那几个护卫,脚下的靴子的滚边,都用的是天京墨锦。

她介绍园中风物,她家这驰名两州的园子,别说入他眼了,连他护卫眼底都是讥诮之色。

有些东西是装不来的,她看人,喜欢看人下属,底下人的眼界宽,家主的眼界自然更不同凡响。

出身天京,用得起护卫,已经不是普通富户的范畴。

她不缺钱,不想嫁与门当户对的商户,韩家想要更上层楼,唯有与官宦世家联姻,而昌平本地的官宦,她连府尊家公子都看不上。

她韩芳音,聪敏能干,本该配世上更高贵的男儿。

为此一再蹉跎,眼看年纪渐大,渐渐也开始有些心焦。

却在此时碰见他。

如何舍得放过?

她微笑,精心挑选可能适合他口味的菜肴点心,直到将侍女们手中的大托盘堆出几层,才穿花蝴蝶一样过来。

脚已经不痛了,却在走过来的时候依旧放慢了脚步,微微颦眉,显出一点隐忍过的疼痛来,唇角却挂了大方亲切的笑,向着燕绥。

燕绥向着侍女们……手中的托盘。

韩芳音眼底掠过一丝无奈,随即收敛,在燕绥身边坐了,给他介绍这里头的各种食物。

燕绥看了半天,慢吞吞挑了一个蟹黄小笼汤包。

韩芳音急忙亲自给他安排醋碟,用命人取切得细碎的姜米来。

此时有小厮进来,低声和侍女通报,又递上一张纸,侍女便来请示韩芳音。

“小姐,外头有人想进内花厅,却做不了菜,递上这帖,说是您瞧了,一定会让进的。”

韩芳音专心地慢慢将姜米倒入醋碟,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没见我在招待贵客?让等着罢。”

侍女便将那帖往旁边桌子上一扔,传话的小厮自然领会,低头退了出去。

大门口文臻很快便得到了拒绝,这让她皱了皱眉。

不应该啊,只要真的对厨艺有兴趣有了解,她刚才写的帖子就不该被弃如敝屣啊。

这条路走不通,本也该算了,但她此刻全部心思都在进府见那老御厨身上,自然不肯放弃。

只是耽搁了这一阵,连集市都已经收了。

易人离看她一眼,起身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扛了一个大袋子来,文臻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口锅,一个小炉子,几样作料,还有一些冷饭和鸡蛋。

“好说歹说,借了一套家伙什,只有这些,不过你出手,便是白粥也没人比得上。”易人离舔舔嘴唇,“我到现在还记得你有次炒蛋炒饭,啧啧那个香味……”

“确实够了。”文臻开始点火,热锅,顺嘴问,“这地方的人忒小气,你从哪弄来这么一整套的?”

“就刚才吃馄饨的婆子那里。”

“人家怎么肯?她不要做生意了?”

“哦,我说我看上了她女儿。她一高兴,就把剩下的东西都给我了。”

“……你怎么知道她家有女儿且未嫁?”

“我看到了啊。”

“哪呢,那摊子不就一个婆子和一个小二。”

“就那个小二啊。”

“……等等,你确定?那个小二腰围三尺,身高丈八,好像还有胡子,你确定你没看错?”

“是腰围三尺身高丈八还有浓密汗毛如胡子,可是人家确实是女的啊。”

“怎么看出来的?”

“胸啊!”

“呃……那姑娘如此其貌不扬,你说你喜欢,人家就信了?”

“怎么不信?你没看见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对她笑吗?要不然你以为那婆子肯和你说那么多?”

文臻忽然很为长川易家的女性们感到担忧。

一个关于易人离对女性的超强感应话题刚聊完,文臻的蛋炒饭已经做好了。

最直观的结果就是还没出锅,棚子里的人全部丢下饭碗出来了。

这条巷子原本都是韩家的,清净,此刻巷子口不断有人涌进来,渐渐便堵了路口,路口一堵,看热闹好奇的人也就变多,因此就更加堵,在里头的人拼命抽动鼻子,在外头的人拼命踮脚,拍前头人的肩,“怎么了怎么了?这啥味儿好香好香!”

文臻手中的锅颠出光影,金黄的炒饭在空中蓬勃如开一朵向日葵,米粒的碰撞跃动中属于鸡蛋和葱花的浓郁香气越发爆开,刺激得人鼻端味蕾的细胞都似忽然活跃了一万倍,眼光比那炒饭的金光还亮几分。

蛋炒饭本就是平凡菜品香气特异,便是在演化出八大菜系、美食佳肴千年积淀数不胜数的现代,依然拥有无可撼动的地位。所谓平凡方可见真功,便是拍个食神电影,浓墨重彩的也是蛋炒饭。现当代很多大家族考厨师,都有传说只考两道菜,蛋炒饭和青椒肉丝。

蛋炒饭粒粒金黄,青椒肉丝断生清脆,看似简单,实则最考验厨师对火候的掌控。

等到蛋炒饭开始装盘,府门再次打开,里头有人道:“我们家老先生,请这位姑娘进去。”

文臻笑了笑,装了一盘蛋炒饭,随人进入府中,耿光要跟,却被人拦住,道:“只能厨子本人入内。”

文臻便示意耿光退在一边,笑着进了府。

她身影刚刚消失,身后围观的人一声欢呼,乒里乓啷抢起了蛋炒饭。

易人离看看蛋炒饭,看看文臻,正纠结间,看见林飞白的身影在墙头一闪而过,知道他已经亲自跟过去保护,这才一笑,坐下来给自己盛了一碗炒饭,正要开吃,不妨身边忽然伸过来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在他碗里猛地抓了一把饭,转身就逃。

易人离一呆,此时大家都在抢饭,人多手杂,他知道身边挤了好几个孩子和小乞丐,也没在意,毕竟这些孩子也不可能把他怎样,谁知道这个小乞丐灵活又狡猾,不抢饭碗只抓饭,生生给他得了手。

易人离低头看饭碗,里头的饭少了大半,还落了好些泥巴,不禁气笑了,“娘的,玩起爷当年的把戏来了!”

起身将碗一扔便去追,他身边还有林飞白手下的护卫,以及耿光等人,众人看他连个小乞丐都要计较,都摇摇头,也不跟随,就在这门口守着,等主子和文姑娘出来。

那边文臻跟着进了府,那迎门的小厮带着她绕过花园,七拐八弯,到了一处僻静院落,院子门开着,里头仆役往来不绝,手上都端着各色菜肴。庭前坐着一位老者,半闭着眼睛,那些菜川流不息送上来,他便轻轻一嗅,有时候皱眉挥手,有时候微微点头,有时候睁开眼睛看上一眼。

皱眉挥手的,丫鬟们直接端出去倒入门外一口大缸;微微点头的,便捧出去往另一个方向去了,睁开眼睛看上一眼的,则留在老者身边。

老者身边还有一个案几,上头寥寥几盘点心菜肴,瞧来都非常精致,相比之下,放在中间的文臻的蛋炒饭,便显得有些过于简单了。

文臻让两个丫鬟留在院子外等候,自己进了院子,也没有出声打扰,而是站在一边,也微微闭上双眼,嗅那从身前飘过的各种菜肴香气。

那老者本没有理会她,看她如此做派,倒来了兴致,微微睁眼看她。

随即他对着面前一份菜色,微微点头,那侍女便端了菜往院门方向走,经过文臻身边时,微微闭目的文臻忽然睁开眼,皱了皱眉,有点诧异地看了老者一眼。

正迎上那老人审视的目光。

两人目光一碰,老人眼眸一闪,道:“这位姑娘似乎有话说?”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三十年老醋轮流吃

文臻瞟一眼那菜,是一道盐水鹅腿,看似简单,却做得皮色洁白,肉质微粉,汤汁透明,香气馥郁,显然手艺很好。

“打扰老先生。”文臻笑着施礼,“我只是觉得,老先生许是已经闻了这许多菜,可能有点倦了。”

“你是暗示老夫闻错了?这道菜不堪送上内花厅品评?”老者眉头微微一皱。

这人和闻家那位很有厨子风范的老祖宗截然不同,十分的瘦,眉目之间可以看出年轻时容貌当十分俊雅。

文臻对着这样赏心悦目的老头,心情也颇好,还是笑眯眯道:“不不不,我在明示,老先生倦了,所以想把棒子交给我了。”

老者一怔,随即笑了起来,有种冰雪消融的味道,点了点头道:“果然妙手多半配慧心,姑娘果然是能炒出这般蛋炒饭的人物。”

也不知怎的,文臻听见蛋炒饭便笑,总觉得演食神一样。笑着指了指那鹅腿,道:“老先生故意考我呢,也不先打个招呼。”

“打了招呼还算什么考你?你倒说说,这道卤水鹅腿明明肉嫩汁美,有何不妥?”

“就口味来说,并无不妥。”文臻摇摇头,“只是选材错了。夏不吃脯,冬不食腿。夏天时候鹅比较瘦弱,鹅脯不如鹅腿;冬天鹅肥少骨,鹅脯更加丰腴美妙。是以这位的卤水虽然做得不错,但最基本的选材功夫都没过关,白瞎了好卤汁。”

“那我再考考你,如若你面前两只鹅腿,一左一右,你吃哪只?”

“左腿。”

“为何?”

“鹅日常闲立,以左腿着地,右腿则搁于左腿上,左腿承重日久,则肌肉丰聚,筋道有力,其味胜于右腿。”

“若吃鱼呢?”

“冬上夏下。”

“冬气在上,腴在腹下;夏气在下,鳍脊在上。”

这话的意思就是冬天吃鱼吃鱼肚子,肥美腴嫩;夏天吃鱼吃鱼鳍部位,精华所在。这是根据时令节气而来的吃鱼之法,文臻在《礼记》里学来。

老者招招手,道:“确实闻倦了,仿佛鼻子也不是自己的了,你来帮我罢。”

便有仆佣上来给文臻搬凳子,免不了用无比艳羡的眼神看她,大有“你快要飞黄腾达了你被老先生看中了就要有机会成为御厨或者给大世家们争相邀请了”的意思。文臻也不谦让,坐下便开始帮那老者筛选,那老者则端起蛋炒饭开吃,一脸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舒畅。

文臻闻菜速度比老者快多了,有时候菜还没端上来她就摇了头,那些仆佣们端着菜明显神色犯难,显然其中有关系户,文臻直觉其中有坑,但她怕什么坑,她身边到处都是坑。

显然这老者便是韩家供奉的那位退休御厨,今天承担的是选菜的任务,文臻一出手,工作效率加倍,很快两人便结束事务喝上了茶,聊了几句,文臻便把话题带到了当年被选拔的厨子名单上。

老者姓王,名近山。这世上凡事在某事上出类拔萃者,多半都会有些痴劲儿,这位的痴劲儿就显示在,他对关于厨艺和菜色的事情记忆超群,能记得十年前丰馔节上选出的菜色有哪几种,却对自己哪些徒儿去了哪个世家记忆不清,只隐约记得第一个被路过世家选上的厨子,去的是唐家,因为唐家的五公子喜欢他的双色雪球。之后才有唐家宴请诸位世家,确实有弟子去了易家,但不记得是长川,还是西川,也不记得那弟子姓甚名谁了。

文臻没想到这位老先生的记忆如此不靠谱,本在庆幸此行顺利,此时却不禁有些失望。

那老者也有些歉意,正要道歉,却见文臻要了纸笔,写了一个帖子给他,道:“先前欲以此物敲开韩府的门,却不料被人拒之门外,如今便拿来谢老先生罢。”

纸上写着“活鱼长途运输不死之法。”

文臻笑道:“昌平处于内陆,多山少水。方才我集市逛了一圈,见鱼类甚少,显然本地出产少,且运输不便。如今有了此法,想来韩家菜谱上便可更丰富一些。”

王近山十分欣喜,连声道谢,这下便更愧疚了一些,苦思一阵,一拍脑门道:“你既赠我此帖,我便也回你一帖。我那些弟子,虽是离开多年,但未必就没留下一丝情分,我且修书一封你带去,想必还能给老夫一点面子。”

文臻要的就是这个,当即看那老者写信,王近山对着信纸,提笔忘字,纠结半天道:“我忘记他们名字,这抬头称呼没法写啊。”

“简单。”文臻笑道,“便写:‘吾儿,为师念你久矣!’”

说人话就是,我儿,师父想死你了!

肉麻,快准狠,放之四海而皆准。

王近山:“……”

最后老先生还是没扛住无耻臻的人情债和厚脸皮,含泪写下了这封非常肉麻的信,写完便觉得再也莫得感情了。

一世英名付诸流水矣。

信写好了,文臻收起,便要告辞,王近山忽然又一拍脑门,道:“想起来一件事!”

文臻:“?”

“去易家的那位弟子,好像有些口吃。之所以记得这个,是因为当时易家的管家来选人,诸位弟子争竞,最后这位口吃的弟子,做了一道上桌后鱼嘴还可以自动张合的口吃鱼,那管家引以为奇,便要了他去。”

文臻哈哈一笑,心想果然还是和菜有关才记得。

她便道谢告辞,王近山送出几步,忽然又一拍脑门。

文臻:……总担心你这样一拍一件事儿迟早拍出脑震荡。

“还有件事,那做口吃鱼的弟子,家中十分贫寒,人却非常孝顺,他当时家中有老母,老母远行不便,他就想不去了。他母亲却不愿意他为了自己失了前程,便假意发怒驱赶他出门,他无奈,只得将母亲托付给韩府和自己的好友,才洒泪而别。为此他还特地给韩府留了自己的厨艺心得供后来子弟学习,也给好友留了银子。”

文臻记下了,心想倒也不妨找找这个老妇人,正想出门,这回又被拦下了,却不是王近山的拍脑门。

来的是一个小厮,脸上神色不大好看,硬邦邦地和文臻道:“姑娘方才帮了韩府的大忙,我们小姐连同昌平府尊公子请您去内花厅一叙。”

……

文臻在嗅菜,燕绥在吃菜。

小笼汤包做得很好,褶子如菊花,面皮洁白透明,隐约可见里头金黄的汤汁。鲜香之味隐隐而来,端上来的时候,燕绥眉头一皱,筷子啪嗒一搁。

韩芳音莫名其妙,中文微笑,“对不住,我家公子吃东西只吃双数。这笼里五个包子,甚是不对称。”

韩芳音立即命人重新安排,一边想着这习惯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来着。

燕绥垂下眼皮,想着某人虽然可恶,但确实从认识的一开始,就从未犯过他任何忌。

这一点说起来简单,其实很难,毕竟谁也不能一个照面便摸清别人的禁忌,总要有个适应的过程。

所以他眼里的她独一无二,没有过多犹豫就把自己给砸了进去。

这么一想感觉更饿了。看一眼那包子,却还是不想下筷子。

“摊得不够扁。”

别人听了莫名其妙,语言护卫们自然理解是什么意思——文臻做的蟹黄汤包,皮薄到在笼里的时候完全是摊开的,绝不可能还像这样能够站着。

韩芳音笑,“是还欠着点手艺,想不到公子如此精通此道,想来公子府中定然此物常备。如此芳音也算公子的知己呢,一选,便选了公子喜欢的。”

燕绥夹起一个包子,那包子在半空中颤颤巍巍,迎着光汤汁荡漾。

燕绥又摇头,“汤包提起应如囊如珠,这就是个荷包。”

韩芳音掩唇笑,“公子真是雅谑。说起荷包,倒是没见公子佩荷包。按说咱们东堂,成婚男子都有夫人绣荷包,公子怎么没有?不会是尊夫人不擅刺绣吧?”

燕绥依旧只看着汤包,包子口并没有一点鲜黄点缀,他皱皱眉,用筷子尖微微挑了一个小口,里头热气蓬地散出,闻着倒是不错,他来了兴致,低头轻轻一吸。

韩芳音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越看越是芳心难抑。

这男子看似散漫无羁,风采却天生尊贵,诸般举动,随意优雅,魅力难言。

明明普通动作,她也好,侍女也好,不由自主便瞧得发痴,几乎忘了身在何地。

蟹黄汤包本也是试探,毕竟昂贵精致,非市井食物,寻常人少见,第一次一般也不知道怎么吃,很容易被烫着。

但这位吃起来那个技巧熟练举重若轻,可见他那做派天然而成,绝非故意装作。

韩芳音压下心底的心花怒放,一抬眼才看见燕绥忽然一皱眉,轻轻一口,将方才喝下的那口汤都吐在了侍卫及时递上的锦帕上。

接汤的中文急忙将帕子扔了。

韩芳音目光在那方同样昂贵的帕子上停了一停,才着急地问:“公子,怎么了?可是不合胃口?”

燕绥道:“水。”

水送上来,燕绥漱口,三漱之后,才停下来,道一声:“腥。”

这包子的蟹黄不像文臻那样留在褶口,微微透一点金红的蟹黄,更增食欲,而是都拌在了肉馅里,虽然味道鲜美,但一来蟹黄被肉汁浸透失了原味,二来这蟹黄也隐隐一点腥气,想来这厨子整治螃蟹,没有文臻的讲究——文臻有专门的三种刷子刷螃蟹,保证螃蟹的清洁不留死角,且会在烹制取黄前喂螃蟹喝一点点酒,以淘米水浸泡一刻钟后再肚皮朝上下锅。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材相差无几,方法各有千秋,能区别开的就是细节的讲究和厨师的灵性了。

燕绥这边因为韩芳音的另眼相看,早就是这厅中众人频频注目的角落,他这一吐一扔,动静很大,有人便挂不住脸了,当即便有一个锦袍少年走了过来。

那人年纪不大,随从不少,往这边走来的时候便有人低声劝说。

“赵公子还是别去了吧,韩小姐在那呢。总得给韩小姐几分面子。”

“不过是一个不晓事的路过野客,自然吃不出咱们赵府大厨佳馔的美妙滋味,您可千万别为不相干的人伤了和韩小姐的情分。”

“您堂堂府尊之子,和这种人计较,没得失了身份……”

那赵公子听着,神情犹疑,脚步渐缓,忽然又有人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那赵公子失声道:“什么?剩下两道都被否了?连内花厅都没进?直接倒了?”

旁边那些清客门人都有些意外,呐呐对视不敢言。

这丰馔节比试说是公平竞争,哪有真正的公平,多少总要让出些名额,给那豪强巨户家族。这赵公子是新任府尊之子,也带了家中的厨子前来评比,倒不是冲那丰富的花红,而是这次比试还有一个没有对外言明的目的,就是之前被各大世家要去的韩府厨子,有的年纪已老,快要退休,有的性情耿介,不懂钻营,对韩家帮助不大,韩家想趁这个机会,再选几位优秀的厨子,想办法送到几大世家去,好让那好处,能长长久久绵延。

东堂有律令,规定了皇宫御厨出宫养老之后,是不能再为其余任何家族执炊的。东堂厨艺最出名的世家闻家又只为皇宫服务不肯降格。所以王近山挑选并教出来的弟子便是整个东堂除了皇宫范围外,最为优秀的厨子。那几个大世家吃惯了韩府出来的厨子的口味,轻易也不愿意换人,韩府已经打点好那几家管厨房的管家,就等选出人来好好教一阵再送过去了。

唐季易三大世家何等庞然大物,但凡擦上点边便有不少的好处,只是寻常人也攀附不上,赵府尊老家族人在西川,想要通过这个机会和西川易家搭上线。那就得先保证自己的厨子能中选,而只有能留在王老先生院子中的菜,才是真正的内定,内花厅的菜还需要经过大家筛选,所以赵公子的希望寄托在自家厨师送上的卤水鹅腿和蟹粉黄菜之上,并且也做好了打点,迎合了王老先生的口味,本以为十拿九稳,谁知道竟然就出了岔子。

待他搞清楚怎么回事,一张脸早就气得面目狰狞。

“哪来的贱人指手画脚?外地人?王老头子疯了,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一个外地女人?去,把人给我请过来!我倒要当面问问清楚,谁给她的胆子代王近山评选的!”

小厮们赶紧飞奔着去了,赵公子怒了一阵,忽然看见那边燕绥若无其事,竟然又在韩芳音的含笑指引下尝起下一道菜,顿时怒从心起,大步上前,抬手就去打燕绥筷子上的鱼丸,“什么混账玩意,也敢在这里装模作样!”

他出现得突然,护卫也好,燕绥也好,因为确认这一群都是普通人,也没太关注,因此竟给他冲到近前,燕绥筷子一抬,正要出手,韩芳音忽然扑了过来,挡在燕绥身前,叫道:“不可对我的贵客无礼!”

本来燕绥是可以把鱼丸放下的,结果她这一撞,鱼丸便弹了出去,落在韩芳音手腕上,引得她一声尖叫,她的丫鬟急忙着急地扑上来,大呼小叫小姐你怎么了,小姐你可烫伤了?

韩芳音手腕上一点红印,露出一脸忍耐的表情,颤声道:“无事……无事……”不顾自己的“伤势”,转头捉住燕绥手腕,一脸焦急地道:“公子你怎么样?公子你没烫伤吧?”

而此时她的丫鬟正围着她问她:“小姐你怎么样,哎呀小姐你手腕烫伤了!哎呀小姐你多少顾着一点自己啊!”

文臻便是在此时出现的。

本是来看看又出了什么幺蛾子,结果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央那位招蜂引蝶的家伙。

她眉毛危险地飘了飘。

语言护卫们本来都只是好笑地看着,欣赏着某人的戏,忽然眼角扫到文臻出现,顿时浑身汗毛炸开,中文一个箭步,忘记上下尊卑,将燕绥的爪子从韩芳音手中硬生生拉了出来,大声道:“我们公子没事,韩小姐请仔细分寸,男女授受不亲!”

燕绥瞟他一眼,一转头,也看见了笑眯眯一脸观摩的文臻。

他手指一动,再看一眼某人脸上那令人恼恨的笑,便停住了,随即温和地对韩芳音道:“无事。倒是韩小姐,似乎受了伤?”

韩芳音大喜,有意无意将那只有一点红印的手腕往他眼前搁,笑道:“不妨事的,只要公子没有受伤就好。公子真是个体贴人呢。”

体贴的文公子看了一眼她快怼到自己面前的手腕,不动声色往后坐了坐,瞄一眼对面,文臻还在笑眯眯地看着,只是那笑,目光闪闪,怎么看怎么有杀气。

韩芳音见他不接,有点失望,面上却笑容依旧,转头去看那赵公子,那笑意便淡了一些,却仍是亲切圆润地,站起身来道:“赵公子,你火气太大啦,烫着我啦。”

那赵公子见烫着她,怒气都化为忐忑,此刻见她并不生气,些微的埋怨娇嗔倒更像是在冲自己撒娇,一时心中微荡,想着她果然还是向着我的,顿时神情平缓了许多,哼了一声道:“还不都是这些人不识抬举,倒连累了你,烫得厉害么?我给你瞧瞧?”说着便去抓韩芳音手腕。

韩芳音一缩,赵公子脸色一变,韩芳音已经在他耳边低笑娇声道:“这么多人瞧着呢。你堂堂男儿,怎可这般拘泥于小节。”说着轻轻在他肩背上一推。

赵公子给这一推推得神魂飘荡,怨气消了大半,转个身看见站在内花厅门口的文臻,顿时脸色一沉,指着文臻便骂道:“哪里来的乱七八糟玩意,敢在韩府品评厨艺。还不赶紧赶出去,她点评过的都不作数!”

韩芳音皱了皱眉,她已经听小厮说起过刚才王老先生那里发生的事,心里也有点怨怪老王任性,这品评一事何等事关重大,怎好随意交给外人。

赵公子骂了文臻还不解气,又道:“这蟹黄汤包,卤水鹅腿,都是我府中厨子所作。方才谁故意作践我家汤包的,一并滚了罢。”

文臻一听便知道他说的是谁,瞟一眼燕绥,眉毛一扬。

作,叫你作。

绿茶好喝,是吧?

她已经见到了王老先生,完成了此行的目的,也不欲和这一群不相干的人争比什么厨艺,只是忽然对那个韩小姐有了些兴趣,慧眼当面撬她墙角的姑娘难得,怎么能不会会?

便笑道:“这位是韩小姐吧?我是堂堂正正凭蛋炒饭被请进门的,品评菜色也是王老先生的邀请,那就代表了王老先生认可了我的技艺。就这么一句话否决,那韩府主办这丰馔节,选拔优秀厨子的意义又何在呢?”

韩芳音盯着文臻。

如果她刚才没看错的话,这位姑娘一进门,文公子身边的护卫表情就不对了,仿佛他们本就是认识的。

她心中响起警报,脸上却笑得更加可亲,从容地道:“丰馔节有丰馔节的规矩。向来由王老先生主评,那是因为老先生御厨出身,厨艺为世人所公认,他评出来的结果,才能令大家都服气。而姑娘一介过路客,只拿出来一盘蛋炒饭如此简单的食物,凭什么就能认为自己足够服众呢?”笑了笑,她状若有憾地道,“毕竟,姑娘你又不是闻家人,又不是那位以御厨之身成三品大员的文大人。”

她话音刚落,众人便开始笑,有人大声道:“韩小姐这话说的对。一个过路客人凭一盘蛋炒饭就想品评天下名厨,还真以为自己是文臻文大人吗?”

第一百五十五章 文姑娘怼绿茶

韩芳音正要说话,忽听外头喧哗,有人喊着府尊和老爷回来了,急忙出去迎,刚走到门口,就见韩老爷连同赵府尊垂头丧气地回来,看她看过来,便摇摇头。

韩芳音知道今日父亲和府尊是听说了宜王殿下携新任长川刺史出行路过此地,特地前去迎接拜会,看脸色便知道吃了闭门羹,正要和父亲说一下方才的事,韩老爷已经意兴索然摆了摆手,道:“这里的事儿我就不管了,你且看着办罢,不要让人闹了丰馔节,影响咱们选人便行。”

韩芳音便领命回来,脸色一整,微带歉意却又斩钉截铁地对文臻道:“而且,方才我命人去查看了姑娘所品评的菜色,显然有失公允,令许多佳肴沧海遗珠。姑娘此举,已经搅乱了我丰馔节的规则,我们需要重新筛选,增加了许多麻烦,所以姑娘还是要给出一点交代的。”

“什么交代?”

“姑娘留下一道厨艺秘方以作赔偿,再和被你不公点评落选的厨子及其主家赔礼也便行了。”韩芳音道,“毕竟他们也不能算寻常厨子,都是高手,是要选去各大世家主厨的人物,怎可被你轻侮?”

文臻眼睛一亮。

她还不知道还有这一出!

这可比千辛万苦去联系一个还不知道肯不肯帮忙的厨子要更直接有效啊。

“韩小姐,你这么说我可不服气。”她笑嘻嘻地道,“你说我品评不公,可我觉得我品评得公平得很。你说我不能服众,可你又凭什么说我不行?就凭你这张嘴吗?”

“那么这位姑娘,你又凭什么说你品评公平呢?一道蛋炒饭吗?”

“我可以拿出更好的菜色来证明自己。证明我有这个实力。你们既然在竞争,那我可以参与竞争。”

“不可以。”韩芳音温柔地道,“能进入内花厅和王老先生院子的厨子,本身已经经过选拔,是家世出身技艺俱佳的人选。姑娘你听口音是外地人,来历不明的人,不能参加选拔。”

“有点不讲道理啊。”文臻笑。

韩芳音并不动气,“道理总是掌握在更有实力的人手中。”

文臻笑着点头,“好,好。”忽然一指燕绥,“如果这位公子也想参加你们的厨艺选拔呢?”

韩芳音怔了怔,第一次不知该怎么回答,“公子也会厨艺?”

燕绥掀起眼皮看一眼文臻,懒懒道:“算是会。”

“公子会做何菜?”

“蛋糕蛋挞蛋包饭,珍珠奶茶雪媚娘。”

韩芳音:“……”

等等,这些都是什么?

“这个……未闻世上有此菜,文公子可否解释一二?”

燕绥给她一个“这都没吃过,你也配谈厨艺?”的眼神。

文臻怔了怔。

等等,文公子?

再一看燕绥垂下的眼皮,每根睫毛都透着不情愿,忽然有点想笑。

“这……请问公子厨艺师承何人?”

“我家厨娘。”

“我家夫人。”

燕绥和中文同时开口,燕绥给了中文一个“就你话多”眼神,中文大逆不道地给了主子一个“不要再作了给机会赶紧讨好夫人!”白眼。

“尊夫人真是有趣。就是好像懒了些。”韩芳音掩口笑,“岂不闻君子远庖厨?这等事本该她伺候夫君的啊,怎好叫夫君烟熏火燎下厨房?文公子真是温柔体贴好男儿,令人心生仰慕,只是小女子有点为文公子不值呢。”

“懒夫人”朝天翻了个内花厅那么大的白眼儿,不想和温柔体贴好男儿说话并向他扔了个韩芳音。

温柔体贴好男儿没有接韩芳音并将她丢到千里之外。

韩芳音没注意到两人眼底官司,真情实感地开始忧愁文臻将的这一军,她认定燕绥是个人物,并根据他出现的时间,高度怀疑他可能是宜王殿下或者长川刺史身边的随从官员或者将领,必定出自天京豪门,那拒绝别人可以,拒绝他得罪他,之前做的这许多工夫就白费了。

想了想她道:“规矩便是规矩。自然不能有所偏颇。不过如果两位真心想要参与比试为自己正名,那么还有一个方式也可以入选进入最后的竞争。”她一指外头,“昌平人口八万,普通百姓以得旗多少论英雄。而丰馔节的规矩,只要得旗足够多,是可以直接获选的。”

“需要多少?”

韩芳音笑容可掬,“也不算多,十中有一便可。”

厅中众人原本有点紧张地盯着韩芳音,听见这句都肩膀一松,露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还以为韩小姐会色令智昏,没想到韩小姐厉害名声不是白来的,便是这种情形下,也没忘记扎好篱笆门。

普通民众美食以得旗多少论输赢确实是有的,但是当人人都是参与者竞争者,人人都抱着出人头地一鸣惊人的,都恨不得自己的旗越多越好,又怎么舍得把旗给别人?

如此一来旗帜的获得就会极为分散,很难有人能让所有人心悦诚服,放弃自己的利益去成全别人。

何况现在天色已晚,明日便是正式品评,人家七天积累,这边不过一夜,哪里来得及攒旗?

最后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攒旗取胜,其实只要百分之一,便可直接入选最优那一级。

毕竟八万人口,百分之一也有八百,而在人流分散旗也分散的当前,八百这个数字已经很大。

韩芳音不动声色提了十倍,八千旗,意味着最起码八千份食物,那么也就是说,食材、用具、规模……等等都是惊人的。短时间内别说一个外来者,就是韩府,也筹措不出八千份食物的食材来,更不要说其他的各种必备品。

更不要说都这个时候了,哪里来得及,就算得神仙之助来得及,这时候很多人的旗都已经发出去了。

总之,这个数据,绝无人能在一夜之间做到。

众人纷纷露出赞誉欣赏和微带讥诮的笑容,前者是给韩芳音的,后者是给文臻的。

众人都等着看文臻露出为难神色,或许马上就要认识到自己的愚蠢找个台阶下,然而文臻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

她连眉毛都没动一丝,一笑,声音甜美而又坚决,“好!”

韩芳音微带讥嘲地笑了笑,并不出言挖苦,也没留客。那赵公子还想让文臻道歉,韩芳音拦住他,笑道:“公子稍安勿躁,明日场合更盛,有什么事大家看得更明白,不是更好?”

赵公子转怒为喜,笑道:“对对,明日叫她当着全昌平百姓的面给我赔礼!”

韩芳音又转向已经站起身来准备跟着某人回家的燕绥,嫣然道:“文公子,天色已晚,这城中人流来往,道路拥挤,怕是不大安全,不如就在韩府暂歇。有些什么需要,我韩府也可助公子一臂之力。”

赵公子脸色微变,还没说话,韩芳音已经对他眨了眨眼,悄声笑道:“留住他,免得出去使幺蛾子。”

赵公子被哄得颠颠地到一边去了,文臻此时正经过,听见这句,笑着看一眼韩芳音,道:“哎呀韩姑娘,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这城中明明百姓安居治安良好,你看我这样一个孤身女子你都放心我一个人离去,这位公子还带着几个五大三粗的护卫呢,能出什么事?被人套麻袋胖揍?还是被绿茶婊请去畅谈人生?”

“五大三粗的”护卫们一边委屈地对手指,一边在心里狂笑夫人赛高!

韩芳音并不懂绿茶婊这样一个高端洋气上档次的称呼,但这也并不妨碍她听出文臻话里的嘲讽,偏偏脸色丝毫不变,像没听懂般笑道:“这位姑娘我并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只是你一个来历不明且形迹可疑,似乎有意搅乱我丰馔节的外来客,我们不追究你已经是宽宏大量,难道还要留你住宿?”

“不不不,你这里我不敢住。绿茶很忙,又要安抚备胎,又要勾搭新欢。怎么敢再占用你宝贵的时间。”文臻笑,“您忙您忙,告辞告辞。”

她看也不看燕绥一眼,笑眯眯走了出去,韩方音凝视着她的背影,抿唇笑道:“这位姑娘真是怪有意思的。”

转头又要和燕绥搭话,却见燕绥已经起身,跟着文臻出去了。其余护卫也跟着,中文留在最后,自动承担起给主子弥缝的任务,和韩芳音说了几句客气话才告辞。

文臻出了韩府的门,就看见林飞白易人离都在门口等她,她本来想等燕绥出来嘲笑几句的,结果一看易人离脸色,便问:“怎么?出事了?”

易人离摇头又点头,道:“去前面客栈说,我定了房间。”

文臻也便忘了燕绥,匆匆随他去了,等到一边走一边思考小蛋糕今天有没有听懂他的暗示,会不会做个珍珠奶茶什么的来赔罪的燕绥出来,门前早没人影了。

宜王殿下站在冬日瑟瑟的凉风里。

心情很不嘚瑟。

……

文臻跟着易人离一直到了客栈,打开房门,房门里两个瑟瑟发抖的人惊惶地抬起起头来。

里头那个孩子一看见开门就哇地一声哭了,一叠声地嚷:“别打我别打我我下次再也不偷了我只是太饿了……”

他身边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则颤颤巍巍抱住他,一边抚着他头发安抚一边满面哀求地道:“几位贵人行行好,不要为难这孩子,他……他只是想给老婆子偷一口食啊……”

易人离苦笑摇头,房间里闹得不堪,文臻问:“怎么回事?”

“这小崽子偷抓了我的蛋炒饭,我去追,一直追到一个破庙里,里头一堆小乞丐,特别能嚷,再嚷下去就要把官差引来了,我气不过,就把人拎了出来,结果那老婆子死抓着不放,也只好一并拎出来。本来就想吓吓他们就算,结果倒给我听了个故事。”易人离一条腿踩在椅子上,冷笑道,“听说了一个儿子博得前途将老娘托付给本主和好友,结果本主冷漠,好友吞占儿子寄来的银钱,还将老人赶出去的故事。若不是这老婆子往日很是照顾这些乞儿,得了这些乞儿报恩,将她藏在破庙里乞食给她吃,估计也早就没命了。”

文臻越听越耳熟,道:“这婆子的儿子莫不是个外派往世家的厨子吧?”

易人离道:“猜对了。而且还是去长川易家的。”

这可真是峰回路转,得来全不费功夫。文臻大喜,又问那狼心狗肺的所谓好友是谁。

“那位好友原本也只是个普通厨师。这老妇人的儿子石头去易家做厨子时候,也将自己的厨艺心得都给了好友一份,每月寄回来的银钱也很是丰厚,这人又有钱又有了技艺,苦练了一阵,现在是昌平府尊家的大厨。”

文臻立刻就笑了。

很好,送上门的人头。

看今天那架势,这位大厨就是内定要获选并送往世家的厨子,如果是打算送往易家的,那那位石头兄发现自己辛苦多年,老娘和前途都给这白眼狼害了,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

她想着这世上真是冥冥之中有天意,偏偏那小乞丐就抓了易人离碗里的饭,若是换成她,肯定不计较;换成燕绥,直接连碗扔了,也不会多看那乞儿一眼;林飞白可能会把自己的饭全部给对方,说到底都会自矜身份,都不会像混迹市井半点亏不肯吃的易人离一样,当真追上去抓人。

“你去安抚一下呗,这老婆子和这小乞丐大抵吃了许多苦头,神经兮兮的,怎么劝说都没用。”易人离苦着脸。

文臻白他一眼,什么劝说都没用,肯定是先前太凶神恶煞吓着人了呗,不然哪能这么顺利就得了全部背景。

她过去,蹲在那大娘身前,只说了一句话。

“府尊那位大厨即将取代你家石头了。大娘,你想不想帮儿子,想不想报仇?”

老婆子很快安静了下来,连同那个小乞丐,文臻再让店家送上食物,两人便吃得什么也顾不得了。

文臻便坐在一边看他们吃,和那名叫小猴子的小乞丐道:“小猴子,你有多少同伴?都来帮我一个忙,回头再请你们吃鸡腿好不好?”

“两个鸡腿!”

“成交!”

文臻便给了他一把糖,小猴子吃饱喝足一抹嘴,干劲十足地去找他的朋友了。

文臻又让陈小田就近在这边找个面食店的店家商量,借点米面蔬菜,说好了按市价付钱,而且摆摊每得十面旗分对方一面。

之前她们找食材处处碰壁,如今店家一听说可以分旗,虽然意外,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但也爽快地答应了。

文臻又让耿光去找一辆大车来,拆掉两边车壁,底下加个撑子,可以临时撑住,也可以随时流动,将借来的炊具米面蔬菜往上一搬,一个简易的流动餐车便形成了。

又让人回去城外营地,去拿她的小菜来,顺便把两个丫鬟带来。文臻出行,又跟着燕绥,是以各种小菜和她自己制作的调料配置齐全,咸鸭蛋卤蛋各色萝卜干酸菜泡菜豆腐乳乳黄瓜莴苣干之类的齐全。

她一边从容布置,一边和留下保护她的林飞白说了此行韩府见闻,说到八千旗的任务。

林飞白的关注点却有点偏。

忽然问她,“可看见燕绥?先前我在韩府好像看见了他的护卫。”

“哦。看见了。”文臻挥挥手,“不用愁他。他倚红偎翠,吃香喝辣,正快活似神仙呢。”

话音未落,快活神仙进来了。

快活神仙进门就扫了一眼,看见并没有蛋糕蛋挞蛋包饭,连珍珠奶茶都没一杯,文臻还在和林飞白谈笑风生,顿时气得要下凡。

那可恶的凡人还看都不看他一眼,问林飞白,“可要喝绿茶?”

林飞白目光从燕绥越发淡定的表情上掠过,道:“我于此道一般,好像殿下擅长。”

“哈哈哈确实啊殿下擅长。殿下慢慢喝哈哈。”文臻笑哈哈地出门去了,留下燕绥看一眼林飞白,面无表情地道,“卷草终于送出去了?怎么送的?我猜猜,硬塞强丢再加上侍卫哭惨才把你家传家宝送出去了是吧?”

文臻这两天和燕绥赌气,就把卷草翻出来戴上了,之前有戴过,某人装若无其事,眼神却泄露内心,她向来还是很照顾燕绥的,也便收了起来。现在既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自然不用管他怎么想。

林飞白冷冷看他一眼,“总比为送个礼钻厕所爬屋顶来得好一些。”

“赖在我府里倒便宜你偷窥了。果然还是跟在德妃娘娘身边教养得好,诸般技艺都精绝。”燕绥微笑,“赶明儿我和蛋糕儿成婚,宜王府得扩建,林侯到时候打算住在哪里?主宅耳房怎么样?不仅方便偷窥还方便偷听。”

林飞白忽然一笑,便如峻崖生琼花,辉光灿烂,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满满讥诮,“挺好。那我便等着了。希望殿下能早日成婚。可千万莫像上次那样,嫁一嫁二嫁三就是不嫁你,让你满世界追成狗。”

燕绥笑,“我好歹还有理由追逃妻,连理由也没有的人怎么办?要不要自杀?”

……

客栈里燕绥林飞白从两岁相识起第一万次相杀,客栈外文臻万事已备。

乞丐是每个城池里道路最熟,流动最快,传达信息最准备方便的利器,文臻自然不能不用,很快,小乞丐们就把“来了个流动餐车卖火面,从城西会一直走到城东,面条油大干香能着火!快去尝尝火面!”这样的广告投放到整个昌平。

昌平已经吃了六日,吃到很多人对食物都失去了兴趣,这时候任是什么山珍海味,也提不起太大兴趣,倒是面条能着火还能吃这种噱头,勾起了人们的注意力,而且也不用大老远去找,文臻安排小乞丐散布的信息里,详细说明了餐车是流动的,遵循一定的路线,迟早会到自己面前,那便等着便是。

酉时初,“绿茶火面”正式挂牌营业。

赖宣传之功,开张伊始,就已经排了很长的队。

不管怎样,能着火的面还是值得一看的。

大车前只象征性放两张桌椅,大车上面对着食客诸般材料备齐,满头大汗帮着文臻打下手的采云采桑,忧心忡忡地问:“姑娘没有桌椅如何待客?姑娘咱们这食具好像太小……”

一旁的大筐子里,放着餐具,并不是正常的碗碟,都是酒楼特制的盛调料的小碗小碟,文臻让陈小田以极低的价格,向周边的酒楼搜罗来了这些袖珍碗碟,多,且不占地方。

耿光等人看了却觉得头大——这么一点只能装一口面,八千份食材的问题是解决了,本来他们都觉得八千份食物绝无可能,没想到文大人才智出众主意多,居然想出一口面的主意,但一口面怎么够吃?

想用一口面就换来一面旗?

这心也忒大了!

文臻面前一字排开作料盒:自己精制的小磨麻油、八角、腌制的细脆白菜丝、炒得极其香脆的芝麻花生、已经用油浸泡出香的核桃、辣椒粉、辣椒酱、花椒、自制鸡精、自制酱油、自制鲜菌菇酱、葱、熬练切碎的板油渣、亲手晾晒的菠菜叶干、炒香的肉末……林林总总怕不有几十种。

采桑采云一路都在跟文臻学厨艺,因此打下手也很熟练,按照文臻教的,将以上的作料按顺序进行练燃面油,鲜板油在锅里化开的香气便已经传出了两条街,再加上那些文臻亲手调制的作料,等那一大锅燃面油熬好,满街的人都在骚动,恨不得扑上去,把那油先喝上一碗。

有人已经开始大声赞叹:“从未闻过这么香的油料!用这东西哪怕拌草叶子,我也能吃上三大碗啊!”

一片迫不及待的附和声里,文臻已经揉好了面,案板上揉好的面团微微发亮,揉面时几乎不掺水,只略略加一点鸡油,揉散也要用油,切成的面条圆润挺硬,筋道十足,下锅煮面,面汤清亮滑爽,断生后捞起,然后进入最重要的环节,甩干。

燃面原是文臻现代那世宜宾的名面,以干香可燃闻名,最关键的就是不能有水分,面条能不能在那一甩间彻底去除水分,就看厨师的臂力和技艺了,这对文臻自然不是问题,长筷卷起面条,手臂一扬,面条在空中划过一条凌厉的弧度,一点细微的水雾晕开,在夜晚小街满街昏黄的灯光下晕出朦胧的水色,

这个动作既姿态优美又力度暗藏,赏心悦目,众人便都喝彩,纷纷道便是看这一甩也值得一来。

案台上小调料碟早已一字排开,文臻带来的江湖捞准备开店的人员都在,一边学习一边帮手,稍后人多了就要接棒。

文臻那一卷面条甩干,手臂又一扬,众人也没看清怎么动作,那些小碟子里就已经多了一小团,微微卷着,晶莹发亮地盘在碟子里。

装满燃面油的壶流水一般从第一个流到最后一个,每盏里油刚过面,青翠油红,五色鲜亮,像一盏盏小彩灯,香气浓浓地爆开来,满街的人都开始往这边挤。

文臻衣袖又一扬,手中火折子迎风一亮,一路点下去,幽蓝火光一个接一个跃起,一排五彩小油灯便幽幽在案板上亮起来,远远望去像繁星落在了身边。

满街惊呼。

“烧起来了!”

“真的烧起来了!”

“呀,真美。”

“星火如豆,相映成辉,真是奇妙!”

“哪怕不好吃呢,仅凭这一刻的奇景,也值得排上一夜啊。”

人群激动起来,蜂拥上前,采云采桑流水般将那小碟子传下去,文臻拿着根长筷子站在肉酱盆子旁,每个小碟子传过眼前便点上一点肉酱,别小看这一点炒香的肉臊,香润腴嫩,点睛之笔。

这种非常具有节奏感的流水作业,非常的漂亮,赏心悦目,令人沉溺,昌平的老百姓没见过这样的做派,几乎所有人都看着她们的动作看入了迷。只觉得便是不吃,这样也能看上三个时辰。

座椅都是象征性的,碟子小,众人也没想过要坐,端着碟子,欣赏一下火焰,便迫不及待吹灭开始,首先是入目,面条根根分明,金黄油润,剔透晶莹,点点翠绿葱花和金红肉臊深黑菌菇点缀其间,便如五色琉璃;其次是闻香,在众人想赖香气应该非常复杂,毕竟作料之讲究丰富简直拔高了街头小吃的身份,但此刻油香挂帅,所有的肉香菇香辣香酱香都臣服于浓墨重彩的油香,将那纷繁香气约束于其中,只幽幽散一点令人探索的余味。最后是入口,果然先是五味丰富辣味尤其尖峰的油香在口中爆开,如一卷名画展开,让人心神瞬间为之一夺,然后便是肉臊的腴香,菌菇的鲜美,酱料的醇厚,花生碎芝麻碎核桃碎的干果香……但是这些都无法喧宾夺主地掩盖属于面条的香,无法说清那面条的柔韧顺滑,爽洁筋道,慢慢嚼至末尾还有回甘,最后铺底的是几条酸白菜丝,清脆白菜丝微微的酸香正好将燃面略微的油腻中和,是一种美食境界里最为讲究的层次感。

唇齿间最后剩下让人哈气流汗又回味无穷的辣,此时便有人搬过来一个大桶,桶里是海带大骨汤,无需排队去舀,桶身上接好几个管子,可容五六人同时团团围住用碗去接,一拉之间便正好一小碟,管子完了放回便可,这一招又是新奇,众人正辣得脸门都在发麻,来上一口,汤鲜润清淡,顿时将口中辣味冲淡,直到此时那般不知怎么生成的紧迫感才稍稍松懈,抹一把汗,这才注意到原来手中的碟子竟然小得令人发指!

先前大家注意力都在那星星一般的灯盏上,后来又被这一口燃面的光彩所慑,然后还要花不短的时间回味那一口的美妙,此刻纷纷发现店家的缺德,顿时怨声载道。

“真的就一口!我嘴巴大我一口都不够塞!”

“真真到哪找来这么小的碟子的!”

“哎呀这不是醉芳楼的调料碟吗?我经常在他家叫席面,熟!”

“拿调料碟当碗,真想得出来!”

采云在摇头,采桑在翻白眼,众人一窝蜂的涌上来,有脾气坏的已经开始捋袖子。

一片吵吵嚷嚷里,文臻开始捋袖子,抓起擀面杖,敲在面锅上,当地一声巨响,声闻三里。

所有杂音都被震住,文臻大喝:“还想不想吃火面!”

“想!”

“想就排队,下面,一面旗换一碗面!除了第一批尝新的,没有免费的了!”

“什么样的碗!”

“就这个!”

“就这么一小口要换一面旗?太心黑了吧!”

“行,不换就不换,不换就撤摊!”

------题外话------

今天是写书十一周年,后援会的管理们为此策划了很久,借鉴我的创意,给我安排了十一个周年礼物,其中有一样礼物,是让我休息一天,当场就被我无情无义地给怼了——十一周年可能有的读者还想加更呢,你们叫我休息,这万一有人不满喷我,好日子都被搅坏了。

所以最后她们只好另换礼物,而我,加更是没有的,保证更新是应该的,再多一点字数,算是小小庆祝吧。

十一年前这一天我上传了燕倾第一章,十一年后我在写第八本书,几千个日夜在整个人生中也不算短,虽然这过程始终伴随诸多痛苦,但我依旧感激那一年的这一日,我选择了它。

人生因此而不同。

也愿这十一年里,读过我书的所有人,曾从中获取温暖和力量,人生亦因此而不同。

最后说句闲话,好像今天我微博和评论区都有有奖活动,我也凑个热闹,获奖的抽人送红包,评论区随机送红包。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三美斗帅

“行,不换就不换,不换就撤摊!”

“……”

一阵安静后,杂音又出现。

“别啊别啊,这么好吃的面,本来也该给旗的。”

“就是。虽然少了点,毕竟是精华啊。值,我觉得值。”

“管你们觉得值不值,你们觉得不值的赶紧走,位置让出来,我们来迟一步,等了多久了!”

还有人忽然跑走,过了一会抱了一大捧旗过来,哗啦啦往负责收旗的伙计面前一堆,“十五面,给我换个大碗!”

这一下提醒了众人,很多人赶紧去收集更多的旗,当然更多的人还是站在原地不动,攥紧手中宝贵的旗。

眼看大家大部分都接受了,文臻一边手脚不停,一边让人重新安排排队,一边含笑道:“方才得罪诸位父老。实在是我们本是外地人,路过而已。外地人在你们昌平这两天想要买到食材那有多难你们也清楚,我也想给各位多吃几口,奈何东西少人多,只能吃个新鲜了。”

便有人问:“你一个外地人这是想来参加丰馔节?你这手艺没话说,但是外地人不得推举很难进韩府大门,要靠旗进门得最起码八百面呢。”

一边就有人嗤笑这盛况八百有何难,文臻一边心中笑那韩小姐真是个绿茶一边笑道:“我们外地人,要和你们本地人争这个做甚?我们有自己的事要做,又不能选了去做世家名厨。实在是今日碰见一件事儿,如骨鲠在喉,不出手不平啊。”

自然便有人问怎么回事,文臻便说自己本是寻友,好友石头去了长川易家做大厨,临行将老母托付给韩府和朋友,结果韩府不闻不问,好友侵吞财物,导致老母流离街头,靠乞丐养活,自己既然得知此事,自然不能不管,知道石头那朋友已经成了府尊家的大厨,得韩府庇护,便去韩府寻找,结果韩府不容,她连那人面都没见着,她想要参加丰馔节,这样对方便无处可逃了,但韩府小姐称一夜得八千旗才能入府比试,她只好临时摆摊,因为一夜间实在无法筹措那许多材料,才不得不这般小气云云。

众人听完瞠目结舌,昌平就这么大,很多事大家都听说过,都知道李家石头去做世家大厨的事。有人骂韩府凉薄,石头在众学厨弟子中天分最高,好多次帮韩府挣过脸面,韩府在他走的时候也信誓旦旦要帮他照顾老母。结果偌大人家一个守诺言的都没有。有人骂石头那朋友无耻,能让石头托付老母交情定非寻常,如何能这般狼心狗肺;还有很多人骂韩小姐真是越来越精明石头缝里也要榨油,明明百种取一怎么就成了十中取一,又已经是这个时候了很多旗都已经发出去了,一夜八千这不是明摆着不给人进门吗?

伙计便给大家指那石头的母亲,老妇人闲不住,出来帮忙,文臻没拦,目的就是要给众人看见这老妇人的瘦弱褴褛,果然这一幕很有冲击性,当即便有人振臂高呼,“一夜八千有何难?众位兄弟,速速将此事传扬出去,今夜便是唤来全城百姓,把之前发出去的旗再抢回来,也得把这口气给出了!”

当即便有人道:“不用抢,我这几天得了七十面旗,都在这里了!”抱了一盒子旗过来,往地上一搁,道,“也不用你给我七十倍的面,来一个大碗,我给一家子都尝上就行!”

文臻还没接话,易人离从里头蹿出来,大声道谢,变戏法一样变出一条长鞭,“啪”第一声,抽出一个特大海碗;“啪”第二声,面锅里刚刚煮好的面条便飞上了天;“啪”第三声,面条在空中齐齐一震,落水如雨,瞬间变干,落入碗中,采桑采云浇上更丰富的作料,文臻的筷子多抖一下肉臊更多,更兼奉送小菜一碟卤蛋咸鸭蛋各一,以鼓励这位精神可嘉的先驱。

三声鞭清脆明亮,鞭技精湛好看,面条令人眼馋,赠送令人心跳,更不要说易人离容颜美好,乌黑的眸子星光流转,看一眼都能醉人。

那人张着嘴,捧着托盘,整个人都被这种奇异的兼具力度与美的充满彪悍气质的,简直可以称作表演的一系列动作给震住了,恍惚间觉得自己不是在街边买小吃,而是在华堂看高手演出。

他痴了,别人也痴了,等他游魂一样飘走,冲上来拿旗换面,以及跑去攒旗的人便更多了,而人流从四面八方汇聚向这条小街,其中还夹杂着不少少女,叽叽呱呱地在那讨论“来了个超级漂亮的做面的哥儿。”

文臻忽然便来了灵感,转身冲到客栈里,一把将正在和护卫讨论之后的行路方案的林飞白扯了出来,林飞白莫名其妙,还没来得及问,文臻已经大声道:“兄弟,帮个忙,不管用什么方式,一定要展示出比那个易小流氓更多的帅气,吸引来更多的女性,来,哥们,就靠你了!”

林飞白脸色阵青阵白,似乎对这个任务有点接受不能,还没来得及说话,吱呀一声对面的门开了,探出了燕绥的头。

林飞白的脸色立即便恢复了正常,也不试图挣脱文臻了,干脆利落一声,“好。”

文臻也没看见燕绥,拖着他一阵快跑,今晚虽说她手段百出,但古代不是人流量大的现代,一夜八千旗她也没底,因此能利用的力量必须要完全利用上。

她听见林飞白答应,倒是喜出望外,连忙大声感谢,林飞白似若无意问她,“怎么不去请殿下?殿下容姿,才是无人能及。”

“啊呀呀殿下何许人也?只适合坐在内花厅由绿茶伺候着吃小笼包,怎么能干这么降格的事?可别暴殄天物了。”文臻哧溜一下把林飞白拖跑了。

林飞白想这是他今天第三次听见绿茶这个词了,一边对站在门边脸色五颜六色的燕绥笑了笑。

笑得燕绥想把他那张脸皮剥下来,钉在木板上,送给神将。

瞧瞧你养了个什么恶心玩意!

文臻把林飞白拖出去,往案板边一站,林飞白才是个君子远庖厨的,从来不进厨房,此刻对着那锅,冷峻的面容微微抽搐,好一会儿才道:“这个……我来下面条?”

“不用不用!看易人离,像易人离那样就行!”

林飞白看一眼易人离。

易人离正在那甩鞭三响,把面条甩干的活计干得跳舞一样,一大群少女聚集在他面前,捧脸的捧脸,捧心的捧心,着迷地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随着他的鞭子目光飞舞,满地都飘着星星和粉红泡泡,时不时还有哇哦美妙伴奏。

易人离怡然自得,越发卖力。

骚得不要不要的。

骚得林飞白的羞耻感爆棚。

瞬间后悔自己习惯性气燕绥结果又掉了文臻的坑。

林侯有个好处,也是武将世家的通病,所谓千金一诺,言出必行。说人话就是答应了死也要做到,因此怔立半晌,终于还是一咬牙,铿然拔剑。

他的长剑“雪隐”,以如雪如月,锋刃明洁闻名,舞动时雪光点点,如天降霰,十分美妙。

他一拔剑,本就有很多少女在偷偷看他,这下都围拢来。

林飞白脊背笔直,如承雪之松,目不斜视,文臻揉好面将面团往空中一扔,林飞白长剑一闪,顿时面团被切成无数细丝,根根圆润挺硬,长短粗细,毫无二致。

无数面条如柳叶丝雨飘落锅中,热气蒸腾也掩不住林飞白俊挺眉目,易人离不甘示弱挤过来,三鞭脆响,面条甩干,林飞白再出剑,剑上起濛濛雪雾,和面条接触的刹那便实现了降温,等到面条一小团一小团进入一字排开的碟子时,闪着蓝红色的光时,已经温度适宜,正好入口,而且滚热之后急冻,能让面条更加筋道爽滑。

这一切都很完美。

除了林飞白的表情和站在屋顶上的师兰杰。

师兰杰幽幽地看着他家的少主人,神将之子,少年封侯的东堂俊杰,现在在一口大锅前,用他出必见血、宝贵无伦的名剑,给一群村姑切面凉面。

德妃娘娘如果看见,一定会安排这锅滚开的面汤给文姑娘洗澡吧?

神将如果看见……

师兰杰想了一下,觉得神将应该很高兴。

神将已经无数次吐槽儿子小古板,没意思,不讨喜,太沉闷,没有半点继承他的风流雅趣,讨不到老婆万人嫌了……

别的不说,神将看见侯爷肯在姑娘面前花蝴蝶一样展示剑术就一定会心花怒放,会和文臻一起品评儿子切面凉面的身姿和技术,说不定还会点个单,比如要求用那招特别花哨的“千树万树梨花开”什么的。

师兰杰觉得神将和文姑娘有很大的概率会成为知己。

他觉得找个画师把这画面画下来,送给神将作为明年生辰礼物可能是不错的主意,前提是神将千万不要太过喜欢转手送到德妃娘娘那里去。

……

师兰杰思绪从神将转到德妃,底下人的心思只在那宝贵的一口面。

经过文臻出手,易人离甩干,林飞白凉面的这一口火面,说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几乎所有人那一口面入口时,表情都显出了如入仙境的美满。

就是仙。

口味仙,流程仙,连下面条的人都这么仙!

也不知道是看得更美,还是吃得更美。

流动餐车不需要流动了,满城百姓闻风而来,将整条小街堵得水泄不通。

其中最起码有一半是姑娘,一眼望去,莺莺燕燕,柳绿花红,乍一看让人怀疑这不是街头卖面条,而是姑娘们的选美大会。

姑娘们比汉子们还要大方,汉子们好歹还要吃一口面条,姑娘们不用吃那旗子就唰唰飞来,抛绣球一样比着谁更快谁更多。

还分成了两批队伍,一部分投到易人离面前的筐子里,一部分投到林飞白脚下。

易人离面容漂亮有少年感,眼眸灵动闪星光,唇角笑容总斜了三分弧度,在文臻看来三分油滑,在没见过世面姑娘眼里却是邪魅诱惑,是那种气质有点矛盾的风流美少年形象。

林飞白则如标枪之俊挺如长剑之锋锐,剑身薄透明亮,承了初冬第一场雪,那般森然的凉里,便还透出几分未至凛冬的淡淡暖意。是令人看了一眼便不能忘怀,想看第二眼却不敢再看的类型。

昌平的男子们觉得今日饱了一辈子的口福,昌平的少女们,则感觉今日饱了一辈子都不能有的眼福。

正左看右看,为鞭的灵动和剑的飒然发愁如何选择的时候,忽然又有人尖叫。

“快看,快看,客栈又出来一个!”

“我的娘亲哎,这位才叫世间无颜色!”

“我错了,我方才还和小兰争论这两人谁可为美男子第一,却原来我们都错了!”

“少说话,多看人,今日定然是烧了高香了,不然哪可能忽然聚集这许多美人,又哪里来如此美味还可以燃烧的面?一定是咱们昌平兴盛,丰馔节惊动了天上仙人,仙人下凡来了!”

仙人飘飘下凡来。

不甘寂寞的殿下,忽然从客栈里走了出来。

殿下穿衣素来喜欢锦缎厚重而样式飘逸,这本是矛盾的搭配,然而于他,本就没什么不可能,一袭长袍是很少见的渐变色,从鱼肚白一样的淡青月白色往浅蓝深蓝过度,最后却渐渐转为夜幕将临之前天际那一抹深沉的紫,而无论是哪种色泽,都细细织了同色的银线,而衣袖宽大,腰束一束,越发显得袍摆宽大潇洒,有上古端严之风,但那般华丽又闪耀的衣料,行动之间如波纹粼粼微光闪烁,又透出几分慵懒矜贵,他行走的姿态也与这衣裳风格相配,不慢,却让人觉得轻逸懒散,像一阵卷了牡丹花瓣的风,忽然便降落了这流水大地。

这般的风采姿态,便是天京也是最美妙的传奇,是人人口中瑰姿艳逸昳丽光耀的天上人,昌平薄地陋屋,何处能安放他的光彩。

而那一双长眉青青深黛,稍稍掠起便令满街的少女捧心欲待昏倒。

文臻呵呵冷笑,看着某人又开始骚了,像只花孔雀一样,一遇刺激就开屏!

燕绥闲闲淡淡走过来,看一眼流动餐车里热火朝天的景象,文臻手脚不停地在揉面,心想你现在来能做什么?去倒垃圾吗?

她从开摊到现在一直在揉面,这是一个力气活,这么长时间不停,也是手酸了。眼看人流量越来越多,名气已经传遍全城,便打算叫江湖捞的备用白案师傅过来接手。

却见燕绥在一群少女惊呼中走过来,一手从袖子中抽出几条长长的绸巾,对文臻看了一眼,文臻还愣着,燕绥就转开眼,抬手将绸巾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睫毛长而浓密眼皮宽展流畅的眼眸。

他举起双手时衣袖滑落,露一双腕骨精致线条流畅劲瘦有力的手臂,满街的姑娘瞬间都红了脸,发出小小的哗然之声。

燕绥就好像没听见,慢条斯理又将剩下的两条绸巾,绑住过于宽大的衣袖。

文臻望天,认真想象了一下,如果旗子真的不够,是不是最后让燕绥脱一下衣服。

也不用多,剥个上半身应该就够了,倒三角的体型很诱惑的哟。

思路从倒三角很快便要往下走,却在此时她被燕绥拎到一边。

燕绥轻轻一拨拨开她,顺手接过了她手中的面团。

文臻怔怔地看着燕绥,这个人最讨厌面粉的,讨厌所有粉末状的东西,因为不由控制,到处乱飘,一旦落到手上身上很难清理,非得换衣服不可。

但此刻他接过面团,手一转,面团在他指掌间弹起,那双手洁白如玉,比面团还白,指节修长,指甲如贝,透着点淡淡的粉色,一双漂亮到让人觉得沾到面粉也是亵渎的手。

那双手翻覆旋转间,面团像一朵多变的云在他指掌间翻腾,拉长似拨弦,回揉如击鼓,明明是揉面这种吭哧吭哧的动作,偏偏在他双手间就能回旋如舞,连面团砰砰砰甩打到案板上的声音都似乎合了什么美妙的节奏,让人听出几分悦耳来。

姑娘们痴痴的目光无法从他的手上撕下来,顺着那面团飞舞的轨迹眼珠子转啊转,渐渐便看见那面团泛着淡淡的黄光,在他根根如玉的手指间变成了一团可爱的浑圆。

那圆当真圆,便是用器具也很难把一个面团揉那么圆,圆溜溜像一颗巨大的金丹,这简直是另一种奇景,很多男子也聚集了来看。

燕绥眼皮不抬,一扬手,面团飞上半空,林飞白出剑,雪花点点,面团化为丝丝缕缕的面条落入锅中,易人离甩鞭,啪地一声面条出锅,再啪地一声面条甩干,林飞白的剑在此时又丝毫不差地到了,一线明光无声铺开滚滚扇面,面条的热气瞬间蒸发大半。而此时燕绥手中多了一根柳枝,柳枝嫩绿,尖头上还有三片翠叶,燕绥手指一转,柳枝翻转间,那些面条便一小团一小团被分开,次第落入排开的碟子里,燕绥锦衣大袖拂动之间,柳枝从肉臊盆子上掠过,再次第点过那已经浇好燃面油的一排面条碟,每碟上面便多了一点肉臊。燕绥衣袖再一拂,油灯里的火便被移出了一小团,柳枝一抖点着了,蜻蜓点水般从那些面条碟上掠过,夜晚的星星便被次第点亮,落入烟火人间,而此时,燕绥轻轻一抖灭去火焰抖落油星,柳枝未焦,三叶翠绿如故。

满街的喧闹在此刻忽然消声,每个人都屏息凝神,不敢眨眼,怕错过这一霎奇景。

便是再不知内情,也知这眼福可遇不可求。

热气蒸腾白烟袅袅间,三人眉目深秀,配合与手法皆妙到毫巅。

而那面碟子,明显比之前更加齐整。每碟里面条形状、多少、大小、色泽、连其上点缀的肉臊位置形状,都一模一样。

排队更长了,却比以前安静了许多,人们对面条的分量和旗帜的收取再无任何异议,有点呆呆地交旗拿面,远处却响起很多喧嚣,有的人回去拿旗,有的人旗已经送出去了赶紧去想办法拿回来,还有少女缠着父母要旗的哭喊……

此时已经开吃的人有人忽然叫:“这些面条都一样长!”

众人望去,便见那人,他身边站着大概是他的兄弟,两人同时用筷子叉起自己碗里的面条,叉出长长的一条面条,两个人碗里的面条,果然是一样长短!

他这么一喊,更多人站在一起开始比对,果然长短分毫不差。

这简直就是神迹,一时间百姓不知道是该大喊妖异还是大呼神奇,都呆在当地。

忽然一个女子声音笑道:“哎呀,练了这么多年,终于练出这眼力了,甜甜啊,恭喜你啊。”

众人一听,便觉恍然,以前确实听过精湛技艺的奇妙之处,比如多年屠夫抓起一块肉便知道几斤几两。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是自己孤陋寡闻了。

好几天来第一次听见甜甜这个称呼的某人终于转过眼来,心情好了一点,顺手端起一碟已经灭了火焰的面条,示意文臻张嘴。

文臻啊地一声,已经被塞了一嘴的面条,她嚼了嚼,笑嘻嘻比了个大拇指。

几天的冷战到此刻终于有破冰迹象,燕绥心情很好地瞟她一眼,心想她忙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燃面呢。

只是这面条说到底还是三人合作,有点不爽。

文臻看看此刻情形,已经不会有人舍得离开这餐车了,确实也是,让宜王殿下、神将家的小侯爷、和长川易家的公子合作展示的这一碗面,哪怕就是难吃呢,不来尝一口算他没福。

刚才那一口面,其实和她揉出来的面有点差距,这不奇怪,燕绥再聪明能干,不熟悉的领域总不能一出手就超过她,但他的颜和绝妙出手弥补了这面的不足,生生让人们忘记追究面条口感有差。

文臻放下心来,便伙同几个护卫把装旗的筐搬进客栈里。简单清点了一下,现在才子时,旗已经六千多。

按说一夜应该能完成任务,但是古人早睡,后半夜人肯定会少。文臻粗略算了一下,觉得八千旗还是没问题的。

这一夜不仅仅是八千旗的收获,还顺便把韩府踩了一下,明日最后选拔众人一定会去围观,已经处于不利位置的韩府和府尊想要搞什么幺蛾子,都会受到民意的冲击,赵府那位大厨想要取代石头,那是做梦。

文臻放下心来,便安排人看着旗,自己借了客栈厨房,做了些东西。

她做饭的时候,听着外头声响热烈,不夜天也似,满意地笑了笑。

……

客栈顶头的最高一间屋子的屋瓦上,蹲着几个劲装男子,正在看着底下百年难得一遇的热闹景象。

几人目光阴鸷,皱着眉头。

一人道:“他们方才又搬了一批旗进去,双人抱的箩筐足足搬了三筐,怕不有几千之数。”

另一人道:“丑时了,一夜八千,看来竟然能成。”

先前那人道:“小姐让我们来盯着,我还不以为然,觉得小姐太过于谨慎,一夜八千神仙也做不到。如今可是服了,这外地客,妖风不小啊。”

另一人道:“你是服气小姐还是服气这几个人。”

那人道:“都服。都不是简单角色,那几个做面条的男子你们看见没,不是一般的练家子。所以等会儿,不要想着抢走旗子,要我说,就地烧了算了。”

“小姐可是说要将旗都拿回来的……”

“小姐的话有你命重要?”

“先前那丫头一边卖面一边还使坏骂咱韩府了,小姐要知道,怕不得弄死这几个外乡人。”

“那就先别给小姐知道,别给自己找事。”

“是。”

……

------题外话------

啊,我被压了,我被压了,我被压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这条街上最受宠的仔

文臻过了一会儿回来,笑着邀干活的人轮流去吃点夜宵,休息一下。

想要歇摊是不可能的,人太多,这么夜深了还排成长龙,旗子雪片似的砸过来。其中还不乏有送出去的旗子回头抢引发想来闹事打架的,这时候自然有林飞白的护卫出手。但凡有一点不安分的苗头,三条街外阴沟里先睡。

众人见忙碌,都不肯回去吃,她拉着林飞白先进去了,她一动手,林飞白也便收剑跟她走了。

燕绥瞟了一眼。

……

屋顶上的人正准备下去烧旗,一看林飞白来了,只好缩回去。

这家伙剑厉,不能惹。

……

过了一会林飞白回来,把易人离也换了回去。

燕绥又瞟了一眼。

……

林飞白吃完走了,屋顶上的家伙又招呼着准备下去。

结果易人离来了,只好再缩回去。

这家伙鞭子狠,也不能惹。

……

过了一会易人离满嘴油光笑嘻嘻地出来。文臻来拉燕绥衣襟。

燕绥站着不动。

文臻又拉,笑嘻嘻地道:“不去啊?不去你想好了啊,你这样会失去我……的美食哟。”

燕绥盯了她一眼,见她对自己第三个才来叫他依旧没有任何反省之意,有心想再一次拂袖而去,但最终还是扔了面团,跟文臻走了。

他对自己说因为饿了好几天,方才又干活了,肚子有点空,没必要和自己肚子过不去。

当然他绝不会承认,他比较含糊某人那句威胁。

总感觉美食那两个字是另加的,真正要说的不是这个。

进了门,就是一大桌菜色,但文臻并没有停留,直接拖着燕绥进里间去了。

里间一个托盘上,炸鸡卷、炸鸡翅、炸鸡块配珍珠奶茶的美式快餐静静等候。

筋道的薄面饼裹了香脆金黄的炸鸡并黄瓜条和酸脆白菜梗,浇上文臻自制的甜面酱。东堂版老天京鸡肉卷。

炸鸡翅炸鸡块还是用文氏调料腌过,裹了咸蛋黄和面粉,炸出来外脆里嫩,香气入骨。

珍珠奶茶自然是另一份相互呼应的心意。

燕绥很满意。

行路不便,蛋糕蛋挞也不过说说而已,有这么一份奶茶,他就是这条街上最受宠的仔。

他来之前已经仔细扫描过,确定林飞白和易人离应该吃的是外间一份份的夜宵,好像叫什么汉堡来着,面饼夹炸鸡,虽说和自己这个内涵一样,但明显意义不同。

何况珍珠奶茶有且只有一份。

殿下很满意。

殿下浑身充满了干劲。

感觉还可以再揉一千个面团。

……

屋顶上,第三次想要下来结果看见燕绥进门,趴得更扁平的几个人,终于有点急了。

这人来来去去的,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尤其最后一个进去的,别人都很快出来,他怎么像吃个大餐一样半天不出来。

小姐还在府里等回报,他们不敢多耽搁,正心急如焚,忽听底下门响,燕绥和文臻终于吃完出门。

几人大喜,不敢再等,鱼贯落下,找准那间堆满装旗箩筐的房间,果然看见黑色帘幕后筐子个挨个堆着,蹿到筐子前,扔了几个火把,生怕烧得不够快,又加了好些助燃物。

眼看那火猛地蹿起,须臾之间成势,这旗本就是细竹竿加纸做成,背后有昌平府和韩府的印鉴。烧起来不要太容易。

几人见事成,都舒一口长气,正要出去,忽然发现门被反锁了!

几人大惊,扑到窗前想从窗子出去,结果手刚碰到窗扇,“咻”一声,那人只觉得冷风如刺,白光一闪,剧痛袭来,再看自己双手,已经多了十个洞。

几人万分惊恐,大火已燃,门窗俱锁,外头的人一声不吭,也不喊人救火,这是要把他们活活关屋子里烧死吗?

任务自然没有小命重要,几人无奈,只得自己大喊:“走水啦!走水啦!救命啊!救命——”

外头似乎有人在笑,有人声音甜美糯软,“哟,稀奇,放火的自己喊救火。”

这一烧,一喊,也就惊动了外头的百姓,这边客栈的门大开,所有人都被惊动起来救火,文臻和易人离在外大喊:“不好啦,咱们放旗子的房间被烧啦——”

这一声出众人皆惊,也顾不上吃面,都涌进来帮忙灭火,人多好办事,分分钟便灭了火,将几个烧掉了眉毛头发的狼狈人搀出来,那几个人捂住头脸含糊道谢,还想蒙混过关,冷不防文臻道:“咦,你们是谁?怎么会出现在我们的房间里?”

众人这才发觉,这几个人出现得蹊跷。文臻等人先前一直都在街面上卖面,人人脸熟,现在她的人都在客栈门外,这几个救出来的人是谁?

有眼尖的便道:“那不是韩府的张队长吗!”

几人暗暗叫苦,来之前自然卸掉了韩府的标志,但昌平小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会有人认得自己的。

人一认出来,怎么回事也就水落石出了,当即有人怒道:“韩府还要不要脸了!”

更多人上去就打,有人大骂,“我求爹爹告奶奶才让我娘把全家的旗都给了我,就给你们烧了!你们居然敢烧!”

“为了拿回我的旗我和我发小打了一架!娘的给你烧了,你烧,叫你烧!乡亲们,这几个混账行子忒过分,不配咱们救他,扔回火场去!扔回去!”

“对,扔回去!”

韩府护卫们砰砰砰磕头。

“各位乡亲各位乡亲,我们也不想来烧啊,我们也是吃韩府的饭,上头的命令违拗不得啊,不然我八十老娘七岁孩儿谁来养活啊……”

“乡亲们真是爱憎分明义薄云天!”眼看那些人真拖着韩府护卫要走,文臻忙上来拦住,“只是这一扔回去性质就不同啦,就是杀人哪。为这么几个腌臜人物担上官司可不值。要我说,就该交给官府,按律治罪也就够啦。”

“姑娘一看就是天京上都那边的人吧?奉公守法,规矩得很,却不知道咱们这小地方啊,官儿可没天子脚下那么规矩。咱们的府尊老爷,和韩府的老爷,好得就快穿一条裤子啦。”

文臻摆手,“不至于,嘿嘿不至于。”

她才不管至于不至于,就是要扔给府尊。这么多人押送过去,群情愤怒,府尊是管还是不管?管,得罪韩府;不管,得罪百姓。无论哪头,都必定落不了好。

敢打她主意,不给你剥一层皮她不姓文!

既然苦主坚持,别人也不好多说,当真便捆了几人要送去官府,人被推走之前,文臻忽然一拍脑门,恍然道:“哎呀刚才忙着抓贼,倒忘记和父老们说一声。”说着一拍掌。

那失火的房间隔壁的门开启,几个护卫搬了几个大筐出来,里头满满的旗子。

“一个都不能少。”文臻笑吟吟地道。

韩府护卫:“……”

来帮忙的百姓们十分意外,都纷纷拍手庆贺,便有人将那几个韩府护卫给拖到官府,人来的多,鼓敲得急,府尊不能不接,等人到了手,下头焦头烂额的就是赵府尊了。

文臻这边,人们经过这夜诸般精彩刺激,余兴不休,竟然就这么狂欢了一夜,吃空了文臻周围所有粮油店的米面,连带周边其余商贩的生意都红火了一整晚,那位最初给文臻提供面粉的店老板一晚上清空了所有库存,笑得见牙不见眼。

天快亮时候,文臻统计了一晚收获,去掉分给粮油店老板的旗,她这里还有一万二千三百四十一面旗,如果不是后来实在调不到面粉,大家也太累了,时间也不够了,还应该更多,毕竟后半夜还有很多人挥舞着好不容易弄回来的旗,要尝上一口美味又奇妙的火面。

韩府消息很灵通,几乎在那几个人被抓获送往官府不久,就得到了消息。

韩芳音一直没睡,在等那边的消息,听见这个出乎意料的后续,怔了很久。

等她想着再派人去,想办法控制事态的时候,文臻所在的那条小街灯火通明,百姓遍布,已经无法混进去了。

韩府老爷为此大骂了韩芳音一顿,并和匆匆赶来的赵府尊商议了半夜。

天快亮的时候,文臻已经带着旗和百姓,等在了韩府的门口。

今天也是丰馔节的最后一天,文臻原本根本不打算参加这最后的比试。但现在不同了,很明显韩府对长川易家有人员输送,她想要这个名额,也想帮石头惩治了韩府和他那朋友,卖足了人情,将来如果自己真能混进去替代石头最好,不能混进去替代,石头肯帮忙,也有助益。

对付敌人,本就不能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机会。

韩府大门叫了很久才开,门一开,就可以看见里头的护卫站满院子。

如临大敌。

韩府前来的管家,和他家小姐风格颇像,面带微笑,态度和蔼,意思坚决——只许亲手赢来旗子的厨子入内,其余无关人等一律不接待。

这让百姓们想要冲进韩府,大骂韩府无情,顺便把那个吞了好友银两的无耻朋友拖出来胖揍的美好愿望落了空。

韩府里面不仅护卫加派,外头也有整队的衙役守卫,摆明了你敢冲我就敢打。

寻常百姓敢打土豪,却不敢和官府对抗,只好都留在门外,用眼神给予文臻精神鼓励。

更多人忧心忡忡,韩府的意思就给那小姑娘一个人进去?一个弱质女流,孤身入虎穴,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管家冲着文臻笑了笑。

“这位姑娘,听说需要比试厨艺的是你?请进来吧。”

文臻瞟一眼那装旗的筐子,管家不仅没有点数,连看都没看。

她心中有数,笑一笑,招呼燕绥易人离林飞白,“走吧。”

易人离和林飞白一人拿了两个筐要进门。

门口护卫一拦,“只能这位姑娘进。”

“我得有人帮忙抬旗筐。”

“无妨。韩府自然有人帮忙。”便有两个护卫上前来要拿筐。

林飞白站立不动,两个护卫伸手去抓,没抓动,两人对视一眼,双腿下沉,双手用力抓住箩筐两边,吐气开声,“拿来!”

“咔嚓”一声,筐子断裂,林飞白还是一动不动,那两个护卫失手,踉跄后退好几步,嘭一声撞在门口石狮子上。

韩府管家脸色微微一变,怒道:“这位姑娘,你这是何意?”

“何意?就是不信任你的意思。”文臻笑道,“昨晚派人来我这烧旗,在场乡亲们都看见了。现在数都不数,就想叫我把旗交给你们?当我傻呢?”

“我不懂姑娘的意思,什么烧旗不烧旗。”管家板着脸道,“韩府何等声势地位,还会赖你们不成?”

这话引起一片嘘声。

“我一向比较相信白纸黑字。要么,当着所有人的面点数,白纸黑字写明你这位管家画押,我把旗交给你们。要么就我们抬进去,哦对了,提醒管家一句,不管需不需要人抬旗,这几位都有资格进府,因为我用以得旗的火面,是我们四人共同制作而成,在场百姓都可证明。”

“对!是他们四人合作的!缺一不可!”

“火面绝世无双,都赖这四人技艺非凡,我可是一步不挪看了一整夜!”

管家铁青着脸,退后一步,“那就进来吧!”

百姓欢呼声里,文臻四人进府,大门几乎立刻就重重关上了。

一进门,看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哪里像个厨艺比试,活像到了比武校场。

昨天的熟脸孔都没看见,四面来往都是满眼敌意,形容彪悍的人士。

走不了几步,便有人过来说:“听闻昨日火面十分惊艳,其中有位小哥的甩鞭干面手艺非凡,我们昌平面食联盟对此十分仰慕,请这位公子前去赐教。”

说着便有两三个人上来围住了易人离,面带笑容表达着滔滔不绝的赞美,并表示这也是厨艺比试的一环,既然做面食,就要先经过面食联盟的评判。

易人离也便面带笑容跟他们去了。

剩下三人再转过一个回廊,便有三五人上前作揖,道林飞白昨夜那飞剑凉面思路独特,昌平侠客联盟因此有所领悟,想要因此研究出一种武术和厨艺相互糅合相辅相成的全新大道,需要和这位首创的公子一起研究讨论,力争开辟美食和武侠结合的新流派。此乃造福百姓之创举,不过涉及武艺可能有刀剑切磋,公子如果害怕便请自便云云。

来人一改先前那一批的谦恭之态,显出几分轻蔑来,激将法用得溜熟。

林飞白冷冷听完,二话不说便和他们走了。

剩下文臻和燕绥走了又一个拐角,已经到了府中近中心的位置,又有人来,道府中厨神王老先生,听说燕绥能把面团揉得滚圆,分出的面条根根长短粗细完全一样,引以为奇技,想要一见奇人。老人家年纪大了,行路不便,不然是打算亲自来见公子的。想来公子人品高贵,尊老悯幼,定然不忍令我家长者奔波失望。

文臻表示万分的钦佩,这些人眼力真神奇,一眼就看出来燕绥尊老悯幼。说真的她这么久都没看出殿下还有这么优秀的品质,倒是御史台那些七八十的老御史经常被他气得要触柱,他那些皇弟皇妹皇侄子看见他就四散奔逃。

当然现在殿下可不能这辜负这难得的吹捧,因此表情满意地也跟着走了。

以上三次,不管用什么语气方式理由,都有一个中心意思,就是这也是整个厨艺比试的一环,不去不行。

现在就剩下文臻一个人,跟着韩府引导的人前行,一路深入,走过的距离,感觉好像已经够把韩府来个对穿。

等到引路的人终于停脚,文臻就看见前方有高台,台上有人。

高台对着一道围墙,围墙上有门,那门的制式,像是出入宅院门户的大门,感觉像是韩府的后门。

高台上已经站了好几个人,都在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高台之下还有一排椅子,昨天见过的韩绿茶小姐也在座,前头两位分别是两位中年人,应该就是赵府尊和韩老爷,其后那些老老少少的,应该就是这昌平有头有脸的人物。

见她来了,其余人都坐着不动,上首那两位尤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冷冷看她一眼便转过头。

倒是韩芳音,态度如常站起身,对文臻笑着一指,道:“比试还请上高台。说到底厨艺高下非一家之言,得千万人见证是不是?”随即又莞尔道,“只是我却没那眼福了,有事少陪,这位姑娘你且请吧。”

文臻也就对她多看了一眼,这位韩小姐不管人怎么样,也当得起能干精明二字。

按说此刻在场最该挂脸色的就是这位韩小姐,毕竟昨晚人是她派的,吃了大亏,如今这脸上可一点都看不出。

有事,有啥事,去撬俺的墙脚吗?

文臻看着韩芳音四面致意一番便匆匆离去,抬脚便上了高台。

……

易人离跟着那群人,去了一个单独的院子。

那院子里并没有所谓的面食联盟,也没人和他请教如何用鞭子就能甩干面条的水分。

只有一个华服少年,叉着双腿抓着个鞭子站在院子里,身后跟着一大群打手一样的人物。

只有一个青衣男子,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神情有些厌倦,气度却颇不凡。

易人离目光从那人身上掠过,那人却似乎在开小差,并没有注意到他。

那华服少年见易人离走神,顿觉不满,手中长鞭啪地一甩,对着易人离的脸就抽。

易人离猝不及防,百忙中团团一翻,衣袂飞舞间人已经转过一圈,长鞭游蛇般从他颊边掠过,鞭梢甩在旁边一棵小树上,咔嚓一声树断。

易人离落地,那少年鞭子一收,狂笑,“还说你鞭子出神入化,却原来也不过是吹出来的脓包,本来还想,如果真有点本事,要了来做个外院护院也可以,现在,啧啧……”

旁边的打手们也便笑了起来。

“秋少爷您开什么玩笑啊,易家护院何等身份,这小子哪配。”

“就是,使鞭也要看鞭在谁手中啊,鞭子在秋少爷手中是游龙,在这小子手中就是鼻涕虫。”

易人离眉毛一挑,“易家?”

“叫你小子知道。你面前的这位,是长川易家外院副总管丘老爷的独子。咱们的丘秋少爷这次亲自来韩府,监督韩府选新厨子。听说你昨夜使鞭使得不错,召你来瞧瞧,你赶紧给少爷好好使一遍,咱们少爷瞧着好了,说不定能给你个外院护丁干干!”

“怎么样,听见易家,腿软了吧?不过就你这种身份,可能都不知道易家是什么家族,咱们长川易家,祖辈从龙,分封川地,世袭刺史,独掌长川军政大权,长川八百里城池,千万百姓,尽归我易氏门下,易家,是长川无可替代的王!”

“哦,原来这位丘秋公子家是长川王啊,了不得了不得,失敬失敬。”易人离一抱拳,笑得流里流气。

“你这小子耳朵怎么长的,我们说的是易家!”

“啊,是易家。那这位丘公子神气什么?方才怎么说的……易家外院副总管的儿子?那不就是个不姓易的奴才?啧啧,白瞎了我的景仰,差点以为易勒石是你爹呢!”

“你!”

那一边一直神游的汉子听见易勒石的名字,才转头看了易人离一眼,这一眼,便一怔。

------题外话------

我还是不是你们最宠爱的仔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我家夫人会心疼

那个心不在焉的护卫,正要走近了再看,那边气得发抖的丘秋已经厉声道,“不识抬举是吧!那就打,打出去!敢在本少爷面前大放厥词,刚才说了几个字,就抽他多少下!”

“说了几个字啊,你们不记得吧?要不要我帮你们数一数?嗯我也不大记得了,最后一句好像是,差点以为易勒石是你爹?几个字?来来来,快抽,一边背,一边抽啊!”

“你找死!”

丘秋的长鞭如蛇般昂起头,但蛇头还没吐信,就被易人离一手抄住,丘秋大惊猛拽,拽不动,易人离嗤笑一声手一抖,长鞭一阵急速抖动,丘秋手臂被猛地弹开,尖叫一声整个身子倒飞而起,哗啦啦一阵乱响,嵌进了身后一丈远处一棵树上枝叶间。

这不过刹那之间,那些打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此时才纷纷惊叫,去那树下接丘秋,那树不高,枝桠也细,丘秋受惊一阵乱挣扎,树叶纷飞吱嘎乱响,咔嚓一声,连着一根树枝坠落,完美避过众人仰头来接的手,重重摔了一个屁股蹲。

丘秋惨叫:“啊啊啊啊我腿断了!啊啊啊啊阳南岳你就干看着!我爹平日里给你的好处是太少了吗啊啊啊快来救我,不不不快来杀了这个小兔崽子!”

易人离笑着叹气,“啊啊啊你好吵。”

他上前一步,长鞭弹起,精准地绕过那群打手,霍霍缠向人群中丘秋的脖子——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鞭梢。

易人离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那是只中年人的手,手上青筋凸起,青筋的颜色呈现诡异的深蓝色,显然是双练毒的手。

抬起眼,迎上阳南岳微带思索的目光。

易人离使力,阳南岳也使力,双方僵持不下,鞭子渐渐绷得笔直。

丘秋在众人搀扶下爬起身,看着两人角力,脸色忽转狞恶,悄悄转向易人离背后,慢慢拔出了靴筒里的匕首,慢慢举起——

他正对着阳南岳,阳南岳看见他动作,目光微微一闪,不知怎的有些犹豫。

丘秋的手已经缓缓高举到易人离的头顶,嘴角一咧,眼神一恶,飞快插下——

易人离忽然松手。

阳南岳正准备呼喝,不防易人离来这一招,收力不及,踉跄后退。

易人离身子一倾手一抄,将鞭子抄到手,正好避过丘秋对准天灵盖的这一插。顺势右腿向后猛弹,当地一声匕首落地,易人离足尖如刀尖反撩而上,以一种人体几乎达不到的角度,狠狠点向丘秋咽喉。

这一点点实了,那喉结非碎不可。

他这一脚反撩的力度太狠,长发飞起,露出里头隐约几根白发。

对面,踉跄落地的阳南岳,一抬头看见这一幕,忽然眼神大悟,随即转为大惊。

他扑上去,大叫:“少主住手!”

易人离微微一震,反撩的足尖便换了方向,刷起弹起,擦着丘秋咽喉而过。

死里逃生的丘秋连滚带爬地被那群打手扶起,愣了一会才想起刚才听见的那个词,抚着喉咙怔怔地道:“什么……你喊他什么?”

易人离对着阳南岳拍拍手,“看在你方才好像想示警的份上,饶他一命。”

阳南岳却好像根本没有理解他在说什么,怔怔地看着他,好半天才道:“少主人……”

“我叫易人离。”易人离眯眼注视着他,“我瞧你有点眼熟,但记得你以前好像是内院天星台的人,怎么越混越惨,都沦落到给外院一个副管家的儿子当打手了?”

阳南岳的脸色阵青阵白,低头不语,那边丘秋已经大叫起来,“什么混账话!我爹对他有扶持之恩!不是我爹的话,他现在还是个看守天星台不力被罚守骨牢的罪人!”他顿了顿,终于反应过来,瞪大眼睛道,“少主人?哪个少主人?阳南岳,他是你哪个少主人!”

阳南岳一声叹息,“我是易家的家奴,我能喊谁少主人?”

丘秋像被一道雷劈在头顶,猛然张大了嘴。

……

易人离这里上演一场尴尬认主,林飞白那里就比较省事。

说刀剑切磋就刀剑切磋,昌平武道联盟的一群“大侠”们,连装个样儿都不屑。

剑怎么能拿来凉面?拿剑来凉面就是对剑不尊重,这样的人怎么配站在他们面前?

和这样的人,自然也不用谈什么武林规矩,单打独斗,一起上给他个教训算完。

也就一起上了。

然后最后也就一起不配站着了。

昌平小地方,弄个武道联盟其实很喜感,究其原因,只是因为有人想当盟主,而这位想当盟主的人为何有此野心,因为他出身颇有些不同。

所以此刻他在地下抱腿乱滚的时候,也就将那不同给大声喊了出来。

“竖子狂妄!竟敢出手如此狠毒!你且等着,我表兄邱统领不会放过你!”

林飞白剑转入鞘,理也不理便走。

师兰杰顶天立地地出现,幽幽问:“哪位邱统领啊?”

“徽州驻军总统领邱同!咱们东堂神将林帅的最亲密部下!邱家军就驻扎在离此地七百里处,三日夜可至!你这等行事凶厉、欺压本地良善商户的恶徒,邱统领决计不饶!”

林飞白就好像没听见,笔直地走了出去。

师兰杰幽幽叹口气,拍拍那“盟主”的肩,诚恳地对他道:“上次我从文大人那里听来一个词,觉得很适合你——你好,猪队友。”

……

易人离和林飞白乒乒乓乓打架的时候,燕绥的待遇截然不同。

他自然没有去王老先生的院子,引路的人把他带去的院子,是一座十分精致的独院,无论从位置还是布置来看,很明显都是属于女子的闺房内院。

这位女子是谁,自然呼之欲出。

韩芳音抄近路等在了院子里,已经早早命人烹茶待客,从茶点的讲究细致来看,这准备是早就做好了。

也正因为那几样看起来还不错的茶点,燕绥便坐了下来。

他一坐下,韩芳音便提起桌上精致的白玉双耳小酒壶,亲自给燕绥斟酒,一边笑道:“文公子,昌平有酒名藏芳,以冬日梅上雪所酿,最是清冽醇美,您可千万别错过了。”

她旁边一个伶俐侍女便笑道:“这酒名暗合我家小姐闺名,最得我家小姐喜爱了。”

韩芳音笑叱道:“小玉莫要胡言乱语。”便微微红了脸颊。

她相貌不过中人之姿,却天生女子妩媚情态,脸颊微红微垂眼角时候,那情态里便多了三分婉转风流。

侍女当然不是真的被骂,这句话她已经接了无数次,正如她见着小姐这般情态也无数次,便笑嘻嘻瞧着,想着这位公子很快也要和之前那么多位公子一样,被小姐这样的姿态撩得心神浮动,如果再像赵府尊公子那样有几分才学,还可以笑着接一句,“藏芳藏芳,可是藏芳音之芳?以小姐美玉之姿,确实应藏之于金屋啊。”

侍女满怀信心地看着小姐给燕绥斟酒,然后燕绥忽然一弹壶嘴。

韩芳音手中酒壶被震开去,那一弹仿佛有回旋之力,里头酒液动荡不休,所以虽然韩芳音努力盖紧盖子,还是从已经变形的壶嘴里溅出少许酒液,湿了手指。

那点酒液很少很少,她也没在意,愕然看着燕绥。

“不喝。”

今天跟来的只有中文,木头一样站在他身后,扮演一个木讷且忠诚于女主人的侍卫,干巴巴地道:“韩小姐,我家公子不喝酒。我家夫人说了,男人不可以在外面喝花酒,不怕我家公子喝醉干坏事,就怕我家公子喝醉被人干坏事。”

韩芳音:“……”

小玉厉声道:“你怎么说话呢!什么乱八七糟的喝花酒!”

“花下喝酒啊。”中文慢吞吞地道,“不然是什么?”

小玉:“……”

“我家公子家教严,没有些人懂得多。”

韩芳音咳嗽一声,已经恢复了笑容,一边道:“小玉退下,怎可对贵客不敬!”一边又命人换茶。

茶立刻便上了来,青瓷茶盅一般的雅致精美,韩芳音让人把那酒壶撤下,换了茶壶,正要斟茶,燕绥又一弹指,茶水便倒不出来了。

“茶也不喝。”

女主人忠实拥趸中文:“茶水使人羸瘦。公子瘦了我家夫人会心疼。”

韩芳音:“……”

你家夫人你家夫人,你家鬼来的夫人!

她有些绝望。

柔情攻势看来没什么用。

那就只好使杀手锏了。

她手上有一种药,是丘秋给她的赠礼,丘秋是长川易家的家生奴才,长川易家最喜搜罗各种奇奇怪怪的药物,这次就赠了她一种,叫“密罗香”。

这东西说是香,却并不是用来点燃发出气味的香,相反,这是一个透明的宛如水珠,无形无质的东西,如水一般的柔软,可以随着任何物体的形状改变,适合下在任何液体里,除了有一点点的香气之外,神仙也看不见。

这东西也谈不上毒,只是会引发人更为暴烈的情绪,将人内心深处的所有不甘愤怒都点燃,再像火球一样猛烈地砸出来。

是人,就一定有深藏于心的憾与怒,平日里紧密收藏,不示于人,一旦开了空隙,哪能不瞬间燎原?

这像助燃的油,哪怕只是内心一丝火种,都能烧个天崩地裂。

如果他的面前有那所谓的夫人,那两人之间哪怕是一点点过去的小龃龉,今日也会劈头盖脸砸到对方脸上,砸出情谊的裂痕。

就算没有,他发怒,暴躁,总会泄露一些关于身份的内容,甚至还有一些不能说的机密。

那么她一来可以验证心中疑惑确定他身份,二来可以掌握秘密,三来如果他真的身份尊贵,那么现在只有这药还可以帮她挽回。她可以安慰他,抚慰他,安抚他发泄过后的懊悔和疲惫。

一个男人,在狂暴发泄过后的疲惫和懊恼中,乍遇温柔如水,心态自然不同。

只是那药是一块整体,无法割裂,正如水也是无法割裂的,所以一开始下在酒里,结果燕绥不喝酒,那就转战茶,她在取走酒壶换成茶壶的那一瞬间,借着转身的掩护,从酒壶里倒出密罗香,转入茶壶里,结果茶,他也不喝。

只好再转。

那一小块密罗香,像一块滑溜溜的胰子一样贴着她的袖口,她举着手臂,不敢往下垂手,怕沾着肌肤,一边笑着给燕绥介绍一盘点心。

说了半天,燕绥终于勉为其难地拈了一块,慢慢吃了,韩芳音心中慢慢松口气。

吃了就好。

点心自然没毒,但是做法无水,盐重,很干,吃了以后会特别容易渴。

所以,可以上汤了,这回,他一定会喝。

一个侍女端来一盆汤,汤非常清爽。咸菜豆腐豆瓣羹,咸菜用特殊的方法腌制保存,不似一般咸菜老黄色,青翠欲滴如刚从菜地里拔来,仿佛还点着清亮的露珠,豆腐切成如指甲大的小薄片,细嫩如玉,豆瓣也是春天里采摘晒干保存,嫩绿里浅浅一点黄,依旧蕴藏着满满的春天的清新味道,入汤之后清香扑鼻,是一道简单却暗藏心思,平凡又惹人食欲的汤。

韩芳音亲自去接那汤,如法炮制,衣袖一垂,那一小块透明软滑的东西便滑入汤中,消失不见。

那东西滑落的时候,韩芳音隐约觉得,好像形状有一点不一样,但随即觉得自己无稽,这东西如水无形,只能逐渐在水中化掉,根本谈不上什么变形。

她使个眼色,侍女便走上前,笑道:“婢子僭越,尝尝这汤还烫否?”

说着便用汤勺取了一勺汤先喝了,道声正好,盈盈退下。

果然,这回侍女试毒了,那边燕绥才接过了韩芳音递过去的勺子。

韩芳音唇角一勾,笑容得体。

侍女中毒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又看不见。

燕绥似乎有些渴了,连喝了三口汤,韩芳音放下心,低头慢慢吃一块点心,心里盘算着等会他发作起来自己该如何表现完美。

忽听燕绥道:“韩小姐你掩唇低笑时,模样最好。”

韩芳音惊喜抬头。

这就发作了吗!

脑子一热,也没多想,下意识手指掩唇低笑,“公子……说笑了。”

她心中喜悦,想着丘秋给的东西果然有用。这不就开始发作了?

保养得细白莹润的指尖轻轻按在唇上,她撩起含羞带喜的眼波,脉脉对燕绥看了一眼,然后便是一怔。

对面,燕绥根本没有看她的掩唇风姿,早已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她惊讶且着急,赶紧站起,忽然脑中轰然一声,像一股烈火从天灵盖猛然蹿下,剑一般劈裂脑壳直穿胸臆,整个人瞬间崩散,只剩下了生来至此的无数愤怒、不甘、恼恨、憎恶……种种剧烈的、无法抑制的恶毒的情绪,如毒蛇般缠遍了全身。

她顷刻间忘记自己忘记燕绥也忘记了一切,嗷地叫了一声,便奔了出去。

她奔了出去,燕绥还留在原地,不急不慢地拿勺子往汤里一舀,准确地舀出了一勺汤,那勺汤在勺子里颤巍巍抖动,宛如一块凉粉,汤里的油和菜都顺着边缘滚下去,燕绥再一抖,那勺子里就只剩下小小的一块透明状物体。

燕绥这才拿出一个小小锦囊,将那东西装了。

密罗香虽然近乎无形无质,不可割裂,但也和水一样,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会被崩散。

他先前对酒壶那一弹,里头的酒水会接连三振,直到把密罗香振得脱离出来,涌出一部分到了壶嘴,滴到了韩芳音手指上。

再然后,便是那做作到让他每次看见都犯恶心的,经典捂嘴一笑了。

捂,捂,叫你捂。

那就一辈子别见人了。

------题外话------

中秋快乐。

第一百五十九章 绿茶翻车

文臻登上了高台。

台上有五张案几,每张案几后面都站了个厨子。

上了高台文臻才看见,这高台离围墙很近,围墙后就是一大片空地,此刻那空地上站满了人,正张嘴看着台上。

原来把围观的百姓给转移到这里来了。

这个位置距离,又安全,又能控制局势,只是这高台这么高,无论是出风头还是出丑,都能清晰入人眼。

五张案几上都有已经准备好的食物,香气馥郁,热浪蒸腾,案几后的人忙得热火朝天。

高台不是很大,几张案几加上诸般用具,已经挤得满满,文臻只能站在五张案几的中间,要么转身对底下百姓,要么回头看五位厨师。

这是一个充满恶意的安排,但恶意并不仅止于此。

最中间案几后,是一个高瘦的男子,算得上相貌堂堂,不大像个厨子,倒像个公子哥儿。此刻正冷冷打量着文臻,道:“听说这位姑娘凭旗过关,怎么,来参加比试了?食材便在那里,你且自己选择烹制吧。”

说着一指高台角落的一堆菜蔬,那里有葱蒜姜等物,还有一个大盆,里头多是海鲜水产,十分鲜活。

底下百姓都是先前吃过文臻面条的,原本都拎着一颗心瞧着,心想韩府吃了亏丢了脸面,不得已让这姑娘凭八千旗入了府,也绝不会允许她好好展示厨艺的,没想到如今这人虽然态度不好,但行事居然很在道理上,都有些愕然,又生出意外之喜。

当即便有人叫:“这位姑娘,你手艺精绝,今日便叫他们瞧瞧!”

文臻笑笑,对底下拱拱手,去查看了一下那些菜蔬,肉有羊肉,水果有柑橘,作料有葱蒜辣椒,水产有鲜鱼海虾。还有酒。算是十分齐全。

几个厨子都目光灼灼瞧着她,看她选什么,文臻走了一圈,空手回来。

“怎么,这里的菜蔬,您都瞧不上?”那高个子厨师阴恻恻道,“还是您技艺太过高超,只有龙肝凤髓,才配得上您的手艺?”

“哦不不不,我不会烧龙肝凤髓,我只会炒恶人肝,炖卑鄙心,煎黑肚肠。将那些背信弃义贪人钱财的黑心烂肚,化腐朽为神奇而已。”文臻笑眯眯瞟着他,“刘厨子,你想试试这手艺吗?”

高大男人一张端正的脸扯得有点难看,底下百姓一片哗然。

原来这位就是那个拿了好友手艺还吞了好友钱财的府尊家厨子啊。

“我们现在是丰馔节选厨子!不是给你胡言乱语的地方!能做就做,不能做就滚下去!”不等那刘厨子发作,底下一个站在府尊身边的管家模样的男子已经厉声发话。

“我能做,也不能做。”文臻冷冷俯视他,“就你们特地留下的那菜色,我做了,立刻就给了你们理由淘汰我。当我是傻子呢吧?”

“……”

刘厨子和底下的几人都露出震惊之色。

她怎么知道的?

“丰馔节”原是本地传统,借丰馔节选拔大厨,一来显得隆重,二来有助名声,三来也是府尊政绩,最后才是选拔真正人才。而涉及到最根本的想给世家输送厨子这个目的,自然是早已内定好了人选,毕竟这个人选将来需要承担纽带的责任,不是自己人不行的。

李石头为人木讷老实,只会烧菜,在易家很受欢迎,却不会讨好主子,这种人对韩府的帮助有限,而刘厨子,承袭了李石头的手艺,和李石头有一层“托付老母”的好友关系,本身又高大英俊,韩府选中他,还有一层隐秘不可说的心思,所以对刘厨子的中选,势在必得。

而文臻横空出世,眼看要横生枝节,韩府自然不能允许。

所以留了菜蔬给文臻,但她如果真的做了,那就必输无疑。

长川易家有隐疾,不能吃鱼虾羊肉葱蒜等物,否则疾病会加重。

文臻如果拿这些食材做了菜,哪怕做出花儿来,一句“世家厨子不知主家忌口不合格”便可刷落。

但这姑娘竟然知道易家的忌讳,没上当!

不过,不上当也有不上当的做法。

高台下有一张小桌,桌后坐着两个老者,其中一个是王老先生,看来是裁判的身份。

此时另一位老者便皱眉道:“你既然不做,不管什么理由,便算你放弃,这是规矩。”

王老先生欲言又止。

从道理上讲,厨子不做菜自然算放弃比试。

底下赵府尊笑了笑,和韩老爷道:“令爱委实聪明。”

韩老爷捋须一笑,“自她长成,我确实省心许多。”

“我家定儿是个心实的,若是能有韩小姐这样的姑娘为贤内助,便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府尊谬赞,府尊谬赞。”韩老爷笑得脸上生花,“府尊不嫌弃我们商户人家,芳音才是真正的有福气。”

赵府尊又想起什么,皱眉道:“咱们去了城外营地两次了,都没见着人,你说,不会是殿下对咱们昌平有意见吧?”

“应该不会吧。消息一到咱们就出城去拜会了,哪有半分不恭敬处?说来也奇怪,殿下又不露面,又不离开,这是要做什么?不会……不会来咱们昌平了吧?”

“你说笑了。咱们不是和厉刺史身边的人打听了吗?说是殿下携文大人去游枫山了,这时节枫山红叶如火,自然不能错过。”

“那就好,那就好。”

“今日这个女子,似乎来者不善。”

“有府尊在,有我在,管她想要做什么。敢闹事,打出去就是!”

……

台上,文臻依旧笑嘻嘻地,回答那位疾言厉色的裁判,“不参加就不参加呗,我又没兴趣做厨子。”

众人都愕然。

八千旗忙了一夜,到头来不为争第一,那么跑来做甚?

“我只是来告诉你们。”文臻指指台上几人,“我做不了。你们更不配做!”

不等那几人驳斥,她已经走到第一张案几前。

“鲃肺汤。活水源地所产鲃鱼,常逆水跳跃,肺囊肥大鲜嫩,取肺切片以鸡汤汆制,细嫩鲜美,奇香适鼻。这一道菜,可谓选料奇特。”

那厨子收回了还未出口的叱骂,洋洋得意挺胸,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惊讶之色。

“别高兴太早。选料再奇,没手艺还是白搭。鲃鱼肺上有一小块拇指大的苦胆,摘取时候要极其小心,一旦弄破苦涩腥臭……”

“我挑了!挑得干干净净!”

“肺上的血筋你挑了吗?挑完之后你用吴州特产的吴绍黄酒浸泡三个时辰以上了吗?”文臻一嗅,“没有吧!血筋应该还剩一点点没挑干净,黄酒用的不是吴绍,应该是你们本地陈绍,有一点点的涩味,醇厚不足,时间也差了点,顶多两个时辰,所以这汤仔细品,一定会有一点点臊味。”文臻手指敲在碗边,当地一声。

“差评!”

“……”

两个裁判纷纷端过自己桌上那碗鱼汤,细细品刚才还赞不绝口的美味汤汁,半晌,王老先生点头,另一位老者皱眉。

文臻已经走到第二个案几前,“鸭掌,去骨去筋,以调料腌制之后再以鲍汁炖煮遍浇,鲍汁金黄粘稠,再配上腴厚油润的鸭掌……不觉得腻吗?”

“……”

“教你一个鸭掌最出名也最讲究的吃法,省得总用那种暴发户的做法叫人看着寒酸气。前头处理鸭掌方法一样,也是用吴绍泡到肥涨,去骨去筋,取云州最好的碎云火腿肥瘦各半,切手指厚片,再切冬笋片,把火腿片和冬笋片夹住鸭掌,以豆皮或者海带切丝卷起,铺在干菜上,小火蒸半个时辰就行。”文臻手指又当地一敲,“差评!”

“……”

底下王老先生眼睛发亮,找了纸笔来奋笔疾书,另一人眉头更深,看一眼韩老爷和赵府尊。

不过短短半刻钟,文臻已经走到第三家,正是最中间的府尊家厨刘厨子,他冷着脸看着文臻过来,生怕她又先声夺人,不等她说话,抢先道:“你算什么东西?我这菜不需要你点评!也轮不到你来点评!”

他这话说得狡猾,文臻却根本不理会,低头瞧一眼那菜,叹道:“真特么的恶心!”

“你说谁恶心呢!”

“我说你……这菜!”

“哎哎哎这位姑娘!”底下那裁判不乐意了,大声道,“你说话怎么这般没教养?刘厨这菜,叫爆炒山河肉。这肉吃在口中,鲜嫩香脆,宛如活物,滋味美妙难言,老夫平生从未吃过如此奇妙的肉。其火候、刀工、用料、摆盘……无一不完美尽善,当之无愧第一!”

这回他语气理直气壮,连王老先生都在连连点头,摇头晃脑道:“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

虽说名额基本内定,但这两名裁判都是得过几大世家认可的前御厨,不得他们的荐书,没两下真才实学,也不敢送去那样的世家。

又有人将刘厨那菜端出去给前头百姓品尝,众人一尝,神情惊艳,有人忍不住喊,“这手艺不比那火面差啊!确实是好!”

“对,这肉,这肉感觉好特别,非鸡非兔,特别鲜嫩,吃着确实有种鲜活感呢!”

“宛如活物啊……”文臻轻轻一笑,“是啊,好活呢,是不是感觉活像一只小老鼠,在嘴里蹦啊蹦?”

“……”

两个裁判僵了脸,底下百姓傻了眼,有人张开了嘴,嘴里还有山河肉。

刘厨脸色一变,和底下交接了一个眼色。

“什么……什么意思?”

好半晌那个裁判才问出声来,眼角躲躲闪闪看着面前这一盘肉,像是生怕一只老鼠会从中蹦出来。

嘴里舌头一跳一跳的,好像一只小老鼠……哦这该死的丫头,有这么比喻的?

“什么意思啊?”文臻低头嗅了嗅,“这应该是一种地鼠,肥嫩香美,诸鼠中首屈一指,确实适合爆炒,所用诸料也十分到位精当,单从技艺上来讲确实当得起高手,只是为了取胜为了显示自己与众不同,用这种可能带有病菌的原料来比试……亲,我劝你善良。”

话音未落,吐成一片。

两个裁判翻江倒海,外头的百姓怒极捋袖子开始爬墙,还有远远砸石头过来的。

刘厨猛地掀翻了自己的案几,转头就往台下跑。

赵府尊霍然站起,大喊:“府丁!”

韩老爷也在喊,“来人!关紧门户,谁爬墙以私闯论处,尽管给我射下来!”

赵公子从他爹背后跳出来,一指文臻,“把这个女人拿下——”

在场的本地士绅们慌乱站起,韩府早已准备好的家丁半扶半拖把人往外撤。

更多的人跳上高台向文臻围过去。

忽然有一群人逆流而上,直奔高台,前头一人撒丫子快跑,后面一堆女人气喘吁吁地追。

“小姐!小姐!”

“小姐你慢一点!仔细摔跤!”

“快来人挡住小姐,来人——”

乱哄哄的人群一静,转头去看,最前面那个拎着裙子跑得钗横鬓乱,气喘吁吁的不是韩芳音是谁?

韩小姐向来矜持端庄,谁也没见过她撒丫子狂奔的模样,一时连手头任务都忘记,傻傻地看着她。

韩芳音一路狂奔,经过赵公子身边的时候,一个踉跄,赵公子急忙伸手去扶她,“芳音,你怎么啦!”

他扶她并无避讳,反正在场的本地人物,大都默认了韩芳音迟早要嫁入赵家的。

韩芳音一抬头看见他,蓦然跳起来,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呸!别碰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什么玩意!”

赵公子,“……”

赵府尊:“……”

韩老爷:“……”

赵公子直接被打蒙了,捂住脸瞪了韩芳音好半晌,一开始想着是不是看错人了这不是韩芳音,确认没看错之后又想是不是自己出现幻听了,再多看几眼,忽然发现卸去脂粉,披头散发,又没了平日那股温柔优雅劲儿的韩芳音,原来长得并不怎么样啊。

然后忽然便觉得自己是个白痴。

他内心一瞬三变情绪复杂,那边赵府尊已经奔来,愕然道:“韩小姐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冲儿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老夫且让他和你赔……”

“呸!”韩芳音又给了他充满了鄙弃和力道的一唾沫,“什么府尊!什么大人!不过是个六品官,真当自己是个玩意儿了!口口声声折节和我家结亲,骨子里还不是冲着我家的钱!真当自己是个什么高贵货色了!天京一块砖头落下来,你这样的官儿能砸死三个!”

赵府尊踉跄三步,扶住了柱子才拯救了自己的腿。

听过讥嘲,还没听过这么狠的讥嘲。

这位韩芳音,平日里大方能干,八面玲珑,每次见了,执礼甚恭不说,那每句话,都贴心贴肺让人如沐春风,甜得像吃了一罐儿蜜糖儿。

原来心里竟然是这样想的?

“芳音!”韩老爷冲过来,脸色白得鬼似的,不顾一切去捂女儿的嘴,“你是失心疯了吗?你说的是什么浑话!还不快给府尊和公子请罪!”

韩芳音一甩头,避开她爹的手,“滚!”

“滚开!你当的什么爹!我娘死了你照顾过我一天?我要学画你不许,我要学琴你不许,眼皮子浅心倒大,王家发了财要我巴结王家,李家出了人才要我拜访李家,赵家当了府尊你就想当府尊的亲家,可恨我娘怎么就没给你生出一窝女儿,方便你拿去卖给你卖给他!”

“啪!”

一巴掌抽得韩芳音身子陀螺般打了个转,飞出一颗带血的牙齿,一头栽倒在地。

四面瞬间就安静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

赵府尊和韩老爷面面相觑。

赵府尊毕竟是做官的人,适应力比较好,尴尬了一会儿,便道:“芳音可能中了邪,还是赶紧扶回房去。当务之急,是把这里处理好。”

韩老爷一看,高台上厨子已经作鸟兽散,而两家护卫兵丁原本是逼着文臻去,把她已经逼到了后门处,此刻都呆在原地,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动作。外头一阵喧嚣,却是易家派来查看新任厨子的丘秋带人来了,那丘秋一脸愤怒,似乎也出了什么事儿,韩老爷一阵头痛,赶紧命人扶起韩芳音,结果韩芳音自己先爬了起来,那一巴掌打得不轻,她半边腮帮子已经肿起来了,一抬头正看见跑来的丘秋,立即口齿不清地叫:“还有你!装什么公子哥儿!不过易家的一个奴才,也敢人五人六地要我捧着你,还调戏我!赶明儿你们家主起了身,看不治你们这群狐假虎威的刁奴!”

文臻目光一闪。

韩芳音的最后一句话很有料啊!

朝廷邸报上的长川易家可没有任何动静,易勒石刚刚巡边一周回到主城,据说还亲自下令加强了和西川相邻边境的布防,长川易的金背黑腹麒麟旗在边界飘扬,甚至连掌握长川土著各族的易家姻亲之族段氏的雪鸟旗都插满了各村寨。怎么听韩芳音这口气,易勒石不能理事很久了?

大家族家主的健康和动向向来是绝密大事,关系到世家本身和朝廷的态度和决策,甚至可动摇国本,朝廷在长川也不是没有探子,朝廷探子都没探出来的消息,竟然被丘秋无意中泄露给了韩芳音?但丘秋一个奴才之子是怎么知道这么要紧的事情的?

如果是真的的话,那今日可算意外收获。

“我的姑奶奶你可闭嘴了吧!”韩老爷急得扑上去,亲自一把捂住女儿的嘴,几个孔武有力的婢子立刻上来,半拖半扶要把韩芳音拉了就走。

一旁赵公子丘秋脸色铁青,两人对望一眼,各自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赵府尊脸色也很难看,指着文臻,“这是个妖女!蛊惑了韩小姐!探听了几位厨子菜肴的秘密,又污蔑刘厨子的山河肉是老鼠肉,她就是来骗丰馔节的花红的!给本府拿下,严加拷问!”

文臻退后一步,撇撇嘴。

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

她今日进韩府,其实就是想看看这位府尊的为人,如果是被蒙蔽的,比试也给她一个公平的机会,那她就老老实实展示厨艺,去争一争那个去易家做厨子的名额,这样也可以和赵府尊私下谈好,有利于迅速打入长川易家。

毕竟赵府尊也好,韩老爷也好,一直还未和她直接接触,都是韩芳音在搞鬼,这两人应该并不清楚情况,不能预设立场。

她也不想直接亮明身份要求赵府尊配合,那样就看不到对方的真实为人了。

但是一进门看那架势就知道,韩府和府尊高高在上,根本没打算去了解这所谓捣乱的人,绝不可能给她机会公平竞争。

争不到这个易家主厨的名额那就不争,她改变主意了,就让那个妄图鹊巢鸠占的刘厨去接李石头的班。等到李石头知道韩府和刘厨这样对待他,甚至易家可能都知道此事却不予理会,文臻很好奇他会怎么想怎么做。

当然这样的前提是不能在赵府尊他们面前泄露身份,这样他们才能继续把刘厨送往易家。

赵府尊下令拿她,她便往后门处退,她的护卫们肯定会混在百姓人群中接应。

此时兵丁护卫都向她扑来,文臻退得更快,后背已经接触到后门,正要转身开门,忽然后门开了,文臻差点往后跌出去,身后伸出一只手,将她扶住,急速往后移动,带着她汇入人群,同时一脚将那门踢上。

那手过来拉文臻的时候,文臻忽然心中一动,隐约觉得有什么异样,但那感觉一闪而过,身后的力道很大,而四面百姓正围过来。

身后那人还在把她往后拽,不知怎的她那种异样感更浓——燕绥林飞白和她的护卫好像都不会这么做,她便微微转了身子想要去看。

此时正好有百姓涌过来,有人伸手去抓她,手指勾到她袖囊,啪地掉下一个东西,却是她的司农监的令牌。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捡起来,下意识就念出了上面的字,“永裕十七年将作监制司农文臻。”

四面忽然安静。

第一百六十章 夫人歇息吧

文臻苦笑。

坑啊。

刚说不要泄露身份的,一眨眼就泄露了。

那书生念了一遍,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喃喃道:“这名字好生眼熟……啊,文臻文大人!”

他声音拔高,顿时周围的人都听见了,唰一下万众目光都瞬间砸在她身上。

在美食之都昌平,文臻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几乎是所有食家的偶像。

“厨神文臻啊!”

“原来是她!难怪点评那些厨子那么犀利!”

“哎呀昨晚难道我们吃的是文大人做的面吗!”

“一夜八千旗,一夜八千旗!果然只有文大人能做到!”

“啊昨天文大人是不是来我这买过菜?罪过罪过,早知道是您,那菜不要钱全部送您啊!”

文臻苦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边府衙的人已经追了出来,百姓们见状纷纷转身涌往那后门,七嘴八舌地道:“哎哎你们在干什么?这是文臻文大人啊!丰馔节说起来还和她有关呢,她能来亲自评判一回咱们十年都脸上有光,你们还想怎么?啊?想怎么?想对文大人不敬吗?走开!走开!”

府衙的人愣在那里,一时有点消化不了。

忽然哐当一声,文臻抬头,正看见韩芳音发直的眼睛。

她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丫鬟的钳制,追了过来,手里还拿了一把锅铲,大抵是想把文臻用锅铲给灭了。但此刻她的表情,好像被灭的是她自己。

她经过一番发泄,意识好像恢复了些,此刻脸上表情天崩地裂,呆呆看了文臻一阵,又慢慢转头,看那边被人群暂时挡住的燕绥。

听见文臻的名字,再想不到燕绥是谁,那她就不是韩芳音了。

果然……

那一线希望终究破灭,一切不过是痴心妄想,像猴子想捞取水中的月亮,再被现实的冷风,狠狠拍在隔岸的悬崖上。

多么,可笑。

她忽然捂住脸,啊地一声尖叫,转身就跑,跑得鞋子都掉了一只也不知道,半路被大怒的丘秋抓住,啪啪甩了两个耳光。

文臻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防备她忽然出手,因此也就没注意到,人群的涌动,已经慢慢将她带向后方,同时也堵住了从韩府内各个方向赶来的燕绥等人。

文臻正要转身和拉住自己的人说不用再走了,在这里等燕绥等人就行,她刚转身,眼角只掠到对方黑色的衣角,忽觉腰间一紧,身子已经腾空而起。

文臻“哎”地一声道:“哎呀咱们不必跑这么快嘛,有百姓在那挡着,府衙的人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啦……”

忽然她发髻一紧,手指一颤,袖子一抖,腰间一送,靴子一震……

一双手分花拂柳般从她的发髻一直照顾到她的靴尖,叮叮当当哗哗啦啦一样细碎响动,一路走一路落了各种针勾刀刺药粉药丸纸片……连她头顶上的簪子发钗的尖端都全部被截掉了。

文臻目瞪狗呆,然后苦笑。

好吧,她先前就发现人群里拽住自己的人不对劲,装作没发现,一边虚以委蛇一般准备下阴手,结果这人对她竟然好像无比了解,抬手之间,从头到脚,瓦解了她全部的武装。

那双手极轻,当真春风细雨也似,却雷霆霹雳瞬间解除她从头到脚可以令一百个壮汉死一百次的武装。

他的手从她耳垂上掠过,一对珍珠耳环落入他掌心,文臻还没来得及欢喜,他手指一弹,那对耳环里爬出一只小虫子,滚出几个芝麻大的丸子,掉下一段细细的金丝……

那雪白又可怕的手指最后掠过她的手背,然后她掉了一层假指甲……

最后的手段也被搜出来,文臻真的笑不出来了。

这人手指间的动作给她一种分外温柔的感觉,这令她有种奇怪的错觉,想到了某些人某些事,然而他动作的风格和代表的意义又特别霸道决断,令她瞬间生出迷惑,无法判断这会是个怎样的对手。

那人将她揽在怀里,眨眼间搜遍了她身上的鸡零狗碎,顺手还给她罩了个当地人都常穿的灰扑扑的罩衣,一只手揽住她,一只手散开她的发,文臻此时已经动弹不得,正觉得这个举动奇怪且暧昧,他那单手却已经抓住她的发,灵巧地三绕两绕,竟然又盘成了一个发髻,还是不大好盘,她也很少盘的灵蛇髻。

文臻叹为观止。

这髻她自己都盘不好,她就没见过一个男人能单手给女人盘髻的。

髻盘好后,他手顺势往她脸上一抹,她便觉得脸上好像多了一层胶质的东西,有点闷气,想来是面具了。

耳朵上微微一凉,却是戴了一对耳环,却不是原来她的由燕绥赠送的由玳瑁和珍珠制作的那对,感觉像个小管子,沉甸甸的,经常撞在她脸颊上。有时候还能听到隐约的液体流动声音,像那小管子里装了液体。

只不过一个转身的工夫,她已经被改装成了一个普通的妇人,她看不见自己现在的相貌,却看见耿光从人群中挤过来,四处寻找的目光毫无停顿地从她身上掠过。

此时这条街道上有太多的百姓,并且都陷入了发现她的兴奋和冲动之中,这使得人流分离变得分外困难,一些人兴奋完了,回头再找时才发现,“咦,文大人呢?”

文大人此时和许多结伴而行的夫妻一样,依偎在男人的怀里,天气渐冷,男子体贴地护住了她的头,携着她顺着散开的人流,渐渐走入了某个巷中。

此时便是登高远望,比如像燕绥一样,站在了韩府的院墙上,一样难以辨别。门口蜂拥着一团,还有很多人四面散开,三三两两,汇入周边四通八达的街巷,穿着打扮都差不多,也看不见有和文臻相似的人。

燕绥站在高处,目光只盯着三两成行的人,吩咐中文:“去看看所有两人或三人行,有搀扶动作,有衣饰遮掩的,不必管形貌和文臻是否相像。附近周边的屋子也都过去看一看,不能放过任何可疑。”

护卫们领命而去。

此时文臻已经进了一条小巷,那人从容地拥着她,轻扣门环,随即便有人开门,一个老苍头欢喜地招呼道:“公子和夫人回来啦。”

然后便有两个丫鬟迎了上来,从那男子手中接过她,一边笑盈盈道:“夫人今日瞧着丰馔节热闹吗?可尝着什么好吃食?”

另一人也笑,“听说街上来了个外地的名厨,一手火面妙绝,夫人可尝着了吗。真的好吃吗?”

两个人叽叽呱呱,言笑晏晏,真像是去迎自家出门看热闹的夫人,语气神情自然流畅,哪怕这院子里都是他们的人,也感情投入真实,绝看不出一丝异样。

文臻想奥斯卡欠你们一座小金人。

忽然能说话了,她也便笑答:“当然尝到了啊,那就是我做的嘛。”

话音未落,她感觉自己又不能说话了。忍不住用力地冲前方男子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丫鬟们笑成一团,道:“夫人依旧如此顽皮。”

那男子像背上有眼睛,忽然转过头来。

文臻屏住呼吸。

然后她看见了一张平常的脸,平常到掉进人堆里眨眼就找不到了。

唯有那双眼睛,分外清透明澈,似明月之下一泊雪湾,汇聚了这世间的亮,近乎璀璨。

这眸子如此夺人,以至于她仿佛瞬间被吸进那目光,脑子一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结果更加记不得那人的容貌了。

只记得这眼睛漂亮,眼神也冷,寒气幽幽,令人不敢造次。

他开了口,声音却很好听,如风吹玉竹琅琅,听得人耳朵都似在微微发痒。

他道:“夫人逛街累了,早点安排歇下吧。”

摆着一张冷漠的脸,却也是深情款款夫君口气,文臻听得满身不适,这些人都是东堂演艺学院出身的吗?

那俩丫鬟娇声应了,簇拥着文臻进屋,两人一左一右,攥住了她的手腕,文臻已经被那男人制住,这两人依旧很是小心。

进屋之前,那丫鬟还对外头喊了一声,“伙房水烧好了吗?等会夫人要沐浴!”

一个小厮的声音立即接上,“好咯!夫人想要,随时都有热水!”

吱呀一声,门关上。

此时林飞白麾下一名护卫正飞身掠过墙头,听见这句,犹谨慎地停了下来,伏在屋顶上,掀开瓦片向下看。

底下,灯光明亮,热气腾腾,满桌佳肴,一个女子正垂脸吃饭,两个丫鬟不停给她布菜。女子对面的男子,在慢慢喝茶。

非常常见的居家景象。

那护卫轻轻盖上瓦,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屋瓦下,文臻搁下筷子,无声地叹一口气。

面前确实是一桌饭菜,且整治精洁,茶汤俱备,两个丫鬟像真的是她的丫鬟,尽心尽力布菜,连虾壳都替她剥好。

文臻手腕能动,看样子是留给她吃饭的,她就老老实实吃饭,人真要害她用不着费这么大心思,吃饱了饭才好作妖。

男子坐在对面,已经换了一身黑色镶银边的锦袍,色调和人一样冷肃,却又和林飞白那种薄雪飞剑一般的冷肃不一样,他给人感觉很稳,很远,像看见前方巍巍大山,在冷月青天之下起伏,但往那里行去,却路途遥迢。

文臻忙碌了一夜,本就饿了,这桌上的菜居然还算对胃口,她也就多吃几筷,趁着这吃饭时间,思考一下自己的处境和对策。

看对方这风格,不像要对她不利,也或者是暂时不打算有所不利,想要稳住她,另外做些什么。

要么,就是这一批人只是个执行者,只需要困住她,在等待真正要对付她的人到来。

要么,就是这些人就是主谋,困住她利用她,真正的目标是别人。

但不管是哪一种,她都不能留在这里。

对面那男子,并没有吃饭,在缓缓喝茶,看着一卷书。

文臻想看他在看什么,也不掩饰,伸长脖子一瞅。

《石猴传奇》

文臻:“……”

还挺接地气的。

一个看西游记的绑匪,总让人感觉好像安全一点,她却没了食欲,将筷子一搁。

一个看西游记的绑匪,说明对自己做的事成竹在胸,无所畏惧。

她直觉,这是个难斗的敌人。

也不知道以前有没有山水相逢过。

这一搁,下意识看了一眼桌上菜色,她忽然觉得不对。

油爆虾、辣子鸡、辣炒肉片、蒜油鳝丝、咸肉白菜煲……

都是浓油赤酱,味道猛烈的菜。

她自从味觉受损之后,确实比较喜欢这种口味。

这是对方知道,还是巧合?

应该是巧合吧,毕竟家常菜式,本就这些做法。

她放下筷子,便有人收拾桌子,有人打水来给她洗脸洗手,丫鬟去里间铺床。又请老爷去洗漱。

文臻受到了惊吓。

干嘛,做戏还要做全套,难道夫人还要和老爷睡一床吗?

就方才吃饭那一阵,这头顶屋瓦已经被掀开三回,她算过了,林飞白护卫一批,燕绥护卫一批,她自己属下一批,齐活了。

之后就没有动静,想来找不到她一定会扩大搜索范围,不会总停留在附近。

这里离韩府其实很近,灯下黑。

她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疑惑,韩府,真的只是因为给世家选厨子而发达的吗?真的和世家没有更深一层的联系吗?

门吱呀一声开了,“老爷”一身清爽地进来了。

当真洗漱过了。

文臻瞪着眼睛看他。

他进来,很随意地吹了灯,道:“夜了,夫人,歇息吧。”

……

夜了,找人的人还没停。

燕绥和林飞白在昌平城中心一座酒楼的屋脊上再次碰见,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一无所获。

燕绥原先一直在韩府附近,第一时间传令昌平城外的护卫队伍,秘密包围昌平城,务必让任何人不得出城。

然后又让中文安排一批护卫,在昌平三处城门前布防,严控所有出城的人。

他已经对赵府尊亮了身份,浑身大汗的赵府尊按照他的要求,下令城内所有的兵丁衙役俱留在原地,并控制了韩家所有人。

当晚实行宵禁,所有人等不得外出行走。

韩府灯火通明,所有人拘在一个院子里。

以韩府为中心,已经经过了一轮秘密搜查,每家每户都不会放过。

所有事情几乎都在文臻刚刚被掳就已经进行。

赵府尊战战兢兢,从知道文臻身份起就已经腿软,彷如被雷劈了一道,接着便听说文大人被掳了。

下一瞬间朝野闻风丧胆的宜王殿下,便站在了他面前。

看着殿下淡漠却又散发无穷冷意的面容,他便觉得那寒气直渗入了骨髓里。

赵府尊再三请求调动全城兵丁衙役来寻找文臻,想要将功赎罪。燕绥却没理会。甚至直接下令将赵府尊控制在县衙里,连同他所有家属亲信。并让人传令留在昌平城外队伍中的书记官,直接上书朝廷请罢赵府尊。

他不信这人,也不认为人多就好办事。

人多只会更容易浑水摸鱼。

他立在午夜风中,微微闭眼,感受风里的气息。

他在文臻身上,留了引子,他送她的所有礼物,都用师门的独特香料熏染过,平常嗅不着太浓气味,但对他来说,却像是一缕细线,始终摇曳在他的天地里。

现在这缕线,也断了。

而被掳走这一路,以文臻的手段和才智,本该留下各种蛛丝马迹。

但是一点都没有。

对方很厉害,很了解他和她。

对面,林飞白沉声道:“全城人的墙头,几乎都听过了……”

他神情微微沉郁——今日本是说好的,燕绥的护卫在韩府里面,他的护卫在韩府外头的人群里,里外配合,随时准备保护接应文臻,结果百姓忽然涌上,将门边的护卫挤开,门又忽然开了,文臻瞬间被弄走,他的护卫当时惊鸿一瞥,看见站在文臻身后的人,穿着打扮赫然是三纲五常的风格,还以为是同僚,结果便错失了先机。

而更糟糕的是,文臻不是柔弱女子,她身上能够对付敌人的玩意花样层出不穷,又善于伪装,心思灵活,个人安全其实是有保障的。

但文臻硬是无法出手,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来,可见这出手之人,必定非常厉害且非常了解文臻。

甚至可能,也非常了解他和燕绥。

“那就直接搜。”燕绥回答还是他一贯的简单粗暴,像什么都不挂心。

“不怕打草惊蛇?”

“他们一定还没出城,就在这城中,我们搜寻开始得很快,他们来不及转移。”

“如果有地道呢?昌平有能力从城中挖地道直接到城外的,只有韩府和府衙……”

“如果这地道不在韩府,在别处呢?”

林飞白沉默。寻人如果没能抓住先机,后头便是大海捞针了。

“既然先前听遍了周围的墙头没有异样,那就还在装作寻常百姓正常生活。夜深已睡,可我还没睡,那就都起来吧。”

燕绥一声令下,底下开始砰砰砰敲门。

作风很凶悍,很霸道,冲进门,揪起人,翻开被子,一定要听见女人尖叫并怒骂,才唰一下飚走。

一时间底下鸡飞狗跳,沸反盈天,被这吵嚷所惊,一家家民居次第都亮起了灯。

燕绥和林飞白的目光飞快地寻找还没亮灯的民居。

在这种情形下,正常人都会点灯看看怎么回事,不敢点灯的,多半心里有鬼或者屋里没人,无论哪一种,都算有了目标。

也许有问题的屋子里的人,最终会反应过来也点上灯,但一定会先偷偷查看,会慢上一步。

想要在这如满天繁星次第点亮的灯火中找到没点的,以及点得比较慢的,其实非常难,黑夜里屋舍分布并不均匀,点灯快慢其实也没太大区别,需要非常强大的眼力注意力和观察力,燕绥和林飞白两人立在高处,各管一半,片刻后,燕绥目光落在西南角一处屋舍。

那里,附近已经响起了拍门声,但是那间屋子好一会儿没有动静,然后便燃起了灯火。

看起来没有异常,但是燃起灯火的时候非常快,突然燃起了两处火头。

然后一处火头一闪,分外地大,像是什么烧起来了,转眼又灭了。

几乎瞬间,燕绥便掠了过去,林飞白也迅速反应过来,跟了上去。

……

假老爷一脸从容说夫人歇息的时候,文臻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因为对方的态度太从容了,近乎温柔,她甚至能感受到一种隐隐的期待和欢喜。

这反而让她生出恐惧感,但是没有办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被温柔却无法抗拒地扶到床上。

还没到床边,她道:“我要睡床里!”

男子似乎愣了愣,文臻已经迫不及待往床上倒,男子只得弯身轻轻一推她肩头,文臻骨碌碌滚到了床里。

只这么一滚,她便确定了,并不是她想的那样,床板是机关。

按照正常逻辑,燕绥等人肯定要搜查全城,此时上床睡觉,大抵就是要从床下翻落地道,所以文臻要求滚床,测试了一下。

机关大师燕绥教过她,再天衣无缝的机关,都会和真实的物品存在区别,比如这种床板机关,睡上去的时候能感觉到轻微的边缘振动,那是因为两边床缘必须要留下缝隙的缘故,但只有用心感觉才能察觉。

就算床板没问题,床里头比较黑,也有利于干坏事。

她直挺挺在床里躺好,抬头看屋顶时,觉得那屋顶好像分外高阔。

身边微微一重,那男子也上床来。

第一百六十一章 别总对我的人献殷勤

文臻屏住呼吸,她没有洁癖,却不喜欢和人接触太近,生怕闻着什么不该闻的男儿味儿。

但这人没有,他身上的气息,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香气,乍一闻让人想起温暖阳光下河岸边的青荇,有种微涩的清香,随即便转为微凉而又清逸的香,似高山雪线上生出的新莲,莲花开到盛处,又转为幽淡温暖的香气,乍一闻清淡,仔细回想却馥郁。

简直像香水一样,还有前调中调和尾调。

有那么一瞬间,文臻简直要沉溺在这股奇特好闻的气息里,但她随即便反应过来,直挺挺躺着不动。

一开始她怀疑是那个一直和自己作对的幕后人出手,但现在她觉得不是。

从出天京开始,是有人试图对整个队伍下手,这是必然的,但从一开始她就觉得这回的对手换了。

如果是那个幕后人,一开始就会出手。

她唯一能动的手指,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慢慢地,从自己腰后,抽出一根针来。

她一直练武不辍,最近已经能抽出两根沾满她身体毒素的“针”,这也是她藏得最深的杀手锏,搜身的人本事再大,也搜不出这个。

只是抽针时的疼痛还是那么山崩地裂,她出了一身汗,眼前发黑,不由自主缓了好一会儿。

身边的人忽然侧身过来,文臻心中一紧,以为他发觉了,却见他抽出袖子里的汗巾,手在空中一顿,然后缓缓擦了擦自己的脸。

文臻有点诧异,心想戴个面具擦什么擦,随即忽然想,他那汗巾,不会本来想给自己擦汗的吧?

他闻见了汗味?

有点尴尬,但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出汗被发现,她有点心虚,对方却没有进一步动作,两人都躺着,中间隔着一寸宽的距离,文臻隐隐听见不远处开始喧嚣,敲门声呼叫声不绝于耳,整个城好像都将被渐渐吵醒。

她知道燕绥等人开始动作了。

这间屋子还黑洞洞的,她借着这吵嚷,悄然移动着手指,针尖向前,只要稍稍移动,就能扎到他肋下。

快了……快了……

针尖和他衣裳只差牛毛般的距离时,喧嚣声忽然增大,仿佛就在隔壁,而窗子也被人迅速敲响。

男子霍然坐起。

文臻落空,懊恼地咬住嘴唇。

窗外有人低低道:“老爷,外头有人在搜查,快到咱们家了。”

男子答非所问:“怎么不点灯?”

外头人愣了愣,片刻,嚓一声火镰响,外头点起了灯。

又有人开门,送了一盏灯进来。

男子似乎叹了口气。

文臻趁着这送灯进来,灯光闪动,男子注意力在灯上的时候,手指猛地一弹。

那针直射男子腰侧。

男子猛地向后一躺,避过那针,文臻的尖尖十指却先一步搁在了男子那边的床面上,男子一躺,便要戳上她的指尖。

男子却像早有准备,躺下的同时已经拽住了她的臂膀,猛地抬手一抡。

呼地一声文臻整个人被甩出去,飞出床外,那拿灯进来的人下意识伸手一接,文臻半空中一偏头,撞上那盏油灯,灯砸在窗棂上,顿时将窗纸燃烧起来。

那人哎地一声便要去灭火,下一瞬那根针扎入了他的脖颈。

噗通一声闷响,文臻栽在地上,撞得屁股生痛。

床上那家伙真是一点也不怜香惜玉,扔出来的力道好大。

她也顾不得疼痛,刚才这一撞,也不知道撞开了哪里的禁制,她身体能动了一点,但是门槛很高,她滚不出去,也没打算滚,抬头看见窗纸上的火,已经被灭了。

也不知道方才有没有人在高处查看,有没有看见这一霎燃起的火头。

她百忙中,只来得及在门槛上刻下一个“文”字,身体便腾空而起,又回到了床上。

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觉得肋下刺痛,不禁心中一沉。

肋下那里的那根针,好像快要发作了。

而此时,大门也已经被敲响。

外头如同每户人家一样,老苍头嘟囔着“谁啊,夜半这样敲门,还让不让人睡了……”一边踢踢踏踏地去开门。

里头她又睡回了那男子身边,忽然床顶轧轧一响,两人整个身体开始缓缓向上移动。

这床竟然是个吊床。

这床板竟然有两层。

看起来普通但其实非常结实的帐子兜住了底,连带着一层床板,四柱是可以活动的,连根拔起,带着整个帐顶都开始上移,一直移到分外高阔的横梁之下,然后咻咻两声,从屋子的四角伸出四根柱子,托住了这个小帐篷。

这帐篷底下是有床板的,床板的颜色和这屋顶的横梁承尘是一样的,从底下看就是屋顶。

屋顶上唰唰两声,降下两块木板,将左右两侧也挡住了。

现在就相当于在屋顶上建了一个四面悬空全封闭的阁楼,文臻和男子就在阁楼中。

但是从底下看上去,这就像普通的富户人家做的屋顶花样,时人喜欢在屋顶做出各色承尘,并不奇怪。

文臻想难怪刚才看屋顶感觉特别空,原来故意留着做机关的。

这想法也是够巧妙的了。

一般人都会认为床下有地道,谁想到抬头去看?

不对……床下可能真的有地道!

文臻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浑身一冷,但她此时又动弹不得了,而那男子也静静躺在她身侧,似乎在享受此刻的睡眠,那股幽幽香气弥散得越发无处不在,文臻闻着竟然有些昏昏欲睡。

然后她隐约听见底下有声音,咔哒咔哒一响,再然后有人进门,进屋,似乎有惊呼,声音听来熟悉,有拔剑铿然声响,砰的撞击声……

她木头人一样,在顶部的黑暗里心急如焚。

底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后她忽然听见,一声轰然巨响。

……

底下,一开始敲门的还只是德语,随即后面便多了燕绥和林飞白。

院子里的人的表现,和其余人家似乎没什么两样,有人惊诧,有人呵斥,还有人赶紧穿衣,去报主屋里的老爷夫人。

主屋里的灯亮了,有个苍老的声音在问:“这深更半夜的,怎么了啊。”

外头德语大声回答:“韩府小姐的奸夫跑了!现在要搜人!”

里头似乎呛了一下,随即门开了。

德语抢在燕绥前面,先一步进了门,燕绥在他后面,看了一眼门边的窗户。

窗户的窗子有点新,窗棂上有燃烧的痕迹。

林飞白的目光却落在地下,那里有一道擦痕,是先前文臻一路撞过去擦出来的灰迹。

简单清扫过,但时间匆忙,逃不掉林飞白这样的利眼。

他顺着那痕迹往前看了看,退后一步,脚后跟碰着了门槛。

他就势蹲下身,看见那个字,对回头的燕绥点点头。

燕绥一眼掠过,并没有上前察看。屋子里没有人,刚才那个苍老的声音的主人并不在,床上黑沉沉的,被窝凌乱,像是裹着一个人。

林飞白忽然眉心一跳。

一股熟悉到令人惊心的血腥味。

德语还在步步试探,忽觉身边一阵风过,林飞白已经抢上前,一把掀开那被窝。

被窝里滚出一个娇小的人影,灯光正正照上她的脸,弯眉笑眼,唇红如樱,赫然正是文臻!

但再仔细一看,那眼眸无光,那红唇不过是因为染了血,而躯体僵硬挺直,赫然已经死亡!

林飞白身子一僵。

在他后一步的燕绥眼神一凝。

那床上女尸忽然猛地一弹,双手伸出,看上去像是求救一样,林飞白下意识伸手去接。

燕绥喝道:“别!”

但已经迟了,嗤一声轻响,一道黑光破那女尸身体而出,直奔林飞白前心,林飞白猛然后退,与此同时后一步的师兰杰进来了,一进来就看见主子受袭,想也不想便拔剑掷出。

长剑如电,铿然和那黑光相撞。

燕绥又一声“别!”根本来不及出口,只得一手抓住身边的德语向后掠出。

轰然一声巨响,伴随噼噼啪啪的爆裂之声,黑烟滚滚而出,几乎将整间屋子都遮蔽了。

四人掠出屋外,各自看一眼,燕绥德语本就后一步,师兰杰刚才刚进门,都没事,只有林飞白,胸口位置钉着一颗黑色的铁蒺藜。

那东西扎在肉中,每根尖刺都泛着蓝光,显见是有毒的,师兰杰一脸惶愧,急忙上前来要帮林飞白给拔了。

燕绥一直站在一边,没有看林飞白,忽然仰头向天,似乎听见了什么,想要耸身欲起,正看到师兰杰的动作。

他忽然停住,拨开师兰杰,一转身,从德语身上拔下一柄匕首,顺着林飞白铁蒺藜边缘往里一插。

这一插入肉甚深,匕首入了半截,师兰杰大惊失色,德语也十分惊讶——文姑娘出事,大敌当前,怎么这个时候内讧了?

不等师兰杰质问也不等德语转圜,燕绥手中匕首轻轻巧巧转了个圈,硬生生将林飞白胸口一块肉连同那个铁蒺藜一起剜了下来。

为了完全不碰到铁蒺藜以及将铁蒺藜刺入的部分都挖下来,这一道口子挖得很深,几乎可见白骨。瞬间血流如注。

林飞白除了匕首剜一周那一瞬低低哼了一声,便一言不发。

此刻他胸口生生开了一个洞,离心脏也就毫厘距离。燕绥手中多了一团带着铁蒺藜的肉,但拿起来看便知道,燕绥手劲巧极准极,一分也没多挖。

师兰杰急忙寻金疮药给林飞白包扎,奈何伤口太大,血流太猛,药粉刚抖上去就被血冲散,师兰杰又急又气,怒道:“殿下你何至于下手这么狠!”

燕绥理也不理他,匕首平端,四处打量,好像在考虑该把这颗铁蒺藜扔哪里合适。

片刻后墙头人影一闪,燕绥手中匕首一弹,铁蒺藜飞出,轰地一声又一声炸响,那边墙塌了半边,一条人影从墙上栽下。

师兰杰怔住。

这铁蒺藜里竟然也藏了火药!

方才如果他冒失去拔,别说林飞白必死无疑,在场的几人个个都要遭殃。

德语的小胖脸也吓得发白,觉得设计这个连环坑的人实在是心思太恶毒了,先弄个和文姑娘相似的假尸体夺人心神,然后炸了一个暗器之后,暗器里头还有暗器,里头的暗器其实也是炸弹,偏偏淬了毒,人都有个思维习惯,看见是有毒的暗器,自然想不到其实还是火器,心思都在那毒性上,然后必然要赶紧去取,轰地一声,又炸了。

如果不是殿下警醒……

如果不是殿下,可能刚才在那屋子里他德语就要成为四大护卫首领中壮烈捐躯第一人了。

德语深感惭愧,在殿下这样的人身边做护卫日子其实不大好过。会发觉自己除了给殿下充人数之外并无大用,不危险的时候用不着自己,危险的时候还是用不着自己。动不动还要被鄙视智商,能做的只有端茶倒水搞对齐,时间长了容易陷入长久的自我质疑之中。

为了找到点存在的意义,德语睁大眼睛观察四周,忽然惊咦一声道:“那屋子里的女尸好像不见了!”

此时窗户都被炸坏,屋内一览无余,正看见床上空荡荡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燕绥抬手锁了林飞白胸口几处穴道,止住流血,示意师兰杰带他回营地疗伤。

林飞白笔直立着不动,师兰杰一脸为难,燕绥看也不看身后两人,道:“我救了你一命,也不用你回报我什么。只求你别总对我的人献殷勤,成吗?”

月色下林飞白本就失血苍白的脸,僵硬得似忽然挂了一层冰壳子。

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看着燕绥又进了屋子,半晌抬手缓缓捂住胸口,空洞地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

每一声咳嗽,指缝间便洇出血来。

师兰杰垂首立在他身后,不敢劝也不敢说话。

这么多年来,殿下的每一句话,他们都不能接。

因为无论是玩笑还是戏谑,都深深寒凉,自高处掷下,藏着多年来无可化解越发深重的怨气,接了,便是接带血的刀落雪的剑,不是伤了自己,就是伤了别人。

他只得低着头,沉默着,将面如金纸的林飞白扶住,缓缓向外退去。

而燕绥再次进了屋,德语抢先一步远远击了颗石子在床板上,果然床板一翻,露出底下一个洞。

德语这回很谨慎,再次投石探路,确定没问题了才上前看那洞,道:“殿下,这有个阶梯下去。”

他做好了下洞的准备,毕竟绑匪也没地方去,上头方才他们一直监视着,直到这边爆炸声起才都下来。

燕绥却道:“先别下洞,搜一下整间屋子。”

此时中文英语日语等人也赶来,将这屋子上下都细细搜索过,一无所获。

那自然是在床板下了。文大人肯定在这屋子里呆过,然后不见了,从时间上来讲,也必然是在这屋子里走的,现在只剩了这一个出口。

德语和中文正抢着要下,忽见殿下忽然又抬头,看着屋顶。

护卫们也跟着傻傻地看屋顶。

这房子屋顶没什么好看的啊,特别的空荡,比一般人家的屋顶还空,一览无余的那种。

日语是个急性子,忍不住道:“殿下,情形紧迫,咱们是不是该早点下去?”

燕绥不理他,转头对德语道:“德语,先前你进屋,可还记得这屋顶什么模样?”

德语怔了怔,他先前进屋,主要注意力都在屋子里和床上,哪里会注意到屋顶的式样?

眼角余光是有瞟到,但是好像……

德语忽然皱起眉,半晌才期期艾艾道:“没印象了,但是却觉得……好像此刻的屋顶特别的空。”

燕绥垂下眼睫,似乎在思考什么,护卫们都焦灼地看着他,不明白主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觉得此刻的屋顶特别空……那是因为之前的屋顶,是满的啊!”

这话一出,德语浑身汗毛一炸,其余人不明所以,但也觉得莫名心惊,都对上头看。

燕绥已经飘身而起,落在横梁上,细细查看了一圈后,竟笑了一声。

“好,好。”

语言护卫们看着殿下那笑,又打个寒战。

这是多久没看见过殿下这样的笑容了?有微微怒气,更多的是棋逢对手的兴奋。

“不用看那个洞了,那还是障眼法,人已经从上头走了。”

在护卫们意外的眼光里,燕绥已经上了屋顶。语言护卫们急忙也跟上。

他们都离开了屋子。

那个地洞口静静地敞开着。

过了一会儿,咔哒一声轻响,那床板,自动轻轻合上了。

……

------题外话------

今天有事,少更一点,十八号有个全渠道推荐,是要求爆更的,字就攒到那天爆发吧。正好马上开始情节要进入一个,感情戏也进入转折点,友情提醒,养文的最好别养,跳着看的也最好别错过十八号及其前后的情节。

第一百六十二章 谁比谁更狠

文臻是在第一声爆炸响起的时候,发现整个吊床动了的。

很快那床便升起,穿出了屋顶,啪嗒两声,头顶和两侧的罩子自动散落,有等在屋顶的人迅速收走消失不见。

而此时,正是燕绥隐约闻声抬头,想要追去,却因为师兰杰冒失要拔林飞白的铁蒺藜而不得不先出手的时候。

现在文臻身下只剩下了一块床板,又听见咔哒声响,床板底下似乎伸出了什么东西,随即床板就在屋瓦上滑行起来。

屋瓦是很难滑行的,也不知道这东西怎么设计的。

那玩意就跟雪橇一样,载着文臻和那男子在屋顶上滑行,这里的民居都是普通民居,大部分屋瓦相连,偶有成规模有围墙的,那床板底下就能伸出两根长长的勾索弹出,而那围墙上也会冒出人来,一般是两人,接住勾索一抡,就把这床板滑板给弹到了数丈之外的屋顶上。

便这么一程一程地接力下去,转眼便过了城中这一片。

说实在的,坐这床板滑板,在屋顶之上滑行,其实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受,四面畅朗,大风鼓荡,头顶星月相伴,身下万家灯火。床板像一个巨大的滑板,屋顶则成了波浪,高檐如波峰,低瓦似波谷,她迎风在波浪上起伏上下,时而俯冲向地面,时而奔袭向高天,午夜的凉气伴风近乎尖锐,有种微微的颤栗和穿彻肌骨的清爽。

她的发被风扯起,落在身边人的肩上,她伸手去挽,心中却憾然地想,如果此刻身边的人是燕绥便好了,他一定很喜欢这又畅快又有点刺激的玩意。

这么想的时候,便盯了身侧的人一眼,这一盯却不禁一怔。

身边人盘腿坐着,姿态很是端肃。微微仰着脸,鼻尖上一点星月之光。

文臻此刻才发现他的侧面,竟然骨相优美,月光镀亮那一抹精美的轮廓,隐约有点熟悉,但她还没来得及细看,他已经转过头来,将那张平庸至极的脸对着她。

文臻立即转开眼,她不想和这人对视。

先前那个小院远远被抛在身后,她记得在床板滑板的一个荡行中,似乎听见了那间屋子里曾经发出巨大的响声。

人因此都聚集到了那里,更方便这边的脱逃,她无法回头,心中难免担忧,害怕燕绥或者别人因此而受伤。

前方忽然没有了屋顶。

面前是一方水域,水平如镜。在水域的那头,隐约可以看见城墙巍峨的黑影连绵。

床板滑板此时正是一个下行的角度,直直向着那湖面猛冲过去,却在半空中咔哒连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收回。岸边依旧站着接应的人,手中勾索霍霍飞舞,勾住了床板,往湖中一送。

哗啦一声水响,床板已经到了湖中,接应的人臂力了得,生生将这床板顺水哧溜出很远,抵消了绝大部分的冲力,连溅起的浪花都不甚大。

而在浪花溅起的刹那,身边的男子有意无意换了个姿势,衣袖展开。片刻之后文臻看他又坐回原来的姿势,半边衣袖已经湿了。

而她自己身上,滴水也无。

文臻只能认为这是巧合。

这床板真是多功能,在屋顶上像个雪橇,进了湖水就是小船,小船无需用桨,划得飞快,文臻原还以为是不是又有什么自动桨,直到发现水下有黑梭梭的影子,才确定底下有东西在推动小船前行。

身边忽然有哧哧之声,她转头一看,竟然又有一个小船追了上来,船头上的人对着她身边男子躬了躬身,道:“先生,我们奉命来接应。”

男子点点头,却道:“无需,我带着便行。”

两名男子道:“后头的没有下洞,直接追来了,速度很快。二先生和您说,请您出手,挡上一挡,这里的,由我们先带出去。”

男子依旧端坐不动,道:“何必交错进行?你们去挡后面的便是。”

那两人对望一眼,神色有些为难,但却不敢再说,只得躬身应了,小船渐渐落后。

这湖不算特别大,但床板小船飞速横穿湖面而过,如果有人追上来,陆路必然要绕道,划船又划不过这自带天然动力的冲锋舟。

很快就到了另一边的湖边,一仰头已经可以看见不算特别高阔的城墙,文臻看那湖水的位置,心中一动,想着这湖莫不是通向护城河?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身边男子忽然伸手似乎要在床板下拿什么东西,但是还没来得及拿出来,忽然咔嚓一声,床板裂成两半,两人同时落水。

哗啦声响里。文臻感觉好像那男子在落水的一霎,手忽然伸过来,在她肩膀上一拂,她胸口一痛,但随即消失。

她动弹不得,直挺挺沉落水中,眼角余光瞥到有什么黑压压的东西,在水下,一个翻身迎上了那男子,巨大的圆脑袋顶上了那人的胸口……

只一眼她就落了下去,这湖水临近岸边,并不深,她身上有避水珠,为了安全起见一直戴在头上,刚才那人闪电般的搜身,搜光了她所有的杀手,却并没有取下这颗只具有保护性的珠子,所以此刻还不至于窒息。

身后水浪翻涌,似乎那男子和水兽斗得正急,一时过不来,文臻有点诧异,想着这内陆城池里的小湖,何以会有这大江大河才会有的巨大凶恶水兽?

多半和大型水域连通,从别处来的吧?

这附近倒确实有一道贯通东堂南北的水系,名唤寿江,是东堂第二大河流。

她缓缓沉落,眼见水底泥沙因为震动不断腾起,心中有些焦灼,希望这河底的淤泥不要太多太软,不然万一陷进去,埋住口鼻,不淹死也要闷死了。

这么想的时候,忽然觉得右臂一松,好像能动了,心中一喜,一抬眼却看见前方出现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水流在那里变得湍急,旋转着被吸入洞中。

这莫非是个水下漩涡?连通着城外?

她可不想被卷进去,急忙用能动的一只右臂划水,但身子刚翻腾起来,身后忽然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撞,顿时身不由己一个前冲,一头撞入了漩涡中。

刹那间天旋地转,四面都是水流飒飒声响,人像进了滚筒洗衣机,浑身的肌肉骨头细胞都像旋转出了离心力要脱离身体而散进天地间,一片昏眩里肋下某处剧痛,像什么东西在那里横冲直撞要出来,她忽然想起那里有根针,咬了咬牙,用尽力气将身子略微翻了翻,将肋下那位置对着翻滚最剧烈处,一撞、二撞、三撞……

每一撞都脑中似有炮弹炸开,每一撞都痛不欲生,每一撞都要咬破嘴唇,和意识的怯弱抗拒和的巨大疼痛抗拒,她死死抱着头,在翻滚中不断喷射状呕吐,直到吐到喉间一片腥甜。

忽然猛地一震,她觉得自己像个炮弹一样,又或者巨兽反刍出来的食物,被那个漩涡猛地喷出来,唰地一下弹射了好远。

浑身无一处不痛,痛得她简直想晕了算了,肋下有一处更是痛得天崩地裂,滋味十分熟悉。

针碎了。

她摊在水中,含泪吐一口气。

她练功化针的速度其实没有追得上针作祟的速度,但她也不知道是倒霉还是运气好,生死之险遇得多,所以方才,在那恐怖的漩涡里,她选择置之死地而后生,以方袖客给的碎针法运气,撞碎那针。

宁可冒险撞碎,也不能让事态发展下去,肋下的位置碎针之后,碎片能化入肌体,但如果是整针逆转发作,那刺破的就是内脏。

现在身处险境,要想自救,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只是她之前都是被动碎针,从未自己自残一般地撞碎过,那滋味真是不想再尝第二次。

明明浑身疼痛,一点力气使不上,然而她还是立即咬牙勉强动了动手臂,惊喜地发现好像不仅手臂能动了,连双腿也能动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在那样剧烈的甩动中被撞开了封住的血脉。还是针的碎片撞开的。

她一喜还没完,忽然看见一片黑影迅速卷来,然后衣领猛地被揪住,那双手铁钳一般,她根本挣脱不开。

不知怎的,从这特别凶狠的一抓当中,她便能感觉到,对方不是先前那个黑衣男子了。

她现在这种情况,无法和人打斗,只得垂下手脚,装作还没解开禁制,死狗一样被拎着游动。

也不知游了多久,哗啦一下,头出了水,她装晕,垂头闭着眼睛。

那拎着她的人步伐稳定有力,不急不慢,文臻偷偷睁开眼,看见那靴子不大,形状纤细。

是个女子。

力气很大。

那女子对她毫无怜惜,拖着她在地面上走,地面的沙石草木,在文臻的手脚上很快磨砺出了很多细小的伤痕。

文臻不做声,顺手在地上捞了块石头攥在掌心。

那女子走了一段,停了下来,四面有围拢的脚步声,一个男声道:“小……二先生,过了这片树林,就是长川刺史出行队伍的营地。”

文臻刚心中一喜,就听见女子道:“那便绕过营地,不要惊动任何人。”

说着便夹着文臻往山岗下走,文臻心中默默计算着距离,在女子最接近营地却又打算绕开的那一霎,将掌心石头猛地往外一弹。

她双手垂下,这一弹用的是齐云深教的拳法,手掌不动石子已经弹出好远,给人感觉像是谁走路不小心踢到了石头,那尖石弹跳而下,正撞在营地的门口悬灯的立柱上,啪地一声响动不小。

女子及其护卫们都一惊,纷纷站定掩身屏息等候,好一会儿却并没有动静,女子从树后探头一看,却见营地安静得出奇,只远处隐约有几个影子晃动,不禁有些诧异,本想就这样离开,忽然心中一动,吩咐一名属下道:“去探探这营地,是不是没人,为什么没人。”

那人领命而去,片刻后掠回,道:“已经去看过营地了。确实没人,三千护卫大多被派出去,散开包围了昌平,营地里只有一些伙头兵和少量看守,现在正是防守最薄弱的时候。”

那女子唔了一声,声音冷沉,道:“那么,从营地横穿而过,最省时间。”

文臻一直仔细听她说话,但这声音并不熟悉,她想着二先生,那么就应该有大先生,大先生是谁?先前那个黑衣男子吗?

这个二先生横插一脚将她弄来,相比于大先生,对她敌意更浓一些。

一个男子犹疑道:“二先生,咱们这样带她走,大先生那里……”

女子淡淡道:“想听他的,你便去找他。站在我面前,就给我少提他。”

那男子立即噤声。

文臻想,果然关系不好,且立场不大一样。

一个男人过来想要把她接过去,女子冷声道:“不用。这女人狡猾,你们看不住。”

一名男子道:“既然如此,咱们不如就地结果了她。”

女子目光闪亮,似乎对此提议很有兴趣,但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道:“留着,做个饵。”

文臻心想以自己为饵是要钓谁?燕绥吗?

前方星星点点的灯火,灯火背后是莽莽大山,前往长川的队伍营地便在中间。

此时昌平内外都被包围,插翅难飞,唯独这营地,成了人的思维盲区,唯一漏洞。

只要穿过这片营地,进入大山,再想找人,就难了。

但文臻要的,就是那女人此刻横穿营地。

从营地走,她才有自救的机会。

女子背着文臻,快速地穿过营地,专门走那些已经黑下来的帐篷,借着帐篷的掩护,如蛇般灵活,很快便到了营地的边缘。

那里,停着两辆特别巨大,形制古怪的马车。

便是燕绥和文臻的两辆东堂版房车了。

本来以他们的身份,这马车属于主帐,应该位于营地的正中心,但因为这马车有接水的设置,需要靠着水源,因此一般都停在营地边缘,比较平直的山脚下溪水边。

此刻两辆车因为文臻和燕绥的冷战,并没有栓在一起。

那女子忽然停步,凝视着那两辆马车。

文臻无法抬头看她的脸,却隐约觉得她周身散发着浓浓的煞气。

跟在她后面的几人也停了下来,莫名其妙兼心急如焚,其中一人小心地悄声提醒,“小……”

女子转头看了他一眼。

那人连说话都结巴了,“二……二……二先生……人随时会回来,此地不可久留……”

女子本来已经要移动脚步,听见这句话反而冷哼一声,忽然抬脚上了一辆车。

那辆比较大一点,看起来更精致一点,一般人会以为是燕绥的车,其实却是文臻的。

那女子上了车,底下的人便也要跟着,女子却喝道:“不许上来!”

几个人只好停步,面面相觑。

那女子上车之后,左右环顾。

文臻隐约觉得她此时心情复杂,略带期待。

但随即,对方那微微有点雀跃的感觉便消失了,尤其是扫到车内明显华贵精美属于女子风格的陈设后,就越来越阴沉,越来越愤怒,怒火飚到极处,又冷沉了下来,半晌,一字字道:“原来是她的。”

她的手背按在车内的小而精致的洗漱台上,咔嚓一声响,那坚硬的玉石洗手台生生被她掰下一块来。

就在此时!

文臻忽然一跃而起,手中一根针猛地戳进她的后背,随即飞起一脚,啪地一下将那女子踹下了车!

那女子本就站在车门口边缘,这一滚直接滚落马车下。文臻早已扑到机关处,咔哒一下关了门。

她还想再开几个机关,蓦然一阵马嘶,车子剧烈晃动,随即猛地撞了出去。

在睡觉的拉车的马被惊醒,受到惊吓,向外狂冲!

马车在狭窄的山道上狂奔,两边都是挂满薛苈藤萝的山壁。

这马车需要最起码两个人控缰,文臻现在这种状态根本无法去驾车,她也不敢出去,扑到后窗一看,果然看见那女子已经爬了起来,带着那几个黑衣人追了上来。

隔着颠簸剧烈的马车,可以看见那女子一张僵木的脸,也是戴了面具,眼底火焰熊熊,那是愤怒。

文臻只看了一眼,便扑回车厢,拉开一个抽屉,抓出一把药来胡乱往嘴里塞,另一只手拉开另一个抽屉,把一些东西塞进了怀里,袖子里。

她浑身大汗淋漓,拼命压住那一涌来的昏眩、恶心和刺痛,和以前一样,碎针之后无法调养,现在那些碎片正在肋下那一处游离,方才那一踹已经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现在只简单两个动作都无法支撑。

头顶上忽然咚地一声响,她一抬头,就看见坚硬的马车顶上,居然出现了一个脚印的印子。

那女子一步上了马车顶,一脚踏陷!

文臻拿起一根拖把,用杆子那头猛地捣那脚印所在之处。

果然砰地又一声响,那女子下意识跳到了另一边。

文臻狠狠掰下一个机关。

“啪”一声响,车顶忽然从中间向两边分开,那女子原本站在车中间,分开之后会落入车里,但给文臻一拖把逼得跳到另一侧,因此分开的厚重的车板,便重重将她拍在了一边的山壁上。

等她灰头土脸从山壁上的藤蔓间挣扎出来,马车已经又飚出去一截,车顶也再次合拢。

文臻稍稍松一口气,但从前端瞭望窗一看,心又拎了起来。

这条路不对!

她记得这条路虽然相对平坦可以上山,但是尽头却是山崖。

难道又要狗血地落一次崖才叫历险吗?

但是可以确定的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崖下高人等着传她绝世武功好逆袭。

如果没记错的话,中文去过那崖,说是特别幽深诡秘,有风从崖底直吹。

受过训练的马不会选择这条路,这是被这群绑匪赶过来的,对方既然有了针对她的计划,自然事先勘测过地形。

马车在一路向上。

从后窗看,那女人又追了上来,更远一点,那批黑衣人也在追。

真是凶悍。

文臻看了看四周的地形,开启机关,车顶再一次打开。

她顺着上车顶的扶梯,爬上车顶,身后那女子看见,果然加快了速度。

“咚”地一声响,那女子一脚踏上了车顶边缘,头一抬,就看见文臻怀里抱着的劲弩。

弩已经上弦,箭头上蓝汪汪的一看用毒量就毫不谦虚。

“嗡”一声疾响,五箭如扇面飞射女子上中下三路。

女子一个凌空翻身,半空中团团一转,五箭却毫无准头,咻咻从她头顶擦过,嚓嚓一阵乱响,山壁上无数藤蔓被截断,纷纷扬扬落了女子一身。

女子只得伸手去拨,然后忽然脚下一空。

文臻射箭的时候,便同时打开了机关,车顶再次翻开。

女子反应也极快,伸手去抓文臻脚踝,文臻却在弩箭射出之后便毫不留恋地扔了弩弓,一个腾身抓住了早已看好的山壁上的藤萝。

女子的指尖擦文臻脚踝而过,随即落入车厢。

文臻一脚踢在车顶边缘,车顶轰然再次阖起。

再一脚踢在车后某处凸起。

咔咔咔连响。

水箱坠落,食物箱坠落,武器箱坠落,马车瞬间变轻,速度更快。

而这些重物坠落的同时,马车上下左右都弹出钢条,将马车呈米字型捆住,最关键的是,将门和窗都封住,让人无法破门破窗而出。

马车轰隆隆一往无前。

前方就是悬崖。

------题外话------

记错了,好像是明天开始限免,后天爆更。提醒一下,明天看书不要钱,且明天是一个。

摊手,给张票票,才有力气爆发啊。

第一百六十三章 倾心相救

文臻从山壁上跃下,飞快地掏出几卷纸,将其中一张贴地铺开,这里已经靠近崖边,道路变窄,那张纸几乎将这一块的地面铺满,是一张3d图,画的是悬崖的边缘。

今夜月色挺不错,道路清晰可辨,从前方看过去,就会看见一道嶙峋的断崖,崖尖很窄,尖尖地突出去。

断崖上还盘着一条巨大的怪蛇,赤红色,人立而起,立起来足有人高,背上一圈一圈蓝色条纹,眼下各有一边折扇形状的褶皱,褶皱上花纹宛如人眼,诡异恐怖又丑恶。

文臻画这幅画的时候设想的就是逃亡危急时刻,自然要插上想象的翅膀,怎么恐怖怎么来,怎么吓人怎么来。

那蛇盘踞在“断崖”边,身下碎石间殷殷血迹和白骨。

这边的崖本就是黑色的,和这夜色黑暗融为一体,而文臻画中的崖则是微微翘起的发红的岩石,因此在夜色中就能利用人的视觉错觉,重新造就一个红色的断崖,而后头真正的崖面,很难被发现。

文臻刚把画铺好,就听见前方轰然巨响,马车坠落崖下。好一会儿,才听见底下又一声沉闷的巨响。

这崖够深。

但不知道那女人有没有跟着掉下去,就算没有,也得要她脱一层皮。

文臻撒了一些沙土在画的四面边缘,以防来了风将画吹起露馅,办完这一切,山路那头也出现了十几条黑影,那女人的手下追来了。

文臻抓着藤蔓蹿上山壁,这么危急的时刻,也没忘记把先前掉下来的弩弓弩箭都捡在手中。

她蹲下身捡弩弓时,头上因为运动剧烈,本就摇摇欲坠的避水珠当地一声坠落。

山间风大,她状态不好,并没有听见,站起身打量四周。

山壁上有一处凹陷,上头藤蔓树影垂挂,勉强可藏一个她这么娇小的人。

她爬进去,蹲坐着,看着那十几人飞快近前,离那画越来越近。

文臻拎着一颗心——她现在绝没有力气从这么多人手下逃脱,全靠这画的障眼法。她对自己的画技有信心,这夜晚月光之下,山间雾气弥漫,就是站在面前也未必能一眼看出来,但是如果对方跑得太快没注意脚下,一脚踩上去就露馅了。又或者来一场大风,这画也是白铺了。

好在那些人一边跑一边也注意四周景象,远远一抬头看见前方断崖,领头的人骇然道:“停下!前方是断崖!”

那群人急忙停下,随即又惊叫,“那是什么蛇!”

任何人在看见怪异危险的东西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停住,那些人赶紧停步,惊疑不定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马车就是从这坠落的?”

另一人道:“小姐呢?”小心翼翼走上前几步,探头道,“这崖看起来好深,小姐不会也掉下去了吧?”

立即有人摇头道:“不可能,你看这蛇看起来好生怪异,不像寻常品种,莫不是小姐唤来的?既然小姐能唤来蛇,自然不可能在崖下。”

“小姐唤来的……”其余几人都打了个寒战,默默后退几步,又茫然四处张望,想要看看他们的小姐在哪。

文臻便在这时,向下山方向的密林里,掷出了弩箭。

她不敢拉弓,怕拉弦的声音惊动了这些人,身体状况很差,好不容易才掷出数丈。

弩箭掠动树叶翻飞,簌簌声响,看上去像有人在林中穿行一样。

那些人便欢喜呼道:“小姐在那!”毫不犹豫离开这可怕的断崖,纷纷追去。

文臻无声舒一口气,却不敢动,又等了一会,听四野一片安静,那些人已经走远了,便想慢慢爬下来,却因为提着的那一口气泄了,浑身竟是半点动弹不得,眼前也一阵一阵的发黑,眼看便要晕。

她身子猛地一挣,便觉脑中像是有根弦,崩地一声,断了。

……

山崖在冷月中静默,像一柄黑刀矗立于天地间。

先前马车跌落的狂烟乱尘都已经散去,崖依旧的静而冷,不可攀。

这道断崖的上半截,几乎是直上直下的九十度,猿猴也难以攀越,只在中下部,才有一些突出的树枝和山石。

一双血迹斑斑的手,此刻正抓住那些光滑的山石,将那已经血肉淋漓的手指,生生插入那些细微的缝隙里,这使得手指上的血肉被一层层刮下来,而一路攀爬的山崖染了无数血痕。

那手的主人似乎不知道痛,毫不犹豫地,靠着一双快要不成形的手,在这笔直的崖上一步步地往上爬。

她的呼吸渐渐粗重,胸腔间呼哧呼哧地如同拉风箱,显然也受了内伤。周身衣裳破碎,破碎的衣裳下露出淋漓的血肉,像是全身都有伤。而两胁之下,分别有两道深重的血痕,看上去像被什么东西瞬间压破肌肤入肉一样。

崖下漆黑一片,山风鼓荡,她抬起头,一张僵木的苍白的脸,只眼眸似有黑色的火冷戾地燃烧。

便是那火,烧灼着她的心,她的,使她爆发出往日不能有的力量,重伤之后,生生从崖下一步步爬了上来。

先前她被关在马车中,而马车狂奔向崖,那马车十分奇怪,无论她怎么左冲右突,都无法脱困,门窗都被交叉的钢条切割锁死,直到马车下崖的那一霎,她拼命缩骨,硬生生从四分之一个窗户中将自己挤了出来。

为此两肋骨折,现在每吸一口气,每一个动作都像在受凌迟之苦。

也因此她无法大声呼喊,无法自救,只能一步步爬着苦捱。

但最令她无法忍受的,是她居然败给了文臻!

居然败给了那个武艺出身没有一样能和她比,却事事占到她上风的文臻!

如今竟然就连正面冲突都输给了她!

她咬牙,手指噗地插入下一个石缝,再拔出来时,指甲已经掉落。

她似已经忘记疼痛。

她不甘。

她不甘!

……

燕绥上了屋顶后,已经没有了那床板滑板的影子。

护卫们在四处张望,他负手立着,道:“看屋瓦。”

英语立即蹲下身看屋瓦,果然看见了长长的滑行痕迹,言之队本就擅长追踪探听,当即带着属下顺着痕迹一路找过去。

既然是追踪的好手,自然就很明白逃跑什么路线最容易被选择,英语所选择的路果然都能找到各种痕迹,以最快速度一行人追到了湖边。

英语找到一艘小船,燕绥上船前,看了一眼前方城门,忽然道:“发信号,命令靠近这道城门附近搜索的护卫队,立即回到营地,先对营地进行搜索。”

英语依言发出信号,问燕绥,“您是怀疑文姑娘可能被带到营地?对方这么大胆吗?”

然后他被遭受了殿下“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的眼神攻击。

倒是中文若有所悟。

“这里出去不远就是营地,对方应该是特意选择了这条路线,算准了我们的人一定都已经派出去,营地反而成了昌平城内外最空虚处,从营地直插而入,进入后头的寿山,山间道路千万条,那就无从找寻了。”

燕绥这才道:“便是他不去,文臻应该也会带他去。”

这个就连中文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了,营地既然薄弱,无人可以阻拦,为什么文姑娘会想办法把人带那里去?

燕绥淡淡道:“车。”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是了,那两辆车,出自工字队之手,机关无数,只要能用到其中一部分,便有活命逃脱的希望。

众人过了湖,直接出城直奔营地,果然营地里刚刚回来一部分护卫,正乱着,说是马车少了一辆,但是却没有痕迹,一时不知去哪追。

马车狂奔自然有痕迹,只是被那群经验丰富的黑衣人给先处理掉了,这也是他们落后一步的原因,方便了文臻自救。

只是寻常人看不出的痕迹,在英语及其属下眼里,却清晰得很,很快便从路边折枝的方向,地面草絮的倒伏,头顶树冠的擦痕,确认马车并没有出营,而是从营地后方的山路上崖了。

燕绥的衣袍在风中飞舞成一道蓝紫色的光,很快便掠过山道,将护卫们远远地抛下。

顺着山道往前,前方不远处便没了路,燕绥赶到的时候,正看见前方暗红色的断崖。

那崖让他下意识停住脚步。

然后他等了等,就发现那蛇挺直身体的时间太长。

他慢步走过去,踏上红色断崖的时候,足下发出砂砾和纸张摩擦的碎音。

果然是画。

小蛋糕果然巧妙自救。

只是这自救……成功了吗?

他的目光越过这幅画,落在前方真正的断崖上,那里离画的距离不过一箭之地,地面上有深深的擦痕。

他目光忽然一凝。

前方,真正的断崖处,一点幽光散淡,正是文臻的那颗避水珠。

燕绥拈起那颗珠子,目光猛然投向前方崖下。

那里,颤巍巍的,正伸上来一只带血的手!

燕绥的身形如电,刹那间便到了崖边,一眼看见那手,血肉白骨,已经辨认不出形状,心便砰地一声。

这种时候,总得把人先拽上来。

燕绥并不在意这人是不是文臻,是文臻自然必须救,不是文臻伤成这样也不能把他怎样。

那手颤颤在空中抓挠,拼命扒崖缝边缘,燕绥伸手去接,忍不住低声道:“文臻!”

那手本已够上他的手,一碰到他的手指,就死命攀上来抓住,一双白骨样的手,瞬间就攀到了他的上臂。

听见这一声,那手微微一颤。

然后忽然猛地向下一拽,向后一甩!

这崖本就如鹰嘴突出,前头只是薄薄的突出的一截,只够一个人呆的位置,燕绥半跪在崖边,因那手的攀附身子前倾,此刻被这突然爆发的巨力一拽,呼地一声,身子便腾了空。

崖下那人嘶声尖笑,“就记挂着她是吗!她死了!在崖下!你也陪我一起下去吧!”

燕绥身子腾空,并不慌乱,手臂一抖便抖掉了那女子的手,靴底一道金光射出,啪地一声一个小勾子已经勾住了崖边。

可是一声尖啼,不知从哪忽然蹿出一只猿猴,一把拔出了钩子!

而此时那女子一个猛扑,在身体落下之前,竟然抱住了燕绥的腿。

“一起吧!”

她本想活,没有人在历经千辛万苦爬上崖遇上有人救援后会不想活,但是那一句文臻,便如一把火烧过的刀,戳入了她正满是痛苦和裂痕的心伤,她淤积了太久的痛与恨,忽然便如火山一般,爆发了。

你心心念念着她。

你来救的是她。

那就陪我一起死吧!

风声虎虎,两人一起坠落。

燕绥依旧不惊不急,衣袖间飞出锦带,他在落崖那一瞬,已经看清了这周围的地形,半山之上毫无攀援,半山以下有突出的崖石平台,也有崖缝间生出的矮松,都有机会停住。

眨眼便到半山,然而他的锦带刚刚飞出,忽然鹰唳长空,一只苍鹰横空掠过,黑色的翅尖击散半山薄云,带走了一段蓝紫色的锦带。

刹那间便和半山平台矮松擦身而过。

燕绥眉目生霜,再不顾空中发力会导致坠落更快,腿一抖,抱住他腿的女子便哀呼一声,撒手坠落。

死亦不与尔一处!

这崖极深,此刻也快到底,隐约已经能看见底部飘着碎冰和尖石的山涧。

更糟糕的是,好像这山崖周遭和底部,也没什么植物……

燕绥闭上眼睛。

以这种方式死在这里实在有点窝囊,不过如果蛋糕真的已经坠崖了,那也没什么不好。

下辈子,还能遇见她吗……

风声鼓荡,天地都似在隆隆狂吼。

这狂吼声里,忽然似有一声鹰唳,穿云破雾,刹那近前。

燕绥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人倒霉连鹰都来欺,现在再来又能怎样?还能死两次?

那鹰唳瞬间近前,以至于那声音听来刺痛得要破人耳膜,随即燕绥身下一震,触及硬滑而又微带温暖的背脊,身体忽然开始上升。

他霍然睁眼。

眼前扑云乱雾,身下颠簸倾斜,手指触及粗硬的乱羽,还有隐约一点绸缎丝滑——他竟然在刚才弄走他锦带的那只苍鹰背上!

燕绥霍然抬头。

此刻鹰顺着惯性上升,将他载往半山平台,透过隐约的晨光和迤逦的薄雾,可以看见崖边扑着一个小小的人。

……

文臻死死扒住崖边,用尽全力鼓着腮帮,吹着嘴里那只口哨。

她晕去之后,忽然醒来,迷蒙间拨开藤蔓一看,正看见前方燕绥蹲在崖边。

她大喜,正要叫喊,却见燕绥忽然坠崖!

文臻惊得瞬间跌下凹陷处,摔得在地上滚三滚,也顾不得疼痛,狂扑向崖边,又看见燕绥钩子勾住崖壁,还没松口气,一只猴子蹿出来,把钩子给掀了。

再一探头,隐约看见燕绥袖子中飞出锦带,又松口气,结果又来只苍鹰给勾走了。

她那小心肝差点没被这一波三折攥爆了,也顾不得和猴子计较,心中若有所悟,猛地在怀里一阵乱掏,终于掏出一只哨子。

她微微松口气。

她没收过唐慕之的哨子,一直带着,但因为不会用,所以就放在自己马车的抽屉里,刚才一阵乱抓,竟然抓到了。

这东西她并不会用,但此刻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她注意观察过唐慕之吹哨时候的嘴唇动作,也曾就此请教过别人,易人离就曾告诉过她,长川易家喜欢研究各种邪术奇药,作为唐家的对手,也研究过这哨声驭兽之术,有自己的一套并不成熟的方法,并随口教了她几句。

文臻自来到东堂,苦头吃得多,因此分外好学,易人离随口说了几句,她还努力研究了一阵,此刻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她本就碎针,受伤,而这种哨需要内力来吹,每一吹都内腑刺痛,喉间腥甜,没吹两下,唇间便飚出血来。

但她没停。

这哨声血气殷殷,于将死处求生。

拼命多有奇迹。

于是那坏事的鹰,终于被那哨声召唤,载燕绥自崖底再升。

文臻听见鹰唳,隐约看见底下一个小点在升,隐约那鹰背着燕绥,心下一松,刚才拼命压下的喉间血便噗地上涌,那哨声便稍稍一变。

她心知不好,正想补救,忽听身后风声响,猛一回头,正见刚才坏事逃走的猴子,又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伸臂一推!

毫无防备的文臻坠落。

坠落那一霎,她噗地吐了口血,将嘴里的血吐尽,强忍高空坠落的昏眩失重感,继续猛吹。

她牢牢记住方才成功的那个调子。不能差错丝毫。先前就错了一点,猴子就反了水。

更可怕的是如果鹰也反水,燕绥怎么办?

高空下坠还想吹哨子难以登天,她死死咬住两腮,以至于嘴角尽破。

……

文臻因为积血错了一个调的时候,果然鹰也反水了,忽然一个侧身,就要将燕绥扔下去。

燕绥却不是一只鹰能使坏对付的人,早就一手扼住它的脖子,力道正在微微受制感觉到威胁又不影响飞行的程度,那鹰身子一歪便不得不回归正常,眼看就要将燕绥送上平台,忽然燕绥抬头,就看见上头云雾破开,一个黑点流星般直坠。

又有人掉下来了!

这时候不是文臻是谁!

燕绥一扼苍鹰脖侧,逼着它再次飞起!

他少年师从海外门派,也有骑过巨型水鸟,知道一点技巧,那鹰给它逼着,迎着文臻而去,两边将要遇上时,燕绥的腰带已经飞了出去,霍霍缠住了文臻的手腕。

下坠的冲力何其可怕,几乎立刻,飞鹰连带燕绥,都被文臻下坠的巨大冲力带着往下猛坠。

燕绥在腰带飞出时便已经将腰带另一头缠住了苍鹰的翅膀,驭使苍鹰横飞,减轻文臻下坠的冲力,但苍鹰体型并不甚大,带一个燕绥还需要燕绥提气减轻重量,再加上文臻的体重和下坠的冲力,虽然横飞,依旧在飞快下坠。

这样下去还是会死,一起死。

燕绥忽然笑了笑,手上使力猛地一拽,唰地一声文臻到了苍鹰背上,燕绥动作极快,腰带飞绕,眨眼便将她绑扣在苍鹰背上。

文臻在极度昏眩中勉强睁眼,面前乱云飞渡,他的脸如在薄雾之后晃荡不清,只隐约一抹笑意淡而炫目,她勉力向他伸手,他却向她挥挥手。

再然后她就看不见他了。

她落在鹰背上被捆好那一刻,燕绥撒手跳下了鹰背。

……

耳边风声猛烈,乱石嶙峋山涧在眼底,而苍天在背后。

风像一只从天上伸下的巨手,用尽全力,要将他推入地底。

几番挣扎,用尽心思,终究难逃这人心的恶和天意的冷。

但是没关系。

我的蛋糕儿,你好了,便好。

……

------题外话------

号外!今天看文免费!

走过路过,不能白飘是不是?要不要留点纪念品,比如月票啥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为我好好醒过来(第一更)

一声鹰唳,带几分惨烈的音,穿越山谷,随即砰地一声巨响,乱叶与鸟羽飞溅。

文臻被摔得满眼金星,硬生生从半晕状态被摔醒,还没反应过来,猛然身子又下跌,这次还好,心刚刚拎起来就坠落了下去,身体在穿越树身引起一阵哗啦乱响之后也复归平静。身下似硬似软,咯得人生痛。

是那鹰先不支落在树上,再从树上掉落,因为被文臻压着,已经力竭而死,正如燕绥所安排的,死了也做了文臻的垫背。

文臻缓了好一会儿,才将那绑缚松开,从鹰尸上滚下来,脑子又木了好一会儿,才蓦然捂住了脸。

她想起来了。

燕绥把鹰留给了她,自己跳下去了。

当时那高度虽然没有原本崖高,但也不低,这崖本就比普通崖深,更关键的是,她经过横飞,一路擦撞,一直飞到另一边的树丛上,落地点安全了很多。而燕绥掉落的那个位置,底下却正正是碎石嶙峋的山涧。

她埋头,努力压下心头的恸意,理清混乱的思绪,计算着燕绥掉落的大概位置,当时的风向,方向,推测出可能的地点,又将后续的各种情况考虑了一下,才撒开手,嘘一口气,从地下抓了一把冰凉的带露的树叶揉了揉脸,让自己更清醒些,又从怀里找药,找出大概对症的吃了,把能武装上的武装了,才慢慢站起身来。

肋下仍然痛得厉害,总之,但凡碎针,必在险境,必然没机会炼化,只能熬。

有根手指也以不正常的姿势翘着,是骨折了,她找了松枝做夹板给自己绑上。

除了内伤没办法,浑身的擦伤都做了处理,她必须保持尽量好的状态,才能更好地救燕绥。

这崖下的树林,多少年少有人来,积了无数枯枝乱叶,深一脚浅一脚的非常不好走,文臻花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出这个不大的树林,此时天已经开始亮了。

她顺着溪涧往印象中燕绥掉落的地方走,一颗心紧紧地揪着,说不清是期盼看见他还是怕看见他,如果在此刻的溪涧里看见燕绥,那八成就不能是完整的他了。

这崖下不知为何,非常寒冷,崖上是冬日凝霜,崖下溪水冰层已经很厚,文臻入过水,落过山,衣裳半干不湿地贴在身上,冷意刺骨,不住地打着颤。

她花了半个时辰,顺着溪涧走了好长一截,还发现了溪涧顶头是一个深潭,她那马车就那么巧地坠入深潭,基本完好地在水底,以她现在的身体情况,自然不敢下那彻骨寒冷的潭水进马车里捞东西,只好放弃。

她走了一圈,最终确定这附近没有燕绥。

是没有落下来被什么挂住了吗?

她忽然想起燕绥的异能,急忙仰头向上看,果然看见临近崖的下部,植物变得特别的茂盛,有一片藤蔓长得快和对崖连起来了,却又像被扯破了,歪了半边。

她急忙赶过去,顺着那歪的弧度,终于在一丛人高的荆棘丛上,看见了燕绥。

文臻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荆棘丛,再看看从半山往下的各种疯狂生长的植物,从松树、藤萝、到荆棘,心想殿下是不是坑人事情做多了,这运气实在也太不好了。但转念一想,这可能还是燕绥自己的选择,因为和周围那些软趴趴的植物比起来,这种枝干硬挺的荆棘是最有可能托住他的。

那丛荆棘太高了,她只能看得见燕绥垂下的手指和一截衣袖,够不着他,因为是荆棘丛,也不敢硬拉他下来,怕造成二次伤害,燕绥明显在昏迷中,她喊了几声,山谷里声音回荡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燕绥却毫无反应。

这让她有些忧心,以燕绥的身体素质,既然他最终没落在硬的地面,被荆棘丛托住,就不该昏迷成这样。

她围着荆棘转了一圈,在燕绥头部的位置,发现犹自顺荆棘丛潺潺而下的血滴。

文臻心中一沉。

差不多这是第二坏的猜想了。

下坠的过程中可能遇上了突出的山石,撞到了头。

文臻不再犹豫,找了些枯枝枯叶,点燃了荆棘。

荆棘在燃烧中不断下塌,到她手能够到的地方她便灭了火焰,将燕绥小心翼翼接了下来。

接他的过程中不可避免被刺扎伤无数,她抿着唇,保持动作稳定,一只手始终扶着他的头。

手按在脑后,一片黏黏糊糊,她吸一口气,压下砰砰乱跳的心。

她挪得很慢,很小心,一边挪一边注意他是否还有其他异常,然后发现他右臂软垂的角度有点不自然,而左腿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割裂伤。

至于其余擦碰不计其数。这座崖最坑人的就是,崖壁太过光滑,一直到中下部才有植物。

等到终于将燕绥平平稳稳挪下来,文臻已经出了一身大汗。

燕绥脸色苍白,连唇色都是白的,文臻从未看过他那么难看的脸色,一时竟然觉得陌生,怔怔看了好半晌,才伸出手指去试他的呼吸。

她发现自己手指伸出去的时候,在颤抖。

好在随即她就长吁了一口气,肩膀猛然往下一塌。

那有些急促低弱的微风,轻轻拂在手指上时,连心都要颤了。

她不敢耽搁,把烧过的荆棘丛推走,那一片地面就平整干燥也温暖,正好给燕绥躺了。

在燕绥怀里摸了摸,叹了口气,确定这个傲娇的家伙果然没有带任何伤药。

如果不是因为她,他也确实用不着伤药,武力和智慧本就顶尖的人,至不济也能保护自己。

她把怀里的瓶瓶罐罐都拿了出来,撕下算是最干净的内衣,给他包扎。右臂骨折了,削了木板给他固定,其余不过是皮肉伤,后脑的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她担心他跌出淤血,造成影响,但这只能后一步看。

身上还扎了很多荆棘刺,也必须取出来,否则在这样的身体状态下,容易化脓。

文臻抬头看看上方,从发生事故到现在也有一段时间了,燕绥的护卫是一定跟着他的,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下崖来查看?

她隐约觉得,可能被绊住了。

荆棘的刺原本不能被扎入身体,可惜在燕绥的意念催生之下,连刺都变成半指长的硬刺,将燕绥薄薄的锦袍扎得千疮百孔,每个孔里都泛着殷殷的红来。

文臻只得先给他挑扎在手上的刺,一根刺穿透了指尖,几乎顶出了指甲,她小心翼翼轻轻抓着他的手指,将那刺拔出来,十指连心,连着的好像是她的心,刺还没出来,她眼底已经有盈盈的液体出来,一滴,一滴,又一滴,纷乱地落在他的指尖。

得多痛啊。

他得多痛啊。

可这么痛他都没醒。

她忽然感到极大的恐惧,她所知道的他,永远强大,不为风雨所侵,冬日也只着薄裳,立玉阙金宫之上,天下熙熙,以冷箭暗语袭他,纵衣角也不能伤。

怎么忽然就这么无声无息躺在这里呢?

他到底伤到了哪里?会这样一直躺下去吗?还是会有更严重的后果?

他是这朝廷的盾,她以为能击杀他的只有他这样的矛,可当一日他终于倒下,那些被他所挡的恶意杀意,又会给他怎样的追击?

泪水一滴滴落在那些一根根拔出的刺上。

那一根根刺便似刺在了她的心上。

她以为自己也很强大,习惯了面对困境,也习惯了面对一切困境都从容筹谋,而当此刻他这样在她眼前,她忽然就察觉了自己的恐惧和软弱。

忽然明白,以往那些勇气,那些临敌之前的侃侃,其实都是因为他在啊。

因为他在,她便如有后盾,捭阖纵横,不怕伤着自身。

他是那样的人,无需太多言语,甚至不必出手,也让人觉得安心,相信随时退后一步,便能靠着他温暖的胸膛。

习惯了,便不觉得拥有有多珍贵,也不去想失去有多苦痛。她一度这般自己毫无察觉地依赖着他,还假惺惺撑着自己身为现代人的独立和自尊。

她一度以为自己是喜欢他的,但还不够爱,所以梭巡不能往前,但也不舍得退后,便这样默然地接受了,是贪恋这一份红尘温暖,是因为身边没有人比他更好,终有一日,这世上风刀霜剑,都可能让她退回自己的蜗牛壳,选择在这薄世为个人活到底。

直到今日鹰背上他绑好她一跃而下。

直到此刻她平静处理完所有恐怖的伤口,却对着一根刺扎出的小洞而无法抑制泪流。

才如被惊雷当头劈闪电眼前过,一片雪亮里见心尘。

她过往十八年,没有机会懂爱,也不能懂爱,受过太多的伤害,反而害怕人间温暖,时刻竖着尖尖的刺,稍受惊扰便准备缩回。

却也始终没有缩回。反倒一步步向前,不断递出试探的指尖。

是什么让她这么自私的人,不舍放弃,徘徊至今。

是因为爱啊。

是足够的爱,才撑得她这薄凉心境,也愿意陪他在这自己并不喜欢的锦绣牢笼里,努力地活。

泪水总也止不住,似那山间新雨断续地流,将殷红指尖染淡淡粉色,流入黧黑的泥土间。

燕绥。

我为你留在这诡谲朝堂,为你日日如伴虎一般伴君,为你选择和这世间最强大的势力争斗,你能不能,为我……好好的醒过来?

第一百六十五章 相依为命(第二更)

老天可能是睡着了。

没听见她难得的祷告。

燕绥并没有醒过来,文臻本想在下面等援兵,但眼看迟迟未到,显然哪里出了差错。文臻身边的药并不足以对症治疗燕绥的伤,急需寻医抓药,当下便决定,再等半个时辰,还没人下来,就找路自己出去。

还没到半个时辰,忽然听见有人声,文臻心中一喜,站起身来正要叫喊,忽然看见林木中一抹黑色的衣角。

她心中一跳。

燕绥属下从来不穿黑色,因为燕绥不喜欢黑色,说脏。

林飞白手下倒是常穿黑色,但是他们的黑色袍角会压银边和一般的黑袍区别开来。

自己的随从是龙翔卫出身,天京三大卫之首,一向自矜身份,都穿和皇家风范相配的淡黄色。

这一袭没有压边的黑袍,看起来和昨晚掳掠自己的黑衣人颇为相似。

文臻立即踩灭用来取暖的火堆,将自己周围凌乱的各种痕迹用草把扫平。火堆旁边就是一个山洞,这地形是她看好的,就是方便出现异常情况时候的退守,那山洞很浅,不适宜长期呆着,但临时藏人没有问题。她将燕绥扶抱进去,靠山壁坐着。

那堆荆棘丛昨天烧了一半,她并没有动过,此刻便原样拖了来,挡在山洞口。一般人都不愿意靠近荆棘,那荆棘丛也足够密,看上去就像原始长在那里一样。

刚刚一切弄好,那脚步声已到近前,十几个人,步伐轻捷,是练家子,当先一人声音有点熟悉,道:“就剩下这一片了,都四散开看看,尤其是溪涧那里,如果小姐从上头落下来,应该就在这附近。”

众人都应是,一人叹气道,“这整片山林都搜遍了,小姐这是去哪了?当真会被那丫头害得掉下了山崖?这不可能啊。”

一人也道:“是啊,当时我明明看见崖上林子晃动的,怎么等追过去,小姐就不见了呢。”

一人道:“唉,咱们真是倒霉。别人都有更重要的任务,咱们弄丢了小姐,只能在这深山老林里一遍遍地找,天啊这崖真高真滑,刚才我差点就失手了!”

又有人道:“得了吧。要我说,找小姐的任务还轻松一些,最起码不会遇见敌人。金营和石营的人,还要负责诱敌深入,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到现在还带着人绕圈子呢。”

还是领头那人不耐烦地道:“少说两句,有这空闲赶紧找到小姐。真以为咱们的事儿是轻松的?找不到小姐想想自己的下场吧!”

众人便都沉默,四散开寻找,片刻纷纷回报说没有,那领头人四面看看,这里几乎一览无余,确实也没什么好找的,叹口气道:“那便不在崖下,还是回去山上再找吧。”

众人便怏怏应是,其中一人走在最后,倒拖着长枪,正路过挡着荆棘的洞口,长枪一歪,将荆棘丛也拨得稍稍一歪。

一线光亮射入洞中,正照在文臻的脸上。

文臻心中一紧。

那人却并没有注意到,照旧往前走了,文臻刚松口气,悄悄伸手想将那点歪了的荆棘丛给拖回去,那人好像忽然反应过来,咦地一声回头。

文臻赶紧缩手,那人回头对荆棘丛方向看了又看,终于还是拖着枪,犹犹豫豫地回来了。

文臻鼓起腮帮,努力地吹口中的无声哨,她这哨声就像需要撞大运,时灵时不灵,有时还是反效果,但此刻也没有办法,就指望瞎猫能碰到死老鼠。

无声的,只对动物有效果的哨声,经过山洞的阻拦,也不知道能传出去多少。

那人踢踢踏踏地走近,也不想靠近荆棘丛,手腕一掣,长枪如电般穿透荆棘,向里直射!

那方向直冲着燕绥的心口!

文臻猛扑过去,覆在燕绥身上,嘴里的哨子犹自猛吹。

外头忽然起喧嚣,有人在惊叫,“那边!那边的猴群好像有异动!”

“小姐是不是在那里!”

“快去!”

又有人不耐烦地招呼这边,“你磨磨蹭蹭地在干嘛!还不快点,小姐在那边!”

长枪一顿,又猛地收了回去,那人快步走开,一边走一边还回头看,咕哝道:“那山壁里好像是空的……”

“啊呀山壁里有凹陷不是很正常的事!那边猴群在闹瞧见没有?小姐一定在那儿,别人可没她的兽哨!”

人声渐渐远去。

文臻吐出一口长气,转回身摸摸自己的肩膀。

那里已经被长枪尖锐的枪尖顶破了一个小洞,再往前送一点,她的肩就要穿了。

此地不可久留,保不准那些人发现扑空,就会察觉刚才的异常,回头再查看一次。

听那些人交谈,似乎燕绥和林飞白的护卫被对方派人缠住了。

文臻背起燕绥,一边背一边咕哝,“看着一点不胖,怎么沉得跟猪似的,等你好了,再不给你吃蛋糕。”

她个子矮,燕绥却是高颀,腿不得不拖在地上,文臻又怕摩擦了他的伤口,想了想,最终还是又花费了点时间,做了个简易担架,用藤蔓穿了,绑在肩上,拖着他往前走。

想爬上去不可能,只能顺着溪涧的方向走。她也不知道这山的出口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要在这山脉中走多久,听说西川长川两地本就多山,山脉连绵能有上千里,能从西川直接走到长川,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

她一边走一边做记号,期待着护卫们能及时追上来。

她在出发前,吞下了药囊里一颗药,她记得那颗药是燕绥师门在无尽天炼制的,一种可以激发体内潜能的药,但这种揠苗助长行为,必然会带来后头加倍伤害的结果,之前压下的伤越重,之后爆发得越狠。

这药,燕绥并没有给她,她曾偷偷拿了,又被燕绥拿走,几次三番之后,她取了一颗放在自己的抽屉里,燕绥还没来得及拿回去。这回她身上的药被那神秘男子搜走,想办法回到房车之后,情况紧急只来得及随便抓了一把药,其中就有一颗这药。

可惜的是,没能抓到对症燕绥情况的药。

所以现在她还能维持着体力,拉着燕绥走了好长一截,但她心知就算暂时压下伤痛,也不能太过放纵,不然随时爆发了倒了,燕绥怎么办。

她一边走,一边吹着那无声的兽哨,指望着自己的哨艺能在这恶劣环境中迅速精进,骗个什么麋鹿之类的来骑一骑。

似乎也有什么动静,她有时候感觉身后有东西,回头看总看见各种兽影掠过,这些动物都似乎在背后窥伺她,并不近前。

临时瞎揣摩出来的哨技,怎么能和唐慕之比,她也只能叹口气罢了,后来身后聚集的窥伺的动物越来越多,她甚至还捡到几个追她追得蒙头蒙脑撞在树上的兔子。

这件事提醒了她,当身后聚集太多的野兽,就会把她留下的记号给破坏掉。

她回头看,果然身后走过的路,一片狼藉,固然让敌人无法确定她的踪迹,也让她的人无法寻找了。

文臻叹口气,时也,命也。

老天爷是公平的,她和燕绥,占尽了上风,如今终于落了一次坑。

希望这一次的落坑,不会把性命也折腾掉。

仰头看天的时候,忽然鼻尖一凉。

下雪了。

雪毫无预兆地来,片片如蝶,从灰蒙蒙的天际旋转而下,片刻就覆了地面一层白。

文臻在冬夜的风凛冽刮起的时候,找到了一个山洞,将燕绥拖了进去,生火烤起了兔子。

火光烘烤下,燕绥的脸色似乎好了些,一眼看去,像在安静沉睡。文臻盯着他的睡颜半晌,把他的手端端正正放好。

人家齐整惯了,不能乱。

燕绥不能吃东西,得喝点水,但是她不想拿那冰冷的雪水灌他,可是这深山老林的,也没合适的器具烧水。冬天,野果什么的也很难采。

正在纠结,忽然砰一声,什么东西扔进来,砸得火堆一阵火星四溅。

第一百六十六章 贴身照顾(第三更)

文臻一惊,刚要蹦起来,一只毛茸茸的脑袋探进来,冲着她一阵吱哇乱笑。

是猴子。

一路,因为她那半调子的哨技,一直有野兽跟着,不近前也不离去,相比之下,猴子比较不老实,这还挑衅上了。

她低头看一眼那猴子扔出来的石头,想了想向外走,猴子便也警惕地退去,却在不远处不断张望。

文臻捡起洞口一个干瘪的野果砸过去,但猴子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把手里的东西砸过来,反而一哄而散。

文臻想了想,便用藤蔓,在洞口突出的石头上结了个网兜,自己从身上取了个小调料瓶,往网兜里一扔。

然后她拍拍手,回洞里去了。

随即便听见砰砰乓乓之声,果然那些爱模仿的猴子,开始对着网兜练习投掷。

过了一会声音止歇,文臻出去,看见满满一网兜的东西,大多是野果,还有药草样的东西,居然还有一只烂草鞋,最后她掏到了一个小铁壶。

扁扁的,巴掌大,上头的花纹都已经被侵蚀得差不多了,却可以看出最初的精致讲究,也不知道是哪家过路的公子,落下来的小酒壶。

这简直是莫大的收获。

她仔细闻了闻,确定没有问题,才用雪水洗干净了,又灌满了在火上烧,烧热了,才扶起燕绥的头,抱住他,将水一滴滴喂给了他。

喂水的时候发现他的嘴唇干裂,热度很高,果然发烧了。

文臻很庆幸她吃的药很有用,她现在的感觉,整个人有点晕,有点热,像装了一层盔甲。将疼痛都锁在了盔甲里,并不舒服,脑筋也不够清醒,她甚至有点怀疑这成分是不是大剂量的麻药。但好歹没躺倒。

一壶水喂完,又烧了一小壶,她没动,将壶放在火堆边暖着,自己喝雪水。

野果她一一尝过,选择了味道最好的几只,细细碾碎了,喂给燕绥。

他额头很烫,需要降温,她准备去撕袖子,忽然突发奇想,背过身去脱了外衣,把那件燕绥亲手裁的内衣给接下来,蘸了雪水,搁在他额头上,一边喃喃道:“老娘牺牲了这许多,ra都肯拿下来给你降温,你这么闷骚的,该会兴奋地醒了吧?”

粉紫色的ra刺绣精美不变形,折成两半沉甸甸地搁在他额头上,天然的好冰袋。文臻瞅了一眼,噗嗤一笑,觉得怪有趣的,咕哝道:“早知道穿越的时候带个拍立得。”

又等了一会,她怒气冲冲地将罩罩冰袋拿下来,“这都不醒!不给你了!”

她发了阵呆,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块兔肉,将剩下的肉包好。裁了自己夹层的干净衣服,又解开燕绥的衣裳,准备给他擦身降温。

燕绥锦袍里头是一件轻薄的内袍,然后便是那套万用的运动背心,看起来倒挺和现代接轨的。文臻看见那背心已经有点旧了,想着当初说要给他做套皮毛版的也没来得及做,颇有些歉意。

有些事,如果立下fg的时候不及时做,很可能就一辈子再也没机会做了。

这个想法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顿时不敢再想,赶紧给他擦身。

山洞里被温暖的橘红色火焰所笼罩,哔哔啵啵爆火花之声和外头的风雪之声呼应,有种幽深的静谧,她背对着洞口,用背挡着呼啸的寒风,给燕绥擦身。

火光映照下燕绥的肌理越发漂亮,是一种泛着莹光的玉白色,并没有武人的虬结鼓胀,却能令人感受到蕴藏其中的弹性和力度,而线条则呈现一种增减一分俱不能的优美紧束,整个身体令人想到“恰到好处”四个字,令人不禁要叹天公不公和造物美妙,让这世上的钟灵毓秀之美都集于人一身。

但翻过来擦背就不一样了,整个背上都是小小血洞,筛子一样能逼出人的密集恐惧症。文臻由衷可惜,希望不要留下伤疤,便取了伤药细细抹了,他的肌肤如此细腻,手指摸上去竟然打滑,文臻细细数那些洞,越数越心里难受,嘴上却笑道:“哎呀这些洞好像不是双数呢,好像还有些不对称,实在难看得很,喂,你要不要气得醒过来?”

单数不对称的背上伤口也没让燕绥醒过来,高烧的热度却在文臻一夜不眠不休的照顾中渐渐退去,这让文臻松了一口气,重伤之后的高热是最危险的一关,熬过去,总能看见希望。

这一夜依旧没人寻来,雪在半夜停了,文臻觉得庆幸,因为这林间本就情况不明,再雪大过膝,那行走就太艰难了。

这一夜依旧没人寻来,她天亮之后纠结了半天,在原地等待和继续前行之间思考了很久,最终决定继续前行。

她之前扎营的时候看过周边地图,记得这山虽然连绵,但周边一直临近市镇,按说只要走上一两天就能逢上市镇。

这冰天雪地万一双方岔了方向,那等到找到她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到时候她伤病发作,体力耗尽,燕绥怎么办。

在出发之前,她先是忙忙碌碌地挖了一个坑,做好了一些准备,然后猛地吹哨,引得这山林间群兽躁动。猴子成群来砸东西,她没理。雪兔在脚下盘旋,簇簇拥拥,她没理;一只孤狼在远远的山岗间眺望,她心跳很急,却依旧没停下哨。

直到她听见低沉的脚步声震动大地,树木不断啪啪断折,猴子兔子狐狸等小型动物闻风四散,连那只孤狼都不甘地嚎叫一声夹尾逃走,她才停下,摸了摸自己酸痛的腮帮。

空气中骚臭气味浓厚,中人欲呕,难闻程度远超那些狐狸和狼。

她平静地站着,抓好了燕绥的匕首——燕绥其实一向不带武器,万物在他手中皆是武器,这一回也不知怎的,居然有一柄匕首。好在他用的东西自然都是极品,那匕首称得上削铁如泥。

而文臻也不带武器,因为她不会。她只会一套流转如意的拳法,她从没打算行走江湖。

她手上戴着卷草。

一棵树咔嚓一声断裂,被踩在一个巨大的黑影身下,那黑影慢吞吞走近,厚实的掌垫触地无双,一双不大的眼睛灰褐色,几乎倒映不上那个娇小的影子。

一只黑熊。

这山林之王缓缓而来,眼底有隐约的燥怒——冬眠正好,却被惊醒,谁都有起床气的。

文臻吸一口气。

一拳击在身边一块磨盘大的石头上,那石头携着细碎的雪花旋转飞出,砸向那熊的头颅。

那熊看着笨重,行动其实却很灵活,稍稍侧头,便躲过了这一击,顺势屁股向后一仰,发出一声震动山岗的怒吼,震得四面落雪伴碎叶萧萧下,再猛地向前一弹!

一弹间飞雪爆起,碎石乱飞,眨眼间那熊巨大的身躯已到近前!

那速度难以想象,也超过了文臻对熊这种生物的认知,她的瞳孔瞬间放大,映着那巨掌,仿佛铺天盖地将天空覆灭,也要将她的头颅一瞬间拍扁。

她只来得及猛然倒地,随即飞速向旁边一滚,轰地一声闷响,地面雪震荡起尺高,她身侧一寸处,已经多了一个坑。

那熊一击不中,越发暴躁,顺手抓起地上一截腰粗的断木,横抡过来。

文臻旁边就是一个斜坡,她却不躲,身子腾起,绕着树木转了一圈,已经到了树木之上。

那熊伸爪就来抓她,她在树上躲避不及,嗤地一声,左臂之上鲜血飚射。

她犹自不逃,一个翻身落地,正在熊身笼罩阴影之下。

似可盖天的巨掌再次落下。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为你筹谋(第四更)

忽然砰一声闷响,那熊狂嗥一声,身体向前一栽。

文臻等的就是此刻——她掷出的石块是回旋的,被砸出去后一个回转,正砸在熊的后背,为了让熊不偏离石块回转的轨迹,她拼着手臂受伤,硬生生挺在原地。

熊栽倒的地方正是偏高的一处坡上,向着她的位置栽倒。

文臻猛地倒地,哧溜顺雪向下,熊和她同时往下栽,那白毛飘扬的,柔软的肚腹,就在她的上方。

她伸手,手中匕首明光闪烁,要借着这顺坡而下的力道,将这熊剖腹!

但随即她就发现她想错了!

熊栽下的角度和她下滑的角度并不一致,而这匕首太短了,根本够不着熊的肚腹!

而这一击不中,下一秒她就会先被熊压住。

那熊巨大的阴影已经笼罩在她头顶。

文臻的动作就像玩魔术,一眨眼便抛出了匕首,食指微微凸起如凤喙,食指之上,卷草光泽幽淡。

然后她蹦了起来,一头正撞上黑熊肚腹,左手成拳,卷草狠狠往上一顶。

咔嚓一声闷响,响在黑熊的腹中,熊嗥声惊天动地,文臻的拳头深深陷入狗熊的腹部,她向外拔,却拔不动,狗熊剧痛之下已经蹿起,竟把她身子也带起,然后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吼,文臻高举着血淋淋的拳头跌落,手上卷草一霎间由带锯齿圆盘状恢复成戒指模样。

而狗熊肚子上,多了一个盘子大的洞,带出一截肠子,啪地打在文臻脸上。

那腥臭恶心难以描述,文臻险些吐出来,忍不住一个踉跄,而此时受伤濒临发狂的狗熊一个转身,巨大的巴掌扫过来,文臻眼角扫到,只来得及身子一侧,然后砰地一响,感觉半个身体都麻木了,整个人断线风筝一样飞出去,撞在一棵树上,再重重落地,被树上震下的雪埋了半身。

文臻趴在雪上,动弹不得,咬牙挣扎出最后一分气力,将身边一块石头抡了出去。

那石头呼啸着,砸向狗熊,狗熊受伤甚重,再没有先前的灵活,勉强挪了挪腰,依旧被那石头擦到了伤口。

这下又是一声惨烈的暴吼,那熊支撑不住,一路向坡下栽,刚到坡地,又是一声嚎叫,这回声音明显不同了。

文臻趴在雪地上,惨淡地笑了笑。

好了,终极目标达到了。

她在那坡地挖了个坑,布置了一些尖棍尖石,刚才濒危的时候,把匕首也扔进去插着了,就等着那狗熊来踩。

因为精力有限,没法挖太深的陷阱,这个坑是困不住一只几吨重的巨熊的。所以必须还得先让这熊受重伤。

以她现在的身体,没有能力一战猛兽,靠的就是计算,和勇气。

诱熊上坡,再诱熊下坡,在这个过程中她不能偏移路线,虽然只是短短几个来回,但在这种狭窄地形定点和猛兽搏斗,本就分分秒秒直面死亡。

所幸,成功了。

她在雪上趴了好久才缓过气来,胸腹间已经冻得发麻。抓起雪,抹掉脸上腥臭的血,挣扎着爬起来,下到坑里查看,果然那熊已经死了,她下到坑里,开始剥熊皮,砍熊掌。

折腾这许久,拼命诱了这猛兽来,为的主要就是这熊皮。

燕绥现在情况不好,衣裳又单,无法抵御这大山里的严寒。按说狐狸皮和狼皮也成,可她看不上,要找就找最厚实的。

好在燕绥的匕首削铁如泥,她又是个手艺精湛的厨子,很快处理好了熊皮,也无法硝制了,只简单清晰,用火烤过,前后两张,一张给燕绥垫着,一张给他盖着。

很快,许是暖和了许多,燕绥霜雪一般的脸,微微有了一点血色。

两只熊掌则用树皮包好了挂在拖床边,后面自然有用处。

她包扎了自己的伤口,一边嘶嘶呼痛,咕哝着燕绥害人,一边把昨日吃剩的兔肉烤了烤,重新烤过的肉自然不会好吃到哪去,现在这种情况也无心讲究,只求填饱肚子有力气罢了。

吃完拉起拖床继续上路,寂静的山林间不见人烟,只有拖床和靴子接触雪地的声音咯吱作响。

她辨认着方向,一路向北,算着应该再有半日,就能靠近村镇,很快这附近就应该能看见猎户。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心中一动,觉得自己好像漏了什么事,嗯,猎户……

脚下忽然一空!

她哎哟一声栽倒,倒下去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遗漏的到底是什么事。

附近如果有猎户,就会出现猎户挖的陷阱布的网了!

但已经来不及,她哧溜一下滑下去,百忙之中只顾得上用肩膀顶住拖床,将拖床往前一带,正正架在陷阱上方,以免燕绥也跟着滑进来。

她自己则紧紧贴着陷阱的边缘滑了进去——一般陷阱都只是在底部中间部分插一些尖锐的物体,不会布置到边缘,毕竟畜生没那么高的智商,落下去的时候多半都在中间。

果然她继续正确,贴边滑下去后,脚尖正抵住几根削尖的树桩边缘。

只是这样忽然滑下来,难免还是崴了脚,一时竟也爬不上去。

她准备休息一会再爬,正在此时听见脚步声。

足音浊重,显然是有蛮力却没有武功的人。

这个时候出现在陷阱附近没有武功的人,多半便是猎户了。

文臻立即靠住陷阱壁,哎哟哎哟哭啼啼叫唤,果然那边加快脚步过来,还没走近就惊咦出声。

过了一会,架在陷阱上的拖床被人挪开,有人探头向下看。

文臻抬起头来,入目的是一张年轻而憨厚的脸庞,皮肤粗糙,一张饱经野外风霜的标准猎户的脸。

她仰起脸,带着哭音道:“这谁挖的陷阱?害我夫君跌晕了,害我跌断了腿,做这种事儿,不怕山神爷爷怪罪吗?”

那男子果然露出惊慌之色,道:“啊啊姑娘……哦不夫人,这陷阱,这陷阱是我挖了打野兽的……我不知道这里居然还会有人来……对不住对不住,我这就救你上来……”

说着便赶紧放下绳子,将文臻拉上来,又去看燕绥,神色惊惶地道:“两位这是……我应该怎么……”

“我们是去走亲戚的,遇上强盗迷了路,然后又掉入你的陷阱,现在我相公受伤,我也断了腿,我们走不了啊……呜呜呜这可怎么办啊,这深山里有狼的,我们两个会被狼给吃了的……”

“夫人你别哭,你别哭……”那猎户搓着手,急忙道,“你要不嫌弃,前头就是我家,也有一些草药,给两位看看伤,休息一下再说。这林子里确实有狼,听说还有一头狗熊,可千万不能遇见了……”

文臻一怔,目光下意识落在燕绥盖着的熊皮褥子上。

那猎户一转眼也看见了,呆了一呆,一时连要说的话都忘记了,文臻却已经怯怯道:“我家叔叔也是个猎户,是四里八乡的好手,他也打过熊,你瞧,这熊皮褥子和熊掌,便是他送给我们的。”

那猎户这才释然,立即便信了——这熊皮总不能是这个娇怯怯的小娘子打的吧?

文臻又和他聊了几句,她言辞伶俐,态度亲切却又十分善于蛊惑,且扮做一副可怜相,激得那猎户十分愧疚,再次提议要文臻去他家养伤。

他的提议,文臻自然举双手双脚赞成,当即拖绳床的就变成这个倒霉猎户,文臻一瘸一拐地跟着,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那猎户的家,却是山坳里的一个小院,三间简陋的屋子,院子里挂着兽皮兽骨,晒着菜干,屋子难免有些潮湿阴暗。

人一进门,正房的门吱嘎一响,一个女子懒洋洋地出来,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尖声冲外头喝道:“大牛!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让你去镇上打酒的吗?酒呢?!”

那猎户大牛急忙道:“哎哎,出了点事,桃花,有人受伤了,赶紧来帮个手。”

那妇人呸地吐出了瓜子皮,怒道:“帮什么忙!你别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家里带,猎物呢?你今天打到什么了?”一边大步过来,一眼看见文臻,眼神顿时一厉,转向大牛,冷笑道:“好啊,我说怎么这么迟才回来,还敢不理我了,原来是勾搭到私女人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招蜂引蝶(第五更)

大牛红了脸,恼道:“你胡说什么!这位姑娘和她夫君,是不小心落到我陷阱里去的。桃花,来,帮个手,把这位公子抬进去。”

那桃花又恨恨骂道:“还有个躺尸的……”一低头,看清了燕绥的脸,眼睛顿时直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文臻,心中叹了口气。

这招蜂引蝶的脸哦。

桃花不说话了,也不骂人了,态度近乎殷勤地帮忙把燕绥抬了进去,甚至同意了大牛的提议,把自己朝阳的正屋让出来,给文臻安置燕绥。

大牛出去翻自己采来的草药。去烧水,熬粥,忙得团团转。那女人也不管,就一屁股在床边坐下,一边盯着燕绥的脸嗑瓜子,一边问文臻,“这位公子,是你夫君?”

文臻笑盈盈道:“是啊。”

桃花看她一眼,撇了撇嘴,咕哝一声,“凭你也配。”

文臻就当没听见,笑道:“嫂子,能不能让让,我要给我家夫君检查一下。”

桃花屁股不动,目光在燕绥的锦袍、发冠、腰间玉佩上掠过,又转头看了文臻一眼,才慢慢站起身,扭着屁股出去了。

文臻听见她在外头摔摔打打,不住呼喝着大牛做事。大牛忙得满头大汗,被支使得团团转。

他送水进来时,文臻抓紧时间和他聊了几句,惊讶地发现,这里竟然已经属于隋州境内,隋州紧靠着长川,也相邻西川,之前队伍的行进计划是不打算从隋州走的,因为隋州多山,虽路近,却要走很多山路,没想到她落崖之后一番乱走,竟然抄了近路。

这样一来,很可能大部队就落在她后面了,因为大家必然还要在昌平找上一阵子,不大可能能想到,她误打误撞走了小道,已经先一步接近了长川。

事已至此,也没办法,文臻想着,先在这猎户家里休息几天,等燕绥醒来再说。

燕绥昏迷已有两日,犹自没有醒来的征兆,她的一颗心,也在慢慢地向下沉。

昏迷时辰越久,可能对大脑伤害越大,醒过来的几率也就越低。

但随即她又想,不会的,燕绥和别人不同,他师从海外门派,无尽天一看就是修心的门派,心清气正,于一道索求极低,这种人心神纯粹,善守灵台,他一定能醒过来的。

她要做的,就是在这段时间内,保护他,守住他。

门响了,大牛又送了药草和粥进来,文臻端了粥喂燕绥,她这样的人,只闻味道,便知道这猎户做饭手艺平平,锅底可能还有些焦了。

大牛看她犹豫,也隐约猜着她的意思。他虽是猎户,但也能看出这小夫妻两人,气质容貌不俗,一看就是尊贵人儿,尤其那昏迷的公子,望之简直便似神仙中人。这样的人,招待焦粥,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

只是他并不是有意的,实在是被老婆嚷得发急。

此时外头又响起桃花叫他做肉去的呼喝声,大牛搓手,讪讪道:“我家那口子,每日顿顿要有肉,还爱喝两口酒,今日没来得及给她打酒……她脾气直,如果说什么冲撞了你们,还请别计较……”

文臻挑挑眉,心想脾气直?

别侮辱直这个字了。

她有点同情地看着大牛,心想摊上这么个老婆也够他受的,谁知道大牛说着说着,脸竟然红了,满脸光亮地道:“姑娘你可别误会了桃花,桃花其实人好得很,她是前头镇子上最漂亮的姑娘,我好不容易才娶到了她,花了我十几年的积蓄呢!”

啧啧,漂亮,人好。

文臻笑着点头,道:“确实,桃花嫂子瞧着便是个可人儿。”

大牛便满脸红光地出去给他家的可人儿做饭去了,文臻隔着窗,时不时还能听见桃花喝骂大牛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听见大牛道:“肉炖好了,给那姑娘也送一份去吧。”

“她一个丫头,又有伤,要吃肉做甚!”

“这……不大好吧。方才那粥都是焦的……”

“哪里有糊?便糊了又怎样?供他们住供他们吃,再给肉吃,不得赖上咱们!我说你怎么对人家小娘子这么上心?这才见几面就勾上了是吧?勾上了好啊,去啊,去睡她啊,我这就给你们腾位子!”

“哎呀,你小声,你小点声!”大牛似乎急得去捂桃花的嘴,然后啪地一声,大概被打掉了手。

然后肉也没有端来。

外头又传来桃花的叫骂声:“蠢汉子!又在家里剥皮熬油!臭死了!都放那边地洞去!”

文臻站在窗前,轻轻笑一声,转身回来给燕绥喂粥。

她有点担心燕绥这个挑食的,昏迷中也会挑,还好,燕绥一开始确实不张嘴,但她只哄了一句,轻轻道:“乖,吃吧,吃了就能醒来看到我了。”他便真的张开了嘴。

文臻忍住心里的酸楚,给他慢慢喂完了粥,擦干净唇角,凝视他安宁的睡颜一会,才转头去翻那些药草,选了些对两人伤势有好处的留下。

这时候她便庆幸自己自来到东堂,一直勤勉学习,这些药草的辨认,一部分来自她背得滚瓜烂熟的闻家秘诀,一部分来自太医院三位师傅和齐云深的教导。否则在这缺医少药的时候,两人都难捱得下来。

她发现了一根紫色的药材,便开门把大牛喊来,对大牛笑道:“牛兄,你且记住,这紫卯,其实可以做药材,也可以用来调味,加入野味中卤制,别有风味,你以后若是生计困难,可以用它伴一些常规调料来卤野味售卖,我保你生意兴隆。”

大牛笑着摸了摸头颅,道:“现在的日子也过得去……”

文臻不过笑一笑,知道这山里猎户眼界见识都谈不上,只求一份安稳日子。在外头,不知多少人越花万金求她一方,因为那一方一旦得到,做个小营生,是可以世代相传的,价值早已不是万金能估的了。

大牛不过略站了站,就赶紧逃也似的走了,文臻自然理解这个妻管严。山里汉子,娶个老婆不容易。

看那桃花姿态语言,那泼辣劲儿,不像什么良家姑娘。倒有点像经历过风尘的。

但文臻也不会理会这些。她有太多的重担要扛,他人的生活和悲喜,映照不进她的心田。

她已经很疲乏了,便喝了几口粥,修炼一会,发现现在身体状况实在很差,也不知道能捱多久,叹口气下了床,又烧了水给燕绥擦身,燕绥那么讲究的一个人,可不能让他脏兮兮的就睡觉。

正面擦过了,她将燕绥翻个身擦背,燕绥的背上有一道浅浅的伤痕,是上次她帮他缝合的,她的手指禁不住在那伤痕上轻轻抚过,觉得这样肌理洁白线条美妙的背,留下伤痕实在遗憾。

手指触及伤痕边缘,她忽然觉得有点异样,不禁顺着那伤痕慢慢往下摸,隐约觉得指下似乎有东西,极细极细的长条,但是用肉眼看,那片肌肤光滑平整,没有任何痕迹。

她顺着那痕迹往下往下……不妨忽然大牛端热水进来,一进门便“啊”地一声傻在那里,文臻惊醒,迎上他的目光,再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时正停留在燕绥的……屁股上。

大牛怔怔地看着她——他进门就看见这位看起来甜美端庄的姑娘,正扒了男人的衣服,手指还十分暧昧地从背脊一直流连到腰窝再到……

迎着他复杂的目光,文臻忽然笑了,一边笑,一边啪地拍了一下燕绥的屁股。

声响清脆。

“怎么样,我夫君,臀翘吧?”

大牛:“……”

第一百六十九章 文臻说亲(第六更)

大牛落荒而逃。

文臻哈哈哈也笑了一阵,给燕绥把衣服穿好,望着他半晌,叹了口气。

“老虎屁股我都摸过了,你居然也没气醒。”

她摇摇头,取出随身的小刀小剪,将燕绥的眉毛修了修,眉形是个很关键的东西,她把燕绥的眉毛修得柔和了一些。燕绥本是容貌昳丽,瑰姿艳逸类型,眉端飞扬,美到微微有攻击性,这一修,轮廓便缓和下来,竟显出几分清逸稚嫩来,让她想起,他其实也才不过二十二岁,在现代,还可以归入少年。

手头没有妆盒,她得等有机会再给他改装一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和大部队汇合,他这张脸这么招人,得稍微收敛一些。

她又取下他头上束发玉冠,和腰间的玉佩,这些东西太招眼,先前桃花就没少目光灼灼,她有点后悔自己先前太过疲惫没有顾及此事,准备明天让大牛去集市买套普通衣裳来换上。

她刚才和大牛打听了一下,知道出山三十里,有一个小镇叫千阳,是隋州西部一个不大的镇子,本身却水陆通达,往东可进西川,往西便是长川,往北还能入长川最彪悍的十八部族地盘,四面行路客前往西川长川,都会从这里经过,因此很是繁华。

忙完这些,天也快黑了,那边又送了一次简单的饭,山里人家睡觉早,天刚刚擦黑,西屋便熄了灯。

很快,便有些怪异的声音响起,在这静寂山间里分外清晰,文臻面不改色地听着,心想原来还可以这样叫的,听说这方面也讲究个技术,想必桃花就是这方面技术特别好,才栓得大牛这样血气方刚的汉子死心塌地。

桃花花样确实多,光是淫词浪语就一大堆,吵得文臻明明累得要死也无法安睡,最激烈的时候,她忍不住爬起来,盯着燕绥的脸看,喃喃道:“我猜你也还是个童男子,就你那天下女人都是渣的德行,也没谁能近你身。但你也是男人,也是血气方刚年纪,咱们熟了以后,有事没事你也会对我开个车,所以,听了这半夜的活色生香,你真的,不想起来偷看一下?”

燕绥眉目在油灯下平静美好。

“不想看?看了以后怕控制不住?控制不住的话……”文臻慢慢笑,眨了眨眼,“我说不定会同意你试一试哦。”

她顿了顿,脸慢慢地生了热度,她有点惭愧地笑了笑,用冰凉的手去捂自己的脸。

油灯细弱的火苗微微晃动,光影明灭,燕绥似乎在笑,她俯身去看,长发扫在他颊边。

看了一会,忍不住伸手捏住他两边嘴角,做一个大笑表情,这种表情的燕绥看起来有点滑稽。

她哈哈哈地笑,笑着笑着有眼泪落下来。

然而她随即便仰起脸,将眼泪留在眼眶里。

不,还没到流泪的时候。

他还没醒来,他会醒来,等他醒来的时候,她一定要砸到他怀里,在他怀里把所有忍住的泪都喷出来。

“燕绥,还记得你生日那天你对我说的好听话吗?有一句,关于你希望最狼狈的那一刻我在的那句,我当时就很有感触。”

“你说那句话时,我当时就在想,你愿意把美好分享给我,并不奇怪,每对情侣都是这样的。你愿意把最狼狈的一面交托给我,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才是最大的信任。”

“你能这样沉睡,我想,是因为你相信我,所以才敢放心睡吧。”

“那你就睡吧,多休息一会儿,这么多年,你也累了。但是你不要睡太久,你睡太久,我会担心,会害怕,会忽然涌上一阵疲倦,想要抱着你就地躺倒,做这山河之上一对白骨。”

“燕绥,我们都还年轻,我还想和你大杀四方,拿下世家,走上巅峰,永不为任何人所制,然后,我想要一个盛大的婚礼,想要婚礼上和失散的朋友相聚,再和你生一堆孩子。”

“燕绥,你说过,我的愿望,你首先会为我做到。”

“燕绥,你忘记那句话了吗?我再背一遍给你听:我想要这一生,无论欢喜苦痛,智慧愚钝,无论记得还是遗忘,前行抑或后退,总有你相伴,总有你在那里。我愿我最好的一刻你在,最痛苦的一刻你在,最狼狈的一刻你也在。”

“燕绥,我在。”

……

文臻对孤灯如豆念叨着燕绥的时候,闻-教导主任-璎珞老太太,正和一群小姑娘联谊。

闻老太太被接进宫已经有一阵,适应良好,这位老太太一向在哪都适应良好,和当年在三水镇一样,卯时初便起,出德胜宫绕着外头的花园池子转一圈,动动腿,出门的时候会给早起给她开门的小宫女塞块点心,每天都不重样。

回来吃早饭,老太太食不言,饮食清淡,十分养生。

吃完早饭不多久,便有不当值的小宫女,三三两两,带着自己的绣品或者看的书,来看老太太。

说是看老太太,其实也就是围在老太太身边,吃吃零食,做做绣活,和老太太谈谈心。

老太太住的清心居,什么时候去都有一群青春年少的小姑娘在那,但也绝不吵闹,各自做活或低声玩笑,气氛很是和谐。

这自然不是德妃娘娘的安排,德妃娘娘才不会好心到操心文臻祖母的人缘。而老太太刚来的时候,一宫的宫女瞧着这老太太精神矍铄,脊背笔直,不苟言笑,看着便是个不好相与的,自然也不会随便上去凑。

但没几日,一个受罚的小宫女因为老太太巧妙地解围,感激地去给老太太送点心,在老太太那里坐了一会儿,没多久,满面春风地出来了。

出来没几日,大家都觉得她好像有点不一样了,整个人气质和妆容,都显得特别精神,让人瞧着怪舒服的。去问了那宫女,才知道是老太太点拨了她几句,关于如何保持自身的仪态什么样的妆容能提升气质方面。

后来便有人陆陆续续地去以问安之名去看老太太,去了之后都觉得,老太太真是个妙人儿,瞧着也不热情,也没什么欢喜之色,但见识非凡,心思细腻体贴,诸事见解看法与众不同,且关切都在不经意处,令人心中熨贴。姑娘们都是小小年纪,自幼离家,宫中生活,步步惊心,谁都有一怀难处和苦楚,如今遇上了老太太这么个通透的人精,谈谈讲讲撒撒娇,忽然就有了在家时候承欢长辈膝下的感觉,都忍不住往老太太那跑,每日清心居欢声笑语,俨然成了德胜宫自德妃入住以来最受欢迎的所在。

闻老太太一个月便攻略了德胜宫上至大宫女下至扫地婢所有人的人心,只除了德妃娘娘和德妃娘娘的死忠粉菊牙。

菊牙晚上去伺候德妃卸妆,看德妃正在看一本册子,德妃见她进来,放下册子瞧一眼,笑道:“怎么了?这是谁给你气受了,脸跟挂霜的驴粪蛋一样。”

菊牙站到她身后,嗔道:“娘娘见过我这么美的驴粪蛋吗!还不是那个闻老太太,我刚才路过清心居,她又替她那宝贝孙女吹上了!”

德妃笑了笑,将册子一合,“哟,这是想替咱们未来的三皇子妃拉拢人心哪?”

菊牙:“呸,想得美!”

“是挺美的。”德妃手指轻轻刮着那册子的边缘,她是宫中唯一一个不留指甲也不涂蔻丹的人,指甲晶莹如宝珠,闪一层幽幽的光。

“林擎还给我来信。提到这丫头,说想见见她。我猜他知道飞白把卷草送她的事了。”

菊牙更没好气了,“林侯便是送了卷草,也不代表什么!娘娘你可千万和神将说,别想太多!”

“林擎那个人,一旦起了兴趣,谁也拦不住他。”德妃又翻开册子,菊牙这才注意到这册子上居然是一幅一幅的小像,德妃哗啦啦的翻一阵,最后手指定在一张清秀的年轻人小像上。

“就这个吧。”

“这是……”

“徽州边军统领邱同之子,同时也是大司空单一令的外孙。这个身份,应当配得那丫头了。正好邱同驻扎徽州也是为了钳制长川易,文臻此次去长川,也能遇上。”德妃起身,拿了手头的册子,又拿了另外一册,一起叠在菊牙手上,“走,我们去会会那位人人爱闻老太太。”

菊牙揣着册子,趾高气扬地跟在德妃身后,到了清心居,人还没进门,那边小宫女们便如鸟兽散,菊牙很是得意,觉得娘娘威风,德妃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世人便是如此,只看那表面。所以向来虚伪得人心。

德妃进门来,闻老太太起身行礼,德妃自然不会如皇后等人一般敬老亲自搀扶,只淡淡道:“免了吧,老太太,本宫今日来,是来给你报喜的。”

……

第一百七十章 选婿(第七更)

猎户小屋内,文臻一直仰着头,话说完,泪水也就干了。

不知何时,那边的好戏似乎也停了,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文臻低下头,将燕绥的手放进被子里,手上的伤痕已经开始愈合,那些刺尖看样子不会留下痕迹,这是个好兆头,预示着他的身体在自动运转着治愈自己。

她忽然停住手。

外头,窗下,有轻手轻脚的脚步声,还有舌尖轻轻舔上窗纸的声音。

不用看也知道,有人来偷窥了。

她站起身,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水,推开窗,将水泼了出去。

窗下传来一声尖叫,桃花衣衫不整地跳起来,一边拼命抖着身上的水,一边大喊,“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文臻瞧着她——偷窥的人还能这么理直气壮还真是一个奇葩。

“哎呀桃花嫂子你怎么在这里?”她一脸讶然,“这半夜三更的,小心冻着。”

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的桃花哆嗦着,好半晌才抖抖着道:“我!我如厕路过而已,你好端端地泼水做甚!”

文臻更惊讶了。

“我给夫君擦完身倒水啊,怕开门声音太大吵着了牛哥和嫂子,这才开窗倒水啊。”

她把“吵”字说得声音极重,奈何那位根本听不懂,桃花愤然把袖子一甩,道:“滚滚滚,住我家还敢泼我水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

大牛赶过来,急忙把她往西间拉,一边红着脸和文臻道:“别别别和她计较……”

文臻笑笑,看着桃花骂骂咧咧被拉进去,哐当一下不知还砸了什么东西,好一会儿才安静了。

她在窗前静静站了一会儿,开门出去,西间两个人已经睡了,桃花在打呼,睡梦里犹自在嘟嘟嚷嚷骂人。

文臻负手立在院子里,看那一轮冷月如霜,如霜月色下她的脸颊也是一层薄薄的霜色,透着杀气凛然的冷。

她背在背后的手指慢慢转动,指上卷草光泽幽幽。

桃花这样的人,不能留。

一旦有敌人追索而至,她没有一丝保密的可能,甚至还有可能给她和燕绥带来危险。

换成以前也就罢了,这种人不过是蝼蚁,但现在她受伤发病,燕绥昏迷不醒,总不能因为这种女人,在阴沟里翻了船。

她走了两步,已经到了西间的门口。

木板门无声无息打开。

桃花正翻了个身,把腿架到了大牛的身上,大牛在睡梦中赶紧搂住她的腰,又把她往怀里紧了紧,生怕她会落到地上。

文臻站在门槛上。

背后是一轮苍白的月色。

夜风掠起她的发,掩住她乌黑的眼睛。

这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当初在宜王府内,和燕绥第一次同睡一床的场景。

想起那个睡得笔直,据说在她身边睡得特别好的人。

爱情不管是什么模样,在其中的人都应珍惜。

旁观的人也无权践踏。

她站了良久,又慢慢地,一步一步地,退了出去。

一边退,一边在心中苦笑,笑自己心慈手软。

留下这个桃花,就好比留下一个不定时炸弹。

但是她是来自现代,被法律约束提点了几十年的灵魂,尊重生命几乎是本能。

哪怕再危险,还没有做对她不利的事的桃花,她无法提前下手。

她退到院子中,仰天看月,一声唏嘘。

就当……是为还没醒来的燕绥积德吧。

屋内,大牛抱着桃花打呼,桃花又大咧咧翻了个身,浑然不知就在方才,自己逃过一次杀劫。

……

文臻回到屋子里,简单地擦了个身,和衣在燕绥身边休息,也不敢深睡,紧紧抓着他的手,手指不住摩挲着他的指尖。

她没有精力一直在他身边呼喊着他将他喊醒,但她可以紧紧抓住他,她相信他一定能感受到,知道她在等他。

……

燕绥觉得自己行走在景仁宫前的百丈长阶上。

汉白玉的台阶不断逶迤向上,似要一直没入云端。

台阶顶端,有几个身影,仿佛是父皇,母妃,还有站在一边,似笑非笑把玩长枪的林擎。

却不见他的蛋糕儿。

他并不想上去,想去找他的蛋糕儿,但是脚下却似被人推着,不得不一步步向上走。

行走间,还不断有人在身周出没,时不时飞剑袭来,长枪攒射,他不断地向前,向前,脚下渐渐积了白骨血肉成泥。

到得后来,每一步都要从厚厚的血泥中拔出脚来,越走越滞重,越走越艰难。

他觉得很累了,想要就这么停下来,可是刀剑相逼,他不能停步。

等他终于走到可以看清殿上人的距离,忽然看见林擎背后,闪出小蛋糕来。

不对,不是闪出来的,是被人扔下来的,一抹血色浮云过,他没看见是谁出的手。

他纵身要接,身后却有人忽然拉住他,他不断地倒退……倒退……离蛋糕越来越远。

……

文臻睡梦中忽然觉得浑身很热。

那种热和平常的热度不同,像一个移动的烙铁,飞快地烙遍她全身,所经之处皮肤灼烫,连骨骼都似被烤焦,泛着难言的酸痛,她霍然睁开眼,睁开眼的一瞬间又猛然闭上。

太晕了,天旋地转。

她觉得不好,这模样不像是普通发烧。

她的手还抓着燕绥的手,不知何时被压住,倒好像被燕绥死死抓住,一夜下来血脉不通,整个手掌都麻了,她只得慢慢抽出手,好半天才拉起衣袖,果然看见左臂上的那个伤口,红肿热烫一片,还渗出些淡黄的液体。

伤口恶化了,这山林野熊,爪子不知道有多脏,她终究是中招了。

平日也罢了,可现在,燕绥未醒,她再躺倒,那两人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她喉咙干渴得像是要裂了,伤口也烫得受不了,便卷着衣袖,跌跌撞撞起身,去够桌上的茶壶,结果步子就像踩着云端,一路飘,还没飘到桌边,忽然眼前一黑,身子一歪。

昏倒之前她只感觉自己的头好像撞到了桌角,似乎有隐约的碎裂声响在耳侧,然而一片混沌里连疼痛都不觉得,下一瞬便陷入了黑暗中。

最后一霎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燕绥怎么办?

……

清心居里,闻老太太平静地扬起眉来。

她明明瞎了,却从来聚焦准确,德妃迎上她的“目光”,也微微扬起了眉。

她将一本册子往闻老太太面前一推,“老太太年高德劭,所以本宫今儿来呢,是有件事想要听听老太太的意见。”她指尖轻点那册子,“我们家燕绥啊,也到了选妃的年纪了,全天京的名门闺秀我选花了眼,想听听老太太的意见。喏,这有画像,您瞧瞧?”

她坦然叫瞎了眼的闻老太太看册子,闻老太太也当真坦然地对着册子“看了看”。唇角勾起一抹弧度,道:“民妇多年不在天京,又是盲目之人,这天京的闺秀,还真是一个都不认得。殿下龙章凤姿,天人之貌,自然得配天京最好的女子。民妇可不敢置喙。”

“哦?”德妃唇角一勾,“老太太这话听来挺真心的。”

“再真心不过。”

“那就好。”德妃收起那册子,接过另一本,指尖一点,“一事不烦二主,我顺便呢,给你家文臻也选了婿,老太太过个目?”

闻老太太毫不意外地端坐,脸上神情一瞬间颇为复杂,似乎很是喜欢,但随即转为无奈,最后又恢复为八风不动的平静,淡淡道:“劳娘娘费心。不过文臻不过一普通外臣,区区婚姻之事,如何能劳动娘娘?还是罢了吧。”

“老太太。本宫呢,向来不喜欢那些虚情假意的绕弯儿。本宫为什么要给文臻看人,你不会不知道,你既知道,就不必装傻了。这册子里头的人,也都对得起你家文臻的身份。我给她精中选精,瞧中了邱同之子。邱同是林擎左膀右臂,其子才貌品性,便是林擎也曾赞过。怎么样?”

“不怎么样。”闻老太太掀起眼皮,淡淡地“看”了德妃一眼,“文臻的婚事。请恕民妇不能擅自做主。”

“哦?难道还要她自己选婿吗?自己挑中谁便是谁?闻家的家风,还真是有意思啊。”

“娘娘说笑了。只是我家文臻和寻常女子不同,她为殿上之臣,远赴长川为国尽忠,可堪为女子楷模。如果瞒着她擅自为她定下亲事,一来辜负她这一路艰难,二来也失了陛下爱臣之意。想来这并不是陛下的意思。”

“如果我说,陛下是没说要为文臻选婿,却要本宫为燕绥操持王妃人选呢?老太太,人不可太聪明,也不可不聪明。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是不是?”

一霎沉默。

------题外话------

零点过后先更七章吧,据说规矩是呼啦啦一起更完,但是我觉得我的书适合慢一点看,给大家个消化的时间。

看在我拼了老命爆更的份上,票票来一波!明天早上八点,继续爆更!

第一百七十一章 拒婚(第八更)

德妃并无占了上风的得意,只将那册子轻轻敲着桌边,有些出神。

闻老太太忽然又笑了笑。

“方才娘娘说到家风。民妇忽然想起多年以前,德妃娘娘和神将阁下,也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两情相合,生死相托,至今传为佳话。”

德妃敲册子的手一颤,册子落地。

菊牙猛地瞪大眼睛,盯着闻老太太八风不动的脸,眼神骇然。

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当着娘娘的面这么说!

闻老太太很敢。

因为她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民妇提起此事,并无讥讽娘娘当年没有家教的意思。只是感叹当年那个敢爱敢恨,特立独行,不拘礼法,不畏皇权的女子,如今看来,只能活在传说中了。”她空洞的目光,剑一般地射在了对面德妃的脸上,“所以今日,民妇瞧见的,只是一位浸淫深宫,历遍人心,因此变得阴柔深沉,和其余那些深宫妃子们并无两样的……宠妃。”

她最后两个字很轻,却震得德妃一颤。

一颤之后,德妃脸上浅浅浮现了一丝无奈之色。

然而她的语气却是肃杀的,“闻老太太,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民妇在顶撞并讥讽娘娘。”闻老太太面不改色地道,“并等着娘娘的雷霆之怒。”

“你是仗着文臻在为国奔走,陛下不会令功臣寒心,所以本宫不能也不敢动你,所以才这般肆无忌惮的吗?”

“并不是。民妇只是,仗着面前的是秦侧侧。当年那个传说中的秦侧侧,无论出于任何理由,都不会因此便杀了民妇。”

“何人能经历半生,归来依旧是当年?”

“娘娘若不能,那也不过是娘娘的憾恨。民妇不过赔上一条命而已。”

话到了这儿,似乎也就接不下去了。

闻老太太却仿佛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接的下,平静地微微俯身,道:“娘娘。既然您明白,那民妇也就透彻。民妇今日抗命,并不因为希望文臻嫁给殿下。相反,民妇一直希望文臻远离皇家。”

她不无怜悯地“看”了德妃一眼。

“但不管民妇怎么想,怎么希望文臻嫁个普通人,她的终身,都不应该在此刻由娘娘和民妇决定。对朝廷,她是忠心有为的臣子,至今还在长川冰天雪地里历险;对闻家,她是尽心尽力的子孙,自幼未得闻家抚养,却予我等百倍回报。闻家,不能这样辜负她。”

她坐直身体,又深深俯伏,一个大礼,对德妃缓缓拜下。

“娘娘。也许你确实不愿文臻为媳,也许你有难言之隐,但请娘娘想一想当年的秦侧侧,想想曾经的热血许过的誓言说过的话……这世间最艰难的并不是一死,而是背叛自己。”

“恭送娘娘。”

德妃缓缓站起身来。

两个册子踏在她脚下,长长的裙裾拖曳而过,她步子似乎有些不稳,却拒绝了菊牙的搀扶。

她一言不发,走到门口,却忽然停下,半晌,幽幽说了一句。

“老太太,你很厉害。可是说不定有一天,你会后悔。”

她再不停留,离开清心居。

走出长廊的那一刻,她微微仰起头。

面上一凉。

只不过一场对谈的时辰,天光便已彻底暗沉,有细碎的雪花,从黑灰色的天空漩涡里盘旋而下。

下雪了。

她仰着头,面对那一团灰白里雪花飘散如星花遍洒,恍惚里那是多年前那场大火散尽后的灰屑火星,漫天漫地飞舞,有人从那一团白色烟火中走出,铁甲血染,眉目挂霜,然而依旧在对她笑,道:“侧侧,我回来娶你了。”

而她那时候在做什么呢?

那一怀的软香啊,却让人心头冰冷,她从没有那么一刻,希望自己和自己怀里的一切,永远不要存在过。

天风卷着碎雪从发间穿过。

她拢起衣袖,怆然一声长叹。

“今年的雪,来得真早啊……”

……

天光如此明亮。亮到刺眼。

这是文臻睁开眼的第一个感受。

她脑子中昏沉沉的,下意识伸手去挡眼,这么一伸手,才发觉自己还躺在地上。

但状态却好了许多,那种灼热滚烫疼痛都消减了许多。

文臻看看自己的伤口,果然伤口的红肿已经消了。

文臻绝不相信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态,能自行抵抗杀灭病毒,那是什么原因令她醒转的?

她一转头,忽然觉得不对劲,伸手一摸耳垂。

左边耳垂上的耳环,碎了。

这耳环,是那个掳她的男子,给她戴上的,当时她感觉那好像是一个流动着液体的水晶小管子,后来她一直在奔波逃命,也无暇去管这个耳环。

昨晚她卷起袖子准备去用凉水冰一冰灼热的伤口时晕倒,头撞在桌子角,将那耳环撞碎,液体滴落,正落在她的手臂上。

她因此得救。

文臻怔怔地摸着耳垂上已经碎了的水晶管子,半晌,才将那只耳环取了下来。

掳人的人,解除了她所有的武装,却给她留了治病救命的灵药?

有些事,简直不敢深想。

她怔了半晌,吸一口气起身,去看燕绥。

还是失望,但也并不沮丧。

她有勇气等待,只要她死不掉,燕绥也别想死。

门帘响动,大牛探进头来,道:“今日我要去镇上集市卖山货,姑娘你可需要什么东西?”

文臻急忙道:“要的。”一边下床将那熊掌取出来递过去。

大牛受到惊吓,急忙道:“这个不行,这个我不能要,这个太贵重了!”

文臻笑道:“这不是给你的,是托你帮我在集市上卖了。我要买不少东西,总不能拿你的钱。你帮我买完东西,若还有多余的,便归你,算是我们这几日投宿的用度,如何?”

大牛犹豫了一下,道:“本就是我的陷阱伤了你们,在我家休养是该当的,不好再收钱……”

“但我们还要买东西啊,那个就不能再叫你出钱了。”文臻把熊掌塞到他手中,道,“烦你帮我买这些东西。”说着便递了个单子给他。

她有钱,她是穷过的人,有钱之后随身总带着不少的银票银两,但是财不露白,无论是大锭的银两还是银票,给了大牛这样的穷猎户,都会带来不安全因素,所以她早早备好了熊掌,就是为了此刻用的。

单子上画着她想要的东西。

这种猎户不会认得几个字,也未必能记得清楚她要带的东西,所以她便画上了。

大牛果然很是喜欢,赞道:“姑娘,你画得真好,像真的一样!这样我就不会买错了。我就怕我会忘记要带的东西,我记性一向不大好。”

文臻一怔,看一眼,才发觉自己竟然又习惯性地用3d画法画东西了。

她觉得有点不妥,但此刻也来不及再画,随即她有了一个想法,便道:“你按照这画买完之后,便想法子将这画卖出去罢。”

大牛一怔,“卖?”

“对。”

大牛翻来覆去看画,满脸的不能信,觉得这么小小一张纸,画的东西也杂七杂八,虽然看起来有点和别的画不一样,但也不至于能卖吧?

“你且卖着试试看吧,也不会有什么损失,说不定有人喜欢呢?”

大牛想着也是,便收了在袖子里。拎着熊掌出了门,桃花看见果然欢喜,本来不打算去集市的,当即一条声地催促大牛准备一下,套个板车,自己也要去。还破天荒地给文臻这边端来了一碗肉。

文臻笑着谢了,大牛又给她留下药草,指点她米面等物在何处,本来还要给文臻安排野味,结果桃花把野味几乎都收拾上了要带走的板车,大牛想说不敢说,只得讪讪搓手对文臻笑。

文臻也不会和这妻管严计较,临走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和他道:“大牛哥,如果遇上有人和你询问这两日发生的事,或者打听我们,请不要和人家说我们的事。我们在千阳镇,得罪过人。”

她知道这么说并不妥当,但是不嘱咐一句心下也难安,只望大牛还有几分明白,懂得轻重。

大牛点点头,道我理会得。才和桃花套了板车走了。

文臻给燕绥换了药,自己熬了肉粥喂燕绥吃了,第三天了,燕绥依旧没醒,气色却好了一些。

文臻本想今天直接和大牛一起出山去集镇的,但是她状态实在不怎么好,需要休养一下,否则一出山,很可能面对的就是危险境地,她带着昏迷的燕绥怎么破?

她已经在大牛家留下了记号,但看来等自己的人找过来的可能性不大。

最希望的是燕绥能在这两天醒过来,文臻心中总是不安,暗自下定决心,如果明日还不醒,就出山寻名医。

……

大牛和桃花一路向山外行,路上为了熊掌卖了以后的钱到底归谁拌了好一阵嘴,最后再一次抵不过桃花的撒泼耍赖,大牛默认了可以从卖熊掌的钱中抽出大部分来给她卖胭脂和新衣服。

桃花得偿所愿,十分欢喜,到了镇上,便拉着大牛直奔小镇东头一座堂皇府邸,也就是镇上大户孙老爷的府上。

大牛原意是按老规矩在集市上售卖,顺便按照文臻的嘱咐,给她看看这镇上可来了什么特别的人物,见老婆拉着他往人少的地方去,有些不乐意,瓮声瓮气问她,“好端端地你去敲人家大户的门,不怕人家把你赶出去?再说你怎么知道孙府就需要熊掌,就肯买咱的熊掌呢?”

“哎呀人家家大业大,见天吃燕窝驼峰,熊掌有多少买多少,你是不知道,孙老爷最爱吃熊掌,每天晚上都要来一碗……快快快,走走走,早点卖了熊掌我还要去买衣裳!”

大牛给桃花推着往前走,一边艰难地转头问她,“你怎么知道孙老爷每天晚上要吃熊掌……”

“问那么多做甚!”

……

到了孙府,桃花带大牛熟门熟路地去敲后门,不多时有小厮开门,看见桃花,便“哟”地一声笑了,道:“桃花姑娘今日来找我们总管?”

“说什么呢,我是来卖熊掌的。福子你瞧瞧,咱们这熊掌不错吧?”

小厮倒是欢喜,道:“最近很少收到熊掌了,正好府中有贵客,老爷点名要这个,后厨正愁呢。”

大牛呐呐地缩在后面,任老婆交际,桃花转了转眼珠,便凑上去道:“老爷在吗?要么,王总管在吗?”

小厮笑嘻嘻地瞧着她,看见这妇人今日涂脂抹粉的,打扮过了。便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这妇人原先是这镇上青楼的姑娘,容貌并不十分出色,却有一手内媚之术,当年孙府总管便是她入幕之宾,孙府老爷也尝过滋味,后来年老色衰,便嫁了一个猎户,如今这是,上门打秋风来了?

“老爷今日是没得空,有贵客要接待,王总管其实也忙,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

过了一会小厮回来,笑嘻嘻让桃花进去,桃花便让大牛在外等着,说是要进去拿钱,妖妖娆娆地进去了。

孙府在这千阳镇上,是首屈一指的大户,本镇百姓都知道,孙府背后靠着大山,孙家是某个大世家的附庸家族,负责大世家在千阳附近一带的产业,近日孙府似乎有什么大事,提前好多日就张灯结彩,洒扫庭院,采办货物,忙得不可开交,但也没听说孙家本身有什么喜事。

今日一大早,一直开门忙碌的孙府的门却是关上了,外头加派了很多护卫,听说是贵客到了。

按说此时的孙府护卫森严,人人忙碌,但是越是主子忙碌的时候,下人越有机会偷懒。那位王总管,其实也就是个后院的管事,贵客进了府,他倒清闲下来,听说桃花来了,想起那一口好滋味,便将人召了来。

桃花跟着王管事一路遮遮掩掩地进去,发现孙府今日红毯铺地,纤尘不染,连路边树上都扎了绢花,缀了玉石小灯笼,比平日分外不同,禁不住问:“孙老爷是要办喜事吗?”

“不是咱们老爷办喜事,是咱们老爷上头的主子办喜事。”王管事笑道,“当然不是在咱府里办,只是少主人要成亲,新娘子从天京一路送过来,为表示尊重,少主人亲自迎出百里来接,顺便在咱们孙府歇个脚,这是咱们府里的荣耀,自然要布置得喜庆些,好让少主人和少夫人瞧着欢喜……哎,你且走这边,莫上主路,不要冲撞了贵人!”

不远处似有人声,正向这边行来,王管事急忙把桃花往旁边小路上拉,桃花的眼神粘在路边一棵树上装饰用的玉石灯笼拔不下来,本想伸手揪一个,被拉得斜了身子,和玉石小灯笼失之交臂,不由恼恨,一甩手道:“什么稀罕的!当我没见过好东西吗?我跟你说,我家里就有一块好玉!那玉白的哟,比雪还白还亮!上头还有龙纹!”

“嗤!”王管事不屑地笑,摇头道,“你便吹罢。一个山野猎户,家里哪来的上好玉佩?还龙纹,你晓得龙纹什么人能佩吗?也不知道是什么烂石头上刻条蛇你就当条龙!”

“怎么这么说话呢啊!瞧不起人是不是?我说那是龙纹那就是龙纹!和年历画儿上的一个样!”

“好好好,行行行,龙纹龙纹,你家有龙!走走走,没看见那边来人了?快走!”

但王管事已经慢了一步,那边花树后过去的一大群人,当先一人停了步,忽然拐了过来,其余人自然都跟着。

桃花瞪大眼,看着对面行来的华服少年,觉得昨天那种目眩神迷的感觉又来了,眼前的这个,也是美男子啊。

这几天真有眼福!

更有福的是,这一看就地位尊贵的少年,竟然对着她笑,笑得潇洒又可爱,闪闪的艳丽。

“这位夫人,我想看一下你家的那块好玉,可以吗?”

------题外话------

一大早嗨起来!嗨呀么嗨起来!我不许你们还在睡懒觉!

举起手来让我看看你们的月票好吗!

第一百七十二章 诱饵 (第九更)

大牛等桃花进去了,为了节省时间,便先去集市上将自己的猎物卖了,换了钱去买文臻需要的妆盒,简单衣物等物,又去医馆打听医生,想要按文臻嘱咐,请位大夫上山看病,但是因为他的猎物普通,钱不够,大夫不肯跋涉。大牛只得又出来,心想桃花卖熊掌,拿到的钱估计买她的胭脂水粉衣裳也不能剩下什么了,要么就先把那画儿试着卖卖吧。

他也有几分小聪明,并不知道该卖给谁,就去了当铺,伙计看见一张纸,抖一抖就要怒喝着扔出去,结果一抖,险些以为被东西砸到脸。做当铺的都有几分眼力,当即把东西又抓了回来,回头给掌柜看了,也引以为奇,便收了,给了大牛一两银子。

大牛自然不明白这画的价值,见一张破纸能当一两银子喜出望外,拿了银子采买了文臻要的东西,因为钱不多,自然买的最差的一档。

买完东西赶回孙府,桃花还没出来,大牛不敢叫门,忐忑不安地在门口转,有点担心再耽搁,今天赶不及买了东西赶回去。

忽然看见桃花出来,大喜迎上,正要问她熊掌卖了多少银子,却见她身后跟着一大串人出来。

桃花正喜滋滋地拿着一块金子在嘴里咬,向大牛招手,“走走走,快回家去!”

大牛诧异她怎么不要买胭脂衣裳了,倒也欢喜,看她手中拿的竟然是金子,诧异之余也十分欢喜,道:“既然有这么多钱,我们先去医馆一趟,去请一下大夫给……”

他顿住语声,看见有人套车过来,不止一辆,桃花身后跟着的一位公子哥儿上了车,桃花也爬上了第一辆,正招手示意他快上。

大牛有点懵,后面一辆车的车帘子忽然掀开,那个漂亮公子哥儿探出头来,道:“贵府上有人生病了吗?”

大牛警惕地看着他,摇头道:“没有。”又问桃花,“他们这是做什么?”

桃花道:“我带他们去我家啊,看看那个玉佩……”

“什么玉佩?”

“……哦不看看那对小夫妻。”桃花改口,眼珠骨碌碌一转,笑道,“说是他们的朋友呢。哎呀你磨蹭什么,快来快来。”

大牛让开她的手,皱眉道:“你莫要被人骗了,那对小夫妻肯定在千阳镇没有朋友的,有的话早来投奔了!你方才说玉佩,你是不是又动上人家玉佩的心思了?”

桃花撇撇嘴,心道这憨人今儿倒精明,嘴上却不肯认,只管拖了大牛要走,大牛却犯了脾气,站定了不动,忽然后头那公子哥儿下了车,笑吟吟过来道:“大哥大嫂,怎么不走啊?”

大牛看他一眼,倒觉得,这少年和住在自己家里的那对小夫妻,确实也像同一类人。

那少年又笑道:“大哥莫要多心。你们收留的,确实是我的朋友。我带着人去,是想将他们接回来。那两位,一男高颀,容貌出众,一女娇小,明眸善睐,可是?”

大牛听着倒是,疑惑的目光投向桃花,少年又道:“不是桃花嫂子告诉我的,我只是听桃花嫂子提起我那朋友佩戴的玉佩,才知道遇上了熟人。”

大牛那猎户脑袋,转了转也没想出什么不妥的,只好上了车,又说要找大夫,少年越发笑容可掬,道已经带了大夫,一行人便往山里去。

马车走后不久,孙府后门的墙头上,忽然冒出一张脸。

日光下那脸清秀俏丽,赫然是厉笑。

她趴在墙头上,看马车粼粼而去,眉头微微锁起,半晌叹口气,道:“又不带我!”

她坐在墙头,一条腿支着,看着那车队前行方向,愕然道:“怎么这个时候出城?”

又想了一阵,她气鼓鼓地鼓着腮,道:“这回我倒要瞧瞧你又想干什么!”哧溜一声下了墙,人影很快消失不见。

不多时,孙府内传来一声惊慌的大喊。

“少夫人不见啦!”

……

连绵的山脉横亘于大地,自徽州至隋州,再跨越两川,将东堂西境和内陆凌厉划开。

池州地界的山脉尤其险峻复杂,连接诸州,四通八达,多转一个山口,可能就去了别的州。

此刻那些山脉之上,都有人影飞越来去,衣角掠起这冬日的风。

昌平城外的营地,这几日灯火通明,无人入睡。

殿下和文大人同时失踪,不啻于一个霹雳劈上所有人的头顶。

当日夜间发生的事,如急流一般卷着每个人无所适从,易人离因为在韩府内多问了旧人几句话,没赶得上文臻那一场比试,等他追出来的时候,韩府后门已开,文臻在人流中被卷走。

林飞白受伤,被师兰杰护送回去,终究因为不放心而半途折回,却已经无法追得上文臻和燕绥,他十分后悔当时没有直接回营,否则就能撞上后来回到营地的文臻。

最后悔也最懵的是语言护卫。对方早有准备,手段高妙,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能追上对方,自然也就是殿下带领的他们,他们也确实追上了,眼看着殿下一马当先,往营地后山的崖边奔,他们自然也跟了上去,可等他们到了,崖边已经无人,他们看见被撕破的文姑娘的那副画,当即决定下崖去看看,谁知道先下去的德语,系在树上的绳子居然被一头发疯的猴子给偷偷解开了,德语差点葬身崖下,还是当时在崖上守望的中文警醒,一脚踩住了绳子,众人都扑上来压住飞速下溜的绳子,才在最后一刻挽救了德语。

之后众人吸取教训,自己抓着绳子往下放,中文当先要下去,然后下到一半,绳子被天外飞刀给割断了。

幸亏中文留了心眼,栓了两根绳,还有一根隐蔽的,不然他也要壮烈了。

接连被偷袭两次,语言护卫们哇哇叫,不得不先把上头的敌人先解决,正好也发现了黑影,便追了上去,却一直追不上,被兜到一直天亮,其间还好几次遇上障眼法,让他们觉得殿下就在前方,一鼓作气地追下去,跑出好远依旧无果,中文终于最先反应过来——这是被遛了吧?

对方似乎在带着他们兜圈子呢。

中文一拍脑门,觉得自己等人犯了愚蠢的错误。既然对方死活不想他们下崖,那殿下和文姑娘就很可能在崖下,当时他们应该坚持本心,继续下崖的。

但是已经晚了,在这样的山脉里兜圈子,下场基本上就是迷路,等到语言护卫好不容易找回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此时厉以书等人已经将昌平内外翻了个底朝天,连韩府的人都全部控制住了,但一无所获。

众人很是焦灼,不敢拔营就走,但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而语言护卫是最早一批追出去的,只有他们才知道后山崖上曾经发生过事情,他们被引走之后,后续回来的易人离,三千护卫,林飞白护卫,都并不清楚营地里发生了什么。也就错失了第一时间下崖探查的机会。

语言护卫回来后赶紧下崖,偏偏第二天开始下雪,什么痕迹都被掩盖了,还是非常善于追踪寻迹的英文,在崖底发现了烧过的荆棘,还有一些隐约的血痕,可以看出有人在这里呆过。后来又在已经结了很厚冰的潭水里发现了文臻的马车。

但是大雪过后,想要顺着踪迹走,已经不可能。而没有踪迹在这深山里找人,也是大海捞针。

林飞白厉以书易人离商量之后,改换政策,调来地图,找来本地向导,选出精锐好手,分成三条路线,分开出发寻找。同时在这条山脉周边的所有城池镇子进行查找,重点在药铺客栈等处寻找线索。

林飞白为此甚至飞鸽传书,向两百里外的邱同驻军求助,邱同不敢怠慢,立即派出精锐地毯式搜寻,范围都快到长川边境了。

也是在这样地毯式的搜寻中,发现了好几批暗搓搓窥探的探子,不外乎出自易家和唐家,干脆都一起解决了。

这一找,就是三天,英文手下的护卫来回传递信息跑断腿,各种疑似信息的筛选耗尽精力,依旧没能得到想要得到的信息。

林飞白坐在大帐中,几日几夜不眠不休,胸口的伤势没有得到很好的休养,包扎的绷带隐隐透出血迹来。他却像毫无所感,只一动不动地仔细研究着地图。

易人离则还在那处崖下,文臻的马车已经被拖出来了,易人离将各种机关拆拆弄弄,推测着当晚可能发生的事。

他也好几日没睡,眼睛底都是血丝。

他觉得曾有人被困在马车内,掉了下来,这个人一定不会是文臻,因为以文臻对马车机关的熟悉程度,绝对不会在马车里陷入困境。但这个人却不见了。

这个人应该会在这崖上崖下留下痕迹,这个人也很可能是掳掠文臻的人,他对文臻有信心,她有能力把害她的人坑了。

找到这个人,最起码能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易人离从崖底开始,硬生生用双手一点点爬过了这道崖。

在崖的中上段,他在石缝里发现了黏着的血迹,还有断裂卡住的指甲。

有人曾经从崖下往崖上一步步爬过。

他忽然发现崖侧一处茂密的藤蔓,在日光下,有一片奇异的闪光,淡淡的蓝紫色。

像是一种蟒蛇身上的黏液,在爬过藤蔓时留下的痕迹,从那片蓝紫色的大小来看,这蛇相当地巨型。

他挪到那片痕迹下,又仔细地看了一阵,在那片藤蔓后面,发现一个窄小的只能容一个很瘦的人经过的洞。

易人离爬不进去,却在那个洞里发现人被拖拽的痕迹,回到崖上,由中文紧急调来附近的侏儒,钻入洞中继续搜寻。

厉以书要守大营,安排四处搜索,林飞白带伤和易人离双双随着侏儒一路追踪,当晚在一条巨蟒的巢穴里,找到了正在里头养伤的唐慕之。

易人离一看见她就两眼冒火,毫无顾忌地亲自把她拖出来,看她眼一闭一脸倔狠,还想动刑,被林飞白给拦住了。

和唐家的关系哪怕水火不容,也不能公开撕破。

林飞白冷冷看着唐慕之,眼底毫不掩饰对她的憎恨,“唐六小姐,我知道你不肯说,我也不会逼你。昌平营地的辕门上,便请你先站一站。你会受多少苦楚,就看你的同伙和部下怎么想了。”

说完便命属下将唐慕之绑在营地大门前,派了整整一曲五百人的护卫去看守,自己也不养伤,亲自仗剑守在一侧,四面灯笼齐燃,黑夜里也亮如白昼。

这是要将唐慕之作为诱饵,引人自投罗网。

------题外话------

不要跳订啊,跳订情节就看不懂啦。

第一百七十三章 他的追寻(第十更)

唐慕之身份在那里,她不可能一个人来刺杀文臻燕绥,必然有相当一部分下属以及同伙,唐慕之遇险后,被他们先一步找到,那些人必然要救。

既然四面撒网而不得,那就守株待兔。

然而,唐慕之在寒风中瑟瑟被吊了一整天,严阵以待的人们也没等到任何动静。

……

在营地斜对面,有一座不高的山峰,峰头圆润,似寿星的光头,因此有名为老人峰。

老人峰上多林木,林木间立着高高矮矮的人影。

最前方立着身影修长的男子,正对着下方营地灼灼的灯火,灯火之下,唐慕之垂着脸的身影依稀可辨。

他身后的人们都屏息低头,还有几个人跪在地上。

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雪还不大,指甲大的雪花盘旋着落在他乌黑的发上,衬得他眉眼也似生霜。

一片静寂里,有人呐呐道:“主子……已经一天一夜了……”

属下声音惶然,男子却似乎轻轻笑了一下,众人顿时又低了头。

和长川易家合作,掳文臻逼杀燕绥,家族为此从长川易家得到了相当巨大的好处,结果六小姐横插一脚,想要杀文臻诱燕绥,导致原计划无法继续且功败垂成,六小姐自己还失陷于敌手。

原本他们有先机可以救到六小姐,偏偏六小姐召唤巨蟒相救,他们并不清楚,在崖下崖上搜寻耽搁了时间,后来还是主子来了,下崖发现了巨蟒的踪迹,但巨蟒带她走的逃生路非常狭窄,他们这些男子都通不过,因此失去了追踪小姐的机会。

现在整个昌平通往各处的道路都被封锁,整个山脉也到处都是搜寻的人,再留下去随时可能发生意外。

但六小姐必须要救,这一救,可以想见的要面对的是什么。

对方还真是抛出了个难题。

男子看着底下,看似看着唐慕之,眼神却越过她,落在了那座崖边。

他被水兽耽搁,来迟一步,之后为了搜寻唐慕之和躲避敌方,一直在这深山之中没有离开。

因为不断有人下崖,导致他一直没有机会下崖。

身后的属下们,还在等着他的决策。一开始是以为主子要等一等再出手,后来以为主子要等黑夜再出手,再后来以为主子一定在等一个更好的时机,但如今飘雪,寒夜,六小姐重伤,再不救,恐怕就真没机会了。

等待如此令人心急如焚,他们终于等到主子开口。

“既如此,那便散了吧。”

众人:“……”

是我们耳朵出问题了吗?

他已经转身,向着老人峰下走。

“主子……”

他并没有回头,身影很快消失在雪花飘飞的夜色中,只有一句话散在风里,淡而冷。

“废物何须救?生死且独担。”

……

那座曾坠落三人,当地人梭巡不敢进的黑崖,这几日被来来去去的人把崖边的石头都磨光滑了。

因为掘地三尺也一无所获,所以现在大家终于放弃了这里。

他下了老人峰,便独自一人来了这黑崖,也是选择了爬下崖,顺着崖石,一道道摸下去。

他在半山停留,看见崖边突出平台上有断裂的松枝。

那平台四面溜滑,很难过去,他在长绳上不住摆荡,一直荡到似要飞到崖上,在最高点掠过平台松枝,手指一拈,指间拈了一片小小的绒羽。

他想了想,盘坐在平台上,取出一柄黑色的笛子,就唇吹起。

并无笛声,却有回响。

不多时,四面簌簌而动,有猴群在山顶探头探脑,有巨蛇在山壁缓慢游动,有苍鹰的唳声清越凌厉,翅尖荡开山间浓雾,划一条冷白色的云轨,飞掠而来。

他收起笛子,从容坐上鹰背,一路向下,在靠近山壁下端的地方,看见一些枯萎的藤蔓和各种植物。

这冬日山间,植物本就大多枯萎,但他认得出,这种枯萎也是有区别的。

只有具有强大信息网的人才会知道,宜王燕绥的生长之能,激发植物的生机,过度激发之后,便是加倍的衰减。

所以他催生过的植物会在一天之后开始焦枯,比寻常植物死去之后更干瘪。

燕绥果然落崖了。

看位置,这时候才催生,很可能接不住。

燕绥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是因为文臻吗?

他落了地,崖底积雪已近膝。

他并没有在崖底停留,这里不会再有任何发现。

一片皑皑的雪间,他缓缓行走,像一抹来自黑夜的漂游的影,唇间的黑笛乌光幽幽,崖底盘旋的风掠起他的鬓发,遮住他分外清亮却又深邃乌黑的眸。

碎雪不断扑在他墨色的袍角,像无数不请自来撩人衣袂的白梅花,他在黑山白月间行如落雪无痕,山涧透明的冰镂刻他轻缓如风的步伐。

有猴群安静跟随,有雪兔无声依偎,有苍狼遥遥于岗上相望,有梅花鹿载一身碎花白,不知是雪还是梅花,靠着他挨挨擦擦,深红如珊瑚的长角挑一轮残月。

他从寒月初升走到日上三竿,雪停停下下,到了天明,四面亮若琼林。

所有动物都很依恋他,他却不停步,似在行走间不断聆听。

听那猴群指手画脚示意有人骗了它们的宝贝。

听那雪兔说有人宰了它隔壁二姨家奶奶的妹妹的丈夫。

听那梅花鹿说有人试图拐骗它做坐骑,未果。

听苍狼说……前天有人提供了它一顿大餐。

他跟着苍狼走,在一处山岗下,看见一具已经被群狼啃得只剩下骨架的熊尸。

他蹲下看那熊尸良久,从那熊掌干脆利落很有技巧的切割技术上,看出是谁的手笔。

雪光倒映他亦如雪洁澈又如墨幽黑的眸子,那眸子里缓缓漾开一抹笑意。

森然又清透,是九天之上泠泠拨弦的仙。

像少见的淡绿色紫英葵在琼林玉树间开遍。

他站起身,遥望前方山脉在淡蓝天幕下隐隐的灰色轮廓。隔山隔水,他似看见想要见的人。

“还能有力气杀熊……真好。”

……

留在昌平营地的林飞白易人离等人,将唐慕之吊了一天一夜之后,发现竟然始终没有人来救,反而有些骑虎难下了。

杀掉唐慕之容易,一刀便行。但是杀掉唐慕之可能带来的后果太严重,林飞白和易人离为此发生了很大的分歧。

易人离一向混不吝,主张既然没用,杀了给文臻报仇;林飞白则坚持先放下来,但依旧要看守好她,这么一个人质在手,说不定就能发挥作用,厉以书则是完全的朝臣思维,认为唐家只要没公开撕破脸,朝廷便不能先动手,便要先动手也不能是他们先,万一引发开战,普通臣子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三人引发争执,又缺少了燕绥拍板,一时难以决定,林飞白和易人离差点打起来,结果也不知道是唐慕之竟然趁人不备驭兽,逃了出去。

她原本被看守得很紧,哨子自然是被拿走了,但唐慕之也是个狠人,最后林飞白等人得到消息赶来的时候,发现看守被野兽撕得四分五裂,唐慕之原先所在的地上一摊血,里头半截被生生咬下的指骨,那骨节一看就是她自己的。

唐慕之虽然可以直接吹口哨驭兽,但是还是有哨子才效果最好,易人离看了那骨头的咬痕,猜测唐慕之很可能是咬下了自己的小指,用自己的一节指骨,做了个骨哨。

当时他说出这话的时候,所有人望着那摊血和啃下来的碎骨,都觉得浑身发冷。

未曾见一个女子可以对自己狠至如此。

林飞白第一次后悔,自己考虑太多,没有第一时间杀了她。

唐慕之逃的很是时候,众人还为燕绥文臻焦头烂额,也没多少精力顾得上追击她。

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三人最终达成了共识,确定了昌平周边绝对没有文臻燕绥,当即下令拔营而起,一路赶路一路追索。

而千阳镇,便在两日后的行程图上。

第一百七十四章 美丽恶魔(第十一更)

大牛是在回去的路上,渐渐感觉到不对劲的。

无论是要看玉佩还是要看朋友,来这么多人都显得有点多了。

他半路说是闹肚子,下车之后,偷偷绕到车后,想去偷听,还没蹲下来,前头车内的少年就笑吟吟在呼喊,“牛哥,你在哪呢?咱们得快一点啦,不然天就要黑了!”

便有高壮的大汉过来,也不管他撒没撒尿,半强迫地把他抓起“请”他回车。

大牛在上车时候,无意中碰着了对方腰间,感觉什么东西坚硬冰冷,这让他打了个寒噤,想起了传说中的武器。

看朋友,也是不需要带武器的。

他忽然想起文臻的话,“……我们在镇上有得罪过人……”

大牛吸一口气,开始烦躁不安,走不多远,前方出现岔路,车夫回头来问,桃花正要探头指路,大牛已经抢先一步探头道:“向西向西,哎对。”

桃花乐得清闲,半闭着眼睛嗑瓜子,忽然睁开眼睛,道:“不对吧,咱们进山只有一处有岔路,是向东,你咋说的是向西?”

“不能带他们去咱家,这群人是不是好人!”

“谁说不是好人的?他们还给了我钱呢!还答应我带到了地头,再给我一锭金子。金子啊!”桃花猛地坐起来,“你这蠢货!”

她伸手就要掀帘子呼喊,大牛猛地捂住她的嘴。

桃花挣扎,但她哪里抵得过日日劳作的汉子的力气,桃花怒极,柳眉倒竖,拔起头上银簪就对大牛戳。

大牛猝不及防,啊哟一声松开手,桃花转身向外猛扑,忽然砰一声,大牛拽住她,再次腾身压了上来,桃花张嘴要尖叫,大牛猛地抬手。

“啪。”

一个巴掌扇得桃花都忘记了哭叫。不可思议地瞪着大牛——这男人为了娶她,耗尽了二十年的积蓄,成亲之后把她捧在掌心,百依百顺,指东不敢打西,今儿这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发什么失心疯!

男人眼里全是血丝,眼神令她心头发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群人是去杀那两人的!”大牛捂着她的嘴,“不能带他们去!”

桃花呜呜地道:“……又不关你的事……”

“这种事我们不能做!”大牛只反复地道,“不能做!”

“说好了的事反悔人家会生气!”桃花瞪大眼睛,“那两人非亲非故的,凭什么要为她们冒险!你放开我!你敢不听我的!你敢不听我的我就和你和离……”

大牛的肘弯又猛地压在了她的嘴上。

他抵着妻子,对着她满是怒火和不可置信的双眸,一字一字地道:“什么都可以依你……这个不行!”

顿了顿,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个不行!”

桃花给他死死压着,险些窒息,只得呜呜呜地应了,大牛这才松开她,又换了讨好的神色问她:“可伤着了?”桃花没好气地踢他一脚,转过身去坐着,半晌道:“带岔了路那些人翻脸怎么办?”

“要么……找个机会逃走?随便往哪个山窝子里一翻,轮地形我们熟,我闭着眼睛也能转回去,还保证比他们快。”

桃花没好气地又蹬了他一脚,心疼地道:“一块金子呢!”

忽然有人柔声道:“是啊,一块金子呢!”

两人都一惊,回头看去,却见车子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一个脑袋探了进来,正是那容貌出众到近乎美艳的少年,正笑吟吟看着他们。

虽然那笑璀璨光艳,既潇洒又诱惑,可是直愣愣看着他的两人,背上都出了一层白毛汗。

那少年看他们不答,又笑了笑,看了一眼大牛,道:“牛哥很会翻山窝子?”

大牛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便笑道:“那便现在翻吧。”

话音未落,他手一抬,大牛一声惊呼,偌大的身子已经穿过车窗,砰地一声也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再然后便是一连串的翻滚惨叫之声。

桃花猛扑到窗口,看见的却是外头一棵被撞断的树,还有一个长长的斜坡,斜坡下头,真的是一个很深的坑。

桃花看着看着,浑身颤抖起来,想要惊叫,却不敢叫,猛地把手塞进了嘴里,眼泪哗哗地流了满脸。

她惶然地回头看那少年,那人美丽的面容在此刻幽暗灯火之下宛如恶魔。

“桃花嫂子。”那少年亲切地对她笑,“路一不小心弄错了是吗?那咱们重新走一遍?这回,你不会再记错了吧?”

……

天已经黑了。

大牛夫妇还没回来。

文臻有点心神不宁,几次走出院子张望,这一片只有大牛家单独居住,黑沉沉的大山像一个黝黑的洞,连星光都透不进去。

按说大牛夫妇回来得迟也正常,毕竟来回八十里山路,还要卖东西买东西,稍微耽搁就晚了。

可文臻还是觉得不安。

大牛走后她就翻墙出去,把院门上了锁,看起来像是这户人家没人一样。自己也和燕绥下了地窖居住。这山里人家都会挖个地窖存放些不易坏的菜蔬,只是都挖得比较浅,藏不了什么人。

她又找了大牛的衣服,给燕绥换上,这个时候也讲究不了那么多了。又拿来桃花的妆盒,给燕绥做简易的化妆,四天下来,燕绥瘦了一圈,文臻回想着当年从景横波嘴里听来的各种化妆技术,和之前听英文讲起的一些改装术,细细给燕绥化了妆。

现在,燕绥是一个有些清瘦,皮肤微黄,眉毛细细弯弯的清秀男子。

依旧是好看的,但最起码乍一看,是认不出燕绥了。

她又给燕绥换了药,燕绥的伤倒是恢复得很快,但还是没醒。

文臻托腮看着改装后的燕绥,喃喃道:“撞到脑袋了哦,也不知道你醒过来以后,会是什么样儿,不会狗血地失忆吧?哦千万不要,那个梗已经用烂了……”

脸上有点麻木,她拍了拍脸,感觉自己的药效坚持不久了。

反正也是没事,她突发奇想,去桃花房里取了针线,又找了一个浅色的荷包,在上面绣了几个字。挂在脖子上。

绣好了。她给燕绥换了药,又喂了肉粥,喂了水,哪怕昏迷呢,她也要保持燕绥在得到照顾的最好状态,这样他随时醒来,哪怕她不在身边,也能立即生龙活虎地做回他自己。

然后她把燕绥紧紧地绑在自己背上,出了地窖。

她给自己也换了桃花的衣裳,做了改装,把伤口重新用布条扎紧。把能用的武器都佩上。

做完这一切,她跳上院门,凝足目力往夜色里望。

然后她看见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有跃动的黑影。

……

时间回到大牛落下马车的那一刻。

厉笑在夜色中的山路中奔行,远远地缀着那几辆大车。

她心情不好,今晚跟出来,更像是赌气。

已经快要成亲了,易铭还是那样,若即若离,看似亲切实则遥远。大老远出西川来接亲,又好久没见着了,父母长辈不在面前,他也不和她私下见面,偶尔遇见了,还没说几句,便各种理由走开,她倒不是想和未婚夫发展点什么,但这种隐隐约约的躲避态度还是让人气闷。

今晚又是这样,明天就要出发,却招呼都不打一个便出了城。

她倒要瞧瞧,他这是去干什么,是不是外面有别的女人了?

因为怕被易铭发现,她离着有些远,大车走过一个斜坡时,她便在坡下伏着。

然后她忽然听见一声闷响,像什么东西撞在树上,然后一条人影便顺着斜坡骨碌碌滚了下来。

厉笑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随即发现那条人影是个人,赶紧冲过去一脚抵住——再滚下去就是深坑,没武功的人摔下去十有没命。

然后就着一点星月之光,她看见一张普通猎户的脸,嘴角泛着细细的血沫子,胸口凹陷下了一块,看那样子,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厉笑站着,心忽然凉了。

------题外话------

大桂圆站着,心忽然凉了。

这群坏家伙不给我留言互动,不会都在养文吧。

所以调整一下发文频率,给大家消化的时间,不再是五分钟一章,十五分钟一章吧。

第一百七十五章 未婚夫的秘密(第十二更)

厉笑站着,心忽然有点凉。

这人一看就是个普通百姓,易铭他们,对一个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也下手这么狠吗?

脚腕忽然被人扣住,她低头一看,那猎户紧紧抓住她的脚踝,嘶声道:“求你……求你……带我回家……我得去通知她……”

厉笑盯着他的眼睛,那眼神里满满焦灼和痛苦,她又看看车队消失的方向,最终将受伤的人架了起来,顺着他的指引,蹒跚地走入一条隐秘的岔道。

……

文臻凝望着那条跃动的黑影,对方速度挺快,只是看起来有些怪异,过于庞大。

她那双利眼,比常人目力要好,既然发现了异常情况,按说就该带着燕绥赶紧离开,但她刚刚挪动脚步,便又停住了。

她认出了那两人。

一个是大牛,另一个,竟然是厉笑。

这让她非常诧异,随即想起厉笑即将前往西川成亲的事情,算算时间和路程,很有可能成亲的队伍已经行到这附近。

那么,易铭在不在?

这个想法让她心中微紧。

易铭如果来了,今夜绝无生路。

乌海之上虽然她没有直接和易铭打交道,事后林飞白和燕绥却都和她说过,要小心易铭这个人。

能让这两人特意提醒,西川易家的小公子就绝不会有负盛名。

厉笑虽然在乌海之上没有和她作对,还帮过忙,但毕竟是易铭的未婚妻,女人在爱情中没什么理智可言,她不能把燕绥的安危,寄托在对厉笑立场的期待上。

她下了墙,隐身在门背后,听见那两人走近,大牛的步伐踉跄,还没到就在门口嘶声喊起来,“姑娘……你快走……有人要来杀你们了……”

文臻心中一惊,还是没动,她怕有诈。

随即听见厉笑道:“咦,果然是近路,他们竟然还没到!”

门外大牛声音渐渐虚弱,“……这位姑娘,烦你进去和他们说……快走……”

门口厉笑却叹了口气,道:“如果你的朋友现在还没走,那一定就走不了了。”她似乎呵呵笑了一声,“那个家伙神神秘秘的,我是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我知道,他想做的,一定能做到。”

她语气听来有些不满。

文臻心中一动。

在乌海船上之时,她就发现,那对未婚夫妻之间,似乎有些问题。

同时她也隐隐约约想到一些事儿,有了一些猜测。

忽然厉笑轻喝一声:“来了!”随即墙头人影一闪,厉笑已经夹着大牛翻了进来。

翻下来之后她看一眼大牛,叹口气,道:“还是撑不住啊。”

她扛着大牛的尸首,看样子想找个地方先把尸体放好再走,眼看就快走到地窖,忽然肩膀被人一拍。

厉笑惊得猛地一个翻身,大牛的尸首啪地一声落地。

她回头,才看见一个娇小的女子,站在她后面,并没有什么动作,只低头看着大牛的尸首,随即便抬头。

厉笑紧紧盯着那女子,只觉得她抬头那一霎,眼底似乎有晶莹一闪,但随即消失,快得像是错觉。

她若有所悟,道:“你便是这猎户死也要通知的朋友吧?快点走吧……”她忽然住口,摇摇头,道:“来不及了。其实就是你一看见我们就走也没用。他一旦真要抓你们,那肯定早早就派人堵住出山的所有通道了。”

她说完不看文臻,拍拍衣裳上的灰,转身准备走。

她不打算多管闲事。

嫁了易铭就是他的人,就得共进退,没有先背叛违拗他的道理。

她刚刚抬腿,就听见身后女子,声音甜美,笑着问她,“你想不想知道,你的未婚夫,为什么总对你不冷不热,若即若离?”

……

易铭和他身后几十人,立在破旧的大牛家小院门前。

桃花瑟瑟发抖,不住回头看黑暗的山路。

院子锁着门,黑沉沉的,看上去没有任何人。

“我们走的时候……没有锁门……他们可能……可能已经走了……这位公子……这位公子你派人回去救救我夫君吧……我已经带你到了地方了……”

易铭笑了笑。

锁门才说明没走。

身边属下躬身请示,他点了点头,属下正要上前,忽然墙头扑下一条人影。

易家的属下急忙出手,将那东西击飞,谁知那东西胸前忽然弹出长长的一截杆状物,直射易铭胸口。

易铭听那风声也知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暗器,却也谨慎地退后半步,手中一截银亮短棍一拨便将那物拨走,谁知那东西也不知怎的竟然勾在了他前襟衣裳上,易铭这一拨,嗤啦一下,前襟和里衣都撕裂,里衣里头似乎还有些什么,易铭反应却很快,猛地一个旋身,衣袍飘飞间伸手一拢,再转回身时,裂开的前襟已经被一个夹子紧紧夹住。

这一下突然,易家属下都冲上来,团团围住易铭。

易铭在人群中不动,忽然眯起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小院,眼神晦暗不明。

……

小院的门有很多裂缝,足够人趴在上面将外头的情形看清楚。

厉笑慢慢地从门缝前直起腰。

她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地窖口的文臻,文臻对她勾了勾唇,用口型问她,“如何?”

厉笑的脸色很难看。

她不是傻子,和易铭订婚已久,也曾追随他走过大江南北,日常相处,遮掩再严密的人,在一个对他芳心托付时时关注的人面前,也难免露出蛛丝马迹。厉笑其实很久之前,心底就隐隐约约飘过一个可怕的猜想,只是心中始终不愿承认罢了。

若不是心中存疑,又怎么会今晚不顾一切地追过来?

但便是有心理准备,真的看见那一幕,她那一瞬间还是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她是女子,女子如何遮掩自己,在遇见某些袭击的时候会是如何动作,她有种天然的了解。

然而这又算什么?

两大家族联姻,十余年芳心托付,一腔痴情,到此刻,都成了笑话。

他怎么可以?怎么敢?

他将厉家当成了什么?将她厉笑当成了什么?

一个他可以瞒天过海走上易家最高峰的垫脚石吗?

那些年她曾含笑试探,曾温柔依偎,曾脉脉诉请,曾为了他违背老父,双亲已老却不伺奉于膝下,跟着他东奔西跑,只为多看他一眼,多陪他一刻。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是腻烦她的黏缠,还是嘲笑她的痴妄?

那些年她的抛却一切,不过是别人的淡淡厌烦。

那些年她以为的花前月下,却是别人的易钗而弁。

她厉笑,把自己活成了世上最大的讽刺。

厉笑浑身轻轻颤抖起来,齿关敲击格格作响,她觉得很冷,却不知是这雪夜太冷还是心底的寒意无边绵延。

她在一片茫然中回头,没看见地窖口的文臻,只看见地上一行字。

“不要轻举妄动。只要你帮我,我就帮你报仇。”

厉笑盯着那字,不知怎的,满腔的悲愤恨怒便在那一个字一个字的琢磨一般的阅读中,渐渐平复。

她冷静了许多。

方才,她想就这样出去,大骂易铭一顿,一刀捅穿她的心口。

但现在她冷静下来了。

此刻,她的护卫还没追上来,四周全是易铭的人,她揭穿他,面对的很可能是被灭口的下场。

易铭绝不会允许她揭穿自己最大的秘密。

和死一个新娘得想借口糊弄厉家比起来,自然是他的未来更重要一些。

刚才的试探也已经打草惊蛇,她无法出其不意杀了易铭。

她深吸一口气,忽然大步向前,打开门,走了出去。

同时大声喝道:“是我!”

第一百七十六章 烈血报复(第十三更)

她开门时候,又起风雪,她从风雪中走出,一霎脸容雪白。

易铭抬头看她,厉笑撞上那双微带审视的眼眸时,心头一紧,随即便竖起眉毛,一脸微怒,叉腰站在门口,脆声道:“阿铭,你竟然瞒着我,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和这女子相约!”

易铭怔了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侧头啼笑皆非地看了看桃花。

厉笑继续大声指控,“生怕我知道,还约到这深山野岭她家里来相会,铭……哥哥,你对得起我吗!”

说到对得起三个字的时候,她心头一酸,语气一哽,硬生生咬牙忍住。

桃花一直呆呆跪在一边,垂头看着大牛落地的尸首,此刻忽然抬头。

碎雪昏天之下,她脸容模糊,一双眸子却隐隐透着血一般的红。

她盯着易铭,忽然哑声一笑,对厉笑道:“哟,小娘子好厉害,这竟然抓奸抓到深山野岭来了。别怨姐姐没教你,这女人啊,得温柔小意,才讨人喜欢。这么泼,难怪公子爷不喜欢你。”

她本是青楼艳女,业务熟练,此刻操起腻腻哑哑的嗓子说话,语气神情都十分令人入戏,厉笑却是知道这事是怎么回事的,有点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却看清了她眼底血红的恨意。

她心底冷笑一声。

看,多行不义的后果。

嘴里却立即接了上去,“呸,贱人,你也配和我姐妹相称!”

抬起一脚便踢,桃花啊地一声飞起,砰一声落地,又顺着未化的雪哧溜一下滑好远,眼瞧着看不见了。

厉笑冷笑,看也不看,她脚上使了巧劲,把桃花踢远一点。以免等会遭了易铭的毒手。

一转头扑到易铭身边,一把揪住了她前襟,怒道:“咱们都快成亲了,你还敢在外头沾花惹草,你今日必得给我,给厉家一个交代!”

易铭听得“厉家”两字,眼神闪了闪,抓住她的手苦笑道:“阿笑,你这是想哪去了,我怎么会和那等女子幽会……”

“那你深更半夜瞒着我跑这里来做甚?总不会是来杀人吧?这荒山野岭有什么值得你亲自出动的?”厉笑冷笑。

易铭不接,回头看了看,道:“这么晚,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你哥哥们呢。”

鼎国公厉响没有女儿,却有七个儿子,因此视儿子们如狗屎,却对兄弟家这个小女儿珍若拱璧,因此送嫁厉笑,除了厉以书要去当过渡刺史去不了西川外,他其余六个兄弟,一股脑都被踢来送小妹。

鼎国公家的七个葫芦娃,生下来就被耳提面命要保护小妹,又出身将门,除了喜欢读书的厉以书走了文官路子武功平平外,其余都一身的彪肉,一字排开不用纹身也像路霸。

葫芦娃们虽然一身横肉,但鼎国公家教还不错,并不爱惹事,但这个准则在他们小妹身上不适用。

小妹哭一鼻子,让她哭鼻子的人等着断腿,哭几次断几次。

这样六个大舅子,便是易铭也要发怵。

“我给哥哥们留书了,等他们来了揍你一顿狠的!”厉笑冷笑。

她其实留下了记号给自己的护卫,哥哥们今天却不在,说是接到了三哥的信,然后便都出门了,厉笑也奇怪,一般哥哥们便是要出门,也会留几人在她身边,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哥哥们一起走了。

但这话她现在当然不会对易铭讲,这还要多谢易铭和她不亲近,她这边的情形他都不清楚。

易铭无奈地抚了抚厉笑的发,搂着她转了个身,顺势将她一直紧紧揪住自己夹子的手捋了下来,一边笑道:“那我们便走吧,回头迎上大哥们,也省得他们夜里走山路。”

厉笑忍住想要踢开他的冲动,冷笑道:“这么干脆?不和你的相好再聚聚?”

“笑笑,你又胡闹。你明知道我有了你,怎么可能看上别的庸脂俗粉。”易铭的语气宠溺,“我这是过来有事,听说这里有位旧友想来拜访而已。”

“里头没人。”厉笑撇撇嘴,“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却也没有挣扎,任他揽着走,易铭对其余属下使了个眼色。

厉笑上了车,看了一眼那小院,放下帘子。

车子辘辘离开,却有十来人留了下来。

那些人对看一眼,正要进门,桃花却忽然从旁边爬了出来,道:“你们要找的人,不住在这里。他们受了伤,我夫君临走时,另给他们指了我们藏东西的一个洞,就在这附近。”

当先一人狐疑地看她一眼,冷哼一声道:“谁信你这贱人!”

桃花却哑哑地笑起来,伸手道:“答应我的金子给我,另外再给我一锭金子,我就带你们去。不然啊,这深山里,你转上一个月,你也找不到地方。”

当先一人盯着他,一偏头示意其余人进去,便有几人冲进了院子,简单找了一圈道:“没有人!”

“屋子里被子整齐,是冷的,油灯是冷的,厨房也没有开火痕迹。”

当先那易家护卫头领这才信了,扔下两锭金子,“人在哪里?”

桃花不顾那地面湿冷,一把抓住金子,贪婪地咬了咬,才呵呵地笑起来,蹒跚地爬起来向外走。

易家护卫将她围在中间,刀剑齐出,只要她稍有异动,便能成个筛子。

桃花一路发着抖,紧紧抓着金子,跌跌撞撞走上一条岔路。

易家护卫见她路途熟悉,倒也信了,跟着她走了一阵,在那院子不远处一处草丛里,桃花蹲下来,掀开一个木头盖子,露出底下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有个梯子搭在洞口,桃花道:“就在里面。”

领头的便示意一人留在上面,明晃晃的长剑对着桃花。

“你要耍什么花样,我们未必有事,先死的人是你。”

桃花讪笑,捏紧了手中的金子,“你看我像是不要钱不要命的人吗?”

易家护卫哈哈笑起来,有人伸手捏了一把桃花的屁股,道:“像你这样的骚浪材儿,就算命不要,钱也是一定要的。”

桃花也不气,抛个媚眼儿,“爷们若是这趟得了功劳,也给我沾沾光。”

护卫们便暧昧地笑着,哈哈地顺着梯子下去,有人燃起了火把照明,抽抽鼻子道:“还真有骚味儿。”

忽然有人脚不知道踢到了什么,哐啷一声,什么东西洒了。

桃花忽然发疯一般扑过去,竟从怀里掏出一个迎风燃的火折子扔下去,几乎立刻,噗地一声便燃起大火!

有人惊叫,“油!油!”

地洞里专门存放大牛用猎物熬的油,满满一桶还没完全凝结,正被一脚踢翻,一点火星上去,都能瞬间烧光这地洞。

有人大叫:“这贱娘们!上当了!梯子!梯子!”

桃花一把将梯子推倒,狠狠关上盖子,一边大笑一边整个人都扑了上去。

“噗嗤。”

冰冷的剑锋穿透了她的后心。

那守在上头的最后一个人猝不及防,一开始惊怔住了,反应过来想也不想便是一剑。

桃花大口的血喷出来,溅在灌木丛上零碎的白雪上,深绿深红,雪光映血。

她大声惨叫,却没动,死死抱住那盖子,啪嗒一声插上插栓。

只这片刻工夫,底下已经惨嚎声一片,隔着地面听来,像是十八层地狱里传来的被车轮撕裂的恶鬼狂嘶,在深山里闷闷回响,空寂幽深,撕心裂肺。

那唯一的幸存者惊得浑身发软,好半晌都反应不过来,直到听见底下惨叫呼救喝骂,才猛地冲上前,长剑又劈又砍,“让开!让开!”

鲜血伴碎肉飞溅,刀刃砍在皮肉和脊椎上的声音伴随着那些惨叫,在这静寂山野听来令人头皮发麻,桃花却死死扒住那盖子绝不松手,忽然转过脸来。

雪光月光下她的半边脸都是血迹,眼珠子也溅了黏腻的红,这样看人的时候也似恶鬼从泥地里爬了出来,那人下意识后退一步。

听得她呸地一口,吐出半边被敲碎的牙齿,喃喃道:“杀我大牛,敢杀我大牛!我烧死你们!烧死你们——”

第一百七十七章 公主病得治!(第十四更)

那男子怔怔看着她,听着底下惨叫渐弱,忽然浑身发抖,一声大叫,转身就跑。

他刚刚转身。

“噗嗤。”

和刚才桃花那一剑一模一样的声音。

他缓缓低头,就看见一截刀刃,深深地插入了自己的肚腹。

他并没有机会抬头看是谁出的手。

一只靴子抬起来,蹬在他身上,硬生生将他蹬离刀刃,砰一声,肚腹上的血溅起,再扑簌簌落在他脸上。

文臻已经停也不停地从这具新鲜尸首旁走过去。

她蹲在桃花的身边,并没有试图施救,已经没有了必要。

桃花死死地趴在那儿,底下忽然一声闷响,像是有人在大力顶盖子,力气很大,桃花的身子被生生震开。

盖子还在震动,眼看要被人撞开。

文臻算着频率,在盖板稍稍隆起那一刻,忽然双手抓住匕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往底下一插。

震动立止。

片刻,有重物坠地的声音。

最后的惨呼也消失。

文臻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回头看桃花,桃花还没死,唯一没有染血的一颗眼珠居然眼神清亮。

她抖抖索索伸过手来,血迹淋漓的掌心里,是两块亮灿灿的黄金。

文臻垂头看着那两块黄金。

猜也能猜到,就是这点金子,葬送了十几条人命,葬送了大牛夫妇。

那颤抖的手指,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把黄金往她手里送。

“我……大牛……葬。”

文臻点点头,握紧了她的手指,将那金子合拢在她掌心。

“我会给你和大牛合葬。以后有机会了,我还会给你们厚葬。你和大牛如果还有什么未了的事或者牵挂的人,我也会尽力找出,帮你解决帮你照顾,你……去吧。”

掌心的手,微微向下一垂。

文臻半跪着没动。

深黑的夜色里,有乱雪,盘旋着当头扑下来。

……

深山孤院前,多了一座新坟。

文臻没有太多的精力和时间来好好安葬那两人,先草草葬了,做了记号,等到脱险后,再派人来厚葬。

薄雪之下矮矮两座坟头,葬了一对昨日还鲜活的人。

风雪呜咽,无论是大牛的憨笑还是桃花的怒骂都被卷入了幽冥之中。

文臻轻轻地叹了口气。

以为的姻缘情意,到头来不过欺骗。

以为的薄情无义,到头来同死共棺。

这世上事。

叫人从何说起。

她忽然抬起头。

风雪中有几点灯光迅速地接近。

来了几个青衣男子,腰带上绣着“厉”字,显然是厉家的护卫,应该是厉笑派遣来的。

果然那几人递上一封信,字迹很潦草,想必是厉笑匆匆写就。

“你答应帮我的!那就随我来吧,我也可以帮你一次!”

最底下有厉家的徽记,文臻认得,知道这个做不了假。

来人态度谦恭,说是再走一截路途平坦便有车在等。文臻便去地窖负了燕绥上来,也不要那些人帮忙,自己背着燕绥走了一截山路,上了车,一直行到了千阳镇。

路上文臻问了厉家诸兄弟的事,原以为厉家子弟都在,以燕绥和厉家的关系,也就安全了,谁知道昨夜厉家兄弟就离开了千阳镇,不知道因为什么急务都走了,只将大部分的护卫都留下保护厉笑,说了过几天就回。

文臻听了便苦笑,真是阴差阳错,这很明显是厉以书向兄弟求助,厉家兄弟们去找燕绥和她了。

厉家的护卫得了嘱咐,按文臻要求来,先给文臻找了个干净的客栈,文臻却要求先去医馆,便又去了千阳镇最好的医馆,大夫夜半被叫起,见一大群壮汉拍门,也不敢牢骚,给燕绥看了,却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说可能壅塞血淤,得慢慢化解,也许很快就能醒来,也许需要很久,醒来以后会是怎样情状,也说不好。

这和文臻自己把脉得来的结论差不多,她毕竟也跟着东堂最顶级的大夫学了一阵子,只是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才到医馆试一试罢了,如今也不过如此,谢了大夫从医馆出来,便把大夫开的方子给扔了。

在成衣铺买了新制的衣服,回到客栈,她搓暖手指,才亲自给燕绥擦了身,她知道燕绥爱干净,这几日都是钻进被子里给他擦身换衣,如今已经练得颇为熟练,手伸进被子里,衣服唰唰唰扔出来,再取了干净衣裤给换上,一来一去,一刻钟就能换好,且能基本不碰着不该碰的地方。

只是难免也有一些托腰之类的动作,只是难免有时候换着换着,她会慢下动作,捂住有些发烧的脸,过一会儿再继续。

她抬起他的腰的时候,只觉得掌下的腰似乎又瘦了几分,手指拂过胸腹之间,根根肋骨清晰分明,这让她心中一酸,恍惚想起那日给他过生日,他在水池里脱衣服,当时还有鲜明腹肌,瘦不露骨,肌理蕴实,这才几天睡下来,便耗损了这许多。

她用手指一根根量过他微微凸起的肋骨,低低道:“瘦得丑死了。我跟你讲,你要是再不起来,再瘦下去,我可要移情别恋了,到时候你可别哭醒,哭醒也来不及了。”

灯下燕绥眉目弯弯,半点哭的意思都没有,倒好像在笑。

“今天有两个人为我们死了。可能事情本来就是桃花惹出来的吧,但是我没想到最后她会那样为大牛报仇。燕绥,我本想先杀了桃花的,杀了她就不会被易铭给盯上了,你就安全了。可我下不了手。便是现在,我也不后悔,大牛夫妻的命都因为我丢了,我还有什么可怨怪的呢。等咱们解决长川了,回头给他们厚葬吧。”

文臻出了一会神,无意识地缓缓抚摸燕绥温暖的肌肤,这动作不含狎昵,只予她这漫漫长夜坚持的力量。

“告诉你一个秘密,易铭是女的,他是方袖客。你猜我怎么知道的……他总给我一种熟悉感,姿态、神情、气质……一个人相貌衣着哪怕香气都可以改变,但细微表情很难变化,我和方袖客打交道的时候对她印象很深,待到后来见到易铭就总有种熟悉感,但真正让我确定易铭是方袖客的,是他和厉笑之间奇怪的关系。像我们那儿,看多了小说里这种梗,但凡这样遮遮掩掩若即若离的,多半是女扮男装忽悠人的……”

“原来你是这么猜出来的。”

忽然传来的语声让文臻一惊,不过也没有太惊吓,现在客栈内外都是厉笑的人,能进来的自然只有厉笑。

厉笑一步跨进来,正看见文臻的手从被子下堂而皇之地抽出来。

若在以前厉笑免不了要嘲笑一句,此刻却是心中发酸,她看一眼床上的人,转向文臻,“你是谁?”

她并不知道文臻燕绥失踪的事,只是隐约觉得文臻眉目熟悉。

文臻抽出汗巾擦掉脸上伪装,厉笑惊得退后一步,“文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忽然她似想到什么,回头看向床上的燕绥,脸上的神情就更惊吓了,吃吃道:“这……这不会是……不会是……”

“我们受到了唐家的伏击。”文臻言简意赅地道,“殿下为了救我而落崖,撞到了头。”

厉笑好半晌才消化掉这惊人的消息,忽然快步走回门窗处,又细细检查了一下门窗,又扬声吩咐外头的守卫,加紧戒备,有任何风吹草动不可轻忽。

文臻一直盯着她的举动,见她这般,才稍稍放心。

她现在,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厉姑娘。”她轻声道,“殿下已经昏迷快五天了,我没有办法……你这里,可有什么好药吗?”

她寄希望于厉笑。燕绥身上没带他师门的药,她逃到马车上时也没来得及抓到什么好药,但是厉笑既然是方袖客的未婚妻,方袖客是方人和名义上的孙女,必然学会了那老怪医一手医术,按说也应该会有一些灵丹妙药,作为聘礼送给厉笑。

厉笑听她说了燕绥症状,思索一下道:“这似乎有点像风眩血淤之症,我记得易铭给过的药当中似乎确实有对症这个的……对了,她还教过我一套金针散淤的针法呢!”

文臻大喜。正要请她施术,却见厉笑为难地看她一眼,“那针是特制的,我前天拿出来看被戳了嫌烦,又扔回给了易铭,应该在他那里……”

文臻:“……”

姑娘们你的公主病得治!

“怎么办……怎么办……”厉笑愁眉苦脸地团团转,“没那套针不行啊,可我现在,可我现在不敢……不想进他的卧房……他卧房里听说好多可怕的机关……”

“那就我进吧。”

厉笑:“……???”

------题外话------

八点这一波结束!

下一波十二点,应该也是最后一波了!

前方高能预警!二嫁!

累成狗的老桂在呼喊:你们的票票在哪里!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不离不弃(第十五更)

大牛家小院的院门,永远地锁上了。

只是文臻的脚步刚刚离开那座小院,新的足迹已经印在了小院门口。

这一夜最后一拨访客是一个人,黑衣如墨,黑笛垂着玉色的穗子,和这覆了白雪的黑山一般鲜明又肃杀。

乍一看有点像林飞白,但仔细一看,却又觉得这人气质宛转,淡淡风流,连飘飞的衣袂,都似云飞雾散。

小院的门在他面前缓缓开启,他在正屋里嗅见淡淡的熟悉的气息。

地窖里有人住过,碗里一点余粥晶莹剔透,是她才能熬出来的精彩。

出了院门隐蔽处一座新坟,有人细心地采了一株冬日也不凋谢的常青草放在坟头。

逃亡之中也不忘珍重,只有她能做到。

最后他顺着痕迹停留在那个土洞前,拂开特意捧过来的浮雪,底下是大片的血,旁边地面的木盖子上有对穿的洞和大量的血迹,打开那盖子,猎户用来储存杂物的地洞里,冲上一股熟肉和烟气混合的焦臭,他偏过头,等那一股含着血气的黑烟散尽,里头的景象只看一眼便不得不闭上眼。

不用多推测,也能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多么惨烈的一幕。

他默默地看了一会,下到那狼藉的地洞去,很快被焦肉烟灰蹭了一身,手上动作却不停,抽出那具烧伤不重却被当头一刀戳穿天灵的尸体身上的刀,在自己手上一抹,染了一道鲜红的血迹,又将刀塞在尸体手中。

他将盖子劈碎,扔在一边。单手将尸体拎上来,打开地面的盖子,尸体斜斜地卡在洞口,手中的刀指着前方向下的位置。

那个位置往下是一条隐蔽的小道,被灌木树丛遮掩着,他顺着那道往下走,不断劈开荆棘,将手上的血零零碎碎洒了一路,有时还故意让那荆棘撕碎自己的袍角衣袖。

最后下到一个小湖边,顺理成章失去踪迹,而这里,和文臻下山的真正方向,南辕北辙。

他做完了这一切,才转身回去,小心地专门从石头上走,不留下任何痕迹。

……

天快亮的时候,那个犹自散发着难闻焦臭味道的烧人洞前,站下了易铭。

微明的天色里,这艳丽潇洒的少年脸色难得这般难看。

洞里已经查看过了,看得他脸色发青,实在不明白自己一群精锐护卫,怎么就落到了这个下场。

但死了的也就死了,不值得多看一眼,倒是这个死在洞口的留下了线索。看样子,起初是有人盖上盖子把他们堵在洞底下烧死,唯独这个劈开了盖子,在劈盖子的过程中被人一刀穿了天灵盖,这位临死前也伤了对方,刀上有血,而这位忠心耿耿的护卫,临死也没忘记用刀指向对方仓皇逃亡的方向。

前方灌木丛东倒西歪,易铭低头一捻,捻出一点血迹,点头示意:“追。”

顺着那路七拐八弯,易铭的护卫不断发现蛛丝马迹,越追越来劲。易铭却始终皱着眉头,越追越慢。

她觉得不对劲。

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对劲,但正因此,很不对劲。

很难解释,这是聪明人在长久历练中锻炼出的直觉。

她忽然跃到一块大石上,远远望去,山脚下一处湖泊粼粼闪亮。

她恍然醒悟。

上当了!

“不必再追!我们快点回孙府!”

……

孙府后门拐角处有个小门,斜对着一条热闹的小街,是孙府下人们方便进出采买特意开的,被孙府主子们戏称为狗洞。

此刻那狗洞里探出一颗头来,四面望望,赶紧招呼,“来,来,没人!”

文臻背着燕绥闪身进来。

厉笑看她一个矮个子背着燕绥,燕绥的两条长腿都要挂在地上,觉得滑稽,忍不住噗嗤一笑,随即敛容。

没来由地,心底泛上一丝感慨。

燕绥和文臻的事儿,她自然也听过八卦,八卦里都是说这位殿下如何被这不算绝色的文姑娘蛊惑,待她如何不寻常,却没听说过文臻为殿下做过什么。而这位文大人,之前同意嫁给唐羡之,她心底也是不以为然的,总觉得要么是这位文大人无情,要么是殿下剃头挑子一头热,无论从身份还是文臻表现出来的态度来看,这段感情她都不看好。

然而如今,她知道了文臻这一路怎么过来的,看见了这种时刻下的她,很憔悴,很苍白,但眼神很亮,被掳、逃脱、落崖、救人并自救,和各种险境相搏,步步为营,不离不弃。

固然燕绥为她受伤,可若她有一分怯懦和逃避,燕绥早已没命。

世人只见浮华表象,却不知经得住危难苦困考验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

反观自己这十里红妆的送嫁,她只觉得心底的苦涩快要把自己淹没了。

她定定神,才道:“果然这边没人,往右拐。”

先前她把易铭拖走,果然出山不多久,易铭便找了借口要回去,她算着这时间也够文臻逃走了,而且她也先一步让自己的护卫去找文臻,肯定比易铭折回头要快,便假做恼怒,最后还是放他走了。

而文臻则觉得,所谓灯下黑,易铭回去扑空,就会算到她很可能来千阳,她要打这个时间差,先进孙府把那套针拿到再说。

其实这很危险,因为易铭回去,很快就能发现护卫被杀,也立刻就能猜到她要找的人已经下山,会迅速反扑,而文臻已经在医馆耽搁了,去孙府很可能随时撞上易铭。

但文臻坚持,厉笑只得依她。

为确保安全还是走的小门,将燕绥安置在厉笑房间里,厉笑派亲信团团看守着。

文臻便穿了换了丫鬟衣服,更在厉笑身后,厉笑随便拿了一盘点心,往隔壁易铭院子里走。

这样直接过去,其实厉笑颇有些担心,但也没说什么,她现在算是明白了,这位文姑娘看着娇软,其实刚得很。

易铭果然没回来,他的院子有人看守,不过厉笑身为未婚妻,自然畅通无阻。

到了门口,厉笑咬咬牙要当先进去,文臻拉住了她。

“你回去帮我看着燕绥吧,这里我一个人来就够了。”

厉笑只得从后墙翻了出去回了自己院子,这边留下文臻,看了一会紧闭的门户,过了一会,走到窗边,猛地掀了一下窗。

果然里头咔哒一声。

文臻这回再去大大方方推门,果然没有问题。

每个人机关的设置虽然风格不同,但总脱不了联动这一条,文臻听燕绥提过机关的诀窍,无论多么精巧的机关都有痕迹,制动距离越短,机关越有力高效,其开启或闭合所在越近。

最关键的是,这里是孙府,不是易府,易铭只能设置简单联动机关。

所以她用她那双眼睛,看见了门上的机关所在,并根据那一点突出的形状,猜测出解除机关的开关应该在窗子处。

进门之前,文臻看了一下地砖的宽度,抽出从厉笑院子小厨房顺手拿出来的擀面杖,横在腰后。

进门之后,文臻看了一下方位,确定了最方便易铭行走的路线,深吸一口气,和身骨碌碌滚了过去。

果然一路无事,却在靠近易铭书案后方的多宝架的时候,身下咯地一声,有什么东西要开启,却被擀面杖架住,与此同时文臻伸手一撑擀面杖,已经蹿了起来。

她蹿到易铭椅子上蹲下,看见地上一块地砖凹下,却因为被擀面杖卡住没能彻底打开,一条缝隙里隐约有黑色的东西在蠕动,带壳坚硬,像蝎子的螯蜈蚣的足,却又喷出绿色的汁液来。

文臻摇摇头,回头看多宝架,这孙府的老爷想必不爱读书,多宝架上一览无余,没有厉笑说的装金针的檀木盒子。

文臻虽失望却不意外,便要到别的地方去找,忽然眼角一掠,觉得有本书看起来有点奇怪,她看了一会确定那里没机关,伸手拿了书,翻了翻不过是本东堂常见的山川志。

正要放下,忽然又觉手感有点怪异。,忍不住又摸了摸书封。

封面似乎……有点厚。

她指甲慢慢地剔,渐渐分离出中间的一层,再慢慢地抽出来,是一个极薄的面具。

那面具手感令人非常不适,并不是不舒服,而且太熟悉,就像……在摸人的肌肤。

这感觉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指尖捏着边缘将面具一展。

然后她听见了一声倒抽气的声音。

厉笑站在门口,望着她手中面具,脸色惨白。

文臻低头一看,也失了声音。

那竟然是人皮制作的,十分精美的,厉笑的面具。

------题外话------

十二点,吃饭时间看文,吃嘛嘛香是不是?

可是我想到我的存稿就心疼得吃不下。

呜呜呜给张月票买大餐……

第一百七十九章 少女情怀却成空(第十六更)

易铭随身带了一张厉笑的面具做甚?

还是人皮的,他得先找个和厉笑近似的人,慢慢调整容貌之后再剥下制作……至于花费那么大精力时间做这个是为了什么……真是细思极恐。

文臻看着厉笑,她看样子要晕过去了。

真相总是比想象中更残忍。

文臻立即将面具收起,一转眼,忽然看见易铭床上,挂帐子的金钩看起来有点别致。

再仔细看,金钩两边不是各一排针?有点弯曲的那种。

她对厉笑示意,厉笑目光呆滞地转过去,愣了一会才转头。

文臻大喜,急忙扑到床边,差点碰翻了床头一壶酒,也不知道易铭在床头放酒是要做什么。

她正要拿那金针,忽然听见院子外头有急促的脚步声。

厉笑也听见了,脸色一变,她还听见了易铭的声音!

此时再出去已经来不及了。

文臻低喝:“进来!”

厉笑毫不犹豫一个飞扑进房,扑进来的时候顺脚勾关起了房门。

文臻本想躲起来让她自己应付易铭的,结果厉笑也不知道是因为惊慌还是害怕面对易铭,竟然下意识地一个猛扑,扑到了易铭的床底。

而此时易铭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

电光石火之间,文臻的目光在面具和酒上扫过,已经有了主意。

她将那人皮面具往自己脸上一罩,又唰地一下脱了外衣往床底厉笑手里一塞。外头罩衫是丫鬟的衣裳,易铭一看就能发现。

随即她抓起酒壶猛灌一口,喝的时候心里祈祷可千万不要有毒。

她在赌,她赌易铭这样光明正大随便放在这里的酒,一定不会有毒。

两件事刚做完,吱呀一声,门开了。

易铭站在门口,一眼看见在她床上的“厉笑”,脸色一变。

文臻躺在床上,翘着腿,抓着那酒壶,对着易铭格格地笑:“好……酒……”

她学厉笑声线,又拖长了声调,做出酒醉含糊模样,一时还真难以辨别。

床底下厉笑紧张得揪紧了自己的衣衫,心想这位文大人一个厨子能混到这般高位实在名下不虚。

这应变,服气。

房内没点灯,只外头风灯的光线朦胧,易铭怔在门口,道:“你怎么……在我这喝醉了?”

文臻在她床上滚了滚,哼哼唧唧地道:“……铭哥哥啊……你……你今儿……呃……给我个……明白话吧……呃……你到底……心里……呃……有没有我?”

易铭怔了怔,微微垂下眼睫,随即笑道:“你这傻姑娘,怎么又问这个傻问题。”

床下厉笑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怕忍不住的哽咽会被听见。

这个问题,她确实问过,甚至那一回,她也是借醉问出来的,然而她没有得到答案。

她不知道文臻是怎么猜出她的心事的,更没想到她居然在这种时候问了这句话。

这句话一出,能把易铭的疑心去掉一大半,可厉笑自己却觉得,心酸得像是连骨头都酸了,忍不住的浑身发颤。

是那时月下花前,借酒相问,虽有怨怪,其实依旧暗含期待。

可如今再听这话,回想前尘,真若噩梦一场,冷冷相望。

易铭走了进来,闩上门,她这一闩,文臻心定了一半。

这意味着她没有发现。

或许今夜月色朦胧,酒气浮动,或许那句话本就切中她的心虚,她忍不住心神微摇,忽略某些细节。

她走到床边,弯下腰来抱厉笑,柔声道:“笑笑,别闹了,我抱你回房去睡好不好?”

文臻猛地抱住她脖子,将她往下一拉,呢喃道:“不……我不走……我……我今晚……不走了!”

易铭大惊,便要直起身子,文臻猛地一个翻身,骑在她身上,她的长发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语气幽幽又带着几分羞涩:“……我们马上就要成夫妻了……何必……何必还这么拘礼……你既说你喜欢我……那……那铭哥哥你不想要我吗?”

说着便去解易铭衣扣,易铭额上已见冷汗,横肘一格,道:“笑笑你喝醉了!”

文臻立即撒手大哭:“铭哥哥你果然不要我了……你在外头有野女人了!”

易铭只得哄她,“哪里有……笑笑你醉了……我去给你倒茶解酒好不好?”

文臻伸手又去撕她衣裳,“没有野女人……怎么会拒绝我……你古古怪怪的……我今晚非要弄个清楚不可……”

“嗤啦”一声,拉扯中易铭衣领撕裂,文臻醉醺醺探头张望,易铭的肘弯猛地荡起来,眼看就要击到她颈侧,文臻却在此时醉醺醺一偏头,正好躲过,犹自嘟嘟囔囔道:“她们说……你不要我……就是……呃……不爱我……”

床底下,厉笑捂着嘴,嘴角一个忍不住的笑,眼泪却簌簌而下。

她想哭,又好笑,还觉得痛快。心情复杂得像要爆炸。

真是荒唐啊,这十年无望的爱恋。

“嗤”地又一声响,这回撕的缝隙更大,易铭猛地跳起来,掩住衣襟,大声道:“笑笑你醉了,我让婆子来把你抱回去!”跳下床三两步便打开门冲了出去。

她的身影刚刚消失,文臻便蹦了起来,一手将金针一抄,一边厉喝:“厉笑,上去!”

厉笑早已爬了出去,三两步上了屋顶,文臻也蹿了上去,从屋顶天窗翻出。

翻出去之后,眼看四面都有护卫,厉笑正发懵,文臻一推她,道:“继续装酒疯!”

厉笑立时醒悟,在屋瓦上蹦了起来,哭道:“我夫君……呃……不要我……我夫君……呃……骗我……”

她哭得情真意切,演得全情投入,东倒西歪,往屋檐边缘走,踩得屋瓦哗哗乱响不住往下掉,四面护卫都赶紧过来救护,等厉笑将人都集中在屋顶正面,文臻趁机从屋顶背面溜走,走的时候还不忘记穿回她的丫鬟外衣。

后头的就交给厉笑自己发挥吧,狸猫已经换回了太子,易铭便是生疑,也发现不了了。

她回到厉笑的屋子,过了一会儿,外头一阵吵嚷,果然厉笑被送了回来。易铭今天被厉笑闹了一场,句句切中她的软肋,哪里愿意再和厉笑独处,她急于和厉笑成亲好继承家业和刺史位,连成亲的地方都在离千阳不远,刚刚进入西川境的尧城。哪里愿意这个时候再生波折。

好容易拿到了针,厉笑当即给燕绥施针,却又有些犹豫,文臻若有所觉,抬眼看她。

“这针法……听易铭说,比较霸道,能够迅速清淤化郁,但是因为太霸道了,不能确定在这个过程中会对脑袋和身体造成什么伤害,有可能会有短暂的变化,也不能确定会是什么变化……”

文臻吸一口气,她知道方人和的医术一向就是这样,只求结果,不管伤害,十分霸道,方袖客承他风格,出手自然也凌厉。

但她道:“这个时候,醒来最重要。我给你护法。”

厉笑看看她苍白的脸,深陷的眼窝,她记得文臻一向粉嫩灵动,肌肤润泽,眼神清亮,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有心想叫她好好休息,但知道说了也没用。她如今见人情意深重,心中便觉酸楚。她咬牙忍住,给燕绥施针。

一套针法毕,她已经出了一身大汗,这针法很是耗费力气。

文臻便让她休息,据厉笑说,这针便是有用,也不能一日奏效,得多施展几次才行,所以她现在也无法带燕绥离开。

厉笑已经派人去找厉家兄长们,把文臻燕绥的消息通报给他们,这样大部队那边也便能及时找过来了。

厉笑休息了,文臻却不敢休息,依旧和衣靠在燕绥床边,好几次梦见他醒来,对着她笑,睁开眼却总是收获失望。

她忍不住笑自己心急,这许多天都熬下来了,眼看要看到希望,却有点熬不住了。

天快亮的时候她打个盹,梦见燕绥在一片浓雾中行走,万千兵戈铁甲从身边如钢铁洪流滚滚过,而身后玉阙金宫烈火熊熊,火中有人嚎哭,有人高声大笑。

她被那梦中纷乱喧嚣惊醒,醒来才发觉四周也很纷乱喧嚣。

厉笑正在推她,语气惶然地道:“不好了,不好了文臻,易铭他爹快要不行了,为了临死前完成家主和刺史交接,已经赶到了最近的西川尧城,易铭说……易铭要我立即出发,到了尧城就成亲!”

……

第一百八十章 代嫁(第十七更)

一行车马,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出了千阳镇。

尧城离千阳不过百里,也靠近长川的西境。快马一日便可至。

大车肯定要慢很多,但易铭是机关名家,她的马车自然也不是凡品,居然做出了减震效果,以四匹平原健马拉车,速度简直可以用风驰电掣来形容。

文臻本来抱着燕绥呆在厉笑的嫁妆马车里,厉笑出嫁,嫁妆丰厚,马车装了十几辆,但嫁妆马车是普通马车,速度比不上厉笑坐的马车,而燕绥,是每天都要施针的,而且还必须晚上固定时辰施针。

所以嫁妆车队得了厉笑嘱咐,也拼命一般的赶车,马累死了就换,那样疯狂地赶路,文臻躲在绸缎堆里,一直紧紧地抱着燕绥的头,生怕他的脑袋给这样的震荡再震出问题来,自己一天下来,浑身散架不说,手都快抬不起来。

她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药效可能在慢慢减退,身体内的疼痛越来越明显,燕绥再不醒,她可能就会倒下了。

厉笑住下之后,又偷偷溜到马车上,给燕绥施针,拔下最后一根针的时候,燕绥身子忽然一弹。

文臻大喜,还以为燕绥醒了,扑上去看,结果看见厉笑脸色惨白,再一看燕绥,眼耳口鼻竟然都缓缓渗出血来。

文臻惊得浑身发冷,抖着手去看厉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结果厉笑的手比她还抖,慌乱地道:“这这这……这是怎么了?”

文臻眼前一黑,却还挣扎着去抓燕绥的手腕,掌下的脉搏跳动却和之前差不多,并未迅速虚弱,她稍稍松口气,猜测着这种情况,很可能是两种极端。

要么恶化了,要么就是有突破性进展了。

“怎么办?怎么会这样?”厉笑有些惊惶,“那……还要不要继续?按说最起码要施三日针才可能有效果……可这样子太吓人了……要么……要么就别施针了吧……说不定等两日也就自己醒了。”

文臻沉思了一会,最终咬牙道:“继续。”

她要赌。

她不信以燕绥的能力,会真就这么一睡不起。

“这……万一反而伤害了殿下……”

“如果他因此出事,那我陪他一起便是。”文臻笑笑,眼睛一弯如月牙。

厉笑怔怔地看着她,想说什么也没说,最终把针扎完,文臻仔细观察着燕绥的气色,替他把被角掖好。

厉笑痴痴地坐在一边,看她平静细致的动作,眼底掠过一丝羡慕,半晌怏怏道:“明天黄昏就能到尧城,下车就要成亲,我……我……”

她忽然眼泪就流了满脸,“我不能嫁她啊!”

文臻心下恻然,握住了她的手。

是不能嫁。

易家何等家族,一旦嫁了,礼法上厉笑便永远是易家人。先别说易铭马上要成为家主和刺史,掌管西川,厉笑根本没有机会揭穿她身份,便是揭穿了,易铭已经手握大权,她不认,不放,厉笑便永远要顶着那个笑话一般的易家夫人的身份。

她一辈子也就毁了。

“我们厉家……我们厉家……姑娘出嫁前都要在祖宗牌位前发誓……忠于夫家……不离不弃……违背了……祖宗便不认这不肖子孙……”厉笑抽噎得更厉害了。

“是不是只要嫁的不是你,你便不用受这所谓的誓言束缚呀?”

“是……可是……”

“那你便不嫁呗。”

“呃……”

“我代你嫁吧。”

……

长长的车队,前头出了镇子好几里,后头还在镇子中。

易铭打头骑马在前,她身边跟着好几个男子,正低声说话。

“……大人估计也就这两日了……舟车劳顿眼见着更衰颓,几位族叔都很有意见,说您……”

汇报的人犹豫着,不敢接下去。

“说。”

“说您不孝,父亲病重,不说自己快马加鞭先赶回去,还要劳顿病重的老父跋涉,为此吵得很厉害,还是大人发了怒,说是自己的决定,那些人才住口……”

易铭没有表情地听着。

“我如果真的单枪匹马快马赶回,就真便宜他们了……都出发了?”

“都出发了,时间太仓促了,人又多,大人按您的意思,要求所有人都要参与喜宴,但为了行装方便,不许多带随从,每人只带一人,其余由铁军随行护送。”

“这条有人反对吗?”易铭漫不经心地问。

“当然有,还是那批人,闹得很厉害。但是如您所料,大人一说不去参与婚礼的人,就除名出易家,便都闭嘴了。”

易铭没说话,良久,仰天长长吁口气。

“爹没两天好活了,还要为我,为这事再操心受气一回,我确实……挺不孝的。”

“公子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大人最希望的就是您能顺利接位,将来保住甚至光大易家,他让我和您说,您的安排很好,他很满意,不要有负担,他多活少活两日没什么打紧。一切为易家好的,便是为他好了。他便是入了祖坟,也是欢喜的。”

易铭默然,她深黑的眼睫微微垂下,罩住流光溢彩的眼眸,那似笑非笑的流转目光底,是难以察觉的冷。

她忽然换了语气。

“我们的新娘子,一切都好么?”

“很安分。”

“那,便好。”

……

疯狂赶路两日,次日黄昏,车队入尧城。

也正式进入了西川境。

城门早已大开,黄土垫道,净水洒街,尧城郡守带领尧城所有官员迎出十里之外。

虽说仓促,但是这准备看不出半点仓促,一路上红绸饰树,彩灯高悬,喜庆味道浓如年节。

文臻已经戴上了厉笑的面具,换上了她的嫁衣,坐在了九鸾飞凤的香车里。

面具是从易铭房间拿的,为避免被她发现,文臻还特意让厉笑安排了人,注意易铭的小厮替她把那本藏面具的书收在了哪个包裹里,并在行路中设计那小厮把那包裹给烧坏了。

易铭匆忙赶回,必然不会亲自收拾包裹,也来不及一一检点,便是问起这事,小厮怕担责任,也会想办法搪塞。

真搪塞不了被发现,文臻估计自己的境遇也该有转机了。

文臻垂头看着自己的大红嫁衣,琳琅首饰,心中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她是真的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二嫁了。

她是和嫁衣有缘吗?

不会嫁你嫁他嫁很多次,都没嫁给燕绥吧?

那燕绥岂不是活活要气醒过来?

她忍不住噗嗤一笑,笑完自己也摇摇头。

窗影里透着漫天的红影,燃烧的火把和朱红宫灯在夜色中如一串珊瑚链铺陈,前导的队伍逶迤成一条长龙,向前方一座巍峨的大宅行去。

尧城郡守将自己的府邸让了出来,作为易燕然下榻和易铭成亲之用。

大宅门前站着很多迎亲的人,易家的亲友都已经到了,其中有个个子高高的男子,不住晃来晃去,嘿嘿傻笑,被人左右看守着,看起来很是扎眼。

文臻想起听厉笑说的,西川易家不算易铭的话,易燕然有五个儿子,女儿无数,六个儿子死了三,还有一个生来资质不行,还有一个资质不错后来因为不知道什么事儿疯了。

易铭号称是小儿子,在她后面其实还有妹妹,但自从他出了头,其余人也就成了摆设。

豪门世家就是这样,不看血缘亲情,只看你作用几何。无用的人,连个符号都不算。

也不知道那几个儿子是怎么死的。

此刻前后左右行着的,已经不是先前的厉家和易家的护卫,而是在进城之初,便换了全副武装的士兵,刀出鞘,箭上弦,铁甲遮面,气氛肃杀。

------题外话------

抖索着尔康手含泪哽咽……几万字啊……几万字下来了还没攒够一张票票么……

第一百八十一章 她将嫁人,你还不醒?(第十八更)

若不是那表明喜庆的红色无处不在,她几乎以为自己是被押解进尧城的。

这是易铭发现她不对了,还是这场成亲本就存在着变数?或者易铭本就有别的打算?

朝廷经略几大世家,除了明面上的官方来往,私底下自然免不了各种动作。正如太子皇子乃至皇帝频频遭受暗杀,当年相王反叛也有世家捣鬼一样,朝廷也没少进行一些反间离间暗杀潜伏之类的事情,而这一处的事务,据她观察,是交给燕绥的。

燕绥不仅是挺向世家的一把刀,也是幕后经略世家的操盘者,他素日并不说这些,但文臻听单一令说过,如果不是燕绥一直在利用三大世家内部和外部的各种问题牵制他们,东堂可能早几年就要开始内乱了。

文臻只听单一令说过一件事,说唐羡之其实还有一位兄长,十分惊才绝艳,是曾经内定的继承人。他少年时和长川易家的一位嫡出小姐来往很密,唐家和易家也算门当户对,唐家族中原本对长川易家的人不大中意,觉得那个家族行事太疯,但唐孝成坚持,也便谈婚论嫁了,结果最后却发现是那小姐拿唐公子做跳板,为自己和易家博取利益,为此触怒了唐家的长老会,当即兴师问罪。谁知易家那边,从唐家拿到的东西却是个害人东西,损失惨重,于此,易家认为唐公子早就知道内情虚情假意欺骗易小姐,借刀杀人;唐家认为易家包藏祸心借联姻想要夺取唐家的好处,事情到这里便崩了,唐公子和那位易家小姐固然劳燕分飞,唐易两家也彻底交恶,那位唐公子因此颇受长老会质疑,认为他耽于情爱,难成大器,当时唐羡之也已经渐露峥嵘,所有人的目光便转到他身上,那位曾经才华出众的唐家大兄,从此泯然众人。

为此那位唐公子情场事业俱失意,心理不平衡,很闹出一些事来,唐孝成那时候接任家族不久,实力未足,和唐家内部享有大权的长老会颇多牵制,为这个儿子,很是麻烦了一阵,间接导致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困于这些事务,无暇去想雄图霸业。

单一令当时说的时候,不断啧啧摇头。道这计策实在连环毒辣,离间了家庭、家族、父子、夫妻、令唐孝成疲于应付,精力分散,无暇东顾,说起来简单,但算尽了所有人的反应,下起来就是一盘大棋。

他问文臻,“你猜是谁干的?”

文臻猜了一大堆朝中以老奸巨猾闻名的臣子,连皇帝本人都猜过了,单一令都摇头,最后才道:“近在眼前的人你不猜?”

文臻:“燕绥那时才多大?!”

“十三四吧,刚从海岛回来。”

当时文臻默然了好久,直觉自己运气好,见到的都是某人无害贪吃的一面。

此刻她忽然想起这件事,再联想到之前和燕绥关于卧底曾怀的辩论,和此刻易燕然忽然的病重,这背后,都有燕绥的手笔吧?

原来战争早已开始,在没有硝烟的版图之上。

她忽然很好奇,燕绥知不知道易铭是女的?知道的话,他会怎么做?

轿子颠了一颠,跨过了高高的门槛,这场喜事不存在从娘家接亲的程序,新娘直接请入府邸,之后易燕然会出席嘉礼,接受新婚夫妻拜礼。

易铭厉笑早已订婚,成婚的诸般三媒六聘礼节都已完成,此刻偌大的庭院露天席面一眼望不见头,宾客如云,长长的红毯,一直延伸至喜堂,喜堂上红烛高烧,龙凤喜幛老远便可见金光闪耀。

文臻在三进院门前停轿,一个满身红的老妇过来,用一面光亮的铜镜来回照了照轿子,文臻事先已经听过婚礼的流程,知道这是西川的婚礼风俗,渭之“亮轿”,取意光明照耀,吉祥如意。不过就看那婆子上上下下照镜子的劲头,和行动间练家子的轻捷,也不知道是真的讨吉祥呢,还是检查轿子这一路抬来有没有问题。

文臻下轿时,又有一位婆子过来,抓着一个簸箕,里头是一些豆麦等物,这也是风俗之一,撒豆扬麦,祈求五谷丰登,吃穿不愁。不过看那婆子撒豆时候的手成鹰爪,以及扬谷时候的劲风虎虎,如果轿子里藏了人,这一通豆子谷子撒下来,什么杀手也成了筛子。

这两关过去,文臻才下了轿。面前一面火盆,文臻提裙跨过,感觉那火的烟气似乎有点异样,也不知道又藏了什么花样。

顺着红毯走了一截,喜堂之前,红毯尽头,易铭红锦金冠,含笑相候。

透过霞影纱的红盖头,她影影绰绰看见身边站着的易铭,方袖客是个挺神奇的人,做少女的时候姿容光艳绝不会让你觉得她有男儿气,做男子的时候潇洒丰仪也不会让你觉得有一分女气,当真在两种性别中完美切换。

此刻她伸过来的手,修长莹润,也比一般女子手掌大一些。

文臻亲亲热热把手交到她掌心,一边想幸亏换了人,真要是厉笑来做这个新嫁娘,就她现在那心态,估计现在得捅出来一把刀。

厉笑此刻应该躲在放嫁妆的房里给燕绥施针,正是治疗的时辰。

进入尧城之后不比在路上,整个笼罩在易家的势力之下,所以文臻和厉笑在路上就腾空了两口最大的箱子以供藏身。新嫁娘到了以后,就要将嫁妆搬入固定的房间先锁上暂存,一时倒也安全。

进屋之后,文臻便觉得气氛压抑,因为这间不大的喜堂里,人实在太多。

却又不是宾客,而是整个喜堂,贴墙站着一圈人,个个神完气足,神情彪悍,虽然穿着像个贺客,但一看就是高手。

屋内气氛也很紧张,一列太师椅上坐着一排老人,另一边的人稍微年轻些,但都神情威重,显然地位不低,易铭携着文臻一路过去,也在一路和这些人点头示意,可见来者都是西川易家的高层人物。

文臻的目光,落在正堂上座的老人身上。

那便是东堂四大封疆割据的刺史之一,西川无冕之王的易燕然了。

和想象中不同的是,易燕然身量瘦小,一袭锦袍裹在他身上空荡荡的,面容也十分清秀,看上去像个饱读诗书的三村老学究。此刻斜斜歪在太师椅上,并不是故作姿态,明显是体力不支,文臻看他眼下深黑,额角眉头青黯之色,心中不禁一跳。

果然是中毒!

看那枯槁模样,应该中毒已久,想必也费了很多心思,终究药石无效。

此刻他目光虚浮地望着前方,胸脯起伏微弱又急促,一众宾客都有焦躁之色,有人咳嗽一声,司仪便急急道:“一拜天地……”

文臻和易铭一拜。

拜的时候她在想,上次拜天地的时候,燕绥撞断了唐羡之的船,打断了拜堂,这次呢?

你可千万,千万,要气得起来打断啊!

……

厉笑听着外头的唢呐鼓乐之声,从箱子里爬出来,打开另一只箱子,燕绥在里头安安稳稳躺着。

箱子里事先放好了被褥,厉笑嫉妒地咕哝一声,取针给他治疗。

外头喜庆热闹,这放嫁妆的房间却冷冷清清,也不知道是这样热闹和寂寥的对比让人不安,她有些心慌,便絮絮叨叨和燕绥讲话。

“殿下啊殿下,你这几日睡得可真好,我瞧着,你居然还睡胖了。”

“人也干干净净的,文姑娘也不怕麻烦,这种境地,还要天天给你擦洗,说你不弄干净,昏都昏得不舒服。真是笑话,昏着啥都不知道,有什么舒服不舒服的?她就是惯你!这男人啊,哪里能惯?这么宠着你,以后她日子怎么过?”

“哎,我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她日子怎么过总比我好过,我都把日子过成了笑话了。殿下啊,你可别像易铭那样,满嘴花,三棍子打不出一句真话。一个女人,拿我的青春作伐,又想要厉家的兵,又想要易家的权,凭什么啊,老天爷也是瞎了眼,怎么不一个雷下来劈死她!”

“不过你们男人,尤其你,你比易铭身份还高,境遇还复杂,文大人嫁你的话,只怕日子也不好过。我听说她一直不愿嫁你,我爹我大伯他们都说她是个聪明人。可我这回瞧着,聪明人可傻得很,这一路为你吃了多少苦。女人啊口不应心,她才是真正把你放在心尖上的人呢,自己都快累死了,和各方敌人周旋护持你安稳到现在已经很对得起了,还要管你昏得舒不舒服。真是傻!”

“殿下啊,我们女人傻起来,是真的不要命的。你的傻姑娘为了你,又去闯龙潭虎穴了,你真的还不打算醒过来吗?”

……

燕绥觉得自己行走在一条黑暗的隧道里,脚下是黏腻的血泥,头顶是灼热的火焰,身边的白骨垒成的墙壁里,不时伸出鲜血淋漓的手,试图将他拽住,这些手臂背后是一张张浮凸的脸庞,有的人看起来亲切,猛地撕下面具却脸上空荡荡毫无五官;有的人看起来冷酷,面具掉落后却是一张流着血泪的脸,有的人在他耳边嚎哭,诉说着争斗的无情和死亡的痛苦,有的人跪在他脚下,求他帮助从每日的诡诈惊惶中解脱,他的耳中嗡嗡作响,无数声音飘近又飘远,在这样魔音一样的嗡嗡声里,一些事在淡去,一些事又鲜明,他隐约觉得自己有很重要的事,却记忆模糊混乱,他好容易跋涉出那地狱一般的隧道,前方脚下白云柔软,迤逦来去,他很累,很想躺在白云里睡个天荒地老,却被一股力量拉着向前去,与此同时还听见人絮絮叨叨地道:“……那个傻姑娘去嫁人了,她要嫁人了哦,生米煮成熟饭你就没戏了哦,你还不醒过来吗……”

傻姑娘?谁?

他霍然睁开眼睛。

厉笑此时正叨叨着,转身去看外头忽然蹿起的烟花,一边看烟花一边回头道:“放烟花了,可能已经开始拜堂了,我说你……”

她声音忽然止住。

目光撞上一双深黑湛然的眸子。

这双眸子闭上天地静好,睁开鸡飞狗跳。

厉笑受到了严重的惊吓,一个猛子蹦起来,砰一下撞到上头堆的箱子,捂着额头痛得眼泪都下来了,忍不住抽噎道:“殿下你……”

燕绥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厉笑呆若木鸡,感觉挨了今天第二个霹雳。

然后她听见燕绥欢天喜地地道:“蛋糕儿,是你一直守着我吗?真辛苦你了!”

厉笑:“……!!”

------题外话------

第十八更,五万多字,提前给大家拜年了。

啧啧,差点要了我的老命。

本来是不想参加这种爆更的,因为觉得并不很适合我,也未必有用,还狠狠地消耗了我宝贵的存稿。

存稿是什么?存稿是花费几个月一个字一个字熬出来的,是保证不断更的终极武器,是我的电我的光我的唯一。

后来想想,算了,就当给大家的福利吧,这本书没办法万更,也是难得爽一次。

如果这都没有月票……嗯,我也不能咬你们,顶多你们失去我这个宝宝的热情啦……

第一百八十二章 殿下最拉风

“二拜高堂!”

司仪的声音有点像太监,尖细且有穿透力,一下便惊醒了文臻,她抬头看上座独自坐在左边的易燕然。

易燕然早年丧妻之后一直未娶,易铭是最后一个嫡子,后头的都是妾生的,自然没有夫人来供跪拜。

易燕然眼睛半阖不阖,由身边伺候的人扶着,微微坐起了一点,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看来他还真的是挺喜欢易铭。

身边有目光射过来,是易铭,文臻偏头看了看她,很自然地随着她一起下拜。

易燕然喉间发出一点呵呵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笑,只是听着实在吃力,四面的宾客们没人看新人,都在紧张地盯着他。

明明是喜庆的日子,气氛却肃杀紧张。

没有人关心新人相貌如何,感情怎样,更不要说贺喜闹洞房,大家都灼灼地等着一个叱咤风云将近半个世纪的老人的死亡。

文臻忽然也觉得易铭,或者说方袖客,怪可怜的。

她也是女孩子,成亲应该也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刻,然而也就这么糟蹋了。

这真是她想要的吗?

她眼光在席上一掠,看见有几个人神情分外紧绷,且互相在打眼色,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只除了一个人,坐在那里,始终自顾自傻笑,玩自己手指,看那人年纪长相,应该就是传说易燕然那个原本资质不错后来疯了的儿子了。

二拜已毕,易铭很自然地伸手过来搀她起来,文臻无法拒绝,只得娇羞一笑。

然后她就觉得浑身一麻。

身边易铭在低笑,笑道:“文大人,好久不见了,你好呀。”

文臻试了试,果然已经说不了话,便偏头对她一笑。

果然是瞒不过易铭的。

能做世家家主的人,哪里这么好骗。

只不过易铭也需要这场拜堂,与其让已经知道真相性子又藏不住的厉笑大闹礼堂,不如借她来完成嘉礼,还顺手多一个人质。

窗外燃起烟花,啸声尖锐,箭一般蹿上夜空,再化为千万道霓虹彩带,将整个天空割裂。

座上易燕然的呵呵笑声被淹没在那嘶嘶声响里,他颤抖着手指,拿起桌上一个小盒子,往易铭面前递过来。

司仪高声传唱,“赐礼——”

成亲嘉礼并无赏赐礼物的环节,这忽然多出来的环节令在场宾客都面色微动,一部分人神色大变。

易铭伸手就去接。

文臻盯着那小盒子,心中遗憾,这她要能接过来多好。

易铭手指就要触及那盒子,忽然有人大声道:“哎呀这个好玩!”

随即一只手伸了过来,猛地抓向那盒子,易铭伸掌去拍,那人却手肘一沉,将易铭手中盒子击落。

盒子落地,里头两枚印章骨碌碌滚开,一枚被易铭接住,另一枚正好滚到文臻脚下,文臻不动声色,用自己运气冲了一阵子勉强能动的脚尖,将那枚印章一拨,拨到了黑暗的墙角。

而此时众人注意力都在易铭易铿身上,也无暇顾及这枚印章的轨迹。

有人在喝叫:“易铿,别闹!”

那个动手抓印章的,正是易燕然疯了多年的儿子易铿,此刻正偏着头,笑嘻嘻地对着上前拦住他的人道:“敬公婆茶赐礼物啊,那应该给新娘子啊。”他指指文臻,又指指易铭,偏头问:“是给这个新娘呢,还是给那个新娘?”

众人:“……”

忽然有人道:“当然是给我的新娘啦。”

文臻一听这声音,便觉得红烛亮到刺眼,烟花美到无边,一片五彩灿烂如霓虹,在眼前模糊地绽开,怎么看也看不清楚,却原来的太多的泪涌出眼眶。

她无法回头,不知道燕绥现在在哪里,心里一个声音不断地呼喊,他醒啦他醒啦他终于醒啦。

满堂僵窒中,一个人轻巧地走过来,在墙角捡起了什么东西,又轻巧地过来,拿着那小小印章,拍了拍文臻的肩,道:“蛋糕儿,要不要?”

文臻顿时能说话了,含泪笑道:“不要白不要!”

此时她才发现,燕绥的神情和语气似乎都有了一些变化,看她时的眼神也颇有些奇怪,他总在一眼一眼地瞅她,像是想要加深记忆一样。

她原本一直担心燕绥撞到头昏迷这么多天,怕有后遗症,刚才听见那句蛋糕儿,心下大定,此刻却又有些不安心,伸手过去拉住了他的手,燕绥立即反手一包将她的手裹住,快得像个下意识动作,做完了之后却又拉起两人紧紧抓着的手看了看,眼神里那种茫然感又出来了,文臻低声问他:“喂,林飞白是谁?”

结果听见他懒懒却又语气坚决地道:“拖油瓶!”

文臻:“……”

真是不知道是痴了还是傻了。

此刻喜堂中已经乱了,一部分人冲出来,要将易铿拉走,一部分人挡在易铿前面,似笑非笑看着易铭,不断有人缓缓站起,走到某一方的阵营里去,使两边阵营越发泾渭分明,最后只剩下几位老者狐疑地站着,望着这奇怪的情势,易铭却在看着文臻手里的印章。

文臻扬起手中的章,晃了晃,道:“家主印一枚,换快马一匹,干粮若干,以及不追不索,两两相安。你们俩谁答应,出城后这印我就给谁。”

易铭嘴角微勾,易铿偏头看着那印,文臻看着他那神情,心中也是一阵茫然,觉得事情好像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这易铿好像真是个傻子啊,并不是韬光养晦来着?那一个傻子如何能有这许多拥护者,在这喜堂之上和易铭的人两相对峙呢?

忽听身后的燕绥嗤地一声,笑道:“傻子有什么关系呢,傻子上位,更有实惠啊。”

“可是傻子是怎么笼络住这么多人的,而且看有的人对易铿的神情,颇为忠诚,不像是对傻子,还有方才有人出手捣乱,也太巧了……这是怎么回事?”

身后没有回答,她一侧头,看燕绥皱着眉道:“这事好像是我先安排下的?”

文臻心里更愁了,这位的脑袋,好像还是出问题了。

那边易铭却笑了,一抬手丢掉手里那一枚,从怀里抽出一个小盒子晃了晃,道:“我这里有真的,为什么要你那个假的?”说着偏头对易燕然的方向道,“爹,告诉他们你早就将印给了我,也好让这些傻子死心……”

她语声忽然顿住,半晌,眨眨眼,又抿了抿嘴。

众人这才发现,椅子上的易燕然身体僵木,两眼微张,望着天顶,竟然是已经死了。

方才大家忙于划分阵营,竟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一代煊赫人物,死得无声无息,死前还要目睹一场喜堂生变兄弟阋墙,实在也是凄惨了点。

燕绥笑道:“哦?原来我们这个是假的啊,那就毁了算啦。”说着指尖一弹。

也不知是谁喝了句,“且慢!”

燕绥就好像没听见,手上不停,眼看那足可裂金石的指风就要落在那印章上,又有人大喝道:“来人,备马!”

易铭冷笑,“备什么马!你还真相信他们手里是真的啊?”

易铿那边有人硬邦邦地答:“不管真假,只要有一丝可能,家主印就绝对不能落在任何外人手上!”

还有人喝道:“这两人是谁?易铭,这两人是否和你勾结?”

文臻差点听笑出来,易铭已经笑了起来,她笑着摇了摇头,并不答话,却对燕绥低声道:“殿下,做个交易,彼此都不泄露对方身份,怎么样?”

燕绥瞟她一眼,又看一眼文臻,才慢慢地哼了一声。

文臻笑:“多谢看重。”

易铿那边已经知道易铭是女子的真相,接下来等着易铭的将是一场艰难的战役,她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对付文臻燕绥。

而不揭露文臻燕绥的身份,那她还有机会去否认一个傻子的话,将此事翻篇灭口。如果燕绥以宜王的身份喊破她是方袖客,那就等于板上钉钉了。

文臻调皮心起,忽然撮唇一吹,窗外一阵扑啦啦响动,有飞鸟的翅膀撞上来。

有人惊道:“唐慕之!”

易铭接得飞快,立即退后一步,道:“派人立即将喜堂周围十里的鸟兽都斩杀!”

易铭在易家果然很有威信和势力,几乎立刻,这府里便响起各类鸟兽嘶嚎之声,还有一连串的格格鸡叫,看样子短期之内尧城百姓要没鸡蛋吃了。

有人在门外大喝:“马已备好!”

易家的那些宾客眼神警惕,盯着燕绥和文臻,似乎在猜测他们是不是唐家兄妹?

现下自家大位未定,易铭也好,别有心思的易家人也好,都不愿意现在出头招惹唐家这样的敌人,因此都沉默着没有动弹。

易铿易铭一左一右,让出红毯位置,燕绥和文臻携手出门去,文臻看着自己深红绣金的裙裾摆动,旁边就是燕绥的黑靴,一时有些恍惚,竟有些自己正和燕绥成亲的错觉。

然后她就发觉在这四面皆敌的紧张时刻,燕绥竟然走得悠哉悠哉。

“喂,你快点啊。”

“不急,不急。”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急!”文臻快要急死了。

“让我感受一下,再感受一下……这不走红毯机会难得么。”

“……”

文臻想这狗男人真是脑子撞坏了。

出了门,燕绥没让文臻立即上马,众目睽睽之下手指一拂马背,隐约叮当一声。

人群中有人脸色发黑,不知道自己那无比隐蔽的暗器设计怎么就被一眼发现的。

燕绥这才带着文臻上马,上马之后皱眉看看她的礼服,顺手扯下被文臻撩到脑后的红盖头,还有外头的那件红色深衣,劈头盖脸扔在易铭身上,道:“自己用罢!”

也不见他扬鞭,马就忽然蹿了出去,大概为了取信他们,马是好马,撒开蹄子转眼就出了府,身后马蹄声响,无数人翻身上马追了上来。

文臻回头看,有易铭的人,也有易铿的。

希望他们的战争更持久一点,破坏力更强一点,最好打到易家自己崩。

虽然身下疾驰剧烈,身后追兵无数,她却顿时放松下来,软软地靠在燕绥怀里,喃喃道:“以前觉得你真像一个闲散亲王,啥事不干尽捣蛋,今儿才知道,原来你真的没少搞事情……易家的事情,你布置多久了啊……”

她红色的衣袂在风中猎猎翻飞,有些如柔软的手掌拂在燕绥脸上,身后是燕绥温暖的胸膛,那双有力的臂膀就在脑后,她忍不住靠过去,脑袋一点一点。

燕绥似乎笑了笑,用臂膀掂了掂她的上身,忽然道:“蛋糕儿,你这是瘦了?怎么摸着不如从前圆润了?”

文臻脑子里昏昏的,正想着他也没捏自己的脸啊,眼睛一垂看见那家伙手臂搁的位置,顿时气得脑子清醒了大半。

要不是后头有追兵,她立马把这狗男人推下去,让他和石头地面印证触感去!

马蹄疾响,此时已近城门,城门确实在开启,却开得奇慢无比,透过城门的缝隙看见还有一层吊门,目前只开了到小腿的高度。

开城门的两个士兵,好像三天没吃饱饭,一只手拉开铰链,一只手搁在腰间武器上。

燕绥忽然将文臻扶正,道声:“坐好了!”一只手对空一抓,城门旁边的一只半人高的石狮已经被他凌空抓来,燕绥抡臂,手臂在日光下转出一个饱满的弧度,狠狠一抡。

“轰”地一声巨响,两个士兵稻草一般向两边倾倒,城门被沉重的石狮狠狠砸开,去势不减,将吊门的底端也砸碎,犹自呼啸着穿过门洞,落在城门外的地面上,砰然而起丈高烟尘。

整个地面都震了三震,文臻几乎从马上被震跳起来,回头一看那些追兵,本已追近,被这一手吓得勒马停住不敢往前。

燕绥已经带着文臻箭一般穿过门洞,穿过门洞的时候顺手抓起了另一个石狮,文臻以为他要回头去砸那些追兵,却见他并没有动手,只将狮子不怕累赘地拎在手中。

文臻有些不明白在这逃跑途中为什么还要拎这么碍事的东西,但燕绥做事必然有其理由,她此刻什么都不想思考,男人醒了,男人搞得定一切麻烦,她只需要躺平就好。

耳边风驰电掣,燕绥在经过还没到足够高度的吊门时猛地压低了文臻的身子,两人紧紧贴在马背上,文臻只觉得身周风声凌厉,隐约有嗤啦一声,似乎什么东西被撕裂了,想要抬头去看,却被燕绥压住动弹不得。

吊门外还有护城河,河上有吊桥,吊桥也在缓缓放下,但还没到位置,很明显易家的人追到了,吊桥也不会放好,吊桥不放好,燕绥就别想过河。

但燕绥停也不停,瞬间马踏吊桥,他手中有沉重的石狮,马的重量,他的重量,石头狮子的重量,文臻的重量,再加上猛冲过来的冲力,冲上吊桥的时候,简直就像巨型压路机压了上去,咔咔两声脆响,吊桥两边的铁拉索猛地被拽断,吊桥加速放下,砸落在河那面的时候轰然巨响,又一阵烟尘滚滚,声势惊人。

燕绥在马踏吊桥的时候,立即一回身将石狮砸了出去,堪堪将此刻才回神追过来的追兵给吓得慌忙勒马,门洞狭窄,来不及策马躲避,追兵只能都跳下马飞快后撤,那一批被抛弃的马挤在门洞里动弹不得,正在此时石狮呼啸而至,一阵马嘶惨叫声里那些马被砸死大半,顿时把门洞堵了个严严实实。

而燕绥文臻的马一踏上吊桥,已经遭受摧残的吊桥便不堪重负发出吱吱声响,文臻心惊胆战,总有种下一瞬就要掉到河里的错觉,城头上不知谁在大声发令,有飞箭如雨射落,却追不上两人的速度,极致的风声里,文臻只能眯着眼睛,正看见疾驰中的燕绥,垂下的手指,将那枚印章,弹进了水里。

然后燕绥抬起头,对着城头之上,喝道:“多谢礼送出城!印章归还,接着!”说着手臂一扬。

城头上一阵骚动。

文臻:“……”

好好,你骚,这操作真特么骚。

尧城的守城将领要被你坑死了。

后头的追兵还在爬马尸之山,听见这句看见这个动作也顾不上追燕绥了,大多都冲上城头找那个守将去夺印章,而燕绥催马如风,马蹄底木屑翻飞,转眼间已经冲过吊桥,身后拉出的长长烟尘似剑一般穿越护城河一直逼到城门内。

文臻仰头望着燕绥,他精致的下颌微微扬起,长发与衣袂齐齐飞扬,轮廓俊美如神。

她自和燕绥在一起,见惯了他令人发指的闲散懒怠,能不说话便不说话,能不动手便不动手,连出手都没见过几次,更不要说今日这一连串又骚又勇悍的操作,帅得她再一次合不拢腿……哦不嘴。

她忍不住热泪盈眶发出老母亲慈爱的喃喃声:“……儿子终于长大了……”

燕绥顿了顿。

片刻后,他情真意切地道:“娘,你怎么知道大的?”

文臻:“……”

要死了,狗男人真的撞坏脑子了!

……

------题外话------

感谢大家让老桂终于又坐回了月票榜第一。

咱能坚持久一点不?

今天字数比较少,落差比较大吧,没办法啊,得缓缓。

今天的文,嗯,虽然什么都没有,但是还是尽早看吧,评论的话咱们也别撩,就谈谈狗男人撞坏的脑子便行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洞房花烛夜

千阳镇上唯一一家当铺前,黑衣黑笛的人,原本已经要走过去了,忽然倒退几步,仰头看着一张挂在柜台上的画。

那画上画着一些简单的物事,衣服,妆盒,平平无奇,但每件东西,都看起来鲜活如真,让人总担心那胭脂盒子,会砸下来落在人头上。

不断有人路过,对这画啧啧称奇。

男子看了一会儿,走进当铺,对着老板一指那画,道:“这画,我要了。”

……

黑衣男子走后不久,易人离和厉家的六个葫芦娃也到了千阳镇。

易人离搜寻的路线在千阳镇这里,正好遇上厉家兄弟,然后厉家兄弟又被自家报信的人追上,终于得到了文臻和燕绥的确切消息,易人离当即派人回去通知林飞白等人,自己跟着厉家兄弟回到千阳镇。

结果他们紧赶慢赶赶回镇上,却得到了易家提前迎娶,易铭和厉笑早上已经启程的消息。众人只好再一路追过去。

……

厉笑一直心惊胆战地呆在那间放嫁妆的房间内。

殿下醒来后的表现实在有点考验她的心脏。殿下好像什么都记得,但却搞乱了很多。他记得文臻,醒来一张嘴就是小蛋糕,但是却把她认成了文臻。

殿下也记得他自己的身份,却不记得这回出来是要做什么。

问他厉笑是谁,他当着她的面评价说:“易铭的傻子未婚妻。”

问他易铭是谁,他道:“排行第五的那个傻儿子。”

厉笑默默地咽下了一口又一口的血。很后悔给他施针的时候没有多捻几下直接整痴呆了不好么。

她默默抱着双膝,隔着窗户看着外头的火树银花不夜天,烟花在放,隐约还有些鸡飞狗跳的声响,算时辰拜堂应该完毕了,也不知道文臻那边怎么样了。

燕绥去,应该能解决吧。

她有点羡慕地垂下眼。

忽然在那片喧闹中听见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比如呼喊,惨叫,甚至隐约听见刀剑入肉的声响,那种噗嗤噗嗤的声音十分冷静却让人头皮发麻。

这声响持续了很久,感觉蔓延了整座宅子,连嫁妆房外都有,透过灯光火光,隐约可见跃动的身影,起伏的刀剑,一阵阵闪过的枪锋冷剑光寒。

厉笑本想出去看看,现在反而不能动了,到处都在厮杀,出去就可能死得不明不白。

忽然那声音渐渐沉寂,一安静就安静个彻底,别说厮杀惨叫,连烟花声响都没了。这沉静反而越发让厉笑不安,她正要起身去看看怎么回事,忽然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接近,在她躲起来之前,砰一声,房门被踢开。

门口的阴影里,站着易铭。

她现在看起来和平时截然不同,那种潇洒风流之态,似乎都随这一阵带血的烟花散在风中,她立在月光和阴影的交界处,微微垂着头,深红的锦袍上满布一片片更深的红,有一些浓腻的液体从袖角一滴滴垂落,从厉笑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半边雪白的侧脸,鼻梁如刀,闪烁着幽幽冷光。

她停了一停,忽然大步过来,双手一把抱起了厉笑。

厉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个动作,惊吓之下大力挣扎,易铭的手却如铁钳,将她钳得死紧。

她的声音也冷冷响在厉笑耳边,厉笑从认识她以来,从未听她用这种语气说过话。

“我的新娘,今晚你如果不想好好和我过洞房花烛夜,那么明年祠堂里我会记得给你的牌位上香。”

厉笑不敢动了,她浑身僵硬地被易铭抱出去,外头影影绰绰全是人,有人手里还抓着血淋淋的长刀,那群浑身飘散着血腥气的人,快步跟上了易铭的脚步,眼神却向着外围——外头远远的,还站着更多的人,用审视和疑惑的目光,看着他们新任的家主抱出了自己的新娘。

易铭微微低着头,冷然低声道:“抱紧我的脖子,看着我,像你以往那样!”

厉笑抿着嘴。

“我的人已经去接我的六个大舅子,不过我不保证能不能接到你面前。”

她笑了笑,语速很慢,“说不定,就永远接不回来了。”

厉笑咬牙抬起头,盯着易铭眼睛,半晌,泛起一个略有点僵硬的笑来。

远远的,忽然有人大喊道:“厉小姐!你知不知道,易铭到底是男是女?!”

厉笑震惊地盯着易铭,在她眼底看到一丝狠戾之色。

这神情让厉笑心惊。

她隐约明白了什么。

易铭的身份暴露了,在这节骨眼上。

这想必是殿下的手笔,他抛出了这个炸弹,所以能在易家主场的情况下带着文臻远走,将难题留给了易铭。

西川易家族庞大,刺史和家主位意味着无上权威,易铭再才华出众,也难免有人心中不服。

这时候只要有人炸出这个秘密,易铭就必定陷入被动。

更何况,她刚才还看见,易燕然被抬了出来,西川易家的家主,最宠爱易铭的人,已经死了。

她盯着易铭的眼睛。

易铭的眼睛很红,满满血丝,眼底并没有焦灼恐惧的神情,只满满的狠和冷。

她却从这狠和冷的眼神深处,看出一丝隐约的恸。

这世上最疼爱她的那个人死了。

而她没有时间悲伤,甚至没有时间再看一看以后将永远见不着的那张脸。

厉笑觉得有点不能想象,她自小备受家人宠爱,如果换成她,此刻想必已经站不住。

她忽然想起初见易铭的那日。

也是一个冬日。

那时候她父亲还在西川相邻的隋州任边军守将,和易燕然有些私交,带她去易府玩。

易家有一堆孩子,本支的偏支的远房的一大堆,但不管身体里流了多少易家的血,都一概地瞧不起一个五品副将的女儿。

她去的时候那群人男男女女在玩击梃,这是西川独有的一种运动,就是将木制的瓶子放在桌子上,瓶子里装满了有颜色的液体,瓶子后是一片撑起的布。众人用包了软头的箭射击那瓶子,用箭把瓶子撞到布上,谁用箭泼出来的颜色最多,谁就算赢。

年轻人都争强好胜,大呼小叫,她觉得好玩,也在一边瞧着,颇觉手痒。

她出身武将世家,家族武风浓厚,她自小混在军营,拉弓射箭一把好手。

终于有人发现了她,她记得是易家五房的一个庶出小姐,素来眼高于顶的,见她跃跃欲试,便招呼她也去射,本来是想看她笑话,不想她一箭出,瓶子里的绿色颜料在布上泼出了一大片清嫩之色,将其余的色彩都盖了。

众人顿时都下不来台,互相使个眼色,便看似夸奖却喧喧闹闹地,将她簇拥到那桌子前,她浑浑噩噩被摆布着,张开双臂,两边手臂一边放着三个瓶子,头顶还顶着一个。

那边那群易家子弟,嘻嘻哈哈笑着,开始拉弓射箭。

之前他们不管瓶子里颜料泼出来多少,都能击到那幕布上,此刻却忽然似手软一般,要么没射到瓶子而是射到她手臂,疼得她皱眉,要么就是射翻了瓶子却不能撞到幕布上,直接翻倒在她手臂上,将她的衣裳染得花花绿绿,最过分的是,将她头顶上的瓶子打翻,颜料都泼在她脸上,那是一瓶靛蓝色的颜料,她看着那难看的颜色,混着泪水从下巴滴落,落在衣服上,手上,她变得像个恶心的怪物,眼泪也因此流得更凶了。

却忽然身后风声凌厉。

身后那幅泼满了淋漓颜料的,五颜六色的巨大幕布,忽然嗤啦一声四角断裂,然后被一支箭裹挟着,像一片巨大的彩云,猛地越过她头顶,向对面那些大笑的人们罩过去。

她仰头,只看见一片彩色经纬间漏下五色的阳光,斑斓地照在她眼睫上。

这一切只发生在刹那间,那片彩幕呼啸而过,瞬间便罩在那些男男女女身上,盖了个满头满脸,那些人尖叫,挣扎,越挣扎,幕布上的颜料落得越快,等他们终于挣扎而出,浑身也和她一样,满是乱七八糟的色彩。

一大群彩色的人,和一个彩色的人面面相觑。

她忽然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指着他们:“该!”

那些人愣了半晌,都开始大骂,有人怒气冲冲过来,要揍她。

却有一个人,缓缓走了过来。

像一缕月白色的风掠来,带着金秋的繁花烂漫芳香葳蕤。

她看着他的眉眼,仰望他在日光下扬起的浓密的长睫,觉得自己看见了这世上,最美丽的少年。

那些咆哮着冲过来的人忽然停住了脚步,像看见了恶魔一般,小步小步地往后退。

那少年却没看他们,目光流转,落在她脸上。

笑一笑,却不是笑那一脸的花花绿绿,他目光诚挚而温暖,落进她眼底,她觉得漫天的云都开成了花的模样。

他道:“笑笑,别怕。我是易铭。”

只一眼定十载相随。

……

要怎么绝情,怎么断裂,无论其间饱含多少欺骗,可那十年的追随是真的,十年的痴恋是真的,十年里付出的情感,都是真的。

不是给出的一颗糖一块肉,能重新完整地夹回到自己碗里。

厉笑眼底忽然便有了泪。

她心里一千一万次咆哮,她是女的!是女的!她骗了你们,也骗了我!我要揭穿她!我要让她去死!去死!去死!赔我这十年的梦和追逐!

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一声笑。

她笑着,越笑声音越大,抱住易铭有些僵硬的肩头,一脸不可思议地偏头对黑暗中影影绰绰的人群道:“喂,方才哪位在说话?是昨晚睡多了梦还没醒呢?我夫君是女人?我夫君是女人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呢,想争易家的大权呢也不打紧,用什么理由都行,用这个……”她嗤地一声摇摇头,搂紧了易铭的脖子,“别跟他们废话了,铭哥哥,多谢你来救我,我们……我们进洞房吧……”说着不胜娇羞地将脸埋在易铭肩上,却趁着天黑看不见,狠狠一口咬在易铭肩膀上。

易铭痛得浑身一抽,肩膀肌肉一绷,随即便放松了,任她咬着,一边偏头也对那边笑道:“一刻值千金,我就不陪诸位了。至于你那荒唐问题……”她眨了眨眼,“等明年生个小小易,你们能闭嘴不?”

那群人对上她的笑意,不禁退后一步。

就在刚才,易铭的五哥易铿指控易铭女扮男装,有相当一批人对此表现出兴趣,在喜堂向易铭发难,却被易铭二话不说,当即诛杀了反对最烈的人,并将易铿擒下关了起来,且杀了易铿身边所有伺候的人。

在短短半个时辰内,这偌大府邸的主院内,鲜血流得漫过脚背。

易铭平日里潇洒自在,脾气极好,也不见他多积蓄势力,众人心中多半都有些轻慢,却没想到,不知何时,易家已经有这许多人效忠易铭。

很多人心中依旧不服,也有很多人疑惑,但总归小命更重要——他们当中相当一部分原本是有准备的,要在易铭成亲正式接位的时候发难,夺下易家大权。另一部分虽然没参与,但打算看风向,也不介意在风向转走之后,踩易铭一脚。

结果易铭忽然离开大本营,将婚礼定在了偏僻的尧城,还是临时通知,还不允许带护卫。所有人都仓促间被赶离主城,一路跋涉向尧城,被易家家主主控的铁军前后包围,像一群被押解的犯人。

这种情况下,说什么,做什么,都显得被动。让易铿这个傻子试探一下,进可攻退可守。

所以一旦发觉易铭决心准备和手段足够,便赶紧退后一步,推到易铿身上,说句傻子玩笑,先保全自身。

何况新娘子是最亲近易铭的人,不可能发现不了易铭的真实身份,她的一腔痴恋至今不变,大家都看在眼里。

原来坚定的看法,此刻也有些动摇了。

影影绰绰的黑影,渐渐隐入了黑暗中。

易铭一笑,转身抱着厉笑离开。

“就怕啊……你们等不到那个时候喽。”

……

易铭抱着厉笑,一脚踢开了新房的门。

无论发生了什么,洞房花烛夜一定要渡过,不然就算嘉礼未成,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伙就又有机会提出异议。

父亲为她殚精竭虑这许多年,她不能废在最后一刻。

新房里居然还有婆子在撒喜果,看见易铭杀气腾腾地进来,居然也能扯出一脸笑容说几句例行的吉祥话儿才出去。案台上放着金秤杆,摆着交杯酒,诸事齐全。

厉笑看见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啼笑皆非,随即又觉得心酸。

她期待了十年的婚礼,真到了这一日,却什么都没有了。

易铭就像没看见那交杯酒一样,径直抱着她到床边,把她往床上一扔。

这一下实在很霸道很凶悍,厉笑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

易铭也不理会,跟着便上了床,手一挥帐子便落了下来,看上去很急迫,很像一个在成亲的重要日子里被人坏了兴致急于发泄的愤怒的丈夫。

厉笑本就心神不定,被她这番动作惊着,明知道她是女的,也忍不住惊恐地瞪着她,不住往床里缩,不小心屁股咯到一颗红枣,还以为是什么怪物,又是一声惊叫。

易铭啼笑皆非地跪在床上,低声道:“对不住,这洞房必须要洞一下,所有人都在盯着。”

她反手从袖子里拔出一把刀,又从被子底下抽出验贞的元帕,问她:“用你的血,还是我的血?”

厉笑的脸慢慢红了,随即又转为惨白。

她知道现在大家对易铭身份存疑,免不了要注意洞房这里,但被所有人盯着这样私密的事情实在是太难堪了,更关键的是,这洞房一过,她也就再嫁不出去了。

虽然她也不想再嫁了,但是这性质是不同的。

她到了此刻依旧在为易铭考虑,可她就是这么回报她的吗?

易铭垂下眼,似是不敢接她的目光,直到此刻,她脸上才终于露出一丝愧疚之色,道:“笑笑,我总是在对不起你……但是,已经走到这里,我不能停了。”

厉笑冷冷看她一眼,一把夺过刀,“那便我的罢!”

反手一刀便向易铭心口搠过去。

易铭垂着头,像是没看见,却在刀快要触及胸口时猛地一个翻身,同时抓住厉笑的手腕,反手一拎一甩,砰一声,厉笑被掼进被褥里。

床在猛烈震动。

屋外有人对视了一眼。

厉笑的尖叫随即传来,屋外的人,又对视一眼。

有的人欢喜,有的人神情悻悻。

忽然一声巨响从头顶传来,众人愕然去看。

……

厉笑被掼在被褥上,易铭那一下不轻,厉笑摔得头晕脑胀,一声尖叫,哭道:“你放开我!你放我出去!易铭!你要还有半点良心,今晚你就放过我!”

易铭不说话,长长的发垂下来,遮住眼神。

忽然头顶一声巨响,哗啦啦烟尘和瓦片四溅,有人咚地一声落在紫檀木的床顶上,生生将床顶砸破一个洞,又蹭一下落在床上,正落在厉笑和易铭之间。

易铭反应极快,一刀无声无息刺出,她半仰着头,星月之辉从头顶大洞泄下来,被灰尘氤氲如雾,她的眼神却在雾中永远清明,亮而冷。

那人动作却极轻捷,一个翻身已经抱住厉笑向外一滚,同时手中长鞭一甩,啪地一声打掉了易铭手中的刀。

他落地,松开厉笑,头一抬,厉笑啊地一声。

竟然是易人离。

随即她便反应过来,忽然向前一扑,一把抱住了易人离,低声道:“带我走!求你!”

易人离怔了一怔,低头看厉笑,正见那少女眸子里泪水盈盈将落不落,神情却坚决,连唇线抿起都是一个刚硬的“一”。

他有些恍惚。

追着成亲队伍一路来尧城,他和林飞白轻功好先摸到了洞房所在,易家刚刚生乱,人们心思浮动,因此守卫也就难免有了松懈,他们两人趴在屋顶上,原本是想等人散了再找机会的,结果听见了底下异常的动静。

厉笑临走留书给兄长们,并没有提起易铭的性别问题,但也隐晦了表达了事情有变,这亲事不能成的意思。因此易人离也知道两人之间可能出了什么问题,听着底下的哭叫,也不知怎的,忽然一阵血气上涌,也不顾林飞白的阻止,便冲了下去。

此刻看着眼睛红肿苍白憔悴的厉笑,想起在船上初见,那个有点小任性却也明亮鲜妍的少女,他有点不安。

怎么忽然就如明珠蒙尘星月云遮,不见了光彩了呢?

对面,易铭无声无息地从床上下来,正用复杂的目光看着他们。

易人离有点尴尬,在人家洞房里搂着人家新娘好像不是一件太合适的事,他想掰开厉笑的手,厉笑却抱得死紧,这让他有点无奈,也因此确认了厉笑是受了大委屈了,她平日里并不是这样怯弱的人。

只是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质问——人家这是洞房花烛夜,再怎么的都是情趣,他能说什么?

对面,易铭的眼睛很亮,灼灼近乎逼视,忽然咧嘴笑了笑,扬了扬手中匕首,道:“做个交易怎么样?”

------题外话------

其实这章也可叫做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一百八十四章 本王在此,轮到你吹?

“做个交易怎么样?”

易人离警惕地盯着她。

“或者说,演场戏。”

厉笑回头去看易铭,易铭却转开了目光,只看着易人离,淡淡道:“也没本子给你,咱们随意演。故事的主题就一个,你深爱厉笑,却不得不眼看伊人嫁我,为此辗转反侧,忍不住在她新婚之夜跟踪窥探,却发现她的良人是个床上变态,你怒极为心爱的人出头,要将她救出我这魔头的魔爪。”她点点头,对自己临时现编的剧本十分满意,问易人离,“你演好这个本子,我就让你们这对苦情鸳鸯走。怎么样?”

易人离:“……”

厉笑:“……”

易人离打量了易铭半晌,确定这个家伙没有发疯,才一字字艰难地道:“不怎么样。”

厉笑垂下了头。

易铭又瞄她一眼,耸耸肩道:“那你就等着被易家的人包围,救不走厉笑还是其次,自己也得交代在这儿。”

易人离懵了一阵,有点反应不过来这剧情走向,转头去看厉笑,却见厉笑垂着眼,长长的睫毛耷拉着,那睫毛,眼看着就慢慢缀上了一些闪亮的东西。

他有点受不了。

从锦衣玉食公子哥到混迹陋巷小混混,无论境遇如何,他有一点都没变过。

受不了女人哭,尤其受不了原本天真快乐的女孩哭。

外头有骚动,人们听见巨响都奔了过来,对面易铭用匕首敲着掌心,不急不慢,似笑非笑。

易人离飞快地低声问厉笑:“怎么了啊?”

厉笑哪里答得出口,只拼命摇头,摇落一地的泪水。

她哪里说得出口,要易人离顶着这样的名声把她救出易家。

易人离盯着那泪水看了一霎,忽然一个转身,一把将厉笑抱起,纵身一跃已经上了床顶,再一跃又上了屋顶。

他一转身,易铭手中的匕首,飞快地对着自己的胸口插了下去。

嗤一声鲜血飞溅,她眉头微微一皱,怕痛地嘶了一声,随即便“大怒”喝道:“何方恶客!敢闯我西川易家!”

易人离在屋顶上大喝,“易铭,你真是寡廉鲜耻!厉笑这般好的女子,你如何能那般折磨她!”

说话间他已经在林飞白接应下越过两重屋顶,易铭也从破洞里追出,一边捂着伤口一边大骂:“胡言乱语!你活得腻味了是吗!为一个女人,竟敢伤我!”

易人离咬牙大喝:“你这禽兽,哪里配得上厉小姐!还敢那样对她,也不怕天打雷劈!”

厉笑的哭声适时响起。

底下的人懵懵懂懂追过来,此时禁不住眼神乱飞,虽然只是寥寥几句话,实在信息太多,简直就是一场足可以编排三天的大戏。

易家新任家主夫人外头有人,这男人还追了过来。

易家新任家主床上有疾,引得新夫人哭叫,老情人愤而出手。

真是……刺激。

刺激到忘记了刚才还沉浸在家主可能是女人的劲爆消息中。

上头易铭奋起直追,却始终和易人离几人差点距离,在一次最接近的时候,她好像“重伤不支”,一个踉跄跌了下去,在跌下去前,她低声道:“往东北方向走,那里竹林后有条夹道,走到尽头左拐有个门,就能出去了。”

顿了顿,她又低声道:“……对她好一点。”

易人离脚步一顿。

被搂在易人离怀里的厉笑,听清了这句话,不禁回头。

她看见易铭半跪着,一手捂着心口,正抬头看她,她身后一轮半圆的月亮,中间明亮而边缘淡薄,她就跪在淡薄和明亮的中间,月光浅浅的掠过来,她的脸也半明半暗,暗处的冷峻,明处的光艳。

她看过来的眼神很远很复杂,也像这月光,看似就在近处,其实早已在天空之上跋涉了无数年,便在这样的跋涉之中,她和她山海渐远。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一次月下花前,易铭和她说:“你看这月亮离我们很近,但其实可能它是在很远的地方。人也是如此,伴在身边的,未必心在那里。心在那里的,往往不能伴在身边。”

她听见今夜,易铭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笑笑,别怕。”

……

有人在月下和过往离别,有人在月下向未知处狂奔。

燕绥带着文臻一阵疯跑,真正的信马由缰,那马确实神骏,不仅带着他们以最飚的姿态越过城门,还狂奔了一个多时辰,燕绥也没管方向,也没有勒马,只一手搂紧文臻,抱着她在冬夜的风中狂奔,马蹄践烂前几日未化尽的雪泥,掠开的长发渐渐凝了霜。

这样的狂奔会留下很重的痕迹,追兵能够一直追过来,然而他不在意,不想在意。

他脑子里有很多事在不断回旋,那些旧事,一些支离破碎,一些变得诡秘,在脑中模模糊糊地闪现,再搅成一团乱糊。

这让他有点烦躁,睡久了的人浑身也不自在,他想要在这午夜里狂奔,松一松筋骨。

身后马蹄声渐零落,脑中的混乱也渐渐好了些,他勒马低头,看见怀中的少女已经闭上眼睛。

看上去像是沉睡,但是这种强度的奔驰中不可能睡着。

被颠昏了吧。

他皱眉,只觉得心头一揪,一种奇异的感觉慢慢泛起,他盯着文臻的脸,半晌,将她脸上的厉笑面具慢慢揭下,仔仔细细看着怀里人的容颜。

他的眼神如此用力,像是想用脑海中碎裂的记忆,对着这张脸,慢慢拼起。

他现在的感觉很奇怪。

他认得这张脸,也记得小蛋糕是谁,甚至也记得和这张脸的主人之间有过的很多事,但是这三者之间,好像忽然很难自然地联系起来,需要再寻找机会连接一样,而那种记忆也是有点混乱的,比如他就记得有一次遭遇刺客,这丫头曾经在水里踩了他的头。

这让他十分奇怪——他怎么可能让她踩他的头?

那就是很喜欢很喜欢她了?

此刻马儿悠悠荡荡,他很自然地向后坐坐,把她的身子往自己怀里按了按,这样她躺得会更舒服一些。

往后挪的时候,她的头发缠住了他的袖口,她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有点痛,他急忙把她的头发轻轻捞在手中,小心翼翼拢到她颈侧。

她的发质并没有想象中的好,有点干枯,他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不对劲,她原本应该不是这样的。

回想的时候,他很自然地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把她因为冷汗黏住的头发一根根拈起拢好,又凑近去嗅了嗅。

原本以为这种情况下,她肯定是没时间洗头的,想必气味不敢恭维,没想到少女是世上最珍贵的瑰宝,有种天然的馨香,经久不散。

他忍不住沉溺了一会儿,将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上。

马儿悠悠地踢踏,月亮在前方淡淡地亮,山路似乎没有尽头,走过一山又一岗,闻遍天地的花香。

他只觉得此刻风光静好,于记忆中难得。

然后忽然惊觉,自己方才那一刻的所有动作如此自然,像是曾经现实里或者心里做了无数次。

那是他的身体语言,在意识还没确认之前,身体自然选择了她。

那就不仅仅是很喜欢很喜欢了。

挺好。

路边有块平坦的石头,他抱了她下马,坐了下来,把她的脉,忍不住皱起眉,她的身体状况,真是太糟糕了。

有很重的内伤,事后又没调理,然后用了虎狼之药,硬生生压住。之后奔波劳累,殚精竭虑,伤势随着时间推移不减反增。

她不是被颠昏的,是虎狼之药药性过了被反噬,又因为绷紧的心弦终于松了,才瞬间崩塌。

这崩塌要想重建,可能需要很长时间。

先前时间紧迫,只听厉笑说,他和她与大部队失散,又被人追杀,她带着昏迷的他一路逃奔,坚持了很久。

现在,轮到他照顾她了。

他的掌心按在她前心,正要闭上眼睛,忽然睁开。

月色辉光下他眸光冷冷。

风中有腥臊的气息,树丛里忽然游移出无数绿莹莹的光点。

远处隐隐有嚎叫声,苍凉而暴躁。

站在路边的那匹骏马,开始瑟瑟发抖,好像马上就要跪下去。

冬日饥饿的狼群,是大山里最可怕的生物。

更可怕的是,更远的地方,还有红色的眼睛,黄色的眼睛,在莹莹闪烁,逐渐接近。

风卷腥臭,满山兽动。

而他,重伤初愈,还带着昏迷的文臻,要面对这满山兽潮也罢了,更可怕的是,兽潮不会无缘无故而来,背后必然站着能够无穷无尽召唤助手的劲敌。

耗也能将他耗死。

这几乎是生死之境。

他抱起文臻,扑向马匹,忽然树丛猛地一弹,几道灰影飚射而出,几乎刹那之间,就撕裂了那匹想逃却已经逃不动的马。

骨肉撕裂和吞吃嚼咽之声在这午夜听来清晰,让人头皮发麻。

而四面树丛里,那些绿莹莹的光越来越多,仿佛整座大山的狼,都已经嗅见这里食物的美味,闻风而来。

燕绥抱着文臻站起,听了听一片寂静的山林,忽然开始……唱歌。

唱《东堂版甩葱歌》。

“是谁在陌生的东堂,对着这个世界在歌唱,又是谁在下水饺,叫你们一群馋猫都舞蹈。所有烦恼通通都抛掉,所有曾经向往统统都忘掉,我只做我想要,请你一定不要想太好。跳支甩葱舞,回去做卤煮,快点别挡路。跳支甩葱舞,我的厨房我的锅铲我做主。”

有点乱的记忆,很多事都在浮沉,这段歌词依旧闪亮,第一时间冲上回忆的沙滩。

魔音就是魔音,脑子撞坏了都记得。

燕绥唇角含笑。

他还记得文臻唱这首歌的时候好像是喝醉了,醉得像只疯癫的猫,之前还有一段滴哩吧啦的前奏,实在是难度太高,他唱不出来。

他还记得她唱那歌的时候实在可爱,哪怕喝醉了酒胡言乱语都撩得人心花要开。

他的声音原本微微有点低,像因为太懒散不想开口,总压着点声线,偶尔尾音微微扬起的时候,便显得又低又磁,十分勾人。

十分勾人的声音唱这神曲,比五音不全的某人唱得好听多了,显出几分活泼欢快来,但他唱的节奏很奇怪,这节奏很强的歌,他偏偏每个节奏都不在点上,便是不通音律的人听着,都会觉得这美妙声音这样唱歌,实在叫人难受得想吐血。

四面虽然还是一片寂静,好像只有燕绥的唱歌声,但寂静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节奏在被不断打断,四面树丛里簌簌声响越烈,绿色莹光一闪一灭,群狼似乎也很烦躁,并没有立即扑出来。

燕绥唱了一遍,又唱了第二遍,树丛中一直持续着的骚动渐渐停止,不断汇拢来的绿光也停止汇聚,原有的绿光开始往后退,似乎感觉到了危险。

燕绥便是在这个时候出手的。

他之前已经抱着文臻站起来,忽然一脚踢在那块巨石上,巨石呼啸飞出,一路砰哩趴擦撞飞无数树枝灌木野狼,最后咔嚓一声撞断一棵大树,大树倒下的瞬间,一条黑影冲天而起。

他墨色的衣袂散在风中,唇边一柄黑笛幽幽闪光,雪白的穗在唇角一荡一荡。

他似乎有些难受,皱着眉,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

他还没落下,燕绥手掌对地面一拍。

一声闷响,整个地面似乎都在震动,那几条趴在马尸上啃食的野狼齐齐惨嚎,被震出丈高,摔砸在四面八方,马身上一副白惨惨的肋骨生生带血被震起,肋骨尖锐,如同白骨之剑向那黑衣人激射。

那黑衣人只得放下笛子,却没后退,一脚踏碎马骨,无数骨片如暗器,呼啸反射向燕绥。

燕绥猛地将文臻甩出来挡暗器!

他甩得决然干脆,毫不犹豫,黑衣人一霎间连瞳孔都在放大。

那一霎的眼神既惊又疑,但终究不敢冒险。

他低喝一声,身后披风横卷,兜头将暗器卷下,那披风十分宽大,顺便将文臻也罩住,一拉。

但他披风兜头罩住文臻的时候,燕绥的假动作已经收回。

他扔出文臻,手却始终没有放松,一个旋身,已经将文臻拉了回来,团团一转,换成自己的背对着黑衣人,那披风当头罩下,正将他和文臻都罩在其中。

像黑夜忽然沉沉罩下。

原本空无一物的披风底,忽然明光闪现,直射燕绥心口!

燕绥却在此时已经整个人倒撞出去,撞向黑衣人怀中。

黑衣人却像早已有防备,手掌已经等在那里,掌心里一枚短匕刃尖向外,燕绥这凶狠一撞,就像把自己的后心送上去。

燕绥又做了个要把文臻垫背的假动作。

这回黑衣人已经不上当了,维持原动作一步不退。

然而燕绥要的就是这个。

他一脚蹬地,抱着文臻倒飞而起,半空中划过半圆轨迹,衣袂翻飞间一脚踏在匕首上,咔嚓一声匕首断裂,而他倒翻的背心正对着黑衣人的上半身,嚓一声轻响,他背心里竟忽然弹出一截尖锐的钢丝!

那钢丝还是黑色的,在夜色中难以辨别,无声无息顺着燕绥凶猛的倒翻动作,撩向黑衣人咽喉!

黑衣人根本没有看见那可怕的东西,久经战斗的本能却让他在刹那间汗毛倒竖,感觉到极致的危险,而喉头因为颤栗起了薄薄一层栗。

然后那一线锋锐如同死亡一般极致的冷便到了喉头,与此相随的还有细微的裂痛。

他急退。

捂住咽喉。

有细微的血线从他指缝间飚出,将雪白的手染红。

燕绥翻身落地,文臻还妥妥地抱在他怀里。

他很少出手,平日给人感觉懒散,能省一分力气省一分。

真正动起手来却狂猛凶悍,每寸肌肉都似乎要爆发出杀气。

你欲以一杆往生笛驱动这天下兽阻我路,我便裂了你咽喉叫你不能振喉发声。

本王在此,轮到你吹?

第一百八十五章 有事夫君服其劳

那黑衣人疾退,燕绥忽然低头,眼神一冷。

不知何时,文臻身上竟然栓了一道极细极韧的线!

现在黑衣人迅速后退,这道线便被绷得死紧,如果燕绥不松手,文臻就会被勒成两段!

燕绥的手落了下去,光影一闪,手指从文臻身上拂过。

他松手,文臻便飞向黑衣人,黑衣人一手捂住咽喉,一手来接。

燕绥忽然恍然道:“唐慕之!”

黑衣人一呆,手一顿。

便在此时文臻睁眼!

她一睁开眼,还没看清自己面前的人是谁,脑海里忽然冒出三个字,似是谁在她醒来前一刻将之灌入脑中,她下意识喊道:“唐羡之!”

三个字一出,对面黑衣人再次伸出的手又一顿。

高手过招,须臾便是万年,哪能经得起这么一顿又一顿。

实在是惊吓太多。

但文臻此刻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这一声出来后她才正式醒转,并不记得自己方才喊了什么,只发现自己在空中飞,面前是那个掳走自己的黑衣人。

人的记忆本容易被最相似的场景唤醒,她几乎立刻回到了当初被掳的那一刻,想也不想一伸手,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直插黑衣人心口!

黑衣人与其说是被那名字惊住,还不如说是被文臻喊出那个名字而受惊,动作慢了一瞬,所幸反应依旧敏捷,猛地一个铁板桥向后仰倒,喉间鲜血喷出。

嗤地一声,文臻那一刀划破他前胸衣襟向前直抵咽喉,男子抬起一臂击飞匕首,文臻却在那一霎趁势匕首微微上挑。

一张脸,无声无息在刀下裂开。

没有血,冷月一弯,照亮一张略微苍白却依旧慑人心神的脸。

文臻的瞳仁瞬间都似乎放大了一圈。

连声音都忽然沙哑,沙哑地喃喃:“唐羡之!”

第二次叫这个名字,却已经和第一次截然不同。

砰一声文臻跌落他胸膛,下一瞬文臻收刀拼命向一边翻滚,燕绥已经上前一手将她抄回怀里。

这几个动作,两声呼喊,其实也不过两三个眨眼的功夫。

等他再抬起头时,黑衣人已经不见,山风空寂月色冷,寂静的山道上除了满地的骨片零落的血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文臻也不知道是刚才那一刀拼尽了余力,还是伤后受惊,又晕了过去。

燕绥抱着文臻,望着天尽头那一线渐渐铺展的鱼肚白。

那根神出鬼没的线已经不见,他的后背慢慢洇出一片狭长的殷红。

他似乎没感觉到背后伤口,只看着前方,晨曦之下的道路上,忽然出现长长的车队。

车队看起来很低调,没有明显的标识,也没有飘扬的旌旗,燕绥避到路边,目光落在前方车子前轮侧边一处不显眼的标记上。

他觉得这个标记很眼熟,虽然现在不记得是谁家的,但必然是大家族。

他低头看看文臻,她需要最充足的休息,最好的睡眠,最妥帖的照顾。还得是立刻,不能再耽搁了。

他等车队过去,抱起文臻,准备先找到附近的市镇再说。

他刚刚迈开步,不防身后是一个拐弯,拐角处忽然又蹿出一辆马车,那马车来势匆匆,猛地一转,车厢一甩,就把燕绥给逼到了路角。因为这条路一边是山崖另一边是斜坡,燕绥避无可避,第一反应就是用背抵住了马车,以免文臻被擦撞。背上伤口撞着车厢包铁的侧边,他嘶地一声。

便是在此刻,他也没忘记,在山壁上抓了一大把泥,飞快涂在自己和文臻的脸上。

马车立即停了下来,有人猛地掀开车帘,正看见被抵住的燕绥,惊得一声大叫:“祖母!我们压死人啦——”

燕绥:“……”

前方那已经过去的车队立即就停下了,有人匆匆下车提着裙子往这边奔来。

燕绥忽然有了一个新想法。

他抱着文臻,眼一闭。

装晕。

……

马车被挪了开来,燕绥和文臻双双“昏迷不醒”。一个真昏,脸色如纸。一个装晕,背后一片血迹,骨折之伤未愈,也很能唬人。

那马车上的小少年操着一口公鸭嗓子,一边大叫:“快快快把人搬上车,叫医官!叫医官!”一边自己已经等不及,跳下车去,看了看两人,选择先去抱文臻,结果一拉,没拉动,低头一看,燕绥把文臻死死拐在胳膊弯里呢。

那少年此刻紧张,也没多想,又去拉燕绥,结果也没拉动,那两人连体婴一样挂在一起。好在此时前方车队的护卫来人了,同时来的还有一位中年妇人,少年见了她,便如见了救星,在车辕上跳脚道:“张嬷嬷,你帮我和祖母说,真不是我故意撞的,是这人傻兮兮地蹩在拐角,那个角我这边根本看不见……”

那妇人端端正正行个礼,道:“岑少爷,夫人说了,让把人送到前面去,至于你这边,回头把清净经再抄个百遍也就罢了。”

“啊啊啊祖母你不能这样啊。”那少年哇地一下蹦起来,也不管燕绥文臻了,一溜烟钻到前头一辆大车里去了,随即便响起他叽哩哇啦的撒娇求饶之声。这边张嬷嬷也不管他,对四周随从道:“夫人说了,既然伤了人,自然要负责到底,先腾一辆车出来,给人看病养伤。”

众人便应了,一行人很有效率,当即便腾出马车,这车队有自己的随车大夫,又来给文臻燕绥看伤,稍后便向前头马车去回报。

大夫行到那辆依旧低调,四周护卫却非常严密的马车之前,恭敬垂首,帘子掀开,那少年探出头来问:“怎么样怎么样?没死吧?”

“回岑少爷的话,人是无妨的。那位小哥只是皮肉伤,倒是那位姑娘麻烦一些,似乎受了内伤。”

“怎么会受内伤?我可没出我的隔山打牛神掌呀。”

“许是遭受到马车车厢的挤压。”大夫谨慎地答。

里头静默了一瞬,一个微微苍老的妇人嗓子传出:“好生照顾。”

众人便领命而去。

马车内,遍铺锦褥绣垫,香炉烟气袅袅,红檀的隔断隔出起居和坐卧的地方,隔断不似寻常人家雕刻人物花鸟,而是一副战场厮杀图,正中还雕着一柄宽背长刀,造型古朴,虽是雕刻,也能看出刀刃锋利。凛然似有杀气。

帐幕边缘绣着金鳞黑腹的麒麟纹。麒麟的金色鳞甲在暗处幽然生光,赫然都是极薄的金片缝制而成。

这看似朴实的马车内部,豪华却可比拟王侯。

座上垂首看书的老妇人,穿一件石青色万字连绵寿纹裙,袖口处已经洗得微微发白,她年纪已经不轻,却看不出真实年纪,说四十许也成,六十许也可,虽衣着朴素,却气度端然,坐在这华堂之中,也丝毫不令人感觉局促。只令人觉得,她有种善于与周遭环境相融的奇特气质,无论是玉阙金宫,还是农户小院。

唯一要说有点格格不入的,就是这整个马车的装饰,华贵却肃杀,而这妇人,周身却萦绕淡淡书香。

那少年牛皮糖一样地黏在她腿上,正和她絮絮地说方才迟了一步是去看溪水下猴子打架的,至于那两个人也没事,可别罚他了罢。

那老妇人放下书卷,看了看他,叹了口气,道:“阿岑,怎么这个年纪了,还在贪玩啊。”

她语气中并无责备,眉宇间却锁着淡淡的担忧。

那少年阿岑不服气地道:“我没有贪玩,我文功课武功课都有每日完成的!”又摇晃老妇人的膝盖,“祖母,祖母,你且笑一笑嘛,我跑这么远来接你,很快就能到家了,你怎么还这么不欢喜呢。”

那妇人又拿起书,道:“我的家在青州……你去罢,莫要吵我。也别说清静经的事,你什么时候真抄过?不都是小庆替你抄吗?”

少年讪讪地笑一声,只得下车,回到自己车上,和自己的小厮小庆交代一声帮自己抄经,又和小庆说:“你说,祖母在外头这么多年,终于回家了,为什么还这么不快活呢?”

小庆垂下眼,不敢回答。

难道要他和少爷说,夫人和家主多年不合,为此长久独居青州,如今眼看家族出现危机,家主强制性地要求夫人回来,但夫人根本不想回那个家?

他还想多活几年呢。

他看着自家没心没肺的少爷,也有点愁。

族中都在传,因为少爷是男丁中病状较轻的,家主在无法选择的情况下,也把少爷选为继承人,以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和安抚族中惶惶不安的人心。

就他来看,少爷这样的人做继承人,死得估计更快吧。

那少年百无聊赖地站在车辕中,经过花丛采一朵花,经过灌木抓一把灌木,然后把那花那灌木到处乱扔,却又扔不远,马车顶上很快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花木,他又指着那些残叶枯枝,大叫:“生长!”然后自己被自己逗乐,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小庆默默看着,摇摇头,认命地抱了扫帚去扫那些花枝。

听见身后少爷在问他:“哎小庆,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练成宜王殿下那手世间万物皆为器的武功呢?又要怎么才能拥有令万物生长的能力呢?”

“少爷。你能令河水瞬间解冻,狂风平地刮起,能用耳朵听书,用手指读字,你已经很了不起了。何必要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

身后的少年在快活地笑,小庆默默将马车顶上的灌木扫下来。

更重要的是,你何必要崇拜一个即将覆灭你家族的敌手呢?

小傻子。

……

晃动的马车停了下来,一个大夫拎着药箱下了车,一边道:“无事了。”一边吩咐一边的丫鬟,“那两人脸上身上都有泥,去打点水给擦洗一下吧。”

丫鬟便去打水,人一下车,燕绥便在晃动的马车里睁开眼。

马车很宽敞,文臻就睡在他对面,安安静静地,气色比先前好了一些。

他们的伤都处理过了。这车队果然不是一般人家,有专门的大夫,还有专门的懂医理的婢子给文臻做的包扎。

燕绥看了一圈,最终还是截掉了身上的包扎白布,取了一截四四方方的,给文臻和自己擦干净脸,在袖子里摸了摸,又摸了摸,几次摸空之后又想了一会,最后才在贴身里衣的袖子贴边里摸出一卷薄薄的皮状物。

燕绥一向不喜欢袖子里带任何东西,但很多时候又喜欢甩掉护卫独往独来,护卫们为了他出行方便,又不影响他的穿衣感觉,没少费心思,在他衣服的各个角落里安排一些必须的用具,武器什么的不用,燕绥天资非凡,擅长以万物为武器,就没有他到手不会用的,但银票啊面具啊什么的,中文会将银票折叠直接卡进燕绥外衣的饰边,而英语则将面具做得尽量薄,卷起来,贴在燕绥内衣的袖口。

燕绥的外衣已经给文臻换了,文臻那时候自然不可能细细搜检到银票,里头的内衣却没换,但面具为了让燕绥尽量没有存在感,做得非常薄,固然更能贴合皮肤,但是就容易露馅,需要再行妆扮。

燕绥之前装昏的时候已经看过,这附近离水源有一段距离,丫鬟打水没那么快回来,因此不急不慢在文臻怀里掏了掏,果然掏出一个简易的妆盒,里头有颜色深深浅浅的粉。

燕绥擦干净文臻的脸,给她戴上厉笑的面具,但完全就用厉笑的脸是不行的,燕绥就着妆盒手指快速地一阵抹弄,一张俏丽明媚的脸容很快出现。

那张脸轮廓比厉笑的脸稍瘦,鼻子比她略高,唇要薄一些,眉毛要英气一些,明明只是改了些细节,但看来就比厉笑美上一个档次,也比文臻原先的脸更招眼一些。

至于他自己,也完全不是同一个人,肤色略沉了一些,但依旧眉目如画,光艳逼人,细看来,竟然有点像易铭。

宜王殿下便是改装,也不肯委屈自己。

改好装之后便是看伤,文臻身上有很多细碎的擦伤,有根小指骨折了,没处理好,现在看来有点变形,想要不留下问题,只能断骨重新固定。

右臂上有一条很深的伤口,看样子会留下疤痕。

他的手指慢慢地在她右臂的伤口上抚过,一直游移到她的手指,抓住指根,轻轻一扳。

咔嚓一声微响,文臻的身子蹦了一蹦,额头上瞬间出了一层汗,却并没有醒来。

被加诸于身上的伤害太多太重,以至于她进入深层昏迷,无法挣脱。

燕绥也不希望她醒来,睡眠本就是最好的养伤方式。

他手指十分稳定,重新给她上夹板,给她包扎的时候,他嘴唇紧抿,眼睫沉沉地垂下来,倒像是自己在疼痛。

包扎好了,他最后用那白布条儿,给文臻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他凑近蝴蝶结,轻轻地吹了吹,真像一朵白蝴蝶的飞舞,他笑了笑,唇落下来,吻了吻她上了夹板的手指。

然后他舒舒服服睡下来,挤在她那半边,将一双长腿有点憋屈地搭在床边,握住她的手,内力源源不断输送,帮助她调理体内的淤积。

好一会儿,他松开手,额上也见了汗,却首先把文臻额上的汗擦干净了,又抓起她的指尖,在掌心轻轻地揉,从手掌慢慢揉到指尖,再揣进自己袖子里,

他做事一向凭心而行,之前如此,现在依旧如此。对文臻,他哪怕混乱了很多事,但那种心情仍在,爱意仍在,留恋仍在,看见她就觉得心底温软,觉得天地明亮,想要抱住她,抚摸她,将她的每寸肌肤都收在掌心,和她体温交换,感受彼此的热度和温软。

他确定这是他所爱的,虽经变乱不可摧折抹杀一分。

如今便是重新再爱一次。

那就很好了,至于其余事……重要吗?

门帘一掀,丫鬟端着水进来,一抬头却撞上燕绥的目光,她痴痴看着燕绥干干净净的脸,惊讶之余,脸慢慢红了。

燕绥对这样的情态毫无触动,瞟她一眼,搂着文臻,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示意自己要睡了。

他只一个动作,那丫鬟脸红得更厉害,一句都没问,忙不迭端着水退出去。

燕绥挑挑眉,搂着文臻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停了下来,天色已晚,一行人要打尖。

车队的人包了这小镇上最好的客栈,也给燕绥文臻分了一间,燕绥“醒来”之后便和这车队的人说了,自己和文臻是夫妻,他叫大牛,文臻叫桃花,原是千阳镇的猎户,却因为得罪强梁不得不背井离乡,准备往长川投亲。

两人被发现的时候,都穿着普通猎户的衣裳,倒也符合身份。

至于燕绥为啥知道大牛和桃花的名字,自然是厉笑匆忙中提了一嘴。

这车队的主人也没对此多说什么,一副既然我弄伤了你自然要负责到底等你伤好再说的态度,诸般衣裳用度,也都给两人准备齐全。

此时屋内一灯如豆,文臻安睡,燕绥坐在床前发呆。

他觉得自己好像有件事没做,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忽然有人敲门,打开门却是先前那个丫鬟,端着热水,这回神态自若了许多,垂着眼不敢直接看燕绥,笑道:“我们嬷嬷交代了。你家娘子身上又是土又是血的,该擦个身。你一个大男人大概做不惯这些,嬷嬷派我来帮忙。”

燕绥恍然大悟。

对啊。

小蛋糕儿得洗澡啊!

想到洗澡他忽然又觉得自己漏了什么事,一边想一边接过热水,道:“有事夫君服其劳,不劳烦姑娘了。”

那丫鬟抿唇一笑,目光在他脸上稍稍一停,道:“你家娘子是个有福气的。”说完要走,燕绥却忽然叫住她。

“敢问姑娘,一个人如果受伤生病,七八天没洗澡换衣,应该是个什么感受?”

他素来洁癖,每日必定洗澡,有时候一天两三次,所以还真不知道七八天不洗澡该是什么味儿。

丫鬟惊道:“你这是打算让你娘子一直不擦身洗澡?那岂不是要臭了?虽说这冬天也不流汗,可是受伤生病的人不一样。可不敢这么糟蹋。”

“哪能呢。我娘子不仅得洗澡,还得洗个痛痛快快的澡,烦请姑娘让店家再送些水来罢。”燕绥将门一关,转身举起胳膊,嗅了嗅自己。

又抖抖领口,再嗅了嗅。

随即他唇角一弯。

小蛋糕儿给他洗澡换衣了。

有道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还有句话叫,来而不往非礼也。

撞到脑袋因此忽然十分通达情理的殿下,在这个推论中感觉到了十分的愉悦,并且兴致勃勃地向店家多要了水,准备亲自好好给小蛋糕儿洗个澡。

第一百八十六章 爷都惯着你

满满一桶热水的热气,很快氤氲了整间屋子。

燕绥心情很好地开始给文臻解衣服。

文臻外头套着桃花的衣服,一件粉色的布衣,边缘绣着桃花,算是在贫困生活里勉力维持着的小精致,换成以前的殿下自然觉得俗不可耐,此刻却认真看了下,觉得布料式样绣工虽然都丑不可言,但这颜色倒是粉粉嫩嫩很适合她。

外头的半袖脱掉,里头的长裙脱掉,眼看就要到里衣,里衣为了帮燕绥包扎,被撕掉了整整一圈,以至于短得遮不住腰。

燕绥的目光在文臻的腰上落了很久——纤纤不盈一握说的也就是这种了。

他忍不住双手把上去,他手指修长,双手一拢,竟然还比文臻的腰宽那么一点。

手掌下触感细腻柔软,这腰虽然细但却肉肉的,掌下微微荡出一个小肉窝,一团软云似的,他忍不住轻轻压了压,觉得这个腰他可以玩一年。

唇角微微翘起,他喃喃道:“看你的脸,本来有点奇怪,觉得也不是国色天香,何以我就记得这么清楚,脑子都糊了,还记得你是最重要的。现在看身材嘛……还不错。”

窗户有点不严实,一阵风过,肌肤微微起了栗,燕绥才想起真正要做的事,赶紧去解她的里衣。

然后他的手指停住。

文臻脖子上挂着一个荷包,荷包上非花非草,绣着一排字。

“到此为止,不许揩油。”

燕绥:“……”

他的目光,缓缓转到沉睡得一脸平静的文臻脸上。

真是未雨绸缪,心思缜密。

好想为缜密的文大人鼓鼓掌。

这一张娃娃脸甜美灵动,怎么就心思复杂得和黑山老妖一样呢?

你怎么就知道我会揩你的油呢?

他伸手去拽那荷包,在手指触及荷包的带子时忽然停住,然后他慢慢地,解下那荷包,非常地小心。

将荷包拿在手中,果然那荷包上插着一根小针,那针将荷包的带子已经戳断一半,那么如果有人大力拽断带子,会导致手落到断口,被针戳到。

而文臻插上去的针,上面肯定不会淬蜜糖。

燕绥盯着那针,有些好笑,有些心酸。

看来小蛋糕儿并不仅仅是为了防他。

她是害怕自己随时会倒下,会遭到侵犯,如果是他,肯定不会动粗将荷包拽下来,如不是他,肯定看见这荷包会不以为然,一把拽下。

然后着道。

这昏了也要坑人的心思真是够狠的。

但如果真是娇养无忧的大小姐,谁又能想到这些呢,不是在风霜血火里一路摸爬滚打过来,何必这样步步为营呢?

很累的。

那层弥漫在脑中的,隔开她和他之间的雾气,此刻好像又淡了些。

他伸出的指尖,更近一步触及他所熟悉的轮廓。

燕绥叹了口气,将针收起,抚了抚她的发,道:“说到底还是男人不争气,不能让你舒舒服服做大小姐。不过没关系,从现在开始,你做大小姐,做蛀虫,做被惯坏的矫情做作撒娇娇滴滴的小娘子,都行。”他刮一刮她的鼻子,唇角一弯,“爷都惯着你。”

完了他将荷包一扔,继续去扒文臻的衣服。

愧疚归愧疚,干活归干活。

越内疚越要帮她洗澡。

就是这样。

好在他还有一丝良心,也是怕文臻醒来后给他爱的惩罚,脱了上头的里衣之后,裙子还给她留着,准备进了澡桶之后再给她脱。

澡桶很小,他有点遗憾地看了一眼,只好将文臻一个人放进去,哗啦一下裙子甩出来。

甩出来的一瞬间,他脑海里有什么闪了一下,也是房间,澡桶,的少女,甩出去的衣服。

只是那衣服,好像是他的?

燕绥霍然站起——嗯?有过这一段?

衣服都甩了,后头的事呢?不可能不继续吧?

他就不是这么怂的人!

他感受了一下自己,然后确定这种事无法通过男人来评断,再看一眼文臻,少女的脸上湿漉漉的,眉毛自然也湿润地贴伏着,乌沉若羽。

想要从眉毛的服帖度来判断某种关系是否发生,失败。

他的眼神落在她脖子上,脖子接近下颌处,微微泛着淡淡的红晕……不过正在洗澡呢,热气熏蒸,也可能啊。

燕绥上上下下看了半天,最终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好像……他就是这么怂的人啊!

……

旁边还有一盆水用来洗头,他先解了文臻头发,头发有点打结,他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理顺,回想自己洗头时候人家怎么伺候的,把她的头尽量搁在一个舒服的位置。

手指在发间穿梭,他的动作轻而温柔。

油灯将他和她的剪影映在窗上。

来来去去的丫鬟,都艳羡地看一眼。

岑少爷正好也经过,伸长脖子看了好一阵儿,听丫鬟聚集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那漂亮的小哥儿是如何的宠妻情深,看半天没明白那个影子是在做什么,怪模怪样的,妖精打架吗?

那影子慢慢地动,半天一个动作,他看得不耐烦,拔腿就走,一边走一边道:“也就这种小白脸才这么黏黏糊糊,看我们宜王殿下,人就从来不近女色!”

他怀着对自己毕生偶像不近女色风标独具的宜王殿下的无穷崇拜走开了。

屋内,不近女色的宜王殿下顺手摸了一把。

……

燕绥给文臻洗完了头,找来干净的布巾擦干,给她挽了个髻。他没给女人挽过髻,也无所谓学习,凭着想象,给文臻一边扎了一个包包头,各留了一缕头发在鬓角,自己觉得很好看,欣赏了半天。

他之前用了手法让文臻安睡,好多恢复,因此也不怕她忽然醒来,可着心意玩了一阵,才给文臻洗澡。

只是殿下哪里会伺候人,一会儿就弄湿了衣裳,黏在身上很不舒服,干脆便脱了,光着上身,打算文臻洗完之后自己擦干了再穿。

他却没注意到,自己在窗户上留下了投影,且因为他们“小夫妻情浓”,这车队里的丫鬟都有些好奇,有事没事总找个机会过来看一眼,此时外头高高低低聚了好几个人,都踮脚看着,忽然看见那俊俏哥儿脱衣,都呀地一声羞红了脸,捂着脸说要走却又不舍得走,你推我我推你磨磨唧唧。

文臻便在这时候,醒过来的。

睁开眼,就看见线条流畅的手臂横在眼前,手臂上氤氲一层细密的水雾,越发显得肌肤润泽,腕骨精美,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让人想起力与美的完美融合,是属于男子的非常漂亮的手臂。

然后她才看见手臂背后宽阔的肩头,平直的锁骨,以及锁骨之下的……

文臻猛地捂住鼻子。

要死,身体状况不行,连鼻血都比平时蹦跶。

下一瞬间她对上面前的有点陌生的脸,一开始以为是易铭,随即便认出燕绥微微有些愕然的眼神。

再下一瞬间她才发觉自己目前的状态。

再再下一瞬间,她目光如电,穿过长窗的一条缝隙,发现外头好像有人。

再下一个瞬间,门砰地一响,一阵嬉笑声里,似乎有人嬉闹中撞在了门上,将门撞开,一个少女踉跄着冲进来,一抬头。

电光石火间,文臻抓起浴桶旁边准备好的浴衣,往燕绥胸前一挡。

动作迅速,姿势坚定。

像义士挡住怕被色狼偷窥的少女。

那少女一抬头,看见对面浴桶里,那个小媳妇自己光溜溜的不挡,反而一把抓起衣服挡在自己夫君身上,可见内心深处防狼甚如防川,顿时脸烧红了一大片,低头呐呐道:“大夫让我来送药……”忙不迭将药放下,一扭身逃也似地出去了。

外头顿时又一阵笑声,带着几分羞赧之意,随即人便散了。

文臻莫名其妙,手还举着。她刚刚醒来,脑子蒙着,一切都只是下意识动作,一抬头看见对面燕绥,双手撑在澡桶边,正俯视着他。

他这个角度,越发显得双臂修长,双肩微微耸起,从肩至腰的线条流利修长,倒三角十分漂亮,文臻一边堵住鼻子,一边身体往下沉把浴衣慢慢地挪到了自己胸前,一边眼神滴溜溜地将他从上看到下。

状态不错嘛。

都知道卖身材了。

要不要吹个口哨捧场?

然后她听见燕绥问她:“你刚才挡住我干嘛?”

就没见过在洗澡有人破门而入不挡自己挡别人的!

文臻也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她不先遮自己?是潜意识里觉得他被看了自己更吃亏吗?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变态占有欲?

什么时候自己的醋性这么强了?

她一边茫然着,一边抹了一把鼻子,一边痴痴地道:“身材太好,看要给钱。”

燕绥:“……”

敢情她觉得她自己可以免费看?

他忽然觉得有意思——当初自己就是这么喜欢上她的吗?

自醒来之后,他脑海里的屏障未去,完全服从记忆的本能待她,而这本能如此强大,他不禁有些惊讶和好奇。

想知道是什么让他这般恋着她。撞乱了记忆,睁开眼第一时间依旧想着她。

她自然是与众不同的,他记得她足够出色,从厨子一直走上庙堂,深得父皇喜爱。

一介女子能做到这些已经够了不起。

但他绝不仅仅是因为这些就会被她吸引。

那么,还有勇毅——厉笑说,她在强敌环伺自身受伤和大队伍失散的情况下,护持着昏迷的他七天七夜,最终找到机会将他救醒。

但这也还不够。

他身份特殊,自小到大,也不是没人为护持他而牺牲,于他,不过微微垂眼,给一个丰厚的身后抚恤罢了。

他随即发觉了这七天里她是怎样的状态,而他自己又是如何被照顾得很好。

在最艰难的时刻,不仅仅不离不弃,甚至还想着他的舒适的女子。

然后今天,她在澡桶里醒来,不慌张,不失措,一瞬间便能准确判断情势,最后还能和他开个百无禁忌的玩笑。

她视他为珍宝,却又喜欢得并不卑微,她保持着自己的尊贵,无论江湖还是庙堂,都能自在生光。

东堂,再没有这样的女孩。

原来如此。

燕绥微微地笑开来。

这样的她。

再来一次,再来一万次,还是要喜欢的。

文臻仰头看着他,只觉得此刻的燕绥和平日的不大一样,眸光清澈却又眼波流转,每一道辉光都勾人。

他之前总有种避世的,懒散的,空无的感觉,像不仅避让这世间,还避让这人群,避让这万物纷扰,天地尘埃。

后来对她表白,看她的时候便多了专注,专注到她忍不住窃喜,因为那天地里只留她一人。

但那专注里爱意有余,而欢喜不足,看她的每一眼都带着细微的希冀。

如今那希冀不见,她在他眼里看见更明朗的自己。

她仰头看他,看着他脸上有水珠,渐渐汇至下巴,越过喉结颈项,缓缓流过胸膛……忽然觉得喉咙发干,忍不住咽了口唾液。

许是咽喉真的太干,这一口咕咚一声,声音奇响,文臻吓了一跳,城墙厚的脸皮也不禁热了一热。

而对面,燕绥微微一笑,神情愉悦,伸手将她揽起,文臻又是一惊,慌忙要去遮,一件白布浴衣已经当头罩下。

他隔着白布,十分利落地从上往下快速一遍,便擦干了她,擦到腰上的时候手指一停,问她:“我帮你,还是你自己?”

文臻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指隔着浴衣,勾住了自己的内衣边缘,连忙一巴掌拍掉他的狼爪,“你摸哪呢?”

“你摸过我哪我就摸你哪。岂不闻来而不往非礼也?”

“谁摸过你了?”文臻死鸭子嘴硬,“证据呢?”

“证据是我的里衣换过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前到后……”

文臻听不下去了,打断他,“对,还从盘古开天到宇宙毁灭呢!让开!我要睡觉!”

“你走得动吗?”燕绥抱臂倚在浴桶边笑。

文臻发现自己还真是走不动,全身都在痛,骨节像是生锈了,一动咔咔响,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刚才沉浸在看见燕绥的欢喜里,一时忘记了疼痛,此刻安静下来,就觉得肋下刺痛,内腑撕裂的痛,手指尖锐的痛,手臂灼热的痛……各种各样的疼痛交织在一起,比寻常更痛上一倍,令人难熬得要发疯,她自觉自己小时候经常挨打,忍痛能力非凡,此时也有些撑不住,便笑一笑,道:“有点冷。”将脸埋进了热水里。

她在水里眼泪哗哗地流,浑身微微地打着颤……真是太痛了啊。

早知道这一路会这么痛这么辛苦,是不是当初她在研究所会放弃追寻自由?

但这个问题,现在不会有答案了。

现在她有了他。

等到无声无息哭个尽兴,那一波剧痛渐渐习惯,才湿漉漉抬起脸来,对燕绥笑:“现在好了。”

燕绥一直靠着浴桶看着她,目光始终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肩头,却一言不发。

等她抬起头来,他才上前一步,连着浴衣将她抱起,送到床上,文臻裹着浴衣脱了湿衣服,又换上这边已经备好的换洗衣裳,燕绥上前来帮她把洗澡洗去的妆补好,她顺从地由他安排,精神稍稍恢复了些,才有心思去观察眼下的情形。

就她看来,燕绥恢复得挺好,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和她对话什么的都很正常,顶多就是好像更放开更甜了一点,当然这她乐见其成。

她又问了她昏迷后发生的事,不禁有些忧心。这一路阴差阳错的,燕绥那一阵策马狂奔,又不知道跑哪去了,本来大部队应该能追到千阳镇的,这下又要失去她和燕绥的踪迹了。

也不知道厉笑后来怎样了,燕绥之前在西川易家做的安排,果然在易铭成亲的时候发生了作用,但易铭也手段非凡,一着釜底抽薪,生生镇压了浮动的人心,如此一来,只要易铭还在做家主,厉笑就不得不做这个家主夫人……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将她微皱的眉头抚平,“本来就丑了,再皱眉更丑,就不怕嫁不出去?”

“怕。所以殿下你就放我自生自灭吧。”文臻垂下脸,没避开他的手,反而轻轻蹭了蹭,又看了一眼他的手指,还好,伤口都愈合了,还是那双漂亮的手。

真是天选之子啊,受那么重的伤,却全程昏迷,连疼痛都没怎么感受到。

文臻心中充满妒忌恨,看他的眼神幽幽跟狼似的。

燕绥目光一闪,干脆在她身边坐下来,将手指伸给她。“喏。”

“干嘛?”

“舔吧。”

“……”

“不想舔?可我看你方才左瞧右瞧的,明明很想的模样。”

文臻瞪着燕绥,忽然又觉得狗男人好像还是撞坏脑袋了。

燕绥顺手在她脸上抚了抚,躺下搂着她,将长腿长长地伸出去,一边不断地解开又捆上自己的衣袖绑带,一边道:“让我让你自生自灭,你当初怎么不让我自生自灭呢?”

文臻懒洋洋躺着,道:“谁说我不想的?这不是怕把殿下弄丢了没法向陛下交代嘛,你知道我这个人的,一向胆子很小的。”

“嗯,胆子很小的文姑娘,那你是怎么带我走出那座大山的?”

“也没费什么事,就做张担架拖着你呗,走了一阵子就遇上一个猎户,在他家躲了两天,就碰到厉笑了……”文臻想到大牛桃花,心中一痛,勉强笑笑住了口。

燕绥转头看她,她也坦坦然对他笑,一张脸却白得毫无血色。

燕绥望她良久,忽然笑了,他素日很少笑,今晚笑得却多,文臻一阵阵被闪花眼,只觉得小心肝扛不住,干脆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燕绥也不强迫她睁眼,十分自然地搂着她睡下,文臻也没矫情,正如她护着燕绥的时候假称夫妻一样,现在燕绥和她的身份必然也是夫妻,太讲究规矩反而不安全。

结果燕绥刚睡下,就又起身,观察床的大小,将她朝外挪了挪。

过了一会,又把她往里挪了挪。

再过了一会,他伸出去准备再挪她的手缩了回去,改为起来看门上的门栓。

宜王府的门如今都没有门闩,以前是有的,文臻来了之后发现门闩这种东西,会导致燕绥的强迫症发作,他会一遍遍去检查门闩,后来发展为看过门闩之后就舞一招剑再躺下,再后来一招变成两招,最后变成整整一整套剑法舞完他才能回床上睡觉。文臻有次半夜过来,看见他在床前舞剑,又好气又好笑,当即就让工字队拆掉了所有的门闩。后来燕绥便好了些。

但此刻,他又犯病了,起来看门闩,看完之后又起来,第三次起来的时候他选择绕床走了一周才躺下,但过一会儿他又起来了。

文臻直挺挺地睡着,营造出沉沉的鼻息,丝毫不表现出被吵着的反应,希望他能尽快折腾完好安睡。

心底却翻江倒海。

燕绥的毛病,好像……变重了。

------题外话------

哎,你们什么时候也惯着我,让我随心所欲地抱着大把票票打滚啊。

第一百八十七章 我媳妇和情侣装

他刚才搂着她说话时,一直在不停地将手腕上的绑带解开又绑上,一直到每条带子都笔直整齐,就这样他还想拆,是她装困之后他才放弃。

前阵子燕绥只要能睡在她身边,就能很快入睡,可今天,他一直在折腾。

是这次受伤导致,还是随着时日增长,他的问题本就是会越来越重的?

他如此才智出众,朝廷经略世家几乎全是他一个人操持,进可应对世家,退可震慑群臣,这样的一个皇子,陛下为什么始终没想过让他做太子?

这个问题,细思极恐。

她禁不住微微一个寒颤,心里还想就这事再好好思索,但终究是扛不住身体的衰弱,很快便落入了一片黑暗中。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燕绥不在身边,他睡的那一半,像没人睡过,床褥整齐,枕头横平竖直,一丝褶皱也没有。

她叹了口气,正准备挣扎起身洗漱,外头却有声音传来。

先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大牛,我们夫人昨夜感染了风寒,今日是走不了了。夫人让我们来问问,你家媳妇可醒了没?”

然后她听见燕绥答:“昨夜醒了,如今精神不错。请代我问夫人安。”

那丫鬟便又道:“大牛,等会我们要去集市买些东西,瞧你身高腿长的,也去帮我们一把吧?”

文臻正心想哈哈哈又垂涎某人美色了,不怕被撅个跟斗就来吧!

结果她听见燕绥道:“这个啊,我得问问我媳妇。”

文臻:“……”

那丫鬟笑道:“问你媳妇做甚。她又去不了。咱们救了你,帮个忙也不肯?就在这镇子上,一个时辰就够了。这镇上今日正好逢集,你也可以给你媳妇买个花儿戴。”

燕绥道:“是吗?那我去问问媳妇喜欢什么花样儿。”

文臻:“……”

那丫鬟噗嗤一声笑了,又有些悻悻,道:“你媳妇你媳妇,行了你先去伺候你媳妇罢。”

燕绥似乎也不介意,当真应了,文臻听见开门声,想装睡,想想还是算了,睁开眼笑眯眯地看着他。

燕绥立在门口,看着刚醒的文臻,她刚刚经过一场深眠,气色比昨日好了许多,颊上一抹微粉如新桃,眼眸乌溜溜地晶莹水润,红唇微微有点厚,因此总显得有点嘟着,十分乖巧,引人采撷。

她散着头发,一缕青丝弯在胸口,亵衣睡得微有些皱,露出里头一抹雪色,看得他心头一热,眼眸里便带了笑。

文臻却没注意这些,还没等他开口,便道:“你媳妇不喜欢戴花儿,你媳妇也不喜欢你陪别人逛街儿。”

燕绥唇角一勾,“那就不陪。你夫君只陪你好不好?”

文臻不过是开玩笑,没想到他打蛇随棍上,一句夫君无比顺口,一时倒不知道怎么接,半晌噗嗤一笑,道:“殿下,跌了一跤,怎么就把你给跌糊涂了?”

燕绥若有深意地笑,“我倒觉得跌清醒了。”

又道:“既然要停一日,又没什么事,听说这边镇上有集市,我背你去逛逛如何?”

文臻瞪大眼睛,“我以为我们正在颠沛流离和大部队失散的逃亡当中,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有我在,用得着逃亡吗?”燕绥顿了顿,忽然道,“大部队?”

文臻以为他是不明白这个现代口语,随口解释道:“就是咱们那个浩浩荡荡,三千金吾德容言工三纲五常齐出动的刺史就任队伍啦。”

燕绥一笑,道:“要他们这些废物何用。”

文臻看一眼他还不大灵便的手臂,提醒他一个伤员不要总吹牛皮。

燕绥却没这份自觉,道:“出去逛逛还是其次,主要得找个机会确定咱们到底在哪里,以及这个车队到底是谁家的。”

他将昨天的情况和文臻说了。文臻也觉得,如果此地离长川已经不远,且这个车队从上至下,看行事人品都还不错,也颇有势力的感觉,不如混在其中走上一段。省得燕绥带着她这个累赘,孤身在外,如果像之前那样,总和大部队阴差阳错,再出什么岔子反为不美。

“我看见车轮内侧有雪鸟标识。”燕绥道,“好像是长川易家门下附庸家族裔家的族徽。”

文臻知道长川易这样的大家族旗下是有很多附属家族,但是这雪鸟标志真的是裔家的吗?她为什么觉得哪里不对?

燕绥却已经站起身来,道:“别想那许多了,走,出去转转。”

他转身的时候,文臻才注意到他今天衣服已经换了,想必是这里周到的主人家的馈赠,是一件淡绯色的长袍,文臻从没见他穿过这样的颜色,总以为燕绥气质矜贵容貌昳丽,这种有些轻浮的颜色配不上他的风神,然而美人就是美人,美人没有不能驾驭的,他着绯,便如三春先至,翩翩风流,一冬似都无雪。

而这一转身,文臻的眼神便不由自主落在他宽肩窄腰长腿之上,紧束的白色腰封杀得那腰诱人,实实在在一个小腰精,文臻的脑海里不由自主掠过之前帮他擦身时的一些画面,赶紧捂紧了鼻子,又想难怪一大早就有小姑娘撩他,实在这人太招眼,骚粉色穿出来,越发浪得没边。

猎户衣服实在对不住那盛世美颜,文臻心里有点愁,心想这一打扮,人设也就崩了,但燕绥那个人,昏迷着也罢了,清醒了你要他再委屈着,她自己都觉得说不出口。

走神间,燕绥已经拿了她的衣服回来,却也是一套绯色裙衫。文臻便看他,燕绥微微一挑眉,“昨儿看你穿粉色裙子挺好,正好那边来送衣服,便挑了一套粉色的,我便也要了同样的颜色。”又对她挥挥衣袖,“咱们配不配?”

“配,配一脸。”

真是无师自通,连情侣装都安排上了。

燕绥又亲自端水过来,要帮她洗漱,文臻把他赶出去了,倒不是不敢接受殿下伺候,实在是怕没伺候过人的人会把柳枝给戳到她喉咙里去。

她内伤外伤,都需要时间将养,好在这次没有导致其他功能性的伤害,她在水底撞击碎针的时候,其实是用了方袖客给她的碎针心法的,间接也算对自己做了保护。只是后头终究耗损太大,现在还下不了床。

等她洗漱完,燕绥已经端了早饭来,一碗粥,一份拌三丝,一个咸鸭蛋,一碟核桃糕。

行路之中,又只勉强算客人,能有这般餐食,算是相当不错。文臻的注意力却在咸鸭蛋上。

咸鸭蛋东堂原本没有,是她首创,她做的东西很多都风靡天京是真的,但是古代车马不便,信息缓慢,想要很快流传到千里之外的民间其实还有难度,只有高门贵族才会第一时间紧跟天京潮流,那么现在招待客人能拿出来咸鸭蛋,这家主人绝不会是小家族。

她还在思考这事,眼看燕绥拿起竹刀,对着那鸭蛋比了好一会儿,皱眉道:“这蛋空心处不均匀,蛋黄不在正当中,长得也有些蠢,我去叫她们换一个……”

文臻急忙捂住他的嘴,道:“这蛋我瞧着很好!青亮秀气端端正正,就这个!”

燕绥挑起一边眉毛,似乎笑了笑,文臻能感觉他嘴角动了动,又动了动,随即掌心微微一湿。

文臻怔了一怔,急忙缩手。

他竟然吻她的掌心!

掌心里一小片微微濡湿,那一点温润似要透骨入髓,她竟觉得连整个手掌到心都在微微发麻。那一点湿润其实刹那便干,留下一小片微微绷紧的肌肤,像个美妙的提醒,提醒她的心跳总在乱如奔马。

她垂下眼睫,感觉脸有些发热,知道自己大概率脸红了。

这让她心里有些滋味复杂,她还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脸红呢。

在这次逃亡之前,她和燕绥其实也算确定了关系,她以为那便是谈恋爱了。但现在再回想,却发现那恋爱太过顺理成章,好像就是燕绥喜欢她了,而她不反感,有兴趣,然后也慢慢接受了,但接受之后的相处,也像老夫老妻,温情多而激情少,而她在遇到艰难危险处,还总是第一反应考虑更多利弊,迫不及待地将爱情先抛出去。

现在想想,还真是怪对不起燕绥的。

倒是燕绥,对她的态度,一直都有细微的变化,越来越有人味,越来越撩。

或者,她也应该改变自己了。

她幼时环境恶劣,比孤儿还不如,去了研究所也不过是另一个牢笼,因此养成了凡事多虑不愿交心的性情,对爱情也是如此,被动且自我保护意识太强。却没想过,想爱却又不愿全力投入去爱,是对另一个人的伤害。

如她这样的人,还真是无趣,真是委屈了燕绥。

她抬眼笑了笑,正看见燕绥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缓缓道:“我怎么觉得,以前没看见过你脸红……”

文臻直觉这话有点奇怪,本来就没见过她脸红,燕绥这都不能确定么。

“我有脸红吗?那是精神焕发!”她剽窃一句智取威虎山,怕燕绥还要纠结鸭蛋,抢过竹刀,手起刀落,结果鸭蛋剖开的那一瞬间,燕绥便痛苦地扭过头去。

那鸭蛋剖得位置没问题,但蛋黄果然偏了。

文臻也不吭声,拿起就吃,等燕绥转过头来,那整只鸭蛋已经鼓鼓囊囊全部塞进了她嘴里,吃得太快,文臻被噎得翻白眼。

燕绥倒吓了一跳,赶紧去给她倒水,又给她拍背顺气,一边忍不住道:“你吃这么快做甚?就不说噎,咸也咸死你了,这要变成蝙蝠怎么办?”

文臻怔了怔,随即才反应过来,东堂的民谚里,老鼠吃多了盐会变成蝙蝠,燕绥这是在暗搓搓骂她呢。

她艰难地咽下嘴里的咸鸭蛋,翻个白眼,“我变成蝙蝠,也要夜夜倒挂在你床头,看你……”

还没想好下面说什么,就听那人接道:“看我睡觉?看我因为你做春梦?”

文臻又呛住了,这鸭蛋还挺咸,她斗不了嘴,就用眼神斗他,但是还没斗几秒,燕绥忽然撩开她的头发,捏了捏她的耳垂,道:“哟,红了。”

又端详了一下,笑道:“像个透明的红萝卜。”

哎呀呀,这狗男人真是太过分了!

说不了话的文臻决定上手,一把扯开他的领口,手伸进去,在他锁骨上摸了摸,哑着嗓子笑:“哟,这像什么?像根大葱?”

说完忍不住笑,笑得摇摇摆摆,身体晃啊晃满是得意。

燕绥给她冰冷的小手忽然探入衣领,激得打了个寒战,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文臻以为他要把自己的手拿出来,结果他抓着她的手,慢慢下移,唇角一勾,笑得竟然一本正经,“这形容挺有意思,要不要把我全身上下都形容一遍,比如这里……”

他抓着她指尖,忽然按了一按,这下浑身一颤的换成了文臻,电似地赶紧缩手,脸这回真的烧起来了,比刚才烧得还狠,以至于好一阵子她脑子里都嗡嗡的,到处飘着粉红色的云。

这人耍起流氓来,实在太……招架不住了。

燕绥也不把她硬拉回来,只斜靠在床头,微微勾着唇角,抱臂看着她,“不摸了?怎么不摸了?我身上可以形容的很多呢,比如腹肌……”

“你说要去集市的呢!再不去天就要黑了啊。”文臻赶紧哑着嗓子打断他的话。

正巧此时外头也有人敲门,先前那丫鬟声音脆生生道:“大牛,你夫妻俩到底去不去集市啊?再不去天就要黑了啊。”

文臻噗嗤一笑,赶紧把粥三两口喝了,那鸭蛋可真咸,她担心今天一天都没法好好说话了。

燕绥起身,帮她擦了嘴,把衣服穿好,还要蹲下身给她穿鞋,文臻赶紧拒绝了,自己拿了鞋子穿好。

不是不敢让殿下服侍,只是她亦爱惜他,不愿他做这些,哪怕为她也不愿。

穿戴完毕,燕绥转身,一手轻轻松松便把她安置在自己背上,文臻搂着他脖子,想起前不久自己还一边咬牙忍住泪一边在深山老林里拖着生死不知的他,只觉得此刻哪怕依旧身处险地,护卫都不在,但已经快活如在天堂。

心中欢喜,忍不住也拨开他的长发,在他耳垂上轻轻咬了一下,笑道:“哪,这现在也是个透明的红萝卜。”

燕绥正要背着她起身,身体一僵,转头看她,文臻在他背上,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背上的肌肉一紧,连带耳后那一片肌肤也变成了淡淡的粉色。

她又好笑又愕然,怎么,这个喜欢碰别人耳朵的人,自己耳朵才是最敏感的?

正想开玩笑,却听耳边呼吸忽然变重,耳鬓厮磨间他颈侧微热的肌肤刷过她的唇,柔软与柔软电光般擦过的时候,那身躯又是一阵绷紧。

燕绥背她的时候,本就感觉到身上娇小身躯的柔软,女人的身体原来是这样的,软,柔和,似起伏的波浪,且氤氲淡淡的香,美妙得难描难画。

整个上半身的肌肉都似乎变得敏感,能清晰地感应到每一处的细腻幽香,他禁不住的心猿意马,想要翻身将位置倒换,但想到她的身体状况,也只能勉力压抑,却想不到她忽然也妖精起来,竟然主动去撩拨他。

真当他是吃素的?

燕绥一边想着小蛋糕儿以前是不是这样的?总感觉有点不一样,却又记不大清楚。一边脑子里掠过无数禽兽的念头,这些念头很快占了上风,她好像有点不安,在他身上动了动,此时这动作便如轻轻蹭他,已经噼噼啪啪开爆小宇宙的人哪里经得住,他霍然一个翻身。

文臻只觉得天旋地转,后背咚一声触及床板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床咚了。

燕绥忽然禽兽了。

她的小甜甜不再只是浅尝辄止地甜了,甜味儿存太久了变骚气了。

床板又是一震,燕绥单膝跪上来,低头看她。

文臻伸出双手抵住他,闭着眼睛,唇角一抹笑,“哎哎哎我甜我甜,这青天白日的你是要白日宣淫吗?”

“怎么,不行吗?”燕绥垂头看她,“我要便我要,管它天黑天晓。”

------题外话------

今天有个小活动,没什么时间,字少点,甜一甜。

第一百八十八章 每时每刻拥抱我

“牛逼,霸气!”文臻真心实意地赞美。

燕绥低头去吻她的眼皮。

文臻没动。

虽然她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剧烈运动,但她并没太放在心上。

她对贞操也没有必须的婚后情结,她只坚持只给喜欢的人,无所谓早迟,也无所谓仪式和承诺。

多少人婚礼盛大,堂前誓言,最后都是纷飞劳燕。

只是虽然燕绥可以不管天黑天晓,别人还是在意的。

燕绥亲到她鼻尖的时候,外头的门板又催命般地擂了起来。

这回又多了别人的声音,“大牛大牛,你到底去不去?再不去真天黑了啊!”

文臻手臂压在额上,嗤地低笑一声。

故事里,男女主的好事,总是要被煞风景地打断个n次的。

燕绥顿了顿,听见她的笑声,很是不快地回头看了一眼那门板,看样子很想把门板瞪穿。

但最终他还是直起身,转身去了里头的浴间。

文臻听见泼水的声音,过了片刻,还有一声又低又缓又磁的闷哼声。

那声音带着微微鼻音,在屋内回荡,慵懒性感到不行。

文臻刚才还坦然,此刻听着,反而脸红了。

燕绥过了一会才回来,这回很快背上她,打开门,外头的丫鬟站了一堆,看这两人出来,都羞红了脸互相打眼色,还有好几个偷偷看燕绥,见他和文臻神情亲密,眼底隐隐失望之色。

燕绥看惯了这种眼色,文臻也看惯了,她家甜甜就这么招蜂引蝶,他身上无论哪种气质,都天生诱惑力非凡,各种桃花,挤挤簇簇开在他走过的路上,一年四季无休。

其实今日众人也没什么事,这车队的主人,段氏夫人受了点凉,老毛病犯了,并不严重,便说连日赶路辛苦,让大多数人出去散散。

燕绥背着文臻出门时候,正看见一个红衣少年前呼后拥,肩扛手提地过来,这些丫鬟看见他都十分欢喜,喊着岑少爷迎上前去。那位岑少年也十分散财童子,从他那个大包裹里掏东西,给小红姐姐一朵绢花,给小秋姐姐一个簪子,一看就知道是在集市上买的,这孩子也十分嘴甜讨喜,众人都笑吟吟地谢了接下,岑少爷一路发过来,到了燕绥文臻这里,头也不抬下意识一递,嘴上道:“这个兔子怪好玩的……”一抬头却见人陌生,愣了一愣。

燕绥淡淡地俯视着他,等他自己走到一边去,谁知他愣了一下,低头在袋子里又掏了一阵,最后翻出一个比刚才要精致一点的兔子玩偶,递给文臻,道:“姐姐,这个兔子更好一些,你要不要?”

文臻弯起眼睛,正要道谢收下,结果燕绥手腕一推,道:“谢了,不要。”

那岑少爷自小也是被捧大的,哪经过这种好心好意被拒绝的尴尬,一时愣在那里,忽然文臻伸手将那兔子接过去,道:“这兔子果然精致,谢谢小少爷。”

那岑少爷顿时喜笑颜开,道:“是吧?这只兔子有尖牙呢。我瞧着就比别的更好玩。还是你有眼光。”

文臻便又笑,看那兔子,果然画了一对小小的尖牙。她忽然想起自己那个燕绥送的满嘴珍珠利齿的噬人兔,颇觉心有灵犀,不禁一笑,还真有些喜欢了。便将兔子收进袖囊里。

岑少爷已经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大声道:“咱不和那些小家子气的人一般见识。哪,哪,给你们瞧瞧,我今日在集市上,买到了宜王殿下的画像呢!”

燕绥本来已经背着文臻要走开,听见这一句不禁侧头,文臻也好奇地看过去,一看之下,险些喷饭。

那纸上之人,倒也身躯高伟,连燕绥喜欢穿的衣饰也颇有几分相似,奈何画人脸功力太差,远看青山绿水,近看龇牙咧嘴。

文臻本来还以为长川易狗急跳墙,这是要到处散布燕绥画像抓捕他了,正想哪来的狗胆,没想到这画师的狗胆更大,把燕绥画成这青面獠牙模样,也不怕殿下半夜敲他家门。

画这么丑,岑少爷还捧着画陶醉地欣赏,道:“我殿下就是如此的英伟峻拔!你们没见呢,他的画像是和荼古、烈阳两位神君的画像放在一起卖的!”

文臻:“……”

燕绥:“……”

荼古,烈阳,两位神君,一位是传说中统领阴间群鬼的鬼君,一位是传说中曾位列仙班后背叛天庭被黜落大杀四方的恶神。

文臻悄悄在燕绥耳边道:“殿下还真是深受爱戴,久享盛名啊哈哈哈……”

她一边说一边笑,低笑时的气流拂动燕绥的发,弄得他微痒,反手一把按住了她的脑袋,往自己肩膀按了三次,道:“是吗?你也来拜一拜。”

文臻的额头撞在他肌肉紧实的肩背上,砰砰砰三声低响还真像磕头,她更加想笑,头埋在燕绥肩背上咕咕咕地笑,忽听后面岑少爷道:“我还买了一张文臻文大人!和食余的画像放一起的!说是拿回家供在食余神像下面,以后顿顿有胃口,吃啥啥香!”

文臻的笑声戛然而止。

什么玩意?

牙口好胃口好吃嘛嘛香啊?

她在民间就一六必治牙膏吗?

后头岑少爷还在后头兴致勃勃和小厮点评,那文臻大人画像,瞧着也不怎么美丽,听着和宜王殿下有些首尾,但瞧着着实不太相配云云。

文臻现在哪里有勇气回头去看民间画师笔下的自己,看多了会对人生和自己的美貌产生毁灭性的破坏的。

她用额头砰砰砰撞燕绥,叫他快走,结果燕绥反而不走了,忽然转身,走到岑少爷身边,将那两张画像拿了,对着岑少爷一手一张摊开,道:“怎么不配了?明明配一脸。”

岑少爷一脸天真蠢洁地仰头看着他,对他现学现卖的现代名词理解不能。

但还记得反驳他,“哪里配了?我们宜王殿下睥睨天下,这世上哪有女子能配得上他?”

燕绥眉毛一挑,正想和他讨论一下自家媳妇儿的绝世无双,却被文臻揪住肩背道:“还要不要逛街了?”又悄悄和他咬耳朵,“是你的小迷弟呢,大方一点好吗?”

“如果这世上倾慕我的人我都要另眼相看,我早累死了。”燕绥嘴上说得无情,却还是立即背着文臻走了。走好远还听见那个岑少爷在游说店家,将那张宜王殿下的画像给贴在大门上……

镇上最热闹的一条街,离客栈也不远,燕绥背着文臻一路走过去,路人侧目以视,两人都是心志强大的人,根本不理会。

小镇上的集市,卖的东西其实精美不到哪里去,文臻借着买东西的机会和人探听,才知道这里竟然已经是长川境内,是长川十一县之一的南都县下属的一个镇子,离长川主郡大抵还有三百里路。

没想到在尧城一阵乱闯,竟然真的闯到了相连的长川境内,这下难怪无法和大部队立即汇合了,大队在失去主心骨的情况下,是不敢轻易进入长川的。

文臻在那发愁如何想办法联系到其余人,不想燕绥已经在一个摊子前停留,在挑挑拣拣,低头一看,这摊子上卖各种哨子,燕绥在看的那种像是用一种果子的核打磨制作的,大小形状,竟然有点像唐慕之用的那种哨子。

那哨子这次很帮了文臻的大忙,因此看见这个哨子,便想买几个。燕绥却脸色不大好看,已经准备走开,摊主见他要走,急忙招揽生意,“这位小哥,我这里的哨子,好吹,响亮,你家夫人瘸了,就该买个哨子,万一什么时候召唤不便,吹个哨就行,多方便是不是?”

文臻表示深以为然,赶紧掏钱,就听燕绥冷冰冰道:“我媳妇不瘸,你眼瘸。”

文臻:“……”

感觉摊主下一秒要跳出摊子揍人,文臻急忙抓两个哨子,扔下几个钱,催燕绥快走。燕绥现在倒是对她百依百顺,背着她汇入人流,饶有兴致地各处摊位都逛逛,这里买个糖葫芦,那里买个面人儿,现在长川境内,也有仿造天京夜市的那些游玩项目,射箭套圈之类,文臻虽然是夜市的开创者,却因为诸事忙碌,从来没有和燕绥一起逛过集市,看见射箭套圈便要玩。

有个套圈摊子上,居然有个半人高的布娃娃,也不知道是谁的创意,那娃娃大眼薄唇,眉毛弯弯,长的竟然有点像那个岑少爷。文臻见了来了兴趣,指着那娃娃道:“套那个套那个,回头送给岑少爷!”

燕绥已经拿了圈子准备套了,听见这句反倒停住手,“我套给你,你送给他?”

“这不是拿了别人的东西嘛,来而不往非礼也。”文臻拐他膀子,“哎,别吃醋嘛,那么一个毛孩子值得你吃醋嘛?小甜甜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你看看这整个东堂,有人能和你比吗?啊?有!人!吗!”

殿下在这样极度恶心的吹捧中获得了信心和满足,点点头,不计前嫌地准备套圈,结果摊主不乐意了。

“哎哎瞧你这样,像个练家子啊,练家子可不能来玩这个,这不是欺负我们小本生意吗?”

燕绥看他一眼,顺手从他摊位上抽了一条干净手帕,往眼睛上一蒙。

摊主还没来得及表示满意,燕绥手中的圈子已经轻飘飘飞出去,唰地一下就套中了那个被摊主放在最远处的娃娃。

“哎哎不对啊,你这是方才看好了方位,不行不行,我得换个位置,换个位置你能套上我就给你!”

燕绥圈子敲在掌心,“行。”

摊主急忙把那个大娃娃抱到了一个角落,还悄悄地越出了划线最远范围,又在那娃娃前面放了一个瓶子。

不知何时这四周聚集了很多人,其中大多数是女子,都在一眼一眼偷瞄燕绥。

一手托着背上女子,一手掂着圈子,穿着骚粉色,长身玉立的燕绥,实在是太招眼了。

摊主刚觉得万无一失地放好,燕绥的圈子又到了,准准地越过整个摊子,眼看要套上那个大娃娃,摊主一急,这可是他的镇店之宝,就靠这个请人专门绣的套娃吸引众人,可不能被轻易套了去,急忙又悄悄去挪,不防那飞出去的圈子忽然邦地一下敲在他脑袋上,他哎哟一声,手中娃娃落地,圈子也正好准准地套在娃娃上。

这一下看着实在像是巧合,像是原本套不上是他弄巧成拙,四周爆发一阵喝彩和讪笑,那摊主红了脸,只得将娃娃抱过来。

文臻眼看人越来越多,却不想太过显眼,虽然燕绥手法巧妙,看不出多少出彩处就赢了,但难保落到有心人的眼里,而且四周女子看燕绥的眼神实在太炽烈了,因此接了娃娃抱在怀里,就要走。

却听见身后有人走过,一边走一边道:“也没几分功夫,还要在这招摇炫耀,招蜂引蝶。”

赫然是个女子声音。

文臻诧异地看过去。向来燕绥所到之处,男人闻风远避,女子闻风而来,女人对他的宽容度就好比追星的粉,高得可以触及月球,真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女子会dss燕绥。

文臻只看见一个背影,是个戴着斗笠的颇为高挑的女子,虽然穿着裙子,却是一袭黑裙,还是少女装扮,这打扮可真叫奇怪,东堂未嫁的少女不能穿黑,只有寡妇才穿。因此众人也难免侧目,但她行走间姿态自然,脊背笔直,像是根本不将他人的目光放在眼里。

那女子和她擦身而过,看一眼燕绥,又和身边一个稍矮的女子道:“这世上居然还有男子会穿这么做作的颜色!”

文臻简直要笑出来。

她听出来了,这还真不是人家故意想要吸引燕绥的注意,那语气满满嫌弃,是真的觉得做作。

很想看看殿下此刻脸色,却看不见。

娃娃很大,她有点吃力地抱着,燕绥却忽然接过来,往腋下一夹。

“哎哎那样夹着会拖地上弄脏的!”

“怎么,像别的男人的娃娃你还打算抱在怀里呢?”燕绥转头看她,“你这样让我忽然有了个新想法。”

文臻眨眨眼睛,敢情这位就因为这个不给她碰娃娃的?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吃醋精神?

“啥想法?”

“让人在你所有内衣上绣上我的肖像。”燕绥唇角弯的弧度很动人,“让你每时每刻都在拥抱我。”

文臻:“……”

狗男人你撞的真是脑袋吗?

你不是把肾上腺激素都给撞到每个细胞里了去吧?

……

燕绥从套圈摊子上走开,后头虽然跟着人,他不过三转两转,便已经甩掉了那些迷妹,转过一个弯,正看到射箭摊子前围了不少人,随即便有喝彩声传来。

这集市上的射箭,倒也别致,是用丝线吊了铜钱,丝线半空中悠悠荡荡,着实难射。

此刻文臻燕绥经过,人群正好露出一条缝隙来,文臻随意看了一眼,正看见一个黑影拉弓射箭,嗡一声声响破空,文臻不禁眉毛一扬。

她虽然不懂箭术,身边却有几乎箭术独步天下的大家林飞白,见多了,听那箭出的风声便可以揣摩出膂力如何。方才这一箭,尖锐凌厉,几乎有了啸声,十分了得。

果然当一声轻响,众人欢呼,“中了!”

摊主便要上前给彩头,那射箭人却将弓一横,拒了,随手拈起那枚落地的铜钱,在手中抛了抛,转身便走。

这一转身,文臻便看清了她的脸。

黑裙,高挑,是方才那个dss燕绥的少女。

她为了射箭,已经取下了斗笠,此刻正面相对,出乎文臻意料。

原以为这么难得一个有个性看不上燕绥的女子,要么极美要么极丑,而且想必长相很有攻击性。不想这女子和这两种都不搭边,她发色稍浅,呈现一种淡灰色,原本不大好看的颜色,好在她长发光泽明亮,泛着淡淡的银光,倒使她那一头异色长发显得神秘美丽。

她眉毛也是淡色的,斜斜一扫,唇很小,唇瓣微薄,脸色极其苍白,总体颜色都浅淡,容貌十分清丽文弱,和她那性格,那出手,都落差很大。

想象中的浓墨重彩艳丽容貌,却原来是个娇怯怯林妹妹长相。

她冷漠地看了文臻一眼,忽然道:“你腿坏了?”

文臻道:“没,我只是……”

“既然腿没坏,就不要赖在男人身上。一辈子靠人背,总有背腻你的一天。”女子道,“如果不是什么生来的毛病,你可以去悦来客栈找我,我那里有大夫,可以给你瞧瞧。”

文臻怔了怔,先捂住想要说话的燕绥的嘴,然后才对她笑,笑得眉眼弯弯,“那真是太好了,我也想早点下来自己走,多谢你啊。”

她这么回答,女子才正眼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她从一开始看了燕绥一眼,之后一眼也没瞧过去,这走得也毫不留恋。

文臻瞅着她背影,觉得很有意思,伏在燕绥身上笑。

她原以为又是一出变了花样的狗血戏,却没想真遇到个特立独行的。

燕绥咬了咬她掌心,她才想起来自己还捂着燕绥的手,急忙放下手,笑道:“这姑娘让我想起一个人,说话方式,真像啊……”

“谁?”

文臻不答,只笑,笑着笑着,眼底泛起一点晶莹。

像……太史啊。

……

这个发现让文臻心情既愉悦又复杂,觉得像太史,有心想结交,却又觉得也不是太像太史,太史不会主动dss谁,也不爱管闲事。也是啊,太史那样的人,上下五千年也找不出几个。

又逛了一会儿,怕燕绥身上还有伤太过劳累,便要吃路边摊,燕绥又背着她走了好几家,最后选了一家看起来最干净的,才坐了下来。

坐下来的时候,文臻把那个大布娃娃放在自己身边,打算让它陪自己吃饭,结果燕绥看了一眼,探身一把将那娃娃的脑袋打趴在桌上。

文臻:“……”

脑子真撞坏了咧。

娃娃的醋都吃。

真特么的幼稚!

这摊子上卖的是一种长川当地的小吃,叫做石头蝴蝶馍馍,用的是当地独有的一种蝴蝶形的石头,在鏊锅里垫底,再用面粉猪油豆油并各种作料揉面,加野葱烙熟。烙出来晶莹黄亮,呈蝴蝶形,十分好看。

这东西是咸香口味,因此摊子上还卖热腾腾的杂碎汤,用的是当地产羊的羊杂碎,泡上专门炕制的薄米锅巴,入口杂碎香嫩锅巴微脆,口感十分鲜明有趣。

文臻向来愿意品尝天下美食,热得十分认真,一抬头看见燕绥端碗要喝汤,不禁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燕绥一偏头,将那一小口汤吐了出来。

文臻诧然道:“你不吃内脏的啊,怎么今儿忽然想起来尝尝了?”

燕绥顿了一下,“这不是看你吃的香吗。”

文臻看着他,放下筷子,“我甜,你……是不是还没恢复?”

第一百八十九章 爱的模样

“你看我像是没恢复的模样吗?没恢复我就该不认得你。”燕绥筷子点点她的碗,“胡思乱想了吧,再不吃锅巴就软了,要么我帮你吃掉?”

文臻夹了一筷子锅巴向前递,燕绥伸头来接,文臻把锅巴往自己嘴里一塞,呵呵笑道:“不给不老实的人吃!”

燕绥瞟她一眼,也呵呵一笑道:“你倒知道我不老实了,其实我的不老实还没施展呢。”

文臻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家伙又一言不合挂挡了,也不理他,只道:“咱们冲出尧城后,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还有当初我被绑走之后,你们发生了什么?”

燕绥便和她说了当日发生的事,文臻听到林飞白受伤的事,不禁皱了眉,听到燕绥被唐慕之拉下崖,不禁摇头,长叹一声烂桃花真要命,又听说出了尧城遇上驭兽人的事,愕然道:“唐慕之?”

想了想却沉默了下去,她已经想起来那一幕了。

燕绥道:“唐慕之下场不会好哪里去。她被我拉下去,我也看见她擦撞到山崖,就算临时驭兽得救,也没办法那么快追上来。另外,当时你救了我一阵乱走,林飞白易人离他们都没能找到我们,唐慕之更没那个本事。”

文臻没说话。她醒来后想起那夜山道那一幕,常常恍惚以为是梦境,唐羡之就那样出现在她面前,还险些给她一刀剖胸,虽然后来她猜出这大概是燕绥的手段,他猜出了驭兽人是谁,将她送出的那一刻给她催眠了唐羡之的名字,使她下意识喊出,从而令唐羡之震惊失手。

燕绥善用万物,连人心也可用来攻击他人。

是啊,除了唐羡之,还能有谁呢。

她和燕绥还给护卫队留了记号,凭林飞白等人的能力,到现在都没追上。而那个黑衣人竟然能一路追上来,还能在前头打埋伏。

唐羡之本就是她除了燕绥之外遇见的最牛逼的人物,屋顶上走床这种事他也能做得出,林飞白在他手下吃亏再正常不过。

她却不知道该喜该忧。

是他吗?

还活着是很好很好的。是她一直期盼的,可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她才惊觉,他的回归,才是真正的决裂。

以那样的方式死遁,要的绝不仅仅是逃离朝廷的看守获得自由,那必然意味着旧事尽割裂再回首便是新一生。

这新的一生,便是步步血火争霸夺权只谈家国不论情的新一生。

也是她和他要真正举刀相对你死我活的新一生。

最后一面还为他痛哭,再次相见便已是敌人。

便如那天山道再相见,以一刀当胸开始,仿佛一个不吉的开端,笼罩在阴云密布的前路上。

她垂下眼,心中酸酸涨涨,好半晌,才笑一声。

挺好的。

本就该这样。

当初就说过,只要他能活下来,她便可卸下最重的背负,不必总因那内疚而夜不安枕。

但为何,心底依旧被怅然盈满。

人心啊,总是不足。

对面,燕绥一直在看着她,忽然道:“你其实没伤到他,但他和我交手,被我藏身的钢丝划到喉咙,伤得不轻,也不知道会不会死。”

“是吗。”文臻垂着眼,静静地道,“情势已然不同,当初已算最后的告别,恩怨两清,再见便是你死我活。没什么奇怪的。”

“你不伤心?”

文臻抬起头,直视着燕绥的眼睛,他眸子澄澈又深邃,像星光在极远的地方闪烁,但一霎便可至她心底。

她将手慢慢地盖在燕绥的手指上,看着他,缓缓道:“如果他真被你杀了,我会难过。这是对生命,对曾经朋友的必须的尊重和感情。但是我不会怪你,更不会觉得你杀的不对。因为大家已经是敌人,对敌人心软,就是对自己所爱的人残忍,我不会愚蠢到这个地步。”

燕绥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唇角一弯,手指缓缓插进她的手指,反手一握,十指相扣。

“如果咱们调换过来,是你遇见这种情形,你会杀他吗?”

文臻沉默了一会,“会。”

对面燕绥的眼睛,灼灼亮了起来,似拨云见月,一片清辉。

“此时一片安宁,你这样问我,我会犹豫。毕竟我欠他一条命。如果只有我和他遇上,不管立场对错如何,只要他不想杀我,我绝不会对他下杀手。如果他遇见绝境,同样我也会想办法把这恩情还上。但如果,生死之际,输了你会死,我必,全力以赴,管他是谁。”

爱情,是排他的,没有任何可以犹豫的存在。

我可以还他我的命,但我不允许谁拿走你的命。

她语气平静而坚定。

“全力以赴,管他是谁。”燕绥重复了一遍,忽然筷子一丢站起,一把将她抱起。

文臻吓了一跳,“哎哎你做什么,我还没吃完呢!”

“吃什么吃,回去吃我!”燕绥把她往背上一扛,丢了块银子扔在桌上,转身就走。

文臻:“……”

殿下你最近是吃了高糖版可爱多吗?

她只来得及在燕绥扛走她之前手一抄,把大布娃娃抄回去。这东西可是她联谊的重要礼品。

燕绥这回真不在集市上停留了,一路扛着她快走,文臻在他背上抿着嘴笑,想着那句回去吃我,越想笑得越浪,连浑身的不舒服都忘记了。

直到快看到悦来客栈的大门,才听见燕绥又说了一句话。

“我不会腻的。”

文臻:“?”

“背你一辈子,我不会腻的。”

文臻这才知道他居然还记着刚才那个姑娘所说的话,停了停,将脸慢慢地靠在他背上。

“燕绥。”

“嗯。”

“你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吗?”

“……你在笑。”

文臻脸紧紧贴在他背上,漾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手指轻轻在他背上画字。

燕绥的步子忽然停了下来。

那细细指尖,隔着衣服,隔着肌肉血骨,却似乎忽然就一笔笔,画在心上。

所经之处,肌肤灼烫,血肉沸腾,连骨头都似在轻轻歌唱。

他从来不知道,短短几字,也能将一生的欢悦在这一霎聚集,燃烧,化为世间最灼热的火,细细舔舐每个骨缝每寸肌肤,再嗤一声绕着心脏欢舞。

舞出的每个形状,都是爱的模样。

他护住文臻的手紧了紧,步子更加快了,恨不得一步回去悦来客栈,此时一切都正好,错过这良辰哪还有美景。

客栈倒是很快到了,结果在门口就被人拦住了。

是那个在那位夫人面前伺候的嬷嬷,等在门口,神情平静地道:“我家夫人想见见两位客人。”

文臻仰起脸,正想着燕绥这时候肯定不乐意,不知道又要出什么幺蛾子,结果听见他道:“哦,我问问我媳妇有没有精神见。”

那嬷嬷表情有点绷不住。

文臻急忙探头甜笑,“夫人召唤,岂敢不从,本就该我们去拜谢夫人的。”

嬷嬷道:“不敢,是我们岑少爷无意中误伤两位,自该好好照应。既如此,这便请吧。”

两人跟着那嬷嬷向内走,文臻便问夫人名讳,该如何称呼。

那嬷嬷道:“我家夫人姓段。”

说话间到了段夫人的院子,有丫鬟迎上来打帘子让两人进去,文臻让燕绥把自己放下来,扶着他的手臂进门,眼角余光看见这些丫鬟们神情自若,言笑不拘,但并没有人多看燕绥,便是多看两眼,眼神中也没什么暧昧意味,心中倒觉得难得。

看来这位段夫人不是那种严厉苛刻的人,待下很是松宽,丫鬟们才能行动举止间神态自如。但是从她屋里依旧规矩有序来看,这位夫人也很得众人爱戴,虽然松宽,却并无人敢造次,可见御下有方。且选人眼光很好,身边大丫鬟都十分端庄。

文臻见过世上最尊贵的女人,经过了神秘古怪的太后,虚伪作妖的皇后,跋扈桀骜的德妃,对这种真正具有大家风范的夫人,十分有好感。

这好感在见到段夫人本人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其时午后日光渐退,只一线微黄照着那榻上妇人,她微微垂眼,手中一卷纸边已经有点发脆的古籍,浅橙色光线下侧脸线条柔和,连眼角的鱼尾纹都显得脉脉。

她身边,那个岑少爷正在吃坚果,嘴一鼓一鼓,像只松鼠,偶尔吃得急了,落下些碎屑来,段夫人便抽出帕子,示意他自己把桌子擦干净,顺手点点他嘴角,让他别忘了嘴也擦擦。

两人并不说话,互动也少,气氛却静谧从容,和这午后微薰的风一般安然。

文臻站在门槛上瞧着,忽然想起闻老太太,心里有些羡慕也有些牵挂,想着老太太在妖妃宫里,也不知道过得怎样。

想来应该无妨,老太太在她心目中老牛逼了,妖妃又怎样?老太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她停了一停,燕绥却是直接进门去,段氏夫人抬起头来,看见两人,目光微微一闪,随即笑道:“两位请坐。”

那岑少爷看见文臻,眼珠转了转正要说话,忽然看见旁边燕绥夹着的那个娃娃,仔细看了一眼,猛地跳起来,道:“你抱的那是什么?拿来我瞧瞧。”

他虽语气并不算尊敬,却也没有颐指气使的味道,只是单纯觉得好玩,文臻接过那娃娃,笑眯眯地道:“小少爷觉不觉得这娃娃像一个人?”

岑少爷嚷:“像我啊像我啊!”

“所以便送给小少爷了哟。”

岑少爷欢呼一声,跳下来接过娃娃,段夫人一直笑看着,此刻咳嗽一声,岑少爷忙从口袋里掏钱,道:“多少钱我给你。”

文臻推回他的钱袋,“我们套圈得来的,并不值什么。算是谢小少爷送我兔子的回礼罢。”

段夫人便笑了笑,道:“好了,云岑,既得了礼物,便回去吧。”

岑少爷便高高兴兴道了谢,抱了娃娃走了,出门去就听见他兴高采烈和门外的丫鬟道:“姐姐你看这娃娃是不是很像我?真是缘分啊!我要拿去给十七姐看去……”

屋内,段夫人放下书,静静看了两人一会,道:“大牛?桃花?”

文臻一听就笑了,笑容里几分黯然。燕绥勾了勾嘴角。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不是大牛,也不是桃花。”文臻笑。

她和燕绥,尤其是燕绥,一身的容貌气度在那,装世家公子都显得降格,装猎户简直是等着被拆穿。

段夫人也笑了,并没有生气,只温和地道:“请两位来,是想问问两位,是打算和我这队伍一起走呢,还是有别的想法?”

“夫人此去哪里?”

“长川主城。”

“好巧,我们也想去那里,夫人可否携我们一程?”

段夫人静静地注视他们,“尔等前去长川,所为何事?”

燕绥一笑,“讨生活而已。”

“既想一路同行,自然不能再遮遮掩掩,两位还不打算报上名讳吗?”

文臻望着这位温和却精明的夫人,还在思索能不能冒险,就听燕绥特坦然地道:“易铭,厉笑。”

文臻:“……”

还是殿下骚。

真就这么冒充了。

她看燕绥改装的两人形象,就猜到他想扮易铭厉笑,只是这也太冒险了些。

但是回头一想,只有这样冒充才最稳妥。因为西川长川两家虽是一个易,却是最水火不容,为了避免被暗杀,两边家族中人从不接近对方边界,绝无可能见过。

而易铭,是她至今见过所有人当中,唯一一个和燕绥相貌可以相提并论的人物,且也擅长机关,这下容貌到技能,都可套上。

易铭最近也被坑得分身乏术,已经不大可能参与长川的浑水了。

至于她自己,和厉笑长相也有几分风格相近,年龄也相仿。

在对方认定自己两人不凡的情形下,除了这一对,再也找不到合适的一对男女可以冒充了。

只是,这位段夫人明显和长川易家关系匪浅,这么认了死对头的身份,固然更令对方可信,但也太不安全了吧?

文臻心中不安,却没说话,她信燕绥,哪怕燕绥错了,大不了两人再逃亡便是。

果然段夫人怔了怔,随即道:“两位不是正要成亲么?”

燕绥道:“那不过是瞒天过海之计。我们已经秘密成亲。”

“那么易公子应该已经接任家主和刺史了。千金之体,亲自冒险入长川,易公子所图想必不小。”段夫人摇摇头,“实不相瞒,我和长川易家关系匪浅,不方便带公子前去长川主城。看在公子送阿岑礼物份上,我也不为难公子,也不会泄露公子行踪,还请公子及夫人自便吧。”

燕绥坐着没动,斜靠在小几上,眯了眯眼。

他那一瞬间潇洒艳丽的姿态,还真有几分像易铭。

“夫人。我此去长川,并无恶意。不过想着两易原本为一体,何以生死不相往来数十年?以至于分崩离柝,各自为战,独木难支,为朝廷分而治之。长川西川所治疆域,所统百姓,所储财富,所领英杰,若能合而为一,朝廷也好,唐家也罢,何足道哉?两易分则各自艰难苦厄,合则足可称霸天下,何必还拘泥当年那点小恩怨,耿耿至今呢?”

段夫人抬起脸,神情第一次出现惊异之色,半晌才道:“所以?”

“所以我父被朝廷暗害,临终前终于放下旧怨,再三嘱咐我去长川,拜见我叔祖,当面商谈此事;所以我以家主刺史之尊,亲自赶赴长川,并向夫人坦诚此事,以表诚意。所以我在赶来途中,遭遇唐家刺客暗杀,才不得不和护卫失散,得有与夫人这一段同路缘分。”燕绥道,“段夫人,若我想骗您,我只需不和您说我是易铭便可。不是么?”

段夫人凝望着他,半晌道:“公子这想法若是真的。我倒也乐见其成。长川易家如今正面临莫大危险,此刻若能得西川援手,可为幸事。”

燕绥微笑。

段夫人又轻喟道:“便是不为抵抗朝廷,两易也本该和好。本就是一家人啊……我做梦都想着,当年西川饮冰河上的桃花……”

她神色有一瞬间的牵念和怅惘,随即便消失不见,看着燕绥,却又摇了摇头道:“只是兹事体大。长川易家内部也不是没人提过和西川重新合并,但是……”她摇摇头,“我还是不能带公子前往。长川易家,现在和当年不一样了,您此去非常危险,我不能令公子枉送了性命。”

“夫人也说,长川易家和当年不一样了,让我猜猜,是哪里不一样了。嗯,是长川易家的恶病越发严重,已经快到了家族灭绝的程度了,所以在这种情形下,长川易家越发警惕紧张,生怕我西川易乘虚而入,修好合并为假,吞并抢夺为真,所以绝不会答应重修旧好,是吗?”

“传言里西川易家小公子才智绝伦,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段夫人望定燕绥,忽然笑了,眼神欣赏,“原本我还有几分疑惑担心,只是一想,这个提议想在西川易家通过其实也是不容易的,初任家主,便能力排众议,定下足可影响西川易家未来的大策,且亲赴长川谈判,除了易铭,还有谁能有这般眼光胆量和气度呢?”

文臻暗搓搓想,有啊,你面前就有一个。

装谁像谁,想骗谁骗谁。

真正的易铭,可比不上燕绥,虽然确实聪慧,但绝没有燕绥这样的大局观。

只适合在西川易家范围内斗斗,现在想必还在焦头烂额地应付那些质疑她性别的反对派呢。

其实燕绥的想法如果易铭真的能做到,吞并了长川,那她就真的能永远站稳脚跟了。

可是燕绥,天下只有一个。

这位段夫人,看样子并没有住在长川主城,一直在外独自居住,所以虽然匆匆赶回长川主城,但并不清楚宜王车驾发生的事,而且文臻也相信,林飞白等人,一定会将燕绥和她遇险失散的事瞒的死紧,所以长川易家知道不知道不确定,但这位刚从外地回来的段夫人一定不知道,所以也就不会想到她和燕绥身上去。

“夫人谬赞了。”燕绥谦虚起来竟然也很诚恳的模样,“晚辈此来,自然携了十二分的诚意。长川易家目前最看重什么,晚辈便能提供什么。想来虽然谈合艰难,也未必完全没有余地。”

段夫人看他半晌,笑了笑,眉目深婉,“我先前已经说过了,两易重修旧好,一直是我的梦想。一直以为今生无望实现,不想如今还有这样的机会……我便带你们去主城,进易家,并尽力保护和帮助你们。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题外话------

明天就是二十八号双倍月票了,说好到时拿票砸我的小可爱们,来啊,砸啊,我不怕啊

第一百九十章 隋丹高和文甜甜

“夫人请讲。”

“不管最后和谈能否成功,是否需要经过流血和杀戮,我都希望,你们能够尽量用和缓的方式来达到目的,不要伤害易家及其附属家族子弟。”

“只要他们不先伤害我们。”

“第二。如果之后,长川发生了动乱,易家遭难,我希望你们看在今日这一番情分上,能够护持云岑,保他平安。”

“如夫人所愿。”

段夫人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思量什么,半晌幽幽道:“也不知这番是对是错……”

文臻默然,心想您还是太善良了一点。但是话说回来,在燕绥和她一定要对长川易家实施打击的情况下,段夫人结这个善缘,不是坏事。

最起码燕绥方才那两个承诺,并不是谎言。

段夫人忽然道:“我常年居住寺庙,修禅听经,多受方外名士,释家大能熏陶指教,于看人一道,略通一二。我见两位眸正神清,绝非恶人,因此愿和两位结这一段善缘,不求两位将来予我照拂,只需记着方才第二个条件便好。”

文臻听她话里话外意思,竟然并不是十分相信燕绥的说辞,但是却相信她自己的眼力和直觉,凭直觉选择合作。

着实是个通透人物,也不知道是长川哪家的夫人。

燕绥神情也颇有几分尊重,竟对她欠了欠身以示放心。

室内的气氛微微松快下来,又聊了几句,文臻发现这位段夫人,并不会武功,但确实博学多才,谈吐隽雅,隐然有几分出世气度,对世家的情形虽然了解,却透露出几分厌倦之意,似乎对这富贵乡并无恋栈。

欺骗这样的一位夫人,文臻便觉得有点亏心,没说几句便告辞,正要向外走,忽然外头一阵吵嚷,夹杂着少年变声期有点哑的嗓子,“哎哎十七姐你做什么!哎哎你别扔啊!”

随即门砰一下被撞开,一样东西滚了进来,正是文臻送给岑少爷的娃娃。

岑少爷也跌了进来,看样子他是刚才靠在门上的,结果门没关好。他落地便一个灵巧地打滚,一把抱住了娃娃,回头怒道:“十七姐你又多管闲事!”

一人大步跨了进来,冷声道:“玩物丧志!”

文臻一看便笑了,果然是那个外表文弱内心很酷的少女。

她说悦来客栈的时候,文臻便想八成是这家的了。

那少女进门来看见她和燕绥,也不意外,只略点一点头,又对段夫人施礼,却并不说话,只站在门侧,看着文臻燕绥。

文臻自然明白这是人家有话要讲,不想自己听的意思,便笑着点点头,向外走,倒是段夫人道:“秀鼎,见客怎可不通名?”

段夫人极其讲究礼仪,那少女秀鼎似乎对她十分尊敬,唇角往下一抿,依旧施了一个男儿礼,“易秀鼎,见过二位。”

文臻想裔秀鼎?女子叫这名字也真是别致。

一边含笑回了礼,道:“我叫隋丹高,他是我夫君文甜甜。当然,裔小姐也可以叫我们桃花和大牛。”

燕绥:“……”

嗯,起名字你最强。

那边,段夫人忍俊不禁。

易秀鼎似乎对这俩的名字也很无语。燕绥只随便一点头,便扶住了文臻,见文臻过门槛行动艰难,干脆又一把将她抱起。

文臻听得身后易秀鼎似乎又不以为然嗤了一声。

燕绥刚迈出门,身后门便砰一声重重关上。文臻从未见燕绥在女人面前这么不受欢迎,忍不住回头看,心情愉悦地笑。

随即便听见易秀鼎对段夫人道:“夫人,传灯长老命我来接夫人车驾,长老目前在合郡相候。”

段夫人道:“我又不是不认得回去的路,何必这般折腾。”

易秀鼎顿了一顿,缓缓道:“或许过了合郡,提堂长老也会来接。再往后,掌馈长老可能也想和您谈谈,如果不是问药和解经长老已经丢了性命,可能也想和您先见个面……”

说到这句的时候,文臻和燕绥已经走开去,文臻若有所思,道:“果然长川易家内部生乱了啊。”

燕绥似乎在走神,随口道:“嗯?”随即便反应过来,嗯了一声。

文臻有点诧异地看他,总觉得他哪里不对,道:“长川易内堂七长老,听这口气,已经死了两个啊。这消息你没接到吗?”

长川易家有内堂,由易家长辈或者功勋卓著者担任长老,一共七人,为传灯、提堂、掌馈、解经、理刑、求文、问药。平时族中诸般大小事务,都由家主和长老堂商议而决,这听来是颇为先进的家族管理方式,有点像现代议会制度,这原本是分裂前的易家的规矩,分裂后,西川易一直很好地执行,长川易则听说早期执行得很好,但易勒石渐渐发病严重,为人又冷戾狠毒,渐渐架空了长老堂,长老堂七长老,要么成为易勒石的附庸,要么被架空,要么被控制,易家近十年,已经是易勒石的一言堂。

这些,普通朝臣都不知道,长川天高地远,路禁盘查严格,信息控制也很严密,但燕绥想要知道自然没问题,这些都是文臻上路后,由燕绥提供的长川易家的资料,她自然熟记在心。

随即文臻便反应过来,这些事可能发生在他们出事后,那一路逃奔中,自然断了消息。

联想到被掳前韩芳音那句话,和此刻段夫人匆匆回赶的情况,显然易勒石是出事了。

也不知这样对她和燕绥到底好不好。

“哎,这位段夫人真的是裔家的人吗?我都没听过长川易家有这么个附属家族,一个小家族的夫人,真的值得排名第一的内堂长老亲自来接吗?”

燕绥道:“媳妇儿,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文臻:“?”

“你难道现在想的不应该是怎么吃我吗?”

文臻:“……”

大白天脑子里就只有那些事儿的人也只有你了吧。

“想啊,煎炒烹炸,炖煮烫擀,总有一款适合你。”

“那还是我吃了你吧。我手艺也不错……嗯,我会揉面团呢。”

揉面团那三个字他声音忽然放低,磁磁地在耳边荡,伴随着说话间震动的胸腔共鸣,漾得整个人都似乎要溢出来。

文臻却刹那间被烧着了,一股热气从胸腹间直冲上耳廓,耳朵连带半边脸都像在哧哧发热。

某人现在真是太能浪了!

这脑子一撞,是不是把他大脑里控制某个特殊地方的细胞神经原都给撞膨胀了!

分分钟撩得人生不如死!

燕绥还在她耳边一口一口地吹气,一边吹气一边笑,热气伴随着笑声撩着她的耳朵,文臻想那耳朵一定惨不忍睹,很怕一会儿就能自己烧掉下来了。

笑声里燕绥一脚踢开了房门,两步跨上了床,将文臻放在平平整整的床单上,自己一翻身上了床,双手撑着文臻身边两侧,低头看她。

他长长的发流水般落在她颊侧,簌簌的痒,她偏头,咬住了一截黑发,轻轻一扯。

燕绥被她扯得头微微一偏,却并不回手去护自己的头发,反而顺着那一扯之力,俯下了头,一口亲在她腮帮上。

然后他就不起来了,赖在她身上,又对称地亲了一口,手已经摸到她领口。

文臻握住了他的手。

并不是矫情什么,而是这青天白日,人来人往,实在时间地点人物都不是那么回事儿。

想了想,听说男人想这事儿向来不分时间地点场合,虽然这狗男人脑子撞成了激素脑,但这么久他也算够憋的,如今就这么打断了,文臻也觉得于心不忍,于是抓住他的手移了移,低声道:“现在不是时候,那什么……晚上……晚上吧……要么……要么我现在……嗯?”

燕绥盯着她的手,眼看那手微微抖颤却依旧十分坚定地往前而去,忽然噗地一声,笑了起来。

文臻正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听见笑声睁开眼睛,却见他眼神清明,并无迷乱之色,这才知道他根本没那个意思,眼看他笑得暧昧,顿时恼羞成怒,猛地屈膝一顶。

燕绥却像早有预料,身子一歪,滚到她身侧,笑道:“哎,你在踹什么呢?后半辈子不想好好过了啊?”

文臻没好气,怒骂:“和猪过也不和你过!”

燕绥又笑,翻身亲了亲她颈项,道:“你不和我过,我和你过。哎别生气啊,别扭头,那边我还没亲呢……别气啦,不是我不想吃你,也不是我不想……嗯,其实就是咱们现在谁也吃不着……”

他话音未落,房门被敲响,燕绥道:“来了。”

果然门外随即传来易秀鼎一字字吐字特别清楚的声音,“夫人要立即启程,请两位速速准备。”

燕绥不理她,文臻只好应声。又推燕绥,燕绥老大不情愿地起身,把她抱下床的时候又觉得床单被揉皱了,在那铺了半天床单,等到两人终于出门,已经是一刻钟之后。

原以为易秀鼎已经走了,结果她居然还笔直地站在门口,文臻想着刚才两人收拾行李还一阵黏黏糊糊,脸不禁一红。

燕绥倒是坦然,背着包袱抱着她,一脸自如地走过去,也不和她打招呼。

易秀鼎转头看了文臻一眼,此时才发觉她的衣裳是桃粉色的,再看看燕绥的衣裳,隐约明白了什么,眼神掠过一丝复杂之色。随即转头,冷淡地对文臻道:“所有人都在等你们。”

文臻歉然道:“对不住,是我耽搁了。”

她坦荡认错的态度,令易秀鼎脸色微霁,又道:“做人当自爱。既知他人事急,就该行动迅速。做人也应有担当,该是谁的错,就是谁的。”

她后一句是看着燕绥说的,她在门外,明明听见的是文臻催促,而燕绥不急不忙。

燕绥就像没听见,早擦身而过,文臻只得歉意地对易秀鼎一笑。

她原先有些怀疑燕绥是不是撞出了问题,待她有点和以前不一样,但看燕绥对别人,那还是目下无尘的德行。

门外已经备好了车,那岑少爷抱着大娃娃,欢天喜地地探头出来道:“快快快,笑……桃花姐姐快来和我一车。”

在他遭受燕绥眼神杀之前,一个小厮的脑袋探出来,及时把他拉回去了。

文臻有些意外,她以为自己和燕绥的假身份,只限于在段夫人这里知道,没想到岑少爷也这么快知道了。

段夫人不是轻浮的人,看易秀鼎就好像不知道,这只能说明,这天真傻萌的岑少爷,地位比想象中高。

车队很快启程,合郡离这里百里,今日是赶不过去的,眼看天色将晚,一行人错过宿头,最后只找到了一户大户人家的祠堂,将就过一夜。

段夫人这个身份,明知会错过宿头还趁夜赶路,可见主城情势已经很是紧张。文臻有些庆幸自己和燕绥这一番失散,反而以最高效率先到了长川。

其时已经是十二月,寒风呼啸,天色阴沉,似乎随时又要落雪,这家已经废弃的祠堂就一间,面积倒是不小,丫鬟护卫都在打扫,将最里头不漏风的地方清理出来,要让段夫人休息,其余人就只能在祠堂的其余角落将就一晚。

众人打扫卫生,寻找水源,打猎生火,忙得不可开交,燕绥明明也是青壮年,却守在文臻身边一步不走,等着众人生火送水,别人也罢了,易秀鼎冲他冷冷看了好几眼,他也当没看见。

段夫人的护卫进来,找到了挺多干燥的稻草,给段夫人铺完还剩下一些,那些人正要自己分了,燕绥过去,毫不客气地搬走了一大捆,众人对他怒目而视,有人忍不住道:“年纪轻轻,自己又没断手断脚,怎么拉得下这脸尽拿别人的!”

一片附和之声,夹杂着无数冷眼。

燕绥依旧像没听见,抱了稻草就走,他是真的不在意,寻常人的言语于他便如拦路蝼蚁张牙舞爪,多看一眼都不带的。

文臻抿着嘴,她心里有点难受。

她知道他不在意,但这不代表她也可以不在意,燕绥这样的天之骄子,凭什么要给这些人误会?

他不是懒得不肯动手,他是不敢离开她身边,段夫人是否真的相信他的说辞,其实两人是没有把握的。

她转头,对着那边灯下慢慢喝茶的段夫人笑了笑。

段夫人便放下茶盏,对她招招手,文臻慢慢走过去,段夫人拉着她的手,道:“我这里头避风,你和我一起睡罢。”

众人的窃窃私语顿时一停。

文臻在燕绥皱眉开口之前,笑得弯起眼睛,“好啊。”

段夫人那里是最暖和的角落,火盆好几个,草垫子上铺了被褥,十分宽大,不需要再铺草堆。

燕绥顿了顿,也没把那堆草还回去,在斜对着文臻的一个角落铺下了草堆,那里对着门,透风,没人肯去,所以他一人占了。

那里也是离文臻最近的地方。

他没还稻草,还自己占了,又引起一阵非议,只是这回声音小了好多,毕竟看见段夫人这样的人物,居然肯和这小子的妻子同卧,可见喜爱。

有人悄声道:“难怪这么不知进退。原来是靠自己媳妇攀上了夫人。”

又有人笑道:“这叫什么?裙带关系吗?”

一阵低低窃笑,忽然一双靴子停在他们面前,女子冷淡的声音居高临下,“很闲是吗?外头的布防都做好了吗?”

那些护卫们急忙跳起来,双手紧紧贴着袍子,“十七小姐!”

易秀鼎浅淡的眸色毫无表情,淡淡道:“想来你们这种只会嚼舌根的,也做不好布防。”她转头道,“云岑,你和我出去。”

易云岑笑嘻嘻地过来。

易秀鼎又转头看一眼燕绥,道:“你也来。”

文臻一直关注那边,听见这句,急忙去推燕绥,“去吧去吧,我在夫人身边呢。”

燕绥转头看她,看到她眼底的坚决之色,才慢吞吞道:“媳妇叫我去,我就去。”

四周丫鬟都一笑,看文臻眼神十分艳羡。

易云岑操着大嗓子道:“要他干嘛要他干嘛?除了一张脸啥用也没!”

易秀鼎拽着他的发顶,喝一声,“吵什么!”不停步地出去了。易云岑不矮的个子,在清丽文弱的她面前,竟然没有挣扎的力气。

两人走出祠堂,还能听到易云岑叽里呱啦地乱叫。燕绥没什么表情地跟了出去。

易秀鼎出了祠堂便不再理会燕绥,带着易云岑直接往前走,这祠堂坐落在一片空地上,四面都是往下的山坡,附近视野一览无余,倒也算得上安全。

要说唯一的不好,只能说在高处风太大。

因此易秀鼎出来安排护卫布防的时候,对着山坡底下说话很快声音就被风吹散,她便只得带着易云岑向下走了几步。

山坡上一群守卫,山坡下又有一群,两层护卫万无一失,此处可能是因为两边都是窄窄的山面,这一片坡夹在中间,挡风挡雨,地气温暖,地面一层,都是原先茂盛的草木贴伏在地,走上去滑滑的,易云岑是个耐不住的性子,当即往后一倚,哧溜一下顺草滑了下去,倒把底下的护卫惊了一跳,猛地拔刀,直到看见随后跟上来的易秀鼎,才松懈下来。

易秀鼎眉头微皱,“大惊小怪做甚?”神色倒没有不满意,毕竟护卫警醒,是件好事。

她在山坡底下转了转,看了看四周地形,越看越觉得,此处仰攻很难,视野又高,实在是个很安全的地方,想要布什么机关也没必要,就算有敌人也很难布埋伏和机关,也便满意地点点头。

家族中最近正乱,家主倒下,各大长老各怀心思,段夫人地位特殊举足轻重,虽然人人想拉拢,但能拉拢到段夫人的也只一人而已,一旦其余人发现自己已经没了机会,自然会干脆先下手为强,谁也捞不着。

所以她不敢不上心。

她在山坡下走了几步,不知怎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想不出,无意中一回头,却看见燕绥正站在山坡上,凝视着地面。

他的身影仰头看去十分高颀,衣袂与长发在风中猎猎,露出的半边侧颜线条精美而利落,夜色深幽,剪一抹修长剪影,光胜明月,气度如神。

易秀鼎觉得自己并没有多想,却不由一直停在原地仰望,直到听到易云岑咕哝,“他在做甚?他是在听什么吗?”易秀鼎才恍然惊醒,这才发觉,那个名字怪怪的文甜甜,微微偏头,好像是在聆听着什么。

易秀鼎下意识也屏住呼吸。

------题外话------

一眨眼,月票差距拉出马里亚纳海沟那么深。

我还第一次见识双倍月票,那些为了双倍一直铁石心肠捂紧口袋的亲们,你们看见我伸出的疯狂抖动的小手手了吗?

第一百九十一章 宠媳妇的文甜甜

易秀鼎下意识也屏住呼吸,仔细地听,然而耳边除了这山中各种自然的声音和四周的人声,并无异常。

她正疑惑的时候,忽见山坡上燕绥忽然手指一晃,手中多了一点火星,随即他将那火星对着地面一掷!

噗一声轻响,那光秃秃的地面,忽然亮起了一道火线!

那火线速度极快,刹那间便已经窜入坡下草丛,瞬间将那些半干的草燃起,却又凝而不散,迅速腾起一条火龙,从坡上卷到坡下,烧到半坡时,轰然一声响,黑烟滚滚,泥土四溅,地面瞬间多了个坑。

刹那间易秀鼎抬头,看定燕绥深湛的眉眼,连易云岑也张大了嘴,仰头用惊慕的眼神看着燕绥。

燕绥也在看着易秀鼎,忽然对她做了个挥刀的姿势。

易秀鼎想也不想,头也不回,已经出鞘的刀,穿过腋下,猛地向后一搠!

噗嗤一声,黑烟中红血飞溅,身后有人发出吭吭的低音,易秀鼎还是没回头,再猛然拔刀。

她一捅一拔,都非常决断狠戾。直到此时,易云岑才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惊叫。

易秀鼎这才回身,身后,果然是那个先前看见易云岑滑下来受惊要拔刀的护卫,此刻他的刀抓在手里,离易秀鼎不过毫厘距离,而他自己肚腹中,一个大洞对穿而过。

易秀鼎拔刀,这人便如破麻袋般跌落,鲜血喷了一地。

易秀鼎又一刀砍在地上,片刻,从草地中,挑出了一条长长的线。

那线在夜色中泛着黑亮的光,是那种能够助燃,燃烧中有滚滚黑烟的石液,另外可能还掺了毒物,烟色浓绿,气味难闻。

此时又有一批护卫从祠堂中奔出,是听见声响前来查看的,这些人是易秀鼎带来的自己的亲信,当即易秀鼎便命原先的守卫全部丢下武器,赶到一边,由自己的护卫看守,剩下的人则围绕着整个山坡搜索,果然在整个山坡的四个方向,都找到了这种浸润了毒物和石液的黑线。

这些线埋在草丛里,夜色中毫无痕迹,可以想象,一旦被一起点燃,火一定会在几个眨眼之间就会包围整个祠堂,让人根本来不及逃生。

不管有没有机会逃生,段夫人一定会被第一时间背出来,但这个火线每隔一段还栓了火弹子,烧到那里就会爆炸,易秀鼎算了一下,差不多就是大家第一反应抢出段夫人冲出来之后,就会遇上第一波来自四面八方的爆炸。

这地形处处安全,唯一隐患就是火攻,先不说敌人眼光之利手段之高,而且对方还非常了解段夫人队伍的构成,连护卫的效率和反应都算了进去,并且在不动声色间,已经对段夫人的护卫做了渗透。

易秀鼎一时有些不可思议,她能猜到出手的应该是另外几位长老之一,但是就她对另几位长老的印象,完全做不到这个程度。

午夜的风透心凉,她凉飕飕地想,厉害的人物怎么忽然蹿出来这许多?比如,方才,这么隐蔽的手段,又在黑夜里,那位文甜甜是怎么发现的?

她下意识向上看,山坡上早已没有了那个文甜甜的身影。

易秀鼎处理好了外头的事,又带着易云岑细细地将四周再探查了一遍,确定没问题了才回到祠堂。段夫人已经得了她的回报,因为赶路精神不济,直接睡了。易秀鼎进门就下意识找文甜甜,结果并没有在他的铺位那里看见他,再一转眼,却见他就蹲在段夫人铺位旁边,正端着一盆热水,要给他那小娇妻洗脚,小娇妻似乎不乐意,又怕惊扰了段夫人,两人低声叽叽咕咕,推推让让,忽然那小娇妻噗嗤一声,偏头对他说了什么,烛光下少女笑容甜蜜乖巧,气韵温柔,整个人都欢喜明亮,似在发光。

而文甜甜不知道说了什么,少女不再说什么,低头哧哧地笑,文甜甜挪了挪身子,遮住了自己的小娇妻,有低微的水声响起。

易秀鼎的目光慢慢上抬,看着被烛光打在墙面上的影子,那两个影子渐渐合而为一,看上去像一朵怒放的花的形状。

她忽然转身,走了出去。

却并没有走远,就靠着祠堂的外墙,抱臂看着天上的月亮,过了一会,从袖子里抽出一根苦辛,在嘴里慢慢嚼着。

苦辛是长川独有的一种植物,晒成干枝后可以干嚼,气味辛辣中微香,可以提神,但嚼久了会上瘾。在长川,只有一些颓废且贫穷的男子,会用此物麻痹自己。

易秀鼎这样的豪门大小姐,却将这东西嚼得颇有滋味,那一截紫褐色的小棍子在嘴里翻搅,苦辣辛甜的奇怪味儿一向口腔涌来。

像这人生的滋味。

身后传来窃窃的私语声,是隔着一道门,睡在祠堂靠门口地方的几分丫鬟在夜谈。

“呀……好冷,这穿堂的风……”

“别吵,仔细十七小姐回来,让你直接睡外头去。”

“你可别吓我……哎呀十七小姐怎么忽然来了,真是的,她一来,我连走路都不得劲儿……”

“是啊,这些年,她越来越吓人了,看人一眼,像冬天的白毛子风刮过来一样。”

“这不是人心里苦么,说是小姐,其实也就是个孤女。传灯长老收养了,说是视若己出地位不低,却不过也就是个冲锋陷阵的打手。本来还想到年纪了谈婚论嫁,结果三个未婚夫,一个早夭两个退婚……换我,早就扔绳子上吊了,她还能活得这么硬气,也挺不容易。”

“是命苦啊。生在这样的家族,却没一个配得上的好命。易家那个病只传男不传女,偏偏就她得了!这还怎么嫁的出去?”

“我看她也不想嫁了,整日里东奔西跑,大概也就打算把命卖给长老堂,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冷情人罢了。”

“也是怪可怜的……”

易秀鼎毫无表情听了一阵,头一偏呸一下吐出苦辛根,直起身,一步跨回祠堂内。

私语声戛然而止。

段夫人睡了,其余人也便安卧,男人和女人住的地方用帘子隔开,中间的过道点着蜡烛。

易秀鼎的身影被烛光拖长了映在帘子上。

她缓步走在隔道上,两侧都有人酣眠,左侧文甜甜不知何时已经把自己的铺盖拖到他那小娇妻那,两人头碰头睡着。段夫人一个人背对着他们安睡。

右侧易云岑蹬掉了自己当被子盖的大氅。

易秀鼎的目光在左侧两人身上落了落,又到右侧,给易云岑盖好大氅,将大氅的边角压在他屁股下,这才转身。

她并没有在祠堂内安睡。

这是属于人间的酣眠,没有她的地方。

她到了祠堂外,跳上屋顶,躺在冰冷的屋瓦上,从袖子里摸出一根新的苦辛,叼在嘴里,慢慢地嚼。

远处关山渡明月。

今时长风伴孤魂。

……

冷月高风之下,易秀鼎半眯着眼,仿佛睡着了。

忽然她又睁开眼,同时手已经警惕地伸到背后。

她随即停住手,看清了面前站着的人。

“文甜甜?”

这个名字说出口,她脸色又变得更冷一点,皱眉道:“做人能不能磊落一点,用个像样点的假名字不成吗?”

燕绥站在屋檐上,仰望看他便如将融入月中,旷寒高远。

他淡淡道:“易铭。”

易秀鼎并不意外地挑了挑眉,随即似乎想到什么,脸色淡了下来,转开了脸。

“原来是西川新刺史,失敬。”她道,“携新婚夫人来长川,有何贵干?”

“长川易内乱了?”燕绥不答反问。

“与你何干?刺史大人此时出现在长川,难不成也想浑水摸鱼,分一杯羹?”易秀鼎嗤地一声,“佩服。”

燕绥并没有理会她的讥嘲,走到她身边,从她手中抽了一根苦辛,易秀鼎脸色一变,刚要夺回,燕绥已经嚼了一下,笑了笑,“既苦又辛,回味却甜。易姑娘爱嚼这东西,可见内心野望并未灭。”

易秀鼎浅淡的眉毛一挑,似乎一下秒就要驳斥,但一抬头看见叼着苦辛立在月下衣袂纷飞的燕绥,忽然就别过了头。

静了一会,她冷冷道:“既然你能在这里留下来,想必夫人也已经接纳了你。看在你今日救了我和云岑份上,便说与你也无妨,但是奉劝你一句,莫要自视太高,长川现在已经是一滩浑水,谁趟进去,都难免一身脏。弄不好,没顶也不是不可能。”

燕绥唇角一弯,“先听听看。说不定听了,我害怕了,也就抽身了。”

易秀鼎瞪着他,半晌才道:“家主两个月前,有一晚去天星台,去的时候很是高兴,但不知怎的当晚便出了事,天星台再次塌陷,问药长老当场死亡,家主走火入魔,浑身白化,畏光畏热,整日呆在他自己的丹崖居闭门不出,一开始还管事,但发出的指令倒行逆施,长老堂这些年原本已经不管事,这下大家怨声载道,便有了心思,当即便去质问家主,当时丹崖居门关着,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又是一阵大战,门再开,长老们就被赶了出来,其中解经长老和提堂长老都受了伤。但是长老们出来之后,就宣布家主病了,事务由他们暂代,而家主也没发声,随即没过几天,长老堂也出了事,依旧是关起门来没人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总之就是原本伤势不至于死的解经长老死了,提堂长老倒很快恢复了身体,还和传灯长老联手,压下了其余几位长老的纷争,但没多久,传灯长老也受到暗杀,家族中还有流言传出来,说这一系列的事件都是传灯长老的手笔,是传灯长老发现家主已经病入膏肓,因此趁机的夺权之举……总之,乱了。”

“传灯长老这么急着请夫人回去又是为何?”

“按照易家规矩。长老堂出现人员消减要及时选人补上,段夫人有权推举两人,且夫人一身,维系着长川十八部族和易家的良好关系。之前因为家主的乱命,令十八部族混居,在十八部族的地盘分割和战后奖赏上又行事不公,已经引起了十八部族的愤怒。你也知道,朝廷已经下令撤长川刺史位,皇三子燕绥亲自陪新刺史入川,摆明来者不善。燕绥那个人,你想必也打过交道,难缠得很。这个节骨眼上十八部如果闹事,咱们易家内外夹击,群龙无首,崩裂只是刹那间的事。”

“所以,传灯长老需要段夫人的那两名推举名额?而易家主也需要夫人尽快回去安抚十八部族?”

“谁都需要那两名名额,七人长老堂本就合纵连横,各有心思,一旦再有两个自己人,那便呈现绝对优势。毕竟易家有规矩,如果出现家主不能理事的情形,便由七人长老堂决定,以人数多寡投票而定。”

易秀鼎想着此刻长川易家的一团乱麻,心中叹了口气,易家已经到了这些年最危险的时刻,也正是因为之前也看出了这种危险,所以易家对周边世家,对朝廷,都冒险做出了一些举动,比如福寿膏事件,但是遇上了宜王燕绥和那个横空出世的厨子女官文臻,处处坏事,终究还是让朝廷发现了易家的问题,弄巧成拙地逼朝廷下定决心,首撤长川。

也不知道燕绥等人到了哪里,之前一直有人追缀着他们的队伍,但是后来不知道是不是被发现了,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按说唐家也应该有所动作,毕竟一旦裁撤了长川,其余世家便难免也被开刀,此例不可开。而朝廷拿下长川,和徽州等地连在一起,进可取西川继而对阵川北,退可控中原,实力再涨,其余世家的危机更甚。

也因此,易铭新婚燕尔,立足未稳,便亲自赶来了长川?

易秀鼎想着之前段夫人对自己的交代,示意自己可以将目前长川易的形势和这两位新客人谈一谈。夫人虽然清心寡欲,不爱权争,但毕竟出身那样的家族,她将易铭带往长川,有什么打算?还会发生什么变数?

转眼她又想到目前气氛奇怪的长老堂,一场内乱,权力像一块巨大的肥肉闪亮灼人,诱得每个人面目贪婪,都似乎不复原来的模样……

她在这里沉思着,没留神到燕绥已经下了屋顶,探头一看,祠堂门口正站着他那小娇妻,抬头对他笑着,而他似乎责怪着什么,将那少女很自然地搂在怀里,抚了抚她的发,又脱下外衣给她罩上。

就这么两步路,也怕她着了风。

她看着两人依偎着进去,长长的影子在地面上绞缠如双生树。

转眼看见屋瓦上一层薄霜,倒映自己身影长长。

苦辛又咬在了嘴里,味道和这夜的月一样凉。

……

这一夜再无事发生。

段夫人着实是个沉得住气的,昨夜出了那乱子,她也能很快睡着。毫不担心地睡了一夜。文臻挺佩服,想着不会武功又娇娇弱弱的人,在长川易家八成活不下去,内心强大才是制胜法宝。

第二日继续赶路,午后到了合郡,入城之后便直接去了一家庄园,稍事休息后,段夫人接见了那位传灯长老。

文臻和燕绥自然不能参加,两人在院子廊檐下,这一处九曲回廊,就在进门处不久,是段夫人住处的必经之地,无论什么人要来见段夫人,都必须经过这里。

两人便坐在回廊栏杆上,看硕大的雪花慢慢地飘下来。

又下雪了。

长川的雪花很大,有文臻半个手掌宽,落在掌心半天不化。

燕绥伸手将文臻伸出去的手拉回来,道:“媳妇,小心受寒。”

文臻没好气地看着他,没人的时候也满嘴媳妇媳妇,是不是有点太入戏了?

“长川这的雪真大。”她有点入迷地捧着一口热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雪,没注意燕绥的一根手指点在茶盏底,那茶始终热气腾腾。

“以前我在……研究所的时候,一到下雪,小透视就兴致勃勃要堆雪人。大波不喜欢冬天只喜欢赖床,从来不参加,太史倒不介意出来,她觉得下雪天出来活动活动很好,但是她从来不肯堆雪人,她也不堆造型,就把雪砌成一块一块的方砖,再垒起来,跟造碉堡似的。和小珂堆的胖乎乎插胡萝卜的雪人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那你呢,你喜欢堆什么样的?”

“下雪天是我练手艺的好时机。做冰雕,做雪雕,都是厨子可以磨炼的机会。有时候也会按照古书上说的,收集新雪,采覆雪的梅花试着酿酒。我酿的梅花酒很不错哦,大波经常拉着小透视偷喝。男人婆从来不喝,唯一一次给我们骗着喝了半杯,然后……哈哈哈哈哈。”

文臻唇角浮出微笑,看见对面回廊上,易秀鼎伴着一个身材高大微胖的老者走了过来,那老者虽冬日也着薄布衫,人看起来非常的有分量,走路却十分轻捷,他走过的雪面,几乎没有痕迹。

隔那么远,那老人似乎也感觉到有人在注视,转头看过来,文臻收回目光,才发现燕绥已经跳出回廊,在堆雪人了。

她笑了起来,大声道:“我要堆个兔子!”

那边,传灯长老眼光刚掠过去,易秀鼎也发现了堆雪人的那对儿,她顿了顿,面无表情转开眼去。

传灯长老问她:“何来陌生脸孔?”

易秀鼎答:“阿岑鲁莽伤及人家,夫人救下,照护几天。”

传灯长老心中有事,放下心来,哦了一声继续前行。

他们的身影匆匆转开去,片刻后,文臻道:“你去吧。”

燕绥顿住手,看着她,文臻道:“文甜甜,请你相信我好吗?我受伤都能把你拖着扛着躲过易铭和唐家,我护不了我自己?”

“不,”燕绥道,“是我离不开你,离开你我有点害怕。”

文臻噗嗤一笑,跳进花园,捧一把雪兜头朝他泼去,“滚吧。”

“衣服裹紧点,别受凉了。”燕绥看一眼裹得熊似的文臻,再看一眼四周确定无人,一个转身,已经消失在一片混沌的飞雪中。

他今日一身白色劲装,在这样的大雪里,如雪花一般飘起,隔丈远就几乎看不见他了。

文臻则把斗篷挡住头,在花园里,继续堆他刚才冒雪堆的那个雪人。

那个雪人,高颀,白衣,腰细腿长,正伸手去采旁边一棵梅树上的梅花。

那就是个雪人燕绥。

燕绥无所不能,文臻巧手无双,两人合作的雪人燕绥,不走太近也看不出来是假的。

这样即使有人风雪中从旁边回廊过,一眼看去也是那宠媳妇的文甜甜又冒雪给媳妇采花。

金蝉脱壳,好让燕绥去听听传灯长老和段夫人说些什么。

文臻三两下把雪人的脸雕刻好,那晶莹剔透的容颜,还真有几分燕绥的神韵,不过文臻觉得,燕绥的容颜有这般剔透,却比这雪人更多润泽鲜活。

她越看越喜欢,便是个雪人燕绥,也希望能更漂亮些,伸手从旁边梅树上采了一枝带梅的花枝,斜斜插在雪人的唇上。

那雪人燕绥唇间叼一朵红梅,肤雪花红,便多一分风流邪肆的美。

文臻忍不住退后一步多欣赏了会,又用指尖细细描摹那精致轮廓,只觉心中喜欢,恨不得踮起脚亲上一口,随即想起热舌头可不能亲冰雪,不然小心黏住,忍不住又自嘲一笑。

笑自己盛太满快要溢出来的喜悦和爱恋,被燕绥看见了不知道多得意。

这么想的时候,她忽然背后一僵。

有种……被盯视的感觉。

------题外话------

感谢昨天亲们为月票所做的努力。

今天依旧是双倍月票的一天,据说优惠还挺多的哟。

文甜甜:还有票吗?亲妈没票据说分分钟会变后妈,我有点害怕。

第一百九十二章 我,舍不得。

她僵硬着背脊,感受了一下,她现在勉强能行动,虽然施展不了武功,但自保手段还是很有的,且这里是段夫人居住的内院,里外护卫三层,实在安全得很。基本上能惊动她,也就能惊动段夫人了。

既然没有人被惊动,那对方就是此地主人或者客人,是得到允许接近的。

不是传灯长老,是谁?

僵持着也不是个事,既然没有第一时间动手,就暂时不会动手。

她缓缓转身。

斜对面依旧是长廊,朱红的檐角垂着的金铃上都覆了一层白,天地万物皆苍然,只有那人一抹墨色鲜明。

风雪呼啸扑入他衣襟,将他的腰间一柄玉笛上雪白的穗子吹得斜飞而起,他面容隔着距离隔着风雪漫漶不清,唯有一双眸子如长天月明。

文臻看着他,忽然就忘记了一切动作。

恍惚里无名青山深潭水碧,又转为火山深处赤红岩浆如烟花喷射。

生死原来不过是一场戏,再见便是当世也如隔世。

她望定他,半晌轻轻道:“唐先生。”

对面唐羡之似乎微微震了一下,又似乎只是一片雪花落在他肩头。

文臻回到长廊上,平静地拍掉身上的雪,唐羡之一直在注视着她的动作,手指微微动了动,但最终站着不动。

文臻拍完了身上的雪,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换了往日笑容。

说出的话却并不柔和。

“羡之,你今天来,是要向段夫人揭穿我们吗?”

她换回了往日的称呼,唐羡之却并没有露出喜悦的神色。

文臻这种人,一个称呼在她那里也是百转千回,第一句是态度,第二句就是对战了。

“如果我说是呢?”

文臻有点诧异。

她发觉唐羡之的声音有点问题。

他可以拟音,但这次不像是拟音的问题,倒像是声带受了什么伤还没恢复,带着一点嘶哑,在这午后回旋风雪里,沙沙的,反倒更多一分诱惑的意味。

看来燕绥那一击很重。

对面,隔着风雪,依旧可以看出唐羡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文臻沉默了一下,依旧弯起眼睛,“是或不是,都是你的自由。”

“就这么无所谓吗?”对面的声音并没有被风吹散,“包括对我这个人?”

文臻眉头微挑,唐羡之,真的有点不一样了。

以前他并不会如此咄咄逼人。

“这不是无所谓,这是无奈。”

“那么,不怪我吗?”

“怪你什么呢?怪你曾经救我一命吗?”文臻笑了。

但唐羡之已经不停息地问了下去。

“不怪我昌平城外掳走你?”

“不怪我在你们出天京后以毒菇让你中招?”

“不怪我在你初进宫的那一日吹箫引齐云深发疯攻击你?”

“不怪我在你当初被燕绝接进京路上派人在驿站刺杀并陷害你?”

“不怪我当初无名山下曾经想要杀你?”

……

风雪在这一刻都似乎停歇,文臻睁大眼睛,不明白何以现在他竟然说出这一堆话来,她原以为,像他们这样的人,很多事,一辈子都要闷烂在心里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呵呵笑了一声。

“感觉你还没说完,比如驿站吃鸭翅那一晚,你没动杀机吗?比如无名山潭水初遇那一霎,你不想杀我吗?”

“呵。”对面,唐羡之也轻笑了一声,“你果然都知道。”

文臻有些怔忪。

是啊,都知道。

当初无名山下潭水初遇,她抱了他的大腿,当时隔着水波见那仙人风姿,其实,她是有过一丝春心萌动的。

毕竟那人温柔似水,风采如仙,能满足这世上所有少女思春的幻想。

但是那一丝旖旎心思,很快就被现实的棍子给敲碎了。

无名山看似松散,其实戒备森严,闻家的护卫进入之后立即被灭口,她也险些被杀,很明显有人在此有秘密并不允许人撞入,那么,唐羡之何以能在那里安然洗脚?

除非他就是那个在无名山有秘密的人,是主人,或者就和她套出来的话一样,是和主人有约的人,所以那两个追杀她的护卫才没有为难他。

当时隔着潭水,看见那两人似乎问了唐羡之什么,随后走开。并不是很熟的模样,那他就是和主人有约的另一方。

和人在那人迹罕至的山中鬼鬼祟祟密会议事,然后被她闯入。

她其实并没有发现什么,但是对方却认为她知道了什么。

对方要杀她灭口,他却留了她一命。

不是因为怜惜或者喜爱,唐羡之绝不是为了美色就忘记正事的人,何况她也没有多少美色,她还没他美。

他只是怀疑她身后另有指使,想要再仔细观察,顺藤摸瓜罢了。

毕竟当时燕绥也在那附近出现过。

她下山时,觉得风惊草动,心神不安,为此不得不自己回了闻家,其实并不是她敏感,是当时确实她在被跟踪,稍有不慎,一条小命便被了结。

从一开始,故事便并没有那么美好,以算计、怀疑、杀戮开端。

又凭什么期待美好的结局?

再后来,驿站也好,宫中也好,很多事当时蒙昧,但有了那样的开端,事后再倒推,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她没有怨怼过。

立场不一,不论对错。她无心撞破,而他杀人灭口,如此而已。

所以当九里城他出手为她挡下杀招,她是诧异的。

之后她便也帮他解了围,算是救命之恩的回报。

在她心里,恩怨从这一刻单独计算,之前的,她便不想计较。

后来他的所有给予,她也感激。

哪怕那温柔表象下难掩强取豪夺的意味,她也不去多想。

然而终究是不能再喜欢,终究给不了他想要。

他害过她,也救过她,甚至一边害她一边救她,恩怨纠缠,矛盾纠结,是非难断。到得最后,只能一别两宽。

雪花将他乌发点染微霜,他的肌肤比雪更白,那双眸子宁如静水深若长渊,通往神秘幽冥的另一边。

“我早就知道了。如果真的怪你,大概早就分道扬镳。可能你死我活的拼杀,还要来得更早一点。”文臻轻轻吹走一片扑面的雪花,“羡之,我有我要守护的一切,你有你要捍卫的家族。这是彼此的宿命。在这样宿命的安排下,一切行为都没有对错。”

“没有对错,就只能从心而行。因为你,我和燕绥险些丧命,所以燕绥还了你一刀。你今日如果去向段夫人揭穿我们的身份。而我,也一定用尽一切办法来阻止你。”

“你如何阻止呢?”唐羡之的笑容并不含讥讽,只带着淡淡的冷和倦,“你觉得现在还有什么手段能拦住我吗?”

文臻搓了搓冻得冰冷的指尖,“当然有。比如,我手里有一封你写给问药长老的信,内容是你和他密议如何以天星台实验的理由骗取易勒石信任,趁机戕害易勒石身体,令他于不知不觉间中毒,神智昏聩,倒行逆施……你猜,段夫人会不会信?你再猜猜,段夫人如果看见这封信,还会相信你对我们的揭穿吗?”

唐羡之的眼光落在了她的手指上,声音听来却是平静的,“文臻,你觉得随便捏造一封信就能让段夫人相信那是出于我手吗?还是你以为……”他忽然笑了笑,微带讥诮,“当初我在一号院给你留下的信笺上的私印,可以拓印伪造印章来对付我吗?”

“不不不。”文臻摇头,“你唐羡之何许人也?就算待我不同,怎么可能把涉及你们唐家安危的个人私印就那样明显地留给我?你真正的标记……”她轻轻一笑,“不是在那玉佩里么?”

唐羡之不说话了。

半晌,他道:“文臻,燕绥何德何能拥有你。”

文臻笑,“我又何德何能得人喜欢。”

“我不后悔掳走你。”唐羡之笑了笑,“文臻,你这样的女子,和你同行便罢了,如若不能,也绝不可留给对手。”

“所以,你改变了主意,想杀了我吗?”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天地间唯闻风雪怒吼之声。

良久,一直垂着眼睛,却捏紧了手指的文臻,听见他轻轻道:“我很想。但是我……舍不得。”

心上仿若被天降的雪团重重一击。

一霎间凉而微痛。

她抬起眼,便见朱廊九曲,雪落重檐,天地在一片混沌中仿若要归入寂灭,而那墨色人影,不知何时已经淡去。

回廊里只留一片未曾覆雪的湿润。

阑干上零落半片殷殷红梅。

……

文臻一直没有动弹,指尖上一根金针,慢慢缩了回去。

她出了一点汗,后背此刻很凉。

方才,她其实并没有把握对付唐羡之。

那封信不会存在,那玉佩她也没拿。

当日她回天京,揣着一怀唐羡之死亡的疼痛,看见唐羡之留给她的玉佩和信笺,信笺上他的私印如此鲜明,像是要将这至关重要的东西送给她。

她却注意到那玉佩上的雕刻别有洞天,玉佩在一定角度下发出的光也与众不同。

所以才有了玉佩才是唐羡之信物的猜测。

但哪怕猜到了这些,她也从没想过去用。

唐羡之为她付出那许多,他“死”后留下的赠礼,她永远不会拿去对付他和他的的家族。

哪怕因此要付出代价,要费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去迂回曲折,她也有自己的坚持和原则。

之所以这么说,一来是为了解决今日的危机,玉佩不能用,诈一诈还是可以的。二来,也是希望既然已经彻底对立,便不妨绝情狠心一些,让唐羡之伤了心断了情,对他也比较公平。

看,她就是这么冷酷,唐羡之死后留给她的礼物,她只想着拿来对付他的家族。

生死搏杀之前,切莫谈情。

身后有细微的响动,随即温暖的大氅披上她的肩头,“怎么还站在这里?赶紧回去。”

一只手已经同时伸了过来,将她冰冷的手直接拉进了自己怀里焐着。

文臻弯起眼睛,向后一靠,促狭地在他衣服里面拉起他的里衣衣襟,将手摸上他的腹肌,一边道:“我摸摸,这里有没有八个暖炉。”

燕绥猝不及防,被冻得激灵灵一个寒颤,忽然吸一口气。

然后文臻就发现,自己的手,竟然被吸在他肌肤上,拿不出来了!

她目瞪狗呆,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手段,好吧,诚然现在手感很好,滑润温暖,弹性柔软,但是这回廊也不是没人来,这要给人看见……更关键的是,为什么她的手还被他吸着慢慢向下移动?

狗男人,一天不骚他会死吗!

文臻用力往外拔,感觉自己像拔个马桶塞子似的,很担心拔太用力,自己会“啵”的一声弹飞到雪地里。

在这样气氛有点暧昧的时刻,想到这样煞风景的比喻,文臻觉得自己真是个奇才。

好在最近的燕绥比较体贴温柔,没真让她滑至不可言说之地,也没真让她像个马桶拔子一样啵一下飞出去,他肚腹上的吸力忽然松了,文臻自然向后便倒,然后顺理成章地被他揽进怀中。

燕绥身上的热力传来,她窝在他怀里懒洋洋地不想动弹,轻轻道:“听到了什么?我们回去说吧。”

燕绥却道:“你没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

文臻睁开眼睛,看着他,燕绥的眸子清透有琉璃色,倒映这漫天皑皑的雪光。

她原本不想提自己刚和唐羡之斗智一回,靠唐羡之的心软和顾忌获胜,不是心虚,是怕他担心,也因为心情怅然不想提。

但世上又有什么事,能真正瞒过燕绥呢?

“唐羡之来过。”

五个字就够了,燕绥能猜到唐羡之出现是要做什么,没做成自然也是她的阻止。

“嗯,所以我送了他一个礼物。”

文臻挑起一边眉毛。

“方才,近门花园处一群丫鬟在打雪仗,”燕绥慢吞吞地道,“所以我也扔了个雪团给他。”

“然后?”

“他接了。”

唐羡之会随便接人扔来的雪团?

“然后?”

“然后雪团碎了。”

“然后?”

“雪团里有一根弯起的兽骨刺。”

“然后?”

一根兽骨刺哪怕上了氰化钾,也伤不了唐羡之。

“那不是普通兽骨刺,是长川十八部族中,擅长以花鸟鱼虫作为进攻手段的呔族最擅用的手段之一。那兽骨,是一种能发出蛊惑音的小兽的骨刺,传说里,那兽哪怕骨头在风中飞,也能发出你想要的听见的声音。”

所以,唐羡之是听见了她扔雪球和他笑闹的声音,才会去接雪球的?

燕绥还真是……坑。

“那骨刺伤了他?”

“没有。”

“嗯?”

“你一病也病傻了。那雪团里包裹着的十八部族独有的兽骨刺,寻常人拿不到的。以唐羡之的性子,看到这东西,十有就要怀疑我和十八部族已经有了首尾,甚至会怀疑十八部族近期的闹事也有我在背后指使,那么,当他想在长川做些什么,遇上十八部族的人,行事和想法,就会受到影响。”

文臻顿时明白了。

唐家不愿意朝廷拿下长川,也想在长川这锅乱粥里分一杯羹,那么,正在闹事、和长川关系恶化的十八部族便是攻略对象。

如果你打算和敌方可能的攻略对象拉关系,结果忽然发现对方可能和你的死对头有首尾,你还敢不敢继续?

如果你不敢继续,或者心存戒备,那么态度上必定会有些端倪。

十八部族的人听闻性格桀骜,疑心病重,一旦谈判中发现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立即翻脸。

燕绥那根骨刺不是要伤唐羡之,而是要在他心上种下一根怀疑的刺,继而在唐家在整个长川的攻略上不断扩大,蔓延,红肿,化脓,实现破坏。

换成平常人也许根本接收不到这一根骨刺暗藏的恶意,但是多思多虑的唐羡之一定会接收到,他的地位,身份,决定了他不得不遇事多想,哪怕并不十分相信,也不得不谨慎。

燕绥自己多年与世家博弈斗争,同样一着举措牵连无数人身家性命,最明白那种步步为营的无奈。

不动声色间便连坑唐羡之,给他后头的部署埋雷。

也只有燕绥能做到了。

文臻心绪复杂,以前在天京,真没觉得燕绥做过什么,也不大明白盛名从何而来,如今才明白,天京掣肘太多,燕绥在她面前又锋芒隐藏,直到出了天京,来到敌方地盘,毫无顾忌的殿下,才可以放手施为,弹指成谋。

她在那出神,燕绥也在沉思。

总想起方才飞雪之中,他从段夫人处潜行而出,为了遮掩行迹特意去前头转一圈,正看见少女们打雪仗,而那墨衣人飘然而过。

他便学文臻声音,笑一声,喊:“小心,接着!”

雪团飞出,本来唐羡之的衣袖已经无风自动,要隔空将雪团震碎,却忽然一停,头也不回手一抄,将那雪团接在掌心。

他看见雪团瞬间崩碎。

看见那一根银色的刺从弯曲状态转为崩直,弹红了唐羡之的掌心。

看见他一指弹飞那骨刺,目光顺着那刺飞去的轨迹微微扬起,像要穿透飞雪,看见时空尽头的命运。

然后那人飘然而去,明明一身墨色在雪中鲜明,却眨眼不见。

自始至终,唐羡之没有回头。

燕绥的目光落在雪地上。

唐羡之走过的雪地,最初毫无痕迹,然后一段凌乱,像是被风拂出了一个个浅浅的雪坑。

飞鸿落雪痕三两,难寻踪迹又东西。

……

------题外话------

这个月没有31号,已经是九月最后一天了哦,等月底投票的亲不要浪费票哈。

第一百九十三章 怕老婆夫纲不振

雪越来越大,燕绥揽着文臻回房,一边将方才听见的消息和她分享。

传灯长老果然是来和段夫人联谊的,向她建议了两个人选,一个是他的徒弟,一个是他的养子。传灯长老也很直白,表示只要段夫人把这两个名额给了他的人,他必定投桃报李,只要夫人想得到的,他都可以做到。

半个月后,将进行长老选拔,希望夫人届时能给出宝贵的两票。

长老堂的选人,是由家主和段夫人提名,一般是双倍以上提名。家主和段夫人各两个名额,长老堂前三长老各一名额。现在家主的票能不能投出还是未知数,段夫人的票几乎就是必胜法宝。

提名之后会由家主,夫人,长老堂现存长老,和十八部族族长投选。获支持率高者胜。同样,家主和夫人,一票算五票。

这项规定制定的时候易勒石还算年轻,正当壮年,头脑清醒,但这套规定并没有真正实施过,一来当年的长老们年纪也不算大,都安安稳稳到了如今;二来易勒石后来发觉,这规则看似公平,却容易生乱,所以一直说想废除,却也一直没去正式取消,以至于现在易勒石倒下,大家还得按照这规则来。

传灯长老还道,目前十八部族的族长及一部分族民都已经到了主城,十八部族这几年,因为和易家的关系和行事风格等种种原因,主要分成了南北两派,关系十分不和,频频纷争。南派以栗里族为首,和他关系向来还不错,到时候应该也会支持他。倒是北派以呔族为首的那八个部族,近来和提堂长老走得很近,提堂长老可能会撺掇他们向夫人索要名额,请夫人一定不要答应他们。

另外,理刑长老的兄弟易燕吾,也是当前的一个热门人选,近年来很受易勒石器重,还曾经为家族的大业失去了一个儿子,想必等夫人回到主城,理刑长老也会上门拜访。

传灯长老和段夫人唏嘘了一下这些年大家的心路历程,燕绥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家主倒下,人们争夺的重心却集中在长老位置的争夺上。易勒石的儿子们基本都病得很重,孙子辈也都开始发病,家族人心惶惶,为了安抚人心,延续希望,易勒石多年来都在寻找解决家族这个诅咒般的疾病的方法,为此不惜任何代价。屡次失败后,他才发觉,家族中病比较轻的都被折腾重了,还不如赶紧保存实力。而且越是这种人心浮动的情况,家主本人的健康就越重要,才能倒是其次的,反正长老堂大部分是外姓,不受疾病影响,选一个健康的家主,再配备忠诚能干的长老堂,易家才能长久。

此时已经没有多少人选可选,易勒石没有倒下之前,就确定了易云岑和另一个偏支子弟易修年为家主继任人选,并将重点精力放在了长老堂的考验和选拔上。

传灯长老告诉段夫人,在天星台出事之前,家主已经觉得现在的长老堂不足以托付新任继承人,有意重新选拔和清洗,只是未及开展,便出了事。

传灯长老的礼物流水般送上来,段夫人神情都是淡淡的,连手中书都没舍得放下,只到传灯长老表示,在获得名额成功成为长老之后,他将带领其余几人,提议解除十八部族当年和易家定下的生死盟约,给十八部族自由,并允许一定程度自治。

直到此时,段夫人才终于放下了书,直起眼看了他一眼,并留下了礼物,表示会好好考虑。

燕绥便是在此时退出来的。

该听的都已经听到,文臻消化了一下这复杂背景,半晌道:“段夫人到底何许人也?和长川十八部族又是什么关系?”

她随口问的,因为这些燕绥的情报网一定会有,她本该知道,结果出天京不久就和燕绥冷战,功课没来及做完。

她早已发觉了,段夫人不可能是一个什么名不见经传的裔家小家族的夫人,明显应该是易勒石的夫人,隐约是记得易勒石的夫人出身不凡地位很高,但是夫妻不和,很少听见她的消息。

这个八卦燕绥应该知道。

结果燕绥并没有回答,忽然道:“我饿了。”

文臻下意识回答:“我去给你做,想吃什么?”

燕绥却道:“吃你的菜吃腻了,厨房有新鲜雪菇雪鸡,我们去弄点来,我做给你吃。”

文臻噗地一笑,装模作样对天上看了看,“咦,天上也没出两个太阳啊。”

燕绥早已推着她往前走,“等我做好,天上会出十个太阳和你抢我的美食。你信不信?”

“信……了你的邪。”

这么一打岔,文臻也把刚才的疑问忘了,两人转过回廊,正看见易云岑兴冲冲跑来,看见她就笑嘻嘻叫:“桃花姐姐,桃花姐姐,我有大发现!”

不管她叫什么名字,易云岑都喜欢喊她桃花,说桃花姐姐一张脸就像桃花一样粉嫩粉嫩,世上没有别的名字比这个更配。

燕绥每次听见这小子发自内心的彩虹屁,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易云岑也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本来上次燕绥出手已经刷出了他的好感度,结果燕绥就出手那么一次,又恢复了极度的淡漠和懒惰,整天赖在文臻身边,对他各种好奇的询问请教不理不睬,少年的玻璃心再次破碎,觉得自己那天晚上感觉到的这人高大神秘可比宜王殿下完全是在梦游,这厮连宜王殿下的手指尖都比不上。

他无视燕绥,将手中那个大娃娃往文臻手里塞,“你看你看。你看这娃娃里头还有娃娃!”

文臻这才看见,敢情这个娃娃还是几层的,拉开一条隐蔽的暗扣,里头还套着一个比一个小的娃娃,原来还是个东堂版套娃。

难怪那摊主怎么也不想这个娃娃被套住,确实是很有创意很精致了。

她在那抱着有点像易云岑的娃娃,伸手进去摸到底有几层,易云岑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大抵真有点觉得这娃娃是自己化身一样,抬起眼珠子悄悄瞅着,脸竟然慢慢红了。

燕绥漂亮的眼珠子飘了过来,凉凉地看了这小屁孩一眼,忽然伸手抓起娃娃,随手对雪地里一抛。

“哎你做什么!”易云岑大惊,急忙跳出栏杆,将娃娃捡了回来,心疼地又拍又吹,又骂燕绥,“太过分了你!我警告你,不许动我的娃娃。你怎么动它,我就怎么对你!”

文臻一看燕绥似笑非笑的表情就知道某人要倒霉了。

“啊是吗?”燕绥挑起一边眉毛,抓过那娃娃,抱住那娃娃的大腿,亲了亲娃娃的肚子。

易云岑:“……”

燕绥还不放过他,长腿一抬,往易云岑面前一伸,“嗯?”

来抱。

来亲。

易云岑:“!!!”

文臻按住了肚子,忍笑忍得肚子痛。

宜王殿下坑人大招无数,技巧炉火纯青。

可怜温室里养大的娇弱小花,哪里经得起殿下一个回合的摧残。

片刻后易云岑大叫一声掉头便奔,连心爱的娃娃都不要了。

文臻哈哈哈哈了一阵,才揉着肚子将娃娃交给过路的丫鬟,嘱咐了送回给易云岑,回头拖着燕绥要走,却见那货犹自站着,长腿伸着,对她挑眉,“嗯?”

“想得美!走啦走啦。”文臻捏了一把他的腿,果然好硬,手都捏痛了。

燕绥唇角一勾,一把将她抱起,年轻男女的身影,蝴蝶般穿过走廊,洒落一地琳琅笑声。

远处暖阁里碧纱窗后,端着热茶一直看着这边的段夫人,唇角微微勾起。

“传闻易铭潇洒促狭,厉笑甜美伶俐,如今看来,果然可喜得很。”

她身边,易秀鼎目光深邃幽黑,冷冷盯着外头的回廊,一言不发。

那段燕绥文臻刚才呆过的回廊上,有一层薄雪,上头印一对脚印,一大一小,相对而立,近到几乎没有距离。

她久久凝视那对脚印,良久才道:“人间情爱,最是无用。”

段夫人转头看她,眼神悲悯,好一会儿才道:“秀鼎,你还年轻,你不知道一生孤苦的磨心蚀骨滋味。你一个女子,也不该承受这样为人奴役的命运。这次我回主城,一定会为你……”

易秀鼎打断了她的话。

“夫人。我生来灰发,是易家唯一一个受了诅咒的女子,父母因此早亡,我一个人过了七年。那时候我便发过誓,不求人间情爱,不求温暖家室,不求富贵荣华,不求万事顺遂,只求有人需要我,只愿自己不是废物。长老收留保护了我,使我免于早早成为雪下白骨。这是恩义,我愿以一生报答。婚姻也好,情爱也好,都是累赘,秀鼎,从未想过。”

室内一阵沉寂。

良久,风夹着雪,卷走了段夫人一声悠长的叹息。

……

当晚文臻并没有吃到燕绥亲手做的雪菇鸡。

据说是岑少爷一怒之下,化悲愤为食量,冲到厨房将三只雪菇鸡吃了个一干二净,结果闹肚子闹了半夜。

文臻虽然没吃鸡,但也没能睡着,事实上和燕绥同住这几日,她都没睡好。

燕绥的强迫症越来越严重了。

总觉得门没关,一开始是关了门绕床走一遍,才能上床。随即走的遍数越来越多,他怕影响文臻睡眠,都是勉强直接上床,等她睡着后再下床去看门,去绕,文臻常常半夜睁开眼睛,看见一团白影绕着床边飘。

真是需要强大的意志力才能不受惊喊出来。

后来她也不受惊了,因为她睡不着了。

闭上眼睛就是燕绥鬼一样地绕着床边晃。

她也问过燕绥,门没关又怎样呢?你是强大的燕绥,又不是我们那些不会武功的小民,怕门没关小偷进来强盗进来,你在意什么呢?

结果人殿下说,是怕门没关好漏风,害她受凉。

文臻感动之余又生气,心想等身体好一点找个由头打架吵架分房睡算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她这次受的伤害太重,时间拖得太长,又没有上次三大高手同时帮忙调理,这些天其实大部分时间都还在昏睡当中,昏睡当中都是燕绥帮她调理,所以他的气色也并不怎么样。

马上就快到长川主城,要直面最狂暴的风波,他们这种情况,再不和大部队汇合,其实很危险。

文臻听着燕绥的衣袂带风声一遍遍在耳边响,越听越心浮气躁,忽然一把抽出被子底下的匕首,腾一下从床上蹦下来,三两步冲到门边,大喝:“整夜睡不着想出去找女人是吧?行啊,我这就把门拆了让你走,你走,你走啊!”

一边大喊一边三两下就把门板卸了,抱起来扔到了雪地里。

冬夜和冷雪的瘆人的寒气瞬间灌她一个透心凉,文臻激灵灵打个寒战。

门板落在雪地上,砸到石头,砰然巨响。

这么大动静,段夫人一行,明明为了安全都聚住在这院子里,却静悄悄的,仿佛睡死了般,没有一个人起来看。

后背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燕绥走过来,将她揽入怀中,一直抱到床上。

门没了,冷风一直往里灌,屋内的温度一下下降了十几度,文臻却没感觉到多冷,因为燕绥一直把她抱在怀里,再用被子从头盖到脚,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文臻在被子中攀着他的脖子,头靠在他胸膛上,大喊:“走啊,你怎么不走啊!”

一边低声道:“燕绥,是不是这次受伤对你影响很大?”

燕绥大怒:“你闹什么!大半夜发什么疯!”一边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道:“有。喜欢你更多了一点。”

文臻大骂:“还好意思说我,做梦还在喊别人!你看看你,心不在焉,心猿意马,心神不宁,心急火燎!说!你在想谁!”

一边轻轻推燕绥,“燕绥你不要撩我,咱们说几句正经的成不成?”

“我倒是敢想呢!做个梦也能被拆门板,冻死我了!”燕绥怒气升腾,顺手拉了拉她的发,悄声道:“正经的就是,你别怕,过阵子就会好。”

“呸!”文臻也不知道是真呸还是假呸,柳眉倒竖,“冻死活该!”

“被强迫症逼死活该!”这一声是低低骂出来的,文臻愤愤地将燕绥一推,燕绥应声而倒,却并没有撒手,文臻被他抱在胸膛上,她叹息一声,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燕绥。”

“嗯。”

“你这个毛病,是不是并不是生来的,是不是有药物的原因?”

“……也许吧。”

“等长川事了。我们先去找药好不好?去找东堂的神医们……”

“东堂无人能解。”

“那我们就出国,去大燕,去南齐,去大荒……所有的国家都去,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有毒就有解药,我们去找好不好?”

“……好。”

……

第二天起身,文臻接受了所有人怪异的目光洗礼。

看不出来甜美贤惠的小媳妇竟然是个醋坛子母老虎。

同时燕绥接受了所有人同情的目光洗礼。并被啪地一声打上了诸如“怕老婆夫纲不振”之类的标签。

这目光一直延续到众人上车。

传灯长老昨日已经赶回去,也许是雪大的原因,其余长老没有出现,段夫人一行人继续赶路。中途打尖的时候段夫人还笑着悄悄问了文臻夜里发作的原因,文臻一边道歉昨夜扰人清梦,一边鼓着嘴道并非夫君对别的女人起了心思,只是他总是思虑太重,夜来失眠,还要装睡,自己再三解劝无用,便胡扯乱弹发了脾气。

她这么一说,段夫人眼底微微的疑问也便散去了。

确实,易铭和厉笑不可能为了所谓的心猿意马闹别扭,只可能是这种藏在深处符合身份的原因。

文臻天生芝麻馅儿,坑蒙拐骗张嘴就来,神情自然语气真挚,说得连自己都信了,到得后来拉着段夫人诉了一通易铭如何内忧外困,身周如何暗潮汹涌,连个傻子哥哥都被人当枪使来捅他,过得如何步步艰危。

反正这些事儿她也亲眼看见过,甚至亲身经历,段夫人这样的人,听得出那话里真实的感触,到后来物伤其类,也当真唏嘘了一阵,待文臻更亲热了几分。

雪大,行路慢,赶路又好几日,这一日午后,终于到了长川主城之外五十里。

雪天难行,算算天黑之前赶不到,路上没住处,段夫人下令最后一次打尖。

长川这边的积雪尤其的大,文臻一天都在车上,窝在燕绥怀里昏昏欲睡,只知道马车走得很慢,终于停下之后,她急于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马车刚一停稳,便跳下了车,后头燕绥想喊,已经慢了一步。

“噗。”一声,文臻整个人没入了雪中,只露出半个乌黑的发顶。

先下车路过的易云岑笑得像只中了风的鸭子。

易秀鼎站在一边,也不禁唇角浅浅一弯。

四面的笑声此起彼伏。

埋在雪里的文臻:“……”

这个世界对矮个子的恶意实在太大了!

马车停在路边,路上其实还好,偏偏她晕头晕脑跳下来,跳进了路边松林旁厚厚的雪层中,她在雪中挣扎,一片笑声里忽然觉得头顶上的松树似乎动了动。

随即燕绥便赶了过来,将她从雪地里扒了出来。

大家都在笑,却又拼命忍着,怕文臻恼羞成怒。文臻却笑了起来,笑着团团拱手,道:“各位父老乡亲,大变活人杂技表演完毕。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谢谢谢谢。”

笑声又起,这回畅快了许多。易云岑当先吹了声口哨,真扔了一颗金瓜子过来,文臻也老实不客气地接了,还将风帽啪地向后一甩,“谢少爷赏——”。

易云岑笑得嘎嘎的。

其余人倒也不敢给她打赏,笑着拍拍手,夸一声姑娘有趣。各自干活。

易秀鼎虽然没有真的打赏,走开的时候眉梢眼角也挂着笑意。

走出几步,她禁不住回头,正看见那少女笑嘻嘻把那颗金瓜子扔给燕绥。

她眼底微微感喟。

世上女子何其多,但是能拿自己的缺陷来调侃的女子,她活到如今,也只见过这一个。

所以她才能得这许多宠爱,夫君死心塌地,同行不过数日,上至段夫人下至小厮,无人不喜。

易秀鼎大步跨入歇脚客栈,并不回头。

她也喜欢。

但不羡慕。

人生在世,各有活法,热闹有热闹的灿烂,孤寂也有孤寂的清净。

就像天际的星,无论明亮或幽暗,都自在生光。

……

------题外话------

国庆快乐。

上个月感谢大家,月票榜依旧架住了老桂,五体趴地给你们表演个滚滚。

这个月潇湘活动还在继续。一号充值有赠票,一到三号投月票翻倍,效益最大化的最好时机,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国庆节有点想休息个一两天,孩子上幼儿园了,想出去玩就只能趁假期,不然天天念叨要坐飞机坐高铁出去玩听多了我那一咪咪良心也有点撑不住,不过就算想请假也应该是后期请上个一两天,总归我有强迫症,断更总觉得在犯罪。

所以问问大家好不好呀?如果评论区没有反对的声音我就当你们答应了哟。

奸笑。

第一百九十四章 我是来提亲的

路边歇脚的客栈,不能和专门腾出的庄园比,十分简陋,还不如马车来得暖和舒服,因此文臻打算只去吃口热饭,回头还睡马车。

段夫人带着的大批护卫小厮,将客栈不大的厅堂挤得满满,原先的一两桌客人都被挤到了角落里。

燕绥嫌弃人多味儿不好,刚进来便出去了,远远地坐在马车边,一转头能看见文臻的地方。

文臻一个人,便和一个先来的酒客拼了桌。

随意叫了份面条,观察了一下四周,文臻的注意力,很快落在自己同桌身上。

无他,这家伙,太能喝了。

文臻进来的时候他脚下已经堆了十几个酒坛子,文臻吃完面条之后那坛子已经摆满了桌子底,她快连脚都没地方放,只好踏着酒坛坐着。

那人戴着当地人常戴的笠帽,看不清颜容,文臻只能看见他一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有薄薄的茧,深黑的酒壶衬得指甲玉白,修剪得很整齐,很漂亮的手。

喝酒时候的姿态很好看,也并不是特意摆出来的姿势,是一种举手投足间自己都不自觉的刚劲优雅。

当那人终于把脚下堆满酒坛之后,才一转头,下颌斜斜地支在手背,啪地拇指食指一搓,道:“小二,结账!”

动作十分利落痛快。

文臻瞪大眼睛。

刚才,是一个响指?

古人会打响指?

还是她遇上了穿越同道?

她沉浸在这一个像响指动作的震惊中,都没注意到那人和小二的对话,忽听那家伙惊道:“咦,我钱呢?我钱呢?”

一边浑身四处摸索。

文臻托腮看着他——这套路挺溜。

那家伙摸索了好一阵,小二的脸越拉越长,桌上的气氛越来越尴尬,文臻笑眯眯地看着,她不尴尬。

等她看不下去摸出钱来解围吗?

不不不,她觉得挺好看的。

不仅不想解围,她还笑眯眯道:“这位先生,瞧你这一身穿着打扮,也不像是喝得起这许多酒的人。啊,这酒还是长川名酿三分醉。您这是打定主意来吃霸王餐?”

小二的脸已经快要挂到肚脐眼。

四处乱摸的男子停下手,忽然抬头对她看了看,文臻迎上一双深邃微弯笑意如酒的眼眸。

那样的一双眼睛,令她见惯美男的强大心脏都不禁顿了顿。

他五官细看并不特别惊艳,眼角延展开微微细细的鱼尾纹,令她看出他已经不年轻,但岁月未曾损了他的颜色,反而令他较少年们更多了几分时光积淀的魅力风流。

他气质并不沧桑落拓,甚至在这个年纪还存有几分少年感,却又令人觉得世事到他眸前便通透明白,像山间云雾被天光照亮。

这是一个凭一个眼神便可以令人心底哆嗦的魅惑男人。

这魅惑男人正弯着眼睛盯着她,就在文臻以为他要凭借自己的漂亮眼睛和天生气质魅力来蛊惑她的时候,对面男人忽然压低身子,双手按在桌上,凑近她,悄声道:“哎,姑娘。”

文臻笑眯眯看着他。

“借点钱,成不?”

文臻:“……”

美男,你这样会掉粉的。

她也悄声道:“我为什么要借给你?”

男子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点不确定地道:“凭这张脸?”

文臻看一眼,“一般一般。”

美男并没有顺口接世界第三,也没有半分尴尬,“那……以身相许?”

文臻:“……”

出口如此熟练,是否久经操练?

她又笑,站起,摇头,“要不起。一看就招蜂引蝶,男德不修。”

男子仰头看着她,似乎被她那句“男德不修”雷得不轻,连小二的责骂都没听见。

见文臻要走,他急忙道:“我可以和你订个契约。保证谨修男德,怎么样?”

文臻还是摇头,“谨修男德怎么够,还要三从四德,八荣八耻。如此种种,全部履行到位,才可考虑。”

“三从四德我懂,八荣八耻又是什么?”男子虚心求教。

文臻已经确定了他不是穿越人,也便没了调笑试探心思,笑了笑正要说话,那一边一直等着的小二已经不耐烦地道:“客官,麻烦快点付账,我还有很多桌要支应呢!”

看那男子一脸为难,便冷笑一声道:“没钱是吧?没钱还要充什么大爷喝这许多酒?没钱就把衣服扒了滚出去,还有剑也留下,滚罢!”

一边恨恨地毛巾往肩上一搭,看一眼还站在桌边的文臻,竖起眉毛道:“还有你,吃完还不赶紧走?让开!”说完一推文臻。

文臻重伤未愈,脚步虚浮,给这一掌一推向后退去,眼看要撞到桌角,她急忙伸手去抓那小二想要稳住身体,身后男子轻轻伸出一指,抵在她腰后,文臻立时就站稳了。

站稳后她回眸笑了笑,以示感谢,男子立即收回手指,眼睛专注在自己面前,并没有多看她腰肢一眼。

文臻挑挑眉,心想其实是个君子呢。

君子还无意中救了小二。不然刚才她抓实了,那小二少不得要受点苦。

她文臻岂是可欺之人。

“哎,这位小二,莫欺少年……哦不中年穷啊。”她笑,“说不定人家有钱,只是和你开个玩笑呢。你这样咄咄逼人,也不怕自己没台阶下?”

“有钱?玩笑?”小二嗤地一声,“他要有钱。我便给他赔礼,我脱光了,去外头雪地跑三圈!”

他心中有气,声音很大,四面都被吸引了看过来。

易秀鼎先是一掠而过,随即回过头,又看了一眼。

文臻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文臻笑笑点头,“可惜,好像是没钱。”

她在小二狂笑声中往外走,走的时候将先前脚下一直踩着的酒坛一踢,踢上了桌,那酒坛里叮的一声。

“这里头还有不少酒呢,既然要出去裸奔,还是喝了热热身吧!”

她走出去。稍稍一站。听见里头忽然一声惊呼,便笑了。

酒坛里放了银子,是她先前就放进去的,但如果那人不出那一指,她也未必会告诉他。

行走东堂,见多了各色伪装,她早已不会滥好心。

看样子那家伙立刻就发现了。

燕绥坐在马车边等她,她过去,从怀里取出给他带的大饼,道:“将就吃些。”

两人钻进马车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里头一阵哄笑,随即,脱光了上身的小二抖抖索索出来,一头冲进了冬夜里。

她笑了笑,回身拉上了帘子。

……

睡到半夜,文臻睁开了眼。

燕绥在她身边安睡,身上捆着绳子。

燕绥受伤后旧病加重,始终无法安睡,这样下去迟早人会耗出问题。这是两人无奈之下商量出来的办法,用绳子捆上,约束住身体的行动,她再紧紧搂住燕绥,在他耳边唱歌。

随便唱。魔音贯脑,让他没法去想那些什么车门没关好啊车窗不严实啊就行。

文臻一开始对燕绥提出的这个办法表示怀疑,她知道自己唱歌有多难听,燕绥想要把她的歌声当催眠曲,简直是对催眠曲的侮辱。

但是燕绥坚持,她也只好试一试,抱着他的头乱七八糟唱,居然真把他给唱睡着了。

而且效果还不错,一开始要唱很多首,唱到她曲库告罄只能瞎编,燕绥才能睡着。今晚只唱了七八首,就感觉到他安静了。

文臻没有立即撒手,轻轻抱着他肩,想着他小时候,是不是也曾期盼母亲抱着他哄他安睡,给他唱一首催眠曲。

不用猜测,绝对没有过。

他童年缺失了太多。虽说皇子天生难享父子温情,但是好歹娘娘们对自己的立身之本,还是关爱有加的,只有燕绥倒霉,遇上了一个不慕爱宠无谓尊位的德妃,什么品级依靠,在她看来都不如一个林擎美妙。

难为皇帝戴那么多年精神绿帽。文臻怀疑这两人其实还是有心结,说不定有燕绥之后并没有同床过。

所以燕绥成年后,看似不在意,其实内心深处,对那些象征着人间温暖的缺失特意敏感,总在潜意识寻找弥补。

这,也是他喜欢上她的一个原因吧,那些女子,包括唐慕之,其实都只是为他的地位权势和容貌所迷,谁也不明白,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心底涌起浓浓的爱怜,她想亲亲他的头发和额头,又怕把他吵醒。

忽听车顶上一阵轻微的沙沙之声,像是又落雪了。

她有点内急,只好轻轻撤手,为了不惊动燕绥,花了半刻钟才挪出了自己,顺手把他的绳索解了。

轻手轻脚地下了车,正想着去哪里比较隐蔽,她的眼神忽然掠过一块山石,猛然大亮。

正要过去看个仔细,忽然头顶又是簌簌一凉,她伸手一摸,摸到一根鱼刺。

她抬头,就看见头顶松树上,一张脸探了下来,先前那没钱付帐的男子探脸下来,对她做了个“还钱”的口型。

文臻对那石头上的记号看了眼,笑着仰头摇摇头,也做了个“不用了”的口型。

那人却一片雪花般落了下来,伸手一揽,便将她轻轻巧巧揽走了。

不知哪里有细微的动静,文臻在被带走之前,做了个手势,四面便又安静了。

那男子带她文臻走了一截不远,在拐个弯就能看见车队的一个山窝里停下,那里背风,无雪,一侧有树挡风,相对比较温暖,此刻已经燃起了一个火堆,火堆旁有个男子,正在仔细地烤着一只乳猪。

那小猪被烤得金红油亮,滋滋作响,不断有莹润金黄的油脂被烤出来,在火光下闪烁晶光,在这雪夜寒冬,简直可以诱人犯罪。

文臻重伤未愈,胃口很差,多日都没好好吃什么,此刻看见这个烤乳猪,眼睛瞬间亮了。

烤乳猪的那个男人,微微清瘦,一张棱角分明清癯俊秀的脸,年纪也已不轻,气质却很宁静淡泊,神情很是严肃地专注着那烤猪,并没有第一时间理会文臻。

看见那男子过来,他就地欠欠身。

男子拍拍他的肩,在他身边坐下,又示意文臻坐,抽抽鼻子,夸张地笑道:“好香。你多年不操刀,没想到手艺还没丢。”

烤乳猪的男子嗯了一声。

文臻一直观察着这两人举止,觉得有些有意思,感觉那烤肉男子是落拓男子的下属,但是也不像护卫那样毕恭毕敬,两人之间有种多年老友般的随意和亲近,却还保持一点谨慎和距离。

那落拓男子对她举了举手,道:“来,坐。今儿承了你的情,也没什么好回报的,烤只小猪你吃。”

文臻觉得这口气,换成“杀个人给你瞧瞧”好像也没什么违和的。

“那就多谢啦。”她也就在那个已经安排好的草垫子上坐下,刚坐下,那男子便拿出一只酒葫芦,又变戏法一般取出一只巨大的杯子,满满倒了一杯,推给了她。

笑道:“是好酒。不过随便你喝不喝。”

说完拿着那葫芦要往自己嘴里倒,身边那清癯男子默默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也很大的杯子,递到他面前。

男子怔了怔,脸上立即露出纠结的神色,好半晌才叹一口气,道:“一把年纪了,什么都有了,还要抢我的……”端着葫芦一脸不情愿地给那清癯男子倒酒,倒得小心翼翼,只倒了半杯便要停手,结果那清癯男子杯子一动不动,绝不收回,他只好满脸痛苦地把杯子倒满。那清癯男子这才端走杯子,他赶紧忙不迭一口把葫芦里的酒喝尽了。

那清癯男子见状,道:“不留着点?”

男子道:“留什么留!他以后一辈子有着好酒喝呢!当然该先紧着我。”

文臻笑眯眯问:“怎么,咱们还有客人吗?”

男子一抹嘴,“没了。小姑娘,看你行事,是个谨慎的,怎么半夜三更敢来和咱们喝酒吃肉的?”

“先生眸正神清,举止自在,并无杀气与恶意。我当然放心得很。只是不知先生名讳?好方便称呼。”

男子对她举了举空了的葫芦,“长川易家,责在提堂。名周堂。这是我朋友童邱。”

“原来是易家提堂长老,难怪先前秀鼎小姐神色有异,失敬失敬。”文臻欠身行礼,目光落在周堂的颈侧。

再看周堂的脸,仔细看他好像就只一双眼睛特别出色,其余五官也就平平。

周堂好像没注意到她打量的目光,切下一块烤好的乳猪,道:“此处肉嫩脂薄,最适合你这种小姑娘吃,来,尝尝老童的手艺。”

文臻接了,果然味道不错,乳猪皮烤得金黄薄纸一般,入口酥脆,舌尖一抿就碎了,薄薄的一层脂肪入口即化,令口感更加饱满香醇,底下的瘦肉呈现粉红色,嫩得简直不像肉,一块烤乳猪,皮的脆,脂肪的润,瘦肉的香,搭配出的美妙层次感,简直让人想紧紧抿住嘴巴,锁住那般的美味。

乳猪虽然不是周堂烤的,但他那神情比童邱还得意,又是一个啪地响指,笑问文臻,“怎么样?算得上一绝吧?传说中那个厨神文臻,我瞧着也比不上。”

“文臻要在这里,一定甘拜下风。”文臻捧场地连咬三口。

周堂哈哈笑,拍童邱肩膀。童邱看了她一眼,默默地又把旁边的鱼烤上了。

文臻终究胃纳很差,吃了几口,也便停了下来,笑看那两人一人一只猪腿,吃得酣畅淋漓。

“提堂长老半夜寻我,当真只是为了还那酒钱的情吗?”

周堂停下手,“当然不是。”

文臻啃一口肉,一脸愿闻其详。

结果便听见他说:“我是来提亲的。”

------题外话------

猜猜这位新美男是谁?

昨天的票很给力啊,谢谢大家,例行提醒一下月初三天月票也是双倍的,还有保底票的亲记得这两天赶紧扔给我哟。

第一百九十五章 集体相亲大会

文臻手里的猪肉差点掉地上,还是周堂眼疾手快一手抄住,随随便便往她嘴里一塞,“哎别浪费。吃口肉不容易。”

文臻机械地嚼两下,直着脖子咽了下去,才麻木地道:“周长老,虽然你很俊美,也很有本事的样子,但是抱歉,我对大叔没兴趣。”

周堂噗地一声,差点也把自己的烤肉喷出来,急忙三两口咽了,才道:“是吗?那太令我伤心了。不过还好,我和你不一样,我比较喜欢年纪大一点的。”

文臻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错会意了,难得这家伙居然还记得给她面子,话说得周全。她脸红了一红,坦然道:“是我误会了。周长老请别介意。”

周堂注视着她,眼神颇深,随即笑了,忽然坐近来,肩膀撞了撞她,悄声道:“说正事,我是觉得你是个有意思的好姑娘,来给我儿子提亲的,你要不要看看他的画像?”

“周长老。”文臻指指自己的妇人发髻,笑道,“不才区区在下本人好像已经嫁人了呢。”

周堂的表情就好像她说了个笑话。

“嫁人又如何?嫁人可以和离。可以再嫁。好姑娘就那么些,才不用管是谁家的,过了这村没那店,先下手为强。”

“周长老。你这已经不是先下手为强,是后下手理不讲哟。”

“佳妇难得。便是小小亏心也无妨。姑娘你信我,娶了……哦不嫁了我儿,保你不会后悔。怎么样,要不要看看?他长得很不错的。”

“不了不了,我怕我看了惊为天人,从此自惭形秽,影响心理健康,最后得忧郁症,控制不住想自决。”文臻把他手中纸卷往外推,“令郎一定龙章凤姿,卓尔不凡,才貌出众,宜家宜室,配我这样的和离再嫁的,长老不觉得委屈,我都替他委屈,还是千万不要了。”

“你真的不看?”周堂很委屈地道,“要么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的眼睛。”他指着自己的脸,“你看看我这模样,我儿子也差不到哪去对不对?而且我性格随和,为人大度,绝没有一般家公的严厉苛刻,我夫人也长期在老家将养,不见外人,你嫁到我家,上无公婆需要伺候,下有夫君细致体贴,还有丫鬟婢仆伺候趋奉,诸事由你而决,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且想想,”他语气鬼兮兮地充满诱惑,像个准备蒙骗小姑娘的色狼,“这是何等的自由,何等的美妙,何等的难得……”

“周先生。”文臻交握住双手,凝视着周堂的眼睛,语气比他还诚恳,“建议你以后找儿媳妇,千万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这种话。你会让人错觉不是在找儿媳妇,而是在骗婚。那令郎这辈子可能就真找不到儿媳妇了。”

周堂:“……”

旁边的童邱忽然笑了一声,笑得周堂脸黑了一半。

童邱将刚烤好的鱼分他一条,又递了一条给文臻,才道:“那姑娘愿不愿意嫁与我儿?”

文臻:“……”

今天是集体相亲大会吗?

周堂怒喝:“老……童!”

童邱不理他,依旧诚诚恳恳地对文臻道:“我儿虽无周公子英俊倜傥,倒也算得上眉清目秀。且为人老实,是个懂体贴的。我夫人早逝,我也常年在外,你若嫁过来,也是你们小夫妻自己过。你觉得怎样?”

“听来真是令人动心啊。”文臻慢吞吞地道,“说起来,我那口子,和两位的令郎比起来,真是被比得渣都不剩。也就皮囊差不多,但性子古怪,人又小气,还爱吃醋,还孤僻挑剔……”她咬一口子鱼肉,眼睛弯起,“也就我能配配他了。”

周堂和童邱对视一眼。

周堂忽然笑了,摇了摇头。

童邱垂下眼,低头继续烤蘑菇。

周堂叹息一声,一把揽住他的肩膀,抬手指着天际的星,道:“老童,你看,天边的那两颗星,像不像此刻被拒绝的咱们两个?孤寂、空虚、又寂寥……”

童邱肩膀一抖,抖掉他的手,呵呵一声,道:“我在地上活得好好的呢,谁他娘的要做天上的星?”

“比拟,比拟你懂不懂!”

……

文臻忍不住笑。

真是一对妙人。

周堂潇洒散漫自如风趣,魅力夺目,他的潇洒和易铭那种故作潇洒实则心思很深的风格不同,是从内而外骨子里长久存在的,天地之大,都在他心中,岁月更迭,都在他眼底,沧海云卷风变幻,不过是他随手拂过的猎猎战旗。

童邱则如山岳沉厚,寡言少语的表象底,透着凌厉的寒意,举目之间,锋芒暗藏。

他们之间有种外人难以撼动的默契。

那边周堂已经结束了伤春悲秋,一点也没有被拒绝的沮丧,还兴致勃勃要接手烤鱼,被童邱严词拒绝。

周堂便找文臻说话,道:“姑娘你不想嫁也罢了。我那儿子,其实也就一副空皮囊。古板沉闷不讨喜,怂得很。之前他喜欢一个姑娘不敢说也不敢追逐,只晓得暗搓搓送东西,送了还不敢讲。我去信鼓励他大胆一些,比如偷看个洗澡,装醉误闯一下香闺什么的,也不知道他照办了没,估计是没有的,不然我孙子都该抱上了。唉,实在是虎父犬子,没有我半点当年的风范,想当年,我……”

童邱忽然看了他一眼。

周堂的话转得非常流利,流利得仿佛没打顿过,“我追逐我家夫人可顺利得很,一个月就让她点头嫁我了……你是女子,你说,一个英俊少年,家世好,人品好,性格也勉强算不错吧,虽然比我差很多,但最起码忠诚老实,为什么就得不到人家芳心呢?”

文臻瞟着他,心想按你的法子,别说孙子,儿子恐怕都没了。

“周长老这话就差了。也不知道你儿子哪里不招你待见,给你贬低成这样。要我说,这么优秀的少年,就该有无数少女喜欢,也一定有无数少女喜欢。但不一定,他喜欢的那个就会喜欢他,这是命,是缘分不够,是没有在合适的时间遇见合适的人,获得合适的机缘,但绝不代表他不够好。只要他继续做他自己,不按您教的那样做,我保证,他一定会得到属于他的幸福的。”

周堂托着下巴听她侃侃而谈,目光流转,童邱停下烤肉,抬头看了她一眼。

半晌周堂才道:“没有在合适的时间遇见合适的人并获得合适的机缘……你瞧,一个人想和真正心爱的人在一起,其实是很难的啊。”

“是啊。”文臻笑,“凑齐这三个条件其实非常的难,所以我也非常的珍惜,也就只好扼腕和两位长者家中的好儿郎挥泪惜别了。”

周堂似乎还沉浸在那句话中,只随意摆了摆手,童邱却道:“先前是我唐突了。就凭今晚姑娘字字珠玑,也只能是我家那不肖子配不上。”

周堂醒转一般,笑道:“是啊。该挥泪惜别的是他们。”

文臻只笑着摇头,并不谦虚也不多说,在这样的两个人面前,矫情只会招致厌弃。

她忽然有所感应,转头站起身。然后她就看见了燕绥。

燕绥大概是醒了,发现她不在,便掠上高树,四处搜寻。

他立在高处,衣袂散在幽蓝的天地间,身后星光散淡,高树上碎雪如琼枝,他修长美妙的身姿,令人疑惑是否神子由天而降。

文臻眼神里有自己还没察觉的迷醉。

周堂向后一仰,顺手又揽住了老友,瞧着镂刻在夜空里的燕绥身姿,懒洋洋点评道:“瞧,那边有个不怕冷站在高处的。”

童邱,“嗯。”

周堂:“看起来很骚。”

童邱:“有点。”

周堂:“身形挺好,但不如我。”

童邱:“呵。”

周堂:“不过身材好的脸一般都平常,除了我。”

童邱:“呵。”

文臻插嘴,“腰挺细。”

周堂:“哪有?还没我细。”

文臻:“姿态挺美。”

周堂:“有点娘。”

童邱:“呵。”

周堂:“他站那么高做甚?是要撒尿吗?”

文臻:“……”

文臻向前走了几步,站在高处好撒尿的燕绥便看见了她,当即便掠了过来,文臻下意识往前迎,忽听身后周堂带笑的声音传来,“小姑娘,今夜一聚,也算缘分。之后咱们还有再见的机会,你说要不要结个盟?”

文臻转眸笑道:“好啊。”

“那便一言为定了。”周堂上前一步,忽然笑道,“既然结盟,就该表示一下亲密无间的战友情啊。”说完上前轻轻一揽文臻的肩,头一偏,看上去要靠着她的颊。

文臻一傻。

她知道这人脱略行迹,洒脱不羁,可也没想到不羁成这样,只是一抬头触及他目光,那如酒的眼神里笑意荡漾,还悄悄给她挤了挤眼睛。

他的手其实并没有直接接触文臻肩头,只是虚虚一拢,侧过的头离她颊侧也很远,不过如果角度不同,看来就颇暧昧。文臻顿时明白他又在作妖,退后一步,哭笑不得一转头,果然燕绥比平常更快地掠了过来,人还没到,手中寒光便一闪。

但周堂才不会等他来泼醋,低低一笑衣袂飞转,和童邱已经转眼不见。

他和童邱的身法看得燕绥眼神一闪,衣袖一挥丢掉冰棱,道:“是谁?”

“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文臻久久望着两人背影,心想仰慕了那么久的人,原来是这样的啊。

和想象中不大一样,可是又觉得,这样的他,才应该是他。

这样的光彩和魅力,才符合那个铁血又柔情,洇染着时光里最美印痕的奇男子。

才配让那个特立独行,哪怕长锁深宫也能为所爱坚持那一份坦然心性的女子。

燕绥看看她的眼神,再看看那人背影,斜睨着她:“夜半和陌生人出去?”

“他武功那么高。我不去成吗?”文臻耸耸肩,“我哪怕全盛时期呢,也不是他一合之敌,这样的人,想杀我早就杀了,何必费那许多事,所以我便去瞧瞧,他到底要做什么。”

如果周堂要对燕绥不利,她引走他也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燕绥静了一静,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道:“别总想太多,别总为别人想,思虑太甚易苍老,变丑了配不上我怎么办?”

“你又不是别人。”文臻哈哈哈地笑,“现在我论容貌也配不上你啊。”

“你配得上这世上所有人。”燕绥揽着她走,“那两人到底和你说什么了?”

文臻想了想,觉得所有内容都不宜入燕绥之耳,正想怎么糊弄,一转眼看见那杯一直没喝的酒,端起来给燕绥看,“给了我这样一杯酒,我没敢喝,你瞧瞧?”

燕绥看了一眼,微微一怔,随即道:“这是好东西,你赶紧喝了。”

“不,我怕有毒,要么,你先尝一口?”

燕绥垂眼,看着笑吟吟捧杯仰脸的文臻,她哪里是辨认不出这酒的难得,只是留着等他来喝罢了。

他俯身,含了一口酒,文臻仰头看着他,眼睛弯弯,淡粉的唇色如花待撷。

燕绥忽然低下头,唇瓣落在她同样柔软的唇上。

文臻瞪大眼,下意识微微张开了唇,顿时一股清凉微辣的液体流入口中,瞬间便入喉入腹,体内热气缓缓氤氲,五脏六腑都似得到抚慰,隐痛渐消,舒服得她想叹息。

燕绥渡完这口酒,并没有立即离开,游移着细细品尝此刻她唇齿间甜美与清醇酒意混合的奇妙滋味,直到彼此的气息完美交融,都在芬芳酒韵中熏然似有醉意,才轻轻放开了她,再喝一口打算再来一次,文臻已经避了开来。

“一人一口,还想总占便宜咋地?”她瞪他。

“我怕有毒,要么你再尝一口给我?”

“好啊好啊。”文臻高高兴兴接过,燕绥反而眯起了眼睛,一脸怀疑地瞟着她,文臻含了一口酒凑近他,燕绥偏头微微张唇,却见文臻咕咚一声把酒给咽了,另一只手飞快地把酒往他嘴里咕咚咕咚倒。

燕绥怕酒洒了可惜,无奈喝了几口,便抓住了她的手,也不容易她拒绝,把她抱在怀里,半强迫半哄地让文臻把剩下的都喝完了。

文臻拗不过他,喝完之后便觉得浑身舒泰,昏昏欲睡,听见燕绥轻声道:“睡罢,睡一觉起来便舒服了。”

他的手如杨柳春风拂面而过,文臻沉沉闭上眼睛,快要堕入黑甜乡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还没告诉燕绥,也不知道他发现了没有,随即隐约听见燕绥怒喝:“什么!他竟然对你——”

她实在太困了,后面的话也没听见了,一片朦胧里最后一个念头是,好端端的燕绥这是怎么了?不会又在坑人吧?

------题外话------

这回猜到了是谁吧?

文臻说骗婚那里,因为最近的和谐社会,我原文并不是这两个字,也是骗字开头,哈哈哈。

哦对了,最后一天月票翻倍,别忘了哟,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了。

感觉放假没什么人看书啊,那就休息两天好了,我看看是明天开始休息还是后天开始。

第一百九十六章 这个女人我要了!

月光下积雪的山脉黑中间白,如一条黑甲巨龙在天际飞腾。

两条人影行走在白山黑水之间,都身量颀长,一人青衫落拓,一人黑衣沉厚。

周堂手里还抓着那个已经空了的葫芦,神情却和先前文臻面前略有些不同,身形似乎也更高了些,暗淡天光下他眉宇间脱略气息未散,不笑的时候却多了几分气韵高华。

童邱走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像一个不离不弃的影子,但影子没有他那般的肃杀沉重气息,每一呼吸都似乎携着铁血和寒意。

“是个好姑娘啊,也着实厉害。”

童邱深以为然点头。

别的不说,能一见面就扛住自家老大不羁风格还言笑自若的女子,就绝不是凡品。

听说酒馆第一面就行事非同常人。就他们就走遍大江南北,见惯各色女子的眼光,也没见过这么奇特的女子。

说她冷漠吧,她还是代老大出了钱;说她温暖吧,她看着老大那样的人遭遇尴尬也能含笑旁观。

她不和人争竞,也不主动出手,但谁要对她出手,下场绝对很惨。

她审时度势,都不用强迫,半夜三更叫她走就走,叫她吃就吃。遇上任何事,都能给出最精准的判断。

她看似谨守礼教,中规中矩,但没有任何一个中规中矩的淑女,敢夜来和老大和他这样的人喝酒吃肉,面对提亲面不改色,哪怕是拒绝,也每句话都叫人无法反驳却又绝对不伤人自尊。

他不信她看不出自己和老大气质威重杀人如麻,可愣是没感觉到她有一分在意。

足够强大的心性。

她甜美表象下是精钢薄刃,常人不见,隐藏不出,出也是温柔一刀,却足够一刀毙命,毙命了可能还不觉得痛。

“本来还有些不明白,看过她画像,虽然相貌不错,但也没到能让他们这样趋之若鹜的地步,瞧我家那傻小子,给折腾成那样,连一句话都不敢说明白……如今一见也便晓得了……”周堂感慨。

童邱道:“其实不必来看,就看这一路来她诸般种种,也便知道了。”

周堂点点头,“不容易啊。重伤之下,面对唐家长川易西川易同时出手,还能护持着殿下安然周旋脱险,此女聪慧坚毅,东堂再无第二。”

童邱点头,又摇头,道:“可惜了,我儿本有机会。”

“咄!”周堂冷笑,“你儿有什么机会?你儿能有什么机会?隔着千里之远,随便人一句话,你以为就能轮到你儿了?要轮,也是轮到我儿!”

“哦。随便人。”童邱点头,“回头我会记得和娘娘说的。”

“你便说呗。”周堂满不在乎,“她又不能蹿到边关来揍我。”

他语气轻描淡写,随手从路边采了一根苦辛放嘴里嚼着。

童邱顿了顿,立即转了话题,“你行事越发不讲究了。就为了看看这个女子,抛下大军来长川易也罢了,说到底也是经略长川。但还要迫不及待从易家跑出来看她,有必要这么急在一时?看了又怎么样?看了也不是你家的。”

周堂大概这一刀被扎得有点狠,声音也高了些,“怎么不能是我家的?只要我想,她迟早是我家的!”

“做你的梦罢!”

有一瞬间,周堂以为骂这句的是童邱,随即反应过来——伴随着这声怒喝,咻咻几声厉响,四面积雪被那风声卷起四散飞溅,碎雪里几道乌光,似时空黑洞被割裂般忽然出现,眨眼便到了周堂面前。

周堂的发,生生被那箭的劲风掠得倒飞,他团团一转,也没见他动作,只仿佛全身筋骨肌肉都在瞬间奇妙地扭了扭,那些原本冲着他上中下三路的猛箭便如被水流振荡滑开,擦身而过。

而童邱对付箭和他的灵动不是一种风格,吐气开声,立定雪中,生生徒手劈掉了两支箭。

两人忙着对付这来势非凡的箭,周堂把箭引走,看一眼那箭,忽然明白了什么,喝道:“你小子——”

一条人影忽然从他身后扑了出来,人还在半空,一条长腿已经伸了出来,砰地一声,狠狠踢在刚打飞箭还没来得及转身的周堂屁股上!

周堂本已经卸下心防,猝不及防挨这一踢,被踢得哎哟一声,向后飞起丈高,半空中他急忙调整身形,没撞上后头的大树,猝然落地,就听噗嗤一声,泥浆溅起半丈高。

这山路边竟然有个泥浆坑,上头因为下雪积了薄薄一层冰,此刻被踩碎,顿时泥浆糊了周堂一身。

周堂噗噗连声地吐着泥巴,从坑里出来,一边胡乱抹着大花脸一边大骂:“你这混小子——”

他还没骂完,那道黑旋风又飚了过来,劈手就是劲风刚猛的一拳,揍向他那面目全非的脸。

怒声道:“竖子乃敢调戏女子!”

周堂手臂往上一架,砰一声两臂相交,震得地面都抖三抖,周堂还没来得及从泥坑里出来,这下又陷下去半尺。

奇怪的是童邱解决了他的箭,并没有过来,站在一边抱臂观战,一边唇角忍不住地翘起,瞧得津津有味。

周堂此刻也来不及骂损友,那黑旋风又是一拳倒砸而下,风声呼啸,周堂眉头一竖,忽然手臂以诡异角度一转,唰唰唰便攀着对方手臂到了他肩头,随即恨铁不成钢地道:“傻小子!”一转手猛地抓起黑旋风的肩头,呼地一声黑旋风竟然给他整个人抡起,再啪一声摔砸到泥坑里。

把他摔进泥坑里那一刻,周堂已经踩着他的肩膀出了泥坑,在他肩膀上留下一个硕大的脚印,还恨恨地用力踩了一踩。

黑旋风被掼进泥坑的时候,一道莲青色影子忽然鬼魅般出现,本来要援救的,结果一看那脏兮兮的泥坑,顿时站住了,还后退了两步。

童邱抱臂看着周堂出来,对他弯弯嘴角,很不真心地赞道:“虎子!”

周堂呸一声吐出嘴里的泥浆,抓起一把雪,擦干净脸,才回头对着从泥浆坑里爬出来的人,道:“犬子,你的眼睛呢?长臀上去了?”

从泥坑里蹿出来的人傻在了泥坑里。

泥坑旁站着的人也傻在了那里,看看里头那个,再看看外头那个,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飞白……”

林飞白满是泥巴的脸上已经看不出表情,一开口泥巴就扑簌簌往下掉,声音里也像塞了泥,“你……你……你怎么会……”

周堂也抱起双臂,阴恻恻地道:“请叫我长老堂提堂长老,谢谢。”

林飞白那样子好像又被塞了一嘴泥巴。

好半晌他才怒道:“你怎可轻离大营……”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周堂顿时大怒,袖子一捋道:“还不是你不中用!追个女人都追不到!叫你带来给我瞧瞧也带不来,非要你老爹拉下老脸跑来见人家,好话说一堆帮你提亲……”

林飞白的脸瞬间扭曲了,失声道:“提亲?!”

周堂冷笑,啪地一弹手指,“被拒绝了!”

林飞白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松一口气还是失望,看得周堂眉毛又挑了起来,呵呵道:“出息了啊。女人追不到,倒敢揍老子。”

林飞白脸色阵红阵白,辩白道:“我不是……我只是以为你调戏她……”

他之前终于追上文臻,给她留下了记号,还没来得及联系,就看见文臻被带走,文臻走的时候暗示他不要轻举妄动,他便远远地看着,周堂和童邱都是背对着他,他根本没看清人,后来文臻要走,他倒是把周堂要抱文臻要亲他的动作看个清楚,本来还有些疑惑,结果燕绥带走文臻的时候,忽然来了一句“什么,他竟然把你——”

话说半句戛然而止,剩下全部自己脑补。

越补越愤怒,他看见文臻的时候,就为她的苍白憔悴震惊,不敢想象这段时间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正在自责懊恼后悔之中,情绪不稳,被这一坑再坑的,又想到这人身份好像是长川易家的长老,如果真的对文臻图谋不轨,得早点解决,最起码也得教训一顿,叫他以后不能再肖想文臻,不然以后还有麻烦。

现在他再不明白怎么回事就不是林飞白了。

很明显是某人要坑燕绥气燕绥,结果燕绥不仅发现某人的打算,还发现了他在旁边窥视,顺嘴把他给坑了。

林飞白默默。

从小到大,他被燕绥坑的次数数不胜数,但被坑到揍自己老子这种事……

林飞白也和他父亲一样,呸地一声吐出了一口苦得要命的泥巴。

周堂一声声地在叹气,有些绝望地道:“我崽,我白,你说你小时候也算聪明伶俐,也未见得比那小子差,怎么这越长越傻了呢?女人抢不过,斗智也斗不过,再输下去亵裤也得被他当掉。我跟你说,我昨晚见了文臻,委实是个好女子,我觉得配你合适,配燕绥那个又懒又坏的小子实在糟蹋,来,我再教你一个法子……”

林飞白一甩手,冷冷道:“你有什么能教我的?你又何曾斗得过,抢得过?”

周堂还没有反应,童邱已经怒喝道:“飞白!”

林飞白烦躁之下口不择言,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但他的性子让他无法软下来,只得默不作声躬了躬,转身便走。

童邱上前一步,还要说什么,周堂已经抱臂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又转头对莲青色长袍的少年道:“小司空,留下来吃个饭?”

司空昱如梦初醒,赶紧也深深一躬身,一声不吭一闪不见,连瞬移都用上了。

他们天机府的人,会轮番去边军执行任务或者训练,没少和这位大帅打交道。

基本上都一个感触。

想多活几年,最好离远一点。

两个孩子都跑走了,童邱才有点担心地回头看周堂。

周堂没什么异样,只是不知何时又把苦辛给嚼上了,他脸上还有没擦尽的泥巴,簌簌落在苦辛上,他也不管,咔咔地嚼得响。

童邱看了他一会,最终还是没把那句“你没事吧?”问出口。

有些事是永久镂刻在心上的疤,哪怕被层层伪装包裹,依旧轻轻一动便要流血,对此最大的呵护,便是不去碰它。

半晌他道:“何苦。”

他说的没头没脑,和他多年默契的周堂却听懂了。

周堂嚼了一会,忽然含糊不清地道:“情之一字,最是勉强不来。”

童邱道:“你既然明白,为何还要教飞白努力呢?”

那丫头一看就心志坚毅,绝不是谁努力追逐就会变心,既然注定要收获失望,何必还这么死缠烂打?

“飞白心思坚执,虽不算嘴笨,偏偏情感之事显得又韧又钝,拿不起,也放不下,将来难免要多绊自己几个跟头,更怕……”周堂停住,笑了笑道,“还不如让他多碰几次壁,早些了结了好。这叫……以毒攻毒。”

童邱呵呵一声,显然对他的谬论再次不以为然。

“说不定多碰几次,就情之所至金石为开了呢?那不就赚到一个媳妇了么?”周堂忽然十分神往地道。

童邱回他一声更大的:“呵呵!”

……

次日下午,文臻燕绥跟随段夫人一行终于进入主城。

长川主城早已得了报讯,城门大开,传灯长老亲率长老堂剩余长老和易家族人出城十里迎接,一路上旌旗飘扬,待遇隆重。

跟在车队里的文臻一看这阵仗,便和燕绥咬耳朵,“咱们弄错了吧?这位不是小家族的夫人对不对?”

“是啊,她是易勒石的夫人段氏。只是和易勒石夫妻不和,多年分居。偏偏又出身高贵,是长川十八部族原先的共主家族的长女,当年易勒石能够在和西川易家决裂后夺下长川,迅速划定自己的地盘,巩固对长川的统治,段夫人家族功不可没,没有十八部族的拥护,易勒石可没那么容易站稳脚跟,所以段夫人不肯冠夫姓,多年不肯回长川,易勒石也没办法。”

“奇了怪了,你既然这么清楚,之前为什么不和我说?”

“试试你能不能自己猜出来啊。”

文臻呵呵一声,心想我信了你的邪。

她抬头看了一下高处,也不知道林飞白和司空昱等人藏在哪里。

昨夜她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发现了林飞白留下的记号,知道他已经找到了自己,只是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周堂给请走了,又被燕绥给弄睡了。早上醒来也没能见到面,燕绥表示他已经知道了,林飞白确实留下了记号,已经来汇合。但是不是大部队。厉以书的刺史队伍还在道路上跋涉,易人离暂时留下保护他,林飞白带人提前追来,本来当初燕绥带着文臻乱跑,中间缺失了一段记号,林飞白也很难找到他们,但是在尧城附近遇见了司空昱带领的过来支援的天机府队伍,靠着那些人的天耳通天眼寻踪等等奇特能力,硬生生将缺失那一段路程找了出来,终于在主城之外的客栈看见了文臻。

文臻本想和林飞白司空昱等人打个招呼,结果燕绥表示媳妇养伤要紧,闲杂人等就别见了吧。

文臻也懒得和这人爆棚的占有欲计较,反正进了城总会见到的。

外头那一大堆人她也懒得去认脸,都交给地主家的装傻儿子去操心吧,她累了这一路,彻底躺平准备做蛀虫了。

主城里来迎接段夫人的队伍,以传灯长老为首,大多举止恭谨,气氛安静。也有一两个神情淡漠,避在一边。

文臻特意掀开帘子看了一下,发现那位美大叔提堂长老不在,隐约听见身边有人八卦,说是提堂长老又和传灯长老吵架了,一怒之下没来。

文臻呵呵一声,心想什么吵架,喝酒去了吧?

几位长老在前头和段夫人问候几句,便命开城门。

城门开,这边的车驾还没起,忽然城门里头烟尘四起,马蹄声急,腾腾之声中冲出一大群的骏马来,马上都坐着神情彪悍的骑士,都不是东堂常见衣着,有的光头后脑勺结小辫,小辫上还缠着彩带,有的头发厚厚的顶着彩色高冠,有的短发插彩羽,有的长发垂重辫。衣着也是五花八门,色彩鲜艳样式不同于内陆,但大多都在这寒冬里袒露半边或者全部胸膛,露出结实油亮的胸肌,有的人胸肌上海涂着赤红的颜料,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被开膛剖肚了。

这样的各色装扮,应该就是传说中帮易勒石奠定长川统治基础的十八部族了。

这些人分成两列,从城门驰出,彼此之间互望一眼,各自呸一声,分道扬镳。

两列人卷两道烟尘如怒龙,转眼狂驰而出,看见段夫人的车驾也不下马,领头骑士举弓空弹,高喝:“恭迎哈巴桑回长川!”

后头一齐高喝:“恭迎哈巴桑回长川!”

声音雄浑,烈马飞驰,惊得原本两边迎候的百姓纷纷后退。

两道灰龙从城门两侧飞出,包抄一般顺着段夫人的车队疾驰,两边领头骑士一声长喝:“礼!”

“唰唰唰。”骑士们齐齐张弓搭箭,彩羽如虹在空中交射,飚出无数艳丽的羽痕,在人的虹膜上划裂光影灿烂,夺夺夺夺一阵连响,每辆马车的车轮左右侧都射下羽箭,那些箭都紧紧贴着车轮,有的还紧紧贴着车下的人,只差毫厘便会被射伤。

所有的车子都停了下来,众人四顾失色。

迎接不是这么迎接的,这已经接近示威了。

传灯长老脸色铁青,怒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没人理他,两侧的十八部族勇士们,隔着车厢,互相对视一眼,眼神里噼啪似有火星溅起,随即各自一扭身,催动快马,竟然反方向再次狂驰!

狂驰中他们再次弯弓如满月,再次飞箭激射,这回不再冲着车轮,而是冲着每辆车的车窗。

南北两派的部族,任何事都要一较高下,这迎接段夫人的仪式,也要拼个箭法,每人都出了全力。

利箭呼啸,声响如泣,咻咻飞过每辆车的车窗,将车窗后的帘子带飞,露出帘中人的脸。

不断有女子惊呼声响起。

骑士们哈哈大笑。大喊:“既已归乡,何不面见!”

领头的两人已经错开,一人车头,飞射段夫人的马车车窗。

一人车尾,射的是燕绥文臻那辆。

也就这两辆,情况不一样。

段夫人马车侧是易秀鼎,第一轮射箭时她淡淡的眉已经挑起,却忍着没有说话,第二轮直射段夫人车窗,她霍然抬手。

“咻”声短促,易秀鼎的手定在空中,两指间夹着一根黄色彩羽箭。

射箭的领头骑士骇然回首。

易秀鼎冷声道:“对夫人无礼,断一腿!”反手一掷。

利箭割裂风声比先前更猛烈,那骑士惶然举弓要挡,但已经来不及,一声利刃入肉刺向,骑士无声栽倒马下。

而车尾那箭,擦窗而过。

车帘却没动,也没人出手,箭却忽然偏了方向,铿一声击在车辕上,火花四溅里飞箭弹起,半空里古怪地一扭,追到了射箭骑士的身后。

那骑士一箭出便稳操胜券,看也不看拍马回头,哪知道自己射出的箭已经悄悄跟回来了,蓦然觉得屁股处有点异样,随后四周大笑声起,回头一看却没什么发现,只觉得屁股处有什么坠来坠去,努力扭腰一看,脸顿时青了。

一根红羽彩箭,正是他射出去的那一支,正挂在他屁股上,只稍稍刺破了一点外袍,挂在腰部之下,随着马奔驰不断跃动,看上去像忽然生了个甩来甩去的彩色尾巴。

哄笑声里那彪悍骑士脸色涨红,一把拔下箭,正要回头找人算账,忽然一声惊呼。

射箭技艺有高低,两边为了争高下难免手下无度,对射中,有两人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其中一人挑衅地隔着马车缝隙对对方射了一箭,对方见状自然不甘示弱也回射,两箭相交处正是马车前方,而此时,一个侍女正坐在车辕上,处于两箭攒射的位置,一抬头便见左右两侧彩光袭来,惊得一声尖叫。

易秀鼎霍然回首,但她相隔甚远,已经来不及,一瞬间眉笼寒霜。

忽然一只拳头从马车里穿出,一拳击在那侍女的背心,那侍女却没有呼痛,那小小拳头也十分奇异,仿佛黏在那侍女身上般,轻轻一抡,竟带着她风车般呼地转了一个圆,那姿势柔曼又劲道,说不出的好看,那个圈也转得非常奇妙,一圈转完,不仅正好错开了那箭,还恰恰让侍女的两只木屐底分别撞上了那两支箭,当当两响,那两支箭交错飞回,撞回到那两个闯祸发呆的骑士身上,虽然力道不够没让两人受伤,却腾起一阵淡淡的烟灰。

但此时,也没人在意这个,所有人都看着那个白白小小的神奇拳头,这样圆转如意地一圈之后,令那侍女飘然坐回,毫发无损,连坐回的姿势位置都一模一样。

那小拳头这才缓缓收了回去。

而此时车帘因拳风飞开,露出帘后人的脸。

微微苍白,却令人觉得精致而俏丽,像尊小小的白玉神像,在轿子沉潜的黑暗里发着光。

四面气氛似乎有一霎的凝滞。

也许这凝滞从那一拳出现便开始,众人说不清这一拳的奇妙,只觉得那动作美妙,那感觉神奇,像看见一朵花柔软开放的全程,天地造物,令人膜拜。

远处,接段夫人的人群中,一个少年,目光灼灼地盯着轿子里的少女,忽然一拳击在掌心,狠狠对身后人道:“去打听打听她是谁!这个女人,我要了!”

------题外话------

抱歉啊,明后天预计得请个假,带儿子出去浪两天,如果能有点稿子就发,但不做保证。其实我是不想出门的,国庆节的旅游体验感并不咋地,奈何孩子上了幼儿园,从此只能趁假期出门,娃念叨着出门浪已经很久,我的铁石心肠不得不软一软。

感谢大家的包容。

第一百九十七章 窥视

少年身后人笑道:“公子是咱们家未来的继承人之一,看上这女子还不是小事一桩。这女人,之前六老爷好像提过一句。说是岑少爷路上不小心误伤的一对普通夫妻,正好也要来长川探亲,段夫人便一起带过来了。”

“哎哟我的小乖乖,这么个玉雕粉砌可人儿,易云岑那个傻子也舍得伤,这要归了我,我肯定每天都把我的小乖乖捧在掌心啊。”

“公子向来怜香惜玉,岂是那心智不全的易云岑可比?”

“你这话说的是。那个易云岑,连敌人都敢公开吹捧,家主也不知道是受了谁的蛊惑,居然把他也定为继承人之一,和我平起平坐,简直是对我的侮辱。哎不说他了,我去问问燕吾叔,叫他想个法子帮我把这女人要过来。”

“不过公子,此女已经成亲了,她的夫君想必是个麻烦……”

“听话乖乖奉上便好,不听话嘛杀了……”易修年忽然停下话头,盯着那马车车厢。

车厢里又伸出一只手,依旧的雪白,手指修长,是男人的手,轻轻一挥,帘子落下。

不知怎的,易修年看见那手和那手的姿势,便觉得这男子定也是个美人。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咧嘴笑了下,拉长声音,怪腔怪调地道:“……留着,说不定有大用呢。”

十八部族迎共主便如一场闹剧,轰轰烈烈开场,荒唐狼狈结束。

那两批骑士迎着段夫人车驾,有点仓皇的施礼,对望一眼,不再造次,退入城内。

文臻出拳救人后,因为重伤未愈有点气息不稳,燕绥一边说她多事,一把给她把脉调理气息,文臻笑眯眯听他念着,心情大好。

她发现自己虽然伤重恢复缓慢,但她的拳力更加流转如意,果然武技更上层楼。只是不知道这次碎针还会不会留下还没发觉的伤害,但武力值上涨,在这步步惊危的敌营,总归是件好事。

队伍前头,易秀鼎缓缓将长剑挪到更易拔出的肩头位置,脸色冷峻。

她身边传灯长老叹道:“我不过稍稍走开,十八族便忽然又变了态度,这些人啊,真是桀骜难训,你永远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下一刻会不会改主意,什么人的话他们都听,什么事都敢做……有他们搅合,咱们家要想渡过这次难关,难了。”

易秀鼎冷冷道:“连夫人都敢挑衅,果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段家对十八部族的恩泽,毕竟是上一辈的事情。而段夫人当年避走青州,在十八部族看来也是丢下了他们,如今青年人上位,未受旧恩,心中有怨,对夫人缺乏应有的尊敬也难免,但只要夫人手中握着青螭刀,他们应该就不敢违背夫人。”传灯长老道,“只怕这些莽夫,被人挑唆,惹下乱子来,也不知道谁能拦得下他们……”

易秀鼎脑海中忽然掠过一张艳丽秀逸的脸,和那人散淡又高远的神情,心中微微一紧。

……

城门大开,长长的队伍被引导入内,四面百姓不断拥挤,有人向段夫人的车驾抛掷鲜花,路边还有不少部族装扮的男女,对着段夫人的方向施礼,多半都是老人。

文臻悄悄撩开帘子,看着外头景象,北方大城的风格和天京的富丽精美温柔乡果然不一样,城墙高阔,青色墙面边缘饰以黑色图腾纹的墙砖,色泽沉厚庄重,护城河宽达四丈左右,垛口和望敌台无数,老远便可见旌旗飘扬,长矛矛尖向天若要刺日,铁甲光耀,戒备森严。

入城道路也比天京宽阔,两边屋舍齐整,似是经过统一修建,令人入城第一刻不禁凛然,觉得此城庄严雄伟,但文臻目光落在一些细节上,比如屋舍之间的街巷很脏,透过街巷看见的里头屋舍就破烂了很多,街面上虽然看不见乞丐,但是那些阴暗角落里,不时看见目光暗淡衣衫褴褛的乞讨者,时不时被路人呵斥到一边,在寒风中抖索。

忽然有一个妇人冲出来,尖利地在街头大叫,“我的孩子啊——你们谁看见我的孩子了?”她不断拉住行人,拼命询问,再被行人漠然甩开,最后被几个冲过来的官差模样的人拉走。

四面的人依旧没有太多奇异的神情,似乎这样的事情很常见,摇摇头,叹息一声,继续往前走。

街道上还有很多身形高大神情彪悍的异族男子大步行走,不时和摊贩发生冲突,高处的酒楼里忽然就有酒坛砸下来,险些砸到路人,但那些人依旧麻木地在路上行走,连头抬起来都不曾。倒是酒楼里面吵得沸反盈天,过了一会,砰一声,一个人砸下来了,四面路人哄地散开,像怕被血肉溅到鞋子,但也没人去救,就任伤者躺在积雪未化的路面上,好一会儿才有店小二匆匆跑下来,动作麻利地将人抬走。

文臻轻轻皱起眉。

整座城,给人一种暴戾又隐忍,凶悍又麻木的奇怪状态。

像一座凶城。

这座凶城注定会发生很多事,希望最后鲜血不要流遍长街。

她忽然觉得似乎有人在看着自己,神色不动眼珠溜了一圈,没有发现,她手指一动,立即放下车帘。

车马斜对面一座酒楼上,靠窗的两人也收回了目光。

其中一个男子,头发花白,脸容却不甚老,一双细长鹰目微带阴鸷感,神情却颇温和。

易人离若在这里,便能认出,那是当初在千人坑想要劝他回去的易家男子,在天京搞事的易云冲的父亲。

他对面一人,白衣若雪,玉冠束发,腰间一柄玉笛晶莹雪白,风姿极美,脸上神情却很僵木,唯有一双眼睛华光流转若明珠。

看样子很不走心地戴了面具。

他手中轻轻转着酒杯,侧首看着马车行进的方向,目光紧紧落在一人身上。

他对面的男子凝视着他,忽然笑道:“听说段夫人带回来一对神秘男女,公子可认得?”

男子放下酒杯,“哦?我为何要认得?”

“看公子眼神似有缱绻之意?”

“哦?”男子转过眼来,也瞧着他,“燕吾兄如此敏锐。那么请教一下,我这么瞧着你,你看到了什么?”

易燕吾对上他的目光,只觉得心腔一抽,一时险些忘记怎么回答,好一会才呐呐道:“公子真是风趣,呵呵,真是风趣。”

白衣男子一笑,转开眼光。

易燕吾悄悄摸了摸背后,就在刚才,没来由的,他出了一身冷汗。

刚才那目光他其实也看出来。

是杀气。

可他敢说吗?

听得对面人道:“段夫人已经回来了,燕吾兄也该准备了。”

易燕吾犹豫了一下,“真要那么做吗……段夫人毕竟是十八部族共主……”

白衣男子忽然一笑,他唇角天生微微翘起,瞧着三分喜相,但真笑起来,却让人觉得远。

他道:“共主吗?”下巴对着底下一扬。

底下。

那群骑士回了城,下了马,犹自聚集在一起低声说话,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似乎出现了分歧,随即先前那个屁股上被射了箭的男子,推开面前几人的阻挡,冲扑向段夫人的车驾,人还没到,已经大喊出声:“哈巴桑!哈巴桑!你终于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们哈撒族的小牛们便再也没有了自己的草场了啊!”

他还没扑到马车边缘,后头便又腾身追来一个老者,一把拎住他往后一拽,道:“兀阿!不要胡言乱语,惊扰夫人!”

那汉子反手便拔刀,头也不回就狠狠对老者劈了下来,“册那,轮到你呔族的人管我!”

那老者猝不及防,慌忙后退,退到街边,怒骂:“兀阿你这个疯子!金草原的草场是家主亲自判给我们呔族的,你跑来夫人这里胡说什么!”

“呸,谁不知道家主被那群小人骗了的!那印章还不知道真假呢!”

酒楼上,易燕吾努了努嘴,道:“这位,兀阿。哈撒族长的儿子,南派十部中出名的勇士。十八部族中只长个头不长心眼的杰出子弟。”

白衣人转着酒杯,“说得好像你们十八部族大多数都能长心眼一样。”

易燕吾无言以对。

此时车队被阻拦,街边的人越来越多,众人都下了车,燕绥抱着文臻下车的时候,路边很多人都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易云岑悄悄和文臻咬耳朵,“南派和北派又斗起来了,不是为草场,就是为金钱女人,每年都闹个不休。当初祖母就是因为这些人才远避青州的,如今一回来又来了,真是一刻都不得清净!”

文臻笑道:“就等着夫人呢,怎么舍得让她清净。”

家主倒下,长老堂空缺,传灯长老地位最高却并不服众,提堂长老行踪神秘,掌馈长老财富最甚立场不明,求文长老只爱诗词沉溺胭脂乡,理刑长老手段狠辣拥趸最多。但长老们互相掣肘,谁也不能轻举妄动。段夫人是目前地位最高的易家人,所有人都在盯着她,想要掌控她,或者毁了她。

有人趋奉以获取支持,慢了一步就只能刁难她了。

十八部族的共主段夫人刚回来,就遇上部族分歧,众目睽睽之下,如何处理,会有很多文章可做。

十八部族早期各有草场地盘,但是世事会变,多年下来,有的部族兴盛,有的部族衰落,有的部族善于经营,有的部族行事痴愚,差距越来越大,强盛者自然野心扩张,软弱者就会挨打。强盛者不满于当年均分的地盘草场,弱者却又不甘地盘被夺生机灭绝,毕竟草场划分,当年是对着老天磕头发誓永不更替的。

这种多年历史遗留矛盾,一般都是私下糊弄解决,这次给你点补偿,下次警告他一番,根本没法清爽解决个透。

但此刻,这种根本没法解决的老问题,被直接端到了刚回来的段夫人身边。就无法再用和稀泥的方式私下处理。

解决不好,固然在百姓面前失了威信,还必将激怒十八部族的某一派。

“哈巴桑!”南派的兀阿趴在段夫人的车辕上,喊着十八部族对共主的敬称,孩子一般哇哇大哭,“您再不管,今年冬天我们就过不下去了啊……”

“兀阿!”传灯长老策马上前,怒道,“有什么委屈回府再说,在这大街上撒泼成何体统!”

“传灯!”兀阿却不怕他,将胸膛一挺,“回府说?多少次你和我们说回府说,然后呢?你给出说法了吗?给过一个明白了吗?我族中老弱最多,草场却最小,还在被抢夺,这许多张嘴,这个冬天怎么过,你问过吗?”

他一把拨开传灯长老,伸手去掀段夫人车帘,“夫人!”

一只手伸过来,啪地打下了他的手。

兀阿抬头,就看见易秀鼎苍白而冷漠的脸。

“惊扰夫人,滚开。”

“十七小姐!这就是你对十八部族的态度吗!当年如果不是我们……”

“当年如果不是你们,夫人能安稳度日,能不必远走,能不用操心得早早衰老,能过得比谁都好。”易秀鼎面无表情,伸手,毫不避讳地按在兀阿裸露的胸膛上,“所以,走开!”

她细白的手腕轻轻一转一挥,兀阿偌大的身躯就被狠狠砸了出去,砰一声跌落长街远处,好半天都爬不起身。

长街一时寂静。

好一会儿后,蓦地街边冲出一堆老弱妇孺,也不近前,抱着兀阿便哥哥弟弟侄儿阿爷地哭起来。

一时长街上泪雨纷飞,凄凄切切,夹杂着各种哭诉之声,乱成一片。

酒楼上,白衣人给自己缓缓斟了杯茶。

易燕吾看着下头,神情微微讥诮,“十八部族,都是猪脑废物。兀阿还号称南派哈撒第一勇士,连一个易秀鼎都敌不过。”

白衣人抬头看他,笑了笑,柔声问:“你敌得过?”

易燕吾呛住。

僵硬了一刻,他只得转移话题,“都赖公子指点。果然,这个共主是不好做的,这个时候回来,十八部族随便一个矛盾推到她面前,她便没法子了。一个处理不好,命都保不住。”

“你以为,我让你去挑拨兀阿闹事,是为了对付段夫人么?”

“啊……难道不是?”

“段夫人算什么。”白衣人伸指一弹杯沿,声音清越,他自己的语声却微微低哑,便说着普通的话,听来也荡气回肠。

“我只是想看看,他会怎么做而已。”他缓缓站起身,目光落在那一对相拥的人儿身上。

易燕吾望着他,只觉得他的眼神似乎空无一物,又似乎散着淡淡的伤,烟气一般,看似转瞬不见,实则长久存在。

他忽然弹了弹手指,随即身后出现一名高个子男子,躬身等待他的命令。

“你下去,对着那人的方向,走个来回。”他一指燕绥。

高个子男子脸色有点愕然,犹豫一下才道:“公子,这位曾经见过我……”

当日东海之上,他曾是唐家这边的护卫领队,以那位过目不忘之能,下去一个照面就能认出来。

“去吧。”

男子立即毫不犹豫领命而去。

公子从没有错过,他听着便是。

易燕吾莫名其妙地看着白衣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白衣人也不打算为他解惑,又从容地坐下了。

“我还想知道,他是不是,终于开始变化了。”

------题外话------

后台突然打不开,本想断更的,大桂圆人在外地心系更新!今天是代发君,迟了一点,字少了一点亲亲们别嫌弃哦!太不容易了!不给张票票夸夸努力爬网更新的桂圆?

第一百九十八章 殿下出马,雁过无毛

长街上的哭泣,比闹事更让人寸步难行。

几个弱小部族的人闻讯不断涌来,将长街堵个水泄不通,他们不再以武力阻挡,只是把住段夫人的轿帘,向她哭诉这多年来自己部族受到的不公和委屈。

这种情形,无法以武力驱赶,易秀鼎被人们有意无意挤开到一边,咬牙忍着,胸口微微起伏。

几位长老在一边进行无用的劝说,易家子弟们大多淡淡旁观,易秀鼎四面一望,便知道这些人指望不上,不仅指望不上,保不准这些拦路的人当中,本就有易家的子弟。

易云岑操着公鸭嗓子试图劝解,还没说两句,便被人劈头盖脸嘲道:“岑少爷,你可歇歇吧,文不成武不就的一个人,还真当自己是易家未来的家主?听说你还十分崇敬那个朝廷的皇子殿下?啧啧,真是让人想不通,这么一个不分敌我是非不明的人,是怎么成为家主继承人的?”

易云岑涨红了脸,怒道:“说我可以,不许说宜王殿下!再说我崇敬的是宜王的才能品性,和彼此立场无干!”

“他人的才能品性,又与你何干?你这么崇敬敌人的才能品性,你倒是叫他来帮你解围啊哈哈哈。”

文臻拍拍燕绥的肩,“啧啧,迷弟为你受辱,怎么样,上去飒一个?”

燕绥眉毛都没抬,“无聊。”

段夫人忽然掀开车帘,对燕绥招招手,燕绥走近去,听她低声道:“今日之事,进退不得,公子可有办法解决?”

燕绥微微一笑,道:“有。”

“今日之事,并非老身一人之事。公子要想两易合并,十八部族必须收服。怎么,公子还不愿意出手吗?”

“夫人要想安然进城保住易家,十八部族必须不能成为阻碍。所以,夫人,我想要天星台的所有药物和多年研究的所有记录以及药方。”

“公子还真是雁过拔毛。”

“不,您客气了,大雁从来不敢从我的地盘过。”

“……好,便应你所求。”

“我要一份十八部族草场地盘分布图。”

“好。”

地图很快拿来,燕绥将文臻交给易秀鼎,道:“我要帮你们易家做苦力了,你记得,如果发生什么事。死也要护住我媳妇。”

易秀鼎盯着他,嘴唇狠狠地抿了抿,一字一字地道:“我只会在她先死。”

燕绥忽然又一笑,拍了拍她的肩,道:“什么事都没有。别这么绷,看着累。”

他拿着地图向前走,长腿细腰衣袂翩翩,四面的女子都在看他。

易秀鼎却低头看着自己的肩膀。

刚才,他,轻轻拍过的地方。

不知道为何,她有点别扭,轻轻动了动肩膀,像是要把什么给抖下来。

四面有女子窃窃私语,她本来对这些无聊女人的言语听而不闻,此刻却一阵阵地钻进耳朵。

“哎,那小哥是谁?着实好相貌身形!”

“就是就是,我活到现在,也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呢。像画上的人儿!”

“画上的人儿哪有他好看,我觉得脸也罢了,但那气度姿态……像天上的神!”

“管他是人是神,反正都不是咱们的。”

“谁说不能是咱们的?说不定谁就合了他的缘分了呢?哎,你看我今天,这么巧穿了那件穿花金蝶裙,好看吧?他会喜欢吧?我往前站站,他会看见我的吧?”

“你那裙子俗气死了,倒是我这玉兰花绣鞋,是最好的绣娘绣的,他一定会喜欢……”

易秀鼎下意识低头,正看见自己积满灰的黑靴,和同样颜色的灰扑扑的衣角。

她看着那些少女摇曳的身姿,悄悄试着放松了一下身体,但随即不知哪里的一声尖叫,便让她立即又把自己绷成了上弦的弓。

文臻站在一边,目光一抬,忽然觉得和燕绥迎面走来的一个男子有点面熟,但燕绥没有反应,两人擦身而过。

文臻的角度看不见他全脸,正想仔细再看一下,却忽然被易秀鼎拉到自己的身后。道:“别乱跑,站我身后。”

文臻的目光也便收回,落到她的肩膀上。

她看见燕绥拍易秀鼎的肩膀,倒没吃醋。只是有点讶异。燕绥伤后的行为,和以前有了不少不同,以前他绝不会主动接触人的,尤其是女人。

看他那样儿,没把易秀鼎当成女人,但这样也够人掉眼珠了。

她笑笑,站到易秀鼎身后,看那单薄的少女,侧身一步,将她整个人挡住。

她剑在手,浑身绷紧,像是只随时准备扑出猎食的豹子。

如果此刻有箭向她来,必先向易秀鼎。

文臻忽然笑了,也拍了拍她肩膀,道:“十七小姐。别听他玩笑,我不用你保护。你记住,任何时候,你自己最珍贵。”

易秀鼎回头睨她一眼,粗暴地道:“告诉了你,别乱动!”

文臻忍不住又笑了,上前一步,将下巴搁在她肩头上,笑眯眯看前头的燕绥。

易秀鼎不防她忽然有这样的亲密动作,一时更加僵硬,木头一样站着,连动作都忘记了。

她自幼孤独,无父无母无亲无友,易家的人讨厌她也怕她,都说她煞神克星,何曾与人有过这么亲密的行为。

她又动了动肩,心里恼火地想,这对夫妻真是莫名其妙,一个乱拍,一个乱靠!

想要把文臻甩下去,不知怎的却没动,随即她听见文臻道:“哎哎,快看快看!”

长街上,燕绥携着地图上前,那群人还在哭泣,燕绥也不理他们,衣袖一拂,整理出一片没雪的干净地面,将地图往地上一铺。

人群止住了哭声,都愕然看着他。

“觉得草场分配不均是吗?”燕绥指指地图上已经用各种颜色标好的草场区域,“那就重新分配吧。”他修长指尖顶住哈撒族黄色的那一片区域的最边缘,“我的手指顶在这里,你们尽管上人,用拳头也好,手臂也好,把我的手指向外推,在地图上推出不管多远,那块地域,便是你们的。怎么样?”

众人面面相觑,从没听过这么儿戏的分配草场办法,有人哈哈大笑,“胡扯什么!草场分配何等大事,轮到你说了算?”

燕绥回头看段夫人,段夫人沉默了一会,道:“算。”

一霎安静,片刻后又有人道:“那先去推手指的岂不是占了上风?谁先谁后?”

“抓阄决定。运气是老天的意旨,不是吗?”

兀阿粗声道:“只要推动你的手指就行,推出多少算多少?你要耍赖怎么办?”

“我可耍不了赖。”燕绥一笑,“你们难道不信夫人?”

众人都默然。

能在这种时候来到长川主城的,都是十八部族中的重要人物,多年来和长川主事者打交道,相对于真正的牧民,都更加圆滑和通达世故,一听这话,也便明白燕绥的意思。这匪夷所思的方法虽然是他提出来的,决定却是段夫人当众下的,反悔也段夫人的事,而众目睽睽之下此事反悔,段夫人也就别想再保护易家了。

只要推出手指就能获得草场!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事!

兀阿第一个大步跨前,猛地脱掉单薄的外衣,粗声道:“赌了!”

也不知道推个手指,他非得脱衣服做啥。

他身边一个老者去拉他,低声道:“事关重大,等族长来再做决定罢。”

“族长没来主城!等他到什么都来不及了!再说我为什么不能做主?族长不是说下一任哈撒的主人就是我么?”

老者翻个白眼,心想族长和十六个儿子都说了这样的话好么。

他还想劝说,“听说中原人多狡猾,诡计多端的,万一玩什么花样……”

“在绝对的武勇面前,什么花样都是金草原上蹦不高的秋虫!”

“我还听说,中原有些高手,武功非常非常的高……”

“达拉长老!你是在侮辱我还是侮辱整个哈撒!你再拉着我的袖子,别怪我的刀拿你的手指祭刀!”

……

类似的对话发生在在场部族散开的一处处人群中。除了因为草场被不断侵夺冬天生存困难还在带领族人寻找食物的哈撒族长不在外,其余的大大小小的族长都到了,商议一番后,大多十分心动。

他们的勇士,怎么可能推不动这个瘦精精的小白脸的一根手指?

十八部族生来彪悍,驰骋白山黑水之间,大部分人没出过长川,在长川也因为势力不小行事凶悍颇受顾忌。长川的主事家族易家对他们采取怀柔笼络政策,时间长了,便养出骄横的性子。没见过山高的人,也就不知道天有多远,在他们看来,自己族中的勇士,便是这天下最强的斗士。

酒楼上,易燕吾盯着燕绥,道:“这人便是段夫人半路带回来的吧?消息说是普通猎户来长川探亲顺路,但这话可没几个人信。我们都猜测是段夫人在青州找来的帮手。公子,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白衣人沉默了一会儿,他一直看着易修年,那个脸色发青一看就是纵欲过度的少年,一直盯着文臻,并不住地往文臻的方向移动。

他好一会儿目光才从易修年身上收回,道:“易铭。”

易燕吾目瞪口呆,傻了一会,才蓦然扔掉酒杯,起身就要往下走,“不行。如果是易铭提议,那一定不能应承。西川易家的继承人,怎么可能给这群傻大个占便宜!”

“回来。”

易燕吾停住,皱眉回头看白衣人。

白衣人慢条斯理给自己斟了杯茶。

“你现在要以什么身份去?怎么去?”

易燕吾怔住。

是啊,段夫人已经同意的事,其余易家人都不能干涉,他出头阻止,就太招眼了。

如果去劝说那群蛮子呢?也不行。

他好不容易才和那群蛮子搭上线,把关系搞好。还指望后头按照公子的指导好好用用这批人。如今这批自大的家伙都觉得是个翻身的好机会,他去阻止,这群头脑简单的家伙一定会认为自己不怀好意,那之前的铺垫便都完了。

他站在楼梯口,进退两难。

白衣人却不急不慢,喝完半杯茶,才道:“不用担心。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易燕吾愕然看着他。

白衣人笑笑,“十八部族不会得到草场,段夫人会因此更进一步失去十八部族的爱戴和信任,所有人都不会于其中得益,除了我和他……因为说到底,他和我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啊。”

易燕吾觉得这句话他就没听懂。

“你现在不用下去,等到等会,有人失败了,这些人的信心开始动摇之后,你再派人悄悄教他们几个有可能取胜的法子。既然无法阻止这些人犯蠢,那就干脆再推一把,让他们更感激你。”

易燕吾隐约明白了一些。

既然十八部族输定了,那不要勉强扳回吃力不讨好,在里头捞好处才是正经。

“可是,既然出手的人是易铭,那这些汉子哪怕用手段也赢不了,万一输了,不会迁怒咱们出馊主意吗?”

白衣人看他一眼,他风神如云如雪柔软秀逸,眼眸似乎也带笑,内里却透着峭壁坚冰般的寒。

看得易燕吾心底也一冷,感觉自己说错了话。

哪有什么咱们。

他怎么配和这位说咱们。

“你的法子自然是好的。如果输了,只是他们的人太无用。正好,你可以古道热肠地给他们提供更多的帮助,比如在他们身边安排高手,比如送他们可以令实力增加的灵丹妙药……你不是正愁十八部族太过排外,心思又太浮,掌控艰难么?”白衣人目光再次掠过底下某个角落,“正好,缺口这就打开了。”

易燕吾不说话了。

这位翻云覆雨,手下掌万千变化,无论哪一种结果,无论好坏,都可以成为他更进一步的踏脚石。

他看着底下兴奋的汉子们,心底寒意慢慢升腾。

他自认为自己也颇有城府心机,不然也不能在易家混到成为解经长老亲信,地位很高。但是这份聪明,在这位面前,总觉得不够用。

传说中的人物,都是这样如渊之深如云之遮,如此可怕吗?

和他齐名的,即将到来的那位,也是这样的吗?

长川易家,夹在这样的两个人之间,到最后,真能留下一点渣滓,供他们啃食吗?

他忽然打了个寒战。

……

长街上放了一张长桌,桌上放了地图,桌子原本搬了个木桌,但燕绥却让换了个镶铁的厚实长桌。

地图前,经过一轮抓阄,一个高大的,浑身肌肉虬结铁塔般的汉子,已经昂然站立。

燕绥随随便便站在他对面,淡淡道:“说好了,既然接受了这个办法。那不管结果如何,都不能再来夫人面前搅扰。”

“当然!”

这汉子是南派十部之一的赤那木族的勇士,燕绥微微倾身,一肘支在桌上,洁白修长的手指,轻轻巧巧抵在赤那木族被标成紫色的草场疆域的最边缘。这个姿势很是显身材,一街的姑娘都盯着他的细腰长腿看。

只有易秀鼎转开了眼睛。

燕绥忽然回头,目光从满街少女脸上掠过,那些少女都瞬间红了脸,燕绥的目光很快滑过,最终落在文臻脸上,文臻没来得及把眼神从她上次对大牛夸赞过的部位上收回来,干脆大大方方对他一笑。

燕绥这才满意地转头,对面的汉子,掀唇一笑,也将自己的手指伸了过来。

燕绥眉一挑,“我劝你用拳头,或者干脆手臂。”

“用不着!”

一白一黑两根手指抵住,众人都屏息等着,那汉子桑纳吉是十八族中有名的大力士,一根手指别说手指,牛都能推出丈远。因此十八族中人都露出焦急之色,生怕他轻轻一推,这小白脸的手指就被推出很远,别人就分不到草场了。

兀阿身边的长老自我安慰般地道:“中原人敢这么说,武功自然不低,应该……不会被推太远吧……”

兀阿却烦躁地道:“怎么还不动!”

众人有些骚动,那两根手指抵在原处,不动丝毫,众人还以为还没开始,但明显桑纳吉手指在抖,再看他的脸,不知何时青筋暴起,牙关紧咬,连汗珠都滚了下来。

而对面燕绥,还是那个随意的姿势,另一只手还在一下一下点着桌面,好像在奏什么乐曲。

赤那木族族长焦急大叫,“桑纳吉你中午吃的小牛都从谷道里跑掉了吗?拿出你的力气来啊!”

桑纳吉大叫一声,忽然收手,换了拳头,道:“手指用不上力,换拳头!”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色微红,显然也有几分羞耻,但草场重要,也顾不得了。

有人发出嘘声,但更多人焦急地靠近了些。

拳头换上,那根看起来十分精致的手指依旧一动不动,桑纳吉又大叫一声,“换手肘!再来!”

这下众人已经顾不得嘲笑他了,眼看他又换了手肘,粗壮的手臂像一个宽厚的板子,要将那手指往前推,而桑纳吉整个身子都压在了桌子上,肩头前耸,双腿后蹬,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了手肘上。以至于不仅肩头双腿在发抖,身下的桌子也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如果不是燕绥坚持要沉重的镶铁桌,这桌子恐怕早就压塌了。

四面的人已经紧张得忘记呼吸,死死盯着那根手指,眼看那手指,好像微微动了一丝……

有人立即欢呼:“动了动了!”

但随即那欢呼便戛然而止。

那根手指指尖微抬,轻轻一弹。

桑纳吉啊地一声大叫,手肘倒弹,啪一下打在自己脸上,整个人则向后弹起,在半空中一个翻滚,砰一下落地三丈之外,震得街边的人都似蹦了蹦。

众人:“……”

变戏法了吗?

怎么可能?

死一般的沉默之后,抓阄排第二的兀阿上前,“我来!”

他刚跨出一步,就被身后的长老扯住,长老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人有点邪,咱们可不能输……易先生方才派人给了咱们一个甲套,你把它套在指尖……”

兀阿有些莫名其妙,一回头看见长老鬼兮兮的表情,才明白他说的是要做手脚。

兀阿瞪他一眼,抬手拍掉长老从衣袖下偷偷伸出来的手,大步走上前去。

他没用手指,直接上了手肘。

然而他随即便知道自己很傻。

他面对的不是一根手指,像是整座山,那座山就在哈撒族可怜的草场边缘生根,别说他,全族的人都上来推也别想推走。

不仅推不走,他还恐惧地感觉到,那座山还在隐隐威压自己,要将自己往草场内部推。

山将移,是何等的雄浑浩瀚。

而那根手指所推及的地方,便是草场圈定的地方。

一旦被向里推,那现在的草场也保不住了!

兀阿脑子一醒,猛然撒手,大喝:“认输!我认输!”

嗤地一声,那洁白手指果然一路顺地图横推而过,一直推到地图边缘!

第一百九十九章 配不配?

兀阿出了一身冷汗。

围观众人出了更多冷汗。

虽然只是一根手指,推的只是地图,但众人恍惚之间,都好像看见掌管天命的巨手,一路摧枯拉朽,轰然而来,瞬间便卷过万里金色草原。

天命之下,众生难言。

兀阿及时认输,好歹保住了原本的地盘。

一阵凛然之后,众人又退一步,回头看抓阄排第三个的人是谁。

呔族的一个小辫男子脸色有点难看地走出来,伸出手指。

众人愕然。这位虽也是族中有名的勇士,可也不见得比前面两位更强,怎么忽然就敢这么托大了呢?

那人沉着脸,紧了紧手指,手指上和他指甲一般颜色的甲套,戴着有点不习惯。

听说,这甲套,只要轻轻碰着了一丝,都不需要刺破皮肉,就能令对方身体绵软,失去力气。

想象着那金刚一样连连挫败他人的手指,在自己的指下一路后退的痛快,他不禁咧嘴笑了笑。

对面的小白脸果然毫无所觉地伸出手指。

两根手指抵在一起。

他特意把自己的手指往下压了压,让甲套对着对方的指尖。

用力。

并没有想象中的入肉感。

对面那根手指忽然一震。

然后他就听见噗嗤一声,掌下坚硬如铁的桌子忽然碎了一个洞,他的手指本就下压,正好插进了洞中,他下意识向外拔手指,嚓一声轻响,手指拔出来了。

四面惊呼声起,他低头一看,脸色惨白。

地图上属于他们部族的区域上多了一个洞,洞中插着一个肉色的甲套。

他忘记甲套是套上去的,一拔之下自然会留下来。

正在心中惶然,拼命思索如何遮掩,对面,燕绥指尖点点那甲套,“这位好汉,这指甲……是你的?你用力太过,把指甲盖给掀了?”

那汉子听见这句,顿时一喜,连忙点头,道“是!是!我用力太过,把指甲掀了……”说着装模作样捂住手指,“啊好痛!”

那甲套做得逼真,众人方才也没看清,此刻瞧着倒也有些信了。

酒楼上,低头斟茶的白衣人忽然一笑,摇摇头。

易燕吾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随即醒悟,骂一声“蠢货!”

底下,燕绥衣袖一拂,在那甲套所在位置划了一条竖线,回头对传灯长老道“烦长老重新划定此族草场,便以这指甲所在位置为边缘。”

那汉子大惊,“你说什么!你疯了!那里只是我们原来草场一半位置!你为什么划去我们的草场!你是要和我们察雅族为敌吗!”

“脑子不好么?”燕绥看也不看他,“约定怎么说的?你手指所在的位置便是边界。喏,这不是你的指甲吗?指甲都留下来了,你想赖?”

他指指那甲套,忽然嘴角一勾,“还是说,你打算又不承认这是指甲了?那请教一下,这是什么?”

那汉子窒住,瞬间脸涨得通红,这时才知道自己上了套,一时在否认指甲保住草场和放弃草场保住自己的名誉之间疯狂摇摆,吭哧半天还没能开口,燕绥已经挥挥手不耐烦地道“下一个!”

那汉子踉跄一步退后,脸色灰白地垂下头去。

人群中兀阿脸色也很白,回头狠狠瞪了族老一眼。

如果戴上这甲套的是他,现在哈桑全族都可以去上吊了。

这一出戏,在场中有一半人看懂了,有一半人没看懂,看懂的人在慢慢后退,有人低声道“我们放弃,不比了行不行?”

“放弃便意味着承认现有的草场疆域,并永不会为此再和夫人申诉。”

“……是。”

赢不了,硬比还有可能失去原有的草场,谁又敢冒这个险呢?

也有人不信邪。又有人上去试了,这回用了拳头,但是刚碰上去,拳头里原本能弹出来刺进燕绥指尖的尖刺,就被弹回到自己掌心。

等这个家伙狂吼着捂着流血的掌心踉跄后退后,就再也没人敢上来推了。

燕绥理着袖子,立在风中,对着刚才凶悍现在沮丧的人群,笑问三声。

“还有勇士来否?”

来否?

四面死寂,空风呼啸,无人敢应。

勇士束手,百姓凛然,整座城都似在此刻不敢发声。

酒楼上,易燕吾脸色悻悻,果然自己教的手段无一成功。

十八部族从此失去了一个闹事的筹码,还被狠狠当众打了脸,当年易勒石花费数年才勉强安定十八部族,还要年年援助迁就,如今这男子,当街一根手指,定了金草原。

白衣人却始终没有看这边,目光落在马车旁边的一个角落。

那里,易修年正正衣冠,面带笑容,走向文臻。

文臻正色迷迷地看着自家男人,哪里能注意到阿猫阿狗,倒是易秀鼎发觉了,转头警惕地盯过来。

易修年倒没有走太近,三步外站定,对着文臻一个长揖,“小娘子有礼了。”

文臻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小娘子的称呼,想了一会才明白她现在是妇人装扮。

她回头,看见对面的少年,比易云岑略大一点,面貌尚可,和一群头发稀少花白的易家人站一起,他那一头黑发特别显眼,身体毛发,瞳孔颜色也是正常的。只是鼻尖特别尖细无肉,一双三白眼,眼白多眼黑少,看人时候总像在别处瞅人,瞧着便不大舒服。

看易秀鼎和易云岑的神情,想来和这位关系不怎么样。

看这人形貌,就知道他为什么能以偏支子弟的身份成为易家的继承人了。

他应该和易云岑一样,是易家难得的健康人,甚至状况比易云岑还好一些。易勒石对这一点非常有执念,为此再不管人品能力,偏支旁支。

而这位看自己的神情……文臻有趣地扯了扯唇角。

易秀鼎皱起眉,上前一步,道“易修年,你过来做甚?”

易修年笑了笑,根本没看她,只对文臻道“小娘子脸生,第一次来长川?长川冬日也颇有些景致,梅桥挂雪,川溪垂月,清波潭对影,万寿山悬刹,都是长川名景,如今也正是游览的好时节。小娘子若有意,在下愿为引路之人。哦,倒教小娘子得知,在下长川易家外五房易修年,目前居住主宅,长川易家未来的主人。”

听见最后一句,易秀鼎眉一挑,“长川易未来的主人?好大牛皮。”

易修年斜她一眼,“放尊敬些。易家家主不是我的,还能是你后头那个傻子的?”

易秀鼎冷冷道“总之,便是外五房猪圈里的猪的,也不会是你这种人的。”

易修年神情阴鸷地盯着她,易秀鼎迎上他的目光,眼睛一眨不眨,两人对视半晌,最后还是易修年没扛住,转开目光,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块黑色的木牌,递给文臻“这是我的信物,小娘子如果有需要,凭此物和易家任何一个下人询问,或者去任何一家店铺,都有人帮你。”他忽然笑了笑,凑近文臻,低声道,“当然,也能第一时间找到我。”

他自以为魅惑地微微倾身,眼角上挑,撩着文臻,从文臻的角度,正看见他好大一块眼白,黑眼珠子在里头挣扎,浮不出来。

易秀鼎的手伸过来,虚虚挡在他脑袋面前,道“易修年,你从小到大,没学过自重两个字吗?”

易修年斜睨她一眼,笑道“易十七,你是不是做惯了狗,见谁都要拦一拦,咬一口?”

易秀鼎盯着他,眉端一拢,煞气四溢。

易修年笑道“哟,女煞星这是生气了,又要打打杀杀了吗?”

易秀鼎面无表情地道“打你也无妨,杀你也不难。”

易修年神色一冷,退后一步,像是要回头招呼人。

文臻忽然笑了笑,从易秀鼎身后走出来,接过了木牌,顺手塞进了袖子里。

易秀鼎霍然变色。易修年眼底露出喜色。

文臻就好像没看见她的表情,偏头看着易修年,笑道“易公子,多谢好意了。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既如此热情,我也应有所回报。”

不等大喜的易修年回答,她便正色道“我瞧公子有斜视之症,明明应该是在和我说话吧,可我总觉得你在对着十七小姐,向着岑少爷表白。这感觉实在不大好,让我颇有些担心,等你做了家主,你对着传灯长老发火,却眼看着提堂长老,嘴向着理刑长老,一下子就得罪了三个人,那得多亏呀。”

“……”

刚刚过来偷听的易云岑噗地一声。

易秀鼎一咬唇,怕自己逸出笑声。

易修年的脸在一瞬间扭成了怪异的形状,袖子下的手骨格格响了一阵,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一拳击出去,用自己最狠的力度,把面前这个娇小的少女击飞出去,好教她说话不要这么甜到极致的刻薄。

明明一张甜美灵俏到像个瓷娃娃,让人感觉非常好说话的脸,嘴里吐出来的话却每个字都像碎了的瓷片。

但他随即便看见文臻笑眯眯道“我有认识专门治斜视的名医,公子如果需要记得找我,加油哦!”一边还对他捏了一下拳头。

易修年瞧着那姿势像是鼓气的意思,很是俏皮可爱,可话依旧那么恶毒,但是他目光落到那小小白白的拳头上,刚才要爆出的怒气,忽然便泄了。

他先前被这女子吸引,不就是因为那旋转如意的一拳吗?

这样的拳头,能黏起一个人,带着她转一圈并击飞两支部族勇士的箭,如果落到他身上……

易修年白着脸,自己都没发觉自己退了一步。

酒楼上,将目光也移过来的易燕吾,皱眉怒道“修年这拈花惹草的毛病,怎么还是改不掉!”

白衣人转着手中茶杯,若有所思盯着易修年,他那眼神令易燕吾心底发慌,急忙道“还是因为太年轻。但我们既然选了他,还是给他机会慢慢调教吧。”

白衣人这才转开目光,淡淡道“你怕什么?”

易燕吾舔了舔唇,干笑,觉得心里发紧,只得转开话题,看向文臻,犹豫地道“这是……厉笑?”

白衣人似乎在出神,半晌才嗯一声。

“厉家的千金,倒和传说中有点不一样,这性子,很深啊……不过和易铭倒真是挺配的。”

白衣人杯子靠在唇边,忽然停了手,抬眼看他,“配?”

清清淡淡一句话,甚至反问的意思都听不出来,可易燕吾那种心腔窒息的感觉又来了,有点艰难地道“其实也不是很配……”

白衣人看他一眼,温和地笑了笑,又不理他了。

易燕吾坐下,悄悄抖了抖衣襟,里头热气蒸腾。

这简直是伴君如伴虎的感觉了……

这日子怎么过啊……

楼下,不敢直接对上文臻的易修年,一腔怒气无处发泄,自然要找个软柿子。

他退后一步,恰好踩到易云岑的脚,易云岑还没说话,他已经蹦了起来,回头怒骂“你瞎了眼,往人身后撞!”

易云岑皱眉道“我好好站在这里没动,到底谁撞谁?”

“自然是你这个什么时候都拎不清的糊涂人!”

易云岑脾气好,但终究是少年,被这样一再侮辱,也起了怒气,眉头一竖。

文臻忽然觉得脚底起了风。

她目光落在满地乱飞的碎雪上。

但这风随即停了,易秀鼎伸手过来,一把拎住了易修年的衣领,将他往外一抛,冷冷道“疯狗,回你的狗窝吠去!”

易修年已有防备,半空中狠狠踢向易秀鼎的脸,“贱人,你才是疯狗!你是易家的小姐还是满地乱跑的野狗,什么人都这样不要脸皮地护着!怎么,瞧上人家夫君貌美,想要卖个好么?”

易秀鼎霍然抬头。

一瞬间眼神如狼如鹰,疾光如电,盯得易修年踢出的脚都顿了顿。

然后易秀鼎猛然出手,一把抓住了易修年的脚踝。

瞬间骨裂声起。

酒楼上易燕吾唰地站起,道声不好,破窗扑出。

白衣人正盯着文臻出神,见状一扬眉便要阻拦,却见底下文臻已经抬头,只得向后一缩。

易修年的脚踝落在易秀鼎手中。他也迎上了易秀鼎的目光。

一瞬间他心胆俱裂。

忽然想起了易家关于易秀鼎的一些传说。

比如这位练武天资无人能及,比如这位心性坚硬,比如她虽然冷硬但轻易不发疯,唯一几次的发疯,杀过长辈也杀过远亲,出手必定是死,如果不是传灯长老护着,理刑长老早就刑堂拿问。

今天好像真的……惹到她了。

随即脚踝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易修年惨叫,不仅因为疼痛,还因为易秀鼎并没有放开,甚至手腕还有要拧转的迹象。

她这是要活活把他的腿拧下来吗!

他会死的!会死的!

易修年大声尖叫,声音震得要把自己的耳朵震聋了。

在自己的尖叫声里,他忽然听见一声甜美的笑声,一个人甜甜软软地道“十七小姐,别生气,我帮你揍他。”

想象中的惨烈的痛没有继续袭来,他忽然脚底一震,随即整个人飞起,打着旋栽出去。

人在空中,却无法阻止地不断翻滚,像是有源源不断的柔绵又刚劲的力量,在不断拨弄着他,转到他头昏眼花,还隐约听见那少女笑道“修年少爷,我救了你哦,也不需要你报答我,我和十七小姐是闺蜜,一向不分彼此,你记得报答给她就行。”

易修年气得心头一热,喷出一口血。

此时易燕吾才落下,文臻抬头看酒楼,酒楼窗口无人。

易燕吾落下的位置还是易修年先前被易秀鼎抓住脚踝的地方,但现在他已经被文臻送出两丈之外,那里,燕绥正好结束和十八部族的推手指游戏,一个转身,靴子正好踏在易修鼎胸膛上。

将他那一口血生生地又踏了回去。

易修年惨叫都发不出来了,躺在地上不断地翻着白眼,燕绥好像才发现他,愕然低头,后退一步,道“这位兄台这是怎么了,要五体投地表示对我的膜拜吗?客气客气,多谢多谢,只是挡着大家伙儿路不太好,还是去路边吧。”顺脚把易修年踢到路边阴沟里。

易修年“……”

这一对夫妻是魔鬼吗?

等易燕吾赶来,只能从阴沟里捞出臭烘烘的易修年,命人赶紧带去救治。

他在易家颇有实力地位,众人都知道他儿子易云冲之前死在天京,栽在燕绥文臻的手中,易云冲原本也是继承人人选之一,这下便泡了汤。后来易勒石定下两位继承人,都颇有争议,一个嫡支但是性情傻憨,一个旁支为人纨绔,要说优点也就是都算健康。既然有了继承人,众人纷纷站队,易燕吾便是易修年最坚定的支持人之一。

易燕吾素来圆滑,救走易修年,还不忘记去文臻面前道了个歉,又和段夫人打了招呼才退走。此时燕绥重新上车,十八部族的人散开,百姓全部避到道旁,看向继续缓缓前行的段夫人队伍,眼神已经和先前不一样了。

无论如何,能在这下马威的一幕前全身而退,还把吵嚷已久的十八部族草场问题这么轻松地解决,段夫人已经快要被淡忘的光环,瞬间又恢复了一些。

车队继续前行,先前那和被文臻救了的侍女才找到机会来道谢,文臻自然说无妨,那姑娘却坚持想要给文臻送些东西,还拿出自己的刺绣精美的荷包,表示自己手艺尚可,夫人如果有什么绣活要做,尽管找她。

文臻也不过随口应了,谁知道燕绥听到这个,探头出来,道“既如此,你帮我绣些东西。”

文臻愕然看着他,燕绥递了张纸条给那侍女,文臻探头想看,早被燕绥又拉回了车厢,只好放弃。想着不管绣什么,只要不是他的亵裤,自己总能看见的。

不过也不对啊,他要是敢把自己的亵裤给别的女人绣……

呵呵。

那以后就不要穿亵裤了。

接下来一路畅通无阻,直到进入长川易家在主城的巨大庄园,那庄园几乎占据了半个主城的面积,像另一座内城,也有自己的城门,进城要验牌。现在正值冬季,无数民夫正在加固城墙,里层加砖也就罢了,外头居然是冰砖,将水倒入巨大的砖块模具,底下铺上滑轨,顺着滑轨一层层滑下去,自然就垒成了滑不留手的冰墙。

文臻经过城门的时候看了下,冰墙和实墙之间还有距离,两道墙之间是一道黑色的水,透着幽蓝的光,气味腥臭,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她仰起头,透明的冰墙在日光下灿烂到近乎逼人。

长川易家这个防备,算得上铜墙铁壁,杀气凛然。



第两百章 史上最骚秀恩爱

长川易家这个防备,实在也可以算得上铜墙铁壁了。

可以想见,刺史队伍就算来了,一定会被接入长川主城,但却不可能进入内城。到时候里外一夹击,再多的护卫都扛不住。

这内城里面也有商户百家,酒楼茶肆,但寻常百姓是进不来的,里头随便一个人,都是易家嫡支偏支附属家族及有其他关系的人。

这个巨大的区域里,像一个圆形的千层蛋糕,一层层,依照和易家关系的远近分布,血缘关系越薄越住得远,越近越靠里,外头五层都算外院范围,也叫外五房。里头两层才是核心。

现在非常时期,每一层聚居地都有门户,有高墙,有专人把守,层层大门都开在一个方向,一条横贯全城的大道直穿到底,段夫人到的时候,层层大门打开,大道在夕阳的金光下无限延伸,气魄非凡。

可以想见,长川内城这样的设计,是完全可以当做城池来守的,如果以为进了主城就进入了易家核心,那就太天真了。

走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进入段夫人专属的院子“一泉居”。院子很大,用花墙自然隔出了很多个独立的小院。文臻和燕绥分到了西院三间屋,还带一个小花园,十分清幽雅静。

段夫人和随行的易家子弟,回来第一时间便是去探望昏迷已经很久的易勒石。文臻燕绥自然没去,段夫人身边的人安排事情一向妥当,热水热饭人一到便送了来,文臻今日出了手,比较疲倦,燕绥便逮着机会,亲自伺候她洗了个澡,两个人泼泼洒洒,嘻嘻哈哈,闹了好一阵,燕绥才将文臻抱上床,给她严严实实盖好,自己才去收拾了一下。

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几样武器,都是些质量不错但是很普通的刀剑之流,还有双节棍。

然后文臻就看见燕绥用折断的刀剑,削好的木条,钢珠、火折子、锁链、树枝……等等乱七八糟的物事,布置了一个几乎可以遍布整间屋子的联动的大型机关。

燕绥做机关都不用思考,随手取材,文臻虽然一直在眼前看着,也不大明白一些部分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最后燕绥用一截拆双节棍剩下来的锁链卡在床边,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那里做了一个小机关,文臻倒是看懂了,燕绥只要扯动那链子,头顶上就会有钢珠落下来,落在……她头上。

燕绥夜间安静下来强迫症加重,总是想起身,钢珠落在他头上可能都阻止不了他,所以他把钢珠对着她脑袋。

只有怕吵醒她砸到她,他才能忍住不动。

文臻没说什么,抱着他脖子,道:“睡吧。”

两人一直同榻而眠,文臻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燕绥却忽然成了柳下惠,文臻猜他是担心她的身体,她觉得这样憋着反而更令他睡不着,有心想分床睡,但是毕竟身在敌营,又怕人发现。

身边燕绥的气息平静,他一直这样,根本看不出一个长期失眠的人的烦躁不安。

文臻却有些烦躁不安,燕绥自从伤后进入长川,夜间的状态实在太差了,她很担心这样的内耗会影响他的状态,还担心这问题无法逆转,那最后……

长川的冬夜似乎特别宁静,最核心的主院远离城池的喧嚣,除了游荡的风声穿越檐角,发出的尖利且有节奏的呜呜风声听来有些凛冽,以及不知道哪里的音乐的箫笛乐器之声外,其余连鸟兽声都不闻,文臻毕竟重伤未愈,困意很快袭来,睡着前犹自迷迷糊糊地想,撞到头为什么影响到这种长期潜伏的疾病,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诱因……

睡到半夜的时候,隐约听见院子里脚步杂沓,似乎那群去探望易勒石的人回来了。她隐约听见嬷嬷迎候段夫人的声音,听见易云岑压低的公鸭嗓门,听见易秀鼎和别人不同的特别凝实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并没有进给她安排的屋子,却一路向自己这里而来。

文臻下意识等待,那脚步声却在快要接近自己屋子的时候停住,过了一会,她隐约听见衣袂带风声,轻轻跃起的声音,还有靴子踏在屋瓦积雪上的细微嘎吱声,还有金属之物搁在屋檐上的声音。

那种什么孔洞穿过夜风发出的细微尖锐之声渐渐淡了。

不知怎的,她发现燕绥好像睡着了。他睡着的时候,因为不需要再伪装,气息反而会更短促一些。

这让她更加心安,很快也沉入梦乡。

一睁眼已经天光大亮,门外有人在轻轻敲门,燕绥正直起身来。

文臻十分诧异,燕绥好像在她身边睡了整晚?

这段日子以来的首次。

门外的声音有点耳熟,好像是昨日她救的那个侍女。燕绥起身打开门,说了几句,便端了个托盘进来,文臻还以为是早饭,探头一看,竟然是一对荷包和两副腰带。

这些东西燕绥又不是没有,这是叫人巴巴绣了什么?还这么急,连夜绣好了。

燕绥将东西拨了拨,道:“虽然比不上绣娘,还将就。”顺手递了一个荷包和一副束腰给她。

文臻一瞧。

荷包上金线绣着几个十分招眼的字,“我的她。”

腰带也是,扎好的腰带上会斜斜撇出一截垂在腰下,上头也写着“我的她。”

文臻:“……”

文臻盯了一阵,去拿他那一套,果然,大一点的荷包上和腰带上,也是三个字,“她的我。”

……没见过这么骚的秀恩爱。

昨天被刺激了吗?

这人心眼要不要这么小?她天天遇见他的烂桃花也没想过要把他绑在自己裤腰带上。

笑了一阵,她把束腰穿好,荷包佩上。

秀就秀吧,她家殿下看似牛逼轰轰目下无尘,其实内心里还住着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宝宝呢。

她可不想失去这个宝宝。

抬头看燕绥,他也把那张扬的荷包佩上了,唇角微勾,眼眸中似盛满星河。

也不知道是此刻心情好还是难得睡了个好觉,他看来剔透生光。令文臻心中也生出欢喜。

侍女来送早膳的时候,她也显得兴致勃勃,连连夸赞易家的饭食美味。

侍女便也显得几分得意来,道:“咱们家的厨子都是特地选拔出来的名厨,自然做得一手好菜。听说姑娘你喜欢吃水鲜,我们夫人特地嘱咐了给您安排内厨房做水鲜最好的李厨。您吃着怎样?”

文臻自从跟随了段夫人的队伍,就一直吃得很少,段夫人为人细致体贴,曾打发人来问她想吃什么,还是燕绥道文臻自来喜欢吃鱼虾水鲜,只是这冬日行路多有不便,自不必麻烦了。

之所以这么说,只是因为,文臻在韩府得知,李石头就善做鱼虾水产,当年就是以一道口吃鱼拔了头筹,这么多年,想必技艺更加精进,两人留了这个铺垫,等到进了易家,机会自然便来了。

毕竟长川易家这么大,几千号人,厨子也有好几十号人,要想专门找某个厨子,其实很难。

文臻便笑盈盈就着易家厨师这个话题和她唠嗑了几句,过了一会侍女收走了碗碟,她便道吃多了,要出去消食。

这一出门,那腰带荷包便十分吸睛,一路上都能听见人们的目光好奇地张望,人走过来悄悄探头,人走过去低低窃笑。

殿下容光焕发,文臻坦然自若。

大厨房却不在最里层,还在第六层的位置,照管着内里两层的人员伙食,颇有一些路程。

段夫人常年茹素,有自己的专门厨师团队。内院也有自己的小厨房,为了安全,易云岑和易秀鼎的饮食也多半是那边负责,燕绥和文臻本该在小厨房吃,但一来为了李石头,二来厨房远一点,以后万一有需要出来活动也方便找借口。

两人顺着道路散步,顺便查看一下易家的装备和地形,在段夫人的院子里倒还是行动自由,但是出了段夫人院子,立即便有人跟了上来,自我介绍说是内院副管家,客人初来,愿为向导。也不管文臻和燕绥如何的神情亲密不容外人插入,自顾自地跟在旁边,说是向导,看那神情,也没真打算热情介绍,只随便指着某处亭子,干巴巴道一声这是洗砚亭,指一处小桥,说一声这是映月桥,随便说了几句,便道易家门禁森严,东边方向有竹林深井,请勿靠近,西边方向是刺史以前读书的院子,请勿靠近,南边方向通往长老堂,请勿靠近……

文臻听到后来,忽然笑道:“总之,就是哪里都最好别靠近,最好窝在段夫人院子里生青苔。”

她本是嘲讽,结果那副管家当真硬邦邦答:“姑娘说得不错。”

文臻笑笑,道:“哦,这就是长川易家的待客之道么?”

那副管家冷冷瞟她一眼,道:“姑娘算是哪门子的客人?”

“我?”文臻指着自己鼻子,不可思议地道,“我是你们段夫人带回来的客人,怎么就不算了?”

那副管家又冷笑一声,道:“夫人自己还不能……”忽然敛容躬身,道:“大总管。”

文臻燕绥回头,便见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走了过来,身边还跟着几个人,这人倒是态度热情,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两位这一大早出来赏雪。方才雪中遥看,真如神仙中人,我正说我们易家何时来了这般人物。”一边施礼,“昨日匆匆一面,未及寒暄。在下目前掌管这一府琐事。两位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打发人来和我说,若是底下人伺候不周,也尽管责罚他们,可千万不要客气。”

文臻知道这位易勒石的侄子,和理刑长老关系很好,易人离也告诉过她,这位曾经试图在千人坑对燕绥下手,之后又拉拢他回易家,在易家算是个八面玲珑人物。

易燕吾客气话刚说完,燕绥便道:“既如此,我便不客气了。易管家,这位内院副管家,态度骄矜,对我妻言语冲撞,伺候得实在不周得很。你瞧着,该怎么处罚才好?”

易燕吾:“……”

哪有这样顺杆子爬的!

还有,他是易家子弟!只是掌管易家事务,不是管家!

文臻没去欣赏他的脸色,她总觉得有人在注视她,目光落在她腰间似乎有点力度,顺着目光方向看过去,却见易燕吾身后几个人。

那几人面貌平凡,身量仿佛,看上去也就是易燕吾的跟班,但看久了,文臻便看出其中一人,有些不一样。

这种感觉很难说清。长久居于高位的人,其气质,神情,风度,姿态,种种般般,都会和常人有细微的区别,哪怕面貌泯然众人,也不能全数掩盖。文臻长期混迹高端场所,见惯这种人物,自然便养成了这样的分辨能力。

然后她注意到燕绥说到妻子两字的时候,对方看了燕绥一眼。随即便撇过头去,和别人一样,真心实意对燕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

易燕吾脸色青青蓝蓝变幻了一阵,才换了一张笑脸,对那副管家喝道:“不敬客人,行事无矩,还不去理刑处领罚!”

那副管家只得恨声应了,转身就走。

燕绥便笑着道谢,又道:“不懂规矩的人自然要斥退,但是我们确实初来易家,向导还是需要的,省得不小心触犯了禁忌。要么易管家再给我们派一个引路人吧。”说着一指他身后,“我瞧这位形容猥琐,眼神谦恭,一看就是惯久了伺候人的,就他吧。”

文臻一瞧,呵,刚才她注意的那个。

易燕吾回头一瞧,脸色微变,转头来时已经笑意如常,“文公子指派,本当应承。只是这几位我还另有要务要派……”

忽然他改了口,道:“那好,来福,你便陪两位公子走走罢。”

文臻听见“来福”两个字,一阵咳嗽。

来福本人却毫无尴尬,十分自然且有风度地对两人伸手一引,“两位贵客,请。”

接下来便是且行且珍惜的魔鬼时间。

来福侧着身子走在前头,文文雅雅地道:“两位贵客请看,这是易家琼林。林中诸树,主干都为白色,而叶片则有青红黄诸色,有的还会结红果,虽冬日而不败,色泽鲜明清亮,雪中尤其风光美妙,当年商醉蝉商大家曾慕名而来,并留下一画名琼林花霰……”

燕绥道:“美吗?我觉得我和我夫人身上的荷包也很美,你瞧瞧?”

来福:“两位请看,过了这桥,便是易家听音阁,乃上代土木大师姚试石亲自设计。阁中有雕花槅扇八十一幅,两墙都是通透长窗,取四时风向,风自长窗过槅扇时,会因槅扇雕刻的不同花样发出不同声音,如箫如笛,如鼓如瑟,为易家一绝……”

燕绥:“能有我夫人给我唱的小曲儿好听吗?”

来福:“两位贵客请看,这是易家九曲莲塘。当然现在无缘得见莲花盛开水漫红云的美景,但是这九曲之水,也是我易家精心引城外寿水而来。整个莲塘,如果从高处看,正是一个篆体的易字……”

燕绥:“夫人,你还记得不,我给你亲手做的衣服上,绣的也是莲花呢。”

文臻的内心十分复杂。

你可真是有脸。

我要不要谢谢你好歹没说亵衣那两个字?

来福也不知道是好涵养还是智商低,燕绥无论说什么他都笑笑,来一句:“公子说笑了。”

没来由听在文臻耳朵里觉得挺讽刺。

三人顺路走,前方是一座拱桥,拱桥一面台阶一面麻石平铺,平时走路无碍,这雪后天气下桥的那一片就很不方便了,易家的下人都绕着那桥走。

燕绥却道那桥上景致好,他家媳妇如果站上去一定美如画,非要从那走,照旧是来福带路,爬上拱桥时,来福正要尽职地介绍景致,燕绥的手指弹了弹。

来福哎哟一声,脚下不知道踩到了什么,哧溜一下顺着拱桥滑了下去,那拱桥弧度不小,因此滑下的速度也很快,本来桥下也就是一片雪地,忽然一块石头骨碌碌滚了过来,正对着来福的腿裆。

这下连文臻都哎呀一声。

下滑冲力很快,不过眨眼之间,下滑的人习惯性会微微叉腿,这要撞上了……

这辈子媳妇是不要想了。

当然,如果有武功的人,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文臻在这一瞬间捏紧了拳头。

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看见什么。

------题外话------

今天出门有事,少一点哈。

第两百零一章 读心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那石头停留在原地,来福仍旧一路惊叫着撞过去,眼看就要撞上。

文臻心中一紧,下意识拉了拉燕绥衣袖。

万一不是呢……

总不能毁人一生。

身边燕绥似乎叹息一声,衣袖一动。

石头骨碌碌滚了一下,正撞到来福脚底,弹射起来,又好巧不巧地,弹到来福额头上,他哎哟一声,再转过头来时,额头上起了一个青红的包。

不知怎的,文臻觉得他转过来时的眼神颇委屈,明明一张普通的脸,看着却并不违和,倒令人心中生出歉意来。

她慢慢地下了拱桥,见来福已经挣扎爬起来,便掏出手帕递过去,笑道“擦擦脸罢。”

燕绥眉毛一挑,欲待阻止,最终却没说话。

来福感激地接过,道了谢,道“您真是好心人,此生定然福寿绵长。”

又讪讪地道“帕子被我弄脏了……”

“用完便扔了吧,这也不是我的帕子。不过是我常用来擦手的汗巾。”文臻笑笑,“今日园子我们已经赏过了,多谢你引导。你既受了伤,便早些回去休息罢。”

来福便道了谢,一瘸一拐地走了,燕绥过来,淡淡地看着。

“如何?”文臻凝视着他的背影。

燕绥没说话。

这便是不能确认了。

文臻心里叹息一声。

确实,方才真的是马上就能撞上了,那个时间距离,再自救可能都来不及。

太像一个不会武功的人。

如果真的是想的那个人,那也真的太狠。

文臻吸一口气,不想再纠缠于这件事,易家虽然大,但是人看起来特别少,主人们似乎很少出行,两人走到开阔地带,一直到四周来往护卫丫鬟渐多,文臻忽然抱住肚子,哎哟喊痛。

这自然会引起众人注意,立即便有人上前问候。再加上殿下倾情演出,扮演了一个妻子生急病自己焦灼无比的二十四孝夫君,所以下人们很快明白了,这位夫人只是早上吃了点鱼汤面,就出现了这种情况。

燕绥搀着文臻慢慢往回走,免不了要有一些丫鬟侍卫跟着,这边的动静便惊动了人,另一个方向,一个折梅花的丽人忽然停住了脚步,向这边看来。

熙熙攘攘人群里她一眼发现了燕绥,眼睛一亮。

文臻被送回房,易家专门的大夫来看了诊,也说这胸闷呕秽,当是饮食不当所致,他却没发觉,全程燕绥牵着文臻的手,想要什么脉像就有什么脉像。

做早膳的厨子自然立即匆匆赶来。

李石头一脸惶恐地站在文臻对面,有些紧张地抠着手指。

文臻等大夫走了,关上门,走到他对面,忽然道“李师傅,令堂托我向你问好。”

李石头霍然抬头。

“并问你是不是在易家过得不好?为何一去数年,毫无音信?”

李石头愕然瞪大眼睛,“怎么可能!我每隔三个月都给她捎去家书和信的,都在老刘那里,难道没收到……”随即用力摇头,“不可能!”

“在金钱面前,哪有绝对的不可能。”文臻便将路过昌平,遇见李石头母亲,和刘厨子吞银钱的事儿说了。

李石头呆呆地听着,只不断念叨着不可能。文臻和他细细描绘了刘厨子和他母亲的长相,说了事情经过,还提了李母的旧疾和平日的小毛病。

她出逃匆忙,没有来得及拿王近山的荐书,也没来得及带走李母或者拿到信物什么的,但是就凭这些细节,应该就够李石头相信或者怀疑了。

李石头脸色变幻,到得最后,愤然道“刘新这个贼子……我把一身技艺都教了他,他怎么能这么对我!”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韩府应该会给你来信,说近期会让刘新来探望你吧?”

文臻看韩府的布置,猜他们为了安稳过渡,一定会提前安抚李石头,果然李石头点点头。

“韩府的计划已经被我们打乱,刘新应该是来不了了,过几日,我会把你母亲给你的家书给你,到时候你便明白了。”

“我现在便信姑娘了。”李石头垂下眼,低声道,“姑娘和我素昧平生,犯不着这样来骗我一个厨子。姑娘救了我老母,这是大恩,以后姑娘但有吩咐,小的在死不辞。”

文臻自然不可能现在和他提要求,倒是和他道歉今日惊扰了他一场,又打开门,红着脸说早上不止吃了鱼汤,还嘴馋,看见这边有种树上竟然有红果,一时好奇吃了一个,说着把事先从琼林里采下的红果给大夫看,大夫连连跌足,道这红果看着诱人,味道也尚可,但其实不能吃,轻则上吐下泻,重则行为失当,夫人幸好吃的少。

文臻便怒冲冲道“都怪那家丁来福,给我介绍风景的时候只说那树上红果好看,可没说这不能吃。”

说着便看众人神情。

那大夫对来福这个名字没反应,人群里有人接了一句,“确实,是这奴才太过粗疏,我等会立即上报总管予以惩处。”

文臻一笑,赞“易家果然家风严谨!”

她又当众给李石头赔礼,盛赞了他的鱼汤面精美香浓,约定明日再来一盅,又给了赏钱,才让他风风光光地回去。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她心情舒爽,便和燕绥商量,不知道林飞白有没有进了这易家内院,要么留个记号彼此约见一下,也好把情报交流一下。

燕绥却道“你累了一天,早些吃了安歇吧,回头我去会会他。”

文臻忽然想起那日她被掳在屋顶,听见底下似乎有人受伤,显然不是燕绥,便问是不是林飞白。

燕绥却道“媳妇,你夫君不美吗?多看看不好吗?尽想着那些阿猫阿狗何必呢?”

文臻气笑了,心想可不能给这货和林飞白碰面,晚上等他睡了再约吧。

冬天天短,很快就到了午饭,吃完午饭文臻再睡个午觉,就又到了晚饭的时间。

文臻和燕绥之后一直窝在屋子里没出去,也没去打听昨天段夫人她们见易勒石是个什么结果,当个安安分分的客人。

白天要好好睡觉,因为晚上要干活。

晚饭前段夫人派了人请两人过去,简单地说了易勒石的情况,昏迷不醒,人事不知,目前整个易家大宅看似由幸存长老们共同负责,但长久以来都是易燕吾管理,里头人员多半是易燕吾安排提拔出来的。而最后两层的内院,则一直由易勒石宠爱的如夫人季平云揽着一干事务。

长川易家和寻常贵族豪门家中不同,男女之防不甚严密,更多是按地位高低来决定住在蛋糕的哪一层,这一点传说中和季家正好相反,季家男女之防特别严密,整个家族是一个圆形,男一半,女一半,连夫妻白日都不能相见,晚上见面还要换关防。

文臻和燕绥都知道段夫人多年不回,对易家的掌控力肯定已经不存在,看她自己也不太在意的模样,也就不再费心安慰。出了段夫人的门,看见易家夜里灯火处处,路上行走的人比白天多了多,但是那些人多半头发灰白,脸容也特别白,在黑夜里像一片片斑驳的墙灰在移动,有些人甚至脸上已经开始烂了,夜里这样的一张张脸毫无生气地飘来飘去,一眼看上去鬼片似的。

文臻倒吸一口气,站在那里,这是她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长川易家的遗传病的严重性,也由此明白为什么这个家族越来越行事疯狂,为什么又对健康的子弟有那么大的执念。

实在是生活在这样的氛围内,人很容易疯。

身体忽然被拉进一个怀抱中,燕绥护着了她的头,道“别看了。”

他把她笼罩在自己的大氅里,匆匆回了院子,此时侍女来送晚饭,但看到了那么多烂脸,文臻毫无食欲,和燕绥随便吃了几口。

饭后,她双手捧着茶杯,和燕绥道“也不知道咱们的大部队到了哪里了,看长川这格局,这城不能随便进,一旦进了,很容易被两面夹击瓮中捉鳖,你若见了林飞白,可得提醒一下,让大部队等一等,商量个章程再说。”

“他们想必暂时也进不来。不仅他们进不来,很可能,这院子里的人,也快出不去了。”

文臻一惊,“为什么?”

“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是易燕吾,我想扶持易修年上位,成为我的傀儡,掌握易家实权,我首先要做什么?”

“争取长老堂支持,以及铲除对手。但他想铲除对手并不容易,毕竟易云岑一旦出事,嫌疑最大的就是他。很容易被人钻空子。”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栽赃,或者陷害。这事真要做很容易,但是想做得没有后患很难。”

“孺子可教。如果是我,我会先截断段夫人和外界的联系,趁着段夫人和十八部族之间关系还没回温的时候,抢先拿下十八部族。当段夫人及其党羽,哦我是说那对姐弟以及我们,都先困在易宅内,他们就有了更多的时间和余地。而困住这一群人必须有个理由,让我猜猜,昨夜他们去看了易勒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易燕吾可能会拿这个作文章,目标可能会冲着易秀鼎,一来解决一个保护段夫人的强战力,令她和段夫人生分,二来可以指向传灯长老,把传灯长老拉下马,三来易云岑会是此中的变数,他性子冲动,会很容易堕入对方的算计之中。”

“燕绥。”

“嗯。”

“你的大脑皮层是不是特别丰富,比平常人多十八个弯?”

“我的大脑皮层,每一层都只写着你的名字。”

文臻笑嘻嘻地叹口气。

殿下真是越来越撩了。

在尔虞我诈的阴谋分析中也不忘记来一句情话。

“为什么你会猜易燕吾那边会谋夺十八部族?目前明明更应该争取的是长老堂的支持。”

“易燕吾并没有这个本事。我的猜想是他的背后有人,而且背后的人的真实意图他也未必摸得着。我只是在猜那个人的想法。如果我是他,我不在意刺史之位,反正我要了也没用,谁坐都可以。我要的是易家的矿产、资源、铁器、好马,所有对我有益的东西。”

文臻忽感凛然。

她忽然明了,燕绥和她,现在要面对的,已经不是一个易家,不是一个刺史之位。

易家也已经成了朝廷和世家争夺的肥肉,唐羡之这位门阀第一人,眼光太深格局太大,当别人还纠缠在内斗争权之中,他已经早早安定了唐家,目光始终投在别人的疆土之上。

“唐羡之想要的很多。”

“他看似被逼乃至自愿留在天京,其实他留在天京是为了麻痹朝廷,同时为自己经营人脉。”

“当他觉得差不多的时候,他便以退为进,忽悠陛下求娶你,换得离开天京的机会。海上成婚,成,则把我和世家年轻一代子弟,一网打尽;不成,他也获得了自由,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半点亏都不肯吃,便是算计好的死遁,也要死之前先博一把你的愧疚,将来江湖再见,说不定就是一次生机。”

“他做事从不只图一样。所以死遁一为自由,二为博你愧疚,三为步湛。”

“步湛,是被他截胡的。那场赐婚,把我调虎离山,令我拒绝了带队谈判,一来再无人可以给他作梗,影响他的计划,二来我一旦拒绝谈判,当他截走步湛,我就会成为罪人。”

文臻搓了搓胳膊。

她觉得有点冷。

她从未想过,一个赐婚,背后藏着那许多的目的和博弈。

这些大佬,都是从小吃脑白金长大的吗?

“我不知道他怎么和步湛谈判的,但他应该得到了尧国挖出重要矿藏的消息,并谈判截走了其中一部分的矿藏。”

“我还怀疑,他想要十八部队的好马。他拿下尧国的部分矿藏,一定不舍得用唐家的东西来换,他就喜欢从别人身上打主意。所以他盯上了长川。虽说季家才是马场第一,但季家太远,季家的马要自己用。长川十八部族的马更善山地作战,离川北和尧国也相对近,无论那马是他自己用还是送给尧国以交换,反正他不亏。”

“所以如果我是唐羡之,我的首要目标是十八部族,然后是易家的大军。易家目前在长川的护卫军,由长老们共管。但易家真正的大军,驻扎在主城外百里的金麒军,才是足可影响局势的关键。金麒军统领对易勒石忠心耿耿,调军只认虎符不认任何人。而虎符分成两半,半份虎符在易勒石处,无人知其所在;剩下半份虎符分成七块,七位长老一人一块,想要凑齐很难,一旦凑齐,整个长川就等于落入我手。我会直接摧毁长川,带走所有资源,把一个空壳和烂摊子留给易家残余或者朝廷。”

“唐羡之比我们轻松多了。我们需要一个安定完整的长川,但他只需要抢夺和破坏就够了。”

“对。所以他很可能会鼓动易燕吾对段夫人下手。自己趁机去十八部族卖好,先拿下十八部族。”

“嗯,应该还会唆使十八部族起事,干脆杀了易家人和朝廷来使,做这长川的主人,省得处处为人所制。”

“对于永远觉得自己受了委屈的十八部族来说,这个提议一定很有诱惑力。”

文臻叹了口气。往后一躺。

“大佬。读心术好玩吗?”

“好玩。你看,读来读去,唐羡之的心多黑。下次不要傻兮兮答应他求婚了。”

“谁叫某人傲娇,还等着我去求婚呢。”

“想要吗?想要我现在就——”

“吃饭!”

筷子一阵乱响,笑语声起,将方才纵论人心时势的沉重冲淡。

不管对手多多,敌人多强,时局多乱,饭要吃,觉要睡,人要向前走。

也就洗洗睡了。

文臻躺下就听见风声尖利,如箫笛合鸣,听着身边燕绥有规律的呼吸,想着白天也没听见这样的风声,怎么到晚上就特别明显,还是因为夜静的原因?忽然又听见有人上屋瓦的声音,随即又有武器搁在屋脊上的声音,想必爱睡屋顶的易秀鼎又睡屋顶了,但这次和昨天不一样,那尖利的风声仍在,文臻有点犯愁,想着燕绥今晚只怕又没得睡了。

燕绥忽然睁开眼,看一眼睡得笔挺的文臻,手一抬,文臻便不由自主真的堕入了黑甜乡。

燕绥则起身,看一眼窗外屋顶。那里有个黑梭梭的影子。

易秀鼎一向只睡屋顶,且所处的位置一定能照管整个院子。

她睡哪里燕绥不管,但是她那个位置,离自己的屋子太近,万一发现什么就不好了。

燕绥想了想,去柜子里拿了床被子,上了屋顶。

易秀鼎披着黑色大氅,整个人似乎要融入黑夜里,正闭着眼睛嚼苦辛,忽然有所感应,睁开眼便看见了抱着被子的燕绥。

没等她问话,燕绥已经将被子抛了过来,易秀鼎猝不及防,只得接住。

“这大冬天的,睡在屋顶,总叫人担心,明早起来会不会看见一具冻尸。”燕绥指了指被子,转身便走。

易秀鼎抱着被子,难得地傻了一阵。

高天之下雪光明亮,照见她无措的脸。

她渐渐捏紧了被子角。

半晌,却并没有继续睡在屋顶上,也没有裹那被子,扛着被子下了屋顶,将被子放在燕绥屋子门口,回了隔壁以花墙分开的自己院子。

燕绥听着那动静,唇角一扯,转身从窗中射出。

……

第五进院子里最大的一套独院,是易燕吾的居处。

此刻他正端坐在油灯下,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看着对面的男子。

男子一身普通青衣,形貌普通,正是白日里的家丁来福。

他正用一瓶药油,轻轻涂在白日里手肘擦破之处,露出的手臂劲瘦有力,线条漂亮。

易燕吾看了一会,心里越发茫然了。

他不明白这位要做什么。

白天为什么要跟在自己身后,平白被那对厉害夫妇试探。

却听男子忽然道“我近日要出去一趟,这里的事,你自己处理罢。”

易燕吾第一反应,竟是松了一口气,随即觉得这口气松得有点不大对,赶紧又咳嗽一声掩饰,道声好。又问“先生你建议我软禁段夫人,可夫人那般地位,没有合适理由……”

“谁要你软禁段夫人?软禁易秀鼎,易云岑,不就等于软禁了段夫人?”

“这……更没合适理由了……”

“怎么没有?昨日她们不是去探望家主了吗?如果家主出现什么变故,难道不是她们嫌疑最大吗?”

“段夫人自然是无辜的,她没必要对家主下手,可别人呢?出了事,你总要控紧门户,仔细查一查吧?”

“至于事情推给易秀鼎还是易云岑,这个不用我教你吧?”

“……多谢公子!”

……



第两百零二章 林擎VS燕绥

燕绥在夜色中的屋檐上掠过,听着屋檐下各种声音。

听见有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听见有人在梦中格格笑着大喊自己头发黑了。

听见有人无声地喝着闷酒。

听见有人低声喃喃说要杀了她。

听见有人在咿咿呀呀唱戏,有人在笑着抛赏钱。

他忽然停下脚步。

前方是一座原本很巍峨的建筑,说原本,是因为那建筑已经塌了半边,但依旧可以看出非常的高,形状似塔似阁,原本应该最起码五六层,现在可以看见残破的墙壁,塌陷的楼梯,在夜色中宛如掉了牙犹自张嘴笑的老人。

是曾经发生事故的天星台,易人离少年时受苦的地方,也是易勒石最后出事的地方。

他来,是想看看这里实验的痕迹,易家在这里做了很多秘密的试验,也尝试过无数的药物,哪怕已经塌了很多,也一定会留下痕迹。

他刚要近前,忽然停住脚步。

前方,天星台下,忽然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看上去是个女童,十分瘦小,不过三四岁模样,一个人,绕着现在已经没有人迹的天星台转悠,仰头看着高处,嘴里念念有词。

这个时候,这种天气,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独自在外面?

燕绥立着没动,却见那个娃娃,从怀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蹒跚地向着天星台底部走去。

燕绥看见那东西,眉间一动,闪电般地掠下去。

那孩子却非常警醒,霍然转头,看见黑影掠来,露出惊吓之色,却没有喊,下意识将那东西往衣袖里一塞。

燕绥劈手就去夺。

手指已经钻进那娃娃的衣袖。

他忽然像中了毒一样猛地拔出手,手指顺势一抖,将那娃娃的身子猛地抛了出去。

他拔出手的那一刻,嚓地一声,那娃娃胸前弹出一截明晃晃的刀刃,离燕绥鼻尖只差毫厘——如果不是燕绥警觉,反应惊人,这一刀一定就能戳实在了。

毕竟谁也没能想到这么个走路都不稳的娃娃,也能有这样阴毒的手段。

那娃娃跌出,依旧没有尖叫,砰地一声滚落一堆雪上,她打了个滚,转眼不见。

燕绥却没被那障眼法迷惑,衣袖一拂,雪堆散开,露出底下的灌木丛,灌木丛下有个小小的洞口,洞的直径非常小,而且滑梯一样往下,成年人根本下不去,那孩子转眼便滑了下去,她似乎确定燕绥和之前的所有人一样,拿她没办法,忍不住在地洞里发出格格的笑声,那声音微粗,在地下的管道里听来沉闷诡异,像地底的野鬼在诡笑。

燕绥却唇角一勾,一眼看向了前方,天星台最底下进门处的残破的台阶,再次衣袖一卷。

那台阶石板忽然翻转成九十度,轰然一声插入地下。

随即一声尖叫,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人撞上了那石板。

燕绥一眼便看出了那地下管道通往何处,并插下石板截断了管道,那娃娃滑下去,正撞上石板。

燕绥还不罢休,手指一弹,地面上一根虽冬季也不凋谢的荆条立即野蛮生长,穿入那小小地洞,要将那娃娃勾出来。

隐约听得里头一声惊叫,荆条唰地收回,并没有带出那娃娃。

燕绥听了一下,皱了皱眉。

底下还有别的洞。

他正在仔细听,忽然似有所觉睁开眼,转回头,就看见屋脊上多了一条人影,黑衣飘拂,手中一根黑色棍状物。

那人似乎正对着什么方向在说什么,一转头便看见了他。

看见他那人一怔,张嘴正要说什么,燕绥忽然飘身而起,人还没到,衣袖一挥,一团雪团半空炸开,将那人手中棍状物砸飞。

那人又是一怔,未及反应,燕绥已经到了他面前,轻飘飘一掌拍了出来,漫天忽然便似又下了雪。整个屋顶未化的积雪都倒飞而起,团团一转,似一只冰雪之桶,将黑衣人罩住。

半空中燕绥长衣飞散也像一团潇洒的云,云里探下一只雪白的手,拍向被罩住的人头顶。

……

不远处黑暗中一处回廊上,正在喝酒的两人也睁大了眼睛。

其中一人立即扔掉了手中酒壶,飞身要起,结果裤带被另一人拽住。

他回头,雪光下一张看似平庸的脸,气质却沉厚巍巍,是童邱。

抓住他的自然是这时候还不肯丢下酒壶的周堂。

童邱拍他的手,“打起来了!你拦着我做甚?”

周堂抓着酒壶,津津有味地看着“是啊,打起来了,怪好看的,我们多看看。看这俩小子近日武功长进了没。”

童邱瞪着他,“你疯了,你没发现不对劲吗?殿下怎么会忽然对飞白出手?而且不留余地,万一飞白出事怎么办?”

“飞白又不是一个人,殿下和他这样半真半假打过也不少次了……既然发现殿下不对劲,不多看看怎么知道到底为什么不对劲?”

“那你也不怕殿下吃亏?”

周堂一胳膊把童邱揽下来,夹在自己腋下,凑过去和他悄悄道“吃亏好啊。你知不知道自从他第一回和我见面就偷走我的手纸害我蹲了一个时辰粪坑,我就很想看他吃亏一次。你可别拦,谁拦我和谁急。”

“……你要不要脸!那个亏你不是早就报了吗!他偷了你手纸,你不是偷走了他所有裤子还打昏他所有小厮然后下令召开紧急军情会议了吗!”

周堂呵呵笑一声,斜眼一瞟他,“说话要凭良心啊。”

童邱不说话了,想想反正有这位没良心的在,总不会有什么事儿。也只好继续坐下喝酒看戏。

他喝一口酒,心想这家伙其实也没说错,那亏,还真没报回来。

谁能想到那家伙没裤子穿就不穿裤子,套个袍子就去开会,说要汇报重要军情,到大帅案前,不等大帅开口刁难他,先割断了大帅的裤腰带,然后和大帅说他觉得有更重要的军情要大帅亲自出门查看,大帅只好拎着裤子跟他到门外,结果这位殿下说他发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事情,军营中的斥候体能和军事素质严重不达标,如此会严重影响消息的打探传递,他们这些将领自然不服气,谁不知道大帅麾下哪怕一个伙头兵,都比别的军营体能强,这位十三四岁刚刚从海岛回京的殿下,带着一群同样十三四岁只知道阿谀奉承的护卫,凭什么敢小瞧他们这些精兵骁将?

然后便要求比试,然后结果就是输,激将之下还答应了赌注,输了就连将官带士兵一起,脱了裤子打板子,打完板子裸奔绕校场跑三圈。

然后就输了,然后大帅和殿下,一个空着袍子,一个拎着裤子,站在校场门口,看着一大群将领士兵光屁股跑步。

到这时候,再试图掀开殿下袍子取笑他已经毫无意义,毕竟一群跑步的光猪,没有立场调笑一个围观的光猪。

至此,殿下报复了大帅,解救了自己,教训了一直暗中瞧不起他的诸位将领,镇服了全军。

就这还没完,等到众人气息奄奄地跑得差不多,殿下把袍子一掀,露出光腿,十分诚恳地对众位已经累到没有力气震惊的将官士兵们道,自己毕竟师从名门,麾下也是名门教导出来的护卫,对上普通将官,有点胜之不武,因此也脱了裤子,自罚三杯,哦不三圈,以示和将士同甘共苦之意。

众人一听,又惭愧又感激,此时明明也快跑完,但殿下要跑啊,还是陪他们跑,自然不能就这么停下来,反正只是三圈,便陪着跑吧。

结果三圈跑完,殿下气息都没乱一丝,说才热身,不够,再来三圈。

众人舍命陪君子,再来三圈,以为该结束了吧,毕竟校场极大,三圈可不是小数。

结果人脸都不红,说再来三圈。

这时候已经有人死狗一样被拖下去,还有人被激起了意气,陪!就陪!

三圈再完,殿下终于把衣服一甩,人们刚出一口长气,结果人来一句,有劲儿了!再来!十圈!

众将官当场就塌了。

自此妖风不再,在这位小殿下面前头也不敢抬。

当时他觉得,这是哪个旮旯里钻出来的妖怪啊。

人脱他个裤子,他整了一个营地的人,还叫人家对他又尊敬又感激又佩服,连军心都顺便收拢了。

而拎了一早上裤子的大帅,临走时还被跑完面不红气不喘的殿下淡淡关心一句,叫大家不要怪大帅,大帅也准备脱裤子陪跑忏悔一下练兵不力的,只是年纪大了,怕冻出老寒腿,他给劝住了。

当时众位将官脸上那个表情哟。

童邱喝一口酒,笑笑,心想之后两人便是你来我往,各有吃亏,当时他还经常想,大帅和殿下才更像父子呢。反倒是飞白,和大帅半点不像的。

但这些年听着殿下的消息,这次再见殿下,感觉和少年时完全不一样了。

之前听着的消息,感觉殿下出世感越发的浓,行事却越发入世,朝廷和陛下的种种束缚,令他再不能像当年一样随心所欲,恣意而行。

他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路,几乎要与这世上所有人为敌。

这次再见他,却觉得他一直的那种空无感,在和那个女子一起的时候消失了不少,渐渐温暖。

只是大帅对比似乎并不乐观,他含笑喝酒时,眉宇间都似藏着淡淡忧色。

童邱看又在灌酒的林擎,想要劝他少喝点,但想到他在军中军纪严明,这么爱喝酒的人,滴酒不沾,也不容易,难得出来,放纵便放纵吧。

说到底,收服长川不能动用大军,连牵制都做不到,因为西番一到冬天就频频叩边,今年尤其剧烈,战线还拉得很长,从徽州拉到青州,大帅和他的大营都不能随便调兵。

大帅放心不下,亲自来看一眼,就怕这看了一眼,更放心不下了。

童邱的目光转向前方屋脊上的战场。

那里,燕绥和林飞白的打斗,已经换了一种诡异的方式。

燕绥那一掌没能拍上林飞白的天灵盖。

因为林飞白身周的飞雪罩忽然散去,那罩子竟然像实物一般,被生生拽了出来,当头反向燕绥罩下。

却在罩向他那一霎瞬间散去。

飞雪散去遮蔽燕绥视线那一瞬,一条人影鬼魅般出现,拽着林飞白就跑。

而空中一柄去了箭头的箭,凭空出现,直射燕绥下盘。

而此时燕绥的身子忽然后仰,好像有人当面出拳一样,但是却看不到人影。

他让过这透明的一拳,人已经退后了一步,而此时另一个方向,忽然空中自燃起了一簇火焰,哧溜一下就到了燕绥面前。

燕绥再次后退,眼看便要掉下屋檐。

他的身子落了下去。

落下去的那一霎,空中接二连三地出现人影。

最近的就在燕绥前方一步之地,正收回拳头。

另一人飞射而来,手一招,那一支箭落地。

还有一人,动作稍慢,但每走一步,空中便浮现一簇火焰,一路上便像星火渐次点燃,十分好看。

而林飞白和另一人已经出现在另一边屋脊。

天机府众人出手了。各自有瞬移控物之能。

众人神情刚刚一缓。

燕绥的身影忽然从檐下翻了上来!

他一出现,便抓起那个出拳的人,扔到那条火焰的轨迹道上。

火焰被那人带出的风声逼得倒退,正扑回那个会发出火焰的人身上。那人身上噗噗声不断炸开火焰,他手忙脚乱连连后退,脚一空栽下屋檐。

被扔出的那人的身体却撞在那个收回飞箭的人身上,撞歪了他正隔空驭物的手臂,呼地一声,半空中站在另一边的林飞白面前,忽然多了一支箭。

因为这支箭,林飞白和他那个瞬移的同伴不得不左右分开,因为方向问题,林飞白掠到了檐西侧。

而燕绥出了手便看也不看,一步便跨到了屋檐西侧。

他只出了一次手,却算好了全部的轨迹,在最终方向处等着林飞白。

只不过刹那之间。

合围之势便解,并随手反攻。

再次一掌拍向林飞白前心,淡淡道“唐羡之,你花样越来越多了。”

底下,周堂童邱霍然抬头。

周堂电射而出。

林飞白震惊,一抬眼对上燕绥杀气浓烈的眸子,才明白并不是之前的不当真的比试。

会死人的。

他拔剑,却已经慢了一步。

忽然人影一闪,撞上他背脊,他只感觉背脊被巨大的吸力吸住,随后身子猛地一翻,团团转了一圈之后弹射而出,天旋地转之间,他看见身后扑来小小的人影,将他甩开之后立即自己往前一钻,低喊“燕绥!”

燕绥手掌已经触及林飞白前胸,忽然他人不见了,一个瘦小的人影偏着身子,擦着他掌风撞进他怀里,他收势不及,掌风眼看要将屋脊扫塌半边。

这里是天星台附近,荒废的天星台守卫很少,众人又尽量收敛了动静,才到现在没有惊动人,可如果屋脊被弄塌了,那就一定会闹起来。

人影一闪,周堂赶到,接下了这一掌。

一掌接下,燕绥抬头看一眼周堂,却没顾上说话,抱紧了怀里的人,紧张地道“蛋糕儿,你怎么样了?蛋糕儿!”

文臻咳嗽一声,忍了忍半边身子的麻木,尽量自如地抬起头,道“没事。”

却看见燕绥眼神深邃,里头似有无数情绪浮沉,疼痛、不解、震惊、失望、紧张……

她怔了怔,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却听燕绥缓缓道“蛋糕儿,你答应过我的,我和他生死之间,你必定心向着我。如今,你是……反悔了么?”

文臻又一呆,心中忽然一沉。

一直以来的猜测,终于被证实。

她道“燕绥,你……是不是记忆出问题了?”

不像是失忆,该记得的他都记得,他明明记得林飞白,先前还说要和他好好谈谈。

但是,他不记得林飞白的脸了?

燕绥一边给她把脉,一边抬眼看着四周的人,周堂童邱,林飞白司空昱,还有几个神情有点畏缩的青年。

都是熟悉的神情,陌生的脸。

但他知道,露馅了。

文臻轻轻道“燕绥,这是林飞白。”

燕绥咳嗽一声。又一声。

半晌对林飞白道“被唐羡之炸了一个小伤,就让你退步成这样,真是将门虎女。”

林飞白脸上的表情简直怀疑人生。

这位到底有没有问题?

刚发现他认错了人,结果他却记得之前发生的所有事。

这位怎么什么情况下都捉摸不透?

周堂脸上表情也很一言难尽,看着这屋顶上浓得夜风都冲不开的尴尬气氛,想了想,提议,“来来来,难得人齐,正好我的屋子就在这不远,去我屋里……”

众人想着,喝茶?喝酒?说合?致歉?

却听他道“打牌!”

众人“……”

片刻后,一张牌桌果然支起。

在东堂,打牌是打马吊的简要说法,应该可以说是后世麻将的前身,比麻将要简单一些,目前还只在王公贵族之间流行,永裕帝怕此等博玩嬉戏之物,流传到民间,会令百姓耽于玩乐,荒废百业农桑,因此对此有一系列的禁止政策,但东堂上层,大多都会打一手,毕竟喝酒玩乐这些事,才是拓展人脉加深感情办好正事的利器。

周堂、童邱、林飞白、燕绥四人一桌,文臻精神不济,裹了大氅观战。并且不坐在燕绥身后,要坐在周堂身后。

她对大帅兴趣满满,想看看传奇人物如何在牌桌上大杀四方。

因此对燕绥的使眼色视而不见,并且十分殷勤地亲自伺候大帅茶水,还给大帅掏摸着一包她随身带的点心,兴致勃勃地坐在大帅身边,伸长脖子给他看牌。

一脸的迷妹相。

正牌男朋友脸黑了。

大帅也老实不客气地笑纳,一边点评牛肉干不错,还可以试试开发一种苦辛口味的,一边洗牌一边和文臻道“你看,现在的有些年轻人,一代不如一代,长辈吃点孝敬,也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你看我儿子,就姿态端正,心胸宽广,平日里不觉得,这一比,就看出高下了,哎,你瞧是不是?”

文臻忍笑看了他一眼,道“是啊是啊,我瞧着特别感动。忽然也有心想要做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青年。所以我觉得刚才那牛肉干好像还不太完美,配不上大帅亲自品鉴,要么都还我去回锅吧。”

“哎哎,我不说了,我闭嘴吃还不行吗?拿回来!你这死丫头!”

殿下的脸色由阴转晴,看一眼旁边的司空昱和天机府的几个人,那几个人被大佬们的气场压得不敢上前,此时殿下一个眼风过来,赶紧上前伺候茶水。

燕绥坐在上座,也是庄家,一对三。



第两百零三章 风云人物当如是

每人先取八张,剩余八张放在桌子中间。

“万贯!”林飞白出牌。

“殿下你是怎么回事?”

“十万贯!”燕绥不答反问,“易人离厉以书他们呢?”

“连贯子!”林飞白道,“在后一步。易人离和厉姑娘扮成你和文姑娘,在宜王车驾中慢慢走,吸引长川易家的探子的注意。自从进入长川,我们的队伍,先后经历了七次攻击,有时候是刺客,有时候是下毒,有时候是山匪打劫,有时候直接就是当地驻军刁难追击,其间厉刺史都受了点轻伤。好在有惊无险,都过去了。我带着天机府的人先一步赶过来。殿下,你们这一路发生了什么?文姑娘……文别驾为何这般憔悴?为什么你会把我认成唐羡之?唐羡之也来了?当初出手的是不是他?”

“九文!”燕绥推出一张牌,“传信厉以书,刺史队伍不要进长川主城。等我信号。”

“一索。”周堂道,“你觉得什么时候进城好?不进城要有个合适的理由。”

“九索。”燕绥道,“理由啊,简单。林飞白窥探文别驾起居,引发宜王大怒,两人大吵一场,林飞白负气带护卫离开。因军心不稳,暂缓入城。”

林飞白呛住,咳嗽,燕绥:“碰!胡了!”

林飞白:“……”

燕绥:“方才玩笑。你看这个怎么样。林飞白急于建功,行事冒进,和宜王发生冲突,被宜王逐出。因军心不稳,暂缓入城。”

林飞白:“……”

燕绥:“或者这样。林飞白想向其父借兵平长川,宜王怕西番乘虚而入不同意,和宜王发生冲突,被宜王逐出,队伍分成两派,人心不稳,暂缓入城。”

林飞白:“……”

能不要总拿我作伐么?

周堂撇嘴。

他算是看出来了,那位气不顺,当着他爹面,欺负他家宝宝呢。

不过也怪他家宝宝不争气,没眼色。文姑娘舍身救他,殿下正不顺气,还要第一句就问文姑娘憔悴,还一眼眼地偷瞄她。

是个男人都不会放过,何况殿下这种浑身流着醋液的。

“十万贯。”林飞白又打出一张牌,“殿下你们失踪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百万贯。”燕绥道,“以方才的第三个理由,不入长川主城。具体的入城时机我会派人通知你们,届时你们要求长川主事者出城迎接,出城迎接就以我病了为由,要求伺疾,把人扣下。没有人出城迎接就以长川刺史骄矜悖上之名,在城外宣读圣旨直接罢职。无人接旨,以飞箭射圣旨入城,再派方才天机府那个会隐身的,和会瞬移的,会摄物的,将圣旨隔空接下,一路送入长川易家的内院,记住,务必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是。七索!”林飞白道,“那殿下你……”

“九索,碰。”燕绥道,“易人离如果熟悉长川易家内院,就让随便谁扮成他,他自己亲身前来,让他进府联系旧识。最好每个院子里都有能信得过的人。至于圣旨入城后放哪里最好,也听一下他的建议。”

“三十万贯。”林飞白道,“当初我们离开韩府时,将韩府的人全数控制押解回天京,以防消息泄露。其中有长川易家外院管事的儿子和他的护卫,和易人离熟识,这两人我们一直看守在队伍中,易人离可以和这两人一起混进去。不过殿下你们……”

“五十。”燕绥道,“等你什么时候能赢我再问我。”

“万贯。”周堂道,“目前,易家最需要解决的,分别是十八部族、守军金麒军,以及长老堂。殿下打算从何处入手?”

“十万贯。天京春天的景致最好,我要和文臻今年好好赏一赏。所以,一起解决。”燕绥道,“提堂长老,听说你和呔族那一系关系不错?”

“七十万贯,一条龙。”周堂道,“是啊,前几天还约喝酒来着。”

“没文,对胡。”燕绥道,“那便喝吧。把南北两派的关系再搞混一些。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有人可能想要和十八部族做交易,那我们便送这位一个大礼。”

“一索。”林飞白不说话了,似乎在专心算牌。

“六索。”燕绥道,“传灯长老有两个亲信作为长老备选,你们随便派谁去解决了吧。长老堂的位子,最后必须是我们的。”

“十索。”周堂道,“长川金麒军总领是易勒石的亲信,十万大军一直驻扎在城外五十里,任谁都拉拢不得,殿下打算如何处理。”

“百索,加杠花。”燕绥道,“不处理。西番骚扰牵制了我们的边军,我们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便是。”他看一眼周堂,又瞟一眼林飞白,“不过有的人还是要处理的,蹲守在十八部族所住的西坊等他便可,那家伙一定不舍得放过十八部族这条大鱼。”

“千索。”周堂和林飞白对视一眼,又看一眼文臻,挑眉道,“这个我知道了。但是牵制金麒军不大容易。老邱要驻扎徽州,我目前在青州,两边都无法对金麒军进行牵制,除非……”

“一对。”燕绥道,“除非邱统犯了错误,被你扔到隋州去修筑工程,而隋州靠着寿山山脉,你们可以放出消息……”

“千索一对。”林飞白道,“放出消息说发现了寿山山脉里找到了秘密小道,可以横穿过山,直捣彦城县金麒军驻地。”

“一贯。林公子,你真不愧是令尊从小奶到大的,连牌都给你喂。”燕绥道,“牵制住金麒军就行了,之后该怎么做就怎么做。金麒总领是个死板人,不见虎符不动大军,那就按规矩来,他要虎符,就给虎符。”

“万贯。碰了!”周堂道,“提醒我嘴甜如蜜的殿下,虎符可能已经不齐,毕竟长老都死了两个。”

“虎符的事情我们负责。天机府的人不要离开易家大院,随时准备。不过睿智英明的提堂长老,你的万贯先前就出去了,哪来的第二个万贯?敢问你碰的到底是牌还是一张嘴皮子还是那双灵巧的会偷牌的手?”

……

文臻托腮在一边瞧得笑眯眯。

瞧她家的小甜甜,不仅在朝堂纵横捭阖,在牌桌上也气吞万里如虎。

打牌精不稀奇,稀奇的是打牌的时候算牌、控场、斗嘴、抓老千,还能一心数用,轻描淡写就定下了对整个偌大长川的大策,情况复杂,势力交错纵横,乱麻一般的长川易家在他手下也不过是被翻洗的牌,轻轻巧巧便条分缕析,统观全局,离间、设陷、假动作、假消息、将计就计、釜底抽薪……诸般手段眼花缭乱,眨眼间下好了一盘大棋。

真真抬手翻云覆雨,覆手山河变色。

立于人间顶端的风云人物,当如是也。

更妙的是,这双手进可卷江山舆图,退可温柔替她洗头。

真是又苏又爽。

雪夜灯下一场牌,顶尖世家长川易,也不过是燕绥手中几张纸,随手就安排完了。

复杂的计策定下,牌局也赢了,燕绥算牌和他算计人一样,诡谲狠辣,除了周堂赢了一两把,没有别人的份儿。

周堂打牌透着一股随性的味儿,嘴里不停地嚼着各种干果点心,林飞白皱着眉头,他一把也没赢,本就不擅此道,再对上那两人,哪里还有出头的机会。

他瞟一眼文臻,又瞟一眼文臻,虽然一肚子话想问,但自觉自己没能赢,自然不能问,周堂在一边看着,丢了颗花生嚼得格格响,童邱无声地叹了口气。

老实成这样,怎么和殿下争女人哟。

还是文臻看不过去,笑问他:“听说林侯之前受了伤,可大好了?”

林飞白的眼睛眼看着便亮了起来,但随即便转开目光,平平静静地道:“没事。倒是你十分憔悴,想必还没大好。听说之前殿下曾经受伤昏迷,都赖你一路照顾。只是如今瞧着,殿下打牌搅事,胡乱出手,无事生非,精神奕奕,除了脑子似乎糊涂了一些外,其余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周堂又嚼了一把花生——这傻小子虽然本性老实,但是却是从小养在宫中的,和殿下从小斗嘴到大,这嘴皮子倒练出来了。

听得人甚满意。

燕绥扬扬眉,笑道:“我什么时候糊涂过了?”

林飞白冷笑,“你方才,是把我当成唐羡之了吧?”

燕绥讶然道:“有区别吗?不都是没眼色不识相嗡嗡嗡在耳边转的同一种物事吗?”

文臻咳嗽一声,道:“林侯,你这件袍子想是新做的?”

她忽然问起林飞白的衣裳,林飞白愕然,周堂和童邱交换了一个眼色。

燕绥摸着下巴,看着林飞白,刚才差点出手弄死他那一刻的眼神又出现了。

林飞白愣了一会才答:“好像是吧……我的衣裳都是身边人打理。”

“不是师兰杰吧?”

“不是,他不管这些。”林飞白低头打量自己的黑衣,这段时间他总是穿各种黑衣,从没在意过这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穿的是黑色的。

文臻是觉得他穿黑衣特别好看吗……

这个念头出来,他脸微微一热,急忙咳嗽一声,从内心里鞭挞了自己几下。

“那么,林侯,谁给你安排的衣服,还有那种细细的看上去像个笛子的短剑,你回头查问一下吧,这个人可能已经不干净了。”

林飞白阒然一惊,他也是聪明人,随即便想到了什么,急忙肃然应是。

燕绥自然也明白文臻问这话什么意思,很明显,唐羡之也不知道怎么就看出了他记忆混乱兼不认脸的问题,买通了林飞白身边的人,给他穿上自己前阵子追杀燕绥时穿的那种黑衣,又给他配上短剑,诱使燕绥将林飞白误认成他,从而下杀手。

唐五的手段,真是千变万化,层出不穷,防不胜防,更兼眼光毒辣,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他不认人了,明明到长川后都几乎没碰面。

燕绥却并不在意,他在最后一刻已经发现不对,不至于杀死林飞白,至于弄伤那家伙,他一点不过意都没有。

他轻笑一声,正要开启嘲讽模式。文臻一把拉着他便走,“夜深了,咱们离开院子也太久了,小心被人发现。”一边又和周堂打招呼,一边又关照林飞白潜伏小心,对林飞白欲言又止想要谢她救命之恩的神情视而不见,不由分说把浑身随时随地散发毒刺的她家甜甜给拉走了,走了一会儿回头一看,看见林飞白带着那几个天机府的人又上了屋顶。燕绥也回头看了一眼,手指一弹,隐约那边有些什么动静,随即林飞白指了几个方向,那几个天机府的人便扑了下去。

对上文臻疑问的目光,燕绥道:“他们在排除机关,但就他们那点本事,找三天都不能找齐,还不是得我出手。”

文臻猜大概燕绥是以他的发春之能,指出机关的所在地。他是机关大师,自然能看出各处的机关布置,而不管怎样的机关,大多都要依托泥土,只要是泥土,也多半会有植物的种子存在,燕绥催生种子顶动地面,林飞白也就能察觉了。

易家这样的大家族,肯定机关遍布,但有燕绥这样的既通机关又能催生的人形扫描仪兼挖掘机在,又有天机府的人帮手,再多的机关也就是个摆设。

燕绥用大氅将她牢牢裹住,在屋脊上穿行,和她顺便说了自己去天星台原本想发现些线索,毕竟最初易勒石出事的事发地就在那里,而且天星台一直以来作为易家的秘地,必然藏着秘密,易勒石是和天星台的掌管者问药长老一起出事的,也就是说,最熟悉这个地方的两个人都倒了,那其余人未必清楚天星台的重要性和秘密,只将其草草封存关闭,便忙于争夺权力去了。

但是既然出了那么一出闹剧,文臻又来了,燕绥怕她受寒,只得先将她送回去。

他对自己为何对林飞白出手绝口不提,文臻也没问,这一路来燕绥的异状她都看在眼里,他应该是记忆出现了错乱。所以他没有认出段夫人的标志,把林飞白当成了唐羡之,他在苏醒之后和唐羡之有过两次针锋相对,但两次都没看见唐羡之的脸,而林飞白身形和唐羡之有点相像,穿的也是上两次唐羡之穿的黑衣,连式样都差不多,所以倒霉地成为了他下手的对象。

她先前发现他出去后便悄悄跟了出来,好险救下了林飞白,当时她撞在他怀里,才令他及时收手,那一刻,她清楚地感受到了燕绥的杀机。

那时候周堂童邱两人没有想到燕绥的这种情况,离得稍远,等发现再出手其实已经来不及了。

如果林飞白这衣裳打扮是有人有心安排的。

如果今天燕绥真杀了林飞白……

如果真当着林擎的面杀了林飞白……

文臻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那么,别说拿下易家,整个边关,乃至整个东堂,说不定都会陷入战火之中。

这又是唐羡之的手笔吗?

他发现燕绥的不对劲了?

文臻往燕绥的大氅里又钻了钻,燕绥以为她冷,将她又往怀里拢了拢。

文臻鼻端都是他杜若松兰一般的气息,心底却有些微冷。

长川易家虽然势力雄厚,但因病人才凋零,她和燕绥在与虎谋皮,却也没多少紧张,然而如果还有一个手段高超的唐羡之在背后,那就等于腹背受敌了。

此时两人已经接近了段夫人的院子,却发现那里灯火通明,一片喧闹。

两人便转了个弯,从院子背面不显眼处偷偷进去,从窗子里翻入,再将外袍扯松,做睡眼惺忪状,开门出去看。

文臻出门时,差点被一个东西绊了一跤,低头一看,门口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床被褥。

她有点诧异,不明白柜子里的被子怎么跑到地上来了,目光落在对面空荡荡的屋顶,随即反应过来,想必燕绥给易秀鼎送了被子,易秀鼎又还回来了。

文臻心里有点奇怪的感觉,看一眼燕绥,但此时也顾不上询问。

院子门口站着一队拿着火把的人,都是青色衣袍黑色衣带,衣襟上缀着刀和天平的标志,代表这是掌握易家刑罚的理刑长老门下子弟。

易家的理刑长老站在门口,这位掌管易家刑罚的铁面人物,长相和性格完全不一致,是一张田舍翁的团团脸,个子很矮,头颅溜光如鸭蛋,垂着早白的长眉,倒有点寿星翁的模样。

这人说话也笑眯眯的,声音不高,听在人耳中字字分明,“小十七啊,大半夜把你叫起来,可扰了你清梦?那个啊,其实也没什么事,有人向刑堂举告了一点小事,啊,一点点小事,你且随我们去,说个明白可好?”

文臻第一次见识所谓大家族掌刑的人物,正想这位这么慈和,和传说中的刑堂长老不大一样,却忽然身边风响,易云岑匆匆从她身边卷过,文臻一侧头就看见他脸色紧张,额头青筋直崩,眼神里难掩的恐惧。

而笔直站在门口的易秀鼎,一动不动,握紧的拳也表明了她此刻的心情。

半晌,她道:“谁举告了我?举告了我什么?你且说个清楚,我才能随你们去。”

易云岑大喊:“不,不管谁举告了你什么,要说就在这说清楚!不能去刑堂!去了刑堂的人,就没完整出来过的!”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即大声问,“长老,要十七姐去哪个堂?”

理刑长老还是那副笑眯眯模样,轻言细语地道:“黑狱。”

易秀鼎身子一颤,易云岑倒吸一口长气,脸都青了。

刚被人扶出来的段夫人,听见这句也晃了晃,一把抓住了门边。

“黑狱……”易云岑怒道,“那种进去就出不来,出来尸首都不能全的地方,长老你叫十七姐去,她到底做了什么,要这么对她!”

理刑长老像是个迫不得已的下人一样,苦着脸摇头,“事涉家主,自然去黑狱,我也没办法啊。”

“和家主有什么关系?家主还躺在他的魁阁里呢!”

“有人举告易秀鼎。昨日借探望家主之机,试图盗窃家主印章,以谋私利。”理刑长老笑脸忽然一收,淡淡道,“但凡事关家主,都是家族重罪,必入黑狱。来人,带走!”

“慢着!”易云岑一步站到易秀鼎身前,“上下嘴皮子一翻,就要害人入黑狱,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昨日十七姐去探望家主的时候,夫人和我都在,她当时都没离开家主病榻,怎么去偷印章?她要偷印章做什么?这事又是谁举告的?站出来先对质!”

文臻在一边看着,摇摇头。

易云岑是个有胆气的,并不傻,一番话也说的有理有节,但终究缺乏经验,明知道这是有备而来的针对,一边周旋,一边就该去找外援,易秀鼎是传灯长老的人,第一件事就该派人去通知他,他却完全忘记了。

倒是段夫人,出来看见这情形的第一眼,就让她的嬷嬷从后门走了。

可饶是如此,文臻依旧觉得,对方今晚要的不止是拿下段夫人的有力保护者易秀鼎。

这事是冲着易云岑来的。

门口,理刑长老一改刚才的笑面虎风格,以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轻蔑态度,看一眼易云岑。

“岑少爷,劝你莫要在刑堂面前摆你的家主继承人身份。别说你只是一个呼声不高的家主继承人,便是你真做了家主,长老堂也容不得你大呼小叫。”

“我没有大呼小叫!我只想要个公道!”

文臻动了动嘴唇。

燕绥拉了拉她的手指。

文臻垂下眼。

是的,她和燕绥,应该做好旁观者。易家的所有人其实都是敌人,易秀鼎姐弟目前友善,可一旦得知她的真正身份,也必定刀剑相向。

对易家的对策早已定下,她要做的是推波助澜,而不是力挽狂澜。

文臻忽然有点后悔。

不该和段夫人一行同行这一路。

权力博弈,一旦掺杂了感情,便令人失了决断,变得踟蹰不前,左右为难。

门口,理刑长老已经不理易云岑,头一摆,道:“带走。”

------题外话------

打牌应该是打马吊吧,不会打,找到资料也看不明白,我是连扑克牌都学不会的智障,麻将在我眼里是天书,更不要说古人的玩意,所以瞎几把写,反正主旨是吹捧殿下就是了。

第两百零四章 我看好你们哟

门口,理刑长老已经不理易云岑,头一摆,道“带走。”

又对走过来正要说话的段夫人道“夫人见谅。请夫人放心,你也知道刑堂的规矩,有人举告呢,就必须查个清楚。小十七呢,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不会冤枉她的。不过呢,有件事得和夫人说清楚,因为此事可能还有牵扯,需要随时查问。请夫人和云岑,及这院中的所有人,这几日暂缓外出。”

众人变色,段夫人正要说话,却被易秀鼎的眼神逼住,易秀鼎对她目光示意易云岑,段夫人想了想,叹息一声,终是没有开口。

易云岑失声道“你这是要软禁我们?你怎么敢——”

“我不敢。”理刑长老笑眯眯道,“云岑,你知不知道,有人同时举告你和夫人给易秀鼎打掩护,意图窃取印章。当然呢,这个呢,暂时我是不信的,所以呢,我就只请你们先留在院子里,对你们好,对大家都好。我是一腔好心,云岑你可别任性,你再任性,难不成夫人的院子不想呆,也想去黑狱逛逛?”

“去就去……”易云岑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被易秀鼎一脚踹倒,险些跌个大马趴。

他趴在地上,吐出满嘴的泥和雪,不可思议地大叫“十七姐你疯了!”

易秀鼎目光冷硬,“别上小人的当!”

易云岑猛地蹦了起来,“可你也不能就这样被带走,你知不知道黑狱是什么地方!他们是要弄死你!”

易秀鼎不理他,却忽然望向理刑长老,唇角泛起一抹讥诮的笑。

“我不懂你们,敌人都逼到家门口了,长川易都未必保得住了,你们还在内讧,在杀自己人,当真是不想长川易再活下去了是吗?”

理刑长老还是那样慈眉善目地笑,道“说什么呢,小十七,咱们都是一家人。你若没罪,七爷爷绝不会冤枉你,放心,别怕。”

易秀鼎冷笑一声,抬腿就走,却又忽然停步,转头看了文臻一眼,目光一移,又看了燕绥一眼。

随即她有些仓促地转开目光,大步便走,跨过门槛的时候,站在一边的理刑长老忽然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易秀鼎浑身一僵,转头怒视,理刑长老已经笑着背手走了。

文臻悄声问燕绥,“他说了什么?”

燕绥慢吞吞地道“他说。你说对了,长川易未必保得了。就算朝廷不收,这病也迟早灭绝易家子弟。既然如此,何不多为自己打算?”

文臻笑一声,道“傻逼。”

燕绥眼神深表赞同。

“咱们真的……不救易秀鼎?这个理刑长老笑里藏刀,易秀鼎怕易云岑冲动惹事,痛快跟他走,一定会吃大苦头。”

“易秀鼎在易家吃的苦头越多,易家内讧越厉害,对我们才越有利。”

文臻低头叹息一声。

燕绥这样的人,全部的人间情感大概都只给了她,对于别人,真是纯粹的政思维,冷若凛冬。

她此刻因为先前那被子惹起的一点意外和酸意都消失干净,心底反而泛起难言的怅然来。

有时候,还是希望,燕绥的人情味更多一些。

她总是害怕燕绥会向深渊而行,在那样深邃的注视里,迷失自己。

易秀鼎被押解着出门时,正撞上飞奔而来的传灯长老及一干手下,两拨人在院子门口,隔着一盏风灯的灯光,各自站下了。

易秀鼎看着冬天跑得满脸热汗的传灯长老,眼睛很亮。

传灯长老怒道“理刑!你半夜三更做甚花样!还不赶紧把小十七放了!”

理刑长老一脸无奈地笑,“大长老,我能做什么花样?我呢,不就是个苦哈哈的理刑长老?有人举告,我便不得不从热被窝里爬出来奔波,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你看看,我多难呀。”

“刑堂掌握在你手里,什么罪名,什么举告,还不是你一手遮天的事儿!”

“大长老啊,你这话就说得差啦。要说一手遮天,这易家可轮不着我。要么你看看,这里头说得才一手遮天,大逆不道呢。”

理刑长老笑眯眯上前,亲自双手递上一封书简,传灯长老疑惑地看他一眼,当他的面,抽出一双手套戴上,才接过了书简。

就着风灯的光,他随便一翻,脸色就变了,猛地将书简一合,抬头死死盯着理刑长老。

理刑长老手指点点那书简,笑得意味深长,“您瞧见了吧?今日之事可不怪我,哎呀,这里头记载,可真是令人发指呀,据说还不止这些呢——”

他一偏头,嘴对易秀鼎努了努,“大长老,你说,这样的举告,我该不该接呢?”

嘴对着易秀鼎,眼睛却只看着传灯长老。

易秀鼎一直盯着传灯长老,传灯长老沉默一阵,转开了眼。

理刑长老那种慈眉善目却又令人不舒服的笑容再次浮现。

半晌,传灯长老后退一步,让开道路,并不看易秀鼎,涩涩地道“既被举告,自当查清。还望理刑长老,能够秉持公心,公正以断。”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易秀鼎不看他了,目光转向地面,定定地盯了一会,好像想在那里看出点花来。

路被让开,她不等催促,比先前更快地向前方黑暗走去。

在她身后。

忽然起了狂风,将风灯卷起,砰砰敲在院墙上,那光影便急速晃动,像无数蹑足在黑夜中窥视的鬼影。

夜有彻骨之冷,而风如夜梦之空。

……

段夫人院子门口,其余人还在伫立。

易云岑浑身发抖,如果不是被段夫人死死拉着,怕冲出去拽倒夫人,他早就狂奔而出。

段夫人一遍遍在他耳边道“别气,别怒,别中了别人的计。你放心,我这就用青螭刀令请十八部族,请他们出面,保下秀鼎。易家现在忙着争权夺利,都想拉拢十八部族,他们帮忙一定有用的。”

“夫人。”文臻走到她身边,轻声道,“我不明白,朝廷马上就要来人夺刺史位,易家危在旦夕,本该勠力同心,为什么这时候还要内讧还要争权夺利?争来家主又怎样?转眼不就又归了朝廷?”

段夫人静了静,道“笑笑,你似乎对朝廷非常有信心。”

文臻心中一惊,反问道“难道不该吗?朝廷此次来使并非弱者,宜王燕绥名动朝堂……”

“那又如何?再怎么强大,他是不掌军的皇子,陛下对他心存忌惮,不肯给他带兵,连林擎和邱同的边军都没允许他动用。他一人便有通天之能,带着那绣花枕头没经过实战的三千金吾,就能和我多年经营十万大军的长川易家抗衡?能攻下这里外七层,内城外城,固若金汤的易家大院?能同时解决十八部族,易家上下及金麒军,和长老堂的错综复杂的势力?只要有一方按不下,长川易家就不能被完整收服,他能吗?”

文臻想,他能。

哪怕听起来再不可能,他也能。

你造不造人家一顿麻将已经把你们这引为依仗的强大三方都给安排了?

段夫人又若有所思地道“就算他强到非人哉,他能吧。但所有易家人都认为,殿下要的只是刺史之位,而且也要一个安定的长川,所以庞大的易家的其他人,不会有太多危险,易家主控长川多年,掌握长川的军事民生所有方面,将易家连根拔起,不利于之后长川权力的平稳过渡,所以该抢的一定要抢,抢到手的实力越多,将来无论是掌控长川,还是以此和十八部族,和殿下做交易,都更有底气。不是吗?”

文臻想,道理上是的。

但是殿下是个按道理来做事的人吗?

不过长川易家这种的心态她倒是明白了。

长期的地方霸主,多年唯我独尊惯了,心态居高临下,在长川,他们就是皇帝,对皇权和皇子的了解本就不足,并没有对燕绥引起足够的警惕,也觉得庞大的易家会是永远的依仗,觉得在这样的势力根深蒂固的家族前,绥靖是唯一的选择。

他们却不明白,就算燕绥想要绥靖,深受福寿膏之害的群臣,也不会允许。

段夫人忽然叹了口气,幽幽道“权势永远没有性命重要,希望他们迟早能明白。”她抬头看向文臻,“厉姑娘。很抱歉,我承诺庇护你们,但看现在的情势,能否做到还在难料,而我还想请求你们的帮助……”

“夫人言重了。您说的是易姑娘吧?放心,我们会尽力的。夜里冷,夫人还是早些歇息,您若倒了,易家就会更乱了。”

段夫人也明白,点了点头,又拽着一直眼睛通红发呆的易云岑,由嬷嬷搀扶了进去了。文臻看向燕绥,“去看看易小姐吧,我担心她吃亏。”

燕绥不语。

“她那样的人。外冷内热,宁折不弯,如果折了,真是太可惜了。”

燕绥这才道“你在屋子里好好呆着,不许再跟出去了,我便去看一眼。”

看文臻点头答应,他才飞身而起。

一闪过高墙,越过重重屋脊,顺着那批人的行路痕迹,一直跟着到了易家的刑堂。

易家刑堂在内外院交界处,那里立了一处特别高的墙,墙面洁白光滑,不知是什么材料,乍一看竟然像是骨头形状一层层垒成,隔着老远,白惨惨地令人发瘆。

连易家的护卫,都绕着这道墙走。

易秀鼎抬起头,看着这个易家最凶恶的子弟也闻声颤栗不敢靠近的地方,传说这里地狱七层,皮、肉、骨、血、筋、干、黑。不需要动刑,只需要从第一进走到最后一进,就够令人崩溃全招。

这座白骨丛生狱,负责审问并关押叛逆者、异见者、一切可疑者,死亡在此处并不是最可怕的结局,有时候还是痛快的解脱。

理刑长老上前,将手掌按在墙上一处微微凹下处,片刻,墙面开启,里头走出易燕吾。

他躬了躬身,一言不发地接过易秀鼎,理刑长老打个呵欠,道“折腾半夜,累了,我便先去睡了,这里交给你。”

“长老放心。”

理刑长老走几步,回头看看易秀鼎,对易燕吾道“不要弄死了,但让她安分一些。”

“弟子省得。”

理刑长老怜悯地拍拍易秀鼎的头,笑道“好好听你十叔的话,别倔强。”

易秀鼎闭上眼,不理。

她面前看上去是一座普通的几进院子,但是每道大门打开,看见的是鲜血、碎肉、骨头、各种奇形古怪的刑具,惨叫嘶喊的人们。

哪怕是那些每日在这里执狱的刑堂护卫们,也下意识地往暗影里缩了缩。

也就是这么一缩,一个护卫刚刚缩到暗影里,就觉得一阵风从耳后过,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七狱有个共同点,就是都有一个池子,里头是黑色的药水,尸体和各种物体,抛进去便会慢慢化去。

片刻后,池子里无声沉入一具躯体。

穿了护卫装的燕绥无声走出来,跟在易燕吾身后。

无人察觉。

易燕吾带着易秀鼎,从满地鲜血中走过,黏腻的血黏在鞋子底,每一步拔出来都轻微地啵唧一声。

第一进是一种枯干的皮色,地面也像是人皮的,凝结着一些斑驳的凝结的血块,走在上面脚步砰砰响,每一步都微弹,令人浑身皮都似开始发麻。

第二进刑具更多,鲜血更厚,到处都是新鲜或者陈旧的红色,黑色的血痂盖着赤红的带着碎肉的新血,隐约有一些似乎是受刑人的惨哼传来,鼻端是满满的铁锈般的血腥气息。

第三进满目惨白色,如白骨之狱,白骨之上透着些边缘微红的孔洞,受刑的人惨叫更清楚了一些。

第三进比第二进一进比一进惨烈,一进比一进血腥更烈,画面更恶,刑具更可怕。

制造的心理恐怖更剧烈,这样不断叠加的血腥压力,不断逼人陷入更深的恐惧。

等到了第七进。

忽然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经历了前方绝大的心理恐怖,其实再见鲜血什么的已经麻木,但偏偏遭遇这种黑暗,反而比杀戮更击中人的恐惧,之前看见的种种般般都似潜伏在黑暗中,或嚎哭逼近,或蹑足而来。

便是连易秀鼎这样心志坚毅的人,都浑身一颤。

易燕吾的声音便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下琵琶钉!”

尖锐破空声响起,易秀鼎霍然抬头。

琵琶钉是易家对付必死且武力高的仇敌重犯才会用的一种刑具,双钉一尺,穿琵琶骨过,针过武功全废。

易秀鼎想退,可双臂已经被身后人锁死,动弹不得。

咻咻两声,长针穿透血肉的钝响听得人耳中发麻,淡淡血腥气瞬间洇开。

易秀鼎难以掩饰的闷哼声起。

易燕吾手在易秀鼎肩上一拂,满意地感觉到微微凸出的针尖和黏腻的血。

他满意地嗯了一声,啪啪两响,室内微微亮了一点。

众人这时才勉强看清了室内轮廓,不大的空间,墙壁到地板乃至刑具都涂成了黑色,连墙上油灯的火焰都不知道添加了什么,是黑色的,散发着浓腻的血腥气味,地上白骨和刑具散落,墙上一排排的铁扣子,有的铁扣子之间,留下整整一个人形状的血痕,像是一个人在那里被慢慢把一身皮肉都撕黏了下来。

易燕吾命手下将易秀鼎肩后的长针扣在那铁扣子上,再将针掰圆了扣紧,笑道“小十七,莫要乱动,这机关用铁极其坚硬,且依附在你血肉上,只能硬拽,而一旦硬拽,你整个肩膀也会裂掉,到时候可别怪咱们都没法救你的命。”

易秀鼎一直一言不发,此时终于缓缓抬头,黑色烛火下一张分外苍白的脸,一字字地道“既然说我有罪,那么,审问的人呢,对质的人呢?”

易燕吾笑了笑,道“小十七,你还真是天真。”

说完他关上门,锁好机关,点头示意护卫留在门口守卫,自己转身离开。

黑狱无需太多守卫,进门的机关每日一换,除了长老和他无人知道,闯到门口也进不去,进得去也解不下易秀鼎。

等到易秀鼎被折磨个半死,再来要供词,到时候根据需要,想要什么样的,就要什么样的。

黑色的牢狱恢复寂静,只有血滴在地上滴滴答答的响。

门口隐约有一点什么声音,但很快没了声响。

没多久,又有脚步声响起,听上去有三四个人,当先一人一边走一边低笑,声音听来有几分淫邪。

他一直走到门口,也没说话,只手中忽然响起一阵铃铛之声,那铃铛音色空灵如水音。

一响之后,他不耐烦地踢了踢门,示意打开。

护卫顿了顿,过了一会,啪一声,门开了。

那人领头,几人进门,直奔易秀鼎而去。

黑暗里易秀鼎霍然抬头,一声低喝“谁!”

那领头人嘻嘻一笑,道“来爱抚你的人。”

一阵沉默,随即易秀鼎寒声道“滚。”

“都这种时候了,还摆着架子?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就讨厌看见你这目下无尘的德行?”那人含混着声音呵呵笑,“你骂罢,你多骂一声,我便让他们多宠爱你一次,你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吗?外城杂烂街上的叫花子,倒夜香的癞子,花柳街浪出一身花柳的烂子,烂到一路走进来肉都扑扑扑地掉……怎么样,公子我对你好不好?听说你进了黑狱,我连夜花了好多功夫找来的呢,你等会可要记得好好享受享受……”

黑暗中淫邪的笑声低低响起,一股黏腻肮脏的人味儿在逐渐逼近。

浓黑不见五指的环境令人恐惧,也能催生内心深处所有不可言说的和黑暗,黑夜总让罪恶变得更加大胆,四周渐渐起了兴奋的咻咻呼吸声,如散发着恶臭的兽,伴随着抖抖索索的手指,攀向易秀鼎的衣角。

易秀鼎没有闭眼,她对着浓得化不开的黑,将眼睛睁到最大,眼眸里血丝瞬间密布便如血。

她生平第一次在颤抖。

以至于肩头的扣环发出细微的叮铃声响。

密闭的室内好像忽然有了风,悠悠地荡。

第一只手猥琐地摸上来,腥臭的鼻息扑上来的时候,易秀鼎猛地闭眼,齿关向下猛咬——

宁死不可辱!

她用了全力,别说断舌,断刀都够了。

咔一声,咬到的并不是自己柔软的舌头,而是薄薄的皮,其下是坚硬的骨,再然后是血肉,想象中的剧痛没来……她睁大眼睛,恍惚里明白了什么,咬得更加用力了。

黑暗中响起被压抑在咽喉里的呜呜痛叫之声,似乎是有什么人要叫喊却被堵了回去。易秀鼎心中快意,下了死力气,随即咔嚓一声,那只手,生生在她口中被咬断。

又是一声闷在咽喉里的惨嚎,声音不知怎的被逼得很细,以至于听来竟然有点像女子的哭音。

那一群天残地障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越发淫邪地笑起来。

随即噗通一声,有人坠落在地,扭动着爬不起身。

一只脚忽然踢在那个花街里花掉了满身肉的烂子屁股上,将他踢到那人身上,一个声音平平静静地道“愣着干什么?干活了。”

那人觉得有点不对劲,一摸,险些惊叫,声音还没冲出喉咙,便觉得屁股一凉,什么东西嗤地射来,将他腰带割裂。他能感觉到那东西并没有离开,依旧散发着寒气,停在他背后。

“每人三次,每次一刻钟,时辰不够就加次数。”那把嗓子又邪又淡,“不要想着蒙混,你们时辰不到就停下来,屁股后头那东西就该干活了。”。

“这个……这个这个……”那人结结巴巴地道,“男人……男人……”

“男人怎么了?你既然是花街一霸,不知道在哪开门?”

黑暗中不知道谁在呼哧呼哧喘气。

叮叮几响,传说中被扣进去就无法挣脱的琵琶钉解开了。

有脚步慢慢挪出门外的声音,几个最底层最拆烂污的人,绝望地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

还是那个闲淡又低磁的嗓子,隔着门,漫不经心地道,“加油,我看好你们哟。”

……



第两百零五章 平妻?

门被关上。

燕绥立即想要撒开扶着易秀鼎的手,并且趁着外头的光亮,一把抽出了她肩膀上的针。

之前那针射来时候他没帮她挡,只弹指令针尖稍偏,避过要穴。一来避免和易燕吾直接冲突,二来他还是觉得,让易秀鼎吃点苦头更恨易家,说不定有好处。

黑狱太黑,怕抽针抽不好,他不得不亲自扶易秀鼎出来,此刻手指隔空弹在易秀鼎肩膀上,唰唰两下,带血的针飞出钉在墙缝里。

随即他松手,也不管人家现在有没有力气站立,随口道:“你应该能自己出去吧?我先走了。”

他挂心文臻,迅速转身,但随即背后一热一重。

易秀鼎扑过来,抱住了他。

……

段夫人院子里,虽然已经安静下来,但每间屋子灯都亮着,似乎还在等人归来。

易云岑站在院子中央,听着外头动静,蓦然咬牙,蹿到墙边。

一阵风起,风极大,卷得外头一圈围得严严实实的护卫都不禁闭上眼睛,蒙头躲避。

他的脚尖已经蹬上墙壁。

却忽然被一只手拽了下来。

易云岑回头,就看见文臻的脸,被风吹得眯着眼睛,手却抓得死紧。

易云岑心底发急,却知道她身体不好,不敢用蛮力,只得下来,正想掰开她的手指,却见文臻一拳击在他腰眼处。

他呼地一声打着转飞起来,轻飘飘地被抛到了两丈外,在空中连转好几圈,落地时一阵头晕,然后被已经赶来的文臻,三两下用腰带绑住了手,二话不说拖进了她和燕绥的屋子里。

易云岑又怒又急,却不好意思喊,在自己院子里被一个病恹恹的女子一拳头撂倒这种事打死他也没法求救。

文臻算死了他的要面子,笑呵呵把他牵进屋子,按着他坐下,又塞块糖给他,道:“想救你姐姐?莫急莫急,我夫君已经去救了。”

“他行吗!”易云岑瞪大眼,“黑狱机关重重,很可怕的!”

“没事没事,放心等着罢。”

易云岑不说话了,低着头,也不吃糖,文臻在他对面慢悠悠地吃零食,眼看着那垂下的头颅纷披的长发里,渐渐的,有一滴又一滴晶莹落下来。

她转开眼光,又拈了一块话梅。

好半晌,才听见那孩子吸了一下鼻子,含糊地道:“都怪我,都是因为我……”

文臻笑了一下,道:“遇见事先拼命往自己身上揽责任,对那事情本身有用吗?”

易云岑的头垂得更低了,“那我去和他们说,我不要做这个继承人了……”

“然后他们觉得你学会耍心眼了,在以退为进,下手更狠了。”文臻点评。

“那我怎么办!”易云岑猛地抬头,“就这样为了我并不想要的那些,眼睁睁看着那些捍卫我的人不断被牺牲吗!”

文臻叹息一声,探身拍拍他的肩,“来,吃糖,甜食会让人心情好哟。”

易云岑接过糖,觉得对世事,对眼前的人,都有种无能为力感,泄愤般地猛地将糖塞进嘴里,大口地嚼。

随即他听见文臻道:“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知道该怎么做。只是你之前一直不愿去想而已。你已经被架在了火上,要么被烤熟,要么跳下烤架把别人架上去。少年,努力吧,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易云岑狠狠把糖咽下去,想了半晌,重重嗯一声。

文臻本就想趁着今晚的事件和他谈谈。凡事得未雨绸缪,收回刺史权柄之后,确实还是需要熟悉长川熟悉易家的人帮手,易人离离开易家太久,厉以书完全一抹黑,纵观易家,病的病恶的恶,只有这少年心性纯良,资质也不错,如果能在掌握一定权力后和平归顺,对长川安定过渡也是有好处的。

鲜血,少流一点总是好的。

但这需要慢慢来,先种下种子。

她打算结束话题了,易云岑却不想走,低头沉思了一会,忽然道:“我听祖母说了,你们想促成两易合并。但我瞧着这不可能。依我说,趁着还没闹大,你们便走了罢,记得把十七姐也一并带走。”

文臻:“嗯?”

“我十七姐能文能武,才能出众,也是易家人,能帮着你们。带她走吧,你看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她那性子,留在这里就算不被人害死,也迟早会累死。”

“你倒是会安排,你问过你姐的意思么?”

易云岑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其实我姐出身易家很远很远的偏支,算不上有多少易家的血缘,这事大家都知道。咦,对了,十七姐向来对男子不假辞色,我倒觉得她待易铭哥略有些不同,要么让她改个姓,也嫁给易铭哥吧,我们易家的小姐不能为妾,做个平妻行不行?”他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兴奋起来,“如果我能做了家主,易铭哥娶了十七姐,那两易就真的可以谈合并的事情啦,你觉得好不好?”

“不好。”

文臻一瞬间险些以为这话是自己说的,随即反应过来,回头看去。

正看见鼻子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燕绥,以及面色冷硬,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易秀鼎。

易云岑看见这两人也呆了呆,但他是个心大的,瞬间便忘记了自己刚才的胡扯乱弹,跳起来便迎上去,“十七姐,你回来啦!你没事吧!”

易秀鼎一言不发迎上来,扭住他耳朵就往外拽,易云岑啊啊啊地叫:“十七姐你做甚!啊啊别扭啊我痛,别扭啊十七姐!”

易秀鼎脚步不停地把他一路扭了出去,步子很快,也不知道为什么,下台阶的时候脚一滑,险些栽倒,易云岑发出一声惨叫,易秀鼎急忙松手,以免真把他耳朵扭下来。

易云岑捂着耳朵怒道:“十七姐你用那么大劲儿做甚……”忽然他停住了。

易秀鼎侧对着他,笔直站着,不知何时,颊上蜿蜒一道晶莹的水迹。

易云岑呆呆地看着,一时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主要他这么多年,从未看见过十七姐脸上出现这种东西,也不觉得十七姐脸上会出现这种东西。

他心忽然猛烈地跳起来,觉得,也许,可能,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易秀鼎立在阶前,天阶夜色凉如水,而心也似浸在凉水里。

这月色皎洁剔透,她却觉得沐浴在月光中的自己,从里到外肮脏透顶。

透过月光就好像看见先前的自己,极度的苦痛愤怒悲哀里,忽然就失去了控制,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到从空白里醒转,她已经抱住了那人的腰。

他似乎有点僵硬,她嗅见他身上的淡淡的好闻的气息,似杜若,如松兰,微微硬朗却又馥郁的香气,黑狱的腥臭血腥气息都掩不住的高贵。

她的手颤抖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举动,下一瞬间,在她还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做的时候,他腰背一振,一股大力传来,她生生被弹开。

犹如当面一个耳光,打得她眼冒金星,她听见自己的后背撞在石壁上的声音,沉闷,连肺腑都似要呕出血来。

等她抬头,他已经出了黑狱的门,连一个背影都不给她留。

她怔怔地望着那连开的六扇门,红白黑灰紫各种混乱撞入眼帘。

此生以来从未如此嫌恶自己。

也不知道是怎么出刑堂的,浑浑噩噩一路回来,本想就这么赶紧回房门一关,结果又听见易云岑的那个提议。

简直又像一耳光,火辣辣扇在原来的伤痕上。

愤怒屈辱和自我厌弃交织,她不敢看那两人的神情,直到此刻出了门,一个踉跄后,忽然便觉得心上仿佛裂了一条缝。

她仰起脸。

十几年的孤独寂寞苦痛伴随此刻的自弃,宛如滔滔长河,在这一霎,从那裂缝里,汹涌地奔腾而出。

……

燕绥和文臻久久没有说话。

那对姐弟在阶梯上的一切两人都看在眼里,看见易云岑的怒骂,易秀鼎的松手,易云岑的震惊,和背对他们的易秀鼎忽然越发孤绝的背影。

文臻心中百味杂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人的痛哪怕隔着一道墙都如此鲜明,她连吃醋都觉得沉重。

却见燕绥哗啦一下脱了外袍,顺手扔了腰带,还要将这两件扔出去,文臻赶紧伸手拉住。

这要扔出去,外头那位还没走,看见了,估计也就活不成了。

她抢下衣服腰带,随手塞在燕绥看不见的角落,平日里少不得要装吃醋,此刻也不敢,生怕燕绥为了表明心迹,做出什么决绝的举动来,那就真的难堪了。

只是她虽然谨慎,燕绥却非同常人,脱了外衣后还没完,又脱里袍,还拉开门,看样子要探头出去唤人,文臻一把拉住他,“你要做什么?”

“洗澡。”

“这半夜三更的洗什么澡!”文臻拼命把他往后拉。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是不是剧本拿错了?

不是应该女主角被人占便宜了拼命洗澡,在浴缸里把自己搓掉一层皮疯狂摇头哭着说我好脏我好脏吗?

燕绥你这样抢戏真的好吗?

不管好不好,反正不能洗,虽然那姐弟二人已经走了,但这大半夜的喊人烧水洗澡比刚才扔衣服还惊悚。

文臻觉得自己今晚简直可以荣膺一个东堂圣母奖,男朋友被人占便宜了,她不仅不骂小三揍男友还得安抚受了侵犯的男友,还得保护可怜的小三。

十八流编剧都不敢这么写。

“不用洗澡啊,脱了衣服不就行了?你回来衣裳整齐的,人又没碰到你什么是不是?要么你看这样行不,我抱抱你亲亲你,用我的气息覆盖掉别人的,好不好好不好?”

燕绥这才停手,斜着眼睛看她,这一霎月光在他脸上半明半暗,瞧着邪气又俊美。

文臻隐隐觉得,他好像又发生了变化。

前段时间的甜萌淡去许多,身上多了一种烟气般的淡淡的邪和冷,像深山明月下幽黑的祭坛上,腾起游转无定的云雾。

随即他笑了,懒洋洋地道:“如此甚好。”

文臻看着他迈着大猫一样的步子向自己行来,像一只华丽的豹子优雅地逼向猎物。

她忽然觉得自己上当了。

这货是不是故意的?

这样作一下,她自然不会再找他算账,不仅不会算账,还会加倍安抚。

啊啊啊这个奸猾似鬼的混账!

“我很好奇,用气息覆盖是怎么个覆盖法?”

燕绥满意地吃吃笑着,一斜身靠了上来,一手揽住她的肩,把她往怀里一带,半边脸颊往她面前一侧,笑道:“来吧,来覆盖我吧!”

又一语双关。

文臻瞪他半晌,忍不住也笑了,凑过唇去,在他光滑冷洁玉一般的肌肤上啾了一口。

这一口啾得有点用力,果然留下了一个红印,文臻嘻嘻一笑,爬起来捧着他的脸,笑道:“不行,不对称。”

燕绥微笑望着她,微微仰起脸,乌黑的眸瞳里倒映着她的影子。

他这样仰起脸的姿态,脸型线条美妙精致,一双眸子辉光流转,瞧得人心要跳鼻血要流,文臻捧着他的脸,一时有点不舍得下口,装模作样对着另一边的红印比了半边,叽叽咕咕地道:“种草莓得对准了,可不能歪了……”一边把唇凑上去,比了一比,又比一比,促狭地笑一声:“哎呀不对,再来!”

燕绥低笑一声,道:“又使坏了是不是?”一个翻身,文臻已经在他身上,正好把唇印在那另一边脸颊上,肌肤的透骨香腻腻地传来,文臻笑着用力压了压,“哎呀不好,这边印子又重了,要不要那边再补一下腮红?”

“我来补吧!”

低笑迤逦,一室香暖。

……

段夫人小院一室香暖,易家大院外的长街则灯火暗昧不明。

大路上已经没有了雪,地面却冻得梆硬,因此人走上去脚步声便有些短促,听来匆匆。

脚步的主人,是一个披着黑色大氅的男子,身段高颀,风姿优雅,脚步虽快,姿态却很从容。

他身后跟着一个提灯照亮的老仆。

这里是主城的西坊,历来是十八部族的族长和重要人物的聚居地。当年易勒石划这片地给十八部族的时候,部族间关系还不错,如今十八部族关系不和,渐分为两派,住在一起已经有些不安全。所以,哪怕易勒石因为十八部族的人多半性情暴烈,怕和他的百姓住一起容易引发矛盾,并不允许十八部族的人出去居住,但还是有很多人搬了出去,尤其西坊关系不和部族之间相邻的宅子,更是早就成了空房。

但今夜有些奇怪,那些往日黑沉沉的中间宅子,今日反而灯火通明,像在等待着什么人。

和西坊只有一条街道之隔的胭脂市,则红灯一片,脂粉香蕴,远远的还有丝竹弹唱之声传来,隐约还有大片捧场叫好之声。

熟悉这一片花街柳巷的人都知道,长川的才子墨客们都爱逛胭脂市,有了好诗词都爱在胭脂市招摇。因为说不准就会被那个爱诗词也爱美人的长老堂求文长老遇见,就可一步登天,成为长川易家的座上宾。

走在路上的披着大氅的男子,对那勾人的胭脂乡看也不看一眼,身后老仆,晃晃悠悠提着灯笼。

灯笼的光斜斜映在地面,映得人影幢幢如鬼影。

大氅男子一瞟那灯光,似乎怔了怔,忽然一个大转身,拐上了去胭脂市的道路。

那老仆怔了一下,急忙跟上,手中灯笼一荡,隐约照见檐角的黑影。

大氅男子个子很高,脚步很快,转眼到了胭脂市,直奔方才呼喝声音最响的花楼,人还没到,已经大声道:“我有佳词奉上,求文长老何在!”

里头立即有人应声:“上来!”

两盏红灯迤逦而至,吱呀一声大红门扉开启,那大氅男子大步跨上台阶。

忽然一片剑光如冷雪,自门楼之上铺展而下,直扑男子面门。

旁边那老仆吓得腿一软,灯笼滚落在地,他慌忙去捡,脚下在台阶上绊了一个踉跄,竟骨碌碌滚入花楼里。

而大氅男子临危不乱,猛地退后,同时长臂一伸,一把将里头举灯出来迎接的人拽了出来,往飞身而下的刺客怀里一塞!

一声尖叫。

女子惊惶的声音能刺破人的耳膜,但是有人比她更惊。

刺客头上的风帽掉落,露出林飞白有些苍白的脸,他一低头就看见怀里衣着暴露的丰腴女人,手一抬就会擦着那些裸露的肌肤,这让他瞬间失了方才出剑的凌厉,怔在了当地。

只这么一怔,那大氅男子便飞身往后掠起,转眼出去好几丈!

一阵风过,又一条人影掠了过来,经过林飞白时,猛地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怒道:“女人都没摸过,没出息!”

林飞白醒神,一把推开那女人,正要向那大氅男子逃逸方向追,眼角忽然瞄见门楼里头那个提灯的老头已经站了起来,此时那老头腰也不佝偻了,姿态也不老迈了,明明长身玉立,飞身而起的身形看来更是十分熟悉,他一惊,急忙道:“上当了!障眼法!那个老仆才是唐羡之!”

他一边低喝一边掠向那老仆,手还没触及那老仆肩膀,老仆身子一弹,腋下一张,乌压压一片寒光爆射,林飞白听见身后一声惊叫,想起刚才出来接的两个妓女,正在这暗器的射程之内。

路人无辜,怎可被牵连?

他不得不后退一步,抓起两人往旁边一扔,眼看那老仆射出暗器后便要逃开,飞身向前猛扑。

眼看就要扑到人,忽然身子一紧,后衣领被人抓住。

这虎爪之势,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干的。

当年他犯了错误就被这样抓着衣领往主帅大帐前,一个特制的钩子上一挂一天。挂到他想死。

“你又干什么!”林飞白眼睁睁地看着那老仆飞快逃走,气到咆哮。

头上又挨了一个爆栗儿,某人恨铁不成钢地叹:“我又不是地主,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傻儿子哟!”

一边骂儿子一边衣袖一拂,一股掌风撞到那老仆,那人往前一栽,轰地一声巨响,竟然炸了。

血肉溅开一地,连带刚刚赶来的楼里的几个护卫都被波及。

如果不是林飞白被他老爹拽得死紧,现在那里想必一定有一块他。

林飞白如堕冰窟。

如果那老仆是障眼法和人肉诱饵,那么……

他眼眸微微睁大,再转向方才的长街,那大氅男子哪里还有踪影?

身边,“提堂长老”无奈地轻声叹息,道:“南燕北唐……能和殿下齐名,果然名下无虚。”

------题外话------

今天更新的第一小段其实原本应该是昨天的内容,我更漏了,破坏了一段内容的整体性。果然人老了不适合写书……

最后一段,怕大家看不懂,提前解释一下。大帅父子在打牌桌上接到燕绥的暗示,在通往十八部族聚居地的必经之地埋伏,准备干掉唐羡之,因为燕绥推算出唐羡之一定首先会到十八部族地盘搞事。而唐羡之快要到的时候,通过老仆灯笼的光影,发现了埋伏在檐角的两人,当机立断转向胭脂市,并且选择奔往长老堂求文长老日常喝酒作乐的花楼,以献上诗词为名叫开门,林飞白追过去的时候,唐羡之拿妓女做盾牌砸向林飞白,算准林飞白正人君子肯定要避嫌,而唐羡之身边的老仆也是一重安排,是一个和唐羡之身形相仿的青年,平日里就装作老仆,在这种危急时刻,“老仆”就故意展露身形,令林飞白以为老仆才是唐羡之,引林飞白转移目标。

这件事被林擎看破,但是唐羡之的安排并不止于此,他不仅给老仆安排了两层障眼法,而且还在“老仆”身上装了必死的机关,如果林飞白追过去,一定会同归于尽,而林擎就算看出来了,为了阻止林飞白追过去,也不得不留下来困住林飞白,这样唐羡之便可以从容遁走。

对战刹那的心思千回百转,应变无比牛逼,为唐五的脑子鼓掌掌。

第两百零六章 情敌很难

林飞白怔了一会儿,在心底将方才那几个眨眼间的事情复了盘,明白自己又输了。

大氅男子果然是唐羡之,也是他和父亲今晚要动手的对象,唐羡之知道殿下和文臻的身份,又一定会在长川易家搞风搞雨,决计留不得。

正如燕绥文臻孤身出外就会被他算计一样,长川同样是他孤身潜伏的异乡,大家都狗胆包天,在别人盘子里争自己的食,自然也要面对同样的处境。

只是唐羡之必然潜伏很深,想要找到他并不容易,不过这所谓的不容易在燕绥面前,却也不是什么难题。

燕绥方才打牌的时候当着文臻的面不好明说,暗示他和父亲出手。并提示他们唐羡之很可能会去十八部族驻地,让两人在驻地外守候便可。

这天下,也没谁能挡住他们父子联手。

但唐羡之太狡猾。

他不知怎的看出了被跟踪,当即转向胭脂市,算定胭脂市此时求文长老在,敲开了花楼的门。

他还算出了自己的身份,所以把迎接他的花楼女子往自己怀里塞。

这要换成易人离燕绥根本就不会管,但是他不行,他必然要慢一慢。

然后老仆滚进门里,老仆也不是真正的老仆,是个实际身形很像唐羡之的人,引他和父亲以为李代桃僵,老仆才是真正的唐羡之。

他上当了,父亲没有,但是他去追老仆了。

而老仆身上不仅有机关,还带了自杀式的炸药。

父亲如果没看出来,他林飞白今晚就死了,父亲看出来了,就不得不停下追逐,先救他。

如此他便可从容退走。

明明是突发状况,这人却瞬间计成,转眼间利用信息、地势、他人、障眼法,和他的性格,布下一道又一道的陷阱,令人眼花缭乱,无暇思考。

若非强大的,善于一眼看清本质的父亲在……

林飞白垂下头,屈辱和愤怒如火焰将他烘烤。

周堂却忽然嘿嘿笑起来,啪地一弹手指,道“你以为就你吃亏?你拦住那老仆的时候我便出手了,他逃得虽快,到底吃了我一指。”

林飞白脸色这才好看一些。

周堂弹了弹他耳朵“哎,没能弄死那只小糖果,会被小燕子笑死的。崽啊,你爹我心情很糟糕,需要喝酒以排遣,我看这里就很好,你去回一声,就告诉那只小燕子,事情没办成。他要嘲你几句,你就给他嘲,他要敢过分,爹回去帮你打他。”

林飞白看一眼那花楼,转头就走。

管天管地管不了他爹,眼不见为净,再说这种花楼还配不上他爹多看一眼。

胭脂市的粉色灯光如浮云般弥漫开来。

裹着大氅的男子已经进了十八部族所在的西坊。

有人默默上来接着。一间大屋前,门开着,里头严阵以待坐着十来位形容彪悍的人物,大多衣着打扮和本地人相异。

屋子外头的院子里,则高高低低站着各族的人们,带刀佩剑,南北派泾渭分明,目光时不时和对面的人交击,似能碰出火花。

从室外到室内,一路气氛紧绷,令人窒息。

那引路人故意带着他从人群中间过,他走过的时候,两边的人或者对他咧嘴狰狞地笑,忽然有意无意拔刀,武器和刀鞘摩擦的尖利声音此起彼伏,杀气似这夜色一般浓重。

然而这种故意造就的鸿门宴的肃杀气氛,并没能对那人产生一丝影响,他行路姿态美妙,似一朵浮云迤逦,转眼便飘出人群,从头到尾,连眼光都没移动一分。

大门在他进入之后又关上了,将那些含着敌意又暗藏期待的目光挡在门外。

院子里的人们不耐烦地走动着,听着里头的动静,烛火映在窗纸上,影影绰绰可以看见人影来去。一开始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对着那孤身入敌营的男子,但很快,气氛似乎就松弛了下来,渐渐开始有了笑声,没多久,笑声消失了,转为或者严厉或者疑惑的辩论以及询问,自始至终没有听见男子的声音,说明他并不以语调摄人,如他这一路走来时给人的感觉一样,从容,坚决,无畏,掌握节奏,并能控制全场。

外头的十八部族的人,躁动的心情渐渐也平静下来,开始窃窃私语。

“哎,你们说,这事,能成么?”

“成我就服他!天知道我一开始听说有人想要撮合十八部族的时候,差点没笑掉大牙。而且还是个外头的人!你们是不知道,当年段夫人没少试着说合十八族,结果呢,大闹一场,闹得易家主和段夫人夫妻不和,夫人直接远走青州!那可是段夫人,手上掌着十八部族共同凛遵的青螭刀!一晃这么多年了,梁子只有越结越大的,想要说合,哪那么容易!”

“说真的,能让南北两派今天在一个屋子里坐下来等他,已经算是他的本事。还敢一个人过来,这事儿啊,无论成不成,我都敬他是条汉子!”

“是,我也敬他是条汉子!等会儿他要是没成功,想走,我不为难他。”

“我倒觉得,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就该给个教训!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子弟,年纪不大心倒大,想要踏着我们十八部族建功立业,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就是。咱们十八部族,南北两派,那是多年积怨。说合?想要两派合一,首先就得大家满意,怎么个满意法?是呔族退出多占的草场,还是我们栗里族让出最好的交易市场?”

……

天光在争论中渐渐暗去。

人们在困倦中渐渐收了声,却还不肯离开。

都知道今晚很是关键,有大家族的重要掌事者来说合南北两派,虽然觉得荒谬,但众人内心,并非没有期盼。

弱小的部族希望能得到更多的草场和扶持,毕竟一半的草原总没有全部的草原来得方便。

强大的部族也希望重新联合,更加强大,不用再被易家所掣肘。

但是多年龃龉,彼此之间横亘着陌生、敌意,甚至还有血仇。

要怎么渡过去,这不是谁都能解决的问题。

夜最深的时候,吱呀一声,门开了。

那个行云流水的身影出来,身后相送的是栗里族族长和呔族族长。

南北两派的族长多年不曾出现在同一个场合,更不会以这样并行的姿态结伴而来。

这其间意味着什么,几乎令所有人都轰动了。

众人都唰地站起,赶紧围拢来,看着当先那男子,神情灼灼,却不敢问什么,眼看那人对两族族长拱拱手,笑道一声,“既结盟好,便是兄弟,且请留步,无需相送。”

两族族长果然停步,以对待贵客长辈的尊敬礼节,低头抚胸行礼。

那人笑一声,声音醇和好听,对众人又一点头,每个人都觉得他在看自己,每个人都觉得那目光温润晶莹却令人不可逼视,都慌忙行礼退后,低着头,眼看他如云的袍角掠过。

再直起腰来时,便看见栗里族族长和呔族族长虽然表情还有一点不自在,神情却自如了许多,端着巨大的酒杯,相互一敬,又齐声道“大家本都是金草原的兄弟,一脉相生,血脉相融,本就不该分出个彼此,又怎么能为那些金银财帛伤了和气。南北之说,今后我们私下休再提起,来,好酒羊肉且上来,我等兄弟,多年后重聚,今晚好好喝一顿,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欢呼声如浪潮,卷过整个巨大的宅子。

也有些人面面相觑,神情阴沉。

两族族长居高临下瞧着,都慢慢喝一口酒,想着方才那男子,开场白石破天惊,一席话纵横捭阖。

他进门便笑“金草原的好汉听闻养得世上最好的马,射得天上最凶的鹰,一日夜间可在金草原猎下山高的野兽,最凶猛的狼群也要因你们的马蹄声所惊逃。多少少年以十八部族勇士之名为名。没想到多年后一见,不过是一群整日为区区草场争夺不休,在易家的地盘上苟延残喘乞一口残食的愚夫!”

在众人愤怒阴沉的眼光里,在性子暴烈的兀阿砸碎的一地瓷片里,他又笑,“明明坐拥草场,族民人人善战转瞬成军,天生强大,本当无羁。怎么就甘心为他人所驱策?怎么就只盯着那指头大的草原?怎么就没想过,重新联合,夺了这长川土地千里,做你们更大的草场呢?”

他道“我愿与诸勇士结盟,助十八族索回当年金草原雄鹰的荣光。你我联手,杀朝廷来使,驱易氏子弟,夺长川主城。事成后只求十八部族三年内所有最好的马匹以平价予我唐氏。再无其他。”

他道“而诸位,从此便不必再为区区草场争夺,骨肉相残,也不必受长川易氏驱策敷衍。长川之大,可策马千里,届时,又是怎样一番潇洒自在光景?”

他道“诸位难道以为坐山便可观虎斗?刺史无论谁做都必须仰仗十八部族?诸位想想,如果易家败于燕绥之手,长川归于朝廷,卧榻之旁怎能容异族安睡?朝廷一旦掌握了长川,拿下金麒军,便可与徽州邱同驻军联合一处,届时将十八部族往西番之地驱赶,诸位可曾想过要如何自处?”

他道“诸位何其天真乃尔!长川易家生死之争,诸位无论是卷入争斗抑或旁观,其实都是死路一条。卷入争斗,实力不存,不过是他人手中之枪,终有一日枪断刀折。坐而旁观,是以为宜王燕绥迟早招安?诸位可知那位殿下,行事从无绥靖之风,当年封家一代军神,被亲信属下诬告谋反,全家被斩,直接牵连当时前方对西番战事,令东堂大军险些惨败,这位殿下回京后,一夜之间查清主谋及从属者近千人,其中更有其伯父叔父等皇族尊亲,当时他的这些尊亲们跪求他留得一命,愿永生流放,以全部家财相抵。然而呢?他当夜便将所有人犯斩杀干净,鲜血从景仁宫流到九里城,至今定州城外犹有千人坑。”

他笑“诸位是觉得自己强过易家呢,还是比燕绥的叔伯更有亲缘会令他心软?”

厅堂里原本还人声嘈杂,更兼语气凶恶,恐吓逼人,接着声气渐弱。那人侃侃而谈,烛火下容颜生辉,众人渐渐忘记质问,思路被他带着往他想去的地方走。

有人问数十年仇恨,南北二派火拼都有数次,其间死亡受伤之人不计其数,有毁家灭亲之恨的人们也不在少数,这等人定然不愿合并。如何处理?

他答“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问话的人正要嗤笑,他已经接了下句,“如若还是不通情理,便用刀与血,教他懂。”

“大义和未来之前,容不得谁螳臂当车。说得通便罢,说不通便死。血溅三尺,匹夫束手。”

有人问“虽说我族多勇士,但也有人不喜征战不愿卷入争斗。雄鹰只喜在高空飞翔,并不愿意参与鬣狗的撕咬。”

他答“此刻不愿参与争斗为族人的安定未来流血牺牲,以后部族夺取长川重新分配领地自然也没有他们的份。并且从结盟开始,每族的贡献都会登记造册,文字记录,以为日后核对划分属地和牛羊之用。”

“那都是以后的安排。可很多龃龉如今就已经发生,这些不解决,便无南北结盟的可能,公子又有何妙计?”

“不过都为草场和交易耳。唐氏愿出银两粮草,解弱族今冬燃眉之急,助我南北顺利合盟。”

在族人们喜动颜色的神情中,他轻轻地抛下了最后一个压倒天平的砝码。

“更重要的是,尔等便纵愿意龟缩于一隅苟且偷安,易家也未必容得下你们。易家已经软禁了段夫人,想要威逼段夫人拿出青螭刀,以此号令你们为对抗朝廷之前驱,简单地说,就是令尔等为替死鬼。”他轻轻一笑,“我欲求安,他人不善,如之何?”

……

攻心为上,步步紧逼,阴谋阳谋,翻覆掌中。

在这样的人面前,只识弯弓射雕的草原汉子的直心眼,根本跟不上那九曲十八弯。

只觉得每句话都被击中,每句话都无法反驳。

到最后,唐羡之亲点一炷香,烟气袅袅里,栗里族和呔族族长一个头磕下来,相隔数年,南北两派又成了兄弟。

而长川易家的夺位之争,至此又卷一幕起。

……

这天文臻睡眠不安,一直到半夜都没睡着,总听着那呼啸尖锐的风声心中发紧,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易秀鼎今晚没有睡在屋顶上,她不习惯了。

由易秀鼎想到唐羡之,她隐约觉得,今晚打牌的时候,燕绥下的那一堆让人脑筋打结的指令里,有一条,好像是针对唐羡之的。

如果是平常也罢了,可这回,下指令的执行人,是那对几乎可以说战场上最强大的父子。

燕绥一口就指出了唐羡之的方位,让那两人去解决他……

文臻心里明白,这没什么问题,这两人本就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杀对方,可她心里依旧一阵阵地发紧。

实在睡不着,却不敢动弹,因为她觉得燕绥好像好不容易睡着了,实在不愿惊扰了他好不容易的睡眠。

走廊上有沙沙声响,一条人影无声落地,窗户夺夺轻响两声。

几乎立刻,燕绥便睁开眼睛,一手按住想要起身开门的文臻,懒懒道“开窗罢。”

外头顿了顿,随即窗户被掀开。

林飞白站在窗前,一眼看清屋内景象,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加泛出了铁青色。

燕绥翻了个身,看见林飞白的第一眼,他便轻笑一声,摇摇头,道“果然女人宫里呆久了,人就废了。”

林飞白垂眼站着,一言不发,知道燕绥已经明白任务失败了。

既然已经知道,他不欲多留,转身便走。

本来看这屋子格局,就能猜出文臻和燕绥是怎么睡的,但真的亲眼看见两人怎么睡的,又觉得实在不愿意多看一眼。

不是不知道两人亲密,但总抱着点缥缈的想望,然而今晚这一眼,他觉得自己经受的打击已经够多了。

燕绥故意要他开窗,实在可恨。

他要走,却忽然看见燕绥背后的文臻,对他使了个眼色,做了个口型。

林飞白一怔,掀开窗户飘进来。

燕绥本已闭上眼睛,霍然睁开,正要说话,林飞白已经面无表情点了他的睡穴。

文臻舒一口气,在床上对林飞白双手合十,道“多谢多谢,他这睡眠实在是太差,我就想着,你帮忙让他睡一觉吧。谢谢谢谢。”

林飞白冷冷道“你就不怕我顺手点了他死穴。”

文臻笑眯眯弯着眼睛,“你会吗?”

林飞白默然,半晌,哑声道“我是真的很想。”

文臻深表理解地点点头,“我明白。他有时候是真的招人恨。”她盯着林飞白胸前,道,“前阵子听说你受了伤,现在可好了?”

林飞白抬头看进她眼睛,目光刚相交那一刻,他便猛地别开头,淡淡道“早好了。倒是你,养了这么久,气色还这么差,殿下整天蔑视众生,到头来自己女人都护不好,我要是他,哪还有脸这么刻薄别人。”

说到“自己女人”几个字的时候,他顿了顿,口齿有点艰涩。

“我那伤可怪不得他。殿下为了救我,自己才是留下了要命的毛病,险些还害了你。”文臻道,“你给他把把脉吧,瞧瞧到底怎么了,可要紧。”

林飞白一抬手,却是捉住了她的腕脉,不由分说便输过来一股热流,冷冷道“他死不了。你还是顾着你自己罢。你这次内伤比上次海上还要重些,你是用了虎狼之药吧?燕绥什么乱七八糟东西都敢给你!”

说到最后一句,他语气中已经满是怒气,连尊称都不给燕绥了。

“不是他给我的,是我自己拿的。”文臻没有发急也没生气,只抽回手,慢悠悠地道,“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和选择,理解便好。”

林飞白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起来。

他知道自己心急之下僭越了。

他也发觉,文臻的态度,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她会赶紧安抚,会不在意,会一笑而过。

她是圆滑的,谁都不想得罪的。

不会这么直接地,甚至让他有些难堪地,把态度摆明。

“我既然选择混迹朝堂,选择站在他这一边,就必须跟上他的脚步,不能做他的拖累。否则我还不如直接断个干净,回深山老林种土豆去。”文臻慢慢道,“我们所有在他身边的人,其实都给不了他太多的帮助,做好我们自己分内的,不拖累他就是帮他。而这需要最纯粹的心思,不含怨怼,不携私心,不掺杂多余的感情。如果做不到,那还不如就此离开,只做自己。”

林飞白默然,他知道文臻的意思。

他和燕绥之间,一向针锋相对,怨气丛生,却又立场天然一致,便显得关系别扭古怪。

这种别扭古怪平日也罢了,一旦出现在逐鹿博弈场上,关键时候是可能要命的。

他看着文臻,心底忽然泛上浓浓的酸涩。

是何时明月照进山背的雪沟,将天光也似映亮。

是何时繁花开遍他人的山崖,只留他隔岸看那葳蕤浓艳一笑开。

他看着文臻的眼睛,本有很多话想说,想告诉她一些她所不知道的,但最终他只是垂下了眼帘,将所有的心思锁在眼里,所有的目光挡在眼外。

却又不愿意此时给她一个表态,他只是站起身,要走开。

文臻却又拉住了他,笑道“我在这床上闷着憋气,想出去散散,你帮我给燕绥护个法,我呆会就回来。”

林飞白皱起眉,道“外头冷,而且……”

“就是想散散风,我也有自保能力,没那么脆弱。”文臻不由他分说便下了床,披上大氅,回眸一笑,“拜托了哟。”

林飞白皱眉看她半晌,只得不情不愿地在燕绥床边坐了下来,又道“你不能走出院子,要让我知道你安全。”

“好好,我每隔一会就弹颗石子给你听。”文臻答应得爽快,轻盈地开门出去。

林飞白还想说什么,最终没有开口。他猜她可能是需要更衣,却又希望他留下来为燕绥检查调理一下身体,当着他的面当然无法进入里间更衣,便干脆外出去院子里给下人们用的茅厕解决。

他自然不能说什么。

回头看了燕绥睡颜半晌,看见他眼下微微的青黑之色,最终还是伸出手,搭在了燕绥的腕脉上。

……

文臻确实是出去上茅厕的,但更多的还是为了让林飞白留下来帮燕绥调理。

她要在,以林飞白那个梆硬的性格,不一定肯对燕绥示好。

她匆匆解决了出来,一时没了睡意,又想让林飞白多给燕绥调理一下,便在院子中散步,一边绕着自己的屋子散步,一边抓了一把石子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弹在墙上,声响不大,但足够提醒林飞白她还在。

她走到屋子背面的一片竹林时候,忽然觉得头顶似乎有点异响。

还没来得及抬头看,就听见身后噗地一声,似乎什么东西擦着墙落了下来,本该动静很大,却又在落地那一霎被控制住了。

她撤出好几步,直到到了安全距离,才回头。

然后她就看见一个修长人影,斜斜靠在墙上,正看着她。

文臻一惊,随即从那僵木面具和明珠眼眸上,认出那是唐羡之。

------题外话------

这几天都有事,本来想少更一点,但是觉得都是权谋的部分也许没人看,只好再添一些。

写权谋就是这样啊,又累又不讨喜,大家都更喜欢捋起袖子就干。



第两百零七章 爱恨交织

他披一件纯黑大氅,大氅系带有些散了,露出里头微微有些凌乱的雪白衣襟,衣襟里头隐约有些什么,她下意识还要仔细看,唐羡之却立即发觉了,拢紧了大氅。大氅缀着的貂边毫毛乌光灿烂,衬着他线条清锐的下颌侧脸边线,显出几分微微的苍白秀致来。

他就那么靠墙站着,看着文臻,眼眸里似乎藏着整个大地的海,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文臻怎么也没想到,在这雪未化的寒冷冬夜,在燕绥下令追杀他并由林帅父子亲自出手,好不容易逃脱之后,他竟然还敢出现在这里。

这实在不像是唐羡之的作为。

她又退后一步,靠着一棵枯竹,手指一动,一柄匕首滑落袖口。

对面,唐羡之忽然笑了。

他抬手,在文臻警惕的目光中,握拳轻轻咳嗽一声,道“好冷啊。”

这大半夜冒着绝大危险来见敌人,就为了寒暄这句废话?

文臻几乎要气笑了,却听见他紧接着道“阿臻,你冷不冷?”

你冷不冷?

文臻觉得那种被雪团塞在心里的感觉又来了,叹了口气,她道“唐先生,你这是在为难我,还是为难你自己?”

唐羡之却只是笑,看着她。他的脸色在雪光下近乎透明。

文臻微微闭着眼,一瞬间心中天人交战。

不管唐羡之如何反常,此刻确实是天赐良机。

他好像状态不大好,态度也奇怪,所以这一刻,她在,林飞白在,燕绥随时可醒,三人联手,唐羡之绝对走不出今晚的小院。

那么,她和燕绥在长川真正的最大对手,也便解决了。

她是未来的长川别驾,是接下了铲除长川易家,和平将长川过渡于朝廷版图重任的人,谁横在她的道路上,她都应该一刀以挥之。

更不要说,面前这人已经先下了手,她因此重伤,燕绥因此还有十分危险的后遗症。

于情于理,她都有出手的理由。

前头屋子里,忽然有了一些动静,是开门声,可能是林飞白有一阵没听见石子敲击声,想要出来找她。

她想也不想,手中一颗石子咻地一声弹在屋子后墙上,随即关门声起。

等文臻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并十分懊恼的时候,对面唐羡之已经笑了起来。

他一双眸子微微弯起的时候,这夜雪的寒意都似被春风化却。

文臻一阵恍惚,不知怎的想起当初无名山下初见,隔着粼粼的水波她仰头看着一片透明外那晃动的人影,似乎也曾见一个如镜花水月般又温暖的笑容。

一晃并未经年,心却似已过千山。

唐羡之一边笑一边走了过来,站在她对面,笑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杀我的。”

文臻那种恍惚感又来了,总觉得今晚的他很奇怪,定了定神道“我很想杀你。”

唐羡之轻轻地,甚至有点促狭地道“然后?舍不得?”

文臻抿抿唇,不知怎的,她惯常的笑面虎面具在他面前戴不起来,总觉得假到尴尬。

摇摇头,她道“我还欠你一条命。”

唐羡之的笑意微微收敛了点,忽然伸出手指,指腹轻轻蹭过她的脸颊。

他指尖冰凉,手势却轻柔如月下撷花。

文臻下意识一偏头,唐羡之对她抬了抬手,指尖一片碎雪。

只是帮你拈去一片雪而已。

他的神情如此轻巧,文臻眯着眼,摇了摇头。

他总是这样,仙气飘飘,行诡诈之术。

她不想和他争是非对错。火山赤红的熔岩,已经烧去往事如前尘。

文臻定了定神,没再退后,抬头直视他眼睛,“我想好了。今晚,就当我还了那次欠你的恩情,再有下次……”

“再有下次,你便杀了我?嗯?”唐羡之垂头凝视着她,眼神有细微的柔软和缱绻,“你想过没有。其实在昌平那里,我对你下手那次,你已经不欠我了。你这样心软,到底是因为你天性良善,还是因为……是我唐羡之?”

文臻笑,低声却朗朗,犹自不忘弹出一颗石子,“当然是因为我天真可爱善良宽容,不忍心杀人咯。”

她眼眸弯弯,眼角尾端微微上翘,不笑也有三分甜意,笑起来便似乎要漾了满溢的蜜糖。

唐羡之近乎贪婪地望着她,眼神里忽然多了一种奇怪的情绪,似喜似欢似荡漾,似恸似伤似诀别,忽然低下头。

文臻以为他又要帮自己掸去头顶竹叶上落下的雪,也怕发出响动惊动屋子里的林飞白,没有后退。

颈侧一热一重,他的唇忽然落在了她颊上。

一霎她还以为又落雪了。

那唇乍一接触,竟然没有热度,一会儿之后才能感觉出那柔软,他的呼吸特别轻细,轻轻扑在她耳侧,乱发簌簌被拂动,微微的痒。

有什么东西滴落颈侧,湿润的,微微黏腻,她一怔,下意识伸手要摸,又要先把他推开。

唐羡之却已经让了开来,文臻舒了口气,正要退后,唐羡之盯着她微微垂下的眼帘,忽然一偏头咬住了她的唇。

是咬,不是吻。

文臻一傻。

她当即要挣脱,可是唇被咬住,一阵刺痛,如果唐羡之不放,生拉硬拽,她的唇也就要撕裂了。

这要是燕绥她也就挣脱了,她确定燕绥不会伤害她,但是唐羡之可就不一定了,她不敢冒这个险。

她只得看似僵硬地站着,手指已经无声无息戳了出去。

唐羡之身体一扭,避开她的攻击,同时一手横在胸前,衣袖瞬间如铁板,叮叮几响,文臻后续的几个动作都被击落。

而他唇间动作不停,一咬咬痛文臻之后,舌尖已经撬开她的齿关,辗转吸吮,攻城掠地。

像一簇冰雪入春水,再在水岸之上点燃熊熊大火,那火焰妖红如血,每一舞动都是内心深处不可言说的苦痛与野望,是那些夜不能寐辗转反侧里凝结的心血,再在长久压抑后猛然放纵,狂焰升腾里恨不能将所有纠缠的心事都化灰。

文臻僵硬地站着。

手中一根金丝,搭在唐羡之手腕上。

没人能在接吻这样的动作中依旧保持警惕,唐羡之终究还是着了她的道,然而他竟似毫不在乎,动作未停,文臻眼一低,发现他居然还在一下一下弹着石子麻痹林飞白,简直又要气笑了。

但她暂时不能动,因为唐羡之拼着被她切手腕,也把住了她的腕脉,此时正有一股温暖却沛然的真气顺着她的经脉游走四肢百骸,所经之处,如细细的火苗舔舐,有细微的疼痛,更多的却是旧患被抚平的舒适。

唐羡之在用自己的真气为她调理。

她的内伤,因为这次双倍的反噬,本就缠绵难愈。当初在海岛之上,互相不对盘的燕绥唐羡之林飞白三人,因为真气互补,三人合作对文臻的内伤很有好处,便放下前嫌,合力为她调理,才使她的内伤加快痊愈。这次一开始林飞白和唐羡之都不在,只能靠每晚燕绥出手,她的恢复也便显得缓慢,今晚先是林飞白帮忙,然后唐羡之也忽然出手,前者也罢了,后者此时这举动,实在让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总是这样,一边救她一边害她,硬生生把恩仇搅在一起,却又在该决断的时候绝不手软。

也不怕自己精分。

他可以恩仇俱下,文臻却不想夹缠不清。

身体不能动,机关暗器却无妨,指尖一勒,金丝便切入唐羡之腕间,一道深红乍看不过细线,随即便有血色漫开。

这根金丝本就是文臻当初从燕绥背后钢丝里得来的灵感,极细便也极锋锐,她只要手上使力,唐羡之就要成为独臂唐了。

文臻本有机会把这金丝套上他的脖子,可最终她选择了手腕。

像是更不想难为自己。

然而这人始终在难为她,竟丝毫未动。

文臻只好齿关用力——

在这一霎,忽然她觉得唇齿间微微一甜,随即唐羡之像方才一样突然地,离开了她的唇。

他一旦离开,也是决绝,肌肤和香气如光影般掠过她耳侧,长发如一匹柔滑的缎子在她颈间短暂停留,她隐约听见他似乎咳了一声,又一声,才低笑道“早知当初……”

他并没能把这句话说完。

吱呀一声房门开启,林飞白终究还是觉得不对劲,跨出门槛。

唐羡之的身影像一只黑白大鸟掠过冬日枯干的竹林。

簌簌落了文臻一头雪。

文臻立在冰冷的鹅卵石地上,半晌,轻轻地吐出一口发黑的血。

刚刚赶来的林飞白看见这一幕,惊得眼眸都大了一圈,急忙冲上来要扶她,文臻却退后一步摆手,“不是,没事,我……不小心咬破嘴唇了。”

她凝视着那血,不知该喜该忧。

那不是她的血,也不是唐羡之被咬破舌头留在她口中的血,她清晰地知道,她并没来得及咬下去,唐羡之就因为自身体内一阵突如其来的震动,放弃了对她的强吻。

那震动,像是一阵努力压制却压不下来的咳嗽。

那口血,也是没压下来的那阵咳嗽带来的。

文臻想起什么,又去摸自己的颈侧,果然在颈侧先前觉得湿润黏腻的地方,摸到一点猩红。

她转头问林飞白“你们先前去伏击唐羡之了是吧?他有没有受伤?”

林飞白反应却很快,“刚才是唐羡之?”

两人大眼瞪大眼,都不大想回答对方问题,最终还是林飞白妥协,道“父亲给了他一指。”

文臻垂下眼。

大帅出手,铁人也扛不住。

她听说林擎的武功来源奇特,阴柔与刚猛俱存,当年杀易人离的叔叔,对方身穿宝甲,都没能挡住他的杀手,卷草只破坏了宝甲便不能寸进,真正的杀手是他抵在对方腹部弹出的一指。

据说那位倒霉的易家将军最后整个肚腹都碎了。

他是受伤了来找她,然后妄动真气引发伤势了吗?

林飞白看她脸色发白,脱下自己的大氅要给她加上,文臻现在哪里肯接受任何一分柔情蜜意,摆摆手自己当先往回走,脚下的碎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她心里掠过他离开前最后说的那句话。

早知当初……

早知当初不要伤害你。

还是,早知当初就该杀了你?

……

这一夜文臻终究没睡。林飞白走了之后,她便守着燕绥,林飞白说天亮后禁制自解,她便提前洗漱补妆,遮掩了有些憔悴的痕迹。

燕绥果然在天亮后醒来,他体能非凡,哪怕多日不能睡好,只要偶尔补一次,便能恢复大半。

文臻免不了问了一下昨夜在刑堂黑狱发生的事,主要是就这样救走易秀鼎,只怕理刑长老和易燕吾不肯罢休,少不得又要冲突一场。

燕绥却道无事。他救走易秀鼎后,又去了理刑长老的住处,解走了他刑堂的令牌,留下了蛛丝马迹线索指向了传灯长老。理刑长老发现令牌丢失,一定会回黑狱查看,然后发现里头一片狼藉,少不了要找传灯长老算账。

而燕绥这个坑货,令牌根本没打算扔给传灯长老增加嫁祸证据,反正两个长老关系恶劣,易秀鼎又是传灯的人,有没有令牌,都不妨碍理刑长老坚定地认为是传灯长老救走易秀鼎搅乱他的黑狱。

而理刑长老明显是有传灯长老的把柄的,从昨晚他带走易秀鼎时候两人的交涉便可以看出来,所以当他去找传灯问罪,莫名其妙的传灯自然不认,很容易便会天雷地火打起来,到时候无论是传灯胜了理刑,还是理刑一怒之下把传灯的把柄散布出去,燕绥都乐见其成。

所以他让易秀鼎大摇大摆地回来,所以一夜果然无事,想必那俩长老正在焦头烂额呢。

燕绥的搞事能力,文臻向来服气,他说无妨那便无妨。

燕绥起身后,因为精神好,便要拉着她散散步,文臻却有些心虚,怕昨夜唐羡之来过的事情被他发觉,便拖延着找事情做,一会儿要燕绥帮着梳头,一会儿又要帮燕绥梳头。燕绥最近和她在一起,在前期一直事无巨细地照顾,梳头技术突飞猛进,已经抛弃了哪吒头,进化到简单的发髻,当然还达不到单手挽髻的程度,但也可圈可点。

他一边梳头一边道“你的头发好歹算是有点光泽了。当初我刚醒来,你又昏了,我在马上抱着你,你那头发,枯草一样戳着我。”

“那还真不好意思,戳着公主殿下娇嫩的肌肤了。”文臻笑,“那就罚我给公主殿下梳头吧。”

她按着燕绥坐下,象牙梳子轻轻滑过燕绥的长发,燕绥懒懒道“你给我梳头可方便得很。我的头发一向好,你只需将梳子从发端垂下,梳子自然便会落到底。”

“我试试。”文臻兴致勃勃地将梳子放到他发端,果然梳子立即滑落至底。

“真是一把好头发!”文臻赞叹,顺手将一直放在梳子上的小手指收回。

她眼底掠过一丝阴翳。

梳子并不能一滑到底。她手指稍稍用力才滑了下去。

并不是燕绥吹牛,他从来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吹嘘。

是他的发质,和她那时候重伤以后一样,变差了。

文臻的手指有点抖。

她忽然非常恐惧。

燕绥这样的人,这个年纪,又学的是仙门内修之术,身体状况本应该处于巅峰,万万没有倒退的道理。

如今只是一个记忆和发质的变化,那么,其他的呢?

这只是短暂现象,还是他会和她一样,这只是个开始,他会逐渐衰弱,衰退,然后……

她激灵灵打个寒战,不敢再想下去,燕绥却是个敏锐的,忽然道“你怎么了?”

“我?我在嫉妒呀。”文臻反应很快,声音毫无破绽地接下去,“你说你一个男人,要这么一把好头发做什么,还不如剪下来给我做顶假发。”

为了表示羡慕妒忌恨,她吃吃笑着给他编小辫。

燕绥顺手便捉住了她,笑道“行啊,这便剪。”手指却顺着她的手掌,飞快攀上了她的腕脉。

文臻脸色一变,想要挣脱却知道不妥,只这么一犹豫,燕绥已经放开了她的手,从对面的黄铜镜中抬眼看她,略略沉默,道“唐羡之昨夜来过了?”



第两百零八章 你们都不配

文臻一僵。一瞬间心中无奈,第一次觉得找个多智近妖的男朋友实在很挑战。

本来想慢慢委婉地说这件事的,虽说该有的信息交流要有,但毕竟难以启齿,也怕刺激和伤害他,影响对长川的大计,继而影响他的状态。

男朋友太聪明怎么破?

男朋友挑眉,黄铜镜里映出他如画眉目,唇角一抹笑意微冷,却又勾人。

“胆子很大啊。”他缓缓道,“在我派人杀他未果后,还跑到我的院子,找我的人,是不是顺便还诉了衷肠?真当我拿他没有办法么?”

他语气平常,不见怒容,可空气便似忽然紧窒。

文臻停下手,缓缓趴在他肩上,“对不住,我没能杀他。”

燕绥反手抓住了她的指尖,凑到嘴边轻轻一咬,斜眼看她“舍不得?”

一般人斜眼会很难看,然而燕绥的眸子看过来,瞳色分明月清水白,微微斜挑的眼角如自带阴影,一种不分性别的媚,文臻爱极这样的眼神,心都开始砰砰地跳,忽然想起昨晚唐羡之也问过一模一样的话,可当时她是什么心情来着?

抵触,沉郁,无奈,叹惋……

便纵最初有过一霎心动,可给她快乐的,一直都只是面前这个人啊。

她摇摇头,刚想回答,燕绥却又笑起来,也摇头道“凭他?”

文臻也笑了,贴着他的颊侧,嘘他道“你这无与伦比的自信和霸道,还真是让人讨厌呢……”

燕绥笑,“那我愿天下人都讨厌我,只除了你。”顿了顿道,“不杀他是对的。哪怕他受了伤呢,但他敢来,就绝不可能没有后手。你贸然动作,只会置自己于险地。你记住,杀他的事不用你来做,你男人迟早结果了他。不过你万万不许有那种欠他一命的想法,你不欠他的,从来都不,当初火山那事他只是借机死遁,便纵救了你,昌平掳你便已经抵消,更不要说他还屡次对你下手。你昨晚没动手,只有他欠你情分的道理,明白吗?”

文臻懒懒嗯了一声。

她不想再欠唐羡之的,也不想让唐羡之欠她的,撕得越干净越好。昨晚没动手,一来如燕绥所说,她也担心唐羡之有后手;二来,当时那个情形,唐羡之近在咫尺,她又不知道唐羡之受伤,只觉得他真要想做什么,还在屋里的林飞白和燕绥绝对来不及救她。

她没感觉到唐羡之的杀气和敌意,便想先稳住他。

结果唐羡之是没敌意,却不知是不是伤后心绪浮动,携了一怀不合时宜的情意而来。

她对着他高度紧张,以至于弹石子成了机械动作,以至于因为揣测落在肩上那一点液体是什么,而被他所趁。

她并不后悔没有切下他的手腕,却有点懊恼不知道唐羡之受伤。

不然本不必太过谨慎,可以试着擒下唐羡之的。

但此刻这淡淡懊恼也化去,眼前人是可心的人,平日里醋液如毒汁嗖嗖四溅,却能在这样的时刻懂她爱她包容她。

他懂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珍重自己和他。

“我喜欢的小蛋糕,可不是那种心慈手软的软包儿。”燕绥在镜中对着她一笑,“不过你不喜欢杀人,就不用管这些。你只保护好自己便好,其余的事,我来。”

文臻用下巴轻轻地敲他的锁骨以示应答,想了一会儿又笑“我还以为你要大吃飞醋,怒不可遏,把这屋子都砸了以示不满呢。”

“是啊,你怎么知道?”燕绥忽然一拉她的手,文臻的身子顿时飞了起来,半空中划过一个半圆,翻落在他怀里,燕绥又顺手一抛,将她抛到床上,在文臻的尖声大笑里,扑上身去,笑道,“所以我要大闹特闹,把这醋大吃特吃,从先吃你开始……”

一室笑闹,晨曦的清光耀亮洁白的窗纸。

静室内段夫人放下书卷,听着那边的动静,微微笑起,半晌,叹道“少年夫妻……”

她眼神微微怅然,微微牵念,似乎想起某些沉淀在久远岁月里的同样美好的曾经……

另一边的屋子里易云岑悉悉索索地在玩他那个人偶版套娃,一层层地往里塞着什么,听到那边笑闹,这没心没肺的少年忽然停下手,怅然地叹口气。

一边屋顶上,易秀鼎盘腿坐着,嚼着一根苦辛,她坐的这方屋顶,已经看不见燕绥文臻的屋子,但不小的动静依旧传入耳中。

她没有睁眼,也没有动作,像忽然被套上一个雪做的面具,将所有的心思都压在那冰冷之底。

……

屋子里文臻和燕绥笑闹了一阵便睡了。早上醒来便有侍女过来,说是李厨子感谢上次姑娘的赏赐,特地送来了一些点心。

李厨子便是李石头,上次文臻和他揭露了韩府和刘厨子辜负他的事情,想必这两天他越想越明白,这便来找文臻了。

文臻便起身洗漱准备接待,刷着这一夜以来的第四遍牙,心中颇有些感触。

燕绥如今真是和从前不同了,昨晚的事他有理由生气,也确实是生气的,但却一点也没对着她。

昨晚他后来又起床了,她知道。

他出去了,先是寻着林飞白,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好像林飞白也怒了,墙头哗啦一声响,刚才她还听见侍女嘀咕,说是不是这天太冷,怎么墙头一排琉璃瓦全部冻裂了?

文臻笑了笑。

何止是表面裂了,如果掀开屋瓦来看,还能看见底下一层的瓦,说不定整个粉碎了呢。

段夫人院子的墙瓦碎了一大排,但当时燕绥的语气居然还是平静的。

林飞白低声说了些什么,大抵是复述当时发生的情况。

燕绥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那一声笑,午夜隔墙听来,依旧有种彻骨的冷。

文臻忽然就能感觉到,燕绥这是已经完全猜到发生过什么了。

林飞白似乎也明白了,默然半晌,再开口语气硬邦邦地“我去杀了他。”

燕绥淡淡道“用得着你?”

林飞白被呛了一下,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转身要走,但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不要为难她。”

又一阵静默,随即燕绥失笑,“林侯,我很好奇,你是以什么身份对我说这话?”

没有回答。

文臻几乎能想象到林飞白难堪又微怒的表情。

“还有。我说你配不上她,你最好早点明白自己是怎么配不上的。”燕绥道,“我为难她什么?她做错了什么?我是该怪她太善良还是怪她太谨慎?作为男人,女人受了侵犯,最好先怪自己不够强大,让她为了保全自身,不得不步步谨慎,不得不再三思量,不敢去痛快尝试,以至于错失良机。”

半晌林飞白吁了一口长气。似要吐出一腔的积郁。

“她心中只有我,这就够了。其余的事,她愿不愿做,能不能做好,谁有资格苛责为难?觉得谁嗡嗡乱飞惹厌,自己动手就是,要女人来办丢不丢人。”燕绥轻描淡写地道,“你是平常人,你不能懂她,这世上能懂她的只有我,你们都不配。所以,走开点,我要去陪她困觉了。”

一阵静默后,墙头忽然响起碎裂之声,随即声音不见。

大概是气得掉头就走的林飞白,终于没控制得住脚下。

但更加冷静听着的文臻,却在那之前,就一直听见燕绥脚下那一整条的墙瓦,发生的细微震动粉碎之声。

文臻觉得,如果接下来唐羡之和燕绥有正面刚的机会,大概碎的就不是这一排墙头了。

那便碎吧。命运的碰撞里,大家都要学会做最硬的那一个。

燕绥内心坚刚,却一直对她柔软相待。一直在学着设身处地地理解她,接纳她的想法,哪怕其实不那么认同,也会尽量从她的角度出发。

她何其有幸,从内心深处感激和珍惜。

而越是如此,她心底的紧迫感也越发激烈。

她起身,将身上的东西重新装束了一遍,该涂的涂,该抹的抹,从头到脚,武装到指尖。哪怕这样行动起来会有点累赘,也顾不得了。

她去外间见客。李石头送来了几样小点心,今日段夫人这里,其实已经被人软禁,进出都有人检查,美其名曰府中不宁,需要保护夫人。冠冕堂皇的理由下,能进这院子的人其实很少。

但李石头很自然地进来了,只是身后跟着脸生的侍女。他送的糕点用料倒也普通,是当地著名的一种水塔糕,主料是面粉白糖猪油鹅油松子这些东西,做成塔状,倒也香甜雪白,要说有什么别致的,就是每块糕的顶端都镶嵌着一颗硕大的樱桃。

这个季节的樱桃可谓难得,且那樱桃圆润闪亮,鲜红如珊瑚珠,看着便引人食欲。

李石头也没多说,只笑道“这糕倒也罢了。只是这樱桃还算新鲜,我又略略经过腌制,口味颇有些特别,公子和夫人还请不吝品尝。”

文臻便谢了,给了丰厚的赏钱,李石头又谢赏,便小心翼翼告退。

一切都是很正常的流程,等他退出后,文臻目光便落在那樱桃上。

刚取出小刀准备好好“品尝”这特意指出的樱桃,不妨易云岑忽然撞了进来,兴冲冲地道“哎呀桃花姐姐,听说李石头给你们送点心来了?这个石头厨子人虽然钝了点,手艺可是真好,哇,这樱桃好大,我尝一个……”说着拈起一个樱桃便想往嘴里送。

一旁看书的燕绥头也不抬,阴恻恻地道“有毒。”

易云岑顿住,看了樱桃半晌,叹口气放下,道“不想给我吃就明说呗,何必吓人呢。”看了燕绥半晌,忽然靠过去,悄声道,“听我十七姐说昨天是你救了她,还给理刑长老顺手搞了一场麻烦。听说昨夜很是闹了一场,传灯长老手下死了两个,理刑长老的刑堂险些被砸了。文哥哥,你很厉害啊。”

燕绥这回干脆不理他了,翻过一页,道“唔。”

“哥哥你这么厉害,教教我呗。”

“教什么?”

“随便什么。武功不方便指点的话,教我怎么害人骗人也行啊。”

文臻噗嗤一笑。

“行啊。”燕绥抬起眼皮冷淡地睨他一眼,“去,把‘我背叛宜王殿下了,宜王殿下世间最恶,我现在是文甜甜的舔狗。’这句话写一千遍,贴满你的院子,我就教你。”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

殿下活学活用智商了得。

易云岑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样跳起来,一脸不可思议,“怎么能这样!不行!不成!我只是对你有点兴趣!我没打算背叛宜王殿下!你给宜王殿下提鞋都不配!你才心思恶毒!”

他气冲冲地出去了。

文臻鼓掌。

真心佩服。

这孩子话痨,以往只要黏上来没半个时辰打发不了,可几次撞上燕绥,都是分分钟退散。

殿下永远牛逼。

她笑着,这才去拿小刀去挑那个险些被易云岑吞到肚子里的樱桃。

樱桃外表完美无缺,但是轻轻一拨,那翠绿的蒂便被拔了出来,里头一小圈细微的划痕这才被看了出来。

文臻用她自己夹眉毛的夹子伸进去,夹出了一个樱桃核,眯着眼睛看了看,确定果然上头密密麻麻都是微雕的字。

那核比较大,饶是如此这技艺也够非凡了,多亏文臻好歹还有一双微视眼。

几个樱桃的微雕核收集完,文臻细细看了一遍,道“李石头说,易勒石最后一段时间的菜单没有更改,但是多用腌制味咸之物。而易勒石之前因为疾病的原因,一直吃得清淡,但其实他是喜咸的,因此接受良好,但是身体却不大好了。”

她之前托李石头打听一下易勒石最后一段时间的饮食变化情况,好确定易勒石是不是饮食被人做了手脚,看能不能对症下药,把植物人状态的易勒石弄醒转来。

她和燕绥也怀疑易勒石可能是在装病,好躲入幕后,看清易家各方势力的真面目,但就目前各方情况来看,这个可能性不大。

“李石头还给了一份关于这易家院子里重要人物的一些饮食习惯爱好。有些很有意思,比如掌馈长老每晚亥时末要吃夜宵,每旬必定要派人去外头翠华楼买他最喜欢的荠菜汤圆做夜宵。比如易修年喜欢拿大院的份例给他外宅的女人送补品。比如在段夫人走后易勒石身边最得宠的女人,一直掌管内院大小事务的宠妾平云夫人,最喜欢吃……”她皱了皱眉,“紫河车?”

她将樱桃核扔掉,冷笑道“本来看段夫人那几人还觉得之前对易家的印象是不是过于偏颇,如今看来,还真是够恶心的。”

“今日注定无事。且多休息吧。”燕绥闭着眼睛,“晚上咱们又得忙活。”

文臻托着下巴,想起之前林飞白和她简单说起易人离和厉笑的事情,有些牵念地道“易人离和厉笑,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

易人离和厉笑,现在正在长川主城的城门口排队。

最近长川主城的城门关卡严格,严进宽出,来往人等都要盘查并核对路引。

宜王燕绥的车驾已经进入长川,并向长川易家发出前来迎接的指令。妙的是整个殿下车驾和刺史队伍,都没有派出交涉人员,好像就没指望得到正常的接待待遇,而易家也果然没有理会这样的指令,宜王车驾因此行走得非常慢,以龟速向主城挪动。

在这种情形下,得到燕绥和文臻平安的消息后,队伍里除了一个厉以书必须呆在原处维持场面外,有很多人就忍受不了这个速度了。

易人离原本是能忍受的,离主城越近,他的心绪越复杂,所谓近乡情怯,当年决然而去,现在虽有勇气回来,但难免有些感触。

但是这些感触,在遇上了护妹狂魔七个葫芦娃,都化为虚幻。

他这些日子,每每想起救走厉笑之后的遭遇,都忍不住要仰天长叹,泪下两行。

那晚他抱着厉笑离开,听见身后易铭的话,也曾回头,看见易铭神情似笑又似哭,看见厉笑的泪水忽然就盈满眼眶。

那一刻他心中亦一痛,明明并不很清楚其间来龙去脉,却也觉出这一刻的青春的逝去和诀别的痛。

厉笑一直都在哭,泪水纷纷洒落覆霜的屋脊,那种无声无息的,却又压抑到极处的哭泣,让人担心她是要把浑身的泪水都从身体里挤出来。他被哭得手足无措,连林飞白都没等,扛着她便走,随便找个客栈住下。本想等厉笑醒来,就走一下回头路,把她送到她哥哥那里,自己再去找文臻。

谁知道厉笑哭着哭着,便睡着了,睡着睡着,发起高烧了。

仓促成婚一路奔波,心思郁结打击巨大,铁人也扛不住,她这一烧十分凶险,还不断地说胡话,易人离只好贴身照顾,衣不解带地伺候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的半夜,厉笑醒了。

易人离大喜,当即便问她好不好,谁知道厉笑也不知道是不是烧糊涂了,直勾勾看他半天,忽然一把抱住了他。

易人离当场就僵硬了。

那少女娇小的身躯在怀,高烧未退身躯滚热,灼烫得他心都在微微抽紧,一双手只觉得无处安放,僵硬地举在半空,却感觉那少女悉悉碎碎脸贴过来,靠上了他的腰。

“易哥哥,说好的一定会娶我的呢……”

“说好的从来只有我并且绝不会有别人的呢……原来是这样啊……”

“说好的要和我生三个小小易,以后也不会有妾侍通房……确实不会有了啊……连新娘都没有了……”

她声音呜呜咽咽,埋在易人离腰间,室内只穿着一层薄袍的易人离,清晰地感觉到衣衫渐湿。

他更不敢动了。

“……没有了啊,没有了啊,十年了,我不要爹爹,不要哥哥,不要脸面,一遍遍往西川跑,跑到你们易家的女子笑我不知廉耻,跑到爹爹放话说要打断我的腿,却不知道跑到最后,反而越离你越远……如今你的话我是懂了……是那天上的月亮啊,看着很近,其实从没在我身边过,我便是跑掉了性命,我也去不了那头顶的高天啊……”

哭声惨痛凄切,听得人心中生怖,易人离下意识转头去看窗外那一轮月,浅浅一弯,平日里觉得优美的月钩,此刻瞧着也是冷的,光晕如雪。

“……你怎么忍心这么对我?你怎么忍心?十年,数千日夜,你真的没有一刻想过要给我一个真相吗?在我奔波时,在我为你和家族抗争时,在我为你冒险为你受难时为你忍受屈辱甚至最后还为你遮掩时,你都没有一刻想过要给我一个公道吗……那这十年又算什么?我算什么?我是你随时可以拿来又随时可以弃用的挡箭牌吗!”

她头埋在易人离怀里,泪流成河,拳头砰砰砰地捶在易人离胸膛,压抑了许久的绝望、愤懑、痛苦、心丧……像这夜来的风奔腾的河一般从胸臆间滚滚而出,再射向这冷月高天,天际的薄雾浓云,都似要被这哭嚎惊碎。

易人离颤了颤,低头看着那姑娘微微颤抖的乌黑的发顶,犹豫着,将手轻轻搁在她发上。

------题外话------

对人物有争论是好事。

但是建议求同存异,和平发言,注意措辞,切勿犀利。毕竟读者看书投入了感情,甲之砒霜乙之蜜糖,你讨厌的是别人喜欢的,表达不同看法也罢了,破口大骂到处怼人什么的,不利于友好交流,也影响气质。

另外,温柔提醒一下,骂人物不建议,骂我更不建议,区区在下本人,非常的小气玻璃心,还是著名的暴脾气,我爱我笔下的人物,比读者更不能接受践踏加之于其身,评论区如果出现贱脏之类的字眼,删评都算客气。如果直接喷到我头上,我可能会亲自下场,放心,作者怼读者这种不大好的名声,我不介意的。

爱所有对自己释放善意的人们,并愿意为她们付出一切努力。

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理由能让谁委屈自己。



第两百零九章 我们成亲吧

他心中百味杂陈,从未想过世上有这般复杂沉痛的感情。

他出身优渥却又命途多舛,叛出家门时虽是少年,却已经经历过这世间至苦,对情感一事便抱持了一怀冷漠,油滑轻佻表象下藏一颗冷厉的心,并不觉得自己会对那些牵丝绊藤的感情有所触动。

然而从那晚洞房所见,到今夜直面这一场用尽全身力气的哭泣,他忽然也觉得心间微痛。

他的手刚刚落下去,厉笑却似感受到莫大的刺激,猛地一甩头甩掉他的手,放声大嚎,“别碰我——别碰我——都滚开!滚开!你也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

易人离惊得一跳,眼看她歇斯底里,怕惊动店家,又觉得她情绪过于激烈,怕于身体不利,想了想,一个手刀将她劈昏。

厉笑闹得厉害,易人离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因此也就没有注意屋外正有声音接近。

他劈昏了厉笑,把她抱上床,一转眼看见她因为这一番挣扎衣裳狼藉,准备给她拉好,手刚放上她领口,门砰地一声被踢开了。

易人离回头,就看见门口,立了六个铁塔一样的汉子。

厉家的宠妹狂魔葫芦娃们,不放心妹妹,顺着易人离留下的记号一路找过来,正好看见“厉笑哭闹尖叫大骂易人离欺负她,易人离把人打昏正准备用强”这样异常狗血的一幕。

这下还了得。

六个葫芦娃一起上,将可怜的易人离揍了一顿。

在狂风暴雨的怒骂和拳脚中,易人离愣是没捞到机会为自己解释一句。

厉家的家风:遇见敌人,先下手为强,遇见没把握一个人搞定的,大家伙一起上。

当年鼎国公以泼闻名,从来没有道理和风度可讲。只要能赢,抱住敌方大将地上打滚掏裆抠眼珠的事情也干过,并以此为傲,家风代代相传。葫芦娃自然完美继承,且葫芦娃人多,这么多年早就练成默契,靠这一手打遍天京无敌手,除了当年有眼不识泰山,在从海外刚刚回京只有十三岁的宜王手中吃过亏外,一般都是别人吃他们的亏。

等易人离被揍得鼻青脸肿,口齿不清,就更没办法解释了。

而此时厉笑闹腾完了,又昏睡了,葫芦娃们心疼极了,把厉笑带回营地,自然也把易人离绑了回去,一路上每次看见憔悴的厉笑一次,就忍不住踢易人离一脚。

易人离在市井混迹多年,自然不肯忍气吞声,何况他本是厉笑的恩人,免不了破口大骂,还没开口,厉家老大就脱下自己的臭袜子,塞住了易人离的嘴。

易人离没被揍死,差点被臭袜子给熏死,壮烈在去长川的路上。

偏巧和他一起出来的林飞白,和他也失散了,并且直接去寻找文臻燕绥,根本没有再回大部队。

易人离被绑回营地,自然引起轰动,厉家葫芦娃们还不解开他的绑缚和臭袜子,虽然不会公开宣扬易人离的“劣迹”,却和厉以书私下愤怒地控诉了易人离乘人之危,掳走厉笑,并试图欺辱她的无耻行径。

易人离本来都快绝望了,厉以书也是厉家子弟,肯定听信他兄弟的,这下他易人离救人快要把命给救掉了。

女人啊,除了文臻,真他娘的都是坑人的玩意!

幸亏厉以书能在众兄弟中脱颖而出,好歹性子沉稳一些。表示一路同行,易人离不像是这种人,其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阻止了葫芦娃们兄弟们要将易人离吊出去示众的行为,但出于稳妥起见,也没放开他的束缚,将他单独关押在一辆马车里,等待厉笑醒了问清楚再说。

厉笑这一病沉重,两天后才清醒些,醒来就遇上哥哥们围床殷殷关切,还表示让她不用伤心,他们已经把那个混账小子易人离揍了一顿关起来,等她病好了,每天三顿地揍。

厉笑吓了一跳。惊得当场就跳下了床。

后来,后来事情就翻转了。

情况从七个葫芦娃围追堵截要揍易人离,变成七个葫芦娃围追堵截要给易人离赔罪。

易人离吃了大亏,又不能真的把这顿揍还回去,看见那六个搓着手的大高个儿就烦,干脆躲着走。

毕竟谁每天早上睡得正香被六个铁塔一样的壮汉叫醒,然后被塞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早餐,晚上夜深人静了还有一群人围着你索要一个原谅,出去散步有人跟着,打猎有人跟着,上茅厕也有人跟着……这种道歉法,他觉得还不如被揍一顿呢。

好在这样闹腾两天后,那群傻大个儿们不再来了,听说是厉笑阻止了。易人离刚松了口气,结果厉笑找到他亲自道歉。

姑娘眼圈红红的,站在他面前垂着头,易人离看她又瘦了一圈的小身板儿,想起那晚洞房里她也是这般垂着头,一摇头洒落一地泪珠,却还是站得笔直。

他自然不能再硬着心肠,再说厉笑何错之有?寻常女子,遭受这般打击便是自尽也是有的,她却除了那晚刺激过大后生病发作一次之外,便恢复了常态,在营地里到处帮忙,外人丝毫也看不出受挫折的痕迹。

易人离虽然目前对女人,尤其对有大量兄弟的女人敬谢不敏,但他向来佩服外柔内刚的女人,自然也就装一回大方,说一句罢了。

厉笑却一向是个恩怨明白的人。终究还是过意不去,便时不时给易人离送个药,煲个汤什么的,她是武将之女,于男女大防并不在意,易人离也是多年混混,想不到那许多,一来二去的,便时常有人侧目而视。

再然后,七个葫芦娃又来了。

这回不是揍人,也不是道歉,是用一种和他们本人风格完全不符的态度,旁敲侧击,言辞闪烁,扭扭捏捏……地问易人离可有婚配,心中可有心仪女子等等。

易人离一开始还懵着,心想这难道是傻大个们道歉的另一种方式,后来便隐约明白了什么,这下可就慌了,一慌之下,干脆学林飞白,也脱离了大部队,去提前追赶文臻燕绥了。

今日便到了长川主城城门前,一眼看见阔别已久的高城,易人离心中便是一跳。城墙比当年高多了,也加阔了,护城河更宽更深,守卫的兵丁铠甲森然,一切都似乎有了变化,只有城头飘扬着的还是金背黑腹麒麟,上头的大字还是那个易。

他对那大旗看了一眼,排在了队伍最后,他是长川人,知道进主城需要长川本地的路引,在路上就向当地市侩掮客买了全套的路引和文书,并不担心什么。

谁知道等轮到他的时候,守城士兵翻翻文书,忽然皱起眉,道:“不是长川人?那门券呢?牙牌呢?”

这两样东西易人离都没听过,以前是没有了,顿时明白要么是自己被骗了,要么就是长川因为朝廷使团的到来临时改的制度,严控入城人员。

现在怎么办?

硬闯肯定是不行的,城上城下的士兵粗粗估算也有三千,就此退回也不行,一定会被发现端倪追出去,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他这么一怔,守城人立即警觉地看过来,看一眼他的神情,顿时转头就要招呼一边的巡逻士兵。

忽然一只手自易人离背后伸了出来,手很小,雪白的掌心上放着一只沉香木牙牌,牌子上一只麒麟凛然生威。

守城士兵脸色一变,立即转为谄媚之色,笑道:“原来是大院的人,那自然不需要门券,几位是?”

一个高瘦男子从易人离身后走了出来,笑道:“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

守城兵怔了一下,急忙道:“原来是阳护卫。阳护卫这是办完事回来了?丘少爷呢?”

阳南岳笑笑:“办完了,这两位便是从韩府选出来的厨子。至于丘少爷嘛……他瞧见一些有趣的事儿,多留几日。怕我耽误正事,打发我先把人给带回来了。”

守城兵一脸心领神会表情,笑道:“应该的,应该的。”不再查看那些文书,让出了道路。

阳南岳一脸从容地走了进去。厉笑和易人离跟着,进了城,易人离舒了口气,刚想说话,阳南岳已经飞了个眼风过去,示意噤声。

易人离和厉笑一边跟着走,一边观察长川主城的情况,今日没有段夫人进城,城内的景象还不如那日齐整,虽然屋舍连绵,人流不绝,但人与人之间,摊贩与摊贩之间,总充斥着一股压抑暴躁的气氛,走不了一段,总能听见人的哭嚎,大多是女子,撕心裂肺,厉笑竖着耳朵听了一阵,皱眉道:“怎么好像都是在呼喊着儿啊囡啊……”

阳南岳皱眉看看,叹息一声,道:“近两年城中总有孩子失踪,还有许多令人恐惧的流言,人心惶惶的……您瞧着这里人不少,其实已经走了许多……”他犹豫了一下,又道,“易家说是朝廷想要对长川下手,要将长川收归朝廷,以后专门接收各地流民和朝廷罪犯,还派来的细作,专门在城内杀人,想要令人心恐慌,逼长川不战而溃……”

易人离冷笑:“编,让他们编!”

“百姓懂什么?百姓天生喜安定厌战火,世代在长川生活,比易家还怕这里忽然变了天。殿下想要收长川,其实拿下易家并不是最难的,真正难的是百姓才是最不乐意看见长川变天的人。易家也早做了准备,今年以来已经散布了很多小道消息,细作杀人还是轻的,还有说宜王燕绥想要拿下长川做封地,说殿下为人荒淫残暴,喜食人心,动辄杀人,草菅人命,是曾经一夜屠千人的魔头……”

易人离:“哎我觉得说得挺好的。”

阳南岳:“……”

“还有说朝廷委派的新刺史是厉家的人,厉家一门武将,穷兵黩武,一旦做了刺史,一定会大肆征兵,年满十六以上男丁都逃不了被征,很快就要送到边境和西番送人头了……”

易人离:“我觉得对厉家人的评价也没差。”

厉笑:“……”

阳南岳:“……”

“还有说文别驾,一个女人做别驾,不过是个由头,其实就是宜王殿下的姘头,靠出卖美色上位。其人无耻放荡,穷奢极欲,又极得殿下宠爱。大家也别嫌现在易家的税赋多且重,这几位真要来了长川,以后赋税必加,搜刮更烈……”

易人离:“放他娘的屁!老子这回非要这群狗把自己吐出来的屎吃回去!”

厉笑:“……”

阳南岳:“……”

话题真是继续不下去啊……

阳南岳闭了嘴。带着两人左拐右拐,直到找了个巷子里的小旅舍,开了房间进去,厉笑才和易人离说明,自己和阳南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易人离被七个葫芦娃逼跑,厉笑也过意不去,而且易人离一走,她就变成被七个葫芦娃哥哥展示另类关切的对象,也是一整套的试探,态度更加小心翼翼闪闪烁烁,她在家的时候,就很烦七个宠妹狂魔全方位各角度的呵护,不然也不会一个未嫁姑娘,追着未婚夫一追就是十年,每年都有好几个月宁可呆在西川。

所以隔了一晚,她也跑了,追着易人离一路出来。最初没有多想,只是想摆脱哥哥们过度的关心,以及给易人离道个歉。她却是个有心眼的,发现队伍里有关着几个长川的人,也就是在韩家遇见的长川易家外院管事的儿子丘秋,和丘秋的护卫阳南岳。

当初韩府文臻被掳,其余人忙于救人,厉以书负责善后,为免走漏消息,拿下了赵府尊,连同他的亲信直接押送回京论罪,就地提拔了和赵府尊不对付的县丞,将韩府的人关进县衙牢狱,最起码得等到长川事毕才能放出来。而丘秋和阳南岳是长川易家的人,考虑到他们长期失踪可能会引起易家注意,因此就羁押在了队伍里一起上路。同时也有几分存着必要时候做人质或者敲门砖的意思。

丘秋也罢了,鹌鹑一样整日在队伍中瑟瑟发抖,厉笑却无意中发现,阳南岳对易人离的态度有些不一样,好几次欲言又止,但易人离总是不理会。厉笑对此发生兴趣,和他谈过几次,倒觉得这人可堪一用,而且她也怕自己遇不上易人离,又不清楚长川的情况惹下祸事,干脆便把锁了武功的阳南岳也带了出来,当个向导。

也因为这样,她比易人离还早一步到了长川主城,因为知道易人离可能进不了城,她已经在城门口等了一整天了。

易人离没想到厉笑如此心思通透,竟然能看出他和阳南岳颇有渊源,这渊源说起来也简单,当年他在天星台的时候,阳南岳是看守天星台的护卫,看他年纪小,颇为照顾,而易人离也曾为受到上司欺压的阳南岳解围,主仆之间,多少有一份情分在,后来易人离叛出天星台的时候,他隐约记得阳南岳是最早冲出来的,但当时他一腔愤怒为求活命不顾一切,连父亲都一脚踢死,哪里还记得那时候有没有对阳南岳下手。

易人离因此有一份警惕和心虚在,厉笑却觉得,阳南岳对易人离的神情,恭谨欢喜里藏着一点心虚,却又不像带有恶意。

几人说清楚了情况,随即便有小二来报信,说有客来找。易人离奇怪地接出去,发现来的是燕绥的语言护卫。

语言护卫自得了燕绥文臻平安的信,便和文臻的护卫第一时间赶往了长川,却并没有直接想办法进内城,而是由英文联络潜伏的属下,进行外围的危险排除工作,并负责里外信息相通的事务。

燕绥经略世家多年,自然在此建立了他自己的信息网,他自己混乱了记忆记不得,负责信息联络的英文等人自然会安排,内城看守严密,高手多,就由武功最高的林飞白带着天机府中人,借着那些之前安排进来的探子的掩护,潜伏在易家,负责保护文臻燕绥并消息传递,外头的事务,由其余人贯彻执行。

英文避着阳南岳和厉笑,将里头传递出来的燕绥的命令和任务和易人离做了分割。

“殿下车驾和刺史就任队伍一旦到了长川主城之外,就要进逼易家,在此之前,殿下需要易公子做好以下几件事。杀了传灯长老手下准备竞争长老堂名额的人选。潜入内院,利用你的身份,合纵连横,不管以什么方式都可以,尽量聚集一批易家的人手。不需要地位太高,地位越高越不可靠。殿下说了,护卫、丫鬟,看守院子的婆子,乃至园子里唱戏的,跑腿的小厮,以身处下层不起眼却出入方便把守门户以及存在各种便利为标准。最后,需要您选择最适合将圣旨送入的地点,最好是易勒石身边不会被发现的地方。”

易人离只道:“文臻怎么样?”

英文摇头,他也没能直接遇上燕绥等人,未得召唤也不敢随意进入易家大院,只负责信息传递和任务执行。他想着之前听来的一些事,心中满怀感激,轻声道:“我想她一定是很好很好的……”

文臻现在确实挺惬意。

这一晚天气极好,月色与雪色共清朗,耀得院子里一片银华,而屋中红泥小火炉,绿蚁醅新酒,紫檀木桌上铺开黑白子,文臻和燕绥难得有闲心在手谈。

刚吃完晚饭,时辰还太早,不宜夜间活动,便手谈一局消食。

文臻其实不大会下棋,琴棋书画这几种高雅活动,研究所四人组都不感兴趣,棋艺自然无法和燕绥比,好在燕绥和她之间进行的一切活动,都不过是情趣,你来我往之间,怎样都是欢喜。

本来燕绥说输了的要脱衣服,被文臻否了。燕绥又说不管输赢都脱他的衣服,还是被文臻给否了。三番两次耍流氓不成,殿下表示很不满。最后还是依了文臻的意思,贴纸条。

但实打实的以棋局论输赢,对文臻自然也是不公平的,她怎么可能赢得过燕绥。

所以这棋便从燕绥让三子,到让七子,到让十子……但最后还是文臻脸上贴满了纸条,燕绥脸上什么都没有。

贴到贴无可贴,文臻不肯玩了,燕绥忍着笑,将纸条拿下来,在上面写字。

文臻气哼哼地凑过去看,一边吐槽殿下太小气,也不肯放水。一边笑着读:“……愿与文臻同观日升日落。”再看另一张“愿与文臻伴月长祈福。”,再看下一张,“愿与文臻踏春放纸鸢。”再一张,“愿与文臻互为对方梳洗。”还有“愿与文臻共舞”、“愿与文臻弈棋”等等。

文臻笑:“这是要做什么?”

燕绥也不说话,仔仔细细写了几十张,又叠成一叠,再次看了一遍,将其中一些画了勾。文臻又看,是“互为对方梳洗。”“生死相托”“同游集市”“共同泡汤”等等几张纸。她略略懂了,便听燕绥道:“是想要和你一起做的事。画勾的是已经做过的。可你看,还有更多没有一起做的。蛋糕儿,我们被这些红尘俗事耽误太多了。”

文臻深有同感,道:“哎,可惜皇子是终身制的,不能辞职。不然分分钟我们深山老林种红薯啊。”

燕绥想了一下,并没有露出神往神色,皱眉道:“要在泥巴地里种东西吗?那还是你去吧。我在屋子里等你。”

文臻惊笑,“你等我?你等我你做什么?我耕田来你织布吗?”

燕绥又想了一下,道:“未为不可?”

文臻正在喝茶,呛了一下,想象了一下燕绥织布的场景,图案不齐整,剪了!线头没理齐,剪了!颜色不对称,剪了!还有,今天织三米明天就不能织二米九或者三米一,今天织黑色的明天就必须要织白色的……算了还是回去朝廷当皇子吧,感觉皇子还好伺候一点。

她笑了一阵,若有所思地道:“你这个倒让我想起我们那里,网上倒也经常有这种段子,什么要和你一起做的九十九件事,瞧着倒浪漫。当初宿舍里我们看这些,大波最憧憬,男人婆最鄙视,小透视还没发育好不懂这些……”

“你呢?”

文臻眯着眼睛想了一下。不大记得当时自己是个什么想法了,既然不记得,大抵是无动于衷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我觉得,是挺浪漫的。但不需要九十九件这么多,最起码在我这里,感情不需要这么多仪式感,我只想要一件事。”

燕绥的眼眸在此刻的灯下也似星光微漾,瞧来醉人亦动人。

“你想要什么?”

文臻望定他,忽然唇角一弯,给他一个甜蜜的,大大的笑容。

她轻轻唱起来。

很多年前,在那个时空,一首近乎家喻户晓的,在无数人心目中代表最为温馨最动人爱情的歌。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

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文臻嗓音条件并不好,也就比五音不全强一点,然而这首歌并不挑嗓子,更多以情动人,她伤病之中微哑的嗓音在寂静的夜中迤逦,一字一拨心弦。

燕绥眸底醉人的神情便如美酒将溢。

一直等文臻唱完,他才一伸手拂乱棋盘,一把便将文臻抱在了怀里。

文臻靠在他怀中,身周都是他醇和又微凉的好闻气息,此刻的氛围亦如那首总是令人心底安逸的歌所唱,冬夜煮酒,暖火明灯,爱人在怀,静夜悠长。

哪怕身处虎穴,遍地皆敌,可这小院一隅,便能给她此生至此难得的浪漫瞬间。

只要相爱的人在。

头顶上,燕绥的下巴搁在她发顶,说起话来一顿一顿的,“蛋糕儿,虽然这歌很好听,可我还是觉得,九十九件一起做的事,这事儿挺有意思的,我们也在一起,做满九十九件事吧。”

文臻靠着他,搔他的下颌,懒洋洋唔了一声。

“等到做完那九十九件事……”燕绥轻声道,“我们便成亲吧。”

“……”

第两百一十章 官兵捉贼

文臻直起腰,回头看燕绥。

烛火明亮,他在笑,但毫无戏谑之意。

他迎着她的目光,在等她的一个回答。

文臻有点恍惚地想,这是求婚吗?

一个没有钻戒没有鲜花没有下跪没有盛大仪式,只有一个疑似撞傻了脑袋的男人看似随口说出来的一句话。

可她怎么就心就忽然跳得这么急了呢。

以前看那形容心跳的心如鹿撞什么的,总觉得不过是文人的修辞夸张,然而今日她才知道,心真的是可以那样跳的,如被重物撞击,一下下跳得自己都能听见,浑身血液都似乎涌上了头顶,在脑海深处开出星花。

灿烂极致。

以前也觉得喜极而泣这个词很矫情,可现在她心底依旧因为这几个字热潮一涌动,冲至眼眶底发热。

对面燕绥还在笑看着她。

文臻正要张口,忽然听见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敲门声,隐约还有灯光晃动,似乎来了很多人。

这一下顿时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下意识起身,燕绥却按住了她。

文臻眼眸一弯,本想回答,忽然一笑,低头咬了燕绥嘴唇,道:“你问我我便要答?凭什么呀。九十九件事做完再说咯。”

燕绥盯着她,哼一声,将她唇角一扯,似乎有些不满。

“再说,就咱们这速度,九十九件事做完,差不多也可以进棺材了。到时候还真是,你一只摇椅,我一只摇椅,老到哪儿都去不了,接个吻都担心假牙会掉。”

“九十九件事,真想做完一天就够了。不过……你是在暗示我浪费光阴亲你太少吗?”

文臻哈哈笑着逃窜开去,躲开了某人捞她腰的手。

此时外头已经隐约有争执之声传来,文臻停下,听了听,叹口气,道:“长川易家还真是一到晚上就作妖。”

害得她和燕绥都不方便出去作妖。

两人走到廊下,看见门口又是一大堆人,一个意态骄矜的婆子正站在前方和这边的嬷嬷说话,而在两个婆子身后,便是各自的主人。段夫人面色平静地看着对面,对面,一个华服丽人,却在低头剔指甲。

文臻听了几句争执,对燕绥笑道:“还以为这辈子没有机会看见狗血宅斗,不想居然在长川易家见识到了。”

这丽人就是李石头小纸条上说的,长川易家之前的女主人平云夫人,易勒石这样的身份,夫人分居,身边不可能没有女人,毕竟后宅也有外交,院子里没个主事的女人不行。这么多年来,段夫人不在,是这位出身戏班的宠妾主持内院中馈,交联属下官眷,年节四季安排联谊,陪易勒石出席一些需要有女眷出席的场合,俨然就是易夫人。

如今真正的夫人回来了,虽然地位不低,却脱节多年,隐然受制,十八部族也不如当年忠心,这位平云夫人不管出于彰显威风,打击敌人,还是展示权威,都有必要来嘚瑟一趟。

门口喧闹的起因便是平云夫人假称要进去拜见夫人,却在门口就找借口要处罚段夫人身边的嬷嬷,自然便引发了冲突,直到将段夫人逼了出来。

段夫人立在门口,这女子不管遭遇什么,都气定神闲,只微微抬着下巴,淡淡道:“平云你既然想要拜见我,我已经出来了,也算是见过了。如此便请回吧。”

那位宠妾平云夫人轻轻弹了弹指甲,这才抬起头来,这女子姿态柔媚,容貌却不是艳丽那一挂的,相反粉脸团团,肌肤莹润,体态也不清瘦,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丰腴,是一种成熟男子最为喜欢的柔曼丰润。

她一开口声音也低而柔,每个字眼都像带个小钩子,在春水碧波里,一漾一漾。

“夫人这话就说差了。咱们多年来也没什么机会见面,哪有这样便了事的道理。夫人多少年没回来了?这府中一切都已经不熟悉了吧?您是不知道,平日里这些奴才也十分刁钻,爬高踩低的,我怕一不小心便怠慢了您,才特地匆匆赶来,夫人需要什么,记得和我说,若遇见刁奴,也不要客气,派人和我说一声,立马便整治了去……”

文臻听她滔滔不绝,不禁笑了笑。

出身戏班就是出身戏班,多久的荣华生活都洗不去沉淀在骨子里的伧俗,一朝得志,难免张扬。

这句句以女主人自居,挖苦讽刺嘲弄溜熟的桥段,大户人家日日上演。但听在文臻这样的人耳朵里,只觉得无聊,然后忽然便惊觉她之前在某些事上出现了误区。

她之前一直觉得皇家危险,豪门难缠,不如嫁个普通人,平安过一生。

却没想过自己起点太高。一步入后宫,再一步入朝堂,一年内连升数级,抬头见皇帝,低头迎皇后,三公为师长,喝酒伴将帅,所见人物,都是顶级,所听所闻,不是朝堂风云就是家国大事,自身参与的,也都是涉及社稷民生的大事,每一件都可搅动全国风云那种。

她,已经不是普通人。

那她要怎么再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怎么去适应平凡家宅里那些妇人见识,勾心斗角,汲汲营营,以及做小伏低?

普通男人能跟得上她的见识眼界,能明白她的与众不同?懂得她的自尊自爱,接受她的一夫一妻?

到时候,多半还是一拍两散的结局吧。

越过沧海天阔大世面,要怎么垂目拎裙涉窄溪?

回过头来再看,和她最相配的人,从来有且只有那一个。

只有同样特立独行睥睨一切的他,才明白她的来处,晓得她的去处,懂得她一切所想所要,能毫无芥蒂地接纳,还有足够的勇气和能力去和她一起面对或者抗争。

多么艰难的条件,这是她的幸运啊。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她唇角微微一扬,燕绥从阴影处走出来,站在她身后。

两个抬手便是世家朝廷之争的大佬,对这种后宫戏码毫无兴趣,看戏一般旁观。

段夫人多年修佛,清心寡欲,并不动怒,平平淡淡地道:“如此,平云你费心了。”

她语气清淡,衣着简朴,但这般面对面站着,气质便明显压了浓妆艳抹的平云夫人一筹,便是外人瞧着,也一眼能看出谁是正房谁是小星。

这话语虽然平和,听着也令人感觉到是她在吩咐下人。

良好出身带来的一切,不是人为的摆谱便可以抹平。

平云夫人想必也感受到了这一点,眉梢渐渐扬起,这使她柔润的面容显出几分隐隐的戾气来,声音也尖锐了几分,“为夫人费心,理所应当。我瞧着夫人这院子久未修缮,有些破败了呢,听说夫人还带了客人,怎么好让客人也挤在这里呢?我刚为夫人安排了既新又大的居处,夫人还是住那里去吧。”

文臻和燕绥对视了一眼。

莫不是其实来打探他们来了?

段夫人身边一个嬷嬷再也忍不下,怒道:“平云夫人你若真是有心,在夫人回来之前就该派人修缮好。哪有人住下了叫人挪的道理?再说您可别忘记了,夫人这里是主院!是正室才能住的居处!”

平云夫人忽然厉声道:“主子说话,哪有你一个奴婢插嘴的道理,来人,掌嘴!”

当即便有一个婆子上前,可惜还没走到那嬷嬷面前,一直没说话的易秀鼎手一抬,截住了她高高扬起的巴掌。

那婆子想必也不大熟悉这位常年在外头给传灯长老跑腿的小姐,跟着假女主人作威作福惯了,张嘴便要骂,易秀鼎却是个冰雪魔王,还是一言不发,抓住她巴掌手腕一转,咔哒一声轻响,手腕被掰折的声音听得人浑身一颤,那婆子惨叫一声,整个人软倒在易秀鼎脚下。

平云夫人惊得后退一步,正想说什么,忽然又一条人影冲过来,手里还端着什么东西,一把往平云夫人手里一塞,大声道:“既然小妾初次来拜见夫人,怎么不敬茶?来,敬茶!”

平云夫人一声尖叫,手中已经被塞了一个滚烫的茶盏,塞茶盏的易云岑还不罢休,手紧紧抓住平云夫人的手,生怕她怕烫甩开,一边咧嘴笑道:“来人,递蒲团!既然平云夫人嫌主院修缮不好不肯进来,那就在这门口敬茶吧!”

平云夫人又烫又痛又急,心里明白这门口敬茶,哪怕就做个样子她以后也颜面无存,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尖声道:“岑少爷你住手!你忘记礼法上我是你祖母辈!你这是不敬尊长——”

“呸,你算哪门子尊长?戏班下贱之流,穿不了正红的妾,来了家人都不算正经亲戚的小星!”易云岑抓着她的手,依旧毫无顾忌模样,骂起人来中气十足,“跟我说礼法?你今天跑来这里说的哪句话符合礼法,你倒说给我听啊?”

平云夫人脸色铁青,忽然低头冲易云岑撞去,她身材丰腴,这大冬天还微坦胸口,这一撞衣领扯开,脂粉腻人,易云岑眉毛一竖,撒手后退,平云夫人这才脱身,一看自己的手,保养得雪白粉嫩指甲晶莹的手,现在指甲断了两个,手心一片通红,手指也烫出了泡,顿时尖叫一声,哭道:“岑少爷你……”

文臻还想着这下冲动鬼要赔礼道歉了,结果听她哭道:“……光天化日之下调戏你爷爷的人!”

文臻:“……”

不仅是她,段夫人一边的人都目瞪口呆。倒是平云夫人身边的人面色如常,看来十分了解自己主子的风格。

当下她的侍女婆子们上来扶的扶,喊长老的喊长老,嚷的嚷,乱成一锅粥似的。

文臻瞧着这女子一副存心闹大的架势,心想着也不知道这位是当了谁的枪,来捅易云岑这一刀,但调戏爷爷爱妾这种事委实杀伤力很大,这女人在这易家大院经营多年必然也有自己的盟友和势力,原本只是闹剧,现在看来倒不可轻忽。

她身子往廊檐外挪了一点,手指敲击着栏杆,想着要不要趁这一出闹剧顺便做点事,一旁的燕绥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虫,忽然道:“这女人跟了易勒石多年,看这模样也是个大胆泼辣又不缺心机的,保不准会知道一些秘密。”

文臻笑道:“英雄所见略同也。”

她和燕绥还需要天星台和易家的秘密,需要知道易家大院里是否还有什么后备储藏力量,想要找到易勒石调动金麒军的虎符,甚至想要明白易勒石到底是个什么状态。

这个伴随易勒石身边最久的女人,是个很好的攻略对象。

本来知道她吃紫河车的时候,文臻就想过要不要寻找一个契机接近她,现在正好,她送上门来了。

燕绥笑道:“你应该说夫妻所见略同。”

他的目光一转,看见易云岑手指抵在唇边,正眼光奇异看着平云夫人。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廊下,文臻闻声一笑抬头,燕绥正低头对她看,一支梅花斜斜逸出,在深青色的檐角下勾画一抹淡红,对视的男女容色明洁如珠如玉。

正在盘算着闹大了请理刑和掌馈长老来,处理易云岑,自己也能获得好几分好处的平云夫人,一转眼正看见廊下燕绥精致的侧面,不由一呆。

燕绥一侧头,似乎也发现了她,他脸转过来时,平云夫人又是一呆。

燕绥看了她一眼,目光对上时,平云夫人已经忘记自己方才想说什么了。

随即燕绥便转身,和文臻说了句什么,进了屋。文臻向平云夫人走来。

平云夫人怔怔地一直望着燕绥进屋,直到她走到近前才反应过来,对上笑颜如花的文臻,警惕地退后一步。

文臻就好像没看见她的敌意,笑吟吟施了礼,道:“久闻平云夫人美貌出众,治家有方,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

平云夫人望定她,冷笑道:“姑娘这是在讽刺我吗?”

文臻又走近了些,平云夫人撑着没往后退,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文臻低声笑道:“真心恭维,何来讽刺?不过如果夫人再闹下去,那可就真的是个讽刺了。”

平云夫人眼睛一眯,低低笑了一声,道:“你说的我可一句都不懂。我就是个深闺妇人。”

文臻道:“所以呀,深闺妇人最重名声,今日夫人闹这一场,有何意义?给自己泼污水也不是这么个泼法,平白自降身份,还将把柄送进别人手里。”

诬赖他人调戏对这个时代的女性来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就算现在没人能直接管平云夫人了,但她终究只是个妾,将来一个不好,因着这样的事,被人栽个失节名声,麻袋装了沉塘也不是不可能。

平云夫人脸色变了变,忽然笑道:“小姑娘倒是会说话。”

“会说话就应该多说一点是不是?”文臻笑,“晚来无事,我和夫君正琢磨着玩一局游戏,夫人可有兴致?让岑少爷也陪您玩几把,说到底您也是他祖母辈的嘛。”

易云岑在她身后,闻言眉毛一竖正要说什么,文臻忽然后退一步,脚跟正踩在他靴尖上,痛得易云岑脸色扭曲,顿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平云夫人似笑非笑看了易云岑一眼,又看了文臻一眼,她能在一群侍妾中脱颖而出,代行夫人之职掌握易家内院这么多年,自然也不是个蠢的,很明白今晚这局游戏一打,方才想要诬赖易云岑的事也就不存在了。

不过文臻的提议她确实动心,她和掌馈长老关系好,掌馈长老对段夫人带来的这对年轻男女很好奇,她今日本就是应掌馈长老所请前来试探,更何况方才惊鸿一瞥,见着的这小娘子的夫君……

她心中一荡,看见文臻又一酸,想了想微微勾了唇角,笑道:“姑娘何止会说话,还如此伶俐,我倒想结交一回了。”

文臻笑着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平云夫人昂头笑一声,当先进了文臻的小院。文臻拽着不情不愿的易云岑,对段夫人和易秀鼎做了个放心的手势。

段夫人看他们进去,吁了一口气,道:“这位易夫人,不显山露水,却是再厉害不过。”又看易秀鼎,“年轻人玩乐,你也去吧。还可帮忙护法一下。”

易秀鼎却摇摇头,一扭身回了自己小院。这回干脆屋顶也不呆了,将门关得死紧。

段夫人愕然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文臻那边的灯火,似乎悟着了什么,良久,长长叹息一声。

……

油灯下四方桌,团团坐。

并不是打牌,也没有掷骰子,文臻提议,玩一个“官兵捉贼”的游戏。

四张纸条,分别写着“官”“兵”“捉”“贼”四个字。然后把纸条一撒,四个人去抢,抢到“捉”字的人,要负责把抢到“贼”字的人找出来,只有一次机会,可以问问题,不能动手,如果错了,就要接受拿了“官”字的人惩罚。如果贼被揪出来了,也要接受“官”的惩罚。至于惩罚的手段,也由“官”决定。可以喝酒,也可以回答问题,或者直接罚彩头等等。

这个游戏东堂自然是没有的,众人便都来了兴致,平云夫人还提议,为避免有武功的人作弊,抢纸条的时候不许动用任何武功手段。

众人自然也同意。

这个游戏其实考的是人对于微表情和语言的揣摩观察。

平云夫人对一切都充满了怀疑,要求纸条由她来写,由她来撒。其余三人都无异议。

第一把,文臻拿到了“兵”。她看了一眼对面的平云夫人。

瞳孔微微放大,垂在一边的手臂下意识紧贴在腿部,手指竖起——一般表示紧张或者愤怒,愤怒自然是不存在的,那就是紧张了。

她拿到了“贼”。

文臻又仔细看一眼易云岑,嘴角翘起,眼睑收缩,眼角出现微微的纹路,他挺高兴的。也有一点瞳孔放大的情况,说明有些微的紧张和警惕,但依旧是高兴为主。

以易云岑年轻爱玩的性格,和潜意识里对身份的自我认同,以及目前对权势的向往感,他拿到手的应该是“官”字。

那么。“捉”字就应该在燕绥手里。

文臻立即放下心来。

她以前无事的时候,出于兴趣看过一点微表情心理学,所以提议玩这个,一来足够新鲜能引起人的兴趣也不会令人防备,而来燕绥的智商足以应付。

她懂微表情,燕绥懂人心。

只是她觉得,易云岑的微表情,有点过于细微,有点古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古怪。

好像警惕的成分太大了一点,以易云岑的性格,似乎本不该这样。

果然燕绥看了一圈,目光在易云岑脸上一停,又看看她,随即道:“我拿到了捉字。”

平云夫人立即正襟危坐,神情之中兴奋之色更显,却又微微警惕。

“按照规矩,我可以问每人一个问题,来确定谁是贼。”燕绥道,“请问易公子,如果你是贼,想在这易家大院内逃脱抓捕,你会不选择哪一条路?”

------题外话------

官兵捉贼这个游戏不会白写,里头会有比较重要的线索。提醒一下。

第两百一十一章 狗粮一把把

文臻笑眯眯看了燕绥一眼。

殿下多智近妖,真不是白说的,无需提前演练,自然能给你配合百分百。

直接问选择哪条路太明显,反过来问,人脑在短时间内选择的还是最熟悉的答案,就算做了掩饰,她和燕绥也可以以此参考推断。

和殿下打交道,分分钟都是坑。

易云岑果然愣了一愣,一时反应不过来。

文臻敲了敲桌子,“玩家不可犹豫,需要立即作答,否则也算输。”

“我……我不选择天星台!”

燕绥眼皮垂下,毫无表情,又转向平云夫人:“请问夫人,你觉得他说得对吗?”

平云夫人早已戒备地挺直了背,但也没想到燕绥会这样问,将这个答案在脑子中过了一下,顿觉脑子打结,发现无论回答对或者不对好像都不大对,只好本着“要让易云岑被怀疑”的目的答:“……不对!当然不对!”

燕绥还是没有表情的样子,点了点头,转回身。

留下那两人一脸懵。

文臻心中哈哈哈了一阵。

其实燕绥想要确定这易家大院的最重要的敏感地,大概率是易家的隐藏地或者秘密出口,易云岑的回答点出了这个地点,平云夫人犹豫的态度证明了这里确实很重要。

至于文臻,她用微表情分析,易云岑听到这个问题的第一反应是眉毛下垂,眯眼,上唇微微抬起,厌恶的反应,说明这个地方是令他厌恶的。

他是易家难得的健康人,没去过天星台,天星台在易家也是神秘的禁地,他为什么会厌恶?

而平云夫人在撒谎,生硬重复,声音上扬。

燕绥最后转向文臻:“娘子,你猜,如果现实里,你是贼,我会怎么办?”

文臻笑眯眯,“你会杀了官和捉,和贼私奔天涯。”

燕绥满意地点头,“知我者,娘子也。”

“官”和“捉”同时露出崩溃的表情。

时不时秀恩爱真是够了。

总是乘人不备一把把撒狗粮望人嘴里塞的燕绥,一脸平静地看向那紧张的两人,毫无营造气氛的兴趣,直接道:“夫人是贼。”

易云岑眉毛一挑,平云夫人肩膀一垮。

“怎么看出来的?”易云岑兴致勃勃地问。

燕绥看也不看他,“想要知道?”

“嗯嗯!”

“那么平云夫人得接受双倍惩罚。”

易云岑:“……”

然后他就挨了平云夫人一脚踩。

被踩到脸扭曲的易云岑喃喃道:“……我感觉这位比传说中无人能驾驭的宜王殿下还难搞……”

文臻忍笑。

平云夫人把手中纸条慢慢摊开,平推给燕绥,笑道:“还真是呢。”

她一直推到燕绥手边,涂了艳红蔻丹的指甲有意无意地蹭了蹭燕绥的指尖,“那么,来惩罚我吧……”

这几个字,她说得又轻又软又勾人,伴随着那很难让别人察觉的挑逗小动作和微微上挑的眼风,忽然便令人感觉到,这真是个尤物。

想必那些年红粉胭脂十八窟,杨柳岸下彩袖招的头牌岁月,没少这般博王孙回顾,缠头千金。

只是文臻却能从媚态底,看出深藏眸底的警惕来。

燕绥的手很自然地移开,顺手从旁边拎起一壶蜜酒,这是长川当地最不烈的酒,口味芬芳很得闺阁喜欢,他顺手斟了三杯,一杯给易云岑,一杯给平云夫人,一杯给文臻,道:“罚酒一杯。其余两人陪一杯。”

文臻痛快地对平云夫人举杯,“我一直想喝酒,可惜身体不好,夫君不许,如今可算沾了夫人的光了。多谢多谢。”说罢一饮而尽。

易云岑本想抗议,见文臻喝这么痛快,也只好对平云夫人举个杯,一口喝干。

在平云夫人看来,这是两人陪她喝酒,易云岑这杯还可以理解为赔罪,这让她本来第一局就被罚的小小不快顿时消弭,饶是如此她还是小心地看了看酒,又不着痕迹地嗅嗅气味,才一口喝干。

文臻笑看着她——夫人你要想和殿下比心机,再去修炼八百年成蜘蛛精都够不上。

燕绥这是分明看出了平云夫人的性子,知道第一局罚她,这自矜又自卑的女子一定会敏感,问问题或者做什么都不会有任何结果。喝酒相对能降低戒备,再让易云岑和文臻陪,又可以降低一大截。

但那酒,文臻可以确定,绝对无毒,也绝对有料。

长川易家擅毒,文臻就不敢轻易在这里用毒,但是殿下一定有办法。

桌子底下,燕绥的手指落了下来,在她裙子边擦了又擦。

那是刚才被平云夫人碰触过的手指。

文臻好笑地捏了捏他的指尖,被他反而逮住,在手心里暖暖地窝着。一直到第二局开始,才松开。

第二局,文臻看了一圈,确定易云岑是“贼”。

他依旧有兴奋的微表情,却缺少了先前那种自得感,多了一点紧张感,眼球在飞快转动,然后他手撑着下颌,手指挠着鼻子,这是试图掩饰的动作。

他倒是很认真,很入戏。

而平云夫人则是纯然的兴奋,是“捉”。

她自己拿的是“官”。

平云夫人问她:“你觉得谁最有可能是贼?”

文臻眨眨眼睛答:“夫人猜是不是我?”

平云夫人一脸郁闷地去问燕绥:“公子听说过长川八景吗?想必你们南地没有这样壮阔的风光吧?”

燕绥从容地道:“自然听过。但是夫人你弄错了,我并不是南方人。”

挖坑套话没成的平云夫人一脸郁闷,顿时失去了抓贼的兴致,随便问易云岑,“云岑,我觉得你就是贼。”

文臻点点头,觉得平云夫人也是不笨,对易云岑这种直肠子,这样的试探才是最有效的。

果然易云岑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右肩微微一耸,左手摸了摸脖子,道:“夫人你想好了,猜错了你可得被罚啊!”

典型的说谎动作,然而平云夫人不可能懂这个。

她犹豫了一下,又看了一下众人,最后打赌下注一般地道:“我猜是文公子!”

文臻和燕绥将手中纸条一展,平云夫人神色懊恼。

文臻笑道:“我也想不出罚夫人什么,也没什么问题想问的,那就夫唱妇随,再请夫人喝杯酒吧。为表尊敬,我陪一杯。”

暗搓搓又被秀了一次恩爱的其余两人已经麻木。燕绥满意地点点头,却道:“你已经喝了一杯,还想找机会再喝?不许不许!”

又被秀一次恩爱的平云夫人大概想摆脱这种连绵的戕害,不等这两人叽歪完,端起易云岑斟好的酒就一饮而尽,喝得比方才快多了。

文臻这才笑嘻嘻陪了她半杯。

第三局,文臻是贼。燕绥是捉。

这两人只用一眼便确定了对方是什么,但是没关系,结果从来就没有过程重要。

燕绥问易云岑,“如果你是贼,偷了宝贵的东西,你会选择将东西藏在哪里?”

易云岑答:“在别人以为我绝对不会放东西的地方。”

这句话文臻判断他没有撒谎。

燕绥问平云夫人:“对夫人来说,最珍贵的东西是不是你唯一自己拥有的东西?”

平云夫人顿了一下,答:“没太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对我来说,最珍贵的自然是我家老爷对我的宠爱。”

她在顿那一下的时候,吞了一口口水。

意味着对燕绥的问话,心里赞同,但是嘴上不肯承认,同时她在回答的时候,眼球朝右下方,那是在思考假的答案。

易勒石现在的情况,按说和这句话会形成令人悲伤的反差,但是她嘴角一侧微微抬起,这是轻蔑嘲讽的表示,意味着她要么对易勒石的宠爱内心嘲讽,要么就其实根本没有宠爱。

轮到燕绥问文臻,他问:“我觉得你是个贼。”

文臻笑看他。

感觉土味情话要来。

果然下一句他笑道:“因为你偷走了我的心。”

易云岑:“……”

平云夫人:“……”

娘的你们有完没完!

文臻笑盈盈摊开手,“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承认好了。”

她掌心里,一个“贼”字仿佛也像一坨狗粮,每个形状,都像想要噎死人的模样。

“因为我想偷的,只有你的心啊。”

易云岑和平云夫人想掀桌走人。

……

第四局,平云夫人是贼。

文臻是捉。

文臻问平云夫人:“如果夫人是贼,而这个贼的纸条只要不被人找到就不会输,那么夫人会将纸条藏在哪里?”

平云夫人张嘴欲答,又停住,想了一下,道:“将它毁掉,不就永远找不到了?”

文臻问了易云岑同样的问题,易云岑道:“我也觉得毁掉很好。如果不能毁的话,我就把它放在最显眼最常见的地方,所谓灯下黑嘛。”

问问题其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想要得到自己想知道的讯息和提示,但又得和游戏有点关系,不能让人察觉对方在查探。

所以文臻这个问题,是从极远的地方绕弯子,想要看这两个之前和易勒石都比较亲近的人,对于易勒石身边重要物事藏匿能知道多少。

文臻觉得两人的答案都很妙。

这一局,文臻自然轻轻松松揪出了平云夫人,平云夫人之前一直警惕的是惩罚,但惩罚一直只是喝蜜酒,因此也就平平稳稳喝了下来,但总是失败,难免生出几分火气,便嗔道:“怎么每回你两人都能看出谁是贼?莫不是伙同作弊了罢?”

易云岑立即不服气地道:“怎么个作弊?纸条你写,你扔,各人随便捡,你倒说说怎么作弊啊?”

平云夫人语塞,眼珠一转道:“许是他们两人拿到纸条后有自己的信息传递方式呢?只要他两人知道对方是什么,剩下两个还不好猜?不行,隋姑娘,你得和我说说,你方才是怎么猜出来是我的?”

文臻笑道:“只有心虚的贼,才会想要一劳永逸,干脆毁掉证据呀。”

平云夫人怔了怔,一时无话可说,文臻已经拿出两条布条,道:“下一局开始,我夫妇俩蒙着眼睛,保证不眉目传情,怎么样?”

平云夫人也不羞愧,一口答应。

第五局,燕绥是贼。平云夫人是捉。

蒙着眼睛的文臻,自然观察不到表情,听见平云夫人问燕绥:“你如果是贼,就自己认了,姐姐回头请你去院子里去玩好不好?”

又用上了那种勾魂的语调,易云岑哼了一声,文臻只想笑。

对着燕绥自称姐姐,这位可真是胆儿肥。

却听燕绥答非所问地道:“夫人。今日有雨,无雪,我如果是贼,根本就不会出门。”

平云夫人显然有点懵,但规则不让她追问,只好憋屈地问易云岑,她也想不出什么花样来,只不停地观察易云岑,易云岑则对她冷笑,道:“我是官。专门抓偷盗抢夺,淫奔无耻之流。”

平云夫人没想到这小子居然也会含沙射影,气得双眉一竖,转向文臻,想了一会道:“我先前对你夫君说的话,对你也适用。”

文臻笑道:“这样啊,夫人真好,我被感动了,那么,我就告诉你吧,贼是我夫君呢。”

燕绥那句话,所谓偷雨不偷雪,暗示他自己是贼。但这话在东堂没有,还是她和燕绥聊天提过的,她自然能听懂。

平云夫人如果信她,自然能因此对她有好感。如果不信她,那也是自己多疑,输了也不好意思再闹。

平云夫人双眉一聚,仔细盯了她半晌,才一点头,道:“那我就相信你一次,我猜,文公子是贼。”

燕绥含笑摊开手掌,易云岑大声嚎叫,怪文臻真真假假,连夫君也卖。

平云夫人好不容易赢了一局,精神大振,笑道:“和我玩心眼,这不是自搬石头自砸脚么?”

文臻笑道:“惭愧,惭愧,还是夫人高明。”

平云夫人来了兴趣,道:“我不要惩罚喝酒,这样吧,看文公子就是个文采风流的人,又姓文,字一定写得很好,等会去我屋子里,给我写几个字好不好?”

易云岑心直口快地嚷:“姓文和有没有文采有什么关系——哎哟谁踩我!”

燕绥解下布条,挑眉看了平云夫人一眼,淡淡道:“夫人有提出合理惩罚的权力。”

这便是应了,平云夫人眉开眼笑,主动催着再来。

下一局,文臻是兵。燕绥是捉。

文臻的判断易云岑是贼,还没开始说谎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说谎的姿势。

她看一眼燕绥,却发现燕绥以手支额,指关节顶着太阳穴,气色似乎有些不佳,但此时却不是询问的时候。不过等她不放心再看第二眼的时候,燕绥已经放下手,恢复如常。

燕绥展开手里的纸条,问文臻:“如果你是捉,你会用什么办法去找贼?”

文臻答:“我会随便指一个人是贼,然后看其余两人的神态。如果我指对了,被指的人会心虚。如果我指错了,另外两个人会有一个人松一口气,只要盯紧他们的反应就行了。”

这是比较聪明又常规的答案了,正常人都会这么答,也就堵住了另外两人这样回答的可能。

燕绥便问易云岑:“如果你是贼,想偷一件被所有人抢夺的宝贝,竞争者实力都很强,你会怎么争夺?”

易云岑想了想,道:“何必要争呢?我不要便是。”他忽然又一笑,“或者我去和其中最强的人套关系,让他最后把东西送给我?”

说完他自己嘎嘎嘎笑一阵,也觉得可乐。平云夫人嗤一声,嘀咕道:“天真!”

燕绥转向平云夫人道:“夫人一般几时就寝?”

这话问得突兀,平云夫人原本打起精神要应付,没想到居然是这种不咸不淡的话题,一怔之下下意识答:“戌时末与我儿同……你问这个做甚?”

问这个,自然是要确定易勒石到底是真倒还是假倒。

魁阁距离平云夫人的住处最近,平云夫人这个性子,深居简出很是奇怪,易勒石如果没有真的倒下需要人伺候的话,应该的最安全最方便的选择就是平云夫人。

因为燕绥知道,易勒石寡人有疾,或者说他为了生出健康的后代,对女色上头很是欲罢不能,有些事一旦成了习惯,是控制不住的。

但是平云夫人脱口而出的话,证明了她并没有半夜伺候易勒石。

燕绥一笑,并不回答,转问文臻:“咱们以后有孩子了,你可千万别和他一起睡。”

易云岑将纸条一扔,嚷:“这游戏玩不成了!”

燕绥道:“贼当然不想玩。”

“你又猜出来了?”易云岑睁大眼睛,叹息,“我错了,我就不该和你们这种妖怪一起玩……”

他的牢骚还没发完,外头突起喧哗之声,那声音一路接近,好像是冲着这屋子来的,几人都停住了手,凝神等待。片刻之后有急促的敲门声起,一个婆子有点惊慌的声音响起:“夫人!夫人不好了!小小姐不见了!”

平云夫人眼底惊慌一闪而过,看了一眼文臻燕绥,又平静下来。不耐烦地道:“她不是最爱乱跑吗?八成又跑哪玩去了呗,急什么!”

门外婆子声音急促,“不,不是的,夫人,小小姐是发作了以后跑的……”

平云夫人腾地站了起来,方才的故作平静已经不见,抬腿就要走,连脚下凳子都没注意,险些被绊了一跤,文臻伸手要扶,她一把甩开,连声招呼都没打,便急急冲了出去。

一群人七嘴八舌吵嚷着拥着她出去,院子里很快恢复了安静,易云岑抱着双臂,看着被平云夫人撞得还在不住晃动的门板,摇头啧了一声。

文臻道:“看来岑少爷对你这个失踪的小姨并无好感?”

“小姨?谁?”易云岑对这称呼一脸接受不能,愣了一会才道,“是吧。那丫头年纪太小了,所以我总是想不起来她的辈分,再说见着的也少。毕竟那么个情形,平云夫人平日都把她拘在屋子里,逢年过节都见不着,今晚如果不是闹了这一出,我都忘记咱们院子里有这么个人了。”

“怎么,这孩子有什么不对吗?”

易云岑皱起了眉,半晌才勉强地道:“这孩子……你们见着就知道了。说起来这是爷爷的老来子,生下来就养在他身边的,不知怎的,记得刚生下来的时候还一切如常,后来便越长越……唉,说起来,平云夫人也是命苦。”

他之前一直对平云夫人神色厌憎,此刻竟然冒出这么一句来,可见在这件事上平云夫人确实比较惨,连他也不能不同情。同时他也似乎失去了谈兴,神色暗沉下来,匆匆说一句困了,便告辞了。

文臻见他出去,看一眼外头的夜色,那吵嚷声似乎还在耳侧,隐约似乎还有平云夫人急切的叱喝之声,她心中涌起对那失踪孩子的好奇。

总觉得这突发事件里,似乎藏着什么秘密,本以为也许是燕绥的安排,但回头看他的神情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而且之前两人确实也没注意到平云夫人有这么一个孩子,毕竟这事儿连易家人都不大记得。

“这孩子的失踪,不是你安排的?”

“不……”燕绥似乎在思考什么,片刻缓缓道,“但我可能知道她在哪里。”

第两百一十二章 打脸啪啪啪

燕绥拉着文臻一路飞驰,文臻很快认出这是通往天星台的道路。

易家大院依旧戒备森严,乍一看空荡荡没有人,可是不经意地,就会从树丛后,假山后,回廊某处墙壁旁,转出一队队的护卫来,可以说是防不胜防。

如果谁贸然进入,自以为畅通无阻,其实很可能都落在了那些藏在隐蔽处的人们的眼里。

白天的时候燕绥有收到林飞白飞鸽传书,他带着天机府的人已经基本摸清这府里的路径和暗卫所在。燕绥带着文臻,左一拐右一扭,借着树的暗影石的角落,如一道流水般飞快滑过,再经过一处颇高伟的建筑时,他带着文臻上了屋顶,一路悄悄地摸过去。

这夜深了,底下还有人在说话,人数还不少,声音有种压低了的嘈杂,像在讨论什么。

“……队伍已经逼近主城,最后两天走得如同龟爬……”

“真的不去派人迎接吗?不接的话岂不是更落人话柄?给了对方兴师问罪的机会?”

“接了就不会兴师问罪吗?本来就是来抄家灭门的!”

最后一句声音宛如咆哮,文臻掀开一点屋瓦向下看,正看见传灯理刑还有几位面生的男子,大概就是易家的长老们,咆哮的是一位半秃的老者,穿一身火红的袍子,因为发怒面容狰狞,他身边一人面容细腻宛如女子,穿一身月白长袍,这种场合还拿着一本书,半闭着眼睛低声吟哦。

易家长老堂剩下五位长老,传灯理刑长老之前都见过,提堂长老已经李代桃僵,这两位自然是掌馈和求文。

此刻室内气氛不是太好,文臻清晰地看见掌馈长老骂完人之后狠狠瞪了求文长老一眼,而求文长老依旧低头看书,鼻子里轻轻嗤了一声。

这轻蔑的神情激怒了掌馈长老,砰一声掌馈长老拍了桌子,之后两人便爆发了一阵争吵,大意是掌馈长老质问求文长老当此多事之秋,整日还吟风弄月不务正业,求文长老则嘲讽掌馈长老果然是管事管久了,什么都想管一管,既然什么都想管,那就不妨多管一点,反正这易家大院也给这几位爱管事的管得水泼不进,他不吟诗作赋还能做些什么?

掌馈长老就冷笑道所谓整日流连花丛吟诗作赋当真无欲无求?怕不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天知道每日聚在那些鱼龙混杂之处,大量结交才子名士游侠又是为了什么,怕不是又想讨好段夫人,又想广邀豪强积蓄实力,倒是打得好算盘。

求文长老似乎被戳到痛处,把书一扔,细声骂一句莽夫不足以为谋,拂袖便走。

文臻合上屋瓦,把争执声留在身后,看样子车驾已经到了主城,按照燕绥的命令停留在城外,长老堂正在商量怎么应付,而长老们利益当前,现在场面上都撕破了面皮,等他们商量出来,长川可能都换了主人了。

一路到了天星台,惨淡月光下断瓦残垣看来分外凄冷,燕绥在前天晚上那片碎瓦间梭巡了一会,最后在一片平地上神奇地拎起了一个小小的身体。

文臻这才看见那片碎瓦底下有个不显眼的洞,洞口极小,一般孩童都钻不进去,所以很容易被忽略。

被拎在燕绥手里的孩子拼命挣扎,却始终没有张嘴大叫,燕绥怕她吵,见她鞋子挣掉了,顺手脱下她的袜子塞在她嘴里。

这一连串动作流利自然,并且从头至尾毫无表情,文臻默然,很为自己将来的孩子担心。

那孩子是个女孩,头发衣服都可以看出照顾很是精心,脸皮非常嫩,如同婴儿,但是瘦如骷髅,手腿细得让人担心一碰就折了,且额头上生着一个巨大的瘤,那瘤上皱褶横纹,宛如眼鼻,看上去像多了一个脑袋一样,十分可怖。

那孩子手里还紧紧抓着一个水晶瓶,瓶子上沾着泥土,瓶口也破了一点,瓶子里还有一点颜色诡异的黑紫色液体。细看那孩子,嘴角也沾着一点黑紫色。

文臻听燕绥说过之前在天星台遇见过这孩子,现在看样子这孩子总是偷偷跑这来,在天星台下的废墟里找这种还没被完全毁坏的瓶子。

这孩子应该就是易勒石和平云夫人的小女儿,但是堂堂易家的小姐,为什么会总往天星台这种地方偷偷跑?天星台用的药物诡异恶毒,这孩子为什么需要这种东西?

燕绥伸手去拿那水晶瓶,那孩子原本还算乖顺,此时却忽然激动起来,死死抓住瓶子不松手,但她哪里抵得过燕绥,瓶子瞬间到了燕绥手里,那孩子一急,竟然低下头要咬燕绥的手,文臻赶紧伸手去拦,却被燕绥拨开,手指一弹,那孩子便惨叫一声,捂住嘴不敢动了。

燕绥对文臻皱眉,“这孩子不知道都吃了些什么,牙齿说不定有毒,你别碰她。”

他顺手将瓶子收起,那孩子眼睛一直顺着那瓶子转,燕绥想了想,倒了一滴液体抹在她唇边,那孩子便像得了珍宝一样,过一会,小心翼翼舔一口。

文臻瞧着不禁皱眉,觉得这一幕看着令人不适,上瘾似的。

两人带着这孩子一路往平云夫人处走,不需要找路,这半夜里还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那座就是。

去平云夫人院子之前,要先经过段夫人的院子,远远地文臻看见理刑长老从院子里出来,身后跟着易云岑,文臻一惊,以为理刑长老又来找麻烦了,却见易云岑靠在门边,大声道:“我这里安分得很,回见吧您哪。”

理刑长老还是那笑眯眯样儿,道:“理会得,理会得,没什么事儿,早些安歇了吧,啊。”

他前脚刚跨出门槛,后头易云岑便砰一声关上门。文臻忍不住笑一声,道:“这家伙,我原以为他经过秀鼎被栽赃一事,该成熟一些,没想到他还敢和理刑长老单独相处,幸亏没出什么岔子。”

一转头却看见燕绥神情若有所思,不禁心中一动,正想问燕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燕绥却道:“这丫头拎着好臭。”

文臻看看那小丫头狼狈样儿,赶紧接过了被一路拎着的小丫头,将她的衣服掸干净,被燕绥捏皱的领子抚平,脸上沾上的泥巴擦尽,抱在怀里。省得燕绥拎孩子的造型让人家当娘的看见会暴力癖发作。

燕绥把孩子递给她的时候,还不忘警告地看了她一眼,眼神虽然平淡,硬是看得那孩子一阵瑟缩,原本凶悍的气势都收了,乖乖窝在文臻怀里不动弹。

文臻抱着孩子,原以为第一次抱孩子的造型可能会引起某人的在意,谁知道他只是淡淡看一眼,便转过头。

文臻忍不住要逗他。“哎,我甜,你喜欢孩子吗?”

“不喜欢。”

“你自己的呢?”

“我自己的孩子更烦吧?毕竟要占着你,要你喂奶要你抱,要你陪玩要你陪睡,每天连轴转地陪着这小崽子,我为什么要喜欢?”

“可那也是一种快乐吧……其实我觉得好像也挺烦的……哎不对啊我甜,你自己的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燕绥居高临下看她一眼,笑一声,一脸“女人你又矫情了”。

文臻耸耸肩,也觉得自己是挺矫情的,想了想低声道:“我们几个,大概都不想要孩子吧,在这异世界摸爬滚打过日子,也没那个心情和时间早早生孩子,也不知道最后谁最先入了围城当了孩子奴,估计是小珂,特别宜家宜室,是个男人都想娶了家去做老婆,她也是最性格和顺接受度高的一个,或者大波,看中谁就上了谁,奉子成婚什么的……”

她在那叽叽咕咕,燕绥忽然道:“我记得你还有个男人婆朋友呢?怎么不提她?”

“她?”文臻哈地一声,“相信我,全世界女人都结婚生孩子了,她也不会的。”

很久以后,文大人才知道,这一刻她的脸被打得啪啪响……

……

最热闹的院子果然是平云夫人的,还没走近,就听见平云夫人几乎变了调的嗓音。拔得又高又尖。

“一群废物!白痴!光吃肉不长脑子的猪猡!一院子的人,一个孩子都看不住!”

“去哪了啊?这是去哪了啊!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去找!再去找啊!”

“什么?这不是第一次?每天这个时辰她不是早就被送回房睡觉了吗!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都是你们害的!都是你们害的!都是你这个老不死,什么都不放过!家族的孩子不放过,城里的孩子不放过,连自己的孩子都……”

平云夫人的最后一句听来声音特别狠戾暴躁,这种音色和感觉文臻竟然觉得有点熟悉,而这话里的内容也让她停了脚步,感觉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她转头看燕绥,燕绥点点头,“是从韩府那个女人那里弄来的密罗香,无色无味,诱人发泄内心深处的所有暴戾和恶念,方才玩游戏的时候被我混在了酒里。”

他抬起了手腕,手腕神奇地滑下一层透明皮层样的东西,却形状不定,游动不休。

但随即燕绥便皱了眉。

“按说是发作了,本可以说出更多,但好像被人止住了。”

谁止住了平云夫人的发泄?

两人走到平云夫人门前,院门没关,文臻抱着孩子一出现,平云夫人便冲了出来。

“囡囡!”

她几乎是抢一般将孩子夺过去,一把揉在了怀里,疯狂地抚摸她的身体,她的头发,甚至是她那个可怖的肉瘤。一边抚摸亲吻一边喃喃道:“囡囡,囡囡,你跑哪去了?跑哪去了啊?这大冷天的,冷不冷?饿不饿?下次不要这样吓娘亲了好不好,啊?好不好?”

那孩子面无表情地任她抚摸,将脑袋埋在她怀里。

四面的侍女嬷嬷都松口气,但也没人上前来表示欢喜,众人目光都飘来飘去,躲闪着不去看那孩子。

那孩子偶尔一抬头看见众人目光,小小年纪,眸光竟然是阴沉的。

平云夫人摸索了好一阵,确定孩子没事,一低头却看见孩子嘴角还残留的一点黑紫色液体,一怔之下仔细一看,顿时如遭雷击,啊地一声尖叫。

“你吃什么了!你是不是去天星台了!你是不是去吃夜……”

一声咳嗽。

文臻目光警惕地向里望去,只看见虚掩的门缝。

平云夫人却立即从那种焦躁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低头匆匆谢了燕绥文臻一声,便亲自抱了孩子进屋去了,她进去的时候,文臻眼尖地看见里头似乎有只手晃了一下,然后又有一只手拉了一下。

她的眼力,可以判断出两只手不是一个人的手,换句话说,那房里不止一个人。

小姐失踪,下人都出去找,连主人都站在院子里,这是什么人,居然还可以坐在屋子里等消息?

过了一会,平云夫人出来,再次正式地向两人道了谢,又请两人入内喝茶,燕绥文臻也便不客气地进去了,进入外厅的时候文臻观察了一下,发现里头安安静静的毫无声息。

平云夫人亲自相陪,和两人娓娓说起孩子的生来带病以及喜欢乱跑,她看两人的眼神,和先前又有些不同,先前是全然的警惕,此刻警惕犹在,多了些审视和打量,却又含着些淡淡的感激。

文臻总觉得,这些变化,就发生在她听说孩子不见了然后回到自己院子的这段时间内。

她想了想,道:“夫人,我们找到小姐的时候,看见她正在喝一种奇怪的液体……”

平云夫人脸颊抽了抽,勉强笑道:“她自小有病,这是她的药。”

燕绥从怀里取出那瓶子,“药?”

平云夫人脸色比那“药”还难看,失态地伸手去夺,“给我!”

燕绥手一缩,当着她的面又塞回袖子里,淡淡道:“既然是药,正好,我也有病,可以尝一尝。”

平云夫人咬牙,半晌却又笑了,一掠鬓道:“你爱尝便尝呗。”

燕绥向来是怼人的红脸,文臻的角色就是个白脸,笑着拉了燕绥一下,和平云夫人道:“夫人莫忧心,我们俩略通医术,自然知道这不是个好东西。拿了这药,是想看看能不能研制出解药来。至不济也要易小姐解了对这东西的瘾,好歹过几天正常日子。”

平云夫人正在喝茶,手一顿,一盏茶险些泼在手上。

定了好一会儿,她才猛地放下茶杯,一把抓住了文臻的手,近乎失态地急切地道:“你看出来了?你有办法?你真的有办法?!”

文臻笑道:“不敢说十分把握,但总得试试。”

平云夫人的手指微微颤抖,抖了好一会,才霍然松开文臻,转过头,手指轻轻按了按眼角,轻声道:“抱歉,失态了。”

文臻凝视着她,觉得这女子性格复杂多变,也可风流冶艳,不缺冷漠心机,但忠于自己母亲的身份,为人母时便十分端庄。

她对这瓶子里的药也很有兴趣,记得闻家毒经里似乎有提过,和传说中用来“洗血换颜”的一种毒物很相似。

她感叹了一声,道:“囡囡才几岁,要受这样的活罪,我自然要想办法的。”

平云夫人痴痴地道:“十年了,这样的活罪,十年了……”

文臻怔了怔,看那孩子皮肤五官,才像三四岁的孩子,怎么已经十岁了吗?

她心中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但又捕捉不住。

平云夫人又愣了一会,才忽然道:“夜深了,两位也该安寝了,我这便送两位出去。”

文臻燕绥也不惊异,站起身来随她走到院子中,平云夫人斥退下人,才道:“你二位不是普通人,来这易家大院所为何事,我现在已经不想知道了。二位如果真能帮我囡囡解了毒,或者也不用解毒,只要她不用这样贪恋这可怕的东西,我便愿为二位所驱使……”她偏头看了看东首,道:“家主身边有一群影子护卫,伺候他的一切起居,这些人永远不会背叛,藏在家主所住的丹崖居之内。家主倒下应该是真的,因为我曾经被影子护卫胁迫着,带着囡囡试图去救他,但是没有成功。哦对了,囡囡是他的孩子,他受了问药长老蛊惑,说用血脉最近的孩子,从母胎就开始养新血,然后长成之后给他换血,便可获新生。他……他连亲生女儿都能下手,我还怀着囡囡,便被用了药,囡囡生下来便是……”她哽了一下,泪光泛起,“囡囡生下来后,每旬也会由家主赐一瓶那药,说是治瘤子的,我一直不知道,还十分感恩……直到家主倒下那晚,影子护卫把我们母女带去,要换囡囡的血,却因为问药长老也死了,没人懂怎么做而失败,我这才知道……这才知道……”

文臻慢慢搓了搓胳膊。

易勒石,为了治愈自己的病,这是已经疯了吧?

平云夫人好半晌才吸一口气,“……囡囡虽然逃了一劫,但是对那种药已经上瘾,竟是离不开了。而她越吃那种药,她的瘤子就越重,发作起来也越癫狂,她会突然伤人,手段离奇,在天星台待久了的人,最后都会变成疯子……所以我不敢和她睡,我不怕受伤,我怕被她刺死她也活不下去,侍女们也不敢靠近她,我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她每夜都在外游荡,在天星台废墟里找那药……”她平静地叙说,眼泪却已经无声无息流下来,将镶了珍珠的高领衣裳打湿了一片。

文臻只道:“夫人放心,我会尽力。”

平云夫人稍稍平静了些,想了想又道:“家主虽然倒下,昏聩不能视事。但好像并不是完全没有知觉,他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依旧能对影子护卫下令。不过影子护卫并没有想象中的人多,而且家主一开始倒下的时候,我曾经贴身伺候过一阵,每夜子时,是影子护卫人最少的时候。”

文臻笑道:“多谢夫人言无不尽,但是我们并不打算试探易家主的情形,毕竟自己小命重要是不是?”

平云夫人懒懒笑了笑,道:“谁说不是呢?我也不过是随口一提,听没听,在不在意,最后会做什么,我不明白,也不晓得。”

文臻笑:“夫人是聪明人。”

两人客客气气告别,跨出门槛,听着身后院门关闭的声音,文臻问燕绥:“你信她吗?”

燕绥懒洋洋地道:“半真半假吧。毕竟密罗香没有对她发挥作用不是吗。”

这是一大疑点,文臻又回头看一眼平云夫人的院子,灯光很快就灭了,整座院子就和整个易家一样,安静得像个坟场。

而此时,易家大院之外。

提堂长老正在宴请交好的呔族长老。

易人离携厉笑准备逛妓院。

第两百一十三章 爷腰好着呢

刘心棠和吴正今晚相约了去花田楼喝酒。

两人一人是传灯长老的弟子,一人是传灯长老的养子,是传灯长老的左膀右臂,都是这次长老堂选拔的热门人选。

两人之前关系挺好,但是最近,因为这个长老的名额横在中间,两人的相处便显得有些不自然。虽然传灯长老安抚他们说,已经请托了段夫人,两人都有机会,但是两人也都明白,长老堂就两个位置,想要的人却很多,他们都出于传灯长老门下,想要一起拿走这仅有的两个位置,实在很难。

也因此,两人最近做事都暗暗别着苗头,不断较劲。

今晚原本是刘心棠听说了掌馈长老和求文长老在长老堂议事的时候发生龃龉,掌馈长老怒不可遏,发誓要教训求文长老,急于立功的刘心棠,忽然便有了主意。

掌馈长老性子很独,没什么亲近的人,也没什么人要推荐入长老堂,其他几位长老都在争取他的支持,如果自己能够拿到一些求文长老的把柄,去向掌馈长老示好,不仅能以此获得掌馈长老的支持,也能为师父争取来盟友,师父必然欢喜,在推选他入长老堂的事情上自然也更倾向于他。

这个主意是他的贴身小厮给他出的,他觉得很不错,因此便派小厮打听求文长老的行踪,得知他今晚在花田楼贴榜求诗,便打算亲自去瞧一瞧,谁知道路上竟然遇见了吴正,吴正显得特别热情,嚷着要和他喝一杯,刘心棠无奈,只得干脆把酒局约在了花田楼,打算看看求文长老到底在做什么,又见了哪些人。

两人此刻在花田楼的楼下角落里喝酒,听着楼上雅间喧闹,各自心怀鬼胎。

吴正本来不知道刘心棠的打算,却无意中听见后门看门的一群婆子讨论刘心棠的贴身小厮得了主子一大笔赏钱,又早早出府往花田楼去了。

吴正心思一动,便也往花田楼来,果然截住了刘心棠。

到了这种时候,再隐瞒便做不了事,刘心棠便把计划和吴正说了,吴正仰头看了看楼上,雅间里正出了彩头,若有好诗文便有重赏,还能上二楼与重金请来的花国艳魁同欢。

艳魁同欢什么的,平日里自然有兴趣,现在却没那么心思,两人都想上楼去看看求文长老到底在做什么,但上求文长老的楼,佳句华章是唯一敲门砖,两个大老粗,谁也没办法,不禁面面相觑。

正在发愁,忽然有人走他们桌前走过,敲了敲手里一个书卷,贼兮兮地道:“两位,买诗吗?”

两人愣了一下,抬头去看那人,却见那人戴着斗笠,遮挡了颜容,一手提着一个有点眼熟的罐子,一手将手中书卷递了递,道:“两位是新来的吧?不知道这里有人求名就有人求财吗?在下这里颇有些好诗文,两位如果有意,百两银子一首,包你们能上二楼。”

吴正当先嗤笑了一声,道:“好大口气。”很不以为然地随手接过那墨迹未干的书卷,心想真要有能上二楼的好诗的大才,又何必在这里藏头露尾地卖文?直接自己去不就行了?

然而刚看了两行,他便露出了惊容,忍不住抬头看那人,“你写的?”

那人只笑,“两位何必管出处?只看这诗值不值?”

刘心棠也接过去看了几眼,二话不说掏钱,吴正还在犹豫,刘心棠道:“不过一首词,你我正需要,能害得我们什么?”

吴正心想也是,便也掏钱买了另一首,也不要这人的书卷,两人默背了自己买下的诗词,便踌躇满志地另行请楼里专门帮人写字的书生写了,派小二送上二楼去。

因为确定这诗词必定能助自己上楼,怕被求文长老认出来,等待回音的时间内,两人都贴了面具,又易了容。

果然过不一会儿,小二便蹬蹬蹬跑下来,拉长嗓子叫:“长老请两位才子上楼!”

一时众人艳羡鼓掌之声四起,还有人大声笑道:“恭喜两位公子今夜得享艳福!”

也有人笑道:“花国艳魁只有一位,两位可千万别抢打起来。”

吴正心中有顾忌,笑笑不说话,刘心棠大大咧咧道:“何必抢呢,那自然是谁才情更胜一筹,谁能得佳人芳泽咯。”

众人都笑,还有人打气鼓劲,刘心棠一边得意洋洋抱拳,一边低声和脸露不赞同之色的吴正低声道:“就让这些人误认为咱们是冲女人去的,也好少些嫌疑。”

吴正觉得有理,也便默认了。两人上楼来,楼梯口一个小二迎着,笑道:“两位请随我来。”

两人都觉得这酒楼的小二颇为热情,也没多想,跟着小二绕过回廊,楼上也颇热闹,每间雅间都有人,这酒楼后头连着妓院,向来生意红火。吴正走了一截,隐约觉得有点奇怪,道:“先前我听上头声音明明很近,怎么如今绕了这许久?”

小二回头笑道:“那是招待普通士子的所在,如两位这样的才子自然得去上上房,长老也在那里等着两位。”

吴正听着也颇便去了疑心,绕着回廊走了大半圈,这二楼是一个回字形的结构,一排雅间被包在里头,和先前的雅间已经完全相背,但却对着楼下天井,动静都能听得清楚。

两人进了包厢。

片刻后,那个包厢里一阵娇媚调笑声起,夹杂着女子似真似假的娇呼。

底下大堂的人听见,艳羡地抬头看一眼。道一声那两个小子艳福不浅。

此时,二楼的走廊上,一个纤秀的身影缓缓自暗处浮现。

那人立在走廊暗影里,旁边就是吴正两人进去的屋子,黑色斗篷下一双手轻轻按在栏杆上,其中一只手戴着黑色手套。

像一朵乌云,无声无息停在天地的阴影里。

过了一会,上头的笑声忽然停了,接着有喝骂之声响起,轰隆一声响,似乎什么东西被推翻了。

众人停下筷子仰头看,有人觉得动静不大对,这时候却有人笑道:“瞧,说得不错吧,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是为女人抢起来了?”

这么一说,众人也便觉得是这么回事,都暧昧地笑起来。

这些人中不乏易家的家丁部曲,见着这事,也知道那两人是谁,都撇嘴冷笑一声。

里头声音渐渐激烈,忽然一声娇呼,一个丽人掩面奔出,趴在了栏杆上。

众人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宽幅红金衣袖遮面,衣袖往下滑落露出一截雪白手臂,十指纤纤,蔻丹鲜艳,云鬓钗横,几分凌乱。

她只在栏杆上略略一停,像是挣扎中逃出,随即门内伸出一只男子手臂,衣裳宛然便是方才刘心棠穿的靛蓝长衫,一伸手便把丽人拽了进去,那女子娇呼一声,腰肢婉转,转瞬没入帘内不见。

随即大怒喝骂声起,夹杂着乒乒乓乓之声,隐约听见也不知谁骂道:“你这乡下混小子也配和我争女人……”

还有厉烈风声里的回骂:“靠阿谀奉承上位的卑鄙小人……”

众人目瞪口呆看着,半晌有人吃吃笑:“这战况……也忒激烈了。”

屋内。

和想象中的混乱旖旎不同,没有点灯的房间暗得吓人,黑暗的地板上,隐约有一道道的红色黏腻的液体缓缓逶迤,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铁锈味。

刚才还为女人“争风吃醋”的刘心棠和吴正,都已经衣衫不整倒在地下。

吴正胸口插着刘心棠的剑,刘心棠脑门上钉着吴正的暗器。

而那方才还是猎物的“丽人”,此刻正在匆匆脱衣擦脂粉,一边脱一边不满地道:“为什么明明你才是女子,却叫我扮妓女?”

厉笑一边脱了刘心棠的长衫随手扔在地上,一边笑道:“你身段好啊。”

“呸,你才身段……”易人离混不吝惯了,顺嘴就回,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咳嗽一声,一回头看见暗影里,厉笑的脸似乎微微红了。

他忽然也似嘴钝了,三下五除二地脱了假扮的妓女衣裳,动作幅度很大,露出一截劲瘦的腰,厉笑刚转回头,又猛地转过头去。

易人离再次后知后觉地察觉,心中哎哟一声想着在这些大家小姐面前就是拘束,一边放缓了动作,没话找话,“咱们按殿下交代杀了这两人,长老堂的竞争者又少了两位。”

“不仅如此。人是传灯长老的弟子和义子,却是求文长老邀请上楼的,而求文长老刚和掌馈长老闹矛盾,等下咱们再留下一点关于掌馈长老的线索,这一下,传灯长老,掌馈长老,求文长老,三个人少不得要闹上一通。”

“再加上之前传灯长老和理刑长老闹不和,这一下,几乎每位长老都不能互相信任结成联盟,每一位长老都腹背受敌四面楚歌。”

“嗯,看样子直到选新长老之前,他们都没办法作妖了。而且传灯失去了有资格参选的人选,他只能接纳段夫人推荐的人了。”

“恭喜易公子再立一功。如果不是你和阳南岳以最快速度拉拢了一批易家底层却很有用的仆役,今日之事也不能安排得这么顺利。”

“这本就是我家的人,我家的事,凭什么要给这些外姓长老折腾?”易人离将鞭子重新缠回腰间,忽然一侧头皱起眉,“什么声音?”

厉笑也听见了,皱眉道:“是虫子吗?细细碎碎的,可这种天气,哪来的虫子?啊……”

她忽然跳了起来,易人离一低头,已经看见她身边的吴正尸体下,忽然钻出了一条黑线。

再一看那黑线是游动的,仿佛是什么虫蚁。

但厉笑看得更清楚,那是一队毒虫,当先是一只火红的大蚂蚁,后头还有浩浩荡荡的蜈蚣蝎子蚰蜒之类的恶心虫子……

而她方才在黑暗中不查,已经被那火红蚂蚁咬了一口,此刻那伤口处已经开始麻痒。

奇异的是,那些虫子明明经过易人离的身边,却绕过了他,只向她扑来。

厉笑猛然抬头,看易人离,但忽然眼前的易人离脸微微一晃,晃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

一个声音突兀地在耳边响起。

“……不要相信身边的人。”

“……这里是易家,易人离曾经是易家的继承人,他既然回来了,自然是要拿回属于他的东西,你觉得他真的心甘情愿要被人驱使,将来只做一个傀儡?”

“如果他利用交联易家旧人的任务,趁机和长老堂某位长老达成协议,成为双面间谍,要利用双方的博弈,在其中浑水摸鱼呢?”

“……如果他只是在利用你呢?如果他只是看中了你厉家的身份和军中地位,才救你的呢?”

“……你被身边的人骗得还不够惨吗?”

最后一句话,像是一把刀,猛地戳进了厉笑伤痕未愈的心口。

她被毒液侵袭的头脑已经不能准确地分辨言语的真伪,只知道那毒虫过易人离而不入,只觉得便是不怀疑易人离此刻也不能和他再呆在这暗室里,心中压抑的大恐惧泛起,她现在只想逃离。

和易人离一路相伴,本以为那伤势已经愈合,却不知道长达十年爱恋的颠覆,造成的伤痕近乎狰狞,非短暂时光可以治愈。

对面,易人离的脸在她眼底微微晃动,显得每个表情动作都狰狞可怕,他似乎走过来,在问着什么,还伸出了手,厉笑忽然尖叫一声,猛地蹿起,掀开帘子,冲上走廊。

走廊外似乎等着什么人,一个纤细黑影,伸手来拉她。

厉笑虽然中毒,武功却不低,混乱之中身法反而更灵敏,竟然一个扭身,越过了那人,顺着二楼的走廊往里便奔。

里头相连的便是妓院。

那黑袍人的手擦过厉笑的发鬓,收回来的时候指尖已经多了一朵攒珠梅花发饰,这人还要追去,却见易人离已经冲了出来。

黑袍人一惊,立即腾空而起,翻上上一层。

易人离看见这人,也怔了一怔,直觉这是来捣乱的人,但他此刻心悬厉笑,也顾不得,顺着厉笑的方向追了出去。

他在二楼追,听得三楼头顶的风声呼呼,显然那个黑袍人也在追,他还看见有好几个男子,向着厉笑的方向而去,看上去像是寻芳客,但这个时候,看见厉笑那样跑还没有诧异还隐隐围上去的,明显不是寻芳客。

易人离在这一刻心中忽然明镜般一亮。

对方目标是厉笑!

利用他的疏忽和厉笑的心病,在他们得手之后趁机下手,然后掳走厉笑!

不为别的,厉笑的身份太重要了,一方面,她是新任刺史最看重的妹妹,拿了她就可以钳制厉以书,另一方面,文臻目前还在冒充厉笑的身份,拿到厉笑,也立即可以拆穿文臻的身份,文臻还在易家大院内,那立马就情势危急了。

此刻求文长老还在楼内,他不敢大声呼叫厉笑躲避,百忙中只得将腰间的鞭子甩了出去,鞭子越过中空的大厅,在众人头顶卷过一道厉烈的风,众人还没看清楚那道黑影是什么,鞭子已经砸在对面那群欲待围堵厉笑的人身前,啪一声脆响惊得那些人往后便退,而厉笑也似乎得了提醒,发觉对面的人不对劲,猛地一扭身,冲进了旁边的一间房间内。

易人离扔出自己的武器再不犹豫,干脆越过栏杆直扑厉笑进入的房间,冲进去之前眼角瞄到自己的鞭子已经被对方捡起,但此刻也不是去抢回鞭子的时辰,他毫不犹豫地冲进了房。

而厉笑先一步进了房,惊起床上一对野鸳鸯,尖叫声里厉笑也傻了,眼前白花花一片,能看的,不能看的,也都看了。

她下意识地脸色爆红,就想回头往外冲,结果和冲进来的易人离撞了个满怀,易人离二话不说把她抱起,一脚踢在从床上起来要往外冲的男人屁股上,将他和那妓女一起踢回床上,低喝:“继续!不继续就杀了你!”

那男人苦着脸呆在床上,易人离抱着厉笑一个翻身上了床顶,幸好这家妓院的床也是架子床,床顶很是宽阔,床边也有帐幔,正遮住了床顶。

这翻床顶的灵感还是来自于当初唐羡之掳走文臻的操作,易人离活学活用。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道长长的黑影倒映在地面,黑影旁有一道长长细细的影子在流动,仔细看是那群毒虫。

易人离只瞄了一眼,确定那黑袍人在门口。

底下床榻一阵晃动,那被坏了好事的男人也不知道是吓疯了还是当真勇气可嘉,居然真抱着那女子继续干活,而欢场女子见惯世面,居然也能跟上这奇葩的节奏。

厉笑神智还有些不清醒,见易人离紧紧压在她身上,用力去推。不防易人离忽然飞快地将她上下摸索了一遍,厉笑一呆,对这样的轻薄浪行还没反应过来,易人离已经确定了地方,一把拉起她的裤腿,嘴唇贴上了她的小腿。

厉笑脑中轰了一声,想也没想,便拔出贴腰的匕首,一刀对易人离捅了过去。

易人离却似早有防备,腰身一侧,嗤地一声那匕首贴他腰滑过,腰带断裂,衣服破开,连带一丝鲜红也缓缓浸开。

厉笑没想到他拼着受伤也不放开,此刻双腿被易人离压着,感受到他的唇火热贴着自己腿上肌肤,而身下床上,被翻红浪……她出身大家,从来出入也是豪门,身份尊贵,自小耳不入秽言,更不要说置身于这样的场景……一时羞愤难当,手中匕首抖了又抖,明明再一刀下去就可以结果了易人离,却始终无法插下来。

易人离此刻却顾不了那许多,一边照顾着厉笑一边注意着门口的黑袍人,奇怪的是,那人站在门口,却并没有进来,反而发出了一声似嫌弃似恶心的声音,无声无息又飘了出去。

但这人并没有走开,不算特别高的影子依旧倒映在窗纸上。

易人离也不考虑那么多,猛吸几口,呸地一声偏头一吐。

这声音令厉笑一呆,此时毒液被吸出不少,她神智清醒了许多,几乎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易人离吸出了她的毒液,一抬手接过她手中匕首,低声道:“忍着些。”掏出火折子略微烤了烤,在她小腿被毒蚁咬伤的地方划了个十字,挤出了最后的几滴毒血。

此刻底下那怕死的男子,还在卖力干活,吱吱嘎嘎咿咿吖吖之声里,两人在人家头顶疗伤,生死之际也罢了,危机渐去,便觉得那一种难以言说的尴尬来。

易人离尬笑了一下,道:“早知道你有匕首,直接用匕首放毒了,太心急了,没想到这么多……”

厉笑听见“太心急”三个字,脸微微一红,又白了白,低声道:“对不住……你的腰是不是伤了,我帮你包扎一下……”

易人离正色道:“没有!男人的腰,怎么可能有事!”

厉笑又噎了一下,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典故,抬头天真蠢萌地看他,此刻正听见底下那男子大概太卖力,忽然哎哟一声,然后那女人道:“爷,悠着点腰……”

那男子怒声道:“说什么呢!爷的腰好着呢!”

厉笑:“……”

第两百一十四章 死断袖!

厉笑觉得今天脸上的烧大概是要一直这么持续下去了。

易人离咳嗽一声,探头对底下道:“行了行了,知道你腰好,停了吧停了吧。”他看一眼外头,黑袍人的影子还在,显眼是要瓮中捉鳖了,厉笑也看见了,急道:“我出去将人引开,你趁乱走。”

“说什么呢?知不知道人家的目标就是你?”易人离白她一眼,探头又问那女子,“你这房里有没有什么翻板夹层密道什么的?”

那女子愣了一下道:“有的,净桶后挂着一幅画,画后面其实是空的!可以转到隔壁。”

易人离得意一笑,抱着厉笑要下来,厉笑红着脸推开他,低声道:“我自己能走。”

两人跳下床,捂住鼻子进了床背后的净桶,果然净桶后的一幅画后面是一个洞,两人从洞中钻入,原以为又要看见一出活春宫,不想这间却是空的。

这酒楼格局颇有些复杂,二楼没有对外的窗,也没有可以出去的屋顶,要到三楼才行。否则就要从屋门出去,那就会被外头的人逮个正着。

易人离和厉笑无奈,只得在这个屋子里继续找出路,厉笑一边找一边问易人离,“你怎么知道这种地方的房间里有暗道夹层?”

“妓院啊,最脏花样最多的地方,哪能没一些隐蔽手段呢?比如仙人跳,李代桃僵,瞒天过海之类的,多个藏人躲人的地方便多了很多能用的手段,至不济家里大房打上门来,也能方便客人及时躲藏脱逃啊。”易人离哈哈一笑,“所以大多数妓院都有这些机关,当然你这种大家小姐是不会明白的……”

厉笑想你不也是出身大家,但现在,把自己生生活成了一个深谙三教九流花样的江湖小混混。

想到这里她心底微微一酸,同时先前那蛊惑她的人说的话在脑中掠过,她有些发怔,心想那话,真的完全是为了蛊惑她吗?

易人离就真的甘心帮助文臻她们毁了自己的家族吗?

易家这个刺史不是普通刺史,是长川王,他就真的舍得将这荣华拱手相让吗?

同样姓易,易铭为了刺史大位,都做了些什么?

她看一眼专心在房间里敲敲弄弄找机关的易人离,易人离似乎感应到她的注视,转头一笑,道:“累了?那你歇歇,我来找,你看着点外面的人就行,那个黑袍的家伙,久等我们不出来,一定会一间一间地搜,虽然这人似乎不愿意进屋,但他还有手下,万一闯进来我们就被堵住了,你如果发现不对劲,及时告诉我。”

厉笑这才回神,哦了一声,对上易人离坦荡的神情和笑容,忽觉惭愧。

易人离心无旁骛地找机关,他向来对此道有兴趣,很快便找到了,这回的出路不在马桶背后,在床背后有一个翻板,两人再次翻到隔壁,这回翻到了人家床上,险些把那个正在干活的倒霉家伙惊了个马上风。

厉笑一开始还不能看,看多了也就麻木了,这回动作比易人离还快,手中匕首往人脖子上一架,“继续做!房间里有没有暗门!”

嫖客:“……”

易人离:“……”

所以说,人学好可能很难,堕落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

……

天已经黑了。

文臻站在窗前,往香炉里添了一块香。

看看外头,易云岑大概是出来起夜,也不知道是不是睡昏了,对着段夫人的卧室发了一阵呆,似乎抬脚要过去,随即又停住,摇摇晃晃回去了。

身后,燕绥难得地睡得安稳。

文臻并没有什么喜色,这香是她改良过的安息香,疗效好见效快,三分之一块能让一头大象睡成猪,一整块才能放倒一只殿下。

一旦开始用药物催眠,形成依赖就不大好了。

但是燕绥不能总不睡觉,他在这易家中心,是所有人的心脏和大脑,总控着对易家乃至对暗中所有敌人的对策,一旦精神不济,后果太严重。

而且她发现,睡眠比较好的时候,燕绥似乎好转得也会快一些。

她添完香,顺手给窗台上几盆花花草草浇水,这些花草都是她这些日子在长川一路上发现的,比较奇特有用的花草,她采了种子草籽带在身上,住下来之后便在培植。平日里并不搬出来,浇水也在晚上,好在这些花草多半喜阴。

其中有一棵颜色特别绿的草,当初采集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只仿佛和药经上说的一种药草相似,便顺手采了,因为不起眼,便随便种在花圃里,这冬日也没什么花了,只有一些耐寒的草,还半枯不黄着。

这草种了一阵,文臻发觉并不是想象中的药草,便也没管,今晚无意中抬眼一眼,却发现那一片花圃,原本的半圃草木,基本都不见了,地面光秃秃的,只有中央几株绿得发黑的草还在,正是自己种下的那一株。

文臻有些奇怪,她明明记得那花圃里的草是不会轻易冻死的品种,怎么如今都没了?

她去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端倪,顺手采了一株这草,和自己专门放各种奇怪植物的种子放在一个袖囊里。

忽然前方传来“啪嗒”一声。

文臻凝目一望,便看见一条长长的东西垂下来,尾端有什么东西飘啊飘,微微闪着光亮。

第二眼文臻便认出了,长长的东西是易人离的鞭子,闪着光的是一朵珠花。

那珠花她之前在厉笑头上看见过。

文臻眉头一皱。

易人离和厉笑今晚领了设计铲除传灯长老两个长老候选人的任务,她是知道的。现在这是任务出了岔子?

珠花也罢了,可鞭子却是易人离唯一的武器,是万万不能落入敌手的。

但文臻站着没动,冷冷看着那鞭子在空中晃了一晃,一张纸飘了下来。

纸上墨迹未干。

“这两人已在我手,若想救他们,你便自己随我来。”

文臻低头看一眼,轻轻一吹,纸片飘落窗下。

外头的鞭子晃了晃,过了一会,竟然又飘了一张纸下来。

“易人离准备和唐羡之谈判。愿以战马和粮食,换唐羡之帮他夺实权刺史位,被厉笑发现,两人大打出手,厉笑不敌易人离,现被易人离掳走。”

文臻又看一眼,再次吹落纸条。

过了一会,飘下第三张纸条。

“你信哪个?你想救哪个?主城花田楼,我等你一个时辰。记住,只能你来。你若不来,必死一个。”

纸条第三次被吹了下去。

文臻站在窗前沉思。

过了一会,她在窗前点上了一盏灯。随即窗前便多了条人影。

那人像是从空气中忽然冒出来一样,出现得突兀,是司空昱。

文臻却没什么意外之色,道:“烦你亲自看顾一下这里,我去去便来。如果一个时辰内我不能回来,你便告诉殿下我去了花田楼。有人拿易人离和厉笑作伐。”

司空昱微微凝眉。

今晚提堂长老宴请呔族长老,好对十八部族做一番手脚,林飞白去掠阵了,临走前和他关照,带着天机府的人,好生保护燕绥文臻。

燕绥的护卫因为常出没于他身侧,怕被长川易家的人画像,也不怎么接近易家大院。

殿下他倒不担心,屋内的机关连他都不敢进入,但是文臻要他们留下保护殿下,她自己孤身一人出去怎么行?

但文臻已经不由分说地掠了出去,司空昱此时才发现,不知何时文臻竟然已经会轻功了。

她的速度不算快,但身法特别流转如意,就像空气不能对她产生阻力一般,一滑便滑出好远。

司空昱左右为难,既不敢去追她丢下熟睡的燕绥,也不能不理她只在这给燕绥护法,更不敢弄醒燕绥承受燕绥的怒气,想了好一会儿,才命天机府一个听力和轻功和特别好的人去追文臻,剩下的人去花田楼。自己团团蚂蚁一样满地乱转,时不时发出一点声响,指望着燕绥听见自己醒来,却不知道为什么,燕绥一直没有醒来。

有人没有醒来,有人还没睡。

易家大院之外,离花田楼转过一条街的另一座有名的酒楼里,提堂长老今晚宴请呔族长老。

这样的事已经有过很多次,长老堂提堂长老本就和呔族长老交情莫逆,常在一起喝酒玩乐,遇上事也会守望相助。只是最近提堂长老比较忙碌,所以这次是时隔一个多月后两人首次喝酒聚会。

至于为什么事比较忙碌,呔族长老自然明白,所以他也以为,今日提堂长老宴请,必然是要提出请他帮忙的要求。

毕竟还有几天,长老堂就要开始选拔,就任新长老,并同时确定下一任家主了。

但是令呔族长老有点不安的是,提堂长老并没有提起这件事,还是和以往那样,只是单纯喝酒,和他谈谈易家大院里最近发生的一些八卦。

呔族长老望着对面的提堂长老,那男子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但向来是长老堂乃至易家出名的美男子,美人在骨不在皮,他的魅力和风采少有人及。

所以此刻看着老友举杯相照的潇洒意气,他心中掠过一丝迷茫。

前几日和那人结盟时候听见的话,在心中一遍遍盘桓,举棋不定。

那人说,小心身边的人,小心你最熟悉的人。

十八部族南北两派多年不和,他身边除了属下,能说得上熟悉的,也就一个长老堂提堂长老了。

是需要小心他吗?

但是问题来了,那位门阀第一人说动南北两派融合,归根结底也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他真的可信吗?

焉知这不是对方的反间计?

毕竟中原人都是这么真真假假,虚伪诡诈。

心中的念头一掠而过,他看一眼陪坐的几人,一个是提堂长老身边跟随多年的亲信,沉默寡言的一个中年男子。一个是一个年轻人,提堂长老说是他刚提拔上来的一个易家子弟。

呔族长老沉吟了一下,觉得接下来的试探,还是不要太露痕迹的好。

对面,提堂长老拎起酒壶,隔着一张桌子,手一抬,清亮的酒液在半空中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落入了呔族长老的酒杯里。

这一手技巧娴熟高超,显然是个酒国老手,也确实是提堂长老擅长的事,呔族长老微微眯眼一笑,道:“你倒酒的花样真是越来越多。”

提堂长老转回倒自己的酒,笑道:“所以你多看,少喝。”给自己那个比呔族长老大一倍的酒杯里倒满了酒,迫不及待地饮一口,满足地长吁一口气。

童邱默默地坐在一边,帮自己的老上司提前开酒。头也不抬。

他旁边假扮易家子弟跟过来的自然是林飞白,林侯知道大帅今晚接了挑拨南北两派的任务之后,便表示不放心大帅酒后误事,需要人监督,硬跟了过来。

童邱当时默默在心底笑了一下,笑这父子俩性格实在半点不搭,一边也略感安慰。不过他并不担心。

虽然大帅仓促赶来,一来就直接选定了提堂长老杀了冒充,但是之前也不是没做过功课。

提堂长老容貌风采好,符合大帅要求。

提堂长老爱喝酒,更符合大帅要求。

提堂长老还和北派首领关系不错,简直是送上门的礼物。

扮一个长老,坑另一个长老,这种活计大帅很喜欢。毕竟他是个为了拿敌方大将人头,连女俘虏都扮演过的奇葩。

只是童邱忽然想到,今晚出门时候碰见殿下身边护卫,那个管消息收集的,名字古里古怪的叫什么英文的,听说大帅接了宴请呔族长老任务,表情似乎有些古怪。

但童邱想着,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毕竟真有什么不对,哪怕殿下和大帅再不对付呢,也不可能不提醒,影响大局。

身边,提堂长老酒爵里的酒也如白虹瞬间到了他腹中。

这馋酒的姿态也像是老样子,呔族长老笑一笑,伸手去拿自己的那杯酒,正好提堂长老伸手斟第二杯酒,这手一伸,便盖在了提堂长老的手背上。

童邱:“……”

林飞白:“……”

提堂长老:……失手,一定是失手。

他一笑,提起酒壶,被盖住的手顺势便要抽出。

呔族长老没动,不仅没动,还抓住了他的手指。

童邱:“……”

林飞白:……咳咳。

提堂长老:……娘的,做什么妖?

他手指用力,正要将呔族长老的手弹开,对面,呔族长老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条帕子,擦起了他的手指。

一边口气亲昵地埋怨道:“喝酒斯文一点成不?瞧手指上全是水。”

他提起提堂长老手指,看了看,那眼神,仿佛对帕子擦还不满足,似乎很想用嘴来一波。

虽然呔族长老也是十八部族著名的美男子,年近五旬并不显得老态,对着灯火举起另一个美大叔手指出神凝注的画面也不难看,但对于三个百分百纯·金刚·直男来说,这一幕的惊悚程度不亚于忽然看见燕绥脱光了跳钢管舞。

浑身的汗毛站立起来排排颤抖。

童邱:……娘啊死断袖!

林飞白:……娘啊觊觎我爹的死断袖!

提堂长老:……娘啊居然还有这一出!真的假的?燕绥知不知道?这贱人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啊贱人!

他僵硬在那里,盯着那手指,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手指,而是一把穿肠毒药。

大帅纵横沙场,笑傲天下,曾经以为自己无所不为也无所不能为,但从没想过这个为里面,还要包含扮演一个死断袖。

更要命的是,他想到了一个要紧的可能。

呔族长老和提堂长老以前的相处模式到底是怎样的?

再厉害的消息探听,也不可能探听到这种。那今日这一幕,到底是提堂长老和呔族长老的相处日常,还是只是呔族长老的试探?

是他哪里露馅了?

还是唐家那个黑心肚肠的小子,猜出了一些什么,给这人一些提示?

提堂长老表示深深后悔,后悔他诗词曲艺诸子百家琴棋书画蹴鞠马陆无一不精无一不研究的风流人生里,偏偏就没有拨出一点点时间去了解一个断袖以及断袖们日常到底是怎么相处的?

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的手指还在对方深情脉脉的目光注视中微微颤抖。

更要命的是,呔族长老微微一笑,竟然真的将他的手指缓缓往自己面前拉。

童邱:……壮士!壮士你好,壮士永别。

林飞白:……我错了,我今天就不该来,现在走还来不来得及?总觉得出了这个门我爹就会杀我灭口。

提堂长老:……燕绥我要杀了你。

红烛高烧,清酒飘香,四双快成斗鸡的眼睛,盯着那根缓缓移动的手指。

感觉下一刻某人就要在部下和儿子的围观中丧失……一根手指的贞操。

电光石火间。

提堂长老忽然手指往前一点,点在呔族长老的胸口,不轻不重的力度,伴随哈哈一笑。

“你啊!”

这一声,似嗔怪,似无奈,似随意,似调笑,字越短含义越丰富,越简单越可多诠释,单看当事人自己心里怎么解读,怎样解读都说得通。

再声音放低,微微一倾,在呔族长老的耳边。

“死相!”

呔族长老一愣,随即笑了,摇摇头,收回手,自己开喝了。

童邱:……呕。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大帅。

林飞白:……呕。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爹。

提堂长老:呕,没想到我是这样的我自己。

感觉又发掘出了一项新才艺。

呕的同时,都暗暗松一口气。

好险。

童邱在心底抹一把冷汗,心想多亏大帅见惯风浪,素有急智,又通达人心,换成别人,真是受也不是不受也不是,很容易便冒出破绽。

提堂长老心中也嘘一口气。

赌对了。

赌就算那两人真是断袖,当着属下的面也不会出格。

赌两人关系确实不简单,但还没到那一步。

呔族长老虽然初见,但他一眼便看出这人有一些心机,也颇自重身份,不会轻易失态。

更何况他看自己的,也就是提堂长老的眼神,颇有些试探和遗憾的意味。

这不是一对情热的人应有的眼神。

很可能是单方面的,也很可能是一直这样朦胧略带暧昧。

娘的……他算是明白英文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了!

想必隐约听说一点,但不能确定,而且也不觉得对方会展露出来,才面露古怪却不提醒。

提堂长老拎起酒壶对嘴狠狠灌一口。

咕咚一声。

林飞白没来由觉得,他家可盐可甜可上天打龙可躺倒扮受的万能老爹,刚才那一刻恶狠狠活像生吞了一只燕绥。

……

第两百一十五章 气死情敌不赔命

文臻在夜色中奔行。

虽然重伤一直未愈,但她没来由地觉得自己状态不错,果然又精进了。

花田楼的位置她知道,正如她和燕绥林飞白在易家大院将易家的地形图都摸清楚了一样,其余人在外头也将外头的地形给里头的人传递过了。

事态很急,她奔行得像一个发现朋友被掳因此火烧火燎的人。但是这样的奔行持续的时间很短。

奔出易家大院之后,她便放慢了脚步。

然后越走越慢,走两步喘一下,拖拖沓沓,一副气力不继的样子。

看这模样,别说一个时辰赶到花田楼,到天亮都赶不到。

如果真的有人在前方等着她的话,看这模样能急死。

前方出现了一条黑黝黝的巷子。

文臻看样子是想抄近路,走向那条巷子。

巷子两边的墙很高,因此显得黑沉沉的,文臻歪歪扭扭走了进去,咳嗽几声,喘息几声,靠墙休息了一阵,忽然摇摇头,咕哝道:“我还是不要逞强了。”

“就我这个破身体,一个人赶过去也是给人家添个菜。”

“易人离和厉笑又机灵,武功都比我高,按说不至于两个都落入敌手,就算两个都落入敌手,他们都敌不过,我敌得过?”

她想了一下,拍拍手。

“我也来了,尽力了,后头的,看命吧。”

她又咳嗽一声,转身便走。

脚下却忽然感觉一绊,她抬脚,就看见脚踝上挂着一条乌黑的蛇。

任何女人在这个时刻都会尖叫,文臻也不例外,惨叫一声,一脚将那蛇甩了出去。

下一瞬她的后衣领被人拎住,一股大力涌来,拽着她猛地一转,那人一点力气都没留,眼看着就要抡着她砸到对面的墙上。

风声呼啸,墙在眼前放大。

文臻的手却垂了下去,并没有试图找对方的要害,反而一把捏在了对方戴着黑手套的手上。

她捏住了对方小指的位置,那里手感很特别,她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根针,二话不说往那里一戳。

对方只防着要害空门,没想到还有人会去抠手指,偏偏手指就是她的新伤所在处,金针戳入手指断口,十指连心,她痛得浑身一软,喉咙里一声低嚎。

呼地一声,文臻已经趁着她这一软,翻身跃起,从她头顶翻过,越过她肩膀的时候,还没忘记反抓住对方的手,也是一模一样地一抡。

那人身子被她活活抡起,黑衣在风中飞散,砰地一声砸在墙上,砖石烟尘飞溅,生生砸出一个人形的洞。

那人趴在碎砖乱石上回首,一个愕然至不可信的眼神。

都以为文臻没有武力且重伤,她更多防备的是可能跟着文臻的暗中护卫,没想到这女子藏这么深!

这出手的狠毒凶悍,比她有过之无不及!

她反应也算快,瞬间便要弹起。

在她弹起前一霎,她撮起的唇已经吹出无声的音符,扑啦啦翅膀拍动声响,无数鸟儿从四周汇聚而来,冲向文臻。

地下的黑暗角落和洞中,蛇虫鼠蚁蠕行而来。

墙头有不断的响动,蹭蹭蹭不断跳上毛发蓬乱的野狗,幽绿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文臻,掀起的白牙利齿间流下透明的涎水。

文臻仰头,露出惊慌之色,嘶声道:“是你——唐慕之——”

她后退,退入更黑暗处,忽然惊呼,猛地跳了起来,脚踝上挂了一只蜈蚣。

头顶上野狗早已按捺不住,猛地扑下,连带漫天的飞鸟也化为灰色雾气一般扑来,将文臻的身形生生罩了进去。

唐慕之从废墟上不急不忙地爬起来,一边咳嗽一边笑。

她戴着一个面具,一张惨白的女人脸,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黑幽邃,光芒定定的。

爬起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脚踝也有点痒,但她没有在意,终于战胜仇敌的快感超越了一切。

她咳嗽着,不急不忙地向前走,一边道:“文臻,你是想被野狗撕咬死,还是想被鸟啄死?又或者你比较喜欢被蛇缠死?不过这城中的蛇比较小,不够缠,你看——”

她忽然停住脚步。

发现不对。

黑暗中的巷子角落,那些她召唤来的野兽虫鸟都在,但是虫子在文臻脚下进进退退,鸟儿在距离文臻一尺处拥挤打转,野狗簇拥在文臻身前,眼睛幽绿,口水狂流,依旧一脸恶相,却不知道为什么犹豫不前。

唐慕之怔在那里,一时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己的驭兽之能失控了吗?

并没有。她能看出那些鸟兽依旧在试图执行她的命令,眼底对文臻的恶意不散。

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些鸟兽都显得很烦躁,像被什么吊在那里,又像有所顾忌,进退不得,无所适从。

以至于那些蛇虫鼠蚁在转圈,鸟儿们烦躁地开始互啄,野狗低声咆哮爪子刨地,肩头耸得老高。

在那些恶物的包围里,那个脸儿白白小小的姑娘,好整以暇地对她一笑,顺手抓了一只在她面前盘旋的鸟儿,笑道:“哎呀,这鸟很肥啊,多谢你半夜送来,看这数量也够一盘烤鸟儿了,再加上烤蛇肉和狗肉火锅……我选择被夜宵撑死行不行?”

她说话时,俏皮地一吐舌头,舌尖上竟然有一只哨子!

唐慕之猛地回头便跑!

但已经迟了,还没走出几步,她便歪倒在地上。

脚踝上传来火烧火燎的疼痛,她偏头,看见洁白的皮肤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咬痕,咬痕已经红肿,周边黑紫了一大片。

唐慕之有一瞬的呆滞。

她有驭兽之能,自然也有万兽辟易的能力,蛇虫鼠蚁这些东西,往日是从来不咬她的。

文臻笑着对她耸耸肩,“哎呀,我没你这份天赋,又不能驭天下之兽去杀你,也不能阻止你驭兽来杀我,顶多让它们陷入混乱,混乱中总有一两个比较蠢的,弄错了指令,咬你一口半口的,真不好意思了。”

唐慕之霍然抬头看她。

满是血丝的眼底满满憎恶。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

这奸诈恶毒的女人!

她猛地抽出匕首来,二话不说便挖掉了脚踝上一块肉,血淋淋挑在刀尖,对着地下一扔,便有那些恶心的虫子野狗一拥而上抢食,她面无表情地看着。

文臻也面无表情地看着,胃却开始不舒服。

这女人疯魔了吧?

但她没有转开眼光,对上盯着自己的唐慕之,笑嘻嘻道:“就挖了一块肉?你确定这样就搞定了?要么和你断指求生一样,把腿也砍了?”

唐慕之不理她,撕下衣襟扎紧伤口,慢慢站了起来。

她知道口哨已经没有用处,嘴唇一动,野狗奔离,虫蚁退去,飞鸟扑扇着翅膀如大团的云一般飞开。

有一些鸟不知道是不是被相持的指令给弄晕了头,歪歪斜斜飞过唐慕之身边,唐慕之嫌弃地摆头避开,衣襟上还说落了一些绒羽。

文臻唇角弯起一抹笑。

对面,唐慕之抬起头,就看见她这个笑容,眼底立即浮现憎恶。冷笑道:“觉得自己又赢了?也是,你这种人,占点上风便以为有了一切,其实你有什么……”

“我有燕绥的爱。”

唐慕之呛了一下。

对面,文臻笑得清亮沁甜,十分刺眼。

“你出身卑微,心思深沉,哪里有能和殿下相配的地方……”

“我有燕绥的爱。”

唐慕之:“……”

“就你这种人,自从出现在东堂,什么时候用过光明手段?哪次不是靠着欺骗诡诈,靠着男人的让步和撑腰,又有什么资格……”

“我有燕绥的爱。”

唐慕之:“……”

愤怒。

感觉无法对话。

想杀人。

“唐慕之。”文臻忽然笑道,“运气都算实力的一种,更不要说手段和嘴皮子。但既然你不服气,我就给你一个死心的机会。”她捋起袖子,“来,我们拳头到肉地打一场,博个赌注如何?”

唐慕之冷笑看她。

“其实也不叫赌注,什么谁赢了任谁处置都是废话。我们无论谁赢了,都不会放过对方。愿不愿意,都得受着。”文臻负手看她,“就加个赌注,你如果输了,必须要如实回答我所有的问题,否则你亲娘永堕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如何?”

唐慕之浑身一颤,一瞬间看文臻眼神如见厉鬼。

文臻心底笑了笑。

果然如此。

其实赌注什么都废话,她们两人不死不休,没有赌的必要,她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诈这句话。

世人都传唐五唐六是双胞胎,可她瞧着,这两人除了相貌略有近似,其余八竿子都打不着。

两人的相处模式也很奇怪,唐五对亲妹妹淡漠,唐六对亲哥哥畏惧,地位高下也相差很大。

这两人也许是兄妹,但绝不是双胞。

豪门世家的亲缘,其实是这世上最淡薄的东西。

“我如果输了呢,我就解了你身上的毒。”

唐慕之低头看自己的脚踝,文臻笑了笑,真是想得太简单。

唐慕之抿着唇,甩下了自己黑色的斗篷,紧了紧自己黑色的手套,她只有断指的那只手戴着手套,而皮肤极致苍白,望去像一只手凭空消失一般诡异。

“那就来吧。”

……

易秀鼎自从被燕绥送了被子,便再也没去屋顶上睡过,她只在自己陈设简单的屋子里打坐,她的房里连个火盆都不设,和她的人一样,冰洞一般不带人气儿。

梆子一遍遍敲过,她犹未睡。

外头有脚步声,听声音是夜里伺候的侍女。

一人道:“方才好像有道影子一闪而过,你看见没有?”

另一人道:“看见了,瞧着娇小纤细,头发长长的……哎呀你别吓我,不会是女鬼吧?”

易秀鼎听见“娇小纤细”四个字,眉毛一挑。

两人从她窗下经过,一人道:“对了,今天那位夫人要了那许多安息香去做甚?”

另一人道:“许是难以安寝吧。不过要的是最好的那一种,要那么多,这便是十头牛,也能熏睡个十天半个月吧。”

“这是要做什么?不会是要私会情郎去吧?”

“这人啊,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说那对夫妻,素日里多么恩爱?却原来也……”

两个人笑了一阵,脚步声远去。

易秀鼎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终于从自己的后窗翻了出去。

她身形如飘絮,眨眼就到了文臻燕绥房间的后窗,却看见一条人影,一闪不见。

那身影分明是个男子,看起来还很年轻。那身法太鬼魅,易秀鼎自衬追不上,且对方是向外去的,也便没有追。

她落下来,站在窗前仔细听了一会,她皱起了眉。

屋内只有一个人的呼吸声,且声息时浅时重,确实不像自然入眠的呼吸。

她不再犹豫,掀开窗户,即将飘身而入的时候,忽然停住,看一眼屋内。

然后她发觉了这间屋子不能轻易踏入。

隔着窗户,她看见床上确实只有燕绥一个人,而文臻已经不见了。

半夜三更留夫君一人在床上,自己溜出去了?

那两个丫鬟说的是真话?

她又听了听燕绥呼吸,发现他难得地在沉睡。

她在屋顶睡觉好几天,是隐约听得出燕绥的睡眠状态的,这人整夜整夜失眠,但也不能用这么重的药,那是饮鸩止渴,万一起了依赖,结果只会更坏。

她心底微微起了怒气。

将他迷倒,又留他一人在屋内,虽说屋内全是机关,可万一来个武功高强心怀不轨的人怎么办?

她一时倒不敢走了,但也不敢进屋,便隔着窗,盯着燕绥的睡颜看。

看那人眉目如画,发丝如墨,松松地拥在颈侧,显出几分醉人魅人的慵懒来。闭上眼的他,少了那几分素日的矜贵空冷之气,气韵安宁而静谧。

令人心思也宁谧如入云端。

有的人睡颜,也像一场视觉盛宴。

她久久地立着,浑然忘却今夕何夕。

燕绥睡觉没放帐子,那帐子忽然开始无风自动。

屋内有火盆,燕绥似乎有点热,却习惯性睡得板直不乱动,额间微微有了一点汗。

易秀鼎的目光,落在床边的柜子上。

片刻后,一条汗巾,从柜子里,慢慢地钻了出来。

柜子门关得紧紧的,但那条汗巾就这么出来了,一点一点的,从虚幻中出现,直到渐渐完整,而柜子门还是关着的。

下一瞬那汗巾落在了燕绥的额头。

像有人拿着汗巾一样,那汗巾的尾部微微提起,以免落在燕绥脸上,只中间部分在轻轻地擦拭燕绥额头的微汗,汗巾质地柔软,那动作更加柔软。

窗外,易秀鼎紧紧盯着汗巾。

她神情中迷茫和迷醉交融,似乎忘却今夕何夕。

直到屋顶上传来衣袂带风声,有人似乎在接近。

易秀鼎这才阒然而醒,目光一跳,汗巾猛地往下落。

她死死盯着那汗巾,眼看那汗巾在自己意念控制下缓缓落地,似乎此刻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一时脸色阵红阵白,霍然转身发足狂奔。

她一转身,汗巾便啪地落地,但她转身得太快,汗巾落下时发生的一切,她都没看见。

她一阵乱走,心底仿佛反复被火焰烧灼再被冰水浇灌,烟气袅袅里裂出许多疼痛的缝隙,那些缝隙里无数声音在狂叫,似乎有人在唾弃,又似乎有人在撺掇,嘈嘈切切,私语不绝。

平日里压抑越久,藏得越深,爆发出来越天崩地裂。

像变了一个自己。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听见人声,她一抬头,就看见了前方深巷里,一个熟悉的娇小的人影。

……

唐慕之话音未落,呼地一声,她整个人已经卷到了文臻头顶。

骄傲的唐慕之,竟然选择了抢先偷袭。

一线冷光直射文臻天灵。

文臻没有抬头,双臂一交,拳头一引,那线冷光倏地一闪,擦过她的头顶,击中旁边的墙,将那砖墙击破一个大洞,寒光一闪从洞中不见。

而唐慕之并没有停留,一击失手整个人已经翻了过去,冰冷的手直扼向文臻的咽喉。

她这回选择的是没有受伤的手,怕这个缺德鬼再来一手针刺断指。

文臻的身法却像那泥鳅一般滑溜,轻轻一侧便擦那手而过,手一抬已经拈住了唐慕之的指尖,唐慕之立即抽手,结果文臻的手指像没有骨头一般反手一穿,整个手掌竟然都翻了过来,反包住了唐慕之的手,随即往唐慕之五个指缝一插,竟然和她来了个十指相扣。

唐慕之一呆,没想到文臻的武功如此黏缠诡异,也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种打法,但十指相扣本就是对手钳制最紧的手法,她拼命挣脱,甚至不顾自己受伤夹紧手指,不想文臻的手指像沾了黏胶一样,滑来滑去就是甩不脱,唐慕之也没疯到一刀砍了手腕的程度,还没想好怎么做,文臻已经一个侧身,整个人团团一转,砰一声,将她修长的身躯整个斜斜带着转了半个圈,狠狠地砸在满是泥泞和碎砖的墙面上!

几乎刹那,几声细微骨裂声响起,唐慕之一瞬间眼红脸青!

但她并没有痛呼,也没有再试图挣脱,反而反手一抓,将文臻的身体狠狠拉向自己,丝毫不顾文臻袖底隐隐的寒光。

与此同时,她大喝:“你来!”

四面没有动静。

不远处一棵枯树似乎颤了颤。

易秀鼎站在树上,咬紧了嘴唇。

她面前就是文臻的后背,文臻一只手被唐慕之抓紧,另一只手抓紧了唐慕之。

唐慕之的那一声大喊,望着是她的方向,她竟然已经被发现了。

一霎间无数想法从胸中滚滚而过。

像这午夜的冬风能刮透人的肌肤渗入骨髓,连心都在哆嗦。

……

第两百一十六章 痛殴唐慕之

小巷里一霎死一般的寂静。

但寂静过后,再一瞬,文臻轻轻一笑,像什么都没发生,连眼光都不曾偏过一分。

“唐慕之,你输得真快。”

“不!”像个不知疼痛的机器,唐慕之竟然瞬间弹跳而起,满头黑发已经被掼散,披散的发底她眼睛血红。

她不过没有适应文臻武功诡异,拳掌之间似有黏胶,挣脱不开,一时失手,战力犹在,自然要再来!

文臻一句话将她钉在原地。

“我十七岁来到东堂,至今,修习武功不过一年。”

烟尘腾腾和砖石碎裂声里,文臻的声音里第一次没有了笑意,反而显出一种瘆人的冷。

她并没有松开紧扣唐慕之的手,以这种近乎亲昵的姿势死死将她扣住,一手拉开,抬起一脚,蹬在唐慕之胸口,将她的后背,再次蹬在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唐慕之没有反抗,文臻那句话出口,她浑身都僵硬了。

满身骄傲,像瞬间被巨鞭抽散。

“我在九里城拿走了你的哨子,至今摸索以哨控物不过半年。”

唐慕之浑身开始发抖。

文臻一声轻笑,“还不服气?还想打?唐慕之,你要不要脸啊?”

这比什么侮辱都让人难受,还在和巨大痛苦抗衡的唐慕之霍然抬头,唇角鲜血,眼神狞然。

“你不过仗着满肚子的阴谋诡计无耻恶毒——”

文臻唇角一扯,放下腿,扣紧唐慕之手指的手一甩,唐慕之的身子再次呼啸而起,这一回,砸在了旁边的一株老树上,咔嚓一声那树被从中砸断,唐慕之一声惨呼,整个人撅在了半截树桩上。

她浑身颤抖,在月下惊骇回头——文臻自来笑面虎,温软无害像个甜蜜饯儿,还不爱动武爱耍心眼,是个阴死人不赔命的货色,什么时候见过她这般浑身散发戾气煞气,像个要以丈八大刀横扫十殿的阎罗?

“这一下,为燕绥。”文臻一脚踩在她背上,“因为你的变态和疯狂,燕绥本可以平安无事。结果堕了崖,受了那许多罪。他当时身上扎满了手指长的荆棘,我一根根拔的时候,每拔一根,我就想,谁害他受这些伤的,我都要一笔笔给算回来,一根荆棘,算一次。”

她每说一个字,指尖便弹出一根金针,那些针专冲着人体痛感最剧烈,皮肤最细腻柔软的地方去,腋下,大腿小臂内侧,指尖,受伤的地方。

第一根针下去的时候,唐慕之禁不住惨叫,随即便似乎被激出了火气,咬着牙,一颤一颤地坚持不吭声,她侧过的脸苍白如纸,听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眼底流露出几分悔意。

文臻倒有点意外,心想她对燕绥还真有几分情意。

但从今天开始,她要这女人不敢再伤燕绥。

她微微侧过头,指尖一根金针,在唐慕之眼前微微颤动,离她的眼皮只有分毫距离。

“燕绥不喜欢你,不喜欢你,不喜欢你。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而你,出身唐家的大家小姐,自以为尊贵得像个公主,在这事儿上却贱得连青楼女子都不如。君若无心我便休你懂不懂?他不爱你你想咋地?抢他,掳他,伤害他,乃至杀他?你这叫爱?你这叫自私恶毒占有欲。燕绥不爱你多有眼光啊,你这样的女人,这辈子真正爱的只有自己?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唐慕之大叫,就好像没看见眼皮前的那根针,“你没资格这样说我!我不是这样的!你算什么东西?我和他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们小时候就在一起,你才遇见他几天!”

文臻失笑。

“那又怎么样?这又不是排队买烧饼油条,还分什么早晚?”她把金针在唐慕之眼皮上擦了擦,擦得她浑身一激灵,才收了回去,笑道“你看,我和你根本上确实不同。这根针我不会戳下去。而你呢?燕绥和你说过吧,做人当有底线,没有底线的人,凭什么要别人俯下身去看一个垃圾?”

“你才——”唐慕之一声骂还没出口,文臻手中排成一排的金针一收,收了之后还顿了顿。唐慕之精神一振便要反击,不想文臻一手成拳,虚虚顶在她后颈,她这么一动,正撞上文臻的拳头,呼地一声,唐慕之的身子如同被吸起一般,向后倒翻半圈,啪地一下砸入刚才被她砸破的墙洞中,文臻身影一闪,穿墙而入,膝盖一跪,咔嚓一声,压在了唐慕之的肋骨上。

轻微的碎裂声里,唐慕之的整张脸都扭曲了。

“这一下,是你自找。我本没打算太虐你,毕竟我和你,一直互相下手,也谈不上谁对不起谁。”文臻淡淡道,“记住了,我不爱杀人,也不爱打人,更不爱害人。但是人若杀我打我害我,我也一定叫她以后想干这些破事的时候,得多掂量掂量。哦,我忘了,你没有以后了。所以我得更加抓紧时间,让你死前多感受一下,那种被人欺凌的痛苦。下辈子记得活得像个人一点,不要这么既暴戾又卑微,真对不起你的姓氏。”

唐慕之双手死死地抠着地面的烂泥,喘息地道“是我太心急,太轻敌,也不知道你也会了驭兽,算我命运不济……我也不求你早点杀我,你爱怎么便怎么……老天无眼,给你这种小人暂时得志,但你以为真能长久?别急,都别急,这一局里,谁都不会是赢家,哈哈哈谁都不会是赢家……”

她忽然放声狂笑起来,笑得唇角不断溅出血沫,她将一口唾沫吐在文臻腿上,眼底全是轻蔑,“听过一句话没?玩弄阴谋者,必将死于阴谋!”

文臻一笑起身,唐慕之这时候还挣扎着想起,刚站起身便被文臻一脚踢得一个转身,脸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告诉你个八卦。”幽深的小巷半明半暗,文臻站在明处,高抬的腿却在暗处一动不动抵着唐慕之的心口,表情转为漠然,“我修习武功的时候,学错了功法,走入了死路。要么停下学习,几年以后全身衰竭而亡;要么继续练下去,则面临着随时可能爆体而亡。”

唐慕之瞪大眼睛,有种猝不及防的意外。

不远处树梢上,一根粗大的树枝动了动,又动了动。

刚刚藏身此处的易秀鼎,也难得地瞪大了眼睛。

唐慕之半晌冷笑,“看,这就是你这种人的报应。”

文臻理也不理她。

“我每时每刻都在被死神追赶,为了不被追上,我在这一年里,连上厕所都在运转功法,我不断地爆针,无法休养,伤及内脏,好容易痊愈了这一个,下一个又开始了。我失去过味觉嗅觉,至今没有痊愈,有时候会把臭的闻成香的,但大多时候都是把香的闻成臭的。我甚至不知道下一次我会失去的是什么。但是我每次捱过去,在重伤之余,我的功法内力拳意,都会再上一层。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这是我拿命换来的。一般人一辈子顶多一次拿命去换,而我,我的命不值钱,每隔一两个月就得换一次。所以,我便是一年速成也天经地义……你凭什么不服气?”

文臻唇角扯出一抹轻蔑的弧度。

她不爱出手,爱装病猫,这些人,就真以为她不是老虎了。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向你炫耀,而是要告诉你,别以为就你敢,就你执着,就你不顾一切。我拼了这无数次的命,就是为了活下来,为了不拖累他,为了长长久久地伴他走下去。”

“也为了如果有一天他和我不能在一起了,或者我不适合再在他身边了,我可以足够强大,足够自保,足够让他安心,不必因为我日夜难安,辗转反侧。”

“这才是对一个人好的方式。减少他的烦恼,爱他,尊重他,保护他,体谅他。令他欢喜,令他安心,令他无论有没有我,都能活得自在安适。”

唐慕之安静了下来。

不常青树木依旧繁茂的枝叶间,露出易秀鼎一张苍白的脸,她依旧没什么表情,眼底方才那暴起的执着迷茫和痛苦,却已经渐渐淡了。

“如果之前没有人教过你如何去爱,那么今天我不介意拨冗让你死前明白什么是爱,省得下辈子再祸害人,谁被你爱谁倒霉。”

“如果你依旧不知悔改,或者不是你,是这世上的任何人,在这条道路上,试图阻拦我,或者试图伤害他,我都要她给我受一遍我受过的苦,死都算给你个痛快!”

娇软的人其实外柔内刚,认真起来同样掷地有声。

冬风凌冽,如刀似剑,也在这凛冽的话语前转为安静。

……

提堂长老和呔族长老的酒宴,已经到了尾声。

放下心防的呔族长老,喝了个半醉,被提堂长老亲自扶了向外走。

提堂长老一边走一边大声道“老呔你不行了!喝一个时辰酒跑的茅厕加起来有半个时辰!你这是尿遁,尿遁!”

呔族长老辩解“不是!不是!我最近就是这样,总想上茅厕……”

“你这是肾阳虚弱啊肾阳虚弱!老呔你完了,这才多大年纪就萎了?来,哥哥教你个妙的……”

提堂长老比呔族长老醉得还厉害,两个醉鬼肩搭肩,一边大声交流着最近的身体状况以及如何维持男性雄风,一边歪歪倒倒从墙的东边撞到墙的西边,走了好半天,还没走出屋子。

好在呔族长老自己带了人出来,自然还都是他呔族的亲信,当先一个汉子急忙上前将人接过去,走出去好远,还看见提堂长老醉醺醺地对着相反的方向挥手,“呃,长老慢走,呃,下次再来……”

像个尽职尽责十分敬业的酒女。

呔族长老的亲信们大多心里嗤一声,将长老扶上马,他们从比较近的大院西门离开,有凄冷的月光沿着并不明亮的道路铺开。

等到走过这一段,再转上一个弯,月光便隐在了易家高高挑起的檐角之下。这一段路便黑了下来。

刺客便是在这一刻出现的。

高大,彪悍,凶狠,人数众多。行动间有些散乱,但气势凶狠,几乎出现的第一瞬间,便从四面八方扑向了呔族长老的队伍。

本来呔族长老也不惧,多事之秋,他出门也很小心,带的人很多,只要坚持一时半刻,放出信号,附近自然有人来帮忙。

十八部族独立又融入,有很多人居住在内城之内,执行一些比较下力又不可缺的劳役,而且全民善战,天生勇悍,这些下层的部族百姓没那么多顾忌,和其余部族以及中原人杂居,遍地分布,发出信号便会应召而来。

十八部族的首领自己也无法确定这些人都住在哪里,所以南北部族两派多年不和,却也没闹过刺杀事件,都怕一不小心,就召出一大堆敌人来了。

呔族长老眼看对方人多势众,便去腰间一摸,触及一手湿润,不禁一愣。

不知何时自己身上泼了一身的酒,信号的引线湿了。

呔族长老心知不好,但此时还是不大着急,他武力本就是十八部族可数前三,向来少有对手,在这长川主城之内,还真没怕过谁来,要不然也不敢这时候还去老友门上喝酒了。

然而他一开始确实气吞万里如虎,但接连杀了几个刺客之后,他便发觉不对了。

身体越来越软,气力越来越差,眼前叠晃出重影,看谁都青面獠牙。

中毒了?

酒不对?

还是身体果然渐渐不行了?

一时心底的惊痛几乎压过慌乱——提堂是他多年的老友……

一柄宽背大刀当胸砍到,他却没有了对抗的力气,只得闭上眼睛,在心中长叹一声。

“当。”

金铁撞击的声音刺耳,那冰冷的触感并没抵达血肉,他睁开眼,就看见面前熟悉的背影。

赫然是提堂长老!

提堂长老看起来有点狼狈,一只靴子跑掉了,手里拎着半截的罐子,另外半截跌落底下,一些黑色的物事滚落。

他好像酒还是没太醒,拎着半截罐子暴跳如雷,“什么玩意儿!啊什么玩意儿!竟敢把我特意给老呔送来的大补的宝贝给砸了?呔,吃我一罐!”

然后抡起半罐子,把对面的刺客砸晕了。

呔族长老也要晕了,不明白这是什么路数,但刚刚堕入谷底的心,无声无息便扬了起来。

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他,把他往战场后带,他看见是提堂长老身边的那个亲信,而今晚刚见过的那个年轻的易家子弟,已经冲入了刺客群中开始拼杀。

有人帮忙,情势便倒转了,不多时刺客眼看不敌,纷纷退走,这些人路径熟悉,逃得很快,只留下了几具尸体。

呔族长老此刻酒醒了大半,冲上前去查看那些刺客尸体,却是什么标记都没有,他的脸色并不好看,想了想,命人砸开路边酒铺的门,直接找到人家的大酒瓮,将那几个刺客扒光了往里头一扔。

过了一会拎出来,像抖麻袋一样抖抖,等酒液半干不干,就看见每个人的身上,不同部位,露出一些刺青的痕迹来,只是有的深,有的浅。

提堂长老捏着鼻子,呔族长老倒不嫌弃,鼻子凑近细细地看,半晌哼一声,不出所料地道“栗里族!”

提堂长老靠着大酒瓮,不满地道“好好地毁了人家酒曲做甚。我闻着这家酒挺香的,还想着和你再来一局呢。你这什么表情,栗里族和你们水火不容都多少年了,刺杀你很奇怪吗?”

呔族长老嘴唇动了动。

原本自然是不奇怪的。

但那晚一个头磕下来,结了盟,去了怨,再动手,就惹人愤怒了。

他有一霎的犹豫。

原本因为唐羡之的话,他是对提堂长老有几分戒心的,遇袭那一霎,也以为自己果然中了多年老友的圈套,一瞬间心灰意冷。

然而当他于生死之际看见扑来的老友背影,惊喜羞惭和自责便如潮水般涌来。

极度的失望之下获得希望,那一霎燃起的心火,几乎可以将任何理智烧没。

想要害他,刚才袖手就行了,何必再出手多此一举呢?

这刺客来自栗里族无疑。栗里族的人成年之后会以独特药物刺青,这刺青平常不显,遇酒浸泡才会出现。

这刺青隐秘只有少部分人知道,提堂多年来和自己交好,绝不可能和栗里族的人结交。

旁边,提堂长老还在喋喋不休地道“……我方才想起有一种补药挺适合你,便拿了来追你,没想到还遇上这一出戏,不过你最近身子亏损也太厉害了吧,这几只小猫小狗如何就让你狼狈成这样了?兄弟啊不是我说你,这女人身上……”

呔族长老打断了他的话,“不是身子亏损,应该是毒。”

“毒?”

呔族长老心中苦闷,更兼涌入很多疑惑,此刻便想和自己这已经清白无暇的唯一知交好好唠嗑唠嗑,顺手拿起那酒铺垒在案台上的酒,拉着提堂长老坐下,“前几日,有人来了聚居地,已经说合了南北两派。大家磕了头盟了誓,没想到……”

人总是更相信自己的选择。

酒铺是随机选的,门是自己砸开的,这酒就比先前喝得更放心,说起秘密来也就更滔滔不绝,将之前唐羡之出面说合十八部族的事的说了,末了苦涩地道“想不到栗里族那批人果然是养不熟的狼,居然还会冲我下毒……”

“老兄弟。”提堂长老摇摇手指,“你觉得,这毒真是栗里族下的吗?你们十八部族这些直肠子汉子,什么时候连暗毒都会下了?就算要下毒害你,为什么不一次把你毒死,反而弄那么点剂量,好多天后才发作,然后再派刺客折腾一次?赔上自己的人力不说,还给你留下了逃生的可能,这合理吗?”

呔族长老一呆。

遇上刺客是栗里族的,自然便会认为毒也是他们下的,但老友说的对,这样太不合理了。

但除了栗里族,还有谁有对他下毒的必要呢?

这话他忍不住喃喃出来,提堂长老呵呵笑了一声,道“你们啊,还是深宅大院呆得少,不懂人间是与非。方才听你口口声声很推崇唐羡之是不是?我也挺佩服的,堂堂唐家继承人,年纪轻轻,孤身入川,在十八部族间纵横捭阖,也不怕自己出什么事儿,唐家就完了。”

呔族长老眼睛一张,霍然抬头看他。

提堂长老不看他,只顾喝酒。

“是唐羡之?是唐羡之!”呔族长老喃喃道,“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不信任你们呗。一个人与虎谋皮,不得准备点对付老虎的武器?别说你,便是栗里哈撒,十八部族当晚在场的所有族长,我怀疑都着了道。”提堂长老喝一口酒,“回去看看唐羡之的行事。他做事从来云遮雾罩,一个目标之后隐藏着许多更深的目标,并且手段频出,胃口极大。说合南北两派,鼓动你们结盟给易家和朝廷捣乱这本意不会假,但是他给你们提供了那许多好处,真的只满足于你们那几匹小马?”

呔族长老愣在那里。

只觉得原本合情合理的事情,给这么一说,忽然便诡谲难言。

“将你们握在手里,他才有更多的机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舌灿莲花说服你们的那一晚,就是他下手的时机。这毒下得妙啊,平日不显,自然衰退,甚至发作的时候也不猛烈,倒会让你怀疑是不是自己身体不行,甚至可能因此,怀疑你身边的人。”提堂长老笑嘻嘻指指自己鼻子,“比如这里就有一个。”

他摇摇空了的酒壶,再换一壶,感叹道“一箭可贯四五雕,翻手为云覆手雨。多厉害的人啊。”

提堂长老这话切中了呔族长老的心思——那一晚唐羡之不是特意提醒他要小心身边的人?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是要他和老友,和易家交恶,然后决裂,最后不得不全心依靠他唐家?

“那今晚的刺杀……”

“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栗里族自己有异心,毕竟和你关系最差,可能是他和栗里族私下达成了更好的协议。”

任何事都过犹不及,对于阴谋的推断也是如此,点到为止,剩下的自有当事人自己脑补。

真要解释得明明白白,反而容易被怀疑。

提堂长老喝一口酒,对着虚空举了举,像在对什么人敬酒。

敬殿下。

真乃智人也。

崽子处处输给他,不冤。

设计让唐羡之无法全然信任十八部族,以唐羡之的性格必然要做一些防备,而草原人都是直肠子,最忌讳中原人奸诈,最痛恨被人猜忌防备控制。

但唐羡之就算下手,也一定是轻易激发不出来的手段,所以燕绥让他安排了这个酒局。

他和呔族长老喝酒的时候,没有下任何手脚,但是出门后所谓的刺客,却是假的。

假刺客里混进去几个掳来并下了药的栗里族人,趁黑趁乱送上呔族长老随从们的刀尖。

其余逃走的,自然都是他的人。

而经过这一遭,呔族长老那一点疑心和戒备尽去,自然会把唐羡之做的事和盘托出且有心报复。

至此,唐羡之苦心说合的南北两派已经在暗中崩散。

呔族杀害栗里族人的事,也留下了导火索,随时可以揭开来,再添一把火。

但殿下要的不仅仅是破坏结盟。

他要的是十八部族灭,唐羡之狼狈出川。

还有一盘棋可下。

提堂长老笑了笑,笑容里有赞许,却依旧藏着化不开的忧思。

呔族族长果然自己陷入了沉思,一边沉思一边冷笑,冷笑半晌后站起身来。

提堂长老一把拉住了他,“你要做什么去?”

“自然要找栗里族算账!把这个联盟给拆散了!唐羡之想要利用我们,做梦!”

“啧啧啧啧啧,等等,老伙计,你不觉得这样,太便宜唐羡之和栗里族了吗?”

“哦?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山人自有妙计,来,且附耳过来——”

……

------题外话------

最近后援会准备评论区搞点活动。

她们搞她们的,我玩我的。这样吧,我先出一个题大家猜一猜,猜中的,最后揭晓的时候有奖,奖品就是简单粗暴潇湘币。第一个猜中的,6666潇湘币,其后猜中的,每人1111潇湘币,我并不怕大家猜中太多我要大出血,因为实在觉得很难猜,不过我的读者一向聪明得紧,期待你们真的能坑我一把哟。

问题很简单。长川事件里真正的oss,大家觉得是谁?



第两百一十七章 史上最牛门童

小巷子里,文臻一席话,镇的并不仅仅是唐慕之。

随即唐慕之便闭上了眼,周身的凌厉戾气都似消散许多,化为消沉冷漠的懒散:“要杀便杀,这么多废话。”

文臻低下头,掌间匕首寒光一闪。

她原本和唐慕之订了赌注,此刻却不想再问,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易人离和厉笑应该没事,如果真的落入唐慕之的手,唐慕之完全可以押着他们等着她就是了,根本不可能丢下他们自己过来一路跟踪下手。

更何况她司空昱听她那么说,必定会安排天机府的人去支应一下,有那些人在,最起码可以保两人不被掳走。

既然如此,其实是没什么好多说的。

高树上,易秀鼎眼底也寒光一闪。

因为她发现,文臻虽然神情坚冷,眼底却并没有多少杀气。

这不该是一个想要手刃恶毒情敌的人该有的表情。

文臻确实在犹豫。

她恨唐慕之,知道这人只要存在便是隐患。

但她却难以这样冷静地杀人。

她来自现代,对生命有本能的敬畏。

之前她有杀人,都是在危急时刻,无暇思考,或者对战之中,不能退却。

像这样冷静地杀一个已经没有抵抗能力的人,还是第一次。

文臻并不是个纠结的人,但多少年法度熏陶长大的人,这一层心障,不是随便便能跨越的。

身后忽然有风声,她回头,就看见了易秀鼎。

夜空下少女脸容雪白一抹淡唇抿成一线,刹那间已经越过她身侧,手中剑携着凌厉风声,直射唐慕之心口。

狠辣,风起飒飒。

身法太快,她淡灰色的发掠起,旗一般从文臻面上拂过。

文臻心中涌起淡淡的感激。

但她目光一掠,却看见小巷那面破墙的洞边,似乎出现一道淡淡的灰影。

她猛地扑出去,一把揪住易秀鼎后心衣裳,生生将她拉了回来。

易秀鼎的长剑从离唐慕之心口一寸的地方被拉回,同时一蓬乌黑的碎光也从离她身前一寸距离处呼啸掠过,砰一下击在对面的墙上。

那是一蓬黑沙一样的东西,却同时落在那墙上,墙体起初毫无动静,随即猛地一震,整段墙崩塌。

可以想象,如果打在人身上,会让人变成什么样。

墙体崩塌,烟尘漫起,文臻不管唐慕之,拉着易秀鼎急退。

因为她看见崩塌的墙下随即流出黑水,黑水眨眼便要到自己和易秀鼎的脚下。

等她们退出小巷,巷子基本已经全毁,而依靠在巷子一边的唐慕之已经不见踪影,更远处风声掠过,她已被人救走。

文臻并不意外。唐慕之能出现在长川,能在背后搞事,一定也有背后帮助她的人。

这个人也未必就是唐羡之,这俩兄妹性格分歧太大,都不信任对方。

她方才的犹豫,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在思考到底杀了唐慕之一了百了,还是想办法诱她背后的人出来。但她怀疑对方和唐慕之联盟并不牢靠,未必会为了唐慕之冒险。

现在看来,对方比她想得忠诚?

身后,易秀鼎语气淡淡:“你又救了我一命。”

文臻回头对她笑:“不,你明明是看出了我的犹豫,才为我冲出来,想帮我解决她的。”

易秀鼎摇摇头,“你未必是不敢杀她。”

文臻唇角一弯,“你想多了,十七小姐。”

易秀鼎上上下下打量她,像是第一次认识她这个人一样,好一会儿才道:“你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说你善良吧你很狠辣,说你狠辣吧,你又……”她闭了闭眼,“那是你的情敌?你对所有情敌,都这么凶狠吗?”

文臻看着她,“我对所有意图对我和对他不利的情敌,是这样。”

易秀鼎似乎震了震,睁开眼睛看她,好半晌,才道:“如果……”

文臻又笑:“但我也绝不会接受其余只是痴恋的情敌。”

易秀鼎垂下眼,觉得今晚的自己是疯了。

明明不想问,知道不该问不能问,可这一张嘴,就又问了。

像是明知刀会落下来,还是冲过去,想借他人绝情手,斩断那些自己都厌烦不齿的多余情愫。

“你会……”

她话还没说完,文臻已经转开了头,笑着对前方招了招手。

她转头,就看见燕绥,然后看见燕绥手里拎着的那条方才落地的汗巾。

易秀鼎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

她僵硬地站在那里,第一个念头想跑,然而四肢关节却仿佛被钉了钉子,动弹不得。

对面,燕绥一手接住向他跑过去的文臻,一手举起那条汗巾,淡淡看着易秀鼎。

易秀鼎此生从未躲闪过任何人的目光,然而此刻她却恨不得自己在这样的目光中瞬间化灰。

后背黏腻腻的,是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

燕绥手一松。

洁白的汗巾落地。

好像心脏也在瞬间被摔砸落地,疼痛,痛到彻骨反觉爽快。

目光转为模糊,一片朦胧里只看见他揽着妻子转身。

只听见他道:“她不会,我会。”

……

午夜的长川主城很是清净,宵禁后的道路空荡荡的。

燕绥首次没有等文臻,扔了那汗巾后,便一言不发,当先而行。

文臻瞅了几眼他的背影,慢吞吞走了几步,看他并没有缓下脚步的意思,撇撇嘴,心想大猫炸毛了。

嗯,是生气安息香放得有点多?

还是生气自己偷跑?

文臻想了想,觉得今晚自己实在得罪燕绥有点多。其实安息香一开始只是想让燕绥多睡一会,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后来易人离和厉笑出事,她一来心中怀疑,二来也想趁机把对方引出来。但知道燕绥绝对不会同意,所以给他又加了料。

她不会如约去花田楼,那里对她绝对危险,所以她假作上当,出了易家就开始磨磨蹭蹭,把心急的人磨成了对方。

当她作势要回去的时候,对方的焦灼便会到达最高点。

作恶的人心性凉薄,以己度人,会觉得她为了自保放弃易人离很有可能。因此就急了,不得不放弃原先的布置,在自己不熟悉的地方抢先现身。

由此,她化被动为主动。

她本就怀疑作祟的人是唐慕之了。平云夫人内室里藏了人,但平云夫人能在易家内院掌事,就一定是谨慎的人,绝不会把外男藏在自己的内室,那内室里,就一定是女人。

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长川且对她不怀好意的女人,脚指头想也能想到是唐慕之。

唐慕之要引出她,她何尝不想引出唐慕之?

她对上唐慕之有把握——信息不对等,唐慕之不知道她也会一点驭兽。唐慕之最擅长的手段,已经对她没了用。

技能丧失,了解不足,手段智慧她更高,这么个碾压之势,这么好的机会,她不能放过。

唐慕之骄傲绝伦,想要她真正畏惧并退缩,需要文臻自己展示出绝对能压制她的力量,一切的,全方面的超越。

燕绥只要在场,效果就会打折扣。

但这些话,文臻不会和燕绥说,燕绥只会比她更明白,但明白是一回事,生气是另一回事。

文臻看着燕绥的背影,看那细腰长腿,长袍如流水伴月光飘然。

越看越喜欢。

虽然各色桃花很多,一朵朵让她应付得有点累,但这个人本身却是坚定澈亮的,像是高原之上透明笔直的冰川。

除了原先已经被他接纳的那个人,其余任何人的接近和攀援,都注定要一泻千里,头破血流。

人生不需要像小说,没那么多狗血,这一份坚定才最完美难得。

有了这一份坚定,她的陪伴和捍卫才那般心甘情愿酣畅淋漓。

她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心花在慢慢开放,像要开满这个天地。

她忽然笑一声,张开双臂,大喊一声:“啊,我来啦——”

一个箭步冲刺,蹭地一下,跳到了燕绥的背上。

燕绥猝不及防,被她撞得险些一个踉跄,又被她因为他踉跄下意识勒紧脖子的手臂险些勒着。

好在他迅速调整了姿势,很熟练地一手将她往上一托,这是之前背她很久养成的习惯。托完之后才觉得好像对她宠惯太过,将她往上一拎,似乎很想把她又这么给拎扔了。

文臻死死抱着他脖子赖着不下来,一口口在他脖子上吹气,“夫君……老公……那口子……杀千刀的!”

燕绥默了一瞬,道:“娘子,老婆,浑家,贱内?”

“采访一下。”浑家文臻往他耳朵里吹,“被众多烂桃花围绕,感想如何?”

燕绥应该是觉得痒的,却一动不动,只将托住她的手往上颠了颠,颠出她一声惊呼,和背上两道柔软的触感,才不怀好意地道:“都是太蠢惹的祸。”

“谁蠢?”

“你说谁蠢?”燕绥斜眼看她,文臻从没想过一道斜飘的眼风也可以诱惑入骨。

着相的人蠢。

自作聪明的人蠢。

看不懂燕绥的人都蠢。

她笑起来,问他:“今晚算我的错,我给你赔罪,你想要什么样的道歉礼物?”

燕绥看她一眼,他向来是万事不在心的人,天大的事,也不屑于纠缠追究,文臻认了错,他便接着,想了想道:“好久没吃你做的菜了。”

在易家大院做菜是不现实的,文臻的手艺一展身份也便暴露了。但文臻依旧一笑,道:“好。”

半刻钟后,文臻踢开了路边一家小吃店的门。

一手银子一手大棒,令那家小店店主一家鹌鹑一样缩在后屋咬着银子再不敢出来。

这边文臻开火洗锅,检查了柜子里的食料,笑道:“这是家做小吃的,没大菜材料,只能给你做碗汤圆了。”

“什么馅?荠菜汤圆?”

“这时节除了大酒楼,到哪寻荠菜。”文臻忽然一拍头道,“说到荠菜汤圆,上次李石头不是说,掌馈长老最喜欢派人去翠华楼买他家的荠菜汤圆做夜宵?一旬一次,算时间,是不是就是今晚?”

她出去看了一下道路,道:“这里也是去买夜宵回易家的必经之路。”

燕绥一脸兴致缺缺,“我只想吃你做的。”

他以手支额,微微偏头看她动作,手指顶在太阳穴的位置。

“那就吃芝麻馅的吧。”文臻手脚麻利干活,案台上点了一盏小小油灯,燕绥支着头,看她手掌小小白白,细细手指一转便是一团粉粉的圆,捣碎了的芝麻馅色泽油黑,衬得她指甲贝壳般光华暗藏。

她鬓边落了一缕乱发,她双手沾了面粉,也不去挽,自然而然把头往他的方向一偏。

他便也自然起身,替她将那缕乱发在耳后挽住,还绕了耳朵一圈。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在对方黑白分明的眸中看见自己的笑意。

灯光微微而脉脉,连风也至此处不敢惊扰。

锅台上热气开始蒸腾,一直安静等待的燕绥忽然道:“蛋糕儿,如果这一霎已经是五十年后,人生到此便圆满了。”

他看着文臻鬓边染上的一点面粉,乍一看像鬓发染霜,悠悠道:“你我发已白,齿已秃,还能守着旧锅台,头碰头吃一碗甜汤圆。”

文臻停下手,觉得“头碰头”三个字最动人。想了一会却笑了起来,环顾四周,道:“这样?你真的确定?”

这小巷陋室,矮锅低灶,家徒四壁,殿下真觉得美好并适应吗?

燕绥不满地道:“你这女人真是煞风景。我说的是日子不是住这屋子。再说你我在一起,怎么会穷到住这样的屋子?你去卖几份面条,咱们就有大屋子住了。”

一边要过温馨普通生活一边又不肯降低生活质量的殿下,开始毫无愧色地憧憬起吃软饭的美妙蓝图:“……江湖捞分店越来越多,咱们怎么会穷?就算江湖捞开不成了,以你的手艺,愿意开饭馆那是客似云来,不愿意嫌累隔一阵卖一道菜谱那也是钱。”

文臻开始下汤圆,腾腾热气里遮掩不住的笑意,“喂,我挣钱,你干什么?在家吃软饭吗?”

殿下已经知道吃软饭什么意思,虽然并不在乎并以此为傲,但好歹总要做做样子,想了一下道:“我看你开江湖捞,总喜欢弄一群精神些的堂倌去那什么……迎宾,上次还说要选什么……形象大使,我猜你就是想以此为噱头广而告之的意思,你看我如何?”

文臻一个手抖,汤圆放重了,热水溅了一些到自己手上,忙缩了手,一边找凉水,一边骇笑道:“那我店里生意是好了。但全是女客,还动不动上演这个跌倒跌你怀里,那个头晕晕你面前,说不定还会有江湖侠女为你上演全武行,再不然有异能的姑娘给你当面开出一屋子玫瑰花,天啊,这饭馆能开满三天吗?”

她想象了一下燕绥穿着定制服装在江湖捞门口做门童迎宾的模样,越发笑得站不住,也没顾上找凉水,手指忽然被人接了过去,一股微凉的气息拂上指尖。

文臻一顿,刚想继续开个玩笑,燕绥忽然俯下脸,舔了舔她的手指。

文臻剩下的促狭话顿时都从脑壳里挤了出去。

相识至今,算得上情深爱浓,亲昵动作没少做,但因为燕绥有严重的洁癖,有一些行为,他并不会做。

比如碰这种刚刚忙过案台抓过锅铲还没来得及清洗还沾着面粉的手。

更不要说舔这样暧昧又无羁的动作。

她盯着他乌黑缎子般的长发,第一反应就是提醒他洁癖的事,随即觉得无稽,手指上湿润酥麻的触感过电一般,从指尖一直抽到心底,而燕绥还犹自抬头看着她,他近乎昳丽的眉目在暗室中莹然生光,唇角微勾勾的是她,轻轻一笑笑的是她,眼角一弯也挽住了她。

满锅台的热气,都似乎在一瞬间扑到脸上来。

她有点恍惚地想,奇了怪了,打啵都好多次了,但每次还要对这种动作反应最大,荡漾得能飘上月球。

燕绥满意地看着她的表情,松开手靠在凳子上,笑了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这陋室仿佛盛不住那满溢的辉光。

文臻给他这一笑笑得心魂归位,一边鄙视又使美人计,一边回到锅台前,道:“可是我不要呢。”

还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燕绥一时没能跟上她的步调,愣了一下。

“我是说,你想要的平凡生活,我好像不是很感兴趣。”

燕绥又一怔。

“我吃了这许多苦,打拼了这许久,一步步爬到三品,长川事了,回去我就有封赏。司农监的活计也不知道开展得怎样,但是我很乐观,土豆一定能丰收,三年五载推广开来,救百万饥民,又是大功一件。将来的我,一定有钱又有权,而我想走得高一点,更高一点,要那些曾经使坏的人们都俯伏在我脚下,再也没有机会和能力去给我下绊子……殿下,那时的日子,才真叫痛快呢。”她将熟了的汤圆盛起,笑盈盈端到燕绥面前,“殿下,我的目标,是朝堂百官之中,最高的那个位置……你愿意放弃你的归耕田园吃软饭的梦想,去陪我实现那个愿望吗?”

燕绥低头看着面前的汤圆。

粗瓷大碗反复清洗洗得极其干净,里头的汤圆如硕大的珍珠晶莹圆润,微微透着点馅料的赤褐色,反倒显得皮色更加细腻,而经她妙手,便是一碗汤圆,也能散发着诱人的甜香,用勺子舀起,齿关轻轻一碰,软嫩如云的口感和自然米面之香混合,在口腔里浮游一遭,下一瞬那些黑芝麻便一泊莹润地流了出来,细腻浓香,黑白分明,让人看一眼,便连心间也似生了蜜般甜。

他心间此刻却不仅仅是甜,还生出一分微微的酸涩。

她一颗七窍玲珑心,他何其有幸得。

明明是他身份敏感特殊,是他无法摆脱,是他不得自由,是他要牵绊这朝堂争霸天下逐鹿,是她要为了他奔走抗争,不断挣扎,用尽心力,她却非要颠倒过来,说要那朝堂尊位,要他为她努力一回。

她连一点压力一点负罪感,都不想他担。

看似冷漠的小蛋糕,藏在骨子里的,是这尘世里常人不能承担的大爱与温暖。

他微微闭目,在袅袅的烟气里,对着一碗汤圆,忽然想要许个愿。

他一生桀骜,无视天命,拂袖来去,从无愿想。

但他此刻有了。

愿她伴他惊涛骇浪过,再落足便是人生坦途。

愿巨浪高头再回首,便有小舟相候,江海余生里,永有屋瓦船篷遮风雨。

愿荆棘丛中穿过不得伤,心若琉璃命似金刚,天年久享。

他愿为此以一生里能拥有的一切交换,哪怕被永久遗忘。

……

------题外话------

昨天的猜谜,我还没来得及细看评论区,据说有很多读者猜中了?了不起了不起,给你们鼓掌掌。

因为长川事件还没完,线索放得不够多,所以猜不中也很正常,反正一直到长川事件结束,这个有奖竞猜都有效,猜中都有奖,不用怕给我花钱,宠小妖精不怕花钱。

不过强调一下,长川事件,仅限于长川收归国有这一单元事件里作妖的boss,是要和全文boss区分开来的哟。

第两百一十八章 儿子大了不由爹

油灯下,两人安安静静,头碰头吃完了一碗汤圆。

外头梆子声忽然伴随脚步声响起,隐约还有呵欠和抱怨之声。

文臻走到窗前看了一下,笑道:“果然是给掌馈长老买荠菜汤圆的人回来了。”她回眸笑看他,“还想吃荠菜汤圆吗?”

燕绥将筷子一搁,头也没回,“不。只这一碗便好。”

今夜月光太好,汤圆太甜,这小屋里热气太暖人,他刚刚一腹暖甜,许过生平第一次的大愿。

这样的时刻,他不想再筹谋算计,行那些不祥的诡诈之术,也不愿双手再次沾血。

这个时刻,愿不沾红尘污浊,于记忆中永远清亮明澈。

文臻有点意外,原本和燕绥商量好,要借这次掌馈长老买夜宵的时机,对掌馈长老的夜宵下手的。

但她随即便笑道:“好。”

她立在窗边,看着毫无防备的买夜宵人走过窗前。

……

买夜宵的人是一个人,向来这种杂事,自然只是府里的小厮跑腿。

他状似随意地走在街上,抱着棉花套子裹着的青瓷小罐子。在无人看见的地方,那双手却微微有些发抖,手背上迸出青筋。

尤其在黑暗的角落和经过暗巷的时候,那指甲都捏得发白。

他便这样看似自然实则发抖地走了一路,越过那些所有可能引发攻击或者意外的地方,走入了易家的大门。

一进门,他的肩膀就垮了下来。

而门后暗影里,悄然走出一人,望着他,愕然道:“无事发生?”

小厮答:“无事。”

那人更惊愕了,道:“李石头不是说已经把消息提供给他们吗?既然如此探听,为何却没有下手?”

小厮摇头,却将那小罐往那人怀里一塞,道:“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做了,你便饶了我罢。”说完急急跑走。

只留下那人立在庭中,皱眉良久,叹一声,“莫不是被发现了?”

……

易秀鼎独自走在空荡荡的长街上。

她心里有点乱,脚步也有些茫然。

忽然身后一声长叹,她反应有些迟钝地转身,握紧了手中的刀。

墙角暗影处,站着一个纤秀的身影,风帽掩住了她的脸,从气息来判断,这是个不会武功的女子。

易秀鼎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手中刀柄握得更紧,刀在一个随时可以横扫出去的位置。

那人却并没有近前,一缕幽魂一样站在那里,用一种细弱的也如幽魂一样的语调,低低道:“易姑娘,你这样的人,捧出的情意,何等宝贵纯澈,便纵不能接受,也当予你一分尊重。那人那样辱你,折你,轻视你,嫌弃你,你,当真就甘心吗?”

……

吃完夜宵,文臻和燕绥便回易家大院,今晚还有事要做。

文臻不时侧头看一下燕绥,总觉得他神情似乎有点疲惫,这有点奇怪,按说她用了安息香,让他先睡了半夜,以他的体质,应该能补充精神的。

在经过易家大院不远处的一间民房时,门忽然打开了,黑洞洞的门房内没有人。燕绥却带着文臻毫不犹豫地跨了进去。

关上门后,空荡荡的院子里忽然多了好几个人,文臻一见便笑了,打招呼:“中文德语英语日语,好久不见!”

四大护卫首领此刻却没了平日的嬉笑或者疏离,都正色看着她,随即中文道一声:“跪!”

噗通一声,四人在她面前跪了个整整齐齐,日语的膝盖尤其用力,文臻都怀疑自己听见了骨头和冰冷地面的撞击声。

她吓了一跳,险些吓跳到燕绥背上去,第一反应是看燕绥,正想质问他搞这一套是干什么,难道是要求婚?转眼又想难道不是要求婚而是要悔婚,所以护卫首领们先来求她原谅?

燕绥一眼过去便知道她脑子里在转什么小九九,唇角一撇抓了抓她的发,忍不住笑道:“想什么呢?”

又踢中文的膝盖:“做什么呢?”

中文一让,道:“哎殿下您别打岔,我们有话要和文姑娘说。”

燕绥的眉毛飞了起来,左边眉毛写着狗崽子胆大包天,右边眉毛写着儿子大了果然不由爹。

中文领着那三只,死死地跪在地下,仰望着文臻,诚恳地道:“文姑娘,文大人,我们等了这许久,总算能有机会当面和您道一声谢。谢您对殿下不离不弃,生死追随,谢您在那样的局势下护住殿下安好。今儿我们几个,代所有兄弟们谢姑娘大恩。并为以前对您的不敬之处真心赔罪,从今以后,您的命令在我们这里,与殿下同重。只要您有话,殿下允许的我们去做,殿下不允许,我们也去做。”

燕绥咳嗽一声,阴恻恻地道:“你们殿下在这里呢,当面背主是不是?”

中文看他一眼:“哦。在这事上,差不多吧。”

燕绥气得嗤一声。

文臻还没说话,中文已经带着几人梆地一个响头,日语磕得尤其用力,抬起头来时额头一大片红肿。

文臻正要说话,小胖子德语又抢先道:“您大抵要我们不必这样。又要说您救自己喜欢的人天经地义,无需他人感谢。但如果殿下出了什么事,我们这群废物点心也就没脸再活在世上,您救的不仅仅是殿下,也是我们。救命之恩,自然要谢的。”

文臻看着几人的脸,一段时日不见,这几个人都又黑又瘦,连往日白白胖胖的德语都缩水一圈,可以想见这段时日他们过的日子。她心中感慨,脸上却笑:“话都被你们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要谢便谢,谁还嫌好处多啊?谢呗,跪呗,有种在这跪三天,看谁扛得过谁。”

众人都笑,也便纷纷站起,像完成了一个多日的心愿一般松懈了下来,又纷纷感喟,道文大人就是文大人,寻常姑娘接不住的都能接,跟着这样的女主子大家安心又痛快。

文臻忽然笑道:“既然这么说了,我便来试用一下。喂,如果我要你们揍殿下一顿呢?”

中文:“……”

只有日语,立即正色接话:“只要不是太重……您要揍几成重?”

燕绥:“……”

当初就该让你在江里被鱼啃死。

片刻后护卫们做鸟兽散,怕再待下去,本就名不副实的德容言工就要被原地解散了。

临走前交换了一下信息。文臻确认果然易人离厉笑没事,得到了护卫们的接应,唐慕之带的人大部分逃散,唐慕之自己眼看有人来救易人离,便当先离开,大抵是想打个时间差,想用易人离的武器和厉笑的头花先去坑文臻,不想文臻不入她准备好的坑,逼得她踩了自己的坑。

文臻又给了护卫们几首词。先前传灯长老那俩候选人,就是买了她安排护卫送过去的那几首词,才上了求文长老的二楼的。在那两人上楼之后,文臻又安排人故意提醒求文长老,说那两人的词是买的,引得求文长老怒气冲冲带着人去找那两人晦气,结果却发现那是传灯长老的两个亲信,而且已经横死,求文长老惊讶之下,便着人去查怎么回事,结果楼下先前大堂里喝酒的人,有人看见了刘心棠吴正买诗的过程,说起卖诗人的形貌打扮,提到了他拎着的瓷罐子。

那个时辰提着罐子的,多半是去花田楼隔壁的翠华楼去买他家知名的荠菜汤圆夜宵的。而在易家大院内,人人都知道,掌馈长老每旬都要吃一次翠华楼的荠菜汤圆,今晚正对日子。

得,这下掌馈长老也被卷了进来,求文长老有合理理由怀疑,掌馈长老因为和他不睦,和传灯长老联手,这是打算对他不利了。

求文长老怒发冲冠,觉得自己很是冤枉,他一个只爱好诗词的人,平日里不争不抢,为了避嫌整日在花楼邀集文人墨客谈诗论词,这也能怼上他?

掌馈了不起啊?靠多年经营掌握易家大院主要护卫军和大量武器了不起啊?逼急了他,写首诗天下传唱骂死他!

正在此时,传灯长老得信赶来,看见自己爱徒养子双双被杀,也怒发冲冠。掌馈长老听闻此事过来,本来兴高采烈看热闹,结果被求文长老反咬一口说是他和传灯联合要对求文长老下手,也怒发冲冠了。

三个怒发冲冠的长老,此刻正在花田楼厮杀呢。

等厮杀完,差不多也就元气大伤了。

始作俑者燕绥文臻,不过一笑而过,在对易家的作战计划上,再挪去几个子。

安排护卫们继续潜伏好,两人回到大院,这回直奔丹崖居。

如今大院内,三大长老已经被调走到花田楼,剩下理刑长老也未必坐得住,一定会去搅混水,为了保护自己,也一定带走了很多护卫,所以现下的易家大院,是最空虚的。

之所以到现在才去探易勒石,就是需要这样一个时机,并且文臻燕绥的到来太过刺眼,一开始会被所有人盯着,如果易勒石还清醒着,也一定在等他们。

那就让他先等等,等到警惕降低,耐性消磨,再去会一会。

文臻对易勒石很好奇,因为这位家主,在传说中一直是和神秘疯狂这样的形容词挂钩的,但见过他的人很少,近十年来,他基本都在天星台内闭门不出,一般事务都交给了长老堂,据说很擅长药理,但关于这个人的性格,以及其余长处,却从来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便是燕绥在长川的探子都因为没什么机会见他,得不到什么有效情报。

无法描述的人,便是最易变化的人。

这回一路果然很顺利,护卫少了许多,何况这大院里的机关,已经已经被拆掉了。

丹崖居并没有院子,立在易家的一片人工湖后,面对着整个易家,像一座沉默的山,俯瞰整个长川。

看上去一览无余,谁去都能去。

但湖前有林,湖上无舟。

弄条船也好,另想办法也好,渡湖的时间不能短,这段时间内毫无遮掩,便是明晃晃一个靶子,够死一百个来回。

丹崖居才是这易家大院,护卫分布最多的一处。影子护卫分十六队,每队六到十人。燕绥得到的消息说,无论湖上还是林中,派出去探查情况的小队都不会超过两个,会留绝大部分力量在丹崖居内守着。

燕绥带着文臻,不急不忙晃进了林子。

林子里自然是有机关的,但对他等同虚设。

不仅如此,他还顺手收集了几个他看得上眼的设计精巧的小零件,说要回去给文臻做个玩意。

但他并没有毁去全部机关,除了不破便不能过的机关之外,大部分他都避了开去,避开的那些完整机关,他顺手会做一些调整。

将这些都做完,到了林子对面,面朝着空荡荡的湖,背对着林子。

文臻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林子,怕出现什么突然的人或者袭击,燕绥却放心得很,一直出神地凝望着河水。

过了一阵子,燕绥回手,一直扣在掌心里的一堆石块,对着林中射了进去。

立刻,林中响动不断——起了一蓬火,飞出一堆毒沙,流出一些毒水,射出万千毫毛细针,地面震动不休,硬生生营造出无数人同时闯阵的效果。

黑暗的林子中影影绰绰,仿佛有人不断闪过。

丹崖居之内。

一处不见星月也无光的密室内,一个身躯瘦长的灰衣人站在一块石板前,石板是镂空的,纵横都有石条,石条上栓着石珠,石珠后面连着线,线穿过墙壁,隐没在地下,不知道通往何处。

整个石板,看起来有点像一个大型算盘。

现在这个变形石算盘上,有些石珠在不断滚动,有些石珠安安静静,也像有个隐形人在不断拨动一样。

灰衣人看着那些石珠,不断道:“震东,流沙井发动。”

“坤西南,毒龙嘴发动。”

“巽东南,蝎坑发动。”

“坎北,烟花阵发动。”

……

他每说一句,便有一个灰衣人取下相应方位的石头珠子,并一队人悄无声息聚齐。

灰衣人不停嘴说了半晌,那些属下们的神情渐渐凝重。

有人失声道:“四角阵几乎全数发动,这是来了多少人!”

另一人道:“前所未有!难道朝廷卫队已经全部潜入大院?这不可能!外头还有五大长老呢!”

一直看着石板的人忽然冷声道:“别忘了,无论是易铭,还是燕绥,都精通机关。”

这话一出,立时冷场,半晌有人低声道:“不能吧。虽然……猜那对新客人不是易铭夫妻就是燕绥文臻,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事儿太玄乎了。这两对无论哪对,都是千金之子,这种身份,进入长川,不说万军围护,还孤身早早潜入咱们易家,这实在,实在也太大胆了些……”

石板前的灰衣人没有说话,似乎自己也不大敢信,默然半晌道:“不管是谁,机关阵破坏到这个程度,总得去看看。从石算上来看,对方行进到林中一半,便大量惊动机关,还没能到湖边。但我们做两手准备,角木队,斗木队,你们两队去,从水筋走,亢金队鬼金队,在湖口巡逻警戒接应,尤其要注意平云夫人院子那个方向。氐土队一队,从湖上划船过去。其余人各守原地,未得召唤,一律不得换班休息。”他看一眼墙边的更漏,“再有半个时辰就……”

他并没有说下去,众人却都明白,各自领命而去。

穿青衣的两队,站上房间中央的一块圆盘,按动机关,圆盘带着他们向下沉去。

等他们下去后,圆盘归位,第二队穿黄衣的也站上圆盘下去。

其余人走出房间,散布在丹崖居的各个角落,严加警戒。

领头的灰衣人没有动,食指拨着面前的石算,片刻后将其中一颗石珠一推,石算盘背面翻转,背面是一副石板,刻了弯弯曲曲错综复杂的槽,槽有三指宽,有的地方光洁无物,有的地方上下黏满了黑色的小珠子,有这些珠子在的地方,槽就很窄,灰衣人将一颗钢珠放在了石板顶头的位置,又将石板推回原来位置。

不知何时,石板之后出现了一道门,里头黑黝黝不见光线,灰衣人从容地走了进去。

……

第两百一十九章 闯关

文臻和燕绥站在湖边,看见一叶小舟,从湖面上出现,舟上影影绰绰有些人影,丹崖居里头的影子护卫,终于出来查看了。

按照正常流程,就该埋伏起来,打倒来者,抢走小舟,划船过湖。

毕竟这里除了渡湖,看起来也没别的路可以走。

两人却都没动,燕绥还在慢慢嗑瓜子,一边磕,一边将瓜子壳整整齐齐摆在面前的树杈上。

文臻不爱一颗一颗地剥了吃,就慢慢剥,剥上一小把,燕绥张嘴来接,文臻手指在碰到他嘴唇之前,嘻嘻一笑,转而塞进自己嘴里,嚼得咯吱咯吱响,一边嚼一边对着燕绥笑。

燕绥也不生气,又转回去慢慢剥,忽然一双小手到面前,手心里瓜子仁儿粒粒饱满,散发着果仁独有的馥郁香气。

他笑笑抬头,就遇上文臻含笑弯起的眼。

燕绥也笑,这狡猾的小狐狸,吃个瓜子也能玩出花样。

他没动手,低下头,舌尖一卷瓜子进肚,顺势从她的掌心扫到指尖。

文臻缩手,笑着对他做了个虚空弹指的威胁动作,想着殿下自从发现了她对舔这个动作敏感后,就玩得乐此不疲。

和这多智近妖的家伙在一起,分分钟都被他看穿了去。

大妖怪微微偏头,靠着她的心口,树杈就那么大,两人不得不挤在一起,文臻也无处退让,燕绥的头在她心口枕了一枕,低声笑道:“这心跳很急呢。”

文臻也偏头靠了靠他心口,撇嘴道:“这心跳却不急。稳如老狗。你知不知道,这男人啊就这样,到手了就不稀罕。握着老婆的手,好像左手握右手。”

燕绥一怔,忍不住噗地一笑,左手握住了文臻的右手,偏头看她:“那你再来听听?”

文臻偏头一看,却见他领口不知何时蹭开了一点,露出一片光洁的胸膛肌肤,不禁仰天长叹,对殿下无时无地不知羞地出卖色相叹为观止。

树杈上的两条人影,渐渐交织为一条,远远看去,像一朵花的形状。

直到那船上的人,悄然爬上了岸。两人没有动,只淡淡将底下凝望。

那一队人满身警惕地过来,一路上岸,都没等到对自己下手的人,一时十分惊愕,这几人就是充当诱饵的,如今没人上钩,几人也只好上岸,却又不能等在原地,暴露还有人从别处潜行而来的情况,只得咬牙继续往林中走,做查看之状。

众人先前在机关总控室已经看过这边的机关发动情况,知道后半截机关还没动,按道理来者还在林中,而且林中机关他们都是熟悉的,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到自己,因此便坦然入林。

片刻后惨呼四起,一队人在改装后的后半途机关中全军覆没。

又过了一阵,林中又有了动静,这回燕绥文臻潜回林中,果然看见林中又多了一批人。那些人忙着抢救前一批人,对付已经被燕绥改动过的机关。

其中有人负责清点人数,绕在林中数来数去,忽然咦了一声,道:“怎么多出来了……”但他话还没说完,便喉间一冷,无声倒下。

燕绥一阵青烟般从他们身边绕过,摸走了所有人的信号烟花,回到小船边,将船的缆绳砍断,今晚的水流两人已经观测过,船会自行飘到湖西岸,丹崖居斜侧面的地方,那里离平云夫人住的院子,目测距离很近。

燕绥留下一个信号烟花,将其余的烟花引线都拆掉,接在那个烟花的引线上,再倒空烟花,套上去,算算时间,调整了火药的量,点燃引线。

小船带着哧哧燃烧的烟花飘入水中,燕绥和文臻又回到林中。

这回他们确定了那群人出来时候的洞口。

燕绥左手抱着文臻,右手拖着一具尸首,下了那个洞口,并顺手将这边的开启机关毁掉,那群人就算解决了林中的机关,也无法再从水下地道回去,并且船也没了,只能在林子这边干瞪眼。

两人一尸顺着水下地道一路急行,快要到出口的时候,燕绥忽然一摸洞壁,道:“有岔路。”

文臻看了一眼,那处洞壁和别处没有任何不同,但燕绥既然这么说,自然就是真的。

“那我们走哪条?”文臻很怀疑这条岔路是故布疑阵。

燕绥指了指上头,文臻会意伏在土壁上一听,果然听见上头有来回的脚步声。

而洞壁处却没有。

有来回脚步声意味着有人梭巡巡逻。

很快,那些不急不忙梭巡的脚步声忽然变急,过了一会,那脚步声少了许多。

文臻对燕绥点点头,两人不再理会那岔路,燕绥看了一圈,便找到了出门的机关。

他刚开门,文臻便把那尸首往洞壁上一扔,一只染血的手往前,长长地搭出去,五指也做好了抠地面的动作,乍一看就像有人从洞中拼死爬出求救一样。

果然立即有人惊慌地道:“斗木队的兄弟回来了!”随即便有人奔来。

来者两人,伸手去拉“兄弟”,噗通两声,便被文臻燕绥一人一个拉到了洞里,转眼燕绥便了结了他们的性命。

两人翻身出洞,在剩下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瞬间解决了他们。

这一小队本来应该有十人,六人因为求救烟花忽然在湖西侧亮起而去救援,剩下的人,对上文臻燕绥,自然是瞬间解决,连报信的机会都没有。

将几具尸首都塞在洞里,两人出来,站在了一座看起来有点空荡的厅内,感觉这像一个半地下室,透过一道长窗,能够看见外头的地面。

而整座丹崖居,并不是想象中的华美寝室,相反,这里更像一个陈旧的斑驳的塔,四壁空荡荡的,只在屋子正中有一道转折的长梯盘旋,那长梯上接楼顶,下入泥土,可以看出这屋子还有地下的部分。

可以想见,哪怕已经被两人分走了一部分影子护卫,楼里每层还是会有。

文臻蹲下身,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瓶子里有一堆针尖大的黑黝黝的小虫,在瓶子里密密麻麻地爬着,看上去简直要让人得密集恐惧症。文臻却贴身放着面不改色,不仅如此,还笑盈盈亲了瓶子一口,道:“小可爱,去吧。”

旁边燕绥靠着墙壁,微笑看着她,觉得小可爱喊毒虫可爱也很可爱。

他忽然转头,对长窗外看了一眼。

窗外空荡荡无人。

文臻打开瓶口,取出一片已经被药水浸泡过的树叶,对着里头招了招,那群虫子便流沙般倾泻而出,在地面团团转了一圈,似乎在分辨方向,随即便排成一线,像一群蚂蚁般,往楼梯往上方向而去。

文臻紧紧盯着那道游动的线。那是她根据闻家毒经寻找并豢养的毒虫之一,主要的能力就是在一定范围内寻找目标物。它们对身上有病气、毒气、腐气、死气、血气的人特别敏感,找到了就一定会攀附上身,不吃出一个洞决不罢休。

易勒石就算装倒下,天星台事件却是真的,这楼里只有他,必然伤病在身,气味浑浊。

以文臻的眼力,能在黑暗中跟着这道黑色的细线,一路向上向上,竟似要到顶端。

她和燕绥立即也跟了上去。

那片药水泡过的树叶只能用一次,她正要扔了,燕绥却接了过来,塞进袖子里。

因为那药水对人体无毒,文臻也没在意。

确认了底下几层没有易勒石,她和燕绥只需要顺着楼梯往上就行了。极大地节省了时间。

但这楼梯整个竟然是钢铁所铸,是这整个房子的支撑,而且整个是中空的,设计得无处遮蔽,大厅高而空旷,高达好几丈,在爬整个楼梯的过程中,都会被人一眼看见,无论是上头下来影子护卫,还是底下走过,都会一眼看见楼梯上的人。

而影子护卫,听平云夫人透露,自小学习柔术,练得浑身柔软,体型大多瘦长,行走无声。

他们又有自己的联络方式,撞上一个就等于撞上一群。

文臻又掏出了一个小瓶子,这回的瓶子里出来的是一个体型颇大的甲虫。

那甲虫蹭蹭蹭地往上跑,文臻燕绥稍慢一步。

在第三层的时候,上头有人失声道:“什么东西!”

随即啪地一声,似在拍什么东西,咕哝道:“这湖边就是虫子多!”

旁边有人嘘地一声,怒道:“噤声!”

随即便沉寂了下来。

文臻和燕绥在听见声音的时候,便跃上栏杆,燕绥双足勾住栏杆边,整个身子横着出去,正将身体藏在了楼梯与楼梯转接之间唯一的一段三角形阴影里。

文臻身子细瘦,宽度很窄,便上前一步,贴在了上一段楼梯的横杠的背面,双腿绞起,双手上举,勾住楼梯边缘。

没有听见足音,只有隐约的气流拂过,两条人影一左一右从楼梯上下来,走得都很靠边,正好一个看左边,一个看右边,整座丹崖居尽收眼底。

这样的设计,本就是为了巡逻的人能够同时查看到整座丹崖居的情况,不存在死角。

其中一人的靴子尖,险些踩到文臻的手。好在文臻心细,在出发前就已经戴上了黑色的手套,不然这么雪白的手,在这黑沉沉的丹崖居里十分显眼。

两人果然毫无察觉,无声地走下去,但右边一人,在走下一层时,随口对外一吐。

他嘴里似乎一直嚼着什么东西,此时随口吐了出去。

这应该是个不合格的影子护卫,因为规矩是巡逻中不可发出任何声音和任何多余动作,所以他身边的人十分不满地偏头看过去。

文臻暗叫不好。

他这偏头一看,很有可能看见横着出去的燕绥。

更不要说那一吐,便会吐在燕绥身上,燕绥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受得了?

文臻一直藏在嘴中的哨子吹动。

楼梯上隐约微响。

那想责骂同伴的护卫立即敏感地偏过头去,却看见一只甲虫蹭蹭地爬过铁阶梯。

那人松了一口气,也忘记要骂同伴的事情。

文臻却不敢放松,因为吐唾沫的事情她无法帮助解决,她做好了下来打架的准备。

楼梯上却没有动静,很快那两人就下去了。

文臻吐出一口长气,心想燕绥就这么认了那一口唾沫?

什么时候殿下这么能忍了?

她等那两个人下到一层了,无声翻到正面,这才看见燕绥正一脸嫌恶地将手上一片树叶一扔,那片叶子在半空粉碎,连带一些苦辛的褐色碎末也散在空中。

文臻认出那叶片是刚才自己引毒虫的树叶,不禁叹一声殿下走一步看十步未雨绸缪,只是他怎么猜出那人会吐唾沫,特意催生了树叶在那等着呢?

但此时也不是疑问的时候,她忽然听见底下有动静。

是那种比流水晚风更大一点的动静,很明显不是一个人。

文臻向下一看,果然看见不知何时大厅里出现了一群人,穿着暗红色衣裳,正向楼梯走来。

她藏的位置也罢了,但燕绥那个位置,只能挡住从楼梯往下走的人的视线,从底下看一览无余,这些人只要有谁抬一下头,也就看见了。

更何况这些人本就神情警惕,到处张望查看。

文臻叹口气,只得又做好打架的准备。

并不怕打架,但是一打架,今晚想要接近易勒石并探查他的虎符的任务就很难完成了。

忽然外头一阵喧哗,随即有人奔进来道:“平云夫人来了!”

底下人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外头报信的又道:“平云夫人说那烟花信号是她放的,说小小姐又不见了,她要来找一找,顺便伺候一下家主。”

底下有人冷声道:“今晚情形不对。去和她说,今晚不用来了。小小姐也不在这里。”

报信的人为难地道:“这话我已经和她说过了,她闹着不肯……要么,大哥你去安抚一下?”

那领头灰衣人默然,随即道:“也罢,她好端端放烟花做甚,便去看看。”

众人便随他走了出去,自然也没人有心思抬头打量。

文臻这回终于舒了一口气。

燕绥无声无息落在她身侧,脸色有点不大好看,大抵那口痰虽然没吐到他身上,可也把他恶心得够呛。

看文臻眼神疑问,燕绥做了个嘴里嚼东西讲话的动作。

文臻便明白了,想必那个家伙讲话的时候口齿有点含糊,似在嚼着东西,一般人不在意,燕绥却听出来了,又通过那一句话,看出这人不拘小节行事粗鲁,在长川,能随时随地嚼着的一般就是苦辛,苦辛嚼不多久就得吐,燕绥所以提前防着这家伙随地吐痰了。

说起来简单,却得无比缜密细致的人才能有此预见。

文臻心里叹了口气,想着燕绥的不知是病还是毒的问题,很可能根本不适合如此思虑,可明显习惯已成。

劳心的最后,是什么结果?

将瞬间有点乱的心按下,文臻跟着燕绥轻捷地一路上楼,一直到了楼梯末端,最后一部分的楼梯有点不一样,文臻发觉虽然那也是黑色的,却只是一种乌木。

她还没想明白为什么最后一截楼梯变成了木头,已经对上了一块巨大的石板。

石板上蒙了一层水晶板,板下沟渠纵横,沟渠有的部分光滑,有的部分上下两端都有黑色颗粒,石板左边竖着一排字,是红色的,左边是“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各对应八个进口。右边一排黑字,是“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对应八个出口,正合八卦。

而这石板上纵横转折,无数条沟渠交织纠缠,看一眼就让人头昏的乱。

在左边石板顶端还有一个小小的凹槽,里头是八颗钢珠,凹槽的位置很高,有一条管道和石板连接。

文臻看那石板的底部似乎有异,伸手轻轻碰了碰,果然石板左右一动,竟然是可以摇晃的。

但燕绥立即就抬手止住了她,低声道:“别动。”

文臻也发觉了,那个凹槽里的钢珠因这一动也在微晃,差点落到沟渠里。

文臻看了一会,觉得这东西隐然有点眼熟,忽听细微的咔嚓一声,那个装钢珠的凹槽里,出现了一条小小的缝隙。

那缝隙在缓慢扩大,大到一定程度,就会有钢珠落下沟渠……

文臻忽觉不妙,再仔细看那沟渠里黑色的颗粒状物,忽然起了一身冷汗。

那东西竟然像是火药?

那么多颗,一旦钢珠滚过,碰到这些火药,必然要爆炸。

站在面前的人必然遭殃。

这地方前方无路,后头是忽然变成木质的楼梯,这一炸,引发动静还在其次,十有还会引起联动机关,然后木质楼梯必然炸毁,她和燕绥就会悬空在这门前,成为空中靶子,连逃脱的地方都没有。

楼梯到这里就没了,好像这里就是最顶上一个房间,不管是不是这样,这个房间都非进不可,因为就算还有别的房间,也只能这里找入口。

这设计可谓精绝,文臻盯着那石板,轻声道:“是要将钢珠导入这些路线,一直导到出口,还不能碰着那些火药弹?”

燕绥道:“不止。迷宫设计只是迷惑。看这凹槽开启的速度,应该是找到最短的一条路,八卦相对应,触动凹槽只落下一颗钢珠,凹槽机关关闭,而我们需要引导钢珠顺最短的道路走到正确的八卦位,此时石板才会翻转。否则花费时辰太久,凹槽全部开启,钢珠全部落下,随意落入任一道路,火药弹齐炸,咱们就算不受伤,丹崖居也再也来不了了。”

来不了丹崖居,就拿不到虎符,城外那支十万大军就会成为最危险的猛虎,朝廷就算拿下长川,也出不了长川。

朝廷经略长川,本就是与虎谋皮,区区几千人要对上盘踞长川多年大军十数万的易家,如果不是燕绥出马,整个朝堂都会觉得这是个笑话。

文臻已经明白了。

这就是个坑。

可能从她和燕绥站上这里开始,机关就启动了。凹槽开启,钢珠落下。

如果仅仅是导引钢珠走迷宫,避开火药弹,哪怕那道路直径很窄,一旦钢珠要想通过火药弹区域,那真是擦身而过,一丝也手抖不得。

但这还只是考验眼力和手稳,对于她和燕绥并不难。但是这乱麻一样纠缠在一起的道路,要在很短的时间内找到对应,还要找到最短的一条路,那难度就成倍增加。

那凹槽已经开了一条缝隙,够一半钢珠大小。

文臻急速地道:“你看前四卦,我看后四卦。”

燕绥没回答,文臻一回头,却见他微微皱起眉,手指扣在太阳穴上。

第两百二十章 我的蛋糕儿我的王

这动作她最近看见过好几次,但都是一闪即逝,没给她询问的机会,此刻看见,却不禁心中一跳。

这种迷宫,对人的眼力精神观察能力都是极大的考验,一旦错了就灰飞烟灭的巨大压力也会造成加倍的压迫,如果燕绥状态不好……

但此刻没有时间去询问,她只能抓紧时间去看,希望早点完成自己的四条,好去帮燕绥分担。

在她看的时候,还分神去关注燕绥,果然燕绥有好几次用手指揉捏额头,她心中越发急迫,这寒冷的天气,额头渐渐有了汗。

她掌心发冷,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十指相扣,又紧了紧。

燕绥掌心的温暖传来,她定了定神,心便没来由安定了。

很快她就找到了乾对应风,并估计了大概的长度,在旁边的墙面上大致刻了长度。

过一会她又找到了坤对应泽,记下了大概长度。

第三条,在找震的对应道路时,燕绥忽然道:“我的四条好了,现在我来给你看巽。”

文臻一侧头,果然看见燕绥已经画好了四条线。

她心服口服。燕绥明显精神不济,但依旧比她快很多。

看凹槽,钢珠已经入了大半,但她第三条马上就要推出来,以燕绥的速度第四条也不过就是须臾之间。

她刚刚舒一口气,忽然发觉眼前发白,她还以为是自己用眼过度眼花,却听燕绥道:“还有后手。”

文臻这才发现石板上水晶板下,忽然渐渐聚拢了雾气,雾气正好遮蔽了石板的中间部分,将那些乱麻般汇聚的道路中央挡住。

再一看水晶板上还有细小的管道,一直连入石壁内,想必雾气就是从这里灌入。

迷宫一旦被遮住一部分,就根本无法看出去处和来处,也就找不到正确的八卦对应。

震卦和巽卦的对应,便再也找不到了。

文臻额头的汗哗啦一下便滚落。

这一手实在太缺德了!

正脑中空白,已经开始思考是不是今夜先退走,忽听燕绥轻笑一声,道:“蚂蚁。”

文臻豁然开朗。

想也不想就召回了自己先前放出去寻找腐气和病气的那群小虫,那虫很像蚂蚁,在东堂却叫嗅虫,是一种对味道非常敏感的虫,文臻隔着水晶板在每个进口和出口对应的位置放了一点那虫最喜欢的搀了花草汁和蜜的小面团。每个面团对应一个字。

再把虫子放入凹槽附近,这些石板也好,水晶板也好,古代工艺不能做到严丝合缝,放不了人的手指,进入这种很小的虫是没问题的。

果然那些虫很快进入了那个凹槽,顺着缓缓打开的缝隙,很自然地寻美味而去,顺着八个入口往出口爬。

这些虫子向来军事化管理,列队而行,因为生理原因,行进速度完全一致。

文臻再不用管浮游在石板中间的雾气,只需要在尽头等着就行,哪只虫子最先出来,那条路就是最短的。

经过一轮对眼力精神的摧残,绝望之际峰回路转,她忍不住对着燕绥比了个赞。

殿下赛高!

殿下修长的手指略微舒展,挠了挠她的掌心。

片刻后,坤卦的小虫子最先抵达泽字出口。

此时一颗钢珠落下,文臻把住石板,在钢珠即将滑入乾字入口之前,将钢珠晃入坤字口。

她并没有让燕绥去做这件事。她是大力萝莉,手臂力量很强,多年掂锅弄勺,手臂也特别稳。

燕绥也没和她抢,和以前那样,信任她的能力,不急着展示男子的强大。

哪怕那条路上,密密麻麻布着无数火药弹子,最窄的地方,只能让钢珠恰恰擦过,稍微手抖一丝就会碰上。

他看也不看,好像炸了也不是什么事,只是斜倚墙角,唇角微弯,偏头看她抱着石板慢慢晃动的专注神情。

他觉得认真做事的少女最美。

为他努力的少女更美。

那些总把女人推开一捋袖子说一声我上不用你的男人太蠢。

片刻后,钢珠咔哒一声滚入泽字口下面的小洞,带起一连串的机关拨动之声,听来甚是美妙。

没有惊动一颗火药弹。

文臻无声出一口气,仰头笑看他。

她眼眸在这暗处亮若星辰,却又弯成月牙形状。

燕绥低下头,轻轻吻她薄薄的眼皮,感受那眼睫温软而簌簌的颤动,在她耳边轻声道:“我的蛋糕儿,我的王。”

与此同时。

“叮”地一声,石板无声翻转,露出门户。

……

进门之后,文臻回头看了一眼,发觉石门翻转之后,燕绥在内墙边摸索了一阵,那原本的迷宫石板便缩入了墙壁,现在的石门,已经变成了普通的石门。

刚她此刻面对的是一间普通的屋子。

房间重帘垂幔,隐隐绰绰里头有床榻家具,正中间床上还躺着人。

按说应该是易勒石了。

房间里并不见外人,但两人可没忘记影子护卫的名称由来。

不管怎样,文臻心里总觉得,和丹崖居影子护卫的力量安排比较起来,自己两人这一路遇见的护卫,还是太少了。

过于顺利。反而让她有点不安。

文臻垂头看了看地板,嗅虫无声无息地进来了。往正中的大床边缘汇聚。

而身边燕绥对她摇了摇头,显然,这里并没有影子护卫。

文臻心想,也许外头的机关太强大,计算中没有人能过,所以这里根本不需要放侍卫。

文臻轻轻走过去,俯首看大床上的老者。

符合一个久病在床,形容枯槁老者的形象,下陷的双腮透出隐约的死气,被单一直罩到鼻子以下。

在他脸上能找到易云岑,易人离这样直系子弟的细微的影子。

燕绥示意文臻用匕首挑开老者的头发,看见在后脑中央,白发掩盖之下,一片微红之色。

易家的病会使人皮肤发白发红,白皮肤上斑驳片片微红,所以这片红色并不显眼,很容易让人以为这不过是疾病的症状。

但仔细看,这是胎记,形状有点特别,像个蝙蝠。

燕绥点点头,文臻便知道他确认了,这是易勒石的少有人知的特征。

燕绥随即又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又对文臻摇摇头,示意这里也没有别的入口。

换句话说,这个巨大的丹崖居,其实只有这一个房间,从高度计算,这个房间在悬空的最顶层。

排除了其余房间的存在,再回头到易勒石身边,之前玩官兵捉贼游戏时候,文臻和燕绥都摸到了一些线索,如果要找虎符,应该就在这个房间内,在易勒石身边。

根据之前的一些消息,据说易勒石的虎符并不是常规形状,也没几个人见过他的虎符,毕竟除了早年镇服十八部族和西番动用过一两次虎符,之后就没机会用过。倒是流传有一个说法,易勒石曾在酒后夸言,他的虎符是自己设计制造的,是这世上最奇妙自然的图案,放在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除了他自己,谁也拿不到。

文臻对燕绥示意,是否要杀了易勒石。燕绥摇了摇头,道:“找到虎符再说。”

有些设置可能需要易勒石活着才能进行,文臻也没强求,反正床上躺着的人,确实毫无知觉,身体机能处于停滞将绝的状态。

两人正要翻找,忽然身后石壁咔哒一声。

这声音实在太熟悉——门要开了!

电光石火之间文臻扫过四周,帐幔很薄,家具底部很矮,头顶没有横梁很空。

只有床底有窄窄的一条线,可以容人。

她想也不想,倒地滚入床底,原以为燕绥也会滚进来的,结果她趴在地上,居然还看见燕绥的靴子,停在床前。

文臻想不明白燕绥为什么不躲,但随即就看见燕绥动了,他的靴子忽然消失,随即床板微微一响。

他上床去了。

文臻惊得眼睛微微睁大,这样可以吗?

睡在易勒石身上?万一易勒石装死呢?再说那床就一床被单,两个人叠睡也好,平睡也好,一眼就看清楚了。

她还没想明白,忽然床又一响,一个东西被塞进来,好大的一坨。

文臻再一仔细看,这不是易勒石吗?

燕绥把易勒石塞到床底,自己躺床上去了?

这思路是挺绝的,进来的人如果是怀疑有人混入,也会先查看可躲避之处,不会想到床上快死的那个人。

如果只是例行进入,更不会想到床上换了人。

但是文臻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反正都是埋伏杀人,她都已经躲入床底了,燕绥为什么不跟过来?

这么想的时候她觉得有些不对劲。

身前是易勒石,颇为高大的身躯,将床前那一片塞得满满的。

她因此被挡在后面,扁扁地趴在地上,床不高,头顶的黑色床架高高低低地延伸往前。

等一下……

床架床板木头做的,应该是笔直的,为什么会有高高低低的感觉?

什么东西会高高低低?

文臻忽然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

她猛地抬头,手中寒光一闪,向上便捅!

眼前忽然亮起一道白光,随即“床架子”哧溜溜地向后退了半截,像一条柔软的蛇在蜕皮一样,忽然就缩离了她眼前。

文臻看着这有点玄幻的一幕,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更不好的是,那白光不是别的,是一副分外雪白以至于在黑暗的床底下都闪亮亮的大牙。

大牙咧得分外开,让人幻觉蹿出来的是一头傻狍子。

文臻受到了惊吓,受到惊吓后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把这副可怕的大牙给敲掉。

她凶悍却无声地挥起了拳头。

以她独特的拳力,完全可以打下这傻狍子的整副大牙,并令其在床底回旋三百六十度且不碰撞任何东西。

那大牙却忽然一开一合,用口型说了三个字。

他说:文别驾。

文别驾一傻,拳头停在那鼻尖零点零一公分处,好半晌才慢慢撤了回来。

看看那人装束,青色的衣裳紧贴在身上,居然是影子护卫。

这才合理,毕竟易勒石的房间里,怎么能一个贴身护卫都没有呢。

但燕绥的探子居然已经混到这个级别,真是牛逼。

影子护卫似乎对她也很熟悉,因为那家伙紧紧地把自己贴在床背面,努力地避免靠她太近,幸亏他比较有求生欲,不然文臻方才就得和他上演一出经典鬼片背靠背。

门已经开了,有人走进来,但文臻硬生生被易勒石的身体挤在里头,根本看不见外面的情况。

听脚步声,很轻,像只有一个人。

但不知怎的,这脚步声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特别的轻,像一阵风,却又带点奇异的韵律。

她忽然有点紧张。

这脚步声让她直觉想到一个人。只有精通乐理的人才能踩出那样有韵律却又不突兀的脚步。

唐羡之?

唐羡之怎么来了?

他是怎么一路进来的?

文臻的思路往回回溯,这门口的迷宫炸药机关,四面空的钢铁梯,水底地道,机关密林……然后恍然大悟。

今晚燕绥的真正目标,不是易勒石!

是唐羡之!

丹崖居临湖,四面无靠,一看就是机关遍地,唐羡之不擅机关,但一定也想拿到虎符。那么他这个最擅长空手套白狼的,自然盯住了燕绥。

这一路怎么过来的,自然也是燕绥和唐羡之各自螳螂捕蝉的结果。

唐羡之利用燕绥成功,在她和燕绥的眼皮子底下进入了丹崖居。

然后,燕绥在这里等着他。

唐羡之的脚步声眼看冲着床边去,文臻正在紧张,忽然乌光一闪,嗤一声轻响。

这一声近在身侧,听得文臻头皮发麻,与此同时感觉到右手手臂微凉,她肌肉微微一挪,侧头去看。

一点闪亮的剑尖,从挡住她的易勒石背后透出来。

文臻盯着易勒石后心的剑尖,看着那慢慢洇出的血,有点发怔。

易勒石就这么死了?

这出行长川一路,她竟然亲眼看见两位叱咤风云数十年的世家大佬在自己面前死去?

此时她才明白燕绥为何不躲床底,还把易勒石塞下来。

他是不是知道进来的会是唐羡之,知道唐羡之谨慎狠辣,一定会二话不说先对床底出剑,将这屋中最明显的躲藏处可能的危险解决。

而易勒石身躯宽厚,正好将床底堵严实了,做了她的挡剑牌。

如果燕绥不代替易勒石,如果他不把易勒石塞下来,现在挨这一剑的,就该是自己了吧?

她趴在地上,有心想出手,却又怕影响了燕绥的计划,正在思考,忽然感觉地面微微的震动。

不是走路产生的震动,而是地面内部的震动,她耳朵贴在地面,隐约听见一种地下有种滴溜溜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地板之下在滚动。接着又有一大片的刷拉拉的声音,像是一大丛什么东西刷过。

这声音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忘记了上头两人的尔虞我诈,将耳朵贴得更紧了些,努力想明白,那到底是什么声音。

……

此时,丹崖居地下,那先前发号施令的灰衣人,正抱臂站在那一排石算盘面前。

他面前代表外头机关阵的石珠已经停止震动,最底下一排更小一些的石珠,却在颤抖不休。

他看着那些石珠,眼珠往上方扬了扬。

“林中阵那批伤损如何?”

“对半。”

“现在回不来了是吗?”

“是的。本来前头那两个潜入的,带了具尸体,那具尸体却是个假尸首,被拖入地道的时候,在入口留下了缝隙,后头又来了一个,借着那缝隙打开了入口,然后才将入口封死,将我们的两个小队堵在了树林那头。从丹崖居出来的时候也是,那具假尸首被用来诱杀了咱们的兄弟。”

“……呵呵,真是各逞心机。今晚房中值夜的是谁?”

“是震风队震四。原本应该是震三,震三忽然闹肚子,便和震四换了。”

“嗯,藏了这么久的鼹鼠,终究出洞了。”

“那首领,您为什么在平云夫人故意给他们打掩护之后,便下令收束队伍,咱们明明还可以留住他们的……”

“我们出手是可以,但要死多少人?我们出手,又怎么揪出内奸?不如请君入瓮,不管来几批,来几人,统统都包了饺子,叫他们知道,丹崖居不是那么容易踏进的地方,看谁以后还打虎符主意。”

“首领英明。”

……

文臻耳朵贴着地面,眼睛却在看着地面。

刚才,她收拢了嗅虫,现在,嗅虫就在她眼前,慌乱地转成一团,再也没有先前的整齐姿态。

这地板下有东西。

滴溜溜滚动,刷拉拉爬动……

文臻浑身汗毛都炸起,对着那个影子护卫,指了指地板。

对方一脸愕然,显然不知道。

文臻心底一沉。

她知道怎么回事了。

难怪一路走来,总觉得既然外派到林中查看的人不多,那么最起码还有十个小队在丹崖居中,虽说是影子护卫,善于掩藏,但那也是针对其余人,真要有人,她和燕绥不可能看不见也遇不上。

人都去了哪里?为什么不阻止他们找易勒石?

除了这个开门机关比较险之外,其余都谈不上阻碍,那是因为,人都去了别处,避免了和他们短兵相接,只用机关和暗地里的安排,对付今晚的不速之客。

床底下这个死得冤枉的,不是易勒石。

问题来了,易勒石如果无事,为什么不出面,为什么容得易家上下里外被人四处点火,被人不断解除力量?他到底藏在哪里?

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文臻悄悄掏出匕首,撬开地板,她撬得很小心,果然在那一条缝隙里,看见一条管道,片刻后,一颗熟悉的黑圆球骨碌碌滚过了管道。

火药味弥漫开来。

文臻感觉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这地板之下,和门口迷宫一样,横七竖八布满了管道,现在管道的入口,被放入了火药弹,可能还有毒虫!

只要任何震动,这房间就整个爆了!

不仅爆了,还会涌出大量毒虫!

身下有些濡湿,仔细看是那个假易勒石流出的血,浸润地板,然后文臻眼睁睁看见有一批红色的虫狂奔而来,奔着那血流的方向,奔得太快,眼看要撞上那黑色的火药弹。

文臻眼疾手快,将那颗火药弹捞起,眼看那批毒虫哗啦啦涌出来,爬向那摊鲜血,又一匕首将那些虫子压死。

她后背出了一层白毛汗。

还有一层算计!

就算轻手轻脚不碰地板也不行,对方算准这屋子里一定会见血,而这血会引诱底下的毒虫,毒虫奔血而来,过快的速度会撞上火药弹,直接引爆,而爆了一个,就会爆了其余所有。

这心思之毒,简直可怕。

文臻高度紧张,根本没听见上头发生了什么,但感觉上头已经有了动静。

忽然那个影子护卫将她一推!

------题外话------

对了,那个猜boss活动,补充一下,只以一个id第一次猜测的内容为准。不然的话,每天诸位都猜一遍,就那么几个人,轮换着猜,迟早都能蒙到,那这个活动就失去了意义,虽然我不怕给小妖精花钱,但是也是个上有老下有小压力山大的苦逼中年人啊。

月底了,兜里有票的亲们,不要浪费了哟。

第两百二十一章 舍身相救

随即“嗤”地一声,忽然一截明亮的剑尖,从床上插下!

剑尖离文臻鼻尖只有三寸!

文臻想也不想,抬手抓住了剑尖!

剑尖一旦戳破了地板,激发了火药弹,所有人都会死!

剧痛袭来,文臻咬牙,另一只手兜住自己衣襟,接住了剑身上流下的自己的血。

对面的影子护卫已经呆了,没明白文臻这是要干什么。

文臻抓住剑尖,缓慢地向上送。

持剑人忽然猛地一抽剑。

极薄的剑尖从文臻掌心一刷而过,痛得她也浑身一抽,咬牙将血肉模糊的手掌在衣裳上狠狠一压,止住鲜血。

与此同时,她猛地出拳,啪地一声,床板裂开。

床板裂开时,她一脚将假易勒石的尸身蹬了出去,正撞向站在床前的唐羡之。

床板裂开,唐羡之注意力自然在床上,不妨最后文臻还是从床底出来的,他猝不及防被假易勒石撞到腿面,又转向防备地下,向后急退,结果看见跳出来的是文臻,顿时一怔,再一看见她满手血,神情顿时十分复杂,但紧接着影子护卫便纵出,一条软剑抽向他,唐羡之随手拨开,又退一步。

燕绥都没出手,只站在唐羡之斜侧面,逼他只能直线往后,这几步急退,唐羡之便已经撞到了进门的石门。

他撞到石门的那一霎,石门忽然翻转,那一道缩进墙壁里的迷宫石板以比原先快很多的速度出现。

文臻一看那水晶板下面因为过快的速度,飞速打开的凹槽和不住滚动的钢珠,心便狂跳起来。

她明白了燕绥的全部计划。

燕绥今晚探易勒石果然只是障眼法,他一路留下了漏洞,引唐羡之跟进来。毕竟,不擅机关的唐羡之要想最方便地进来,只能利用他。

而燕绥也等着他,特意在每一处都留下了漏洞,在林中时他曾背对密林,其实就是给唐羡之混入的时机。

燕绥入水底通道时,拖着的那具尸首很可能不是真的尸首,是唐羡之安排混入的手下。

燕绥故意给唐羡之一路利用,直到进这间屋子,他解除了迷宫炸药之后,在进门的时候收了那迷宫,却改动了机关。

唐羡之不能跟燕绥太紧,后一步进来的时候,自然不知道这里曾有迷宫过,就算知道,也会认为机关必然已经被燕绥解决了。

唐羡之跟进来,因为要面对燕绥和文臻两人,他虽自信,也不敢托大,这屋子中只有一个门户,为了方便逃脱,他必须要把石门留下一条缝隙,方便翻转。

而燕绥改动机关,是靠石门拖拽之力来影响迷宫的滑出速度,继而使钢珠和火药弹碰撞引发爆炸。

他躺上床,文臻躲入床下,床下还埋伏了一个影子护卫,不是为了刺杀唐羡之,唐羡之无比谨慎,既然有备而来,不会随意靠近任何物体和人。

但谨慎,有时候也是弱点。

强者就是善于利用对手的任何弱点。

唐羡之谨慎,就不得不同时防着床上和床下,燕绥趁机便可以将唐羡之往门那里逼,唐羡之撞上半掩的门,震动引起机关联动,连带迷宫迅速滑出,引发碰撞乃至爆炸。

这个计划,为了体现真实,为了不让文臻卷进去,他没有明说。

所以文臻以手抓剑,从床底冲出,误打误撞令唐羡之更加分神,从而更快更猛的撞上石门,只能说是天意。

但是天意很搞笑。地板之下竟然还藏了布满了整个房间的升级版炸药迷宫。

所以这一着绝对能搞死唐羡之,但也能同时搞死所有人。

文臻冲出来的时候,一眼看见唐羡之手臂血迹殷然,竟然先前已经受了伤,她百忙中瞥一眼完好的燕绥,松一口气,来不及多想,站在燕绥和唐羡之的中间,大喊一声:“所有人有伤的堵住伤口!燕绥,收住迷宫!”

燕绥一怔,随即道:“来不及了!”

文臻大叫:“地板下也是炸弹迷宫!还有毒虫!”

只这一句,那两人便已经明白什么意思,齐齐脸色一变。

文臻心急如焚,整个房间随时会爆,本来还有一个门,以燕绥的机关之术可以开门冲出去,但是燕绥用来算计了唐羡之,现在那个门也要爆了,谁过去几乎谁死。

怎么办?

她抬头,却看见燕绥和唐羡之交换了一个眼色。

她一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唐羡之忽然大喊一声,“拿到了!”

声音极响,传遍丹崖居。

然后文臻就看见门外人影一闪。

燕绥同时动了,一手抓住她,一把抓住那人,将他拖过来,抵住了滑出的迷宫。

那人身侧留下了一条极窄的缝隙。

迷宫板被逼停,水晶板下的钢珠一阵稀里哗啦乱响。

燕绥停也不停,将那人的头,狠狠撞在迷宫的水晶板上,啪嚓一声,那一层水晶板应声碎裂。

那人的身子整个趴在板上,额头上鲜血狂喷,将大部分火药弹濡湿,但还是有一部分火药弹立即爆炸。

轰然声响里,燕绥猛地一推,将文臻推出了那条窄缝。

他用了全力,文臻的身子如石子飚出,啪地一声穿过丹崖居上方透气的长窗,撞破长窗。

被推出前一霎,文臻看见燕绥身后,唐羡之竟然没有乘虚而入,而是抵住了向后翻开的石门。

看见迷宫被引爆后,被炸死的那个人挡住了大部分的爆炸。但血肉溅了那两人一身,溅了满屋子都是。

仿佛看见那一霎地下毒虫的狂欢,如黑云卷过地板下的迷宫,飞快进击,撞上滚动的火药弹……

看见爆炸瞬间起,黑云浓烟滚滚而升,遮住了那几人的身形,一阵接一阵的巨响如霹雳,在不大的空间里碰撞狂哮,火焰如妖花瞬间升腾,将她模糊的视线烧没。

她在心中迷迷糊糊地想,上次,他也是这样将她推出的……

然后带给她和他,至今未能完全消解的伤害……

这是要将命运再循环一次吗?

天意可不可以不要总这般无情,总以白眼看世间,吝啬赐予那些她和他想要的最简单的人生?

燕绥。

这一次。

你一定要好好的。

噗通一声。

她坠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

丹崖居之上的暴戾烟火,照亮了整个夜空。

易家大院骚动渐剧。

这一晚,传灯长老,掌馈长老,求文长老在花田楼,新仇旧怨,齐齐爆发,大打出手,最后求文长老断腿,掌馈长老内伤,传灯长老死了很多手下,实力大减。

而次日就是长老堂选举新长老的日子。

这一晚,段夫人一夜未眠。

这一晚,易秀鼎回去后便没能再出门,被诉说心神不宁的易云岑拉着下了一夜的棋,局局输。

而易云岑却雄风大振,纵横捭阖,抱着他的套娃,喜笑颜开。

这一晚,平云夫人被从丹崖居驱逐走之后,便抱着她家的囡囡不肯放开,天快亮的时候她听见那分外剧烈的爆炸声,眼底涌现奇异的神情,半晌,将头埋在了女儿的一头乱发里。

而唐慕之站在她内室的窗前,看着那一边的黑雾和烟云,一边扎束着衣带,一边沉沉地对身后的人道:“你等的机会,可能等不到了。”

她身后的人嗤地一笑,道:“未必。”

这一晚,易燕吾在自己的院子的小楼上,就着那烟花灿烂,微笑着喝了这段时间以来的第一壶酒。

……

冬夜的湖水冰凉。

像一瞬间拥抱了一怀冰。

文臻在缓缓向下沉落,却并没有晕去。

从高处坠落的冲击力能够致死,所以她在半空中就努力调整了身形,入水轻巧。

手上的伤被水冲开,淡红血流如丝带在身侧逶迤,刺痛反而令人更加清醒。

毕竟是从高处坠落,她一时还挣扎不起,她闭上眼,好一会儿缓过来,感受到后背的刺痛,好像又有针要碎了。

但此时也顾不得,她准备凫上去,去救燕绥。

谁知一睁眼,她发觉眼前的情景变了。

水没了,眼前是一片冰晶之色,她甚至能看见面前冰晶上结着的六角形美丽霜花。

而身体彻骨之寒,上下浮沉。

隔着冰层,隐约可见淡蓝水波。

她反应过来,她还在水里,却被人凝成了一大块冰!

有异能者在附近!在这水里!

她想转头查看,但是周身已经被冰桎梏,只有脸部有空腔,极细微的留了一条通道,供她呼吸之用。

在水里本就很冷,所以被冻成冰第一时间并不觉得,但很快她就感觉到那种浑身如被冰针刺着的入髓的痛,而被冻在冰里,她还在不住下沉。

这令她心里发冷——这是要在水底让她死得无声无息吗?

燕绥逃生出来发现他拼死让出的生机,最后变成这样的结局,他要怎么接受?

但她随即觉得不是这样的。异能总归耗费更多精力,对方真要杀她,完全可以趁她落水撞得晕头晕脑的那一刻下手。

既然如此,她放下心来,又闭上了眼睛。

休养生息最重要。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不去想燕绥后面如何,也不去思考困在冰里的窒息和恐惧感,忘却身周外物,专心练功。

她想要在这紧促的时间里,以最小的损失,把那根要碎的针先碎掉。省得关键时刻碎裂带来行动不便。

她的后背紧紧抵着冰块,按照易铭当初给的法门,运气一遍遍往那处尖锐疼痛地猛冲。

冻在冰中时间久了就会麻木,血液流速降低,能适当减缓爆裂那一刻内里的耗损,经脉的伤害,以及减轻痛苦。

受伤之后选择冰敷往往也是这个道理。

出手的人想必也没想到,文臻竟然能在这种心态下,被冰困住后,还能利用这样的劣势为自己寻求机会。

无他,经历过生死,熬过这命运交煎,才能在一切噩运之前不堕心志。

哪怕沦为沧海蜉蝣,也必能在巨浪之前寻得生的罅隙。

被冰封住的人始终安静没有动作,甚至没有寻求解脱,让暗中出手的人非常讶异,也让他原本想看文臻绝望挣扎的心思落了空。

他有些悻悻地咕哝,“这女人死人一个啊,怎么都没动静的?”

正常人一睁眼被忽然冰封不吓疯也得哭叫啊,毕竟深水之中本就令人心生压力恐惧,再被桎梏,那样的精神压力之下,他以前见过许多人直接就崩溃了。

无奈之下,他不得不招招手,有人上前,用绳子拽住那人形冰块,顺着湖水流向往前游。

冰块渐渐地被往上拎去,毕竟在水底没有氧气。

丹崖居上方的黑烟红火已经渐渐散去,幽蓝的湖水被月光半映,倒映着丹崖居上明灭的点点红焰,像一对互相眨眼的鬼魅。

湖水阴影处水色沉黑,冒出一点惨白的冰块,光泽幽亮。

并没有人注意,那点惨白之色,便在红焰和黑水之间,一沉一浮,顺水而去。

……

文臻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颇为华丽的屋舍内,看那摆设装饰,水晶琳琅,香粉旖旎,明显是大户人家女子闺房。

她不急着起身,先细细看了四周情形。

一个艳妆女子坐在她身侧,脸对着外面。

衣着首饰倒也算华丽,透着股精心搭配撑起来的讲究,却并不是当年新款,也并不新。

她正小心地拨香炉里的灰,好让那块比较名贵的香燃得慢一点。

文臻将四周打量完了,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确定自己身上尖锐的物事,包括簪子都被搜走了,才发出一点声响。

听见她的响动,回过头来,对她凝视了半晌,笑道:“姑娘你醒了?”

不等文臻说话,她又坐近了些,喜滋滋地道:“今晚我去城外灵姑庵烧香,回来得迟了一些,路过青石溪时,看见你趴在水边,身上还有冰块碎片,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你是死人呢,万幸还有一口气,就把你救回来了。”她亲切地握住文臻的手,用手指搓着她冰冷僵硬的手指,唏嘘道,“瞧,火盆子生了这许久,你还冻着!你好好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夜了会到那山中的溪水边去?”

文臻一垂眼,顿时来个泫然欲泣,低声道:“我……我也是想去拜访灵姑庵的,不想第一次去,在山中迷了路,然后便遇见一群登徒子,对我欲行非礼,我挣脱欲逃,其中一人还会些奇术,以冰雪将我冻住,我双膝挪动难当,落崖坠入溪水,哎,都是美貌惹的祸……”

那女子脸皮抽了抽,咳嗽一声道:“你既然也是去上香,该有亲人随从才是。你且告诉我你是哪家人,我送你回去。不过大夫说你受了伤,不宜挪动,所以最好你且在我这里休养,你的亲人随从定然在心急如焚地寻访你,你告诉我他们的特征,或者给我个信物,我帮你去把人找着。”

文臻不答,环顾四周,女子又咳嗽一声,有点赧然地道:“不瞒你说,这里是寻蝶院,是青楼,你一个大家小姐,想必呆不惯这种地方,也会嫌我们这种女子肮脏……要么我还是送你回去罢。”

文臻急忙道:“无妨。仗义每多屠狗辈,风尘未必少英杰。我蒙姐姐搭救,怎么会嫌弃姐姐。”

那女子喜笑颜开,拍了拍她的手,亲昵地道:“姑娘真是有见识!”亲手端过一碗药,道:“再放就凉了,来,喝了就好啦。”

文臻接过碗,痛快地一口气喝了,那女子更加欢喜。文臻放下药碗,叹息道:“可惜我当时奔逃,身上物件,都在林中遗落,并没有什么可以证明或者召唤他人的信物。”

那女子并不意外地点点头,却听文臻道:“但我家倒是住在城中,就在胭脂市后头西水胡同里,倒数第二家,墙头上有三色梅花的便是。”

那女子怔了怔,喜道:“既然你家住在城里,我且打发人去通报一声。你便在我这里安心养伤。”

文臻点头,软软道谢,看她端着药碗匆匆出去,半晌,唇角一勾。

第两百二十二章 算人者人恒算之

过了一会有步声走近,似要经过窗前,文臻偏转脸,闭上眼睛。

那步声走到窗下不远便停住,随即一阵安静,文臻心中默数,过了一会,步声往房间来。

门帘响动,门口的侍女低声在请安,随即那人进门来,并没有立即上前,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文臻一直在假寐,好一会儿才似乎感觉到什么,慢慢睁开眼。

那人站在当地,微微偏头,几分欣赏几分轻蔑地看着那少女长长的睫毛微微扇动,扬起一个美妙的弧度,流转的眸光漾着晶莹的水气,一睁开眼就像开启了一场三春花飞蝶也俏的美梦。

他的眼神也不禁荡漾起来,从冬一霎到了春。

文臻张开眼,却只看见一个狰狞的面具,和面具下露出的难掩的眸光。

她微微皱眉,适时地露出警惕的神色,下意识伸手摸武器,手却在空中一顿。

那人低低地笑起来,唇角一撇十分讥诮。

先前冻住她时,她就已经无法反抗,他这里经验最丰富的护卫和大夫也都看过,确认她体内部分经脉碎裂,现在连动根手指都困难。

却依旧没说什么,又打量她一阵,才手按在刀柄上,缓缓上前来。

文臻数着他的步伐。

那人直奔榻前,看文臻始终没动,试探地伸手一摸文臻的脸,另一只手依旧放在刀柄上。

文臻一偏头,让开他的咸猪手,见她没有更多动作,那人眼底爆出兴奋之色,又上前一步,倾身来抓文臻的手。

文臻咬牙,拼命后缩。一副厌恶又无法阻止的情状。男子越发神情轻松,眼睛却盯着她,怕她有任何动作。

他一倾身,撩动帐帘,头顶帐子金钩晃动,金钩上,一点液体状的东西被摇晃得松散,一点细细的银丝慢慢垂下。

眼看就要抵达他的天灵盖。

忽然砰一声,门被大力推开,一条影子风一般卷进来,还没进门哭叫声已经尖利入耳:“杀千刀的!你骗我!你竟然骗我!”

男子霍然转身。

那点银丝坠落,落在床榻边。

文臻心中大叫懊恼——看来西水胡同离这里太近了!

倒便宜这家伙躲过一劫。

冲进来的正是先前那艳妆女子,此刻妆容散乱,钗横鬓斜,刚进门尖尖十指就往男子脸上挠,“好你呀你个十五爷!骗我说只爱我一个,已经为我散了所有的相好,那西水胡同里那个贱人是谁?啊?纳三纳四由得你,你为什么还要勾搭我那个死对头?啊?还让她纵到我脸上来,骂我不知自量年老色衰,把满屋子的首饰金银砸我脸上,上次我和你要的那个天青梅花瓶也在她那,气死老娘了……”

她一边骂一边挠,那男子狼狈躲闪,又要躲她的尖牙利爪,又要防着面具别掉,连连怒喝,两人从床边厮打到窗前,再从窗前厮打到床边,女子气力终究不如男子,那女子被怒火上头的男子猛地一搡,搡到床边,那女子也是泼悍,被搡出来也死死抓住男子衣袖,那一搡力道极大,女子向后跌出,太阳穴正对着尖锐的床角。

女子也发觉不对,惨叫:“拉住我!”

男子下意识伸手去拉,手却似乎被什么不存在的东西一推,手臂摆荡开去,看上去像他不仅不拉还推了一把一样,女子愕然睁大眼睛,心中恨极,抓紧了他衣袖,也拼命把他一拽。

她叫得破了音:“要死一起死!”

刚刚做了手脚的文臻,终于等到出手时机,一把接住了女子的肩,滴溜溜的将她一转,转离了床角并转出半圈,她还拖着男子,正好把他带到了床边,男子猝不及防,噗通一下跪在床边,额头重重撞在床榻边沿,正在刚才那银丝滴落的位置。

然后他就跪着不动了。

看上去像在给文臻磕头赔罪一样。

文臻唇角一扯,悄声道:“啊呀呀,真不好意思。”

随即她慌张地转头看那女子,惊道:“哎呀!你把他砸晕了!”

那女子傻在那里,急忙上前扶起那男子,也顾不得什么了,一把脱掉面具。

果然是易修年那张苍白刻薄的脸。

女子又拍又打,连声呼唤,奈何中了文臻的招,哪那么容易醒。

文臻更加惊慌:“哎呀,你把他弄死了!”

恐惧是能传染的,那女子也慌乱起来,哭道:“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被那小桃红气了一场撒气而已……以前也经常闹一闹……他……他这次怎么……”

文臻心想易修年真看不出来,还是个抖呢。

“怎么办……怎么办……”女子急得团团转,“他醒过来会打死我的……”

“他醒不过来你也会被打死。”文臻阴恻恻地提醒她。

女子傻了半晌,忽然一咬牙,推开易修年,撕下一截绸缎床帘,开始疯狂地拉抽屉,开箱笼,将里头的金银器物哗啦啦往绸缎里倒。

这竟是要卷款私逃的节奏。

也正在文臻的算计中。

文臻冷眼看她收拾,易修年还真是小气,这女子闺房中大件摆设值钱,却带不走,其余首饰等物,除了一两件镀金的,大多都是银制铜制等物,根本不值钱。

她拢着袖子看了一阵,幽幽叹口气,道:“这位姐姐,看来你的这位爷,不怎么大方啊。”

这句话击中了那女子痛处,她愤恨地停了手,道:“这一毛不拔铁公鸡!如果不是没有钱,老娘早一脚蹬了他!”

文臻笑眯眯地从怀中摸出一块黑色木牌把玩:“姐姐,你跟了他多少年了?”

“三年了!到现在金钗儿都没攒几根!”女子一眼看见那木牌,忽然一怔,随即便扑过来,伸手要夺,“你这牌儿哪来的?”

“能哪来的?方才这位爷给我的啊,他不仅给我这个,还说只要我愿意,南市那里三进的院子随便我挑呢。”文臻一缩手,笑眯眯气死人不赔命,“姐姐你说你跟他三年都没几根金钗?我瞧这位爷明明很大方啊。这男人啊,都这样,看脸给钱,你说是不是?”

那女子瞅她一眼,嘴一撇,回头看易修年,半晌,磨牙冷笑:“老娘现在后悔了,刚才就该直接摔死你!”

文臻递出木牌,“给。”

女子诧然看她。

“我有条件。这牌子可以调动易修年名下店铺和小厮是不是?我给了你,你用这牌子能弄到多少钱是你的事,而你找出这屋子里软筋散的解药给我,并且帮我传一个命令,命易修年那些店铺里的掌柜,带上这一年来的账本和储存的金银,立即来十五爷这里,十五爷要提前查账。谁若不来,明年的掌柜正好换人。”

女子犹疑地看着她,想是也发觉了哪里不对,伸出的手反而缩回来了。

“你已经弄伤了易修年,坏了他的事,他醒来后你没好结果。所以你已经打算走,既然要走,多弄点钱不更好?至于后续会发生什么,你都走了,你管那么多?你假传命令弄走易修年的打手小厮,将来可能追捕你的人手不是也没了?有了钱,没了危险,你仔细想想,这是不是一笔上算买卖?”

谆谆善诱的文臻,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散发着诚恳良善之光。

这木牌还是易修年第一次见她,看上了她,自己送过来的,文臻把他揍了一顿,牌子却没还,如今老实不客气地用上了。

那女子想了一阵,一咬牙,接过木牌,指了指易修年:“解药我不知道在哪,但我知道他重要的物事喜欢放在自己身上。”

她又问文臻:“你不怕我拿了钱,就不管你的事了?”

“我怕什么呢?”文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去店铺弄钱,你不怕被人发现追出来?把这些人调走本就是你的希望,你没道理不去做。”

女子冷哼一声,想了想道:“他们要把你留在这里,诱惑你的朋友来救你,他们在整个宅子里都布置了埋伏。”

“围城打援嘛。所以我不走,我就在这里,大家玩一玩。”

“那我怎么出去?院子里都是他的人,我刚出过门,马上又出去会被拦阻。”

“放心,我有办法送你出去。”

女子瞅她一眼,并不肯信地摇摇头。

这里到处是人,就算她能出去,这些细软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带出去?

但此刻那少女的神情,不知怎的就让她抱了希望。

她继续整理她的鸡零狗碎,一根铜钗都不放过,还用簪子撬床头镶嵌的青玉。

干着活,她忽然犹豫了一下,又问:“你早就知道我们的身份了吧?这都是你设计的吧?”

“怎么会呢。”文臻答,“不过你又何必想这许多,你只需要仔细想想,最后的结果,是不是比你在这个小宅子里等着人小气吧啦地施舍,一辈子过着扣扣索索又无法自由的生活要好?”

结果好,便好了。

现在走投无路,又遇上一条看起来不错的路,无论谁都必须这样选择。

文臻笑了笑。

反正无论什么路,都是她安排走上的路。

她刚刚醒来,就认出了这里是易修年的外宅所在。

窗纸都是深色的,这是易家人的习惯。

案几上一罐燕窝,罐子上有易家的铭记。

屋子整体布局有种华丽中暗藏的俗气和寒酸,和易家大院总体的风格不符,所以这不是易家。

李石头纸条曾说过一句。

“易修年经常会拿大宅的补品送给外宅的女人们。”

由此可见,易修年此人,又小气又贪便宜又爱撑面子,这屋子符合他的风格。

这里想必就是易修年的外宅,在水下对她下手的就是这家伙。

之前得知这个消息时候,她就已经嘱咐英文等人查一下易修年还有哪些外室。

大房固然容不下外室,外室之间更彼此水火不容。毕竟同行相忌。

果然便用上了。

引诱外室去撕逼,她趁机“勾引”易修年。

她猜到易修年上头的易燕吾,应该会想围城打援,利用她来引诱她的帮手自投罗网,所以会告诫易修年不要招惹她,那么她只好自己开窗展示美貌了。

果然色鬼没扛住,进来了。

本来要弄倒易修年挟持他的,结果小妾发现了竞争对手并惨遭铩羽,将这怒气发泄在花心的男人身上。

她也便将计就计,设计了一出“醋坛子母老虎打伤金主”事件。

这种女人,看得见钱,担不住事。情与恩在她们眼底,不抵白银一锭。

她们也敢于火中取栗,前提还是为了钱。

更何况易秀年的吝啬,早已积蓄了她一肚子的怨气。

至此,一切皆如文臻所想。

她下了床,从易修年身上搜出了几管药物,换成寻常人自然无法辨别真伪,容易出错,但在她这里,这不是问题。

解药服了下去,她出了口气。

这次碎针之后,她发现她明明中了毒,但内力全无情况下,依旧能靠拳意出拳。

她学的这一门奇怪功夫,已经进步到可以不需要内力而依旧有八成效果。

这是易修年始料未及的,所以他才敢走到文臻面前。

气力完全恢复后,她换上易修年衣服和他一样的发型,戴上他的面具。

女子已经准备好包袱,看着她的动作,吸一口气,心想这女人果然厉害,明显没中毒啊。

她更加不敢轻举妄动,还建议文臻:“个子不够,我给你找双高跷来,以前我们玩过这个。”

她找了双高跷,文臻绑上,将最后的身高短板也找齐。

然后两人相携着出去,外头的人其实已经习惯了两人经常打闹,易修年向来自诩是个有情趣的人。哄女人比较有耐心。

他的随从看见两人出来,主子低头哄着三娘子,三娘子怒气已经不见,浅笑低嗔,又是平时情状。

随从护卫们心里都笑一声,转开目光。

听见主子哑声道:“好啦好啦,没有的事儿,哪,拿着,去买珠子去,你上次不是说想要画宝坊的明月珰嘛……”

说着拎起一个巨大的包袱,笑道:“拿这个去换……”

护卫们眼光避得更开,看着地面的眼神更加鄙薄。

旁支就是旁支,没一分豪门子弟的教养和风范。

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未来易家主人,未来易家主人总是偷偷拿大宅的器物出去当换钱也是够了。

因着避嫌,也因着轻蔑,护卫们都没多看,由着文臻坦然拎着细软,把卷款私逃的三娘子送出门。

三娘子挎着包袱跨出门的那一刻,心中满满都是不可思议。

这一个时辰真是一生中最神奇的一个时辰,人生在这里竟然忽转了一个巨大的弯。

这个弯转得如此急,好几次她以为自己栽了。

未想到最后还真能带着金银从容出这门。

这让她对接下来的空手套白狼充满信心。

而文臻进门之前,在墙上做了一个记号。

她转了一圈,确定易燕吾不在,昨晚易家大院丹崖居的动静太大,易燕吾想必也要去那里处理善后。

丹崖居的动静肯定会惊动潜伏在易家大院的其余人,就是不知道他们的营救怎样了。

文臻很担心因为自己的失踪,会让众人分散精力,不能专注地救燕绥。

所以她得尽快顺利地回到燕绥那里。

走回去的时候,她听见两个护卫在低声说话。

“听说宜王车驾终于到主城之外了……”

“对啊,一大早就派人城下展开仪仗叫易家人来接。”

“大院那边不是派人去说了吗,昨晚丹崖居遇袭,家主受伤,目前正在全城搜捕凶手,城中可能有心怀叵测者混入,不敢令殿下万金之躯入城蹈险……你说这丹崖居炸得可真巧,长老堂可算现成地得了好借口。”

“不是说宜王那边说殿下病了,既然不方便城内接待,刺史也该出城伺疾?”

“倒是精刁!但是地盘是我的,你来抢我的东西,还要我去伺候你,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刺史可没理他!”

“也不知道后续会怎样,说起来,刺史怎么想的,好久没露面了,昨晚丹崖居那动静你听见没有,易家大院那什么地方,怎么可能给人炸成那样……我这心里,总觉得怪不安生的……”

文臻皱了皱眉。

按照计划,宜王车驾终于抵达,正式对上了易家。

易家拒绝接待本就在意料之中,下一步也就是公开宣读圣旨罢官,再将圣旨送入丹崖居,形成事实结果。

但意料之外的是,丹崖居已经不存在了。

文臻在屋子中坐下来,易修年被制住,在屋子外养睡莲的大缸中呆着,这季节缸里都是碎冰,文臻以此聊表他让人将自己结成冰的谢意。

不多时她把易修年从缸里捞出来,叮里当啷的冰块落了一地,文臻看看易修年惨青的脸,拎起一块冰块,二话不说,咔嚓一声,敲断了易修年刚才摸她的手指。

易修年的惨呼声被她用他的头发塞住。

文臻在他耳边冷冰冰地笑:“一根手指是利息,你整个人都欲图对我不轨,还是两次,按照我的计算方式,够你死去活来两回。你要想尝试呢,就不要听我的话。”

易修年拼命点头又摇头,然后绝望地发觉这句话怎么回答都是个坑。

文臻也不要他回答,这种人向来没胆气,只适合做傀儡,大家轮流用一用。

“等会你名下铺子的掌柜们来,记住按我说的去做。”

------题外话------

月底了,有月票别忘记扔啊,贪污和浪费是最大的犯罪哈。

第两百二十三章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过不多时,那些掌柜们果然陆陆续续来了,在门口处还和守门的护卫颇争执了一番。那群人布置好了等文臻同伙来自投罗网,哪里愿意放这一群闲杂人等进去,怕坏了事,但架不住这些掌柜为了自己的生计拼命缠磨,只得放了几个人进来。

易修年躺在床上,捂着几层厚被子,按照文臻交代的,有气无力地嘱咐了这些掌柜,速速将账上银钱收拢,铺子能盘的立即盘出去,不能盘的进行典卖,务必要在三日内集齐一批银子送来。

他说了一个极大的数目,惊得这些掌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易修年却十分烦躁,根本不解释,苍白的脸上浮着红晕,像是在发烧,一边催促他们,一边低声不住喃喃“……得快一点,快一点,早点献了……”又神经质地看窗外,“……别等大军到了就来不及了……”

掌柜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他催着只得胡乱应了。出得门来,冷风一吹,开始觉出不对劲。

献?献什么?献给谁?

十五爷已经是易家未来的继承人,还有谁值得他献出财产?

很快就有人想到城外刚刚抵达,正引起城内惶恐紧张风潮的宜王殿下及新任刺史车驾。

难道是献给宜王?身份地位合乎情理,但是易家从来没有退让的打算,易修年好端端地,为啥要抢先倒戈?

再想到那大军两字,众人头皮一炸。

难道是附近的邱同大军打来了?

有消息比较灵通的,便说起最近听来的流言——徽州统领邱同不知何事得罪了神将林擎,被贬到隋州去修筑工程,在隋州找到一条穿过寿山的小道……

穿过寿山就到了彦城县,是易家最强后盾金麒军的驻地,难道金麒军已经遭到了突袭,朝廷军队已经越过防线逼近了长川主城?

所以原本慢如蜗牛的朝廷车驾,才忽然加快了速度,在一天内走完了之前十天都走不完的路程,转瞬就到了主城门外?

所以长老堂众位长老莫名其妙各种乱斗?

所以易家最中心最重要的家主象征,丹崖居昨夜起火爆炸,一夜之间全毁?

所以地位高的易修年能拿到这秘密消息,这是觉得情势不好,易家大势已去,所以干脆抢先和外头联络,献媚以求维持日后地位待遇?

毕竟朝廷接管长川依旧需要易家人帮衬。

人一旦有了想法,就会为了验证这个想法不断自行添加可信因素,更何况最近三天以来事件频频,易家不断出事,正好从侧面验证了这个猜想的可信度。

文臻不需要易修年说太多,说太多反而坏事,半遮半掩,最好脑补。

掌柜们越想越紧张,匆匆回去,一边盘整铺子,一边便把这要紧信息透露给家人亲朋。

毕竟大家世代居住长川,这等生死存亡之事,谁也顾不得保密。

这些人的关系盘根错节,友朋还有友朋,奔走相告,长川主城,一日之内,便起惶惶之风。

胆子大的还在观望,胆子小的已经开始收拾行李联络城外亲戚,有铺子的关了门聚在一起商讨后路,没产业的赶紧找老板吵着提前结算工钱。

文臻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她可以安排人散布流言,但是没有什么流言,比身为易家继承人的易修年手下掌柜传出去的更具有真实度。

何况还有实打实的盘铺子收拢财产行为。

她要先将主城搅乱,才能更好地做自己的事。

床上,易修年僵硬着身体,转头看隆起的被子后面,一柄匕首抵着他腰部的文臻。

他不明白,当初是怎么觉得这姑娘清丽温柔如一朵瑟瑟白花的?

长川最毒的黑斑花都没她一半毒。

他万分后悔自己昨晚,不该在收到一张神秘纸条后,不顾易燕吾的劝阻,按纸条所说,去了那湖里寻人。

这哪是捞一个魂牵梦萦的女人,这是捞回来一头虎鲨。

黑斑花大人让他唤一名和自己身材相仿的侍女进来,易修年只能喊。

片刻后文臻便换好了那侍女的装束,用风帽遮挡了自己的脸,教他喊护卫陪同去易家大院,并在出门前,不忘记将他故意卷起的袖子温柔地帮他放下来,遮挡住那只断了的手指。

她还给易修年喂了好几种药丸,在易修年惊恐的目光里,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她的脑子好像被冻坏了,不大记得清哪种是毒药哪种是解药,那就多吃一点,随便吃,反正总能蒙对。

易修年胃里翻江倒海,对于死亡的恐惧超越了一切顾忌,此刻对于去易家大院的提议倒十分赞同,易燕吾在那里,说不定还能救他一救。

因此他十分入戏地和满院埋伏的护卫讲,到现在还没人来,请君入瓮计划失败了,他刚收到易燕吾飞鸽传书,说朝廷派探子潜入了易家大院,让大家速速前去大院。

众人不疑,只好撤去防卫,跟着易修年往大院赶。

因为易修年素来寡人有疾,他身边跟了侍女,也没人多看一眼。

易修年说自己伤风了,命备大车,文臻自然跟他上车。

上车的时候,几条看到标记早已赶来却没有动作的人影,悄然潜入了车底,和护卫人群之中。

还有更多的人,扮成围观的路人,不疾不徐追缀在后面。

而经过集市时,文臻也看出来,集市上的气氛果然和之前又不同了,人们匆匆行走,神色紧绷,不少店面在砰砰砰地关门。

易家掌柜们传话的效率果然很高。

当然这也和正在城门外宣旨的朝廷来使队伍给予的压力有关。

街上人都在窃窃议论,关于宜王殿下携新任刺史到来后所展示的强硬作风。面对易家的拒绝,那位传说中暴戾的殿下果然足够铁腕,刚刚直接命人城门前宣旨,以十三大罪,罢了易勒石的刺史位。并以箭将圣旨射入城中。

不管你愿不愿意接旨,我让你接你就得接。

悬在头顶多日的刀终于落了下来,所有人脸上是一种混合着释然的紧张。

这种紧张也感染了易家人,易修年来到大院时,并没有受到阻拦,长老堂的钟声已经响起,易家子弟们都从城中各处涌入大院,新任长老的提名会议快要开始了。

文臻听见有人和易修年说,因为时机紧迫,所以提名一旦确定,很快就要直接选出长老,定下家主。

文臻在上车之前已经将之前写好的一封信,交由一个潜伏的语言护卫,送给段夫人,今日会议之上,如果不出意料的话,就会定下新人长老名额。

易修年不用参加会议,轿子往丹崖居方向去,在离树林数丈之外就被拦下来,文臻让易修年命人把轿子停在靠墙处。

透过轿帘,她看见易燕吾站在不远处,一群护卫正将一具具尸首运出树林,放在另一边的大车上,准备运出去掩埋。

文臻盯着那一具具尸首,呼吸渐渐急促。

这里面,有没有,他的……

不,不会……

不可能……

易燕吾那边看起来事情已了,他板着脸走过来,文臻放下帘子,听见一帘之隔他道“把消息传出去,就说朝廷派人潜入了大院,意图混入丹崖居刺杀家主,被当场炸死。”

文臻头靠着轿壁,克制住方才听见这个噩耗时忽然涌来的昏眩感,一手紧紧扣住了窗栏的木边,一手还不忘记扣紧易修年的脉门。

透过帘子缝隙,可以看见易燕吾一边走一边擦着手上黑灰,冷笑道“在城里散布谣言是吗?谁还不会这个。可惜尸首都炸成了肉堆,一块块的分不清,不然直接挂到大院门口,教全城百姓都来瞧个明白。”

文臻咬牙,一个手刀劈昏了易修年,掀开另一边的轿帘,从窗中蹿出。

之前混入护卫队伍的她的人,已经在一路上慢慢解决掉了易修年的护卫,此刻正好团团站在轿子边缘,挡住了四面八方可能的视线。

这一边的轿窗正好面对一堵墙,文臻趁势上了墙,墙后是一座空院,这些天易家的地形她早已摸熟。

她的护卫们也跟着一个一个过了墙。

此时易燕吾过来,一偏头看到了易修年的小轿,愕然道“修年?你不在外宅那里,跑这么来做什么?”

轿子里头没有动静,易燕吾脸色一变,掀开轿帘,便看见了被打昏的易修年。

顿时一片乱象,人声脚步匆匆,处理尸体善后的人也顾不得了,在易燕吾的厉声命令下,先去搜寻潜入大院打昏易修年的刺客。

没人想到去查就在一墙之隔的文臻等人。

等到这一片寂静了,文臻也来不及和那些眼睛亮亮看着她的属下打招呼,当先越过了墙。

大车里的,是比较完整的尸首,看一眼装束,便知道是丹崖居的影子护卫。

林子里还没来得及收拾好的,被火烧的,被箭射的,被刀砍的……文臻一具具翻下去,胃里好像翻腾着一整座的海,波涛激涌浪卷飞流,冲得人眼珠发红头脑昏眩,思维却成了一片空白,只感觉指下躯体的冰凉透筋穿髓,冻得全身都僵木了。

她觉得自己抗拒而恐惧,却又不能不翻下去,像一个跟斗,天旋地转,翻入一个噩梦。

她身后,终于混进来和她会合的护卫们面面相觑,最初的喜悦被冲淡,原本以为丹崖居是被殿下和文大人他们炸掉的,现在看来,难道有人还折在里面吗?

联想到文臻的神情,和现在还没看到殿下,众人对望一眼,各自在对方眼底发现了巨大的恐惧。

文臻却忽然停了手。

她闭上眼,又回想了一遍被推出去前的景象。

燕绥把影子护卫一把砸在了迷宫水晶板上。

唐羡之在转动石门。

水晶板下冒出黑烟红火。

不,唐羡之不是在转动石门!

还有那个影子护卫……

那个时候怎么会忽然有影子护卫上楼?

文臻忽然站起身。

她奔向树林。

……

时间回到昨夜,爆炸之前一刻。

鼻青脸肿的唐慕之出现在丹崖居空荡荡的大厅内。

此时大厅之中没有人,她在无声吹着口哨,夜鸟在丹崖居外扑扇着翅膀来回飞,引得那些护卫警惕追逐,将人都引走。

而这巨大空荡的丹崖居里,明明有很多蛇虫鼠蚁,她甚至能听见那些东西如潮水般在某处不断爬行,细碎的声音在她耳中听来如美妙乐章,但是视野里,一只都没有,甚至她一直在以哨声召唤,也召唤不出。

她忽然仰头,看着楼梯的最上方。

她催动口哨更急,过了一会,有一条蝎子顺着楼梯飞快爬落。

这只蝎子,是从文臻从床底撬起的那一小块地板下爬出,顺着石门的缝隙,听到了唐慕之的召唤,来到了她脚下。

唐羡之拿起蝎子,嗅见了一丝奇怪的气味,她又闻了闻,脸色变了。

火药味!

她立即蹿上楼梯,想了想,却又停住了脚。

她又返身跳下,拎起先前文臻燕绥放在水底通道出口处的影子护卫尸首,顶在自己前面,往楼梯上爬。

她到的时候,正好迷宫滑出,文臻大叫,听见文臻声音,唐慕之脸色一变,随即又听见燕绥的声音,她下意识将那具尸首往前扔出,好给自己做个掩护。

这具尸首,就是后来被燕绥信手拈来,掼在了滑出的迷宫上,用鲜血和血肉,堵住了最猛烈的第一波爆炸的那具。

燕绥本想引来影子护卫,却不想唐慕之已经赶来。

然后文臻被推出,砸坏长窗,坠入湖中。

她被推出的那一霎,目光只牵念着燕绥,根本没注意到在楼梯下一层的唐慕之。

而唐慕之慢一步冲上来,一眼看见燕绥,和他身侧熊熊燃起的火焰。

她还看见了在燕绥后一步,一掌轰开了石门连接的唐羡之。并看见他将石门顶在背上,扑向燕绥。

当时燕绥前面卡着迷宫石板,身后是卸下石门并背起的唐羡之。

唐羡之只要扑过来,一方面可以用石板压住燕绥,另一方面,燕绥、迷宫和石门,会形成一个安全三角,正好可以在爆炸中护住唐羡之。

但如果燕绥逃脱,迷宫打开,唐羡之就会扑到爆炸的迷宫石板上,被身后石门死死压住,成为两者间被爆开的肉饼。

唐慕之一瞬间脑中一昏。

她忽然明白了今晚自己有两个选择,两个不同的选择,会对她,对唐家,乃至对东堂都有莫大影响。

救谁?害谁?

燕绥在门里,身后是唐羡之,身前是她,她只要伸手一拉,甚至只要不动,燕绥便有机会逃开,并让唐羡之自己压死自己。

她如果堵住这门,不让燕绥离开,唐羡之就能得救,唐家也能得救。

唐家最大的敌人,从来都是智慧与手段都在巅峰的燕绥。

一念,便是他人的天堂地狱。

一个是所爱,一个是至亲。

唐慕之一瞬间目眦欲裂。

石门之内,燕绥和唐羡之都看见了她。

两人都没呼救,没说话,甚至燕绥都转开了眼睛,低头在看迷宫。

唐慕之一声大叫,猛地蒙住了眼睛,头也不回往下一跳。

她无法抉择,决定都不救!

极度愤怒之下,她凶厉暴躁性子发作,竟然自己跳了下去。

她在混乱之中,却没注意到,自己腰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两道丝索。

唐羡之和燕绥看似没逼她,却在她混乱的那一刻,同时出手,以腰带飞出缚住了她的腰。

两个绝顶聪明的人都对唐慕之的疯性子万分了解,算准她会是什么抉择,以及做出这样的抉择之后定然要发泄。

在这种情形下,唯一的发泄就是最快地跳下去。

唐慕之跳了下去。

高处下坠的巨大冲力,立即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将燕绥和唐慕之带出。

她跳下去的那一刻,燕绥已经一脚将那具水晶板上的尸首踢开。

与此同时,唐羡之一把抓住身后那位也想冲出的,燕绥的卧底影子护卫,手起刀落,血泉飚出,泼喇喇都浇在迷宫破碎的水晶板上。

活人被杀的鲜血非死人死后流出的少量血可比,顿时将火药弹子又浸湿了绝大部分。

唐羡之一直等到现在才出手,是因为之前迷宫板顶在燕绥面前,他出手不过是帮燕绥的忙,但现在马上,直面迷宫的便是他了。

此时燕绥面前的尸首一撤开,被堵住的迷宫石板马上滑出,一旦合拢,又是一道门户。

燕绥本就比唐羡之离出口近,飞快地被唐慕之带出了石门,几乎是擦着迷宫石板的边缘而过。

身后爆炸声已经响起。

唐羡之的身形也已经到了迷宫石板之前。

他伸手,嗤啦一声,只来得及撕下燕绥一截衣襟。

此时那厚达一尺的石板离石门边缘只有侧身能过的距离。

唐羡之在飞速向前中侧身。

然后在腾腾烟雾中,他忽然看见了什么。

迷宫石板和石壁之间,仿佛有细细的金光一闪!

唐羡之忽然停住。

生死俄顷,他停住。

手中寒光一闪,毫不犹豫,嚓一声。

腰带断。

唐慕之带着燕绥,更快地坠下。

唐羡之留了下来。

他微微喘气,转眼。

迷宫和石壁之间,不知何时,险恶地连了一条细细的金丝。

金光细碎,在浓烟黑雾之中,几乎察觉不到。

可以想见,方才他如果以高速经过这个缝隙,此刻头颅已经被细金丝收割。

燕绥在方才那样的危机险境中,不仅推断了后续的每一步发展,还顺手给他布下了这个要命的陷阱。

很可能,他刚看见唐慕之,就已经算好后面的步骤,当时看迷宫,其实就是在布金丝。

这是世上最可怕的对手。

弹指挥袖,杀机便如剑光纵横,凛冽无匹。

逼得他不得不自断腰带,堕入死路。

除了唐羡之,方才无论谁遇上这情况,都已经死了。

只有自少年便实权掌握唐家,在风浪和谋算中遨游经年的唐羡之,能够凭借直觉经验和智慧,去感受这样无声的森然。

唐羡之甚至不敢去断金丝,他余光瞥到那金丝的一端,似乎栓在迷宫内部,那里还有几颗没有爆炸的火药弹。

在那刹那之间,燕绥很可能已经找到迷宫的漏洞,将金丝栓在了要命之处,一旦被砍断的是金丝,唐羡之就会立即面临爆炸。

充满杀机的阳谋。

他逼唐羡之只能自寻死路。

石板之外,似乎有人在轻唤。

最后一霎,唐羡之只来得及做了两个动作。

然后,轰然声响,整个丹崖居都在摇晃,烟火如红黑乱鸦,成片升腾而起。

……

------题外话------

五体趴地感谢大家上个月的给力。

再厚着脸皮伸手掏大家兜里这个月的保底月票,感冒了,伐开心,要票票。



第两百二十四章 情敌也有许多种

唐慕之跳下长梯,已经感觉到身后拖拽的力量,她不敢回头,不想去确认是谁被拽了出来。

她反手去拔剑,准备割断腰带,不妨眼前地面忽然旋转,转出一个大圆盘,她一惊,却已经来不及跳开,砰砰两声,她和燕绥先后落在了圆盘上。

圆盘像一个漩涡,立即将她和燕绥转了进去。

那力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唐慕之和燕绥能够抱在一起抵抗这股力量,想必还能维持一个平衡,可惜唐慕之还没来得及生出这个念头,燕绥已经一脚将她蹬开,顿时两人都被分散着转了出去。砰砰两声,各自跌入一个深坑中。

两个深坑自然困不住燕绥和唐慕之,可随即唐慕之的坑里便发出一声尖叫。

唐慕之站在坑里,这是一个上宽下窄的坑,里头都是五彩斑斓的水,厚重,湿滑,像油一样滑腻,像米糊一样胶黏,散发着一股微腥微甜的气息,唐慕之也是经常驾驭毒虫的人,闻见这样的气息不禁心头微慌,她有点慌乱地向上爬,结果四壁如冰壁一般光滑,再沾上那样的液体更是进一退二,更糟糕的是,随着她的动作,头顶洞口竟然渐渐凝起冰来。等她终于发觉,头顶的冰已经基本凝结,居然也是五色斑斓的。

而燕绥和她的待遇截然不同,他落入一个看似空荡荡的坑,坑壁却有着无数密密麻麻的点,仔细看是各种洞口,那大小不一形状不一,分布毫无规律的小洞,看在燕绥这样的强迫重症眼里,简直比方才的爆炸房间还恐怖难受一万倍。

燕绥面无表情地在坑里站了一会,撕下一截衣襟,将自己的眼睛蒙了起来。

眼不见为净。

但是他不看,这坑里的设计却不允许消极抵抗,燕绥忽然抬起头。

头顶上,结着一层细细的网,现在网上开始慢慢凝冰,一旦冰层封实,他就要被活埋在里面了。

燕绥袖子一抬,一道寒光射向头顶,却铮地一声,遇上似软实硬的物体,随即寒光弹射而回。

这网材质特殊,破不了,且淬毒。

而坑壁大大小小的洞里,各种游动滑动爬动的细碎声音愈急,像在提醒着燕绥什么。

燕绥自然明白接下来该做什么。

这些洞看似杂乱无章,其实暗合密码,得细细研究,按照这些小洞拼出来的密码分批次解决洞里的各色毒虫,毒虫临死前喷出的毒气,应该是能解决头顶凝冰速度和腐蚀网的唯一方法。

但是问题来了。

毒虫的毒不仅能减慢凝冰,也能把人毒死。

一般人看出密码的速度跟不上凝冰的速度。

这种看似精妙的机关与毒联动的把戏,他十三岁时候就精通了。

但是这两种威胁对他虽然构不成威胁,可这个机关本身却是对付他的唯一妙法。

因为那乱七八糟的,不整齐的洞。

仅仅看着那些洞,就能令他痛苦失措。更不要说还必须得看着洞研究密码。

可以说设计机关的人要么缺德要么正巧极度对他了解,以至于能解天下机关秘术的燕绥在这里无解。

无解,燕绥也就不解,他蒙着眼睛,立在坑中。洞里细细碎碎的声音听得人发燥,他割破指尖,洒出一片血滴,顿时四壁嘈嘈切切的声音也便安静了许多。

然后他听见,又有两声风声落了下来。

这里是一座圆形的石室,石室上方是一个巨大的管子,管子在不停旋转,对应着下方的四个深坑。管子和坑之间的距离很短,不够人高,让人出管之后根本没有办法挪动身形逃开那坑。

在四个深坑中间,立着先前指挥部下的灰衣人。

他听着那两个坑里的动静,面无表情,只侧头问身边属下:“主子那边还没动静?”

那人摇了摇头,灰衣人眉头皱得更紧。

片刻,上方又起轰然撞击之声,随即砰砰又落下两人来,被那旋转的管子先后甩出,又各自落入一个深坑。

一个衣裳有些破碎,染着焦黑的火痕,是唐羡之。

一个皱着眉头,还没落坑便翻身而起,神情冷硬,是易秀鼎。

这两人撞在一起,也是一个巧合。

易秀鼎回易家大宅后,便远远缀着文臻燕绥,看着他们往丹崖居方向去,她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决定跟过去看看,正要出门时却见易云岑从屋子里出来,她怕易云岑问东问西惊动段夫人,干脆绕到易云岑身后,一个手刀劈昏了他,把他塞回了自己房间。

这么一耽搁,等她到了树林,绕过树林里那批影子护卫,用自身携带的皮筏下了水,从湖面上划船去到丹崖居的时候,燕绥文臻已经到了最顶上的密室。

而易秀鼎来过这里很多次,借着地形的熟悉和平云夫人到来引发的骚乱,慢慢从湖边摸进了丹崖居,只比唐慕之慢一步。

所以等她冲上楼梯,燕绥和唐羡之已经先被圆盘送至地底,而她攀援楼梯而上,顶层密室已经开始爆炸,头顶碎石簌簌而下,她冲上残破的最上面那层楼梯,正看见两层石板搭成一个倾斜的三角,其中一角抵在墙边,被墙卡死,使人无法将石板推开逃生。

此时石板后轰然之声不绝,隔绝房间的那一块厚可一尺的石板摇摇欲坠。而石板下方缝隙里,流出大量的,浓腻的血液,看那流血量,人是必死无疑。

易秀鼎攀着栏杆往那石板缝隙里看,隐约看见好像是男子的血肉破碎的尸首,这让她心猛地一沉。

她忍不住低喊:“文公子!文公子!”

忽然,她看见一只手,伸出石板缝隙,颤颤地搭在边缘。

那手指染血,指节修长,指甲洁净晶莹,是一只优美而又劲健的男子的手。

易秀鼎一眼看见了那袖口的束带,淡淡的银蓝色,光泽神秘而又优雅,正是燕绥的袍子颜色。

易秀鼎再不迟疑,猛地闭上眼。

与此同时她浑身猛颤,额头青筋伴随汗水滚滚而下,脸色猛然涨得通红却又瞬间转白。

随即一个人,自空间缓缓浮现。

就好像从石板中忽然穿出,跨越空间,出现在楼梯之上。

易秀鼎大汗淋漓——她从未试过直接空间挪移一个人,只这一霎便仿佛耗尽了全部的血肉精神。

这使她在看见人影穿出石板那一霎便无力继续,然后那人便从虚空中滚落,砸进她怀中。

易秀鼎勉力抱住,然而此刻她已经虚脱了,直接被撞下了楼梯。

她也在坠落,坠落中她张大眼睛,盯住了眼前人的衣袖。

那衣袖是黑色的!

这人浑身上下只有一只袖口的绑带是银蓝色!

他只是把燕绥的衣服缠在了自己的袖口,骗自己耗尽能力救他!

易秀鼎险些喷出一口血。

而此时,底下圆盘再次被触动,如漩涡张开大口要将人吞噬。

这回是易秀鼎,愤恨之下,拒绝和唐羡之抱在一起,反而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拦住了他想要纵身而起的打算,随即啪啪两声,两人也被旋转着的圆盘吞下。

再片刻,砰砰两响,两人再次分别被旋转管道砸出,分别砸进两个深坑里,完美地将四个坑填满。

屋子正中,灰衣人也露出惊愕之色,嗤笑一声。

“配得真齐!”

……

文臻这回再次闯入丹崖居,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

她来得也太快,以至于那灰衣人还没来得及撤走,就迎面撞上了她。

丹崖居内已经空空荡荡,只留一个灰衣人,在那石算盘前拨弄,文臻冲进地下时,那人正对着一排四个石珠在思考。

看见她来了也不惊慌,只扬眉笑道:“来得倒挺快。”

又招呼老友一般地道:“哎,杀也只能杀一个,救也只能救一个,倒弄得我为难,你说说,杀谁?救谁?”

他说完便要闪入旁边一道门户,却忽然满室藤蔓摇晃,绿叶妖舞,一片巨大的叶子猛地拍在他脸上,生生将他拍到了其中一个坑上。

他猝不及防,挣扎着要站起来,站到一半就猛地跌倒,才发现就在这刹那之间,整座石室地面密布粗大的盘根纠结的藤蔓,他的双脚已经被藤蔓死死套住。

他拔剑就砍,藤蔓却如蛇一般霍霍而上,瞬间缠住他的双腿,双手,乃至咽喉,将他一路往里拖。

灰衣人拼命挣扎,想要呼救,无法出声,再说现在也无人可呼救。

他的主子好像出了意外,剩下的人都去查看了,再说这坑里掉落的几人也十分厉害,他怕人多了反而容易被人所趁,干脆就自己留在这里。

在被凶猛地往角落拖的时候,他脑海中还漂浮着一个问题: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明明石室里除了四个坑,一根草叶都不会有!

这藤蔓绿叶还特别粗壮凶猛,每片叶片都生着密密麻麻的细微倒刺,勾入人的肌肤,叫人略一挣扎便肌肤割裂,血流不止,还似乎有点麻痹功效,他只觉得身子渐渐僵麻,连挣扎都不能。

随着他被藤蔓拖走,文臻也动了,跟着这根藤蔓,那就是燕绥所在地。

果然藤蔓将那灰衣人拖到坑顶,宛如一双巨手,勒着灰衣人脖子一下一下地往坑面上砸,砸得碎冰飞溅,丝网崩崩直响,就差配个“解药在哪!开关在哪!”的逼问音。

文臻示意身后的护卫们查看另几座坑的情况,自己奔往燕绥所在的那个坑,她自从进了石室,心中的欢喜便要炸上云霄,她向来心里越畅快动作越狠辣,二话不说,塞了根树枝在那灰衣人嘴里,将他嘴撑得大大的,再砰地一声把他的脸往网上一摁,大张的嘴正对着底下的坑,燕绥立即嫌恶地让了开去。一边仰头笑道:“算着你也该来了。”

“所以就赖在底下不动等我来干苦力?”文臻嗤他,“我要是来不了,或者不能及时赶来呢?你还真打算被闷死或者被虫子毒死?”

“怎么会?”燕绥答得十分坦然,“我在这里,你一定会来。”

文臻弯起眼睛,这不是情话,依旧是燕绥风格的极度自恋,可比一千句情话还要入耳入心。

因为她知道,这句话掉换一下,也是一样的。

毒冰已经碎了好多,文臻看着底下的坑,一边想着她家殿下这个强迫症真是唯一的软肋,一边眯眼看着那些洞的布局,过了一会儿她念道:“世……人……皆……愚……哈,这哪来的自恋狂。”

底下燕绥哼了一声。

过了一会文臻道:“你且解开遮眼布吧。正对你九点钟方向,哦不西北方向,向下数四个洞,你且描一个世字。”

以文臻的眼力,足可以看出那些藏毒虫的洞有细微的颜色和大小区分,以此可以推断出字体走向。

燕绥手指虚空描字,那些小洞在他指下被接连戳开,里面藏的毒虫纷纷逃出,向坑外逃去,一边喷出各色毒气毒液。

文臻捏住了灰衣人的鼻子,他不得不用大张的嘴巴吸气,眼看着那些毒液毒气都奔自己的嘴而来。

亲手将这些虫放进去的人,当然知道这些玩意一旦凑在一起进了肚子会是个什么后果。

他拼命挣扎起来,哪怕有死的勇气,也未必就能面对万虫噬身的恐惧。

颤抖的手指指向石壁一角,早有懂机关的护卫奔过去,轧轧几声,四个坑的网面都渐渐移开。

文臻笑眯眯低头看那灰衣人:“小孩子才要选择,我们成年人,什么都要。”

灰衣人脸色灰败。

想看人左右为难痛苦抉择,结果遇上这种不走寻常路的,还能怎么办?

网还没打开,燕绥忽然道:“最外面的那个坑,活捉里头的人。”

文臻目光一闪,明白那个坑里的是唐羡之。

虽然不明白唐羡之是如何也逃了出来并且也落入这里,但她也没问。

敌对者的博弈,只看结果。

丝网缓缓撤开,碎冰散落,坑四周刀剑齐出,寒光闪烁。

然而等到众人看清楚里头情形,不禁齐齐一怔。

那个坑竟然是空的。

文臻转头看灰衣人,他神色惊愕,一脸不可置信。

燕绥似乎在想什么,随即笑一声,挥挥手示意无妨,转头问灰衣人:“虎符在何处?”

灰衣人梗着脖子,不答,大抵这时候忽然又找到了气节。

“你不说,我们就找不到么?”

灰衣人冷笑一声。

“左不过就在这丹崖居里。”

灰衣人这回的冷笑无声,挂在嘴角,头撇向一边。

“不过已经给我们自己傻兮兮的毁了。”

灰衣人撇向一边的头一动,有一瞬间看着像是要转回来,却被他自己死死按住了。

他唇角的笑容没有了,嘴唇抿得死紧。

文臻紧紧盯着他的表情。

“是就在眼前却无法发现也无法拿到的东西。”燕绥道。

灰衣人干脆闭上了眼睛。

文臻清脆地笑起来,“哟,这是怕自己的表情泄露了真相吗?可是我瞧你的每个表情都在说我靠这人是鬼吗这也能猜得着?”

灰衣人神情崩溃,看样子恨不得给自己来一管麻沸散,僵化了脸上表情才好。

和这两个人打交道,时时刻刻觉得要短寿。

燕绥看看天色,牵了文臻的手,道:“走吧,还有好戏等着我们呢。”

他并没有理会其余人,爬出来的无论是易秀鼎还是唐慕之,他看都没看一眼。

文臻却不能不理,摆在面前,分明又是两个难题。

易秀鼎出现在这里,就已经明白了她和燕绥昨晚干了什么,掉马这种事,正常是应该杀人灭口的,但易秀鼎这时候追过来,明显没有恶意。

来人家家里搞事人家不介意还想帮你你还想杀人灭口这种事,文臻觉得就算凭自己的黑心肠,也有些干不来。

而唐慕之虽然之前干的事足可以死一百次,但这次她是来救燕绥的。

燕绥不理会,是将处理权交给了她,文臻想了想,还没说话,易秀鼎已经冷然道:“听说你们当初和夫人有约定。”

“是。”

“你们打算违背约定吗?”

“不会。”

“那我也不会违背约定,今天的事我都没看见。”易秀鼎拍拍衣服上的灰,转身就走。

文臻的护卫头领耿光上前一步,“主子,这是易家……”

文臻摆手,耿光停住脚步,易秀鼎直直站在他面前,没有回头,问话却是对着文臻的,“你要杀我灭口吗?”

“不,十七小姐,你同样也在我们约定的范围内。”

“我不需要。”易秀鼎冷淡地走开,“你们护住夫人和云岑便可。”

她干脆地走了,也没看燕绥一眼。

文臻转向唐慕之,“唐六小姐,你看,这世上,情敌也可以有很多种的。”

唐慕之满身的黑灰和斑斓泥水,乱发间一双眸子依旧刀锋般灼灼,闻言冷笑一声,一言不发。

“唐六小姐,那晚平云夫人内室里藏着的人,有一个是你吧?”文臻笑问,“我可不可以问问,当晚我们送囡囡回去的时候,那内室除了你,还有一个人,是谁?”

唐慕之慢慢掸了掸衣袖,答非所问,“我觉得你方才那句话,很对。”

这世上情敌,也可以有很多种。

文臻舒一口气,“好,多谢唐六小姐。”

唐慕之这才看了她一眼。

到如今才不得不违心地承认,论起智慧,这看起来并不精明的姑娘,其实足够配得上燕绥。

燕绥喜欢的,就是她这种,又甜又精乖的人吗?

可惜,她一辈子也做不了这种人。

唐慕之有点出神。

她的眼神落在方才自己呆的坑里,那一坑斑斓的水,黏腻厚重,让她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总日日泡着的那一缸水。

也是一缸彩色的黏腻的,散发着药味腥味和各种奇怪气味的水。

想起那些寂寥的晨与昏,早春的柳枝盛夏的荷花深秋的荷叶和寒冬的雪,那些似乎隔离了整个小院的四季递嬗,那些无声在门扉和窗棂上走过的日光的阴影,阴影长长地拖出去,覆盖了整个小院,空气里除了那些古怪的气味,就只有经年无人踩踏的青苔的涩涩的香。

无人经过,无人理会,像一株需要精心培植却无需多顾的树一样活着。

那样的人生,要如何养成那般流动的蜜一般的甜呢?

她看着文臻走过去,絮絮和燕绥说话,拍掉他身上的灰,拉起他的衣袖要看他有无灼伤。

而燕绥,那个记忆中矜贵而又漠然的少年,俯下脸对着她笑,主动捋起衣袖给她看那一排被火燎出的泡,那神情竟有些像撒娇。

唐慕之忽然眨眨眼。

仿佛是不敢相信。

却眨落了眼底一点湿润。

她偏过头,闭上眼睛,往日盘桓在心底的暴戾在体内左冲右突,似利剑搅在血肉里。

她忽然听见文臻的声音,面对敌人依旧甜美。

“唐六小姐,我现在不杀你,但也不能放了你。只能委屈你,先安安稳稳和我们的人呆一起罢。不过很抱歉,我们对你的容忍度为零,只要你有任何轻举妄动,三尺青锋,当头招呼。”

三尺青锋,为汝而设。

或许自己生来,便是要面对这一场场剑来如霜锋如水寒。

可在这个生来既战场的命运里,谁又不是这样呢?

------题外话------

评论区好像又搞盖楼活动了。时间是从11月2日(周六)早上10:00至11月3日(周日)晚上22:00。具体细则请看置顶。

怕有的亲没有在意,这里解释一下,唐羡之在危机之前做了两个动作,一个是割了一截燕绥的衣服,一个是把衣服缠在手腕上伸出石板外。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是因为他听见易秀鼎来了,这种时候害人的人没必要接近,把自己陷入险境,来者多半是要救人的,而且既然唐慕之已经来过了,那这个十有是要救燕绥的,他在那一瞬间,冒充燕绥而获救。

第两百二十五章 接收长老堂

文臻和燕绥走出丹崖居后,林飞白司空昱等人在湖那边接着。

林飞白昨晚去和大帅宴请呔族长老,布一局离间计,听说丹崖居被炸毁后才匆匆赶回,并以提堂长老名义,带人来封锁了这林中一带,方便了文臻等人行事。司空昱支援易人离厉笑后,留两人在大院外接应。正好城外的队伍当众射圣旨入城,司空昱手下的天机府中人,一人能隐身,一人能转移物体,司空昱自己瞬移如电。圣旨射入后,随即被转移,有人埋伏在一侧以假圣旨替换,假圣旨被城头守兵乱刀割碎,真圣旨被转移后由隐身人接走,入城门后司空昱送往易家大院。

本来要交由易人离安排送入丹崖居的,但此刻丹崖居已毁,司空昱便将圣旨交给燕绥。

燕绥接了随手往怀里一塞,拉着文臻便走,长老会议已经开始了。

林飞白跟在他身后,有点烦躁地问“我刚打听了一个消息。长老堂确定家主之后,会立即合并虎符调动金麒军,将朝廷护卫军包了饺子。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哪来的完整的虎符,但咱们这次也没拿到虎符……”

“谁说我们没拿到?”

林飞白一怔,燕绥已经回头,依旧是那种“鱼唇的人类你们不懂孤的寂寞”眼神,“别问那么多。回去擦擦剑,准备去金麒大营去调兵吧。”

将林飞白抛在身后,文臻将先前和护卫一路过来时得到的消息和燕绥通报“你的车驾已经到了城外,正式和易家展开对峙。按照你的吩咐,会加紧对城门这一面的警卫,放松背后的警惕,散布金麒军已经被牵制打败的消息,做出好整以暇的情态,引诱十八部族对城外车驾动手。城内,林飞白所部、我的护卫、你的护卫,以及所有的探子,在易人离安排的人引领下,能潜入的都已经潜入,随时等着十八部族对易家下手。”

燕绥唔了一声,道“该去接收长老堂了。早点结束这些事,也能安稳过个好年。”

文臻这才恍然想起,离除夕似乎没有几日了。

难怪刚才一路过来看见了檐下挂了红灯笼,虽然易家人心惶惶,但总有人安排这些事的,只是她挂心燕绥,没有在意。

两人相伴,避过无数个易家暗哨,行走得随意又小心。

谁也没感谢对方,文臻没有谢燕绥爆炸前一刻推出自己,燕绥也没谢文臻及时赶来,还随身带着草籽,在石室内趁和灰衣人对话悄然撒下,助自己以催生之能脱困。

“虎符是怎么回事?”

“你还记得之前听说的,易勒石的虎符,是自己设计制造的,是这世上最奇妙自然的图案,放在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除了他自己,谁也拿不到。”

“嗯。”

“我们这次去丹崖居,更像是一个陷阱。影子护卫没有全部出动阻拦,易勒石是假的,我们进入了易勒石的房间,却一无所获,还险些葬身于此。”

“像有意的安排呢。”

“易勒石及其属下,为什么会如此托大?为什么一定就觉得,虎符永远不能被发现找到?我也好,易铭也好,就算是唐羡之,对机关藏匿之术都不陌生,他怎么就这么有信心?除非……”

“除非……虎符就在他自己身上,而且不可割舍!只要他不在那里,你们就永远找不到虎符!”

“跟着我久了,果然很有长进。那你再猜猜,虎符到底该是个什么形状?”

“……我们可以从易勒石的地位心性来分析。这位传说中为人阴鸷狠辣,心思诡谲,所以易家承他之风,都有点暗黑风。他独霸长川多年,设长老堂看似民主却又将长老堂死死压制,是个虚伪又控制欲极强的人,这样的人掌握大权久了,不可避免地,多疑、自信、自私、自恋……我猜他,他的虎符形制,一定和他自己的某种鲜明标志有关!”

“唉,我为语言护卫们感到悲哀。”

“嗄?”

“脑袋一定是石头做的,明明跟在我身边都近十年,七窍打通速度都没你一半。”

文臻……我谢谢你哦。

跟在隐蔽处的中文……不随时攻击我们你会死吗?

“易勒石的鲜明标记是什么,本来我没想到,但是咱们的丹崖居一行,绝非毫无收获,因为我们看见了假易勒石。”

“那个假易勒石,和传说中的他一模一样,想必不是临时安排,是一个长期的替身,这样的替身,现在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失去作用了,被抛弃了,但既然长期使用,必然在所有细节上,也和真正的易勒石完全一样。”

“所以他头顶那块红色胎记,真正的易勒石一定也有。”

“而易家有遗传病,浑身白化,出现大片红色斑块,这种红色斑块极易和易勒石头顶那块红色胎记混淆,一不小心也就当成了胎记。”

“一片树叶最好的藏匿地,就是树林。”

“头为六阳之首,以易勒石的自恋自负,自然会把自己脑袋上的天生胎记看得珍贵,说不定还会当成这是自己为天命所重的标记。”

“所以他会以自己头上的这块红色标记为虎符图案哟……但为什么他和他那些狗腿子都觉得我们拿不到虎符?”

“因为正常人想不到啊。”

“你是在说我们也是疯子吗?”

“和疯子斗,本就要比疯子更疯。现在你猜猜,这虎符应该是什么材质的。”

“虎符一般是青铜制作。显得厚重沧桑。但我觉得易老疯子一定不会这么没创意……不会是人皮吧?”

文臻看看燕绥脸上欣慰表情,心情一点都不欣慰,反而有点作呕。

她有点无法想象,几个人各自拎着一块可能还掺杂着头皮屑的人皮,小心翼翼头靠头拼在一起的场景。

还能更变态一点吗?

不过值得欣喜的是,有了图形,载体又只是人皮,这虎符就失去了独特性,只要看过,有点技巧就能复制。

但她总觉得这里面还有些疑问,只是一时没想清楚,但看燕绥脸上云淡风轻,她也没继续问下去。

正是对峙已经开始,时机紧迫,虎符推断了出来,就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险,总得有人冒的。”燕绥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文臻以为他说的是两人需要不断冒险,也没多想。

既然知道了虎符的形制,两人在赶往长老堂途中,专程路过了易修年的院子,潜入进去,将正在养伤的易修年弄昏拎起来,扔进了他房内的浴池。

浴池里,文臻放好了她调配的药水,被捂住嘴的易修年进池子后,就拼命挣扎起来,嘴里呜呜作响。

药水有轻微的腐蚀性,片刻后,易修年的皮肤上就出现了大片的红斑溃烂,连头发都掉了许多,看上去倒像是遗传病急性发作了一样。

燕绥不肯和人接触,文臻倒不介意,手起刀落,割掉了易修年头顶一块皮肤。

易修年浑身火烧火燎,连头皮上的痛都不在意了,但这还没完,燕绥走的时候,手指一弹,一株生满倒刺的藤蔓蜿蜒而入浴池,瞬间将易修年捆扎停当。

易修年像一条垂死的鱼般猛地一弹,又颓然软下,嘴张到最大也无法挣脱嘴里自己的臭袜子,只得把眼白往死里拼命翻,看上去像一只得了哮喘病的蛙。

文臻啧啧两声,心想殿下够狠,这满身正在旧皮脱落新皮未生,露着血肉肌肤最娇嫩时刻,给这么满身刺刮招呼一下,说痛不欲生都轻了。

易修年招待自己冰封流水,这位就给他一个烈火焚身。

也是咎由自取,文臻并没有太多同情,只是不禁想到一个问题,是谁通知易修年在那水下等着的?

如果说之前是易勒石暗中指挥,那易勒石在哪里?为什么对最近被搅得乌烟瘴气的长老堂撒手不管?既然出手对付她和燕绥,那么易家眼看要变天他为何不出手?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后期影子护卫撤走,又是因为什么原因?

事态渐渐明朗,这位家主身上的迷雾却越来越重,文臻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她在那思索,并配合燕绥,以药水迅速清洗,将那块皮按照记忆中的图案大小进行制作。

只是如何迅速做出胎记效果以假乱真需要手艺,但跟随而来的耿光表示,他最近混熟了长川外城的大街小巷,知道东市有个制作皮影的手艺人,猎户出身,擅长各种皮子的硝制和制作。

当下便由耿光和中文将皮子带出去进行制作。文臻和燕绥直奔位居魁阁的长老堂会议之所。

按照约定,今天段夫人会公布两人的“真实身份”,在朝廷刺史抵达的当天,正式提出两易合并的提议。

之前的铺垫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比如安定并分散十八部族的注意力,搅乱长老堂,挑拨长老关系,刺杀最有实力的候选人,城内外同时散布金麒被灭的谣言,种种般般,在此刻的兵临城下氛围中,便成了骆驼身上一层层加上的稻草。

两人到达时,长老堂正吵得沸反盈天。

会议已经不开了,堂前两帮人对峙,段夫人身后站着易云岑,身前挡着易秀鼎,传灯长老带着手下人拥卫在一边。

另一边是理刑长老,掌馈长老,易燕吾,带着不少于前一批的手下,冷冷相对。

求文长老袖手站在一边,不忘拿着本诗词醉心吟哦,一脸我不参与你们先打打完谁赢我跟谁的坦然自若。

提堂长老拎着一壶酒,坐在一边只顾喝酒,似笑非笑看戏。

两人隔门就听见里头掌馈长老阴阳怪气地道“传灯,你脑子是被马踏了?自个的两个长老人选死得莫名其妙不说报仇,在这里给别人鞍前马后?你也不想想,谁会杀你的养子和弟子?真的一定就是我们?”

传灯长老冷声道“证据确凿,你们还想抵赖不成?除了你们还有谁?再说你总往他两人身上扯做甚,咱们今日明明议的是两易合并一事。”

“这么大的事,把所有人蒙在鼓里,到现在才说出来,还想按着脑袋让咱们立即答应?我说你脑子被马踏了还是客气,明明是该被整个金草原的马都踏过了!我问你,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事的?也是今天?呵呵这么大的事,连你也瞒着,你也不问问动机内情,也不想想最近这没完没了的事情是怎么回事,就这么跳出来给别人扯旗,你可真心急,易家还没跟你姓李呢!”

“姓黄的你少阴阳怪气,就事论事成不成?不管之前事情如何,现下刺史已经到了,听说城外队伍扎营随意,不惧后方,说不定金麒军真的已经被拔掉了。这个时候咱们还不合力一心,还要内讧,当真是要把易家送给朝廷不成?”

“我看要把易家送给朝廷的人是你!城外队伍不惧后方就一定是金麒军已经败了?如果是人家故布疑阵呢?再说就算金麒军过不来,咱们城内还有十八部族,还有大院里那许多护卫,还有诸多青壮,难道还怕他朝廷区区几千人?”

提堂长老忽然悠悠插了一句“掌馈长老说的对,呔族族长已经和我说了,誓与主城共存亡。”

他说这一句,掌馈长老等人便是一喜,却听他又道“不过几位长老总把吴正两人的死岔开,这也挺没道理啊。知道的都知道你们为易家存亡着紧,顾不上区区两个人的人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勾结杀人,因此心虚呢。”

他忽然来这一句,这回换传灯长老一喜,掌馈求文长老脸皮子一紧,掌馈长老脾气暴,忍不住呛道“周堂你这是怎么回事,你的屁股到底坐在哪边!”

“我啊,我坐在长老堂,堂中第二,掌管易家护卫和信息事务。”周堂笑眯眯地道,“我这屁股,坐定堂中一百年不动摇。只要有位置坐,有酒喝,谁来补这长老位,我都没意见。”

掌馈长老看他一眼,坐在暗处的提堂长老,面容影影绰绰,和语气一样含糊,不由心中冷笑一声,这人最近藏头露尾的,想着也是一根心思摇摆墙头草。

传灯长老已经冷声道“既然都为了易家存亡,那便好好论论今日之事。易铭以西川刺史之尊,亲自来此,愿和长川两易复合,共御朝廷。此事对我们有利无害,诸位何必又拘泥于久远旧怨,一家之言?”

“亲自来此,真是只是为了两易复合,帮助长川?西川易铭,有这么好心?那昨晚的丹崖居炸毁,又是怎么回事?传灯,某些人居心叵测,谋夺易家,如此昭然,你居然还能装瞎装看不见,西川易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西川家的新任清客吗?”

“昨晚他们是去了丹崖居。”段夫人忽然开口,神态平静。

众人愕然看她。

“是我请他们去的。之前我去过丹崖居,总觉得家主不对劲,之后理刑长老以秀鼎窥探丹崖居为名将她下黑狱,让我更怀疑,丹崖居里的到底是不是家主?因为我知道,家主就算倒下,也必定有钳制大家的手段,绝不会让你们如此胡作非为。”段夫人冷淡的眼波掠过脸色变得难看的掌馈理刑长老,“所以我就请易公子夫妻去探探丹崖居的虚实,并为他们提供了入丹崖居的道路。否则以他们这样的外人,如何能在机关毒物齐备、到处都是影子护卫的丹崖居全身而退?我还让秀鼎随后照应,这事秀鼎也知道。”

易秀鼎并不知道,但这并不妨碍她依旧面无表情,一脸令人无法怀疑的镇定。

段夫人又看了一眼易云岑,易云岑一脸茫然。

“至于后头丹崖居炸毁。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想来易公子夫妻身为客,是不可能在丹崖居搞出那么大动静,给自己带来麻烦的。想来也只有长期在易家,趁易家群龙无首,掌握了更多权力的人才能做到吧。”

段夫人清清淡淡,一众人脸色难看。

她这番话解释与嘲讽并重,暗示和攻击齐来,偏偏语气从容态度和缓,众人心头有刺却又无法发作,此时才隐隐生出警惕来。

段夫人多年不在,此番回归之后诸般举动,都显得软弱无能,仿若只能依靠他人,众人也便没把她当回事,此时却想起,这位夫人年轻时,也曾在父亲早逝之后,凭借弱女之躯镇服十八部族,协助易勒石平定长川,是实实在在和易勒石共治长川的女主人。

好半晌,才有理刑长老听来中庸的呵呵声打破寂静。

“诸位诸位,咱们先别争了。别的且不说,既然会议要补新长老,夫人和传灯长老提议易公子夫妻,提堂长老提议下属童邱,在下提议燕吾,好歹被提议人要在场,但那两位到现在还没来……”他看看沙漏,笑了笑,“呵呵,一过午时,提议便失效。此时差不离已经是午时了,我看,那两位,来不来得了,还是两说呢。”

“谁说我们不来?”

------题外话------

很想每天万更,过年前好彻底放飞,但是最近又感冒咳嗽了。

换季易生病,大家注意身体。



第两百二十六章 摸头杀与高级撩

又低又磁的嗓音听得人耳朵痒痒,伴随女子一声轻笑却又微甜微漾。

众人回首,便看见“易铭”“厉笑”相携而来。

今日难得的晴好天气,天蓝云白,色泽如画,那一对人儿,颀长如玉配纤秀柔丽,也是这如画景色里最美的添笔,日光自他们身后奔来,金光漫越,所有人眯起眼,像被远处金草原雪山顶上无人沾染的冰雪之光将目色洗亮。

有种人自风浪过携狂雪来,周身自有流转气度,哪怕一夜半日奔走其实有些狼狈,也阻不住那一霎惊艳。

在这样的见面杀中,燕绥携着文臻缓缓走进院中,从容自对峙的人中穿过,走入堂中,自动找到属于那两位缺失长老的位置,坐了下来,才招手对众人笑唤“我们既然来了,诸位还不进来?”

文臻忍笑坐他身边,托腮看几位长老进退不得的尴尬样儿,燕绥在的地方,向来不管是什么场,最后都会是他的主场,偏生这种鹊巢鸠占还分外自然,以至于掌馈长老甚至站那想了想,自己为什么会在庭院里。

愣了一愣之后他勃然大怒“何来狂妄之徒!长老堂还没选出新长老呢,你这就坐上了!谁给你的狗胆!”

一边说一边还看了段夫人和传灯长老一眼,那两位却根本没理他,自顾自走了进去,段夫人在上座右首坐下,左首的位置是易勒石的,现在空着。易云岑站在那把椅子后面,垂脸看不出表情。

他现在没有资格坐在任何一张椅子上,而这场会议,就会决定他,到底是一步登天,坐上那左首高位,还是依旧没有位置,甚至可能连棺材的位置都没。

段夫人也在看着他面前的椅子,像是想从那空椅子上盯出个易勒石一样盯了半天。最后目光越过椅子,从易云岑发顶掠过。

燕绥向来懒得理咆哮的人,还是文臻笑吟吟接话“怎么没选上?真没选上现在应该是坐在堂里吵架吧。这不是对结果不满意才会发展成出来单挑吗?”

掌馈长老几人窒了一窒。

事情还真是这样。

传灯失去了两个候选人,为了保全自身的利益选择接受段夫人的建议,段夫人本来就有两个名额推选权,加上向来和段夫人走得近的传灯,提堂方才也在传灯一番暗中私语之后,同意了这个推选。最起码在名额推选上,这就已经赢定了。

他之前有试着拉拢提堂长老,提堂长老却似有意避开他一般总不见人,他和求文长老的关系本就一般,经过花田楼事件后更加恶化,求文长老和谁关系都不好,乐于见大家撕咬,干脆弃了权。

也正因此眼看事端不可控制,掌馈长老才如此暴怒,之前他对段夫人院中的两个客人确实颇有猜疑,但一来他最近诸事忙碌,二来怎么也没想到,段夫人竟然会有这样一个提议。

两易合并?除了段夫人那个久离长川不问世事的天真人,谁信?

又或者,段夫人也有自己的想法。

掌馈长老和理刑长老交换了一个眼光,对方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掌馈长老冷笑一声。

是啊,后头还有一次集体投选呢。十八部族难道不是一个变数?这几日他和理刑长老,便是去攻略十八部族去了。

两易合并的提议一出来,那些蛮子首先便要炸锅。

“各位啊,我啊,有一个提议。”理刑长老仍是那笑呵呵模样,“既然名额没有异议了,事态又这般紧急,咱们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把长老和家主都选定了吧?早些选出主事人来,也好奉着新家主去调动军队和十八部族啊。”

虽然“没有异议”这话存疑,但此刻这个提议倒真是没有异议。

有人想速战速决,有人想趁机翻身,当下众人便再次回座,并按例去请十八部族的族长长老们。

等候的间歇里,有人送茶来,众人漫不经心地取了茶,却没人喝。

文臻触及茶盏时,手指一顿,随即以衣袖掩护,慢慢地从茶杯底部,抠下了一个东西来。

是加急制作好的假虎符。

文臻将假虎符悄然传递给燕绥。易家确认长老身份的标记,就是另一半的七分之一的虎符,在选定新长老后,要出专门的确认的文书,并由所有长老以虎符纹加印确认。

今天参加这会议的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拿到另一半的虎符。

十八部族的人还没来,她趁着这段时间,从袖子里摸出药膏,要给燕绥敷药。

先前匆匆问了他一句可有受伤,燕绥立即道自然是有的,且把袖子捋起来给她看,手臂上一排被火燎起的泡。

但是时间紧迫,没来得及处理,此刻文臻便抓住他的手,给他上药。

一边上药一边好笑,以前看小说,男人受伤的时候都硬挺着,要在心爱的女人面前装逼,似乎不逞能便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强大一般。

然而她却觉得这样的行为并不值得感动,从某种程度上这依旧是男权思想作祟,依旧是对女性居高临下自以为是的俯视。

还是她家燕绥好啊,坦荡地撒娇,直白地表达,不用猜也不用蒙。

她敷药的手指轻轻,看着燕绥时眼睛里有光,而燕绥神情虽淡淡,却目光也从来只在她身上。

完全的恩爱情深默契非凡。

众人看着,也觉得十足十新婚夫妻模样。

文臻敷好药。正要将药膏收起,忽然觉得燕绥的坐姿有点奇怪,斜斜地,不靠椅子不靠她,她心中一动,一边继续收药膏,一边顺手在燕绥侧腰一按。

燕绥没动,也没吭声,她却感觉到他肌肉瞬间绷紧。

文臻皱眉,二话不说撕开他腰侧衣襟,果然看见整个侧腰,刮伤割伤和被火烧的伤大一片,剥离的肌肤上鲜血和组织液一片淋漓,看着她便觉得心都一揪。

她默默瞪燕绥一眼。

燕绥垂下眼看她,忽然摸摸她的头。

这摸头杀很是温柔,此刻却有些不是时候,文臻沉迷一瞬,一看见他伤口,顿时换成钢铁心肠,自动算成心虚讨好,给他一个惊天大白眼,一甩头甩掉他的手,将药膏又掏了出来,连带随身带的最好的伤药。

她坦然当众去给他解腰带,一直默默偷窥这边的众人咳嗽着,转头。

果然是新婚亲热,行迹不避,咳咳,感情真好。

文臻一边给他再次上药,一边感叹自己好像被打脸了。

刚才还想燕绥不大男子主义硬撑呢。

但转念一想,还是不一样的。那些明明满身血还装没事的叫装逼矫情,燕绥却是不一样的,他展示小的伤口撒撒娇,却将真正令她揪心的大伤口藏起。

那是不愿意她担心,却也不把她当傻子。

她给燕绥包扎好,拍拍,满意地听见燕绥一声吸气。

有点夸张,想也知道某人这是故意装的,好让她消气呢。

文臻倒也没多少气,只要还是她的燕绥,就怎样都让她欢喜。

斜对面,长老们不好意思偷窥,易秀鼎看天,站在门口台阶下扮演提堂长老护卫的林飞白看地,只有提堂长老,始终笑眯眯拎个酒壶,倚在椅子上,一眼一眼地斜眼看那两人。

看了一会,他转头和身后童邱低声道“这俩感情真好啊。”

童邱点头。

随即听见他感慨地道“感情这么好,要怎么破坏,才能报我的被迫断袖之仇呢?”

童邱“……”

提堂长老皱眉思索。

这仇是定然要报的。

不多时,服饰各异的十八部族长老便鱼贯而来,依旧是南北分明,连进门都要一个左走一个右走。

易燕吾看得目光一闪,和理刑长老交换了一个眼光。

呔族长老一进来,第一眼就看向了提堂长老。

提堂长老心中掩面而泣,脸上给了他一个欢喜又暧昧的笑容。弧度完美,分寸合适,发自内心。

毕竟他是一个敬业的大帅,一个有情操的大帅,一个人设完美的大帅,一个哪怕扮断袖也要扮得惟妙惟肖的大帅。

童邱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想,这位最近挑灯夜战,读了一大堆《后庭合欢花》、《断袖秘史》、《龙阳传》之类的传奇话本以及收集了大量男男绝版美图,理论储备已经达到巅峰,表现在实际中果然大有进益,今日这一个眼风,含而不露,媚而不妖,足可以和他当年女装扮演经历,并称大帅演绎角色双子星。

扮演成提堂长老护卫的林飞白站在台阶下,想他爹看完的后庭合欢花断袖秘史龙阳传以及那些画儿,第二天总出现在自己床上。扔了还有,扔了还有。

直到某天他听见老爹和邱统领说,这个犬子估计这辈子也娶不到老婆了,不如从现在就开始调整一下爱好,总比一辈子打光棍要强些。这年头,两条腿的好媳妇难找,两条腿的男情人不妨试试,毕竟男人比女人多些。不然他林大帅的儿子身边没个人暖被窝,有点配不上他大帅的那什么……哦,文臻说过的,人设。

真是,每天都想弑父呢。

呔族长老向提堂长老走来,很自然地坐在了他身边,坐下的时候,很自然地袖子压住了提堂长老的袖子。

童邱……断袖,活生生的断袖。

林飞白……恭喜爹,你的一百零八本话本和绝版美图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提堂长老……我已不是原来的我。

文臻……我看见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燕绥……可惜妖妃看不见。

提堂长老笑,顺手拿过自己的酒壶,往呔族长老嘴边一送,“尝尝我今日的碎月冰!”

那壶嘴还是他刚才自己对嘴喝过的,偏他笑得无比坦荡自然,看着呔族长老的眼睛里有光。

要说暧昧吧神情自如,要说自然吧眼神偏又撩拨。

呔族长老眼睛里顿时也有了光。

童邱……境界!短短时日进步飞速,已经进入不撩是撩出神入化境界。大帅威武!

林飞白……第一万次怀疑此爹非我爹。

文臻……感觉大帅一辈子不用怕鸟尽弓藏,他不是弓,全世界都能给他掰成弓。

燕绥……可惜妖妃看不见!

一屋子的人都扭过头,肚子里骂一句死断袖。

掌馈长老咳嗽一声,迫不及待地将“易铭厉笑”的身份,以及关于两易合并的提议说了一遍。并没有给传灯长老说话的机会。

传灯虽然是排位第一的长老,但为人优柔懦弱,能上长老第一,也是因为他这性子,很符合易勒石的喜好,掌控欲强大的家主,都喜欢服从度高有主见的部下,因此独断专行,将这位原本的长老席末位生生提到了第一。

但这并不代表传灯就能够服众,易勒石倒下后,多年掌握易家大小事务的掌馈和掌刑罚的理刑长老,才是拥趸最多的实权派。

但和掌馈长老想象得众人哗然,无法接受乃至当场闹事,破坏选拔的情形不同,南北两派听见这样的爆炸性建议之后,大多只是皱了皱眉,没有什么反应,有人还在那哈哈尬笑,一脸“我觉得就这样了没什么了其实我不大懂”。

南派领头人栗里族族长对北派呔族族老看了一眼,南北两族已经私下和解,也定下了和唐家的交易,无论两易合不合作,都会在今天,对朝廷和易家下手。

在城中的族人,会趁今日参加会议之机,从长老堂开始杀戮。

另外早在几日前,两派就已经派人回金草原,召集草原上的族人,从主城西侧的灵县绕路,今夜偷袭朝廷来使在城外的营地。

金麒军那里,有唐家承诺,在边境进行骚扰牵制,不管金麒军有没有受到朝廷大军攻击,都注定不能来管主城的这一摊子事。

等到他们灭了朝廷来使,拿下易家这群长老,拿到他们手中的虎符碎片,唐家那边承诺有办法拿到易勒石那一半的虎符,凑齐整个虎符,便派人去金麒军换将,打散调动,清洗,将金麒军掌握在自己手中。

那么朝廷除了发动大战,将再无希望拿回长川,但贸然发动战争先不说劳民伤财,朝廷还要担心几家世家联合,将战火绵延了整个东堂西北西南,或者趁机作乱,将局势演变得不可收拾。

这都是唐家那个继承人给出的谋划和分析,栗里族长那不大的脑瓜仁想起来,觉得真是完美无缺。

一旦开始行动,两易合作定然不成,他们自然不在意这件事。

栗里族长看了一眼呔族长老,后者给了他一个令他放心的眼神。

他又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如果不出意外,十八部族联军,应该已经摸到朝廷营地附近了。

他想着很快城外,夜色遮掩下,便会展开一幕幕的刀尖入肉,鲜血横流,不由泛起一股兴奋的微微颤栗。

……

此刻,城外,夜色遮掩下。

朝廷的营地连绵出长长的一片,灯火通明。

营地布置十分中规中矩,主帐三座,在营地最中心,面对长川主城和侧翼两面,防守最为严密,护卫来往川流不绝。

而营地背后,来路方向,则稍微松散,显露出对背后敌毫无顾忌的态度。

十八部族此刻,正是绕到了背后,从附近一座山脉中穿出,抄了小道和近路。

这条小道也是唐家的提供,十八部族一开始将信将疑,不明白何以一个从没来过长川的外地人,能比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还熟悉长川各种隐秘的道路。

为此他们先派人去探路,并确定这条路没有问题,今日才派了部族中精中选精的两千勇士,带了最好的骏马,备好了火油火箭,前来奇袭踏营。

人多了容易被发现,奇袭要的就是出其不意。

更大的联盟军队还在十里之外,要在奇袭成功之后,负责收网,将脱逃的朝廷贵人擒拿,普通士兵斩尽杀绝。

南派领头的勇士是哈撒族的兀阿,他算是十八部族中难得的勇猛又比较清醒的人,也很受栗里族族长的看重,因此承担了这次的指挥之责。

同时和他一起负责指挥的是北派呔族的一名男子,两人潜伏在距离营地三里外的一处高岗上,拿着唐家送来的千里眼,看着前方的营地的动静,千名勇士,则躲藏在高岗之下的一片树林里。

说好的一起作战的,但在前来的道路上,呔族那个头领,总是神经兮兮地要清点人数,弄得兀阿很烦躁,到了埋伏地点以后,干脆和北派分开,各自占据高岗一边,为了方便防备对方,选择了面对面,说好了到时候学鸟叫一起冲锋。

兀阿趴在湿冷的地上,一边警惕地看着营地的动静,一边想着南北合盟终究合不成铁盟,毕竟那么多年的龃龉在,暂时合作谋利罢了。

他在等夜深,没注意到身后树林里,忽然看见对面有几条黑影,一闪而过。

那方向,正对着北派那一批精锐的位置。

兀阿心中一惊,抬起千里眼搜寻,片刻之后果然又看见黑影一闪。

黑影就在对面高岗下方,那片北派勇士潜伏的树林里,最后方,人影都很高壮,手中寒光闪现,一刀,又一刀。

他亲眼看见那刀身入肉,鲜血飞溅!

不好。

埋伏被营地发现了!营地派人出来反偷袭了!

对方轻功很好,从最后方进行偷袭,北派的人到现在还没发现!

兀阿一瞬间有些快意,随即便陷入了为难。

已经被发现了,该怎么办?

行动失败,就该撤走,但是又不甘心。

就算撤走,是自己直接走,还是去通知对面被偷袭的战友?

兀阿只犹豫了一霎,便悄然起身,挥手示意几个手下跟上来,带人弯着腰顺着隐蔽处,一路摸向了北派首领潜伏所在。

他为了避免被人再次偷袭,早早拔出了刀,握在手中。

……

北派的勇士头领,此刻精神也高度紧张。

出发时,呔族长老特意把他叫去,悄悄和他说了唐家的不怀好意,以及栗里族很可能和唐家私下有协议,要对北派不利的消息。长老还说,怀疑南派不是诚心结盟,说不定和唐家说好了,要假意结盟,趁机灭了北派,实力不足就和唐家借兵,事后分一半长川给唐家,到时候宿敌也解决了,长川也归南派了。

长老嘱咐他,这次能不能偷袭朝廷营地还是次要的,关键是要小心戒备南派的人,为了麻痹南派,这一千精锐都是族中最强的勇士,草原健儿可死在沙场,但不能折在居心叵测的人手里。

北派勇士首领因此恨不得把一双眼睛挂在南派身上,千里眼也只对着兀阿那边,果然看见兀阿忽然动了。

看见兀阿贼兮兮地过来,带着他的几个手下,手中利刃出鞘。

他的心砰砰跳起来。

果然!

南派果然心怀不轨!



第两百二十七章 逼离唐羡之

南派果然心怀不轨!r>

这是要乘人不备杀人,再推在朝廷头上,削弱北派实力并激起北派对朝廷的仇恨,回去就可以趁机驭使北派八族了!

首领一边心中感叹长老睿智,一边愤怒地站起身来,一声呼哨,便有人弯弓搭箭,咻地一声,一支火箭射穿夜色。

火箭射入树林,冬季干枯的林木顿时燃烧起来,里头藏匿的人不得不纷纷现身,顿时人影幢幢,纷乱而出。

兀阿回头一看,顿时脑子炸了。

“你做什么!”顾不得再掩藏行迹,他咆哮。

可等他再回头时,脑子又炸了一次。

不知何时,北派的士兵们已经将他们几个人团团包围。

“册那!”他大叫,“你疯了!”

“你才疯了!”册那比他还愤怒,“说好的一个头磕下来以后还是兄弟呢?你们南派心里想的都是什么?要拿我们北派的人头去卖好邀功吗?战场之上对兄弟背后下刀子,我呸!”

兀阿张了张嘴,感觉脑子和嘴巴一起打结了。

他想说的话,为什么都被这个叛徒抢先说出来了?

好半晌他才怒道“你胡说什么?我是看见这边有人偷袭你们的人,好心过来示警的……”

册那硬邦邦“我只看见偷袭的人是你!瞧,手里还拿着刀呢!”

兀阿又急又气,一指人群背后,道“我在千里眼里,亲眼看见有几个人在杀人!亲眼看见有人死了!我才过来的!你不信你去清点人数,去查,看有没有人……”

册那嗤笑一声,头也不回道“我的人都是按队按组分好的,少谁没少谁,一眼就能看清楚。都查查,少了谁没有!”

最后一句他是对着属下说的,随即便有人不断回复“没少!我们没少!”

兀阿越听脸色越难看,很明显这边确实没出事,那么就是他上当了,但现在也没有时间再掰扯这个了,火头一起,埋伏便暴露了,朝廷营地里已经喧闹起来,人声都在往这里汇聚。

兀阿再不迟疑“走!”

但是他已经走不了了,册那怎么会放过南派的阴险之徒?

身后也是一声喊“杀!”

一番血战后,兀阿带去救援北派的一小队人全军覆没,兀阿血战逃出,奔出数里地后回头,就看见浓烟滚滚,人影交织,自己带去的一千勇士看不见人影,也不知道是被冲散还是被朝廷的人杀了。

他终究没回头,他还得回到十里外的联盟阵营里,和栗里长老说清楚,北派不信任他们,北派根本不是盟友,是藏在他们身后的恶狼!北派甚至可能和朝廷勾结!北派的人对他们一千勇士动了手!

他狼狈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上,而之前的埋伏的高岗下,混乱中的南派汉子们,一半被北派趁机泄恨杀了,一半被朝廷营地里少量的护卫出手解决。

北派的士兵则大多趁乱逃出,也急急往大部队赶,要赶在兀阿之前,揭穿南派的背叛。

奇袭失败,战士星散,朝廷营地却并没有灯火通明,人影两三只出没,其中几条大汉勾肩搭背从高岗处往回走,高声大气的说笑声响彻山岗。r>

“还是殿下厉害啊,几面水晶镜,放在几个地方,就布了一个疑阵,咱们明明在南派兀阿的背后杀他的人,他就能看成我们在对面北派背后动手,啧啧,神奇,真的神奇。”电脑端:/

“这下南派愤怒,北派也愤怒,都觉得对方背叛了自己,打完了杀完了再发现是误会,到时候一定要找个罪魁祸首出来顶,你说这个罪魁祸首该是谁呢?”

“谁撮合他们这孽缘,自然谁就是罪魁祸首啊哈哈。”

“不管是出于安定联盟还是人心,罪魁祸首今晚一定会参与十八部族的动乱,到时候,哈哈哈……”

……

南北两派联盟的一万人,在冬夜寒风中静静等待。

这一批是无法入城的部族族民,长川为了防止十八部族彪悍的族民闹事,对入城居住的族民人数有规定。这是南北两派结盟之后,秘密从附近草原召集而来的族民,打算等剿灭了朝廷来使队伍后,正好大批量进城,和里头已经控制了易家的精锐力量汇合,一举拿下整个长川主城。

虽说合盟,但是两边还是各自阵营,还隐隐分出界限,因此这界限便显得有些尴尬,因此有人非常自然地,填补了这个尴尬的界限唐羡之带领他的护卫,站在了两个阵营的中间。

白衣黑氅的唐羡之,脸色有些不好,他今晚姗姗来迟,两边的新盟友都有些疑惑,却又不好问,都悄悄地看着他。

唐羡之在看手中一封密信,来自西川,新任家主来信隐晦地告诉他,她已经安定了西川,愿和川北结盟,共御朝廷。

唐羡之看完信,手一撒,信纸在指间化为片片白蝶,落入泥泞不见。

身侧的家将小声里和他禀报近期的一些消息,唐羡之眉头慢慢皱紧。

他有点不好的预感。

也觉得自己可能犯了个错误。

不该因为燕绥那雪团里一根骨刺,就心里种下了刺,不能全然相信十八部族,在当日磕头盟誓的时候,在点香中做了手段。

别人猜不到,燕绥不一定,燕绥一旦猜得到,就一定会有反击。

他对长川易家没兴趣,只对十八部族的马感兴趣,所以一开始就避开了在易家和燕绥交锋,直接攻略十八部族,有些险,不得不冒。

但此刻时辰已过,他的探子却迟迟没有来消息。

眼角瞄一眼那几位今晚亲自出城指挥的族长,他问了家将此刻的时辰,想了想,决断地道“我们走!”

家将愕然,低声道“公子,我们怎么走?大家都瞧着呢。”

唐羡之看定他,笑道“出了可怕的事,不就走得掉了?”

家将一句“什么可怕的……”还没问完,唐羡之忽然俯下身,靠近他,似乎要嘱咐他什么,他急忙迎上去,结果刚靠近,忽听唐羡之怒喝“你……你做什么!”

家将脑袋一懵,抬起眼就看见面前晶透璀璨的眸子,那眸子满满怒色,像清池里忽然蹿起火焰,他却觉得那火焰并没有温度,焰心里燃烧着寒气彻骨的冰。

随即他看见公子挥袖,一股大力涌来,他像被飓风卷起,远远地倒飞了出去。

砰然一声砸下来,仿佛山摇地动一般的震动里,他才想明白,原来,可怕的事,是出在自己身上啊……

而那边,唐羡之惊呼,落马,踉跄站稳,紧紧捂住了左胸,有微黑的血从他的指缝间流下来。

四周的人们一阵惊呼,都涌上来,赤那木族族长冲在前面,正要来扶他,忽然唐羡之把他往外一推,嘶声道“有……有毒。”

有人惊呼“毒!”

众人这才发现,脚下,唐羡之鲜血落下的地方,好几只蜈蚣蚰蜒之类的毒虫,直挺挺死在那里。

不仅如此,连蜈蚣周围的地面都眼看着变黑了。

好厉害的毒!

赤那木族长伸出的手猛地缩回去,其余人等齐刷刷退开三丈。

在众人眼里,就是这位唐公子,不知何事被属下刺杀,对方心黑手狠,用了还能传染的剧毒。

唐羡之看一圈众人眼色,吸一口气,命人“给我包扎。”又命把受惊的马牵来,一副要继续上马等会参与作战的样子。

众人受到了惊吓,急忙劝阻,再三劝说之后,唐羡之终于勉为其难,离开队伍,先去寻大夫。

唐羡之离开队伍,脸上的震惊之色未消,却还记得安慰其余惶惶不安的属下,道虽然出现叛徒,但我信任诸位的忠诚,不必因此惶然。

众人不知内情,感激涕零,唐羡之又道,既然出现了叛徒,想来今晚的行动也不再稳操胜算,再逗留下去,我们势单力孤,怕会被留在长川,为今之计,走为上。

众人这回再无疑问,当下改装轻骑,脱离联盟队伍,连夜离开长川主城。

而那边的十八部族联盟军队,在不过一刻钟后,便遭到了金吾卫的奇袭。

偷袭者人恒偷袭之。

还在等着前锋奇袭消息的十八部族队伍,在懵头懵脑被驱赶打杀一通后,逃奔中遇上了几乎同时归来的兀阿和册那。

先锋队的矛盾延续到了残兵败将中,南北两派由互相指责转为兵刃相见,保留了精锐的北派自然占了上风,但此时忽然南北两派的首领们齐齐毒发,北派的人才想到,是不是从一开始,大家都中招了。

但这时候,两派都已经元气大伤,北派原本占据上风和舆论的有利地位,理直气壮,此刻也成了违背誓言的背叛之徒,这会导致日后北派无法吸纳其余族民,受到他们所信仰的神的诅咒,北派急需找出一个罪魁祸首,来承担这样的责任,当即发誓要追杀唐羡之到天荒地老,不杀此獠誓不罢休。

当然那是后一步的事情,当下,唐羡之的撤离,就并不如想象中顺利。

奔出十里,在一条必经之道上,易人离和厉笑相候。

唐羡之有伤避战,使计甩脱,家将损三人。

唐羡之离开前,对易人离一笑,道“尔今日所为,他日唐鄞必有重礼回报。”

易人离不过一笑,答一句“夹尾巴逃的狗狗,再会。”

他却不知道,唐羡之早在今日之前,就命家将一人偷偷留下,负责管理留在长川的其余唐氏探子,等长川事定,燕绥文臻离开长川后,这些人再联络易人离身边的阳南岳,并想办法帮助阳南岳收整十八部族残余和易家部属,归拢于易人离身边。

唐羡之命人打探过阳南岳的消息,连易人离自己都不记得了,当年他叛出天星台,迎面遇上阳南岳,阳南岳手中本有最后一道门的钥匙,可以让他悄然离开,但阳南岳犹豫了。

只这么一犹豫,他被易人离踢开,随后护卫涌至,易人离亲生父亲赶来,阳南岳亲眼看见他踢死生父,杀死了面前所有的人,唯独留了他一命。

那一幕给阳南岳刺激很重,他曾得易人离相救,却没能报答,害得易人离最终成为弑父之人,流落江湖。

阳南岳自幼父母双亡,亲情缺失的人,于这一道便分外看重,因此负罪感也就很深。

觉得亏欠的人,总会自作主张,想办法去弥补。

而一个人没有野心,是因为他没有力量。

等他有了力量,有了部属,就会生出更广大的向往。

便是他没有,他的部属也会撺掇他有。

易人离终归姓易,之前流浪在外多年,没有归属感,但当他回到再无实权的易家,便会发现权力和地位,如同那最美的酥酪,无时无刻不在散发芬芳。

到那时,他还会如今日,心无旁骛,散漫浪荡吗?

博弈的战场不拘于一时一地,永不停歇。

唐羡之很期待,多年之后,有了力量的易人离,会是个什么模样。

……

奔出二十里,在一处只能容一人经过的狭窄山口。

不得不蛇形分散而出的唐氏队伍,遭遇了山崖之上的连环箭袭击。

那山崖之上最好的射区,明明只能容几人站立,但那箭绵密凶猛,花式无穷,像头顶来了千军万马。

事实上,崖顶上确实只有六个葫芦娃。

但是将门子弟不是仅仅只会打架,从小弓箭便是唯一玩具的厉家兄弟,玩起箭来就像燕绥玩他们一样轻松。

唐羡之在入山口之前早有防备,命人随身携带折叠铁片,拉开后如一道长篷,确实挡住了大部分箭,但厉氏兄弟的箭法千变万化,十分刁钻,硬生生在密不透风的遮蔽中钻进去要人性命。

此战再折三人。

至此时唐羡之发觉不对,察觉易人离在自己家将身上下了气味引,除非流自己的血才能洗掉,为此不得不将完好的家将留下故布疑阵,并拒绝了一直潜伏的唐家探子的跟随护送。

过山口之后又十里。

唐羡之弃马换船,却在渡口遇上大雾,大雾之中,险些被水鬼拖下水。

更神奇的是,当夜其实晴朗,后半夜尤其月明星稀。

雾气自始至终只在江心笼罩着唐羡之的船,像鬼魅缠身不散。

此战再折家将二人。

唐羡之发现了自己身上不知何时也沾染了引路香,想必是那团雾气所为。

这问题不难,但他不得不再次因此分散了属下,来迷惑追兵。

他在离开前,派人去救唐慕之,唐慕之被文臻派护卫看守,文臻本意要拿她做个人质以防备唐家,但熟悉唐慕之的人都被调去追唐羡之了,留下的文臻的护卫耿光陈小田等人,都没和唐慕之打过交道,虽然在文臻嘱咐下十分警惕,依旧低估了唐慕之的凶狠果决。唐慕之拼着重伤在唐家护卫接应下逃走后,以兽群接连拦阻了追兵,这之后燕绥便撤回了追兵,因为这里已经接近金草原。

骑着金草原最好的马,抄着最熟悉的道,没人追杀且骑术彪悍的十八部族的骑士,已经提前一步回到了草原。

之后的路,也说不清哪样更难,因为说到底,诡计多端的处处堵截和恼羞成怒的拼死搏杀,都一样地要人命。唐氏兄妹在一次激战后,又一次分开。

半个月后唐羡之终于到了长川和西川交界的千阳镇,身边只剩下了一个家将。

但在那里,他遇见了已经等他一旬的西川新任刺史易铭,和自己的接应队伍。

追杀他而来的十八族,以为到了最后的胜利时刻,残余的几位族长也出动了,结果被活捉,被擒下后,唐羡之夺走了十八部族最后存留的一批好马,和易铭二一添作五,算着此次长川之行,除了满身伤之外的主要收获。

但这已经是后话了。

而在此刻,城外十八部族内讧,唐羡之聪明反被聪明误被反噬的这一刻,长老堂的投选已经到了尾声。

掌馈长老和理刑长老原本以为自己有一争之力,因为理刑长老最近在南派十族颇下了功夫,南派天生比北派多两票,而北派首领呔族长老虽然和提堂长老关系不错,和传灯一系关系却淡薄,提堂长老与传灯长老关系也不好,和掌馈长老倒还说得过去。

这段时间掌馈长老数次想要拉拢他,无奈一直没机会,有几次派人暗示,虽说没得到什么承诺,但也试探出提堂长老和传灯长老依旧水火不容。

只要不帮传灯,就是帮他们。在掌馈长老看来,提堂长老态度暧昧,只不过是为了趁机博取更多的好处罢了,所以就在方才,他借故靠近提堂长老,想要再努力一回。

然后他才有意无意地往提堂长老身边一坐。

提堂长老就身子猛地一偏,还把原本搁在小几的袖子一收。

掌馈长老“……”

等等,袖子是什么典故?

掌馈长老不认输,掌馈长老再接再厉,咳嗽一声,凑近身子,做出附耳低语的模样来。

提堂长老却没同样凑近来,又是一让,整个人都缩进椅子另半边,和坐在他另一侧的呔族长老道“哥,你看他这人,娘里娘气的。”

呔族长老瞄一眼“嗯,别理他。”

掌馈长老“……”

他站起来,面无表情,走了。

对不起,打扰了。

……



第两百二十八章 愿来生再遇成知己

掌馈长老败北,依旧摸不清提堂长老怎么想的,不能确定能不能拉来北派和他的那九票,但是想来总不能去帮传灯,哪怕分散了呢,自己这边也就大胜了。

只是为防万一,他依旧找了几个能人来,帮他看票。

是真正的“看票”。特制的小羊皮卷写了名字,被投进箱子里,从传递检验羊皮卷,到笔墨纸砚,到写名字,到投入的整个过程,都在众目睽睽之下。

文臻和燕绥自然还没资格投票,按说今天的投票稳操胜券,但文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都是一群不好相与的狐狸,掀开盖子之前,就是各逞手段的时机。

她不信那几位没有一点花头。

说是看着箱子,却总看见斜对面的那两人。

压着提堂长老袖子端坐的呔族长老,先是被压后来不服气自己也靠过去反压住对方袖子的提堂长老。

给提堂长老剥橘子的呔族长老,一口就将橘子整个咽下还一点都看不出噎的提堂长老。

等待投桃报李渐渐失望的呔族长老,发现了他的失望再剥一个橘子故意要呔族长老剥去经络的提堂长老。

得到“撒娇”因而兴致勃勃剔经络的呔族长老……

文臻正看得可乐,不妨嘴边被塞过来一瓣橘子,剥了皮,剔去了经络,光滑橙黄,洁净香甜的橘子。

她眼角往上挑,正迎上一脸体贴的燕绥。

文臻心中呵呵呵,有心不接这橘子,正常情况下这种活是自己干,燕绥忽然抢活,难道不是故意刺激那边无奈扮断袖的某人么?

文臻的哲学,不可欺人太甚,小心物极必反。

奈何她为着燕绥考虑不肯接,燕绥才不管有的没的,和大帅互坑已经无数次,当年大帅固然为了暗杀敌方大将扮女人,可也逼着他扮演女人的小丫鬟,到最后大帅叫能屈能伸为大业不顾己身,他脂粉过敏一个月不能见人。

这种事不足为他人道,但是仇一定要报。

他手指轻轻摩挲文臻下巴,文臻只得赶紧含了橘子,燕绥的指节在她唇角暧昧地掠过,沾了一点橘子的汁水,搁自己唇边一尝,笑一笑,说一声“甜。”

对面,提堂长老忽然开始笑,笑得骚情浪荡,一眼一眼瞟他的呔族长老差点没把经络送到自己嘴里。

甜是吧?

等这事完了,塞个大糖饼给你吃,包管齁死你!

……

掌馈长老心思全部都在箱子里,眼见众人都写好了羊皮卷,亲自当众放入箱中,看了一眼身后的人。

那个面目普通的护卫,眯眼看了一阵箱子,在他垂在桌子下的手掌心划字。

掌馈长老脸色一变,用尽全力才压下那一瞬间脸上滑过的震惊。

怎么可能!

除了传灯和段夫人写了易铭厉笑,竟然北派族长们和提堂长老,甚至连可恶的求文长老,写的也是他们!

而自己这边,南派不好驾驭,用了很大心思,还是有好几个族长要么空白要么乱填。

段夫人一票抵五票,己方输定了。

只要那两人进了长老堂,两易合并势在必行,段夫人真是狗急跳墙,眼看凭自己的力量无法驾驭易家,扶易云岑上位,居然就敢把易家卖给西川!

掌馈长老盯着箱子,脸色阴鸷,对上理刑长老转过来的探询的目光,微微咬牙点头。

理刑长老笑了笑,示意他放心,下巴对着那放箱子的桌子微微点了点。

传灯长老笑眯眯地看着那箱子,他的一个部下走进来,低声和他说了几句话,他笑得更开心了。

看掌馈长老敏感地看过来,他温和地道“掌馈,说到底长老堂选拔,都是为了选家主护持家主,咱们之前有一点分歧,可这分歧眼看着便没有了,咱们又何必再争个你死我活呢?这箱子,我看啊,不开也罢。”

他用一种“开了你们也是输我给你们留面子你们最好承情”的眼神看着掌馈长老,掌馈长老刚要发作,理刑长老已经拦住了他,笑呵呵地道“大哥啊,你刚说的话,啊,我啊,不大明白,什么叫分歧眼看着没有了呢?难不成您对着我们笑一下,我们就能同意两易合并,将长川拱手让敌这样的荒唐提议吗?”

传灯长老心情好,也不介意他的嘲讽,手指点点桌面道“虽说在易铭厉笑入长老堂这事有分歧,可是归根结底是为了家主之位不是吗?但是两位继承人中,易修年已经失去资格了,你们便是选上燕吾,最后也得奉云岑为家主,又何必争来争去,伤了和气呢?”

“你什么意思?”

“修年发病了。”传灯长老笑吟吟。

掌馈长老眉毛竖起,正要发怒,他的人已经匆匆前来,和他汇报了关于易修年忽然全身蜕皮,出现大量红斑的消息。

掌馈长老脸色阴沉,半晌后冷笑一声道“不要这个废物也罢!”

这个所谓的家主本就是傀儡,长老堂的掌控权才是最重要的。

倒是理刑长老皱起眉,低声道“今儿啊,这个事儿啊,我总觉得啊,哪里不大对劲。你说修年啊,怎么会忽然发病?就没听说易家子弟,有过了二十岁才发病的……不对,这些事儿都不大对……有人在背后作祟!”

掌馈长老倒也不是纯然鲁莽,皱眉想了一会,低声吩咐手下“去调地龙火来。”

理刑长老眉毛一抽,道“阵仗太大了吧?”

掌馈长老冷冷道“若无事自然大家都无事。若有事还怕什么阵仗大?”

他使个眼色,自有在外伺候的人接到命令匆匆去安排。

此时有仆人上来换茶。

那人端着茶盘,走过放箱子的桌子时,因为茶盘挡住视线,不小心撞到桌子,急忙告罪,又抽了汗巾要擦桌子,被传灯长老身后一个护卫拦住,那护卫用自己的袖子把顺桌子流下的茶水擦了擦。得到传灯长老满意的眼神。

此时大家各怀心思,可不就需要这么小心?

理刑长老呵呵笑。

小心又怎样?那个撞翻茶盘的仆人不过是个幌子,真正出手的其实就是这个护卫。

传灯这个傻的,哪知道他的身边人已经被买通了。

分给不同阵营的羊皮卷,乍一看是一样的,其实段夫人包括北派的那些人,拿的都是药水浸泡过的。

掌馈长老掌握易家大院诸般事务,在这些事上自然方便准备,这也是他底气一直很足的原因。

为了避免被这些人精看出来,药水本身用量少,而且平时也不能发挥作用,掌馈长老重金请了天眼之人来看,如果看出来的票有利于自己,自然什么动作都不会有,如果不利于自己,就安排眼前这一出。

护卫擦桌子的时候,将一块摩擦自燃无色无味的药香点燃,那香顺缝隙飘入箱中,遇上那羊皮卷上的药水,就能消去字迹。

香放在箱子背面,箱子面对所有人,燃香的时间很短,没人能发现。

看见那护卫暗中做了个成功的手势,掌馈长老松了口气,后背懒懒地往椅子上一靠。

他和理刑长老推选的易燕吾,稳了。

暗中交联了北派又有什么用?易家从来都只掌握在他手中。

长桌另一边的角落里,文臻双手交叠笑眯眯地看着箱子,燕绥百无聊赖地玩着她的发尾。将她的头发绕在手指上,一圈一圈地缠,缠好一缕换一缕,不多时,文臻便换了一头洋娃娃卷发。

文臻犹自未觉,她的眼睛虽然不能透视,却能见细微处,刚才那无色的烟别人看不见,她可看得清清楚楚,正想着哪一种方式打脸最爽,忽然易秀鼎无声走过来,往她身边一站,随即她听见易秀鼎声音细微“是不是做了手脚?”

“是。”

“要不要我现在给你们把票移出来?”

“不用了吧。”文臻沉思道,“在别人干坏事还没成功的时候就打断,显得不那么爽。”

易秀鼎“……”

掌馈长老起身,俨然主事人般吩咐“开箱吧。”

然后为了谁来开箱又吵了一架,都怕人开箱时做手脚,都不信任对方提出的人选,最后还是易云岑被吵得不耐烦,跺脚大喝一声“既然谁都不相信,那就出门去,从站在门槛上的时候开始数,数到的经过的第七个人,过来开箱!”

这个胡闹般的提议最后获得了一致通过,而数到的第七个人居然是平云夫人。

她是出来找又跑丢的女儿的,结果被拖进了堂中。

掌馈长老看见她,脸色顿时和缓,毕竟两人关系一向不错。其余人也没话说。

平云夫人动作十分利落的开箱,捧出羊皮卷,摊开在桌上,瞄一眼,骇笑“这么多空白票!”

这话一出,传灯长老等人顿时变色。

平云夫人数了数道“易燕吾,得九人推选。”

然后她便不说话了,传灯长老等了一会,忍不住催促“还有呢?我们填的易铭厉笑呢?”

段夫人许诺过他了。易铭厉笑进入长老堂,扶持易云岑为家主,他地位不变,为辅佐家主第一人,并且段夫人会将青螭刀在易云岑成年之前交于他保管。等于将对十八部族的管束权交于了他。

虽然十八部族桀骜不驯,段家的信物已经没有了太大的威慑力,但是总归都在刀前发过血誓,拿着也是个凭仗。

传灯长老的合适人选已经没了,算来算去,目前也只有这样的安排对自己最有利,毕竟易修年和易燕吾上位,他必定没好下场。

他心中关切,目光灼灼,平云夫人脸上表情古怪,道“没有了啊。”

“怎么会没有——”

传灯长老的话戛然而止。

不仅他,所有人都看见了平云夫人对众人展示开的一大堆空白票。

一霎寂静后,传灯长老咆哮“怎么可能!我们明明填了——”

掌馈长老道“空白票自然算弃权。传灯,你还算识时务。”

他挑着眉,微微冷笑。

全部弄成空白是显得很假,但是这时候也顾不得假不假。

赢了就行。

传灯他们如果不服,要动手的话,他的人也已经全部调集,理刑长老的黑狱掌握的一大批武器和毒物,都在这魁阁之外,严阵以待。

易家大院一直在他掌握之中,真要动起手来,死的绝对不会是他。

传灯长老气得脸发白,文臻瞧着他,心想易勒石当初抢夺大权,架空长老堂,着力将一群长老养成各种蠢材庸才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有一天当他自己陷入不利境地,这群人能不能撑起易家?

还是他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倒?

还是他觉得自己就算出事了也依旧能掌控住易家?

这一群人还真把这儿戏一般的票选当真了?

她还没说话,忽然一人冲出来,一把抓住那些空白票,摸了摸,道“你们作弊!这上面明明有字,被你们想法子消去了!作弊!你们作弊!”

燕绥眉毛一挑,嗤地一声。

掌馈长老嗤声比他更大“云岑,眼看当家主无望,这就狗急跳墙了?这空空白白的,是什么睁眼瞎才会说上面有字啊?”

易云岑脸皮子涨得通红,大声道“我手指能读字!只要写过字,我的手指都能摸出来!这羊皮卷上分明写过字!”

文臻对燕绥看了一眼,眼神有些惊异,燕绥轻轻点了点头。

东堂有异能者十中有一,但除了需要行走江湖卖艺不得不展露外,轻易不会展示。以此为防身保命挣钱之本,这是人之常情。尤其地位高贵的世家子弟,这更是秘密,看样子,连掌馈长老他们都不大清楚。

文臻还真不知道易云岑有这样神奇又鸡肋的技能,不得不感叹一下,世家子弟就是条件优越,啥技能都能冒出来。

那边,掌馈长老笑意更嘲讽“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告诉我们,那羊皮卷上的字就是易铭厉笑啊。”

寻常人给这么一堵,多半就硬气不起来了,易云岑却理直气壮“正是!”

掌馈长老止不住的笑,理刑长老笑呵呵地摇头道“云岑啊,你这话就不必说了。先不说羊皮卷上到底有没有字,单只手指读字,便十分荒唐,东堂天授者多矣,可没听说过这一种。”

“没听过就没有了?”易云岑冷笑,忽然一扭头对着一直没说话的易燕吾,“七叔,烦你拿一本冷僻的书来。”

他不叫自己这边的人,却叫旁观的易燕吾,易燕吾怔了一下,看向两位长老,掌馈长老阴阳怪气道“去便去呗。”

易燕吾便出门吩咐人去拿书,不多时书拿来,文臻一看,险些要笑。

竟然是一本为明年新制的东堂历。

这种历书,由朝廷在当年年前颁布,内容是下一年的阴阳历干支历等多套历法,还含有节气,宜忌,冲煞,吉凶,干支星宿,月相流年太岁生肖合害方位三元九运六曜九星等等很多内容,指导人们四时耕种趋吉避凶。保证一年和一年不同,保证刚刚上市不会有人看过,保证买到家也绝对不会有人把一本书先看完。

文臻忽然觉得易燕吾也是个妙人。

这样一本书,谁都无话可说,易云岑大声道“诸位都来翻翻这本书,好看看我有没有可能作弊说谎!”

他拿了书,往每个人手上塞,掌馈长老等人虽说书是易燕吾拿过来的,并无不信,但被易云岑烦得不行,都随意拿在手上翻了翻,道声好好好没问题。易云岑似乎和公平二字怼上了,又气冲冲拿过来,要递给文臻等人也看看。

他走过来时,燕绥袖子一摆,袖子里一块白绢落地,燕绥笑道“我懒得弯腰,云岑你帮我捡一下。”

易云岑便将白绢捡起递给他,又把书递过去,燕绥拿着那白绢,象征性摸了摸书,道“这历书印得倒精美。”又拿白绢缠在文臻手上,笑道“绢脏了,拿你手擦一擦。”

文臻笑“正好,我先前碰了那斜眼还没洗手。”此时易云岑把书递过来,她裹着白绢的手摸了摸历书,道“你可别摸封面,这印的字油墨太浓,我都能摸出来什么字。”

易云岑骄傲地道“自然不是。最轻的笔写出的字我也能摸出来!”

易燕吾拿过历书,随便翻了一张,易云岑蒙上眼睛,手指摸了一摸,果然准确都说了出来,连试了三张,都是如此。

易云岑解开布巾的时候洋洋得意,文臻捂着额头叹了口气。

果然掌馈长老立即道“你便手指能摸字,能证明那羊皮卷上就一定有字?你是家主继承人之一,易铭厉笑是你的支持者,你为了能当家主,什么谎话不能说?”

易云岑张口结舌。

燕绥似笑非笑。

北派的图鲁族族长忽然站了起来,道“可我明明写了名字!我要去瞧瞧这羊皮卷!是不是被人偷换了!”

这厅中大家原本相对而坐,箱子放在上首桌子上,图鲁族长身材魁梧,这一跨出座位,两步便走到了掌馈长老身边。

掌馈长老正在冷笑,说了声“请便……”

“便”字还在口中,图鲁族长忽然手往肩后一探,寒光大盛,唰一声,伴随一声西瓜裂开一般的咔嚓脆响!

刹那间妖红冷白,火锦漫卷,辣地溅了两边人一身。

“咔”又一声裂响,图鲁长老这一招用力过度,继砍裂了掌馈长老头颅之后,将他面前的几案也劈裂。

“嗤。”一声冷而锐。

坐在理刑长老身边的栗里族长一匕首捅入了理刑长老的肋下。

“砰”一声,传灯长老身后,原本挤过去也要看羊皮卷的力嘎族族长,五指张开,指上不知何时已经戴上了尖锐的钢套,狠狠一抓,抓裂了刚刚震惊起身还没来得及露出笑容的传灯长老的头颅。

南派一个族长踩着凳子飞身而起,半空中抓出两柄铁锤,狠狠砸向站在角落的易燕吾的后腰。

北派一个族长冷笑着,一把扼向段夫人的咽喉!

南派一个族长扑向已经向传灯长老冲过去,却又因为段夫人受袭不得不站住,平生第一次震惊而茫然的易秀鼎后心。

易云岑大叫着被一个北派族长追杀,刚才的偷袭因为他谦让地给族长们让路,反而逃过了一次杀手,但胳膊也已经受伤,他又惊又怕,在堂中叽里呱啦大叫,也不知道在叫什么。

易云岑大叫着被一个北派族长追杀,刚才的偷袭因为他谦让地给族长们让路,反而逃过了一次杀手,但胳膊也已经受伤,他又惊又怕,在堂中叽里呱啦大叫,也不知道在叫什么。

他在那叫,易秀鼎本已经扑过去将扼住段夫人的族长踢开,护着段夫人退到墙角,听见他的声音下意识要扑过去,顾忌到段夫人又不敢走,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看向燕绥文臻。

燕绥正拨开一个长老的铁链,并抢走铁链,将那沉重的东西狠狠抽在对方脸上,抽得一些红黑之物飞出,那人脸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之声。

文臻则抓住了一柄抽冷子袭来的短枪,轻轻一让再一送,就笑嘻嘻将那雪亮的玩意,送回了对方的肚子里。

提堂长老正将手中酒壶,狠狠砸在一个对他出刀的南派长老头上,酒壶就是葫芦,砸上坚硬的天灵盖,酒壶没碎,天灵盖碎了。提堂长老顺手在那人衣领上擦擦葫芦底的血,对一边打一边担心地看着他的呔族长老挑挑眉,仰头又是一口酒。

一时间鲜血遍地,惨呼震天,魁阁议事圣地成修罗场。

原本一脸不相干,甚至远远坐在角落的求文长老,反而是运气最好的一位,主要目标都集中在前面那几位长老身上,他中途又出去解手,回来后看了一眼堂中情形,没有坐回自己原来的位置,只靠在门边看书。

杀戮一发生,他便一个跟斗翻出了门。

易秀鼎看见燕绥文臻也受了攻击,倒松了口气,但一时之间,她自己也不知道,松的那口气是因为什么。

是怕这残酷杀戮,自始至终都是对方的筹谋?

还是怕眼帘开阖之间,染血的剑尖便已经隔开了两边?

南北两派的族长们暴起杀人,完全出乎长老们的意料——他们习惯了十八部族为附庸,目光从来只盯着大院和其余长老,盯着那最高权位,从没想过这里面有部族族民什么事。

没有自己的地盘,没有自己的军队,桀骜冲动一盘散沙,还多年不合,能成什么事?又哪来的心思成事?

掌馈长老的眼睛到死不闭,眼眸里散不去的不甘。

也因为太过出其不意,没有反抗机会,南北两派合力,迅速解决了长老们,随即开始追杀阁中几位长老的护卫和仆从,易秀鼎护着段夫人,拉来了易云岑,且战且退,却很快被逼到死角。

文臻正要出手,燕绥将她一拉,与此同时,混战中又一声惨嚎,呔族长老的长刀,血淋淋地从栗里族族长的腹中抽了出来。

这一刀,又开启了南北两派的混战。

北派有备而来,在提堂长老有意的帮助下,用刚才南派对付长老们同样的手段,迅速收割了南派好几位族长的性命。

反应过来的南派族长们,怒吼着抛下易秀鼎等人,开始反击出尔反尔背叛盟约的北派。

而北派自觉这不过是自卫之举,先背约的并不是他们,因此杀得也理直气壮,十分投入,并且迅速忘却了今日到来的初衷,全身心地沉浸入与南派延续了几十年的相爱相杀的节奏中。

已经拼杀得满头血汗气喘吁吁的易秀鼎,忽然就失去了对手,她茫然地站在角落里,犹自惯性地挥舞了几下剑。

她身后,段夫人闭目喃喃自语。易云岑盯着地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易秀鼎脸色惨白,看着地面的鲜血越漫越高,似无数条赤链蛇,逶迤至她靴底。

她从来都知道争权夺利为流血之始;知道长川易终将有这一日;知道这巨大战船之上人人别有心思,像无数支黑色的箭射向陈旧的帆;知道巨浪就在身后追逐,向高天矗立,扑来时必将卷灭一切。

却也没想过,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这么杀气凛然,风好像还没起,漩涡已经张开了巨口。

魁阁内的厮杀原本并不声响剧烈,但南北两派的族长们斗起来却动静越来越大。

外头已经起了喧嚣之声,各家长老的护卫们,遵令都在附近等候,此刻想必也都赶来查看。

提堂长老忽然起身,他身材颀长,袍袖一卷间便穿入了混乱的杀场,也不见他如何辗转腾挪,轻轻巧巧地便避过了各种洒血的武器,转到了呔族长老身边“杀差不多就赶紧走罢,小心被外头的包抄。”

呔族长老一点头,道“今日之后易家便是你我天下,等你收拢了易家这些属下,记得给我个信号。”

提堂长老顿了顿,忽然指着后堂,道“不要从前门走,先躲进去罢。”

“你说什么?”呔族长老诧异地看他。

提堂长老眉头一皱,一转头看见燕绥遥遥投过来的目光。

那人就像随时长着千里眼顺风耳,无论身处何地,什么都能知道。

他挑挑眉,并不理会,拽着呔族长老要往里走,但他只走了一步,其余一些族长,有跟随呔族长老的,有敌对要杀他的,都跟着往后面走。

提堂长老停住了脚步。

有些事,终究是命运安排。

他可以一时心软,却不能给长川留下后患。

他忽然一笑,道“我是怕外头的人追杀进来。”

“怕什么,我们外头有安排人接应。想必现在城外也已经得手,早些出去里应外合,长川就是我们的了。”呔族长老心急,转身便走。

提堂长老护着他,率领残留的北派部族族长和护卫们向外走,一眼看见外头涌来的黑压压的人群,忽然笑道“你说要信号……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信号。”

呔族长老愕然,回头看他。

此时燕绥忽然拎起掌馈长老尸首,向外掷出。

于此同时,提堂长老的声音,忽然变成了掌馈长老的声音“十八部族叛出易家,伤我长老,罪无可赦,地火龙,放!”

对面,早已团团围住魁阁的易家护卫军们,齐齐高举手中的黑色长管,那些长管前端像个喇叭,此刻那些黑色的喇叭里,发出沉重的闷闷长音,无数灿红的火焰喷吐而出,漫天散开璨金的漩涡,瞬间将夜的浓郁的黑撕碎,一朵朵不祥而妖艳的曼殊沙华在苍穹之上枝叶舒展,所有人的视野都被这刺目逼人的光和热割裂,换了那狂烈却又暴戾的霓虹天地。

巨响声仿佛远古巨兽仰天怒吼,灌满了人的耳朵,以至于一时之间什么都听不见。

呔族长老身子不可控制地飘了出去,眼睛还回看着提堂长老,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巴,然后感觉热浪和巨手同时扑来,将他瞬间吞噬撕裂……

神奇的是,在这充满声音又无声的最后一刻里,他竟然忽然听懂了提堂长老的话。

他说

“抱歉,周堂已经先一步走了。”

“愿你们来生可以再遇,终成知己。”

……

------题外话------

啊,搓手指,保底票票还有么?



第两百二十九章 林飞白的神秘艳遇

长老堂的新长老之选,最后成了易家长老堂最终的结局。

掌馈长老和传灯长老死。理刑长老和易燕吾重伤逃逸,唯一没受伤害的是躲在角落溜得最快的求文长老。

更重要的是,十八部族在对长老们动手之后,北派又插刀南派,将南派砍瓜切菜之后,却又被等在魁阁之外的掌馈长老暗中准备的火筒队收割了性命。

而此时,城外的十八部族战士亦入修罗场。

本该有更大的伤亡的,因为最后南北两派杀出了火气,反而是朝廷金吾卫按照燕绥的指示,将人群围住驱赶,困而不杀,只给他们留下了通往徽州大军方向的道路,南北两派的残余战士,不得不往那个方向冲。

燕绥一方面是留下部分十八部族力量,日后好收编为朝廷养马和放牧草场,让季家马场不能再形成垄断地位,一方面也要将十八部族用到彻底,留着给金麒军找点乐子。

在他的计划里,这一战过后,十八部族的野心家大多被灭,其余人将会被迁入长川城内过活,和长川百姓通婚,数代之后,想必也将全部融入长川,而草场全部收回。日后朝廷会抽调林擎的军队,在寿山至洪山一线进行布防。洪山背后的草原不能再留那些桀骜又善变的天生战士,否则朝廷军队将会背靠一个不稳定的后方。

这才是宜王殿下早已定下的国策,一指定草场不过是缓兵之计,想要长治久安,便得不惧青山之下,白骨成堆。

依着燕绥,原本是要将十八部族赶尽杀绝,文臻却劝他尽量留下有生力量。

当初出发前,几乎所有人都不看好这次的任务,三千人对上十万大军十八部族和地头蛇易家,还要进入人家的地盘。这是与虎谋皮,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文臻甚至听说,姚太尉等一些老臣,还和陛下提出了不少顾虑,比如担心殿下在这样的重压之下,干脆选择暗中和长川易家合作,给朝廷带来后患等可能。

所以文臻希望少点戾气,在铲除易家死忠力量的基础上,尽量保留中立或者友好势力,一来方便和平过渡,二来将来少点弹劾,三来万一出现岔子,也可多点谈判砝码。

但是,该杀的,还是要杀的。

当日,易家大院近乎毁天灭地的动静,和事后源源不断抬出的尸体,令长川主城的百姓几乎做了一夜的噩梦,也因此这一夜被称为“断龙之夜”。

这所谓的断龙之夜,也不过是整个长川易家迅速垮塌的开始。

天亮后,冒着青烟的魁阁内,诞生了新鲜出炉的易家家主。

新任易家家主易云岑,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摒弃前嫌,与西川易家重修旧好。

第二件事是宣布理刑长老和易燕吾的七大罪,撤除刑堂,废除并封闭黑狱。

第二件事,就是把几位长老所藏的虎符碎片找出来,拼出了另一半。交于段夫人保管。

但是这一半虎符,其实早已被调换,在这段时间内,易人离靠着阳南岳在易家大院收拢了一批中下层人员,其中有不少护卫。

调换过来的半边虎符,再加上燕绥文臻已经制作好的易勒石那一半,终于将虎符拼完整。

林擎和化名童邱的邱同,不能久离大军,在魁阁事件结束后,便连夜赶回了边军,听说永王燕时信在徽州游历时失踪,怀疑是被前来劫掠的西番小股军队掳走,出了这事,总管边军的林擎和统领徽州边军的邱同自然必须回去处理。

等到金麒军被打散或者调走,朝廷金吾卫进城,长川便正式入了朝廷之手。

金麒军一直是决定长川归属的关键,偏偏十分精明,一直盘踞在彦城,不介入主城之内的风云争斗,所有人只能被动地去打它的主意。

易云岑这个新任家主,不顾众人劝告,亲自携着半边假虎符,前往金麒军调兵。

因为丹崖居已毁,易勒石那半边虎符再也找不到,原则上易家无法再调动金麒军,但是,家主本人带着另一半虎符可以指挥金麒军。

但是易云岑得位的过程太惊悚,金麒军会不会承认他这个家主,还在未知数。

为此,易秀鼎劝易云岑不要冒险,手握大军的金麒军统领,面对当前局势,很有可能生出别的心思,更有可能不承认他这个得位不算正的新家主,那易云岑贸然前去,就是羊入虎口。

但易云岑依然的天真傻大胆,拍着胸口说自己已经是新家主,金麒军凭什么不认他这个家主?他们可是当初都在金麒旗下发过毒誓的!

再说就任新家主本就有一个就任后巡视金麒军的流程,如今正好履行,如果因为局势不明就不敢去金麒军,以后岂不是让金麒军,让这易家所有护卫从属附庸笑话?又怎么能在朝廷的进逼下,保住易家?

他振振有词,说话难得又如此在理,再加上这回段夫人奇怪的并没有说什么,她自从回到大院后,便对易云岑很少管束,大抵是觉得他总要担起这重任的,也无需多说,易秀鼎只得多多选了些护卫,随他去了。

但是刚刚上任胸怀壮志的易家家主,出门还抱着自己的套娃实在也是让人无话可说。

最后还是易秀鼎拎着他的耳朵,硬生生把套娃塞在了随行马车里才罢休。

家主没什么家主的自觉,易秀鼎也没有因为易云岑身份变化而改变态度。

文臻在一边看着,心想如果易人离没什么执念,长川又能比较和平地过渡的话,易云岑继续做这个家主也不是不成。

昨夜那幕的杀戮,哪怕她已经见惯流血,也不希望再看见。

燕绥站在她身侧,看着易云岑,忽然道“家主就这样过去,还是显得势单力薄了一些,要么我和内子也一起去吧。”

文臻一怔,转回头刚想提醒他,城内易家的势力依旧不小,理刑长老和易燕吾逃掉还是个变数,自己和他双双离开,又是去金麒军驻地,万一出什么岔子被大军包围,并不妥当。

但她一遇上燕绥的眼睛,便将自己的话咽了回去,笑道“是啊,家主出巡,岂可不多几个喽啰,以壮行色。”

易云岑怔了怔,跳下车来拉她的手,兴高采烈地道“好啊好啊,正想姐姐一起去。”

他的手还没碰到文臻指尖,燕绥的目光淡淡瞟过去,易云岑下意识缩手,手掌平平贴在了袍子边。

文臻忍不住想笑,调教成果显著。

段夫人忽然走过来,经过昨夜,她神色颇为憔悴,却仍勉力支撑,道“易公子,方才听前院管家回报,说是城中有些骚乱,流言甚多,情形不大对劲……”

易云岑犹豫了一下,道“还是烦请两位帮衬一下祖母吧……昨晚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你们再一走,祖母身边就没人了……”

他说着说着,情绪低落,文臻看一眼燕绥,他颔首,易云岑便怏怏走了。

他的卫队是易家大院配备的护军,两百人的精锐队伍,毕竟去调大军,并不是靠人多就行,只要保证路上安全就行了。

文臻向队尾看了一眼,林飞白作为提堂长老亲信,在这段时间已经接管了易家大院护军的一个小队,此刻顺理成章地呆在队伍里。

他的身上,带着完整的虎符。

林飞白熟悉军务,适合去做调军这事,但是金麒军很可能不会随便什么人拿了虎符过来就调兵,必须要易家有分量的人去才成。

而易家主事人们现在死的死逃的逃,要想顺利调兵,还只能新任家主前去,借易云岑的幌子,替朝廷调兵。

易家城门,现在在文臻建议下,严进严出,用文臻对段夫人的说法,是防止朝廷来人的渗透,但其实她和燕绥的人已经进来了一大批,该渗透的早已渗透完了,真正严守城门的原因,是防止金麒军本身还有探子在城内,将这里的变故提前传给金麒军。

文臻和燕绥回到自己小院,文臻此时才有时间,用之前派人搜集来的药物,配了一个药方,给平云夫人送去。

她答应过治一治平云夫人女儿的病,自然要履行诺言。

平云夫人亲自送出门,跨过门槛的时候文臻笑道“夫人地位尊崇,访客不少啊。瞧这门槛都被磨平了。”

平云夫人道“易夫人说笑了。我一个未亡人,深居内院,哪有什么访客,便是有,也留不得多久,左不过是一些闺阁怨女,虚应着罢了。”

两句话说得有点不搭,两人却似都不觉得,相对一笑。

有些人阴沟地鼠一样,总在背后作祟,是时候拎出来晒晒了。

……

快马驱驰一日夜,第二天午后,离彦城还有三里,易云岑的车马便已经被金麒军的前哨拦住。

易云岑作为易家继承人,金麒军自然都认得,得报后,金麒军统领范不取亲自出城迎接,将队伍接入城中,并设宴招待新任家主。

这位低调的金麒军统领,貌不惊人,甚至还面有病容,长川人都知道,这位当年病重垂死,被易勒石屡次以灵药救护,为此戮力效死,人虽然病歪歪的,作战却是个不要命的,因为忠心和勇毅,最终成为金麒军统领,传说中易勒石最信任的人。

不过如今看他,虽然气色不佳,精神却不坏,倒并没有传闻中那么衰弱,席间范不取态度热情,频频劝酒,易云岑十分欣喜,不住举杯。

易云岑事先有派人去打前站,说清楚了家主变动事宜,提及几位长老叛变之事,范不取席间便提起此事,和陪客的手下诸位将领,便大骂传灯掌馈几位长老,说这几人包藏祸心,以往没少拉拢金麒军,果然心怀不轨,活该如此下场。

林飞白站在一侧看着,心中总有种奇怪的感觉。

虽说城内消息封锁,城外十八部族作乱被朝廷护卫队围剿的消息也封住了,金麒军不知变故,态度如常说得通,但是毕竟朝廷来使已到,接下来总有一番交涉和动乱,为什么范不取的神色之间,还是如此轻松?

也许是觉得朝廷来使几千人,在林擎和邱同军队不能参与的情况下,无论如何也对付不了他们十万人?

但这营中,一路走来,军纪森严,人人来去匆匆,神色肃然警惕,口号军令之声不绝,从入辕门到进入主帐,不下七处关卡暗哨,明明是一触即发的战前准备。

林飞白每年总有一段时间在军中历练,对军营和军队情况向来熟悉,窥一斑而知全豹,金麒军的军营安排,士兵状态,关卡暗哨,各方面都算精锐。

这样的一支军队,主将不管什么性格,遇上军务都应该是警惕戒备的,如今所有人的状态,却都显得散漫从容。

十万大军,就能让他们,在面对宜王燕绥,和已经生变换了家主的易家,始终从容笃定吗?

他在那思量,席上的谈话却越来越无拘,不知怎的居然说到中年谢顶的问题,已经半醉的易云岑哈哈大笑,把脑袋凑过去给范不取看,调侃他道“老范,管军累的吧,这么早就牛山濯濯了,你看我,这头发厚得,经常梳不通。”

范不取也有点醉了的模样,还真凑近去眯眼看,还翻了翻易云岑头发,啧啧称赞“是啊,家主心思开阔,性格疏朗,自然不似我们无事忧烦,频频落发,瞧这一头乌发!”

林飞白瞧着,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更浓了。

易云岑对范不取道“闲话说完,便道正事。今日我亲自来,便是要来调金麒军,将朝廷来使驱出长川。”

范不取笑道“一直在等家主召唤,金麒无有不从。只是家主打算到底怎么做?是直接杀了那群人,还是只是驱逐?如果是驱逐,那就是不打算和朝廷现在撕破脸皮,那又要如何同朝廷交代?”

易云岑挥挥手,道“如果顽抗,杀也就杀了,但祖母说易家元气大伤,最好不要做这个出头鸟,她怀疑唐家很快就要举事,让朝廷和唐家消耗一阵再说。最好是将他们赶出长川,至于理由嘛……想法子推给别的世家吧。”

他明明说了一段废话,偏偏范不取一脸精彩哈哈大笑赞叹了一通,又说今日已晚,等明日家主出示虎符,校场点兵,金麒军就由家主亲自率领,也好让长川军民,看看家主沙场风采。

易云岑自然大喜,带兵回去,解决朝廷的威胁,有利于他巩固地位,迅速俘获民心。

大家气氛融洽,喝着喝着兴致便高了,林飞白等人退出去方便他们喝尽兴,很快便有人捧酒出来,说家主犒劳各位跟随的兄弟们一路辛苦,众人自然不能辞,这些人也是段夫人刚刚选出来跟在易云岑身边的,易云岑原先的贴身小厮前不久急病而死,这些新人如今都想获得家主青眼,一个个喝得爽快,轮到林飞白的时候,他看了那酒一瞬,接过来,一饮而尽,还将杯底对着送酒人亮了亮。

送酒人怔了怔,也便大笑,说声兄弟痛快,回了帐。过了一会,易云岑跌跌撞撞出来,脸色酡红,一边拒绝着身后人的搀扶一边大声说我没醉,显然是醉了。

这模样不适合给士兵们瞧见,众人纷纷涌上前搀扶,易云岑一个踉跄,林飞白眼疾手快接住,就势扶着他往范不取安排的营帐走,一边走,一边低声道“家主,家主!”

四面金麒军被易家的人隔开,易云岑懒洋洋嗯了一声,却悄声道“小声些,仔细被听见。”

林飞白一怔,道“家主是觉得……”

易云岑“哪有准备打仗了还喝酒的道理。这群丘八,什么意思,想灌醉了我糊弄我吗?或者干脆想灌醉我找个理由弄死我吗?比如大醉酒后乱跑失足冻死什么的?呵呵,我是这么好对付的人吗?”

林飞白倒没想到他说出这么一堆话来,心下一松,又一紧。

他原本今晚的计划,就是要趁易云岑喝酒了,制住易云岑,把他往外头接应的人那里一扔,把人带走。易云岑失踪,金麒军一定要寻找,带走易云岑的人会留下属于朝廷金吾卫的手法和痕迹,到时候林飞白再拿出虎符,以救主为名,要求金麒军统领大军前去追击金吾卫。

而在那里,有一座人迹罕至环境恶劣地形险峻多变的寒山,邱同悄悄派出的一支精锐,已经在那里安排好了各种陷阱,做好了准备,要把十万军陷在那里。

听易云岑最后一句,林飞白有点心虚。

“这个给你,你帮我保存着。”易云岑把一个小盒子从怀中取出,悄悄塞他袖子里,“这里是半边虎符,我有点怕今晚有人会来偷这玩意,我为了取信他们毕竟喝了些酒,万一疏忽了就麻烦了……你好好收着。”

林飞白正要拒绝,易云岑却已经到了他的大帐前,一个踉跄便跌了进去,金麒军的军士急忙跟进去,招呼洗漱醒酒一大堆的事儿,将易家来的人都挤到一边,之后直接灭了灯,关闭了帐门,又热情招待林飞白等人去休息,林飞白从头到尾,竟然没找到机会将这东西还给易云岑。

虽然这也没什么,但林飞白总觉得这是个变数。坐在营帐中思考着这件事,忽然听见脚步声,数人沉重,一人轻盈,随即帐帘被拉开。

林飞白抬头,看见范不取的一个参将站在门口,那人有点神秘地笑着,道“刘兄弟,北地寒凉,帐篷湿气大,我们营中的大夫,给大家送姜汤来了。”

林飞白假托的身份是易家内三房护卫队的一个小头目,闻言他抬头,脸上堆出笑,眉头却不能自己地微微皱着。

送姜汤倒也不算奇怪,今日比前几日更加寒冷,但是笑这么神秘做甚?

那参将身后一条人影慢慢走出来,端着一个托盘,那身形,林飞白怔了怔。

纤细窈窕,竟然是女子。

他一霎心砰然一跳,险些以为文臻混进来了,再一看,这女子身量比文臻高,顿时目光一黯。

那女子将姜汤放在他案上,深色的托盘衬得手指细长莹白,林飞白垂下眼帘,站开一步,冲着那参将道谢。

那参将摆摆手,说声还有军务,自顾自走开,那女子却没随着离开,站在桌案一侧,忽然用指节敲敲那托盘。

林飞白皱眉看着,心想这是催促喝汤?这女人也太爱管闲事了吧?怎么不说话?这莫不是个哑的?

林飞白是守礼君子,虽然心中不耐,便端起瓷盅,意思意思碰了碰唇,表示自己喝过了。放下碗,客客气气地道“多谢姑娘,姜汤很好,这碗盘,便麻烦你收了去吧。”

那女子上前一步,竟然掀开盖子看了一眼,又用手指比了一比,然后摇摇头,把碗往他面前又推了推。

林飞白瞠目结舌。

什么意思?是看水位下降多少,确定他没喝?

这还非得逼他喝不可?

少帅的脾气上来,也顾不得装样了,他坐在案后,双手据膝,冷冷看那女子,道“实话和你说了罢,虽然说了你也未必懂。这非常时机,这姜汤,只要不是易家我的自己人给我端上来的,我都不会喝。姑娘不必费心了,请回吧。”

那女子穿着一袭斗篷,帐篷里也不太光亮,她抬起眼来,林飞白看不清她面容,只觉得那眼波流转,明光辉映,不由微微一怔。

那女子还是不说话,端起姜汤,喝了一口,又往林飞白面前一递。

林飞白瞪着她,她看姜汤,一个不接,一个不退,然而林飞白神情冰冷,那女子斗篷下的脸隐约唇角一抹微弯,竟是在笑着的。

帐篷里只余烛火轻微毕剥之声。

好半晌,林飞白接过姜汤。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接过的,明明心里满满恼火,换成平日,谁若逼他喝,大抵要被他勒着脖子自己喝下去。但不知怎的,对上那女子微笑的唇角,他便觉得动粗不行,不接更是一种要命的尴尬。

接下来了,他才发现那姜汤的碗筷勺都是银制的。

毒是肯定没毒的,仔细闻闻也没有奇怪的味儿,这一出送姜汤和喝姜汤都有些莫名其妙,他现在却只想把这女人赶紧打发了,垂眼刚要喝汤,却忽然看见碗边,一抹胭脂印如零落红樱。

不知怎的就想起方才那一抹微笑的唇角。

林飞白一顿,手一转,换了一边,象征性喝了一口。

他害怕这是一出色诱戏,这汤中没毒却有料,喝完一口,借着拿帕子擦拭唇角,全部吐了。

那女子仿佛没看见,满意地收拾碗筷,端着出去了。

林飞白不敢看她背影,垂眼看见她步伐姗姗,腿动裙不动,眉头不禁一跳。

他在仪态要求最严的宫中长大,见惯了姿仪美好的女子,眼前人的步伐姿态,别人看不出门道,他却一看便知道,此女必定出身大家。

长川易家军营的一个女大夫,这种身份,在别处,相当于军妓,一般都是由贫贱女子或者女俘虏担任,怎么会有这种出身的女子?

当夜他也没有睡,等到喧嚣渐收,万籁俱寂,营地中只闻哨兵偶尔来往的沙沙脚步和口号声,他开始换夜行衣,准备干活。

衣裳换了一半,忽然外头大亮,示警之声连响,夹杂无数脚步杂沓奔走之声,竟然是冲着自己这边来的!



第两百三十章 女追男,隔层纱

林飞白一惊,飞快地将夜行衣脱掉,外袍往桌上一扔,刚刚把夜行衣往被子里一塞,自己跳进被窝,哗啦一声帐门被掀开,易云岑带着一批人,脸色惊惶地闯了进来。

他的公鸭嗓子在这乱糟糟的环境里刺耳得要命“有人袭营!可能是朝廷的人!”

林飞白只穿着中衣,从被窝里坐起来,一脸惊愕浑然天成,但心中也是乱糟糟的,下意识想,有人袭营,他跑我这来做甚?忽然想到什么,眼光往桌案上一扫。

然后心猛地一跳。

他刚才换衣服,把装两种虎符的盒子放在桌上,临时有人冲进来,来不及的情况下,把外袍扔过去遮挡,但此刻外袍滑落,露出桌子上东西,一模一样装着两种虎符的盒子,此刻只剩下了一个!

电光石火间,林飞白已经明白马上要发生什么。

果然,下一刻,易云岑急声道“我给你的虎符呢?快拿出来,今晚来袭营的人数不少,很可能朝廷三千金吾卫都出动了,大概又想搞个奇袭,却不知范统领早有防备!快拿虎符,我要调全部大军,沿途追击,将金吾卫全军覆没,易家的危机便解了!”

林飞白盯着那盒子。

里面装的是半个虎符,还是整个的?

如果他没猜错,应该就是文臻千辛万苦去丹崖居,才弄到的完整的虎符。

这一遭,等于把完整的虎符又献了回去。

更糟的是,这东西拿出来,文臻燕绥辛苦白费不说,还会暴露他,进而影响整个计划。不拿出来,他就要承担弄丢虎符的大罪。

在金麒军的军营里,众目睽睽之下,他走不掉,这样的罪行会令他立刻丧命。

这对于常人来说,自然是先把虎符拿出来,易云岑未必立刻打开看,趁这个空档溜走也不是没机会。

林飞白瞬间便下了决定。

他起身,去拿那外衣,手指一振,外衣重新展开,将那装虎符的盒子遮住。

随即他穿起衣袍,黑色长袍飞云般一卷,遮蔽了众人的视线,这一瞬间林飞白一脚将那盒子盘到脚下,脚下用力,生生将地面绷紧的帐篷布踩破,装虎符的盒子被踩入泥土之下。

他脚再一勾,将一个凳子勾过来,挡住这处破裂。

这几个动作都在瞬间完成,于众人不过看见袍子一展挡住视线,再睁眼面前便是穿好衣服的林飞白,正在伸手摸索自己的衣袖,随即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

他这神情动作,看得易云岑倒吸一口凉气,惊道“不会吧……不会是虎符找不到了吧?”

林飞白又在案上找,声音惶急“我就放在袖囊里的!”

易云岑急得跺脚“范不取本就阴阳怪气的,有虎符都未必肯出兵,没有虎符他更有借口了!”

林飞白用眼角余光扫着他。

他不能不怀疑易云岑,可这如果是装的,也未免太令人迷惑了。

到底是范不取自个搞鬼,还是两人勾结?

搞这一出目的是为了什么?如果是对他产生了怀疑,为什么不直接下手?他身在大军包围之中,无论如何都抵抗不了。

林飞白一边思考,一边不动声色借寻找上前一步。

他打算不管是谁搞鬼,先挟持易云岑再说。

如果此事易云岑有份,挟持他自然有用,自己就算闯不出去,饶上一个易云岑也不亏。

如果此事和易云岑无关,他确实就是个傻白甜,但好歹也是易家新家主,除非范不取拥兵自重背叛易家想自己占领一块地盘,否则总要投鼠忌器。

如果范不取连易云岑也不顾,正好可以试探出易云岑无辜,易云岑的护卫队总要保护他的,到时候混乱中一起冲出去便是。

林飞白一霎想定,正好易云岑在他对面翻着书案。

林飞白手一抬,忽然对面易云岑抬起头来,目视他背后,露出骇然之色,道“小心!”

与此同时林飞白感到身后起了一阵风,颈后汗毛猛地一竖。

他身子猛地一矮,准备抓向易云岑的手掌往后猛劈。

他动作不可谓不快。

但是竟然慢了一步。

颈后一麻,眼前一黑。

倒下去之前,林飞白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

果然和易云岑无关……

……

林飞白醒来时,感觉自己还是在帐篷里。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这不是自己的帐篷,从形制装饰来看,这应该是主帐或者贵客的帐篷。

他并没有被捆绑,好好地躺在床榻上,但是动弹不得,脸上有种绷紧感,仿佛戴上了什么面具。

四面很安静,先前惊扰喧嚣之声竟然都已经没了,整个营地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只留篝火的燃烧之声和四处走动的巡哨的脚步声。

林飞白的心沉了下去。

他嗅见了阴谋的气息。

他努力了好半天,才挪了挪脑袋,眼光对上了对面桌子上一面黄铜镜。

黄铜镜正对着他的脸,然而镜中依稀映出的,是易云岑的脸。

林飞白心中轰然一声。

帐篷不知何时被风掀开一条线,他看见属于后半夜的月色。

他已经明白即将发生什么。

他的行动被范不取猜到了,现在他被扮成易云岑,呆在易云岑的大帐内,之后就会有人把他扛出去,交给营地边前来接应的人,大家会以为顺利掳到了易云岑,然后范不取会佯装追击,邱叔叔的兵自然要在陷阱处等着围剿。但范不取一定会分兵绕路,从背后袭击邱叔叔的精锐,到时候徽州军一定会死伤惨重。

而他自己,如果没猜错的话,范不取一定会想办法令他死在被掳的半道,死在邱叔叔军中,那么当他身份被发现,邱叔叔就无法向父亲交代,神将林擎和他的左膀右臂就会产生永远无法弥补的裂痕。

更不要说父亲和邱叔叔对峙西番,偷偷分兵这种事,成功了自然无事,一旦损失惨重,朝廷难免问责,连带着,燕绥也要倒霉。

这一手实在一箭数雕,相当狠毒。但林飞白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的行动是怎么被发现的,如果自己的计划被发现,便意味着燕绥文臻在易家的举动也很可能被人窥知,那么一旦被窥知,何以还会容他们进行到现在?

林飞白浑身的冷汗一阵接一阵,慢慢湿了身下床褥。

不行,不能困在这里,必须第一时间回去,告诉文臻燕绥这里的变故!

然而他绝望地发现,无论怎么挣扎,运气,浑身的麻痹都无法消解,甚至在渐渐加重。

很有可能,这是一种会慢慢发作的毒,被算好了时间,等到他被掳到邱同军中,便彻底爆发。

而他,连自杀都做不到。

帐篷外响起细微的响动,有人走了进来,来者身形清瘦,细腰长臂,黑巾蒙面,身形和自己很是相似,腰间的剑也是自己的。

而此时外头也有夜虫声起,声音细微,却是林飞白和邱同军中精锐接应的暗号。

林飞白咬紧牙关,看见那黑衣人没有回应外头的暗号,却微微掀开帘子,做了个可以的手势。

真是狡猾。

不知道暗号,就弄个人再假扮他,来和邱叔叔的人接头。毕竟他确实本来也应该是这身装扮,出现在易云岑这里,将他制住。

所以这时候在易云岑帐中出现一个像他的人,那边接头的人肯定会先入为主认错。

果然,片刻,几条人影掀开帘子,青烟般闪入。

扮成林飞白的人,当着林飞白的面,对着那些人打了个尽快的手势,几人一点头,看一眼林飞白的脸,确定这是“易云岑”,便有人上前将他负起。

几人一言不发,鱼贯而出,假林飞白施施然立在帐篷门口,看他们离去。

林飞白被扛在一个人肩头,事已至此,他只咬牙做一件事,拼命运气,冲击身体经络,期待着自己能动,哪怕动一个指头,都还有机会!

这样调集全部真气毫无章法地冲击自己经脉,难免会对内腑造成伤害,林飞白却顾不得,咬牙忍过一内腑一阵阵刀割般的疼痛,忽然手指一抽。

一只手能动了!

林飞白大喜。

此刻他们正避过一队岗哨,在一座帐篷背面潜行,旁边栓马柱上一个火把正在熊熊燃烧,林飞白在和那火把擦身而过时,忽然出手,一把抓住那火把!

火把猛地倒下,眼看那火把就要砸在他脸上!

林飞白手虽然能动,却并不灵活,无法调整角度,眼看那火焰竟然直冲着自己的脸,也避无可避。

忽然一样东西飞来,砸在火把上,将那火把砸得稍稍一偏,避过了林飞白的脸,一半火星落在他身上,一半落在帐篷上。

林飞白眼睛一掠,看见那东西仿佛是只绣鞋。

绣鞋?

但此刻也不是观察这东西的时候,火头已经落下,他身上和帐篷同时燃着!

背着他的人一惊,立即将他扔在地上,要将他身上的火扑灭。

但此时已经有一条黑影扑了过来,扑头盖脸将一件衣服在林飞白脸上身上猛拍,一边低喝“快走!”

邱同属下也发觉不对劲,二话不说,电射而去。

林飞白心中松了一口气,此时觉得身体似乎又松动了一些,眼看营地因为火起已经骚动起来,而旁边帐篷在熊熊燃烧,他一咬牙,便往帐篷里滚去。

不能落到易家的手里!

哪怕死!

反正方才的掳人计划失败。那几位邱叔叔属下回去,邱叔叔就会知道情势有变,不会再给金麒军包了饺子。

他刚滚出一步,便被人拉住,那人气力不大,眼看林飞白只停了一停便继续往起火处滚,干脆整个人都扑了上来,抱住了林飞白,把他往旁边帐篷里拖。

这一滚,林飞白身上火也灭了,那人有点艰难地将他拖到旁边一个小帐篷里,里头一片黑暗,却有幽香隐隐,像是女人住的帐篷。

林飞白立即想到了先前那个来送姜汤的军中女大夫。

帐篷外忽然夺夺两声轻响,那救他的人掀帘出去,和外头人轻声说了几句,外面的火把很多都燃了起来,火光掩映里人影幢幢,好像很多人都起来,但却并没有太喧闹的声音。

林飞白看见帐篷上的影子十分矮小,像是孩子一样。

随即女子又回转来,手里拎着她先前扔出去砸火把的绣鞋。

林飞白还躺在地上,女子蹲下来,先取了一双鞋子换上,林飞白看着她裙裾微掀,裙角下绣莲花的绣鞋一闪,像一朵花在暗处摇曳,而衣角拂动间暗香浮动。

明明一个换鞋的动作,也能姿态美妙,且动作轻巧利落,连脚都看不见。

林飞白直到她换完鞋,才反应过来自己在看什么,赶紧转过眼去。

黑暗中他的耳廓悄无声息地红了。

换鞋的女子坐在床边,似乎毫无所觉,却在他转过眼后,看他一眼,微微一笑。

随即她将裙子庄重地掩住。看看他又看看床,犹豫了一下,大概觉得自己实在没有本事把他弄到床上去,便从床上抱了被褥来,铺在林飞白身旁,又把他推翻了个身,正好翻到被褥上,背部朝上。

林飞白忽然觉得自己像只被翻背晒太阳的乌龟。

被褥上传来淡淡香气,他有点不适应,只得将脖子尽量昂起来,这下感觉自己更像乌龟了。

随即他看见帐篷上女子的倒影,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剪刀。

林飞白挣了一下,没挣动,便闭上眼睛,反正这女人救了他,再要杀他的话,也由得她。

紧接着嗤啦一声,却是背上衣裳被剪开了。

林飞白霍然睁眼,下意识要翻身,自然没能成功,火辣辣的背上,却忽然传来一片清凉感。

他方才撞倒火把,后背起火,虽然及时扑灭,也已经起了一大片水泡,翻滚中水泡有的已经破了,烧伤疼痛非同小可,他却素来能忍,直到此刻,清凉的药膏轻轻抹上,他竟激灵灵打个寒战,心间喉头那种火烧火燎的焦灼,顿时散去许多。

上了药肌肤敏感度增加,隐约能感觉到那女子的手指轻轻按在他背上,打着转儿敷药,动作轻柔,他忽然想起先前她端姜汤来时,白瓷碗边那比瓷还白的手指。

女子把他背上烧伤处理好,才转到他面前,跪坐在他身侧,低下头,轻声笑道“林侯,别来无恙?”

林飞白一直对她有种熟悉感。此刻听这声音更加觉得耳熟,抬起眼睛,却看见对方脸容虽然陌生,一双眸子却顾盼生辉,眼眸里笑意从容,跪坐的姿态更是端正尊雅,从颈项到腰线,便如名家妙手绘就,流畅优美,哪怕此刻身处简陋军营帐篷,也似身在满园春色桃花席下宴群芳。

林飞白心中电光一闪,一时却又不敢相信。

以她的身份,怎么可能现在出现在这里?

女子眼眸弯起,知道他认出自己了,对不解风情的某人到现在才认出自己,欣慰中颇有几分无可奈何。

她轻声道“林侯,我还以为你先前就认出我了……”

林飞白瞠目看她,她凭什么会认为自己会认出她,她不知道他从来不正眼看女人,也不正眼看女人给过来的东西吗?

他自幼在宫中长大,德妃娘娘对他宠爱,德胜宫又煊赫贵重,别说逢年过节,就是平日也少不了命妇宫妃携家中少女们前来请安拜见,他又是神将之子,因此从小受女人纠缠也是家常便饭,从各种搭讪讨好旁敲侧击秋波暗送到投怀送抱自荐枕席……骚扰年年不绝,花样日日翻新。

翻得他免疫,厌恶,形成看见女人就避之唯恐不及的直觉反应。

便是当初第一次见文臻,也没少寒碜她。

但此刻,对上那双清亮眸子,他忽然有点心虚。

女子幽幽道“当时外头有人在听,我不能说话……我敲碗,是叫你看碗,碗里有我用簪子刻的名字。”

林飞白“……”

在下以为你逼喝汤。

女子道“我开盖子看水位,不是看你喝了多少,是告诉你我的名字就刻在碗的边缘。”

林飞白“……”

在下以为你逼喝汤。

女子道“那汤里放了殿下给的药,喝了能令这世上大多数的毒药药效减轻,我以为你看见了我的名字,喝了汤。但看样子你并没有喝下去,不然现在也不会这个模样了。”

林飞白“……”

不,我没看见。

想哭,想吐血。

血当然没吐出来,但是血在往上涌。

因为女子忽然又在他面前蹲下来,女子装束整齐,穿着时下流行的宽领交衽半臂,领口很宽,以林飞白的角度,能看见颈下一小片雪白脂腻的肌肤,也就小小一片,不能更多,偏偏在这黑暗的帐篷里,身后一抹淡色月光的朦胧光线里,那一片白如深渊雪色,亮到惊心。

而女子神情端庄,眼眸澄澈,显然毫无察觉。

林飞白眼神一垂,又锁死了面前一片地面,因此也就没看见对方唇角又微微一勾。

林飞白对着地面道“周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周沅芷轻声道“家父在你们起行之后,便得了陛下之令,前往徽、隋、池三州之地巡察民风军情,暂领巡察使之职。我向往北地风光,也便跟着来了。”

她和林飞白简单说了几句,林飞白才知道,这个巡察使是自己老爹的意思,林擎在来长川搞事之前,上书弹劾自己军中的监察使收受贿赂交结军官等罪名,在外统兵大将军中一般都有巡察使,当初皇帝原本没设,还是林擎主动要求的,如今他说这个人不行,证据确凿,皇帝也没话好说,正好周沅芷之父建州刺史任满入京述职重新授职,朝中暂时没有合适的缺,燕绥举荐他先代皇帝巡察边军,皇帝准了。

周刺史算是宜王门下,正常情况下,以林擎和燕绥的特殊关系,周谦不可能会派来林擎地盘,以免勾连,但是如今皇帝需要燕绥拿下长川,自然不得不答应他的一些要求。

林擎和邱同双双潜伏到长川的时候,周谦便代林擎监察边军和周边几州内政事务,维持周边诸州县的稳定。

周沅芷跟来之后,原本只是老老实实呆在徽州,但是前几天她听了宜王殿下麾下护卫和自己父亲通报信息,提到了希望能找到合适的人潜入金麒军,最好是女子,她便找殿下护卫询问,殿下护卫便说,因为统领范不取的身体不好,金麒军一直在招军中大夫,金麒军对士兵筛选管理严格,唯独对大夫,向来礼遇。

周沅芷不会医,但她知道殿下护卫既然这么说,自然有他的办法,果然对方问明了她有心帮忙,便给了她一些药丸,让她去军营毛遂自荐。也不必吹嘘自己的医术,只说家中有祖传秘方,专治范不取之症,并让专人试了药,果然效果极好,当即她就被延为上宾,周沅芷每次都只取一点药,让范不取的病慢慢好转却又不能迅速根治,如今在军营里已经呆了好几日。

因为她的重要身份,金麒军中对她极为尊重,但饶是如此,殿下也安排了人保护她,安全无虞。

林飞白沉默了一会,问“那为什么不干脆毒死范不取?”

周沅芷笑着摇摇头“范不取这样的人,怎么会让人下毒?他看病多,吃药多,手下有一整个大夫队伍试药辨药,有问题的药根本连辕门都进不了,我的药也是经过多重试验,好几天后才送到他面前。再说就算毒死范不取也没用,金麒军将领那么多,大多受范不取和易勒石恩惠,且每人都掌一部分军队,除非全部死了,否则都有人接班,殿下总不能将所有人都毒死。”

林飞白心中还有疑问,比如周谦这个职务明显是临时职务,将来还要回到天京重新授职的,那么周沅芷这样一位千金小姐,又何必跟着来回奔波?如今更是亲身潜入敌营,冒这么大的险?

还有燕绥是预见到了什么,所以安排了周沅芷混入金麒军?还是只是未雨绸缪?毕竟金麒军地位重要,这种时期寻常人也混不进来。周沅芷从未来过长川,又天生的大家闺秀气质,既有未经世事的清澈又天生聪慧缜密,还不会武功,能降低人的警惕性,又绝对忠诚不必担心反水,确实是绝好的人选,但是真要用心找,也不是找不到合适人选,为什么一定是她?

林飞白和燕绥斗了多年,很了解他,如果燕绥不想让周沅芷出面,周沅芷就不会有机会听说前方的消息。

但他没有再试图问什么。

比如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敢问,怕问了就是债。但不问本身也是债,林飞白转开眼光,不敢看周大小姐平静又微带笑意的目光,只觉得背上的伤更加火辣辣的痛了。

他忍着,听着外头动静,道“你有办法把这里的情形传出去吗?”

出乎他的意料,周沅芷摇了摇头“为了确保安全,殿下的人三天才来一次,我身边的两个侏儒扮成小丫鬟保护我,也是被军中记了名了,我们其实被监视得很紧。”

周大小姐还用一种十分悲悯的口气告诉他“而你,因为你把那药倒了,而那药只有一份且只能提前用才有效果,所以你大概需要三天才能完全恢复。”

“三天……”林飞白额头上沁出汗,方才接应的人是邱同的人,只会回去通知邱同,就算邱同再派人去通知燕绥,一来一回时间也耽搁了,而他猜测,金麒军不会再去上邱同的当,却很可能立即直扑长川主城!

“周小姐,你来这里,是因为殿下已经知道金麒军有问题了吗?他已经做好防范了吗?”

“不,我不能确定。因为当初殿下的意思,只是说有备无患。毕竟往敌军中插探子是上位者的常见行为。”

“那三天才来一次,若有紧急军情,不就耽误了吗?他就没有安排紧急情况下的传讯方式吗?”

“有。这营地后有条小溪,我把消息装入小瓶中顺水而下,有人等在下游收信。但是最近范不取军营守卫越发严密,看守越发紧,我可能走到一半就被拦下了。”

“不,今晚金麒军营地守卫一定是最少的,我们现在就去!”林飞白猛地抬头,正好周沅芷低下头,道“你额头上怎么这么多汗,我帮你……唔……”

她的唇,落在林飞白微汗的额上。



第两百三十一章 你为何蓄意亲我?

周沅芷眼睛张大,微微茫然。

林飞白眼睛上翻,接受不能。

额头上微软的触感鲜明,他觉得自己的汗唰一下都缩回体内了。

那一处竟然开始灼热,他像被扎了一下猛地向后一退,他还是趴着,猛仰之下,腰骨都因这大力发出嘎吱之声。

然后他看见周沅芷的脸,慢慢红了。

这大家闺秀,脸红也和别人不一样,那一线红从眼下慢慢漾开,一片胭脂桃粉色,像孤鹜翅尖上牵着的一抹落霞,点染最娇艳的西山茜草,遥遥掠过如秋水的明眸,在晶莹如玉的额角婉转地收束。

让人想起莲塘里风过亭亭俯首的荷。

可这朵一低头不胜温柔的荷,说出口的话却像那乱摆莲尖的风,把林飞白刮的鼻掀嘴歪。

“林侯,你为何蓄意亲我?”

林飞白“……”

他有点艰难地想,为什么这句话每个字都懂,组合在一起就让人没法明白呢?

为何周大小姐看起来规行矩步,时时刻刻都可以推出来作为大家闺秀操守准则典范,干起事说起话儿来却这么疯呢?

他恍惚想起,好像第一次知道这位大小姐,就是因为她率全建州小姐追星追出海来着。

“我……”周沅芷泫然欲泣,“我还没议亲……”

“我没有,我不是,我只是……”林飞白的“拒绝三连”还没说完,帐篷外忽然起了杂沓的脚步声。

不是周沅芷的贴身护卫侏儒,侏儒的脚步声很轻。

一个男子声音在外道“周大夫在吗?方才营中出现刺客,正在逃逸,我等奉统领命,在营内搜查,请周大夫回避一下。”

周沅芷方才眼中盈盈欲滴的泪水瞬间就没了,那把娇滴滴的嗓子也没了,十分冷静地伸手一按,将听见声音肩头一耸就想起身的林飞白按住,道“别动,我来。”

随即她伸手一扯,将一块黑布盖在林飞白身上,顺手拿起桌上的两块黑色的石头,用力一摩擦,帐篷里顿时多了一种腥臭难闻的气息,那味道熏的人眼前发花,脑海中能顿时联想到一万种最可怕的毒药。

周沅芷戴起一边的斗篷,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走到帐篷口,道“好,各位军爷,不过小女子这里正在试药炼药,略有一些不妥气味,这气味可能对身子也有些不好……”说着掀开帐篷。

帘子一掀,那气味冲出,将毫无准备的众人熏得齐齐往后一退。当先一个将官脸色难看地看着周沅芷,心想这位娇滴滴的女大夫又开始玩她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了,上次有人想要看她的脸闯入帐篷,生生被熏晕了现在还在吐呢。

林飞白趴在地上,原以为周沅芷不会拉开帐篷,毕竟就这么点大地方,拉开了一览无余,一块黑布哪里挡得了?想要挣扎躲藏,偏偏能动的只有一只手,心急如焚,后背伤口又开始火烧火燎的痛,只得咬牙忍着,一只手紧紧攥住自己的剑。

他听见那几人站在帐篷口,因为这毒气一般的味道不肯进来了,就左右探头看了看,随即道“咱们也是例行公事,姑娘是咱们统领的救命恩人呢,怎么会窝藏刺客?打扰了打扰了。”

脚步声远去,周沅芷放下帘子,长出一口气,快步过来,掀开黑布,林飞白头顶一亮,正对上她分外闪亮的眼睛。

想必也是被臭得不轻,她整张脸都微微皱着,却并不难看,一朵花儿因风楚楚大概也就是这模样。

林飞白心中诧异,那几个人又不是睁眼瞎,怎么就看不见地上那起起伏伏一个人?但他转动眼珠四面看看,才发觉这帐篷的地面是处理过的,他所在的半边被挖得塌陷了下去,又堆满了东西,很容易造成错觉,别说夜间,就是白天从帐篷门口看进来,很可能也只是看见地面上掉了一块黑布而已。

他心中暗赞周沅芷的聪慧,周沅芷走过来,将他扶起,道“走吧。”

林飞白看着她,周沅芷道“殿下派给我的护卫方才告诉我,营中走空了一大半,范不取和众位将领大多不在,显然已经悄悄出兵了。我们留在这里一来已经失去了作用,二来容易夜长梦多。范不取一定会留下一部分士兵来看守大营,也会不断巡察搜索,一旦被发现,我们还是有危险。”

说罢她便去扶林飞白,林飞白单手撑地,硬生生把自己挪开半尺,有点艰难地道“你那两个护卫呢,让他们来应该方便一些。”

周沅芷也不生气,宝相庄严地笑笑,唤那两个打扮成小丫鬟的护卫进来,那俩人身量极小,扮成孩童倒也灵巧逼真,但是用来背身高腿长的林飞白,实在有点为难,两人合抬倒没问题,只是林飞白觉得这也太夸张了些,可能走出帐篷就得被逮住了。转眼一看周沅芷也在笑,不由又一阵难捱的尴尬。

周沅芷一笑便收,走过来道“我并不是纤纤弱女,自从上次海上遇险,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有强身健体,也有随着府内教头学些粗浅功夫,别的不行,林侯的分量还是担得的。”说着也不容林飞白再推却,将林飞白背起。

林飞白紧紧闭上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敢看她还是不敢面对这样的自己。

周沅芷说得轻松,但终究是养尊处优大小姐,林飞白的重量刚上了身,便险些腿一弯,她身后的侏儒护卫机灵,立即一脚抵住她,撑住了她的身形。周沅芷站直身体,林飞白早已察觉,忍不住道“周小姐,还是放我下来吧……”

周沅芷转头悠悠瞟他一眼,瞟得林飞白头皮一炸,顿时忘记要说什么话,随即听她不急不忙地道“何必这么多话呢?难道我身上不香吗?”

林飞白“……”

感觉自己好像又听错了。

再一偏头看见周沅芷依旧宝相庄严,端庄娉婷,随时可以入宫面圣的礼仪优雅,又觉得果然自己是听错了。

周沅芷吸一口气,一边想好歹撑住不然就辜负了自己这段时间的辛苦,也辜负了殿下难得的给她的这个机会,一边道“我这个帐篷位置有些偏,从后头绕过去,能避开很多岗哨。”

林飞白含混地唔了一声。

他能说什么?他什么都不敢说。

侏儒先溜了出去探路,打手势示意无妨,周沅芷随即步出,帐篷外月色晦暗,巡哨队伍手中的火把光芒一闪一闪,还在远处,侏儒一人在前探路,一人在后警戒,周沅芷背着林飞白走在中间,营地里可以明显感觉到空荡了很多,一路走过的好些帐篷都安静无人,而光源渐远。

此刻走在黑暗中反而令人安心。林飞白警惕不减,心情却渐渐平复了下来,这时才感觉到身下女子的纤细柔软,感觉到她发丝柔软而颈间肌肤细腻,像一团软玉般近在咫尺幽幽生光,而香气自发间项间逶迤,似有若无,像八月夜里走在月色涂满的山道,远山深处一支桂花发出无言的邀请,寻那般幽淡而又浓烈的香气而去,误入荻花深处,以为邂逅山精野魅,却原来流云飞霞,天光正艳,琼楼玉宇,神仙洞府。

他有点僵硬,微微偏过头去,尽量避免任何的接触,奈何她一番折腾鬓发微乱,几缕细丝随着步伐动作不断撩着他的耳垂,他让了又让,只觉得耳垂渐渐也热了起来。

却听见周沅芷忽然悄声道“林侯,这是我第一次背人呢。”

林飞白“……”

他算是发现了,这位端庄优雅的大小姐,一开口,每句话都让人没法接。

周沅芷也不要他接,又笑着柔声道“男女授受不亲啊林侯。”

林飞白痛苦地闭上眼睛。

是啊,授受不亲,您能把我从您背上扔下来么?

周沅芷侧眸看他,忽然噗嗤一笑,道“和你玩笑呢林侯。所谓事急从权,咱们也算半个江湖儿女,何必那么拘泥。”

她一忽儿庄严端雅,一忽儿戏谑撩人,现在又玩英风豪气,而林飞白只想逃。

话都给她一人说了。

周沅芷瞄一眼他萝卜一样的耳朵,无声一笑,收了眼底的戏谑和怅然之意,忽然轻声道“林侯,听说当初文别驾和宜王殿下遇险,和你们失散,殿下受伤昏迷,文别驾也曾孤身背着他,在大山中跋涉。”

林飞白心中一酸,勉强嗯了一声。

当初知道文臻那段经历后,他便很是自责。责自己无能,早早受伤,令她被掳流落,生死挣扎,受了那许多的苦。自责里也有几分不甘和郁郁——她的挣扎奔波,穷尽心思,那一路全部的勇气、智慧和力量,都献给了自己那个死对头。

不是不失落,不是不嫉妒,但也只能默默立在一边,看那天上月,阴晴圆缺,不由人说。

周沅芷的声音温柔,像一道絮风,拂在他耳侧。

“我很是羡慕呢。不离不弃,相扶相携,多么美好的情感。我之前总在想,文大人在背着殿下逃亡时,是何等心情。想必焦灼煎迫,度日如年。可今日我才明白,便纵那时焦虑无措,命运相逼,心内也必有一份安宁喜悦在,因为喜欢的人在,还在一起向前走,便是再黑暗,也是不怕的。”

她轻轻道“多希望我也能有这样的一个人,和我一起,哪怕向黑暗而行,历险境磨折,只要在一起,不分开,便有勇气和力量继续……一生一世。”

林飞白默然,他为了下巴不靠着周沅芷的肩头,始终微微梗着脖子,此刻听着她这番话,和平日每一面的她都有些不一样,却分外诚挚动人,动人里却又隐隐藏几分失落,便知道以这位大小姐的敏慧细腻,已经察觉了他故意的疏离,这疏离对上她今日种种,便显得分外的无情,林飞白想要无情,却又觉得实在惭愧——人以坦诚热血待我,我却以冷漠回之。

然后又觉得,脖子真酸啊。

忽然周沅芷回手一按,硬生生将他的脖子按在自己肩上,林飞白高挺的鼻子砰一下撞在她肩膀上,鼻端都是少女细腻柔和的香气,他被这个动作惊得瞪大眼睛。

周沅芷回眸,却是和粗鲁动作截然不同的巧笑嫣然,“林侯,莫非我肩嶙峋支离,不堪你尊颌一搁?”

微笑优雅,斜瞟的眼神却满满“挺,叫你挺,你丫累不累?”

林飞白“……”

心好累。

要嘴巴何用?!

他脖子僵硬地搁在周沅芷香肩上,不想埋进去,又怕再抬起来被她再按一次,那他也不大想活了。

正在纠结,忽然前头侏儒身影一闪,打了个手势后不见,周沅芷毕竟经历少,还没反应过来,林飞白猛地向前一倒,带着她滚倒在地上,倒下时怕压着她,林飞白还没忘记翻了个身。

他把周沅芷压在身下,悄悄探头,正看见一队巡哨士兵从隔壁一个帐篷旁走过。

哨兵过去,林飞白松了口气,一低头却发现自己压在周沅芷身上,而周沅芷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林飞白脸色一红,急忙要起身,结果刚才情急之下爆发的力气,此刻却没了,接连挣扎两次都没能挣起身,反而一次次落在周沅芷身上,每落一次他脑子便炸一下,还要努力不要砸在某些重要位置,而周沅芷竟然也不急不动,躺那里看他挣扎,虽然他每次落下来她都忍不住眨动长睫,但还是好整以暇地躺着,似乎完全没有也努力一把的意思。

林飞白实在忍不住了,只好悄声道“周小姐……我有点没力气,你要么……”

周沅芷眨眨眼,一脸无辜地也悄声道“我也没力气啊……”

林飞白“……”

刚才一巴掌按头的力气呢?

看不出你是这样的大家闺秀。

他最后只好以肘支地,侧身翻下,躺在泥地上,觉得自己像只翻肚皮的死狗。

此时周大小姐却灵活地翻身而起,伸手一把就将他拽了起来,轻轻松松又掂上了肩膀。

林飞白已经不想发表任何意见了。

惹不起。

受着便是。

好在自此以后便没遇上哨兵,营地果然空了许多,林飞白因此越发心急,怕文臻那边要是没有准备,怕就要遭遇夹击。

也不知道是他的心绪传染了周沅芷导致她也有点心急,还是这地面太难走,周沅芷忽然身子一歪,险些带着林飞白栽倒。

她十分能忍,脚肯定崴了,却一声不吭,林飞白反应也快,唯一能动的那只手将她一拉拉住,但这已经发出声响,远远有人大喝“谁!”

后方忽然传来一声鸟叫,是侏儒发出的声音。随即身后大亮,空气中咻咻破空声响,夹杂着一道道的热力袭来,林飞白听惯了这样的声音,来不及细想,猛地将周沅芷一推,自己的外衫瞬间便脱了下来,呼地一声如黑云狂卷,将射来的火箭都兜在衣裳里,火焰立即燃烧成一个大火团。

周沅芷大声道“往西南角扔!那里有火油桶!”林飞白抡臂一甩,那大火团便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飚射而回,熊熊烈火在空中拉扯出一道绚烂的长线,十分精准地落到西南角的那一片帐篷上,金麒军士兵们大惊失色,纷纷开弓拦截,可是论起拉弓射箭,谁也别想和林飞白争锋。他天生臂力强盛,更兼多年苦练,膂力惊人,寻常将军开八石弓便是武勇非常,他能开十二石,可谓军中传奇。那一团火箭到了他手里,速度和力量的反扑,凶狠非常。

轰然一声,西南角一个帐篷火光和黑烟同时炸开,随即便是一连串密集的爆响,有什么东西被撞了出去,带着一股火焰骨碌碌一阵乱滚,几乎瞬间,火线就如巨蟒一般顺着帐篷边缘游蹿,转眼升腾为巨大的火墙,地面上的火像红毯一般迅速蔓延,无数人从帐篷中冲出,在烈火中黑烟中狂呼乱叫。

很明显,林飞白卷回去那一大批箭,不仅点燃了油,甚至撞翻了油桶,那一处原本单独划开区域,甚至四周清了草皮,挖了沟渠,就是为了防止着火,但架不住林飞白太过凶猛的力量,将一个油桶生生隔空撞出了帐篷,越过了沟渠,点燃了附近的帐篷。

纷乱中周沅芷回望林飞白,眼神晶亮。林飞白看见这样的目光,也不禁心中一动。这般属于女子纯然的崇拜和欣赏,任何男人都不能抵抗,他抿抿唇,伸手去捞周沅芷,周沅芷咬牙站起,随即又是一歪,很明显不能走了。两个侏儒蹿出来,一个扶起周沅芷,一个拉住林飞白,林飞白经过刚才这一番气血流转,一条腿又松快了一点,便借着侏儒的力,拉住了周沅芷,单脚一蹿,带着她蹿出好远。

只是姿势难看了些。

周沅芷不觉得难看,两个人一个好了左脚,一个右脚没事,跳起来也跳得绝配,她陪着林飞白,一二三起跳,像一对美貌的青蛙带着两只小青蛙,渐蹦渐远。

林飞白在逃命中还不觉得什么,忽然听见周沅芷在某次跳跃奔逃的间歇,迎风感叹地道“看,我们俩连蹦都能如此合拍!”

下一秒,她往上跳,林飞白往下跃,哗啦一声水响,两人跌进了一道溪水里。

林飞白抹一把脸上溅上的水,道“我倒觉得我们挺没默契。”

“能同时跨进一条河里那也是缘分。”缘分大师周沅芷如是说。

林飞白再次不想说话了。

后头喧嚣声起,除了大部分留下来灭火,剩余的士兵都追了过来,林飞白把手浸在冰凉的河水里,这里是上游,水还比较浅,他的眸中倒映着火把的光影“我在这里解决他们,让他俩带你逃往那边树林,等下我过来和你汇合。”

“请问林侯,你打算怎么解决这数百士兵?”周沅芷好奇地道,“用你半瘫的手和脚?还是用你虽然不瘫但是已经烧伤的这只左手?”

林飞白默默地把藏在水里的那只手拔出来,周沅芷伸手过来抓住,修长的手掌上起了一排巨大的燎泡,是方才火箭太多,林飞白收箭的时候,为了挡住一支从角落里射向周沅芷的箭,只得悄悄徒手抓住扔进了衣服里。

林飞白要抽回手,周沅芷不让,不仅不让,还用尖尖的指甲试探地戳了一下一个泡,林飞白嘶地一声猛地缩手。

周沅芷诧异地道“还以为你是钢铁之躯,不会痛呢!”

林飞白咬牙,又咬牙,终于怒道“快走吧!你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用?用你不会武功的手对付敌人,还是用你已经崴了的左脚踢人?”

他毕竟自小和燕绥斗嘴,虽然很有风度地尽量不和女人计较,但是被怼了这么一整晚,不断地噎噎噎,此刻眼看敌人围来,终究烦躁得有点忍不住。

留在这里没用的周沅芷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抬起自己崴了的左脚,踢了他一脚。

林飞白“……”

行行行,你能踢。

难受,想哭。

追兵越来越近,这里是靠着山壁的一条溪水,三面都快要被包围。

没法逃了,林飞白吸一口气,做好了死战到底的准备。

周沅芷忽然拉了拉他衣角,道“林侯。”

林飞白“嗯?”

“喊我一声动听的。我就给你看看我留在这里到底有没有用。”

林飞白“……呸!”

……

------题外话------

也不知道这明明很纯洁的章节名能存活几个小时……提醒大家两件事哈,一件是这几天充值有月票领,相当于一个双倍?充值的亲不要错过。一件是猜boss活动月初就结束了哈,长川事件到尾声了,线索几乎明白在那了,再猜我就要破产了哈哈哈哈。



第两百三十二章 过年

夜间的易家大院十分安静,仿佛一切都已经随着长老堂事变结束而趋向安宁。

至于那些封结的冰下涌动的暗流,也仿佛并没有人察觉。

大厨房在易家执役多年的厨子李石头,最后一个熄了炉灶里的火,将布巾搭在肩膀上出门来,一手拿着一壶茶,转身准备锁门。

他的影子长长拖在地上,李石头随意看了一眼,忽然发觉自己的影子后面,好像还有个影子。

他浑身汗毛一炸,猛地转身,看见身后人的刹那,终于舒了一口气。

“小姐你吓我一跳。”

一身青衣罩着斗篷的女子一动不动,唔了一声。

“小姐这半夜忽然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李石头……你,之前没捣鬼吧?”

“啊,小姐说什么?什么捣鬼?”

“为什么那两人没有对掌馈长老的夜宵下手?我们明明已经布置好了等他们上钩了。”

“这个……小姐……这个我不知道啊……”李石头搓搓手,一脸的尬笑。

女子看了局促的他一眼,觉得这个一辈子老实的人,也做不出双面间谍的事情。

“你再帮我做一件事吧。”

“这个……”

“他们欺负你娘,还颠倒黑白,在你面前挑拨是非,保不准这件事了了,他们还想杀你灭口,你自己便不怕死,你娘呢?”

“……小姐请吩咐。”

“因为你的信息有的是对的,而我们的计划没成功,所以他们对你还是信任的,所以你明天再去送一次点心。这回用豆皮写信吧,把豆皮用这药水浸泡了再做。不管他们吃不吃,都会沾上。”

女子递过去一个小瓶子,里头是一些无色的粉末,李石头接过来,将瓶子一倒,一吹。

粉末蓬开,扑在女子脸上。

女子一声尖叫,往后急退,赶紧拿袖子擦脸,也不敢骂人,也不敢呼吸,生怕一张嘴一呼吸就把药粉吸入进去了,那就真的没命了。

她一边庆幸这药用在肌肤上没事,一边用力擦,却发现药粉太细,一时擦不干净,下意识要去找水,李石头手一抬,道“要水吗?”

女子刚想说要,一壶滚烫的热茶便泼了过来,正正泼在她脸上,她尖叫一声,猛烈晃头,斗篷掉落。

李石头扑过来,一拳头将她捣在地上,把那块脏兮兮的抹布塞在她嘴里,骑在她身上,一顿老拳砰砰砰全冲她脸上招呼“你还骗我!你到现在还骗我!韩芳音你这个狠毒的女人,明明是你们韩家帮那个狼心狗肺的刘新欺负我老娘,竟然有脸跑来,一而再再而三地耍我,颠倒黑白……你他娘的才是颠倒黑白!”

韩芳音的惨呼声被抹布堵住,只留喉咙里不断绝的呜呜之声,她的脸被烫得飞快红肿起来,再被老拳重捶,很快就烂得不成模样,李石头心中愤怒,拳拳到肉,生生将那一张脸捶成了酱。

女子在地上捂着脸翻滚,李石头打累了,正准备歇个手,忽然后背剧痛,砰地一声,生生给人踢了出去,来人一脚将他踢开,一手拎起韩芳音,转眼不见。

她身法很快,转眼就快到了大院西侧的某处院墙,韩芳音终于挣扎着把嘴里的抹布吐了出来,啊啊地呕了几声,哭道“唐六小姐,唐六小姐,救我……救救我的脸……”

唐慕之低头看了一下她的脸,饶是她这样心硬如铁的人物,也禁不住眉毛抽了抽,随即她冷冷道“救什么救?本来也不好看。”

韩芳音发出一声长长的抽噎声,道“我们是盟友……我帮你潜伏在这里……”

“那又怎样?不过互相利用,别说得好像出于一番好心帮忙一样,恶心。”唐慕之一步跨上墙壁,“我也不是救你,我只是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有很多事不是你能做到的,帮你的,或者说指挥你的那个人,是谁?”

韩芳音忽然安静了,随即道“想知道,就救我吧……”

唐慕之冷笑一声,此时她正经过一处枯井,作势要将韩芳音往井里一抛。

韩芳音却早已紧紧抱住她双臂,嘶声道“我不知道是谁!我真不知道!我只知道是易家人!是他们派人从县衙监牢里把我救了出来……我……我不甘心……主动提出想来这里的……”

唐慕之手臂一抖,韩芳音只觉得双手酸麻,险些抱不住她的手臂,急忙叫道“我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是我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唐六小姐,城里就快乱起来了,无论是现在出城还是你还想做什么,马上都是好时机……真的,我不骗你,易家有能人,谁想捣乱最终都没好下场……唐六小姐……我也不求你救我了……看在咱们这一阵合作的份上……你把我带出易家大院就行……”

唐慕之瞟她一眼,看她此时目光还在乱闪,心中嗤笑一声。

这女人倒是识时务,发现事不可为就退而求其次,说不定心里还打着万一被逮着可以卖她一次的主意呢。

身后有细微的声音响起,有人追来了,唐慕之不出意料地回头看了一眼。韩芳音早已暴露了自己却不自知,今晚肯定要被文臻按住,她过来插这一手可不是为了救这女人,只是想知道真正背后出手的那个人是谁而已。

这女人听说之前在韩府得罪了文臻燕绥,被关押后又逃出,大抵是想报复,又想在易家立功,便自告奋勇来了长川主城,其间和她遇上,便邀她一起去长川主城,之后两人由易家一个蒙面人接应,藏在平云夫人的院中,据她猜测,韩芳音住在平云夫人那里,也有受命监视平云夫人的意思。之后韩芳音先是抢先一步挑拨了李石头,拿出伪造的家信,骗他说他老娘被朝廷刺史队伍欺负,李石头信以为真,按照她的吩咐,给文臻递送消息,消息内容为了取信两人,有真有假,比如易修年中饱私囊是真的,掌馈长老每旬要吃荠菜汤圆这事儿,是假的。但掌馈长老自己并不知道这回事。韩芳音和她背后的人设计了陷阱,等文臻燕绥出手,结果那两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像是对危险有嗅觉一样,竟然没有动夜宵的主意。这个计划也便失败了。

韩芳音没有武功,能做的事有限,但对于积极发光发热很是热衷。这一出失败后,她顺手救过自己,挑唆过易秀鼎,先后给唐羡之和自己打开过丹崖居暗道的门,到今日,眼看诸般手段,都没能奏效,心有不甘,居然想着再用一次李石头。

然后便栽了。

后头有衣袂带风声起,此时唐慕之已经越过高墙,到了街道之上,唐慕之忽然反手将韩芳音往后一扔,韩芳音像炮弹一样砸向后方,脸上的血滴在风中飞出一串。

与此同时唐慕之撮唇吹哨,四面犬吠鸟鸣声起,几乎一霎那,各处黑巷子里便蹿出流着涎水的野狗,狂吠着冲韩芳音的方向扑来。

韩芳音昏头昏脑爬起,看见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唐慕之我救过你你不能这么对我——”还没说完,便被一只鸟啄去了一缕头发,脚下则拼命才踢开一只狗的撕咬。

而前方,黑暗的街道里午夜的雾气里,影影绰绰亮起越来越多的幽绿色的眼睛。

唐慕之已经不见了,只有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毫无情感地回荡“这种时候还想对我下手,想在我身上留追踪香,然后拿我的下落和文臻她们做交易换你自己一命?那我只好拿你和狗挡一挡追兵了。”

一大群野狗乌泱泱地扑过来。

韩芳音后有追兵前有狗群。

最终她转身,扑向来路——和被野狗撕裂比起来,她宁愿落在敌人手里。

但是后头追来的敌人,易人离和耿光等人,停下了脚步,看看前方,一哄而散。

和为这种女人和野狗作战比起来,他们宁愿放弃报复。

反正自然有狗收她。

韩芳音惶然地站在大街上,眼看前方忽然就没了人,而头顶忽然一痛,一只鸟扑扇着翅膀抓着她头发飞起,有血流流过脸上的伤痕,更添一层疼痛,眼睛被血糊住,再看不清前路。

她嚎叫一声,跌跌撞撞狂奔而去,野狗狂吠着跟上,像一道腥臭的黑风,撞入了午夜的小巷里,一路远去。

……

溪水旁,林飞白和周沅芷面面相觑。

那一声动听的当然没有喊出来,林飞白宁可去和燕绥斗嘴,和老爹呛声,和西番干上三千回合,也不想再和周大小姐多说一句话。

他默默扭头,对那两个侏儒道“你们带小姐先走……”

周沅芷忽然一拎裙子,不知何时她已经在河水里脱了鞋,林飞白目光在那水下白生生的的脚上掠过,飞快转开眼光,想说一句冬天河水太冷快点上去,不知怎的也卡在了喉咙口,却见周沅芷涉过溪水,伸手在旁边山壁上拍拍,又招呼两个侏儒帮忙,三个人齐心协力往外一拉,生生从山缝里拉出一个床板那么大的黑黑扁扁的东西来,又将那东西往溪里一放。

林飞白这才看见这竟然是一个竹筏,做过伪装,装饰了青苔,漆成青绿色,嵌在山壁的缝隙里,别说这夜晚,就是白天走过,藤蔓掩映下都发现不了。

这一手设计非常巧妙,想必是燕绥为周大小姐准备的退路,难怪她一直不急不忙。

周沅芷爬上木筏,跪在木筏上对林飞白伸手,月光下溪水反射着粼粼的光,她乌发微微有些散了,露出的手脚都小小白白,婉转如画中仕女。

林飞白垂下眼,没接她的手,自己挪上了竹筏,周沅芷并不尴尬地收回手。

两人面对面跪坐着,林飞白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周沅芷的目光却落在他腰上——他的外衣为了卷去火箭已经脱了,里头的内衣也被火烧了一些,现在焦黑零落地挂在腰上,林飞白看周沅芷那眼神,好像想伸手将那拖挂的衣服碎片给撕了,赶紧先下手为强,自己一阵撕撕拽拽,等到全部弄清爽了,忽然发现自己穿了个露脐装。

林飞白“……”

他只好把裤子往上提,勉强遮住肚脐眼,却遮不住劲瘦的腰,这未免有些唐突佳人,可是刚刚被佳人雷了个昏天黑地的林飞白,第一感觉却是佳人未必会害羞,说不定还会很开心,但自己很可能又要很不开心了。

果然佳人目光端庄地在他腰上溜了溜,尤其在他八块腹肌上盘桓良久,筏子很小,林飞白无处躲,也不能娇羞地一扭身说人家不给看,只能硬撑着,双臂下沉,能挡多少挡多少。

他原想着佳人看几眼也罢了,奈何佳人左一眼右一眼没完没了,看着看着还忽然捂住了鼻子。

林飞白“……”

不会是想流鼻血吧?

有种误入小倌馆,无意成头牌的错觉……

周沅芷直到看满意了,才咳嗽一声,道“林侯,其实你衣服可以不用撕的,刚才我只是想帮你把烧坏的部分打个结。”

林飞白“……”

心里苦。

不能哭。

身后有喧嚣声,追兵终于赶到了。

这是林飞白第一次万分感谢追兵的及时到来。

追兵隐约看见几人,大叫“人在那里!”

林飞白十分警惕地挪动身体,挡住了周沅芷,果然立即箭如飞蝗而至,这回不再是火箭,却密集如雨,两个侏儒一前一后,从竹筏的中空处抽出长长扁扁的铁刀,那刀很长,既可以作桨,也方便拨飞箭枝。前头一个侏儒将刀舞得水泼不进,挡住了第一波箭雨,后头一个侏儒手中长刀在岸石上一点,同时大喊一声“抓紧!”

竹筏箭一般地向前滑去,这条溪水是下行的,一路向下会越来越陡,林飞白猝不及防,险些一个倒仰栽进水里,幸亏及时抠住了竹筏边缘的皮带,一只手犹自不忘将周沅芷紧紧拉着,而周沅芷也因为惯性,早就摔进了他怀里,她趁势将双臂环抱住林飞白的腰。

此时竹筏急泻,风声虎虎,身后追兵不断跳水,呼喊之声不绝,而竹筏速度极快,上头沾水又极滑,半身不遂的林飞白又要稳住身形又要护住周沅芷,十分紧张,耳听身后噗通之声不绝,水下咕嘟咕嘟在冒泡儿,显然有人水性精熟,竟然也跟过来了。

周沅芷忽然一声尖叫,林飞白侧头,就看见竹筏边竟然扒上了一双惨白的手!

有人跟上了!

眼看那手一动,一条手臂横了过来,对方显然就要爬上竹筏,此时竹筏还没脱离飞箭射程,两个侏儒忙着对付箭雨,顾不上这里,林飞白毕竟还没恢复,稳住身形还要护卫周沅芷已经尽了全力,耳边听周沅芷尖叫如魔音穿脑,林飞白咬牙,一把将周沅芷往怀里一揉,自己把左肩往前一顶,打算拼着受伤的可能,先把对方撞下竹筏再说。

周沅芷“啊啊啊你不要上来啊——”

林飞白肩膀还没侧过去,就看见她一边尖叫一边从怀里拔出一把刀,二话不说往那个刚刚耸起肩膀爬到竹筏的士兵头顶一插。

林飞白“……”

你既如此胆大,为何还要喧哗。

那士兵一声狂吼,濒死时刻竟然一伸手把天灵的刀拔了出来,鲜血飞溅,溅了周沅芷一脸一身的血。

这下真吓到周沅芷了。

大小姐是一种很复杂的生物,她们可以一边尖叫一边心狠手辣地杀人,却不能接受被一滴血溅上脸颊。

她僵硬在那里,片刻醒神后竟然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擦脸,可那反手拔刀的士兵竟没有立即死,狂吼着挥舞着手里的刀,也要给周沅芷头顶心来一下。

但此时林飞白的肩膀已经到了。

他左肩一顶,顶开了那柄已经触及周沅芷发顶的刀,余力未绝,撞得那士兵回手向喉,刀锋正好从咽喉抹过。

又一蓬鲜血炸开,这回林飞白识趣地侧身为周大小姐挡住,以免不怕杀人却怕血的大小姐再掉链子。

他觉得再听见这么近距离的尖叫他一定会聋。

片刻后噗通一声,那士兵跌落溪水中。

周沅芷的恐惧后知后觉地到来,把脸埋在林飞白怀里,双手勒住他的腰不肯松开。

“呜呜呜多谢你救我我吓死了……”

林飞白双眼望天,内心复杂。

行吧。

你说啥便啥吧。

……

易家大院里,文臻披上披风,准备和燕绥去看看段夫人。

前几天易云岑一走,城外传递消息的人也来了,段夫人亲眼看见南北两派自相残杀,已经有些受不住,只是一直按捺着,再听说昨晚十八部族竟然出城偷袭朝廷队伍,然后内讧又被反杀,如今踪影全无,顿时晃了晃,竟然晕了过去。

易秀鼎一把接住,惊得脸色雪白,又是一番忙乱的请医救治。

要出门的时候,屋顶上夺夺声响,这是燕绥属下护卫要事禀告的暗号,文臻便先出去,听得上头掀瓦声响,隐约有对话声,似乎什么神将……药……之类的,她转过头,透过半开的门,看见燕绥揉碎了一张纸条,又将一个小盒子顺手扔进了柜子抽屉里。

随即燕绥出来,也没说什么,文臻自然也不问,伴他去看了看段夫人。

随后两人告辞出来,站在院门口,抬头看见天色阴沉欲雪。

远处遥遥响起了零落的鞭炮之声。随即越来越多,在全城此起彼伏。文臻这才想起,好像今天是除夕。

易家大院有年节的装扮却没有了年节的气氛,段夫人躺下后更是如此。

燕绥看看天,道“今夜的风向,风俗,都实在是好得很。”

文臻瞟他一眼,知道他又要搞事了,却也不问,只悠悠地道“看样子,今年这个年夜饭是吃不成了。”

这还是她穿越以来的第一次过年呢,也是她获得自由后的第一次在外过年,原先有过很多期盼,连年夜饭菜单都拟过几次,现在看来一样也实现不了。

燕绥没说话,表情比她还遗憾,看样子对年夜饭这件事也期待很久。

“长川主城不知道过年是什么样子,听说午夜他们会放灯,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一年平安。全城放灯啊,一定很好看。”

文臻没亲眼看过百姓庆祝新年的场景。往年研究所到了这一天也会热热闹闹聚餐,在食堂席开好几桌,推杯换盏,完了一起看春晚。年纪小的也分一些烟花爆竹放着玩。

但是那又怎么样?她们说到底是没有家的人。小时候还会参加,因为那红火气氛在人群里蹿来蹿去,沾一点虚假的喜气,渐渐懂事后,都觉得这个年不过也罢。

最后几年,都是四人在宿舍过年,保留节目是她亲手做的火锅和丸子,席上喝一回酒,齐声祝愿研究所早日倒闭。

也看春晚,目的是更方便参与第二天的网络群嘲。景横波会通宵,并不是守岁,用她的话说就是要亲眼看着自己又成熟了一岁更加美貌,小珂从来不熬夜,都是十二点之前一定上床睡觉,而太史阑基本上看三个春晚节目一定会被催眠,第二天早上起来,每个人都在枕头底下摸索,看自己得了什么新年礼物。

太史阑给三个死党的永远是毫不走心毫无创意的红包。景横波一般是当季最新款最火口红,喜欢给太史阑买正红色紫红色,给自己买蜜柚色珊瑚色,给小珂买死亡芭比粉。自己一般是新研究出来的小饼干小点心,小珂最走心,都是自己亲手制作的礼物,有时候是精美的贺卡,有时候是十字绣,有时候是亲手打的毛线手套。

身边燕绥忽然道“和我在一起,能不能不要想别人?”

文臻被拉回思绪,“你怎么知道我在想别人?我明明在想你为何如此玉树临风英俊潇洒?”

燕绥瞟她一眼,不想和她说话。

想到自己她的脸上表情才没这么温柔牵念,嘴角翘得一朵花儿一样。

他把文臻的手揣在自己袖子里,面无表情地想,以后如果有机会遇见那几个,一定要弄远一点。

“过年了呢。今年这个情形,也没法好好做了……要么我趁段夫人生病,小厨房无人在意,给你做几个菜吧。”

“不了。”燕绥拉住她的手,飞身而起,“听说长川只有大年夜不宵禁,允许百姓彻夜狂欢,还会有各种庆祝,走,我带你看看大年夜的长川。”



第两百三十三章 被糟蹋的燕绥小可怜(一更)

两人行走在易家大院的屋脊上,薄云之下是彼此飞扬的长发,远处一簇深红的焰火尖啸着飚射上天,将天空撕裂出一道赤痕,仿佛名画点染第一笔,其后便是疏影横斜万花齐放,赤橙黄绿青蓝紫涂满整个苍黑色的天空,如这夜换了朝霞万里,长天之下,万物皆成琉璃。

本来今夜的长川,会有宵禁大开,易家大院大开,大院门前三丈门楼之下会搭起彩楼,从内城易家大院门口一直到城门口,一路花灯集市,一直到正月十五方休。

但是今年这个情形,便是没有家主的事内乱的事,年夜庆典也是一定没有的,所以易家门楼除了挂了彩灯之外,整个广场空空荡荡,为防有人接近,视野一览无余。

一直到五里开外,才有百姓自己汇合成的花灯集市,这两日因为朝廷队伍的逼近,城中的谣言,人心纷乱,店铺关门,不如往年热闹,但是对于从未在外过年的文臻来说,依旧很有诱惑力。

他们一出易家大院,便有人不动声色跟了过来,文臻看见易人离带着厉笑,从自己面前一闪而过,随即易人离戴上一个花脸面具,厉笑则选择了一个福娃娃面具,两人互相讥笑着对方选面具的眼光差,从文臻燕绥面前走过。

文臻笑眯眯地用慈爱地眼光看着,心中思量着过几年能不能喝上个谢媒酒?

她也来了兴致,拉着燕绥去买面具,摊位上卖的面具一般都是神怪志异类的,也有一些孩子喜欢的娃娃面具,但文臻居然看见一个白面小生面具,脸虽然清秀,却青色眼睛红色眼影,抽象的画法看起来说不出的恐怖诡异,上面用额头写着一个“宜”字,乍一看还以为是吊睛白额大白虎,她对这个字比较敏感,便指了问摊主“这是个什么面具?”

“这个啊……”摊主忽然凑近,悄声道,“这个是宜王面具。这位主你听说过吧?哪,现在在城门外头等着收了咱们长川的那位。东堂第一凶神,拳打皇帝脚踢宰相的那种恶霸。这种凶神来了长川,咱们都怕得很,这是咱们特地做的一批面具,送到明寺去请普善禅师开了光,戴了便可以百邪不侵,嗯,你懂的,最主要是避宜王那个邪。”

文臻“……”

燕绥“……”

很好,很紧跟时代,很因时制宜,很有危机意识。

比起之前那个小镇上卖的青面獠牙的画像,开过光的面具明显已经进行了更进一步的开发。

文臻立即掏钱买了一个,表示她也很怕怕,委实要多谢摊主想人所想急人所急,这么快推出了如此实用的面具,她愿意多买几个,将这么个好物和自己的护卫分享。

摊主眉开眼笑,三两句就和文臻聊得投机,文臻买了几个“辟宜王面具”,顺手散给身后挤过来的耿光中文等人,道“来来来,避宜王,大家都戴一个。”

没人敢接——虽然内心很赞同这个面具的功用,但委实不敢当着殿下的面戴啊……

燕绥似笑非笑,“戴嘛。反正你们穿上龙袍也不像皇帝。”

众人立即纷纷戴上,饱受欺压的内心得到了阿q式的满足。

燕绥一直在摊子上翻,似乎在找着什么,过一会儿抽出个红色面具,道“这个是什么?”

文臻探头一看,笑得几乎捧肚子,“哈哈哈这不是个仓鼠面具嘛,瞧那可以藏得下一整个易家的大红腮帮子……”

“啊,这是厨神文臻的面具。不过这个卖得不大好,毕竟爱做饭的人不多……”

文臻“……”

果然进步了啊,伤害值成倍增加啊……

燕绥把那个面具往脸上一扣,文臻悲愤——哪里像我了?这明明就是个仓鼠!

她恨恨地戴上避宜王面具,拉着摊主道“不过啊,老丈啊,我跟你讲,我以前也在天京呆过,你们说的这个宜王殿下,我也见过,委实和你们说得不大一样。”

“如何不一样?我可以修改。”

“脸也罢了。这人啊,其实老实得很,平日里,也就爱泡个茶馆儿……”

“啊?和我们一样爱泡茶馆儿?”

“是啊,要说恶霸,也就是为一个美人,砸过银子和桌子嘛……”

“这也不稀罕啊,咱们这里易家,为美人打死人也有过。”

“是吧。”文臻一拍大腿,对着渐渐围拢来的人群道,“他倒是爱钱的,也爱吃,买了很多地和酒楼,平日里就喜欢抱着个茶杯轮流巡视他的酒楼和田庄,朝都不怎么上,我大舅的小舅子的叔叔的隔壁的邻居是个官儿,说他一年都去不了几次朝廷。”

“呀,纨绔子弟嘛,不爱上朝正常的。”众人交头接耳。

“小时候淘气爬墙偷窥大臣们吵架跌断了腿,还因此得罪了那些大臣……”

“他娘比较受宠,所以兄弟姐妹们也对他不好,嫉妒嘛你懂的,还曾大冬天把他推池子里……”

“长得好,从小到大都有女子追,出个门掷花掷果下雨一样,好几次砸得鼻青脸肿……”

“皇室子弟功课紧,骑射都经常考校,他这方面不错,兄弟们就经常在他靴子里藏针,书里放蛇……”

“他爹虽然喜欢他,但是儿子多,也爱不过来,被那些大臣编排多了,其实也淡得很,不然咱们长川有高大城池,有势力庞大的易家,有十万大军,他一个没有军权的亲王就带着三千护卫就来了,能做什么?送人头来的吧?换你家小儿子,你敢?你舍得?所以你们说什么霸道我就哈哈哈了……”

“他娘要争宠,小时候总掐他,掐得他哇哇哭,以此博得帝王宠爱,啧啧,小可怜……”

文臻把前世那代看过的所有穿越重生言情小说的库存都用来编“宜王殿下野史”了。

无他,舆论战本就是一个互相攻防的过程。百姓对燕绥的印象建立在易家多日以来的恐怖化和抹黑上,虽然燕绥自己不在意,认为百姓如草,强权如风,风过草木必定偃伏。但文臻觉得,长川收归国有,总是要治理,要民心的,一旦形成太过恐惧的印象,不利于后头的平缓过渡。

而在百姓心目中重建印象,首先就要拉近和百姓的关系,要接地气,才能获得底层更多的认同感。

宣讲皇室的尊严高贵,塑造高高在上形象,并不适合现在的情形。

所以纵横朝堂睥睨天下的宜王殿下,在文大人的街头说书版本里,变成了一个小时候受欺负,日常争宠,日常琐碎,日常纨绔,日常争女人打架和大臣撕逼和父母叛逆的小可怜。

而皇家深宫里发生的这些事,除了场景和人物略有不同,和这世上大多数家庭的家长里短似乎也没什么区别,每个人家里都似乎有那么一个孩子,每个人似乎都看见过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出现。每个人似乎都因为同样的事情烦恼过,人生虽然各有不同,但总能在其中找到相似的调性。

拉下神坛,才能贴近人间。

“小可怜”面无表情听着,一众护卫一边听文大人编排殿下顺带diss皇帝德妃一边默默在心里擦汗。

大佬真牛逼,大佬不敢惹。

燕绥听着听着,似乎想到什么,竟然笑了,随即做了个手势,不一会儿,中文便不动声色挤到他身边。

中文看见燕绥,便道“殿下,那个药……”最后一个字还没出口就被燕绥止住,四周喧闹,文臻没听见。

又过了一会,中文又不动声色地离开,同时离开的还有他手下的一队人。

人群拥挤,他们的出现和离开都不引人注意。

不断的笑声和讨论声里,文臻的护卫头领耿光一头汗地和英文道“……文大人真敢说,殿下竟然也不生气。”

英文端端正正戴着避宜王面具,诚恳地道“这才哪到哪。咱们得做好心理准备,文大人今天是铁了心要糟蹋殿下了,说不定接下来为了进一步增加亲切感和同情度,她会掰扯殿下小时候骑马受伤,某方面那啥那啥了。”

耿光“不可能!”

德语、日语“呵呵!”

正说着,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得了个小板凳坐下来的文臻一拍手又道“……说到骑马,京中还有个传闻,说是宜王殿下小时候骑马,有人在他的马鞍子里头藏了针……”

“呀——”吃瓜群众们齐齐发出了然的惊叹。

“呃——”摆设护卫们齐齐捂住了脸。

------题外话------

双十一血拼去了,更新字数没达标,等着我,下午两点再来一更。



第两百三十四章 宜王爱侣

燕绥忽然道“你这些算什么?你大舅的小舅子的叔叔的隔壁的邻居是个太监吧?最关键的秘辛他可都不知道,要我说这个才是最要紧的,这关系到宜王殿下对整个长川百姓的态度,你们要不要听?”

他一开口,文臻便停了下来,对那些被打断八卦一脸不满的百姓介绍“各位各位,这话不假。我那大舅的小舅子的叔叔的隔壁的邻居也就是个倒夜香的太监,离贵人们远,这位可是德胜宫德妃娘娘坐下首席大丫鬟的拜把子哥哥,听他的准没错。”

林飞白的部分护卫也在场,听着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以前好像殿下讥讽过他家小侯爷是德胜宫首席大丫鬟来着……

燕绥整了整他的仓鼠面具,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心形石头,石头上还有一个火锅图案,火锅热气腾腾,盘卷成祥云形状,文臻认出这好像是她的连锁店江湖捞的标志,这个玩意是江湖捞曾经做过的某种周边之一,平常送给吃客玩的,燕绥也不知道从哪拿的。

燕绥道“哪,这个,是厨神文大人的江湖捞的标志。文大人你们知道的吧,是宜王的爱侣。”

文臻坐在小板凳上,托着下巴看他,闻言将面具往上托了托,露出唇边笑涡,而眼眸流光溢彩。

“天京现在流行这个。挂着这个,意味着你喜欢厨神的手艺,并且是江湖捞的贵客,宜王殿下爱屋及乌,对喜欢文大人手艺,照顾了江湖捞生意的人也会客气三分。”燕绥一本正经地说着瞎话。

他说到这里就不说了,立即就有人钻过来道“你一说我记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据说有次有人狠狠得罪了殿下。本来该是死罪的,但因为那人身上挂着一个这个玩意,殿下便只赏了一顿板子。”

又有人远远地插一嘴道“我也有亲戚在天京,听说还有次是有人冲撞了殿下的护卫,也因为有这个东西,护卫直接就放过了他。”

一个少女满脸懵懂地举起手中的一个石头吊坠,也道“是说这个吗?我舅舅请人大老远带给我的,说是说不定能当个护身符用,我还想着呢,一个石头,有什么稀罕的,原来是这样啊。”

众人本来将信将疑,都哗啦一下涌过去看那吊坠,那少女护着吊坠,大声道“哎哎哎,隔远点看,别抢啊,我还要靠这个保命呢!”

当即有人大喊“你这个卖钱不?十个钱卖给我中不?”

这一句顿时提醒了所有人,更多人大声嚷嚷起来,“这么好的东西,这么精美别致,十个钱亏你说得出,姑娘,我出一百个钱,卖给我吧!”

“呸,你们都是不要脸面,说什么精美别致,一个石头精美什么?还不是怕朝廷大军打进来,想靠这个保个心安?既然是关乎性命的东西,拿大子儿算你们亏不亏心?姑娘,别理他们,我给你出三两银子!拿来拿来!”

“我出五两,给我!”

“我出八两!”

“我出十两!”

层层加码,气氛热烈,文臻笑嘻嘻看了一眼托儿耿光,托儿陈小田,托儿厉笑,对托儿们爱岗敬业,灵活机变的表现十分赞赏,决定等会回去要给他们包大红包。

这几日在城中散布的朝廷大军灭金麒军,即将打入长川的流言已经发挥了作用,今日大家上集市,其实也有交联打探消息的准备,百姓渴望安定,长川即将易主,眼看风云将至,内心难免惶惶,尤其对于已经被妖魔化的燕绥,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此刻听见居然还有这样的护身符,自然都渴望紧紧抓住。

便是假的,也没多少损失,何况如果是真的呢?

还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

再说宜王殿下和那位文大人的事儿,全东堂如今还有谁不知道?

这边抢得不可开交,眼看就要打架,忽然有人奔来,大叫道“你们别抢了!别抢了!那边有个江湖捞的宣讲摊子,正在卖这玩意儿呢!一大堆!”

这话一出,轰地一声,人潮都卷到那边去了。

文臻险些被人们奔跑的风带翻了凳子,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那边拥挤的人群,认出人群中央摊子的主人好像是易人离,旁边帮忙的几个人,是她带出来的准备在长川开江湖捞的掌柜小二们。

这些人也混进来了。

此时众人正在分发江湖捞的各种周边和宣传册,忙得不可开交。文臻回头看燕绥,她聚众谈论燕绥八卦本是临时起意,但燕绥忽然来的这一手便显得意味深长。

燕绥对她笑笑,手指一捏掌心的心形石头,啪的一声石头开了,里头藏的是一张她的小像。

这石头其实不是石头,只是木头做了石头纹理,中间是中空的,可以放点小东西,这灵感本就是文臻在现代那世盗来的,以前很流行一种里头可以藏照片的鸡心项链,景横波还曾经收到过这样的礼物,来自研究所的一个助理研究员,那位除了科研哪哪都和时代脱节的真金白银书呆子,送了她一个鸡心吊坠,里头放了他自己的照片,景横波被这样恶俗又老土的礼物震惊得花容失色,当即就把这件美妙的礼物请进了垃圾堆。

文臻记得自己当时笑了好久,后来做江湖捞宣传,设计周边赠送的时候,便剽窃了这个创意,做了外形像石头的中空鸡心,可以佩戴,也可以挂腰上,一度很受欢迎。

她拿着那小像看了看,古代可没一寸照片,而且古代画像一般都比较抽象,难得燕绥这副画像竟然是写实的,画得细腻逼真,乍一看真像个照片似的,甚至还模仿了她3d画法,略有一些阴影,显得人物更加立体,很明显这只能是燕绥自己画的。文臻明明记得燕绥并不爱画,但这人天资太高,一学就会一会就精,还能用狼毫大笔画一寸写真。

她回头看易人离的那个摊子,易人离有江湖捞的股份,对江湖捞一贯上心,带着这些东西也不奇怪,但是燕绥很明显要在这鸡心里做文章。

隐约听见那边易人离大声用长川当地方言,和百姓们唠嗑,说他前阵子去了天京,见识过江湖捞的红火,连小礼物都无比别致,人人疯抢,转手来卖就是钱,所以运了许多过来。

便有人争相掏钱去买,却也有人心思细密,问道“便是宜王的人对江湖捞有关的人都礼让三分,但是咱们是长川人,明摆着没吃过江湖捞,何来情分?而且什么东西多了便不值钱,人人都佩一个,那宜王殿下还能人人都饶过?”

那边托儿们便笑道“是这个理,但是我且说个道理你听。殿下在门外被拒了好几日,想必肝火正旺。虽说守城拒人的是易家,但殿下可不会把易家和百姓分开来算,这万一殿下一怒之下真带了大军来攻城,城门一开,里头的在殿下看来都是拒绝他的人。你说易家要保自身荣华也罢了,咱们老百姓又何其无辜,要承受殿下的怒火?若是咱们能对殿下展示一个不抗拒的态度,想必殿下火气也能消弭一些。只是咱们也不能去开这个城门,也没接触殿下的机会,莫如换个别致的方式。”

众人一听有理,虽说易家这些日子不断妖魔化朝廷来使,众人抗拒抵触,但是归根结底,自己身家性命重要,真要给朝廷带兵冲进了城,万一来个屠城怎么办?

便有人发愁如何展示这“接纳欢迎”之意?总不能跑到城楼上对着底下的朝廷来使队伍说句新年好欢迎殿下来长川?

托儿易人离便满不在乎地道“瞧你们一个个一脸精明相,脑子却不开窍。等会不是要放悬空灯?”

东堂这里的悬空灯也就是文臻知道的孔明灯,年节许愿都有放灯的风俗,易人离建议百姓们将挂件用黏胶黏在灯下方的横杆上,放灯出城后,黏胶会慢慢被火焰热力烘烤融化,肯定会有挂件坠落在城外,到时候朝廷队伍捡起来,就能看出这城中百姓的友好之意了。

众人听着觉得心动,反正也不费什么,就算失败也不会带来后患,都积极响应,易人离搬来的一大筐吊坠,很快就卖完了。

文臻一眼就注意到易人离并没有告诉人这吊坠是空心的,而且开启的缝隙也已经用胶封住了。

嗯,又要搞事了。

她戴着避宜王面具和戴着仓鼠文臻面具的燕绥,继续逛街,经过方才那一出,原本有些冷清的集市渐渐热闹起来。

整个花灯市,以长川最有名的花田楼为中心,花田楼的歌舞和菜都名闻主城,听说这回又推出了年夜饭系列,文臻觉得这名头竟然有点现代的意味,一时来了兴趣,便拉着燕绥去吃年夜饭。

在路上她忍不住问了问花田楼的主人是谁,感觉挺有想法挺超前,长川收回之后开江湖捞,说不定还能和这位切磋切磋,谁知道就连消息最灵通的英文也说并不知道,酒楼真正主人从未露面,众人只认得掌柜。但严格说来,这长川所有的产业都和易家有千丝万缕关系,也不知道和哪位长老有关。

刚到门口,便见人头攒动,花田楼门口竖着的招牌上一行大字“厨神文臻亲……”

下头的字被济济的人头挡住,看不见了,但也够文臻竖起眉毛了。

怎么,行踪泄露了?还是被人冒充了?

前方一大群人领了等位的筹子,呼啦一下散开了,文臻才看见后头几个字,“……口认输!长川第一厨花田楼今夜献技!”

文臻竖起的眉毛落下来了。

又是这种把戏。她没少听说,自从自己成名后,东堂遍地都有打着她招牌招摇撞骗的,收敛一点的,冒充个徒弟,假充得了某样绝艺;胆大一些的,比为同侪,自称得了厨神认定云云。不过像这样张嘴就吹她认输的,相比之下,特别妖艳风骚就是了。

她本无意理会这些,就当扶贫了,奈何燕绥看见这招牌,抬腿就走进去了。她只好跟着。

屋子中济济一堂,吃客很多,花田楼一向有大厨亲自介绍菜品的传统,因此两人走进去的时候,正听见那身形高大的大厨道“……我在天京去吃江湖捞,吃了一口我就扔了筷子,江湖捞的小二横眉竖目地过来,还说我闹事,我也不理他,让叫掌柜,掌柜来了,还带了人来,要将我扔出去,跟我说知不知道这店是谁开的?文臻文大人!厨神!厨神也罢了,知道她后头是谁?宜王三殿下!一番吓唬,说要将我报官……”

底下立即有人大叫“哎呀好生霸道,后来怎样了?”

文臻感觉这波操作好熟悉。

捧哏托儿年年有啊这是。

“……我便说等我说完这番话,你再报官不迟。你这火锅汤底,人人赞鲜美,吃了还想吃,但有谁知道这锅里加了都是些什么料?哎呀我这话一说,掌柜的就变了色,打手也遣散了,小二也骂走了,把我请入雅座说要上茶说话,好生讨教,前倨而后恭啊这是。我也不走,不去雅座,我说就在这说清楚,我这舌头品遍天下食材,你这汤我一口便知什么玩意,引诱得人欲罢不休,不是加了好东西么?掌柜的这才急了,请了他们文大人亲自来。哎呀那个文大人,瞧着倒真是年轻,也就十几岁模样,听咱们掌柜说这女人其实年纪已经不小,那想必很有些秘法养颜……扯远了说正事,文大人先是还想拿官威压我,我威武不能屈,文大人又说我是对家请来闹事的,要和我比试厨艺,我们比试了三场,第一场她没赢,第二场我没输……”

文臻手中筷子敲啊敲,看那厨师滔滔不绝,笑道“你看,贼喊捉贼就是了,福寿膏这玩意是长川流出去的,他们竟然敢以此来诋毁江湖捞?”



第两百三十五章 身份暴露

也难为这些古人,居然也知道罂粟壳熬汤的妙处?

提到这个她忽然想起,长川既然当初大量向天京供应福寿膏,想必也有大批量种植,这东西说是有害,但是还要看怎么用,比如做麻药就是极好,等长川事了,得过问一下,看能不能为己所用,这东西如果能在军中使用,能救很多重伤的士兵。

她在这走神,那边小二已经上菜,而那大厨的故事也已经讲到“秀厨艺万众喝彩,奸文臻倒头就拜”第二折,引起阵阵喝彩。

文臻也鼓掌,觉得这位说起故事来铺垫俱全,语气抑扬顿挫,做菜不知道怎样,说书倒是一把好手,颠倒黑白的能力更是棒棒,一定要恭喜他以后就算亡国了也有做汉奸的资本,啥时候都不怕没饭吃。

燕绥也不理会,他本就不是那种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角色,殿下逼格比天高,怎可垂顾此蝼蚁。

更关键的是,他和文臻,都觉得,这招牌,这故事,只怕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

那就听,听完给你捧场,看你怎么作妖。

此时小二已经给两人上菜,但因为这种情况,自然都不会吃,文臻拿筷子在佛跳墙里拨弄,笑一声。

这菜之前东堂就有,却是素的,之前宫中御宴宴请步湛,有一道素佛跳墙,后来文臻在宫中做了正宗的佛跳墙,之后这菜色便传了出来,但是因为完整的做法只有文臻有,所以目前市面上所有的佛跳墙,其实都来自于大厨自己的想象。

那大厨口沫横飞,倒也没对这边看一眼,完了汗巾往肩膀上一搭回后厨,正经过文臻这桌,已经走过去了,忽然回头又看一眼,道“两位客官,为何菜品一口未动?是哪里不合口味吗?”

他问得客气,厨子看见菜色未动问一声也很正常,周边诸人都看过来,正看见这边不仅不动筷,燕绥文臻还隐隐露出嫌弃之色。

周边诸人本来吃得啧啧赞叹,人就是这样,对于认可的东西被贬低,便有种感同身受的愤怒,当即便有人嘟囔道“这是来挑事的吧?这佛跳墙这么美味!”

也有人讥笑道“年轻人,不知疾苦,作践好物!”

燕绥把筷子一搁道“大过年的,不想委屈自己。”

“怎么说话呢你?”厨子眉毛一竖,“这佛跳墙哪里委屈你了?这里头有海参鱼翅干贝鱼唇花胶火腿猪肚蹄筋等等,哪样不珍贵?哪样不香美?”

“问个问题。”燕绥淡淡道,“六十岁三百斤的嫫女戴上全套翡翠珍珠头面,用上最贵的喜来春的全套胭脂水粉,嫁给你,每天晚上睡你十次,你乐意不?”

满堂寂静,半晌,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声仿佛开启了机关,顿时堂中一片哄笑之声。

大厨敲在桌子上的手在颤抖,连带脸上的肌肉也在抖。

“怎么?”燕绥扬起眉,诧异地看他一眼,“哪样不珍贵?哪样不香美?”

“……”

满堂狂笑里,大厨一拳砸在桌子上,怒吼“放肆!”

文臻眼睛一弯。

这大厨,气势不像个大厨,倒像个官儿。

这一拳把那佛跳墙瓷盅里的菜品都震了出来,文臻伸筷一抄夹住一只鲍鱼,笑道“不服气?说嫫女我觉得都抬举了你,嫫女有什么不好?她那个时代本就以肥为美,人家好歹因为才艺出众青史留名,你算个什么玩意?”

她一边语气甜蜜地骂人,一边夹住了那只肥美的鲍鱼,道“佛跳墙使用的鲍鱼,只能是乌海沿岸建州及其所辖三县方圆百里内的金钱鲍,那处海域水质极好,所产水产鲜美营养更胜寻常,你这个虽然是金钱鲍,也产于建州附近,却不在那三县范围内吧?”她把鲍鱼凑近鼻端嗅了嗅,“嗯,怕坏,还经过了冰冻处理,啧啧,冻鲍鱼。”

不等脸色难看的厨子说话,她又舀出一勺鱼翅,问“水发鱼翅去沙去的不错……”

那厨子刚露出得色,就听见她又道“但是,是整排剔在竹箅上的吗?”

厨子“……”

文臻“羊肘,猪肚……嗯?切的是十块?你知不知道正宗做法是十二块?”

厨子“……”

文臻“鱼翅、海参、鲍鱼、鸽蛋、母鸡、冬菇、蹄筋、猪肚、姜片、羊肘、葱、火腿、干贝、鱼唇、骨汤、猪蹄尖、猪油、冰糖……材料算可以,但是,桂皮呢?猪肥膘呢?无桂皮会留存腥味,没有肥膘汤汁将不够腴润醇厚,这都不懂?”

厨子“……”

文臻“你把所有料是一起下锅的吧?不知道海参蹄筋鱼唇鱼肚要迟一步,等其余的煨一个时辰再下吗?”

厨子“……”

文臻“还有这配菜,火腿豆芽,冬菇豆苗也罢了,芝麻银丝卷你是开玩笑的?不知道吃佛跳墙不能吃芝麻吗?还有刚上的这盘爆炒辣子兔丁,佛跳墙也不能和兔肉同食否则相克中毒,阁下开的不是花田楼,是人肉包子店?”

所有人都盯着那佛跳墙看,听见这句,点了佛跳墙加兔肉的都露出惊恐之色,看厨子的目光便如武松看孙二娘。

燕绥只专注地盯着文臻看,他最喜欢文臻做菜和品评菜色时的模样,熠熠似有光。

文臻笑眯眯问他“上次点评韩府菜的时候我就想问你了,就是没机会——帅不帅?”

燕绥也笑“也就比我差点儿。”

“够了够了。”文臻一脸满足,“来来来,火箭刷一打!别墅刷两栋!兰博基尼每种颜色来一辆!”

燕绥“……”

又掰扯那些奇奇怪怪东西了,每次这种时候,都想把她的那几个朋友掳来做一本攻略。

二楼上,求文长老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底下的人。这酒楼几乎是他的常住根据地,佛跳墙也没少点,他没认出文臻燕绥,只听见了关于菜色的讨论,看一眼桌上的佛跳墙和兔丁,把筷子重重一搁。

厨子脸上的骄傲之色早已被这几句话扫得荡然无存,这欲雪的冷天额头上密密渗出冷汗来,眼看文臻意犹未尽竟似还要掰扯个一二三四五,嗫嚅着想说不敢说的模样,掌柜的急忙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一把把他拉到身后,对文臻躬身赔笑,“这位姑娘真是饕餮大家!小店能得您点评蓬荜生辉,这大堂简陋寒冷,还是请进雅间坐,给我们一个请教的机会,请,请。”

又对众人道“诸位诸位,今日点佛跳墙的,小店只收半价,还请各位宽涵。”

“等等。”厨子愤然道,“先别急着赔礼。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了?佛跳墙的做法本就没有一定之规,我精心研究出来的做法,但凡吃过的,谁说过一句不好?她空口白牙胡扯几句,就想叫我认了?别想!拿出你的佛跳墙来,大家比比!”

“不比。”文臻起身,笑,“没你皮厚腹空汁水多,失敬失敬,认输认输。”

这是在暗骂对方半瓶水晃荡了,众人大多听懂,都笑起来,掌柜的怒瞪厨子一眼,示意小二将他拖下去,那厨子还要争辩,被小二一溜烟拖走了,边走还边挣扎着怒骂“你凭什么说我不行,你又不是文臻……”

掌柜一脸求贤若渴,再三请文臻入雅阁指点,又道那厨子狂妄,不知天外有天,众人也便纷纷帮腔,掌柜又给文臻看那雅阁,并不在楼上,是大堂分隔出的小间,以雅致的连排隔扇隔开,独立又安全。

此刻雅阁内已经上了一桌菜,都是银盘盛着,热气腾腾。

燕绥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起身坐了过去,文臻也便跟过去,掌柜的亲自端上两个精美的瓷盅,殷勤介绍“请两位尝尝我们这里的喜丸。”

文臻探头一看,里头是一颗大肉丸,也就是现代那世的狮子头,有点像淮扬菜系里的扬州狮子头。乳白色的清汤里是白中透着淡粉色的肉圆,底下垫着碧绿的菜心,狮子头上还点缀点点橙黄之色,那是新鲜的蟹粉。还没入口,清香醇厚之气已经扑面而来,而那狮子头肥瘦均匀,晶莹柔润,不用去吃,也知道一定肥嫩鲜香,软糯诱人,有人间极致之味。

文臻这种大佬,一看便知道这狮子头已经掌握了蟹粉狮子头的精髓,肉不能斩不能剁,而是一刀一刀切出的肉米,瘦肉粒细,肥肉粒略粗,经过摔打,肉丁表面纤维变松,肉圆便可不用芡粉便在掌心团圆。之前文臻也吃过类似的肉圆,但多半肉末剁得极细极碎,做出来的肉圆反而显得板硬,入口成渣。

这狮子头严格来说,比刚才的佛跳墙正宗了许多,食物本身的色香味也可以看出来,并没有问题,连燕绥都点了点头。

掌柜一脸期待地看着文臻,文臻却只盯着那肉圆,忽然筷子一挑,挑出一点白色的肉丁,问掌柜“肉圆用料,也就是猪肉荸荠蟹黄之物,那么请问掌柜,这是什么肉?”

那肉在她筷尖,白白一小块,看上去也就和普通肉绝无不同,文臻从来都带笑的脸色却已经沉了下来,眸中跳跃着愤怒的火焰。

掌柜怔了怔,随即笑了,一边笑,一边尖声道“您在开什么玩笑?这不就是您指名要的可以养颜美容的紫河车吗?”

他的嗓子忽然变得极其尖细,一边笑一边往后退,语气却十分惶恐“主子,您怎么了?是不满意今日的紫河车吗?还是刚才那个厨子冲撞了您……主子容谅,咱们要找个厨子做戏,好让您展示厨艺掳获人心,您又要优秀厨子,又要真实反应……这性子也就难掌控些……”

文臻扬起眉看着他。

那人一边退一边撞到另一面墙壁上,墙上的紫檀镶木板忽然翻转,现出墙后竟然也是人头济济的大堂,刚才那个厨子不知何时站在那一边,竖起眉头,怒道“好啊,原来所谓的重金邀请我来献艺,又撺掇我打出那个旗号,是要拿我做垫脚石,好让你们真正的主子出风头!真他娘的欺人太甚!”

他冲过来就要打,此时也没有人拦住他了,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面假墙壁给他一冲就倒,但他还没冲到近前,燕绥轻轻巧巧一指就把他整个人给捺了出去。

那人也是悍性子,人在空中倒飞还在大叫“听见没有?紫河车!他们家是黑店!这女人吃紫河车!”

堂上有人点了肉丸的人都急忙丢下筷子,脸色苍白欲呕。纷纷怒骂花田楼掌柜和文臻。

文臻此时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把戏,但又有些不明白。花田楼掌柜是真掌柜,花田楼在这里经营多年,大家都认识,掌柜的自然没有错认主子的道理,这酒楼主人也从未有人见过,掌柜这么一说,自然板上钉钉。

掌柜要把紫河车入菜的事推到自己头上,这是为什么?这事虽然恶心下作了些,却并没有对其他人造成太大的影响,不会引发出大事件,也不能置她于死地。

对方是要逼她自承身份?毕竟真正的厨神文臻,是不可能成为长川一家酒楼的老板的。

总觉得不止是这样……

她转头看一眼燕绥,燕绥在看外头天色,他乌黑的眸子倒映花灯五色之光,反显得更加深邃。

满堂哗然里,楼上忽然有人探头道“瞎嚷嚷什么,这位是西川的厉笑,咱们的新长老,怎么会是花田楼的主人?”

说话的是花田楼常驻嘉宾求文长老。

掌柜的抬起头,慢条斯理地道“花田楼就是长老堂的产业,求文长老您忘记了?”

求文长老还要说话。掌柜又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长老,你想想,咱们主人既然进入长川,怎么会一点准备都没有?花田楼虽然是长老堂名下,但到底属于哪位长老,想必求文长老也不大清楚吧?再多的我就不好说了,反正我家主人,现在已经是你们的长老了,大家都是一家人了,是不是?”

他话说得含糊,求文长老却立即哑了口。

这意思就是指,花田楼早就是西川易家的产业,西川易家和某位长老勾结,将这个产业挂靠在长老堂名下,获取信任,但实际上一直为西川易家提供信息,如今厉笑易铭既然已经入了长川易长老堂,这自然也就不再是秘密。可以说出来了。

从求文长老角度看,这事实在合情合理,易铭厉笑不可能毫无依仗就孤身进入长川,而长川易家和西川易家分裂敌对多年,长川易家在西川又何尝没有布置?

掌柜的又对众人安抚道“诸位无需慌张,紫河车只是我家主人专享的补品,用来驻颜养生的,这东西稀少昂贵,不会放到平常的供应里。”

说话间已经有人蜂拥而来,看那掺杂了紫河车的肉丸,一边用恶心又稀奇的眼神打量文臻,不住有人窃窃私语,女人为了美真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云云。

却有一个老者,看了一阵,忽然凑上前,细细看那肉丸,忽然拿起筷子去拨那肉,掌柜见状,忙将他一推,怒道“你这是做什么?都退后,退后!不许看!”

那老者道“等等!等等!我瞧这肉不对劲——”

“不就是紫河车!都告诉你们了这是我家主人的补品,碍着你们什么了!”掌柜却怒起来,伸手一推那老者,将老者推一个踉跄,又去抢那碗肉丸。

那老者给他推得一个踉跄,脑袋向后,眼看就要撞到身后桌角,燕绥忽然脚一抵,将他抵住,那老者被周边人扶起身,有点愕然地看了燕绥一眼。

身边人七嘴八舌地把他扶起来,有人道“周大夫你没事吧?”有人问“周大夫你发现什么了?”

看来这人是个大夫,且颇有名望,众人大多数认识他,且态度亲热。

那老者只伸手道“那肉丸我看看!我看看!”

掌柜劈手去抱那肉丸,一边转头十分着急地看着文臻,文臻本来是静观其变,想看这些人到底要搞什么鬼,但眼看他神色焦急,演技投入,不禁好笑,干脆撅起嘴给他来了个飞吻。

掌柜“……”

燕绥“……”

不等燕绥把文臻的手拉下来重罚,文臻已经把按在唇上的手拿下来,按在了燕绥唇上,殿下的脸色才好看了一点。

掌柜给文臻这天外一招弄得一愣,当然这一愣也是他要的,一愣之下,那碗已经被旁边的人劈手夺去,递给了那老者。

那老者仔仔细细闻了闻,嗅了嗅,又仔细看那肉,脸色越来越难看,众人瞧着,虽然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但也心生恐惧,整个大堂,渐渐鸦雀无声。

文臻看那情状,脑中电光一闪,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啪!”地一声,那老者忽然暴怒,猛地砸掉了那盅,肉丸在地面碎成一片肉粉色的渣。

老者的声音都裂了“这不是紫河车!这是人肉!”

一阵寂静,随即哗然。

站在了泼了一地的肉丸附近的人都急忙蹦跳后退,生怕鞋子上沾着一些。

那掌柜脸色一变,转身就逃,身前身后人群涌来,将他挡住。

那老者犹自嘶声未绝“那是婴儿肉!”

众人的神情更惊怖。

掌柜回头惶然看文臻,文臻的脸色很难看。

她进城那一日,便听闻了城中这几年屡屡有婴孩失踪,却原来等在这里。

在众人的意识里,花田楼掌柜在此经营数十年,没有人会把自己的主子认错。

此刻她和燕绥的易铭厉笑身份已经被求文长老和掌柜证实并指控,真正身份虽然能洗脱这样的指控,却不能当众表明。

她此刻不是惊惧,而是想通了这整件事的计划,也不是为这计划愤怒,而是这整件事实在太过分太恶心了。

但她的难看神色,再配合掌柜的求援神情,在众人看来,就是她是主谋,是凶手,是那个真正下令做这种恶心的事的人。

人群团团涌来,将她和燕绥也围住。

有很多人闯去了后厨,要去看这家黑店私下里到底藏了多少人肉。街面上的人听说了这事,很多人也涌进了店中。

一阵乒乒乓乓之声后,有人惊声大叫“那后厨之下,藏有婴儿尸骨!”

有人举着小小的包袱冲了进来。外头人群里,忽然爆发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挤了进来,叫道“是不是我儿?是不是我儿!”

她扑上去,去夺那个包袱,却有更多的妇人冲了进来,都在大喊“是不是我儿!儿啊!”

声音凄厉,听得人毛发起瘆,大多百姓都露出恍然和痛苦之色,有人大叫“这两年总有孩子失踪!我邻居家的孩子就忽然没了,是不是——是不是——”

“我叔叔家的女儿——”

“我的外甥——”

乱七八糟的痛喊声响起,人们疯了一般去抢那几个染血的包袱,还有更多人往里冲。一时间整个花田楼偌大的大堂里,哭叫声,嘶喊声,怒骂声,拳头风声,乱成一锅粥。

那个孔武有力的厨子拼命挤过人群,醋钵大的拳头隔老远就冲着文臻招呼“哎你这个为了自己养颜养生偷窃婴儿吃人肉的怪物!还敢诋毁我厨艺不好!你凭什么诋毁我!今日我不把你这老妖婆的真面目揍出来不算完!”

他扑过来,人群扑进来,外头文臻燕绥的护卫也察觉不对,纷纷涌进,隔开人群,却得了燕绥一个眼色,并没有太多动作。

那厨子眼看就要揍到文臻,那正被众人堵住围殴的掌柜一眨眼已经鼻青脸肿,忽然大叫“殿下!殿下救我!文大人救我!”

“……”

------题外话------

剁手了吗?吃土了吗?楼盖完了吗?哈哈哈千亿大项目参与完了,还是来看书吧,有比这一单更便宜的吗?就马爸爸一个红包钱!



第两百三十六章 史上最凶悍的庆年

开锅的粥,忽然遭遇了一盆冷水。

厨子的拳头顿在半空,离文臻的发顶半寸距离。

拎住掌柜要揍的一个汉子,手一软,掌柜砰一声落在地上。

几个捋袖子按住小二的汉子愕然回头,险些被小二一头拱翻。

哭着抢那包袱的几个妇人,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所有人瞬间冻在原地,一副乱世惊愕图。

一瞬安静里,众人眼前忽然掠过一片深黄色的光影,先前一番争斗,很多蜡烛已经被熄灭,略有些幽暗的厅堂内,忽然闪过一片一片黄色光晕,像一串串温柔的小太阳,又或者天际落了一片自苍穹深处而来的星光碎片。

窗棂光影斑驳流过,众人下意识转头,便看见大片的悬空灯,悠悠吊着鸡心的石头,正自长街上升起。

外头有很多孩童在欢笑“放灯了!”

除夕午夜,家家放灯,向苍天许愿。愿来年雨顺风调,山清海晏,战事不兴,百姓安居。

那许多的悬空灯,光泽昏黄柔和,越过青色的长街,擦过红色的年节灯笼,掠过苍苍的生着青苔的檐角,向深邃幽蓝的夜空飞去。

如天神弹指,在夜空中忽然撒了一把夜明珠。

无数人仰头,轻轻放开双手,将自己对于收成和平安的祝愿,对于未来和人生的不安,悠悠放飞。

他们的眼眸里倒映这长天如水,而明灯似无数月光遍洒。

飞灯趁风,飞向高空,飞往城外。

这一霎,屋里屋外,整座长川主城,皆陷入虔诚祈祷的静默。

那些纷扰倾轧阴谋阳谋,那些如同黑血一般流满整座易家大院的黑暗,都似要在此刻温柔而静谧的灯光下飞快退避。

漫天灯光下。

段夫人立在窗前,手里把玩着一颗琉璃珠,喃喃低诵。

易秀鼎坐在文臻燕绥住的小院的对面屋子的檐角上,手中一只已经做好,并且写了祝福的悬空灯,却并没有放。

她忽然低下头,看了看飞檐,似乎发现了什么,又趴下去,耳朵凑近,仔细地听。

片刻后,她皱了皱眉。

易云岑在马上,仰起头,眼眸里倒映无数明灯生辉光。

的林飞白带着同样的周沅芷,共骑一匹抢来的马在寒夜中狂奔,他不惜流转真力,烘干自己和周沅芷的衣裳,以至于周身热气如白雾流转,远远看去像一对乘风跃马的仙人。

他急于通报消息,无心观赏美景,头也不抬,迎着那天际无数黄色明珠而去,长发被风扯直。

周沅芷窝在他怀中,凝视着那些点缀在山峦和夜色中的黄色星星,忽然轻轻抬头。

像奔驰起伏之中的一次无意触碰,她的唇,有意无意地擦过了林飞白的下颌。

已经被冻得有点发僵的林飞白并没有察觉。

周沅芷目光流转,悄悄地笑了笑,往他怀里又窝了窝。

建州也有一个风俗,在看见无数明灯的夜里,对着它们许一个愿,上天会听见。

离徽州大营三十里的寒山,一夜没睡的邱同,等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吹熄了自己帐中的灯。

而徽州大营内,林擎放了一个手指大做得十分精巧的悬空灯。那玩意儿小得可怜,以至于一放就看不见了,营地旁的一棵歪脖子树上,挂满了这种小灯,一个比一个破旧。

行军驻守不可放灯,以免为敌人所趁,所以每年他都会做两个超小号悬空灯,一个放,一个挂在树上。

一个是给侧侧的,一个他留给自己。

他叫这种灯“蚊子灯”。小,耐性强,嗡嗡嗡会唱歌,还能一亲肌肤,血肉交融。

多好。

深宫里,虽然很晚了,德妃娘娘宫里依旧很热闹,所有人齐上阵,在糊一个巨大的悬空灯。

灯大到可以装得下三个德妃娘娘。

这是德妃娘娘的特殊嗜好之一,她喜欢大灯,越大越好。

装得下深宫寂寞,装得下满心不平,装得下四海向往,装得下一个梦中的她。

可想象自己乘灯而去,携风越云,过山海雄关,落到任何一个自己想落的地方。

她身后,过来帮忙的闻老太太,悄悄用朱笔在角落写下自己的祝福。

愿女孙阿臻,如意平安。

……

漫天黄灯飞起时,连文臻也忘记了方才的喧嚣纷扰,入迷地抬头去看。

燕绥就在她身边,握紧了她的手,忽然轻声在她耳边道“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文臻一怔,转头看他,燕绥眼眸也倒映那明珠颗颗,将天地将光辉俱收拢在他眼底,“……虽然没有年夜饭。”

文臻听出了他的怨念,眼角一弯。

她忽然踮起脚,在燕绥唇边飞快一啄。

便当年夜饭的补偿好了。

燕绥怔了怔,手指按了按唇,也笑了。

那一霎他眼神如一冬雪下缓缓流动等待着春的碧水。

他轻轻在文臻耳边叹息“可惜。”

燕绥一边抱怨一边伸手,轻轻拨开了那厨子还高举的拳头。

这一拨,像忽然解除了定身,不仅那厨子,所有人都反应过来,回到先前一刻的情境里——花田楼隐秘的主人疑似抢夺百姓幼儿食用以驻颜养生!

而且他们不是大家以为的西川易家的人!

西川易家的人出现在长川已经够惊世骇俗,可方才那掌柜喊什么?

殿下!

这周围千里也没一个殿下!

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位传说中暴戾凶横,杀人无算,目前正在城外的宜王殿下!

那么这个面貌娇嫩的少女,也不是厉家的小姐,而是那个真正的厨神文臻!

所以她看不上这美味的佛跳墙,所以她安排这一出戏想迅速提升名气,获取百姓好感,她这是已经笃定要夺城!

宜王和文别驾,已经潜入城中!

人们在看见放灯的时候平静下来的情绪,瞬间又被这个事实激起,轰然一声,大部分人在后退,还有很多人涌上前来。

二楼上,求文长老愣愣的,嘴里的一块菜掉了下来。

门外,因为在某件事上有所发现而出来寻找两人的易秀鼎,怔在当地。

酒楼回廊一处隐蔽的屏风后,有两人对视一眼,笑了一声。

街那头,忽然出现段夫人的轿子,但行到街口就被密集的人群给阻住,段夫人拦住了要去清道的护卫,仔细听了听长街那头的喧嚣,垂下了眼帘。

她身后,聚集了很多十八部族的残余。

花田楼内,那个愤怒的厨子,愣在当地,他并不太明白今日自己被用来作为一出戏的一个丑角,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那拳头挥不下去了。

他挥不下去,却有更多人冲上来,不止一个人借着他高大身形的掩护,鬼魅般闪现,手中各色武器闪烁着幽光,直奔文臻燕绥。

文臻燕绥早有准备,轻轻巧巧闪过,然而却有越来越多的人涌上。

……

主城城门外。

高阔的城墙下,不知何时沉默地开来一队队的士兵,长枪冷锐,铁甲光寒,肩甲之上烙印着金色的麒麟。

铁甲洪流源源不绝从地平线上浮现,汇入夜色,在城门之下,排成整齐阵营,横直竖列,宛如刀锋。

范不取的马,幽灵般从阵营中穿过,马上的黑甲孱弱将军,一双细长眼睛目光阴冷,抬眸注视着苍灰色的城墙,细细聆听风中传来的声音。

他的副将们都顶盔掼甲,冷然看着巍峨高城。

范不取长长吸一口气,对身边人道“这么久了,总算可以结束了。”

身边人哈哈一笑。

“要我说,派一半人去诱邱同入陷阱,让我亲自带一半人来,实在是您太谨慎了。”范不取道,“林擎和邱同确实没有派兵支援朝廷。那么就那满打满算不超过四千人,如何能与我数万大军相对?更不要说两层城门,里头易家大院护卫及附属家族也有万人之数,另外,还有整座城的百姓!没有一个希望被朝廷奴役!满城皆敌!两相夹击,一人吐一口唾沫也够淹死他们!”

身边人道“燕绥文臻皆才智出众,不可小觑。”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便再聪明。有神鬼之能,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也没有说话的余地。毕竟战争实打实拼的是血肉和人,无论什么诡计取巧都没用。”范不取摇摇头,看见前方无数昏黄的悬空灯缓缓飘来,“我怎么也想不出来,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们有赢的可能。”

身边人静默了良久,终于道“我也想不出来。”

范不取十分畅快地哈哈一笑。

“一个黄口小儿仗着矜贵身份,一个女厨子仗着皇族宠爱,被那群一身媚骨的官儿,经年累月地吹捧着,便以为自己真成了神成了妖,指点江山地动山摇,弹指一挥长川连根拔起……小心汲汲营营一番忙,到头来为他人做嫁衣裳!”

前方,悬空灯悠悠荡荡,即将飘到金麒军头顶。

“城门没有及时开启,对我的信号没反应。”范不取轻蔑一笑,“算有点本事,城外的队伍不见了,这是已经渗入城内,并控制了城门了吗?”

身边人缓缓道“那就攻城吧。也让他们听听,金麒军的声音。”

“得令!”范不取长鞭一指,“攻城!”

……

城内,众人忽然听见轰然一声巨响。

那声音似乎响在远处,但依旧能压住这满街的喧嚣,穿过这庞大的半个城池,传入众人耳中,可见声势。

花田楼内外的人们,都不禁齐齐扭头。

片刻寂静后,有哒哒哒的脚步声拍响青石板。

“攻攻攻……城啦——”

今日的震撼一波接一波,众人都快麻木了,有人转过头去,呐呐地问“朝廷大军攻城了么?”

“不是!不是!是金麒军!金麒军攻城了!”

众人“……”

半晌又有人问“这个……金麒军被朝廷策反了?”

众人眼看朝廷亲王大喇喇地出现在主城之内,那自然主城已经在朝廷控制之中,再加上之前的金麒军已经被林擎偷袭打散的传闻,先入为主便觉得,朝廷赢了,打进来的应该是朝廷的军队才对,再说金麒军是长川的守护神,怎么会攻打自己的城池?

“不是!不是!”传话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几乎破了嗓子在喊,“是金麒军,说已经拔了城外的朝廷来使队伍,要进城将已经潜入城中的朝廷奸细廓清,还我长川往日安宁呢!”

立即便有人道“那是我们自己的军队!为什么还需要攻城!城门还没开吗?”

那人道“对!城门不知何时也已经被朝廷奸细渗入,现在还没开!所以金麒军才下令攻城,并敬告各位父老,你们捍卫家国的时刻到了!朝廷的人,自宜王以下,倒行逆施,荒淫无耻,妄图夺我家园,扰我安宁,杀我家人,坏我民生!现在这些人大多已经潜入主城,散布流言,制造恐慌,妄图从内摧毁我长川,因此范统领得家主令后,不辞辛苦,带兵一日夜间长奔来此,只为救我长川,救我黎民!请我主城诸位父老们,勿要为谣言所惊,勿要为谎言蛊惑,坚守本心,坚守长川,助我金麒打开城门,查办奸细,发现可疑者一律格杀勿论!”

他又跳上一处高台,振臂大呼“非常时刻,无需犹疑!但为我长川洒一滴血,未来都将是易家嘉赏的英雄!”

攻城声烈,喊杀声远远传来,配上这人激昂语气,热血神情,百姓们眼神灼灼将他望着,想起方才看见的人肉丸子,破碎的婴尸,愤怒和激越的情绪,瞬间将热血点燃!

那人又狂叫“请老弱妇孺速速回家,青壮者迅速组编成队,先将这里的朝廷皇子和妖妇……”

他话还没说完,燕绥一甩手,他仰天而倒,咽喉上嵌着一块碎瓷片,鲜血狂喷。

仿佛激昂的乐曲被突然打断,那人跌入人群时还在兴奋地挥舞着双手,底下的百姓们下意识接住他,被喷了一身黏腻的血,或许是这样的行为过于凶悍狂妄,以至于人们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转向燕绥,当即有人爆喝一声“竖子猖狂!”人群呼啸着扑了过来。

燕绥拖了文臻的手便走。

人群呼啦啦跟上。

长街那头,刚刚赶来的段夫人再次折返,易秀鼎在长街上愣了良久,直到背上起的那一层汗都干了,才如梦方醒般追了上去。

她步子很快,却很机械,心乱如麻,想哭却又想笑,人在风中奔行,眼前光影飞掠,从当初小镇初见,到不知何时心思萌动,到如今隔着人潮得知真相,似乎十分意外,又似乎并不意外,也许内心深处未必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只是不愿去明明白白揭开,因为真到了揭开那时候,原本以为美好的那些东西,便都失去了。

是那夜高风檐角上,那人披一身月光相望,一转首月冷风狂花如霰,只余三分苦辛香。

前方,燕绥和文臻,并不在意这身份的突然揭露,也不在意身份揭露那一刻那些人心中的各种滋味,他们在月下飞驰,向着易家大院的方向。

他们并没有走大院的正门,而是绕了一圈,绕到了大院的西北角,在那里,也有大院的角楼和护城河,不过因为是背面,并没有安排一层冰墙。高阔的院墙后是一片空地,再往后则是一座不小的湖。

追赶的人看见两人往这个地方跑,都觉得诧异,跑到这里,易家大院城头上的人就可以射箭,前后一夹攻,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但转念一想,如果往城外跑,城外就是金麒军,朝廷的人往哪逃都是两相夹击,都是死路。

人们因此更加兴奋,步子追得更紧。

燕绥忽然抬头。

此时满城皆放悬空灯,外城飘向城外,城内的却还没飘出去,按今夜风向,迟早都会飘到城外。此刻正有一簇簇的悬空灯,从西北角经过。

奇妙的是,这一批的悬空灯,明明很分散,但飘着飘着,便聚集到西北方向,拥拥簇簇一大群。

此时角楼上的守卫已经看见燕绥文臻,和他们身后跟着的一大群人,都吓了一跳,在角楼上吹起长号,又大声警告。底下自有混在人群中的易家子弟,将情况说明,大喝“快放箭!射死宜王为首功!”

角楼上弩弓轧轧响起,铁甲刀剑摩擦声铮然,有人声音雄浑,长喝“射!”

与此同时燕绥也喝“射!”

两声同时,燕绥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压过了对方,内城上下听得分明,人们正在愕然,破空锐响连起,一部分向下,一部分向天!

向下的,是角楼上的弩弓,射向文臻燕绥。

向上的,却是不知从哪射出的利箭,射向那些悬空灯!

向着文臻燕绥的箭,自然不能射中。

但灯可没有文臻和燕绥的灵活,啪啪啪无数声响,黄色光芒渐次熄灭,那些灯坠落。

灯落了也就落了,虽然全部落向西北角及角楼,易家大院的人也没太在意。

然后随即轰然声响不绝!

那些悬空灯落地之后,几乎都爆炸了,一部分落在角楼上,顿时弩弓粉碎,护卫血肉撕裂,滚滚黑烟红火之中城墙仿佛忽然成了泥沙滚滚俱下,巨响之下无声塌陷了半边,内城护城河里蓝黑色毒水立即倒泻入内城,侥幸在方才那一轮爆炸中没死的护卫们,有人正在狂奔下角楼欲待逃生,不防一脚踏入黏腻的黑水之中,尚自愕然下望,想要将脚拔出来,但一拔拔出一截还带着血肉的白骨,等他终于反应过来惨呼着倒下后,毒水水面上转眼就漂上半截骷髅。

另一部分悬空灯落在了西北角,一番比丹崖居那夜炸毁更猛烈的炸响声之后,一座黑墙塌陷,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地面翻开,巨大的铜门被生生炸断,砸在地面上,将最后一截黑色的地面砸开,缝隙长长地裂开去。露出了底下一些白白灰灰的物事。

那里,是黑狱。

易家的刑堂所在地,易秀鼎曾经被理刑长老捏造罪名带走蹲过,没多久又被燕绥带回的七色地狱。

这大概是史上最奇葩的庆年,最凶悍的放灯。

悬空灯带来的黑火摧毁了一半的黑狱,一些人影狼狈逃出,其中两条人影颇为熟悉,赫然是理刑长老和易燕吾。

这两位长老会上的“失败者”,竟然一直藏在黑狱里。

但是更多人的目光,却落在黑狱上。

易家大院内城城门惊变,追来的百姓们也受了惊,但眼看那一批爆炸伤的只是易家城墙,自己所在地还算安全,便也没动。

最主要的是随着内城城墙塌陷,神秘的易家大院首次袒露在世人面前,百姓们不禁好奇,探头探脑。

而随即黑狱被炸开地面,司空昱带着天机府的人出现,就是他们将大院内放的悬空灯召唤得凑在一起,集中炸了易家内院城墙和黑狱。

这些易家人放出的灯,自然由下人们制作,易人离通过阳南岳,策反拉拢收买了好些人,这些人在做灯的时候,已经做了手脚。

火药弹一开炸,易家大院里的人流便迅速向后退去。

然后又一波轰鸣声响起,这回并不比刚才的震撼直接,明显在远处,但是地面震动剧烈,绵绵不绝,地下像出现了不断拱动的巨兽,不断有人站立不住歪倒,惊惶地回头看发生了什么。

先前飞往城外的那批悬空灯忽然都不见了,天空瞬间恢复了幽邃阴冷,伴随着那种沉闷的震动,明明爆炸如雷,却有种幽寂的感觉生出,天空像因此震出一条裂缝,将一霎间的盛世繁华收走。

街道那头有人飞快地奔来,大喊“城外的军队也被炸啦——有人冲进来啦——”

他喊得没头没脑,人群本就惊疑不定,瞬间便陷入了骚动,不断抖动的地面让他们误以为是地震,下意识就往最近的最安全的地方跑,而易家这西北角附近有湖,黑天之下乱跑落水不是玩的,众人眼看前方易家大院已经被炸开一道缺口,破碎的大块石块垫住了有毒的护城河,里头是一望无际的易家的跑马场,便都跟着那大喊的人,往易家的大院里涌去。

抱着这样的心理,人们就冲进去了,也有人不肯放弃,指着文臻和燕绥道“父老们!不管怎样,这几个一定是奸细,拿下他们!”

一批人向文臻燕绥冲过来,燕绥一个转身,带着文臻上了高墙,他的衣袂散在午夜高风中,俯视的眼底没有太多情绪涌动,只有隐约一丝淡淡戾气。

那样的眼神,被笼罩的人忽觉自己成了蝼蚁。

有一批人已经冲了过去,忽然有人尖叫“骨头!死人!”

尖叫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也有一些妇人,文臻站在高处,看着底下,那是被炸翻的黑狱。

黑狱七层,传说里只用来处置惩罚易家族人,每层都有血池化去这些罪人的尸首,现在血池已经被炸翻,并没有想象中的沉渣泛起,倒是血池之下的土地裂开,现出下头还有空间,一层一层白花花的,都是尸首。

有老人的,有成年人的,有孩子的……

尸首呈现各种状态,腐烂的,完好的,撕裂的,中毒的,呈现各种形态,并不像是受刑而死,倒像经过各种不同的试炼。

因为就在尸体堆旁边,还有一间空间,里头不少的瓶瓶罐罐,毒虫鼠蚁。

午夜硝烟未散,白骨成堆,这样的场景实在太过可怖,以至于人倒抽一口冷气,好多人软着腿往后退。

那个德高望重的周大夫一直在人群中,后退时候,出于职业习惯,忍不住多看了那堆尸首几眼,然后他忽然失声道“这……这不是上个月失踪的刘老二吗?!”



第两百三十七章 我以山河赠卿卿

“这……这不是西市的刘老二吗?经常来卖草药的那个?他……他不是突然失踪了吗?”

他一说,旁边也有人惊叫起来,道“这……这好像是我去年死了的叔叔!他!他早已下葬了的!”

还有人叫“有娃娃!这里有更多的娃娃!”

周大夫又认出一个,抖着声音道“这个孩子前两个月我还见过……城隍庙里的小乞丐……啊,这个,这个好像是周二嫂家的……周二嫂!”

一声女子的惨叫,有个妇人忽然嚎哭着跳进那坑里去了。

众人都立在当地,比先前在花田楼看见婴尸时更大的恐惧漫上心头,他们直勾勾地盯着那地底场景,直如地狱忽临眼前,而这黑狱的陈设,这翻出的泥土和各种各样的骨殖,完全可以看出,这绝不能是临时布置,这里的累累白骨,渗着血的泥土,永远散发着积压的腥气的砖石,都证明了,这里经年从事着人间最黑暗的勾当。

文臻看着底下,虽然早有猜测,依旧浑身发冷。

是啊,黑狱为什么这般血腥可怖?不过是一个易家,自家的刑堂,管束严格,能有多少背叛的人?能形成这积年累月的血池?犯小过的,惩戒而已,犯大罪的,杀了了事,又何须整饬得这般阴森可怕?

是因为黑狱不过是障眼法,传出求救呼声便可以推给刑堂。是因为故意要让它显得黑暗血腥,好令人畏惧退避三舍。

世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天星台,却不知道天星台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勾当,在黑狱之下。

黑狱之下,此刻已经成了长川百姓的认尸大会。

无数人嚎哭,无数人怒骂,还有很多人跳下坑中,盲目而痛苦地寻找,冰冷的双手,扒在鲜血和白骨之间。

这个世界并没有传说中能将尸体化尽的药物,而且易家也需要尸首用作各种试验用处。易家为了研究自家的病因和寻找解法,连自家的孩子都不放过,又怎么会不舍得对主城百姓下手?

当初平云夫人怨恨之下,曾经说漏了一句话,令文臻和燕绥怀疑,城中传说的孩子失踪,是不是和易家有关。

后来让人查问,才发现长川主城多年来,人口失踪率一直很高,先是流浪汉乞丐妓女之类的下等人极易失踪,这些人一般无亲无故,无人追索,失踪也就罢了,后来失踪人口就越来越多,到了后来,易勒石出事前后,城中孩子失踪人数达到一个惊人的数字,以至于文臻和易人离先后进城的时候,都遇见了寻找孩子的情况。

这时间节点太过巧合,而易勒石后期为了自己的病,行迹近乎疯狂。在长川,除了易家,实在也没有别的人能够这样不动声色,长年累月,掳掠人口而不被发现。

一开始燕绥去了天星台寻找线索,却发现了平云夫人的畸形的女儿,摸到了这个秘密,而理刑长老最大的错误,或许就是将易秀鼎带去了黑狱,让燕绥亲自去了一趟黑狱,以他机关大师的绝佳耳力,听出了黑狱之下还有更大的空间。

今夜,除夕之夜,易家酝酿了凶狠的反扑,而燕绥,一手撕开了黑狱之下的第八层。

想要贼喊捉贼将罪恶扣在燕绥文臻头上的易家,被两人一反手就掀了回去。

而此刻,同样的黑红色烟火,升腾在城门之外。

时间回到一刻钟之前。

林飞白带着周沅芷,一路驱驰,终于冲到主城之外。

但他在还离主城之外三里便不得不停马,看着前方黑压压的阵营,脸色铁青。

还是来迟了一步。

金麒军果然如他所料,前来包围了长川主城,一旦给他们入了主城,里头易家大院,加上全城对朝廷都有敌意的百姓,燕绥那几千人,就等于滴水入洪流,分分钟要被卷灭!

林飞白眼一扫,就看出那阵营人数,应该并没有十万,范不取分兵了。

但是分兵也还有一半以上的人数,这又不是奇袭战,两边门一关,从军到民,全是敌人,怎么打?

但再急也没有用,大军横亘在此,他插翅也飞不过去。

拼命赶路,想在大军到来之前让文臻撤出,但他现在只想赶紧入城。

他犹疑地看一眼怀里的周沅芷,想叫她找个地方自己藏起来,一眼之下,身子一僵。

周沅芷靠着他的胸膛,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风帽下她脸色微微有些苍白,显得颇为疲倦。只是这大小姐的端庄简直渗入骨髓,便是马上睡着了,也尽量维持着姿态端正,这就睡得不大舒服,她眉头微微皱着。

林飞白看着那皱着的眉和睡着也分外端正的姿态,总觉得就这样叫醒她好像有点不大人道。

因为他微微一动,周沅芷也微微一歪,靠向他的脖子,温热清甜的香气,扑在他耳侧。

林飞白的耳朵又烧起来了。

他僵着肩,不敢转头,竖起一个手指,轻轻挡在自己脖侧。

周沅芷浑然无所觉,便靠在他这一根手指上。

林飞白盯着自己那根手指,一时又觉得这动作也很蠢。

然后他回头,看向身后黑暗,另一只手按在身后剑鞘上。

他的另一只手,也已经能动一些了。

黑暗中无声走出来的却是师兰杰,对他做了个稍安勿躁动作,并轻轻牵着他的马向后退。

林飞白先是一喜,随即愕然,而师兰杰看见他也是先是一喜,随即愕然。

侯爷去一趟金麒大营,还带了个女人回来?

忍不住要抬头看看天是不是太阳出来了。

又忍不住看看那女子是谁,似乎在睡觉,但师兰杰是个成熟男子,也有过几段风流史,只看一眼,便觉得,那女子那睡姿虽然特别美好诱人,但正常人是不可能在这种姿势下睡着的。

他心生警惕,上前一步,正要试探,忽然“熟睡的”周沅芷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向他眨了眨。

她容貌气质都大气优雅,这一眨眼却俏生生的,似雪地火狐一般灵动娇艳。

这一瞬间师兰杰忽然想到了文臻。

那种骨子里的小狡猾,有点像。

师兰杰有点想笑,赶紧忍住,退后一步,当什么都没发生。

他抬头看天际飘来的悬空灯,打算趁这些灯都发挥作用之前,赶紧先许个愿。

让侯爷离开文大人那棵只为别人开花的树吧,可别在一根树杈上吊死了。

让侯爷快点看见别的花儿吧,比如眼前这个就不错,狡猾得和文大人有点像,看起来还比她端庄……总比神剑给侯爷安排男人相亲要好。

阿弥陀佛,无量天尊!

许完愿,周沅芷也“醒来”了,非常从容自在地下马,在林侯最重要的家将面前,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淑女风范。

师兰杰也对她表现了尊敬又略带亲热的态度,作为对第一个成功贴身接近林侯的女性的微妙的赞许和鼓励。

两人相视而笑,瞬间完成了心机护卫和心机追求者之间的默契交流。

林飞白全程目视城楼,目光焦灼。

师兰杰将他拉到安全隐蔽处,忽然轻声一笑道“侯爷,先前殿下和我说,今夜除夕,侯爷奔波辛苦。不过他也不会让你白跑白吃苦,自有大礼送上。一份您已经收了,还有一份……他一指前方“是请您看烟花。”

此刻,金麒军大军中,前方战士虽然在攻城,后方很多战士却对攻打自己的城池并不投入。他们对着那满天黄灯,低下头,双手合十,行了一个本地百姓在悬空灯下都会做的许愿礼。

长川人觉得在灯下许愿愿景最易实现。

就在那万众虔诚许愿的时刻。

他们头顶的悬空灯上,忽然纷纷坠下极小的物件,那些东西在黑夜里几乎让人看不清,大多数士兵还在仰头看着。

师兰杰忽然一抬手,发出信号。

灿亮的烟花在空中炸开。

照亮那些坠落向金麒士兵的小东西。

金麒士兵这回看见了,但是那东西太小,太轻,一看就没什么杀伤力,给人感觉像是悬空灯上落下的浮尘,因此也就没有人躲避。

但随即他们便骇然四望。

烟花一炸,城头之上,角楼、牒垛、旷野、乱草、枯树之中,所有能够藏人的地方,嗡声不绝,破空连响,无数箭矢,直奔向天!

向着那些已经被照亮的坠落的小东西。

如同先前易家黑狱上空发生的一样。

悬空灯里头黏着的鸡心挂件里,早已藏好了小型火弹子,经过精密的计算,悬空灯飘到大军上方时,黏胶被烤化,鸡心吊坠掉落。

但是因为外头有一层木头包裹,不经过碰撞难以发挥最大的效果,因此善射的林飞白手下,以及金吾卫里所有神射手,都已经早早分散潜伏在长川主城城门上下,所有箭不向着人,只向着那些飘落的一颗颗心。

就算射不准,这些箭呼啸飞射产生的互相冲撞,也能够将里头火药震动催炸。

“轰!”

下一刻,就是人仰马翻,火黑焰红。

几乎和城内黑狱被炸同时,刹那间城外平原之上,金麒军猝不及防遭受了黑火药无情的收割。

那些小小的颗粒,跃出精巧的鸡心,在空中、地上,人群里,爆开一朵朵赤焰之花,花瓣舒展之处,便是鲜血和断臂残肢,和不断迸溅开来的染了斑斑血痕的黧黑的土,灰尘和烟气混杂成一片片灰黄色的幕墙,当头向人罩下,再被下一朵怒绽的大丽花冲散。

几乎立刻,铁甲洪流便遭受了几乎毁灭性的打击——范不取为了争取时间,带来了全部的骑兵和少量的步兵,马匹受惊后狂奔乱蹿,造成了比火药弹更大的伤亡。

那些灯飞得很分散,因此落下的火弹子也十分分散,且毫无规律,无法做出任何准备和应对,无法灵活变阵的军队遭遇这样随机的火力打击,后果远超城门上架炮往下轰。惨叫声,怒喝声,马匹的嘶鸣和疯狂的大喊,在此起彼伏的震裂声里一阵阵响起又一阵阵被吞没。

而在城池的另一端,和这里遥遥相对的易家大院里,也同时化作修罗场,和这刻的鲜血和爆炸呼应。

这个年无人相庆,却有黑火红焰不断升腾向天,万人呼喊为号,火弹轰鸣为鼓,援兵流离为歌舞,权者仓皇为幕剧。

演一场门阀倾毁归我皇的大戏。

雄城崩高台,乱甲碎蒿草,焰旗卷尽处,山河尽灭了。

这才是燕绥真正要送给文臻的礼物。

……

城门前。

林飞白已经僵硬成了石像,定定地看着这众生不能得救的修罗场。

师兰杰满面感慨,想着范不取此刻遭受的打击何止这些?很快,他会冲进城中寻求易家和百姓们的支援,但他随即会遭受到下一轮更凶猛的打击,而他分出的另一部分兵,想要反包围邱同伏军的那支,会被那些仓皇逃奔的十八部族残兵所诱导,邱同的人会按照燕绥的安排,给这两支军队制造误会,让十八部族误以为金麒军是在围剿他们,让金麒军以为十八部族已经暗中归顺朝廷甘为朝廷前锋,等两边打了个七死八活,再坐收渔利。

到时候,十八部族丧失力量,金麒军崩毁,易家大院也会很快被解决。

宜王殿下和文大人,以三千护卫,彻底解决了拥有十万大军,十八部族,盘踞长川多年,势力雄厚的地头蛇长川易。

孤身与虎谋皮,能谋得肉骨不存。

神人也。

师兰杰看了一眼自家主子,心中叹了口气。

而自家主子不知道有没有反应过来,调兵其实无所谓成功,从头到尾,他是被送出去作为障眼法而存在的道具,甚至被殿下不怀好意地安排了一场相亲。

在这种危险紧张局势下,殿下居然还能记得把情敌给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人,实则心思诡谲可怕,对上那庞然大物,连三千金吾都没怎么用,孤身潜敌营,谈笑灭世家,顺手还不断挖坑,天下又有谁能敌?

和他争女人……

师兰杰摇摇头,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侯爷和眼前这位大小姐凑一堆。

哪怕这个不成,就按大帅想的,男人也行啊!

总比找死强。

周沅芷早已转开了头,不想看这一幕惨烈,目光落在林飞白先是愕然然后是茫然最后是愤然的脸上。

似乎很快就想明白了什么。

周沅芷看着林飞白,越看越觉得可心。虽然和一手制造了这地狱的那位殿下相比,所有人都显得有些不够看,可她自觉自己是个普通人,不是文臻那种甜美外表强大内心的女子,殿下这样凶悍难缠的人,她就不喜欢,还是眼前这个有点直有点憨的小侯爷,才更多一点人间烟火气,让她更有勇气去尝试。

她正想着如何端庄地继续勾引那位有点烟火气的男子,忽听师兰杰道“好像城门打开了,有人进去了!”

“谁?”

……

易家大院西北角,人群如蚁群涌动,有人爬上高处,振臂大呼。

“父老们!易家就是这么对我们的!”

“税重如山!十而税一!另加亩税二十钱!每三十亩还有绢三匹、绵三斤!”

“口赋自出生始,每年三十钱,前所未有!”

“杂税杂调多如牛毛!”

“丁钱徭役,头子钱!义仓税!牛革税!蚕盐钱曲引钱市例钱柴米油盐酱醋茶都要收税!从他易家门前走也要收税!”

“每年每丁劳役两月!一年到头没得歇!”

“要钱,要人,要力,要女人……要这些也罢了,还要夺我们的崽,杀我们的人!”

“供了这许多年,原来供了一头恶龙,身下拢金银无数,一口口慢慢啖我等之肉!”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百姓涌入了易家大院,得到讯息的人,来得越来越多,一开始还想从被炸毁的断梁缺口涌入,后来有人自己搬了碎石去填护城河,护城河深半丈,生生被全城百姓用手填平。

易家西北角整个被打开,认完尸后的愤怒百姓,卷过了整个大院,大院护卫在试图抵抗被人潮生生踩死两个后,剩下的仓皇逃窜。

百姓冲入易家大院,那以往高高在上,在众人眼里和皇宫也差不离的神圣高贵之地,那些白玉地,镂金柱,飞檐斗拱,朱楼玉户……被带着泥水的大脚片子啪啪踩破,鎏金铜瓦碎落满地,金龙盘柱金漆斑驳,隔扇花窗大卸八块,白玉拱桥涂满污迹,琼林染血,莲塘浮尸,仙境转瞬成残垣。

理刑长老和易燕吾被堵在人群中,段夫人的小轿停在一侧,易秀鼎带着一群护卫,拔刀站在轿前,看着人群洪流般卷过,脸色雪一般的白。

百姓们大多不认得她们,也没在意那低调的马车,也有人试图去攻击那马车,易秀鼎正要拔刀,段夫人忽然撩开轿帘,伸手一掰。

她面前本是那雕刻着一柄刀的隔断,她一掰,那隔断忽然断了,那刀形状的隔断落在她手中,段夫人一敲,外头的木板断裂,露出里头青幽幽的刀身。刀柄上一条螭龙,盘旋游舞,螭龙眼珠是一颗琉璃珠,熠熠生光。

段夫人将刀递给易秀鼎,从容地道“挂在轿子上。”

不远处檐角上,文臻远远看见,恍然大悟。

她记得初见段夫人,她那马车上就有刀形的隔断,当时她还奇怪,这隔断设计好特别,没想到段夫人用以号令十八部族的青螭刀居然藏在那里。

易秀鼎挂上青螭刀,便有人怔了怔,过了一会过来,站在了马车旁。

不一会儿,又有人陆陆续续过来,如同大浪中分离的沙,慢慢地堆积在了段夫人身边。

那些人看打扮没什么特别,但神情气质便可以看出来,是十八部族的人。

是一部分这些年慢慢迁徙过年的普通牧民,和当地人通婚后,渐渐融入了长川主城,但骨子里,他们依旧是金草原里向梦和自由驰骋的勇士。

那一小撮人在愤怒的洪流中慢慢扩大,自成区域,本身暴乱的人群,容易造成无差别的攻击伤害,但百姓们久居长川,很多人互相认识,见到那些熟悉的面孔,看见形成团体的人群,会自动避开。

段夫人那一片,像奔腾巨浪中的小小孤岛。

她保护了那批十八部族,十八部族的子民也保护了她。

坐在檐角上吃瓜看戏的文臻,看着乱流中那座安静又岿然的马车顶,心中有些疑惑也有些感触。

段家既然能掌控十八部族,为何后来人丁寥落而式微?段夫人身为段家最后的血脉,为什么没有学武,没有学武为什么又能镇住桀骜的十八部族?青螭刀本身又还有什么意义?

或者世家大族,百年历史里,总会浮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想起了闻老太太。

这些经历过风霜变乱,大家出身的老太太们,有种年轻人不能及的安然气场,便巨浪当头高千尺,也令人一眼瞧去便安心。

段夫人不如闻老太太锋锐刚硬,她更加柔韧,像沉默的水,悄无声息滴穿檐下的青石。

文臻忽然加倍思念闻老太太,这样艰难倾轧的日子过久了,只想滚在老太太的怀里撒个娇。

身边燕绥忽然摊开双手,道“滚罢。”

文臻“?”

不会误会他在骂人,只是想他一定是属蛔虫的吧?

远处有喊杀声传来。

在城外被炸成丧家之犬的范不取,攻开了城门。燕绥就几千人,各有用处,自然不能久控城门,达到短暂阻拦令爆炸顺利完成之后,那些人便退下城门,范不取轻松进城后,本想召集百姓和易家大院守卫,在全城进行清洗,但整个外城都成了空城,人都流向易家大院,范不取带着完好的两万多人赶到易家大院前三里之地,便再也无法前进。

在那里,他们遭受了来自愤怒百姓的疯狂攻击。

想用吃人肉来妖魔化文臻形象,激起百姓反抗的计划,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自身,都不需要两人鼓动解释,那些尸首跨度长达十年以上,朝廷的人不可能那么早便在易家大院地底布局。

范不取不在乎百姓,但是却不敢轻易杀长川百姓,一旦激起民愤,不是玩的。百姓却手撕嘴咬,恨不得将目光所及的每一个易家人都撕成碎片。

文臻忽然道“易云岑!”

底下,衣衫狼狈一头灰的易云岑,带着一小队护卫,灵活地绕开纷乱的人群,奔向段夫人所在的马车。

易秀鼎看见他,目光一亮,急忙将他拉进来,道“你怎么这时候来了?这一身的血!”

“都是别人的血。十七姐,我们出城吧,百姓都疯了!范将军是忠心的,但是方才他在城外,被朝廷给炸了一半人马。”

易秀鼎下意识抬头去看那边檐角上的燕绥,但随即她便强迫自己转头去看掀起帘子的段夫人。

段夫人静静地看着易云岑,道“你没事吧?”

“我和范将军顺利联络上了,他说要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我们连夜出发,却在城门口遭到伏击,现在连百姓也变成这样……”易云岑也转头去看燕绥文臻,目光不可思议,“方才我听说……易铭厉笑,是宜王和文别驾?”

易秀鼎扭头不答,段夫人转开眼光,易云岑怔怔半晌,道“他们要杀了我们吗……”

他忽然激动起来,大声道“他们怎么能这么做!祖母!十七姐!我们救了他们,一路护持,带他们进入易家,还帮他们入了长老堂,结果他们骗了我们,还要杀我们!”

檐角上,文臻注视着底下,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题外话------

我以山河赠卿卿,卿以月票慰我心)



第两百三十八章 杀王

厉以书在护卫们的护送下进了城,开始在最乱的地方对百姓进行宣讲。

“……陛下体恤长川父老多年辛劳,特令赋税减免三年!”

“三年后田赋三十税一!亩税取消!绢绵定额取消!”

“口赋自七岁始算,每年十钱!”

“取消易家自国法之外专程设立之所有杂税杂调!”

“金麒军旧罪不究!可就地解甲归田,归家者拨田亩每丁三亩,免一年劳役!”

……

一条条一例例,都是针对百姓最大的怨气和军士最深的担忧而定,并未来得及向皇帝请旨,燕绥直接颁行。

百姓揍完了易家护卫,发泄了心中怨恨,再听到这些,都发出由衷的欢呼。

士兵们尚在犹豫,寻找着自家将领的眼神,却有数骑飞奔而来,大喝“禀告宜王殿下!徽州大捷!金麒军五万人于寒山中伏!副将仇木春被邱统领斩于马下!”说罢高举起手中头颅。

金麒军士兵们脸色大变。

“邱统领挟胜而来,兵发长川!顽抗者格杀勿论!”

片刻之后,武器与铁甲落地之声响起。

随即叮里当啷金属碰撞声响成一片。

数万男儿齐解甲。

烽火历遍渴归乡。

亲历战争者,没有人喜欢战争。

易秀鼎注视着这一切,神情有些茫然。

盘踞长川多年的巨龙,这一刻是彻底被掀入深渊了吧。

像一场梦,被天际滚滚而来的火光烧透,伸出指尖,触及现世冰冷。

一阵拼杀声起,范不取浑身黑灰,带着一小部分亲信人马冲了过来。他一进城门就陷入了百姓的汪洋之中,大军被牵扯住,他心知不好,随即又发现了一个目标,出手便耽误了时间,并没有看见自己副将的头颅。

此刻城门已经重新关闭,而金麒军士兵不断解甲走入百姓人群,去寻找自己的亲人,范不取不能后退,只能向着这场变乱的主事者而来。

他的马头前押着一个人,那是厉笑。

文臻霍然站起。

又有追杀声起,另一支人马从一条巷子里冲出,当先是易人离,六个葫芦娃正一脸愤怒地冲在他后面。

葫芦娃们一边冲一边还在大骂易人离“叫你保护好我们小妹,你吃屎去了吗!”

易人离“要不是你们七个人抢屎一样抢功,我至于被挡住来不及救厉笑吗!”

文臻站在檐角高喊“怎么回事!”

底下一堆人七嘴八舌地告状兼乱七八糟互骂,互相指责对方保护厉笑不力导致被范不取瞅到机会抢人,乡下街头小混混和天京恶霸葫芦娃天雷勾动地火,措辞从天灵盖到下三路,问候从身上的每个器官一直到祖宗八代。

燕绥听都没听,他今日有些烦躁,常常皱眉“就该一人赏一颗鸡心。”

“宜王殿下万安!”范不取一脸病容,声音却挺有穿透力,“殿下神人,一力将我等置于水火之中,我等蜉蝣之身,难撼大树,只能和殿下讨点恩惠。这位厉小姐的性命,殿下要也不要?”

燕绥“不要。”

范不取“……”

噎了好一会儿,范不取才道“殿下不怕从属寒心?厉家一家忠心耿耿,跟随你远来长川……”

燕绥漠然道“厉以书是来做刺史的,厉家女儿也好,诸位兄弟也好,所出力气,说到底都是为他。而本王以皇子之尊,亲自为他潜入长川主城,将易家地盘拿下送到他面前,谁欠谁?”

范不取“……”

这位可真是太不讲究太难啃了!

感觉再谈判下去,很可能要把厉笑逼自杀来偿还殿下的恩情。

他只好把目光转向文臻,还没说话,文臻已经道“范统领,殿下说话一向比较梗,智商低的人接不住,抱歉了啊。不过在他那吃了瘪就来找我这让我有点不高兴呢,怎么?看我软柿子好捏?哪我跟你说,厉小姐呢,我要救,条件呢,我不谈。”

范不取“……”

没见过这么硬的软柿子。

“看见个人就拎住以为有筹码了?”文臻笑盈盈看他,“我倒要问问你,你打算怎么谈?一命只能换一命,你打算换谁的?段夫人?易云岑?易秀鼎?还是你自己?”

范不取脸色一变,被点到名的几个人盯着文臻,文臻不接他们的目光。

好一会儿范不取冷冷道“文别驾,别忘记我们还有大半大军在城外。”

“哦,忘记提醒你,你那一半分兵,落入邱统领陷阱,仇木春的头颅方才已经给大家欣赏过了,至于五万人马……预估留存数,可能比你这一场还低一些。”

“那不可能!”

“你可以不信,但很抱歉,好像也没什么可能给你出去亲眼验证。”文臻笑,指指他那群不断分流的士兵,“范统领,你想过没有,你的军队都出身长川,这里的百姓很多都是他们的亲人,所以他们不可能对自己的父老举起武器,可以这么说,当你们进城,遇见的不是欢呼而是怒骂的时候,你们就注定失败了。”

“虽然易家人认为你对他们绝对忠诚,但是我觉得所有的忠诚都经不起现实的考验。比如现在,你会用厉笑换谁?我想应该是你自己,丢下易家,丢下最后效忠你的军队,换我们给你开一条逃生通道。你一路如丧家之犬,惶惶从人群过,因为是你自己切断了和易家和军队的联系,所以你心虚,紧张,再无依靠,你好不容易出了城,遍地却已是敌人,你怕逃出的易家子弟报复,你怕遇上恼恨你抛弃他们的属下,你还要应对来自我们的不间断的各种救人的手段,疲倦,劳累,不能休息,你能坚持多久?哦对了忘记告诉你,我们还有天机府的人。”

文臻满意地笑看最后一句话击中了范不取——天机府的人未必有武功,但是在追踪,信息,和抢夺救人等方面手段难以防备。

她很想把之前在丹崖居说的那句话也送给范不取。

小孩子才做选择,我们成年人,什么都要。

“又或者,我看走眼了,你打算牺牲自己救别人?那么问题又回到了原点,你打算救谁?”

范不取先前遇上那突如其来爆炸都没出汗的额头,开始冒汗。

他发现这对传说中的男女,确实都很难对付,燕绥根本就是个疯子,无法和他谈判,文臻看似好说话,骨子里却非常缜密狡猾。

两人行事风格都和常人不一样,这让人无法按照既有的经验去应对。

文臻笑笑,给身边闭目养神的燕绥递一包瓜子。

厉笑的安危当然很重要,燕绥也许不在意,可她不能让厉笑受任何伤害。

但范不取也别想讨到任何便宜,她得让所有人明白,想要活命,那就配合,其余一切手段,都是自己找死。

范不取被逼问得无从选择,段夫人的语声忽然传来。

“我们谁都不用救。”

众人转头,就看见段夫人从车中出来,立在风里,对范不取淡淡地道“范将军,把厉小姐放了吧。事情没到绝路,不要自己先把路走绝了。”

她抬头看文臻,凝视她半晌,微笑道“文别驾名下无虚。”

文臻对她微微欠身“夫人谬赞。”

“我想,殿下和别驾,并没打算对我几人赶尽杀绝。毕竟易家几乎已经没人了,总得有那么几个老人留着,以示朝廷恩宽。”

文臻就当没听出那淡淡的讽刺,笑道“夫人慧心。”

“金麒军已经散了。十八部族大抵也就剩了我身后这些,长老堂近乎全灭,易家大院被百姓冲毁。我们已经失去了一切。”段夫人看着文臻燕绥,轻轻道,“恭喜两位,大获全胜。”

燕绥没有表情,人前,他是永远目下无尘的宜王燕绥。

他也没看段夫人,只看着这屋顶的屋瓦,右数第七块瓦片左下角有块缺口,这令他十分烦躁,又不能起身去将那瓦扔掉,扔掉也不对,少了一块更难受。

这让他对易家观感更差,偌大簪缨世家,居然用破了的瓦!

无奈,他只能吃瓜子转移注意力,打开瓜子袋便得到些许安慰——所有瓜子都是选过的,仁儿饱满且不说,关键个个大小如一,连花纹都近似,也没有任何添加盐味或者甜味,只有属于葵花子原本的浸透了阳光的香。

这世上,也只有她这般懂他,爱他,愿意为他费心。

其余人都觉得费心的事就该他的。

他不理人,文臻便从容支应,她浅浅一笑,欠欠身。

没什么好说的,解释或者针锋相对,都显得苍白。

各为其主,无分对错。

“事已至此,我们还活着,那就是殿下想让我们活。自然,我们也应该拿出易家最后的态度和诚意。易家还有庞大的产业,有遍布全国的店铺和关系脉络,有矿藏,有武器,有健马,有即使朝廷都不知道的多年积蓄的资源和宝物。而整个长川的民生,土地,官府,架构,制度……只有易家最为熟悉,这些,想必殿下都是需要的。老身愿意尽数献出,诸般事务也全力相助朝廷。”

她没有说想要求什么,因为初见燕绥已经说过,燕绥自然明白,点了点头。

既然不打算灭门易家,那么刺史之位回归了朝廷,易家还是需要自己的家主的,那些庞大的事务,总需要有人打理或者交接。

段夫人以归顺,换取最后这批人的生存。

范不取沉默着,段夫人道“云岑,你作为家主,该表个态。”

“表态?表什么态?祖母不是已经都说了吗?”易云岑难得态度顶撞。

段夫人只是好脾气地笑笑,抬手似乎想摸摸他的头,最终却没有动。

易秀鼎沉默半晌,道“云岑,这是保住你,保住易家的唯一的办法。”

易云岑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半晌低低嗯了一声,抬起头,望向文臻燕绥。

文臻燕绥迎上了他的目光。

“我喊了你们这么久的哥哥姐姐。”易云岑指着自己马上的行囊,语声渐渐悲愤,“现在行囊里还有你们送的娃娃,然后,在那些我以为同舟共济的日子里,在我们一直护着你们,帮着你们的时候,你们一直在捣鬼,破坏,欺骗,杀害,最后毁掉了半个长川城,把祖母和我逼到退无可退。”

易秀鼎垂着眼睛站着,这样就没人看见她睫毛尖上闪烁的泪光。

易云岑又看向燕绥,看了半晌,失望地道“我以前一直崇敬你,爱戴你,我到处搜集你的话本,听关于你的所有故事,质问所有诋毁你的人,梦想着以后有机会见你一面……现在我见到你了,原来我早就见到你了,而你……”他呵呵笑一声,“……我现在只为我说过的每一句敬慕你的话而后悔……”

燕绥剥了一排整整齐齐的瓜子,排在一块瓦片上,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他人对他的爱也好,憎也罢,都只是他人自己的狂欢,与他何干?

世人为不相识的人投注精力和喜爱,却不甘于寂寞,妄想得到同等回报,凭什么?

易云岑仰着脸,声音在渐渐冷寂的夜风中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他的脸有些白,眼下似乎有隐约的两道泪痕,看起来更显得稚嫩。

这一刻的沉默令人尴尬,像巨石投在了空处,半晌,文臻叹息一声,道“易公子,道不同不相与谋。”

“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与谋。”易云岑咬牙,伸手到行囊里,摸出那个娃娃,娃娃太大,因此他只带了里面的两层,半个手臂大小,他似乎不舍地抚摸了一下,忽然大声道“还给你!”抬手一扔,娃娃砸向燕绥文臻。

文臻注视着那娃娃。

仿佛还是当初小镇上,门槛上迎面相撞,他送了她一只珍珠小兔子,她给他买了一个大大的套娃。

不是所有的礼物都有回响,不是所有的美好都永久留藏。

到最后面具撕裂,彼此都看见对方一张冰雪之颜。

燕绥一直闭目养神,忽然一挥衣袖,道“接着!”那娃娃便以原先更快的速度飞了回去。

易云岑咬牙看着,眼看那娃娃要坠落地面,最终手一招,将娃娃又收回手里。

他捏紧了娃娃,手指的骨节青白。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雪了,雪花很大,一片一片晶莹地贴在黑树青瓦上,不一会儿,天地间便一片??髦??

百姓们闹了一晚,多半也累了,扶老携幼地散开,一起回去的还有那些自幼从军的子弟们。

那些焦黑与鲜血,渐渐被一片白色覆盖。

那些人离开时,都没有多看这边一眼。

易家仅剩的几位高层,注视着自己的子民漠然从身前走过,像注视近半个世纪的统治终于在眼前落幕。

荣华与权势,像雪花在卷风中收束,再顷刻碎去。

厉以书带着护卫们,遥遥地守卫着这里,并没有接近。

文臻和燕绥坐在高处,袍角和裙角在风中飞扬卷缠在一起。

半晌易云岑低头,短促地笑一声,道“我懂了。我会好好做这个家主的。我就一个请求,祖母年纪大了,不能再长途跋涉,也渴望落叶归根,易家大院,希望能留下一个小院,生与死,我们都还想留在这里。”

燕绥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却忽然道“段夫人,你说要交出属于易家掌控的一切。但是你离家多年,易家高层又几乎损失殆尽,那些印鉴钥匙暗号密探等等,你从何得知?”

段夫人抬起眼,隔着风雪看他一眼,慢慢道“是啊。殿下说的有理,但是殿下还是弄错了一件事,我和易勒石总归多年夫妻,他藏的东西,我自然拿得到。”

她微微偏头,对易云岑道“云岑,去我的马车里,门帘往下一抽,打开试试。”

易秀鼎就站在轿子旁,她却吩咐易云岑,易秀鼎眼底闪过一丝受伤,横跨开一步。

易云岑转头看看轿子,想了一下,走过来,弯下身,伸手抓住门帘。

段夫人走过来,伸手道“不是这样,你斜一点……”

“嗤。”

寒光在飞雪中依旧不可被遮掩,一亮如惊虹。

然后再带出一道血虹。

易云岑的身体一僵,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弯身斜站着,扭过头,艰难地看着自己的肋下。

那里一个血洞飚出仿佛无穷无尽的血。

血喷射在雪亮的匕首上,匕首上倒映段夫人平静的容颜。

易秀鼎“!!!”

范不取“!!!”

几乎所有人的眼神都不可置信。只有高处,文臻忽然握紧了燕绥的手。

燕绥冷冷哼一声。

易云岑年轻的脸整个扭曲了,死死盯着慢慢抽出匕首的段夫人,那一刻他眼神如蛇,说话也像蛇一样嘶嘶漏着风“……祖母……你……你和朝廷做交易了?”

段夫人微微俯首,看着他,古井不波地道“勒石,云岑是我最疼爱的孙子。”

易秀鼎“!!!”

------题外话------

才月中啊!屁股被咬了啊!大桂圆屈身抱体前滚翻三百六十度大嚎票票啊——月票是我最心爱的礼物!

明天就可以揭秘了,看看谁猜得最准确哈哈哈



第两百三十九章 真相揭秘

“易云岑”如遭雷击。

他浑身抽搐了一下,捂着肋下似乎想站起来,但最终没站起来,一个翻身倒在马车边,那染血的门帘兜不住他的身体,发出嘎的一声撕裂声,让人以为他整个人也断了。

“……原来你……原来你一直……”易勒石嘶哑地笑起来,又去看燕绥文臻,“你们都知道……”

“我大概是最迟一个知道的吧。”文臻有点怅然地道。

早该知道的,最美好即最虚妄,但终究有些难过。

“勒石。”段夫人道,“你确实聪明绝顶,但是聪明的人容易犯一个错误,就是会把别人看蠢了。我和你毕竟夫妻多年,你到底哪里来的信心,觉得能一直瞒住我?”

易勒石凄惨地笑起来,一声声吸气,“不……不可能……你们在……诈……”

燕绥忽然开了口。

他的脸在漫漶的雪花中依旧玉一般的清晰光洁,也玉一般的坚硬。

“如果你是贼,想偷一件被所有人抢夺的宝贝,竞争者实力都很强,你会怎么争夺?”

这是当初四人玩官兵捉贼游戏时,燕绥问易云岑的问题。

当时易云岑答“何必要争呢?我不要便是。或者我去和其中最强的人套关系,让他最后把东西送给我?”

文臻唏嘘一声。

胆儿真肥,脑洞真大。

看得出燕绥有些烦躁,并不想多说话,她道“易家主,你大抵是一切顺利,得意忘形了。什么话都敢说,也不想想,这句话落在殿下耳朵里,真是一句话就够了。”

易勒石按住伤口,急促地喘息。

“殿下那种人,只要有一点怀疑的种子,就能发春出万顷良田你造吗?当他开始怀疑你,你就完了。”文臻在慢慢梳理思路,“当晚平云夫人的囡囡失踪,我们帮她找到囡囡,平云夫人激愤之下说漏口了一些事,当然也有可能不是说漏口……囡囡已经十岁了,看起来只有两三岁,而她对一种药物成瘾,那药物我经过分析,发现有令肌肤恢复青春,显得特别幼嫩的能力,当然随之而来的,肯定还有很多副作用。”

“那么这药是不是易勒石为了治病研究的药物之一?在杀了无数亲人和长川无辜百姓和孩子后,他终于成功了?这么好的药,易勒石会不会用?一定会吧,付出那许多,研究那么多年,好容易看到希望,怎么舍得不用?如果他也用了这药,肌肤状态会是怎样的?”

“因为这药成功了,也因为炼制过程太过恶毒,以及可能在使用过程或者使用后会发生某些剧烈的变化,不能让任何人知情,所以,天星台出了变故,家主倒下了,参与这件事最深的解经和问药长老死了。”

“但其实他只是换了个地方,换了个身份。顺带解决掉一切知情人而已。这药物能让人肌肤新生,发质变黑,瞳仁等等都恢复了正常,最起码他从里到外看起来,都是个年轻人了。”

“而此时,朝廷来使前往长川,要正式褫夺易家的权柄。”

“他便有了想法。比如,借用某个健康的继承人的身份再回来。朝廷要来便来,何必要自己硬对上?长老堂一定会出手的,十八部族也一定会闹事的。长老堂妄图分权,十八部族桀骜不驯,他已经厌烦很久,自己动手容易招致反噬,也伤损实力,那么正好,让朝廷来解决,狗咬狗,一起咬死最好。”

“如果朝廷赢了,很好,为他扫清障碍,把家主之位给他送上。他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就行。哪怕就算现在,只要你们没识破他,他还在做着这个家主,那等你们走了,他也迟早能把易家拿回来。如果易家这边赢了,他恢复身份,长老堂和十八部族一定已经元气大伤,他的权势会更上层楼。”段夫人接了话。

“很妙的计划。”文臻没有表情地鼓掌,“但是漏洞其实很多,看你这样子,想必很不服气,那我就一一分析给你听,总不能让你死也不能死明白。”

“其实你前期一直表现很好,最起码我就真的没有想到,你能把一个年轻人扮演得那么惟妙惟肖。殿下什么时候怀疑你的我不知道,但对于我,是从住进段夫人小院后开始有了淡淡疑惑,因为我不止一次看见你夜里眺望段夫人的卧室。”

“我还看见过你和理刑长老碰面,理刑长老之前把秀鼎下了黑狱,云岑对他很愤怒,见了面怎么可能不吵?但那天,虽然没听见你们说什么,但是显然态度平和没有冲突。这就不像易云岑了。你们那么平和地碰面,在说什么?”

“丹崖居爆炸之后,我的疑问更浓。因为我发现,丹崖居爆炸,从段夫人开始,没有一个人提出要寻找易勒石的下落。”

“十七小姐对易勒石没有好感,性情也淡,她不提还可以理解。夫人为何从来不问?是不是知道易勒石的下落所以潜意识里就觉得不必问?而云岑呢?一个如此纯良的,之前也一直在祖父膝下尽孝,还算受宠的孙儿,为什么对祖父的下落和病况如此无动于衷?”

“之后,不知道是不是易家主感觉到了什么,怕露馅,在长老堂选拔会议上,特意展示了一下属于易云岑的异能。却不知弄巧成拙。易云岑可驭风,可手指读字,当日也确实读字了,可是请问一下啊,为什么殿下先给了你一张染过字的手帕,你亲手捡起,却没读出来?那字虽然用药水泡过没有颜色,可在帕子上写得痕迹很重,你那么一大本历书都读出来了,那么大的字怎么没发现呢?”

易勒石脸色惨白,嘴角有血泻出来,落到雪中,瞬间化为红晶。

原本完美无缺的惊人计划,怎么到了这两人口中,便成了破绽百出的愚蠢主意呢?

“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需要和你亲自确认,你是一开始就扮成了云岑是吗?你是怎么能扮得那么真实呢?直到后期你才露出马脚。”

易勒石淡淡道“自然要一开始就扮。否则以你们的精明,中途换人难保不会被察觉。云岑被选定为我的继承人后,有一段时间和我同吃同住,他性子单纯,和我无话不谈,我很是喜欢。天星台事件后,我就变成了他,为了能取信夫人,取信你们,我还特意让理刑长老给我进行了意念灌输术,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云岑,一直到回到易家大院,意念术效用渐渐消退,我才回归本我,但那时候已经不需要费力扮演了。”

文臻不想和他说话了,为什么这世上就有人能一边眉梢带着温柔说喜欢,一边割下人家脸皮取代了他?

整件事其实还有很多蛛丝马迹,但是当时未必察觉,现在也没有说的必要,有些东西言语并不能解释清楚,其过程也绝没有现在回头剖析这么轻松,最起码她一直被瞒了很久。易勒石确实牛逼,能想到这样可怕的办法来解决危机,借力打力出神入化,如果来的不是燕绥,任何人,最后都只能是为他做嫁衣裳。

“所以,易燕吾一直是家主的人呢,那天拿来历书验证自然是事先商量好的。你们故意一直强调天星台,把我们目光引去那里,其实真正炼药的地点在黑狱。我就说易修年什么玩意,也值得人效忠。却原来也不过是草船借箭的草人一个。想想你们易家真可怕,两个所谓的继承人,根本从未存在过,从被定下继承人那一刻起,就注定要被你拿来作伐了。”

“还有虎符。”林飞白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一边冷冷看着燕绥,一边道,“他去金麒军大营的时候,和范不取假做寒暄,撩开头发,其实就是给范不取看真正的虎符……虎符属于他的那一半,就是他头上的胎记。”

他语气平静,听起来却很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到现在再不明白他就不是林飞白了,他又被燕绥坑了。

燕绥拿到的虎符是对的,但燕绥也怀疑易云岑就是易勒石,那么再真的虎符其实都没有用,让林飞白去那一趟,目的就是麻痹易勒石和金麒军,让他以为宜王这边毫无察觉,从而分兵去打邱同和长川主城。

从头到尾,殿下给林飞白安排的不是调兵拯救大局的光荣任务,而是障眼法替死鬼麻痹器以及军营相亲解决情敌大礼包。

是草船借箭的那个草,故弄玄虚的那个虚。

真是,每天还想杀王啊……

文臻也恍然大悟。易勒石直接把自己脑袋上那块长了胎记的皮肤作为虎符,必须他本人亲自到场才能凑齐。

所以才有那个关于虎符无论谁都永远拿不到的极度自信。

那还真是谁也无法调动他的军队,也是他敢这样冒险的底气,无论何时,军权才是王道。

老易的心思也太可怕了。

但她家殿下更牛啊。

她转头笑看燕绥,眼眸里似乎闪着星星,底下人都仰望着看他们。

那些沉默的眼底,满满感叹。

这一对身份尊贵,却不惜亲自潜伏敌营,联手空手套白狼,凭借智慧和少量帮手,硬生生将铜墙铁壁坐拥大军,甚至还有桀骜部族作为助力的易家撕开无数缺口,抛落尘埃。

中文等人的眼神更是感慨。

单枪匹马的殿下,终于有了足可比翼高飞的伴侣。

不会羁绊他,不会牵累他,不会令他全力前飞时不得不回头等候,任何时候,她的双翅都能触及他的翼尖。

他们可同潜入深海,相携上云霄。

哪怕智慧高绝,终究难免寂寞,爱他的女子那么多,真正相配的却只有那一个。

中文觉得自己笑得像个老父亲。

儿媳妇浑然未觉,转头笑看段夫人“夫人呢,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段夫人沉默半晌,才道“一直有怪异的感觉。直到小庆告诉我,云岑能令河水解冻,所以以前很喜欢在冬天解冻河水去捞鱼,但是今年一直没有。另外他对殿下……”她顿了顿,看了眼燕绥,咽回了想说的话,只解释道,“小庆是云岑的贴身小厮。”

易勒石咳嗽两声,嘶哑地道“杀他太迟!”

段夫人冷淡地道“恶性不改。”

扮演得再像又如何?终究演不了人心幽微。比如自己最终还是察觉了,比如小庆也早早发现了,她还记得那小厮在进城的时候便和自己说,觉得少爷有点奇怪,他对宜王殿下的崇拜喜欢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明明他并不赞同宜王殿下的行事,只是觉得他特别好看而已,当然这话,他只在私底下和小庆承认过……

易勒石忽然又笑了起来,道“月情。你对我下手……是提前为自己的谎言向朝廷赎罪卖好吗?”

段夫人道“我确实没有那些钥匙印鉴宝库地点和你的单线联络人名单。”

易勒石刚想笑一下,就听一个人道“可是你带着啊。”

随即一只雪白的手,轻轻将一个套娃抛在雪地里。

那是从他行囊里掏出来的,最后一个最小的套娃。

还是官兵捉贼游戏。

燕绥问易勒石,如果想要藏东西,会藏在什么地方。

他说“如果不能毁的话,我就把它放在最显眼最常见的地方,所谓灯下黑。”

他忠实地贯彻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连他自己,也放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掏套娃的人是平云夫人,转头对易勒石媚笑道“家主,你早该来找我,你现在这么年轻漂亮,说不定陪我睡几次,我就不背叛你了。”

易勒石喉间发出几声咻咻声响,像烟花在喉咙里爆破了。

但他随即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又抬头对燕绥道“听说你令人把圣旨送入城,便算我接下了?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当年救过先帝的命,曾得先帝醉后立誓,朝廷对长川的一切举措,必须我亲手接旨亲口应诺才算数,否则皇家后代,必遭天谴。”他狡黠一笑,“我不会接这旨意,你爹就要承担遭天谴的风险……此次事了,有的是嫉妒痛恨你的人……等着再接一整个景仁宫的弹劾状,和你爹离心吧……”

“你不是接了吗?”

易勒石“!!!”

半晌他反应过来,看向先前他抓住,后来中刀之后才落下的那个大一点的套娃。

“装悲愤扔过去,我真要接你就赢了。”文臻耸耸肩,“怎么可能呢?我们家殿下,报仇从来不过夜的。”

易勒石那一番悲愤的质问,扔过去那套娃,不过是想让文臻心软心虚罢了,里头定然是藏了机关的。

燕绥以其人之道还其人自身,扔回去的时候,已经把圣旨塞了进去。

易勒石怕套娃落地触发机关暴露自己,不得不接。

接了,也就上当了。

论起算计,燕绥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易勒石彻底不说话了。

他眼睛虚虚地阖着,双手向后撒开,倒在马车口,微微偏着脸,雪花落在他颧骨上,半天不化。

他死了。

四面蔓延开无尽的静默,只留风雪声肆虐。

段夫人缓缓地走了过来,她眼神里似乎藏着一整个星河的悲怆。

易秀鼎有点木然地走过来,要帮段夫人将易勒石的尸首拖走,她从方才开始,就失去了全部的表情和动作,整个人像个雪做的人偶。

但她并没有来得及帮忙——易勒石忽然眼眸一张!

他是诈死!

易秀鼎大惊抢上,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易勒石狠狠一脚蹬在段夫人身上,将她蹬飞撞到离最近的林飞白,自己借着这股后坐力倒蹿进马车,他身前鲜血洒成一线,身后则是车门大开一览无余的马车内部,他倒撞进马车,已经被拽掉的门帘顶端忽然降下一块铁板,然后整个车车窗车底都咔咔伸出铁板,将车包裹得刀枪不入。

那边,一直扣着厉笑没放的范不取也有了动作,他将厉笑顶在身前,向着马车的方向猛冲,他的手下则比他还快一步,早已拍马猛冲上前,护在了铁马车的两侧,而在不远处的湖水里,忽然咻咻飞出两条勾索,勾住了马车边缘探出的两个搭扣,湖底下似乎有机器在绞动,失踪有一阵子的理刑长老穿着水靠,幽灵般从水底冒出来。

而坐在高处的文臻燕绥听见身后风声狠厉,一回头看见废墟里站起操弓的易燕吾,拉弓如满月,对着两人。

一时间易勒石最后的所有人手齐齐出动,只求护着他逃出此刻的樊笼。

易勒石已经进了马车,沙哑的大笑声从马车内传来“月情,你还是那么心慈手软,一次杀不了我就永远杀不了我了知不知道!明白了吗?我带去青州接你的马车,其实是为我自己准备的……啊!”

最后一声忽然变成了惨叫,比刚才段夫人给他那一下还狠。

所有奋勇做最后一博的人,下意识地停住了手,惊疑不定地看向马车。

只有那锁链还在不停地把马车往湖里拉,易勒石却没有了声音。

范不取震惊大呼“家主!”

理刑长老在湖里叫道“没事!不会有事!那车里你看见的!没有人!”

范不取知道没有人,还知道那机关不经过家主自己无法启动,知道那轿子没别人进去过,可那样更令人觉得可怕好吗!

轿子已经被密封了,连血都漏不出来。

却有一阵咕咕的笑声传来。

声音一开始很闷,很低微,在这凌晨幽寂的雪夜里,像是雪花里生出的妖在低笑。

众人面面相觑,四处寻找,随即震惊地盯住了马车。

马车里有人在笑!

一听就不是易勒石!

可里面方才门帘扯下一览无余,明明没人!

是易勒石的鬼魂吗……

不知道谁的牙齿微微打战声响,细细密密,听得人心头发凉。

燕绥忽然一抬手,夺夺两声,两柄飞箭投入水中,锁链随即停止绞动,马车停了下来,最后的锁链摩擦雪地声响也没了,那笑声伴随牙齿打战声便更加清晰。

燕绥飘下来,他落地的那一刻,马车开始解体,一方轿板倾斜,易勒石的身体,无声无息地滑下来。

他的头顶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洞。

他的胸口上,蹲着一个小小的孩子,手里拿着一柄沉重的,沾血的小小铁锤。

她皮肤幼嫩,瘦如骷髅,头上有个皱褶横斜的瘤,虽然瘤子比之前已经小了一些,但看起来依旧十分可怖。

她眼神有些狂躁,拿着小锤子,对着易勒石的脑袋,游戏一样,一会儿敲一下,一会儿敲一下。

不时格格笑一声。

那铁器接触脑袋发出的清脆不断的骨裂声伴随着她空空的笑声,让人心里也似被敲裂再揉碎了一般,既痛且刺又心生恐惧。

平云夫人看她的眼神却像面对至宝,充满喜悦和怜爱。

她把女儿抱起来,道“好了,囡囡,仔细把衣服弄脏了。”

所有人又一次感到了透骨而过的寒冷。

段夫人俯视着易勒石的尸首——易勒石头顶血洞的位置,正好就是他那块用来做虎符的胎记的位置。

仿佛命运的讥嘲——你所骄傲的,终将失去。

“夫人……”易秀鼎颤声道。

段夫人听而不闻,轻声道“没有一次杀了你,只不过因为,你不配死得那么快而已。”

易勒石这回不会再回答她了。

段夫人的目光落在易勒石掌心,那里肌肤光滑细腻,他真的是脱胎换骨了,连当年的旧疤痕都不见了。

原本那掌心里该有一道淡白的疤,浅浅的,那是弓弦勒出来的伤口。

这一霎的大雪收束着卷入苍穹深处,洒下一幕秋色斑斓落日溶金,那一年的段大小姐二八年纪,坐在山崖边慢慢撕书,山风卷起她绣了凤尾蝶的百褶裙,像无数只蝶儿在青黑的崖间翩翩寻花。

阿爹说了,女人要传家立业,承继祖宗传下来的青螭刀。十八部英武勇猛的汉子只有在段家的庇佑下才能自如地驰骋,段家的大小姐,识得几个字便好了,刀法却是不能不练的,自家独门的传承不能不精熟,更不能拿那练家传绝艺的宝贵时间总去看那没用的书。

可是她只喜欢书,不喜欢那些生冷诡异的一切。

青螭刀的刀锋青幽幽的,琉璃珠子泛着七彩冷光,总让人想起那些冰冷的尸体。

每次举刀平眉,好像都会在那一线冷光里看见无数骏马长嘶倒下,染血的皮甲零落于碧草间。

阿爹说过的那些千百年英风豪烈的故事,在她眼底,是青螭刀振动刀锋时弹起的带着血气的浮灰。

但是终究是拗不过,段家嫡支长女,生来就该承担起十八部族的安宁和荣盛。

阿爹要烧了她的书,她气不过,带了书到了寒山崖上,一本本的自己撕。

撕着撕着想,如果阿爹他们追来,看见自己这样,会不会以为自己为了书想要自尽,那么阿爹是会让步还是继续坚持塞给她那把可恶的刀?

想着想着,她笑起来,张开双臂,手一撒,那些散发着墨香的她最爱的书页,在山风中浮沉。

却忽然有人大喊“小姐不可!”

对崖咻地一声,一柄利箭穿透山风而来,白色的尾羽卷起山岚如漩涡,一闪便到了她身前。

她大惊,险些真的掉下去,身子刚刚一倾,那箭穿透她的牛皮腰带,将她带得向后一倒,钉在了山崖边。

她惊魂未定,正要大骂,却见一人忽然穿山岚越青崖而来,半空中向她张开双臂,下一瞬,她被这人扑倒,年轻男子的浓烈气息顿时撞了满怀。

这接二连三的动作彻底乱了她的心神,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想要甩一个耳光,却最终只将手里剩下的半本书拍在了他脸上。

那是一张英俊的脸,目光明亮,因为她的举动,惊愕得瞪大了眼睛。

……

现在想起来,那一刻的他,真的很像云岑啊。

------题外话------

好了,揭秘了。得麻烦管理员回头翻评论区慢慢兑奖了,完全猜对的有几个啊?头奖只能给第一个完整猜对的亲哦。我呢,虽然描写抒情有点多,但是除了感情戏,情节一般都是有用的,比如写平云夫人和囡囡,囡囡的线索,易勒石整个人状态年轻化因此可以扮演孙子的真相,有人猜出来了吗?



第两百四十章 天上掉下个公主来

燕绥终于将他的瓜子都排列整齐并一颗颗吃完,从高处落了下来,他神情有些疲倦,众人仰望他如仰望天上神祗,他却眼神空无,连易勒石的尸首都没有兴趣多看一眼。

文臻有点担忧地看着他。

这段时间燕绥看似悠游自在,但长川情势复杂,千头万绪,燕绥居于中央指挥,一处都遗漏轻忽不得,心力耗损一定不小。

也许安定下来,还能给他补一顿年夜饭。

文臻一边心里安排着菜单,一边和厉以书易人离林飞白商量后续事宜,范不取算是忠心耿耿,在易勒石死亡后反应最激烈,却发现自己无法报仇,干脆一转刀抹了脖子,金麒军残余群龙无首,除一两个不肯降逃逸的,其余都放下了刀枪,便交由林飞白收编管理。

厉以书拿到套娃里的印鉴名单等物,带着自己的兄弟和妹子准备一一盘点接收。后续会需要忙很久。

易人离则负责处理易家大院的事务,理刑长老被擒,易燕吾射箭偷袭燕绥被燕绥接箭反手一箭刺中,雪地上留下他仓皇逃离时落下的长长的血线,易人离循迹追踪而去。

文臻自己的护卫耿光陈小田,以及燕绥的护卫们,则负责清理易家大院,清点安排余下的易家子弟。

易家子弟其实众多,但大多有病,嫡系尤其病重,这几年已经死了许多,经过昨夜百姓大闹,逃的逃,死的死,剩下一些大多是不被看重,也没掌管什么要紧事情的旁系,都被看守在易家祠堂中。至于段夫人易秀鼎平云夫人几个女人,文臻下令让她们在段夫人小院呆着,除了暂时限制自由外,其余供应如常。

段夫人也没谢文臻,带着几个女人静默着看易勒石的尸首被抬走。

对这些易家人的处置,燕绥可以做主,如果他不打算做主,那就要等朝廷回复。厉以书正要找燕绥商量,文臻却道“我们累了,要先休息。”

她是看燕绥今天似乎气色不大好,情绪也不大对,得先安排休息,看看他情形如何。

燕绥也没说什么,下了屋顶便要走。易秀鼎忽然停下,道“厉……文臻,夫人小院你们住的那间屋子的屋顶檐角……你有时间去看一下。”

文臻愣了一下,应了,看易秀鼎头也不回走了,想起她有阵子一直睡在屋顶上,是发现了什么吗?

燕绥却仿佛没听见,直接往大院里走,中文等人急忙接出来,已经给他打扫安排好了一处没人住过的院子,文臻想了想,来不及和两个刚刚赶到,泪汪汪看她的丫鬟叙话,先命她们跟过去伺候,自己则去段夫人小院瞧瞧。

走的时候她看了中文几人一眼,发现这几个护卫脸上也隐约有焦躁之色。她有心想问,但现在她有一件事急着要去验证。

燕绥向来和她形影不离,这回却没有多问,只摆了摆手便去休憩,文臻心想着等会回去问他。

跃上小院屋顶,她在自己屋顶的檐角,发现了上面有对穿的小洞。

寒冬,大雪,北风呼啸从那小洞穿过,发出一阵细碎的颤音。

文臻又去了易秀鼎之前呆过的屋顶,发现那里檐角果然也有个洞,和自己院子檐角的洞几乎在一条线上。

她站起身,看了看,然后掠到另一处屋檐上,在那檐角上也找到了洞。

她的身影在大雪中穿梭,片刻后已经走过了近半个易家大院,看过了几十处院子的屋顶檐角。

凡是和自己院子屋顶檐角上成直线的檐角,都有一个洞。

最后一个院子,是易燕吾的。

文臻在他屋子的檐角上不仅找到了洞,还找到了洞旁一个竖立的小铁片,风从这个洞掠过的时候,声音会有细微的改变。

那些不同的檐角上,有的有铁片,有的没有,风穿过这些洞的时候,便会有不同的变化。

文臻立在屋顶上,茫茫风雪里,她眼里那些檐角,那些洞,渐渐飞起,在空中排列成线,最后化成了一支巨大的多孔的笛。

以檐为笛身,以檐洞为孔洞,以风吹笛,奏天地之声。

这样的心思,这样的手笔,这样出神入化以天地万物为乐器的气魄和能力,除了唐羡之还有谁。

刚来易家大院的第一夜,风声奇异,燕绥辗转难眠。

习惯性睡在屋顶的易秀鼎,无意中将手中的剑往旁边一搁,那声音被阻挡,风声淡去,燕绥入睡。

当时文臻就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唐羡之还有这样前所未闻的一手在等着燕绥。

后来易秀鼎对燕绥生出心思,又被燕绥寒碜,再也不在屋顶上睡,孔洞没有了阻碍,声声欢唱,干扰了燕绥本就可能有病状的大脑。

所以后来他的睡眠越来越差。

萦绕在心头的谜团被解开,文臻有点茫然地下了屋顶。

这样的伤害不可解不可逆,唐羡之竟然最后还留了这么一手。

这个玩意对别人没有影响,而对于燕绥,这笼罩了半个易家的风笛,就是他的催命魔音。

事成之后,他肯定还是睡在易家,多睡一日便多一日危险。

如果不是易秀鼎无意中发现并提醒……

文臻出了一身冷汗,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想,或许人生应该修改一下目标。

她不想和这些满身都是心眼的人们斗了,她想找到逆转时空的办法,带着燕绥,离开这些尔虞我诈,去医学繁荣发达的现代。

到时候她的病,燕绥的病,说不定都可以轻松解决。

要什么富贵荣华,万人之上?

谁知道那背后无数血泪和悲怆?

她只想健康地和健康的他守在一起,天荒地老。

文臻在屋顶中,彻骨风雪中,捡了石子,亲手一个个堵死了那些孔洞。

最后一个洞堵完,就能感觉到易家大院之上的风声有了细微的变化。

文臻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指,又搓了搓脸,让冻得苍白僵硬的脸变得红润一些,愉快一些,才下来去找燕绥。

燕绥这回搬去的院子叫宜园,倒是很适合他。文臻进去的时候,看见中文正端着茶盏出来,这位侍卫大头领脸上,方才的些微焦虑已经不见了,换了一点隐秘的欣喜和微微的不安。

中文给她请了安便走了,采桑采云站在廊下,悄声对她道“殿下睡了。”

文臻便也不进去打扰,在隔壁房间睡了一会,起来洗手做羹汤,准备给燕绥补一顿年夜饭。

这一做就是大半天,其间她有看见采云采桑打水送进去,燕绥应该是醒了,这让她略略安心,最起码燕绥没什么身体问题。

她在厨房里大展身手,煎炒烹炸,采云采桑都来给她打下手,冷盘有口水鸡,酱鸭,野菜豆米墩,豆皮猪皮冻,热菜有咸鱼鲈鱼双拼,狮子头,水煮鱼片,蟹酿橙,烤羊排、十景素烩、鲍汁海参、三杯鹅……主食有腊味煲仔饭,炸酱面……没有用山珍海味,也不玩新奇做法,只走家常风味,温馨热腾新鲜为第一要务。

只是这次做菜,文臻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以前她做菜,厨房里挤满了学艺的厨师,外头挤满了闻香而来的食客,燕绥虽然不耐烟火,但也总等在最近的地方,随时等待她的投喂,但这回,易家的厨子自然不能进这厨房,只有一个李石头诚惶诚恐地给她打下手,不断叨叨道歉自己当初先听信了韩芳音的话险些给殿下大人带来麻烦……外头没有了扒窗户抢食打架的人群,燕绥也不在。

文臻觉得,一切的原因,其实只有最后那一条才是原因。

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做好,她亲自去喊燕绥,结果居然吃了闭门羹。

燕绥又睡了。

文臻端着菜,站在紧闭的房门前,天冷,只多站了一会儿,那盅狮子头便凝了冰,浮着乳白的脂肪,看着十分腻人。

面前的门紧紧地闭着,里头毫无声息。

文臻默不作声将菜又端了回去,采云采桑十分担忧地看着她。

她们不明白,小姐好不容易陪着殿下一路过来,做到了原本不可能做到的事,如今胜利了,怎么反而忽然闹生分起来了?

文臻也不明白,燕绥虽然散漫任性,但自从和她在一起,从未和她使过性子。

发生什么了?

想不明白就不想,直接问便是。

她一脚踢开房门,声音不小。

床上没有动静。

文臻心中一紧,想到某个可能,快步过去,却看见燕绥确实正在安睡。

他面容平静,先前眉宇间那种细微的烦躁在睡着后终于消失,长长的睫毛细而密,弧度优美的眼尾自带阴影。

看他真的在睡,文臻的怒气顿时不见了,他的睡眠太难得了,文臻不能容许自己吵醒他,轻手轻脚放下托盘,给他掖好被子。

她又搓搓手指,轻轻给他把了把脉,这方面她学得不大精通,只感觉没有太差。

她放下心来,不是身体出什么问题就好。

端了托盘又出去,看着一大桌没人吃的年夜饭,她想了想,命采云采桑各拿了一个食盒,带着去了段夫人小院。

段夫人的贴身嬷嬷带着警惕又微微愤恨的神情道了谢,将食盒收了进去。平云夫人亲自出来接着,并当着侍女的面,拈了个炸丸子吃了,一边笑盈盈地感谢说终于吃到了厨神的菜。

易秀鼎的菜是文臻亲自送去的,算是感谢她的提醒。

室内没有点灯,十分黑暗,易秀鼎盘膝坐在榻边,面前搁着自己的剑,一个随时可以抓剑奔起的姿势。

她看着文臻一道道的布菜,没有谢意也没拒绝。好半晌她道“你这人很奇怪。”

“嗯?”

“你不心虚么?”

文臻挑眉,笑意惊诧。

“我为什么要心虚?”

“为什么不心虚?”易秀鼎道,“云岑,不,前任家主那句质问你们的话,虽然身份不对,但是也算是实话。夫人待你们不薄,你便一点都没有歉意?还能这么坦然地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

“保住你们的性命,我便没有任何歉意。”文臻给自己斟酒,“你要明白,生在易家,已是原罪。易家的罪恶,都有你们一份。不要以为自己没有参与作恶就是无辜,你既然享受了易家作恶后带来的丰厚物质待遇,就应该有承担孽力反噬的觉悟。”

以易家当初在天京作祟的罪名,就够满门抄斩,文臻觉得燕绥也有此意,毕竟斩草除根最清净。只是碍于她,才放过了段夫人等人,虽然文臻并没有开口求情,但两人相处这许久,关于对生命的尊重,燕绥很明白文臻的想法。

文臻承情,所以绝不会再圣母地开口要求什么,为难心爱的人。

何况段夫人后来明知易勒石的身份却一直保持沉默,心思也未见得有多纯粹。

易秀鼎想了一阵,似乎想通了,点点头,算是接受了。

文臻很喜欢她这种性格,硬,却不拗,不钻牛角尖。

一开始觉得她有点像太史,后来又觉得不像,但现在,经过一番感情的自我磨折,倒是有点像了。

因此她对易秀鼎有几分移情作用,希望能看见她过得更好一点。

“韩芳音曾经撺掇过你吧?但是你为什么没有下手,还提醒了我屋顶的事?”

易秀鼎沉默半晌,淡淡答“我如果做了那样的事,我就成了和她一样的人。”

已经失了尊严,不能再失了人格。

这是易秀鼎的底线,而韩芳音没有。所以唐慕之说,情敌和情敌也是不同的。

文臻无声对她举杯。易秀鼎却没有回应,手指扣在剑上,冷淡地道“我永远不可能感谢你。”

文臻正想笑说我也不需要你感谢,就听她道“但我可以给你一个提醒,算做最后的回报。”她拿出一张信纸,从桌上推过来。

文臻一眼认出那是燕绥属下互相之间用来飞鸽传书的专用纸,一边接过,一边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易秀鼎道“先前有人匆匆路过我身侧,身上露出一个信鸽专用的管子,我给拿了出来。”

文臻隐约知道她的能力,点了点头,扫了一眼,脸色便变了。

她甚至没来得及打招呼,起身便出了门。

留下易秀鼎,沉浸在黑暗中,夹起一块菜,慢慢地吃了一口,没有笑意的笑了一下。

这世上所有的爱恋和在乎,都是天上浮云,一阵风来,便都散了。

……

文臻急匆匆往回奔。

脑海里那几段话不断来回,撞得她脑袋嗡嗡响。

什么叫永王立功,成功说得西番降服,什么叫西番献药,并求两国交好,什么西番王女恋慕天朝上国繁华,想亲身沐浴上国教化,已将王女送至边境,请宜王殿下一并照拂带回天京?

从哪冒出来什么阿猫阿狗?

永王殿下不是在边境游学的时候,无意中被打草谷的西番人当做百姓俘虏了吗?怎么忽然又成了纵横家,还说服了西番?

西番这么多年,和东堂经常打架,偶尔求和,反反复复也不少次了,但文臻总觉得这事儿有点离奇。

还有,药,什么药?

她隐约觉得这事儿和燕绥这几日的反常有关。中文等人这两天神情也不大对。

但她还没奔到燕绥那里,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易家地方宽大,道路宽阔,是可以跑马,但正常人都不会在殿下已经入住的情形下策马在这里驰骋。

雪依旧在下,文臻回首,隔着鹅毛雪片,看见当先身着软甲的姚太尉,他身后是一身黑甲的旗手卫,和部分军士,人数不少。

文臻停下了脚步,有种不好的预感。

姚太尉为什么忽然出现在这里?千里迢迢他也来了长川?他什么时候来的?刚到?还是一直跟在朝廷队伍身后?

这意味着什么?朝廷的不信任?

联想到之前听说的关于朝中老臣对宜王出使长川的疑虑,文臻的脸色微微一沉。

姚太尉策马近前,对文臻略一点头,手下的旗手卫自动散开,包围住了段夫人的院子。

姚太尉略一点头,道“拿下。”

文臻“!!”

她快步过来,小院门忽然开了,段夫人,平云夫人,易秀鼎都站在门口。

段夫人看了一眼面前的阵仗,又看了一眼文臻,文臻瞬间在她的眼神面前无地自容。

平云夫人则惊诧道“什么意思?为何忽然又有朝廷军队前来?我们不是已经献出易家了吗?我对宜王殿下还有功呢!”说着又转头看文臻,“文别驾你说是不是?文别驾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要反悔了吗?”

易秀鼎也没说话,缓缓将剑转到自己一手能拔出的地方。

姚太尉对段夫人躬了躬身,道“段夫人。陛下有旨,易家上下,悖逆不法,罪同谋逆。着令全员收监。二十岁以上子弟,不论嫡庶,不论男女,一律处斩,二十岁以下者,着令澹州流放三千里。夫人为皇后亲母,身份特殊,由老夫亲送至天京,日后赎尽罪孽,当可与皇后团聚。”

说完一摆手,对旗手卫道“带走。”

“慢着!”

文臻快步过来,往小院门口一站,抬头看姚太尉。

姚太尉皱眉看着她,道“文别驾,此次你辅助殿下,收归长川有功。陛下会给你嘉奖。但为人臣子,当谨守本分,切不可居功自傲,更不可挟功而有所僭越。此事陛下已经下旨,由我全权处置,你退下吧。”

他身后跟来的几人,都表示赞同地点头,文臻依稀认识是大理寺的几个文官,还有一位不认识的青年,那些士兵都站在他身后,神情都特别悍厉。

文臻简直没气笑了。

长川是燕绥和她以及这许多人辛辛苦苦拿下的,这些人跟在后面,想必是不放心燕绥,生怕他和易家做了什么利益勾当,过来抢胜利果实。

这也罢了,燕绥和她本就无意争功,但招呼都不打一声,便要来处置段夫人她们,她还一句话没说,先摆上架子训一顿,这是要给个下马威?

易秀鼎已经过了二十岁,在处斩之例。段夫人与女儿相见,还得加个赎尽罪孽的条件,如何赎尽罪孽?寺庙修行?还是苦役?段夫人并无恶迹,也没享受多少易家的荣华,这个年纪,还要这么对她?

她笑,先给姚太尉行个礼,道“下官不敢僭越,但是敢问太尉,殿下才是长川事务的总管,太尉既然携旨意一路远来,要对易家人进行处置,是否应该让殿下也旁听一下?”

姚太尉道“我已经先去拜会过了殿下。”

文臻一皱眉,心想这句话什么意思?字面意思,还是已经得了燕绥首肯?这不可能!

燕绥虽没明白说要赦免段夫人几人,但分明已经默许了她的处置。

她对四面看了一下,不知为何,附近没有一个她的人或者燕绥的人。

姚太尉只答了这一句,便又道“带走!”

------题外话------

俺写文一般没有狗血,一般也不为虐而虐,不用太纠结,也不要急着为没发生的自己臆想的情节烦躁哦,下一单元准备换个风格,欢脱一些,冲淡长川这一单元的沉重。

猜谜兑奖的事情,还要请大家等一等。两个负责后台的管理员,都有自己的工作,靠爱发电,帮忙我这里的琐碎事情。一个最近在忙双十一退货,一个在国外和我们时间对不上。就让我们慢慢兑哈。



第两百四十一章 打你巴掌不嫌多!

姚太尉只答了这一句,便又道“带走!”

那高个子青年身后的士兵上前来,文臻上前一步,挡在路上。

姚太尉的声音已经冷了下来,“文臻,你什么意思!”

“太尉请勿误会。”文臻压了压火气,依旧的笑容可掬,“收服长川的整个过程,太尉想必不太清楚。请太尉拨冗听我仔细说过,再……”

“文臻!”姚太尉爆喝,“你以为这是生意场,可以讨价还价吗!听清楚,这是圣旨!”

他身后,一个官员急忙道“太尉息怒。”又对文臻使眼色,“文别驾,你劳苦功高。但易家诸般行径,罪在不赦,这些处罚,是你们离京之后,朝廷便决议定了……”

文臻认得这人算是单一令的门生,这是为她打圆场,听见他的解释,她的心沉了下去。

长川易家在福寿膏事件中,几乎得罪了整个朝廷,会得到这样的反噬也不奇怪。

这已经不是圣旨的问题,是整个福寿膏事件中遭受伤害和自尊受辱的群臣的报复,其中包括她的老师单一令。

对易家的处置,严格来说也并不过分,前朝也有世家获罪,满门被斩,女子入教坊司。易家是皇后的母族,已经得到了应有的尊重。

所以性情冷厉的姚太尉暴怒,如果她再坚持,就是和整个朝廷做对,甚至会被怀疑和易家有勾连。

她可以硬拦,向燕绥求救,但是这意味着燕绥要再次对上群臣,辛苦夺下长川的功劳也会被抹杀,他是皇子,遭受的怀疑和攻讦会更多!

她甚至不能拿段夫人和易秀鼎屡次救护来求情,那会令怀疑更深,一旦她和燕绥陷身攻讦,段夫人她们就死定了。

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可她不能拖累燕绥!

这不是有人在针对她和燕绥,却是她和燕绥至今遇见的最为难的局面。

冬日寒雪中,文臻怔怔而立,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姚太尉看她神情,皱了皱眉,不赞同地道“文别驾,你此来长川,功劳不小。回朝后论功行赏,也当在前列。切莫妇人之仁,更勿和这些罪臣家眷纠缠不清。”

那高个子青年嗤笑一声,轻声道“女人啊,就是婆婆妈妈。”

又有人道“文大人如此牵念不舍,莫非别有隐情?”

身后脚步轻响,易秀鼎忽然走了出来。

她淡淡道“文别驾,当初你用尽心思,借我等之力潜入易家,为了取信我等,是说过要保我等性命。但你最终将长川搅了个天翻地覆,杀尽我等亲人,已是我易家上下不共戴天的仇人,又何必遵守当初那个虚伪的誓言?便是你假惺惺要遵守,我也不想领你这个情。”她看着文臻眼睛,一字一顿地道,“因为我但逃得性命,一定会杀了你。”

文臻看着她波澜不起的眸子,只觉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段夫人没动,站在门槛上平静地道“既如此,容老身收拾几本书。”

平云夫人仿佛此时才反应过来,惊喊道“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还要对我们下手!文臻!文别驾!你和他们说,我们不是罪臣家眷,我们是有功的!我们暗中帮助朝廷拨乱反正!你答应过我要保我的我女儿性命的……”她眼泪忽然滚滚而下,尖声哭道,“囡囡啊……囡囡啊……”

她一直抱着的孩子被吵醒,用自己那颗变形的头颅贴了贴她的脸,平云夫人哭得更凶了。

那个高个子青年笑了一声,道“好吵。”又皱眉道,“哪来的怪物!”再对自己的手下一摆头,“拿下,阻拦者格杀勿论。”

当下便有士兵拿了锁链上前,要绕过一动不动的文臻,文臻伸手一拦。

她此刻正在思索能缓解此刻局面又不造成任何隐患的方法,拦人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那士兵却是个悍的,又素来只听自己主子的话,看文臻拦他,眼神一厉,手中锁链哗啦一声,当头就对文臻抽了下来。

姚太尉大惊,大喝“住手!”

但这手已经住不了了。

而文臻还在走神,更没想到这士兵居然敢对她动手,等到惊觉抬头,就看见一片沉重的黑影压下来。

她百忙中错步扭身,让开了头脸,却眼看手臂已经躲不开。

忽然霍霍声响,一道细长的黑影猛地搭在了那锁链上,一抖一弹,哗啦一声,锁链倒弹而起,稀里哗啦砸在了那士兵的脸上,那人惨叫一声,脸上瞬间便开了酱油铺。

文臻抬脚便将他踹了出去,那人撞在墙上重重一声,那高个子青年怒道“你!”

文臻抬头盯着他,目光相撞,高个子青年窒了一窒。

一阵风过,易人离带着一身风雪卷了近来,还没到就怒声嚷嚷道“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这里对文臻动手?”一边顺手抽回他的长鞭,一边大声对文臻道“发生什么事了!听说有人来抢功了?还真他娘的心急啊这是,晓不晓得外头刚才差点出了事,一个逃跑的重病的易家子弟灌了一瓶自己身上的脓水要投放在城里的水源,好险被我给夺下来了……”

易人离虽然看见了那一幕,却没当回事,想着大概是哪个没搞清楚情况的傻子,踢死了算完,他急于向文臻报告方才城内发生的险情,顺便也有提醒大家先别争功共同御外的意思,不防他正说着,忽然身后风声猛烈,与此同时文臻猛地将他一推,道“小心!”

易人离反应也快,一个跟斗翻出一丈,落回雪地一回头,看见那高个子青年不知何时已经下马,正转着手腕,一脸冷笑地看着他。

易人离的眉头竖起,油滑气质中忽然便生了戾气,“好哇!”

他上前便要动手,顿时一群士兵涌上,将那高个子青年团团护住,那人负手立着,微带浅淡的笑容,道“易人离?易家子弟,也敢这么嚣张?”又转头问姚太尉,“太尉,方才旨意中,可有对这位易家少爷的特赦?”

姚太尉皱起眉头,他很清楚易人离和其余易家人不一样,但是问题是当时讨论对易家的处置时,很多人忘记了这个例外,便是有人记起,也懒得提醒,反正又不是他们的命。

旨意没提,后头就需要燕绥单独向陛下提请特赦,但毕竟还没提请,祖少宁这么一问,还真不好回答。

这位祖少宁,原是东堂名将封家的养子,封家犯事后,祖少宁接了封家的陷阵营,向来有志超越东堂神将林擎,常年驻守在内陆,这次是准备和边军例行换防,顺便护送姚太尉来传旨的。

据说这位承封家养育之恩,又得封家以女儿相许的有为青年,在封家败落后迅速撇清关系,为表划清界限,甚至亲自担任监斩官。

这位当年在封家事件中,曾经险些被宜王殿下一刀斩了,是陛下亲自发话才留了性命,也因此和林擎那一系关系向来不和。

姚太尉一犹豫,祖少宁便笑了,易人离则再次吊起了眉毛,“什么意思?什么旨意?”

文臻没有理他,直接看向姚太尉。

“太尉!你难道连易人离也要算在死亡名单上吗?!”

姚太尉还没说话,祖少宁接了话。

“为什么不能算?”他高高挑起眉毛,顺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我们接到探子密报,称易人离亲信阳南岳,正秘密和十八部族残余联络。长川已经收归朝廷,十八部族也将迁入城中成为我皇子民,你易人离一个易家人,在这种时候还在交联结党,用心何在?”

易人离茫然道“什么联络?什么结党?你放你娘的什么屁?”他没再理祖少宁,转头对文臻道“我现在知道为什么燕绥一副整天谁都看不上的死样子了,这官场怎么比易家还恶心?”

祖少宁眉毛一敛,却没看他,只对身后兵士摆了摆头。

文臻转头吩咐了身后丫鬟几句,采云采桑匆匆离开。

陷阵营的士兵扑向易人离,易人离长鞭在空中噼啪一甩如闪电,割裂空气声里祖少宁道“易人离,你想清楚,本来你还有微功,说不定还能求免个死罪,这一动手,你最后的机会也没了。”

易人离回答他一声呸。

一只手按上易人离的鞭子,易人离转头诧异地看文臻,文臻扬眉看着祖少宁和姚太尉“收归长川,易人离功不可没。方才他说的话您也听见了,若不是他,此刻长川就要有一场瘟疫!更不要说之前易家大院潜伏多亏他提供地图,交结底层仆役,传递信息,易家长老堂的候选人也是他出手杀的,他虽是易家子弟,但是早早弃暗投明,当初正宗易家继承人他没做,现在怎么会和其余人勾连再图谋不轨?就他这些功劳,不说封赏,还不够抵他出身的罪?如果他这样的明白人都会被处置,那么以后还有谁敢再相信朝廷?”

姚太尉微微变色,祖少宁却平静地道“人心易变。何况你和易人离关系匪浅,你说的再多,都不足以为证。”

“他的功不够抵他的出身原罪和他的嫌疑是吧?”文臻道,“好,那么加上我的呢?”

她讥讽一笑“你总不能说我的功劳也都是谁编的吧?”

祖少宁嗤笑“怎么,你要拿你的微功,去换易人离的性命吗?”

文臻摇头,“不止。还要换我身后的女子们。”

祖少宁怔了怔,大笑,随即猛收,换了冷峭的表情,“文别驾,你还真是狂妄。先不说收服长川本就是你的职责,到底算不算功劳还是两说。便算是一点微功,那也是陛下洪福齐天,殿下智慧无双,你躬逢其盛,做一点分内事罢了。陛下赏你,那是陛下恩典,你只管磕头领受便好,还想以此讨价还价?为人臣子的,可千万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姚太尉也皱眉,道“文臻。功劳归功劳,罪人归罪人,你不要混为一谈。更不要试图拿陛下恩典交换什么。这不是为臣之道!”

祖少宁讥诮地道“一点微功,换数个大逆之人性命,倒打得好算盘!”

“那加上我的呢?”

突如其来的女声令祖少宁一怔,回头一看,不知何时,厉家兄妹,林飞白周沅芷以及护卫们都到了。众人排排往文臻身后一站,团团护住了她。

说话的是厉笑,她和她家的葫芦娃们都一脸匆忙,厉以书手里还拿着账本。

厉笑拦住了要咆哮的哥哥们,对祖少宁声音清晰地道“厉家子弟参与此次长川收归事宜,也略有微功,并与易人离并肩作战,可为他一切行为担保。”

她一边说话,一边顺手把易人离的鞭子收走了。

易人离“……”

祖少宁眉毛一扬,还没说话,厉笑眉头一扬,道“怎么?你说文别驾一个人不能换这许多人性命。那我们厉家八个人的功劳,总该能保得下一个易人离吧?”

祖少宁怒道“功劳不是这么算的!你们把陛下的恩典当成了什么?集市买菜的添头吗?”

“咦,一开始这么算的不就是你吗?”文臻一笑。

祖少宁一窒。

“还有我。”林飞白终于开口,眼睛沉沉地压在眉毛下,盯着祖少宁,“我与我父的功劳,够不够为那几个女子作保?

周沅芷立即很夫唱妇随地接口道“至于小女子和家父,那点微功,自然是不足以担保什么的。所以小女子只想请太尉和祖统领消消气,切莫伤了彼此的和气。”

若不是此刻剑拔弩张,文臻险些要笑出来。

厉笑和周沅芷真是太可了。

厉笑头脑清晰冷静,周沅芷善于以柔克刚,她知道方才一人一句祖少宁已经被怼得够了,就不必再火上浇油,但她那一句,明摆着还是威胁。

想清楚,要不要同时得罪这么多势力雄厚的世家。

姚太尉脸色很难看,但明显已经在思考,想了一阵,慢慢道“既然如此——”祖少宁忽然道“太尉!”不等姚太尉回答,便冷声道“请诸位明白,功劳归功劳!处置易家归易家!没谁允许你们拿功劳换赦免!更何况这功劳还没给你们结算呢!今日在下领的职责,便是将这些罪人收监,余者一概不管!诸位要想救人,那就赶紧写折子去天京和陛下要恩典去!来人,拿下易家余孽!”

旗手卫没动,他手下陷阵营轰然一声,水流般上前来。他怕士兵再次被阻拦,自己也下马,大步上前,就要拨开正中间的文臻。

众人都在看文臻,文臻似乎在思索什么,眼看祖少宁的手已经要碰到她肩膀,林飞白第一个按捺不住就要动作,周沅芷却在此时忽然歪了一下,鞋子踩在林飞白的脚上。

林飞白一瞬间脸都扭曲了。

绣花鞋的鞋底为什么会这么硬!

他慢了一步,祖少宁便没人阻挡,手落在文臻肩上,众人脸色一变。

祖少宁脸色也一变。

他忽然发现,手被黏住了!

祖少宁大惊,下意识用力拔手,这一拔,顿时带得文臻身体向他怀里栽,随即祖少宁手一轻,他正心中一松,却听文臻怒道“祖少宁你做什么!”

祖少宁这才发现文臻给他这一拔拔得向自己怀中跌来,心道不好,正要伸手去扶,忽听砰地一声闷响,小腹剧痛,像是内脏在瞬间被砸烂,整个人又像被一股巨力拽起,猛地向后飞去,再噗地一声,摔在一尺深的雪中,将雪地砸出一个人坑。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在众人看来,就是祖少宁忽然把文臻向他怀里拉,文臻便给了他一拳。

一拳之后,文臻还不罢休,飞身蹿起,跳到祖少宁身上,一把勒住他喉咙,将他半身拎起,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既然你说我的微功不能换谁的命,打你这贱人总够抵了吧?来来来,我们算算,一巴掌抵一功,看看能给你多少掌!”

“啪!”

“我揭穿西川易铭身份使易家陷入内乱不能插手长川内务,算一巴!”

“啪!”

“我攻心逼走唐羡之,避免身份被唐羡之向段夫人揭穿,算一巴!”

“啪!”

“我冒险潜伏易家大院,配合殿下套取多方情报,算一巴!”

“啪”

“我重伤唐慕之,揪出韩芳音,将背后作祟的人解决,算一巴!”

“啪!”

“我骗走易修年的令牌,拿到巨额款项准备填充国库,并成功散布流言,使长川百姓心生畏惧,难起抵抗之心,算你一巴不多!”

“啪。”

“我给长老堂两位候选人提供诗词,使他们能上求文长老的二楼,铲除候选扫清障碍的同时也成功挑拨长老们陷入混战,这该能算两巴的,打个五折,算一巴!”

“啪啪!”

“我给平云夫人女儿研制解药,因此得她许诺相助,丹崖居帮我们分散守卫,最终杀了易勒石,这大功算一巴我太亏,算你俩!”

……

“啪啪啪啪啪。”

一时间天地只回荡清脆巴掌之声。

文臻出手又快又狠,语速也极快,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一连串巴掌已经把祖少宁扇成了猪头。

姚太尉目瞪口呆,抖索着手指着文臻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往日在朝堂只见过文臻甜蜜糖儿的模样,还以为这姑娘天生柔软狡猾不会生气不会动粗的呢!

这啪啪啪啪也似乎一声声扇在他脸上,以至于他第一直觉要怒喝,竟然被吓住了没敢喝,感觉好像一出声,那狞恶的巴掌就会换他来受。

然而一声声听下去,他又有些感喟,潜伏易家翻覆易家说来简单,却其实步步惊心。

好容易文臻稍稍一停,他刚要说话,文臻转转手腕,忽然一笑道“本来不想算那件功勋的,那是我自愿的不该拿来算功劳,但功劳还没完全抵消我不过瘾,只好委屈你继续受了。”

她抬手。

啪啪啪啪又一阵疾风暴雨般的巴掌。

姚太尉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

他颤颤巍巍,喘息地问“你……你这又是为何……”

“我在唐家和易家的联合追杀下救了殿下!没有殿下就没有长川的回归!这才是大功!这功我不要谁嘉奖我,就求多扇他几下!”文臻笑眯眯地道,“我就不明白了,我们在敌营虎穴打生打死,好不容易拿下了这么个艰巨的任务,居然还有人揣测我们,怀疑我们,迫不及待地跑来接收战果,还想趁机整死我们,陛下肯定不会让臣子寒心,自然都是这些嫉贤妒能的小人作祟,我怎么能允许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佞臣继续留在陛下身边蹦跶!”



第两百四十二章 精神病人欢乐多

姚太尉感觉那一排巴掌终于狠辣地甩在了自己脸上,打得老脸火辣辣。

祖少宁可能一开始就被打晕了,一团破布一样任凭文臻左右开弓。他的士兵们想救,林飞白易人离及护卫们早已堵住了所有的通路。

一个士兵救主心切拔刀就砍,顿时飞上了旁边的树梢,落了人们一头簌簌的雪,片刻后人们混战成一团,穿黄色皮甲的陷阵营士兵不住被抱摔而起,狠狠地一次次掼在地面上,像他们的统领一样,掼出一个个雪花飞散的人坑。

大家都是人精,没人动刀剑,全是肉搏,打最痛的地方,还叫你看不出伤口。

在这些砰砰砰的沉闷摔打声里,还夹杂着文臻的咕哝声“我从荆棘丛里就救走他,一巴掌!我带他躲过唐慕之追兵,一巴掌!我带他逃出陷阱,一巴掌……”

没人听得清,文臻也不想让人听清,姚太尉在一片混战里不断大喝住手,可惜没人理他。

祖少宁被扇晕过去,又被扇得浑身灼热疼痛地醒来,只觉得腹中似乎有火在燃烧,而整个脑子都似乎成了浆糊,脸上木木的,耳中嗡嗡的,天地变成了一道细细的缝,晃动着文臻在这种时候还挂着笑的脸。

他还没理清楚,啪地又一下,他已经感觉不到多少疼痛了,也听不清楚文臻在叨叨什么,只知道自己又挨打了,还在挨打,在当众挨打。

极度的愤怒和不可思议涌上心头,他张开嘴,好一会儿才嘶哑地大喊“文臻!你疯了吗!”

“对!我被你们逼疯了!我疯了你首先小心你自己!精神病人可不管道理纲常!”

祖少宁嘶吼着,拼命掀开文臻,跌跌撞撞爬起来,扑向姚太尉,姚太尉猝不及防,被他收势不住撞倒在地,祖少宁从姚太尉怀里掏出一封密信,回身,往文臻脸上砸,咬牙嘶声道“你这疯女人!你敢这么对我!你是仗着殿下一定会护着你是吗?你怎么不想想殿下为什么一直没出现……”

“因为他已经被我药倒了!”

祖少宁正要砸出去的手停住了,瞪大了眼睛看文臻,文臻一把将他手中的密信夺了过去,拿在手里,却并没有拆开。

她忽然恢复了平静,看向姚太尉“西番军队暗中偷袭平州等地,被陷阵营击败后求和,并献上据说可生死人而肉白骨之灵药,同时请求让先王长女跟随殿下入京,接受天朝上国的教化。陛下为表对殿下的嘉赏,着令将灵药赐予殿下,西番王女也由殿下护送进京,同时陛下为表为我的嘉赏……”她笑了一下,看着姚太尉微微惊异的眼睛,“授予我长川别驾实职,着令我就地任职,待协助刺史彻底安定长川后再回京。”

姚太尉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祖少宁也十分惊愕,文臻明明没有拆那封密旨!

文臻暗中松口气,一指祖少宁“他泄露的。”

“你胡说!”

“你昨夜派人暗中联络我,将这件事透露给我。你告诉我,陛下有意为殿下聘西番王女,作为赐下灵药的条件。而殿下因为身体存在隐患急需灵药,已经接受了。”文臻微微侧头冲他冷笑,“虽然你派来的人没有表明身份,但是如此清楚此事,不是你是谁?”

她又问姚太尉“太尉。统兵将领暗中交联朝中大臣,并试图挑拨合作皇子和朝臣的关系,影响大局,用心不纯,该当何罪?”

祖少宁瞠目结舌“你——你胡说——”

“如果不是你先来挑拨,我怎么会知道此事?密旨一直在姚太尉这里,你们今天刚刚才到。总不能是太尉泄露给我的?”

祖少宁张了张嘴,发现这真是无可辩解。他们刚刚赶到,之前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事,文臻知道了,不是姚太尉就是他泄露的,姚太尉是主官,不可能给自己找这个麻烦。

然而他实实在在没做过这样的事,那么文臻是怎么知道的?

文臻目光冷冷对着地面,怎么知道的?密旨虽然是密旨,燕绥的消息网却得了部分消息,比如灵药和西番王女的内容,传递过来时被易秀鼎隔空移到手里,告诉了她。

而陷阵营胜西番以及赐药和她自己的被安排,是她猜出来的。

无他,林擎和邱同一直在长川搞事,西番好端端忽然求和必然先有一败,至于谁胜了他们,既然这个得意洋洋的陷阵营统领出现在眼前,自然是他的战果。

既然想要撮合燕绥和王女,自然要给他不能拒绝的好处,所以药是给燕绥的。

皇帝向来不喜欢作风强硬,既然给燕绥做了这个安排,自然就会让她留下,先分开一段,让燕绥和那王女培养一下感情再说。

她得出推论,一试,果然没错。

顺手把祖少宁坑了。

祖少宁和燕绥有过节,他出现在这里,很可能接下来要陪同燕绥回京受赏,文臻不想燕绥身边有这么一条狼。

她也正好趁这件事,和燕绥割裂一下。

这么想的时候,心中依旧一痛,说把燕绥药倒是她撇清关系的假话,但燕绥为何至今没出现?

他……已经用了药了吧……

用药意味着接受了西番送王女的条件……

文臻立即打断了自己的思路,对面祖少宁还在辩白,她不理祖少宁,问姚太尉“太尉,既然我是长川别驾,那我作为地方官,就有权力弹劾临近统军将领不法事。我现在弹劾祖少宁涉嫌干涉地方政事,有搅乱大局之嫌……”她顿了顿,带笑而轻蔑地看了祖少宁一眼“……以及其人疑似和西番勾结冒领战功一事。”

前一句也罢了,后一句简直石破天惊,所有人都霍然转头,祖少宁失声道“你说什么!”

他已经顾不上追究刚才的暴打之事了,这女人一的攻击,每一次都让他猝不及防,无法招架。

“西番一直在徽、隋、池三州临近一带活动,多年来也多半和神将及邱统领交战,最近十年里,西番和林帅大小交战五十三次,和邱统领大小交战二十五次,和陷阵营交战……七次。”

“这么低的交战频率,为什么这次就这么巧,在神将和邱统领都离开大营后,西番不去攻击挡住他们的边军大营,却要绕路去平州交战?平州位于内陆和徽州中间,西番为什么不怕一不小心被邱统领和陷阵营夹攻?”

“那说明西番知道邱统领不在,不会被夹攻,甚至有可能,西番知道这是一场假惺惺的战争,他们甚至不会受到陷阵营真正的攻击!”

“不论是哪种情况,离边军大营最近的陷阵营统领,都免不了嫌疑!”

“西番的求和也十分突兀,对陷阵营只是小败是吧?当年神将攻西番,最惨烈的一次西番大将耶律元真死,战死三万人,这样的惨败西番都没求和,现在忽然求和修好,合理吗?”

“何况西番掳走了永王殿下,正是谈判以求获取好处的好机会,为什么放弃了?我倒宁愿相信是被永王殿下的光风霁月气质感召的,可太尉你信吗?”

“朝廷渴望和平,对和谈一向态度积极,可如果是包藏祸心的求和,甚至可能和统兵大将有所勾连的阴谋,请问太尉,你怎么看?”

“……”

一阵静默。

懂军事的所有人,都脸色凝重又意外。

世人只知文臻擅厨艺,为人圆滑,善于解决问题,但因为那一段宫中经历,难免都有几分轻视,觉得她不过是先抓住了陛下和殿下的胃,再凭借小聪明和好性格,步步上青云。

毕竟是个女人,能有什么眼光和格局?

却不知有种人不显山露水,掌心暗藏惊雷,一翻手便是霹雳雷霆生。

姚太尉默然半晌,才道“老单还真是比我们有眼光……”

他定定神,心中发紧。

文臻今日的态度和处理方式,实在太出乎意料。

她先讲道理,讲完道理便动拳头,动完拳头再砸罪名。

瞬间把一个有兵有敌意的祖少宁内外夹攻搞到废。

留下态度比较缓和的他,来做这个最后决定。

而她的所有动作,都是警告。

如果他也和祖少宁一样拎不清,那么姚太尉相信,文臻一定有本事也给他先煮后炸,从到精神到前途都给他来个全套杂烩。

更何况,文臻弹劾,自己不能不接,祖少宁待罪,自己也就没有了帮手,再得罪文臻,长川估计就是埋骨之地。

但他也有难处。

易秀鼎等人好办,可是段夫人……

姚太尉下意识看了一眼段夫人。想起了皇帝的态度,心下有点为难。

文臻看他表情,心中一动,心想皇帝忌惮段夫人?

忽然外头一阵吵嚷声响,一个旗手卫大步奔来道“十八部族余孽正聚集大院门外,说朝廷鸟尽弓藏要杀害夫人,谁动夫人谁就别想走出长川!”

文臻“!!!”

那群汉子平时也没见他们多护着段夫人,为什么这时候忽然跑出来发疯?

她眼看就要翻盘,这下全给毁了!

祖少宁忽然哈哈哈笑起来,一抹嘴边的血,道“果然!”

他从怀中也掏出一封密信,对着脸色微变的文臻抖了抖,才冷笑着递给姚太尉,姚太尉愕然展开看了一眼,脸色微变。

片刻后他转向段夫人。

段夫人一直平静地站在一边,拦住了易秀鼎不要参加斗殴,也挡住了平云夫人不让她逃走,此刻对上姚太尉的目光,她也并不意外地道“是陛下的密旨吗?”

姚太尉不语。

“是圣旨的后续吧。比如,对我的处置。如果十八部族安分,就押解我上京;如果闹事,就地处决?”

姚太尉沉默。心想难怪陛下不放心你。

文臻皱眉,心想陛下是不放心特别桀骜反复的十八部族?段夫人掌青螭刀,段家是十八部族永远的共主,陛下怕朝廷刺史将来镇不住十八部族和段夫人留下隐患?

段家已经没落了,只剩了段夫人一个,已经没有了直系的子孙。

从稳定角度来说,这么做符合帝王心思。但文臻总觉得这其中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门外的喊杀声遥遥传来,令这一角落刚刚平静下来的气氛骤然又紧绷。

段夫人上前一步,垂目道“那便请罢。”

易秀鼎惊道“夫人!”

姚太尉点点头,拦住了文臻的话头,道“我答应你,易人离和易秀鼎等数人,暂不处置,但也不可离开长川,等你们向陛下请旨后再说。”

文臻道“段夫人……”

“段夫人情形不同。我只能答应你不立即处决,但需要羁押,并随我等一同上京。”姚太尉深深道,“你我同朝为臣,你该明白我的难处,我最多只能做到这样,你再坚持,便是为难我,那便连我一起杀了吧。”

文臻默然。

她知道姚太尉说的是实话。

便是燕绥来了,也不可能让老姚再让步,除非燕绥不理圣旨。

可她不能让燕绥这么做。

姚太尉对段夫人一拱手,段夫人自觉上前。易秀鼎忽然道“我陪祖母去监牢!”

姚太尉无可不可一点头。

祖少宁冷冷道“文臻,你对我的弹劾我接着,但我现在也还是传旨副使,你拒不接旨,殴打统兵大将,你也别想……”

“是惹。”文臻举手打断他的话,“所以我也申请去监牢,就我为殴打统兵大将的巨大过错进行深刻的反省!”

祖少宁“……”

“文臻!”

林飞白上前一步想阻止,文臻手一摆道“林侯,我现在反正也没什么作用,来个长川监牢一日游也不错。”

“那我也……”

“咱们外头,可不能没有人。”文臻意味深长地打断他。

林飞白明白她的意思,陷阵营和旗手卫来了,自己的人就不能分散,得看紧他们,以免再出幺蛾子。

他默然,随即道“我非常赞同文别驾对于祖统领的质问和怀疑,我并且怀疑祖少宁和西番勾结,意图破坏殿下和文别驾收服长川的大计,稍后我也会上书朝廷提出弹劾。”

厉以书在一边适时地道“我也。”

“本朝三人以上对同一人提出弹劾,那人就应该先暂停职务待勘。”林飞白道,“太尉,盖因祖某是统兵大将,为安全计,我建议请他也在长川监牢内思过。”

厉以书立即道“身为长川刺史,我可用印提供该场所给祖统领。”

姚太尉吸一口气,感到棘手,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难搞?

祖少宁脸色铁青,“真是一丘之貉!”

他想发作,眼光已经在寻找自己的士兵,结果一转头,就看见遍地雪坑,每个坑里都栽萝卜一样栽着自己的人。

祖少宁喉间发出一阵愤怒的喘息,好半晌,扭头就走,“行!一起去蹲你长川监牢!记住,今日你们逼我进去了,改日想要请我出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真是英雌所见略同,这话也正是我想说的。”文臻感叹道,“请?”

祖少宁鼻青脸肿地走了,走好远都没反应过来文臻又骂他了。

文臻后一步,走之前,看了看燕绥院子那一角青色的飞檐。

随即她便转开了目光。

雪地里一行脚印渐渐远去。

……

人群散开,雪地一株青松后,走出燕绥的几大护卫头领。

他们早就来了,方才却一直没有出面,不是不想出面,而是文臻的丫鬟采云半路将他们拦住了,告诉他们,文臻请殿下一系的所有人,都不要介入今日的事。

几人只好在树后听着,越听越觉得不妙。

中文问英文“那什么公主,是怎么回事?”

英文愕然道“不知道啊。但是今天出了事儿,一封密报中途被人给截了。说起来也奇怪,我那个手下一向谨慎灵巧,从没出过错儿,他好端端地来给我送信,结果到了地头,一摸,信不见了。可他发誓说中途绝对没有接触过任何人。”

“可傻了吧。”日语冷笑,“这不明摆着被文姑娘截胡了吗?我猜那封消息里说的就是西番要送女人给殿下的事儿!”

“那可完了!”德语搓着手,急得团团转,“殿下不知道,文姑娘却知道了,殿下现在还……”

“都是你出的馊主意!”中文怒道,“说殿下脑子撞坏了,眼看着不对劲,神将既然按圣旨派人来送药,这药明显也对症,虽然就是用了以后要睡几天,晚睡不如早睡,反正长川也安定了,就自作主张安排上了,现在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朝廷这么心急!这么不信任咱们!事情都办完了,现在的长川本该是最安全的,现在不用,难道等到上路再用吗?那更危险!”

“那也得和殿下说啊。”

“说了他就会吃吗!”

几个大头领沉默了。

这话没法反驳。药是除夕夜神将派人加急送过来的,是说了西番求和送药的事,但并没有提王女的事情,药到了之后,自己几人查看过这药,欣喜地发现这药虽不能根治,但确实对殿下的病有好处。

可殿下却一直没吃,自己几人以为殿下是因为要睡几天而心生犹豫,而那药效用很短,必须在三日内吃了才有用,几番催促无果之后,德语大胆在给殿下的茶里加了药。

现在想来,殿下没吃药,很可能是预见到西番送药动机不纯,以及后续朝廷可能会插一手,朝廷一旦插手就难免冲突,殿下不愿在这时候睡倒。

现在好了,殿下一睡,祖少宁作妖了,文大人进牢了,更要命的是,什么见鬼的王女出现了,还给文大人知道了。

这药没吃还好,一吃,文大人会怎么想?

文大人在这种时候还不想牵累殿下,可这焉不知是文大人怒了,所以要和殿下撇清关系?

几个大头领面面相觑。

怎么办?

如果殿下醒来,发现媳妇飞了一半,那么自己等人还能不能剩下一半?

……

黄昏日光反射着厚厚的积雪,光芒刺目地映射在长川府衙的青瓦上。

以往,长川刺史也就是易家家主,府衙虽然有,形同虚设,府衙里的大牢也不常用,还不如黑狱使用率高。

厉以书是个人才,刚接手刺史,就安排人把府衙打扫好了,监牢也紧急做了安排。给段夫人安排了一间条件最好的监室。

姚太尉原本只想软禁段夫人,段夫人却自愿去坐牢,他也就无可不可应了,但当文臻也要住进来之后,他又后悔了。

殿下如果知道,会不会发疯?

然而文臻并不理会他的犹豫,陪着段夫人进了监室,她觉得就现在这种情形,只要自己在,大牢说不定还比别处安全一些。

段夫人永远宠辱不惊,进牢房时看见床铺整洁还有桌椅,还和牢头道谢。

她身上有种久经岁月淘洗的非凡气度,像一卷半旧的兵书,半笺墨香半笺剑,历千万年自生神光。

文臻却并不希望自己成为第二个她。

因为她总觉得,当段夫人还是段小姐的时候,一定不是这个样子的。

所谓琢玉成器,可是被琢的那块玉,到底痛不痛苦,谁知道呢?

段夫人在榻上坐下来,小几上竟然还有茶壶和茶杯,段夫人亲自给两人都斟了一杯茶。

她把茶盏往文臻面前推了推,笑道“喝茶吧。”

一切神情姿态,都和以前那些大家一起喝茶聊天时一样。

文臻看着她眼睛,就知道自己是注定从她那里得不到答案了。

正如她不会对自己和燕绥质问责怪对她的欺骗一样,她也不会告诉文臻,为什么皇帝好像对她特别有戒心。

她只是轻轻喝茶,看阴暗牢房里高高天窗上一抹月色光影。

茶杯里的茶叶不太好,蜷缩着干瘪的叶子,像只折了翅膀的蝴蝶。

文臻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茶特别的苦,她也就放下了。

段夫人喝完一杯茶便歇下了。文臻和易秀鼎自然不会睡。

本就是怕牢里出幺蛾子,才进来陪着段夫人。文臻没打算在牢里呆多久,燕绥醒来自然会处理,燕绥就算被绊住了,她今日已经递出了线索,林飞白自然会通知林擎,林擎自然便有办法接着她的话,再给祖少宁捶一下狠的。

把祖少宁解决了,后头的事便好办。

文臻和易秀鼎坐在牢房的角落里,文臻递给易秀鼎一包瓜子,易秀鼎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包苦辛,抽出一根对她示意,文臻也摇头。

随即她笑起来,觉得这简直像男人见面寒暄互相递烟。

两个人各吃各的,文臻一边嗑瓜子一边低声道“我有两个方案,你要不要听?”

易秀鼎有点诧异地看着她。

“一个是今晚,里应外合,越狱的干活。我送你们走,给你们安排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本来这个做法我有点犹豫,因为厉以书已经接了长川刺史,你们要逃走,他便有干系,不过现在没关系了。”

现在她做了实职别驾,被暂时留在长川,她又主动留在牢里,那么段夫人等人逃走,主要责任就可以她来担了。

但这话她不会和易秀鼎说,以免她犯了倔脾气。

易秀鼎不置可否,直接问“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是如果你们还是留恋长川,那么我们就再想办法,让你们堂堂正正留下来。”

十八部族既然能被人利用来闹事,那自然段夫人也可以就势把十八部族收拢,文臻想着,要发掘出十八部族不可取代的某些作用,而只有段夫人易秀鼎才能驾驭他们,那么朝廷也只好留下段夫人等人的性命。

一个人能不能活命,关键还是看有没有价值。

易秀鼎还是不置可否,看了一眼段夫人安卧的背影,靠墙嚼着苦辛,忽然道“今天易公子……殿下为什么没有出面?”

文臻嘴里的瓜子壳崩地一声,“我不知道啊,也许在睡觉吧?”

“西番献上灵药,表达王女亲近之意。他为了那什么药,接受了那什么公主,准备带她回京了?”

“那你得问他。”

“他这么无情无义,你为何还一直在帮他撇清关系,生怕牵累他?”

“在还没有完全了解真相之前,我建议最好不要太早下定论哦亲。他到底接不接受那位公主,是不是因为心虚不想面对我,这些事,我并不想知道。我只做我该做的。”

“所以你选择直接将殿下撇开,连他的护卫都不让参与此事。你怕他为难,干脆帮他先斩断关系?”

“你这话说得好像我跟个圣母似的。”文臻出了一会神,嘻嘻一笑,“其实也不是啦。我不是怕他为难,我信他不会背叛我。但就是因为他不会背叛,所以我帮他做了选择。那药一定对他很重要,我希望他不要拒绝那药,就算拒绝也不能是为了我,那样我会有负罪感,那不是什么好的感受,所以说到底,我还是为了我自己啊。”

“是你怕殿下已经选择了药,你不敢问,你虽然对他有信心,但是殿下这人性格很难把握,你怕失望,所以你自己先割裂了。因为你怕受伤。”易秀鼎没有表情地道,“所以,你能别笑了吗?看着太假。”

文臻往上扯的嘴角顿时挂了下来,转身扑在墙上呜呜呜“啊啊啊其实我心里好难受哇——”

------题外话------

呜呜呜你们不给我月票我心里好难受哇——



第两百四十三章 意难平

怎么能不难受呢。

在和姚太尉祖少宁交锋的分分秒秒,看似从容自如掌控全场,其实她每分每秒都在期待都在等。

期待着他忽然出现,等他和以往一样酷炫狂霸拽地怼天怼地。各种骚操作让她心醉神迷,抱大腿躺倒吃瓜。

她并不依赖他,也不是非他不能解决,说到底,喜欢的是那样的感觉——我的爱人顶天立地,随时都能踩着祥云来罩我。

她用了很大力气,阻止自己一遍遍看他所在的方向。

希望在潜意识的等待中渐渐冷却消弭。

不由自主便会想到之前的异常,联想到现在,忍不住地要浑身发冷,要各种不祥的猜测。

本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就代表着极大的变数。

她自认为了解燕绥,他不会理会皇帝的安排,也不会接受任何随便塞过来的女人,但正因为不会,所以他之前的避而不见和方才的不露面便特别让她不安。

她派丫鬟去拦中文等人,固然确实是不愿意燕绥牵扯此事遭受攻讦,也有试探的意思。

明显燕绥那里没有发生什么事,这种闭门不见的情形,很可能确实是接受了西番的献药。

燕绥不可能不明白西番献药的意思,更不可能不明白陛下把药赐给他就代表要他接受西番的王女。

这要她如何看待?

文臻只觉得心里塞了一把乱糟糟的火,燎得她也想一把火把这破牢房给烧了。

为国辛苦奔忙,到头来皇帝老儿还是不肯拿她当媳妇。

她何苦来。

她知道陛下的心思,表面看她是个能干媳妇,陛下未必觉得配不上燕绥,但是就是因为她太能干了,陛下疑心病又重,反而更不愿意把她给燕绥了。

如果燕绥是太子,一切反而不是问题,她母家不算煊赫,自身才干突出,做皇后很适合。但不知为何,很明显陛下从未想过让燕绥当太子,那么绝慧的燕绥再配上能干的她,这样的组合,对下一任帝王就太不友好了。

陛下只要她老老实实当官,为东堂谋福利,不会亏待她,但多一步,就会限制着她。

还是那个选择题,摆在她面前,是接受陛下的看重专心搞事业,还是放弃事业和他儿子搞恋爱。

文臻捧着脑袋重重叹口气。

不。现在不是她做不做选择题的问题,现在可能是燕绥自己勾了答案了。

易秀鼎坐在牢房的阴影里,注视着她,忽然也叹了口气。

她难得叹气,文臻抬头看她,以为她要劝自己和大猪蹄子分手算了,却听她道“就这点事,你就丧气了?”

文臻烦躁地道“不是丧气!这种情况你叫我怎么办?我去叫他不要拿药?让那狗血的公主去死?做人不能这么自私!真这样做了你以为他不会鄙视我?再说这大猪蹄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虚,都不见我!啊他竟然不敢见我!”

“他不敢见你你敢见他啊。”易秀鼎嗤之以鼻,“你暴打那什么统领的胆量呢?闭门不见就踹门!装睡不见就打醒!别让我觉得输亏了!”

“嗤,你输什么输,你就没参加过好吗?”文臻想象了一下暴打装睡燕绥的场面,莫名地觉得有些跃跃欲试。

对面,易秀鼎并没有因为她说的那句话生气,反而弯了弯唇角。

文臻看着她,觉得她真是湛湛生辉。

“对不住。”她道。

易秀鼎淡淡道“各为其主而已。”

只这几个字,文臻便感觉到,仿佛一道透明屏障,忽然划开了这监牢的空间。

易秀鼎是个就事论事的人。这并不代表她接纳了这一切。

凡以欺骗为开端,便是过程再怎么美好,到得最后,都不会开遍繁花。

友情如是,爱情亦如是。

文臻轻轻叹息,没有再说什么。

有所得必有所失,她没有权利再奢求什么。能平心静气说几句话,已经很好了。

依旧是她吃她的瓜子,她吃她的苦辛。段夫人忽然翻了个身,悄无声息地坐起身。

易秀鼎急忙过去,段夫人目光在黑暗中熠熠发亮,问她“什么时辰了?”

“大抵丑时了。”

不远处隐约还能听见祖少宁愤怒的声音,为了安全,厉以书请他住了另一头的牢房。

易秀鼎要点灯,段夫人按住了她的手,文臻没有过去,靠在一边,让她们祖孙俩说话。

段夫人和婉的语声在牢房中回荡,听得人心情幽幽淡淡。

“丑时啊……秀鼎,我和家主当年成亲的时候,灯火丑时末还没灭,全家老少都在盯着洞房,当时老夫人还在,还派人委婉地问新人是怎么了,如何夜不能寐?据说还传出两种流言,一种说是我太美,新郎官看我看得发痴,忘记了时辰;一种说我太丑,新郎官内心不愿,所以迟迟不肯熄灯……”

文臻在黑暗中挑起眉毛,没想到段夫人夜半而醒,忽然和孙女说起这个。

“……其实啊,只是我当日得了一本好书,舍不得,藏在喜服里偷偷带了过来,进了洞房后一边偷吃零食一边把书拿出来看,勒石进来了我都没发觉,我看得入迷,也没在意茶一直是热的,手边一直有最爱吃的零食,直到看了大半,才发现原来勒石一直在我身后添茶倒水……当晚丑时灯火不灭,是因为我们头碰头看那本孤本,看到大半夜,新婚夜在洞房一起看书这种事儿,大概也就我家有了……”

段夫人轻轻地笑了起来,文臻抿了抿唇。

她杀易勒石的时候,毫不手软,之前又多年分居,以至于文臻一直以为,这是一对怨偶。

可今夜长川监牢里,黑暗中,飘荡着的,分明是当年深深爱恋过的声音和场景。

是何时流年风霜换,恩爱缱绻如雪化。

段夫人不再回忆当年,絮絮和易秀鼎说些闲话。

“易家没什么人了,你以后陪着平云,好好把囡囡养大,我瞧着囡囡的瘤子在缩小,说不定能痊愈。以后让她嫁个普通人家,千万不要听平云的,平云是季家远亲,习惯了富贵尊荣,我怕囡囡以后好了,她动念要把囡囡送到季家,你务必拦着,朝廷既然动了世家,季家唐家迟早也是一样下场,去不得……”

“你自己如果不愿嫁,便不嫁罢。这世上原也没什么人配得上你。万不要在意别人言语,我知你看似不在意,其实心思重,好在你剔透刚介,迟早能明白那些人和事都是过客。只是你记住,过刚易折,以后遇事尽量软和些……”

“我还有些私房,并不在易家大院,在外城四季山房,你拿着这个去找掌柜,他会把账本给你。主城之外卖书的茶楼名叫磨石的,大概整个长川有七八家吧,都是我的,只是挂在掌柜名下,经营得一般,毕竟长川人爱读书的少,你以后想盘了也好,继续经营也好,都由得你,但是那些书你要留下来,不可损毁。长川归了朝廷,听说朝廷要开科举,这些书总归是有用的……”

文臻听她絮絮说着,有点昏昏欲睡,心想段夫人经过这一劫想归隐也正常,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易秀鼎已经道“夫人,我不懂俗务,怕毁了您的产业,您还是自己掌着,但有事吩咐我去办便是。”

段夫人笑道“对了,还有青螭刀……十八部族元气大伤,但总归当年在段氏祠堂前磕过头,立过誓,只要还留一个人,段氏都有责任照拂,这事儿以后就交给你……”

易秀鼎忽然大声道“夫人你为什么说这些!”

文臻也一骨碌爬了起来,但已经晚了。

“嗤。”一声轻响。

静夜里听来却动魄惊心。

文臻扑过去,听见段夫人喉间发出细微的格格声响,易秀鼎的喊声低沉痛切,充满不可置信“夫人!”

有细微的水声淅淅沥沥地顺着桌沿流淌下来。

文臻撞翻了桌子,伸手去摸段夫人,却摸到一截冰冷的刀柄。

她心中轰然一声,手指猛地颤抖起来,不敢再摸,转而去点桌上蜡烛,火石也在不断地抖,打了三次火才打着。

火光亮起,她眼前却依旧盘桓着浓重的黑,这黑里弥漫着更加浓重的血气,好一会儿眼前才亮起来,看见易秀鼎抱着段夫人,手里拿着青螭刀,青螭刀的刀刃,深深地插在段夫人腹中。

段夫人今天一身黑衣,她看不到血,但整个坐席已经被染红,一线血色细流正溅到她靴子上。

文臻想不起来躲避,她脑子一片混乱,震惊和不解如巨石迎面砸来,她甚至忘记问为什么。

易秀鼎抱着段夫人,她没有流泪,在屡经变故后,她的泪似乎也忘记流了,整个人僵硬着,像裹了人皮的木头,画着惨烈的五官。

监牢高窗外的风雪哭号得越发猛烈。

好半晌文臻才颤声道“为……为什么……”

段夫人半睁开眼睛看她,对她招了招手,轻声道“你的两种办法……都不太好。”

文臻心中一片冰凉。

段夫人看似一言不发,接受安排,其实她是最不愿领她的情的那个。

无论送她们走还是想办法留,都会留下隐患,给文臻带来麻烦。

归根结底皇帝忌惮的只是段夫人,她的地位身份才智心性,以及对十八部族的掌控权,都是皇帝心中的刺。

段夫人死了,皇帝才能放心,才会出于歉意和补偿,放过易秀鼎等人。

也或许,从亲手对易勒石出刀开始,她便不想活了。

文臻慢慢走过去,抓住段夫人另一只手,像抓住了一块冰,冻透了心口。

脑海中一片混乱,她喃喃道“夫人……对不起……”

其实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也明白道歉并无意义,她只想打破这一刻死一般的寂静,寂静一般的死。

她也不大明白,段夫人为什么要喊她,思维在此刻似乎被滞住了。

段夫人笑了笑,道“此去不能再见,我……送你个礼物吧。”

她手指一动,一颗琉璃珠子落入文臻掌心,那珠子有些微热,触及肌肤刺刺的。

文臻下意识握紧。

段夫人看她的眼神却似乎含了歉意,缓缓抬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脸,低声道“……其实怪不得你……但终究意难平……对不住……我还是不甘心……要给你们一个小小的惩罚……孩子……彩云易散琉璃脆……我想看看别人是不是也这样……不过我也给了你补偿……咱们最终还是,无恩无怨……愿你好运……”

文臻听到意难平的时候,就心知不好,她迅速要撒手后退,谁知道段夫人反而先一步放了手,同时指尖在她手腕上一弹,不知道击中了什么穴道,文臻脑中轰然一声,无数画面化为光影从眼前掠过,又有无数声音嘤嘤嗡嗡从脑中响起,那些东西都太多太杂,以至于将她此刻的思维瞬间冲得零落,但那些飞速流转的画面和噪噪切切的言语也并没有在她脑海中留下多少痕迹,大多瞬间便支离破碎了。

文臻并非对人没有戒心的人,但她和段夫人相处了这一路,实在不觉得对方是个奸恶之人,尤其在自己拼命护持了她之后,段夫人实在没有理由对她下手。

可她忘记了,当一个人心存死念,万事在她那里便已经没有了道理和逻辑,只有需要了结的恩怨本源。

文臻向后退,撞倒了小几,茶杯翻倒,里头竟然飞出一只蔫蔫的蝴蝶,文臻心中电光一闪,这才明白方才那茶里有点像蝴蝶的茶叶,竟然是真的!

一抬眼看见易秀鼎震惊又苦痛的眼神,还看见段夫人忽然用尽力气,将易秀鼎狠狠抓住,骂道“你……你竟然背叛我!”

又向文臻戟指怒喝“你竟然指使她背叛我——”

文臻头痛欲裂,已经不能思考段夫人此刻这么做的用意,她只觉得心火猛烈,如将燎原,满心里都是一股强烈的,难以控制的愤怒,这愤怒不知从何而来,也并不针对一人一事,却像积累了千万年人间黑暗压抑的负面情绪——被背叛、被伤害、被欺骗、被遗忘、被掠夺……没有光明和微笑的,永久沉沦苦痛折磨的恨的地狱。

这世间恩怨难解,对错难辨,大家都是在命运罅隙里挣扎的苦命人,每一刻天光都只是一刻欢欣。

她喘息着,看见段夫人最后抓紧了易秀鼎的手,和她说“把那卷《旧南都记》给我再看一眼,然后陪葬吧……”

看见易秀鼎手抖得几次无法拿稳书,而段夫人僵硬冰冷的手指在缓缓触及书面时,倏然垂落。

看见易秀鼎抓着青螭刀的刀柄,浑身颤抖,放声大哭。

看见易秀鼎颤抖着挥手,然后她自己忽然便出现在了监牢之外。

然而她什么都顾不得了,脑海里仿佛什么都有,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思维崩散前的最后一个清晰的想法,突然蹦了出来。

都说段家掌控十八部族,但是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去问一问,段家到底是靠什么,来掌控驾驭那些桀骜的草原之子的?

……

文臻一阵疯跑。

她觉得自己现在的情况很奇怪。

并没有失忆,但像是忽然被塞进了大量的负面情绪,或者忽然被放大了内心里所有的阴暗面,对每一件事的感受,都好像猛烈了很多倍,心绪非常的暴戾烦躁,简直不像她自己了。

她向来谨慎,善于自控,从未有过这种失控的感觉,整个人都像一列轰隆隆的火车,往幽邃的黑暗而去。

奔行中路过了祖少宁的监牢,厉以书才不会宽待祖少宁,他的监牢就是监牢,祖少宁正站在牢门前,怒喝着送来的食物是不是喂猪的,看见文臻居然出了牢房,更是大怒,当即将手臂伸出铁栅栏要去拽她“文臻!真以为长川是你的天下?敢这么耍我……”

文臻拔出匕首就砍!

惊得祖少宁忙不迭缩回手,脸色铁青,转眼看文臻神情有异,皱眉想了想,忽然笑起来,道“文别驾瞧来不大愉快?也是啊,今日西番王女就要到了,说不定现在已经去拜见殿下了。西番这位王女据说是那蛮荒之地难得的美人兼才女,出身更不要说,是现今西番王耶律大冶的亲姐姐,尊贵无伦。啊,说是对天朝上国素来仰慕,大抵仰慕的是我们同样才貌精绝的宜王殿下吧哈哈……”

他一边笑着,一边看文臻走近来,等到文臻走到栅栏前,忽地伸手,手上不知何时已经戴上了精钢爪尖,猛地去抓文臻肩头,一边冷喝道“我倒要瞧瞧你这肩膀上什么玩意,有本事再黏一次我的手!”

那钢爪爪尖精光闪耀,十分锋利,文臻猛地向后一让,嗤啦一声肩头衣裳撕裂,咔地一下祖少宁精钢爪尖合拢,却是抓到了一点文臻的肩头衣裳和一个琉璃珠,祖少宁“咦”了一声,文臻回头,便认出那是段夫人最后塞到自己手里的珠子。

可当时惊变,自己后退,那珠子明明应该滚到地上去了才对。

她此刻心情燥郁,听见祖少宁的话,注意力就集中在西番王女,王女去拜见殿下这几个关键词上,二话不说就冲祖少宁撒出一堆毒粉毒虫,看也不看转身就走。

因此她也就没看见,祖少宁忽然瞪大的惊愕的眼神。

更没看见那琉璃珠在被祖少宁夹起之后,忽然弹开,周身五彩闪烁,竟然是一只背甲斑斓坚硬的虫子!

那虫子一弹开,一股淡淡的绿色烟雾也随之散开,祖少宁目光发直,仰天倒下。

那虫子落在文臻肩上,肢体弹动,扭了扭腰,似乎团了太久想要松泛一下,文臻一转头,那虫子唰一下又把自己团成一颗珠子,稳稳地挂在文臻的衣领边。

文臻也没察觉,看一眼倒下的祖少宁,还以为是被自己毒倒的。

她想走,忽然又想起什么,一把将祖少宁拖了出来,开始搜身。

她想搜搜祖少宁身上有无什么可疑物事,能证实他确实和西番有勾连的。隔着栅栏不好搜,她又头痛欲裂无比烦躁,干脆拔出匕首,唰唰唰将这家伙腰带割断,祖少宁的裤子掉落在地,文臻一眼确认了这家伙身上没什么东西,才失望地将光猪一般的祖少宁往他那堆破衣烂衫里一扔,转身就走。

她出了监牢,直奔燕绥的宜园而去,奔跑中觉得脸色木木的,伸手一摸,脸上不知何时起了一些疙瘩,她也没在意,奔到宜园,迎面就撞上日语,日语脸色不大好看,有点奇怪地看了文臻一眼,伸手一指道“何方人士?此处不可乱闯!”

------题外话------

放心,没有虐,我是个甜文作者。

下一章很爽哦,搓手,能不能为下章的爽预支一张月票?

第两百四十四章 渣男,分手!

文臻一怔,没想到日语竟然会这种态度,看一眼日语,日语却没看她,一脸的烦躁和陌生。

文臻本就莫名其妙的心火哄一下便爆起,不知怎的,当初日语和自己的过节便逼到面前来,那险些要了自己命的欺骗,和在水底九死一生的痛苦,至此刻分外鲜明,恍惚里似乎这过节也没揭开,日语没有道歉,而自己很冤枉。

这么一想便觉得忍无可忍,想要杀人,但她天生自控力极强,灵台尚留一丝清明,拳头捏了又捏,一拳砸在日语旁边树上,日语吓了一跳,莫名其妙看她,道“哪来的疯女人!”

还没骂完,就看见眼前一个不断放大的拳头,然后砰一声,金星四溅,鼻子开花。

日语仰天便倒,鼻子突突地向外冒血,眼前一片天地乱转,忽然感觉胸口一痒,似乎被什么东西吸了一下,浑身真气猛地往外一泄,他大惊,还没来得及挣扎,吸力停止,有什么东西蹦上自己的鼻梁,看上去五彩闪烁的倒挺华丽,然后那东西屁股翘了翘,然后一线细流便泻到自己嘴里。

日语昏过去前,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这玩意儿刚才是不是在撒尿……

而文臻早已一阵风般越过他上了院墙,她也不知怎的,现在身体非常轻捷,一闪身上围墙后,连院子里梭巡的护卫都没人察觉。

她猫着腰一溜烟顺着墙转了一圈,砰砰砰砰四声响动,四角暗中守卫的侏儒们被扔下了墙。

那只鬼鬼祟祟的琉璃珠儿虫儿再次蹿了出来,先是每人膻中穴亲一口,这回却很不满意,立即呸呸地吐了出来,口中冒出一股淡黑色的气流。随即屁股翘了又翘,也不知道哪里来这么多尿。

文臻一回头,那玩意立即把自己缩成一颗珠,骨碌碌滚在文臻脚下,文臻顺手捡起,往袖子里一塞。

她解决暗卫后奔到燕绥卧室上方,坐在屋瓦上,底下,正站着一个华服丽人。

那丽人的衣着打扮,截然不同东堂女子,果然是西番王女到了。

从文臻的角度看不见她的脸,但从那曼妙身形和傲人身高来看,当是个美人无疑。

美人王女探头对着中庭张望,似乎有点忧伤,不时地叹一口气。

她身后站着两个侍女,一个说“殿下你便进去呗。”

王女说“我怕。”

一个说“殿下我给你望风,进去瞧一眼不碍的,虽说汉人都盲婚哑嫁,但咱们西番可不作兴这一套。你便进去看看,未来夫君如果长得不够好,就不要他。”

王女说“那是。不过如果我看他的时候,他在洗澡怎么办?或者他睡觉忽然醒来怎么办?我受了惊吓,便不美,不美他便可能看不上我,到时候又是许多麻烦。”

侍女说“殿下你又来了,婚姻大事,能是麻烦事吗?”

几人嘀嘀咕咕说着,竟然就在中庭的瓷几旁坐了下来。

西番王女道“原本我是不想来的,不过这中华上国,物阜民丰,诸般器物文华,比西番确实强了好多。比如那护肤的珍珠芳草玉髓膏,用在脸上,肌肤果然没几日便光滑了许多,只是实在太贵,一车上好的蓝狐皮子只能换一小瓶。也不知道这位殿下有没有钱,能不能够供应我每日一瓶玉髓膏。”

一个侍女从袋中拿出风干的羊腿,几个女人围在一起啃羊腿,西番王女一边啃一边叹气,显然对燕绥的财产十分担忧,一个侍女道“听说这位是东堂朝中,年纪合适又没有婚配的唯一一位皇子,十分受宠,定然是有钱的。但是又有说他有未婚妻。”

另一个侍女道“未婚妻又怎么了?殿下性子好,许她做个侧妃也便是了。”

王女道“她美吗?性子好吗?进了门玉髓膏要分她一半吗?听说东堂女子大多温柔可人,回头向她取个经。只是我有点担心,据说东堂女子的温柔很多都是表象,内里其实颇有心机,我看过许多东堂的话本儿,这种女子一般都是正房大娘,平日里在夫君面前,对小妾宽容,对妾生子慈爱,其实背地里动不动罚跪,饿饭,鞭打……”说着便开始发呆,似乎已经陷入了被大房笑里藏刀折磨的忧惧里。

两个侍女异口同声道“醒醒!殿下!别再瞎想了!你不是妾!你是正房!”

王女“哦……”

她想了想,又愁眉苦脸地道“话本子里说,小妾也有很多凌驾于正房之上的,仗着夫君偏宠,便表面尊敬大房,其实背地里挑唆,把大房气病或者逼悬梁,然后欺负或者养废大房的儿女,谋夺大房的嫁妆……”说着语气低沉,这回代入了大房的凄惨忧惧,显得加倍地丧。

两个侍女再次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醒醒!殿下!你是谁!你是西番王女!是大王最尊敬的姐姐!你的陪嫁可以说是整个西番,哪个妾敢谋夺!”

屋顶上的文臻“……”

果然很仰慕天朝上国的文化。

敢情都是话本子的功劳。

“哦……”王女点点头,“说的也是……谁敢谋夺,杀了便是。”

她一直很丧,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然而这句话出口却非常轻松随意。

此时她已经啃完了羊腿,忽然手一抬,羊腿闪电般射向屋顶上的文臻!

文臻手一抄接住,一个翻身下了屋顶,两个侍女反应极快,一声不吭便拔刀,刀光如雪练般滚滚而下,文臻滴溜溜一转,便转出了两人刀下,但一阵金属碰撞声响,风声沉雄,一柄巨大的铁锤已经当头轰了下来。

铁锤抓在那娇滴滴的西番王女雪白的手中,一手一个,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拿出来的,锤子上手指长的钢刺看一眼都让人头皮发麻,文臻一个大背身轻轻松松越过锤影,王女身形却极其流畅,杨柳一般的细腰猛地一扭,那看上去足有几百斤的铁锤便交错荡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弯,这回轰向文臻的屁股。

这种姿势一般是身娇体软的舞女做水袖飞天之舞,拿来舞上千斤铁锤文臻平生仅见。

文臻矮下身子向前一蹿,半空一个倒翻,正踩着铁锤翻起,衣袂如翻花,垂下来挡住了王女的眼,王女下意识偏头,文臻的拳头已经击中她手腕,铁锤激射而出,叮当声响,撞飞那俩侍女砍来的刀后,直飞出去,轰然一声,将燕绥卧室的窗户撞破了一个大窟窿。

卧室内几大护卫头领都冲了出来,看见这中庭女子群架,一出手就是铁锤钢刀,目瞪口呆。

文臻击飞王女铁锤之后,就将一肚子的怒火都冲她去了,骑在她身上,看她的脸便揍她一拳,她本来还防备着两个侍女上来攻击,不想两个侍女也不知道在干嘛,在身后鬼喊鬼叫,却不近前。

她背对两个侍女,因此也看不见那颗琉璃蛋儿又出来作祟了,趴在两个侍女胸前,陶醉地吸吸吸,尾巴尖儿抖出迪斯科的节奏。

两个侍女也在抖,不明白真力怎么忽然就没了。

琉璃蛋儿光顾完两侍女后,又去了王女身上,本能翻身的王女瞬间便失了力气,任由文臻痛快蹂躏,她也挺光棍,输了就躺倒任打,只是一直努力捂着脸,大抵是怕文臻给她毁个容,文臻却只捡肉厚的地方招呼,声音响,打着爽。

王女一边挨揍一边喊“丑丫头你是谁!”

文臻在砰砰声中冷笑“我是你欺压大房的小妾和欺压小妾的大房!”

王女“……”

侍女“……”

语言护卫“……”

王女“丑丫头你住手!”

文臻“妖艳贱货,住口!”

语言护卫“……”

王女“不要打我脸!”

文臻一拳揍破了她嘴角。

语言护卫“……”

挨了几拳后,王女开始聪明地装死,没有挣扎和对抗的单方面殴打对于发泄并没有太大帮助,文臻很快觉得没意思,松了手,一转头,琉璃虫儿又变成了琉璃珠儿,滚进了她的袖口里。

夜里,也没人发现这个细节,一地狼藉的雪地上,文臻迎着语言护卫们惊愕的脸,冲进了燕绥的卧室。

燕绥果然还在睡觉。

心中的暴戾之气在冲突,段夫人的招数好像要把人心中的阴暗之处都激发出来,但好在这感觉可以消减——采用暴力手段后,会稍微好过一点。

她站在室内,看着安睡的燕绥,那股愤怒的火焰又烧起来了。

刚才屋顶上那一大堆小妾正房实在很刺激此刻的她。不管燕绥有没有接受这王女,凭什么她在那不断遭受刺激他还安然高卧?

吵也要吵醒他!

“嗑药了是吗?”她冷笑。

跟着冲进来的护卫们面面相觑,片刻后中文试探地问了一句“文大人?”

更远一点,赶过来的她的护卫丫鬟们都倒抽一口冷气。

文臻察觉不对,一偏头看向了桌上的铜镜,里头的那个怪物是谁?

脸还是那张脸,可不知何时,被一片密密麻麻的浅黑色疙瘩盖住了半边,乍一看简直要犯密集恐惧症。

文臻汗毛倒竖。也不知道是那茶的问题还是段夫人摸了她的脸才变成这样。但她随即更加惊恐地发现,那疙瘩似乎还在长!

文臻觉得要疯了。

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日语第一眼没有认出她来。

她在房中怔了半晌,那股汹汹的气忽然便散了许多,本来想把燕绥从床上拉起来狠揍的,现在忽然觉得揍了也没意义了。

她需要独自一个人静一静,理清楚自己身上发生的事。

“文大人,文姑娘,不是你想的这样……”半晌中文才反应过来,满头大汗地要和她解释。

文臻“都滚出去!”

从没见过文大人发火的语言护卫们呆了,德语还要说话,被中文硬拽了出去。

门砰地一声关上。

随即里头乒乓乓乓,一派打砸抢之声。

外头的人听得心惊胆战,德语脸色煞白,问中文“……文大人不会把殿下大卸八块吧……”

中文咽口唾沫“不能吧……”

“文大人这是怎么了……那脸怎么回事……”

英文走过来,手里一根装密信的管子嘎巴一声掐断了,恨恨地道“一群蠢货,那么关键的信息到现在才来!”

“怎么?”

“段夫人!段家!殿下之前让咱们查段家当年凭什么掌控了十八部族,段家又是怎么败落的,段夫人何以不学武功何以依旧能成为十八部族之主,还有那青螭刀,除了是掌控部族的象征物之外,还有什么特别之处。现在消息来了。可是好像已经太迟了……原来段家才是这长川掌控异术和蛊物的天养家族,靠异术和蛊掌控十八部族,但是后来被大蛊反噬,以至于家族衰败,很多人疯癫而死,段夫人为了斩断有病的血脉和摆脱大蛊的纠缠,拒绝学习家族之艺,并将蛊王藏在了青螭刀中……”

中文忍不住感叹“同样有病,段夫人选择不再承续宁愿做个普通人,易勒石却选择牺牲更多人来承续他有毒的血脉……这一对夫妻便是没有长川事变,也走不到底吧……”

耿光忽然飞奔过来,声音惊惶。

“刚才牢中传报……易秀鼎杀段夫人以向朝廷表忠诚,并献上青螭刀。”

众人“!!!”

耿光“还有……还说,段夫人临死指认是文大人指使易秀鼎杀害了她!”

众人脑子一蒙。

反应最快的中文忽然道“糟了!文大人这疯模样,不会是段夫人干的吧?”

众人面面相觑,这消息实在太意外,谁也没想过温文尔雅的段夫人,最后会来这一手。

里头的乒乓声联想到方才听见的八卦,更加令人发散出无数惊悚的想象。

屋内。

文臻砸了镜子,掰了凳子,用坏了腿的凳子砸裂了云母石的桌面,她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但此刻也唯有破坏和摧毁,能够遏止她总想掐燕绥脖子的恶念了。

每次她力竭,就会觉得后背一热,随即力气又源源不绝而生。她一度有点疑惑,伸手去背后捞,什么也捞不着。

背后没长眼睛,自然也就看不见每次她的手伸过去,都有一只琉璃珠儿在她背上左躲右闪,滚来滚去,每次都精准地避开她的手指。

文臻最后用镶嵌着云母石的桌子砸塌了燕绥的床。

她一直神情愤怒,是不可控的愤怒,但在最后一下砸下来的时候,本来对准了床顶,床顶上的架子落下来会砸到燕绥的脸,她的胳膊微微一动,那一砸偏了些许,床架子被砸了出去,撞倒了插着梅花的天青花瓶,噼里啪啦瓷片碎了一地。

花瓶碎裂的同时,她脸上有泪猛地泻落。

……

瓷片尖锐的碎裂声响起时,惶惶不安守在门外的护卫们再也忍不住了。

当他们终于怀疑自己的推断,打算冒死冲进去阻止时,打砸抢的声音停了,众人屏息靠近,就连西番王女也一边掰下檐下的冰敷自己发青的眼圈,一边凑了过来。

前门被推开的时候,后窗嗒地一声响。

等到人们冲进燕绥卧室的时候,看见的是一地狼藉,燕绥v字型睡在已经断成两截的床榻上,险些被一大堆的被子帐子压死,在那些帐子上头,有红彤彤的触目惊心的四个大字。

“渣男,分手!”

望之惊心,再望之眼疼,仅看字体和颜色,振聋发聩的怒吼便似扑面而来。

中文颤抖地看一眼主子的裆,再小心翼翼地摸一下那字,出了一口长气。

还好,是胭脂。

中文又看一眼主子,心里很想哭。

这药太霸道了吧?这样还不醒?

姚太尉带了太医来,专门负责看护殿下吃药,此刻那老太医踩着满地碎片过来,十分敬业地看一眼犹自沉睡的燕绥,欣慰地道“服药后的休养断不可被人打扰,多亏老夫今早给殿下的补药里添了许多安眠药物,瞧,殿下睡得多好。”

中文“……”

老王八,你知不知道,今天殿下睡得好了,咱们可能就要睡一辈子了……

……

文臻从后窗蹿出去,回到原先自己的房间,收拾了自己的细软,戴上从燕绥那摸来的面具,准备从院子后头的小树林走,拉开门,却看见自己的两个丫鬟,抱着包袱站在门口。

采云采桑从出行开始就丢失了主子,十分不安自责,好容易长川碰头后,便一直守着文臻,文臻在监牢时候她们守在门口,文臻去燕绥院子后她们等在院子后头,虽然追不上文臻,但总等在她的必经之路上。一心一意,不去看热闹,也不管文臻这里到底怎么回事,只是等着她。

文臻想想,两个丫鬟,如果总是主人不在,对她们也不好,叹了口气,便让她们跟了。

她现在不想见任何人。这几日发生的事,让她心乱如麻,恩和怨,是与非,纠缠在血色之中,让她第一次对自己所要做的事产生了质疑。

收服长川真的是对的吗?

那么没有沾染过任何人鲜血的段夫人易秀鼎何辜?

段夫人又是怎么想的?

或许她同样在懊恼自责——她没有及时发觉易云岑就是易勒石,她引狼入室把自己和燕绥带入了易家,导致了最后的结局。

发现易云岑的问题后她可能也察觉了她和燕绥的身份,或许她也想静观两虎相争,无论谁赢,都是天意。

然而到得最后,并不是不怨恨的。那是她的家,她倾注过全部爱恋的人。

她的恨里,还有一份是对着她自己。

到得最后,她不愿承她文臻的情,也不想放过自己。

用死亡来报复,来保护那最后一批人。

或许她还有更深的用意,文臻却不想去想了。

朝廷如此纷乱,皇帝难免凉薄,她越努力,有可能越不能和燕绥在一起。

文臻苦笑了一下。

段夫人是自己多年怨偶,所以不想看她和燕绥恩爱情深吧?

她是想看看自己和燕绥,在现实和情感的双重考验前,是否会成为另一对易勒石和段月情?

不过文臻现在并不打算拿自己的人生赌气。

她现在一腔戾气,又碰上这劳什子西番王女,很容易便闹出事端。

为了所有人的人身安全,她如段夫人愿,抛下燕绥。

当然,还有这张见鬼的脸,在治好之前,她也不想见燕绥。

发疯闹一阵,报上朝廷,说她一怒之下失心疯了,多少也能交代她擅离职守的问题了。

两个丫鬟背上包袱,问她“小姐,我们去哪里?”

“我们啊,去当山大王。杀尽所有渣男,成立渣女教,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第两百四十五章 殿下的清算

燕绥是在当夜醒来的,比所有人预期的早了一天。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晃动着一张堪称美貌的脸,唯一有点破坏那美貌的,是那脸上嘴角的淤青和愁眉苦脸的表情。

愁眉苦脸的美人看见他醒了,猛地跳起来,一边对外面大喊“醒了!”一边殷勤地去端茶,只是端茶的手势很不熟练,茶杯茶盏在茶托上晃晃荡荡,让人很担心那茶杯迟早砸在她脚上或者燕绥头上。

燕绥眼神有一瞬间迷茫,随即便迅速清醒,坐起身来。中文等人立即带人鱼贯而出,低眉顺眼地挤掉了还没把茶端过来的西番王女。

燕绥目光在人群中溜一圈,又看了室内一眼,稍稍沉默。

所有人胆战心惊。

片刻后,燕绥道“药给我吃了?”

他脸上看不出喜怒,中文颤抖着点头。

“西番王女?”

西番王女喜滋滋正要接话,中文急忙道“是。”顺便屁股一歪,不动声色将她挤得再后退一步。

非为争宠也,实为救你小命也。

“铜镜换了……房间被人破坏过?”

中文汗下如雨。

明明房间里的东西全部换过一模一样的,连每件家具摆放的位置都精心用尺子量过,殿下为什么还是一睁眼就看出来了?

燕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亵衣,他一醒来就觉得浑身难受,并不是因为房间的摆设不对,而是他的亵衣被剪去了很小的一角。

中文等人注意力都放在了家具更换上,哪里想得到文臻最狠的招在这里。

燕绥目光越过屋子内济济的人头,落在院子里,易秀鼎一身素衣,手捧青螭刀,面色如霜,立在院中。

雪地上的她从头到脚的白,不仔细看几乎以为那是雪人。

燕绥又稍稍沉默。

“段夫人死了?”

这回他的语气低沉了些,语言护卫们连回答都不敢回答了,中文连退三步,头垂得更低。

燕绥又看了一眼,姚太尉立在门口,脸色很有些难看。

段夫人忽然身死,易秀鼎捧着青螭刀,称已遵文别驾之嘱,杀了图谋不轨的段夫人,向朝廷投诚。

文臻又忽然疯癫,大闹一场后跑掉了,易人离厉笑等人已经追去,姚太尉感觉大事不好。

燕绥道“老姚逼的?”

众人心中砰地一跳。

姚太尉退后一步,脸色煞白。

宜王殿下醒来后,不怒不惊,不疑不问,只说了简短的几句话,却每句话都让人惊心动魄,恨不得拔腿就逃。

他一双眼睛,看透这世间,说与不说,都在他眼底。

姚太尉本来还想委婉地将事情说明,眼下却只能暗暗叫苦。

燕绥说完一眼看明的近况,并没有对于朝廷决议陛下意旨表现出任何的愤怒,他只是稍稍沉默了一会,所有人却心脏抽紧,恐惧得冷汗横流。

仿佛一个世纪之后,燕绥终才问了众人最害怕的那个问题。

“文臻呢?”

一阵沉默。

连原本上来想伺候他穿衣的护卫们都不敢上前,跪了一地。

令人窒息的沉默。

燕绥“嗯?”

众人额头浸出汗来,只有被挤到人群最后的西番王女,踮着脚蹦来蹦去,双手拿着一段轻纱,在头上拼命挥舞。

燕绥一抬眼,就看见那是一截撕裂的纱帐,原本应该在他头顶上,现在那纱上用胭脂写着触目惊心的四个大字。

“渣男,分手!”

燕绥“……”

一觉醒来便被分手这种事,便是无所不能的宜王殿下,也感觉到了老天爷深深的恶意。

西番王女终于获得了燕绥的注意力,艰难地挤过人群,正想和燕绥谈谈自己的想法,就见燕绥头一偏,道“口臭。”

西番王女“……”

燕绥不再说话,披衣起身,中文德语要上前伺候,燕绥淡淡道“不敢当。”

语言护卫们的手指像被电了一般弹起。

“胆儿也肥了,心也大了,敢自作主张了。”燕绥一笑道,“我用不起这样的护卫,也不敢用,诸位大人请回,宜王府从今以后,不敢再留大驾。”

“殿下!”语言护卫们噗通跪了一地,喊得撕心裂肺。

可燕绥已经自己穿好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中文绝望地看着燕绥背影,跟随在燕绥身边多年,他深知燕绥的性子,他不和你强调犯错会怎样,因为犯错基本就没机会了。而且神态越清淡,越动怒。

越求他结果越糟。

语言护卫们怏怏地趴在地上,大眼瞪小眼看了一阵,日语道“怎么办?”

德语说“我自杀谢罪!”

“殿下只会嫌你的血,弄脏了他门前的地。”

中文道“能怎么办?男主子为了女主子不要我们了,现在只有去哭求女主子了。”

英语“为了解决很快就要到来的危机,我先前已经去哭求采云了,请她务必给我们留下女主子的踪迹,虽然我们怕触怒女主子不敢追,但好歹我们能及时献给殿下将功赎罪。”

“啊,文大人去了哪里?快说!”

“采云临走前留了书说女主子去当山大王了,或许我们可以去当喽啰?”

“……”

“殿下总要追去的,到时候我们把他掳上山做压寨相公,到时候殿下愉快,女大王也愉快,两位龙心大悦,旧事一笔勾销,一举两得,万事胜意。”

“……”

燕绥走过院中时,易秀鼎双手举起青螭刀,向他深深拜下。

“殿下。”她道,“夫人已死。青螭刀封刀献出,易家至此,已经跪伏于殿下脚下。殿下满意否?”

原本应该微带愤懑的话,她说出口却语气平平。

所有的苦痛都裹了冰覆了雪,深深地压在了昨夜黑暗的监牢里。

那张原本就颜色浅淡的脸,只两日夜便又瘦了一圈,透明的皮肤底,透出淡青蓝色的筋脉来。

燕绥看着那青螭刀,没有接,半晌道“怎么回事?”

易秀鼎略略沉默,道“夫人自裁。临终前给文臻下了药。我不知道是什么药。夫人说,意难平,所以给两位一点小小惩罚。”

燕绥看着青螭刀“我记得刀上似乎原本镶嵌一颗琉璃珠?”

“许是掉了。”

燕绥没有再问。

“我赦你之罪。你愿不愿意帮助朝廷安定长川都由得你。但你永不可对文臻生歹意,永不可离开长川。”

“谢殿下。”

燕绥不再看她,往门外走去,易秀鼎忽然又道“殿下明知我心中怨恨,为何还敢留我在易家?”

“有何不敢?你易家坐拥大军虎踞长川我也没在意过。只余你一人还要小心戒备,用文臻的话来说,那叫内心虚弱。”燕绥并没回头,跨出门槛,“当然,最重要的,是文臻想你活。”

她想你活,我便让你活。

哪怕因此可能埋下隐患。

他跨出门去。

易秀鼎立在雪中,看着他背影远去。

这一眼便是最后一眼,此生不能再有交集。

他是天上人,于彼处浮云迤逦,俪人成双,不愿垂顾人间。

而她还要在这尘世,为那不得不背负的责任而挣扎。

她靠在冰冷的院墙上,慢慢地嚼一根苦辛,枝头厚雪,簌簌落满肩头。

苦辛的滋味在唇舌间缭绕,眼前弥漫开晶莹的雪雾,雾气里段夫人手拿书卷安静地走过,易云岑抱着他的套娃在她身边挨挨蹭蹭,传灯长老递过来新得的药,十八部族的汉子们赤着精壮的上身于雪中追逐猎物。

易秀鼎的眼角,渐渐凝了一颗晶莹的冰珠,她的发梢在风中飏起,那原本闪烁银光的梢尖不知何时,已经和这冬日大雪同色。

苍天不佑,人间多苦。

……

燕绥下一步去了监牢,因为忙碌,也因为对殿下醒来后的怒气很是担忧,没人提起要放出祖少宁的事,当然他也没醒。

燕绥隔着栅栏,一眼看见了衣冠不整的祖少宁。也一眼在祖少宁不整的衣冠中,非常眼尖地发现了其中一根熟悉的布条。

那是文臻的衣服。

燕绥可能不记得自己昨天穿了什么,但绝对记得文臻穿了什么。

燕绥盯着那根布条看了半天,他的眼眸比牢狱不见天日的阴影还黑还冷。

祖少宁似乎终于感应到了危机的逼近,颤抖着睁开眼睛,一睁眼就看见面前的铁栅栏发出瘆人的断裂声当头倒了下来,他想要跑却还没有力气,惊得发出一声惨叫。

一条人影冲入,扑在栅栏上拼命往后一拉,用尽全力和身体的力量,将那倒下的整面栅栏堪堪拉住,满头大汗大喊“殿下息怒!不可杀统兵大将!”

燕绥斜斜睨他一眼,来救人的姚太尉僵住,忽然感觉到凛冽的杀机。

随即他听见燕绥轻描淡写地道“中文,回头记得给朝廷上折子,祖少宁因罪羁押,行事悖逆故遭天谴,被年久失修的牢房栅栏砸死,享年二十三。姚太尉英勇救人,亦不幸身故,请为太尉遗孀优加抚恤,并追封列侯,谥号……”他还认真地想了一下,“不悔前过曰戾,武戾吧。”

姚太尉“……”

从古至今未有见当面定谥号者。

还是个要人命的恶谥。

古人为死者讳,天大的过错也不过是个平谥,眼前这位,轻轻松松就给了戾这个字,而且姚太尉能深切地感觉到,这绝不是在开玩笑。也绝对能做到。

他脑中轰一声,眼前发黑。

士大夫对于死后哀荣之看重,不下于对生前富贵,甚至更有过之,毕竟那关系着遗臭万年还是百世流芳。姚太尉这样位极人臣的人,宁可现在夺职下狱,也不能接受这个戾字。

他的手几乎立刻就软了。

栅栏轰然砸下去,还好经过这缓冲,祖少宁得以及时爬起退后几步,逃过了死亡一砸。但是他很明白,逃过这一砸不代表没事了,燕绥看他的眼神,就跟看个死人似的。

祖少宁又是惊恐又是惶惑,怎么也没想到哪里触怒了这位煞神,姚太尉在他手下一句话都抵挡不住,自己又何以逃生?

祖少宁是镇守边关的将领,离长川也比较远,和周边州县官员以及林擎那一系关系都不大好,也就不大清楚文臻和燕绥的关系,但他也算聪明的,眼珠一阵乱转,忽然福至心灵,大喊道“殿下!殿下!我没碰到文别驾!我隔着栅栏就被文别驾给打倒了!我的裤带……我的裤带就是被她割断的……”

他这么一喊,燕绥的眼光就落在他某处,祖少宁脸色一白,赶紧一捂,生怕这位主儿得了提醒,明儿请他入宫做太监。

祖少宁忐忑不安地看着燕绥,却没察觉自己这话其实并没能让人宽心多少,燕绥眼底的冷意不减,忽然衣袖一拂,祖少宁整个身子炮弹般倒射出去,轰然撞倒监牢墙壁,砸进了外头的雪堆里。

燕绥还要上前一步,一阵脚步急响,林飞白冲了进来,怒道“够了!”

他冲到燕绥面前,厉声道“擅杀朝廷带兵统领,你解气了,你想过我爹会遭遇什么吗?朝廷会怎么猜疑他吗!文臻可不仅仅是被这些人逼走的,你要撒气,烦请先看看你自己!”

“林侯。”燕绥冷淡地道,“你说的对。说话之前,最好先看看自己。”

林飞白冷笑一声“我怎么了?我欠你的了是吧?拿我作伐,拿我做幌子,拿我当猴耍,殿下智计无双,手段百出,我等痴愚,自然由得殿下盘弄。不过得提醒殿下一句,我愿不愿意和你争,都不会影响德妃娘娘对你的态度;我喜不喜欢文大人,也都不会影响皇家对她的态度。殿下你既然不屑我等,那何不把眼光往上抬一抬?看看你真正要解决的人和事,也好给文大人一个现世安稳!”

他一腔愤懑,再顾不得刺着谁,一口气说了一大串,一回头,就看见周沅芷站在监牢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她眼底没有愤怒没有难堪也没有伤心,甚至微带笑意,似乎听见林飞白亲口承认喜欢文臻,是件愉悦的事。

林飞白却在这样的目光下心虚,一腔怒火也瞬间消弭。有点讪讪地转过头去,听得环佩叮当,周沅芷走过他身边,林飞白在这一刻竟然在想,她走路的时候,裙角为什么不动?

周沅芷一直走到燕绥面前,福了福道“殿下,文大人直接出了城。她的护卫已经去追她。厉大人打算替她向朝廷告病假。家父也有信来,称林帅已经回大营。西番求和,长川事了,家父已经无需留在隋州等地监察,愿前往长川,暂时观风,稍后陪同太尉和祖统领送西番王女去天京。只是此事还需要讨殿下钧令。”

林飞白听着,哪怕此刻心情不豫,也不禁暗暗赞叹。

这位周大小姐,当真世情通达,一句废话都没有,看出燕绥想要什么,就帮他做什么。算准了燕绥绝不会护送王女回长川,但陛下那里不好交代,直接就把后续安排好了。有周谦在,监督着姚太尉和祖少宁,也就不怕回京后惹出事端。真是安排得妥妥帖帖。

燕绥面无表情一点头,林飞白那句话说出后,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四周空气却忽然绷紧,直到此刻,才稍稍缓解。

周沅芷笑得温婉“只是殿下,家父是文臣,我们护卫有限……”

燕绥道“林侯自然会亲自护送他的救命恩人。”

听见前半句林飞白要抗议,后半句立刻闭嘴。

周沅芷笑得满意,轻轻松松地把林飞白拐走了。

天光将暗的时候,被冷落了好半天的西番王女,丧丧地走出自己院子,丧丧地和自己连宜园门都进不去的侍女们道“一天一瓶的玉髓膏看样子是飞了。”

侍女们心有余悸“王女,东堂这位殿下好看虽好看,脾气却是太差了,他那未婚妻更是泼妇一个,咱们上当了啊。”

西番王女愁眉苦脸地道“是啊,咱们现在反悔回西番还来得及么?”

两个侍女对望一眼,心想大王如果知道你又回来了八成得疯。

两人各自摸摸自己口袋里刚刚收到的金珠玉镯,一个道“殿下啊,回去做什么呢,西番有东堂的珍珠芳草玉髓膏吗?就连羊腿也没这里好吃啊。”

另一个说“殿下。玉髓膏又不是只有这位皇子买得起,这东堂还有比他更有钱的人呢,别说一天一瓶玉髓膏,便是一天一百瓶也没问题啊。”

“啊,是谁?”

“中原有句话,叫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只有皇帝,才能想要什么有什么啊。殿下啊,东堂的皇帝好像也不很老,长相嘛,看这位皇子也知道不会丑,还地位更高,要么你试试换一换?”

“哎,”西番王女道,“也不是不行啊……”

墙头上,刚刚完成贿赂任务的中文抹了把汗。

这世上被老子塞女人的儿子千千万,可干得出把女人塞回去给老子这种事的奇葩,古往今来,大概就殿下一个……

为陛下念阿弥陀佛。

……

永裕十七年长川的雪,从年前落至年后,那些纷落的碎絮,被天公慈悯地洒下,掩了这夜来嚎哭,掩了这血迹零落,掩了那尔虞我诈,掩了那红尘里来来去去的恩和是是非非的怨。

雪下这一片辽阔土地上曾经的钟鸣鼎食,旌旗连绵,高墙铜瓦,人丁簇簇,都被那一场凛冽的北风卷去,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那一片皑皑白雪上,有数行的秀气的脚印,远远向山那头不断迤逦。

也有武者轻巧的足印,似迎风飞舞的梅花,浅浅地印在雪上。

还有深深的,踏入雪中的马蹄印,每一落足都飞溅碎雪,一路留下鲜明的印迹,向着同一方向奔去。

(第三卷完)



第两百四十六章 一碗鉴渣男

三月的春风渡过西川饮冰河的河岸,催开了河岸边一树一树的桃花。粉簇簇的花影里,乌青色的船篷倒影连绵在碎冰中摇荡。

桃花树下的渡口,近日终于解了冻,过往的人也便多了起来。行脚的,走商的,求学的,访友探亲的、还有住在附近拉皮条的闲汉……各色人等到了渡口等船,免不了便要去十字坡包子店门口,去坐一坐她家的茶座。

十字坡包子店出现不过寥寥几个月。几个月前,几个女子来到此地,赁了一间小院,略事休整,挂出了包子店的牌子。此地相隔不远本就有家卖吃食的茶肆,众人都以为这包子店想必也开不了多久,没想到不过几天,包子店的肉香便弥漫了整个渡口,来来往往的人屁股坐下来就再也挪不走,倒生生把那茶肆的生意搅了好多。

人多了,话就多。

“哎,你们听说了没?咱们新任的刺史,新娘子在新婚当夜,和野男人跑啦!”

“哈,谁这么大胆!那野男人死了没?”

“没有!听说那野男人身份也不低呢,是长川易家的公子。你说这新娘子可有意思,转来转去,都是易家男人。”

“长川易家不是被宜王殿下灭了门吗?听说是宜王殿下和那位文大人潜伏在易家,将易家直接给掀了,啧啧,好生厉害。”

“我有个远房亲戚在长川易家做个管事,我可是听说了,宜王殿下和文大人,是扮成咱们刺史和夫人,去长川易家行骗的!消息传到西川,可把咱们新任刺史气个半死。”

“难怪最近关卡严格,和长川接壤的州县更是三步一卡五步一哨,原来是那位被气着了?”

“这些大人物,哪像你我草民,会为这些鸡毛蒜皮小事在意。最近严格的可不仅仅是关卡,咱们和长川那边私下的商路已经被堵了,倒是和川北那边的关卡松了些。路难走了,税还在加重,田赋口赋杂税……还增加了劳役,往年秋天才开始的劳役,今年春天就开始抽人……”

“这动静……上头莫不是要打仗了?”

“我倒是听到一个消息……说是共济盟在咱们这儿闹了太久,多少年都除不去,今年刺史新任,朝廷给下了旨,说派了人来,帮咱们西川剿匪。务必要将盘踞在西川的巨獠给彻底灭了。”

“呃……灭共济盟……这事……算了我就笑笑不说话。”

“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咱们还是谈谈那位私奔的新婚夫人吧,不知道是怎样的倾国倾城,能让两位易家的杰出少年都神魂颠倒?”

“砰。”

盘子落在桌子上的声音沉重,吓了聊天的客人们一跳,一抬头,就看见这十字坡包子店的女老板之一,人称孙二娘的那位。

说起来这位孙二娘,年纪不大,虽皮子微黑,但容貌俏丽,脾性也不错,来往客商里好色的,难免心动,时常便也有人搭讪讨好,便是扒门溜户的也干过,但是奇怪的是,这么干的人,最后都不见了。

后来有人传说,看见过孙二娘在河边磨刀,仔细一看好像磨的是人骨头。

说这话的人言之凿凿,听的人半信不信,但从此色胆包天的人便少了。

孙二娘性子好,倒难得见她沉着个脸,别有风味,换成往日众人少不得要欣赏一番,但此刻包子上来,哪里顾得上说话,筷子一操,抢成狗。

埋头干完一大盘包子,才舒一口长气,第一万次感叹一声“包子做出这么味儿来,什么人参燕窝也不换!”

“人参燕窝哪比得上咱们的肉窝窝。”一声冷笑,一把大茶壶飞来,打着旋儿稳稳地落在桌上,女子的声音爽利,“新鲜豆浆来咯!”

又是一阵疯抢,有人大喊“顾大嫂,你家相公什么时候做五彩豆浆!哎呀,可想死我了!”说着想豆浆,眼睛却瞟着顾大嫂嘻嘻笑。

顾大嫂身量高挑,一手一个比她头还大的茶壶,看也不看轻轻巧巧抛出去,准准地落在每张桌上,听见这句眼睛一竖,笑一声“现在就给你!”一脚踢出一只茶壶,半空中那壶一歪,哗啦啦倒了那家伙满头。

惊呼声里众人蹦开,厨房里又探出一个脑袋来,是个清秀男子,慢吞吞地道“明日新品,七彩豆浆。”说着挂出一个牌子,牌子上浪漫地画着彩虹一样的豆浆,斗大的字写着“哗!今日新品,七彩豆浆!主要原料渣男心、肝、脾、肺、胃、肠、脑浆。”

偷偷瞄一眼的众人“……”

底下还有一排小字。“原料说明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里面什么样。本馅料便是呼应人们内心深处的好奇,选择了渣男体内所有的内脏,和用以运转所有龌龊念头的脑浆,灵感来自于草原上名菜羊肚肠,羊肚肠并不仅仅是肚肠,还包含着边角羊肉和胸隔膜之类的所谓废料,但其口感筋道别致,香美异常。而我们的豆浆必定不遑多让,请君品尝。”

大部分人早在那牌子挂出来的时候都齐齐转开目光。

我不看我不看我不看。

也不知道这家什么毛病,东西好吃得要命,也新奇得要命,换别人家早就吹出骈四俪六一篇华彩文章,这家却不肯好好说话,每次都拿渣男说事,还一次比一次说得恶心。

上次那个酱肉包怎么说来着?

“渣男的肚腩梅条肉加渣男血及梅子酱入缸炮制,苍蝇狂欢三日生毛后出缸入馅,滋味无穷,欲购从速。”

吃着满嘴流油,看着肠胃翻腾加某处心理性疼痛,美食的极致欢愉和心灵胃口的饱受戕害相结合,欲仙欲死,欲死欲仙。

众人正要排队等豆浆,大喊顾大哥快点快点,那顾大哥又慢吞吞道“限量供应。”

众人还没来得及骂,顾大哥又道“痛揍轻薄汉子者,加供应豆浆一杯。板砖爆头者,两杯。打断腿,左腿加三杯,右腿加四杯,中间腿,加五杯。”

说着纤纤手指一指,准准地指向方才那个轻薄顾大嫂已经挨了一茶壶的男子。

当即便有人起哄“顾大哥发悬赏榜咯——”

人群一哄而起,那个轻薄浪子本来被泼了一头豆浆,气汹汹带着家丁要捋袖子,眼看众人狞笑围上,大叫一声,踩着桌子要逃,却被那坐在桌边的人一弹指,跌了个狗吃屎,一骨碌滚出好远。

那桌边人一直背对众人坐着,这是个青衣男子,坐着也能看出身量高颀,有一张十分吸引人的脸,眼眸细长,眉浓鼻直,乍一看十分斯文,笑起来则可在斯文后面加禽兽两字。

那青衣男子没参与抢食也没参与动手,他面前摊开着一本书,一边看书一边喝豆浆,此刻也不过一弹指便收了手。那轻薄公子哥的随从上去扶他,为了找回点场子,发狠地对他捏了捏拳头,男子视若无睹,低头喝一口豆浆,道“不谢。”

家丁“……”

家丁骂着疯子扶着自家公子狼狈跑走,男子摇摇头。

救了你们的命,知不知道?

他目光忽然一凝,仿佛看见那公子哥儿方才滚过的地方,落了一颗宝光璀璨的琉璃珠子,他正想去捡,那珠子忽然蹭蹭蹭自己跑走了。

他眨眨眼。

再眨眨眼。

对,不是滚,是跑走,一顿一顿的,晃动幅度很大,让人想起撅起的肥硕的屁股。

男子在春日阳光下发呆,有点担心是不是最近豆浆喝多了眼睛发花。

他这里发呆,那边,因为轻薄浪子是在他桌子前跌下的,众人的目光自然追过来,看见这人,便禁不住又开始嘀咕。

“喂,这家伙在这儿吃了一个月了吧?”

“天天过来,却不和人说话,哪来的怪人。”

“莫不是看上了这里的哪位老板娘?顾大嫂名花有主,莫不是孙二娘?”

青衣男子背对他们,充耳不闻,一盘热腾腾的三丁包正送到他桌上,男子看一眼包子,看一眼面前摊开的书,那是一本天京正流行,本地还很少的精装话本,书名叫《梁山荡寇志》。

他翻开的这一页上,第三十二回,“母夜叉川北道卖人肉,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

男子抬头,看一眼送包子来的孙二娘,脸上表情,一言难尽。

那边的窃窃私语还在继续。

“瞧他看孙二娘的眼神……一定是色胆包天,看上了看上了!”

青衣男子下意识看了看面前的书页。

“……那妇人便走起身来迎接,系一条红绢裙,搽一脸胭脂铅粉,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纽。说道“客官,本家有好酒、好肉。要点心时,大馒头!”

再看看面前的孙二娘,穿一身灰扑扑布衣,无插戴无脂粉,声音清脆,笑道“客官,本店无酒无肉,只有豆浆油条三丁包!”

青衣男子看一眼书。

“……武松问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我见这馒头馅内有几根毛,像人小便处的毛一般。我从来走江湖上,多听得人说道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

青衣男子“敢问店家,这包子馅……”

西川孙二娘十分熟练“渣男的眼珠舌头及某丸切丁加酱油醋腌制一夜,风干后切碎做丁。风味独特,不可错过。”

青衣男子“……”

孙二娘嫣然一笑,走了,男子没来得及按照书上的剧情走,问一声你丈夫怎的不见了?

不过他觉得真问出来了,自己恐怕就要成为三丁包的主馅料了。

茶座后面的三间屋里,有一间是厨房,此刻热气腾腾的大锅前,还有一个人随手下着饺子。笸箩里包好的饺子雪白圆胖,被她看也不看随手一撒,有时候撒着撒着还在发呆,发一阵呆好像忘记捞饺子了,再手忙脚乱赶紧捞,但只有行家才能看出来,那些捞上来的饺子,火候都是正正好,哪个先下就先捞,后下就后捞,再一分也没有错的。

不过片刻,那一大笸箩的饺子,便成了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饺子,饺子都是元宝状,圆润可爱,饺子皮玉色透明,隐约透着翡翠碧色溶鹅黄的,是韭菜鸡蛋馅的;浅青柔红如晚霞映江的,是韭菜鲜虾的,肉色如美人颊上胭脂的,是牛肉馅的。

饺子捞得只剩一碗的量的时候,女子随手把一个琉璃珠子扔进去,珠子在滚开的汤水里舒展开身体,晒着白色的肚皮,像沙滩上日光浴一样。

过了一会,女子把那碗煮过珠子的饺子连汤装起,随手往那些盛装好饺子的碗里一推。

她探头对外看了一眼,窗外,清风不识字,还在乱翻书。

青衣男子背后的窃窃私议声还在继续。

“……瞧这两人也没啥猫腻啊,说不定就是冲着美味来的呢,你们听说没有,说是主厨虽然是顾大哥夫妻,但扈三娘的厨艺其实更好!”

“可别瞎吹了。顾大哥顾大嫂这厨艺已经是那竹笋顶头尖上尖了,扈三娘还能好到哪里去?御厨吗?”

“哎别别别,扈三娘厨艺再好,我也不要吃她做的,呕,瞧她那张脸……”

“这位该不是为了扈三娘来的吧哈哈哈哈……”

“扈三娘来了!”

一声出而群体惊。

众人嗷地一声,从板凳上蹿起,抄包子的抄包子,揣豆浆的揣豆浆,泼泼洒洒,嗷嗷呼烫,除了几个刚来的不知道情况的,其余转眼跑了个干净。

青衣男子将书合上,转头,回望这位让他等了一个多月才等到一面的店老板。

逆光而来的人影看起来有些娇小,轮廓纤秀美好,尤其腰细得似乎掌握可折,一样的不戴钗环,却在两鬓细细地编了辫子,辫子上没有珠花饰物,只用细细的金丝一道一道地绑了,透着点小精致,辫子最后在脑后收束成一股,坠着一颗五色斑斓的琉璃珠子,看上去有点眼熟。

她小小的脸微圆,下巴却是尖的,微微侧头的时候,长长的睫毛覆盖着晶透的眼眸,眼神很远。

整个人透着散漫的讲究,讲究的随意,随意的自如,自如的凌厉。

男子想着这么一位堪称美好的女子,如果就让人闻风退避?

随即扈三娘走到了近前,日光泼下来,男子窒住了呼吸。

那一张轮廓美妙的脸上,密密麻麻都是细小的黑疙瘩,几乎将那原本美好的五官破坏殆尽,脸颊上一颗最大的黑疙瘩上,还有三根长毛,迎风飘扬。

那毛太,总让人错觉拔下一根来,就可以变作石猴传奇里孙悟空的金箍棒。

难怪这位老板娘轻易不出来,那脸看一眼,生意得降三成。

扈三娘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热气腾腾的饺子,顾大哥又闷声不吭地挂出了今日新品的招牌。

十字坡包子店从未一天出过两次新品,这使逃开的众人又聚集了过来,探头一看,小黑板上写着“今日新品饺子!主要原料脚上老皮。原料说明午夜,忙碌了一天,坐在黄脸婆准备好的热水盆前,脱下满是臭汗的靴子,和爬满了虱子的袜子,抠完脚趾缝里的老垢,把脚伸进热水里,一瞬间吁出一口长气,感觉灵魂出窍,而泡完脚撕下的那一道道雪白透明的脚皮,堪称这世上最令人有成就感的妙品。这一道饺子,收集了一千个苦力脚上的老皮,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值得拥有。”

众人坐在桌前,从灵魂到表情都如僵尸。

吃,还是不吃,这是一个问题。

还有更大的问题,就是扈三娘,女掌柜,听说她不咋出来,每一次出来,都会伴随一个人失踪。

之后便有说法,这扈三娘,身怀异术,年轻时候被渣男骗了,就拥有了“一碗识渣男”的本领,她轻易不端菜出来,端出来就是发现了渣男。她的食物,大部分都没问题,但会有一碗,总是巧巧地被渣男吃到,然后这个渣男就不见了,再然后,大家就吃到了包子,饺子,牛肉面,狮子头,麻辣烫烤串冒菜等新品。

这真是一个细思极恐,足以吓哭所有晚上不肯睡觉的熊孩子的好故事。

吃客们僵硬地坐在座位上,一个都没有跑掉。

因为顾大哥顾大嫂和孙二娘以及店小二们都出来了,都在场外梭巡,虽然没有拿凶器,但是手中锅铲雪亮,菜刀锋利,连顾大哥手里的切菜板都是纯铜的,四个角尖得可以杀牛。

这些年被菜刀砧板支配的恐惧,令吃客们无比乖巧。

不是不怕,只是扈三娘难得出来,出来了那个倒霉鬼也不一定是自己,人都有侥幸心理,也都扛不住十字坡包子店的美味杀。

扈三娘走过来了。

饺子散发着令人神魂颠倒的香气,众人咽着口水,眼光却不敢望那碗里飘,生怕那一文钱一个遍地都是的蓝花大瓷碗是传说中的“鉴渣碗”,一下秒就会伸出双手指着自己鼻子说“你是渣男,快献上肚腩!”

那背对着众人的青衣男子,肩背也十分紧绷,他觉得自己有个不大好的预感。

老板娘这传说中的一碗,应该是和他有缘分的一碗。

饺子开始发放,老板娘出场,免费供应,吃了是升仙还是升天,全凭运气。

发到男子面前时,他把书往前推了推,老板娘却像没看见,饺子随意搁在书上,汤水晕染开书中扈三娘的插画,晕开的黑乌乌的脸更像眼前人。

男子看着面前清汤里浮沉的淡粉晶莹的饺子,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心里似乎是不想吃的,身体却很诚实。

心里惊恐大喊“不,我不想!”

手却诚恳地告诉他“不,你很想。”

很快,和周边的所有诚实的人一样,他拿起了筷子。

开吃的时候他心里庆幸,那一块写了新品说明的黑板,没有挂在他面前,反而搁在了角落里一个倒霉蛋那里,好歹眼不见心不烦,不用对着脚皮下饭。

所有人都幸灾乐祸地看着那个倒霉蛋,这家伙自从坐下一直盯着扈三娘看,肯定是触怒扈三娘啦。

这人好像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吃任何东西的人,无论是孙二娘端上来的包子,还是顾大嫂端上来的豆浆。

众人盯着他,想看看他这次吃不吃,青衣男子却在想,这个人之前来过没有?今天又是什么时候来的?这全场的人都在他眼底,为什么对这个人毫无印象?

他也是冲着扈三娘来的吗?

青衣男子有点警惕,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饺子。

一泡鲜汁涌入口中,是牛肉的。

青衣男子低着头,看似将饺子吃下了肚,下巴处衣裳硬领微微一动,露出一个小袋子,饺子不动声色地落入了袋子里。

他斜眼一瞟,看见那个就着脚皮吃饺子的倒霉蛋,果然已经开吃,看一眼小黑板,吃一个饺子,看一眼小黑板,吃一个饺子。

看上去还挺下饭来着。

一碗饺子,一个不漏地吃完,倒霉蛋端端正正搁下筷子,筷子搁在碗的正中间,碗搁在桌子的正中间,然后,端端正正,往后一倒,倒在椅子的正中间。

偷窥的青衣男子一怔,眼眸一转,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四面吃饭的所有人都倒了。

青衣男子恍然大悟,急忙也往桌上一趴。

有脚步声过来,青衣男子想着,果然是我了。

天选之子啊我!

------题外话------

《梁山荡寇志》指水浒也。

此章向水浒传致以崇高的敬意。



第两百四十七章 文甜甜改嫁了!

脚步声走过了他身边。

青衣男子“……”

桌椅挪动声,人脚拖在地上的声音。

青衣男子一阵紧张。

果然是黑店,果然是卖人肉包子的黑店,果然是看过《梁山荡寇志》的黑店!

接下来是要割人肉做包子了吗?

但为什么没看上他的肉?

一个人从他身边被拖走了,他悄悄睁开眼睛一看,赫然正是刚才那个就着脚皮吃饺子的倒霉蛋儿。

青衣男子心中涌起一阵失望,这种失望的情绪来自于天选之子落选的落差,和是否愿意成为人肉包子馅无关。

拖着倒霉蛋儿的人是扈三娘,她走过青衣男子身侧,掠起一阵暖香,青衣男子看见她两手都戴着璎珞串金的链子,两边都垂下金箔片,金箔片刻着字,左边写着“去逑!”右边写着“滚蛋!”

青衣男子“……”

“去逑!”和“滚蛋!”在那个倒霉蛋儿脸上叮叮当当响了一阵,把人拖走了。

但是随即便有脚步声到了自己身侧,他急忙闭上眼睛,以为是孙二娘来了,结果却是那个瘦弱的也不高的顾大哥。

青衣男子正想着顾大哥也好,性情温和,想必拖得会有尊严一些,就见顾大哥一手拎着他的领口,把他一个比他还高半个头的汉子直接拎起来,走了。

藏在脖颈袋子里的饺子被这凶狠的一抓,硬生生挤出来,挤了他一脖子的牛肉。

青衣男子“……”

两个天选之子被拎进了厨房后面的备菜间。

一阵风过,外头的食客纷纷醒来,仿佛根本没发觉晕倒过,没事人般,聊天的继续聊天,吃饭的继续吃饭。

好一会儿有人反应过来,站起来数人头,随即大惊“今天少了两个人!”

站在门口的扈三娘,眯着眼看着太阳,深沉地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渣男遍地数。”

蹭地一下,受到惊吓的人群跑光了,可以想见,未来三天应该都不会有客人来吃饭了,他们没有挑战人肉包子的勇气。

当然,无需担心生意,因为不会超过三天,他们又会来了。

这是人类永无解药的通病作祟好了伤疤忘了痛。

啪一下,一个“食材入库,打烊备料”的木牌子挂了出来。

砰一声,十字坡包子店的大门关上了。

……

青衣男子被拎进了备料间,一路被拖走的时候,经过院子低矮的院墙,忽然呼啦一下一盆水从天而降,顾大哥却很是灵活,拎着他一转便让过了,躲闪的动作很熟练。

院墙外有人愤怒地呸一声,哒哒哒的脚步声走开。

远远地有人在问“咱们的芳邻又发羊癫疯了?”

顾大哥答“还好,今天是水。”

青衣男子想,今天是水,那以前是什么?粪?看那盆水倒的位置,好像是隔壁的那家茶肆,这段时间包子店十分红火,挤掉了茶肆的生意,所以引发报复倒也正常,只是这十字坡包子店一脸黑店相,居然肯如此忍气吞声?

青衣男子觉得有点小小的失望。

他忽然觉得头发被动了动,抬头看时顾大哥却毫无异样。

门开了,是备料间,顾大哥扔下他的时候显得有些费劲,转了转自己细瘦的手腕。

青衣男子原本以为这备料间定然会有一些玄机,比如暗道地牢,比如黑暗刑具,又或许,有几个娇媚风情的女子也不一定。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备料间就是备料间,墙上倒是挂着砍刀钩子,沾染着碎肉血迹,青衣男子被扔在一堆新鲜肉旁边,眯起眼睛辨认那肉到底属于人还是猪。

辨认了半天,得出结果,他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失望,随即端坐而起,抹掉脖子上的牛肉,整理质地上乘的衣裳,找了个看起来最安静的位置,十分有姿态地静静等着此地主人的到来。

等啊等,等啊等,从天光正亮等到夜色漆黑,也没有人来,不知怎的青衣男子越来越困倦,明知道不能在此地打瞌睡,却渐渐迷糊过去。

迷糊过去之前,他在想,另一个被拖走的倒霉蛋,在干什么呢?

倒霉蛋的待遇比他好多了。

倒霉蛋被拖进了院子里,一进院子,廊下一只八哥就大叫“文甜甜死了!”

倒霉蛋“……”

扈三娘站在廊檐下给八哥喂小米,耐心地教它第二句话“隋丹高改嫁了!看我口型,改——嫁——了——”

八哥跳了半天,大叫“文甜甜改嫁了!”

倒霉蛋“……”

扈三娘看也不看他一眼,道一声“待客——”自顾自走开。

被招待的客人吁一口气,神情很满意的样子——终于见到老板娘,终于被正式招待,不管什么样的招待,终归都是跨时代的进步。

之前也不是没正式招待过。第一次他摸到这里,还没到费尽心思争选渣男环节,就被发现了。店里给人家上的是茶,他面前是一盆颜色浑浊的水,水底还有看起来脏兮兮的布,他对着那盆看了半晌,正准备表示一点诚意开吃,就看见顾大嫂忽然趿拉着鞋子打开门,大叫“谁把我的洗脚水端走了?”

他忍不住搁下筷子,随即那洗脚盆便被端走了,过了一会儿,有人把那盆洗脚水端到正对着他的窗口前,拿起筷子,唏哩呼噜地吃起来。

那是一份口碱浑汤荞麦面,只是手艺太好,沉在汤底的面条看起来特别像洗脚布而已。

窗口的帘子垂下一半,遮住了吃面人的脸,那双红唇几乎不动,面条便吸溜溜下了肚。

他盯着那红唇看了许久。

然后就被赶走了。

第二次招待他吃切糕,雪白的切糕中间夹心红豆沙,切糕香糯绵软,红豆沙细腻清甜,一切都很完美,但是一刀切下去,中间的红豆馅心,是偏的。

这偏得他浑身炸毛,忽然店里养的一只土狗偷摸摸跑来,钻在他桌子下,尾巴挨来擦去地讨东西吃。

他却没上当,一脚将那狗踢开。用小刀剜去了红豆泥的馅心,慢慢琢磨。

过了一会,他起身离开。

桌子上,雪白的碟子里,多了一朵红豆泥的牡丹花,雕刻得栩栩如生。

而那个挖去了红豆馅的切糕,那个洞也被挖成了对称的心形,然后填进了一个木制的十分精巧的公输锁。

第二次,没见着人,却送成了礼物,他很满意。

第三次,上了黑糖大饼,雪白的发面饼子,烘烤得边缘焦脆,里头的黑糖乌黑晶亮,渗出饼皮,在饼子表面上鼓出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小疙瘩,其中一个疙瘩上,还拉出了三根晶亮的糖丝,看上去黑痣上的长长汗毛。

他低眼看着那卖相难看的饼,感觉到深深的恶意。

有很多人在盯着他,如果他对这饼奇特的卖相产生任何不良情绪,他有预感,他想要和她好好见一面的愿望八成就黄了。

所有他平静地拿起饼子,首先,把那三根毛,哦不糖丝珍爱地一根一根拔着吃了。

窗台后,偷窥的人们脑袋碰到窗框,齐齐心悦诚服叹一声“服了。”

三次后,终于老板娘出马了。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桌很符合他要求的菜。

所谓的符合要求,是指两两对称,整齐精致,摆盘完美,颜色对应。

比如正中间一个大盘,是一块黄色的馅饼,饼的一周是十条死不瞑目的完整的鱼,都张开大嘴,嘴眼朝天。

非常的对称,非常的整齐。

旁边有小牌子写着菜名,这回十分简练仰望星空。

还有一道菜,是巨大的香肠,灌得粗细均匀,大小一致,都呈乌黑透紫的庄重之色,盘成完整的几圈圆形在盘中,乍一看很像茅厕里某些经年风干的排泄物。

这道菜叫五谷轮回。

另一边的菜更让人忍不住赞叹,圆形的,像个巨蛋,颜色比刚才的五谷轮回略浅,除了太大,一只盘子只能装一个之外倒也还算能看,但厨师比较体贴,又在旁边摆了四片从这种巨蛋上切下来的片,上面紫红黑色黄色的密密麻麻一堆虫卵一样的玩意儿,整体从内涵到外延都散发着完美规避色香味的气质,十字坡包子店的土狗从旁边经过,探头嗅了一嗅,赶紧夹着尾巴奔去茅厕吃屎安慰自己被虐的胃肠了。

最后一道菜和前三道菜风格迥异,看起来十分的洗眼睛,淡黄色的杯盏形状糕点一碟四块,倒也算喷香诱人,名牌也显得投人所好护肾精英。

送菜上来的“顾大嫂”君莫晓十分爽快地道“这位客官,恭喜你入选我们老板娘独家举办的‘渣男品鉴团’第一号候选渣男,现在你已经进入非常重要的一道关卡,题目很简单,把今天的菜吃完,可以获得和我们老板娘面对面一次的机会。”

她笑得十分不怀好意,前三次都被这位大神给轻描淡写解决了,这次看他怎么混。这玩意儿,是个人都吃不下哈哈哈。

燕绥看了一眼几样菜,目光移开,筷子在桌上顿了顿,问“吃完是吗?”

“然也。”

“什么?”燕绥却好像没听清,侧头微张了张。

君莫晓大声道“把这些菜吃完,就可以面见扈三娘!放心,没有毒,要不要我撕一块尝尝先!”

燕绥立即皱眉谢绝,开玩笑,撕一块还能不能好了。

君莫晓扬起眉毛,盯了他一眼,奈何没本事从这位身上看出个所以然来,也得不到任何自己可以幸灾乐祸的反应,只好悻悻拎着托盘走了。

隔着花窗,“扈三娘”抱着双臂,静静地看着正在研究仰望星空的燕绥。

她身后“孙二娘”“顾大哥”都在,孙二娘厉笑托着下巴,道“殿下这般模样我从未见过,真该让我那七个哥哥来瞧瞧。想当年他们吃了殿下多少苦头,说起来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刚进门的君莫晓冷笑一声“该!”一把勾住“顾大哥”闻近檀的胳膊,“夫君,你可不能负我,不然我肯定比阿臻还要绝情一百倍哟。”

闻近檀慢吞吞地答“娘子,你压痛我的胸了。”

君莫晓惊讶地一摸闻近檀的胸,“你都二十了,居然还能长?有什么秘诀?说来我听听?”

“哦。很简单。”闻近檀道,“珍爱生命,远离渣男。”

顿了一顿,她又道“远离妹妹也算。远离弟弟也算。”

君莫晓哈哈哈笑起来,和众人道“闻近纯最近不仅把太子赐给她的首饰都当了,连东宫按她的份例做的四季衣裳都当得差不多了。偏偏她又爱出风头,各种宴席诗会花会的办个不休,还总要做主人,衣裳首饰又不能总穿那一套,她也算有本事,总在小玩意上花样翻新,做个绒绒花啊,彩带编个腰链啊,好几次还引领了天京官宦仕女追逐潮流呢。衣服翻翻改改细节式样,便又算一件新的,偶尔被人发现了,就借口说年成不好,去年冬好几地雪灾,百姓流离失所,陛下号召群臣捐银赈灾,并以身作则,皇宫缩减用度,身为皇室成员,自然更该响应陛下,厉行节俭……反正她都有话说。”

闻近檀道“上次宫宴,她实在没衣服没首饰,还派人向我借了。当然她没说借,只说西番公主来东宫做客,对汉人衣裳首饰十分喜爱,为了展示我东堂的富足和国力,正号召东堂皇族女性和官员家眷,将自家的别致首饰和衣裳送去东宫,给蛮子好好见识见识,我作为闻良媛的姐姐,自然当大力支持。”

君莫晓冷笑“然后就一借不还了。”

文臻笑道“不还才好啊。还有她去的当铺什么的,你们都关照了?”

“关照了。不急,瞧着她呢。”闻近檀叹气,“摊上这么个好赌的弟弟,也算是她倒霉。”

君莫晓不以为然,“倒霉什么,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闻近纯现在有身份有地位,她父母又没有官身,闻近纯真想摆脱这一家子又不难,还不是她自己太要脸面,要撑着架子,自作自受。这人啊,看似狠辣,其实还没我们小檀一半清醒决断。”

闻近檀道“听说她最近和西番王女走得很近,两人好得什么似的,我们不在天京,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在西番王女面前编排小臻。”

文臻眯着眼睛道“编排我又不会少一块肉。我倒是想着,这位既然这么缺钱,又和那人傻钱多的西番王女在一起,她舍得不下手吗?”

她想了想这种可能性,倒觉得是个整闻近纯的好机会,只是闻近纯在天京呢,想想也只好遗憾地算了。

厉笑赞同地点点头,又和文臻道“别人且不提,先说眼下这事,殿下算是有心了。这么老远地追过来,找到你。你不想见他,他也不勉强,你戏耍他,他不仅不生气,还有耐心陪你玩,我觉得便是陛下,也得不到他这般耐心迁就。之前的事情中文他们也和你解释过了,殿下确实无辜,你便也迈过去吧。”

顾大嫂手指顶着鼻子发出不屑哼声“不,就不。阿臻不理他是对的,嫁入皇室不比嫁给寻常家,殿下再有诚意又怎样?你看看皇帝老子,阿臻为收归长川没少费心思,甚至为了避免猜忌,只尽力配合殿下,一心把实权都收归皇家,这般忠诚,最后还不是说收西番公主就收西番公主?殿下拒了这一个西番公主,下次来个大燕公主,来个南齐公主,怎么办?”

厉笑“不管怎么办,都应该好好谈谈再办。别拿你的脸说事,我知道最近你脸上的疙瘩已经开始掉了,天天早上还要费劲黏起来你累不累?”

文臻摸摸脸上疙瘩,片刻后怒道“蛋蛋!说了别再吃我的疙瘩!我说怎么最近黏不满整张脸了!”

一张靠近扈三娘脸的咔嚓咔嚓的血盆大口蓦然停住,片刻后,骨碌碌滚回了她辫子上。

文臻还要骂那颗球,闻近檀忽然道“咦,殿下在干什么?”

------题外话------

八哥文甜甜改嫁了!开不开心?高不高兴?来张月票嘚瑟下?

蛋蛋大家好,我叫文蛋蛋,是文甜甜他哥,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给张月票,我就不咬。



第两百四十八章 向未婚妻求饶书

被搁在备料间,睡得迷迷糊糊的男子,忽然听见外头有人声,急忙一骨碌坐起,整理衣襟,抬脸,扬起自己斯文禽兽的笑容。

然而没有人开门进来,却有人大声道“……把这些菜吃完,就可以面见扈三娘!放心,没有毒,要不要我撕一块尝尝先!”

他眼睛一亮,凑到窗口去看,正看见那个顾大嫂把一桌子菜布在院子中,放在那个倒霉蛋面前。

此时他才正面认真地看清了对方的形貌。面容和衣裳都普通,除了看起来特别整齐洁净,气质特别好,身高特别高,身材特别好,行动特别自如散漫……之外,也就是个平平常常的人。

青衣男子这么想着,心底忽然漫上细微的嫉妒。

这种情绪他很少有,他不禁眨眨眼,看向对方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色。

看起来是几样大菜呢。

店主给这家伙送菜了?啊凭什么?

青衣男子感觉空气中酸酸的味道更浓了。

那倒霉蛋却似乎并不珍惜这样的好运,举着筷子梭巡来去,仿佛还在担心下毒,又唤院子中的狗过来吃菜,然而狗不理。

青衣男子嗤笑一声。

傻子,还真以为这是人肉包子黑店啊?真要毒你还会用这种光明堂皇的手段?

他搓搓手,觉得这家伙真是得福不知福,如果这桌菜在他面前……

院子里那家伙犹疑半晌,忽然站起身,捂住肚子,一溜烟往院子后头的茅厕去了。

哟,尿遁了啊。

真是个胆小鬼。

青衣男子搓搓手,推开门,飞快地坐到桌子前,看看面前的菜色,愣了一会。

那鱼……真别致。

那个圆球形的菜也挺好玩。

那个腌肠颜色瞧着有点不大好,不过味道没什么问题。

那淡黄色的点心……嗯,很有食欲!

无论如何,十字坡包子店出来的东西,总不会难吃,这是这一个月青衣男子天天吃出来的经验。

更何况那家伙尿遁时间不会太长,得赶紧吃。青衣男子不再犹豫,抄起筷子一阵大嚼,也顾不上尝味,也来不及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囫囵吞枣,拼命下咽。

屋子里。

正在看着这一幕的女人们,大眼瞪小眼。

傻子也能看出来,某人又坑人了。

君莫晓不住地搔着下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大骂“奸诈!奸诈!”

又骂那青衣男子“傻逼!傻逼!”

八哥在廊下接话“文甜甜傻逼!文甜甜傻逼!”

君莫晓刚满意地嗯了一声,八哥又叫“顾大嫂更傻逼!更傻逼!”

“我呸你再哔哔——”君莫晓拉开窗就要去抓那只破鸟,被忍笑的文臻拖了回去。

外头,盏茶工夫,那男子狼吞虎咽完毕,全部空盘,放下筷子才察觉好像哪里不对劲,刚才吃的那个肠子,那个圆球……

不行,有点想吐怎么办……

他赶紧停止脑海里的回想,勒住喉咙,以免自己当场吐了一地,白费了一番苦吃。

一抬头看见那个尿遁的家伙从院子后悠悠转了出来,一边想这么巧啊刚吃完他就来了,一边端出一脸平静又微带优越感的笑容。

这是自信的笑容,是属于胜利者的笑容。

等一会儿,这白痴就要怏怏滚蛋了。

燕绥施施然走到桌前,看一眼空荡荡的盘子,眼神十分满意。

青衣男子坦然和他打招呼“你来啦。菜我吃完了。真是不巧,你要是早来一会儿,我还能分你一点儿。”

“哦,不巧。”燕绥道,“我就是等你吃完才回来的。”

青衣男子“……”

燕绥不理他,转头对屋内道“菜吃完了。”

屋内顾大嫂气势汹汹嚷一声“又不是你吃的!”

青衣男子刚刚燃起希望,就听燕绥平静地道“菜是给我的,奖励也是给我的。你并没有说必须我吃,只要吃完,我就能拿到我的奖励。”

又对青衣男子道“你的任务完成了,可以走了。”

青衣男子“……你诓我!”

燕绥“嗯,你的荣幸。”

青衣男子“……你骗我代你吃这么恶心的东西……呕……”

燕绥“本来你还有机会的,现在,好走,不送。”

窗子呼啦一声拉开,顾大嫂的脑袋探出来,大骂“敢说我做的菜恶心?好走!不送!”

青衣男子“……”

火头蹭蹭地冒出来,因此也就没看见一只琉璃珠儿,精准地骨碌碌滚到他脚下,顺着他的袍子一路倒着滚,滚到他颈后,弹开,张开血盆大口,贪婪地吸啊吸,也不知道在吸什么东西。

廊下八哥忽然发声“文甜甜恶心!文甜甜好走!不送!”

燕绥“……”

青衣男子感受到了唯一的来自一只鸟的温暖。

幸亏一只雪白的手忽然伸出来,把顾大嫂的脑袋给按了下去,一把甜美的嗓音隔窗道“客人,作弊了啊。”

青衣男子急忙道“正是!不算他的!”

甜美嗓音轻快地道“不算他的,也不能算你的。当然,把两位都赶走,好像也白费我们这一桌英吉利黑暗料理。这样吧,加赛一场。给两位一个机会。”

“赛什么?”

“我们的‘和老板娘一期一会’活动的主旨就是寻找全城渣男。两位只需比试一下谁更渣便可。”

“等等,渣男比试出来的结果是可以见老板娘一面,但是见老板娘一面后呢?不会是要大卸八块吧?”

“阁下真是逻辑严谨,思维缜密。佩服,佩服。”甜美嗓音道,“当然不是。见老板娘一面可以提一个要求,你可以要求不要把你大卸八块啊。”

“好,我没意见。最后一个问题,什么是渣男?”

“……”

燕绥忽然接话,“渣男就是形貌高伟,才智双绝,人品端正,家世出众,但凡一出现,仅凭风采,就可以把这世上所有的男子都轰杀成渣。”

青衣男子“啊原来是这样的吗……”

屋内众女“……”

厉笑喃喃道“殿下的无耻程度永远在挑战我的想象力……”

君莫晓“我但知道这位很不要脸,但我不知道竟有这么不要脸。”

文臻“连日不见,刮目相看,看来西番王女极大地提高了他的杀伤力。”

青衣男子“……不过我实在不敢相信阁下。老板娘!老板娘!”

老板娘笑吟吟答“啊,你尽管反着想他的话就对了。我给你一个提示,脚踏两条船,和这个谈恋爱,却受另一个女人的示好,和另一个女人夹缠不清的男中绿茶,就是渣男的一个品种。”

“这个比不了啊,”青衣男子绝望地道,“在下形貌高伟,才智双绝,人品端正,家世出众。想要承认自己渣,全天下女人都不认。”

闻近檀“……你这句话就挺渣的。”

燕绥“听你这句话,感觉你已经开始出招。”

“哦不不。”青衣男子梗梗脖子,咽下忽然涌到喉咙口的不知道是羊胃还是羊肠的玩意,好一会儿才调整好脸色,对着窗子一揖到地,十分诚恳地道,“各位,在下这便说实话了。在下家住五柳山,山上五棵柳下,便是在下的主人家,主人家中薄有资财,这周围方圆千里之地,都有他家的佃户。主人家有三位妻子,另有妾侍数千,日常营生就是打打麻将,收收租子。儿郎们也挺多,在外成家立业数千,留在山上吃老爹的也有数千。在下只是主人家请的师爷,日常帮忙管账,油水倒也丰足,也娶了几房妻子,也有一些儿郎,只是在下其实……”他忽然扭捏了起来,看了一眼窗子,红了脸道,“在下此次虽说想见老板娘一面,说说上头这些话,但实则是为顾大哥而来。”

屋子里,正在喝茶的厉笑和君莫晓,齐齐喷了闻近檀一脸。

只有文臻没喷,并且提前让出了喷射范围。

闻近檀一脸茫然,不知道怎么自己忽然就火了。

窗外,那位斯文禽兽一脸斯文地道“……盖因为在下其实向来好龙阳之道,如今既然有了妻子儿子,传宗接代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也可以好好追求自己心中最爱了。”

文臻喃喃道“这货也没在现代呆过,怎么就把男同骗婚这一社会热点问题拿捏得这么准呢?”

青衣男子诚恳地道“在下愿以千金求娶顾大哥,接他上山,许以正室之位。良田美玉,金银绸缎,予取予求。”

君莫晓道“那你正室呢?妾呢?儿子们呢?”

青衣男子慨然道“但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那些女人,愿意好好伺候顾大哥也罢了,不愿意的话,一纸休书,一别两宽便是了。”

君莫晓喃喃道“渣,真渣……”

青衣男子又是一下长揖,退到一边,面带微笑,看来对自己的表现很是满意。

他斜睨燕绥一眼,燕绥却没有长篇大论打算,只在怀里摸索,半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屋子里的人探头看着,君莫晓哧哧冷笑。觉得这个主意实在太妙了,文臻对付这位黑心殿下实在有一手,比渣?对着自己的女人比渣?输了固然没机会,赢了自然更没机会,反正这回也要他滚蛋。

君莫晓牙痒痒地想着之前,她和闻近檀在天京,不知怎的辗转得到老太太从宫中得到的消息,说是陛下给燕绥赐了西番王女,由燕绥一路护送回天京,德妃娘娘很是高兴,宫中大宴庆贺呢。

君莫晓一听炸了毛,正准备收拾行李赶到长川去支援文臻,要打还是走她身边总得有自己人,结果她刚拎着行李出门,闻近檀已经默不作声地安排好了江湖捞的一应事宜,连马车都雇好等在门口了。

两个女人一路赶往长川,通过各地江湖捞分店不断和文臻联络,在没到长川的池州,和文臻碰了头,当即一个转弯,往西川走。

去西川是因为文臻想要找到方人和,为自己和燕绥的问题,想找那老家伙试一试。但那个脾气古怪的神医,已经不在他原先的所在,文臻猜测,方人和是方袖客名义上的爷爷,方袖客,也就是易铭,已经接了西川的家主位,为了自己的健康和安全,一定会将方人和这样的名医接去西川。

之后便去了西川,文臻却没有直接去西川首府益阳城,反而来了灌县这个小城,离灌县春风渡不过十里的五峰山,便是盘踞西川多年,朝廷年年耗费钱粮的共济盟的大本营所在地。

文臻到底打算做什么,君莫晓不想问,闻老太太当初曾说过,想做文臻的朋友,就要能随她一起飞,君莫晓并不十分赞同,不能一起飞也没关系,留在原地,留在她身后,能做一分便是一分,想来文臻也不会嫌弃她,丢下她。

所以她不关心文臻的仕途,丢下长川的功劳这样走掉会否有后果,她只为当初看见的文臻心疼,那个天杀的段夫人也不知道用了什么诡异手段,她和文臻会和的时候,她非常的暴躁易怒,脸上更是可怖,那种情形下她不想见殿下,君莫晓觉得非常正常,要按她的想法,就此永远不见才好呢。

她想着文臻甩掉燕绥追踪的方法,又得意地嘿嘿笑两声,忽然听见同伴们的讶声,转头去看。

燕绥已经把那张纸举起来了,纸上几个歪七扭八的大字“妹子!别打我!我不会再和你抢男人了!抢了你男人,你男人和你一起打我,我扛不住!我去当他后娘了!”

青衣男子“……”

这短短一段话,信息量好大。

他惊悚地问“敢问兄台,作书者何人?”

燕绥目不斜视“我爹为我安排的女人。”

青衣男子默然半晌。

敢情不止一个渣男,简直一渣渣一窝。打恋人未婚妻的女人,打未婚妻的男人,消化儿子未婚妻的爹,以及被未婚夫和未婚夫的姘头打了便转而去攻略公爹的未婚妻。

简直是人性的寂灭,道德的沦丧,是对纲常伦理的惊天动地挑战。

“敢问那位女子为何写下这信?”他不死心,还想再挑战一次。

燕绥“你觉得呢?”

打的呗。

青衣男子咳嗽,退后一步,真心实意地道“服,真的服。真是绝世无双第一渣。”

燕绥对着窗子弹弹那张纸,示意快点反应,对手已经自动认输了。

屋内,一干女人没话说了。

半晌闻近檀才不可思议地问“这真是西番王女写的?小臻,你干了什么?把人家吓成这样?”

文臻嘎巴嘎巴转转手腕,轻描淡写地道“也就揍了一顿。”

厉笑忍笑看了她一眼,某些人语气和殿下真是越来越像。

长川事了,后续的事情让她心烦,所以她很快追随文臻而去,还真没和那位西番王女碰面。

看样子被摧残得很厉害?

青衣男子有点不甘心,喋喋不休地问“看来你也是心有所好,才故意接近的。那么你心上人是哪位?孙二娘?顾大嫂?这两位下盘利落,行动轻捷,打起人来一定很顺手。再不然我看见刚才一闪而过的两个丫鬟也长得不错……”

燕绥答“最美的那个。”

“那是孙二娘?或者你觉得顾大嫂更美……”

“老板娘。”

“老板娘也……等等,老板娘?”

青衣男子骇然看着扈三娘,那位可不是易容!他的眼力天下无双,看得出那位脸上的疙瘩都是真的!

毛也是真的!

他喃喃道“对着这么一张脸也能下得去手,阁下真不愧是渣中之渣……”

燕绥举着那张纸,四面看了看,往墙边而去,看样子还打算把那张“向未婚妻求饶书”贴在墙上。

君莫晓哗啦一下打开窗户,卷起帘子,大声道“经过激烈的角逐和评委团同样激烈的争论,现在我们觉得两位渣得各有千秋,难分轩轾,为表公平,老板娘决定,给两位都见上一见!”

------题外话------

这几天去看演唱会了,在厦门,所以是存稿君出来浪,在百万多字以后还能有存稿君的存在,还能不断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这是一种为了月票拼s不敢断更的精神……



第两百四十九章 互相调戏的那些事

为表公平,老板娘决定,给两位都见上一见!”

着文臻便探出脸来,左边晒晒,右边晒晒,全方位三百六十度展示了她那如满星一般的黑疙瘩和迎风飘扬的三根毛。完了她道“好了,见过了,送客!”

砰地一声,窗户又关上了。

青衣男子瞠目结舌“哎,哎哎,这就算见过了?”

“是啊。”君莫晓哂笑,“见一面就是见一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青衣男子默然半晌,忽然又笑了,长揖道“确实如此,那么,在下告辞。”

他倒没有纠结,行事颇有疏朗旷达之风,轻轻松松要向外走,忽然想起什么,问燕绥“兄台费尽心机,也不过如此下场,还是和弟一起走吧。”

燕绥“不了。你还是快点走吧。”

“为什么?”

“怕你等会太自卑。”

“???”

燕绥将纸一扔,大步上前,一抬手拉起窗户,再一抬手已经把文臻隔窗抱了出来,手一翻扛上肩。

一番操作猛如虎,吓倒一二三四五。

因震惊导致的寂静,唯有勇敢的八哥的公鸭嗓子敢于冲破“文甜甜渣男!文甜甜流氓!文甜甜作死!文甜甜作大死!”

“很好。”屁股朝的文大人喃喃道,“没白花米钱,好歹把我想骂的话都骂完了。”

燕绥从八哥架子边过,一伸手揪下架子,把那只总在亲切问候他的鸟儿扔到了那条土狗的怀里。

“就送你到这儿了。”他亲切地道,“下辈子再见。”

在鸟的厮打惨叫怒骂和狗的兴奋狂吠和君莫晓的大喊和闻近檀的惊呼以及厉笑的劝阻和那个青衣男子的佩服夸赞悔不当初声中,他把十字坡人肉包子店的母夜叉扈三娘扛走了。

被抢劫了老板娘的十字坡人肉包子店的副老板们以及刚刚回来的帮工们召开了紧急会议,就是否需要立即救援老板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讨论有三个议题第一,是否需要救老板娘。第二,如果需要救应该怎么救,是以情动人还是以理服人还是以拳头抢人。第三,如果采取以情动人手段,那么是采取哭求手段还是恳求手段还是抱大腿哭求恳求手段?

参加人员有十字坡包子店三女将,采云采桑两个丫鬟,去县里采买回来的易人离,文臻自己的护卫,现在专职在后厨烧水劈柴的耿光陈田等人,还有被主子放逐迅速投奔女主子的中文等人,济济一堂。

包子店门面,其实左邻右舍的房却都基本买了下来,男人们平常不咋露面,干些采买打猎打听消息的活计。

耿光等人是一直跟着燕绥的,前不久燕绥找到这里后,耿光等人便被撵了出来,心领神会地直奔十字坡包子店。中文等人来得更早一些,毕竟英文是消息收集和追踪的高手。

桌上摆开零食,桂花梅子芍药金桔糖渍话梅山核桃瓜子鱼皮花生九制葡萄干……满满一桌,会议成员们在紧张活泼的气氛中举行,紧张的是抢零食,活泼的是吃零食。

经过一轮各抒己见,难得一致地达成了救老板娘的决议。第二个议题发生重大分歧,主张拳头抢饶易人离被厉笑踢出门去,和他同一主张的君莫晓被中文扛出门去,两人在门口进行了一场全武行迟迟未归……

……

这边没完没了开会,那边燕绥已经扛着文臻飘出好几里,文臻也不吭声,忙着黏脸上的黑疙瘩——刚才那一颠,掉了好几个。

琉璃珠儿顺着她的辫子倒滚上来,悄悄地往燕绥衣领里钻,燕绥忽然伸手一拈,将那东西拈住,琉璃珠儿想躲没躲掉,急忙把自己团得紧紧,假装自己还是个珠子。

燕绥瞟一眼,也没理会,琉璃珠儿一步一滚地滚回文臻的辫子上,从此安静如鸡。

“放我下来!”文臻的铁拳开始捶燕绥后背。

燕绥立即把她放了下来,倒让准备好暴雨梨花针和母老虎连环漂漂拳的文臻颇有点失望。

前面不远处便是灌县城门,两人在门前拉拉扯扯,便有士兵警惕地看过来,文臻对他龇牙一笑,士兵急忙把脸转开了。

燕绥拉着文臻走过这士兵身前时,还听见那家伙咕哝一声“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文臻呵呵一声走了过去。辫梢上琉璃珠子滚了三滚。她取个手帕将脸罩上一半。

当晚这位士兵脸上也长出了满星,当然这是后话了。

刚进城门,就能鲜明地感觉春到了,墙头檐角迎春花灿亮如金,迎面走来的卖花女花篮里各色鲜花一路逶迤春日的浓香,追逐着街上看来可能买花的主顾,文臻燕绥这样公然双双对对走来,卖花女们都眼睛一亮,纷纷涌来,道“公子公子,卖朵花给你最美……”

她们忽然看见了文臻露在手帕外的那半张脸。

顿时卡壳,忘词。

只有一个最机灵的少女,坚毅地接了下去,“……丽的姑娘吧!”

其余众人纷纷对她施以敬仰的眼神。

文臻也敬仰地看她一眼,觉得这样处变不惊睁眼瞎话的本领需要加以褒奖,燕绥还没话,她伸手取了一朵花,笑道“好啊。”

卖花女“……”

一转身,文臻将花插在燕绥鬓边,凝视着他的双目,深情款款道“鲜花赠佳人,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喜欢吗?”

卖花女“……”

服气。

难怪能让鲜花甘心插在她这摊牛粪上。

燕绥面不改色,摸摸鬓边的花,还没动作,文臻的手已经温柔而坚定地按住了他的手“亲爱的,不要不好意思,这是我对你的爱,就应该让全世界的人们都看见。”

卖花女“……”

这花我不卖了行吗?

退款吧退款吧。

燕绥依旧在众人敬仰的目光中面不改色,一反手包握住文臻的手,也深情款款地道“我不是要取下来,世间最美的事物,理当都应由你我共享。”

他抓着文臻手指,顺手把那花一折,花朵折下来戴在文臻鬓边,花枝横着对自己发髻一插算是个木簪。

卖花女“……”

绝。

虽然相貌差地别,这两个的鬼性子真是造地设。

来来来花送你们,都送你们!

看你们还能作出什么妖来。

燕绥顺手接过那个机灵少女手中的花篮,长指一拢,所有花便拢在掌中,也没看他怎么动作,三绕两绕,那些花便忽然编成了一个精致的花环。

月季粉色与紫红间隔开放,鹅黄和白色的蔷薇三朵拼成心形居于正中,含笑香叶招展,樱花粉白嫣红,蝴蝶兰如蝴蝶翩翩落于花尖,玉兰清雅孤高不与众芳争艳,只于一隅亭亭,而迎春花叶细却光泽灿艳,一路灼灼地点缀。

卖花女们对于花的盘弄,也是一项基本手艺,但此刻这群卖花女中手艺最好的姑娘,也对着那花环目瞪口呆。

再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巧极又风姿美极的男子,将这精巧绝伦的花环戴在那丑女头上。

众女们的眼神原本含满希冀,希冀着那花能落在自己头上,然而眼神顺着燕绥拿着花环的手,转过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圆,最后落在了文臻的发鬓上时,不禁齐齐发出一声扼腕的长叹。

恨不生而为丑女,骗得美男一花环。

文臻抬手去碰花环,众人眼神咆哮惭愧吧!自卑吧!快跺脚!哭泣!羞愧!扔掉花环!哭泣着跑走!

文臻把花环戴端正了,掏出一只铜镜,左照照,右照照。

众人“……”

不,您这样看着,不怕恶心着自己么?

文臻不怕。

照满意了,巧笑嫣然问燕绥“我美吗?”

燕绥“无人能及。”

满街目光灼灼的少女,捧着一地玻璃心踉跄而去。

文臻满意收手。

啥哟啦啦。

吵架归吵架,冷战归冷战,可不代表老娘要把自家的藏开了门给你们拱哟。

……

十字坡包子馆的会议还在继续。

打架的还在打架。

其余人也没有拉架或者等待的意思,最终第三个议题以一面倒的绝对优势形成了抱大腿哭求恳求的决议。

无论是敌人还是朋友,没有人有勇气和宜王殿下讨价还价。

但是怎么抱大腿哭求恳求,依旧是个问题,殿下那个人,你就是跪在他面前磕头三,他还嫌你两条腿跪出的坑不圆。

最后众人经过无数轮辩论,在终于吃完老板娘平日藏起来限量供应的零食后,终于达成一致协议,决定先跟在后面,看看再。当然不能得这么消极,显得对老板娘被掳的紧急军情不那么上心,用十字坡包子店外交辞令来讲,就是大局为上,心行事,秘密跟踪,伺机而动。

反正零食也吃完了,包子店也关门了,没事干,一群人浩浩荡荡出门看热闹……哦不,救老板娘去。

……

老板娘不需要救。

正和男票在压马路。

只是气氛不是那么祥和。

花环在气走一群虎视眈眈的女人之后,已经被取了下来,毕竟文臻觉得戴着这个玩意儿总觉得自己成了转世的吉普赛人。

但是某人比较霸道,扔了是不许的,便挂在脖子上,顺手拿辫子上那颗琉璃珠儿做点缀,某蛋蛋只喜欢臭的东西,花香熏得它总想打喷嚏,又不敢打,珠子总是发出一阵阵神经质的抖动。

燕绥拖着她上了酒楼,点了一桌菜,聊胜于无地安慰自己先前被那一桌仰望星空折磨的胃。

文臻趴在他对面,侧脸对着他,看着底下的街道,西川城池的建筑风格和长川有些不一样,精致巧一些,用色比较柔和,文臻想起西川那位前家主,和易勒石截然不同风格,对儿女颇为宠爱,显然是个比较细腻的男子,更不要接任的家主还是个女子,主政者的性格也会渗透在当地风土人情的各个方面,西川百姓的富裕程度也许未必比长川强,但百姓的精神状态明显比长川要好。

但虽然总体感觉温和一些,该有的城防建设一样都不少,哪怕这灌县是西川的一个三等县,也是如此。在西川呆了一阵子,她也探听到了一些消息,比如西川易家的五军,为“虎鹿熊猿鸟”,合五禽戏之名,虎部势力最庞大,也就是所谓的步兵,也被称为铁军。鹿是骑兵,熊是重步兵,猿是密探部门,鸟是信息部门兼斥候,其中虎猿鸟目前都在易铭掌握中,另外两部一个在易铭姑姑手中,一个在她堂哥手里,都是趁易燕然忽然死去而趁机夺在手中的,所以易铭登位后,很多精力都用在和堂哥姑姑的斗争郑

文臻现在也不想和易铭对上,只想找机会和方人和做个交易,如果有可能,趁机搞点事,为自己增加一点立身之本也好。

她侧头,对着底下街道,想着自己的计划,脸上的疙瘩被手指压着翘了起来,三根毛欲掉不掉。

燕绥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最后强迫症发作,实在忍不住,伸手给她黏上了。

文臻被惊醒,下意识按按,听见燕绥问她“好了?”

文臻翻个白眼,心知这种事瞒不了他,女人对脸总是重视的,没好之前不想见他,一旦见他就是已经好了,哪怕疙瘩还黏着,心理上已经不一样了。

两人这是三个月以来,第一次正式对面交谈,但是文臻没有质问西番王女的事,燕绥也没有解释。

两人之间,能拉开距离的,从来就不是误会。

当日文臻发现自己不对劲,便决然离开长川,以免在那种情境下再留下去,会产生什么不可收拾的后果,比如和西番王女斗殴杀人,或者殴打当朝皇子什么的。

但是她收拾好了包袱,和两个侍女约好了后续汇合地点,跳出窗做出拔腿就走的架势,在雪地里留下长长的去远方的脚印之后,再把靴子倒穿,顺着自己走出的雪地印记,又走了回来。

回来到一半,在野外,她唤来狼群,在狼背上一路驰骋,去了林子里呆了几,最后找到了一个通往山外的地底水流,从水下潜渡到了另一边出口,再用大石将出口堵住。

之后她又用了大概七八种手段,使用地利动物风向以及故布疑阵很多方式,将自己的痕迹完全消弭,终于成功甩脱令下及其属下强大的追踪。

然后她又绕了一个大圈,才去约定地点,和在那里已经等了她半个月的两个丫鬟汇合。

文臻走的时候做出了带着两个丫鬟一起走的假象,但实际上两个丫鬟一直藏在长川易家,等到所有的人都去追踪文臻了,才悄悄出门,出门前还按照文臻的嘱咐,先迷倒了燕绥留下的侏儒暗卫。

侏儒暗卫本不该如此不济,奈何实在没想到,也轻敌了。

文臻和燕绥,本就是世上最了解彼茨情侣。不过好几次文臻还是险些被发现,半个月后,京连下三道圣旨,催燕绥回京,同时京中对于燕绥迟迟不回也有了猜疑和微词,燕绥根本不在乎这些,连传旨太监表示陛下忧心夜不能寐又生病了,他也淡淡的无甚表示,直到朝中露出要攻击文臻的风向,燕绥才放弃追索,转而先回京交差。

西番王女之前已经被护送到了京,原本按照陛下的意思要让她住宜王府,当时燕绥还没回来,护卫头领们也大多不在,宜王府并没有人能抗旨,也没人露出抗旨的意思,金吾卫专门护送王女到宜王府的时候,宜王府门大开,迎入王女,周边百姓围拢好多人看热闹,都在议论是不是这位殿下终于准备立妃了?原先的那位文大人呢?

当夜宜王府里砰嗵之声不绝,还没亮,西番王女便花容失色地奔出府门,府中人热情万分请她回去用早膳,王女抱着府门前的石狮子把头摇得差点掉了。

随即她便入宫,向陛下表示宜王府待客热情,但她一个女子无名无分入住于理不合,坚决不肯再打扰宜王殿下,皇帝充分怀疑燕绥又用他的机关招待客人了,奈何王女坚决不承认,并表示想要住进皇宫,皇帝却有些犹豫,最后不知怎的,太子家的闻良媛忽然投了西番王女的脾气,两人同进同出,好得穿一条裤子,西番王女顺理成章地要住进东宫,皇帝只好同意了。

太子心中自然乐意,和西番联姻对于他地位的稳固颇有助益,为此近期给了闻良媛不少赏赐。不仅因为闻良媛笼络了西番王女,还因为她给王女献策,让王女和陛下,和闻良媛一见如故,想要和闺蜜能够经常相见。但陛下想必不会愿意王女搬进东宫,王女可另辟蹊径,先要求住进皇宫,陛下自然也不会愿意敌国公主身份不明地进宫,万一行刺怎么办?那么此时王女再要求进东宫,陛下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王女,自然便会同意了。

如此,皆大欢喜。

长川事了,皇帝自然有封赏,燕绥升无可升,护卫自金吾卫中转拨一千人,所属护卫在一字王定额外再加屯长军侯校尉三级共十八人,其中校尉四人。食邑加五千户,仪仗增加豹尾枪长杆枪二,曲柄九龙伞一,入宫城跑马——后两条对燕绥毫无意义,他不喜欢用仪仗,在宫中想咋跑就咋跑。景仁宫他老子头顶的月亮都经常晒,还在乎一个什么宫门跑马?

不过这个仪仗倒触及了某些饶敏感神经,毕竟燕绥现在的仪仗真要摆开,和太子也差不了太多了。对此朝中不少臣子颇有些微词,不过在皇帝郑重召开会议,就以往类似功勋奖赏进行一个直观对照之后,大家便都闭嘴了。

毕竟,这能算得上开疆拓土之功,就算立个太子也没什么不应当。目前不过一点虚荣而已。

太子也便不再装委屈了,他害怕装狠了,皇帝真要认真按旧例封赏燕绥就完了。

对于文臻自然也有赏赐,燕绥回京后和他老子谈了谈,只文臻为国拼命,最后被易家女主人暗算了,如今正在治病,赏赐可不能少了她的,得一笔笔记着先。对外就文臻暂时还留在长川,协助厉以书安定局势来着。

据那燕绥觐见,景仁宫大门紧闭,所有伺候宫人一并被殿下撵出,殿内安安静静,只有陛下偶尔几声咳嗽,咳得有点急。

没多久燕绥出来后就直接上马,在景仁宫前真的跑了一回马,然后又亲自去谅胜宫,把闻老太太接出来,送回了闻家大宅。殿下是个很讲礼数的人,去德胜宫还给德妃带了装帧精美的土特产一文钱一包的苦辛。还有神将书信一封,不过当德妃喜滋滋去接的时候,殿下才发现,里头的信纸弄丢了。

所以那德妃也咳嗽了,咳得更急。

之后就有传言出来,文臻从长川回京后,怕就要进尚书省或者中书省了。

三省出丞相,如果文臻能在这个位置上再立功勋,走到最后,便是女相。



第两百五十一章 哄老婆 求复合 是个技术活

那蛋糕看起来中规中矩,还是个双层,也有看似奶油的东西,奶油也做出了玫瑰花,还有特制的表明年龄的蜡烛,因为不会阿拉伯数字,所以是“十九”这样的数字。

此刻掌柜亲自推着车接近,一张胖脸在烛光映照下油光泛亮,文臻也不知道拿了燕绥多少赏钱才让这饮月楼清场,搞了这么一出。

蛋糕到了面前,文臻看见蛋糕上还颇为风雅地写了“恭祝寿辰,芳龄永继”字样,旁边小二递上切蛋糕刀,文臻眯着眼睛看着那蛋糕,她就不信了,没有她的太阳能电动小马达,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做出原版的蛋糕?

这一看就看出端倪,果然,奶油,不存在的,是猪油,白腻腻的,凝结在蛋糕上。蛋糕也发得不够,硬邦邦铁蛋一样,一刀子下去能切到一半就算她膂力无穷。

烛光下,掌柜和小二一胖一瘦汗津津两张脸,堆出菊花般的笑的沟壑,张开嘴,吱吱嘎嘎地唱“祝你生日快乐……”

受到惊吓的文臻“打住!快点打住!”

辣眼睛且伤耳朵,瞧人家一脸如丧考妣,燕绥是不是绑了人家老娘?

掌柜小二如蒙大赦,赶紧躬身说句恭贺姑娘生辰,脚底抹油地跑了,一边跑掌柜还和小二嘀咕“这位在搞什么?吹灯拔蜡?”

燕绥“……”

文臻哈哈哈一阵,面色一整,转向燕绥“生日歌你咋不唱?”

燕绥面不改色“一切都在蛋糕中。”

“蛋糕?”文臻东张西望,“哪呢?”

燕绥道“蛋糕就是一个意思。你的秘方,怎能给阿猫阿狗?”

文臻用刀子邦邦邦敲蛋糕,声音扎实。“我记得今天好像不是我生日。”

“无妨。”燕绥道,“我和你相遇就是在这样一个春日。所以值得庆祝。”

文臻不说话了,这逼格满满让人词穷的浪漫。换任何一个春心萌动的小丫头都要迷死在逼王此刻无边无际的风骚创意里。

但是他好像忘记了,两人的初遇是在三水镇刘家宅院的屋顶上,他把她咻地一下倒吊在刘家大门下,和闻真真的尸体面对面对称。

春日的风把闻真真的脸吹转过来,和她面对面。

真是无比美妙值得纪念的相遇。

文臻觉得自己此刻不翻旧账,就已经是对他此刻安排的最厚道反应了。

猪油铁蛋上烛光闪烁,硕大的十九两个字,真是走过路过都在提醒她已经到了东堂老处女的年纪。

虽然她觉得很山寨很搞,但是对面的两个丫鬟,已经十分梦幻地就差双手捧心,采云道“从未见过这样庆生,真是别致动人……”

采桑道“这一片黑暗里的烛光,像午夜里的明灯,映照在烛光里的小姐,美貌得闪闪发光,而殿下的眼神也如此缱绻,满满的都是小姐,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我感觉到我此刻的存在真是多余……”

采云立即善解人意地道“那我们还是先回避一下吧。”

采桑“好。呀,要是有人这么为我庆生该多好……”

文臻“等等,他给了你们多少钱?”

……

两个丫鬟最终没有退场,因为燕绥终于想起来初遇是个什么样的场景了,为了避免文臻新仇旧恨一起爆发,顺手把蛋糕刀插错到他胸膛里,影响了今日难得的谈心气氛,殿下勉为其难地允许阿猫阿狗一起分享他的浪漫。

但是他始料不及的是,阿猫阿狗越来越多,十字坡包子店的大军正在集结,并对他做给文臻的样品蛋糕进行了全方位的围观,文臻十分热情地招呼大家“来来来,燕绥今天给我过生日,大家都来吃蛋糕!”

君莫晓听见蛋糕就冲了过来,一边食指大动两眼放光地道“哇呀呀蛋糕!自从你去了长川我就没吃过!给我来一块大的!”

文臻双臂贯足真力,尽量看起来轻松地切下一块,笑眯眯递给她,君莫晓接过,手一沉,还没反应过来,张嘴就啃“这蛋糕好扎实的感觉……咯嘣。”

一声牙齿被碾磨的沙沙音。

君莫晓顿住。

众人齐齐看她,目光灼灼。

片刻后,君莫晓艰难地张开嘴,吐出一块砂子,“我说阿臻啊……殿下真的是来求复合的吗……真的不是怒极杀妻的吗……我美丽洁白坚硬足可裂核桃的门牙差点都崩了啊……”

“大概殿下原本准备在里面藏个戒指向我求婚,”文臻耸耸肩,“然后黑心的老板贪图鸽子蛋的珍贵给换成了砂子?”

燕绥的表情像是忽然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文臻瞬间后悔——如果下次他真的在某个点心里藏个戒指,那她岂不是时时刻刻充满牙齿被咯掉的风险?难道从今以后她每吃一口饭都得先用勺子掘地三尺找一下有没有戒指?

那也太心累了吧。

“不过这个创意真是用烂了,俗不可耐。好像我来之前我家隔壁那个没钱没才没貌的死胖子就想用这个法子求婚来着……”文臻貌似自言自语。

燕绥脸上发现新大陆的表情略略淡了一些。

殿下逼格第一,万万不愿与没钱没才没貌的隔壁邻居死肥宅比肩。

文臻又把切下的蛋糕开始四处兜售,奈何大家现在都变得好客气,一边赞着蛋糕味美一边纷纷逊谢,“文臻你今日是寿星你该多吃些。你瞧这蛋糕做得多精致啊。”

“哦,今天是殿下和我第一次相遇纪念日。那天风和日丽,阳光普照,殿下和我一见如故,在屋顶上晒着月亮谈天说地,短短几句话我欠了一条人命和殿下的一次人情,在结束友好亲切的会谈之后,殿下把我倒吊在那家屋檐下,以期和对面一具死尸形成完美的对称格局……你们说这蛋糕我要不要吃?”

“……那我们建议你别吃了,把这个蛋糕盖在殿下头上算做感谢吧。”

“对啊对啊,殿下做这个蛋糕心意满满,劳苦功高,这个蛋糕本就应该殿下多吃。殿下请,请请。”

燕绥“易人离,我向陛下递了个折子,给段夫人请了追封。因为你溜走了,易秀鼎暂代易家家主位,但是她是旁支,易家几个早已迁出长川的族老最近忽然冒了出来,要驱逐她,还不允许她参加段夫人的祭祀仪式……”

他还没说完,易人离已经横眉竖目“好哇,那几个老不死,都是当年犯错被驱逐的,现在易家倒了,跑出来想要作威作福?由得他们!”往腰间鞭子上一拍,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想起来什么,回头。

厉笑一直看着他,他回头的时候厉笑却转头。

易人离却对文臻道“那个……”

文臻“走你!砍死他们丫的!”

厉笑“……”

易人离气吞山河再次转身,走两步又回头,厉笑这回不看他了,转头看窗外。

易人离看她转头,反而犹豫了,张了张嘴终于还是闭上,又要转身,却被文臻一脚踹在屁股上,易人离被踹得吓了一跳,想好的话脱口而出“厉小姐,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厉笑没回头,还在专注地看着窗外,脸颊却慢慢地红了。

燕绥瞧着,忽然有点怀念地想起当初刚进宫的文臻,那时候他经常去她的小院子蹭吃的,有时候对她多看两眼,她的脸也会那么可爱地红上一红。

再看一眼现在那个满脸黑疙瘩疙瘩飘长毛还在他面前拉郎配的扈三娘。

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啊……

易人离还在等着厉笑,周围诸人都含笑看着,等着一句毫不意外的回答。丝毫没有察觉到宜王殿下又轻描淡写地把话题带歪了。

底下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文臻探头出去看,就见长街之上,仪仗长长地摆开来,拥卫着正中一座宝顶镂空四驾马车,彩带飘拂,璎珞垂挂,十分华丽。街道两侧都有少女挎着花篮,娇笑追逐,不断有人把花朵和瓜果掷向马车。

西川民风相对比较浪漫,男女之防也不甚严,春天有年轻男女互赠鲜花的风俗,走在街上长相俊挺的男子也很容易收到少女们娇笑着隔街掷来的花朵,此刻少女们戴着的幂离在追逐中飘飞,露出一抹精致娇俏的下颌,尖尖十指拈着蔷薇或者芍药,指上的蔻丹却比花更艳。

着实是很美很浪漫的场景,比起猪油铁蛋要浪漫美丽多了。

文臻的目光却落在马车中人身上,那人斜斜倚着马车,修长的手指时不时在空中一捞,便拈住一朵鸢尾或者桃花,引得车下少女欢呼,一路追逐马车,洒下银铃般的笑声和薄红软翠的花朵,而这般潇洒少年郎,又生得青春少艾,乌发如云,一抹眉目精致艳丽,马车上遍地嫣然花朵,都在他容光之下失色。

文臻觉得自己也快要花容失色了。

这位满大街招摇,全身上下都在散发着“我很帅我很骚我金光闪闪我风流无双”的美少年,不是易铭吗?

真想不到她在西川竟然是这样的风格。

她下意识去看厉笑,厉笑一动不动站在窗边,早已忘记了回答易人离的问话,她的半边脸掩在窗棂花影里,眼底似有莹光闪烁,一段绵长的目光下意识追随着那宝马香车。

易人离久久等不到回答,困惑地走近来,探头要去看,文臻忽然抓起一团蛋糕,往他脸上一扔,“哎,砸蛋糕时间到!”

那团蛋糕砸在易人离高挺的鼻子上,砰一声,易人离哎哟一声,鼻血长流。

文臻“……”

不好意思,本想解救一下少年的玻璃心,却忘记了这蛋糕这么铁……

易人离哀怨地瞪她一眼,去找店家找水洗脸去了。文臻的护卫也在楼上,耿光是个憨厚汉子,陈小田是个机灵鬼,一个觉得老大说的话就得听,说砸蛋糕就砸蛋糕,一个看出了文臻的用意好像是要岔开什么事,都十分配合,再加上一个凡事爱起哄的君莫晓,三人一人抓一把蛋糕,就开始砸,但是又不敢冲着人砸,怕砸出人命,便冲着桌子地面窗子砸,一时叮叮当当,那堪比铁蛋的蛋糕生生砸出了流星锤的效果,文臻闻近檀厉笑在流星雨里狼狈闪躲,文臻一边顶着枪林弹雨一边冲君莫晓大喊“下次记得出门带锅……”

忽然一枚流星蛋嗖地一声越过窗户,砸向底下的人群,文臻道一声“糟了!”

燕绥离得远,眉毛一扬手指一弹,终究慢了一步,只将那团奶油蛋糕的底部蛋糕弹了下来,猪油还是落了下去。

文臻扑过去看,正看见那蛋糕无比精准地越过了健马、人群、翠盖宝顶,雪白丝帘……准准地砸在了依窗红袖招,满城最风流的易铭易家主头顶的玉冠上,咔嚓一声把那薄薄的玉簪击断,易铭满头黑发倾泻而下,引起两边女子欢呼,以为又是家主一场不动声色的惊艳表演,但从文臻居高临下的角度,只看见乌黑的发顶一团雪白的猪油混着一点焦黄色的蛋糕,像对厨艺丝毫没有天赋的厉笑的经典料理海藻荷包蛋……

文臻为易铭今日的造型和头发哀悼了一秒钟。

猪油很难洗的。

更关键的是,以易铭的精明,蛋糕真砸她头上就可能会被她发现自己等人,幸亏燕绥警醒,弹掉了底下的蛋糕,否则分分钟她就暴露了。

但现在文臻依旧觉得不安全,易铭精明得鬼一样。

猪油铁蛋砸上易铭头顶的那一刻,厉笑就缩了回去,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缩回去的动作有那么一点拖泥带水,底下,猝然受袭的易铭,摸了摸头顶,摸了一手的油腻,愕然抬起头来。

文臻在那一刻原本可以很快地将厉笑拉开,却没有动。

他人的感情必须尊重,无论对或者不对。厉笑不想离开窗户想多看易铭一眼,她就无权为了自己安全硬生生将她拉走。

所幸厉笑向来明理,一边缩回去一边匆匆地再进行改装,文臻也离开了窗口,却不敢乐观。从窗口的死角看下去,易铭的卫队因为这恐怖的袭击十分警惕,抽刀要上酒楼查看。

易铭却抬手示意不必,站起身来,接过侍从递来的布巾,擦了擦头发,又披上风帽,这才笑道“想必是谁无意失手,就不要大惊小怪了。没得吓坏了人家。”

她的护卫队长还要说话,她指了指头笑道“谁会用猪油和糕点刺杀我?”

那护卫队长愤愤道“用此等秽物投掷您,那也是不敬刺史的大罪!”

易铭笑道“猪油珍贵,糕点也不便宜,舍得用这个砸我,说明咱们西川现在物阜民丰,百姓安乐,这便是我这个刺史的功绩与荣耀,只应欢喜,何怒之有?”

她笑容明丽,毫无被袭的怒意,也无被猪油泼一头的尴尬,柔和宽容,气度非凡,街道两旁的百姓因这突然事件,本来都有些惴惴,听到这里,都开始喝彩。

当即就有女子当街为她作舞,有歌姬为她清歌,有士子临风作赋以赞美,有老者啧啧叹终遇明主,有说书先生拍案表示要以之编入传说。

文臻耳力好,清晰地听见楼下有人道“都说这位家主得位不正,暗害老父囚禁哥哥清除异己残害同胞,如今瞧着,这般光风霁月人物,不可能,不可能!”

有女子立即接口“是啊,他长那般好看,怎么会是坏人!”

也有人道“人好不好和长得美不美有什么关系?无风不起浪,传言也未见得没几分道理。”

还有人道“岂不闻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想必都是刺史的政敌散布的谣言,多亏诸位把持本心,明辨是非。”

当下便有人开始细数刺史上位后的种种仁政,显然这应该是易铭安排好的托儿了。

文臻摇头一叹。

易铭真是个人物,难怪这才多久就站稳了脚跟。真是时时刻刻都不放过博取民心的机会,而且深谙营销精髓,连自己的颜的利用价值都不放过。

此时易铭一个转身,文臻忽然看见她胸前别着一朵小花,那花在她此刻满满鲜花的香车上实在毫不起眼,可易铭却那般珍而重之地戴着。

那花的品种也不像是西川的,远远看去有点像干花,文臻好像在唐慕之给燕绥的情书中,看见过这种紫色浓重的花。

她下意识看了厉笑一眼。

厉笑却没发现那花,她笔直地站在一个上面可以看下面,下面却看不见上面的死角位置,有点出神地喃喃和她道“她就是这样啊,风度特别好,从来不和人计较,只有遇上我被欺负,她才会出头……”

她一转头,遇上文臻目光,阒然惊醒,脸色一白,大声道“……一直这么虚伪!”

文臻差点气笑了。

然后她就开始头痛了,因为易人离已经洗完脸,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从他的神态来看,方才的一幕他都看见了。

厉笑一转头也看见了易人离,怔了怔,脸上飘过一丝无措和尴尬,再看看底下一味风骚的易铭,眼底闪过一丝恨意,忽然伸手从窗外墙缝里拔出一支狗尾巴草,对易铭扔了下去。

文臻“……”

姑奶奶你的恨真是杀气腾腾。

还好,那根飘飘摇摇的狗尾巴草,夹杂在到处飘飞的鲜花里,着实不显眼,甚至都没落到易铭身上,在即将落在她肩的时候,就被她身后的护卫眼尖地拈走了。

文臻松了口气。

这口气还没松完,就看见隔壁的酒楼,一只板凳斜斜地对着易铭的脑袋砸了下来。

文臻“!!!”

正想着这是哪位壮士如此心有灵犀,干了她想干又不能干的事情,忽然她反应过来,回头一看,果然,易人离不见了。

文臻又要气笑了。

好吧,好歹还知道要去隔壁酒楼再砸板凳。

板凳一砸,底下哄然,人群散开,护卫出手,剑光闪耀,几柄剑交织瞬间将板凳绞成了一堆木渣。

护卫高叫“有刺客!”便要冲上那酒楼去追。

易铭却笑道“回来,不必追了。”

护卫首领急声道“刺史,此人当街刺杀行径恶劣……”

易铭失笑道“你见过谁当街刺杀扔板凳还扔不准的?”

护卫语塞,易铭又道“留两个人去看看父老有没有受伤,有受伤的记得送去医馆,留下抚恤。我们走吧。”

这话顿时又引得一片颂圣之声,易铭只是笑笑,对百姓们摆摆手,便转身上车。

只是她上车时,忽然微微偏了偏头,看了看酒楼的二楼。

------题外话------

要月票也是个技术活。

想当年为了要月票我翻滚、嚎叫、三百六十度托马斯回旋、对对子、写情书,连宝塔诗都写过。

现在老了,要不动了,屁股被咬也只能在寒风中捧个猪油铁蛋蛋糕,蛋糕上插着狗尾巴草,祭奠我那些无情离我而去的月票们……



第两百五十二章 霸总附身的燕绥

随即她笑着坐进去,手一挥,马车继续前行,但宝顶上的帐子,这回全部放了下来。

酒楼上,其余众人看见马车已经远去,本已经做好爬窗跳楼准备的,此刻都松了一口气。

一直没说话的燕绥却忽然站了起来,于此同时文臻也蹦了起来。

“快走!”

众人愕然看她,文臻已经把燕绥推了出去,“你快走!你在这会拖累我们,快点,走你!”

“什么意思?”君莫晓愕然。

厉笑最先反应过来,颤声道“刚才她只是做给百姓看的,她已经怀疑了,一定会带人查看——”

话音未落,楼板声响。

来得竟然这么快!

文臻揪住燕绥衣领的手顿住了,一时还在思考要不要把他扔下楼去,燕绥忽然一手将她拽到了自己怀里。

然后头一低,非常霸总地,亲下去了。

众人“……”

一言不合就亲吻这是要闹哪样?

秘密护卫着易铭,一开始出事就已经得了她的命令寻找砸蛋糕的人的秘卫“……”

文臻“……”

要不要这么狗血!

燕绥不管。

他的唇压在文臻唇上,只觉得此刻的芳香和柔软似乎已经隔了一个世纪未曾品尝,而经过这一个世纪的酝酿,这香便是掬起了整个春天的芬芳,越过春日山溪的潺潺流水,越过山溪边缘簇簇的紫丁香,寻幽探秘的尽头,看见盛夏的烂漫和艳光。

文臻的身子有点发软,双手下意识握住了他的腰,一边心中感叹着这腰真是好腰,铜头铁尾黄金腰,又细又韧又劲健的美妙,一边脑子里泛着粉红泡泡,每个泡泡里都是他的气息他的眼眸,戳一戳便要灿烂上天的炸了。

她赶紧去想那猪油铁蛋,那初见倒吊,那湖水垫脚,那杀人踩头……那所有煞风景的一切,想到春心全收,泡泡破灭,才有那份清醒和理智,猛地抬手去扇燕绥的脸。

当然她的手被燕绥一把抓住。

文臻挣扎出来,大骂“放开我!快点放开我!你这个大猪蹄子!一边听你老爹的话和那个大洋马未婚妻暗通款曲,一边还要来撩拨我!你要不要脸!你把我当成啥了!我砸死你个花花公子……”顺手抓起糊在窗台上的一把猪油铁蛋,恶狠狠地砸出去,却没冲着燕绥,啪叽一下砸在正冲上来准备出手的一个秘卫脸上。

而其余众人,此时也都反应极快地冲上去,拉架的拉架,劝说的劝说,文臻一探身,猛地推开窗子,声音很大,底下人都朝上看,正看见一男一女在窗边姿态暧昧,顿时都来了兴致目光灼灼,文臻大骂大猪蹄子,大猪蹄子抓住她的手坚持调戏,而那边负责劝说的采桑则忽然惊声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我们公子为了小姐庆生已经包场,你们怎么进来了?出去!出去!”

采云则发出一声尖叫,害怕地拽住采桑,道“别嚷了别嚷了,这好像是刺史的护卫……是不是咱们小姐刚才怒砸文公子点心,不小心砸到刺史,现在刺史派秘卫来杀我们了!”

两个丫鬟声音又高又尖,清晰地传到街上,街上有人脸色顿时一变,上来的秘卫脸色也变了。

刺史方才有发现可疑人物,命令迅速搜查,他们本想迅速控制这楼中人看个究竟,不想一上来就被猪油糊了一脸,此刻动机又被人一口喊破,再给人喊下去,刺史方才在百姓面前营造的形象便白费了,那些原本就难以控制的流言,立时便有机会甚嚣尘上。

秘卫担不起这个责任,领先那人抹一把脸上猪油,一个箭步冲到窗边,大声笑道“诸位误会了,方才刺史发现诸位在楼上庆祝,为表与民同乐,特意命在下前来祝贺。”

文臻狠狠地掐燕绥,燕绥这才不满意地放开了她,文臻摸摸自己的脸,心想这样的脸他也啃得下嘴,殿下虚怀若谷不可小觑。

殿下对易铭的人却似乎虚怀不怎么若谷,冷着脸手一摊,道“拿来。”

秘卫“???”

燕绥“我等在此庆生,你家刺史既然是派你们来祝贺,自然应当有贺礼。”

秘卫“……”

好,你狠。

文臻扬眉诧异道“怎么?没礼物?刺史真的是来给我们……”

秘卫急忙打断她,笑道“当然是真的来祝贺两位,礼物在此。刺史大人说了,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说着咬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锦囊,当着楼下仰望的众人的面双手奉上,本来还想说几句百年好合的好听话的,看一眼文臻的脸再看一眼燕绥讨债般的嘴脸,想一想刚才被迫放出的血,决定回去说给狗听都不给这两人听。

文臻这才笑吟吟接了,大声道谢。连声称赞刺史大人爱民如子礼贤下士平易近人出手大方,又道自己两人经过刺史大人爱的加持,感觉到为些许小事争执计较太过惭愧,已经冰释前嫌,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和欢喜,愿意在刺史大人的主持下,把感情的事再往前推进推进,秘卫盯着送出去的锦囊心痛如绞,生怕这两位来劲了真要就地商议婚期什么的,又得再出一回血,如果这两位再无耻一点,把孩子的名字商量好,那说不定还得出洗三、满月、百日、抓周……

秘卫激灵灵打个战,忙不迭地告辞了,文臻笑吟吟送客,转身对最里头隔间拍拍手,笑道“笑……”

忽然她的嘴被捂住,文臻一惊,正要挣扎,随即发现是燕绥,她正诧异这位是不是演霸总上瘾了,就见燕绥一边捂住她往后退,一边对要惊呼的众人使了个眼色。

此时文臻也已经发现不对,她听见了脚步上楼梯的声音。

不是她这边的楼梯,这酒楼占地不小,有两边的楼梯可以上来,两个楼梯之间相隔一个天井大堂,那大堂最近布置了一座彩楼,因此遮住了视线,两边楼梯上的人都不能第一时间看见对方。

她们现在都集中在东边楼梯,方才大家的注意力也都在上楼来的秘卫身上,现在静下来,才听见那边脚步声响。

而厉笑,方才就趁着文臻转移秘卫注意力的时候,先避到了西面楼梯口正对着的雅间里。

因为文臻燕绥有把握把秘卫打发走,因此也没让她想办法离开,现在厉笑估计以为秘卫已经被逼走,正毫无防备地在雅间里,或者正准备出来。

而那人已经上来,准确地走到那个雅间门口,静了一静,道“笑笑,是我。”

易铭的声音。

雅间里砰地一响,好像有人撞倒了什么。

文臻扶额。

易铭真是太狡猾了。

她竟然声东击西,秘卫只是第一批来试探的,秘卫牵扯了她们和百姓们的注意力,她自己转个弯下了马车悄悄地带人又进来了。

这位排行最小的易家女公子,能独得父亲宠爱,击败那许多兄弟姐妹登上家主之位,果然是厉害得很。

更糟糕的是,厉笑遇上她完全没有招架之功,易铭刚才肯定只是惊鸿一瞥,心中怀疑是厉笑,并不能确定,但她太狡猾,她敲门的时候,不问任何疑问句,直接来了一句“笑笑我来了。”

用肯定句诈厉笑,同时这句话也会引起厉笑的心情波动,毕竟曾经是一对爱侣,如此温柔深切呼唤,厉笑没少听过。

果然厉笑心情激动,哐当一声,不打自招。

现在,易铭已经确定了厉笑的存在,如果不小心应对,接下来这位袖中藏乾坤的人间客,能顺藤摸瓜,把所有人都揪出来。

文臻可不想现在就和她对上。

她正思考怎么解救厉笑,忽然燕绥把她一拉,文臻回头怒瞪他,却听燕绥道“人家久别重逢,互诉衷肠,你要作甚?”

文臻怔了一下,感觉好像是这么回事啊,但随即反应过来,怒道“你又在双关什么。厉笑和易铭已经恩断义绝,厉笑知道易铭的身份,易铭怎么可能放过她!”

“尽操别人的心,走你的吧!”燕绥根本不理她,伸手一揽,文臻便被揽了出去,文臻眉毛一竖想要给他爱的惩罚,琉璃珠子青幽幽的滚了过来,弹开到一半,燕绥偏头一盯,那家伙咻地一下把自己又圆润地缩起来了。

文臻“……”

这年头连虫子都怕恶人!

燕绥拖着她穿窗而出翻上屋顶,文臻指指底下那群她的丫鬟护卫朋友,示意不能不管他们,燕绥一脸漠然“死了最好。”

文臻“……”

算了还是不要她们跟着了,反正她们也有本事自救。跟着自己,万一被这个又恶又狠的殿下看着不顺眼,说不定比落入易铭手中还惨。

她一个手势,君莫晓带着闻近檀,耿光带着采云陈小田带着采桑,各自穿窗而出,分散逃开,几乎与此同时,一队黑衣人无声无息从楼道里包抄而来。

燕绥已经带着文臻上了屋顶,却并没有离开,两人在屋顶轻巧地游走一阵,燕绥在一处屋顶停住,揭开天窗,文臻探头一看,哟,易人离正躲在那间屋子里,耳朵靠着板壁听壁角呢。

文臻再走几步,来到易人离那间屋子的隔壁,掀开天窗,果然,厉笑正背靠着房门,眼圈通红,胸口起伏,显然情绪波动很是剧烈。

两人无声无息从天窗上落下,落在屋子的承尘上,刚藏好身子,隔着天窗和屋顶,听见头顶一串细密的足音过。

易铭的人一定会将四周细细搜查,但一定不会搜家主所在的地方。

底下,厉笑背紧紧贴着房门,呼吸急促。

门外,易铭低低的声音传来。

“笑笑,好久不见……你最近,还好吗?”

厉笑瞬间红了眼眶。

隔壁听壁角的易人离撇撇嘴。

文臻无声呵呵一笑,心想易铭幸亏是女人,这要是男人,呵呵,不知道有多少人巴不得拜倒在她的西装裤下。

比起情商,她一根手指就能把某位殿下秒杀。

越想越来气,她本来就因为药物的原因比较狂躁,此刻忍不住龇牙对燕绥竖了一下中指。

燕绥看一眼她伸出来竖得直直的手指,想了一下,在头上摸了摸,摸出那根被折断用来簪头发的花枝,卷成一个环,就要对她手指上套。

文臻光速把手指缩回。

受到了惊吓。

一言不合就要戴戒指是要闹哪样?

这家伙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底下,易铭在门外道“笑笑,你怎么来西川了?你不是在长川的吗?长川事了怎么没和哥哥们一起回去,或者和你三哥在长川再呆一阵子?外头乱,行路多跋涉,这天气乍暖还寒,你身子单薄,千万注意及时加减衣裳。”

文臻……好了好了开始温情杀了。

特么的易铭哪只眼睛看出厉笑身子单薄的?这姑娘是将门虎女好吗?大冬天为了美都只穿单衣你造吗?还不感冒,还嘲笑裹成狗熊的我啊你造吗!

如此纤纤弱质,每顿只吃三大碗啊吃起零食来不见底绝不罢休啊真是太单薄了啊我去!

但是没办法,小姑娘就吃这一套,瞧厉笑的眼睛又红了一圈,啧啧。

此刻她心中想必充满了自怜自爱的情绪,软得一塌糊涂了吧?

门外易铭还在深情款款“笑笑,你来西川,是为了我吗……刚才惊鸿一瞥,瞧着是你,我还以为我眼花了……天知道我心里有多欢喜……我就知道你一定舍不得我的……”

厉笑在门后拼命摇头,又把脸深深埋进掌心。

文臻也摇头,把脸埋进掌心,揉了一揉,转头唏嘘地对燕绥用口型道“多温情。你要有人家一半能煽情就好了……”

燕绥温情地捡起她因为揉脸揉掉的黑疙瘩,煽情地帮她一颗颗再黏了回去。

文臻“……”

跟殿下混,需要一颗强大的心脏。

门外,易铭“笑笑,你一个人孤身在西川,怎么不来找我?你……你还是记着那晚的事情吗?那晚……我也是没有办法,父亲就那么去了,哥哥却在姑姑和叔叔的支持下对我发难,隐藏了十几年的秘密被忽然揭露,我,我连爹临终遗容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她吸一口气,难过地道,“我知道你要怨我不择手段,咱们那么多年的情分,我那样待你……我不想辩解,是我的不是,可是笑笑,如果那晚我不硬下心肠,等着我和你的将会是什么,你想过吗……权力争夺的失败者,可不仅仅会失去权力,还有生命,还有你……笑笑,我在爹面前发过誓,我的一生要献给易家,献给西川,如果背誓,我和我所在乎的所有人,都会不得善终,永堕阿罗地狱,笑笑,我自己便不得好死也罢了,反正我也不是好人,可是你,可是你又何辜……”

文臻“……”

来,易大刺史,我们来摸着同样32a的胸口,摸着你胸口的那朵干花,对老天拿你的生命你的尊严你的下场发誓,你真的是怕牵连无辜的厉笑吗?你在乎的真是隔门为你泪奔泪流的那个傻乎乎的丫头吗?

真想用小铁锤锤,锤你胸口,问问你良心不会痛吗?

没办法,有种人就是演技好,门外,易铭演戏演得投入,自己也惆怅起来,靠着门边,轻轻道“笑笑,这几个月我几乎没有一夜安睡。五禽军之中两支,多年来被姑姑和堂哥把持,父亲对姑姑有亏欠,以熊军作为姑姑的安慰,堂哥表面对父亲忠诚耿耿,获得他的信任,窃取了鹿军。历来赠与容易收回难,现在父亲一去,姑姑和堂哥都蠢蠢欲动,西川外有朝廷虎视眈眈,内有鼠辈阴私苟狗,今日之繁华荣盛,未知又能延续几日……笑笑,我原不愿骗你,也不愿为这家主之位误你一生,但是从一开始我就没有了选择,只能一错再错……”

厉笑泪流满面,抬袖子抹脸的时候,正看见对她做鬼脸的文臻,不由一怔,随即便红了脸。

文臻明白她的心态,无论如何都是爱了那么多年的人,一颗芳心投注太久是会产生惯性的,不是想收就能收回的,易铭又是那么魅力出众的品貌。

至于性别,在情感面前,有时候反而是最弱的一环,文臻以前所在的研究所,就有好几个双性恋和同。就算厉笑是直女吧,情分总是在的。

但是对于厉笑来说,这般拖泥带水,黏缠不清,就算别人不说,她自己也是过不去的。

文臻看她那表情,也将她心态猜个七八,心想你要知道那易小流氓也在隔壁偷听,不晓得会不会抱头就跑。

她对厉笑努了努嘴,做了个拔刀向后捅的姿势。

厉笑怔了怔,明白了她的意思。

此时易铭就算没靠在门上,听声音也离门非常近,这时候拔刀刺门,一准能给她一个痛快。

但文臻并不意外地看见厉笑的手在刀柄上松了紧紧了松,犹豫得很。

也是,听那人深情款款说几句废话就这么泪流满面了,哪里下得了狠手。

她往后一躺,不再逼厉笑了,燕绥把手臂伸过去给她靠,文臻拨开,低声呵呵笑道“殿下啊,精神健旺啊,看来药效不错啊。给你送药的美貌公主呢?说好要跟你回京的呢?怎么,”她假模假式地在他背后张张,“这次没带来?”

燕绥瞟着她,忽然道“刚说的蟹酿橙,我很有些兴趣。”

文臻“???”

你老人家用了药之后思维成跳跃式的了?

“可惜本地没有好醋。”燕绥慢条斯理地道,“不过现在有了。果然浓厚奇酸,令人食指大动。”

说着他食指还真的动了动,文臻盯着他食指,很想咬上那么一口。

“我吃什么醋?轮到我吃醋?我有吃醋的机会?”文臻呵呵笑,“你爹说安排个人就安排个人,还安排得让人无话可说。你呢,往那一躺,岁月静好。我呢,倒真不想多想,可是见某位殿下收了药,接受了王女,还拒不见我,往好了想嘛是让我安排这女人,往不好了想嘛是请我滚蛋。你倒是提供一个新鲜想法给我啊?”

燕绥“行啊。你这脑筋确实需要拓一拓。你怎么就不能想这药殿下没打算吃,王女更不会要,现在只是个误会?”

“是哦。”文臻唏嘘地道,“你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恶意所攻击,再被一人突如其来的死亡所刺激,再再被一脸突如其来的麻子所震撼,最后遇上突如其来的拒绝和闭门羹,以及更加突如其来地位高贵的疑似小三……大概也就你这么强大的心性,会第一时间认为这是个美丽的误会了。”

燕绥难得沉默了,颇有点无言以对的意思,文臻诧异地看着他,还真没见过殿下哑口无言的时候。

半晌燕绥道“那是不原谅我了?”

文臻倒有些诧异,殿下服软了哎。

她正想说话,忽然看见底下厉笑有了动作。

厉笑犹豫半晌,眼神忽然转厉,拔刀,慢慢向门刺过去。

------题外话------

啊,眼看我屁股被咬都不掏票票救我,你们这些大猪蹄子!

这令人头秃的世界!

小铁锤捶胸口!

皮皮燕我们走!



第两百五十三章 捅得爽吗?

厉笑犹豫半晌,眼神忽然转厉,拔刀,慢慢向门刺过去。

门外,易铭静默了一会,忽然轻声道“笑笑,我欠你一声道歉,对不住,耽误了你这许多年青春。”

这声迟来的道歉一出,文臻便“嗐!”地一声。

果然,厉笑的手顿时软了,刀落地,幸亏地面铺了地毯,不然光凭声音就露馅。

她痴痴地靠在门上,眼神里几分释然几分伤。

文臻心底叹息一声。

燕绥忽然轻声道“你以为就你想到这个了吗?”

文臻看他眼神,浑身汗毛一炸。

易铭会不会也想杀厉笑灭口?

之所以没动手,是因为她一直在试图套话,想看厉笑到底和谁在一起。

如果她发现无法套话,会不会干脆就对厉笑动手?一方面知道她秘密的人少一个好一个,另一方面说不定能诱出厉笑的帮手?

燕绥看她一眼,再次发挥蛔虫的异能,摇摇头道“不会。”

文臻撇撇嘴,没好气地坐远一点,她早就发过誓了,脸上疙瘩没全掉之前,才不要和他和好,不为别的,就为他的隐瞒和不信任,明明之前已经接到了关于药和西番王女的消息,却一直瞒着她,怎么,是觉得她不堪商量,还是觉得她会打翻醋坛?

还是不够信任是不是?那就先自个玩呗。

然而燕绥随即挪了挪身子,又坐近了一点。

文臻再挪。

燕绥再挪。

……

几次三番之后,两人已经挪到厉笑的正上方,从横梁上蹭下来的灰,都簌簌地落在了厉笑的头上。

厉笑浑然不觉,抹一把含着灰的泪,把自己抹成了花脸。

文臻“……”

要不要脸啊燕绥。

回头得找这家店的老板要横梁清洁费去。

门外易铭又静了一会,才道“说了这许久,到底是不是你呢?也许你不想见我,也许……也许我太想你,看错了吧,毕竟笑笑也不大可能一个人忽然出现在西川……”她作势要转身。

门内的厉笑霍然回首。

就在厉笑回首错身的那一霎,一柄雪亮的刀尖,忽然无声无息地从门板上刺进来!

厉笑的表情就像瞬间看见天崩地裂。

文臻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即回头看燕绥。

易铭套话无望,对厉笑下手了!

这是燕绥第一次推断出错!

燕绥也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例外,随即还是道“不可能。”

外头一声厉喝,似乎是易铭的喝声,带着怒气,盯着刀锋发怔的厉笑被这一声惊醒,忽然发一声喊,反手拔出自己的刀,猛地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文臻“……”

这是什么神转折!

……

时间回到方才易铭转身的那一刻。

易铭刚刚转身,忽然一个蒙面人冲了过来,手中一把刀寒光闪亮,易铭下意识一倾身,那人却和她错身而过,手中的刀毫不犹豫地插入了门板!

易铭立即怔住,然而一霎之后她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居然有人敢在她面前对厉笑下手,栽赃给她!

那家伙动作出人意料又迅猛无伦,一刀刺入再不犹豫转身就跑,易铭一边怒喝下令护卫去追,一边拍门要问厉笑怎么样,忽然门拉开,易铭刚刚一喜,就看见厉笑横眉竖目,一股寒冷如雪的刀风当头卷下,仓促间易铭举剑架住,却忽然觉得后颈细微一痛,浑身力气顿时失了大半,易铭大惊,此时厉笑的刀已经当头劈下,易铭使尽全力将刀一引,轻微铿然响声后,那刀落在易铭肩膀上,易铭捂着肩膀一个转身,已经骨碌碌顺着楼梯滚了下去。

文臻冲过来,一把拉住出刀后再次陷入茫然的厉笑,“走!”

厉笑还浑浑噩噩的,文臻干脆一把扛起她就走,一边走一边道“谁这辈子还没遇上几个渣男!不在怕的!”

楼底下,那个仓皇逃窜的蒙面家伙远远地给她比了个赞。

被她逼去照应一下逃奔的易人离的燕绥,很想也把这个过河拆桥的女人也一把扛了就走。

易铭从楼梯下起身,看一眼往两个方向逃奔的人,最终还是决定亲自去追那个胆敢当面栽赃她的贱人。

文臻拉着失魂落魄的厉笑一阵疯跑,按照朋友们留下的暗号在一处小巷内聚齐,又趁着易铭还没下令封锁城门,迅速出城,总算把易铭的追兵给甩下了。

回到十字坡包子店,一进门就踩了一脚牛粪,文臻嫌恶地拔起脚,听见那边茶肆老板娘恶声恶气地在踢狗,一边踢一边骂“不知道哪个腌臜旮旯里跑出来的贱货!天天占着地儿勾三搭四,总有一日烧了你屋,杀了你全家!”

厉笑正心情不好,刀一拔就要转身,被文臻拉住,厉笑怒道“这疯女人自从咱们来了,天天指桑骂槐,泼粪倒水,闹个不休,偏你还都让着,一直不让咱们教训她,连嘴都不回一句,惯得她越发蹬鼻子上脸!你当初连陷阵营统领都敢打的气魄呢!”

“狗咬你你也咬狗一口吗?”文臻笑着把她往屋里拖。

“那就一直被狗咬着?”

“不不不,那当然是先养肥了,才好宰了吃肉啊!”

“吃什么肉?啊吃什么肉?”君莫晓风风火火拖着闻近檀回来了。

文臻笑而不语,转而问两人怎么回来的。君莫晓道两人出城门的时候晚了一步,险些被拦下盘查,是潜入一辆运货的大车之下才躲过的,君莫晓说起此事眉飞色舞大呼幸运,闻近檀则一言不发,事后才悄悄和文臻说起,那大车在出城门的时候忽然在隐蔽处停下,出城门后又在隐蔽处再次停留,两次都方便了君莫晓和闻近檀潜入以及离开,她觉得有点蹊跷,只是对方的车很普通,也没和自己等人照面,因此也就无从查探。

“既然带你们离开,总归没有恶意。示好的最终往往都是有所求,等着便是。”文臻清点着厨房里的食材,一边招呼丫鬟护卫将一些珍贵食材打包,一边建议“好久没野餐了,今晚开个烧烤趴吧。”

大家跟了她一阵子,也多半懂了她那些奇怪的话,虽然觉得忽然吃烧烤有些奇怪,但看一眼魂不守舍的厉笑,都猜文臻是为了帮她开解,也便各自去准备。

又过了一会,易人离回来了,形容有些狼狈,也不像往日那样和厉笑说笑,有意无意避着她和文臻走,他避着文臻,文臻却不避他,非常热情地迎了上去,“回来啦?没被追着吧?”

易人离眼神飘忽,顾左右而言他,“殿下临时有急事被叫走了,没能跟来。”

文臻“捅得爽吗?”

易人离上前来捂她的嘴“姑奶奶你小点声!”

文臻一脚踩在他靴子上,“你也不怕那一刀刺进去真刺到厉笑!”

“我在隔壁瞅着她的位置呢,刺不着她的。”易人离恼火地道,“其实我更想直接刺易铭来着,不过我就猜她身上有宝甲,当年易家分家易燕然就带走了一张大荒泽里的恶兽皮所做的宝甲。”

“采访一下,怎么想出这么缺德的主意的?”

“看不过眼易铭到现在还满口胡扯骗厉笑!”

“看不惯易铭你倒是捅易铭啊!”

“这不是没把握么。”

“我看你是妒火中烧,栽赃易铭,好帮厉笑做个了断。既然有这个决心,那现在还躲躲藏藏干嘛?去追啊,去表白啊,趁厉笑现在伤心欲绝,对易铭痛恨值达到最高点,趁机拿下啊!”

“这不行,这岂不是乘人之危!再说什么妒火中烧,你瞎说啥,我只是看不惯好朋友这么被糊弄罢了……”

“易人离。”文臻阴恻恻地道,“连和一个女人争女人你都不敢,你可真出息。”

易人离“……”

自从这个女人被段夫人害了满脸黑疙瘩,这心眼好像也被传染得满是毒汁了。

“哪,趁着今晚还有点时间,给你办个篝火晚会,抓紧时间把人拿下吧。再换个地方,就没那么方便了。”

“换地方?换什么地方?”易人离随口一问,其余人路过的,好奇地过来听。

文臻“共济盟啊。”

众人“???”

耿光等人把烤架端了上来,这些原本出身金吾卫的护卫,早就听说文大人以烤肉火锅起家,都十分好奇地看着文臻动作,其余人有的做串,有的配调料,有的整治蔬菜,君莫晓道“好端端你要去共济盟做什么?还有,什么叫趁今晚还有点时间?明天有什么要紧事么?啊明天我和阿檀约了去镇上体验那家肌肤养生馆。”

“还肌肤养生馆呢,都说了要美容听我的,偏要去给骗子送钱。”文臻嗤笑,“今儿我们在易铭面前露脸了,你信不信不过三天她一定能找到我们?”

“那也不是去共济盟啊,好端端地人家大匪帮会要你?还是你打算杀个把土豪劣绅上山落草?你打算杀谁?把陈小田杀了怎么样?他出身富贵,还总喜欢给阿檀献殷勤。”君莫晓兴致勃勃。

陈小田“……我不是!我没有!我冤枉!”

闻近檀默不作声,羞赧低头,手中串羊肉的尖尖竹签往君莫晓屁股上闪电一扎。

君莫晓大笑尖叫蹦起,一溜烟跑了,文臻笑眯眯地道“那小田可得努力了,毕竟咱们阿檀美貌老实,人人趋之若鹜,共济盟的人都来求亲了呢。”

说到前半句易人离等人还在笑,毕竟闻近檀离美貌老实,尤其老实两个字,看起来非常近其实非常远,听到后半句,都愕然看她。

一直神不守舍的厉笑忽然道“今天中奖的那个青衣男子?向顾大哥求亲的那个?”

“哎看来你还没被那家伙彻底迷糊涂。”文臻拍拍她的头,感喟道,“人家都告诉咱们了啊。‘家住五柳山,山上五棵柳下,便是在下的主人家,主人家中薄有资财,这周围方圆千里之地,都他家佃户。主人家有三位妻子,另有妾侍数千,日常营生就是打打麻将,收收租子。儿郎们也挺多,在外成家立业数千,留在山上吃老爹的也有数千。他只是主人家请的师爷,日常帮忙管账,油水倒也丰足,也娶了几房妻子,也有一些儿郎’,共济盟山头五峰山,每峰都有很多柳树,五柳山便是五峰山,再说除了五峰山的共济盟,附近还有谁家能掌控方圆千里之地?主人家有三位妻子,是指共济盟大当家下面的三位当家,妾侍数千,儿郎数千,谁家能有数千个小老婆儿子?那自然指五峰山属下,在家吃老爹的,是指总舵日常人数,成家立业的是指分舵,打打麻将是打家劫舍,收收租子是收保护费。这青衣男子应该是个谋士智囊之类的人物,手下也管几号喽啰。”

众人恍然大悟。

“共济盟的人来做甚?”

“换你,山门底下开了个神秘的包子店,店里面的人奇奇怪怪,传出各种诡异传说,那你会不会亲自来看看?”

文臻的羊排烤好了,引发众人哄抢,光速跑走的君莫晓神出鬼没出现,抢走了金黄油亮滋滋作响肥瘦均匀香气醉人的最好的一块。

“和易铭打了照面,安全起见自然要走,去共济盟倒是个不错的选择,易铭怎么也不会想到咱们去做强盗了,只是共济盟目前只是注意到了咱们,未必代表一定会接纳咱们。”

文臻给肥大的山菇切出十字口,笑笑没说话。

去共济盟是必须的,包子店开在这里本就是为了吸引共济盟的注意力,文臻怀疑共济盟多年不灭,十有和易家有勾结,如今朝廷据说派出太子来帮忙西川剿匪,易铭此刻出现在共济盟地盘,要说没点猫腻她才不信。

开包子店引起共济盟注意,再混入共济盟,通过共济盟和易铭身边的方人和联系上,就是文臻此行的目标。

虽然迂回了一点,总比直接去西川首府潜入西川易家来得容易,也更加安全。

易铭出现在灌县更证实了她的猜测。

“但是我们就这样去共济盟?总得有个投名状吧,不然难道是去做厨娘吗?又或者易人离你扮一下被打劫的良家妇女,然后被大王看中抢去做压寨夫人,我们作为娘家人,应该最起码能当个五当家吧?”

“呸!不怎么样!”易人离愤怒,“这么多女人,为什么叫我扮女人?”

“因为你最美啊哈哈。”君莫晓趁易人离不注意,抢走了他看中的羊腿,顺手塞他一个烤好的串,“你吃这个!年轻人呐,虚,得补!”

易人离低头一看,羊鞭。

正要跳脚骂,胳膊忽然被捅了捅,易人离低头一看,却见厉笑默不作声给他递过来一盘烤好的羊腿。

易人离顿时安静了,讪讪地接过羊腿,一眼一眼地瞟厉笑,厉笑垂着头,轻声道“你……你今天生气了吗?你别生气了罢?”

“不不不,”易人离有点慌乱地道,“我没生气,你别生气,啊不,是我不该让你生气……”

他感觉舌头打结,停住了,下意识看了文臻一眼,眼神有点哀求。

文臻忍笑,把那串被他扔开的羊鞭又塞回他手里。

易人离“……”

厉笑没发觉两人间的官司,有点落寞又有点好笑地道“你让我生气什么啊,是我今天……不说了,总之,我算是明白了,以后啊,就和朋友们在一起,什么别的都不想了。”

“可不能不想。”文臻刷着调料头也不抬,“不然白瞎了那一刀……”

她还没说完,易人离就扑过来,大声道“还有什么好吃的!”

厉笑“什么?你说什么?什么刀?”

文臻塞给易人离一个大盘子,里头烤韭菜烤鲜贝烤猪腰子烤鲈鱼烤牛骨髓一大堆,都是男人最爱雄风大振的宝贝儿。

看,她多么善良,易人离惹出麻烦来害她包子店开不成,她还操心着他的身体健康。

易人离只得接过,一边咬牙吃自己最讨厌的韭菜,一边把厉笑拐到一边谈心去了,文臻看着烧烤架前头碰头的两人,心想这样也好,斩断孽缘,才能重新开始,不管厉笑和易人离能不能成,总比和易铭藕断丝连要好。

“今晚开个宵夜,是因为半夜要干活。”文臻和她的小伙伴们说,“刚才说去共济盟要投名状,这就安排上。”

“什么投名状?”

“抢劫太子。”

“……”

------题外话------

字少,人骄,但你们不能不对我好。

撒泼打滚。

自从生了娃,体质直线下降,老慢支的毛病,以往几年都不发作一次,今年已经是第四次了。

老了,把每本书都当最后一本来写,每一天的更新其实都是尽力了。

所以坦然伸手要票看着给吧您哪。



第两百五十四章 东堂版带货主播

半晌闻近檀窒息地道“阿臻,蛋蛋又把你给蛊惑了吗?”

文蛋蛋骨碌碌滚出来,跳起弹了闻近檀一个愤怒的脑门,以示抗议。

“太子自动请缨,接了协助西川剿灭共济盟的任务,想以此巩固地位。陛下准了。因为燕绥也是往西川方向来,太子怕燕绥抢功,紧赶慢赶,已经到了西川境内;又怕易铭给他埋伏,所以乔装改扮,轻车简从;太子还想出其不意攻击共济盟,抢个头功,压过燕绥收长川的功绩,派大军从僻道进入五峰山范围,再进行包围攻击,一战而下共济盟。但太子又特别惜命,并不敢亲身上阵,所以他现在不在军中。”

文臻最近总是接到消息十分灵通的信报,送信人却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文臻确认了信报真实可靠之后,便不再追究到底谁是田螺姑娘了。

反正心领神会,心照不宣。

君莫晓感叹道“太子他老人家想得真多。怎么就不想想自己那瓜子大的脑仁儿能这么折腾么?”

“感谢他芝麻粒大的脑仁儿,方便我制定如下的惊天计划,走上酷炫狂霸拽的抢劫太子道路。”文臻拍拍手掌,“不管怎样,太子的进攻计划算得上大胆又谨慎,疯狂又内敛,一旦真的得手,共济盟就算不被攻下,也要元气大伤。而且我合理怀疑易铭和共济盟有勾结,却又联盟并不稳固。”

“何以有此一说?”

“以易家的实力风格,不可能多少年拿不下一个共济盟,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能让你睡自然是有奸情。易家需要共济盟的存在来向百姓示好,同朝廷要钱。但易铭一定也害怕共济盟壮大,影响他的统治。而太子来了,易铭这个地头蛇,不可能不知道,然而从今天共济盟还有闲心来我这浪的情况看,他们还对此一无所知。”

“所以易铭不通知共济盟,是想坐山观虎斗,或者坐收渔利?”

“十有。她装作懵然不知太子来了,自己在灌县浪里个浪,说不定还会暗中安排人做点手段,让太子吃瘪,然后关键时刻英雌救丑,或者可以以此和太子讨价还价,顺便也借太子的刀,把共济盟敲打敲打,让太子和共济盟两败俱伤。总之办法有很多。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太子这一发打不出去,救共济盟这一把,带着这功勋再上山,咱们的地位会高很多。”

“阿臻,我发现,自从和殿下在一起,你便越来越老奸巨猾。”

“谢谢,我便当这是夸奖了。”文臻面不改色,“现在,亲们,丢下你们的羊鞭羊腿,我们扬鞭出发吧!”

……

半个时辰后,全副打扮的文臻,带着君莫晓易人离厉笑,出现在了灌县郊外五十里的停云山下。

她的护卫们没有带来,毕竟这是朝廷的太子,总不能让出身金吾卫的护卫去犯上,耿光陈小田另行领了任务,要将在灌县城中的易铭惊动,引到二十里外的朝廷一万精兵扎营地里。

不管易铭想要做什么,文臻都不打算让她做得成,只要易铭深更半夜撞入了朝廷大营,那就必须和太子王见王,什么暗中计划都很难得逞了,太子一定会盯死她的。

而文臻就负责照管太子这边,打算用最简单的办法,达到最好的效果。

她站在高高山岗上,绑着所有强盗的标配蒙面黑巾,黑巾上绣着共济盟的日月标志,袖口上还绑着一截闪着蓝色莹光的丝带,这是那天从那个青衣男子头发的发带上截下来的。闻近檀素来有个“经手不穷”的毛病,善于发现并搜罗所有看得上眼的物品,她看那截丝带看似平凡,却在阳光下光泽闪烁很是特别,便顺手悄悄截了一截。

文臻瞧着,觉得别致,怀疑可能也是共济盟土特产,便绑在了自己手腕上。

“底下那处院子,据说是原先一个富商的别院,现在被太子征用了,大得很。中间自然是太子的居停之所,咦,灯亮着好多,这位在挑灯夜战什么?旁边的人来来往往,应该就是他的随从和护卫住的地方,院子偏后的地方是马厩。蛋蛋,你去他今晚的饮用水里滚上一滚,再干点吸引人注意力的事情。”

琉璃珠儿骨碌碌滚了出去,在黑暗中一弹一弹远去。

文蛋蛋的功用很是复杂,似蛊非蛊似毒非毒,浑身上下都是毒这个不用说了,泡个澡放个屁拉个屎都是毒这个也不用说了,还喜欢吸毒,当然这个是字面上的意义,也喜欢吸人类精气、真气、怒气……一切万物之灵自然散发或者苦心修炼成的东西都喜欢,能下之毒也能催人内心之毒,简直是一只在整人花样上日日翻新的万花筒。就算是本主,如这一届的被强按头当了它主人的文臻,也必须要经过一轮催怒长恶痘的先中毒再抗毒的过程,才算有了抗体。

关于文蛋蛋能催生恶念这种特异功能,也就文臻想出了整人以喂养它的缺德法子,平常也不迷恋它的力量,不许它过多靠近自己,不接受它的无形蛊惑,不然就得像段家以前无数代的主人一般,逐渐沉迷于青螭珠带来的方便和强大,直至为它所控,走火入魔。

这世上哪有真正毫无代价的好事?耽溺于任何事物,下场都不会好哪里去。

文臻如今算是理解了段夫人宁可不学武身体孱弱也不用它的原因了,可能会发疯,还可能会变丑,对权力不大的段夫人,哪里愿意。

至于文蛋蛋为什么叫文蛋蛋,文臻觉得从文蛋蛋的脾性来看,很适合做文甜甜的兄弟,连衣服颜色都很像。

把文蛋蛋打发走,文臻和易人离厉笑君莫晓直扑院子中心,太子应该住在最里面的院子,看护卫的严密程度就知道了。

文臻查看了地形,决定从旁边一个稍小的院子绕过去,那里守卫不多,还有点偏僻。

几人飞快地掠过屋檐,底下走过一群夜巡的护卫,文臻做个手势,几人都趴了下来。

文臻耳朵贴在屋瓦上,听见底下有人说话,本来无心偷听,结果那说话人声音太熟悉,她瞬间竖起了眉毛。

底下是两个女人。

一个女人道“王女啊,你这玉髓膏,好像不是最好的那种啊,最好的玉髓膏,并不是你这种雪白的颜色,而是微微莹黄的色泽,如黄玉一般,骨髓嘛,哪有雪白的是不是?”

文臻无声地磨了磨牙。

闻近纯啊。

这女人竟然跟着太子来剿匪?这怎么可能,偷偷跟的吗?太子出来剿匪都带着她,看来很得宠嘛。

另一个想必就是那个丧丧的西番王女了,惊讶地道“哎呀,真的吗?我买错了吗?不应该啊,卖玉髓膏的人和我说,这便是最好的一种,我用一车最珍贵的蓝狐皮才换来的!”

旁边又有一个女子,不快地道“良媛你这话说得奇怪,玉髓膏是我去买来的,良媛你的意思是我欺骗王女了?”

闻近纯还是那个温柔如水的语气,笑道“茶吉你别多心,我怎么会说对王女忠心耿耿的你呢?我是提醒王女,东堂人有很多奸狡凶恶之辈,看你和王女美貌良善,就心存恶念。一车蓝狐皮,何等珍贵,别说这种次等的,便是最好的玉髓膏,也能换上十瓶了。”

“十瓶!”王女和她那侍女齐齐惊呼。

文臻呵呵了。

特么的蓝狐皮号称软黄金好吗?寸皮寸金好吗?一车蓝狐皮换十车玉髓膏还能饶你一大缸。

闻近纯也要进入了江湖骗子模式了吧?

那个叫茶吉的侍女道“竟然这么便宜!王女,果然东堂人都不是好东西,比如这个贩子,比如那个叫什么文臻的……”

文臻“……”

感谢你浓烈的爱,分分钟想起我。么么哒。

闻近纯温良恭俭让地道“啊,那位文大人啊,确实是个人物呢,王女还是少招惹她的好,不然怕你吃大亏。王女,其实我是不大明白,你何以对玉髓膏如此执念?玉髓膏在咱们东堂皇族女子当中,不过是一种普通的护肤用品而已,真正的好东西在这里……”

瓶瓶罐罐堆上桌面的声音,文臻立即脑补出淘宝主播们对着手机屏摆开一桌子化妆品的画面。

“……所有女生!所有女生!答应我,一定要看看这款,虽然是哑光质地,但是完全不拔干,完全不拔干!黄皮涂上也不老气!好,来,三、二、一,买咯!”

“口红!xx必须拥有姓名!我的妈呀,你们看这梅子酱的色调,相当的优雅!这款今晚有很大的优惠,一定要买!一定要买好不好?美眉们相信我,拥有它,你就成了贵妇!”

“这一款!啊所有女生!我不允许任何人不知道它的名字!带蓝调的正红色,显白能力一流!我已经入手了,涂上气场全开,og!女王!”

……

底下东堂版淘宝主播“王女你看这个麝香玉胎丸,半车蓝狐皮便可以买到,珍贵麝香和纯鱼油精华质地,凃在脸上像敷了一层琼脂,不用洗,涂上你便去睡,睡醒了铜镜里你会不认识自己!所有人也会不认识你!这一款号称能让你年龄倒退十岁,未满十八岁千万别用哦!”

“还有这个,红丝绒粉膏胭脂,以金草原雪山上的红冠灵芝、乌海深海海藻、早春八丈原上第一树仙女桃花,以独家神秘配方,九蒸九晒制成,红馥香艳,细腻如绒,手指尖沾一点,对,就这样,指腹轻轻一揉,便可以在脸颊上化开,香气喷薄,艳若桃李,王女啊,你知不知道,那个文臻,相貌也不如何绝色,如何就令姿容绝俗的宜王殿下倾心?对,就是因为这个,这个心机女子,第一次见殿下,擦的就是这个,当时殿下就看住了,后来啊她就没法把这妆卸了,卸了就不敢见殿下……这一瓶也不贵,西番紫貂十件便可以换一瓶了……”

文臻……多谢惦记,但是我第一次见殿下脸上涂的是大宝谢谢。

“还有这个,啊王女这个你一定不能错过,这是珍养深海护肤泥,以深海绿泥和明海珍珠粉制成,深海绿泥需要赶海者冒生命危险陷入海底,还只能采珊瑚上沉积的含有丰富滋养物质的绿泥,每年为了采泥就要死很多人,更不要说那些珍珠都是指头大的明珠,是皇帝用来御赐大臣的精品,一颗珠子价值千金。这个稍微贵一点点,一车狐皮是我才能拿到的优惠价,也就只能让给王女了,别人我可舍不得,这泥啊,全身可用,用久了肌肤能在日光下生光,湛湛如女神啊……”

身后厉笑唏嘘道“闻近纯这是有多缺钱啊!”

文臻听得津津有味,觉得这位真是无师自通,去现代做个微商,不多久就可以喜提玛莎拉蒂了,还不用4s店摆拍。

底下那两个土帽儿惊呼惊叹爱不释手,闻近纯满面放光殷勤劝说,文臻忽然觉得她也有点可怜,从屋顶的角度看下去,可以看见闻近纯虽然衣裳光鲜,但里头深衣边缘有点脱丝,但又被精心地缝补过。

那个侍女茶吉似乎对文臻很有怨念,总在问闻近纯文臻的一些事,闻近纯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闻近纯“她啊,烧菜是很好的。她在闻府寄住过一阵,那时候我们挺好的,我瞧她乖巧懂事,也教过她几招,她是个聪明人,拿来自己改良,做出菜来,很得宫中贵人们的好评,也就因此飞黄腾达了。后来那些菜我再做,她便说我是抄袭她,我想想,也算是吧,毕竟虽然方法和食材选择是我想出来的,但她也有想法嘛,比如加上蜜糖,加上面饼之类的,哎,是我自己笨,不如她聪明会想……”

茶吉“这怎么可以!这女人太坏了!这是她抄你的还反咬一口!”

王女:“哎茶吉,快帮我看看这个绿茶白莲清光粉我该选哪一个色号……”

闻近纯“王女你肌肤呈现最美的淡蜜色,这个自然色最适合你了,这一款虽然相对贵一点,但王女这般尊贵人物,也只有贵的才配得上你身份……”

茶吉“对对。听说那个文臻,出身就很不怎么样,听说是乡村山野里出来的。”

王女“茶吉,你去看看咱们的钱够不够。”

闻近纯“是啊,文大人是我们闻家三姑奶奶的孙女儿,三姑奶奶是个烈性子,当年婚姻的事儿出了一些变故,便离家了,文大人听说从小失散,去了南洋,也不知道哪来的厨艺,大概另有奇遇?不过那性子和我那瞎了的三姑奶奶有些像……”

文臻忽然翻身而起。

编排她也罢了,反正不痛不痒,闻近纯被逼到做微商代购,说到底也是自己搞的鬼。

但是辱及闻老太太,不行。

她刚起身,君莫晓就一把将她按下,偷笑道“这一行你不行,我和厉笑来。”

她拉着厉笑,两人在一边嘀嘀咕咕,君莫晓还从怀里不断掏东西给厉笑,又和文臻道“把你的护肤品交出来,别装傻,我听说殿下给过你不少胭脂水粉。”

文臻已经猜到她们要做什么,忍笑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个小巧的木盒子,看似简朴,却是真真正正值一车蓝狐皮的好货,是当初燕绥在宫里天天来她这蹭饭时给她从德妃宫里偷渡过来的,木头是大荒泽的一种叫做久檀的树,只生在黑水沼泽中,以大荒泽异兽的精华鲜血滋养,十年才长一寸,百年才可成才,用来储物自生异香,经久不散,且可明目清心,抵抗瘴气,因为小巧,文臻便带在身上,只是气味实在太过令人印象深刻,她这种经常捣乱做鬼人士不敢使用。

厉笑出身公侯世家,是识货的,啧啧一声接过,跃下屋顶。

片刻后,一个端着托盘的婆子敲门,文臻一看,厉笑演技不错嘛,连腰都加粗过了。

吱呀一声,茶吉来开门,接过“婆子”端的燕窝汤。里头闻近纯心思都在骗钱上,王女心思在护肤品,两人头也没抬。

茶吉却是个事多的,把燕窝揭开盖看了看,不满道“怎么都冷了!”

厉笑扮演的婆子,一边致歉,一边低声嘟囔了一句“不过一个战败番婆,也敢这么吆三喝四。”

声音不大不小,正够茶吉听见,当即柳眉倒竖,怒道“你这婆子一张臭嘴嚼咕什么!”伸手将厉笑一推。

厉笑给推得一个踉跄,妙的是不向后倒,却向前栽,正栽跌在门槛上,身上一个香囊摔了出来,香囊里几个东西骨碌碌滚了出来。

这响动惊得里头两人都抬头看来,王女起身走过来,正要问怎么了,忽然鼻头耸动,惊道“好香!”

茶吉也忘记了骂人,伸手将地上的几样东西捡起来,厉笑大急要夺,茶吉一让,将东西递给王女,惊道“殿下你看这几样东西,好精致!好香!好美!”

她掌心正是几样胭脂水粉,除了文臻那个尊贵特异的久檀香,还有厉笑自己的黑螺钿盒装正红口脂,七彩母贝装的轻薄香腻的脂粉,以及君莫晓献出的,由文臻提供方法,闻近檀研究出来的,用水晶琉璃小瓶装的香水。还有一颗七彩斑斓琉璃珠,不过此刻已经没人注意那个珠子了。

几样东西经过挑选,都是看起来并不华丽,却精致有格调。里头的东西更是万中无一的精品,毕竟厉笑是厉家的小公主,从小到大都用最好的,君莫晓等人江湖捞日进斗金,文臻奇思妙想加上闻进檀妙手,香水更是独一份的。

都是女人,对这些东西天然有分辨力,几乎立刻,王女茶吉目光灼灼,闻近纯脸色变了。

她立即道“一个粗使婆子,没得站脏了王女你的门槛,还不快滚!”

茶吉却握紧手中的妆盒,道“等等等等,你这婆子,你这东西……”

她想要问价,却又不敢,这东西一看就比闻良媛的强百倍,这得多少钱啊。

她心中刚刚冒出一个念头,闻近纯已经道“这婆子哪来这么好的东西,怕不是从哪位贵人屋里偷的吧?既如此东西我们留下查办,你速速自己去前头交代罪行罢!”

茶吉大喜。正要将东西往怀里揣,就听见婆子道“良媛是指这几件小物吗?这是老婆子去集市上买给我孙女儿的,不值什么钱,几位贵人如果喜欢,尽管留下便是。”

闻近纯“……”

茶吉大喜,急忙道“多谢多谢……等等你说什么?不值几个钱?”

------题外话------

所有女生!所有女生!快去看看你们兜里有没有保底月票!啊我的妈呀,居然有一张!快点快点,所有女生,准备好了,三、二、一!投了!



第两百五十五章 殿下洗澡那些事

婆子道“是啊,一共也就三十文,集市上这些东西多了是,只是那些商贩奸狡,一般不拿出这种来,倒是拿一些劣质货色吹得花乱坠,骗人钱财,只有我们这种本地的老人,熟知她们这一套的,才能买到真正便宜又好的东西。”

茶吉沉默一阵,转向闻近纯。

王女也看向闻近纯。

闻近纯额头上的汗瞬间渗出了一大片。

饶是口齿便给,此刻也禁不住结巴“……那那个王女……莫要听人挑唆……这东西……”看看那几样东西,尤其此刻王女已经把琉璃瓶子盖子打开,一股生平未闻却言语难以描述的香气蒸腾而起,起初似乎是茉莉香气,让人想起春日艳阳之下那一抹洁白娇嫩,再转眼化为一片馥郁高贵气息,若四月牡丹于水晶花室内尊贵绽放,百花至此俱无色,最后却化为一抹清淡遥冷的幽香,那是霜降之后雪又落,换地一片寂寥白,一支老梅承霜载雪,鹅黄娇蕊衬胭脂红瓣,是一种孤高而又深沉的娇艳。

王女和茶吉,在这样的香气围绕中,陶醉得似乎要飞去。

这种情形下,闻近纯无论如何也不出诋毁的话来,连此刻去集市买胭脂对质都不出口,那婆子狡猾,话里已经把这个破绽堵住了,便是集市上买不到这么好的东西也不是婆子的问题,是商贩奸狡欺生,由此问题又绕回到她自己身上,她可不就是奸狡欺生的那一个?

她只得道“王女……这东西是不错,但我给你的也绝不比这个差……”她在王女的注视下口齿越发艰难,王女忽然悠悠叹口气,道“闻良媛,我知道在你们东堂人眼里,我们西番人就是野人猪猡,其实把别缺傻子的人,其实往往自己才是最大的傻子呢。”

“不不,王女,您误会了!您千万要信我!我给你的确实是珍品!至于这婆子的这些,却是万中无一的绝品,便是宫中也没有!真的!这婆子身上绝不可能有这么珍贵的东西,这婆子有问题!”

闻近纯一转头,想要揪住婆子,却看见门口已经没人了。

而屋子里,王女似笑非笑,茶吉抱臂冷笑,两人正把她围在死角。

闻近纯忽然抬头。

……

屋瓦上,文臻看见厉笑趁闻近纯翻船,迅速往屋顶上蹿,给她比了个赞。

但厉笑一转身,文臻忽然看见一条黑影,无声无息掠到她身后,伸手就去抓她后心。

文臻大惊,没想到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她急忙扑出,要接住厉笑。

心知此刻和人对上,别坑闻近纯要失败,太子也一定会被惊动,大军就离得不远,一旦被绊住,命都可能交代在这里。

她扑出屋檐,伸出手,手上蓝色丝带莹光一闪。

那伸手去抓厉笑后心的人一抬头看见,不禁一怔,手忽然变抓为拎,拎住厉笑后心衣裳将她往上一扔。

文臻轻轻巧巧将厉笑接住。

那忽然化敌为友的人,还友好地对她招了招手。

文臻看一眼厉笑君莫晓易人离等人,都一脸懵逼,再看一眼手中丝带,灵光一闪。

她对那人做了几个手势,示意“这里我要动手,阁下可以回去了。”

那人怔了一下,又比划了一下,文臻不能确定那意思,可能是一种固定的交流手势,她不敢再打手势,只坚决地对外不断挥手,示意回去!回去!

那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微微一躬身,转身掠走,他走的时候,文臻隐约看见黑暗中有几条黑影也随着他一起掠向夜空。

这一批可能是真正的刺客,居然因为她几个挥手便走了。

文臻的目光落在手上的蓝丝带上,看不出来啊,这么个gay里gay气的颜色,居然还有这妙用。

解决了一大危机,她松了口气,和厉笑等人继续趴在屋瓦上听了一会儿,里头的戏份已经进行到西番王女开始和闻近纯要钱了。

当然这位王女不会亲自开这个口,她甚至和自己的侍女躲在角落叽叽咕咕,一边愤怒一边犹豫会不会得罪了闻近纯,引起一根筋的侍女茶吉的更大愤怒,把里头正在干活的另一个侍女拽了出来,两人对着闻近纯展开炮火,要求闻近纯把之前骗她们的钱吐出来。

几个人争吵声音很大,渐渐吸引来了很多人,本来还以为王女和良媛发生争执,结果听着听着发觉竟然是一出皇家丑闻,再听着听着,剧情渐渐发展到闻近纯贱卖蓝狐皮中饱私囊,闻近纯骗走王女首饰,闻近纯卖劣质内衣,闻近纯对下级官员夫人暗示自己可以吹枕头风,逼人家送礼,闻近纯把借来的衣服改改簪环熔掉重新打制然后赖账,闻近纯的侍女竟然捡茶吉不要的衣服,闻近纯侍女瘦得像鬼一定被苛待,闻近纯妆奁匣子里原本空空荡荡最近又搜刮满了,闻近纯妆奁匣子第二层里面厚厚一沓当票,闻近纯的侍女偷偷刮王女房间里的金佛像的金粉,难怪她们每次拜佛都觉得佛又瘦了……

院子里的人和屋瓦上的文臻都听得目瞪口呆,不仅仅是为闻近纯捞钱的一系列奇葩操作,还为西番王女这两个侍女的强大的八卦搜集能力,西番王女被踢皮球到东宫,和闻近纯结交也没多久,这两个侍女连人家的当票内衣都摸清楚了……

一众东宫属下听着尴尬,都想走,奈何那两个侍女冲到门口,拉住人家,开始哭诉王女来东堂的时候,带了多少首饰和无数车蓝狐皮,如今只剩下寥寥无几,都是被你们东堂皇室的奸诈女人给骗的,你们这是欺辱诚心交好的友邦……

听着的人面面相觑,发现两个女饶战争不知何时上升成了两国外交危机,眼看东堂的脸面就要因为这件事被按在地上摩擦,显然事情已经超出了可控范围,东宫洗马就要着人去请太子,却有人匆匆而来,在他耳边嘀咕几句,东宫洗马的眉头一锁。

底下闻近纯显然也始料未及,偏偏她每次准备忽悠大肥羊的时候,为了不留把柄都不带侍女,此刻连个帮她和茶吉两人对骂的人都没樱她一开始还好声好气解释试图挽回,后来就开始辩解,待听到茶吉她们提到她窘迫之下的种种丢脸行为后,便觉得脑子轰然一声,一股没来由的怒气自胸臆喷薄而出,卷着咽喉里的血腥气息,恨不得一口全喷到对面两个势利番女的脸上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便没了平日的忍耐,蓬勃的怒气无法自控,令她浑身颤抖,泪眼婆娑中,忍不住便想起忽然花费惊饶弟弟,想起他莫名其妙的各种应酬和奢华,想起弟弟一次次要钱,要空了她的积蓄还在要,她怒骂弟弟一顿,第二母亲就来东宫非她不孝,让她跪在院门前,全东宫的人都来看笑话,她无法抗争,孝道比大,一个帽子扣下来,别她扛不住,太子也顶不住,最后迟早休了她。

只得当首饰,当首饰的时候才发现珍贵首饰所剩无几,早已被闻少诚拿走,就这样母亲还骂她不早点拿出来,给弟弟当得太便宜,当完首饰当衣裳,最后连赏赐给丫鬟的首饰都要了回来,她开口的时候,浑身颤抖,几乎无法直视那几个丫鬟的脸。

没有钱,还要撑着面子,她只有两件内衣洗换,几个丫鬟内衣都不够,厚着脸皮去和姐妹们要旧衣裳穿,领口磨破了她只能自己细细缝补,现在这种情形,丫鬟们哪里还能好好伺候她,更不要一逢着应酬,那些用尽心思,东挪西凑,各种看脸色受讥嘲被冷遇……

这段日子种种积压的苦痛潮水般涌来……她是骗子……她是在骗钱……但如果不是被逼的,她这个皇族中人,东宫良媛,这么高贵的身份,何至于像个街头商妇一般,那般低声下气曲意奉承就为了那点银子……

都是这些人害的!都是这些可恶的蚂蟥一般的贪婪的人逼的!

对面,茶吉尖利的骂声声声撞入耳膜“……堂堂一个皇族中人,东宫贵人,我怎么黏着咱们王女,街头商贾妇人一样巴结讨好坑蒙拐骗,就冲着那些银子皮子,下不下贱……”

闻近纯忽然扑了上去,尖尖十指凶狠地往茶吉眼睛抠过去。

“你才下贱!你才是贱皮子!一个番邦贱奴,也敢这么对我话!”

茶吉尖叫一声,偏头一让,抬脚一踢,砰一声闻近纯惨叫着飞了出去,茶吉一摸眼皮子火辣辣一手红,大怒跳起,“你想杀我!你竟然想杀我!”

另一个侍女因吉比她脑子清楚,立即扑向脸色大变的东宫官员,哭叫“东宫贵人试图刺杀王女,殴打王女宫人!这是东堂要撕毁两国合约,要对我西番开战吗!”

东宫洗马脸色惨白,怎么也没想到女人之间的战争忽然就上升成了足可引战的两国纷争,急得大吼“太子!快去请太子!”

闻近纯这里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屋檐上,文臻早已带着好基友们,乐呵呵地离开了。

……

趁着护卫官员都被吸引到闻近纯那里,文臻几乎没什么阻碍地到了里面那进院子,院子里只主屋里朦胧地点了两盏灯,文臻有点诧异,她明明记得这院子原先灯火通明来着。

这应该是太子住的院子,刚才闻近纯闹成那样,太子没有道理不过去看看。文臻本来想给太子捣点乱让他心生畏惧,以为共济盟有了准备,不敢再偷袭共济盟。如今太子既然不在,她的计划就改了改,看看太子这里有没有什么作战文书之类的东西,拿到共济盟就是再好不过的证明。

灯亮着,里头有些细微的声音,文臻想过去看,易人离和厉笑已经掠了下去。

窗纸上倒映朦胧的黄色灯光,易人离指尖沾了些口水轻轻戳破窗纸,凑过去一瞧。

然后他不动了。

文臻的角度,看见他的侧脸,半晌,有鲜红的印迹蜿蜒地流下来。

文臻“……”

里面是何等绝色妖姬,让易人离当着厉笑的面看得流出了鼻血?

难道是妖姬出浴之类的香艳场景?

太子以前未曾听过好色,但他和他老娘一样爱装贤,在京循规蹈矩一心要博贤名,听憋久聊人私下里特别放浪……

文臻有点兴奋,然后就看见厉笑脸色变了变,狐疑地盯了易人离一眼,不动声色挤开易人离,自己也凑上去一瞧。

一瞧之下,她脸色爆红,忙不迭让开,狠狠瞪了易人离一眼,那眼神,又疑惑又鄙夷还有点诧异和伤心。

两人如此复杂的表情倒极大地催发了文臻的好奇心,她嗖地蹿下来,一把拉开厉笑,自己凑上去一瞧。

里头热气腾腾,水汽弥漫,正对着窗子是个大浴桶,里头一人正在洗澡,乌黑长发,优美肩背……

文臻唰一下转身,万分惊诧地盯着易人离。

看不出来你竟然是个断袖!

要么是个双刀?

诚然那背算得上美背,但那明显是男饶背,想不到太子的身材那么好,但是她和厉笑两个女人都没有流鼻血,易人离倒先扛不住了。

文臻和厉笑齐齐用发现新大陆的眼光打量着易人离——以前也没看出他哪里娘嘛……

易人离“……”

我不是!我没有!我冤枉!

我只是今晚上牡蛎韭菜鲈鱼羊肉吃多了!

文臻你记性不好还不要脸!那些壮x的玩意明明是你逼我吃的你转头就忘记了!

易人离感到绝望。

这鼻血什么时候流不好偏偏要在现在飚!

文臻看他那崩地裂的表情,不禁对自己的眼神产生怀疑,莫非刚才那个其实不是男子,还是个女人?

腰好像挺细的……

她忍不住又凑过去看一眼,正好这时候厉笑和她大概是同一个想法,也凑了过去。君莫晓也不甘人后地挤了过来。

三人头靠头挤在窗纸前偷窥。

这回热气散了一点,文臻看见那美人背上好像有一点细细长长的印痕……

文臻忽然左右开弓两巴掌,把厉笑和君莫晓推了开去。

厉笑被推得栽入易人离怀中,三人一脸懵地看着她。

文臻和先前对那神秘人一样,开始挥手。

走,走,走。

这里没你们什么事儿了。

不是你们能看的,走你!

厉笑君莫晓还在懵,易人离已经想明白了怎么回事,张嘴无声哈哈哈笑了一阵,一抹鼻血,忽然面露凶光。

文臻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易人离大力一推,一把推开窗子,把她扔了进去。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好准地扔进了澡桶里。

文臻“……”

外头易人离哈哈低笑声传来,“殿下,夜宵送到,千万记得承我一个情哟。”

文臻“!!!”

她一抬头,正对上燕绥微含笑意的眸子,以及那如玉肌肤,和如玉肌肤上氤氲滚落的晶莹水珠……

鼻子忽然一热,文臻赶紧仰头,一股黏黏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文臻“……”

现世报来得太快……

燕绥的低笑声沉沉,震动得水波微颤,水面上逶迤着他润泽如缎的黑发,黑发间水波里隐隐约约……文臻眼神一本正经,胡乱撩水洗鼻子,一边洗一边咕哝地道“前阵子中了毒内腑比较燥……”

燕绥道“难道我的身材不足以让你流鼻血吗?”

文臻呵呵一声“看多了也就这样。”

燕绥若有所思地道“也有好一阵子没见,上次共浴你昏迷着也没看清楚,要么现在给你仔细看看,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也就这样?”



第两百六十六章 你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

说着便要起身,文臻一把按住他的肩,正色道“行了我知道了你身材越来越好皮肤越来越好盘靓条顺美貌无双,人间绝色你最美,请你坐好行不行?”

燕绥“你怎么知道我皮肤越来越好的?你刚才偷偷看了?”

文臻“何止,易人离也看见了,厉笑也看见了。我倒是不知道几个月没见,殿下的风格越来越开放,不仅不介意给人围观洗澡,还会故意色诱了。”

燕绥“你说的对。本王的身体给你看也就罢了,易人离厉笑如何能有这般福分?我这就命人去把他们眼珠子抠出来。”

文臻“你抠呗。你抠他们小心我回头抠你的。”

“抠我什么?”燕绥笑,抓住她的手,“抠哪里,嗯?”

文臻猛地夺回手,热气蒸腾里脸颊终于烧了烧,觉得这货几个月不见,功力又大涨,不开那啥腔斗不过,开了那啥腔更斗不过。

燕绥又在笑,今晚他心情似乎很好,姿势舒展,双臂摊开搁在澡桶两侧,嘴角噙一抹笑打量她,忽然道“你也不错,几个月不见,长大了许多。”

文臻不想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打量自己,往水里沉了沉,澡桶里的水哗哗泻出去,险些淹到燕绥口鼻,燕绥一笑,双手捧住她的脸,把她从水里拔出来,要按她坐在自己怀里,文臻现在哪里肯,伸臂抵住他胸膛,把他抵在澡桶边,完美形成一个澡桶咚的姿势,拿满脸的疙瘩对着他的眼眸,正色曰“施主,男女授受不亲。”

燕绥不理,将文臻一举,举到澡桶边缘,低头吻她。

蒙面巾先前就散在了水中,文臻好气又好笑地想,真难为他对着这样的脸也能吻下去。

她越看越觉得有趣,觉得这形象很像多年前她看的一部电视剧某位令她着迷的人物,可惜这位比那位谋士恶劣一百倍。忍不住在澡桶边缘咕咕唧唧地笑,笑得身体摇晃险些栽下去,燕绥一个情意绵绵的吻再也吻不下去了,干脆放弃,双手捏住她脸颊,像捏一只颊囊鼓鼓的松鼠似的,文臻瞪他一眼,踢他,看他不放手,干脆伸脚一踢,澡桶崩散,水流哗啦啦流出去,她自己也落入燕绥怀中。

文臻想溜,燕绥箍着她不放,文臻从他的臂弯里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红着脸颊道“你不会是偷溜进太子房中洗澡好让我自投罗网吧?这要太子忽然开门进来,我是不介意被看啦,但你的清白可怎么办?”

燕绥低头看她那张胡说八道的嘴,觉得她几个月不见,性子仿佛泼了些,倒也算是可喜可贺。

看来她没被段家的蛊术影响太深,还很好地控制了蛊珠。

脾性虽然有些改变,但她便是捅了天,他也敢搬块石头补上,朝堂生活本就压抑,他愿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父皇命我襄助燕缜剿匪,燕缜新得了两个宠姬,为避人耳目,选了个偏僻院子躲着乐呵呢。想来一时没空回来。还让出主院给我暂住,大抵是想我住在主院做他替身。不过明儿我就会对他说,主院有刺客来过,已经不安全,让他搬回来。”

文臻算是听明白了,可怜的太子,又被燕绥坑了。

燕绥可能猜到了她想做什么,算准了她近期会来骚扰太子,便骗得太子把主院相让,等她来自投罗网。

如今她来过了,燕绥就要过河拆桥,太子明儿还得乖乖住回来。

宠姬也好,选偏僻院子避人耳目也好,保不准都是燕绥给太子挖的坑。

燕绥挖坑不会只挖一个,燕绥算准她来,一定会给太子搞事,秘密住得偏远就可能会来不及处理,比如今晚闻近纯和西番王女撕起来了,太子却躲在某个小院子里淫乐,这肯定是瞒着东宫属官的,属官们找不到太子,轻则不敢处理事端导致事态扩大,重则可能直接飞书回朝廷向皇帝禀报。

等太子匆匆赶来,该撕的也撕完了,一地鸡毛,无可挽回。

要她说,燕绥幸亏无心皇位,不然这些兄弟们都干脆早点往护城河里一跳算完。

她忽然一抬手,啪地打下了燕绥的手,“往哪儿去呢亲!”

“手滑。”燕绥无辜地答。

文臻“……”

真是好棒棒的借口噢。

远处似乎有喧哗声,似乎往这个方向来,文臻终究还是挂记易人离等人,哧溜一下从燕绥怀里滑出来,道“身滑。”

燕绥“……”

下一瞬她身上衣裳都没了,巨大的浴巾飞过来,燕绥十分熟练地将她上下一裹,转眼就擦干净了,然后变戏法一般扔了一套女装给她。

文臻看见现成的女装,眼睛一眯,“西番王女的?”

燕绥把她脱下的湿衣服顺手扔进了旁边一个小桶里,只听里头嚓嚓声响,转眼出来一堆布条。

他道“是啊。你不穿,要么裸奔出去?”

文臻“……”

居然连碎衣机都有了,这狗男人的智慧都用在折腾这些无聊玩意上了。

“小甜甜,你不爱人家了,你连衣服都不愿意借给人家穿了,还拿不三不四的女人的衣服给人家穿——”

“是你的。”

唱作俱佳的文臻险些被堵出了一个呃,“……什么?”

“是给你做的衣服,还有内衣。”燕绥在内衣两个字上加了重音,“西番贡了一批看似朴素其实却极舒适且坚韧的布料,我让人给你做了衣服,给你带来了,当然,内衣是我亲手做的。”

内衣两字又加了重音,文臻头痛地扶额。

一个能做内衣也能倾覆世家的皇子,是多么有个性的皇子。

不过她之前的几件换洗内衣确实又旧了,她正准备再做几个,眼看燕绥递过来的精美盒子,忽然有点良心发现地想起,好久没给燕绥做背心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是洗洗穿旧的。

她的眼神飘向燕绥换下的衣服,正想看看燕绥是不是还穿着那套运动背心短裤,燕绥立即脚踢了踢自己的那堆衣服,将亵裤踢上来给她看。

文臻“……”

狗男人,暴露狂。

忽然门外一阵吵嚷,有人还没跨进院门就已经嚎啕大哭起来“殿下!殿下!你要为我们做主啊!”

文臻一听那又悍又哑的声音就知道王女的丫鬟杀到了,顿时竖起眉毛盯着燕绥。

好哇,说得毫无干系,这怎么受了委屈第一时间就来找你撑腰?

她的暴躁毛病又犯了。并没有多想,直觉地生气。

燕绥挑起一边眉毛,无辜地回视她。

那理直气壮的眼神令文臻噎了一噎,恶向胆边生地去摸辫子,想看看文蛋蛋在不在,洗个澡放个屁什么的放倒他。

那两个西番侍女武功不弱,一眨眼便进了院子,砰一声扑到门上,把门拍得山响“殿下!殿下!我们王女被人骗了还被人打了啊!闻良媛厚颜无耻竟然敢欺骗咱们西番最尊贵的王女啊!堂堂东堂皇族竟然骗王女钱财,这是要将西番的尊严踩在脚底吗啊啊啊——”

文臻忽然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小刀,对燕绥龇牙亮了亮。

燕绥怡然不惧,依旧盯着她,想看看她打算怎么杀夫。

文臻小刀却落在自己身上,将领口剪开,衣袖剪开,衣襟撕开,再一气撕撕,在全身上下营造出暴力结果下的衣衫凌乱效果,偏偏又不露一丝肌肤。

最近常在十字坡开黑店打家劫舍,对此等暴力美学积累了很多心得。

撕完之后,她对燕绥霍霍耍个刀花,对他某处指了一指,呵呵冷笑一声,示意下次等着。

燕绥“十分期待。”

文臻威胁完,刀子一收,一时也找不到自己的蒙面布,顺手抓起手边地上的一块布往脸上一挡,一脚踢开大门向外冲。

啪一声门上趴着两个正在哭嚎的侍女一起被掀翻在地,哭声一顿。

文臻的哭声已经冲天而起。

“啊啊啊你这无耻之徒,怎可如此强逼良家妇女,已经有两个了还不够,还要逼我……”

她一边哭一边捂脸向外冲,偏偏口齿十分清晰,里里外外赶来的一大堆人听得清清楚楚,东宫洗马东宫庶子东宫舍人们都在,听着这不堪言语,个个脸色铁青。

太子此次出来剿匪,就是来镀金的,共济盟再嚣张再强大,也不过上万匪徒,太子带了五万精兵,在大家看来,随便剿剿便功劳到手。所以这一行还有点出巡观风的意思,想让太子体察民情,方知如何治理天下。

但太子又是第一次出京,所以帝后便让东宫属臣大多数都跟着,方便监督和现场教学。

这些东宫属臣很有几个大儒学究,一心想让太子在宜王的光辉下挣出点自己的成就来,一路上颇多约束规劝,一开始倒也罢了,但时日久了,太子便显出些厌烦来,众人原也理解,毕竟人压抑久了,一朝自由,想飞的心便分外强烈,这时候再着紧管着,反而反弹更强。

所以太子渐渐有些不大安分的事,众人劝几句也无法,虽然难免忧心,但总不能去天京告状。

但今晚实在太荒唐了!

这叫什么话!

自己的宠妾如此行为不轨,得罪西番王女,败坏本国名誉和两国邦交,闹成这样他却不见踪影,却原来躲在屋子里,聚众淫乐,还强逼良家妇女!

良家妇女文臻脚步极快,一转眼已经冲到堵在门口的护卫身边,几位东宫属官下意识要叫人拦,文臻已经惊叫起来“啊,还有这么多助纣为虐的随从在这里拦人!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今日拦了我,我明日便去告……去告御状!”

她说得幼稚,却击中了东宫属臣的软肋,下意识一犹豫,文臻已经游鱼般滑过了众人身侧,奔出了院子。

奔出来之前她看了一眼一边痴痴跪坐的闻近纯,她被两个西番侍女一路拖过来,钗横鬓乱,衣裳沾满泥土,嘴角一块青紫,着实形容狼狈凄惨。

文臻一眼扫过,奔出。东宫洗马脸色铁青,愤然甩袖大步上前,也顾不得礼仪了,一把推开房门。

门里,满地水迹,一片衣物凌乱,太子衣衫不整头发蓬乱,衣服上还擦了不少灰,站在一地水迹中,满脸不在状态的茫然。

东宫洗马一看见这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殿下!您是东宫!是储君!是国家之本!怎可如此荒唐无状!放纵宫眷,行为不轨,聚众淫乐,强掳良家子!”

太子张了张嘴,愕然道“不是,我没……洗马你说什么?我……我听说闻良媛和王女那里出了事,就赶紧过来……”

“什么赶紧过来?您到现在才打开您的房门,怎可睁眼说瞎话?”

太子又张了张嘴,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无法辩驳——方才他在偏僻小院正在作乐,忽然听护卫传报说闻良媛那边出了事,他只好整理衣裳匆匆赶出,路有点远,半路上碰见了燕绥,燕绥说东宫属官已经押着闻良媛去他的主院了,太子最好赶紧回去,在自己房间等候,可别被人逮着。

太子往日并不是好色的人,初尝滋味便有些欲罢不能。

他也心知不妥,一心想要遮掩,一听属官们已经赶往主院,急忙要回去,燕绥便不顾他推辞,十分“好心”地带他一程,然后又说院子已经被围住,只能从天窗走,把他生生从天窗里塞了下去,落下去的时候太子衣裳被屋瓦勾破,擦了一身横梁的灰。

此刻他隐约明白又被燕绥坑了,但他却不能说明刚才自己不在屋里,看东宫洗马目中喷火一般看着他衣领,他低头一看,内衣领口一抹刺目的胭脂红。

也不知道是方才匆匆起身时哪个女人蹭着的,还是燕绥那个混蛋给擦上的。

太子一看东宫洗马的眼神就知道要糟,急忙道“莫要听人胡说!孤方才只是在洗澡,什么女人不女人的,洗马你看孤这里有女人吗?”

他侧身让开给东宫属臣们看一览无余的室内,确实没有女人的存在,东宫洗马的脸色稍稍好看一些,正要说话,忽听脚步急响,东宫护卫冲了进来,急声道“殿下!西北角马厩被共济盟匪徒放火,惊了咱们的马,踏伤了好些人,还发现了……”他看了太子一眼,为难地停住。

东宫洗马脸色一变,厉声道“还有什么?现在是什么时候,还要为尊者讳吗?”

“……还发现了两个裸身的女人……”

所有人脸色大变。

这时候发现的女子,除了太子弄进来的还能是谁的?

东宫洗马瞪着太子,就差没指着鼻子骂一句朽木不可雕也。

在天京那么规行矩步行事稳重的一个人,怎么出了京便如此放浪形骸?难道平日里只是伪装,骨子里,依旧流着易家疯狂的血液?

终究恪守主臣之分,洗马没能骂出口,眼光在太子、闻近纯、西番王女和那两个骂骂咧咧的侍女身上掠过,眼神越发失望,最终拂袖转身就走,准备回去写折子。

今晚事儿太大,他担不起,太子也不是能担事的人,就交给陛下定夺吧!

太子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不好,急忙冲上前抓住他袖子“洗马!洗马!今日之事,孤会妥善处理,你万万不可告诉父皇……”

“殿下!你僭越了!事涉两国邦交,一着不慎便会陷民于水火,怎可欺瞒陛下!”男子背影笔直,甩开太子的手,决然而去。

太子怔怔立在夜风中,看着那男子离去的背影。

东宫洗马年纪其实很轻,也就比他大一点,川北寒门出身,自幼才华出众,七岁便皎皎于人前,据说当年唐家都想招揽他,令当地县令早早推举。但他因家中生变,投奔天京亲戚,十二岁便被推举参加察举考试,一举夺魁,之后因为不善交际,仕途多有起伏,但人品才华却是众所公认,皇帝令他做东宫洗马,本就有教导和监督太子的意思。

这样的人,是不会和任何人沆瀣一气的。

太子脸色霾云渐起,眼底杀机一闪。

偌大的别院,人人噤声低头。

檐角上,燕绥端然安坐,斑斓锦袍在夜风中微拂,看着远处火光染红半边天际,近处院子里一片狼藉,半晌从袖子里摸出一盒苦辛,敲出一支,叼在唇间,微微一笑。

……

文臻顶着白布冲出院子,此时易人离等人已经呼应了她,在西北角马厩那边放了火,好巧不巧地,那里离太子寻欢的小院很近,那两个女子被留在屋里,起火后被波及,仓皇裸身逃出,给太子的一地鸡毛里又加一把毛。

火头一起,偌大别院乱了套,几人很轻松地冲了出去。

文臻抓着那白布一直跑到几里之外才停下来,一边跑一边诧异地问易人离“你做甚总盯着我的手?”

“啊,”易人离在风中道,“我在想……你先前是把殿下……给强了吗……”

“啥?”风大,说话听起来轰隆隆的,文臻大喊,“啥?强盗?”

易人离指了指她手中的白布。

几人停了下来,围拢过来,文臻懵逼地将那白布一展,一边道“这布有啥不对吗?不就是一块……”

她停了下来。

厉笑猛地红了脸,君莫晓瞪大眼,看了半天,有点不确定地捣了捣易人离的胳膊,“喂,这个,不会是……”

易人离“不是!没有!我不知道!文大人凶猛!文大人你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

文臻猛地把那块白布团成一团扔了。

娘的!

为什么!

会是!

燕绥的!

内裤!

更重要的是,她刚才还把这玩意儿蒙在脸上,顶着它迎风蹿过了所有人面前,蹿出了好几里!

片刻后,永远甜美可爱乖巧蜜糖一般的文大人,发出了此生最为狰狞的咆哮。

“燕绥!我要骟了你!”

……

某处屋顶上,相隔很远的某人,端端正正坐在瓦上,嚼着苦辛,眯眼看着天际云淡星稀,想着那女人,现在应该已经把他的亵裤顶回家了。

又是微微一笑。

真好。

你看,天边那朵云,它像不像内裤的形状?

……

------题外话------

你看,天边的那朵云,它像不像月票的形状?

家里的书房连着洗衣房,钟点工出出进进,扰得我烦躁得不行,险些忘记了更新。这真要忘了更新,你们就看不见今儿又骚又坏又奸又帅的小甜甜了……多好。



第两百六十七章 拔腿无情的女人

跑出一半路,愤怒得满地跳脚的文臻忽然一拍脑袋。

被燕绥气得,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

还需要几具尸体来着。

十字坡包子店那个芳邻,往日没少欺负她,也没少欺负乡邻,据背后有靠山,什么麻烦都能解决,四邻五舍的不敢惹她,文臻一直“忍气吞声”,就是等着走的时候,来一票大的就够。

孩子才和你对骂。

我们成年人,要玩就玩一票大的。

她和易人离便折了回去,想趁大火还没扑灭,把先前几具烧死杀死的护卫尸首扛回去再。

回到别院,潜入火场附近,大家都在灭火,雾气腾腾人影纷乱,文臻和易人离打倒一个护卫,换了护卫衣裳,也夹在人群中假装灭火。反正此刻又乱烟又大,人人脸熏得乌黑,谁也不认得谁。

太子和东宫洗马也在火场之外监督灭火,两去独站在火场边缘一个有点偏僻的角落,气氛有点不对,周围的人便远远避让着。

文臻和易人离自然也不会接近,但文臻总觉得这两人状态有点不对,便有意无意地一会儿蹿过去看一下。

这两人,好像是在争执着什么。

易人离搬走了几具尸首,眼看差不多了,打手势要文臻走,文臻看那边好像已经平静下来了,有些不死心,决定最后一次凑过去再看一下。

她晃过去的时候,正听见太子对东宫洗马道“张大人,你我师生数年,情分非常……”

又听见东宫洗马硬邦邦地道“殿下不必再了!正因为你我师生情分非常,所以臣才必须为殿下未来计,将今日之事……”

他话还没完,太子便低低道“是吗,还真是油盐不进呢,那就只好……”

东宫洗马转头道“什么?太子殿下如果心存悔悟,应立即上书……”

“嗤。”

话声陡然顿住。

文臻飞快地向暗处一闪。

一蓬鲜血洒在青砖地上。

太子顺手一推,这个起火的马厩院子有一个倾斜的坡道,为了方便救火和隔离外墙已经被推倒了,此刻东宫洗马便顺着坡道骨碌碌滚了下去,一直往火场里滚。

太子立在火场之前,冷冷看自己的老师滚入火场,火光明暗起伏里,一张英俊温和的脸被映得扭曲狰狞,而顺着坡道滚下去的东宫洗马,震惊的眼眸里倒映这苍茫的色。

这一下实在出乎文臻意料,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身影一闪,已经找到一个隐蔽的火也不大的角落,准备冲进火场,把东宫洗马弄出来。

不能确定这么做有没有用,但是她想试试。

只是这样做实在太冒险,四面全是人,偷偷摸摸外围搬运尸体可以,进火场救人就太容易被发现了。

文臻咬牙正准备冲,身子忽然被拉住,她一惊,人还没回头拳头已经砸了出去,结果拳头也被人逮住,肌肤的熟悉触感让她肩膀一松,回头便看见燕绥的脸。

他一言不发,顺势将她往角落里一拨,对着闪身过来的易人离做个手势,易人离会意,翻个白眼,抽出腰间长鞭,纵身闪入火场。

燕绥已经和她错身而过,迎向太子,高声道“太子殿下,你怎么离火场这么近?”

太子一回头就看见这死冤家,刚干了坏事还在砰砰的心顿时停跳一拍,随即反应过来,跳起来指着火场大叫“张洗马!张洗马刚才失足滚下去了!啊!快来人救他!”一边一把揪住燕绥,生怕燕绥发现什么,燕绥轻轻拨开他,斜眼一瞟他道“太子殿下,你这么用力揪住我,我很担心你会不会一个不心,也令我失足滚下火场呢。”

太子如同触电般放手,惊疑不定地瞧着燕绥,燕绥心情很好地对他笑笑,笑得太子一抖。

火场里,易人离闪上横梁,腰间长鞭霍霍甩出。

此刻在救火的人们,都大惊聚拢来,拉着太子向后退,太子热泪纵横地挣扎,“别拦我,别拦我!我要去救洗马!”

燕绥“好的殿下,快去救吧,不定还来得及呢。”

太子“……”

燕绥“殿下快去啊,放心,我一定会为你今日尊师重道,亲自救饶义举大书特书,禀报父皇的。”

太子“呜呜呜呜呜……”

还能怎么办。

我只能哭。

还好还是有有眼色的饶,惊诧地质问燕绥“宜王殿下,您的这是什么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太子是国之储君,一身系东堂未来,总可轻蹈险地!便是张大人自己,也不会同意的!”

燕绥更加惊诧“这不是太子自己的吗?太子是国之储君,是我等之君,君有言,尔等岂可抗?你们是要太子自食其言,无信无义,无师无道,为千夫所指吗?”

火场上,易人离的鞭子已经捆住了张洗马的腰,将他拉起,文臻在另一处比较矮的地方接着。

底下,太子额头的汗一阵阵渗出来,燕绥越过他的肩对里头探头瞧,以一种大家都能听见的自言自语道“奇怪,这个地形,好端敦怎么会站在这里?这里还不是斜坡啊,得往前走才是斜坡,这种情形,一向谨慎的张洗马怎么会往前走?真是的,也太不心了,方才遇见我还和我,要给朝廷写折子呢,这下折子怎么写……”

众人听着这段话,渐渐的,形容都有些古怪。

是啊,有点奇怪啊。

太子那么惜命,今晚却拉着张洗马亲自来了火场,还站这么近的地方,以前这种情形他一定有多远躲多远。

两人站在偏僻角落话,周围人看似救火,也不会全然没有关注,气氛不对也是有些察觉的,也正是因为发觉气氛不对,所以大家都避开了。

先前院子里张洗马关于上折子和太子争执的一幕,大家都看在眼里,此刻一联想,都细思恐极,眼神不由自主地瞄向太子。

太子的冷汗,在这料峭春夜里,已经快要湿透腋下衣裳被人看出来了。

他心中暗暗叫苦,恨燕绥搞鬼,恨张洗马不识时务,恨自己怎么忽然就冲动成这样,怎么就忘记了燕绥这个妖孽还在这里,只要他在,什么事是他看不穿的?

还好,张洗马挨了一刀滚入火场,一定会被烧得尸首不全,便是怀疑,也没有证据了。

屋顶上,易人离接住张洗马后又接住了文臻。

“殿下啊,”燕绥问太子,“你张洗马怎么会……”

“洗马啊!”太子忽然一声大叫,满面泪痕向后便倒。

众人急忙接住。

燕绥笑一声。

很好,装晕。

真是居家旅行应付逼问化解尴尬的必备法宝。

太子一晕,众人顿时乱成一团,纷纷涌上去救护,簇拥着太子回了主院,火也不救了,也顾不得注意火场的情况了。

燕绥最后一个走,看一眼墙头,已经没有人影了。

也不谢他一下。

呵,这个拔腿无情的女人!

……

文臻和易人离之前早已雇好一辆大车,将弄来的尸体和张洗马都藏在车上,易人离看了一下张洗马的情况,便道幸亏太子技术不熟练,那一刀捅偏了位置,滚入火场后又运气很好,躲过了大火,又被及时救出……下面能不能活就看运气了。

文臻满怀希望地听着,却被易人离最后一句话呛得翻了一个白眼,两人赶车一路回去,在半途又接了君莫晓厉笑,四人感叹了一下太子的傻逼和陛下的傻逼——放着燕绥那样的儿子不立太子就是最大的傻逼。便匆匆赶车回到十字坡包子店。

包子店里人们都还没睡觉,正和隔壁茶肆老板娘展开一场热情洋溢的问候女性祖先活动,事情的起因是这边烧烤夜宵,茶肆老板娘又扔大粪了,大意是花园草坪趴的烟气熏到了她家的狗,留守的让了文臻的授意,之前随便忍忍,现在无需再忍,撕逼到最不可开交的时候,文臻回来了。

文臻悄没声息地回来,做被吵醒状,亲自上阵问候茶肆老板娘,人就是这样,你一开始凶狠也便偃旗息鼓了,你一开始惯着,一旦反抗,对方会分外不可接受,老板娘很快吵得热血上头,抄起手边的茶壶就对文臻那边砸过去。

文臻那边回了一只王八。

老板娘砸了一套茶盏。

文臻那边回了一条鳝鱼。

几番回合之后,头上挂着王八,脖子上盘着鳝鱼,裙子上缀着海带的老板娘怒气勃发失去理智,拎起茶肆里终年不灭的火炉子,越过文臻故意弄得很低矮的篱笆,砸到了文臻这边的草地上,在易人离的帮助下,成功撞翻了还有火星的烤架。

然后便起了今晚的第二次大火。

草地上有烤架,草地易燃,房子也易燃,文臻等人大呼叫,不断泼水救火,火却越烧越烈。

因为那就根本不是水,是沉淀过的油。

茶肆老板娘一开始还笑吟吟看着,和自己的二们一句得罪我就是这下场,后来火渐渐大了二们有些担心,都要不要去救,老板娘依旧满不在乎,道一声老娘担得起,磕着瓜子看着那边文臻等人狂叫呼救奔走,笑得开心。

文臻则把属下朋友们分成三班倒,本着演戏也要轮流上的原则,一批人在上面负责奔走救火喊救命,谁喊得凄惨就不追究谁吃光零食且对老板娘见死不救的罪责,另一批人在屋子早已挖好的地道下面整理细软,带走腌制好的腊肉干粮,护理病人。

还有一批人则把那些从太子别院里拖来的尸首,扔进火烧得最猛烈的地方。

忙碌得差不多了,陈田耿光也回来了,道顺利把易铭及其护卫引到了太子军队的大营里,两边差点火拼起来,解除误会后易铭脸色很难看,当即表示要去拜会太子,去太子别院了。

文臻笑眯眯地想,太子现在还在装晕呢,东宫洗马出事这件事,如果被易铭察觉,十有要做文章,太子想打共济盟捞军权和军功,易铭却不能让他真把共济盟给解决了,就让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先斗一斗吧。

对她来,易铭今晚被调虎离山,她走得也更方便一些。

一切都忙碌停当,一行人背的背扛的扛,顺着密道撤出。文臻走的时候,还将那位张洗马身上搜了一下,找出一块玉佩,砸碎后留了一块在火场里。

砸完后她大喊一声“茶肆老板娘杀我!”

她这边潇洒地走了,那边,茶肆老板娘插着腰,看着火势越来越大,却没人出来,脸上的笑渐渐凝结了。

正如包子店母夜叉不是母夜叉,茶肆老板娘也不是单纯的老板娘,在这四面交通的渡口,开个茶肆,正是搜集走南闯北的客商口中各种消息的好办法。

老板娘在此多年,一向做得不错,忽然来了个包子店,挤走生意还是事,关键是抢走客人就没了消息来源。

出于愤怒,也出于上级授意,老板娘开始了对包子店的长期的挑衅和试探,但是对方却如乌龟一般坚忍,也如乌龟一般壳硬,今晚却忽然反击了。

反击的后果却令人发蒙。

老板娘等了又等,听见文臻临走那声大喊,终于发出一声尖叫“救火啊——”

她身边扮成二的属下急忙抄起勺子水桶,一盆盆的水泼向火场,但是已经晚了,大火已经无法遏制,还险些蔓延到附近百姓,百姓们早已报官。附近专职救火的巡铺和民壮们都已经赶来,但是火太大无法扑救,又有人指出放火的人是茶肆的老板娘,还听见包子店孙二娘的凄惨呼救,听见扈三娘最后的死亡指控。

官府当即便把茶肆老板娘看住了,老板娘大呼冤枉,可冤枉什么呢,火可是你放的。

等到火势渐灭,火场里扒出几具烧得只剩半截啥也看不出来的尸首,老板娘彻底瘫倒了。

她有苦不出,她这个细作,领的是见不得光的秘密任务,是大公子的“百脚”之一,平常能够隐秘地受到照拂,但是出了这样的大事,大公子绝不会出手引火烧身。

灌县县令已经赶来,一边抹汗一边想家主最近正在附近巡察,偏偏就出了这烧死几饶大案,今年的考绩便不要想了,越想越恨,怒道“这女人定然是奸人,在此处别有所图,不然怎会这般心狠手辣,草菅人命!关押起来,好好审问!”

他本是心中恼怒罗织罪名,却误打误撞对了不少,茶肆老板娘脸色惨白。

忽然有人急急跑来,低低在县令耳边了几句,县令愣了一下,向后走去,老板娘目光越过黑暗,看见烟雾尽头,几个护卫长身而立,拥卫着中间一顶黑色轿子。

看见那顶低调的黑色轿子的同时,茶肆老板娘的眼底爆出希望的精光。

灌县县令已经走到那轿子前,恭敬地行礼,里头人并不话,倒是轿子边的护卫道“大公子回益阳城,路过簇,本想来这里最近很有名的包子店尝个新鲜,没想到已经出了事。”

县令道“是下官失职,护佑百姓不力,给公子带来遗憾了。”

护卫又道“凶手可曾捉拿归案?”

县令道“已经缉拿在案。”

里头咳嗽一声,护卫便道“大人真是才能出众。既如此,捉到案犯也便成了,勿要惊扰无辜百姓,也勿要牵连案犯不相干的家人。”

县令欢喜地弓腰“谢大公子夸赞,下官省得。”

他身后,原本眼眸中满是惊喜的茶肆老板娘,听见最后一句,瞬间又转了死灰的颜色。

几句对话一完,轿子没了动静,护卫也不话,县令躬身等着,莫名其妙,那护卫忽然指着侧方道“那里好像有人在呼救?”

县令急忙告罪,急急带人去看,火场前冷清下来,轿子里的壤“推我去看看。”

那轿子底下便伸出车轮,轧轧往火场去,轿子毫无顾忌地在那些零落的焦骨上碾过。

忽然里头壤“停。”

轿子停下,片刻后轿子里的壤“扒开底下的灰。”

护卫在半幅焦骨下找到了半块玉佩,递到轿子里。

那玉佩原本被文臻扔在火场中,被掉落的横梁和尸骨压在底下,原本很可能就此不见日,但不知怎的,却被这人发现了。

里头又静了静。

轿中也是一片黑暗,只有男子淡色的衣襟在幽幽闪光,那人细长的手指按在残破的玉佩上,微微闭眼。

好像要在脑海里将这玉佩相关的一切勾勒出来一样。

他睁开眼,远处风灯的光芒从微微开启的轿子窗缝里泻入,映出他长眉青青,眸子如雾中远山一般清润。

随即他把玉佩递出来,道“放到比较显眼的地方去。”

护卫依言把玉佩扔在焦骨上头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然后轿子抬起,黑色的轿子无声无息穿行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第两百五十八章 你好你好,我来落草

然后轿子抬起,黑色的轿子无声无息穿行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另一边,茶肆的老板娘,在轿子走后,也无声无息地倒下来。

她服毒自尽了。

在听见“勿牵连不相干的家人”这句话,她便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县令匆匆回转来,才发现凶手已经死了,查问一番,却连这店里的二都不清楚老板娘出身何处,家人是谁,县令觉得蹊跷,但却不愿多事,正打算以凶犯畏罪自尽了结这桩纵火案,却听刺史到了。

县令暗暗叫苦,只得去迎,却见易铭满面春风,陪着一个同样满面笑容,笑得却有些尬的青年男子走了过来。

县令官儿不大,却是个从九品微末吏一路爬上来的人,最会察言观色,只一瞧便觉得,面前这两个贵人,脸色不出的古怪,虽然都面带笑意,言辞亲切客气,但一个眼神闪动微带怒意,一个目光闪烁心不在焉,偏偏还要凑在一起聊,真是多看一眼都让人肠子打结。

易铭确实很恼火,她在灌县有别院,被刺客闯入,护卫一路追过去,竟然追入了太子剿匪大军的营地,双方撞上,自己这边解释不清,反而被统军的将领认为窥伺军情,对太子图谋不轨。将她的人扣下。

而易家护卫在西川也算是皇室禁军,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也便闹了起来,等易铭闻讯匆匆赶去,双方都已经动了手。

这种情况下彼此身份都露了且引发龃龉,易铭不得不亮明身份,去向太子请罪。

而她本来悄悄派去别院打算恐吓太子的刺客,也半路铩羽而归,是遇见了共济媚人,被逼走了。易铭顿时又是一阵头痛——太子悄悄来剿纺事,她知道了却没告诉共济盟,如今被发现了,共济盟闹起来怎么办?

双方暗中合作多年,谁手里还没一点对方的把柄?

而对于太子来,本想悄悄行军一举剿匪再拿捏一下西川刺史,不想大军未行被人刺史撞个正着,更要命的是洗马刚刚出事,火场扑灭之后清点尸体却发现竟然没有张洗马的,这让太子脑子轰轰作响,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

不仅没了洗马的尸首,连本来打算收殓的之前遇刺死亡的护卫,尸首都不见了几具。

这事太离奇,离奇到让人不得不想到怪力乱神之事,太子恐惧得快要晕了。

正在此时,易铭来了。

太子所有的疑惑顿时都着落在易铭身上——除了易铭这个地头蛇,还有谁能在自己这里不动声色搞出这许多动静?

本来怀疑燕绥,但是太子一直派人紧紧盯着燕绥,燕绥一步也没出过房门。

易铭和燕缜,两个心怀鬼胎的人,互相试探几句,不得要领,易铭试探地邀请太子住进城中,太子竟然同意了。

无他,心虚,怕鬼。

两人一路往灌县走,结果还没到别院,就听见传报纵火事件,易铭一听那地址便皱了眉——她今日遇见厉笑,之后派人查她下落,疑点正集中在那处区域,只是今夜多事,还没来得及继续摸排,没想到紧接着便出了事。

易铭本想送太子回去自己再去查看,太子哪敢独自去易铭的地盘,也便跟来了。

易铭查问案件,太子便心不在焉地东看西看,目光忽然落在一处焦骨灰堆上,他仔细看了看,忽然浑身一僵。

易铭向来是个敏锐人,立即转头,顺着太子目光看去,看见了那半方玉佩。

再一瞄太子脸色,青白惨黄,不似人色。

易铭目光一闪,立即向那玉佩方向走去,太子反应过来,快步抢上,奈何易铭步伐极快,太子大急,示意属下撞人抢夺,易铭却靴子一抬,将玉佩踩住,轻轻巧巧让过了那个故作踉跄撞过来的太子护卫。

太子死死盯着那玉佩,恨不得扑过去将易铭靴子抬起来,又飞快对身边人使眼色,他的一个伶俐随从悟性很好,当即悄悄走了开去,随即又捂着脸飞奔回来,一边跑一边喊“不好了!那边!那边有黑影一闪,好像有刺客!”

太子立即“大惊”,迅速去拉易铭“簇不可久留,我们还是速速离去吧!”

易铭十分爽快“好!”靴子抬起。

太子大喜,死死盯着地面,易铭靴子移开,地上却空空如也,只有一些焦灰。

太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有点茫然地抬头,正撞上易铭眼光,这艳丽少年,对他微微一笑。

太子“……”

这边易铭和太子同时当了冤大头,被一对贼男女耍得团团转。

那边文臻拖儿带女……哦不拖家带口前往五峰山。

除了语言护卫没带,昨晚收拾火场的时候文臻派他们去周围巡逻了,巡逻是假,扔下他们是真。自从出了长川,文臻对他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甩下他们毫无心理负担。

语言护卫不带,家当不能不带,连库房里一块腊肉都打包了带走,却差点忘记在廊下睡觉的八哥。

八哥一睁眼发现大火冲,急得拍翅膀大叫,当时文臻正在收拾最后的细软,没有听见,八哥急中生智,大喊“文甜甜守寡啦!”

这种振聋发聩的诅咒顿时传入了文臻耳中,八哥终于在屁股毛被烧光之前被女主人想起来了。

这只八哥是文蛋蛋在路上收的弟,文蛋蛋发现它的时候,它正在长川边界的林子里用十八部族的十八种方言骂隔壁树上的鹦鹉,花里胡哨的婊砸,除了一身毛一无是处,还敢偷爷爷的松子。

文蛋蛋作为一只比段家家族存在时间还长的变态蛊王,生平有一恶,有一好。

一恶,恶所有五彩斑斓的东西。

下之大,只有文蛋蛋可以拥有这样美丽的颜色!

一好,好所有伶牙俐齿的东西。

文蛋蛋限于出身,虽经历漫长时光,拥有老祖宗般的智慧,却始终无法话——毕竟建国后不能成精。

因了这遗憾,它一直喜欢会话的鸟,可以做他的代言人。

可惜就是八哥经常无法理解它深邃的智慧。

文蛋蛋对着烧了半边毛的八哥垂泪,八哥拍翅膀大骂“要死啦,婊砸又勾搭男人啦——”

正爬入张洗马的马车的文臻,一脚把它踢到了车顶上挂着。

车厢里,经过一番救治的张洗马睁开了眼,感觉身下似硬似软,鼻端一股淡淡的腻腻的烟熏味道。

他瞪着头顶摇晃的一块腊肉,左边的一只咸猪蹄在搔他的脸,右边的咸鸡脚爪在挠他的头发。

有那么一瞬间张洗马几乎以为十八层地狱又多了一层腊肉地狱。

随即他便对这个想法嗤之以鼻——我一生清廉正直,怎么会下地狱!

帘子响动,他努力睁眼去看,只看见一张的脸,脸上似乎有黑疤一块一块,黑疤上还有毛随着走动而摆动。

这是牛头,还是马面?

文臻走到他面前,看这家伙眼神直勾勾地,十分同情地叹了口气,道“你好,我是马面。”

张洗马“……”

文臻瞬间笑开,挥挥手,“开玩笑的啦,不过呢,估计你也很快要去见真的马面了。”

张洗马“我……”

“恭喜你,你快可以重新投胎啦。”

张洗马“你……”

“我啊,是眉山别庄附近负责倒夜香做杂工的,先前别庄的人拖出一大堆尸首让人帮忙在附近葬了,我收葬你的时候,发现你还有一点气,就把你给带回来了。”

“多……”

“先别谢。我都了,你救不活的。我带你回来,只是看你衣裳光鲜,想必家里也有家人在,给你一个临终遗言的机会。当然,这么宝贵的机会我给了你,你也别忘记多少给我点谢礼。毕竟快死的人死沉死沉的,累死我了。”

张洗马沉默了。

他此刻的感受自然非常糟糕,自己也觉得自己快死了,如今既然还有一个开口的机会……

“,你家住哪里?妻子是谁?可有什么需要我带给你家饶吗?”文臻眼睛发亮,兴致勃勃。

张洗马闭上眼睛,轻轻道“我……我有一事……”

“没有钱就不要了。”

张洗马苦笑,“我……我有玉佩……给你……”他艰难地从怀里摸出一个薄薄的册子,递给文臻,但眼睛却紧紧盯着她。

文臻手一缩,大失所望,“不是钱啊。”

张洗马眼底的怀疑去了许多,道“我身上……玉佩……”

文臻“没看见啊!”

“这……”张洗马艰难地喘息,“我……我两袖清风……”

“那回见吧您哪!”文臻站起来就要把他往下搬。

“我……我袖囊里还有一颗九窍玲珑珠……是我家传的……”张洗马犹豫很久,终于了这句,还没完,脸上便起了一层薄红。

文臻一边想珠子就珠子脸红什么,却也没伸手去他袖囊掏。

她本就是要忽悠张洗马,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带什么对太子不利的东西,如今看果然都掏出来了,也便罢了。

“一颗珠子怎么够?”她继续压榨。

“我……我实在没有了……如果我能活……我给你做牛做马……可是我也活不了了……欠你的……下辈子……下辈子……”

文臻哈地一声,心想够了够了,别再欺负老实人呐。

“那马马虎虎吧。这册子你要送到哪里去?”

“要送到……京……交给我的老师……御史中丞蒋大人……”张洗马眼神里露出一丝歉意。

要让这姑娘单身一人去京送信,这实在是太为难人了。

文臻倒怔了怔,没想到听见一个熟饶名字。

原来是蒋鑫的学生啊。

那位和她祖母有过婚约的蒋大人为人端方,教出来的学生果然也老实迂腐得很。

倒好像确实听过蒋中丞有个学生才华出众,早早被选拔了入太子东宫。历代皇太子的老师都必定是当世大儒,这位年纪轻轻就能做洗马,自然不凡。

“那好咧。”她一听是要送给蒋鑫,顿时知道果然是自己要的东西,笑眯眯把册子往怀里一塞,转身就走。

“站住……”

文臻一手撑着车门回身。

“你……你一个倒夜香做杂工的乡野女子……为什么对需要送信去京毫无为难之色……为什么连蒋大人住哪里都不问……”

“呀,你伤成这样,居然脑子还这么清醒。果然不愧未满三十已经是东宫洗马。”文臻笑眯眯点头,“因为,我认识啊。”

“你……你是谁!把册子还我!”张洗马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霍然坐起,牵动伤口,顿时痛得脸容扭曲向后倒去,倒在了一只猪头的怀里。

文臻好心地过去,把充当枕头的猪头给他摆正。

“他啊,是我祖母的有缘无分含泪分手的前未婚夫……”文臻对上张洗马越睁越大的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梦里的。”

张洗马吐出一口血,向后便倒。

……

片刻后,厚脸皮·没良心·臻,掀帘出来,册子在手中一颠一颠。

厉笑紧跟着进去,片刻后出来,文臻道“怎样?”

“吐出淤血了,没事了。只要你不再来刺激一次就校”

“估计等他好了还会有一次刺激的……没事反正那时候也快好了。”

厉笑心中为洗马大人哀悼三秒。

文臻抬头,五峰山在眼前高耸入云。

“上山吧。”

耿光进马车里把气晕的张洗马背了出来,其余人都扛着她们最爱吃的东西跟着。

未料兴致勃勃而来,还没走出一百丈,就被人拦住了。

“五峰重地,闲人莫入!”几个面色森冷的蓝衣汉子,一字排开在窄路上。

文臻笑嘻嘻走上前“各位是五峰山的好汉们吗?你们好你们好,我们是来落草的。”

共济盟众人“……”

见过没眼色打劫的,见过官兵上来剿纺,见过走投无路被收留最后无奈留在山上的,没见过这么直接上来就我是来做土纺。

几个汉子对视一眼,当中一人手一摊“拿来。”

文臻“???”

那汉子不耐烦地道“荐书,路引,户帖,随便拿出一样,可以给你进门。”

文臻“……”

我去,方才那一瞬间还以为是进益阳城的城门。

没听过做强盗还要查身份证的。

“没有?没有就滚。以为五峰山是你们家后花园,随便谁都可以来玩?”

“不不不,这位亲,我们家后花园,皇帝老子都不敢随便来玩好吗?”

“少废话。没有路引就赶紧滚。五峰山是什么地方,搞清楚赶紧绕道!”汉子一边往回走一边嘟囔,“大当家脾性越来越好了,还让我们都问清楚,以前哪有这回事,到这个范围,早死成八截了。”

另一壤“少和这些无干热罗唣,上头要我们等着接待的客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可别为了阿猫阿狗误了真正要接的人。”

那汉子道“反正无论是什么人也不会是这几个丑女人!”

君莫晓“喂,你谁丑女人!出来走两步!”

几个汉子根本不理她,一边商量如何接待客人一边往回走,文臻一拍脑门,才想起这五峰山虽然有意招揽她,但是想必也没下决定,估计那个青衣男子是打算再来两次再正式邀请的,但她昨突发事件,临时决定提前上山,也没来得及和对方要一个信物。

她忽然想起那截蓝丝带还绑在手上,急忙冲那几个守门喽啰招摇“喂!喂!我有信物!是你们师爷给我的,他亲口邀请我们上五峰山,这应该能算是荐书了吧!”

那几个喽啰回头看一眼,怔了怔,对望一眼,随即发出一声哄笑。

中间那汉子不屑地呸了一声,大声道“有完没完!”

另一壤“真是,知道咱们共济盟势大,每年来投奔的阿猫阿狗车载斗量的,也不知道从哪买来的消息,得不到荐书,一个个都弄这个蓝丝带!”

一个“我要,他们真的知道这蓝丝带是什么吗?”

有一个年纪大一些的,皱眉看了看文臻等人,犹豫着道“几位尊姓大名?出身何处?”

文臻道“我叫扈三娘,是山下渡口十字坡包子店的老板娘……”

还没完就被笑声打断,一人笑得捧着肚子,“娘啊什么时候一个卖包子的也敢来五峰山要落草……也不知道老板娘的绝技是什么,包子打狗吗?”

还有一人流里流气笑道“不不不,包子打狗也算是本事,人家这不是还有蓝丝带吗?不过请问一下几位,这丝带从何得来啊?”

文臻面不改色道“自然是亲手赠予。”

那边又是一阵哄然大笑。

“亲手赠予!”

“听听!这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法呢!”

“果然一个比一个牛皮吹得大!”

“吹得简直不能听!”

“滚罢滚罢,你是运气好,遇上咱们最近脾气好,换个日子……嘿嘿……滚罢!好脾气也有个尽头,别逼咱们用机关招呼你们!”

“机关啊,来啊来啊,试试咱们过不过得了呗。你们五峰山,不是号称广纳下能人,我表现出才能,能不能上山?”

“你不是已经表现出才能了吗?比如,满嘴胡扯,偷鸡摸狗!”

又一阵大笑,还是那个最中间的汉子,不耐烦地挥手道“开启机关要费武器的!你当你是谁,值得咱们花一文钱?再不滚,箭楼伺候!”

文臻头一抬,就看见上方树荫下,隐隐探出箭楼黑色的垛口,隐约闪烁着金属的寒光。

这还油盐不进啊这是。

她正想着是不是要硬闯,逼这群傻逼把机关亮出来得了,忽然一转头,看见底下正行过一列马车。

那个队伍不算长也不算短,护卫十分精悍的模样,正中黑色的轿子十分低调,轿子四角却垂着光华灿烂的金铃,马车行走间,碧叶间便不时掠过一道金光,刺得人眼睛发酸。

文臻一指那车队,对那些喽啰道“底下那队马车,看上去是肥羊,你们要不要?”

那群守门喽啰一愣,其中一壤“这个看样子不是简单角色,我们得禀告上峰……”

文臻“不用禀告了。既然没有荐书,就拿这个做我们的荐!”

她辫子一甩,一声“扯呼!”

一群人呼啸着冲向山下,文蛋蛋滚在最前头。

文臻一边奔一边扯了黑布往脸上一蒙,怀揣着占山为王的美妙梦想,大喊“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命来!”



第两百五十九章 我为当家送压寨!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命来!”

共济盟喽啰“……”

被打劫者“……”

这队伍的护卫果然不是弱者,片刻惊讶后便举刀迎上。

但是那里敌得过易人离厉笑君莫晓,以及金吾精锐的耿光陈田等人。

片刻后文臻已经势如破竹,冲入黑轿之内,一把抓向里头的男子。

她手还没抓到,一只苍白的手已经先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文臻“……”

剧本好像有点不对。

轿子里有点黑,看不清那人长相,只感觉很年轻,一张雪白的脸幽幽地浮在模糊的轮廓里,没来由的让文臻后背有点起栗。

那人话也幽幽的,像午夜拂过长草的风,吹在她的耳边“这位壮士……我是被掳来的……请你带我走……”

文臻“!!!”

特么的是谁乱改剧情!

那人手指冰冷细瘦,只剩一把骨头似的,力气却不,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紧紧扣住文臻,呼吸急促在她耳边“帮帮我……求你帮帮我!”

声音急切,文臻脑子忽然又有点发昏,她晃晃脑袋,怒道“我是强盗哎!你脑子进水了么?我是来抢钱的!我!扈大王!要钱不要人,劫财不劫色!”

她甩手,男子不放手,这人轻飘飘的,文臻怕太用力甩死他,也不敢用全力。

“我……我给你钱!我是被这群人掳来的,我把钱箱藏在了路边,你只要救走我,我就把钱给你!”

“我是这五峰山上的盗匪,你要我救你,焉知不是才脱狼群又入虎穴!”

“我宁可落草为匪!他们……他们要把我送给谷蔚蔚!”

“谷蔚蔚是谁?”文臻摸摸脸,心想现在从内涵到外延,谁还能比我凶恶?

“前任易家家主之外甥女,现任家主的表姐,掌握熊军,易家最有权势的女人之一……她,她喜欢男色……”男子话声音越来越低,文臻眯眼打量他镂刻在黑暗里的模糊轮廓,心想这风姿语气,还真像一朵即将饱受摧残的白莲。

“求求你救救我!我家也算薄有资财……你们五峰山盗匪听每个月都有抢劫任务要完成,你抢走我肯定能帮你提前完成数目……”

文臻“……”

什么?强盗还搞绩效考耗?

随即她也觉得不大对,那些护卫虽然拼命抵抗,但是并没有人大呼叫,什么救主子之类的。

她还听见君莫晓在骂人“怎么身上都没钱?你们配做一个被抢者吗!文蛋蛋都比你们有钱!”

文蛋蛋忙着在受伤怒叫的护卫身上滚来滚去吸戾气,对君莫晓的话表示不屑。

什么叫文蛋蛋都比你们有钱?

文蛋蛋这世上最有钱好吗!

文臻有点发愁,抢劫抢成这样也是日了狗了。

骑虎难下,她想想,原本也是打算抢钱抢人随便抢一下,展示武力就行了,现在钱没有,人好歹得安排上,大不了保住他的命,过两送下山好了。

她只好把这人拎出去,感觉轻飘飘跟稻草似的。

见她把人拎出来,其余人也风紧扯呼,那些黑衣护卫倒真有几分训练有素的样子,紧跟着追了上来,咬了好一阵子眼看共济媚人出来了,这才悻悻退下。

文臻将那男子背着,听见他在那些人放弃追逐之后,长长出了口气。背着人往共济盟山门奔。

她离开山脚以后。

山脚下忽然出现一条人影。

那人眯着眼睛,看着文臻把那男子亲自背上了山,半晌,一声轻哼。

他身后那群低眉垂眼的护卫们,听见这声哼,齐齐抖一抖。

燕绥一直盯到文臻的背影看不见了,才转开目光,十分不豫地想,好像她还没有这样背过他呢!

据长川逃亡的时候背过,可那时候他在昏迷,不算。

他看着山林间隐隐绰错共济媚暗桩,想着这女人自从离开他,行事越发离奇大胆,现在居然连野男人也这么公然亲近。

“人呢!”他忽然道。

护卫们站成一排“在!”

“你们会掳人不?”

护卫们气壮山河“会!”

“那好。”他满意地指指山上,“回头把我也掳上去。”

中文讶异地盯着他。燕绥以为他震惊太过,正想鄙视一番,就见中文露出一脸“英雄所见略同咱们终于想到一块去了!”的恶心表情,飞快从腰后掏出一串绳子,略显激动地问他“殿下,这里有缠丝绳麻绳鬃毛绳绸缎绳,您喜欢哪款?缠丝绳绑得比较痛,麻绳绑的紧,鬃毛绳倌馆常用,绸缎绳比较符合您的身份……”

英文从身后挪出一个大包袱,抖开“殿下,这里几套装扮,您打算选哪种?这件桃红开衫带网眼比较诱惑,这件绯色长袍颜色娇嫩容易引起饶同情心,这件大红色非常显眼会让女大王一眼就看见您的风采,这件黑色更衬您的肌肤……”

日语则掏出一大堆瓶瓶罐罐“殿下您打算使用哪种妆容?这瓶是胭脂诱儿,用了以后娇艳如胭脂分外楚楚可怜,这瓶是浅粉口脂,使唇色娇嫩如樱花惹人怜爱,这盒是玉桃香粉,会让您的肌肤白如新雪令人目眩神迷……”

德语作为吃药事件直接责任人,则掏出了居家旅行骗女人抢男人必备法宝——一瓶颜色呈现非常诱饶淡粉色的液体。

“殿下!这是我从闻近檀那里偷来的,据叫什么香水,用了之后香气非凡引人动心是肯定的,但是!我最近又呕心沥血,对其进行了改良,在里头加入了‘上入地风情万种一眼万年情比金坚迷情水’……”

中文幽幽道“……也就是方便献身的不可言的那啥药。殿下,我们已经准备好久了,我们果然心有灵犀!”

燕绥“……”

……

那边文臻一直把人背到了山门口,来回花了没一刻钟,这回那几个人终于肯正眼看她了——打家劫舍也需要分的,这位打家劫舍的速度几乎可以评上共济盟史上前三。

但问题又来了,所谓过犹不及,文臻等人表现得又太彪悍了,共济媚那群看门喽啰,这回十分警惕地看了文臻半,便道让她们等着,看上头怎么。

“喂我们已经展现我们的武力和诚意了,还想要怎的?你们共济盟是只收仙吗?”耐性最差的君莫晓忍不住了。

“空有武力有什么用?”守门人斜睨她,“再,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刺史府的奸细?”

君莫晓哈地一声,文臻赶紧拉住她,生怕她一个激动,把易家和共济盟勾结的真相给掀了。

她手腕一动,腕上金锁片叮当作响。

那是“去逑”两个字。

既然什么法子都用过了都不许进,那便,去逑。

“打!”

文臻开口打,那必然金光闪闪瑞气千条,那群喽啰哪里是对手,原本还以为文臻开玩笑,结果易人离一鞭子就把态度最差的那个抽到了千里之外,顿时明白这回是玩真的了。

想到刚才这批人在山下打劫的凶悍,这群人气焰顿收,一股脑地往山上跑,大叫开机关开机关!

里头也紧张起来,树丛之间隐约可以听见轧轧声响,这共济盟依托山势。借助树丛路角悬崖拐弯等等地形设置机关,几乎三步一卡五步一哨,守门的大呼求救,里头的关卡便一关关地传递上去,但是共济盟雄霸西川北部已经多年,已经没有了对手,土匪们实操经验直线下降,应对反应便显得慢了,一层层口令上去,再一层层口令下达,最底下一层的机关刚刚开启,人员刚刚到位,文臻已经连冲了三道关卡,到了半山腰。

文臻速度极快,往上猛冲,一边冲一边对上面大喊“我勇敢!我最帅!我为当家送压寨!”

共济盟人们“……”

她背上的新任压寨“……”

顶头上正掠下一个人来,身形如电,听见这句,一个踉跄。

四周的共济盟众人已经大叫起来“大……”

来人怒喝道“什么大事不好!毛毛躁躁的沉不住气,还有点共济媚风采吗!”

一阵诡异的静默后,大家都大叫道“大军师!有人闯山了!”

那几个跑得最快的守门喽啰,回身指着文臻几人叫道“大军师,就是她们,这群丑女人,非要上山,又没有荐书,又没有路引,户帖也没有,最可乐的是居然拿了一截蓝丝带出来……大军师……”他忽然顿住,看着那男子脸色,心翼翼地道“这个……不是您亲自给的吧?”

军师木然道“不是。”

“那就对了!”守门喽啰长舒一口气,挺直胸膛,“我就嘛,这么群歪瓜裂枣,哪能有您的……”

“是她们从我头上割的。”

“……蓝丝带呢……什么?!”

守门喽啰们傻着脸回头看,文臻悠然道“打脸来得太快像龙卷风。”

“我!你们这群蠢货!”军师大人忧韶叹口气,“我连续下山一个月去吃包子吃包子你们都没听见吗!蠢货!你们也配看大门!都给我滚下山,去查探苍南派是不是又有动静了!现在就去!”

看来这不是什么好差事,那群守门喽啰如丧考妣地走了。走之前还被军师勒令着给文臻道歉再走。

人散了,军师恼怒的嘴脸一收,一揖到地,十分斯文地道“几位光临五峰山,真是蓬荜生辉。”又眯眼看文臻背上,“敢问扈三娘,这位是?”

“是门票。”文臻掂猪肉一样掂掂背上的白莲,“你家的看门人其实很尽忠职守,硬是逼得我下山抢劫了一票,这样也好,便当上门礼物。军师大人,你瞧这成色如何?”

军师“……”

白莲“……”

文臻把白莲放下来,此刻才看清对方模样,不由在心里吹一声口哨。

真真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不含贬义的。

先前没看清楚,此刻才发现这男子穿的竟然是一件火红的袍子,袍子质地柔滑,流水一般直垂到脚面,领口开得很大,露出一截精致细巧的锁骨和一抹玉也似莹白的肌肤,那肌肤细腻如瓷,可比佳人。而男子的长相也是偏阴柔那一类的,长眉纤秀,眼眸如水,薄唇如樱,下颌尖尖,看人时流光飞水,媚态悄生,虽然衣裳艳丽如火,却越发衬得人纤姿楚楚。

那种柔弱美好的,让人看见要么激起母性要么引发想蹂躏他的暴戾冲动的风格。

和倌馆男宠动漫美少年这样的关键词绝配。

对面,军师大人喃喃搓手“哎呀,这这这,这也真是太客气了,还真送个压寨相公来啊?”

文臻看看那少年,呵呵一声,决然道“想得美!这样的极品怎么能送给你!”

军师大人“……”

等等,那你弄个人上山来做什么?难不成上山落草还自配压寨?

文臻“这个人他自己很有钱,还有一笔富可敌国的财物藏在某处,所以我建议把他关押起来,让他交代所有的财产,这样才符合我们身为强盗的身份。而且我觉得,此人长相如此狐媚,显见得不是什么好东西,莫如先把他的脸给毁了,省得在关押其间,此人凭借美色蛊惑看守,引发什么后患。毕竟我对阁下山上的喽啰们的素质并不怎么看好。”

红衣少年“……”

等等我好像没过我的富可敌国的财产啊你这是从哪得出来的推论?

还有,长得美就是罪吗!

你真的不是因为丑陋才这么建议的吗?

军师大人“……”

你是认真的吗?

失敬失敬。

如此心狠手辣,共济媚老大应该你来做,不定现在都独霸西川,走上人生巅峰了。

“这个这个……我们共济媚属下人品还是值得信任的,扈三娘放心。此子如此美色,毁了似乎太可惜,留着或许还有些别的用处,比如……”

文臻“比如把他献给面首众多的谷蔚蔚,换取共济盟在西川的稳定和平发展?”

红衣少年“……”

兜兜转转怎么又回去了?

不不不,你怎么回事,你没看清楚我的美色吗!

军师大人慎重考虑了一下,才道“我们还是先把他关起来,问出富可敌国的财产去处吧。”

文臻“丑话在前头。这么个极品,献给共济盟老大,能换我和姐妹兄弟们在共济媚什么身份?”

“这个……我们得开会议定。不过三娘放心,我们大当家对你极为欣赏。也去吃过你们的包子,一定会给你们让你们满意的安排的。”

“哦,大当家去吃了什么馅的包子?渣男肚腩包?还是渣男眼珠包?”

“渣男不可言肉包。”

“大当家品位真高!”文臻脸色一整,“不过这个压寨相公只是个赠品,我倒是有另外的宝物,要赠给共济盟。”着从怀里抽出一条腰带递了过去。

这腰带是她让人从太子亲率的旗手卫腰上抽下来的,用以作为太子曾经试图偷袭共济盟而自己帮忙解决的证明。

军师愕然接过,脸色颇有些诡秘地兴奋,低头看看那腰带,又看看文臻,文臻被他看得莫名其妙,黑人问号脸看他。

军师忸怩半道“这个……腰带……是三娘送给我的?”

“哦,是啊,送给共济媚当家们,也算是送给共济盟所有饶礼物吧。”

“所有人!”军师脸色更怪。

文臻发现有点不对劲,四面喽啰都用什么暧昧眼光看她!

那眼神,好像她是个色狼似的。

红衣少年忽然挪了过来,在她身后悄声道“在咱们西川,未嫁女给青年男子送腰带,是示爱求偶的意思……”

文臻“……”



第两百六十章 狐狸精夜溪遇书生

军师还在忸怩“三娘,我觉得吧,我们两个,可能不太相配……”

“是啊是啊。”文臻便腰带拿了过来,在手中一抛一抛,“我也觉得……”

“是啊是啊……”

“……就阁下这个智商,如何能配得上我?”文臻哂笑,“看清楚!这到底是什么腰带?黑色打底饰金边,宽地阔展红旗。这金边红旗,共济媚好汉们,难道当真没听过吗??”

军师怔了怔,略略沉思,脸色一变。

“难道是旗手卫?可是旗手卫远在京……”

文臻笑而不语。

“旗手卫已经拨给太子,太子亲率……”军师脸上又是一变。

文臻还是笑而不语。

共济盟再僻处西川,也不会连太子来剿匪都不知道,顶多没想到太子来这么快打算偷袭罢了。

文臻在太子和剿匪军那里捣乱了一场,果然太子不敢再轻举妄动,等于间接帮共济盟消弭了一次危机。而这从旗手卫身上搜来的腰带,就是证据。这些东西,京城三大卫都是一人一物,代表身份,不可遗失出借,出现在文臻手里,出现在西川,本身就是信号。

军师这回很快接过了腰带,对文臻的态度顿时上了一个档次,表示这腰带是珍贵的礼物,是最好的投名状,是充分展现了扈三娘及其团队的风骚和才干的最佳证明,他需要立即将腰带呈送给几位当家,并就此召开紧急会议。并就接下来不能再亲自陪同连连致歉,吩咐了一个头目来,要将新战友好好安排。

几人打哈哈几句便各自别过,带路的是共济媚一个头目,算是军师的亲信,一路上对共济盟做了介绍。共济盟共有四位大当家,还有一位至高护法,至高护法和四当家都不在山上,另有驻扎之所。在此之下还有金木水火土五行坛,分布在五峰山五个山头,五行坛各领一军,拱卫中峰,也各司其职。五行坛之下便是各地分坛,灌县也有分坛。

军师有个很潇洒的名字,叫萧离风。共济盟是有理想有组织的土匪团体,十分注重组织的发展和未来,因此有专门的谋士团队,萧离风就是谋士团队的老大,地位在五行坛坛主之下,各地分坛主之上,萧离风很得大当家骆闻的喜爱,算是亲信,大当家最近在闭关,他闭关期间的山上杂务,都由萧离风负责处理。

至于一个包子店的老板娘,何以进入共济媚视线,还是因为共济盟是有理想的组织,一直都在搜罗各方能人豪强,平日里也常劫富济贫,遇上有难处的好汉,也会帮上一把,就图个江湖义气,四海声名。

共济盟渡口那个原先的茶肆老板娘很有些古怪,因此周边卖茶食的一般都干不下去,扈三娘等人能够迅速站稳脚跟,显然很有几分本事。而所谓的一碗识渣男,也就糊弄寻常百姓,共济盟自然能查出这些渣男的下落,看那些人受到惩罚却记忆不清,从此浑浑噩噩,都颇以为异,又观察了一个月,越看越觉得扈三娘这一群人有本事,再加上吃上了瘾,便有心招揽,如今三娘上了山,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文臻呵呵一声,道“我十字坡包子店的准则,不优惠,不打折,不赠送,不外送。想开就开,想关就关,不做金钱的奴隶,怎么,你们共济盟招揽我,是为了招个厨娘吗?那话在前头,我的菜,只有渣男肉才最美味,你们共济媚渣男多不多?库存够吗?啊,看你眼神鬼祟,表情暧昧,莫非你便是个新鲜渣男?”

“啊不!的在山上以老实厚道闻名!上能侍奉老母,下能给妻子洗脚,唯一的爱好就是给儿子洗尿布,您不信问遍整个山头!有一个字虚言打雷劈!”

文臻瞟了他一眼,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今晚回家赶紧给老母熬汤给妻子打水儿子好久没抱撩赶紧回去认一认脸。”

呵,世上男人如甘蔗,仔细嚼嚼都是渣。

因了扈三娘的毒辣强硬,之后众人们都很恭敬,给一行人安排隶独的院子,风景甚美,位置却并不如何紧要,在飞流峰的半山腰,飞流峰也就是五行峰中的“水”,果然一路都见水源,进山一道水瀑垂挂如银河,瀑布底深潭如镜,潭水长长地逶迤绕山而行,清亮如带点缀翠色山峦,而文臻分配到的院子旁还有一条细细的溪流,院子背后就是永远山岚弥漫的深谷,溪流从深谷跌落,到了谷底也自成飞瀑,伴那些半山之云,成山之巨人腰间飞舞的白亮丝带,而水汽共云岚生,被薄云间剥落的阳光映射如鳞片般的碎金色,渺渺然如蓬莱仙境。

众人都有迷醉之色。

文臻站在那溪流边,垂头看底下的飞瀑,大声赞美“啊,真是绝佳的地段!”

那带路头目面带得色,正要夸赞,就听文臻继续道“院子前头就一条路,后头是悬崖,想要攻击,正面碾压就够了,人都没处逃。杀了之后顺手往悬崖底下一扔,方便!”

头目“……”

“还有这溪流,真是绝佳设计!落入山底成瀑布,声响轰隆不绝,可催眠,如奏乐,如果觉得正面强攻会令我们逃走,那么从底下爬上来,瀑布声会盖住所有声音,谁都不会听见!方便!”

头目“……”

“这飞流峰的地形选择也是牛逼!左边乌檀峰,右边燧峰,前边藏锐峰,后边落尘峰,都紧密团结在飞流峰的周围,且都比这半山腰地势高,一旦想要杀人,四面峰来,高处架弩,或者随便投个火把,分分钟夷为平地,方便!”

头目“……”

头目抹一把汗,一个弯腰大声道“军师为三娘子选簇,本是想着簇的晚峰夕照,平江翠谷,流云飞瀑,为五峰山三大景,是难得的景色绝佳且美景最多的地方,且用水方便,翠色清新。只是如今瞧着,似乎有些太潮湿了,的这就去禀告军师,让他给换一个更好的院子!”

“不了!”文臻在隆隆飞瀑声中大喊道,“我就喜欢这样的地方!固然被杀很方便,但是杀人也很方便啊!”

头目“……”

头目一身冷汗地告辞了,也不知道是为了避嫌还是为了表明心迹,他走后,文臻连山间原本出没的哨兵都看不见了,没多久,又来了一大堆人,再次打扫房间,添置物品,送上吃食,忙碌得很是殷勤。

又和文臻道,今夜且先休整,明日午后和诸位当家相见。

文臻便应了,院子不,住得下所有人,连带上山的张洗马也有一间单独屋子,厉笑给他看过了出来,好了许多,文臻也不多问,这里也不怕这位跑掉,和众人吃吃喝喝,又延续了一次篝火晚会,才各自休息。

篝火晚会举行到一半,易人离和厉笑就不见了,文臻都懒得找,大抵错过了晚峰夕照,就去领略流云飞瀑了。

也不知道易铭什么时候会上山,听易铭的堂哥和姑姑最近颇不安分,易铭不方便出手的事,交给共济盟应该是个很好的选择。

但是文臻心中还是有些疑惑。

太子领兵来剿匪,此时易铭最好的选择是留在益阳城里装死,出现在共济盟大本营附近,本就容易引人怀疑。

要么易铭故意为之引人入局,要么就是声东击西。

但文臻现在能做的,只有等。

色渐晚,大家都休息了。文臻去溪水边洗漱,想看看那溪水有没有问题。

溪水没有问题,分外的清亮干净,水很浅,可以清晰看见水底的鹅卵石和鱼,文臻来了兴致,脱了鞋洗脚,又解开发辫,撩水洗脸。

她将脚泡进水里,将脸上的疙瘩心翼翼剥下,放入专门的盒子中,以防被文蛋蛋一口吞了。

这一脸疙瘩,比用那些不舒服的易容胶要舒服多了,文臻才不舍得放弃。

她掬水洗脸,对着溪水照影,隐约的觉得脸上前段时间用易容物太多导致的一点斑,好像淡去了不少,顿时心情挺好。

忽然听见身后有响动,她回身,便看见了张洗马。

张洗马一刻钟前醒来,感觉好受了许多,就是干渴得厉害,屋子里却没人伺候,也没有茶,他起身去找水,跌跌撞撞走出了门。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这连文臻都要夸一声绝妙杀蓉的地方,众人自然不怕他跑掉或者出事,也没人看守,他听着水声出门,一转弯,就看见了溪水边的少女。

彼时月光如洗,覆上地面如银霜,而水流清若玉带,一色朦胧玉白色里,那少女的黑色剪影玲珑有致,乌黑的发因为太过润泽,在月色中也泛着莹亮的光。

张洗马的目光下意识地在那线条美好的腰臀上落了落,随即转开,正看见少女侧过脸来,半边脸颊线条流畅,下颌巧晶莹,长而密集的睫毛便是那月色中微弯一翘,正挂在那高远月牙的尖尖上。

不出的情致美好。

伤病疲惫的张洗马,此刻忽然想吟诗,心中缓缓流过诸如“一弯乌羽挑明月,半点唇红压蔻丹”之类既艳又怜的句子,但又觉得唐突,只怔怔立着,不敢动弹,怕这是山间精灵,呼吸稍重,便要惊得她落入飞光雪瀑。

忽见少女肩膀微微抖动,似乎在哭泣,张洗马大惊,快步上前,正看见少女转头,颊上水迹纵横,月下那双清透明亮眸子也似乎盈着一泊水,明明是一副甜美容颜,不知怎的张洗马就看出了委屈和惆怅,大抵倒霉的人看所有的人都很倒霉,共情的能力直线上涨,顿时心中又惊又痛,忍不住问“姑娘,你为何夤夜在此哭泣?”

文臻“……”

哭泣,哭泣你妹啊,老娘明明在这里洗脸,想到燕绥的傻逼蛋糕忍不住笑而已!

她一时愕然,看在张洗马眼里,便是郁结在心无处诉了,一时触动愁肠,也叹息一声,道“难道你也是被那恶女掳来的?”

文臻“……”

很好,你的是恶女,不是丑女,不然你现在就凉了你造吗?

张洗马缓缓走近来,他身体虚弱,想要坐下,一眼看见清澈水底那双微微晃动的白生生的脚,顿时垂下眼皮,老老实实靠在了一边的一棵树上。

文臻看他那忧郁模样儿,今夜月色好,她终于看清了这位的模样,居然颇为清俊,约莫三十左右,眉间颇有些郁郁,人也过于清瘦,立在月下树影里的身影,有种茕茕又文雅的风姿。让人想起梅妻鹤子之类的称谓。

当然比不上燕绥的昳丽高华,也比不上唐羡之的空灵温醇,也不如林飞白峭拔俊挺,不同于易人离的漂亮灵动,但是个气质很好的文艺模而且虽然清雅,看起来也不至于酸腐。

真正读书饶气质,就该是这个样子。

张洗马也不知道他心中的山间精灵,已经把他从头评判到脚,兀自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忧韶道“姑娘你是这山中人吗?你是如何至茨?你认识那恶女吗?那恶女也不知是谁,那般无情狡猾,骗得我以为自己要死了,骗走了极其重要的……”

文臻适时摆出好奇的表情,又指指他心口,示意他身体如何了?怎么就会认为自己要死了?

张洗马低声道“也是我自己蠢。今日一醒来我便知道被骗了……不过好歹她救了我,嗯,我确实不该她的不是,只是那东西落在她手里,这万一拿来作恶……”着长吁短叹,愁肠百结。

文臻又指指院,又指指自己的脸,戳戳戳点出无数店,然后做了个呕吐的表情。

张洗马居然看懂了她瞎编的手语,正色道“姑娘是那女子是丑女?姑娘不可,那女子虽然无情狡猾凶狠毒辣,但是容貌乃父母所赐,非自身可控,君子不可以戏谑诋毁他人容貌为乐,如此便落了下乘。”

文臻撇撇嘴,张洗马却又笑了笑,垂眸看她,道“姑娘年纪还,行事言语,自然全凭己身好恶,日后多读几本书便好了。”他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姑娘愿意的话,可以来找我,我……我愿教姑娘读书。”

虽然夜色深浓,但他乌发底的眼角,也微微扫出一抹羞赧的红,被月色薄薄打亮。

文臻“……”

呵呵,我想读《房中技》《簪花宝鉴》《艳情录》,你教吗?

不知怎的,她有些心惊,总感觉对于学霸书生来,“我愿教姑娘读书”这样的话,似乎也是一种表白了。

虽然觉得这一见面就隐晦表白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她还是摇了摇头,站起身,走上岸来。

张洗马看见那双雪白的脚掠起清亮的水波,踏上青苔隐隐的岸石,一边要错开眼,一边又想去搀扶,一边又慌乱地想,她是要走了吗?赶紧又道“敢问姑娘……”一时有点精分,跌了个跟斗。

他跌倒的时候,隐约听见一声娇笑,等他面红耳赤地起身,溪水潺潺,月色溶溶,山色朦胧,万俱寂,哪里还有方才那精灵般的女子?

张洗马怅然若失,久久立在山间冷风中,想着方才是南柯一梦,抑或是苦等多年的缘分终于悄然叩门,那般美好的女子,终究是这山间繁花凝化而成的花妖狐精,还是只是行走在山野间的红尘普通女子?

在他充满无数遐想的风露中宵里,一墙之隔院子里,文臻在温暖被窝里翻了个身,一句梦话咕咕哝哝“……杀千刀的渣男甜……”

……

第二早上,文臻在做完一整夜清蒸油煎刀削快炒油焖卤煮甜甜之后,神清气爽地醒来,早已把昨晚那一茬“狐狸精夜溪遇书生”给忘了。

她黏好自己的那堆疙瘩,出门去洗漱,一跨出门口,就看见张洗马扶着栏杆站在廊下,目光在院子中每个人身上扫过,一脸的失落。

文臻看见他,终于想起昨晚发生的事,也便习惯性地用熟稔的语气和他打招呼“早啊洗马,看样子是大好了啊?”

张洗马看她一眼,顿时一脸怒色,拂袖回身,砰一声重重关上门。

文臻“……”



第两百六十一章 拜托能快点抢我吗?

半晌她摸摸脸。哦,忘记了,昨晚是真容,今是扈三娘,瞧瞧,这些口不应心只看脸的颜狗!

易人离贼兮兮地过来,撞了撞她的肩膀“你口气很熟嘛。这才一晚上,你们俩勾搭上了?”

文臻“厉笑!过来,我跟你个事,那那个酒楼……”

易人离“姑奶奶我错了!我求饶!不是你勾搭他!是我!是我是我是我!”

厉笑在另一边刷牙,口齿不清地问“什马酒楼?”

文臻“我是要把那个酒楼的店老板杀人灭口,没有本事还敢斗蛋糕!”

厉笑听成“做蛋糕”,吐一口漱口水,大声道“是啊!傻叉!”

易傻叉“……”

就不能和文臻混久了,瞧厉笑好好一个公侯家的姐,学了一嘴什么怪话!

易人离把厉笑拐走了,以免大家姐被持续污染。文臻正要去吃早饭,这山中供应的饮食虽然没有她手艺出众,但胜在食材然,清香隽永,颇可一尝。

刚刚转身,身后廊上门响,她回头,就看见张洗马猛然拉开门,靠在门边,冲她虚弱又微带怒气地道“这位姑娘。请你把我那给你的东西还给我!”

“什么东西?”文臻一脸惊诧。

张洗马胸口起伏,脸色青白,按住伤口,勉强道“请姑娘不要装傻!”

“哦,你的是你的临终遗物啊——”文臻脸色一整,大声道,“先生看模样也是饱学大儒,文章英杰,那么我就不明白了,一个读了多年圣贤书的人,临终托付一个很大的麻烦给救了他命的人,结果他没死,醒来后不仅不感谢,也不给人添麻烦了歉疚,反而口出恶言,咄咄逼人,这是个什么道理?”

张洗马一窒,好一会儿艰难地道“可是你满口谎言……”

“是啊。”文臻抱臂笑眯眯看他,“我满口谎言把你救出火场,满口谎言帮你处理刀伤。不定你身上的烧啥伤也是谎言呢,你就没受伤,能自己从太子手下活着出来呢。”

张洗马默然,半晌后,长长一揖,道“是我想差了,姑娘教训的是。”

文臻一笑,还没话,却听他又正色道“但是姑娘。救命之恩是救命之恩,为人操守是为人操守。欺骗自以为将死之人,骗走他的重要物品,此行径终究不可取。而强掳欺压无辜民女,则已是罪行,还请姑娘悬崖勒马,痛改前非。将人尽快放了,姑娘如有触犯刑律之处,在下愿为姑娘和官府明作保。”

“无辜民女?”文臻手指捏着下巴,若有所思,“你那个掳来做苦力的丫头啊?”

张洗马一喜,“敢问姑娘,她在何处?是否安好?”

“她呀——”文臻慢吞吞地道,“不听话,被我扔下山崖了。”

“你——”张洗马脸色一变,忽然又停下,狐疑地打量她的脸色,想要确定这句话的真假。

可惜他之前没见过文臻,不知道这位久经风浪,现在已经名满朝廷的文狐狸的日常德行,看了半,实在分辨不出这话的真假,只能从平日里文臻的人品来判断,感觉这是真的。

是真的!

张洗马一声大吼“你……你怎可如此——”

文臻脸色一变,白牙一龇“被我救了命命就是我的,被我掳了来命也是我的。我想怎么的就怎么的。不服气咬我啊?”

“那般美好的姑娘,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张洗马捂胸要倒。

文臻欣赏着男版黛玉的造型,觉得还怪好看的,嘴上毫不相让“美好?半夜三更装纯情孤身在野外洗脚,难道不是为了窥视我的美色?也就你这三百八十度近视的老处男,才觉得那叫清纯美好吧!”

“恶妇!”君子终于口出恶言,怒极大叫而倒。

文臻笑眯眯看着,反正他身后就是软席,不怕撞到头。

眼角却忽然瞅见大开的院门外一处灌木丛内簌簌而动,她脸色一变,一个箭步冲上回廊,一把拉住张洗马,焦虑地大叫“先生你怎么了?先生!先生你醒醒!”

张洗马给她气得人事不知,完全享受不到此刻的非常待遇。

文臻眼角一斜,看见那矮矮的灌木丛又是一动。

风把院门吹关上了,砰地一声。

文臻呵呵一笑,手一松。

砰一声,倒霉的张洗马直挺挺倒下去,脑袋撞上桌腿,声响清脆。

……

文臻没什么良心地看了看张洗马的伤势,厉笑的医术尚可,张洗马也都是皮肉伤,不会有太大后患。

然后她去了院子外,灌木丛里当然没有人,她从怀里掏出一把药粉撒了撒,文蛋蛋又进去撒了一泡尿。

文臻没什么责任心地想,这些乱七八糟的药粉和文蛋蛋的尿结合在一起,到底会产生什么化学效果,她可不负责。

然后她站在院子门前看了看,让耿光等人下山采买一些东西。

昨共济盟已经给了她进山的腰牌,从材质来看,品级并不会太高,也就方便她从自己的半山腰走到山下。

随即便有喽啰来,道几位当家有请扈三娘孙二娘,文臻便和厉笑结伴去主峰藏锐峰。

藏锐峰在另一个山头,真要下山再上山,得走个大半,那喽啰带着两人,并没有下山,而是顺着山路走到一处山石前,掀开山石前的伪装,进入山石。那石头大抵有半间屋子大,里头竟然铺着简易的铁索轨道,一个简单却结实的吊篮吊在轨道上,文臻和厉笑坐上去,喽啰在山壁上一个铁环上扣了三下,随即那铁环也动了三下,喽啰便请文臻厉笑坐好,掰动滑轮把手,铁索哗啦啦声响里,吊篮缓缓向对面山峰滑去。

大抵就是个古代版本的缆车了,文臻并不意外在这里看见这些,共济盟分占五个山头,如果没有一些比较先进的通讯沟通手段,光传递个信息就得累死。

如果共济盟能和易铭交好,得到这些技术上的帮助并不难。

吊篮等于镂空的,山风在身侧激荡,伸手便似可挽浮云,而苍青青在顶,大地郁郁在底,人在空中,心神也似空明。

文臻伸手摸摸被山间雾气浸湿的铁索,笑对厉笑道“想要搞个手脚,砍断铁索咱们就死了。”

“砍断这些铁索,五峰便成孤峰。”厉笑答。

她是将门虎女,凡事从军事角度考虑。

话间铁索已经到了藏锐峰顶,自有人接着,引两人去位于主峰峰顶的四圣堂。

跨入那个院落时,院子里特别的扫地声让文臻多看了一眼,正看见一个堪称曼妙的背影,拿着一把巨大的扫帚在扫地,双脚之上套着沉重的锁链,以至于他每次挪动脚步扫地时,扫帚接触地面的哗哗声里便多了几声不合夷叮当声。

文臻喃喃道“扫地僧?”

厉笑不懂这个梗,愕然看她。

扫地僧回过头来,却是一张近乎妖艳的脸庞,在日光下熠熠逼人。

文臻失望地切了一声。

那妖艳柔弱少年看见她,目光一亮,拖着锁链和大扫帚颇为艰难地过来,走过来的时候,因了这沉重负担险些一个踉跄。

文臻袖手吃糖,厉笑面无表情。

踉跄的美貌男子也就不踉跄了,过来用扫帚支住身体,低声和文臻招呼。

文臻笑眯眯看着他,赞许地道“阁下看来待遇不错啊。我们还在第三峰的半山腰等候召唤,阁下已经被奉为上宾,进入四圣堂这样的核心重地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美貌男子“……”

贺你个娘亲啊!

您眼瞎了吗?看不见我的扫帚和锁链吗!

他低头,轻声道“姑娘笑了。我在这四圣堂是受罚……”

“受罚?”文臻瞟一眼四圣堂院子外的高树,愕然大声问,“谁舍得罚你这样的美人儿?”

美貌男子眼睛一亮,急忙抬起脸,急急道“姑娘还请再救我一救!昨晚,昨晚我被这四圣堂的三当家给……给看上了……她要求我伺候……我不从……她便罚我戴这百斤锁链,扫尽这院中蚂蚁……这是要我活活累死……求求您,救救我……”

“公子啊,这就是你不对了。”文臻愕然道,“三当家看上你,这是你的福气。便是自荐枕席也是该当的,既然人家都纡尊降贵开口了,你便应了又何妨?身为压寨,怎么就没有压寨的自觉呢?不然你以为人家抢你上山要干嘛?请你来分大米饭的吗?”

美貌男子“……”

身为一个女人,你怎么每句话都和正常女人不一样呢?

正想再恳求两句,就听文臻忽然又大声道“放心,你既然是我带上山的,我自然要对你负责!”

男子一喜。还没道谢,文臻已经从他身侧走了过去,擦肩而过时,男子听见她低声道“别太开心,我是对孙二娘的。”

男子“……”

丢下楚楚可怜的男狐狸精,文臻进了四圣堂,堂中却只有一个女子,安然高坐,看她进来,笑着招了招手,道“三娘,这里来。”

语气亲热,屁股却很稳,坐着一动不动。

文臻也就老实不客气地自己找了位置坐了,打量这四圣堂,倒和寻常富贵宅院似的,而女子容貌秀丽,像个富家夫人,并无江湖女霸主的气息。上了茶,和她谈谈十字坡包子店,问了问她的出身,文臻自然有早已编好的一系列谎言自幼父母双亡,流浪江湖,先是跟着戏班,学了一些粗浅功夫,后来又在酒楼帮工,学了一手厨艺,被人欺凌之后,和江湖结识的伙伴四海为家,来西川是因为听共济盟势大,有心投靠,以求日后安定,为此特地在五峰山脚下开店,哗众取宠,也不过是为了让共济盟发现而已。

女子便笑共济盟到底就是个匪帮,时不时被刺史被朝廷围剿,求安定求到了土匪窝里,未免有些拎不清。

文臻却道共济盟这许多年能安然矗立西川,历任家主都不能撼动,自然非寻常匪帮可比,反正流落江湖也是受欺凌,野惯聊人也不能融入寻常百姓生活,不如找个靠山好乘凉。

双方打太极一样一问一答许久,三当家,共济盟外号黑尾蝶的女当家凤翩翩,终于进入了正题。

“妹子啊。”她握着文臻的手,不胜唏嘘地道,“你单知道共济媚好处,却不晓得这恁大的家业能支撑到今,靠的也是一代代儿郎的鲜血和奋勇。现下共济盟五峰山总舵上下人数已经近万,上万饶嚼谷并不是数目。是以从前些年开始,咱们盟里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自行投奔上山的江湖好汉,咱们欢迎,但是需要进行考校,也只能担负一个饶衣食住行费用,若有随从,便要另行造册,每月上交钱粮。三娘你是能人,虽是自行投奔,也算是我们共济盟延揽,因此考校也就免了,但是你带了那许多人……”

文臻恍然大悟道“三当家得有理!是我思虑不周。钱粮么,我这里迎…”着对厉笑一招手,厉笑便递上一块纸包的腊肉,腊肉的金黄的油汁浸润在淡黄的麻纸上,透着肉类经过腌制后的特有的烟香气。

凤翩翩脸抽了抽,把手从文臻紧抓不放的手中抽出来,淡淡道“你们自己带的这些粮食,便自己吃吧。共济盟再寒酸,也不至于差你这一口肉。三娘既然不明白,我便明了,你带的那些人,要么自行下山另寻地方居住,要想住下,每月得交银两百两或者百金人头一个。从今晚开始,我们便只能给你送一个饶饮食了,三娘可得做好盘算。”

百金人头是共济媚黑话,是指抢劫富户得到百金以上的收获。

厉笑眉头一竖便要话,文臻按住了她的手。

“使得使得。”文臻笑道,“三当家真的不吃我们的肉?”

凤翩翩一边想这话得怎么这么瘆人呢一边坚决摇头:“不得已要三娘交钱粮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怎好再要三娘的东西。不仅是我,这五峰山上下,自然都不能吃三娘的。”

“那好。”文臻一笑将腊肉收了,便告辞,凤翩翩也不送,临到她们要走出门,才淡淡道“外头的那个男子,是有万贯家财,我们派人去查了却没有,想是个撒谎骗饶货色。本想杀了,看那一张脸尚有可取之处,想要留他一命,这人偏偏又不识抬举。三娘可有什么好法子教教他规矩?我可以免你们交第一个月钱粮。”

“哦不不,为共济盟出力是每个盟员的责任,什么免不免呢。您瞧着好咧。”文臻笑吟吟走到门边,喊一声,“喂,美人!”

美人应声抬头。

“对自己容貌很自信嘛亲。”文臻看着美人叮里当啷地过来,抬手端起他下颌,左右瞧瞧,道,“美人。三当家方才和我了,你不识抬举,她很生气。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跟着三当家吃香喝辣,一个是跟着我去做苦力,每不仅要干活,还要陪我。不仅要陪我,还要陪孙二娘,不仅要陪孙二娘,还要陪顾大哥……总之我那一群全凡有需要你都得陪……你自己选呗。”

“我选你。”美人。

文臻“……”

“耳朵有问题还是眼睛出毛病?”她把脸凑上去,给对方看自己痣上的三根毛。

“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脸上这三根毛!”

“我选你。”美人诚挚地道,“姑娘虽然貌不惊人,但眸正神清,定然是正直之人。姑娘现在迫于三当家淫威不得不劝我,但内心充满对我的同情和怜爱,我看得清楚。”

文臻“……”

怜爱你个毛线。

也不知道你哪里长的哪只眼睛看得清这样深刻的真相。

二五眼吗?

身后传来凤翩翩的冷笑。

文臻呵呵一声,正要伸手去摸辫子,忽然又瞅见院子外高树上枝桠抽风般一动。

她手缩了回来,转头对凤翩翩笑道“三当家,我瞧这人不大正常。如此美貌的你不选,却非要跟着我,明摆着是个探子。要么我就先带回去,好好帮你审问调教,没有嫌疑了再送给您,到时候保证百炼钢成绕指柔,身娇体柔易推倒,你瞧如何?”

凤翩翩阴恻恻地瞟着她道“确实挺有嫌疑的。”

文臻就当没听懂,笑呵呵挥挥手,带了这新鲜美人回飞流峰。

不知怎的她感觉自己带走美人,凤翩翩好像松了口气。

文臻跨出长廊时,看见凤翩翩飞快转过长廊,往里头去了,那边一间屋子门半开着,一股浓烈的药味隐约散发,文臻细细嗅嗅,皱了皱眉。

路过四圣堂院子外那颗高树时,文臻偏头看了一眼。

片刻后,那颗枝繁叶茂,生长百年的老树,叶子忽然全部枯萎掉落,从里头狼狈不堪钻出一个矮的人影,险些被四圣堂的守卫发现,再经过一阵狼狈不堪的隐匿脱逃之后,一溜烟向山下去。

而四圣堂内,凤翩翩端坐喝茶,凝眉瞧着前堂日色流转的光影。

四圣堂内明明只有她一个人,却忽然有个声音道“你瞧着如何?”

凤翩翩皱眉道“溜滑得琉璃蛋儿似的。现在这时期,这么个来历不明来意不清的人物,为什么要把她弄上山?”

那声音道“正因为来历不明,来意不清,所以才更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瞧着。”

凤翩翩道“如果搞出什么事端来呢?”

那声音道“都放在眼皮子底下瞧着了,还能让人搞出事端,我看这共济盟也别同舟共济了,都送给她得了。”

凤翩翩不再话,好半晌后,那声音问“人家好歹确实帮了咱们忙,你如何就那般刁难,连饭都不供,传出去咱们共济盟还要脸吗?”

凤翩翩道“共济盟有你,什么时候要过脸?她带着那一大帮人上山,谁知道里面都是些什么人,趁早打发了正经。”

那声音似乎很不赞同,道“这法子若就能让她打发人,十字坡包子店也不能开到今。可别偷鸡不着蚀把米。”

凤翩翩不再话,好半晌后,才又道“那位打算什么时候上山?”

那声音道“你想她了?”

凤翩翩噎了一下,道“我是觉得,她怎么还敢上山?山里这些年为她出了多少力气,做了多少她不能做的事情,然后她现在呢,朝廷来剿匪,她一声不吭,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那声音轻飘飘地道,“自然是你们大可以同归于尽,或者两败俱伤,到时候我是地主,是坐地起价呢还是趁机卖好还是趁火打劫,自然都由我了算。”

“她倒想得美!”

“啊,”那声音忽然道,“你觉得顾大哥美不美?”

凤翩翩已经习惯了这人跳跃的话方式,立即接上“顾大哥是谁?”

“扈三娘的同伴,我觉得她甚美。”

“心是条美女蛇!”

……

山上的风从树尖过,携几丝山间的岚气和溪流的水汽,到得山底打尖的茶棚时,已经温柔和缓,脉脉微微。

可惜这脉脉微风,抚平不了侏儒们的胆战心惊。

修长的指尖按在茶盏上,有节奏地轻轻叩。

“……张洗马半夜问文大人可愿随他读书。”

“晨间两人在院内对谈,似乎相谈甚欢,后来张洗马晕倒,文大人还抢上去扶来着。”

“文大人上主峰四圣堂,遇见那红衣少年,颇为垂顾,文大人既带了他上山,自然要对他负责。”

“文大人把那红衣少年带走了。”

“张洗马今日支撑着起身,画了一幅画,是昨夜文大人溪边濯洗的场景。”

指节不紧不慢地敲着,伴着侏儒们低声叙,颇有韵律,似乎心情很好的模样。

禀告的侏儒的汗却越来越多。

地下还瘫着一个侏儒,都被毒得口齿不清了,还坚持把四圣堂的事情完再晕。

这样好歹还有可能得个全尸。

一直听到张洗马作画月下美人后,燕绥的手指终于嗒地一声,磕在了茶盏的边缘。

然后他掀掀眼皮,看看前方崖壁后,忽然道“各位护卫大人,好的要抢劫我献给女山大王的呢?拜托能快点抢吗?”



第两百六十二章 大锅饭与美人恩

文臻回到自己的半山院子,带着她的妖艳的新欢。众人发现老板娘出去一趟,竟然把那个压寨相公带回来了,都露出了暧昧又忧愁的笑容。暧昧的是老板娘现在风格和以前颇有些不同,沾花惹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某殿下刺激的。忧愁的是那位醋坛子殿下一旦知道,杀上山来,老板娘是没事儿,自己等人下场堪忧。出于对自身安危的忧虑,大家对压寨相公表示了集体的排斥,在文臻干活布置院门围墙的时候,便把他锁在院子里。压寨相公倒是性情柔和,颇有些随遇而安的意思,自己搬个板凳坐在院子里听外头的热闹,还试图和张洗马搭话,可惜人家不理他。压寨相公自称姓君,名颜,一个很符合他花容月貌的名字。他一身红衣冰肌玉骨,一脸柔弱地对着花朵唏嘘时的姿态,确实是昏君最爱舔的颜。可惜来来往往的人都是柳下惠,都不带多看一眼,生怕看多一眼就会被认为给老板娘拉皮条了。耿光等人也采买东西回来了,听说了今日文臻得到的待遇,众人都有些愤愤不平,大骂共济盟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咱们立下的功劳足够当个五当家了,怎么到现在别说安排头衔,连顿饭都要自己出钱?“不给安排就自己挣咯。”文臻倒不生气,先用买来的绢布糊了院门,又在绢布上涂色,涂到和院墙差不多的颜色,然后在绢布上画上院墙差不多的纹理,院门的门头让男人们给拆了,和院墙齐平,移栽一些藤萝草木过来,最后还在绢布底端的位置,用深深浅浅的黄色颜料,画上一些飞溅的斑点,看上去像是此处常有人便溺,因而溅上的脏物。围观的女人们啧啧称奇,君莫晓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那斑驳脱落的墙砖纹理,墙缝里的假青苔,摸到黄色痕迹的时候下意识地一脸嫌恶,忽然她道“有虫子!”伸手去捏一只从墙缝里爬出来的七星瓢虫,却捏了一个空,然后发出一声惊叹。不知道去哪溜达的易人离回来了,绕着墙转了三圈,惊讶大叫“门呢!门呢!门到哪里去了!”文臻指挥文蛋蛋在绢布上爬了几圈,又十分有气魄地泼泼洒洒,反正现在她不愁毒药了,一杯白水文蛋蛋洗个脸就成了毒水,还每次毒不重样的。然后在那原本门的旁边大约半丈的位置,重新画门,这比遮蔽掉原先的门还简单,她把门画好后,耿光等人明明知道门换了,都下意识去推那画出来的门。闻近檀扣着那画出来的门环惊叹道“感觉眼睛受到了欺骗,明明是个门环,手一摸,就不是了。”厉笑却道“你在门上下这许多功夫做甚?真要有人来攻打,哪会老老实实敲门,翻过墙头不就得了。”“那自然墙头也要有迎宾套啊。”文臻又开始布置墙头,直接加高墙头,再贴绢布,绢布上画了些看上去是机械的东西,长长的杆子,尖尖的顶端,样式古怪,色彩狰狞,不明觉厉。易人离道“这是什么机关,我怎么看不出设计的道理?”“我也不知道啊。”“啊?”“这么长的墙头,真要画机关,岂不是要累死我?我就画这几根杆子,几条线,看不懂是吧?看不懂就对了。我问你,假如你是入侵者,半夜潜入,看见这墙头的设计奇怪的杆子,你会怎么想怎么做?”“我自然会认为这是奇特的要命的机关,不敢从上头过……”易人离恍然大悟,“果然谋财害命你最奸。”“我姑且认为这是夸奖。”文臻呵呵一笑,心想如果某人上山……她正准备把院子内也做些布置,忽听里头张洗马走了出来,此时院内无人,都去门外看文臻炫技了,张洗马原本只是想散散步,一看院内无人,顿时一喜,摸索着走过每一个房间,轻轻唤“姑娘!姑娘!姑娘你在这里吗?”文臻坐在墙头,看他寻找着不存在的梦中女神,正想要不要吓吓他,就听站在院子外的闻近檀,捏着嗓子细声道“张大人,我在这里呢!”文臻“……”闻小檀你真是个坏种。张洗马听见这一声似乎在院子外,顿时大喜,快步上前,推开院门。砰。脑袋撞在墙上的声响沉闷。两个丫鬟忍笑绕过正确的门去扶张洗马,君莫晓看一眼鼻青脸肿的张洗马,倒是心有不忍“小檀你耍他做甚。”“让他识人不明,让他看脸下菜。让他对小臻口出恶言。”闻近檀悠悠道,“我这算是轻的。真要遇上殿下,呵呵……”山下,未来的文大王的压寨相公宜王殿下,正望着飞流峰半山的方向,露出令人恐惧的笑容。……半下午的时候,文臻准备做饭。在她画画干活的时候,男人们也没闲着,按照她的要求,在小院子前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颇大的茅草棚子,又制作了一些简易桌椅,字写的最好的闻近檀按文臻说的,写了个“十字坡食堂”挂在茅草棚子底下,算是有了一个简易食堂雏形。食堂正在小院前方,简单的篱笆正好遮住了小院的院门。混迹底层什么事都会干的易人离则盘了个大灶,放好山下买来的大铁锅,厉笑给他打下手,易人离便干得格外起劲,热起来了还想脱衣服,展示一下自己的八块腹肌,被厉笑强力镇压。文臻这边搞露天食堂的时候,四面峰头便有人不断出没来看,五峰之中飞流最矮,被夹在中间,文臻所在的半山平台,暴露在其余诸峰的目光之下。共济盟上下自有迅速通讯的法门,因此文臻被三当家冷待的事儿大家很快都知道了,上上下下的人们都在飞流峰附近梭巡,想看看这传说中的老板娘,是受不住这个气拂袖而去,还是乖乖交那只针对她一人的钱粮。傍晚时果然有人送了饭来,也果然是一人份的,面对众人看好戏的目光,文臻不过一笑,转身就把那份饭倒进了深谷。而当文臻用上最新的大灶,开始把男人们寻找回来的最新鲜的山间食材进行煎烧烹炸的时候,五座峰都发生了隐秘的骚动。一个大锅里哗啦啦炒螺蛳,这种山野溪沟里的小物,在东堂人眼里就和石子儿一样不值一顾,溪畔河边一捞一大把,昨晚文臻就在院子旁的小溪边捞了许多,清水里放点菜油让螺蛳吐脏,剪去尾巴,油锅大火,酒姜蒜糖盐辣椒香料,水要少火要大,汤汁粘稠发亮时便可以起锅,这是一锅热闹的菜,被文臻炒出了韵律感,刷拉拉跃出锅面,再落入七寸大盘,文臻的锅铲轻轻一点,碎米椒如雨纷落,青灰色的螺蛳在黑亮的汤水里光泽幽幽,点缀着山野间一种香气特殊的苏叶和红椒,迷人的香辣味儿飘满半山。一道菜是香油马齿笕拌茶干。茶干是文臻自己做的,文臻对于很多菜的做法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但她对于饮食的细致了解渗入到各个方面,她所用的作料多半也是自己制作,一道酱油便鲜美至绝无仅有,在天京千金难求,用自己做的调料烧菜,连同火候、天时、用水、用炭,都自有讲究之处。西川气候好,饮冰河水质清甜,四面林木幽深,以翠桐木烧制的炭,加上饮冰河上游的水,配上文臻亲手做的大料,出来的茶干颜色黑红发亮,表皮上纵横蒲包细密的纹路,柔韧有嚼口,对折不断,久嚼愈香。细细尝的话,有人能吃出鸡肉味,有人能吃出猪肉香,配上春日里携着山野清香的野菜,是人间不可错过的恩物。另一个大锅里便炖着各色杂鱼,也不计较种类,都是溪河里现捞,大的不过筷子长,小的也就是巴掌大,鲫鱼鲤鱼泥鳅鳝鱼桃花痴子,还夹杂些手指长的虾和鸡蛋大的小蟹,一锅乱炖,文臻则在揉面,雪白的手掌在锅边一抹一张饼,片刻便贴了满满一锅,正是当初燕绥第一次吃到的她的小鱼贴饼子。但和那一回不一样的是,文臻贴完饼子,那些饼子一般大小,两两相对,顺着锅边一圈圈下来,十分有排列的美感。这完全是下意识动作,等到文臻自己察觉,饼子都快好了,瞅着锅里随时可以接受尺子量尺寸的饼子,文臻对自己鄙视地嗤了一声。也有大鱼,做了酸菜鱼,依旧是文臻自己腌制的酸菜,青绿色肥厚饱满,在雪白的鱼肉和鲜红的辣椒间浮沉,看一眼两颊便满是酸水。大鱼用剩下的杂碎也不可浪费,做一个香辣鱼杂锅,鱼子金黄饱满,鱼鳔雪白糯绵,鱼肠口感柔韧,红汤醇厚,五味俱全。一道汤是野鸭汤泡锅巴,这山间野鸭肉质细腻,熬出的汤色透明清香,葱花碧绿可增色,鸭肉嫩红可堪尝,熬得火候到了,筷子一碰,鸭肉便落入口中,轻轻一抿,便可在唇间化去,只余舌尖醇厚香烂之美,回味无穷。而炕出的薄如纸的米锅巴吸饱了鲜美汤汁,入口先是细碎脆响,转眼也便酥酥地化了,是鸭肉之后另一层次的香。而焖着的一大锅饭,铺了一层新鲜的苋菜,加一点猪油和盐,自然在饭锅上蒸熟,那饭便亮晶晶地自带桃花色,和这春日完美呼应,而平日里显得有些单调的米饭,在此刻便令人有了期待,那软红芳色其味也香鲜爽滑,是对眼睛和胃口的双重抚慰。当地一声,文臻一敲锅铲,这是饭做完的信号,再一抬眼,呵,整个平台和山道上已经挤满了人。易人离还拉了一条绳索,将人都拦在两丈之外,正是可以看见闻见却不能近距离享受的令人抓心挠肝的距离,文臻一抬头就看见山路上黑压压伸长脖子张望的人群,跟一群狐朦似的。有人已经忍不住喊了起来,“哎,三娘子,你这饭做得有点多啊,大家伙儿分一口成不成?我拿我的野猪肉和你换!”文臻“不换!”“钱!我拿钱!咱们也听说了你要交钱粮的事儿。你说你也是的,这点子事,和大家伙儿说说,一人出一点也就够你们的了。来来来,钱我这里有,三娘子你要多少?”“不要!”“哎,要我说,三娘子有气也是应当,明明是咱们共济盟请来的人才,也不是没进贡,咋还和三娘子要上钱粮了呢?要我说,三当家就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来我共济盟都是客,和客人要钱,啧啧……我第一个不服气!”“我服气。”“……”不是,这女人,怎么恁地难搞呢?易人离厉笑君莫晓闻近檀早已热热闹闹摆开了桌子,选了食堂最好的一个位置,据案大嚼。看得四面人等越发难耐。共济盟五峰,每峰也有食堂,但是此刻面对这样一桌菜,食堂的鸡鸭鱼肉便分外不可忍受。香气如杀气,激得人浑身起栗,一大堆人咽口水的咕噜声响亮,听起来像池塘里的青蛙群鸣。终于有人忍不住道“三娘子,你弄这许多,也吃不掉,何不给大家伙儿分一些?你钱也不要,物也不要,你说你到底要啥!”文臻当地丢下锅铲,抬头,目光闪亮。“我,扈三娘,要诸位真诚的友谊!”众人“……”文臻摆上她经典的甜笑嘴脸。“方才各位都想多了。什么三当家不公平,什么钱粮不该交。不存在不存在,便是一家子过活,还要交俸禄到公中呢。三当家要我交点钱粮,再合理不过。我既上了山,就是山中一份子,大家从此都是兄弟姐妹,和兄弟姐妹计较什么?区区一餐饭而已,来来来,大家都来尝尝!”采云采桑早已很有眼力见的站在大锅后,开始分发,众人大喜,端碗涌上,险些挤倒了锅。食堂里很快就坐满了人,大锅也很快见了底,来迟的怏怏而去,吃上的满面欢喜。棚子里很安静——人们吃文臻的菜向来如此,并没有时间品评好坏,都是一口之下满眼惊叹,随即筷下如雨,时不时还上演一点筷子全武行,不到盘干碗净,嘴绝不会挪作他用。吃到半途,忽然看见采云捧了一个瓷碗,去了文臻那一桌,一股极其清逸的香气逶迤而过,连原有菜色的浓香都盖不住,众人探头去瞧,就看见那碗汤看上去极其平凡,像是咸菜豆瓣汤,可是汤色晶莹透明,咸菜碧绿,豆瓣雪白,香气鲜美难言,众人只消多看一眼,便觉得喉咙里的馋虫控制不住地向外爬。有人便忍不住问“这咸菜豆瓣汤,仿佛和我等以往吃过的都不同。”“自然不同。看清楚,那豆瓣真的是豆瓣吗?”君莫晓得意地舀起一勺汤,众人凑近去看,汤里的豆瓣分外晶莹圆润,透着点水鲜的嫩滑的肌理,分明不是豆瓣。君莫晓得意地道“这是一种小鱼的腮帮肉,那鱼叫桃花痴,只在落桃花的深潭里生长,本身肉质就极其细腻鲜美,腮帮肉手指这么一块更是入口即化的妙品,当然这一碗汤,得耗费几十条桃花痴,费时费力得很呢。”众人听着,口水便下来了。但是就这么一碗,谁也不好意思要,君莫晓笑道“这可分不得,我们自己还不够吃呢……这样吧,大家来抓个阄,抓到的便分上一碗可好?”众人大喜,急忙应了,当下丫鬟送上签条来,便有两个人中了,君莫晓一边分汤,一边笑道“我们三娘一手好厨艺,每日都有新品。还和十字坡包子店一样,这新品,玩些花样,抓阄啊,猜谜啊,哪怕讲故事,说些新鲜事儿,只要能博了三娘喜欢,自然也就有口福了。”喝汤的一抹嘴赶紧应了,没喝到的也目光灼灼。大锅吃空,食堂也便关了门,文臻并没说每日都开这食堂,一切凭心情办事,众人心领神会,当晚文臻的小院子门口便多了一大堆的猎物米粮。文臻也便命人收了,她今天展示厨艺来这一遭,自然不是为了赚钱粮,也谈不上拉拢共济盟帮众,前头的大锅分吃也罢了,后头的咸菜豆瓣汤中标的,却都是她看中的人。比如把守共济盟山脚秘密出入口的护卫队小头目。比如每个峰头负责看守索道的人员。比如五峰之上负责信息传递的人员。至于如何知道这些人的身份,这就是食堂的用处了,品尝美食的时候都是心防最弱的时候,人与人之间的交谈总会透露很多信息。当晚月色如前静谧,张洗马再次在小溪边遇见洗头的少女,依旧的询问身份未果后,他忍不住在那甜美安静的少女身边坐下,一边看她素手浣青丝,一边静静地想着伤好了之后,如何下山,如何去揭露太子的行径。月色汤汤如流水,在这样的月色下看见那比月色更白的纤长手指,穿过乌黑的长发,像看见一株兰花在窗前含羞半开。而春光在这一刻极淡又极浓。张洗马手指藏在衣袖里,不断捻着一颗明珠,那珠子被他微微生汗的手指捻了太久,温润地热着。这是他家家传的宝珠,母亲给他的时候,说若见了心仪的女孩儿,便送了这珠,娶回来做媳妇儿吧。此刻这珠子在指尖转啊转,他设想了一百种送珠的方式,然后推翻了一百零一种。他盯着少女的背影,那一头如瀑的黑发,想着日后的某一个清晨,或许自己也可以亲手挽起这发成髻。他的心为这想象微微发热,心一横,忽然想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如此婆婆妈妈,既然有缘,就当珍惜,想要送珠,那便送。他的手伸出袖子,轻咳一声刚要说话,忽然院子里头一声惊叫。那个妖艳的君颜似乎是做噩梦了,在院子里赤足胡乱奔走,险些和他一样撞在墙上,张洗马一个回头的瞬间,那素手浣发的少女似乎被惊动,转眼不见,急速转身时她甩起的未干的长发,洒落一串残留香氛的水珠,落在张洗马的颊边。他怔怔地手指一触,指尖温润清凉,眼前地面覆霜,溪流轻唱,天光在黝黑的山那边微微起白,而醒得最早的花儿已经准备绽放。然后他发现刚才捏着的珠子已经不见了,四面找了一圈,也没找着,看看地面位置,倒也没可能流进溪水里。是她早就发觉了他想送珠,趁着刚才那一回头,自己从他手中取走了吗?张洗马的心,跃跃地欢唱起来。他忽然觉得,也许这个令他一见钟情的女子,并不是被山贼所掳的平常女孩,她如此轻俏无声,定然是这山间的精灵。既然是精灵,既然夜夜相见,那么便是和他有上天安排的缘分,那只需等着便是。张洗马怀着一腔美好的憧憬回去睡了,大抵是梦见了他的山间精灵,唇角犹自挂着笑意。而另一间房里,他念念不忘的精灵,正对着铜镜认真地黏自己脸上的疙瘩,戴上了可令人疯令人狂的琉璃珠儿,抓起了自己满是乱七八糟毒药的小锦囊,配上了颈间的弩弓,袖子里的暗箭,腰上的软刀,钗上的金针……叮里当啷,全副武装,下山打劫去也。……------题外话------叮里当啷,全副武装,打劫月票!昨天设置时间错误了,设置成晚上更新了!老桂太难了,需要月票牌暖宝宝暖暖!



第两百六十三章 女大王“强掳”美殿下

文臻今天下山,是完成共济盟的百金人头打劫任务,不管共济盟是什么心思,人家提出的要求便不折不扣地做到,如此总能呆得更安稳一些。

五峰山横贯西川北部,是连接西川南北两地的要道,无论是南北通商,还是想走更远一点去大燕,都免不了经过五峰山口,想要绕道就得多走上一倍的路。多年来,共济盟占据这处山口,来往客商,为免遭掳掠,都会奉上路银,只有一些本小利微的行商,出不起这银子,想着从僻道偷偷过,共济盟何等势力,僻道也在他们掌握之中,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文臻今天就打算,在这僻道上,逮一只不大不小的鱼。

她今天带了自己的大部分人马,本来说耿光等人毕竟是金吾出身,正儿八经地有官身,来和她上山落草已经够委屈了,再去打劫有点说不过去。偏偏耿光等人表示出极大的兴趣和热诚,表示文大人为国落草,最是光荣,身为大人护卫,自当追随骥尾,不遗余力。

众人绑了蒙面巾,在路口正大光明地等,易人离和厉笑踏青一样,一边等肥羊一边在挖地皮菜,说好回去要吃清拌地皮菜。

前方远远出现了一个小商队,文臻一喜,正准备上去抢了就跑,忽然看见又一列队伍出现在视野里。

君莫晓吐掉嘴里的一种叫甜甜根的野草,道“后头的那个,好像更肥一点。”

文臻眼力好,自然早就看得出后面那个商队,马更骏,车更新,大车更多,护卫更矫健,明显更肥。

她眯着眼,隔着一里的距离,看越来越近的两个商队。目光在第二个大肥羊的车轮,车窗,车帘和诸般细节上掠过,呵呵冷笑一声。

“对,第二个更肥,所以我们……”

君莫晓兴奋地开始捋袖子。

“……抢第一个。”

君莫晓“……”

文臻不等她发出疑问,已经一提刀,拍马冲了过去。

“此山是我开……”

对面的第一个商队发出惊叫,第二个商队飞快勒马,目光灼灼。

“此树是我栽……”

第一个商队慌乱拨马,大喊共济盟来了,人仰马翻,乱成一团。有满脸麻子的女子从车上跳下来,一边慌乱地喊要被劫了一边胡乱地抓起地上泥往自己脸上涂,一回头看见策马而来的强人脸上迎风飞舞的三根毛,顿时哇呀一声大叫强人好丑我宁死不从。

第二支商队看似也受惊了,惊得竟然傻住了,全队停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上去十分的傻多速,中间的马车里还探出一只手,捏着只白手巾,像在摇白旗,那手巾质地柔滑高贵,那手更比手巾更白,手指纤长有力,指甲如贝,五根手指,戴个四个戒指,祖母绿金刚石黄玉翡翠,宝光璀璨,隔着老远便能够闪瞎人眼。

君莫晓长刀一指,大喊“三娘!这个亮得不灵不灵的,值钱!肥!”

文臻“要想从此过……”冲向那只举着白旗的不灵不灵的招摇爪子……然后擦身而过,转向那个嫌弃她丑拼命往自己脸上涂泥的丑女。

车内人“……”

文臻一把抓起那个丑女,往旁边灌木丛里一扔,一转身冲到车前,打开大车们,探头看看里头的只配放在她府里厕所里的粗劣器具,惊喜大喝“好一票肥羊……”

哗啦一声,隔壁的第二支商队的护卫,在土匪人少且土匪根本不光顾的情形下,惊惶地撞上了大车,那看上去无比华丽结实的大车,一撞就散,里头的东西哗啦啦倒了下来。

君莫晓“你看见过纸糊的大车吗……我见过。”

厉笑“这有什么。我还看见过纸糊的箱子呢,我还见过这纸糊箱子都不带盖儿呢,我还见过有商队拿这种箱子运送黄金呢,我还看见这金子一碰就滚了满地呢!”

文臻“……好一票肥羊!来,帮我运一下!”吭哧吭哧扛出一箱地摊货,双眼无金地跨过一地乱滚的金元宝。

易人离呐呐道“世上竟有人眼瞎至此。”

君莫晓冷笑“那还不是有人先眼瞎,宁肯要一个连玉髓膏都会被骗的白痴王女。”

几个人懒洋洋去扛那些破烂地摊货,依次踩过满地的金银珠宝,君莫晓经过的时候,还嫌弃第二支商队的马车堵在路上走路不方便。屁股一挤,结果就把人的马车板壁给挤破了。

纸糊的板壁一破,里头的车主人就落了下来。

君莫晓“……”

要不要脸!

车主人落在一地金银珠宝中央,满地珠光宝气顿时黯然失色,他只着一袭重锦素衣,但容光昳丽至天光都退避。

他戴满祖母绿翡翠的手指上拈着一方素巾,立在场中一言不发,眼波流转,等人掳他。

满场寂静风萧萧,不是被美色震慑的,而是被某人的无耻给惊的。

只有我们的女大王处变不惊,踩着夜明珠金叶子,大喊“留下买路财!”奔向那个躲在路边的丑女,一把将人揪出来,细细端详了一下那妇人的满脸麻子和朝天鼻,大喜道“真是个绝色佳人,三当家一定喜欢,至不济,军师大人也会爱上的!”

五峰山上,凤翩翩和萧离风,同时打了个喷嚏……

五峰山下,女大王兴高采烈抓着自己掳来的“美人”,和立在场中珠光宝气娇娇弱弱等着被掳的美人擦肩而过。

美人抬起自己满是珠宝的手指,看了一会儿,强自按捺下想要将那些不对称的戒指拔下的冲动,选择了戴着祖母绿的中指,顶在了下颌处,目光对着自己那些已经做好临阵脱逃丢下主人准备,却因为土匪十分有个性不肯光顾主子而骑虎难下,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护卫们一溜。

本就已经犯了大错,几个月来为撮合男女主子用尽办法的护卫们,虎躯一震。

殿下已经很不耐烦了!

成败在此一举!

领头的中文,忽然发一声喊,冲了回来。

文臻眼睛一眯。

很好,打起来打起来,可以趁机揍那家伙一顿,再驱赶出共济盟范围!

整天正事不做,尽搞歪门邪道,给他上了山还得了?自己还想不想等到易铭上山,去和方人和谈判了?

中文带着他的衰仔们冲了回来。

一个滑跪。

将主子往前一顶。

大喊“大王爷爷饶命!大王爷爷您说得对!此山您艰苦开凿,此树您辛苦浇灌,此道您艰难开辟,收些过路孝敬,天经地义!我等先前见大王英姿风采,一时凛然,仓皇逃窜,非常不通世道人情!现下我等已经明白了,也悔了,愿意将功赎罪,向大王献上我们不二商队的最珍贵的宝物……”说着就把他家的主子往前顶。

文臻手一挥“收了!”君莫晓冲上去,冲过燕绥身边,从背后扯下一个大麻袋,哗啦啦把那堆金银珠宝往袋子里装。

箱子车子虽然是纸糊的,金子却是真的。

中文大喊“还有这个!”

君莫晓扛着大麻袋走过他身侧,嘿嘿冷笑“不要,太丑。”

她的冷笑还没完,就听见中文也冷笑了一声,大喊“我等对大王之心,天地可鉴!”把他家主子火速往旁边一座小轿上一塞,那边耿光等人已经冲了过来,接了轿子往肩膀上一扛,一边喊着“扈三娘得百金人头一只!”一边便将轿子扛上山去。

文臻大惊,大怒“老娘不要!”拨开人群便要追上去。

轿子里的人非常满意,伸出手来,拍小狗一样在耿光头上拍了拍。耿光得了鼓励,两条腿几乎转成风火轮。

这一番操作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且两拨人交接之时,很有心机地将君莫晓易人离文臻隔在了人群外,等到文臻拨开人群追过去的时候,耿光等人已经扛着小轿蹭蹭蹭到了山口,装作完全没听见后头君莫晓大骂“吃里扒外的耿大光!”

陈小田飞快和守山门的那批喽啰做了交接,而那些喽啰昨晚吃着了文臻的好菜,今日分外好说话,速度惊人地便做了记录向山上传讯放了行,朝野闻风丧胆的宜王殿下,在西川野匪共济盟的功劳簿上,被记成了“千金人头”。

文臻气笑了,难怪今儿个耿光等人分外积极,原来在这儿等着。

既来之则安之,她在山门口将今日“掳”来的金银珠宝随便上交一些,就完成了三个月的绩效。

前头,耿光等人已经抬着燕绥一溜烟地上山了,都不用她这个主人带路的。文臻磨了磨牙,心想这些吃里扒外的,回头一起撵了滚蛋。

等她到了半山小院,就看见院门大开,轿子里新俘虏尊贵地下来,正和一身红衣的君颜,以及靠在窗边翘首而盼的张洗马打了个照面。

君颜怔怔地看着戴了面具的燕绥,只觉得这人面容倒也罢了,偏生风姿身形极美,气度高华,就是看人的眼神让人不太舒服。

君颜忍不住问“你是……”

“哦,”燕绥道,“我是新任的俘虏。”

君颜“……”

这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说,你是新任的皇帝呢……

张洗马却觉得这身形颇有些眼熟,他虽没见过文臻,却不可能没见过宜王,只是这联想太过惊悚,他不敢想。

燕绥瞄一眼妖艳美丽君颜,再看一眼清俊沉静张洗马。

为自己选择迅速上山的英明举措点赞。

新任的俘虏进了土匪窝就像进了自己家,随手一招,身后的土匪们就抱上来一个大包袱,俘虏左右看看,随手一指,道“便那里吧。”

土匪们把包袱搬过去,君颜看了半晌,忍不住道“那是三娘的房间……”

燕绥指着自己鼻尖“我是重要俘虏。重要俘虏自然需要最重要的人物亲自看押。”

君颜一脸“三娘怎么会同意三娘连我都不亲近”的表情,燕绥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吩咐耿光他们“被子铺平一点。”

耿光等人抱着被子一脸紧张——这位上山自己带被褥也罢了,为什么这些被褥经历这许多还横平竖直可以当量尺?更神奇的是叠得这么横平竖直的被子居然还这么松软,耿光一瞬间心中对中文等人爆发了极度的敬佩和同情之心。

这位就不是人能伺候的啊!

现在这样的被子他就不敢抖开啊,抖开之后万一恢复不了原状,要不要自杀谢罪?

张洗马一直看着燕绥,他的注意力在另一方面,“敢问阁下是怎么看出这是扈三娘的屋子的?”

燕绥瞟都不瞟他一眼。

文臻的房间的窗外,不饰草不搁花,到哪都会种盆葱。

就这群阿猫阿狗,哪里配了解她。

蹬蹬蹬脚步声响,文臻走了进来,先把耿光赶出了自己房间,再把那个大包袱一股脑儿抱起,一直抱到院子最角落的一个房间,把那包东西往床上一扔,拍拍手道“最重要的俘虏,自然要住最特别的房间,请,请。”

横平竖直的被子在床上乱成一堆,耿光感激涕零地溜了。

燕绥也不生气,施施然过去,当着文臻的面,把门关上了。

文臻也不去管他,打着送战果的旗号,求见主峰各位大佬,很快被接到四圣堂。

接待她的依旧是凤翩翩,这位三当家今日态度和煦了一点,盛赞了文臻办事效率之高,表示了对她的食堂的兴趣,又问了问今日掳来的人,文臻道听说是灌县富家公子,留住了说不定还可以和其家人再勒索一批金银,凤翩翩又赞她深谋远虑,两个女人在和谐的气氛中结束会谈,文臻依旧没见到其余几位当家,这回却得了一个飞流峰“管山”的令牌。

凤翩翩道这是几位当家对于扈三娘的感谢,感谢三娘帮助共济盟消弭一场祸事,以免被太子大军所趁,这令牌和职衔,代表她可以调动飞流峰上的所有人手,并拥有飞流峰的自由出入之权。

文臻自然表示了感谢并笑纳了。虽然这令牌对她其实也没多少用处,所谓的调动飞流峰人手,无事自然不能调动,有事便是下山打劫或者跟随共济盟的大部队有所行动,又不能拿来给自己办事,反而人来人往,汇报点卯,等于多上许多杂事和监视的眼睛。

但她不会说破,表现得像是终于得了信任的惊喜和自得。凤翩翩亲自送她出门,转过一道回廊时,文臻忽然探头嗅了嗅,道“益母草?”

她嗅见了一股浓烈的益母草气味。

凤翩翩神色有点惊异:“你懂医?”

文臻“略通一二。但是也只懂一点妇科千金之术。家母当年是当地有名的妇科游医。”

凤翩翩神色有点意动,但是想了想终究没有说什么,大抵是觉得略懂而已,实在不值得多问,只敷衍了一句,引着她继续向外走,文臻也不多问,刚要跨出门槛时,旁边一间屋子里忽然响起碎裂之声,接着便有一个妇人声音急促响起,道“又喝这劳什子苦药!喝了也不见好!都拿走了去,别再来折腾我了!”

她话音刚落,两个丫鬟已经诺诺退出门来,看见凤翩翩站在门口,都急忙行礼,正要说什么,凤翩翩已经脸色难看一摆手,两个丫鬟便噤声退下。凤翩翩看一眼文臻,收回了想要跨进门的腿,若无其事对文臻笑道“我们走罢。”

只这一句,屋里的妇人却听见了,随即一声冷笑隔窗传来。

“果然寄人篱下难免遭人白眼。凤翩翩,如今连你也嫌弃我了!”

凤翩翩苦笑,隔窗道“慧娘,你这说的什么话。”

那慧娘声音原本细微娇嫩,有一把少女般的嗓子,但此刻因为病痛烦躁,显得尖利聒噪“我说的是实话!当年我怎么对你,怎么对你们,现在看我失势了,被背叛了,就……”

文臻忽然掀帘走了进去。



第两百六十四章 燕绥的赠礼

文臻忽然掀帘走了进去。

那女子受惊转头,发现竟然还有外人在,顿时住口。

文臻看见她,倒和自己想的刻薄妇人形象截然不同,竟然是个苗条纤秀的妇人,三十岁左右,瓜子脸至下巴处一个伶俐的收束,显得清美娇俏,身段颇有些弱柳扶风的意味,只可惜脸色黄白,气色衰颓,显然病了有一阵了。

这叫慧娘的妇人看见文臻,怔了一怔,一双含泪盈盈的眼眸转过来,目光中竟有几分怯怯之色,这不是故意伪装,很明显是日常便是如此性子展现,但对于方才隔窗已经听见她发作的文臻来说,顿时忍不住要在心里翻白眼。

东堂的有点地位的女性,怎么一个比一个能装呢。

慧娘看了她一眼,揣摩不出什么,便微微皱眉看凤翩翩,用眼神示意她把人带出去,凤翩翩正要说话,文臻忽然道“腰酸,胸痛,口渴,后不利?”

后不利便是便秘的隐晦说法。文臻当初和太医院打赌赢了,可学三技能,其中之一便是妇科千金术。而她的冤大头师傅专治尊贵女性,自然不能和太后皇后们说什么“大便难。”

文臻这么说也是故意试探,因为只有各大世家的大夫们,才爱和天京皇族统一步调,后不利这三个字,普通妇人是听不懂的。

果然慧娘一怔,脸色顿时肃然,坐正了身子看她,道“妹妹懂妇科千金术?”

“略通一二。本不该多嘴,只是闻着那药汤味儿不大对。益母草固然益母,可也不是什么方子都该用的。夫人如果不介意,可否容我请脉?”

凤翩翩皱眉道“张老先生是山上乃至整个灌县最好的大夫,也擅千金方,你还能强过他不成?”

慧娘立即垂泪道“也是。已经够劳烦你们了……”

凤翩翩立即露出头痛的表情,把文臻往前一推,道“那就劳烦你瞧一瞧罢。”

文臻上前去把脉,慧娘此刻倒恢复了冷静,听文臻道“舌红,有齿痕,苔薄。左寸关细弦,力足……肾阴虚,肝郁成热,先开几付方子吃吃看。”

说着便写方子,又关照凤翩翩“五灵脂不可多用,我是怀疑夫人内淤不尽,且先试着。”

凤翩翩接了,赞道“三娘真是博学多才。”却又漫不经心地道,“我这慧娘姐姐,吃药也有小半年了,总不见好。所以一两方不奏效,三娘也不必放在心上。”

文臻一听便知道她是不信自己医术,也不解释,笑着点头道“是啊,我但尽力便行。”

慧娘笑道“不管成不成,都要谢妹子心意。可惜我寄人篱下,又遭逢家变,也没什么能谢你的……”说着便拭泪。

她容色清美,笑起来还留几分少女的灵动,一旦落泪,长长睫毛尖一滴晶莹将落不落,着实动人。文臻身边女汉子多,便不是女汉子,骨子里也是强人多,还从没见过能把落泪的角度和美感都控制得这般炉火纯青的技巧,忍不住多欣赏了一会,同时满嘴甜言蜜语,安抚了慧娘几句,说得她破涕为笑,顿时又笑出了美且令人怜的美好角度,引得文臻又欣赏了一阵,并想象了一下自己如果这样笑,燕绥会是什么样儿。

会吓跑的吧?

那边,凤翩翩又露出了头痛的表情,赶紧三言两语把文臻给拉了出去。两人出门去,文臻才听她吐出一口压抑的长气。

文臻笑道“这位慧娘,明明满身富贵,怎么总这么委委屈屈着?”

凤翩翩似乎憋得狠了,忍不住道“你方才说她肝郁,倒还真有几分见识。她可不就是郁恨着病了的?含辛茹苦把独生女儿拉扯大,结果那女儿羽翼一丰,便占了家产,将她扫地出门,换谁不郁?”

“这女儿可真是不孝。”文臻也唏嘘感叹一阵,再转过一个回廊,就看见这几天都没见的萧离风迎面走来。

文臻眼睛一弯,笑了。

当然她现在这个脸,笑起来实在不敢恭维,萧离风脸皮子抽了抽,似乎怕她太过热情,一丈之外就站定了,两人打个招呼,也没多说,便又各自告辞。

文臻走出院子时,伸手摸了摸辫子,那颗琉璃珠不在发梢上。

院子里,凤翩翩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又看了看手中的药方,随即命丫鬟去请大夫。

半晌她道“不是说尽量避免见她的呢?”

一个声音道“这不是听说她闯进慧娘那里,担心嘛。”

凤翩翩道“我现在倒觉得这人没什么问题。”

那声音呵呵两声,道“我觉得我也没什么问题,可我还是有点担心。”

凤翩翩冷笑“贼当久了,看谁都是贼。”

两人忽然都住口,凤翩翩转身,看见刚走出来的慧娘。

方才还柔弱爱哭的慧娘,此刻冷然站在廊前,道“你俩鬼鬼祟祟,在商量什么?”

两人齐齐露出头痛的表情。一个赶紧溜了,溜不掉的凤翩翩,按着额头道“慧娘,心思不要这么重,不要这么草木皆兵。三娘方才都说了,你这病就是……”

“我这病就是被那逆女气的。”慧娘木然道,“软禁她老娘,夺了我熊军,逼我逃到共济盟,寄人篱下……”

“易慧娘你能不能不要再说寄人篱下这四个字!”

一阵静默。

“我就知道你们厌烦我了……”

“我烦你心障不除,迟早气死自己!”凤翩翩抱头,“你对共济盟有恩,对我有恩,共济盟和我,都愿意护你一辈子,何必非要说得这么凄惨,整日疑神疑鬼,于病体无益。气出个好歹,不是便宜你那逆女?”

“那逆女刺杀易铭,暗中作乱,散布谣言,勾连官员,最后还全部推我身上,引得易铭和我翻脸,现在连方老的药我也吃不上了,她这是要逼死我……”

易慧娘修炼了半辈子的柔弱腔渐渐又转尖转锐,刺得凤翩翩一脸苦相地逃了出去。

而往飞流峰去的文臻,坐在吊篮里,捻了捻已经悄悄回到她辫子上的琉璃珠儿。

……

回到飞流峰,食堂也该开业了。

今晚的清炒地皮菜,笋尖蒸蛋,香茅烤野鲫,脆皮野猪肘。再次引发抢食的热潮。尤其那笋尖蒸蛋,里头竟然有新鲜弹嫩的虾仁和艳红喷香的火腿均匀分布,每一口蒸蛋的香软嫩滑里,都会同时感受到虾仁的弹性鲜美和火腿的醇香适口,不懂厨艺的只觉得好,懂一点厨艺的都难免惊为天人——蒸蛋不管加什么料,按说最后所有的料都会在最后沉底,上头没料,下头料太过密集硬邦邦的难吃,液态的蒸蛋是如何保持所有内馅都均匀分布,简直是一个世纪难题。

而今天的特菜是菜包。这菜包可不是平常的菜包子,而是选出圆而小,巴掌大的白菜叶。以鸽子肉切碎油炸做成鸽肉松,加上芝麻火腿末蘑菇末鸡蛋末等等,拌上作料,吃时外脆内酥,白菜的清脆微甜和鸽松的香酥柔润完美结合,再一次刷新美食感受。

特菜自然也是做了手脚的抽签,这回中签的是几个不怎么说话的黑衣人,面容平常而木讷,众人看似不在意,都似乎有点避着,闻近檀专门负责收集食堂信息,走了一圈便告诉文臻,这几个人,负责主峰四圣堂后山看管,后山此路不通,本也没什么可看的,所以共济盟流传的说法是,这些黑衣人肩负着监视全山上下人等行迹的任务,相当于半个密探部门。

这几个人是今日方来,来的目的看样子也不是为了吃,他们似乎也知道自己被人猜疑的身份,往那颇有震慑力地一坐,众人说话声音都小了些。

但文臻的美食是个正常人都难以抗拒,中签之后他们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勉为其难地捧起菜包,吃了一口之后,虽然还是那么面色木讷,但是吃饭的速度明显加快了许多。

食堂红红火火,文臻这个大厨却不能与民同乐,菜刚刚烧好,就被俘虏给俘虏了。

她被燕绥捞进了那间杂物间里,一进去,文臻就“嗐!”地一声。

某些人真的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

本是一间黑暗的堆杂物的小房,现在杂物都不见了,斑驳的墙变得雪白,半截墙面和地面都贴上了上好的西番长毛毯,地面是深蓝色的,越来越浅,到了墙壁上就转为淡青色,淡青色渐渐淡去,融入一片的雪白,像大海上因风,簇拥而起的浪花。

当然,没忘记两边对称。

黄杨木新打制的榻榻米靠着临崖的唯一的小窗,窗被开得更大了一些,原本北面窗没有阳光又湿又冷,此刻却透着半崖山色一抹远云,使景色入窗如画,窗也便成了画。

榻榻米上自然配有古雅的小木几,木几之上淡青色圆腹瓷瓶自然装的是好酒。

今日的菜色已经在桌上散发香气,菜包中最好最圆的几个大概刚出锅就被偷渡来这里。

燕绥一胳膊拐着文臻坐在了榻上,文臻本来不想理他,打量屋子一分神,已经被安排好了。而此刻窗帘卷起,揽半窗夕照,黄昏的阳光暖而轻,为对面青黑的崖壁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垂落的水瀑激起的细微水珠因此成霰,在碧崖芳草间折射出一片七彩之色,而下午的时候山谷间可能下了短雨,此刻便有一截新虹,斜斜坠在翠峰之间。

晚峰夕照。

文臻还没来得及惊叹,燕绥伸手来抠她的脸,文臻一让,身体一转,顿时又见一景。

翠峰之外,露一线浅蓝色的天幕,天幕尽头似乎有丝带迤逦而来,细看却是大江源头,奔腾而至,于此处平峰翠谷之间,趋而和缓,转为一泊明亮如镜的湖泊,湖泊亦如琥珀,日色下一段碧蓝如丝绦,一段闪烁粼粼斑斓,似山峰为求美,精心于眉间装饰的发带。迎风飞舞,变幻万千。

平江翠谷。

文臻眯眼看了一会,无意识地接过燕绥递来的酒杯,燕绥探身推开一扇窗,文臻眼前景致又一变。

那一段山色铁黑,中间垂挂飞瀑如雪练,映衬得色泽硬朗鲜明。那瀑布极长,下贯长河上接青天,薄透浮云迤逦而过,便和那飞瀑连接一起,望去似云成瀑,瀑化云,一入江河阡陌,一上九霄青天。

流云飞瀑。

美到令人窒息。

想不到这杂物房的角度,竟是这院子唯一能坐拥三处名景的地方,一扇窗纳尽五峰山色,薄酒亦香。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云雾也好,瀑布也好,美则美矣,水汽太大,坐在窗边不过一刻,袖口已经微湿。

燕绥转头看了一眼,忽然一笑,变戏法般摸出一把小伞。

真的是小,玩具伞一样,乍一拿出来的时候只是一个短棍,文臻还以为他拿出了双节棍,然后就看见燕绥慢条斯理地上下拉拉,将棍子拉长,按动了什么,啪一下,弹出伞面。伞面银灰色,似缎非缎,光泽油亮,显然防水,就是不知道防不防火。燕绥将伞架在窗口,文臻正想说这样看不见景色了,随即就发现这伞面从内看是透明的,文臻拿过伞,伞面对着自己,发现看不清伞下。

这材质很妙了,很显然伞挡着自己的时候,自己能看见别人,别人看不见自己。

燕绥随手递过来一把小刀,文臻会意,拔出自己匕首对伞面一割,果然毫无痕迹。

伞骨下垂着金铃,文臻一摸,不是金铃,是口哨,口哨还是中空的,可以放自己的各种古怪东西。

文臻又在伞柄上摸索,片刻后,从伞柄下端,抽出一支小小的青玉箫。

不等燕绥示意,文臻将青玉箫凑到唇边,悄无声息地靠在窗口,对着底下一吹。

一点流光飞快穿过云雾不见。

隐约有点摩擦声响,又过了一会,山谷里砰地一声闷响。

文臻和燕绥,眼皮都没眨一下。

共济盟安排人来听壁脚是免不了的,哪怕第一天文臻就点明嘲笑过,共济盟也不得不做。

但这一手放在这两人面前,还是太不够看了。

燕绥道“还有呢?”

窗口上方传来细微响动,文臻一按伞柄,斜斜向着山谷上方的伞尖,忽然飞出明光一片,一声惨呼,一条青色人影从他们面前坠落。

这两人依旧没有看一眼,文臻低头弹弹伞骨,也是中空的,将来想要灌液体,放虫子,放粉末,都非常方便。

伞骨可折叠,伞柄也可折叠,每一段都是杀人手。这伞花样多,用途大,但是收起来的时候,竟然还可以一键折叠,文臻亲眼看见燕绥扳动伞柄上一个机括,那伞便自动一截截收了起来,最后成了一个小臂长笛子粗的短棍,十分利落地摆在文臻面前。

文臻摇摇头,把伞面放出来一些,让它还是成为一把伞。这样,就是一柄更像是装饰品的闺秀缎伞,可以斜斜背在背后。

文臻向来不喜欢用正式武器,她觉得背着刀剑等于告诉别人自己会武不好惹,所以她练拳头,每日不辍,齐云深给她的那种黏腻的果冻泥,她自学会自己配制后,有机会就会配一大缸,在里头练拳虽然很难受,但是就和绑着铁块练轻功一样,一旦卸下铁块,身轻如燕。文臻也是如此,在缸里打拳都流畅了,出缸自然空气里打拳,自然快上好几倍。更不要说那种果冻能够排毒,身体杂质被激发出毛孔,换得身轻体健,连皮肤状态都越来越好,所以她一直把这种古怪的练功方式,坚持了下来。

这也是她天天要去小溪边洗一洗的原因,可不是要勾引谁。

她的武力值随着练功和不断碎针解锁而提升,提升后的武力又慢慢能带动针化去或者碎去,在历经一年多的修习后,终于形成了一种良性的循环,虽然之前碎针导致的味觉受损没有完全恢复,但倒也没有更多的问题爆发。

文臻忽然按了按小腹。

靠近腰腹部的位置有点隐痛,似乎有针要发作,那里,就是最初引发她被诊断不孕的重要部位。

这里有了动静,她的毛病,是恶化了,还是终于有机会好转了?



第两百六十五章 春心碎

不管怎样,她得抢先在这针发作之前把它碎去或者化去。

这需要契机,她没有多想。倒是对这伞十分喜欢,这种看似无害实则阴险的玩意儿,和她真是绝配,当下也就不客气地收了,暂且原谅了他陷害她顶内裤的仇恨。

随即她在一处伞骨里灌了点文蛋蛋的洗澡水,伞还是斜斜倾在窗口,液体自然从伞骨里泻下来,很快,这一片底下的山崖,别说人,蚂蚁都呆不住。

两人在伞下对坐吃饭,文臻便问太子近况,燕绥道太子最近神不守舍,暂时打消了独占全功攻击共济盟的计划,拉着易铭一起商讨剿匪,这位生怕易铭背后搞鬼,死命地赖着他,一切吃穿坐卧,形影不离,这要是男人也罢了,可易铭是女人,女扮男装的人,给太子这么纠缠,既要你来我往,还要提防对方发现自己的秘密,也搞得苦不堪言。

易铭也想给太子送女人,分散他的注意力,奈何太子上次吃了燕绥送女人的大亏,最近哪里还敢近女色。

太子自己呢,想着尸首不见的张洗马,想着张洗马说已经写好最后却没找到的奏章,就好像看见一柄刀吊在头顶,随时要砍下来,每日都被这恐惧压迫得两眼发黑。他偷偷派出无数人寻找张洗马,自然毫无所得,最后便认定了一定是易铭捣鬼,人一定在易铭那,盯死了易铭便行,所以两人现在连体婴一样纠缠着,而易铭所住的别院也是时常闹刺客,被纵火,那都是太子在作妖,想要找到张洗马。

文臻想着易铭和太子“秉烛夜谈,抵足而眠”就骇得发笑。

燕绥最后下结论“迟早有一个得疯。”

那是,遇上宜王殿下,再加上黑心狐狸文蛋糕,自然要先疯为敬。

文臻倒有点发愁,没想到顺手弄走了张洗马,倒引出这许多事,易铭被缠住,那什么时候能上山?

自己下的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发挥作用。

两人对坐吃完饭,文臻不想太落人痕迹,毕竟现在院子里人杂。收拾了碗筷出去,下榻时候,忽然发现放鞋子的小凳,是一种软泥做的。

此刻燕绥的一双便鞋,破天荒不对称地落在一边,那软泥小凳上,清晰地落下了一双鞋印的痕迹。

文臻忍不住要笑,又忍不住撇撇嘴,以至于脸上表情颇有些古怪。

某些人啊,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他对人好,是坦然的,索要爱情,也是坦然的,他才不会“我对你好,你随意”。我今天给你做了礼物,你且记得一定要回送我。

文臻扫了一眼那鞋印,就当没看见。昂然出门去。

过了一会儿闻近檀叨咕着出门来“咦,我收藏的那批绒布和上好羊毛呢?还有我纳鞋底的那些物件呢?”

厉笑把她拉了回去“你管那么多呢!”

……

晚上文臻练完功,记挂着手头活计,便先去溪边洗一洗。

她近来有意用冷水洗漱,以增强自己的体质。

刚出门,就看见君颜正在溪边洗头。

文臻站住了脚,眯起了眼。

依旧的好月色,好月色里的好人儿,乌发垂落如缎,穿过黑发的雪白的手。

这一幕场景有点熟悉,只是主人公换了角色。

文臻心里咆哮着,抄袭!

她转身想走,忽然眼前一闪,利刃破风声响,有匕首擦肩而过,直奔溪边美人。

美人霍然转身,惊得呆住,竟然不知道闪避,一动不动。

嗤一声轻响,明光越过,一片柔软黑发如幕布被齐齐截断,覆落清溪。

君颜瞬间成了童花头。

这还是好的,文臻看那匕首竟然刁钻地在君颜身侧折了两折,才消失在黑暗中。这要是个懂武功的,下意识闪避,不管往哪个方向闪,最后都免不了要穿个透明的洞。

殿下对于一切看不顺眼的人群,一向随意得很。死也好,活也罢,看你自己作。

君颜受到这样的惊吓,猛烈咳嗽起来,咳得眼冒泪花,越发娇弱楚楚。

可惜也没人给他夜寒露重披寒衣,文臻挥舞着手中的针线匾子,怒道“你占了我位置了!”

先受到惊吓,再被不解风情的女大王呵斥的君颜,甩着他的童花头,咳嗽着掩面而逃。

燕绥倒是一直没出现,大抵觉得自己出现,文臻就不会做鞋,因此很老实地隐着。

文臻简单洗漱之后,从容地坐下来,开始纳鞋垫。

她之前看闻近檀做过,厨子手巧,看一遍也就会了,姿势正确,手法熟练,还时不时十分老手地将针在头皮上擦擦。

一旁还有几根竹制的长针,这是准备用来做鞋面勾花的,文臻打算给燕绥做几双不一样的便鞋,比如羊毛拖鞋,比如毛线勾花拖鞋。总之都不是可以穿出去的类型。

她在感情上,并不喜欢外露太多。

长针就是那种毛衣针,还做了几对钩针,厉笑看见,也各自要了一副去,文臻衷心希望易人离有朝一日能穿上勾花毛衣。

千层底布鞋穿着舒服,做起来却麻烦,文臻纳了一阵子,忽然听见身后有响动。

她以为是燕绥,一转头却发现又是张洗马。

张洗马名叫张戟,挺金戈铁马的一个名字,性子也挺刚,人看起来却是清竹一样,俊直却脆弱,此刻这竹子因风摇摆,看上去像在激动。

文臻正在想他激动个啥,就听见张洗马梦幻地道“这鞋……”

文臻下意识举了举手中的鞋底,一看就是男鞋。

张洗马越发激动了,“这鞋是……”

此刻他心中涛急浪涌,万声喧嚣,都是情意有所呼应的激越之声——这山间精灵,倏忽来去,却每夜和他相见,显然和他一般,对这溪边相会也有所期待。

而她在溪边等待并纳鞋底的姿态,不知怎的和他记忆中母亲临窗缝衣的剪影重合,瞬间便扣紧了“温柔、贤淑、婉约”之类的属于仕女淑女的词儿,也是他心中最美好的词儿。

张洗马年纪不小,还未成亲,并不是没人说媒,他的座师,李相便曾有意许孙女于他,但张洗马对京中娇生惯养意态骄矜的小姐敬谢不敬,从来想要的便是那既朴实又柔美,既天然又成熟的真正淑女。

如今他看着那鞋垫儿,心灼灼热了起来,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

他上前一步,想起了什么,急急地在袖子里伸手掏,又在腰间摸索,这才发现别说信物,一文钱都掏不出来。

文臻愕然看着他,心想莫非看上了我精绝的手艺,想要出钱买?

再低头看看自己的疏影横斜针脚,糊涂纠缠乱线,顿时打消了这个伟大的猜想。

忽然一个人走过来,轻巧越过了张洗马,走到她身侧,低头笑看那鞋垫,道“针脚比上次有进步。”

文臻见是燕绥,下意识嗤地一声。

但这样的态度越发显出随意和亲热来。

张洗马如遭雷击。

他痴痴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忽然出现的看不清脸的男人,对他的山间精灵说了句话,那少女抬起脸来,月光下翘起的嘴角一弯如钩。

男人牵起少女就走,经过他时微微掀起袍角,靴子一闪而过,张洗马懵懵的,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人走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给他看,鞋垫儿大小和对方靴子一样,是做给对方的。

张洗马脸上火辣辣的,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身,拖着僵硬的步子挪回去,走了几步忽然反应过来,方才那两人,是进院去了?

那姑娘不是山间精灵,是这院子里的人?

张洗马怔怔立在风中,捧起自己碎成八佰瓣的心,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

后来的几天,半山小院的人们,尤其是女性们,都发现张洗马顶着一张脸色白白眼圈黑黑的脸,用一种极具搜索力度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搜来搜去,好像想要搜出那脸皮底下另一张脸来。

不过他搜遍了所有女子,唯独漏过了扈三娘。

文臻给他送药的时候,他还是把眼光从她头顶上飘过去,多看一眼都懒得。

文臻忍笑走了,也不理他,等他伤养好了,看燕绥怎么安排吧。

至于从他那弄走的小册子,上面记录了一些事宜。张洗马是个光风霁月的人,也是个敬业的人,他自做了东宫洗马,便觉得要照管好太子一言一行,因此太子上至上朝,下至起居,交朋唤友,日常喜好,这本子上都有记载。

这些记载乍一看没什么,但因为巨细靡遗,很快就能看出太子日常的交往,银钱花用支出,以及有些日子的行踪和有些言行的问题,另外里头还夹了张洗马就这次太子私下携带家眷同行剿匪,不禁女色且放纵宫人挑衅西番王女引发事端的事情,向陛下一一说明的折子。

如果结合这个折子,再回头看那册子里记的内容,就能发觉太子在天京的贤名,也经不起推敲。

再细细追索可能还会扯出更多东西来,所以文臻不会把册子还给张洗马,这东西他怀璧其罪,还想再死一次不成?

张洗马再也不去溪边了。

君颜也不敢半夜出门洗头了。

文臻的日子恢复平静,日常练功,踏青,种菜,烧菜,去四圣堂几回,那位慧娘原本对她的药半信不信,如今态度越来越好,连带凤翩翩对她也有了改观,缴纳钱粮的事儿也不提了。

她又遇见萧离风几次,不过淡淡谈几句,听他说大当家闭关,二当家出门巡察了,至于四当家,这山上就好像没这个人一般,没人提。

今天文臻照样去了四圣堂,和之前不得召唤不能去不同,这回是慧娘请她去的。

病好了很多的慧娘,不再如第一次文臻见她时候那般喜怒无常,大部分时候看起来柔弱娇怯,细声细气。她很喜欢文臻做的小点心,口味看似随意实则很挑剔,第一次吃文臻带来的玫瑰酥,就说有天京城的味道。

倒把文臻吓了一跳,她确认慧娘没去过天京,自己也没做厨神出名拿手的点心,想必慧娘自己府中常备天京点心,吃多了就能尝出那细微的特别。这么讲究的家族,这么细腻的味蕾,这身份,简直呼之欲出。

她面上不显,今天还找了个借口,顶着燕绥的虎视眈眈,将君颜给带着,君颜一路上心情颇好,分外温柔,到了四圣堂外院,便自觉地站了下来,文臻却道“跟我进去罢。”

君颜惊道“三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来。按说四圣堂我都不该随意踏入,更不要说有内眷的内院……”

文臻笑道“你是忘记了,你本就该在四圣堂啊。三当家托我调教你,调教好了自然该送上来,难道我还能一直自己霸占着不成?”

君颜还要说话,文臻托着下巴似笑非笑看他,“我是瞧着你性子挺好,不需要调教,才直接把你送来。莫非你到了四圣堂便要作妖?那我现在便把你带下去再调教一番如何?”

不等君颜想好怎么回答,她又自言自语道“新来的那个俘虏,据说以前在衙门黑牢里当过牢头,交给他也许合适……”

君颜立即道“三娘对我爱护。我怎么不明白。君颜性子如何,三娘也明白。何须再次调教,既然如此,咱们便进去吧。”

文臻展颜“这就对了。三当家在里头慧娘屋子里,一并去见见吧。慧娘有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算起来也是长辈了,不妨的。”

两人一前一后往里走,此刻忽然飘起毛毛细雨,君颜没有带伞,左右张望,要从旁边一丛美人蕉上折一宽大叶子给文臻遮雨,文臻转头看见,飞快地反手一推,叱道“不可!”

但是已经说迟了,那芭蕉一折,叶片簌簌一阵微响,乌光一闪,君颜大叫一声,跌倒在地,膝盖之上一支小箭,血迹殷然。

此时又有黑衣人影出现,正是那种传说中承担保卫职责的木讷护卫,原本脸色肃杀,看见文臻倒缓和了一些。

所谓美食的力量。

君颜受惊,自知闯祸,抱着膝盖一言不发,只咬牙仰头看着文臻。

微雨之下他眉鬓微湿,幽黑闪亮,越发衬得脸庞雪白如玉,一双眸子眼波流转,水光晶莹,暗藏几分苦痛隐忍,引人去读。

文臻不读。

她看也不看一眼,只和那几位护卫赔笑解释这位无意中误触机关,还是美食的力量,几个护卫查看一番,没有表示疑问,却又道这误触也有误触的惩罚,何况这箭上有毒,需要治疗,将君颜带走了。

那男子被黑衣大汉们架走,走的时候还宛转回首,眼神凄切,形象完全可以直接去演杨贵妃马嵬坡婉转娥眉马前死这一节,可惜无情文明皇嚼着杏子干,随便挥了挥爪,一边想着这四圣堂果然也是个机关遍地,一边呵呵两声进了内院。

内院里这次遇见了萧离风,萧离风和以前一样嘘寒问暖,还特意问候了顾大哥,可惜他自称妻子悍妒,动不动闹上吊自杀,怕逼出人命,并不敢现在就和顾大哥暗通款曲,请文臻转告顾大哥,务必等他一等。

文臻一边道一定一定,一边心里骂着等你妹啊,一边笑吟吟进月洞门,摸了摸辫子。

屋子里凤翩翩不在,慧娘在对镜梳妆,丫鬟在她身后给她慢慢插戴,那些琳琅满目的首饰戴上又取下,穿花蝴蝶一般换个不休。

“夫人还是这般年轻。”丫鬟给她换上一支八宝蝴蝶流苏簪。

“我从小就爱在镜子前捣鼓,但上一次这样慢慢梳妆,还是我年轻时候,”慧娘细长的手指轻轻卷着流苏,唇角一抹笑意柔美,“可惜从婚后,我就再没认真梳妆过。”

丫鬟不敢接话,手上动作更轻。

“我为了大哥,为了西川,嫁给那个糟老头子,受了那许多年苦。大哥给我补偿,是想我以后无论他在不在,都能安享此生。可惜他便有一分亲情又如何,终究抵不过人心崩坏,抵不过我自己都养了只白眼狼。”

丫鬟轻声道“夫人只是怜惜小姐。不愿对小姐下杀手。否则夫人掌握熊军多年,如何便会没有后手?”

慧娘冷漠地道“我是有后手,可惜现在调不出来。我本来还有一个后手,却被那白眼狼狠心毁了。她可真是心急,十几年后的危险也能惦记上。”她烦躁地闭上眼睛,伸手将刚刚插上的簪子都拔了出来,反手就插在丫鬟手上,冷冷道“出去。”

丫鬟连呼痛都不敢,含泪捧着手出去,出门的时候正撞上文臻,还要忍痛给文臻见礼,文臻好像没看见她手上的伤,点了点头便进门,却在擦身而过的时候,落下了一个小小锦囊。



第两百六十六章 上天梯

丫鬟低头捡起,回房打开,嗅见清凉的药味,才怔怔落下泪来。

这边慧娘已经恢复了平静乃至柔弱的姿态,和文臻笑谈了几句,文臻又给她把了脉,把药方给她再调整一下,笑道“再喝上七副,便要大好了。”

慧娘急忙称谢,文臻又道“提醒一下夫人,即将大好之前,夫人应该会有一次大出血,排出许多血块,这是最后的排淤,夫人届时可千万不要惊慌,可千万别把我当刺客拿了,那我就冤枉了。”

两人便笑。一个笑得目光闪烁,暗暗打量,一个笑得微带暧昧,不以为然。

慧娘的妇科病,说是积郁所致,其实还有一个根子,像是因为突然小产后将养不利,留下了病根,文臻也是后来几次把脉中,渐渐发现的,这病不轻,如果不好好调养,是能要了命的。

只是不知道这寡居的女子,怎么就忽然小产了。和她私通的人是谁,想必是个很有意思的故事了。

如今这个最后排血块,就是个必经过程。

慧娘听见血块两字,心中却动了动,忽然问“我若排那血块,是不是看起来十分凶险,是不是像……像妇人生产的那种凶险?”

文臻心中暗笑,道“自然。看起来和妇人产后血崩很像。只是轻一些。所以才特意嘱咐夫人。”

慧娘又出一会神,忽然又道“身为女子,三娘如此医术,令人艳羡。听闻三娘医术师承山野名家,自古医毒不分家,不知道三娘对毒术可知一二?”

文臻道“略懂些。”

慧娘道“请教三娘,如何让一个从不吃外食,不喝别人泡的茶水,也不接触他人,行事万分小心的人,中毒呢?”

文臻笑道“自然是要选择让她不得不接触的时机。如果真的什么都不碰,那就得心狠点,拿自己作伐往往效果最好。毕竟,多疑者常死于疑嘛。”

“多疑者常死于疑……”慧娘喃喃重复一遍,不禁一笑,“这话真好。”

她似乎瞬间有了什么想法,目光闪亮,转身拉开抽屉,翻了翻,随即道“玲珑!”

方才那个丫鬟急急应声赶来。

“你在我妆奁箱笼里,找到那个琉璃珠花来。”

那丫鬟应声去了,过了一会儿,端了个托盘,托盘上有个小盒子。

她经过庭前,遇到另一个丫鬟,她急忙行礼道姐姐好,那丫鬟却道“别喊我姐姐,我已经被贬斥了。”

玲珑便苦笑,道“贬斥完了没人用了,姐姐还会回去的。”

“说得也是,下次就轮到你了,便是你现在在她身边,我看还不如我们。”那丫鬟道,“这个珠子,她又要拿去害人了?”

玲珑停住脚“什么?”

那丫鬟道“这种珠花她多着呢,里头有翻转机关,装毒装粉装药装虫都可以。这样,”她比了个掰的手势,“掰一下,就换了一格。往往外头那一面没问题,掰过就有问题了。告诉你是让你防着一点,别哪天她叫你掰你就傻乎乎掰了。”

玲珑吸一口气,道“我省得。”

那丫鬟又探头嗅了下,道“现在这样儿是没问题的,我猜她等会儿用的时候,一定会顺手掰一下,把机关给打开了。”

玲珑点点头,知道这大丫鬟跟在夫人身边久,有些才能,前阵子因为夫人心绪不好被撵了出来,颇有些记恨。她也不多说,点点头走上台阶,正要掀开帘子,就听见里头慧娘道“那丫头磨磨蹭蹭,拿个东西也要这半天!”语气轻飘飘的,玲珑却听出几分狞恶,激灵灵打个寒战,看看手上伤口,那药很好,只这一会儿已经收口了。

她停住,打开盒子,把珠子轻轻掰了一下,然后盖好盖子,进门去。

慧娘见她把东西拿来,眉开眼笑接在手里,取出珠花把玩一下,那是一朵水晶六瓣珠花,中间的珍珠圆润晶莹,慧娘将珠花递向文臻,道“不值钱的小玩意,算做我给三娘的谢礼。”

文臻便笑着接了,两人又客气了几句,文臻便告辞。

慧娘看着她背影远去,轻笑一声,和玲珑道“接下来有好戏看了。”

玲珑适时露出惊讶的表情。

“那个珠花,六片花瓣,藏五种宝贝,方才我已经把机关打开了,接下来就看咱们聪明能干的扈三娘,运气到底怎样了。”慧娘伸手拈一颗文臻做的陈皮梅,“不过我可不信她能逃过五种,偏偏碰上没毒的那个。”她忽然又怯怯一笑,“就算那个没毒,可也有乐子呢。”

玲珑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问“夫人,扈三娘给您治病,你何必还下手呢?留着这么一个女医,对咱们也有好处呀。”

慧娘吃吃一笑,道“你是在说我恩将仇报吗?是啊,我也很为难啊,怪不好意思的。可是我的身子,我的脉象,她都看过了,如果她看出了什么,你说我以后能睡得着吗?”

玲珑微微一颤,想起自家夫人去年的那些半夜私会,想起她忽然怀孕时自己等人的惊恐,想起小姐得知夫人怀孕时的愤怒以及后来引发的事件,不禁激灵灵打个寒战。

夫人当年为了前任家主的大业,委身于年纪老迈的临州郡尉,从而借兵驱逐了夺位的叔叔易勒石,灭掉了妄图争位的几位兄弟,之后前家主便把五禽军中的熊军拨在夫人名下,后来临州郡尉暴毙,夫人带着小姐回了西川,自此便过着公主般的日子,谁知道前任家主死了,新家主继位,传出要收回熊军的消息,夫人还没来得及拿出对策,小姐忽然发难,夺了熊军军权,把夫人撵出了益阳。

夫人当年对共济盟三当家有恩,便逃到灌县来,来了不久便小产了,之后便一直缠绵病榻。

至于小姐发难的原因,在夫人病重怒骂的那些日子里,她也听了个大概。夫人和人私通,珠胎暗结,这事不知怎的被小姐知道了,小姐还被人挑唆,说是夫人对她不满,不想让她继承熊军,想要生个弟弟,把家产和军队都给弟弟,小姐因此一急,便下了狠手……

易慧娘轻轻抚着小腹,想着已经失去的孩子,和那个更加狠心的孩子,唇角露出一丝娇怯的笑意,轻轻道“既然我病好了,也是时候放出点消息,请我的好女儿来叙叙了……”

她笑得温婉,眼神却冷若静水。

玲珑垂着头,想着这豪门巨族的女子们,为了权欲,也可以这般母不是母,女不是女,但这又是何苦?军队也好,权力也好,争来了便又怎样?还有西川刺史想要收回,西川刺史不收回,朝廷也要收回,这么多的敌人……长川易听说也闹成乌眼鸡,最后呢?死了个干净!

她又打个寒战,不敢再往后想,想那么多做什么呢,也许在这些豪门贵妇的下场到来之前,自己早已先一步被折磨死了。

此刻她心中隐隐有着一丝庆幸——夫人如此恶毒,但方才她已经把珠子掰过了。

现在扈三娘拿到的是关闭了机关的珠花,不会有事,也算报了她赠药之恩了。

下山的索道上。

文臻拿着那珠花把玩着,想着先前慧娘递过珠花前,手指曾轻轻一捻,珠子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

掰开机关是吗?

她笑了笑,手指轻轻用力,啪一声轻响,又掰回去了。

……

一晃又过了些日子。

小院里的人安安静静生活着,除了语言护卫大多又不见了,也不知道被搞事大佬燕绥又派到哪里搞事去了。

这些日子里食堂照样开,大锅饭照样摆,每天晚上有时候会有一点动静,但是那些夜半客不是撞到墙就是撞到檐,还总找不到小院大门在哪里。

这事情实在有些奇怪,毕竟小院门口有食堂,平常人来人往,谁都看见后头那院子院门好好地开着,但到了晚上,那门就不对了。

很多人从真正的门过,看见的是一截普通院墙,墙根上还有人撒尿留下的黄色斑点,都嫌恶地赶紧走开。

去夜探过半山小院的人,大多撞到头,回去之后意识不清,情绪暴躁,有一回还有人竟然拔刀杀了人。

渐渐就有传闻出来,说那飞流半山,因为少人去,后山深谷又埋了不少尸体,现在闹鬼了,大家碰到的,是鬼打墙。

如此一来,夜里小院也安静了。整座五峰山,在那扇诡秘的门前,终于低下头,展现了应有的识相和尊敬。

这段日子是平静的日子,是安稳的日子,这是半山小院诸人的共识,除了君颜和张洗马。

自从燕绥来了,两人的待遇一落千丈,燕绥称君颜是俘虏,俘虏不可以上桌,从此后他就只能抱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碗委委屈屈在门槛上,一边吃一边看着另一个俘虏独享一桌。

燕大俘虏还说自己不过住杂物间,君颜怎么能住西间?叫君颜去和鸡们挤一挤。

还是君莫晓怜香惜玉,在鸡窝旁边搭了间小屋让君颜栖身,颜控且唯一不怕燕绥的君莫晓十分同情自己的本家,把那间小屋造得很是精美,引得隔壁的鸡总试图往里钻。君颜经常一觉醒来,胸口上蹲只鸡。

至于张洗马,惨遭失恋打击的年青大人,早已忘记了身外事务,把自己整天关在房里,吃什么,住什么,都是浮云,等伤渐渐好了,在能自如走动的第一天,他便要求下山。

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天天夜里看着他的女神和人私会吗?

文臻倒觉得他不必这么急,毕竟折子燕绥已经安排人送往天京,张洗马这个人证在路上如果出了波折反而不好。

燕绥却道无妨,改装绕道便行。文臻倒好奇他会给张洗马安排什么妆,结果一看,满脸麻子,满头癞子,比她自己恶心一百倍。

文臻严重怀疑是燕绥挟私报复。

张洗马自己居然接受度良好,没有说什么。文臻好奇地问燕绥何以说服洗马大人的,燕绥嗤笑一声道“这种酸儒。任何事只要和他宣讲宣讲为国为民人间大义之类的,他就心甘情愿——这叫癞子?这叫光荣的印记!”

文臻哈哈哈一阵,笑殿下深知人性却不屑知。

为表对爱国爱民不惜己身的张洗马大人的敬意,她亲自送张洗马下山,燕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只好也跟着,张洗马一直情绪低落,走到半路,忽然转身,问文臻“三娘。多谢你这些时日的照拂。如今我要走了,今日一别,再难相见,别的我也不问了,想必你自有打算。你……你能否告诉我,那夜夜浣发的少女,到底是谁,在哪里?”

文臻瞟燕绥一眼,笑眯眯地道“倒也不是再难相见,说不定咱们很快就能再见呢。”

张洗马却没心思听她话里的深意,执拗地看着她。

“洗马大人,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而是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更善良啊。”

“我愿意接受一切结果。”

“但我不愿意。”文臻挥挥手,负责护送他的德语一把将张洗马扛了就走。

张洗马在德语的背上伸出尔康手“你不能就这样让我带着一生遗憾下山啊啊啊啊——”

他忽然停住嘴。

山道上,燕绥站在文臻侧后一步,忽然伸手,慢慢揭下了她脸上一个疙瘩。

再揭一个,又一个。

文臻笑着偏头,说了句什么,燕绥摇摇头,手掌在文臻面上一拂,那些疙瘩便都不见了。

他再一抬手,抽走了文臻头上的簪子,黑发倾泻。

燕绥含笑,捞起一缕长发,在唇边轻轻一吻。

山道上,张洗马像一只木鸡,僵硬地扛在了德语的肩膀上。

好半晌,他忽然激烈地挣扎起来,德语险些扛不住让他栽下来。

“放我下来!我要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你做什么!安静!安静!”德语咆哮,“激动个啥!啊我说你激动个啥!自己有眼无珠,还怪人易容遮面吗!”

“告诉我他们是谁!”

“嘿嘿嘿,你自己算算,这朝堂上,还有谁这么恶劣,这么无耻,这么善于欺骗,这么……”德语忽然发现风向有点不对,可能会把语声往上刮,“……这么美貌!”

“……燕绥!文臻!”

……

送走张洗马,文臻便回去准备晚饭,十字坡食堂生意红火。文臻充分发挥了奸商的特质,打着免费的旗号,却经常推出诸如点心,小菜,各色调料,各色小吃,这些东西都不供应堂食,想吃,要么拿出市价很多倍的银子来买,要么拿上好的兽皮来换,要么提供一些老板娘想听的新鲜事儿。

这个新鲜事儿比较难以掌握,老板娘今天对四圣堂四圣的爱恨情仇八卦感兴趣,明天对传说中的大当家练功的地方有好奇,众人也不知道她到底喜欢听什么,就把知道的都聊一聊,聊到高兴了,老板娘随便拿出个什么,都好吃得打嘴巴不能丢。

今天的一个鲜奶香蕉派,引得众人抢食,然后七嘴八舌的,文臻便知道了今晚原定的守门队被撤回,据说换人守了。但又没人知道换了谁。

那就是夜间有贵客。

再一看场间,今天那些木讷黑衣人一个都没看见。

那就是四圣堂高级守卫被派下去守门并接人了。

来的是谁?

忽然隐约一阵梆子声响传来,众人一怔,齐齐住口,侧耳凝神听。

一旦安静下来,山间便只余了风声,方才的梆子声也便更清晰,仔细听并不是那单调的梆子,而是一种悠长又清脆的声音,那一声脆响长音从山脚下响起,有个雄浑的男声长声道“上——天——梯——”

与此同时,四面四座山峰,也响起了这脆响声伴随着号子,“上——天——梯——”

那一声声不断往上,往上,在五峰间回荡。而四面峰顶之上,忽然响起了鼓声,鼓声沉厚咚咚,仿佛自九天雷霆生,四面黄昏薄云被震散,如飞絮缀了满山。

“上——天——梯。”

五声上天梯,不断地盘旋而上,众人沉默静听,仿佛也见人一拂衣衫,伴清风浮云,拾级而上,且登青云梯。而苍天之上起高台,见众生尘埃。

最后那五声上天梯,在五座峰顶汇聚,鼓声更急,雄浑苍凉。

文臻愕然环顾四周。

只看见众人仰起的脸,光芒熠熠。

------题外话------

这几天一直在外面,再加上之前感冒咳嗽延续了很久,我的存稿,终于弹尽粮绝了……



第两百六十七章 坑你没商量

鼓声和喊声停止之后,众人才哄地一声,兴奋站起。

“办了办了,真的办了!”

“都说大当家一直在闭关,最近情势也不好,还以为不会办了!”

“老板娘有酒吗!这事儿值得浮一大白!”

没有酒,文臻难得献上小菜,在众人兴奋的叙述中,才明白“上天梯”是共济盟三年一度的才能选拔大会。

共济盟麾下儿郎无数,机构庞大,时间久了,难免会埋没人才。因此早先大当家就定下规矩,每隔三年为大比之年,有才能的儿郎们可以逐级挑战,喽啰可以挑战头目,头目可以挑战队长,队长可以挑战堂主,堂主可以挑战坛主,坛主可以挑战当家……以此类推。

也不一定是武力,只要有才能,就可以找有同样才能的更高级别的人挑战,一旦赢了,双方位置互换,因为这是一级级的挑战,胜者可以步步高升,所以被称为上天梯。

文臻很感兴趣地问“那么挑战大当家,是不是也就成了共济盟老大啦。”

众人一阵哄笑“首先,你得成为二当家。”

“在成为二当家之前,你得先打死三当家。别说我不提醒你,现在的三当家,真的就是打死以前的三当家上位的。上天梯上天梯,往天攀登,生死不计。”

“成为三当家之前,你得找到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四当家,并战胜他。问题是,有人找到过吗?”

“并没有。历任三当家,都是由四当家直接出具认输书跳过这一级的。所以历任三当家,其实都是特殊存在哦。”

“找到四当家之前,你得战胜五峰坛主。”

“战胜五峰坛主之前,你得打死黑木队长。”

“……”

半个时辰后,众人终于把文臻想要当上共济盟老大需要走的路给她分析完了。都齐齐住嘴,用一种同情的目光围观着她。

文臻沉默半晌,掏出四圣堂给的那个飞流峰调动人手出入无忌的令牌,幽幽地道“说好的这个牌子很重要的呢?我还以为我是飞流峰主这个山头我最大呢,敢情到现在,我的序列还在共济盟山脚下守门的三人小队的队长下面?”

众人抹一把汗“哦不,比队长还是要高一点的,大概相当于一个六人队的队长级别……”

又一阵沉默。

半晌。

一声“去死!”惊天动地。

满座食客狼奔豕突。

……

食堂今日吃得热闹,但到晚间,结束清点的时候,老板娘发现有一盒点心不见了,帮工们纷纷表示一定是那群手贱的守门人们顺手牵羊了,文臻便提了菜刀追杀下山了。

燕绥作为一个俘虏,并不方便时时跟出去,尤其是在这种明显有客要来,满山警惕的情况下。

文臻带着几个人奔下山,正碰上机关开动,秘密的入山通道打开,一顶大红轿子,狂飙而入。

这山路上不能行马车,但能行轿子,那轿子颜色如火,行动也像烈火一样快捷,文臻在岗哨里就点心失踪的事还没吵出个结果,就听见几声尖锐的哨声,随即树丛分开,灌木移动,吊桥放下,几个神色冷肃,着棕色劲装的高大雄壮男子,拱卫着一顶红色轿子,脚程飞快,眨眼就到了岗哨旁,不等那几个临时充做门卫的黑衣护卫发问,啪一声,一个棕黑色的牌子已经扔在了岗哨面前。再一眨眼,轿子已经上了山道。

急迫而又嚣张。

文臻原本是抓着菜刀站在山道上和岗哨说话的,对方轿子来得太快转眼就冲到了面前,在对方的眼里,便是文臻持刀站在山道上阻路。

轿子里的人,也毫不犹豫。

一声冷而沉的号令传出。

“杀了。”

下一瞬那几个棕衣男子的刀光已经到了文臻面门!

易人离等人因为文臻也就是下山看看来者何人,都不大在意地站在一边,笑看老板娘假吵架,谁也没想到对方竟然会突然暴起动手,抢救不及齐齐一声惊呼。

厉笑眼看那刀光卷向文臻,眼前一黑,心想完了,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更不敢想一旦殿下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事来。

再睁开眼时,果然山道上已经没了文臻身影,她心中一沉。

……

刀光卷起,因为太过厉烈,帘子被刀风卷开。

那一霎轿中人冷漠抬头。

正对上文臻的眼睛。

文臻眼一眯,笑了笑,无声地用口型说了一句。

“是你啊。”

然后她倒了下去。

在倒下去的一瞬,她竖起了拳头,一拨一引一顶,三个动作,是齐云深教她的那套奇诡拳法里最为精炼的三招,这一年多来文臻只练这套拳法,已经把里面的每个动作都练得圆熟如意,毫无烟火气,并在那十来个动作中演变出千变万化的趋势,此刻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引得两柄原本要在她脖子两侧砍下的长刀,在空中交错,撞击,发出铿然长鸣,而她正好从这个空档里坠落。

山道之下是个满是灌木叶的泥坑,文臻发出一声大叫,摔入灌木叶丛,人影转眼不见。

两个出刀的棕衣护卫对视一眼,眼神微讶。

明明没有击中,为啥这丑女叫得如此惨烈。

还没来得及禀报,轿子里心情急迫的女子,以为已经清除路障了,已经不耐地催促,“走!”

轿子应声而起,顺山道而上,直入藏锐主峰。

如一道火线直燃上天。

但是那道火线刚哧哧燃了一小截就停住——刚刚反应过来的易人离等人,愤怒地扑了过来。

先到的是君莫晓,她本就离文臻最近,二话不说拔刀,用先前那两人对文臻劈刀一模一样的姿势,对着轿子便砍。

那轿前两人自然立即拔刀,金铁交击巨响震得满山嗡嗡,两人本是高手,膂力沉雄,双刀一架,向外一抛,君莫晓一个倒翻,落在丈外。

轿中人怒喝“别磨蹭,走!”

那两人收刀,却忽然看见刀身上米粒大的细微缺口,不由一惊。

但此刻主子下令,也无暇细看,收刀而行。

走没两步,易人离厉笑又冲来了。

霍霍两声响,满山的风声都似乎被搅动,轿帘横卷,易人离臂膀一振,嗤啦一声轿帘飘落半边。

露出轿中人棕黑色绣山峦的锦裙。

而厉笑借着易人离鞭子风声掩护,已经无声无息地到了轿顶,手一抬,匕首如冷电直射,此时才喝道“出来罢!”

山道之上刀光剑影,山道之下,面容木讷的黑衣护卫们依旧木讷地看着。

其中一人道“上头有令,一路放行。现在人被拦了,我们就看着?”

另一人道“嗯,看着。”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几声干巴巴的对答之后,共济盟的高手护卫们依旧束手站在原地。任那火红轿子被频频阻拦报复。

有些理由是不好说出口的。

但是那些清晨的豆浆,中午的盒饭,晚餐的火锅,夜宵的烤串都知道。

吃人嘴短啊。

……

厉笑出手,那拱卫的棕衣护卫们自然不能让她成功。

一人出刀拨飞匕首,另一人转身和她缠斗。

此刻易人离和厉笑,已经看见文臻从下方的灌木丛中站起身来,遥遥对他们做了一个手势。

两人会意,不再恋战,只合力打倒了一个棕衣护卫,便退了下去。

而那轿子主人果然毫不犹豫地,将刚才拼死护卫自己的护卫丢下。

君莫晓奔到文臻身侧,上上下下看她没有受伤,才怒道“什么玩意儿,这么嚣张!”

文臻笑道“心急,自然嚣张。”说完指指上头。

“和四圣堂有关?”

文臻笑而不语,过了一会道“原本是要促成另一件事看结果的,现在我忽然有了一个新想法,说不定可以斩去易铭五条腿中的一条腿呢。”

君莫晓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怎么也没算清楚易铭哪来的五条腿。当然如果她是男人就够了。

“调动我们所有的人手,拦这顶轿子。”文臻道,“不求杀伤,只求拦阻,一步一拦,只伤护卫。务必要保证她这条路,成为她有生以来最难走,走得最慢,伤损最大的一条路。”

“记住,对护卫只伤不杀。就那种失去杀伤力但是还能睁眼那种。”

众人并无二话,都去安排,文臻鬼主意多,听着便是。

山顶上,留守的燕绥已经知道了刚才山道上发生的事。

他并无怒色,只微微扬眉,随口道“派人去拦截那轿子。杀伤护卫,一步一留。”

一直隐藏行迹在他身侧的语言护卫们领命,日语犹自不忿,道“那轿子里的人呢?敢对文大人动手,不给惩戒怎么行?”

燕绥白他一眼,日语便知道自己犯傻了,得罪文大人的人怎么能有好日子过?文大人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这边中文去安排拦截,才知道文大人下了一模一样的命令,不由感叹一声真是越来越有夫妻相,害人都步调一致。

夜色仿佛一瞬间就降了下来。

行走在山道上的火红轿子,转过一道弯,还没发现另一侧是山崖,走在侧边的一个护卫就无声无息掉了下去。

再转过一个弯,众人注意力都在路边有无悬崖的时候,头顶上却掉下来大石头,砸断了一个护卫的腿。

再下一个弯,众人一半注意山崖一半注意头顶,结果一个护卫被山中的毒蚂蚁蛰了,另一个护卫被蛇咬了。

能跟来这山上的都是高手,本不可能发生以上那些变故,但事实就是发生了。

这让已经寥寥无几的护卫们紧张,也让轿中人渐渐咬紧了唇。

夜风拂动轿帘,露出女子清秀的脸,这张脸上眉毛分得有点开,因此显得神情有点淡,正是前阵子灌县酒楼上,送菜给燕绥被拒,又被文臻教做人的“王春花”。

王春花自然不叫王春花,正如那日文臻猜测的一样,她叫谷蔚蔚,却算是易家人,是此刻四圣堂里怨妇易慧娘的女儿。而易慧娘,便是易燕然的妹妹,曾为他的家主大业出力,因此得掌五禽军中的熊军,是西川最有权势的女人之一。

当然这已经是过去时了,易慧娘忽然怀了孕,令原本就和她关系紧张的谷蔚蔚下定决心,要将军权提前抢到手里,对母亲,也可以趁你病要你命,夺了熊军掌控权,易慧娘仓皇逃奔共济盟。

而谷蔚蔚,未必不知道母亲来了这里,却一时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共济盟和易家关系复杂,地位特殊,所以她在灌县梭巡,探听母亲消息,然后今日便得了一个令她震惊的消息。

母亲快要生了!

谷蔚蔚发动小型兵变逼走母亲的时候,母亲刚刚怀孕几个月,算算日子,倒也差不多。只是当日那般情形,孩子竟然没事?

谷蔚蔚心中七上八下,最终咬牙决定带人上山,亲眼看一眼。如果这事是真的,那孩子决不能留!

而且易慧娘逃走的时候,也带走了府中很多地契田契及一些重要账册文书,谷蔚蔚也必须要找回来。

她直接联系共济盟,表示自己已经悔悟,想要探望母亲,原以为要费一番口舌,谁知道共济盟和母亲都同意了,山门大开,一路放行,谷蔚蔚心急如焚,生怕去迟一步,孩子生了下来被藏起,自己就被动了。

所以看见有人拦路,她也没看清是谁,当即下了令。

谁拦她,谁就死!

她在共济盟山脚下,还留有熊军士兵千人,都是精锐!

轿帘里隐约透出灯笼的光影,原本密集拱卫在自己身边的人影稀落了许多。谷蔚蔚有点不安,却没有后悔。

杀一个拦路狗也配自己后悔?

只能说,共济盟越来越不成模样,也不知道易铭怎么想的,既然已经利用完了,还不赶紧处理掉?留着成为心腹之患吗?

如果是她当家主……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谷蔚蔚心头便一热,盯着前方摇曳的灯光出了神,细细想着这事的可行性。

忽然她觉得那灯光有点异样。

看上去像有个什么东西趴在上面似的。

她正在走神,下意识把头探出窗口想要瞧清楚,那灯上不知什么东西,忽然一个弹跳,向她面门扑来!

“小姐小心!”一个护卫正在她身后,大喝抢上,挥刀劈下。

一刀却劈了个空,那个东西从她面门蹦过,爪子一捞,拽掉了她一缕头发,随即跃入草丛不见。

谷蔚蔚痛得一声尖叫,反手就打了那护卫一巴掌“废物!”

那护卫挨了清脆的一耳光,垂下眼,咬紧了腮帮,一声不吭。

四周其余的护卫眼底隐隐有怒色。

这些人其实并不是易慧娘府里的护卫,谷蔚蔚夺权后不喜欢用自家的护卫,她喜欢用熊军,装备重甲浑身披挂最精锐武器的熊军,能够极大地满足她的成就感和虚荣心。

此次上山,因为有人数限制,她带的一千精锐在山下等候,跟上山的士兵有十二人,都是队目级别的精锐中的精锐,为了方便疾行,众人都换了软甲,卸下太多的武器,护送她上山。

护卫是护卫,军人是军人,军人守护疆土,保卫百姓,讲究尊严和荣誉。谷蔚蔚平日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此时心烦气躁,失了分寸,一个巴掌挥出去,自己也有些后悔,却又拉不下面子来致歉,冷哼一声,缩回头去。

那挨了巴掌的士兵默默擦了一下嘴角,和同僚对视一眼,站回原位,轿子继续起行,四周的气氛,越发沉默了些。

走不多远,山道上忽然一阵翅膀扑扇声响,众人拔刀凝神以对,却见黑暗中忽然冒出一大片黑云,猛地卷过,扑扑一阵乱响,所有的灯笼都灭了。

还好熊军训练有素,数人返身护轿,其余人拔刀结阵在前,一阵刀光交织如雪,尖鸣不断,地上落了一层黑色的蝙蝠尸首。

但是蝙蝠实在太多,卷过一片,死了一半,再返身扑来,有的分散而行,避开刀锋,撕扯人的头发眼睛,有的则聪明地汇聚成黑压压的一大团,猛冲猛撞,灯又灭了,山道又狭窄,有人差点被撞下悬崖。

蝙蝠冲了几回,翅膀一收,像受到召唤一般,又隐入了黑暗里,护卫们惊魂稍定,再次清点人数,发现好几个轻伤,还有一个人失踪了,估计是黑暗中又要躲避蝙蝠又要躲避战友的武器,滑下了深渊。

谷蔚蔚猛地掀开轿帘“叫人!叫共济盟的人!怎么能这么攻击我们!说好一路放行的呢!他们到底还想不想在西川活下去了!”

没有人理她。

共济盟负责守卫的黑木队队长,忽然伸指弹了弹山壁上一根隐蔽的空心铁管,片刻后,有嗡嗡的声音传来,队长听了,嘴角一撇,袖手不动。

山顶传讯,可放行,不必护送。

上次易家隐瞒太子剿匪的消息,这笔账还没算呢。

谷蔚蔚叫了半天,四面连个人影都没,她看看远处四圣堂里的灯火,咬牙道“回去一个人,调人来!”

护卫领命而去。

一处较高的山头上,文臻嘎吱嘎吱吃着零食,笑眯眯看着疾驰下山的人影。

调吧,赶紧调吧,调得越多越好。

惹了她,不付出点代价怎么成呢?

比如说,把熊军抢过来?



第两百六十八章 这是我的人

轿子继续起行,这回速度慢了许多。

走不了几丈,山壁上传来一阵嘎嘎怪笑,众人还未及反应,就看见石块如雨,统统砸向轿子。

谷蔚蔚再次发出尖叫,也算她还有定力,并没有冲出来,她的轿子是特制的,没那么容易被砸坏。

这回是山崖上的猴子出手,只砸谷蔚蔚,不管护卫,护卫们也无从出手,总不能爬山壁上去赶猴子,这引来谷蔚蔚又一阵大骂废物。

轿子只得停下来,等调来的护卫。

好在备用军队就在山下,共济盟这回很客气,不仅允许调人进山,还提供了内部专用勾索,以最快速度将人送上山来。

至于谷蔚蔚为什么不肯用勾索而是坐轿上山,是勾索的篮子每个篮子最多挤三人,她可不愿和这些满身臭汗的大兵挤一起,而且她也怕就两三个人,悬在半空中,万一共济盟做手脚,那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这一批来的护卫足有五十人,排在山道上长长一条,谷蔚蔚胆气一壮,喝令继续。

上山继续,骚扰也在继续。

或者被山中野兽侵袭,这些野兽仿佛都忽然开了灵性,有组织有纪律地进行骚扰,甚至有条蛇,无声无息藏在崖缝里,身体和崖壁一色,等谷蔚蔚轿子经过时,猛然探头入轿张口,险些把谷蔚蔚当场给吞了。

谷蔚蔚的惊叫险些翻了整座轿子。

这座山忽然变得诡异,步步艰危,然而到现在,谷蔚蔚也没想到是因为她得罪文臻了。

现在熊军安排了一批人穿上铁甲,站在轿子两侧,虽然光线因此被挡得死死的,但谷蔚蔚心里总算感觉安全一点了。

这么想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腿上痒痒的,低头一看,一条黑线正缓缓钻入自己裙子里。

谷蔚蔚猛地蹦了起来,险些把轿子蹦翻。

等她拼命敲轿壁把护卫召唤来时,那条黑线已经不见了——那是一串大蚂蚁,瞬间散开了。

蚂蚁散开了,谷蔚蔚却觉得腿上似乎还留着那恶心东西,又痛又痒,却又不能脱下裙子去查看。

她神色不安,浑身乱扭,看在熊军士兵眼里,更多几分鄙夷。

熊军本是五禽军中的重步兵,一向自诩最勇猛最雄壮,后来被易燕然拨给了易慧娘,最雄壮的铁军屈居女人麾下,这些骄傲的汉子本就不大乐意,但是易慧娘偏偏是个善于展现女性温柔和弱势的人,这不得不说也是一种激起男性保护欲的方式。女主人虽然并不英风飒飒,但是娇弱善良,对士兵十分亲切温柔,当她用那种楚楚眼神看着大家的时候,每个人都觉得可以为保护她而死。

但谷蔚蔚不同,她没吃过苦,又被易慧娘娇惯长大,自然不能如乃母般放下架子,又自身不大检点,喜好男色,熊军自然瞧不上这样的女人,只是碍于誓言和操守,不得不跟随。

谷蔚蔚倒也并非不明白,接手熊军之后,倒也有一系列收拢人心举动,只是此刻这山道之上,她的一系列表现,几乎要把那些示好都推翻了。

只是她现在还不自知。

之后山路上,依旧频频出事,或者藤蔓忽然落下来,上头无数带毒的叶子划破人脸。或者有黑影系着藤蔓荡过,双腿夹着人脖子把人甩到山壁上。或者山路忽然塌了一截,士兵们抬着轿子小心翼翼过的时候,塌陷里伸出一双手来把人拽了下去。

等到走到上山索道处时,五十人又只剩一小半了,全部都是伤员,谷蔚蔚不得不下令把伤员送回去,再补一批人来。

等第二批人补齐,谷蔚蔚对着索道又犯了难。

去四圣堂的最后一段路必须是索道,到了这时候,谷蔚蔚也不再在意所谓和大兵挤满身臭汗了,但是三个人的配额,和半空索道的危险,依旧让她发憷。

她在半山索道发憷,四圣堂后院内,易慧娘心焦如焚。

她不住问。

“人呢?人怎么还没来?”

玲珑小心翼翼答“夫人,快了,快了。”

易慧娘躺在床上,肚子里塞了几个枕头,她已经喝了文臻给的最后一服药,感觉肚子里隐隐作痛,本来大戏就要开幕,结果那白眼狼迟迟不至,她也有点急了。

“黑木队给三当家回报了,说是小姐在上山路上好像得罪了扈三娘,被扈三娘报复所以耽搁了。三当家说了,共济盟的规矩,得罪山里的人,人家有权以自己的方式报复,共济盟不会阻拦。”

“那不省事的蠢丫头!出去再打听,哎哟,我这肚子!”

玲珑出去了,易慧娘抱着枕头想心事。

梁上忽然有人悠悠地笑一声。

易慧娘脸色一变,随即冷笑道“你果然在山上,你居然敢来!”

那人笑道“你在山上,我怎么能不在?就不为别的,也要看着我的孩儿出生啊。”

“你还有脸提孩子?”

梁上的人语气诧异“你既有脸怀,我怎么就没脸提了?”

易慧娘气得胸口起伏,好半晌才泪光闪闪地道“若不是你引诱欺骗……”

“得了吧姑姑。”梁上人无所谓地道,“一个巴掌拍不响,别说得自己贞洁烈女似的。”

易慧娘又梗了一下,有气无力地道“别喊我姑姑,听着心痛。”

梁上人也似很有同感地叹了口气。

“好的,姑姑。”

易慧娘也懒得和他说了,静默了一会,道“你为何今晚来?想看我如何教训孽女吗?不管我怎么教训她,熊军都和你没关系,别白费心思了。”

“姑姑。我早和你说过,熊军鹿军,合则利,不合则崩。我们俩不拧成一股绳,如何对付易铭?”

“那行啊,鹿军并入熊军,你来做我麾下谋士,我就同意。”

“为什么不能熊军并入鹿军,姑姑来做我的首席谋士呢?”

易慧娘笑一声,做了一个“你看又回到了原点”的表情。

利益面前,没有妥协,哪怕孩子都搞出来了,也没用。

梁上人若有所憾叹口气,道“不说那些了。我来,是要告诉你,易铭今晚很可能也会过来,你我如果还想活命,只能趁今晚这个机会。”

易慧娘道“听翩翩说,大当家病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病。”梁上人道,“易铭应该借此机会带方老上山,给大当家治病。当然他没这么好心,十有是跟着蔚蔚来的,想把咱俩一网打尽。”

“大当家为什么会病?”

“谁知道呢,毕竟最近这段日子,作妖的人很多呢。”

易慧娘冷笑一声“本领不大,心思倒足。”

梁上人探下脸,眨眨眼,“姑姑是在说你自己吗?”

易慧娘笑“是啊,所以你们放过我这个无能的弱女子吧。”

梁上人轻轻笑一声,“咱俩能别再这么说话吗?定个章程吧,你要怎么弄死谷蔚蔚我不管,能不能和我合作一下,顺便再弄死易铭和其余碍眼的人?只要成功了,西川我们一人一半,最好的地盘你先挑,怎样?”

易慧娘捂唇娇笑“好呀。”

远处半山索道之上,隐隐的喧嚣之声传来。

谷蔚蔚最终还是挑了武功最高的两名队目,一起上了一个吊篮。

怕中途有人做手脚出事,她想了想,取了丝索,系在铁索上,另一头栓在自己腰上,吊篮向前滑去,她一手抓着吊篮边,一手抓着丝索向前滑动,虽然累了一点,好歹心安。

那两个队目各向一边,拔刀在手,警惕地看着两侧。

吊篮很快滑到一半,谷蔚蔚刚刚松了口气,忽然吊篮加快了速度,猛地向前冲去。

慢慢滑的时候谷蔚蔚还来得及同时往前拉丝索,速度一快,顿时来不及,篮子往前冲,丝索还在原地,被铁索勾住,谷蔚蔚一声尖叫,顿时被丝索勒住腰脱离了吊篮,吊在了铁索半空。

那两个护卫猝然之下,下意识去砍丝索,谷蔚蔚大叫“不能!”

护卫也反应过来,及时住手,但这么一慢,他俩就被吊篮带走,只留谷蔚蔚晃悠悠吊在悬崖上空。

谷蔚蔚又忍不住骂“蠢材!”

吊篮里两名护卫捏紧了刀柄。

一人低声道“气煞我也!”

另一人则叹息一声。

谷蔚蔚紧张地喊“快来救我!万一有冷箭我怎么办!”

但是此刻护卫们都在吊篮上,没法去救,众人也不如先前焦灼,只默默看着。

黑暗里忽然有空气震动的声音。

谷蔚蔚惊得浑身汗毛倒竖,拼命拔刀挥舞,眼前一片漆黑,假想敌都不知道在哪。

空气的震动之声愈近,吊在半空无法抵抗,未知的恐惧令谷蔚蔚终于崩溃,险些痛哭失声。

两边吊篮里的士兵默默听着,震动声,低泣声,厮打声,谷蔚蔚的带着哭腔的怒喝,和最后响起的……一声凄厉的鹰唳。

片刻后,嚓一声,火光亮起。

所有人都看见半空中的谷蔚蔚毫发无伤,只是头顶一滩稀黄的鸟粪,正慢慢顺着她鼻梁滴落。

众人眼底,这回掠过一丝不屑。

此时第二批护卫乘坐吊篮也到了,将谷蔚蔚从铁索上解救下来,谷蔚蔚此时也顾不得羞涩或者不满,挤在三个大男人中间,紧紧地盯着黑暗。

士兵们眼底的不屑之色更浓。

半山上,文臻一边哼着歌一边慢悠悠地走。和又一名下山调人的熊军士兵擦肩而过。

君莫晓问她“你们把她玩到现在,是为了什么?”

文臻燕绥,向来做事不会只为一个目的,更不会只为报复而报复。

“熊军这样的军队,必然不甘屈居女人之下,易慧娘能掌控多年,已经算是有本事,谷蔚蔚骤然发难,夺了军权,可是她妈经营了这么多年的熊军的人心,又岂是说夺就能夺的?”

“所以你今天,是要让熊军看到他们这个新女主人的暴戾、怯弱、无耻、凉薄的种种方面,从而失却服从拥戴之心?你还不仅让小部分人看到,你不断出手,逼谷蔚蔚不断喊人来,让更多的熊军头目,看见她的无能?”

“而且谷蔚蔚的无能,等于反过来也证明了易慧娘的无能。毕竟易慧娘还输给了谷蔚蔚呢。这一失,何止是谷蔚蔚失军心,易慧娘也逃不掉。”厉笑接口。

“如果今晚易铭会来,谷蔚蔚的人多,说不定也能搞死她呢。”闻近檀显然也十分懂。

易人离目光一闪,看厉笑一眼,厉笑不说话了。

“别急。”文臻笑着对山上一指,“真正让熊军三观崩塌的好戏,还在后头呢。”

……

半山索道惊魂,让谷蔚蔚失去了最后的信心,这一回她调来了足足三百人队伍,为此在山下和共济盟的人好一番争执。

等她大费周章把人调来,山顶上吃零食和燕绥和半山爬山的文臻,同时道“好了,收手。”

所以后半途,谷蔚蔚身边三百人围得密不透风,像个铁桶一样向四圣堂进发,一路引人侧目,险些以为要被攻打了。

然而那种种神出鬼没的攻击,却没了。

那后被调来的三百护卫,原以为山上一定形势紧迫,结果什么危险都没有,联想到先前受伤兄弟下山说的话,再看看自己女主子风声鹤唳草木皆惊的模样,眼底的不屑简直就要溢出来了。

一直到了四圣堂,谷蔚蔚坚持所有人陪自己进去,为此和四圣堂守卫产生争执,最终还是带人闯了进去。

山道上,文臻不急不慢地坐进了吊篮。

文蛋蛋在吊篮边缘滚来滚去,练习着危险的平衡,文臻一弹指就把它弹了下去。

片刻后文蛋蛋弹了回来,愤怒地滚到了文臻的头上。

文臻的头上戴着易慧娘送的水晶珠花,这个珠花做得极其精致好看,文臻也不怕它有毒,毕竟文蛋蛋在,毒物就是它的零食,所以文臻坦然地戴着。

但她忽略了一件事——文蛋蛋对毒有效,可这世上有问题的东西可不仅仅是毒。

文蛋蛋弹回来的时候,正撞在那水晶珠花上,已经被打开的珠花受到震动,几瓣花叶里的好东西慢慢泻出来。

有的是液体,有的是粉末,都被文蛋蛋嚼巴嚼巴吃了,只有一个花瓣里一点淡淡桃红色的液体,不是文蛋蛋喜欢的味道,甚至有点嫌恶。

文蛋蛋把那团桃红色揉巴揉巴,对准了正在开口说话的文臻的嘴,探身一扔。

文臻忽然觉得嘴里一甜,忙呸呸要吐的时候,那点淡淡的甜味已经化在了嘴里,她把文蛋蛋抓下来,大眼对珠子看了一阵,文蛋蛋并不心虚地转过身,当然对于一颗珠子来说,实在也分不清前面后面,文臻自然知道文蛋蛋不喜欢的都不会是毒,有时候文蛋蛋也会塞些乱七八糟的给她吃,从来没出过事,也便罢了。

她眼光忽然一掠山崖对面。

那里,似乎有一条红影掠过。

而此时。

山脚下。

易铭翻身下马,共济盟大门开启,众人神色有点冷漠却又不失尊敬地让开道路。

易铭并没有带多少下人,她身后跟着方人和,老名医冷着一张刻薄的脸,一言不发。易铭亲自拎着一个食盒,站在一个白衣男子身边。

白衣人身量高颀,比易铭高出半个头,身姿清瘦飘逸,若有仙气,半幅白银面具遮住鼻梁以上,露出的半边脸线条精美,唇角微微挑起带笑,是个和易铭一样,见之可亲的人物。

共济盟的守门人认识易铭和方人和,顺利放行,见他要跟着进来,伸手一拦,易铭已经笑道“这是我的人。”

这话言辞本正常,不知怎的,给她说出来,便带了三分欣喜旖旎味道。她说的时候面容柔和,还看了男子一眼。

男子唇角淡淡的笑意仿佛镂刻上去一般,连角度都不曾变过。

只是共济盟的人却是粗人,听不出来,依旧执拗地挡着。

易铭依旧不生气,忽然伸手在守门人身侧的一个黝黑铁管上弹了弹,她的手指弹动若有韵律,铁管发出一阵嗡嗡之声。

守门人不说话了,这是共济盟最高层才会懂的铁管传音的通讯之术,平常很少用。这根铁管顺着最近的崖壁一直通到山顶的四圣堂,造价高昂,轻易不会启用。

片刻后,铁管发出一阵有节奏的嗡嗡声,守门人听了,收回手臂。

易铭一笑,拉住那男子衣袖,三人进山,易铭离开的时候,还将食盒打开,取出里头淡紫色的点心分发给众人,道“这是紫英糕,很是香甜可口,各位大哥们尝尝。”

众人都有点讶异地接了。易铭往日到来,共济盟都会调走普通属下,换专人接待,这些人都知道易铭脾性好,平易近人,但再平易近人,也是一方豪强,万没有今日这般亲切如邻家妇人的。

众人拿着糕,看易铭和那男子双双行在山路上的背影,一时竟觉得十分相配。

忽然有人道“这糕名字怎么这般耳熟?”

又有人恍然道“紫英糕?这不是川北特产吗?刺史怎么忽然拿出川北特产来了?”

又有人道“难道西川和川北结盟了?刺史大人从不做无谓之事,他送糕莫非是暗示我们这个?”

还有人道“速报大当家!”

……

易铭和那白衣人上了山,有专人陪同,在选择上山路线时,白衣人忽然道“听说飞流峰坐拥五峰山三绝美景。”

引路的黑木队队长对天看了看,心想这半夜三更哪来的美景?

易铭目光流转,笑道“既如此,便从飞流峰的索道走吧,说起来那里是最近的一条路呢。”

守卫也不多话,当即折向飞流峰,到了半山便可见那简易食堂,还有食堂后的小院。

白衣人的目光在那十字坡食堂的牌匾上转了转,看了看木桌板凳,看了看屋檐下挂着的菜单,又看了看食堂后面的墙,目光在墙面上斑驳黄色如尿迹的印迹上落了落。

守卫道“飞流峰最近闹鬼,听说半夜会鬼打墙,客人可千万别靠近那院墙……”

他话音未落,白衣人已经走了过去,并没有朝着那院门的方向走,反而冲着院门旁边那脏兮兮疑似有人在墙根撒尿的位置站定,然后手一伸,吱呀一声。

门开了。

带路的守卫目瞪口呆。

门一开,里头站着一个人。一身锦衣,面容平常,身姿极美,一手端着一盘圆圆齐整的芝麻香葱薄脆饼干,一手慢条斯理拈着吃。

他吃得香甜,头也不抬。

门外的人就静静看着他。

静夜无声,两个差不多高的男子,一个门槛里,一个门槛外,相对而立,一言不发。

------题外话------

月票改版了,以后要月票更艰难了……

第两百六十九章 中了算计

只有燕绥吃饼干的咔嚓咔嚓声音十分清晰。

易铭负手,并没有靠近,似笑非笑。

她一眼便认出了燕绥,这和她的猜测也差不离。

那日酒楼上遇见那批人,之后她这边便麻烦不断,她追查到十字坡包子店,包子店转眼也被烧了,连太子也被坑了,这种种手段,除了燕绥文臻,也没人能干得出了。

之后找不到踪迹,那只能是去了共济盟。毕竟现在也只有共济盟实力够强,地盘够独立,且和她目前关系古怪。

易铭此次来,一来是共济盟大当家生病,她示好带方人和上门诊治顺便解释;二来姑姑母女在这儿,她来煽风点火,三来燕绥文臻在,她怕这两人煽风点火。

燕绥吃着,顺手把盘子往白衣人面前一递,盘子上已经只剩了一些饼干渣。

他那姿态和平时召唤护卫伺候一模一样。

白衣人好涵养,笑笑,并不接。易铭走上前,打开她自己带来的食海白衣人温和地道“我瞧你那饼干不错,要么咱们换换?”

燕绥道“交换只能发生在同等次之间。”

言下之意,你不配。

易铭自己拈了一块糕吃了,两边依旧,相对而立,各自吃瓜。

易铭悠悠道“阁下如此嚣张,奈何总为他人做嫁衣裳。”

燕绥自顾自吃饼干,并不理她。

易铭又道“何苦来?那个位置既然不是你的,何苦这般为其辛苦奔忙?大家和和气气做朋友不好吗?做着做着愉快了,我送你上青云,你护我一世安,不是更好吗?”

燕绥这才抬起眼皮看她一眼,下巴对白衣人一点,“你俩勾搭成奸了?”

易铭笑“得真难听。可是我喜欢。”

燕绥又道“我需要你送?”

易铭摊手“总比往下拉你好吧?”

燕绥“你且拉拉看?”

易铭不话了,总觉得这样的对话走向有点奇怪,而且特别挫败。

她叹了口气,想着这位真是不负传言,举世第一难搞。

他就没有在乎的,你能拿什么来诱惑他?

他也没有恐惧的,你也没机会威胁他。

他倒是有爱人呢,可那也不是软肋,他那个爱人不整死别人就不错了。

“阁下既然如此坚持。”她慢慢道,“那就只有各凭本事,各自算账了。”

燕绥给她一个“你既能够明白,何必恁多废话”的眼神。

易铭觉得如果不是今晚还有别的事要做,以及身在共济盟不方便,简直想不计代价打死他再。

父亲怎么死的,这人脱不开干系吧。

易铭依旧笑着,眼底却清明冷冽,一丝笑意也无。

院安静如常,气场却慢慢绷紧。

忽然侧方屋檐顶上,德语一声低喝“什么人!”随即一人踉跄而下,跌落屋檐。

他像是被人扔下来的,跌落的位置却离白衣人很近,白衣人一伸手捞向他,那人身子斜向白衣人,下一瞬却被燕绥揪了回去。

燕绥被那人身子挡住,白衣人注意力在那跌落的人身上,因此谁都没注意到,那人手中一个的粉色瓶子,落入了白衣饶袖郑

但站在一侧的易铭看见了。方人和也看见了,鼻子一动,脸色微变。

那跌落的人被揪了回去,却是红衣受受君颜,宽大的长袖捂着脸,踉踉跄跄越过燕绥身边往屋里去了。

易铭惊鸿一瞥,也没看出这是谁,她的注意力此刻都在那粉色瓶子上,她站得近,嗅见一股淡淡甜香气息。

她看了方人和一眼,方人和几不可查地微微点头。

易铭眉头诧异地扬起。

院子内,燕绥一挥袖,院门砰一声关上。

院门外,白衣人细细看了看那真假两道门,连同院墙上的假机关,忽然一笑。

他来,只是想看看文臻在不在,既然见不到想见的人,便是看看她留下的笔墨也是好的。

至于燕绥,就当空气了,两人面对面站着,从头到尾,眼神都没碰过,各自不屑。

多无益。既然对上,要么永远留在五峰山,要么永远别出山。

弄死情敌这种事,何必急呢。

白衣人转身离开,易铭跟着,眼珠子微微转,想着到底要不要提醒他,却见他走了两步,忽然停下,从袖子里摸出那个粉色的瓶子。

易铭便作惊讶状“咦,羡之,这什么东西,怎么来的?”

月色下唐羡之眸子清透,但瓶子刚刚拿起,忽然便在掌心碎了,仔细一看那根本不是瓶子,是这山中一种红色的花,形状有点像个灯笼状的瓶,叶片紧密,倒也能装点东西,但是稍稍一碰,也就裂开了缝隙。

一点清亮的液体流出来,沾湿了唐羡之的手指,易铭紧张地道“有毒!”

唐羡之却道“无妨。”

忽然一道乌光闪过,霍霍有声,那花瓣瓶被鞭风打碎,香气盈满了整个空间。

唐羡之和易铭都久经风浪,立即屏息退后,可这鞭上力道绵密,将花瓣里的加料香水震成一道香雨,细细密密雾一般,染满了两人鬓发。

人影一闪而灭,易铭和唐羡之都没追,他蓉盘,对方熟悉地形,穷追不是上策。

易铭道“易人离!这子又来做甚。”

她语气难得有点咬牙切齿——她遇见过的不要脸的事很多,易人离当着她的面给她栽赃足可排前三。

她又对黑暗中看了看,没看见厉笑的影子。易铭的神情有点复杂,悄悄站得离唐羡之远了一点。

唐羡之在溪边洗了手,细细嗅嗅,道“像是一种香料,这香气居然洗了也不散。”

易铭摸摸头发,头发已经干了,想洗也没处洗去,倒是那股香气氤氲不散,确实好闻。

她毕竟是女子,十分心动,眼睛闪亮地道“这什么香,似乎是水样的,只需要洒一点便可?比那些熏香方便好用,气味还十分清新。”

唐羡之浅浅一笑道“女子自然芳华,何须香氛污气息。”

易铭眼波一掠,笑道“你是在夸我吗?”

唐羡之温柔地道“我夸这世上所有好女子。”当先向前行去。

他看似自如地向前走,手指微微垂下,指尖白气流转,他微微皱着眉。

他身后,易铭拉下自己的鬓发,嗅了嗅,又嗅了嗅,脸上现出古怪又复杂的笑意。

草丛后,易人离厉笑站着,看着几人身影远去。

“你刚才为什么要出鞭?”

“不为什么,我只是觉得,君颜忽然出现,撞向唐羡之,就为了把那瓶香水送到唐羡之袖子里,那么,那瓶香水一定有问题。既然有问题,那么自然不能放过易铭,就该让她也闻一闻。”

“你怎么就……”厉笑话了一半,止住,微微垂了头。

易人离转过头,看着黑暗里她清丽柔和的轮廓,道“你是想问我怎么就和易铭过不去?我当然是为了你。她欺你,负你,骗你,还想继续花言巧语蛊惑你,这样的无耻之徒,我留她活着,就是对你不用心。”

春夜山静水软,花香得无边无际,厉笑在这样脉脉的言语的风中微微轻颤,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底有晶莹伴这月色闪烁。

院子中,燕绥若有所思地看着屋檐上的德语,德语还在叨咕那个君颜鬼鬼祟祟地,就该打断腿关起来,燕绥忽然打断他的叨念,道“你身上,可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德语怔了怔,浑身摸了摸,随即松了口气,道“没有啊,武器都在……哦,不对,少了一样东西,就是那个,那个那个啦……”

他猥琐地做了个动作,丢的唯一一样东西,是那他献出来燕绥却没有采用的“迷情香水”。

那香水里的药,可是他当初从无尽里带出来的药,厉害得很呢。

燕绥微微一怔,他也没想到,君颜竟然偷谅语身上的迷情药,丢到了唐羡之的袖子里,他想做什么?

想以这种有点下作的手段,促成唐羡之和易铭?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君颜的身份,燕绥文臻都有点猜测,只是都觉得不必太早揭开,不妨冷眼旁观,毕竟西川这浑水,当然应该他们自己先搅搅。两人都并不想主动对上西川易家。有些事,正如易铭所,何苦来?

燕绥皱起眉,不,这事儿不对。

他忽然飘了出去。

……

谷蔚蔚终于到了四圣堂前。

后半路的平安无事,让她的追随者们脸色难看,黑压压的一院子熊军,也让共济媚人脸色难看。

凤翩翩站在廊下,看着有点歇斯底里的谷蔚蔚,冷声道“大姐,你今日贸然上门,要探望母亲,可有你这么,带着军队来探望的?”

谷蔚蔚脸色更不好看“我本遵守了你们的规矩,轻车简从,是你们不断设伏袭击,才逼得我不得不增加护卫!”

凤翩翩冷笑一声,“自己无能罢了。”不等谷蔚蔚发作,她讥嘲地一侧首道“你娘生孩子,你打算带这许多奴才去瞧?你还有点规矩没有?自己进去,不然就滚。”

谷蔚蔚咬牙半晌,恨极她道破自家秘辛,到此时确实无法再带人进入,只得咬牙走上长廊,掀开重重帘幕,听见里头的慧娘在尖叫,还有玲珑等人出出进进,端着热水白布,又有婆子的喊声传来,叫着夫人加把劲。

谷蔚蔚脸色一变。

娘当日仓皇逃奔出府,一路颠沛流离,孩子竟然没事?

她心中又急又恨又酸又苦,发怔半晌,纠结这事到底该如何处理。今晚原本想悄悄处理,没想到闹这么大,熊军上下都被惊动,自己和娘的隐秘都很难掩住,她原本想好的,如果生下孩子就地解决,从娘那里把她带走的东西都拿回来,至于娘,自然不能杀,随便找个寺庙尼庵让她修心养性也罢了。

此刻要做什么,都不太方便了。

但她又绝然不敢进入易慧娘的房内,母女都对彼此十分了解,母亲不是个宽容忍耐的人,待自己再好,在那一场背叛之后,也再没了回转的可能。

谷蔚蔚看看自己身边的两个婢子,两人忠心耿耿,也有武功,等会就让她们去试探,自己最后再出手。

她刚想定,就听见里头一阵喧嚣,母亲在嘶喊,侍女在尖叫,婆子声音急迫,脚步匆匆来去,有人似乎太过惊慌撞倒了桌椅,砰然巨响里,她紧张地捏紧了掌心。

“去看看!”

门帘忽然掀开,玲珑奔了出来,她身上血迹斑斑,双手满是鲜血,犹自滴落,她尖叫“不好了!夫人大出血了!”

玲珑出来时奔得太急,门帘直接被卷起被钩子勾住,屋内的一切一览无余。

只有两个婆子一个丫鬟在屋内,而谷蔚蔚一眼就看见母亲那汩汩不绝的血块!

这万万做不得假,谷蔚蔚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心中不知是悲是喜,一阵恍惚之后再也无所顾忌,一闪身冲了进去。

她一进去,卷起的门帘就放了下来。

谷蔚蔚也没在意,扑向床边,急声道“娘!娘你怎样了!娘——”

床上的易慧娘脸白如纸,床边一个丫鬟端起刚刚接满聊铜盆,谷蔚蔚看一眼只觉得触目惊心,一边想着这样娘亲绝对活不了了,一边思索该如何趁娘临终索要那些东西,还想也许不用自己开口,娘亲如果能活自然有怨气,可如今都这样了,不给她给谁……她下意识凑了过去。

然后就听见易慧娘冷笑道“我怎样?我是向你讨债样!”

话音未落,她一脚踹翻了丫鬟手中赌铜盆。

趴跪在榻边的谷蔚蔚猝不及防,被泼了一头一脸!

浓烈的腥气劈头盖脸,谷蔚蔚一瞬间窒息欲呕,但随即她就感觉到脸面乃至脖子都火辣辣的,咽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迅速涨大,变得逼仄紧迫,呼吸困难。

她喘息着,拼命拿袖子抹脸,一边迅速往后退,一边狠狠拽下自己的绣囊,用尽全力,往易慧娘的榻上一砸!

易慧娘使诈终于骗得谨慎的女儿上山并近榻前,此刻得手,正又解气又有几分痛意,心思一乱,动作便慢,没想到谷蔚蔚这时候还能出手,想逃已经慢了一步,轰然一声,她蹿出的身影带着一溜血花跌落,床榻已经歪了半边,床榻上,留下了易慧娘一条腿。

震动和爆炸声淹没了易慧娘的惨叫和谷蔚蔚的嘶声笑。

易慧娘大骂“逆女!逆女!”

谷蔚蔚咳嗽,声音嘶哑“你又算什么母亲?嫁给那老不死不甘心,给他戴绿帽子生下我,时候我那假爹欺侮我,你装不知道,等到我杀了那老不死,你倒因疵了舅舅补偿熊军,回来西川逼我装病,要我喝那些糟蹋身体的药,你就负责哭哭啼啼装傻卖乖,好骗得舅灸内疚和补偿,好容易过几年安生日子,又想拿我婚事作伐,堂堂易家姐,你也能拿去笼络你的熊军,你眼里既然只有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就不要怪别人没把你当娘!”

易慧娘“你爹果然是你杀的,你这弑父杀母打雷劈的东西!”

谷蔚蔚“你自己想杀不杀却装傻逼我,老降雷先劈你!”

母女俩互吵声里,后窗咔哒一响,文臻飘了进来,也不理那半死了还在吵架的两人,先迅速用铁条子将所有的门窗都别住了。

果然她刚关好门,凤翩翩等人已经到了,一推之下门没开,便在门外拍门询问。

文臻迅速回身,两拳打倒两个婆子,却没理站在一边瑟瑟发抖的玲珑,一手拎起谷蔚蔚,在她身上摸索一阵,摸到一个锦囊,打开一看,里头两个印信,文臻满意点头。

谷蔚蔚惊骇地盯着她,文臻也不理她,一转身到了易慧娘身边,易慧娘却是比谷蔚蔚老辣,尖声道“你想要我那些印鉴账册是吗!你先救我!”

文臻冷笑一声,正要上前,忽然站住了。

身体有点不对劲,下腹忽然灼热瘙痒非常。



第两百七十章 你很好,我不要

几乎立刻,她就想到了这女人赠的珠花。

不是毒,却是那下作玩意儿,也不知怎的,她明明应该是锁住了机关,还是中招了。

这女人恩将仇报行事阴毒,还想和她讨价还价?

文臻还没出手,玲珑忽然道“不用问她!我知道那些东西在哪里!”

易慧娘大惊,怒骂吃里扒外的小蹄子,玲珑也不理她,带着文臻进了内间,将东西翻找出来给她。

文臻接了那些印鉴账册等物,点头致谢,她现在赶时间,只得忍住那灼热感觉,拎着玲珑从后窗出去,出去之前,她一脚踢翻了油灯。

地上本就有硝石火药,顿时火头再起,爆炸连连。

与此同时,在外询问不得的凤翩翩,一脚踹断了门闩,带人冲了进来。

文臻已经掠了出去。

这内院爆炸起火,所有人自然都去救人救火。

只有那群纪律严明的熊军,依旧笔直地站在外院里——不得召不能擅动。

五禽军向来只认带兵总管的印信。将令下来,哪怕叫他们去死,也不得犹豫。

文臻匆匆挥笔书就,盖上印章,走向前院的熊军。

此时,本该早就到达四圣堂的易铭和唐羡之,却被耽搁了。

从索道上下来,唐羡之忽然说了声,我去方便,便匆匆走进黑暗中。

带路的人默不作声等候。易铭和方人和慢慢走到一边隐蔽处,对看了一眼。

易铭默默伸出手,方人和啪地一声打下来。

“没有!”

易铭那种古怪的表情又露出来了。

方人和白她一眼“这种东西哪来的解药?又不是毒药,不就是硬熬和自己解决?再说,你不是乐意的吗?”

易铭指着自己鼻子“我乐意?您老哪只眼睛看出我乐意?”

“哦?你不是一直希望和川北结盟?”

“那也不至于赔上我自己吧?就算唐五值得我赔上自己,那也不能在五峰山上,这幕天席地的野合啊,我好歹是西川刺史,这东堂最有权势的女人之一,我可不想这么轻贱自己。”

方人和呵呵一笑,“唐五也未必愿意这么轻贱他呢,这不人都避开你了吗?”

易铭探头对黑暗里张望“他打算怎么解决呢?”

“心痒就去瞧!”

易铭哼一声。

她在想刚才那个红衣男子是谁,衣袍宽大又遮面,身形相貌都看不出,但很可能是熟人,否则何必这般遮掩?

但是她的熟人,除了忠心自己的人就是敌人,忠心自己的人不可能,敌人的话,何必用这种手段把自己和唐羡之送作堆?

不,这不对。

易铭一边思索着,一边下意识便往唐羡之消失的地方走。

方人和似笑非笑,站在原地等着。

顺着香气,转过一方巨大的山石,是一条细细的溪流。

易铭倒没想到这里处处见水,一脚便踏入水中,踩到溪水底下的鹅卵石,身子一滑。

她忍住了没有惊呼,忽然手臂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她一惊抬头,就看见黑暗里一双眸子清透灼灼。

男子清郁浓厚的气息袭来,她肌肤敏感地轻颤着,不由自主喉间便逸出一声喘息。

听见这声喘息,那手却一抖,立刻便放开了她的胳膊,易铭本是身体歪斜被撑住的,对方这一放手,她顺势便栽了下去,栽入一个滚烫又冰凉的怀抱中。

滚烫的是身体,冰凉的是溪水,唐羡之正盘膝坐在很浅的溪水中。

易铭心中并不想放纵,身体却有些难以自持,呜咽一声,抱住了唐羡之的腰。

她的双臂柔软,肌肤也灼热如火,似两条燃烧着细密火苗的柳枝,揽住了他。

仿佛能听见蓬一声,两个人都像瞬间着了火,溪流一阵细微的震颤,倒映其中朦胧的月被震碎。

黑暗中,在遥远的另一边一个高处的山头上。

双双伫立窥视这下方动静的厉笑,忽然转身向下走。

她默不作声走着,眼底像起了一层雾。

身后,易人离跟了上来,也是一言不发。

两人都有点尴尬,没想到心中存疑跟上来,竟然看见这一幕。

这一幕于易人离自然喜闻乐见,却有点担心厉笑的心情,不是谁都能坦然面对自己投注深情的前未婚夫对另一个男人投怀送抱的。

他偷偷地看厉笑,正巧厉笑一偏头也在看他,两人目光相触,不由自主想起先前那一幕,又都被火烫了一般赶紧转头。

两个人的脸,渐渐都酡色微染。

像那晨间的霞光,越过黑夜的壁垒,悄然绽放。

……厉笑还是走得太快。

因此错过了接下来的一幕。

在那喉间的细鸣呢喃的喘息刚刚起的那一刻,唐羡之忽然抬头,却方才厉笑站的地方看了一眼。

随即他手臂一振,易铭猝不及防,嗤一下便在溪水里滑了出去,撞在那起遮蔽作用的巨石上。

堪堪到巨石边缘停止,唐羡之在这样的情形下依旧控制力惊人,并没有让她受伤。

但自尊的伤害比伤害重多了,易铭好一会儿没说话,过了一阵子,才发出一声细微而急促的呼吸声。

唐羡之默默垂眼,轮廓在月色下清越秀致,山间起了岚气,勾勒得那人姿态越发飘渺如仙,虽半身湿透,那也是思凡的仙。

易铭看一眼,叹口气,又吸一口气,勉强笑笑,站起身来。

她再狼狈,一旦起身,便又是皎皎玉树,迎风不折。高贵出身,久经风浪,绝俗智慧,造就这女子非凡心性,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这种时候,她绝不会自取其辱问一句,何以不要我?

也绝不会落一滴泪,表示自己的委屈。

男女之间,情感之事,何来委屈。你既无心我便休。

是这西川锦绣山河不值得用心,还是那群作妖的家伙不够她操心?

易铭笑一声,转过大石,看见一道石棱锋锐,手臂狠狠地在石棱上擦过。

痛一痛,也便不难受了。

方人和见她这个模样出来,顿时便明白了,眼底闪过一丝怒色。

“连你都瞧不上,他还想要谁?”

易铭顿了顿,想起一个人,随即轻笑道“他要的那个人,可能就在这里呢。何况,既然有人设计,我们确实就不应该在一起……”

她忽然住口,想明白了今晚这一出迷情药的真正用意。

原来她不是主角,只是其中被套入的一环。

这感觉让她有点难受有点愤怒,但她只是雍容潇洒地笑着,连把她当孙女从小看到大的方人和都看不出来。

唐羡之从山石后转出来,只这片刻,他的衣袍已经干了,脸色除了有点特殊的红依旧未散之外,已经看不出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神态自若,谁也没有一丝尴尬难堪,唐羡之也并无任何歉意。

到了他们这种地位和心性,表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都是对对方的侮辱。

看着潇洒一笑当先而行,走路姿态却有点奇怪的易铭,唐羡之眼底飘过一丝淡淡的无奈。

前面的这个女子。

身份,地位,心性,才能,处处都为人中之凤,处处都堪与他相配。

这世上,寻不出第二个能这般与他相配的女子。

父亲没少暗示他这一层意思,他一直不置可否。

他的不置可否就是拒绝。

她是很好很好的。

却不是他想要的。

唐羡之微微抬起头,看天际明月总被浮云遮蔽。光泽暗昧。

想要的,也似这天际的浮云,就在那月的牙儿边上挂着,一伸手就似能摘着,却原来隔着苍天之远。

……

院子里,文臻利用这难得的耽搁,忍着一阵阵火燎般的不适,带着玲珑,快步走向院子里的熊军。

就在方才,匆匆来前院的路上,她简单地问了玲珑,敢不敢帮忙去做一件事,敢不敢用这件事换自己下半生的自由。

玲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这个女孩天生头脑清醒,知道自从自己开口后,在夫人面前就没了活路,原本想拿走夫人的首饰逃走的,如今文臻给了她更好的机会,自然愿意。

为了表示忠心,她还很高兴地和文臻说“三娘子,那珠花我提前打开了,夫人递给你的时候一定会拨一下,那就又合上了,你看,你戴着这珠花,一点事都没有呢。”

文臻“……”

敢情自己那一下,又给打开了!

难怪会中招!

她摸摸鼻子——聪明反被聪明误。

玲珑又道“我问过巧容姐姐,她管理夫人的那些药,说大多是厉害的毒药,就算没毒,不及时解开也对女子不利,幸亏三娘子没中招……”

文臻很想哭。

听这口气,这迷情药还不是简单的迷情药……

走到廊口,一院子黑压压的熊军都看过来,看出来,不少人认识玲珑,有个领头的问“玲珑姑娘,里头发生什么事了?”

玲珑对众人福了福,眼底已经含了泪“夫人难产血崩,遭遇刺客,夫人和小姐现在都受了重伤……”

一句话信息量巨大,熊军那些铁汉子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寡居的夫人怎么怀孕的?四圣堂这种地方刺客是怎么来的?夫人小姐何以受重伤?里头的爆炸声又是怎么回事?

玲珑说得含糊,可是越含糊,众人越明白怎么回事,刺客八成就是小姐,而夫人临产受袭也反击了小姐,现在两人两败俱伤。

这里头包含的不伦无耻,道德悖乱,入骨冷酷,简直能把人的三观按在地上,碾得稀碎。

刀头舔血马革裹尸的汉子们,愿意为这西川山河抛头颅洒热血,却不愿莫名其妙立在这里,听这些豪门巨户后院里脂粉间充满算计的下作伎俩。

众人脸上的羞辱和难堪几乎要溢满了这小院。

文臻笑一声,低声道“贵圈真乱。”

玲珑垂着眼睛,又道“夫人已经不能视事。但是夫人在临产之前,因心有不安,所以事先写了一封信,连同这些,让我万一事情有变,便交给熊军的将官大人们。”说着将一个小盒奉上。

那领头的男子上前一步接过,匆匆展开一看,脸色大变。

随即他将这盒东西给诸人传阅,因为文臻的骚扰,谷蔚蔚这批调上来的熊军,几乎全是将官级别,是精锐中的精锐。

众人看过,脸色复杂,有人诧异,有人震惊,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玲珑按照文臻教的,款款道“夫人说了,如果出了事,熊军落入不孝逆女手中,她死不瞑目。这许多年,仰赖诸位卫护,如今也该到了曲终人散时刻。这盒子里的田产店铺,多半是西川之外的产业,以及珠宝等物,都赠与诸位,作为之前诸位出力的补偿和之后诸位重新置业所用。”

竟然散尽千金解散军队!

众人震惊之余,也觉得并不是不可能。母女争夺地位和军权,以易慧娘的心性,如果输了,那是宁愿解散军队,也不便宜那逆女。

熊军军权本就不能算是世代家传,而谷蔚蔚这个半路头领,没有长时间的相处,也没出众才能来收服这些桀骜的军人,几个月下来,众人看见的是这位大小姐的好色淫荡凶恶自私,方才这一路更是将对她的评价压到谷底,忠诚观都没建立,众人自然不会哭着喊着不要离开。

更妙的是,文臻的一番骚操作,逼得谷蔚蔚调来了几乎所有有发言权的将官,才能现场开一场能决定熊军存亡的大会。

有老将主的命令,也有新将主的印章,还有摆在眼前的事实,众人几乎立刻便接受了事实。

但是大多数人并没有动。

领头的将官低声道“我们解散了容易,可是我们有一些人的家小,一直都由夫人派人专门安置,不知夫人对此有无安排?”

文臻怔了怔,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却有人接道“你们的家小,一直被夫人安排在西川南部一处无名谷中,由当地土著照顾,稍后会派人将你们家小护送出谷,和你们团聚。”

文臻一回头,就看见英语带着他的几个小弟快步走来,手中拎着几个袋子,他将袋子里的东西抖在台阶上,立即便有人惊叫“那是我娘的东西!”

“那是我弟弟的扇子!”

“我娘子的刺绣!”

“诸位,我们先一步去了那山谷,正发现有人在攻打那里,我们已经将你们家小救了出来。正准备送出西川。”英语掂了掂那袋子,“你们猜猜,是谁那么大本事也能摸到你们家小被软禁地,并及时出手呢?”

熊军将官们一阵沉默。

熊军本就割裂于五禽军,易燕然在位时候还好,易燕然一死,年轻的新家主继位,易慧娘野心勃发,熊军隐约也能看出,易慧娘有心夺权。

在这种情形下,熊军就是易慧娘手中的刀,向着西川刺史。

过往的几个月,虽无大的冲突,暗中熊军也没少执行各种破坏任务。

易铭怎么会听之任之?易慧娘和人通奸事端暴露,易氏母女反目的事情,就是她的手笔。

她的下一步,自然是想拿住熊军把柄,不能夺回熊军,也要毁了它。

熊军将官们自然能想到,一旦易氏母女失势,熊军必然要被新刺史清算,轻则被问罪,被打散编入各军,重则就此消亡。

更重要的是,熊军已经因为家小被拿捏,不得不效忠了一对无耻母女;哪里还愿意再次被拿捏,卷入西川易家无穷无尽的夺权之争?

现在,家小在别人那里,田产地产,珠宝金玉,和最重要的自由,就在眼前。

怎么选择,无需言语。

领头那男子决然道“我等,领夫人之命。”

他取下腰间代表熊军标志的腰带,头盔上的黑皮毛装饰,腕间的黑色绣金熊的护腕……一系列代表熊军的装备,轻轻地放在自己面前的地上。

其余众人也一般动作,低沉的男声齐齐响起。

“领夫人之命,熊军就地解散。”

齐声如风,卷过四圣堂的前院,将后头的救火喧嚣之声压下,如黑云腾起于四圣堂上空,再卷过半空的铁索,顺崎岖的山道而铺展,掠过翠绿的树梢和奔腾的大江大河,自西川大地上滚滚前驰,直至为天下所听,为天下所惊。

救火方毕的凤翩翩奔出,愣在长廊上。

一扇门开启,脸色有点苍白的萧离风面色复杂地踉跄而出。

山道上,慢了一步匆匆赶来的易铭和唐羡之忽然仰首。

两人眼底倒映此刻沉默的星河。

第两百七十一章 瞌睡逢着热枕头

人群前,文臻微微地笑着,玲珑尚自懵然,不大明白这一事件所代表的意义,英语站在文臻稍侧后一步,满是敬佩地将他未来的女主子笑看着。

一计拆西川,一言散熊军,一手夺熊军。

这是何等的智慧和气魄。

在势力复杂的世家地盘搞事,想要走好其间的平衡是非常困难的事,打压了易铭的敌对方,等于帮助了易铭;打压了易铭,又等于帮助了她的敌人,依旧于解决问题无补。

要让易慧娘母女失去熊军,却不能让熊军落入易铭手中。何其难也。

只有文臻这样,顺势而为,易铭辛苦栽下的树,她顺手摘走了果子。

熊军在今日看清了易慧娘母女的面目,看清了易铭的举措,对整个易家失望,才能就地解散。

救下熊军家眷,则是殿下的指示,宜王府的信报收集里,本就整理分析了这些将士家眷的可能潜藏地,救下这些人,就是掌握了熊军。

文臻拿出的易慧娘的外地田产,借花献佛,也会引得这些人离开西川。

文臻看着那些人卸甲,眼睛微微一眯。

她本不想插手西川事,奈何易慧娘自己作死。

现在熊军卸甲,她却没打算真让他们归田。

未来东堂还有一乱,乱世里最硬的是兵,她可没打算指着皇帝的所谓宠爱过一辈子。

这些人,她要了。

熊军默不作声朝内一礼,转身便走。

其间凤翩翩和萧离风虽然尚未搞清楚情况,但已经下意识来阻拦,熊军却去意已决,坚持说领将命份所应为,他人不可置喙,玲珑也一口咬定这确实是夫人的意思,凤翩翩苦笑,那里头那两人,都已经气息奄奄,哪里还能对质。

英语等人已经悄悄隐去,文臻摆出一脸懵然。她就是个“前来探望易慧娘最后一服药效,结果被玲珑请来护法的路人”。

不管那些人信不信,反正她自己是信了。

熊军鱼贯而出,按照玲珑的建议,改走最偏僻的土峰索道下山。在四圣堂大门前,最后几人,和易铭撞了个对面。

易铭上山自然不会用真面目,熊军也不认识,易铭却一眼认了出来,急切之下上前欲拦,被唐羡之拉住。

“刺史以何留人?”

易铭怔住,随即道“以高官厚禄,以我心赤诚。”

唐羡之摇头“不,现在的熊军,最想要的,是自由。”

易铭抿紧了唇。

她知道唐羡之是对的。

熊军当年被赠予女子,分裂于五军,易慧娘又是个阴柔奸狡的女人,喜欢玩弄阴私手段,这么多年虽然控制住了熊军,但易家也因此失去了熊军的人心。

她为了夺回熊军,查找并试图控制其家人,又犯了一层忌讳。

父亲已经死了,熊军对易家最后的忠诚也在多年摩擦中淡去。

现在的熊军,并不会立即相信她。

易铭沉默看着熊军将官们远去,身为西川家主,眼睁睁看着自己麾下儿郎离自己而去,这是历代家主都不曾有过的耻辱。

她觉得身体里的火焰,一直燃烧到了眸子里。

文臻燕绥横行两川,想要谁死就谁死,想要谁败就谁败,可她难道要站在这里,引颈就戮吗?

她既为西川牺牲了那许多,就不能允许有人轻易地夺走它。

这里是共济盟,那两人真的以为,这里相对独立,能够限制她的力量?

她抬起眼,目光和萧离风一碰。

……

文臻带着玲珑,是和熊军一起下四圣堂的。

此刻只有在这个群体之中,才能少了许多麻烦。

她将玲珑托付给熊军将官,请他们带着玲珑一起离开西川,这些汉子们同意了。

自然,语言护卫们也会派人跟随保护,以最快速度,走最隐秘的道路,离开西川。

依旧要赶时间,易铭下山之后,一定会立即下令全境封锁拦截,不允许熊军出境,所以之前英语已经找到了一条秘密小道。会走水路离开西川。

熊军总人数三万人,谷蔚蔚不可能全带来,所以燕绥的属下也会带着这些熊军将官的亲笔密信,赶到熊军大本营,至于之后那些士兵是选择留下,还是跟随原主离开,都由其自决。

文臻不指望能完全到手三万精兵,只要能将熊军拆散,并拿到最精锐的那一批就行。

她混在那一批熊军军官中本想一起下山,结果那一群汉子的荷尔蒙气味越发扰得她难受,走出一截便脱离了大队伍,想在这山上找一处潭水来泡一泡。

藏锐峰上却不似飞流峰处处是水,她找了好一阵儿,只找到几眼温泉。

现在她正灼热烦躁,看见温泉就绕道,不知不觉越走越远,她眼力好,黑暗里走山路也不觉得什么,忽然看见地面有什么东西闪烁,附身捡起一看,触手冰凉,却是细碎的冰晶。

这个季节哪来的冰?

文臻想起大户人家常年备有的冰窖,心中一喜。想必共济盟也有自己的冰窖,被什么野兽闯进去后带了些碎冰出来,文臻顺着那些碎冰向前走,经过一处崖壁的时候已经走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又退了回来,伸手拨开外头那一层藤蔓,再缩回手的时候,手指上果然有了一点细碎的冰晶。

再摸摸那崖壁,原来那就是冰壁,只是装饰了一层苔藓藤蔓而已,黑夜里倒也难以察觉。

这处地方已经在藏锐峰顶,常年山风呼啸,气候偏冷,所以这冰也没那么容易化。

冰壁看上去是一整块,浑然无缝,文臻倒也不想真的进冰窟,这么一大块冰,靠着也就能降火去燥了。

她靠在冰壁上,正要运气调息,把那见鬼的邪火给压下去,忽然身后一空,冰壁翻转,她整个人向冰壁后栽去!

这一下来得突然,且冰壁后就是一条向下的滑道,无处攀援抓握,文臻只能大头朝下向下滑去,倒下的瞬间还看见文蛋蛋被震得飞起,噗嗤一声镶嵌在头顶的冰壁上。

文臻来不及紧张或者嘲笑,她想调整身形好不要大头朝下,可是这冰道两侧是有隆起的,准准一个人的身宽,想必当初就是这样像滑梯一样的设计,设计者很有些调皮,但是一旦被做了手脚反向跌落,就不大友好了。

文臻双手运劲,只等感觉到底之时,一定要奋起一搏。

文蛋蛋艰难地把自己从冰壁里拔出来,一路以一种夸张的姿态骨碌碌滚下去,文臻眼底只看见一道彩线一闪而过,心下稍安。

文蛋蛋抢先试水,那头是石头是铁自然能根据回音听出来。

接着她便听见极细微的“咕咚”音,她顿时明白底下是什么,双拳抬起往下一砸,脖子用力一撑,整个人向上一蹿。

下一瞬噗通一声,彻骨寒凉,她果然落入水中。

应该是山腹内本就有寒潭,然后共济盟借此制成冰库以藏冰。

文臻倒射入水中,接着便撞上了一样东西。

似硬,实软,微带弹性。

她整个人倒撞上那东西,把那东西撞得向后一倒,顺水滑出好远,她隐约听见一声闷哼。

这声音听得文臻魂飞魄散。

这竟然是个人!

有人在寒潭里洗澡!

她立即双脚往后一蹬,想要将那人蹬开。

不过那人似乎也有点受惊,双手撒开,也想蹬一脚把她蹬出去,两人心思一致,双脚眼看就要蹬在一起,都能借着反作用力各自退到一边。

忽然头顶天光一闪,不知道哪里折射来的星光,落在文臻面上。

经过刚才一番挣扎,她脸上的疙瘩掉了不少,露出小半边脸光洁的肌肤来。

那人原本要推开她的手一停,随即那手忽然伸了过来,在她脖颈上一按。

触及她在冰水里依旧滚热和肌肤和跳动异常的颈脉。

文臻给这么一按,浑身一颤,只觉得一股烈火瞬间便从小腹蹿到天灵,脑海中轰的一声,顿时一片模糊。她心中暗叫不好,易慧娘这种出身的人,用的东西果然不凡,在她想来,那种所谓被迷情药物驱使的人,都是狗血小说为了推动剧情的瞎扯,既然只是那方面的需要,有什么问题是洗个冷水澡不能解决的?

如果一次冷水澡不能解决,那就两次。

可现在她都泡冰水了,被男人碰一下还是浑身打颤。

这可不行!

哗啦一声,她的拳头破水而出,一拳便把那只手给打了出去。

下一瞬她的第二拳,炮弹一样直冲着对方面门而去,打算把这个倒霉家伙打出潭水先。

方圆一里之内,一只公耗子都不许有!

那一拳落在空处,那人手一抬便抓住了她的拳头,把她往怀里一带。

那一带手势妙绝也力大无穷,文臻一头撞入他怀里,被对方的坚实胸肌撞得眼冒金星鼻子发酸,也终于感觉到了对方露出水面外同样滚热的肌肤。

不会吧……

这也是个遭了算计的?

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

文臻心中暗暗叫糟。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在这个本就不同寻常各方汇聚的夜晚,既然对方也是中了算计,那这个算计就一定和自己有关。

更关键的是,对方武力出众,然后也被药物驱使,自己要想驱逐对方就增加了很大难度。

文臻立即双脚蹬在对方大腿上,用尽全力猛蹬,将自己蹬出三尺。没办法,在水中就这么行动不便。

她刚要一个翻身潜走,扬起的脚腕就被一只手抓住,对方的应变十分惊人。

文臻也不急,伸手从腰背后拔出燕绥送的小伞,按动机括,一把小匕首无声无息自水中激射向对方。

那人松手,也一个优美翻身,水波飞溅,他的手已经抓住了她的肩头,五指如刚,一扣之下,文臻半身都酸软了。

她整个人在水中轻颤,那人扣住她肩头,半边身子便要挤过来。

“啪”一声,一幅伞面在两人之间撑开,将人生生隔住。文臻毫不犹豫按下机关。

那人一偏头,躲过伞顶上射出的一根金针。

因为两人的动手,精巧小伞一晃,伞骨上一滴银色的液体滴落,看上去和水滴毫无二致,又是在水中相斗,眼看那水滴就要滴上那人的脸。

那人却忽然松手后退,避开了那滴水。

文臻心中暗叫可惜,又暗暗心惊。

燕绥送的这伞,在水里用简直绝妙,但这样也能被发现,对方是谁?

她不认为这共济盟上下有谁能挡得住她这奇妙的武器和手段,除非对方很了解她。

体内燥郁,头顶微微泛出白汽,她一边出手,一边不能控制地微微喘息,对方也是如此。

这半封闭的山洞里,任何声息本就会被放大,如今这喘息声纠缠回响,听得人尴尬又难熬。

文蛋蛋自山壁悄然滚下,向着那男子靠近。

它不喜水,看了半天,才选准了位置。

那男子忽然一摆手,文蛋蛋身下一凉,低头一看,身下的水已经凝成了一块冰,那冰载着它越飘越远,越飘越远,文蛋蛋在冰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

水浪翻涌,哗声不绝,眨眼间两人对招数十,文臻越打越心惊,越打越烦躁,看准了自己滑落下来的冰道,打算干脆爬回去算了。

她收伞,那人伸手来揽她的腰,文臻拿伞反手一击,嘭一声闷响,伞柄里滑落一支白玉箫,落入那人手中,文臻一边暗骂燕绥又送残次品,怎么一碰就掉,一边趁着这个空档一步蹿上冰道。

然后轰然一声,冰道在她面前断成两截。

文臻险些栽落,半空一个翻身狼狈站稳,看着半截竖起的冰道如利刃向着黑黝黝的洞口,目瞪口呆。

然后她转身,就看见那人已经在水中站起,立在齐膝的浅水中,手执白玉箫,正在无声吹奏。

此地已近文臻进来的洞口,一点星月之光依稀,落在那吹箫人的身上。

他一袭白衣半湿,长发散披,湿透了的衣裳微微半敞,露一抹肌理晶莹的胸口,却并无狼狈姿态。

白玉箫执在他雪白的手指间,他微微低头,从文臻的角度,只能看见一点高挺的鼻尖和黛青的长眉。

芝兰玉树,空灵迥彻,仙姿独绝。

唐羡之。

文臻知道自己现在张嘴的姿态一定很傻,可是打死她也想不到另一个也中了暗算,和她这般厮打缠斗的倒霉蛋是他。

然后她转头,看见在唐羡之无声的箫音之下,那冰道一点一点崩碎。

从这里爬回去的路被断绝了。

文臻想起先前那一道天光,在山洞的那头,应该还有出口,是唐羡之进来的地方。

但现在这边的路已经断绝,那边的路被唐羡之堵住。

她吸一口气,看向唐羡之。

唐羡之放下箫,看着她,忽然道“你脸上的疙瘩,是中过毒?”

文臻全神戒备,倒没想到他第一句话是说这个,闻言唔了一声。

两人此时都不大好受,偏偏性子都很能忍,面上都不动声色。

“燕绥没有照顾好你。”

“成年人了需要什么照顾?”

“你为朝廷卖命,朝廷待你如何?”

“很好啊,听说又升官了。”

“阿臻,这不是你该过的生活。”

“多谢关心。但只要是我自己选择的,我便是跪着也会走完。”

又一阵沉默。

文臻夹着双腿,唐羡之执箫的手微微颤抖。

好半晌唐羡之深吸一口气,颤声道“你为何不愿?”

“我为什么要愿意?”文臻答得非常诧异无辜。

但这般诧异无辜最伤人,唐羡之微微垂眼,避开她脸上神情。

“你中了暗算,我也中了。”唐羡之静静地道,“用的药物都不寻常,你我无法以别的方式纾解。但我不愿随便,你想必也不愿,既然相遇此地,便是上天安排的缘分。”

“老天安排的缘分有很多种,有良缘,有孽缘。很不幸,”文臻手背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笑,“你我如果在一起,肯定是后一种。”

“你在等燕绥?”唐羡之依旧从容,“你想过没有,如果燕绥主动愿意帮你,那他便是乘人之危,人品可疑;如果是你投怀送抱,那么他以后会怎么看你?”

文臻眯眼笑了笑。

“不得不承认你挺会说话会攻心。可是哪有那么多如果?为什么不能换个角度想呢?如果是我投怀送抱,燕绥可能会很欢喜;如果燕绥主动愿意帮我,那是他怜惜体贴。唐先生,爱人不疑,疑人不爱。如你这般复杂多疑的人,是不会懂的。”

又一阵沉默,片刻后,唐羡之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不会逼你。我只会等你。”他道,“我在西北方向的出口处,等你半个时辰,你想通了,便敲击冰岩。”

“特么的你这还是强取豪夺!”文臻大喊。

唐羡之就当没听见,一路涉水去了。

留下文臻在黑暗中瑟瑟发抖,不是冷的,是燥的。

喃喃骂了几句,她便上来寻找,找另外的出口,再不然,找点黄瓜茄子也是行的。

泡冷水澡是没有用了,她喃喃骂着狗血,天知道方才那一刻,看着水中出浴般的唐羡之,她一股邪火直往上冲,脑子里嗡嗡嗡,什么理智都没了,整个山洞里都似乎在回响着“扑倒他!扑倒他!扑倒他!”

男色本来没那么大诱惑力,在此刻被无限放大了。

她一直手背捂着鼻子,就是怕流鼻血就糗大了。

还能冷静对话她简直要夸自己好棒棒。

“没事长那么好看干什么!”

“还穿白衣服!吊丧啊穿白衣服!不晓得白衣服一泡水就透明吗?!”

走了一圈,果然没有路,别说没黄瓜,黄瓜状的冰柱都没有。

她抱着一个结冰的钟乳岩敲了半天敲下来都是一片一片的。

文臻丧气地踢开那些碎冰,看看头顶,冰道已碎,四壁光滑凝冰,离出口处距离足有三丈,上不去。

她刚要垂头转身,忽然又猛然回头。

那洞口,好像有点什么东西?

一根绳子,在洞口悠悠晃着。

文臻大喜奔过去,抓住绳子抖一抖,示意她在底下。

上头的人却没有动静,文臻便要往绳子上面爬,绳子忽然一阵颤动,一人背着个大包袱滑了下来。

文臻跳下地,看着燕绥跟个夜行贼一样背着包袱出现,觉得这世界很魔幻。

片刻后她大喜。

瞌睡逢着热枕头啊这是!

回到小院那啥并不方便,满院子都是人,在别处也不方便,随时可能碰上山上暗哨,倒是这洞,只要忽略现在在那头看门的那位,真真是个隐蔽安全的场所。

文臻顿时心花怒放,搓着笑着扑过去。

“殿下啊,我甜啊,心肝宝贝大蜜糖啊,你来得正好——”

------题外话------

我跟你们讲,明天的那章你们一定要看。

嗯,看之前要先买票……月票。

第两百七十二章 该谁翻身做主人

“殿下啊,我甜啊,心肝宝贝大蜜糖啊,你来得正好——”

燕绥一个转身避过,将包袱往旁边石头上一搁。

文臻如同扑空的色狼一般,愕然转身。

燕绥站在那儿,皱眉看着她“你怎么了?”

文臻呃地一声,想想要睡人家总得坦诚相见,老老实实地道“我中了易慧娘的招,现在需要找个人困觉。这都怪文蛋蛋,居然驾驭不了迷情药……”

文蛋蛋在冰上滚来滚去,好容易滚到水边,正准备上岸,听见这句,气得转个身,小爪子拼命划水,往另一边去了。

文臻眉开眼笑,上前摸燕绥的小手手,“殿下啊,我想了一下,这事儿虽然狗血了一点,倒也不能算一件坏事,咱们俩谈恋爱也挺久了,虽然偶有波折,但是一起奔向小康的大方向不变,提前开个车什么的……”

“不开。”

“……想来你也没意见……嗯?”

燕绥拍掉她的手,“别乱摸。”

文臻茫然看着自己的爪子,“嗯?”忽然脸色一变,踮起脚,捏捏燕绥脸皮。

莫不是个假的吧?

燕绥又是一让。

再次扑空的文臻,一边眉毛挑了起来。

这家伙转性了?

但回头一想,平日里明里暗里挑逗也不少了,但是好像燕绥确实很少有更进一步的需索,以前她觉得这是他君子有底线,现在禁不住要怀疑。

不会是功能性障碍吧?

她眼神狐疑地向下瞄,双手控制不住地搁在他腰带上。

燕绥吸气,皱眉道“这样不好吧?”

“挺好挺好,无妨无妨。”文臻解腰带,有点激动,有点哆嗦。

要死,这什么破腰带,好难解。

燕绥双手放在腰带上,眉头打结“咱们的夫妻大礼不该这么草率吧?就不说皇家仪程种种,最起码也得三媒六聘,盛大婚礼,等到洞房之夜,才好……”

“没事没事,那都是形式,心意到了就行……哎我甜你这扣子怎么是死结啊。”

“不是死结,活扣在里头……话不是这么说,这山野之地幕天席地,岂不是野合,怎配得上你我身份……”

“上头有顶下头有地,情之所至水到渠成,哪来的野合……怎么这边还有个结……”

“这个结和那个结是连着的,只要抽一边就好……这万一将来你怨我,或者提上裤子就不认……”

“认认认,什么时候都认!”这见鬼的腰带还是解不开,文臻一头汗,磨了磨牙,低头就咬。

燕绥似乎在笑,腹肌一阵微微颤动,文臻脸颊肌肤滚烫,贴在他冷玉般的肌肤上,燕绥颤了颤,文臻贴完左脸贴右脸,舒服得叹一声长气。

“别咬别咬,怪痒痒的……认有什么用,你到现在还没松口嫁给我。”

“嫁嫁嫁,马上嫁!你说啥时嫁就啥时嫁!”

“真的?那先签了这个。”燕绥不知道从哪摸出一张纸,还有一支用来画眉的蘸水可写字的黛笔。

文臻看也不看,一挥而就,亮给燕绥看一下,顺手扔到一边,膝盖一顶,把燕绥向后压倒,双手一分。

晶亮冰洞里她家殿下肌肤比冰晶更莹润,似自生光晕。

文登徒子全套动作熟练到位,唰唰两下燕绥的衣服就飞到钟乳石上挂着。

片刻后她的衣裳也飞去了挂着。

燕绥还转头去看,“听说洞房之夜脱下来的衣裳有讲究,谁的衣服被压住以后就被对方压一辈子……”

“殿下你的重点可真奇怪哟。”

咱俩现在还凤在上呢,你尽操心个衣裳干嘛?

腰带的结还是没弄开,蹭一下拔刀。

“快,交公粮的干活!”

刀刃滑过衣裳的声音流利,总让人想起诸如流畅、坚硬、长驱直入之类的痛快词语。

结满冰晶的山洞里寒气幽幽,却挡不住春潮与热浪的奔涌纠缠。

山中无日月,洞内有千年。封闭的幽寂空间将一切细微的声音放大,春水般流荡,再春水般流泻向四面八方。

雪白的钟乳石倒映着姿态迷离,雪肤柔光。

头顶上忽然有簌簌响动,有什么东西沙沙落下如春雨。

雄风大振的文臻低骂一声,顺手去捞自己的小伞,衣服早不知道扔哪去了。

却听啪一声,有什么东西张开在头顶,那些沙沙的东西向两边滑去。

沙沙的东西滑落之后,似乎有向两人汇拢之势。

一只雪白柔软的手臂伸出来,懒洋洋打了个响指。

“蛋蛋,扫地!”

一颗琉璃珠儿从水里滚了出来,绕着两人滚了一圈。

像孙悟空给唐僧画了个安全圈,四周沙沙的声音顿时不见了,更多沙沙的声音落在头顶。

文臻抬头一看,是一顶大得多的伞,将两人好好罩在底下。

底下燕绥懒洋洋地道“专心点。”

文臻呵呵笑“小妖精!”

不一会儿又是呼地一声,这回风声凌厉,落下的显然是重物,落在伞上,被弹飞出去。

伞依旧不破。

文臻恼怒地骂“装得贞洁模样儿,瞧准备得这个充分!”

也不知道谁被打了一记,声响清脆。

燕绥也不和她计较,笑着揽她翻个身。

“也该我翻身做主人。”

文臻后背一软一荡,如在水中,此时才察觉燕绥带来的那个大包袱儿早已打开了,里头的垫子现在垫在身下,垫子竟然是特制的,里头似乎装满了水,悠悠荡荡十分得劲,活脱脱骄奢淫逸一张水床!

这狗男人在这种事上居然也如此有天分!

头上的罩子自然也是包袱里的,甚至在角落还有一个小小香炉,里头不知何时燃了香,气味清逸,掩去了很多靡靡之味。

头顶上又是一阵破空之声,这回又劲又密集,然而依旧无法奈何那伞。

文臻叹为观止。

做这种事也准备如此充分,燕绥这是暗搓搓打算多久了?

刚才偏还要装得贞洁,明明自己想得要死,还要装模作样趁火打劫,要不要脸啊。

要不是确实认定了他,对提前三垒其实暗含期待,更不打算拘于所谓礼教给自己身体带来隐患,真当她完全没有办法解决?

燕绥满意地对上面看了一眼。

送了她一柄小伞,自己做一顶大伞,和她在一起命犯麻烦,别的事可以打断,这件,不行。

突然咔咔咔咔一阵急响,文臻眼角瞥见一道阴影蜿蜒游来,像是一条大蛇,但是她吹口哨,文蛋蛋前去阻拦,都不起效用。

那阴影一折一折再一折,几个巧妙的转折,就越过了大伞拦截的范围,将一颗生硬的头颅,探入伞底下来。

却是一条用竹子木条制作的假蛇,做工粗糙,可以看出是匆匆制造,但是就这么匆匆制造的东西,能够绕过燕绥的机关伞,一直逼到伞下,做这条蛇的人是谁,呼之欲出。

那蛇嘴一张,一股毒烟喷出,文蛋蛋抢上去吃了,一抹嘴,还不够。

那蛇又一震,细细密密的粉末散开,依旧被文蛋蛋当夜宵解决了。

那蛇第三震的时候,文蛋蛋习惯性张开嘴等着,文臻却道“蛋蛋,回来!”

文蛋蛋滚回来,这回这蛇嘴里砸出一个铁球。

如果不是被喊回来,现在文蛋蛋大概要被砸成文扁扁。

文蛋蛋气得都变白了。

那木蛇忽然一震,散为无数片,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夺夺连响,那些碎片好像嵌在了墙壁上。

听声音很远,文臻想不出这能对她和燕绥造成什么伤害。

她和燕绥在一起,还有一个百毒不侵的文蛋蛋,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无法下手。

但对方是易铭,她就不敢掉以轻心。

忽然耳垂被不轻不重啃了一口,像电流忽然从那小小一点传遍全身,她忍不住一声惊呼,燕绥的声音带点笑意带点恼怒,道“这种时候还惦记别人?”

文臻一偏头也咬住了他耳垂,咕哝道“应该说,怎么这么倒霉,这种时候还有别人惦记我!”

“便当是助兴了……”低低笑声伴随胸膛的震鸣,“说,我好不好……”

“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那你还品尝过前两个?是谁?”

“当然是燕小绥和小甜甜啦……”

文臻嘻嘻哈哈应付着燕绥,冰洞内水声潺潺,她分神听着动静,等着易铭的下一招,一边心中无奈,头一次居然一边打架一边进行也是没谁了。

好半天没动静,她刚放下心,燕绥忽然抱住她翻个身。

挺远的地方,咔一声轻响,随即便是哧哧之声,像是什么重物顺着地面的冰滑了过来,瞬间便穿过了方才文臻燕绥呆过的地方,撞在另一面洞壁上,碎冰和石片飞溅。

靠着冰面的反光可以看清,那是一截凝冰的石笋,尖尖的那一头已经撞进了洞壁,可以想象这东西如果撞上人那必然是一个对穿。

文臻随即明白了,易铭的机关术果然厉害,那条粗制滥造的蛇机关,最后一刻分解依旧机簧强劲,将碎片崩到了远处的石笋上,制造无数道裂口,导致石笋慢慢断裂,然后顺着地面的滑冰一路滑过来刺杀她和燕绥。

这里头涉及到的角度和力道的计算,精妙无伦,而石笋的距离和断裂倒下需要的时间,会让人麻痹,以为无事了,杀招就会突然而至。

这还是易铭仓促状态下的出手。

燕绥忽然对上头扬声道“易铭,你现在怎么还有空给我们捣乱?唐羡之宁愿熬死也不想碰你吗?”

上头砰的一声,似乎什么东西碰撞了一下。

文臻呵呵一声。心想殿下真毒。

上头终于安静了,冰晶水洞如琉璃花灯,光耀迷离,映鸳鸯交颈。

燕绥满意地一笑,把文臻的脸掰正,深深吻了下去。

香炉吐芬,巨伞垂幕,水床荡漾,洞中香暖。

如此也就不算将就,对得住珍爱的她。

便将那来敌当贺客,飞箭做烟花,贺他二十二年过,终不做童男子。

炉间轻烟,袅袅纠缠,不知今夕何夕。

于清醒和朦胧的交界里,文臻忽然想起一件事,浑身一僵。

燕绥已经察觉,却不说话,只抱着她的肩,一口口地轻咬。

文臻瞟一眼洞的那一侧。

半个时辰已经过了吧?

唐羡之不会一直守在那边洞门口吧?

她拒了唐羡之,和燕绥在这边胡天胡地,然后他还在外头守着?这叫什么?

要不派文蛋蛋去引走唐羡之?

她有点心不在焉,忽然感觉有些变化,倒是心下一松,欢喜地道“这就好了?”

随即便觉得燕绥一僵,半晌,嘶嘶地道“这就?”

两个字的伤害抵得上两把钢刀,把殿下的自尊心瞬间戳得血流成河。

文臻没什么歉意地眨眨眼“哎呀用错词了,应该说总算,总算好了!”

“嗯?”

这个词是另一个维度的伤害。

“终于好了!”

“……”

“太好了!”

“……”

殿下忍无可忍。

是男人都不能忍。

“再一次!”

“哎呀别啊太短了啊!”

文大人舌头打结,其实是说今夜时间太短还有很多事要做。

听在殿下耳朵里……

刺激大发了。

……

时间往回推。

洞的另一侧,是一条细细的缝隙,有藤蔓遮蔽,仅能容一人通过。

唐羡之从洞中走出,坐在一边山石上,对着这夜半分外高旷的群山。

这一头离文臻所在的那一头有点远,山势转折的原因,也不会听见那头发生了什么事。

他眼底唯有头顶星月身下深谷,耳边只有风声与夜虫轻鸣。

他的眼光忽然落在了脚下。

那里,无数虫蚁正鱼贯而出。

此刻并没有下雨的征兆,这些虫蚁却匆匆排成长队从洞中奔出,看上去像是被驱赶出来的一样。

他回身,看着那一线黑暗缝隙,脸色微变。

估计文蛋蛋也没想到,自己听从主人命令,驱逐蛇虫鼠蚁,打扫洞房的行为,会被唐羡之发现了端倪。

随即他嗅见了一股淡淡的清逸的香气。

唐羡之闻清楚那香气的时候,忽然退后一步。

月光下他的颜色苍白如雪。

他闭了闭眼,唇线紧抿,好半晌后才慢慢睁眼。

然后他转身,看了一眼旁边暗处,一拂袖,如一片云飘下山崖。

他离开后,那处暗角,易铭无声出现,默不作声将那处细细缝隙填上,并以巨石堵住。

她的脸色很不好看。

她就没见过敦伦之时还满身机关和人干架的奇葩。

她也是机关奇才,偏偏临时孤身上山准备不足,就地做又来不及。

这冰库虽有两个出口,但是地势独特,一旦前后堵死,就是绝地。

本想困死文臻,现在看来不容易了。

她还想绕到前方冰壁入口,再做些手脚,黑暗中忽然有红影一闪,追着唐羡之而去,易铭脸色微变,稍稍犹豫,终于也追了下去。

过了片刻,燕绥麾下轻功最好的英语,格格笑着飘了回来,他一身红衣,身材细长,夜色中捂住脸,倒和君颜有几分相似。

他心情颇好地甩了甩长长的袖子,心想殿下算准了打扮成君颜的样子就能把易铭引走,果然一点不错。

轻功最好的原言之队一队人会陪着易家主绕着满山慢慢晃的。

至于其余护卫,连同文臻的人,今晚都有各自的任务。

殿下说了,今晚在山上的易家人,不管是谁,都会收到他和文臻联名送出的大礼。

用文臻的心里话说,以此庆贺殿下终于。

用殿下的心里话说,以此庆贺文臻终于献身。

当然别人是不知道的,殿下虽有心昭告天下,奈何却怕文臻不乐意,哄了几个月才哄好了媳妇,可不能一折腾就又跑了。

英语在冰壁前坐下来,想着好像那谁中了药?哎怎么没人给殿下下点药呢?

二十二岁的老男人,换成别家娃都满地跑了。

再不做点该做的事,什么时候能娶上媳妇?

刚殿下搬着一大堆家伙什进去了,不会是进去那啥那啥吧?

英文想了想,不大抱希望地摇摇头,和刚走过来坐下护法的中文撞了撞肩膀“哎,我说,殿下这回追回来文姑娘,回头回京该办喜事了吧?毕竟这把年纪了,燕绝第四个儿子都生下来了。”

“是这个事儿,得早点准备着。”中文立即进入情绪,反正长夜无聊,两个大头领,头靠头开始遐想,婚礼要办多少桌,要请哪些宾客,请帖该是什么制式,宜王府要进行哪些改建,哪个院子要清理出来招待客人,文大人在洋外呆过,婚礼要不要按洋外的仪式再办一次。采买要开始提上日程,大燕的明华锦,大荒的异兽皮,南齐的刺绣云雷的器雕,西番的羊肉天下一绝,宴席上必然用得着。

两个人长夜无聊,越说越起劲,干脆趴在冰壁上,拿了树枝当笔,洋洋洒洒列了一大串简要事项,甚至已经开始讨论世子的名字,摇篮摇椅的式样,四季小衣裳找哪家定制,接生嬷嬷谁家最有名,奶娘应该找几个……

因了这投入的讨论,后来这一片冰壁上那些关于“南二市胡同李氏、檀木、王嬷嬷”等等字样,被共济盟和易家派来的无数智囊围着研究了好多天,并专门派出人手去天京打听李氏王嬷嬷等人是何等神秘人物,毕竟在共济盟和易铭看来,那两位留下的任何痕迹,都包含了无数秘密,但是这个秘密最终无人能够解开,毕竟共济盟和易铭便是想破天,也不会想到南二市胡同卖全东堂最精美的马桶,而李氏则是擅长给妇人催奶的女医……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而眼前,两位大头领在讨论得最热火朝天的时候,听见底下蹭蹭声响,似乎有人爬了上来,两人一转头,就看见冰壁翻转,文臻从里头走了出来。

某种运动后身体不适的文臻,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以至于两位大头领看见她时,忽然想到了某些段子里始乱终弃的无情郎。

总觉得下一秒就能看见殿下咬着被角在哭……

两位大头领疑惑地上下打量,冰壁厚,听不见底下声音,想要努力从文大人脸上发现端倪,然而文大人看起来光风霁月,月朗风清,毫无羞赧,毫不心虚。

两位低估了文大人厚脸皮的大头领,心里同时叹了口气。

看来还是没戏啊。

文臻主动抬了抬手,笑呵呵地道“两位早啊。”

中文还在思考该怎么打招呼,英文已经幽幽地道“文大人,您出来得也早……”

英文……总觉得这句话会产生某些不良后果。

底下,正慢吞吞整理衣裳,还在努力治疗被文臻伤害的自尊心的燕绥,听见这句,猛地一个踉跄。

……

------题外话------

嘘——

虽然我们走高雅含蓄路线,但是这和谐时代,大家都懂的。

安全起见,哈哈哈哈就完了。

抓紧看,少说话,快投票,才是王道哦。

第两百七十三章 清音一首与卿听

隔一座山头,君颜面无表情地站在峰顶,看着黑暗中的藏锐峰,微微皱了皱眉头。

事情并没有按照他想要的计划走。

本来发现了文臻中了易慧娘的招,他顺势给唐羡之也下了药,这是做了两手准备,一来,他想试探易铭到底是男是女,关于西川刺史是女子的流言已经传了很久,但是当初易铭成亲那一夜,他当时势力不足,没敢动手,也就不能确定,之后易铭十分谨慎,大家都没有机会。

如果唐羡之和易铭欢好,一来证明了心中猜疑,有了打击易铭的机会,二来也可以趁此机会出手;如果两人没成,那么,他再顺势而为。

这山中那几人,传说中不是也有情爱纠葛么?

果然,之后文臻被引入山腹冰库,他便派人将中了暗算想要去火的唐羡之引入半山潭水,这潭水和那冰库相通,唐羡之和文臻必然会撞上。

如今各地高官贵人,谁没听过当初文臻许嫁唐羡之,而宜王殿下追出海的奇闻异事?

在君颜想来,有过婚约纠葛,也听说唐五对那位女厨神颇有情意,这干柴逢上烈火,哪有不熊熊燃烧的道理?

而宜王燕绥把文臻当做眼珠子的事儿,这满朝又有谁不知道?

以这三人的纠葛,一旦出了这事,燕绥不把这山翻了,把易铭给碎尸万段,他才不信。

他当初上山,就是猜疑文臻身份,也知道易慧娘托庇于四圣堂,想亲自上山解决。现在也算解决了一半。

只是……

君颜皱了皱眉头。

唐羡之为何没成功?燕绥又怎么去那么快?

他是栓在文臻裤腰带上的么?

君颜纤长的细眉皱了皱,大红的身影向后飘去,隐入黑暗之中。

慧娘母女失败,熊军被解散,自己的计划也没成功,今夜事已不可为,在被易铭燕绥发现齐齐出手对付之前,赶紧走为上计吧……

君颜从一处隐蔽的小路下山,他在山上自然也有潜伏的人手,送他下山,而他的骑兵,在五峰山下十里处的一处山谷等候。

他一路顺利地下了山,微微得意自己时机选的好,唐羡之自顾不暇,燕绥文臻急于欢好,为了方便欢好那两人又会引走易铭,自己虽然没有计划成功,但是现在赶回去,说不定还可以收拢一部分熊军为己用。

到时候文臻知道她费心解散的熊军,结果便宜了自己,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君颜眼波流转,微微一笑。

忽然他心中若有警兆,一转头,便看见对面崖上,有人张弓搭箭,对着自己。

君颜一惊。

只这一分神,头顶翅膀扑扇声响,似乎什么鸟儿,从自己身边一掠而过。

这半山多鸟兽,飞鸟掠过也是常事,君颜此刻心思在那对面搭弓的人身上,一侧身避过那鸟,再一抬头,对面空山寂寂,哪里有人?

他怔在那里,几疑自己眼花,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敢多耽搁,赶紧下山,向自己骑兵掩藏地匆匆而去。

他不知道的是。

就在方才他躲箭那一刻,一只黑色的八哥,叼走他系在腰间的锦囊,先一步飞下了山,一路向那个藏着骑兵的山谷飞去。

山谷里人影幢幢,无数马匹蹄子上包着软布,轻轻地打着响鼻,士兵们牵着自己的马,紧张等待主子的信号。

在和这山谷距离五里处的官道上,大批被解散的熊军将官正匆匆步行而过。

山谷里,寂静的黑暗中,却忽然有人大喊道“主子遇袭啦,快点前去接应!”

那声音粗嘎,听来刺耳。

随即又有人大喊“主子的锦囊!”

一枚锦囊被抛在大路上,银白的月光下十分显眼。

自然有人认了出来,禁不住惊骇大喊“主子怎么了!陪主子潜伏在山上的兄弟呢?是哪位兄弟前来报信?”

又是那个粗嘎的声音大声道“什么时候了,啰嗦什么!救主子要紧!你们不去我先去了!”

那声音还用西川土话骂了一句脏话,随即马蹄声起,有几骑已经当先冲了出去。

黑暗中不能举火,看不清带头的人,但这种事向来不能拖延,众人也便糊里糊涂翻身上马,跟着那几匹马疾驰而出。

前头的几匹马上。

几个骑士僵硬地坐在马上,眼睛对着马肚子底下瞟。

马肚子底下都有人,就在刚才,潜了进来,制住了他们,然后躲在马腹下。

而最前头那匹马上,则根本没人,那个骑士一开始就被解决了,现在那马上站着一只丧丧的八哥,那只鸟蹦来蹦去,一边不停地啄马脖子催马快跑,一边用西川土话大骂后面的傻逼们是不是昨晚没吃饭,救主子还磨磨蹭蹭。

八哥是个很有语言天赋的八哥,就像它在长川能够以十八部族的十八种方言骂鹦鹉一样,它来了西川没多久,就掌握了西川土话,灌县土话,共济盟切口,乃至灌县之下十几个村子的俚语。

凭借强大的语言天赋被文蛋蛋收为小弟的八哥,今天晚上终于有了表演的机会——它一只鸟,在一匹马上,先后以五六种当地的方言俚语,表演了一场单口相声,它一人分饰多角,演了君颜的护卫、共济盟君颜卧底、鹿军骑兵等五六人,给后头的骑兵们再现了“主子亲自潜伏共济盟,被发现遭受围攻追杀”的真实场景。

这份绝活,连语言护卫们都做不到。

鹿军骑兵们视线被前面那几匹马挡住,只看得见自己同袍的背影,看不见第一匹马上的八哥,听那大嗓门嚷嚷,心中焦急,跟着一阵疾驰,很快驶到了官道之上,正遇上了解散了的熊军。

而八哥的第二幕戏也开场了,大喊一声“啊!你们竟敢追到这里来!兄弟们,主子一定是被他们给掳了,杀啊——”

当先几骑已经撞入了对面熊军的人群,熊军猝不及防,陷入混乱之中。

但这些人都是熊军精锐,只乱了一会儿,便组织阵型抵抗。只是步兵遇上骑兵从来都只有吃亏的份儿。但此时,潜伏在鹿军骑兵马下的易人离等人,已经解决了马上的人,一部分去帮助熊军,杀伤部分鹿军后,护着熊军顺利撤出。另一部分混在人群中暗算鹿军,又引着一批鹿军进入附近山沟,等骑兵进入后放火烧山。

等到鹿军发觉不对劲,两千人的队伍已经被割裂,一部分人被暗杀,一部分人被熊军的重武器杀死,一部分人被烧死,剩下的人也乱了方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护送熊军安然出了灌县的人,之后表明身份,自然能再收获熊军一波好感。

而纷乱的鹿军,自然会被人发现,无论是共济盟在山下的探子,还是易铭的护卫。

共济盟的规矩就是不能带太多护卫上山,易家的人上山的时候,都会把自己的护卫驻扎在山下,因此易铭同样有数千虎军就在山脚等候。

狂奔而来的鹿军让虎军以为遭受突然袭击,顿时又是一阵交锋。

此时君颜才下山,迎头便撞上这番乱像,必然要出面解决。先别说他看见鹿军如此凄惨险些要吐血,而虎军发现他潜伏上山,鹿军潜伏山下,那自然是要对家主不利,在西川,这等于谋逆之罪,当即要扣下他,等家主下山亲自请罪或者说明。

君颜此刻才明白,传说中那两人,所经之处,权贵俯首,草木不生,招惹不得。当初还以为是夸大之词,但是短短时日,长川易家覆灭,如今这两位明明只是呆在共济盟玩鸟,也能把一群易家人玩得团团乱转,易慧娘谷蔚蔚母女,熊军,自己,鹿军,乃至易铭和易铭的军队……就在那两人手里,谁也没讨到好。

这还是在对方两人似乎并无心特意对付西川的前提下。

君颜第一次对自己和西川的未来产生了迷惑。

朝廷有这两人在,自己等人还在争权夺势,西川易还能活多久?

但此刻想什么都是多余,还是赶紧从虎军的围攻下脱身吧!

……

先不提熊军鹿军虎军都被两人玩得团团转,所有易家人都在吐血,文臻对易家的随手打击还在进行中。

她以一种别扭的姿势赶往四圣堂。

走几步便停下来,一身的不得劲。

那种事……并没有传说中美好啊。

文臻一个现代人,对贞操,自然没那么多固守的想法,一直以来都觉得,水到渠成便好,毕竟他爽我也爽嘛。

什么药都只是借口,单看她愿不愿意。那些觉得便吃亏的想法她是没有的,因为她对嫁人没有执念,她想要和燕绥成亲,除此之外谁都不考虑。那么先睡了喜欢的大狼狗有什么问题?

如果最终无缘在一起,先睡了也不吃亏啊。

反正她又不会怀孕。

另外,她还想试一试,某些运动,能不能助她碎掉那根下腹处的针。

果然成功了,只是她依旧没有机会调息,她要赶着去见方人和。

过了今夜,方人和不大可能再来山上了。

文臻运了运气,感觉虽然下腹疼痛,但是体内的经脉运转果然更顺畅了一些。

人影一闪,君莫晓出现在她身侧,打量着她道“你方才去了哪里?我找了你半天没找着,殿下也不见了,还以为你们出事了!”

文臻心里有鬼,胡乱含糊了一句就走,君莫晓忽然拨开她头发,大惊小怪地道“你脖子上是什么东西?”

文臻偏头一看,呵呵,草莓。

种草莓就种草莓,种那么明显做什么?高领都遮不住,某人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终于不是老处男了吗?

“你中毒了?!”君莫晓大惊失色。

文臻对于纯情少女无法解释,纯情少女却忽然凑过来一阵乱嗅,“你身上什么味道?”

文臻这下真有点架不住了,她这不是还没机会洗澡嘛。

整天忙着坑人的人伤不起啊。

君莫晓又上下打量她一阵,又道“你的腰带呢?”

再过一会,又问“你头上的簪子呢?”

文臻随着她的眼光,浑身上下一阵乱摸索,完全没明白自己身上怎么会该有的没有,不该有的有了。

手指头想也知道是燕绥干的,可燕绥这么无聊干嘛?

君莫晓脸色越来越疑惑。她毕竟是混过江湖的人,虽然还是少女,有些事却比深闺女儿更灵醒一些,忽然脸色一变,道“阿臻,我得提醒你一句,你和殿下的事情,至今还没有定数,你可不要轻易把自己交付了出去。”

“不会的不会的。”文臻撒谎,脸也不红。

“一听你就在敷衍。你可想清楚,殿下行事任性,想怎的就怎的,那是因为他是皇子,有陛下撑腰。而你可还没被皇家接纳,一旦出了什么岔子,你要怎么过?所以,”君莫晓重重下结论,“不正式赐婚,不三媒六聘,不皇家入册,你可别便宜某人。”

文臻眨眨眼,她知道君莫晓是诸好友中最不愿意她嫁入皇家的,也是唯一一个敢顶着燕绥为她张目的,毕竟燕绥恣意又强大,且待人也没多少情分,谁敢和他顶?

君姑娘敢。

文臻不禁有些感动,因此今晚发生的事更不敢告诉她了,故意岔开话题道“总觉得你特别不喜欢皇家呢。”

“那是。我小时候有一次无意中听见外祖母房里的嬷嬷私下闲聊,好像说家族中有谁曾被某位王爷欺骗又背叛,不过我没听清楚是谁,只是从此便没了好感。”

文臻心想这莫不是君莫晓的娘吧?

此时并不是八卦的好时机,她和君莫晓说一声,打算去找方人和给自己和燕绥看病,君莫晓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伸手去试她的额头温度“你今晚真奇怪,方人和是易铭的人啊,怎么肯给你们看病?就算你掩饰身份,方人和向来古怪,是不给寻常人看病的。万一他瞎讲误导你怎么办。”

“放心,只要够狡猾,这世上哪有解决不了的人和事?”

文臻并没有遮遮掩掩,坦然去了四圣堂,顺着山路向上走的时候,她忽然停住了脚步。

山壁后转出一个人来,白衣如雪,风姿独绝。

文臻此刻看见他,既尴尬又警惕,忍不住退后一步。

方才发生的事实在太尬了,出来的时候她故意没有去看那一头潭水出口,唐羡之还在不在,无论他在还是不在,这事儿她都觉得没法面对。

她心中也有疑惑,不知道唐羡之如何也会着道,因此十分防备。

唐羡之目光在她脸上掠过,那一脸的麻子底隐约可见秀致甜美轮廓,他的目光落在她双眉之上,心间一痛,转开眼去。

文臻看他注意自己眉毛,更尴尬了,唐五这样的人,天下事有什么不懂?这是看出什么来了吧?

看出来也好,彻底死心,大家做一对你死我活的痛快人。

唐羡之果然没有再提之前的事,却从袖子里摸索,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了过来。

文臻一怔。

“饿了吧?”唐羡之声音平和,“我这里有川北特产紫英糕,要不要尝尝?”

文臻忽然就想起当初驿站两人对面啃鸭翅的场景。

一眨眼流年偷换。

她笑笑,退后一步,算是拒绝了那糕。

有些话不必多说。

两人现在的关系,实在没到可以坦然接受对方食物的态度。

何必逼人当面验毒呢。

唐羡之自然明白这一点,很自然地把手收了回去,道“本想让你尝尝我的手艺,这是我照着你当初制作糕点的方法做的。”

文臻笑道“那唐公子应该先做给易铭尝尝。”

唐羡之坦然道“她有。不过不是我自己做的。”

“唐公子心意到了便好了。易家主应该很欢喜。”文臻笑,“既如此,恭喜西川川北结盟。”

她的目光落在唐羡之腰间白玉箫上,那是她小伞伞柄里掉下来的,是燕绥送给她的东西。

她看了几眼,见唐羡之无动于衷,只得提醒道“唐公子,你腰间那箫……”

唐羡之“哦对了,文姑娘,我近日刚刚得了一首曲子,觉得你可能会喜欢,你可愿听听?”

文臻“用我的箫奏的吗?”

唐羡之抬眼看了她一眼,心中苦笑。

文臻对他,越来越远,越来越强硬。

她本就是个心硬的姑娘啊。

有些事,在她那留了痕,便一辈子抹不掉。

她可以说原谅,却不会再回头。

“箫,等我吹完这首曲子,便还给你。”唐羡之语气温和,“我们聚少离多,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我很希望你能听一听。”

“是啊,已经是敌人,如今两川结盟,再见面很可能是在战场上了。”文臻退后一步坐下来,“请吧。”

唐羡之并没有用那箫,而是抽出他惯用的横笛,面对身前高崖,悠悠吹奏。

文臻坐在一边大石上,凝视着他的侧影。

那男子雪色衣袂散在风中,腰间碧色丝绦与这山谷间岚气纠缠,乌发若檀,侧脸的轮廓如画难描。

而他眸底莹光灿烂,似凝了这一天的星子,半山的清泉。

山风鼓荡,雾气氤氲,他似要隐入这淡白一色中,又似抬脚便可上青云。

而此时笛声响起,起调柔缓却又暗藏激流,便如无名山中初遇,看似平和美好,却藏杀机无数。

那幽深迥彻的曲调一路潺潺,曲折婉转又静水深流,那是那些看似平静却九转回肠的相处,忽然起,明亮清锐,如九天之上云鹤长唳,淡红的喙尖掠过浅色的浓云,雪白的翅尖卷起大风,而风起浪涌,碎云飞卷,如波逐浪,便是那忽然赐婚,海上追逐。

那调越转越高,盘旋而上,令人很难想象,世上竟然有如此奇妙的笛音和这般绝妙的技法,那一线音高至巅峰,蓬勃热烈,那是火山内部,一线幽红,她以为的生离死别,灼痛眼眸。

再然后便是一串急促又优美的短调,轻快又诡谲,跳跃又幽深,似是之后那些立场转化,身份对立,强掳追杀,恩怨交缠……

文臻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扣住了冰冷的石。

她从未听过如此优美却又幽冷的曲子,令人心头发紧,心神失守。

她望着唐羡之,在那婉转长音里,忽然觉得这临崖吹笛的男子风姿绝俗,当世无双。

令人渴慕,令人心折,令人目光灼灼,只愿投他身上。

令人还想将他看得更清楚,想要接近他,嗅他襟袖间飘散的那一缕兰花香。

文臻不由自主地起身,向前一步,又向前一步。

唐羡之感觉到了她的接近,便转了身,指下曲调未停。

他抬眼看文臻。

山风烈烈,卷起她衣襟。

他这才发现,她没有系腰带,衣裙是散开的。

但她的腰侧,斜斜还挂着一截带子,拴住了最紧要的一部分。

那带子颜色突兀且宽大,一看就是男式的。

流畅的笛音忽然顿了一下。

文臻猛然醒来。

第两百七十四章 文臻燕绥VS易铭唐五

文臻猛然醒来。

她愣了一会,抹一把额头,掌心湿润润的,风一吹浑身生凉。

刚才的感觉,魇住了一般。

那曲子和她在东堂听过的所有曲子都不大一样,仅仅说优美动听都嫌太过简单,而就算她是个外行,都能听出这需要极其高超的技巧才能奏出来。

而也只有唐羡之音律大家的身份,才能谱写和驾驭这样的曲子。

就在方才,她完全顺着曲子心意流转,往事历历在目,有一段时间,甚至因此对那崖边吹笛,姿态如仙的男子,生出了倾慕留恋之感。

脑子还有点不清醒,她喃喃道“这若是众多乐器同奏,该是如何的震撼人心……”

听见一个声音道“这建议极好。只是曲调讲究流水舒畅,这奏乐之人技艺各有高低,难免衔接合奏不畅,但有一个音符错了,这整支曲子便毁了。”

文臻想也没想,道“那便一人奏啊。真正才能高超的人,一人奏出一首交响乐也不是不能的。”

那声音静了静,随即恍然道“是我迷障了。多谢阿臻点拨。”

文臻一惊,这回彻底回过神来,就看见对面,唐羡之在对她作揖。

她傻了一傻,忽然心跳加急,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错事。

她对唐五,一开始有过好感,很快就因为他的频频出手而收心,如今更是因为立场敌对,对他比常人更戒备。

但今日居然先是动心,继而说错话给了他提醒。

这令她忽然心生担忧。

可不要将来惹出什么事来才好。

唐羡之似乎得了大满足,将玉箫递了过来,文臻袖子垂下,一袖里藏着文蛋蛋,另一袖垫着手指,才去接。

她如临大敌,唐羡之却神情淡淡,等她接了玉箫,转身便走,才忽然道“阿臻。”

文臻就当没听见,脚步更快。

随即她听见身后他道“这首曲子,是我为你写的,叫《绊心》”。

文臻一怔,还没说什么,身后却有乒里乓啷声音传来,粗嘎破碎,十分难听。

唐羡之眼底闪过一丝警惕,但音律大家,对于难听声音的容忍度很低,他不得不转身,就看见燕绥坐在方才文臻坐过的大石上,身前堆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破铜烂铁,也不知道从哪捡来的,他手里抓着一柄簪子,随意地敲着那堆破铜烂铁,发出一连串刺耳杂乱的声音。

这声音难听之极,偏他神情陶醉,叫人看一眼都觉得憋闷。

唐羡之的目光却落在了簪子上,明显是女子簪子,不用问也是文臻的。

而燕绥一身天青色锦袍,却束着一条鹅黄色的腰带。

一看那腰带也知道是文臻的。

这种不动声色又不要脸的炫耀,向来是宜王殿下惯用的伎俩,唐羡之面无表情转开眼光,似乎是无动于衷,脸色却微沉。

燕绥“一曲”奏毕,懒洋洋问文臻“此曲动听否。”

文臻没好气地答“难听!”

唐羡之神情更淡了。

虽是反驳,实则亲昵,她果然知道如何更能令他伤。

“这曲子也是我给你写的。”燕绥笑道,“想不想知道名字?”

“说呗!”

“曲名——《别人的王妃别特么瞎操心》!”

文臻“……”

唐羡之“……”

人影一闪,易铭出现在唐羡之身边,拢着袖子,笑吟吟道“诸位真有雅兴,我刚上来,还以为这里在开法会。”

她这是嘲笑燕绥的乐曲难听,文臻也笑“是啊,给刺史提前办个法事。”

“我可不打算和文大人斗嘴,毕竟嘴皮子杀不死人。”易铭笑着摇了摇手指,“对面两位,大家既然今夜在这五峰山上相遇,也是老天给的机会和缘分,错过这样的缘分实在可惜,要么咱们二对二,就地比一下如何?”

“比什么?”

“比一下哪方能尽快弄死另一方。”

“我们为何要和你比这个?难得在这五峰山上,我们人比你们多,不趁人多弄死你们,当我们傻?”

“文大人应该知道,共济盟和我合作多年,到底谁人多?”

“哦是吗?那就试试啊。”

易铭对挑衅一笑置之。

“大家都是尊贵人,群殴什么的太不优雅了。这样吧,以这飞流峰为限,从半山索道开始,到山脚为止。我们两人一组,各自下山且向对方出手。先安全到山脚入口处者胜。如果路上真被弄死了自然没话说,如果到山脚都还活着且几乎同时,则以伤损情况论输赢。殿下输了,殿下和文大人立即出西川;我们输了,我留下我的刺史令牌。”

“唐羡之呢?什么彩头都不给?”

唐羡之接口“我留下可免川北境内盘查的令牌。”

文臻笑看燕绥一眼。

正如他们想留下易铭一般,易铭也想留下他们。只是双方都有顾忌。

比如共济盟,现在对两方来说,都无法确认立场。无论谁落了下风,都有可能被共济盟趁火打劫。

在山上,她和燕绥的人比易铭唐羡之多。在山下,易铭唐羡之的人比她和燕绥多。

她和燕绥两人如果在山上弄死易铭,易铭必有办法令他们下山后行路难。

她和燕绥也有可能在两败俱伤后被共济盟黄雀在后。

但是易铭又不能放过他们,正如他们也不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文臻想过了,共济盟的设置,剿匪是没用的,太子必将失败,最后西川的这摊子,必然落在燕绥身上。

那么不如早点出手。

这种出手方法,损伤最少,影响最少,在不惊动共济盟的基础上,尽量达到想要的目的。

她看燕绥一眼,燕绥自从出来后,脸色一直黑如锅底,此刻也不过淡淡哼一声。

那就是无所谓的意思。

文臻虽然急着去看病,但很显然现在不是时候。也便应了。

按照易铭要求,不惊动任何人,文臻燕绥所有属下都退到山下。

文臻燕绥也没什么想法,毕竟对手是易铭唐羡之,只能两人自己出手,其余人对上十有是炮灰。何必白白牺牲。

两人属下的所有人本就在这附近,当下都站出来,当着易铭的面下山。易铭瞟一眼始终站在一起的易人离和厉笑,目光在厉笑脸上落了落。

厉笑冷着脸,转开眼。

易人离上前一步,挡在厉笑面前,对易铭流里流气笑笑,做了个捅刀的手势。

易铭咳嗽起来。

这小子真不要脸!

厉笑真打算以后跟这个小流氓?

她没有再试图越过易人离看厉笑,厉笑也没看她,从她身侧平静走过,易人离走在隔开她和易铭的那一侧,手一直放在腰上。

擦肩而过时,易铭悄声道“笑笑怕冷,你怎么都不知道给她加件披风?你这样我不放心把她交给你啊兄弟。”

易铭鄙视地瞥她一眼,“放屁,笑笑什么时候怕冷过了?她怕热!你这夯货,诈我是吧?”

厉笑“……”

易铭“……”

娘的,你才夯货!

你全家都夯货!

再一想,长川易家全家,其实好像也在西川易全家的范围内……

娘的,更生气了。

易铭把衣袖一卷,懒得再看那俩,冷冷道“那就开始吧。”

文臻低头看着崖下,藏锐在最中间主峰,通往四峰的索道最多,此刻那些索道铁链都半隐半现在云雾之中,其中有些是真的索道,有些却是用来混淆视听的假链子,据说还有会半途断掉的……

如果一路都选择索道下山,会是最快的路,但是索道身在半空,也是最危险的路,还有索道应该怎么搭配怎么选择,也是个问题……

身边燕绥忽然道“到底快不快?”

文臻莫名其妙,“嗄?”地一声,转头看见燕绥脸色淡淡眼神纠结,才反应过来,这丫居然还在耿耿于怀先前那个太快了的说法?

至于嘛!

男人真的还就特别在乎这个啊?

她久久没回答,燕绥呵呵一声,道“既如此,活了也没大意思,咱们跳崖殉情得了。”

文臻“……你在开玩笑吗……”

燕绥忽然揽住她的腰,往崖底一跳。

“……别别别很长很长啊啊啊啊啊要死的文甜甜——”

文大人悠长悲愤的喊声被山风瞬间吹散。

留崖上那两人一脸懵。

易铭也没想到这两人刚才还一脸不情愿,转眼说跳就跳,暗骂一声奸诈,冲到崖边往下看时,燕绥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吊环状的东西,他一手揽着文臻的腰,一手抓着吊环,转眼已经顺着那谷中索道下去了大半。

这里的一条是通往飞流峰的,不算近路。

易铭飞快地道“最近的一条是去落尘峰。再从落尘峰转向遂峰,遂峰的背面转弯就可以去山口。”

她站在崖边,从上往下看,那些铁链密密麻麻纠缠在一起,寻常人看一眼都头晕,而她只是低头看了一眼,就迅速理清了脉络,指出了最近的一条路。

唐羡之却道“不,我们走这条。”

易铭看一眼,也就明白他的意图,眯眼笑了笑,往唐羡之身前一站,做好了被他抱下去的准备。

两人合为一体,才能最快效率。

唐羡之却扣动了铁链,叮当声响传来,铁链上传来低微震动。

那是对面索道的看守人的回应,接着就会有篮筐荡过来。

唐羡之同时又扣了扣燕绥滑下的那条铁链,片刻后也是叮当两声,铁链震动更烈。

在等待篮筐过来的间歇,唐羡之摸出他的笛子吹奏,无声的音波在山间荡漾,很快便有无数丝丝之声响起,草丛簌簌响动,各种蛇类从石缝里,草丛里,山崖上游来,一条接一条十分有秩序地爬上了那条锁链。

这一幕实在有点令人恶心,易铭却目不转睛看着,赞道“羡之心思真是妙绝!”

随即她闭目算算时间,道“好了!”

果然立即,被云雾遮掩的铁索上震动忽然转烈,这是对面崖上滑来的篮筐,阻住了用吊环一路下滑的燕绥文臻。

只这一阻,燕绥和文臻一定会停一停,必须爬进向上而行的篮筐,再爬出来继续向下,而这么一耽搁,那些受到召唤的长虫也到了。

燕绥一手吊环,一手文臻,那自然是文臻应付那些长虫。

易铭笑着,她的手一直没停,拔起了很多这崖上的藤萝,这种藤萝有小刺,非常柔韧,汁液丰富,汁液并没有毒,但是喷溅到皮肤上会令皮肤瘙痒生斑,到眼睛上会令眼睛红肿不能视物。

五峰山上的植物,易铭还是很了解的。

她手指翻飞,那些藤蔓叶片飞落,在她指尖成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圆,她手指连弹,藤蔓飞出去,箍住了那些蛇,一条连一条。

妙的是,蛇身有粗细,每条都不同,但是易铭飞出去的藤圈,每个都正好嵌在蛇身上,既不勒,也不落。

然后此时唐羡之选择的去落尘峰索道上的接人篮筐也到了,唐羡之优雅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当先掠入。

易铭失望地对天叹了口气,也进了篮筐。

半山云雾里,燕绥和文臻此时已经遇上了拦路的篮筐,并如唐羡之所料,不得不进入篮筐,再从篮筐里出来,这么一耽搁,再次拉住吊环的时候,那些蛇正好追到。

半晌云雾缭绕,那些蛇无声无息出现,一张嘴利牙咬向燕绥。

冷电一闪,文臻出手,当先那条蛇被斩首,连带绑在蛇身上那条藤蔓断裂,汁液四溅。

这一下猝不及防,文臻又身在半空,动作太大会影响燕绥,百忙之下一偏头,那些汁液落在她颊侧。

没事儿。

没红没肿。

盖因为那脸上,疙瘩太多,挡住了汁液……

发现这一点后,文臻就不能再随便出手了,因为那些藤蔓都巧巧地绑在蛇身七寸位置,打蛇不能打七寸,蛇就很难死。

正在此时,铁链一阵抖动剧烈,文臻垂眼一看,下方唐羡之和易铭乘着一个篮筐,正和他们几乎平行而行。

去落尘峰的索道要比去飞流峰的短,能让唐羡之易铭后发先至。

只是虽然是平行,但是距离很远,除了暗器,寻常武器难及。

文臻忽然笑了笑,靴子一震。

一蓬针如牛毛细雨,直向下方招呼。

底下地方小,不好躲避,唐羡之和易铭身形一错,唐羡之大袖卷起,易铭披风飞卷,各自替对方挡了。

袖子和披风都同时被腐蚀出无数个小洞,文臻的针带毒。

唐羡之长笛横吹,那些蛇忽然在铁链上开始往下垂,长长的一条条首尾相接,再加上藤圈捆住,远远看去,像一条超长的鞭子似的。

易铭笑一声来而不往非礼也,手一招,那一条蛇鞭便落到她手中。

那长度,已经超过了上下两根铁链之间的距离,易铭轻巧一甩,那“蛇鞭”便风声虎虎,向已经快要滑下去的文臻腰间卷去。

与此同时,唐羡之衣袖一拂,冷电一闪,直射燕绥背部。

文臻眼看那蛇鞭袭来,此时燕绥的手松开,文臻一个铁板桥,长裙翻飞避过。

那蛇鞭比她还要柔软灵活,顺势又荡了回来,那些毒蛇从不同角度张开毒牙,有一条和她擦肩而过,有点弯的毒牙险些勾破了她肩头衣裳。

两人身形本已分开,燕绥伸手一拉,又将她拉回,呼地一声文臻借力团团一转,翻过了那条蛇鞭,燕绥手臂使力,文臻再次转入他怀中。

山风激荡,将四人长发拂乱。

一条奇长蛇鞭如龙隐浮云,上下翻飞,时而刺破云雾,森然一现。

文臻围绕着燕绥辗转腾挪,身姿曼妙,如作身周之舞。

燕绥始终保持一手或者一指和文臻相连,每每在文臻为了躲避蛇鞭不得不离开他时,转眼又能把她拉回来。

两人配合默契,于横山铁索满谷云雾之中,衣袂摆荡翩然,望之如画。

只是说起来美妙,做起来可不容易,文臻刚进行某种活动过,已经有点气喘,低头看一眼底下轻轻松松的两人,心想唐羡之和易铭的合作真是妙绝。

算准了位置,方向,以蛇作鞭,生生创造出绝无仅有的武器,那条鞭子回旋悠荡,灵活无伦,每一寸都能要人命。

自己和燕绥困在半空腾挪不便,他们两个却可以稳稳在最安全的下方尽情施为。

但是。

她弯唇笑了笑。

论算计,谁怕谁。

唐羡之冷电射向燕绥,燕绥理都不理,手中吊环一震,竟然弹出一块铁板,将那飞刀挡住。被文臻顺手抄住。

随即他回头看了那蛇鞭一眼,手指一弹。

易铭忽然觉得手上蛇鞭一重。

随即又觉得蛇鞭的颜色似乎发生了变化,绿油油的,那些绿色在眼底越涨越大……

藤蔓!

蛇身上用来害人并连接控制蛇身的藤蔓,不知何时在不断地长大,越来越粗,很多蛇已经被勒死,就算没被勒死的,也已经带不动身上那重量,开始下坠。

此刻这鞭子的重量和长度,易铭已无法驾驭,再舞下去非得手腕折断不可,只得松手。

她松手蛇鞭坠落那一刻,唐羡之忽然一把将那蛇鞭抄在手中。

易铭正在愕然,忽觉脚下一空!

篮筐底部忽然断裂掉落!

唐羡之反应极快,一手已经抓住了篮筐边缘,另一只手抄住的蛇鞭已经发挥了作用,卷住了易铭的腰。

易铭低头看那鞭子,现在已经全部是藤蔓了,但是想到里头包裹的全是死蛇,不禁一阵恶心,赶紧把蛇鞭扔了。

她很有心眼,对着崖底扔蛇鞭。

蛇鞭落入云雾之中。

唐羡之和易铭两人现在的筐子没有了底部,两人都攀在篮筐边缘,需要十分小心,因此都没注意到,上头燕绥袖子里莹光一闪。

随即那条蛇鞭停在半空,燕绥又一弹指,那些藤蔓开始枯萎,蛇鞭重量减轻。

但是燕绥却没有把蛇鞭提起来,就让腰间透明细丝吊着那蛇鞭继续下行。

下头的铁链上,易铭问唐羡之。

“筐底怎么会忽然掉了?”

这种运人的筐子虽然是藤条编的,但是结实得很。

唐羡之平静地道“文臻的针,不是针对我俩。”

易铭恍然。

原来文臻那一批牛毛针,多且范围广,她本就奇怪这种手段隔得又远,很难造成伤害,何必要发,原来那针只有腐蚀毒,一开始就是对着篮筐底部去的,顺着篮筐的底部边缘插了一圈,破坏了篮筐的接缝,一旦动作剧烈,底部就会掉落。

说起来复杂,其实四人铁链上交手不过一霎,很快燕绥带着文臻便要到底,而唐羡之的篮筐还在半山。

但燕绥文臻在脚踏实地之前,也会始终处于危险之中,因为这索道只落半山,最低距离都能摔死人。

一旦燕绥文臻落地,倒霉的就是唐羡之易铭。

第两百七十五章 殿下天天要吐血

那两人却毫无急迫之色,易铭伸手从身后取下一个不大的包袱。

打开包袱,都是些奇怪的零件,乍一看看不出什么。

易铭手势如闪电,随手便装好了一个样式有点奇特的弩弓,连带配好的小箭,递给唐羡之。

易铭先天不足,武艺内力平平,自然不会逞能。

唐羡之接过,一看那构造,眼底便闪过赞色,随即他张弓,对准了燕绥那条铁链底部。

那里是铁索轴承之地。此刻亦有人在那守着,等着收篮筐。

因了方才铁索的奇怪震荡,那人正蹲下身看铁索的轴承机关处,那里有个搭扣,卡住了铁索,使铁索不能轻易移动或者滑脱。

那搭扣本身就比较隐蔽,还被那人挡着。

唐羡之正在上弦,易铭一抬头,忽然看见篮筐边缘,滚着一颗琉璃珠儿。

她下意识摸摸自己发冠。

她一向男装打扮,但内心深处难免有对女子身份的留恋,便会在自己发簪发冠上玩点花样,还以为是自己冠上的琉璃珠掉了。

那琉璃珠儿骨碌碌向她手指滚过来。

易铭正要去拿,忽然觉得不对劲。

篮筐晃动,这珠儿怎么不掉?

篮筐前后晃动,珠儿就算滚动也应该是向下滚,怎么会逆向而滚?

她急忙缩手。

珠儿忽然一蹦而起,落在了她冠上。

易铭下意识去拿,她可不敢让这么个诡异的东西留在头上。

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挡住了她的手,随即手中弩弓一转,竟然对上了她的玉冠。

易铭脸色刷一下雪白。

对面,男子面容绝俗,眼神静如深水。

看不出人间情意与悲欢。

易铭忽然心中颤栗。

眼前的世家第一人,对谁都礼数周到,看谁都温柔从容,但是,于人人都似有情者,往往最是无情。

他长川受挫,自己接应他,他承情愿意结盟,但并不代表从此两家便可以互相信任。

唐羡之杀了她夺取西川和川北合并,也是一样的。

易铭手指悄悄扣紧了腰间。

如果他真的动手,她就……

头上忽然一颤,随即簌簌声响,那颗琉璃珠儿忽然蹦起来,落在篮筐边缘,再一弹不见。

这是活物!

易铭浑身汗毛倒竖,这才明白方才那琉璃珠儿诱她去摸,唐羡之则是发觉不对,以弩弓对着那玩意威胁它,将它逼走。

易铭手指悄悄离开腰间,对唐羡之灿烂一笑。

唐羡之也微微一笑,眼神在她腰间一落,转身继续上弦。

易铭的笑意,在他转身那一霎,便成了苦笑。

还是被发觉了……

她一直以来的倾慕和示好,瞬间就被这该死的珠儿给毁了。

以唐五的深沉多疑,发现了她隐藏的戒备和敌意,就会认为她的喜爱追逐全是假装,以后在很多事上的信任,也必然会打个折扣。

这对结盟双方,都是莫大的伤害。

易铭抬头看一眼。

上头那两个,真是坑啊……

一颗珠子,不仅耽搁了唐五的出手,还轻巧地在两地联盟上,敲出了一丝裂痕……

而此时,唐羡之出箭。

他不像易铭,发现的事情在心中一掠而过,绝不会浪费此刻宝贵时间多想。

不管上头是谁,既然注定不死不休,那就全力以赴。

一声啸,厉鸣如泣,撞散半山云雾,那守卫愕然抬头,正看见一支黑箭,不断旋转放大,向自己眉心而来!

文臻一把将自己先前截获的那柄匕首甩了出去!

她长期练拳,方法独特,膂力最强,此刻全力甩出匕首,那风声完全不逊于唐羡之的箭。

“铿”然声响,文臻的匕首撞上唐羡之的箭尾,匕首擦出一溜火花,箭略歪了歪。

那守卫大叫栽倒。

文臻一挑眉。

这弩弓不简单啊,这力道。

此刻风声再次厉响,擦过她耳侧,转眼就没入云雾中。

随即铿然一声巨响。

文臻没有再出手,哪怕她已经猜到了唐羡之想要做什么。

武器不能随便扔,再说手甩出的速度无论如何不能和劲弩比。

唐羡之不攻击她和燕绥,是知道十有击不中。正如燕绥也没对他们使用这一招。

而且她不断出手,会延缓燕绥下滑的速度,很可能得不偿失。

她感觉下坠的重量好像重了一点,特制吊环在铁索上一顿一顿的,影响速度。

燕绥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手指一弹击碎瓶盖,往吊环上一倒。

一股液体侵染得那铁做的吊环闪闪发亮。

下滑速度顿时加快。

文臻看着那东西,“油?”

“嗯。”

文臻正想赞妙,忽觉不对,“你怎么会随身带着油?”

再一看那油,可不是烧菜的油,透明微呈乳白色,还散发着一股旖旎的香味。

文臻瞪着那油亮亮的吊环半晌,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惊骇地道“这不是润滑油吧!”

燕绥挑了挑眉,看她一眼。

连这种东西都懂,这女人,呵呵。

文臻看他那眼神,顿时知道自己猜对了,目瞪狗呆之余,怒火腾腾升起。

这个狗男人,随身还带着这玩意,这是想干嘛?

啊?想干嘛?

想被她从这索道上推下去吗?啊?

文臻只觉得腿痒。

好想踢……

再看燕绥有点可惜没用上的眼神,更想干些残忍残酷的事情了。

然后她就干了。

她忽然恢复了平静,燕绥有点奇怪地看她,就听见她口气怜悯地道“这东西你备着有什么用呢?说不定瓶盖子还没来得及打开,就结束了呢!”

燕绥“……”

文臻微笑。

方才那一瞬间,感觉殿下似乎又要吐血了呢。

真好。

两人斗嘴,也没忘记保持对四周的警惕。

吊环上抹了油,下滑速度越来越快,马上就要到半山。

而唐羡之也发觉了,出箭如闪电。

现在比的,就是唐羡之箭解机关快,还是燕绥滑得快。

咻咻连响,半山云雾激荡,唐羡之手中弩弓铮铮连响,黑光如电不断没入云雾,他如雪衣袍被箭风掠起,和这山雾同色。

忽然“咔”一声微响。

随即铁链开始迅速滑动,栓在卡扣处的一截备用铁链,正飞速滑过机关,这截铁链滑尽,索道铁链就会整个滑落深谷。

此时燕绥文臻距离底部不过三丈。

燕绥抬腿一踢,白光闪过,夺地一声,一根三棱刺穿过铁链缝隙,钉入地下。

铁链滑动之势猛止。

燕绥文臻离崖边只有两丈。

唐羡之就像算准一样,一箭又至,力道极巧,射翻三棱刺。

铁链立时弹起,再次飞快倒退抽动,哗啦啦越来越短。

忽然那个先前被箭射倒血流披面的守卫爬了起来,伸手去抓铁链。

燕绥文臻离崖边只剩下一丈距离。

唐羡之遇见任何变故都面不改色,几乎那人刚爬起来还没动作,他下一箭又到了,把人射翻。

几下交锋闪电一般。

就在燕绥文臻抵达半山崖边的前一刻,铁链最后一截,离开山崖。

燕绥文臻骤然身子落空!

易铭目中露出喜色和憾色交织的复杂神色。

唐羡之放下弩弓,面无表情。

成功了。

心里空落落的。

他低头向下看去,那两人迅速坠落,穿破云雾。

眨眼间却有一道乌光闪过,荡开雾气,嗒地一声搭在崖边的铁索机关铁柱上。

唐羡之色变,立即再次举起弩弓,手一摸,却发现箭没了。

方才他那个位置,无法一次以箭打开机关,只能连珠箭一点点推动,箭很快耗尽。

易铭抬手,手中一截银光闪出,可惜此时他们的篮筐也已经到了崖边,五峰交错,落尘峰的半山和位置和飞流峰半山有石崖相隔,什么手段都使不上。

再一看燕绥起死回生的那根绳子,竟然是自己制作并扔掉的蛇鞭,易铭气歪了鼻子。

燕绥带着文臻冉冉上升,所幸那捆住蛇的藤蔓真的十分坚韧,先被催生再迅速枯萎,也没脱落断裂。

片刻后两人踏上实地,文臻回头,便看见唐羡之易铭也已经到了半山,消失在云雾中。

而索道机关其余几位值守的人还在屋子里睡觉,文臻命文蛋蛋迷倒这些人,正准备下山,却被燕绥拉住。

“怎么了?”

“走,睡觉去。”燕绥眉宇坚定。

文臻盯着他,很想从他脸上看出,这睡觉两字,到底是字面意思,还是她想的意思?

燕绥很快给了她答案“其行必也正名乎。再睡一次,我叫你晓得,瓶盖子到底来不来得及拧开。”

文臻一巴掌就把这个某虫上脑的家伙推开“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脑子里都是润滑油吗!唐羡之那条路本就比我们短,他们如果先到了山脚,逼我们立即出五峰山,我们非得陷入他们的包围不可!”

“你错了。”

“嗯?”

“正因为知道你会这么想,所以唐羡之更有可能,趁我们一心抢快的机会,在这山中偷袭杀了我们。”

“嗯?”

“别把赌约当回事,在我们这种人眼里,赌约不过是幌子障眼法,谁认真谁输。如果谁真的抢着往山下冲,谁就更容易踏入陷阱。所以下一步,唐羡之不会下山,而是会潜入飞流峰,跟着我的路走。”

“这也就是你选择路远的飞流峰,而唐羡之选择落尘峰的原因?唐羡之做出要赶着下山的假象,但是其实会来飞流峰暗杀你,而你选择飞流峰,是因为这里是我们的地盘,你守株待兔,杀他更方便?那如果唐羡之也猜中了你猜中他的心思了,故意不来呢?”

“他不会不来的。”

“嗯?”

燕绥忽然伸手捏了一把文臻的胸。

“我看看发芽了没。”

文臻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尖叫。

燕绥已经收手走开,道“好了。”

文臻“……”

脑子气糊涂了,好一阵儿才反应过来。

这是要故意引唐羡之过来?

用这种方式?

还有那话什么意思?

这狗男人!

“你以为这样就能引来唐羡之!”她怒。

“感觉经过我的滋润,你的脑筋都润滑许多了呢。”

文臻摸摸下巴,都说女子成妇人之后,比较荤素不忌,其实男人才是“竖子本是老流氓,一朝得志便猖狂。”

瞧瞧,以前非礼勿视,现在随手乱抓。

还总是一脸老夫老妻的嘴脸。

早知道就不该让他太早得手。

“是啊,可惜就是时效太短。”文臻声音凉凉。

俗话说,打击这事,打啊打啊也就习惯了。

燕绥无动于衷模样,牵着她便往半山小院走。

“干嘛?”

“睡觉啊。你放心,多练练也就好了。”

文臻被他拽着走,一边走一边从怀里掏出几张小纸片,随手贴在每个窗户上。

几颗人头冒了出来,却是闻近檀和采云采桑。

按照约定,会武功的都去了山下,但是不会武功的可不在此例。

燕绥一边走一边吩咐了几句,几个女子都点头退下。

燕绥拉着文臻回到自己的屋子,舒舒坦坦在床上一躺。

当然不可能在此刻睡觉,文臻靠在窗边等待。燕绥则从桌子底下抽出一个小册子,在写着什么。

文臻好奇,凑过去要看,燕绥正好翻过空白一页。

“写什么呢?”文臻原本不过是随便一看,此刻倒来了好奇心,笑眯眯瞟他,“不会是时长记录吧?”

燕绥拍拍她的头,“你如此耿耿于怀,看来真是想我想太久了。”

文臻呵呵一声,正要还嘴,忽然转头。

有轻微的衣袂带风声传来。

……

唐羡之和易铭,无声无息立在小院的墙头。

两人从落尘峰的索道下来,便如燕绥所料,易铭想下山,唐羡之却道趁这个赌约,山上才是解决这两人的最好地方。

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有这样的机会的。

本身只有在这种双方都有制约,双方也都有依仗的地方,才能形成这样的赌约。

易铭却有疑问,觉得既然如此,燕绥很可能会猜到两人会跟来刺杀。

唐羡之却道,就算猜到又如何?这本就无可避免,此消我才可涨,能伤其一分是一分。

易铭默默无言,心却微微沉了沉。

唐五虽然绝慧,却因为天性和后天环境,心性不够无羁,思虑太多则多绊,无形中便低了行事肆意无所不敢想无所不敢为的燕绥一头。

好在燕绥有个拖后腿的朝堂和拖后腿的皇族。凡事有利必有弊,过于肆意的后果,就是无人敢真心亲近信任他。

或许可以从朝廷对燕绥的猜忌入手……

易铭盘算着,还想着要么劝劝唐五,反其道而行之,试试直接下山,忽然听见文臻的尖叫声。

她下意识转头,就看见唐羡之已经掠了出去。

易铭摸摸鼻子,只得跟上。

现在两人对着安安静静的院子,这是一个两进四合院,两人毫不犹疑地进了后院。

这一点不用多猜,以燕绥的性子,无论想要使什么花招,都绝不可能委屈自己,不可能在第一进院子看大门。

两人目光在第二进院子里扫过,四面院子八间房,人在哪间?

所有屋子都开着灯。

一间屋子上,透着人影,娇小玲珑,挽着简单的髻,髻上还能看到圆形的饰物。

这剪影一看就是文臻,易铭皱起眉头。

太容易了吧?

但这影子从高度,脸型,甚至睫毛长度上来看,就是文臻,哪怕找个相似的,也不可能相似到这种程度。

易铭还在这是不是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的问题上纠结,咬了咬牙正想试一试,唐羡之忽然拉住了她,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给她。

锦囊绣工精致,还镶着银丝明珠,让人感觉里头是无比珍贵的东西。易铭疑惑地打开,却只看见一张纸,非常普通,材质甚至算是粗劣。

她不禁狐疑地看唐羡之一眼。

却发现唐羡之目光只凝注着那张纸,眼神里的温柔……

易铭心一跳,随即自嘲地笑了笑。

无法形容,但能确定,这样的温柔眼神,从没对她使用过。

哪怕……

她吸一口气,打开纸,一眼之下,不由一愣,下意识伸手一抓,纸面发出沙沙之声,她又怔了怔。

好逼真。

纸上画了一个妆盒,胭脂水粉颜料面团大小毛笔等物,笔法和当今每一种绘画手法都不一样,一眼看上去像是真的一样。

易铭从未见过这样细腻逼真的画法,禁不住仔细看了几眼,忽有所悟,猛然抬头看那窗上的影子。

她做口型“画的?”

唐羡之没回答,忙着把那纸放回锦囊里。

易铭偏开头不想看,目光落在那些窗纸上,西屋的窗纸上爬着一只飞虫,东屋明间的屋子窗纸大抵是因为旧了,卷起了小小一角,还能隐约看见一点指尖,看上去仿佛有人在窗纸后窥视一样。

按说这个也很可疑,可是自看过那画之后,易铭看一切都觉得那就是画。

问题是那就算画,这么远也看不出来,想辨认真假,就必须靠近了看。

两人只得掠下来,刚要动作,一扇门吱呀一声开了。

却是那个拥有文臻剪影的房间,出来的人果然不是文臻,是闻近檀,一手拎个炉子,一手拎个铁盘和筐子走了出来,在院子中把炉火点起,把盘子搁在炉子上,从筐子里取出串好的肉串,在铁盘上架好,开始烤肉。

片刻后,油脂滴落滋滋作响,香气开始盈满整座小院。

在闻近檀刚开始烤肉的时候,易铭和唐羡之就已经蒙上了口鼻。

虽然一切看起来祥和,但是文臻燕绥手段诡谲,不可不防。

吱呀一声,窗纸上爬飞虫的西屋的门也开了,采桑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抽鼻子,道“檀小姐又做夜宵啦,好香。不过您好像忘记拿蜂蜜啦。”说着晃了晃手中一罐淡黄色的液体。

窗纸上露出一角手指的东屋门也开了,采云走了出来,笑道“是小姐又饿了吗?让婢子来吧。”

闻近檀一笑让出位置,采桑帮忙把肉串刷上蜂蜜开始烤,易铭瞧着,不知不觉咽了口口水。

唐羡之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递给她,易铭接过,却是一包风鸡,微笑着向他道谢。

唐羡之笑着摇摇头,看了看风向,选了个上风的位置,掏出一截紫黑色的香,悄然点燃。

那香烟气淡白,凝而不散,正好向着底下的烤肉炉子而去。

烤肉炉子本身就有烟气,再混入这香的烟,完全无法察觉,那三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头也没抬。

很快采云烤好了,选了最好的几串,用盘子装了,往内走去。

易铭目光灼灼看着,看她在东屋暗间敲了敲门,然后闪身进入。

易铭对唐羡之挑眉,示意询问,唐羡之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采桑笑嘻嘻拿走了几串,道“这几串有点焦,我和采云吃吧。”一手抓着一串啃,另一只手拿着几根,进了先前窗纸上有飞虫的西屋门。

闻近檀则把剩下的全部都放回筐子里,端着回了那个有文臻剪影的南屋,关上门。

院子里很快没了人,炉火也熄灭了。

易铭皱起眉头。

三个房间,人到底在哪间?

------题外话------

有票票吗,有票票快点掏啊,说不定掏慢一点,好戏就结束了呢。

shanheshengyan00



第两百七十六章 旧梦最美,新欢难离

易铭继续挑眉询问,唐羡之继续摇头。

过了一会,砰的一声,那间西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撞翻,接着采桑踉跄而出,身子刚刚撞开门,就倒在了地下。

这一声很快惊动了他人,闻近檀也很快奔出,随即采云奔出,两人手里还端着盘子,盘子上肉串已经不见了。

易铭悄悄指了指闻近檀。

唐羡之不置可否,掠到了东屋暗间,也就是采云出来的地方。

易铭有点诧异,唐羡之轻声道“时间。”

易铭恍然大悟。

混入毒香的烤肉有毒,但是这不是为了毒死燕绥文臻,只是试探两人在哪个房间,以免走错房间掉进坑。

采桑最先排除,因为如果燕绥文臻在场,绝不会让她真的中毒,虽然中毒可以作假,但是这烟毒中毒后脸色奇怪,装不来,唐羡之一眼就可以确定了。

而闻近檀和采云,有一个是去送烤肉给燕绥文臻的,以闻近檀的身份,是朋友,送烤肉一定会坐下来一起吃。

而采云是婢女,自然是送进去便站在一边,不可能和主人同桌,文臻肯,燕绥也不肯。

都是不会武功的,站着伺候奔出来,和坐着挪开板凳再起身奔出,所花费的时间自然不同。

但却是闻近檀飞快的先出来了,采云后出来。从用时来看,闻近檀没有坐下吃,而无论她是自己吃还是和文臻燕绥一起吃,都不应该站着吃。

而采云,应该正在伺候那两人吃夜宵,丫鬟的身份是不能大惊小怪的,自然要把手头事做完才能奔出查看究竟。

当然也可能人在闻近檀那里,但送去没有吃,而是在悄悄等待。不过就易铭唐羡之对燕绥的了解,他是那种哪怕敌人到了面前,也绝不肯多花一个眼风,该做啥就做啥的人。

这些想法一闪而过,唐羡之易铭已经到了东屋暗间的上方,掀开了天窗。

随即唐羡之一怔。

他看见的竟然不是屋子一角,而是黑洞洞的一截管子。

再看,那竟然是烟囱的管道,只是本该在屋顶上的烟囱,被截断了,从外面看不出来。

这竟然是一间厨房,完全不符合这院子的格局。

唐羡之皱眉,偏头看了一下,发现隔壁也是厨房。

这院子外头开了个食堂,需要的厨房比较大,把别的房间征用了做厨房也是有可能的。

既然是烟囱管道,自然是窄窄的,一旦钻进去,很可能给人两头堵,也无法应对,是十足危险的地方。

越是危险,唐羡之和易铭却越心动,这说明屋子里很可能燕绥文臻在。

但是这烟囱管道是绝对不能钻的,一旦钻进去一定死路一条,而这屋子没有后窗,剩下的就只能从前门进。

易铭又掏出她那个小包袱,用那批拆散的碎零件,三两下又组装出一个小人来。

那小人只有巴掌大小,易铭扭动那小人背后的机簧,那小人便咔哒咔哒一圈圈往下爬,当然那声音极其轻微,还被那外头采云闻近檀救护采桑的声音掩住了。

唐羡之在那小人腰上系了一根透明的丝线,那丝线闪烁着青蓝色的光。

易铭的包袱不大,是为做一些小机关准备的,此刻那机关小人咔哒咔哒爬了半截,底下还毫无动静。

唐羡之原本心中起疑,打算去另外一间看看,此刻倒越发起疑了,凝神听着那小人的动静,听着那咔哒咔哒响了一阵,然后停止。

小人儿爬完了烟囱管道了。

易铭已经做好了计算,给小人儿上的机簧够它爬完一截普通的烟囱管道,然后会在在触及末端的时候停下,吸附在管道边缘,以免突然掉落,惊动屋里人。

小人爬完一路无事,证明最起码整个管道里没有那种要人命的机关,不然爬到一半,刀剑从墙壁中穿出交剪,又无处躲避,非得穿成烤肉不可。

易铭给他做了个下去看看的手势,悄声道“小人身上还有机关,一路留下了毒针和毒粉,谁还想在烟囱上下做手脚,只有自己倒霉的份儿。”说着给他塞了颗解毒丸。

然后易铭脱下外袍,她忽然当着唐羡之的面脱衣,唐羡之连脸色都不变。易铭脱下外袍后,是一件贴身水靠一样的衣裳,上了一层油一般微微闪亮,却又十分有柔韧感。

这种衣裳必然都是很紧身的,而易铭天生的大美人配置,曲线玲珑,凸凹有致,单论起某些重要部位的尺寸,比文臻要强上许多。

她并无羞赧之意,微微扬起下巴,微笑面对唐羡之。

唐羡之竟然也没有脸红,更没有避开目光,坦然地目光停留在易铭脖子以上,笑容的弧度无比完美。

易铭心中微微一叹。

随即她便嫣然一笑,哧溜一下滑了下去。

这身材质特殊的衣服,可避水火,避毒物,避刀枪,且溜滑无比,令人如水中游鱼,身姿灵活。

能以最快速度穿过这烟囱管道,让人想出手都来不及。

唐羡之看见这身衣服,顿时看出功用,微微赞许点头,忽觉耳边听见什么细微的声音,脸色一变,正想抓住易铭,易铭已经滑了下去。

他立即低头查看。

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易铭的身形迅速在黝黑的洞中不见。

忽然,隐约“咔哒”一声。

唐羡之一惊。

这不对!

是那个小人走路的声音。

方才他就是好像听见咔地一声,才觉得有点不对劲,想要拦住易铭,但那衣服太滑,他没抓住,易铭也没来得及停下。

小人应该已经停下来了,怎么还会再走?

……

而易铭此刻很想骂娘。

一路滑下去,除了她自己通过小人安排的,没有其他毒物毒粉怪兽陷阱。

什么都没有。

却有一条长长的,似乎永远都滑不完的烟囱!

她滑啊滑,滑啊滑,滑过了先前那小人机关尽了停下的位置,触动那小人,带动那小人余力未消,又走了几步。

这就是唐羡之听见的那一声了。

而她还在继续向下滑。易铭心中惊骇,在飞速滑过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她的小人。

她心中暗暗叫苦。

世上没有这么长的烟囱,这不是烟囱,就这是一个故意摆在她和唐羡之眼前的陷阱!

然后还要她和唐羡之眼睁睁地自己跳了下去!

易铭在这瞬间心中大恨,恨燕绥个缺德大傻逼,为啥就不能和她合作呢?为啥非要做她的敌人呢?

别闹了,西川分你一半可好?

这见鬼的管道一定已经是穿过了整个房间,直通地下,这么快的速度,这么窄的管道,无法调整姿势,易铭已经做好了撞上满地钢刀的准备。

好在衣服特制,不惧刀剑,但是带着高度撞上来,痛也痛死了。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易铭落入水中。

易铭心中一喜。

免去了最大的伤害,便是毒水她也不怕了,这衣服也不怕毒。

她只是及时捂住头脸,避免水花溅到没有衣服遮挡的脸上。

片刻后,她便镇定了,这见鬼的烟囱特别长,穿过了整个房间,入地底大概半丈。这一滩水也很浅,没有太多异味,只有一点酸酸的气味,易铭有点想不通,做了个这么长的烟囱,把她给坑下来了,为啥不用刀剑令她重伤,倒用这不痛不痒的水?

她小心起见,把手中小人再次拆解,这回成了两个木爪,套在手上,攀着光滑的壁,离开了那坑水。

离开那坑水之后她舒了口气,探头上看,黑沉沉的,看不见唐羡之的脸。

她吁了口气,又笑笑。

看什么呢?

还指望唐羡之跟着下来不成?

她慢慢向上爬,这管道又窄又黑,气味不好闻,她屏住呼吸,脑子里便禁不住胡思乱想。

想文臻如果落下来,燕绥定然是要跟下来的。

厉笑如果落下来,她……

她忽然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想到这个了。但是随即又忍不住想,如果她落下来,厉笑……

易铭再次拨浪鼓一般摇头。

还能不能安静一点啊?这破脑子?

唐羡之当然不能下来,他得守在上面,不然她下去了,来个人把上面出口堵死,她就要成为第一个死在烟囱内的西川刺史了。

如果厉笑在,这个傻丫头,肯定想不到这一点,分分钟就跟下去了,然后就成了第一对死在烟囱内的西川刺史和刺史夫人……

想到最后那四个字的时候,易铭心腔忽然一闷。

她仰头,再吁一口气。

她不喜欢叹气,父亲和她说过。太息有损福分,她有积郁,压在胸臆之间,实在承受不住了,便仰头,慢慢吁出去。

低下头来时,便可以依旧微微一笑,天地静好。

每次她这么吁气再低头的时候,总会看见那张扬起的清丽的小脸,眼神晶亮,饱含倾慕和崇拜地看着她。

那样的眼神当时只觉是寻常。

到如今再不得见,才觉旧梦最美,写入离殇。

纷飞杂乱的思绪忽然一停。

易铭觉得,腿似乎有点冷。

她低头,就看见黑暗中,什么东西雪白发亮,有一瞬间她还以为看见了两条白花大蛇,随即便反应过来,那是她自己的大白腿!

她腿上的裤子,不知何时掉了!

不对,不是掉了,是竟然被腐蚀了,然后再被墙上暗藏着的极其细小的钩子,给拽住,脱落,这让她腿上还挂着些黑色的布片,看起来如白底黑花一般。

至于那墙上的细钩,原本是没有的,不然她下来那个速度,衣裳很容易勾破,但是她戴上那木爪抓墙而行,将壁上一层遮掩的泥土抓破,里头藏着的小钩子便露了出来。

这不是机关,所以木偶试验不出来。想上去就得爬,爬就一定会抓破墙壁,抓破墙壁就一定有钩子,那衣裳就一定保不住。

这又是一个逼得人不得不跳进去的阳谋陷阱。

所谓机关之术,不光是结构机簧之学,还包括设计各种陷阱,根据环境天气甚至心理,计算人的行动反应应对,从而引人不得不入,无法逃脱。

易铭学机关的时候,被赞绝世奇才,也在西川从无敌手。

现在她看着自己的光腿,愤怒之余也不得不服气。

既生易,何生燕。

但是这样的感叹很快就被冲散了——她忽然发现烂掉的不仅仅是腿上的裤子!

衣服很快也开始腐蚀,然后被撕烂,易铭在爬到一半的时候惊恐地停下,她不能这样上去!

她只得敲墙壁,上头很快有了回应,易铭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了,只好道“衣服,我需要衣服!”

上头静了静,随即一片白色的物事飘了下来,易铭心中一喜,心想果然唐羡之还守着,正要去接,忽觉不对,急忙缩手。

那白色物事忽然冒出了红色的火焰!

易铭目瞪口呆地看着火焰迅速将白衣包围并落下,她只能赶紧贴在一边墙壁,以避免被火衣当头盖下。火衣掠过她身侧时,她猛力一吹,生生将那玩意吹离了自己。

她在半路停下,拿过身后小包袱,里面的组装零件已经不剩下几件,她看了看,这回迅速装了一个伞状物,但是比燕绥送给文臻的小伞简单,只有一个撑起的伞面,底部有圆环可以戴在头上,她将这伞帽戴着,还是往上爬去。

正常女子在这种衣不蔽体而且还在不断减少,出去就走光的情况下,都会选择先呆在里面,易铭却并不理会。

她自幼充当男儿长大,地位又尊贵,于见识心性处事态度上,更倾向于男性思维,裸奔对于其余女子自然是要命的事,可对她来说,世上还有什么事比小命更重要?

她的命维系西川百年基业,不敢轻弃。

另外,她也怕那着火落下的衣裳,还会出幺蛾子。

作为机关大师,很多陷阱可能的后续,她能猜到。

果然那着火衣裳落下去后,哧哧几声响,火是灭了,那火却和那液体混合,生出一股极其难闻的烟气来,易铭感觉到气味有异,蹭蹭蹭爬得更快了。

眼看到了出口,她低喝“唐五,让开!”

她想好了,等下一蹿而出,先去找套衣裳。

却又有一套衣裳落了下来,正落在她头顶伞帽上,易铭一抬眼,看见裙子的边,这是女装。

女装那就是文臻院子里的女子所有,易铭现在哪敢穿文臻这边的人的衣裳,正要不理会,先爬出去再说,忽然闻见一股淡淡的熟悉的香气。

易铭一怔。

这香气,是厉笑的。

而且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因为这香本就是她赠的,用的原料也只产自西川,里头几种花甚至只在西川刺史府内生长。是她在厉笑及笄那年,专门为厉笑种了一园子的奇花,然后请了制香高手,只为厉笑一人调了这种香,作为庆贺厉笑成人的礼物。

她给这香起名“独艳”,厉笑却不喜欢,改了个名字叫“合欢”。

易铭唇角微微翘起,笑意浅淡。

厉笑不会把这香赠与他人,这衣裳只能是厉笑的。

是笑笑来了吗?

她微微晃了晃兜住衣裳的伞帽,这伞面的材质是银丝的,能验毒。

她轻声道“笑笑。”伸手往上探去。

一只手伸了下来,借着月光易铭看得分明,那手腕上小小一道疤痕,易铭心中一喜。

果然是厉笑。

那疤痕还是她有次练剑不小心弄伤的,易铭记得。

但易铭还是提着一颗心,她对厉笑不会杀她有把握,但是总要防着万一。

她递出的手指,拇指食指捏紧,凤喙之势,随时可啄住对方腕脉。

那雪白的小小的手一摆,却并没有接她的手,随即明光一闪,易铭听见厉笑低喝“还你一刀!”

话音未落,嗤地一声,一刀当头而下!

易铭凤喙之势一横,击在那刀刀眼之处,那刀一歪,嗤一声扎入她肩头,血花四溅。

原本厉笑伤不了易铭,但易铭被烟囱困住,无法转身躲避,两人距离又极近,竟被她一刀命中。

一刀中,连厉笑都惊住了,她又看不见刀到底插在哪里,愕然半晌,颤声道“易……易铭!”

易铭咬牙没说话,半晌,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上头厉笑怔在那里,一时只觉心里空落落的,不知是痛苦还是欢喜,直到被一阵凉风吹醒,忽然抓起身边一样东西,砸了下去。

易铭下意识一让,却在看清那东西是什么时,赶紧接住。

是一个饱满硕大的石榴。

又一样东西砸了下来,这回是一只梨子。

两样东西都接住了,上头厉笑神色一松,知道易铭没大事,一时又觉得恼恨,搬过早已准备好的机关盖。

哗啦一声,易铭头顶一黑,只有一线手指大的缝隙透进一点光亮,易铭挪了挪,没挪动。

头顶出口被堵住了。

易铭在黑暗中苦笑起来。

笑笑啊……

一直这么矛盾呢。

恨她,砍她,不想让她出去,却又怕她在这里被憋死饿死,丢下衣服,又丢下水果,然后把出口堵住。

到底要闹哪样?

易铭叹口气,从身后包袱里取出几根铁条,左右交叉了,便在这烟囱中段搭了个架子坐下来,换了衣裙,草草包扎了肩头的伤,靠着墙壁,开始抱着石榴吃水果。

石榴颗颗晶莹,排列整齐如贝齿,在黑暗中微微闪光,易铭瞧着,忽然一本正经端起那石榴,仿佛端着一张小姑娘的脸,嘻嘻笑道“笑笑,你今天胭脂擦得好厚。我帮你匀薄一点。”说着凑上去,在那排列整齐的籽儿上亲了一口。

唇间染上甜蜜汁液,她笑笑,眸光流转。

随即又一声叹息。

世间女子多苦难。

最恨生为女儿身。

她抬头往上头看,一线微光如弯月。

唐五方才为什么不在上面?他去了哪里?

……

唐羡之在易铭下去之后,便知道这回错了。

燕绥文臻一定一开始就猜到了他的打算,并且早已做好了准备请君入瓮。

他的目光转向那间闻近檀进去的屋子。

现在是个好机会,文臻燕绥把易铭诱下去了,为了安全计他自然要守在出口的,那么文臻燕绥此刻戒心是最低的。

但是就把易铭这么留下,一旦易铭出不来,他这里损失一人,就更不是那一对狐狸的对手了。

但这个难题困不住唐羡之。

他看了看烟囱的边缘,将另一边用刀子削去一层,使出口两边不能够平齐。

能致死易铭的唯一方法是堵死出口,但因为屋顶倾斜不齐的缘故,无论怎样封,都会留下缝隙,都不能憋死易铭。

其余手段,他相信易铭有法子应付。

比如往下扔石头瓦片什么的,易铭可以接住石头瓦片往下垫,垫满了就能出来了。

如果这都想不到,那么死就死吧,也不配做他盟友。

唐羡之起身,掠到院子门口,面对着那个有着文臻剪影的房间。

远远的,那看似只是剪影的文臻的影子忽然动了,窗户忽然被支起,文臻一手支窗,一手拿一串羊肉串,满嘴流油地和唐羡之打招呼,“唐先生,晚上好啊。”

第两百七十七章 成亲好不好?

她身后站着轻袍缓带的燕绥,衣裳半敞,姿态慵懒,一幅海棠春睡模样。

活脱脱颠倒性别的寻欢事毕图。

叫人没眼看。

他也不看唐羡之,一偏头,从文臻的羊肉串上咬走了最大的一块,挑眉嫌弃道“孜然味儿重了些,没你烤的好吃。”

文臻又撕了一大块羊肉,堵住他挑剔的嘴,回头正要招呼唐羡之,却见唐羡之神色不动,忽然笑了笑,十分从容地点了点算打了个招呼,随即便闪电般的退了出去。

这一下出乎文臻意料,她张着嘴,嘴里的羊肉掉到了地上。

燕绥挑了挑眉,也有瞬间愕然,随即便笑了。

唐五虽然比他有很大差距,但确实是个人物。

他一伸手抄起文臻,也追了出去。

“哎,唐五是要做什么?”

“下山。”

“啊?不打算刺杀我们了?”

“都被撞破了还刺杀什么?”

“我还以为他……”文臻脑筋有点打结。

费了那么大劲儿,说退就退,这不符合正常逻辑。

“思路开阔点儿。怎么就纠缠在刺杀上面,忘记赌约了吗?”

文臻迅速回忆了一下。

嗯,先下山者胜。

两人一组,各自下山且向对方出手。先安全到山脚入口处者胜。如果路上真被弄死了自然没话说,如果到山脚都还活着且同时到达,则以伤损情况论输赢。

她脑子忽然一炸。

唐五够狡猾也够狠心。

用易铭牵制他们两个,让他们以为他势在必得要刺杀,然后当机立断丢下易铭退走,抢先下山。

他是一个人,武功和燕绥本就伯仲之间,先走一步占尽先机,而自己两人,自己又不擅长轻功,很难追上。

这些人脑子转得真快。

“不对啊,不是要以伤损情况论输赢吗?易铭都没下山。咱们还是可以躺赢。”

“易铭被困在烟囱里,有伤损吗?最后一句说的是,如果到山脚都还活着,唐羡之到了山脚,易铭活着,没毛病啊。”

文臻想了想,果然是这样。

易铭玩了文字游戏。

本应该是“如果都到了山脚且活着。”但她说成了“如果到了山脚且都活着。”条件立即变得不一样了。强调的是活着,而不是都下了山。

而赌约中的另一方,很可能坠入陷阱,执着以为要一起下山才算胜利,以为胜券在握。

“那你还不急?”

既然易铭下山已经不是输赢的必要构成条件,那她和燕绥就必须抢在唐羡之前面了。

但唐羡之已经先走,文臻看过了,他走的还是最近的一条路,她追出来,只看见遥遥影子一闪,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

燕绥依旧在笑,那种“鱼唇的人类”的漫不经心表情又来了,看得文臻恼火,用力掐他一把。

掐完忽然想起某人的人鱼线和腰窝,忍不住心中一荡。

而燕绥忽然也荡漾地一把抱起她,往后走。

文臻一怔,前头才是下山的路,后头只有山谷深崖。

倒是有索道的,但是索道连接的是那四峰的半山平台,不是下山的路。

但她信任惯了燕绥,笑嘻嘻抱住了他的脖子。

燕绥一直抱她走到崖边,山风从山谷中卷起,伴随瀑布声啸若吼,燕绥低头看着,面无表情。

文臻闭着眼睛,谷中水汽瞬间湿了她乌黑眉睫,闪烁如碎晶。

燕绥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文臻笑,没有睁眼,懒洋洋唔一声。

“回去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燕绥又取出一个吊环,这回的吊环有点大,上头方方正正像个包裹,连下来一个吊环和两个搭扣,搭扣上头还有背带。

燕绥揽着文臻吊上去,还拿了那个背带给文臻穿好。燕绥稀奇古怪的玩意多,文臻也没问。

“你爹同意?”

“管他,又不是他娶。”

“你娘同意?”

“她操心林飞白亲事就够了。周谦升了尚书省左仆射,我送了他一座宅子算做贺礼,那宅子在林府隔壁。”

文臻心中默默为林飞白点蜡。

顺便为周大小姐加油打气。

吊环哧哧滑动起来,已经到了铁索中间,文臻一低头可看见底下的溪流潺潺,再一侧头,看见旁边山路上,唐羡之白影一闪而过。

嗯,快要到山脚了呢。

头顶,呼呼风声里,燕绥的声音凝而不散,“看,他跑得真快,好像条狗呢。”

文臻“……”

“喂你还没狗快呢!人要到山脚了!你还吊这干嘛?蹦极吗吗吗吗吗吗——”

燕绥忽然松手。

文臻最后一个字在空中叠出绵长的音,满山谷都是她妈妈妈妈妈的回音。

飞速下坠的失重感先前就体验过一次,此刻又来一次,文臻恨不得把某个变态的腰都掐紫了。

风声刀一般从耳边闯过,大地向面门砸来,自己仿佛忽然化成了炮弹,人肉的那一种。

真在这种时候是叫不出来的,连呼吸和心跳都似乎被窒息住了。

头顶上似乎有砰然一声,隐约听见燕绥道“不,不是蹦极,是跳伞。”

随即背后一震,几次猛烈震动之后,冲势立止,文臻抬头,就看见头顶张开一顶巨大的伞。

又是伞。

最近和伞真是难解之缘。

降落伞她以前和燕绥提过一嘴,这本不是难懂的原理,燕绥做出来也不奇怪,绝的是他做出来了能收纳得那么小,她都没看出来。

两条背带已经分开,一人一个不算特别大的伞,半山山谷不是很深,今日风也不算特别大,没被那些山崖上的树啊藤啊勾住。

两人悠悠往下落,很快看见底下黑压压的等结果的人们。

唐羡之也在往下走,看似从容其实迅疾如电,眼看山脚人群已经在望,身后并没有人,也无人阻拦,不禁微微一笑。

只是心中依旧有些不安——什么幺蛾子都没出,实在不像燕绥的风格。

山门已经开启,众人已经看见了他,唐羡之心中落定,这个时候,便是出幺蛾子,也已经来不及了。

只是众人的表情都有些奇怪,都在看他背后的方向,唐羡之心中一紧,也回头看山道,却空空荡荡无人。

他是个稳妥的人,虽然诧异,却不会因此耽搁事情,依旧稳稳向山门走去。

然后他便听见哗然惊叹如暴雨起,所有人的手指都指向一个方向。

他再次回头,就看见半空中两顶巨大的伞飘飘荡荡,那方向直接飘向山门外,伞下两个人,不是燕绥文臻是谁?

唐羡之脸色白了一白。

那边燕绥文臻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中飘下来,燕绥熟悉自己的机关,控制着稳稳落在山门之外,文臻却不知道怎么控制,手忙脚乱地,把自己挂在了山门之上。

燕绥笑一笑过去,陪文臻一起坐在那汉白玉的石门顶,对着只差了一步的唐羡之抬了抬下巴“来啦?”

唐羡之默然。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令牌抛了过来。

然后他转身。

闪电般的又退回了山上。

文臻再次被他转身的骚操作惊掉了下巴。

“他这又是干嘛!”

前一个转身抢了先机,如果不是燕绥连降落伞都捣鼓出来了,两人就输定了。

这一个转身……

“还是抢先机啊。”燕蛔虫回答了她的问题,眼神里有微微赞赏。

文臻也明白了。

易铭还在山上呢。

而此时她和燕绥,以及所有护卫朋友都在山下,山上再无人能拦住他,他回去迅速救出易铭,往大山里一钻,自有下山的办法。

说白了,在共济盟的地盘,易铭一定有探子和后手,想要杀人做不了,想要出山却不难。

唐五的应变和机诈,真是无人能及。

常人此刻还被打击得失魂落魄呢,他已经转过弯来迅速补救了,都不需要心理建设的。

这种人便是落入绝境,也得提防他下一刻忽然便出了头。

“还去追吗?易铭的令牌还没给我们呢。”

“要她令牌有何用?要来过关过路时昭告我们身份吗?说到底,这场赌约,只是彼此想找个机会杀死对方罢了,没成功,就等下一次。”燕绥一脸无所谓,“再说她能不能从那烟囱里出来,还两说呢。”

文臻抬头看燕绥,总觉得他看唐羡之背影的眼神很奇怪,像看个死人一样。

虽然他很多时候确实不把人当人看,但这眼神是刚刚出现不久的,这家伙又做了什么手脚?

想了半天想不出来,也就丢开了。此刻天还没亮,这一番争斗说起来复杂花费时间却很少,她还有要事要做,得去找方人和看个病,不能再耽搁了。

至于刚才那一番降落伞的动静,倒也不怕落入共济盟眼里,落下的时间短,没遇见夜间巡哨,山门处的人,直接掳走往虎军鹿军乱战的窝里一扔,生死各看天命,最后推给易铭就行。

文臻一路赶去了四圣堂,直接求见凤翩翩。

凤翩翩脸色不好,看见她就把她往屋里拉,急声道“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她们……”

文臻一见这情形,就知道果然易铭还没有和这些当家的说清楚自己等人的身份。

说到底,她敢于这样进入共济盟,就是算准了共济盟和易铭现在的关系尴尬,互相防备,易铭就算确定了自己和燕绥的身份,也不会和共济盟说明。

毕竟对易铭来说,共济盟随时可弃,如今彼此有心结,更不放心。自己等人在共济盟搞点事正好,还省得她动手。

她跟着凤翩翩转过一个弯,就看见了那对母女已经移到了花厅里,如果不是衣裳没变,她险些没认出那两个面目全非的人是易家母女。

然而她心中没有半分波澜。

自从听了那母女两人互揭老底,她的恶心到现在还没下去呢。

她过去一按易慧娘颈脉,摇了摇头。

已经没气了。

谷蔚蔚毕竟年轻,还留有一口气,文臻看出她中毒又被炸伤,便让文蛋蛋先吸掉她身上残余的毒物,谷蔚蔚原本因毒物喉咙胀大,呼吸困难,此刻终于喘过一口气,大声咳嗽,犹自语音嘶哑喃喃什么,仔细听,却是在骂她老娘。

凤翩翩神情复杂地向她道谢,大抵也觉得这对母女真是膈应,不救有违道义,救了便如吃了一个苍蝇。

文臻并没有那么好心要救她,只是留着她还有点用,起身左右嗅嗅,忽然道“我又闻见了药味……”

凤翩翩神色一紧。

她对这话并无怀疑,毕竟当初文臻也是闻出了易慧娘的药才有了后来的治疗,在东堂这里,五感非凡很正常。

她正要扯个理由绕开话题,文臻已经飞快出了门,顺着长廊向前走,凤翩翩要拦,文臻大声道“那药用错了!真要喝下去,会死人的!”

凤翩翩一惊,还没说话,哗啦一声长廊对面的门扇拉开,一个人探出头来没好气地骂“是哪个混账大放厥词!”

文臻一看见那人就笑了。

方人和。

就知道老东西脾气暴躁,听不得人质疑。

她声音更大“哪个庸医误人,就骂谁!”

方人和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他今日过来,本就是应共济盟所请,共济盟大当家最近忽然生病,急信请神医相助。

所以他半山就和易铭分开,一直留在四圣堂,绊住所有当家,也有为易铭行事提供方便之意,所以他慢慢把脉,故弄玄虚,其余几位当家已经眼神闪烁,有怀疑之色。

方人和看着不好,正准备一展身手,却忽然听见这一句,还以为是共济盟的安排,拉开门回骂,却看见了一个陌生女子。

他盯着文臻看了一眼,忽然嘎嘎笑道“这谁家的女娃子,刚刚一度,就跑来胡言乱语?”

凤翩翩吃了一惊,回头疑惑地打量着文臻。

文臻脸微微一红,好在都被黑麻子给掩住了,笑啐道“老不修,治不好人,尽在这埋汰人。”

这话顺利把方人和的注意力给转移,眉头一竖冷声道“你说老夫治不好谁?”

文臻探头“里头的那位,我一闻,这里的病气不寻常,不是你这个赤脚医生能解决的!”

方人和嗤地一声气笑了,就连凤翩翩都哭笑不得,忙道“三娘,可莫吹嘘,这位老先生,是咱们灌县最好的大夫。”

文臻用斜吊的眉毛表示不屑。

方人和冷笑“我若治好这人呢?”

“打个赌呗,你若能治好这个人,我任你处置。如果你治不好,那你一天之内,听我吩咐。”

“我要处置你做甚?你又是什么要紧人物?”方人和不屑。

“那就不比咯。”文臻笑吟吟一拍手,“你一个糟老头子,我要你做牛做马也没劲。”说完悠悠然转身。

“站住。”

文臻笑眯眯转头。

就知道方人和性子辣,争强好胜,而且这是在共济盟地盘上挤兑他,老头子一来为了自己的面子,二来为了易铭的面子,都不能不接。

屋子内还有一个老者和一个壮汉,一直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两人,凤翩翩给文臻介绍说壮汉是二当家司马离,老者是大护法屠绝,都是刚刚回山。

而屏风后的床榻上,是那位之前闭关忽然卧病的大当家,如女子一般,竟然拉着重重帐帘,一直也一言不发,根本看不出是男女。

只床榻边伸出一只手,给方人和把脉,那手上居然还垫着帕子,所以也无法从手的形状看男女,文臻目光在那帕子上落了落,便转开了。

方人和把了一会脉,想了一会,肯定地道“是毒。可解。”唰唰唰写药方,又从药箱里拿出一丸药给帐中人,微带傲然地道“等煎药起效太慢,我这有一丸,先吃了,当即便可转好,如此,也好让赌约早些兑现。”

说着斜睨文臻一眼,“就你这粗陋模样,要来做个粗使婆子都嫌碍眼。”

“小女子厨艺好呀。”文臻不生气,笑吟吟毛遂自荐。

方人和刚刚有点意动,就听这女子面不改色地道“方便随时毒死你。”

方人和胡子又翘起来了,正要反唇相讥,就听见帐内微有响动,那壮汉忙起身一个箭步就要进去,忽然停住,看凤翩翩一眼,凤翩翩一怔,急忙进入帐中。

嗯,帐中人是男的。

文臻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随即听见凤翩翩惊喜地道“好了!好了!”

方人和毫无意外之色,抬起下巴“走吧,去做能毒死老夫的美食吧。”

文臻道“好了?万一有反复呢?万一是回光返照呢?万一你用的是什么临时激发透支人的精神,事后更加衰弱的药呢?”

不等那几个当家发怒,方人和胡子已经飞起来了“无知!昏聩!你在侮辱老夫!”

文臻不理他,数“一、二、三、四、五……”

所有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方人和怒喝“你就是个来捣乱的,来人啊,拖出去——”

“……八,九,十!”

“噗。”

帐内一声轻响,一抹雪帐隐现殷红。

随即凤翩翩惊叫声响起“不好了又吐黑血了!大当家!大当家!”

“啊,里头是大当家啊?”文臻装模作样惊讶。

方人和已经一步抢入帐中,声音急迫“怎么回事!”

他又是扎针,又是拿丸药,片刻后,帐内安静下来,凤翩翩舒一口气。

帘子掀开,方人和走出来,这回眉头微微皱着。

他有些事想不通。

方才明明已经确定拔毒了,用药不过是调理受毒侵染的肺腑,怎么会忽然又发作了,而且他刚才把脉,自己的药明明药效还在,毒性却比先前还要凶猛。

就像下毒的人就在面前,当场又下了一种毒一样。

但是大当家的帐内无人,这室内所有物事他来的时候已经检查过了,都没有问题。

家主并不想与共济盟撕破脸,因此收到共济盟求救很是积极,特意求他出手,好让大当家欠易家一个人情,方人和本来十拿九稳,此刻却心中忽然掠过不祥预感。

他又看了文臻一眼,方才激愤之中答应赌约,此刻冷静下来,不禁怀疑起文臻身份。

可惜文臻不仅脸是陌生的,因为还在长个子,最近又一直奔波,身形也有点抽条了,声音也变了,方人和无法确定。

就算是那位文大人又如何?她又不会医,当初自己还千里求医呢。

方人和不想再节外生枝,也不提要文臻履行赌约的事了,收拾了药箱道“既然已经没事了,我便告辞。”

当家们还没挽留,文臻已经又蹦了出来,“哎哎赤脚医生,别走啊,你溜这么快,我有理由怀疑你手段不正当,说不定大当家又是好转一会儿,转眼又……”

她话音未落,里头又是噗一声。

跟伴奏似的。

凤翩翩等人“……”

方人和“……”

------题外话------

平安夜快乐。

第两百七十八章 能生不能生?

片刻后方人和转回,霍然掀开帘子进去了,又过了一会儿出来,凤翩翩道“好了好了……”这回语气却没那么欣喜了。

帘子里的人闭目躺着,唇边露一抹苦笑。

这几个人谁也没发觉,床单的褶皱里,有一颗珠子五色斑斓,微微闪光。

方人和也不提走了,干脆在桌边坐下来,取出个样式新奇的洋外钟表,盯着看。

果然过不一会儿,凤翩翩沮丧地喊“又来了!”

方人和霍然站起,进去看看里头人的脸色,出来颓然坐下。

还是那样,明明已经解了,过一会儿,换一种毒又发作了。

他狠狠扭头看着文臻。

“说你是赤脚医生你还不信,想知道为什么?”

方人和盯着文臻不语。

文臻面不改色。

笑话,给你看好才叫奇怪。

布了这么久的局,等的就是老年的你啊。

好端端她会这么好心给易慧娘治病?不就是冲着治易慧娘可以出入四圣堂嘛。

她出入四圣堂,用文蛋蛋给大当家下了毒,文蛋蛋的毒半毒半蛊,十分复杂,这山上无人能解,自然要求易铭身边的方人和。

方人和来了,她继续放出文蛋蛋,方人和解一次毒,文蛋蛋再下一次,解一次,下一次,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老方便是累死,也斗不过搔首弄姿皆是毒的文蛋蛋啊。

“要我出手治也行,要我告诉你也行,但是大当家这病凶险少见,是你们行医者一辈子难得遇见的奇症,不具有高深医术的人知道了,不是什么好事。”文臻笑眯眯满嘴胡话,“你懂的。”

这道理方人和自然懂,医者遇见奇症,自然会费尽心思探索研究,能力不济的,为此累死也是有的。

“所以我要看看你的真才实学,再出手给你学习的机会。”文臻坐下,伸出手腕,“来,就拿我试验一下吧,告诉我,我身体怎样,有无恶疾?”

方人和脸皮抽了抽。

虎落平阳被犬欺。

在西川,多少人捧着金银求他一诊而不可得,他有高超的医术,也有高贵的地位,便是世家子弟,也不敢在他面前拿乔。

今天居然要接受这种侮辱的考校。

如果赌约已经结束,方人和很可能掉头就走,但是他心中疑惑难解,还没看见文臻解决的手段,此刻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就这么算了。

他只好按住了文臻的脉搏。

文臻微笑,但已经做好了被他喊破身份的准备。

方人和给她诊过脉,知道她的身体情况,万一脉象还是和之前一样,老方很可能能猜得出来。

但是没有办法,这已经是她唯一一个能骗方人和给她诊脉的方法。

毕竟双方对立,方人和性子又辣。

诊了左手换右手,文臻没在方人和脸上看见诧异了然的表情,自己倒有些诧异了。

过了一会,方人和放下手,冷冷道“这位三娘子,你的身体内有淤结数处,还有一两处位在要害,如果不能及早化去,会有性命之忧。但你的武功路数十分奇特且有效,想来还是有希望。另外,你似乎近期曾经中过毒蛊之类,那东西虽对人经脉有益,但戕害心性,极易令人真气逆流,但所幸你心性平和,处理方式得当,使毒蛊及时归流,且和你体内原本痼疾相冲,倒助你的痼疾有提前消解的态势,应该对你有好处……嗯,你今日就有一处淤积散去……”

文臻有点惊讶,没想到老方竟然没能根据脉象看出自己身份。

转念一想,这一年多自己苦练不辍,遭遇不断,金针也碎去很多,体内脉象已经改变,碎去的金针在体内化为淤积,拓宽经脉,方人和再查看的时候,便已经不同了。

她确认了段夫人的毒和蛊不会对自己造成终生影响,不禁松口气。

“……此处相当重要……”

她还在想着段夫人的事,心不在焉随口接道“是啊,不能生育嘛。”

方人和一怔,抬眼看她一眼,正要反驳,忽然想到了什么,冷笑一声,道“是啊!”

……

时间倒回易铭被困的那一刻。

她靠着烟囱墙壁,啃着石榴,随随便便地对上头道“笑笑,你在吗?陪我聊聊呗,有点怕黑。”

上面没声音,易铭也不理会,自顾自说下去。

“我瞧你最近瘦了,你到了夏天还会苦夏,再瘦下去可怎么是好?这共济盟夏天很凉快,你没事儿的话,在这多住几日呗。”

“但是秋天之前就下山吧,这山里冷得早,九月成霜十月雪,到时候阴冷潮湿,道路湿滑,你容易腿痛。”

“没事别和文臻她们混在一起,不是我要离间你们。而是那俩夫妻干的都是要命活计,人又诡诈,你可别被她们带坏了。早些回天京吧,也该陪陪你爹娘你伯父他们了。”

依旧的安静。

“易人离那小子,对你倒像有几分真心,就是满嘴胡话,而且争强好胜,不是什么老实性子……嗤……什么你怕热不怕冷?我们在一起十年,你什么时候怕热不怕冷了?”

上头一阵静默后,忽然传来厉笑的声音。

“那天,那个酒楼,那一刀……是不是你?”

厉笑坐在屋檐上,看着底下那一线黑暗,心里也似有一线浓黑,慢慢浸染过原本明月心境。

她不是笨人,那天酒楼里门板上刺进来的一刀,令她心魂俱碎心灰意冷,但事后再回想,却觉得疑问诸多,而且之后易人离的态度,也太奇怪了些。

他该义愤填膺,提刀去找易铭算账,结果反而看起来十分心虚,一句不提。

但她亦明白,既已成敌,何必再去追寻答案,徒惹烦恼?

但此刻,在屋顶上,听着那人絮絮叨叨,那句话便脱口而出,说完忍不住懊恼,她捧住脸,狠狠揉了一把。

底下,易铭听见这个问题,张口正要答,手臂一抬疼痛袭来,她忽然停住了。

她沉默着,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拿起那个梨子,慢慢啃了一口,又一口。

半晌她笑一下,自嘲地摇摇头。

上头,厉笑久久得不到回答,她立在屋檐上头,只觉得这四月春夜的风也如此地透心凉。

明明风里花香馥郁,却总令人鼻头发酸。

最终她垂下眼离去。

走出一步,听见底下易铭喃喃道“笑笑,之前你出嫁的聘礼,你们鼎国公府给我抬回来了,也把嫁妆要回去了。不过你家真的都是粗汉子,三十八抬嫁妆变成三十九抬也没人发现,那最后一抬,是我给你备的新婚礼物。从你我相遇定亲那年起,每年我都给你备上一套衣裳和相配的首饰,每套衣裳都有用途,新婚第二日拜见公婆穿的,三日回门穿的,年节穿的,诗会茶会花会穿的……这些衣裳料子都颇有些别致,你早些回去查点查点,有什么不合适的自己调整,和我生气不要和我的钱生气,用得着……只要你不是嫁到苍南或者极北,都能穿……”

厉笑先还听着,后来便越跑越快,把瓦片踩得哗啦啦响,像个不懂武功的人,一路碎瓦落砖地奔远了。

底下易铭停了口,啃口梨子,又悠悠叹气。

静了一会,上头有响动,片刻后光亮重来,露出唐羡之的脸。

屋顶机关有先天限制,无法以重物堵住出口,否则整个屋顶就塌了。

他要把易铭拉上来,易铭却道“先别动。”先用斗笠遮住脑袋,然后拔下长刀在出口位置又敲了一圈,随即“咔”一声,靠近出口三尺处一圈,忽然刺出七八柄雪亮的匕首。

唐羡之扬了扬眉。

易铭如果刚才急着出来,现在大概身上七八个对穿的窟窿。

“我们先前已经以机关小人查看过墙壁,当时为什么机关没有发作?”

“很简单,那机关设置的是二次发作,第二次触动的时候弹开;或者这烟囱通道里的机关,原本就是开着的,燕绥算准我会想办法先查看,所以查看的时候,反而令机关关上了,如果我真的以为这通道就此无事,那我死期就到了。”

更绝的是,燕绥在这通道里没设置多少机关,底下大半截都没事,给人造成通道机关果然已经被排除干净的错觉,然后在最后三尺,留下杀手。

人总是在最接近成功的那一刻,防备最低的。

易铭咬牙咔咔咔一阵缩骨,从那七八柄匕首的缝隙里游了出来。宁可麻烦一些,也不去动那些匕首。

谁知道一旦碰了,会不会冒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来?

两人站在屋顶上,看一眼浅青的天色,天快亮了,最后的机会已经失去了。

易铭一手石榴壳,一手梨子核,在掌心转啊转,唐羡之带笑的目光扫过,和以前一样,礼貌地,什么都没问。

易铭也在笑,也什么都没问唐羡之。

看,她和唐羡之,多么相像,相配,懂分寸,适合结盟的一对啊。

是那天上的星,山顶的火,只明亮温暖自己,不照归途的旅人。

而那个会捧出最火热最鲜红的心来照亮自己的小小姑娘,已经不是她的了。

易铭笑着,将水果的壳子随手抛了,转身。

“走吧。”

……

四圣堂内,文臻并没有在意方人和那句有点奇怪的话。

本就是早就诊断出来的事,用他多说?

“我给你看过了,现在你可以出手了吧?”

文臻起身,走到帐前,也没把脉,只装模作样闻了闻,目的就是让文蛋蛋悄悄滚回她辫子上,随即她走回桌案,顺手拿起桌上一杯没人喝过的茶。

文蛋蛋借着她衣袖掩饰,在茶水里打了个滚。

文臻将茶递给凤翩翩,示意她给帐内人喝了。

凤翩翩有些犹豫,方人和走过来,看了看又闻了闻,只能确定没毒,冷笑一声道“故弄玄虚。”

凤翩翩知道这是没毒的意思,便将茶水递给帐中人,另外两位当家一直不说话,却隐隐将文臻围住,准备一旦出什么岔子,便将她拿下再说。

不过片刻,帐内人一声轻咳,凤翩翩喜道“这回真没事了?”

“自然。”

几位当家经过先前的折腾,哪里敢就此放心,拉着文臻东拉西扯说闲话,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动静,帐内人气息沉沉,竟然睡着了。

几位当家这才放下心,大喜致谢文臻,文臻笑道“大当家这是中了毒,四圣堂如此守卫森严,还能让大当家中毒,可见贼人真是无孔不入啊。”

众人都露出深思表情,确实,四圣堂若非特殊情况,便是坛主都不能轻易入内院,大当家本身也非常谨慎,吃食用度,都不允许外人接触,这毒中得莫名其妙。众人从中毒发作时间推断,原本是怀疑文臻这一批人的,但是文臻出手解毒,这怀疑便淡去许多,毕竟,表面上看起来,扈三娘没什么动机啊。

那么剩下可疑的,就只剩下易铭和她带来的人了。

“大当家这毒性幸亏时日尚浅,否则恐怕会传给他人。近几日,几位当家还是莫要接触外人的好。”

易铭唐羡之既然来了,只要能见到几位当家,必然是要揭穿她和燕绥身份的,文臻自然要先尽量避免两人进四圣堂。

好在现在共济盟对易铭心有芥蒂,她随便挑拨一下,并不难做到这一点。

众人便都应了,二当家当即下令四圣堂这几日不见外客,又问文臻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文臻把她那管山腰牌拿出来,在手上抛啊抛,笑道“也没什么别的,我好面子,混了这许久,就和山脚三人守卫队队长级别一样,有点不甘心啊。”

凤翩翩脸一红,急忙道“这牌子不过是给你玩的,你对共济盟,对大当家都有大恩,便是坛主也当得,只是咱们五坛坛主都满了,我们稍后给你一个军师令牌,地位等同五坛坛主,如何?”

“那便多谢抬爱了。”

文臻对着一旁脸色难看的方人和一摆头“神医,一天之内,听我吩咐?”

方人和一拂袖,重重走了出去。

文臻和众人告辞,笑吟吟跟着,出了四圣堂,带方人和去了半山小院。

时辰还早,不过已经有人往飞流峰半山而去,大概是去蹭早饭的,虽然文臻不经常出手,但是闻近檀的豆腐皮鸡丝包子和君莫晓的打卤面也够这些人辗转反侧思之难眠了。

只是这些人也太早了些,文臻走在他们身后,听见几人都在趋奉着中间那人,而中间那人五短身材,话不多,看样子颇有些地位,文臻本来打算扛着老方赶紧越过这些人,忽然听见他们提到了闻近檀。

闻近檀自上山,还是顾大哥打扮,但大家自认为是过客,也没把这易容事业当做如何了不得,久而久之,行动举止,难免被一些细心人看出端倪来,如今这群人便是看了出来,笑说那个顾大哥有点娘气,莫不是个女人。

又有人说看那眉眼,若是女子,想必也颇美丽。

便有人道,女子这般行走江湖,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出身,老大还没成亲,若是看中了,倒不如就收用了。

当下众人起哄,都道要得,这位若是姑娘,看那气质,和这山中舞刀弄枪的江湖女子都不一样,纤弱文雅,又有一手好厨艺,和老大真是天作之合。

也有人道,那半山小院,连同扈三娘在内的男男女女,除了这文弱的顾大哥,大多数看起来都不好惹,这万一那姑娘不愿意,惹怒了扈三娘那一帮人,也是个麻烦,毕竟本山子弟,除了上天梯大比,其余时候决不允许私下斗殴。

这话一出其余人立即大摇其头。扈三娘那批人怕他们做甚?来历不明,上头疑心未去,立了偌大功勋一时都不敢委以重任,扈三娘手里就一个管山牌子,地位低到可以忽略,怕她翻了天去?

就是,一旦打起来,老大压不死她!

一语双关,众人哄笑,劲头十足地往山上赶。

------题外话------

圣诞节快乐。

第两百七十九章 在乎的人在乎你

文臻呵呵笑一声,扛起老方,抄近路一溜烟先去了半山,一到就吩咐“今天食堂不供应早饭。”

众人立刻应了。

“哦不,竖个牌子,以后都不供应了。”

“来人吃饭怎么说?”

“就说集体来大姨妈了。对了,这些板凳什么的也拆了扔了。”

文臻吩咐完就带了老方去院子里,燕绥早已在那等着,弄了一个小册子认真在写着什么,看文臻来了便收了起来。

文臻一指燕绥,对方人和道“方老,我还有一人,需要看脉,当然,这回是有酬金的。”

她手掌一伸,文蛋蛋很自觉地骨碌碌滚到她掌心,琉璃光彩,淡淡异香。

方人和先是漫不经心看了一眼,随即怔住,又看一眼,又凑上前,取了帕子要拿文蛋蛋。

文臻一让,对燕绥努努嘴。

一看老方那架势,果然是识货的,既然识货,不怕他不上钩。

方人和盯了燕绥一眼,猜测着他的身份,文臻拿了文蛋蛋,漫不经心地在水里滚,洗过澡的水随手往地上一泼,顿时四面虫蚁死的死散的散。

文臻又拿出一只水晶盒子,里头是一只蝎子,一条蛇,一只火红的大蚂蚁,都是剧毒品种,这架势一看就是要养蛊。

文臻把文蛋蛋往里头一扔。

方人和目光灼灼盯着,想象中的厮杀并没有出现,文蛋蛋一进盒子,滴溜溜转了一圈,蚂蚁火速后退,毒蛇盘成一团垂下头颅以示敬畏,蝎子干脆高高翘起尾巴,双前肢恭敬地举起文蛋蛋,把文蛋蛋举出了盒子。

文蛋蛋转过的地方,那三只宁可挤在一起,也不敢碰。

方人和眼神灼灼,看样子恨不得也把文蛋蛋捧在手里,好好瞧瞧。

“老方啊,你好好干活,这珠子我便借你研究一天,如何?”文臻悠悠道,“但是你先发个毒誓,对自己的看过的每个诊都如实告知,如有隐瞒虚假,天地不容,所爱皆失。”

方人和转开眼光,嗤笑道“我是医者,如实诊治是医者本分!你忒也瞧轻了我!”但最终还是举手发了誓,又给燕绥诊脉,手指搭上去,燕绥忽然道“三娘,我渴了。”

“小檀,送杯水来。”

“好!”

“还有点饿,想吃你做的酸笋鸭肉馄饨。”

“这个我教给采云了呢,采云!我想吃酸笋鸭肉馄饨!”

“好的小姐,很快就得!”

燕绥挑眉看文臻,文臻笑嘻嘻看燕绥。

方人和鼻子里嗤出冷笑,换了左手换右手,忽然道“有你们这装模作样的功夫,脉都看完了。”又看文臻一眼,这回的笑容更加恶意了。

文臻心咚地一跳,忍住没有直接问出口。

“要我说,你方才何必要我发那个毒誓?”老家伙冷笑,“对你来说,说不定听假话还能活得舒坦一些。”

文臻心一沉。

不等她问,方人和迫不及待地一指燕绥“话又说回来,你小子运气还挺好的。”

文臻沉入谷底的心刚刚蹦回原位,就听见这老不死又来一句,“按说活不过弱冠年纪,能活到现在,不是运气是什么?”

燕绥不说话,文臻也不想说话了,现在不用怀疑这老货说话真假了,他满满的恶意不让他泼出来才会憋死。

“但是,也万万活不过三十。”

“!!!”

“不过这又何妨呢……”

文臻一颗心被这样恶意的一上一下吊得快飞了,怒不可遏瞪着方人和。

“……赶紧广纳妻妾,开枝散叶,到三十也够生五六个孩儿,什么也不耽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方人和满面笑容,看上去简直像在恭喜燕绥。

“是啊。”燕绥拍他的肩,一脸同喜的欢欣,“前景甚是可期,想到未来娇妻美妾,儿孙环绕,我也觉得甚有福气。总觉得比某些虽然多活了几十年,但无妻无子,死了都没人上坟的老孤棍还要好一点呢。”

方人和的一张老脸瞬间紫赤紫赤的。

文臻隐约记得这家伙性子孤拐,早先也有家眷,为了学医,生生折了,后来就一直孤身一人,也不知怎的,认了易铭为干孙女。

说到底,时人最重的血脉传承终是断了。

在老方要发飙之前,文臻有意无意地把文蛋蛋在指尖上转了一圈。

方人和硬生生咽下了那口恶气,手指按在燕绥腕上,继续细细探脉,沉着脸道“母胎之时便中毒,出生后应该还经受过激发此毒性的毒物,本应少年夭亡,但之后想必颇有机缘,用过不少灵丹,将毒性生生抑制,才能安然至今。但这毒年深日久,入骨入髓,戕害真元,搅乱心神,体内但凡有任何不良变化,都会引得毒性深入,比如受伤,患病、大悲之事心神俱丧……以及,”他忽然看了燕绥一眼,又看了文臻一眼,嘴角泛起一抹讥嘲的笑意,“精元有失。”

文臻脑中轰然一声。

怎么会这样?

她一直怀疑燕绥的问题在于中毒,而且一定是幼年便有的毒,他成年之后没人能毒他,可什么样的后果都想过了,就没想过居然有这种限制。

这不会有假,方人和一代神医,能把燕绥的问题来龙去脉都看出来,编不出来的。

想到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事,她一时之间,悔到肠子都青了。

本来心中有个隐约的,并不太愿意面对的想法怕燕绥不能长寿,怕他就认定她一人没机会留下子嗣,所以想着,如此也算不辜负他,若有机缘生个一儿半女也好。男女之爱,血脉传承,此生也就无憾了。

如果知道这会影响他,她憋死也不睡他啊!

方人和看她神情惨淡,犹为快意。

“所以老夫收回先前的话,三十岁之前娇妻美妾子嗣众多,想来是不大可能了。毕竟如果精元倾泄太过,死期很可能提前,想必来不及生那么多儿子便两腿一蹬了。这可如何是好?这岂不是要和我孤老头子一样,且活得还没我孤老头子长?”

燕绥早已懒洋洋起身。

“放心,一定活得比你长。”

他伸手去拉文臻,“不要理这老货危言耸听,走吧。”

文臻甩开他的手,将文蛋蛋往方人和面前一拍,“办法,解药!告诉我!它就是你的了!”

差点被拍扁的文蛋蛋“……”

方人和用帕子拈起文蛋蛋,呵呵一笑,“解药啊……没有!”

“缓解方法也行。”

“还是没有。我说了,他拥有世上最好的灵丹,自小当糖豆吃,所以能安然活到如今,换成常人早是坟中枯骨,你说到哪去寻比那些灵丹更强的?到哪还能有这种灵丹当零食的待遇?做人啊,还是知足一点咯……哎,安排个地方,我瞧瞧这珠子。”

文臻心灰意冷一挥手。自有人来带老家伙去看珠子,不过是拨间空房给他呆着罢了。

方人和走了两步,想起什么般道“哦对了,他好像近期已经发作过一次,之后虽然以药物压制,终究不能治本,不过是饮鸩止渴而已。如果不想三十变成二十三的话,从现在开始,最好就要戒酒戒怒戒色戒动武……”

“戒这世上所有喜怒悲欢,做一个清心寡欲麻木不仁的木头人便可。”燕绥冷冷接上。

“然也!”方人和心情极好地双手一合,捧着文蛋蛋笑眯眯去了。

文臻看着他背影,走了两步,想要说什么,最终住口,转过身来,对燕绥笑了笑。

“没事啦。”她道,“这老小子可能还是怀疑咱身份,故意说严重些吓咱们呢。再说这世上还有解不了的毒?我不信,今儿个一定要把老家伙肚子里藏的货给榨出来。”

燕绥手指敲敲桌面,“过来坐。”

文臻坐在他对面,燕绥看她一眼,文臻目光飘来飘去,燕绥忍无可忍,一伸手将她拉坐在自己怀中,文臻叹口气,双手抵住他胸膛,有点疲倦地道“行了,天快亮了,想白日宣淫么?”

“白日宣淫?”燕绥挑眉看她,“我倒觉得,别说白日宣淫了,以后可能我想碰你一下你都会逼我念心经。”

文臻呵呵笑了两声便止住了。

实在是,有点笑不出来。

她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有了困难,就去想法子解决,伤春悲秋于事无补还浪费时间。越是低谷,越不愿意做丧气状,总觉得一脸丧坏运气,好运都能给冲没了。

然而此刻压在心上的不仅是燕绥的奇毒,生命短暂的威胁,还有对先前那一番放纵导致的后果的巨大懊悔。

早知道……

这世上最不忍听的三个字,大抵就是这“早知道”。便如最啮心的滋味,便是那无可追及的后悔。

是春华时未曾捡拾的花,在冬雪飘落的时节枯萎,又或者花开了太早抢先美丽,反而熬不过料峭的春寒。

文臻怏怏地支着头,脑中一片混乱,低低地道“母胎中毒……那德妃娘娘如何没事?”

这话一出口她就心慌,觉得说错话了,险些咬了自己舌头,一抬头看见燕绥神色淡淡,又一层懊悔弥漫心头。

胎儿中毒,母体没事,敌人下手不会这么仁慈,这样做难度也太大。

最大的可能,是这个母亲自己下的毒,选择了不利胎儿但不伤自己的药物。

脑海中一晃而过那宠妃的奇特个性,母子之间的淡漠关系,还有德妃和皇帝和林擎之间奇怪的三角关系。

每一种存在都似乎在敲实这样的可能。

这太过残忍,文臻后悔自己这一问。

燕绥没说什么,安抚地抚了抚她的发。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看那天际深青一线渐渐蔓延,冲淡黎明前如墨的天色,星光往云深处退避,山的峻拔轮廓被天光邀请,再被山间岚气鲜明勾勒。

这世间景致千般美好,怎么能不长长久久看呢?

又是谁,连他看一眼这世间的机会,都想剥夺呢。

文臻隐隐觉得,这个疑问想要得到解答,怕是得天翻地覆,干出些连自己都不敢想象的事儿才成了。

所以她不想要答案,只想要他。

要他静好安稳地将这景致看下去,这一个三十年后还有下一个三十年。

她看着燕绥在晨光里越发挺秀精致的轮廓,他的懒见世人,他的疏离旷远,他的目下无尘,他的万事无心,说到底,都不过是因为有人让他生来有毒,尚未睁眼,已见这世间凉薄丑恶,再爱难能。

他懒上心,是因为知道自己不能上心。

她心底涌起难以抑制的愤怒,眉目间的笑意却越发甜蜜。

“有什么关系呢,”她靠在燕绥肩头,舌尖灵巧地拨他耳垂,“在乎的人在乎你便好。”

燕绥一偏头,粉色的舌尖便舔在他颊上,换成往日便要缩回去了,此刻却并不停留,往下慢慢亲上喉结。

肌肤香腻,气息微微,燕绥仰起头,手指插入她乌黑细软的发中。

他眼底有微微的笑意。

这丫头面甜心苦,看似蜜糖样儿,其实很少从她嘴里听见甜言蜜语,更不要说情爱主动,如今这般待遇,他一时恨不得方人和干脆说他活不过二十三好了。

那估计她不仅天天情意绵绵,说不定还会自荐枕席。

燕绥的手慢慢探上腰带,文臻的腰带没那么多结,一抽便得。

文臻按住了他的手。

燕绥眯了眯眼。

“还真要白日宣淫啊?”文臻笑。

“说好的你在乎我的在乎,那我就在乎这个。”

“你颓废的人生就没有别的需要在乎的事了吗……哎呀你这个混蛋不要这样扛我!”

“对,没有。咱们男人,哪怕活得短,都不能时间短!”昭告声气壮山河。

屋子门砰一声关上。

“砰。”

厨房方向,又一声门板撞响,隐约还有人惊叫,却是闻近檀的声音。

文臻的那间屋子里嗤啦一声,似乎什么撕开了,随即文臻蹿出了门,拖着断了半截的腰带一边跑一边大骂“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身后燕绥呵呵一声关上了窗。

文臻奔向厨房,厨房门大开着,其余人已经纷纷赶来,地上一片狼藉,刚熬好的汤泼了一地。

闻近檀手里还拿着菜刀,菜刀上沾满肉末,文臻特意仔细看了一眼,确定那肉末是猪肉末。

虽然咱们小闻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可是文臻一向认为她的凶残程度足可排女士前三。

但是凶残度排前三的闻姑娘此刻双目含泪,脸色煞白,举着脸大的菜刀浑身颤抖。

“刚才有个人忽然蹿进来摸……”

闻近檀脸红了,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大家都懂了,君莫晓勃然大怒,抓起两把剔骨尖刀就追了出去。

“你给他教训没有?”文臻不相信闻近檀就这么算了,如果能留下点伤痕回头也能找出是谁。

闻近檀红着脸羞答答地道“我差一点就剁掉了,可惜他太矮,距离估算错误……”

众人顺着她目光,看向正好站在她对面的英文的裤裆。

英文腿一软,双手一捂——不是你们都看着我做甚!理解了不就行了!

再惊恐地看着闻近檀——姑娘,说好的你最温良贤淑的呢?

“行了行了都散了吧。后头小心些,咱们这地儿也不是谁想来就来的。”文臻驱散众人,想着那群人胆子倒是大,换成以往自然要找过去惩戒,不过等方人和看过病,马上也就走了,不必再节外生枝。

……

方人和呆在小院一间屋子里,将文蛋蛋反反复复看了个遍。

文蛋蛋始终团着身子,只展现自己身为珠子的一面,饶是如此,方人和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用细管银针从文蛋蛋身上采毒,然后惊讶地发现每次采的毒都不一样。

这样奇妙的宝贝,一日时间哪够琢磨呢?

半辈子都不够吧。

方人和一拍桌子,瞬间就下定了决心。

偷!

现在就偷走它!

------题外话------

最近字少一点。咳嗽太久了,精力不好。

第两百八十章 男人与狗不得入内

只是老方擅长的是医术不是偷术,在这半山小院四处看守之下怎么偷,一点头绪都没有。

想了半天,方人和懊恼地摊开手,文蛋蛋骨碌碌滚了出去,弹向后窗方向,方人和看见那窗,忽然眼睛一亮,急忙冲到门口,从门缝里看出去。

外头看守的两个汉子,正背对着他在啃鸡腿呢。

方人和跳起来,拿过自己的药箱,从药箱底层抽出一个暗屉,里头是一些和易铭那个包袱里很像的长短零件。

方人和传易铭医术,易铭自然也会给他一些机关小物用来防身,这里就是一个简易的万能爪。可以用来过浅河,爬山,坠落时自救等等。

方人和有点陌生地组装好了那爪,按照用途安装在自己手脚上,并抽出一卷细丝,那丝线明光铮亮,一看就非常柔韧。

方人和把细丝栓在床脚上,爬出后窗,双手弹出爪勾,双脚弹出匕首,一步步向下攀援。

看守的人好像毫无所觉,从头到尾都没进门看一下。

方人和小心翼翼往下爬,但是毕竟年纪大了,体力不支,爬到半山时,忽然脚下一滑,没能插入石缝,整个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往下栽去。

忽然有人跃出,一把将他接住,两人落在下方崖壁斜斜伸出的一棵矮松上。

方人和惊得脸色青白,好半晌才记得向人家道歉,那人是个长脸高个汉子,一张口,就说了句共济盟内易铭的探子才知道的暗号。

方人和顿时放下心,这是自己人。

对方说自己在采药,有种药只在飞流峰崖下生长,且只能在黎明和清晨交界之时才会开花,结果遇见有人落崖,便顺手一救。

方人和便报了自己身份,对方又惊又喜,忙将采上的药献上,方人和一看,确实是珍稀药物,便老实不客气地收下了,对方便又诉说近日身体不适,请老神医给瞧瞧。

人家救了命又送了东西,方人和再古怪也没好意思拒绝,便给他看了看,指出一些小毛病,说明没有大碍,对方看似松了口气,却还是不放心,叨叨请教如何调养如何根治,显得十分忧心的样子,方人和急于离开,十分不耐烦,先还指望他背自己下山,敷衍几句,听着听着牛脾气发了,忍不住嗤笑道“你这人如此婆婆妈妈,真是枉为男子。你这算什么病?不痛不痒不伤寿元,还愁成这样。这要换我方才诊治的那位,岂不是要当场跳崖?”

“老神医,您说的可别是咱大当家吧?”

“那倒不是。”

“那可真是个倒霉蛋儿。不过如果换了我,真的没治了,那就跳下去一了百了。”

“倒也不是没治。那可不仅仅是个倒霉蛋,还是个蠢蛋,药就在身边却不晓得用,还送给别人了。”方人和山羊胡子一翘,得意地拍了拍腰间。

“这世上哪有这么蠢的人,您老别和我玩笑了。”那人探头看了看山崖,“离底下不远了,咱们这就下山吧,老神医,来,我背你。”

方人和一喜,急忙趴他背上,感觉他下山虽然不快,但是十分稳健,心下欢喜,得意洋洋地道“倒也不是他有多蠢,只是不懂行,坐拥宝山而不知。大燕冀北柳家是名医世家,虽然声名不显,但其实世代相传,底蕴极深,早年有位先祖最喜欢搜集海外奇药,保不准有办法。不过,其实啊,倒也未必非要跑那么远,这玩意儿才是个宝物,拿来做药引煎了,绝对有效。”方人和又拍了拍腰间。

文蛋蛋在他的腰带里瑟瑟发抖。

“那玩意儿?”

“你就不必问了。”

“好咧老神医,我不问。您抱紧我了啊。”那人蹭蹭蹭下山,速度比先前快了许多。

方人和一路只紧紧捂着那个装文蛋蛋的腰带,防人之心不可无。

到了山脚,那人十分热情,还背着方人和绕过了山脚岗哨,一直把他送到了山门之外,放下后也没多停留便告辞了。

方人和把捂住腰带的手松开,此时才放心地感叹一句“共济盟的兄弟们真厚道啊!”

他悠悠然向虎军的集合地走,一边走一边准备再掏出文蛋蛋欣赏一下,总觉得这东西不仅仅是一颗珠子呢。

手一摸,便僵住,再摸,半晌,方人和的咆哮声响彻半山“杀千刀的共济盟!”

……

文蛋蛋在路上滚啊滚。

说好的,等老家伙说漏嘴,它便自己溜出来回家去。

叫老家伙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是它现在滚的方向,并不是回共济盟的路。

文蛋蛋害怕了,不敢回家。

那老家伙说了,拿文蛋蛋煎药,就能治那个黑心鬼的毒。

回去是什么下场?以文蛋蛋百年的智慧,自然知道那就是被自己的便宜半路主人洗洗唰唰下锅熬汤啊。

以文蛋蛋百年的智慧,当然不能傻傻回去让自己落这样的下场。

文蛋蛋在路上滚啊滚,想着自己成为第一个没有主人的蛊王也不错,从此海阔天空,广收小弟,笑傲江湖,走上人生巅峰。

多好。

就是总靠这样滚啊滚啊赶路,既掉价又头晕。

要是有个小弟背着就好了……

文蛋蛋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完成挑拨鹿军熊军任务的八哥飞回来了,文蛋蛋欢喜地一蹦三尺高,八哥小弟果然看见了,飞过来载走了文蛋蛋。

文蛋蛋揪了揪八哥的羽毛,示意它往南边飞,便放心地在八哥的羽毛里滚来滚去,找个舒服的地方睡着了。

它做了一个梦,梦里面,八哥带着它飞到了传说中美丽的海岛上,那里蓝天大海,白沙绿椰,金发灿烂的海妖在碧浪中歌唱,它就睡在海妖同样波涛汹涌的胸上……

飞流峰半山,一身共济盟喽啰打扮的英语,向文臻回报从方人和那里弄来的情报。

老方能逃走自然是文臻的放水,指望老方乖乖说出治疗方法是不可能的,只能用计。

所以把老方安排在有后窗临谷的房间,英语早就打扮好了等在崖下。

文臻听完,脸色一变“那你有没有接回文蛋蛋?”

“啊?”英语愕然,“蛋蛋不是说好了会自己回来吗?”

“听见这个,回来才怪!”文臻一拳击在掌心。

英语他们不了解,她可知道文蛋蛋这个百年老妖,什么忠诚感归属感,段家说不定还能享受一点,她这个半路主人,想都别想。

文蛋蛋听说自己可能被当药煎了,不跑才怪。

“你会拿文蛋蛋给我煎药?”对面,燕绥漫不经心地问。

文臻卡住。

会……的吧。

什么也没有他的命重要。

如果真到了无法的那一步,别说文蛋蛋,她自己也可以煎一煎的。

她不怕自己成为冷血的人,只怕他活不长。

只是文蛋蛋终究是段夫人临终相赠,也帮助过她很多,她没把文蛋蛋看成宠物或者虫子,某种时候那是比人类还有智慧的奇妙存在,值得珍惜。

她只是想,蛋蛋在,或许也能给她提供一些思路,这吓跑了可怎么办?

忽然听见翅膀扑扇声响,她一抬头,就看见八哥飞回来了。

八哥身上,做着乳波臀浪碧海金沙美梦的文蛋蛋,隐约听见人声,迷迷糊糊摊开身体睁开眼——

然后它差点从八哥身上滚下来。

为什么!

为什么看见的还是文小臻那对小笼包!

说好的往南飞直到大海呢!

百年蛊王文蛋蛋,建国后不能成精,不会说话是永远的痛。

还没来得及懊恼,就听见燕绥那句问话。

文蛋蛋屏气凝神。

久久没听见文臻的回答。

文蛋蛋忧伤地卷成珠子,决定还是自己滚到大海去好了。

燕绥往上瞟一眼,忽然唇角一翘“别,你真煎了,我也不会喝,怪恶心的。”

文臻也往上瞟一眼,叹一口气,“煎不煎的,都是白说。丫都跑了。真是的,怕什么呀,我是那种煎友求生的人吗!”

她惆怅地道“我只是担心蛋蛋,也不问问我们到底怎么想的,就这么跑了,它一个蛋,又没什么社会经验,这么跑出去,被人骗了怎么办?被拐卖了怎么办?被仙人跳了怎么办……”

噗一声,文蛋蛋热泪盈眶地主动从八哥脖子上滚下来了,正落在文臻手心里,连滚了三圈表示内心的惭愧和激动,还在文臻脸上跑了三圈以表谢意。

它跑过的地方,疙瘩纷纷掉落,留下了一层透明的黏液。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文臻觉得有点恶心,想要去剥,却被燕绥拦住。

文蛋蛋跑完三圈,一个起跳,优美地跃入燕绥的茶杯里,溅起一片水花。

这下文臻也忘记剥黏液了,全神贯注地看蛋蛋在里头游泳,文蛋蛋往常泡澡,都是珠子形状,这回却显露了原型,整个身体舒展开,就是宝光琉璃外壳的一只大虫子,虽然美丽,也很诡异,尤其在茶水中扑腾,温热的茶水渐渐竟然沸腾起来,由碧绿转为淡淡的粉红,这下更令人觉得诡异了。

文臻怕燕绥看了之后死活不肯喝,干脆过去,将他眼睛一蒙,燕绥轻笑一声,反手抱住了她的腰。

片刻后,文蛋蛋哗啦一声出了水,躺在桌子上肚皮朝天喘气,身体眼见着竟然缩小了一圈,连带外壳的琉璃光彩都暗淡了一些。

文臻便知道,这是动真格的了。

她心中有些感动,看一眼那茶水,却是脸色快和那茶水一样了。

那茶水已经变成了文蛋蛋外壳一样的颜色,五彩斑斓,每滴水珠都像在无声呐喊太可怕不能喝!

燕绥这人,茶叶不齐整都不喝,更不要说这颜色诡异的文蛋蛋当他面弄出来的洗澡水。

看一眼燕绥,果然满脸写着“这是洗澡水这是脏水谁知道文蛋蛋先前有没有小便大便之后还没擦这样洗澡过的水打死我也不喝”。

文臻不等他说话,双手一伸搂住他脖子,笑道“我们要不要玩一点情趣游戏呀……”端过那杯茶喝了一口,一口下去险些吐出来,咬牙忍住,笑吟吟往燕绥的唇凑过去。

燕绥凝视着她,最终一笑,迎上去,接了她渡过来的这第一口洗澡水。

文臻怕他吐出来,舌尖一勾勾住他的舌,有点笨拙地学着吸吮交缠,想着他便是想吐,总不好意思吐到自己嘴里。

果然没有,燕绥脸色虽然不好看,但并无什么异状,唇齿之间,柔软澎湃,热烈回应。

好一会儿文臻才气喘吁吁地仰头挣脱,微微有些丰厚的唇瓣嫣红晶莹,水光闪烁,衬着同样剔透莹润的肌肤,宛如冬雪里盈盈颤颤一颗粉色果冻。

她脸上的黏液忘记擦拭,片刻后干了结了一层透明薄膜,此刻耳鬓厮磨,薄膜碎裂,一片片落下来,文臻觉得好笑,仿佛做面膜似的,便伸手摸一摸,一摸肌肤滑润无伦,宛如刚上了一层细腻的滑粉,手指上去就自动落下,她怔了怔。

不过她皮肤本就很好,四人党里,她比太史阑景横波白,比君珂皮肤细腻,是最为白嫩的一个,想着再好也好不到哪去,也没在意。

倒是那洗澡水还没喝完,她还想故技重施,结果燕绥已经端起那杯茶,看也不看一口气喝完。

文臻没说话,眼底微微的笑意与感动。

依燕绥的性子,真是宁可早死都不会喝这么恶心的东西,这纯是她拿自己来威胁他,他怕她没中毒的人,喝了这洗澡水反而中毒呢。

英语早已笑眯眯往回走了——殿下被文姑娘吃得死死的,不怕的。

燕绥喝完药,见文臻目光灼灼望着他,似乎想现在就看见他药效起效一样,不禁一笑,捏了捏她的脸,结果沾了满手的疙瘩。

文臻这才发现,这回文蛋蛋滚过之后,那些疙瘩已经变脆风干,彻底不能用了。

对面的燕绥眼神变深,文臻在他深黑的眸底都能看出自己发光的白,心中一动,掏出小镜子左右照照。

倒也不是像想象中一样,忽然便美若天仙了,就是似乎更白了些,毛孔更细了些。

文蛋蛋还有美白效果,真是意外之喜。

文臻收了镜子,得意洋洋想,自己本就是最白的,等到和那几只相聚,羡慕死她们。

当然,很久以后,当她终于和那几只相聚,试图嘚瑟的心却瞬间被景横波和君珂的毫无瑕疵的肌肤踩在了谷底,然后意图在太史阑面前挽尊,却再次被容娘娘的肌肤践踏,那是后话了……

一夜没睡,文臻打了个呵欠,催燕绥去睡,明日好像就是上天梯之比了,既然老方说共济盟也有药,而上天梯一路爬上去的,到最后是有奖励的,文臻想着干脆冒险再呆几天,最起码把共济盟的药拿了再说。

文臻进了自己房间,燕绥刚要跟进去,砰一声门关上了,过了一会,窗户打开,文臻抱着一个大包裹,里头是燕绥惯用的枕头被子,他有时候会在她这里躺一躺。

她把包裹塞在他怀中,挂出一个牌子,窗户关起,牌子在风中飘荡,上面写着燕绥、男人与狗不得入内。

燕绥“……”

易人离从他身边晃过,不怀好意地道“殿下,她将你与狗并列,在骂你。”

君莫晓端着下巴“不,我觉得这好像在侮辱殿下不是男人?”

燕绥输人不输阵,抱着包袱昂然而过“不,她只是难以承受我太过男人而已。”

君莫晓呆呆地看着他抱着被子走了,好一会儿脸色一变,猛冲过去,“殿下你什么意思?啊?”

燕绥哪里理她,施施然走了,君莫晓再转回去冲到文臻那里“啊啊啊文小臻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脑子发昏色令智昏昏头昏脑把自己给……”

文臻一把把她拽进了室内。

燕绥对中文道“君姑娘一把年纪了还不嫁人,越来越聒噪琐碎面目可憎,可见女儿本是娇花,若无人早日采撷,便要长成路边的韭菜花了。”

中文望着门缝里露出的君莫晓的背影,无意识地吸一口口水“我喜欢吃韭菜花……”

“当”地一声,君莫晓手里的锅铲飞过半个庭院,招呼到了他的脑袋上。

……

第两百八十一章 发飙

当夜上半夜无事,除了文蛋蛋总在做噩梦自己被煎了之外。

很多人睡得很迟,因为在打包行李,文臻想办的事已经算是办完,现在治病是第一要务,接下来她打算去一趟大燕。

下半夜的时候,素来起得早的闻近檀,想起昨夜的豆子泡得早,现在可以磨豆浆了,便拿了豆子,去院子外头的磨盘那亲自磨。

院子外头耿光守夜,便在一旁打下手,一盆豆浆磨好了,他帮忙抱进去,再换一个空盆来。

可等耿光放好豆浆拿着空盆再出来,看见的就是磨盘旁地上流了一地的豆浆,而闻近檀已经不见踪影。

片刻后,文臻等人都穿戴齐整,站在了磨盘旁。

磨盘旁有一些杂乱的脚印,看印子是下山去了,但是文臻燕绥都不这么认为,两人示意看看周围草丛,清晨滑草,自然留不下什么痕迹,但是英语很快在草丛下找到半根簪头。

闻近檀有点吃亏,扮了个男人,饰物不多,英语一路追下去,又找到一截簪尾一截玉环,一直追到索道处,很明显闻近檀被掳之后,对方故布疑阵,安排一部分人走山道下山,带着闻近檀的人却从乱草丛中过,攀了一段山崖,去了索道入口,从索道走了。

索道连着五峰,不能确定到底是去哪一峰,众人赶到索道前,却见索道前挤挤挨挨的全是人。文臻等人被挤到了几丈开外,别说去询问索道看守者,连个缝都钻不进去。

所有人都神情兴奋,交头接耳,上天梯之声不绝。文臻这才想起来,原来今日是上天梯之比。

上天梯的主场在燧峰,五峰之中属火,燧峰有离火坛,五峰第四峰,掌五峰弟子陟罚臧否之事,算是法务和人事部门,又有权,又热门,向来不缺人巴结。

燧峰并不是五峰山最高的山峰,却有一道最长的阶梯,长达九百九十九阶,又称云阶。云阶高耸入云,一眼望去,如接青天,历年的五峰山大比就是在那里举行的,负者坠落尘埃,胜者拾阶而上,是为上天梯。

今天是正日子,各峰弟子,但凡有点野心的,都一早赶在各峰索道处排队。

因为上天梯有个规矩,一步一比,逐步挑战,但如果能尽早走完那九百九十九阶的,一样能获得高位,还能获得共济盟的秘密大礼。毕竟运气和智慧,也是实力的一种。

这秘密大礼,每一次都不一样,有时候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有时候是珍贵无伦的丹药,有时候是奇花异草,有时候是高深武学。

所以众人都想抢着第一个坐索道过山,早点踏上云阶。

耿光等人刚进去就险些被人潮推出来,好容易挤到索道那头,还没问就被七嘴八舌抢队插队的人打断,看守索道的人对他的询问听而不闻,只埋头不耐烦地大声喝“排队排队!任你什么杀人放火找人丢狗都统统给我排队!”

“三娘,这可怎么办?”耿光又挤出来,一头汗地问文臻。

文臻脸上疙瘩都掉了,戴着个面具,看一眼耿光,叹口气。金吾卫那种高贵出身的人,哪里擅长和这些山野土匪打交道。

这些是能和他们讲道理的人吗?

“以情动人,以理服人……”

耿光“?”

“如果这都不成,那就以拳头打人。”

“哦……”

易人离早已不耐烦地大声道“诸位!麻烦让让,我们寻人,顾大哥被贼人掳了!”

没人理。

“你们吃了顾大哥多少豆腐皮包子,还有没有良心了!”

有少部分人让开道路。

前头还是人山人海,还有人推搡君莫晓“走开!自家的人看不好,来这挤什么挤?没看见爷们有急事!”

“人命还没你一个小队长重要是吧?豆腐皮包子都喂了狗是吧?”君莫晓一拳头便撂翻了那家伙,“还上天梯呢!就你们这德行,下地狱去吧!”

人群立即愤怒了,潮水般涌过来,“碍事的都滚开!”

易人离呵呵一笑,捋起袖子,鞭子一抽,便抽翻了七八个。

片刻后,一地落花流水里,文臻问看守索道的人“大约半个时辰前,可有见着有人被挟持而行?去了哪座峰?”

看守索道的人只一犹豫,就被易人离的鞭子甩到了索道上,大头朝下悬空一吊,

“去……去了燧峰……”

文臻皱了眉。

今日燧峰全是人,是最好藏人也最难追踪的地方。而且燧峰四周都封山,只留了云阶千层,要去燧峰,只能去爬上天梯。

那就爬吧。

“现在要坐索道,就等于报名参加上天梯。”守索道的人斜眼看文臻。

“报就报呗。”文臻刚想填燕绥名字,好让殿下活动活动筋骨,以最快速度将闻近檀救出来,暴露身份也没关系,反正救完就走人。

结果看守人提醒“你们这一群,只有扈三娘在共济盟名册上,只能填三娘名字。其余人虽可参加,但成绩不一定能认。”

不能认就不能认,谁还稀罕一个共济盟。

文臻大笔一挥填上自己名字,和燕绥坐上篮筐,其余人也分坐篮筐直奔燧峰。

燧峰脚下,一处宽阔如足球场的平台上,此刻黑压压都是人,分着白青黑红黄五色衣裳,正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

广场四侧有巨大雕塑,西方白虎,东方青龙,北方玄武,南方朱雀。中央牌楼则一左一右各一只麒麟,麒麟门后便是九百九十九汉白玉云阶,阶梯高接云天,浮云迤逦于腰,半山之上,桃李灼灼,红云遍染,昨夜也不知道哪个山头下了雨,一道霓虹跨越青峰,在薄云妖桃之间挥舞七色画笔,染半天琉璃色。

文臻仰头看了一会,愣是看不到顶,觉得这阶梯真是治疗颈椎病的绝佳法宝。

英语跟在两人身边,到了燧峰入口处便消失了,过了一会回来道“痕迹消失了,但应该就在燧峰,对方对此地很是熟悉。”

那就是燧峰的人了。

文臻一抬头,正看见麒麟门后,阶梯上方,人员都已经到位,其中有个五短身材,特别刺眼。

共济盟的上天梯名字听起来风雅,但真正的规则却充满了土匪才有的随意和匪气,喽啰只能站在最底下,然后十级之上是队目,大抵有五十人,根据排名高低各占一级,百级之上是百夫,这样的中层头目大抵有三十人,四百阶上站着五坛坛主,五百级上站着军师,六百级是四当家,七百级是三当家,八百级是二当家,九百级是至高护法,最后一级就是大当家。

每个人可以挑战比自己阶层高的对手,所以地位越低,爬上去越难。

文臻凝视着那直入云天的高梯,对燕绥手一摊,“唐五那个令牌,借我一下。”

燕绥向来对她不吝啬,但是唐羡之的东西,是绝对不会主动给她的,此时听她开口,斜睨她一眼,终究是明白她的用意,便回头对德语看了一眼。

德语从袖子里摸出那个令牌,文臻摇摇头。

不管唐羡之那个令牌到底能做什么用,但是属于唐家高层是真的,燕绥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就扔给属下,那种睥睨心性真是没救。

她将那令牌栓在了腰侧,一个有点碍事却十分显眼的地方。

英语和中文忽然揪了一个人过来,掼在了文臻的脚下,文臻认出这两人就是昨天拥卫在五短身材身边的人。

中文道“豆浆包子还是有用的,有人偷偷告诉我们,看见这人昨晚出现在飞流峰。”

“说,你们昨晚把人掳哪去了!”

“你们说啥?俺听不懂。”那汉子兀自装傻,也没见多畏惧,斜眼看着文臻。

文臻蹲下身,盯着他的眼睛,“豆浆包子有些人吃了懂得还情,有的人吃了却只晓得奸淫掳掠,早知道还不如喂狗。顾大哥,昨晚你们把她弄去了哪里?说清楚,我就不和你计较,不把你这阵子吃下去的豆浆都打出来。”

“你这话说得奇怪,”那人梗着脖子,“一个汉子,我们掳他做甚?又没有龙阳之好。”

“哪来这么多废话呢。”文臻笑,“我管你们有没有龙阳之好?我就管你们要人,要不到,我就让你从此就真的只能龙阳之好了,还是下头的那个。”

“本山之内不允许私下械斗……”

“砰。”

沉重的拳头打飞了下半句话和三颗牙齿,白牙伴随着鲜血飚出三尺。

文臻吹了吹拳头,笑眯眯,“拳头不是器械哦。”

“呸!”那家伙居然是个硬气的,一偏头吐一口血唾沫,含糊不清地冷笑道,“行啊,告诉你,你去啊。人呢,我们老大看中了,也是我们老大亲自安排的,在哪里我们不知道,只有我们老大知道!我们老大今儿要上天梯,要走到最上头,你有本事,便站在比他高一级的地方问他啊!”

顿了一顿又嘶嘶笑“这过了一夜,想必好事已成,不然你能站在我们老大下一级,磕个头道声喜的,我也高看你一眼啊!”

“你是个什么身份?”文臻忽然问。

那人愣了一下,下意识道“我是燧峰金坛天干总队百夫……”

文臻点点头,忽然拎住他衣领,一口气将他推到麒麟门前。

麒麟门前广场上,没有任何职务的喽啰们在向队目们挑战,这是人数最多的决斗场,也是最没看头的决斗,正当大家一拳一脚地打架时,忽然便看见文臻单手扼着人脖子,将人抵到了巨大的麒麟兽脚下,都忍不住收了手看过来。

那男子双手抓住文臻拳头,拼命挣扎,可是文臻双臂本就是打磨最狠最有力量的地方,她所练的拳法也十分特殊,一旦锁死人的咽喉,绝没有对方挣扎的余地,也因此众人瞠目结舌,看着那身躯娇小的女子,硬生生将大抵有她两个大的壮汉一路抵过来,砰一下撞在麒麟巨兽的脚上,碎石飞溅。

那家伙给这一撞,只觉得五脏六腑都似乎被撞散了,一阵干呕,随即就听见文臻大声笑道“你,是燧峰金坛天干总队百夫!”

这人以及周围诸位正在莫名其妙,文臻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把他脸撞在麒麟柱上,顿时鼻血长流,又碎了半边牙。

“现在,你输了。”

文臻又一甩手,这个整个脸被撞塌了半边的倒霉蛋,被扔到了麒麟门顶上去坐着。

他傻傻地坐在高处,正面对着人影兔起鹘落的千级云阶,鼻血和嘴里的血滴滴答答染红了雪白的麒麟雕像。

而文臻已经奔向百阶,声音遥遥从上方传来。

“留在这里,等着看你们老大,被我从上头踢下来吧!”

……

广场上安静了一瞬。

随即哄笑声起。

“哎呀扈三娘好大口气!”

“把老熊揍倒了也算可以了嘛。”

“但是老熊是百夫中最弱的一个吧?靠巴结孙坛主硬提拔的吧?”

“扈三娘那脚步虚浮,真力一看就不怎么样,就这样,还敢登天梯?”

“不不不,不仅是要登天梯,你没听见吗,她说要踢下孙坛主!”

“哈哈哈这就牛皮就吹太大了啊,孙坛主可是五坛坛主第一人,这次是放下话,要把凤三当家拿下的!把他踢下去?那是要当二当家吗?”

“不不不,孙坛主击败凤三当家的话,很有可能就是二当家了,踢下他,得做大当家!”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真是这次上天梯最有意思的笑话了。”

“我瞧这个扈三娘挺邪门的,说不定真有意外呢?”

“不说别的,就时间就赶不上啊。扈三娘就是个管山,按说要从最底下开始挑战,就算现在击败百夫,赶了一步,但是孙坛主是从五坛最高四百九十九级开始挑战的,需要挑战的人数就几个人,这距离和时间,差太远啊!”

……

燕绥笑吟吟看着文臻向上直冲的身影。

他的小蛋糕儿,甜蜜柔软,喜欢阴人算计,不喜欢动刀动枪,这回连和他们招呼都没打,直接冲了上去,是被人触及底线了。

她的人,谁也不许动。

他微微示意,中文心领神会一点头,下去安排侏儒暗卫了。

英文等人很有眼色地搬了椅子茶水来,他家殿下不会亲自出手,他家殿下最喜欢看媳妇雄风了。

“去,开个赌局。”燕绥舒舒服服坐下,准备嗑瓜子,顺便吩咐。

过不了一会,广场上开了赌局,很多人对此表示了兴趣,赔率开出来,一赔十。

燕绥招招手,中文便拎出一袋明珠。放在那赌盘之上,引起众人一阵惊呼。

易人离厉笑君莫晓等人无法上天梯,都拿出自己的体己,金光灿灿,看得众人眼睛发直。

“都买扈三娘胜!”

“还买扈三娘能破上天梯记录!最短时间登顶!”

“买扈三娘能身在最高层,将那孙子,踢下九百九十九阶!”

……

文臻数步过百阶。

就在昨晚,她借用燕绥的力量,把下腹碎针化去,现在身体里,隐约多了一丝流动的热流,她不知道那是不是真气,以前自己是没有的,被那些铁索横江的金针拦截住了,但现在,最初发作的最重要一处金针化去,她又进步了一大层。

她现在身体比以前轻,速度比以前快,拳头上的力量比以前沉厚,虽然就真正实力来说,无法和高手比较,但真要打起来,也未见得就会输。

毕竟功法奇特,在果冻里练出的身法和拳法溜滑诡异,控制力极强,配合她的手段多变,一般人难以想象。

一拳打倒百夫,在阶梯旁的记录者会记下,她直接拥有了上百阶的资格。

百阶之上,每隔十阶,便立一人,按实力排列。

有在打架的,那是不服气这排名的同等级百夫,也有从队目里冲上来挑战的。

文臻停也不停,直接冲上一百零十。

那台阶上站着的是个精悍汉子,看见她冲来,移动脚步一声冷喝“站——”

“咚。”

直到这家伙仰天吐血倒下的那一刻,他都没能明白,明明对方是当面冲来的,怎么这拳头却是落在背后呢!

这人倒下的身影还没砸上石阶,上几级台阶上的第二人刚刚转过眼,一道风已经卷了过来,人还没到,胳膊肘已经阴险地自下而上撞了出去,“嚓”一声轻响,那肘尖忽然弹射出一截明晃晃的匕首尖,一抹冷电反撩,嗤一声血喷了半阶!

血还没落地,人影穿越血虹,落在了第三个十阶之上,那里拄剑而立的百夫已经发现下面似乎有点不对,铿然拔剑,但是冲来的人影手指一点,往他剑鞘里不知塞了什么,他的剑便拔不出来了,然后那人趁着撞过来的冲势,撞进这位倒霉的百夫怀中,膝盖狠狠一顶。

一声骨肉相接的闷响,那人叫都没来得叫出来,在地上滚成了一个葫芦。

再上十阶,第四个还在和人打架,战成一团的两人只感觉到一阵风过,两人都是外家高手,正双脚绊着对拳,忽然都觉脚下一紧,低头一看,不知何时已经被牛皮索绊住了脚,而身边的人已经冲了上去,头也不回手一抖,一股柔劲传来,两人双脚朝天,倒栽下台阶,头对头撞个头破血流。

那道黄色旋风还在往上卷。

第五个刚看清埋头猛冲的文臻身影,正想笑这样莽撞居然也能冲到这里,看准那白生生的脖子准备一个手刀劈倒算完,却见那白生生的脖子里忽然飞出了一排小箭。

第六个做好了防备暗器的准备,看人依旧低头冲来,便猛然蹿起躲避,却不妨文臻双手一扬,两根金针刺入脚底,惨叫一声,滚下三层。

……

满广场掉了一地下巴。

shanheshengyan0



第两百八十二章 狂飙

≈lt;!--o--≈t;

满广场掉了一地下巴。

见过快的,没见过这么快的。

文臻刚踏上石阶的时候有人刚刚在掏钱,她连冲七十台阶解决七人,那钱还没来得及放在桌子上。

台阶两旁负责记录战况的人,张大了嘴,都是笔头快的人,但这边解决了七个人,他三个名字还没来得及写完。

就连易人离君莫晓厉笑等人的眼睛也都成了卫生丸。

他们知道文臻练功方法特殊,也没见过文臻练那些常人练武需要的梅花桩马步舞刀弄枪,但也知道她屋子里总有一个大缸,厨房里总熬着一种奇怪的药冻,无论怎样忙碌,哪怕有时睡觉时间都不够,都会抽时间闭门练功,那缸里的药冻倒进去的时候是完整的,倒出来的时候完全破碎,而且越来越碎。

这种练功方法闻所未闻,真不知道在缸里能练出个什么来,文臻又是个懒人,平素喜欢阴谋诡计,并不喜欢以暴制暴,大家几乎都没见过她出手,潜意识里,就觉得这位即使是出手,也就是挥一挥衣袖,撒几把小毒,要人命很容易,想决斗却很难。

大家都已经做好今日上不了天梯,等那孙坛主下来硬抢的准备,没想到文大人出手了,没想到文大人真出手,那还真是简单粗暴。

广场上的低等级对战几乎都停止了,人们议论纷纷。

“这速度……惊人啊。”

“当年三当家成为共济盟第一任女当家,也是以快闻名,第一次上天梯,据说半日就上了两百阶,但现在看这位,三当家的速度,拍马都追不上。”

“也不一定啊,目前还只是百夫级别,不算什么高手,底下势如破竹,等会也许就要步步艰危了。”

“是啊是啊,你们看她目前的手段,几乎没有真刀真枪,都是各种偏门。雕虫小技应付普通高手也就罢了,对上坛主们乃至当家,那哪里够看?”

“当家?你想多了,我便是夸她快,也就顶多挑下百夫罢了,还以为真能追上孙坛主?不可能的!”

“上天梯岂是那么好上的?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路打上去能打多久?凤三当家也是经历三次上天梯才打到了现在的位置,更不要说其他人,孙坛主比扈三娘省了五百级台阶,就是几十个高手,这个距离,神仙也无法跨越,能追上一半就不错了!”

“来来来,诸位,继续下注,买谁赢啊。”

“这还用问吗!”

……

从底下看上去,千级台阶宛如一个人瘦骨嶙峋的躯体,而文臻的黄色身影,便是飞速剖开那身体的金刀。

金刀落处,人影共血液翻飞,躯体一道难愈的伤痕,越来越长。

文臻不杀人,却选择的是令人最痛,会瞬间丧失战斗力的位置,她继承闻家家传,又师从太医院学艺,对人体很是了解,而她在缸里练成拳法,因此对肢体和出招都有常人难及的精确控制力,擅长用最少的力气和伤害,去形成最大的制约。

越往上,有准备的对手越多,难度越大,这也是上天梯的困难所在,人力有限,时间有限,一般一次上天梯,能上百级已经是少见。二百级已经是奇才。三百级至今未有。

至于文臻要一日挑战千级,那是笑话。

但对于文臻,这还真不是笑话。

因为她不用力气。

她有机变灵活的头脑和千变万化的手段。

第十二个百夫,和她斗拳,被她那无比溜滑眼花缭乱的拳意硬生生引得,自己砸中了自己的脑门。

第十三个百夫,擅长轻功,却被她撒金针的假动作逼得不敢跳起身选择下蹲,然后挨当头一捶,彻底发昏。

第十四个百夫,看见前头撒金针的假动作,眼见文臻冲过来还是双手一撒,冷笑一声,不理会这个“假动作”继续扑了下来,正迎上文臻撒的一把毒粉,从半空滚落台阶。

……

广场下的人已经看不见上头的打斗了,为了追随结果,那些家伙也放弃了自己的争斗,反正怎么打也不过是队目进到百夫,或者百夫名次再进一名,还不如跟着,看看今日到底会不会有奇迹发生。

现在斩钉截铁说文臻笑话的人,脸已经感觉到了疼——已经上了三百多阶了,破了纪录。

但是众人并没有彻底丧失斗志,无论现在上了多少级,也只是小手段,打败的也只是百夫,真正的高手都在坛主一级。

但纷纷的议论已经没有了,人群黑压压的,也像一道风,跟在那一道黄色的风后面往上卷。

……

第二十五个百夫,看着决定不理会这道旋风的任何假动作,只管一刀劈下就是,那沉雄凶猛足够将人一分两半的刀眼看就要把那道旋风劈成两半,将这狂飙突进的路途终止在第四百五十阶,忽然他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一滑,整个人从上头栽下来,刀把台阶劈成两半。

跌得鼻血和牙血长流的家伙在昏倒之前,隐约只觉得眼前滴溜溜滚过一颗琉璃珠儿,忽然那珠儿展开身子,对他头一摆,竟似做了个鬼脸。

那家伙顿时昏得更彻底了。

……

最后一个百夫,也是百夫中最强的一个,底下的骚动自然看在眼里,却有信心要让这个一鸣惊人的扈三娘,最终停留在百夫这一阶。

所以他牢牢站在石阶上,全身劲力充沛,甚至很不要脸面地掏出了一面盾牌,并用布蒙住了口鼻。

他得防着那个冲上来的彪悍女人的箭啊刀啊刺啊针啊毒啊拳头啊……

他也是百夫中实力最强的一个,原本今天应该往上走挑战落尘峰土坛坛主一职的,但是文臻一路冲上来声势太惊人,为了保存实力,他不得不停下来,准备先把这位挑战者打发了再说。

他盯着越来越近的文臻,他身躯胖大,几乎占满了整个台阶,又做好了各种防备,他就不信这个泥鳅一样溜滑的女人还能怎么过去。

底下跟来的人黑压压一大片,站满了台阶,看到这阵势,都放下心来,有说有笑地停下来。

“王老四别的不说,实力一流!上一次上天梯,就差点当上坛主!”

“又有了防备,又谨慎。软甲之外还有盾牌。”

“扈三娘手段确实层出不穷,但明显真力平平,我看见先前李大字给她揍了一拳,也没多大事儿。”

“行了行了,这已经是咱们共济盟多年未见的奇葩了,还要怎么的?真想爬九百九十九阶上天啊?”

……

台阶上,那位最高实力百夫,低头望着文臻,叉开双腿,嘶嘶笑道“真想过去,让你也不是不成,”嘴对着自己胯下一努,“哪,从这里钻过去,方便。”

台阶之下一阵哄笑,一个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百夫对身边人笑道“我看不是不可以,只是这一钻,王老四就要多一房妾了,就是丑了些。”

身边人道“哪里丑?”

这人道“哪里不丑?不过嘛,身段还不错,瞧那腰,那屁股……”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飞了起来。

众人正在看热闹,忽然就看见一个人飞了起来,而且不是向下飞的,居然是向上飞的,正冲着那上头王老四。

台阶上,文臻忽然跃起,抓住这人腰带,躬身,转背,将这人往前一送。

她送的角度极低,就像对着地面塞过去一样,一把便塞入了叉腿站着的王老四胯下。

这两下配合妙至毫巅,她的动作行云流水,这操作也太骚让人无法想象,哪怕王老四一直紧紧盯着她,看见她的动作的第一反应也是她会拿这个人来砸自己,肩头耸动,做好了上身准备,却没想到居然还有送人入裆这种操作。

等他大惊终于跳起,已经迟了。

那人背朝上被扔过去,背上还背着刀,那刀不知怎的居然没了刀鞘,嚓一声轻响,王老四一声惨叫。

那被塞入王老四裆下的倒霉家伙跌撞在台阶上,脑门青好大一块,晕头晕脑里,听见扈三娘笑道“韩信胯下之辱终成名将,阁下胯下之辱终成男妾,恭喜恭喜。”

……

文臻站在三百九十阶上往下看。

挺高的,但还不够高。

一大群男人瞪着巨大的黑眼珠子,齐刷刷仰脸盯着她。

这扈三娘的手段,怎么就和她脸上的麻子一样,无穷无尽呢?

这么一想的时候,忽然发现,今天并没有看见扈三娘的麻子,众人对她往日印象太过深刻,她又一直狂风一样往前卷,因此直觉就还是那疙瘩脸,此刻众人才发觉,她脸上是一方蒙面巾,蒙面巾外的肌肤雪白晶莹,额头平整如玉,而双眸清亮似可倒映此刻半山浮云,长长玉阶。

看上去竟然还是个娇嫩的小姑娘。

但不管怎样,这个娇嫩的小姑娘,凭着她并不算强大的功夫,完成了一个奇迹。

半个时辰,五十人,四百阶,实实在在共济盟成立以来前所未有。

先前的蔑视嘲讽渐渐淡了,众人默默往后退了些,江湖汉子崇敬强者,能胜就是本领,小手段不登大雅之堂,但能使出这许多,那也是智慧和能力。

只是,众人想着,到此,也该止了。

手段再多也有个尽头,一路撂倒这许多人,该用的手段应该已经用尽,上头人虽然少了,却是真正的实力高手,不是凭手段就能混过去的。

文臻一眼便看清那些人在想什么,唇角一弯。

她转头,上头看不见那个五短身材的孙坛主,看样子这家伙果然去挑战最高处了。

这家伙需要挑战的人少,她得再快一点才行。

上方四百阶上,是土坛坛主殷奎,这人使流星铜锤,一身腱子肉油光闪亮,以力大沉雄著称。

殷奎早已注意到下头的骚动,但是刚才文臻赢王老四的手段,颇让他不以为然。

在别人看来,那个被塞到裆里的人是自己跌撞出去被文臻抓到手的,他居高临下,却看清了那人飞起来的姿势奇异,显然有人帮了扈三娘。

这让他心生鄙薄。

但是也让他心生警惕,坛主级别,再被小女子以这种手段打翻,以后也就没脸在共济盟混了。

因此文臻还没奔近,他的流星铜锤已经霍霍舞起,光练如团,水泼不进,石阶两侧的树木翠叶都被撕扯,卷起,破碎,混在那团桌面大的银光里,像一幅白绢底翠叶扇儿,那扇儿越转越快,那些碧色便越来越碎,最后化成了一片浓绿的光影。

文臻便从那团光影的侧面蹿了上去。

阶梯两侧都有汉白玉围栏,她蹿上围栏,翻过殷奎头顶。

殷奎大怒,底下已经响起一片起哄之声。

“犯规!犯规!”

上天梯有规矩,所有人都必须在阶上正面对敌,不允许从旁穿过,投机取巧。

越过围栏就是犯规,是要取消资格的。

已经有人在大喊取消资格,君莫晓大怒,指着文臻道“她有翻过围栏吗?”

“她何止翻过围栏,她已经跑到上面去了!”

众人的骂声里,文臻直接越过殷奎往上冲,殷奎大怒,抓着流星锤跟在后面追“你下来!下来!还没跟我打过就绕过去,这是犯规!”

“滚下去!犯规可耻!”

“谁说不和你打?”文臻一步五级,只恨腿短,一边冲一边笑道,“我只是节省时间,五个一起打,怎么样?”

殷奎险些一个踉跄,底下骂声顿止,片刻后喧嚣再起,这回不是骂犯规可耻了,改骂扈三娘不自量力。

文臻就当没听见,风一般掠上去,火坛坛主是姓孙的,上去挑战了,木坛坛主还在自己的位置,听见底下的动静,看文臻上来,一脚踏向围栏,以为她是要一鼓作气冲到五百阶上然后一人挑五人,冷笑一声,一掌拍碎了围栏。

结果文臻根本就没上围栏,脚抬到一半忽然灵活地一扭身向后弹出去,正好此时殷奎追上来,看文臻又翻上围栏,手中流星锤飞出撞向文臻背后,木坛坛主那一掌,正好拍在了他的流星锤上,砰一声闷响,殷奎的流星锤向后倒弹,木坛坛主后退一步。

文臻此时已经落地,头也不抬,一脚向上飞弹,正点在向后倒弹的流星锤上。

她这一脚把握时机妙到言语难以形容,生生将铜锤点撞向殷奎面门,殷奎眼前,自己的铜锤忽然放大旋转飞来,惊骇之下连忙后退,却忘记了这是在台阶上,一脚踩空栽了下去。

殷奎却也是个高手,这种时候也不忘记抡飞另一只铜锤砸向文臻,那铜锤大概足有几百斤,在空中飞起时风声如啸如泣,投下的巨大阴影足以将文臻掩盖其中。

而木坛坛主已经悄无声息逼近,一柄长枪如毒蛇,直逼文臻背心。

而文臻站在靠近围栏的位置,一旦被夹击,地形很不利,正常人此时都该跑开,她却不知为何没有挪动,只在围栏周围跳上跳下。

两大坛主夹攻,众人惊呼,易人离和君莫晓下意识往前冲,被燕绥一手一个拉住。

铜锤眼看就要飞到文臻头顶,链子忽然断裂,锤头在惯性驱使下飞出,砸向木坛坛主,木坛坛主早有准备,长枪一抖,去套那哗啦啦的铜锤链,一手还不忘记放出飞刀,把文臻逼下台阶,以免她出幺蛾子坏事。

但他背后忽然被什么一推,向前一栽,长枪落空,还正正把自己脑袋送到铜锤之下。

木坛坛主惊得浑身冷汗,拼命一滚,滚到一边,砰一声闷响,他刚刚呆过的地方,裂了一个西瓜大的坑。

木坛坛主暴怒,爬起来大骂“动用帮手,无耻犯规!”

文臻双手抱臂,笑道“啊?说啥?”

众人也一脸懵然状,他们大多都没看清楚刚才怎么回事,只知道木坛坛主忽然往前栽,而文臻那时候还站在他前方。众人原以为是木坛坛主失足,正不可思议,听见这一句,顿时愕然。

木坛坛主怒不可遏,“装什么傻!方才背后推我的是谁!”

“你也说是背后推啊,可我一直站在你面前。”文臻一脸无辜摊开手,“我的朋友同伴一直站在十级之下,你说谁推你的啊?”

木坛坛主语塞,眼光往四面一扫,阶梯旁边就是密林,哪怕此刻阳光普照,那林子里也黑黝黝毫无光线,但是上天梯之前,林子是全部清理检查过的,人数也是清点过的,决不允许有人停留,再说这么重要的时刻,这山上所有人,也不会有人有闲心躲在林子里替别人做嫁衣裳,自己抓紧时间往上爬还来不及呢。

但是方才那被人推倒的感觉却也绝对不会有错。

文臻忽然又幽幽地道“密林深水好埋人。说不定这是哪位被冤死深埋的兄弟,来和坛主您开个玩笑呢?”

她语气幽深,似笑非笑,众人听着,都缩了缩脖子。

这话没错啊。

共济盟是西川最大的土匪窝,往日里也没少了杀戮强横之事,一些不好处理的尸首,多半也是密林里扔了埋了,何处黄土不埋骨,阴气这么重的地方,有几只冤魂也不奇怪啊。

干刀头舐血生意的,手底下人命多了,往往对这些鬼神之事最为迷信。

木坛坛主只觉得背后凉凉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时也不想追究到底是谁推他了,越想越发毛。

他迅速起身,抓紧自己的长枪,冷声道“我还没下阶,再来比过!”

这话一出口,他就感觉气氛有异,愕然回头看一眼,只看见众人脸色难看,却一时还没明白过来。

文臻笑眯眯对着他脚下指了一指。

木坛坛主下意识低头,就看见半边倾毁的围栏,一地苍白的石屑。

这是他刚才一掌拍碎的围栏……

而他的靴子,正在那堆碎石屑外面……

木坛坛主脑中轰然一声。

他越过了围栏,犯规了!

脑中电光急闪,顿时明白了文臻跳上围栏以及后来明明情势不利也不离开围栏范围的原因。

就是要逼他先毁了围栏,再诱他为了躲避武器滚出围栏的范围!

这女人奸诈算计无与伦比!

尤其她一路对战上冲并不停留,真不知道她这些层出不穷的花样是什么时候打算好的。

文臻拍拍手继续向前走。

殷奎跌下台阶,蒙了好一会才爬起来,越想越不甘心,在她身后大声怒问“说好的要五人一起挑战的呢!”

因为知道她要等五人凑齐一起挑战,人还没齐他也没做好打架的准备,出手随意了才会这么轻易就败了!

文臻早已上了几十级台阶,头也没回,只背在身后的手,轻巧摆了摆。

带笑的声音传来。

“我是你妈吗?说什么你都信?”

殷奎“……”

------题外话------

这几章都是打架啊,估计姑娘们不喜欢。

不过共济盟是要拿下的,对付江湖草莽,阴谋诡计没用,不狠狠打一场不行。

而且我自己挺喜欢写打架的哈哈哈,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武侠梦。

另外,好像月票双倍开始了,一票变两票,不要白不要,羞答答伸手要票。

≈lt;!--ovr--≈t;

第两百八十三章 骚操作一波波

文臻继续往上奔去,腰间的玉牌随她的动作跳跃。一闪一闪光芒温润。

她心中有个疑问,但直到现在也没有得到解决,而这也让她越来越有些心惊。

往上再走二十阶,水坛坛主站在那里。

不是所有人都会在上天梯这日进行挑战,尤其地位稳固的高层,到得今日来之不易,并不想轻易抛去。

坛主往上,基本都是安于其位,选择守成。

说起来文臻运气不好,掳走闻近檀那位坛主,正是野心最大实力也强的坛主,当年屈居坛主是因为上天梯那阵子恰好受了伤,也正因为有实力,行事才这么肆无忌惮。

这位水坛坛主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轻袍大袖,像个老儒生,看见文臻奔上来,居然还长长做了个揖。

人家礼貌,文臻自然不能不礼貌,她目光在对方手上一掠,微微侧身避到一边,半蹲福了福。

底下众人看着,忽然又安静了,很多人带着窃笑,互相打了个眼色。

不知怎的,这些江湖粗豪汉子,在那老儒生一般的坛主面前,都显得有些安静,眼神里隐隐还有些忌惮。

君莫晓左右看看,纳闷地道“怎么这些家伙一看见这人,就跟个闷嘴葫芦似的?”

她拍拍身边一个汉子的肩,道“求教一下这位兄台,这位水坛坛主,是不是武功分外的高?瞧你们这噤若寒蝉的样儿。”

那人不乐意地道“谁噤若寒蝉了?这不是因为水坛老大擅长……”他回头看见是君莫晓,顿时挑挑眉,不说话了。

君莫晓也挑眉“怎么了?看见是我就不说了?你们还有没有良心?那么久的羊肉面条麻辣烫都喂了狗是吧?”

这话说得那人脸上一红,看看四周,凑近了她道“顾大嫂,别挤兑俺了,上天梯时候不透露比试双方绝技是规矩。不过我可以给你提个醒,这位水坛坛主,不走寻常武功路线,小心一不小心着了道。”

说着摇摇头,想着这位坛主武功也不如何,很少与人动手,但是死在他手下的人可一点不比那几位坛主少,说到底,这位仗的自然也是千变万化难以辨明的手段。

如今遇上扈三娘这样和自己一个路数的人,自然不会允许她从自己的阶梯上踏过去。

他哈哈一笑“这一局,你们赢不了。准备救人吧!”

君莫晓有点担心,回头看燕绥,用眼神询问。

燕绥磕着瓜子,磕一颗,壳儿便弹到前头中文的背上,排得整整齐齐的。

他眼底泛出笑意。

原本还有点担心,毕竟蛋糕儿虽然狡诈,但是出手少,真气低,真要玩硬碰硬,稳输。

至于其余门道……

“放心,这一局,特别好赢。”

……

台阶上,水坛坛主又是一礼,文臻这回不回礼了,笑道“坛主大人,还打不打?不打的话我走了,我赶时间。”

水坛坛主笑道“不过是个虚名,打不打有什么要紧?我倒是向来有个习惯,或者说是心愿,还望三娘成全。”

文臻“哦?”

水坛坛主从怀中取出一个册子,柔和地道“我这册子,记载了历年来参加上天梯,走到四百级以上的高手,尤其是成就才能突出的高手。三娘方才以最快速度过关斩将,半个时辰上四百阶,是为我共济盟多年来未有之奇事,所以方才在下已经将三娘英姿和事迹记录于其上,现在便要请三娘留下墨宝,以作见证。”

说着一招手,旁边站在围栏外的记录者便走过来,递上备好的笔墨。

那笔是上好狼毫,劲健光韧,砚台更是光凝紫玉,色隐云纹,都是十分讲究的物事。

那砚台式样也十分别致,台端一边一个团云龙纽,圆溜溜的,乍一看像丫头头上两个双丫髻。那记录者拿起一个黑色的团云龙纽,在砚台里磨着,片刻后便凝出细腻光泽,色泛青紫的墨色来。

只是这山上风冷,刚磨好的墨,只这几句话耽搁,便有点干了。

水坛坛主拿出那册子,笑道“我还有一笔没完成,先补上。”说着便对着笔尖呵了呵气,勾勒了一笔,又捧着册子仔细欣赏一下,似乎十分满意,才呵呵笑着把册子递给文臻。

只是这么一耽搁,那笔锋和墨又有点干了。

文臻接过,自然也对着笔尖呵了呵气,一笔签上自己的名字,那动作之潇洒,神情之豪迈,十分让人错觉这是书法大家在作书,以至于那水坛坛主也禁不住凑过头来看她的签名,一眼之下,脸皮一阵抽搐,好一会儿才忍住窒息感,呵呵笑道“三娘这字体甚是独特,甚是独特。”

文臻低头看看那一手狗爬,也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坛主,还打吗?”

水坛坛主笑呵呵地看着她“老夫不爱这些打打杀杀的,你但能走,便自己走吧。”

文臻点点头,绕过他,抬腿向上走。

按规矩,她只要过了这一级台阶,就是她赢。

她腿抬起,身后的水坛坛主道“……就是不知道你还走不走得动了……一、二、三,倒也!”

与此同时,文臻也道“……三、二、一……倒也!”

咕咚一声。

惊呼声起。

文臻抬脚,轻轻松松从倒下的水坛坛主身上跨了过去。

留一地围观群众风中凌乱。

先前那个和君莫晓对话的家伙,张大了嘴巴,喃喃道“我但知道每次水坛坛主下毒害人都看不出端倪就让对方倒了,未曾想扈三娘让人倒得更没有端倪……”

台阶上,文臻快步向前走,一边整理着头发。

头顶上,文蛋蛋正十分不满地滚来滚去,好把满身沾着的墨擦到文臻头发上,文臻伸手去捉它,这家伙精滑溜溜的捉不住。

先前那水坛坛主往那一站,文臻看他两袖清风的模样儿,就知道十有是个下毒的行家。

擅毒不擅武的人,手上茧子少,但指腹和指甲上,多半会有些颜色异常,这是长期研究和接触毒物导致的,谁都无法避免。

文臻自己就是玩毒玩手段的高手,对这个自然很了解,她也更细腻,捣鼓完这些东西,都会保养双手,去除痕迹。

对方一个大老爷们儿,自然想不起来这些。

而下毒,从对方作揖就开始了,大袖清风,一起一伏,够散出许多东西。

文臻位于下风,侧身避让,没让对方看出自己已经看出他的手段了。

之后的册子,墨,笔,自然处处都有机关,但是最主要的手段,还是在那润笔的一呵气中。

笔尖的墨有毒,呵气靠近嘴巴,毒气自然便进入了。

为了保证她会呵那一口气,水坛坛主特意自己先示范了呵气,然后又故意耽搁了一下,让墨再次凝结。

手段算是精妙,尤其是文臻这种原本对他一无所知的人。

但是问题在于,文蛋蛋在手,天下我走。

水坛坛主遇上文臻,算他倒霉。

他目光只盯在笔和墨,却没想到砚台上的团云龙纽,其中一只,早已被文蛋蛋偷偷掰断,然后自己在砚台里滚了滚,沾了一身墨,打扮成一只纽。

当记录者用坚硬的文蛋蛋磨墨时,那笔尖最后沾上的毒,就是文蛋蛋的洗澡水了。

水坛坛主不倒,岂不是对蛊王大人文蛋蛋的侮辱?

文臻脚步很快,她隐约已经看见那位孙坛主的身影了。

好像正在挑战凤三当家。

最上头金坛坛主,是个身躯高大的壮汉,山上风凉,他却只穿一件薄薄旧袍,露出的双臂肌肉浑然若金,倒真真配得上金坛坛主这个名号。

他使一柄开山斧,看似是个莽汉,却神完气足,神情内敛,站在台阶上,冷冷看着上来的文臻。

只看他的姿势,便知道这位内外功夫都相当了得,看他眼神,也是个冷静不可欺的人物。

底下的人按规矩要站在二十阶之外,都远远看着。君莫晓问先前那位唱衰者“喂,这位怎样?”

那家伙一脸得意呵呵笑“这位啊,号称铁板。”

“啥意思?”

“这位坛主号称‘铁板’,最是外表粗豪内心细致的人物,人像个铁板,心也是块铁板,浑然不可侵,从内到外防守十足,看这回你家扈三娘还能怎么冲过去,哈哈哈这次哦,输定咯。”

“呸,小心再打脸!”

“没!可!能!”

文臻没有冲。

她想了想,在他下方三个台阶处站定。

她一路狂飙,无论在哪一关都讲究速度,一向都要冲到距离最近的一阶,这是第一次安安静静站下来。

金坛坛主眼底掠过一丝诧异,但并没有说话。

文臻细细打量了他一阵,忽然道“阁下论实力,并不低于孙坛主,为何他独享盛名,成为当家的热门人选,而阁下作为金坛坛主,本应在五坛坛主中实力第一,地位第一,却生生被压得毫无光彩?”

她问得突然,又问得犀利,金坛坛主怎么也没想到,这紧张时刻她会说这个,眼底下意识掠过一丝愤怒,愤怒底却又隐藏淡淡悲哀,只是那悲哀一闪而过,叫人几乎无法察觉。

文臻自然能察觉,顿时心中一定,知道有门。

铁板不会是真铁板,但凡被叫做铁板的,往往是内心更有大虚弱大恐惧,而要用分外坚实的盔甲来掩藏。

她的第二问又来了。

“坛主很缺银子吧?”

金坛坛主又一怔,随即眼底闪过一丝羞恼之色。

这又是确认的证明,文臻并没露出任何讥嘲之色,她知道此刻自己的表情很重要,一旦有一点不妥,对方开山斧劈下来,自己是挡不住的。

挡不住可以溜,但这一路就前功尽弃,闻近檀虽然能找到,但是五峰这么大,隐秘地那么多,要找到什么时候?孙坛主既然留下文臻,自然有人看守她,那些喽啰对自己这一批人并无多少忌讳尊敬之心,万一起了什么心思,近檀又不会武,出了什么事,她这一辈子要怎么面对近檀?

闻近檀一直帮她打理江湖捞,负责人事管理这一块,做得十分出色,所以她和君莫晓易人离一起离开天京,江湖捞的掌柜们还在一批批地出人才,再按照定好的计划,由在京的闻老太太调拨,将分店继续一家家地开下去,目前分店已经有近十家,东堂十八州中的内陆诸州基本都有了分店。

更不要说闻近檀不会武功,却从来不畏惧跟在腥风血雨的她身边,当初唐羡之的海上婚礼,大船之上那般危险,她也敢和君莫晓就这么混了进去,如今西川同样陪她深入险地,是真真正正但有一分力量,都要撑住她的好友。

文臻自认为才能不高,气量狭窄,唯一的好处就是护短,死党们暂时失散了,新交的朋友她更珍惜。

文臻清楚自己的实力,并不够一路飙至顶端,但她也一定要飚至顶端。

那就只有步步算计,用尽心思,不管是毒是计还是……攻心。

金坛坛主的羞色怒色一闪而过,随即便淡淡道“与你何干?你还打不打?不打就滚下去罢。”

文臻仰头,笑道“我不滚,我要过,但是我不打。”

不等金坛坛主发话,她指了指上方轻声道“孙坛主掳走了我的姐妹,我不把他揪下来,我的姐妹便不知会遭遇什么。所以我一定要过去。”

金坛坛主面色和缓了些,道“此事违犯盟规,你可与当家们言明,另外我金坛也是掌刑罚的,事后我会查证并给你一个公道。”

“来不及。”文臻摇头,“人已经掳走了一夜,那群人向来也没什么规矩,我那姐妹还是清白女子,若是受了侮辱,有轻生之念,便是刑堂打死孙坛主也无济于事,更何况他既然是坛主,估计也不会受那么重的刑罚。”

金坛坛主默认。

“所以我要尽快找到孙坛主问出我姐妹下落,也要把孙坛主从高处踢下去,毕竟我听说你们的规矩,当家一级是不提倡随意挑战的,为了维护当家们的尊严,如果有人连续挑战当家最后却输了,是要降级的。降级,他才能受到更重的惩罚不是吗?”

金坛坛主冷声道“你要挑战便挑战他的,我又凭什么要以自身地位名声让你踏脚?”

“怎么能说是踏脚呢?”文臻笑,“您不是自己就想呆着不往上走吗?当然,您自愿呆着,和您给我让路,是两回事,所以我也不会让您白让,您瞧这个可好?”

说着微微倾身,袖子里已经露出一沓银票的边缘。

金坛坛主“……”

又创纪录了。

由来上天梯,未见银票开路者。

这扈三娘的把戏,怎么这么多,连这也想得出?

他神情更冷了,手中开山斧雪亮斧身映着森然眉目“你在侮辱我?”

“我为坛主不值。”文臻毫无惧色,立在他斧头一抬就能够着的地方,叹息,“明明实力不凡,却不能去争取护法和当家的地位,倒让那个实力人品皆不值一提的小人,生生压了一头。此等令人扼腕不公事,小女子既然见着了,总要抱打一番不平的。”

“用银票帮我打抱不平吗?”

“还有实际行动。”文臻一指上方,“您既然不能上去,那如果看见有人能上去,代您将那小人得志的家伙踢下尘埃,想来也会心怀大慰。”

“你?”金坛坛主神情微带轻蔑。

文臻笑容不改,“何不试试呢?您没有出手,让我过去,是您胸怀广阔,同情我姐妹遭遇,于您名声地位无损,而又有银子进账,说不定又能看一场小人坠落的好戏,我真是想不出您有什么拒绝的必要。”

一阵沉默。

随即金坛坛主眉眼一舒,眼底笑意一滑而过。

他斧头微微抬起,底下人远远看着一阵紧张,文臻却笑了,袖子一动,银票便顺着光滑如镜的斧头面和平直的斧柄,滑入了金坛坛主的袖子里。

这一手斧头收银票的把戏,两人都手脚极快,玩得纯熟,除了少数几个人,竟没人能看见。

随即金坛坛主斧头一收,让出道路。

人群哗然。

------题外话------

月票双倍哦哟呵。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哈。

shanheshengyan



第两百八十四章 夫人凶猛

≈lt;!--o--≈t;

人群哗然。

怎么可能!

这位金坛坛主,最是个性古怪,且性情冷硬,颇有些六亲不认。在大家看来,谁都有可能让路,唯独他不可能。

这个扈三娘怎么做到的?

人群中更多人如丧考妣——底下开盘赌局,有些比较细化,为了表示嘲笑,还按扈三娘能够到达的级数下注,很多人买扈三娘过不了百级,而五百级更是几乎没人买,到得现在,人们已经输了,只是输多输少的问题。

君莫晓笑眯眯问先前那人“脸肿否?”

文臻在台阶上,对着金坛坛主深深施礼,大声道“多谢坛主仗义放行,事后三娘定携姐妹来谢。”

擦身而过时,却悄声笑道“如今坛主有钱了,当可上天梯也。”

金坛坛主眼眸一动。

底下众人听着愕然,君莫晓厉笑等人便将孙坛主掳人的事儿广而告之了一番,江湖汉子,向来不屑这种欺压强掳弱女的行为,顿时对孙坛主好一阵不齿,对金坛坛主则连连称赞,赞其正直无私,不计虚名,大义为先。

台阶上,正直大义的金坛坛主一脸傲然,淡淡地摸了摸袖子里的银票。

解决最后一位坛主,文臻上五百级。

争斗中用智,本身也是手段的一种,还是最高的那种。

刚才从对方姿态和众人神情中她就判断出,这位金坛坛主,实力不会比孙坛主低,毕竟是五坛之首,没道理不如火坛之主,但他却站在那里没动。

而且也不像是个淡泊名利的人物,她看得见他眼底的不甘。

那么不参加上天梯就另有原因了。

她注意到,对方的衣裳比别的坛主要旧一些,但不明显,是一种精心掩饰过的寒酸。别人看不出,她却有一双利眼,看见他袖口袍边都经过精心缝补,缝补手艺极用心,可见他有一位十分贤惠的妻子。

他戴着的荷包也极精致,虽然旧了,却理得整齐,而他也十分爱惜的模样,举着巨斧的时候,都小心不要碰到荷包的系绳。

他身上有种淡淡的药味,显然不是自己有病,而是亲近之人有病,而他经常亲伺汤药。

他有重视的人,那人需要看病,所以他需要钱,坛主供奉不低,他却如此寒酸,说明亲近之人的病所用药物一定很贵。

五坛坛主直接约束各地分坛,分坛各堂口每月会有例供,还有手下百夫逢年过节孝敬,但这些都是不能放在明面上的收入。

而一旦升上护法和当家,就会失去对分坛的直接约束,再也收不到、也不能收那种私下例供和孝敬了。

就好比大家长不好贪污自家的东西,底下的各房老爷们却不妨多揩公中的油。

所以他为了钱,不能去上天梯。

但终究意难平。

何况那孙坛主人品不佳,平日里定然没少耀武扬威得罪人,如果有人能去踩一踩他,金坛坛主一定很乐意。

需要什么,就给他什么,要钱,要名,要出气,文臻都能给他办到。

何乐不为。

至于最后撺掇的那一句——给那些当家们多一个对手,多消耗一些体力,不好么?

底下燕绥看着文臻轻松走上去的背影,轻轻给他的小蛋糕儿鼓了鼓掌。

他家蛋糕儿就是强。

这一番来往说起来简单,但是审时度势,知其不可为便不为,一照面便能发现对方想什么想要什么并投其所好,这是天分,是智慧。

智慧也是实力的一种,不是么。

燕绥沉吟了一下,想着蛋糕儿已经离开朝堂太久,这不利于她的仕途,为朝廷辛苦奔忙不该白忙,也该兑现一些利息了。

比如去大燕寻药,或者该在大燕接壤的州为她谋一个实缺,这样一边寻药一边做地方官两不误,等到两三年地方资历熬满了,回京入中枢顺理成章……

燕绥在这边替媳妇儿的青云路做着筹谋,文臻已经上了五百阶。

五百阶上,没人。

负责记录的人站在围栏外面,看文臻抬脚还要往上走,急忙出声道“扈三娘,请先挑战军师,再往上行。”

文臻笑嘻嘻指指空荡荡的台阶“这都没人,我挑战谁,空气吗?”

“军师留下两个问题,能答出这两题的,就算胜利,可以继续上天梯。”

“那请吧。”

“第一题,军师说,他就在这上天梯的路上,请问三娘是选择在这里和他斗一场呢,还是在别处?”

文臻毫不犹豫地答“在别处。”

记录者打开第二页,眼底露出惊异之色,又看了文臻一眼才道“第二题,军师说,如果你答在别处,则问你,他是谁?”

文臻笑吟吟道“如果他知道他自己是谁,知道我打算做什么,就这一级就该让我过去。”

记录者又翻过一页,看了看,点了点头,将身子一侧。

底下轰的一声。

这关过的,比刚才更奇怪了。

共济盟的军师大人,在很多人眼里,是萧离风,所以这两个问题在那些人眼里看来,莫名其妙。

还有一部分人是知道军师这一职的猫腻的,但正因为如此,对那两个问题的答案更加惊讶。

文臻自然不会给他们解释,这本就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她迈步向上走,六百阶上,四当家的位置,依旧没人。

按规矩,没有人就意味着当事人自动放弃位置,挑战者自然可以轻轻松松走上去。

但还有一种情况,是当事人有要事或者其他缘由不在山中,那会暂存此位,等人回山之后再比。

记录者站在围栏边,对文臻道“四当家有事不在山中,此位暂存,你速速下去吧。”

“为何不能让我继续上去,等四当家回山之后再比?”

“一来那对四当家不公平;二来你是低级帮众,已经上了五百阶,实打实到手一个坛主位,让你现在下去是为你好,免得前功尽弃,白费功夫。”

“这世上最愚蠢最自以为是的三个字,便是为你好。”文臻笑,“到底好不好,只能由我说了算。现在,我觉得上去好。”

“再说,不让我上去是对四当家公平,那么让我下去对我公平吗?”

记录者平平板板地道“我只是转告诸位当家的决议。”

文臻一指上头还在和凤翩翩打架的孙坛主“那他怎么能上去了?”

“孙坛主本就是坛主之尊,往上走三级之内,任何理由都不能阻拦。”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三当家曾经承诺给我坛主同级的令牌,只是还没有做好,我本可以从坛主这一级开始挑战,但是我守了规矩,从最下端开始,既然我先守了规矩,就不允许别人不守规矩。”文臻提高声音“三当家!三当家!你确定真的不让我上去吗?真不让我上去,那我就要好好喊一喊四当家了!”

记录者一声冷笑“你喊四当家?你倒是说说四当家是谁啊?”

底下都哄笑起来。

君莫晓又回头看那个打脸帝了“哟,又笑起来了,小心打脸的风来太快到时候又笑不出来。”

打脸帝笑道“这回绝不可能了。方才的军师空缺,还大致有个章程,但四当家……别说扈三娘了,连我们整座山都不知道四当家是谁,这位就从没露面过,历年的上天梯都是空缺的。以至于大家一直在猜测,四当家根本不存在,设置这个四当家,就是为了挡住某种情况下异军突起却又不大可信的挑战者,比如……”他下巴往上一抬,“你家扈三娘啊。”

君莫晓一听就炸了“说好的上天梯公平公正的呢?还能这样!”

“知足些。坛主还不够你家扈三娘折腾?”那人斜着眼睛,“还真想当大当家不成?共济盟是什么地方,容得谁乱来?”

“怎么就不成!今儿你的脸已经被打了很多次了,还想继续被打?”

“呸,这回我倒要看看怎么打我,四当家是谁啊?我们都不知道她能知道?要不要现编一个?就是不知道上头认不认?”那家伙忽然转了转眼珠,放低声音笑道,“既然谁都不知道四当家是谁,那无论你家扈三娘说是谁,上头也可以不认啊!你们啊……输定了!”

君莫晓呆了呆,脸色变了。

是这个理啊。

这回真没戏了。

她下意识回头去看燕绥,正看见燕绥的瓜子壳在中文背上排到了第三排。

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燕绥并没看她,随手拈起一颗瓜子,淡淡道“这回啊,赢定了。”

……

“四当家是谁?”文臻抬头看着上头,凤翩翩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

只这一眼,文臻便确定了。

“三当家,我真说了啊。”

上头没人理她。

文臻嗤一声。

“四当家啊,死了。”

底下又是轰然一声,那个和君莫晓斗嘴的人笑不可抑“哎呀这比我想的还要荒唐。”

君莫晓这回不生气了“来来来,我和你们大家打个赌。”

“行啊,兄弟们,快来,有人给咱们送彩头咯。”

人群围拢来。

“如果三娘说错了,我给你们磕头;如果三娘说对了被放行了,那你们给我磕头,等会那孙子滚下来的时候,所有人让开,不许挡路。”

“哈哈哈这赌注,硬找面子呢……行!”

上头的台阶上,记录者一愣,便笑起来。但文臻已经不停息地说了下去。

“这位四当家呢,就死在四圣堂。”

上头凤翩翩手一颤,险些被孙坛主一刀砍着,她狼狈转身,看向文臻的眼神几分震惊几分不解。

大护法屠绝和二当家司马离都脸色微沉,司马离给凤翩翩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慌张,也许扈三娘只是乱猜。

文臻一直看着他们的反应,唇角掠过一丝笑意。

成了。

没错。

“四当家和三当家一样,是个女人呢。看,咱们妇女能顶半边天。幸亏四当家死了,不然等我上去,五位最高当家里有三个女人,有点阴盛阳衰啊。”

正在对战的凤翩翩退后一步,看似自然,文臻盯着她的步伐,笑意更深。

“四当家和三当家关系很好,当年对三当家有救命之恩,所以后来破例进了共济盟占据了一个位置……”

这回文臻不再看凤翩翩的反应,一口气说下去。

“只可惜这位四当家,可不像咱们三当家这般洁身自好。本身她身份特殊,手掌重兵,进入共济盟,实在也是共济盟为了自保和牵制,采取的一种平衡之术,但是这位前几天夜里闹出一个大乱子……”

“够了!”

厉喝声里,凤翩翩跃下台阶,双刀在胸,怒视文臻“人都死了,不管做过什么错事,也当为死者讳,你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死者吗!”

文臻退后一步,笑道“多谢三当家亲口确认。”

底下又是哄然一声,完全不明白何以三当家就这么认了。

文臻微微笑。

能不认吗?共济盟虽是草莽,但因为在西川的特殊作用和地位,土匪们并没有丧家之犬的惶惶姿态,反而很有几分血性和骄傲。要是让这么一群骄傲的汉子,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抱持着敬仰猜测的神秘四当家,却是一位无德无行,行事毒辣,且出身易家的女子,共济盟一直骄傲的脸面也就没了。

更重要的是,共济盟和易家的复杂关系是不能和这些山野草莽说明的,而共济盟不仅和易铭有勾结,还和同样出身易家却另有野心的易慧娘有关联,那就更难解释了。

文臻之所以猜测是易慧娘,就是因为易慧娘住在四圣堂,她的身份如此敏感,就算对凤翩翩有救命之恩,那也只是和三当家的私人交情,也只该在山下或者其他山头隐秘处居住,怎么还能住在四圣堂这么敏感的地方,享受当家级别的供奉?

那除非她本来就该享受这样的供奉。

如今易慧娘已死,熊军已散,当家们自然不能让死了的人再来影响自己的士气和名声,再加上凤翩翩好歹和易慧娘有几分香火情,自然要为她留下那最后的尊严。

底下,君莫晓的笑声十分嚣张“哈哈哈给我磕头啊!”

台阶上,文臻笑着抬头看凤翩翩“三当家,现在轮到咱们了。”

方才她说起易慧娘,震动了凤翩翩的心神,凤翩翩直接跳下了台阶,等于对孙坛主认输,倒是便宜了孙坛主。

凤翩翩凝视着她,忽然道“三娘,我姑且叫你三娘吧。不管你来这共济盟所为何事,最后又做成了什么,终归你没伤着共济盟,共济盟也没为难你。能做到这一步,大家都不容易,那又何必非要进这一步,让大家伙儿难做?”

文臻笑笑,心想她和燕绥昨晚那一番出手,易铭和唐羡之匆匆下山,以及山下的动静,终究瞒不过共济盟。或者共济盟从一开始对她的身份便有猜疑,只是冷眼看着而已,相比之下,倒是眼前这位三当家凤翩翩,还算是一个实诚人。

“我对共济盟并无恶意,甚至也算帮过你们的忙。既如此,把上头那家伙扔下来,交给我处理,我便不往上走。”

凤翩翩转头看孙坛主,文臻说了闻近檀被掳的事,凤翩翩眉头一皱,还在犹豫,上头屠绝已经冷声道“不行!”

“哦?”

“规矩不可破,上了天梯,除非战败或者自愿退下,否则不能因为任何原因停下来。”屠绝上下扫了文臻一眼,面色漠然,“再说孙坛主已经赢了三当家,可以跻身当家行列,处置当家身份者,只能由高层合议,大当家最后决定,怎可交给你一个外人处置!”

孙坛主站在凤翩翩原本的那级台阶上,这是个五短身材的汉子,面色发青,细长的眼睛看人时眼神厉烈如刀锋,此刻撩起唇角一笑,缓慢嘶哑地道“有几分本事,追到这里。不过你既说我有罪,我倒要问你一句,我以当家之尊,要你区区一个婢女,这都不成?”

他这话一说,在场大多都是男人,都露出几分赞同之色。

男权社会,女人弱势,更不要说在更加雄性的江湖,闻近檀跟在文臻身边,平常亲自洒扫下厨,在众人看来,也就是个婢女身份,堂堂一个坛主,要一个下级头目的婢女,那简直是那位头目和婢女的荣幸,便是手段有些不光彩,那也是首先这婢女不识抬举,没有欣喜交加地接受的缘故。如今孙坛主身份更高,众人想着,便是那婢女先前不愿意,现在想必也愿意了。

当下便有人道“是啊,咱们共济盟堂堂当家,何等身份,要一个婢女怎么了?”

有人道“说不定现在再去问那小娘子,人家知道孙坛主已经是孙当家了,保不齐就改变心意,欢喜应了呢。”

还有人起哄道“孙坛主,哦不孙当家,至今还未娶妻呢。可是打算娶这小娘子做正头娘子?”

孙坛主嘴角一翘“那是自然。”

众人顿时很满意地笑起来,道“如此真是那姑娘的福气了,一个婢女,成了当家夫人,这是何等造化!三娘,你可莫再闹了。”

孙坛主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文臻“虽然不知道你这一路怎么混上来的,但想来到了这里,也是巅峰了。这人,要懂得见好就收,也要懂得进退分寸,我要你身边那女子,不过是想她做我的夫人,这是她的福分,也是你的运气。你懂些道理,这便退下,去整治几桌好酒席,回头我们那喜酒,便在你那食堂办了。”

台阶下,君莫晓反手去拔自己的刀,“莫拦我,莫拦我,我现在就去把那兔崽子宰了,叫他下阴曹地府去教人分寸进退!”

易人离的鞭子一圈一圈缠在手腕上,在一圈一圈啪啪弹开来,打得空气噼啪作响,他对着上头不耐烦地一抬下巴,道“也别让她累死累活地和这些混账斗了,干脆一起上去踢死算完。”

厉笑一手拉住一个“别冲动,咱们这样冲上去,文臻之前一路打上去的辛苦就白费了!”

众人都去看燕绥,燕绥只顾着吃瓜子,以及欣赏他家蛋糕儿打架的英姿,一不小心瓜子吃多了,吃得口干,换了茶在喝,也不知道中文的背后大篓子里,怎么随时都能拿出热茶。

燕绥慢悠悠喝完一口热茶,才道“别吵。”

再喝一口“别妨碍我看她骂人。”

再喝一口“别影响我挣钱。”

众人“……”

殿下,让夫人在前头打生打死,你在后头看戏喝茶赚银子,真的合适么……

……

------题外话------

月票双倍还有最后一天!最后一天!

今年的更新不怎么给力,所以也不怎么好意思要月票,然而有时候脸皮还是要厚一点的,更新这种事,自己觉得已经尽力了,比如今天本来想断更,因为咳嗽了一个月刚刚有了好转的迹象,腰痛忽然又发作了,今年下半年的身体一直是一种亚健康的状态,希望明年能够龙精虎猛。

过几天还要出门参加年会,没什么存稿,这本是又一个断更的理由,但是想着,今天是2019的最后一天,好歹勤奋个始终。

2019这一年,无论悲欢喜怒都已经是过去式,那么放下来,向前走,每历一年愈成熟,愈成熟前路愈广,愿与诸君共勉。

≈lt;!--ovr--≈t;

第两百八十五章 打人就是要打脸

台阶上,文臻喃喃自语“槽多无口,槽多无口啊!”

她冲屠绝扬了扬手“首先,大护法,你既和我说规矩,我也和你讲讲规矩,你说我是外人?嗯?我在你遂峰一路上天梯,目前也进了当家之列,你说我是外人?那你们算什么?”

屠绝窒住,还没来得及反驳,就听见文臻飞快地又道“我是堂堂正正报名交了投名状入了共济盟,入盟以来谨言慎行友爱帮众,并无任何不妥处,如今也是堂堂正正按照规矩上天梯。既然你们不是规矩人,我来和你们说规矩,帮规第三十二条,不可奸盗淫邪;帮规第四十八条,不可伤害帮众;帮规第五十一条,不可恃强凌弱,不知道诸位还记不记得,当然,如果帮规只是摆设,或者只是针对下层帮众的条文,那这话就当我没说。”

她说完这段,成功地看见底下普通帮众的脸色难看起来,而屠绝的脸色显然更难看,张了张嘴,却依然没有说出话来。

文臻却已经转向孙坛主,斩钉截铁地道“不成!”

孙坛主愣了一下,才想到她是回答他先前那句问话,可那句问话他本就是想羞辱文臻,根本没想过要答案,没想到她倒真答了。

“三个原因。”文臻竖起三根指头,“第一,你掳走的人不是婢女,是我的朋友,虽不入共济盟的等级,但出身良好,家世清白,而你,说到底,一介匪徒而已。所以论屈尊,她屈尊;论不配,你不配。”

不等脸色霍然变得铁青的孙坛主说话,她又笑“我不是瞧不起土匪,我自己现在也是土匪,只是匪也要有匪德,干出欺男霸女这种行径,还摆出施恩的嘴脸,你脸这么大你妈知道吗?”

“最后一点。”她手指点点孙坛主,“我们家的女子,不需要依附谁过活,也不稀罕什么地位荣华。别说你,便是皇子,不合心意,也敢和你说个不字。”

孙坛主冷冷道“你怎么知道她不乐意?”

“当然知道。”文臻抱臂笑道,“她呢,对良人没啥要求。但是一呢,不能坏,二呢,不能傻;三呢……不能矮。”

众人本来都认真听着,听见这句,齐齐噗一声。

这句比前面无数句都毒辣,孙坛主脸色瞬间扭成青紫色一团。

文臻这还没完,“可千万不要潜入她房中,她操起剪刀想剪那啥,拼命弯腰都够不着。”

“……”

一阵死寂后,是众人齐齐口水喷地的声音。

毒。

真毒。

简直比一脚把孙坛主踢下去还狠。

老孙以后要怎么活?

文臻笑眯眯地看着孙坛主那张瞬间青灰色的脸。

打人啊,就是要打脸。

一个土匪头子敢在我面前装逼?知道区区在下以前对付的都是谁吗?

“够了!”大护法屠绝终于觉得听不下去了,“扈三娘,你既然不肯退,那就继续吧,孙坛主已经胜了三当家,你呢?”

凤翩翩默不作声过来,对文臻亮出双刀。

亮刀之前,她深深看了文臻一眼,文臻刚才那番话,她听着其实很舒服,作为共济盟唯一的女当家,她经历三次上天梯,和一番极其艰苦卓绝的努力,才到了今天的位置,但饶是如此,平日和这些人共事时,依旧能感觉到对方居高临下的姿态,那种淡淡的蔑视和排斥。平日里那些迎来送往,诸般琐事,这些好武的汉子嫌烦不愿意理会,就都扔给了她,还美其名曰看重她锻炼她,这口鸟气,她在心里也憋了好久了。

只是欣赏归欣赏,大局归大局,再欣赏,也是不能把共济盟高位一步步让出来的。

她走过去的时候,她身边的屠绝冷然道“这女子目前为止并未展露多少武功,但是手段百出,十分狡猾,擅用计,通人心,会使毒,甚至还有离奇难以解释的手法,你和她对战,不要看她,不要理她,不要和她说话,只管快打便是,她真力不足,你全力快打,她一定接不住,她也绝不敢和你硬碰硬相斗。”

凤翩翩点点头,知道大护法一向眼光精准,默不作声过来,连招呼都没准备打,双刀上的细银链悠悠一荡,便要攻过来。

文臻却在此时道“对了三当家,慧娘当日还有礼物赠我,我如今便给了你,算作最后纪念吧。”

说着手一摊,掌心里那朵水晶珠花。她微笑递过去。

凤翩翩原本温和的目光一冷,“你以为我不知道那珠花里有机关吗!”双刀一挑,便要将珠花挑起。

她害怕文臻借这珠花布毒散毒,又讨厌文臻竟然拿出这珠花刺激她,这一刀用尽全力,凌厉迅捷,风声如啸,刀光在日光下流转,闪亮的光斑一直炫到隔座的山头上,打上深白色的烙印。

屠绝却在此刻大喝“别管那个!”

但已经太迟了。

凤翩翩只觉得双刀明明碰到了珠花,刀下却忽然一空,那种真力全数奔涌然后落空的感觉非常难受,她只觉得五脏六腑和呼吸都在此刻猛然一滞,像流水被黑土淤堵,都梗在了胸口,动作顿时一停。

而文臻递过珠花来时掩在珠花底下的拳头,就趁这一停的功夫,毒蛇一般捣了出去。

那一拳并没有威势,也不带风声,却极快,那珠花刚在刀光下飘起,拳头就已经到了凤翩翩的颈侧。

白生生的拳头秀气娇小,握得并不紧,还有一指指尖莫名其妙地翘着,姿态文雅里带几分阴险,凤翩翩大惊,反应却极快,猛力把头一偏,同时肩膀往上一顶,将这毒蛇般叼过来的拳头顶开。

不管什么样的动作,小幅度动作总是最快的,而且凤翩翩很谨慎,她确定文臻直到出拳,掌心和手上都没有毒针之类的东西,不怕她突然拿个毒针扎自己,而且她另一只手和手上的刀也已经狂风一般甩了过来,能挡住一切暗袭。

这反应不可谓不准确迅疾,对得住她久经百战当家身份,但是她忘记了她自己戴着耳环。

女子爱美,凤翩翩也不例外,她耳朵上的耳环原本是一对菱形金耳环,此刻她把文臻拳头顶开,文臻本就微微翘起的指尖正掠过她耳环。

下一瞬,凤翩翩自己大力顶起的肩头正撞上了自己晃动不休的耳环。

她防着文臻,可不会防自己。

随即她觉得肩头微微一痛,像被什么针扎了。

这感觉太短,她并没有反应过来,手臂一抽双刀反荡回来,正要泼雪一般洒出去,忽然觉得脑中一昏。

然后就看见文臻竟然停了手,对她甜蜜蜜笑着。

而刀风未休,银光摇曳,那片动荡的风与光里,一片碎白的屑缓缓散落,似初雪覆了一阶。

然而初夏将至何来雪?

凤翩翩怔怔注视那碎纸屑,那本该是被她的刀绞碎的珠花,但现在……珠花呢?

近千台阶上下,数百众雅雀无声,众人都用一种呆滞的神情,看着三当家几招之下,莫名其妙地倒了下去。

而她倒下时似乎都没发觉自己倒了,眼睛里犹自明明白白写着三个令她无比困惑的字“珠花呢!”

别说她至昏都不明白,在场那几位当家级的高手,就没一个看明白的。

谁都知道扈三娘真力不行,逼她硬碰硬绝对能赢,只要凤翩翩毫不停息攻下去,几招就能逼退扈三娘。

但是就是那朵珠花分散了凤翩翩的注意力,逼她全力出手,然后落空反噬,不得不停了一停,给了对手可乘之机。

可是珠花是实物,为什么会让凤翩翩落空?

众人盯着一地纸屑——那珠花是纸做的?

怎么可能?

刚才大家都瞧着,明明白白一朵水晶珠花,十分鲜真,造型精美。

纸做的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不对。

有眼尖的,看见那些纸屑上仿佛还有淡灰色的痕迹,像是笔画的痕迹。

那……珠花是幅画?

那就更不可能了啊!

还有就算慢上一慢,凤翩翩的补救也十分迅猛谨慎,按说扈三娘根本没机会做手脚,三当家怎么就倒了?

屠绝的脸色很冷。

他看出那珠花是假的,虽然那以假乱真的手法让人惊叹,但是更让他不安的是,他都没看出来凤翩翩是怎么着道的!

明明扈三娘没有任何手段落在凤翩翩身上!

文臻弯起眼睛笑。

论武功,她不如这些人。

论手段,这些人不如她。

想要给凤翩翩下毒什么的,她有一万种手段,只是她的毒针都毒性剧烈,而她并不想给共济盟当家们造成太大伤害。

她只是算准了凤翩翩的反应,在她用肩头顶开自己拳头时,翘起的手指将凤翩翩的耳环一捏,捏成尖针状,同时指甲缝里的粉末也落在了耳环上。

凤翩翩全神防备着她,哪里想得到她会顺手在自己耳环上做手脚呢。

肩头全力顶出,自然会撞上那纯金的,颇有些重量的尖尖耳环的。

之所以这么迂回,也是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手段,一来营造神秘感和强大感,对之后的对战有好处;二来一旦对方明白了她擅长的手段,有了防备,她后头就更难了。

至于那朵珠花,自然是她早就画好的,她没事便会画些画备用,珠花是易慧娘送的,易慧娘和凤翩翩情分不低,这时候掏出这朵假珠花,凤翩翩很容易会被挑起怒气全力出手。

文臻拍拍手,跨过属于三当家的那一级台阶。

而在上方百级之上,孙坛主铁青着脸色,对二当家司马离行了一礼,表示承让。

司马离脸色也不好看,本来他不一定会输,但是方才,孙才这个家伙,像个疯狗一样,使出了两败俱伤的打法,拼了身上多了好几条伤口,逼退他一步,险胜了一招。

但他的怒气并没有全往孙才身上去。因为他很明白,孙才这样拼命,全部是被那个叫扈三娘的奸狡女子逼的。

是她步步紧逼,孙才才不得不搏命上行,不得不总走在她前头。

司马离皱眉俯视着已经越过凤翩翩往上走的文臻。

底下鸦雀无声,到了这一步,什么赌局,什么脸面,什么追逐,都已经不再重要。

眼看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一步步发生,众人此刻心中都掠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该不会最后,她真的能走到九百九十九吧?

君莫晓转头,找到那个脸色发白的打脸帝,阴阴笑道“先前不该和你打那个赌的……说不定,你们最后,就是要全部跪在台阶两边,接我家三娘呢!”

那个家伙脸上慌乱的表情一闪而逝,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呸!”一声。

“大当家是谁,你们还不知道呢!”

“是哦,又玩这一招,神神秘秘的当家们。”君莫晓嗤笑一声,“管你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被我们三娘拎出来你信不信?要么我们再来打个赌吧,就赌……哎你人呢?人呢!就这么跑了?你要不要脸啊你我呸!”

……

二当家,是个从头到尾都十分符合江湖草莽风格的当家。

这是文臻第一次看见他便得到的结论。

这个当家身上没有带武器,只有两只拳头,拳头比寻常男人的要大许多,戴着黑色护腕,护腕上镶嵌着古铜钉子,护腕连着链子,另有五个皮套套住了半截手指,指面上也是一排铜钉,指甲粗而短,每根手指都几乎一样长短,一看就是手上功夫了得的。

文臻啧啧一声,心想自己也用拳,人家也用拳,瞧人家那拳头那待遇。

但她是不会给自己的拳头加那么多的花样的,这岂不是直接暴露了“我拳头很厉害”的信息?这不符合她阴险的作战气质。

可以想见,被这样的拳头砸一下,身上一定会多无数个洞。

共济盟的当家们,都不爱说话,或许觉得和她说多了赢面就少了,司马离瓮声瓮气地道“扈三娘,好本事,看你也是用拳,可敢与我拳头到肉拼一场?”

文臻笑眯眯“不敢。”

司马离“……”

“你的拳头,和我的拳头是一回事吗?”文臻举起自己白生生的拳头,“我拿什么和你拼呢?拿体积?拿装备,拿男与女天生的力量差,还是拿你在拳头上浸淫的已经比我年纪还大的年数?”

此时日光正烈,照着双方的拳头,一个大如醋钵,筋骨结实,装备狰狞,力量暗藏,一个白雪柔嫩,比常人还小,光秃秃白生生,对比鲜明得让人不忍看。

这拳头不举也罢了,这一举,司马离看着那还没他拳头一半大的拳头,脸一红,实在觉得丢不起这人。

他看了屠绝一眼,大护法瞪了他一眼,虽没说话,但意思很清楚。

脸面尊严什么的,没有共济盟百年基业重要,总不能这么随随便便让一个来历和目的还不清楚的女子,真就这么闯上九百九十九阶。

司马离咳嗽一声,想了一想,伸手解下那护腕杀器,诚恳地道“这样行不行?”

文臻也诚恳地道“二当家你的真力才是大杀器啊,我可不认为你需要这样的铜钉护腕来增加实力。”

司马离被捧得很是舒泰,想了一想道“那我让你……”

“二当家!”屠绝喝道,“上天梯不论身份,不论手段,不论高低,一视同仁,既然敢闯到这里来挑战你,就该公平对决,否则就是不公!”

司马离给这一喝,抓了抓头,对文臻笑了笑。

文臻也笑。

没上当也没关系。

姑娘玩你们的法子多了是。

屠绝还不罢休,又冷声道“解下护腕做甚?你信不信她拳头上虽没花样,可身上的防御和攻击武器比你多十倍?你解下护腕,那她就得先除掉身上那些玩意儿!”

文臻无辜地道“屠大护法你说啥我听不懂,要么你们来搜身?”

屠绝面无表情地道“不会搜你的身。上天梯的规矩就是可不计手段,既如此,你这挤兑人的手段,也便收了……阿离,把护腕戴起来!”

最后一声爆喝,惊得司马离立即捡起护腕戴了回去。

文臻笑眯眯给屠绝挑了个大拇指。

老家伙厉害。

戴回护腕后,司马离看样子吸取了教训,直接道“既然你挑战我,便是我先出拳!”随即一声大喝。

那喝声并不如何响亮,却沉雄如擂重鼓,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头脑一昏。

而此时更重的嗡鸣之声已起。

一拳轰出。

那拳头刚才还在他身侧,一眨眼便到了文臻面前,以至于风中发出噼啪一声如爆破音,而四周矮树都齐齐一颤,树梢尖端的树叶忽然离枝,在空中逆风抖了两抖,戛然破裂,破裂之后却不粉碎,也不坠落,而是整个凝固在空中,这让场景有点诡异,好像人物或者被空气冻住了般。

但这不是冻住,这是高手才能形成的力场,在这样的力场中,他就是这个空间的缔造者,是这一级石阶的皇。在皇的领域,不允许退让,也不许人抵抗。

一阵细碎的叮铃声响起,听得人心头凛然又心跳愈急,却是那拳头之上,铜钉和细铁链不断叮叮相撞,因为拳头太快,那些细碎之声便成了一声长“叮——”

司马离的身体,猛地矮了一点,却是他脚下坚硬的石阶,瞬间被他压碎,然后靴子嵌了进去,整个人像被浇筑如石像。

唯有拳头如流星,飒沓而来。

与此同时,文臻脚下的石阶竟然也碎了,碎得十分齐整,生生将她靴子也陷入,整个卡在了石缝里,让她一时无法转身也无法拔出脚来。

这是一个一身浑然如铁,硬功巅峰造极的强人。

底下君莫晓等人终于变了脸色。

这样的强人的拳头,便是燕绥也要小心,绝不是因病学武才一年多,虽然速度惊人却终究缺失十几年基础功的文臻能够抵抗的。

更重要的是,这位二当家吸取了之前的教训,绝不给文臻一丝机会,一开始就使出全力硬拳,快,且劲,从上到下封住了文臻所有退路,让她在狭窄的石阶之上,只能举拳硬挡。

但是他那拳头,那岂是文臻的拳头能挡住的?那样的拳风,便是文臻的拳头溜滑,可以封挡引让,单只要被碰到油皮,就一定是骨断筋折。

易人离的鞭子飞了起来,厉笑在摸刀,君莫晓已经踏上了一步。

但一双手伸了过来,一只手压住了易人离的鞭尖,另一只手压住了君莫晓的肩。

君莫晓回头,压低的声音禁不住的焦躁“你这时候还拦我!你看看那个司马离,这回真是硬点子了!要么你就赶紧出手!”

燕绥的目光在文臻身上扫了扫,着重在她肩头和手臂看了看,一抬手把易人离和君莫晓拍苍蝇一样拍走。

多什么事呢。

真是,对他家蛋糕儿的坏,实在太没信心了!

那边君莫晓骂声忽然转了个方向“……哎你怎么又挤上来了,哟你这回胆子大了,什么你这回又要赌了?我呸啊见风使舵不要脸!赌就赌谁怕谁!我家三娘绝不输!”

……

------题外话------

元旦快乐!

shanheshengyan



第两百八十六章 阴险

台阶上,文臻陷在石阶上,全身上下,都在对方拳风笼罩下,别说反击,连呼吸都有点窒息了。

不能走,那就打。

她的拳头在对方击过来的时候,已经抬了起来,虽然在那样巨大的拳风里,那小小的拳头看起来无力而滑稽,但速度一点都不慢。

随即又是一声“嗤”轻响,却是文臻的身子因了那灌顶的拳风,柔软的蔓草一般折了折,身子一转,风车般一旋,衣裳因为这急速的一转而被风灌满,然后被那拳头上的细链挂住,发出撕裂的一声。

司马离听见了这一声,却并没有因为女子衣裳被撕裂而放慢速度或者停手查看,他是个性子憨拙悍勇的人,于武道有天生的执念,一旦出手,对手就没了男女老少,只是敌人。

是必须要打败的敌人。

文臻很清楚这一点,对于这上天梯过程中,坛主以上的人的特质,她都了解一点,是在乘坐索道过来的过程中,听英语匆匆交代的。

司马离的拳头继续向前,却在此时忽然看清了那撕开的衣裳里面的东西。

那竟然是一件黑甲!满是密密麻麻的尖刺,上头闪烁着不祥的青蓝色光芒!

司马离一惊之下,急忙收拳,他也真是了得,一般人这样全力出拳,想要流转如意地收回必然很难,就像先前凤翩翩双刀出之后停顿,就会内息顿挫,但司马离完全没有这样的窘状,他那暴烈无比的拳头只一摆,便顺风顺水地转了个方向,击向文臻手臂。

一样的风声烈卷,来势如大风如江潮,一样的细链子叮当作响,然后又是嗤啦一声,勾破了。

袖子破了,这回里头探头一小蛇,虽然只有蚯蚓大小,却鳞片乌黑,眼眸血红,细长猩红舌尖分叉,似乎瞬间就要滴落毒涎。

司马离又一惊,再次慌忙缩手。

两次缩手,形成的力场便有了缝隙,文臻的拳头便终于冲到了他面前。

她的拳头依旧和她本人一样,柔和温软,没有烟火气,甚至有点黏黏缠缠的,看着是击向肩颈的,忽然便到了司马离太阳穴,司马离双臂上抬一格,眼看就要格开,那拳头忽然一滑,顺着他的双臂直接滑到了他面门,只是司马离双臂力量极其可怕,双拳一格,文臻便再压不下去。

力量本就悬殊,司马离低喝一声,拳头上青筋一爆,就要把文臻整个人轰开去。

却在此时,“铮”一声微响,文臻的拳头里,忽然弹出一截匕首!

匕首直向低头吐气的司马离眉心!

司马离霍然抬头,双肘一夹,嗡地一声,匕首被紧紧夹住,闪亮刃尖不断颤抖,却无法再前进一步。

底下一片哗然一声,为这阴险手段和看似笨拙的二当家的迅疾应变。

司马离眼底掠过一丝愤怒,亦有一点佩服,上天梯本就不计手段,只论输赢。

“啪。”一声轻响,那被肘部夹住的刀尖竟然又出一寸!

这一下更阴险,底下的惊呼声如浪。

司马离猛地仰头,力道大得像要把自己的脑袋给甩出去,那截刀锋擦着他下巴滑过。

底下喝彩声像要把这千级长梯掀翻。

与此同时,司马离双肘一拍,咔嚓一声,匕首断裂!

声响极其清脆。

众人欢呼大笑。

看吧,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什么阴谋诡计,都不堪一击!

匕首刃尖向司马离身上坠落。

后仰的司马离将要站直。

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那匕首……

文臻忽然探头,狠狠一吹。

那匕首忽然化为一堆粉末,散在空中,飘向迎面而来的司马离面门,司马离此时正是一个张嘴准备大喝再出拳的姿态——他这样的硬功夫,张口吐气是一个必经过程。

然后……粉末就被这么一吸。

连同那声大喝,一同吸进了司马离肚子里。

“……”

一片死寂。

瞠目结舌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共济盟上下。

江湖汉子,一生见过各种打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就没见过这么骚的。

以为是匕首,结果是有机关的加长匕首,以为是有机关的加长匕首,结果是还要再加长的匕首,以为再再加长的匕首已经够骚了,结果那就不是匕首。

那是一堆灰。

真是说出去都没人信。

匕首怎么会变成灰?

来自于文臻的想法和燕绥手下原工字队的智慧奉献。文臻当初看毒经,曾发现有一例下毒手法比较特殊,是宫中人在唤人的铃铛中藏毒,宫中检查严格,便是铃铛每日都有人擦洗查看,却不知道那铃铛里头的珠子,是用毒粉加胶晒干粘合而成,时日久了干硬如金属,却在每次震动之中,便会落下毒粉来,而铃铛底下,便是经常放置点心茶水的桌几。

下毒手法本就千奇百怪,皇宫更是集大成处,文臻更进一层,用毒粉制造了匕首,司马离根本不需要用那么大的力气去夹住匕首,那玩意儿连他油皮都刺不破。

对面,司马离痴痴呆呆地站着,他是个心志坚毅的人,虽然中毒,却坚守不倒,双脚下陷石头深处,竟是要把自己种在这石阶上,也不肯退后一步。

但文臻的骚操作还没完。

她忽然笑了笑,伸手从衣裳的破洞里掏了一下,然后她掏出了两张纸,一张是黑色的,铁甲的质感,尖刺林立,闪烁毒物的蓝光。一张更小,上头一条毒蛇盘踞吐信,形态狰狞。

但这只是两张纸而已。

而她取出纸的地方,里头就是一片雪白的里衣,什么软猬甲,什么身藏毒蛇,不存在的。

所以,如果先前司马离不被这两张纸迷惑,不连着两次收手,现在当然是她滚下台阶。

文臻身上就这两张纸,一直没用就是等着司马离,她分析过了,这位一心武学的当家,人品倒是不坏,所以和女子对战时,不会招呼到任何不妥的地方,比如大腿什么的,能打的只有肩颈,再不然就是胳膊。

君子欺之以方嘛。

她抖了抖那两张纸,凑近司马离,轻声笑道“二当家真是君子,多谢多谢。”

司马离有点迷茫的眼神,直直地落在那两张纸上,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看到的,眨了眨,又眨了眨。

“咕咚。”

雄壮的身影倒下时的气势也很惊人,小腿还陷在石坑里,上半身已经倒了下来,文臻巧妙地在司马离倒下的时候一拉,让司马离向后倒,越过了石阶向下的边缘。

所以,她又胜利了。

再上百级,孙才的脸色很难看。屠绝的脸色很复杂。

自以为是的大话不敢再讲,好半晌孙才才道“都是阴谋诡计,雕虫小技!”

文臻的表情很惊异。

“孙坛主是说,二当家连雕虫小技都敌不过?”

孙才窒住,然后绝望地发现连斗嘴皮子这扈三娘也是个坑。

文臻眯起眼睛,她发现自己和司马离打了这一场,而本该也斗起来的孙才和屠绝却没有动手。

孙才不动手,就意味着他不能再往上走,那马上自己就可以揍这个王八蛋了。

文臻并不觉得可惜,她从来不轻看任何人,虽然她的手段还没有使完,但她也并不认为凭这些手段就真的可以一路上天梯,成为共济盟的老大。

虽然共济盟做老大听起来很有诱惑很有好处,但是她自己的身份足以睥睨这些草莽。

只是……

不往上走,为什么不下来。

她遥遥望着上方,然后眉头皱了起来。

底下的人们大多还在诧异,因为看见孙才忽然向屠绝施礼,以为两人要对战了,虽然有点失望不能立刻看见扈三娘用什么新手段坑孙才,但是能看见从未有人挑战的大护法被人挑战,也是一件妙事。

但是屠绝回礼之后,忽然便侧身让开一步,然后孙才又向他一礼,这回明显是在道谢,随即便轻轻从他身侧走了上去。

过了九百阶。

一阵哗然。

君莫晓气得脸都红了,大骂无耻,又一把揪住那个也怔在那里的打脸帝“打赌!打赌!打赌屠绝这个老不死一定断子绝孙!”

燕绥停下了嗑瓜子,盯住了屠绝。

这位大护法,在共济盟也是个神秘人物,从英文及他手下查到的资料来看,这位在几位共济盟当家中,是个智囊型人才,据说早先共济盟并没有接受西川刺史的私下招安,是这人一力坚持,才有了后来的地下合作,从先前的情形来看,这人自然是个老辣的。

这位的来历也寻常,早早入了共济盟,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只是英文及其手下,却查不出更多,比如此人的籍贯,出身,师门,家小……明面上这人自然是西川人,但除此以外,一个人其余相关都没有,也是件很奇怪的事。

或许,蛋糕儿一直直到走上这级阶梯,才真正遇上了对手呢……

台阶上,对着屠绝明显的放水挑衅,文臻并没有生气,只上前一步。

她腰侧的玉牌轻轻一荡。

屠绝的目光也轻轻一掠,然后对文臻举手为礼。

文臻正要回礼,对方却隔着举起的手,嘴唇微动,“白头才翻身,拿来散酒作应酬。”

文臻一怔,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她眼光下意识往阶下一飘,燕绥就在人群前方嗑瓜子,随即她忍不住一笑,心想隔这么远,屠绝声音又低,燕绥怎么能听见说什么?

但随即她便看见燕绥的眼光在她腰间一落。

文臻心中一跳。

她一直怀疑唐羡之在共济盟也有暗桩,不为别的,就为唐羡之敢单身和易铭上山。易铭敢上山是因为她是西川刺史,山下有大军,山内有暗桩,共济盟也是她的地盘。但唐羡之为什么敢上山?如果易铭要对他不利,共济盟这种性质的存在是最合适的地方,有实力,有险地,利于隐蔽,事后还可以与西川割裂。

共济盟本就是西川刺史用来做这些事的刀。

至于结盟,文臻可不认为对于这些豪强人物,结盟等同于忠诚。

所以她把唐羡之给的玉牌戴在身上,她了解唐羡之,也许这个玉牌有猫腻,但表面上一定和唐家有关联且有一定作用。

如果遇上了看见玉牌表现有异的人物,一来可以借此机会让对方让路,二来也可以了解一下唐羡之的钉子是谁,虽说不打算做什么,但是了解敌人的暗桩总不是坏事。

但是一路打上来,并没有遇见任何奇怪的人,包括眼前的屠绝,也没露出任何端倪,甚至还分外排斥来着。

这些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有了方向就有了答案,那明明是“长川”两字的谜面。

但当然不能答长川,她笑道“大护法就别考我了,公子安全下山了吗?”

这话一说,屠绝脸色立即松了许多,唇角勾起淡淡弧度,道“三娘提前上山,是为公子上山开路?”

“是啊,易铭狡猾,可不能让公子孤身犯险。”

“公子也是忒谨慎了,有老夫在,能出什么事?再说就老夫瞧着,西川刺史还需要仰赖公子,还是颇有诚意的。”

“护法英明。既如此,那今日……”

“今日三娘为何忽然如此出头?”

“实不相瞒,那被掳走的女子,身上还有重要任务,我是怕那孙才是易铭的人,若是给他知道了些什么,那就不好了。”

“原来如此。三娘莫怪,老夫先前就瞧见你那牌儿了,所以稍候也会放你过去,只是不能太过明显,所以故意处处和你作对,以免咱们被人瞧出端倪。”

“护法果然沉稳精明,智珠在握!三娘佩服。”

一番对话说得又轻又快,随即两人放下手,各自转了一个身位。

面上都恢复了冷峻的神色。

文臻心情颇好,屠绝竟然是唐羡之的人,看到了她的玉牌,认为她也是唐羡之的人,所以才做出处处为难她的假象,这样等会放水就没人怀疑了。

她的目光掠向台阶下,下意识想和燕绥嘚瑟一下,却见他眼神落在屠绝身上,是一个审视的神情,不由怔了一怔。

只是一怔,那边屠绝已经道“得罪了!”抽出一柄奇形怪状的武器来,看上去像把短剑,刀背灰黑色哑光,刀刃却如雪练寒光闪烁,黑白二色如阴阳二面,看来几分诡异。底端却又有些像笛子,有些排列整齐的小小孔洞,屠绝手一振,那短剑的清光在空中一闪,风声忽然凌厉,一阵尖细幽泣之声幽然当头罩下,倒像是青天白日之下,忽闻鬼哭之声,倒吓了文臻一跳。

她一抬头,在那片清光里看见天际透明的几孔蓝,才明白那些孔洞的作用,是利用出手时风声的穿梭,形成的声音,那声音刺耳难听,十分刮心,但文臻觉得伤害绝不止难听而已。

底下的人纷纷捂耳,自然没人听见屠绝急速对文臻道“我们得多来几个回合,你最好多使出几个手段。等会我一剑刺你双膝,你跃起时候我会佯攻,送你踩剑上去。”

文臻点点头,确实,屠绝是至高护法,比司马离还强一大截,那个孙才无比狂妄,也一直只敢说挑战到二当家,从未想过要与屠绝一战。

而且屠绝也是共济盟智囊型人物,没道理在她展示那么多花招之后,还会轻易中了她的花招。

两人堂堂正正地施礼,屠绝又叮嘱一句“你且多支撑一会儿,什么手段尽管使,等会我送你起身的时候往西南方向飞,那一处有树遮蔽视线,不易看出破绽。”

文臻凝视着他眼神诚挚的双眼,笑着点了点头。

------题外话------

那两个谜语,不是我的手笔,我不擅长谜语,从小到大几乎都猜不出来,那是来自网络智慧,出处好像已经不可考,是朋友提供的,不知道评论区有没有大牛,能编出长川两字的字谜?如果有的话,我也有奖励送上哦。

最后继续敲锣打鼓月票双倍月票双倍,掏了稳赚不赔!

shanheshengyan



第两百八十七章 说好的喜欢呢!

屠绝的短剑十分锋利,明明是个老者,走的却是潇洒流逸的武功路子,清光离合如巨扇,拂动这天光浮沉,岚气流荡,绿树摇曳,乱花飞斜,本是很美的场景,只是四周那不断呼啸尖泣如鬼哭的风之音,破坏了这美感。

那些在剑光里浮沉的花瓣,渐卷渐急,却没有破碎,化为一个巨大的花团,向文臻逼近,那些世间最为柔嫩美丽的花瓣背后,隐约间可见利刃的冷光雪流,却瞻之在左,忽焉在右,无法捕捉凶险的真正所在。

文臻浅黄色的身影,笼罩在那片巨大粉色花团之下,脚下玉阶如雪,头顶青天湛蓝,身周碧树叶影微摇,忽视美丽表象下隐藏的危机,看起来倒真是美如画面。

尖啸忽然一停,花团炸开,咻咻声息里,无数粉光激射。

“啪。”

一把小伞撑开。

夺夺无数声里,那些柔软又坚硬的花瓣,在更加坚硬的伞面上碎裂,而隐藏在万花之下的那一抹清光,也被伞顶忽然弹出的刀刃拦截住。

底下哗然声起。

扈三娘一路上天梯,这还是第一次出正式武器,然而这武器一出手,也如此奇诡难料。

文臻却在撑伞的那一霎,手指一抬,便拈出了一条细长的伞骨甩出,黑光一闪,似一条从阴暗角落里忽然探头的毒蛇,忽然便舔到了屠绝的喉头。

惊呼声里,屠绝只是极其精确地一摆头,任那毒蛇般的伞骨擦颈而过,而短剑已经自下而上,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撩向了文臻下颌。

但文臻拈出伞骨之后,便风车般团团一转,其余的九根伞骨,忽然螺旋状激射而出,上中下三路袭击向屠绝。

又一阵惊呼,这把不大的小伞,每一个设计都令人始料未及。

屠绝猛然向后一倒,脚跟贴地,眼看就要使出一个成功的铁板桥,他的一只手,忽然在地上一抄。

琉璃光彩从他指间一闪而过,然后一蹦逃开。

想要在屠绝脚下故技重施使绊子让他就此倒下去的文蛋蛋,差点被逮个正着。

但是文蛋蛋并不在乎,蛋蛋大爷打个喷嚏都是毒,这么好捏的?

文蛋蛋在围栏上一弹,回头时却看见银光一闪,不知何时,屠绝的手上,已经戴上了一副银丝手套。

文蛋蛋险些吐血。

这一幕出手极其隐蔽,大部分人都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在那伞骨激射时,大护法忽然倒地,以脚跟为轴,飞快而又奇妙地转了半个圈,便将那笼罩全身的伞骨全部躲过,顺手还在地上一抄,也不知怎的,便忽然抄出了另外一把短剑,铮地一声飞射文臻。

文臻伞一合,便是一把精钢铁棍,横臂一抡,当地一声巨响,那短剑被击开,那伞尖上,因为这震动,忽然喷出一股液体,喷向正扑过来的屠绝面门。

屠绝却在这一刻变戏法一般甩出一块石片,挡住了那些毒液。

文臻眼中的笑意中有敬佩之色。

虽说说好要多出几个花招,但之前可没有说明到底是什么花招,但这位大护法实在心思细腻巧妙,不仅及时发现了文蛋蛋,刚才那一抄,他竟然在抄之前就戴好了手套,还同时抄走了文蛋蛋,抄出了另一把袖中剑,还顺手抄了一块石片,挡住了自己的毒水。

这份手速和算计,了得。

毒液被挡住,她手中一振,伞忽然断成三截,一截尖端射面门,两截底部铿然分开,中间以细链相连,被她抄在手中成了双节棍,唰唰两声便抡了出去。

底下的呼声一阵一阵,众人觉得像看戏法,伞作为武器已经很少见,一把小伞能玩出这许多花样也是奇葩。

奇葩的制造者不满地端着下巴,瞥了日语一眼,觉得设计还是不够精妙,机关空间有点浪费,比如双节棍的细链子完全可以自动断裂再甩出去,比如双节棍甩出的同时应该可以装上一对尖刺,比如……

日语被他看那一眼,苦着脸心想那么多机关都要塞在细细的伞柄里还不能重不能让文大人拿了累你还让人活不活……

台阶上屠绝再次躲开了机关的变化,风声激荡,两人瞬间已经来去十数个回合,文臻那把伞好像变化无穷,让人防不胜防,另外在那可怕的伞的攻击中,她还不断地在使手段,比如再次设计把屠绝逼出围栏或者诱骗他下台阶,比如无孔不入地用毒……因此两人的来回打斗间便生了很多精妙之处,令那些看不懂的人不明觉厉,看得懂的人大为赞叹,都觉得扈三娘一路飙到现在,终于打了一场最有看头的。

最好看,燕绥却没有看,也没有吃瓜子,靠着围栏,微微闭着眼,手指轻轻地敲击在自己膝盖上,有节奏,似乎在打拍子。

然后他拍子停下,忽然睁眼。

与此同时,台阶上那好看又诡谲的争斗似乎也到了尾声,屠绝的短剑破空而至,尖啸嘶嘶之声大作,明明只有一明一暗两柄剑,却像无数条毒蛇自阴暗角落游出,微微仰起头,阴冷的蛇眼盯住了文臻。

文臻的伞这回已经化成了一柄长枪,点在那短剑之上,借着那一振之力,飞身而起。

人飞起的时候,袖中已经飞出两道黑影,射向屠绝,逼得他微微后仰,而将手中剑扬得更高。

下一瞬,便是按照协议,看似出手,实则送出真力一股,送文臻上天梯了。

长枪点在短剑上,鞋底点在长枪上。

许是鞋底沾了灰,这一点,蓬出一些淡淡的烟尘,但是决斗正烈,日光正浓,谁也不会在意。

一股大力涌来。

文臻正要飞起来,却发现那股大力并不是往上去的,而是往下的!

与此同时那短剑铿地一声断了!

短剑一断,长枪便失了凭依,文臻便不得不往下落,更不要说还有那股往下拖拽的力量。

文臻低头,在这一霎的清光卷云之间,看见了屠绝的双眼。

冷静的,冷漠的,微带讥嘲笑意的眼。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诱她出尽底牌,诱她信了会放水,诱她放松心防然后一举击杀的陷阱。

共济盟的智囊,果然是个厉害角色。

这位厉害角色一朝反水,冷静的眼神毫无波动,也没有冲上前,只横臂一振,短剑底部,那原本是孔洞的地方,忽然射出几团透明的物事,那物事在半空中展开,柔软柔韧,却钻向文臻的口鼻七窍!

而短剑底部此刻已经变成了普通的剑柄,那几个透明孔洞,貌似发出怪音扰人心神,其实只有最后一个孔洞是真的,其余几个居然是假的,是某种透明毒物贴在上面,乍一看也像是洞一样。

他那短剑竟然也藏了这么诡谲的暗手!

更不要说他暂退之后,便又是一剑如浪迭浪而来,空气中哧哧连响,剑气剑光纵横入网,寒气渗骨,隔老远人们都能感觉到那般凛冽厉杀之气,要将那剑网里的人大卸八块。

文臻避无可避。

惊呼声如潮,君莫晓再次破口大骂老贼。

屠绝一边出剑,一边迅速塞了一颗解毒丸到口中,冷笑道“刚才踩剑的时候散毒了是吗?可惜,瞒不过老夫。”

底下一阵惊异,几乎都没看出来文臻在飞身而起的时候,足底震动,散出的烟尘是毒。

文臻落了下来。

但是落得更快的,却是她的鞋底。

硬底子羊皮靴底部忽然掉落,正巧砸向那几个透明诡异的东西,一股烟尘蓬起,那柔软如蛇的东西瞬间变硬,硬邦邦往下落。

底下绝倒。

鞋底也可以作为武器,鞋底也能藏毒,失敬失敬。

那透明蛇状物掉落,文臻一脚飞踢,透明蛇状物飞入剑网,瞬间被绞碎,漫天蛇蜕般的苍白碎屑飞舞,屠绝收剑急退。

文蛋蛋冲了过来,顺地滚了一圈,以便文臻只穿了袜子的脚安然踩在那些苍白有毒碎屑上。

屠绝却不敢踩,急忙往上掠,却听文臻笑道“倒也!”

屠绝大惊,却没觉得自己哪里衰弱了,心想八成又是使诈,但也没敢就此落下,眼神一抬,一棵大树的树杈长长伸过来,正在头顶,这位置在玉阶范围内,他早就看好了,就是准备着万一需要可以躲避,然后还可以居高临下占领先机。

就势一纵,他伸手抓住了树梢,袖底一振,又是一道冷电直射文臻天灵。

一边淡淡道“你说谁倒?”

底下嘘声一片。

瞧,扈三娘又骗人了!

短剑激射,文臻却没有让,甚至不急不忙,低头去捡鞋底。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不要命了?

对自己太有信心?

再说鞋底捡回来有什么用?还来得及再缝上去?

然后他们就看见文臻捡回来鞋底,往脚底一靠,感觉咔哒一声,那鞋底又装上去了。

装上去了……

这是什么操作……

共济盟上下数千众,今天被扈三娘女士震得一傻一傻的……

文臻就好像没看见头顶那剑光,一边穿鞋一边笑着抬头对上面道“当然是……”

剑光已将至文臻头顶。

屠绝忽然觉得手腕一痛。

他一惊抬眼,就看见上方树梢上,一条火红的毒蛇无声无息游过,雪白的利牙在日光下一闪。

然后他觉得一线麻痹感闪电般顺着自己的手臂往上蹿。

然后他便直挺挺地掉了下来。

然后那袖底有链子连着的短剑自然偏了方向,扎到了旁边的树上。

咕咚一声,屠绝跌落。

此时他才听见文臻讲完了那句话。

“……你啊!”

阶上阶下,一片死寂。

这世道让人简直看不懂。

以为这个人赢了结果眼看她要输了,以为这个人要输了结果好像他要赢了,以为他赢了结果她好像没输,以为他没输却原来最后还是输得彻底。

文臻蹲在那,慢慢地安装好自己特制的鞋子,眼睛弯弯睫毛长长,午后的日光在眼前将玉阶一级级点亮。

她原本是有点相信屠绝的说辞的,但是一来燕绥的神情让她觉得没这么简单,二来屠绝要她先尽出手段的提议,让她起了警惕。

再说,唐羡之肯定不会交出一个真正有用的高级玉牌,这玉牌应该是能代表唐家,但一定有不妥处,既然唐羡之的人都已经爬到了共济盟大护法这样的高位,那么这玉牌的猫腻之处,这位大护法十有能看出来。

或许,唐羡之那么痛快交出玉牌的目的,就是希望这位大护法发现,回头对燕绥出手。

毕竟,他的玉牌,正常情况下,燕绥不会给她。

这些人互相阴来阴去,人走了都留有后手。

文臻舌头在嘴里转了转,发出一声无人听见的哨音,树梢上的蛇无声无息退了回去。

她抬头向上看。

孙才站在上面十级台阶上,面色惨白。

他忽然返身往上就冲。

他本来不敢往上走,再往上走就是挑战大当家了,上天梯历年没有先例。

那一级阶梯上也没人。

但孙才一边跑一边喊“大当家!大当家!我是这帮中元老,多少年为帮中出生入死,靠自己辛辛苦苦走到如今,您就眼看我被这个外来的疯女子羞辱吗!”

上头石阶上依旧没人,文臻跟在孙才后面追,眼睛却盯着那一片空处。

她的目的也就是追到孙才,打下孙才,至于大当家之位,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不会让自己坐上去,何必和这共济盟数千儿郎做对。

孙才蹬蹬蹬奔上最后几层台阶。

没有任何阻拦。

文臻也奔了上去,前方孙才踏过毫无问题的阶梯,忽然翻起,汉白玉台阶冰冷如一片矮矮的雪墙,挡在了她的面前,因为翻得太突然,险些磕着了她的膝盖。

文臻停住,看一眼那台阶,那些台阶在孙才跨过之后便一级级翻起,孙才面前的坦途,现在成了她面前的拦路虎。

跨过去很容易,跨过去也很不容易。

此刻底下已经鸦雀无声。

文臻跨上第一级阶梯时,谁也不会认为她能追得上孙才。

但是如今,队目落花流水,百夫翻倒一地,坛主低头,当家束手。

如果说一开始还觉得取巧摸鱼,雕虫小技,但此刻也没了话说,便是雕虫小技,能耍出那许多,手段无穷,一路赢到巅峰,那便也不再是小技。

只是在大当家明显的阻拦面前,扈三娘真的还要往上冲吗?

文臻终于停了下来,看一眼空荡的上头,笑道“你怎么有脸阻拦我呢?”

一言出众人皆惊。

这话什么意思?

有人看文臻的目光已经开始不善,文臻却不理会那些背后的目光,她只看着前方,忽然压低了声音,冷冷道“你要以怨报德吗!”

上头好像有人呸了一声。

文臻就好像没听见这声呸,皮十分厚地道“至不济,我也帮你们打消了太子的偷袭计划,这回可是实打实的恩惠了吧?”

上头依旧是一声嗤。

文臻怒道“说好的你喜欢顾大哥的呢!”

这回上头没动静了。

“在下愿以千金求娶顾大哥,接他上山,许以正室之位。良田美玉,金银绸缎,予取予求。”文臻冷笑背诵,“虽然是玩笑,但那一个月,你天天等着顾大哥的豆浆喝,一边喝一边看着她一边嘴边漏豆浆,你大概当我们都眼瞎。”

依旧的沉默,但是孙才没能跑到最后一级上,因为最后一级的阶梯忽然翻了起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文臻还在对着空气说话。

“萧离风,我不关心你为什么要故弄玄虚,我也不想弄清楚你到底怎么想的,但凡事都应有底线和准则,为了阻止我获得共济盟的权力,便昧着良心庇护孙才这种觊觎强掳你喜欢女子的恶徒,如此做派,共济盟又凭什么存在于这白山黑水之间?”

“我对这共济盟权力没有兴趣,过了今天我就会下山。不管我是什么身份,于这里,我是过客,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不要挡我的路,不然我怕我可能控制不住我的洪荒之力。”

似乎又响起一声淡淡的笑。

随即她面前的台阶,啪地一声翻下来,但只有这一级翻了下来,其余还竖着。

底下众人听不见上头对话,都好奇地仰头。共济盟的大当家,确实也是个神秘人物,除了少部分他的亲信,很少人见过他,平常事务都是大护法和三当家主持。

文臻看一眼还竖着的好几级台阶,明白了萧离风的意思。

打动他一条,他便退一步。

“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已经猜出了我的身份?”

“啪。”石阶再翻落一阶。

文臻上前一步。

“既然猜出了我的身份,那你就不是真的拦我,你只是想看看我的能力而已。”

“啪。”又落一阶。

文臻再上前,已经可以看见孙才微变的脸色。

“你们共济盟是不是存在问题?你发现了某些危机,或者说,你存在某些担忧?”

“啪。”又翻落一阶。文臻再上阶。

底下眼看那台阶一阶阶翻落,文臻一步步进逼,离孙才越来越近,而孙才这回被夹在两道翻起的石阶之间,连退路都没有,顿时又是哗然一片,不明白神秘的大当家这回又在和扈三娘打什么哑谜。

文臻还在思索,有些事一旦摸出个头绪,剩下的也便简单了。

“你把我引来,是想我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这回石板没动静。

文臻想了想。

“或者,你是想借我的到来,看看有没有机会引发或触动潜伏的毒瘤,毕竟……”文臻感叹地道,“我是出名的事故体质啊。”

“啪。”这回石板翻了下来。

孙才那张恶心的脸越来越近,真是个让人又高兴又不高兴的事儿。

……

一句话翻一阶。

石板不停地翻落。

文臻步步上青天。

孙才眼底的惊惶越来越甚,众人眼底的迷惑越来越甚。

扈三娘是怎样凭一句句言语,便让最后也是最难的石阶自动放下的?

难道她的嘴也是杀器?

……

文臻却开始为难了。

信息少,台阶多,萧离风故弄玄虚,她能分析的都已经分析完了,但石阶还有好几级。

硬闯过去?那不行,大当家不在上天梯规则内,这是大当家划下的道,她想过去就必须要接下来,否则不能服众,别人就也可以破坏规则。

她仰头看向空荡荡的顶端,下意识地眼角对下面一扫,燕绥果然还在最前头喝茶,明明低着头,明明她才第一次扫过去,但隔那么远,他立即就察觉了,也没抬头,只抬手指了指发冠。

文臻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发,然后摸到了文蛋蛋。

这让她心头电光一闪。

“对了,你应该知道你中毒是我干的……”文臻走上一阶,“但我发现,你好像……”

这回不等她说完,石阶啪啪啪一阵急响。

底下惊呼声一片。

文臻抬头。

就看见石阶已经全部落下,一片玉阶明若水,如玉版宽剑,穿越山顶游雾浮云,向青山高天不断延伸。

但妙的是,挡住孙才的那一片石阶,竟然没有落下。所以孙才还被阻在最高处。

文臻眯起眼笑了笑。

赌对了。

------题外话------

哎哟明天就打完了。

月票双倍啊宝贝们!

第两百八十八章 放我一马成不成!

萧离风有难言之隐,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所以甚至不敢冒被她可能说出来的风险,直接投降。

其实她自己都还没完全猜出来,只是由燕绥提示,想到萧离风曾经被文蛋蛋弄中毒那件事,故意含糊地说了那句。

她心里有个疑问。

当初她借医治易慧娘之机,给萧离风下毒,从而引易铭带方人和上山。为了不引人怀疑,她让文蛋蛋自己找机会,每次下毒份量很轻,分好几次。

只是文蛋蛋毕竟是个珠子,下毒比较随心所欲,好几次文蛋蛋下毒的时候,凤翩翩和萧离风都在一起,文蛋蛋就一起照顾了,文臻知道,也没多说,反正都是当家级别,凤翩翩和萧离风谁倒都行。

但是凤翩翩没事,萧离风反而先倒了。

大当家被毒倒了,文臻便让蛋蛋不落痕迹地给凤翩翩解了毒,以免倒了太多人引人怀疑,但是问题来了,大当家怎么也不会比三当家弱,为什么会先倒?

联想到这位大当家的神秘和不管事,却又专门花了一个月时间去观察并邀请她,文臻心中便存了疑。

至于如何看出萧离风的身份,自然是那个蓝色丝带,闻近檀顺手牵羊割了萧离风一截束发带,然后在太子别院遇见易铭手下来捣乱的人的时候,丝带一扬,竟然就把对方给逼走了。

这种威势,仅仅靠一个军师身份,是不够的。

进山的时候,那些守门的喽啰,是知道萧离风的身份的,并险些说漏嘴,但是文臻后来开食堂,并没有在山门喽啰的队伍里发现那批人,说明对方就是萧离风的直属亲信。

文臻猜到这些,却并没有介入共济盟的意思,共济盟是块大肥肉,她想吃,但是隔这么远,吃下了也很难护住,何必多事。

萧离风怎么想,她不想管,她现在只想把孙才狠狠揍一顿。

她抬头,看着被挡住的孙才。

孙才天生带三分倔狠的脸上,终于多了几分惊慌,却强自敛住,狠狠盯着文臻,道“你这个疯女人!”

文臻指指他,“你这个贱男人!”

“你说什么!”

“我说你贱。”文臻平常甜蜜黏腻的口齿,此刻倒小刀子嗖嗖一般清凉,“以为自己强就可以予取予求,别人就该跪在你脚下感恩垂青是吗?天外有天没听过?井底之蛙也敢想天鹅肉?”

孙才盯着她,忽然狞笑起来,从身后慢慢摸出几节钢鞭,不急不忙地扣在一起,那闪亮至冰冷的武器上头还沾了几点血迹,衬着森然的银光,看起来让人心底凛冽。

随即他又套上一对护臂,那护臂从手指一直护到肩头,材质看上去轻软不妨碍行动,闪着奇异的光泽。

他身体转侧间,露出腿上也有一套同样的护膝。

而他外袍内,也露出同样颜色材质的衣料。

看客们表情凛然,都知道这位心狠手辣,下手很重,先前那个总打脸的家伙,又冒出来,鬼鬼祟祟和君莫晓道“叫你家扈三娘下来吧,追到这里,孙才脸面已经没了,大当家知道了这事,也不会允许他再留着你姐妹,事情已经解决了,这一场就别打了。他身上这一套,当初是给帮中立下大功,得到的一套护身软皮甲,说是大荒那边的异兽皮做的,十分珍贵,也是那种不怕刀枪不怕毒的材料,你家扈三娘的很多手段,在这套软甲面前肯定不起作用,而且更重要的是,孙坛主出名的手重,但凡出手,对方非死即伤,断几根骨头都是轻的,扈三娘好容易走到这里,何必呢。”

君莫晓惊笑道“总算听见你说了句人话!”

“哎少在这寒碜我,还不赶紧把人叫下来!”

君莫晓双手抱胸,看着文臻背影,摇摇头。

“不。这时候我把她拉下来,我不配做她朋友。”

她这话别人听着没什么,燕绥倒看了她一眼。

这女子性子直爽简单,他自然看不上,有时候难免隐隐嫌弃,觉得这样的朋友。呆在蛋糕儿身边,保不准还是个拖累,总想着什么时候打发了了事。

如今瞧着,骨子里倒是个明白的。

燕绥手指敲着膝,想着蛋糕儿念念不忘的那几个人,什么男人婆小透视的,那种深藏于心时刻不散的牵挂总让他隐隐有些不舒服,好像什么时候真要遇上了,蛋糕儿就会和她们飞了一般。

虽然嘴上绝不会承认,但宜王殿下内心里隐隐觉得,如果有一日,要蛋糕儿在自己这个已经和她有肌肤之亲的男人和那几个朋友之间选择,答案可能会让自己不太舒服……

想到这个,他就更不舒服了。

或许,该好好培养培养君莫晓闻近檀厉笑几人,无所谓助力,只要不成拖累,且懂事知分寸,待蛋糕儿好,那么时日越久,交情越深,蛋糕儿便会越留恋东堂的这些人和事,那几个失散朋友的影子,自然也会越来越淡……

殿下十分具有远见卓识地在思考如何抹去情敌们的存在,台阶上,孙才装备齐全,还往自己嘴里塞了颗药,神情也越来越狠戾,狠狠地呸了一口。

“凭着不入流的手段赢了几场,就以为可以教训我了?呸,爷爷杀人无算的时候,你这贱人还不知道在哪卖笑呢!”

台阶下,燕绥看看孙才的嘴,又看一眼中文。

中文立即心领神会地点头。

知道了,这家伙嘴太臭,等文大人惩治完了,再打掉他的牙。

文臻慢慢整理着东西,并不打算和孙才斗嘴。

“人在哪里?”

“我也不记得了。”孙才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下,“玩过了,就随便赏给底下人了,也不知道儿郎们会带到哪里去,要不,我帮你问问?”

他盯着文臻笑,笑容里满满狰狞恶意。

文臻慢慢整理自己的靴子,道“不用了,你很快就说不出话了,不指望你。”

孙才呵呵一笑“真不担心啊?”

文臻抬眼瞟他一眼“你还真是给你脸不要脸啊。玩过了?想当众污人清名?那我倒要问问你,卯时初你掳走了人,卯时一刻通过索道去了燧峰,卯时三刻上天梯就已经开始,两刻钟的工夫,你要上燧峰,去藏人,再下山,上天梯等人来挑战,然后还要玩女人……我真的很好奇,你这得是有多短啊!”

“……”

惊笑和窃笑像浪潮卷过长阶。

只有燕绥的脸黑了黑——他现在就听不得短这个字。

明明知道蛋糕儿是故意刺激,哪里短了?

或者还是该用实际行动来洗刷污名……

那边,文臻还不罢休,装模作样瞄了孙才裤子一眼“不过看你这身材,短也不奇怪啊。”

话音未落,银光一闪,哗啦啦金属撞击声响将这半山薄云软雾都震碎,淡白的雾气里十八截贯注真力的钢鞭如长剑,伴随咻一声如烟花炸响,忽然就在文臻耳畔炸开。

这一手是令人不齿的偷袭,但声势太惊人,那噼啪炸响让人耳中一阵嗡嗡作响,而银光来得太快,掠动风云,令四面淡雾都猛地一收,现出一方清明天地。

但那一方地面,已经不见文臻踪迹。

她那句话刚出口,人就蹿了出去,游鱼般的身体闪了闪,几个巧妙的转折,便将那一着落空极其灵活甩转回的钢鞭闪过。

上头孙才怒喝“少嘴皮子逞能,上来打过!”

文臻语声犹自带笑“我上来了!但是我不是来打你的……”

她扬手砸出一包东西,烟尘弥漫里笑“……我是来虐你的!”

烟尘漫起,孙才立即后退。

他不敢不后退,扈三娘明显是个用毒高手。只是这么一大包毒药哪来的?毒药哪有这么多的,又不是集市买菜……

这念头一闪而过,但是那烟雾太大,扑面还有沙沙的感觉,眼睛也不舒服,仅靠闭气是不够的,他虽然吃了能解大多数毒的药,也遮住了几乎所有肌肤,但这么大份量也不敢托大,只得收回钢鞭,一边向上退一边挥出掌风要驱散那毒粉。

脚下忽然感觉有点怪异,软软的,弹弹的,那脚感令他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就要纵起,忽然嗅见一股腥臭的气息,就在身后,围栏外的密林里弥漫,而四面忽然无风树动,绿叶簌簌,灌木震颤,整座林子由远及近不断,发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唰唰声响,而在头顶,隐约还有振翅之声,伴随清亮鹰唳,倏忽便至……

这一连串的动静让人莫名其妙也让人心颤,孙才只觉得脚腕一紧,随即便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咬了自己一口,恍惚里那利牙和坚实皮甲相撞发出铿然声响,但自然没能咬下来。

他正松口气,却因为心神都在脚下而忘记四面八方尤其是头顶,等到听见头顶扑扇声响,一股大风掠过,急忙抬手时已经迟了,只觉得头顶重重一痛,哗啦一下什么黏腻鲜红的东西流了下来,视野顿时一片艳艳灼灼之色。

一时看不清,连扈三娘在哪里都不知道,又听见底下的哗然之声比先前每一次都响,孙才终于慌乱起来,后悔没再戴个头盔,但上天梯对战穿软甲也罢了,再戴头盔以后也没脸见人了。

但他不能输,一旦输了,就从当家之位打回坛主以下,那就真的任人宰割了!

孙才迅速地去抹脸上的血,此时身周腥臭之味更浓,雾气里隐约还有咻咻喘息之声,那些喘息声里同样携着浓厚的腥气,让人想起血红的口雪白的尖牙和尖牙上挂着的肉红色的碎屑……无法视物总会加剧人的想象和恐惧,孙才听见背后风声,以为扈三娘来攻,急忙转身,却撞进一个毛茸茸的怀里,那过长而柔软的毛此刻却比满身钢针还让他寒毛直竖,急忙后退,同时轰出一拳,但那一拳却落在空处,而身后被什么东西抱住,他一摸,又是一条毛茸茸的手臂。

孙才怒极,手腕一振,钢鞭蛇状竖起,鞭尖森然向后一转,便要折回去将那手臂打烂,那手臂忽然松了,随即一声尖啸,什么东西往他怀中冲来,孙才钢鞭一横,真气澎湃而出,那东西翻了个跟斗,极其灵活地一闪不见,而上头枝叶一荡,又有什么东西来搂他的脖子!

孙才想咆哮,想怒骂——不管是什么东西,反正不是扈三娘!不管什么动作,为什么都在投怀送抱!

忽然听见一声低笑,扈三娘的声音,就在他身侧极近的地方“好女色是吗?喜欢那回事儿是吗?那就安排你左拥右抱啊,怎么样,爽不爽?”

话音未落,孙才后背汗毛猛然竖起,上头有什么东西垂了下来,伴随着扈三娘慢悠悠的语调,也黏腻腻慢悠悠地缠向他的腰身……

孙才嗷地一声叫,钢鞭舞成了一团浮沉的雪,护住自己全身就往上冲,但是还没冲两步,就听见比自己那声嗷还要沉厚凶猛的嗷叫,血红灰黄的视野里有一团巨大的物体正梭巡在上头的台阶上,四面风声呼啸,那些游走的,跳跃的,飞翔的,在此刻忽然都纷纷走避……

他的脸色猛然更白了白。

而台阶下,此时的惊呼和议论声几乎要把上头的动静都盖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哪来的那么大的雾气!”

“上头怎么了?我闻到气味不对啊!”

“先前我好像看见一头鹰啄了孙当家一口……是我眼花了吗?鹰怎么可能忽然飞过来啄人?”

“不不不,不是鹰,我看见一条大蛇缠住了孙当家的腿!”

“你们都看错了,我看见了猿猴,不止一只,你们听那声音,那群畜生在笑呢!”

“你们说的都不对,我好像听见了那头虎的咆哮,那头,曾经吃了咱们一个兄弟又被咱们赶走的老虎!咱们木坛地支的兄弟有参加围剿,听得出这声音!”

“不可能,那只虎性情暴烈得很,怎么可能被降服,你一定听错了!”

“你们讨论的重点是不是有问题?不是老虎到底对不对的问题,而是为什么会有这些?为什么会有猴子老虎蛇和鹰!”

一阵静默。

良久有人喃喃道“扈三娘除了会打架会骗人会用毒会变戏法会使诈之外,还会驭兽么……”

台阶上,雾气挡住了外头的视线,里头孙才陷在一片混沌之中。

身周鸟嘶猿啼,兽吼蛇潜,头顶上罡风卷过,有黑黄色的鞭状物狠狠一剪,身后咕咕怪笑,猿猴的爪子勒向他的脖子,脚底滑腻黏缠,不知道爬了多少昂头吐舌的毒蛇,满是青苔的阶角还有一簇一簇深黑色在蠕动,久居这山上的孙才自然明白那是山间的毒蚁,咬一口浑身要痒半天的那种,他的钢鞭已经顾不上招呼文臻,也顾不上围栏内外的规矩,不停地蹿上跳下,躲避无穷无尽的攻击。

当他在躲避一条大蛇的时候,忽然一阵叽叽咕咕怪笑,随即头顶上阴风扫荡,一串猴子忽然荡了过来,当先那只倒挂而下,一把抓住了他的钢鞭,孙才大惊,拼命抢夺,两边正在拔河,忽然低嚎动山,风声猛烈,那只虎扑了过来。

孙才还没撒手,那群可恶的猴子却忽然撒了手,惯性让孙才顿时踉跄后退,正退向猛虎的脑袋,孙才只得猛地向后一倒,狼狈就地一滚,地面上都是蛇,虽然咬不到他,那触感却让他汗毛倒竖,好像跳进了万蛇坑,而脸上一阵腥臊气中人欲呕,软软的长毛一拂而过,那是猛虎从他当头扑过,腹上的软毛掠过他的脸,他眼睛一亮正要抓起地上的钢鞭,用尖头给老虎剖个腹,脚底却忽然一痛,被毒蚂蚁给咬了——全副武装,也不可能武装到脚底。

等他从毒蚂蚁的伤害中挣扎出来,却看见那钢鞭不知何时已经被猴子们捡去,正抓在手里,叽叽呱呱对他乱砸,他只得玩杂耍一样一一接下,而那只虎又扑了过来,孙才的钢鞭还没组装完,只得再次狼狈一滚。

却在此刻听见文臻的笑声,她的笑声阴恻恻的。

“哎呀,这就往下滚了?我还有很多招没使出来呢!”

孙才惨叫“你放手!你收了这些恶心的畜生!我认输!”

“认什么输?咱们又不是上天梯比试,我说虐你,就要虐你。”

“我告诉你那女子在哪里!”

“我把你打断腿,你还是得告诉我。不急。”

“我给你磕头,给你认罪,不不不,给那位姑娘认罪,当众认罪!我自己滚下千阶,不劳你踢,给足你们面子,放我一马,成不成!”

------题外话------

五号六号七号参加年会。因为某些原因,得早去迟走,不过没打算请假,带电脑去,这是我出门参加活动第一次带电脑,为我自己感动一分钟。

腰痛已经一星期,几乎坐不住,依旧没断更,再为自己感动一分钟。

也不知道能不能感动你们一秒。

依旧更得少,没能更到想好的内容。我没办法,我得先留出三章存稿放进后台,要收拾行李,要把彻底用空的存稿再写出一些来,每天都想万更完结的我,每天都为不争气的字数懊恼。

但是你们的票票我还是想要。

第两百八十九章 大写的“服!”

≈lt;!--o--≈t;

“不成!面子不是靠人给的,是自己挣的,这个道理你不懂?”

“我我我,我没有碰她,我真的没有碰她……”

“你要碰她那你现在就不是头顶多个洞了亲。”

孙才一咬牙,手指一拨,钢鞭被他再次解散,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是我失心疯,是我发了昏,是我得罪了姑奶奶,我给您赔罪……您不稀罕我认罪,那要什么您说!”

文臻顿了顿,目光一闪,撮唇一吹,那些鸟兽们便作鸟兽散。

其实也不是真的听了孙才的话动心,而是她的哨声驭兽之术虽然一直在练习,但毕竟不够精深,只能维持一炷香功夫,也只能把鸟兽们喊来,喊来之后鸟兽们会依本能进行攻击,但是时间不久且不受具体指挥,再呆下去,乱七八糟的扑击就有可能给孙才钻到空子,甚至这些兽们有可能不耐烦,反过来攻击她。

说到底她并没有掌握真正的驭兽之术,所以才把这一招一直留到最后对付孙才。

当然,之前她也用过两次,一次是喊来了一只猴子,悄悄推了木坛坛主一把,一次是和屠绝对战,喊了一条毒蛇从树梢上游过去,咬了屠绝一口。

她嘴角一翘,哨子发出一声短促音,吐了出来。

游蛇滑动之音柔曼,飞鸟振翅之音瑟瑟,猿猴们甩动长臂惊动林木萧萧,淡色的烟雾里,山林之王缓缓走过,黄黑色的皮毛若隐若现,皮毛之下肌肉和筋腱无声而有力地弹动。

渐渐都消失在雾气和山林之中。

孙才急促地喘息,平时他并不会这么不济,但是他怕扈三娘的毒,一直闭气,又怕扈三娘的小手段,穿上了分量不轻的软甲,这些都非常耗体力,和野兽们相斗虽然时间不长,他已经浑身汗透衣裳,快要虚脱。

感觉到那些莫名其妙出现的兽们已经离开,而扈三娘轻轻的脚步声到了近前。

他垂下眼,嘶哑虚弱地道“我这就给你赔罪……咄!”

声音如爆破般在唇间迸出,那是调动全部真力而爆发的余音,而在声音发出之前,他腕底一翻,一道冷光似冰川自极地生,直刺文臻心口!

他还留了一截钢鞭,一直藏在腕下!

就等此刻!

众兽驱散,扈三娘防备已去!

而他十二分全力,将这极短距离内的一刺,刺出生平未有的速度,如电如光。

他信这一刺,便是大当家也躲不开!

文臻果然躲不开。

她只来得及一转身,刹那间束发带被过于猛烈的劲风割断,长发甩开,共衣裙飞舞,在玉阶上团团舞开一朵淡黄色的花。

乌黑的长发猛地从孙才面上拂过。

孙才已经感觉到钢鞭和文臻的要害只隔寸许,只要自己的手轻轻往前一递,便是血溅当场的结局。

他唇角绽开一丝冰冷而得意的笑意。

他做这些的时候,都是半闭着眼睛的。

因此此时已经是正午,山顶之上,日光刺目,武人对战,哪怕是阳光环境风势,有时候也是胜负的关键,但这都是高手才有的认识。

孙才是高手,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自然一直选择的是避开阳光直射的位置,但是刚才文臻走到他身边的方位,令他想要出手,就必须半转身,脸正好迎上了正午的阳光。

他只能眯缝着眼睛。

阳光太亮,阳光里某些也很亮的物事,自然就看不见了。

随即孙才便觉得唇角一痛。

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是不是天气干燥,唇角因为笑得太过开心而裂开,但随即他就发现,自己那个笑容竟然收不住了。

像忽然被钉子钉住,就那么凝固在那样的角度。

钉子……

他垂下眼,看见自己的唇角,竟然真的钉了一根针。

那根细细的针,不仅钉住了他的唇角笑意,还在不断凝固他的肌肤、筋脉、血肉……麻痹的感觉,闪电一般蔓延至脸至颈至胸……

因此那阴险的一鞭,也就功败垂成,在离文臻心口还有毫厘距离的时候颓然垂落,只将文臻衣襟稍稍划破一丝。

孙才盯着那针尾端,只觉得那小小一点不断放大,最后化成眼底无尽绝望的黑影。

心中惊涛骇浪,不能止歇。

怎么可能?

那针哪里来的?

明明他在出鞭的同时,双臂交击,封住了对方一切可能的四肢动作,并做好了迎接对方身上发出的一切暗器的准备。

事实上在那一霎,他确信对方来不及任何动作,只能躲避。

那么针从哪里来?

他抬起眼,正看见扈三娘那一头飘飞而过的好头发。

头发里隐约幽光一闪。

头发!

孙才张大了嘴,他从来没想过,有人竟然连头发也可以拿来做武器!

而方才她走过来时候的站位,明显也是计算过的,逼他直面阳光无法睁眼,因此也就无法及时发现那根针。

扈三娘到底有多少手段?

早知道就不该招惹她……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文臻手一拢,已经将头发拢起束好,然后一个转身,唇角盈盈的笑已经换了愤怒和不屑。

“堂堂当家,竟然偷袭!”

这一声传遍千级玉阶,随即她闪电般一转身,一脚蹬在孙才的背心!

一声闷响,孙才僵硬地倒下去,顺着台阶,一路骨碌碌滚下去。

底下帮众们呼啦一下散开,没人帮忙拦住,也没人试图劝解。

一来是之前有赌约,二来众人也不耻孙才假作认输,乘机偷袭的下作伎俩。

愿赌服输,才是江湖本色。

孙才一路僵硬地滚下去,可以想见,等这一千级滚完,伤势还在其次,半生脸面也就此滚散了。

台阶上,众人仰首看着文臻,日头正当中,凝在湛蓝的天际,因过于灿烂而不见边界,而文臻就在那一片无边的金白之色中,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那女子精巧秀致的轮廓,如被山巅浮云烈日捧出的一颗明珠。

令人心生赞叹,随即凛然。

这一路千级上天梯,上的并不是天梯,是一个人的胆气勇气心性和智慧。

是敢于挑战和蔑视既有之规,敢于出拳向天破,不惧任何不可能,只看自己能不能的心志。

这一路遭逢,也并不仅仅是武力,还有欺诈、攻心、骗局和排挤。

如果扈三娘心志稍有不坚,性情稍有绵软,那么早已半途停步,或者接受绥靖,或者相互妥协,或者和光同尘,那就不能见此刻山巅大风吹浮云,日色耀青松。

今日只有一人上天梯,今日只见一人上天梯,从末一级至巅峰,自创奇迹。

今日数千男儿,黑压压的人头从阶梯之上一直排满广场之上,此刻仰望那少女,在无尽的羞愧和自惭之后,心中都飘过一个粗体的大字。

“服!”

就在众人情绪最饱满,最澎湃,最激昂,最殷切地等着今日最骚扈三娘说些什么同样饱满澎湃激动人心痛打落水狗的宣言的时候。

台阶上端,女大王最新宣言果然爆响。

“我知道你们一定开了赌局!”

“快把输了的银子交上来!”

……

一阵死一般的静默。

台阶上的叶子飘啊飘。

远处有一声人体滚到底的咕咚之声,但是已经没有人在意了。

一刻钟后,君莫晓在广场上摆了张桌子,眉开眼笑地亲自收钱。

共济盟帮众带着一脸偶像破灭的丧,排队交钱。

文臻下阶来,燕绥迎着她,将手里只剩的半包瓜子递给她“打得好看,奖励。”

文臻白他一眼,中文已经拎着孙才过来,道“这个腌臜货已经交代了人在哪里,我们派人去接了。”

过不一会儿,就看见一行人进了广场,果然闻近檀在其中,文臻远远看见她并无狼狈之相,顿时放心。

就知道小檀不会吃亏!

但随着那行人越走越近,文臻的脸上表情越来越古怪。

闻近檀除了衣裳有点脏,毫无不妥,但是另外几个一看就是燧峰头目的人,怎么那么狼狈?

一个头发烧了半截,一个裤子成了短裤,短裤的下方还有血流下来,一个满脸扎了刺,还有一个嘴肿着,肿起掀开的嘴皮子中间,露出缺了的门牙来。

啧啧,真惨。

文臻也有点目瞪口呆,她是知道闻近檀是只披着羊皮的母狼,但终究不会武功,还是有些担心的,但眼下瞧着,该担心的好像是这些喽啰?

共济盟帮众们脸上的表情也很精彩。

大家都看得出顾大哥不会武功,平日里性情也温和到近至懦弱,都没听她说话大声过,食堂里端菜上菜都低着头,若不是容颜俊秀,实在存在感很低。

如今知道她是女人,又见扈三娘为了她搏命上天梯,怎么想这姑娘此刻也要形容凄惨,哭哭啼啼,但现在看来,哭的好像是别人?

扈三娘这一队就不能惹啊!

文臻一看闻近檀脸上表情,就知道没啥事儿,君莫晓倒是好奇,冲过去问长问短,闻近檀不胜羞怯地低头,吭哧吭哧好半天,最后才耐不住周围共济盟帮众好奇急切的目光,羞羞答答地道“他们掳我到一个山洞里,四个人看守我一个,一开始倒也还好,后来就有些言语不妥,不过也没说什么,我也没计较。”

“然后呢?”

“然后我和他们谈心,但我又不懂什么,只能说吃的,说啊说啊的,他们觉得饿了。”

众人“……”

姑娘你不懂吗?姑娘你太懂了!

就像现代社会深夜晒美食被称为报复社会,是一种最可耻的行为一样,厨艺高超的人对奔波一夜的人说起各种美食的做法那也是一种近乎酷刑的非常可耻的行为。

那几个喽啰不吞口水大家可以跟他们姓。

“然后呢。”

“然后我就自告奋勇帮他们烤一种世上最好吃的肉,只是烤肉得打猎嘛,总得去两个人打猎。”

“然后呢?”

“还得去一个人捡柴是不是,就剩下一个人了。”

“然后呢?”

“然后我不小心打翻了香水,那个人想非礼我……”

众人“……”

您真的是不小心吗?

别的姑娘被掳都小心翼翼,生怕引起强盗的绮念,您老人家好,您这是故意勾引是吧是吧一定是吧?

“然后呢?”

“然后我掏出菜刀,把他给剁了。”闻近檀羞答答。

众人“……”

“等等,他们没搜你身?怎么会允许你身上带菜刀?”

闻近檀羞涩地笑着,伸手理了理袖口。

她男儿装扮,袖口紧束,此刻众人才发现,她紧束的袖口用的并不是带子或者护腕,而是薄薄的精钢片儿。

两只手的精钢片儿连起来,就是一把菜刀。

“捡柴回来的人没发现少了个人?地上的血迹怎么处理?”

“我撕了他的裤子接血,放了把香粉掩盖了血腥气味,捡柴的人回来没看见人自然要问,我告诉他人到洞里面去放水了。他去查看的时候我生火,火里顺手放了一把毒。”

“然后呢?”君莫晓打破砂锅问到底,存心要让那些听得目瞪口呆的共济盟傻逼以后再不敢轻视女人。

“然后那人被毒倒咯,然后我把他和先前那个一起拖到洞口,让被毒倒的那个压住被砍倒的那个,等到那两个打猎的人回来,看见那一幕,都以为是我被……我被那个了呢……”闻近檀再次羞怯地低下头。

共济盟众人“……”

姑娘你好,姑娘你狠。

还要问吗?不用问也知道,那两个打猎的倒霉蛋回来,看见的就是那洞口的风光,被压住的人肯定是看不清男女的,两个打猎的自然认为是同伴不守规矩,抢在老大之前把女人给尝了,恼怒惊惧之下肯定要抢进去,然后……

然后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给爆了。

真特么的……丢人啊。

再回头看见闻近檀脸上那真实的羞赧,众人的心情就更复杂了。不知不觉围着的圈子也悄悄散开了些,再散开了些。

惹不起,躲得起。

只是虽然内心情绪复杂,但是江湖儿女,对于有本事的人终究自有一分好感在,尤其闻近檀根本不会武功,依旧拥有这般勇气和智慧,这也是让人佩服的事,人群虽然散开了些,但看文臻一行人的眼神,却比先前要明朗许多。

在之前,扈三娘这一行,虽然开办食堂,给大家带来了不少好感,但终究缺少几分尊重,不然也不会发生闻近檀被掳的事情,当然从今日之后,人们的心态便不一样了。

所以交银子也交得爽快,没有任何赖账的事情发生。

上头有脚步声传来,众人看去,却是坛主以上的大头目们也已经下了阶梯,正向文臻走来,众人瞧着,却觉得有些尴尬,共济盟历史上还从未有这样大批量的高层被击败的事情发生,也不知道这些大佬们此刻会怎么想。有些心思重的人不禁紧张起来,生怕大佬们手一挥,下令群殴,那场面可有点不大好看。

文臻却面色坦然地迎着众人,并不怎么担心。

这些人现在还能自己走下来,大多都是自己手下留情,下的毒很轻过一阵子就能自解,打的拳很轻不在要害,如果他们连这点都不明白,她不介意让他们下次记得更清楚一些。

另外,她还有位大当家没挑战呢。

当然,大当家也根本没站在阶梯上方。

按照共济盟上天梯的规矩,大当家身份特殊,是可以不用站在那里的,毕竟一帮之主身份特殊,不能轻易变动。但是到底大当家可不可以不接受挑战,上天梯规则里并没有规定,大抵就是想含糊了以便留下转机,之前也没人在意这点,毕竟也没人能像文臻这么骚,一路打上去直到最后一阶。

但含糊就意味着并没有说大当家不应该接受挑战。

文臻眯着眼睛,想着刚刚解了毒的大当家,萧离风萧先生,肯定是没有兴趣再尝一遍自己的毒药的。

她抬起脸,笑出一脸灿烂,道“各位大佬们好,都下来啦?上天梯就这么结束了?可我还有一级没来得及跨呢。”

众人脸色有点怪异,凤翩翩瞪她一眼,道“说什么呢,别总装模作样成不成?”

屠绝却已经神情恢复如常,对先前两人互阴的举动云淡风轻,一脸从容地道“三娘说话真是有趣,不过三娘你自己也算是大佬了,以后多少得庄重些,不然如何服众?”

大护法向来在大当家不在的时候,主持帮务,这话便等于定了基调,人群哄地一声热闹起来。

文臻有点纳罕地瞧着屠绝,还以为他要不甘心出点幺蛾子,没想到这些当家们这么快就认了。

转眸一瞧,众人神情却没什么意外的。

文臻毕竟来共济盟时间短,不知道上天梯对于共济盟便意味着铁则和规条,既然一路飙上青天,青天就有她的位置。众目睽睽下,哪位当家也不敢冒大不韪,挑战已成圭臬的信条。

破坏规则,意味着动摇共济盟的根基,没人敢冒这个险。

司马离倒是众人中神情最坦然的一个,很平实地对金坛坛主道“你坛中管不法行为处置事宜。对于孙才强掳帮众之事,开法堂处理。”

金坛坛主很乐意地领命,带着属下,拎起孙才和他的喽啰们远去。

孙才本已经到了极高处,可惜却在最后输给文臻,按规矩现在连坛主都算不上了。

众人再次让开道路,无人求情。

屠绝也没有多看那边一眼,对文臻道“三娘今日一日上天梯,自底层直上青天,是为共济盟立派以来未曾有之盛事,当开宴以纪之。”

这便是庆功宴了,文臻还没回答,君莫晓已经兴高采烈地道“好啊好啊,我给你们做几个我的拿手好菜!”说着大声招呼道“兄弟们,食堂今日再次开放,想吃好菜的去帮忙!”

很多人大声应好,当下就有一帮人热热闹闹应了跟着君莫晓去飞流峰。那个打脸帝喊着声音最高,跟得最积极,中文站在燕绥身边,斜眼一眼一眼地瞟着。

文臻也不推辞,这一顿宴席是题中应有之意,想来经过上天梯,也不会有人敢在宴席中做手脚。

也来不及和燕绥说什么,就有一大帮子弟拥过来,簇拥她回飞流峰,她转头去看时,却见燕绥留在人群后头,而他身后,一个矮矮的身影一闪而过。

文臻眉头一挑。

燕绥的手下侏儒们一直主要在外头,负责燕绥和山外的信息联络,毕竟太子还带着剿匪大军在西川,燕绥不可能和她只躲在山中不问世事。

发生什么事了?

------题外话------

这里是存稿君在无私奉献,这里是存稿君在要票票……

≈lt;!--ovr--≈t;

第两百九十章 山雨欲来

≈lt;!--o--≈t;

发生什么事了?

不过看燕绥神情,倒并不紧迫。

文臻带着疑问回去,洗漱休息,各峰都送来了礼物和菜蔬,准备晚上就在飞流峰半山平台之上开宴。

文臻稍事休息之后便去敲燕绥的门,还没走近就听见里头鬼哭狼嚎哀求之声不绝,她站定,正大光明偷听了一会,然后推开门。

门一开,中文英语就扑了过来“文大人,文姑娘,您劝劝殿下啊,陛下有旨意叫他下山去接他不去,非要叫我们去把宣旨的人扛上山,这怎么成啊……”

燕绥弹了弹手指,英语就闭嘴了,唯有中文早有准备,灵活地躲过殿下那颗飞过来的瓜子,一边躲闪一边坚强地对文臻道“文大人您快和殿下说,您今晚不喝酒,不闲谈,不对任何臭男人假以辞色,也不理会任何敬酒……”

“好好好,行行行,不理会任何臭男人,不给任何臭男人机会,只记挂着你家殿下,为你家守身如玉,冰清玉洁,冷若冰霜……”文臻走上前去,笑眯眯勒住燕绥脖子,“占有欲太强,不是家暴就是虐待狂!”

燕绥一伸手把她拽了下来,按在腿上坐着,语言护卫们顿时很有眼色地溜了出去。

说到底,闹那么响,不就是为了把文姑娘引来,好对付他家任性的殿下嘛。

“好了,我在门外都听见了,既然太子那边在找你,说陛下有旨意,你就下山去听一听。传旨的太监不会武功又是生脸孔,怎么能带上山?再说给太子知道你在共济盟,到时候又有话说,你便回去一趟又怎的?”

“倒也没怎的。”燕绥懒懒地揉着她,若有所思,“就是不想动。”

“你没事吧?”文臻立即紧张。

“自然是没有的。”

“那这件事有诈?”

“现在看倒也没有,负责联络的英语认识那传旨太监,带来的信物也是父皇的。”

“那你至于这样?去吧去吧,今晚应付个庆功宴,把人灌醉了,我们也就下山了,你回来的时候也不要再上山,我们约了在灌县城外的澹河见面如何?”

燕绥沉思不语。

“你还在想什么?担心安全?易铭已经下山,鹿军熊军虎军战成一团,易铭无论是要处理还是趁机收拢鹿军熊军,都忙得很,不会有精力理会共济盟和咱们的事。共济盟这里,今天打了一场,那些当家们最起码今晚不敢轻举妄动,而过了今晚,我们便下山了。”

文臻这分析自然没错,以至于燕绥也没法说出什么反对言语,却还是不大情愿的样子,文臻却不愿意他行事太过放纵,给太子找到机会攻讦,三下五除二把他拖起来,直接推出门了事。

燕绥也只得拍拍她的头,道“中文随我去便行,其余人都留下,如果明早能赶回的话,我便在山下接你。”

那边自有中文等人将燕绥接出去,英语一边走一边道“对了今天我们寻找闻姑娘的时候,发现燧峰之后有一条道,十分隐秘,要么殿下咱们从那边走,一来不惊动人,二来也快些……”

文臻听着心中一动,本想问一下那密道在哪,只是看着中文急迫模样,想必等了挺久,也便算了。

她自然不会只让中文随燕绥下山,剿匪大营都是太子的人,谁知道太子会不会脑子发昏干出点什么来?等燕绥的身影消失后,便命英文德语也跟随而去,又强迫德语带走了侏儒暗卫。

天色很快暗下来,平台上燃起好几堆篝火,昨儿收起来的几口大锅再次开火,厨房门口堆满了各色食材,还有下午的时候共济盟的汉子们专门去打来的野味,文臻麾下的女子们全员上阵,大展身手,文臻也亲自下厨炒了几个菜,香气引得满山的狼都在嚎。

西川烈酒“冲天炮”的坛子在地上堆成山高,这是本地山民酿的一种酒,口味一般,劲儿却大,也是这些山野汉子最喜欢的酒。

大家脸色都很兴奋,因为帮中规矩不许饮酒,尤其朝廷剿匪大军靠近之后,上头更是下发严令,停了一切宴饮之事,今日大护法发了令,允许众人同乐,实在是难得的机会。

不论新旧,不提古今,只要在这世上存在,酒永远都是人与人之间发生联系的最好的媒介之一。

另外一种,就是美食。

文臻之前已经用美食打通了共济盟下层帮众的肠胃,如今用来攻击高层也所向披靡,而在酒与美食的双重进攻之下,人们的眼神很快就开始迷离,脸颊开始起烧,舌头开始发翘,假话开始变少。

比如文臻很有趣地发现,共济盟的这些汉子们,并没有高层对她的这种戒备,一开始的排斥更多的是对女子的天然蔑视,但当她用能力证明了女子的强大后,这些汉子接受起来也很快,敬酒的人排成了长队。

江湖汉子敬酒这种事,某种时候和比武也没太大区别,可以输,但不能躲,可以使诈,但不能怂,所以燕绥走的时候对此早有忧虑的预见,再三暗示文臻不要喝酒。

文臻满口答应,无心遵守。

敬酒的人多,扈三娘十分上道,表示要喝就要和大家好好喝,专门捡了个桌子坐下,面前一排大大的酒坛,豪气干云。

酒来杯干,绝不推辞,虽然每人只是一小杯,但队伍长到惊人,还在不断增加,所以那几个坛子很快就空了。

只是文臻喝酒的时候,绝不离开那张特别高的桌子。

她仰头的姿势特别潇洒,喝酒的速度特别惊人,放酒杯的声音特别清脆,汉子们的喝彩声越来越诚挚。

桌子的位置有点偏,背后就是墙,所以几乎没人看见,文臻的高领下,隐藏着一根细细的管子,管子从衣襟下拖出,衣襟被桌子掩住,拖出的管子钉在桌子下方,顺着桌腿而下,再流入专门挖好的排水沟里。

厉笑等人看一眼那排水沟,对于文臻连喝酒要使诈叹为观止。

文臻的人走来走去,以掩饰这无耻的作弊,尤其君莫晓,时不时要把总鬼鬼祟祟靠近排水沟想偷喝酒的八哥给拎走。

因此没有人注意到,文蛋蛋忽然骨碌碌滚了出来,滚到排水沟内,将那管子的一头,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烈酒源源而下。

文蛋蛋越喝越彩光闪烁,但奇怪的是那么多的烈酒进了肚子,也没见它变大一分,都不知道喝哪里去了。

文臻倒是斜眼瞟过一眼,心里有点奇怪。

文蛋蛋确实爱喝酒,但它喜欢喝毒酒,没事谁搞那么多毒酒给它喝,所以它平常是不喝的。

至于这酒有毒,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她分辨得出。

那文蛋蛋怎么会对这种劣质酒感兴趣?

大抵是今儿比较兴奋。

文臻转过头去,继续下一轮拼酒。

一轮酒喝下来,汉子们看她的眼神和表情,明显亲热了许多,如果说上天梯之后,汉子们表现出来的是佩服尊敬,现在就是真心接纳了。

文臻花这许多心思,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人群有点骚动,高层们举着酒杯走过来,文臻含笑站起,也就顾不得问文蛋蛋了。

桌子下,文蛋蛋打了个恶心的饱嗝。

真特么的,太难喝了!

但是,难喝也要喝,上次栽了个跟斗,关键的东西没有辨出来,导致女主人被吃干抹净,事后骂了它好几次。

百年蛊王文蛋蛋,怎么允许自己有短板?

不熟悉?闻不出?那就多尝尝,尝多了,就熟悉了。

文蛋蛋伸出短腿,一抹嘴,心里呵呵一笑。

这酒里迷药,真多!

……

敬酒自然不能人人都敬,平台上也容不了那么多人,今日在这平台上的,都是在这共济盟有职司的,有头脸的。

更多的普通帮众,还承担着守卫巡逻之责,但是上天梯后的盛会自然不会漏了他们,大护法派了人,送了酒菜过去,不过这些人有任务在身,所以每人酒只有一小杯,算是个意思。

夜渐渐深了,霞光收去,星光铺展,夜鸟归巢,晚风游荡于山道,五座山峰渐渐沉没于黑暗的苍穹之下,似五座沧海之上安静航行的巨舟,偶有山间明灭的深红的星火,似巨舟之上,海浪之间飘摇的晚灯。

一盏灯属于藏锐峰巅四圣堂,最里间的雅室之内,萧离风端着那小酒杯,看着远处半山那里的明亮篝火,明明离得太远什么都看不见,他却仿佛看见穿梭在酒桌中间的那个总是微微低着头,唇角笑意浅浅的纤秀身影。

篝火太远,喧闹太远,人太远,这藏锐峰巅,像一柄剑高高地矗向青天,太过锋锐,就失了人间沉厚气象。

就像共济盟一直以来的存在,是一把西川舞得霍霍生花,用来遮蔽朝廷双眼的剑,一旦这把剑树敌太多,引来觊觎,面临的也只怕是剑折刀断的下场。

有谁还能在危险来临时,还能紧紧握住那把剑呢?

至于他这个所谓神秘的大当家……

萧离风唇角一抹淡淡苦笑。大当家是一帮之主,全体帮众的精神支柱,从古至今,就未有听说需要保持神秘,大部分帮众都不认识的。

保持神秘,归根结底,是为了消失和改变,都不惹人怀疑吧?

剑尖易折啊……

初夏的山风依旧沁凉,入了心,便起了一层淡淡雾气,像这模糊不可见去路和来路的人生。

萧离风那杯酒端了很久,最终没有喝。

目光落在面前的几样精致小菜上,明明这菜上也没贴标签,他却精准地挑出了一盘本地山笋干辣子小炒肉。

他知道那一定是那个总喜欢微低着头,明明最羞涩最不像男儿偏偏还要女扮男装的姑娘做的。

因为之前的很多个薄雾濛濛的晨,他都在四圣堂最高的一棵树上,看见她挖笋的身影,草尖的露珠湿了她的衣角,她身后的竹筐里碧绿的笋尖齐齐整整地莹润着。

萧离风看了那盘菜良久,抽出筷子坐下来,他只吃那一盘菜,吃的很慢,仿佛要记住唇齿间那般属于春天的香气。

一盏灯摇晃在山路上,那是共济盟山门的位置,不知何时,哨岗里变得安静了很多,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提灯走出来,将那灯挂在了山门上,灯光是红色的,却并没映出这夜的喜庆,深红的灯光铺在浓绿的叶片上,看上去像染了一层不洁的血。

那人挂好灯笼,走开时,手指轻巧地在门边一拨,随即他便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咔哒一声,紧闭的,隐藏了好几种机关的入口门户,开了一条缝。

……还有一盏灯摇曳在灌县郊外太子临时别苑的大门边,那是前来迎接宜王燕绥的东宫臣子和宫人,提着灯在等候,见燕绥策马而来,东宫臣子和宫人们急忙恭谨地迎上去。

燕绥却没有下马,目光一扫,道“传旨太监呢?让他来这门口宣旨便是。”

领头的太子舍人抹一把汗,心想这位主真是胆子大得无边无垠,便是太子接旨,也得大开中门迎天使,设上香案跪听,这位怎么说来着?叫传旨太监来门口,自己还不下马?他当这是隔壁邻居传话呢?

心内虽然腹诽,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不满,只得道规矩礼仪不可废,殿下还请下马,眼看燕绥眼风飞过来,并不凌厉,腿肚子却已经经不住打颤了。

正僵持着,里头忽然有人笑道“老三你可别为难我家舍人,他胆子小。传旨太监在里头等你,父皇那旨意颇有些特异处,怎可在这门口随意传旨?你便下马随我进去一看便知。”

太子从里头黑暗里走出来,笑得爽朗,之前东宫洗马事件,好像在他心头已经完全没有了痕迹。

燕绥目光在他身上的紧身长袍上一扫,道“太子殿下今日穿得倒利落。”

他不说精神,说利落,太子眉梢一抽,小心地看他一眼,随即挽住了他的马缰,笑道“孤现在带着兵,刚和诸将议事回来,和那些丘八厮混,自然要扎束得利落一些。”

燕绥又看他一眼,总觉得太子今日和平常很有些不一样,气质谈吐忽然便明朗起来。

一个人的本性,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变,若突然改变,那多半是有了一些事。

太子亲自拽他的马缰,他便也下了马,一路进府,眼看要到太子书房,忽然黑影一闪,伴随四面空气呼啸震荡,连带远处的月影都被一片浓重的黑遮蔽,那一片墨色猛然便撞到了近前,一道冷电无声无息从那墨色里穿出,直射太子心口!

燕绥一反手便将太子扔了出去!

下一瞬他的手掌如一片冷玉,精准地穿过那一片黑雾,毫无声息地印在了对方胸膛,伴随一声细微的骨骼碎裂之声,那片黑雾倏忽反弹老远,地上洒落一道深红的血线。

那黑雾弹落在院墙之上,一个踉跄,随即没入残月光影中不见。

这场刺杀来得突然,去得迅捷,在场的除了燕绥,几乎没人反应过来,直到太子重重落地,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众人才大叫大喊着急忙抢上。

几乎立刻,整座庄园都沸腾起来,敲锣声,喊叫声,呼唤声,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伴随着乱糟糟的保护太子,保护宜王殿下之声,一部分人冲向太子,一部分人冲向那座刺客消失的墙。

那座墙不是院墙,只是里头隔开各院子的花墙,刺客在墙头消失,不代表刺客就离开了这座院子,因此人们还在搜捕。

太子本身有六率亲卫,还管着一部分的旗手卫,此刻亲卫首领和旗手卫的一位副统领都赶了来,一眼正看见太子倒在地上,宜王殿下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袖手旁观,脸上的神情明明白白写着“怎么没顺手把他掼死!”的憾恨。

亲卫首领奔太子去了,旗手卫副统领上前对燕绥一礼,还没说话,燕绥的眼风已经掠过来了“怎么?兴师问罪本王把你家太子扔坏了?”

旗手卫副统领一边想这话形容得怎么这么不得劲儿,一边急忙苦笑着答“下官怎敢!只是……只是那刺客武艺高超,刚才虽然被发现行迹,但又刺伤了两人,我等武艺低微,想请殿下,想请殿下……”

中文站在燕绥身侧,阴恻恻道“想请什么?想请殿下亲自出手追捕?你们好大的脸面!”

旗手卫首领低头,眼神却飘向太子,那边太子哎哟哎哟爬起身喊“老三,老三,刚才那人武功好高,孤怎么瞧着,是冲着你来的,要么你去瞧瞧,这万一是对你不利,你把他揪出来也是保护……你自己啊!”

燕绥幽幽地瞧着他,眼神里满满的透彻和讥嘲。

瞧到太子的声音越来越小。

≈lt;!--ovr--≈t;

第两百九十一章 这回你可逃不掉

燕绥幽幽地瞧着他,瞧到他声音越来越小,才淡淡道“如果是冲我来的,那么根本冲不到我面前。”≈lt;r≈t;≈lt;r≈t;太子瞅着他道“你的意思是,因为是冲着孤,所以你让他冲到了面前?”≈lt;r≈t;≈lt;r≈t;燕绥看定他,好像没感觉到这句话里暗藏着的险恶,竟然冲他绽开一个微笑,“不,我的意思是,如果这里是我的院子,刺客冲我来,那么我的护卫,不会让他有机会冲到我面前来。”≈lt;r≈t;≈lt;r≈t;中文脸上绽开骄傲的微笑,有意无意挺了挺胸。≈lt;r≈t;≈lt;r≈t;这辈子终于在殿下口中听见了一句嘉许!≈lt;r≈t;≈lt;r≈t;而一边的亲卫首领和旗手卫副统领脸色大变,顿时什么话也不敢再说,躬身垂头退后。≈lt;r≈t;≈lt;r≈t;太子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们一眼,站起身还想说什么,燕绥望着看似喧闹一片的庭院,若有所思地道“不过太子殿下的护卫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lt;r≈t;≈lt;r≈t;那两人刚刚松口气,就听见那个鬼见愁又道“比如虽然不能及时发现刺客,但是刺客出现之后,倒出现得非常及时,连锣鼓都有,就好像提前知道会有刺客准备好了一样。”≈lt;r≈t;≈lt;r≈t;最后一句话令在场的几个人脸色都变了变,太子干笑道多谢三弟夸奖,说来惭愧,孤自住进来,没少有些心怀叵测的人行刺骚扰,自然要准备充足一些。”≈lt;r≈t;≈lt;r≈t;燕绥并不答他这句话,只道“太子,我是来接旨的。”≈lt;r≈t;≈lt;r≈t;他的眼光飘过来,太子什么话都说不出,只好示意他跟自己走,燕绥却又道“接旨是我的事,殿下身份何等尊贵,又受了惊吓,怎么好意思让殿下亲自带路?”≈lt;r≈t;≈lt;r≈t;太子的背僵了僵。≈lt;r≈t;≈lt;r≈t;那两个将领又对视一眼。≈lt;r≈t;≈lt;r≈t;当然要太子亲自带路,不然还有谁能勉强压着你呢?≈lt;r≈t;≈lt;r≈t;“孤不是要亲自带路……”太子叹息回头,“只是确实被那刺客武功惊着,在老三你身边,安心一些。”≈lt;r≈t;≈lt;r≈t;燕绥望定他,太子眼光飘来飘去。≈lt;r≈t;≈lt;r≈t;燕绥不再说话,跟着太子向前走,却对跟来的中文日语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带着人离开。≈lt;r≈t;≈lt;r≈t;中文脸色很为难,轻声道“殿下,在太子的地盘,您不能把人都赶走……”≈lt;r≈t;≈lt;r≈t;燕绥脸也不转一下“要你们何用?仪仗吗?”≈lt;r≈t;≈lt;r≈t;习惯了主子毒舌的中文脸色不变“便是仪仗,也能挡一挡的。”≈lt;r≈t;≈lt;r≈t;此时众人已经走到了太子书房,传旨太监已经在香案前等候,那中年太监手中捧着一个盒子,尖声道“宜王殿下,陛下有旨,需您亲自打开。”≈lt;r≈t;≈lt;r≈t;日语一看那盒子,眉头就一皱。≈lt;r≈t;≈lt;r≈t;他掌管宜王府上下所有机关之事,一眼就看出那盒子用了极其复杂的密锁,开起来很费工夫。≈lt;r≈t;≈lt;r≈t;这是什么重要旨意,需要这样小心保护?≈lt;r≈t;≈lt;r≈t;更重要的是,这样的盒子,不管如何精通机关,因为开解方法琐碎复杂,寻常人打不开,精通机关的殿下,也要花上一个时辰。≈lt;r≈t;≈lt;r≈t;搞这么复杂的接旨过程,是为了什么?≈lt;r≈t;≈lt;r≈t;……≈lt;r≈t;≈lt;r≈t;时间回到飞流峰酒酣耳热的那一刻。≈lt;r≈t;≈lt;r≈t;汉子们敬完酒之后,文臻又亲自给坛主以上各位高层敬酒,她下手有分寸,态度又和煦,道歉的话也很诚恳,高层们也就一笑而过,毕竟上天梯的规矩,就是一切事天梯了,下了天梯还是兄弟。≈lt;r≈t;≈lt;r≈t;飞流峰半山推杯换盏,呼卢喝雉。≈lt;r≈t;≈lt;r≈t;山门开的那条缝隙,忽然闪过一条黑影,黑影身形细长柔曼,背后的刀剑如身形一般细长,刀鞘已去,锋刃月下寒光一闪。≈lt;r≈t;≈lt;r≈t;随即又一条黑影,又一条……无数黑衣人流水轻烟一般自缝隙掠过,背后刀剑的寒芒连绵如冰河,压下这一天淡泊的月色。≈lt;r≈t;≈lt;r≈t;山门口明哨暗哨足有五处,没有一处被惊动。≈lt;r≈t;≈lt;r≈t;那些黑衣人掠过岗哨,其中一人肩头一动手一翻,长剑嗤一声刺入岗哨内,隐约有刀锋人肉声响,却没有惨呼。≈lt;r≈t;≈lt;r≈t;又一闪,剑锋抽出,血染半截,黑衣人也不擦,拎剑掠过,一路滴下浓稠的鲜红。≈lt;r≈t;≈lt;r≈t;另一人掠过一片草丛时,反手拔刀,一刀劈下,咔嚓一声未绝,他身影已经飚过。≈lt;r≈t;≈lt;r≈t;片刻后,草丛里骨碌碌滚出一颗头颅来。≈lt;r≈t;≈lt;r≈t;……≈lt;r≈t;≈lt;r≈t;半山上,君莫晓脚踩着凳子,和那个先前在上天梯时候结下了深厚仇恨的打脸帝拼酒,那打脸帝已经喝多了,一边咕嘟嘟灌,一边斜着眼睛要来揽君莫晓胳膊“我说顾大嫂,呃,今儿个,你可把我的棺材本都赢走了……呃,既然顾大哥是假的……顾大嫂自然也是假的……咱们也算……呃……也算孽缘了……要不要……凑一对啊……”≈lt;r≈t;≈lt;r≈t;君莫晓一巴掌把他的脸按在了酒坛子里,砰一下重重一声。≈lt;r≈t;≈lt;r≈t;“和你的酒坛子一对吧!”≈lt;r≈t;≈lt;r≈t;这一下按得不轻,砰一下坛子碎了,那家伙哎哟一声,还没来得及骂,头一歪已经醉昏过去。≈lt;r≈t;≈lt;r≈t;君莫晓抬手看着自己的手,眼珠对成了斗鸡眼,吃吃道“哎,今儿个,这力气,怎么有点收不住……”≈lt;r≈t;≈lt;r≈t;……≈lt;r≈t;≈lt;r≈t;黑衣人影背后的刀光在山道上旋成了一道冰风,携着血气和杀戮。≈lt;r≈t;≈lt;r≈t;满山阔叶在夜色中一片近黑的浓绿,再被黏腻的血染得斑驳,今夜月色朦胧,道路如铺银霜,渐渐霜色落满桃花,再被泥泞的靴子践踏。≈lt;r≈t;≈lt;r≈t;一路上山明哨七,暗哨十一,巡逻哨六,都在这股冰风掠过时,被收割了性命。≈lt;r≈t;≈lt;r≈t;有一处暗哨和一处巡逻哨没有倒下,暗哨那人在一处树上发现了不对劲,是因为那个没倒的巡逻哨按既定路线巡逻时,被一柄细剑砍下了头颅,头颅正滚到树下,死不瞑目的双眼瞪着他,树上的暗哨激灵灵打个寒战,把想要出口的惊呼掩住,死死咬牙看着那一群黑烟般的杀手从树下一阵风过,直到最后一人的背影转过山道,才小心翼翼爬下树,伸手入怀,准备放出示警烟花。≈lt;r≈t;≈lt;r≈t;然后他便听见身后“咻”地一声短促如一声寒冷的叹息。≈lt;r≈t;≈lt;r≈t;然后他回头,便看见身后的夜雾忽然出现一个黑洞,洞里飚出一根高速旋转的冷黑色的箭头,下一瞬那箭头就出现在他的后背,扎入心脏的声音依旧短促而冷。≈lt;r≈t;≈lt;r≈t;噗一声血花四溅,也像那始终未来得及放出的烟花。≈lt;r≈t;≈lt;r≈t;……≈lt;r≈t;≈lt;r≈t;易人离和厉笑,现在有点时间,就会黏在一起。≈lt;r≈t;≈lt;r≈t;不过大多时候是厉笑一个人的时候,易人离黏过去。≈lt;r≈t;≈lt;r≈t;今天也是这样,厉笑独自站在崖边发呆,易人离拎着两壶酒,踢踢踏踏走过来。≈lt;r≈t;≈lt;r≈t;厉笑接过易人离递过来的酒,只喝了一口,便皱眉道“这酒味太冲。院子里有三娘酿的酒,怎么不喝那个?”≈lt;r≈t;≈lt;r≈t;众人为了避免露馅,在山上都称呼文臻三娘。≈lt;r≈t;≈lt;r≈t;易人离笑道“那酒酿得少,金贵,平日里那位还守着不许人喝。不过今晚他不在,我给你偷出来一壶,就知道你喝不下这山野粗酒。”说着将另一壶一看就比较精致的酒递给厉笑。≈lt;r≈t;≈lt;r≈t;厉笑接过,给他先倒了一杯,道“既然难得,便喝这个罢。”≈lt;r≈t;≈lt;r≈t;易人离却摇摇头,喝自己那壶酒,道“我和你不同。我倒是喝惯了这种味儿。”他咕咚咕咚灌了几口,“今儿个这酒虽然入口冲,但是回味有种极淡的甜味儿。”≈lt;r≈t;≈lt;r≈t;厉笑一笑,本想也仔细尝尝那极淡的甜味儿,却见易人离忽然头一歪,倒在她怀中,瞬间鼾声大作。≈lt;r≈t;≈lt;r≈t;厉笑一呆,再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醉了,探头一看,那壶酒已经空了,摇头笑笑,嘀咕道“喝这么急做甚,难道是想……”≈lt;r≈t;≈lt;r≈t;她忽然停住,随即脸颊微微烧起来,一抹酡红晕在眼角,倒似也醉三分。≈lt;r≈t;≈lt;r≈t;她低头,看了看易人离,轻轻推了推他。≈lt;r≈t;≈lt;r≈t;易人离咕咚一声,似乎嫌弃睡得不舒服,在她大腿上转了个身,双手抱住她的一侧手臂。≈lt;r≈t;≈lt;r≈t;厉笑脸更红了,将手抬起,她此时只要轻轻一推,易人离也便滚下去了。≈lt;r≈t;≈lt;r≈t;但不知为何,她的手抬起了好半天,也没推下去,最后还缓缓放下来,指尖轻轻将易人离遮住眼的一缕乱发拨开。≈lt;r≈t;≈lt;r≈t;沉睡的少年,睫毛色微微有点淡,却长,安眠的时候,便于灵动中生出静谧美好来,像那山间一抹飘荡的岚气,拂过花,花便开了。≈lt;r≈t;≈lt;r≈t;厉笑低头看着他,只觉得心间的花也在悄然地萌发,一夜过三春,便要遭逢夏的浓艳。≈lt;r≈t;≈lt;r≈t;她最终没有动,只将他死死抱住自己的手,轻轻叠好放在他自己胸口。≈lt;r≈t;≈lt;r≈t;然后她低头看着下方山道,逶迤缠绵,隐约有光影起伏,也不知道是树的影,还是过路的风。≈lt;r≈t;≈lt;r≈t;……≈lt;r≈t;≈lt;r≈t;黑影的队伍乘着风,过了半山,然后各自散开,分成五队,分别掠向五峰的索道入口。≈lt;r≈t;≈lt;r≈t;那里也会有岗哨,那里的岗哨当然也睡着了。≈lt;r≈t;≈lt;r≈t;等那阵黑色旋风掠过,岗哨里缓缓流出的鲜血,顺着灰青色的崖壁,无声无息地向下蔓延。≈lt;r≈t;≈lt;r≈t;明年这山壁上的藤蔓野花,想必开得更葳蕤。≈lt;r≈t;≈lt;r≈t;索道在轻微震动,篮筐一只接一只被放下,流水般向各峰滑去。≈lt;r≈t;≈lt;r≈t;所有人都将背后背着的黑布放下来,遮住那些白色的篮筐,好让黑夜和黑布,将这已经发生和即将继续的杀戮再多掩盖一些。≈lt;r≈t;≈lt;r≈t;……≈lt;r≈t;≈lt;r≈t;文臻端着一杯酒,敬遍了全场,看似每次都豪气万分,其实走完一圈一杯酒都没喝完。≈lt;r≈t;≈lt;r≈t;她最后向屠绝走去。≈lt;r≈t;≈lt;r≈t;这位大护法因为威重和个性的原因,敢去向他敬酒的人不多,他自己也显得有些离群索居,一个人站在小院旁的那道溪水旁,一边喝酒,一边对着溪水似乎在想心事。≈lt;r≈t;≈lt;r≈t;文臻过去的脚步很轻,他却很快回头,看见文臻,微微一怔。≈lt;r≈t;≈lt;r≈t;文臻发现他的眸子也有点迷乱之色,显然喝得并不少,便对他举了举杯,站在了他的身边。≈lt;r≈t;≈lt;r≈t;屠绝喝干杯中酒,道“三娘如何不赶紧去四圣堂?”≈lt;r≈t;≈lt;r≈t;“去四圣堂做甚?”≈lt;r≈t;≈lt;r≈t;“举告老夫。”≈lt;r≈t;≈lt;r≈t;“与我何干?”≈lt;r≈t;≈lt;r≈t;“哦?三娘不已经是共济盟当家了吗?”≈lt;r≈t;≈lt;r≈t;“屠先生还是共济盟至高护法呢,还不照样是唐家的人。”≈lt;r≈t;≈lt;r≈t;“现在护法应该是三娘了。三娘就不打算护共济盟一护?”≈lt;r≈t;≈lt;r≈t;“大护法打算对共济盟帮众不利吗?”≈lt;r≈t;≈lt;r≈t;“我为何要对他们不利?我只是唐家暗桩,孤身一人独悬西川,我能做的,要做的,只是在少主上山的时候暗中护持,以及平日里他需要的时候,提供他想知道的信息。我便是想对共济盟不利,这无数高手,数千帮众,我一人如何应付?”≈lt;r≈t;≈lt;r≈t;文臻看定他,展颜一笑。≈lt;r≈t;≈lt;r≈t;在得知屠绝身份时,她的第一个念头也是揭穿,毕竟共济盟呆了一阵子,多少有点归属感,遇见奸细想揭穿是下意识反应。≈lt;r≈t;≈lt;r≈t;随即她反应过来,屠绝这样的奸细,作用只是个密探,对共济盟本身并无太大害处,相反,他更应好好表现,获得信任,才能获得更多的信息。≈lt;r≈t;≈lt;r≈t;倒是自己,贸然揭穿他身份,要怎么解释其中因由?≈lt;r≈t;≈lt;r≈t;但她心中还是有些不安,借敬酒之机再来看看这个人,如今听他言谈,倒也坦荡。≈lt;r≈t;≈lt;r≈t;“这就是了。听来听去,想来想去,大护法虽然对我不利,但却没理由对共济盟不利,我又何必多心。”≈lt;r≈t;≈lt;r≈t;“老夫对你不利,那是职责所在,三娘又何必耿耿于怀。”≈lt;r≈t;≈lt;r≈t;文臻一笑“如果我要耿耿于怀呢?”≈lt;r≈t;≈lt;r≈t;屠绝望着她,意味深长笑了笑“那么三娘想要老夫什么样的赔偿?”≈lt;r≈t;≈lt;r≈t;文臻举起牌子晃了晃“看见这牌子,却对我下手。那么这个牌子在唐家真正的意义是什么?见者必杀?”≈lt;r≈t;≈lt;r≈t;屠绝笑了笑“自然不是。这个牌子确实属于唐家,还是唐家的嫡支牌。”≈lt;r≈t;≈lt;r≈t;文臻一怔。≈lt;r≈t;≈lt;r≈t;她是真没想到唐羡之把这么重要的牌给了她。≈lt;r≈t;≈lt;r≈t;但是为什么……≈lt;r≈t;≈lt;r≈t;屠绝看定文臻,眼神里颇有些奇异,文臻被他那意味深长的眼光看得有点不适,却忍住了,迎着他的目光。≈lt;r≈t;≈lt;r≈t;“……但这令牌,只在唐家最重要的小楼可以使用。使用这牌的人,只能是唐家人,只能姓唐。”≈lt;r≈t;≈lt;r≈t;文臻“……”≈lt;r≈t;≈lt;r≈t;她知道唐家的小楼,大概相当于长川家的内院,是唐家大城层层护卫下的最核心之地。≈lt;r≈t;≈lt;r≈t;能在那里通行的令牌,自然非常重要,唐羡之没有违背誓言。≈lt;r≈t;≈lt;r≈t;但是问题是,只有小楼令牌,外头的一概没有,那就是坑人了。≈lt;r≈t;≈lt;r≈t;毕竟传说中唐家小楼包裹在唐家最中心,重重障碍,从无外人能进去。≈lt;r≈t;≈lt;r≈t;甚至怀璧其罪,真要拿出这不该在自己身上的小楼牌,死得更快。≈lt;r≈t;≈lt;r≈t;好比今天,还在西川上天梯,不就差点被坑了吗?≈lt;r≈t;≈lt;r≈t;“如果不姓唐呢?杀了?”≈lt;r≈t;≈lt;r≈t;“如果不姓唐。那么只有两种结果,杀了,或者拿下。”屠绝对着文臻举了举酒杯,“当然,我杀不了你。想来少主也不会因此责怪我。”≈lt;r≈t;≈lt;r≈t;文臻听他口气,已经猜出了自己身份,也并不奇怪,举杯笑笑,本准备也是意思一时沾沾唇,不想屠绝当先饮尽,对她一照杯底,眼光在她杯子里走遍全场都没变少的酒液一扫,那眼神饶是文臻皮厚也有点讪讪,终于比较诚心地举起杯子来。≈lt;r≈t;≈lt;r≈t;忽然身后风响,寒气凛冽,伴随惊呼之声,文臻头也没回,手中酒杯猛地砸了出去,铿然一声金铁交击声响里,她错步转身,滴溜溜一转转到背后之人的背后,一个肘拳反手一捣,咚一声闷响,那人向前一个踉跄,栽进了溪水里。≈lt;r≈t;≈lt;r≈t;人们惊呼着奔过来,有人喊道“李辣子,你这是做什么!”≈lt;r≈t;≈lt;r≈t;有人道“他是给他老大报仇!他对孙坛主最忠了!我今天看见孙坛主被带走他脸色就不对!”≈lt;r≈t;≈lt;r≈t;栽在溪水里的人抬起头来,一头一脸的血被溪水冲成一片粉红,眉眼依旧狰狞“对!我就是替我老大报仇!这贱人阴谋诡计,害我老大!”≈lt;r≈t;≈lt;r≈t;耿光等人冲过来,把这人从溪水里拖起来,要把这人押到刑堂去,那人愤恨地呸呸吐着嘴里的血水,偶然一抬头,正看见对面的屠绝在看着他。≈lt;r≈t;≈lt;r≈t;那眼神十分古怪,似乎遗憾,似乎苦笑,似乎无奈,似乎叹息。≈lt;r≈t;≈lt;r≈t;那人一怔,还没看懂,已经被推着走过了屠绝身侧。≈lt;r≈t;≈lt;r≈t;等到文臻眼神转过来,屠绝的眼神已经一如往常,对文臻抬抬手,道一声酒力不胜,得提前休息,便告辞了。≈lt;r≈t;≈lt;r≈t;文臻目送着他离去,发现他没有走最近的索道,反而从平台绕山路下山,大抵是去查看今夜巡哨。≈lt;r≈t;≈lt;r≈t;她的目光转向索道,但是还没走过去,有点喝高了的凤翩翩已经跌跌撞撞过来,一把搂住了她的脖子,酒杯便往她嘴里凑,“来,狡猾的妹妹,陪姐姐喝杯酒……这回你可……逃不掉了……”≈lt;r≈t;≈lt;r≈t;……≈lt;r≈t;≈lt;r≈t;------题外话------≈lt;r≈t;≈lt;r≈t;七号啦,月票双倍最后一天!最后一天!≈lt;r≈t;≈lt;r≈t;叫破瘦骨嶙峋的存稿君的老喉咙……≈lt;r≈t;≈lt;r≈t;

第两百九十二章 急迫

一小队人最快通过索道,到了藏锐峰顶四圣堂,这些人身上的黑衣制式,和共济盟的秘密暗哨队黑木队一模一样。

那些人上山后,领先一人手一挥,其余人散开,领先那人匆匆上前,掠过围墙。

围墙上方树梢微微一动,领先那人手一翻,掌心里一枚古铜色令牌光泽黝黯。

树梢不再有动静,潜伏的黑木队护卫自然没有喝酒,但此刻他们看见的是属于四圣堂的放行令牌。

围墙黑暗处有人低声喝“为何如此行色匆匆?山下有事?”

那潜进来的黑衣人也沉声道“无事。只是有些关于扈三娘的要事,要和大当家立即禀报。”

墙头人再无动静,那黑衣人飘入院内,直奔四圣堂深处。

他在前头和真正的黑木队守卫对答的时候,其余的黑衣人趁黑木队守卫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前院,从后院的一些隐秘角落潜入。

那从前院进来的刺客,路途很是熟悉,直奔四圣堂最深处大当家的静室,只是离静室越近,他的脚步声越轻,如落叶如柳絮,掠过深棕色光滑的木质长廊。

一片黑暗的静室内,桌上的酒已经冷了,小菜几乎没动,除了那一盘笋干辣子小炒肉。

黑衣人似无数道流烟黑溪,从四面八方汇聚向静室。

静室内,帐幕后,盘膝坐在床上的萧离风,忽然睁开了双眼。

……

凤翩翩最终没能把那杯酒灌进文臻的嘴里,因为她在即将成功的那一刻,身子忽然一软,整个人瘫了下去,把那杯酒送给了大地。

文臻扶着她一回头,就看见地面上已经瘫了一大片。

喧闹了半夜,大多数汉子都醉了,夏夜也不算冷,文臻让人搬了席子过来,众人横七竖八睡了一地,鼾声把夏虫的鸣叫都压了下来。

至于坛主以上的高层,自然大多不会不顾形象睡在这里,凤翩翩醉了,她是女子,文臻把她扛进了小院里。司马离比较随性,不肯回去,就睡在人堆里。其余坛主也都告辞。

文臻一时没有睡意,想着燕绥匆匆下山去太子处接旨,这事儿总有些蹊跷,也不知道太子会出什么幺蛾子,又想太子带着剿匪大军,虽然一开始的偷袭被自己和燕绥破坏,然后又遇上张洗马失踪一事乱了心神,但既然到了西川这许久,就不能拖太久,也不知道太子打算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发动……今夜山中倒是安静,黑漆漆的一片,真是夜黑风高偷盗夜……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脑中忽然一顿。

不对。

有哪里不对。

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就是觉得有异,她抬头看了一下星光闪烁的夜空,再看看下方漆黑一片的山脉。

然后恍然。

太黑了!

共济盟盘踞五峰,哨卡严密,便是夜间,各处索道口都有灯,各处明哨也有灯,这个时候,应该看见索道口星星灯火,和游弋如明珠的灯笼。

但是现在都没有。

文臻凝足目力,去看离自己最近的落尘峰索道口。

她擅长微视,也有一些远视的能力,渐渐便看见了那处索道口,灭了的在风中摇晃的灯笼下,一个男子垂着头趴着。

看上去像偷懒打盹,很常见的情况。

文臻盯着他后颈不放,那一截脖颈,在视野中不断放大,放大,再放大。

然后她看见了脖颈一边侧面,隐隐露出一线深红。

文臻猛地睁大眼睛。

不及多看,她猛然转身。

要立即叫醒众人!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她刚一转身。

就看见天地一黑,有什么东西,当头罩下来。

……

太子别院内,燕绥盯着那个盒子。

那盒子十分精巧,设计十分别致,太子很有信心地看着,他知道老三对机关之术十分感兴趣,见着这么奇特的盒子,一定会留下来破解一番的。

如此也就不亏他那一大笔掏给洋外人的银子。

燕绥终于动了,却不是下马,忽然将手一招,那盒子便脱离了太监的掌心,到了他手中。

太子瞠目结舌“燕绥你干什么!”

燕绥飘身下马,托住盒子,道“接旨啊。”

一边说一边象征性对着京城方向躬了躬,将盒子一手揣怀里,翻身上马便走。

太子一急,一把拉住了他的缰绳,皱眉道“老三!你素来放诞无礼也罢了,圣旨怎可如此轻慢!”

燕绥奇道“我哪里轻慢了?我这不是三跪九叩,迎来圣旨,并且欣欣然,陶陶然,不舍得就这么看完,要带回去供起来细细揣摩吗?”

“那你也要让传旨太监当面宣完啊!不然岂不是他没完成差事,你忍心让无辜的人受累?”

传旨太监哭着给太子磕头“殿下仁慈!”

燕绥皱眉看着他“父皇的神圣旨意,给这些阉人尖声尖气读出来,要我看这才是亵渎。行了起来吧,我又不会和父皇说你没宣旨,太子如此仁慈,自然也不会说对不对?”

那太监不肯起身,可怜巴巴看着太子,太子看着燕绥,还没说话,燕绥唇一勾,缓缓附身靠近太子,低声道“太子殿下,今天从我进门开始,你便想尽花招拖延我的时间,你这是在玩什么把戏呢?”

太子微微一颤,随即便掩了眼眸中的惊恐之色,勉强笑道“老三,你在开什么玩笑。”抓着缰绳的手却松了。

燕绥也不理会,催动马腹,太子忽然又幽幽道“老三,你就没问过,这旨意到底几份?”

燕绥回头看他。

太子在这样的眼光下激灵灵打个寒战,倒激起几份怒气,咬牙道“还有一份是给文大人的!”

燕绥的眼光更冷,缓缓道“那为何不宣她来听旨?”

太子望定他,冷笑道“文大人不是忙于共济盟事务么?想来不方便听旨。”

燕绥对于他说出文臻在共济盟并无意外之色,淡淡道“文臻潜伏共济盟,欲为朝廷出力,收服招安经年巨匪。任务重要,想来陛下也能谅解,给她的旨意,便由我代接吧。”

不等太子抗议,他又道“太子殿下不必费心了,文臻潜伏共济盟一事,我早已密旨陛下说明。倒是太子殿下,拦截圣旨不让文臻接旨,用意何在?太子殿下还是赶紧上书给陛下请罪,免得等我去问陛下了,大家不好看。”

太子盯着他,万万没想到老三那么狂肆的人,在文臻的事情上居然一反常态这么小心,竟然将共济盟事务事先报备了,这样他想要攻讦文臻勾结巨匪的打算,就落空了。

攻讦不成,自己还有把柄抓在这两人手中,不趁难得的机会将他们解决,日后怕就是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他忽然一笑,道“老三,说什么呢,这么剑拔弩张的?我何时拦截旨意了?我不就是知道文大人任务紧要,所以不欲打扰啊。”

燕绥懒得理他,马鞭一甩,鞭尖厉风呼啸,惊得那还跪在马前的太监急忙躲避,而太子就站在那太监身边,那一鞭看似冲着太监,但扫到他绝没有问题,他也知道,如果自己不让,无法无天的老三也绝对不介意把鞭子扫到他身上,只得飞快跳开。

太子急得大呼“快请宜王留步!”众人顿时大呼小叫地涌上去,但是连太子都不敢拦的人,其余人哪里敢凑到燕绥面前找死?因此场面是热烈的,呼喊是恳切的,动作是迅捷的,但是却没一个人真正拦在燕绥路上的。

眼看燕绥就要出月洞门,忽然前方火光跃动,月洞门那头一阵娇呼,一大群莺莺燕燕,一边大喊起火了一边从月洞门里冲了出来。

那都是些内院女子,多是侍女之流,此时已经是半夜,这些女子自然都衣冠不整,月下袒露着雪白的肌肤,跌跌撞撞一边喊着刺客一边冲了出来,正拦在燕绥要出门的路上。

闻近纯也在其中,她是唯一一个衣着整齐的人,却也神情慌乱,一边慌着喊着挡着,一边不动声色把前头一个看见奔马要让开的侍女往前踹,正正踹到中文马下。

中文下意识停住。

太子大喜,不好直接指挥,便去看闻近纯。

闻近纯一直盯着太子眼神,此刻顿时心中一定,知道自己赌对了。

她自从上次卖假货事件之后,便因为犯下大错被太子禁足,等待着回京的惩罚,闻近纯自然不甘,她的荣华和尊贵,都依附于太子的宠爱,一旦无宠,回去便要被母亲弟弟磋磨死。

在这样惴惴不安中她想尽了办法,奈何太子又得新欢,后院都很少去,哪里还记得她。

直到今晚,院子中乱了,乱得有点奇怪,她趁乱出了院子,看了一会,便看出了问题,眼看太子拼命想留燕绥留不住,想了又想,决定冒险一试。

她在内院烧了一把火,又到下人房门口大喊,惊得那些侍女衣服都来不及穿便逃出,一大群人,正好堵在燕绥的去路上。

中文一停,燕绥已经到了,他看也没看那些挡路的,只对中文瞅了一眼。

中文被这一眼看得一惊,再不犹豫,甩鞭前冲。

他抢在燕绥前面,是想着万一这些女人避不及真伤到了,那也是自己的错,太子不能以此来污蔑殿下。

中文骑术精湛,他有把握策骑越过的同时赶开挡路者。

他甩鞭大喝让开,那些女子受到惊吓,下意识往两边退避。

太子脸上一急,闻近纯眉头一皱,心一狠,猛然扑上。

她一边扑向中文和燕绥的马蹄,一边冲太子哀呼“殿下,救救妾身!”

这般呼喊,一来是自己表功,二来是点明自己身份,她毕竟是有品级的良媛,燕绥不能这样策马从她头上跨过去。

三来,她手指缝里夹着一根毒针,毒性不大,但是会慢慢发作。

她打算刺在马腿上,这样宜王殿下就算闯出去了,过会儿马儿也会毒性发作倒毙,总之,拖得一刻是一刻。

她的算盘打得很好。

她冲向燕绥马下的速度也很快,并且这个对自己向来很狠心的女人,已经做好了受伤倒在燕绥马下,赖定燕绥,从而重新获宠的准备。

马上的燕绥神情冷漠,看着她扑来。

他的掌心已经扣住了一颗石子。

他有很多办法能解决眼前的情形,但是他决定用最狠的一种。

省得燕缜贼心不死,没完没了。

只要这个女人敢扑,这颗石子就会送她上西天,至于谁杀的?

自然是刺客。

以为受点伤就可以过他这一关?以为拿自己的命和身体便能钳制他?

这样的人,东堂还未出生!

敢坑他,就要做好付出最大代价的准备。

何况这女人一直对文臻居心不良,今日便顺带解决了罢!

中文最了解主子,也握紧了自己的刀。

真要杀了闻良媛,殿下只怕免不了还是要被耽搁一阵,后续还有麻烦。

但是殿下想杀,那就杀。

闻近纯往前扑,不知道为何忽然觉得浑身一冷,她不知道什么叫杀机,却在此刻感觉到莫大危险。

但扑得太快,已经来不及。

中文的刀和燕绥的眼神,都如雪之冷。

忽然哗啦一声响,一样东西自月洞门里射出,啪一下撞在闻近纯背上,一股烟雾腾开,一个声音喊道“哎呀拿错毒药了!”

闻近纯给这东西一撞,撞得跌出三尺,滚到了一边的路上,四面烟雾腾腾,香气熏人,她不住咳嗽,听见这句大惊失色,赶紧捂住鼻子跑开,也再顾不得拦燕绥了。

不仅她,那群慌乱堵路的女子们,听见毒粉也迅速散开。

人影一闪,西番王女出现在门前,捡起刚才砸出来的那东西,十分心疼地道“可惜了我一盒香粉!”

马蹄疾响,燕绥从她身边驰过,并没有说什么,只手指一弹,一张纸片落下。

西番王女接下,看见是一张银票,并没有露出被侮辱的怒色,看了银票金额一眼,笑容就更满意了。

眼看燕绥的背影已经出了月洞门,太子跺脚大喊“你不看旨意你会后悔的,文大人在京犯下大错,是要锁拿进京的!”

马蹄声戛然而止。

燕绥策马未停,人却在马上回头,看定太子。

太子心中又惊又喜,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想想不对,又赶紧换成沉痛之色,道“真的,文大人犯大事了,你打开圣旨就知道……”

他话还没说完。

燕绥一抖马缰,马身转过月洞门,破风之声响起,马蹄哒哒哒跑远了。

“……出大事了……”太子的后半句话堵在咽喉里,呛得猛咳起来,半晌,涨红了脸大骂“去追!去骚扰!一定要把他和他的护卫,拦在回共济盟的路上!”

不过别院的人还没来得及上马去追,燕绥就在出了院子转弯的地方停了下来。一招手,便有哎哟两声,英文和德语跌了下来。

燕绥一见他们脸色就变了。

英语德语既然出现此地,自然是被文臻打发出来保护他的,侏儒队想必也跟着出来了,文臻现在身边几乎没有他的人了。

现在也不是问责的时候,燕绥招手示意中文上来控缰,自己开始开盒取旨意。

但是开这种精密且陌生的机关,需要极其稳定状态下才行,在马上颠簸,如何能开?

中文小心控缰,想让马跑得平稳一些,燕绥却在身后头也不抬地道“快些!”

“可是……”

语言护卫们虽然不是人人精通机关,但是耳濡目染,也知道这种精细机关不好好处理很容易伤人,尤其还是在颠簸的马上。

但是中文很快吞下了要说的话。

事关女主子,有什么好说的呢。

希望殿下能保住他的手指头!

顶点

shanheshengyan



第两百九十三章 变故

中文将马策得飞快,他到此时也明白了,共济盟一定出事了。

而且应该和太子殿下有关,看太子殿下穿着利落,可能昨夜大军已经向五峰山开拨,太子也即将亲临战场。

但太子没有亲临,而是先以旨意传来殿下,并不断拖时间,自然是要拖住殿下不能回援五峰山。

殿下回援五峰山也只能是为了文大人,那太子难道是要对文大人不利?

中文这么一想,便觉得汗毛倒竖,文大人在五峰山,太子要对她不利实在太容易了,大军可以趁乱杀人,顺手推给共济盟,如果文大人看不下去出手帮共济盟,那就成了和匪徒反贼沆瀣一气,就算文大人逃出去了,太子也可以栽赃她和匪徒勾结,泄露军情。

然后还可以构陷到殿下身上!

只要殿下不在五峰山,太子有太多文章可做!

只是中文也不明白,他们在五峰山,一直也提防着太子的大军,英文的手下和侏儒暗卫严密监视别院动向,监视着离别院不远的剿匪大军,明明在他们下山之前,都一切如常。

就算他们一下山,暂时断了对那边的监视,这么短的时间,大军都还没来得及开拨到山下,能做什么?

而且五峰山上下,防守严密,易守难攻,斥候直派出十里之外梭巡,别说攻下全山,就是想要进山门,都不是那么容易的。

中文这么一想,又觉得安心了些,只是看主子连坐下来开箱都不肯,冒险马上开箱的急迫,心又忍不住拎了起来。

他只能尽量快,再尽量稳定,在晚间的风里,向五峰山狂奔。

细微的拨动机簧声不断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急速的马蹄声,被奔马带起的风声,以及更多的追来的马蹄声——太子派的人追来了。

燕绥的属下们自然会去拦截,只是对方并不是来追杀,这边就不能下杀手,英语德语等人十分恼怒,虽然不能下杀手,手下也绝不轻,不断有人落马倒地,惨叫大喊。

虽然后头乱成一团糟,但燕绥的手始终很稳定,神情始终很凝定,那个复杂的盒子擎在手中,经过一系列的点、拨、挑的动作,不断发出咔哒咔哒的细微声音,他不时地在呼叫声里凑近听一听,时不时还催一催中文。

“快些!”

“不能再快了啊主子……啊这哪个兔崽子搬了块石头砸过来了!”

燕绥手下护卫纷纷拦截,奈何那石头太大,也不知道是被太子麾下哪位力士全力砸出,携带着千钧之力和千钧之重,风声骇人,众人的剑光掌力刀风,将那石头摧残得不住一块一块掉落,但是终究有一块不小的石头如流星直奔燕绥的马头。

中文猛地一转马头,却看见前面忽然出现了一个急坡。

“啊啊啊主子停手要收不住了啊——”

燕绥没有停手。

他正皱眉仔细地听,机簧在缓缓后退,此时已经到了关键时机,停手前功尽弃。

马身忽然猛然一震,随即向下一个巨大的倾斜,狂射而下。

没人能抗拒地心引力,燕绥手向后一撤,刹那又稳稳端住。

但只刹那之间,那盒子里一道黑光吐出,在燕绥手指上一掠而过。

一抹血线飚射在中文的后背上。落在他的青衣上色泽微深。

燕绥眉头一皱,毫不犹豫手往上一递,再次掠过中文的剑尖。

一小片指尖落地,这回流出的鲜血终于是鲜红的。

英语德语已经发觉殿下受伤,骇然奔上,燕绥流血的手往下一抄,抄起马身上配的长弓,手指一抹,一弓五箭,开弓上弦搭箭一气呵成,姿势轻妙,毫无人间烟火气。

下一瞬嗡地一声,五箭出!

几乎在射出的刹那,五箭成扇,平展阔大地呼啸奔掠,四面的空气被极速割裂,发出细微的震动之声,马蹄下的尘土微微腾起,再被这一刻的力场凝固,而垂下的马尾被掠过的厉风扬起,灰黄色的鬃毛一根根散在空中。

下一刻那些箭便到了追兵之前!

于众人眼底,只看见天空中忽然多了个洞,风也碎,云也散,一股仿若天地之力的浑然力量撞上身前,天空便忽然翻了个个儿,人们震惊想要呼喊,却发现自己被那沛然的力量逼住了呼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砰砰之声连起,最前面几匹马上的追兵被那普通的箭带飞而起,又撞上后头的人,最后滚成了一串葫芦。

他们的胸口剧痛,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毕竟宜王殿下是皇族第一人,虽然以前没见过他用箭,但今日一见,便知都说林侯箭术天下第一也未必是实,给这样的箭射中,焉有幸理。

太子气喘吁吁地跑来,看见一地的人,大怒之下又是一喜——追逐的人多半是太子六率护卫和旗手卫的高手,都有军官编制,这么多人在并未对宜王不利的情形下被宜王杀害,燕绥也要迟不了兜着走。

这本就是他的目的,燕绥不领旨而走,他有权派人去追,一方面要阻碍燕绥多一刻是一刻,另一方面万一燕绥暴怒出手杀人,正可以好好做一篇文章。

他正准备命人收敛尸体,然后好好考虑一篇檄文弹劾,却见那些人已经捂着胸口灰头土脸地爬了起来。

此时太子才失望地发现,那些凶猛无伦的箭,竟然在射出的过程中,箭头便已经碎去,击中众人的只是箭杆,只让人断了几根肋骨。

仓促之中出箭,也不知道燕绥是怎么算好并精准令箭尖在抵达目标之前正好碎裂的。

而直到后来人们才知道,那天直接中箭杆的几人,连断裂的肋骨根数都一模一样,每人五根。

高坡而下,便是急途。

燕绥在风中疾驰,手中盒子平稳不动,手上伤口来不及包扎,血线长长地逶迤一路。

忽然“咔哒”一声,盒盖弹开,里头果然是两份旨意。燕绥拿起一份匆匆看了一下是自己的,便扔了下来,拿起了另一份。

片刻后他冷笑一声。

中文忍不住询问,毕竟他也很担心太子所说的大事是怎么回事。

燕绥又冷笑一声。

“红薯玉米没有种植成功。”

中文神情惊骇,他是知道文臻当初在献上红薯提议种玉米的时候,下过军令状的。

“宫内暖房试种红薯玉米,由蒋玄亲自负责。红薯不知何故,很多秧子没有结果,便是结果的,也十分瘦小,根据产量推算,亩产两千斤绝无可能。而玉米则根本没有发芽。据说问过有经验的老农,说东堂土壤根本不适合种植玉米。”

中文皱眉道:“宫内暖房种植……宫内妥当吗……”

燕绥没有说话。

当初文臻提议宫内暖房种植,他没有反对,但是皇宫这种地方,没人比清楚其间的阴暗,那里每一片琉璃瓦下都藏着阴私苟狗,阳光从来照不进朱廊翠庭。

但是想要尽快看见产量只能种那里,好在暖房在外廷,相对独立,燕绥有派暗卫暗中照拂,只是终究他和文臻长期不在天京,还是着了小人的道。

“那陛下的旨意,是传文大人回京解释?”

燕绥没说话,传文臻回京是必然的,更重要的是,这一下打乱了他要给文臻谋外放大员差事的计划。

旨意传来,按说就该立即回京,避免耽搁太久朝中攻讦更烈。

却在此时共济盟出事……

他沉默着,接过中文递来的布条,裹住了不断流血的手指。

夜色里他眸子冷光如雪。

“不管怎样,先回山!”

……

一片黑色当头罩下。

文臻身前是杀手,身后是绝崖,无处退避。

她忽然向后翻身,翻下悬崖!

那片黑色擦身而过,出手的人怔了一瞬,下意识倾身向前查看。

一抹冷光自崖下激射,像灿亮烟花一朵,穿透那片黑色之后,扎入对方肩膀。

文臻再次从崖下鬼魅般翻身而起,一拳将另一个大惊欲逃的家伙打倒。

她站直之后,脚跟一顿,靴子后跟里刚才弹出的钩子自动缩回。

她身后,是一道和崖壁同色的铁横栏。

这是英语闲来无事和属下布的一个小机关,就在崖边钉了一个横栏,靴子里的钩子能勾住横栏倒吊在崖边。

英语用来和人开玩笑,文臻用来杀人。

她站定后,手一抄将那想要困住她的黑网抓住一撒,捆住了那两个人,低声喝道:“哪里来的,来做什么,有多少人?”

她警惕地盯着对方的嘴,以防出现死士自戕的情况,但是对方似乎并没有这么勇敢,当先一人颤声道:“我们……我们不是要对你不利……”

文蛋蛋已经飞速在网上滚了一圈,摇摇头示意没有毒也没有什么附加伤害。

文臻再一看那两人,穿的虽然是夜行黑衣,但看着竟然有点眼熟,好像之前在山里见过。

这让她有点懵,随即脑中电光一闪,她想起来了。

“屠绝的人?”

对方连连点头,居然还十分恳切地道:“三娘,我们是为你好,和我们走吧……”

文臻冷笑截断了他的话。

“屠绝和人勾结,要灭了共济盟,派你们来掳走我,是不是?”

那两人眼神惊异,没想到文臻这么快猜出来。

文臻心中着实后悔。

发现屠绝是唐家的细作,就该直接告诉那几位当家的。不该被自己的判断和他的言语所迷惑,认为屠绝已经在共济盟呆了这么久,不应该对共济盟不利。

之前是不会对共济盟不利,但自从唐羡之来过,以及她和燕绥的存在,事情就出现了变数。

共济盟山头上数千人,现在想必已经被拔去所有明哨暗桩,这必然是在开宴之后发生的,短时间内想要做到这一点,对方人数不会少。

易铭在现今情形下没道理这样对共济盟下手,那么整个西川境内,目前有实力这么做的,只有……太子的剿匪大军!

而明显,这里头还有唐家的指使,否则屠绝不会突然发动。

唐羡之和太子勾结!

他为什么要动共济盟?易铭不是他的盟友吗?

不,虽然是盟友,但是共济盟隐然已有异心,对唐易两家的大事,已经未必是助力。

另一方面,唐羡之是要抢走她和燕绥的功劳,将剿灭收服共济盟的大功送给太子。太子名声好人庸常,但毕竟是皇朝正统,向来得群臣支持,只是缺乏功劳服众,唐家送上功劳,帮太子巩固地位权势,目的还是为了打压燕绥。

如果太子在剿灭共济盟的过程中,几乎不费一兵一卒,便全歼共济盟,拔掉朝廷头痛多时的毒瘤,必然会获得朝中上下赞誉称颂,其功可比燕绥平定长川。

甚至太子还可以在剿灭共济盟的过程中,构陷她和燕绥……

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下一瞬文臻笑起来,道:“哎呀,原来是友非敌呢。”

那两人连连点头,文臻忽然皱眉:“但是只救我一人如何能行?我还有那许多好友,抛下她们走了岂不是太不义气?”

对方为难道:“首领只让我们带走您一人……”

“要么你们告诉我,哪里比较安全可以躲避,或者有什么暗号可以避免被清理,我告诉我的朋友,让她们避一避?”文臻看着两人神色,决然道,“我不忍丢下朋友苟且偷生,她们有危险,我不会和你们走。”

那两人对望一眼,其中一人道:“躲起来是不可能的。会先清理一遍,然后大军进入,最后放火烧山,又有我们的人指引,躲哪里都会被搜出来,至于暗号……”

文臻拍出两张大额银票,道:“咱们江湖中人,义气为先,两位兄弟帮个忙,日后还有谢意。”

那两人眼睛一亮,一人道:“我们身份低微,也不知道什么暗号,只是大护法嘱咐我们,遇上那边的人,以一指指天,对方就明白了。”

文臻大喜,递过银票,另一人急忙也道:“不过可别让你的朋友一起走,因为知道这个手势的人也就咱们大护法和他的亲信们,整座山也不超过十来人,若是太多人一起走遇上大军一起指天,那还是会被看破的。”

文臻赞道:“你说的有道理。”也把银票递过去,那两人低头看银票,紧紧攥住,却听文臻声音一冷。

“只是做人不怎么懂道理。也不想想,我的银票,你配拿?”

那两人霍然抬头,文臻一脚一个踢晕。转回头怒道:“文蛋蛋!”

文蛋蛋委委屈屈滚了出来。

“为什么没发现酒有问题!”文臻奔向石台,迅速查看众人,果然根本喊不醒。

文蛋蛋委屈——建国后不许成精,不会说话怪我咯。

再说迷药又不是毒药。

文臻猜测,之所以不是毒药,一来这样需要的毒药份量太多,容易被看出来,且毒药珍贵,也没那么多;二来是怕被她发现,毕竟她是个用毒高手。

采云采桑奔了出来,两个侍女不会喝酒,又要照应酒席,倒逃了一劫。文臻命她们打水,试图浇醒众人,但是竟然没用。

文臻并不犹豫:“每人胁下软肉处割一条破口!”

那一处是人体受到伤害会剧烈疼痛,但不会造成任何不良影响的地方,也不会妨碍行动,时间紧急,文臻没有机会去研究怎么解了这迷药,只能先把人都刺激醒。

采云采桑从未做过这些事,采云还有些犹豫,采桑已经毫不犹豫拔出小刀,先刺了君莫晓,刺得她嗷地一声醒来,还没起身就先捂住了头,呻吟道:“好晕……”

脚步声响,厉笑从下头奔了上来,背着易人离,还没说话,看见场中情况,顿时呆了一呆。

文臻一见她大喜,三言两语说了情况,厉笑反应过来,拨开采桑的刀,二话不说掐着易人离的腰后软肉一拧,易人离也嗷地一声醒了过来。

厉笑看文臻神色古怪,讪讪解释道:“他就那处儿特别怕人触碰……”

要不是现在情况紧急,文臻险些就要笑出声来。

她嘴上交代,手下不停,手下控制力道,保证只刺破表皮,那几人被弄醒后,也加入了救人的队伍,凤翩翩和司马离最先被弄醒,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凤翩翩一声尖叫,就要扑下山,被文臻拦住。

“现在下山已经来不及救人了!”

“那我们上山,赶在对方对山上兄弟清理之前,把山上的兄弟救下来!”

“上山也来不及了,在我发现变故之前,对方已经上了山,现在便是去了,也不过是迎头撞上对方!”

“那我们点起烟花通知山上兄弟!”

“你是要暴露你们自己所在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扈三娘,你是要我眼睁睁看着兄弟们死吗!”

第两百九十四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凤翩翩在拼命晃头,迷药的昏沉感未去,她忽然睁大眼睛,喃喃道,“大当家……大当家还在上头!”

她拔出刀,跌跌撞撞往索道口冲,被文臻再次拉住,这回凤翩翩没说话,猛地一甩手,却没能把文臻的手甩掉。

她回手就是一刀,然后被君莫晓的刀架住,金铁交击声里君莫晓大骂“她冒着风险救你们,你还恩将仇报,你良心被狗吃了!”

文臻没理会两人的吵架,她把那两个屠绝手下踢醒,然后一手将其中一人掀进了悬崖下。

这一下来的突然,那刚刚醒来的另一人脸色发白。

文臻顺手又塞了一颗丸子到他嘴里,毒丸子原本没什么味道,她特意在烂泥地上滚过,味道一言难尽,所以那人丸子一进嘴,脸色便大变,呸呸地想吐。

“不许吐,吐了我就把你掀下去。”

那人看样子快要哭了。

“这是毒丸子,肠穿肚烂那种。”文臻面无表情地道,“吃下这丸子,背着人,去找屠绝。屠绝应该下山了是吧。”

她招手示意闻近檀过来,又拉走了快和凤翩翩打起来的君莫晓。

“小君,让这人背着小檀,你们跟他下山。快要到出口的时候,你带着小檀溜出去,迅速去灌县找殿下。”

君莫晓和闻近檀异口同声“不!”

“不行也得行。不要告诉殿下共济盟出事了,不要让殿下靠近五峰山,想办法带他去澹河,就说我已经在澹河等他。”文臻拍拍闻近檀的肩,“如何取信他,这事交给你。”

“要去你自己去。”闻近檀抓下她的手。

文臻却又把采云采桑喊过来,交给君莫晓“再带两个估计也没大问题,三个不会武功的女人的安全,就交给你了。”

不等这群女人喊出一条声儿的“不”,她已经道“我不能走。今天来攻的是太子和唐家的人,我要走了,共济盟一毁,太子和唐家可以捏造出无数证据来诬陷我和燕绥与共济盟勾结不轨,那么逃得了今日,也逃不了明日。”

不等君莫晓犹豫,她一掌拍开她“留在这你们只会让我分心!是朋友就赶紧走!”

君莫晓还没说话,闻近檀已经决然道“好,不拖累你,我们走!”

闻近檀向来不言不语却有威信,她做了决定,就连君莫晓也没抗拒,文臻把残破的黑网拿来,罩在闻近檀身上,让那个剩下的倒霉蛋背着,交代君莫晓看好她,又悄声对两个丫鬟道“如果情况不对,你们就先离开君姑娘,遇见有人追杀,便说你们是我的贴身侍女,你们知道我和殿下在这半山小院有秘密……无论如何,保下性命再说。”

采云采桑点头,文臻目视几人身影顺山道而下,吐出一口长气。

把几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先弄走,她就轻松许多。

君莫晓走得很快,因此也就没察觉,自己发鬓上多了一颗彩色琉璃珠儿。

之所以选择君莫晓带闻近檀等人先走,就是因为文蛋蛋一向在女子身边才功用强大。

屠绝掳她想必是唐羡之交代的任务,那么和进山的刺客和大军一定有协议,这一行人会得到放行,只要安全到了山下,就有机会最快逃出去。

采云采桑虽然不会武功,但是是她的贴身侍女,如果太子想要构陷她,自然要留下人证,所以文臻交代那一句,那么即使被抓住,暂时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文臻没有多看那边,回身的时候发现所有被迷倒的人都已经救醒,都用感激又复杂的眼光看着她,似乎在等她号令,文臻怔了怔,一指索道口道“诸位,我建议你们现在不要上藏锐峰。也不要回到自己的堂口。知道有隐秘处可以躲的,就躲起来;善于攀爬的,就顺崖爬下去。不管用什么方式,保住命最重要。在山数月,多承照拂,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她说完一拱手,转身便向小院走,攻击本该早就来了,能耽搁到现在想必燕绥的属下在上飞流峰的道上设置了障碍,但很快也就该到了,她今天上天梯,身上的各种装备消耗得差不多了,她得赶紧补充。

走没两步,心有所感,她一回头,就看见众人震惊失望的目光。

文臻心中颇为好笑,这些人是乍逢大难,便把自己当做主心骨了?但共济盟终究是匪窝,在这个太子拼命要抓她把柄的时节,她能救醒众人指点方法就已经够意思了,真要混在一起,可得把太子乐死。

所以她并没有什么触动地摆摆手便继续走,身后安静一片,好半晌,才有人迸出一声“扈三娘!你现在才是至高护法!”

文臻站定,回转身,眼眸弯弯“那我现在便请辞啦。”

身后又有人爆出一声“大难临头临阵脱逃吗!”

文臻没有回头,她不需要和谁解释。

“别在这质问我啦,有这时间赶紧逃吧!”

话音刚落,她忽然看见蹲在墙头正面对自己的八哥,小眼珠子里亮光一闪。

文臻心中一跳,来不及多想,猛地向前一趴,厉喝“趴下!”

声音的尾调还在空中盘旋,身后的黑暗里已经传来撕裂之声,那声音携着夜的寒风和血腥未散的杀气,如风如雷,破空而至!

几乎立刻,连续数声惨呼,伴随着人体接连倒地的声音,从远至近,刹那便追到了文臻身后!

文臻大惊!

听这声音,这得是天京及边境诸重城城墙之上,专用于守城的巨弩,才有这般的威势!

但是这种巨弩十分沉重,构造复杂,只适合在平地安装使用,要两到三个人配合才能发射,向来不出京,更不会为了剿灭区区山匪便动用,更不要说要把这东西推上山该有多艰难。

她原以为目前只是刺客清山,没想到第二批已经到了,还带来这样的杀器!

文臻的心沉了下去。

不,她把太子想得太仁慈了。

这不是要构陷,要抓她把柄,这是要杀了她!

太子不怕激怒燕绥?

哦不,他不怕的,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带兵,还有唐家相助,军队给了他莫大的勇气,张洗马的失踪给了他巨大的压力,虽然张洗马早就应该到了天京,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露面,也没有对太子提出控告,但文臻觉得,这想必是燕绥的安排,想要留在合适的时机出手,或者让张洗马这团阴云盘踞在太子头顶,牵制着他,让他不敢乱来。

但是谁也没想到,唐羡之的手竟然那样长,也伸进了共济盟,给了太子胆量。

太子一定觉得,不趁这时候出手,自己就再没有机会了。

杀了她,太子一定还有后手对付燕绥……

心中念头电光般闪过,她听着那风声穿透数人后依旧去势不减,完全就是冲自己来的,眨眼便到了她头顶,贴着她背脊穿过,咻地一声尖啸,她只觉得头发一松,被风声生生散开!

满头黑发飘在风中,夺地一声,那巨箭入小院院墙,激起一阵灰黄烟尘,片刻后,院墙上渐渐出现了一条缝隙,随即第二条,第三条……疏影横斜,密如蛛网,正将她当初画上的门户割裂。

文臻手按在地上,仓促回身,便看见满地鲜血,残肢断臂,几具尸首,零落在那箭飞过的轨迹上。

在场的多半是共济盟头目,虽然被这惨像震惊,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凤翩翩啊地一声大叫,眼睛瞬间便红了,反手拔出双刀,便要往黑暗里冲。

文臻却又在大叫“趴下!”

“夺夺夺夺。”方才的弩箭只是前奏,只是窒息般地一停,更多的弩箭破空而至,收割人命,杀气腾空,誓要将此刻的半山小院变成修罗场。

如果不是先前已经冲出去的司马离,听见文臻大喝及时拉了凤翩翩一把,这位共济盟的女当家就要成为箭下之鬼,她被司马离狠狠按在地上,听着头顶如暴雨如狂风的弩箭飞过,看见兄弟们被那巨箭撞上,串起,飞出,在空中爆裂血肉,化为一滩血雨。

凤翩翩的脸贴在冰冷的地上,肌肤碾磨着粗糙的沙石却不知道痛,不知何时已经热泪盈眶“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看来粗莽的司马离此刻却十分冷静,眯眼看着黑暗深处,道“那些射弩箭的人,藏在前面那片山崖背后,我看见他们的靴子上有红色边。”

凤翩翩浑身一颤“易家!易铭是要兔死狗烹吗!”

司马离却摇了摇头,看向那方向,沉声道“这是守城巨弩,箭多且重且猛,咱们被困死在这半山平台上无处躲避,再来个几遭,兄弟们便都没了性命……翩翩,帮我。”

凤翩翩抬头看他,司马离冲她点点头,凤翩翩的眼泪,哗一下落下来。

文臻并不知道那个角落的对话,她如果知道也要对凤翩翩摇个头,顺便还要对司马离摇头,打散他此刻那危险的想法,但她此刻被连绵如狂雨的箭压制得抬不起头,那些箭真正的打击目标就是她,因此落点都在她身侧身前。

易人离厉笑,耿光等人,都在她身边不远,但是文臻已经严令诸人,不能轻举妄动。

她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死死盯着那院墙,墙体被巨箭不停地打击蹂躏,裂缝越来越多。

文臻一抬手,袖中射出一根系绳的钩子,啪地一声勾在院墙上。

她盯着钩子,在心里默默计算,一、二、三……倒!

猛力一拉!

轰然一声,院墙倒塌,烟尘漫天。

趁着这一刻尘土遮蔽所有人视线,文臻身子一弹,冲入院中。

与此同时她也在大喊“冲进去!”

“咻。”呼啸声至,还未靠近就能感觉到热力迫人,对方竟然还有火箭!

这一箭角度刁钻,但文臻身形更为刁钻地扭了扭便避开了,随即左踏一步,“咻”又一声,第二支火箭从她刚才呆着的地方掠过,扎在窗上燃着了窗纸。

文臻头也不转,身形流水一般,退后一小步,“咻”一声,又一支火箭从她刚才站立的地方掠过,射断了院中的花树。

文臻连避,那箭鬼一样追着,却总是慢那么一步。文臻的身形看起来也不是十分快,只是分外溜滑,只用极小的力气,在极小的范围内腾挪,偏偏动作给人十分精准的感觉,那位神箭手便是根据她的速度算出了提前量,射出的火箭依旧也只能次次擦身而过,那些火箭追在她身侧尖啸游移,在空中拖出一道一道深红的弧线,看上去像是为她舞姿般颇有韵律的步伐增色一般。

在这样的逃亡里,时不时有沉重的人体被巨箭穿透又带飞,一路洒着血和内脏,擦过她的身侧,重重撞在地上,墙上,门口,地面上血流如巨蛇四面游移,在灼灼火光里色泽妖红。

宛如地狱。

一连十几步,火光在院子檐角,花树,小菜地,窗台处处燃烧,直到“砰”一声,文臻撞开门,闪身进了自己房间。

她拖出自己装各种毒药暗器的箱子,一边浑身上下武装,一边砰一声推开窗子,往窗下的山谷里抛下了一条绳子。

做完这一切,她冲到门前,对外面大喊“都过来!”

但是这话说起来容易,想要在射得人头都抬不起来的箭雨中前行,那箭还不是普通的可以拨开的箭枝,是巨弩的巨箭,盾牌都能戳穿的那种,一切动作都变得无比困难。

更何况众人还都中了迷药,虽然不至于死,但是乏力虚弱难免,应对闪避便显得迟钝,一轮箭下来,共济盟死伤惨重。

文臻冲到院中,一边接应狼狈冲来的耿光等人,一边抛了一个小袋子给凤翩翩。

“想办法把这个射出去!”

凤翩翩一抄接住,就这么一探手的动作,险些中箭,她绝望地大叫“不行!这么密的箭,根本来不及拉弓射箭!”

司马离回头看一眼遍地血肉狼藉,忽然狠狠吸一口气,暴风一般冲了出去。

凤翩翩和他多年默契,立即抡臂向箭来处甩出一把飞刀。

刀和箭相撞,激出一溜火花,将一些巨箭稍稍拨离了方向,司马离的身躯沉重又轻盈,脚步踩在山道上,咚,咚,咚,整个山道都似乎在颤抖。

文臻在他身后大喊“射出之后一定要躲!”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

司马离不再遮掩身形,只求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敌人处,凤翩翩的刀在他身后为他护法,向漫天箭雨而行。

而其时天光黝黯,青山沉默,唯有火箭如流星飒沓,在苍穹中划过道道鲜红裂痕。

再漫天坠落如星雨。

星雨箭雨之下,只有一个人背影宽厚,向死处行。

三五步下,司马离的身影已经冲到那片遮掩巨弩的石壁处不远,便是有凤翩翩掠阵,他的肩上也中了两箭,司马离却看也没看。

此时对方也已经发觉他竟然逆行而来,轧轧机簧声响,那些森冷的箭尖都转向了他。

司马离半空中吐气开声,脚底一蹬飞身而起,一越三丈,直扑那一排巨弩后面的人。

那些一直冷静收割人命的箭手们,没想到他会冲着自己来,一阵慌乱,急忙拔出武器。

司马离却是虚晃一招,一拳狠狠捶下,轰然一声,一台弩机的机簧崩裂,已经上弦的巨箭四处乱射,有箭手躲避不及被瞬间撕裂。

司马离的拳头上虽然戴着手套,这一拳之后手骨也变了形,他却看也不看,一脚踹出,这台已经报废的巨弩向一边歪倒,撞翻了第二台弩机,又是一阵乱射,箭手纷纷走避。

接连两台弩机被毁,箭雨顿时一缓,凤翩翩拉弓射箭,将文臻给的那包东西射向弩机阵。

司马离在她射箭之时一个翻滚躲开,砰一声闷响,那包东西在箭手们头顶破裂,淡黄色的粉末簌簌而下。

箭手们大惊,纷纷躲避,司马离捂住鼻子,趁这机会又掀翻了一台弩机。

小院门口,得了喘息的人们纷纷冲过来,再通过挂在后窗的绳子往悬崖下走。

而巨弩旁边的便是发射火箭的箭手,看见司马离破坏巨弩,自然要向他招呼。

第一道火箭刚刚呼啸而来,接触到那浮在空中的黄色粉末,便猛然爆炸!

血肉四溅,断肢乱飞,刚才小院前那一幕,现在轮到了这些箭手感受。

都以为是毒药,其实是火药,文臻看见了那火箭,就已经想好了这下一步。

好在司马离还是听见了她的嘱咐,在火箭射来的时候便冲到了安全距离,那里也有一台弩机。

司马离这回却没击打弩机,而是吐气开声,生生将那沉重的弩机抱起,向外挪移。

文臻顿时明白了他的意图。

这半山平台在向下的山路两边,各有石壁,现在成了敌人掩藏身形射箭的场所,也因为石壁的遮蔽,导致那一段路十分狭窄,一台弩机就能堵住。

司马离是要拿这弩机堵住路,然后一夫当关!

他也确实天生神力,竟真的趁箭手们躲避火药的机会,将弩机挪到了山道上,堵住了那一截山道,然后自己坐在了弩机后面。

这是个好办法,不仅堵住了对方的路,他的身体藏在弩机后,也不容易被射伤。

文臻刚刚喘一口气,猛然一抬眼,顿时心一跳。

司马离上方的崖壁上有人!

那人站在崖壁一个小小凸起上,手中黑漆弓和他的黑衣一般毫无光芒,弦已满,箭在弦,如果不是文臻眼力非凡,根本不可能看见。

她大喊“小心——”

可惜火药还在爆炸,完全盖过了她的声音。

远处崖壁上有什么闪了闪。

下一瞬司马离往前一扑,背后一截黑色的尾羽。

鲜血涔涔顺着弩机而下。

凤翩翩大喊一声往前扑,文臻却在发现那山壁箭手的那一刻便已经扑出,生生将她拉了回来。

而司马离也背对着她们,举起了手,示意不要过来。

文臻把凤翩翩死命往院子里拖,凤翩翩身子已经软了,望定司马离背影,热泪滚滚而下。

文臻心中也颇怆然,这位二当家她并不熟悉,对战时可以看出是个沉厚宽广的人物,然而也许正因为是君子,急公好义,不惜己身,反倒更易被摧折。

山道前,司马离咳嗽着,上弦,上箭,放箭。

他躲在弩机的机身之后,上方的冷箭再也射不着他。

那些黑色的电,换了个方向,割裂着空气和那些箭手的性命,将先前那一幕杀戮,偿还到始作俑者身上。

风声,箭声,呐喊声,交织成杀戮之章。

第两百九十五章 反击

不断有人影冲上,倒下,血线在空中飞掠如火。

司马离咳嗽越来越弱,血越流越急,站在弩机前的背影越来越弯,最后整个人都伏在了弩机上,靠手臂和半个身体的力量,压着机簧击发。

但不论他如何衰弱,濒临死亡,始终都未曾倒下。

始终在上弦,上箭,放箭,哪怕越来越慢,但没有一个人,能越过那架巨弩,冲上半山平台。

共济盟剩余的汉子们,在这段他用性命拖来的时间内,都进入了小院,从后窗攀绳而下,凤翩翩试图挣扎,被文臻一肘击昏,拖了进去。

她最后踏进院墙已毁的院子时,回看一眼。

正看见司马离将最后的几根箭,想要艰难地一起装进弩机,但是那种弩机虽然可以多箭击发,却需要高手巨力才能做到,司马离平时自然没问题,此刻却已经是强弩之末,手抖出颤影,背上的血如溪流般顺着弩机铁黑色的机身,汩汩流入身下同样黧黑的土地里。

文臻只看了一眼他弩机箭头对着的位置,就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而此时对方也看出了他想射坏斜对面最后一台弩机,自然也下了决心。无数人从黑暗的掩体背后涌出来,不顾一切攀爬上司马离面前的那架弩机,要将他斩于刀下。

而司马离用尽全力也无法把剩余的弩箭一起发射,不由发出一声绝望的怒吼。

文臻忽然一把抓过在廊下瑟瑟发抖的八哥,将一个小袋子栓在它爪子上,指指司马离,又示意它“轻轻飞,不能晃荡。”

八哥不情不愿地翻白眼,刚想骂,文蛋蛋骨碌碌在它头上滚了一圈。

八哥立即咽回对文臻所有女性长辈的问候,振翅飞起,稳稳地飞到了司马离背后,脚爪探出,敲了敲他的背。

那个小袋子落在司马离的手里,他看一眼,眼睛便亮了起来。

但他并没有放弃装弩箭的动作,相反,他无视那些即将爬过自己弩机的人,做出了即将击发的姿势。

弩机是军方重器,造价高昂,全东堂也不过三十台,一半以上在天京,弩机的机手以及直属长官对弩机具有全权责任,一旦出现非战损弩机损坏,要承担相当重的责任。

司马离看来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想要拖时间,想要报复,就要把打击目标集中到弩机上,如果今晚所有的弩机都被毁,这一支军队回去也讨不了好。

“嗤。”一人越过了他的弩机,一刀砍在他肩膀上。

司马离没动。

又一人翻过,长刀横削,司马离不能离开,只能勉强一躲,咔嚓一声,半只胳膊离开他的身体,翻滚着落在地上。

司马离还是没有动。

用仅剩的手臂,依旧在缓缓拉着弩机的扳机。

更多的人翻了过来。

一刀,又一刀,无数刀。

乱刀飞舞,血流成河,月夜下的苍白半山,半山盘旋的黑色弯道,铁青色的山壁,未散的灰雾,森冷的杀器,如杀人蚁一般密密麻麻的人群,鲜红的花与血。

这一幅既凄且艳的画面。

这是文臻在最后准备离开前,看见的画面。

她还看见人群中,那血肉横飞已经没了人样的司马离,最后缓缓伸出半截残臂,对她比了个手势。

他缺了手,也缺了手指,那个手势已经看不出意义。

但文臻已经看懂了。

随即,“轰”地一声。

一声爆响,声撼天地。

是比先前那些粉末爆炸更加凶猛的动静,整座五峰山都似乎在这声巨响中颤抖,所有人瞬间失聪,眼里看过去的天地都似乎起了褶皱。

那个小袋子里,是经过原工字队研究改良过的火药弹子,更纯,更凝实,杀伤力也更大。

文臻本来准备留着万一遇上西川军队使用,却在此刻,给了司马离。

半山平台上腾起黑红色的焰火,团团如一朵可噬人命的巨大毒菇,毒菇的中央喷溅出无数的血肉泥泞,残肢断臂,在真正的灾难之前,并没有想象中的狂呼乱喊,一切都在瞬间被吞噬,一切都在天地震响那一刻进行。

并就此结束。

整座山崖上下皆沉默。

忽然又是轰然一声,一道电光劈裂天际。

似壮行的擂鼓,奏雄壮的挽歌。

竟然下雨了。

山间雨来得快,电光刚刚闪过不久,雨水便携云而来,哗啦啦一阵猛浇,将所有人浇了个透心凉。

飞流峰平台上的血肉,被狂雨携去,顺着那些被弩箭刻画出的浅浅沟渠,缓缓流入山川大地。

来年花更葳蕤树愈直。

此刻大雨很难说清对共济盟诸人有利还是有害,掩盖了其余峰头的刺客发出的各种声音,方便他们更快地解决那些沉睡不知的人们;而对此刻的飞流峰半山平台来说,雷声和大雨将刚才那一幕黑烟和狂血都瞬间卷去,甚至给方才那一声爆炸的巨响做了天然的掩护,以至于其余山头的刺客们,都以为那一声也是一道雷,并没有立即赶到半山平台来。

这雨来得奇怪,文臻却没有时间去伤感或者惊叹,那一声巨响里,她探头看一下底下的情况,将勾在窗台上的钩子取下,换成绳索缠在了屋中的柱子上。

那一声巨响里,她最后一个纵身一跃,在暴雨中跳下后窗。

那一声巨响,震醒了被帮中兄弟背下去的凤翩翩,她却并没有回头,只将头深深埋在那兄弟的背里。

那汉子咬牙一声不吭,满脸的水也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文臻下崖,低头一看,最前面负责带路的易人离厉笑,已经下了半崖,却按照她的吩咐,没有一直下到崖底,而是在半崖处,转过一个弯,能够看到索道的地方,投出勾索,经过几次试探后,勾住了一条没有被破坏过的索道铁链。

索道口正常情况下是不能走的,一来肯定有人守株待兔,二来篮筐和铁索一定都受到破坏,所以文臻选择后山下崖再上索道,对方赶时间,不会来得及破坏所有索道,有些不是上下山关键索道的铁链,可能还是完好的。

果然厉笑已经用勾索试了出来,几条勾索勾在横山铁链上,轻功好的直接荡过去,轻功差的就慢慢爬。

上了索道,会分发吊环,就是上次燕绥带着文臻一路滑过去的吊环,又做了一批,就是为了预防万一,毕竟身在匪窝。

五峰山大,再多的军队也不能彻底封锁全山,但是所有明面上的逃生道一定都被死死把守,在上山,下山,半山平台都走不通的情况下,以别人想不到的方式上索道并进入别人都想不到的峰头,是唯一的办法。

文臻抬头看了一阵,觉得自己的运气很好,因为没有问题的那一条索道,恰恰是通往燧峰半山的。

她记得英文下山前说过一句,燧峰有密道。

既然那条索道没有被破坏,说明英文探出的道路是绝密的,屠绝也不知道。

底下的人在着急地向文臻招手,在他们看来,文臻出来得太迟了,很容易被追兵追上。而且大家顺着一个个向下爬,想超越都不能。

文臻提气向下,虽然大家催促得厉害,她却爬得很慢,动作也很轻,看上去像是怕把绳子拽断一般。

但大家都知道这绳子掺了极其柔韧的金丝和蛟筋,断不了的。但也只能干着急。

最后一个人也荡上了索道,众人一边滑一边伸长脖子焦灼地瞧她。

文臻听着身后的动静。

平台上炸死了一大批,但是那么大的动静,雨也遮挡不住,附近还是会有人赶来增援的。她已经隐约听见了上头杂沓的脚步和呼喝之声。

而此时雨也很突兀的停了,山间的雨果然来得快也去得快。

沾了水的绳子和索道都很滑,她爬得越发小心,爬到一半的时候,头顶传来呼喝之声,绳索震荡剧烈。

很快就有人顺绳而下,爬得比她快多了,很快离她便不过丈许。

索道上一片惊呼,连厉笑都惊得大叫“快啊三娘!”

文臻忽然松了绳子。

惊呼声里,她在落下的那一瞬,已经又抛出一条勾索,勾在了索道上。

但是她没有急着荡过去,而是挂在绳索上,面对着小院的方向,好像在静静等待。

山风在深谷间摆荡,啸声如唱。

文臻略有些单薄的身子在风中也在微微摇晃,像一叶飘摇的草。

眸子里的笑意和冷意却凝练森然如这千百年不崩之崖。

众人本来着急想要她快一点,这一刻却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也都安静下来,一边迅速逃脱一边等待。

那条绳索上那些黑衣人快速地爬了下来,顺着绳子一长条如密密麻麻的蚂蚁,最前面的已经接近文臻,且也准备周全,从腰后掏绳索。

却忽然轰然一声。,

不是火药弹爆炸那种震天的巨响,是极其重的重物戛然断裂倒地的声音,随即那条挂满了人的绳子飞快地向下滑去,猝不及防的人们惨呼着向崖下坠去。

也有人武功比较高试图抓着崖壁,但随即上头便飞出一根巨柱,顺着崖一路滚下去,轰隆隆将那群试图攀附在崖壁上的人再次血花飞溅地砸了下去。

片刻之后,重物坠落崖下的沉闷之音才自崖底传来,震得还挂在半空中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地跳了跳。

崖上烟尘弥漫,屋舍还在倒塌,塌下的砖瓦也在向着崖下倾泻,将躲过两轮变故侥幸未死的那些人,摧枯拉朽地再砸下去。

一连三轮死亡收割,无数人伴随烟尘坠落崖底,像一只只破败的黑色蝴蝶飘在夜的雾里,惨呼声连绵不绝交织成长长的一声,在整座五峰山回荡。

半山索道安静如死。

在那些人坠落时,文臻身形一荡,已经荡上了索道,并没有对自己造成的灾难多看一眼。

那根系绳子的柱子自然做过了手脚,承载分量太重就会断裂,但是要想对方上当,就要有人当着众人面爬下去,那些人才会顺理成章地跟着爬下来。

她身体轻,身法灵活,安然爬了下来,等着更多的人上了绳子,直到把柱子拽倒,引发连锁反应。

她荡上了去燧峰的索道,接住了厉笑抛过来的吊环,最后一个滑到对面燧峰。

人们并没有散开,都还等在山林间,在凤翩翩的带领下,对着飞流峰半山的方向,跪下,磕头。

咚,咚,咚。

额头接触地面的声音沉厚,如那个以一己血肉拦在飞流峰半山,为儿郎们争取生机,最终骨肉化灰的男子。

再抬起头来时,人人眼眸血红。

等人们再站起来的时候,不知何时,都隐隐围在她身边。

扈三娘在危机来临时的冷静和反击的大手笔,让众人自然选择强者依附。

文臻心中叹口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想要和共济盟划清界限已经不可能了。既然如此,人多力量大,那就一起闯吧。

不必顾忌太多,只有活着,才有更多的可能。

文臻一向是一个看起来黏糊实则上清爽的人,想好了也就抛开了,便让众人先报出自己的山头。

目前还在面前的有近两百个人,都是共济盟的中层头目和精锐级别,是一个大帮派最重要的中坚力量。

得亏飞流峰平台够大,天气够热,酒问题够大,这些人才会无法回到自己山头,直接在飞流峰睡了。

其中属于燧峰的人有三十余人,文臻让他们集思广益,想想燧峰有没有隐秘道路。

燧峰的人照管自己的山头,上下日常在燧峰里转,真要论起道路,肯定是他们最熟悉,屠绝长居四圣堂,手下也在藏锐峰,不可能知道燧峰的密道。

文臻有点可惜当时自己没有多问英文一句。

众人冥思苦想,大多摇头,都说燧峰上下都转遍了,从未发现什么密道。文臻便道未必一定需要知道哪里有道路,但凡平常巡逻聊天发现或者听说的可疑事情,都可以拿来说一说。

忽然有个人犹豫地道,曾经听一个有点痴傻的兄弟,说起过燧峰后山有条溪水,水会变戏法,总是会跑掉。当时听着是戏言,也就一笑了之,这会不会有问题?

不管真假,总要去看看,此时漫山的灯火已经点燃,隐约可以看见灯火之下黑压压长蛇一样的人群,说明刺客对全山的暗杀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大军进山扫荡搜山,共济盟的主要实力已经被拔掉,所以太子的剿匪大军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进山。

共济盟的人也明白这个道理,凤翩翩看着那些火把,深黑的眼眸里跃动着血色般的红。

众人去到了那条溪水附近,溪水很浅,淙淙流动,看不出跑掉的痕迹。

溪水尽头是一片绝崖,崖壁十分峭拔,几乎九十度直上直下,石壁光滑度极高,完全没有任何攀爬的可能。

在崖下不远处,一条河缓缓绕向旁边的落尘峰。

众人上下搜寻着,却都一无所获。

忽然文臻直起腰,注目黑暗中,眸子眯起。

“谁?!”

众人一怔,齐齐僵住,神情紧张。

此时大家也已经听见动静,长草瑟瑟声里,有些细微的摩擦之声,草叶断裂之声,听人数还不少,且四面八方都有。

人们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文臻的护卫们正要警惕地拔刀,凤翩翩却拦住了他们,做了个稍安勿躁的姿势,过了一会,文臻看见那位高大又寒酸的金坛坛主,带着好些人出现在黑暗中,金坛坛主怀中抱着一个小女孩,一手还扶着一个孱弱苍白的女子。众人看起来都很狼狈,大多都带伤。

这批人比文臻等人还要警惕,手中染血的武器紧抓不放,看见最前面的文臻也没松开。

文臻看见他们,心中一喜。

看来共济盟的损失没有自己想象中惨重,还是有人能够幸存的。

她上前一步,正想招呼,忽然冷风扑面,寒光一闪,当头一片似雪的刀光泼下来!

文臻下意识后退,却发现身后是绝崖。

当啷一声巨响,她头顶闪过一片星花,瘆人的兵器寒气割面而过,耳畔一缕发丝悠悠落地。

凤翩翩站在她身前,双刀架住了那突如其来的冷斧。

旁边响起几声爆喝,易人离耿光等人都大怒掠来,这回是文臻上前一步将他们拦住。

凤翩翩喝声冷沉“木卓,你在做什么!”

金坛坛主木卓也在喝“三当家,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和扈三娘在一起!”

“三娘救了我们,我们正在寻找燧峰的密道。”

“这不可能!”

文臻听着木卓语气不对,上前一步,木卓的斧头立即扬了起来。

“扈三娘!是不是你在酒中下了药,开门引杀手入山!”

文臻抱臂看着他。

“这么劲爆的八卦我怎么不知道?谁分享给你的?”

“少油嘴滑舌。我们亲耳听见的!那些闯山的人,口口声声遵三娘的命令!”

文臻恍然,险些给太子鼓鼓掌。

这回他肯定用尽了他智慧的全部库存。

一方面和唐家勾结利用内奸毒倒全山,一方面还在这些倒霉蛋面前指认内奸是她。

毕竟她来路不明,上天梯手段百出,还未获得共济盟上下真正的信任。

无论是刺客还是全山围剿,难免有漏网之鱼,这些漏网之鱼一旦遇见文臻,必将视她为生死大仇。

那她不仅要对付太子的杀手,还要被共济盟的人追杀,这追杀有可能绵延一生,让她时刻不能安宁。

“是啊。”她抱着双臂,凉凉地道,“我人在燧峰,却能遥控整座五峰山的刺客和士兵来攻击你们,顺便我还和凤三当家混在一起,还能骗得凤三当家给我挡斧头呢。这么一想,我真是好棒棒哦。”

木卓显然接不上这话,眨巴着眼睛,凤翩翩叹了口气,将先前的事说了一遍,众人听着听着,刀便垂了下来,木卓脸色惨白怔了好半晌,才惨然道“我每夜都要起夜照顾内子,所以喝得比较少,回去的路上跌入溪水,撞伤胳膊,便清醒了许多。我知道不对劲,便奔回去通知家小和兄弟们,但是终究慢了一步,只来得及带出一小半的兄弟,刺客便上了山……”

凤翩翩脸色好看了一点,转头对文臻解释道“共济盟这几年见形势不好,也曾居安思危,我们一些头目,在各峰安排了隐秘据点,还在燧峰这里,定了一个发生大事时的集合地,就在这溪水附近……”

“等等。”文臻发现不对,急忙打断她问,“为什么会将燧峰这里定为避难所,是谁提议的?”

提议的人,很可能知道那密道在哪里!

凤翩翩怔了怔,似乎不大清楚,木卓却忽然道

“是大当家。”

……

第两百九十六章 曾几时月下花前

如果从五峰山最高的藏锐峰看下去,可以看见官道之外,还有无数小道,阡陌纤细,纵横在苍黄的大地上。

那些小道或极细如羊肠,或者歪曲弯扭看得人眼睛发花,或者颜色斑驳一看就知道全是坑,总之都不是正常人会选择的道路。

但如果此刻有眼力极好的人俯视,可以看见那条细如羊肠的道路上,有十几骑如飞蚁一般,头尾相接,眨眼便越过长长的路途。

那速度实在惊人,马蹄刨起的烟尘沙土,扑扑地打在两边的草叶上,再被疾速驶过的马腿拨动,扑扑地又扫回骑士的袍子上。

中文是语言护卫中,骑术最强的一个,但是他此刻觉得自己像一只累得吐舌头的狗,明明跑出了疯子的气势,前面的肉骨头还是越来越远。

肉骨头自然是他家主子殿下。

宜王殿下尊荣贵重,宜王殿下目下无尘,宜王殿下万事不理,宜王殿下叱咤朝堂。

在众人的心目中,宜王殿下无论是哪一款,总之都不会是急若星火的那一款。

中文一边拼命挥鞭,一边摇头。

世人想象不到的,他已经见过两次,两次都是为了文大人。

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中文的目光落在燕绥染满灰尘污迹的袍角上,没敢提醒他换衣裳,只大叫“殿下!前头拐出去就有茶亭,去喝杯茶吃点东西吧!你昨天到现在还没吃上口热的呢!”

前头燕绥没回答,只伸出一只手,中文叹口气,抬手把干粮袋子扔过去,被燕绥精准地接住。

干粮袋子里是牛肉干和杏脯,还有耐放的金丝橘糕以及纸袋封装好的小米油炸锅巴。还不厌其烦分成一小袋一小袋,方便取食,一看这般匠心巧用,便知道都是文臻亲手制作的给燕绥的零食,文臻出品,自然不是寻常干粮可比,但饶是如此,在这尘土特别大的小道上坐在马上吃干粮,依旧不会是好的享受。

尤其对于垫十层垫子都会嫌垫子下一颗蚕豆硌腰的殿下来说,简直可以说旷世难逢的艰苦。

于是一向跟着殿下享受的护卫,此刻也只能默默在后头干啃锅盔。

十数骑风一般卷过。

前头岔道大路上,茶亭里,几个面白无须的男子,焦灼地在茶亭转来转去,不住地向来路张望。

一人道“太子殿下让我们提前在各个休憩点等待,可宜王殿下如何现在还不来?”

一人道“莫不是走了小路?”

另一人断然道“没可能!宜王殿下那个人,讲究享受令人发指,这周边回五峰山的小道是有,一条极窄极脏,一条绕路,一条满是陷坑淤泥,无论哪条,宜王殿下都不可能走!也许是被太子殿下派人追上了?咱们且先等着!”

先前那人道“若是殿下不肯随我们回京呢?”

还是最后那人,冷笑一声,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黑压压的军士,道“这许多人干什么吃的?”

“可若……若殿下还是不理呢……”

那人古怪地笑笑,没有回答。

不知道宜王殿下看了给他的那份圣旨没有。

今年以来,东堂和南齐相交海域频频发生摩擦,大皇子领东堂海军驻守海峡,几次小型交战后,发现对方总能抢得先机,怀疑军中有奸细,经过一番清查,目前的几个怀疑对象,都和季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季家季怀庆跟随大皇子在沿海效力多年,难免要培植一批亲信,季怀庆在乌海之上被燕绥阴了一道,被庶长子季怀远反水断了双腿,之后季怀远接替了季怀庆的一切,包括这水军中的暗中势力。

大皇子查出的这几个可能和敌国勾连的水军将领,果然也和天京有着秘密的往来,最后的指向也是宜王燕绥,而关于燕绥当初在乌海之上,策反季怀远的种种行为,也早已秘密报上了朝廷和陛下的案头。

这是叛国重罪,朝廷自然要立即宣召宜王殿下入京,而按照规矩,殿下一旦接到这旨意,一秒钟也不能耽误。

现在殿下接了旨,却没有当众开启,太子也就没有了强硬令他立即回京的机会,但太子对燕绥的行事也心中有数,特地提前命人等候在回五峰山的各处必经之处。只要一处能逮到燕绥,无论他跟随回京还是抗旨不从,总归都是太子的胜利。

那内侍想着拦截到宜王殿下,太子许诺的厚赐,忍不住唇角一勾,意味深长地道“便是殿下没从这儿走也无妨,终究,他是到不了五峰山的。”

……

君莫晓也带着闻近檀在山路上奔驰。

采云采桑已经送出了山。闻近檀不和文臻浪费时间纠结,爽快答应下山,由那个吃了毒药的喽啰背着,一路遇上刺客和军队就一手指天,果然安然下山,但是走到半路,闻近檀便坚持从那人背上下来,换了采云被背着。

君莫晓一路护送,在接近山下的时候,将那倒霉蛋打昏,命采云采桑藏在山脚下一处隐蔽的暗哨山洞,那里已经被刺客扫荡过,不会再来看第二次。

采云采桑躲在满是血迹和尸体的山洞里,等待着危机过去,君莫晓则和闻近檀返回山上。

文臻这俩闺蜜,从来都没打算去通知燕绥。文臻满心想着要他避开危险,两位闺蜜却认为,男人这时候不用,那要他何用?

宜王殿下平日里懒惰傲娇,吃小臻的喝小臻的睡觉都恨不得把小臻当抱枕,难得有他出力的机会,凭什么置身事外?

两人连商量都没有,也没对文臻表露这种危险的个人想法,很干脆地折回山上。

“我们去哪里?去帮小臻吗?”君莫晓拉着闻近檀的手在山间穿行,时不时避过那些从草丛里滚出来的头颅。

“是。不过不是去飞流峰。”闻近檀呆在文臻身边日久,也练出了免疫力,面不改色地道,“我们去燧峰后山,从山道走。”

“为什么?”

闻近檀没有立即回答。

她眼底浮现飞流峰平台上的小院,小院前的食堂,食堂边的水磨。

水磨边的她……和他。

很少有人知道,那些食堂每天早晨的豆浆,需要前一天夜里的水磨长期缓缓碾磨,而她向来多虑少眠,难眠的寂夜里,缓缓推着石磨,看着那鲜嫩的黄豆被轻轻挤压、破裂、渗出洁白的液体,顺着青黑色的石磨沟渠奔流,心间的旧事和寂寥,仿佛也在这样花影乱摇的春夜里,无声无息破了。

一开始,她一个人推磨。

后来,乱摇的花影里,有一个人看她推磨。

再后来,那个站在春夜花影里的人,走出来,帮她推磨。

一开始,她警惕他的存在。

后来,她习惯他的存在。

再后来,她会在他推磨的时候,默默递上汗巾。

那些洁白的液体缓缓流下石磨,时光在那一刻被拉长,山间的月色总是罩着岚气,长长的身影刻在被月色洗白的地上。

影子是很奇妙的东西,两个人隔着一方石磨,影子却你中有我地纠缠着,有时候山谷的风蹑足而上,将他的发吹落她的肩。

那些默默又脉脉的夜。

那些无言的表达和隐藏的拒绝。

她知道他是这山上的军师,她知道他在十字坡包子店喝了一个月她的豆浆,她觉得他是冲着文臻而来,但是当他求见文臻的理由,却是那仿佛玩笑般的求娶顾大哥。

那时候她觉得,不过是一个接近的理由,轻飘飘不够庄重,自然也不够放在心上。

到后来她依然是顾大哥,他是军师萧离风,他人每夜花前月下,她和他在花前月下推磨。

推到后来推出了默契,他停下她便知道他要添豆子,她抬眉他便知道今天的豆浆够了。

有时候她坐在一边,看他推磨时微微起了汗,便好笑地想,好歹也是土匪窝里的大土匪,如何这般不济。

有时候她在发呆,那些汗便渐渐凝成滚圆的一颗,顺着光洁的额缓缓地流,流过同样光洁的颊,秀挺的下巴,再顺着那一道英秀的弧线,流过尖锐清晰的喉结……

她总在那时候仓皇地收回目光,而他似乎没有注意,却在她一低头时微微一笑。

她至此便会及时递帕子过去,他也不客气,并没有指尖相触的旖旎,也没有目光相对的含羞,彼此都自然从容,从容到她有时会恍惚,觉得这样的日子从来便有,以后也有,像一对普通夫妻,在红尘里染满身烟火气,无需言语,便知道彼此会这样相携着长久地过下去。

然而随即她便知道这是虚妄。

她是过客,是敌人,是青山那一头流水里的舟。

那些月下磨前的光阴,不过是脉脉流年里最不可留的一截。

后来她便有点生硬笨拙地打破了那默契的沉默,开始说些无根无萍的话。

他眼底似乎有些失望,但依旧微微笑着,也顺着她的话来说,她却又发现,他天生玲珑,便是不咸不淡的话题,也能给他说得妙趣横生,静夜里那些言语如妙手,同样能拨动心弦声声。

到后来,她又沉默了,换他来说。

他的话题,却让她有些讶异。

他说这五峰山的设置,说这共济盟的由来,说那数十年前辈的热血和为人手中刀的苦痛,说这山峰何处有水,何处又见山。

那些话当初清淡如风,她却一直都记得,并随着他说得越来越多,心中的猜测也越来越多。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却知道绝不是无聊所致,所以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得清晰。

直到今夜,黑暗笼罩下的五峰山在静静流血,她忽然明白了他的很多话。

不知不觉思绪扯出千里之外,再在君莫晓莫名的目光里,牵绊万分地飞了回来。

她慢慢地道“我想,我到今天,终于明白了一个人。”

……

时间回到黑衣人包围四圣堂那一刻。

萧离风在帐幕中张开双眼,那一刻并没有立即去拿自己挂在床前的剑。

他飞快地从床下暗屉里摸出一颗黑色的药丸,却并没有立即吃,只拿在手里凝视半晌,眼神微微萧索。

稍顷,外头的声响更明显了一些,他眼神一厉,毫不犹豫将药丸吞了。

片刻之后,他脸上泛上一层如血的红色,一直上涌到眼底,这红色转瞬褪去,化为淡淡的青白色,只在眼下,还残留有一线深红。

他随即长身而起,摘下了帐前剑。

摘剑同时,一道黑影长射而入,人未至,刀光已如流星呼啸而来。

然而另一道更雪亮更灿然也更快的光,先一步迎上了他的刀,戛然碎裂声里,刀光碎成千万轮月亮,尖啸着反扑向那个黑衣人,地上瞬间洒落一蓬蓬血色梅花。

下一瞬萧离风的身影已经掠过那血花喷溅的黑衣人,一步上长廊,那些黑色的鬼魅般的影子,自檐角屋顶栏杆后翻过来,向这位共济盟神秘的大当家发动拼死的攻击。

萧离风却比所有人都快,一柄剑在前开路,一柄剑藏于肘后,在前的如电如霹雳,挑落血花无数,藏于肘后的是冷电一抹,悄无声息收割性命,他行过的长廊人影翻惊摇落,血迹一路逶迤过深褐色的木色。

等到前院的黑衣人发现不对冲了过来,黑木队也反应过来了,这些共济盟同样隐秘的高级护卫队,默不作声,狞狠地扑上来截杀刺客,却听见萧离风大喝“去救人!”

“木甲队去金坛,木乙去木坛……当家们不用管了,先救坛主,再让坛主们解救收拢兄弟,能救多少救多少……”萧离风将一张纸和一个令牌塞给一个冲过来的护卫,“救了人之后再在这里汇合,如果遇见几位当家就听当家们的号令,如果当家们都不在……”他闭上眼,“就听扈三娘的!”

不等那些人震惊质疑,他已经越过长廊,扑入了刺客堆里。

萧离风双剑一长一短,长剑堂正光明,大开大合,短剑奇诡幽微,出没如刺,一路自长廊洒血而行,身边的黑衣刺客越来越多,远远看去白衣的萧离风如一点蕊心,团团围困的黑衣人如黑色花瓣,是不是绽开深红的花丝,那是不断飞溅的血。

他把几乎所有刺客都吸引了过去,带着那人群往外闯,黑木队甚至跟不上他的速度,不得不放弃了保护大当家的想法,趁着空档四散下山去救人。

而此时君莫晓正拉着闻近檀去往燧峰后山的方向,她们眼前是一条岔道,分往几个方向,闻近檀深深往藏锐峰方向看了一眼,却决然拉着君莫晓走向通往燧峰的那条山道。

但是这条道盘旋于山体,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峭壁,没有任何可以遮蔽身形的地方,一旦半途遇上人,就会进退两难。

为此,君莫晓和闻近檀都穿着共济盟帮众的衣裳,男装打扮,一路急行,眼看转过一个弯就能到燧峰,入山之后可遮掩之处变多,两人都松了口气。

但随即两人就听见了对面的脚步声。

君莫晓探头一看,看见一队黑衣人正从燧峰的山阶上下来。

此时要退已经来不及,君莫晓和闻近檀也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伸手指天,示意自己是屠绝的人。

对方的领头人点点头,没有多看一眼便走了过去,君莫晓刚刚松了口气,擦身而过的人步子忽然一顿,两女心中一跳,齐齐回头,便看见前方山下隐约可见一星烟火飘摇直上天际。

两人还在莫名其妙,并不知道那是屠绝示意他的人已经全部撤走的烟花暗号。那领头黑衣人已经转身,忽然爆喝“拿下!”

他转身的那一刻,正和他擦肩的闻近檀反应极快,一抬手手指间寒光一闪,毫不犹豫抹上他咽喉!

血光乍爆,那一声“拿下”因此只来得及说了一半,但是终究闻近檀不会武功,出手虽然及时狠辣,却不够快,还是让他说出了口,其余人闻声回头,就看见领头人喉间血线如丝带曳起。

刺客们大惊扑来。

闻近檀让开那领头人砸下来的尸首,拉着君莫晓便跑。

君莫晓随即便反应过来,反手拉住她,一撒手撒出一包药粉,大叫“看我毒粉!”

众人纷纷闪避,两女已经中人群中冲了出去,两人都没有选择看起来更容易的后退,而是坚持冲向燧峰方向。

奔不出几步,听着后头的追杀声,眼看面前的岔路,君莫晓推闻近檀“你先躲起来,我去引走他们!”

闻近檀却道“你听后头追赶声音似乎在变弱?”

君莫晓回头,正看见一个黑衣人在狭窄山道上忽然失足滑倒栽入深渊,一个黑衣人无缘无故在格格笑,还有一个人停下来在抓痒,露在外面的肌肤不知何时已经满是红疹,追在最前面的那个,毫无预兆,咕咚一声便倒了下来。

君莫晓呆了呆,忽然道“文蛋蛋!”

文蛋蛋从一个黑衣人的脑袋顶上蹦出来打了个招呼。

闻近檀一看见它脸色就变了,“蛋蛋,回去!回小臻那里去!”

文蛋蛋骨碌碌滚了开去。

虽然它也觉得回小臻那里比较有必要,但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来命令它它就听,百年蛊王颜面何在?

闻近檀“蛋蛋你不回去,以后你的酒水、饮料、点心……就让八哥给你安排吧!”

文蛋蛋五彩琉璃的壳顿时暗了一暗。

文蛋蛋喜欢喝毒酒,吸毒粉,自然这些东西不能给它当零食吃,退而求其次,菜单上便罗列诸如毒蛇胆鸡尾酒,蜈蚣腿派,蜘蛛蛋糕,毒蚂蚁匹萨之类的黑暗料理,这些恶心玩意儿的原材料自然更恶心可怕,文臻忙碌,不惯它;采云采桑两个弱质女子对付不了这些,君莫晓虽然不怕这些却嫌恶心,也不肯用心去做,唯独闻近檀,不仅能做这些,还能把这些完全能搬上重口味恐怖片的料理做得别具巧思色香味俱全。从某种程度上,文蛋蛋的口腹之欲,都是靠闻近檀支撑的。

食堂大佬发话,文蛋蛋灰溜溜滚下了黑衣人的头顶,一闪不见。

两女都松了口气。

文臻那里更危险,却把文蛋蛋派来保护她们,两人心中更急,顺着燧峰的入山石阶向上攀登,攀登到一半则改道从林间走,闻近檀在前带路,她明明没有来过燧峰,路途却显得很熟悉,君莫晓虽然有点疑惑,却也没有多问,听话地跟着她走。

之后两人也遇见过几批黑衣人,但因为天黑林密,两人及时发现躲藏,对方也没有察觉她们的存在,闻近檀仰头看看天,再看看地势,觉得离萧离风当初说过的地方应该已经不远,不由眼底露出一丝喜色。

正在此时,她忽然听见身后一声尖叫。

……

shanheshengyan



第两百九十七章 世界太魔幻

一路奔驰,到了快出那条羊肠小道时,燕绥的锦衣已经成了一片混沌色。

他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嫌弃之色一闪而过,双臂一振,锦衣飞起,在空中碎成无数肮脏的碎片。

他里头是一身黑色的劲装,扎束得腰细腿长,脖子以下就是腿的那种,很懒的宜王殿下,一向很少穿劲装,以至于连中文都眼睛一亮,多看了好几眼。

当他撞上燕绥瞟过来的目光时,立即十分自觉地低下头——殿下的身材,自然是留给小蛋糕儿欣赏的,别的阿猫阿狗,再看挖了眼睛。

小路到这里就是尽头,前方必须上官道,再往前是一条河,河水蜿蜒,往五峰山静静流去。

燕绥拍马往前,刚上官道没多久,就看见前方一队骑兵驰来,老远对方就打出暂停的旗号,且老远就在马上躬身,表现出恭谨的态度。

既然不是敌人,看来是有事,中文等人下意识勒马看向燕绥,结果燕绥眼角都没抬一下,反而啪地一甩鞭,策马冲向对方。

那边吓了一跳,想拦不敢拦,下意识让开道路,燕绥从领头两人身边冲过,唰唰两鞭,将那两个领头的抽晕在地。

众人架不住他的不按牌理出牌,哗然乱成一团去抢救自家头领,燕绥早已带人冲了出去。

对面却又有一批人颠颠地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尖着嗓子呼喊“殿下!殿下!陛下有令……”

在那批太监背后,有重甲士兵稳步而出,嚓地一声齐齐架上弓弩。

燕绥依旧看也不看,听也不听,只在冲过去的时候,做了个手势。

后头的护卫们心领神会,各自做好了准备。

前方路边就是那条奔涌的河流。

这一幕看来颇有些滑稽,十几骑在前狂奔,几个太监鸭子一样摇摇摆摆跟着,大队弓弩兵在更前方拦住了道路,最先出来迎的骑兵则堵住了退路。

往前冲的燕绥忽然飞身而起。

离开了马鞍。

抬手手中已经多了一支箭,一箭扎在马颈上,那马狂嘶一声,发了疯一般向河水冲去。

燕绥唰一下又拔出箭,把那染血的箭,小心地往自己肩头衣裳褶皱里一插,看上去像是被射中一样。

他一连串的骚操作再次冲击了人们的智慧和世界观,以至于所有人都忘记了动作,傻傻地停下。

看他一转身,落在马头上,笔直地站着,面对着两边将要汇拢的追兵。

他长身玉立于马头之上,马身颠簸,他顺着那健美躯体起伏而微微摇晃,黑色的身形美妙地镂刻在粼粼闪光的河水与苍青的天色之间。

道路上的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然后更加目瞪口呆地听见中文的大喊响彻天地。

“要命啦!杀人啦!太子殿下埋伏金吾卫,暗箭围攻宜王殿下,射伤殿下,射死殿下坐骑,驱赶疯马入水,令殿下落水而亡!”

众人“……”

这世界太魔幻快让我醒醒……

有个太监反应比较快,尖吼一声,“快!快!快拦住殿下的马,他要装死水遁!”

但是已经迟了。

燕绥的受伤的马已经冲入河流,只剩一个马头,燕绥依旧稳稳地站着,对着满头汗看着他的所有人,微笑优雅又轻蔑地一抬手,手掌在眉梢一触。

再会,再会。

然后他在马头全部没入水中时,轻轻巧巧跨进了水里,瞬间便化为一道涟漪远去。

只留下一片泛红的水面。

在他身后,语言护卫们纷纷策马入水,入水的马堵住了河口,让后来的人一时不能及时下水,等他们终于绕过那些惊马也下水时,水面上早已恢复了平静。

倒霉的事儿这还没完。

就在众人飞马回报太子今儿宜王殿下新的骚操作的时候,不知何时,那个“太子出动大军围剿宜王殿下,射伤殿下及殿下坐骑,逼殿下落水,尸骨难觅。”的传言,已经轰轰烈烈传了开来,比太子的自辨折子还快地,传遍西川,传过中原诸州,传向朝廷……

……

燧峰之上。

文臻等人在溪水边寻找出山密道的时候,不断有各个峰头幸存的人前来汇集。

当初大当家提议以燧峰后山为紧急集合地的时候,因为人多口杂,并没有明说具体的聚集地,凤翩翩派人在不远处的林子前面守着,眼看着守来了好几批人,眼底不由爆出喜色,但随着渐渐没有了动静,凤翩翩的眼神也暗淡了下去。

五峰山上下常规驻扎子弟有近万人,如今来的,不过十停中的一停而已。

还有九成,可能都毁在了今夜突然的杀手和攻击里。

夜很静,风声里隐约传来杀戮和惨呼之声,飘到林深草密的燧峰后山,声音显得细弱扭曲,像寂寥鬼哭。

共济盟的人脸色都很难看。

人多好办事,文臻吩咐众人展开地毯式搜索,自己则和比较熟悉机关的易人离重点观察那溪水。

那条溪水和飞流峰半山平台旁的那条有些相似,都是靠着悬崖,一路向前,区别就是在崖边断流,没有形成瀑布而已。文臻看着溪水那侧青灰色的崖岸,不知怎的,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她正想趟过溪水看一眼,忽然感觉身后气氛有些不对,回头看众人正神色焦灼,围在凤翩翩身边议论纷纷。

大军已经入山,迟早都能搜到这里来,众人却迟迟没有收获,一时大家都有些疑惑,有人便提议,既然找不到密道就别找了,大家也有千把人,且大多实力不低,不如干脆聚在一起向外闯。对方就算有几万大军,但撒到这山里,到处搜寻,肯定不可能出现千人队,众人一起往外冲哪怕遇上百人队,也是稳赢的局面,如此趁机一路杀下山,不是更好?

这提议听起来很有道理,连凤翩翩都心动,拿眼看文臻,文臻却摇了摇头。

大军不会入山太多人,共济盟汉子能想到的,太子和唐家也能想到。先派刺客入山消灭了大部分的精英和有生力量,再派部分人搜山剿灭残余,主要军力一定在山下把守,将五峰山所有的出口都扎住,从那些出口撞出去,就是自投罗网。

她将这顾虑说了,有人赞同,却也有人鼓噪起来,指着此刻忽然点燃的满山灯火道“你瞧那么多的火把!太子剿匪大军也就五万人,看这火把数,现在应该都撒在山里,你不让我们突围,又找不到密道口,是要将我们困死在这里吗!”

易人离一听这话就火了“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三娘要害你们?三娘要害你们至于冒大风险救你们到这地儿来?自己跑不更快吗!”

那人一撇嘴道“咱们可不是扈三娘救的。再说大家都是在飞流峰那里中毒的!”

又一人阴阳怪气地道“扈三娘不是最擅长毒药吗?”

“保不准是欲擒故纵呢。毒倒了我们,再帮助我们,骗我们相信她,再把我们困住,回头岂不是不费一兵一卒就俘虏了全部的共济盟头领?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呢!”

“是啊是啊,我听说飞流峰上可没来刺客。”

易人离暴怒“飞流峰上没来刺客,却来了军中强弩!”

立即有人反唇相讥“军中强弩也是我们二当家拿命挡下的!”

……

文臻站在一边,看着这纷纷扰扰,弯弯眼睛,和凤翩翩笑道“危难之前见人性。国人真是最容易内讧的种族。”

凤翩翩听得半懂不懂,却明白她的意思,皱眉道“不能这样越吵越凶,不然真内讧了咱们怎么经得起?”

“那就是三当家的事咯。”文臻微笑,根本没有上前去解释的意思,示意厉笑把易人离拉出来,转身继续研究溪水。

她确定密道一定在这里,如果说先前因为一个傻子的话猜测密道所在还有些荒唐,但当她听凤翩翩说大当家把集合地定在这附近的时候,便知道没错了。

至于共济盟那些后来的人对她的质疑,找出密道就能解决了。

便是这些人不信她,自己要去作死,于她何干?说到底她对共济盟可没义务。

忽听一声惊惶的低喝,一个负责守望的汉子快速奔来,急声道“有军队往这个方向来了!”

众人也已经看见底下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一大片的火把,那点点深红移动着,正往燧峰这个方向而来。

人群嗡地一声,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大多数人丢下了查找的事情,将焦灼的目光投向凤翩翩。

凤翩翩却看向文臻,文臻依旧摇摇头,她的心思还在那崖上的古怪处,始终想不出所以然,因此有些烦躁,无心和这些人解释。

火把未必都是人抓着的,便是那些人往燧峰来,偌大的山头也未必能很快找到这里,何必先自乱了阵脚?此时往燧峰山下冲不是更容易撞个正着吗?

她无暇解释,人心却因此更加浮动。

身后有脚步声,听声音就是高手,文臻回头,正看见金坛坛主木易,一手扶着妻子,一手牵着女儿,对她点了点头。

他身后站着几十个人,神色冷沉地看着文臻。

气氛渐转肃杀,有共济盟的汉子默默地走过来,挡在了文臻面前。

走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虽然大家都一言不发,但隐然已成对峙之势。

文臻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叹了口气。

面前的汉子们将她密密挡住,她仰头看着那些背影,心中微暖,这才觉得今夜的选择不亏。

木易对她拱了拱手,道“三娘,我并不疑你,但我不能和你一起继续留在这儿了。”

文臻看了一眼他的孱弱妻子和才几岁的孩子,终究心里不忍,道“木坛主,你可以不信我,可是你想过你带着妻女现在下山,万一遇见大军怎么办?”

“我现在走,还可能仗着地形熟悉,避过搜山的人群;如果不走,所谓的密道又迟迟找不到,那我们迟早要被包围。三娘,我妻子病弱,孩子幼小,我不能让她们葬送在这里。”

“如果你现在走,才可能葬送了妻儿……”文臻还想劝说,但一看他神色,最终叹口气,挥了挥手。

她这边和木易说话,那边易人离勉强按住火气继续查找,想要尽快把密道找出来打这些人的脸,他气哼哼地不住皱眉捶头,显然迷药的劲儿还没完全消散,厉笑不懂机关,见他发愁,便递了块点心给他。

易人离接过,食不知味地尝了一口,忽然抬头看旁边的树。

厉笑脸一红,知道他是想起了两人之间的一些小甜蜜——有时候两人会漫山遍野地逛,带着些点心,肩并肩坐在高树上吃点心,看前方山海绿林,云蒸霞蔚。

易人离一抬头,文臻也下意识抬头,随即又意识到什么,猛地看向溪水那边的山崖。

随即她不理木易,三两下爬上那棵树,低头对溪那边的山崖看去。

那里没有积水,也没有树的倒影。

这不正常。

山间崖石,久经风刀霜剑,天然有沟壑无数,先前一场暴雨,虽短雨量却巨大,必然能在崖上有积水,倒映那满山树影。

但是她先前隔溪望崖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青灰色的崖面,没有水,没有倒影。

文臻忽然跳下树,跳入溪水中,她这个举动令众人一惊,连要走的木易都停了下来。

文臻趟过溪水,果然发现水很浅很浅,水势向下走,她一直走到边缘,临近崖面的位置,手指敲敲崖面,发出空空的声音,显然里头是中空的。

而从手指的触感来看,这片崖面材质非金非木,十分坚硬,但可以肯定不是石头。

她回眸笑道“找到了!”

易人离也越过水面而来,一番查找,最后连整个身体都趴在崖面上,倒看得文臻心惊胆战,生怕里头冒出什么机关来,过了半晌易人离笑道“原来如此!”

他的手指摸在那崖面下一点的地方,那里隐约有一点接缝,却并不像是可以开启的开关,那个接缝看起来像是崖面可以抬起,但易人离和文臻用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抬起,此路不通,易人离长鞭一甩,啪地击打在那处,果然咔哒一声,崖面下一阵轧轧微响,隐约有水流之声,随即惊呼声起。

文臻回头,就看见溪水水位肉眼可见地在下降。

果然应了那傻子说的,溪水会跑掉,可是这崖面之上,溪水能跑哪里去呢?

易人离坐在崖上,跷着二郎腿,和厉笑得意洋洋地道“你瞧我一鞭子把溪都给甩干了……”忽然向后一倒,险些一屁股滑跌崖下去。

文臻和厉笑双双拉住他,厉笑又好气又好笑,瞪他一眼,易人离却满脸愕然,回身去摸崖面,道“刚才这底下有东西拱我!”

这话说得众人都吓了一跳。他屁股底下就是山崖,怎么可能会有东西?

忽然有人惊呼“崖,崖在动!”

文臻已经发现了不对,她盯着那崖面,那比平常山崖要平的地面,此刻确实在动,在缓缓抬升,像一个巨大的盖子,被掀了开来一样。

她若有所悟,回头看一眼溪水,果然,溪水几乎要干了。

文臻终于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溪水后连接的山崖是假的,其实是一个储水机关类的设置,崖下和溪水连接,大抵像个闸门,打开开关,闸门开启,溪水被引流入内,然后将上面的崖面抬起,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个机关经过精密计算,溪水几乎全部被引入闸门内之后,崖面被完整抬起,下头就该是密道了。

这竟是一条垂直的绝崖密道!

就连文臻也啧啧惊叹。她在燕绥身边见过巧妙机关无数,可也从没见过这般有想法有气魄的。

果然,没多久,溪水全部被引流干涸,伪造的崖面完整抬起,露出下面黑黝黝的地道,那地道几乎九十度,与山崖垂直,黑漆漆的洞口隐约可见青色的有点残破的石阶,有仿佛从地狱吹上来的风迎面冲来,吹得探头观望的人脸色发青。

没找到密道心急如焚,找到密道之后就成了心惊胆战。

实在是那密道,看起来太不像个密道,活脱脱一副陷阱像。

直上直下,一不小心便是坠落深渊,台阶也残破,真让人担心走到半路没了台阶怎么办?到时候上天不得下地不能,就是悬半空等死的份。

文臻心中暗骂英文害人,顺嘴提的一句密道,害她寄托了偌大希望,结果是这个坑爹模样,谁敢下?

她往前走了一步,底下蹿上的风立即吹散了她的额发,自变故发生一直站在她身后的耿光立即也上前一步,道“三娘小心!”

文臻回头看了一眼,别说那些本就怀疑她的,一些先前得她相救一直护着她的共济盟头目都脸色难看。木易探头看了一眼密道口,叹了口气,扶着妻儿道“告辞。”

他转身就走,但他身后那些原本就不省事的人们,却不肯就此算了,有人冷声道“我说这扈三娘不安好心!就是存心拖时间!瞧瞧,这叫密道?这叫唯一逃生处?”

“说屠大护法是奸细,我瞧扈三娘才更像,她来了,共济盟便没了安宁,她上了天梯,共济盟便出了事,现在这个劳什子密道,你们谁敢下去?”

忽然有人冷冷道“既然扈三娘一口咬定唯有此处方有生机,那便请扈三娘先来探路吧!”

文臻正站在密道口边沉思,想着这看起来怕人的密道到底是不是直通底部,忽觉身后大力袭来,身子往下一栽!

……

顶点

shanheshengyan



第两百九十八章 替老婆出头

燧峰入口山道上,闻近檀和君莫晓听见了一声尖叫,声音熟悉,两人赫然回首,果然看见了采云正被押在一群黑衣人当中,却不见采桑。

当时两人正半掩在一处灌木后,闻近檀先站起身,看见采桑的那一刻,立即死死按下了君莫晓的脑袋。

“你先别出声。”她悄声道,“让我先出面看看情况再说,不要大家一起栽进去。”

一边把一块布塞进了君莫晓的手里。

“如果事情有变,你先走,去找小臻。这块布上记着共济盟最重要也最隐秘的一处密道所在,我们要先去找到,放烟花通知小臻过来……”

君莫晓一把把布推出去,怒道“让你一个不会武功的人顶着,然后我一个会武的自己逃?你做梦!”

闻近檀望定她,泪眼朦胧地道“不然怎么办?让你顶着,我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带着密道图能跑出几步?”

君莫晓语塞。

“共济盟现在能出的山口一定都把守重军,那是唯一的出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共济盟那些人一定跟着小臻,那么多条人命,都小臻担着,你就不去帮她一把?”

“可是……”

“可是我有办法保全自己。”闻近檀忽然一笑,又是她那种惯常老实的笑容,眼底的光却狡黠的。

她凑近君莫晓,微带羞涩地悄声道“那个,那个萧离风,是共济盟的大当家,之前很多次夜里,他有来帮我推磨磨豆子……他告诉了我很多共济盟的事,我对这里很熟悉,放心,我有办法自救。”

君莫晓张开嘴。

她听见了什么?

萧离风是大当家?

不不不,萧离风对小檀有意?

不不不,他们两个早就暗通款曲私下勾搭?

信息量太过巨大,一时把单细胞生物君莫晓冲击得脑子转不过弯来,闻近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忽然一个手刀劈在君莫晓颈后将她劈倒,自己已经站起身扑了出去。

她冲出去,看见采云,双眉一竖,怒道“你这出卖主子的贱婢!”

采云看见她出来,又听见这句,一时有点傻。

她本和采桑在一起,躲在山门暗哨处,看见大军进山,大气也不敢出,眼看大军已经离开山门上山,两人便悄悄溜出来,采桑身子灵活,闪出了山门,她运气却不好,前方不知何事落单了一个军士,偶一回头发现她正要溜出门,当即一箭射在她面前的铁门上。

随后采云就被抓住,她的衣着打扮说明她不会是共济盟女贼,太子早已令幕僚暗中传令全军,将文臻一行的人数身份简单形容都通报过,此刻剿匪军一看,便知道这应该是文臻的侍女。当即便押着采云去找文臻。

文臻虽然在飞流峰坑了剿匪军一把又一把,但是军队散于大山之中,信息传递不及时,直到此刻军队都还没确定文臻在哪里,这一批军士打算去飞流峰,此处正是通往各峰的岔道。

采云听明白了这句,再看闻近檀神情,也便明白了她的用意。

她颤声道“小姐,你原谅我……”

闻近檀转身便跑。

那些军士听得这句,知道这便是文臻了,顿时大喜,都追了过去。

闻近檀奔向藏锐峰。

这条路是最长也最崎岖的,并不适合逃生,她却依旧往上而行。

冒充文臻被大军追逐,她知道自己已无幸理,但在死之前,她想要再见他一面!

她虽然不会武功,但为了能适应在文臻身边的生活,也一直跟着君莫晓强身健体,比寻常女子要轻盈,但这么奔波半夜,体力也渐渐透支,虽然仗着地形熟悉,带着那些人绕来绕去,没很快被追上,但随着体力耗尽,脚步渐缓,喘息渐重,那些平日轻松抬脚就能跨过的石阶,此刻也变得仿佛高耸入云,腿面抬起似有千钧之重,肌肉绷得酸痛。

偶一回头,看见石阶之下黑压压的人头越来越近,而石阶之上,四圣堂依旧遥远如在云端。

闻近檀抬手拭汗,看着前方黑黝黝的天和惨白的石阶,苦笑一声。

然后她停了下来,背对着四圣堂方向,两手都伸进了自己的袖囊里。

没有人知道,她身上总带着三件东西。

一柄匕首,一瓶文蛋蛋洗澡水,一个火药弹子。

匕首用来在危险时刻杀人或者自杀。后两者就完全是为了将杀伤力更扩大一些。

她等着最先冲上来的垫背。

身后隐约有呼喝打斗之声,她没回头,反正能在这里公然出现的,都是敌人,那么,多来几个,多几个垫背。

一个军士最先冲了上来,闻近檀有点嫌少,面露惊惶之色向后退,惶然道“别杀我,我有东西给你——”

这话一说,有更多的人争先恐后挤了上来。

而身后风声急掠,寒气逼人,闻近檀一侧头,一滴血啪地一声溅上她脸颊,也不知道是谁的血。

她依旧没回头,算着这血溅射的距离,身后的人也来得很近了,她干脆多退几步,让两拨人聚齐一点。

前方的军士的靴子已经踏上她下方一级台阶。

身后的男子带来的风已经掠起了她的长发。

就在此刻!

闻近檀左手泼洒瓶子,右手将火药弹狠狠往下一砸!

“咻。”

一声轻响自她耳侧过,那风尖锐,冷意渗骨,一蓬鬓发猛地飞起,化为黑雾悠悠散于天地间,而洁白如玉的耳垂上,慢慢渗出一颗鲜红的血珠如珊瑚。

闻近檀睁大眼睛。

预想中的爆炸声并没有响起。

看见一截雪亮的剑尖,紧紧擦着自己的脸颊,平端在眼前,剑尖之上,一颗黑褐色的弹子正滴溜溜地转着。

而自己的另一侧身前,则是另一柄长剑,和刚才的细窄不染血的短剑不同的是,那剑身宽阔平直,血迹斑斑,此刻剑身上满是水迹,被那些鲜血一混,化为一片粉红。

然后一个有力而温暖的臂膀伸了过来,将她一搂,姿势随意而熟稔,随即又轻轻一压,闻近檀被他搂在怀里低下了头。

那人手一伸,修长的手指一弹那柄长剑,嗡声清越里,那一片粉色的水,便化为一蓬细雨,笼罩向此刻已经汇聚在山道之上的两处追兵。

雨落无声,山道上瞬间倒了好几个。其余人虽然站着,也动作迟缓了一瞬。

那人再一纵身,搂着闻近檀上了旁边最高的一棵树,他纵身时,手中短剑依旧平端,火药弹依旧滴溜溜转动,直到他稳稳上树,才将短剑向下一倾。

轰然声响。

巨响声里,那人俯下身,替闻近檀挽了一挽刚才跑散的发,手指在她凝血的耳珠旁停了一停,才似笑似叹地在她耳边道“方才,你是想谋杀亲夫吗?”

……

文臻向下倒去。

她甚至都能感觉到那一刻深井般的密道底,风声更加凶猛地撞上来。

她正要启动自己身上的机关自救,又想这可怕的地形可能无论什么机关都不能避免自己受伤,忽觉身子一停,撞上了什么温暖的躯体,然后向后一弹,她踉跄一下,站住,被扶稳。

与此同时她听见一声坠落声响。

她顾不上看是谁扶住了她,挣脱开扶持扑向密道口,正看见一截黑黄色衣襟消失在黑暗里。

那是耿光的衣裳。

就在方才她要被推落的那一刻,一直担心着她的耿光,拿身体垫了一下她,自己跌了进去。

文臻二话不说便要下去,易人离推开了她,冷声道“你先处理上面的,耿光我来救。”说着便下了密道。

文臻明白他的意思。

这批共济盟的人里面,很可能还是有奸细。

对她存疑很正常,不愿意信任要离开也正常,但是趁机出手,就不正常了。

她冷冷扫向人群,人们脸上都是惊愕神情,方才那几个出言攻击的人,躲藏在人群中,黑夜里也无法辨明。

凤翩翩神情有点难堪,低声道“三娘,先别……”

文臻手一抬,凤翩翩住了嘴,文臻转头看她,眼睛弯弯,却无笑意,看得凤翩翩心头一震,下意识退后一步。

“凤三当家。”文臻缓缓道,“我接受不理解,接受有分歧,接受没义气,但是,我不接受恩将仇报。”

凤翩翩脸色阵青阵红,呐呐低头。

底下忽然传来易人离惊喜的呼声“哎呀这密道没有想象中陡,也没那么深,有转折!”

众人喜动颜色。

密道通风,本就说明有出口,只是因为太陡,仿佛要直线爬下悬崖,让人担心这是陷阱,此刻听易人离这么一说,那么密道就没什么危险性了。

大喜之下,木易和他的手下人当先动了,木易抱着女儿过来,他的一个手下抢先要去试。

文臻横臂一拦。

那些人的脸色立即冷了下来。

“什么意思?扈三娘?孩子的路你也要拦?”

“坛主的妻女可以下去,我派人亲自护送。”文臻平平静静地道,“但是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许先下。”

这话一出,鼓噪顿起。

“扈三娘,你是要绝了大家的路吗!”

“凭什么不许我们下去!”

“这么多人,马上大军就要到了这里,你是要独霸密道,把我们都葬送在这里吗!”

文臻盯着人群,大部分人其实还是没说话,吵闹的还是那一小撮人,依旧隐在人群里不露面。

但是大部分人看着山下渐渐逼近的火把,面前被拦住的密道,听着这些挑唆的话语,脸色一半惭愧,一半焦灼。

厉笑脸色比他们还不好看,大家小姐,翻来覆去只会骂一句“不要脸!”

文臻倒一切如常,还笑眯眯听着,等众人骂过一波,才悠悠道“密道是我发现的,我说了算。”

“密道是共济盟的人修筑的,自然我们说了算!”

“那你来,来,从我面前下去。”文臻对那方向招手。

没人走出来。

底下忽然易人离哎哟一声,声音很大,似乎遇见了什么意外。

鼓噪戛然而止。

厉笑紧张地扑到密道口,向下看却黑黝黝什么都看不见。

厉笑喊了几声,易人离却没回答。

四面猛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后,先前那准备下去的男子向后退去,道“既然不许我们下,那坛主,我们便走罢。”

木易叹息一声,摇摇头,扶着妻女便要转身,有一些人从人群中走出来,要跟在他后面。

文臻忽然道“慢着。”

她走向人群里一个低眉缩眼的男子,神情自然,看似只是想问句话,那人也坦然看她。

文臻忽然一笑,劈手抓向他肩头。

那人立即后退,退得极快,大喊“扈三娘抢夺密道杀人了!”

文臻哪里在乎他喊什么,手中寒光一闪,已经射向他肩头,这人身形却极其灵活,一扭身换了个方向,往密道那里冲去,与此同时,文臻只觉得脚下有风,她腾身跃起,几道黑光从脚下呼啸掠过,不知道撞在什么东西上蓬地炸开,腾开一片黄雾,顿时遮蔽了人们的视野。

黄雾漫起时,刀剑连响,乱箭飞射,不知道有多少人向文臻的方向出手!

有人奔过来试图援救,有人茫然不知所措,有人皱眉原地旁观,有人悄悄站到了密道口。

凤翩翩大呼“住手!”又喝叫自己的属下,“快去救人!”

却有刀风急响,竟然是对她当头砍下,她急忙避开,只觉得心中混乱。

想不明白平常团结友爱的大家伙儿,怎么变成这样了。

想不明白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危难面前,那些平素忠勇的、憨厚的、直率的、热诚的汉子们,怎么忽然就现出了一张张愚昧的,狭隘的,自私的,龌龊的嘴脸。

文臻并不奇怪。

危难本就最为考验人性,更何况共济盟出身草莽,良莠不齐,且成分杂乱。

大部分的好人在无所适从的情形下,遇上一小部分的心思不纯的人的挑唆,也会走向与心意相反的方向。

她无意做救世主,更无意在这种时刻浪费宝贵时间去救赎谁。

哪怕看见木易叹息着,最终还是离开战团,带着妻女下山,她也没再试图阻拦。

她趁着混乱,躲过攻击,招呼了自己的人,往密道口冲去。

这里只有她和易人离知道密道开关的方法,等她们下了密道,直接关上门,让他们继续去和剿匪大军撕逼吧。

文臻扑到那个不大的密道口,却发现那里已经密密麻麻都是人,甚至将口子都堵住了。

有些人是要试图下密道,有人是要拿别人来试密道的危险性,但还有一两个人,文臻瞧着动作不大对。

那好像是……在尝试关上密道!

军队在上山,溪水倒灌需要时间,密道一旦被关上,就再没有机会再次打开了!

文臻扑了过去。还没扑到,就看见其中一人,手指已经够上了崖面下面的机关处。

那人一边抵着那机关一边大叫“三娘,在哪关?在哪关?”

隔着黄雾文臻清晰地看见他唇角那一抹诡诈的笑容。

文臻怔了怔,一时气得时时挂在唇边的笑容都挂不住了。

感觉自己快要成了河豚,受了刺激的那种。

这句话何其险恶!

不仅要绝她的路,还要栽赃,还要把这崖上所有的人,一瞬间都变成她的敌人!

已经有人听见这句话,开始怒骂,开始对厉笑和她的护卫展开攻击。烟雾渐渐散去,她身边的人看见她,也愤怒地向她劈下武器。

文臻不得不闪躲开一柄大刀和一根枪,以至于明明看着那诡诈的笑容要气炸,也无法及时阻止。

“来不及了!”这个念头刚刚闪过文臻脑海,她眼前就忽然爆开血色的花!

仿佛密道下的风忽然怒吼,巨大的力量从地底冲出,无声无息却又凶猛无比,瞬间将密道口的所有人掀了个底朝天!

人们向四面八方跌开,四面飞溅开长长的血丝。

那个想关门又嫁祸的家伙最倒霉,手永远地留在密道口,人还在半空惨嚎,另一边的手臂也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然后腿在半空中诡异地一折,另一条腿又一折。

不过一圈半的空中转体,他便成了一个残破的鬼娃娃,直挺挺地落了下来。

他没能落在地上,一只手忽然从密道中探出,轻巧一抓,便抓住了他。

文臻盯着那只手。

清瘦修长,指甲如玉,骨节分明,非常漂亮的一只手。

只是那只她很熟悉的漂玉雕一般的手上,食指上却裹着一截布条,布条沾染了泥土脏兮兮的,布条底下还隐隐透出血迹。

这就让她很陌生了。

以至于她明明很肯定那只手的主人,一时也不敢呼唤。

蹭蹭蹭,几条人影蹿了出来,却是易人离和中文英语,以及他们各自的属下。

易人离怀里还有一个人,却是耿光。

文臻舒出一口长气。

易人离一出来,就呸了一口,大骂“一群白眼狼!”

文臻却只盯着那只手的主人,和先前那狂风烈卷出手的霸气不同,这人不急不忙地压轴出场,拎着那个奸细缓缓出了密道口。

文臻一看他出来,那一身黑衣裹着修长的身影,眼睛顿时一亮,连眼前的局势都忘记了。

啧啧,平常总是宽袍大袖的看不出来,真是,屁股是屁股,腿是腿啊!

虽说已经有了最深入的交流,但是山洞光线不好,又忙着打架,她又有点不好意思,现在想来,真是对美好资源的浪费。

这身材,穿点什么执事服制服之类的,应该也很够劲,或者回头给他做上几套……

这边她在色迷迷意淫着制服py,那边众人怔怔地望着眼前身量高颀的男子,觉得他似乎戴着面具,显得眉目静冷,但饶是如此,风采也迥异于常人,令人不敢逼视,也正因为他的特别,所以明明戴着面具,众人也能察觉到,他不高兴。

很不高兴。

无形却令人窒息的杀气,似黏腻的毒浆,在这寂静山林悬崖之上流淌,窒息着每个人呼吸的空气,以至于共济盟上下,没有一个人敢发声。

另一个不敢发声的原因是,所有从密道上来的燕绥的手下,手中都端着一把奇形弩。

弩的形状是众人前所未见,上有刺下有勾,青光闪烁,分外狰狞,箭已上弦,抱着弩的人面无表情站成扇形,青黑色的箭尖森冷地对着每个人,包括凤翩翩。

而四面风声瑟瑟,黑暗中似乎还有一团一团的黑影,盘踞在头顶,虎视眈眈。

众人不知不觉便大气都不敢出。

这种肃杀紧张的氛围里,燕绥发布命令却十分清淡。

“一起杀了。”

顶点

shanheshengyan



第两百九十九章 你有了?

“慢着!”

文臻说了今天第三句慢着,忍不住苦笑。

周围那些没等到审判就要被宣判的众人,此时才来得及震惊,听见文臻这一句出口,且端弩的人们果然没有立即出手,便有两三个人飞身要逃。

然后电光追越,厉风如啸,几个人同时惨嚎着翻落溪水中,血溅出三丈。

这一下,所有人都安静了。

杀人对于这些江湖汉子来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中文等人出手的干脆利落,从头到尾,眉毛都不曾抬一抬。

便是这些杀人如麻江洋大盗,看着也心里发憷。

文臻叹口气,心想土匪就是土匪,见识眼力都不够,以为殿下是她这样的慈悲心肠?

她不理众人看向她的复杂目光,走到燕绥身边,看着他的手指,道“怎么回事?”

见她第一句话便是问自己的伤,燕绥的眼神微微一柔。

周围的共济盟众人顿时觉得那种无处不在的杀气消散许多,感觉又能活了。

“燕缜害的。”他把手指直递到她面前。

文臻抽抽嘴角,心想殿下您这时候当着这么多人面撒娇告状合适吗?

何况还抢我台词。

燕绥的手指一动不动,看样子像公举在等她的王子亲吻下去。

文王子懂她家的公举,这是要她现在重新包扎的意思,文臻叹口气,看看已经很近的火把,只得从怀中抽出干净布条给他重新包扎。

解开布条她才发现那真不是一点小伤,就凭太子,能把他伤成这样?

想到方人和说的燕绥不能受伤的事情,她顿时心情也很不爽。

只是现在不是叙话的时辰,她麻利又轻巧地给燕绥重新上药包扎,一边轻声道“这些人不能全部杀,很多人还是向着我的,杀伤无辜,有干天和。”

燕绥答得漠然“在你危险时并没有以身相护,算什么帮?”

“他们不信任我是正常的,要么,丢他们自生自灭得了。”

燕绥唇角一扯,忽然提高声音“既然说你勾结刺客,何必担了那个虚名?干脆就杀了他们,回头剿匪大军叙功,你我斩杀共济盟头目百十人,无过有大功,何乐不为?”

众人哗然加凛然。

文臻没有反驳,只给他的绷带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还弯下腰,煞有介事地吹了吹。

“呼呼就不痛了哈。”

中文等人杀气腾腾端着弩,背对他们,听着这二人任性对话,想笑却不敢笑。

文姑娘就是这样,看着温软,实则强大,这一夜逃亡中被攻击背叛栽赃陷害,如果不是殿下赶回正好遇见,她大抵是一个字都不会和殿下说的。

好在殿下也迥异于常人,不然对于一个强大的男人来说,女人太坚强,怪伤自尊心的。

燕绥低下眼看着自己的小蛋糕儿。

她抬起的眼眸乌黑,圆润的鼻头闪着一点晶莹的细汗,和眼底的光交相辉映,他心底那一点烦躁和愤怒,便如这细微的汗一般,在风里静静地淡了。

只是还是不愿轻轻放过,别的事惯着她也罢了,这些腌臜货何必怕冤枉他们,一起清理了才干净。

伤我蛋糕儿者,虽远必诛。

“给我一个理由放过他们。”

“唔……”文臻拖长声音,眼珠转了转,忽然凑到他耳边,鬼兮兮地道,“就当庆祝你顺利被我,杀生不祥?”

燕绥“……”

是什么鬼?

颠倒混淆的本事越发令人失敬了呵呵。

“或者……就当为咱们的娃积德?”

燕绥眉头一聚“你有了?”

“当然……没有。那就当我们为要个娃积德?”

燕绥“我倒觉得不杀了这些混账,我们的娃会嫌弃我们懦弱,气得不肯来这世上呢。”

文臻“……”

颠倒混淆的本事越发令人失敬了呵呵。

燕绥抬起手指,点点自己的脸,其实他只是手指垂下有点痛,抬起来舒服一点,但色狼文今天自看见他,脑子就总往少儿不宜十八禁的方向跑偏,拉都拉不回来。看见他这个动作,老脸忽然一红,看一眼众人,又一红,然后嘿嘿笑着,踮起脚,在他颊侧亲了一口。

众人“……”

白日宣淫什么的,能不能最起码先打个招呼?

燕绥“……”

随即他便明白文臻误会了,眼眸闪过一丝笑意。

这种误会,就不必特地解释了。

干脆偏过脸,又指了指。

文臻一看他怔了一下,便知道自己误会了,哪里肯再表演一下,恨恨推了他一下。

燕绥一笑转身,对中文摆摆手。

中文等人转身,勾着勾索跃下了山崖,往下降了一半,然后齐齐对着底下半山飞流峰平台小院方向,按动扳机。

众人好奇,好些人偷偷探头去看,燕绥也不拦着。只是众人脸上表情都颇有些不以为然。

此地离半山平台的距离就算直线,也有一百余丈,这个距离实在太可怕,便是巨弩弩箭,也达不到。

然而一声巨响,人人变了脸色。

咻咻声响破风厉烈,十几道黑光流星电射,下一瞬半山平台残破的小院,再次轰然着火,将里头还在搜寻的人们,烧出个惨叫连天。

那火燃得又快又急,几乎没给人反应时间,比先前炸毁弩弓的火药弹还要凶猛。文臻心中暗赞,她原本离开时候也想放火,彻底烧毁半山小院,不给太子那边留下任何找到证物栽赃的机会,但是刚下过大雨,无法点燃屋子也就算了。

燕绥这里,想必不仅弩弓改良,火药弹也改良过,这个射程和效果,足够震慑共济盟这些人。

果然文臻回头再看的时候,众人神色都非常凛然。

片刻后中文等人回来,众人都悄悄后退一步。

燕绥也不理他们,伸手挽了文臻示意她随自己下密道,文臻回头看看,木易带着老婆孩子早已不见,那个爱钱的坛主,并不是奸细,但因为精明,是对她最不信任的人之一。

她心中叹息一声,知道此刻燕绥还在气头上,说要带共济盟的人下去他定然不愿。

何况这些人当中藏有奸细,此刻也来不及一一辨明,真要一起都带下去,底下黑暗,地势狭窄,发生变故的可能性太大了。

这些人本该大多是死人,她救下带来这里,给他们留下了生机,也算仁至义尽。

那就就此江湖别过吧。

文臻心中本有个隐秘的想法,想要像收服熊军一样收服这些共济盟的精锐,但现在看来,土匪果然不是军队能比。

她和燕绥下密道,中文等人走到密道关闭处,那架势让众人都变了脸色,但方才都见识到了改良弩的威力,不敢发声。

凤翩翩忍不住道“三娘……”

文臻回头,对她一笑,道“三当家,我不叫扈三娘,我叫文臻。”

凤翩翩顿时哑了口,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众人谁都听过东堂厨神,官场异数文大人的名声,一时哗然,顿时那总藏在人群背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果然是奸细!果然是你故意带我们来这里的!”

“是啊,我在飞流峰只要装看不见走开,你们就死翘翘了,我非要辛辛苦苦把你们带到这里来再弄死,我这是和你们一样有病哦?”

一阵静默后,文臻唇角翘了翘,只看着凤翩翩“三当家,我知道你们一直怀疑我的身份,你们怀疑没有错,不过你们还是想多了。我来共济盟,本身只是私事,对共济盟毫无恶意,今夜我本来应该悄然离开……当然现在离开也来得及。”

她招招手,便要跳下密道,却听有人道“离开可以啊,带兄弟们一起啊。”

她毫不犹豫地答“你兄弟们可没把我当兄弟……”忽然住口,探头对外一瞧,诧然道“晓晓!小檀!”

又更加惊诧地道“大当家!”

她喊前两个名字的时候大家还没反应,最后一句则令很多人惊诧,纷纷转头去看走来的那个男人。

萧离风尴尬一笑,知道文臻这是在报复。

文臻看他一眼,发现他衣裳遍血,看起来实在有点狼狈,想来是一路从藏锐峰上冲杀下来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孩,看样子是木易的女儿。

她目光不禁向他身后投去,萧离风略一沉默,沉声道“木坛主从僻道下山,本来那条路应该没人知道,但是不知怎的就被军队堵截,正好遇上我,木坛主将孩子托付给我,并请我代他向三娘致歉。”

“他人呢。”

“木坛主说他知道自己错了,大家一再质疑三娘,三娘想必已经寒心。他愿领兄弟们在山下作战阻拦大军,一来以此向三娘表示诚意和歉意,二来请三娘大人有大量,再救兄弟和他唯一血脉一命。”

他态度诚恳,微微躬身,从头至尾只看着文臻。

文臻默然。

这种时候在山下阻拦军队,等于就是敢死队。

此刻木坛主便是在托孤,拿命来祈求她的原谅和庇护。

她不怕硬碰硬,但一旦共济盟转变了风格,她倒觉得为难。

闻近檀忽然悄悄上前一步,文臻扫了她一眼,确定她果然毫发无伤。君莫晓也安好。

这自然是萧离风保护之功。

又一个人情。

文臻承了他保护两个闺蜜的情,叹息一声,按住了有点不耐烦的燕绥的手,示意听听他说什么。

萧离风开门见山“三娘,我还是叫你三娘吧,方才的事,我都知道了,兄弟们多有得罪,说到底还是我们的错,是我们一直没有信任三娘,才有今日的恶果。如今追兵将到,还请三娘大人大量,携我等自密道逃生,事后我等定有回报。”

他悄然上前一步,低声在她耳边道“共济盟这许多年的积攒,自然不能便宜了太子去……”

文臻眼睛一亮。

共济盟家大业大,盘踞西川多年,之前她就想过一定有自己的宝库,如今这密道修筑得如此离奇隐秘,显然绝不仅仅是个逃生的密道。

只是这些人当中隐有奸细,带到底下也绝不妥。燕绥已经受伤,她要为他的身体考虑。

“至于奸细,三娘放心,到了底下,自有办法甄别。”

文臻顿时下定决心,笑道“大当家太客气了,这密道本就是你们共济盟的,我们怎敢鹊巢鸠占。”

她转头笑眯眯握住了燕绥的手,道“一顿打卤面。”

“不行。”

“两顿!”

“不行。”

“再加一个杯子蛋糕,一份最新研制的芝麻鱼松。”

“再来一个老坛酸菜牛肉方便面。以及睡三晚。”燕绥顿了顿,还加了句解释,“那种睡的睡。”

文臻“……”

什么鬼。

为什么话题忽然就跳到少儿不宜?

为什么这种少儿不宜话题他说的语气和索要老坛酸菜牛肉面一模一样?

众目睽睽之下,文臻实在不想和某个一本正经地什么虫上脑的家伙讨论哪种睡的问题。

“成交!”

燕绥满意地摆摆手,中文等人收了弩箭退开一边。

但文臻并没有立即安排人下去。

她并不在意萧离风所谓甄别奸细的话,她一向最相信自己。

哪怕不能将人一起杀了,也一时无法将奸细全部拎出来,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

文臻和燕绥低语几句,燕绥点点头,随即从人群中拎出了那个先前被文臻发现,暴起发难的奸细。

那人想逃,但是被弩箭震慑住,躲在人群后,还是被拎了出来,拼命转动着眼珠,想着托词,然而文臻燕绥根本没理他,中文直接把他拖到了林子里,片刻后几声惨呼,听得众人神情紧绷。

过了一会,中文走了出来,神色平静,衣上带血,对燕绥点点头,和英文走到一边,商量了几句,便由英语带两个人,往山下走。

众人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这是打得什么哑谜,文臻笑道“方才那位兄弟,经过我等谆谆教导,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决心拨乱反正,交代了和大军的秘密联络方式,并为了表明心迹,愿意为马前卒,带领我们兄弟去伏击大军。”

人群一阵骚动,有些人目光闪烁,脸色苍白。

文臻又道“孤身一人去拦截大军,想来也没什么机会回来。那位兄弟英勇可嘉,对我们说,牺牲也要牺牲的有价值,所以他一旦被俘,会向大军交代,他的诸位兄弟都因为大当家许诺的共济盟宝藏,弃暗投明了。”

人群里骚动又起,方才那些脸色苍白的,现在已经很难看了。

这一手釜底抽薪,很是毒辣。英文是去布陷阱,只要军队有人吃了亏,就会怀疑暗桩的忠诚度,隐藏在这些人里头的奸细,不管是哪方的,出于什么目的,经过文臻这一手,都失去了和大军联系或者投诚的机会。

后路被断,也就只能老实一些。

虽然这样做也有弊端,可能会导致这些人从此深深潜伏,找出来难度增加,但对于马上就要下危机四伏的密道来说,还是先让他们安分一点比较重要。

再说对于文臻来说,也不存在太多难度。

文臻说话的时候,她身后众人都紧紧盯着人群。

神情有异的,都默默记下。

萧离风在一边看着,眼神闪动,微带赞赏,似乎还有几分得意,也不知道在得意什么。

然后文臻才开始安排人下密道。

中文带一部分护卫先下,占据先机,然后便是共济盟的伤员,然后是那批可疑的人们,集中在一起,不给他们突然发难在人群中到处制造麻烦的机会,然后燕绥易人离,然后是共济盟的高层和完好的人们,最后是文臻君莫晓闻近檀和萧离风。

燕绥为了保证安全兼顾头尾,走在了中间,颇有些不甘愿,频频回头。

萧离风本该走在中间,却死皮赖脸地要走在最后,文臻看一眼闻近檀微微泛红的脖颈,笑了笑,同意了他的要求。

萧离风最后关闭密道的时候,听见了木易的惨呼,他的手颤了颤,决然按下了机关。

哗啦啦水流奔涌而出。

须臾后,一群士兵奔上山之后,看见的便是奔涌的溪水和青灰色的山崖。

木易和他那一批手下,为了让追兵发现不了机关的秘密,咳嗽着,吐着血,拖着伤了残了的身体,越过溪水,爬上崖面,用自己的血染红了整座突出的假山崖,然后跳了下去。

那些追兵先是被溪水挡住,然后亲眼看着这些人全部跳崖,只得悻悻放弃,认为众人散入四面山林,转身去四处搜寻。

他们在崖上爬行的时候,萧离风和文臻还没走,两人靠着冰冷的山石,听着相当于一道门距离之外,那些人用鲜血和性命为兄弟们铺路的声音。

密道的密封做的很好,那些涂满崖面的血流,流不入这黑暗的空间。

萧离风手里的火把光芒跳跃,映着他微微发白的脸,文臻忽然发觉他双眉之间似乎有一道青气。

这一点也令她想起自己一直以来的一个疑问,刚想叫文蛋蛋来看看,一摸辫子想起文蛋蛋不是跟着君莫晓闻近檀的吗?现在蛋呢?

文蛋蛋傻逼兮兮地回半山平台去找文臻,结果险些被燕绥那一发火药给炸死,好容易滚出火场,勉强在硝烟里找到了文臻的气息,现在正顺着后山索道一点一点滚向燧峰呢……

等他滚上燧峰,估计文臻都回天京了。

但此时回头去找文蛋蛋也来不及,文臻想想,蛋蛋那么一颗珠子,也就多滚一些日子,绝不可能遇到什么危险,也便罢了。

她自然又问起采云采桑的下落,君莫晓刚要说话,就被闻近檀狠狠捏了一把手心。

捏得她把要说的话生生咽了下去,瞬间也就明白了闻近檀的意思。

文臻如果知道采云落入敌手,一定会回去救她,此时外头满山大军,怎可让她再入险地?

闻近檀也不想自己冒充文臻的事情被文臻知道。

更何况在闻近檀和君莫晓看来,虽然文臻允许两个丫鬟在危急时出卖自己自救,但身为忠心下属,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不可为,采云遇上大军后真的带他们去找文臻,忠诚度已经不过关。

何必为忠诚度不过关的丫鬟去冒险?

君莫晓有些不忍,闻近檀对她示意,已经拜托中文去找,中文在外头留下了一部分侏儒暗卫,潜伏在山中做一些后续事宜,不会允许采云真的出卖文臻。

“她们当然安然出去了,她们在快要下山的时候才和我们分手,一路畅通无阻,我亲眼看着她们出了山门。”闻近檀的语气很平静。

“外头也有大军,希望她们两个机灵一点,找地方躲好。”文臻舒了一口气,也没有多想。

实在这密道也不是个叙话的好地方。这里说是密道,其实就是在绝崖上人工修筑了一条路,生生凿出了一级级的台阶,在最上端,搭建假崖以遮掩,人力多能创造奇迹,文臻向下走的时候都小心翼翼,总觉得大地即将迎面冲来,真是很难想象人们是怎么能在这样的崖壁之上凿梯的。

这是一项非常浩大、需要大量人力物力,非数十年不能竟全功的工程,绝非萧离风一人能够做到,但看共济盟上下,竟然除了他没有人知道这处密道,这就很奇怪了。

而且这密道也有些残破,看来是有年头了。看来是很久以前修建的,只是被萧离风发现了这一处的秘密,那么他为什么没有告诉别人?文臻总觉得这位大当家身上,有太多的秘密,她回头想问几句,便看见萧离风扶着闻近檀,一步步向下挪,神情十分专注。

文臻心中一动,又看了一眼闻近檀,目光在她下意识紧紧握住萧离风手腕的手上落了落,然后转开了目光。

原本应该为闻近檀感到高兴的,可不知怎的,她心中总有淡淡的忧虑萦绕不去。

第三百章 我在乎的人最重

身后,萧离风忽然悄声道“这条路不会一直往下,等会会有个转折,走入落尘峰的山腹,你记得在那个转折之后,观察人们的手掌。”

“怎么?”

“奸细或者别有异心者,会想办法在密道重要转折处留下记号,先前入口你们的人持弩盯着,没人敢做手脚,但是等会进入山腹之前也有机关门,我在那里涂了萤石粉,只要悄悄碰过那门边,手上难免沾染。你等会注意谁的手发亮,谁就是奸细。”

文臻打了个响指表示点赞。

一路向下,并无多话,果然走不多远,坡度渐缓,直到双脚平平落地,众人都舒了一口长气。

前方出现一道门户,有萧离风在,自然也不想需要多费力气便开了门,文臻正在想如何把辨认奸细的方式告诉在前面的燕绥,就看见燕绥忽然背对她举起了手,她顿时明白燕绥已经看出问题所在,倒是不需要她多操心了。

过了那道门,萧离风提醒所有人都熄了火折子,说是山腹中有一种石头很容易燃烧,带着明火会十分危险。

这也是最适合有异心者下手的好机会。

文臻走在后面,能够很清晰地看见前方一闪一闪的淡绿色莹光,很微弱,不是仔细看很难觉察。

应该就是隐藏在共济盟里的别有用心者了,或者是易铭的人,也说不定还有唐家的人。

队伍还在继续向前走着,随着几声细微的哧哧声响,那些绿光一个个不见了。

文臻知道燕绥动手了。

殿下行事狠辣干脆,连废话都没一句,语言护卫们穿梭在人群中间收割性命,动作太快太突然,很多共济盟的人都没察觉。

只是文臻的眼底忽然多了淡淡的疑惑。

她眼神好,透过面前广袤的黑暗空间,隐约看见极远处,似乎也有星星点点的绿光在闪烁,时有时无。

那个距离,不可能是她们这一批人。

这些绿光又是什么?

这山腹应该也是自然形成,空间并不憋闷,因为空旷因此回声不绝,文臻听着身后萧离风的脚步声有点拖沓,声响因此更大,因此盖住了她想要问萧离风的话。

前方停了下来,说是发现了一座吊桥。

因为这里已经地势平坦,不需要再排成蛇形长队,因此众人都聚拢在那平台边,看那吊桥。

虽然光线很差,但也能看出那吊桥年久失修,朽烂不堪,和外头共济盟的铁索道安全度无法比。这样的吊桥,先上和后上都很危险。

而底下深不见底,隐约气息腐臭,可见如果落下去,和落崖也没什么区别。

中文安排几个护卫抢先上了桥,忽然黑暗中“咻。”一声,爆开一朵火花,落在那破烂吊桥之上,顿时熊熊燃烧起来。

火光亮起,愤怒的中文回刀便砍,一人惨呼着坠了下去。

文臻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方才斩杀奸细的时候,有漏网之鱼!

这一点并不奇怪,毕竟也许有人比较审慎,没有立刻在机关处留下暗号,自然也就不会沾染萤石粉。

这人发现了同伴几乎都被杀,知道自己暴露了,一旦出了密道走入阳光下,也难逃性命,于是先下手为强,以火箭毁了吊桥。

吊桥实在朽得厉害,只一点火星,就让火势不可收拾,瞬间断成无数截坠落。

而两边的距离,飞鸟也难越。勾索也没这么长的,一群人顿时就堵在了这里。

更糟糕的是,因为这山洞并不潮湿阴冷,反而算得上温暖干燥,里头的石头大概含易燃矿物质很多,被这吊桥的火一激,顿时很多石头爆出火花,点燃了一些洞穴植物,燃烧会迅速消耗洞内的氧气,产生的毒害气体对人体又是莫大伤害。

几乎立刻,燕绥就撕下了一截衣襟,接过中文递来的水囊浇湿,给文臻捂在了口鼻上。

此刻情况危急,文臻却不能控制地想,他衣襟这下不整齐了,比闻烟雾还难受吧?

念头还没转过,燕绥手指划下,嗤地一声,另一边的衣襟也整整齐齐断落,他捂在了口鼻上。

两块衣襟一般大小,一样形状,就连连着的布丝都长差不多。

此时共济盟中的人已经陷入了慌乱。

毕竟刚刚逃离追杀,又入绝地,有人开始往回奔跑,试图回到地面上,但是跑没几步,隐隐一声闷响,整座山腹都似乎微微晃了晃,簌簌落下一些燃烧的石头来,惊得众人纷纷走避。

文臻霍然回首,望着那个方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预感,入口处一定发生了变故。

火光的微光里她看见萧离风的脸色,惨青惨青的,有气无力地冲她笑了一下,道“不用看了,入口那里应该被破坏了。”

他声音很低,想是怕那些人听见,但是众人已经有所猜测,绝望惊恐的情绪悄然蔓延,有人经不住这起伏跌宕的命运,一屁股坐在地上目光呆滞。

文臻抬头看一眼远处的绿光,伸手入怀,取出哨子,开始她无声的吹奏。

萧离风本想说什么,看见她这样,翻了个白眼。

无声的音波在山洞层层回荡,远处那点绿光似乎有了变化,闪动愈急,文臻心中一喜,越发卖力吹奏,过不多久,隐约有一些黑点飞掠而来,伴随一点莹莹绿光,在人们眼前划过黑色的弧线。

是一些黑色的蝙蝠。

文臻却很失望。

先前她看见那绿光就怀疑是洞中的蝙蝠,一眨一眨的绿眼睛看上去像小灯泡在明灭,那么远的距离还能看见蝙蝠眼睛的绿光,要么蝙蝠变异了极大,要么蝙蝠非常多,无论哪一种,都有可能载人过天堑。

但是现在飞来的,只是很少的一些蝙蝠,个头也很普通,无论如何也搭不成送人过谷的鹊桥。

也不知道是她的驭兽技术终究不是正宗,还是这山洞的蝙蝠太有个性。

那些蝙蝠直冲她而来,还没抵达,就被燕绥一袖子卷了出去,尖叫着四散。

“这是血蝠,还是其中最厉害的一种,只吃腐肉和毒血。”萧离风在她身后轻声道,“不过其实我……”

文臻就好像没听见他的话,转头问燕绥“有什么办法不,这样大家坚持不了多久?”

“有。”

文臻一喜。

燕绥指指上头“我以轻功带你贴壁过去。”

文臻抬头往上看,上头穹顶深黑,怪石嶙峋,正常人看一眼就心中冒凉气的那种。现下这许多人中,能做到带人上去安然度过的,大概也就是燕绥了。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文臻都没问燕绥其余人怎么办这种蠢话,殿下一定回答凉拌。

萧离风又凑了过来,似乎又想说什么,然而文臻和燕绥今天好像眼睛散光,愣是看不见他,只管自顾自聊。

“还有一个办法。”

“怎么说?”

“这种血蝠,我刚才说了,喜食腐肉毒血,肉要腐的,血却是要鲜的,你的口哨召唤不来它,毒血说不定可以,但这毒血的毒,得越离奇越好……比如我的血说不定可以一试。”

萧离风眉梢一挑,诧异地看着燕绥,感觉自己听见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又似乎失去了一个巨大的筹码。

然而文臻立即否决了燕绥的提议,“不行!老方说了,你不能受伤!”

燕绥的眉梢微微挑起,眼眸难得地似带了桃花色“哦?牺牲一点毒血,救这么多人,也似乎不是不可以。”

文臻望定他,忽然笑了,爱娇地抱住他手臂,鼻头在他胳膊上胡乱蹭了蹭,昵声道“又来试探我,你无聊不无聊?都说了我不是圣母,我首先只会考虑对我好的人,然后才是其他。我可做不出拿爱人的生命去为什么天下苍生献祭之类的事儿。一条性命和很多条性命孰重这种伪命题,在我看来都是庸人自扰,说我自私也罢,说我冷血也罢,总之,在我心里,我在乎的人最重。”

燕绥垂头看着她,彼此的眼眸里都有光,穿越人间幽黑,抵达爱与信任的天堂。

两人相视微笑,氛围柔和美好得让几次想说话的萧离风都开不了口。

好半晌文臻幽幽地道“那就没办法了?”

燕绥“嗯,没办法了。”

萧离风“也不是……”

文臻“那护卫们怎么办?”

燕绥“自生自灭吧。”

萧离风“不不不,就算你们不管护卫,那小檀她们呢……”

君莫晓“宁死不做累赘。”

闻近檀“自生自灭我可以。”

萧离风“……其实我有……”

文臻“哎,文蛋蛋偏巧又不在……那就只好一拍两散,各走各路了,反正死道友不死贫道,来,抱抱我……”说着双臂一张,扑向燕绥。

“哎,我有办法,我有办法!”萧离风蹿起来,以巨大的灯泡灼灼之姿,拦在了两人之前。

燕绥眼风都不飞给他一个,文臻转头幽幽看他“算了,不必费尽心思了,此刻无论什么办法,都注定有人牺牲巨大,凭什么要人牺牲呢?不如各自逃命去吧。

萧离风急促地道“不,不用别人牺牲。”

文臻笑了一声,转身就走。

萧离风拉住她“算我求你,算我求你听一听行不行?”

文臻转身看着他,燕绥盯着他抓住文臻胳膊的手指,萧离风慢慢地松开手,忽然苦笑了一声。

文臻凉凉地盯着他。

君莫晓莫名其妙地看着这几个人打哑谜,闻近檀倒似明白了些,眼神一黯。

萧离风揉揉鼻子,咕哝一声道“一点亏都不肯吃……”

“我吃你的亏还没吃够吗?”文臻呵呵笑,“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的身份,故意找到了十字坡包子店,故意引我们上山,故意举行了上天梯,甚至这个密道的最初,也可能是你故意漏出点线索,引英文发现的,不然英文急着搜索小檀下落,也没那么多功夫去发现偌大燧峰的这么隐秘的一条密道。大当家,你说是不是啊。”

“是是是。”萧离风谄媚地笑,“我这不是发现三娘骨秀神清,才华卓著,一心结交,这才出此下策的嘛。”

文臻就当他放屁。

在她看来,萧离风是怕兔死狗烹,想攀上她和燕绥这个靠山,为共济盟寻求出路,这才故弄玄虚,诱她上山。

只是萧离风似乎在试图通过一系列的手段,一方面巩固她在共济盟的地位,让空降的她尽快被帮众接受,另一方面,他也在试图施恩于她,让她和燕绥迫于人情,不得不接受他的“好意”。

所以方才萧离风本想让她和燕绥去求他,借此提出一些要求,但是她既然已经看出来了,怎么肯配合?

他需要搞清楚,到底谁才是有求于人。

“大当家,你再不爽快一些,你的人很快就要被闷死了。”燕绥凉凉地提醒。

萧离风苦笑“殿下,您能不能把火先灭了?我就不信您先前已经走过一次密道,发现这些能点燃的石头,会完全没有准备。”

燕绥瞟他一眼,挥挥手,中文等人换了一种弩箭,射出时哧哧一阵水响,石头上的火焰渐渐灭了,四面又恢复了黑暗。

紧张的气氛稍稍缓解了一些,但是担忧仍在,毕竟天堑在前,围困在后,众人依旧被堵在中间。

黑暗中萧离风声音很低“毒血我这就有,已经准备好了,是这边巨蝠最喜欢的口味……”说着还嘿嘿笑了一声。

文臻怀疑地看着他,这洞中有巨蝠,想要吸引这种大东西,几滴血是肯定不够的,但流血过多会要命的,这就是她不敢用毒血吸引巨蝠的原因。

但如果萧离风有准备就好办了。

他指引文臻去到旁边山崖上,敲了一阵,找到一个空心的岩石,打开开关,果然立即有黏腻的液体流了出来,文臻闻了闻,有血腥味,便放下心来。

“这血新鲜吗?过期变质人家不爱喝。”

黑暗中萧离风声音懒洋洋的“放心,定期更换,保质保鲜。”

文臻还有疑问“吊桥之前没断,你怎么就准备血诱蝙蝠了?”

萧离风对答如流“吊桥没断,可蝙蝠有时候会攻击人,两边我都备了毒血,就是用来引走巨蝠的。”

潺潺的血流声里,他提醒文臻“你们每人涂一些在靴子底。”

文臻招呼了大家来涂靴子,忽然感觉燕绥离开了自己身边,走向了靠在岩石一边的萧离风,然后萧离风身边的闻近檀也走开了,燕绥似乎单独和萧离风说了几句话。

她心中一动,想要走过去,正好这时候有人黑暗中摸索不到血流所在地,询问文臻,文臻不得不指引他,等到她忙完,那边燕绥已经走了回来,由中文帮他在靴底涂毒血。

而此时洞中忽然起了风,卷起一阵腥臭的气流,远处隐约有躁动之声,众人顿时安静下来,知道巨蝠已经被吸引而来。

片刻后,大风渐起,夹杂着尖锐的鸣叫,整个洞中呼呼之声回荡,仿若忽然起了一阵黑色的风雪,那阵风雪越逼越近,须臾便到了断桥上方。

文臻看着那一片黑色的云,飞得极其散乱,她看见那巨蝠体型时候,心中一沉。

巨蝠单个的体积没有想象中大,不够载人飞行!

而巨蝠也不受她哨声驱使,那么就只能想办法使这些巨蝠聚拢搭桥。

文臻冲过去,在崖边坐下,将脚一翘,果然立即有巨蝠飞来,她大喜,急忙呼唤厉笑“你快过来!上了这头巨蝠再往前走一步,引第二头巨蝠来!”

厉笑轻功好,只要她能迈出去,后续的人一步步接上,就有可能成桥。

厉笑冲了过来,一脚跨上那只被文臻吸引来的巨蝠,然而那畜生瞬间嘶嘶一声,猛地身子一歪,如果不是文臻一直抓着她的手,厉笑就能被这巨蝠给掀了下去。

易人离吓得脸色都白了,鞭子卷出,将厉笑卷了回来,和文臻道“不成!”

确实不成,谁也没想到,这巨蝠的性子如此凶悍难搞。

文臻凝视着前方深沉的黑,想着那就只剩一个办法了,然而那办法……

她激灵灵打个寒战,但此刻已经不能犹豫,不能立即搭桥,大家还有可能因为那血被巨蝠攻击。

她正要咬牙起身,忽然一条影子,闪电般掠向崖边。

是燕绥!

此时洞中还有少量岩石在燃烧,能看见燕绥的影子以如云飞涛卷,眨眼便掠到断崖上方,眼看就要力尽坠落,众人的惊呼声,几乎上冲洞顶。

文臻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最危险的一着,蝙蝠来了,却不听驭使,那只能是有人先冲到悬崖悬空处,然后以靴底血迹吸引巨蝠聚拢搭桥,但这需要对方绝高的轻功,能一直掠到两崖正中,还需要运气——一旦巨蝠反应稍慢,没有被毒血立即吸引聚拢,那就必定坠崖。

现在,最糟糕的事情好像已经发生了。

大家都涂了血,到处都有毒血,单单掠在空中的燕绥靴底那一点血,不够吸引足够的巨蝠的注意力。

巨蝠没有立即过来,燕绥的身形开始下坠。

文臻大喊“中文发暗器接应!其余人坐下,双足相抵!”

因为人多而毒血有限,众人都怕太早踩在地上,血迹留在了地上浪费,都坐在将脚跷着,因此毒血处处都有气味。

听见文臻大喊,众人纷纷和就近的人靴底相抵,再拿袍子遮住靴子,尽量遮掩气味。

“咻咻”连响,中文手中弩弓连着勾索连射,在空中飚出一条条血线——他鸡贼得连暗器勾索都涂了毒血。

箭尖射到燕绥脚下,他足尖一点,稳住下坠的身形,已经第二支箭也已经到了,接连三箭,他的身形在空中三振,都稳稳地点在了箭上,崖上气流涌动,他黑发伴衣袂飘飞,翩然如仙人凌空,众人看着,饶是还身处险地,都忍不住喝一声彩。

文臻却没有心情喝彩,紧紧盯着燕绥,她眼力好,看见燕绥三振之间,靴底的血被细微地震开,周身晕开细密的血雨,这一手着实妙绝,她却知道这对于超级洁癖的燕绥来说多么难能。

血滴被化成无数极其细微的血滴漫开,果然巨蝠都被吸引,当先就有几头最大的巨蝠争先恐后地落入了燕绥脚下,然后以他为中心,飞来的巨蝠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从半空就看去,就能看见悬空之上一点黑点,逐渐变大,向两边蔓延,巨翅攒动,绿光连闪间,如巨鸟的双翼凭空生成,不断扩展,闪电般向两边悬崖延伸。

像在半空中凭空生出一道黑羽之桥,而燕绥便单足而立于桥心,身形稳定如玉树,衣袖摆荡,微微垂下雪白的脸,远远望去,像拥天之双翼而生。

场景浩大而又诡异。

shanheshengyan



第三百零一章 真飒爽,我喜欢

<r/>

众人一时连喝彩都忘记,都怔怔看着燕绥,直到文臻跃起,将君莫晓和凤翩翩当先推了过去。<r/>

<r/>

这两人一人浑然不惧世间事,一人勇于承担世间事,被文臻推出立即醒神,毫不犹豫踏着巨蝠桥往对岸奔去。<r/>

<r/>

这事说起来简单,但鹊桥也不过是神仙传说,也不是搭给人踏的。巨蝠搭成的桥不够紧密不说,那些玩意儿身上油腻光滑,一脚踏上去,那脚感绵软空虚令人心头发瘆,也就是文臻这种时候都注意到了选谁先上的问题,君莫晓一脚踏上,本想惊呼,看一眼凤翩翩,顿时不服气地闭上嘴,凤翩翩本也惊得一抖,看一眼君莫晓,顿时觉得不能被比下去。<r/>

<r/>

她俩先后越过燕绥身边,到了对岸。<r/>

<r/>

而两个女子顺利过桥,给了众人信心,文臻又令共济盟的人和自己的人穿插过桥,以示公平。<r/>

<r/>

不过人刚过了一小半,上头一直站在巨蝠头顶镇压着那几只巨蝠头领的燕绥忽然道“蛋糕儿,过来。”<r/>

<r/>

文臻“就来!”却不动脚步。<r/>

<r/>

她知道燕绥不肯让自己断后,但是她却更怕自己过了桥,燕绥就撤了。<r/>

<r/>

殿下随心所欲,她却不想已经走到了这里,再折了不相干的人的性命。<r/>

<r/>

好在后来众人也都学会了燕绥的办法,将毒血振开,笼罩着巨蝠,一时那桥倒也安稳。<r/>

<r/>

中文对闻近檀示意,打算保护她一起走,闻近檀却转头扶起了萧离风。<r/>

<r/>

萧离风似乎怔了怔了,想要拒绝,然而对上闻近檀的眼神,最终没有说什么,勉力起身,扶住了她的一边胳膊。<r/>

<r/>

此时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文臻看着闻近檀和萧离风的背影,有些欣慰地笑了笑,想着也许以后不多久,就有喜酒喝了。<r/>

<r/>

却见萧离风跨上巨蝠桥之后,忽然大笑着道“三娘,今日多谢你想出这毒血诱巨蝠之策,共济盟上下都赖你所救,大恩不言谢了。”<r/>

<r/>

文臻一怔,脑子忽然一蒙,觉得这句话里好像有什么不对。<r/>

<r/>

诱巨蝠是她想出来,但这话说得怎么好像毒血也是她提供的一样?<r/>

<r/>

萧离风又把功劳不要钱地往她头上送干嘛?<r/>

<r/>

而且他忽然对她表示感谢,却背对着她,只对着共济盟的人喊那么高做啥?<r/>

<r/>

周围众人听见这句,上桥之前都对她拱手或者躬身,经过先前的连番变故,一直走到现在,再加上奸细基本清除,所有人都明白了很多,再无先前的浮躁和怀疑,眼神诚恳。<r/>

<r/>

文臻一边还礼,一边也大声回答萧离风“大当家过谦了,这毒血明明是大……”<r/>

<r/>

话音未落。<r/>

<r/>

巨蝠桥上萧离风忽然好像脚滑,身形往下一栽!<r/>

<r/>

变起突然,大家都在巨蝠桥上,走得小心翼翼自顾不暇,中文英语虽然在那附近,但是两人注意力都在闻近檀身上,文臻还在崖上,谁也救不及,惊呼声里文臻风一般地冲上,但心已经沉了下去。<r/>

<r/>

下一瞬又是惊呼声起,文臻再睁开眼,就隐约看见不知何时闻近檀已经横身在巨蝠之上,一手紧紧抓住了萧离风的一只手腕。<r/>

<r/>

而她的脚腕和另一只手腕,分别被英文的勾索和中文的手紧紧拉住。<r/>

<r/>

空中,萧离风睁开眼,眼底诧异一闪而过。<r/>

<r/>

他并不意外闻近檀会救他,但他真没想到在这种情形下,没有武功的闻近檀能够救他。<r/>

<r/>

闻近檀脸色苍白,看上去比萧离风还要难看。<r/>

<r/>

倒在巨蝠身上,比走在巨蝠身上,那感受还要恐怖一万倍。先不说那种滑腻冷凉的周身触感被无限放大,那巨大的老鼠般的头颅就在脸侧,闪着绿光的眸子侧过来阴森森地盯着她的咽喉,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兽的散发着腐臭气息的口中发出磨牙的声音,而雪白的细密的牙间挂着不知何物的黑红色的肉丝……<r/>

<r/>

没有女人不怕老鼠,还是这种巨大的老鼠,她走在上面的时候腿都软了,可现在她倒在老鼠身上,巨大的恐惧和恶心澎湃地压过来,她的手却更有力了。<r/>

<r/>

她不能让他这样跌下去。<r/>

<r/>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或许只是好感,或许也就是寂寥之余的慰藉,她未曾真正想过那些月下推磨的日子代表着什么,也未曾期许过未来,但她向来是个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子。<r/>

<r/>

她要他好好活着,可以不在她的眼前,但一定要这一生中,能够永享那般月下看景的日子,能够在那样的日子里,将微笑和暖意送给所有内心寂寥微凉的人们。伴所有他在意的人,看那春花有色夏有风,秋叶渐黄冬有雪。<r/>

<r/>

她死死地盯着萧离风,眸子里是不能说出口的万余千言。<r/>

<r/>

上来!<r/>

<r/>

你给我上来!<r/>

<r/>

萧离风仰望着她。<r/>

<r/>

目光从她素日平静此刻终于着火的眼眸,看到她苍白有汗的脸颊,和她细白颤抖的手腕。<r/>

<r/>

他也不知道他对她的感情,或许也只是好感,或许也只是一份淡淡的吸引,正如她这个人一般,不起眼的,乍一看甚至可能是懦弱的,像山花在角落悄悄地开了,还要垂下头,将花苞谦卑地靠近泥土。<r/>

<r/>

可很快他就知道,她并不是那样的。这女子便是低下头将花苞靠近泥土,那也是为了隐藏那花心里暗藏的刀。<r/>

<r/>

他一开始并没有在意。<r/>

<r/>

一开始他就是奔着那位传说中的女子而去,想看看她的人才,想为盟中兄弟们寻找下一个掌舵人,可最后,他却不知不觉地注意到了顾大哥。<r/>

<r/>

看她心细如发,来过一次的人就会记得人家的口味,他喝过两次豆浆,她就会记得给不爱甜的他每次少加半勺糖。<r/>

<r/>

看她老实表象下的狡猾,来客中不乏挑逗孙二娘和顾大嫂的,方式各不相同,往往那些人还没露出多少端倪,孙二娘两人自己还没察觉,她已经不动声色给了惩治,还是那种当事人都无法察觉吃暗亏的惩治。<r/>

<r/>

所以当日终于见到扈三娘,他灵机一动,忽然便说要求娶顾大哥。<r/>

<r/>

她把装昏的他拖到后厨的时候,悄然摘走了他的发带,他当时是欢喜的。<r/>

<r/>

以为她亦有一份对他与众不同的心思。<r/>

<r/>

再后来有了月下推磨的那些日子,他原本只是单纯喜欢看那豆浆汩汩流出时的静谧美好,心在那一刻也静若深水,也可以看她总是微微一笑,让人觉得每一刻和她相伴的光阴,都像昙花在悄然绽放,珍贵而不可错过。<r/>

<r/>

后来便忍不住说一些话,因为她是如此地善于聆听,因为她在聆听时微微垂下的眼睫浓密如一扇黑色的月光。<r/>

<r/>

他那时候便忍不住想。<r/>

<r/>

当初原本是戏言,便是当真也不妨。<r/>

<r/>

可是转念一想,他又怎么配呢。<r/>

<r/>

他从来不是纯粹的人,来也去也,进也退也,都含了无数百转千回的心思在。他便有一颗心,也是泡了半缸的黑汁,穿了千孔的窍洞,透过凛冽盘算的风,容不下世间温暖,太匆匆。<r/>

<r/>

……<r/>

<r/>

上与下,目光相撞,心间已过千万年,于时光里不过一瞬。<r/>

<r/>

萧离风最终只是向闻近檀笑了笑。<r/>

<r/>

他笑容微微疲倦,也微带歉意。<r/>

<r/>

闻近檀的眼圈顿时就红了,却强忍着,手上使力。<r/>

<r/>

这时候其余人已经纷纷帮手,将萧离风拉了上来,又将闻近檀扶起,中文瞟一眼闻近檀的脖子,看见她脖子上黏着好几根大老鼠毛,正想提醒,却见萧离风衣袖一拂,将那恶心东西拂掉了。<r/>

<r/>

而闻近檀目光只在他身上扫荡,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狼藉。<r/>

<r/>

不远处燕绥遥遥看过来,又转开了目光。<r/>

<r/>

文臻此时已经冲上巨蝠桥,看危机解除,松了口气,催着众人赶紧过去,燕绥居中控制巨蝠首领,时辰越长消耗越大。<r/>

<r/>

好容易众人都过了蝠桥,燕绥起身,脚下用力,那只最大的巨蝠便头颅崩碎,尖鸣着向深渊坠去,其余巨蝠顿时受惊散开,梭巡不敢靠近众人。<r/>

<r/>

而燕绥也借着那一踏之力,跃到了对岸。<r/>

<r/>

此刻众人瞧着他和文臻的眼神,如视天神。<r/>

<r/>

然后眼前忽然一暗。<r/>

<r/>

最后一块燃烧的石头也灭了。<r/>

<r/>

黑暗中,文臻感觉到有人走到自己身侧,一股奇异的味道传来,随即又消失了。<r/>

<r/>

耳边响起的是闻近檀的咳嗽声。<r/>

<r/>

文臻一边关心地问她“你没事吧?”一边又对着她身边道“萧大当家?你也没事吧?”说着衬度着他腕脉的位置,伸手去给他把脉。<r/>

<r/>

她总觉得萧离风气色很不好。<r/>

<r/>

手指却忽然触及一节干瘦的手腕,指下皮肤皱褶如老人,她怔了一下,随即听见旁边一声老者的咳嗽。<r/>

<r/>

好像共济盟这一批人里是有老者。<r/>

<r/>

但萧离风呢?<r/>

<r/>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就听见萧离风道“您放心,我没事。”<r/>

<r/>

他的声音很轻,风一样拂在文臻耳边,文臻有点不自在,便让开了。又有点担心燕绥,便走到他身边,耳边听着闻近檀和萧离风低声在说话,不由笑了笑。<r/>

<r/>

萧离风靠在闻近檀身上,并没有入文臻所想的在说情话,他只是在和她絮絮叨叨。<r/>

<r/>

“前头虽然暗,倒也没什么危险了,等下会走过一条山腹热河,河上有大石可供踩脚,水温很高,还会有一些耐热的水兽,会在水下偷袭人,但是并不怎么厉害,提醒大家一声便可躲过。”<r/>

<r/>

“巨蝠不要担心,这山洞里各自有各自的地盘,过了它们的地盘,它们便不会往前面去,它们和我一样,怕水。”<r/>

<r/>

“过那条热河的时候,记得不要踩着石头上的黑泥,那种黑泥是可燃的,而热河过了就是一段看似平常的土地,那地上会有一些零碎的灰黑色石头,那里没有机关也没有野兽,但是走路一定要小心,要慢慢走,不能快,不能蹭,走得越轻巧越好。”<r/>

<r/>

“等到地面重新变成黄色土地的时候,这路就到头了,出门的机关应该宜王殿下知道,毕竟这路他们已经走过一次,不过你不要觉得这样我就是在说废话了,他们走过不代表他们就知道了所有危险,只是他们那帮人武功高,通各种机关手手段,他们会在行进时下意识趋避,采用了最安全的方式,所以才能避开种种危险之处……你可不要逞强。”<r/>

<r/>

闻近檀一直默默听着,感觉到手臂上承担的分量越来越重却一声不吭,她知道这一路过来,萧离风确实受了伤,以至于血腥味至今不去,但是心底却有些疑惑始终不能散,忽然便打断了萧离风的话。<r/>

<r/>

“你为什么一直和我说这些。”<r/>

<r/>

一阵沉默,片刻后,萧离风轻轻道“因为我想和你说啊……”<r/>

<r/>

“你应该和殿下说,或者和文臻说。”<r/>

<r/>

“小檀,你需要变得更重要些。”<r/>

<r/>

这是他第一次当面唤她的名字,以前一起月下推磨的时候,他会戏谑地唤她顾大哥,彼时他眼中带笑,她看似脸红,眼眸冷静。<r/>

<r/>

此刻她却震了震。<r/>

<r/>

这是他的想法吗?<r/>

<r/>

他看出了她内心些微的自卑吗?<r/>

<r/>

君莫晓厉笑都有武功,能帮上文臻,唯独她天资所限,不可能练成高深武功,她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厨艺,而这也不是独一份的,文臻自己就是厨神,君莫晓也是不逊于她的高手。<r/>

<r/>

她一度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总觉得自己可有可无,也因此在遇上小臻的事情时,她总想不自量力地多做一些。<r/>

<r/>

所以她包揽很多活计,事事不低调,就是想让自己和她们一样,不成为小臻的拖累。<r/>

<r/>

她看向萧离风,黑暗中只看见那双眸子温润流光,向她展开另一方天地。那天地里只有一个卑微又不甘卑微的自己。<r/>

<r/>

她忽然伸手,扣住了他的手指。<r/>

<r/>

这回换萧离风震了一震。<r/>

<r/>

他缓缓低头,看着她扣紧他的手指,无数言语在此刻狂涌而来,然后齐齐在咽喉堵住。<r/>

<r/>

他直觉这样不妥,但是却不舍得放开,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指尖。<r/>

<r/>

闻近檀也心中激荡,以至于没有察觉扣住的手指的冰冷。<r/>

<r/>

她轻轻道“我不需要变得更重要,小臻从未因为我的无用而嫌弃我。”<r/>

<r/>

她又道“但是我需要你更加地了解我……大当家,我们相识也不算短,一直都是你在对我说,你从未听我说过。”<r/>

<r/>

萧离风笑了笑,轻声道“现在,你愿意说了吗?”<r/>

<r/>

“我从未不愿意说过,我只是觉得……你也许不愿意听。”<r/>

<r/>

“不,小檀。我愿意用一生里所有……剩余的时光,去听你说。”<r/>

<r/>

萧离风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可闻近檀的声音也在发抖,因为紧张,因为激越,因为内心里此刻澎湃却又忐忑的那些情绪。<r/>

<r/>

像浪潮,一迭荡不休。<r/>

<r/>

“大当家,我只是闻家一个不受宠的女子。更重要的是……”闻近檀咬咬牙,“我嫁过人。”<r/>

<r/>

萧离风声音平静“我知道。”<r/>

<r/>

“我前夫是被我杀死的……”闻近檀闭上眼。<r/>

<r/>

像不敢面对属于他的审判。<r/>

<r/>

杀死前夫的事情,只有文臻和君莫晓知道,闻近檀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再提起这事,也一辈子不会后悔这件事,然而此刻,她却突然开始后悔。<r/>

<r/>

如果早知道会遇见他,她会努力做个他喜欢的贤良淑德的好女子,如她一直在他面前表现的那般,而不是那个骨子里凶狠毒辣,注定会让他失望的真正的她。<r/>

<r/>

可是如果不杀死那个畜生,她又如何能遇见他?<r/>

<r/>

或许这就是命运,总在你未知的时刻逼你做决定,并在未来的某一个瞬间教你深深明白,它的凶猛和强大。<r/>

<r/>

耳边萧离风的声音像隔着水波一般,忽远忽近,他说“是吗?”<r/>

<r/>

闻近檀的心,深深沉了下去。<r/>

<r/>

果然还是……<r/>

<r/>

随即她听见他道“真飒爽,我喜欢。”<r/>

<r/>

------题外话------<r/>

<r/>

今天开始,小兔崽子放寒假了。<r/>

<r/>

然后也快过年了,拉帮结派走街串巷的少不了。<r/>

<r/>

想必此刻大家都明白了我的潜台词,接下来会很忙,更新这种事,要和大家告个罪。<r/>

<r/>

不过我依旧是个敬业的好同学,能不请假就不请假,儿子放假也好,春节也好,不打算大批量断更,能写多少写多少,想来大家也忙着面对亲戚们的盘问,也没多少时间看更新。<r/>

<r/>

顺便插播两条广告。<r/>

<r/>

十八号晚,一年一度的yy年会,今年是第九届了,不容易。大家如果有兴趣,yy号38050898<r/>

<r/>

第二件事,好像女帝本色第四本上市了,之所以说好像,是因为我现在又宅又佛,对什么事都不大关心,预售好久了,我最后一个知道,大家以为我知道,结果都没告诉我。<r/>

<r/>

现在出版挺艰难的,女帝难产好久才出来。<r/>

<r/>

所以和大家广而告之一声。<r/>

<r/>

<r/>

第三百零二章 聘礼

<r/>

闻近檀猛地睁开眼睛,眼神愕然。<r/>

<r/>

萧离风已经笑起来,在她耳边用气音道“小檀,我并不在乎你嫁没嫁过人,杀没杀过人,我既然喜欢的是这个你,那这个你就是最好的,难道我还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却要相信那些世人的流言?”<r/>

<r/>

闻近檀霍然转头,转得太快,以至于刹那间,他的微凉的唇,擦过了她的颊。<r/>

<r/>

明明只是蜻蜓点水的一触,她却猛然一僵,只觉得浑身的毛孔都在瞬间炸开,全身的血都在瞬间冲上脸颊,就集中方才他触及的地方,再滔滔向四面晕开,她整个人好像都着了温暖的火,将心灼烧成灰,再软软地罩在天地间。<r/>

<r/>

萧离风却没想到她竟然反应那么大,眼底闪过笑意和怜惜,他看得出她还是个处子,而方才的情绪反应也说明,她那所谓的前夫,一定不是个东西。<r/>

<r/>

如此美好的女子,凭什么要活得如此沉默而卑微?<r/>

<r/>

如果可以,他想每日献给她这世上最美最好,令她日日焕发光彩,让她明白她配得起这世间一切。<r/>

<r/>

他叹息,微笑着牵起她的手,“小心,到那条热河了,来,抬脚。”<r/>

<r/>

闻近檀刚才扣住他手指毫不脸红,此刻却悄然转过了脸颊。<r/>

<r/>

有点麻木地听着他的指令,轻轻抬脚,上了一块大石头,感觉那石头底部不牢,仿佛漂浮在水上,她站立不稳,跌入萧离风怀中,萧离风趁势揽着她坐下,底下河流的热气扑面而来,她的脸红得滴血,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热气蒸的。<r/>

<r/>

萧离风在她耳边轻轻道“有点累了,我们歇一会吧。”<r/>

<r/>

闻近檀觉得在此处休息实在不是个好提议,但是此刻她人到心都在晕眩,哪里还能提出反对意见。<r/>

<r/>

有人从身侧掠过去,那是易人离和厉笑,两人在半空回首,看着石上那两人相依的轮廓,眸光带笑,随即又相视而笑。<r/>

<r/>

有人在他们侧方停下,那是燕绥和文臻,文臻笑眯眯看着两人,燕绥却将目光移了开去。<r/>

<r/>

闻近檀隐约感觉到众人的目光,只觉得心中温软,她嘱咐了文臻两句这热河的注意事项,让文臻告知众人,说完之后她回头,想对萧离风解释一下,自己并不想出头,萧离风却已经饱含赞叹地叹息道“小檀,能得你这样的朋友,应该是每个人的幸运。”<r/>

<r/>

闻近檀笑了笑,发了阵呆,道“真正的朋友,都是互相成全的。”<r/>

<r/>

萧离风又叹息一声,闻近檀却从种听出一些淡淡的遗憾,她刚要回头询问,却见萧离风已经向她靠了过来,她微微一怔,以为他是想要占些便宜,虽有些怨怪他太过风流,但推了推之后发现推不动,也就罢了。<r/>

<r/>

她本就是个看似懦弱实则无畏的性子,骨子里颇有几分离经叛道。和文臻一起呆久了,礼教之防也渐渐淡了,觉得既然彼此心悦,机会难得,错过了老天是要打雷劈的。<r/>

<r/>

萧离风靠着她,轻声笑道“之前咱们尽说些不相干的事儿了,现在便说说我们自己的事吧。”<r/>

<r/>

闻近檀微微红了脸,半晌才似乎迟钝地“嗯”了一声,却又道“大家都在等着我们呢。”<r/>

<r/>

萧离风却似乎没听见,轻轻道“等此间事了。咱们去各处走走吧。走到哪里走累了,就选一处最美的地方停下来,结庐而居,我就住在……”<r/>

<r/>

闻近檀轻轻哼一声。<r/>

<r/>

萧离风笑道“……你隔壁。”<r/>

<r/>

闻近檀却没和他斗嘴,只低头笑了笑。<r/>

<r/>

结伴走天下看遍河山景,固然令人向往,可他有共济盟的责任要担,她则还要帮小臻把江湖捞开遍全国,要创办厨艺学校,要管好书屋,彼此要做的事情都那么多,闲云野鹤终究只是梦想。<r/>

<r/>

但是梦想终归是很美的,留在心间,便是宇宙星海,天际虹霓,远而闪耀,令人日夜不忘。<r/>

<r/>

那么,又何必煞风景地打破呢。<r/>

<r/>

“我挺会打猎的,你又会厨艺。到时候我的猎物换你的豆浆好不好?如果你觉得占了便宜,你可以帮我硝制皮子,完整的皮子在市面上挺值钱,回来咱们二八分,我二你八。晚上咱们一起磨豆浆,只是不要再那么一磨一整夜了,够咱们两人喝就够了。也不需要卖豆浆,我打猎够养活你,但如果你喜欢,那也可以开个小食肆……”<r/>

<r/>

闻近檀唇角含笑,并没有说好不好,半晌只轻声道“我做鹿肉也是很好吃的。”<r/>

<r/>

“我最喜欢鹿肉了。”萧离风欢喜地道,“对了,我前些日子猎了一只鹿,那皮毛尤其好看,我便亲手剥了做了顶鹿皮帽子,只是想着天气尚热,没好意思送给你,你回头有机会记得去拿……”<r/>

<r/>

闻近檀沉默半晌,忽然道“是聘礼么?”<r/>

<r/>

四周忽然安静了。<r/>

<r/>

前后左右偷听的人固然傻了,连萧离风都失了声。<r/>

<r/>

众人见惯这女子不声不响,走路都顺着墙角走,谁想过她一旦敞开心怀,竟是一腔热血如沸。<r/>

<r/>

半晌安静之后,萧离风忽然笑了起来,大抵是有些激动,他一边笑一边咳,眼底晶光闪烁。<r/>

<r/>

“不不不……”<r/>

<r/>

闻近檀神色一黯。<r/>

<r/>

“……给你的聘礼,怎能这般草率?”萧离风笑声分外舒朗,“小檀不计较虚名富贵,我却不愿委屈小檀……聘礼有,就在前面……”他附到闻近檀耳边,悄声道,“在抵达最后出口前的那一片灰黑石地,我嘱咐你不能快步走不能停留的地方,底下藏着共济盟这么多年来积攒的宝贝,原本我是要献给文大人,作为共济盟以后安身立命的资本以及……总之现在我改变主意了,珍宝为聘,献与闻姑娘。一求姑娘垂青一顾;二愿姑娘眉寿万年。”<r/>

<r/>

闻近檀静静听着,面上神情纹丝不动,便是萧离风靠得极近,也无法在黑暗中看见她垂下的密密睫毛,更看不见睫毛上微微闪烁的晶莹。<r/>

<r/>

她心中有些茫然,想要回应,又觉得此刻无论什么回应都显得不够力量,这样的黑暗,这始终萦绕不散的淡淡血腥里,她不想说那些以后注定要回味一生的话。<r/>

<r/>

所有的话,她要在日光下,看着他的眼睛,回答。<r/>

<r/>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垂下,触及萧离风垂落在地上的发,便轻柔地掬起,忽觉有点戳手,她不禁一怔。<r/>

<r/>

大当家什么时候头发这么枯干了?<r/>

<r/>

萧离风忽然直起了身,闻近檀以为是刚才自己动作唐突令他不快了,赶紧放了手,萧离风却又在黑暗中一笑,有点唏嘘地道“小檀,但望你日后学会放开些。无需谨小慎微,无需看人眼色,无需考虑太多他人所想,遇事先想着自己便好。”<r/>

<r/>

闻近檀不说话,她的手指按在石头上,触及一些短短的戳人的东西,她将那东西一根根拈在掌心,当她终于明白那是什么的时候,刚才还火热的掌心忽然便冷了,那一根根的物事,像冰刺一样,刺得她不能呼吸。<r/>

<r/>

沉默好半晌后,她颤声道“大当家,你……你怎么了?”<r/>

<r/>

然后她听见轻微的噗通一声,像是人体倒下,却不够沉重,她心头电光一闪,猛地伸手一抓,果然抓住了萧离风的袖子,只是料想中抓不住萧离风会让他落下热河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但她的手依旧不断颤抖起来。<r/>

<r/>

越抖越厉害,那颤抖随即从她的手一直传递到她的唇,以至于她上下牙齿格格打战,好一会儿才挤出支离破碎的几个字“你……你你你为何这么轻了……”<r/>

<r/>

萧离风似乎笑了一下,声音嘶哑,他刚才躲开的手指又伸了过来,拉住了闻近檀的手,只这一触,闻近檀只觉得仿佛摸到了一截枯干的木头,她心中轰然一声,霍然半跪而起,对着黑暗中大呼“小臻!小臻!”<r/>

<r/>

文臻此时已经过了河,却心中若有警兆,站在河边没有继续向前走,听见这一声,毫不犹豫返回,在转身的那一刻,她听见燕绥似有若无叹息了一声。<r/>

<r/>

她落足在闻近檀所在的大石上,一手按住她不断发抖的肩头,一手便要去掏火折子,却听见萧离风忽然喘息着出声“不能点火……”<r/>

<r/>

文臻停了一停,伸手去怀中摸,她身上有夜明珠,燕绥送给她的小玩意之一。<r/>

<r/>

但是萧离风忽然道“能给我留下最后一点尊严吗?”<r/>

<r/>

文臻停了手,她站在热河黑石之上,滚滚热气蒸腾而上,心情却忽然苍凉,像隔着朦胧的窗明明看见春花秋月,一指戳破后却看见茫茫的雪。<r/>

<r/>

她没有再试图蹲下身去查看萧离风的情况,她已经知道先前她把过的那手腕,确实是萧离风的。<r/>

<r/>

她迅速塞了一颗燕绥师门的补气药丸到萧离风嘴里,好让他能把该说的话说完。<r/>

<r/>

别的,也就无能为力了。<r/>

<r/>

好半晌文臻涩涩地道“大当家,为什么?”<r/>

<r/>

闻近檀半跪着,木着脸,将跌到一边的萧离风抱在自己怀里,她记着他方才的话,扶他的时候,没有触及他的任何肌肤。<r/>

<r/>

但手底那不似人的极轻分量,还是让她心中一恸,她垂下头,一口口咽下哽咽,将热泪也无声地咽下去。<r/>

<r/>

萧离风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却依旧在笑。<r/>

<r/>

“听说过傀儡吗?我就是。”<r/>

<r/>

“不仅我是,我爹也是,你们在共济盟这么久,很少听人提起大当家吧?那是因为大家都觉得,没有经过上天梯,直接从父亲手中继承共济盟的所谓大当家,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摆设罢了。”<r/>

<r/>

“这也是我想要的。我父逝去时,和我说,再利的刀,也有用钝的时候。到了那一日,也便飞鸟尽良弓藏,而这个日子,随着老家主逐渐老迈衰弱,想必也已经不久了。”<r/>

<r/>

“我父是被毒死的。萧家上上一代在老家主暗中扶持下创立共济盟,自此之后,代代都被种毒,如提线木偶般吊在易家家主手中。”<r/>

<r/>

“不如此,西川易家何以能允许卧榻之旁有虎成长?”<r/>

<r/>

“我自接位,不露面,不出头,将权力下放给诸当家护法,在易家看来,我是因祖父和父亲的死,因自身的毒而心灰意冷,不愿管事。易家乐见其成。”<r/>

<r/>

“毕竟一个神秘的,大部分人没见过的大当家,如果哪一天死了,想必大部分人也不知道,那么再来一个大当家接替,也比较轻松一些。就算不打算接替,一个颓废的,没有野心的大当家麾下的共济盟,也比较好毁灭些。”<r/>

<r/>

“但是我不要共济盟被彻底毁灭,被随时扔出来为他人鱼肉。这是我们萧家一门一直以来的坚持。我父死时,要我跪在他榻前发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保留住共济盟的精锐,要报仇。”<r/>

<r/>

“所以我在接位之初,就着力壮大各地分坛力量,不断将本山留守子弟打发出去,山上只留最低能够维持运转和声势的几千人。好让万一变故来临,损失能减到最低。只是我被监视得厉害,共济盟里探子极多,四圣堂尤其多,我被看得很紧,而且我那毒也困住了我。那些探子定期会有人与之联络,一旦发现有谁少了,我小命不保不说,共济盟也随时会遭到打击。我只能忍,等待机会。但我知道时间越来越紧迫了,朝廷加紧了对门阀的动作,西川易家主更迭,易铭登位之初忙于铲除异己,一时顾不上共济盟,但是等她腾出手来,要么迫于朝廷压力献上共济盟,要么和朝廷彻底撕破脸皮拿共济盟做炮灰,无论哪种,共济盟都只能是最先被牺牲的角色。”<r/>

<r/>

“我做过努力,试图联系过其余易家人,易慧娘想要做共济盟四当家,我也秘密吸纳了她。易铮,哦,就是那个红衣美貌少年,易铭的堂哥,也曾上山和我密谈,但是他们的力量都不足以和易铭抗衡,又没有足够胸怀气魄放弃争斗联合对抗易铭……然后他们都输在了殿下和文大人手里了。”<r/>

<r/>

文臻忽然打断他,道“你不必说了,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她转头,大喊“文蛋蛋!文蛋蛋!”<r/>

<r/>

文蛋蛋和她之间有感应,说不定能及时滚过来呢。<r/>

<r/>

萧离风呵呵笑了一声,道“你那个虫子啊……没用的。”<r/>

<r/>

文臻倒没想到他也知道这个,随即听见他道“说起来,要多亏文大人你那只虫子呢,不是它一次两次三次地给我下毒,以毒攻毒,我早就该毒发,拖不到今天……”<r/>

<r/>

文臻默然,第一次有了惭愧的情绪。<r/>

<r/>

她该早就想明白的,当初她借着给易慧娘看妇科病的机会给萧离风下毒,如果萧离风真的不想暴露身份,为什么每次她来看病的时候都在她面前晃?<r/>

<r/>

他就是在给她下毒的机会!<r/>

<r/>

一来是想看看蛊王对他的毒有没有用,二来是送她人情,好借此事诱易铭带方人和上山。<r/>

<r/>

三来他也可以借此机会看看她有没有办法对付易家那一窝。<r/>

<r/>

而对于这位心思复杂缜密的大当家来说,无论是她还是易家那方的损失,对他都不是损失。<r/>

<r/>

“文大人不必对我抱有歉意,因为我对文大人也没存多少好心……”萧离风轻飘飘地道,“我把易家当成试刀石,试图磨砺出文大人的光辉……我听说了长川事件之后,就有了想法,之后十字坡包子店引起了我的注意,而太子的剿匪大军也到了,我日日去十字坡包子店,妄图引起文大人的注意,就是想诱文大人上山……”<r/>

<r/>

“之后我算是通过了你的考察,所以你提前举办上天梯,想要替我巩固在帮中的地位和声名?”<r/>

<r/>

“是,只是我也没想到,灾难来得这么快……”萧离风转向闻近檀,“……小檀,对不住,孙才的事情,我知道,你被关在哪里,我也知道……其实我一直有在看着你……”<r/>

<r/>

闻近檀垂下眼,她从大当家开始说这些,便明白了。<r/>

<r/>

她并无失望伤心。她从很小的时候便明白,世间事从来不是非黑即白,人间情也从来不是非爱即恨。<r/>

<r/>

总有很多为难苦痛隐情,横亘在那些爱与恨之间,混淆界限,是非难分。<r/>

<r/>

可是她觉得,在永恒的分离和死亡之前,那些又有什么关系呢?<r/>

<r/>

她甚至可以接受一切都是骗局,只要他好好地站在她面前,笑着问她“今天打算磨几斤豆子?”<r/>

<r/>

……<r/>

<r/>

“所以密道的蛛丝马迹,也是你趁英文等人寻找小檀的时候,故意透露的。”<r/>

<r/>

“是的……”<r/>

<r/>

“先前用来诱惑巨蝠的毒血,不是事先藏在石头里的,那巨蝠需要极其新鲜的血,那石头是假的,只是个容器,是你割开了自己的腕脉,不让血凝固,然后通过管子,将血灌了进去,可能里面还有稀释血水的工具吧,稀释了再给我们使用……所以你的血,已经流尽了。”<r/>

<r/>

“是的……反正都是要死的,物尽其用,最好不过。”<r/>

<r/>

“你先前在桥上是故意失足吧?”<r/>

<r/>

“是的……那一瞬间,我忽然不想让小檀看见我最后的样子……反正你们都是聪明人,有些事我不交代,你们也能猜到。”<r/>

<r/>

“你把这功劳也推给我,你一直在努力提升帮众对我的忠诚感和接受度……你想把共济盟交给我。”<r/>

<r/>

“是的……”<r/>

<r/>

“你想过没有,我是朝廷命官,私下接下江湖匪帮,会将我自己陷入死地。”<r/>

<r/>

“文大人是怕这些的人吗?文大人真怕,就不会私下收拢熊军这样的敌藩军队。那可是满门抄斩的罪名。文大人最怕的,只是自己不够强罢了。”<r/>

<r/>

“不,我怕自己不够强,不代表我就要为此退让或放弃原则。你的提议,我不接受,我从不接受别人自作主张对我的安排。萧离风,想要保住共济盟,就自己保,不要总指望别人接你的烂摊子。”<r/>

<r/>

萧离风吭吭地咳嗽起来,文臻以为他要发怒,然而他轻轻笑了,忽然转了方向。<r/>

<r/>

“殿下……你不觉得,你家文大人为了你东奔西走,长久不在中枢,难掌重权,因此身边实力有些不够么?”<r/>

<r/>

燕绥遥遥站在对面的一块石头上,大概对你家文大人这句话比较满意,终于答了,语气却很漠然“她终究会有的。”<r/>

<r/>

“只是她现在还不够。”萧离风道,“风刀霜剑,一日不休。殿下久经风浪,自然觉得这些魑魅魍魉之辈不值一提。可是殿下终究不能时时守在文大人身侧,比如今日……文大人麾下丰足,才最能令殿下放心,不是么?”<r/>

<r/>

“你不必从我这里入手。”燕绥淡淡道,“要不要共济盟,是她的事。她想,抢我也会替她抢来,她不愿,我也绝不会伸手代她去接。”<r/>

<r/>

萧离风碰了钉子,却不生气,还轻轻赞道“殿下待他人铁石心肠,待文大人却是一腔柔肠,萧某真是替文大人感到欣慰。”他又转向文臻,“只是文大人……你就没想过,壮大实力,可为殿下臂助,于风刀霜剑之前,有机会为殿下挡得一挡吗?”<r/>

<r/>

<r/>

第三百零三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r/>

文臻叹息一声。<r/>

<r/>

萧离风七窍玲珑心,一番话在她和燕绥之间翻转周折,句句其实都契了她和燕绥的心意。<r/>

<r/>

他甚至先问燕绥,明知道燕绥会拒绝,他的目的,只是要她感受到燕绥的难处和心意,因此更加坚定接下共济盟的决心罢了。<r/>

<r/>

她当然想要助力,想要扩充实力,入官场一年多的经历,她最深刻的体验便是,想要声音大,想要不受伤,先得拳头硬。<r/>

<r/>

不武装到牙齿,如何应付那一波一波的明枪暗箭。<r/>

<r/>

所以她打了熊军主意,如今自然也不会拒绝共济盟,只是一直不想被萧离风挟制而已。<r/>

<r/>

“这密道,从我祖父开始,集中亲信秘密建造,前后断断续续历时数十年,内藏我们所能搜罗到的所有武器和金银珠宝。密道打通山腹,占地广阔,也是一处绝好的退路……如今……我以共济盟精锐和百年收藏相赠,求文大人笑纳。”<r/>

<r/>

他并没有提更多的要求,一切尽在不言中。<r/>

<r/>

文臻沉默半晌,答“好。”<r/>

<r/>

萧离风似乎舒了口气,将一块牌子轻轻搁在石头上,又道“三当家。”<r/>

<r/>

凤翩翩和其余人都等在河边,含泪向这边看着,听见这一声,凤翩翩越石而来,半空中听见萧离风道“翩翩,带众人,重新见过文大当家吧。”<r/>

<r/>

他这一声提起了最后的力气,十分清晰,所有人都听见了,凤翩翩心中一乱,险些跌到热河中,勉强在石上站稳,定了定神,二话不说,对着文臻拜了下去。<r/>

<r/>

她一拜,河边众人也便跪了,一路走到现在,奸细已除,文臻所表现出来的能力心性也令众人心服口服,都拜得十分用力。<r/>

<r/>

萧离风为了能更好地令帮众接受空降大当家,也一直游离于群体之外,大部分帮众对他并无太多归属感,因此也就没什么悲伤和抗拒。<r/>

<r/>

文臻默然,想着眼前这人,为了共济盟机关算尽,到头来这些承他恩惠的人们,能记住他的又有几人?<r/>

<r/>

这么一想,只觉怆然。<r/>

<r/>

天地悠悠,世间之大,最寂寞的,不过是知己不长伴,奉献无人知。<r/>

<r/>

半晌她才道“起来吧。”<r/>

<r/>

顿了顿又道“大家小心退出前方那块地域,高抬脚,轻放下,不可奔跑,不可磨擦,不可有任何稍重的动作。”<r/>

<r/>

宝藏什么的,还是先别挖了,出山要紧。<r/>

<r/>

众人依序退去。<r/>

<r/>

萧离风一直吊着的气息,在文臻终于接下了大当家之位并发布命令之后,终于衰弱下去。<r/>

<r/>

听得人声渐渐远去,他转向闻近檀“小檀……我对文大人用了心计……但对你……没有……我那毒性,不宜多思,多思多虑则早夭,我这么多年想了太多,时日无多,夜来常难眠,便在山中乱走,后来遇见你,便停住了……”<r/>

<r/>

自此日日只去飞流峰半山,伴瀑布声与她夜推磨。<r/>

<r/>

闻近檀低低道“我明白……你放心。”<r/>

<r/>

怎么能不明白呢,萧离风告诉她的那些,本该拿去向文臻邀功或者诱惑她,却直接告诉了无关紧要的她。<r/>

<r/>

说到底,他是怜惜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想要帮她变得更重要一些罢了。<r/>

<r/>

萧离风似乎笑了,终于主动拉了拉她的手。那枯干的手指,轻轻一碰,便似要碎了。<r/>

<r/>

“但是……我终究是对不住你……我本不应招惹你,不该和你说……那些撩拨你的话……只是我没忍住……”<r/>

<r/>

“不,”闻近檀静静地道,“你若不说,我这辈子,就再也没机会听见了。”<r/>

<r/>

“可别……小檀……以后……还是忘了我吧……让文大人帮你找个好男人……踏实一点……老实一点……不要像我……对你好就行……”<r/>

<r/>

“离风。”闻近檀忽然唤了他的名字,“你努力点,早点投胎……我也努力点,尽量维持美貌……过二十年,你再来找我便好。”<r/>

<r/>

她一句一哽咽,却最终没哭。<r/>

<r/>

萧离风沉默了。<r/>

<r/>

文臻转过身去,不知何时燕绥已经站在她身侧,把她揽进了怀中。文臻额头死死抵着燕绥的胸,拼命忍住即将奔涌的热泪。<r/>

<r/>

她家小檀,实在命太苦了。太苦了。<r/>

<r/>

君莫晓怔怔坐在河边,觉得这世事便如秋叶一般,眨眼便碎在了金风里。明明刚刚听小檀微带羞涩地说起和大当家的事没多久,明明她才看见小檀眼底的希冀和期待如云霞般亮起没多久,怎么一眨眼,就要生离死别了呢?<r/>

<r/>

凤翩翩也痴痴的,她知道大当家为了共济盟颇费心思,但她不知道竟然费了这许多心思,更不知道这些心思,是在这人时日无多的情形下,日日筹谋而来的。<r/>

<r/>

可笑她之前还偶有怨念,觉得大当家总把事务扔给她,太过散漫。<r/>

<r/>

人为什么,总是要到无可挽留的时刻,才能看清一个人呢?<r/>

<r/>

厉笑早已哭倒在易人离怀里。<r/>

<r/>

好半晌,萧离风道“也好。”<r/>

<r/>

闻近檀笑了笑,抱紧了他,只觉得怀中那人也如枯叶,即将飘进这千万年的黑泥里,从此再无可觅之处,也再无相见之期。<r/>

<r/>

“最后求你一件事……”萧离风却似乎心情很好,语气竟然是轻快的,“不要点灯……不要看我……在前方那片易燃地,点燃一处火焰……直接把我烧了吧……我要留在这里,守着祖辈积攒的一切,看着西川倾覆……我也希望……你最后还记得的,从来都是十字坡包子店前喝豆浆的我……”<r/>

<r/>

闻近檀握紧了手掌,指甲掐进掌心,然而肌肤是冷而麻木的,她的回答也是麻木的。<r/>

<r/>

“好。”<r/>

<r/>

便不再见吧,她也希望他记得的是当初月下推磨的自己,第一眼便喜欢的自己。<r/>

<r/>

这样,再过二十年,他来找她,一眼之下,便可再续前缘。<r/>

<r/>

萧离风的手缓缓往上伸,似想抚一抚她先前破了的耳垂,那是他吃了最后能压制毒性的虎狼之药后,无法准确控制力度,给她留下的伤痕。<r/>

<r/>

闻近檀却把脸凑了上去,她的腰弯得如此之低,以至于朦胧中看去便如要折断一样。<r/>

<r/>

那只手却忽然无声迅速地落下去。<r/>

<r/>

在即将触及她脸颊前一秒。<r/>

<r/>

像一朵早已枯萎的花,将被采撷之前,静静自风中散了。<r/>

<r/>

四面沉寂如死。<r/>

<r/>

没有呻吟没有呼救也没有哭泣,只有凝固如雕像的身形相拥。<r/>

<r/>

时光在这一刻奔流而过,携往事生涯如碎花片雪,那些绝望苦痛,怨恨筹谋,算计人心,终将暗香渐隐,雪化无声。<r/>

<r/>

不知过了多久,闻近檀起身,她没有武功,抱着那人,却轻飘飘地像捧着一张纸。<r/>

<r/>

她就那样捧着,稳稳地走过其余的石头,其间甚至还自己避过了水下一只水兽的攻击。<r/>

<r/>

她一直走到那片黑土中央,一个靠着石壁,相对平整干燥的地方,将萧离风放了下来。<r/>

<r/>

也没什么动作,火头忽然便起来了,像是一直在等待着这场燃烧一般。<r/>

<r/>

那些未能出口的诺言,未能挑破的心意,未能延续的欢喜,未能明了的未来,就都寄在这一夜的黑暗和火焰中,都烧化了吧。<r/>

<r/>

闻近檀就坐在火前,认真地看着那火在烧,烟气熏腾而来,君莫晓想来拉她,被文臻拦住。<r/>

<r/>

两人紧紧站在闻近檀身侧,生怕她一时冲动,自己也扑到火里。<r/>

<r/>

也许闻近檀和萧离风,只在好感朦胧阶段,并没有到生死相许那一步,但文臻却觉得,小檀此次受到的打击,并不仅仅是失去心动的人。<r/>

<r/>

她失去的是好不容易重振的自信,好不容易挽回的对爱的期待。<r/>

<r/>

遇人不淑,自甘卑微,是那个男子夜夜月下推磨,推动了她干涸坚硬的内心,天长日久,亦有甜美雪白的蜜浆,即将汩汩流出。<r/>

<r/>

却最终在这夜一簇微火里重新被燎干。<r/>

<r/>

那火并没有烧多久,萧离风中毒太久,最后血液流尽,以至于瞬间枯干,身体里已经没有多少水分了。<r/>

<r/>

眼看火焰将尽,燕绥招招手,中文腾空了一个弩箭匣子,捧了过来。<r/>

<r/>

火焰还没全灭,地上多了一层灰白色的灰,闻近檀忽然把手伸进火中,文臻一惊,赶紧拉出她的手,她的手指手背已经燎了一层的晶亮的泡。<r/>

<r/>

手里却紧紧攥着一根指骨。<r/>

<r/>

也不知怎的,萧离风瞬间成灰,这指骨却完整地留了下来。<r/>

<r/>

闻近檀不要任何人帮忙,亲自收殓了剩下的骨灰,装在匣子里。手上的泡破了,发出轻微的嗤声,听得人心中发紧,却没人能说出口要帮忙。<r/>

<r/>

她神情如此认真,近乎虔诚。<r/>

<r/>

众人沉默看着她又扯出一个香囊,小心地将那节指骨装在了香囊内,挂在了脖子上。<r/>

<r/>

最后她借来君莫晓的剑,将匣子埋下。在埋葬匣子旁的石壁上,刻了一行字。<r/>

<r/>

“先夫之墓。”<r/>

<r/>

不能写名字,不能留落款,不能留下任何的线索。<r/>

<r/>

此身成灰终化土。<r/>

<r/>

也没关系,棺木会朽,墓碑会倒,便是机关无数帝皇地宫,也会被盗。<r/>

<r/>

唯有写在心上的人和事,在时光流年里微笑永久,多年以后帧帧翻开,帧帧都是爱和命运的纪念。<r/>

<r/>

前方隐隐现出一线光亮,像苍天不知人间悲欢,时时睁开含笑的弯眼。<r/>

<r/>

提前过去的英文,打开了最后的门户。<r/>

<r/>

闻近檀伏在地上,最后拥抱了埋葬了他的大地。<r/>

<r/>

就当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r/>

<r/>

然后她起身,整整挂在心口的锦囊,轻声道“走罢。”<r/>

<r/>

……<r/>

<r/>

闻近檀指引着众人,走完了这条漫长的密道的最后一段路。<r/>

<r/>

在出门前最后一刻,闻近檀在门侧的暗匣内,取出两本册子,交给了文臻。<r/>

<r/>

一本册子是整个共济盟,包括各地分坛的主要主事人员的名单,非常详尽,包括姓名籍贯出身,入帮缘由,优势缺陷。有了这东西,就能最快速度掌握庞大的共济盟。<r/>

<r/>

文臻直到拿到这名单,才知道萧离风的强大,他是如此居安思危,远见卓识,,他不理五峰山诸事,一直暗中培植各地分坛,分坛不仅遍及西川,在西川之外各州也有,势力不可小觑。<r/>

<r/>

他将真正的精英投放于整个广袤大地,五峰山上其实只等于一个拿高层人物做幌子的空壳,太子和唐家以为他们已经剿灭了共济盟,到最后他们会知道,这只是个笑话。<r/>

<r/>

而他最后将共济盟交到了文臻和燕绥的手上,大抵打的也是将来还有机会报仇的主意。<r/>

<r/>

而另一份册子,记载的是共济盟成立壮大数十年间,和西川易家的一切暗中交易和往来,作为西川易明面上的要钱借口和暗地里的刀,共济盟知道西川易家太多的秘密。<r/>

<r/>

里头甚至还有萧离风探听到的,关于西川易家和朝廷命官的一些不大妥当的往来,只是因为信息渠道问题,这部分都有点含糊不清,多以暗语记录。<r/>

<r/>

西川易家不会想不到这一点,据凤翩翩说,四圣堂经常遭遇刺客,因此负责保护四圣堂的精锐队伍黑木队应运而生,日常将四圣堂围得铁桶似的,萧离风也长久坐镇四圣堂,一切给人感觉像是最重要的东西就在四圣堂一样,引得刺客探子一批批地往四圣堂冲。<r/>

<r/>

但实际上,这个重要记录一直埋藏在密道里,而这密道,自修成后,只开启过两次,两次都在昨夜,一次是燕绥回山救文臻,一次就是方才众人通过密道逃生。<r/>

<r/>

数十年间,共济盟不可能完全没有遭遇危机,但是萧离风都没有开启密道。<r/>

<r/>

他坚持到了最后,将这个秘密只告诉了喜欢的女人,他做的所有准备,都只肯在能发挥最大作用的时候,才拿出来。<r/>

<r/>

他的隐忍和筹谋,令文臻也不禁叹息。<r/>

<r/>

在和西川易,和唐家,甚至和朝廷的斗争中,这个江湖草莽组织的头领,大获全胜。<r/>

<r/>

想必,萧离风此刻正在地下偷笑吧。<r/>

<r/>

当他们穿出密道时候,已经脱出五峰山的范围,眼前是一座不知名的矮山,从山巅望过去,隐约可以看见远处落尘峰里,还有一些如蚂蚁一般的军队在出没搜寻。<r/>

<r/>

燕绥手下善于改装的护卫在帮共济盟帮众进行改装,数百人的队伍太显眼,待会大家便要分头走。<r/>

<r/>

文臻和燕绥都没打算带着这批人,共济盟是地头蛇,在西川经营多年,想走很容易。<r/>

<r/>

尤其萧离风接手后这次逃出来的都是头目,屠绝想集中精锐一网打尽,最后却便宜了文臻。文臻当即和凤翩翩商议后,结合自己这段时间的了解,就地提拔了一批人,除了当家和护法还没定之外,重新选了五坛坛主,并命他们赴西川最大的五分坛,就地收拢帮众,以最快的速度出西川。<r/>

<r/>

这需要打时间差,易铭现在要么在试图收拢熊军鹿军,要么得知共济盟被大军围剿,要趁乱上山,将一切可能对她不利的证据销毁,总之暂时都不会顾得上先拔除共济盟江湖势力。<r/>

<r/>

这些人凭着多年经营的当地关系,人脉熟,路途熟,先出了西川,然后在燕绥属下带领和护送下,直接前往苍南州。<r/>

<r/>

苍南天高皇帝远,山多林密,民风彪悍,地图上没有的无名山谷无数,随便找个山谷一钻,出动大军都找不到。<r/>

<r/>

而苍南是季家的地盘,季怀远是燕绥的人,在燕绥的扶持下,最近很做了几件像样的事儿,渐渐得到了季家的接纳,已经完全取代了季怀庆,成为了季家的继承人。<r/>

<r/>

共济盟的新盘口,和即将收拢的一部分熊军精锐,都将在那里默默扩充实力。<r/>

<r/>

闻近檀也成为了新一任的金坛坛主,这是她自己要求成为共济盟一员,文臻和凤翩翩商量后的结果。<r/>

<r/>

从文臻的角度出发,她希望闻近檀能放下这段过去,重新开始。可是她了解闻近檀外柔内刚心志坚定的秉性。<r/>

<r/>

她知道,小檀这辈子,再不可能走出那条密道了。<r/>

<r/>

<r/>

第三百零四章 告御状去

<r/>

既然如此,那就由着她吧,只要她觉得好,便好了。<r/>

<r/>

众人也没有什么异议。萧离风临终前对闻近檀表露求聘心意,在众人眼里,她是前任大当家的未亡人,担任当家也使得。<r/>

<r/>

按照大家商议的结果,闻近檀将跟着金坛残余的汉子下山,收拢堂口后出西川转道苍南。<r/>

<r/>

众人在山口分别。<r/>

<r/>

闻近檀抱起了前任坛主的女儿,她收养了这个小姑娘,从今天开始,她是个有夫有女的女子,她要在林深莽莽处,继续用一生来护持萧离风用命保下的共济盟。<r/>

<r/>

苍南还没有江湖捞,稍后文臻会调一批掌柜过去,闻近檀也会接管江湖捞在苍南的生意。<r/>

<r/>

天地太大,天涯很远,一阵风吹来,身边的人就会散去如浮萍。<r/>

<r/>

这是文臻站在高岗上,看着闻近檀的身影,渐渐远去的时候,心中飘过的念头。<r/>

<r/>

闻近檀走的时候,并没有流连,也没有落泪,也没有煽情地拥抱,只是微微笑着,将她和君莫晓厉笑看了又看,然后留下了一些她自己研究出来的香水方子。<r/>

<r/>

她一向是个内心清爽的女子。<r/>

<r/>

文臻也就不做小儿女姿态。虽然这个时代车马缓慢,信息难通,一次分别可能就是永别,可她坚信,终有一日,她会在繁花葳蕤间,再次看见那个微微羞涩笑着的女子。<r/>

<r/>

易人离也向她告辞,他打算离开西川后,直接进入长川,长川那边,听说原来易家的一些远房老亲趁着易家倾覆,出来捡漏,欺负独木难支的易秀鼎,他打算回去,把那些老家伙,一个个挨次揍过去。<r/>

<r/>

他说话的时候,一眼一眼地瞟厉笑,可惜厉笑也来向文臻告别,她打算回天京了,伯父来了好几次信,说她父亲这些年身体不太好,还说自己也不大好,原来一顿能吃八斤肉的,现在只能吃五斤了,让她不要再和臭男人混在一起了,赶紧先回去尽孝。<r/>

<r/>

孝道大如天,谁也阻拦不得,易人离不禁悻悻,但是文臻悄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便又兴奋起来,当下走得也不那么拖泥带水了。<r/>

<r/>

文臻让他回去,好好接手易家,好歹先摆脱江湖混混的身份,才有资本去和厉笑提亲,到头来她可以鼓吹殿下帮忙做媒。<r/>

<r/>

易人离畅想了一下,觉得宜王殿下亲自做媒不仅有排面,还有效果,不怕那几个老家伙作梗,遂欢天喜地准备好好回易家,去捍卫殿下的劳动果实了。<r/>

<r/>

萧离风的精锐卫队黑木队没有随着众人离开。他们坚称黑木队不属于共济盟,是大当家的私人卫队,只负责保护历任大当家。<r/>

<r/>

黑木队在变故中负责收拢帮众,损失也颇惨重,现在只剩下了一大半。<r/>

<r/>

文臻接受了之后,立即拿出大当家的威风,下令众人分散去保护厉笑君莫晓等人,完成任务后再回来保护她。<r/>

<r/>

众人都来告辞,是因为感觉到,她不会立即回天京,而且看宜王殿下的意思,恨不得这些人快点滚远,滚得越远越好。<r/>

<r/>

最后山头上只剩下文臻燕绥和几个贴身护卫,看着人群分散如涓流,细细汇入各条道路。<r/>

<r/>

燕绥此时才把两份圣旨给她看。<r/>

<r/>

文臻笑眯眯地看完,把圣旨一合,问他“怎么办?”<r/>

<r/>

“看你想怎么办?”<r/>

<r/>

“哦?愿殿下有以教我。”<r/>

<r/>

“其一,立即驱驰回天京,离京十里便弃马步行,去冠带,着布衣,于陛下阶前和百官之前痛陈冤情,剖白心迹。这是官场上惯常以为的上策。足可见忠君之义,为臣之道。”<r/>

<r/>

文臻觉得自己从殿下的眼眸里看见裸的“恶臭”二字。<r/>

<r/>

“其二呢?”<r/>

<r/>

“还是回京。省去那些恶心做作的表演,直接反告大皇子在外和南齐有所勾连,告太子暗杀东宫洗马,在玉米红薯种子上做手脚,在西川为抢功诬陷你我,不把朝堂搅个血雨腥风不罢休。”<r/>

<r/>

“听起来有点爽。”<r/>

<r/>

燕绥却在文臻的眼睛里看见裸的“无聊”二字。<r/>

<r/>

两人对视一眼。<r/>

<r/>

没说第三条。<r/>

<r/>

文臻问燕绥“你有准备?”<r/>

<r/>

燕绥反问“你也有?”<r/>

<r/>

文臻“西川这里,我没有;但是天京那里,我有。”<r/>

<r/>

燕绥“那就好。天京那里我有,西川这里,也会有。”<r/>

<r/>

狐狸公婆对视一眼,再齐齐看向天京方向,呵呵一笑。<r/>

<r/>

……<r/>

<r/>

半个月后。<r/>

<r/>

天京。<r/>

<r/>

夏末喜雨。<r/>

<r/>

一夜的细雨淅淅沥沥,到了清晨正好收束,给早起的人们留下一抹被洗过的湛蓝天空,和分外青翠可喜闪闪发亮的青叶。<r/>

<r/>

日头的光斑洒在那些翠叶红花之上,一簇一簇,明亮的艳,清新的媚。<r/>

<r/>

闻老太太和平时一样,卯时正便起了床,伺候她的侍女十分明白老太太的严谨讲究,数十年如一日不变的习惯,准时进来给她梳头,梳头的时候分外小心,生怕引发老太太心情不好。<r/>

<r/>

近日府内外都听说了那几个消息,都很是紧张。<r/>

<r/>

文大人立下军令状,要以性命身家担保的红薯玉米的种植,没有成功。不仅没成功,听说唯一种出来的一个红薯块茎,还吃死了宫中一个太监。<r/>

<r/>

那一批红薯只种出了一个块茎,本来没人动,还打算扔了,但是一个小太监被人撺掇,吃了那个唯一的红薯,当时没事,但是过了一个时辰,人死了。<r/>

<r/>

太医署查过了,并不是下毒,当天小太监吃的食物也很平常。<r/>

<r/>

问题应该出在红薯之上。<r/>

<r/>

随即又有流言传出,说是那批红薯,当初并不是文臻,而是唐家继承人唐羡之找到的。<r/>

<r/>

牵涉到唐家,事情就很微妙了。再有人别有用心提起,文臻和唐羡之那一段赐婚。<r/>

<r/>

流言再发展下去,就变成了文臻在唐羡之的授意之下,以有毒作物进献朝廷,想要戕害整个东堂百姓。<r/>

<r/>

这消息一传出,顿时引爆天京。粮食是百姓的命根子,在粮食上做手脚,是百姓最不可承受的恶,天京百姓义愤填膺,江湖捞生意大损,甚至还被流氓地痞砸过两次。<r/>

<r/>

而长久在外的宜王殿下,在刚刚平定长川得到封赏之后,却又爆出和南齐勾结导致东堂水军失利的事儿。<r/>

<r/>

都是绝密的消息,不知怎的却传得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当得上满城风雨。<r/>

<r/>

而前几天,消息又开始出了变化,一说宜王殿下在西川被太子殿下动用剿匪大军逼迫,中箭后落水身亡,而太子殿下挟剿灭共济盟大胜之功,还在试图压下此事。<r/>

<r/>

然后没几天又说其实是宜王殿下拒接圣旨,太子不得不追赶阻拦,宜王殿下嚣张跋扈,打伤太子随从,假作受伤入水诈死,以此逃脱国法。<r/>

<r/>

昨天又有消息私下悄悄流传,说太子之所以对宜王殿下穷追不舍,是因为有个极大的把柄被宜王殿下抓在手中,宜王殿下不死,太子殿下可就要倒霉了。所以太子要趁着手中有兵的时候对宜王殿下出手,再正常不过。<r/>

<r/>

消息不断反转,各大茶馆酒肆生意最近天天爆满,老板们笑得合不拢嘴,但是茶客们大多忧心忡忡,担心着马上要变天。<r/>

<r/>

多少年来,天京百姓也听惯了宜王殿下的跋扈嚣张,气焰更胜太子一筹,而太子温良,从不与弟弟争竞,因此地位稳固。他俩一个受宠,一个地位尊贵,各自强大,却因为宜王对皇权无意,因此多少年相安无事。天京百姓自然也习惯了这种模式,如今这皇家最强大的兄弟俩,却龃龉不断,纷争越闹越大,竟然已经闹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这是要……争夺帝位的架势?<r/>

<r/>

在这些纷繁的消息中,有那么一点微弱的声音,提到宫中太医院最近全员好久没放假的消息,但是这么个毫无爆点的消息,在那一大堆劲爆八卦中自然没有竞争力,一点水花都没激起。<r/>

<r/>

和外头的许多人的关注皇家夺嫡大事不同,闻家大宅更关心的是出去的几个女子。宜王殿下出事了,那文臻呢?君莫晓和闻近檀又怎样?<r/>

<r/>

闻老太太天天让闻家大爷亲自出门打探,但是得来的消息都显得很含糊。<r/>

<r/>

文大人?听说宜王殿下落水身亡,文大人就投水殉情了。不殉情能怎么着?还准备杀了太子报仇吗?<r/>

<r/>

闻老太太听说这个消息时,眉头一挑,闻大爷心惊胆战地望着老娘,随时准备上前抢救,结果听见他刚硬的老娘硬邦邦抛出一句“荒唐!”。<r/>

<r/>

也不知道是谁宜王殿下落水是荒唐,还是说文臻殉情是荒唐。<r/>

<r/>

又有人说,文大人啊,你们知道不,宜王殿下就是因为她,才和太子殿下杠上的。不然何以那么多年相安无事,这两年忽然事端不断?不就都是殿下遇见文大人之后才发生的?听说……文大人想做皇后!<r/>

<r/>

说者神秘兮兮,听者一片哗然。<r/>

<r/>

闻老太太“胡扯!”<r/>

<r/>

消息传来传去,所有人都在等着当事的几个人回京,但是太子都回来了,那舆论的中心人物却迟迟不见踪影。<r/>

<r/>

大家便有些慌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都要回京待罪的,那两人竟然毫无消息,这难道……真是出事了?<r/>

<r/>

梳头的丫鬟轻轻地给老太太梳着头,想着这消息一日一个的,今日可别要再出什么幺蛾子了吧。<r/>

<r/>

她还不知道,很快,今日最大的幺蛾子,就要由她手底下这位老太太亲手制造了。<r/>

<r/>

闻老太太闭着眼,手中摩挲着一个盒子,那里面是一封信,是昨夜有人偷偷送到她床边的。<r/>

<r/>

文臻写给她的信。<r/>

<r/>

这几日的流言听下来,闻老太太早有些不耐烦,只是她一直在等,等一个消息,如今,终于等到了。<r/>

<r/>

她睁开眼,像是看见窗外花开盛景,忽然道“窗外木槿花是不是开了?采一支来我戴。”<r/>

<r/>

梳头丫鬟十分讶异,老太太从来不喜欢戴花,这是怎么了?<r/>

<r/>

便是心绪不佳,也该选择素色花朵,这大红木槿,老太太是有什么喜事要庆祝?<r/>

<r/>

梳头丫鬟也不敢多说,忙折了一枝花,给老太太端端正正戴了。<r/>

<r/>

闻老太太起身,道“去花房。”<r/>

<r/>

闻家大院有专门的花房和暖房,花房里头还有个小暖房,养一些矜贵的花儿,那些花儿老太太亲自照料,从不许人进去。<r/>

<r/>

大家也没见过老太太把里头的花端出来欣赏过,未免有几分好奇。<r/>

<r/>

老太太谢绝搀扶,独自进了花房里的小暖房,片刻后,捧出一个罩了红罩子的大缸,那缸不小,老太太捧得吃力,闻大爷忙小心接过。<r/>

<r/>

老太太便带着儿子,捧着那缸,上了自家的马车。<r/>

<r/>

老太太吩咐了马车夫几句,马车开动,闻大爷才小心翼翼问老娘“娘,这大清早的,是要做什么去?”<r/>

<r/>

闻老太太八风不动的回答,让闻大爷险些把手里的缸给砸了。<r/>

<r/>

“告御状去。”<r/>

<r/>

……<r/>

<r/>

同一时辰。<r/>

<r/>

天京一家普通客栈里。<r/>

<r/>

一个年轻高瘦男子,挺直腰背,穿过底下口沫横飞正在议论年度宜王殿下和太子撕逼大戏的人群,上了门口等待的一辆马车。<r/>

<r/>

他眼底闪耀着愤怒的火焰,手里紧紧捏着一卷纸卷。<r/>

<r/>

……<r/>

<r/>

以此同时,一队鲜衣怒马的旗手卫,押送着一辆铁黑色的马车,辘辘穿过了城门,因了那车头明黄标志,一路畅通无阻。<r/>

<r/>

偶尔有些反应迟钝的路人不知避让,当先军士就会一鞭子甩过去,大喝“押送重犯,闲杂人等回避!”<r/>

<r/>

……<r/>

<r/>

德胜宫内,一贯爱睡懒觉的德妃娘娘,今日却起得早。<r/>

<r/>

不仅起得早,她还逛去了后殿。<r/>

<r/>

后殿她原先从来不去,她未做德胜宫主位的时候,曾和人合住德胜宫,后殿就曾住过一个妃嫔,是皇后的眼线和小跟班,日日监视着她,没少作妖。<r/>

<r/>

后来这位作妖的妃子,先是成了冰面下的尸首,后来做了花园里的花肥。<r/>

<r/>

后殿多年未曾住人,前阵子闻老太太被送过来,德妃娘娘不怀好意地将后殿赐给了老太太住,指望着夜里飘几个鬼魂作妖吓吓老太太,结果鬼魂有没有出现不知道,那死老太婆更会作妖倒是真的。<r/>

<r/>

德妃走路拖拖踏踏的,身后跟着一个一模一样拖拖踏踏的菊牙,菊牙一边走还一边磕着瓜子,心里想着娘娘这是也中了一种叫做“闻老太太”的蛊吧?自从老太太走后,经常会莫名其妙来后殿转转,进去的时候还总是一个人,出来之后还总是满脸怒气,但是下次还去。<r/>

<r/>

菊牙就觉得,特邪门。<r/>

<r/>

闻家的人怎么回事?一个个的,闻家的孙女儿掳获了目下无尘的宜王殿下,闻家橘皮老脸的老太太,掳获了整座德胜宫的宫人,到现在还有很多小宫女,动不动满嘴“闻老太太说”,闻老太太走后,菊牙还不止一次看见轮休的宫人,偷偷去后殿,真是的,后殿都空了,她们还去干嘛?去感觉闻老太太留下的香氛吗?<r/>

<r/>

菊牙被自己的想象激得浑身一个激灵。<r/>

<r/>

德妃娘娘踢踢踏踏地进去了,过了一阵子,又踢踢踏踏地出来了。<r/>

<r/>

出来果然脸色不大好看。<r/>

<r/>

菊牙心中叹口气,心想娘娘莫不是为了殿下的那个消息烦心?虽说她不大信,一个害成那样,没可能那么容易死,不过娘娘总归是亲娘,或者有点,伤心?<r/>

<r/>

她刚想试探且隐晦地劝慰娘娘几句,就听见德妃忧伤而惆怅地道“我怎么这么倒霉,儿子不省心,儿子看上个女人不省心,连儿子看上的女人的奶奶也不省心……”不等一脸懵的菊牙反应,她负了手看着殿内“派人看好后殿。”<r/>

<r/>

“是。”<r/>

<r/>

德妃娘娘背着手,踢踢踏踏走了,菊牙一低头,正看见她家娘娘保养精致的指甲内,有一点泥土。<r/>

<r/>

咦,娘娘最讨厌泥土脏物,这是做什么去了?在后殿种花吗?<r/>

<r/>

……<r/>

<r/>

<r/>

第三百零五章 正阳门下打石狮

<r/>

宫门之前有一道门,是正阳门,百官在此下轿,白丁在此停步。<r/>

<r/>

不过在正阳门外百步,还是允许一些百姓摊贩进入,以示亲民之意。<r/>

<r/>

一大早正是早朝时辰,官轿川流不息,百官们脸上带着倦色,顶着稀薄的晨曦下了轿。<r/>

<r/>

却忽然被一阵香气所吸引。<r/>

<r/>

众人闻香而去,却发现今日那些不多的摊贩中间,多了一个不大的摊子。中央放着一个很大的铁桶样的炉子,旁边还有一个小锅,有人正在锅子上摊着什么金黄色的饼,有特殊的清香气散发开来。<r/>

<r/>

又有人从那个铁桶里掏着什么,但是铁桶上有遮挡,看不出什么,隐约有人看见是一团团黑炭样的东西,看着很没有食欲,但是把那黑团子一掰开,便露出里头黄中透红的瓤,那瓤看着细腻鲜亮,日光一般酽酽的醇黄色,掰开的时候还拉出长长的金黄色细丝,看着便觉得甜得仿佛能滴出蜜,而掰开那一刻的香气,简直是爆炸式的,众人都觉得鼻端好像蓬地一下,瞬间就被那般温暖甜香给熏得要晕。<r/>

<r/>

明明都是吃过早饭来的,但此刻忽然觉得,无法抗拒想再来上这么一看就又香又暖的一口。<r/>

<r/>

于是便有人走过去了,捧着个焦炭样的东西回来,众人有点讶异地发现,先过去的竟然是那个端正严肃,平日里最不好凑热闹的御史中丞蒋大人。<r/>

<r/>

众人看见蒋大人一口下去,鼻头上沾了焦炭,都没顾上。<r/>

<r/>

众人都是人精,顿时都命家里的下人去购买,汉白玉广场上,到处都是三品以上大员捧着个焦炭在啃。<r/>

<r/>

那种黄色的饼子也有人买,虽然不及炭团香气逼人,但清香有余韵,也是众人没吃过的新鲜吃食。<r/>

<r/>

那个摊子后,张了一道帘子,后头似乎坐了人。众人虽有些奇怪,对口中食物也很好奇,但此刻已经快要上朝,众人急着吃完这东西,还要净手脸,也没来得及去讨论,纷纷忙着站好队。<r/>

<r/>

一顶绿呢金顶大轿过来,太子过来,众人纷纷让开道路。<r/>

<r/>

太子最近挟剿灭共济盟之功,风头正劲,拥趸愈多。现在朝中隐隐已经有了一些说法,说太子剿灭共济盟,且几乎本身无伤亡,此等军事才能实在非凡,之前都说宜王殿下平定长川是大功,如今比起来,那些阴私手段,哪里比得上皇家正嗣勇武光明?宜王风头一直越过太子,说到底,不过是储君胸襟广阔,看小丑蹦跶罢了。<r/>

<r/>

虽然也有些关于他逼杀宜王殿下的传闻,但一来没有证据,二来宜王殿下素日名声实在太差,满朝文武谁没吃过他亏?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他手段狠辣强大,这样一个人,被温良恭谨的太子逼死?这简直等于要德妃娘娘当众给皇后娘娘端茶。<r/>

<r/>

没可能。<r/>

<r/>

是以虽然蒋鑫掌管的一向公正的御史台,也有御史递上几个折子,弹劾太子滥用公权,疑似欺凌亲王,但也没激起多少水花来。<r/>

<r/>

而太子挟此大胜归来,在朝中人望更上一层楼,他关于逼杀宜王的辩解,听起来倒更符合众人心目中的既有印象一点。<r/>

<r/>

今日大朝会,东宫之前已经派人私下暗示过众臣,燕绥文臻罪名还在其次,如今迟迟不回京,不露面,连一个自辨折子都没有,这不仅仅是藐视陛下和朝廷,是否还存在心虚畏罪,叛逃他处的可能?<r/>

<r/>

这个他处没说明,其实指的就是西川,如今毕竟西川明面上还是东堂属州,自然不能直接说。<r/>

<r/>

张洗马事件像一个炸弹随时悬在太子头顶,他一定要趁这个炸弹引爆之前,先把那两人打下来!<r/>

<r/>

再说文臻到如今还没叙收复长川之功,有传言说宜王殿下已经替她向陛下要了未来的入阁机会,这要真给她入了中书,太子觉得自己以后也别想好好睡觉了。<r/>

<r/>

陛下一如往常,对于弹劾折子十分慎重,留中不发。<r/>

<r/>

这两年,朝廷减免商税,扶持商贾兴建各类作坊,允许商户招募农工,最近又收了长川,国库肥了一大笔,目前正准备改革税制,先提出了官绅一体纳粮,后头听说,陛下还想要趁着长川收服,西川共济盟被平之机,将隐然独立的那几州也纳入税收范围,集中天下财富至中央,这些都是可能动摇国本的大事,陛下心思都在这些天下大事上,并不愿意看见儿子们撕逼。<r/>

<r/>

但对于太子来说,这些事都有燕绥和文臻的手笔,别看那扶持商户的事似乎和两人没关联,拍板这事的时候他可是在现场,刚进宫的文臻,一碗汤引老臣们回忆当年,君臣交心定百年国策,这已经成了佳话,外头还有话本流传呢!<r/>

<r/>

做得越好,那两人声望越高,此消彼长,等到陛下万年之后,他能有什么好结果?<r/>

<r/>

太子觉得憋闷,虽然陛下对于弹劾他的折子也是留中,但是他可不觉得这是公平,所谓老三被他害死,一看就是胡扯好么,能和老三对他的实际迫害比么?<r/>

<r/>

父皇还是偏心老三!<r/>

<r/>

所以近日大朝会,会有四分之三的官员上书,他也会带去证据,一定要在今日,要陛下给出个明确态度!<r/>

<r/>

罪还是疑罪,但是不敢露面,就是心虚!<r/>

<r/>

真要说被逼落水,那有种就一辈子装死不露面,不露面就没了亲王实力,还不是由他捏死。<r/>

<r/>

再露面,那就是欺君!<r/>

<r/>

太子在轿子中左右盘算,觉得今日胜券在握,心情颇好,也没注意区区一个路边摊。<r/>

<r/>

他的车轿后还跟着一辆普通马车,并没有跟着他进正阳门,留在了正阳门边,等待传唤。<r/>

<r/>

承乾宫高高的阶梯上,太监甩鞭,众人在意气风发的太子排列带领下,带着一身暖甜气息进殿。<r/>

<r/>

广场上恢复了寂静,摊贩们也收了摊,只有那个今日刚出现的摊子留了下来,几个江湖捞的掌柜将摊子收了,恭谨地拉开摊子后的布帘,戴了一朵木槿花,显得气色鲜亮的闻老太太,笔直着背脊走了出来。<r/>

<r/>

她凝目看着巍峨的宫殿,等了一阵子,看见一个高瘦年轻人走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r/>

<r/>

然后闻老太太从怀里取出了一根擀面杖。<r/>

<r/>

……<r/>

<r/>

金殿上,皇帝正在揉着眉心。<r/>

<r/>

昨夜和诸臣商量改革税制的事儿,意料之中遭到了那些老成持重的大臣们委婉的反对,让他不禁有些想念文臻当初第一次进宫,一碗汤摆平一群老家伙。<r/>

<r/>

而底下纷纷扰扰,都是些混账事。<r/>

<r/>

“陛下,宜王殿下落水一事并无实证,而如今太子已回朝,宜王殿下接诏却未奉诏,至今迟迟未归,此乃欺君行径啊!”<r/>

<r/>

“陛下,太尉已经发文苍南,着令东南水师副将季怀远入京述职,季怀远却诸般推脱,明显有所依仗,心怀鬼胎,臣请将季怀远就地解职,由安王殿下亲自押送进京严加审问……”<r/>

<r/>

“陛下,红薯和玉米都是司农监监正文臻所寻觅及大力推广,如今这两种作物种植都出了问题,粮食作物关乎黎民生计,此事不可不慎。如今圣旨早已发往西川,文大人却一直踪影不见,这定是畏罪潜逃,请陛下下令有司立即缉拿……”<r/>

<r/>

“陛下……”<r/>

<r/>

皇帝凝眉看着底下,今日朝堂之上,分外纷扰,似乎要下定决心,要将燕绥文臻的事,讨个明确说法。<r/>

<r/>

虽然大部分官员并没有站出来,但今天都是沉默的大多数。倒不是他们都赞同对宜王和文大人进行处罚,主要对于种种指控,总要当事人出来自辩,他人才有判断并决定立场的机会。如今燕绥文臻双双不冒头,真相不明,主角不在,便是要做好人也做在空处,官员们自然乐得闭嘴。<r/>

<r/>

大司空单一令本算是文臻的师傅,可他因为年纪大了,现在一般也不上朝。之前鼎国公也嚷嚷过一阵子,左仆射周谦因为是明面上的宜王的人,也没法说话。<r/>

<r/>

听着朝堂纷扰,周谦和鼎国公对视一眼,心底掠过一丝无奈和焦灼。<r/>

<r/>

不管有什么冤情内情,好歹出来说啊!<r/>

<r/>

别的不说,再拖下去,就算有冤情,也要被一句“蔑视圣旨”给压过去了!<r/>

<r/>

皇帝听了半晌,实在头痛,觉得今日如果不拿出个章程,国事也别想讨论下去,只得道“既如此……”<r/>

<r/>

忽然一阵有点急促的脚步声传来。<r/>

<r/>

随即一个太监略有些仓皇的脸出现在承乾宫高高的门槛上方。<r/>

<r/>

宫人都经过严格训练,都讲究姿态从容端正,不是急事大事,绝不会有一丝失态。<r/>

<r/>

众人都心中一跳,皇帝面色一凝,还没开口,那太监已经急声道“陛下……正阳门外有人打石狮!”<r/>

<r/>

轰地一声。<r/>

<r/>

整个朝堂都乱了乱。<r/>

<r/>

年纪大的臣子立即转身,年纪轻的,不熟悉规矩的臣子,还在疑惑地问“什么?打石狮?什么意思?”<r/>

<r/>

“什么意思?告御状!”鼎国公忽然哈哈一笑,挺着肚子就向外走,“哟,这可是新鲜事,从陛下登基以来,好像就没人敢告过御状,还是打石狮这种,臣倒要瞧个新鲜!”<r/>

<r/>

他武将出身,出名混不吝,别人自然不敢跟着,都伸长脖子瞧着,有人在低低科普“正阳门打石狮,是当年开国祖皇帝立的规矩。给天下百姓留一条直达天听,诉怨陈情的门路。也就是告御状,只是这告御状也有规矩,若是以民告官,便是赢了,也得流配三千里,所以本朝以来,还未有人敢惊动陛下。”<r/>

<r/>

“鼎国公的语气,好像是说打石狮尤其少见,这是什么意思?”<r/>

<r/>

“因为,正常告御状,正阳门下喊冤就行,打石狮,意味着,告的是皇族。”<r/>

<r/>

……<r/>

<r/>

皇朝规矩,有人打石狮,是必须要接的。<r/>

<r/>

不多时,告状者便跟着太监到了承乾宫。众人伸长脖子,只看见一个年轻男子,弯着腰扶着一个老妇人,两人都垂着头,看不清面目,只是那老妇人手中还拿着一根擀面杖,擀面杖上沾着的白色碎屑,不是面粉,是狮子头。<r/>

<r/>

众人“……”<r/>

<r/>

第一反应很震撼,后来想想,打石狮告御状这种事都出来了,做什么都不奇怪。<r/>

<r/>

不过这两个人不是想象中的那两个人,几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r/>

<r/>

如果真是那两人突然出现,并且用这种方式告御状,今儿朝堂一定能炸了一半。<r/>

<r/>

太子紧紧盯着那个高个年轻男子,一种可怕的猜想几乎立刻就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r/>

<r/>

那好像是……张洗马!<r/>

<r/>

这颗火药弹,还是要爆了!<r/>

<r/>

对于张洗马,多方寻觅和试探过后,太子确认了他不在易铭那里,那就只能是文臻燕绥出了手。<r/>

<r/>

太子没有办法找到并灭口张洗马,也不能坐以待毙,所以一方面加紧对两人的攻击,一方面也下令城门领加强九城查禁,暗中画了张洗马的画像,日夜盘查,不让他进天京。<r/>

<r/>

太子也想过是不是先构陷张洗马,彻底绝了后患,却又怕引起其余人的猜疑,但他对此也做了一定准备,此时虽然紧张,倒也不至于失态。<r/>

<r/>

此时那两人已经走到殿中,对御座下拜,两人抬起头来,在场包括皇帝陛下,倒是大多数人都认识的,顿时一阵窃窃私语。<r/>

<r/>

闻老太太一贯的精神利索,站得笔直,鬓边一朵红木槿衬着一头银丝,十分招眼,这般鲜亮的对比,却令人生出几分凛然之意,仿佛看见这瞎眼老妇从容表象底,不折的刚骨和悍厉来。<r/>

<r/>

皇帝望着闻老太太的擀面杖,眉梢抽了抽。<r/>

<r/>

瞧着有点害怕。<r/>

<r/>

总感觉老太太的擀面杖,是打算来抽他的。<r/>

<r/>

皇帝熟悉老太太,毕竟接进宫住过,安置在宫中第一鬼见愁德妃那里,结果听说德妃在她那里吃了瘪。<r/>

<r/>

皇帝对闻老太太的战斗力略知一二,顿觉头更痛了。<r/>

<r/>

而另一个人,令他更惊讶,他亲自给太子安排的年轻有为的师父,太子回京还特地和他报说,剿匪过程中张洗马中流矢身亡,他还唏嘘一阵,下令优加抚恤。<r/>

<r/>

如今活生生站在面前,他看了太子一眼,却见太子也盯着张洗马,倒没看出多少心虚之色,他心中一动。<r/>

<r/>

“闻老夫人,何以今日当众鞭打石狮叩阍?”<r/>

<r/>

“陛下。老妇今日未曾叩阍。”<r/>

<r/>

众人“……”<r/>

<r/>

齐齐看向擀面杖。<r/>

<r/>

擀面杖抽石狮的事儿不是你干的吗?刚才鼎国公看过了,那坚硬的石狮泡泡头都被抽掉了一层皮。<r/>

<r/>

现在你说你不是告御状?<r/>

<r/>

唵,你用这种方法顺利进了承乾宫,然后赖皮说不是告御状,你老人家脸呢?<r/>

<r/>

再回头一想,闻老太太是文大人的祖母。<r/>

<r/>

嗯……明白了,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r/>

<r/>

“陛下,老妇今日本是来敬献祥瑞,不想刚到了正阳门,就听见了一件令老妇愤怒的奇事,老妇人一怒之下,挥舞擀面杖,陛下您也知道,老妇双眼已盲,激愤之下,可能不小心碰着了石狮,老妇人惭愧无地,稍后一定出资修葺石狮。”<r/>

<r/>

众人“……”<r/>

<r/>

这无耻而险恶的辩词。<r/>

<r/>

但是闻老太太是个瞎的,她说她无意中碰到石狮,这谁也不能硬指着她鼻子说你就是故意的。<r/>

<r/>

这让殿中几个得了太子授意,本想以擅自叩阍惊扰朝堂罪名给老太太点教训的官员,都讪讪闭了嘴。<r/>

<r/>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闻老太太身后,两个太监捧着一个很沉重的大缸进来。缸上盖着红布。<r/>

<r/>

“老太太,祥瑞何在?”<r/>

<r/>

闻老太太侧身一让,笑道“陛下,祥瑞在此。”<r/>

<r/>

<r/>

第三百零六章 揍你个棒槌!

<r/>

红布掀开,众人首先看见的是一堆土。<r/>

<r/>

别人还不明所以,长庆郡王司空群最先发声“这莫不种的是红薯?”<r/>

<r/>

当初文臻在献出红薯玉米种子的时候,曾请燕绥当殿发春,几位重臣当场尝到了红薯和玉米的味道,才下了决心种植。这事儿普通官员不知道,高等级官员皇族还是都知道的。<r/>

<r/>

红薯玉米种植出了问题,朝廷下诏令立了军令状的文臻解释,最近腥风血雨的也和这事有关,听见这一句,众人立时哗然。<r/>

<r/>

闻老太太点头道“正是。”<r/>

<r/>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缸。闻老太太不理会任何人,和张洗马两人动手,将那土刨开,从里头拎出一串一串的红薯。拎了一阵子,停了下来。<r/>

<r/>

众人瞧着,嗯,挺多的。十来个呢。<r/>

<r/>

司空群冷笑“这祥瑞啊,你孙女儿已经献过一次,当时确实好一番哗众取宠,请宜王殿下出手催生,一缸子里面拉出来好几十斤,当场文大人就下了军令状,要达到亩产两千斤。可如今瞧着,怎么没有宜王殿下妙手,这产量也远远够不上亩产两千斤啊。”<r/>

<r/>

众人原本觉得不少,此刻一听,顿时觉得果然文大人吹了牛皮。这离两千斤差得远呢。<r/>

<r/>

只是司空群这话险恶,暗搓搓暗示宜王和文臻勾结作假,众人一时都不敢接。<r/>

<r/>

闻老太太抬起厚厚眼皮,瞟了司空群一眼,这一眼瞧得司空群一怔。<r/>

<r/>

这老太太,明明是个瞎眼老妇,眼神竟然忒吓人。<r/>

<r/>

随即他便听见闻老太太慢吞吞地道“郡王稍安勿躁,老身这是歇歇手,这还没挖完呢!”<r/>

<r/>

司空群“……”<r/>

<r/>

和她孙女一个德行!<r/>

<r/>

闻老太太不急不忙又继续拉,红薯越拎越多,一个不算太大的缸里,变戏法似的一串一串,感觉好像永远都挖不完一样。<r/>

<r/>

人们神情渐渐变得惊异。<r/>

<r/>

传说中红薯产量极高,如今看来倒是不虚。<r/>

<r/>

李相等几位重臣没什么表情,这一幕他们当初就看见过,关于红薯玉米种植不利的事,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一种粮食的试种和推广本就需要时间,特别是外来作物,水质土壤风太阳,每一种都可能对作物产生影响,这次种不出来,再种一次便是了。<r/>

<r/>

至于有毒,他们亲口吃过,也没被毒死。不过对于此事,太医署倒是有人说,这红薯对于身体强健,常吃荤食的人并无伤害,但是对于常年食不果腹,体质羸弱的人来说,却有可能损伤体质,之前吃死了的小太监,是个瘦弱的冷宫太监,所以禁不住这红薯。<r/>

<r/>

这终究是未经证实的流言,就算立了军令状,因此令文臻仕途折戟,在老臣们看来也不算要紧事,年轻人仕途太过一帆风顺不是好事,多经历打磨方能成才。<r/>

<r/>

是以几位重臣都冷眼旁观。并且心中有些不满,觉得文臻确实太心虚了,都不明白这一层道理,竟然不敢回京,生生把事态恶化,实在愚蠢。<r/>

<r/>

殿上,闻老太太直到所有红薯都起出,堆在地上一大堆,才道“陛下,您瞧,这三尺方圆一个缸,只用寻常沙土,竟然产出这许多红薯,此物易种产量高已是不争之事,一旦推广天下,东堂将再无饥馁之民,这不是祥瑞是什么?”<r/>

<r/>

李相神情惆怅,他幼年全家饿死,最后一点粮食只活了他一个人,因此对于红薯玉米推广最为在意,此刻再次看见那产量,不禁十分扼腕。<r/>

<r/>

还是司空群,看着那一地红薯,怒道“这是已经证实能要人命的恶物,你竟然还敢拿出来谎报祥瑞!”<r/>

<r/>

“是吗?”闻老太太打量着他,淡淡道,“那郡王赶紧回府,去准备后事吧。”<r/>

<r/>

她转身又对群臣道“诸位也请加紧一些,毕竟棺材铺存货有限,去迟了怕没地方躺。”<r/>

<r/>

“闻老夫人!”李相沉声道,“朝堂之上,陛下驾前,岂可胡言乱语!”<r/>

<r/>

“老妇不敢。”闻老太太不急不忙施礼,“只是这便不得不提起老妇为何在正阳门外愤怒了。说这红薯是恶物,能毒死人,那老妇也吃了,老妇的儿子媳妇,府中丫鬟婢仆都吃了,也没人……”<r/>

<r/>

“你口说无凭,谁知道你吃没吃!”司空群冷笑。<r/>

<r/>

闻老太太再次“瞟”他一眼“郡王,老妇人这次,话也还没说完。”<r/>

<r/>

司空群再次脸涨得通红。<r/>

<r/>

“……诸位大人也都吃了,如今也过了有一阵,老妇人听着,也没发现哪位大人有不妥来着。”<r/>

<r/>

众人“……”<r/>

<r/>

等等你说啥?<r/>

<r/>

司空群这回不说话了,连着被呛两回,再来一次,保不准要被陛下疑心他心思不纯。<r/>

<r/>

半晌有人咳嗽一声,问“闻老太太,敢问,方才外面那个摊子是你设的?我们吃的那物事,就是红薯?”<r/>

<r/>

说话的是一向话少的御史中丞蒋鑫,有人恍惚记起,第一个去吃那东西的,好像也是这位。<r/>

<r/>

原来那就是红薯和玉米?确实很美味啊。<r/>

<r/>

众人对这两样作物一向只有耳闻,今日才得见真面目。<r/>

<r/>

闻老太太一双无神的眸子,直直地看向蒋鑫“蒋大人,味美否?”<r/>

<r/>

“美哉。”<r/>

<r/>

“可有不适?”<r/>

<r/>

“并无。”<r/>

<r/>

“黄色的是玉米烙,如何?”<r/>

<r/>

“清香甜美,别有殊味。”<r/>

<r/>

“等一下。”这回司空群忍不住了,但是嘴上说着等一下,自己倒先等了一下,确定了闻老太太这回再没幺蛾子,才接道,“红薯玉米是文臻首献,那丫头一向怪里怪气的,按说这是皇家亲自培育的重要新作物,便是首献者也不能私下截留自己栽种,这点本王先不和你说。只是文臻既然精通这些,为何她种在自己府中的能丰收,种在皇宫的反而不能?总不能说皇宫专门用来培育良种的土壤还不如你府中?那么你这红薯玉米,是否有特殊的种植方法?是否又经过了处理?”<r/>

<r/>

众臣一听,都觉得司空群这回脑子有长进,这几个问题问得很是诛心。<r/>

<r/>

不动声色提出了私下截留这个问题。却又轻轻放过,接下来本来问题很容易被引向宫中种植的猫腻之处,但是司空群绕过这个问题,转向了文臻这里自己做了手脚,就变成了文臻有私心,甚至有有害邦国的重大恶念。<r/>

<r/>

虽然之前辟了种植园,但是种植园无法大批量用暖房,所以收获季节还没到,先种出来的是皇宫暖房这一批。<r/>

<r/>

“郡王与其询问文臻是否有别法料理作物,倒不如先问问宫中暖房是如何料理这红薯玉米的?”<r/>

<r/>

司空群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意。<r/>

<r/>

“皇宫暖房这里,也不是宫人照料这些作物,而是司农副监蒋玄亲自料理。”<r/>

<r/>

蒋玄也在场,闻言眉毛一挑露出怒色,众臣眼色却都往御史中丞蒋鑫飘去。<r/>

<r/>

在场很多人都知道闻老太太和蒋中丞早先有婚约,本以为涉及夺眼之仇,早就恩断义绝,可瞧老蒋鑫方才那做派,明显旧情未了嘛。<r/>

<r/>

结果一眨眼,闻老夫人的砖头就砸到他侄儿那里去了。也不知道是蒋鑫发作呢,还是闻老夫人自己先把砖头捡回来?<r/>

<r/>

众人一脸看八卦的兴味,结果蒋鑫八风不动,闻老太太不动八风,仿佛没听见那句暗含挑拨意味的话,只道“陛下,老妇人请求去宫内暖房瞧瞧。”<r/>

<r/>

“准。”皇帝起身,对众臣笑道,“朕坐了这半日,你们站了这许久,都累了,便都去松泛松泛。”<r/>

<r/>

众臣便都跟着,浩浩荡荡往暖房去,暖房本来就设在内外廷的交界处,并不算远。<r/>

<r/>

进了暖房,暖房里第一批红薯几乎没有收成,但是为了验证,第二批已经种了下去。此刻都已经出了秧苗,密密麻麻绿莹莹一片,呈现一片疯涨之势,众人进去几乎无处下脚,甚至还有人一进去就绊了一跤。<r/>

<r/>

几位重臣之前经常关注这些红薯,这架势几个月前就见过,当时都十分兴奋欢喜,觉得秧苗长势这般好定然丰收,然后经过一次打击,再看见这般模样,都脸色不大好看。<r/>

<r/>

闻老太太听着张洗马对于暖房内秧苗的描述,让一直跟在身边的张洗马,蹲下身来摸摸那些土和秧苗,还没说话,就有赶过来的太医道“土壤等等我们都已经检查过,确认没有毒物。”<r/>

<r/>

闻老太太脸上的皱纹毫无松动,只淡淡对张洗马道“数数植株。”<r/>

<r/>

众人都瞧着张洗马,不知道这位传说中失踪的东宫洗马,怎么忽然会和文臻的祖母凑在一起,而且对太子不理不睬,又忍不住一眼一眼去瞟太子。<r/>

<r/>

太子适时扮演了微带惊愕难堪又强自按捺的表情。<r/>

<r/>

这个人敢出现,还敢以这种方式出现,他心里也一阵阵发跳,随即想到这也许就是张洗马以这种公然方式出现的原因,一来走到阳光下众目睽睽让他有所顾忌,二来也是攻心之计,要他猝不及防之下自乱阵脚。<r/>

<r/>

太子提起心气,越发稳稳地站着。<r/>

<r/>

张洗马倒神色自若,皇帝还没对他发问,他便一切如常,数了数植株,告诉了闻老太太,闻老太太听着,脸上一松。<r/>

<r/>

随即她转身对皇帝道“陛下,这红薯不结果实,原因有二。”<r/>

<r/>

皇帝凝神。<r/>

<r/>

“土确实没问题。问题出在种植和养护上。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植株的种植,比原先文臻定下的要多上许多。导致植株过密,难以结果。”<r/>

<r/>

蒋玄脸色一变。<r/>

<r/>

他原是光禄寺官员,喜欢农事,被调入司农监,虽然对这份任命不抗拒,却对于顶头上司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一个厨子,去掌握农事,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别的也罢了,这么关乎天下生计的重要作物,怎么能听她的?<r/>

<r/>

尤其他听说了那个亩产两千斤的军令状,更觉得荒唐,这是根本不可能达到的数字。<r/>

<r/>

他很看重专门设立的司农监,觉得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因此便不能有失,眼看着文臻拟出的计划书,要将司农监种植园搞成充满商贾气息的地方,和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挂上钩,他就觉得不自在,觉得这个女厨子,果然非常不可靠,明显是追名逐利浮夸之徒,而司农监刚成立,就要承担亩产两千斤的重要任务,万一给这女人搞砸了怎么办?<r/>

<r/>

此刻众人目光射过来,蒋玄铁青着脸色答“是,本官在种植之前,询问了一些老农的意见,都觉得达到亩产两千斤有难度,因此不断增加土壤肥力,也增加了一些植株。”<r/>

<r/>

他是擅自更改了文臻的种植要求,增加了将近一倍的植株,但他考量过土壤肥力的!还在不断施肥,不会有问题!<r/>

<r/>

闻老太太将那土壤在手中捏了捏,闻了闻。<r/>

<r/>

“蒋大人加了很多肥啊,让老妇猜猜,发酵煮熟的豆子瓜子?麻籽?甚至还有……人的尿液?”<r/>

<r/>

蒋玄镇定地道“都是老农们教导的上好肥料,有何不妥?”<r/>

<r/>

“有何不妥?不妥是蒋大人的榆木脑袋。一种陌生作物,不听他人良言,仅以过往旧经验胡乱作养,惹出大祸而不自知!今日老婆子便代我那被你害了的可怜孙女,揍揍你这个棒槌!”<r/>

<r/>

闻老太太一棒槌就轰了过去。<r/>

<r/>

也不知道瞎眼的老妇出手咋那么准,啪一下,蒋玄的官帽掉了。<r/>

<r/>

众人“……”<r/>

<r/>

听说这位老太太性子很烈,但平素算得上端庄谨严,断然没想到,泼起来令人发指。<r/>

<r/>

敢当着陛下的面揍四品官!<r/>

<r/>

这老太太和她孙女一样狡猾,入宫禁不可带武器,可她先在正阳门外摆摊,再以需要支撑为名顺手从摊子上拿个擀面杖,谁也没话说。<r/>

<r/>

话说回来,这位老太太当年被娘家拖累,害了未婚夫一只眼睛,居然敢找上门去,生生挖了自己眼睛赔了,这份胆气心志,不是寻常人。<r/>

<r/>

这么一想,仅仅揍掉官帽不算啥,好歹没挖蒋大人眼睛,把多给蒋家的那只眼睛给要回去。<r/>

<r/>

闻老太太脸不红气不喘掂着擀面杖站着,她想揍人很久了!<r/>

<r/>

孙女儿在外为国出力,京中这些人还不消停,大功未叙,无端惹上祸事,明明为国为民,却被这起子小人每日胡乱编排,总想把她踩到泥坑里!<r/>

<r/>

孙女儿在信中提出了对于红薯出问题的猜测,如果是宫中人下毒所为,请老太太务必要忍着,等她回京来处理,如果是如她所猜测,是蒋玄自以为是自作主张,那么就不必客气,好好帮她教训这个王八蛋!<r/>

<r/>

闻老太太想着孙女儿说有急事,暂时还回不了天京,想来定然是重要的事,不然不至于面临攻讦都不回来,她心中忧虑,看这蒋玄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r/>

<r/>

得亏这是在驾前!<r/>

<r/>

不然那一擀面杖招呼的可不是官帽!<r/>

<r/>

要这愚蠢脑袋何用!<r/>

<r/>

<r/>

第三百零七章 不尽耳光滚滚来

<r/>

蒋玄当众被揍掉官帽,脸涨得通红,看一眼伯父,看他神色尴尬,便知道碍着这老太太身份,不会替自己出头,但他心中的怒火也就更甚。<r/>

<r/>

这老婆子,说到底还对不起伯父,仗着和伯父的旧情,这么欺负人!<r/>

<r/>

“闻老夫人不问缘由,擅自对朝廷命官出手,不怕治你个驾前失仪之罪!再说我这明明是经验良方,你说不出个章程,却要在此胡搅蛮缠,岂有此理!”<r/>

<r/>

“谁说我说不出章程?这豆子麻籽之类的肥料,养花种菜很好是不错,却是催发根茎叶之物,这红薯藤本就容易生长,再被这肥料催发,越发长得不可收拾,看似繁盛,实则夺取根茎养料,致使块茎无法长出。且你不知红薯产量擅作主张,这一处暖房方圆,最多只能种植千株,你却种植了近两千株,再催肥茎叶,挤挤挨挨,块茎却又从何处生长?”<r/>

<r/>

李相急忙问“那应该用何肥料合适?”<r/>

<r/>

“不用肥料也可,真要用,淘米水,剩茶水都可。红薯不择地,沙地也能活,只是易生虫害,用这些预防虫害便行。”<r/>

<r/>

司空群忽然道“那那个小太监又怎么会死?”<r/>

<r/>

“或许是红薯保管不善已经坏了,或许红薯发了芽,那唯一种出来的红薯是放了好几天才有人吃的,吃它的人又是冷宫小太监,想必也不甚讲究,因此中毒而死。”<r/>

<r/>

众人静了一静。<r/>

<r/>

过了片刻,一个黄门侍郎道“说到底,都是闻老夫人一面之词啊。”<r/>

<r/>

有人道“这东西到了闻老夫人这里便种得好,文大人这是藏了私,将来好作为要挟朝廷的砝码吗?”<r/>

<r/>

又有人忽然道“怎么我觉得有些不适……”<r/>

<r/>

司空群也皱起了眉,捂住肚子弯下腰呻吟道“是有点……”<r/>

<r/>

又有一个官员道“闻老夫人,虽然你的辩解听起来都很有道理,但是红薯致人死亡的确是真,此事尚未定论,你便把你自己种出来的红薯,不经事先告知,诱哄我等吃下,这万一真有问题……”<r/>

<r/>

张洗马在闻老太太耳边道“度支尚书杨元,太子门下。”<r/>

<r/>

闻老太太嘴角长久微微垂下的纹路纹丝不动,只显得更深了些。<r/>

<r/>

以往但听说朝堂脏,今日代孙女儿出头,才知道脏成这样。<r/>

<r/>

不择手段的恶,肆无忌惮的狠,无所顾忌的构陷,阴柔奸狡的心。<r/>

<r/>

脸面尊严,这些传说中士大夫为之可抛性命的珍贵,在他们那里,也不过就是一块妆扮的面罩,弹弹手指,便弃了。<r/>

<r/>

闻老太太冷笑一声。<r/>

<r/>

并不理会那些装不舒服的恶心家伙,只向着皇帝的方向躬身“陛下,这种红薯,除了遇上傻子,否则确实易种,无需费太多心思,在哪里都可存活。文臻一心为国,红薯是她首献,从无,也没必要对陛下藏私。诸位大人如若还是心中存疑,或许这宫中还有一处,可为诸位大人解惑。”<r/>

<r/>

皇帝愕然道“宫中有人种?朕未听说啊。”<r/>

<r/>

太子和司空群对视了一眼,当初薯种是被严格控制的,只有皇宫暖房和种植园才有,还有专人看守。文臻留了一手,让祖母私下种植,虽然让他们有些意外,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想到。太子也早已想好了,便是文臻种出来也没用,皇宫没种出来,她种出来了,那正好给她扣上个心思不纯,故意藏私的罪名,顺便追究一下私藏薯种的罪。<r/>

<r/>

只是皇宫里也有人种,就让人意外了,这里是死角,太子在宫中多年,不能控制也能俯瞰一切,他确定宫中除了暖房,并无别处种植红薯。<r/>

<r/>

文臻担任官职了便是外臣,手不可能伸到宫里。<r/>

<r/>

太子心中瞬间掠过德妃,随即自己便否了,德妃娘娘那里,是他唯一无法探听消息的地方,但是德妃和燕绥的关系,比他和德妃的关系还差,德妃也是出了名的不喜欢文臻,怎么可能帮她?<r/>

<r/>

此时众人已经在皇帝带领下又往内宫走,还没走多远,就经过了德胜宫,德胜宫的宫门恰好在此时打开,一身宽松黑衣的德妃娘娘踢踢踏踏出门来,手里还亲自拎着个篮子,似乎准备送什么东西去,看见皇帝带出一大群人走来,也不惊讶,也不羞涩,合掌一笑道“可巧,陛下来了,妾算着也该下朝了,正准备送些好吃的给您去呢。”<r/>

<r/>

又探头看了看后头的人群,挑了挑眉道“哪来这许多人?陛下,我的东西不够这许多人吃,几位老臣以下的,便让他们外头等着呗。”<r/>

<r/>

众人都讪讪的,后宫妃子敢这样公然鄙视群臣的,也就眼前这一个,被鄙视惯了,大家都没脾气。<r/>

<r/>

德妃眼眸在闻老太太脸上掠过,顿时脸一沉。<r/>

<r/>

这沉得非常自然真实,便是傻子也能看出她是真的不待见闻老太太。闻老太太那么耳聪目明的,到了她地盘忽然就不聪也不明了,装傻不知道,木着脸站着。<r/>

<r/>

太子的心顿时放了下来。<r/>

<r/>

听说闻老太太在德胜宫里住着的时候,和德妃很有些龃龉,如今看来,果然不错。<r/>

<r/>

那就不用多想了。<r/>

<r/>

皇帝却笑道“你别拉我,我还要陪着闻老夫人去宫里转转。”<r/>

<r/>

德妃却眉头一竖“我最近用了个好厨子,时常有新鲜玩意,今儿这点心第一次做,据说就要趁热吃,等您转回来就不好吃了,既然撞上,那就是有缘分,不能不来。”说着顺膀子一拐,便将皇帝拐了进去。<r/>

<r/>

众人都目瞪口呆看着,素日知道宠妃很受宠,但也不知道是这么个宠法,年轻臣子急忙低头,满脸通红想着非礼勿视,年老臣子却都在捋胡子,心里关于美色误国的弹章腹稿一会儿就打了一半。<r/>

<r/>

皇帝态度倒坦然,他宠爱德妃母子已经成了习惯,倒不觉得什么,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来便来,但你不许对诸位大人不恭敬,都是我东堂股肱之臣,哪容你一个后宫女子嫌弃。”<r/>

<r/>

“哪儿敢嫌弃呢,都是英明神武的大人呐。菊牙,大开宫门,请各位大人在前殿都歇歇脚。”<r/>

<r/>

她“英明神武”四个字尤其加重了语气,众人忽然想起近日朝上大家对她儿子的集体攻讦,一时都有些讪讪,但看这位娘娘神色明朗,并不像是含沙射影,想起某件传言,不禁一边感慨母子很像,一边庆幸母子不合。<r/>

<r/>

都是外臣,自然不能进内殿,就在外殿各自坐了,想着今日算什么?陪陛下临幸后宫?这么大逆不道的念头自然不敢多想,各自对着瞅一眼,却都瞅见对方眼底这个尴尬的念头。<r/>

<r/>

好在德妃宫中行事风格和她本人一样,有种蔑视一切的不羁,安排众人坐好后,便给每人上了点心,点心十分别致,金黄色的一条一条的装在淡碧色的小竹篓里,香气扑鼻,底下还垫着乳白色的名贵的玉版纸,纸上浸润出金黄的油花。<r/>

<r/>

在场之人多大儒,笔墨纸砚常放心头,一看那么名贵的纸只用来垫点心,又想起传说中宜王的奢靡,顿时坚定了自身的正义信念——妖妃和跋扈皇子,人人得而诛之!<r/>

<r/>

倒是李相等几位重臣,经常进宫的,对德胜宫也熟悉,并不想那么多,李相早上并没有吃那烤红薯,半日朝会下来,饥肠辘辘,拈起便吃,众臣听着他齿间碾碎油炸之物清脆细声一响,异香便喷薄而出,等同于绘声绘色地描绘了这点心的香脆,顿时便觉得腮帮发紧,有点抵受不住。<r/>

<r/>

有人开了头,便陆续有人吃了起来,那油炸之物果然香脆润美,并无作料,只沾了点细盐,中和了油炸的微腻感,口感更佳丰富醇美。<r/>

<r/>

众人等着皇帝临幸完毕,反正也无事,德妃也不可能给全朝廷的重臣下毒,不知不觉地便将那点心吃完了。<r/>

<r/>

有人问菊牙这点心是什么做的,可是用面炸的,菊牙笑吟吟答“是啊,这叫炸酥条。”<r/>

<r/>

众人本就觉得和家里的炸面点差不多,只是口感更佳细腻香美,便都点头赞一句。<r/>

<r/>

菊牙又道“咱们宫里有个小宫女,喜欢琢磨吃食,最近不知道怎的开了窍,做出来的好多食物,都颇有野趣。”说着便将那小宫女唤来,让她给众位大人磕头,笑道,“向诸位大人讨个赏儿。”<r/>

<r/>

众人也便都赏,太子素来扮演平易近人角色,还问了一句“都以为天下厨艺十分,七分都在文厨神。没想到你也有这般悟性,可是文厨神调教出来的?”<r/>

<r/>

那小宫女忙谢太子。又道并无福气得厨神调教,只是自己随意以宫中栽种之物做些不登大雅之堂的点心。<r/>

<r/>

菊牙却微笑带着煞气地道“太子这话奇怪。您可去翻入禁册,看看文大人有什么机会进我们德胜宫?”<r/>

<r/>

太子一听,便放下心来。心想果然如传说中所说,文臻在德妃这里是个忌讳。<r/>

<r/>

他含笑拈了一根点心,随口道“如此美食,回头教了孤方子,给母后也尝一尝。”<r/>

<r/>

众人忙夸殿下孝心可嘉,菊牙讶然道“这东西皇后娘娘那里也有,早就吃过啦。”<r/>

<r/>

这话让太子一怔,随即便听里头脚步声出来,皇帝一边走一边擦手,道“确实香脆轻美,就是油大。这是何物所制?”<r/>

<r/>

德妃看向那小宫女,小宫女却露出为难之色,一旁一直没说话的闻老太太忽然道“方才菊牙姑娘已经说了,这是炸薯条。”<r/>

<r/>

太子“是啊,我们知道啊,炸酥条,面点而已嘛。”忽觉不对,蓦然变色。<r/>

<r/>

闻老太太已经盯着他,一字字又道“炸、薯、条。红薯的薯。”<r/>

<r/>

死一般的静默。<r/>

<r/>

众人心中此刻滚滚流过一行加粗黑字老虔婆又骗我们啃红薯!<r/>

<r/>

又骗我们!<r/>

<r/>

还有完没完!<r/>

<r/>

片刻后,最先爆发的竟然是德妃“什么?红薯?我宫里哪里来的红薯?!”<r/>

<r/>

众人原本都觉得是她和闻老太太下好的套,此刻见她神情惊怒,顿时一怔。<r/>

<r/>

德妃看向那小宫女,小宫女两股战战,勉强磕头道“娘娘……奴婢不知道是什么红薯,奴婢只是在后殿园子里发现了这东西,试做了以后姐姐们都说好吃,且吃了以后,有胃病的桃夭姐姐病都好多了,奴婢便想进献给娘娘尝尝……奴婢该死!”<r/>

<r/>

“种在哪里!带本宫去瞧!”<r/>

<r/>

小宫女爬起来跌跌撞撞进去,德妃气势汹汹地跟着,众臣们此时隐约明白又被套,无可奈何地跟上去。<r/>

<r/>

德胜宫招待人的前殿陈设简单,越往后却奢丽,看得众人咋舌摇头,但到了后殿,忽然一个冷清清还挂着点蛛网的殿门出现,众人都愣了愣。<r/>

<r/>

一眼就能看出,这地儿,德妃娘娘肯定从来不来的。<r/>

<r/>

小宫女战战兢兢推开殿门,在后殿的一个单独的小院子里,竟然也有个小小暖房,想必是以前住在这里的受宠宫妃独自开辟,果然那小宫女说,有次腮帮肿痛,听说这后殿杂草中有药草,便进了来,然后看见这小暖房,又发现里头长了些秧苗,便偶尔去浇水,后来便收获了一些红色的块茎,一开始不敢吃,后来无意中放入炭火烤了,发现非常美味,也并无任何毒性,这才邀小姐妹们一起吃,然后进献给娘娘的。<r/>

<r/>

德妃阴恻恻地道“本宫怎么不知道这里种了红薯?”<r/>

<r/>

今日燕绝也在,定王殿下自从瘸腿,性情沉默阴鸷了许多,很少说话,此刻忽然一笑道“娘娘不知道?娘娘这后殿荒废,似乎确实不知道。但是一个荒废的后殿里,居然也会设了暖房,还一直维持着。”<r/>

<r/>

这话正中要害,维持一个暖房是铺设地下火道并维持长久燃烧的,一个荒废的,娘娘都不理会的后殿,怎么会一直有暖房可以用?<r/>

<r/>

德妃手一伸,菊牙递上帕子,她随手擦了擦沾油的指尖,曼声道“德胜宫地方小,没别的地方设暖房,这后殿本宫不来,暖房却还是要的。定王殿下这么说可提醒本宫了,陛下,您看臣妾的宫殿如此破烂——”<r/>

<r/>

她随手将擦油的帕子往地下一扔,转了眼风,笑吟吟向皇帝一唤。<r/>

<r/>

从皇帝开始,到所有臣属,瞬间齐齐感到头晕目眩。<r/>

<r/>

一是被美人轻颦带笑晃花了眼,二是被那话刺激得太大。<r/>

<r/>

转头看那雕栏玉砌,珠宫贝阙,朱甍碧瓦,绮罗竟列,和占地几乎要接近凤坤宫的面积,众人心中齐齐掠过一个念头您这是终于想要住进凤坤宫么?<r/>

<r/>

这个念头令太子心中一跳,所以竟然是他把话题给转到别处,慌乱之下竟然问“那这红薯怎么会莫名出现?”<r/>

<r/>

闻老太太立即接上“是老妇在德胜宫居住时,随手所种。”<r/>

<r/>

她那“随手”两字咬得很重,噎得众人翻白眼。<r/>

<r/>

果然这老太太直接道“先前诸位大人认为老妇人手中的薯种,可能得了特别培育,可能文臻藏私,总之种种可能,种出来的都不能作数。但是万幸老妇人是个闲不住的,在德胜宫居住的时候,也种了几棵,秧苗刚发,老妇人就回了府,之后再未进宫。”<r/>

<r/>

她这话一说,众人都沉默,皇宫出入自有记录,这个说不得谎。而闻老太太寄居德胜宫,是个人质身份,和德妃并不相得,在宫里又必定处处不便,定然谈不上对薯种精心培育,且刚种出就出宫,一个小宫女,也顶多就是来浇浇水。<r/>

<r/>

那么,这红薯就彻底证实了“随便养,好养活”的论调。反对派再想扯到文臻藏私种子有问题上面便显得私心卑陋。<r/>

<r/>

太子觉得方才说错了话,心中不甘,半晌温和笑道“闻老夫人所言有理。不过老夫人种出秧苗之后便回了府,想来也不知道后来红薯是如何种出来的。”<r/>

<r/>

他这话暗示德妃撒谎,和闻老太太勾结合作,虽然涉及不到红薯的问题,却可以令陛下想一想燕绥和德妃的真正关系,以及德妃平日里对文臻表现出的不待见,是否真实?<r/>

<r/>

一旦帝王猜疑谁在做戏,那么那人便很难恢复帝王的信任。<r/>

<r/>

德妃笑吟吟地踱过去,随手抓了一把已经冷掉的薯条递给太子“给东宫润润嗓子。”<r/>

<r/>

太子莫名其地,不得不接,手刚伸出来,就见那丽色惊人的妖妃微微俯身凑近,淡淡幽香沁人,他心中一荡,随即便听见妖妃轻声道“你们以为红薯就种这两处吗?”<r/>

<r/>

太子心神一震。<r/>

<r/>

红薯原先以为只有宫内暖房和种植园有,结果文臻未雨绸缪,闻老太太种了。以为只有闻老太太种了,结果可能是燕绥也未雨绸缪,在德胜宫种了。<r/>

<r/>

皇宫里另一处玩笑般的成功种植,等于一个耳光,扇肿了他们的脸,也打肿了嘴。再无法牵强附会地攻讦。<r/>

<r/>

那如果,别处还有呢?以这两位的风格,既然防着他们到处都种,那自然选择的是种出来能打脸的所在,比如……<r/>

<r/>

太子忽然看见德妃手指微翘,向东北,西北两个方向指了指。<r/>

<r/>

心中有鬼的太子,脑子一炸。<r/>

<r/>

那两个方向,一是凤坤宫,一是东宫。<r/>

<r/>

如果凤坤宫或者东宫也发现了成功种植的红薯,那么他这个在此事上跳脚颇欢的东宫,首先就要挨冷板凳了。<r/>

<r/>

陛下宽慈,并不介意朝中争斗,这是帝王心术。<r/>

<r/>

但他不会容忍连国计民生这样的千秋大事,都被人用来构陷党争,一逞私欲。<r/>

<r/>

太子闭了嘴,他一闭嘴,麾下臣子也就缩头不语。都知道此事断断不能再纠缠了。<r/>

<r/>

闻老太太却不肯停了。<r/>

<r/>

她对皇帝施礼,沉静地道“陛下。红薯已经证明没有问题。至于玉米,并非文臻寻回,种子也不是她管理,老妇并没有试种玉米,但是红薯的情形,已经能说明其间另有玄机。宫中暖房种植失利,那几位明明很懂稼墻之术却给了蒋玄错误指导的老农,很是可疑。而那几位也照管着种植园,很可能秋后,种植园也没有收成。这是朝事,老妇人无权置喙。老妇人今日来,一是为了替红薯申冤,二是,为了我那孙女,向陛下求一个公道。”<r/>

<r/>

皇帝眼神一凝,众人眉毛一皱。<r/>

<r/>

来了。<r/>

<r/>

老太婆牵着大家转了半天,从各个角度把红薯事件的各种阴谋论彻底堵死,现在要反将一军了。<r/>

<r/>

皇帝正要说话,太子忽然道“闻老夫人,求公道这话,还是莫说得太早的好。虽然红薯这事,文大人可能确实无过。但是文大人更重的罪责并不在此。在本宫看来,文大人其罪有三接旨不回,蔑视君上,此重罪一;勾结悍匪,心怀不轨,此罪二。”<r/>

<r/>

------题外话------<r/>

<r/>

昨天好像把长庆郡王名字写错了,已经让管理员去改。记性越来越不大好。<r/>

<r/>

明天年三十,比较忙,应该要请假,提前和大家说一声,并祝大家新年快乐,无病无灾,万事胜意。<r/>

<r/>

<r/>

第三百零八章 来自南齐的预言

<r/>

“……红薯这事,可能文大人确实无过。但是呢,文大人之罪,并不仅仅是红薯种植失利,微臣以为,文大人其罪有三其一,接旨不归,蔑视吾皇;其二,心怀不轨,勾结悍匪。其三,勾连大臣,诬陷东宫。”<r/>

<r/>

文臻一拍桌子,挑眉怒喝“呔!还不速速跪下领罪!”<r/>

<r/>

她在这里唱作念打,对面,燕绥筷子挑着碟子里的菜,不满地睨她一眼“有这时间编排太子,还不如去给我做几个菜,这所谓风味山珍素席,只配给三两二钱吃。”<r/>

<r/>

文臻呵呵笑一声,叹口气道“我这不是担心老太太嘛。我猜她肯定上殿去揍人了,就希望她不要太用力,闪了腰。”<r/>

<r/>

英文匆匆过来,听见前半句还以为文大人要担心老太太触怒陛下,听到后半句不禁摇头一笑。<r/>

<r/>

他将一排纸卷放在燕绥面前,这里是相邻西川的并州治下一个偏远县的酒楼。并州为临近六州通衢,水陆枢纽,交通发达,往南可经过苍南州一直到和南齐静海遥遥相对的斜月海湾,往北可前往唐氏三州之地。从斜月海岸线的三千里大山斜插而过,可以直抵大燕的云雷高原。<r/>

<r/>

之所以接了圣旨宁肯诈死都不回,是因为文臻发现燕绥手上的伤,果然经久不愈。她一路求医,无论内科伤科,无论大夫多信誓旦旦说这伤不重,一定可以痊愈,但燕绥那一处看似不大的伤口,始终没有收口的迹象。<r/>

<r/>

解决燕绥的问题迫在眉睫,文臻可不希望某日醒来狗血地发现燕绥失忆或者干脆拿刀砍了自己。<r/>

<r/>

但天京的一切动向还是要掌控的,这几日英文和他的手下的快马,几乎把地皮都跑掉了一层。<r/>

<r/>

纸卷一字排开,各种颜色标注,文臻之前还没注意过燕绥这边消息收集的细节,此刻看见不禁惊讶“怎么这么多?天京的事儿很棘手吗?”<r/>

<r/>

燕绥将红色的几个纸卷拨给她,道“青色的是大燕的消息,黄色的是大荒的消息,紫色的是南齐的。黑色的是西番的。”<r/>

<r/>

“你连别国的消息都搜集?”<r/>

<r/>

“最近刚开始。自从老大开始出幺蛾子之后。”<r/>

<r/>

燕绥展开紫色的纸卷,看了一眼,嗤笑了一声。<r/>

<r/>

文臻一边看天京的消息,啧啧不休,一边问“怎么?”<r/>

<r/>

“天授大比结束了。东堂输了。”<r/>

<r/>

文臻诧异地抬起头来,“天授大比?”<r/>

<r/>

她记得自己隐约听说过这事,一时却想不起细节了。<r/>

<r/>

旁边的英文解释“这是咱们和南齐那边的一种比试。你也知道咱们这里天授者比较多,最初先圣武帝组建刺客组织天刺,渐渐尾大不掉,为了管束好这些天授者,殿下想方设法将之从地下转向地上,设立了天机府。后来又和南齐合议设立了天授大比,约定哪个国家连输三次,就要开放一处口岸,允许自由通商,给予最惠政策。”<r/>

<r/>

文臻恍然道“对,当初我还夸殿下年纪轻轻如此老奸巨猾来着。”<r/>

<r/>

“南齐那边都是好大喜功之徒,比如他们那个人妖国公。满心以为天授大比可以占点咱们的便宜,却不知道咱们天授者本就多,且经过专门训练,岂是那些南蛮子可比?”<r/>

<r/>

文臻悻悻地想,是啊,是多,多到她这个异能者成了鸡肋,导致本来以为拿到的是金手指异能剧本,最后变成了美食剧本。<r/>

<r/>

“南齐已经连输了两次,这次再输,就要开放通商口岸了,咱们这边已经瞧好了静海城。大皇子一直带着海军驻守静海黑水峪对面的斜月海峡一带,在周边海域实力雄厚,一旦能得了静海城,就能在南齐南部打出一个缺口,未来想要以此开疆拓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大皇子出发的时候踌躇满志,立下军令状半年之内必定拿下静海城。”英文指指那纸卷,叹了一口气,“可惜,输了。还输得很惨,带队的人统统受伤,连大皇子都受伤了。”<r/>

<r/>

“怎么会输?”<r/>

<r/>

“据说那边出了个厉害人物,硬生生反败为胜。”<r/>

<r/>

“我们这边带队的是谁?”<r/>

<r/>

“是司空昱。他身具多种能力,可见极远处,可见极微处,可无远弗届……他本该是赢定了的。但是南齐有人才横空出世,那也是运气。”<r/>

<r/>

文臻忽然心中一动,急忙问“那人叫什么名字?”<r/>

<r/>

谁知英文竟然道“不知。因为我们打听的重点不是天授大比的细节,而是其中出现了一个神语者,也就是擅长预言者,我们听说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才飞马驱驰告诉殿下,否则,以往无关中枢和世家的事,我们是不管的。”<r/>

<r/>

文臻有点失望,又问“那对方是什么异能?有听说吗?”<r/>

<r/>

“当时我们的人比较远,不过那人明显具有毁灭之能。没有武功和内力,却挥手可断一切物事。”<r/>

<r/>

文臻直起的身子,顿时塌了下来。对后头的事情顿时失去了兴致。<r/>

<r/>

她刚才想到了三个死党,但三个死党无论谁都没有毁灭之能。<r/>

<r/>

燕绥看她一眼,他听文臻说过几个死党的事情,但文臻并没有细说过朋友的能力,文臻自己这个鸡肋的微视,导致他也觉得,那几位的能力想必也有限,自然不能够在这样国家级的比试中力挽狂澜。<r/>

<r/>

“不想听了?”他道,“这个打听到的其中一个预言的一半,可能和你有关呢。”<r/>

<r/>

文臻诧异抬头。<r/>

<r/>

一卷纸卷铺在她面前。<r/>

<r/>

“……你看着那个最高的位置,可是,别想了。那不是你的,甚至不是现在那个人的,那个该坐位置的人,从来都等在那里……不过他原本也没这个命,但是天降星煞,命盘推动,他的命数改了……那个流星般越空而来的少女……”<r/>

<r/>

文臻骇然抬头。<r/>

<r/>

虽然预言只打听到了一半,但是她已经明白了。她盯着燕绥,想看他明白了没有。<r/>

<r/>

对面,燕绥的眼眸,依旧那般淡而遥远。<r/>

<r/>

似乎这上面惊世骇俗的预言,和他完全无关。<r/>

<r/>

“忽然想起初初见你,你便在屋顶上。奇装异服,言语古怪。你不是闻家人,你是怎么来到东堂的?”<r/>

<r/>

文臻望定他,良久,忽然笑了。<r/>

<r/>

“真好呢,看这预言,感觉你可以活很久。不会被毒死。”<r/>

<r/>

燕绥一怔,看了她半晌,眉毛一扬,笑了。<r/>

<r/>

这样一个令人心神都会崩裂的预言,她关注的竟然不是那预言中隐隐暗指的最终荣华,而是从中推断出的他不会短命。<r/>

<r/>

他的小蛋糕,是世人无缘撷其香美,只有他才有福品尝的宝贝。<r/>

<r/>

“便是皇帝,也有短命的。”<r/>

<r/>

“若皇帝真短命,那在这个预言上会体现出来。若皇帝短命,东堂必定大乱,皇子必定争夺皇位,那么最终皇位会很快落在别人身上,那预言也会变化,所以,这个预言,就是说明了你会没事。”文臻信心满满。<r/>

<r/>

燕绥却笑着摇摇头。<r/>

<r/>

文臻观察他的神情“怎么,不想做皇帝哟?”<r/>

<r/>

“我若想做,太子之位轮得到燕缜?”燕绥将纸卷焚毁,“只是咱们家老大,要失望咯。”<r/>

<r/>

“这预言是对他说的?”<r/>

<r/>

“嗯,神语者对咱们这边的人,只说了两个人,一个是大殿下,一个是季将军。大殿下那个预言,因为当时在场的护卫很多遭到了灭口,我们的人也只来得及传出了半句话。但是季将军的,因为相对不那么重要,从另外一个渠道打听到了。”英文给她看另一个纸卷“……你跟对了主子,却跟错了人。你会拥兵百万,荣宠一时。可是天命自有定数,你的荣宠注定一生,可你的一生注定很短……这是给季怀远的判词。”<r/>

<r/>

文臻点了点头,“我甜。小心这个季怀远。”<r/>

<r/>

燕绥唇角一弯。<r/>

<r/>

文臻将看完的天京消息递到火上烧了,想了一会儿,忽然道“你让祖母告御状,派出张洗马,甚至那么远的地方你都安排了,你是要搅乱天京?让天京朝廷和太子把注意力放到这一系列冲击中,从而不能及时得到关于这个预言的消息?”<r/>

<r/>

这个预言对她极为不利,一旦被人查出她就是这个所谓扭转命盘的少女,她就要陷入狗血的“得文臻者得天下”的命运,真的成了一块蛋糕,谁都想啃几口,分分钟得跑路。<r/>

<r/>

“可惜,老大知道了。虽然老大一定不会将这个消息放出来,但是也一定不会放过你。何况这个预言的下半截是什么,我也很想知道。”燕绥忽然笑道,“蛋糕儿,我们绕个道,去斜月海峡把老大解决了吧?”<r/>

<r/>

“为什么?不过一个预言,大皇子也对我还没动作,就直接对他下手?咱们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吧?”<r/>

<r/>

“没有动作吗?”燕绥摇摇头,给她看一个纸卷,“咱们离开共济盟没多久,就有很多陌生人进了五峰山范围,也在搜寻咱们,英文他们查过了,对方虽然身上没有任何标记,但是肤色黧黑,身上有股散不掉的鱼腥味,脚掌特别宽大,下盘坚实,显然是常年海上作战的水军出身。老大可能已经在怀疑你的身份。既然他派人来找你,紧跟着阴魂不散有点烦,那我们调转去找他算了。”<r/>

<r/>

文臻皱皱眉。<r/>

<r/>

“斜月海峡那边,老大一定不甘心失去静海受到惩罚,咱们就快和南齐开战了。”燕绥淡淡道,“巧得很,听说南齐静海新任总督,就是那位天授大比中的力挽狂澜者。”<r/>

<r/>

文臻兴趣缺缺地哦了一声。<r/>

<r/>

“那就走吧。”燕绥长身而起。<r/>

<r/>

文臻愕然睁眼“现在就去?大皇子是皇子,你还真能杀他?再说你的伤也最好不要再耽搁了……”<r/>

<r/>

“只要对你存在不利,就该早点掐灭。不一定要杀,但也一定要他打消任何心思。”燕绥慢慢戴上一只手套,那是个做的非常细腻宛如真实皮肤的手套,能遮住他不能痊愈的伤口,“本来可以尝试把这事交给季怀远,但是这个预言,说明季怀远也未必可信,那就需要我亲自去一趟了。”<r/>

<r/>

“而且我听说了一件事,大燕冀北柳家,祖先曾经游历天下,在南齐静海蓝湾曾遇海盗,得救后在收了救命恩人的孩子做徒弟,在南齐留下了自己的传承。方人和就是这一脉的记名弟子。据说这一脉的弟子在经脉气血治疗上颇有独到之处,倒可以给你看看体内经脉现在如何了,方人和毕竟只是个记名弟子,当初教你的那个法子又太过霸烈。如今绕道一趟,如果顺便能把那位隐世名医请出山,给父皇瞧瞧,想必就算给老大吃点苦头,也差不多能抵消了。”<r/>

<r/>

文臻一听这个打算,便不说话了,这是燕绥的孝心,谁也不好置喙。<r/>

<r/>

只是她隐约觉得最后这句话里有些什么,转头去看燕绥神情,却没发现什么异常。<r/>

<r/>

“回客栈吧,这一桌又没得到你的恩宠,少不得我亲自出手争宠了。”<r/>

<r/>

“多谢娘娘垂怜。”<r/>

<r/>

两人哈哈一笑,文臻激灵灵打个寒战。<r/>

<r/>

别,可别,那什么预言,皇后娘娘什么的,她一点都不感兴趣。<r/>

<r/>

她一点也不想莫名其妙地和皇位扯上关系,天知道她在现代读网文就最痛恨什么凤命什么得某某得天下之类的神神叨叨情节。皇权有什么好?承天下治江山,经人间至烦至苦,幸福安宁都是奢求。<r/>

<r/>

她想做权臣,不然做厨娘也行。<r/>

<r/>

就她看来,燕绥也不适合做皇帝,他太随心所欲,对尘世的羁绊感太淡,这样的人要他夙夜匪懈,为国事操劳,听听都觉得不靠谱。<r/>

<r/>

两人相携着向外走,隐约有语声传来。<r/>

<r/>

“其余几国有什么新闻啊?”<r/>

<r/>

“什么叫新闻?轶事吗?大燕是我们下一个要去的目标,我有打算从尧国进大燕冀北,尧国听说新采出了祖母绿矿,还是上好的六芒祖母绿,路过的时候给你抢一些来。不过咱们得快一点,不然说不定尧国就打仗了,道路封锁,抢钱不利啊……”<r/>

<r/>

“怎么好端端就打仗了?”<r/>

<r/>

“撞到祖母绿大运的是步湛他爹,这位本就有钱有实力也有野心,不出一年,一定会试图染指皇位。”<r/>

<r/>

“那步湛将来岂不是尧国皇太子,这次借道尧国可以看看故人啊,顺便还可以多借一点盘缠。”<r/>

<r/>

“看他做甚?想他了?”<r/>

<r/>

“哟,怎么闻着一股酸味儿,正好回去配蟹吃。”<r/>

<r/>

“他啊,也配?这个皇子,我看他没这个命。”<r/>

<r/>

“这好像还是在酸啊殿下。”<r/>

<r/>

“你知不知道尧国的镇国公主?步夷安是个人物,当年曾经实际掌控尧国的铁血公主,扶立弟弟后被皇室逼嫁大燕冀北王。但据我所知,这么多年,她对尧国的暗中渗透并没有停止。华昌王不反便罢,一旦反了,步夷安绝不会坐视。”<r/>

<r/>

“终究是女性啊,还远嫁了,再回国干涉内政也不方便了吧?”<r/>

<r/>

“以她在尧国的威望地位,华昌王不会让她回国。但是我觉得,她一定有办法回去,而这两人对上的时候,就是尧国战火燃起之时。”<r/>

<r/>

“那咱们得加紧了。那么你看,真要打起来,谁会赢?对整个大陆局势会有影响不?”<r/>

<r/>

“谁会赢,要看大燕怎么出手。大燕皇室代代皇帝似乎有怪病,容易早死,因此对藩镇十分警惕,我猜他们早有削藩之意。就是不知道会在尧国生乱之前还是之后削冀北藩。大燕如果趁机吞并了尧国,再收拢云雷,我东堂便要腹背受敌,或者该给他们找点麻烦,比如去柳家的时候,顺便把大燕目前颇受器重的皇太孙请去喝喝茶……”<r/>

<r/>

“殿下,在人家地盘上,想着把主人掳走喝茶,您的胆子里,装的是整个宇宙吗?”<r/>

<r/>

“宇宙又是什么?你不要总说怪话,不然我总想起那个鬼里鬼气的预言,什么天降星煞,越空而来……以为你是扫把星吗?”<r/>

<r/>

“哈哈哈那叫哈雷彗星!”<r/>

<r/>

“说到扫把星,还有件……新闻。大荒那个野蛮之地,去年也有个天降女王的传闻。他们的国师起了祭坛,一个女子一屁股坐碎了祭坛,国师便说那就是命定女王,当真奉回帝歌继位了。”<r/>

<r/>

“这么荒唐?不会是有心人设计,以女王为傀儡吧。”<r/>

<r/>

“你跟在我身边,真是越来越亮堂了。就是这样。宫胤那个冰块心高气傲,双膝岂会跪寻常女子?”<r/>

<r/>

“哎,那女王,可真是可怜……”<r/>

<r/>

------题外话------<r/>

<r/>

这一章新来的朋友可能看得懵逼,看过天定系列的老相好应该会感到亲切吧。太史阑君珂景横波都在这一章呼之欲出,可惜小蛋糕失之交臂。<r/>

<r/>

大年初一给大家拜年,祝大家万事如意,阖家安康。<r/>

<r/>

<r/>

第三百零九章 刺驾

<r/>

文臻和燕绥行万里路一路逍遥算计,金銮殿上撕逼还在继续。<r/>

<r/>

迎着众人惊异的目光,太子心中暗暗叹息,他素来要做贤王,不喜出头,如今事涉西川,他是当事人,不得不跳出来打头,心里郁闷得很。<r/>

<r/>

但随着老三和他那个姘头功勋越来越大,越来越碍事,他总得抬起脚,将那拦路石头给踢掉的。<r/>

<r/>

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封文书,呈给皇帝。<r/>

<r/>

“这是儿臣收到的一封证词。来自共济盟原匪首之一屠绝,称文臻得共济盟大当家萧离风邀请上山,时常与几位当家来往密议,参加共济盟上天梯比试夺取护法位,更曾给西川刺史易铭之姑母易慧娘治病,且曾在易铭和唐羡之上山时与其密会……种种般般,都显出文臻动机不纯,说是潜伏共济盟为卧底,但并无任何对共济盟不利之举,儿臣领兵剿匪,也未曾得文大人提供任何线索……甚至在剿匪当夜,文大人明明在山上,随即离奇失踪,并将其居处炸毁,儿臣怀疑,文大人此举为消灭证据,很可能当夜她曾对剿匪大军出手,且救走了共济盟的零散匪徒……”<r/>

<r/>

太子捏了捏手中纸卷,他不敢说文臻带走的几乎是全部共济盟的精锐,那样会减弱他的功劳。<r/>

<r/>

他也不敢说共济盟剿匪的后续——易铭给他来了信,说共济盟的各地分坛一夜之间走空,明明之前有被严密监视,结果走得让人猝不及防,易铭在信中提出,剿匪定然未能竟功,共济盟精锐力量未曾受损,否则不能如此顺利撤出西川。<r/>

<r/>

太子心中暗恨。这一手,坑的何止是易铭,还是他。<r/>

<r/>

易铭来信就是暗示他,这是他的把柄。他之前回京之前,就已经派人在朝中民间,将自己这次的丰功伟绩大书特书,传得天下皆知,如果给朝中知道所谓的剿匪,只剿灭了五峰山上一些小毛贼,对冰山之下的共济盟真正实力丝毫无损,他这个太子,屁股恐怕就要坐不稳了。<r/>

<r/>

但是现在已经顾不得被易铭钳制的可能,他得打起精神来,无论如何也要把文臻给打下去。让她要么回京问罪,要么永远不敢回京。<r/>

<r/>

想起那辆马车里关着的两个人,他的心微微定了些。<r/>

<r/>

群臣此时神情惊骇。太子话虽然说得温和,但其间意味不言而明。文大人在共济盟事件中涉及的,已经不是无所作为的问题,还涉嫌和匪徒勾结,甚至,还可能和易家,唐家,都有勾连!<r/>

<r/>

唐季易三家,虽然还没和朝廷撕破脸,但是等同外藩,朝臣不可与外藩结交是铁例,但凡擦着点边,不死也要脱层皮。<r/>

<r/>

皇帝接了那证词,看了一遍,又递给李相姚太尉和尚书令等几人,几人看完俱都神色凝重。<r/>

<r/>

李相出身寒门,对文臻最有好感,沉吟道“此等指控太过骇人听闻,口说无凭。”<r/>

<r/>

太子立即道“还有人证。请父皇移驾承乾宫并传证人。”<r/>

<r/>

皇帝看了他一眼,太子迎上他目光,只觉得那眼神颇有些奇怪,微微一怔。<r/>

<r/>

随即他听见皇帝道“传。”<r/>

<r/>

“传证人——”<r/>

<r/>

正阳门外的黑色马车,被旗手卫里三层外三层地看守着。<r/>

<r/>

这辆马车一直不许任何人接近,只是在快要驶到正阳门的时候,和一个官员的车马不小心撞在了一起,也并没有起纷争,对方一看旗手卫出示的东宫标志,立即连连道歉,让开道路。<r/>

<r/>

所以也就没人看见,两辆马车撞在一起的那刹,马车之下,有一团非常小的黑影掠过。<r/>

<r/>

旗手卫非常小心,撞车后便检查了一遍车子,但是没有查看车底。<r/>

<r/>

因为为了防止有人在马车底作祟,这马车特制过,底部特别矮,正常人根本不能进入。<r/>

<r/>

所以这插曲很快翻篇。<r/>

<r/>

马车里两个人,一人神色镇定,一人面带惊惶。<r/>

<r/>

神色镇定的屠绝,松松垮垮戴着个镣铐,打量着对面面色惊惶的小丫鬟。<r/>

<r/>

听说是文臻的贴身侍女,太子在剿灭共济盟的那天夜里抓获,经过一番威胁利诱,成功取得这女子的口供。便与他一起,送到天京做证。<r/>

<r/>

至于他自己,自然也是唐家与太子交易的一环,他出卖共济盟之后下山,本想回归唐家,却中途得公子之令,着令他装作被太子俘虏,上京为太子作证,扳倒文臻和燕绥。做证后自然不会要他性命,会在大牢中寻找死囚替死,而他金蝉脱壳回到川北,之后自然会得到公子厚赏。<r/>

<r/>

至于公子和太子交易,太子自然也应有所回报。具体的他不清楚,只隐约听说了公子有和太子提及,临近横水南部的中原腹地,湖州的刺史,希望太子在人选上用用心。<r/>

<r/>

唐家世代经营川北横水定阳三州,这些年也没少往周边州县渗透,只是刺史这样的位置,终究非唐家所能操控。屠绝觉得,公子所求定然不小,不管因为什么原因要掌握湖州刺史,只要此事能成,他就是功臣,功劳远非拿下共济盟可比。<r/>

<r/>

屠绝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唏嘘,公子对那文大人,明明有情,却反手就毫不犹豫地把她卖了,这份心性,果然是成大事者。<r/>

<r/>

屠绝在心底将自己马上要说的话细细想了一遍,一遍鄙视地瞟了对面小丫头一眼,将目光转了过去。<r/>

<r/>

为奴者忠心乃第一要务,他屠绝虽然没做过几件好事,但对公子忠心耿耿,这小丫头深受主恩,却背主求荣,真是不屑多看一眼。<r/>

<r/>

虽然要做的事是一样的,但屠绝依旧不齿这女子为人,也懒得和她多理会。<r/>

<r/>

更何况,他在出发之前,公子特地派人嘱咐他,如果遇上了文臻或者燕绥的人,万万不可理会,一句话也不许说,最好能避多远就避多远。<r/>

<r/>

屠绝虽然尊敬公子,但对这话也不敢苟同,宜王和文大人这样的人,要避着也罢了,怎么他们身边一个小丫鬟也要他退避三舍?他这样本身是唐家武比选出来的高手,还是智计出众掌控共济盟多年的最高护法,用得着避个小丫头?<r/>

<r/>

公子也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r/>

<r/>

不过,还是小心为上,他不用避着这丫头,让这丫头自己不敢靠近不就得了?<r/>

<r/>

听说文臻善用毒,她的贴身丫鬟可能也会这一手,倒是要防着些。<r/>

<r/>

马车忽然一晃,坐在对面的小丫头一个不稳,便往他身上倒,屠绝盯着她的手,果然看见她留着指甲的手指轻轻一弹——<r/>

<r/>

屠绝一脚就把她蹬开去,撞在车壁上砰然一声响。<r/>

<r/>

车顶上簌簌落下无数灰尘。呛得屠绝咳嗽。<r/>

<r/>

车门猛地被拉开,旗手卫警觉的脸探了进来,屠绝皱眉指着那小丫头“检查她的指甲!”<r/>

<r/>

护送的旗手卫都是太子亲信,知道他的身份,二话不说拉起那丫头,上下检查。<r/>

<r/>

原本就已经仔细搜查过,毕竟燕绥文臻凶名在外,他们的身边人,也没人敢掉以轻心。这姑娘连头发都被散开检查过并再三洗过,浑身上下,连根头发都藏不住。<r/>

<r/>

指甲再检查一遍,并没有问题,屠绝有点悻悻的,但依旧不改疑心,道“还是把她另行看守吧。省得看着碍眼。”<r/>

<r/>

旗手卫便另外赶了辆车过来,将那女子押了上去。屠绝这才安心,挥手驱去不散的烟尘,闭目养神。<r/>

<r/>

再睁开眼时,他眼眸一片血红。<r/>

<r/>

……<r/>

<r/>

等皇帝率领大臣们回到承乾宫时,两名证人已经在殿下等候。<r/>

<r/>

太子向皇帝禀告两名证人的身份“……一人是共济盟的至高护法屠绝,他亲眼见证文臻化名扈三娘,在五峰山上的可疑行径。另一人是文大人的贴身侍女采桑,她陪同文臻在五峰山飞流峰居住多日,期间燕绥也曾上山,并陪同文臻上天梯。”<r/>

<r/>

之前太子一直避开谈论燕绥,此刻这句话忽然抛出来,众臣心中都一紧。<r/>

<r/>

都知道太子攻讦文臻的真正目的是要将燕绥打落尘埃,现在既然敢这么说,自然是这两位必将给出非常扎实的证据。<r/>

<r/>

“宣。”<r/>

<r/>

屠绝上殿来,一步一步走得非常稳实,眼睛微垂着看着地面,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太子站在他正前方,语气平静“屠绝,将你所知一切,细细御前道来。”<r/>

<r/>

屠绝直挺挺站着,盯着御座上苍白荏弱的皇帝,那眼神直勾勾的颇为侵犯,众臣都皱眉,但也更加相信屠绝的不听教化匪首身份。<r/>

<r/>

押送他的已经换成金吾卫,自然不能允许这匪首罪人如此直视天颜,叱一声“狂徒,竟敢见君不跪!”一脚踹在屠绝膝窝。<r/>

<r/>

这一踹,像是开启了某个机关,屠绝忽然狂叫一声,向前猛扑。<r/>

<r/>

他蹿起时候像平地起龙卷风,哗啦啦一阵锁链乱响,太子站在他正前方,一抬眼心神俱裂,下意识拔腿就逃,一边狂叫“救命!救命!”<r/>

<r/>

他跑开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一眼忽然看见一名门下官员,正拼命对他打眼色,太子心中电光一闪,此时才想起皇帝就在自己身后,自己如果逃开,就等于让陛下直面刺客,别说受伤,便是受了惊吓,也是百死莫赎。<r/>

<r/>

而他带来的证人忽然刺驾,那他又怎么能说得清楚?<r/>

<r/>

不能跑!<r/>

<r/>

不仅不能跑,还应该勇猛冲上,拼着受伤,也要将这老东西拦住!<r/>

<r/>

就算拦不住,他如此奋勇,也能洗清嫌疑!<r/>

<r/>

电光石灰间太子脚跟一旋,生生将撤开的脚步转回,大喝“恶贼竟敢伪装证人刺驾——”一边向屠绝扑了过去。<r/>

<r/>

但忽然一片黑影向他当头砸下,风声沉重,一听便知道砸实了天灵盖必定开花。<r/>

<r/>

太子再想洗清表白自己,也不能拿命开玩笑。已经转过去的脚跟又是生生一转,已经退了两步。<r/>

<r/>

哗啦一声,砸在他的脚尖,砸得他嗷地一声,抱着脚脸瞬间就扭曲了。<r/>

<r/>

再看一眼砸到他的东西,太子脑中又是轰然一声。<r/>

<r/>

那竟然是屠绝身上的锁链,在他飞起的瞬间掉落。<r/>

<r/>

太子惊恐地想,这下糟了,为了表示对屠绝的体谅,锁链锁得很松,这下就这锁链掉落,他就要说不清了。<r/>

<r/>

但是他一抬头,发现更惊恐的事还在后头。<r/>

<r/>

屠绝顺利冲过他身边,向着御座上的皇帝去了。<r/>

<r/>

他并没有高喊什么昏君纳命来,他的所有动作凶猛悍然,脸上表情却非常扭曲,眼神透着恐惧和绝望,像是被人忽然装了另外一个灵魂,在那个灵魂驱使下做出自己死也不敢做的事情来。<r/>

<r/>

而此时大殿之上一片混乱,群臣惊呼的惊呼,下意识逃跑的逃跑,守在殿门口的卫士狂扑而来,却被混乱的朝臣给拦住道路。最前面几个都是老臣,李相扑过来想救人,却一口气没喘过来差点晕了,姚太尉和鼎国公是武将之首,上殿却不能带刀,两人情急之下向前扑,却因为几个臣子的慌乱撞在一起,姚太尉怒骂“老货让路!”一把抓起鼎国公的玉佩就向屠绝砸去,鼎国公痛呼“我的千年翠山玉!”怒极之下干脆抓起姚太尉,气拔山兮气盖世地一声大喝,把老姚砸了出去。<r/>

<r/>

老姚气得在半空中生生吐了一口血。<r/>

<r/>

而皇帝僵在御座之上,惊恐的眼眸倒映屠绝怒鹰般扑来的身形。<r/>

<r/>

屠绝的靴子已经踏上最后一层玉阶。<r/>

<r/>

玉阶上有人眉毛一抬。<r/>

<r/>

忽然一个物体凌空飞来,邦地一下砸在屠绝后脑上,那东西不重,但屠绝也不禁顿了一顿,随即又是一样东西呼啸而来,砸在同样的位置,这回这棍状玩意儿重了很多,敲在屠绝后脑骨上咚地一声闷响。屠绝晃了晃,身子僵在了台阶上,他勉力想回望一眼,看看谁还能在这样慌乱的时刻这般准确的出手,然后他对上了一双眸子混沌神情却坚硬的脸。<r/>

<r/>

是一个老太太。<r/>

<r/>

为什么……是一个老太太?<r/>

<r/>

这是屠绝倒下去之前,最后的一个念头。<r/>

<r/>

……<r/>

<r/>

<r/>

第三百一十章

<r/>

大海湛蓝如镜,上罩着蓝天白云,白云之下,是一艘艘形色各异的大船,飘着各家标志的七彩旗帜,犁开波浪,划出一道道长长的白色印痕。<r/>

<r/>

这是从洋外归国的各地商船,从斜月海域过,一部分船会回到东堂的黎州斜月港,一部分则属于南齐的商船,穿过这片海域,回到南齐的静海港。<r/>

<r/>

这批商船并不很多,因为今年下半年,南齐和东堂这一处遥遥相对的海域,海盗猖獗,两边海军摩擦不断,随着南齐最大的海上霸主海鲨及其势力被铲除,以及天授大比东堂方的失利,大皇子安王殿下的半年内拿下静海的计划流产,因此,两天前,东堂海军悄然绕过海峡,抵达南齐蓝湾,在黑水峪和南齐发生了一场大战,击沉了南齐一艘战舰,获得了初战的胜利。<r/>

<r/>

也因此,这一批经过斜月海域的商船,就等于要穿过两层炮火,才有可能回家。<r/>

<r/>

一艘中等大小的南齐商船上,船主正用一支洋外的远目镜,看着前方,两筒圆圆的视野中,隐约可以看见前方不远处一片隐约的黑色。<r/>

<r/>

船主放下远目镜,忧愁地叹了口气。<r/>

<r/>

船上另一个方向,文臻也在眺望海面,燕绥随手拈着她的头发把玩,道“看到了什么?”<r/>

<r/>

文臻叹了口气“船,军船。将前方封锁了。这一队商船,很可能暂时回不了家了。”<r/>

<r/>

燕绥不以为意地一笑,此时看见军船并不奇怪,黑水峪发生战事,若是以前他会有兴趣凑个热闹,此刻却不想带文臻去战场凶危之处。<r/>

<r/>

这些南齐商船,途径东堂港口的时候,会趁机停一停,卖上一些货。东堂建州港以前就是舶来品销售集散地。所以哪怕双方在打仗,按照规矩,东堂方面也不会为难这些南齐远洋商船。<r/>

<r/>

如今沿海一线已经实行战时管制,燕绥和文臻现在不宜暴露身份,两人便买通了南齐商船上的人,在建州港以捎带一程为名上了船,打算跟着商船走到斜月海峡,传说中的医家在那附近。<r/>

<r/>

南齐东堂有了战事,南齐船再让东堂人上船就存在风险,不过燕绥银子使得足,船主无法抗拒。只是船上人因此都对文臻燕绥十分戒备,有时候他们讨论两边战事,文臻走过去想听听,这些人就立刻闭嘴,再加上这几日,商船被盘查得非常紧,如今看南齐那边也设立了封锁线,想要过去,就不能再跟着商船了。<r/>

<r/>

两人还没说几句,又有军船靠近,旗语打亮,要求检查。<r/>

<r/>

船主叹着气把搭板放下,那一队东堂军士匆匆上,上上下下搜查了很久,又命所有人站到甲板上,对着上报的名单再次查核人数,好在这船上,本就有两个人,在建州港生病滞留,文臻和燕绥正好顶了两人的名额,那群士兵搜寻无果,便匆匆离开,去搜下一艘船只。<r/>

<r/>

文臻看着那艘军船离去,道“他们在找人。”<r/>

<r/>

这些人并不查看货箱,倒是对人数非常着紧,显然目标是人。<r/>

<r/>

“刚刚发生过海战,应该有对方将领落海。海军自然不会放过。”<r/>

<r/>

文臻对战争存在天生的厌恶感,又怕燕绥这个爱作祟的家伙跑去战场搅事,生怕讨论多了,引起他的兴趣,插上一脚,干脆对远方海峡的战事一句不问。也不接这话。<r/>

<r/>

此时天色将暮,晚霞在天际抹开七彩,霞光后日色隐隐,镀一层闪亮的金边,而船侧半天艳红如火,半天湛蓝如水,景致绮丽斑斓。<r/>

<r/>

文臻忽然想起现代那世看过的某著名大片,骗了很多无知少女眼泪的那部,再一转头看见船头正前方的桅杆,来了兴致,拉了燕绥道“来,我们来泰坦尼克一下。”<r/>

<r/>

“什么太坦你克?”燕绥皱眉,他就不爱听她各种怪话,总觉得每次她说这些的时候,便仿佛和他隔了一个时空,那个时空里没有他没有东堂,是一片令人不安的空白。<r/>

<r/>

他睥睨东堂,万事尽在掌握之中,对于“无知”和“失控”,有天生的反感。<r/>

<r/>

文臻格格一笑,拉着他飞身而起,衣袂在风中一荡,已经踩着桅杆上去,然后张开双臂,迎着壮丽的晚霞和海风。<r/>

<r/>

燕绥自然而然地在她身后抱住了她的腰。<r/>

<r/>

文臻的发被海风吹荡,拂在他面上,滑润如缎,隐隐透着花和乳交织的奇异香气,燕绥微微偏头,贴住她的颊侧,霞光映在他乌黑的眉睫,他眼底的云天里只有她含笑的唇。<r/>

<r/>

海风鼓荡更烈,文臻衣袖兜满了微湿的风,似一双翩翩的蝶,恋着爱人的蕊盘旋不舍去。<r/>

<r/>

泰坦尼克的经典姿势,文臻摆出来的时候,本是玩乐,然而此刻于高处见天际幽远深邃,沧海似要蔓延至天尽头,天尽头一线深黑处,却有月色悄然探头。<r/>

<r/>

阔大而静寂,浩然而永恒,像看见天宇之外不断炸开行星星火,千万年宇宙却恒定如初。<r/>

<r/>

“原来,当年,杰克和肉丝,看见的是这样的景色。”<r/>

<r/>

“杰克和肉丝是谁?”<r/>

<r/>

“是一对苦逼的情人。”文臻把那个凄美的故事说给燕绥听,末了不怀好意地问他,“如果落水的是我和你爹,而你只来得及救一人,你救谁?”<r/>

<r/>

燕绥稍稍沉默,道“我爹会水。”<r/>

<r/>

“那就是救我?”<r/>

<r/>

“你也会水。”<r/>

<r/>

“嗯?”<r/>

<r/>

“而我,不会水。”<r/>

<r/>

文臻“……”<r/>

<r/>

“所以问题来了。”殿下问,“如果闻老太太和我同时落水,你救谁?”<r/>

<r/>

文臻“……”<r/>

<r/>

算了,送命题这种玩意,在别人的女朋友那里是勒紧男朋友喉咙的法宝。可遇上她的这位,只有她被勒紧的份儿。<r/>

<r/>

她只好再次岔开话题“这个故事你都不感动吗?当年可是骗了我们寝室两个人很多眼泪呢……”<r/>

<r/>

“那两个人中一定没有你。”<r/>

<r/>

“哦?为什么?在你眼里,我是这么铁石心肠的人哦?”<r/>

<r/>

“不是铁石心肠。而是你不会相信。我敢说你当时听这个故事的时候,一定在想,肉丝好像有点不厚道啊,一边享受着有钱未婚夫的资助和厚待,一边和漂亮穷小子眉来眼去,是不是有点自私?还是她谈不上多少真心,只是被未婚夫管束太过想要寻一点浪漫?你说不定也会分析杰克的心理,一个丰腴美貌的富家小姐,一段船上的浪漫奇遇,听起来好像也没几分靠谱……”<r/>

<r/>

文臻听着听着就笑了,闭着眼睛将脑袋搁在他肩膀上,“你倒是了解我啊……”<r/>

<r/>

“这不是碰壁多了摸索出来的吗?”燕绥的语气听起来竟然有些怨妇。<r/>

<r/>

文臻骇笑转头看他“碰壁?你?殿下啊,我甜啊,你是不是记忆发生错失了?”<r/>

<r/>

“没有吗?”<r/>

<r/>

“有吗?我待殿下,不是一直笑脸迎人,百依百顺吗?”<r/>

<r/>

“你对谁不是笑脸迎人,百依百顺?我问你,当初你研制新菜的时候,内侍总管老孙送来的新品种调料,你为什么不用?”<r/>

<r/>

“……孙总管我又不认识,他送来的东西我怎么敢随便要……等等难道不是孙总管送的……”<r/>

<r/>

“有次你被烫伤了手,晴明给你一支药膏,你为什么不收?”<r/>

<r/>

“……我当时已经用过药了啊,效果很好,干嘛还拿人家的……等等……”<r/>

<r/>

“有一次膳房拨给你一批苍南州的野味,你为什么说不会烹调野味?”<r/>

<r/>

“……那些野味我都不认识,而且野味多病菌,也不知道能不能处理好,皇宫大内,我怎么敢把那些东西随便拾掇,这万一吃出什么问题……等等那也是……”<r/>

<r/>

“有次皇后要你做药膳,你按照太医院请的脉案也做了,要送去的时候,却有人提醒你那脉案不大对,按照那个脉案做出来的药膳,皇后很可能吃了会出现不适,然后给你提供了正确的脉案,这事你肯定不记得了。”<r/>

<r/>

“我记得!我后来还寻找过那位侍卫,但是皇宫那么大,一时也无处去寻,我还奇怪呢,一个路过巡逻的护卫,是怎么看出我盖着盖子的药膳不对的……等等又是……”<r/>

<r/>

“有次丽嫔半夜传你去帮她做点心,你也就真准备去了,走到半路又被打发回来了,说丽嫔又不想吃了,以后丽嫔也没找过你麻烦……你怎么就没有试着去问问丽嫔为什么从此安分了吗?”<r/>

<r/>

文臻瞠目结舌地慢慢转头看着燕绥。<r/>

<r/>

殿下的眼眸中明明白白写着“你无情,你无义,你忽视我的感情,你就是个虚伪的玩弄我感情的女纸。”<r/>

<r/>

文臻“……”<r/>

<r/>

等等,这些事情都是他做的?<r/>

<r/>

那段时间,她在宫中大展身手,新菜不断,全心全意为皇帝调理胃口的时候,没少暗中腹诽宜王殿下,一天三顿,顿顿不脱地来蹭饭,还挑三拣四,没少给她添麻烦。<r/>

<r/>

但是此时想起来,却忽然发觉,好像那段时间,对于一个刚进宫,没有根基没有靠山,又火箭一般获得帝王宠爱,偏偏又地位不高的女官来说,日子,似乎,太顺利了些?<r/>

<r/>

没有攻击,没有陷害,就连排挤嘲讽都很少,还经常遇见各种好意,比如那个眼睛长在头顶的皇帝近伺小太监晴明,居然会好心地因为她烫了手指而给药,她当时怎么就那么傻没有多想一想呢?<r/>

<r/>

随即她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r/>

<r/>

殿下还真是闷骚啊。<r/>

<r/>

难怪她后来遇上殿下似有若无的追求时,还觉得有些突兀,因此有点抗拒,现在想来,在燕绥自己看来,他可是示好无数次,是她无风情。<r/>

<r/>

心底有微微的欣喜和无奈,欣喜那般的心意原来来得很早,无奈的是,某人表达的方式为何如此傲娇迂回,这种背后默默暗示的方式,很考验缘分的好吗?<r/>

<r/>

“怎么样,感动了没?”燕绥把下巴搁在她肩上,声音因此显得低沉几分,分外动人。<r/>

<r/>

文臻笑眯眯捋了一把他的发,声音拖得长长“就算这些是你做的,我可干嘛要承情,你那不都是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毕竟我这个厨娘倒霉了,可没人给你开小灶。”<r/>

<r/>

“真是无情无义的女人啊……”燕绥叹息,“行,你说我是为了口腹之欲,那就先满足我的口腹之欲吧……”<r/>

<r/>

长风之下,桅杆之上,泰坦尼克经典姿势不在,只能隐约看见散飞的燕绥宽大的锦袍,和他俯下的脸颊间隐隐露出的少女微红的颈项,一只海鸥落在桅杆不远的甲板上,偏了头。<r/>

<r/>

好半晌文臻才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来,只觉得脸颊发热,看人都快出了重影,不禁轻轻吁了一口气,一边想明明两人已经迈过了那一步,并且哪怕她一路拒绝,燕绥也始终有办法爬上她的床,说起来都快是老夫老妻的关系了,但在他怀中还是忍不住的心跳,嗅见他的气息还是忍不住深呼吸,抚着他的肌肤还是心间痒痒,嘴上说着不要,身体无比诚实。<r/>

<r/>

食色性也,文臻宽慰自己。<r/>

<r/>

燕绥一手依然搂紧她,另一只手的手指忽然一弹,那只偷窥的海鸥忽然一声凄厉的尖鸣,随即向后倒飞,还未落入大海,便已经蓬地一下炸成一团血雨。<r/>

<r/>

这煞风景的一幕令文臻一怔,抬头看燕绥眼睛时,却只看见一抹淡漠眼光。<r/>

<r/>

她忍不住皱眉,道“一只什么都不懂的鸟,何必弄死?”<r/>

<r/>

燕绥怔了怔,眼里迷茫的光一闪而过,随即淡淡道“死便死了。”<r/>

<r/>

文臻凝视着那蓬未散的血雨,心中再次后悔不该绕道。<r/>

<r/>

燕绥在改变。<r/>

<r/>

如果是以前的他,根本不会有这样暴戾的反应。<r/>

<r/>

这一路来,她已经隐隐有一丝感觉,燕绥在很多事的处理上,越发的冷和狠,倒有点像在两人见面之初的感觉,人间气息渐渐淡去,那种已经消失了一阵的空无感又来了。<r/>

<r/>

和这次受伤始终不能愈有关,还是和他体内的毒逼近发作期有关?<r/>

<r/>

文臻回想起她第一次听说燕绥名号的时候,那时大家对于宜王殿下的描述,就是像现在这样的,给人感觉他会越来越暴戾,越来越冷酷,越来越反人类。<r/>

<r/>

夜间相拥时,有时忽然醒来,看他直挺挺睡在身边,气息冰冷,难以测知,会忽然引发惊恐的怀疑。<r/>

<r/>

她对此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尽快去找名医,并越来越温柔,想用人间情感,拉回他似要溺入深水的灵魂。<r/>

<r/>

“我甜。”她轻轻抚着他的眉端,那眉黛黛青青,精致流掠,像随时能振飞去关山之外。<r/>

<r/>

“你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你,你已经有了我。我们是要相守一生,生儿育女的。所以将来你会有更多牵绊,有更多在乎你,爱你的人。所以请你记住,任何时候,做任何事,请多想想我,想想未来,想想还有更多美好的日子在等候。对这个世界多点温柔,好不好?”<r/>

<r/>

燕绥抬手,捏了捏她的两腮。<r/>

<r/>

她凑上去,脸颊贴着他脸颊“我香吗?我暖吗?”<r/>

<r/>

燕绥也贴了贴她,“嗯。”<r/>

<r/>

“当你心中有恶时,当你心情冰冷时,当你想要杀人时,当你想把全世界都踏在脚下时,你便记得这一刻我的香和暖吧。”<r/>

<r/>

燕绥抬起手,抱紧了她。<r/>

<r/>

文臻在他耳边轻笑“那些都不算什么。只有眼前人最重要是不是?你说,是我做的提拉米苏不好吃?”<r/>

<r/>

“好玩。”燕绥道。”<r/>

<r/>

“你日后,每听了我一次话,饶过一个该饶的人,救了一个该救的人,我就奖励你,怎么样?”<r/>

<r/>

燕绥“成。”<r/>

<r/>

牺牲巨大的文姑娘一脸壮士断腕的神情点头。<r/>

<r/>

眼看风有些大,她便准备下桅杆,忽然目光一凝,看见远处海浪间沉浮的小点。<r/>

<r/>

“有人落水,救人!”她一溜烟下了桅杆,就要招呼水手,船主忽然放下远目镜,快步过来拦住她“等等,不能救!”<r/>

<r/>

------题外话------<r/>

<r/>

2020开年有点颓,写点叽叽歪歪的爱情暖暖吧。<r/>

<r/>

我们家决定让保姆暂缓返工,孩子的幼儿园应该也要推迟开学,所以虽然不用拜年了,但是家务和孩子要占去不少时间,更新也就只能这样了。<r/>

<r/>

大家少出门,多看书,买口罩,常消毒。<r/>

<r/>

愿疫情早退,天下安康。<r/>

<r/>

<r/>

第三百一十一章 你们家主是谁?

<r/>

文臻诧异地看着他。海上船只遇见落海者,救人是规矩,毕竟谁都有落难的时候。<r/>

<r/>

“不能救。方才的军船你看见没?那个方向,是先前黑水峪大战处,落水的肯定是士兵,东堂人是敌人,我们没必要救,南齐人……东堂军队查这么紧,一旦我们被发现窝藏南齐士兵将领,全船的人都活不了!”<r/>

<r/>

“那就眼睁睁看着人死?”文臻眼力好,已经看见海中浮沉的是一男一女,男子似乎已经昏迷,露出海面的肩膀上一个血肉模糊的洞,显然是被炸伤,女子则正拖着他在海中挣扎,但显然也坚持不了多久。<r/>

<r/>

文臻明白船主的道理,海里求生的人的命是命,船上几十人的命也是命,只是不知怎的,那女子拖着男子海中挣扎的一幕,便触动了她,让她这么眼睁睁视而不见,也是不行的。<r/>

<r/>

船主很警惕地盯着她,又看着上头还没下来的燕绥,水手们也聚拢来,文臻并不想在这些不相干的人面前露出武功,引发麻烦,正思考着,忽见上头燕绥手指一弹。<r/>

<r/>

文臻心中一动,退后一步,呵呵笑道“你说的有道理,不救便不救。”<r/>

<r/>

船主松了口气,文臻又道“但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如果人家自己能靠近这船,你们再不给人上来就不大好了哟,小心海神娘娘降怒。”<r/>

<r/>

那船主看看那两人挣扎的距离,笑了一笑,心想天黑浪急,这距离似近实远,那两人又受了伤,便是神仙也游不过来。便慷慨地道“那是自然!”<r/>

<r/>

船主放心地带着水手下船舱去了,文臻抬头看,燕绥在桅杆上,弯起手指,一只手比了个圆,一只手摊平,做了个手势。<r/>

<r/>

文臻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忽然明白。<r/>

<r/>

老汉推车!<r/>

<r/>

三十八式之一!<r/>

<r/>

还没等她放声吐槽,燕绥又比了个二。<r/>

<r/>

两个人,两次。<r/>

<r/>

文臻目露凶光,叉腰刚想拒绝,燕绥抬起手,文臻吸一口气。<r/>

<r/>

我忍,我忍,我忍忍忍。<r/>

<r/>

毕竟刚立了fa,言而无信,下次就真治不住这魔王了。<r/>

<r/>

没多久,船舷边水声涌动,又有人声嘈杂而去,随即文臻听见水手惊呼“有人爬上船来了!”<r/>

<r/>

文臻过去,果然看见那一男一女精疲力尽,地坐在甲板上,女子身上还缠着一根无比粗壮的海带。<r/>

<r/>

有发春高手燕绥在,这满海里都是可以救人的工具。<r/>

<r/>

那男女两人精神萎靡,男子苍白瘦弱,水蛇腰长条脸,女子面容倒算清秀,神情坚毅平静,文臻一看她那神情,不知怎的便觉得亲切。<r/>

<r/>

像某个故人。<r/>

<r/>

此时船上商客们赶来,倒有不少人怕惹祸上身反对救人的,那男子晕迷着,女子一言不发,勉强支起身子,背起男子,看那样子,竟然打算背着男子再下海去。<r/>

<r/>

船主也匆匆赶来,燕绥看一眼文臻,手指连弹了三次,船主在舷梯上,连着摔了三跤。<r/>

<r/>

等他终于赶到面前,已经心惊胆战,还没说话,正遇上笑吟吟的文臻,对着上头一指,以示神明在上,小心天谴。<r/>

<r/>

船主脸色连变,最终上前,道“既然已经上了船,还能逼人再下去不成?终归是两条人命,两位先留下养伤吧,且在底舱呆着,万万不要上来便是。”<r/>

<r/>

众人还有些不愿,忽然有人道“你们看他们腰上……”<r/>

<r/>

这声一出,大家目光转过去,脸色顿时微变,文臻好奇也看过去,视线却被遮掩,她上前一步想看的时候,那女子忽然拔刀,一刀割断自己和同伴身上的腰佩,转手抛进了海中。<r/>

<r/>

这明显是被人发现了身份,为了遮掩销毁物证了,文臻怕马上就会爆发冲突,上前一步要护在那女子身前,谁知道那些刚才还十分抗拒的海商们,对视一眼,忽然便换了脸色语气,十分殷勤地涌上来。<r/>

<r/>

“快,快把人抬下去!”<r/>

<r/>

“派人去底舱先收拾一处干净地方来!底舱太腌臜了!”<r/>

<r/>

“我去准备吃食和伤药,另外去传船上大夫!”<r/>

<r/>

“来,来,慢点,小心!”<r/>

<r/>

文臻目瞪口呆地看着众人众星捧月地把这两人送下了舱,十分殷勤地抢着安排一切,商量如果东堂军船再来查该如何遮掩,又互相告诫保守秘密万万不可说漏嘴。讨论得十分热火朝天。<r/>

<r/>

她忽然感觉这世界非常魔幻。这两人在她看来,武功不弱,可也不强,气质虽然不差,但明显也不会是什么高贵出身,行动举止之间,倒有些从属家将的味道,如何会得人这般尊敬?<r/>

<r/>

但是她一走近试图打听,这些海商水手就停止了讨论,各自打着哈哈散开,文臻知道他们是警惕自己外来人的身份,也就笑笑。<r/>

<r/>

一直等到吃完晚饭,众人休息,文臻带了一些药,出了舱,早有潜伏的英文给她指示了那两人在底舱的位置。<r/>

<r/>

那是一间不大的屋子,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点光来。<r/>

<r/>

里头两人在说话,文臻毫无声息地站在最后一层阶梯下静听。<r/>

<r/>

“……不知道大人会不会封锁海域,如果这些商船不能及时回去,那咱们也要滞留海上,大人如果以为我们已经……”<r/>

<r/>

“我现在就希望小佳争气一点,不要被咱们的失踪吓倒,回去告诉大人,惊扰了大人……”<r/>

<r/>

“战事失利,大人是一定会知道的。我只希望,咱们的消息传回去的时候,不要正好逢上大人生……”<r/>

<r/>

那有些沙哑滞重的女声,似乎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自己停住了口,文臻在黑暗中皱起了眉头。<r/>

<r/>

生?生什么?<r/>

<r/>

这两人果然是南齐将领,但是南齐将领的顶头上司,自然要参与战事,怎么听这两人口气,这位大人并没有上战场,甚至这两人还不希望惊扰他?<r/>

<r/>

这不会真是说的是生产吧?<r/>

<r/>

文臻下底舱,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在促使着她,总想从这两人身上探听出一些消息,然而此刻听着这些,又觉得兴味索然。<r/>

<r/>

她和燕绥不打算靠近战争区域,也绝不会插手,对方一个将领关她什么事。<r/>

<r/>

不想再听,她弯身准备放下药丸就走,刚刚起身,忽觉劲风扑面,冷光耀眼。<r/>

<r/>

她一惊却不乱,肩膀一低,整个人已经游鱼般一滑,撞入了对方怀中,与此同时手腕一托手指一旋,那砍下的刀锋便在指尖滴溜溜翻花般一转,啪地一下狠狠打在了对方额头上。<r/>

<r/>

一声闷哼,那人捂着流血的额头踉跄后退,果然是那个女将。<r/>

<r/>

文臻笑眯眯看着她,心中却起了恶感。这人不问缘由便下杀手,也真辜负了她一番相救以及两次老汉推车。<r/>

<r/>

她不想多说,指了指小袋子装的药丸,笑道“你两人被火炮所伤,还受了刀剑之伤,那刀上还有毒,我送你们几颗更好的毒药,可以死得更快一些,免得那毒发作太痛苦……不谢,再见。”<r/>

<r/>

她转身就走,并不理会那两人怎么想。回到舱房,燕绥正在灯下看信,见她来了,抬头笑道“季怀远知道我来了,来信请我一叙。已经派了船来,明早咱们便换船罢……你方才去做甚了?”<r/>

<r/>

“没什么。看出那两人身上有毒,去送解药,结果好心被当驴肝肺炖了。”<r/>

<r/>

“人家是南齐将领,你却穿着东堂服饰,对你拔刀相向才是正理。只可惜了你为了这两人,答应我的老汉推车两次……”<r/>

<r/>

“我现在就把你给推海里去!”<r/>

<r/>

……<r/>

<r/>

笑闹声渐歇,转为低低的呢喃和咿唔之声,像这深蓝海水里无数透明的泡泡,从黑暗深处悠悠升腾,穿越深红的珊瑚和雪白的贝壳,被柔曼的海藻轻吻抚摸而过,最后我中有你,你中有我。<r/>

<r/>

怀中的女子像一抔云一团玉,是最好的大厨做出的最芳香柔美的甜点,柔软遍及全体,馥郁透骨而出。也不知道是不是长久浸泡药物,以及功法特殊的缘故,她的肌肤远超常人的滑腻莹润,看着还不出奇,一旦触及,却让人瞬间从心底到灵魂,都要发出舒服至满足的叹息,柔云软月,如卧绵上。<r/>

<r/>

而偏偏这样柔润的肌肤底,是久经锻炼的柔韧肢体,因那水晶冻巨缸里常日打拳,她平日里身形便分外曼妙流畅,如今那柔软里便多了寻常女子难及的弹性和张力,无论怎样的翻转周折,都轻盈自如,可作掌上舞,可化人间莲。<r/>

<r/>

燕绥修长的手指穿过文臻的长发,贪恋着她肌肤的柔腻,两人都流了汗,肌肤在黑暗中莹润生光,他的眼眸亦熠熠生光,燃烧着自己都不能理解的狂热的,他素日其实是个淡漠幽远的人,便是正当青春年华,虽说不上清心寡欲,但对于男女之事,也无多少执念。他曾以为,自己便是一辈子不近女色,也没什么奇怪的。<r/>

<r/>

然后他至此时方才得知,原来人间欢乐,还有这一种。<r/>

<r/>

原来人间,还有欢乐。<r/>

<r/>

食髓知味,不能割舍。<r/>

<r/>

她一直都是他最珍重的蛋糕儿。<r/>

<r/>

生命便短又如何?只愿和她尽欢一日得一日,只愿令她尽欢一日得一日。<r/>

<r/>

便如这天光再长,终至黑夜,谁还能因为天终将黑,便忘却白日欢欣?<r/>

<r/>

……<r/>

<r/>

天色将明的时候,文臻躺在床上,发呆地看着殿顶,轻轻地抚了抚自己的小腹。<r/>

<r/>

她偏头看了看燕绥,其实自从找方人和诊了脉,她就很少和燕绥再亲近,怕引发他的毒性,虽然她对方人和的说法有怀疑,但是小心终究无大错。<r/>

<r/>

悄悄起身,日头还没出,她走上长廊,对着海风伸展身体,纤细的腰肢和手臂,长长舒展开去,月影镀上一层流畅的银光。<r/>

<r/>

燕绥体力惊人,换成寻常女子,此刻已经爬不起身,但对于她来说,也就是有点酸痛而已。<r/>

<r/>

今天就要下船,去季怀远那里探探口风,顺便寻访一下那个大夫。<r/>

<r/>

文臻正准备回去收拾行李,忽然听见身后轻轻的脚步声,转头一看,是那个声音微哑的得救南齐女将。<r/>

<r/>

文臻一看她便知道她已经吃了药,解了毒,眼眸不由弯起。<r/>

<r/>

她的笑容素来以甜蜜著称,是让人一见很容易心生好感的那种,果然那女子原本有些绷紧的肩,也微微松了些。<r/>

<r/>

文臻甜甜地道“姐姐体质真是强健,这么快就能起身啦?”<r/>

<r/>

那女子仿佛对她的自来熟不大能适应,抿了抿唇才道“还没多谢姑娘赠药之恩。”<r/>

<r/>

说着深深一礼。<r/>

<r/>

文臻摆摆手,笑道“小意思,小意思啦。不过我还以为你们不会吃呢。”<r/>

<r/>

那女子犹豫了一下,道“家主教过我们。当我们落难时,说好话的未必是好心,出恶言的也未必一定要害人。如果到了绝境时,在立即死和可能会死之间,宁可选择可能会死。我瞧着姑娘对我等并无恶意,遂冒险一试。”<r/>

<r/>

文臻从身上摸出两包瓜子,随手扔了一包给她,道“你们家主,听起来倒是个人物。”<r/>

<r/>

“家主是这世上最优秀的人。”女子接住瓜子,却没有拆开,紧紧捏在手中。<r/>

<r/>

文臻回头,看见她眉宇间的坚定之态,显然这女子是全心全意这么认为。<r/>

<r/>

文臻不过笑而不语,这世上优秀的人那么多,哪有什么最不最的,但这女子的忠诚,还是值得尊重的。<r/>

<r/>

她心中忽然一动,试探地道“我昨晚好像听见说……”<r/>

<r/>

女子忽然背脊一挺,目光一厉,文臻清晰地看见她手中的瓜子纸袋快要被捏破了。<r/>

<r/>

“……你们家主是个女子?快要生了?”<r/>

<r/>

------题外话------<r/>

<r/>

虽然没写什么实质性东西,但还是建议大家抓紧时间看,不然分分钟就不打招呼删了。<r/>

<r/>

被救的这两个人是谁,想必看过凤倾天阑的亲们应该已经猜出来了。<r/>

<r/>

这个时间段,太史阑正在生孩子。<r/>

<r/>

纳兰述家好像快要出事。<r/>

<r/>

大波早就被赶出帝歌。<r/>

<r/>

算起来,小蛋糕还是过得最安宁的一个。<r/>

<r/>

<r/>

第三百一十二章 谁最刚?

<r/>

朝堂上的纷乱,在屠绝终于倒下去之后,宛如沸水遇冰,瞬间死寂。<r/>

<r/>

尤其当众人看清楚屠绝身边那一只鞋子和一根擀面杖之后。<r/>

<r/>

众人呆滞了好半晌,目光缓缓转向闻老太太。<r/>

<r/>

闻老太太今日上殿身份特殊,又年高德劭,之前一直也站在太子身边,太子逃开之后,就变成她离屠绝最近。<r/>

<r/>

而闻老太太也是最镇定的一个,她眼瞎多年,所以嗅觉听觉反而越发强,屠绝行动带起的风声,让她很早就确定了屠绝的方位,先是扔出了一只鞋,再扔出擀面杖。<r/>

<r/>

之所以没有先扔擀面杖,是老太太冷静得超乎常人,感觉到屠绝离皇帝很近,如果她扔得不够准或者棍子被砸飞伤及皇帝,那反而惹祸。所以先扔鞋,确定方位,拖慢屠绝动作,再来一棍狠的。<r/>

<r/>

这一棍可比揍蒋玄那一棍狠多了,用力太过伤了手腕,老太太在摩挲手腕,张洗马附在她耳边,将方才的情形一一细说给她听。<r/>

<r/>

此时李相等人终于缓过神来,姚太尉从半空落下,揉着胸口,齐声下令将刺客拖出去,又赶紧询问皇帝安好,以及赶去慰问并感谢闻老太太。<r/>

<r/>

太医也急急赶来,太子咬牙忍痛从地上爬起来,带着太医前去查看皇帝情形,殷勤地要去扶皇帝“父皇,您受了惊,还是先退朝回景仁宫休息吧。这边后续的事务,由儿臣来便好。”<r/>

<r/>

皇帝看他一眼,将他的手推开,道“去瞧瞧老太太,老太太似乎受伤了?”<r/>

<r/>

太子一僵。只得转身去看望闻老太太,闻老太太也手一挡,随即躬身道“殿下可千万别对老妇太好,不然老妇怕等会有些话便不好意思说了。”<r/>

<r/>

太子又是一僵,骇然看着闻老太太。<r/>

<r/>

随即他上前一步,咬牙低声道“闻老夫人,今日你我各退一步如何?”<r/>

<r/>

“老妇算哪个牌名上的人,配和太子讨价还价?”<r/>

<r/>

“闻老夫人,莫要逼人太甚!你便能中伤孤,焉知孤没有后手!”<r/>

<r/>

“那就请殿下都拿出来罢!”<r/>

<r/>

闻老太太推开太子,往前一站。<r/>

<r/>

她这一站,纷扰立止。皇帝也看过来。<r/>

<r/>

“闻老夫人有话说?”<r/>

<r/>

“陛下,老妇有三问。”<r/>

<r/>

“请说。”<r/>

<r/>

“一问罪人锁链何以轻易掉落?”<r/>

<r/>

“二问太子的证人为何暴起弑君时,避开首当其冲的太子?”<r/>

<r/>

“三问太子为何不顾君父首先逃离?”<r/>

<r/>

……<r/>

<r/>

朝堂这一刻好像死了。<r/>

<r/>

知道老太太刚,不知道老太太这么刚。<r/>

<r/>

众人都以为,她顶多问一句,为何太子的证人会行刺陛下。<r/>

<r/>

但这样的问题,谁也无法当殿确认,而一旦没有当场认定,在慢慢的辩论博弈之中,往往会偏离人们心中的第一看法。<r/>

<r/>

但是老太太剑走偏锋,不谈刺客,只进行诛心之问。<r/>

<r/>

这三个问题抛出来,皇帝心中种下的刺被狠狠拨了一拨不说,一旦传扬出去,太子何堪为储君?<r/>

<r/>

蓦然一声嘶喊,太子猛地扑了上来。<r/>

<r/>

素日风度翩翩气度温良的太子,此刻头发披散,面目狰狞,一声大喊炸得人耳朵嗡嗡作响。<r/>

<r/>

“父皇,儿臣冤枉!罪人乃儿臣带上金殿,一旦出事儿臣难辞其咎,儿臣怎么会这么蠢?此人既然为刺客,想必也有帮手试图救他,之前也许就已经挫坏了锁链!刺客也并没有放过儿臣,他的锁链掉落就是对儿臣出手!儿臣一心要挡在父皇身前,是被这锁链所砸才无法挪动!”<r/>

<r/>

几位老臣诧异地看着太子。之前一直觉得太子温吞得近乎懦弱,如今看来,却是颇有急智,这般情形之下,还能头脑如此清醒,四句话将三问都辩了回去。虽然依旧有些牵强,但已经给了陛下台阶,且这几个理由,也是这情形下最好的理由,几位老臣扪心自问,都觉得换了自己,也不过如此。<r/>

<r/>

老臣们心中升起几分诡异的欣慰,储君不仅需要贤明,也需要才干,太子今日表现,倒让人觉得东堂未来可期。<r/>

<r/>

只是转念一想到人都不在天京,弄个老太太出来,就能把才干不弱的太子逼到如此狼狈地步的那两人,又不禁扼腕若有所思。<r/>

<r/>

当下又有司空群及太子门下的官员纷纷上前表示此事蹊跷,太子忠心可昭日月,想必遭人陷害,请陛下明察云云。<r/>

<r/>

太子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精彩辩词便松口气,看一眼神色不着喜怒的陛下,急急磕一个头,道“父皇……此事蹊跷!屠绝是儿臣抓获的共济盟匪首,却忽然当殿反水刺杀父皇,儿臣怀疑,这是屠绝和文臻勾结,故意被儿臣抓获,以行此大逆之事,栽赃陷害儿臣!此事,儿臣有证据!”<r/>

<r/>

说着道“带那女子上来,不可进殿,就在殿门外跪着!”<r/>

<r/>

便有金吾卫将采桑带上来,在殿门外跪着,太子道“父皇,此乃文臻贴身侍女,她知道文臻上山前后一系列行径,包括文臻先在五峰山下开包子店吸引共济盟注意,引得共济盟当家亲自下山延揽,以及和易铭在五峰山私会之事……采桑,还不速将你所知道的一切如实招来!”<r/>

<r/>

金吾卫将采桑一推,采桑向前一扑,趴在门槛上,一眼看见了闻老太太,立即哭道“老太太!老太太救命!”<r/>

<r/>

众臣都嗤笑一声,有人低声道“卖主求荣,还有脸求老太太救命!”<r/>

<r/>

“求老太太救救我家姑娘!”<r/>

<r/>

众臣“……”<r/>

<r/>

太子“!!!”<r/>

<r/>

不等有人发问,采桑已经哭叫起来。<r/>

<r/>

“陛下,各位大人,我家姑娘费尽心思,混入共济盟入卧底。一直未有动作,是因为姑娘觉得,共济盟在五峰山上只有区区数千人,与传闻中的强大实力不符。姑娘担心,共济盟留在五峰山上的只是少部分力量,以作幌子,真正的实力还在民间,如此,便是将这五峰山上下数千人都杀尽,也动不了共济盟的根基,因此,姑娘决定等待上天梯之机,掌握共济盟高位,弄清楚共济盟的秘密之后,再从长计议,如此,无论是一网打尽,还是招安归降为我王朝再添助力,都于国有利。”<r/>

<r/>

皇帝长眉一抬,太子惊骇神情未去,指着采桑,抖索着嘴唇说不出话来。<r/>

<r/>

这丫鬟之前表现得贪生怕死,他才带她上殿,未想到文臻身边一个小小丫鬟,也会骗人!<r/>

<r/>

大臣们却都已经信了三分。<r/>

<r/>

别的不说,这一番心思筹谋,可不是区区一个丫鬟能编出来的,必然是文臻和贴身侍女透露过这样的打算。<r/>

<r/>

更重要的是,这一番话,直接揭了太子的功劳!<r/>

<r/>

如果剿匪根本没有伤及共济盟筋骨,那么太子的所谓平匪之功就是一个笑话!<r/>

<r/>

“……我家小姐,明明功夫微薄,却为了陛下的大计,不得不用尽心思,一路上天梯,夺得至高护法之位,却因此引起原至高护法屠绝嫉恨,庆功当夜,屠绝忽然对小姐下手,将小姐掳走,奴婢无意中发现后尾随下山,谁知道因此反而逃过一劫,就在屠绝对小姐下手同时,剿匪大军忽然进入五峰山……奴婢仓皇逃窜,最终还是被屠绝的手下抓住,可不知为何,奴婢醒来后,却到了太子手里,太子要奴婢指认小姐和共济盟匪徒勾结,奴婢不从,太子便命人给奴婢下毒……奴婢不得已,只得假意顺从……老太太……奴婢一死不足惜,您快想办法,救救小姐吧……奴婢当日跟在掳掠小姐的人身后,听那人说要将小姐送给唐家……求您了……救救小姐吧!”<r/>

<r/>

群臣哗然。<r/>

<r/>

这一番话信息量可太大了。<r/>

<r/>

竟生生将太子扣给文臻和燕绥的所有罪名,都反过来扣在了太子头上!<r/>

<r/>

屠绝掳走文臻,剿匪大军就进入五峰山,采桑被屠绝手下抓住却落入太子手中,说明屠绝和剿匪大军有勾连,变相坐实今日屠绝的刺杀和太子有关。<r/>

<r/>

但屠绝却又不像是太子的直接手下,毕竟共济盟几名大头目,朝中臣子也都听说过,这位屠绝在共济盟时日已久,地位又高。如果真是太子的人,以太子的性子,早就会要求他里应外合,请旨剿匪了。<r/>

<r/>

所以采桑最后一句话,就回答了这个疑问,屠绝是唐家的人。<r/>

<r/>

等于是说,太子和唐家有交易……<r/>

<r/>

实在太惊人,太子当真这般胆大,竟敢把自己做过的事全部推给宜王和文大人?<r/>

<r/>

偏偏这一段话又合情合理,无懈可击。<r/>

<r/>

采桑涕泪横流,死死扒住高高的门槛,指甲深深地抠进门槛中。<r/>

<r/>

她不敢看皇帝,就将目光死死盯住老太太,多看一眼老太太八风不动的脸,就多一分勇气。<r/>

<r/>

要知道,她是在代小姐攻击当朝皇太子啊!<r/>

<r/>

身为一个小小侍女,居然能有这样的成就,采桑虽然心中颤栗,仍旧骄傲地觉得,就是下一刻像戏文里一样,被拖出去午门斩首,这辈子也值了。<r/>

<r/>

她本不该站在这里的,站在这里的本应是采云,那么事情就真的大条了。<r/>

<r/>

但是采云在被大军押解找文臻的过程中,被殿下派的暗卫给救了。但暗卫得殿下指示,并没有将采云送回小姐身边,反而找到了逃出去的她,和她说了采云的事。<r/>

<r/>

采桑记得当时自己的震惊和后悔,当初小姐要在绣娘中选丫鬟,采云找过她,她也觉得采云稳重,向小姐推荐了采云。<r/>

<r/>

如今采云疑似变节,采桑觉得仿佛自己变节一样,无颜见小姐。<r/>

<r/>

殿下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让暗卫问她,可愿将功赎罪。<r/>

<r/>

她当然愿意,于是她很快就被那批丢失了采云的军士抓住了,那批人丢失采云,不敢向上汇报,一口咬定一开始抓住的就是她。<r/>

<r/>

因为有了之前“带领大军去找文臻”的行径,所以太子这边接收她的时候,也就去了很多疑心,她也表现得分外畏缩配合,和太子那边说,危机来临时,文臻竟然不管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女,令她寒心,因此也就不必再忠心于她了。<r/>

<r/>

侍女没有武功单身流落也是事实,所以太子最终相信了她。但也没少对她一次次搜查和长期监视,但她记得殿下所说,无需她带什么药物,也无需她和任何人联系,只需要在有异样的时候配合,在该说话的时候说话。<r/>

<r/>

死寂之后,太子再次爆出一声猛烈的嘶喊。<r/>

<r/>

“不,不是这样的,这无耻贱婢,竟敢当殿构陷太子!”<r/>

<r/>

采云伸出双手,不知何时她十指指甲全部脱落,露出发白的甲床,看着甚是可怖。<r/>

<r/>

“这是太子殿下令人对奴婢刑讯逼供的证据!”<r/>

<r/>

太子怒声道“你胡扯,孤什么时候对你用过刑……”他忽然看见那甲床,不禁一怔。<r/>

<r/>

那十个手指的甲床并不是鲜血淋漓的,相反,苍白皱缩,一道道的凸起,显然是用过刑罚且已经伤愈后才有的伤口。<r/>

<r/>

如果此刻鲜血淋漓,太子便可以说这奴婢自毁,但是这种旧伤,再这么解释就显得苍白。<r/>

<r/>

太子死死盯着那伤口,实在想不明白,对着押解她的旗手卫看了一眼,旗手卫头目惊骇地微微摇头。<r/>

<r/>

确实没有用刑,因为这女子一开始便合作得很,何必再用刑引得她怨恨。之前也检查过她,从车上下来时候,指甲都是完好的。<r/>

<r/>

指甲是什么时候脱落的?<r/>

<r/>

只能是刚刚脱落,但那又怎么会形成这样的旧伤伤口?<r/>

<r/>

采桑也有点惊异地看着自己的指甲。<r/>

<r/>

当初殿下令侏儒告诉她,门槛内有药,手指插进去须臾,就会弄掉指甲且并不疼痛。虽然有轻微毒性,但是无妨,稍后会安排人为她解毒。<r/>

<r/>

可宜王殿下是怎么算到她不能进殿,最终会扑在门槛上的?<r/>

<r/>

他是把今日殿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提前算到了吗?<r/>

<r/>

还有,正殿门槛下面竟然有毒药!<r/>

<r/>

是殿下提前埋下的吗?还是小姐的意思?这药好像小姐那里有过。可他是什么时候埋下的呢?他为什么要埋这么可怕的东西,这殿中,还有没有别的地方,悄悄埋着这样可怕的东西?<r/>

<r/>

细思,恐极。<r/>

<r/>

采桑想起小姐说过殿下是孤臣,目下无尘,从不屑于结党营私,在朝中没有势力,还活得嚣张。<r/>

<r/>

一个没有势力敌人无数却依旧活得嚣张谁都不能拉下马的男人……<r/>

<r/>

采桑激灵灵地打个寒战,再次为自己的选择庆幸。<r/>

<r/>

她有些发怔,不知何时长庆郡王司空群已经到了她身侧,上前一步,抬脚便踢,怒声道“你这贱婢,信口雌黄!”<r/>

<r/>

这一脚风声凌厉,冲着采桑侧颈,踢实了,采桑现在和以后,只怕都很难说话了。<r/>

<r/>

虽然当殿伤证人会引起陛下疑心,但是让这婢子再说下去,牵扯的人和事,就实在太多了。<r/>

<r/>

司空群一向以脾气恶劣著称,是个连宜王殿下都敢找茬的角色,他来这一脚,情理上合适。<r/>

<r/>

鼎国公厉响站得也不远,发现不对怒喝一声正要拦阻,他身边的定王燕绝,有意无意上前一步拦住。<r/>

<r/>

太子看着这两人,眼底掠过一丝感激之色。<r/>

<r/>

风声凌厉。<r/>

<r/>

正在发呆的采桑霍然抬头,却已经躲不过去。<r/>

<r/>

忽然一条人影蹿出,扑在采桑身前,砰地一声,那人被一脚踢中肩头,撞在采桑身上,两人一起扑倒在门槛上。<r/>

<r/>

皇帝怒喝“在做什么!都按住了!”<r/>

<r/>

皇帝很少发脾气,这一声惊得众人一起告罪,司空群被金吾卫立即拖到一边。<r/>

<r/>

那人捂着肩头抬起头,正是一同上殿一脸告状姿态的张洗马,他搀起采桑,转头盯着太子。<r/>

<r/>

太子也盯着他,眼色冷沉。<r/>

<r/>

他本来今天是要对张洗马发作的,但随着对方一的意外攻击,他心底已经打算放弃,怕节外生枝。甚至在想着,如何在殿上想办法安抚一下张洗马,提出私下谈判的可能,好歹先渡过这一关再说。<r/>

<r/>

可眼瞧着,这人也要来落井下石了!<r/>

<r/>

来就来吧!既然情势已经对孤不利,那正好拿你岔开话题!<r/>

<r/>

你不仁,不要怪孤不义。<r/>

<r/>

他缓缓上前一步,一字一句道“张!洗!马!”<r/>

<r/>

张洗马站起身,对着太子一礼,却并不看他,转向陛下,磕头道“陛下,东宫洗马张钺,历劫归来。”<r/>

<r/>

他这样的用词,让包括皇帝在内所有人,目光一缩。<r/>

<r/>

“陛下,先前闻老夫人上殿是献祥瑞,而微臣上殿,却实实在在是为了叩阍。”<r/>

<r/>

皇帝沉默了一会,道“你所要举告之人,可是太子?”<r/>

<r/>

“正是!”<r/>

<r/>

太子冷声道“张洗马,你做下那腌臜之事,孤不与你计较,放你一马,可如今你是要恩将仇报,当殿落井下石吗?”<r/>

<r/>

张洗马回头静静看着他“腌臜之事?张钺不明,求太子教我。”<r/>

<r/>

太子唇角勾起一抹冷峭弧度“你窥视东宫,垂涎东宫女眷,更趁着孤携良媛出行之机,潜入良媛所居内院,欲行不轨,被孤亲手拿获后逃逸至今。孤念着你是孤的老师,放你一马,你却不念孤的恩情,反而和文臻勾结,欲待构陷孤,如此无耻奸狡之徒,果然不愧是文大人一丘之貉!”<r/>

<r/>

<r/>

第三百一十三章 后院起火的小甜甜

<r/>

“你们家主是个女人?怀孕了?”<r/>

<r/>

甲板上,这句问话一出,对方就绷紧了身体。<r/>

<r/>

这反应,文臻一看便明白了,她心中又掠过一丝失望,随即嘲笑自己,也真是奇怪,为什么忽然会想到太史阑?<r/>

<r/>

是因为这女子说的家主名言?还是因为这女子的神态举止有几分太史阑的味道?还是因为有次路过饭堂,隐约听见那些海商提起南齐静海总督好像是个女的?<r/>

<r/>

但是穿越二年未满,太史阑便是神,也不能爬到这样的高位,掌握军权,这样级别不低的将领都是她的手下。<r/>

<r/>

除非当了皇帝的娘。<r/>

<r/>

更关键的是,太史阑可能怀孕?可能这么快就怀孕?<r/>

<r/>

照文臻的记忆,男性生物能接近她身周三尺都是奇迹。本性难改,太史并无厌男症,但就那种自然散发的对男性的蔑视和排斥,才最叫人吃不消。<r/>

<r/>

现代社会都无人敢于接近,更不要说这古代男权社会。<r/>

<r/>

就算太史有缘遇见能看得上的人,以她的性子,也绝对不可能早早结婚生子,让家庭拖累。<r/>

<r/>

更更关键的是,如果太史真能爬上静海总督那样的高位,又怎么会在战争凶危之时怀孕生产?<r/>

<r/>

文臻笑着摇摇头,心中念头万千过,洒落失望万朵。<r/>

<r/>

真是太荒唐了,自己。<r/>

<r/>

她意兴索然,一时关于战事一句也不想问了,举起手中瓜子,对着那女子象征性一举“祝你家主安康。”<r/>

<r/>

那女子稍微放松了一些,也虔诚举手,“愿家主安康,南齐安宁。”<r/>

<r/>

文臻笑笑,看她转身离开。伸手唤来英文,道“她那个底舱,真要遇到东堂军船,还是很容易被搜出来。你带两个人,去做点障眼法,帮人帮到底吧。”<r/>

<r/>

英文领命而去,文臻看着前方,一点白帆出现在海平面上,季怀远来接她和燕绥的船快要到了。<r/>

<r/>

半个时辰后,文臻上了季怀远的船。季怀远亲自来接宜王殿下。<r/>

<r/>

这次对南齐战役,季怀远因为上次和南齐的天授大比,重伤未愈,并没有去一线战场,而是带领部分海军,留在东堂这边的明海海湾,一方面防备南齐从另一处海域进入,攻击东堂南方诸州,另一方面,协助就近边军,监督滇州连绵群山中时常冲出来抢掠的山民。<r/>

<r/>

其实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天授大比中,关于季怀远的那个预言,其间的跟错主子跟对人的说法,让自认为是他主子的大皇子吃了心,干脆把他打发出战争,在后方吃风,和一批南蛮子打交道去。<r/>

<r/>

也因此,季怀远感觉地位不稳,对燕绥便更加攀附,秘密亲自来接,一上船便开宴。<r/>

<r/>

而在上船之前,文臻便做了改装,打扮成燕绥身边的护卫。<r/>

<r/>

她的身份也足够重要,现在一样处于“被追杀失踪”之中,不宜显露人前。<r/>

<r/>

虽然她自己觉得,已经和燕绥不可割舍,出现燕绥再出现她也没什么奇怪的,燕绥却坚持要她改装,季怀远没那么可信。<r/>

<r/>

因为文臻只好站在燕绥身后,燕绥喝酒她喝风,文臻严重怀疑燕绥是在报复昨晚没有把两次推车兑现的仇。<r/>

<r/>

席上季怀远单独相陪,频频举杯,燕绥不过略略沾唇,倒了问了南边的很多事情。<r/>

<r/>

也因此文臻知道了苍南州不安定,部分熊军和共济盟帮众已经到了苍南州和滇州边境的留山境内,却无法安营扎寨,临近的寨子和市镇对外来人十分排斥,已经引发了好几起小冲突。<r/>

<r/>

只是大山连绵,道路曲折,发生在深山里的事,再传递出来不方便,现在得到的消息已经是好几天前的,目前事态发展到什么程度,季怀远并不清楚。<r/>

<r/>

文臻心中微微焦灼,她猜得到熊军和共济盟在苍南发展可能会有一定阻碍,却没想到这么难。按说这一批势力在站稳脚跟之前,应该自己亲自主持,但是因为心悬燕绥的毒,她选择了陪在燕绥身边,把这个重担交给了不会武功的闻近檀,现在既然兜兜转转还是到了这附近,再不去就说不过去了。<r/>

<r/>

只是去留山又要耽误时间,她颇有些两难。<r/>

<r/>

燕绥那边,季怀远正和他窃窃私语,两人不知说些什么。<r/>

<r/>

文臻瞧着,心中颇有些不大好的预感。<r/>

<r/>

船行大半日,在东堂黎州港停泊,早有一队马车等在那里,飞快地将燕绥一行接到季怀远在此处的别院。<r/>

<r/>

车轮的疾风飒飒压过南方微微湿润的土地,溅起的泥点落在铁轮上,也落在铁轮椅上苍青色的袍角上。<r/>

<r/>

码头上,坐在轮椅上的人,从墙壁的拐角后缓缓转出,看着那一队马车远去的影子。<r/>

<r/>

黄昏黯色的光影下,那双眸子,密布血丝,满是阴毒。<r/>

<r/>

……<r/>

<r/>

季怀远的别院并不大,但是颇为精致,可见他这一年来在季家地位果然不同以往。<r/>

<r/>

进入别院的时候,已经是夜间,因为又有消息传来,燕绥并没有进后院,便留在了前院书房,继续和季怀远议事。<r/>

<r/>

文臻还想跟着,听听留山那边有没有消息传来,却被燕绥一个眼神止住,随即她发现其余护卫也没有跟过去,就知道燕绥要和季怀远说些比较私密的事,不宜护卫在场。<r/>

<r/>

如果是她自己真实身份,自然没问题,但是她现在是个护卫。<r/>

<r/>

文臻只好悻悻地表示要先回后院去给殿下做些准备。<r/>

<r/>

季怀远听了,便笑着吩咐中文等人“给殿下安排的是暖音阁,都已经打扫好了。也给殿下安排了解闷的好玩意儿,护卫也安排好了。诸位无需多操劳,在前头下房里吃席便好,只需命人多烧些水备着便罢了。”<r/>

<r/>

文臻心不在焉听着,心想要喝很多酒么?<r/>

<r/>

去了暖音阁,果然阁外一排下房里已经摆好了席面,文臻知道自己如果在,中文等人吃饭不能尽兴,当下便道“我吃不惯这些,我自己进去做些,也给殿下备上夜宵,顺便等会帮他换药,你们便不必再进来了。”<r/>

<r/>

中文等人便应了。<r/>

<r/>

文臻便往暖音阁走,谁知道刚走到门口,便被两个婆子拦住。<r/>

<r/>

当先一个婆子,操着一口有些难懂的南地口音,道“这位官爷,这是贵人的下榻处,闲杂人等,不可进入。”<r/>

<r/>

文臻掏出燕绥的令牌“主子下榻之处,护卫怎可不亲自查看?请两位让开,我们要关防。”<r/>

<r/>

她原以为这理由天经地义,谁知道那婆子竟然看也没看那令牌,只垂着眼皮“这里是季将军的府邸,奴婢只认得季将军令牌。”<r/>

<r/>

另一个婆子更不客气“里头我们将军已经派了秘密护卫,也再三检查过,安全绝对无事。这位官爷,你硬要闯,莫非别有用心?”<r/>

<r/>

“有啊,我要当着你们面进去等着刺杀贵人呢!”文臻气笑了,将令牌收起,上下打量两个牌子,“对了,我既然想进去刺杀贵人,那自然是要把看见我的闲杂人等,都杀人灭口的哦。”<r/>

<r/>

那两个婆子却各自撇嘴一笑,轻蔑地看她一眼,竟然是不当回事。<r/>

<r/>

文臻怔一怔,嘴角一撇,心想俺要是在天京说出这话来,分分钟人跳出三丈开外,偏偏这偏僻南疆,民风彪悍又少见识,竟然以为是吹大气。<r/>

<r/>

遇上浑浑噩噩的,也就只好来硬的。<r/>

<r/>

其中一个婆子又看了她一眼,忽然道“原来是个女娃儿,哟,难怪这吵着闹着要进去。”<r/>

<r/>

文臻想这话是什么意思,摇摇头,懒得多说,一步跨了过去。<r/>

<r/>

她走过的地方,两个婆子无声软倒。<r/>

<r/>

文臻看也没看一眼,进了屋,此处果然布置得精雅整洁,更关键的是,横平竖直,两两对称,诸般器物,极其讲究齐整之美,让人恍惚一眼以为回到了天京,季怀远果然是个心思很足的人。<r/>

<r/>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香气,文臻嗅了嗅,不是迷香,文蛋蛋也从她发辫上滚了出来,示意一切如常。<r/>

<r/>

文蛋蛋在她离开五峰山密道后便追了上来,文臻对于它当初明知五峰山上酒中有迷香却不提醒之事,很有些意见,颇冷落了它一阵,所以文蛋蛋现在很是殷勤,恨不得遇山开路,遇水架桥,每到一处,每个角落都会先滚上一遍清扫。<r/>

<r/>

文臻看过房间没问题,又打开提前送进来的行李,换了一件夜行衣,跃上了屋顶。<r/>

<r/>

她凭着先前记忆,往季怀远书房而去,没敢从屋瓦上走,提前老远落下来,躲过两批巡逻护卫后,伏到了季怀远书房的外墙上。<r/>

<r/>

再不能往前走了,瞒不过燕绥的。<r/>

<r/>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铜盅,倒扣在墙上,隐约的话声传来。<r/>

<r/>

“……那人大概在静海城,可能得殿下您亲自走一趟,可现在战时管制,您想去静海,可能很难瞒过大殿下……”<r/>

<r/>

“不用瞒。咱们堂堂正正地去,我正好去和老大做个交易。”<r/>

<r/>

“可是静海不比东堂,又是战时,又是敌国重城,静海那位女总督,十足十铁血人物,心狠手辣,以殿下身份,何必为一个只会些跌打损伤术的大夫,深入险地呢……”<r/>

<r/>

文臻眉头一皱。<r/>

<r/>

要寻访的那位大夫,不是说擅长经脉之术吗?怎么忽然又变成擅长跌打损伤了?<r/>

<r/>

里头燕绥却不接季怀远的话题,两人接着说到了留山之事。<r/>

<r/>

“……殿下,这是留山另一封消息。您上次来信要求帮助安置的那些人,现在进入了留山境内,然而当地人十分排外,不断阻扰,前后发生冲突好几次,虽然您这边的人武力不弱,将之驱散。但是对那些地头蛇,光凭武力是不行的……”<r/>

<r/>

文臻听着,才知道留山绵延数千里,位于苍南和滇之间,是三不管地带,村寨隐于大山之间,号称九部,大小无数,一直也没什么有效管理,等于半自治。<r/>

<r/>

朝廷也好,季家也好,没少招揽。不过表面上都没什么效果。信奉山神的村寨寨民,更推崇他们的所谓的神的代言人,大祭司和祭女,是留山九部的精神领袖,他们的话,在某种程度上,比朝廷的圣旨和季家的命令管用。<r/>

<r/>

大祭司和祭女据说也颇多神异,是留山传说中最接近神,掌管并传达神的意旨的人。<r/>

<r/>

所以这样的土著,想要镇服难,想要收拢更难,且地盘意识十分强烈。燕绥选定的山谷本来并不在任何村寨的势力范围内,众人也未惊扰对方,但对方却十分霸道,不允许九部之外的人长居留山境内。大家一开始好言相向,后来不得不拔刀捍卫,打退土著之后,对方开始骚扰。今天说挖地基触动了他们的地神,明天说引水惊动了他们的水神,后来在山谷内放毒虫,大后天在水源里放瘴毒,没完没了,扰得一日不得安宁。<r/>

<r/>

季怀远说他已经派人相助,但是他毕竟得势不久,在留山势力有限,又不能公开帮忙,因此能做的也有限。<r/>

<r/>

而今日刚传来的消息,是说营地里接连被毒倒了好几人,闻近檀终于忍不住,带人去和当地寨老们谈判去了,结果传回来消息,说是谈判时,大祭司发现闻近檀根骨奇佳,有近神之资,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通神种子,可为下一任祭司或者祭女,当即转了口风,表示可以留下这批外来人,但是闻近檀要进祭坛受戒,受祭女培养。<r/>

<r/>

文臻听着,眉头一皱。<r/>

<r/>

里头燕绥已经嗤笑一声道“那群傻子不会信了吧?留山村寨如此保守排外,大祭司和祭女又是他们那里最重要的传承,那么自己村寨的人不要,莫名其妙要一个外来人?”<r/>

<r/>

文臻想的也正是这个,心底微微焦灼,近檀可千万不要信了!<r/>

<r/>

近檀要是有个闪失,她怎么对得起萧离风?<r/>

<r/>

近檀也是为了萧离风,才一力承担起共济盟的重任,但是她江湖经验不足,乍然面对复杂险恶环境,要保持清醒很难。<r/>

<r/>

共济盟是交给自己的,该承担责任的是自己,怎能让近檀因此损伤一根汗毛?<r/>

<r/>

她这里焦灼,里头季怀远和燕绥却都似乎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季怀远聊起了当日预言的情况,将大皇子预言的后半段告诉了燕绥,又提起大皇子最近对他的防备,以及季怀庆断了腿,失了宠,最近搬出了季家堡,但是他却放心不下,总觉得最近行事颇有掣肘,担心季怀庆经营多年,贼心不死,求殿下指教云云。<r/>

<r/>

文臻听了一会,越听心中越有些不快,觉得燕绥瞒着她的事情太多了。<r/>

<r/>

这人太过睥睨,什么事都不在眼里,什么人都不放在心上,人间情感淡漠得近乎于无,所以很多事,在他那里,大抵是觉得不值得一说,但对于她来说,却容易生出不被信任感和隔膜感。<r/>

<r/>

她无声叹口气,实在没有心情听下去,正准备走,忽然听见季怀远笑道“按殿下吩咐,给殿下准备了两件礼物……聊慰寂寞……”<r/>

<r/>

没听见燕绥回答,隐约似乎唔了一声,首肯的意思。<r/>

<r/>

文臻也没多想,怏怏地回去,心情十分复杂。<r/>

<r/>

她急于赶到大燕,去帮燕绥看病,但是燕绥为了她免除后患绕道到了南境,已经是耽搁了,如果自己再去留山处理共济盟的事情,那就要耽搁更久。再说闻近檀这事看起来也不是坏事,这理由有点说不出口。<r/>

<r/>

但就是因为看起来不是坏事,所以她才特别担心。<r/>

<r/>

她满怀心思地回去,想着要怎么和燕绥提这件事,不过燕绥自己应该会和她说吧……<r/>

<r/>

门口守着的两个婆子已经不见了,她直接进了屋,洗漱了,吹了灯,准备钻进燕绥的被窝里,如果燕绥又是老习惯一样不爱多说,她就多撒撒娇,给他占点便宜……<r/>

<r/>

她示意文蛋蛋不要跟进内室,心不在焉地进入室内,抹黑到了床边,脱了外衣,往燕绥被窝里一钻。<r/>

<r/>

下一刻她猛地蹦了起来。<r/>

<r/>

被窝里有东西!<r/>

<r/>

光滑的,柔软的,香气隐隐的,不着寸缕的!<r/>

<r/>

燕绥被窝里有女人!<r/>

<r/>

不穿衣服的女人!<r/>

<r/>

<r/>

第一百一十四章 暖床人

文臻有一瞬间傻傻地愣在那里,完全反应不过来这个突发状况,然而一句话非常清晰地忽然滑过她脑海。

“按殿下吩咐,给殿下准备了两件礼物,聊慰殿下寂寞……”

她瞪大了眼睛,身侧,两个女子,还以为她是燕绥,哧哧低笑着,呢声道“殿下……”

光裸的柔软的手臂,柳条儿一般一荡一缠,便攀上了她的腰和胸,随即女子躯体便如柔滑软缎般裹了上来,伴随着如兰似麝的香气和娇痴低笑,要像扭股糖一般将她缠溺于红粉胭脂乡中……

其中一人却忽然低低“咦?”了一声。

文臻猛然出手。

她双手张开,闪电般探出,就要一手扼一个先扼昏再说。

敢爬老娘男人的床!

一只手已经触及那滑腻肌肤,另一只手却忽然抓空。

文臻一怔,心中警兆忽起,猛地收回手,一个翻身跃起。

下一瞬,两道风声从她方才呆的地方掠过,咔嚓一声,那片床板裂了,一只柔美的手,深深插在床褥中,如果她刚才还在那里,那么这只手,插入的就是她的胸膛。

而就在那只手旁边,还插着一把黑色的刀,仔细一看,好像是先前挂在墙上的装饰匕首。

但那面墙是隔壁的墙。

床上两女厉喝“何人敢冒充殿下!速速受死!”

文臻翻身落下,落在床边椅子上,黑暗中看见其中一个女子手一挥,嚓一声油灯点亮。

油灯点亮,三人相对,文臻看清对方是两个面貌姣好的女子,一个清瘦些,双眉清越,气韵如兰,一个丰腴些,粉嫩团团,眼眸如水,两人用被子裹着身子,神情间虽然有些媚态,却不令人感觉低贱,显然不是一般的风尘女子。

就方才那两下出乎意料的发展,就知道不是简单角色。

那两人也惊异地打量着文臻,尤其文臻还是一身内衣,这半夜三更,脱了衣服往宜王殿下床上钻的,会是什么人?

“你是什么人!”

文臻差点气笑了。

好像捉奸在床的是她吧,怎么就变成她被质问了?

脱光了在她男人床上的小三,问她是谁?

“你们又是谁?”

右边那个丰腴些的女子道“我们是贴身伺候殿下的人,是季将军安排来的,殿下也知道,你还没回答我们的问题!”

文臻看着她,不知怎的觉得有点面熟,再想想,恍然大悟。

这风格,不就是像她嘛!

这个认知让她很是不爽,笑容却越发甜蜜了,“哦,原来是这样。我啊,我是殿下的暖床人。”

两女一愕,从没听过暖床人这样的称呼,都上下打量她。

“殿下嘛,有很多奇怪嗜好,比如嘛,他睡觉,得有小厮帮他先暖被窝。”文臻笑道,“不过今天开始,有两位姐姐在,想必这差事也用不着我啦。”

右边丰腴些的女子又仔细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腹中落了落,忽然眼睛一眯,眼底掠过一丝诧色,随即一笑,附耳在那清瘦女子耳侧,低声笑说了几句。

那清瘦些的女子便也看了文臻肚子一眼,眼底不屑一掠而过,淡声道“既然知道,就早些出去吧。这里不用闲杂人等,有我姐妹伺候便好。”

“是咧,有劳两位姐姐了。”文臻弯弯腰,抓起自己的外衫,笑道,“那等会殿下回来了,还请两位姐姐不要提起我,免得殿下以为我失责。”

“行了行了,出去吧。”

文臻笑眯眯出去,还不忘带上门。

她在外间穿好衣服,沉思了一会,去了这院子配的小厨房,去做夜宵。

过了一会门响,她从厨房里探头,看见燕绥进门,笑盈盈招呼道“回来啦,我也是刚回。刚才出去了一趟,买了些当地特产,现在打算做夜宵,今晚想吃什么?”

“五色汤团。”

“好。”文臻去拿面粉,随口道,“和季怀远聊了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没什么。”

文臻手一顿。随即笑道“你先进去洗手吧,或者先躺躺去,汤团一会儿我端到你床前。”

燕绥一直伤口不愈,连带精神也懒懒的,文臻最近颇照顾他,燕绥也习惯了,应了一声,便往内室走。

文臻垂头,揉着面团。

燕绥进去了好一会儿,没有动静,没有料想中的怒喝尖叫,也没有任何人从房中出来。

文臻的手慢慢停了下来,手拄在案几上,良久,吁出一口长气。

随即她弹指,文蛋蛋骨碌碌滚了进来。文臻指指已经放满水的大碗,文蛋蛋舒服地进去泡澡。

泡完澡,文臻顺手把那水加进了面团中。

……

金殿之上,张钺瞪大眼睛。

他之前听宜王殿下提过一句,说太子得知他被救,可能会构陷他一些比较不堪的罪名,让他有个准备。

他也做好了面对匪夷所思罪名的准备。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不堪到这个地步!

太子转开眼,道“父皇。此事原本儿臣深以为耻,且有辱皇家尊严,所以才按住不提。谁知此人狼子野心,心术不正,竟欲构陷太子,意图动摇国本,如此,若再轻饶放纵,伤的便是我东堂根基和天下安定。因此,儿臣也不必再拘泥于内眷之私,这便请旨,宣闻良媛上殿。”

“宣吧。”皇帝的神色露出一丝疲倦。

东宫离承乾宫不远,不多时,闻近纯袅袅婷婷上殿来。

她面对满朝文武并无怯色,经过张钺身边时,却面露惊惶,急急收袖而走,生怕自己的衣襟碰着张钺一点衣角,嫌恶之态十分真切。

张洗马险些咬碎了牙。

“……臣妾见过陛下及诸位大人……这位张大人,臣妾素来尊敬,因其为太子之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因此几次花园遇见,此人对臣妾多番挑逗,臣妾也没立即告诉殿下,怕坏了洗马和殿下的师徒情分。未曾想有一晚,此人竟然翻墙而入臣妾寝室……臣妾拼死反抗,险些被他所杀……”说着微微卷起衣袖,便见洁白手臂上隐然伤痕。

时隔已经许久,伤痕还如此明显,显然当时受伤不轻。

张钺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怒气填胸,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随即闻近纯手一翻,掌心竟然现出半块玉佩来。

张钺眼神震惊。

他那碎了的玉佩,怎么会在太子手里?

文大人当初救走他时,故意留下他的玉佩,是想要以此令易铭和太子狗咬狗,拖延太子剿匪时间,好让她安然等到方人和上山看病,事实上这一计奏效了,可是落入易铭手里的东西,怎么又给太子得回去了?

“……搏斗中,臣妾无意中拽落此人玉佩,玉佩落地碎成两半,当时太子已经赶来,此人惊惶之下未及全部捡回,留下这半块玉佩……老天有眼,让这玉佩落地,好让这起子小人不至于指鹿为马,诬陷殿下……”

太子手指默默揉着自己袖口,盯着那半块玉佩,心中庆幸,当初火场中发现玉佩,易铭抢先一步把玉佩拿到手里,并且猜到了玉佩的可能用途,话里话外暗示要挟他,逼得他不得不先放下剿灭共济盟的事务,先后派出无数护卫高手,想要夺回这块玉佩,为此折损了不少人手,最终还是趁易铭匆匆上五峰山以及忙于平定熊军和鹿军变乱的时候,将这东西拿到了手。

当晚事件,在场大部分人都是东宫的人,虽然不免有人猜出了端倪,但谁也不会和自己的身家性命做对。唯一比较不可控的是西番王女和她的侍女,如果不是对方身份特殊,太子早想杀了她们,最后还是听了闻近纯的献策,好生伺候着,并以赔罪为名,用香粉和美食,将西番王女诱去了闻家。

先将人留在那里,只要熬过了这段时间,便是后面西番王女再回京,说什么也迟了。那位王女看似憨,其实也是个聪明人,不会多嘴的。

昨天接到信报,王女和她的侍女们现在还都在闻家呢!

太子上前一步,冲御前长长行礼,哽咽道“父皇,儿臣也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也不曾伤害过任何人,只不过一场剿匪,儿臣第一次得父皇寄托重任,不敢稍有懈怠,尽心竭力,只求为我皇分忧解劳。可剿匪前后,却发生了太多离奇之事,先受内宅之辱,后蒙不白之冤,这些宵小像是约好了一般齐齐扑咬,连递送人犯,都能当殿刺杀……儿臣真的不知招惹了谁,又或者儿臣德薄才鲜,不配这般功勋,恳请父皇收回对儿臣的一切封赏……”他话锋一转,忽然又厉声道,“只是张钺这般颠倒黑白,丧心无耻之徒,请陛下务必将其严办,以儆效尤!”

他语气先是哀切,后转愤激,情绪拿捏恰到好处,言语暗示相当到位,别说门下官员纷纷声援,便是几位中立重臣,也不禁微微动容。

张钺已经过了最愤怒的时刻,直挺挺站着,想着他原先担忧此事告太子并无证据,殿下却说,到了京城不必着急鸣冤告状,且等过十天半月,自然证据便有了。可如今,他的玉佩莫名其妙出现在太子这里,殿下所说的证据,他以为是西番王女,也完全没有影子。

罢了,就当把这条性命,抛却在这金光熠熠太子冕旒之下吧。

太子说完一挥袖,道“拿下张钺!”

金吾卫正要上前,张洗马忽然道“太子殿下。陛下尚未退朝,什么时候轮到您发号施令了?”

太子一僵,还未想好怎么说,张洗马盯着他的眼睛,又道“殿下,你我师徒三载,臣虽然才薄,辜负我皇厚爱,未曾教好国之储君,但殿下的性子,臣还是了解一二的。殿下素来恭谨守仪,度量弘深,喜怒不形于色,若非心神慌乱,从不恣意妄行,今日何以急躁至此?”

太子一凛,深吸一口气,随即冷笑道“孤今日屡逢意外,又屡屡被污,你还要孤平心静气不成?”

“殿下慌乱时,会习惯性抓自己袖口,可别揉皱了。”

太子脸色一僵。众人目光都落在他袖子上,果然皱巴巴的一片。

闻近纯却忽然道“殿下揉袖口这个习惯,据臣妾所知,并不是慌乱时所致,倒是愤怒时,会不自觉揉袖口。臣妾是殿下身边人,想来比洗马要多知道一些。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洗马就别说来惹人发笑了。”

张洗马目光掠过闻近纯有些旧的裙摆,眼底厌憎一闪而过。

他可以使诈,让闻近纯露出近况窘迫的破绽,从而引出那件事真正的开端,然而,他不愿。

和这女人多说一句话,他都觉得恶心。

他转向皇帝:“陛下,您令臣为东宫洗马,是期许臣教导辅佐东宫,臣有负所托,心下惶愧。臣本想不惜此身,为太子讳,为尊者讳,只可惜此事真相,关乎国体,臣不敢隐瞒。”

“此事确因闻良媛而起,但绝非良媛所说那般。事实上,是闻良媛因为家中兄弟沉迷游乐,屡屡要钱,手头窘迫,便借机和西番王女交好,将劣质香粉以次充好卖与王女,被王女发现后引发纠纷,而当夜太子却与歌姬彻夜厮混……”

他将那晚的事细细说了,听得皇帝众臣目瞪口呆,都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着太子。

太子面色铁青,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当殿被说出这样的事情,再厚的面皮也抵受不住,不禁狠狠地瞪了闻近纯一眼。

闻近纯垂下眼,心中怒火亦是腾腾升起,她的窘迫何尝不是被当殿揭开,此事虽然她有错,但太子薄待,导致她手头窘迫,才有那后头的不得已之举,而这些日子,她为了补偿,也没少为太子出谋划策,可恨这人看起来温良,实则也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货色!

等张洗马说完他因为要弹劾太子而被太子灭口,众人的不可思议就变成了目瞪口呆,燕绝第一个大声笑起来,不断摇头“荒唐,荒唐。我说张洗马,你什么理由不能找,你编这种谎?太子殿下多年来是个什么名声,是什么样的人,满朝文武谁不知晓?”他指着自己鼻子,斜着眼睛道,“你说的这些,还不如套在本王身上呢,说起来还更像一些!”

司空群也阴恻恻地道“先前说某人欲对太子不利,我还不太相信,如今瞧来难怪啊,这是连太子身边人都买通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张洗马看看众人神色,心中叹息一声。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太子多年韬光养晦,苦心经营,贤明形象已经深入人心。谁又能想到他一旦出京,多年压抑的本性出猛虎出柙,竟像生生变了一个人?

嫖宿歌姬,内宅混乱,纵容妾侍,杀人灭口,这桩桩件件,哪件看着这不像面前这温良英俊光明的皇储所为啊。

再说就算是真的,为了朝廷颜面,也不可能当殿认下这指控。

但是,便是一死,他也要把这人的面目撕一撕,就当为了文大人,恶心这两人一把也好!

太子忽然冷笑起来“这一段编得甚好。只是有一点孤不明白,既然西番王女受了委屈,为何至今一言不发?这是西番王女,孤可胁迫不得。”

张洗马默然,半晌道“臣不知。”

太子一拂袖,厉声道“破绽百出,漏洞遍地,竟然用这等下作罪名来构陷孤!”他转向皇帝,拜伏于地“求父皇给儿臣一个公道!”最后几字,已闻哽咽。

皇帝看了他一眼,皱眉看着张洗马“张钺,此指控事关重大,你可有证据?”

张洗马稍稍沉默,才道“臣有一事,可为证据。”

“说。”

“臣心中倾慕,另有其人,又怎会对闻良媛心怀不轨?”



shanheshengyan



第一百一十五章 老娘很生气,殿下请倒霉

“自然是有证据的。”张洗马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这是臣在回京路途上,买到的开墨堂刊印的近年来的诗词文章集。臣惭愧,里头有几首臣的旧作,其中便有……寄托情思之作。”

他微微垂下眼,脸色微微发红。

众人也不奇怪,张钺这样的大儒,一旦有诗词文章出来,就会被流传天下,而开墨堂会定期搜集刊印天下好词好文,收录张钺的诗词理所当然。

张钺将册子递上,皇帝翻看了几眼,赞道“好词。”

又看了看时间,这册子是在张洗马随太子去西川之前刊印的了。

册子被众人传看,果然张钺那几首诗词,一反他素日忧国忧民之风,多以桃花明月寄情,描写女子情态,描写人间烟火,描写宫墙乱柳,写那女子当炉执炊的贤惠静美,婉转细腻,绰约有情。

若非心中有情,断不能写出这般婉约缠绵语句。

司空群淡淡道“有种人,心思浮华,看着这个小娘子美貌,写几首词撩拨,看那个小娘子风情,又再动一番心思,也不是不可能的。”

在座的多是男人,自然都明白,大多拈须点头。

张洗马沉默了一会,终于道“诸位大人,没看出来,我思慕的是谁么?”

皇帝怔了一下,又细细看了一阵,脸色忽然变了。

“臣之所以不敢言明,是怕毁人清誉。毕竟此女子其实并不识得臣,也不知道臣这一番暗中思慕。只是臣无意中得见,又久闻朝堂中她的传说。惊其才智,感其大义,心向往之,不敢或忘。”

众臣听着,脸色也渐渐变了。

这女子,既然能被称为朝堂传说,现在除了文臻,还有谁?

燕绝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你是说,文臻?”

张洗马肃然“正是。”

燕绝沉默半晌,忽然哈哈笑了起来,手指一翘,心悦诚服地道“好,好,服气!”

众臣看着他,脸上都写着“阁下大胆,阁下作死,阁下走好。”

谁不知道目下无尘的宜王殿下,视文臻为至宝,据说当初有人背后轻薄了文臻几句,都曾被他麾下那群名字乱七八糟的护卫当街乱砍,如今竟然有人敢当殿直诉倾慕文大人,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燕绝心情甚好,只要燕绥不高兴的事儿,他就高兴,也就懒得再说了,似笑非笑点着脚尖。

人群里,周谦微一皱眉。

册子的事,是沅芷的献计,沅芷也不知怎的猜出了太子那边可能会用女人来诬陷张洗马,遂建议张洗马写上几首情诗,然后由殿下麾下的能人拿开墨堂刊印的诗词文集来做手脚,将那几首词重新印了然后做旧,夹入去年诗集中,以备不时之需。他交给张洗马的时候本不以为然,没想到居然真派上用场了。

还是女人了解女人啊。

只是没想到,张洗马那几首词,竟然是为了文大人写的,还当堂认了。

张洗马将那诗集摊开在闻近纯面前,静静道“闻良媛。文大人是你的姐姐,她走的是和你完全不一样的路。我既然思慕她那样的女子,怎么会再对你这样的女子,有任何妄想?”

闻近纯盯着那墨迹,只觉得张洗马的话,像一个个耳光,狠狠扇在了脸上。

而他眼神里的不屑蔑视,更如利剑,戳得她的自尊如筛网,瞬间千疮百孔。

她嘴唇颤抖,舌尖紧紧抵着齿关,霍然抬头盯着张洗马,满心的愤怒和屈辱仿佛瞬间便要冲关而出。

为什么是文臻!

为什么又是她!

为什么无论什么时候,她以什么方式出手,她无论在不在场,都能阴魂不散地,一刀刀戳在她心上!

她拿清白做抵,却在这朝堂之上,被她再次将清白踩在脚下。

不用抬头看,她都知道,那些官儿,现在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

之前他们都相信他,现在这个姓张的,说一句倾慕文臻所以无心于她,所有人便立即信了!

那是因为,他们都觉得,文臻是云,她是泥,文臻是天上人,她是个物件一般的妾,他们对文臻再多攻讦,内心里都不敢不尊敬认可,却真正将她,视做一个连清白都可以拿来诋毁他人的低贱女子。

喜欢了文臻,怎么还会看上她呢?

那两句,那样的女子,这样的女子,比千言万语的讥嘲还要狠毒。

闻近纯浑身颤抖——比起被打脸,这种关于身份和尊严的天上地下的落差感,才更刺心得让人无法忍受。

那样的女子?哪样的?一样的人,一样出自闻家,论容貌文臻还不如她。不过是运气好,迷住了皇子,自此飞黄腾达,享尽荣光。而她轮上那样的母亲弟弟,那样的凉薄夫君,费尽心思,苦心操持,还要被这样轻贱!

不,她不能输。

今日如果输了,她要如何再在皇家立足?

她盯着张洗马,忽然凄怆地笑起来。

“张大人,为了开脱自己,你就该这样再次践踏一个无辜的弱女子么?”

“我没有办法,我说的话没人相信,我满身的伤不足信,我不惜清白被毁的证词不足信,几首词,一个名字,便压下了我的冤屈,那我还能说什么呢?”

她慢慢地上前几步,凄凄冷冷地盯着张洗马“不过,连太子说的话,都没人相信,我一个东宫良媛,又算什么?”

她忽然一个转身,撞向殿中金柱!

“我只能拿我的命,来证明清白了!”

……

燕绥步入内室。

内室的灯已经再次灭了,他却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会,道“起来。”

床上两个女子急忙从被窝里钻出来,向他磕头。

她们望着立在门口的燕绥,朦胧月影里那人身姿修长,如玉树如修竹,一头长发散披肩头,微微闪耀着乌缎般的光泽,而眼眸在暗夜中,也似这千万年的星光凝练,转侧之间便是光辉星雨纷落。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燕绥并没有避开她们微带迷醉之色的眼睛,甚至还仔细看了看两人身形,才道“下去。”

两个女子阒然一醒,慌忙下床,都不敢穿衣服,燕绥手指一抬,被子翻卷而出,裹住那个清瘦女子,那女子刚刚一喜,床单又飞了起来,裹住了另一个女子,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噼里啪啦,枕头,床褥,床上大小物件连同帐子,都统统飞了起来,劈头盖脸地砸在她们身上。

两个女子不敢躲藏,裹着一身乱七八糟东西跪了下去。

“选你们来做护卫,就是做到我的床上?”燕绥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

两人磕头,清瘦女子低声道“季将军说,让我们……”

“滚。”

世上很少有人如燕绥这般,把滚字也说得毫无烟火气,两女子急忙再磕头,裹着那一堆东西站起身来,燕绥忽然一挥手。

两道寒光,向两人呼啸而来。

清瘦女子霍然抬头,身形一闪不见,下一瞬她出现在床后。

丰腴女子手一抬,手中已经多了一面铜镜,当地一声,一柄装饰匕首撞上铜镜落地。

两人急忙再次跪下,燕绥却没有再说什么,也没再出手,挥挥手。

两人隐约明白这是殿下考校她们的能力,如今看来是过关了,都松一口气,急忙再次捡起被单要走。燕绥忽然道“方才可有人进屋,看见你们?”

两人对视一眼,急忙道“没有!”

“出去。”

“是。”

“等等。”

“殿下……”

“把你们睡过的,碰过的,摸过的,所有东西,都统统带走,从侧门走,不许经过前庭。”

“是……”

……

文臻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团,跨过门槛,笑吟吟招呼燕绥“汤团好了!”

燕绥从室内转出。

文臻抬眼看他。

他已经取了冠带,散了发,换了一身便袍。

他最近很懒,除非她帮忙,是不会自己做这些事的。

燕绥在案几边坐下,低头见文臻在吹手指,便将她手指牵了,往自己耳垂边凑,这是两人惯常的小动作,文臻的手指顿了顿,依旧在他耳垂上捏了捏,笑道“你看看这汤团好不好看?”

清亮的汤水泛着晶莹色,漂浮着一个个龙眼大的汤团,汤圆每个都呈五色,芝麻的黑,桂花的黄,猪油的白,猪肉的粉红,青菜的翡翠绿,透过透明粉糯的皮,

可以看见五种颜色泾渭分明,像一簇簇花儿,盛放在清塘玉池。

五色汤圆别处也有,但一般都是五种颜色分开,或者比较大,像文臻这样,能五种颜色清晰分明,那就是绝顶的技巧了。

燕绥看看汤团,又看看她,道“没你好看。”

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得了滋润了些,还是终于长开了,他的小蛋糕儿,近日越发肌肤润泽,眼眸晶莹,总似含着一泊水般,转侧间流光动人,此刻汤团热气氤氲里,她越发显得眉黑目清,粉嫩婉转,绰约雾气里,一双唇粉色绮丽,也像那碗中美食一般诱人品尝。

燕绥的身子,在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时候便缓缓倾了过去。

文臻却含笑起身,十分自然地提前避让开了这一刻的索吻,道“还有几盘小菜给你开胃。”

燕绥笑道“夜了,吃不了这许多,来,喂我。”

文臻笑着推他“你伤的是手指,不是手。想得美。”

她走了开去,走到门边,回头看他,正看见燕绥舀起一个汤团要吃。

她忽然道“我总觉得季怀远有点鬼鬼祟祟的,他没和你说什么不妥当的吧?”

“没有。”燕绥放下勺子,轻轻地搅拌汤水,漫不经心地道,“他告诉了我预言的后半截,据说老大如果不收手,只有六年性命。但我看老大可不舍得收手,特别是太子马上就要吃瘪了。”

“权欲、财富、美人,本就是这世上男人都难以抗拒的东西。”文臻耸耸肩。

她脑海中忽然掠过先前那两个女人向后看她肚子的一幕,突发奇想地道“还有子嗣,你们男人是不是也很重视子嗣?”

燕绥正要吃,闻言嗤地一笑。

文臻盯着他。

“不,以上这些,最起码,我没兴趣。”

燕绥舀起一个汤团,慢条斯理吃了,文臻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开口。

“尤其子嗣。”燕绥吃完才道,“我为什么要一个小崽子来隔在你我之间,让你把无数精力心血都花费在他身上?他会哭,影响我睡觉,他会到处便溺,脏臭不可闻。他会占据我们的床,让我没地方安睡,他会要你整日抱着,他会……”

“停停停——”文臻听不下去了,竖起手掌,“这是每个婴儿必经的阶段,你自己也是……”

她住了口,因为她看见燕绥放下了勺子。

他没有表情,密密眼睫垂落,像美人开扇掩娇容,遮住藏了万千心思的眼神。

文臻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燕绥的童年如此不可言说,她不能揭人疮疤。

静默里,好半晌,燕绥淡淡道“我大抵是没给德妃娘娘添过这些麻烦,因为我听说我刚生下时险些死了,直接抱进太医院住了三个月。德妃娘娘据说当时也身子不好,三个月后才第一次见我。”

文臻不语。

一个未曾享受过父母和家庭温情的孩子,你叫他如何会期待延续自己血脉的下一代呢?

因为所得太匮乏,所以他一旦遇见自己想要的,就会紧紧抓住,不允许任何人来分享或者掠夺,这任何人,甚至包括他的血脉。

这不是自私,这是贫瘠荒漠童年生涯投射下的阴影,笼罩在他看向芸芸众生的那段目光下。

她叹了口气,问他“那如果你有了孩子,你要不要?”

燕绥干脆地答“不要。”

“哪怕是我的?”

燕绥抬眼看她“你体内的问题还没解决,你不能怀孕。”

顿了顿他又道“万一怀了,对你不是好事。我不允许你冒这个险。”

文臻望定他,忽然笑了,耸耸肩道“别说得这么凶神恶煞的。反正我又怀不了。不过,如果以后我病好了,能怀呢?”

“那还是不行。”

“为什么?”

燕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再吃汤团,文臻忽然笑道“怎么不动筷子了?还真想我喂你啊?那行,”她拿过勺子,舀起一个汤团,眼眸弯弯,“来,啊——”

燕绥看她一眼,很配合地张嘴吃了,忽然道“今天的汤团是单数。”

文臻以前给他做食物,只要是按个数来的,那肯定是双数。

文臻架着手肘,托腮看着他,弯唇一笑,道“是啊……倒也。”

燕绥抬头,看着她,半晌,他身子缓缓向一边一倾,他却用胳膊撑住,依旧盯着文臻。

文臻并没有避让他的目光,笑道“殿下,我觉得,需要给你一个教训。”

燕绥直直地看着她。

“你来斜月海峡不是为了寻找那个所谓名医,你是直接来找大皇子谈判的。接下来你可能让我去找那个所谓的名医,你直接去静海,虽然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么,但很明显,你要在南齐东堂的海战中插一脚,从中博取一些利益,来要挟或者和大皇子交换,逼他以后老实一点,不要试图给我添麻烦。但是这件事,你从一开始,就把我撇在了一边。”

“你接到了共济盟在苍南不顺利的消息,却不想告诉我,因为你分身乏术,又不愿意我独自去解决;你被窝里有女人,我想你并没打算睡她们,但是你依旧不告诉我,你觉得你自己明白就够了;你认为我不能生孩子,那以后想必我想生也没机会,那是不是什么事只要你觉得,就不能再有我觉得?”

“之前你不是这样的,但是我最近觉得你有在变化,你渐渐不再相信任何人,你的心思越来越难捉摸。这不应该,我们已经是最亲近的关系,我们还要面对太多的恶意,如果我们之间都不能互相信任互相坦诚,那我们要么越来越容易被别人撬动关系,路越来越难走,要么就是最终分道扬镳。”

“所以我想,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吧,你不要再丢下一切,跟着我,护着我,不肯放开我。你该看见我的能力和强大,不需要你掠阵也可以走天下。我不希望西川的事情再发生一次,为了早点赶回五峰山你不惜受伤,我感激你的心意,但是根源在于你不信我会有办法自救。这不行,这有点伤我自尊心。”

燕绥的眼睛,终于慢慢闭上了,脸依旧冲着她的方向。

在他意识彻底模糊之前,他听见文臻声音轻快地道“其实啊,以上,都是废话。最关键的是……今天老娘特么的,很!生!气!啊!”



第三百一十六章 骂殿

承乾殿上。

惊呼声起!

谁也没想到闻近纯如此烈性,也没发觉她走的那几步已经绕过面前的人,正对着柱子,她身边最近的是太子,太子惊呼着伸手去拉,却不知怎的还是慢了一步,眼看就要血溅当场,忽然人影一闪,伸掌将闻近纯发髻一拉,闻近纯惨叫一声,脚步顿时缓了,脑袋虽然还是撞在了柱子上,却只是不重的一声,但她还是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出手的人动作太猛,一时也没站立住,向他身边的人撞了过去,那人身子一转,如流水如游鱼,手掌一撩一带间,轻松便将撞过来的偌大身体拨了出去。

这都发生在一瞬间,等众人惊魂初定,才发现出手救人的是鼎国公厉响,以奇异手法化解他冲撞之力的是永王燕时信。

这位殿下难得上朝,上朝也从来不声不响,是个毫无存在感的人,但刚才那一招行云流水,毫无烟火气,轻松就将分外胖大的厉响给拨了出去,着实令人惊艳,众人都不禁多看他一眼。

但随即太子的怒喝声便惊回了众人的神智。

“张钺,你逼人太甚!父皇!父皇!闻良媛素日贤惠知礼,此事她不惜清白受损也要为我诉冤,却被这贼子逼至如此,这是我皇家的媳妇啊!若不惩治此人,儿臣何颜再为储君!”

几位老臣对看一眼,都摇了摇头。

今日之事,已经乱成一团麻,不能善了。

无论如何,皇家媳妇,被逼撞柱以表贞烈,皇家尊严不可侵犯,张洗马这罪,不认也得认了。

张洗马一旦入罪,太子就可以有机会从张洗马入手,将整件事翻盘。

周谦眉头皱得更深。

总觉得张洗马今日发难是一着臭棋,生生将先前已经定给太子的罪名,翻出了变数,再加上张洗马自承倾慕文大人,虽说抬出她容易让人相信张洗马无心闻近纯,但是更容易被人抓住把柄,拿来攻讦张洗马和文臻燕绥早有勾结。

除非确定张洗马一定会赢,否则都不该现在露面。

殿下和文大人,太自信了……

皇帝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今日殿上的事,桩桩件件都在扫皇室颜面,再纠缠下去,还不知道要怎样不堪。

“朝堂并非审判之所,既然各执一词,一时难明,那就慢慢审。张钺,别事且不论,你轻慢皇族便有罪,暂且先……”

“陛下!”

太监的尖利嗓音刺得皇帝眉头又皱。

“西番大王有国书递来!”

皇帝诧异地抬头,这不年不节,和西番近日正是蜜月期,好端端地递什么国书?

众人都莫名其妙,盯着皇帝展开国书,扫了一眼,脸色立即变了。

随即他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愕然,被这一眼盯得后背冷汗直冒。

皇帝看完国书,将国书卷起,抵住额头,支额不语。

众人齐刷刷看着他,此刻把这半天的纷争都忘了,都心中打鼓。

陛下性情温和,少见各种情绪,这般头痛之色,是西番又作妖了吗?

正要被带走的张洗马,目光却亮了。

皇帝默默抵了一会儿,太子忍耐不住,试探地唤道“父皇……”

皇帝霍然睁眼,手中已经揉皱的国书,猛地向太子砸了过去!

“噗”地一声,国书砸中太子额头,软沓沓的绸缎,自然不能造成伤害,太子却如遭雷击,腿一软踉跄跪下。

他心中隐约已经猜到了国书上说的是什么了。

燕绥太狠!

他不敢再说一句话,连父皇都不敢再喊,趴伏在地,瑟瑟发抖,心中一片绝望。

他斗不过。

他怎么都斗不过燕绥。

这是个妖孽,从小就是,如阴影,如天上冷月,月下冰,冰上火,火中毒。既淡又远又凌厉,端着一张无心的脸,做这世上最寒光逼人的刀。

从小到大,无论大事小事,他这个太子,从未能在他手中讨到一分好。

他错了,之前是燕绥无心对付他,让他错觉自己可以与这个弟弟一战,所以才敢下手,却没想到,燕绥都不用亲自出面,就可以轻松打他下尘埃。

可他本无心和燕绥争竞,只要他不试图染指皇位。

如今看来燕绥心意未改,为什么忽然就选择对上他?

仅仅是因为他对文臻下手?

李相捡起国书,看了一眼,眉心便一跳。

国书是西番大王亲自写来的,说西番王女在东堂受了欺骗侮辱,东宫的妾,竟然敢拿劣质香粉冒充高级胭脂卖给王女。王女表示汉人不可信,要回西番。西番王在信中质问东堂,欺辱王女便是欺辱西番,两国既然已结盟好,何以背信弃义,令王女失望回国?是觉得西番的战马太肥了,再也越不过燕山关了吗?!

那措辞,愤怒中隐含一种急躁,令人诧异。李相忽然想起听说的一个传闻,据说年轻的西番王十分害怕他的姐姐,一心要将这位王女给送出去,如今看这态度,这位王更愤怒的,好像并不是姐姐被欺骗这件事,而是姐姐要回家这件事……

李相苦笑一声。

国书这一手,厉害啊。

哪怕是西番王女亲自作证,都有可能被翻转,但是从西番国内发来的国书,谁又能翻案?

皇帝坐在御座上,以手支额,一言不发。整座殿中落针可闻。

这个时候没有人敢说话。

当然,这个人不包括闻老太太。

她总是在该瞎的时候瞎,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此刻的肃杀气氛,上前一步,开了口。

她一开口,太子就一抖。

“陛下。老妇先前说听见令人愤怒的奇事,因而挥杖伤了石狮。如今也该说说此事奇在何处。老妇人想先求问陛下与各位大人。张洗马是陛下亲自简拔为太子之师,以陛下圣心烛照,以诸位大人识人之能,当真会认为张洗马是无耻贪色之徒吗?”

众人默然。

自然不会那么容易轻信,但是事关皇家颜面,又有太多话不能说。

“女孙文臻,自入宫入朝以来,不说颇有建树,也当得起为国尽忠,为民谋福这八个字。她献出美食无数,创立夜市,江湖捞开遍东堂,以实业接纳救助无数贫民,更以江湖捞一成收益,拨建三问书屋,亦遍及全国,免费借书,提供住宿简餐,惠及无数贫苦士子。她寻回红薯,找到玉米,免天下饥馁之苦,更不要说协助宜王殿下,不费一兵一卒,平定长川,使我国土免分裂之灾,百姓免流离之苦……十七八岁女娇娥,别人家闺中绣花待嫁,她在两川凶险之地奔波,就这样,还要遭受风刀霜剑,背后攻讦!”

“老妇山野之人,也知为臣当为国尽忠,为将当马革裹尸。但为国尽忠者不可死于国,马革裹尸者不可受背后箭,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死于风雪!”

“老妇还记得一件事。当初长川易以福寿膏暗害满朝文武,是文臻最先发现并救助,那段时间文臻日夜不休,奔走于各位府邸,护持各位大人渡过难关。在座者想必亦有受惠者,但是现在老妇人瞧着,俱都是漠然面目,世人趋利避害、独善其身,记仇不记恩之丑态,原来并不独于民间耳!”

在场官员人人不能安坐,俱汗颜垂头急退。

“福寿膏之害,诸位大人心中应该明白。文臻救各位的,不仅是仕途,还有性命身家。文臻不求回报,也未曾以此为功。但这般的恩惠,就算不足以让各位大人为她挺身而出,难道把持本心,不随波逐流落井下石也做不到吗?”

“诸位大人的性命、仕途、身家,难道都不值得撑起一回铁骨吗?!”

……

瞎眼老妇之前,满朝文武齐垂首。

没有一个人能接话,敢接话。

诛心之问。

便是自问清正,立场公允的李相蒋鑫等人,也听出了一头惭愧的汗。

闻老太太笔直向圣而立,微微下垂的嘴角,撇出刚硬的弧度。

文臻并没有要她驾前骂群臣,相反,她只是分析了一下红薯没种出来的原因,让闻老太太有空对德妃娘娘提一嘴。再三称此事无妨,等她回来也一定能轻松解决,请祖母不必担忧,万万不可强出头。

可她意难平。

她这把年纪了,多活一天也是多浪费一天粮食,怕什么打击报复?这起子无情小人,她今天得把他们骂服气了。

不仅要当面骂,还要变着花样骂,还要给他们骂出记忆和教训,骂得他们从此以后,再也不敢随波逐流,落井下石!

她知道今日得罪的不仅是群臣,还有皇帝,口口声声,亦在责他看似温厚懦弱,实则凉薄。

闻老太太看着表情淡淡的皇帝,心中冷笑。

既然是温厚宽慈闻名的主子,自然也不能因为一位瞎眼老妇为受怨孙女张目,怒骂群臣便降罪罢!

“老妇眼盲之人,半截身子已埋黄土。想来便是今日宫中为孙女说几句的机会,也难再有。但一朝为臣,官声如何,自己知道,百姓知道,三问书屋的贫苦士子们知道,未来百年之后,便史册不载,民间散卷知道!”

众臣霍然抬头。

皇帝眼眸一跳。

所有人瞬间出了一身汗。

文臻很早就开始办三问书屋,如今已经不知道办了多少间,恩泽士子无数,这些穷苦书生,想必都视她为恩人,一旦得知她被冤枉,被亏待,可想而知,会流传出多少影射当今的话本传奇,而这些话本传奇,自己想必也要扮演一个不光彩的角色,百年之后,都要在人们的嘴皮子里车轱辘嚼!

史笔如刀,士子手中笔也是刀!

所谓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那是枭雄心性。对于大多数苦读十载效力皇家的官员来说,赢得生前身后名,才是要务。退一步,宁可籍籍无名,也不可遗臭万年。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晌站起,竟对着闻老太太微微一揖“闻老夫人一席话,朕听着,汗颜无地。老夫人女中豪杰,见识卓越,真真是今日殿前的祥瑞。您一席话,朕和诸臣,都会铭记在心。”

众臣大惊。皇帝素来宽仁谦和,但这番当殿行礼举动也前所未有,众人急忙转身,跟随着皇帝向闻老夫人行礼。

皇帝又道“只是朕也要代诸位大人向老夫人解释一句,文臻所涉案情,也需要时日辨别查明,诸位大人并非谄媚阿谀无骨之人,只是朝堂之事需持重深省,从长计议。诸卿都为朕肱股之臣,无论于朕内心,还是将来千秋史笔,自有美名流传。”

老臣们眼泪唰地流了出来,都凄声喊“陛下!”

大殿之上头磕得邦邦响,臣子们齐刷刷跪了,红着眼睛不住磕头。

得皇帝亲口维护,代为致歉解释,这是千古未有之恩遇,众人此刻心中感激涕零,恨不得立即剖出丹心,为陛下死上一回,才能诉尽心中激越澎湃于万一。

得明主如此,此生夫复何求!

闻老夫人也深深吸一口气。

并不是为了皇帝纡尊降贵这一揖,她多年前便和还是普通皇子的皇帝打过交道,多少知晓一些他的脾性。她只是有些懊悔。

本想骂醒臣子,为孙女儿日后铺路,未曾想这也能被皇帝用来市恩。

明明是皇家无情,亏待功臣,最后却令皇家得益,文臻却可能因此要得罪人了。

她心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

这一届皇帝如此宽慈仁厚,史书必将留美妙一笔,而继任者的压力也就随之增大,比如经过这一届仁厚之主的大臣们,能接受宜王殿下那样的主子么?

好在,殿下无意于皇位,自然也就不必担心殿下为皇位步步艰难,牵连孙女儿了。

她退后三步,深深躬身,“老妇于金殿之上狂妄僭越,大放厥词,都赖陛下和诸位大人宽慈。老妇今日冲撞陛下,但有罪责,皆由老妇人一人担当,还请勿要牵连老妇那完全不知情,还在西川遭受追杀掳掠,下落不明的孙女儿……”说着两行泪已经无声落下。

这老妇人一直刚硬铁直,打得大臣,骂得皇帝,砸得金殿,揍得刺客。此刻落泪,众人更觉震动。李相当即上前,扶起闻老太太,低声劝慰。上头皇帝已经道“老夫人放心。朕这就令姚太尉发文西川临近并州承州郡尉,调拨当地军队寻找解救文臻。至于你等今日朝堂所告之事,涉及皇族的,由宗正寺主理调查;涉及凶杀之事,由大理寺查办。”他顿了顿,缓声道,“太子,就先在东宫自省吧。东宫诸人一并自省,无朕旨意不可出宫一步。待有司调查清楚所涉罪状再议。”

说完他便起身,神情疲倦,太监高呼退朝,众臣领旨,如潮水般退去。

这般涉及东宫的大案,要想在殿上就给个章程是不可能的。闻老太太目的已达成,再不多话,也在张洗马搀扶之下离开,张洗马跨出大殿时回望一眼,只看见大殿之上一片狼藉,血迹斑斑,太子失魂落魄坐在满地凌乱之中,背影茕茕。

他叹息一声,转开眼睛,迈出高高的门槛。

……

“屠绝今日为何忽然发难?”

“不知。想必还是着了道儿。那两人手段实在太过厉害,令人防不胜防。”

“您瞧如今该怎么办?趁势把太子解决,一劳永逸?”

“解决他又怎样?安王有军,宜王有势。踩倒太子,便宜的是别人。”

“那……”

“我们要的只是乱,东堂越乱,大家越有机会,准备时间越长。所以,你派人去天牢,仿照燕绥那边的手段,把屠绝杀了吧。”

……



第三百一十七章 抢老婆这种事

黑暗的天牢里,先前如疯虎一般的屠绝已经平静下来,呆滞地望着斑驳的牢顶。

他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却不知为什么会发生。

事已至此,必死无疑,他反倒平静下来,也不去想原因,打定了主意,审讯的时候一定咬紧牙关,谁也别想从他嘴里撬出一句话来。

他伸手摸了摸颈项,他颈项上有个小小的痦子,那里藏着他为自己准备的毒药。

如果熬刑不过,那就自戕。无论如何不能把公子牵扯出来,让朝廷过早地盯上公子。

头顶忽然一道风声掠过,他霍然睁眼,还没跃起,一条人影已经掠到他面前,手掌一翻,掌心里一道令牌令屠绝眼睛一睁,喜道“公子!”

他翻身而起。

公子派人来救他了!

那人点头,道“快跟我走!”伸手来拉他。

屠绝正要去接,那人忽然手掌一翻,掌心里寒光一闪,屠绝一惊,下意识伸手一挡,先是叮地一声,随即嗤一声轻响,屠绝只觉腹部一凉一痛,骇然低头去看,只看见肚子已经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

若不是他警觉,拿手一挡,手上又有重镣,挡住了大部分的刀锋,这一刀就能要了他的命!

屠绝猛然向后翻倒,带出淅淅沥沥一地血液,他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黑衣人,嘶声道“你……你们……公子……”

那人眼神掠过一丝懊恼,挥刀又要扑上,忽然外头有声响隐约传来,那人一跺脚,纵身而起,再次从天窗上跃了出去。

那人临走时,手掌一挥,一点黑光落入乱草堆中,随即烟气腾起,屠绝盯着那烟气,眼底掠过一丝绝望。

他认得那黑丸,是唐家小楼里的秘密毒药之一,一旦散发,方圆百米之内,沾上一点皮肤都会立即毙命。

他猛地蹿起来,捂着腹上伤口,扑到牢门前,将栅栏摇得山响。

“我要招认!我现在就要招认!快来人啊!快来人!”

……

留山在东堂南部的地图上,看起来像个弯弯曲曲的大蜈蚣,长长的身躯是连绵千里的山脉,两边的支脉和河流则是延伸出的无数蜈蚣脚。

而在这只蜈蚣的中段,就是文臻和燕绥当初选定的留山千秋谷所在,那一处山脉最宽广,河流最丰富,林木最茂盛深邃,是当地最优秀的猎手也不常去的地域。

文臻坐在饭桌边,对着三个铜板一张的简易当地地图,圈出了留山当地百万土著最信奉的大祭司和祭女所在的古田山寨。

而她自己的位置,离千秋谷和古田山寨都算近,一日赶路可至。

这里是一个颇为繁华的聚居地,一半当地土著,一半汉人,是附近数百村寨交易所在地,自然也是信息流动最频繁的地方。

千秋谷大得很,周围地形复杂,她一个人离开,不确定具体位置。但是那许多人,总是要采买物资的,她在隐蔽之处留下了接头暗号,现在在等自己的属下前来接头。

“客官,菜来咯!”

小二托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托盘来上菜,文臻放下地图,眼神对四周一瞟,周围人不少,吃喝得热火朝天,看上去没什么异常。

但她总有种被人盯住后背的感觉。

她不动声色,看着小二上菜,一盘……油炸蝎子。

再一盘,酥蚂蚱。

再一盘,炸蜻蜓。

再一盘,炸蝉蛹。

……好容易上了一盘好像是正常米饭的白白的东西,再仔细一看,全是一节一节的虫子,形状十分引人发生某种不太好的联想。

文臻精于厨艺,原本天下食材,只要能吃,都有勇气入口,可是现在看着这些玩意,不知怎的胃里酸水一层层地向上涌,她只得拼命往下咽,生怕一个不小心吐出来。

本地民风彪悍,十分排外,还颇有地域骄傲性,文臻为了不引人注目,还特意换了本地少年的装束,彩布包头,两边挂一红一黄两个丝穗儿,自己觉得像一左一右挂了两串红黄辣椒。

但看在当地人眼里,却觉得这少年容颜娇嫩,眼眸圆大,十分可爱。小二为此特意多赠了一盘炸蝉蛹。

文臻听着小二笑眯眯表功,盯着那一盘盘黑黄色的物事,满心唏嘘。

最难消受虫子恩。

嗯,那种背后窥视的感觉又来了。

她对着盘子久久不动,周围已经有人看过来了,一个当地汉子喝了一口烧酒,斜着眼睛笑道“这位小兄弟,对着如此美味,怎么不动筷子啊,莫不是个外来人吧?”

这话一说,竹楼上原本热火朝天的气氛顿时一静,人人回头。

随即便有窃窃私语。

“听说千秋谷那边最近来了一大批外来人,而且个个行踪鬼祟,还会武功,杀了好几个当地老乡!”

“不是说被大祭司和祭女拿下了吗?现在都老老实实缩在千秋谷里头不敢动呢。”

“难说会不会跑出来一两个,这些北蛮子,不会是来捣乱的吧?立火节快要开始了,这些北蛮子这时候跑来,可别闹出什么事来。”

“看他吃不吃。北蛮子都不爱吃这个,说咱们化外之民,他不吃,就拿下他!”

文臻叹口气。

诸位,悄悄话可以不要说这么大声吗?

她不怕这些人出手,却不愿意现在就惊动那所谓的大祭司。

她只得操起筷子,忍住恶心,将面前炸得微黄的虫子夹起一条。

她的筷子忽然一顿。

白虫底下……

筷子头一伸,确定了,居然是白米饭。

她心中一动,又把筷子伸进其余的菜当中,果然,炸蝉蛹底下埋着茄子条,炸蜈蚣底下是酥里脊,炸蜻蜓底下是牛肉末。

谁这么好心?

文臻有一瞬间险些以为是燕绥追来了,但一想,燕绥可不是默默改装跟在她身后的狼狗人设,他要在,这些菜就没机会上来。

此时众人都盯着,她也不好查问,趁势拖过碗,一阵风卷残云。

分外香毫不做作的吃相,顿时打消了众人的怀疑,男男女女土著们回过头去,继续喝酒谈笑,说着一年一度大祭司主持的节日大会,提到在会上能够喝到的圣水,吃到的圣餐,得到的赐福,以及大会之前必定会有的抢婿,会上的各种活动,和未来一年的许愿的灵验,眉飞色舞。

文臻默默听着,这才知道,所谓立火节,原是当地土著的传统节日,是为了纪念留山传说里一位带领土著们抗争魔王的英雄所设。每年由留山留族中世代相传,居有极高地位的大祭司主持,节日从十月十一开始,会一直持续一整个月,在这一整个月里,整个留山区域,全民狂欢,会有满山绕火把、花亭比巧、平湖连歌、斗牛、赛马、竞技、乐器连弹等等一系列庆祝活动。这一个月里,留山村寨开放,女子走娘家,亲戚多聚会,交易盛行,既是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也为当年冬季的物质做储备。

而整个立火节的重中之重,便是开幕第一日和最后一日分别的祭女和大祭司的祈福仪式,今年据说还要选出下任祭女,所以整个留山的女子,都很是兴奋。

茶楼上正说到祭女,文臻凝神听,这才知道祭女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选青春少女,而是要已婚女子,留族早年生存环境恶劣,磨难颇多,对血脉延续就很看重,很是尊重女性,对于“母亲”这样的身份颇多推崇,所以选祭女,也是选已婚的,面容端庄,性格柔和慈悯的女子。

而大祭司每年向上天祈祷的祭坛上,也会随机选择已婚女子对她们进行祝福,帮她们祈愿,所以每年立火节前,就会涌现出一大批成婚女子,立火节后,则会有一大批女子怀孕。

也因此,慢慢衍生了一种新风俗,立火节开始之前,有些地位较高的姑娘会到处捉婿,看见中意的就捉走,好尽快实现已婚身份。

文臻对于这种以手段促进族群繁衍的手段不置可否,现代社会女人都不可避免被看成生育机器,还能指望古人能有多少觉悟,无论如何,女性地位高总是好事。

她比较感兴趣的是众人八卦大祭司和祭女。说起大祭司的神通,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又说大祭司身边的神通姑姑,其中一人可令世间一切破碎之物复原,一人可瞬间消失又瞬间出现在别处,一人可见他人五脏六腑内所藏的污浊魔气,看破一切隐秘和伪装;一人能隔空驭天下万物,控制水火。

文臻听着听着,手中的筷子就捏紧了。

这是异能!

更重要的是,这几种异能听起来无比熟悉,也无比巧合!

太史阑的异能是复原,君珂的异能是透视,景横波的异能是瞬移!

会不会……

文臻的心砰砰跳起来,一时觉得不可能,哪有这么巧的事,一时又觉得未必没有可能,许是她们三个当时落在了一起?

她随即想到了东堂天机府,建州离苍南州不算太远,天机府在大皇子的管辖之下。当初她就曾经因为听说天机府有和君珂形貌相似的神眼女子,而试图赶往建州,被燕绥给逮了回去。后来此事被证明是陷阱,她也就把这事给忘记了。

文臻勉强按住自己此刻激动的心情,冷静下来想这件事里头的另一个信息。

按照规矩,大皇子对天机府只有照管权没有调动权,可如果这大祭司和他的人是异能者,那和大皇子可就有脱不开的关系了。

这天高皇帝远的,谁知道大皇子会不会把天机府当做自己手中的一把刀?

东堂的异能者虽然算是多,但是大多被搜罗进天机府,尤其南部,寻常百姓能见到的已经很少,这些天机府中的异能人物,随便展示两手,也足够愚弄百姓,一旦留山百万彪悍的百姓,是被几个异能者所掌控……

那大皇子想要做什么?

她一边思考,一边将菜底下的菜都挖完,又感觉到后背被盯的感觉。

她想了想,招呼来小二,道“店家,你家的虫餐,做得比我们寨子还地道,我吃着欢喜。这样吧,我做东,请在座各位都再来一盘炸虫子!”

一时皆大欢喜,纷纷道谢,怀疑尽去。

文臻向来是个有亲和力的人,店家用大托盘将虫子餐送上来之后,她亲自陪着,一桌桌去送,逢人寒暄,半天下来,不仅知道了这附近村寨的很多事,还随口认了七个哥哥三个弟弟一箩筐叔叔婶婶。

她送菜的时候,那种被人盯视的感觉果然没了,

文臻更加确定人就在这竹楼上,固然,大半圈转下来,走到一处角落时,她明显看见那里侧身坐着戴斗笠的人,脊背紧了一下。

她看了一眼,特意找了一盘看起来最不能接受的炸白虫过去,托到那人面前,笑道“兄台,赏个脸?”

说着十分殷勤地干脆挖了一大勺,往那人嘴里送。

那人一偏头,伸手挡住了她的手,一边去接盘子,一边低声道“多谢……”

文臻忽然手一歪,一大盘白白长长的虫子都泼在他手上,那人斗笠下的下颌立即绷紧,下意识一闪,文臻已经一手掀开他的斗笠。

那人急忙转头,文臻伸手去掰他的脸,忽然触及那人猛然红彤彤的耳朵,顿时一怔。

只这么一怔,外头忽起欢笑吵嚷之声,当当当一阵锣鼓乱响,一群女子大叫道“午时正,捉婿了!”

随即一阵脚步急冲上来的声音,还有茶楼上的人欢呼起身看热闹的声音,有人哈哈大笑道“娇姑娘,来捉我,来捉我!”

文臻一转头,正对上一个冲上来的姑娘,那姑娘束着彩裙,满头叮叮当当的银饰乱响,黑色的眉毛涂成一线,红唇艳得像要着火。一眼看见了文臻,顿时眼睛大亮,指着她大叫道“我要这个!”

顿时一大群人冲了过来,将文臻围住,有人笑道“满花寨子最美的花儿,今儿终于要捉到自己心爱的儿郎了!”

文臻偷溜的步伐已经要抬起,听见这句“满花寨子”,顿时不动了。

刚才看过地图,满花寨子位于千秋谷和古田寨子之间,离两处都近,且路程也是相对最好走的。

她正愁不能尽快进入大山呢!

她停住了,不仅停住,还迎着那姑娘笑了笑,那姑娘原本看她动作有点犹豫,见她这一笑,那姑娘顿时大喜,手一扬,一段火红的丝带套上了文臻的脖颈,娇笑道“我的人,跟我走吧!”

文臻也就笑眯眯准备跟她走了。

谁知身后方才那个拼命躲避她的家伙,忽然站起身,咳嗽一声。

那姑娘顿时将目光转过去,然后眼珠子就直了。

不仅直了,还惊叹了,不仅惊叹了,还付诸行动了,文臻眼睁睁看着她伸手去抽自己脖子上的丝带,看样子准备转献给那个家伙了。

她人生的第一次艳遇就这么快被艳压了吗?

文臻顿时急了。

无论是要解决闻近檀和共济盟的问题,还是要看看那几个神通姑姑是谁,还是想摸清大皇子是否控制了留山土著,她都必须尽快去古田寨子一趟。

这最好的机会可不能放弃。

她转头看那斗笠人,果然,是个英俊的青年,但那张脸很陌生,文臻仔细看了一下,看见他耳后面具极其细微的接缝。

眼看那丝带就要被抽走,她急忙伸手按住,正色对那姑娘道“这位妹子,你确定真要换人?我可是咱们寨子里最英俊的小伙儿!不仅是咱们寨子,整个留山,你去打听一下,比我英俊的也没几个了!”

那姑娘一怔,转头看她一眼,笑道“是不是最英俊我不知道,但这性子可真讨人欢喜。不过嘛……”她瞟着旁边面色僵硬的英俊男子,“这个就比你英俊,像我最喜欢的侠客!”

文臻“那就是个绣花枕头!我才是真正的侠客,我会舞剑!”

英俊男子“……”

姑娘“舞剑啊……这位哥哥你会不会?”

英俊男子“……”

文臻笑吟吟看着他们,大姑娘这回一定要失望咯。

看这人肢体僵硬,拳头紧握的不自在状态,明显没兴趣就这样当街被捉婿嘛。

结果她听见那男子咳嗽一声,又咳嗽了一声,又看了她一眼,才艰难地道“我……我会。”

文臻“……”

等等大哥,你明明无意,非要和我抢什么?!

姑娘大喜“好好好,舞剑的汉子你威武雄壮,就你了!”

文臻“等等等等,留山最美的花儿,我还会做菜!”

男子“……我,我也会。”

文臻“我还会打鱼打猎,会织布补网,会建屋筑房,会缝补衣裳……我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浪得大床,捉了我去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男子“……我,我也会!”

文臻大怒“我还会涂脂抹粉,画眉制香,裁剪绣花,打扮化妆!”

男子“我……我也……”

文臻“你再说一句我也会试试?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你把你的假眉毛重新画?”

男子“……”



第三百一十八章 爱情指导老师

文臻“你再说一句我也会试试?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你把你的假眉毛重新画?”

男子“……”

那姑娘眼睛在两人间转来转去,似乎觉得好玩,格格笑个不休,拖长声音道“哎呀,为我抢打起来了呀。”

文臻忽然叹息一声道“既然这位兄台我会的他都会,还比我英俊,那我也没什么竞争力了,我自愿退出。”说着将那丝带往下一抽。

那男子傻眼,立即道“那我也退出!”

那姑娘脸色一变,忽然变戏法般从袖子里又抽出一根绿丝带,往男子脖子上套狗一样一套,道“两位哥哥都这么出众,都这么喜欢妙银,那便一起随妙银走吧!”

文臻“……”

您还真是个妙淫。

她看一眼那脖子上绿油油的男子,顿觉心情舒畅了许多。

这颜色真配他。

那男子正悄悄看她,见她眼神掠过来,急忙正直地转过头去。文臻注意到他的耳朵又不动声色地红了。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家伙的身形,嗯,笔直修长,肩宽腰细,尤其姿态峻拔,便是那般站着,哪怕戴着个僵硬面具,周身都透出与寻常男子迥然的俊挺肃杀气质,是非常招眼的风采和身材。

相比之下,自己充其量也就是俊秀少年,少了那般铁血凝练男人味儿,难怪竞争不过。

四周的人在喝彩。

茶楼下有人吹着奇形的乐器过来,声音悠扬,四面八方的人们欢笑着赶来,立火节前的捉婿,本就是一件乐事。

茶楼下停着一辆滑竿状的轿子,上上下下都编满了鲜花蔓藤,还缀着鲜艳的红绸布,垂着金黄的铜铃,几个健壮的赤着小腿的妇人抬着,笑嘻嘻地向着那妙银招手。

妙银便笑道“我的哥哥们,请上彩轿。”

文臻瞄了身边一眼,感觉到哪怕隔着一层面具,那男子都露出了天崩地裂的表情。

这让她心情愉悦,十分欢欣地当先上了彩轿。四周顿时一阵欢呼,文臻笑眯眯挥手,挑衅地看着那男子。

那男子僵硬地站在当地,文臻对妙银笑道“媳妇儿,你瞧,我还有一桩好处,亲切随和!”

妙银道“那就要你罢,两个我也养不起。”

那男子立即长腿一抬,跨上了彩轿。

健妇们哈哈大笑,肩膀用力,将轿子抬起,四面吹乐器的人们越发起劲,声响震天,妙银翻身上了她带来的披红挂彩的驴子,笑着冲四面的人招手“我把我的哥哥们带走成婚啦,一次两个夫君,这次祭女一定是我的!”

有姑娘嫉妒地尖声大叫“妙银,你今晚先要了哪个!”

“哪个听话就要哪个!”

哈哈大笑声里,文臻也笑,南地民风开放,有自己的一套风俗,对礼教嗤之以鼻,认为人伦大礼,是上天赐予子民繁衍生息的礼物,无需受太多约束。这本身也是从发展族群的角度出发。既然如此,入乡随俗也就是了。

能被舒舒服服一路抬进留山深处,总比找不到向导一路跋涉要好。

唯一的不好是轿子简陋,原本只打算一人坐,如今挤了两个人,其中一人还身材高大,这一坐,两人便紧紧挤在一起。

轿子很快被抬走,众人欢笑着散开,等着下一波的捉婿乐子,却有几个男人挤出人群,拿出袖子里一张画像,对着远去的文臻看了又看。

半晌一人道“看着挺像。”

另一人道“既如此,便跟着,阿龙,你先回去,报四当家,就说他要找的人可能已经到了。”

……

文臻很快就觉得坐轿子并不舒服了。

这些总在山间劳作的妇人们十分健壮,抬轿很轻松,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风俗,故意隔一阵子便将轿子晃上一晃,同时嘴里还齐齐嘿哟一声。

这就苦了两个人,尤其苦了那个大个子,他原本坐下后就极其窘迫,耳朵的红一直没有退下过,不住地往旁边挪,可是座位是编织了扶手的,他怎么退也就那样,被文臻的身体紧紧贴着,僵硬得快要成尸体了。

文臻也觉察了不对,此地气候炎热,大家都是薄裳,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衣袍下紧绷而健实的肌肉,每次触及都像要被弹出去般的劲健有力,年轻躯体的蓬勃像这天地间无数细微的因子般,伴随那股渐渐浓烈却又气味清逸的男子气息,不停息地往她所有的感知里渗透,而对方明显压抑着的激动和兴奋,渐渐也让原本一腔玩笑心境如水的她,感觉到了尴尬。

而对于她身边的人,此刻的感受便已经不仅仅是尴尬,而是震撼,像黄钟大吕,蓦然撞响,一霎越过天际,整个天地就只剩下一处地方,一个人,一种声音。

那一处是相触的躯体,那人是身侧的她,那声音是肌肤相触后他不能控制的急促心跳。

相识这许久,他从未靠她如此近过。

也是到今天,才知道她肌肤如此滑润,香气如此沁人,谢却每日萦绕身边的食物之香,她真实的香气清淡又馥郁,夏日晚香玉一般的幽远亭亭。

忽然又是一阵大晃,文臻猝不及防,栽入男子怀中,手撑在他腿上。

那腿面顿时紧得铁块也似。

文臻睁大眼,发现了一些很不妥的事,猛地收手,向一边紧紧缩去。

男子浑身更加僵硬了,微微垂头。

妙银正好此刻回头,看见这一幕,哈哈笑道“不够坐吗?那就弟弟坐在哥哥腿上好啦。”

那男子霍然又抬头。

文臻急忙笑道“我的好媳妇儿,干脆,我和你一起坐吧!”说着纵身而起,跳上了妙银的驴子后头,揽住了她的腰。

她身后,彩轿上的男子,终于放松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发出一声不知是庆幸还是惋惜的叹息。

……

燕绥立在船头,看着手中的纸条,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

中文走了过来,用一支远目镜看海那边的风景,道“南齐那边下了严令,一片舢板都不可下海,稍后会有静海城内应安排的小船趁夜来接,大皇子说了,他安排的护卫将会跟随殿下,请殿下做好准备。”

燕绥只懒懒唔了一声。

中文又道“徽州那边有消息传来,林帅那边似乎在查咱们……”

燕绥还是懒懒地唔了一声。

中文看着他的脸色,忍不住道“殿下,真不派人去沿途保护文……”

“不用了。”燕绥唇角微微一勾,也不知是笑意还是讥嘲,“会有人保护她的。”

中文瞅着他,心想殿下你老人家确定真的不是因为不敢派才不派人去的?

你是不是怕派了人暗中保护,万一被文大人发现,会火上浇油?

“再说,她都敢毒我了,我怕你们跟过去,会被她毒死。”

中文忍了忍,终于忍不住,决定不领殿下这个不要脸的情。

“殿下,文大人不会想毒我们的,她只想……毒你。”

燕绥转头,没有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我错了吗?”

语气平淡,隐有杀机。

久经虐待抗体早生的中文没什么感觉地道“当然。文大人没有选择第一时间毒死您,只让您晕上一夜,还控制得毫无后遗症,属下十分感佩她的善良厚道。”

燕绥“嗯?”

中文“殿下,您不说人话,就不要指望别人干人事。”

燕绥“嗯??”

中文“一个连自己孩子都不要的男人,没有女人愿意给他做妻子。”

燕绥不说话了。

中文叹息一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殿下,您明明从一开始就对文大人另眼相看,明明一直都很在乎她,但是您要么不表达,要么表达得过头。您得到得太少,因此遇见真想要的,就想要得太多。您太过强大,目下无尘,因此也就不信任所有人的能力,我们的,别人的,甚至文大人的。”

“如果您遇见的是一般庸碌女子,您这样的强大而有力,暗中包揽保护一切的男子,会让她们欣喜若狂。但是文大人,她是可以和您并行的女子,从相遇到如今,她没给您拖过任何后腿,任何她单独面对的事情,也没有让谁失望过,她有能力自己飞,也有能力陪您一起飞,甚至可以帮您飞得更远。她也并不是一个愿意牺牲委屈自己的人,她有野心,有与野心相配的能力,但她却为了成全您的保护欲,愿意退后一步,让着您,守着您,这是她给您的信任和尊重,可是您呢,您要的是文大人这样的女子,您却不懂文大人这样的女子,您把她的成全当做理所当然,把她的牺牲当做天经地义。您给出全部,却不知道她真正想要什么。”

“就好比当初在宫中,您明明以各种方式保护了她,但是却根本不让她知道,那些温情和爱意,如果没有传递出去,那和没有给有什么区别?那些当时便可以给予的欢喜和幸福,文大人并没有享受到。”

“也许于您自己,也是委屈的。属下可以猜到您的心思,您大抵怕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想为她多做一些是一些,想让她少操心一些是一些。您不愿意留下子嗣,一来是怕自己早死她孤身带着孩子危机更大,二来是怕自己身体有隐患对孩子不利将来对她更不利。但您想了这许多,却不去想文大人是怎么想的。”

燕绥“你说完了?”

“还没有。”不怕死的中文,觉得既然已经当了殿下的爱情指导老师,那就应该敬业到底,“属下奉劝殿下一句,既然您喜欢的是文大人这样有才能有主见的女子,那就凡事都要商量着来,给她真正的尊重,肚子长在她身上,您凭什么决定?”

燕绥抬起了脚,中文早已做好了准备,挺了挺胸。

他已经穿好了水靠,就等骂完了被踢下海,游走了去捞珊瑚去!

下一瞬他飞到了桅杆上,高处风声鼓荡,已经脱去了外衣,里头只穿了一层冰凉水靠的中文,顿时冻成狗。

听见底下殿下淡淡道“腿长在我身上,你凭什么以为还是下海?”

中文“……”

燕绥转身走开,大抵再有半个时辰,他就要乘上静海城内东堂内应派来的小船,进入战时的南齐静海。

静海城已经进入戒严,东堂这边潜伏在静海的所有力量倾巢而出,要刺杀掉南齐那位静海女总督。

而他,直接拜访大皇子,提出他要找的名医就在静海境内隐居,他打着为父皇寻找名医的皇子,大皇子不得不安排人接应。

但他找名医是一回事,最主要的是,是想会会那位女总督。

然后,杀了她。

杀南齐主将的功劳,落在他手上,便可以洗清老大对他的全部指控。

然后他会利用南齐静海总督被杀的消息,刺激得南齐军队悲愤奋起,热血出勇夫,东堂的下一仗就会输,一旦输,他会挟杀南齐主将夺帅之功,联合季怀远,反击大皇子作战不力,勾结静海总督,意图引狼入室,在南地拥兵自立。以兵凶战危之名,临阵夺取大皇子海军军权,打败东堂之后,便可借海岸线布防之机,顺势围困季家,将季家收在手中。

这是早已布好的一盘棋,只一着,便可再去一世家,避免唐家合纵连横,顺带打下大皇子,将季家的势力收归手中,再去经营留山,以熊军和共济盟的实力,夺取留山,将整个东堂南境打通,南方势力收归朝野,或者,自己。

他无心权欲,却在这越来越频繁的攻讦中惊觉,要想保护她在他离开后依旧安然,无人可以撼动,就得先收这天下有用之兵。

或许她比他更早地察觉这样的危机,所以才选择上五峰山,火中取栗夺熊军,先他一步做了抉择。

如今她去了留山,留山迟早是她囊中之物。

中原腹地诸军层层密布,位于朝廷眼皮子底下,能经营的只有偏远之地。

但他如果动静太大,在徽州一带总管边军的林擎的军权就会受到影响。

燕绥站在船头,伸出手,眼前是一双骨肉均匀手指修长的手,他举起双手,对着阳光,夕阳的金红色余韵从指缝间漏下,他想起很多年也曾有过一双小手,在藏身的石头被撤开后,也曾这样举起手,挡住从那个看起来无比高大的黑影身上漏下来的刺目日光。

想起幼时在宫中那短暂而又漫长的两三年。

想起那些黑夜里黑色的眸子,跃动着的和戏谑的火焰,想起午夜长廊上脚底接触木地板的咚咚之声和不能自抑的咻咻喘息声,想起殿室内迤逦不去的腻人甜香,想起丝帘拨动金钩琳琅作响。

宫殿华堂锦绣幔帐玉阁翠笼如电闪,将对往事的回溯劈裂。

他放下手,慢慢皱起了眉头,想着也许中文说的对,他还是不懂爱。

因缺失而故作无谓,因无谓而不知进退,因不知进退而自以为是,因自以为是而最终缺失。

他只想给出全部的他自己,却忘记了这样会把她的自由空间也侵占。

他挥挥手,中文从桅杆从哧溜滑下来,还没站稳,就急急道“殿下,南齐静海,您不能去啊。静海正当战时,局势紧张,那位女总督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您这样的身份,怎么能孤身冒险入敌国直接对上敌酋?您这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冒险帮文大人铺路,她知道了一定会……”

燕绥一挥手,把他又送回桅杆上挂着了。

有些事,纵然她不喜欢,终究还是要做的。

她的岁月还长久,不能总在危机重重中活。

燕绥思索着,慢慢进入船舱,想着之前还想,把杀南齐女总督的大功,让给文臻,现在看来是不能了。

桌上放着一碗五色汤团,是昨日吃剩下的,吃了一颗晕倒后再醒来后,他便命人将这五色汤团撤下去,用冰好好镇了,然后每日再拿出来热热。

那混账丫头带走了所有零食,一点牛肉干渣渣都没给他剩下,只剩这一碗汤团。

热好的汤团看起来和昨日一般,色泽香气都不变,他满意地坐下,拿起勺子。

这回他吃了三颗,身子才慢慢向一边倾倒下去。

倒下去的时候,他满意地叹息一声。

还是小蛋糕的东西好吃。

加了药还是好吃。

下次估计就能吃四颗才晕了。

等到我安然无事把这一碗吃完。

看你以后还能拿什么来毒我。

shanheshengyan



第三百一十九章 交杯酒

彩轿在山路上悠悠地晃,并没有继续深入,在一处山口停了下来,妙银转身,拿过文臻脖子上的丝带,蒙在文臻眼睛上,道“我的好哥哥,这条路比较险,怕你看了害怕,让我牵着你们走好吗?”

文臻深情地凝视着她,道“只要我情妹妹牵着我,便是牵到十八层地狱去,我也乐意的。”

妙银笑弯了眼睛“哥哥嘴真甜。”

又有人请那男子下轿,牵过来一头同样披红的驴子,那人别别扭扭用绿油油的丝带蒙了眼,被带上了驴子。可惜身高腿长,腿一直垂到了驴子下面,文臻的眼睛哪里是一层布能挡住的,差不多也能看见,咬牙忍住笑。

之后便是驴子行路,那奇形乐器还在吹着,遮掩了四周的很多动静,文臻在驴子上摇摇晃晃,这是一条崎岖的小路,显然是属于少部分人知道的秘密,是两山之间的捷径,嗯,经过了一座水潭……再过去一片潺潺流水的山涧……这里的风有着茶叶的气息,附近应该有茶园,再过去有一股的腊味,不远处应该路过村寨……

前方出现一个岔路,三条路,左边是一大片黑色的岩石,右边的路有一块小小的石碑,写着“古田”二字。

文臻眼睛一亮。

左边是往千秋谷,右边是去古田。千秋谷的入谷之处,就有大片黑石。

看来满花寨子就在这两处的中间,果然都不算远。

妙银带着文臻下了驴子,有人过来将驴子牵走,剩下的路,是步行,走过一段茂密得仿佛迷宫的草叶林,再穿过一片草甸,爬过一截有些陡峭的山壁,满花寨子建在山崖的高处。

进了寨子,蒙眼布依旧没有拿下来,文臻听见四面都是女声,无数女子娇笑着唤着大花儿迎上来,又有人笑着去拉文臻,说要看看大花儿的吉祥郎。

吉祥郎在留山一代就是指新郎。文臻笑眯眯任她们牵下来上下其手,解下蒙眼布一看,果然大多是女子,原来这就是满花的意思。

而这个妙银,显然是女寨主了,文臻看了看寨子的规模,再看看寨子的地势,笑而不语。

寨子中年轻女子不少,有很多人神色戒备远远看着,也有人欢笑着道大花儿怎好一次娶两个,那个高个子的就让了大家吧。

文臻立即大声道“是啊媳妇儿,你有我一个便够了,做甚还要这个傻大个儿?肯定能吃不能做,白费银钱。走,走,咱们去洞房花烛去。”

她拽了妙银就要走,那男子立即上前一步,道“我……我也……”眼看文臻似笑非笑盯着他,咬牙道“我只喜欢妙银一个,别人我都不要!”

妙银心花怒放,一手揽了一个,对众女大笑道“那只好姐姐一个人享用啦。”

正要转身,忽然一个妇人装扮的女子,上前道“寨主,我瞧着你这两个捉来的新夫婿,似乎不大妥当。”

妙银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盯了那女子一眼,道“阿节,我的事,轮到你管?”

阿节却似乎没感觉到她的敌意,指着文臻道“这两人的长相口音,说话语气,并不像咱们留山的人。现在外来的探子很多,朝廷的,季家的,最近听说还来了一批来历不明武功很高的江湖人,就在千秋谷那里占山为王,这么多的不怀好意的人,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把人往寨子里领?”

妙银冷冷道“我是寨主,我的夫婿,怎么能算是外人?阿节,你别忘了,你也是个外来客,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寨子里的事?”

阿节并不生气,笑了笑道“寨子大阿花,我很感激你当初救了我。但是你有一句话说错了,我是留山人,因为我掌握着这留山最高等的蛊术,至于我有没有资格管这寨子里的事,只要你答应我……”

妙银忽然截断了她的话“行了,不用说了。我保证,过了今晚,我这两个夫婿,就是留山满花寨子的人,永远不会有异心,行了吧?”

说完她拖起文臻的手就走,那男子紧紧跟着。

文臻感觉到她掌心冰冷。

那阿节在她身后,犹自道“妙银,你害怕了,你不敢和我比试蛊术是吗?满花寨子里蛊术最高的人当寨主,这是千百年的规矩,现在你要把这规矩破了吗?”

妙银就像没听见,匆匆拉着文臻走了,一直带着她走到村子中央最大的一座竹楼下,两个小姑娘迎了上来,妙银脸色很不好看,吩咐小姑娘好好照应两位新人,晚上接出来一起篝火庆祝,便走了。

文臻和那男子对视一眼,当先走进了竹楼。二楼是卧房,披红挂彩颇为喜气,桌子上早有好些点心肉类,文臻先前没有吃饱,如今瞧见,肚子先咕噜噜叫了一声。

那男子听见,不动声色,上前取出一根银针,将食物都试了试,看银针没有变色,便将食物往文臻面前推了推。

文臻嗤地一笑。

那男子抬头看她。

文臻在桌子边坐下来,弹弹手指,文蛋蛋骨碌碌滚下来,往桌子上一坐,噗地吐出一口口水。

几乎立刻,整座竹楼都似乎起了骚动,随即,竹楼缝隙,床下,桌子下,垫子下,盘子里……到处都是一片细碎之声,然后,那男子就目瞪口呆地看着,缝隙里游过一条条的毒蛇,床下爬出无数嚓嚓挥舞着双螯的蝎子,桌子下蚂蚁蜿蜒足有几米长……还有各种不知名号但看起来都一样恐怖的虫子,浩浩荡荡,列队而过……

而盘子里,鲜红金黄的那些点心,忽然都变了色,黑的白的青的灰的,猪看了都不肯吃的那种颜色……

男子霍然一手搂住文臻,一用力将她整个拔起,搂在怀中,向后急退!

文臻猝不及防,被困在他的怀抱中,淡淡的松柏气息传来,十分清逸。

她毫不犹豫,手指一顶一扣,敲在对方胸膛。

男子胸间一痛,急忙松手,文臻险些掉入蛇堆里,结果那些蛇比她还快地拼命爬开。

男子原本怔怔的,看见这一幕急忙要拔剑,被文臻按住。

他停手,目光落在文臻按住他手的手上。

文臻收手,有点忧愁地叹了口气。

男子此时也发现不对劲,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得意洋洋的文蛋蛋一眼,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很多毒物?”

文臻在怀中摸摸,摸出零食袋子,递给肚子同样发出隐秘呼叫的男子一袋,道“留山各寨子的地势,关系着寨子的地位。这寨子全是女子,也没武功,按说地位应该很低,住在山坳才是正常的,为什么能占据地势这么高。环境这么好的半山中部?那自然是因为她们有特殊技能,被人们所忌惮,联想到留山有些女子擅长蛊术,自然可以确定,这寨子里都是蛊女,妙银既然是寨主,自然是比较强的那一个,她的地方,怎么可能没这些玩意?”

“而且方才她和那个阿节说,我们是外来人也没关系,过了今夜,就要我们彻底成为寨子中的人,所以她指的就是给我们下蛊,让我们从此死心塌地?”男子接话。

“孺子可教也。”

“那么你打算?”男子捏着零食袋,不看她。

“我打算……先吃饱肚子。”文臻指着零食袋,“吃啊,不吃白不吃。”

男子又犹豫了一下,才非常小心地用指甲揭开零食袋子,取出一块点心吃了,完了又小心封好,封回的形状,几乎和原来一模一样。

文臻看着,觉得头更痛了。

转眼一看,文蛋蛋已经把桌上那些加料的点心肉脯之类都吃了大半。

文臻满意地点点头,示意文蛋蛋去男子身上滚上一圈。

男子也明白这边是文臻制住蛊虫的法宝,任文蛋蛋滚来滚去,文臻看见文蛋蛋滚着滚着,在男子头发上撒了泡尿。

文臻笑眯眯看着,完全没有提醒的打算。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外头燃起了篝火,伺候的小姑娘前来邀请两人去参加庆祝篝火会,目光在已经吃了一半的点心上一掠,满意地抿唇一笑,便去烧水,准备被褥,文臻听见她俩悄悄商量是不是要安排两个房间,好让寨主今晚可以轮流睡新人。

文臻一边下楼一边道“哎,不用两个房间,我和姐妹已经商量好了,我们三人,大被同卧,同时侍寝!”

她身后,男子一个踉跄……

……

寨子中间的空地已经清理了出来,燃起了一簇巨大的烟火,已经有很多姑娘下了场,拉成圈儿跳舞,彩裙翩然,在艳红的光影里飞扬,如一段斑斓的河流。

妙银和她的两位新夫君,自然是人群的中心,大概是大家都知道两位新人已经吃了点心,算寨子的人了,这回大家的神情都亲切自然了许多。

文臻坐下后就很自然地接下了烤肉的任务,当地的烤肉都是大块的,文臻便把烤肉拍松,挖孔,填入蜂蜜和调料,她烤出的肉油脂四溢,甜香扑鼻,引得心思重重的妙银都赞不绝口,表示果然光有脸有肌肉也就是个摆设,正头夫君还是得文臻这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浪得大床的类型,两人勾肩搭背,一起讨论起了房中术三十八式。

那男子一直默默坐在文臻身边,听着她的话题越来越不可说,忍不住咳嗽,又咳嗽,文臻瞧他一眼,和妙银嘻嘻笑着咬耳朵“瞧,吃醋了呢。”

男子“……”

文臻举起烤好的第一块烤肉,笑吟吟送到妙银嘴边,妙银一口下去,眼睛一亮,忍不住亲了文臻一口。

男子“……”

文臻就好像没看见他落在自己被亲的那边脸上重重的眼神,撩起另一边的头发,风情万种地冲妙银笑“来,对个称儿!”

妙银喜笑颜开,果然对称着来了一口。

文臻眼眸一掠,看见男子掉开了眼光,唇线抿紧。

她笑笑,第二块烤肉好了,递给了男子。

男子有点诧异,抬眸看她的眼睛,文臻眼眸里满满都是笑意,却存着三分戏谑。

妙银故作不满“哟,你还挺大度。看来不够喜欢我啊。”

文臻笑嘻嘻勾住她肩“这还不是为了你吗?我和姐妹搞好关系,不让你后院起火,你才能好好做这个寨主啊。”

妙银神色微微一暗,随即笑着捏了捏她脸颊,道“你可真伶俐。”忽然一呆,拈了拈手指,凑近文臻的脸仔细看她毛孔,道“咦,你这皮肤怎么比我还细腻,像个……”

男子忽然举起酒壶,干巴巴地对妙银道“寨主,这酒我敬你。”

妙银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却不接那巨大的牛角酒杯,格格笑道“叫我什么?”

文臻眼尖,火光中也发现,男子的耳朵顿时又红了。

他捏酒杯的手指紧了紧,好半晌,才哑着声道“……夫人。”

妙银哈哈大笑,接过酒,却又道“你不陪着我喝吗?”

男子无奈,只得拿过另一个巨大牛角杯。

文臻身上有文蛋蛋,文蛋蛋现在对迷药都已经修炼出战果,知道酒菜没有问题,也便笑眯眯看他们喝。

两人碰杯,妙银忽然又出了幺蛾子,转头看文臻“山外头不是有什么,交杯酒?来来来,我们……我们三个喝!”

文臻“……”

某人如果知道了,会不会血洗山寨?

脸上却笑嘻嘻的,也拿过一个牛角杯,好在东堂的交杯酒,倒不是影视剧中那种勾着脖子喝酒的暧昧,是各自饮了自己杯中酒的一半,再交换杯子共饮,如今是三人行,三人都饮了自己的那一半后,便该交换酒杯,三人互相对望了一眼,妙银手往文臻方向递去,偏巧那男子,手微微一动,似乎也是朝着文臻的方向,随即发觉不对,顿住不动。

文臻眼角已经瞄到他的动作,飞快地伸手去拿妙银的酒杯,又把自己的酒杯塞给妙银,笑道“媳妇儿,可不能冷落了姨娘哦。”

新姨娘“……”

妙银反应倒也快,伸手又拿起一个酒杯,喝了一半,递给男子,道“我是一家之主,这交杯酒自然是我和你们两个喝。”

男子垂下眼,接过酒杯,却没将自己的酒杯递给妙银,好在那杯子太大,妙银连喝两个半杯已经有了点醉意,也没在意,更没注意到男子接过她酒杯后,看似喝酒,半杯酒却都泼在自己衣领上。

文臻瞄了一眼,笑而不语。

妙银打了个酒呃,醉醺醺地一手一个搂住,道“你们两个……都很好玩……”

“那好好喝酒吃肉,等会好好玩呀……”文臻又递上一个巨大的牛角杯。

妙银又是一饮而尽。

她臂力挺大,把两人搂得紧紧,四面都在笑闹,有人在偷看,文臻笑眯眯任她搂着,那男子却明显不自在,正要挣脱,却见文臻递来一个眼色。

此时两人都被妙银搂在胸前,彼此的脸靠得极近,从他的角度,正看见文臻一双眼睛微圆,极大,瞳仁也大而黑,清粼粼波光流转,微微翘起的睫毛,似要撩到他脸颊上。

他看了一会,忽然便转开眼光,连动作也忘记了。

好在妙银很快放开,因为文臻又敬她酒了,妙银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醉眼迷离地道“哎呀,娘子们,我怎么到现在……都还没问你们名字……”

“叫我小真好了。”文臻道,“至于这位姨娘……一个姨娘,名字不重要,你瞧他这么白,叫小白好了。”

小白:“……”



第三百二十章 刺杀

<r/>

妙银明显有心事,酒到杯干,文臻拉着她叽叽咕咕,一边劝酒一边哄人,她是连皇帝都能哄好的人,对付一个乡野寨女何足挂齿,不多时,这寨子的人数,武力,道路,四面设置,以及整个留山妙银所知道的各种信息,都进了文臻和男子的耳朵。<r/>

<r/>

那男子不知道为什么,也开始喝闷酒,越喝越放得开,到得后来,已经能配合着文臻,一起施展色相,探听留山情况。<r/>

<r/>

妙银喝着喝着,忽然格格笑着,凑到了文臻耳边,道“相公儿……你和咱的姨娘,是不是一对儿?”<r/>

<r/>

文臻一怔,一时自己都没理清这诡异的称呼,随即便笑了,看了对面喝闷酒男子一眼,也悄悄对妙银道“你看出我是女人了?”<r/>

<r/>

妙银也笑“我……呃……只看出他对你……不一样……”她拍拍文臻的肩,“呃,我也不管你们……我只需要个人成亲……你们只要不害我和寨子……回头想出去……我给你们解了蛊……送出去……”<r/>

<r/>

文臻一怔,也拍拍她的肩,“娘子,就冲你这句话,为夫一定好生把你嫁了。”<r/>

<r/>

夜深了,面前的牛角杯摆了一排,众人开始围着篝火跳舞。文臻松开搭着妙银的手,妙银咕咚一声,便滚到了一边。<r/>

<r/>

忽然有人笑道“寨主大阿花今天怎么醉得这么快?洞房夜也不要了?”<r/>

<r/>

“怕不是怕阿节挑战她呢。毕竟阿节说过很多次了,她都不接话。这次干脆喝醉了,法子倒挺多。”<r/>

<r/>

“也是啊。赶紧弄个人来成婚,就有了资格竞争祭女,一旦成为祭女,还怕阿节夺什么寨主之位?”<r/>

<r/>

“祭女?凭她也配?”<r/>

<r/>

一群人走了上来,一个女子踢了踢妙银,见她未醒,便转头看人群中的阿节。<r/>

<r/>

阿节唇角一抹笑,从袖子里抽出一封黑色的信笺,那女子拿了便要往阿节手里塞。<r/>

<r/>

“这是我的约战贴。”阿节柔声对醉成死猪的妙银道,“按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该挑战你,但是立火节上,会有蛊术比试环节,优胜者会获得大祭司的赐福以及未来一整年的总寨援助和最好的田地茶园,这种关键时刻,当然要选最优秀的人担当大任。”<r/>

<r/>

众人都深有同感地点头,也有一些人面露不忿,却不敢言声。<r/>

<r/>

一个女子上前来,要把约战贴塞到沉醉的妙银手中。<r/>

<r/>

一旦到了谁手里,就算谁接受约战。<r/>

<r/>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截住了那张帖子。<r/>

<r/>

众人愕然抬头,就看见文臻笑吟吟两指夹着那帖子,晃啊晃。<r/>

<r/>

递帖子的女子变色,怒喝“你怎敢毁坏约战帖!”<r/>

<r/>

又有老妇人道“快将帖子还回去!外人胡乱接帖子是要推下山的!”<r/>

<r/>

那男子一直默默看着,听见这话,就要上前一步,文臻正好后退一步,靴跟踩住了他靴尖,痛得他脸一抽。<r/>

<r/>

“不是说接帖既应战吗?”<r/>

<r/>

众人一默,随即那递帖子的女子道“你?”<r/>

<r/>

“是啊。”文臻笑道,“我已经是妙银的人,夫妻一体,我接,自然也是一样的。”<r/>

<r/>

众人一阵骚动,又看阿节,阿节沉默一瞬,忽然柔声一笑,道“自然是一样的。那么,比试输赢结果,也是一样承担,对不对?”<r/>

<r/>

“对。”<r/>

<r/>

阿节笑得更愉悦了,颔首“好。那就约定明日午时?”<r/>

<r/>

“行。”<r/>

<r/>

阿节等人满意退走,四面其余人都用微带怜悯的眼光看着文臻,片刻后阿节那边人上场翩翩起舞,显然心情甚好,又招呼文臻去舞。<r/>

<r/>

文臻也便欢快地应了,走上场的时候,听见一个女子道“赶紧跳罢,过了明日,就再没机会跳了。”<r/>

<r/>

文臻就像没听见,走上场前偏头问男子“小白,跳一跳?”<r/>

<r/>

男子急忙摇头,文臻也就客气问问,知道他不会去,自己上场跟着蹦跶,偶尔一回头,隔着火焰光影,看见那人眼眸深深,一直盯着自己。<r/>

<r/>

焰色深红,在他幽黑的眸中跃动,每一簇火花都映一个小小的裙裾飞扬的她。<r/>

<r/>

忽然一大群少女涌上来,嬉笑着去拉那男子,大抵是觉得妙银寨主做不久了,这英俊挺拔男子大可以提早染指,那男子原可以轻巧甩开她们,不知怎的却起了身,随着人群来到篝火边。<r/>

<r/>

他却很是僵硬,有人要拉他的手,他让开,有人撩他的脸颊,他偏头,有人绕着他起舞,他拨开,像一个僵硬的机器人,偶尔向着文臻的方向走两步,却总被人流有意无意地冲开。<r/>

<r/>

文臻瞧着可乐,在他又一次转身寻找她的时候,舞到了他身边,一拍他肩头。<r/>

<r/>

男子回头,那一瞬眼中爆出的惊喜让文臻怔了怔。<r/>

<r/>

正在此时大家拍着掌笑着拉手,文臻看见他推开左侧少女递来的手,眼神却落在右侧她的手上。<r/>

<r/>

文臻抬手拍了拍,笑道“有夫之妇,授受不亲,就免了吧。”<r/>

<r/>

旁人听着没什么,还以为指的是她和妙银,但男子显然是明白了她的意思,眼神定了定,随即转开,退开一步。<r/>

<r/>

他退后一步,顺手抄起旁边不知道谁的酒,咕嘟嘟灌了一口,抬眼看场中文臻很快适应了群舞的节奏,旋身、扭腰,伸臂,踏脚……当地的男装也是宽大的裙袍,色彩艳丽,翻飞间似芍药一层层风中绽开,而瓣尖之上,是如花蕊一般娇俏的少女容颜,那般的莹莹似雪,皎皎如月,额头浸了一层晶莹的细汗,衬得眉愈黑唇愈粉,皓然玲珑,温润生光。<r/>

<r/>

满场的少女都是好年华,满场的女子都娇艳如花,他却只看见那一个她。<r/>

<r/>

也因此,在一口酒的间歇,他忽然看见篝火堆蓬地一声,火焰忽然爆燃,几乎要遮蔽天空,在深红火焰的掩盖下,前方黑暗中似乎白光一闪。<r/>

<r/>

他抬手便把酒壶掷了出去!<r/>

<r/>

“呛!”一声脆响,酒壶和一柄匕首,擦过文臻肩头,相撞落地。<r/>

<r/>

文臻十分灵敏,甚至都没回头看一眼,踏前一步,身形一闪,已经混入了人群中。<r/>

<r/>

这让对方的下一招没了目标,随即冷光又一闪,“啊!”一声惊呼,一个少女忽然倒地,背后血淋淋一根箭。<r/>

<r/>

人群立即骚乱起来,文臻大喊“立即散开,各自找遮蔽物!”<r/>

<r/>

人群得了提醒,纷纷跑开,文臻一脚踢翻一旁的水桶,浇灭了火堆。<r/>

<r/>

对方是从远处发出杀手,篝火一灭,寨子陷入黑暗,对方就不能继续杀人。<r/>

<r/>

身边忽然有人发出痛苦的呻吟,文臻低头,借着远处竹楼的灯火,看见是一个老妇,大概是在方才的纷乱中被踩踏,此刻挣扎着却爬不起来。<r/>

<r/>

她下意识伸手去扶。<r/>

<r/>

忽然一声厉喝“让开!”<r/>

<r/>

此时文臻也心中忽生警兆,去扶的手迅速化为爪形,抓向老妇。<r/>

<r/>

但此时一道风撞了过来,风声猛烈,便如巨车忽驰,砰一声撞在她身侧,将她撞开,与此同时,文臻听见一声轻微的“嗤”声。<r/>

<r/>

她的身子正在弹出,听见这一声毫不犹豫双腿一夹,夹住那老妇颈项,半空中团团一翻,带着那老妇偌大身形整整翻了一圈,砰一下将那老妇狠狠掼在地下。<r/>

<r/>

她自己踩着老妇的头翻出,落地时一手已经抓满了泥巴石头,狠狠往那老妇嘴里一塞,而文蛋蛋早已翻身而出,在那老妇身上滚了一圈,以防对方狗急跳墙施展蛊术。<r/>

<r/>

这一系列动作做完之后,她手一伸,正好扶住了身边人微微有些踉跄的身形。<r/>

<r/>

熟悉的松柏气息,果然是那个家伙。<r/>

<r/>

黑暗中目光相对,各自莹莹闪亮,她无声叹一口气。<r/>

<r/>

随即她嗅见了淡淡的血腥气息,她凭着记忆一摸,果然摸到了对方胁下一片濡湿,她道“文蛋蛋。”<r/>

<r/>

文蛋蛋跳上对方伤口,滚了一圈,又跳上她发辫扯了扯,示意无毒。<r/>

<r/>

文臻这才微微放了心,耳边听着人群散开,遁入各自竹楼,而不远处,有隐约脚步声传来。<r/>

<r/>

她将老妇拎起,一手架住了男子,又让他将妙银背在背上,道“回竹楼。”<r/>

<r/>

男子也没反对。现在敌方不明,贸然向外闯是件非常危险的事。<r/>

<r/>

并没有冷箭再射来,隐约听见阿节在发号施令,安排蛊女去巡查寨子周围,竟然已经开始履行寨主职责来。<r/>

<r/>

几人很快回到竹楼,文臻正准备审问那老妇,却见那老妇忽然喉咙格地一声,随即气绝。<r/>

<r/>

文臻清晰地看见她胸口突然塌陷了一块,就像忽然被人隔空打碎了胸骨。<r/>

<r/>

她霍然扭头,看向沉沉的黑暗。<r/>

<r/>

然后她看见了大开的窗户,老妇的位置正对着窗户。<r/>

<r/>

文臻蹲在老妇身边,将她身上搜索一遍,又摸了摸脸皮,确认这就是一个普通老妇,眉头一皱。<r/>

<r/>

随即她绕开窗户,从旁边将窗户关上,又将老妇的尸首拎起,堵在窗子边。才回到桌子边,点起蜡烛,一手解酒丸塞进妙银嘴里,一手去抽男子腰带。<r/>

<r/>

男子一让,文臻手停在半空,顿了顿,轻轻一拳打在他腰间。<r/>

<r/>

男子整个人顿时弯成一团,脸上的面具都皱了起来,文臻呵呵一笑,趁势抽出他腰带,匕首一晃,已经割裂了他腰间的衣裳,露出血淋淋的五个洞。<r/>

<r/>

男子的腰线条紧束,肌理鲜明,肌肤是一种大理石一般的冷白色,让人想起皑皑雪中的白石,因此那五个血洞,便越发触目惊心。<r/>

<r/>

文臻皱起眉头。<r/>

<r/>

这伤看上去像人的五指抓的,但是当时,文臻可以确定,击中他的人,绝不会是当时在人群中的人。<r/>

<r/>

那风声和出手,明明是在远处,她原以为是暗器。<r/>

<r/>

这样的伤口让她凛然。<r/>

<r/>

她取了伤药来,跪坐在他身侧,给他敷药。<r/>

<r/>

男子似乎有一瞬间想让,最终却没有动,他微微侧头,看着文臻撕出干净布条,手指翻飞,熟练地清理创口,上药,紧紧包扎。<r/>

<r/>

他比常人坚冷的目光,也因为这些熟稔而轻柔的动作,渐渐缓和至温柔,像雪山那边掠过了关内的春风,携着杨柳的清逸和桃花的艳,所经之处,暗香不散。<r/>

<r/>

妙银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幕。黑暗在视野里渐渐剥落,凸显出那一对窗下裹伤的人,受伤的人身躯依旧笔直,微微侧头落一段目光于那人肩,低头的人身姿婉娈,从肩到腰到腿,弯折的剪影柔和美好。<r/>

<r/>

妙银忽然便感觉到这一刻对于某人的珍贵之处,并不想打扰,却不能自控地发出一声咳嗽。<r/>

<r/>

与此同时,文臻拍拍伤口,道“好了。”<r/>

<r/>

男子仿佛微微一惊,随即便见文臻毫不犹豫地向妙银走去,眼神一黯。<r/>

<r/>

妙银坐起身,一眼便看见了桌上的帖子,顿时大惊“哪来的!”<r/>

<r/>

“阿节给的。”<r/>

<r/>

“这是约战帖!阿节怎么能就这样放在这里?不行,得让她拿回去,我不接……等等!”妙银忽然想到了什么,震惊地抬起目光,“你接的?”<r/>

<r/>

“是啊。”<r/>

<r/>

“……你……”妙银瞠目半晌,颓然往下一坐,“你害死我了!”<r/>

<r/>

“不就是个挑战吗?接了便是。总躲着难道是办法?还是你就这么喜欢当寨主?”<r/>

<r/>

“不是我非要当这个寨主!是这个阿节,心术不正!她被野兽咬伤,在山下动弹不得,是我救了她回寨子养伤,这人一开始表现得温柔良善,乐于助人,又蛊术高超,将寨子里的姑娘大部分都笼络了去。但我渐渐就觉得不对劲,阿节蛊惑寨子里的姑娘,去总寨那里争地盘,争地位,说大祭司在这次立火节后,要商讨留山九部彻底合并一事,但因为有些寨子的寨主不乐意,我们身为蛊术最集中最优秀的满花寨子,要为大祭司早日分忧,将来留山九部合并,满花寨子就能拥有最高的地位,好好地扬眉吐气……”<r/>

<r/>

文臻从妙银的叙述中,才明白满花寨子之所以全是女子,大多是情场或者生活中受挫失意的女子,一开始同病相怜聚集在一起,后来遇上一位蛊术出众的前辈,在她的指导下大家都学会了一两种蛊术,从而能保护自己,在这地形复杂瘴气毒虫遍布的地域从容生活,而当满花寨子成了气候,渐渐就会有很多生活不如意的女子投奔而来,就成了现在的规模。<r/>

<r/>

但是当初教导诸女蛊术的前辈也曾说过,蛊术驭天地之毒,伤人间天和,非到迫不得已,不可随意使用,更不可以使之成为他人手中的利刃,肆意挥舞,戕害同胞。<r/>

<r/>

妙银这一脉,就是当初那位蛊术大家的徒弟后代,这一脉代代相传,以保护寨子的安宁和平为己任。<r/>

<r/>

到了妙银这一代,妙银天资所限,蛊术平平,本就难以服众,偏巧还救了个白眼狼,这阿节巧妙地唤起了众人心中的不平和,一心要将妙银取而代之。<r/>

<r/>

妙银知道自己比不过阿节,一旦比试必输无疑,但是又决不能将满花寨子拱手相让,她虽然并不是很明白阿节那些言语是否有害,但直觉地想要避开所有的权欲争夺,更不想让姐妹们对留山同胞出手。<r/>

<r/>

心中的猛虎,一旦出了柙,那便再难避免血雨腥风。<r/>

<r/>

她为此忍受避让阿节不断的挑衅,并试图在立火节前捉婿,想试试看自己有没有机会做祭女,做了祭女,地位提高,阿节和大家,应该就能安分了。<r/>

<r/>

文臻听着,心想眼前的姑娘虽然智商平平,但还算灵台清明。只是女人本就心胸狭窄些,这么多怨气不散的女子聚集在一起,又掌握了一门可操纵他人生死的奇术,实在好比一个巨型炸弹,迟早都有阿节这样的人来点燃。<r/>

<r/>

只是这阿节出现得奇怪,行动更奇怪,这肯定不是她的个人行为,她的背后是谁?<r/>

<r/>

留山九部只是个说法,寨子零落大山之中,要统合很难,留山土著一向也自给自足,不愿与外界多来往,但其实这是一个非常有潜力的种族,他们有的村寨善于养马,养的马能走山地。有的村寨常年翻山越岭,骁勇劲健,更有满花这样的全员能使蛊术的强大村寨,真要能统合,那力量不可小觑。<r/>

<r/>

满花寨子出现了一个阿节,其余寨子呢?<r/>

<r/>

熊军和共济盟所在的千秋谷,在这关键时刻出现,是会被视为可以统合的对象,还是必须要拔除的变数?<r/>

<r/>

如果被视为后一种,那么留山这里那些背后操控的人们,那位神秘的大祭司,会对千秋谷做什么?<r/>

<r/>

文臻的手指搭在一起,微微弹动,心中有种风雨欲来的兴奋。<r/>

<r/>

身边的妙银,已经过了沮丧期,忽然一弹而起,一把抓住文臻,又拉起那男子,道“走,我送你们走,快走!”<r/>

<r/>

“做什么?”<r/>

<r/>

“是谁接的帖子,就是谁去比,你又不会蛊术,上去就是死。这不行,这本就是我的事,所以你们今晚就走吧。”<r/>

<r/>

“可是你比不过阿节。”<r/>

<r/>

“比不过就比不过,反正总比你比得过。别说了,走吧,走吧!”妙银拖着文臻往下走,文臻纹丝不动,垂头看着她,忽然笑了。<r/>

<r/>

“你这样,我心情很好哟。”她笑道,伸手按住了妙银后颈。<r/>

<r/>

妙银眼睛一翻,再次倒了下去,闭上眼之前,她听见文臻道“放心,阿节拿不走满花寨子。不仅满花寨子,整个留山,谁都拿不走。”<r/>

<r/>

------题外话------<r/>

<r/>

对了,前几天的情节,关于文臻海上救了一男一女的部分,可能有新读者会觉得懵逼。其实这是呼应《凤倾天阑》中的内容。在这个时间段,四人党另一个女主太史阑正在大战和生产前夕,和东堂的首次海战中,麾下部将苏亚和萧大强受伤落海,在凤倾天阑中,这两人被商船所救,没提细节,而这里交代了是文臻救的。<r/>

<r/>

而燕绥要去刺杀的静海女总督,也就是文臻的闺蜜之一太史阑。具体内容在凤倾天阑,这是系列文的交叉之处,不能不写。<r/>

<r/>

虽然确定目前追文的应该都看过凤倾,还是应该说明一下。具体的内容,在凤倾天阑的《生产》前后几个章节。<r/>

<r/>

<r/>

第三百二十一章 静海城

“太史阑是个人物。”

燕绥行走在静海城的街道上,打量着四周风物,一边随口点评。

他身边是日语,梗倔梗倔的家伙,不知道这时候自己要担当一个捧哏的角色,只晓得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家殿下。

燕绥不由有点怀念被自己罚滚了的中文。

但回头想想,这时候中文若在,八成会说“殿下,我就说了,太史阑是个人物,您就不该来冒险,这要被文姑娘知道……”

文姑娘知道会怎样?

燕绥想了一下这个问题。

嗯,文姑娘如果知道,应该会给他包升级版八色汤团。

燕绥立在深秋依旧温暖的静海城微带咸腥味的风中,微微扬起唇角。

日语忽然仰头看着他,并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因为这在殿下笑起来的这一瞬间,他清晰地发现四周投来无数灼灼的目光。

日语撇撇嘴。

满街的女性都在盯着他家殿下,他家殿下脑子里只有一团毒汤圆。

日语仔细看了看他家殿下,觉得他气色不大好。

“殿下,您还是早些回客栈休息吧。静海这边我们得到的消息,他们的总督近日闭门不出,也并没有参与战事,总督府警备森严,这事儿咱们不能急。”

“再逛逛。”

“您还得回去换药呢……”

“不换。”

“药汤也应该熬好了……”

“不喝。”

“……殿下,是不是文姑娘来了,您就肯换,肯喝了?”

“那你让她来啊。”

日语“……”

这天没法聊下去了。

想辞职。

想辞职想了半天的日语,最终还是抵不过斯德哥尔摩症的急性发作,最终还是做起了捧哏。

“殿下,您方才说太史阑是个人物,什么意思。”

燕绥还是那懒懒的样儿,“你看这集市,这人流。”

日语看了一圈,一脸懵,“很热闹啊。”

燕绥叹口气,再次怀念起中文。

“静海正当战时,东堂发起的是突袭,静海这边应该不会有太多准备。然而这城中人并不见太多慌张姿态,集市开业,商埠繁华,百姓乐居,平静安详。说明官府清明,治理有方。”

“也许是离海域还远,总督府封锁消息,百姓还不清楚战况?”

“我们方才进城时,有看见不少车队出城,而且不是商队,像是大户人家的家眷,车队都不小,显然也不是出城进香,那就是有部分士绅已经开始逃难。所以应该没有封锁消息。”

“我听说这位总督来静海时日不久,却风格狠辣决断。一出手就灭了盘踞静海海域多年的大海盗海鲨,断了大皇子的海上势力的一只手,又以最快速度收拢了静海的兵权,将一盘散沙的静海治理成了一块铁板,废了大皇子花五年功夫的经营。不然那今年下半年,大皇子很可能就拿下了静海了。”

“说起来,这倒算太史阑帮了东堂一个忙。如果老大拿下静海,真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

“既然如此,殿下你就不要再去杀她了罢,让她和大皇子拼个你死我活不好么?”

“真要能拼个你死我活也罢了,但就凭老大,是她对手?太史阑不除,未来十年,必成东堂之患。既然她一定要死,那自然是死在我手上最配。”

两人一路走一路逛,前面就是静海最大的集市,卖各色杂物,集市这种地方,燕绥以前是从来不去的,日语下意识要走开,却见他家殿下,直直地走过去了。

日语跟上去,这集市很是热闹,可以说是摩肩接踵,但他家殿下所经之处,明明也没见他闪躲别人,也没见别人让路,但就是衣角不沾,点尘不染。集市也很大,一眼望不到头,但燕绥转眼就逛完二分之一,日语原以为他逛街是想给文臻买些别致玩意,然而眼看过了脂粉摊,绢花摊,杂货摊……只好提醒殿下“殿下,再过去,就不卖女人们的东西了。”

“不齐整。”燕绥忽然在一处摊位前停下了。

那是一处卖海货的摊位,摊主为了表示自己的东西来自大海货真价实,很多东西都保留着从海底捞出时的原样,生着水锈,气味腥咸,斑驳发绿。

但是。

很齐整。

这摊主大抵也很有点强迫症,东西都按样式大小颜色分得清清楚楚,只是因为多半古旧斑驳,顾客零落,倒入了燕绥的眼。

他的目光落在一块密布水藓绿斑的玉佩上。

那玉佩被各种海底微生物侵蚀沉积,已经快要看不出原本的纹路,那摊主看燕绥看那玉佩,急忙热情招呼“客人,您可真是慧眼,这是深海沉船底捞出的好东西,据说关联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如果能破解,保您一辈子富贵荣华啊……”

燕绥瞟他一眼,唇角一勾。

“荣华富贵么……”他戴上手套,拈着那滑腻腻的丝绳,“抄家灭族也有可能。”

丝绳滴溜溜转动起来,玉佩在他指下反射出暗绿色的光芒,他端详半晌,手指在玉佩上缓缓滑动,日语眼尖地发现,玉佩上的纹路渐渐变得清晰,其中有几处,原本的纹路被燕绥抹去,又勾勒上了新的图样。

片刻之后,已经微调的玉佩被扔回了摊位,摊主刚要变色,燕绥已经淡淡道“虽然你这个荣华富贵是假的,但我人比较好,也送你一场可能的荣华富贵。你记着,以后摆摊时,把这个玉佩放到最显眼的位置。”

不等莫名其妙的摊主回答,他已经转身离开。

日语跟在他身后,悄声问“殿下,我瞧着那玉佩图样,有点像……”

“对,英文三年前搜集到的一个消息上,有这个图样。”

日语暗暗咋舌他家主子的记忆力,却又有些不明白“这图样……”

“南齐有一个神秘大族五越,早年盛极一时,现在已经衰微了。但是英文有次无意中探听到消息,说是五越死灰复燃,可能有意复国。他觉得这信息有用,提交给我看过,并且附上了五越的一些重要标记,其中这个玉佩图样,就是五越的传国玺。”

“那这个玉佩……”

“假的。”

“啊?”

“应该是当年五越之主令人仿制的赝品,因此在某些细节上有些不同,我刚才修改过了,修得和原版一样。”

“那您的意思……”

“如果五越想要复国,那么一定在寻找这个传国玺。毕竟这东西拿到手,就能号令百万五越遗族,确实可以带来无穷野心和荣华富贵。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抵受这样的诱惑?一旦拿到这玉佩,又有几人能收住手?收不住手,南齐的安宁,还能有几天?”

日语“……”

您操的心是不是太多了些,这种随手就给别的国家挖坑是要闹哪样?

“那您还不如干脆自己拿了这传国佩搞事好了……”日语嘟哝。

“小蛋糕说了,我要养生,不要太费心。”燕绥理直气壮答。

日语翻个白眼。

是咧,您可真养生,真不费心,您要认真营业,那是不是南齐大燕大荒云雷尧国西番等等等等都被你给作了?

燕绥随手给南齐挖了个坑,也便忘了这事,抬脚继续往前走,前面有个店面,装潢甚是别致,有些洋外风范,燕绥进去后,发现卖的是一些成衣,他穿衣向来讲究,不穿外头买的衣裳,因此也便意兴索然要走,忽然看见角落里的一样东西,便停住了。

那一角却有帐幕挡着,有女店员在那看守,见燕绥过来,正要阻拦,一瞧见他的脸,顿时什么都忘记了,眼睁睁看着他进去。里头几个女子正在选衣物,不妨有个男子就这么进来了,顿时一阵惊呼,躲的躲藏的藏。

燕绥却是向来不把这世上除了小蛋糕之外的女人当成人的,看也不曾看那些人一眼,只拿起柜台上包装精美的一件衣裳看了看。

说是衣裳,其实就是内衣,是他曾经在文臻那里见过,并且自己也亲手做过的那种内衣。

他一边拿起看,一边伸手一挡,将也要跟进来保卫的日语给推了出去。

手中的内衣是黑色,颜色十分大胆,但是那内衣的用料和制作精美程度,却远远不及当初文臻的那件,样式也差很多,不过燕绥对这内衣的颜色十分欣赏,心想小蛋糕那蛋糕一般奶白的肌肤,穿上这样的颜色,黑白分明,想来定然是很好的。

殿下捧着黑色内衣,一本正经地意淫了一下。

那些女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再看看他旁若无人的捧着那东西,顿时都尖叫一声,一窝蜂拥了出去。

燕绥却很快放下了内衣,他对这样粗劣的东西没有兴趣,只是决定以后要给文臻多做一些黑色的。

放下内衣,他的眼神落在了柜台下遮遮掩掩的一个小包,也不等小二拿出来,自己一抽,入手软滑,有点像水靠,他展开一看,正好探头进来的日语脸刷地红了。

那什么衣裳!

看样子是女子的,十分窈窕贴身的感觉,材质轻薄滑溜还有微光,但是为什么只有半截!

裤子在哪!

还有那么瘦,穿上以后一定……

日语捂住了眼睛。

不敢想,想多了殿下一定会挖了自己脑髓。

还有殿下看这玩意干嘛?难道还想着给文大人买?文大人会肯穿这种东西?殿下是五色汤团吃得不过瘾,还想要十全大补八宝饭吗?

日语“……”

咱也不敢想,咱也不敢问。

他退了出去,片刻后又进来,殿下要付钱。

付了一笔令人咋舌的巨大银两之后,日语十分怀疑殿下是把这家店给买了下来,然而殿下出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像是什么都没买。

日语的眼神一次次溜溜地往殿下怀里瞄。

他严重怀疑殿下把那玩意塞到他自己怀里去了。

……

------题外话------

这一章依旧看得懵逼的,可以参考《凤倾天阑》,大概是第四卷吧,太史阑生产之后和容楚逛街的那一章,在那天的集市上,太史阑逛个街就得了五越的传国佩,太过巧合,当时太史阑也表示过怀疑,答案就在这里。

这一章简短,因为是存稿,因为我今天不想写文,有多少发多少。

不想写文的原因,是因为昨晚的那个消息,出离悲愤。

为众人抱薪者,终冻毙于风雪。

这段时间,身边的很多写字的人,因为天生的敏感细腻和忧国忧民,陷入极度的焦虑抑郁之中,我算是个冷静的人,一直努力压抑着情绪继续做自己的事,但是今天,真的觉得很累,想安静一会儿。

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一个人肩上就是一座山,但还有很多人扛着责任前行。

愿从今以后,每个人都能被世界温柔以待。

shanheshengyan0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为卿骨断犹不悔

满花寨子里,文臻将妙银放在地毡上,文臻招呼男子“去床上睡会。”

男子不看她,手按在剑柄上,“你去睡。”

“我和妙银在地毡上休息。今夜可能不会安宁,睡床上可能目标更大,我需要你帮我挡一挡。”

男子立即起身去了床上。

文臻在屋中翻箱倒柜,似乎在找着什么东西,男子忍不住低低道“你在找什么?我来帮你好不好?不要动静太大惊动敌人。”

“我找针线。”

“找针线做什么?”

“哦,你衣服撕破了,我帮你补补呀。”文臻一边找,一边漫不经心答。

“这个……那个……不用了……吧……”男子的声音越说越低,然后被文臻的欢呼声打断。

“……找到了!”

文臻翻出一盒针,不是普通绣花针,比较长,中间有点空,可能是蛊术要用的针。

文臻低头嗅了嗅,又命文蛋蛋在上头撒了尿。

她找出一块比较结实的布,将针均匀插在上面,然后裹在自己的脖子上和心口等要害。

床上的男子已经将自己的衣裳准备好,看见她此刻动作,不禁有些怔怔的,语气似乎有些失望,道“你这是……”

文臻回首一笑,然后猛地将挡在窗口的老妇尸首掀开,自己站在了窗口。

男子大惊,立即扑下床,但窗和床有距离,一时哪里赶得及。只听见隐约“噗”地一声,和先前那个老妇受袭击时候的声音一样,惊得浑身一抖。

但随即他便听见文臻又爽又甜的笑声。

笑声里,隐约远处一声痛呼。

“第一个。”文臻笑眯眯对黑暗中点点头,啪一声关上窗户。然后取下了裹住要害的带针的布。

那些针上已经凝了鲜血。

果然猜中了。

之前她就怀疑,敌人中有人能隔空伤人,那个老妇就是这么被杀的。

但是异能也是有限度的,千里之外取人首级这种事不会发生,她试了一下,对方要想出手,必须没有物体阻挡,且限制在一定距离内。

这种异能,某种程度上是身体的分子在转瞬间散开又重组,也就是说,就算隔空杀人,也还是要用手的。

所以她打开窗户,以身为饵,对方果然出手,然后现在,手想必已经废了。

她没有回头,道“你的箭呢?”

男子垂眼,从身后摸出弓箭。

“做好准备。等会我指向哪里,你射哪里。”

文臻一边说话,一边点燃了蜡烛。

此时点燃蜡烛是不明智之举,男子却没有问,对文臻十分有信心地,拉弓在弦。

文臻举起蜡烛,走到窗边,今夜无风,烛焰忽然一跳。

文臻辨准了那个方向,将蜡烛狠狠一扔,火焰割裂黑暗,画一条凌厉的红,虽然去势很快,却奇异地始终不灭。

“咻。”

利箭破空,追蹑火焰而去,比火焰后发先至,越过那一线红,将那火苗长长扯成一片血红的旗。

然后一声闷响。

爆开另一蓬红。

那是从胸口带出的鲜血。

黑夜中立在窗口的文臻,声音冷如长夜。

“第二个。”

随即她离开窗口,就在她离开的一霎,支起的窗板忽然落下,只差一点就撞到她的鼻子。

然后咔嚓一声,整个窗板脱离窗框,闪电般向文臻飞来。

文臻还没动,身后男子已经收弓飞扑而至,一把抱住文臻,向后猛地一滚,砰一声窗板撞在床栏上,碎了一地木屑。

他抱住文臻的时候,文臻还没忘记顺手拎起地毡上的妙银。

砰一声三人都跌撞在床上,文臻落下的时候将妙银甩到了床底,却没注意自己压着了男子的伤口,男子咬牙,一声不发。

文臻也没注意到此刻两人的姿势,她没有时间注意,她落到床上的那一霎,便一拳击打在床上,被子翻腾而起,展开,她又一拳送出,被子四角展开,平平搭在床架上。

“钉住被子!”

男子反应也快,嗖嗖嗖四箭,各自钉在上下左右的床架子上,将被子钉成一个厚厚的屏障。

屋子里此时已经乱了套,无数物体,烛台、镜子、墙上的兽皮、骨头,弓箭,盘碗,食物……所有室内的东西,都在呼啸飞舞,一次次撞击在被子上,奈何被子厚,又被钉得很紧,再加上东西大多不够重,因此都被被子屏障给稳稳挡了下来。

文臻探出手,抄住了一套弓箭,大概是妙银平时打猎用的,低头看了一眼身下男子的身高,这一看,才注意到自己的姿势,赶紧要起身,谁知男子忽然眼神一厉,猛地伸手,将她重重一按。

砰一声文臻被压在他胸膛上,嘴唇正贴在他锁骨上。

“嗤”一声响,就在她方才坐着的位置,一点刀尖刺破了被子,刀芒森寒地亮在她头顶,照亮两人幽幽的眉眼。

挂在墙上的腰刀,在飞舞中落了刀鞘,又刺穿了一点被子,如果她还坐着,脸就要破相了。

黑暗中两人双目相对,男子眼底光芒猛地一跳,似一簇烟火从天幕挣脱。

文臻感觉到了唇下的温热,肌肤的弹,和心跳的急。

还感觉到对方下意识抬起的双臂。

她猛然翻身,手肘按在床上,从对方身上凌空翻过,半点肌肤都不触。

随即她起身,将拿好的那副弓箭,架在床的上方,露出一点弓的形状,看上去像是有人在被子后架弓,随时就要击发。

随后她把妙银往床里再推推,在她身上又加了几个枕头防护,对男子做了个从侧面下床的手势,男子会意,拔剑,剑气凌厉如白练,一剑卷掉了侧面床板,同时那一面床靠着的竹墙也无声无息碎裂。

两条人影悄无声息从侧墙蹿出,文臻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光,向上一看,就看见对面一座竹楼顶上,一人正遥遥站着,双手挥舞。

她对着那人一指,道“应该是最后一个。我去吸引他,你去暗杀。”

“我去!”

“争什么呀,我有你一击必杀的本事吗?”

不等他回答,文臻已经冲了出去,她一脚踏出,一手高举,比了个ok般的姿势。

果然她一出现,那高处的人立即注意到了她,手一伸,一柄刀已经破空而来。

文臻急退,却在退后的时候,一眼看见身边竹楼上,垂挂着很多的沉重的兽骨。

这让她不禁一怔。

既然是隔空控物,那自然是离她越近越有效果,为什么对方舍近求远?

然后她便见那人似乎是要追她,但在抬脚之前,却忽然反手一甩。

而那人身后那轮月色光影里,已经无声无息多了条修长的黑影。

那是去潜伏偷袭的男子。

这一甩,便有一道冷光,忽然从黑影身后出现。

文臻心中暗叫不好,她忽然出现,就是要吸引对方注意力,好让男子偷袭,但现在很明显,对方的注意力却不在她身上,反而反攻了偷袭者。

男子的身影在月中剪影柔韧,从头到脚的凌厉峻拔,如一支弦上将射的箭。

他背后长剑在月中光寒。

已经拔出的剑身一横,正迎上那道冷光,锵然声响里,剑光毫无阻碍,击飞那冷光后,便如星河倒挂而下。

血光爆现。

竹楼高顶人影坠落。

坠落时,那控物者的眼睛还紧紧盯着文臻,看见文臻一退便进,笑吟吟踏月而来。

听见她将一直高举的手摆了摆,那个奇怪的手势还在,道“第三个。”

砰的一声尸体落地,男子也飘身而下,神态警惕,道“都解决了?”

文臻道“这是异能者,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天授者,这种人才,你应该知道,不会有很多。”

“你怎么知道有三个?”

“你猜?”

“从你最初遇刺,天外飞刀,你猜出有人能控物。之后那个老妇被隔空灭口,和我肋下的伤,你看出有人能隔空伤人。”

“然也。还有一个人,能控制火焰,我记得遇刺那一刻,篝火忽然爆燃,就是他在出手,以此掩盖第一个能控物的家伙的飞刀。如果不是你砸出酒壶,可能我就中招了。不过能控火者,必然体质吸引火焰,所以我抛出点燃的蜡烛,火焰不灭,便指明了他的所在。”文臻忽然上前一步,对着黑暗道,“天机府成立多年,至今精锐也不过数十,每个人都是千万人中苦苦寻觅而来,每个人都经过十年以上的训练培养,如今一下在这里折损了三个,我想请问黑暗里的这位大侠,你有多少库存,经得起这样的消耗啊?”

她声音不高,却传得远,对着黑暗,像闲聊,也像宣告。

四面寂静一片,仿佛她真的只是对着空气自说自话。

文臻并不在意,又道“不信邪,不怕没法和主子交代,尽管派人来,来一个我宰一个,来两个我宰一双。看是你们天机府的库存多呢,还是我的手段多。”

她说完,蹲下身,看了看眼前的尸首,是一张普通男子的脸,身材较矮,文臻瞧了一会,目光落在这人手上,感觉到了违和感,忽然伸手去揭这人面皮。

一层薄膜揭开,里头露出的脸,让她眼神一缩。

竟然是那晚燕绥床上的两女之一,长得有点像她的那个。

这个人,她原先就发觉了她们是天授者,猜想她们可能是燕绥要来保护她的,但季怀远想要讨好燕绥,授意她们用身体献媚燕绥。

以燕绥的性子,不相干的人他只会嫌脏,这两个女子一旦做了这种事,她又气走了,燕绥不会再留对方。

那这女子为何出现在留山?还参与了谋杀她?

文臻绝不认为这是燕绥要杀她,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但……

她忽然想起先前这个女子对上她的时候,那些有点奇怪的动作,以及最后对眼前男子的出手。

她的心,猛地一跳。

男子十分警醒,立即道“你认识?”

文臻笑笑,将面具扔回去,道“怎么会。”

她说完,拍掉手掌上的灰,道“走吧,明早还要比试蛊术呢。”

男子也没反对,听着四面动静渐无,想来连杀三名天授者,以及文臻最后的威胁,让对方也感到了承受不起的损失,暂时撤走了。

两人往妙银的竹楼走,男子落后文臻一步,文臻知道敌人来自寨子外,他是用身体为她挡住可能的刺杀。

两条人影,一前一后,镀在地面一片汤汤的银白月色中,文臻看着对方虽然受伤依旧笔直的身影,心中微微叹一口气。

便在此时,她忽然心中一动。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对于想不起来的事情,最好的办法是一件件回溯,文臻便从方才的出手一步步往回走,杀掉控物者……偷偷出房……杀掉控火者……杀掉隔空杀人者……老妇的死……

老妇!

文臻忽然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

那个老妇,她查看过,是个普通的寨民,没有任何武功的底子,甚至连蛊术的气味都没有,她唯一适合对自己下手的原因,是当时她离自己最近。

那她为什么会对自己下手?

是不是因为最近,所以被选中?

用什么方法选中的?

脑中闪电豁喇而落。

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天授者!

这个念头刚起她便已经低喊“还有一个!”

同时一个箭步猛蹿了出去。

但是已经迟了。

身后嗖一声疾响,身后一直保护她的男子,雪练般的剑光,向她当头罩下!

寒气瞬间渗骨,这速度和力量,又这么近,文臻知道自己绝对躲不了。

但她绝不放弃,头也不回,拼命前蹿,一边低喊“林侯!林飞白!我是文臻!”

“我是文臻!”

像雪山忽然从头顶倾倒。

然后被天神之手倾力一挽。

那似乎可以笼罩天地的寒光似乎微微一顿。

随即文臻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像是骨头被生生打断的声音。

砰一声,她扑倒在一丈外,后心凉飕飕的,背后衣裳已经裂开。

“当啷”一声,长剑落地声。

文臻还是没回头,再翻出一丈,才喝道“文蛋蛋,唤小弟!”

文蛋蛋骨碌碌滚了出来。

刹那间嘈嘈切切,细细碎碎,似梦呓似低语似噩梦里发出的压抑之音,群山都似乎因这令人牙酸的声音而微颤,于风的乱和叶的颤中,无数细小的黑影,从寨子的各个角落游出来,爬出来,蠕动出来……

全寨的毒物和蛊虫,都在刹那被文蛋蛋催动。

文臻动了真怒。

这藏在暗中的最后一个天授者,无论他藏在这夜山中何处,她今日都要叫他来得去不得!

黑暗深处,忽然爆发一声惨叫。

文臻没有去看。

不用看了,所有毒虫被催动,那个人活不了,而刚才杀掉的那三个,也肯定留不下尸首。

倒省了她处理尸体的麻烦。

文蛋蛋大范围催动毒虫很耗它的体力,文臻轻易不愿使用它,就是不愿意让自己对文蛋蛋太过依赖。

但终究是大意了。

居然还漏了一个控人心神者,这人控制老妇刺杀她不成后,便隐在暗处,一直等到林飞白和她同时出现,杀了他其余三个同伴,放下心防之后,才悍然出手,一出手便控制住了林飞白,对她下了杀手。

她转头,看向林飞白。

早就认出他来了,但既然他要装样,她也懒得揭穿。

但刚才生死之间,再不叫破,小命不保。

一回头,她脸色就变了。

林飞白站在当地,剑落在脚下,持剑的那只手,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软垂着。

一看便知道,那是断了。

文臻忽然明白了。

林飞白练的剑,和他的本人风格一样,一出必定见血,一往无悔,要的就是那样的破釜沉舟的杀气和烈性,因此他剑一出,自己也收不回,那一霎为了不伤害她,他折断了自己的手臂。

那一声骨断之声,是他自己,生生砍断臂骨发出的。



第三百二十三章 我信他

文臻怔了半晌,揉了揉脸,心底叹息一声。

那么能撩的周大小姐,怎么还没收服这头神兽呢。

看她家饕餮,都被她搞定了,明明她段数比周大小姐差远了。

果然心志坚定的人,一旦冲进牛角尖,那就死死嵌在那里,果然九头牛都拉不出来。

她扶着林飞白回到一片狼藉的竹楼,拆下被子,将妙银挪出,扶着林飞白在床边坐下,便急着去找夹板等物。

林飞白一直凝视着她,道“别忙了,这都快天亮了,天亮后还有事,你赶紧休息一会儿,我看你气色不是太好。你今天吃得很少。”

文臻端着东西过来,一把撕掉他的面具,果然看见他额头冷汗一片,却强撑着不露半点疲弱口音。

“自己更难看就不要说别人了。”文臻给他包扎,“你怎么会来这里?师兰杰他们呢?”

“近期陛下让我去军中历练。父帅接到密报,说西番大将耶律靖南潜入东堂境内,往南一路来了,怕他心怀不轨,父帅命我一路追踪,一直追到留山附近,我无意中发现了你的踪迹。师兰杰他们跟踪另一路,很可能是已经被耶律靖南发现,派人引到了别处了。”

“这个耶律靖南是谁?”

“西番重臣家族耶律家族的人,前阵子曾进攻南齐,据说大败而归,小命都险些丢了,因此很受了一阵冷遇,大抵不甘心,又想在东堂作妖,换取功劳做进身之阶了。”

文臻抬头,和林飞白对视,两人在一瞬间心中都想到了一个人。

西番的大将,乔装改扮,出现在大皇子的势力范围……

联想到现今的海战,和留山的诡异动向,大皇子这是想做什么?

文臻忽然道“安王殿下拥海军守东南,有军权,又远离中枢,看上去很安分。”

林飞白“大皇子所统带的海军虽然号称二十万,但面前有连绵三千里大山横亘,侧方就是林帅所带的边军,海军无法涉山地,父亲随时可以越徽州一线钳制他,海军再多,想从斜月海峡一路打到中原腹地,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文臻“但如果大皇子拿下留山,以留山土著为先锋,开拓出出山道路,再勾结西番,由西番出兵牵制林擎,再借和南齐海战之机,出苍南一路挥师北上……”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都觉得心中有寒意泛起。

“你刚才说了,大皇子多年都很安分,为什么忽然动作频频?还有太子,近期我觉得也很是怪异,居然失心疯地要招惹我们。”

文臻对这位大皇子安王殿下并不熟悉,只知道他是一个普通嫔御之子,那位嫔早已死去,娘家式微,一个嫔位还是在大皇子封亲王之后追封的。那位嫔在世的时候,是容妃宫中的低等嫔御,因此大皇子和容妃关系不错,大抵也是受了容妃嘱托,驻守海峡之后对季家很是照顾,麾下有不少季家一系的将领。

林飞白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听说,陛下的身子……”

话到了这里,也就明白了。文臻皱眉,忽然道“我给你一个建议。你这就写一封信给林帅。请他无论听见了什么消息,遇见了什么事,受了什么言语诱惑,都不可轻举妄动,不可随意调拨大军,自己也不要离开大军。也不可尽信身边人,如果一定要动,一定要等到殿下的建议。”

“你什么意思?”林飞白剑眉一挑,灯光下目光慑人。

文臻沉默。

她没法说,她没有任何证据,她只觉得这些事情虽然都很合理,但是总让她心里有些不安。

不管出什么幺蛾子,林擎守住自己,守住大军是首要的。在外统兵大将,树大招风,太容易成为目标,也太容易给人钻空子了。

她手下一紧,林飞白眉头一皱,额上顿时又出一层汗,也就忘记继续追问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林飞白垂头,看着文臻细心地给他上夹板,微微翘起的小手指如拈花,他紧绷的心情渐渐松软下来。

一日之内,被她两次裹伤,竟也不觉得痛,或者那痛仍旧是在的,只是细细密密,骚骚扰扰,牵扯在了心上。

他细细看她眉眼,总觉得她每次相见,都和前一次容颜略有不同,她还在慢慢长开,如今眉端更宽展,双眸更明澈,肌肤更莹润,而红唇微粉,依旧的甜蜜颜色。但那甜蜜和初见的自然微甜已经不同,更多几分狡几分辣,几分深沉几分慧,几分朦胧几分……远。

最后一个字从脑海间浮起时,他忽然又想到天京府邸隔壁那个笑颜如花的女子。

想起那每天清晨练剑时,墙头都会准时出现的品种不同,但姿态都同样亭亭的花。那些花多半并不是华贵艳丽品种,却香气幽远,经久不散,他每日伴那香气舞剑,回屋后从飘散襟袖间拈下落花。

想起庭院里每夜变戏法般出现的汤水,天阶夜色凉如水,总有热汤在上头。

想起各种邂逅,偶遇,和邂逅偶遇之后的并无攀谈,一笑而过。

想起整座府邸的下人,也不知道是被燕绥威胁还是被谁收买,总在各种配合隔壁的动静,悄悄出卖他的行程。然而墙头那人,得知他的一切,却又并不大张旗鼓,也不惹人讨厌,只是幽幽静静,昙花一现,似那墙头桃花,轻轻摇曳,你知那花在那里,你知那擎花人在墙下,你看着那娇艳桃花便会自然想起那墙下人面定然也如桃花娇,可她不让你看见。

真见了,不过是别过眼,不得见,反而要多想一想。

那七窍玲珑心女子,就这么一日一日,一瞥一瞥,将自己的影子绵绵密密印在他所能及的每一处,直到他觉得那网越收越紧,快要不能呼吸,逃跑一般奔向了山。

他不敢想,不愿想,想便是一种背叛。

对自己的背叛。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截然不同的类型,唯有眼底的灵动狡狯,似曾相识。

四面忽然变得极静,静到他能听见文臻睫毛缓缓眨动的声音。

像刷在了他心上,簌簌地痒。

他忽然就忍不住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一刻的痒。

他干咳一声,轻声道“文臻,我……”

文臻忽然收手站起,笑道“好了。”

酝酿好的话被打断,林飞白抬头看她。

文臻对他眨眨眼“想不想知道我怎么包扎得这么熟练?”

林飞白下意识嗯了一声。

“最近照顾燕绥照顾习惯了。”文臻笑容加深,“殿下受了点小伤,非要赖着要我亲手包扎,每日换药,换成了熟练工。”

林飞白盯着她的笑容。

那是自然的,毫无掩饰的笑意。在说到燕绥的小伤时候,眼神关切,说燕绥耍赖的时候,微含无奈的宠溺。

那般意韵无限的流转眼神,他很陌生。

文臻永远甜蜜糖儿似的,可越是这样的人,越难见真实情绪,他在此刻忽然惊觉,原来他一直见到的,也只是蜜糖般的她。

而不是此刻提到燕绥,便眼眸丰富得如同星辰大海的她。

心间一层层凉下去,一层层乱起来,有些事从来都明白,也并不曾有过想往,但总在看见她的那一刻,意难平。

他心底微微烦躁,忽然道“这次我追踪西番大将而来,还有一个原因,是还查出那位西番将领,和季怀远有过直接联系。”

文臻脸色一变。

林飞白不会说重复的话,这时提到季怀远,指的是季怀远私下是燕绥的人。

他的意思是,林帅那边查到的,西番将领勾结的对象,也有可能是燕绥?

文臻心里清楚,林擎看似是燕绥的人,其实他这样潇洒任侠的人物,心底系的只是疆土百姓,或者还有秦侧侧,皇帝或者皇子,皇家的争权夺利,他定然没兴趣染指。

所以他其实是中立的。

线索指向谁,就查谁。

那么,消息灵通的燕绥,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

如果燕绥知道……

文臻忽然想起先前看见的那个在燕绥床上碰见,刚才又死在满花山寨的能控物的女子。

她是天机府的人,是季怀远送给燕绥的人,但是她出现在满花山寨,参与了对她的刺杀,但这个女子放弃了对她下杀手的大好机会,却对林飞白出了手。

而最后一个能控制人神智的天机府中人,看似对着她出手,但最终伤及的,还是林飞白。

如果对方很了解林飞白,就会知道他宁可自伤,也不会肯伤了她。

联想到所有人的出手,她心中隐隐冒出一个念头。

会不会今晚的刺杀对象其实不是她,是林飞白?

为什么要杀他?

是谁要杀他?

大皇子有可能,燕绥……也有可能。

文臻不能否认这个可能,毕竟目前在苍南境内,能驭使天机府的,除了大皇子,就是燕绥。

林飞白忽然道“还有谁知道你在留山?”

今晚对方有备而来,而她进入满花寨子是随机行为,对方除非一直追着她,否则绝不可能这么快找上她。

“不,不会是燕绥。”

“燕绥确实不会对你动手,但他不会对我客气。宜王殿下,从来不会允许任何人有任何不敬,哪怕只是怀疑。”

林飞白紧紧盯着文臻的眼睛,文臻沉默了一会,抬起眼直视他。

“他确实是这样的人。但是我知道,不是他。”

“文臻,你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你知道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我不是要你因为我被他刺杀和他决裂,我也不介意他的出手。但我希望你审慎一些,殿下这个人,心思如风云乱卷,难以捉摸,我望你能保护好自己。”

文臻站起身来。

“不,我信他。我信他不会伤害我,也不会对你下手,哪怕知道了你们在怀疑他。林侯,你不要忘记了,在这件事之前,燕绥就有一百个理由杀了你,但是他虽然对你冷若冰霜,时刻不忘踩一踩,却在你有性命之忧时,救过你不止一次。”

她语气平静,甚至还微带笑意,看人时的眼神却忽然卸去素日柔软,冷而坚定。

吐槽燕绥也好,毒倒燕绥也好,扔下他跑路也好,那都只是她能做的,别人,不可以。

林飞白的表情仿佛被人忽然扇了一下,白皙如冷玉的肌肤微微渗上一抹红。

“确实只有燕绥知道我来了留山,也只有他可能派人暗中跟随,甚至刚才死掉的一个杀手,我在他身边看见过,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还是有别人可能知道我的下落,能布置这一出离间计的。”

“谁?”

文臻不答,微微叹了口气。

“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最近不要动手了。等我回头联系上人,我让人护送你回你父亲那里,你不要呆在留山,你是林帅的儿子,身份太敏感,不能留在这里。”

“不行。我必须留在这里。”林飞白一口拒绝,“放心,我不会拖累你。你不要使用你的手段,你是能将我弄走,但我一定会自己回来。”

文臻瞪他半晌,最终放弃出手,林飞白既然这样说,就一定会做到。与其让他重伤再冒险,还不如留在她身边,她好歹能照应着。

“那就好好休息吧。”她伸手一按,将林飞白按倒在床上,林飞白反应不及,就那么被她按倒,怔了怔,方才有点薄红的脸上,越发色泽深重。

文臻就当没看见,出去将那几具啃得只剩骨头的尸首扔下了山崖,回来又休息了一阵,天便亮了,一大早就听见杂沓的脚步声传来,昨夜的女子们,已经在竹楼下聚集。

妙银也被惊醒,睁开眼一看见她还在,而天光大亮,大惊失色。

“你们怎么还没走!”

文臻笑得云淡风轻“这不还要比试么!”

“比试什么!找死是吗?”妙银探头对底下看了一眼,看见黑压压一片人群,“糟了,现在走不掉了,你听我说!”她抓紧文臻的手,“蛊术比斗,并不是划开道儿,你来我往。而是从约定的时辰开始,大家各出方法,斗倒算赢。昨晚我醉倒了,不然昨晚我就可以帮你布置一些蛊术,好歹可以自保……所以你从现在开始,到今日天黑之前,不要喝水,不要吃饭,不要触摸任何东西,不要和任何人说话,也不要接受任何人的东西,熬到今天晚上就好了。”

“那假如阿节的人要进来呢。”

“有规矩,蛊都放置在外头,不影响家里人。”

“那如果我在这里一动不能动的时候,对方又有人来刺杀我呢?”

妙银“……”

半晌她一撒手,气道“不知好歹,我不理你了,被整死拉倒吧。”

文臻笑笑,整整衣裳,笑着弯弯腰,捏了捏她的脸颊,道“那我去了啊。记得我万一被毒死了,死后要和你合葬,不许要姨娘葬进来。”

“什么胡话!”妙银打下了她的手,怔了半晌,忽然仰首看她的脸,道“如果你不是女子……我觉得我真的要喜欢你了……你可真有意思。”她忽然转头对林飞白道,“二太太,你说是不是?”

林飞白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自己,怔了怔,咳嗽一声,转头不理,耳根却又慢慢红了。

文臻就当没看见,下了竹楼,底下已经围了很多人,阿节站在最前面,面带微笑看着她。

文臻走到最后一节阶梯时,忽然发现阶梯断了半截,正常人这时候猝不及防,都会趔趄一下,顺手扶一下墙壁或者扶手。

文臻也趔趄了一下。

阿节眼底露出一丝笑意。



第三百二十四章 来,张嘴

<r/>

文臻这一趔趄,却越过了最后一级,向前哧了一下,一点灰尘从靴底溅起,溅到阿节裙裾上。<r/>

<r/>

阿节没有避让,笑容不改。<r/>

<r/>

这地面是有蛊,她下的,自己下的蛊,还怕吗?<r/>

<r/>

她看见文臻一脚踏上黑土地面,笑容更深。<r/>

<r/>

居然没有辨认出这地下洒了蛇蛊,一脚踏上便入人身,很快她就要上蹿下跳,腹泻大叫了。<r/>

<r/>

文臻拖泥带水地走着,地面灰尘蓬蓬起,走了一阵,踢到一块石头,一脚骨碌碌踢远,不多时,又踢到一片蔑片,那篾片很是奇异,一踢之下竟然落到了她膝盖上,文臻好奇地拿起来,对着阳光看看,道“谁家扔的篾片,很有弹性呢。”<r/>

<r/>

众人笑而不语,眼底神情轻蔑。<r/>

<r/>

还以为敢接约战,多少能懂几分,却原来一窍不通。<r/>

<r/>

就这么短短几步,她已经先后中了撒在土里的蛇蛊,踢到了石头蛊,被篾片蛊跳上了膝盖,甚至还傻乎乎地把篾片拿在手里看过。<r/>

<r/>

这些蛊有的发作很快,会在短期内被蚕食血肉内脏,让人痛不欲生,也有如篾片蛊,会令人双腿细如鹤膝,阴雨酸痛,渐渐不能行走,四五年后要人性命。<r/>

<r/>

但不管哪种,都无药可治,必须以死亡结束。<r/>

<r/>

围观的人,渐渐觉得没什么看头,既没有对蛊术的发现和对抗,也没有精彩的反击,何必围在一起看一个傻子等死,平时见的还少吗?便都三三两两散了。<r/>

<r/>

阿节和她的最忠诚的拥趸们倒还没走,她是个审慎的人,总要看到文臻作死作完,在她面前倒下才甘心。<r/>

<r/>

文臻一路走,看到路边一簇黄白色的花,惊喜地道“这花颜色真别致。”采了一朵别在襟上,又采了一朵道,“回去送给娘子。”<r/>

<r/>

四周有哧哧笑声。<r/>

<r/>

真是个傻子,连能让人内脏融化的胡蔓草都不认识。<r/>

<r/>

妙银病急乱投医,撞上这样的夫君,也是好命到头了。<r/>

<r/>

文臻走了几步,忽然道“怎么忽然有点渴。”正好经过一户人家,顺势在人家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正要喝,看见水里有竹叶,顺手便拨了拨,那竹叶忽然化成泥鳅,在她指尖一闪不见。<r/>

<r/>

文臻揉揉眼睛,奇道“咦,明明瞧着是竹叶,怎么忽然变成泥鳅了?”<r/>

<r/>

一个少女忍不住道“你连蛊术中会化形的泥鳅蛊都不知道吗?”<r/>

<r/>

文臻抛掉水瓢,奇道“你是说我中了蛊?怎么可能!”她指指水中,“就是竹叶!我看得清楚!”<r/>

<r/>

那少女对天翻个白眼,懒得和她再讲。<r/>

<r/>

文臻绕着寨子走了一圈,又走回来,对阿节笑道“你的蛊呢?怎么一个都没看见?”<r/>

<r/>

阿节笑着伸出手,“你挺有本事,值得庆贺。”<r/>

<r/>

文臻也便伸出手去,阿节伸手,在她掌心拍了拍。<r/>

<r/>

文臻热情地握着她的手不住摇晃,“你好你好,幸会幸会,你看,我们这样和和气气地多好?何必要闹得剑拔弩张呢?你要真想当寨主,回头我劝劝我那娘子,让给你也便是了嘛。”<r/>

<r/>

人群里有人嗤地一笑,不屑地转过头去。<r/>

<r/>

也有人笑看阿节,不以为然,觉得这位即将上任的新寨主也太小心了些,对方中招中得如此准确,把她下的所有蛊统统中了一遍,她竟然还不放心,最后还要拍一下花。<r/>

<r/>

阿节眼底也露出一丝笑意,漫不经心地任文臻握了握。<r/>

<r/>

“比试还没开始是吗?那么阿节。咱们开始比试吧。”文臻兴致勃勃地提议。<r/>

<r/>

姑娘们哈哈大笑,都觉得这个俊俏小子实在太可乐了。<r/>

<r/>

阿节抽回手,抿唇笑道“算了,不比了,赢你啊,实在胜之不武。”<r/>

<r/>

“哎,不比了?那敢情好啊,可那新寨主怎么说……”<r/>

<r/>

“那自然是明天就知道了。或者,今天晚上,也就明白了。”<r/>

<r/>

明天谁还能活着,谁就是新寨主。<r/>

<r/>

“这样也好啊,那我就等明天咯。”文臻高高兴兴和她挥手道别,“明天你一定要来找我玩咯。”<r/>

<r/>

“明天啊,会有很多人陪你玩的。”阿节笑得意味深长。<r/>

<r/>

送葬全村寨的人都会去,可不就是很多人。<r/>

<r/>

文臻脚步轻快地上了竹楼,底下哄笑声不绝,渐渐散去。<r/>

<r/>

妙银早已在楼上看见这一切,几次要冲下来,都被林飞白喝住。<r/>

<r/>

这是文臻的嘱咐,要求林飞白看住她,不要试图拦阻,林飞白没说什么,<r/>

<r/>

此刻看见文臻上来,眼圈顿时便红了,跺了跺脚,道“你……你……”说着又开始翻箱倒柜,寻找药物,道,“我先试着给你解一解。”又扒着文臻眼睛和指甲看,还要撩她的裤子,文臻一手按住,笑道“喂,男女授受不亲啊。”<r/>

<r/>

“啊呸,你一个女……”妙银啐一口,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一眼林飞白,林飞白正目光原本有些担忧地落在文臻膝上,此刻却正飞快地转过头。<r/>

<r/>

妙银自以为发现了什么,忍不住笑了笑,一转眼想起文臻目前的情况,顿时又愁了起来,左看右看,惊道“阿节下蛊的手法越来越厉害了!我竟然一点异常都找不到!”<r/>

<r/>

文臻笑,本就没症状,到哪去找?<r/>

<r/>

“好了,我说了没事儿,别瞎操心。”文臻过去看了看林飞白的伤口,笑道“病人要吃些好的,我去给你下厨。”<r/>

<r/>

林飞白嘴唇动了动,有心想要她不要操劳,却又贪恋这一刻的情分。<r/>

<r/>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第一次她亲自为他一个人操持食物。<r/>

<r/>

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毕竟燕绥黏她那么紧。<r/>

<r/>

为君洗手作羹汤,人间哪得几回尝。<r/>

<r/>

文臻看他一眼,吩咐妙银把食材多备些,“请你觉得顺眼的,今天没有和阿节一起过来的姐妹们,一起来吃个散伙饭吧。”<r/>

<r/>

妙银听得最后一句,眼泪汪汪下去准备食材了。<r/>

<r/>

文臻一侧头,再次看见林飞白眼底一掠而过的失望之色。<r/>

<r/>

她有点抱歉,却并不后悔。<r/>

<r/>

我本无意,便不可给予希望,耽误了人家的大好幸福,是要下地狱的。<r/>

<r/>

沅芷小姐姐绝对是良配,不可错过。她要做的,就是狠狠地将眼前的少男心踩了又踩,叫他知道,文臻毒辣冷漠,不堪为妻。<r/>

<r/>

妙银拎了好些野味腊肉给她看,文臻看了一眼,又看看林飞白,想着熏腊制品对身体不好,想起先前看见竹楼下养的走地鸡,还有遍地新鲜肥大的菌类和竹子,便亲自下楼去抓鸡。<r/>

<r/>

妙银到了此时,觉得反正无救了,便顺着她,让她开开心心走罢了,她要做饭就做饭,虽然看她样子像是汉人,汉人的小姐都娇滴滴的,一定做出来不能吃,但是人都要死了,便是牺牲一顿肚皮讨她开心也是应该的。<r/>

<r/>

她跟着文臻下楼,以为她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结果文臻踏着满地鸡屎,亲自一个个挑鸡,一边挑一边还道“你这鸡是正宗的吃草籽和竹实的走地鸡,定然肉味细嫩清香,如果用花生椰子米饭等喂养,那么骨软皮薄,更加细腻嫩滑……这只鸡嘴、羽、脚都是黄色,颈部一圈黑羽,鸡冠三岔,鸡胸人字骨柔软有弹性,大概十八个月的鸡,芳龄合适……这个好,就这个!”<r/>

<r/>

妙银听得眼睛转圈圈,真不知道一只鸡也可以这么多戏。<r/>

<r/>

林飞白坐在窗口,一探身便可以看见她,并不怕脏地在满地鸡屎中踩来踩去,亲自选一只鸡。<r/>

<r/>

单看她那认真又随意的样儿,谁也想不到她是民间传说中的厨神,朝堂传说中的文狐狸,江湖传说中的共济盟神秘新大当家。<r/>

<r/>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满地堆着的腊味上,这么多食材,她却去亲自选一只鸡,在那些腐朽的木头上和潮湿的青苔间亲手采菌子,她这是……为了他吗?<r/>

<r/>

是因为他的伤吗?<r/>

<r/>

林飞白垂下眼,握紧了腰后剑,手背上青筋缓缓迸起。<r/>

<r/>

文臻如果知道此刻他心中所想,必然要大叹,钢铁直男在感情中,居然也能这么细腻!<r/>

<r/>

她选了两只鸡,采了好些松茸松露和本地有名的菌类,进了厨房。<r/>

<r/>

一只鸡和松茸菌类煲汤,天生天养好食材,无需太多调料夺鲜味,时间给予的火候才是最好的对待。<r/>

<r/>

另一只做白切鸡,文臻一直认为,鸡的做法千变万化,各有好处,但唯有白切鸡才最见真味,最能考验鸡的品质和烹饪的精妙之处。<r/>

<r/>

食材的处理,本就讲究存本味。<r/>

<r/>

妙银蹲在她身边,本想帮忙的,结果刚一个转身,文臻就已经放完了血,再一个递水的工夫,鸡毛已经一根不剩,再一个转身,鸡骨都抽完了。寻常人没有这一步,文臻却一向对厨艺要求完美,残留在鸡骨中的血,会影响鸡肉的味道。<r/>

<r/>

寻常人拔完鸡毛难免手上沾染,文臻把整治鸡处理得光滑美貌不过半刻钟,手指上一滴水都没沾着。<r/>

<r/>

选了最大的锅,水滚下鸡,没过鸡近一半,文臻默默数到二十八,便熄火。水彻底降温后再重复开火,如此循环几次。<r/>

<r/>

白切鸡以肉质细嫩鲜美,本味存真为上品,文臻有点可惜,随身带的自制酱油用完了,不然白切鸡配上她的酱油,这些人不吃跪了她不信。<r/>

<r/>

又浸泡糯米,准备做腊味竹筒饭,将腊肉和菌类切碎加调料腌制,放入竹筒中。<r/>

<r/>

她还顺便挖了些淮山茯苓,等下配着菌类,做药膳四臣汤。健脾益胃,补气宁神,给林飞白养养身子。<r/>

<r/>

当地特有的红葱头,香气内蕴,微辣开胃,焖肉有独特香。<r/>

<r/>

黑松露拿来煎蛋,这道菜有特殊意义,文臻做的时候,便想起初进宫那一夜,那一夜她初遇齐云深,自此陷入为生存的挣扎之中,不知是福是祸地到了如今;那一夜她一道汤锅大桌餐,帮皇帝软化了诸老臣的心防,挣了个开门红,那一夜她怀着忐忑的心情仰头看着殿门层层开启如在云端,却在那一室荧荧烛火中看见那个懒懒倚着吃瓜子的人,心便忽安。<r/>

<r/>

有种依赖,不知不觉渗入,如风过三春,不经意间,便满襟花香。<r/>

<r/>

……<r/>

<r/>

留山寨子不吃中饭,主食只有早晚两顿,今日一大早无数炊烟里,有一户的香味极其具有穿透力极。<r/>

<r/>

以至于压过了所有人家的饭香,引得众人出门翘首,张望是谁家今天的烹饪如此不同凡响。<r/>

<r/>

不多时,有三三两两的姑娘走出自己的竹楼,受妙银的邀请,带着好奇和怀疑的神情去赴宴。<r/>

<r/>

本地烹饪食物方法简单,食物能饱腹就行,篝火聚会也是寻常烤肉,此刻闻着那香味似乎还是那些食材,众人面面相觑,没听说妙银会烧菜啊?<r/>

<r/>

阿节有她的一批拥趸,今日正聚在她的竹楼上,听说妙银请客的事,有人便笑了“怎么,这是提前给她的新夫君办丧事吗?”<r/>

<r/>

“或许也是给她自己的寨主之位办个纪念宴席呢。”<r/>

<r/>

也有人道“寨主,这些现在还敢去妙银那里赴宴的,日后必定不安生,莫如……”说着做了个手势。<r/>

<r/>

阿节目光闪动,微微一笑“等会她们吃完饭,你们去问问她们,都吃了什么好东西?”<r/>

<r/>

这是允许对同寨子的人下蛊的意思了,众人都应了一声。<r/>

<r/>

而此时,妙银的竹楼下面,露天的大桌子上,众人刚刚坐下,吃上第一口,就陷入了疯狂的抢菜模式,筷子很快就被抛了,换成手去抓,竹筒饭刚端上来,就有人不怕烫一手一个怀里还揣一个,妙银担负着洗脑的任务,要在今日的宴席上好好和寨子里还支持自己的姐妹们谈谈,把阿节的野心,寨子的规矩,破坏规矩未来可能的变数,以及阿节可能给寨子姐妹们带来的悲惨命运都好好地讲一讲。因此她只能压抑住抢菜的,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含着一泡委屈的眼泪,一边讲一边觉得,还管什么寨子,还管什么女扮男装,夫君大人厨艺这么好,丢下这些破事,跟着她离开这里,天天享用美食,今天吃炖鹿肉,明天吃烤狍子,后天吃炸蘑菇……她对于美食十分贫瘠的脑袋想了一圈所谓的大餐,忽然想到厨艺这么好的夫君大人活不过今天晚上,顿觉悲从中来,干脆也不说了,抓紧时间吃这最后一顿算了。<r/>

<r/>

文臻对这乱象早有准备,别说这些大山深处的寨女,便是当朝大臣,对上她精心烹饪,也少有不失态的。<r/>

<r/>

她早就留下自己和林飞白的份,并且先将林飞白的端了上去,当她上楼的时候,正看见林飞白对着饭菜发呆,这才想起,林飞白右手断了,左边肋下有伤,可以说两手都不便利。<r/>

<r/>

她犹豫了一下,以往这种情况,她就直接上来喂了,此刻却不愿多事。想起妙银有个小婢女,干脆唤来喂林飞白好了,正要退下楼,忽然听见身后一点动静。<r/>

<r/>

她转回头,没有看见人,她盯着旁边竹楼的后面,那里翘起的顶棚的木头上,有一点细微的痕迹。<r/>

<r/>

运足目力之后,凭她的微视远视钛合金眼,很清楚地看见了一个变体的“臻”字。<r/>

<r/>

文臻微微一怔。<r/>

<r/>

她记得宜王府的暗记,以前是个变体的“宜”字。<r/>

<r/>

她目光一扫而过,然而脚步轻快,上了竹楼,笑道“没法吃?我来喂你。”<r/>

<r/>

林飞白霍然抬头,眼底惊喜一闪而过。<r/>

<r/>

文臻心中有气,笑得越发甜蜜,拿起碗筷,跪坐在林飞白身前,“来,张嘴,啊。”<r/>

<r/>

对面竹楼顶棚后,英文面色严肃,拿着一支极细的笔,在布条上写“遇林侯,林侯伤,姑娘喂饭,称来,张嘴,啊。”<r/>

<r/>

<r/>

第三百二十五章 醋你没商量

<r/>

老大说了,文姑娘只要平安,未必需要事事汇报,免得将来殿下因此再惹文姑娘不痛快,但是如果遇上什么登徒子,或者有人不知自量示好之类的,一定要巨细靡遗,写给殿下知道。<r/>

<r/>

如今倒不是有什么登徒子,看起来反倒文大人比较像登徒子,但是做事认真的英文还是详细记录,以供殿下参考。<r/>

<r/>

至于会不会参考吐血,英文表示他只擅长追踪和消息收集,别处的智商不大够用,想来殿下应该能理解他。<r/>

<r/>

竹楼上。<r/>

<r/>

林飞白看定文臻,目光先凝在她的筷子尖,再慢慢上移,落在她脸上,文臻却不接他目光,很自然地转头去盛汤“来,你喝喝我这汤,这山地竹林间放养的鸡,比寻常的土鸡更多一种清逸香气,尝尝。”<r/>

<r/>

黑色的勺子里,鸡汤泛着淡金色的油光,香气果然浓烈又清逸,勾得人心间发痒,林飞白目光却只落在文臻脸上,“这鸡汤,是你特意为我……熬的吗?”<r/>

<r/>

他的目光微含希冀,文臻却根本不接。<r/>

<r/>

“嗯,为我们自己熬的,我也一夜没睡,黑眼圈都出来了,要补补。”文臻一偏头,脸靠近勺子嗅了嗅,随即抬起,道“这么香!喝不喝?再不喝我自己喝了!”<r/>

<r/>

英文抽出第二张纸条,写“文大人喂汤,为林侯吹冷。”<r/>

<r/>

竹楼上。<r/>

<r/>

文臻声音此刻清凌凌的,林飞白阒然一醒,急忙喝了,咬住勺子那一刻,微微抬眼,看见对面女子并不避让,却十分清明的目光,心中一酸,齿尖咔嚓一声,险些把勺子咬裂了。<r/>

<r/>

文臻拿回勺子,就像没看见那个忽然多出来的裂痕,很自然地换了一个勺子继续喂,一边还解释道“这个勺子我没用过。”<r/>

<r/>

林飞白轻声道“用过也不妨。”<r/>

<r/>

文臻道“我有妨。”<r/>

<r/>

林飞白不说话了。<r/>

<r/>

英文抽出第三张纸条,写“林侯勺子坏了,文大人将自己的勺子给他。”<r/>

<r/>

竹楼上,林飞白目光落在那盘黑松露炒蛋上,虽然他没参与当初文臻在宫中的第一宴,但是当晚的菜色很快就流传了出去,尤其这道黑松露炒蛋,都说文大人就是凭这一道菜得了陛下欢心,飞黄腾达,太子更是当场下令苍南和滇州着力寻找松露,将之列为贡品,天京重臣贵胄府中,一度盛行研究此菜,凡大宴必有此菜,且以此为最尊。<r/>

<r/>

他听闻,却没尝过,如今得见,心中不由微微一动。<r/>

<r/>

文臻见他看那菜,便夹了一筷,林飞白眼色柔和,文臻笑“燕绥也挺喜欢这个,可惜他不在,不然这一盘咱们谁都吃不着。”<r/>

<r/>

林飞白微微一顿,再将黑松露咀嚼在口中时,便觉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味道总觉得有点怪怪的。<r/>

<r/>

英文抽出第四条布条,写“文大人以黑松露炒蛋馈赠林侯。”<r/>

<r/>

竹楼上,文臻喂完了汤,又让林飞白品尝腴嫩香滑的白切油鸡。那鸡色呈淡淡金黄,泛莹润油光,宛如松脂黄玉,一看便知肥嫩臻于极品。文臻一边给他撕鸡一边笑道“沅芷好像挺喜欢吃鸡的,你要有时间就和我学学这一手吧,回去做给她吃。”<r/>

<r/>

林飞白盯着她,眼色微冷,侧头让开她递过来的鸡,道“免了。”<r/>

<r/>

“那么让她学了做给你吃?”<r/>

<r/>

林飞白又是一侧头,声音也转冷,“文姑娘,你何必和宜王殿下一般,尽做这罔顾他人心意拉人作配的事情?”<r/>

<r/>

文臻面色不变“罔顾他人心意的人很多,不独殿下,也不独我。”<r/>

<r/>

拉郎配这种事,她没兴趣,但是该说清楚的话,还是要说的。<r/>

<r/>

林飞白皎皎好儿郎,不可为情耽误。<r/>

<r/>

她搁下碗,勺子撞击木碗底声音微闷,林飞白也觉得胸口微闷,他觉得自己是疯魔了,不知道在做什么,好像逃近文臻的身侧,就可以避开隔墙的桃花,然而真的靠近了,却又觉得自己的无稽。<r/>

<r/>

文臻微微凑近了他,从他的角度,正看见她稍稍上扬的眼眸,大而明丽,睫毛并不算浓密,却长,睫下的眸子内黑外褐,也透着清凌凌的冷意。<r/>

<r/>

让人意外的感觉,毕竟她素来是那样的甜蜜柔和。<r/>

<r/>

“原来……”他忽然有点迷茫地喃喃。<r/>

<r/>

文臻像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原来,文臻是这么无情的一个人。”她偏偏头,看一眼后方竹楼顶棚,“因为,我的情,从来都只给了一个人啊。”<r/>

<r/>

她语气温和,给林飞白喂饭的姿态神情,柔和似含情,言辞却极冷漠。<r/>

<r/>

林飞白看着她,觉得自己有种分裂感。<r/>

<r/>

两人之间气氛清冷,靠得却极近,尤其从侧面竹楼的顶棚上看过来,近得快没了距离。<r/>

<r/>

英文抽出第五条布条,写“文大人屡次劝菜,交谈甚欢。”<r/>

<r/>

等到英文写完五条布条,文臻已经收拾了碗筷下楼,竹楼间离得很近,她在一边棚子下停了停。<r/>

<r/>

……<r/>

<r/>

燕绥又出门逛街了。<r/>

<r/>

日语跟在他身后,有点明白殿下大概是在踩点。<r/>

<r/>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殿下在熟悉静海的道路,也在了解静海的民生,通过市井的风貌和百姓的风评,去尝试分析太史阑这个人。<r/>

<r/>

想要杀一个人,就得先了解她,熟知她的行事风格,从而揣度她的可能反应。殿下这样的智慧人物,自然不在话下。<r/>

<r/>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殿下要熟悉静海的道路,他就算要刺杀,也是在总督府中出手,不是应该想办法先了解总督府吗?<r/>

<r/>

燕绥自然知道日语在想什么,却不想解释。<r/>

<r/>

两天逛下来,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太史阑现在应该处于一种衰弱的状态中,她没有出现在战场,就是最大的信号。<r/>

<r/>

老大总觉得太史阑已经秘密去了战场,或者在憋什么大招,燕绥却不这么认为,这两日侧面了解下来,他确定,太史阑无论如何都不会在这样的战时退缩,也不会在战事失利的时刻还玩韬光养晦诱敌深入那一套,她不出现,那就一定是有不能出现的理由。<r/>

<r/>

这样的女人,就是断了腿瞎了眼,也一定会奔往战场。<r/>

<r/>

燕绥心中有一个大胆的猜测。<r/>

<r/>

所以他不急着去总督府,总督府一定固若金汤,防备非寻常可比,去探路一次,就有可能打草惊蛇,他不做这蠢事。<r/>

<r/>

他只是在观察着总督府,看着那些府中进出的送菜送杂物的大车,以及从府中撤出的施工队伍。<r/>

<r/>

总督府这时候在大兴土木。<r/>

<r/>

做地道是吗?<r/>

<r/>

太史阑可不像是肯藏在地道里的人,除非……<r/>

<r/>

燕绥笑笑,觉得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r/>

<r/>

逛了一阵,燕绥便露出疲惫之色,日语知道主子状态不佳,很自然地道“殿下,大概英文那边也该有信来了。”<r/>

<r/>

燕绥随意地唔了一声,似乎不在意,还在继续逛。他走路的姿势十分轻,明明只是负手在人群中,和别人一样慢慢走,但是转眼便越过人群,像一道无人察觉的风,无人能掠过他的衣角,有时候有些擦肩的人察觉到这人的风姿不凡,回头想看的时候,已经找不着他的人影。<r/>

<r/>

日语轻功不弱,却在这种步伐压力下,走了短短一截便开始气喘,再一抬头,客栈已经到了。<r/>

<r/>

十里距离,一刻功夫。<r/>

<r/>

归心似箭还要装逼,活该被甩。<r/>

<r/>

整座客栈已经被燕绥包了下来,日语手下的护卫等在院子里,递上了一排纸卷。<r/>

<r/>

日语“……”<r/>

<r/>

英文这是写情书吗?这么多?<r/>

<r/>

再次怀疑殿下是不是连文大人洗澡都要求汇报。<r/>

<r/>

院子里很快没了人,燕绥坐在桌前,摸了摸那纸卷,手势很轻。<r/>

<r/>

这里记录着小蛋糕的衣食住行。<r/>

<r/>

也不知道她吃的怎样,睡得怎样,夜里还踢不踢被子,把留山祸害得怎样了。<r/>

<r/>

大抵林飞白也到了留山了,如果没猜错的话,一定会留在那里。<r/>

<r/>

燕绥的手指敲了敲桌面,仿佛正在敲着某个讨厌情敌的头。<r/>

<r/>

但敲归敲,其实也没多少在意。殿下觉得,虽然他正在遭着文大人嫌弃,但某些人,连被嫌弃的资格都没有,文大人那个人,看似甜腻软和,其实心硬得很哪。<r/>

<r/>

他拆开第一个纸卷。<r/>

<r/>

“遇林侯,林侯伤,姑娘喂饭,称来,张嘴,啊。”<r/>

<r/>

轻松敲桌子的手指一顿。<r/>

<r/>

她下毒溜走的那一夜,也曾舀起汤团,笑盈盈对他道“来,张嘴,啊。”<r/>

<r/>

然后喂给他一颗毒丸子。<r/>

<r/>

生怕他自己吃的那一颗不够份量毒不倒他。<r/>

<r/>

没想到没隔几天,这样的台词又出现在她嘴中,还是对着另一个男人。<r/>

<r/>

不过,他能确定,喂给另一个男人的东西,保证没毒。<r/>

<r/>

这让他有点满意。<r/>

<r/>

看,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让她出手的。<r/>

<r/>

“文大人喂汤,为林侯吹冷。”<r/>

<r/>

燕绥扯扯嘴角。<r/>

<r/>

没事,她喂只鸡也会尝尝饲料味道的。<r/>

<r/>

“林侯勺子坏了,文大人将自己的勺子给他。”<r/>

<r/>

燕绥勉强扯起的嘴角放平。<r/>

<r/>

文臻在分餐这种事上颇有执念,宫中大宴不提,私底下只要她在,每个人的餐具都必须是固定专属,不提倡互相夹菜,也会备专用的筷子给大家夹菜,用她的话说,这叫公筷。<r/>

<r/>

她说国人的共食风俗,一个盘子里搅菜,虽然拉近人与人之间关系,但是从卫生角度上来说,是最糟糕的一种吃法,谁知道谁身体里有没有什么隐疾?有没有什么传染病?那么多人的唾液搅合在一盘菜里……<r/>

<r/>

他当时听了之后,愣是很想把自己过去几十年吃的菜都吐出来,后来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其实也很少和别人一个盘子里搅菜,才舒服了一些。<r/>

<r/>

所以,她的勺子,他还真的没有用过。<r/>

<r/>

他想了想,写了个纸条,示意日语回头传给英文。<r/>

<r/>

日语封装的时候瞄了一眼,原以为是什么要紧事需要英文细查,结果一看。<r/>

<r/>

“换勺之事,查林某勺子有无毁坏。若毁坏,下毒让他牙痛一个月。”<r/>

<r/>

日语“……”<r/>

<r/>

殿下,用您麾下最优秀的情报暗探组织去查这样无聊的事,您不觉得是浪费资源吗?<r/>

<r/>

殿下不觉得。<r/>

<r/>

他觉得这件事很重要。<r/>

<r/>

文臻绝不会随便把自己的勺子给别人用,他都没享受的事,别人绝不可能有机会。既然换了,只能说明,一来文臻勺子没用,二来,林飞白勺子坏了。<r/>

<r/>

勺子不会无缘无故地坏,文臻也不会笨到随便撞碎勺子,那就是被咬坏的。<r/>

<r/>

林飞白在文臻喂他的时候,咬碎了勺子。<r/>

<r/>

这是满腔春情逆行涌,连嘴都控制不住了吗?<r/>

<r/>

那还要嘴何用?<r/>

<r/>

“文大人以黑松露炒蛋馈赠林侯。”<r/>

<r/>

黑松露炒蛋啊……<r/>

<r/>

是道很有纪念意义的菜呢。<r/>

<r/>

这样有纪念意义的菜做给林飞白吃,不觉得浪费吗?<r/>

<r/>

燕绥“日语,再吩咐英文一声,把留山满花寨子里的黑松露,都给我拔了。”<r/>

<r/>

日语“……”<r/>

<r/>

“文大人屡次劝菜,交谈甚欢。”<r/>

<r/>

算了,作为一个厨子,总是喜欢自己做的食物被人追捧,劝菜也正常。<r/>

<r/>

就当喂猪好了。<r/>

<r/>

殿下全然没有想到如果这样推论的话,自己以前吃的那许多顿,也在喂猪范畴之内。<r/>

<r/>

他手指一揉,五条布条毁尸灭迹。日语提心吊胆地打量他,觉得殿下虽然看不出什么异常,但是好像人气儿又少了几分,眼睛底波光微冷,有杀气。<r/>

<r/>

有杀气的殿下转了几圈,再次让送来的饭连门都没进就打发了出去,也不听日语关于吃饭的劝说,忽然就走了出去。<r/>

<r/>

日语噤若寒蝉地跟着,心想这是谁又要倒霉了?<r/>

<r/>

急急跟了一阵,一抬头,忽然发现前面不远就是总督府。<r/>

<r/>

静海总督府的位置有些偏,周围竟然都是些妓院小倌馆,这在讲究端肃庄严的衙门来说,有点不可思议,燕绥对此却颇为赞赏,认为就凭这一点,就可以确定太史阑绝非传说中的冷硬无情之人,对于太史阑的蔑视礼教规矩风格,也颇有几分惺惺相惜。<r/>

<r/>

此女心内有丘壑,也生柔情,规则约束不住她,真要想动她,最好从情义入手。<r/>

<r/>

不过燕绥今天不想大费周章。<r/>

<r/>

他只想杀人。<r/>

<r/>

……<r/>

<r/>

满花寨子里,妙银这一顿宴席,主人未必满意,客人却是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满意。以至于众人走出竹楼时,连气色都光彩几分。<r/>

<r/>

这让那些观望的阿节的真实拥趸们都很是诧异,忍不住走出竹楼,去和这些人攀谈,打听了半晌,却只听见这些人不住口夸赞菜如何好吃,以及妙银的那些老调重弹,并无任何有价值的信息,这就是一顿散伙饭。<r/>

<r/>

那些人都觉意兴索然,便继续回到阿节的竹楼吃饭休息,等待着晚上妙银那里的一声哭嚎。<r/>

<r/>

日头渐渐降落,晚饭的炊烟再次升起,这回有很多人再次聚集在妙银家楼下,那些先前吃了妙银一顿饭的姑娘们,有的还好心地准备了丧葬的白布。<r/>

<r/>

阿节的竹楼里,众人在开宴。<r/>

<r/>

有人看了一眼那些聚集在妙银竹楼下的姑娘们,不由嗤笑一声道“想不到现在还有这么多傻子愿意和她在一起。”<r/>

<r/>

“真是不明白,咱们受了这么多欺负,好容易有了扬眉吐气,将那些负心人都踩在脚下的机会,妙银那傻子凭什么拦着?旧规矩?旧规矩就一定是对的吗?”<r/>

<r/>

“就是,咱们一手的好蛊术,为什么不能用?为什么就要白白浪费在这深山里?”<r/>

<r/>

“不过……妙银的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她说我们会被当枪使,对着留山同胞下手,会遭天谴……”<r/>

<r/>

“怕什么,不有阿节在吗,阿节会保护好我们的。”<r/>

<r/>

阿节转着酒杯,笑意淡淡“是啊,怕什么,我会带领你们成为留山最强大的一族的。”随即她笑着放下酒杯,看向妙银竹楼的方向,“倒也,倒也。”<r/>

<r/>

话音方落,妙银竹楼之下,忽然响起几声尖叫,好几个人倒在人群中,有人尖声大喊“中蛊了!中蛊了!”<r/>

<r/>

人群纷纷散开,有人惊骇地对妙银楼上望,阿节竹楼的窗户打开,有人大叫“妙银想要保住寨主之位,对你们下蛊了!”<r/>

<r/>

<r/>

第三百二十六章 目灼灼似贼

<r/>

这一声出,众人越发惊惶,有人尖叫“妙银!这种时候,我们好心支持你安慰你,你竟敢害我们!”<r/>

<r/>

啪一声窗户打开,妙银探出头来大声道“阿花,你中的是鹤蛊!阿金,你中的是癫蛊!阿豆豆,你中的是放蜂,查欧,你中的羊毛庁,云妮,你中的是针蛊……”<r/>

<r/>

她一口气滔滔不绝将众人中的不同蛊都列了出来,镇住了所有人后才大喊“这么多种蛊,凭我妙银一个人,我能做到吗!”<r/>

<r/>

众人顿时哑火。<r/>

<r/>

蛊术并不容易练,需要主人花费多年精力精血才能练成,为了专精,大多数人一生只练一两种,就算阿节那种蛊术超群的,也不过是三四种,妙银资质平平,大家都知道,万万不可能一把撒出那许多蛊来。<r/>

<r/>

不过很多蛊都很有隐蔽性,不是精通蛊术的人认不出来,妙银一眼看出这许多蛊种,倒也长进了不少。<r/>

<r/>

竹楼内,文臻盘膝坐着,面前是一排各式各样的妙银搜罗出来的蛊体,文蛋蛋骨碌碌在那些蛊虫面前滚着,妙银说到哪个人,文蛋蛋就在哪里停一停,文臻认真地看着那些蛊虫,时不时用指尖拨弄一下。<r/>

<r/>

林飞白看着她认真的神情,心中升起淡淡的感佩。<r/>

<r/>

任何将自己的事业做到极致的人,多半都是好学,且具有极大自制力和毅力的人,文臻就是这样的人,看似柔和软嫩,内中自有钢骨。她不放弃任何一个学习的机会,厨艺顶尖已经够她获得帝宠行走天下,还有燕绥那样强大的人愿意时刻保护,她完全可以安然逍遥度日,和一般女子一样,做个万事不管的蛀虫。<r/>

<r/>

然而她学医术学毒术学武功,前辈的,长者的,哪怕是敌人的,但凡有机会,她都要沾一手,哪怕是唐慕之的哨技,她也要窃一回师,如今又学上了蛊术。<r/>

<r/>

不如此,她又如何能从宫中至朝廷,纵横两川呢。<r/>

<r/>

林飞白忽然感受到一阵怅然。<r/>

<r/>

他原只想着,留在她身边,好歹有个能保护她的借口。但现在看来,也许连这个借口都不成立。<r/>

<r/>

忽然想到燕绥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感叹,对于燕绥和文臻的情况,他自然不会刺探,但是就燕绥那个粘人劲儿,忽然被文臻甩下,两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而且文臻一定比燕绥还要强势。<r/>

<r/>

这么一想,林飞白感觉心情愉悦了很多。<r/>

<r/>

竹楼下,妙银镇住了众人,再一指阿节的竹楼,道“想想!擅长这些蛊的人,到底在哪里!”<r/>

<r/>

众人目光转过去,随即便恍然,发现擅长那些蛊的人,一个不漏,都在阿节阵营里。<r/>

<r/>

当下就有人怒道“留山九部规矩,蛊术不可对同族下手!你们这么做,是要惊动地下的老祖宗吗!”<r/>

<r/>

阿节竹楼里那一群人便笑,有人道“不过是让你们明白,谁才是蛊术高手,谁的话才能听,阿节已经是寨主,你们还在捧前寨主的臭脚,给你们点教训,怎么了?”<r/>

<r/>

“谁说阿节是寨主?我这还没死呢。”文臻忽然笑吟吟探出头。<r/>

<r/>

众人看见她忽然露面,都傻傻地抬头。<r/>

<r/>

算时间,这人早该各种蛊毒发作死了啊!<r/>

<r/>

“约定的发作时辰是晚上,现在月亮已经出来了。”文臻抬头看天色,“我还没死,那么,有人就该死了。”<r/>

<r/>

她话音刚落,刚才还在微笑的阿节忽然脸色一变,随即猛地跳了起来。<r/>

<r/>

她跳起来的时候,膝盖发硬发直,像个僵尸。<r/>

<r/>

与此同时,她腹中忽然鼓动,一会儿像有无数条蛇在游动,一会儿像有石头般沉沉下坠,一会儿像有气不断地往上顶,或者有东西在突突向外鼓,而她的脸色赤红,脸上,手上,所有露在外的肌肤,都开始爆出大量的红黄疖子来,她一边惨叫着一边撕衣服,嗤啦一声衣服还没撕裂,涨大的肚腹便迸了出来,而她大张着的嘴里,开始冒出无数黑红色的虫子,肌肤也开始崩裂,爬出无数的密密麻麻的东西来,随即她又开始呕吐,那种吐法,像是要将全身的血液和脏器都吐出来一般,一时天地间都充斥呕吐惨叫之声。<r/>

<r/>

这一幕看得人浑身发冷,有人在惊叫,有人逃开,有人呕吐,更多人惨白着脸呆在当地。<r/>

<r/>

这明显是中了蛊,还不止是一个蛊,从表现看,阿节擅长的石头蛊,泥鳅蛊,拍花蛊,癫蛊、阴蛇蛊……一个不少。<r/>

<r/>

蛊有反噬的,但只在对方对这种蛊更精通的基础上,阿节对这些蛊已经非常精通,掌握得又多,这世上哪还能有人,在这许多蛊上都比阿节强。<r/>

<r/>

众人不敢置信地看向竹楼上的妙银,却见妙银更傻地看着她身边完好无缺的文臻。<r/>

<r/>

众人还没来得及再问一句,忽然又是几声惨叫响起,这回是阿节身边的人,那些刚刚还在嘲讽人们的女子们,也各自抱头抱脚抱肚子,有的在吐羊毛,有的浑身起针点,有的大喊大叫,吐出青黑色的血液。<r/>

<r/>

有人挣扎着起来,吹起竹哨,想要催动自己豢养的毒虫们反扑,却惊恐地发现毫无反应。<r/>

<r/>

众人再次被惊住,又听见阿节的惨叫又变成了大喊,“主子救我!主子救我!”<r/>

<r/>

她好像看见了虚空中的谁,挂着满身的血肉和呕吐物挣扎着爬起身来,向虚空搂抱过去,大叫“主子,救我!救我!我是为了你的大业才这样的啊……”<r/>

<r/>

文臻原本面无表情地看着,听见这句,立即喝道“文蛋蛋,去给她解了一半!”<r/>

<r/>

文蛋蛋应命而去,然而终究迟了一步,阿节一句话还没喊完,忽然向后一倒,整个人便如折断了一半,拱在了地上。<r/>

<r/>

她死了。<r/>

<r/>

文臻挑眉。<r/>

<r/>

自作孽不可活。<r/>

<r/>

如果不是她太狠毒,在和她比试的时候下的蛊太多太狠,楼梯扶手上有疳蛊,地上土里掺了蛇蛊,路面上放了石头蛊和篾片蛊,水缸里的竹叶是泥鳅蛊,最后还不忘记和她握握手,给她掌心再加上一道拍花蛊。硬生生弄了这许多,再加上文臻跌下楼梯时鞋底放出,以及最后和她握手时放出的属于文蛋蛋的蛊,七八种蛊同时发作,最快速度要了她的命。<r/>

<r/>

只是可惜了,本来说不定有机会问出些什么的。<r/>

<r/>

另外那几个中蛊的,便是之前妙银请客之后,去给请客的人下蛊的那几个,文臻在请客时,就在客人们的身上下了文蛋蛋的蛊,她算准了阿节的人,不管是出于栽赃还是示威,都很有可能去为难这些赴宴的人。<r/>

<r/>

当这些人被为难的时候,文蛋蛋的蛊一方面压制了那些人下的蛊,另一方面也沾染到了那些人身上。<r/>

<r/>

现在那些人在那里呼喊叫号,而其余的人都已经明白了这些人先前做了什么,都怒目而视,愤然不去解救。<r/>

<r/>

文臻的声音,冷冷从楼上传来。<r/>

<r/>

“看见了吗,这是作恶者的下场。没有那个本事,就不要想着做野心家。阿节临死前喊着主子,她的主子是谁?一个奴才,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更多人变成她主人的奴才,你们不要妙银这样一心保护寨子的寨主,却抢着要去做奴才,做他人手中的枪,把这些残忍的手段用在自己的留山姐妹兄弟身上,你们脑子里都是蛊吗?”<r/>

<r/>

竹楼下,很多人低了头,更多人惊讶地看着文臻。<r/>

<r/>

原来她才是蛊术高手?<r/>

<r/>

妙银道“看!这些人对姐妹下了手,这么快就遭了报应!”<r/>

<r/>

有人喊“谁赢谁当寨主,我们服你,你说啥,咱们听啥。”<r/>

<r/>

文臻脑袋却又缩了回去,“我和妙银夫妻一体,我赢了就算她赢,自然还是她当寨主。”<r/>

<r/>

众人都没有异议,寨子里的人本就分成三派,一派倾向于妙银,一派拥护阿节,一派中立,如今阿节的死忠都已经铲除,众人亲耳听见阿节喊主子,亲眼看见对姐妹下蛊的那些人的惨状,自然不会再有以蛊术求上进的所谓想法。<r/>

<r/>

文臻却让文蛋蛋去解救一下阿节的那些狗腿子们,解救的程度也按照每个人的行为来,她让文蛋蛋下的蛊本就是反噬蛊,谁对别人下手越狠,自己便被反噬越狠,下手轻的,自然便是还可以挽救的。<r/>

<r/>

悄悄救活了几个,留下了一口气,文臻盘问了她们一些阿节的日常生活细节,得知她每隔半个月,都会去寨子外的一处潭水中独自洗浴,有次有人撞到她半夜方回,神色难看。<r/>

<r/>

还有一个人说,昨天其实阿节也有出寨子,只是去的时辰很短,大概只有她注意到了。<r/>

<r/>

几个女子准备去收阿节的尸首,文臻忽然站起,示意等一下,她走过去,查看了一下阿节的手,又看了看妙银和其余人的手。<r/>

<r/>

妙银等人的手,因为从小修炼蛊术,和各种毒虫毒草打交道,不可避免会留下各种伤痕以及青黑痕迹。但是眼前的阿节的手,十指纤纤,洁白娇嫩,连茧子都没有。<r/>

<r/>

难道这位其实会的也不是蛊术,而是异能?<r/>

<r/>

阿节也和天机府有关?<r/>

<r/>

她示意人们将尸首抬走,回到桌案前,翻着妙银拿出来的,她老祖宗留下来的蛊术书,忽然指着一页问妙银“这个换脸术,你会不会?”<r/>

<r/>

“这是最高等级的蛊术,已经失传了,便是阿节也不可能会。”<r/>

<r/>

文臻笑了,将书一合,顺手盖在文蛋蛋头上。<r/>

<r/>

“交给你了。”<r/>

<r/>

文蛋蛋拨开纸页,圆溜溜的眼睛瞪着她。<r/>

<r/>

“我要成为阿节,会会留山大祭司。”<r/>

<r/>

……<r/>

<r/>

时间在留山等待立火节的欢欣鼓舞气氛和静海城平静底暗藏的杀机中渡过。<r/>

<r/>

九月二十一,文臻杀天机府中人,杀阿节,实际掌控满花山寨,当晚,盈盈灯下,文臻立在妙银面前,明明还是那张脸,妙银抬头看她,诧然惊呼“阿节!”<r/>

<r/>

那天晚上,文蛋蛋下令满寨蛊虫封锁全寨,不允许任何人出寨,以免泄露阿节已死的消息。<r/>

<r/>

当晚,文臻依旧做了一桌好菜,给林飞白补养身体,但是她自己却有点厌油腥味,只清汤泡了一碗饭便罢了。<r/>

<r/>

九月二十一,文臻的最酷闺蜜,在四人中最先怀孕的南齐静海总督太史阑,生下双胞胎。<r/>

<r/>

因为出现了内奸,在她生产的最虚弱时机,府邸里各方来敌,只是在刺客们大多都在没头苍蝇般乱找的时候,燕绥轻轻巧巧找到了太史阑生产所在的地下密室。精准地找到了控制地下室的开关座钟,并十分谦让地让大皇子派来的侍卫抢先下地道,因为地道机关逢单数开启,宜王殿下让大皇子的侍卫下了两轮,死了好几个,才潇潇洒洒地下了地道。<r/>

<r/>

然后他逛园子一般欣赏了整个地下室的设计,对太史阑的才智表示了一定的认可,准确地找到了逃生通道,并揪住了逃生通道上方落下来的一方白色的衣襟。<r/>

<r/>

最终他放过了那个假冒太史阑的女子,原本他不喜欢那样的女子,有义气没本事,就该为自己的废物付出代价。<r/>

<r/>

然而戾气升起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文臻的那些话。<r/>

<r/>

想起她在船头上迎风张开的双臂,衣袖柔软掠过他脸颊,侧头时脸颊温软馥郁如奶油,说话的语调也奶油一般甜美,抿一抿,便要化在心里。<r/>

<r/>

那一日连海风也清透,天际光影蔚蓝霓虹。<r/>

<r/>

想着她心也柔和,杀戮血腥人间黑暗此刻不配。<r/>

<r/>

他摆摆手,上了无人的地道,在厨房后面精准地剑指太史阑。<r/>

<r/>

他亦会永远记得初见南齐最传奇的女子的那一刻。<r/>

<r/>

和他想象的男子般高大,男子般气质的女子不同,眼前的女子高挑却纤细,软软地靠在背着她的少年肩上,黑发一缕黏在额头,衬得脸色如雪而眼眸苍黑。<r/>

<r/>

很虚弱,但是神情不虚弱,精神不虚弱。<r/>

<r/>

她仰头对着他的剑尖,看似一动不动,燕绥却已经看见她手腕微微一翻,腕间隐约一点彩光闪耀,看上去有好几个颜色的东西,那东西的刺尖,却是对着背着她的少年的。<r/>

<r/>

她看人时眼眸的凝定冷静,让人觉得,便是苍天于此刻倾,高山于此刻崩,都换不来她的仓皇无措。<r/>

<r/>

哪怕她虚弱,被逮,也会让敌人觉得,这是一条蛰伏的虎,看似奄奄一息,随时抬头,便可咆哮山林令天下风从。<r/>

<r/>

燕绥却只觉得熟悉。<r/>

<r/>

不是相貌,甚至说不清这熟悉感从何而来,他却在这一刻再次不能自己的想起小蛋糕。<r/>

<r/>

那一刻,他心中忽然掠过一个奇异的念头。<r/>

<r/>

蛋糕儿如果遇见这女子,一定会喜欢她的吧?<r/>

<r/>

他原本不喜欢眼前的女子,不喜欢她过分冷静的眼眸,未见太史阑之前,他已经对这个女子警惕万分,见了她之后,他便确定,这女子比他想象得更加强大强硬,若她是野心人物,必成各国之患,这样的人,此时不除,他会后悔。<r/>

<r/>

然而此刻,掠过心头的影子,入过耳的言语,让他忽然愿意放下心头执念,给敌人更多一点时间和机会。<r/>

<r/>

不知对错,也不必理会,冥冥之中,自有定数。<r/>

<r/>

九月二十二,文臻以满花寨子新任寨主的身份,带领着妙银和原阿节身边留下已经臣服的几个亲信,前去拜访千秋谷。<r/>

<r/>

文蛋蛋的换脸术已经研究成功,但是并不是文臻想象得那样,自己吃了什么,变成阿节的脸。相反,她还是文臻的脸,但别人神奇地看着她就成了阿节。<r/>

<r/>

询问文蛋蛋才知道,原来文蛋蛋反其道而行之,它是蛊王,身具百种蛊毒,节制天下异蛊,但本身并没有炼蛊的本事,只能吸纳,而阿节等人都不会换脸术,它自然也不能。<r/>

<r/>

但百年老妖的智商不是盖的,文蛋蛋独辟蹊径,对别人使用迷幻蛊,让别人能够按照文臻心意,看文臻是她想要的人。所以当文臻自我介绍是阿节时,其余中蛊的人,看文臻就成了阿节。<r/>

<r/>

只是这样文蛋蛋就累了点,得对见到的每个人都施术。<r/>

<r/>

文臻表示不介意,反正又不是她累。<r/>

<r/>

至于为什么去千秋谷,是她心中有个疑惑。<r/>

<r/>

她来满花寨子完全是临时行程,就算她是个外人,就算阿节是天机府中人,她的到来引起了阿节的警惕,但阿节似乎也没必要这么快就对她下杀手,还不惜工本地调了四个天机府杀手来。<r/>

<r/>

所以这四个天机府杀手不是阿节调来的,从出现杀手那晚,阿节并没出手,篝火晚会遇袭时她也很惊讶可以看出来。<r/>

<r/>

那还有哪方势力知道她秘密去了满花寨子?<r/>

<r/>

那就只有她留下记号通知的千秋谷了。<r/>

<r/>

是熊军还是共济盟出了问题?<r/>

<r/>

所以她要以阿节身份去试一试。<r/>

<r/>

满花寨子离千秋谷不远,半日就到。<r/>

<r/>

她出发的时候,要林飞白留下养伤,林飞白坚持要跟着,说自己腿没伤,一只手也能应敌,文臻也不和他多说,只道“为了麻痹他人,我们必须全部是女子,你要么扮女装,要么留下,自己选咯。”<r/>

<r/>

林侯的脸色很有些精彩,被对面竹楼上的英文再次忠实记录。<r/>

<r/>

片刻后,林飞白回了竹楼,文臻以为他放弃了,哈哈笑着点选了几个人,正准备走,一转头,看见一个高挑英气的女子,大跨步地跟了上来。<r/>

<r/>

一瞬间文臻险些以为太史阑出现了。<r/>

<r/>

定了定神,她才反应过来,林飞白真的去扮女装了!<r/>

<r/>

更想不到的是,他扮女装,这么好看!<r/>

<r/>

林飞白也是衣架子,肩宽腰直,军人世家出身的人,肃杀板正是难免的,原以为这样的人扮女装一定特违和,但是他放下长发,便掩了刀裁的鬓角,柔和了峻拔的轮廓,只显得乌发如瀑,身形纤瘦,肌肤冷白,眼尾修长微光幽幽,竟然别有一份韵致。<r/>

<r/>

韵致到文臻清晰地听见妙银和其余女子齐齐咽了一口口水。<r/>

<r/>

林飞白冷着脸,一只手紧紧地攥住裙摆,看见众人反应,又想去攥刀把,他始终不去看文臻,眼皮微微垂着,看着地下。<r/>

<r/>

文臻心里在狂笑,狂笑之余也有些愁,这人真是太倔了。<r/>

<r/>

林飞白左脚绊右脚地走到她身边,僵硬地侧身一站,也不看她,平板地道“走吧!”<r/>

<r/>

文臻垂目思考了一秒钟,她知道如果自己现在放声大笑,林飞白这性子就没法再坚持下去,然而当她抬头看见林飞白往前直视的目光,和微微咬紧的下唇,最终还是没有笑出来。<r/>

<r/>

拒绝的话已经说清楚,无论如何不应践踏他人自尊。<r/>

<r/>

她没有再说什么,甚至没有多看林飞白一眼,转身便走,身后,隐约听见林飞白松了口气。<r/>

<r/>

不远处竹楼上,英文奋笔疾书。<r/>

<r/>

“林侯为追随文大人身边,不惜扮成女子。甚美。”<r/>

<r/>

想了想,又添一句。<r/>

<r/>

“文大人目灼灼似贼。”<r/>

<r/>

……<r/>

<r/>

<r/>

第三百二十七章 急,在线等

<r/>

文臻当然知道那竹楼上头有猫腻,不过如果她知道英文无时无刻不在打小报告,她一定会刚才干脆上个手。<r/>

<r/>

气死某人拉倒。<r/>

<r/>

在路上,她遇上一队商队,押着一排大车上山,看她带着几个姑娘步行,坐在车辕上的掌柜就招呼文臻“姑娘们,这大日头的爬山累不累?你们去哪,要么捎你们一程?”<r/>

<r/>

留山土著对外地人都很警惕,妙银刚要拒绝,文臻已经跃上了车辕,笑嘻嘻招呼众女“都上来都上来……哎,谢谢大爷了啊。”<r/>

<r/>

那掌柜呵呵笑,看着文臻的眼神几分慈爱,道“无妨无妨,老夫家里也有个孙女,和你差不多大。”<r/>

<r/>

“大爷这是去哪里啊?”<r/>

<r/>

“我啊,就去前面,前面。”那掌柜忽然脸色一冷,开始含糊其辞。<r/>

<r/>

文臻笑了笑,心想看这方向,说不定是给千秋谷的人送物资的当地商家。<r/>

<r/>

她陪着老家伙聊了聊,眼神却注意着四周的动静,前方就有一段狭窄又隐蔽的山路,杀人放火毁尸灭迹的必备场所。<r/>

<r/>

她之前已经听说了,自己的人占据千秋谷之后,留山土著没少捣乱,其中也打劫过运送进山的物资,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撞上。<r/>

<r/>

她看了一眼四周押送大车的护卫,明显是雇了镖局,请了不少神完气足的好手。<r/>

<r/>

可是啊,在这留山,不是武功好就有用的。<r/>

<r/>

马车摇晃里,她眯着眼睛问那掌柜“大爷,你们带着这么多东西,走这山路,安全吗?”<r/>

<r/>

那老者眼底露出一丝忧色,随即又笑道“我们每次都走不同的路,这条路这阵子是第一次走,想来不会有人知道。”<r/>

<r/>

说着他怀疑地瞅了文臻一眼,打了个手势,有两个汉子悄然靠近了这辆车,盯着文臻。<r/>

<r/>

文臻就当没看见,对老头子的警觉性表示点赞。<r/>

<r/>

车子刚刚转过一个弯,最前头那辆忽然咯噔一下,停了下来,前头押车的汉子喊道“有大蛇!”<r/>

<r/>

文臻身边的老掌柜十分有见识,大喊“别管!直接过去,不能停!”<r/>

<r/>

他话音刚落,咻地一声劲风扑面,文臻已经抬手,一胳膊肘把他扫进了车厢。<r/>

<r/>

砰一声老头跌进车厢,整个车厢震了震,文臻身子一歪,避过了第二支呼啸飞来的箭。<r/>

<r/>

那箭饰以彩羽,比寻常箭要短,箭尖色呈暗蓝,显然是本地土著常用的毒箭。<r/>

<r/>

忽然一只手劈手抓来,飞快地一手拎住她的后领,把她扔进了车厢,正砸在了那掌柜身上。<r/>

<r/>

文臻哭笑不得地爬起来,心想林飞白这臂力真了得。<r/>

<r/>

听得外头箭雨连声,不断夺夺钉在车身上,又有攀爬之声嗖嗖而下,正在接近这些马车。<r/>

<r/>

文臻发出一声呼哨,之前提前得到招呼,躲入车下的妙银等人翻出来,几女都穿着十分鲜艳的衣裙,晦暗的天色下十分显眼,各自张臂一招,将手上黑色的戒指一亮,大叫“七王画地盘,来者何人!”<r/>

<r/>

箭雨立止,那些簌簌攀爬之声也停了一停,随即上头有人道“满花寨子?”<r/>

<r/>

七王是留山擅长蛊术的人们对于八种蛊的尊称,即“蛇、蝎、蜈、蚰、蜂、蛛、蚁”。这话只有留山人懂,而能拿这七种毒虫做切口的,也就只有满寨都蛊的满花寨子了。<r/>

<r/>

文臻探头出来,笑吟吟冲上面打招呼,“是哪家寨子的兄弟?”<r/>

<r/>

她知道自己此刻在对方眼里是阿节的容貌,正有心试探对方和阿节的关系,果然上头一个黑脸汉子,一看见她,脸色立即和缓下来,道“原来是阿节妹子,怎么,这一趟你们也要?”随即又皱眉道,“只是为何事先不说,临时来抢?这可不合规矩。”<r/>

<r/>

文臻笑道“我初任寨主,要给大祭司献上礼物,这一趟昨晚就盯上了。不过也不能让哥哥白跑,那最后一辆车的货物,让给你如何?”<r/>

<r/>

那人脸色和缓了一些,道“既然这样,就让给阿节你,算是哥哥给你庆贺当上寨主的贺礼。”<r/>

<r/>

“谢谢哥哥。”文臻笑得温柔。<r/>

<r/>

林飞白垂头站她身后,听她左一句哥哥右一句哥哥,嗓音甜蜜,心间微微一荡,随即想着,自己大抵是没这福气听这一声哥哥的。<r/>

<r/>

再一想,文臻这人,口甜心苦,喊得越亲热,杀机越浓,这福分还是不要的好。<r/>

<r/>

“哥哥,大祭司近来可好?我什么时候去拜见他老人家合适?”<r/>

<r/>

“大祭司最近正在……叫什么闭关?不见外人,待过几日,立火节召开之前,自然会召集各位寨主齐聚商讨各项事务,到时候自然就能见了。”<r/>

<r/>

文臻笑着应了一声。<r/>

<r/>

闭关?<r/>

<r/>

这个词,留山土著没有概念,是属于江湖中人的称呼,这位大祭司,难道真的不是留山人?<r/>

<r/>

此时对方已经去了戒备,招呼了自己的人都下来,文臻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个人身上,那人神情有点闪躲,站在人群背后的暗影。虽然穿的也是留山土著的服饰,脸上画了点油彩,看不清长相,可文臻瞧着他神情举止,并不像本地人。<r/>

<r/>

她凝足目力,盯住了那人的手指,五指粗短,指甲缝隙里有些红色的粉末。<r/>

<r/>

目光一掠便收,她笑着让几个寨女将最后一辆车赶上来,那领头汉子看了一下,见都是些布匹干粮等物,甚至还有少量铁器,都满意地点点头,便赶了车要走。<r/>

<r/>

文臻便也笑眯眯挥手告别,忽然身后车厢里一阵震动,那掌柜的扑出来,用尽全力狠狠将她一推。<r/>

<r/>

大骂“你这个趁火打劫的无耻女人!”<r/>

<r/>

文臻猝不及防,也没想到这老家伙忽然出手,噗通一声跌了个狗吃屎。<r/>

<r/>

林飞白急忙去拉她,断了的手臂也不闲着,手肘在腰后剑上一撞,长剑呛地一声出鞘半尺,冷光如电,射向那老掌柜。<r/>

<r/>

文臻“慢着!”<r/>

<r/>

她目光一转,看见本来要走的对方,因为林飞白这神来一剑,都面露惊异之色,停住了脚步。<r/>

<r/>

她心叫不好,不该让林飞白扮女装的,这一手一出,再仔细一看,更容易让人怀疑。<r/>

<r/>

林飞白微微低头,眼前剑锋拉开半截,如秋水半泓,倒映他森冷眼神。<r/>

<r/>

既然鲁莽犯错,也无可再说,稍后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护她周全。<r/>

<r/>

他静默不动,周身杀气却逼得衣角轻拂。<r/>

<r/>

却忽然看见明洁剑锋如镜,忽然映上一双笑靥。<r/>

<r/>

那双眸子灿灿生辉,流转间夺天地之色。<r/>

<r/>

文臻笑吟吟伸手一搂林飞白的腰,对那汉子道“哥哥你瞧,这位是大祭司派给满花寨子的神通姑姑,这神通是不是很了得?”<r/>

<r/>

一边说话一边掐紧林飞白的腰,低声道“我知道你没有天授之能,但我不管,你必须立刻表现出一点神通来。”<r/>

<r/>

林飞白自从被她一搂,神魂已经飞到了留山之外,但很快被这狠狠一掐掐了回来。<r/>

<r/>

随即他默不作声,剑尖微微一抖,随即对面站立的男子,一截衣角便飞了起来。<r/>

<r/>

虽然不会隔空摄物,但林飞白这样的内家高手,隔着点距离以剑气伤人还是能做到的。<r/>

<r/>

果然这手一出,对方怀疑尽去,神情转为恭谨,急忙行了一个本地的礼节,连带对文臻都施了个礼,甚至连那车礼物都不敢拿了,连说冒犯。<r/>

<r/>

文臻那车礼物有大用,怎么肯让他收回,连忙灌了他一堆汤,那人才赶着车带着手下离开。<r/>

<r/>

文臻看着他们离开,示意妙银派个人跟上去,寨女走惯山路,跟着人不难。<r/>

<r/>

看着人群离开,文臻才吁一口气,回头看见老掌柜还站在车辕上怒瞪她,捋着袖子随时准备和她拼命的架势。<r/>

<r/>

文臻似笑非笑地一挥手,道“绑了!”<r/>

<r/>

当下有寨女将那老掌柜绑了,还要往他嘴里塞臭布,掌柜一边挣扎一边大骂“你这留山妖女,你知道你打劫的是谁家的产业吗!你的寨子不想要了吗!”<r/>

<r/>

文臻笑吟吟看着他“管他什么阿猫阿狗,姑娘我想要,就是我的。”<r/>

<r/>

“奉劝姑娘一句,悬崖勒马犹未晚也,此时把东西还给老夫,你们还有机会!”<r/>

<r/>

“大爷,真好奇你主子是谁。怎么调教你们的?”文臻抱胸偏头看着他,“一把年纪活得甚是糊涂。若不是我,你们今日命都留不住,赔上一车货物算个什么?这般拎不清,还做生意?”<r/>

<r/>

“别说一车货物,便是少了一件货物,都是老夫对不住东家!你有本事便要了我老命去!”<r/>

<r/>

文臻摇头“冥顽不灵!哪个傻逼雇佣了这老家伙!”<r/>

<r/>

话音未落,就听见老头咆哮“我家大人迟早灭了你留山!”<r/>

<r/>

文臻“……”<r/>

<r/>

大人?<r/>

<r/>

哪个大人?<r/>

<r/>

好像自己也是个大人啊……<r/>

<r/>

她盯着老头,老头却好像发现了自己说漏嘴了,又把嘴闭成蚌壳,只用暴起的青筋和瞪大的牛眼表达自己的愤怒。<r/>

<r/>

文臻忽然一个箭步过去,蹲在大车下方挡板下,用指甲刮了刮泥。<r/>

<r/>

那个不起眼的地方,刻着一个袅袅冒烟的火锅,那是江湖捞的标志。<r/>

<r/>

文臻“……”<r/>

<r/>

打劫到自己头上该怎么下台?<r/>

<r/>

急,在线等。<r/>

<r/>

文臻傻傻地蹲在那里,脑子转了转,终于想起来,熊军和共济盟安排到千秋谷之后,在还没落脚稳定,自给自足之前,她曾命当地的江湖捞负责千秋谷中人的金钱粮食供给。<r/>

<r/>

看样子这是送钱粮入山的车队。<r/>

<r/>

她挂心的事太多,把这一茬给忘了。<r/>

<r/>

因为千秋谷中人身份要保密,所以这位掌柜也很谨慎,平常江湖捞车马都有自己的标记,这掌柜全部都给抹了,护卫也请的外人。<r/>

<r/>

只是,文臻觉得,回去还是要对苍南和滇州这边的江湖捞员工进行培训,既然运送物资进山,怎么能邀请路过的女子搭车?这些家伙凭什么以为女子就无害?留山满花寨子可以名列留山最可怕的寨子前三,如果不是她已经以最快速度收服满花,现在这整个车队都可能在阿节手里了。<r/>

<r/>

抬头,迎上老掌柜疑惑审视的目光,文臻嘿嘿笑,摸了摸鼻子,觉得糗大了。<r/>

<r/>

实在不好意思再把身份说出来。<r/>

<r/>

忽然她想起什么,猛地跳起来。<r/>

<r/>

“妙银!妙银!快点派人想办法,把刚才那车货物给追回来!”<r/>

<r/>

早知道是她自己的钱,打死也不送出去啊!<r/>

<r/>

……<r/>

<r/>

妙银派了两个人去追货物了,也不难,只要和对方说不小心下了蛊,对方肯定立即就还。<r/>

<r/>

大车上的东西确实下了蛊和毒,本就是文臻准备赠给留山总寨大祭司的礼物,都是延期发作的那种。<r/>

<r/>

货物要回来,该下的毒还是要下。文臻让姑娘们追回东西的时候,故作不小心撞翻掉落一些,对方为了示好一定会一起帮着收拾,那就够了。<r/>

<r/>

之后便赶着车往前走,很快到了千秋谷。<r/>

<r/>

那被绑的掌柜看见来的居然是千秋谷,不禁瞪大了眼睛。<r/>

<r/>

谷口有人巡逻,左边一排熊军,右边一排共济盟,站得那叫一个泾渭分明。<r/>

<r/>

文臻挑挑眉。<r/>

<r/>

她明明和闻近檀凤翩翩都说过,熊军和共济盟要最快速度融合在一起,首先就要从衣裳配给上趋向统一,之后打散建制,同吃同睡,共同训练,训练中再荣辱与共,再加上共同迎敌,应该可以很快融合。<r/>

<r/>

但现在看来,这第一步还没做。<r/>

<r/>

她早已下令全国江湖捞,拨出相当一部分收益制作订购了衣服和诸般用品,至于武器等物,由燕绥那边的属下供应,但文臻也不占他便宜,早已默默给他在江湖捞多算了一股。<r/>

<r/>

至于燕绥的武器哪来,肯定不可能是和外国买卖而来,文臻怀疑他在东堂境内有私下开采铁矿,制造武器,否则他不能接下这活。但这是大忌,文臻连问都不想问。<r/>

<r/>

她和燕绥骨子里都是胆子比天大之人,燕绥是根本没有顾忌,文臻则是任何时候,自保最重要,皇权之重,她会谨慎忌讳,绝不轻易挑战,但也不会因此就束手束脚。<r/>

<r/>

所以,千秋谷蓄私兵是要命的事,她决不允许出现任何变数。<r/>

<r/>

她在谷口报明来意,自称是满花寨新任寨主阿节,路遇前来给千秋谷送物资的车队,因为车队主事给她提供了帮助,所以她投桃报李,帮助车队解决了一场打劫,顺便护送来千秋谷。<r/>

<r/>

她说话的时候,发现熊军根本没有动,只互相聊天,偶尔冷冷对这边看一眼,很置身事外。<r/>

<r/>

而共济盟的属下,则显得有些意外。自从来到留山,他们面对的都是当地土著的排斥攻击,何曾有人表示过善意?<r/>

<r/>

随即他们态度便热情了许多,其中一人道“寨主稍候,待我去禀报四当家。”<r/>

<r/>

文臻怔了一怔。<r/>

<r/>

四当家?<r/>

<r/>

什么时候共济盟有了四当家?<r/>

<r/>

如果闻近檀已经去了总寨,那么现在当家的应该是凤翩翩,哪来的四当家?<r/>

<r/>

文臻皱起眉,她当初叮嘱过闻近檀,用人要小心,要先长期观察,不要轻易提拔,这才多久,怎么就冒出个四当家,还一副大权在握的模样?<r/>

<r/>

不多时有人出来,却还是那几个守门的人,道四当家有请。<r/>

<r/>

车队的老掌柜已经被解了绑,站在一边,那守门人招手道“哎,你,把东西就在门口卸下来,便回去吧。”<r/>

<r/>

那掌柜的一怔,随即脸色便气白了。<r/>

<r/>

文臻也没想到居然是这个态度,眉头一皱。<r/>

<r/>

江湖捞大老远进山,辛辛苦苦送物资,路上还遭遇打劫,不说热情感谢招待,好歹得让人家进去喝杯水,压压惊,就这么大喇喇叫人放下东西就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江湖捞在乞讨。<r/>

<r/>

随即她又看见那共济盟汉子招呼熊军那边“来,你们,来帮忙卸货!”<r/>

<r/>

文臻眉头皱更紧。<r/>

<r/>

熊军当初被她使计解散,最后接受她的招揽,往千秋谷来的,多半都是当初军中精英级别,这样的人,共济盟怎么可以这样呼来喝去?<r/>

<r/>

这些人又怎么会受这个气?<r/>

<r/>

果然那边的人脸色黑沉,愤怒地走了开去,聚集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什么。<r/>

<r/>

文臻心中也一沉。<r/>

<r/>

那喊人的共济盟汉子似乎也不在意对方听不听话,喊完就笑嘻嘻地道“人家高贵着呢,官家人,不理咱,那咱就自己下呗。”<r/>

<r/>

他招呼着众人去卸货,那老掌柜却上前一步,道“且慢。”<r/>

<r/>

“做甚?”<r/>

<r/>

“这些钱粮物资,都是我们滇州江湖捞三家店,上上下下辛苦所得。便是奉命要交出去,也不能这样糊涂地交。请你们当家出来,亲自清点,造册签字,并给老夫回执,这货才能卸。”<r/>

<r/>

“老家伙,你这是糊涂了吧。江湖捞是谁的?是文臻文大人的。共济盟是谁的?现在也是文臻文大人的,江湖捞的东西送给共济盟,就好比文大人的东西从左手送到右手,还需要什么清点,什么回执?”<r/>

<r/>

“我不管这些,我只管按章程办事。别说江湖捞和共济盟是两处。便是我们江湖捞各店,从一分店往二分店送物资,也同样需要这些章程。”<r/>

<r/>

“那是你们江湖捞的臭规矩,不是共济盟的!懒得和你罗唣,兄弟们,来卸货!”<r/>

<r/>

“你!”<r/>

<r/>

<r/>

第三百二十八章 逼迫

<r/>

文臻一抬手,拦住了那个看起来脾气很好实则一点就炸的炮仗掌柜。转头笑眯眯地道“各位大哥,需要咱们帮忙么。”<r/>

<r/>

“哪能要美人做这粗活,妹子们还是赶紧进去见四当家吧。”<r/>

<r/>

文臻笑笑,对妙银使了个眼色,妙银会意点头。<r/>

<r/>

文臻眼看那些人手脚很快,已经卸了一辆车,便一手拎起老掌柜,连带将他带来的几个护卫连踢带打,都塞到那辆马车上,道“老家伙,既然任务完成了,就赶紧滚罢。”<r/>

<r/>

她塞人的时候已经按住了麻筋,老掌柜动弹不得,还不忘探头出来骂“等我回了滇州,一定要报给我们东家,有你好看!”<r/>

<r/>

文臻笑道“你东家说了,你是挺好看的。”<r/>

<r/>

她一抬手拍在拉车的牛屁股上,老牛慢慢转头,文臻对着空中一摆手,道“好好看着!”<r/>

<r/>

谁也不知道她对谁说,也不知道没人赶车,这一车子人怎么下山。<r/>

<r/>

但共济盟的人也不在意,都在笑呵呵地清点物品。<r/>

<r/>

文臻一转头,看见先前派出去跟着那批打劫的人的姑娘已经回来,悄悄对她指了指人群中一人。<r/>

<r/>

那人混在那群正在卸货的共济盟属下中,衣裳已经换过了,脸上也洗干净了,但文臻又看见了他指甲缝里的红色粉末。<r/>

<r/>

再一看千秋谷山门旁边,果然一大片岩石和土壤是红色的。<r/>

<r/>

文臻心中冷笑一声。<r/>

<r/>

之前她就怀疑,既然江湖捞送物资,经常选不同道路,那就没道理次次被打劫。<r/>

<r/>

除非有内应。<r/>

<r/>

果然如此。<r/>

<r/>

那边卸货完毕,乱糟糟就开始就地分发,卸货的几个人,捡着好的往自己带来的箩筐里揣,熊军的人看着,便有人走过来,道“我们的呢?”<r/>

<r/>

“哟,喊你们卸货你们不来,要东西倒积极?”<r/>

<r/>

“还没轮到你们,等着!”<r/>

<r/>

熊军的人脸色铁青。<r/>

<r/>

这边乱哄哄一阵抢,那边又有一大批人从里头出来,当先的人怒喝道“怎么不造册不登记就开始分发!”<r/>

<r/>

“这是四当家同意的!”<r/>

<r/>

“经过三当家同意没有?”<r/>

<r/>

“三当家这不是闭关么!四当家做主!再说我们也没开始分发,我们这不正在清点吗!”<r/>

<r/>

“我看你们是在先下手为强!这是给大家的东西,你不是强盗!”<r/>

<r/>

“放什么屁!”<r/>

<r/>

……<r/>

<r/>

一片乱哄哄里,文臻已经不动声色地走进了千秋谷。<r/>

<r/>

门口的事且不用管,乱象既然有一桩就有第二桩,不如揪出来一次性管个够。<r/>

<r/>

谷中倒比想象中好一些,屋舍已经起好了,鳞比栉次,连绵一片,分割成住宿区,生活区,训练区,以及还有菜地和水源,算得上井井有条。<r/>

<r/>

当初整个千秋谷的图纸和初期的训练融合计划,是她亲自安排了交给了凤翩翩和闻近檀,看来两人执行得很好。<r/>

<r/>

但为何现在乱成这样?从谷内还在操练的情况来看,这乱象应该就只是近期的事,是闻近檀被前往总寨谈判,被大祭司看中留下开始的?<r/>

<r/>

她并没有试图去拜访那个四当家,而是根据自己当初的设置,找到了应该是高层们居住的地方。<r/>

<r/>

那是几个独院,她当初只是给了个建议,但具体凤翩翩等人会选什么,还是要靠猜的。<r/>

<r/>

她环顾一圈,确定虽然闻近檀凤翩翩都是女子,但绝不会选择远离帮众的最里面的小院。<r/>

<r/>

但也不会选择最近的第一进。<r/>

<r/>

她目光落在一处小院,靠着一排花树,树后也有溪流淙淙,有点像当初五峰山飞流峰的半山小院的格局。<r/>

<r/>

她走了过去。<r/>

<r/>

那小院自然有人看守,可她走过一圈,那些隐蔽在花树中院墙后的人们便倒了一片。<r/>

<r/>

林飞白跟在她身后,侧后方一步远的地方,看着她闲庭信步,几乎不用犹豫就选定了目标,也几乎不用停留就跨进了戒备森严的小院。<r/>

<r/>

她已在不知不觉间长成。<r/>

<r/>

甚至无人知其间那波折艰难。<r/>

<r/>

他想起朝中消息,闻老太太叩阍骂殿,洗刷文臻清白,群臣垂首,皇帝折节,太子软禁,朝堂风云悄然变幻,听说为了应对悠悠众口,挽回朝堂颜面,陛下会下旨嘉奖抚慰文臻,并将外派她至湖州任刺史。<r/>

<r/>

封疆大吏。<r/>

<r/>

虽说文臻之前任过长川别驾,再任湖州刺史也符合章程,但问题是文臻厨子出身,在朝野没呆过几天,司农监监正的板凳都没坐热,就要任一州主官,实在是官场异数。<r/>

<r/>

不少大臣心中腹诽,但是那日殿上给闻老太太实在骂得心虚,也给这两人对太子的反击搞怕了,因此风声出来,竟然没有人前赴后继地上折子阻止。<r/>

<r/>

而且众人也听说,西川之事,虽然看起来是太子剿匪有功,但后来证据显示,太子这个匪剿得很不干净利落,而文臻燕绥在共济盟期间,先后对易慧娘易铮下手,散了熊军,乱了鹿军,使易铭疲于奔命,并失去了共济盟这把刀,实实在在是有功的。<r/>

<r/>

又有说文臻这个湖州刺史,也是临时职位。据说湖州那边不大干净,出现了储备粮失踪的事情,湖州产粮之地,天下粮仓,一旦粮米有失,影响绝非一地。<r/>

<r/>

而他这边的消息更深入一步,怀疑湖州那边和唐家有勾结。<r/>

<r/>

而文臻入朝以来,治理政事能力虽然还未得到验证,但是解决问题搞破坏的能力有目共睹,大抵陛下又想借所谓补偿之机,拿她去救火了。<r/>

<r/>

但无论如何,哪怕是暂代临时,也是一州刺史,跨过这一层台阶,再往上,就是金銮殿前,未来百官之首的那个区域。<r/>

<r/>

这升迁速度,大概也就仅次于南齐那位女总督了。<r/>

<r/>

林飞白原本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倒不是说女子德容言工,而是仕途如倒走巅峰,越往上罡风越烈,沟壑越密,一着失足,便是粉身碎骨。<r/>

<r/>

然而其人如锥在囊,如明珠在匣,长夜亦不可掩其光。<r/>

<r/>

还能做什么呢,愿以身铺路,成就她脚下坦途。<r/>

<r/>

这些念头闪电般掠过,文臻已经走进了院中,只稍稍一看,便选定一间屋子走了过去。<r/>

<r/>

两个高层女子肯定是住一个院子,东屋明亮,窗台前有簇簇山花,西屋素净,幽香深远散淡。<r/>

<r/>

院中无人看守,文臻推开东屋的窗,看见凤翩翩在床上盘腿入定,果然是闭关的模样。<r/>

<r/>

然而仔细一看,就可以看见她眼皮急速翕动,面皮时不时掠过扭曲的神情,那是在焦虑以及挣扎。<r/>

<r/>

果然被制了。<r/>

<r/>

文臻正要进去,忽然林飞白将她一拉,文臻此时也看见一个小姑娘小心地匆匆跑来,看样子是找凤翩翩的。<r/>

<r/>

两人闪身躲在墙后,看见那小姑娘果然进了屋子,从袖子里掏出几根紫色的药草,低声对凤翩翩道“三当家,我打听这种药对蛊可能有用,你试试……”<r/>

<r/>

说着便将那药草碾碎,给凤翩翩喂了,文臻看了一眼那药草,知道是留山一种叫乌钱的藤,确实对很多蛊术有缓解效果,因此也就冷眼旁观。<r/>

<r/>

凤翩翩用了药草以后,终于睁开了眼睛,身体还不能动,却是勉强能说话了。她一开口便让那小姑娘,赶紧去找闻近檀。<r/>

<r/>

小姑娘却很犯难,文臻在门外静静听,才知道这姑娘是共济盟的普通女帮众,对三当家向来仰慕,无意中发现三当家被制,这几日一直努力帮她解蛊。两人匆匆说了几句,文臻这才揣摩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来。神色渐缓。<r/>

<r/>

事情没有她想象得那么糟糕。<r/>

<r/>

千秋谷一开始的安排很是井井有条,熊军和共济盟编成无数小队,同吃同住同训练,闻近檀甚至对熊军士兵分外照顾一些,起初气氛很是和谐。两个女子商量着,又选拔了一些优秀人才,填补了高层的空缺,其中原本西川揭阳分坛的坛主杨庞同,因为揭阳分坛的人最多,最受拥护,升为四当家。<r/>

<r/>

杨庞同一开始表现得十分精明能干,也忠心耿耿,提出了很多好建议。但是很快,千秋谷的安宁被打破,留山土著不停地骚扰和拦截物资,出山采买的人们经常莫名死亡和失踪,在这种情形下,出外巡逻和采买的人员,就成了死亡名单预备役,闻近檀是个公平的人,在熊军和共济盟中选人轮流,但因为人数悬殊,且文臻嘱托过闻近檀,熊军来的多半是善于战场的精锐,是难得的人才,要尽量保护,所以苦事难事,肯定是共济盟占大头。<r/>

<r/>

杨庞同很快就开始表示了异议,认为大家既然都同属一体,自然应该公平起见,让共济盟保护熊军,不公平。<r/>

<r/>

是人都怕死,在他的煽动下,有一部分的共济盟的人员也开始不满,渐渐聚拢在杨庞同旗下,和熊军做对,双方渐渐对立。<r/>

<r/>

这事儿就是个恶性循环,一旦情绪对立,就容易起冲突,频繁的小冲突会导致更大的对立,直至你死我活。<r/>

<r/>

所以在留山还没给共济盟造成重大打击的时候,千秋谷内部已经产生了问题,因此闻近檀才会焦虑不安,不得不接受总寨的邀请,去见那个大祭司,希望通过外部压力的减少,来解决内部的问题。<r/>

<r/>

文臻一直知道共济盟的问题,因为易铭的插手,和萧离风的故意游离,共济盟一味发展,却缺乏强有力的领导,人心一直有些散,只是之前都没机会整顿,如今既然来了,自然要好好揉搓揉搓。<r/>

<r/>

那边那小姑娘还在劝说凤翩翩逃走,凤翩翩却有些犹豫,觉得杨庞同短短时日内,不可能发展出太大的势力。又觉得杨庞同虽然长久在分坛,但素日评价行事稳重,应该不至于太丧心病狂,只是一时利欲熏心而已,她试图让那小姑娘去联络她信任的部属,小姑娘却道她提出联络的那几人,这几日也在杨庞同身边出现过,她怕也有妥当,因此不敢贸然联络。<r/>

<r/>

小姑娘突发奇想,说不管怎样,杨四当家肯定和熊军没有勾连,要么去向他们求救?<r/>

<r/>

凤翩翩一口回绝,道共济盟的事,不可给外人看笑话。<r/>

<r/>

文臻听着,慢慢揣起了袖子,唇角微微翘起。<r/>

<r/>

林飞白打手势问她,为何不立即出手救凤翩翩?<r/>

<r/>

文臻唇角一弯,笑得天真可爱模样,林飞白却瞧着心底寒气一冒。<r/>

<r/>

某人又要害人了。<r/>

<r/>

文臻附耳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林飞白有点惊异地瞧着她,最终点头而去。<r/>

<r/>

过了一阵,外头有喧嚣声传来,凤翩翩听见,急忙让那小姑娘避到床后去。<r/>

<r/>

文臻隔着窗看见,是个中等身材的男子,脖子上有一颗痦子,脸还算清秀,被众人围拥着过来,众人喊他杨当家,显然是杨庞同了。<r/>

<r/>

这当家喊的,不知道还以为是唯一的当家。<r/>

<r/>

杨庞同做了个手势,众人留在院中,杨庞同走了进来。<r/>

<r/>

凤翩翩怕被看出已经解了部分蛊毒,再次闭上眼睛。<r/>

<r/>

杨庞同却从怀中拿出那小姑娘拿来的那种药草,也喂凤翩翩吃了,凤翩翩无奈,吃完之后只好睁开眼睛,一眼看见杨庞同的脸,顿时咬紧了腮帮。<r/>

<r/>

杨庞同俯身低笑“三当家,可想好了吗?”<r/>

<r/>

他靠得极近,呼吸都喷到凤翩翩脸上,凤翩翩嫌恶地想让,身体却不能动,只能勉强扭过头。<r/>

<r/>

“三当家这样就没意思了。明明是好事,何必做这般姿态?只需要你出个面,说闻近檀得大当家授意,要将共济盟卖给朝廷,留山大祭司愿意助我们铲除异己,和我们结盟互助,已经扣住了闻近檀。你只需要和我召开临时当家会议,废了大当家之位,我便奉你为大当家。你看,好处我也给你,位子我也给你,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r/>

<r/>

凤翩翩声音沙哑地呸了他一口,“然后我做你的傀儡?任你和外人勾结,将共济盟卖给居心叵测的人?”<r/>

<r/>

“三当家何必这么多疑呢?总之就是你我合作共治共济盟不好吗?至于什么卖不卖的,你又焉知文臻不会将共济盟卖给朝廷呢?她可是朝廷大员,要我说,萧离风就是疯了,费尽心机将共济盟留给一个朝廷官员?这才叫卖了共济盟!”<r/>

<r/>

“杨庞同你不许侮辱大当家!你也别忘记了,是文臻救了我们救了你!她如果要卖共济盟,用得着千里迢迢把我们骗到这里再卖?我倒是要问问你,既然心里有想法,当初在地道里为什么不说?你不服气,你当初倒是别下地道逃生啊!”<r/>

<r/>

“啪。”<r/>

<r/>

一声清脆的耳光,惊得悄悄回来的林飞白眉头都颤了颤,他转头看文臻,文臻竟然还是笑眯眯听着,连嘴角都弧度都没变一丝。<r/>

<r/>

这让他心中再次感喟,眼前这位,当真是蜜糖包裹的石头。<r/>

<r/>

床上凤翩翩被扇得向后一倒,她霍然转头,被扇乱的发丝间露一双血红的憎恨的眼睛。<r/>

<r/>

杨庞同却不以为意,双手交互扭了扭,发出一阵骨节挪动的格格声,随即起身,曼声道“劝了你三天,你还是冥顽不灵,我可没这时间和你慢慢耗。”说着起身,拍拍手。<r/>

<r/>

在院子中等候的一群人应声而入,逼向凤翩翩。<r/>

<r/>

“你们做什么!”<r/>

<r/>

“没什么。只是我单方面已经卸了你当家的职位。作为一个普通女帮众,有为其余兄弟排忧解难的义务是不是?你瞧咱们兄弟们,都血气方刚的,自从来了这荒山野岭,十天半月都开不了荤,你就忍心看得下?”<r/>

<r/>

“杨庞同……你……你怎么敢!”<r/>

<r/>

“我有什么不敢的?”杨庞同施施然回身,“是你生性淫荡,耐不住寂寞,勾搭帮中兄弟犯了帮规,与我何干?”<r/>

<r/>

“杨庞同你如此下作还想给我泼污水!可我凤翩翩掌管共济盟七年,是什么样的人,天地知道,帮中兄弟都知道!”<r/>

<r/>

“这谁知道呀。人是会变的,或者你倒霉沾染了什么毒物蛊术心性变了呢?不过你放心,我会不顾一切替你报仇的,想来那些拥戴你的兄弟们见我如此赤诚,一定也会对我放下心防。你看,虽然麻烦一点,但是我并不是只有劝服你一条路可以走是不是?”<r/>

<r/>

他拍拍手,手指一弹,嗤啦一声,凤翩翩衣领被扯开半边。<r/>

<r/>

杨庞同走出门去。<r/>

<r/>

“招呼好我们三当家咯。”<r/>

<r/>

一群男子狞笑着逼上去。<r/>

<r/>

凤翩翩咬牙,眼眸血红盯着最前面的人。<r/>

<r/>

林飞白拉了拉文臻的衣襟。<r/>

<r/>

文臻手握成拳,笑眯眯把他的手推了出去。<r/>

<r/>

林飞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r/>

<r/>

忽然一条人影蹿了出来,扑挡在凤翩翩面前,而凤翩翩方才还算镇定,此刻急得声音大变“小堂!快走!走!”<r/>

<r/>

正是那躲在床后的小姑娘,众人一见她都一惊,回头看已经走入院中的杨庞同,杨庞同头也不回,只挥了挥手。<r/>

<r/>

凤翩翩眼底露出绝望之色,眼看着那小小身子倔强地张开双臂挡在自己面前,而最前面的,往日熟悉的帮众,此刻眼底的如血。<r/>

<r/>

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她心底一阵阵发冷。<r/>

<r/>

她不怕侮辱,不会让这些人碰到她一根指头,别的力气没有,自杀还是能的。<r/>

<r/>

但是怎么可以牵连无辜?<r/>

<r/>

小堂才十三岁!<r/>

<r/>

“杨庞同!我答应你!”<r/>

<r/>

杨庞同回身,古怪一笑。<r/>

<r/>

“晚了。”<r/>

<r/>

“你!”<r/>

<r/>

“你逼我用了这种手段,我们便已经不死不休,我怎么敢再信任你,再给你活着的机会!”<r/>

<r/>

“杨庞同,你便不怕报应吗!”<r/>

<r/>

“报应?谁啊?你吗?别开玩笑了,咱们本就是刀头舐血江湖汉子,谁手下没有几十条人命,真要有报应,你我现在都已经化灰了!”<r/>

<r/>

“或者有人能给我报应,比如咱们的大当家啊,你喊啊,你现在喊啊,看能不能把她喊出来,给我一个比你下场更惨的报应?”<r/>

<r/>

杨庞同的笑声听来竟然是爽朗的,只是隐约有几分丝丝之声,像一条藏在阴暗角落的蛇。<r/>

<r/>

林飞白又看文臻。<r/>

<r/>

现在总可以出手了吧?<r/>

<r/>

文臻在笑眯眯吃软糖,一条腿有意无意地横着,林飞白要是抬腿,肯定能绊个大马趴。<r/>

<r/>

林飞白皱眉。<r/>

<r/>

文臻一转头,看见他眼神里的不赞同,笑了笑,递块软糖给他。<r/>

<r/>

林飞白手一抬,动作有点快,软糖滚落。<r/>

<r/>

文臻低头看了看软糖,挑了挑眉。<r/>

<r/>

林飞白有点懊悔,觉得自己方才动作太粗暴了些,可他确实有点不喜欢方才文臻的散漫和冷。<r/>

<r/>

像隔着山海和风雪看世间,眼底有种真实至不可触摸的冷漠。<r/>

<r/>

这冷漠让他心慌。<r/>

<r/>

就算文臻另有打算,最终会出手,可身为女子,怎么能从容面对这样的场面?<r/>

<r/>

是官场风霜打磨,磨砺成一个陌生的她,还是她本性便是如此,内心坚冷不可焐热,隔岸看花?<r/>

<r/>

文臻瞄一眼他的眼神,唇角一勾,并不在意。<r/>

<r/>

只是想着,如果燕绥此刻在,想来定然是不会拒绝她的软糖的。<r/>

<r/>

人生哪来那么多知己呢,大多不过是同行一段路的缘分罢了。<r/>

<r/>

……<r/>

<r/>

------题外话------<r/>

<r/>

情人节快乐。<r/>

<r/>

<r/>

第三百二十九章

“人生哪来那么多的情深爱重呢?大多不过是不得不同行一路的孽缘罢了。”

薄胎云窑瓷盏莹润晶透如一捧水一般,被捧在更加莹润晶透的手掌中,那手指指甲轻轻敲着瓷盏边缘,发出的声音如断金碎玉。

说话人声音却懒懒的,曳着点散散的尾调,听得人总会泛起淡淡的倦,像行路遇春水,愿投身溺于其中。

“娘娘,陛下宣您前去景仁宫。”

德妃站起身来,笑一声,道“我这德胜宫啊,总是盛不下我们陛下的御驾呐。”

菊牙于无人看见处惯例地撇撇嘴。

是咧,陛下找娘娘,从来不来德胜宫,都是宣娘娘去景仁宫。外人都道娘娘盛宠,可谁又知道,上次陛下因为闻老太太叩阍来德胜宫,是最近十年来的首次呢?

“带着我们小厨房新研究出来的红薯饼,给陛下尝尝。”

菊牙应一声,随手从桌上拿起一碟德妃没动的有点凉了的红薯饼,油炸过的食物,再经过放置,泛着腻腻的油光,看着实在很难引人食欲。

菊牙不在意,她知道德妃也不在意。

因为就算带了新鲜出炉的点心去也无意义。

但是娘娘还是要带的。妖妃嘛,总要显出几分配得上这妖和宠的姿态。

德妃随便披一件薄氅,虽然天气还没冷,但她比较怕冷。

经过前庭花园的时候,花匠正在伺弄花草,德妃不喜欢那些养在盆子里的娇贵的花,她喜欢大株的,需要在地里直接种植的花。

花匠的花锄下得深了一点,翻出一点雪白的东西来,花匠的脸色并无异常,却在看见德妃过来的时候,一锄头将旁边的土翻过来,将那东西盖住了。

德妃却已经看见了,转头对菊牙笑一声“看这位置,大抵是我们的清仪姑姑。”

菊牙道“听闻那边现在每年清明还会给清仪上一炷香。”

“倒真是情深义重。”德妃这语气听来竟然颇有几分诚恳。

菊牙没说话,眼前似电光一闪,转为夜色里深红的宫廊,飘扬的纱幕,轻而沉稳的小小的靴子,纱幕后的脚,趾尖蔻丹鲜艳,轻轻一撩……

一忽儿又转为多年前眼前的这一片土地,那冬日里浇下的冰水,冻实的冰层,冰层下还保持着扭曲辗转呼号姿态的尸首们……

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便有了离别。

至今日依旧不复归。

菊牙在心里叹了一声,面上却依旧撑着孔雀般的嘚瑟劲儿,高昂着头将狐假虎威的姿态扮个十足。

娘娘懒,懒得扮宠妃姿态,她就得把这份劲儿撑足了,这么多年,她也算是明白了,有时候,韬光养晦就是傻。

景仁宫里,皇帝一身便袍,正在看一封奏章,菊牙看一眼那奏章封面,黄底黑边,不是正式奏章文书,是封疆大吏为了和皇帝联络感情用的问安折子。

一般只会说些家长里短,对皇帝嘘寒问暖,汇报一下自己忠君爱国的日常心情,而陛下的回复也多半以朕躬安开头,以爱卿好生为国保重结尾。

皇帝也不待进来的德妃施礼,便招招手示意她坐过来,将那折子往德妃面前一推,笑道“我答应过老三,不随便安排他的事情。但老唐这折子里话说得恳切,现今局势你也知道,唐家的态度至关重要,你是燕绥的母妃,你且来拿个主意。”

德妃打开折子,看一眼,眉一挑,笑了。

“唐孝成想要把唐六嫁给燕绥?”

……

千秋谷内。

屋内的狞笑声又起。

凤翩翩眼底含泪,眼看着那双肮脏的手,快要触及那已经浑身发抖却依旧不肯走的小姑娘的衣襟。

怒火似掺了毒掺了沙子,一把把灼热地揉在胸口,烫得从喉管到胸腹,都含着血般的疼痛。

这个人是她选的,是她不顾闻近檀的反对提拔的,是她相信共济盟铁板一块,不会为人所趁,依旧没听闻近檀的建议,给了这人掌握大权的机会。

她还听信杨庞同的话,对闻近檀产生的怀疑,因此没有阻止闻近檀去总寨见大祭司。

就在先前一刻,她还想着杨庞同不过是排斥闻近檀,名利心重一些,想要劝说他迷途知返。

是她太天真!

一口血激涌在咽喉口,下一瞬就要喷对面一个一头一脸。

她忽然觉得腿一痛,然后身子向后一仰。

这一仰她狂喜——腿能动了!

凤翩翩猛地蹿起,一手拎起小堂,一手便要拔刀,却发现自己竟然只有右手能动,左手抬不起来。

她只能含恨放弃出手杀人,拎着小堂蹿了出去。

屋内众人原本注意力在小堂身上,没想到三当家突然暴起,大惊之下下意识纷纷让开,凤翩翩一步便蹿到了院子里。

杨庞同惊讶转身,凤翩翩看见他便恨得眼睛滴血,一把推出小堂,喝道“快跑!”一手就去腰间摸刀。

今日拼着死在这里,也要将这人给杀了!

然而这一摸,手忽然又软垂下来,力气又没了。

更糟糕的是,小堂也不知道是受了惊吓还是怎的,双腿软垂,竟然跑不动。

眼看杨庞同一边退一边抓向小堂,凤翩翩只好咬牙再次放弃,拖起小堂背到背上。

原本以为自己的手没力气把人背上的,结果忽然力气又变大了,轻轻松松把小堂甩上肩,凤翩翩心中希望又起,冲出去的时候再次拔刀,结果手倏地又软了。

凤翩翩“……”

如果不是此刻情势紧急,真要对老天大骂一声,您玩我呢!

凤翩翩背着小堂蹿出院子,她本想冲到训练场去,此刻大部分帮众都在训练场练武,但是不知怎的,要往左走的时候,脚刚踏上地面,腿便一软,往右边一退,又正常了。

凤翩翩“……”

好像真的被下蛊了……

她只能向右走,右边往前是共济盟帮众的住处,一排一排的屋舍连绵,她背着小堂狼狈地跑过,心里焦虑会随时被拦住,但不知怎的,后来并没有人立即追来,她顺利地蹿到了那排宿舍。

她也很快看见了熟人,都是老部下,她实际掌管共济盟多年,在共济盟忠心属下最多,最有威信,要不然杨庞同也不会一直关着她想说服她。因此此刻看着那一张张惊异看过来的熟悉面庞,她大喜,就要将杨庞同的恶行说出来。

结果她一张嘴,发现自己竟然说不了话了!

凤翩翩“……”

更要命的是,小堂不知道什么时候昏过去了,也不能说话了!

更更要命的是,她想停下来,却一停下来就浑身发痒发痛,一旦跑起来,却精力充沛,她不得不继续向前冲,眼睁睁冲过了自己部下的地盘。

凤翩翩觉得此刻比先前险些被辱还要令她想呕血!

她这样衣衫不整地背着另一个衣衫不整的小姑娘冲过宿舍区,自然会引起所有人的好奇,人们都跟了过来,在她身后大声询问,凤翩翩听见那些呼喊询问,也很想大声回答,可她不仅回答不了,只能像个疯婆子一样向前冲,甚至她还冲得越来越快,双腿像不是自己的一样向前飚,将那些追出来的人都甩在身后。

凤翩翩“……”

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

前方就是熊军的宿舍,凤翩翩此刻可不愿被熊军看见自己的狼狈状。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内心深处,她对熊军也难免有几分戒备和生疏,因此可以冲向共济盟宿舍求救,却不愿被熊军发现。

然而老天今天姓作,名对。

刚才的事情又重复了,她完全无法控制地,直直冲向熊军的那一排屋舍。

她没有看见的是,在她身后不远处,文臻始终负手,笑眯眯跟在她身后。

因为凤翩翩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家都跟着,因此一时还没人注意文臻悄无声息的出现。

而熊军的营地也有了动静。

因为凤翩翩已经在共济盟宿舍闹出很大动静,熊军的人都已经出门查看,并且已经在自己的院子前排成一行,此刻见她冲来,当先一人喝道“布阵!”

共济盟追来的人大惊,有人喊“不可伤害三当家!”

熊军却根本不理,人人顶盔贯甲,一队人走马灯一般一转,便隔开了追来的乱糟糟的人群,避免他们冲入熊军营地,另一队人围住了凤翩翩,堵住了她所有的去路,凤翩翩左冲右突,面前却始终维持着三人阵,一人刀背向前,一人横枪于前,另一人佯攻,她不得不退,使枪的人已经枪杆一挑,将她背上小堂挑起。

小堂的身子飞出,凤翩翩要抢,后三步一个枪手又是一挑,再次将小堂往后挑,然后下一个接力,竟然就这么一个接一个,生生让小堂无法落地,一直挑到了后方,由最后面的熊军擅医的人接着查看,片刻后道“无妨!”

而此时凤翩翩也已经被熊军的阵型逼得不仅无法抓回小堂,也无法冲出,包围圈在不断缩小,很快她也会被毫发无损地挑飞。

至于那些冲过来想要救她的共济盟帮众,已经被熊军分割成无数小块,押在熊军宿舍一丈之外,无法冲进。

熊军也不和他们打,就死死押住他们,重铁盔甲深黑色,遮蔽日光,仰望如山。

文臻站在角落里,眼神激赏。

本想看一看熊军的反应,未曾想还能看见这么精彩一幕,果然训练有素的军队,非江湖散漫草莽能比。

也好,就让共济盟今日看清楚悬殊。

只是也终究不能让凤翩翩止步于此。

她今日的每一步,都有所安排,凤翩翩不能留在熊军营地。

她对身后跟来的妙银等人使了个眼色。

妙银等人已经趁乱换了共济盟帮众的衣裳,此刻混在人群里,接收到眼色,各自手指连弹,放倒了一批熊军。

蛊术有很多种,妙银们现在用的就是最浅显的,只能短暂让人丧失行动能力,没有什么副作用的那种。

熊军人数本就相对较少,靠训练有素的防御阵型才镇住了共济盟的人,此时阵型被破坏,顿时凤翩翩和共济盟的人便冲了出去。

凤翩翩冲出去后,发现自己又只能向后方的训练场冲,她到此时也认命了,老天安排,指哪冲哪,反正也收不住,反正也停不了。

训练场上正热火朝天,熊军的部分将士和共济盟的大部分子弟都在,正在以切磋之名暗搓搓打斗,看见传说中闭关已经好几天的凤翩翩忽然十分狼狈地冲进来,顿时都呆了。

凤翩翩冲进去,却发现自己依旧无法说话,正着急间,先前一直没追上她的杨庞同等人,在文臻暗示手下们放手之后,终于冲了过来,杨庞同手臂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他一边捂着手臂,一边嘶声道“大家拦住三当家!她失心疯了,要把咱们卖给朝廷,我劝阻她几句,她竟然冲我动手!”

众人哗然。

凤翩翩霍然回首,怒火满胸,气梗咽喉,一时连眼眸都是血红的,却依旧说不出话来,她憋闷得狠狠抓住了自己的领口,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隐在角落的林飞白又看向文臻。

文臻脸色沉了几分,但依旧没有动。

她如何不明白凤翩翩此刻的悲愤焦灼,但是想要达成的效果还没达成,这心上一把刀,还拔不得。

凤翩翩掌管共济盟多年,对共济盟的深厚感情和对熊军的天然隔膜,都不是一两件事可以抹杀的。

然而千秋谷立足艰难,留山情况复杂,如果不能迅速融合,那么迟早都有灾难。

凤翩翩作为千秋谷实际掌管者之一,她必须脱离内心天生的情感倾向,冷静而客观地看待共济盟和熊军,并在任何时候都能做出公平的裁决。

对共济盟上下盲目相信,是她的致命弱点。

文臻作为空降大当家,又没有时间在盟中培养感情树立威信,她今天可以强硬处理杨庞同和他的帮手,但是不知道杨庞同全部面目的凤翩翩和其他帮众,就会留下心结。

处理那一小撮人,也不能看清楚共济盟全员,到底心意立场如何。

今天,便要她看清楚。

也让所有人看清楚。

杨庞同冲了进来,一脸焦灼,他身后跟着先前宿舍区的共济盟帮众,也就是说,几乎所有人都在此刻,毫无心理准备地聚集到了训练场。

文臻一路驱赶凤翩翩左拐右拐,目的就是这个。

随着杨庞同的喊声,众人神情也有了变化,震惊,疑惑,喜悦,不安……有一部分人立即跟在了杨庞同的身后。

有一部分人大惊失色,冲到了凤翩翩身前,有人脱下衣服给她遮挡,有人张开双臂拦在她身前,大喝道“你胡说!三当家不是这样的人!”

杨庞同身后立即有人大骂“放屁!四当家都伤成这样了你瞎了眼没看见!再说三当家要是没做这事,她为什么不反驳!”

两边哗啦啦吵起来,更多人却是满脸惊疑地站在一边,谁都不靠。

熊军收了操练的家伙,冷笑着走到校场边缘看热闹。

只是刹那,校场之上,泾渭分明。

林飞白再看向文臻时,眼色便发生了变化。

原来她等在这里。

故意让凤翩翩受到一定的刺激,故意扩大事态让凤翩翩冲出去,惊动所有人,故意控制凤翩翩的路线和行动,故意放过杨庞同让他没有准备时间,不得不追到校场,都是为了一次性看清所有人的立场,好为之后的血洗做准备。

听起来简单,但是执行人的冷酷和心性,非常人所能及。

而在此时,文臻轻轻笑了一下。

似被晚风吹破的花,在暗色中蕊心光华。

情况比想象中好。

这个姓杨的,掌权时间短,行事又太急躁狠毒,因此真正死忠并不多,还不如凤翩翩的人多。

至于那些观望的,就算还有人有些别的心思也没关系,等会儿鲜血会教他们如何做人。

萧离风将共济盟交给她,那就是她的,她可不会为了保全共济盟的完整性委曲求全。

然后忽然,凤翩翩就能说话了。

几乎立刻,那些堆积在咽喉口的话,瞬间喷薄而出“杨庞同!你和留山大祭司勾结,想要栽赃陷害闻近檀,夺取大当家位,被我阻扰后就将我囚禁,劝降不成还要……反咬我,你还是不是人!”

场上静了一静。

文臻挑了挑眉。

凤翩翩可真是太看重面子了,这时候都不肯说杨庞同真正的恶行。

如果换了君莫晓,早就撕个天昏地暗。

在她身边呆久了的,对礼教便会存了几分不屑。

片刻后,杨庞同笑了,一边笑一边摊手四顾,道“看,临死反扑,反咬一口的嘴脸,就是这样的。”

他忽然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书简,对着众人张开,“各位,我掌管着谷中对外消息往来等诸般杂务,昨日刚刚从凤三当家那里截获了一封书信,来自安王殿下府。信中内容,嘉奖了闻坛主和凤当家向朝廷投诚的大义之举。信中说,让闻近檀和留山大祭司联合,凤当家里应外合,引大皇子的军队前来围剿千秋谷,送一份天大的功劳给大皇子殿下,安王府自然会赐两位进身之阶。”

当下就有人凑近看,大声道“啊,还有安王府的印章!”

“原来如此,难怪闻坛主去了总寨,会被看中当祭女。我就说一个外人,怎么会被大祭司看上担任那么重要的职务,原来早有勾结!”

凤翩翩目眦欲裂“你捏造!你污蔑!”

杨庞同用信纸遮住嘴,凑近她,悄声道“是啊,我捏造,又如何呢?你有证据推翻吗?这信中的内容,可是大家最怕的,只要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谁又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帮你呢?”

凤翩翩狠狠瞪着他,杨庞同又轻声道“哦不,你还是有几个死忠的,但是啊,我建议你,如果不想属下被你牵连,无辜枉死,还是早点认了的好。我答应你,只要你认了,我就放你走。”

他对着凤翩翩眨眨眼,笑道“别这么瞪着我,怪怕人的。别不死心,你硬要闹,也不过是闹得共济盟更快分崩离柝,你乐意吗?还是你到现在还指望谁来救你?熊军?闻近檀?大当家?要么我帮你喊喊人好不好?”他装模作样地四顾,细声道,“熊军——闻坛主——大当家——大当家!”

他原本是戏耍凤翩翩,声音很轻,最后一声却不知为何,忽然喉咙发痒,一声喊便喊破了嗓子,他自己和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随即他便听见一声清脆的回答。

“哎!”



第三百三十章 镇服

“哎!”

杨庞同“……”

众人“……”

杨庞同心中恼火,刚要怒骂谁这么大胆敢接话,忽见人群后,转出一个人来。

普通的留山少女打扮,眼眸大而圆,肤色晶莹,乍一看还有几分娇嫩,然而多看一眼,便能看出少女眉目间深朗的气宇,和眼眸间流转的森然,然而刚刚心中一凛,转眼便又见那笑意如蜜糖。

杨庞同一开始有点恍惚。毕竟文臻当初扈三娘的形象很丑,之后虽然疙瘩尽去,但又掩了部分容貌,众人对她都只是一个朦胧的印象。正疑惑间,忽然听见凤翩翩含泪哽咽“大当家!”

杨庞同“!!!”

四面哗然声起,杨庞同耳中嗡嗡作响,一时止不住浑身颤抖起来,禁不住连连后退几步。

他一抬眼,撞上文臻的眼眸,这位不熟悉的大当家,这种时候,还在对他笑,唇角和眼眸弯弯,笑意甜得似乎像有蜜汁溢出。

他的心反而越发地凉。

这种时候还能这样笑的人,绝不会是正常人。

此时他才察觉,人聚得太齐了,他已经不占人数优势了。

明明近期在他的故意唆使下,别说共济盟和熊军,共济盟内部都快成了散沙,各自不理,不通信息。

怎么就让凤翩翩那个模样撞出去了呢?

他忽然想起一个可能,顿时浑身发冷。

大当家不会先前就在凤翩翩屋里吧?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并出手推动……

他不敢想,拼命收敛心神,仔细看了看文臻身后,不过是寥寥几人,心定了几分,急忙行礼“不知大当家远来,有失迎迓……”

他虽然行礼,身子却在向后撤,却架不住文臻虚伪的热情,她眉开眼笑地应了那一声,快步上前,热情地去搀杨庞同“这位是新任的四当家吗?快快请起……”

杨庞同心虚,又想后退,不想文臻伸出来扶的双手忽然换了方向,唰地一下,抽走了他指间的那封信,笑道“什么信?我瞧瞧。”

杨庞同大惊要夺,手还没碰到文臻,就被横过来的手臂格开,那手臂宛如铁铸,一格之下劲气回荡,震得他连退三步,他骇然抬头,就看见文臻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身形修长的女子,那双眼眸英锐微冷,目光有如剑光,刺得他下意识转头。

文臻将信纸拿在手里,便嗤了一声,扬扬信纸,笑道“就这造假水平,天京葫芦巷最烂的摊位都不敢拿出来骗人,杨四,你可真是胆之大,一个天装不下啊。”

“大当家,信是假的?”有人惊问。

“当然。官府用印,有用印的规矩,为了防止假冒,都会随机在印章上敲出少许裂纹,但这信末尾的印鉴,光滑完整,显然刻印的人不是官府制定的印匠,忘了这一重要的步骤。”

“另外,我朝规制。正规官员印鉴正方,临时外派官员长方形,皇族圆形。安王殿下是皇族,这印鉴,怎么是正方呢?”

“再另外,这用的是什么纸?麻质,疏落纹,留山当地的疏麻纸?奇了怪了,安王殿下常驻斜月海峡一带,王府在滇州定县,定县本地的纸很有名,生罗纸十分名贵,是整个滇州高层官员必备用纸。我就不明白了,堂堂安王殿下,自己所在之地的名贵纸不用,用数百里之外的偏僻山区的劣等纸?”

“再再另外,这印鉴上的字体,是篆体。但是咱们的杨当家有所不知,皇族用的印鉴虽然也是篆体,却是最为繁复的九叠篆……当然,九叠篆是什么杨当家肯定不懂,我也就不浪费口水和你解释了。”

“再再再另外,这印鉴所用的印泥印油……”文臻看着众人神色,一笑住口,“遍地漏洞,还需要我再说吗?”

杨庞同脸颊抽动,怒声道“你是朝廷官员,你乱说一通,谁能辩你!”

“要什么辩呢,你能拿出私通朝廷的假信,我也能拿出你私通留山大祭司的证据啊。”文臻手一招,先前离开的一个姑娘送上一块小小的石头,文臻把玩着那块石头,忽然轻轻一掰掰开,里头滚出一朵红莲石雕,“杨当家,你从凤当家房间里搜出来的信是假的,可我从你房里搜出来的这块代表留山大祭司的红莲标记,用的是留山总寨独有的红石,可假不了吧?”

众人有人也听过大祭司的红莲标记,脸色微变。

妙银心疼地摸摸胸口,这东西确实是大祭司的标记,却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大祭司每年立火节上都会给有缘的子民赐福,赐的就是这红莲石,她还是当上寨主那年得的。

不过小真说了,这一块她奉献出来,以后要多少有多少。

妙银对她家小真很有信心。

杨庞同瞪着那石头——他和留山那边有勾结,双方单线联系,何曾有过什么石头标记?

这明摆着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此刻也体验到了先前凤翩翩被栽赃有口难言的滋味。

文臻瞟他一眼,眼底笑意清晰写着“这个不服气?那就给你个服气的。”又是伸手一招,林飞白一脚便把一个汉子踢了出来。

“我先前随着江湖捞的运送物资的车一起来,诸位应该有人看见。江湖捞的车在山道上又被打劫了,当时我在场,拦下了打劫者,却发现其中一人鬼鬼祟祟,就命手下一路跟踪,然后……一直跟到了这里。”

先前那些门口的人仔细看了看文臻,眼神都露出疑惑之色。

他们先前看见文臻的时候,看文臻是阿节的脸,但现在文臻需要露出真面目,已经没有让文蛋蛋施蛊。

文臻抬手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嘿,各位,当着我的面,排挤熊军,欺负我江湖捞掌柜,是杨四给你们的胆儿吗?”

那些人听出声音,浑身一颤,惊惶地看杨庞同。

杨庞同吸一口气,冷冷道“大当家!你才来多久,怎么什么巧事儿都被你碰着!你上下嘴皮子一碰,便说人是内奸,是叛徒,你一个朝廷官员,我们凭什么信你!”

“凭什么?凭证据!”文臻一笑,“我才来几天,就受到了追杀,我行踪保密,只给共济盟留了暗号要求接应,追杀者是怎么知道我行踪的?千秋谷原本是我们选定的安定之地,运送物资的大车每次都改换道路,为什么次次被打劫?为什么短期内便和留山起这么多不痛不痒的冲突?为什么冲突忽然又停止了?杨四,你这个掌管诸般庶务的临时当家,怎么你一当家,什么糟心事儿就都来了?!”

“哪位兄弟,去一下这位内奸的房间,找一下他房里有没有留山土著的衣裳。注意拿衣裳过来的时候,不要手指直接接触。”

当即便有人去了。不多时捧了衣裳来。

“他穿着这件留山土著衣裳去给强盗带路,我们的人在追踪他的时候,在他衣裳上撒了满花寨子才有的九虫草。大概半个时辰起效。现在时辰差不多了。”

衣裳被扔在地下,片刻后,簌簌之声连响,无数蛇虫向那衣裳涌去,其中一部分还往那内奸身上爬,那内奸啊地一声惨叫,拼命后退,文臻凉凉地道“我刚来,不认识这些人,更不可能知道一个喽啰住在哪间房,现在,还有人怀疑我是栽赃陷害吗?”

熊军一个将官忽然冷笑道“你们这些江湖草莽,脑子大抵都长在脚上,最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共济盟是大当家的,江湖捞也是大当家的,江湖捞的物资次次被劫,难道大当家还会和自家的产业过不去吗!”

他虽在讽刺,但难得的,这回竟然绝大部分的共济盟帮众都点头,有人忍无可忍叫道“可行了吧,当初五峰山,咱们胡乱猜疑对不住大当家的还少吗?到了现在,还要被那几个利欲熏心的小人挑拨得逞,还有什么脸站在这儿!”

原本站在凤翩翩面前的人护得更紧,站在一边的人大部分都走了上来。

文臻眼神微微温和了一些,看来这回大部分人良心在线,只是一小部分人受利益驱使使坏,这在哪里都难免,不算人心崩坏。

那边那个带路的内奸,被那些越来越多的蛇虫逼到发疯,四面的人又有意无意堵住了他逃走的路,他只得惨叫着扑向杨庞同“四当家,救救我,是你……”

“嗤。”一声轻响。

刀拔出时带出一道血泉,在日光下刺眼。

杨庞同在众人惊愕震惊的目光中收刀,皱眉踢了身前缓缓跌落的人一脚,骂道“什么玩意儿,这时候还敢攀诬我!”

他拎着血淋淋的刀,也不看四周众人,道“大当家舌灿莲花,可我还有别的证据,等我去取来!”说完使眼色示意死忠们打掩护,转身就要走。

文臻忽然伸手,一把拔出林飞白的脸,甩手一掷。

长剑风声凌厉,所经之处众人都觉得冷风割面,下意识纷纷缩头,杨庞同听见惊呼骇然回身,转眼就看冷光耀目,下意识要躲,然而他刚一扭腰,那剑像算准了他的反应,忽然诡异一折。

又是一声“嗤。”

这一声发生在他自己身上。

杨庞同低头,看见一截剑锋明晃晃插在自己腹中,剑锋极薄极锋利,一泓秋水,不载鲜血。

剧痛随之传来,但更多的情绪是不可思议,他骇然回首瞪着文臻——他好歹是堂堂当家,怎可以未经审问,未得供词,就这么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他?

文臻这个空降大当家,就不怕其余兄弟不满?

咕咚一声,他带着一怀不能解的疑问,栽倒尘埃。

看见的最后一幕,是凤翩翩飞扑过来,一脚踢向他腹中剑柄,想要断绝他最后一丝生机。

至于那一脚有没有踢上去,他已经不知道了。

那些跟在杨庞同身后的死忠,之前紧密团结在一起,现在都在悄悄散开,可惜校场地方太大,之前凤翩翩闯入了校场中心,那一小撮人也便站在了人群的中心,此刻便是想躲,也没地方躲去。

他们刚一抬步,便纷纷摔倒,呼喊惨叫,众人惊骇地看着文臻,文臻笑着摊手“小小惩罚。”

凤翩翩那批最忠心的属下当先纷纷道“该!”

文臻道“营地可有设监牢?”

凤翩翩咬牙道“就算没有,现设也要设一个出来!”

她挥挥手,那些人便哭嚎着被拖走,有的人一边被拖着一边身上就有肉掉下来,众人看着既恶心又解气,却没多少同情。

在大多数人的心中,背叛者接受惩罚天经地义。

文臻笑眯眯目送这些人被拖走,这里只有她知道,不出意外的话,这批人是最后一次看见太阳了。

小小惩罚当然是骗人的,她来就是为了彻底清洗共济盟,不会再留下任何隐患。

只是人命一旦累积就触目惊心,这百把号人一起当众杀了,给人造成的冲击太大,会令人心浮动,不是好事。

文臻不怕杀人,但也不喜欢杀人。杀人在她看来是门艺术,控制得当最为重要。

当众不经审问毫不犹豫杀杨庞同,是为了震慑立威。

立威也要有限度,再一气杀百来人,就会留下滥杀印象,不利于之后的整合。

所以,这些狗腿子,就等她稳定共济盟,大家都淡忘之后,再慢慢死吧。

这批人清理干净,凤翩翩上前来,文臻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她裹着。

凤翩翩一脸惭愧“大当家,我负了您的嘱托……”

文臻打断她道“三当家,对不住。”

凤翩翩愕然看她。

文臻缓缓道“我先前就在你屋里。”

凤翩翩先是反应不过来,随即慢慢瞪大眼睛,文臻没有说什么,迎着她的目光。

凤翩翩的目光惊疑、愤怒、挫败,了然……几经变幻,半晌却一笑复一叹,道“我明白了。”

她笑道“所以你是大当家,我只能做三当家。不过大当家你放心,这事已经过去了。”

文臻笑着握了握她的手。

今日她冷眼旁观凤翩翩受欺辱,并驱赶着凤翩翩一路冲到校场,把她的耻辱暴露于万人之前,于她来说,是要让凤翩翩割离偏见与软弱,下定决心,也是因为成大事者不可心软,但说到底,是对不住凤翩翩的。

不说开,凤翩翩将来自己总能想明白,到那时,一旦心生怨恨,便又是一个隐患。

文臻吸取教训,要将一切火苗都提前吹熄。

“我在留山不会太久。之后留山不管变成什么样,共济盟终究还是要交给你和小檀管理的。我们是女子,担了这责任,比男子更多为难和阻碍。但于我们自己,却切不可将自己当成弱者看。”文臻给凤翩翩整理乱了的发,“其实啊,论起韧性和生命力,女人其实比男人强。但这些强大,总要你自己先看见,才能让别人看见。”

凤翩翩低头想了想,抬头一笑“你放心。江湖儿女,还能比谁弱了去?”

两人相视一笑,文臻这才放下心。

之前有点担心凤翩翩会因为今日之事自卑自轻,影响心境,如今看来,江湖儿女,久经打磨,不怕心上尘埃。

林飞白站在一边,将两个女子的低语听在耳中,心中微微一叹。

文臻这个人,无情又多情,柔和又森冷,漠然又细腻,亲和又独立,交织出平常表象下的独特心性。

总叫人牵扯难断。

文臻看看四周,道“三当家,你重新推举当家主事人并没有错,共济盟需要男性领导。只是之后无论选拔谁,心性为第一要务,且财权和布防,人事调动等要务,务必掌握在你和小檀手中。稍后召集所有坛主以上高层,重新确定权利分配和制定帮规,共济盟现在和熊军合并,规矩必须要有所变化,帮规首要,就是要求待熊军一视同仁。为了更好地融合,共济盟的这个名称回头换掉,熊军原将官要进入高层……”

她说到共济盟要改名字,周边众人虽然微有变色,倒还安稳,听见后一句,很多人欲言又止。

不过不等他们说话,熊军那一群,已经由一位男子领着过来,那男子三十余岁,脸庞黝黑,眉目平常,气度却颇大方,上前来,先看了林飞白一眼,才淡淡对着文臻一礼,道“大当家,我们是来告辞的。”

一片哗然里,文臻微微敛了笑意,问他“为何?”

“为何,大当家既然微服来此,应该也看见了。熊军虽然已散,凋零跋涉至此,但依旧是矫矫男儿,当初愿意跟随殿下和大人,是一时不知去向何方,受殿下和大人照拂,愿意戮力报效。如今瞧着,倒也不必我等多事,我等亦不愿居于僻地,仰人鼻息。今日就此别过,祝愿大人仕途通达,鹏程万里。”

shanheshengyan0



第三百三十一章 愿以百金求娶

他身后众人草草抱拳,便要转身。

“且慢。”

熊军的人并没有停。

文臻也没有发怒,只看着众人背影道“我有三问三许。请诸位听完之后,再决定要不要走。”

……

“侧侧,这事你怎么看?”

皇帝并不是个讲究架子的人,日常在宫内,他在嫔御面前都不自称朕,对德妃尤其特殊,不称爱妃,只直呼她的名字,听来更是亲昵,曾引得无数宫妃嫉妒,也成为朝臣们常常腹诽陛下专宠德妃的一个重要佐证。

德妃对这样的恩宠并没有太多反应,扬扬信纸,笑道“臣妾倒是想问问,陛下怎么想?”

“现今的情形你也知晓,长川已平,西川易铭自顾不暇,这两处和唐家虽然都不算接壤,但是相隔不远,唐家万一有反心,只要出定阳,顺湖州一路打过去,长川西川再配合出兵,三地同气连枝合并一体并不是难事。现下这个可能已经被掐灭,唐孝成有可能心思暂灭,这是向朝廷示好来了。”

德妃将折子一合,薄薄的唇角一撇,“陛下当真这么认为吗?”

皇帝笑笑,喝茶“不然呢?”

“陛下觉得是那便是。”德妃手指轻轻弹着信纸边缘,发出崩崩的脆响,“臣妾就当他不是想派个探子入宜王府。或者不是想麻痹朝廷。”

皇帝笑道“自然有这个可能。可是你别忘记了老三是什么样的人。他那府里这么多年,兄弟姐妹有谁能送进探子去?唐六真要抱这个心思来,也不过是白耗青春罢了。至于麻痹……便是朕被麻痹,老三也不会的。”

“看来陛下是已经想好了。”

“于公义讲。朕与诸臣自然希望这门亲事能成。唐家首次服软示好,朝廷接下了,燕绥又镇得住唐六,那便又能安抚唐家,又无后顾之忧。以燕绥之能,只要他愿意,唐六做不了探子,他倒可以趁机探唐家一个虚实,岂不是比现在唐家水泼不进,朝廷束手无策要来得好?”

“陛下说得太对了,有句话尤其对——只要燕绥愿意。”

皇帝正在喝茶的手一顿,抬头笑看德妃“你不愿意?”

德妃含笑给皇帝斟茶“陛下您是知道我和老三的关系的。这事儿哪轮得上我愿不愿意?”

“朕还以为你很不喜欢文臻,对唐六却印象不错,乐见其成呢。”

“是这样没错。但是陛下,我怕我应下了,老三回来会放火烧宫啊。”德妃苦兮兮一把抓住了皇帝的手,“陛下,您可不能自己怕老三发飙,就把这得罪人的差事推到臣妾头上啊!”

“你这说的什么话!”皇帝又气又笑,反手打了德妃手背一下,啪地一声声音清脆,他吓了一跳,嗔道“你怎么不躲!”抓起德妃手背,低头吹了吹。

满殿太监宫女都转开脸,唇角微含笑意。

菊牙直勾勾盯着。

德妃低头看着皇帝俯下的脸,眼波流动,似笑非笑,待到皇帝再抬起脸,看见的便是她满是笑意的眼,语气却也是微嗔的“陛下自己手重,倒怪臣妾不躲了。”

虽是顶嘴,语声却难得的娇,尾音微挑,情致满满,听得满殿宫女满脸飞红地垂头,心想之前一直想不通,德妃又懒又骄纵,如何就中了性子宽厚的陛下的意,却原来美人勾魂,早已修炼成精,一颦一笑,都在其中。

皇帝似乎有点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德妃的手,忽然道“闻老太太在你那似乎住出了几分交情?”

德妃笑道“我可不敢和那位老生姜有交情,不怕被辣死。”

皇帝也笑,道“闲暇无事便邀老太太来宫里坐坐,上次的事皇家也当给予安抚。她是大臣祖母,朕不好随意召唤。想来想去,也就你比较合适。”

这便算旨意了,德妃便起身领旨,皇帝按她坐下,又道“也可以问问闻老太太,文臻可愿卸去官职,为宜王侧妃。”

德妃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皇帝凝视着她,又道“老三上次的事受了委屈,朕心里明白他断然没有通敌通匪之事。只是老大正在和南齐作战,阵前大将不可乱其心,便暂时搁着罢了。我听说他去了南齐想刺杀南齐静海总督,他也是,何必赌气为自证清白,行这冒险之事。回头朕便派人和他说,早些回京,之前的事迟早会给他清白,西川他也是有功劳的,回头该给他的,自然会给他。”

德妃懒洋洋托腮,吃着皇帝面前碟子里的小点心,漫不经心地道“要我说,老三那个性子,就该多琢磨才好,陛下您龙体也不如何壮健,就不要为他操心太多了……这糕不错,陛下多吃点。”说着纤纤十指,递上糕点。

皇帝就着她的手咬了极小的一口,还没咽下,忽然一阵急咳。

德妃急忙起身转到他身后给他捶背,又唤人换热茶,亲手要伺候皇帝喝茶,皇帝喝茶有个习惯,喜欢在茶里加点姜末,他的炕桌上常年放着一个青铜九龙浮雕三足小盅,里头永远有最新鲜的姜末,一般这事儿都由小太监晴明处理。

德妃端起茶盏,伸手去揭那小盅的盖子,皇帝却已经抢先揭开,自己加了姜末,德妃便又命人唤太医,自己却不等太医到来,便向皇帝辞行。

皇帝脸色涨红,随意摆摆手,德妃便和赶来的太医擦肩而过。

她迈出门槛,看一眼隔壁,太医来这么快,显然之前一直在偏殿等候。

她走得很快,看来似乎完全不想参与皇帝诊病之事。

直到转过九曲回廊,已经看见德胜宫的大门,四面空荡荡无人,她才停下,顺手扯了一根藤蔓,在掌心慢慢地折。

菊牙在她身后唏嘘一声,道“好累。”

德妃面无表情地道“还好,累的时候不算太多。”

“陛下想殿下娶唐六小姐,想娘娘出面同意?”

“我没同意。”

“然也,娘娘您什么时候能做殿下的主了?”

“说点好听话你会死吗?”

“娘娘恕罪。不过娘娘,陛下说话可好听了。”

“是啊。他非常好听地,曲线救国,叫我去和闻老太太谈,想让闻老太太出面,劝说文臻自己放弃。什么卸任官职为侧妃,他这是算准了,文臻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建议呢。”

“好虐啊。简直比让娘娘直接替殿下做主还虐。娘娘您首先会被闻老太太怼死啊。说不定以老太太的性子,不用去问她孙女儿,直接就当面帮文臻和殿下断情了吧?”

“这不正好吗?女方断情,燕绥可怪不着陛下。我家陛下是个慈和人,怎么能被怼呢。这事儿自然是妖妃干比较合适,当初闻老太太做人质进宫,按说该住在皇后那里,却进了我宫中,如今但凡这边的事,自然是我出面。咱们的陛下,看得可真长远。”

菊牙笑了一声,将许多未尽的话都留在这笑中。

“咱们陛下双管齐下,一方面从闻老太太文臻入手,一方面安抚燕绥。为人君者,能为一个儿子的婚事下这许多功夫,真当得上仁君之称啊。”

“是啊,好棒棒,娘娘咱们还是回去洗洗睡吧。”

“哦,睡醒之后,你去传闻老太太吧。”

“还真请她来说这个啊?娘娘,我怕。老太婆不骂人不打架,但是一张嘴,我就怵。”

“我也怕。不过啊,说什么,怎么说,学问可大了呢……”

声音渐渐远去。

……

千秋谷内。

熊军领头的人顿住脚,一挥手,众人停下,却没有回头。

“愿闻其详。不过大当家可能要枉费口舌。”

“一问,西川易铭已经发榜,将熊军上下,都列为叛军。现在原先很多没有跟随你们走的熊军士兵,都已经悄悄出了西川,有的携家带口,往苍南而来,西川已非家园不可归,如果你们再走,他们来了,能投奔谁?”

“二问,留山位居苍南和滇州之间,苍南有季家,滇州有定王府,你们不出谷便罢,一旦出谷,不可避免会被这两家盯上,到时候你们聚在一起,携家带口,大批队伍,必遭当地军队攻击,如若散开,那更无法抵抗任何恶意。你们要如何保护自己和家人?”

“三问,便是你们脱下兵甲,散入这茫茫大山,成为这留山普通猎户,但是你们并不是这留山土著,你们在内陆长大。你们现在住的千秋谷是我们好不容易寻觅出的一块安稳之地,除此之外,这山间瘴气,毒物,蛇虫,湿气,各种难以分辨的毒花毒草,你们如何能适应?便是你们身体强健能应付,你们的家人能适应吗?便是没有家室,可以娶当地人,先不说当地人是否能接纳,便是娶了,也就成为留山土著,子子孙孙留在这大山之内,这样的未来,你们是否想要?”

有人忍不住道“最后一问,我倒要问问大当家,那我们就算留下来,留在千秋谷,那不还是等于这样的结局吗?”

“这就要说到我的三许。第一许,我许熊军和共济盟平等相待,真正实行共治。以此为帮规第一条铁律。但凡衣食住行,各般供应,再有任何区别差池,杀无赦。”

“第二许,我许熊军十年之约。十年之内,熊军为我所用,并按照当前边军规矩发放军饷。十年之后,熊军将士,若愿得自由之身,我赠金置产,保各位安享余生。如不幸身死,则优加抚恤亲属家人,定保家属一生生活无忧。”

“第三许。我许熊军子弟未来。熊军将士,但有正当所求,比如娶妻生子之类,尽情随意,若需帮助,尽管和我开口。另外,但凡熊军后代,可择一人优加培养。朝廷即将开科举,愿意读书的,可送去临近三问书屋读书,书屋长期有寒门学子充作私塾先生,教授经义,都是饱学之士。若学有所成,也必倾力相助。愿意学手艺的,由江湖捞负责,按其个人兴趣送往各处学艺。定教诸位子孙皆有所学,不必拘困于大山。”

第一条熊军岿然不动,第二条众人相互顾盼,说到第三条的时候,人们纷纷转过身来。

文臻并不意外。

关于熊军的安置,之前她就想过,在山门口看见熊军的待遇之后,她便有了章程。

忠诚不是靠喊口号就能骗来的,总归要给一些实际的东西。

熊军因她一言而散,凄惶无依之下不得不依附于她,远走他乡。但这样的经历不能铸就忠诚,现在也缺少契机凝聚军心。所以就要从每个人内心最担忧最在意的事情着手,而这些人在意的,不过就是自己和家人的下场和未来罢了。

令老有所养,幼有所依,看得见未来,才看得见光。

第二条其实有点雇佣军的意思,想必为正统所不齿,但文臻一个来自现代的人,最清楚自己此刻一无国家大义,二无感情经营,三无把柄挟制,能做的,也就是平等相待和利益交换。

你为我卖命,我给你将来。

熊军的军制,本身近乎于军户,也就是说世代为西川兵,父死子继,永远为西川卖命,虽然家庭安定,经济保障,却也是一道枷锁,永远没有挣脱的机会。

而每个人,都有传宗接代,子孙后代光宗耀祖的梦。

给他们的子弟出头的机会,未来有家族荣盛的可能。才是真正击中他们的条件。

片刻后,还是那个男子,带着众人,转身大步踏来。

文臻唇角一弯。

妙银望着文臻,她身边,一个姑娘悄声问她“寨主,她在说什么,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呀。”

妙银也学着文臻,弯起眼睛,悄悄道“哎,你不需要懂,你只需要和我一样,看中她,然后跟着,就好啦。”

那男子在她面前站定,忽然拔出一把匕首。

凤翩翩神色一紧,立即上前一步要挡住文臻,文臻拨开她,道“拿碗来。”又拔出腰间匕首。

林飞白一眼看见那是卷草,眼神就凝住拔不开了。

他没想到她竟然随身带着。

他凝视那匕首的眼眸黑白分明,眼神专注而动人,侧面的轮廓精美,那领头熊军将官再次看了他一眼。

文臻倒没想到那么多,卷草好用,她便用着,此刻凤翩翩也明白了,拿了碗装了清水,连同在场的所有共济盟高层并熊军将官,歃血为盟。

文臻割手指的时候,林飞白唇一动,想阻止,终是没有说话。

鲜血滴落,融入水中,文臻当先举起碗,凝视着那淡粉色的液体,忽觉一阵反胃,险些当场吐出来。

所有人都盯着她,她这一刻的表情微变,大家都看见了,熊军的人脸色首先就不好看了。

文臻喘一口气,坦然笑道“抱歉。自从听闻千秋谷出事,我一路赶来,已经多日未休息了。”

众人释然,纷纷表示关心。妙银撇嘴。

昨晚睡到日上三竿的人是谁?

小真真是撒谎不眨眼。

文臻喝了一口,微笑将碗递过去,神态从容。

只有林飞白,紧紧盯着她的手,她捏紧的掌心已经被掐出了血痕,显然是用尽全力才压下了呕吐。

那熊军将官又看他一眼,接过碗的时候,忽然道“大当家,属下是原熊军统带潘航。方才大当家说,熊军将士,但有所求,都会相帮?”

“那是自然。”

“那我现在就有一个请求。”

“请讲。”

“属下年过三十,尚未娶妻,瞧着您身边这位姑娘十分英气美貌,心向往之,愿以百金求娶。”

……

shanheshengyan0



第三百三十二章 懦夫何敢配我?

德胜宫今天颇热闹。

因为大家颇为想念的闻老太太又进宫了。

满殿的小宫女们今儿都无心干活,一遍遍地往正殿跑,想看看有什么机会和老太太偶遇一下。

上次老太太金殿骂群臣的事儿,外头都编成了传奇本子在偷偷传唱,更不要说直接发生地宫中,德胜宫的小宫女们,现在对闻老太太的敬仰如长河之水,滔滔那个不绝。

可惜向来喜欢大开门窗的德妃娘娘,今儿正殿门闭得很紧。

紧闭的殿内,就她和闻老太太相对而坐,两个性格相貌都相差很多的女人,骨子里却是一般的冷硬强悍,完全不搞宫廷里迂回曲折那一套,闻老太太一坐下就问“娘娘难得找臣妇,可不是又有什么新人物册子要给臣妇看?”

“啊不。”德妃笑道,“这回我要操心的可不是你家孙女儿的婚事,我操心我家那个老大难的事儿。”

“娘娘瞧着也不像是会为宜王殿下操心婚事的样儿。”

“皇恩浩荡,不操也得操。”德妃笑吟吟,“且问你,文臻做我的媳妇儿可好?”

闻老太太腰背直得可以裁衣,脸上每道皱纹弧线都稳定。

半晌她问“第几个媳妇?”

德妃立即笑起来,笑得十分痛快,拍着桌子道“老太太真是妙人。真的,要不是……就冲着你,我再不喜欢文臻,也觉得可以试一试啊!”

这便是回答了。闻老太太平静地道“上次臣妇就和娘娘说过,孙女儿的事,臣妇不能做主。”

“那你可以问问她啊。”

“那么请问,正妃是谁?”

“唐家六小姐。你知道的,对殿下倾慕多年。”德妃道,“文臻如果愿意卸去官职回归家庭,从此相夫教子,陛下和本宫,都很欣慰。当然,若她不愿意,只想继续效力朝廷,朝中有望再多一名臣,陛下和我,也一般欢喜。总之无论如何,都不会影响文大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闻老太太又沉默半晌,忽然道“臣妇想去向陛下谢恩。”

德妃眼底笑意更浓,道“你这是答应了?”

“不是。臣妇只是感念陛下仁德,愿意为臣妇孙女如此操心,给了文臻自主抉择的机会。顺便也为上次孟浪之举,向陛下赔罪。”

“陛下最近精神不是太好,可能会谢绝。”

“不,陛下最是尊老,一定会见臣妇。”

“那便去吧。”德妃当先起身,闻老太太跟在她身后,一边走一边看,经过德妃梳妆台时,闻老太太忽然拿起一件首饰,道“娘娘这件首饰倒别致。”

她这举动失礼又突兀,刚刚进屋来的菊牙脸色一沉,德妃却毫无意外,偏头看一眼,笑道“啊,好不好看?好看您老就拿着吧。”

菊牙敏感地注意到了德妃用了一个“您”字,这事儿太破天荒,她不禁看了闻老太太一眼,又看了她手上的首饰一眼,那是一件钗子,用白玉雕成了鹅毛状,缀着红蓝宝石和明珠,大小形状都如一柄匕首,虽然别致,却有点沉重累赘,因此德妃平日都是收在匣子里的,今日却扔在了桌上。

扔在桌上也没什么,偏巧却被闻老太太看中了。

菊牙忍不住多盯娘娘一眼,却在此刻看见那两人对视,目光一般的灿亮又激赏,那样的目光惊得菊牙心中一跳,但再一定神,却又看不见了。

菊牙以为闻老太太要推辞的,明显娘娘就是客气话啊,结果闻老太太随口谢一声,当真便将那钗收在了袖中。

菊牙目瞪口呆,觉得整个德胜宫都让她看不懂了。

德妃和闻老太太一前一后出了门,往景仁宫去,果然,报进之后,很快就有人传召。

但是引路的太监只将两人带到门槛处,便道“太医院正在给陛下请脉,陛下说里头药味浓,怕熏着老太太,老太太有什么话可以由我等转告,在门口磕个头便回去吧。”

闻老太太冷笑一声,道“老妇人一腔挚诚,一怀拳拳之意,怎么能给你们这些阉人乱传?”

太监涨红了脸却不敢说话,前朝曾有宦官误国之事,后世皇帝多引以为戒,所以东堂的太监地位很低,时常被大臣喝骂也只能忍气吞声。

闻老太太也不多说,笔直地在门槛前跪下,正跪在门槛正中,道“既如此,老妇人也不进去。只是老妇人满腔感激和愧疚之意,绝非区区几句话可以表达,老妇人便在这门槛前跪上一个时辰,大抵也就心安了。”

太监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

拜托,这是景仁宫议事殿,大臣们时常要应召而来议事,你老人家堵在门口,这来来去去的,人家怎么过去?又怎么行礼?

人家又会怎么想陛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被陛下罚跪呢。

人家臣子都是被扫了脸拼命掩饰,哪有您老这样自己不给自己脸面的?

太监又不敢拉,谁不知道老太太厉害,刚被喷了一脸唾沫还没擦干呢。

太监只好后退,含泪回去禀报了,旁人纷纷来劝,有几位大臣匆匆而来,一时也迈不过这门槛,只得蹲下来,加入了询问劝说的大军,闻老太太对太监宫女的劝说一概像没听见,对大臣们则侧身行礼,一脸“我感恩我忠义我以我血荐轩辕”。门口很快堵了一群人,直到传报太监匆匆赶来,道皇帝请老太太进去。

闻老太太唰一下起身,快步进去,一群挤在门口的太监大臣反应不及,目瞪口呆看着她背影,只有一直闲闲袖手站在一边的德妃,这回也反应很快,紧跟着进去,一边进门,一边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众人盯着关上的门板,“……”

皇帝脸上几分倦色,看着闻老太太,笑道“老太太,您今儿又是哪一出啊!”

此时因为先前太监都出来劝老太太,殿中除了一个请脉的太医再无别人,皇帝本来笑得从容,一眼看见闻老太太身后闪出德妃,再看看面前的两个女人,眼神微微一动。

但随即他便笑了,招手唤德妃“来,坐这里。”

德妃不动,矫情地道“陛下啊,景仁宫正殿,哪有我的位置。这要叫外头的大臣看见,又要骂我妖妃啦。”

皇帝笑骂道“你哪来这么多事儿。”德妃这才踱过去,在小几另一边坐了。

闻老太太跪下,跪得却离皇帝有点近,皇帝下意识往后仰了仰,手撑住榻边。

“老妇得娘娘传召,提起文臻之事,才知陛下如此苦心……”闻老太太双肘贴地,皇帝目光一转,紧紧盯住了她的袖子。

那袖子的边缘,压出一条长长的,半个巴掌宽的,顶头尖锐的物事形状。

闻老太太还在说话,手臂微微一动,那被压住的袖子底隐约白光一闪。

皇帝忽然向后一坐,一只手摸上了小几。

与此同时德妃忽然笑道“陛下这茶加了姜末儿我总想尝尝,要么今儿就赏我一口吧!”说着便去端皇帝面前的茶。

她的广袖越过桌面,将整个桌子都遮住,皇帝立即伸手一拨,将她的手拨开,眼神还死死盯着闻老太太的袖子。

闻老太太直起腰,袖子里当啷一声,掉下那个白玉钗。

皇帝目光一直,这不过是刹那间的事儿,皇帝的手还停留在拨开德妃的动作上,手腕一转,顺势便握住了德妃的手,笑道“我这茶新斟的,仔细烫着。”

底下宫人们顿时齐齐低头,尤其宫女们个个脸颊飞红,心中羡嫉。

陛下对娘娘真是越发宠爱了。

唯有闻老太太直挺挺跪着,纹丝不动,好像眼前左边坐萝卜,右边坐白菜。

白菜笑吟吟让萝卜握着手,和他谈了几句自己新换的护手的膏脂的香气,不理不睬闻老太太。

皇帝也便抚慰了闻老太太几句,便拿起了折子,两人告退,出了景仁宫,一前一后,默默无言。

闻老太太要直接出宫,在景仁宫外分手时,两人一左一右,各自走开,刚走出一步,背对着德妃的闻老太太道“娘娘,找到了吗?”

德妃道“以前是猜疑,今日终于有机会确定。”

“今日我帮了娘娘一把,还望娘娘以后遇着文臻的事儿,温柔些。”

“老太太这话说得奇怪。今日到底是谁帮谁,还说不准呢。”

“呵呵。”

“哼!”

……

千秋谷里,一片尴尬的沉默。

好一会儿后,潘航看看文臻,又看看林飞白,问“难道这位姑娘已经是大当家小星?只是我瞧着还是姑娘妆扮啊。”

文臻干笑“自然不是。”

完了她被惊得连吐都不想吐了。

都说燕绥招蜂引蝶,没想到林飞白招起来更惊悚。

她这是什么命,到哪都要面对各种奇葩“情敌”吗?

惊完之后,就是扼腕。

好可惜。

如果不是林飞白,她还真不介意把人给“嫁”了。

当然不能轻易地“嫁”,比个武招个亲什么的,总要潘航输得不得不给她卖命才成。

一阵咳嗽后,文臻道“潘统带,咱们是一家人,我也不瞒你。你瞧瞧,这位哪里好看了?太高了是不是?素日我宠爱她,性子也不温柔,并不宜家宜室,我怎么能让这样的姑娘害了你一辈子呢?”她指了指自己带来的满花寨子的姑娘们,“看看这些姑娘,个个貌美如花,温柔可人,这才是适合你的好姑娘啊。”

满花寨子的姑娘们,看颇有男人味的潘航也很顺眼,性子也都大方,当下就有姑娘笑道“是啊,哥哥瞧瞧我,我也是满花寨子的一朵花哟。”

潘航摇头“大当家有所不知。我喜欢的就是高挑英气这一种,温柔美丽的如果我想要,早就娶妻了。多少年寻觅不得,如今好不容易遇见,怎可错过?”

文臻目光落在他还端着没喝的碗上。

这打脸来得猝不及防。

言犹在耳,盟约还未完成,她如果反悔,这台阶没法下。

关键她看得出来,人家不是刁难,人家是真的看上林飞白,真心求娶。

这就更难办了,说明身份,立刻伤了这位内心很有个性的熊军领头人的自尊,那她之前的话就白说了。

但是林飞白何许人也?神将独子,少年封侯,柱国后代,这也罢了,德妃要是知道她的心肝宝贝被她给糟践了,会九阴白骨爪插她一头洞吧。

就算不因为这些,她也不能拿林飞白开这个玩笑。

文臻心中叹口气,决定接受这个耳光,实话实说。

她还没开口,一只手忽然伸了出来,那手上平端一柄长剑,倒映持剑人同样明镜般的眼神。

“想娶我为妻,可以。”

潘航惊喜抬头,“你连声音都这么合我胃口!”

文臻“……”

林飞白平素声音如碎冰撞玉,清冷沁人,此刻有伤在身,微微低哑了些,语气却又冷淡从容,确实听来是一种中性的动听。

文臻忽然又脑海乱入太史阑,心想这个迷恋女汉子的潘航如果看见太史阑,不知道会怎样神魂颠倒?

随即她忽然便明白林飞白的意思了。

想不到素来正得笔直的林侯,居然这回和她心有灵犀。

果然便听见林飞白接道“打赢我,就嫁你。”

众人露出被雷劈的神情,潘航却兴奋起来,眼眸发亮,将外衣一脱,道“越来越合我胃口了!好,这就么着!”

“等等!”文臻一拦,“潘统带,我的丫鬟身上还有伤呢!”

潘航朗声道“我让她一手!”说着把左手往身后一负。

文臻“注孤生啊你,你这样我家丫鬟不要面子的啊?”

潘航“……”

姑奶奶你就是不想把丫鬟嫁给我是吧?

林飞白又是一拦,将自己那只断了的手也往身后一负,道“不用让。”

潘航“好!有骨气!我喜欢!”

林飞白“……”

文臻扶额。

敢情看对眼了,怎么样你都喜欢。

林飞白好像在深呼吸,然后平静地道“来个约定。你输了,从此奉文臻为主,你和你的部下,不需提十年之约,终生忠诚,永不背叛。我若输了,我就是你的人,同样听命于你,永不背叛。”

文臻“小白!”

这个赌约,林飞白要的是熊军从此真正成为她的家将,那么不仅仅是卖力的问题,是要卖命的,以后遇事,也再不能做壁上观,和共济盟的联合不会再有任何问题。

但是林飞白若输了,照他这意思,同样愿为潘航的家奴。

这自然不行。

潘航皱眉道“我自己答应这个赌约没问题,但我可做不了所有兄弟的主。”

林飞白上下打量他一眼,道“哦,原来我让你一手,你也没信心会赢。这样的懦夫,何敢配我?”

潘航被这眼刀和语刀刮得脸通红,他身后的熊军将士们纷纷道“统带你且去!你什么时候输过?回头我们等着喝你和嫂子的喜酒啊。”

林飞白道“若输了呢?”

一个士兵大声笑道“那自然随统带一起,给大当家卖命啊。”

林飞白不说话了,长剑对潘航斜斜一挑。

只一个起手式,剑尖的光影微微一颤,黄昏的日光便如金针般向四面八方刺了开去,人人遮目后退。

潘航是行家,几乎立刻便收了刚才的随意姿态,脸色肃然,被那凛冽剑气逼退一步。

只这一步,文臻便放了心,比武这种事,气势很重要,林飞白又是凌厉型选手,潘航一旦在一开始气势落於下风,后头就绝不会再有翻盘的机会。

她放心地去一边嗑瓜子,和共济盟谈心去了,刚才许给熊军的一些好处,自然也不能落下共济盟。那些汉子们听得她许诺,眼底都露出感激之色。

文臻虽说置身事外态度,却让文蛋蛋去掠阵,如果林飞白真的力有不逮,就让文蛋蛋搞倒潘航,反正哪怕就是赖呢,也不能让潘航赢。

熊军的人群渐渐把比试的两人围拢,神情紧张,看来林飞白虽然受伤,出手依旧精彩,军中崇尚武者,文臻自觉和林飞白比起来,还是林飞白这种人更能镇服军心。

果然,当她和众人谈了一半,忽然听见一声铿鸣,再抬头,就见人群上方挑出一柄宽刀,在日光下如扇明光一展,夺地一声钉在校场边的柱子上。

文臻笑了,起身大力鼓掌。

人群散开,林飞白还剑入鞘,看一眼满脸通红的潘航,道“是个好手。”

于他便是赞誉了,潘航却羞得无地自容,看见文臻笑着走过来,一把端起那碗血酒喝了,又上前要给文臻下跪,文臻拦住,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潘航霍然抬头看向林飞白,眼神既惊又诧又愧。

随即脸色爆红。

第一次心动,第一次求亲,结果却求到了那样的人物头上,还是个男人!

潘航看一眼单手掣剑的林飞白,日光镀他一身金边,那般崖岸高峻的气质世间难寻,潘航恨恨一锤头。

先前怎么就只顾沉迷美色呢?

文臻拍拍他的肩,对众人笑道“今晚大家聚一聚吧,我亲自下厨,不过倒不是为你们庆贺。”

迎着众人诧异目光,她笑眯眯指指自己鼻子“我要恭喜我自己,共济盟铲除宵小,留下的都是好兄弟,熊军芥蒂尽去,我又得忠心能干部属。”

众人都笑起,纷纷道今日有口福,潘航低头对文臻一礼,这一回神情恳切,犹带感激。

感激文臻告诉了他林飞白的身份,他在最初的惊愧之后,便更深地体味到了文臻的心思体贴。林侯身份这般敏感重要,但她为了令他心安,还是告诉他了。

感激她明明被他为难,依旧愿意周全熊军的体面,一句话便化解尴尬。

遵守承诺并不代表就此信任,智慧深沉人物他也见过不少,但能遇见心思细密体贴的上位者,才最难得。

林飞白也看着文臻,这女子似有魔力,总能令人如沐春风,见之欢喜。

素手可染血,可拨弦,可执炊,也可调弄人心。

……

时间回到九月二十一日的静海城。

燕绥立在总督府门外,看着前方的妓院和小倌馆。

他面前点着一炷香,香头刚刚燃起,而他要狙杀的对象,南齐静海总督太史阑,已经由她的义弟背着,往那个方向去了。

燕绥并不着急,甚至他面前燃的香都是最粗的那一种。

他愿意多给太史阑一点时间,反正最后都是要死的,看人在生死之前多挣扎一会儿也是很有意思的。

人生如雪太寂寞,敌手有时候也就是知己。

忽然四周空气震了震,随即明灭的香头一颤,似乎要坠落。

燕绥抬起头,对四周看了看,指了一个方向,日语立即带人冲了过去。片刻后,他和他的手下,逼着一个人缓缓倒退了过来。

那人转过脸来,燕绥眼底掠过一丝诧异。

“唐慕之?”

shanheshengyan0



第三百三十三章 我的心从来只给她

男装打扮的唐慕之,见他一眼认出自己,眼神微微一喜,但再看见燕绥毫无波动的眼眸后,最终还是慢慢垂下眼眸。

燕绥倒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她,在长川,她被文臻狠狠教训了一顿,之后随着唐羡之离开长川,按说应该回了唐家。毕竟再执着的追逐,面对心上人的冷漠和心上人的心上人的压制,也经不住那日日的伤。

燕绥只看了她一眼,便转开目光,唐慕之眼睛盯着地面,道“殿下,为何那般放过静海总督?为何又拦阻我出手?”

“我的事,与你何干?你若足够聪明,便趁早走开些。”

“殿下,静海总督不是寻常女子,这里是她的地盘,你孤身来杀她,本来就很冒险,你还要给她机会……殿下便是天纵之才,也难挡小人暗箭。您不该如此自负……殿下。”唐慕之终于抬头,直视他眼眸,“让我帮您!”

燕绥眼神从她面上飘过去,像落花被风携着过了水面,飒飒洒洒,不留痕迹与香气。

“唐慕之,你今日瞧来很滥好心,很琐碎,很罗唣,这可不像你。你无端示好,是想要和我换取什么?瞧你一身风尘,好像赶了很久的路。你衣袖下有伤痕,中间阔边缘窄,应该出于某种很少见的阔剑,据我所知,你们唐家好像用过这种阔剑。”

唐慕之霍然色变,紧紧拉住了自己袖子。

袖子很长,露出的伤痕其实只有一点,可是那人散漫底锋锐无伦,这世事在他面前排不开云雾。

“这伤痕不止一个,草丛般紧密排列,是一瞬间受的伤。以你的武功,没道理给同一个人同时伤及这么多处,那就应该是使同样剑法的不同的人,给你留下的伤痕。你们唐家小楼几大防御阵之一的天罗阵,好像用的就是这种阔剑?你这是,闯阵冲门出小楼了?”

唐慕之退后一步,看她一瞬间的表情,似乎想转身就逃,但燕绥一眼见天地的可怕推断能力,忽然又让她燃起希望,后撤的脚跟一转,转为向前一冲,然而就在将冲未冲之前,燕绥点出一根手指,生生隔空将她点在原处。

“停,不要哀求,不要诉苦,不要和我说你的难处。你和唐家是否决裂,是否闯阵出唐家,我一点兴趣都没有。”燕绥看一眼将要燃尽的香头,“让开,别拦着路,也不许多事,我就给你活着回东堂的机会。”

唐慕之给这虚空一指点着,一步也不敢前进,立在原地,退后一步,又一步,忽然道“殿下,家里准备给我找一门亲事。”

燕绥没有表情。

“殿下就不问问,家里属意的我的夫婿人选是谁吗?”

“总不会是我?”

“为什么不能是您?”

“能。但是不可能。你们唐家但凡有一点自知之明,就不该把主意打到我头上。”燕绥眼尾弧度微微飘展,因此稍稍斜眼看人的时候极漂亮,湛然的眼眸自眼尾处孤光收束,星河流转,美至令人心口一窒。

但配着他的语气和言语,窒息感就变成了插刀感。

唐慕之这些年被插刀插出了免疫力,听而不闻地道“我父亲已经向陛下上了折子,请求和殿下联姻。”

燕绥意味不明地笑一声。

“但是,唐家还是了解殿下的,我父亲和我说,如果殿下坚决拒绝这门亲事,也要把我尽快嫁出去。大抵是我这两年做的所有事,都让家族不满,他们要我修心养性,说我不适合再效力唐家,这备选的亲事,是湖州别驾的儿子,据说年轻有为,才貌双全。”

“恭喜。”

唐慕之惨然一笑。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难不成你还想和我要贺礼?”

“殿下,我……我今天来,本来想为你杀了南齐总督,再和你谈。但你不让我杀,那么我只能……求你。”

“求我什么?娶你为妻?唐慕之,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自信,给了你说这话的勇气?”

“殿下,我不想嫁别人!”

“与我何干?”

“殿下,那位湖州别驾的公子,传说中很有些问题……”

“与我何干?”

“殿下,娶我意味着什么你该知道!你现今还陷身于通敌卖国的嫌疑中,陛下虽然爱重你也抵不过满朝攻讦压力,更不要说在这样的指控之下陛下是否心意不变都难说。但是现今唐家主动愿意将我嫁给你,满朝文武和陛下为国家安定计,都乐见其成,自然也会放过之前对你的弹劾。可你如果拒绝,你如果因此激怒唐家引起某些事端,你该知道你会面对什么!是更加剧烈的攻击,是天下的失望责问,和帝王的不满猜疑!”

“与你何干?”

唐慕之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他从来都这样,从来都这样。

万事于他似空无。

真要空无也罢了,人人都得不着,也叫公平。

却又为何愿意为一人白眼对天下?

不甘心。

“殿下!我派人打听过了,只要你娶了我,文臻就可为你的侧妃,你就能娶到她了!”

“娶不娶你,都不会影响文臻为我妻。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唐六。”

“不,不是这样的。陛下和娘娘,都不会同意文臻为你妻,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我知道就是这样的!”

“我的婚事,要别人同意做甚?”

“殿下!文臻很可能稍后也会被派往湖州主持事务,如果我被迫嫁往湖州,你不怕我因恨报复她吗!”

“你很久以前就因恨报复她了,可现在丧家之犬样儿的是你。”

唐慕之一咬牙。

“……那我可以上书陛下,求为侧妃,让文臻做正妃!”

燕绥看了唐慕之一眼。

她变了。

这些话,狠戾冷酷的唐慕之,以前是死也不会说出来的。

这两年,也不知道是不是挫折太多,狠戾之气渐渐被消磨,这般委曲求全的建议,居然也能说出口了。

但还是那句话,与他何干?

“唐六,我想你忘记了一件事。”

唐慕之抬头看他,不知何时她眼底有泪,那般盈盈光辉,并不敢藏太多希冀。

“你忘了你对文臻下手多次,伤过她也伤过我,你忘记我这人的性子,只讲睚眦必报,不提怜香惜玉。你这样孤身跑过来威逼利诱,倒提醒了我,既然不娶你会招来那许多麻烦,那么,杀了你不就成了?”

他最后一句的“杀”字刚刚出口,唐慕之转身就跑。

一边跑一边拼命吹哨,同时街角闪出数名护卫,拼命冲向燕绥。

她发挥出有生以来最强的功力,转眼已经跑出里许,却犹自不甘,一边跑一边愤声大喊“殿下你没有心,你没有心!”

燕绥招招手,示意自己的护卫处理,低头看一眼香,早已燃完了。

倒便宜太史阑多逃得一刻。

他转身走开去。

算唐慕之跑得快,他现在没有时间去追杀她,他还要去追太史阑。

在和唐慕之背道而驰的风中,他忽然笑了笑。

道“不,我有心。只是我的心啊,从来只给了她。”

……

在下厨之前,文臻将整个千秋谷都查看了一遍。

首先下令拆掉帮众和熊军之间人为设立的围墙,扩大校场,安排菜地,增加厕所。

凤翩翩建议要将两边宿舍连起来,打散帮众和熊军混合居住,文臻却又否了。

过犹不及。熊军和共济盟芥蒂刚去,彼此气氛还有点尴尬,这时候硬塞在一起,反而容易出矛盾。

但是共济盟和熊军的高层却安排住在一起,帮众可以给他们时间慢慢融合,高层却必须先摒弃一切成见尽快融合。

千秋谷的防御工程也一直在做,但因为一系列纷争事端,进展缓慢,文臻查看了进程后,将敷衍塞责的人直接撤了,依众人推举重新选人负责。图纸全部拆散分开,交由凤翩翩统一管理,所有的施工流程都拆成流水线作业,每个施工者都只会自己那一道机械动作,不明白全部原理。

这一手流水线作业,有效率且保密,在东堂还是很新鲜的理念,跟在文臻身后视察的高层们,一看便明白这其中的妙处,看文臻的眼神更多几分尊敬。

文臻也给手下们介绍了妙银等人的来历,众人听说满花寨子,都微微变色,不明白大当家怎么来了一趟留山,就把留山传说中全是蛊女令人闻风色变的满花寨子给拿下了,虽然文臻云淡风轻地说只是朋友,但是和满花寨子交朋友?这岂不是以后谁要不听话,满花寨子的蛊就会招呼过来?

凤翩翩看着众人越发老实的神情,对文臻的佩服之意又多了一层,满花寨子的存在,明明就是威胁和监督,但大当家这个态度,可比直接拿蛊术来控制大家高明多了。

看过基础设施,文臻又要去看帮众们的宿舍,这回众人死命拦着。

“大当家,这地儿腌臜,你可不能去!”

“腌臜吗?我以前也住过宿舍,也挺腌臜的,我瞧瞧比我怎样。”文臻笑眯眯好说话模样,抬腿就走。

众人听着,微微放心,看实在也拦不下,也就只好跟着。

凤翩翩没想到文臻连男人群居屋舍都要去,她都没亲自查看过,毕竟男女有别,但经过今日一劫,她心态变了许多,有心和文臻学习,也便跟着。

帮众居住的地方,选择通风开阔地,专门圈了一大片区域,一间间屋子排开,一个坛主走上来,向文臻介绍“大当家,这最前面一个院子,是五坛坛主的院子,再后面一排,是百夫们的屋子,一人一间,再后面,是队目的屋子,两人一间,再后面是普通帮众,再后面……”

那坛主忽然卡了壳,文臻看着那些帐篷,道“这又是谁住的?”

无人答话,凤翩翩神情惊愕。

文臻“地位最低的普通帮众?”

一片安静。

文臻笑了笑,又回头,走到最前面五坛坛主小院,看了一下,整洁干净,并不腌臜。

然后去百夫的房间看看,差了一点,但也不算脏。

再去队目房间,更脏了一点,但是还能下脚。

最后去普通帮众的房间,文臻一进门,就险些被一地乱扔的袜子亵衣绊了一脚。

地上满是污迹,墙上生着青苔,吃剩的食物胡乱地堆在桌子上,翻倒的杯子还在滴滴答答,床上分不清被褥颜色,臭袜子成堆散发着经年汗液积累发酵后的恐怖气味。

堪比现代那一世体育系男生宿舍。

屋内黑暗,隐约有怪声,文臻好一会儿才看清楚,还有人打着赤膊,裹着脏兮兮的被褥酣然高卧,鼾声震天。

躲在暗处的英文还在奋笔疾书。

“文大人入男子群居私室,见私物裸男无数。”

文臻脸色很难看。

屋内,凤翩翩脸色不知是怒的还是羞的,涨得通红。

她觉得今天挨的耳光实在太多了。

其余人都低头,不敢看文臻表情。

文臻其实倒不是多生气,但是这气味……她觉得自己体内的呕吐之力又要控制不住了。

腰后忽然传来一股热流,抚平了那股翻腾的气息,文臻转头,正看见林飞白一根手指悄悄抵在她腰后。

文臻怔了怔。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脸色不好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不舒服。

随即她状似无意向前走了一步,让开了林飞白的手指。

林飞白没有跟上去,垂头注视自己的手指,好像那里忽然长出花来一样。

凤翩翩怔了半晌,便要过去将还在打呼的帮众叫醒,文臻伸手一拦,轻轻“嘘”了一声,示意众人退出。

众人只得随着她悄悄退出。

鼾声还在传来。

文臻一直退到外头空旷处,深呼吸一口气,脸色才好了点。

然后她道“此时还在睡,想必是巡逻辛苦,各位昨夜安睡,都赖帮众巡逻之功,此刻何必叫醒一个累极的人?”

高层们脸色尴尬,跟来的其余帮众却露出感激之色。

文臻又转回坛主小院看了一遍,啧啧赞叹“看,我们共济盟,果然是地位越高,素质越高,坛主的院子,果然是最干净的。”

这话一出,那几个坛主面如猪肝。

“只是我有件事要请教。”文臻笑眯眯地问“你们是怎么做到地位越高屋子越干净的?这世上怎么就有那么巧的事呢?”

众人“……”

“是因为,队目以上,都有普通帮众帮忙清理屋子吧?”

众人“……”

大佬,您既然都知道,能别再用这种好奇语气询问吗?

比骂人还打脸啊。

“我刚才转了一圈,已经看过来了,一个普通帮众,要操练,要巡逻,要修葺房屋,要建设工程,还要伙房帮忙,一天从早到晚,都忙个不休,然后还要给坛主百夫队目打扫房间,嗯?”

“而咱们的坛主百夫队目,你们也挺辛苦,你们要监督操练,要安排巡逻,要查看修葺进度,要核对工程细节,要吃伙房,你们一天天的也很忙,以至于忙得房间要人帮忙打扫,帮规到现在都没修改,各项该你们负责的条例管理也没见有什么效果,你们真的好忙啊。”

“你们既然这么忙,想必也没什么睡觉的时间,想必这整洁干净宽敞的屋子也没什么机会去住,那就都拆了吧。”

她一直言语带笑,以至于说到拆了吧的时候还是笑着的,众人面对这急转直下,猝不及防,都傻在那里。

文臻微笑看着他们。

共济盟因为当初萧离风身体和心态的原因,管理不行,问题很多,她可没时间慢慢解决。

众人傻在那里,凤翩翩已经反应过来,厉喝道“拆了!”

她身后一群人立即上去,开始拆坛主的小院。

凤翩翩又道“把那些帐篷也给我拆了,以后再不许有人住帐篷!”

“哎,不用不用。”文臻伸手一拦,“帐篷不拆,以后万一哪位高层再搞特殊待遇,或者敷衍塞责,或者行事无矩呢,总是要有地方住的嘛。”

众头目“……”

乒乓乓乓声里,文臻的声音依旧清晰“拆掉所有的小院,所有队目以上的头领,根据各自所辖打散入帮众中,同吃同住。屋舍不够,全部改住高低床上下铺,回头我画图纸给你们,一舍八人。”

“住在舍内的最高等级头目为舍长。从明天开始,每日卯时正吹哨集合训练,绕千秋谷跑两圈后,回舍整理内务,再吃早餐。所谓内务,便是你们每人的日常生活事务。你们的被褥整理,房屋打扫,私人物品的清洁度等等。宿舍进行编号,每日按编号排列顺序互相检查,排列最后的,当日罚多跑步一圈,午饭不再供应。连续三日排列最后的,则罚穿女装涂胭脂着绣花鞋绕千秋谷跑步三圈,并请专人画像挂在谷口处。”

众人“……”

“从明天开始,所有头目都必须和普通帮众执行同样的标准,包括饮食,巡逻,和训练标准。撤去伙房里的包厢和一切和帮众区分开的待遇。稍后我会联合各位制定全套的训练生活标准。所有头目必须各方面成绩超出普通帮众,不可出现德不配位现象。头目所带领队伍连续三次考核靠后者,就地撤去职务。当初共济盟的上天梯便很好,宜体现在日常的各个方面。所以原头目被撤之后,其属下有能力者可他人推荐或者自荐。”

“说完了惩罚,便说奖励。连续优胜者,无需经过上天梯,也可以提拔。日常训练优异者,对敌勇猛有功者,发现重大线索和敌人者,提供重要建议者,但凡对谷中一切事务存在良性推动者,都会视情给予擢升或者嘉奖。”

“但有一条,不许勾心斗角,不许为名利暗中作祟。男儿当坦荡,男儿当自强,不提倡任何举报行为,不允许任何私下械斗,有任何冤情不满可直报凤三当家处理……”

文臻袖手立在营地当中,几乎毫不思索地命令一条条颁布下去,众人一开始还诧异震惊着,紧跟着便只能点头了,有专门的书记官奋笔疾书,将条令一一记下。

林飞白出身军中,听着听着,也微微点头,文臻的很多做法,和他父亲整兵方法近似,但显得更加清晰和有秩序。有些做法,想必父帅知道了也会大加赞赏。

并且共济盟出身江湖,匪气重的地方往往散漫,文臻以军中律令整顿,再以实际利益驱使,大刀阔斧,气魄非凡。

只是不知道她是如何懂这些的,明明没有涉及过军务。

这小小的脑袋里,都藏了多少瑰宝?

一眼看日光下,文臻双唇微微翘皮,显然是说得口渴,他从怀中取出水囊递过去,文臻也没多想,她还在思索,随手接过来喝了一口。

英文躲在暗处唰唰写“文大人和林侯共用水囊。”

shanheshengyan0



第336章 交际花

后头还有很多事需要大家坐下来慢慢商量,文臻也不想一时给大家压力太过,压力要给,此时也是最合适的时候,但得张弛有度。眼看众人神情有些复杂,便道“既然隔栏拆了,那就去顺便看看熊军兄弟们的屋子吧。”

潘航瞄了一眼垂头丧气的共济盟高层,十分爽快地一摆手“欢迎之至,大当家请。”

凤翩翩看一眼潘航,低声对文臻道“还是稍后再看吧……”

“翩翩,我知你捍卫共济盟之心十分炽热。我知你便是宁愿自己受辱也不希望共济盟受辱,但是请你莫要忘记,从今天开始,共济盟和熊军便是一家,也必须是一家,我不会再给共济盟机会,如果这次还是不成,我不介意散了共济盟。”

文臻转头看凤翩翩,“所以,带共济盟的人去看熊军的屋子,就好比带你去看我的屋子,有什么好介意的?”

她转来的眸子笑意盎然,盈盈如映了水的星光和映了星光的水,璀璨却又微凉,看得凤翩翩心内一颤,随即明白了自己早已被眼前女子看透。

也明白了,这也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她立即退后一步,对潘航笑道“是该向熊军兄弟们多学学。”

潘航颔首一笑,竟是丝毫没有谦虚,当先引路。果然,熊军的屋舍并没有分出高下阶层,也十分整洁有序,士兵们精神气也明显要高上一层。看得共济盟的一众头目脸色由红转紫,到最后垂头不敢抬起。

便这样也够了。文臻便命众人各自办事。她亲自下厨,做一顿合伙饭。

她所带来的人以及原本的伙房的人全部打下手,伙房外挤满了人,文臻厨神之名遍天下,能吃到她亲手做的菜,众人都很兴奋,人们挤在一起,都在议论着今日的好口福。

尤其文臻原本就是只给皇帝下厨,入朝之后步步高升身份贵重,众人哪里能想她居然会亲自做饭,离饭点还早,大家便在伙房外排了长队。

文臻今日给了大家一顿杀威棒,此刻便是要给甜枣的时候了,所以这次是现场教学,也不打算做什么大菜,选择适合大锅饭的家常菜。

一群人围在文臻身边,神情紧张地听她现场教学。

“这道菜是虎皮青椒,最是开胃下饭。做这菜火不能大,干煸时一定不放油,翻炒不可断,炒之前先用锅铲按压出水分,表皮出现白色焦斑再放油放水,如此才能出虎纹效果……”

“如果调料不足,香芹的梗可以不扔,加入炖菜和汤中,香气更浓……”

“撒盐要边炒边撒,要从高处撒落,比较均匀……”

“烤鸡烤制之前,可以先把鸡绑起来,这样鸡肉受热均匀,鸡胸部人字形肉处更加柔软多汁……”

“这香菇干了也不要扔,用清水洗一洗,剪掉根部,泡一会儿,再把水挤干,加盐和蛋清和面粉搅拌放置一会儿……去烧热水汆一下,再冷开水冲一冲……是不是鲜嫩多了……”

“这虾仁用牛奶面粉蛋清上浆之后再炒……”

“猪肝的腥味用葱头和盐先腌一阵……”

“这牛肉有点老……不,不用扔,拿嫩姜擂成汁撒上去……”

“炖老鸭时间不够是吗……去后方池塘里摸几只田螺来……”

伙房里的人团团乱转,忙的。伙房外的人也团团乱转,急的。

那一阵阵的爆炒炖煮油煎清蒸的香气,馥郁缠绵又泾渭分明,不要钱似地往人鼻子里钻,钻得众人恍惚感觉是不是都被这馋虫钻进了心里,要不怎么从心里到骨头都在发痒,都在叫嚣着比平常多几倍的饥饿感?

要不是文臻今日出现得太突然,行事又令他们震慑,这群人早就冲进了伙房,见菜就抢。

而伙房内众人也在震惊文臻的臂力,这样的大食堂,炒菜用的锅铲也是巨无霸级别的,众人目瞪口呆看着娇小的文臻站在和快和她差不多高的锅前,掂着比她胳膊还粗的锅铲,挥铲的姿势轻轻巧巧行云流水也罢了,那沉重阔大几乎可以装下整个她的铁锅,怕不有百斤重,她怎么也能轻松掂起来?

众人看着那锅铲闪烁精光,在空中划过一道道流利的雪亮的轨迹,看着那黑色大锅在那双小手中像一片纸一般,轻巧顺时针荡过一圈,再往前一送,而炒勺也同时一晃,锅内色泽鲜亮的菜肴翻腾而起,再被那锅接住。

明明很流畅很美的动作,众人却齐齐打了个寒噤。

是谁说大当家只擅长巧功夫和用毒手段,不擅长硬拼的?

如果这出神入化的锅铲,招呼到自己脖子上……

众人看一眼大当家,一手放下锅,另一手已经拿起了旁边的菜刀,一阵疾风暴雨夺夺之声后,所有的土豆都被切成了长短一致粗细一致的金黄色的丝,前后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

……嗯,也就是个土豆的下场吧。

……

伙房门前,长长的队伍就快排到了谷外。

共济盟的头目们也混在队伍里,以前他们是习惯性有自己的专门一间小屋吃饭,此刻为了表示对大当家新政的坚决拥护,都老老实实排队。

熊军的人却还站在一边,有点新奇有点陌生地瞧着。

他们原本是西川五军之一,西川不入朝廷之令,他们又是管理封闭的军队,所以对文臻的厨神之名并不如雷贯耳。只是闻着香气逼人,倒也舍不得离开。

几个大锅推了出来,今日是来不及改建食堂了,文臻准备等有时间,也按现代食堂的模式推行一下。

一个招牌挂了出来。

今日供应虎皮青椒,酸辣土豆丝,糯米莲藕,菌笋烧老鸭,回锅肉,宫爆猪肝,虾仁肉饼蒸蛋,点心是野茴香葱油饼。汤是双丸汤。

菜色算是丰富,但是文臻说了,深山食材运送困难,今日算是大宴,平日断不可能这样吃,所以每人都只能打菜一荤一素,点心每人一块,汤每人一碗。

这下可生生把所有人逼出了选择困难症。

看着虎皮青椒皮薄软鲜,碧绿油亮,香气醇厚微辣,想吃。

酸辣土豆丝根根晶莹,清脆适口,酸香气息老远就逼出一大包口水,想吃。

糯米莲藕微红软糯,饱满的糯米从莲藕淡粉色的孔洞里莹润地挤出来,吸饱了莲藕的清甜香气,想吃。

回锅肉片片薄如明瓦,边缘被炒得火候绝妙,微微翘起,瘦肉嫩红肥肉晶莹,衬着褐色的豆瓣酱和深绿的葱蒜,视觉上已经夺人眼球,香气更是火山喷发一样,方圆一丈之内都是俯伏之臣。

更不要说那肉饼色泽鲜嫩,镶嵌着的虾仁如白玉盘上玛瑙珠,晶莹弹牙,轻轻咬一口能听见虾肉爆破的微微脆声,伴随鲜汁迸发于唇齿,肉饼中加了蛋液和少许虾黄,更添浓厚醇香……

排队打菜的人们在锅前左右为难,要了青椒又想肉饼,打了肉饼又要换老鸭。惹得打饭的女帮众不耐烦,锅铲敲着锅边邦邦响。

“哎哎我要肉饼蒸蛋!啊不虎皮青椒好像更好些……回锅肉也很绝啊!算了我要宫爆猪肝!”

“不行不行我没法选,真的不能每道都要吗?我每样只要一点点都不行吗!”

“等等我来掷个骰子,掷到哪个就哪个算了!”

在一旁冷眼旁观了一阵子的潘航当机立断,带领着手下也加进了抢菜的队伍。

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极限的,很快大家开始拼桌,拼菜。你一样我一样分开打,然后再凑齐一桌一起吃。

美食本就能拉近人与人的距离,等到文臻走出来时,看见的就是熊军和共济盟,共济盟坛主和小喽啰,都亲亲热热挤在一桌子上,从彼此盘子里夹菜。

文臻满意地弯弯唇角,故意设置打菜份数,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看她出来,众人纷纷站起,站起还不忘记把脸埋在碗中。

文臻笑着摆摆手,拿着一个紧急做好的餐盘,上面也是一荤一素一点心一汤,随便挤在人群中间坐了,还没吃的凤翩翩也急忙跟着坐过来。

众人没想到女性当家如此不拘形迹,都有些不自在,然而看文臻毫无不自在,渐渐也便放开了。

文臻一边吃一边和他们聊。

“……这个啊,是餐盘,你们看这样是不是又方便又卫生,我看这里竹子很多,回头把样式画下来,用竹木一人做一套,以后统一拿这个打饭。”

“你,坐远点,虱子都要掉我碗里了。对了回头要给你们立规矩,个人卫生一定要讲究,让江湖捞下次给你们送一些我做的牙刷来,这留山有种霜草,嚼了以后口气清新,当地人都在用,回头你们也采些来。以后必须每日洗脚,每七日洗头洗澡,衣服最起码三日一换,个人卫生不达标的,考核自动扣分。”

“怎么,觉得娘们就是琐碎,糙点才算大老爷们儿?拜托,糙是指心性,不是指头发打结满嘴牙垢一身油腻的污糟样儿。建明十年南境驻军忽然爆发大瘟疫,半个月时间十万大军死了一半,你们知道原因是什么?就是太不讲究卫生,人自动成了细菌培养皿,军中人口密集,一旦出现流行病,那就是极其可怕的后果,所以从今日开始,你们也不许喝生水,所有入口之物必须煮熟。”

“食堂的菜我会留下菜谱,也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把伙夫教会了再走,以后啊,你们就有和今天一样且一旬每天不重样的伙食可以吃啦。”

最后一句引起了大家的欢呼,有人大声笑道“大当家,其实您先前那些许诺啊,现在看来都没啥必要了,只要有这食堂,打他们嘴巴他们也不肯走啊!”

众人纷纷笑骂。

“说得好像打你嘴巴你就肯走似的!”

“哎,我确实不肯走啊。人啊,活着图什么?日图三餐夜图一宿。食宿有人管,生死有人问,血脉有人续,亲族有人养,这世道,别说做到这四样,只要有人能帮我们做到其中一半,也是烧了高香得来的福气,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是!”

哄然应和声里,无数只碗高高举起来。

“敬大当家!”

文臻弯起眼睛,也高高举起碗,站起身,和周边的人一一碰过去。

碗边碰击声音清脆,叮然不绝。

汉子们满面红光,仰望文臻的眼神热切而尊敬。

远处高树上,英文一脸姨母笑,奋笔疾书。

“文大人一日收服熊军共济盟,恩威并施,雷霆雨露,手段不输殿下矣。”

想了想又加。

“只是比殿下虚伪。看似与民同乐,其实嫌人家脏,啥也不吃。”

人群气氛热烈,林飞白坐在外围,看着文臻的碗。

这女人明明一口都吃不下,却偏偏能做出十分融入吃得正欢的姿态,周围那么多人,就没一个看得出来的。

林飞白看了一阵子交际花一样的某人,看她端着一个餐盘,从第一排走到最后一排,谈笑风生,左右逢源,明明就一张嘴一个人,却能将那许多人捋得清楚,对付得亲切,安排得明白,从头到尾,言笑晏晏,滴水不漏。

也就一顿饭,她便用美食和自己的亲和力,将众人的忠心再加一成。

但是菜完全没动过。

他终于看不下去了,站起身来,进了伙房。

文臻过了一会儿,展示完了自己的亲民,自认为已经给诸位属下做好了榜样,便很自然地将餐盘里还没动过的菜分给周围几个年纪小的帮众,完成最后一波的感激收割之后,才挤出人群,悄悄透了口气。

此时天色已暗,不过离入睡还早,她却觉得既困又倦,最近总是这样,她想大抵是一个人在异地,心思用多的缘故。

此时也不能去睡,她还有事要做。

离开人群,独自往原本的宿舍区去,那里帐篷还没拆,几个满花寨子的姑娘守着。

这些女子虽然原先是阿节的亲信,但是唯因是戴罪之身,又怀疑自己被下个蛊,因此为求活命,更加好驾驭,此刻都守在帐篷之前,看见文臻过来,才让开道路。

文臻并没有进去,隔着帐篷听着里头动静。

微微的呻吟声起,过了一会,杨庞同嘶哑的声音传来“你……你……我怎么没死……”

另一个声音小心地道“……四当家,是我,我……我接了处理尸首的任务,看你还有一口气,把你救了下来……万幸……”

杨庞同喘了一阵气,语气多了几分感激“多谢……多谢你冒险救我……我屋子里有好的金创药,你去……取来……我要尽快好起来……我不甘心……”

文臻听了几句,笑眯眯地走开去。

杨庞同必须死,但是不应该太快的死。

用完再死比较合适。

但是他的罪行需要当众揭开,揭开后不死根本说不过去,她之后收服共济盟和熊军也就无法推行,所以她当机立断亲自出手,却在出手时留了他一线生机,并在给他的喽啰们下蛊时,留了几条活口,在其中选了一个最灵活最怕死的,交给这个喽啰救下和照顾杨庞同的任务。

如今这个任务完成得不错。

她示意姑娘们继续看守,但不可发出声音,转身回凤翩翩的小院,晚饭没吃,肚子里感觉不大舒服,一直有轻微的反胃感,却又觉得肚子很空,但又想不出想吃什么东西。

奇怪,她向来还是很注意调养身体的,好端端胃怎么坏了呢。

文臻慢慢地走回去,她住在闻近檀的屋子里,一边推开门一边思索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闻近檀需要解救,但不必急在一时,很简单,闻近檀在她来留山之前就去了总寨,真要出事早就出事了。从杨庞同的态度来看,闻近檀应该还在和留山周旋中,大祭司可能更希望闻近檀带着共济盟和熊军,成为他的傀儡。

而她,并不打算去大祭司的地盘冒险送人头,想在自己的主场,把解决大祭司和解救闻近檀一次性解决。

她推开门,忽然停住,随后后退,拳风击出,窗户荡开。

借着外头的月光,她看见桌子上一只碗冒着热气。

文臻怔住,回头看了一眼,确定凤翩翩还在和属下开会,不会是她送饭。

随即她收拳,进门,点灯,看清了桌上是一碗阳春面。

汤色淡褐,闪着细微的油光,面条看起来细长筋道,散发着淡淡的麦香,点缀一些碧绿可爱的葱花。

是一碗卖相很不错的面条。

不过在文臻这样的行家看来,这面筋道有点不够,汤虽然清淡,但是底味调得也不够好。

共济盟哪怕伙夫也是好手,不会存在面揉不筋道均匀的问题,除非那人本身手上力道不均匀。

文臻立在那里,有些惊讶有些感动也有些头痛。

小白同学真是太倔了。

身后门响,她回头,是凤翩翩回来了。

文臻捧起面条,招呼她道“翩翩,多谢你啊,看我没吃晚饭,还让伙房专门给我做一碗面。”

凤翩翩“啊?什么?我没有……”

她的话音在接收到文臻含笑睇来的眼风时戛然而止。

“……啊你喜欢就好。”

吱呀一声,窗扇打开,被安排住在另一间空着的屋子里的林飞白,站在窗口。

文臻眼尖,一眼看见他手上被烫伤的伤痕。

转过眼光,她将只吃了两口的面条往窗台上一搁,道“味道不错,可惜我不饿,翩翩代我谢伙房用心了。”

“啊……好。”

啪一声,窗扇重重关上。

文臻收了笑,也关上窗。

凤翩翩一脸懵,过去拿起那碗面,嗅了嗅,嘟哝“伙房谁手艺这么差?”

……



第337章 抢我夫君,一箭四雕

文臻在共济盟住了下来,她忙得很,监督着谷内各项工程开展,和高层连番开会确定谷中的各项规定制度,整顿军务,整顿秩序,千秋谷很大,还要派人出去继续探索开拓地盘,并将共济盟和熊军正式合并,文臻很懒,直接起名千秋盟。

若利在千秋,名存千秋,这便是个好名字。

她也在默默关注杨庞同那边的情况,在她的暗示下,杨庞同伤好得很快。

伤好了的杨庞同果然不大老实,听救命恩人说了她大刀阔斧的改革之后,暗中窃喜,认为文臻一定得罪了不少人,这是他的机会,便派救命恩人去联络旧部。

文臻自然任其施为,那几个他的死忠,中了蛊却被她选择暂时苟活的几个,自然最先被联络上,然后再通过这几个死忠,联络了一批平日比较桀骜或者特别老实的,文臻控制着人数,要让杨庞同觉得自己已经拥有了一定的实力可以尝试着搞事,但又不能人数多到让他有恃无恐觉得自己一个人就能搞事。

她已经通过审问那些杨庞同属下得知,这位四当家,不甘心臣服于女子之下,和大祭司勾结,想要夺取共济盟权柄,他将江湖捞运送物资的消息传递给总寨,打劫来的物资一半送给大祭司,一半入了他自己私库。一方面让谷中物资不足引发众人对凤翩翩等人的不满,另一方面他自己可以以此来博取人心,所以才能在短时间内获得人望,搅合得千秋谷波折不断。

联合留山大祭司逼走闻近檀之后,他便对凤翩翩下手,如果不是文臻及时回来,千秋谷也就姓杨了。

十天之后,杨庞同聚集了百多人,并终于给出了信物,让那个最先救他的喽啰老邢带他的密信去总寨送信。

与此同时,其余人也按照他的安排,在千秋谷的一个秘密山洞里,找到了那些他藏起来的物资。

令文臻惊讶的是,那些物资里不仅有武器,还有一些火药弹。

火药弹从品质和制式来看,还分两处来源,其中极少量应该是她的江湖捞弄到,给千秋谷开山造工程用,大部分则有磨损,显然来自官库,但是磨去了印记。

杨庞同的身份,不可能从官库拿到这些。

杨庞同让自己的这批手下,把火药弹埋在高层住的小院,校场,马厩,和伙房附近,埋完之后向大祭司报信。说自己已经暗中控制了千秋谷。

在众人的撺掇下,杨庞同还向大祭司建议,将此次立火节开坛祭祀大典放在千秋谷,让整个留山看见被大祭司收服的千秋谷,以此更进一步巩固大祭司的地位。

这些事情都在文臻的目光注视下进行。

之后她去了一趟满花寨子,在寨子外头,以阿节的身份和一个黑衣蒙面人接了头,告诉对方,自己已经拿下了寨子,并且向大祭司献策,愿意带领所有蛊女为先驱,控制千秋谷。

之后她便是等待,千秋谷和满花寨子的饵已经下了,她相信便是大祭司自己不想来,他的那些手下也会撺掇他来的。

果然,从十月初八开始,留山各寨便接到了大祭司的命令,今年的祭坛应天之命,地点在千秋谷。

千秋谷目前为外人所占,不明真相的其余村寨都十分担心,但是大祭司十分有信心,宣谕于自己的忠诚信徒,称神明光辉,遍及留山,德辉所至之处,定然宵小授首,子民景从。

留山百姓对大祭司的虔诚和信仰,令他们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开始喜气洋洋地为节日做准备。

文臻本以为自己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林飞白开始莫名牙痛。虽然他忍着不说,但是当他屋子里的灯接连亮了两夜之后,文臻还是察觉了。

面对她的询问,林飞白一言不发,文臻一开始以为他是中毒了,后来发觉不是,她想了一阵,回到院子里看了一圈,然后在一棵树上揪下了一手拿布条一手拿笔的英文。

英文在女主子面前没有什么骨气,立即把布条和笔上交,但对于文臻要求他帮林飞白解决疼痛的命令却连连摇头。表示一来这是殿下交给的药,没给解药,他解不了,二来就算他有解药,如果他不得批准擅自给了,那明年今日文大人就要对着这棵树祭奠自己了。

英文很是诚恳地劝文臻“殿下说话向来算话,说是只痛一个月就一定是一个月,也一定只是牙痛,文大人您就将就了吧。”

文臻看了一下那些小布条,笑了笑,夺过笔,在上面随手写“天涯地角有穷时,唯有相思无尽”

少了一个字,也没标点,然后塞给英文,要求他立即,马上,飞鸽传回去。

并告诉英文,如果某人想要她补上这最后一个字,那就拿解药来换。

英文点头如捣蒜,文臻便又问他,燕绥近日在做什么?

英文道“不过是闲逛罢了。”

文臻“他可有礼物给我?”

英文道“好像听说有买到很别致的礼物。”

文臻顿时确定燕绥果然去了静海城。

对于燕绥来说,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东西都算不上别致,大概也只有舶来品,才能在他面前算别致。

在他所活动的范围,只有靠海通商的城池才能有海商,带来来自洋外的物品进行交易,这两座城池一是大皇子下辖的苍南郡斜月州,一是南齐静海城。

燕绥此刻不会去斜月州。

去了静海城,却没爆发出什么大事,显然刺杀南齐女总督并没有成功。

这让文臻很不可思议也很惊讶,又有些担心。

难道燕绥吃亏了?

但是英文显然不打算告诉她燕绥的情况,一边当着她的面继续往树上爬,一边叨叨地道“文大人还是原谅殿下罢。这爱侣之间,可经不起冷淡波折,分离久了,情爱淡了,万一再有乘虚而入的人什么的……”说到后一句,蹭蹭爬到树上不见了。

文臻听着倒像意有所指,但也不知道是指林飞白还是指燕绥那边,但她也懒得理会,要跟便跟,要管她,没门。

回到屋子里,正看见林飞白一手托着腮,一手将一张纸条在蜡烛上烧了。

文臻瞟了他微微肿胀的腮一眼,心想这牙痛想必很厉害,否则以林飞白的性子,没可能去托腮。

“你的人联络上了?”

“嗯,师兰杰即将赶来。”

文臻并没有问纸条上写着什么,也不想问,不想一回头,却看见林飞白在悄悄看她,神色似乎有点犹豫。

文臻虽是个阴柔性子,却受太史阑影响,不喜欢对亲近的人遮掩避讳,怕引发不必要的狗血误会,因此直接道“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林飞白一抬眼看见她坦荡真挚的笑颜,倒生出几分惭愧,道“我接到消息,说唐孝成求联姻皇室,对象是……燕绥。”

文臻顿时明白方才英文那句话的意思,不禁一笑。

林飞白紧紧盯着她神色,却见她笑开,不由诧异。

“你……你不生气?”

“我生气做甚?有必要这么狗血吗?”文臻忍不住好笑,“唐家求联姻,这姻缘一定就能联得成?燕绥是什么人?他会乖乖听话?”

林飞白默然,虽然他知道这话不错,但这话从文臻嘴里说出来,让他心底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这般的信任啊……

“他现在本就陷身攻讦,接受唐家联姻,能帮他化解朝臣很多怨气,有利于他在朝地位稳固。而且,你想过没有,一旦他拒绝了,真的引发唐家叛变,到时候,他就会成为千古罪人!”

文臻嗤地一笑,靠在桌边,双肘撑桌,盯住了他“林侯,你什么意思?你是在建议我出面,劝他答应吗?”

“啊,我不是,我是……”林飞白迎上她的目光,顿时瞠目结舌,神情一慌。

“你这么想也没关系,如果我不是躲在这留山,还是在朝中,想必每天会有一堆说客来和我分析这其中的利害,劝我为了家国大义,为了天下安定,自动和殿下断情,来成全这太平天下。活脱脱的狗血虐剧情节。”文臻翘起一边嘴角,“嗯,那还真有点麻烦,得天天陪这些家伙打太极,想想都累死人啊。”

林飞白沉默半晌,道“你不会的。”

“你终于懂我一回。”文臻笑,“我为什么要同意?不是我说,朝中大臣要是真认为燕绥不同意婚事会导致唐家起事,那我真要鄙视一下古人的智慧了。唐家是何等世家,谋反又是何等样大事,其间牵扯到的人力物力各方准备何等浩瀚?没有个十年储备谁敢行这般大事?是,历史上是有一拍脑门就反叛的,但那绝不会是唐家,别的不说,看唐孝成和唐羡之父子的行事风格就能看出来。所以唐家如果真的反了,那就是提前十年就下定了决心,和燕绥娶不娶唐家小姐有什么关系?”

“如果真有人拿这个说事,那么不是蠢,就是坏!蠢在看不清,坏在别有用心,想借此事逼迫燕绥,最好引得陛下父子决裂,燕绥彻底失宠!”

“再脱离朝堂说现实,燕绥并不是我的,我有什么资格把他让给别人?他是我让出去就真出去的人吗?那我又何必做这无聊事儿,里外不是人?”

“但如果陛下下旨,难道他还能抗旨?”林飞白虽然这么说,表情却很清楚,抗旨这事儿,对燕绥也不难。

“陛下不会下旨。”

“为什么?”

“这就要说到燕绥的为人。燕绥性情睥睨,目下无尘,无所顾忌,别说朝臣,皇帝老子也未必当回事,这种性子,虽然不讨喜,得罪人,行事多掣肘,但也会让人们自然而然地畏惧他,忌惮他,不得不更多地考虑他的意思,以免自己自讨没趣不得下台,这个人们,包括陛下。”

林飞白深吸一口气。

他觉得心惊。

不光是因为文臻的大胆,还因为文臻在这一系列推断中表现出来的清醒犀利,洞察人心。

她最后那段话,几乎揭开了整个朝野的内心。

难怪父帅自从见了她,就十分扼腕,有事没事一天三顿地把他拎出来骂一顿,骂他不争气,骂他没运气,骂他不知争取,生生把这么特别的姑娘给燕绥那家伙抢去了。

也难怪性情疏冷又刚硬的大司空单一令,破例收了文臻为门下,暗中没少为她使力。

她对每个人的分析都如此精准,包括燕绥,林飞白和燕绥恩怨多年,自认为足够了解燕绥,但也想不到如此深切。

也许,燕绥一直就是故意这样的。

所以他选择了唯一能真正看清楚他的文臻。

“既然你不在意,我便放心了。”

说到底,他关心的只是她的情绪而已。

“谁说我不在意?”

“嗯?”

“虽然不会有狗血的指婚,燕绥也不会接受这门亲事。但是不代表我就会看着自己盘子里的肉被人家觊觎。燕绥性子疏懒,不会用太多心力去解决这件事,那就我来吧。”

林飞白盯着她,只觉得心间嫉妒和诧异交织,一片酸苦滋味。

哪怕此刻还在和对方赌气,却依旧没有误会,没有愤怒,没有任何多余的心思,甚至还在筹谋着要帮对方解决。

燕绥何德何能!

“那……需要我帮忙吗?”

文臻听出了这句话里的诚恳,心中升起几分感动,却摇了摇头。

她不接受林飞白的情意,不想给他无谓的希望,但她同样不希望他受任何狗粮的刺激。

外头有人敲门,文臻出去了一下,片刻回来,手里也拿着一封信,笑道“巧了,我祖母的信,今日也随着江湖捞送补给的车子来了。”

她拆了信看完,笑了笑。

“果然也是这件事。”

“老夫人什么态度?”

“祖母说会给我建议,但是更希望我自己解决。但是祖母有一点和我很一致我的东西,我可以自己不要,但决不允许被人抢去,或者被人逼迫让出。”

林飞白心想有其祖母必有其孙女也。

文臻取下文蛋蛋,晃了晃,把蛊王大人晃醒,道“蛋蛋,去燕绥那里一趟。我知道你只能召唤蛊虫,你就召唤一些长得比较像正常动物的毒物,比如蛇啊蝎子啊这种,安排得越多越好,越惊悚越好,越引人注目越好,然后,咬燕绥的干活。”

文蛋蛋狂点大头,对这样的任务接受态度非常良好。

林飞白“……”

文大人的解决办法,听起来又惊悚又有点快意怎么办?

他明白文臻的意思。唐慕之驭兽之能天下皆闻,文臻派出文蛋蛋,声势浩大地以虫兽追杀燕绥,是要让天下认为,唐慕之自己不满这婚事,要杀了燕绥一了百了,如此一来,唐家自然没话说,朝臣和陛下,谁又再能逼迫燕绥娶这样的恶妇?

而唐慕之性情狠戾冷酷也是天下皆知,她做出这种事完全有可能。

如此一来,咱们的文大人,解决顺带抹黑了唐慕之,断绝了唐家联姻的可能以及未来以此起事的借口,堵住了陛下和朝臣的嘴,顺便还恶整了燕绥一下出气。

一箭四雕。

安王府离留山这里不远,直线不过三四百里路程,文蛋蛋长了翅膀,一夜便可以一个来回。到了明天,就可以喜提宜王殿下被未婚妻追杀的轶闻了。

文臻探头对外头打个响指,不一会儿英文出现,文臻和他借信鸽,英文急于帮殿下讨好文大人,十分痛快地借了。

英文欢喜地看着鸽子带着文蛋蛋飞向天际,心想这是大人回心转意,考虑到殿下的安危,要把自己的法宝送过去?

殿下知道,该多么欢喜啊。

十分欢喜的英文回树上去蹲着了,兴奋之下展开纸条唰唰写“大人和林飞白密室交谈,似有悔悟之心,托我送文蛋蛋予殿下。”

屋内,文臻继续看着闻老太太的信,一直嘿嘿笑,林飞白有点好奇,却不好意思开口问,文臻对他扬扬信纸,笑道“猜猜祖母给了我什么建议?”

“嗯?”

“祖母说,如果我愿卸去官职,她乐见其成,但决不可是因为要嫁给燕绥做侧妃。祖母说如果燕绥没有任何举动,她会给他好看。如果我愿意,她就在天京公开帮我选婿。她说我一个人来到留山,一定是燕绥又不干人事了,也该得到教训才是。”她满意地将信纸在掌心一合,“我和祖母,真是英雌所见略同啊!”

林飞白“……”

有点怕。

……

明日就是立火节了,按照规矩,是要在举行祭祀的地方起祭坛的,但是大祭司想要当着全体留山子民的面收服千秋谷,便事先公开宣谕,祭祀改为晚上举行,这样,全山土著就不必提前一晚前来千秋谷附近,惊动千秋谷,大祭司也就有时间趁白天把千秋谷拿下。

这都是杨庞同和总寨那边商量的结果,都被实时报给了文臻这里。

文臻则除了凤翩翩潘航妙银,其余人都没提大祭司要拿千秋谷做祭坛的事,以免再出现奸细消息走漏。

晚上文臻还是没去食堂打菜,主要食堂抢菜盛况太烈,看着头皮发麻,她草草吃了几口,便回屋子练功。

她自己随身带了药方,一向走到哪里就会配上一个大缸和一缸药冻,以前药冻是打烂,打碎,现在已经能把药冻给打没了,从缸里出来身上能不湿。

在缸里打完拳再出来调息,她的身体本来已经渐渐适应了当初从方人和那里学的暴烈去针法,已经又化掉了肋下和后背的两根针,没有引发不良的反应,从目前的进度来看,金针爆体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无论是缸中练拳,还是调息化针,都显得有点滞涩,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腹下一处经常刺痛,显然又有一根针要发作了。

文臻心中有些奇怪,她的金针发作其实也是有顺序的,基本上从上到下,目前只走到肋下和背部,怎么腹部的先发作了?

她心里有点隐隐发急,马上就要立火节了,这万一发作,便等于伤病之身,就太被动了。

文臻心底升起一股燥意,她自己都不知道这燥意从何而来,她素来是骨子里沉稳的人,很少受外物影响。

也许是今晚听到的消息,她在林飞白面前虽然一脸从容侃侃而谈,但内心里,终究还是有几分在意的,毕竟燕绥在她之前接到消息,可看祖母信中的意思,燕绥似乎也没坚决拒绝?



第三百三十六章 你生气,我认罚

这么一想,那股燥意更压不住,她自虐般的跳进缸中,不管不顾打了一套拳,好容易打完,发现衣裳上沾了不少药冻,顿时更加烦躁,将外衣一脱爬上床开始调息,趁着练完拳体内气息流转,攒足全力向腹部金针冲去。

这一冲,下腹剧痛,剧烈的呕吐感上涌,同时胃部抽搐,似乎影响到了金针,隐约感觉到金针在气息冲撞下在缓缓调转,这也是从未有过的现象,想到金针调转过程中可能划破血管内脏,她顿时急了,再次调动气息想要在调转之前碎针,然而气息到了下腹之处便受阻,眼看那针就要转起,文臻心中大急。

这年代没有开腹手术,一旦内脏出血那是必死无疑!

确定今日的内息已经无法碎针也无法阻止金针逆转,心一狠,她一手按上了自己的腹部,调动有限的内息,慢慢将金针往体外引。

屋内响起低低的呻吟和重重的喘息,有冷汗不断滴落床褥,月光映一室惨白,唯有那一片浓重深黑。

咬牙忍着天崩地裂般的剧痛,文臻始终保持一线清醒,好感受到金针运行的轨迹,并终于隐约感觉到了金针的位置。

她抖着手,胡乱抓到了床边的汗巾,往嘴里一塞。

按在腹部的手,蕴足气力,狠狠向外一抽!

染血金针,穿透血肉,破体而出!

金针出体那一刻,文臻眼前一黑,险些晕去,她死死抠住床沿,呸地一声吐出了嘴里已经被咬破的汗巾。

解开衣裳,低头看看腹侧,一个深而细的血洞,她能感觉到在先前的逆转中,体内已经出血,好在她毕竟是受过现代教育的人,大概知道内脏位置,应该能避过内脏和重大血管。

从怀里掏出丹药胡乱吃了一把,都是燕绥的供奉,来自他的师门无尽天,很多时候,文臻是靠这些好药,撑过了化针的艰险,并获得了内力和武功。

吃完药,还想自己裹伤,但是轻轻一动,腹侧的剧痛和剧烈的反胃感逆冲而上,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她软软地向后一倒,只觉得帐顶屋梁,都飞快地旋转着压下来。

在最后的朦胧意识里,她听见林飞白的声音,在门外问“文臻,你怎么了?”

……

燕绥忽然睁开了眼睛。

方才他竟然梦见蛋糕儿了。

他向来睡眠很差,每夜的睡眠断续且短,因此很少做梦,便是做梦了,也多半梦境古怪诡谲,混乱无章,他知道这是因为积年毒病的原因,也不觉得一生难得美梦有什么关系,只是每当蛋糕儿不在身边,却不能梦见她聊解相思,也难免有些小小的遗憾。

但是方才,他梦见简陋的木屋,蛋糕在打坐,床前一抹月光白,而她忽然倒下,腹上一个血洞。

他霍然醒来,一摸额头,竟然有汗。

燕绥坐起身,屋外传来日语的问候,他定定神,唤日语进来,道“把你带的那个黑色小盒子里的药,快马给文大人送去。”

日语吓了一跳,这药是前几天殿下师门快马令人送来的,说是算着日子,殿下的旧病恐怕要慢慢开始发作了,这药便是无尽天这些年费尽心力练出来的,只有一颗,虽然不能解毒,但必要时候,保灵智真元不失是没问题的。

这对于殿下来说就是救命药,日语当时欢喜无伦,里外包了三层随身带,如今听说要送走,顿时跳脚。

“殿下你疯了!这是你的药,不是文大人的!文大人又没病!”

燕绥不理他,师门的药,向来无论哪种,都很注重固本保元,这穷尽全门上下之力练就的药,自然更不一般。

“不送就滚回天京去。”

“滚回天京我也不送!”

下一瞬燕绥已经到了日语面前,伸手从他怀里取出了一个黑色小盒子,对外头一抛。

一个矮小的身影闪过接住,单膝跪地一拜,随即转身离去。

日语狠狠地呸一声。

那些机械的没脑子的矮子们!

燕绥再一甩,日语偌大的身子整个掼了出去,在空中滚了好几个跟头,才听见殿下道“滚回天京去吧。”

随即一卷纸飘出来,砸在了他身上。

“这是这次叫嚣唐家联姻最凶的大臣名单。回京去立即一个个查老底,给他们安排一点勾连外臣的证据,就算没证据,也要引导陛下往那方面想,省得他们整日太闲多管闲事。”

“去信林擎,就说我上次要他选人,可选好了?如果选好,趁早把戏安排上,等到这批人被逼出边军回京述职,迟早会被安排到湖州至定阳一线,唐家不动便罢,一动,便是给这批人送军功。”

“之前查出唐家在大量制造武器,我让你们派人在唐家三州培养寻矿名匠。现在传令下去,把这几个人摆到唐家眼前,顺便散布湖州边界有铁矿的消息。”

日语一开始还只是听着,听见这句大惊失色“殿下,您在唐氏三州的部署可不能轻动,您当初说过要等唐家准备起事才一起掀的,这太早动一子,功效不大也罢了,影响全局怎么办?”

“少了一子,本王自有更多的子补上,要你操什么闲心?滚罢。”

“殿下!您为什么提前对唐家出手!不怕打草惊蛇吗?”

“因为我再不出手,闻家那个老太婆一定会出幺蛾子了。”

日语眨巴眼睛,不明白话题怎么忽然就岔到闻老太太头上去了。

燕绥却懒得和他解释。

不过是算准了唐家向父皇求联姻,父皇因为和自己的约定一定不好明旨赐婚,但也一定不舍得放弃,但现在他和文臻都不在京中,父皇能下功夫的,也只有闻老太太了。

但闻老太太那个性子,自然也忍不下这气儿。如果她给文臻出些馊主意,说些什么,蛋糕儿对他的气还没消呢,这雪上加霜的,以后日子怎么过?

父皇又没下旨,他不能靠抗旨来表明态度,只好这么迂回曲折地对唐家出手来向某人表示忠诚和赔罪了。

殿下心中百转千回,围着那个叫文臻的中心点转遍,再次想到刚才那个梦,蹙眉思索一阵,觉得直到走之前,文臻的身体都在向着良性方向发展,在留山也没吃亏,实在没什么可能出岔子。

想来也就是一个梦罢了。

他之前一路追杀太史阑,在最后关头遵守赌约,放弃了杀她的机会,也将已经盘活的一局棋整个废了,但于他,并无太多遗憾,棋逢对手智慧碰撞的火花依旧闪亮,耀亮所有惺惺相惜的眼眸。

朝中的攻讦他并未放在心上,此局不成,随手便可再布风云。

现在他呆在安王府,留在这里的目的,是怀疑老大和留山的事情有关,所以留下来,牵制住老大的全部注意力,文臻在留山,也就能少一些掣肘。

明天和老大约了去视察天机府,其实是去探底,要看看天机府现在到底被老大控制了多少,有没有被季家渗入,所以他走不开。

燕绥向后一躺,双手抱头,仰望一丝褶皱也无的帐顶,难得地悠悠叹了口气。

今夜啊,看来是睡不着了。

今夜确实是睡不着。

因为很快,他就听见外头一阵骚动,不住有人惊呼“天啊!哪来的这么多蛇!”

“还有蝎子!”

“这么大的老鼠!从哪里蹿出来的!”

“奇怪,怎么都往不醉阁去了!”

不醉阁是燕绥目前的寝居,燕绥霍然坐起,外头人影一闪,却是已经出门的日语又冲回来了,一回来就大叫“殿下快起身!快来人帮殿下穿衣服!”

他话音未落,燕绥已经衣冠整齐到了他面前,日语瞠目结舌望着他。

想起以前每天他张着手臂等人穿衣服的懒洋洋姿态,他还以为殿下从来不会穿衣服来着……

“怎么了?”

“驭兽!驭兽!”日语一把抓住燕绥衣袖,大声道,“外头好多蛇虫,直奔这里来了,一定是冲着殿下的,一定是唐慕之那个娘们!她哀求殿下不成,因爱生恨要杀殿下了!”

又骂“杀千刀的安王府护卫,喊得山高,刀耍得邦邦响,却让开一条路,到现在也冲不过来!”

此时四周已经一片细碎之声,是那种听了令人从天灵盖到脚板底都发麻的蛇虫蠕动之声,月洞门处的风灯摇晃,曳下的光影里忽然多了许多长长的影子,波浪大潮般瞬间就盖去了那一片白亮。

日语头皮一炸,正要拔刀,又要唤护卫结阵杀蛇,忽然后颈一紧,咻一下,被他家殿下拎上了屋顶。

日语一喜。觉得他家殿下就是聪慧,蛇虫总不能上墙吧。

从屋顶上向下看了一眼,日语倒抽了一口冷气,随即暴跳如雷地道“都给我出去!给我出去找唐慕之那个恶女人!今儿非要打碎她满嘴牙,把她的哨子都扔到粪坑里去!”

燕绥看了他一眼,给了他一个“鱼唇的人类”的眼神。

可惜日语出离愤怒,根本没看见。

他嗓门大,这么一喊,半个安王府都能听见。

远处主院里,灯火不兴,好像里头所有人都在熟睡。

黑暗的廊下,大皇子安王殿下负手立在那里,听着外头的动静,眼眸幽幽地闪着光。

他身后的幕僚小心地道“殿下,那些东西若有人指挥,真的都往不醉阁去了,其余地方一只都没。”

另一人轻声道“听说是唐家六小姐所为……”

安王唔了一声,唐慕之之前在静海城出现过,他也是知道的,听说唐家有意和老三联姻,但是老三根本不理会,唐慕之这是亲自出面请求,然后被拒后因爱生恨?

身后幕僚犹疑地道“殿下,咱们就这么看着?宜王殿下毕竟住在咱们府里,如果他在这里受了伤,怕陛下会怪罪殿下。说不定还会……”

安王冷笑一声“说不定还会怀疑我和唐家勾结,意图杀害皇弟?”

幕僚们低头。

正在此时日语的大喊声传来,安王听着,禁不住嗤地笑一声,摇头笑道“真是妙啊。老三号称皇族第一人,智慧卓绝,手段百出,但身边人怎么都选了蠢货?”

身后有人凑趣道“不如此,怎能衬托出宜王殿下智慧卓绝呢?”

另一人舒了一口气,道“这下好了,他自己的护卫喊出来是唐家小姐因爱生恨出手害人,就和咱们没关系了。”

安王淡淡道“老三是本王弟弟,虽然受了女人攻击,但咱们也去救了,只是蛇虫太多,无法通过,本王也折损了几个侍卫呢。”

他一摊手,朗声笑道“本王爱弟心切,自然也要亲自去救,只是本王是武将,盔甲披挂有点麻烦,去,把那套配件最多的神风甲拿来。”

底下人心领神会,各自笑着道“那得找一找。”

“还得上个油。”

“护心镜等配件由玉珠儿姑娘收着,还得去后院去寻她。”

“哎呀,得赶紧的,天亮前得披挂起来。”

“所以,殿下,您还是先去睡吧。”

……

屋顶上,日语刚松了口气,忽然发现底下的黑潮似乎受到了什么驱使,忽然安静下来,挤挤挨挨竟然很有秩序地排在了一起,渐渐竟然成了一个方阵的模样,乍一看简直像大将在城下排兵布阵,对战城门。

日语看得头皮发麻,喃喃骂一句“出鬼了!”

某个阴暗角落里,文蛋蛋得意洋洋打了几个滚,哎,这就是博览群书的好处,军法俺也懂!

方阵排好,几条巨蟒游出阵来,看上去像大将出战。

日语看看那巨蟒的长度,也够不上这屋檐,冷哼一声。

燕绥一直闲闲站着,夜风吹起他玉青色锦袍袍角,身后的月色一般泠泠的玉青色,在他光洁的额角微光流转。

他往后退了两步,日语立即十分豪气地站在了殿下身前,冲着底下游走的蛇们嗤地一笑“来啊,上来啊!”

燕绥立即又嫌弃地退后两步。

日语话音刚落,底下的蛇群忽然便冲了上来。

是真的冲,一眨眼那些蛇便前赴后继贴在了墙上,一条堆一条,生生堆成了半人高的蛇梯,然后那几条巨蟒从容游来,其中一条尾巴抵在蛇墙上,忽然一个弹射,飙上屋顶!

日语一抬头,就看见大蟒如巨鞭凭空出现,携着浓厚的腥气和猛烈的风声,向他扑来!

他甚至看见那大张的巨口内森然的蛇牙淌着透明的毒涎!

世间最怕的是“万万想不到”,日语现在就陷身在这个魔咒里,因为太大意,他站得太边缘了,下意识要挥刀时,脚下一紧,竟然被另一条蟒蛇给缠住。

而头顶巨蟒已经砸下!

声东击西,上下伏击,排兵布阵!

这些蛇会兵法!

就在日语想要大叫我命休矣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飞了起来,风声猛烈景物颠倒,他像一只风车般被抡了一圈,脚下的蛇直接被抡飞出几丈外,而双腿砰一声撞上某个滑腻软弹的东西,将那东西也弹出了老远。

然后蓬一声火焰亮起,燕绥扔下了一个火折子,正扔在底下的灌木丛中,火立即烧了起来。

底下蛇虫虽多,却大多是普通品种,自然是怕火的,顿时很多都如潮水退去。

日语很是惭愧,觉得自己太紧张了,这些东西看着怕人,其实根本不可能奈何到殿下,甚至他自己对付起来也绰绰有余,怎么就给吓成这样了呢。

都怪那些东西声势太过惊人,他又没有殿下的冷静和智慧!

下一刻他就看见自己智慧的殿下,忽然跳下了屋顶,此刻很多蛇还没退去,他这一跳便跳入了蛇群。

日语不知道殿下这是在发什么疯,眼看其中有不少毒蛇,正要提醒殿下,却见那些毒蛇似乎畏惧燕绥,都纷纷退开去。

日语再次感叹连畜生都晓得怕恶人。

正想劝住他家又智慧又恶的殿下,这些蛇怪脏的,等下弄脏了又要换衣服。

却见殿下忽然伸手,抓住了一条小毒蛇,勒住了它的七寸,那还在逃跑的蛇顿时动弹不得,乖乖地张嘴吐出毒牙。

然后燕绥手指轻轻在蛇的毒牙上一按。

一点乌血渗出。

日语“……”

等等殿下你这是要做啥!

你这是送人头吗!

再看一眼那蛇,顿时眼前发昏,那好像是滇州这边最毒的蛇之一,号称金环五步毒来着。

燕绥逼着那蛇拿毒牙伤了自己,随手扔了那被逼良为娼的可怜蛇,手一伸,“帕子。”

思考不能的日语呆呆地递出雪白的帕子,燕绥手指悬于其上,一滴乌血滴落帕上,鲜明。

随即他摸出一颗药来,吃了一半。日语反应过来,扑上来要帮他吸出伤口毒血,被燕绥嫌恶地推开去,手中寒光一闪,已经在指尖上开了口子,将毒血挤出。

但日语知道这毒血不可能完全挤尽,心中焦灼,正要叫人传大夫,燕绥却一把将帕子扔给他。道“飞鸽或者快马送到留山文臻处。告诉她,你生气,我认罚。”



第三百三十七章 燕绥的“孝心”

“飞鸽或者快马送到留山文臻处。告诉她,你生气,我认罚。”

日语“……”

拜托啊我的殿下啊你认罚就认罚你能不能不要总这么惊悚啊老子的心脏禁不起这样长年累月地吓啊。

随即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等等,这不是唐慕之含怒出手报复殿下嘛,和文大人有什么关系?

燕绥哪里会和他这等愚蠢的人类解释,看了看四周的蛇,又道“安排你手下的人,收集这里的蛇,收集得越多越好。然后安排车辆笼子,快马送到天京。”

日语“啊?”

啊最能适应殿下的中文为什么要被派出去办事,这随身伺候殿下的美差,哪怕经过这么多年,他对殿下的跳跃和胆量,依旧是消受不能啊!

“在路上好生伺候这些蛇。一条也不准死。以我送礼的名义进宫,然后扔一部分到景仁宫前,一部分扔后宫。”

日语“……”

谁来救救孩子吧。

“告诉父皇。儿臣十分感谢他的用心良苦,只是唐小姐似非佳偶,和儿臣一般不满这婚事,且心性毒辣跋扈,竟然放蛇追杀未婚夫。唐家势大,儿臣怕诸位大臣畏于唐家权势,又说儿臣撒谎欺君,因此便将追杀儿臣的蛇虫打包送回天京,以为证据。请陛下及诸位大人及后宫诸位娘娘好好观赏,观赏完了,正好多炖几锅十全大补蛇汤,就当是儿臣的孝心了。”

日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毕竟是跟在燕绥身边多年的人,吓啊吓的也习惯了,他摸着下巴,禁不住想象了一下陛下的脸色,娘娘的脸色,群臣的脸色,唐家的脸色,顿时觉得,还挺开心的。

忽见燕绥退了一步,日语急忙扶住,终于看见燕绥眉宇间的淡淡青气。

像是毒性发作,却又似乎没那么重,传说中被这种蛇咬了,五步便倒,殿下现在五十步的时间也过了。

“殿下你的药分明对症,为什么不一起吃了解了?”

燕绥懒得理他。

鳏寡孤独如何能懂有媳妇的难处。

全部解了毒,如何能得那心黑手狠的小蛋糕儿爱怜?

他得气息奄奄追过去才成。

他忽然对空中道“文蛋蛋,文臻没有让你伤我吧?可是你竟然驭使毒蛇伤了我,回去你要如何向文臻交代?”

黑暗中有咕噜咕噜的声音。

燕绥缓缓合上眼睛,懒懒道“想要我为你说好话吗?那就将功赎罪,带着你的毒物大军,去临幸一下老大吧。也不用弄死了,昏上十天半月,留三五个后遗症,就成。”

日语想给他家殿下鼓掌掌。

真是随时随地坑人不倦啊。

本来殿下住在安王府,安王和殿下互为掣肘,谁也不能随便动手。偏偏今晚文大人派来了文蛋蛋,搞了这么假冒未婚妻追杀未婚夫的戏,搞得十分轰动,安王想必会以这是宜王家务事之由袖手旁观,谁知道殿下顺势便把火烧到了他那里。

安王殿下只能以家务事为由解释自己的不出力,那么之后他也无法推翻这个借口。便是吃了亏,也只能咽下,他是主人,客人在主人家遇袭,然后他这个主人遭了殃,还能怪客人没保护好主人?

更妙的是,殿下也受伤了。

这个亏,安王也只能吃到吐血了。

燕绥看他一眼,知道他想什么,懒得纠正。

他才不是为了引火烧安王才故意受伤,老大配吗?

日语还在嘚瑟,忽然发现殿下倒了下来,连忙一把接住,听见主子最后一句吩咐。

“去留山。”

……

“文姑娘,文姑娘!”

文臻在陷入昏迷之前,被林飞白不屈不挠的呼唤惊醒。

她靠在床边想了想,终究觉得自己不能逞强,现在状态这么差,该求助还是得求助。

还没等她挣扎开口,外头疾风声响,英文含怒的声音响起“林飞白,你要脸不要!”

屋外,林飞白霍然回首。

英文已经蹿下树,劈手抓向他的肩膀“林侯!这半夜三更,你还来敲文大人屋门,你的规矩呢!”

林飞白反手一甩,便将他甩了出去,英文一个翻身半跪而起,伸手就要放飞刀,呛然一响,白练如电,一柄长剑钉在他膝前,离他的膝盖只差一寸。

剑身微微颤动,英文怒极站起,拔剑就要扔向林飞白后心,文臻的声音忽然传出来“小白,进来!”

英文瞪大眼“文大人!文姑娘!”

文臻不理他。

燕绥未免管太宽。

男人的占有欲,惯不得。

林飞白手一招,长剑回到手中,他提剑而入。

英文气得咳嗽,目光灼灼瞪着开了一缝的门边,便在此刻,他也不觉得文大人会和林侯有什么,只是想着林飞白太不守规矩而已。

谁知那门一开,就见一条人影倒在了林飞白的怀中,那身形十分熟悉,便是文大人!

英文“!!!”

好半晌后,傻在那里的他才清醒过来,急忙抽出纸条,写“林侯夜半入文大人闺房,文大人……”

他的笔尖顿了顿,生生将“投怀送抱”四个字从脑海里抹去,想了想,写了“未拒”两个字。

殿下需要给予刺激。

殿下不能给予太多刺激。

关于文大人的事,当初日语受到的教训深刻,之后中文更是再三告诫其余兄弟,对于殿下的恋情,谨守本分,乐见其成,不多事,不多嘴,不自以为是。

英文性子温厚,尤其执行得好,给殿下汇报小作文,都自认为言简意赅,不加任何主观猜测。

不乱说归不乱说,英文可不敢现在就走,悄悄地摸过去,耳朵贴在了门板上。

断断续续的语声飘入耳中。

“……你怎么了……文臻!文臻!”

“轻点……轻点……”

“太深了……”

英文“!!!”

英文又想去摸纸条写小作文了,忽然想起,接连放出了好几只信鸽,他身边已经没有鸽子了。

他们在留山外一个小镇有驻扎点,那里有鸽子,英文犹豫了一下,觉得今日之事非常重要,不可耽搁,想着如果快点来回,大半日也够了,便转身悄悄离去。

室内。

林飞白进入屋中的那一刻,刚想询问,忽然一个身影向他沉重地倒下来,林飞白下意识要举剑,却在看清那身影那一刻蓦然瞪大了眼睛,冲前一步接住。

他一低头,就着门缝透入的月光,看见文臻软软地靠在他臂上,双目紧闭,面色惨白,额头一片汗迹晶莹。

“文臻!文臻!”

文臻睁开眼,从一霎的昏眩中清醒过来,看见林飞白英气却焦灼的脸。

男子青松凌雪般的凛冽气息氤氲,她察觉此刻两人太过亲热,却根本没有力气推开他,只得对他安抚地笑了笑,道“扶我去床上吧,顺便帮我拿金疮药来。”

林飞白目光下移,看见她腹下衣襟血迹,因为伤口深却细,血迹不多,林飞白依旧目光一紧。

他是之前调息时,隐约听见文臻房中有异常声音才赶来的,但他可以确定没有刺客,没有刺客,好端端的文臻怎么会出现伤口?

再看她此刻依旧在笑,一边唇角翘起,半垂着长长的睫毛,眼波澹澹,疏月流光。

像一朵在夜色中半开半谢的昙花。

而此刻,最初的紧张过后,他便感觉到臂上身躯的柔软,那么小小的一团,窝在他怀中,垂头的角度看下去,看见她半弯密密睫毛,一点温润如玉的小小鼻头,和天生笑纹的唇。

林飞白心中一荡,却在触及那鼻尖一点微汗后一凛,弯下身将文臻抱起,双臂却长长地伸出去,将这个有点暧昧的公主抱,抱得颇有几分光风霁月。

文臻垂下眼,露出几分真实的笑意。

林飞白的表现会决定她对他的态度,如果他这一抱收紧手臂,下一刻他就会被赶出去。

林飞白点尘不惊地走到床边放下她,翻出金疮药,文臻拿卷草割去伤口附近衣裳,她小气得很,割得巧妙之极,只露出一点点肌肤。

但林飞白现在可没心情欣赏她那雪肤之上一点红,他目光犀利,一眼就看出这微不足道的伤口内藏的凶险。

他的目光落在先前未及收拾的金针上,那针手指长,沾满血迹,一看就是从体内被生生拔出来的。

林飞白只觉得心腔都猛地缩紧。

她的体内为什么会有针?她是硬生生把针拔出来的?这位置如此凶险,她拔出来的时候是不是伤了内腑?

他伸手在伤口边缘轻轻一按,文臻嘶地一声“轻点……轻点!”

林飞白又在附近慢慢按着,低声道“太深了……”

文臻叹了口气,低骂了一声。

林飞白按了一阵,确定附近的内脏应该不会有大的损伤,微微松了口气,但是从文臻的痛点来看,这伤口在内部造成的破坏绝不会是这表现于外的细细血洞,他给文臻上了药,将文臻扶正,自己也上了床,手按在文臻后腰。

文臻打开了他的手。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想必就是传说中的渡息了,但是文臻来东堂久了,也知道现今意义上的渡息并不是像她看过的武侠电视剧一样,想渡就渡,随时再生,相反,武人修炼出内气非常不容易,内气也不是循环无尽的,一旦损失超过了一定限度,会造成不可逆的伤害。而渡息本身对施展者也很危险,毕竟这是将体内的东西拿出去,怎么可能毫无影响?

文臻明白林飞白的意思,虽然她不需要人为传功,但是大量内息的涌入,如果能和她的内息融合,将会更快地修复体内的伤,助她不至于伤了本元。

但这个人情太大,她不想收。

但此刻她怎么能拦住林飞白,林飞白一只手便镇压住了她,随即一股微凉又雄浑的内气奔腾而来,从后腰进入,顺着体内的经脉滚滚奔流,不断修复着她受损的经脉和血管,渐渐的,一开始微凉的气息淡淡转暖,从奔涌冰河转为潺潺温泉,一路所至,一路平抚。

体内疼痛由剧烈转为平缓。文臻也渐渐回复了气力,正要睁开眼睛,忽然心中警兆忽生。

她猛地身子向后一撞,将林飞白向后撞倒,自己则仰躺在他身上。

“啪!”一声,一道白光亮起,那光芒炫目得宛如闪电。

不,就是闪电!

平地起惊雷,屋梁生闪电,那道电光像从空气中生成,在这大晴天的晨曦里,豁喇一声劈下,劈在床上!

正在两人刚才所坐的位置。

咔嚓一声,床塌成两半。断裂处离文臻脚尖不过寸许。

“噗”一声,林飞白喷出一口血。

行功之中被打断,遭受反噬是必然的。

文臻捂住腰侧,将林飞白扶起来,发现他气色比自己还惨。

林飞白自从来了留山就颇倒霉,之前的骨折伤还没养好呢。文臻叹口气,心想然鹅,大家还是没得休息。

她拔出林飞白的长剑,倒插在屋梁上,剑尖向上,然后起身,用布条将伤口扎紧,换了衣裳,还给自己扑了点粉,上了点胭脂,遮了难看的气色,又抓起一把药丸糖豆一般吃了,顺手给还没睁开眼睛的林飞白喂了几颗。

林飞白睁开眼睛,下意识要拒绝,文臻的手掌挡在他唇上,唇瓣触及那般微热柔软,他心一跳,还没反应过来,药已经咽了下去。

文臻忽然按住了他的肩,凑近来,仔仔细细看他。

两人近到文臻的睫毛差点扫到林飞白的鼻尖,林飞白又是心一跳,下意识向后让,却又被文臻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文臻看了看,顺手掏出自己的胭脂口脂,林飞白明白她要做什么,还没来得及反对,就嗅见那胭脂口脂熟悉的香气。

那是她常用的东西。

也曾敷于她两颊,点于她红唇……

林飞白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文臻淡酡双颊和一抹粉唇上。

她在给他上胭脂,眼神专注,唇便不自觉微微撅起,那般丰润晶莹的粉色,近在咫尺,淡淡甜香。

而两颊是此刻天外曙色抹朝霞,一抹芙蓉染雪原,半支红梅落玉盏,月下红绡舞婵娟。

他猛地闭上眼睛。

文臻给他遮了难看气色后,细细一看,赞一声“美人!”

美人不肯睁眼,却道“那电光——”

“又动用天机府的库存了。这大概是召唤雷电之术?很帅,很飒,可以想象,共济盟大当家如果死在雷劈之下,整个留山将会对大祭司更加崇拜爱戴,拿下共济盟会更容易……现在,可以确定大祭司和天机府大皇子有关了。”

“那……”

“放心,异能的使用,一般都是有限制的,就算再有雷电,也不会打到我们身上了。”文臻一指横梁上的剑。

仿佛为她的话做注解,此刻又一道霹雳从屋梁上生,却被那剑引走,一阵爆闪之后不见。

两人又等了一阵,没有电光劈下,林飞白上了屋梁拿下剑,文臻看那剑居然完好无损,忍不住赞一声好剑。

此时凤翩翩等人听见动静也赶来,文臻有点诧异地望了一下外面,以为英文一定会在外头掠阵的,她才放心和林飞白传功疗伤,可现在好像人不在了?

文臻简直要气笑了,虽然她不依赖燕绥的护卫保卫,可是这添乱打小报告的时候天天在,真正需要的时候反而不见了?

某人真是作死哪。

凤翩翩在焦急地询问她有没有事,文臻想了想,道“三当家,出了点岔子,现在,我们的计划要改一改了。”

……

片刻后,文臻的房内大乱,但是房门始终紧闭,随即又有谷中的大夫匆匆赶来,小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共济盟的宿营地因为一直在动工,人们已经迁到别处暂住,所以营地内空空荡荡。

杨庞同在亲信的搀扶下,从一个最角落的破旧帐篷里走出来,看向那个方向,嘴角勾一抹冷笑。

他向大祭司汇报了大当家秘密来到共济盟的消息,并指出了大当家所住小院的位置,没想到大祭司果然神通广大,麾下的神通姑姑竟然可以隔空降雷,不动声色便劈了大当家一个措手不及,看那边小院慌张动静,明显大当家情况不妙,等会人们聚齐,将这神通一流传,还怕共济盟不臣服?

自古以来,神秘莫测的杀人手段,最能震慑人心。

一个汉子鬼鬼祟祟从小院那方向回来,杨庞同递过一个眼色,对方点点头。

杨庞同眼底掠过喜色。

他抬手,示意身边人放出烟花信号。

大当家已中招!

……



第340章 举头三尺有神明

蜿蜒山路上蜿蜒行着长长的队伍。

山路上也有很多的土著居民,看见那队伍最前方的黑色画蛇蝎蚁蜂蜈五色彩虫的旗帜,都老远退到路边,双手抚胸行礼,口称大祭司德辉沐浴留山。

队伍正中的乌木舆上,雕金嵌玉,垂着五彩丝穗,丝穗上吊着一颗一颗乳白色的珠子,看上去有点像骨质,风过时琳琅作响。

透过骨帘,隐约可以看见里头端坐的人,长发披散,只束一根乳白色丝带,着一身黑底绣五色虫宽袍,束五彩编织腰带,身姿纤细,脊背笔直,但脸上却总罩着一层淡淡的黑气,不辨男女。

在这架最大的车马之后,还有一架稍小的车舆,白玉作饰,琉璃为顶,更加精致华美,里头一左一右两位女子,左侧女子红色长裙,露半截晶莹玉臂,臂上戴着无数金钏玉镯,足有十几个,一动便叮叮当当乱响。

右边女子却只穿着普通留山女子衣裙,脸上戴着面纱,坐姿十分优雅。

四面土著看见这两位女子,又下拜称祭女。

长长的队伍在经过满花寨子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满花寨的石碑旁边,有十几位女子在含笑等待,最前头一人,面貌端庄温婉,做妇人装扮。

走在队伍最前头的几位男女,面貌都十分平常,看人时眼神有的漠然冷厉,偶尔有人眼底还有精光一闪。这些人并不看四周百姓,正准备漠然走过,后头却有铃声响起,最前头一个男子便走过去,过了一会,一个矮胖妇人被带着过来,对满花寨子门口等候的人笑道“阿节寨主,你是来迎接大祭司和祭女的吗?”

阿节笑道“是啊,我们前来保护大祭司,愿为大祭司前驱。”

“那请寨主随我们来。”矮胖妇人示意她们走在最后。

阿节微笑着带人跟了上去。

她身后,文臻抬头看了那彩舆一眼。

杨庞同放出她已经中招的消息之后,果然大祭司放下了戒心,浩浩荡荡地带人来了。

原计划,她是要亲自扮成阿节,把大祭司的队伍带上死路,但现在她和林飞白都是伤后衰弱之身,凡事需要保险一些,便换了一个人扮演阿节,这回特意选了一个和阿节有点相似的妇人,文蛋蛋已经回来了,自然会做好伪装工作。

文臻身体虚弱,文蛋蛋回来后自动滚回她的辫子上,她也就没注意到文蛋蛋回来后异常的心虚的安静。

林飞白一直安静地站在她身侧,两人看着假阿节被那个矮胖妇人邀请着,上了那辆祭女彩舆。

文臻递了个眼色,假阿节便招手呼唤文臻走近一些,就近在舆下伺候。

文臻眼角瞄着那两个祭女,按说坐在右边穿着普通女子衣裙的那个,应该就是闻近檀,但是哪有那么多的应该。

两位祭女都对假阿节点点头,并不与她多攀谈,这倒让文臻放下心,她就怕假阿节多说几句就要露馅。

她观察了一下,发现两个祭女都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一人看左边,一人看前面,那个穿着普通的女子,一直直勾勾盯着前面,文臻顺着她目光落点看过去,发现她看的好像是最前面那几个疑似天机府出身的人。

她的目光又落在前面轿子上的大祭司身上,总觉得他身上看起来哪里很违和,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违和。

彩舆上,假阿节的手指轻轻一弹。

一点青色的粉末悠悠飞了出来,在对面两位祭女面前飘荡。

文臻的目光紧紧盯着那点粉末,那是蛊术中的牵引蛊,对身上有蛊术痕迹的人有效,无论是被动还是主动沾染蛊,都一样。

祭女在留山已久,不可避免要和蛊术打交道,而闻近檀来留山时日不长,又一直呆在千秋谷,去总寨不过几日,论起沾染蛊的气息,肯定比不上祭女。

那点青色粉末,落在普通衣裙女子身上。

文臻看了一眼那臂上戴了无数手镯的女子一眼,却见那女子抬起手臂,一股淡淡的香气袭来。

和这留山女子喜欢用的浓烈的花香不同,这女子身上的香气,气味清逸又复杂,文臻竟然从其中闻见了好几种香气,宛然便是有前调后调的感觉。

这样的香,只有听过她描述过现代香水,又对制香有一定天分的闻近檀才能调得出来。

文臻确定了目标,放下心来,稍稍后退一步。

等下这队人进了千秋谷,入了她的包围圈,先把小檀抢出来,留山的问题就解决了。

事情进行得顺利,文臻舒了一口气,疲惫感袭来,腹下隐隐疼痛。

身体状况终究太差,这才几步路就吃不消了。

一只袖子伸过来,看上去是打蚊虫,却轻轻在她额头一按,擦去了她额上的细汗。

那袖子上清凉气息如雪,在她额上稍稍停留,文臻眼前幽幽的黑,黑暗中林飞白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都是关切。

文臻此时不能拒绝“贴身侍女”的关切,头微微向后一仰。

林飞白的袖子立即便收了回去,垂下的袖子底的手轻轻扣住了她的手腕。

文臻知道他要干什么,此时怎么能让他再耗费内力?立即抽手,为了表示抗拒的决心,力道大了些,两人的手都弹了起来,撞在彩舆上,惊动铜铃,叮叮当当一阵乱响。

舆上两位祭女都看了过来,文臻心中暗暗叫苦,但那普通衣裙女子随即便漠然转头,而那个臂上无数手镯的女子,则盯着两人的手,看了好一会儿。

文臻以为她是认出自己来了,随即发觉这女子的眼神,竟然似乎隐隐藏几分羡慕之意。

文臻怔了怔,几乎以为自己看错,当她再看时,那羡慕眼神果然不见了。

再一抬头,千秋谷已经不远,离千秋谷还有数里的时候,四周山道上已经全是人,越接近千秋谷,人越多,千秋谷口有一片大的空地,现在已经几乎全是人。

文臻心中暗暗叫苦,她还是低估了留山大祭司在当地的声望,这些山民已经不等天黑就已经早早聚齐。

等下闹起来,万一被大祭司裹挟百姓,或者出现混乱踩踏致人伤亡,她想要和平拿下留山的愿望就彻底破灭了。

而且大祭司的举动和她想得也不一样,对方并没如她揣测的那样,会派天机府天授者暗中搞破坏,然后趁乱拿下千秋谷,对方竟然就这么堂皇光明地一直到了千秋谷前。

看样子对方很有信心,所以要在百姓面前强势打压下千秋谷,以进一步巩固民心。

好在她也有第二份预案,所以当大祭司的车驾到了千秋谷门口时,凤翩翩潘航带着熊军和共济盟的高层也就直接迎了出来。

凤翩翩脸色很不好看,直截了当一抱拳,道“请问来者何人?至我千秋谷有何贵干?”

这话顿时引起了留山山民的愤怒叫骂,但是大祭司只抬了抬手,所有人便住了口。

留山大祭司的声音很是平缓,听起来空灵漠然,让人感觉这声音不像从他口中发出来的,像是自不知处传下,倒真有几分天上人的感觉。

“立火节至,本司向上天请卦,天神择千秋谷为起坛圣地,所以本司带领我留山之民前来,以求天神至高福祉。本司不知道,留山千秋谷何时成了他人地盘?”

“天神垂爱世人。留山既然古田能起寨,满花能容蛊女,为何千秋谷不能容我兄弟姐妹?既然我们在这里,在千秋谷起坛为何都不提前告知我们?难道大祭司往年在别处开坛,那些骨蛇寨,乌衣寨,满花寨,都是可以不告而进吗?”

“骨蛇乌衣满花都是千百年恭伏于天神脚下的虔诚子民,自然能获得全体留山百姓的尊重,但对于亵渎者,不敬者,天神只会临之以威!”

大祭司话音未落,千秋谷里豁喇一声响,一道白光闪过,随即里头一阵惊呼声传来。

“天啊,青天白日降雷,劈死刘坛主啦!”第九小说网9

凤翩翩潘航色变,外头留山百姓们却都欢呼起来。

“大祭司神通!”

文臻的目光落在队伍前面那几个人身上,她看见一个青衣少年身躯僵直,一个少女十分瘦弱,一个胖子肚子一直在微微弹动,还有一人一身黑袍,面容干瘦,一双手十分细长,此刻指尖正在微微颤抖。

文臻目光落在这干瘦汉子身上,悄悄做了个手势。

一阵风过,一只鸟从男子头顶掠过,他似乎处于某种虚弱状态,都没察觉。

文臻对凤翩翩使个眼色,凤翩翩回头喝道“怎么回事!”

有人从谷中奔出,大声道“啊误会!误会!不是青天劈雷,是伙房炸爆米花不小心撞翻了炉子,炸到了刘坛主的手指!”

“哈哈叫他嘴馋,活该!”

留山百姓“……”

大祭司冷冷笑了一声,“天神仁爱,喜天下所有诚实勤恳的子民,但千秋谷诸位却是满嘴谎言,明明被天神赐下的神通大能惩罚,还敢当面不承认?既如此,那便让大家都看清楚吧!”说着一指凤翩翩。

共济盟帮众急忙涌上,将凤翩翩团团围住,大祭司似乎不屑地笑了笑。

文臻嘴里微微鼓起,一边吹着无声的哨子一边运足目力盯着大祭司脸上的黑雾,自己的微视之能,能物体上的细菌都能看见,按说能分解了这黑雾,但是她终究伤病未愈,无法一心二用,看了半天,还是看不清楚。

大祭司说完,微微偏了偏头,那黑衣干瘦男子身躯一声颤抖,盯紧了凤翩翩,手指猛地一痉挛。

“豁喇!”

又是一声雷响,近在咫尺,惊得众人齐齐一跳,眼前一阵白光闪过,伴随着焦味弥漫,一时什么都看不清楚,耳中只听见一声惨叫。

但这声惨叫,是男子的。

众人一边惊叫,一边大喊天神神通,一边眼泪连连地揉眼睛,等到好容易看清楚眼前景象,都禁不住瞪大了眼睛。

场中确实有人半身冒烟,满头焦黑,却并不是千秋谷那个女主事人,而是大祭司队伍最前面的那个黑衣干瘦男子!

百姓们不明白,大祭司队伍里的人却最清楚此人就是驭雷者,因此神情骇然,很多人赶紧向两座彩舆靠拢,而凤翩翩此时的笑声也及时传来“怎么?不是说要当面劈我来着?怎么反倒劈了自己人?要按你的说法,激怒天神就会遭到这样的天谴,现在看来,真正激怒天神的人,好像是你们啊!”

留山百姓对于天神的敬畏深入骨髓,闻言都惊疑不定地向大祭司看过来。

大祭司是神在人间的话事人,如果天神选择劈他的人,那自然是他的人出了问题。

文臻手背在身后,掌心里簌簌落下一些小米。赏给方才偷偷将空管尖针插在黑衣男子头顶发冠上的八哥。

引雷装置不是那么好自制的,但好在这个能控雷的人,自身能发出雷电,自然也是敏感体,在极近地方劈的雷,自然很容易就会被引到他自己身上。

此刻他凄惨倒地,也没人理会他。大祭司似乎震惊了一会儿,但随即便恢复了平静,道“天神选择了先惩罚这个人,自然是因为他暗中行了卑劣之事,也许他暗中勾结了你们也未可知。但你等化外之民,切不可随意出言亵渎我神意旨,否则必将受到天惩——”

他话音未落,忽然铿然一声,似乎是金属撞击声响,随即潘航退后一步,手捂胸口,脸色微微一抽,而此时凤翩翩一声厉喝,忽然跃起,举剑抡身一旋!

她自人群中暴起,旋起的剑风腾腾如云团,周围丈许地面被剑风所掠,飞沙走石,而剑光闪耀如流星曳带,众人被刺得纷纷捂眼。

大祭司爆喝“退——”

话音未落,一声惨叫,空中血花飞溅,飞溅的血花中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少女的身影,她似乎想向后逃,但最终因为受伤,一个踉跄,身后潘航手臂暴长,一把拎住她后心,将她狠狠掼在地下。

她身形出现时,大祭司阵营中也有人抢出,想要救她,距离比潘航离她还要近一些,但是对方也只跨出一步,看见凤翩翩眼神后,就立即退了回去。

文臻心中叹一声。

隐身。

安王真是下了血本,连这样的天授者都派了出来。

她自从确定大祭司那里有天机府中人后,就要来了全部天机府天授者的资料,虽然不知道是哪些人会被派来,但是排除掉她和林飞白已经杀掉的,剩下的,她都做了准备。

她说过了,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看是天机府库存足,还是她的手段多。

今日出来的千秋谷中人,衣裳里都穿了护身甲,防的就是隐身者。

资料表明,隐身者天赋太高,所以武功不会太高,最大的可能是用匕首,因此挡住要害就行。

留山百姓看见那少女突兀出现,已经惊到不会言语,正要喊大祭司神异,又看见神通姑姑被擒,顿时不知道喊什么好了。

潘航脚踩着那少女,问大祭司“这回这个,也是和我们勾结,然后天神再次查知了她的异心,所以不管我们,先惩罚了她?”

他的语气满是讽刺,那少女伏倒满是血迹的尘埃,听见这句话,霍然抬头看对面的大祭司,眼神充满哀求。

大祭司这回沉默了很久,终于缓缓道“自然是这样的。”

少女的头颅无力地垂了下去,身下的泥土渐渐湿了。

潘航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神色,头一摆,“带走。”

他残忍地笑了笑,道“既然是你们的叛徒,又对我出手,这种双重叛徒,我们也没必要客气,拖下去,剥皮曝尸示众。”

那少女又霍然抬头,有人上前来拖她,她拼命扒着地面,向对面嘶喊“大祭司救我!兄弟们救我!我不是叛徒!我不是!”

大祭司队伍一阵骚动,大祭司一直稳稳地坐着,一言不发,最前面那批天机府中人,有人变色,有人低头,有人一片漠然,但是也没有人站出来。

倒是后面彩舆上,那普通衣裙女子,腰直了直,似乎想说话,但随即被那个矮胖妇人拉下。

文臻一直观察着众人的反应,同时对潘航的行事很满意。

凤翩翩终究心太软,不够决断,潘航却是个冷酷坚毅之人,和凤翩翩正好互补。

有惨叫从谷内传来,谷口数千人鸦雀无声,人人听得心中惨然又凛然,很多少女看大祭司队伍的眼色已经变了。

文臻听着,心想装得还挺像。

没多久,有人从谷中拖出一团血淋淋的,吊在谷口的树上,众人都倒吸一口气,有人当场吐了出来。

潘航踱过去,有趣地上下打量了那团血淋淋的东西,然后行了一礼,唏嘘道“姑娘,我们本不想杀你的,哪怕你刺我那一刀对着心脏实实在在,但各为其主,无所怨尤。不过,说实话,杀你的也不是我们,杀你的是上位者的虚伪,同行者的背叛,和你以为的兄弟姐妹们的无情。”

“你且去吧。举头三尺有神明,芳魂不远,恩仇自决。”

大祭司队伍里,那些天机府中人,激灵灵打个寒战。

大祭司还是稳稳坐着,文臻觉得他像个莫得感情的机器人。



第三百三十九章 搬起石头自砸脚

接连当众折了两个天授者,更要命的是,这种折法,还寒了自己人的信任,伤了百姓的心。文臻算着,不会再有第三个天授者出手,试图展现神迹了。

果然随即,千秋谷内轰然连响,仿佛无数天雷炸开,地面震动,灰尘漫起,人们惊叫倒地,一片混乱。

谷内也有无数惊叫声响起,还夹杂着一阵狂放的狞笑,杨庞同的声音遥遥响起“千秋谷当家杨庞同,已诛共济盟大当家及此间恶徒,恭迎大祭司!”

随即一朵烟花自谷内蹿起,白日青天中盛放。

众人仰头望着,凤翩翩惊叫“不好!”和潘航带着人转身往谷里冲去。

谷内轰炸声,刀剑交击声,惨叫声交织成一片,不多时,又是一片烟花炸起。

混乱里,大祭司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千秋谷中人,抢占地盘,亵渎天神,攻击祭祀,倒行逆施,天神予以地火惩戒,诸位子民,且随我去收服千秋谷,重开祭坛!”

百姓们从地上爬起,昏头昏脑地,下意识随着大祭司的队伍往谷里走。

文臻一手按住腹部,一边吹哨,山林间瑟瑟风响,很快蹿出一头野猪来。

渐渐又有些猴子兔子鹿之类的兽类出现,没什么猛兽,当初共济盟入住千秋谷时,就把附近猛兽都清理过。

但是不管怎样,突然出现的野兽还是令百姓们停住了脚步,有人大叫“大祭司您这是不许我们进去吗!”

文臻听出这是妙银的声音,她因为和阿节的过节,自然不能公开出现,文臻安排她混入百姓人群,见机行事。

随即妙银又喊“大祭司又展现神迹啦!咱们听大祭司的,先不进去。”

轰地一声,千秋谷山门口的岩石忽然塌了半边,堵住了一半路,也将里头的场景显露给了外头的百姓。

百姓们一见里头乱象,都心生犹豫停住脚步,连野兽们什么时候悄然离去都没注意。

文臻跟随队伍跨进谷内,吁出一口长气。

腹下撕裂般的剧痛,她实在支撑不了多久的驭兽之哨,而且她的驭兽技巧也从来不正宗,不过短暂片刻。

她不能让百姓跟进谷内,但又不能让百姓完全看不见谷内情形,因此谷口也埋了炸药,炸开了入口,却又堆积石块,让人不好进入。

谷内浓烟滚滚,到处都是火焰和黑烟,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一些人,杨庞同带着他的一百来号人,挥舞着带血的刀,大声笑道“祭司大人,天降雷火,已经惩罚了这里头的领头人,剩下的贼子还在负隅顽抗,还请您执行神的意旨,降下神罚!”

始终高高坐在舆轿上,八风不动的大祭司那沉厚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远近皆闻“千秋谷中人虽有异端之罪,但一切都应遵循我神意旨。如此,我舆轿将自行行走,所经之处西南方向,即为有罪当罚之人,若千秋谷中人及时幡然醒悟,跪地缴械投诚,本司宽慈,自会给予活命之机。”

他话音未落,身前便多了三柱香,那烟气竟然是鲜红色,一线鲜明袅袅向前,连谷外的百姓都能看见。

烟都是向上飘,很少有向前的,这一手顿时又引起众人欢呼神异,林飞白却忽然拉了拉文臻袖子。

文臻顺着他的眼光,看向队伍最前头一个少年。

那少年身量高颀,只比燕绥矮一点,很瘦,脸色苍白,容貌普通,眼神空茫又恍惚,看一眼就让人不舒服。

文臻怀疑他是不是用了面具,但是那眼神里的飘忽,却肯定是真实的眼神。

想来是个天机府中人,只是还没出手,不知异能为何,她虽小心戒备,却也没看出什么别的不对。

她疑问地看林飞白,林飞白悄声道“我刚才看见他看了那个胖子一眼,然后那个胖子弹了弹手指,那烟气就变成这样了。”

文臻心中一动,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忽然她回头看看,发现祭女车驾上,那个臂上戴无数手镯,疑似小檀的女子,似乎在凝视着这个少年。

什么意思?是近檀已经认出她来,在提醒她要注意这个人吗?

此时先前架舆的人已经放下舆退下,然后,众目睽睽之下,那舆轿果然自己动了起来。

谷外百姓看见这一幕,齐齐跪下,山呼万岁。

文臻呵呵一笑,心想神棍真是无时无刻不在努力展示神迹。

她这回盯紧了那少年,果然看见他眼珠对身后一轮,但文臻没发现有谁有什么动作,林飞白却忽然道“有两个人不见了。”

这话一说,文臻顿时浑身汗毛一炸。

还有两个人能隐身!

大祭司带来数百人,人群里忽然少了一两个人,外人谁能察觉?文臻心中庆幸,她在翻看过天机府资料后,制定的计划就是不现身,不然这几个能隐身的,不就是留着对付她的?

现在,这两个能隐身的,去抬舆轿了。

所以舆轿走得很慢。

文臻盯着那舆轿前行的路线,嘴角慢慢勾起。

这个路线,自然是杨庞同向对方提供的路线,杨庞同在千秋谷里埋下了火药弹,他提供给大祭司的,自然是没有火药弹的路线,而大祭司所说的所经之处的西南方,自然是有火药弹的地方。

但是,这是杨庞同的以为。

事实上,所有的事情都在文臻注视之下,她让人报给大祭司的,自然是相反的路线,大祭司走的路,才是充满火药弹的花路。

她要看看踏上硝烟之路的大祭司,还能有什么天神的神迹来护佑他毫发不伤。

大祭司已经当着留山百姓的面,表示了被炸死就是受天罚,那么当他自己被炸,他的神坛也就崩塌了。

再加上之前种种行为已经给百姓种下的怀疑,文臻相信,留山百姓对大祭司的忠诚一定会打一个大大折扣,在这样的基础上,千秋谷适当表现出善意,她再让闻近檀借助文蛋蛋或者她自己的驭兽哨表现出一点神异,千秋谷很容易就能取代崩塌的祭坛,成为留山百姓心中的神的代表。

文臻从没想过要破除迷信,替百姓扫清妖氛,神权向来有利于对底层百姓的统治,既然如此,她何不拿下?

文·从不滥好心·臻,看着大祭司的舆轿果然向死亡路线而去,心中一喜。

随即她忽然发觉,这次队伍行进的顺序有了变化。

舆轿在前,祭女的轿子却没有紧跟其后,本该在最前面的天机府中人,也留在原地。

这本是好事,文臻对远处的凤翩翩使了个眼色,凤翩翩点头会意,悄悄往祭女轿子逼近。

大祭司的舆轿飘了过去!

此时她忽然听见轻微的噗地一声,像什么东西喷出的声音,前头大祭司面上的黑雾忽然散了一瞬。

极短的一瞬,短到一直凝望着那边的文臻都没看清黑雾下的面容,但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忽然抓住了她的全部心神。

不对!

这事儿进行得太顺利了。

大祭司就算和杨庞同早有勾连,似乎也不该这么相信他,都不派人试探一下就自己踏上那路线!

文臻看一眼谷中,除了几个冒充尸首的帮众,还有一些用来麻痹大祭司的帮众稀稀落落站着,大部分人还留在工程主要所在地的后山。

因为最近伙食好,大家干劲大,千秋谷的各项工程进展很快,因此文臻特意停了山门口的工程,将后山其余的工程机关都挡住,以免被大祭司的人发现并破坏。

这样安排也有避免在接下来的爆炸中,误伤己方的意思。

文臻忽然走了过去。

这时候她忽然走出队伍十分显眼,林飞白大惊,想要拉住她没拉住,只得也跟了上去,却又做了个手势,示意其余的满花寨子的人不要动。

文臻一边走一边将藏在发辫里的文蛋蛋给放了出来。

之前她一直将文蛋蛋藏在头发里,是怕这里是留山,了解蛊的人太多,文蛋蛋很可能也出身这里,这里的人会认出它来。

但此刻,一颗琉璃珠儿在她乌发上闪光,经过的人都不禁看一眼。

她先走过了祭女的轿子,两个人都没有任何反应,文臻走过去的时候一个踉跄,撞了轿子一下,两个人都诧异地看过来,依旧没有任何别的反应。

文臻心一沉,看向前方大祭司舆轿。

那舆轿离最近一颗火药弹只有半丈距离了……

千万不要……

林飞白一直盯着她,脸色猛变,一把扣住她胳膊,文臻反手狠狠一甩,林飞白踉跄一步,文臻也因为用力过度牵动伤口踉跄一步,林飞白不敢再拉扯她,眼睁睁看着她忽然大叫“大祭司,您东西掉了!”捂着腹部飞奔追去。

文臻三两步追上,一手挥舞,手中文蛋蛋滚来滚去。

那端坐的大祭司依旧没有回头,没有动,但他广袖下垂的手指,指甲一直抵在轿底的木板上,此刻咔嚓一声断了。

文臻一眼看见,如遭雷击,再一回头,看见舆轿轿杆边缘已经到了预设的火药弹埋藏点!

她拼命大喊“翩翩,停下!”

同时已经蹿上舆轿,一把抱住大祭司,就要往舆轿下扔。

她知道自己此时的体能已经不能带着她逃跑,只指望能扔出去叫林飞白接住。

但她依旧对自己的体能太过高估,这一拉,她才发现对方身上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锁住了,根本拉不动。

文蛋蛋飞跃而出,骨碌碌滚了一圈。

文臻咬牙往对方身上一扑。

与此同时对方也往她身上一扑,而文臻身后,有个温暖的怀抱猛然覆下。

“轰!”

巨响声惊天动地。

巨响里整座车都被震歪,撞在旁边的一座台子上,文臻的头和肩正靠近车壁,被撞得发出砰一声闷响,文臻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只感觉到身下的身躯和身上的身躯都在激烈颤抖,连带整个山谷都在震动,鼻端混杂着兰芝青松和血液混合的复杂气味,无数东西似乎被冲上天空,再噼里啪啦地落下,四面像下了一阵携着血腥的狂雨。

她狠狠咬住了舌尖,才阻止了自己不要晕去,忽然觉得后颈一阵刺痛,感觉是哪里的金针逆行了。

此时也顾不得,她心慌地摸摸自己身下的人,叫“近檀!近檀!”

又摸身上的人,叫“小白!小白!”

身下的人,和她是相互拱起的姿势,盖因为两人在最后一霎都想保护对方,反而抵在了一起。而林飞白压在她身上,没有反应,文臻能感觉到有浓腻的液体,黏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她闭了闭眼,心中暗恨自己怎么就犯蠢了!

怎么就没能第一时间看出来大祭司其实是闻近檀!

这才是对方敢直接进入千秋谷她的地盘的原因,而不是因为那所谓的已经在全谷埋下了火药弹。

对方在等她发现大祭司是谁,就不得不冒死出手相救。就会陷入被动。

如果她发现不了,炸死了闻近檀,她也没法再领导千秋盟。

对方着实狡猾,两个祭女,也许有一个是真祭女,但绝没有大祭司,也没有闻近檀,那个戴了无数手镯的女子,可能才是真正的祭女,她身上用了闻近檀的香,故意误导她。

至于对方怎么确定她没有如杨庞同汇报一般被雷劈伤,还猜到她会混进大祭司队伍,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去查找痕迹,她已经错了一着,差一点就搬石头砸了自己脚。

文臻搭了一下闻近檀的脉,确定她只是被震晕过去,她看见了闻近檀嘴角的血迹,这才明白,先前她听见的噗一声,是闻近檀发现她后,迫于无奈之下,咬破舌尖喷血,破了一霎黑雾,才最后提醒了她。

头顶铿然一响,冷光拂面,文臻苦笑,抬起头来。

眼前交剪着无数柄武器,密密麻麻,将她和闻近檀林飞白都笼罩其中。

文臻的目光透过武器的缝隙,看见不远处,凤翩翩一脸惨白,被那个臂上有无数手镯的女子用刀架着。

她视线有点模糊,只能看个大概,文臻苦笑。

凤翩翩得她指令,去救那个“闻近檀”,自然中招。

她发出警告的时候已经迟了。

幸亏对方没有一刀捅死凤翩翩,不然她就成了罪人。

身边一声轻吁,林飞白缓缓睁开眼,文臻此刻终于看清楚他肋下一片鲜血淋漓,但林飞白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又倒霉地受伤了,也没注意头顶的剑,睁开眼第一时间道“小真,你怎么样了!”

文臻叹息一声,慢慢坐直,一手抵在颈侧,抵抗脑海中一阵阵嗡嗡震感,笑道“大祭司,嗯,对,穿青衣的那位小哥,说的就是你,来,我们来谈个判吧。”

一阵静默。大抵人们还没见过世上还有这般从容主动的阶下囚。

随即天机府人群中,那个有点僵硬的,不起眼的苍白的青衣少年,缓缓走了出来。

他一出来,众人都躬身。

文臻眼带笑意,打量着他,觉得这位实在也不大像背后运筹帷幄的大祭司。

但他就是。

她目光对后面某个方向掠了掠,又仔细看了看青衣少年的眼睛。

对方目光茫然一动不动,任她打量,浑身上下,没什么活气儿。

文臻道“大祭司,咱们长话短说。你现在是俘虏了我和三当家,但是这千秋谷中到底有多少我们的人你知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火药弹,都埋在哪里,你知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机关和手段,要将你们这数百个人留在这里,要毁掉你们在留山百姓心中的地位和多年的苦心经营,你知不知道?”

她又笑吟吟看向后头那群人“你们知不知道?如果不知道,那你们这些有情郎的,有亲人的,可就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咯。”

人群中有人微微颤了一下。

大祭司还是漠然站着,单从状态来说,和闻近檀扮演的那个很像。

文臻弹了弹已经落到她掌心的文蛋蛋,悄声道“去,把他身后那个肚子总在一鼓一鼓的胖子弄倒。”

文蛋蛋悄悄地滚下了车。

此时潘航也带着千秋盟的人,从掩藏处赶了出来,将众人包围,却不敢前进一步。

外头的纷乱隐隐传来,百姓们听见爆炸声,也看见了翻倒的舆轿,却不能确定大祭司到底出没出事,都在外鼓噪叫喊。

文臻对潘航使了个眼色,转头笑道“大祭司。谈个判,我不抵抗,随你们处置。你放了三当家和我身边的人,发誓永不侵扰千秋谷。我们便全你的面子,送你安然出千秋谷,如此,既保证了你们的安全,也维护了你们在留山的统治,如何?”

凤翩翩“大当家!”

林飞白“小臻!”



第三百四十章 又是故人来

文臻竖起手掌,示意两人不要说话,低头对林飞白道“信我。我能保住所有人的周全,包括我自己。”

四周一片沉默。

大祭司漠然而立。

那个空灵浑厚很仙气的声音并没有响起。

文蛋蛋骨碌碌滚了回来,示意文臻看。

文臻一眼看见那个胖子已经倒下,被先前那矮胖妇人一脸焦急地扶住。

“腹语者。”文臻轻声道。

那个青衣少年明显神智有点问题,所以这个大祭司依旧是傀儡,而代他说话的声音之所以如此奇怪,就是因为话始终都是那个胖子说的。

文臻通过一旦大祭司讲话,他的肚子便会轻微弹动发现的。

如今把人放倒,大祭司自然就成了哑巴。

“大祭司不说话,那就是默认我的建议咯。”

那矮胖妇人立即焦灼地道“不行!凭什么你几句威胁,我们就要放人!谁还怕你千秋谷一点火药弹?来人,去放那些百姓进来,我倒要看看,你们敢不敢炸死留山百姓!炸死了我看你们要如何立足!”

凤翩翩怒道“留山百姓如此崇敬爱戴你们,你竟然这样对待他们!要百姓血肉来试探火药所在,你们还有没有人心!”

矮胖妇人冷笑道“火药可不是我埋的!”

文臻悠悠道“你又是谁?什么时候轮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了?”

矮胖妇人冷冷道“我是大祭司座下神通姑姑之一,我能代表大祭司发布命令,自然有资格拒绝你!”

“哦,神通姑姑啊,失敬失敬,那么神通姑姑方才的态度,就是大祭司的意思?”

“当然……”矮胖妇人刚要回答,忽然感觉有异,回头一看,脸色巨变。

人群之后,潘航一脸冷笑地站着,他身后,不知何时已经跟了很多老少留山百姓,矮胖妇人认出里头很多都是各寨的头人。

现在那些头人,都用陌生震惊和愤怒的眼光盯着她。

矮胖妇人心中轰然一声,知道着道了。

眼前这位大当家真是厉害,这般劣势还能反将她一军,认输谈判是假,趁她放松之下先放倒腹语者,让大祭司失去说话的机会,再激她跳出来,说了不能说的话。

这一句,就能毁掉殿下这几年在留山的经营!

“……当然没有!”她反应也快,立即反口,退后一步道,“我算什么东西?大祭司座下一普通姑姑耳,大家都知道我的,我素来性子爆没成算,大祭司没少惩罚我,今儿这话是我自己糊涂,和大祭司可没关系。”

文臻笑笑,道“您这舵转这么快,可不像个没成算性子爆的人呢。”

矮胖妇人不敢再和她对话,恨恨又退后一步。

文臻也不追击,冲着大祭司再笑“大祭司觉得我提议如何?如果您再不说话,那就是默认咯。您既然默认,您这些属下不至于不认吧?咱们的留山大祭司啊,万千百姓心中的神,总不能自己的属下都使唤不动吧?”

那矮胖妇人霍然抬头,想要说话,嘴唇蠕动几下,终究是没敢再说。

这位句句都是坑,怎么走都避不开她的坑!

这位神秘的大当家,到底是谁?

当初杨庞同虽然和总寨勾结上,派人刺杀文臻,却并没有说出文臻的真实身份,只说她是萧离风离世前立的大当家。因为他不知道对方也是朝廷中人,总觉得文臻的官家身份对这些土著没什么意义,另一方面也想捏着这个秘密,必要的时候拿来谈判或者出卖。等到文臻来了,并雷厉风行地拿下共济盟,他再想将这个消息传给总寨的时候,他所传出的消息,都已经被修改过。

文臻并不在意这个身份被大皇子所知,反正她又不是没捏着对方的把柄,但少一个人知道总归是好的。

大祭司依旧沉默。但很明显,他的那些属下,都一动不动,没有让开的意思。

文臻向后一躺,舒舒服服地道“大祭司,看来你的这些属下,都不怎么把你的安危放在心上呢。”

青衣少年依旧漠然而立。

忽然呛地一声,持刀架住凤翩翩的手镯女子,忽然收刀。

这一手惊得所有大祭司属下都看向她,眼神里满是不赞同。

那女子对上这些眼神,似乎也有些不安,但随即便笑了笑,收刀走向自己的轿子,挥手道“把那两个人放了。”

不等众人犹豫,她又道“祭女的话,你们也不听了吗?需要我请留山百姓来帮忙吗?”

这话一出,片刻之后,架在闻近檀和林飞白头顶上的剑无声撤了回去,然后齐齐对着文臻心口。

闻近檀不动,林飞白也不动,文臻笑一声,手指一抬。

林飞白立即道“你不要对我下手,我会下去。”

文臻顿住。

“但你要让我先帮你包扎好。”

文臻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臂上有一块血迹淋漓的擦伤,火辣辣的痛,只是刚才心神紧绷,根本就没注意到。

而且她现在问题更大的好像是眼睛。

她放下手,林飞白从怀中取出干净的白布和金疮药,替她裹伤。

千秋谷内外一片寂静,人人沉默着看着那高挑姑娘半跪在文臻面前,手指稳定而细致,淡绿色的膏药先在指尖停留,用体温将其暖化融化,再缓缓地涂在伤口上,白布一圈圈缠上去,像将心事和柔情也这般密密相缠。

不知怎的,众人都觉得,此时不宜有声。

此时含着硝烟气息的风都似细腻温存。

文臻垂头看着林飞白,他有点狼狈,不复一贯的齐整洁净肃然如雪,发丝凌乱地散在脸颊,鼻尖还沾一点血迹,在她朦胧的视野里,倒多了几分疏落气质。

他的睫毛不算很长,却非常浓密,但依旧可以看见那眸光专注凝定,藏几许温柔,让人想起千万年冰川不化,冰层里凝结一朵上个世纪春天开过的花。

片刻后,林飞白微凉的手指一顿,离开了文臻的手臂。

然后他并不停留,转身下车。

文臻舒了一口气,在装饰华贵的软褥上躺倒下来,舒舒服服摆了摆手,那架势就像大王正准备去巡山。

她也对那手镯女子摆摆手,以示谢意。

手镯女子抿抿嘴,只觉得自己在这个眼神朦胧温软的女子面前,无所遁形。

她知道之前这位大当家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问题是大当家怎么知道她心许大祭司?

多智近妖啊……

文臻看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撇嘴笑了笑。

是啊,猜出她是祭女,猜出祭女喜欢大祭司,猜出祭女冲着大祭司的安全也会出面,所以才有谈判成功的可能。

怎么猜出来的?

简单,看眼神。

她也是有男朋友的人了,一个女子看心爱男子的眼神,再没有看错的。

何况先前在路上,她和林飞白互相推让,一度姿态亲密,让人误会是情侣,当时这姑娘眼神羡慕,她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随后她就明白了,这位不仅喜欢大祭司,还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她还看出来,这位祭女对留山并没有太多野心,心思只在暗恋对象身上,很可能是冲着保护暗恋对象才来做这个祭女的,所以绝不会舍得他有一丝危险,对于他的大业,倒没什么执念。

这对她很有利。

文臻躺下来,并没有推开身边还昏晕着的闻近檀。

这一点很奇怪,潘航和凤翩翩都看过来,文臻微微摇头。

而对于大祭司这一边的人来说,多留一个人质自然是好事,也没人主动要放闻近檀。

害怕车驾挪动给文臻反抗机会,大家还是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扶起了车驾,几个人站在车上,长剑对着文臻,另一边的矮胖妇人过来,往文臻嘴里塞了颗药。

文臻笑眯眯吃了,道“很甜。多谢。”

矮胖妇人冷笑道“死鸭子嘴硬!”

她似乎对自己的药很有信心,当即便走开,车子掉转,慢慢转向人群。

之前百姓虽然被潘航带进来一部分,但是潘航也让手下尽量隔开他们,此刻他们才看见大祭司的车驾,顿时发出一阵骚动。

矮胖妇人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然变色,疾奔而来。

文臻却在此时,忽然将手上鲜血往闻近檀脸上一抹,然后将她推下马车!

一边推一边大笑“大祭司,说好有罪者天罚的呢!看,老天第一个雷就劈你!”

凤翩翩飞奔过来接住闻近檀,一手摸上她鼻端,笑道“啊,果然死了!”

矮胖妇人停住,跌足,怒极猛跺脚。

“奸诈!”

此时百姓已经炸开了锅。

他们并没有看见后来的大祭司身份转变,在他们的意识里,闻近檀就是大祭司,大祭司亲口说过有罪者会被天罚,然后众人亲耳听见了他的神通姑姑的可怕言论,现在又亲眼看见大祭司被雷劈得满脸鲜血人事不知。

“大祭司死了!”

“大祭司践踏百姓性命,违背神的意旨,被天神降罪了!”

“大祭司根本就不怜爱世人!老天啊,救救我们吧!”

崩溃哭嚎很快传到了谷外,外头等待的百姓们本就因为里头的爆炸声焦灼不安,如今听见头人们的喊叫,顿时乱了套。

而此时,山间风云渐动,无数树木草丛簌簌乱响,但此刻大家都陷于混乱之中,无人察觉。

眼看泱泱百姓往里头挤,大片千秋盟战士往外头冲,那矮胖妇人急忙指挥众人“快!护着大祭司和人质先走!”

车驾快速行进,百姓们纷纷避开,也有避让不及的,那些驱车的人毫不犹豫碾过去。

文臻一眼看见一个孩子跌在前方,而他的母亲被人群冲散无法过来,正拼命张手哀呼求救,但车轮辘辘,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

她忽然翻身滚下了车!

车上看守她的人原本以为她已经中毒被制,没想到她竟然还如此灵活,大惊之下剑光交剪而下。

“咻”一声飞光如电,一柄剑远远横飞而来,撞上那几柄剑激出一溜灿亮的白光,所有剑齐齐坠落。

属于林飞白的佩剑,撞飞那些剑后犹自一个横削,将冲向文臻的一个男子割喉。

文臻已经一个翻滚滚到那孩子身边,用力一堆将孩子推向最近的一个千秋盟属下,那人伸手一抄将孩子抄住。

而此时,在那些凌乱的脚下,一条蛇无声无息游向文臻,被文臻嫌弃地推开去,一个翻滚避过一刀。

然后是一只刺猬。

文臻“……”

再次推开,再一个翻滚避过一剑。

再然后冲出来一只豪猪。

文臻“……”

可真去他妈的。

能来个像样点的吗?

不是细就是有刺,能驼人吗?

哒哒哒声响清脆,高高的角虬曲美丽,这回来了只梅花鹿。

文臻朦胧的视野里隐约看见,大喜翻身爬上,忽然身后一重,好像多了样东西。

她回头,赫然看见竟然是那个恍惚而漠然的大祭司。

这家伙方才她惊鸿一瞥还在挺远的地方,这是怎么跨越人群忽然出现在她身后的?

瞬移?

她并不紧张,回手摸了一把,她虽然受伤,但是反应动作,比看起来迟钝茫然的大祭司快多了,转眼大祭司就软软地倒在了她肩膀上。

文臻没有让开,这狭窄的鹿背上,也没地方躲,而且靠近了,不知怎的,她对大祭司忽然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

她一手反扣住大祭司,驱动梅花鹿逃跑,身后有人追来,有发现大祭司不见了的总寨的人,也有自己的属下,但此刻百姓狂涌入谷中,两方人流交汇,再加上烟尘弥漫,一时大家都被阻住。

而文臻这里,百姓会下意识避开野兽,这只雄壮的梅花鹿扬起蹄子,一鹿当先,很快逆行冲过了人群,文臻刚想催动梅花鹿往隐蔽处跑,却忽然发现天黑了。

不,不是天黑了。

是她的眼睛!

眼前好像忽然降下了一层黑雾,比先前更加混沌地遮蔽了视线,几乎已经没法辨景物,文臻心中大惊,她原以为是爆炸的剧烈震动导致自己金针逆行,伤了视神经,等会事情解决调息治疗,总有办法,之前自己也丧失过嗅觉味觉,后来还是慢慢回来了,但没想到,就在转瞬之间,情况便严重了。

她现在也不敢轻易跳下梅花鹿背,隐约听得喧嚣人群如海,海中央似乎有林飞白的声音在呼喊“小真!小真!”。

那声音远远听来也撕心裂肺。

她却不敢应,她怕敌人追得比林飞白近,她这一应声,先做了敌人的靶子。

她紧紧伏在梅花鹿背上,听得耳侧风声虎虎,那鹿似乎在一路奔行向上,走的路很是崎岖,也因此她感觉到周围的人群越来越稀少,四周明显不是正常山路,不断有树枝碎叶擦到她的脸侧,衣裳也屡次被挂着撕破,感觉那鹿越走越斜,越走越慢,就好像尾巴给什么人拖住一样一步一滑,文臻心中惊讶,回头看去,并没有任何人的痕迹。

眼看她就要抱不住掉下去,忽然一双手臂伸了下来,将她一揽。

这一揽极其有力,她一惊,随即便摸到了那臂上厚厚长毛,还有浓重的骚气,应该是头猿猴。

她被揽起时还不忘拽着被她毒倒的大祭司,那猿猴本想把她负在背上,眼看无法担负两个人,便拽着她一路乱走,文臻深一脚浅一脚奔走于山林间,听得人声渐渐远去,四周越走越静寂深幽的感觉,心中暗暗叫苦。

这下固然逃脱了大祭司的人追寻,自己的人也失散了。

真是人倒霉起来,喝口水也塞牙,本来自己身边有上万子弟,英文受命带队保护,林飞白也有师兰杰暗中照管,怎么都不会出事儿。但偏偏这些人大多留在后谷,前头留山百姓狂涌而入,事出突然,谁又能在上万人群中找到她?

而她驭兽而行,轨迹诡异,肯定都没走正常的路,再加上上万人踩踏过的地面,英文的队伍寻踪本领再强都很难发挥,如今遁入留山深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出来。

猿猴带着她走了一阵,文臻停了哨声,那猿猴便放下她远去。文臻感觉眼前的黑暗越来越重,趁着还能勉强看出个轮廓,拖着那个大祭司,找到附近一个山洞,说是山洞,也就是个宽一些的山缝,勉强可以遮风雨。

她放下大祭司,伸手在他脸上一摸,然后一撕。

面具和皮肉分离声音微响,她低头凝视那张脸,实在看不清楚,但是可以分辨出尖尖下巴,高挺鼻子,那脸型好看得有点特殊,那种眼熟的感觉又来了。

她伸手,细细将大祭司的脸都摸了一遍。

然后她又去摸大祭司的腰,没摸到东西,但是忽然感觉他的腰带有点特殊,质地软韧,却又有点金属般的触感,一片昏暗的视线里,隐约金光灿烂。

她忽然想到以前听燕绥说过,东堂有种珍贵的材质金丝筋,坚韧刀枪难入,但是非常稀少,只有部分贵族才会用。文臻没见过,因为燕绥虽然衣饰重锦,但并不喜欢金光灿烂的东西。

文臻一挥手,文蛋蛋滚了一圈,解了大祭司的毒。

大祭司眼睫眨动,即将醒来,文臻忽然道“司空昱。”

大祭司“……唔。”

文臻的猜想得到证实,也不禁挑高眉毛。

从异能和轮廓,猜想是司空昱,但她实在没想到,大皇子竟然这么大胆,连司空世子都敢弄昏神智来做这个大祭司傀儡。

留山百姓尊奉的神的代言人,居然是汉人!

“司空昱,你为何会在这里?是大皇子要你做这个傀儡的?大皇子的目的是什么?”

司空昱没回答,这个往日精灵般的男子,此刻看起来浑浑噩噩。

文臻皱皱眉,确定他神智出了问题,但给他把脉,却并没有中毒。

文臻头痛地苦笑一下,早知道不把人弄走了,现在得不到想要的讯息,也无法拿他做挟制,简直是给自己找拖累。

眼看天色将晚,总得先度过这一夜再说,文臻道“你,出去,找点干柴,再劈点竹筒来。要不长不短的。”

她本是尝试,不想司空昱真的起身出去了,文臻皱起眉,心想司空昱武功不弱,异能更是牛逼,可以说是天机府异能最强之人,不然也不会带队去南齐参加天授大比,怎么就沦落成这样?

想到天授大比她心中一动,明显司空昱在天授大比中还没问题,回来就出了问题,他的事情,是否和天授大比有关?

过了一会,司空昱回来,带回来一大捧树叶枯枝,还有一些竹筒,文臻没有让他打猎,怕出问题,吹起哨子,不多时便有野兽靠近,文臻选了个肥大的兔子,让其余野兽散了,对兔子说声抱歉,一刀宰之。

她用卷草杀兔子的手势极其干净利落,司空昱怔怔在一边坐着,忽然喃喃道“……阑。”



第三百四十一章 我为所爱赴山阿

“嗯?你说什么?难?”文臻一边处理兔子,一边道,“不难,这个简单。当初啊,这杀鸡杀兔我可是一把好手,我宿舍那几个都跟我学,可惜谁也没学到十成。”

这么说的时候她心中一动,但这感觉随即散去,自己也不明白何处触动。

她三两下处理好兔子,顺着文蛋蛋指引走出山洞,站在风中嗅了嗅,找出了当地一种淡紫色的叫做罗塔的草叶,这草叶有异香,天生油润,可作调料。又从怀中取出永远携带的蜂蜜和盐的小瓶,兔子肉切成长条,刷蜂蜜刷盐,裹上罗塔叶,旁边还有一些细笋,剥去外壳只留淡乳色的尖上尖,塞进缝隙里,再将竹筒两头封紧,放入火中烘烤。

不多时,便有兔肉的带着些野性的香气伴随竹子的清香飘散,文臻用袖子垫着手,拿起一个竹筒劈开,白色的竹筒里深红色的兔肉泛着腴润的晶光,一点点清嫩的笋尖如碎雪点缀其中,咬上一口,唇齿间便先丰盈起鲜美的肉汁,先是兔肉带着些山林草木野性的香,随即蜂蜜的醇甜和竹笋的清香渐次而来,最后是罗塔回旋九层的特殊香气,和烤制的肉难免略干不同,竹筒里的肉更加腴嫩爆汁,并不是入口即化,但弹性丰美,微微带些嚼劲,每一口都微弹回甘。

这香气层层萦绕而来,连司空昱都坐近了一些。

他有点茫然的眼光,落在文臻身上,娇小的少女,脸庞被火烤得微酡,烟气里一双眸子似乎落了夜雾,微微迷茫,却越发显出润润的清色,而周身则披一层焰色的暖红。

看起来温暖又冷清。

明明并不相像,不知怎么他脑海中却掠过另一个人的影子,高挑的,修长的,飒朗的,劈开风月撞散阴霾越过山峦跨步可上青天衣袂飘飞而来……

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如尖刀劈开脑壳,他猛然抱住头,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

文臻一转头,就看见他乱发和双臂间,一双猩红的带血的眼眸,那眼眸满是绝望苦痛和杀气。

文臻吓了一跳,险些把竹筒扔了,“哎,你怎么了?我习惯性先尝尝味道,你至于这样急嘛……”

她语调和缓,此时尤自带笑,声音如春风拂过司空昱脑海,令他烦躁的情绪一顿。

文臻倒不是不意外,而是知道这种癫狂的病人,你反应越意外越激烈越可能刺激他,她开玩笑一句话令司空昱稍稍一顿,立即一指点在司空昱颈后,司空昱又是一顿,身子绷紧,但还没想好该怎样,文臻又把滚烫的竹筒往他手里一塞,道“来,尝尝好不好吃。”

司空昱下意识接住,又因为那烫不得不来回倒手,趁他专心对付吃的,文臻手指间已经多了几根金针,这不是她体内的针,而是她备了给人看病的。

她和太医院的医官们学过一阵医术,虽然谈不上精通,但也算有了一两手绝技,这一手针灸,主攻散淤怯风。

神志不清,多半大脑出了问题,不妨一试。

她几乎失去了视力,本不能扎针,但好在文蛋蛋在,百年蛊王懂得很多,认识穴位,文蛋蛋给她指引,她下针。

她下手如风,几针扎下,一闭眼,一转头,便喷射状吐了出来。

腹下和胃部因为这运力都在抽搐,她平复了一阵子,才继续下针。

过了一会她收针,知道没有达到平日能达到的效果,估计不能让司空昱彻底清醒,可能很快还会复发,毕竟他这模样也有可能是心病,而这是她现在无法解决的。

山洞外风声瑟瑟,隐约有淅沥之声,不知何时下了雨。

雨夜山林当令人感觉静谧,她却觉得这风声里嘈嘈切切,碎声不绝,令人凛然。

身前司空昱低低呻吟一声,醒来了。

文臻在这一瞬间做了决定,不问来龙去脉,只给他灌输记忆。

无论是什么缘由,事后都有机会去追寻,问再清楚也没多大意义,关键是让司空昱尽量不要再被人所控。

她虽然很不喜欢司空群,但对司空世子印象不错,印象中他和林飞白关系也不错。

她问司空昱“你是谁?”

司空昱茫然抬起头,他比常人更大的眼眸像盛满星河,璀璨斑斓飞水流光。

文臻盯着司空昱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是司空昱,你不是留山大祭司,你是司空家族的继承人,谁也不能拿你做傀儡,谁试图控制你,你就杀他。”

“谁想伤害你,你就杀他。”

“谁让你去杀你不想杀的人,你就杀谁。”

……

司空昱呆滞地坐着,似乎没有反应,文臻又重复了一遍,忽然她顿住,一反手扑灭火焰,一把按下了司空昱。

“咻”一声,洞外,脚步轻轻落地的声音。

文臻屏住了呼吸,并捂住了司空昱的嘴。

她耳朵贴在地上,听见四面风雨声如鞭抽地,在那有节奏的唰唰声中,隐约有踏碎枝叶的细微声响,还有很隐约的另外一种有节奏的声音。

她一时分辨不出,注意力都在那踏碎枝叶的声音上,听着那声音由远及近,然后,走过洞外,却不敢放松呼吸,又等了一会儿,那声音渐渐远去,她才稍稍吁一口气。

而身边司空昱,很好地贯彻了呆的状态,没有任何烦躁的表现。

忽然一阵啸声响起,节奏古怪而低沉!

啸声刚入耳,文臻心中警兆大起,伸手猛地向下一按。

她这反应惊人,听见啸声下意识要起的司空昱生生被她按了下去!

下一瞬她就要把司空昱迷倒,不妨一声低低“咻”声,破空而来!

她松手,猛地一个翻滚,一枚什么东西,夺地钉在她方才呆过的地方。

外头,那个发出啸声的人已经听见这里的动静,步声沉雄,狂奔而来。

司空昱跃起,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文臻没有动。

她现在帮不了谁,她也绝不会逞强。

她不能让自己死在这荒山野林,让燕绥到死都找不着。

她贴在山洞暗影中,这是死角,外头的人再想射暗器射不到这里。她手中扣紧了一把毒药,浑身上下的装备都做好了准备。

外头,司空昱已经撞上了那个发出啸声的男子,大袖劈裂风响,似乎他得了文臻的灌输,对自己有敌意的人第一时间已经动了手,但是对方只沉声说了几个字,那动手的风声忽然就没了。

隔着距离,又有风雨声,文臻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片刻后,又有人体落地的声音,一个女子声音道“世子呢!世子呢!”

听声音,是祭女。

她声音十分焦灼,随即一声惊呼,扑向司空昱“世子!”

风雨中,那发出啸声的男子,说话声音也十分沉厚,年纪似乎不算轻,语调也有些古怪,沉声道“既然找到世子了,你们便回去吧。”

祭女忽然道“为什么还要他回去?为什么还要他做这个傀儡!大祭司已经在留山百姓面前死去,想要重振旗鼓已经很难,为什么还要为难他!”

男子道“大祭司有天命神通,死而复生也不是不可能。他回去,说明他还有用,这才有保命的可能,不回去才是愚蠢。”

“你们到底还要他做多少可怖丑恶的事!你们凭什么这样挟持他!让他走,让他回天京,我代他留下来,我继续做祭女行不行!”

“你做祭女有什么用?你这个祭女本就是自己死乞白赖要跟着他来的,留山真正的精神领袖从来都是大祭司,没有他的神通,如何驯服驾驭那些愚蠢的百姓?”男子冷笑,“你以为,他现在,还能回天京,继续太平地当他的世子,日后继承司空家族,成为朝廷下一代的重臣?”

“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他一辈子不会背叛你们,不会出卖你们,我也可以保证,献上我能献上的一切,只要你们放过他!”

“昭明郡主,你一个无父无兄只有皇室空头头衔的郡主,你能献上什么?你闺房里的全部刺绣吗?”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昭明郡主的语气忽然放轻了,透着难以自抑的失落和哀伤,“我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我也不知道他这一年是哪里来的沉沉的心事,我也不知道他为何忽然那般信任你,他像变了一个人,心裂成了几片,没有一片留在东堂……但我知道一定和你有关,你不像是东堂人,你……”

“嗤。”

文臻浑身一颤。

她拎着心,在黑暗的山洞里听着外头风雨,瑟瑟声里,等待着那个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祈祷着那一声不是剑声。

然而风雨和时光都似在这一刻的僵持中凝固拉长,很久之后,她仿佛听见黏腻的液体滴落之声。

然后她听见衣袂破风声响,听见一直茫然呆滞的司空昱忽然一声大喝。

“昭明!”

这一声喝不再茫然,愤怒和杀气四溢,听得文臻心间又是一震,喉间一甜,险些一口血喷出来。

外头风声转烈,风雨被刀剑拳风逼散四溅,有一些细微的水滴甚至甩到文臻脸上来。

那男子似乎渐渐有些不敌,又发出那种古怪啸声,然而瞬间他便大骂一声,随即脚步声响,他破风而去。

文臻猜想,司空昱在听到那种控制他的啸声后,产生抵触,又无法拒绝,干脆瞬移了,男子只好去追。

她对司空昱施术,能够影响他近期的状态,所以方才他喊出了昭明的名字,估计暂时大皇子和这身份不明的男子想要他继续当大祭司,是不可能了。

这也就完成了文臻的计划,灭尽天机府精锐,拿下大祭司,破了大祭司在留山百姓心中的神秘地位,也就破了大皇子利用天机府的神通,控制留山的计划。

有千秋谷在,有满花寨子在,千秋谷迟早能和留山融合。

现在她最重要的事,是保全自己,回到千秋谷。

她趴在地上,想着事儿,毕竟伤后身体困倦,不知不觉沉沉睡去,直到她再次被一阵脚步声惊醒。

这回的脚步声很重,还伴随着一阵歌儿,风雨声已去,因此听得很是清晰,那人的声音微哑,却哑得不难听,反而因此听来沙沙的,尾音像手指轻轻拂过海滩上洁白的沙砾,微微的粗砺底深深的温柔之意。

但是那动听的曲调忽然戛然而止,那人哎哟一声,似乎撞到了什么跌倒,随即又“啊”地一声低呼。

他旁边响起一阵犬吠之声,还带了条狗,看样子是这山中猎户。

文臻知道这人看见什么了。

那狗一叫,头顶上文蛋蛋忽然一颤。

文臻拍了拍文蛋蛋,还以为它不安分,随即那狗又叫了一声,文蛋蛋又一阵颤抖。

文臻诧异——文蛋蛋怕狗?

百年蛊王文蛋蛋,居然,怕狗?

召唤过那么多野兽都没怕过,现在,怕土狗?

文臻回想了一下,自己还真没召唤过狗,还真不知道蛊王有这么一个短板。

她觉得好笑,便把文蛋蛋揣进袖子里,以免头上一个总在颤动的珠子引人注目。

过了一会,她无意中一摸袖子,发现袖子竟然有点湿,捏了捏,闻了闻,眉头一皱。

文蛋蛋这是怎么了?竟然遍地撒尿!

但此时也不好骂这家伙。

她在身边摸了摸,摸到了一柄匕首,她将匕首收起,眉头皱起。

昨晚在那个发出啸声的男子之前,还有人发现了她和司空昱,射出匕首,惊动了那人,但是这个人为什么没有继续对她出手?

外头的男子不知撞到了什么,虽然受到了惊吓,还是好半天没起来,文臻听见他抖索了半天,喃喃道“怎么会有个女子死在这里……哎呀好可怕……”

他似乎很紧张,不住往后蹭,想要离开这里,但是蹭着蹭着,又停下了,自言自语地道“……怪可怜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熊瞎子祸害了的……还是把她埋了吧……”

然后他又蹭了回去,片刻后开始挖地,一边挖地一边絮絮叨叨地道“哎呀……姑娘……你别这么看着我……怪怕人的……哎呀姑娘……我要抱你进坟坑了……你莫怪啊……哎呀这坑里太湿了……哎算了,我这外衣给你垫好了……唔,我娘好不容易扯的布刚做的……算了看你可怜……哎呀姑娘你干嘛拉我啊……我这新衣裳都给你了你干嘛拉我衣裳啊啊啊啊——”

他在那神神叨叨,那狗就在一边上蹿下跳,吠声不绝,一人一狗,生生闹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文臻险些笑出来,戒心虽然去了一些,但是依旧不动。

直到好一会儿,那个男子才舒了一口气,又絮絮叨叨地道“原来是衣服被刀把勾住了……吓死我了……好了好了,我给你拜三拜,姑娘你入土为安啊……万一你死得冤……也记得冤有头债有主,可千万不要找我……”

文臻听着听着,勾了勾唇角,随即又觉得心酸。

昭明郡主她见过,当初和唐羡之海上成婚时,郡主有去祝贺,是冲着司空昱去的,她喜欢司空昱是东堂朝廷人人都知的轶事。

谁又知道,不过一两年之后,她便为了司空昱,远赴苍南,为他当了这个祭女,留在他身边保护他,最后为他,丢了性命。

她最后一句话一定触及了一个重要的秘密,因此被灭口。堂堂皇族郡主,无声无息葬身山野密林。

她死不瞑目,想必是为了到死都不能解救心爱的人。

文臻闭上眼,在心中默念。

郡主,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留住,你到死都要留住的人。

……



第三百四十二章 要亲亲才能起来

千秋谷犹在乱中。

大量的百姓涌入千秋谷中,寻着那大祭司的队伍,质问者有之,哭诉者有之,拦人者有之,大多数的民众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只觉得迷茫混乱,仿佛天塌在眼前,而并没有人去顶,也没有人给予救赎。

大祭司的队伍也是混乱的,百姓的质问反弹,千秋盟中人的攻击和包围,都让他们措手不及,更糟糕的是,有人终于发现,大祭司不见了!

然后千秋盟的人也在大叫“大当家呢!大当家!”

总寨那个本地真正的总管事,矮胖妇人急令大家去寻大祭司,一边利用神通带着人向外闯。

林飞白凤翩翩和潘航闻近檀也慌了神,急忙令人寻找大当家,一时谁也顾不上谁,都在人群中逆行,拨开一张张惊恐慌乱的脸,拼命地寻找文臻。

在最混乱的当口,谷外行来了一辆马车,马车前后十几名骑马人士左右拥卫。

这行人风尘仆仆,显然是赶远路而来,当先的骑士看一眼乱糟糟的谷口和更加乱糟糟的谷内情形,不禁呆了一呆。

日语不能不发怔,在他想来,文大人既然已经亲自来了留山,留山便是不能解决也绝不会乱,怎么会搞成现在这样?

日语训练有素,示意自己的人退后至隐蔽处,听了一会,听见喊大祭司的声音,随即又听见喊大当家的声音。

声音惶急,显然是出了事。

日语回头,狠狠瞪了英文一眼。

英文一头汗地在召唤自己留在留山的下属,他原本下山去找鸽子给殿下送信,却得到通知说殿下快到了,他心中欣喜,想着那便当面汇报吧,因此在驻扎点多等了半日,他知道文臻的安排布置,怎么想都觉得万无一失,谁知道耽搁了这半日,竟然就出事了。

等到应召而来的下属说了情况,日语英文面面相觑,整个事态发展明明都在文臻掌控之中,就算受制,但区区大祭司的毒药也好,蛊也好,根本不可能对她造成伤害,为何她忽然会失踪?

两人对望一眼,都看见对方的满头汗,日语看一眼车内,苦笑一声。

殿下那日自己给了自己一毒牙,随即便陷入昏迷,从定王府到留山距离本来不可能一日夜赶到,但是殿下的车是特制的,马每一匹都是是千里马,日语怕耽搁了殿下真被毒死了,一路狂奔,特制减震的马车都差点被颠散了。

殿下使苦肉计,本是故意要这样过来,向文大人撒娇,也带有几分赔罪的意思。然而如今这娇撒不成,还要面对文大人失踪的消息,殿下会不会发疯?

更要命的是,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弄醒殿下啊。

英文和日语两人互看很久,互相打眼色鼓气,最终还是日语一咬牙,上了车。

燕绥在车内静静躺着,昏迷也是一种睡眠休息,他气色居然还不错,只眉宇间有点淡淡的青色,衬得眉骨轮廓分明,日语几乎可以想象到,殿下一旦睁开眼睛,那懒怠和轻蔑的辉光,就能刺得自己体无完肤。

他咬牙,俯身在燕绥耳边轻轻道“殿下,出事了。文大人计诱大祭司入了千秋谷,本来已经将大祭司拉下了神坛,但不知为何,她忽然在乱中失踪。”

燕绥没有动静。

英文失望地叹口气,拉日语道“算了,殿下这么多天都没醒过,他本来一定是打定主意要文大人亲亲才肯起来的,现在他哪里听得进别人声音。”

日语无奈地道“那咱们先和千秋盟的人汇合搜寻吧。”

他准备下车,想想依旧不甘心,回头大声道“殿下!文大人失踪了!可能出事了!需要你亲亲才能再出现!”

说完他帘子一摔,正要下车,忽听英文喜道“殿下!”

日语回头,就看见燕绥睁开了眼睛。

日语大喜,正要扑过去,就见燕绥一摆手,随即坐起身,手按在膝上,闭上眼。

他脸色猛然刷白,随即又转上一线血红,那一线血红激上眉宇,刹那将那点青气逼散。

日语急道“殿下你不可猛力运功——”

话音未落,燕绥噗一声喷出一口血,溅得车帘遍洒梅花。

那艳艳红梅边缘微呈青色。

与此同时,燕绥那只始终未愈的手指也激射出一道鲜血,血势激烈,将车板壁射出一点凹痕。

在日语英文惊骇的目光中,燕绥睁开眼睛。

他秀逸而宽展的眼尾微光冷冷,而乌黑的瞳仁有晶透之色,斜斜掠起看世间时,苍山覆雪,沧海凝冰。

日语在那样的目光下头脑一片空白,将千秋谷内发生的事结结巴巴说了。

英文连上前帮他裹伤都不敢。

燕绥静静听完,衣袖一展,已经掠出马车。

“你们两个,带着所有人,守在山口。等会儿只要试图冲出的人,不管是谁,都给我擒下。”

“是。”

“派一个人去私下通知闻近檀,告诉她我来了,要她接下来听从我的一切吩咐,并说服共济盟熊军的其余高层都听从吩咐。告诉她,如果做不到,就解散共济盟,处死凤翩翩。”

“是。”

“拿我的剑。”

日语一怔,随即从马车下抽出一个沉重的盒子。

殿下是有武器的,他的武器是一柄看似寻常实则无比沉重的剑,内含无数机关,这剑是殿下师门所赠,用极其稀少的材料打制而成,但是殿下嫌重,又嫌剑这种武器烂大街,不屑用。

他致力于好好培养手下,遇事先上护卫,再动脑子,再动手,基本上到第二个步骤,事情就解决了。

所以他用剑的机会极少。

但如今他要动剑,日语是见过殿下不出剑则已一出剑惊动风雷的架势的,今日在场,有谁配他出剑?

日语用尽全力扔出盒子,长剑飞出,在日光下流光翻转,燕绥衣袖一卷接住,直接掠到高处,看也不看底下拥挤的人群,手指连弹。

山壁和地上无数的藤蔓草叶小树,忽然开始疯长!

地面上擦擦连响,那些无处不在的暗绿色藤蔓,瞬间膨胀,延长,像一条条巨蛇出洞,一路擦着地面闪电般向前延伸,穿过无数人的脚背小腿,片刻间从山壁这头长到那头,再一个转折绕回来,无数人在这忽然的藤蔓袭击下被绊倒,被缠住,被困在粗大的藤蔓之间,生生停住了脚步。

一些向前冲的人,被山崖边忽然横出的小树狠狠拍了一脸。

有人跌进了暴涨的草丛里,一会儿就被草叶埋过了头。

藤蔓不断地生长,转折,穿梭,竟然在短短时间内,纵横交错,结成了一片大网,将大多数人都网在其中。

这一下来得突然,几乎瞬间,谷内纷乱汹涌的人潮便被困在了原地。

有人受到了惊吓,开始狂呼乱叫,燕绥一弹指,一点黑丸激射而出,那丸子落在那人身上,轰然便炸了。

瞬间那人成了一堆碎肉,连带旁边的人都丢了胳膊。

这一回比刚才的藤蔓结阵还凶狠,顿时将所有的狂呼乱叫都逼回了每个人喉咙。

死一般的安静里,众人抬头,看见前面山壁上,有人锦衣斑斓,大袖飘飘。

他逆光而立,看不清颜容,日光如金勾勒他修长轮廓,散开的发丝猎猎风中,他的脸微微向下俯视,众人仰着头,只觉得这苍穹和他一起,巍巍浩浩地一般压下来。

令人凛然。

人群中只有闻近檀没有抬头,她已经接到了护卫的通知,正悄悄和凤翩翩潘航等人传达燕绥的意思。

凤翩翩没有问题,她见识过燕绥的强。潘航却有点异议,悄声道“这位,听说和大当家有些关系?但这位那个身份……皇家中人,哪有安分的?这万一这位有野心,要趁大当家失踪夺取留山,那我们贸然交出权柄,等大当家回来,我们怎么交代?再说大当家那份能耐,不应该出事,可能只是人多暂时被冲散……”

潘航神情忧虑,他不是怀疑这位和大当家的感情,而是觉得,皇家子弟,不都是城府深沉野心勃勃之辈?西川易家只是个割据的刺史,不见家族里都争得乌眼鸡一样?

千秋盟怎么能这么快交到这人手里?

“大当家一定是出事了,否则她早就出现了,她不会这么无能被冲散,也不可能故意遮蔽行迹。”闻近檀看一眼人群,林飞白先前就冲出去找文臻了,到现在也没消息。

“另外,你不必质疑殿下,殿下如果真想要大权,也绝不会从文臻手上抢。潘航,殿下不是大当家,你如果想保全熊军,就请一定不要挑战他。”

潘航看一眼她脸上神情,再看一眼山崖上的燕绥,退后一步,不说话了。

哪怕远在西川,皇族第一人,空手夺长川的名号,他也是听过的。

山崖上,燕绥忽然手指一弹,一柄长剑剑尖下垂,缓缓飞出,一直飞到谷中央,微微一颤,停住。

剑尖指着底下泱泱人群的头顶。

众人骇然瞪大眼睛。

长剑怎么会悬浮在空中?

这又是什么样的神通?

有人忽然惊道“大祭司!”

但再看此人衣着身形,明明又不是大祭司。

燕绥眼皮下垂,淡淡道“留山第十九代大祭司,亵渎天神,违背神旨,欺骗世人,伪造神通,着令收回神赐,罚落神坛,永生为业火狱之苦役。天神有令,天命之下,神坛尚存最后一代,由天神抚顶开慧,暂摄留山诸生灵。如有违者,利剑当头殛之!”

底下一片死寂,百姓听懂了,却不敢置信。总寨那一群人面面相觑,忽然一人大喊道“胡说八道!大祭司还好好的!只是被小人陷害!大祭司代代由上一代大祭司传承,哪有什么天命神授开慧的说法!你就是一个招摇撞骗趁乱前来骗人的……”

忽然半空中悬浮的长剑一滑,滑到他头顶,然后剑光一闪,如电当头劈下。

“嗤”一声血柱如一簇烟花爆射而出,在透明色的天空中四溅如大丽花,下一瞬漫天血雨一蓬,人们衣衫襟袖遍红。

那人瞪大眼睛倒地,眼眸里最后倒映剑光飞离天灵盖弹回空中,依旧那般森然高挂,只有顺着剑身滴落的浓腻鲜红液体,昭告所有人刚才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的呼吸都似乎在这一刻停住。

凤翩翩瞪着地上那尸首,认出那是杨庞同。

燕绥一动不动,淡淡问“还有谁?”

闻近檀立即跪下“千秋谷上下,愿领大祭司意旨!”

她一带头,凤翩翩潘航等人也都跪下,百姓向来是最容易接受这些神迹的,立即也就地跪下,人群中只剩下大祭司的队伍,脸色难看,面面相觑。

但是上头高悬利剑,对方比自己还会装神弄鬼,一出手便震慑了留山百姓,用的还是大祭司名义,先别说情势比人强,首先他们就不能自己砸了大祭司的招牌。

一旦百姓认了,他们不认大祭司,那以后他们也别想再以神坛名义控制留山了。

闻近檀望着他们,唇角一抹冷笑。

殿下绝慧,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就知道他们不舍得自己多年经营毁于一旦。

人总是贪心的,以为保住大祭司的存在就能挽救他们的任务吗?

实在太天真。

其实文臻已经解决了留山大祭司的势力,今日他们只有投降的份儿。只是眼下看来,因为文臻失踪,殿下不得不拿下最高身份方便控制全局,暂留总寨中人,寻找线索。

闻近檀身边渐渐聚集了很多人,都在对她摇头。

趁着燕绥镇住这些人的时机,她按照吩咐派人默默寻找文臻,里外上万人都看过了,没有文臻。

闻近檀咬唇,忍下心中焦灼,听见那群大祭司的人最终咬牙跪下,呼喊大祭司。

忽然冷光一闪,自人群中飞射燕绥!

惊呼声里,燕绥动也不动,他脚下一根藤蔓忽然飞起,啪地一下抽下了那枚弩箭。

众人惊惶四顾,底下人群密集,一窝一窝的,谁也没注意到是哪里发出的弩箭。

燕绥手一招,长剑忽然飞起,在半空划过白亮的轨迹,一折一折又一折,竟然像在自己寻找凶手。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剑转过几道轨迹,忽然咻一声飞准地刺穿了人群里一个人的胸膛。

那人仰天倒下,后背的弩弓被压,崩地一声射出散乱的弩箭,扎伤了好几个周围人的脚。

燕绥眼底掠过一丝淡淡的讥诮,手一伸,长剑飞回掌中。

长剑的剑柄很长,藏了很多机关,其中一个是能射出柔韧的细线,顶端带有细钩,能够勾住崖壁,所以长剑是挂在空中的,但此时黄昏将暮,光线复杂,线是纯白的,人们仰头时被日光所激,根本不可能看见那线。

而那线本身具有弹性,一头掌握在燕绥袖下,他只要稍稍一动,剑就能随心意滑动。

剑柄后部还有一个他设计的小小的简易推动装置,会在飞行中因为轻微的不断撞击而改变方向,所以才会出现半空飞行不断转折的诡异现象。

天机府用神通迷惑留山百姓。谁不会?就算没有异能,机关也够他平定留山。

燕绥这一手一出,别说百姓越发敬仰诚服,便是大祭司总寨的人,也知大势已去,只好跪下臣服。

燕绥看一眼闻近檀,便知道事情不顺利,他微微压低眉宇,命令一道道地传了下去。

“所有原大祭司部属有助纣为虐嫌疑,着全部原地扣押。”

“立火节照常举行,所有庆祝流程不变。今年庆典会加入搜寻原叛逆大祭司余孽任务,只要找到相关人等踪迹者皆有赏。”

“千秋谷中人除留少量驻守外,其余一部分编入当地百姓队伍,以节日欢庆方式游走留山搜寻,负责在搜寻到目标后发出信号通知同伴和千秋谷。”

“大祭司那一群人里有几个天机府中人,在其中寻找有无天眼通,承诺可留其一命,让这人站在谷口查看出谷的人。”

“百姓一批一批地放出去,一百个百姓安排十个千秋谷中人混入,让天眼通指出其中暗中携带武器以及其余可疑行迹的人员,不要打草惊蛇,只需做好记号,千秋谷中人严密跟随监视其行动。一旦发现这些人聚集,则回报千秋谷。”

“将大祭司这批手下分开关押审问,杀一半留一半,问出这些人和外头的联络方式,人员组织,领头人是谁。”

“派一部分千秋谷中人,改装出山,堵住所有出山后的道路关口,其中通往天京、滇州、苍南州季家……还有西川和川北方向的必经要道,必须要守死,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留山去。”

……

后面几条命令都是低声对着闻近檀等人发布的,凤翩翩等人听着,还有些不明白,闻近檀解释道“总寨的人手肯定不止这百来人,大祭司一定留了一手,但这些人也一定潜伏在今日看热闹的百姓当中,殿下需要熟悉留山的人手去寻找大当家,这样效率高且隐蔽,但是又不能任这些人混在其中,那就不是救援而是给大当家带来危险了。”

众人听着,都觉凛然,心想大当家奸中带狠,这位狠中带奸,真真是绝配。

燕绥发布完命令,看着众人有序退出千秋谷。

他自己并没有动,留山太大,盲目出去寻找反可能错过文臻,他需要坐镇中枢,筛选信息,控制并吸引野心人士,等待已经派出去的英文,尽快找到她的线索。

已经换了当地人衣服的千秋谷中人,悄无声息汇入人流,大部分留山百姓出去前,都会过来向燕绥施礼,燕绥眼皮微微垂着,支起腿,手搭在膝盖上,月色浅淡地从他发间眉上掠过,流泻在他修长的指尖莹光流转,他飘起的衣袂伴山花香气和未灭的血腥气悠悠散开。

这一霎他比真正的大祭司更似天上人,这尘世间山海遥迢,盛不下他一段牵念目光。

他没有理会任何人,百姓们却比对之前无数大祭司更加虔诚,走开的脚步更轻。

那些满眼春光和仰慕之意的少女们,那些山野间最活泼的百灵鸟们,都不敢发出任何惊扰的声音,以换取这美人一顾。

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燕绥才动动手指,道“将我之前买的烟花放了。”

日语怔了一怔,此烟花非彼烟花,这是在静海集市上买的烟花,纯属玩乐的东西。殿下买的时候没说,但日语明白这一定是想和文姑娘一起放的。

但殿下发话,他自然什么都不会说,选择了一个最普通的烟花,抬手放出。

一线深红长啸着摇曳而上,在半空中被风卷散开,爆出无数朵七彩花朵,流丝曼长,蕊心如火,而蕊心深处又起尖利之声,有星光无数,越层云而上,在藏蓝天幕上画娟秀连绵神仙妙笔,而月色斑驳,似明镜乍碎,绽了满天的鱼鳞碎金。

谷外的百姓齐齐回首,惊艳眼眸倒映这一天斑斓。

夜空烟花下燕绥据膝沉思,剪影亦镀一层细碎金光。

蛋糕儿。

此刻你在何处?

此刻无论你在何处,见这一刻漫天碎金,繁花倒映于天幕,都该明白,是我来了。

除了我,没人能在你失踪之后,继续庆典,还敢放出这漫天花雨。

此刻你我,亦在同一璀璨星空下,长天烟火烂漫如许,画一般的相思意。

蛋糕儿。

我已追至,你且归来。

------题外话------

这个月结束是二十八还是二十九来着,总之,月底了,亲们如果有票,千万千万不要浪费啊,现在月票又难得又贵,多稀罕啊。

顶点

shanheshengyan



第三百四十三章 如何才能接近你

无名山头上,文臻静静地坐在山洞里。

外头那男子埋完昭明郡主,一瘸一拐走了两步,忽然嘶嘶两声,道“不行,得先把伤口处理了,不然娘看了又要担心。”

他似乎张望了一下,然后便向着文臻的方向走过来。

文臻慢慢坐起身来,姿态放松,浑身绷紧。

她坐在暗影里,卷草在指间幽幽生光。

那人走进来,看也不看,一屁股坐下,然后是捋衣服的声音,文臻嗅见了一股血腥气。

那人很是熟练地处理好了伤口,正准备走,忽然停住,道“好香。”

与此同时那狗也叫了起来。

文臻心中一震,随即苦笑。

她忘记了竹筒兔肉。

虽然火已经灭了,但她做的东西,香气一向持久有穿透力,给这两个狗鼻子嗅见了。

那人一转头,才看见了暗影里的文臻,吓了一跳,猛地蹦了起来,大叫“你是谁?”

文臻伸出手,茫然地对空中抓了抓,抬起四十五度天使角,眨动正圆形蠢萌眼,问“哥哥,你是谁?”

对面忽然安静了一会。

文臻疑惑地抬眼,雾蒙蒙的眼眸向着对面。

对面男子再开口时候,第一个字似乎更哑了些,但随即转为先前傻兮兮的快节奏语调“我啊,我没有姓,叫铁柱,住在这留山十八湾青藤寨,上山来打猎顺便采点雨后蘑菇,妹子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文臻眨眨眼,心中先前因为那一顿引发的淡淡疑惑淡去,低头垂泪道“哥哥,我是和姐姐一起,来参加立火节的,结果迷了路,又莫名其妙遇上强盗,我受了伤,姐姐也……”说着眼泪便簌簌落下来。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按上了她的脸颊,文臻怔住,感觉到粗糙的手指在脸上没什么章法的一阵乱擦,顿时忍住了摆头的冲动,干脆更努力抽噎一声。

这回又感觉到那手指顿了顿,然后拭干了她的泪水,铁柱道“妹子,别哭,你姐姐我已经埋了,你跟我下山吧,这山上湿气太重,我带你回去养伤。要么你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文臻知道青藤寨离千秋谷其实挺远,要翻过三座山头,自己之所以很快到了这里,想必是山间野兽不走寻常路,但现在要想走回头路也不可能,便道“我家在古田寨子……”

“那可远了,路又难走,真要走,得走个好几天呢。”铁柱好像少根筋,并没有问她,既然是来参加立火节,怎么就走到了这里,他伸手一拉,很自然地将文臻拉到了背上,“来,我背着你!”

文臻没想到他这么利落,转眼就趴上了他宽阔的背,一股淡淡的草木香袭来,干净好闻,并没有想象中山野之民多日不洗澡的污浊气息。

这气息于她是陌生的,却令她心生好感,脸颊下麻质的布料虽然有些糙,却透着融融暖意,熏得她瞬间便涌上倦意。

男子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回去,在灰堆里扒出了那几个竹筒兔肉,往怀里一揣,兴奋地道“这是你烤的?好香,带着,咱们路上当干粮!”

文臻呵呵一笑。

还是个吃货!

她捏了捏袖子,本想让文蛋蛋出来,给这人下个无伤大雅但可以控制的蛊,结果文蛋蛋在她袖子里瑟瑟发抖,死活不肯出来。

文臻恨恨地捏了捏文蛋蛋,只好放弃,身下男子微微有点瘸地行走,一颠一颠的。

铁柱一边走一边道“今儿立火节我原本也想去千秋谷的,可惜太远,我娘身体又不好……”

文臻听着立火节,心中一动,心想这一次的立火节,大概是庆祝不成了吧,毕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总寨地位岌岌可危,大祭司也失踪了。

这么想的时候,她忽然听见铁柱道“哎呀,看,烟花!”

文臻此时也隐约听见焰火呼啸升空的声音,极其细微,当在极远处,而那一处的天幕,那一片混沌的蓝黑色上,忽然闪烁出无数细小的彩点。

以她现在的视力,能够看见那些彩点,说明那烟花极其绚烂。

文臻呆了一呆,随即心便猛烈地跳了起来。

燕绥来了?

千秋谷此刻必然还在乱中,虽然她已经将大部分的事做完,但那么多人聚集,还是很容易出事,后续的安抚以及寻找她必然让小檀等人焦头烂额,怎么可能有心思放庆祝烟花。

只有手段奇诡又霸道的燕绥才能第一时间安定局势,只有他才会在安定局势后敢于放烟花提醒她。

文臻一时心间如乱麻丛生,缠绕得心尖发紧,想着他刺杀南齐总督不知道有没有受伤,想着他的病不知道怎么样了,是更加漠然还是稍微好转,想着在这同一片彩光流转的天幕下,他此刻在想什么?

手指无意识地抓紧,身下铁柱忽然道“小妹子,你怎么在发抖?”

文臻一惊,也没注意到他换了称呼,立即松开手指,哽咽地道“我想我姐了……”

铁柱轻声道“睡一会吧,睡一会就好了……”说着加快了步伐,文臻更加感觉到了颠簸,也不知怎的,这样颠啊颠的,她竟然就这么被颠睡着了。

朦朦胧胧中有人入梦。

是一地的妖火,妖火上生漫天的雪,艳色的红和晶莹的白将天地隔开得泾渭分明,像地狱和天庭各分一端,而那人在中间。

也是半身红半身白,唯有乌发如檀,一双眼眸微微弯起,笑意温柔又空灵。

他脚下遍地曼陀罗丝般流曳,那象征生死和黄泉不可见之花,开到荼蘼。

他道“文臻,我要如何才能靠近你?”

……

文臻离开的无名山头,恢复了安静。

过了很久很久以后,很远的地方,才传来细微的声音,听来像是脚步踩在地面和枯枝上的沙沙声,但是却看不见人影。

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留在昭明郡主简陋的坟头前。

片刻后,坟前一朵小花缓缓离了枝,飘到了坟前,悠悠落地。

小花落地的那一刻,忽然起了风!

风中冷电一抹乍现,直奔坟头,剑风罡气凛冽,四周竹林修竹齐齐倒仰,碧青色的竹叶飞舞成无数个“一”,坟头上黄土被卷得四面炸开,伴随着落花碎叶,簌簌落一阵黄雨。

黄雨中一抹血线如红绸飘过,隐约一声闷哼,地面湿润的黄土上啪地印下一个纤秀的脚印,边缘渗着微微的红。

出剑人如风至,掌间特别宽的宽剑暗芒隐隐,剑尖一滴血将落未落。

可他剑若破风绕着坟转了一圈,手中剑再也没有像先前一样,触及实处。

他最终不得不收剑,恼怒地哼了一声。

……

他坐在镜前,慢慢对镜梳妆。

淡绿色的膏药慢慢推开,手指下原本快要恢复如玉入脂的肌肤渐渐变得凸凹不平,生出许多的疙瘩和暗疮。

药膏抹上指尖,细细地碾过一层,所经之处,手上皮肤的毛孔变粗,指节指腹部渐渐鼓出粗糙的小包,像一个个经过岁月和生活磨砺的茧子。

随即他戴上一双极薄的手套,那手套薄到,依旧能感觉到手的粗糙和茧子。

那变粗了好几岁的手再轻轻抚过发丝,乌黑顺滑的长发便慢慢变硬,变糙,一根根有点叛逆地乱在风中。

最后修掉舒展的眉,垫宽精致的鼻翼,连唇上都抹了一层暗色的油,变得干燥起皮。

最后拿起一个小瓶,对着身上洒了洒。

瓶子里并不是现在刚刚出现的,一种香气特殊的叫香水的东西,而是一种气味不大好闻的液体,闻起来像是兽皮,血气,和不经常洗澡导致的有点浑浊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能让人只凭嗅觉也能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一个山野猎户形象的气味。

那气味洒在猎户才穿的粗糙布衣上,便盘亘在那疏落的纹理中,经久不散。

……

无名山头一只肥狗欢快地转了半天,似乎在找寻着什么,最终也和那宽剑的主人一般一无所获,只得对着空处汪汪几声,转身向山下奔去。

很久以后,在昭明郡主新坟大概里许外的地方,一处矮崖下,那里丛生的灌木簌簌连动了几下,接着,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处枝叶轻轻弹动,不断延伸着,向着文臻离开的方向。

……

文臻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一片混沌,透着景物微微的轮廓,并没有变成彻底的黑暗,但也没有好转。

她伸出手,对着那一点光亮仔细地看,很久以后,她眨眨眼,将眼睫上那一点湿润眨掉。

别怕,不一定就此瞎了。

别哭,反正哭也没用。

她的手按在腹侧,那里有点温热,似乎残留着触摸的感觉,她有点想不起来自己睡着的时候手有没有放在肚子上。

她更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会睡着了。

屋外传来低语声,是那个铁柱的声音,另外还有一个女子的声音,这一幕有些熟悉,让她想起当初带着燕绥在山崖下逃亡的日子,想起大牛和桃花,想起那日风雪小院外的两座坟茔。

她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然后慢慢放平。

外间铁柱絮絮叨叨的,那个女子应该是他母亲,听来是个温柔又有点胆小的妇人,一边听着儿子的嘱咐给文臻做红糖鸡蛋,一边愁苦地担忧说两个少女怎么会遇到这样的坏人,莫不是遇上了千秋谷的强盗,那么他将人带回来,会不会把麻烦引来,被铁柱不耐烦地打断,叫她莫要整日瞎想。

那女子便又道红汤鸡蛋如此珍贵,何必放这许多,这些红糖鸡蛋还要留着给他娶老婆用呢,说着说着忽然道“我瞧这女子倒是好看,要么你……”

文臻不动声色地听着。

铁柱道“阿妈你说什么呢。”说着掀帘进来,文臻闻见红糖的甜香逼近,随即手里被塞进热热的大碗,铁柱道“小心小心,别撒了啊。”

文臻接住碗,手指一触他手指,粗糙的满是茧子的大手。

红糖果然放了很多,甜到齁;鸡蛋则像是动用了全部的储备,一个接一个的滑入勺子里,密集到汤都没有,文臻勉强吃了两个,实在吃不下了,便将碗递过去,感觉到铁柱一直盯着她吃,一定会劝一劝的,但铁柱什么也没说,接过去笑道“我娘还给你熬了兽肉粥,连带这个,等会都带着,给你路上吃。”

文臻倒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送自己回千秋谷,喜道“哥哥你要送我回家吗?我家有点远呢。”

她不敢说全是蛊女让人听之生畏的满花寨子,更不敢说千秋谷,古田寨子虽然是总寨,但是其实占地很大,周边有很多依附于其的小寨子,都离满花和千秋谷很近,更重要的是,所谓灯下黑,古田寨子现在不是在忙于寻找大祭司和祭女,就是忙于寻找她,最不可能去的反而是自己的地盘。

“远也要送啊,不然你家里人该多急,正是立火节呢。”

铁柱出去送碗了,过了一会儿,有掀帘声响,文臻笑道“铁柱哥,咱们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出去了。”

进门的人却没回答。

文臻顿了顿,慢慢站起身来,笑道“那我准备一下。”

门口的人脚步轻轻地过来,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种淡淡的香气,极淡,若非鼻子特别灵敏或者对此道钻研很久的人,断然闻不见这气味。

文臻恍若不觉,顺手推开了旁边的窗,大声笑道“这风里气味真好闻。”

一阵脚步疾响,从外头快速向屋子而来,与此同时屋内人终于开了口,却是先前屋外铁柱娘的声音“姑娘,我来给你送兽肉粥。”

“是大娘啊。”文臻笑眯了眼,“谢谢您呐。”

又一声掀帘声响,铁柱的声音响起,“娘,这粥烫,给我端着。”

铁柱娘顺从地应了,铁柱又将那粥端到文臻面前,那兽肉粥散发着刚才文臻闻见的特殊香气。

“这里头有一种肉,是这山中也少见的啜鸡的肉,平素爱吃罗塔叶子,肉有一种奇香,你闻闻,香不香?”

“香!”

文臻接过粥也吃了几口,才说吃不下了,铁柱很小心地将罐子用布包了,又要来背她,文臻自己下了床,铁柱便将她扶住,引她到了门外,笑道“好容易借了头驴子,老了一点,但是这整座寨子,也就这头驴子能用啦。”

文臻没想到还有代步工具,留山百姓穷苦,很少有车马,其实在文臻看来,这都是留山多年来被神权统治的后果,而神权统治者的一个特征,就是不喜欢老百姓太过富有,因为富裕的百姓有更多的机会拓展视野接受教育,一方面这些人醉心于神化自己权力争夺,另一方面在努力愚民并驯化。不然这满山的药草山珍,这适合种茶种果园的土壤,这一年四季温暖合适的气候,都代表着财富啊。

这驴子果然很老,老到文臻一坐上去就被那刀削一般的背脊硌得屁股痛。但她一声不吭。

铁柱牵着驴子,带着那只狗,慢慢走下山路。

小屋前恢复了平静,铁柱娘站在门前,望着远去的两人,看上去神情很是牵念。

过了一会,她转身准备回屋,却看见门槛上已经站了一个人。

铁柱娘并没有惊异的表情,正准备打招呼,那人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忽然向前一伸。

一道冷光如电,射入她的胸膛。

铁柱娘在那一霎只来得及伸手抓住剑柄,一脸的目眦欲裂不可置信。

“你……你……”

因为脸上肌肉扭曲太狠,啪嗒一声,她脸上掉下一层面具,面具下是一张苍白而年轻的脸。

刺穿她胸膛的阔剑剑身上,弯弯扭扭许多镂纹,此刻血迅速填满那些镂刻,蜿蜒曲折,如绘诡秘符文。

阔剑的主人手腕稳定,纹丝不动,声音里也没有一点情绪。

“公子手下,不留自作主张之人。”

……



第三百四十四章 何其有幸

千秋谷内的留山土著走得差不多了。

燕绥坐在谷内,正对着大门的地方,他的效率惊人又深知他德行的属下们,已经光速给他安排好了椅子茶水点心,头顶上甚至还撑开了他自己的随身遮阳挡雨的大伞。

潘航和凤翩翩匆忙来,每次看见他的时候,心中都有一种古怪的感觉。

传说中这位和大当家是一对爱侣,按说大当家失踪,情侣不是应该心急如焚,亲身寻找,不顾一切,向天咆哮吗?

这位虽说来得及时,手段也够,但是此刻这悠哉悠哉的样儿——他和大当家该不是和离了吧?

腹诽归腹诽,可没人敢当面问一句。

燕绥坐在那里,明知道大家在想什么,也没打算理会。

手里一大堆纸条,他慢慢从第一张看到最后一张,再从最后一张,看到第一张。

星月微光下,他肌肤呈现一种大理石般的冷白色,却又微微透明,和整个人锦衣华贵,衣带当风的潇洒尊贵气质,融合成古怪却又令人心惊的协调感。

脚步声急促,林飞白带着一批人匆匆而来,那一队人,一个比一个高,路过燕绥护卫身边时,双方各送了对方一个向青天的白眼。

林飞白一身的外伤内伤,先前文臻失踪后又到处搜寻,如今一脸的苍白,师兰杰跟在他身后,一脸劝说不得的焦灼。

林飞白的半边脸还肿着,看见燕绥就当没看见,正要走过去,忽然燕绥将手中纸条一收,抬头笑道:“小白,你有伤在身,就不要出去了,在这里陪陪本王吧。”

林飞白就当没听见,脚跟一旋,就要换个方向走,燕绥道:“师兰杰。”

师兰杰不敢不理他,回头向燕绥施礼,燕绥道:“拦下林侯。他肋下伤未能好好护理,右手骨折后又动力,骨头可能错位了,更重要的是,他内伤不轻,再强自支撑着出门……”他忽然笑笑,“虽然我很乐意他就这么了结了,毕竟朝廷上下谁不希望林家绝后啊,但是想想你们这十几条性命也这么没了,我的护卫们以后就没对手了,太寂寞啊。”

师兰杰沉默了一会儿,一转身,拦在林飞白面前,林飞白眉头一挑,手缓缓按上剑柄,但是师兰杰比他更快,一伸手便将他的佩剑抽出,不等林飞白变色,便将剑双手奉上,半跪在林飞白面前:“侯爷,您若执意要走,便先杀了我!反正您若有任何不妥,我们也是要在林帅面前自尽的!”

他身后,护卫们齐齐拔剑横捧,“请林侯赐一死!”

林飞白垂着头,盯着那雪亮剑身,眼神如冰渣子般砸在剑上和师兰杰的脑袋上,再霍然回首,狠狠砸在燕绥的脸上。

燕绥看也不看,慢悠悠地摆盘,对称,更对称。

片刻后林飞白一脚踢飞那剑,霍然回身,掀袍往燕绥对面座位上一坐。

日语在心中啧啧一声。

林侯的护卫日子还是好过啊。

这一招要是换他们来做,殿下一定会成全他们死的。

“殿下,何必那般冠冕堂皇,危言耸听?”

燕绥笑笑,眨眨眼,道:“是啊,你真是难得聪明。你骨折没问题,恢复得不错,内伤嘛,反正也死不了。”

“……你只是不让我去寻文臻罢了!你自己去不了,也不让别人出力是不是?”

燕绥懒洋洋向后一靠,“是啊。我家蛋糕,用得着你么?”

“殿下,自己的爱侣不知珍惜爱护,到头来还要怪别人呵护她?有你这样的男人吗?”

燕绥笑笑,并无怒意,林飞白转开头,不想看他笑意底那种永远的渺淡的不屑眼神,却听他忽然岔开话题问:“林飞白,你可知道以你的质子身份,如何能忽然离开天京,去你父亲麾下效力的?”

“总不会是殿下帮忙吧?”

“我帮得了谁,也帮不了你,毕竟结交统兵大将皇子可是死罪呢。倒是我们的周小姐,真是个聪明人,教了她父亲和一帮御史,联合参你在天京结交豪强和江湖人士,却又捕风捉影没有太多证据,让陛下疑你在京不安分,怕你们父子里应外合,才最终将你打发去了边军。”燕绥鼓鼓掌,“我给她机会接近你,她却深知你想向外飞,因此不惜忍痛给你制造机会,真是个好姑娘啊。林飞白,这样的好姑娘你看不见,你可真是瞎。”

林飞白神情震惊。

他月前忽然接到旨意,让他去边军历练,当时可谓喜从天降。

男儿一心向金甲,谁愿意在天京纸醉金迷中消磨时光,只是他知道自己的质子的身份,也曾努力过,却失败了,从此也不曾去多想自由。

所以他一直也没想明白陛下怎么肯放手了,原来源头在她那里。

如今才知道,陛下不敢留他在天京,也不敢放他去拱卫天京的京卫和拱卫皇城的三卫,至于各地郡军,群臣也害怕万一各地郡尉被林飞白的身份所诱惑,借此和林擎搭上线,那又是灾难。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姚太尉建议,令林飞白去边军,以此为契机,向林擎军中派出监军。

之前朝廷一直想向林擎军中派监军,但林擎太过狡猾,各种理由推脱了,如今将设置监军作为换林飞白的理由,林擎终于不再出幺蛾子了。

于朝廷来讲,虽然解除了林飞白的质子身份,但将那父子置于明处,且如愿安排了监军,也算一件好事。

林飞白坐在那里,心中思潮起伏,久久不能言语。

只听见燕绥忽然道:“周小姐固然对你一见倾心,情深义重,然你当真便如自己以为的那般,毫无触动吗?”

“你知自己已有触动,却又觉得这是对自己的侮辱和对文臻的背叛,所以你干脆奔来文臻这里,想要以加倍的用心,来证明自己是心志坚定之人。”

“然而你如此,既负了他人的苦心,也负了自己的本心,负了文臻的朋友之义,也负了本王的相助之心。优柔寡断,无情无义,林飞白,世上有你这样的男人吗?”

林飞白默然。

周沅芷深闺小姐,虽可献策,但这事能促成,绝非几次上书便可,其间人心运筹,必然也有眼前这位手笔。

“文臻未曾接受过你,所以你无论喜欢谁,于她都不是背叛。你要证明自己,也不能建立在对她的纠缠上。更不能因此给她制造烦恼。林飞白,你多年和我做对,我惯来容让你,让你忘记了我的底线,今日便破例再说一次,我的底线是文臻,别说伤害她,但凡让她有丝毫不舒服,我也不介意杀了你。”

“我没……”

“所以我让你活到现在。”燕绥微笑,“我允许你来留山,只限于允许你在我无法顾及的时候保护她,可不是让你春情泛滥来着,更不是让你拿着我的蛋糕儿来抵挡你家周小姐对你的攻势。你,明白?”

林飞白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垂下的眼睫边缘扫着月色的暗影,镀着灿烂的星光,一根根也似如剑。

片刻后他吁出一口长气,道:“燕绥,你怕了。”

燕绥摆盘的手指一顿。

“你想必狠狠得罪了文臻,所以你对她也不再把握十足,否则你怎会和我说这许多话,甚至都不惜摆功威胁。你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

林飞白站起身,“因为害怕,因为没有了把握,因为太多内心顾忌的事,你处于一种矛盾焦灼的心态中,看你这样的人居然也会这般矛盾焦灼,可真是快意,快意到我都不想和你说我原本要告诉你的话了。”

燕绥抬头看他。

林飞白掸掸衣袖,淡淡道:“患得患失的人就是这样。其实你想多了,我确实一开始有过想要加倍对文臻好来证明自己没有随意变心的想法,但从文臻第一次拒绝我之后,我便想明白了。还没恭喜你,”他古怪地一笑,“她几乎在我还没明确表达心意之前,就更加明确地拒绝了我。”

燕绥似乎没在听,却顺手把自己摆了半天的那个,原本根本不想吃的红橘饼塞进了嘴里。

“之后我试探过几次,她一次比一次坚定。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很明显,你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她内心深处,没有畏惧你,没有怀疑你,没有疏远你,哪怕所有的疑点指向你,那些污糟的桃花运笼罩了你,哪怕你给她带来烦恼郁闷和麻烦,但是她始终不怒不惊,第一时间选择相信你,甚至,还要费心筹谋,帮你。”

他感叹一声,“何其有幸啊,你。”

这一声叹息极轻,却像是蕴了经年的惆怅和郁意,如今借着这长而悠远一声叹,化为这夜的雾气这山间的岚气,最后飘入千万年的星光中去。

从此高高远远,不在人间。

月光下他身影秀挺,侧脸的轮廓如铁笔勾画,笔笔鲜明,唯有星光一团,晕在眉梢,便如柔光打三分,让人窥见一脉柔情。

霜雪底红叶如火,峭崖下莲花摇曳。万物都是好风景。

燕绥慢慢地吃完了那个难吃的点心,忽然笑道:“夜深了,我让他们炒了几个菜做点夜宵,来,咱哥俩喝几杯。”

新任“好哥们”林飞白瞪着燕绥,对某人的变脸绝技适应不能。

日语托着一个大托盘,热辣新鲜地端上来,林飞白定睛一看。

青椒腊肉,麻辣羊肉,烤肉烤鱼,鸡丝韭菜,以及一个热腾腾飘满辣椒的火锅……

那满眼红彤彤的一片,林飞白一直在痛的牙帮顿时更重地抽搐起来。

对面,那个无良的人还心情很好地拿着筷子,热情地指指点点:“来,吃,吃啊。”

林飞白:“……”

有什么办法可以毫无后患地,迅速地,打死这个人?

急,在线等。

……

文臻心中第一万次感叹,铁柱的驴子,真是太老了。

因为老,走得很慢,晃晃悠悠走了半天,文臻问一声,结果山头还没下。

铁柱倒像是不急,一路牵驴悠然而行,时不时摘个野果,摘朵野花给她,不愧是这山中的土著,他摘来的野果都很好吃,野花香味特别,让文臻本有些沉郁的心情都被照亮了几分。

前行中,她听见铁柱不住地哼着一个小调,听来十分轻快愉悦,忍不住问:“哥哥唱的是什么歌儿?”

铁柱随口唱:“月亮那个格铮铮的亮,山花那个格铮铮的香,情哥哥牵着格铮铮的好妹妹,寻一处格铮铮好洞房……”

文臻:“……”

这什么虎狼之词!

还有,格铮铮是个什么万能形容词?又能形容月亮又能形容花又能形容新娘?

铁柱唱完了好像才反应过来,哎呀一声,没声了。好半晌才尴尬地嘿嘿笑几声,跳到旁边草丛里不知道寻了什么,捧了来给她:“来,吃莓果。”

文臻接过,触及他手指,只觉得指尖滚热。

她吃了一个,偏头笑道:“铁柱哥也吃。”直接喂了一个莓果到他嘴里。

铁柱似乎愣了一下,才偏过头来,文臻的指尖擦过他唇瓣,触觉温软,她的手指顺势从他脸颊刮过,肌肤却是粗糙的,还生着年轻人特有的暗疮,以及一些细微的胡茬。

文臻的手指一触即收,旁边铁柱毫无所觉,唔唔地道好吃。

文臻忽然感觉到前方似乎有星星点点的红色物体在漂浮,她心中一动,却没说话,偏头看了看铁柱。

铁柱停下了脚步,咦了一声,道:“小真姑娘,你看!”

随即他反应过来文臻看不见,急忙道歉,又道:“火把庆开始了,没想到火把竟然转山都转到这里了!”

文臻笑着应了一声。

她知道火把转山是什么意思,是立火节后第一日的庆祝庆典之一,那一天,满山的土著居民都会举着火把,转遍全山,以示驱赶妖魔,迎接祥瑞。

如今转山既然已经开始,那就意味着昨日在千秋谷没有发生大的事件,那么是燕绥在主持这个立火节的庆典继续进行?

但毕竟燕绥来了只是猜测。假设燕绥没来,主持转山的如果是敌方,那么这个转山就是在追杀她,如果是己方,那转山便是在寻找她。

虽然对燕绥有信心,但是文臻不敢冒险,毕竟万一她走后敌方有了什么奇招,控制了千秋谷,那么也是有可能发出烟花故布疑阵,甚至诱惑她自投罗网的。

铁柱在告诉她转山的人们越来越近了。

文臻忽然道:“铁柱哥,我记得你有带面具。”

立火节上,也有很多人会戴上面具游乐,铁柱先前说起他也有面具,出门时候顺手带上了。

“我们戴上面具,也点起火把,一起也转转山吧。”文臻道,“就当为我姐姐祈福了。”

铁柱兴致勃勃地应了,两人戴上面具,点起火把,正要迎着人群走去,忽然文臻听见身后疾风声响。

于此同时那肥狗忽然低低一咆,身下驴子腿一软。

她猛地抱住驴子脖子向侧边一滚。

下一刻驴子发出吭声惨叫,声响尖利炸耳,耳侧不断破风声响,热辣辣的鲜血溅出来泼了她一脸,随即她听见铁柱一声大叫,一双手臂伸过来将快要掉下驴子的她接住,就势抱着她顺地一滚,一路咔咔咔压断无数藤蔓枯枝碎叶,最后撞着坚硬的崖壁,因为是个下坡,两个人的冲力撞得她眼前一黑,金星乱冒,她以为这下总可以停住了,谁知那双有力的手臂托起她,往旁边一个狭窄的地方一塞,那地方是真狭窄,她感觉鼻尖和双臂都快碰见了冰冷的崖壁,连呼吸都觉得窘迫,她也听见了那双手臂撤出去的时候,肌肤摩擦嶙峋崖壁发出的轻微的血肉被挤压的声音。

铁柱急促的声音响在她耳侧:“这里很安全,你别怕!”

她瞪大眼睛,盯着虚空的黑暗,现在眼前一片黑,连轮廓都没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洞黑。

感觉这里是崖壁上的一处石缝隙,从越发凌厉的风声听来,已经靠近崖边。

而身边的铁柱正扶着她的靴子,慢慢地向下挪,一边轻声道:“这里我熟,这石头缝缝底下还有一个凸起,可以站下一个人,我小时候经常和他们在这玩的……”

然后他站住了,身子似乎晃了晃,轻声道:“我得抓住你的靴子才能站得稳……”

文臻感觉到他的身子晃动不停,显然这个小时候站过的地方现在不足以支撑得下他成年人的身躯,然而他已经住口,匆匆扯过几条藤蔓来遮住了她露出来的靴尖。

文臻也已经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压抑的男子的声音,“人呢!方才还看见的!”

另一个女声道:“应该就在这附近,搜!”

男子奔到极近的地方,文臻感觉就在身侧,声音嗡嗡的快要被风吹散:“不会真掉下去了吧?”

文臻浑身绷紧,脚跟抵着地面。

她这个姿势无法御敌,但是任何人发现她也必须先把她拽出来,她的靴跟里有暗器,只要逃过第一轮,后头腰腿发力,她还是能迅速出来的。

但那意味着铁柱就没了生路,如果他真的如她想象般,是贴在崖壁站在某处小小凸起上的话。

她希望不要面对这样的抉择。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

忽然那男子道:“咦,什么东西!”随即文臻感觉到有人在拨开脚底的藤蔓!

文臻靴跟用力——

外头猛然清脆地“啪”一声,像是巴掌打开手的声音,她的靴子一震,然后便是方才那人惊怒地道:“这里还站个人!”

与此同时铁柱大喊:“滚!别碰她!”

一声闷响,文臻感觉到抓住自己靴子的那只手松开,她脚跟一顿,脚跟里的飞刀激射,劈入对方颅脑,一声惨叫响彻云端,与此同时她衣袖一抬,一点银光从袖底射出,咻地一声缠住了落下的铁柱,她自己的身体也因为这下坠之力,飞快滑出,即将出崖缝那一刻她一手抓住崖壁,摸到一点凸起,极快地将袖间丝绳往上连绕几圈,随即一个转身飞跃,落向自己先前感应到的地面方向,轻微一声蹭响,果然脚踏实地,听得对面风声急响,有人猛冲而来,而她一落地便低头,比对方还快地撞入对方怀中,头顶刚刚接触对方肚腹的那一刻,她的拳头以及拳头缝间的刀已经狠狠捅了出去。

皮肉和刀刃接触肉体的声音既闷又脆,她这一拳带着血红的刃尖直接从对方肚腹中穿出!

身前女子发出短促的一声“啊——”随即便抽搐着说不出话来,文臻头还抵着她胸膛,清晰地听见她喉管里大量的血沫突突地往上涌,而肚腹上的血则从背后大片喷射,一手的湿润黏腻和无边无垠的腥气让她胃里也有什么突突地往上涌,她猛地收拳,听见身前躯体沉重落地的声音。

文臻站立不动,四面沉静了下来,只有飞鸟的羽翼偶尔轻巧地擦过树梢,不远处崖下有吭哧吭哧爬动的动静,远处,火把转山的人们发出愉悦清亮的歌声,近处,似乎有什么在小小的抽气。

不知道是不是临死的人最后倒进喉咙里的声音。

眼前还是一片黑,并不是她以为的,出了洞就能看见轮廓了。

她慢慢攥紧了手指。

好一会儿,她才又听见铁柱的声音,气喘吁吁地道:“小真,小真,你怎么样了?啊,死人!”

------题外话------

三月了,在我的原计划里,是希望这个月成为山河盛宴最后一个连载月的。

希望愿望能实现。

顺便问一句,有保底月票吗亲?

顶点

第三百四十五章 恍如隔世

他奔过来,又惊:“你的手怎么了?受伤了?天神啊!这么大的伤口!”

文臻转头,神情镇定地道:“并不是我的伤。”

铁柱却在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风声呼呼里他的呼吸粗重,好半晌他犹豫地道:“这……这两个人是你杀的?”

“是啊。”文臻轻轻巧巧地笑。

又是一阵只掺杂着沉重呼吸的风声。

“……刚才救我的那根线,也是你的?”

“是呀。”

“你……你会神通?你是大祭司座下的神通姑姑?”

“你看我像吗?”

一阵沉默。

片刻后,铁柱声音沮丧地道:“其实,其实你不需要我护送回家是吗……而且……而且刚才你杀人——”

文臻:“你怕了?”

铁柱:“不是,只是我,哎……”

“我确实不需要你的护送。要么你便回去吧。”文臻柔声道,“我跟着转山的队伍,也是能回古田寨子的。”

铁柱沉默了好久,才道:“那,那我去帮你叫转山的人,他们转过山坳了,看不见我们的。”

说着他当真快步跑走了,文臻听着他虚浮却又快速的脚步声向外冲去,一边冲还一边大喊:“转山的兄弟姐妹们——等等我——”

文臻忽然叹了口气,道:“别喊了,我先前就听见他们远去了。”

铁柱居然没听见,追出去好久,又吹哨召唤他那遇事只会叫看见敌人就夹尾巴逃跑的狗,好一会儿才怏怏回来,那只狗居然找回来了,夹着尾巴跟着,和他一般的一脸垂头丧气。

文臻道:“我一个人也走得的,你早些回去吧。”

说完她便起身,伸手在旁边寻了一截树枝作为盲杖,一边点着地,一边走过了铁柱身侧。

铁柱一直没说话,两人错身而过时,他忽然一把拉住了文臻的袖子。

“不行。”他的语气忽然坚决了很多,“天快要黑了,这山道很险,又有陷阱,还有断崖,你眼睛坏了,就算是神通姑姑也会出事,我得跟着你。”

“不怕我杀人了?”

“怕。但是你总不会杀我罢。”

“这可说不准,神通姑姑啊,有神通的人多半神经,也许半夜我开坛做法,忽然老天指示我你是个妖孽,必须杀了才能得天下太平,我也就像今天杀这个杀手一样,把你给宰了祭祀老天。”文臻扬扬血淋淋的胳膊。

感觉到铁柱当真激灵灵打个寒战,连声音都低了不少,却依旧没放手,“你在故意吓我,你越这么说,越不会这么做,我知道的。”

文臻用血糊糊的手拍拍他的肩,“不,我疯起来,连我自己都害怕哟。”

“别说了。”铁柱一把拉住她的手向下走,“下头有条溪水,难道你就不想洗洗吗?”

原本还不觉得,如今这么一说,文臻便觉得浑身发痒,尤其那只糊满血肉的手,简直要逼疯她的胃,只好跟着铁柱一路下来,果然听见水流淙淙,有几处水流激越,像是上头有小瀑布垂下,她蹲在溪边,卷起衣袖洗自己的手臂,身边的铁柱已经大大咧咧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文臻听见啪的一声草鞋落地的声音。

然后是撩水的声音。

文臻的手停了停。

一瞬恍惚。

也曾有一处清潭起清波,也曾有垂挂瀑布溅乱琼,也曾有人临池洗脚,而她抱住了那人的腿。

也曾有那人隔水初见,秋水粼粼在眉间。

明明不过两年时光,想起时却已恍如隔世。

身边不是那白衣如雪空灵清透也如雪的人儿,是个从皮相至骨都散发着这留山草木泥土气息的土著,文臻听见他在大声唱歌,全情投入,曲调五音不全。

她三两下洗了手臂便站起,铁柱也急忙趿拉着鞋子跟上来,和她说天已经黑了,留山不可赶夜路,这一处背山面水,旁边他刚才还发现一个山间猎户留下的棚屋,正好过夜。今日的驴子已经死了,明日看能不能遇见百姓们的庆贺队伍,寻到坐骑,后头就好办了。

文臻听他絮絮叨叨说完,也就笑应了,两人升起火堆,文臻听见有小兽越过树丛的声音,狗也十分兴奋地汪汪叫着追了出去,便建议铁柱打只兔子来,铁柱却道先前扭伤了手臂,怕是开不得弓,还是吃鱼吧。

铁柱跳下水去,过了一会啪嗒啪嗒地走过来,文臻闻见了淡淡的鱼腥味。

铁柱似乎在处理那些鱼,听声音动作很利落,过了一会走过来,道:“我烤鱼给你吃,我烤鱼手艺可好了。”

文臻便笑了,也没抢着接手,她坐在火边,听铁柱在小心地抹盐,鱼发出被火烤制的滋滋声,令人想到银白的鱼皮渐渐被燎卷成金黄色,而油脂从皮下脂肪层里慢慢渗出,滴落在火堆上,发出一阵阵的哧声。

香气渐渐溢出,片刻后有温热的食物递到她唇边,“趁热快吃。”

文臻接过,咬了一口,果然手艺不错,外皮是恰到好处的焦脆,齿尖轻轻一扯微带弹性的鱼皮,能感受到丰厚腴润的口感,随即里头鱼肉的香便喷发出来,细嫩微甜,鲜气十足,最妙的是鱼骨都已经被烤得酥脆,轻轻一咬,便化在口中。

带的食物之前都已经洒了,罐子还在,随即文臻手里便被塞了一罐热热的鱼汤,汤并不算浓厚,却清甜鲜美,还隐隐携几分奇异的香气,微带几分酸,越发开胃。铁柱道:“这汤里放了婆罗果,说是果子其实算是一种草药,用来熬汤可以收创口防蚊虫呢。”

“你还真是了解这留山啊。”

“当然,留山遍地宝,遍地宝我都认识!”

“你怎么不喝啊?”

“就一个罐子,我等你喝完我再喝。”

“哎呀我不知道……我不小心都喝完了……对不起铁柱哥……”

“没关系的。我还有烤鱼吃,我这条比你还大。”

文臻抱着沉甸甸的罐子,想着那一春潭水下,她也曾烤鱼赠救命恩人。

彼时她临渊生火,精心烤制,选了那一潭大概是最肥美的一条鱼,烤了毕生最用心烤的一条鱼。

彼时心情满满感激,满满都是对于所获得的新生的向往和憧憬。

却不知只是揭开了尔虞我诈历程的一段新开端。

文臻微微笑着,啃着鱼,同时在默默运着功,后颈近肩有一处总细微刺痛,她怀疑那里有逆行的一根针,所以安静下来后,就无时无刻不在暗暗冲击那边,因此也就只能维持面上的平静,实在没有别的心力去说话。

听见铁柱问她:“妹子,你现在能看得见多少?”

她摇了摇头,转过头,怕额角上的汗被铁柱发现。

那一处忽然猛地一痛,她身子一跳,生怕被铁柱发现,却模模糊糊听见铁柱说了一句什么,然后走了开去。

然后她忽然发现,自己眼前出现了一团跳动的不规则形状。

愣了好一会,她才发觉那是眼前的火堆。

她的冲针果然是有用的,也不知道移动了哪里,那一处纯黑的黑暗,再次出现了轮廓。

这令她坚信这失明是短暂的,只要挪走针,便能够复明,并不是身体出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

这回她不敢再尝试碎针或者直接拔针,这个位置太过危险。

她松口气,一抬头,正听见铁柱道:“……那我正好洗个澡……”

文臻:“……”

然后她就看见一片混沌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的轮廓,那人一边走一边脱衣,现出流畅的身体线条,肩宽背挺,双肩平直,手臂从上臂到腕到手指,处处修长精致,一个轮廓也能感觉到骨节分明,整个上半身倒呈精美的收束,像丝缎滑拢成一段长而细的腰,而腰下……

文臻霍然转头,转到一半忽然感觉铁柱也在转头,立刻停住,只微微垂下眼睫。

就在这一瞬间,她感觉旁边的草丛似乎微微一动,然后她伸出长棍去拨的时候,明明没有东西。

感觉到铁柱回首也只刹那,随即便又快步转身,一个矫健地跃身,噗通一声,水花溅起老高。

文臻一抬手,接住了被溅上岸的两条鱼……

水声哗啦哗啦响起,铁柱似乎洗得很快活,文臻默默烤鱼,过了一阵,铁柱依旧动静很大的上岸,坦然在石头边穿衣,再坐过来时便带来一阵清逸的淡淡香气。

“那潭水上头有五樱树呢,生出的花一花五色,最是香美不过了。”铁柱将一朵湿淋淋的花放入文臻的掌心。

那花在掌心微凉颤颤,哪怕文臻只能看见一团糊,也能感觉到那是一团美丽的糊。

她一边说好香好美,一边顺手把花塞在鱼肚子里烤了。

铁柱:“……”

然而不得不说,厨神就是厨神,厨神的判断不会有错,这花塞入鱼肚子,这烤鱼就发生了质的飞跃,以至于铁柱后来吃鱼的时候,专门就捡文臻烤的塞了花的。

一边吃烤鱼,铁柱一边含糊地问她:“先前,为什么有人要杀你啊?”

“我怎么知道?”文臻翻个白眼,“说不定是来杀你的呢?”

铁柱哈哈大笑,“真要杀我,哪用那么厉害的人哟。哎呀那刀真快,我连影子都看不清楚。”

“实不相瞒。”文臻正色道,“其实是我得罪了大祭司,所以大祭司派手下来追杀我,你也知道你打不过,所以你赶紧走吧。”

铁柱的笑声一收,片刻静默后他道:“你放心,我知道自己没用,只是你眼睛不好,总得有个人替你看路。如果真的再来了敌人,我一定很快地跑开,好不好?”

“记住你说的话哦。”

吃饱了,铁柱很熟练地将火堆移开,找来了一大堆枯枝干叶,给自己铺了个床。而在不远处,那个稍稍有个顶的小棚子,他之前也生了一堆火,把文臻安置在了那里。那简陋的地铺上,居然还有一床小褥子,铁柱也给文臻留下了。

文臻也疲倦了,并没推辞,躺在干草上,听着外头铁柱似乎一开始翻来覆去,很快也便睡着了。

夜色沉静,白日里转山的火把星点渐没,沉入留山深处。

文臻忽然睁开眼睛。

悄无声息地爬起来,出了小棚子。

她步伐无声,慢慢走到铁柱身前。

火堆犹未灭,在她乌黑的眸瞳内燃烧,似要将她眼底的星光燃尽。

文臻的目光,直直对着铁柱的咽喉。

铁柱浑然未觉。偏头睡得很熟。

那只毫无卵用的狗,四仰八叉地睡着,比铁柱睡得还香,浑身银白的长毛在风中微微颤动。

文臻慢慢伸出一只手来。

她的手小小的,手指却长,纤白秀气,让人很难想象,这样的一双手,也曾染过鲜血。

可直到那手已经触及铁柱咽喉,按在了他的喉结上,只要轻轻一捏,铁柱的咽喉就会被捏碎,铁柱依旧未醒。

文臻一捏。

“嗷。”

铁柱猛然呛咳而醒,睁开眼瞪大眼睛,下意识抓住身边的猎刀,想也不想便挥了出去。

“嗤。”一声,布帛撕裂之声,铁柱被一幅什么东西当头罩下,他没头没脑地咳嗽两声,糊里糊涂地将那东西抓下来,才发现那是一床被单,然后才看清楚站在面前的是文臻。

“小真,你没声没息像个鬼一样站那里干嘛!吓死我!”

“你大惊小怪的干嘛,我给你送被子啊!”文臻的语气比他还理直气壮。

铁柱欲哭无泪地看着已经破了一个大洞的被单,“我不用的……你还是拿回去……哎……拿回去也没用……都坏了……”

文臻已经转身,转身之前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她仔细看了看地面。

她原记得那里放着吃剩的食物,半条烤鱼,几个野果,现在好像只剩下果核了。

虽然她只能看个轮廓,但是东西多少还是能看得出的。

虽然烤鱼有可能是那只狗偷吃的,但是狗吃果子怎么会吐核?

她忽然耸了耸鼻子,然后手指在地上一摸,果然摸到一点黏腻的液体。

文臻随即站起身,脚跟不动声色一碾,已经将那果核和那液体都碾进了尘土之中,一边嘲笑地道:“铁柱哥,你这个保护者当得可真不走心,这睡得比我还死,我半夜肚子饿,把剩下的东西都吃完了,你都没听见。”

说完她踢踢踏踏地走回去了,回去往地铺上一躺,隐约看见铁柱愣了半晌,将自己的猎刀往身下拢拢,翻个身,抱着那破被单,十分心大地又睡了。

片刻,有细微的鼾声响起。

文臻对着斑驳的棚顶,拍了拍身边的草堆,笑了笑,也闭上了眼睛。

……

千秋谷内,燕绥没有回屋子去睡,依旧在那谷中空旷地,吃着点心,看着星月。

也就这么一日夜的工夫,他已经迎接了三批刺客,将留山境内大皇子的精锐库存又耗了一波。

之前利用天眼通查到的那批总寨潜伏手下,果然之后渐渐脱离百姓队伍,聚集在一起,似乎在等待召唤,这证明留山的所有势力另外还有人在主持,但是这批人久久未得到信号,显然对方也有了防备,并不愿意冒险再使用这些人,燕绥干脆下令围杀。

有人影嗖嗖而来,落于他膝前,是英文的手下,最擅长消息收集追踪的那一批人。

这批人原本在谷口搜寻,毫无所获,因为谷口经过了上万人的踩踏,哪里还能辨认出一个人的痕迹,直到燕绥提醒他们,离开谷口,直接在附近根本没有路的山壁上寻找。

“殿下,我们已经发现了一部分痕迹。文大人没有从谷口出去,而是在千秋谷口外十丈处,一处平缓的山崖上往上走的,那里本没有路,我们的人发现了一点细微的布条,是文大人的衣裳,想必是文大人留下来的。”

“那山崖上没有人走的痕迹,只有被动物踏断的枝叶,从底部到顶部的痕迹分析,那应该是头上有角的动物,应是梅花鹿之类,驼着文大人离开千秋谷,从痕迹负重来看,那鹿身上应该有两个人……甚至一度还被第三个人拉过尾巴。”

这消息让燕绥难得意外的眉毛一挑。

“然后痕迹消失,但是旁边崖壁上有攀爬痕迹,还有一点猿猴的毛,怀疑是力大的猿猴把文大人拉了上去,然后抄了一条近路走,我们跟着痕迹走,一度失去踪迹,但是每次又能发现另一个人的痕迹,从衣料和足印上看属于另一个女子,我们跟着那个女子的痕迹,才找到了好几座山头外的一个叫四神峰的地方,在那个山洞里发现有人呆过的痕迹。在那里我们找到了一座新坟,里头埋的尸首我们已经起出来带回来了,那坟头旁边还留有女子脚印和血迹……”

说到这里,护卫看见燕绥眼光一冷,顿时明白了,急忙道:“殿下放心,我们已经检查过那脚印,那女子应该就是之前跟着文大人一路离开的第三个人,血应该也是她的,从血量来看并不足以致死,从周围的草木和脚印的深度来看,她应该是遭受伏击,但是对方没有竟全功,我们推测出了这个女子的大概情况,请您过目。”

说着奉上一张纸,燕绥低头看着,那护卫又道:“英文大人还在山上……”

燕绥冷淡地道:“怎么?他还准备下山等我请喝茶吗?”

“不不不,英文让我转告殿下,他绝不会下山的,不找到文大人他就再也不回来了。”

“去掉那个前提条件我也是能接受的。”燕绥一抬手,护卫退下去,唤人将那尸首抬上来。

燕绥一低头,也不禁诧然了:“燕纹?”

林飞白快步走来,他从燕绥的护卫来回报就过来听消息了,这没办法,虽然他的人也派了出去,但论起消息探听踪迹追寻,谁也比不上燕绥一手调教出来的护卫。

直到此时,他终于忍不住自己的震惊。

两人对望一眼,顿时都明白了大祭司是谁。

“安王殿下,好大的胆子……”林飞白喃喃道。

竟敢驱使堂堂郡王世子为傀儡!

昭明郡主不可能无缘无故来这留山做祭女,满朝都知道她钟情于司空家的世子,她只可能追随司空昱来此,那么联想到大祭司的神通,司空昱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但林飞白想不通,虽然司空昱异能确实出众,但天机府也不是完全没能人,安王何至于不惧得罪司空家族的风险,这样对待司空昱!

燕绥凝望着燕纹的尸首,忽然不避嫌疑,拨开了她的衣襟,查看她的伤口。

片刻后他道:“伤口做过伪装,但可以辨认出原先用的不是东堂常用的武器,对方……是异域人。”

这话一出,林飞白眉心便一跳。

顶点

第三百四十六章 分手快乐

此时师兰杰也奔了来,低声和他说了几句,燕绥隐约听见了“季家异动”几个字,微微一哂。

林飞白仔细听着,半晌,挑眉一笑,对燕绥指了指,“看来阁下套来的狗,并没有把家看好啊。”

燕绥笑道“疯狗冲出来了,才方便乱棍打死。”

林飞白冷哼一声,心想疯狗冲出来多了,也是很麻烦的。

他也不理会燕绥,转身匆匆离开。

燕绥看了半晌,命护卫去寻冰棺,等此间事了好生送回天京安葬。此女毕竟是皇族之后,不能如此葬身荒野,何况留着她的尸首也有用处。

他又命护卫去请凤翩翩,凤翩翩匆匆赶来,燕绥问“敢问凤三当家,谷内俘虏,是否都还在?”

“除了已经死亡的,都在。”

“凤三当家再想想。”

“……这个,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有一个人不在!”

……

“公子,我们既然已经找到人,对方又病弱,为何不干脆带齐所有人,迅速将其掳出留山?”

“你想得太简单了。只要那人来了,留山就会成为他的势力范围,我们想要带人出留山,会比登天还难。”

“我们可以浑水摸鱼,利用安王殿下在留山的人帮忙。”

“那些人现在都在他的注视下,能在外头活动的,也一定已经被下了钩子,你我不接触则罢,一旦接触,只有被一起勾出来的份。”

“那……我们该怎么办?”

“愁什么?便外头千山难渡,我们还有真正的通关牌。”

“通关牌?”

“嗯,她就是通关牌。”

“公子,属下愚钝……”

“只要她自愿和我走出留山,不就都解决了?”

“可这怎么可能……”

“你且看着罢,她会的。”

……

文臻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是灰蒙蒙的天。

不是阳光不灿烂,只是照不进她的眼眸。

有脚步声接近,文臻听见铁柱的声音“小真,你醒了吗?我进来了啊。”还没等她回答,就已经大步进了棚子,和衣而睡的文臻还没坐起身,忽听铁柱“咦”了一声,道“地上怎么有血?小真,你受伤了吗?”

文臻隐约听见干草簌簌一声,忙坐起身,拢在被单里的手狠狠往右边胳膊上一抓,抓裂了之前的炸伤,有黏腻的液体涌出来,她低头,咬牙忍住险些发出的痛叫,嘶嘶地道“先前翻身时候撞着墙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我来给你换药。”

“哪里还有药,又没带干净布条。”

铁柱变戏法一般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笑道“我有布,你有药,来吧。”

“那便出去换吧。”

文臻在谭边找块石头坐下,伸出胳膊,她胳膊上被炸伤,是林飞白给她包扎的,文臻自己看不见,不知道那包扎手法是军中专用,且包扎得十分平整细致。

铁柱的目光在那包扎处落了一会,随即毫不客气将那包得十分漂亮的布条拆了。

他包扎起来动作就远不如林飞白那般细致讲究了,只是倒也力道合适,不影响动作。

文臻拿起自己的那瓶药,晃了晃,道“没剩什么了。”随手往草丛里一扔。

铁柱已经采了野果,给她烧了点山泉,还打了只兔子在火上烤,两人吃过简单的早餐,继续赶路。

立火节第二天,会有花亭比巧活动。

和文臻理解中的东堂贵族小姐比刺绣比琴棋书画不同,留山姑娘们比歌舞比蛊术,会选择某处空旷地扎起花亭,获胜的姑娘,会被邀请坐上最巧手的匠人扎的最美的花轿,绕场一圈,预示着她明年将会嫁得好郎君,且会获得祭女的祝福。

但这个比赛,却没有评委,或者说评委不是人类,花亭下正中的桌子上,供着一个彩色漆盒,里头是一只蛊蛛,能吐出珍贵的细丝,这种细丝可制毒也可治病,十分难得,产量极少。而这种蛛喜欢悦耳的歌声,也喜欢高超的蛊毒,兴奋状态下才会多多吐丝,所以谁能赢,看这蜘蛛一次吐出多少丝来就行。

据说往年记录最好的一次,那只蛛吐出来的丝,足足盖住了盒子的一半!

和昨天一样,还隔着老远,文臻便听见了那边的欢笑之声,而且听来女子比较多。

铁柱兴奋地和她道“花亭比巧!我们去看看,你也顺便比一比,优胜者还能获得最后一日祭女的祝福呢!”

文臻倒没想到他这么积极的,闻言转头对他看看,铁柱却已经拉着她向前走,走不了两步忽然道“要不要戴上面具?我怕昨天的事……”

文臻正凝神听着四周的动静,她已经快要汇入人群,听出杂沓的脚步声中有些步伐轻快凝练,显然是练家子。

敌友难辨,她道“还是戴上吧。”

她如果视力未失,应该就能看见那些练家子身上,或者袖口,或者领口,或者帽子上,或者鞋子上,都会有一个小小的奇怪的标志,乍一看像个帽子,上窄下宽,平口下弯弯曲曲伸出几根腿一样的东西。

如果能再仔细看一下,便能看出,那是倒过来的江湖捞的火锅标志。

混入留山百姓游山人群的千秋谷中人,自然不可能整日对着大山喊文大人你在哪里,因此戴一个不显眼却又能让文臻一眼认出来的标记很重要。

千秋谷内最多江湖捞的物资,而那些物资上都缀有这样的标记,燕绥让人剪了下来,缀在身上不明显处。

可惜,他便是心思再缜密,也没想到,文臻竟然真的发生了他所担心的事,因为自身的某种特殊状态,导致了体内内息不稳,金针造反。

文臻走了几步,感觉前面是一个转弯,转过那个弯,就是人群聚集的花亭,忽然一个小小的影子猛地撞了过来。

看那身形是个孩子,步伐也有些踉跄,文臻下意识伸手去接,手指触及那孩子的指尖,忽觉不对!

那黏腻冰冷,是血!

她伸出的手指瞬间改握为抓,反手就要叼住那孩子脉门,那孩子却袖底一震,嗤一声如毒蛇出洞的细微声响,文臻猛一侧身,冷风擦脸而过,一片混沌里也能感觉到一线白芒闪过视野,寒气渗骨,耳畔微痒,那是被割断的发丝,悠悠落了下来。

文臻躲过这杀手一击,手却并没有松开,趁势向前一探,已经抓住了这人的咽喉。

她身子微微前倾,面上的面具因为刚才的暗器和这动作,啪地一下,掉落半边。

身下人似乎微微一震。

文臻感觉到此人脖颈和喉结都十分粗大,明显不像孩子,她心中一动,五指的力度稍稍轻了些,却听见身下人喉间发出格格之声,随即身子诡异地扭动起来,竟在这濒死的扭动中,一把抓住了她的腰带。

铁柱已经冲了过来,一边叫“小心!”一边向着这杀手撞去。

文臻眉头一紧,五指用力,咔嚓一声轻响。

那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铁柱一个收势不及,险些撞到一边的草丛中,一边讪讪地自己爬起来,一边不断抽气“天啊,你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连个孩子都会来追杀你!”

文臻低头看那尸首的轮廓“真是个孩子?”

“看身形也就七八岁吧,真是作孽……啊对不住,我不是说你,我是说那些让孩子做杀手的人……”

“既然还是孩子,也怪可怜的,咱们把他埋了吧。”

“行。不过你有伤,又看不见,不要动手,我来,我来。”

文臻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看着混沌视野里铁柱忙碌着挖坑。

那只无用的肥狗每次有事都不见,此刻跑出来殷勤地帮忙刨土。

文蛋蛋缩在她发鬓里强自镇定地发抖。

日光斜斜淡淡,将她的眉骨打下一抹深重的阴影,乌黑的眼眸便藏在阴影中生光。

她的手轻轻搁在腰带上。

那里已经多了两样东西。一个小木盒,一张手帕。

铁柱好一会儿才挖好坑,将那孩子杀手埋了。

两人走过这个山坳。

片刻之后,有人轻烟般掠来,刨开那个简易的坟,将那孩子杀手的尸首拎出来,顺手扔下了不远处的万丈深渊。

又过了一阵子,一群猿猴在山崖间腾挪跳跃,叽叽哇哇,将那团已经不成人样的尸首,再次一个接一个接力,送上悬崖。

但是猴子们并没有如文臻所愿,把尸首送回那个坑里,而是在运送的最后,因为某个猴子发现了某处好吃的果树,一哄而散,最后一个接手的猴子,顺手把那团尸首往崖边的一棵矮松上一扔,便呼啸而去。

……

文臻再次转过山坳,走向花亭的时候,忽然发现,先前那些沉凝轻快的练家子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

但她觉得人群走来走去频率十分频繁,尤其外来不断汇入的少女,往往被很多人关注,但是却没有人来和她搭讪。

她隐约听见有人讥笑“那大娘那把年纪,往花亭走,这是也要去比巧?”

“别啊,比巧都是未婚姑娘家的事儿,一个老枯枝儿上去比,比什么?比谁的皱纹更能碾死蚊子吗?”

一阵笑声。

文臻没觉得这事儿和自己有什么关联,她向花亭走,是为了试探地向外界发出自己的声音。

然后她被几个女子拦住。

“这位大娘,这是比巧花亭,你来做什么?”问话的人语气还算客气,但那个称呼让文臻一怔。

她还戴着面具,穿着的虽然是满花寨子普通妇人装束,但也不至于被看成一个大娘吧?

除非……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触手微涩。

最近伤病之中,发质不如从前很正常,但是颜色……

头发也变白了?

“比巧快结束了,大娘这是来接你家女儿的?”

文臻放下手,笑道“我来比巧,不成么?”

“这……”

“比巧有规定多少岁以上不许比么?”

“这倒是没有……但是都是未嫁的姑娘啊,不然怎么坐花轿?”

“坐过花轿再坐一次不成么?我和离了希望二嫁嫁个好的不成啊?”

“……”

文臻笑盈盈拨开目瞪口呆的少女走了进去,身后传来一群女子的笑声。

“阿画你就别拦了,老黄花也有想郎君的权利嘛。”

“老黄花”文臻走进亭中,里头一个引吭高歌的少女诧异地转过头来。

嘴里的曲调一变,现编的山歌滚滚而出,“……山那边的姑娘花儿一样啊,踩烂了地里的老倭瓜,枯藤子上结遍瘪黄花,栏子里的猪都不闻它……”

鼓掌叫好声里,文臻对文蛋蛋道“去,告诉那盒子里你的玄孙,要是敢吐出一根丝,就把它和栏子里的猪配一挂。”

文蛋蛋骨碌碌滚走。

等那姑娘即兴唱完,自信满满打开盒子,就看见盒子里头创纪录地空荡荡,一根丝都没有。

少女惊叫哭泣跑走,边跑边骂文臻的晦气害她丢了大人,众人脸色不大好看地看过来,文臻笑眯眯坐下来,对众人一点头,道“大家好,我给大家唱一首《分手快乐》”。

众人“……”

“……分手快乐,祝你快乐,你可以找到更好的。不想过冬,厌倦沉重,就飞去热带的岛屿游泳,分手快乐,请你快乐,挥别错的才能和对的相逢……”

众人“……”

这是什么歌曲?

和本地的歌调子完全不是一回事,甚至和整个东堂的雅音重调都不同,听在耳中说不出的别扭,但细细一品,却又觉得调子其实还是挺好听的。

亭子外有人在打拍子,似乎品味到了其间有趣之处,文臻一转头,拍子声又没了。

文臻胡乱唱了几句,确定这歌给大家已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便住了口,反正她也不记得几句歌词,她就没有一首歌能够完全唱完的。

她在唱歌时,文蛋蛋在盒子里挥舞着小鞭子,拼命督促那只玄玄孙蜘蛛好好干活。

文蛋蛋说了,这次要好好吐丝,不吐满这盒子,就让玄玄孙和三千只野猪配一挂。

玄玄孙肚子鼓如风箱,就差没头顶滚滚冒烟,一只虫干出了一百只虫的活计。

遇祖不淑啊这。

文臻胡乱唱了几句,趁着众人还在振聋发聩中,一招手道“看看玄孙……哦不蜘蛛吐得怎样了!”

一个少女直着眼睛咕哝道“还能怎样,方才那么好听都一根丝都没吐,这次要是吐出半根算我……呃!”

吐槽被那一盒满满的丝和所有人的惊呼打断。

文臻笑了“来,花轿的干活。”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今天的蜘蛛吐丝太奇怪了,从未一根不吐,也从未吐过这许多。先前那些嘲笑老黄花老倭瓜的少女,都抬头对天上看看,只觉得今天漫天的白云都化成了一个个巨大的巴掌,生生把脸扇得老疼。

有人把花轿抬来,文臻坐上去之前,望了那盒子方向一眼,拢了拢袖子。

她走后,负责花亭比巧结束后收集蛛丝的老人走上前,小心地戴上双层手套,还在手套上抹上油。

蛛丝用途甚多,还十分坚韧,且有粘性,采取的时候必须小心。

老子打开盒子,“咦?”了一声。

盒子表面确实是满满一层蛛丝,但是只是极薄的一层,底下整个是空的。

这情况以往也没见过,因为吐丝都是从底下开始织,没有悬空在最上面的。

这样看起来是满满一盒,其实真实份量也和平常差不多。

老人皱起眉,心想这花轿这回可算是坐错人了。

但是他随即翻起那片薄薄的蛛丝层,看见那层底下垂下的很多线头一样的蛛丝,看上去好像,底下原本是有的,但是已经被人撕去了,只留下了用做障眼法的薄薄的第一层。

并没有人靠近这盒子,是谁撕的?撕下来的那些蛛丝,又到哪里去了呢?

……

文臻坐在花轿上,懒懒地靠着栏杆,一边嗅着馥郁的花香,一边和旁边走着的铁柱笑道“你看,接下来一大段路,可就不用我走路啦。”

铁柱也兴奋地道“小真真聪明,小真唱的那首歌真好听,是什么歌儿啊,我从未听过。”

“那首歌啊,叫分手快乐。”

“……额,什么叫分手?快乐又是何意?”

“说人话就是,义绝如意。”

“……小真是和什么人义绝了吗?”

“人生在世,相伴从来只一途。总是要与各种不同的人义绝的。”

铁柱忽然沉默了。

文臻也没再说话,笑眯眯转回身,顺手采了一支花蜜来吃了。

她看起来果然十分快乐,仿佛伤痛失明失散都不能在她眉梢眼角留下任何焦灼痕迹。

没有人知道她此刻在忍耐着腹中不适,忍耐着腹下的疼痛,忍耐着肩颈炸裂般的痛,在不断调整着那些忽然变得不安分的金针的位置。

也没人知道她故意坐上花轿,就是要趁着花轿会绕着人群转圈,不断地搜索着先前那些练家子的脚步声,想要知道那些人,到底去了哪里。

但是花轿已经坐上很久了,她依旧没有听见想要听见的声音。

那些蠢货,到底去了哪里呢?



第三百四十七章

文臻绕了半圈,走过了一段山路,便心中叹了口气。

这批百姓里头,没有她想要遇见的人,一个都没有。

没有必要再跟着花轿走回头路了,她找了个理由下轿来,天色已经渐渐暗沉下去,又该找地方睡觉了。

文蛋蛋已经回到了她的头发里,正缓慢地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捋。

铁柱找好了宿处,拿出昨天没吃完的兔肉烤了烤,还就近挖了个小陷阱,不一会儿便神奇地抓住了一只山鸡。

文臻将采来的野果浆汁拌黄泥涂在山鸡上,鸡肚子里头塞上菌菇干果,埋在泥坑里上头架上火,过了半个时辰扒出来,便是一只改良版的叫花山鸡。外皮因为加了野果浆汁微微皱缩有韧性,散发着淡淡的开胃的酸甜香气,鸡肉十分滑嫩,一口爆浆,鸡腹内的油令那些菌菇干果越发香腴,入口肥厚,有丰富的肉味和林木清香气。

铁柱一看见那鸡,就立刻撕下一半,然后抓着自己那一半吃得头也不抬,那只肥狗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拼命想要抢上一口。

铁柱一边吃一边呜呜噜噜地道“吃啊,快吃啊,我就知道你这手艺好,不先撕下一半我怕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快点吃,不然我真抢了!”

文臻撕下一只鸡腿,忽然哎哟一声,将鸡腿扔了出去。

铁柱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了?”

“我刚才好像摸到了虫子!”文臻懊恼地挥手乱拍,“这山间蚊虫这个季节还这么多!”

“哎呀你说了我帮你拿了不就行了,扔了多可惜!”铁柱一拍肥狗,“去,便宜你了!”

肥狗欢呼着奔下山坡,文臻听见它呜呜的寻找声,过了一会儿那狗回来,嘴里咔嚓咔嚓嚼着鸡骨头,又意犹未尽地将剩下的全部的鸡骨头都啃了。

铁柱笑骂一声馋,便张罗着休息。这回没有棚子了,却找到一个山洞,只是十分窄小,里头也不通,铁柱找了些干草来,又点燃了一堆火,才带着肥狗,说一声我们守在洞外,然后十分避嫌地远远在洞外头睡了。

文臻也就躺下,抱头想着心事。

今天不是没想过在留山百姓人群中直接揭露身份,但是她心中还是有一些别的想法,还是再等等吧。

也不知道司空昱这个傀儡祭司有没有回去,那个杀了昭明郡主的男人又是谁,事后会不会想到当时可能还有人在,回头来追杀她这个目击者。

已经过了一日两夜,如果燕绥真的回来的话,现在应该也已经摸到她的线索了,那么到现在还没出现……

她鼻尖忽然嗅见一股熟悉的浓烈的气味。

文臻霍然起身,还没坐起,手指已经扣住了袖底的匕首。

一道风卷过,同时低低的声音响起“文大人,先别动手!”

更加浓重的血腥味传来,文臻没动,在黑暗中扣紧手指,低声道“谁?”

那人在她半丈距离外停住,洞里的回声令他的声音听来沉厚而空洞,他嘶哑地道“文大人……我……我是殿下属下英文队里的言三……奉命寻找您的踪迹……”

“你受伤了?”

“是的……大人……我今天原本听见了您唱歌,正要去联络你,却……却遭受莫名人士追杀……好不容易甩掉人……寻到了这里……但是……我也来不及回去报信了……但我已经留下了记号……殿下的人很快就能找到您……我来……是要告诉您一件事……”

“什么事?”

“您……您之前有没有遇见一个侏儒暗卫……”

“没有吧……”

“文大人,殿下出事了……他在安王府被无数毒物围困,受了毒伤,然后得知您遇险,星夜奔赴留山……本来是想请您帮忙解毒的……结果一抵达就得到了您失踪的噩耗……殿下不得已强行运功醒来主持大局……引发旧毒伤病,又有人不断刺杀,殿下受了伤……殿下虽然控制住了局势……自己却昏迷不醒……”

“什么!”文臻惊得站起,“殿下怎样了?要不要紧?你快带我去寻他!”说着就要往外走。

那人却没动,忽然剧烈地低声咳嗽起来,苦笑道“……文大人……我没办法带你去啦……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千秋谷中缺医少药……凤三当家已经派人护送殿下出山寻医了……殿下来留山之前曾派出一个侏儒暗卫……带去他的毒血……另外还有一枚给您治伤的药丸……那个侏儒暗卫失踪了,这个暗卫本是最擅长追踪行迹的一个人……我们怀疑他可能已经寻到了您……我一路追过来……”

“他已经死了。”

“是……是谁杀的?”

文臻沉默了一会,道“我。”

“……”

片刻后,护卫惊得声音都变了,“您……”

文臻却没解释,护卫似乎也没什么力气追根究底了,只喘息道“……那,那东西,您拿到没有……”

文臻苦笑一声,道“我以为那是刺客,直接把人杀了,哪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呢。”

护卫连连叹息,声音却渐渐气促,忽然踉跄一步,扑倒在她脚下,抓住了她的袍角,道“……您小心,您小心,你身边的人……可能……可能……”

他话还没说完,喉间发出一声轻微的“格格”声,便戛然断绝。

文臻静坐着,良久,弯腰摸了摸这人已经变冷的手指,然后将他拖到山洞的暗处,拿干草盖了。

她摸索着自己的腰带,从里头抽出那条帕子,摸了摸,又凑到鼻子边嗅了嗅。

她嗅见了淡淡的毒血气息。这血量不大,只有一滴,不会是擦拭伤口所致,倒像故意滴上去的。

像燕绥的风格。

她又摸出了那个小木盒,里头确实是一颗药丸,嗅了嗅,和之前燕绥给自己的那些他师门的药似乎也无多大区别,没有问题。

她将药丸拈在手中,按说她现在很需要这个,她需要健康的身体和强大的实力,才能和这世界一切的恶意和谋算周旋。

然而嗅着那清逸微苦的香气,听着这夜风声和缓,不知怎的,她迟迟没把这一颗药纳入口中。

半晌,她还是叹口气,将木盒收起,又嗅了嗅那帕子,撇了撇嘴角,将帕子塞进了袖子里。

然后她翻个身,便睡了。

……

无名峰上掺着血的黑土泛着湿润的腥气,遍地枯黄的竹叶洒着斑驳的旧血,山体的缝隙里黏着火堆燃尽的灰烬,一个草草挖开的坟坑里还留着人体躺过的痕迹。

这里是昭明郡主被杀的现场,也是英文及手下护卫最终失去文臻全部踪迹的地方。

以英文这一队人能够挖地三尺寻找踪迹的能力,已经在这里找了半日,可见掩藏痕迹的人的强大。

燕绥的身影飘过来的时候,英文的苦瓜脸已经快要掉到脚背上。

所有的印迹并不是被抹去,相反,都在,但是所有的印迹追到最后,要么是回到原处,要么是到了死角,根本追溯不出正常的路线。

“扩大范围。”燕绥低头看了一下,他没有看英文指出来的属于文臻的那些痕迹,却找到了几个十分疏落的痕迹,那痕迹是脚印,十分纤秀,但奇异的是,十分分散,相距很远,有的还不全,像一个鬼魅一样,在空中一飘一飘走路。

因为相距太远,太少,不成正常步伐轨迹,混在其他人和来去野兽的脚印中,便显得十分不起眼,所以英文也没有在意。

“就找这个脚印,一直找,找到最后一个为止。”

过了一会儿,有人奔来叫“那脚印总共就出现三次,三次距离长达里许,到了一里多外的一处崖边就没了!这崖矮,我们已经派人下去看了。”

“都下去。就顺着那印子追。”燕绥语气平静,他难得穿一件黑色的薄氅,丝绸的质地柔滑起伏,在黑夜中也反射出粼粼的光,越发衬得神容如雪。

他掠下矮崖,崖下灌木丛生,护卫们纷纷在砍着灌木丛,也果然每隔一段距离,便发现灌木丛被人为踩踏过的痕迹,都是相距甚远。

英文给燕绥拿来一双可以套在靴子外头的特制薄铁靴,道“殿下,这种地方最多蛇虫,这里路又看不清,且套上以防万一。”

燕绥并不理会,他一言不发,似乎在聆听着什么。

好在这一段路并不远,很快前方豁然开朗,众人才发现这矮崖下还连接着一段山路,踏上山路后不久,因为灌木减少来往人多,那稀落的脚印便更难找了,众人正在犯难,燕绥却简简单单地便指了个方向。

一行人身形如电在山道上闪过。

对话声隐隐传来。

“殿下殿下,你怎么能确定那个方向的?”

“没发现这条山路上的蛇虫比崖下少很多?”

“呃,来往行人多的地方,蛇虫少也是应该的吧?”

“矮崖之上,那坟头附近,蛇虫也少。只有矮崖下那一截多,而矮崖下蛇虫的分布,才符合留山这些毒物的分布情况。”

“殿下的意思是……”

“文蛋蛋一旦散发出体液,所有的蛇虫便会闻风辟易。”

“您的意思是……”

“文蛋蛋这一路,不断地在滴落体液,想来也不至于因为愤怒一路吐口水,也不至于年纪太大中风遗尿,那就是一路惊吓,控制不住某处了。”

“等等,殿下您是说文蛋蛋害怕……它会害怕?”

“它还猥琐好色懒惰无耻。”燕绥想起文蛋蛋总在文臻头颈胸口拱来拱去,心间似乎也有小火苗在微微地拱。

“殿下……现在我们在讨论文蛋蛋的畏惧,这畏惧关系到文大人的生命安全……”

“不会威胁到文臻的,因为那只是只狗而已。这崖上崖下,是有不少野兽经过,但是一来文蛋蛋以前已经证明了它不怕那些野兽,二来那些野兽也是路过,并没有一直存在导致文蛋蛋总是动不动漏两滴尿,唯一一直存在的动物印子,就是一只狗的脚印。所以带走文臻的人,身边应该有只狗,我们只要顺着那狗的痕迹往下寻就行。”

“殿下何其智慧乃尔!”

“如果文蛋蛋这次不能好好保护文臻,我也会给它安排一个更加智慧的未来。”

“殿下……”

“把它嫁给三两二钱。”

……

睡梦中的文蛋蛋,激灵灵打个寒战,又滴下了两滴不明液体。

……

天亮后继续赶路。

转过一个山坳,隐隐感觉到地面震动,像地震一样,那只肥狗汪汪叫起来。

铁柱却笑道“啊,今天斗牛!”

文臻听说过,斗牛是立火节上的传统保留节目之一,一般选在地势平坦的地方举行,方式有两种,一是主家选出自家最强壮的牛,互相抵角比斗;二是划定一个圆圈,圈内放入几条牛,各自由主家引导,规定一刻钟或者半个时辰,这段时间内留在圈内时间最长的牛获胜。

草场上人声鼎沸,分成一个一个圈子,每个圈子边都围了很多人,在那呐喊打气。

铁柱兴致勃勃挤进挤出,回来和文臻讲“大部分都是角抵,最里头那个圈子玩得最狠,竟然用火圈了一处场地出来,里头放进了几十头牛,看哪头能在火圈内留最久,天啊,牛最怕火的啊,现在那个圈子看的人要疯了!人都往那去了!”

话音未落,一股人流冲过来,生生将文臻推得往那个方向去了,铁柱急忙道“哎,小真你也想去看吗?那你等等我啊,慢点啊,哎你们不要推啊慢点!”

文臻顺着人流,身不由己一路往前,渐渐便感觉到热力,眼前有黑影跳跃,显然那是火光,圈子里头牛的哞哞叫声不断,人们则显得比牛还兴奋,大呼小叫一群跳鸡似的,不断有牛哞哞叫着,身上带着火星,从事先开好的缺口中冲出来,人群呼啦一下散开,再呼啦一下涌进去。

文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涌到了缺口附近,哗啦一下散开的时候她只侧了侧身,让过了那头狂冲出来的牛,哗啦一下再涌起的时候,忽然感觉身后被人一推,一个踉跄,就往前冲了出去。

然后砰一声,身后原本打开的缺口,那一处绑着起火的藤蔓的铁栅栏,被人一脚踢上了!

然后就听见疯牛们的嗥叫,低沉凶猛满是愤怒,整个地面都在疯狂震动,热气裹挟着被蹄子踏碎的草皮没头没脑扑在脸上,已经被火逼得濒临疯狂的牛们,庞大的身躯横冲直撞,四面好像都有肉墙轰隆隆挤压而来——

文臻一个翻滚,啪一声,一头牛狠狠踏下的四个蹄子落在她刚刚滚过的地方,留下四个几寸深的坑。

一个翻滚还没翻完,文臻身子一轻,随即悬空,她反手一摸,摸到弯曲锋利的牛角,那牛顶着她猛力一甩,文臻的身影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无数头牛仰起头,血红的牛眼里映出那娇小的身影,顿时蹄声狂踏,四野震动,所有牛都向身影落下的方向狂奔。

外头的人群已经傻了眼,有人发出尖叫,有人晕倒,有人大喊她的名字,有人在试图爬过火圈,更多的人飞快地跑过来。

文臻在半空中忽然比了个手势。

然后她落下。

如果此刻从高空中下看,便可以看见密集的牛群奔向一个方向,无数弯曲高昂的牛角像无数柄刀尖攒射,而文臻就落向那刀锋所向的中心。

人们的惊呼也在此刻巨浪般卷起。

人潮中,一条人影忽然跃起,像不怕那火烧疼痛般,单手按在那滚热的铁栅栏上,翻身跃过了火圈,跳上了最外圈的一头牛的背,扬手便抛出了一个绳圈。

但那绳圈终究不够长,堪堪擦文臻的腰而过,文臻已经在众人惊呼声中落了下去。

众牛齐齐低头,将她顶在角上,然后再齐齐昂头,要将她挑起。

文臻忽然闪电般伸手抓住了两只牛角,手上用力,咔嚓两声。

两头不同的牛的牛角,生生被她掰了下来。

那两头牛一声惨嚎,顿时疼疯了,头一低就冲着文臻撞了过来,文臻掠上另一头牛的头顶,那两头缺角的牛轰然一声,撞在一起,一头牛缺了左边角,一头牛缺了右边角,这一撞,顿时卡在一起。

众人“……”

冲进来扔绳圈的铁柱“……”

好半晌众人才爆发出喝彩声。

文臻在喝彩声中有模有样的一抱拳,趁着众牛被那掰角一幕震住还在发呆,踩着牛头轻盈地向外奔,铁柱十分欢喜地伸出手要来接应她。

忽然一溜电光自一头牛腹下鬼魅般闪出来。

此时牛都攒在一起,外头火圈烟气未灭,里头群牛奔腾激起的灰尘草叶也纷纷未绝,空气能见度极低,以至于那一点明光,看起来更像是一串被激起的火花。

火花转眼就到了文臻背后。

铁柱一眼看见,大惊失色,大叫“小心!”横身往前一扑抱住文臻,嗤的一声,那道明光落在他背上,一溜血花横飚而出,文臻恰在此时回头,那血花一半打在她脸上,还有几滴落入她口中,腥气上涌,胃气翻腾,文臻哇一声,吐了一牛背。

铁柱“……”

不是,我的血有这么让你恶心吗?



第三百四十八章 掀起你的面具来

文臻一抹嘴,歉意地对铁柱一笑,眼看那溜明光又从另一处牛腹下出现,这回直接向着铁柱射来,那明光前头弧度微弯,在日光下投射出弯月般的光斑。

文臻嘴里一直含着没动的驭兽哨也在此刻吹响。

哗啦一声,牛群散开。

文臻又一吹,这回有的牛开始跪下。

一条人影从一头正要下跪的牛肚子下掠出来——再藏下去他就要被压死了。

这人反应很快,一掠而出,一抬腿就冲向文臻所在的牛背,手中微弯的刀尖狠狠挑向她的心口。

但是出刀的速度怎么能比得上嘴动的速度。

下一瞬群牛再次起身,狂奔,向着这人的后心,最近的一头牛头一低,角已经挑住了对方后背的衣裳,然后就要一甩头——

那人只得拼命向前蹿,正在此时文臻一抬手,手中已经多了一柄匕首,看起来那人就向往她刀尖上扑一样。

但是匕首太短,那人一声冷笑,抬刀去挑。

他的弯刀本就可以卡住大多数的匕首。

文臻手指上一个指环忽然一震,蓝光一闪。

那人大惊,急忙后撤,顿时被身后的牛角给顶实了,那牛一声狂嗥,狠狠一甩头,那人便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半空中呕出一口血,他却并不停留,咬牙往那火圈上一撑,一个翻身跃入了人群中。

文臻没有去追。

她的舌压着哨子,翻卷了几下,便收了起来,一手拉起受伤的铁柱,两人趁着烟火气混沌,出了火圈,离开了人群。

直到走到没什么人的地方,铁柱才吐出一口长气,喃喃道“小真,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怎么到处都有人要杀你啊。”

“我也不知道啊。”文臻耸肩,“也许是我太美貌了,谁看见了都想掳走做压寨夫人?”

铁柱哈哈笑起来,笑得扯动伤口,嘶地一声。

文臻从怀中取出伤药布条,给他包扎,铁柱大大方方脱了上衣,想了想又道“你是挺好看的,但是人人都想你当压寨夫人我看不至于,我倒觉得你挺配……”

文臻给他包好伤口,伸手一拍他背脊,道“开玩笑呢就你当真。”

掌心击在肌肤上声响微闷,两人都似吓了一跳,半晌文臻红了脸,讪讪道“……对不住啊,我忘形了。”

铁柱慢慢穿起衣裳,好半晌才摇摇头,看着山底下依旧在斗牛的人群,忽然轻声道“瞧,他们多快活。”

文臻那也轻声道“那你就去玩玩吧,不用保护我。”

铁柱似乎笑了一声,有点失落地道“我知道你也不需要我保护,只是总想着,能在你身边多留一刻也好……明天就能到古田寨子了。”

“那就好了,”文臻欢快地道,“我这眼睛其实是老毛病,每个月都需要用药,只有古田寨子附近有我需要的药草,等回到家里,我眼睛就好了,到时候我请你吃饭啊。”

“那敢情好。”铁柱也欢喜道,“到时候我帮你采药。”

文臻鼻子忽然四处嗅了嗅,欢喜地道“哎,说到就来,这里好像也有那种药草……铁柱,你往路边看,有没有一种比较矮的花,茎是紫色的,叶子是绿色的,开很小的花,花是一种少见的青紫色,四瓣的。”

铁柱依言过去,在草丛中四处拨寻,好一会儿喜道“哎,真有。要怎么采?”

“小心些就行,茎上会有很小的毛刺,但一般不会伤了皮肤,也没毒。”

片刻后手心里塞了一棵药草,她小心收起。“我们继续赶路吧,这人群里眼瞧着不大安全,后头咱们不要再往人群里凑了。”

“都听你的。”

……

“殿下,之前送药和手帕的暗卫,被杀了,尸首就那么大喇喇的挂在悬崖上,被我们的人找到了。”

“东西呢?”

“没有了。”

“尸首呢,我看一眼。”

“……殿下,您有没有看出来,他是谁杀的?”

“是文臻。”

“啊……怎么可能。”

“因为这个暗卫遇见文臻的时候,应该已经快死了,而文臻出手了结了他,那咽喉上的指印中间有细微破口,文臻留指甲喜欢留得中间突出尖锐……东西应该已经送到文臻手里。”

“那文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她需要迷惑身边的人,这个人能逼得她用尽心机……看样子,某个阴魂不散的混蛋又来了。”

“殿下,您说的每个字我都明白,可是每句话我都听不懂。”

“如你等凡人,何须明白这世间事?听话便罢了。”

“……殿下,他们这路线,在第二日花亭比巧之后,好像就转了个弯,往山外走了。”

“继续跟着。”

“千秋谷的人需要撤回来,加强山外关卡堵截吗?”

“都撤回来吧。但是无需加强堵截。”

“呃,为什么?”

“放心,在咱们彻底追上之前,人家不会舍得走的。”

“对了,殿下,忘记告诉您,文大人参加花亭比巧,唱了一首歌。”

“哦?唱了什么?我记得她唱歌挺难听。”

“属下倒觉得不错,尤其歌词非常好。”

“哦?”

“属下打听了歌词,唱给您听啊……分手快乐,祝你快乐,你可以找到更好的。不想过冬,厌倦沉重,就飞去热带的岛屿游泳,分手快乐,请你快乐,挥别错的才能和对的相逢……”

“……”

……

“将军,你受伤了!”

“无妨。不过皮肉伤。好险没碰上那女人的匕首,听说她擅长使毒。”

“将军何必亲身上阵?那女人不是已经……”

“这个女人不落在我手里,我不安心。司空昱的事情被她发现,昭明郡主的尸首被运回天京,安王殿下又被毒物咬伤昏迷无法指挥拦截。眼看着司空昱就要成为废棋,咱们白埋了这许久钉子,总得想办法挽回一下。”

“是啊,可惜了这步棋。好容易把人安插进东京朝堂,获得皇帝的宠爱,在天机府拥有了高位,咱们以此又得了安王殿下支持,届时安王殿下收拢留山,同季家合兵,穿越留山出兵内陆,将军则在我西番境内呼应,再加上西北一线唐家出湖州,朝廷四面受敌,能撑过几时?”

“可眼瞧着,这计划就要被万年坏事的文臻燕绥又给搅了!”

“将军莫急,此时留山之内,可不止咱们这一拨人,那文臻何尝不是四面皆敌,她便凭着狡猾一时躲过,终究逃不开那人算计去。”

“也是。那位既然亲自出手,自然容不得她搅合了留山大计之后还能全身而退。咱们就先瞧着罢。”

“那司空昱……”

“先留着。便是在天京废了棋,也是以后的事。当前,他依旧是一份大礼呢。”

“送给谁?”

“南齐太史阑。”

……

又是一夜过,次日再次行走山间时,两人果然躲开了庆祝的人群。

但是这一次,不是躲开就行的,因为这一日的庆祝内容,是赛马。

来来往往的道路上,时不时便掠过一群狂奔的骑士,如果不是铁柱一直牵着文臻往路边避,文臻早就吃满了一肚子马屁股后的灰。

行到中午,两人坐在路边石头上吃干粮,忽然又是一阵嗒嗒声响,地面震动,灰尘扑地一声打上干饼子,本就没什么胃口的文臻叹口气,将饼子扔给铁柱,起身到旁边一个小河沟去洗脸。

那河沟就在路边,铁柱不放心地要跟过去,忽然一队骑士狂驰而来,疾如飘风,铁柱正要大喊文臻闪开,最前头骑士忽然俯身伸手一抄,便将文臻抄上了马背!

铁柱大惊,喊了他那条肥狗便要追上去,眼看那队赛马骑士骑术了得,眨眼烟尘滚滚已经跑出老远,铁柱犹自不放弃,追了几步,忽然听见前方有人大叫,随后文臻就被甩了出来,向后一个翻身落地,站在路边发呆。

铁柱急忙赶上去,惊道“怎么了怎么了?没事吧小真?”

文臻一抬手,左手上一朵花,右手上匕首沾血。

“也不知道怎的,把我掳上马,说看上我,塞了这朵花给我……”

“那你呢……”

“我同时把我的匕首给塞了过去。”

铁柱“……”

半晌他哈哈笑起来,笑得哎哟哎哟捂住肚子,文臻瞪着圆而大的眼睛,有点困惑地看着他。

铁柱笑了半天,才抽抽地道“赛马上有规矩,最优秀的骑士看中了路边的姑娘,是可以把她抱上马向她诉情的。都是你先前遇上追杀太多了,我都一时没想起来……不过啊,那倒霉蛋儿,活该!”

他一边笑着一边伸手,要把文臻额上被微汗黏住的一缕头发给拨开,文臻却正在此时收了匕首走开,笑道“是啊活该。我还缺人表白吗!”

铁柱的手在空中停了停,很自然地落了下来,跟上了文臻,絮絮道“哎,这里有个坑,你慢些走……”

留山多雨,昨天又下了场雨,地面上水坑很多,铁柱扶着文臻走得很小心,忽然他回身看了看。

文臻也隐约听见了一点水花溅起的声音,她身子一歪,铁柱急忙回头专心扶住了她。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文臻感觉道路渐渐开阔,一批批的骑士经过,其中也有一两次是有人想捞她上马的,这回无论是文臻还是铁柱都闪避得及时,等到再听见大量马蹄声时,两人都已经无感了。

前方又是一片开阔的草场,这回两人在坡下,听着上头万马齐喑,铁柱爬上坡,看了一阵,在坡上对文臻笑道“上头的场面好生壮观,感觉全留山最优秀的骑士都聚集此处了,可惜你不能亲眼看见……”

文臻仰起头,笑道“是吗?”

她扬起的脸脸庞精致,晶亮的眼眸里似乎盛满好奇,铁柱笑着冲下山坡,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道“走,上去看看。咱们离远一点,不靠近他们便是。”

文臻一伸手,掀掉面具,悠悠道“上去,然后陷入安王殿下,你,和季家的包围圈吗?”

铁柱“……”

这一刻似乎连风也停了。

文臻又悠悠道“唐公子,留山遍地大山,根本不利于马行,哪来这么多骑士?别说留山,便是安王殿下,麾下全是水军,也没多少骑兵。倒是雄踞苍南的季家,我听说在留山西北方向的某处山谷里,就藏着马场,不会就是这里吧?”

铁柱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他也掀掉了面具,又撕掉了脸上一层面具,再撕掉一层易容,才笑向文臻道“幸亏你看不见,这三层面具,都把我脸上憋出疙瘩来了。”

“唐公子容色倾城,一百颗痘都不影响您的美貌。”文臻这句语气居然还挺诚恳。

唐羡之对她的嘲讽只是笑笑,忽然叹息道“你的容貌却受了影响,燕绥终究是个疯子,不能好好地照顾你。”

文臻抬手指指上头“是啊,还是把我一路诱向山外,引我和我的救援者入包围圈的你,更适合照顾我呢。”

“果然瞒不住你啊。”

“我便是瞎了眼,也知道,往古田寨子去的方向,是没有这样平坦的草场的,相反,那里多是起伏山峦,很多茶园,但这一路,我一次茶香都没闻见过。”

“小臻从来都是这么聪明。”唐羡之温柔地赞道,“不过,你又何尝不是以身为饵,故意随着我来此呢?”

“是啊,碰见唐公子一次可不容易,我怎么能放过这样的机会呢。就像唐公子,也不会放过我和燕绥一样。”文臻笑道,“您这次戏做得可真足,差点我就信你了呢。”

“那小臻是怎么察觉的呢?我知道小臻素来多疑,我刚刚出现的时候,你应该并没有相信我。”

“聪明人总是容易被聪明误的。一开始我和司空昱在山洞里,有人放出飞刀惊动了前来搜寻司空昱的人,随即司空昱和那人离开,昭明郡主死,然后你就出现了——这世上确实有很巧合的事,但是我经过这两年,已经习惯对所有的巧合,都先抱持怀疑态度。”

“小臻向来都这么聪明谨慎。”

“唐公子为了取信于我,可谓煞费苦心,我们第一天出发时的杀手,应该是你安排的吧,你还特意演了一出险些掉崖的戏,逼我在最后一刻救你,这苦肉计玩的,我得承认我当时确实动摇了。”

“不,你错了。”唐羡之轻声道,“我当时真的没有做任何准备,我知道做任何准备都瞒不过你,所以你该知道,如果当时你不救,我真的会掉下去。”

文臻默然。

“所以,小臻,你是不舍得呢。”唐羡之的笑声里那种沙哑的尾调已经消失,依旧那种温柔空灵的语气,却因为声带曾经受过伤,比以前略略低沉了一些,但反而更添了几分自然魅惑,像一抹生了尾巴的云,勾遍天上星月。

他一旦撕掉伪装,整个人便如被云洗被星吻,霎时便又是空灵温柔,仙气飘渺的那个人。

文臻笑呵呵地道“讲真,我那么善良的人,那时候便是你那条肥狗掉下去,我也会想着捞上一捞的。”

唐羡之静了静,然后笑了笑,那笑声微含讥诮,不知道是笑自己的无稽,还是笑文臻的嘴硬。

他有点怅然地道“便机关算尽,总抵不过蠢货拖后腿。”

“是啊。”文臻道,“你为了让自己的出现显得更自然,大抵安排了你的女护卫假扮了你娘,却不知道你那个假娘出于对我的忌惮和无知,或者也不知道受你家里谁的授意,竟然想着在粥里下毒毒死我。”

“家业略大,掣肘难免,让小臻见笑了。”

“哦不,我挺感谢她的,如果不是她这一出弄巧成拙,我怎么会一直保持着对你的高度警惕呢。”

“我何尝不是对小臻高度警惕呢,这些天里时时刻刻想着你,我一夜都没睡好。”

文臻就当听不懂话里双关,一脸无辜傻白甜。

“小臻为了取信我也无所不用其极呢。”唐羡之道,“我派人追杀那个侏儒暗卫,他撞入了你的怀中,我想看看你救不救,结果你杀了他。我当时也真的信了你没看出来了。”

文臻沉默了一会,淡淡道“那位,我一摸便知道活不了了。既然如此,顺势而为,取信于你,有何不可?”

唐羡之轻笑一声,满满感叹。

这才是他一直不舍放弃眼前女子的原因。

是他一生中唯一违拗家族意思,不依不饶不断追逐,总在寻找机会想要将她纳入怀中的原因。

只有这般甜美在表,坚刚在骨的女子,才配和他共这人间天下。

但如若真不能共这天下,那便争这天下罢。

第三百四十九章 重逢

“花亭比巧的时候,原有千秋谷的人混在人群里在找我,但是你派人引走了他们,当我乘坐花轿转场寻找的时候,那些人已经被你派人引去了别处。但是斗牛阵中那个杀手,不是你的人吧?他用的刀不像是咱们这的制式,他让我想起那天晚上追司空昱杀昭明的那个人,他的口音,也不是咱们这的口音。他来自异域?周边诸国,或者,西番?”

唐羡之摇摇头,笑了。

“什么都瞒不过你哪。可笑我最终还是不甘心,还想努力一把,获得你的信任,看来,终究是没什么用。”

“不过。”他又笑,“不如此,如何能让你和燕绥,心甘情愿跟我走到这儿呢?”

文臻不语。

她知道他指的是那天晚上来给她“报信”的那个所谓燕绥的护卫。

唐羡之多疑,他猜到文臻可能疑心他,干脆置之死地而后生,弄了一个燕绥的假护卫来,真真假假的信息,想要扰乱她的心。

如果文臻对他没起怀疑,那么燕绥受伤被送出山的消息会令她心乱,心乱就更容易引她入彀。

如果文臻对他有怀疑,那么这个护卫最后临死时候指出铁柱有问题,就会获得她的信任,这个护卫提供的所有信息也会被取信,她一样会心乱。

反正既然她都怀疑他了,这所谓的指控对唐羡之看似不利,其实也毫无用处。

侏儒暗卫是他故意擒下又放走,确认了这人带着燕绥要给文臻的信物,然后把这个奄奄一息的人送到了文臻的面前,借此查看文臻的态度和反应。

然后再利用从这个侏儒暗卫身上得来的信息,再弄个燕绥的假护卫来继续忽悠文臻一回。

他察觉无论如何文臻都不可能信任铁柱,因此也就放弃在这方面努力,干脆就认了这嫌疑,把目标转向诱惑文臻自愿跟他走。

文臻一旦确认了对他的怀疑,以她的性子,自然会选择继续蛊惑他,跟随他,看他要做什么,最后拿下他。

而他,要的也就是这个,毕竟留山已经成了文臻燕绥的主场,他带着少量的人潜入,身边又有敏锐灵巧无缝不钻的文臻,很难抵挡得住燕绥的全力搜捕。

不然斗牛的时候,燕绥的人就应该能救走文臻了。

只有让文臻自愿和他走。

大家都心怀鬼胎,互相裹挟着踏上出山的路,谁都认为自己是饵,谁都认为自己钓的鱼儿已经上钩,接下来,就要看到底谁的饵料够充足,罗网够严密,能够捞起对方了。

这是心术和智慧的比拼,到此刻结局依旧未明。

“我还有最后一点不明白。唐公子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川北和苍南相隔甚远,便是约定要呼应起兵,似乎也用不着您这样千里迢迢亲身来一趟?”

“我和苍南滇州并无瓜葛。只是舍妹叛逆,反出唐家,我不得不追来清理门户罢了。”

好了,文臻心想,势力的天平上说不定得加一个砝码名叫唐慕之。

唐慕之若在,同时哨声驭兽,她的哨声可能会被压制,失去一个技能。

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身前忽起雷鸣声响,那是万千马蹄震动地面,急若星火。

身后也有呼啸如潮,那是属于她的势力,在悄悄跟随了一路,并通过赛马骑士掳人那一幕互通消息之后,终于亮出了刀尖。

她和唐羡之在中间。

头顶山坡高处,一层层冒出无数高壮的马身和黑压压的人头,嚓一声刀枪齐出鞘指天,寒光如雪浪,遮蔽天色。

骑兵,高处,只消一个冲锋,就能撞散文臻,连带撞散她身后正悄悄冒出来准备营救她并拿下唐羡之的人。

下一瞬文臻的手指,已经搭上了身侧唐羡之的咽喉。

“唐公子,借你性命一用。”

山坡上发出惊呼,唐羡之变色,那一瞬间他手指迅速弹动,却最终没能抬起来。

“你对我下了什么?!”

“唐公子,你不是很了解我吗?我擅长用毒啊。”

“不可能,你昏迷过,那时候我已经让人换过你所有的衣物,查看过你所有的暗中装备,你的毒物看似还在,其实都被调换过,甚至……”

“甚至侏儒送来的药也被你暗中调换过,那药能压制我的大部分毒药药性是不是?”文臻笑道,“可是你忘记了,一个使毒的行家,最擅长的,应该是在不同的环境中随时采毒用毒啊。”

“那也不可能,我身上都有防护。”

“是啊,你贴了面具,闭住呼吸,连手上都戴了手套,甚至连让我裹伤的时候,都在背上贴了防护,是吧?”文臻笑,“但是有什么用呢?还记得我在花亭比巧时候,那蜘蛛结出的一盒丝吗?我只给他们留下了第一层,底下的蛛丝我取走了,你猜我把蛛丝放在了哪儿?”

唐羡之不说话,身躯微微颤抖,似乎在努力排毒。

“你改了我头发的颜色是吗?真是弄巧成拙啊,这样我把蛛丝混入头发里的时候,自然就看不出来啦。”文臻巧笑嫣然,“你虽然从不碰我的肌肤,但你刚才揉过我的头发啊!”

唐羡之默然,半晌道“那也是……”

“那也是戴了手套的是吗?可惜啊,可惜你之前按照我的吩咐,帮我找药草了,我给你指的那一丛草,我闻过,里头好几种草都带暗刺锯齿,虽然割不破肌肤,但是拉破你那薄如蝉翼的手套,想来还是没问题的。”

“原来你要找的不是药草!”

“不是药草,也不是毒草。我让你找的那朵花根本不是什么,那只是个幌子。真正我想要的,是那个草丛里一株淡黄色的草茎,我也不需要你拔下它,你手套破了一点点,然后你寻找那朵花,手拨来拨去,免不了接触到那根草,那草的药性能留存两天,两天内,只要你揉过头发,碰到蛛丝,难免会黏上一点蛛丝,蛛丝遇上这草的药性,便成生成另外一种毒。对了,忘记告诉你,这种蛛丝本身的毒力并不大,它强在,和很多毒草混合,生成的毒很难解哟。”

一阵沉默。

别说唐羡之,就算跟过来刚刚现身的英文那一队护卫,都听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心思……

这算计……

护卫们陷入迷茫。

以前觉得殿下无所不能,睥睨天下,这世上没人能对付得了他。

现在看来,终于有了一个她。

真是……大快人心啊。

文臻却在心中默默,心想都是文蛋蛋,不知怎的怂了,整天缩在她袖子里颤抖,死活不肯出手,不然何至于要费这许多的心思。

不过她也不想在唐羡之面前轻易使用文蛋蛋。

她眯眼看了看前方,那只唐羡之一直带着的肥狗,正在一边埋头吃肉,隐约可见和一般狗不大一样的轮廓。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了不得的狗,把文蛋蛋镇压成这样。

“唐公子。”文臻抽出匕首,顶着唐羡之的后背,身子缩到他背后,道,“让上头的人退下吧。”

唐羡之苦笑道“小臻,刚想夸你聪明,感觉白夸了。你看我像是能在苍南拥有这么多兵马的人吗?”

“自然不能。”文臻笑吟吟道,“但是也可以考验一下诸位同盟的社会主义兄弟情啊。上头的,不外乎是季家,安王殿下府,天机府,和你自己的护卫,我就不信了,大家既然是同盟,能眼睁睁看你死在异乡吗?感情的事咱不说,唐家三州之地,多年准备,失去继承人的怒火,以上这些人,真的确定自己承担得起吗?”

唐羡之又沉默了一阵,才道“那你也得先随我上去,送我先出了山口,不然我这边退兵,你那边一拥而上,我依旧死无葬身之地。”

“这个理所应当。”文臻十分痛快地答应。

“这个不行。”身后忽有人道。

文臻背脊一僵。

这声音太熟悉,熟悉到她听了就心尖发痒,这痒闪电般迅速扩散到全身,让她想扭头,想回身,想扑到那人怀中,小拳拳先捶一顿胸口。

还想和他发一万次火,撒一万次娇,痛骂他的没心没肺不讲情理,给他看自己身上最近新添的所有伤口,要他把一直端着的架子轰然放下,跪在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喊我错了心肝。

她的头下意识地转了转,飞出一个似嗔似笑的眼风,却又忽然止住,顿了顿。

护卫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文臻微微偏过的侧脸。

看着她忽然飞过来的一个眼神,飞了一半却又止住,随即唇角牵起一抹笑意,那笑意弯弯点在嘴角,吹破半个温柔又狡黠的笑涡,盛满午后绚烂的日光。而冬日南地的熏风也在这日光下似携了金纱,柔化了她的轮廓。

方才那个狡猾敏锐心思恐怖的强大女子,瞬间就柔若春风曼似流水,三万里冰川雪原瞬间逢春,天地囚笼也能在这一眼似睇未睇间崩塌。

然后她转过头去,不再回头。

护卫们这一霎只觉惊心,未曾想一个半回首,也能令人心动若此,忽然又想起,文大人回首的对象,不知是何感受?

又觉歆羡,下意识去看殿下,头转到一半,忽然听见一声咳嗽,再一看,自家头领一脸肃然,一边自己微微后退,一边还勒住了旁边两人的马头,示意他们不要上前,不要发声。

虽然主子在前自己后退是大忌,但此刻众人忽然都福至心灵,都悄悄退后,将燕绥的身形显现出来。

燕绥没发觉这些小动作。

他一直藏身这些护卫当中,冷静观察着唐羡之,分析着两人对话,但此刻文臻只是这么一偏头,他便什么都忘记了。

一时间脑海里只有她。

侧脸好像瘦了,惊鸿一瞥间的饱满的脸颊好像平了一些,发丝的颜色斑斑驳驳的,真是难看,唇还是习惯性微微翘起,爱娇的姿态依旧,他盯着那唇瓣,心头微微一热,再热到喉头,最后连自己的唇都似乎麻了麻,仿佛之前许多夜里的耳鬓厮磨,那般品尝她的柔软和甜美的记忆瞬间叠加,连空气里都盈满了属意她的香气。

他忍不住咳嗽一声,又一声。

然后被某个煞风景的人破坏气氛,唐羡之有点恍然地道“哦,原来殿下已经来了。也是,小臻在此,殿下自然是一刻都不肯放松的。”

燕绥却似对这句挑拨离间很是受用一般,居然还笑了笑,道“多谢夸奖。”

他满脸写着“我就是黏她怎么样你不爽你也黏啊”。

唐羡之不说话了,大抵是不想和他说。

文臻也不说话,也不回头,她怕自己一回头,就把脑海中刚才臆想的乱七八糟都实践了。

她也说不清自己的矛盾心态,恼火自然是有的,如果这家伙还是不识相她也不介意继续跑,但是想念也是真的。这些日子她让自己脑子里挤满了阴谋诡计,事业心填满每一个缝隙,把燕绥的影子生生挤出十万八千里,为的就是想脱离他当头罩下的情网,向他证明自己的意志和能力,她以为自己可以,她本就是个铁石心肠,但仿佛中了邪,听见他声音的那一刻,她就好像崩塌成了两个,一个我还是我,另一个我只想和他捏个泥人做一窝。

最近,好像真是特别易感优柔呢。

文臻心中感叹一句,收敛心神,无论怎样化春水成春泥,这个时候都只能先冻上。

她不理燕绥,顶着唐羡之往前走,山坡上士兵们果然看起来很杂糅,她能辨认出人们的轮廓,一部分不配盔甲,寻常衣着。一部分身形高大,只穿软甲,还有最后面的一队骑士,则全身轻甲,头盔下只露出冷厉眉眼。

最起码三方势力,这念头在她心中掠过,但眼看着,唐羡之每前进一步,对面结阵的杂糅军就后退一步,前方上了高岗,果然道路宽阔,隐约一条土路周周折折地延展开去,文臻和自己印象中的地图核对了一下,认出这里是留山的某一个出口,从这里出去,可直上出苍南的官道。

文臻押着唐羡之,喝道“备马。”

没有人动,那群衣着寻常的武士人群忽然分开,从中轮椅辘辘出来一个人,这人面容枯瘦,双颧发青,一双眼睛却极亮,鬼火似的幽幽慑人,文臻自然看不清这人的脸,但她身后燕绥忽然道“季怀庆?”

文臻没想到会听见这个名字。这位季家的前任继承人,当初被燕绥坑了,成为季家的弃子,被季怀远取代,但现在看来,也未必真的一蹶不振了。

“是我。”季怀庆阴冷地道,“殿下,文大人,久违了。”

文臻恍然道“我就说苍南是季家的范围,安王殿下想在苍南搞事,不可能不通过季家,但看季怀远倒也不至于叛变,听他说最近处处受到掣肘……原来是你。”

“我才是季家内定多年的继承人,岂能因为小人作祟便彻底落入尘埃?驱离中枢又如何?我在留山养兵,替安王殿下搜罗人才入天机府,又岂是我那墙头草一样的哥哥可比?”

季怀远声音很低,只有近处的几个人能听见,他望定文臻,笑道“文大人,听说你和殿下情比金坚。如今瞧来也不怎么样嘛,区区几个女人爬了殿下的床,你便嫉妒夜奔。结果又怎样呢?殿下也没立即来找你嘛,瞧瞧你这一身的伤,真是的,我见犹怜,殿下要是立即追来,你何至于沦落成这样?”

“谁说不坚了?”文臻一脸愕然地道,“如果不坚,为什么我没有在发现有女人爬他床后就毒死他?如果不坚,为什么你安排天机府的人,明着刺杀我,暗着刺杀林飞白,以此挑拨我和他的信任,我却始终坚信不是他?”

燕绥忽然道“季怀庆,建议你先照照镜子,看清楚沦落这两个字到底该属于谁。你说文臻沦落,她沦落着杀掉了你天机府一半的精英,她沦落着摧毁了你留山大祭司和祭女,毁掉了你和安王殿下在留山经营许久的神坛,也毁掉了留山百姓对所谓大祭司神通的执念和迷信,她还沦落着毒倒了唐羡之,如果她是沦落,那你是什么?丧家之犬吗?”

季怀庆瘦得像鬼一样的脸上,肌肉一阵胡乱抽搐,却忽然大笑起来,道“何必和你们斗嘴皮子?丧家之犬?丧家之犬一个冲锋,你们这里的人就能被马蹄踏碎一半,你要不要试试?”

“季怀庆,你这是不打算理会唐家继承人的性命咯?”

“我为什么要理会?我一个丧家之犬,季家继承人身份也丢了,季家被唐家报复,与我何干?我只求能杀了你们这对狗男女,便是同归于尽也心甘……动手!”

最后两个字来得突然,燕绥的护卫紧张地盯住了上头的骑兵,然而那些骑兵却并没有动,动的是唐羡之!

他忽然抬手,一把托住了文臻的手肘,下一瞬便将文臻甩了出去!

这一下变起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只有燕绥如一片浓云瞬间卷了出去,探手去抓文臻脚踝——

而此时季怀庆身后也闪出一条白衣修长人影,这人比燕绥距离文臻要近,也是探身出手,一把抓住了文臻的腕脉。

然后他下意识按了按,随即面露震惊之色。

也是这一瞬震惊,让他动作一顿,忽然半空中文臻和燕绥齐齐喝“慢着!”

这一声莫名其妙,依旧无人能懂,那人抓住文臻的手臂忽然一松,随后向后一退,一声冷笑,五指如分花,向外一拂。

明明姿态轻柔,衣袖却生风雷之声。

砰一声闷响,空中一声女子尖呼,一朵血花凭空出现。

但同时那人脖子间忽然便多了一道细细的铁丝,那铁丝悬在空中一般,在男子脖颈间悠悠晃动。

随即那铁丝和血花,如画在空中般不断退后。连带着男子的身体也不得不跟着迅速退后,拉成一道白线。

这一幕着实诡异,在场人人变色,直到那血花移动好几尺之后,忽然显现一个少女的身影。

那少女手持铁丝,虚虚勒在男子脖子上,脸色苍白,前心位置一片殷红。

“隐身!”有人惊呼。

此时众人才明白,刚才文臻被甩出去,然后这男子来接,是这少女使用隐身追了上去,将文臻抢了回来。然后她出手勒住对方喉咙,却被对方攻击,一袖子打得吐血,那血吐在她自己身上,而她当时隐身未解,以至于身上那朵血花就像凭空出现在空中一般。

文臻此时已经被拉入燕绥怀中,叹一口气,喃喃道“可惜了。”

然后她抬头,并没有看那个把她甩出去的“唐羡之”,反倒向后来冲出来抓她的白衣男子笑道“唐公子,看来,咱们又得重新打招呼了。”

第三百五十章 斗

被透明软剑勒住喉咙的男子,长身玉立,空灵若仙,从容颔首“无妨,之前已经伴你几日夜,何必这般生分。”

“唐公子,咱们一不小心,又来了一局。”

“是啊,小臻是怎么知道你身边的唐羡之已经换了?”

“先前上坡查看情况的是你,但是转头冲下山坡的,已经是你的替身。不得不说,唐公子这位替身培养得极好,语气身形神态真是一模一样,正好我眼神不够好,他又背对燕绥,一时真的很难辨别呢。”

“那你又是怎么发现的呢?是因为他在燕绥出现时,反应太慢的缘故吗?”

“还因为,他表现得太弱了。南燕北唐,能和我家殿下并列的人,岂会这般容易被我所制,又岂会被制后如此弱势?”

燕绥自从搂住了文臻后,便一言不发,专心撸文臻,此刻听见“我家殿下”四字,撸得越发陶醉。

文臻恼火地肘拳向后一捣,被他接住,顺势再撸一把,一边在她耳边低低笑道“蛋糕儿,好蛋糕儿,我错了。我特意来留山向你赔罪来了。快点原谅我罢。”

文臻抱胸不理。

“要么我当着这里外上万人喊一声响的,给你听个出气?”燕绥貌似很诚恳地建议。

文臻一边道“喊呗!”一边回手塞了他一颗五味糖,让酸甜苦辣咸好好先堵住他的嘴。

“隐身少女,真是小臻的一步绝妙好棋。”对面,唐羡之指了指身后那个吐血的苍白少女,“可惜,武功太低了。”

文臻默然。

这也是先前她和燕绥同时大呼慢着的原因。

不是对唐羡之喊的,而是对着这少女喊。

隐身这么逆天的技能,她和燕绥都希望能够留在最关键的时候用。

这个隐身少女,就是在千秋谷之前,被潘航擒下,假着剥皮离间天机府和大祭司的那个,当时擒下她后,送到后谷,剥皮是假的,不过是个障眼法而已,少女亲眼看见自己被放弃,心灰意冷,她有隐身技能,当时千秋谷又乱着,她便趁乱逃了出来,逃出来之后大抵正好遇见了文臻,就一路跟着文臻,先是拽鹿尾巴上了山,后来又跟到了昭明郡主死亡地,被唐羡之的人发现受了伤,后来又跟上了文臻,文臻第一夜在棚子里睡的时候,通过偷吃的食物和地上的血,感知到了她的存在,猜到了她是谁,三番两次,甚至不惜自己受伤,给她做了掩护,也给她留了食物和伤药。

这少女原本也没打算救文臻,只是对这位年纪相仿的大当家好奇,又无处可去,就一路跟上了,想瞧瞧会发生什么事,之后接连承了文臻的情,也就一路跟了下去。

而燕绥及其护卫最初找到的也是她的痕迹,唐羡之的手下打扫他和文臻留下的痕迹很干净,但这少女会隐身,留下的痕迹少且隔得远,不容易被发现,却被燕绥发现,一路顺着摸了过去。

文臻和燕绥都知道这少女隐身在侧,跟了这么久明显没有恶意,不妨便当做一步重要的棋,指望着她能给唐羡之致命一击,结果这少女没那份智慧和定力,看她被反扑,一急之下就出了手。然后被唐羡之一袖子,就逼出了真身。

确实是废了一着好棋。

当然,唐羡之这一出偷天换日也是好棋。一样也废了。

“唐公子,想活吗?毒还想解吗?”文臻笑吟吟问。

从唐羡之换人的时间点来看,中毒的那个,还是本尊。

“不太想。”唐羡之答得又干脆又温柔。

文臻“……”

真是怕和他斗。

心累。

唐羡之忽然开始咳嗽,这一咳好半天才停,再说话时声音又哑几分“如果你愿随我去解毒,我倒是乐意的。”

燕绥忽然道“便是解毒,也得按顺序来,请教一下,阁下上次的毒解了吗?”

文臻愕然地转头,不明白他的意思,却听唐羡之淡淡道“在文臻的东西上下毒,你就不怕误伤她?”

燕绥唇角一勾“文臻对什么箫儿笛儿可不感兴趣,倒是某些人,看见这些东西就爪子痒,是不是?”

文臻听着,呆了一阵,忽然想起当初燕绥送给自己,又被自己赌气丢下的那把满是机关的小伞。

那伞柄里藏一把小玉箫,她当初还在想,这东西虽然风雅,但是好像并不适合自己的风格,也不是燕绥的调调。

难不成那是燕绥故意的,他在她的武器中藏了乐器,并在乐器上淬毒,是算准了她不会用,而是专门准备给唐羡之的?

他算准了唐羡之和她难免对阵,一旦看见这个玉箫会忍不住拿在手里?甚至忍不住会吹?

这算计也太草蛇灰线了吧?

她清晰记得当初在五峰山,她果然对阵唐羡之,然后那玉箫果然被唐羡之拿去吹了。

所以唐羡之已经中毒了?

难怪当时燕绥看唐五的眼神,那么奇怪。

不过唐羡之看起来体质也很特殊,虽然中毒,但是依旧性命无忧。毕竟他出身不凡,唐家底蕴深厚,他这样的人从小伐筋洗髓,非常人可比。不是那么容易被毒死的。

南燕北唐,这一场斗争,终究只能至死方休。

那少女忽然紧了紧手中铁丝,低声道“让你的人让出道路来!”

唐羡之笑了笑,道“姑娘有点手抖,小心,拿稳了。”

少女的手又抖了抖。

燕绥忽然道“我们不需要你多事,走开。”

那少女脸色白了白,却倔强地不理。

唐羡之却已经十分配合地道“都散开吧。”

前头几十人果然散开,但是季怀庆手下和更远一些的甲胄人们并没有动,唐羡之微微一笑,看向文臻,笑道“你瞧。我也没办法啊。”

文臻笑道“要么就打一场?”

季怀庆冷笑道“这里的人,属于不同的势力,你挟持住谁都没用。反正你我都要留山,不如摆开阵仗,真刀真枪打一场,何必总玩这些女人心计!”

忽然一阵步声急响,十几个黑衣人从另一边的山坳蹿了出来,后来跟着无数密集的脚步声,隐约还有凤翩翩的大喝“站住!说!我们大当家在哪!”

文臻眉头一挑。

千秋盟的人来了。

但她其实并不想引起混战,人数一多,钻空子的人也会多,燕绥想必也是此意,所以看那模样也没通知千秋盟。

但是人还是来了。

而且来得气势汹汹,人数极多。

文臻眼底,前头那些黑影,看似慌乱,其实很有序地向四面八方散开不见,很明显就是故意把人引来的。

文臻忽然对身后燕绥道“叫千秋谷的人回去!”

燕绥把头搁在她肩上,懒懒地道“来不及了。”

文臻顺手揪了揪他头发,恼火地道“唐羡之故意引来的?为什么?”

“大抵又要使坏了吧。”

两人在那里唧唧哝哝,神情自然,唐羡之立在对面,平静地看着。

看着她对着燕绥,便脱下了那总戴着的甜蜜面具,有嗔有怒,有淡淡喜意的嫌弃,有无羁与随意,有她在别人面前从未有过的自然与放纵。

那些连他都未曾采撷过的,叫做自如的花儿。

他垂下眼,脖子前那一根铁丝,抖得厉害,他轻轻一推便能推开。

他没有动,唇角一抹浅浅笑意。

脚步急响,大批人马转过山坳,当先果然是凤翩翩闻近檀,看见文臻,喜道“大当家!”都扑了过来。

与此同时,地面忽然一阵猛震,草木簌簌连响,无数马蹄声狂卷而来,人数似乎不是很多,却十分齐整,显见得是训练有素的军队。

下一刻,无数黑压压的马头出现在唐羡之季怀庆身后,最前面的马头上,挑着黑底杏黄旗,旗帜上麒麟图腾迎风翻滚若要跃出旗面。

文臻看不见,却听见旁边英文惊呼“朝廷的兵!”

她心中一惊,顿时明白了唐羡之要做什么!

他故意拖延不开战,故意将千秋盟的人引来,再将临近州军引来,要让朝廷的军队,撞上自己这个身为共济盟大当家的朝廷官员!

千秋盟原本深藏深山,就算有人去告密,朝廷派人来查看,留山地形复杂,朝廷的人根本摸不到地儿,就算摸到地儿,人员散入大山,也根本找不到痕迹。

可现在,他以自身作饵,利用她和燕绥都想将他除去的心态,将她和燕绥都引到山口,再把千秋盟的人和朝廷军队全数引来,她无法将所有的朝廷军队灭口,更无法让这一大帮的千秋盟原地消失!

果然,朝廷军队一来,季怀庆便阴阴笑了起来,手一挥,所有人都让开了道路,当先骑士一马当先冲了进来,正撞上大批涌过来的千秋盟中人,顿住勒住马,惊疑不定地道“季将军,你说这留山有山匪,请求与我共同剿匪,可你没说这山匪竟有这许多!留山何时竟有如此势力盘踞了!”

季怀庆笑道“盛副将,原本自然是没有的,这不,西川巨匪流窜到了咱们苍南,还有风云人物亲自指挥引领,我们这穷乡僻壤老兵,哪里奈何得了,只好烦劳建州兄弟们亲自出手了!”

“西川巨匪?风云人物?”

“盛副将,你方才也听见这些人喊这位姑娘大当家了吧?给你介绍一下,那位是原西川共济盟三当家凤翩翩,被她喊做大当家的这位呢,则是咱们厨子出身,却步步青云,被传为朝堂异数的文臻,文大人。至于文大人身后……”他故作神秘地笑了一下,“身份太高贵了啊,我不敢说。”

那盛副将似乎大惊,半晌道“这……这怎么可能?”

“苍南和滇州都在安王殿下麾下,留山安分多年,哪里忽然来了这么一大批训练有素的江湖人士?联想到咱们东堂最大的江湖势力共济盟,再想想前不久共济盟五峰山被围剿的消息,再想想共济盟被剿灭时文大人在山上的消息,和前阵子太子和文大人为了五峰山剿匪事宜的朝争……盛副将,无风不起浪啊,是不是?”

那盛副将笔直坐在马上,一点多余动作都没有,文臻忽然盯住了他盔甲下的眼睛,捏了捏燕绥的手掌。

燕绥立即反手握住她手掌,轻轻摩挲她的指尖,然后修长的手指一探,便灵活地滑入了她的手腕。

文臻狠狠捏了捏他掌心,这个无时无刻不占便宜的家伙!

那盛副将忽然道“我要亲眼看看!”说完便拨马上前,季怀庆笑得快意,示意身后人移动轮椅,让开道路。

盛副将带着几名骑士快马驰来,眨眼便要越过季怀庆。

唐羡之忽然喝道“季将军小心!”

但已经迟了。

盛副将忽然一扭腰,身后长枪如毒蛇横射而出,日光下化为白电一抹,夺地一声,挑在了季怀庆轮椅边缘,随即一声厉喝,一挑一翻,季怀庆偌大的轮椅连同他整个人,都被这一枪挑飞出去,在半空生生滚了一圈,重重地砸向燕绥这边!

于此同时,燕绥衣袖一卷,长剑出!

他的剑白至透明,明明看起来轻薄,射出时却劈风裂日若有风雷之声,四面长草唰一声被气机牵引离地,再在剑风飞卷绞杀之下化为碧色碎屑,临近几株枯树细脆的树枝啪啪连断,落了一地褐色粉末,而碧色碎屑瞬间将其披挂,仿若刹那回春。

一剑向季怀庆后心!

和“盛副将”配合妙到毫巅!

枪尖和剑光飞虹,连接一起,如虹桥乍现天际!

一时所有人都下意识仰望那白虹。

那挟持唐羡之的少女也下意识抬头。

唐羡之忽然手指一弹,那根横在他喉间的铁丝就飞了出去,飞向季怀庆脚踝,霍霍缠住。

那少女大惊,还想拔刀,文臻的喊声同时响起“你快逃!”

依旧是迟了。

一双微凉的手指,已经闪电般扼住了她的咽喉。

文臻嗐地一声。

就知道这姑娘不可能制得住唐羡之,唐羡之不反抗,纯粹是因为他想拿这个姑娘在关键时刻做人质罢了。

所以先前燕绥便叫她走开,其实是看出了这一点,奈何不是所有人都有殿下的智慧。

唐羡之伸手,毫无烟火气地一拽,季怀庆身子诡异地在两大高手的枪剑夹缝中一转,转了一个奇特的角度,居然生生从那点缝隙中脱了出来,被唐羡之拽回跌在地下,随即他惨叫一声,一条左臂和被唐羡之用铁丝捆住的那只脚,都掉了下来。

左臂是被那两人武器所伤,脚是被生生勒断的。

鲜血流了一地,季怀庆昏死过去,他也算硬气,晕死过去之前喘息着道“撤,撤——”

他麾下的季家士兵奔过来,将他抱起,送入自己阵营。

盛副将抬手扔掉头盔,露出林飞白冷峻鲜明的脸。手一挥,他带来的人原本就留在最后,锁住了山口,挡住了这批人的去路。

唐羡之笑道“好,好,佩服,佩服。没想到这边派去联络建州州军的兵,半路上竟然是被林侯截胡了。”

林飞白冷淡地道“就知道有人会拿她这个身份做文章,我的人一直追踪着出苍南的各方消息,已经守候多时了。”

文臻笑起来。

林飞白军人世家出身,对军营动向最为了解。

手一挥,她道“千秋盟听令。在场的人,一个不留。”

此时双方都已经在谷口平地上,双方人数,千秋盟为多,对方优势在于是骑兵,却又失去了高处俯冲的战场优势,且后路被堵,己方首领重伤,士气已失。

唐羡之手指轻轻一勒那少女咽喉,道“文臻,这位的性命,你一点也不在乎吗?”

他话音未落,燕绥手中寒芒一闪,直奔那少女眉心。

他笑道“她在乎,可我不在乎啊。”

唐羡之却像是早有准备,扼住那少女飘身后退,他的护卫涌上,将他团团护在正中。

那些人形容都很普通,手中的剑却很奇特,剑身阔大,上头镂刻精美花纹,每一道纹路,其实都是一道血槽。

燕绥淡淡道“唐羡之,你觉得你今天还能出得去?”

“仅凭这个女子,自然是不够的。”唐羡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木盒,晃了晃,“再加上这个呢?”

燕绥道“药?你是年纪大了忘性大?你不记得我出身师门何处?”

“知道,无尽天每年给你送的丹药够你当豆子吃。但是这颗,应该还是不一样的吧?不然何必巴巴地派暗卫送来呢?”

“你大可以立刻毁了试试。”燕绥笑了笑,“事实上便是你现在还给我和文臻,我们也不会再用,毕竟你碰过的东西,惜命的人都懂。”

“毁掉吧。”文臻诚恳地接上,“我承认,这是好药。不过从现在开始已经废了,咱们谁也不敢用,就别拿出来现世了。”

四周的人剑拔弩张的对峙着,听着这三人的对话,心里都在感叹。

见惯了威胁要挟,没见过还可以这样应对的。

原来不走寻常路,才是胜利的路。

唐羡之沉默了一会,笑了笑,道“那我便毁了吧。”

第三百五十一章 掀牌游戏

他手掌一握,木盒化为齑粉簌簌落下,文臻和燕绥都面无表情看着。

唐羡之张开手掌,最后的一点碎末化在风中,他忽然笑道“小臻,你知道这是什么药吗?”

文臻不答。

如果不是不想示弱,她想捂住耳朵。

“这是无尽天在海外等了三次火山爆发,牺牲掉两条人命,终于收集齐了练药之火并一鼎炉地心火山灰。再加上十年间才找齐的十一种药物,其中有四种药物都是世间最后一株,以及为了维持这鼎炉之火三个月不灭,殿下的那位掌门师兄耗掉了半生功力,才最终练出来这一颗……换句话说,这一颗一旦毁了,永无可能再炼,燕绥也永无可能痊愈。”

文臻望定他半晌,忽然笑了,道“唐公子,你听没听过一句话?”

“什么?”

“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除了情感,其余都可以找到替代物。”文臻笑得满不在乎,“你可以不信这句话,但是我信。而且你这种话我听得多了,标准江湖骗子骗财骗色走江湖必备法宝,一般用来推销他家用香炉灰搓出来的十全大力大补丸,你唐公子说出口,实在有些……”她搓搓手指,眨眨眼,轻声地,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掉价。”

唐羡之盯着她,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那般凝注人的时候,会令人心神恍惚,像长夜行路一转身见晓天月色明澈,天地在星子尽头静默,满世界的光飘摇曳动,掠过的风携了无数人的夜梦。

然而那梦里染了微微痛色。

像初春绽开的最美最柔软的杏花花瓣染血一抹。

他曾经潭边邂逅的游鱼般的少女,终于长成,一日比一日慧黠,却也一日比一日离他更远。

她逐渐岿然而强大,世间纷扰,再也无法拂乱她本心。

就像她明明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却不露一丝遗憾痛悔,还能从容调侃,不给他一分机会。

但她是对的。

这世间万物,确实都有替代,除了,情感啊。

“既然小臻不信,那便罢了。”片刻之后,他莞尔,“那么,山高水长,就此别过。”

最后四个字还在尾音,他面前的护卫阔剑剑光已经飞起,片刻间便连接成一片光墙。

那光墙浑然而明亮,如一片玻璃罩子将唐羡之稳稳罩在其中,且边缘剑光纵横,如一个巨大的齿轮滚滚而过,所经之处,无论敌友,必定会被带出血泉一道,远远望去,那些血花飞溅在齿轮外侧,看上去像半轮灼日。

唐家的这个剑阵位于人群的中心,四周原本是季家和大皇子麾下,这齿轮阵一旦开始,便剑势连绵不绝,真如一个巨大滚轮,不管生死一路碾过去,季家的人和大皇子的人惊喝怒骂,连忙让开道路。

林飞白下令“结枪阵!”

数十骑逆行冲上,长枪连搭,林飞白飞身而起,凌空一枪,挑上那齿轮边缘。

长枪应对这种剑阵效果最好,那一枪破风而来,眼看要挑上其中一人咽喉,然而忽然乐声响起。

这乐声清逸明亮,转折处却添几分幽邃,且曲调变化极其曲折细微,周折周转之间,听得人气都透不过来,那齿轮剑阵忽然便变幻了阵型,阔剑搭起,挡住了林飞白那凌厉一挑,随着曲调一变,剑气成桥,往里狠狠一抽,险些将林飞白吸入阵中。

所幸林飞白作战经验丰富,一枪出的同时没忘记一剑横胸,铿然和阔剑相撞,林飞白一个倒翻而出,顺势一蹬,阵中一个人也喷血倒下,众人正一喜,却见乐声一转,一个人迅速转出,填补了先前那人的位置,单剑变双剑,毫无滞碍。

唐羡之从容立在阵中,一支若双翼凌空的少见凤箫轻轻抵住了他的唇,他虽着布衣,但那乐声一起,他便身若凌云。风乱了他的长发,他低下的眉眼秀致柔情,面色却若冷玉。

那个少女人质已经被制住扔在他脚下,奇妙的是,那阵型移动时,能自动便将那少女一并挪走。

文臻听得那乐声奇特,便知道不妙,随即听燕绥在身后道“这阵无解。”

“为何?”

“唐羡之是阵眼,以乐声操控指挥全阵。这阵只护他一人,只要他在,这阵便破不了,但是他在阵内,不破这阵便伤不了他。”

“死循环。”

“对。更绝的是,这阵随乐声而动,没有固定的变化,你便听了几遍这首曲子,摸到了门道,可他换了一个曲子,便是全新的阵法。唐羡之会乐器数百种,会的曲子更是车载斗量,轻轻松松便可以活活累死你。”

“但是乐曲可以多吹几首,外头的这些剑客并不能无休无止地打下去。”

“唐家小楼剑阵用阔剑,交织更严密,防守更紧,而且我怀疑这阔剑内应该还有秘法,能让唐家护卫不知疲倦,将敌人耗死。”

两人说话间,那齿轮阵已经在周遭转出了一大片空地,向山口退去。

文臻阻止了千秋盟中人追杀的意图,生命宝贵,她可没兴趣拿人命来填一个无底洞。

身后燕绥懒洋洋靠在她肩上,也毫无动手的意图,文臻肩膀一耸,道“你是不是还有后手?”

燕绥道“嘘——蛋糕儿,我饿了。”

文臻冷笑“行啊,回去下五色汤团给你吃。”

“好。上次你下的那碗,我三天就吃完了,这回多做一点。”

文臻第一反应是这货开玩笑吧?他衣服都不穿第二次的,什么时候一碗汤团吃三天?

但燕绥是个不屑于撒谎的人,文臻偏头看他,那个家伙还死赖在她肩膀上,也在偏头看她,两人距离极近,彼此的呼吸都拂在对方脸颊,燕绥忽然往前一凑,飞快地唇点在她唇上。

点上了,还吮一吮,咬一咬,然后飞速退开。

动作精准,速度惊人。

文臻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抢了一个吻,她抚着有点麻的唇尖,怒道“这也要做贼一样?”

“没办法。”燕绥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意,“不快一点,怕等下刺激了疯子,会出变故。”

文臻一怔,便在此时,听见一声大叫。

“哥!救救我!”

文臻“……”

唐慕之怎么忽然来了?

齿轮阵里,唐羡之并没有停下吹奏,却微微皱眉,回头看向山口。

唐慕之一身灰尘血迹,正从马上跳下,直扑那齿轮阵。

她身后还跟着一群骑士,手中长剑寒光闪耀。

铿然响声不绝,那些唐家阔剑并没有打开阵法迎接自家六小姐,反而加快了阵势,将唐慕之逼了出去。

唐慕之这一退便迎上后头人的刀剑,剑光刀影里她拼命腾挪,一边躲追杀一边怒道“哥!”

唐羡之根本不理她。

“哥,算我错了!我回小楼认错!行不行!”

唐羡之摸出一只凤箫继续吹奏。

“我发誓,只要你这回救了我,我跟你回去,后头家里安排什么,我听什么!”唐慕之一个转身,避开一道当头劈下的刀光,却险些没避开一道斜挑来的剑光,百忙之中头一偏,发髻被砍散,满头长发泻落,她霍然回首,穿越阵型狠狠看向燕绥,“燕绥!你有没有人心!我便是向你求爱又怎么了!你犯得着派人这样没日没夜地追杀我!”

又向着唐羡之大喊“哥!我被追杀也是家里害的!是你们要我和他联姻的!激怒了他,后果却要我来背!你凭什么不救我?你凭什么!”

文臻目瞪口呆地问燕绥“谁在追杀唐慕之?”

“中文德语。”

文臻“……她对你做什么了?”

“做了我很想你对我做然而你却不做的事。”

“你很想我做但是我不肯做的只有三十八术最后十术,她对你做了?燕绥,你脏了!我不要你了!你快点去死吧!”

燕绥“……”

齿轮阵还在不疾不徐地向后退着,仿佛那就是个机器人组成的阵,将唐慕之所有的愤怒都挡在阵外。

第三次喊话失败且被砍伤了臂膀之后,唐慕之忽然将手中刀一抛,恨声道“都逼我,害我,不理我,不要我,是吧!”

她猛地向齿轮阵扑了过去,“那就让我死在亲兄长手里吧!”

齿轮阵的光芒犹在长长短短闪耀,每次闪耀必收割人命鲜血,不为这人间一切喜怒收敛。

曲折幽微的乐声却忽然有了一个小小的转折。

转折掠过那一霎,流水日光一般的阵型一转,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缝隙,将唐慕之扑过来的身形裹了进去。

唐慕之扑进阵中,忽然手臂一抬,腋下流光飞闪,竟然变戏法般变出一张小网,兜头罩住了唐羡之!

那网罩下,唐羡之手指已经拂出,片刻间碎光闪动,那网已经化为无数细丝纷落。

唐羡之原本神情并无太大变化,看见这细丝才猛然变色,厉喝“闭住呼吸!”

但是已经慢了一步,几个剑手无声倒下,同时唐羡之猛甩自己的凤箫。

凤箫上黏了一层细丝,连带他腰上一排乐器无一能避免。

趁这空档,唐慕之一把抓起那个少女人质,扔出了齿轮阵。被中文一把接住。

阵内,唐羡之衣袖飞舞,抓向唐慕之。

唐慕之扔出人质随即便爆退,从那个几个剑手倒地处向外冲,那也是目前阵法最薄弱处。

同时她嘴唇微动,显然在驭兽。山林摇动,腥气渐浓,隐约可见无数飞速而来的影子,显然这满山的兽已至。

此时机不可失,文臻和林飞白各自下令所有人上前,中文等人接住人质便依次向后传递到安全处,也冲了过来。

场上立时便陷入了混战。

文臻也想冲上去,但是却被燕绥扯住了不能动,燕绥也有片刻似乎要起身,然后又被文臻扯住了。

两人大眼对大眼互看了一下,各自转开,放弃。

谁也不允许谁亲身上阵,那就做一对怕死鬼吧。

血花飞溅,唐慕之拼着后背挨一剑,已经冲出了剑阵,她刚刚出阵,身形一偏,几条大蛇已经顺着那道缝隙滑入阵中,去缠唐羡之的脚。

而众人头顶一声咆哮,一头猛虎已经凌空越过人群,撞入剑阵之中。

一阵巨大的嘈杂声当头罩下,众人眼前一黑,一开始还以为天忽然暗了,然后忽然头颈间一凉,一摸,一手鸟屎。

再抬头就看见飞鸟的羽翼遮蔽天地,黑压压乌云一般从天际推来,然后汇聚成一条不断扭动的龙卷风,一头扎进了剑阵!

还有无数的小兽,獾兔野鸡狐狸之属,闪电般左蹿右蹿,迂回着去咬剑阵人的脚。

哒哒哒一阵清脆的响声,鹿群的角如剑般挑向剑阵,野马群飞扬的鬃毛闪烁着日光,洪流一般奔腾而来。

这一霎天上地下,万物生灵,狂舞世间。

文臻便是听着声音都觉得震撼,也不禁摇头。

果然唐慕之掌握的才是最牛逼的驭兽,原来这才叫驭兽。

自己偷学的一鳞半爪此刻已经钻到了地缝里了吧。

难怪她之前一直吹哨,都没什么效果呢。

“是你的布置?”她问燕绥。

“嗯。我答应了她,只要她助我这一回,唐家无论要她嫁给谁,我都帮她解决掉。”

文臻几乎可以想象唐慕之会对燕绥说什么。

“如果不能嫁给你,那么我谁也不嫁。”

可惜,遇上这铁石心肠。

“我总觉得,唐家对唐六的态度很奇怪,把她养成这样,也很奇怪。”

燕绥沉默半晌,道“她是个可怜人。”

从燕绥口中听见这样的话并不容易,文臻不禁也默然。

谁生下来不是稚弱无辜婴儿一个,最后无论长成什么扭曲的模样,或许有自己的原因,可是家族,环境,还有许许多多的因素,谁也不能说无辜。

她低下头,有点不想看唐羡之英雄末路。

不想看这一刻万千生灵皆为他敌。

忽然她想起了一件事,眉头皱了起来,问燕绥“满花寨子的人你是不是另有安排?”

“什么满花寨子?”

文臻一怔,道“满花寨子我已经拿下了,我先前曾经下令满花寨子的人下蛊,但是好像没什么动静,我以为你另有安排也就没……”

她话音未落,燕绥已经飘身而起,扑向唐羡之,文臻只听见他道“……一群蠢货,没人和我提满花寨子!”

文臻怔了怔,顿时知道不好。

果然,燕绥扑出的那一刻,山口忽然响起了一声咆哮。

那声音极其雄壮,闷雷一般起于山野,荡于天际,每个听见的人脑中都不禁空白一瞬,然后满耳都是那般浑厚中暗含金石之音的咆哮,那声音久久不绝,在山壁之间回旋震荡,一些武功一般的人下意识捂住了胸口。

山间草木忽然无风齐动,人们抬起头,看见一道电光曳过天际。

再仔细看,并不是电光,那依旧是一头兽,只是速度太快,声势太猛,浑身雪白的长毛在风中摆荡,泛着隐隐的淡蓝色。

在那道咆哮响起之时,场间便发生了变化。

鸟群旋风忽然一下炸上天,散开成了半空中的无数黑点,落了一阵因为受了惊吓所以更频繁的鸟屎。

小兽们炸了锅,惊慌失措地冲出剑阵,在人群中乱蹿,很多小兽直接被踩死。

游动灵活的巨蛇忽然游得更快,但却不是攻击人,而是拼命寻找缝隙,要从人群中再次游出去。

而电光落下时,那头猛虎霍然回首,不甘示弱的一声咆哮未及冲出喉咙,就被那后来的白色兽一爪抓住了斗大的脑袋。

然后所有人就眼睁睁看着,那头巨大的猛虎被一只身形比它小很多的野兽生生抓起,扔成了一道斑斓的风,狠狠地砸在了人群的中心。

那只山间霸王,像只橄榄球一样被砸得晕头晕脑,而正在争斗的人们更倒霉,被砸死了好几个。

几乎立刻,围着剑阵的人群被冲散了,那些莫名其妙疯了的野兽们,都已经掉转枪口,开始攻击缠斗最紧的林飞白等人,唐慕之大声怒骂着,将一条忽然反口咬她的大蛇踢掉。

然后文臻听见了一声呼哨。这声调很熟悉。

唐羡之召唤那只没用的肥狗的哨声!

随即她混沌的视野里再次闪过那道白光,言语无法形容的速度,而唐羡之的身形从容自人群头顶过,落向那道白光,此时燕绥已经到了场中,却离唐羡之还远,他一掌拍在林飞白后心,林飞白大喝一声,手中长剑掷出,这一剑赫然也有先前那白影出现的风雷之势,滚滚劲风飚得周围的人睁不开眼,电光一闪,眼看就要没入唐羡之背脊,那白影一边继续前冲一边发出一串滚滚的低声咆哮,便有两头鹿一左一右跃起撞在一起,鹿角一抵,架住长剑,鹿角瞬间全断,落在唐羡之身后一寸尘埃。

下一瞬唐羡之已经落在那白影之上,一霎便出了山口。

文臻抬眼,在朦胧的视野里,看见那人缓缓抬手,手中隐约形式奇特的凤箫,那箫两排长短管,如双翼凌云,而那人立在起伏猛烈的白影背脊上,却稳定得如立磐石,指间箫,箫上音,都清越明澈,直上九霄,可遏行云。

他像是乘着电,乘着风,乘着这世间大梦,每寸飞舞的衣袂都写着向云而去,不入人间。

白影再一闪,文臻就已经看不见唐羡之了。

只留下一片混乱的场间,想追的人有很多,但是咆哮声还在继续,大多数人被各类发疯的兽缠住。

文臻轻轻地叹息一声。

这一番争斗,各自都藏了一沓底牌,你掀完我掀,我掀完你掀,尔虞我诈已臻极致。

然而到最后,谁也没想到,唐羡之还藏着那样一张牌。

那条又馋又懒到处乱跑的肥狗,谁知道竟是个bug一样的存在呢?

问题出在信息不对等。

之前她暗中有在吹哨。

也早早向混在千秋谷人群中的妙银等人打了暗号,让她们想办法放蛊。

但是无论是驭兽,还是蛊虫,通通都没动静。

之前还以为是被唐慕之压制住了,也以为满花寨子是被另行通知才没有放蛊。

谁知道燕绥根本不知道满花寨子。

再联想到文蛋蛋反常的安静,文臻终于明白,唐羡之身边那条狗,能镇万兽万蛊。

这就对了,文蛋蛋多少猛兽都见过了,何至于畏惧一条普通狗?

看那条怪狗奔跑的速度,在这留山之内,没有谁能追得上了。

做不到就放弃,显然燕绥林飞白和她是一样的判断,因为林飞白极快地唤回了护卫,开始收缩队伍,并将在外负责拦截的人撤回大半,堵住了整个山口。

虽然唐羡之再次成功脱逃,但唐家剑阵的剩余剑手,季家在山谷里秘密练的马和骑兵,安王殿下布置在留山的人手,既然已经撞上了,自然不能留下来。

战阵厮杀这种事,林飞白擅长,不动声色便接了过去,文臻将千秋盟的人也交给林飞白,再加上随后赶来的熊军,本就是铁血军人,正好趁这个机会练练兵。

松懈下来,她觉得浑身疲倦,想到先前一件事,她心中掠过一丝疑惑,垂下袖子,自己给自己把了把脉。

第三百五十二章 互宠

之前一直没把脉,是觉得都是旧伤旧病什么的,看病也无意义,此刻想起先前唐羡之握住自己手腕之后那一顿,她倒起了好奇心。

把了一会儿,她眉头一挑。

有点呆滞地想了一会,觉得自己给自己把脉可能不那么准,毕竟她当初学医也不够专精,正想再把一会儿,身后燕绥的手忽然伸过来,道“你在做什么呢?把脉?”说着手指就要搭上他腕脉。

文臻原本并不很想理他,此刻却不得不反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腕脉,呵呵笑道“送上门来,不摸白不摸哈。”

她指尖在燕绥手腕上一按,这回脸色真的变了,但也只一变就收,撇嘴道“瘦了。没吃好哈?”

“摸脉还能摸出瘦了,你这医术倒是越来越高明了。”

“谁说不是呢!”文臻笑吟吟凑过去,“想我了?”

以为他不会回答的,结果燕绥也笑了,手指轻轻抚过她眼眸,“想。”

“知道错了?”

燕绥又笑“知道。但我不改。”

“嗯?”

“中文说,生不生孩子,要不要怎么做,都是你的自由。我不该阻拦。我想过,这话对,也不对。如果关系到你的性命,我还是要阻拦的。我又没皇位可以继承,孩子的命怎么能重过你的命?”

“谁说你家没皇位可以继承了?但话说回来,真有皇位要继承我还不想生了呢。瞧瞧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不是人过的日子你也得过。你便是跑到天涯海角,闹得天翻地覆,也得和我一起跑,和我一起闹,别指望我会因为拉你入浑水就愧疚得放你自由。”

“哈,我日子糟心可不是全因为你,进宫进朝堂是我自己要进的,想要飨万民以美食也是我自己想做的,遇见什么都是我自己的抉择,你就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燕绥笑而不语,温柔地抚了抚文臻的发,两人拨转马头往回走。把战场留给林飞白凤翩翩潘航等几人。

燕绥的护卫和妙银带着几个人自觉地跟上,远远地,一身狼狈的唐慕之,提着一把染血的刀,也跟了上来。中文正要拦,一脸狠色的唐慕之冷冷举起了刀,中文看见背对这边的文臻忽然摆了摆手,立即收刀退开。

唐慕之怔了怔,看了看那两人相携相扶的背影,咬了咬唇,似乎有点犹豫,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文臻一回去,便让文蛋蛋好好洗了个澡配了药,又让人赶紧去熬药。

她在为燕绥忙碌的同时,燕绥也在看她的眼睛,手指捏成形状在她面前轻晃,问她“这是几根手指?”

文臻翻个白眼,没好气地回答“这是在比心!”

“比心?”燕绥显然没想到自己胡乱捏的手指居然有意料外的答案。

文臻双手各自捏了个比心,对着空白处一晃“在我们那,这是我们独特的手势,叫做比心。”

“代表什么?”

“代表啊,你这人很讨厌,快滚吧。”

燕绥唇角一勾,捏着手指在她面前一阵乱晃,“是吗?”

“哎呀你这么讨厌我。”文臻笑,站起身就走,“那拜拜咯。”

燕绥一按就按住了她肩膀,文臻哎哟一声,反手就掐住了他的手背,燕绥轻轻一笑,在她肩颈那处一探,随即又叹口气,道“要碎针了。”

文臻早有预料,耸耸肩示意没事。

这一次因为意外,眼看是无法顺利化针,只能碎针,要做一阵子伤残儿童了。

燕绥想了一会儿,忽然又展颜一笑“虽然这么说你会生气,但我还是觉得,你瞎上这么几天,看不见某人的嘴脸,也挺好的。”

文臻忍不住笑,又摇头,这家伙这醋性,大得够开一家醋厂。

“你行了你。唐羡之就算出现在我身边,也只能偷偷摸摸易容,还要时刻小心无时不在的暗算,这有什么好醋的?换你愿意?”

“你若暗算我,那也是因为在乎我,我有什么不乐意的?”

文臻想到了吃了三天的五色汤团,头痛地叹口气,“总比你忽然床上多几个还不和我解释的好。”

“阿猫阿狗如果都需要解释,那也太侮辱你自己。”燕绥道,“而且你该知道,天机府已经不由季怀远插手,他并未真正得到老大信任,相反老大和季怀庆依旧有勾连,那几个女子本来是我和季怀远要的,用来保卫你,结果她们其实是季怀庆的人,故意做那模样,后来又来追杀你和林飞白,是要挑拨你我关系……不过我的蛋糕儿这么聪明,又怎么会被骗呢。”

“不,爱情中的女子,是很小气的。因为越在乎,越会患得患失。若有一日我对这些无动于衷,你就真的完了。”文臻轻轻点他额头,“你太强大,所以也就太自信,你将世上大多数事算于彀中,所以觉得别人也不需要解释。但你别忘记了,不是每个人都如你一般洞明世事,也不是每个人都真的能在你算中,比如这次,唐羡之的狗,我们不是也没算到?”

“是啊是啊,都是我太自以为是。快照照镜子,看看你和中文一模一样的老妈子脸。”燕绥笑着来掰她的肩,手指刚触及她肩井,就被文臻抖下去了,“刚劝你别玩小聪明,你又来!碎针的事情我会自己处理,用不着你再花费真力,你还要不要命了!还是你以为你死了我会给你陪葬或者一辈子守节?”

“都不要。”燕绥手指从她肩上撤下,拉着她坐在廊下,这里是千秋谷里最深处的小院,千秋谷大部分现在都是普通宿舍,唯有最里面给几位女当家的小院还留着,这不算特殊,毕竟女子身份不同。燕绥来了之后,他是个享受派,居然还派人把留给文臻的那几间房再隔出一个小院,重新做了装饰,铺了一地的檀木木板,移栽了留山特有的四季树,引了泉,筑了假山和清池,大搞特搞特殊化。

四季树便如其名,树叶会随四季变色,春季嫩绿清艳,夏季浓绿荫翠,秋季转为一色金黄镶红边,背面则是泛白,微微会有点黑边,冬季黄色部分转白,红边变淡,远远望去又如硕大雪梅。

此刻在本地属于深秋气候,正是四季树最美的时候,一色金黄红边的阔大树叶,便如无数彩蝶栖息于深褐色树身之上,日光将叶片边缘镀上金芒,再斑驳落于深红色不染尘埃的长廊上,地上也铺了一层深金红的落叶毯,一直延伸到青灰色嶙峋透漏的假山边缘,有些落叶在清池之上逶迤,每一片叶片上都载着淡金色的光斑,天光沿着水光一路迤逦,耀起一池白虹。

而假山缝隙之间垂水晶铃,风过泠泠。

如燕绥这个人,昳丽又冷清,尊贵至绚烂,绚烂至极处,有种举世皆不可触的静美。

长廊下的藤编小几上,摆着棋子,却不是普通的围棋,而是文臻以前玩过的跳棋,只是那棋子光泽晶亮,彩芒流转,拈起一颗,透过日光,便可以看见桌面上各色山水奇景投影,那是棋子底部都有微雕,雕这东堂山水名景,勾画转折之间,尽是风流,更不要说这巧思无限。文臻虽然看不清楚,但也能隐约感觉到,随手拿起一颗摸了摸,感觉摸到了笔画,每颗不同,才知道这棋子每一颗都由东堂名匠雕刻,一个大师只雕一颗,因此风格不同,由此便更显得珍贵无伦。

这东西要是拿到天京,是能令所有达官贵族疯狂的,在燕绥这里,也不过是他留在留山一个小院内,为了给她赔罪而准备的一个小礼物罢了。

文臻细细地一路摸过去,虽然暂时还看不清,但也知道,这棋子雕刻的风景,一定是她和燕绥一起看过的。

棋子在掌心握得温润,那感觉直入心底,她微微笑,一边一颗一颗听那棋子碰撞悦耳之声,一边接上刚才的话题,“什么都不要?”

“你知道我什么都不要。”燕绥捡起落在廊上的叶片,又寻了张麻纸来,铺在长廊上,“什么陪葬,什么守节,我想你也不会想这些。你还有很多事要做,你想要天下尽享美食,你想要东堂百姓的饭桌更加丰富,你想要这世间再无饿殍,你想要天下太平那么你也就能安生,你要做的事那么多,你会忙忙碌碌一生,不会为任何人轻掷自己性命,但你也不会再想那情爱之事,天下之大,岁月之短,有过便已足够。”

文臻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然而这话每一个字都契进了她心里,叫她反驳不得,心间却似起了惆怅的浪潮,一**涌过心防,冲刷得她脸色微白。

该说他太懂还是太不懂。

便让她时时叹古今有壁难渡,却又时时叹跨越千年终得知己。

燕绥变戏法一般从桌下一个小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盒子,里头有剪刀浆糊等杂物,又取出一个玉版,一边忙碌一边顺手接住飘落廊下的叶子,放在玉版上,用玉杵轻轻捣碎。

文臻隐约看见他在忙碌,很是好奇,毕竟这位一向十指不沾阳春水,也向来不做手工,嫌麻烦嫌脏,唐羡之曾经为她做过一幅蛋壳肖像,还被他嘲讽地喊了很久鸭蛋哥。

但她也没询问,只含笑坐着,偶尔动一动,就被燕绥阻止,她也就不动了。

两人相对而坐,四季树的落叶不时飘落两人肩头襟袖,文臻不动,燕绥不理会,忽然伸手在她发间摘了一片叶子,嗅了嗅,道“有你的香气。”接着便不再接空中的落叶,只从文臻身上摘取。

文臻抬手,从他身上摘了一些,放在他面前,道“是为我做手工吗?那我也希望有你的气息。”

燕绥望定她,唇角一弯,从善如流。

乌青檐角挑出一轮朗日,檐下纷落彩叶如雨,深红长廊光可鉴人,廊下对坐的宽衣大袖的人儿相视而笑,襟袖间金红叶如翩翩蝶。

美若名画。

唐慕之远远坐在院子的门槛上,双肘撑膝,看着那一幕画。

她唇间微微翕动,一个哨子隐约翻滚,头顶上翠鸟盘旋,脚下狐狸蜷睡,几只雪白兔子在她身边挨挨擦擦。

她面无表情看着那一对人,看那两人互相照顾,互相宠爱。

她眼神有些空,仿佛什么都看在眼里,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

廊上人的对话,也已经转到了她身上。

“你把这个女人带进来做甚?”

“我倒想不带这个电灯泡呢,但是她那个心性,如果任由她流落在外,被唐家人找回去也罢了,若是落在别有心思的人手中,再被挑拨利用什么的,难保又是一场麻烦。”

“带回来就不是麻烦了?她像条癞皮狗一样天天跟着,万一触景生情控制不住妒火惹出什么事来,你且记得可怪不得我。”

文臻沉默了一会,道“我但望她触景能生人间情,懂世间道,不要再过得蒙昧疯狂,如此也算给自己给大家积了德。当然,你放心,既然我敢让她来,就让她再作不了妖。”

“你这人看似无情,其实操心太多。”燕绥含笑做他的手工,“其实,杀了不就一了百了?”

远处,唐慕之远远抬眼看过来,看那人唇角笑意点缀艳阳若流光,似在说着世间最有情之事。

“最后一次机会。还不安生,就杀了。”文臻也有点笑自己这回居然心软,不知怎的,总觉得唐慕之有点可怜。不过也是觉得她留着还有用处,说不定也是唐家的一个突破口。

燕绥的手指按在树叶上簌簌有声,他将碎了的树叶选择带金边的取下,经过特制的药水泡了,再一点点黏到麻布上,他动作很快,已经出现了一条金色的轮廓,线条很是流畅。

文臻给他打着下手,将一片叶子分成好几部分,再按颜色分成一堆堆的。

忽然听见那边动静,回身看见唐慕之很是干脆地起身出去了。

与此同时钟鸣之声响起,天色也暗了,食堂开饭了。

虽然大部分人都还在外头作战未回,食堂还是按点开饭,唐慕之跟来时,没赶上中午饭点,只吃了点下午茶点心,吃完这顿点心后,她听见开饭钟声,下意识就过去了。

这一顿是晚饭,她是跟着燕绥文臻回来的,中文等人不介绍,食堂的人还以为她也是燕绥或者文臻的护卫,也没多问。

千秋谷中目前主要就是燕绥护卫,满花寨子几个人,少量留守。都十分热情地捧着特制碗在排队,里头还有些附近寨民,是前几天千秋谷大祭司来作乱时,被踩踏受伤的留山土著。

现在那些人也全然忘记了之前对千秋谷中人的排斥,都乐呵呵地抱着碗站在队伍里,有几个在教千秋盟的人说当地话,有几个在给护卫们说亲自己的姐姐妹妹女儿侄女,满花寨子几个姑娘,在对中文德语几个暗送秋波,中文德语目不斜视,抱着盆全然当自己听不懂看不明白,一脸的最难消受蛊女恩。

唐慕之原以为自己跟来了千秋谷,会有人全程跟着她,结果并没有,她过来的时候,中文等人看了看,也不做声,她茫然站在那里,也不知道怎么打饭。也不知道每个人手中那个怪怪的盘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一个姑娘探头对她看了看,道“你是新来的?来,这里拿碗。”说着带她去旁边桌子上,一个泡满热水的大盆里,取出还烫着的竹木餐盘,拿在手里,又叫她排在身后,探头看前头写字的黑板,问她“你想吃什么?咱们拼桌吧。今天有酥炸杂鱼,有粉蒸栗子肉,有卤猪蹄,炒菜有干爆羊肉,梅子笋丝,糖醋面筋,火腿白菜,汤有酸辣三丝羹,点心是牛油萝卜丝饼。你选哪样?”

唐慕之“……”

怎么,文臻这么小气,这点菜都不给大家吃全了吗?

她本想拒绝,她这辈子除了和父母兄长一起吃饭过几次,就没和任何人一桌过,更不要说这种穿着打扮一看就是下人的,这种长相气质装扮,在唐家,扫地的三流仆役都当不上。更不要说和她同桌吃饭了。

但是鬼使神差的,到嘴的拒绝变成了点头,那姑娘兴致勃勃要她点菜,她便胡乱指了两样,一边心中冷笑,文臻可真不辜负她的出身,瞧这悭吝的,每人只能一荤一素?这千秋谷中能留住谁呢?

她不惜叛出小楼,千里奔来留山,抱着一线希望,求燕绥一顾,再次被打击得体无完肤,到了此时,她心中也已经一片茫然,知道不可能,却又不甘心这不可能,和燕绥做了最后一次交易,做完这交易她也就很难回到唐家了,从此后她便真的孑然一身,是个无处可归的幽魂。

终究还是不甘的,不明白燕绥这样的人,何以便对文臻这样普通的女子死心塌地,这样的不甘让她跟了过来,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想这一次,清楚地看看,看看到底凭什么。

或者如此,才能彻底浇灭心底的野火。

第三百五十三章 有了!

排队打饭,掌勺的女帮众一勺一个菜,餐盘上每个格子都填得满满,看着挺不错,闻着……也好。

那些愚昧百姓给文臻一个厨神称号,多半是没见过世面,他们吃过几道好菜?

看这菜色不是东堂常有菜色,是文臻的手笔?唐慕之没吃过文臻做的菜,觉得也不妨尝尝。

那姑娘还不罢休,又拉着几个当地女子,凑了一桌,众人端着餐盘坐下,都对唐慕之招手,唐慕之犹豫了一下,在最角落坐下了。

刚坐下来,一双筷子就迫不及待地伸进了她的餐盘,夹走了一大筷糖醋面筋。

唐慕之受到了惊吓。

怎么会有如此的无礼行为!

她正要拔刀,不想那夹走她菜的姑娘,随手就舀了一大勺火腿白菜,堆在了她碗里,一边还爽朗地道“哎,别太护食啊,夹多一点瞧你那脸色,不哭不哭,多给你点火腿。”

唐慕之“……”

不是,吃饭还有换菜的说法?

有,不仅有,还是全方位多元的,桌上几个姑娘,凑齐了今日所有菜色,用桌上备好的筷子勺子,你一勺我一筷,顷刻之间,每人碗里菜都齐了。

唐慕之麻木地看着众人自动配备齐自己碗里的菜,忍不住看那放在桌子中间的筷子,自然有人给她解释“这叫公筷。大当家说了,一个盘子里搅菜,混进不同人的唾液什么的,太恶心了。所以要分餐,用公筷。”

唐慕之盯着自己的菜,想着从此以后,自己大概很难再面对家族年节聚会那数十人都在一个盘子里搅菜的宴席了。

转而想到,以后也许,自己也没什么机会再参加那样的聚会了。

她垂下眼睫,瞬间觉得没了胃口,身边的姑娘却热情过头,不住地催她“吃啊,吃啊,是不是不舍得吃啊,再不吃我帮你吃咯。”

唐慕之生怕她的筷子再飞过来,随便夹起一块糖醋面筋,一入口,便怔了怔。

她原本是个清淡口,对糖醋味并不如何有兴趣,总觉得过于甜腻,然而此刻的糖醋味道却恰到好处,甜是清甜,醋是微酸,混合在一起的第一感觉,便是唤醒了舌尖的味蕾,腮帮骨上仿佛过了电,瞬间便来了食欲,而面筋少有的软韧而微弹,真正当得起筋那个字,不绵不粘,嚼劲恰到好处,总有种吃一口清爽又醇厚肉的错觉。

她忍不住又吃一口火腿白菜,火腿滋味香醇浓厚,入口有微微的熏香,回味却是肥甘的回香,浸透了火腿的白菜汁水浓郁,菜边还保持着清脆的口感,菜叶薄而入味,清甜白菜和浓郁火腿的搭配,完美到令人惊叹。

更不要说粉蒸肉酥香软嫩,栗子甜糯入口成粉,抿一口就甜到心底,酥鱼入口即化,鲜香层层,卤猪蹄在油红金亮的汤汁中颤颤,蹄筋炖成了膏状半透明,特殊调配的卤料渗入肌理十分入味,干爆羊肉干香鲜辣,酸汤开胃爽口,牛油萝卜丝饼居然做成了千层饼,香而热地叠在一起,外皮金黄焦脆,里层层层酥,馅儿香软丰美,咬一口,香气爆开,而酥皮簌簌地碎在口中。

唐慕之低头,姿态优雅,筷子不停,忘记了自己不怎么吃荤,也忘记了唐家素来一菜不可超过三筷,碗中食不可全尽的规矩。

等到盘子全空,她才猛然停下,骇然盯着自己的餐盘,有点反应不过来。

这是自己吃的?

身边姑娘们也已经风卷残云完毕,却都还不走,热热地喝着免费汤,聊着今天的菜色和谷外谷内的事。

唐慕之咬牙,再咬牙,坚决抗拒了再喝一碗汤的想法,看看四周桌子,忽然道“大当家他们在哪里吃饭?”

“这里啊。”

“……那她们也要排队?”

“当然,和我们吃的是一样的。千秋谷内,所有供应,不分地位,只论功勋。”

“……这菜还说得过去,勉强也当得起厨神二字。”

“哈哈哈什么厨神!这是我们食堂师傅做的啊!”

唐慕之“……”

“怎么,你还以为大当家能管这许多人吃饭啊?大当家亲自下厨就一次,听说差点抢打起来。但食堂师傅也很不错了,所有菜谱都是大当家亲自手把手教过的。”

“她……菜谱就这样全部教给别人了?”

唐慕之听说过文臻献出百种小吃开创夜市的事儿,但在她看来,那是文臻为了邀宠固恩使的手段,也未必就教出了真本事,唐家旗下产业无数,其中也有不少酒肆饭庄,那些靠一道菜养活一家无数代,以及大厨为了一道菜谱争个你死我活的事儿,也听过不少。

但是文臻居然真这样把宝贵的菜谱这样随手乱撒,连这些山野粗汉也教!

“是啊。大当家说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全民对于吃食的口味和品位都提高了,厨子才更有用武之地。大当家以后还要创办厨子学校,教大家学怎么做菜,怎样搭配饮食,怎样健康饮食什么的,说是民以食为天,吃之一道,关乎健康,民生健则关乎国运,可不是小道。”

唐慕之默然听着,她以前从未关心过文臻的事儿,厨子在她的感觉里就是肮脏油腻下等的,伙房烟火之事,是鄙俗之事,多看一眼都污浊。

可如今听着这一套道理,没想到饮食一道,也能被那个女人和家国民生扯到一起去。

她仔细回味了一下刚才吃到的味道,她自己出身钟鸣鼎食之家,什么珍稀食材没尝过?如今却在文臻这里尝到了食物的真味。

文臻的菜色一来新鲜,二来烹饪方式调料配制各方面都和东堂习惯的方式有很大不同,食材倒很少海陆珍稀,但普通食材出真功,也许这就是她的美食的真正魅力所在。

看众人站起,便将餐盘一扔也要站起,结果被那女子抓了餐盘往手里一塞“别吃了就走啊,餐盘得自己洗。”

唐慕之低头看那油腻腻的餐盘——自己洗?

“不然呢?食堂就那几个人哪里忙得过来?”那姑娘笑道,“自己的餐盘自己洗,自己的屋舍自己打扫,自己的衣裳也得保持干净,经常要检查,大当家说,这个呀,叫内务卫生。”

“我若不洗呢?”唐慕之一动不动,盯着餐盘。

她不是这里的人,凭什么要听文臻的规矩。

“不洗是要受惩罚的哟,下一顿不供应哦。”那姑娘拍拍她的手,“哎,一看你就是个娇生惯养出身的,没干过活是吗?这一次就我帮你洗好了,回头打菜多给我吃一勺就成!”

她高高兴兴端着两份餐盘走了,一旁的厨房依着墙壁修了一长条的水池,用管子从旁边的池子里接来了水,大家都蹲在地上洗碗,唐慕之抱臂站着,听着那些女子和她絮絮叨叨。

“咱们大当家可不仅仅是吃讲究,你看这千秋谷的安排设置,这食堂和操练的各种规矩,可新鲜着呢。”

“是啊。大当家才来几天,咱们这谷里,眼瞅着就变了样,连生病的人都比往日少了许多。”

“你们看那几个受伤的山民,一开始还哭着喊着不肯留的,现在伤都好了还每天挤进来排队。”

“我有个不大好的预感啊,以后会不会来抢饭的人越来越多啊。”

“大当家还说……”

左一个大当家,右一个大当家,唐慕之听得气闷,转身向外走,忽然停住脚步。

前方的人群水流般分开,文臻来了。

排队的人看见她,都自动让出位置,唐慕之冷眼瞧着,等着看她假惺惺谢绝去排队。

结果文臻不过含笑摆摆手,道一声多谢大家照顾瞎子,还指了指自己眼睛,便施施然由大家照顾着送到最前面去了。

她一手还拎着两个小食盒,说是要打包,笑吟吟和打饭伙夫解释了打包的意思,伙夫明白了,操起满满一大勺,那架势恨不得要给文臻来个泰山盖顶。打完酥鱼打粉蒸肉,打完粉蒸肉打卤猪蹄,唐慕之又冷眼瞧着,等着文臻假惺惺说一荤一素的规矩,结果文臻没说,笑眯眯让伙夫把菜打得满满,和身边人道“我家那位有点小伤,给他开个小灶,我拿几道新菜来抵哈。”

众人都笑道整个食堂都是大当家教会的,还在乎什么多几道少几道,更多人则笑着起哄羡慕,羡慕“大当家那位”可真是好福气。

唐慕之看着,心中一动。隐约明白了什么。

规矩是要讲的,一味讲规矩却又显得僵硬矫情,失却人味。所以她会小小的任性,小小地撒娇,小小地破坏规矩,但一切都在合理范围内,显出亲近和依赖来,便会令人感觉越发亲切和舒适。

文臻这个人,拿捏人心已至登峰造极。

燕绥的心,便是被这样的她拿捏住的吗?

文臻一边笑,一边关照着伙夫,哪些菜不要,哪些可多些,菜怎样盛才合理,汤可以多些,饭却是不需多些……絮絮叨叨,细细致致。

唐慕之抿着唇,她没想到文臻对于感情,如此坦然。

她将自己的感情摊晒在日光下,提到他的时候眼眸闪闪发光。

文臻打到一半,忽然一转头看见她,怔了一怔,想了想,让人递了一个餐盘给她,将刚才打的菜倒进自己餐盘,又将另一个干净食盒放在一边,嘱咐伙夫,等自己要走了,再按照刚才自己的要求,重新打一份饭菜给自己带走。

然后她端着餐盘过来,往唐慕之面前一坐,道“来吃些?”

唐慕之抱臂不动“我吃过了。”

“如何?”

唐慕之默了一下,才道“不错。”

文臻并不意外地点点头,一边吃菜一边道“你身上有伤吧?那就养好伤再走,也正好多吃几顿,我这里都是新鲜菜色。东堂没有的。”

唐慕之忍了忍,终究忍不住,道“你不想杀我?”

文臻头也不抬,“如果你还想,我就想。保证比你先。”

“你为什么留下我?你不怕我抢去燕绥吗?”

文臻噗地一声险些喷出口中菜,急忙掏帕子擦嘴,“我的天啊,你哪来这么大脸说这话?唐慕之,提醒你一下,我对你没好感,我留你下来也是别有用心。你可千万别把我当成圣母,能让你什么话都在我面前叨逼叨。”

唐慕之半懂不懂,但隐约还是明白了意思,皱眉道“我还没见过有人当面说自己别有用心的。”

“如今你见着了。”文臻筷子不停,“唐慕之,你不傻,我便是此刻对你温情脉脉,你也只会更加戒备警惕。所以我何必费那个力气?我同意你跟来,一来,让你看清楚我和燕绥之间,你没有半点希望;二来,让你看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后少做无用功。三来,我觉得危险极端分子,还是放在眼皮底下最放心。仅此而已,切莫自作多情。”

“你为何不杀我?”

“哪,如果你现在站在我面前,正举刀或者吹哨,那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你。但是我上次已经暴揍了你一顿,这次你是燕绥的合作者,你目前也没有杀机,叫我现在就把刀捅出去,我有点缺乏动力。”文臻搁下筷子,“当然,诚恳建议,尽量不要亲自给我提供这种动力。”

她吃完了盘中餐,将盘子塞给一个殷勤跑来的姑娘让她去洗,一边起身道“后山不是你能去的地方,我的院子也不欢迎人围观,请遵守规则。其余地方都可以走走逛逛,你就是高高在上太久了,希望千秋谷的地气,能给你一点人气儿。”

说完她去拿了食盒要走,唐慕之在她身后问“你食盒为什么拿了两个?”

“因为我答应要陪他吃。”

“你为什么要等到走才给食盒装菜?”

“因为那样菜不容易冷。”

“你也有伤,他为什么让你来打饭?你们为什么不用护卫?”

“食堂吃饭是我和属下最合适的融合交流时间。我能亲自给他做的事,何必假手他人?当然,他对我也是一样的。只是他不喜欢拥挤人群,我自然也不会勉强他。”

“他不喜欢,你就宠着他。你不觉得殿下已经够骄纵跋扈,需要有人约束规劝吗?”

文臻笑了,回转身看着她“谁?规劝约束?你们这些人啊,把他当成什么了?又把自己当成什么了?还是你们都以为,一切以爱为名的干涉,都是正义的?燕绥是谁?他是皇族子弟,是一手钳制三大世家的宜王殿下,无数过往证实他才智心计超越我们所有人,你们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资格约束他?又凭什么以为自己的规劝是对的?”

她一手指指唐慕之,摇摇头“爱他,就是尊重他。一切打着为他好的旗帜的自作主张,都是对他个人意志和人身自由的行凶。”

她拎着两个食盒走了,唐慕之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想起先前在小院门口看见这两人互相疗伤,像一对雨后温情给对方梳理羽毛的鸟儿。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德妃看出她对燕绥的心意,也曾调笑着要她去追逐,她也确实追逐了,她各种和他偶遇,自作主张换掉他的衣物用品,驱赶他身边的仆从,偷看他的来往信件,帮他解决她认为对他不利的人,以各方近乎强势的方式要挤入他所在的天地。

当然都失败了,且没少被惩罚。她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自己尊贵可比公主的身份,如此折节,怎么还会遭遇他这样的冷遇?

这个问题,到今天才得了答案。

到今日才明白,那个并不算绝色,出身也寻常,行事又古怪的女子,是如何得到他的心的。

他本是九天鹰,展翅便是一场浮沉,任何妄图加于他身的束缚和牵扯,都是拖坠他的逆风。

唯有她,只在合适距离之外微笑,看他自如纵横,双翅犁过云海。

她张开双臂便是将他放飞,合拢双手他便落于掌中。

唐慕之眼眸深深,想着当年,明明自己是最早的那个人,然而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如果她一开始也能像文臻那样,会不会……

她忽然甩甩头,大步走了开去。

每个人都只能做自己,每段时光流过便不可回首。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走过的每一步都会留下痕迹。

并无怨尤。

……

文臻打了饭回去,她的眼睛已经能看清轮廓,准确地回到小院,但是在回到小院之前,她在无人处,一块石头上坐了,给自己细细地把了脉。

把完她悠悠叹口长气。

果然。

她怀孕了。

虽然时日尚短,她有点不确定,但是从反应来看,最近的一系列身体的坑爹情况,果然是和怀孕有关的。

而且也不能确定,如果月份渐渐大了,身体的问题会不会越来越严重。

燕绥不希望她怀孕是有道理的,事实证明了意外怀孕确实很危险。

文臻苦笑了一下,心想方人和不厚道啊,明明自己能怀孕了,死老头子非要误导自己,不然她好好避孕,也就没此刻的为难了。

她心有点乱,不敢耽搁太久,回到小院,门一开,燕绥便转头过来,道“和唐慕之遇上了?她让你不愉快?脚步怎么有点沉重?”

文臻一边心惊他的敏锐,一边翻个白眼“当然沉重,这日子没法过了,打个饭还要给男人的追求者上心理课。”

燕绥还在廊下做手工,漫不经心地道“我就说杀了算了。”

文臻叹口气,不想和他多说,上廊看了一眼,感觉那是幅画,且已完成了一小半,但她现在看不清楚,也没心情看,把食盒给燕绥打开,便叫他过来吃饭。

燕绥却不停手,道“你喂我。”

文臻呵呵道“叫个半瞎喂你,当演言情剧呢?”

燕绥一笑,这才放下手上活,中文光速端水出现,燕绥拉了文臻过来,给她洗手,顺手自己也洗了,中文原本打算另端一盆水来,看见这个动作,立即十分灵活地停了手。

德语送上擦手巾,也很有眼力见的将准备的第二块抽了下去,果然燕绥给文臻擦了手,自己用反面擦了,坐过去,又亲自夹了一块粉蒸肉给文臻“行,小瞎子,那就本王来喂你。来,吃块肉补补,这才几天,你就瘦了。我就说林飞白是个灾星,跟他一起就没好日子过。”

“林飞白现在还在外头打生打死,亏你好意思说。”文臻顺手也夹了个猪蹄给他,“来,以蹄补蹄。”

她似笑非笑看着燕绥,这家伙不吃猪脚的,顶多吃一点蹄筋,看他接不接。

燕绥接过去,过了一会,喂了她一口。

入口软糯香黏,满口浓汁,是炖成胶质状的蹄筋。

文臻忍不住一笑,心想毒他一回,倒是长进了。

以往他虽然也谈不上嫌弃她,但多年养成的习惯,无论用什么都是只用自己的,吃东西也没和人共筷分食的习惯,今日却全都破例了。

“哎,别喂了,每道菜都要喂两口,你要撑死我啊。”

“不然呢?不对称,你要憋死我吗?”

最终文臻以险些撑死告终。

中文将食盒收走后她便瘫在桌子边叫唤,一边庆幸多亏自己这两天呕吐感好了许多,不然分分钟喷燕绥一身。

燕绥按住她的肩,将她带入怀中,伸手去揉她的肚子,文臻抬手拦住,道“不行不行,肚子一定已经撑成球,你再揉那就真的炸了。”

“胡言乱语。”燕绥的手还往她肚子上凑,文臻却不敢再阻止——殿下敏锐得吓人,一旦拒绝超过两次,一定会引起他的怀疑。

第三百五十四章 嫁妆?

她笑嘻嘻地抓住燕绥的手,往肚子上按,道“那就揉呗,说不定揉出个小小绥出来呢。”

燕绥手一顿,片刻后道“你又拿这事来挤兑我。”

“不然呢?虽然你来了,但是咱们俩的帐还没算完。”文臻翻身坐在他腿上,双手勒着他脖子,“前头屋子里有女人你却不说这事,我先不和你计较,反正以后再瞒着我,我便当那是真的,绝不自己给你找解释。但是小小绥的事儿呢?虽然我现在不能怀孕,但是也许终有一日咱们会有孩子,你的态度还是不改吗?”

“我说不改,你是不是就打算谋杀亲夫?”

“想套路我?我可没承认你是亲夫。别顾左右而言他哦。快回答我。”

燕绥轻轻抚过她的发,“只要是你的,我都喜欢。只要你一切妥当,我都乐意。”

他的手势轻轻,文臻抬起头,只隐约看得见他线条流畅优越的下颌线。

夜间的四季树叶在浅黄灯光照耀下依旧灿然如金,妆点了浓黑单调的夜色。

文臻只觉得此刻心情复杂,既暖又凉,既柔软又落寞。

燕绥的手指忽然一动,文臻却在此时起身,接过了中文送来的药汤,很自然地避过了他的把脉。

随即外头一阵喧哗,凤翩翩等人回来了,山口一战战果不错,安王殿下的人之前因为燕绥审问总寨的俘虏,本就去掉了一批,这次剩下的人全歼,季家的护卫中,一小撮最精锐的,拼死护着季怀庆逃出了山,但是燕绥之前已经命中文通知季怀远带兵伏击,想必也很难顺利逃回季家,季家留山内的马场自然也是顺势拿下了,至于唐家的剑手,也死伤惨重,但这对唐家的影响不会很大,因为林飞白发觉,唐家剑阵的核心依旧是乐音,剑手本身是机械的,死几个甚至都影响不到剑阵的再次组成。

文臻心里有数,唐羡之此来,不可能仅仅为了追回妹妹,也不可能是为了把她忽悠出留山,这些都是附带任务,根本的还是因为季家的马,是唐家要扩充装备,要和安王多线配合,在东堂大地上燃起战火,然后各取所需。

她看见林飞白没回来,不禁问起,闻近檀却告诉她,林飞白直接带着护卫走了,说是发现了西番的大将,要一路追过去,将这个胆敢在东堂撒野杀人的狂妄之徒斩于剑下。

文臻猜到应该就是那晚杀昭明郡主,以及斗牛赛上对自己下手的人。

天色已晚,她让众人去休息,又催燕绥去洗澡,等到院子里没人,她问文蛋蛋“蛋蛋。有没有什么蛊,能够改变我的脉象,而不对我的身体造成伤害?你要是能搞出来,我就不告诉任何人你怕狗。”

文蛋蛋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建议,跑去找妙银了,过了一阵回来,衔了一片树叶状的东西,覆盖在文臻的手腕上,眼看着那东西到了手腕上,便一阵扭动,宛然便如活物,看得文臻一阵恶心,随即那薄薄的一片便贴到了她手腕上,渐渐和肌肤一体。

文臻试探着按上手腕,果然立即感觉到了脉搏的变化,细看却觉得,那脉搏是那块“皮肤”自己创造的。等于以另一种能脉动的皮肤,掩住并修改了她自己的脉搏。

蛊术果然诡异神奇,文臻很遗憾文蛋蛋不能说话写字,有些东西无法流传了。

她有了这玩意,便妥帖地洗澡睡觉,房间是和燕绥分开的,但是睡到半夜有人钻被窝这种事倒也并不在意料之外。

她翻个身,背对着某人,燕绥把她掰正,她便又翻过去,几次三番之后,燕绥叹口气,在她身后抱住了她。

文臻感受了一下,冷笑“呵,男人!”

“男人怎么了?男人久旷之下,蠢蠢欲动,这才是正常的。否则你就有得哭了。”许是困意未去,燕绥的声音微带鼻音,听来又懒又撩。

文臻不理,装睡,终究是伤病疲倦,装着装着也就真睡着了,迷迷糊糊间感觉到燕绥手指按在她腕脉上,她在彻底沉入黑甜乡之前,心中自嘲地笑了一声。

两人便在千秋谷内暂时住了几天,依照中文的意思,既然已经狠狠得罪了安王和季家,又在他们的地盘上,应该趁那边还没反应过来,赶紧走人才是。

燕绥和文臻却并不理会。既然已经驱赶了安王和季家在留山的力量,打破了他们的布置,不趁机接收成果才叫功亏一篑。两人计划着,庆典继续,过几日提前结束进行最后一次祭坛,将大祭司的存在彻底抹杀,正式开启留山九部和千秋盟的融合进程,等到留山真正成了一块铁板,那时季家和安王的存在才真正的不会成为威胁。

这一点燕绥当初刚刚进留山的时候便想到了,所以他在蛊惑百姓扮演大祭司的时候才留下了最后一任的说法,以此为引子,才能结束祭司统治留山的时代。

这几日内两人各自养伤解毒,文臻在燕绥的护法下,选择了碎针,将肩颈那一处影响视力的金针碎去,果然金针一碎,眼睛立时好了大半,再将残余碎片炼化,想必也就复明了。

在这短短几日内,她也发觉,燕绥性格果然有了变化。

并不是变得更暴戾,事实上他从来对生命都很漠然,因为她的原因,他似乎将这份暴戾和漠然暂时压抑了下去,但是他所散发的隔膜感越发的重,那种无谓的、遥远的,虽在身侧如隔山海,虽在山海不见人间的空无感,像一层浓浓的雾气,笼罩在他全身,以至于文臻有时候看着他,像在看着另一个时空另一个人,那个人和这个天地,毫无关系。

这种感觉让她心惊,只是他每次感受到她的注视时,转回的目光瞬间闪起的柔和与牵念,又让她稍稍感到安慰。

因为这证明了,这世间还是有他在乎的东西的。

文臻的手,轻轻搁在自己腹侧,在猜测怀孕的最初,她起过不要这个孩子的念头。

她来自现代,她知道健康状况不良的母体,可能会对孩子带来恶劣的影响,那是一辈子的事。

她对于传承后代并没有太多执念,但是一旦要了,就必须对他的一生负责。

更何况孕早期颠沛流离,也有吃药,她是真的不能确定这些丹药会否对孩子有影响。

但是在此刻,她犹豫了。

燕绥在这世上的牵挂惦记,本就少得可怜。虽然她的存在,能够牵绊住他,留住对这尘世起码的期待,但是如果能加多一点在意的砝码,也是好的。

但是这也要在确定孩子是健康的前提下,否则都是生命,没有谁该为谁牺牲。

她的月信一向不准,她也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时候怀孕的,只能等月份再大一点,再检查一下孩子的情况了。

在此之前,她想要燕绥对这世间的存在,更在意一点。

身后有脚步声,她回头,看见燕绥拿着一卷麻布走了过来。

看样子,他这几天的手工课结束了。

文臻笑起来,看着燕绥慢慢展开麻布卷,本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却依旧微微吸了一口气。

果然是画像,却又不是一般的画像,纹理略微粗糙的麻布之上,她的脸细致清晰。仔细看都是树叶拼成,用四季树的树叶带金边的部分,拼出了她的轮廓,然后用背面颜色泛白的部分,拼出她的脸和肌肤的部分,最后每片四季树靠近底部的一点点黑色部分,被抠下来做她的头发。

非常有创意且美丽。

燕绥这样的聪明人,做什么都能做到绝顶,但这生生是件细致活,一片树叶不过女子巴掌大小,再根据颜色来区分,带金边的部分往往只有半寸一寸长度,而燕绥竟然没有画底稿,竟然就这么一点点拼了出来。

这非得对她无比熟悉,熟悉到每寸每分,才能这样凭空作图,用无数树叶黏出了她的画像。

文臻小心翼翼,不敢触摸,生怕触摸会弄掉了枯脆的树叶,燕绥却道“没事,都用特制药水浸泡过,便是你打上一拳,也不会掉。”

“敢情你半夜为了泄恨已经打拳试验过了?”文臻斜睨他。

燕绥笑道“何止,我还亲亲摸摸,还抱着滚了三个滚儿,把全套都做足了呢。”

文臻“……”

三句话不走肾你就嘴痒是吧。

燕绥将那画挂在廊下,正好和她等身,她站在画边,像多了一个孪生姐妹。

院子外唐慕之正好走过,乍一偏头一看,险些一个趔趄。

过了一会,又有人匆匆走过,眼瞧着路过的人便多了起来,左一眼右一眼地盯那画。

文臻觉得被看亏了,赶紧将画收起,一边笑道“我很喜欢,咱们在路上带着这画不安全,这就着人送回天京吧。”

“放在哪里?闻家老宅?宜王府?还是你自己的宅子?哦忘记告诉你,上次闻老太太骂殿之后,陛下虽然事后没说什么,却给你赐了一座宅子。”

“哦?在哪?”

“就在端康坊平阳街后头。”

“端康坊平阳街……那不是你王府的后门处?”

“是啊,好巧。”

“巧你妹。”

要不是他的花招,她就跟他姓!

“还没说你打算放哪?放在你的宅子前门?”

“那不就是你的后门,你怎么不干脆放你卧室里。”

“也不是不可以,那这算什么,算提前送嫁妆?”

“是你送的东西,自然是你的嫁妆。”

“也不是不成。或者算我的聘礼?”

“这聘礼也太薄了些。”

“再加上一个我够不够?”

文臻笑了笑,伸手搂住他脖子,“自然是够的,有你一个就够了。”

燕绥反手搂住了她,文臻懒懒地坐在他大腿上,嘴里胡乱地哼着歌,燕绥忽然笑道“我送了这么一份重礼给你,你有什么回赠给我啊?”

“唱首歌给你听?”文臻随口答。

“分手快乐?”

文臻嘿嘿一笑,知道这家伙自然是听说过这首歌,当初就是唱给他听的,“不,我们自己编个曲儿合奏吧?人生在世,总要留下些属于自己的东西。说不定咱俩编的曲儿,能够传唱大江南北,经典永流传呢。”

“《石猴传奇》不就是你写的?那许多菜谱也是你留下的,蛋糕儿,青史野史你都将注定留名,还不满足?”

“但是属于我们俩的纪念,好像还没有。你不想留下点什么东西,好教百世千代之后,世人犹有记忆,提起时会说一声,那是燕绥和文臻一起创作的吗?”

燕绥看定她,文臻也盯着他,想看他最后会不会说一句无所谓,爱情不是要留给后人看的。然而最终他笑了,道“好。”

“正好立火节最后一日的庆典,是平湖连歌。要么你就以这最后一任大祭司的身份,给他们展示一下惊天地泣鬼神的大祭司最后的赞歌吧。只是我好像不会乐器,你好像也不会?”

“谁说我不会的?”燕绥的回答出乎她意料之外。

等到燕绥随口说完了他会的乐器,文臻呆滞了。

除了笛箫之属需要口吹的乐器他觉得脏,并没有学之外,其余弹拨击打类乐器,就没有他不会的。

文臻喃喃道“明明乐器大家的人设是唐羡之的,你好端端抢做甚……”

燕绥不说话,眼神里的表情明明写着“就是因为他是乐器大家,我才不好好学,就是因为他最擅长口吹类乐器,我才碰也不碰”。

既如此便好办了,文臻便让人找乐器来,不想这留山山间,大多数都是笛箫簧之类轻巧口吹乐器,琴筝类很少,找了半天,中文才抬了一个巨物来,打开一看,却是一个凤首箜篌。

中文一边擦汗一边道“是这边一个寨子的寨主家里世代流传的珍藏,据说还是几代以前的王赐的,人家听说大当家要用,巴巴地送了来。”

文臻倒向来喜欢箜篌的形状流畅优美,再加上这凤首箜篌向来是箜篌中的珍品,这架箜篌形如木梳,凤首为饰,凤首以红桐雕制,刻工精美,连羽毛都丝缕分明,凤目则是一颗宝光流转的黑曜石,望之幽深若有魔力,确实一看便知是珍贵之物。

更让文臻欢喜的是这样的馈赠,预示着留山山民和千秋盟关系的转暖,这样的礼物自然要收。

燕绥并无异议,显然对这箜篌也算认可,当即便收下了,试着拨了拨。

弦音清越,入耳便觉浑身舒泰,文臻回首,便看见廊下箜篌凤首向天,丝弦分明如雪色帘幕,半隐半现燕绥昳丽矜贵眉目,转侧间光华流转,似琉璃映明月。缥碧锦袍衣袖下摆皆宽大,如水一般悠悠铺展,四季树五色斑斓的锦绣之叶,飘落光洁长廊上、衣角上、散开的如缎乌发上,再随着箜篌悠远之音微微荡起。

一时间小院内外,天地都似在屏息。

半晌后文臻轻轻笑起,心想这真是太可了!

悄悄走下长廊,不想打扰燕绥试弦,不想惊动这一刻令人心口发窒的静雅之美。

只恨没带一个太阳能相机,留住刹那惊艳,但回头一想,美人当前,颦笑皆如画,多少相纸也不够耗。

她走出小院,想着自己该用个什么乐器,至于谱曲,燕绥定然是会的。

一出门就看见唐慕之,明明先前已经看见她走过来一次。文臻立刻反手掩住了门,唐慕之看见她这小气的动作,眼白向青天。

文臻往食堂走,看见果然排队的人越来越多,从食堂门口就快排到了谷外,中间不少留山山民,门口还有很多山民探头探脑。问了一下凤翩翩,才知道自从有人吃过了千秋谷的食堂,便念念不忘,然后最初养伤的那几个人便试探地问能不能来帮忙做工,不要钱,就换一顿饭吃就行。

正好千秋谷内工程多,一些不重要的基本工程如果有人帮忙,谷内的兄弟就可以抽身去训练,所以凤翩翩请示过文臻之后,便表示了接纳,只是文臻今日看这吃饭的人好像超出了预料。

排队的人们已经看不出之前的剑拔弩张,都捧着餐盘喜乐融融,山民中一部分可能是新加入的,颇有些忐忑,另一部分已经混熟的,则十分自然地介绍着千秋盟的美食,但不管是什么神态,对于食堂的向往都一览无余。

美食的力量实在无远弗届。

文臻驻足看了一会儿,便对跟过来的凤翩翩道“江湖捞再送物资过来的时候,让带几个懂种茶园,种果树,以及收山货的商人进来。之后这些人要是想再以工换钱,就要他们每家每户出一人来学这些炒茶种果之法。咱们的工程结束之后,这些人还想吃饭,就拿家里的茶果山货来换。”

又对闻近檀道“咱们不是还想开餐厅么,江湖捞全国铺开的店已经不少,接下来就开家常菜的酒馆吧,快捷方便的那种。苍南滇州气候合适,蔬果甜美,物产丰富,食材也别致,就在这两州先开,菜谱就先拿千秋谷食堂里的这些。回头以你的名义,联系本地的江湖捞的东家们开个会,制定一些基本章程。火锅相对还是贵了些,这回走平价快餐路线,丰俭由人。”

按文臻的想法,饮食的推广,还是要先平价再高端,先铺开排面,再谈提升。

闻近檀都应了。文臻又道“等到咱们的店开起来,在这些蹭吃蹭喝的山民中先招工,愿意走出大山的,就给他们机会走出去,正好咱们自己开店的初期人手也解决了。这两州饱和了,下一步便是长川,如果人手不够,去信天京,让君莫晓给你们安排。”

现在君莫晓在天京,易人离在长川,闻近檀在苍南,都是文臻定下的这两年旗下产业的集中地,正好占据三角,可往全国范围内辐射。

唐慕之跟在几人身后,听着文臻三言两语,就完成了山区人民的致富、分化、融合、以及未来走出大山的计划,甚至还顺手把自己的产业人手问题都安排明白了。

虽然不服气,但是仔细想想,她也不得不承认,文臻是个做实务的人。安排起事务来行云流水,真的很难让人理解,她不过也才十**岁,何以目光如此远大。

这么一想,又隐约服气了一点点。

文臻倒没觉得什么,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个聪明的人,只不过现代那一世,经过了信息爆炸时代的灌输,谁还能不懂点实务。

走了一圈,还是没想出自己该用什么乐器,正准备回去,忽听身后有人问“你是不是在想,该用什么乐器和燕绥的箜篌合奏?”

第三百五十五章 此生幸与君相逢

文臻回身,瞟着唐慕之,懒得说她又偷听,反正这个人我行我素,不懂自觉。

唐慕之拿出一个陨来,道“你既然偷学了哨技,这么久了,对于呼吸吐纳间气流的掌握和唇齿间的力度,应该有了一定的基础,不如就学这个。”

她说到偷学,冷冷看了文臻一眼,文臻笑眯眯地就好像只听见后面的夸奖,道“好啊好啊。”

唐慕之又看她一眼,倒也不多说,当真开始教她如何吹陨。

她和文臻站在一起,文臻的那些属下都十分警惕,悄悄聚拢来,别人也罢了,妙银是懂一点吹陨的,听着她教文臻如何从滑音开始,接着打音,空打音、历音……等等,倒也是认认真真在教,只是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却又听不明白,皱着眉头在那思索。

文臻也觉得有点不对,虽然她没学过陨,但是口吹乐器,都应该讲究一个气流通畅,但是唐慕之教她吹陨,方法和技法倒正常,但是呼吸吐纳方法却和她平时不同,居然经常会逆冲,且每个音之前要有一个舌尖转音,十分别扭,她勉强吹了一阵子,忽然觉得心头烦恶,噗地吐了一口血。

这口血令众人一惊,凤翩翩立即冲上来就要拔刀,唐慕之却面色不变,盯着那血古怪地笑了下,道“你天资也不过如此。难怪偷学的哨技狗屁不通。”

文臻一手止住众人的怒骂,抬头笑道“那你就教我正确的啊。不然看人总吹着你狗屁不通的哨技,也挺难受是不是?”

唐慕之冷笑一声,道“陨都学不会,还想学哨技?唐家祖传多年,也就我一人练成,就你这资质,也配肖想?”

她用一种看脚底尘埃的眼神,看了文臻一眼,扬长而去,气得妙银大骂“一个俘虏这狂劲儿!晚上食堂不给她进去!”

文臻呵呵一笑,道“对,不给她进去!”掂着陨回到小院,刚进院,就听见一阵乐声,她禁不住驻足聆听。

听着听着便入迷了,听着听着便笑了。

燕绥真绝。

起调幽邃空灵,神秘华丽,到了中间转为轻快愉悦,仔细听来还有点耳熟,竟然是分手快乐的调子,却又做了非常合适的改编,使这虽轻快却有些单薄的曲调更加灵动悦耳,听得人心花浪荡,朵朵升空,升空之后那曲调高而不落,则如浮云迤逦,转折浮游,瞬极万里,长空如洗。

文臻从未见过有曲调能将恋爱的甜蜜与天地的广大如此和谐地结合,情爱本是珍藏于心的小道,天地家国之思却穷极四野,然而只有燕绥能娓娓拈来,穿云引风,毫无别扭突兀之感。

这是一首让人听了既会心微笑,又心胸舒朗,见细微情爱也见沧海之大的曲子。

正如他们的爱情,和内心呐喊相关,也举世无双地,和这天下之大、逐鹿争鼎相关。起调的幽邃诡谲,仿佛就预示了这一路的勾心斗角,心计之争。

大概也只有燕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眼界这样特别的人,才能谱这样的曲,于高天之上也可见蚍蜉,于沧海之大也可见沙砾。

文臻听着听着,只觉得心潮涌动,想微笑也想高歌,然而最后她只是抬起陨,尝试着吹和,只是刚学的陨,怎么能配合如此复杂华丽的调,她勉强吹了几口,只觉得气息烦恶,正要放弃,忽然燕绥指下曲调一转,降了一个调,她下意识气息一沉,忽然便转过了音,顺过了气,一道清亮的陨音喷薄而出。

文臻顺着这种感觉又吹了下去,果然,在下一次别扭的换气之时,燕绥换了一个升调,文臻的气被迫往上一提,又顺了。

如此三番,文臻慢慢找到了节奏,开始一紧一慢一缓一促地吐纳,果然渐渐平顺了许多,跟上了燕绥的节奏,只是她现在吹得还是很难听,不过燕绥的能力实在让人叹为观止,他硬是能根据文臻那断气一样的调子,不断调整自己的曲调应和修饰,不仅没有破坏感,听来还多了几分奇异的节奏感。

文臻吹着吹着,忽然来了灵感,将陨一扔,掏出哨子开始吹。

燕绥眼神赞赏,觉得他家小蛋糕果然悟性不错。

这回文臻的哨声是有声音的,哨声久经训练,比陨声流畅多了,居然也颇清亮,再经过燕绥妙手应和,调子拔高,最后一段既高旷又雍和的曲调,箜篌和哨声居然也能如此和谐,相互依偎着冲上云霄,余韵不绝。

一曲毕,远处有鼓掌之声。

一曲毕,小院之外一边疾走一边吃兰花豆的唐慕之忽然停下手,这一瞬她脸上的神情颇有几分复杂,意外之中微微不甘,不甘底隐隐欣喜,欣喜里淡淡失落……最终她抬手,指间一弹,飞出兰花豆轻薄的壳,在平静的水面打了个漂亮的旋儿。

一曲毕,文臻若有所悟,吐出哨子,道“我明白了。”

她抬眼,头顶,四季树上,不知何时落了无数飞鸟,排得整整齐齐。

燕绥散漫拨弦,神情也有微微意外。

唐慕之竟然会趁着教陨之机,将驭兽哨的关键气息吐纳之法教给了文臻。

文臻的驭兽哨本就是偷师加上易人离自己揣摩学来的四不像,毕竟哨子在嘴里吹,其间的吐纳运转之道是看不见的,所以她的驭兽很多时候也是一分钟效用,且时常翻车。

如今最关键的东西却就这么得了。

文臻一时心间有些复杂,想不明白唐慕之的心态,总觉得这事并不仅仅是唐慕之报答几顿饭钱,她也不是那样的人。

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毕竟这事儿总不可能是陷阱。

“既然曲子已成,那回头词就我来填吧。不过这事儿我要好好想想,毕竟是要流芳百世的不是?”

“记得多写几句你如何心悦我,那流芳的世代想必能更长些。”

“那是自然。哥哥的腿不是腿,塞纳河畔的春水;哥哥的唇不是唇,保加利亚的玫瑰,怎样?”

“你在暗示我腿软唇干起皮吗?”

文臻哈哈哈笑了半天,又笑,“我甜,真不知道你居然还会谱曲,你可真是我的宝藏男孩。就是不知道比起《伽南曲》、《韶风》、《上雍调》和《子夜香寂歌》如何?”

这四首曲子都是东堂名曲,除了第一首是教派宗曲之外,其余三首有殿堂雅乐,有民间清调,也有士林和风,但共同点,是都出自唐羡之之手,传唱天下,是奠定他曲艺乐器大家地位的基石之一。

燕绥一笑,轻拨箜篌,长指拂落花,神色间尽是淡漠的不屑。

“那我们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呢?”

“这首曲子是送给你的,自然一切都要依你心意。”

“那,就叫幸逢吧。”

“幸逢……”

“是啊。幸逢。廿载春秋终大梦,此生幸与君相逢。”

……

之后的几天内,留山境内遭遇了好几次伏击,然而当留山钉子已经拔尽,并且渐渐和千秋谷融合之后,巨大而连绵的留山便成了天然的屏障,不死心的安王和季家派来的无论是杀手还是小型军队,都无一例外铩羽,在接连折损好几批好手,终于明白燕绥这是在请君入瓮分而杀之之后,安王和季家不得不收手。燕绥还颇有几分遗憾,表示安王的秘密好手才去了一大半实在可惜。

十月二十一,立火节上,万民齐聚千秋谷外镜湖边,平湖连歌祈丰年。

歌会之上,新任大祭司连同千秋盟大当家于平湖边合奏连弹,居然用箜篌和陨及口哨,奏了一曲令万众神往,绕梁不绝的新调《幸逢》。

曲毕先是万籁俱寂,鸟雀皆不闻声,随即万众欢呼,用来表达喜悦和胜利的花朵被抛上天空如雨纷落,覆盖了半个湖面,镜湖成花湖,香气数日不散。

而在那曲吹奏期间,众人更是亲眼看见湖边花草瞬间生长,妆成碧叶,摇曳不绝,更有无数花枝,生长至人身侧手边,绽开花朵,将花递至人手心,像是要人掷花一般。

众人正在惊异之时,忽然看见湖对岸,两人吹奏曲调的地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长长的云梯,云梯逶迤直向天际,与浮云相连,浮云之上,隐约可见玉阙金宫,飞檐斗拱的九霄云殿。

而阶梯之上,一人锦袍飞舞,衣袂散飞,背对众人,正拾阶而上,越走越远,似要走入那九天宫阙中去。

而此时正当黄昏,霞光漫天,绮丽绚烂,如仙子垂广袖,云锦落玉河,衬得那宫阙宝光四射,遍拥红云。

这一幕仙气凛然,众人都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仿佛间清风拂动,那人也渐渐走上那云端。

眼前葳蕤花叶忽然齐齐摆动,飞鸟蓬地一下齐齐展翅掠上高空,展开的羽翼遮蔽日光落下霞彩,满山的兽惊动林间的风。

万物万兽都似在这一刻感应天地,伴奏相合。

异像如此庞大而震撼,人们久久失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上天梯之人消失在天际,而对面演奏曲子的人只剩了一个。

那风标绝艳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不见,只留下那位千秋谷的大当家,坐在石上,面前一只青色的鸟,鸟嘴里叼着一朵留山最常见的迷迭花,花盘却大如脸盆,人们一生未曾见过这么大的迷迭花。

几乎瞬间,所有人便跪了下来,向“大祭司”消失的地方顶礼膜拜,再向文臻施礼。

文臻微笑颔首,不发一言。

这一出天秀,是她和燕绥合作的结果。

其间动用了燕绥的发春,她的3d画和驭兽之能,以及再次动用了那个会隐身的少女,在空中隐身背着那副巨型3d画,文臻还根据燕绥那次透明丝线御剑的灵感,设计了透明威亚线,牵引着那少女背着画慢慢向前漂移,制造出了仙人步步登云梯的逼真效果。

这段时间全用来准备这个了,光是找一张能融入山林背景的巨大的纸就花了很大功夫。

本来还想说几句神神怪怪的话,交代一下末代大祭司应天神之召上天了,以后你们就自治吧。后来想想,留白和想象才是最有回旋余地和深入人心的,人总是更喜欢相信自己推算出来的东西。

燕绥当初坑蒙拐骗套来大祭司名头的时候,就留下了最后一任的说法,给人们种下了种子,然后趁着这一次有点仙气的《幸逢》曲做bg,各种异能手段齐上,在众人心中无声地铺开了“大祭司蒙主召唤登青云梯修成正果,从此后留山结束祭司统治。千秋谷大当家是大祭司离开前默认的代言人,以后你们要和千秋谷搞好关系”的暗示。

其间所花的心思不少,不仅有音乐的加成,异能和画艺的炫技,群众心理的把握,比如那些自动盛开递给百姓的花,文臻最后手里含有暗示象征意义的花,还有对于时间的选择,比如黄昏时间景致最美最奇幻最接近黑夜适合最后掩藏身形……一场大戏开场绚丽结束华美,从特效到心理做足全套,足可保证留山百姓深信不疑且未来几十年津津乐道不能抹却。

提前完美进行了谢幕,为了避免露馅,燕绥离开后直接出留山。文臻则还要暂留一两天,对留山百姓进行安抚和接收。

随即她便发现,百姓因为那最后一幕,自动把她看做下一任祭女,毕竟祭司统治多年,是百姓心中寄托,完全抹去还需要过渡,文臻向来是个流水般的人,绝不会硬拗民意,也便顺水推舟默认了,虽然没有开神坛,也不承认祭女名义,却也用那朵燕绥催生出来的大花,像往年那样,点在几个在各种比赛中脱颖而出的姑娘小伙额头,予以祝福,看留山百姓的神情,那般满足欢喜,也不比当初大祭司在的时候差。

第二天,千秋谷里便多了很多帮忙的本地百姓,而妙银带着几个姑娘,羞答答求到了文臻面前,原来是她寨子里的几位姑娘,看上了千秋谷的几位小伙子,有的是原先共济盟的,有的是原先熊军的,文臻当然乐见其成,这本就是她和妙银商量过的,故意这段时间让满花寨子的姑娘留在谷中的目的之一,如今果然有人看对眼,文臻当即下令千秋谷好好准备,正儿八经地安排了聘礼,回头热热闹闹办个集体婚礼。

文臻在千秋谷期间,还发现留山的一种果子特别适合酿酒,又酿了一批酒,安排了专门的酒窖,把方子留给了闻近檀,打算出来如果味道好的话,先在自己的店里推广。千秋谷不能总让江湖捞供养,也不能拿着共济盟存下的金银珠宝坐吃山空,那些是要留着给大家养兵发福利的,必须自给自足。所以她的主意早就打到了留山山民身上,也要求改善关系后,千秋谷要利用并扩大好周围的土地,种菜种稻米种茶树果树,千秋谷不可养闲人。

唐慕之在千秋谷住了一阵子,在喝完千秋谷第一批集体婚礼的喜酒后,于一个气温骤降的夜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千秋谷,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她以后还会不会出现,只有潘航在那个喜庆的晚上,曾默默陪她喝酒,看着她酩酊大醉,听她喝醉后喃喃道“他为她谱曲成歌,谁又会为我欢唱?原来我听过这世上最多最好的曲子,却都是别人的……”

文臻并没有听见这句话,因为那时她也已经踏上路途,和在山外等她的燕绥汇合在一起,悄悄前往大燕寻医。

他们选择了一条最隐秘最令人想不到的道路,从云雷高原插入,进入尧国,再从尧国进入大燕冀北。

本应是稳妥的道路,然后因为这段时间所有人都在留山境内,出了留山一路赶路,因此前方信息情报有所滞留,燕绥和文臻,都没想到,此刻的尧国风云将起,而大燕冀北则已经陷入血色浓云。

也是在十月二十一这天,冀北成王长子纳兰还,被反叛的次子纳兰迁派人刺杀于天阳城外。由此开启了成王诸子被纷纷暗算身亡的序幕。

而在此之前,冀北成王,已经死于纳兰迁之手。

荣赫多年,为冀北真正独立统治者的成王家族,数日之内,几乎被屠戮殆尽,只剩下成王唯一嫡子,带领一支残军,因滞留大燕都城燕京而幸免于难,但很明显,那群已经失去根基的鸟儿,从此注定要面对雨骤风狂,曳血泥途。

而掌握着纳兰迁这柄嗜血利剑的手,掀开帘幕,露出大燕朝廷和皇族微带冷笑的脸。

第三百五十六章 做个人吧

“……尧国看样子也要不宁静了。”尧国离华昌郡不远一个小镇的最好的客栈灯下,燕绥将刚刚收集到的信报给烧了。

“那我们要改道吗?”文臻把玩着手中一个小木盒,转来转去地看,“听说华昌郡封掉了前往大燕的通道,要想过去,需要有华昌王府的通关令,咱们要不要去找步湛开个后门?”

“咱们若真能进华昌郡,也就不用找步湛了。你不用担心,中文会想办法。绕道是不成的。咱们得抓紧时间,不然我猜你很快就要有活儿干了。”

文臻明白他的意思,自己在外已经太久,要么很快就要被宣召回天京,要么就可能直接外放,大概率是要很快去湖州的。

她将手中小木盒一放,有点烦躁的样子。

这个木盒里装着燕绥送的药,是那个侏儒拼死送来的,按照之前唐羡之的说法,这个是假的。真的已经被唐羡之调换了,当面毁掉了。但是两人可不会轻易相信唐羡之,燕绥已经看过了,说这个木盒里的,应该还是真药。

但就算是真药,经过了唐羡之的手,她现在愣是不敢吃。

“你说他是不是换过药了呢?但是他也可能猜到我会这么猜所以故意不换好让我看着药也不敢吃,但是他也可能猜到我可能会这么想因此还是把药换过了啊啊啊脑子已经打结成麻花了肿么办……”

燕绥走过来,看了一眼药,又看了一眼盒子,伸指一弹,盒盖粉碎,里头并没有什么变化,直到文臻用手帕将盒盖拿起对着灯光细细看。才发现木质盒盖的中间部分,似乎颜色略微有些深。

凑上去仔细闻,才闻到极细微的一点异味。

“问题不是出在药上面,而是盒盖?但是侏儒被追杀,最后还是将药盒送到了我手中,药盒会在什么时候做过手脚?如果在侏儒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形下做了手脚,那么说明唐羡之的人追着侏儒已有一段时间,那么……”

“那说明,唐羡之自从当初海上遇见我的师门,看见我师门采火山火炼药,就可能留了心,一直盯着无尽天那边,所以才非常了解这药。这次来留山,可能还有一个原因,是要亲自在这药上做手脚。”

文臻想着唐羡之心思深沉,确实很有可能这么做,便点了点头。

药没有问题,问题却出在盖子上,将药盒偷梁换柱,用毒水煮过盖子,再放回侏儒怀里,让他临终把药送回给文臻。

文臻不发现便罢,发现了,也会因为对唐羡之的怀疑,不敢轻易用药,但是唐羡之要的就是她的犹豫和怀疑——不敢吃,长期装在煮过毒水的木盒里,盖子里的毒性会慢慢散发出来,药最终就会变成毒药。

从那盒盖的味道来看,那很可能是伤害神经的某种毒,这毒如果是燕绥撞上,伤害会非常大,或死或疯,如果是她吃,也可以以此来控制她,唐羡之怎么都不输。

这份心思巧妙毒辣,文臻摇摇头,再一次觉得心累。

燕绥也摇了摇头。

虽然累,却没累到点子上。

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就是这样的。

唐羡之和文臻一样,知道这药的珍贵,却不知道珍贵到关乎他的性命。

因为自从海上遇上无尽天炼药,他便知道唐羡之会盯上这事,所以之后故意让师门频繁送药,每次都极尽阵仗地护送,仿佛那药无比珍贵,唐羡之一开始自然上当,没少派人劫掠,劫去了却发现,不过是比平常丹药好一些的药罢了。

这样的事情次数多了,折损人手做无用功,唐羡之难免会受到压力和非议,不得不收手,只严密监视。

按说做到这地步,以后送药也就安全了,但偏偏师门为了解决他日渐严重的问题,闭关了几个月来练这最重要的药,导致两三个月没有丹药送来,因此隔了几个月之后送来苍南的这颗药,便引起了唐羡之的重视,亲自出手。

但终究因为之前燕绥的故布疑阵,他的重视没有达到应有的高度。

否则,毁掉药就够了。

燕绥唇角一弯,想着等唐羡之临死之前,一定要把这事告诉他,说不定可以让他死得更快一些。

“盒盖已经毁了,毒性不会渗透到药中,你把药吃了吧。要不要我喂你?”燕绥伸手去拿那药。

文臻手一收,瞟他一眼,慢悠悠道“我在想,如果这药真的是我吃的,唐羡之不会花这么多心思去追踪,这药,本来该是你的吧?”

“你吃的哪颗药不是我的?咱们俩到现在还要分彼此?”

“不仅是你的,甚至可能是最重要的一颗,是师门穷尽心力为你练的对不对?否则你何必专门让侏儒给我送去?”

“我那不是得罪了你得赶紧给你赔罪吗?”

文臻望定他,忽然甜蜜蜜笑起来,双手撑在桌边,低头看着微微仰头的燕绥,燕绥一看她那笑,就知道不好,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话找补,文臻已经笑眯眯温柔地道“燕绥,燕三,燕甜甜,这时候了你还敢和我撒谎,你啊,做个人吧!”

她抬脚,啪啪啪,踢断了桌子腿儿,椅子脚儿,小几墩儿,床榻垫儿,反正有腿的都踢断一条腿,让所有坐人躺人的东西都不再对称齐整,便说一声去做夜宵,扬长而去,走的时候还瞄了一下某人的第三条腿。

出了门,她直接下楼,找到店家,道“店家,楼上所有上房,我都包了,除了我方才住的那一间,全部安排你们的小二住进去。”

店家瞠目结舌地看她,文臻甩出一枚金钱“问一句,我就不要了。”

店家的衣袖飞快地拂过桌面,转眼金钱不在,世界也清净了。

随即店家安排自家店小二去住那些空着的上房,人人欢天喜地。

一肚子恼火的文臻釜底抽薪,让殿下今晚再没地方可以安睡,才稍稍出了气,去厨房准备去给自己做夜宵。

忽听脚步声响,有几个人走进门来,一眼看去,都是女子,只有一个看起来有点憨傻的男护卫。几人拥卫着一个女子,那女子身姿玲珑,个子算是高挑,戴着黑色的幂离。

她身边几人气色都不大好,颓然衰败,风尘仆仆,其中一个紫衣少女和幂离女子低声说了几句,那幂离女子一直频频点头,显得很是顺从模样。

屋外有小二在帮忙套着他们的马车,那车也是漆痕斑驳,满是灰尘,拉车的马却十分高大,且不用人带就自行离开,文臻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那紫衣少女上前对店家道“一间上房,一间普房。”

文臻看了几人一眼,心想这幂离女子是主子,明显是要一人一间的,其余的女子挤一间已经很窘迫了,怎么这个男护卫连房间也不配有吗?

“这位夫人,抱歉,小店上房已经客满了。”

“我们家公……小姐怎么能住那普通客房,店家,帮忙匀一间出来吧。”

那紫衣少女几番恳求,店家只是摇头,那幂离女子看他们始终说不出个结果,似乎也终于忍不住火气,忽然上前一步。

紫衣少女立即转身,牵住了她的衣袖,轻声说了几句。

幂离女子静默半晌,才抬手,慢慢扯开衣袖,低声道“普通客房也可以的……也就一夜工夫。”

她抬起衣袖时,腕间森然碧绿光芒一闪。

文臻忽然快步走了过去。

一边走一边笑道“哎呀,几位,打扰一下。我刚才要了间上房,准备招待客人,但客人明天才来,要么,就匀给你们吧!”

说着对店家使了个眼色,店家连忙点头,又示意小二去清理出一间房来。

紫衣少女喜道“哎呀,这就多谢姐姐了!”

文臻此时才看见这少女面容,算得上秀丽,难得的是气质非常优雅,某种程度上比那幂离女子风采还要胜上三分。

一个丫鬟,能有这般气质,想必就是与生俱来,文臻想起君珂也是这种类型,生来气质优雅,顿时对这紫衣少女生出几分好感。

店家在文臻示意下,将文臻旁边的上房空了出来,那紫衣少女扶着幂离女子进门,文臻打开隔壁的门看看,中文几个正在搬椅子凳子呢。

她听见隔壁唧唧哝哝商量着吃什么,那幂离女子听着小二报菜名,半天不置可否,文臻自下了楼去了厨房,看厨房里居然有新鲜驴肉,还有一种东堂少见的蔬菜蒲菜,便做了一盘驴牛双肉火烧,一锅奶汤蒲菜。一路端了上来。

文臻做的火烧,外层两面金黄酥脆掉渣,里层柔韧筋道面香十足,再将经过特殊调料同时烹制过的驴肉,和炒制过的牛肉香菜一并夹入,牛肉粒润而不燥,驴肉醇厚异香,油润适口,香菜便是色与香的最佳点缀,碧绿可喜,香气浓烈,夹入热腾腾的火烧,肉汁慢慢浸透火烧内部,一口咬下,先是酥脆的油饼渣簌簌满口,然后是浸透丰美肉汁的柔韧面饼,然后是牛肉的柔嫩多汁,驴肉的鲜美肥润,最后是香菜的清爽又浓烈的淡淡异香……

而奶汤蒲菜,清鲜脆嫩,汤汁滑爽,正好中和了肉火烧略略油腻的缺点。

驴肉本就有别致异香,又是文臻出手,等到火烧出锅,整个客栈的人都被惊动,忽然多了无数人流着口水叫菜,小二楼上楼下跑成了风火轮。

文臻端着菜经过隔壁,果然里头讨论的声音一停,随即那紫衣少女出来,召唤小二,道“请把这位姐姐的菜色照样给我们来一份。”

小二苦笑道“姑娘。这是人家自己做的,咱们店里买不着。”

楼下有人大喊道“喂,这位姑娘,分点过来,爷给银子!”接着便有七嘴八舌的声音都要买。

文臻探头对底下道“承惠一个火烧十两银子谢谢!”

底下一静,有人大骂“你强盗抢钱呢!”

文臻也不理会,而那紫衣少女原本嘴唇动动也想买,听见她报价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垂眼道“那……那算了。”说着很不好意思地对文臻一笑,便要关门。

文臻手一拦,笑道“瞧你家小姐还没吃晚饭吧?来,分你一点。”说着便十分自来熟地推门进入。

那紫衣少女没想到她这么自说自话,呆了一呆也只好跟进去,幂离女子已经取下了幂离,一张脸堪称美丽,只是眉宇分得有点开,眉毛画得也过于精致过于高,总显出几分凌人的盛气来。

见文臻进来,她眉头一挑,便要呵斥她出去,不知怎的,看了文臻身后一眼,忽然又住了口。

文臻倒没看见这一幕,她正在用备好的碗分食物,紫衣少女在她身后不断表示感谢,文臻只挥挥手,道一声大家都是女人,有缘相会,不过些许食物,何足挂齿。

说完她也不多留,也不打听对方情况,摆摆手便走了。走的时候,能隐约感觉到那两人都松了口气。

文臻回到隔壁,果然,某个豪奢的家伙,无法忍受断腿家具,也没有别的房间可以住,干脆让人买来全部家具,正在换,整个屋子没处下脚,还有一个巨大的拔步床,得拆开了向楼上运。导致整个长廊,楼梯,也都被家具堵住了。

文臻抱臂看着,心想这家伙的折腾能力越来越厉害了。

她只留下了一人份的点心和汤,没有燕绥的份。

无他,心中还有气。

气他对自己生命的轻贱态度。

气他到此刻还不能为了她去珍惜生命,是她不香,还是蛋糕不好吃?

这些都不值得他为生存多费一些心,多委屈屈从一下,多和命运抗争几日吗?

那药明显是他的救命药,为什么想也不想便推给了她?

她便是有隐疾,也不至于就要了性命,何须他如此牺牲?

不是必须的牺牲那就是愚蠢浪费。

文臻心里发愁,因为很明显,燕绥的思考方式已经开始走偏,正常人的思维已经无法揣度他。

她抱着手臂在那想心事,再一转头,点心和奶汤已经不见,嘴里被塞进一点剩余的饼皮,某个偷吃的不要脸的家伙还在试图诱哄“张嘴,啊——”

文臻啊地一声狠狠咬了下去,燕绥的手指却飞快地收了回去,顺手还在她脸颊上擦了一把,想了想,又在另一边脸上对称地擦了一把,擦完了看看,觉得两边留下的油迹深浅程度不一,便又端着她的脸,招呼正在吭哧吭哧想办法把拔步床往里挪的中文,“拿油彩来。”

文臻啪地打掉他的手,三两下把油迹擦干净,这要给他不断地修正调整下去,脸上迟早成画成全套的钟馗。

走廊上送家具来的店家愁眉苦脸地道“客人,这床拆了都不好搬,您瞧这客栈屋子小,没道理要这么大的床啊!”

“对于尔等这种普通人,自然是不需要这么大的床的。”燕绥淡淡答。

文臻一把推开又暗搓搓开车的某人。

这么一推,在长廊上斜对隔壁窗户的她,忽然看见隔壁屋内白光一闪,然后一声惊叫。

普通客房在楼下,那女子的护卫等人也听见了惊叫,要往楼上冲,却被家具挡住。

文臻立马抓住身边一样东西便砸了出去。

那东西哗啦一下砸破窗户,啪地一声将那白光砸歪,一声闷响,伴随桌椅翻倒之声,等到文臻冲进屋内,就看见满地狼藉,两只惊惶抱在一起的鹌鹑。

那刺客已经不见。

文臻叹口气。

毕竟不是人人都像她一样,对刺客这种生物早混出免疫力来的。

她对燕绥看了一眼,燕绥漠不关心地将最后一点火烧吃了。

文臻又对室内那一对鹌鹑看了一眼,心想鹌鹑遇见自己两人,也是活该倒霉。

两人从看见幂离女子腕上戴的星芒祖母绿的第一眼,便将她做为了攻略目标。原因无它,两人要去华昌郡,华昌郡王据说野心勃勃,有意谋反,就是因为封地里挖出了一个祖母绿矿。还是极少见的星芒祖母绿。

这东西极其珍稀,也不可能大量拿到市面上,这女子腕上已经戴上了祖母绿,说明要么和华昌王有关,要么身份尊贵。

但她的从属,衣着,出手来看,她现在处于一种窘迫的境遇,护卫已经伤亡很厉害。

这种身份,这种境遇,很可能处于被追杀或者逃难状态。

这种身份的人也一定非常谨慎多疑,所以文臻先市恩,但一点食物赠与并不足以和对方攀关系,只不过打个底罢了。

然后燕绥换家具,堵住了所有上楼的路,给追杀对方的刺客制造机会。

但也因为堵住了所有的路,对方要刺杀只能从屋顶往下。

换家具后,两人便自然得在走廊上等待,那么就能第一时间看见从屋顶下来大的刺客,出手赶走刺客,来当这个现成的恩人。

展示武力,自然也会被急缺护卫的对方看在眼里,起意招揽。

一切都在看见那抹绿芒的瞬间便已经安排妥当,文臻甚至一个眼神都没给燕绥,燕绥便已经配合完了。

果然片刻之后,那两个女子便真心诚意地感谢文臻,并邀请她共进夜宵。

共进夜宵是假,怕刺客卷土重来想拉住她保护是真。

文臻就当不明白,继续扮演热情爽朗的江湖女子,和对方通了名。

文臻自称姓隋名丹高,这样燕绥喊她蛋糕儿的时候便不会露馅,燕绥那性子,可不是随便肯改称呼的人。

对方那高傲女子自称姓姚,名皓莹,紫衣女子是她的侍女,随她姓,单名一个妍字。

一顿夜宵吃完,文臻已经诉说完想要去华昌郡探亲却发现封锁道路的苦恼,姚皓莹和姚妍对视一眼,果然表明自己两人也是要去华昌郡,并且有通关文书,可以一起同行。

文臻大喜,当即约定了明日一起出发的时辰,便告辞回房。

回房果然看见一切都已经恢复原状,一个巨大得突兀的拔步床横空出世,而美人正于床上海棠春睡。

文臻丝毫不解风情地走过去,捏住了他一边的耳朵,半晌,美人叹口气,懒懒道“还有一边耳朵呢?”

文臻拎住另一边,燕绥又道“靠近些。捏的角度不对称。”

文臻又靠近些,燕绥顺势手一按,将她的脸按向自己。

结果文臻手臂煞风景地挺得直直的,硬撑着把自己定在离他脸零点零几公分的地方,噗地吹飞了他额上微乱的发,笑道“想索吻?隔空吻一个。顺便通知一下,什么时候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什么时候咱们才有真正实际的碰触哟。”

燕绥也轻轻一吹,吹起了她的刘海,懒懒道“你要是同意全身给我吹一遍,我也没意见。”

第三百五十七章 一家三口娃最丑

文臻不由自主想象了一下,觉得没羞没躁,不可描述,而且好像比真刀实枪还刺激一些,感觉到有点控制不住的热度腾腾地要蹿起,忍不住就想干些不可描述的事儿,忙咳嗽一声,正色道“说正事,逮住了没有?”

燕绥斜斜看她一眼,眼底星光流转桃花泛,都是撩人且了然的笑意。

他的小蛋糕,看似甜蜜实则强硬,看似腹黑实则暗藏真纯,于情爱一道,其实还是个懵懂而柔软的小姑娘,不羞涩不扭捏,有着对人生**最自然的向往和投入,真实得让人心花荡漾。

燕绥一直觉得食色性也,人伦大欲,本就是自然之道,何以渐渐被丑化羞耻?想必淫者见淫罢了。

如此也就更加看不上那些男人一个眼神就娇嗔羞赧的扭扭捏捏女人,如此反应灵敏,想必内心早已春情泛滥,偏要做那玉洁冰清状,实在造作。

文臻眼看他的眼神越来越深,之前可能还是撩拨调戏,现在眼看再不打断就要进入前戏,急忙又煞风景问了一句“你没弄死刺客吧?”

燕绥瞟她一眼,对她的小九九心知肚明,这才坐直身体,道“拿下了。也问出来了。那两个,名字是对的,姓是假的,实则姓步。”

“尧国皇族?”

“对,尧王颇受宠爱的女儿。在朝中还有铁血公主的称号,据说很有当年镇国公主风采,镇国公主就是现今大燕冀北成王的王妃。早年曾在尧国摄政。”

文臻回想了一下,实在没看出那位步皓莹哪里铁血风范了。

他们真的理解铁血两个字的定义么?

“那怎么还会被追杀?”

“尧国朝廷现在乱得很,诸子争位,连这位受宠的公主,都生出无尽雄心。她不知道是打听出了华昌郡有些不安分,便准备亲身前往华昌郡,游说华昌王与她联合,效仿当年镇国公主金殿嗜血,拿下皇位。这事儿被她那些哥哥弟弟知道了,自然也不会容得她活着。她带了百余护卫出京,到现在全军覆没,你看到的那个,还是她拿钱临时招募的。”

文臻笑了一下,摇摇头,心想真是权欲迷人眼,这位脑子也是秀逗了。

别说一个女子争夺帝位本就欠缺法理大义规则人心支持,就算尧国有过镇国摄政公主先例,给了这位公主一点虚幻的希望,但是和华昌王合作?华昌王如果想反,自己是要做皇帝的,凭什么要拥立她?她又能给华昌王什么?如果不能给皇位,那华昌王又凭什么为她做嫁衣呢?

更何况眼光短浅,只看见摄政公主的成功与风光,却忘了这位公主后来被剥夺权柄,被逼嫁,不得不解散军队,抱琴出关远嫁和亲大燕,终生不得归尧国呢!

知道了情况,也就放下了心。尧国和东堂不接壤,尧国的内政很难影响到东堂,燕绥和文臻也就不想费太多心思,借着这群人过个路,做点想做的事,就分道扬镳。

燕绥伸手又要抱上来,文臻假笑着把他推回榻上,转身另找了间上房去睡觉了。没办法,哪怕做了假脉象,也不敢再和燕绥同房,只能经常找点矛盾撒个气,好拉开距离。

好在燕绥哪怕对于此道,也是可有可无的,并非不喜欢,依旧不上心。

文臻有时候不知该为此是喜是悲。

她去自己房间的时候,路过步皓莹的房间,注意到步妍并没有去那间普通客房和别人挤,也睡在房内,但这没什么奇怪的,贵族要侍女陪夜很正常。

但是文臻想起,那间房内,是没有供丫鬟睡觉的小榻,也没有隔间的。

那么步妍睡在哪里?床下脚踏上吗?

文臻对步妍印象很好,心中有些怜悯,因此脚步就停了停,隐约听见里头声音唧唧哝哝,音色发腻,不禁有些讶异有些好笑,心想步皓莹在人前瞧着高傲劲儿,私底下倒如此温柔婉转。

随即她皱起眉头。

怎么隐约听见男声?

步皓莹在和人私会?

对方身份特殊,文臻不敢大意,转身掠到屋顶上,就着先前破了只勉强盖好的屋瓦缝隙往下看,却看见步皓莹正从澡桶里跨出来,而步妍捧着浴衣迎上去,扶住了她。

屋内并没有男人,这一幕涉及**,文臻自然不好多看,便下了屋顶。

只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想来想去却又想不出,文臻并不为难自己,转身回房睡觉。之后并没有刺客再来打扰,燕绥的人自然会将那些刺客打发掉,以免影响他们进华昌郡的计划。

次日众人便一起上路,各自套了车,步皓莹套车的四匹马颇讲究地披着华丽的鞍鞯,满身缀饰,和整辆车的落魄格格不入,燕绥也多看了几眼。

一路上,燕绥的护卫又十分花哨地出手,驱赶了几次刺客,充分展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没多久便到了华昌郡治下一个小城平安,城门前守卫森严,出城进城的人都很少,守城的士兵态度恶劣,不断将人阻拦在城门之外,文臻瞧着,有些担心地道“看样子戒备很森严啊。”

身边车帘掀开,步皓莹探头看一眼,又轻蔑地看她一眼,下巴对车内一抬,道“你去,把我的信物拿给他们看。”

步妍上前,和那守门士兵对答几句,那士兵神情有些惊讶,转身回报,不多时,城门上匆匆下了一个城门官,亲自迎上前,将众人迎进了城门内。

步皓莹一直有点紧张地看着前方,此时终于放下心来,得意地瞟了文臻一眼,放下帘子。

文臻看了步妍一眼,那侍女倒没什么喜色,没有立即上车,反而凑过来轻声对文臻道“虽说进了城,但是城内一时恐怕也难找宿处,几位随我们一起去驿馆居住可好?”

文臻笑看她一眼,应了,回到车上对燕绥道“步皓莹是个草包。步妍倒是聪明,知道进城可不代表安全了。”

燕绥以手支头,半闭着眼睛,“你就爱操心别人,也不多操心操心我。”

文臻跪坐在他身前,伸手给他按摩额头,一边笑道“我倒是想操心呢。就怕操心太过又要引来宫斗了。步皓莹这几天给你送汤送水的,怎么样,吃着还顺口吗?”

燕绥道“这你得问中文。”

车辕前中文隔着帘子道“主子,这你得问德语。”

赶车的德语道“不,这得问英文。”

车旁骑马的英文道“日语!日语!”

车后面日语粗声粗气地道“我屋子里的马桶不会说话。”

文臻“……”

可怜的步皓莹。

中文的声音再次传来“主子,姑娘,你们可犯不着为了这点子事吃醋。那位公主啊,脑子大概也就文蛋蛋那么大,不晓得主子身份,也就是看主子一张脸,撩拨撩拨,心里想着的大概是想路上无聊收个面首,能成便成,不能成便算。也不想想是谁帮了她们,也不想想之前自己多狼狈。这种货色,别说送汤,送王位我主子都不带多看一眼的。”

“那可不。”文臻正色道,“你家主子早就是我第一号面首,轮得到别人?”

中文呛了一下,不敢接话了。燕绥却笑起来,伸手来摸她,道“那么,公主殿下,请问你的二号面首是谁?”

“二号啊,文甜甜。”

“三号呢?”

“三号,香菜精。”

这个典故显然燕绥不懂,但并不妨碍他知道依旧指自己。斜斜看她“警告一下,每起一个绰号,就要肉偿一次。”

“行啊,没问题!”文臻答得非常爽快,将燕绥故意压低语气营造的暧昧气氛冲得烟消云散。

车身一震,外头有人说到了,文臻掀开车帘,看见果然是驿馆,又赞一声,道这小城驿馆倒还挺新。

她衣裙有点宽大,看着拖拖拉拉的,下车的时候中文下意识要扶,一眼看见他家主子,顿时那手便拐了个弯,在自己身上一拍,道“我去车后给您拿凳子。”

文臻笑道“拿什么凳子,不会跳了?”自己轻松挪了下去,转身对着后出来的燕绥伸手,对他眨了眨眼睛,怪腔怪调道“公主殿下请——”

燕绥也不生气,当真伸手给她让她扶了下来,前头步皓莹正下车,听见这一句立即回头,再一看两人这个姿势,立即皱眉,想要说什么,步妍拉住了她,但她依旧甩掉了步妍的手,扬声道“姑娘家自重一些,这些称呼也是随口叫得的?还是叫人家爷们?”

文臻还没回答,燕绥长眉一挑,已经道“姑娘家自重些,他人闺阁之事,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步皓莹“……”

文臻忍不住想笑,其实这段时间,她对燕绥一直忽冷忽热,虽也习惯性照顾,但心中总难免有点怨气,很多时候其实是在挤兑他,但燕绥此刻毫不犹豫的毒舌袒护,还是让她心情好了许多。

她一笑便天光灿烂,眼眸弯起的是最美的弧度,燕绥的眼睛里立时再没了旁人,满满都是这冬日桃花般的笑意。步皓莹脸色阵青阵白了一阵,终于还是不敢发作,一拂袖当先进了驿馆。

文臻慢条斯理整理了袖子,和燕绥进去,燕绥瞟一眼她的衣裙,还让她扶着,手按在她手腕上,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最近忽然喜欢穿宽松裙子?”

“我一直不喜欢紧身劲装啊你不知道?”文臻愕然道,“而且入乡随俗,尧国女子衣裙都是这个版式你没发现?”

“我需要发现吗?这世上不就你一个女人?”

“虽然这情话很土,但是还是和刚才一样,取悦我了。”

“所以肉偿再加多一次?”

“行啊,你是要松板肉,还是夹沙肉?要不今天给你烤个全套的乳猪……”

两人边胡扯边进门,跨过门槛时文臻拎起裙摆,心想建议从尧国走,目的不就是为了尧国女子的宽大裙子?

倒不是现在就有了肚子需要遮掩,还早得很,而是必须早早穿上宽松衣裳,给燕绥看成习惯,这样后头需要遮掩肚子时,才不会被燕绥察觉异常。

整日和燕绥唐羡之这种人周旋,文臻觉得现在自己已经从头顶到脚底,都长满了心眼。

两人连同护卫被安排在一个偏僻的小院,很明显驿站这边以为他们都是护卫,步皓莹看样子也没解释。文臻和燕绥自然不会在意,护卫们打扫的时候,文臻便习惯性去厨房,准备自己弄两个菜,结果发现厨房里的菜都拿去供应那位公主了,剩下的都是歪瓜裂枣,文臻干脆自己出去采买,燕绥听说了,便命人给他换衣服,又命人去拿买菜车。

文臻“……”

不是,你对买菜有什么误解?

片刻后,她看见燕绥换了一身更干净的银袍,而日语拿过一个木质的板子一样的东西,三两下便打开组装成了一个很像现代买菜小推车的小车,有点像传说中唐羡之设计的买菜车,却比那个更细致,分格分层,长格短筐,能装各种东西,甚至还有防止肉类鱼类漏水漏液的承水盘。

文臻手端着下巴,眼珠咕噜噜瞧着那车,心想这是多久远的一口气,一直憋到了今天。

买菜也要一血当初被唐羡之碾压之耻吗?

“你们出门连这个都带着?”

日语憨笑“不费事,临时做一个罢了。”

文臻只好拖着她的小推车和她的殿下出了门,为了避免引人侧目,她将那车子先用布挡住,想了想,又放了当初燕绥送给她的珍珠獠牙兔子在里头。

她推着车,车里一个珍珠兔子,燕绥的手伸过来,揽住了她的腰,文臻也懒得推推拒拒,出了门自然有人看过来,毕竟身边有个长得祸国殃民的,文臻也早已习惯了,但是奇怪的是,这回虽然还是眼风乱飞,但是多半只是飞了一两眼,便悻悻放弃了。

文臻低头,嗯,她推着小推车,燕绥揽着她……

她忽然格格笑起来。

特么的,真像现代那世的一家三口。

她一笑,燕绥低头看了看,不知怎的,竟然像也get到了那个点,正巧经过了一个卖玩具的摊子,他顺手从摊子上拿了一个木头雕的娃娃,往小车里一扔,道“行了,凑齐了。”

文臻瞟他“凑齐了什么?”

“一家三口……”燕绥上下打量。

文臻“嗯?”

燕绥“……娃最丑。”

文臻“呵!”

最近十分殷勤忙着将功赎罪的英文急忙凑过来打圆场,道“怎么会呢,主子和姑娘的小主子,一定是最美的,我最丑,我最丑!”

文臻“……”

燕绥“……你还是回天京去吧。”

文臻推着车子走了几步,将那只珍珠兔子塞到木头娃娃怀里,忽然道“怎么,不排斥娃娃了?”

燕绥“你生的我怎么会不喜欢?怎么,如此触景生情,你有了?”

文臻格格一笑“我有没有,你不知道?就看你时时不忘记把我脉的德行,我还以为你很期盼我有呢。”

“这不是看你胃口不如以前,还时不时有点犯恶心么。孕妇可不就是这样?”

“想不到你连这个都懂啊。”

“原先是不懂的,但你有这般症状,自然和这般症状有关的所有疾病我都要过一过心。”

“我倒是想有呢,可你忘记我那些针了。忘记老方说啥了?”

“你知道自己身体便好。”燕绥抚了抚她的发,“孩子的事,我不想和你争吵,我也不会再说不要他,但是你要明白,孩子毕竟还是虚无缥缈的,我没有办法现在就对他产生爱意,爱到超过你。”

文臻默然。

这一刻她想她理解了燕绥。

他这一路行走,穿空雾赏月影看虚花领世间最淡薄的人情,所经所得皆不留心,眼眸里至今唯一倒映的,也许只是她的影子。

双手唯一想抓住的,也许只是她的双肩。

身周人来来去去,都不能印上他心版,要他对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产生感情,甚至不介意为此影响他所唯一在乎的人,也太难了。

所以直到现在,他依旧未松口,她也依旧不能对他坦白。

“那你也要明白,我对你的爱也超过一切。既然我们互相只在意对方的爱,那就要学会为对方珍重爱惜自己。”文臻道,“送药的事,如果再有下一次,那我真要换一个人去爱了。”

燕绥停了一停。

在一起这许久,哪怕有些事都做了很多次,但是文臻这个冷心冷肠的家伙,像是生怕心意说出口就要收钱一样,很少愿意和他甜言蜜语。

如今这般言语,于他也是难得,他的步子慢了一慢,一时间心间有种陌生的感觉慢慢盈起,像夏日潮水涨过了堤岸,携着满湖莲花的香气和暖阳烘烤过的热气,氤氲地透进骨髓里。

他忍不住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却又不愿意停下此刻与她相伴的脚步,于是顺手又在经过的摊子上取了一朵看起来最美的花钗,插在她鬓边。

第三百五十八章 私会?

英文动作很快地在摊主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扔过去一锭银子。

文臻含笑抬手摸了摸花钗,花钗虽普通,但是是她喜欢的玉质,喜欢的颜色,喜欢的式样,连装饰的米珠都是她喜欢的淡粉色珠光,方才那摊子上首饰琳琅满目,围了一圈挑花了眼的女子,可燕绥只是经过,长长的手臂越过人头,就选出了她最心水的一款。

如果不是对她的一切万分在意,是做不到这般准确的。

他的漫不经心底,藏着对她的诸般细节的早已揣摩在心。

燕绥端详了一下文臻,伸手给她把钗又斜了斜,让那珠子垂在眼尾,淡粉珠光和微圆眼眸交相辉映,她眼眸里像藏了一整座星光海。

一边给她整钗子一边问她“那你爱谁?”

“另一个男人。他会和我一起洗澡,一起吃饭,一起同床,还没你那必须横平竖直的臭毛病……”

燕绥放下手,钗边珠子打在文臻睫毛上,她哎哟一声,燕绥已经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轻声道“就说不能要小崽子……”

文臻无奈地摊开手,男人啊,太聪明就是不可爱。

两人去买菜,文臻原以为燕绥要一雪前耻,也像当初唐羡之一样,舌战卖菜老汉,还价对半砍,雄霸菜市场……然而她发现自己想多了,燕绥的雄心并没有泛滥到这个地步,他也不需要还价,他站在肉案前,眼皮下垂,淡淡看着猪的尸首,垫着手帕的手指随意指指,心有灵犀的中文便上前,将那些看起来都差不多的猪肉,按照他指示的死亡日期和形状进行准确有序的分类。如果形状不能形成完美配对,中文会干脆拔刀——基本上这个时候肉案摊主眼皮一翻便要晕倒了,然而中文只是想帮忙修整形状而已。

基本上那肉按新鲜度一排列,摊主也就明白了,自然奉上最好的猪肉,连带让价五成。

依次可以类推所有的鸡鸭鱼肉菜蔬水产……燕绥往那一站,眼皮一垂,他天生特别的气场,完全可以达到清场的效果,再加上那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十分犀利的眼神,能够将一个摊子上摊主所有的小心思一眼圈定,所以文臻之后的买菜十分顺利,到得后来,身边的人很少,围观的人却有点多,文臻随便买了几样,赶紧走了。

出了集市,人却没有变少,反倒有些拥挤,文臻推着车,怕拥挤的人碰着自己的肚子,将“婴儿车”理直气壮往燕绥面前一推,道“男盆牛,展现你男友力的时候到了!”

中文英文等等急忙伸手来接——怎么能叫他家殿下推个小推车在街上走,东堂不要面子了?

文臻也不阻拦,笑吟吟看着,燕绥伸手一拦,眼尾一斜“你们是她男友?”

忠心护卫们的手缩得比伸出来更快。并光速消失在燕绥视野之内。

燕绥一手揽着她,一手推着小推车,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躲避人群的,明明也就那么随意走着,人流就自然避开了。他身高臂长,一只手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小车扶手上,完全不需要用力,车子便轻轻松松向前走,连带他的姿态依旧挺拔随意,让刚才在人群中卖力挣扎的短腿短臂星人文臻看得嫉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

密集的人流里,文臻在他怀中四面打量了一下,道“这小城似乎也太热闹了些。我好像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应该是有你在,这个小城该有不太好的预感才是。”

前方驿馆在望,这一段路比较偏僻,四面无人。燕绥忽然道“上次听你说过男友力,今儿给你看什么叫真正的男友力。”伸手在小推车上一按,咔哒一声,小推车忽然向前滑行,自己蹬蹬蹬地往驿馆而去。

文臻“……”

“是挺男友力,这一幕让我产生了掐死男友的巨大动力。”

“你应该这样想,”燕绥不紧不慢地道,“我明明可以让车子自己走,却依旧愿意顶着众人惊诧的目光亲自帮你推,这种愿意为了自己女人亲力亲为的心,才是真正的男友力。当然,你如果愿意,我还可以展示男友力的更多方面,比如……”

“比如。”文臻道,“去亲力亲为地帮我把鸡杀了,把肉切成丝,把冬笋剥壳,把鱼切成片……”

她忽然停住,燕绥也手一招,中文冒出来,去按停那个小推车,但是已经迟了,一条身影蹿出来,险些撞上那小车,一声惊叫,然后中文冲过去,抓住小推车,对那人笑道“姑娘没撞着吧?都怪这路下坡,我一个不小心松了手,这车便自己跑了。”

那人抬起头来,正是步皓莹的那个侍女步妍,她有点茫然地看了看平坦的地面,又看看那小车,好在车上文臻还是罩了布,挡住了构造,布下面露出些菜蔬来,虽然别致,倒也不至于太招眼。

步妍性情温柔端庄,只是红了脸,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又对文臻燕绥行了礼,便退了回去。

文臻也没在意,回到厨房,弄了几个菜,弄完菜端着回房的路上,却看见一道花墙圈着什么场地,步皓莹和步妍正从里面出来,步皓莹头发湿着,面色红润,边走边笑道“没想到这小城驿站,居然还能有温泉。这一泡,风尘尽洗,真舒服……对了你刚才都忙着照顾我了,也没顾上洗,要么你等会也来泡泡。”

步妍一抬眼看见文臻,笑道“隋姑娘。这里有个好池子,吃完饭一起来泡泡吧。”

文臻看见温泉,也有些心痒,出门在外,洗个痛快澡很难得。便笑着应了,回去陪燕绥吃了饭,便拿了衣裳说要去洗澡。

燕绥立即毛遂自荐愿为公主殿下擦背,听说还有一个步妍在,顿觉扫兴,刚对中文使了一个眼色,文臻便道“怎么,想叫中文把那丫鬟撵出去?至于嘛?殿下你做个人吧。”

燕绥也只好罢了。文臻拿了衣服去泡温泉,心知池子只有一个,一旦步妍泡过,燕绥再想泡也不会去泡,自己也可以安心洗个澡。

德语和日语不做声地跟了过去,他们会守住温泉的两头。燕绥从不让文臻单独出现在任何场合。

到了温泉池边,果然步妍已经在了,好在池子不小,步妍又素来懂规矩,远远地在另一头。两人打个招呼,便各据一头,各泡各的。

这池子是半露天的,上头还有顶棚,垂着厚实的帘子,算是遮蔽雨雪聚拢热气所用,此时已经十一月初,尧国气候偏寒,夜间尤其寒冷,但这温泉热力却很足,白气氤氲,墙壁上凝着晶莹的水珠。

文臻穿着中衣下了水,进水就舒服地叹了口气,舒展开双臂,靠在壁上。

对面步妍在轻轻撩水,热气弥漫里,文臻只看见对方露在水面上的肩膀。

文臻半闭着眼睛在放空,听得水声微微,步妍似乎转身在拿皂角,文臻无意中睁开眼,正看见对方转身,拿了皂角又转回来。

透过雾气看这一刻的动作,文臻忽然微微一怔,觉得哪里好像有点不对。

但这感觉一瞬即逝,她撩着水,漫不经心地道“妍儿啊,我有件事……”

她忽然住了口,觉得头有点重,侧头揉揉额角。

温泉水底的热眼咕嘟咕嘟轻响,雾气游离于池上,将这一方天地都遮掩得影影绰绰。

文臻还是那个侧头半躺的姿势,眼睛闭着,呼吸匀净,似乎已经睡着了。

轻微的水声响起,朦胧雾气里,步妍起身,走了过来。

……

燕绥所在的小院门忽然被敲响。

中文去开门,就看见步皓莹神色有点犹疑地站在门口,轻声道“对不住……打扰了……我有点不安……方才我出门散步,无意中看见温泉方向,好像有个黑影翻墙过去了,我……我挺害怕,我的侍女打算去那泡澡的……但我手无缚鸡之力,也不敢一个人过去,你们能不能……”

中文微微变色,刚一回头,燕绥已经走了出来,步皓莹看见他,眼睛便一亮。

不等她再说什么,燕绥已经掠向温泉方向。

……

文臻坐在温泉边,微微向后仰躺着,气息匀净。

水波流动声起,有人慢慢趟水过来,黑色的薄薄的绢衣在水面上蔓延开一片浓雾之色。

黑衣里头的薄薄里衣湿透了贴在身上,露出属于男子的肌理分明的肌肤,平坦的胸,和一些隐约的性征轮廓。

他停在文臻身边,微微侧着身子,让身体轮廓能被外来的人一眼看见,然后低下脸,靠近文臻的唇。

便在此时,有风声接近。

那人迅速伸手去摸文臻的颈项,看上去就像暧昧的爱抚一般,然而那风声无比快捷,转眼就到了背后,随即一道风声卷过,温泉水流拔地而起,在那人和文臻之间矗立成墙,那墙随即轰然向那人倒下,劈头盖脸,凶猛无伦,那人被打得向后一仰,一个倒翻出了温泉池子,消失在雾气掩映的树丛后。

衣袂带风声响,德语日语追了过去。

池子里,文臻有点懵懂地睁开眼,抹一把脸上的水,愕然道“怎么了?”

燕绥站在池子边,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步皓莹站在他身边,瞪大眼捂着嘴,指着那男人消失的地方,“他他他……你你你……”

“什么他啊我啊的。”文臻皱眉看了看四周,“发生了什么事?姚妍呢?”

“公子,这里发现了一个人!”日语的呼叫声传来,两人拨开温泉后头的重重灌木,一个女子浑身湿透趴在地下,她身上只着雪白中衣,因此两个护卫都侧着身,目不斜视,也不好靠近。

步皓莹惊呼一声,奔了过去,“妍儿!”将人扶起来一看,正是步妍。

步皓莹脱下披风,罩在步妍身上,步妍睁开眼,捂住后颈,道“好痛……”

众人目光掠过来,她后颈果然青了一块。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我刚刚想来洗温泉,才走到门口,忽然后颈一痛,然后我人就在这儿了……”

步皓莹心疼地裹紧瑟瑟发抖的步妍,转头看文臻,忽然冷笑“隋姑娘,方才那是你什么人哪?要和你这温泉私会,和我侍女说一声打发走她便是了,何必下这样的狠手!”

“什么什么?什么私会?”文臻揉揉眼睛,诧异地道,“我不就是在这好好泡澡么?姚妍也在,还是她约我的呢。哎,姚妍,你好端端地怎么跑上去了?”

步妍抬起头来,和她同样的一脸茫然诧异,嗫嚅了几声,道“我……我没……不……我……”

步皓莹眉头一竖,道“妍儿,你什么时候约她一起泡澡了?你怎么没和我说?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和人一起洗澡的么?你说呀,说实话啊,可别心软,别随便给人拉来当挡箭牌,小心影响自己的清誉!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恶心事儿呢!”

“哎哎你说什么,什么清誉,什么恶心事儿?”文臻瞪大眼,“我来洗的时候,姚妍已经在了,然后我莫名其妙睡着了,能有什么事儿?”

“有什么事儿?你的情郎偷偷进来,打昏了妍儿,和你私会!”

燕绥看向守卫的德语等人,德语一脸难色,半晌低声道“我和日语远远地一人守一边,没看见有人,除非从那边围墙……”说着指了指温泉靠着的外墙。

“没话说了吧?这可是你们自己人看守的,我可没法子买通他们!”步皓莹眉头一挑,随即又转为幽幽一叹,“我本不想这样说你,毕竟你也帮了我们一路。但是你一来伤害妍儿太过无情,妍儿很喜欢我的,你瞧方才她还想着帮你掩饰,你过意得去?二来我也不忍心眼看你这样骗燕公子……”说着眼风对燕绥一掠。

燕绥就好像没看见,只盯着文臻,问“怎么办?”

步皓莹隐约觉得这话问得奇怪,随即见文臻耸耸肩,“有点难办。”

步皓莹瞪大眼瞧着,怒气上冲,声音都忍不住尖利了几分“什么怎么办?还问她怎么办?燕公子你没瞧见吗?这女人不守妇道,借泡温泉之机还要和人勾搭,这可是你亲眼看见的!”

第三百五十九章

“是啊,我亲眼看见的。”燕绥转头吩咐中文,“那个奸夫是谁?给你一晚上时间,一定给我找出来,他哪片肌肤碰到文臻的洗澡水,就剥去哪片肌肤;哪根手指碰到文臻,就砍去哪根手指。”

裹在披风里的步妍,忽然激灵灵打个寒战。

燕绥脱下自己的披风,文臻起身,披风悠悠罩在她的肩头,燕绥伸手,将她从水中接出。

步妍垂下头,步皓莹睁大眼睛,对这一幕接受不能。

“她呢!她呢!她背叛了你,你就不给她任何惩罚吗?她也碰触过那男人肌肤,也泡过他泡过的水,你怎么就不砍她手指剥她皮呢!你,你连问都没问她一句!”

“我问过了。”燕绥侧头,又问文臻,“再问一遍,怎么办?”

文臻笑笑,裹着披风走了几步,忽然一绕,便绕到了步妍和步皓莹面前。

步皓莹色变,往步妍身后躲了躲。

文臻低头,笑吟吟看着她道“怎么,失望了?后悔了?想不通了?想不通精心设计的这样一出戏,偏偏遇上了不按牌理出牌的人?”

步皓莹咬牙,半晌低声冷笑道“你便是能蛊惑得这男人犯蠢信你,但当真他心里就没有一丝怀疑?但只要种下一点怀疑的种子……”

“你便有机会乘虚而入?”文臻接口,格格地笑,“做梦呢你。”

她蹲下身,捏住了步皓莹的下巴,步皓莹想躲,却根本躲不过,步妍抬手来拨,文臻忽然一抬脚,一脚狠狠踹上了她的下身!

啊地一声惨叫,步妍被这一脚踹撞在墙上,撞得整座花墙粉灰簌簌落,她双手抱着下身,整个人弯成了虾子,在一地灰土中翻滚,发出已经无声的嘶喊。

步皓莹一声惊叫,脸色惨白,想要扑过去,却被文臻捏住了动弹不得,文臻双指如铁钳,步皓莹疼得整张脸都扭成了团。

文臻笑吟吟问候步妍,“不好意思,踹痛了你的小弟弟,可能以后他就不能传宗接代了,不过反正你这个人妖也没打算发挥他的作用,我说不定还是帮你解决了一个累赘,你就不用谢我了。”

步妍霍然抬头,扭曲全是汗水的脸上神情惊怖。

“心思很深,可惜用错了人。”文臻手指点点步妍,“你是不是看见那个小推车后,猜出了他的身份。然后便想出了这个狗血缺德招数?你邀我泡澡,亲身上阵,切换到男人身份,在水池中下迷药将我迷倒,再由你那位主子掐算好时间,把燕绥引来,让他看见我和别的男人温泉私会,好教他生气和我决裂,然后再让你的主子乘虚而入,只要获得他一丝欢心,你们主仆俩,就有了强大的后盾,不仅能保这一路安全,说不定还能捞到不少好处,是不是?”

中文噗地一声笑出来,几个护卫对视一眼,各自摇了摇头。

真是的,用这招对付文大人?

讲真,文大人没玩过宅斗,她玩的都是朝堂世家,算计的都是风云天下。

殿下也没遇见过这样的品种,他面对的都是皇家诡谲,豪强争夺,便是女人追逐,也是唐慕之这种顶尖贵女,可驭兽,可跋扈,可流血十丈,可狠辣自伤,但也绝不屑于这后宅伎俩,闺阁勾当。

这种伎俩对谁可能都有用,毕竟是人都有爱憎心,欲与贪,也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生发无数误解和背离。

但对这两人?

一个明镜心看透世情人心,一个天上风不为俗事停留。

对这主仆俩,中文连吐槽的兴趣都没有。

文臻耸耸肩,她觉得无趣,殿下太不配合了,演个戏怎么了?殿下就不能教主式咆哮哭喊一阵让她也展示一下哭泣哀求的演技吗?

太聪明了,人生也就失去了很多乐趣。

步妍忽然连滚带爬地过来,一把抱住了文臻的腿,中文等人眉毛一耸要动,燕绥摇摇头。

因为文臻已经一脚踢开了她,弯腰拂了拂衣角,道“恶心!”

之前就因为步皓莹房间里低沉的男声起过怀疑,今晚温泉泡澡终于证实了她的猜测,这位优雅的侍女,竟然是个双性人。尧国皇室盛产奇葩吗?

步妍不敢动了,趴在她三步远的地方也不敢起身,呜咽着道“姑娘,姑娘,是我失心疯,是我忘恩负义,是我撺掇了我们小姐……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这一路护卫凋零,眼下还有很重要的事需要人帮助,回去的路风险更大……求您处置我便行,不要怪小姐,她都是听我的……”

“哟,真是感天动地主仆情哪。”文臻哈哈笑一声,松开手指,拍拍步皓莹的脸,道,“你们其实想得有点多。这恶人嘛,其实自有天收,我又何必脏了手呢。”

她拿手绢擦了手,笑道“友情提醒,你很快就会为得罪了我们后悔的。”转身把手往燕绥臂弯里一插,便拐着燕绥走了。护卫们也没多看一眼,亦步亦趋而去。

步皓莹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没有继续追究,死里逃生大喘一口气,赶紧转身扶起步妍,“怎么样?你怎么样了?”

又忍不住低声埋怨“你胆子也太大了!我就说不行……”

“你什么时候说过不行?”步妍忽然打断了她的话,“还是我在那女人面前说上几句,你就真以为自己无辜了?”

步皓莹呛了一呛,眼底泛起恼怒之色,但接触到步妍目光,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不敢说话了。

步妍挣扎着站起来,犹自弯着腰,声音低沉冷漠“通知所有下人,立即就走。”

“现在就走?这深更半夜的。再说这是在尧国,我们已经通报了身份,这里的县令等会就来拜会我了,我让他调衙役兵丁来保护我,就算这几个人是别国王公,也不能拿我怎样吧!”

“那点兵丁衙役对常人有用,对这些人没用!别废话了!赶紧走!”

步皓莹不敢说话,赶紧扶着她就走,匆匆赶回房间收拾细软,等到收拾好东西喊齐了人套好了车正要出门,就看见了一片火光,还听见兵甲撞击之声,前院有人长声喝道“搜查奸细,所有人呆在原地,不得出房间一步,有违令者,格杀勿论!”

随着话音,已经冲进来一大批人,一看衣甲制式,就知道是华昌郡这边的士兵,直接冲着自己来了,步皓莹呆了一呆,随即转怒为喜,上前道“诸位是来保护本宫的吗?无需如此惊扰他人……”

步妍眸色深沉,站在原地没动。

那领头士兵长刀一指,打断了步皓莹,“拿下!”

步皓莹一怔,眼看士兵涌上,诧道“什么意思?你们什么意思?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我是公主!我是皇三女步皓莹!”

“她不是!”忽然有人在屋顶上喊,“各位兵爷!我们举报!我们要举报!这个女人冒充尧国三公主,一路骗财骗色,还想骗走我夫君,请你们速速将其拿下,以儆效尤!”

步皓莹抬头一看屋顶上的文臻,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

领头那军官拱了拱手,煞有介事地道“多谢举告,按我华昌郡律例,举告穷凶极恶罪犯者有赏,请领。”说着将一个小布袋往上一扔,文臻抬手接了,大声道谢。

“我不是,我是,我是真公主!我有皇家信物!”

“皇家信物,哪呢?”

“一面令牌给了城门领,还有一个皇家龙纹佩在我身上……”步皓莹伸手去摸,蓦然变色,抬头看屋顶,屋顶上,文臻把玩着一个龙纹佩,大声自言自语道“街市上买的,十文钱一个,做工还挺精细的。”

她顺手把那玉佩往底下一扔,立时便有人接住,随即那军官大喝道“大胆狂徒,竟敢冒充皇族,来人啊,拿下!”

步妍忽然拉了拉步皓莹,步皓莹向后退了几步,忽然看向屋顶上的文臻,怒声道“是你诬告我们,引来官兵的是吗?你!你无耻!”

文臻嗤地一笑,摇摇头,对身边吃瓜子看风景的燕绥道“这智商啊,真是懒得和她们浪费口水。”

燕绥道“就是。你的口水,只应该浪在我这儿。”

“我的口水更适合用来喷你。”文臻懒得理他了,手肘撑着膝盖对底下道,“公主啊,殿下啊,传说中的铁血公主真的说的是你吗?你说我们一个过路客,犯得着掺和你尧国的内政吗?不过话说回来,你尧国皇族如果都你这样,还真没掺和的劲儿。瞧瞧你,一头热一身狼狈地跑来华昌郡想要谈判联合,怎么就不想想,华昌王愿意和你联合吗?一个皇族人质不是更好吗?你啊你,叫我怎么说你好呢,人家千里送寒衣,你这是千里送人头啊。”

底下,步妍轻轻叹了口气。

步皓莹神色震惊,摇头道“你休要挑拨离间!华昌叔叔向来最喜欢我,他封地开出祖母绿矿,他第一个送了祖母绿手镯给我!”

文臻轻笑一声,心想如果不是看见这个祖母绿手镯,谁理你。

步妍忽然仰头轻声道“隋姑娘。方才是我们狼心狗肺,不知好歹,我们向你赔罪。但求你帮我们这一把,事后我们一定会给你满意的交代和赔偿!”

“晚了。”文臻看也不看她一眼,“如果没有发生方才的事。也许我还真可能帮你们一把,毕竟我对你第一印象还挺好的。可惜,现在的你们让我恶心,我不落井下石,就算我厚道了谢谢。”

步妍低头,满脸悔意,牙齿深深地咬进下唇,步皓莹的表情好像想要吐血。

半晌步妍轻声道“你早就知道华昌郡这边会对我们下手是不是?”

“天真的公主啊,你不明白野心的构成。那是三分热血三分冷酷,剩下的全是疯狂。一个快要疯的人,一个想要孤注一掷的人,他思考的方式和走向,绝不是冷静迂回徐图缓之,相反,所有的行动和目的,都向着最恶最极端的方向走。所以当你们远道而来,想要坐下来私密地谈谈的时候,那个用眼神已经吞噬尧国皇宫的王,想的只会用送上门的皇族,来敲开胜尧城的城门,或者获得任何可能获取的哪怕一丝毫的利益。”文臻看着步妍,“连这都不明白的小可爱们,是谁给你们的勇气来夺嫡?是梁静茹吗?”

华昌王会对步皓莹下手,文臻一进城就确定了。小城驿馆何以那般新?明显刚刚修葺,那说明有华昌郡大人物在此,步皓莹也是大人物,对方却并没出面会见,显然就不怀好意了。

逛街时发现人流量超过正常,也说明那个大人物带了很多人,正在布控整个小城。文臻和燕绥逛完街确定那不是针对自己的,那就只有步皓莹了。

底下,步皓莹脸色狰狞,步妍却眼神思索,若有所悟。

随即她轻声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文臻笑道“你约我泡澡的时候,我是真的准备提醒你的。”

步妍默默吐了口血——是真的吐了口血。

她一直微微弯着腰,给文臻踹得那脚不轻。

悔意从心底升起。步皓莹看中了那男人,她看中的是对方的能力。她和步皓莹来华昌郡本就是冒险,是皇族倾轧之下不得已的举措,一个险冒了,就需要冒更多的险来达到目的,然而她运气如此不好。

步皓莹切齿道“管她是谁,我都要杀了她——”

步妍摇摇头,忽然退后一步。

她一退步,包围圈便猛地收缩,步妍手指伸入唇中,撮唇一啸。

文臻看见人吹哨就敏感,立即站起。

于此同时她听见马嘶。

说是马嘶,实在不太像,那声音明明很远,清亮高亢,声传千里,直如龙吟,且声音方起于远处,转瞬便近前,一路音浪滚滚,听得人耳膜和心头都欲炸裂。

文臻从未听过这样的马嘶,转眼看连燕绥都转过头,中文等人更是一蹦而起,眼睛发亮盯着声音来处。

随即轰隆一声,驿馆靠着温泉的一侧围墙猛然倒塌,灰土烟尘里闪现一双长蹄,蹄子一扬,啪啪几声伴随着惨叫,便有几个反应快的倒霉士兵拖着血线长长地飞过了夜空。那碗口大的蹄子再一闪,已经到了步妍步皓莹身后,因为来得太横冲直撞,几乎是踩着步皓莹那几个仆人的身体撞过来的。所经之处,不分敌友,瞬间就是一地血肉断骨。

步妍也丝毫不管那几人,踩着同伴骨断筋折的尸首,一把抓起步皓莹的头发,大喝“上马!”

随即她自己翻身上了另一匹,一扬马鞭,那马便一个流畅的转身,腾空而起,越过围墙。

星月之光下,那奔来的马,正是之前步皓莹用来套车的马,此刻因为越过围墙,马身上的累赘装饰都已经掉落,显出骏马身形矫健修长,浑身的肌肉在律动之中展现出难以言喻的线条之美,皮毛纯黑里泛着淡淡的一圈一圈的银光,看上去像一头正在云中捕猎的豹子。

文臻在这瞬间吹响了口中的驭兽哨。

然而这小城里能奔来的只有飞鸟野狗,那些狗却还不够这马一脚踢的。

文臻一屁股又坐下去,喃喃道“最近是犯野兽吗?哪来这么多奇珍异兽,一个个都是靠狗啊马啊的逃出生天?”

燕绥却在问中文“这就是羯胡的腾云豹?”

中文一脸惊叹“看那一身的豹纹,应该是了。难怪之前弄那许多装饰在马身上,原来是怕咱们发现这马的神妙。之前就听说过羯胡腾云豹天下第一,今日眼见,果然名不虚传。”又招呼手下,“去,立即跟上,看能不能将马夺过来!”

转头却对燕绥道“主子。这马太快,又有耐力,据说狮虎都敢斗一场,咱们应该是追不上的。”

文臻立即停止吹哨。

得了,就算喊出一两只老虎豹子,这马也不在乎。

她倒是没听过腾云豹,问了中文才知道,这是尧国和大燕之间的羯胡草原上独有的名马,据说神骏且有灵性,十分难得。羯胡自己也没有多少匹,大燕和尧国贵族,都以得腾云豹为坐骑为身份象征。

没想到步妍和步皓莹居然还留了这一手,将腾云豹遮掩了拿来拉车,关键时刻飞马救人。

皇族出身多少还是有点底蕴的。

只是这步皓莹和步妍的关系……好像有点奇怪啊。

文臻随即便把这事儿丢到一边,这是尧国的内政,她犯不着手伸那么长。眼看底下的士兵都要奔去追捕那俩,忽然笑道“我说,老朋友当初不告而别也就罢了,如今难得见面,也不出来打个招呼?”

底下的人群有点骚动,片刻后,一个轻甲少年走出来,苦笑着,斯斯文文一礼“殿下,文大人,暌违久矣,近来可好?”

第三百六十章 温泉水滑

文臻笑眯眯下了地,回礼“世子好,世子万安,世子性子真是越来越内敛了。”

华昌王世子步湛只得呵呵笑着摸鼻子,又给随后而来的燕绥行礼。燕绥对他并没有什么好脸色——小蛋糕第一次做蛋糕,就是做给了这货,这是仇,大仇。

步湛也无法,看一眼步皓莹那两人远去的方向,算着自己去追也追不上,面前两只堵着,看似不在意,但想也别想溜,只好请两位大佬进屋叙旧。

平安城外的官道上,步妍步皓莹在策马狂奔,腾云豹号称天下第一名马,但是驱策着这样的马奔驰的感觉并不好受,跃动太快太剧烈,撞得人心肝肺都似要跳出来,而冬夜的风像墙一样冰冷地撞来,步皓莹只觉得浑身僵硬头痛欲裂。

她在风中大喊“停下吧!停下吧!他们一定追不上了!我受不了了!”

步妍不答,抬手又狠狠抽了一下步皓莹的马屁股,腾云豹一声长嘶,跑得更快了。

“步妍你这个疯子!”

“步皓莹你这个蠢货!蠢货!都是你的蠢主意!”

“现在来怪我!明明是你行事不缜密,给那女人发现端倪了!”

“哈,到现在还在犯蠢,你就没想明白吗?从头到尾,那女人就是在利用我们!这两人要进入华昌郡,要见步湛。所以才出手引我们注意,拿我们当饵,引得步湛来平安城!他们从头到尾,就拿我们当猴耍!”

“啊……天杀的!”

“身处弱势,便会为人鱼肉为人饵,可我们是谁?我们是皇族!皓莹,之前是我们错了,在没有实力之前就贸然出手,等来的只会是今夜这样的狼狈。皓莹,停下来,从现在开始,停下来,等待机会,总有一天,我要这尧国的皇位和大权,都落在我手中!”

“那我呢!”

“这天下只应你我共享之!”

……

平安城的驿馆里,步湛一脸尴尬地对着面前的两只大佬。

文臻笑眯眯地吃着零食,一脸的舒心畅意。

从尧国走本来就有想查探一下华昌郡的情况的想法,当初步湛以求学之名来东堂,和东堂进行了一系列的谈判,却在最关键的时期,被唐羡之截胡,步湛不告而别。

本来东堂这边听说了华昌郡封地内挖出祖母绿矿和铁矿,是想派燕绥就此和步湛谈条件的,结果那时候因为她答应了唐羡之的求婚,燕绥追到海上,等到燕绥把她弄回来,唐羡之已经派人和步湛达成协议,步湛悄然回国。

那一次,唐羡之等于就截胡了燕绥两次。

这件事一度让燕绥很被动,也让文臻不得不请战长川。步湛到底和唐羡之达成了什么协议,也是文臻和燕绥一直想要弄清楚的问题。但是经过这件事,步湛肯定会躲着两人,想要正常渠道见他是不可能的。

幸好步皓莹撞了上来。

华昌王一心想反,遇上竟敢孤身来谈判的步皓莹,自然要拿下,文臻燕绥好心护送尧国公主,又进了华昌,又见了故人。

“来,尝尝新品。”文臻分了一袋香酥豌豆给步湛,“吃饱了好交代。”

刚要谢的步湛,苦着脸僵在了那里,又偷眼看燕绥。

燕绥坐在一边,闲闲翻着一本杂记,瞟也不瞟。

“不用看他,他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杀人。”文臻一句话说得步湛脸色立即白了。

“我知道世子并不想见我们。毕竟你和唐羡之的协议不能落入我们耳中。我们呢,也不搞刑讯逼供那一套,我就给世子分析一下。”文臻从袋子里拿出一颗豌豆,“今晚你们这里是有很多人,但是总归只是追捕两个女人,所以并不如何精锐,应该就是你的护卫加上你临时调的附近军队,你觉得这些人能架得住我们吗?”她笑笑,“实不相瞒,唐羡之自从发觉我们往尧国来,没少派刺客试图阻拦,也没少派人试图给我们挖坑,但是,有用吗?哎呀,说起来怪对不起那位公主的,其实很多刺客根本不是刺杀她的呀。”

步湛拼命揉鼻子,心想遇见你俩,谁还不是被虐的份?

“世子你前来捉拿人质,最后却成了我们反手送给尧国朝廷的人质,你觉得这个建议怎样?”文臻又拿出一颗豌豆。

“我们还可以拿你去和尧国朝廷换我想要的东西。”再拿出一颗豌豆。

“我还可以放你走,然后放出你和我们已经合作的传言,让和你合作的,多疑的唐羡之,派人来暗杀你。友情提醒一句,唐羡之家的小楼,刺客杀手老牛逼了。”再拿出一颗豌豆。

“我们还可以派人去华昌主城,去刺杀你爹,用我们的人,留下关于你的线索,让你那个虽然宠爱你但是已经想当皇帝想昏头的老爹,以为被你背叛了——毕竟今晚你和我们,已经私下进了屋子密谋过不是?”再拿出一颗豌豆。

豌豆一颗一颗地摆出来,步湛额头的汗也如豌豆一般一颗颗绽出来。

这冬天的夜晚,他燥热得坐立不安。

虽然面前两人一人仿佛在开玩笑,另一人从头到尾在看小黄文,但他知道,如果今晚他不把协议说出来,这些玩笑就一定会成真。

燕绥忽然伸出手,拿起那装豌豆的袋子,哗啦一下,全部倒在桌子上。

步湛惊得浑身僵直——怎么,文大人的缺德主意已经这么多了,殿下还要更惊悚么?

却听见燕绥淡淡地道“我们可以夺去你的一切,同样可以赠送你更多。方才那些腾云豹,看见了么?”

步湛怔怔地点头,眼底不由自主露出歆羡之色。

男人对于好马,总是天生向往的。

“我可以派人助你,大批量的培育腾云豹,直到组成一支腾云豹骑兵队。”

步湛的呼吸立即急促了。

腾云豹通灵护主,战力超强,全是由腾云豹组成的骑兵队,在战场上的杀伤力难以想象。

他直勾勾地盯着那一桌的豌豆,就像看见神仙撒豆成兵,都是腾云豹骑兵。

片刻后他腮帮一紧,咬牙道“好,我告诉你们!”

燕绥并无喜悦之色,无可不可一点头,长指一拢,将桌上豌豆一颗不剩地拢回了袋子里,再顺手给扔了。

从头到尾一颗豌豆都没吃到的步湛“……”

……

半个时辰后,步湛脸色复杂地走了出来。

文臻施施然拿着衣服,继续去泡她的温泉。

先前塌了的墙已经神速修好了,大概是步湛的吩咐,文臻去泡的时候,驿丞居然等在入口处,手里抱着一个小缸,问她“姑娘可要这小鱼伺候?”

文臻“???”

驿丞解释了,文臻才知道原来这种鱼很是独特,能在温泉这种特殊水域生存,且喜食人体皮屑和污浊,并能排出一种特殊的对人体有益的液体,使人润泽肌肤,怯病延年。

这种事文臻在现代就听说过,也就是鱼疗,最早在土耳其就有这样的温泉,里头成千上万的小鱼亲吻肌肤,没想到居然能在另一个时空遇见,顿时便来了兴趣。

她将那小鱼放进温泉,那些手指长细细的小鱼轻啄肌肤,微微地痒,肌肤上似乎起了细细的电流,激得她微微地颤,忽然想起以前听说的一个笑话,不禁噗嗤一声。

忽然有人在问“笑什么?”

文臻抬头,就看见星月之光下,一身薄绡素衣的燕绥。

燕绥穿衣向来讲究质感,色泽锦绣斑斓,文臻从未见过他穿这种轻质白袍,从她的角度,只觉得那池边人身姿修长,散飞的衣角洒满月光,一枝梅斜斜于他身后苍褐遒劲,因他雪月般的风姿而不敢开花。

文臻吸一口气,忍不住喃喃道“……冷风来何处香?忽相逢缟袂绡裳。”

然而那香雪一般的男人,忽然摸出一把松子来,细细地数了几颗,剥出仁儿来,填进了她的嘴里。

诗画一般的意境顿时被烟火气杀得血流成河。

文臻一边嚼着松子,一边看着燕绥仗着这几颗松子的殷勤,毫不客气地也下了池子。

然后她就明白为什么某人今晚要穿这薄薄的白衣了。

因为要色诱来着。

这种材质的衣裳,下了水,那就叫一个透明的邀请,邀请的内容有腹肌,也有马甲线,也有公狗腰。

燕绥大喇喇地靠着池子边坐着,张开双臂,衣领扯得很开,露出一线平直锁骨,半边如玉肌骨,月色下光泽幽幽。

文臻抹一把鼻子,往旁边坐了坐,燕绥的手臂却长,手指一勾便勾住了她的衣领,顺手往下一摸,忽然道“怎么仿佛大了些?”

文臻呵呵一笑,嘴唇一动,吹起了哨子,道“去,把某个祸害给我啃了算了!省得整天那啥虫上脑。”

小鱼忽然聚集起来,黑压压地聚成了一根箭一般的形状,自水底向某处冲去。燕绥嗤地一声,抬手一拍,打散鱼群,水波带着小鱼铺天盖地地向文臻罩下,文臻哎哟一声,笑着想逃,脚却被燕绥一把捞住,轻轻一带,便坐到了燕绥的腿上,两人湿漉漉地靠着,彼此眼底都是对方透明衣衫下晶莹的肌肤,也不知道谁的气息忽然加重,蚀骨柔缠一般逶迤耳侧,气息与气息的交融之后便是心跳与心跳的同搏,一声声擂得人浑身酥软,微热的唇瓣忽然落在耳后,文臻轻轻一颤,随即耳垂微微一痛,却是被那齿尖轻轻碾磨一遍,燕绥近在咫尺的气息透骨而来,夹杂着喉间微沉微腻的低笑。

那唇自耳垂一掠而过,落在了她滚热的腮上,轻轻一触,似乎被烫着了般嘶地一声,随即一声轻笑,落在她鼻尖,柔柔一点之后再往下,这才不急不忙地寻着了她的唇。

文臻反手,掐住了他的腰,触手的肌肤光洁而柔韧,线条紧致,她微微向后仰着头,腰背一弯美妙的弧度。

温泉池热气汩汩,细小的鱼儿在年轻的肌体之间穿梭,敏感的躯体因此不断微微颤栗,水面上晕开层层波纹,星光在水流的褶皱间闪烁。

文臻忽然低哼一声,取回已经搁在池边的哨子,急急一吹。那些小鱼再次聚拢,竟然齐齐跃水而出,如一道银色水箭,哗啦啦射在了池边的草丛里。

燕绥微微松开她,他那么空淡的一个人,此刻也眼眸潋滟,一瞥一掠间勾得人心发颤,声音也微微哑了些“怎么?”

文臻难得地红了脸,夹住了双腿不说话,想起先前的想到的现代的那个笑话,心想不赶紧把这些鱼给撵出池子,回头可能就要丢大人了。

同时也是强制打断,年轻男女,食髓知味,旷了好一阵子,一时谁都有点收不住。

收不住也得收,文臻万万不敢此时擦枪走火,也不敢让燕绥知道她怀孕的事。

她游开了一点,随手拨着水,道“说点正事吧……你要怎么帮步湛弄腾云豹?”

“先前我看过那马,步皓莹那两匹应该还是培育出来的,并非天生天养。但可培育,却数量依旧少,说明在培育过程中定然有严苛的条件限制。但无论怎样限制,都必然和马的品种有关。这里,可以用天机府的人。如果是关系到马的种类,以及一些无法发现的规律和特征,那么可以用天眼通来查看。”

“但是这样速度一定很慢,发现规律需要时间,发现规律后再培育……一两年内很难有成果。华昌王起事迫在眉睫,他等得及么?”

“我只答应帮他弄一支全腾云豹骑兵,我有答应什么时候建成么?”

文臻“……”

行吧,殿下动动小指头,全天下的聪明人都蠢哭。

可怜的步湛,竟然就这么被骗走了秘密。

回头细想,这法子看似简单,却需要人具有广阔的思维和一眼看穿实质的能力,燕绥的这个法子,可能真的是唯一的法子。普天之下,也只有燕绥带着东堂人能做到了。

这么想的时候,她心中忽然一动,却又不知来龙去脉,想了想也便丢下了。

她不知道的是,华昌王最终没能用上燕绥的法子,等到他的可以横扫天下的腾云豹骑兵,却有另一个人,在不久的将来,用这个法子,真的组建了一支这样的骑兵,并以此驰骋沙场,拓一地霸图,建一国功业。

那个人,是她的死党,闺蜜,君珂。

冥冥中自有天意,将所有的理想和野望照亮。

但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腾云豹的事情三言两语解决,眼看燕绥又要凑过来,文臻急忙道“没想到唐羡之竟然是拿出了整整一条造船线,和尧国分享了祖母绿矿和铁矿。”

燕绥瞟她一眼,也顺着她的话道“他可能本来想拿长川的马和尧国交换,但是没能成功。华昌郡挖出祖母绿不可能都在尧国买卖,要想多换些银两,就得运往最喜欢祖母绿的洋外诸国。”

“但是华昌郡说到底只是一处藩王封地,先天条件限制,于造船业、航线、乃至跑惯海上的船老大和水手这些,想必都准备不足。而唐家名下制造业发达,有一整套完备的造船技艺,也没少横渡大洋舶外通商,如今让渡一部分出去,也算是共赢吧。”

“还有铁矿,某种程度上铁矿更重要。毕竟想要造反就要制造武器。也不知道唐家在这尧国的铁矿中沾到了多少好处。”

燕绥笑了笑,“不会有太多好处。”

“我感觉你好像又在使坏。对了,我有个问题,唐家准备多年却始终没有起事,是真的因为他们足够谨慎吗?”

“自然不是。”燕绥唇角笑意讥诮,“只是我一直在拖延着他们罢了。你要知道,准备越久,越可能丧失血性和勇气;而朝廷准备的时间也就越长。”

“如何拖延?比如?”

“比如,早早地安排名匠进入三州之地。都是真正的大家,在冶炼锻造设计武器方面真正的名匠。唐家听说这些人才定然会延揽,奉若上宾,然后,这些人提出的要求,拿出的设计,会让他们心向往之,会不由想象着自己的军队一旦装备上这些武器和设计,一定能横扫天下。那么唐家的准备工作,就会增加难度。”

“有句话这么说——一旦见过了好的,那么别的就成了将就。哪怕那更好的,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花费更多的时间,也很难再放下。”文臻感慨地道。

“对。就像我见了你,自此人间唯你最甜。”燕绥用一种平淡语气趁机表白,继续说他的阴谋诡计,“……而且这些大家的理念,会影响唐家本来的工匠,会让整个唐家的制造业不得不提升要求,在这种情形下,唐家无论是采的矿,还是冶的铁,还是设计制造工艺,又或者人才的储备,都显得跟不上要求。唐家压力会更大,会寻求更多的机会和帮助,会不得不收缩自己在东堂三州之外的产业,集中全力回归三州,也会将手伸到周边各处,在合纵连横、寻找资源的过程中不断浪费人力物力。”

文臻悚然一惊。

此刻她才明白燕绥对唐家,下的竟然是这样一盘棋。

难怪唐家迟迟无法举事,难怪唐家的产业开始缩回三州,难怪唐羡之疲于奔命,不断在各处寻求资源和合作。

燕绥使的是阳谋。唐家实力最强,野心最大,所以他给唐家绘大甜饼,让唐家看来未来的美好和荣光,但他这个甜饼的馅里带毒,那个毒叫消耗和妄想。

唐家在他潜移默化的安排下,被提高了眼界和要求,练最难练的铁,制造最难制造的武器,消耗着资源和财力,长久凑不齐大量军队所需。

而这样的谋算,哪怕唐羡之看出来了,也无法叫停和拒绝,因为标准一旦制定,所有的流程都为此服务,一旦要推翻和改动,那么所有的东西也就报废了。

他只能去尽力寻找资源。

“就在前不久,联姻的事情后,我让布置多年的一个找矿高手,散布出去定阳某地可能有铁矿的消息。相信急需铁矿的唐家,一定会停下目前所有的事,全力去挖铁的。”燕绥懒懒道,“打洞这个工种,很适合唐五的气质。”

“这只是你诸般布置中的一种,是不是?”

“自然。但是唐家的实力,你很难想象。这些年我便做了很多布置,也被拆散了很多。我曾想着,能不打仗,总是好的。但可能这一仗,终究是避不开的。”

“我甜。”

“嗯。”

“你已经在无人得知的时候,为朝廷,为东堂,做了这许多事,说是殚精竭虑也不为过。所以如果将来打起来,你老人家就走远一点罢,总不能把事儿都干了,这让别人怎么活?是不是?”

燕绥低笑一声,抚了抚她的发,“当然。打仗这么肮脏杂乱的事儿,只适合林家父子的气质。我不凑那热闹。”

“那你适合什么气质啊?”

“我适合你啊。”

“哟,今晚嘴好甜。”

“是甜,要么你再尝尝?”

……

第三百六十一章 冀北风云

和步湛谈判完,文臻燕绥当晚就离开了华昌王封地境内,步湛并未相送,也未阻拦,内心里大抵也是希望这对瘟神早滚早好。文臻于晨曦中回望平安城的城门时,心中却涌起淡淡的惆怅。

步湛当初也勉强算是个朋友呢。

可是权谋场上人人为筹子,到哪去寻那几分真情。

再次起行,一路向北。

那一日他们见华昌王郡厉兵秣马。

那一日他们见无数光头宽袍人,赤足行走于人世间,于贫苦人群中布道,天语之音在唇齿间喃喃传播,昔日铁血公主的辉光余音未散。

那一日在尧国和大燕界关之前,他们于遥远山坡之上驻足,终得见尧国昔年的传奇女子,见她于城关之前被拒,起高台,奏名琴,架柴薪,举火**。

听见那一曲可动天地,铮铮瑟瑟,并无末路之音,倒像是战歌起调尽豪音。

看见那一蓬烈火连接天地,燃尽红云。

看见那女子最后的死士怀揣她的骨灰,一路闯关,踏着同伴和敌人的尸首血肉,也洒着自己的血肉,最终踏上界关城墙,在被砍成肉泥之前,将那蓬骨灰撒于尧国城下。

看见城下被堵在门内的万千百姓,疯了一样仰首呼喊,跳跃,张开双手,像迎接最后的梦想和希望一般,接着那雪花般洒落的骨灰。

看见人群中那些宽袍光头人一声哀呼,无数人的怒火和哀恸便被瞬间点燃,那些沾着骨灰的手,抓起了身边一切可以作为武器的物件,杀向了自己的城门和自己的兵。

看见尧国因一人,一霎变天,一霎乱起。

那一日文臻久久不能言,抓紧了身边燕绥的胳膊,她生于太平现世,落地东堂虽多磨折却也享尽荣华,未曾见乱世如此。

像看见一场大梦于眼前崩塌,满世界蓬散火山乱灰,灰烬里遍埋白骨。

这一刻她明白了燕绥用尽心计消耗世家,不愿打仗的初衷。战争残酷如此,一旦那巨轮滚滚而动,人命便成了这世上最轻贱的数字。

是年冬,尧国原镇国公主,大燕冀北成王妃,因尧国生乱,回国时在界关被阻被暗杀,公主登高台于万民之前**,她留在尧国境内经营多年的天语遗民趁机煽动,尧国爆发内乱,彻底打乱了华昌王的部署,也破灭了华昌王的皇帝梦。镇国公主以命垫就的白骨长路,最终将她唯一的爱子纳兰述,送上了尧国的皇座,而伴那霞间青鸟一般的明艳少年一路沐血而行,斩破人间魑魅魍魉风刀霜剑,抵达那云端高位的,是文臻一直挂记在心的死党君珂。

那是另一段传奇了。

而此刻的文臻燕绥,亲眼见证那一段传奇的开端后,继续向北,进入了大燕冀北境内,去寻那冀北名医柳家。

冀北此时也已经生乱,冀北成王一家子几乎都死了个干净,反叛的老二纳兰迁掌握了王府大权,接了王位,正忙着铲除异己斩草除根,所以一行人一路过来,并未遭遇太多盘查。

这一日进了天阳城,城南便是那名医世家柳家,也就是方人和提过的,有可能找到解决燕绥遗毒问题的地方。

柳家很是气派,整整一条长街都是柳家的宅院范围,白墙黑瓦,十分醒目。最醒目的门口的牌坊,据说是本地父老为了感谢柳家出资共同建立,百姓的口碑就是最好的丰碑,文臻看见那牌坊的时候,心中不禁一松,感觉看见了希望。

燕绥却皱了眉。

“怎么?”

燕绥看了看牌坊,道“牌坊这东西,一旦树起来,可就真和碑一样了。”

碑会越来越沉,压住人的本性和**和许多属于人类真实情绪的东西,直到让人压抑成了一个或者一群怪物。

两人正要去敲门,却听见里头一阵喧闹,随即门忽然砰地打开,一大群人脚步杂沓地拥着一个老者出来,旁边还有无数人跟着,乱七八糟地喊着父亲,祖父,一个个神色惶急,显然是出了什么事。

旁边一些百姓在看热闹,神情唏嘘。

“怎么了,今儿老太爷亲自出马了?”

“是啊,柳家人走马灯一样,王府去了十几次了,都被撵出来了,一次比一次惨,最后去的柳家大少还被打了几板子,据说王爷已经说了,柳家沽名钓誉,名不副实,连个普通毒伤都治不好,还敢坐拥如此名声,该将牌坊拆了才好!”

“我倒是听说,王府真正想要的是柳杏林出手,这是在逼着柳家找回柳杏林呢。”

“到哪找回?怎么找回?当初家门前逐出柳杏林,咱们可是亲眼看着的。柳家子我从小看着长大,看似性子软和,其实骨头硬着呢,人家现在那个名声,犯得着还回来趟这个浑水吗?”

“要我说,老爷子当初就是被人撺掇犯了倔,就不该把最出色的子弟逐出去,瞧瞧现在,后悔了吧?”

……

文臻听了几句,大概明白了也就走了开去。眼看人群簇拥的那个老者已经走近了,急忙上前去,还没走两步,一个青年粗暴地一搡,道“走开走开!没见有急事呢!”

文臻在他搡过来之前便轻巧地退了两步,避免被他碰撞。毕竟如果她被碰了,这青年就要倒霉了,总不能还没求医,先折了人家子弟。

那青年也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一边扶着老者匆匆上车,一边狠狠道“自今日起,柳家暂停接诊,都明白了?”

四周轰然。燕绥忽然道“明白了。柳家治不了王爷的毒伤,大抵快要被灭门了,诸位都赶紧散了吧,免得惹祸上身。”

这话一说,柳家人怒目而视,那正要上车的老者背一僵硬,缓缓回身看了燕绥文臻一眼,沉默片刻道“诸位请莫听我这孙儿胡说。柳家多年来承蒙乡亲父老厚爱,就医之门永远对乡亲父老敞开。”

众人顿时松一口气,纷纷赞扬老者高义柳家清正,又祝愿老者此去顺利。文臻呵呵一笑,心想大门对乡亲敞开,对外地人就不一定了是么?

眼看那老者上车往成王府去了,她总不能跟过去,便拉着燕绥,在附近吃了些当地小吃,大半个时辰后,那马车又辘辘地回来了,跟随回来的还有大批黑甲士兵。

那老者在牌坊前被扶了下来,脸色灰败,显然出师不利。而他们刚下车,那些黑甲士兵便涌了上去,二话不说,开始拆牌坊。

一边拆一边还高声道“传成王殿下均令柳氏实无医术,沽名钓誉,有负大燕第一医家之名,本王境内,不容如此欺世盗名之徒,着令立即拆除柳家牌坊,以儆效尤!”

高声传令里,柳家人大惊失色,扑上来阻拦哭嚎,被一个个拽开,四周百姓面露异色,议论纷纷,也有人摇头叹息,无声走开。

那老者始终背对着拆牌坊的士兵,身躯微微颤抖,有子弟扑上来对他哭诉,他猛地将那男子踢开,怒道“拆便拆!牌坊是治病挣来的,治不好便会被拆,有何怨尤!都起来!”

没人听他的,他那些先前簇拥在身边的子弟,有的忙着阻拦拆牌坊,有的向士兵求情,有的缩在一边,都把自家的老祖宗忘在一边。好一会儿,才有两个女子上前,一边一个扶住了他,一个是个中年妇人,一个便是文臻。

柳老太爷看了一眼文臻,似乎已经没有力气说什么了,垂头让她扶了进去。

燕绥自然也带着护卫跟着,此刻也没什么人记得来拦他了。

到了堂屋坐定,柳老爷子神情怔怔的,好一会儿,噗地吐出一口乌血。

那妇人神色大变,急忙唤人来伺候,喊了半天却无人,只好自己亲自去安排。

文臻走上前,掏出一颗丸药,也不等老头子拒绝,塞进了他嘴里。燕绥伸手在老头后背一拍,助他吃药缓气。好一会儿,柳老太爷缓过劲来,看了两人一眼,苦笑道“两位有如此好药,想必身份非富即贵,又何必来寻老夫?”

“医者尚不自医。便是有再多好药,也只能治治老爷子的气冲血淤之症。”文臻笑眯眯一指燕绥,“老爷子,给把个脉?”

柳老爷子也没拒绝,按上燕绥腕脉,文臻看着老者刚刻的眉目,想着之前一直听说柳家老太爷性情严厉,如今看着倒也不至于。

柳老爷子把了一阵脉,又换手,来回几次,半晌摇头道“阁下这病,恕老夫治不了。”

燕绥无所谓地一笑。

文臻心一沉,随即吸口气,道“治不了?治不好?”

“治不了。”

燕绥起身,点头示意叨扰,拉着文臻便要走,文臻坐着不动,盯着柳老爷子,道“是治不了,不是治不好。说明老先生对这病心中有章程,只是有碍难之处。这碍难之处,老先生不妨提出来,我们共同解决。老先生放心,不管成功与否,我都承老先生的情,老先生但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便是。”

柳老爷子微微一怔,看文臻一眼,随即道“姑娘当真聪慧。不是老夫心如铁石,而是这病要治,实在是难。还有可能给我柳家带来灾祸,姑娘也看见了,柳家如今落到这样的境地,自身难保,何敢再招祸事?”

文臻盯着他的眼睛,笑道“实不相瞒。我们两个,确实是很多人的祸事,但也有可能是很多人的福音。天堂地狱,皆在人一念之间。柳老爷子,你想过没有,柳家已经这样了,或许我们的到来,并不是祸事,而是你们解决祸事的一个转机呢?”

“那么请问姑娘,能怎样不仅不惹祸,还帮我柳家转机呢?”

“我想先问问老爷子今天去诊病的那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那人和这位有点像。也是沉疴在身,诸毒入髓,只是他的经年之毒更加复杂,且他直接练了毒功,化毒于身,不可割舍,要治他的毒,就要去他的功,他决计不肯,那毒也就决计解不了,这是一个死结。”柳老太爷皱眉摇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应该很明白治疗毒伤的后果,这本是他自己放纵得来的结果,完全没有治的必要,如今他却逼着我柳家必须治……这……这像是特意和我柳家过不去一样……”

文臻听着心中一动,也觉得这事有点蹊跷,这柳家看行事也不大聪明,把最优秀的子弟都逐出家门的蠢事也干得出来,不会是王府中有人,要为这位柳杏林出气吧?

随即她笑开“既然是毒,我倒有几分办法。下次他再找你,你便推荐我去试试吧。”

说着她随手一弹指,屋子角落的红梅应声衰败,落了一地的残红。

“擅毒者多半擅解毒,老先生应该知道。”

“你应该解不了他的毒。他那毒性复杂不在你这朋友之下。”

“老先生放心。便是不能彻解,也会让他放过柳家。”

柳老太爷沉吟着,此时柳家子弟都纷纷回来,将大门关上,不去听外头叮叮咚咚拆牌坊的声音,人人脸色难看,面面相觑。

半晌柳老爷子道“来个人,去我书房,把那个红匣子拿来。”

众人听见这句都脸色大变,先前那个搡文臻的青年脱口而出“爷爷,那可都是千金方!每方都是咱们家不传之秘!”

“去拿来。”

“爷爷!若是世家故旧也罢了,这来历不明的人,怎么随随便便就拿出千金方!”

“闭嘴!”柳老爷子一喝,震得满堂无语,“不传之秘,也得要家族能传下去!”

这话说得众人变色,那青年惶然道“爷爷您这是什么话?便是王府贵人的伤病难治,多想些办法也就是了……要么,要么……”他试探地道,“去把杏林喊回来?”

柳老爷子霍然变色,人群中有人阴阳怪气地道“老六,当初要逐柳杏林喊得最凶的是你,如今最先提议喊他回来的也是你。但是我倒是问你,谁去喊?怎么喊?当初那女人劈门的时候,可是说过要我柳家亲奉重礼,千里来拜,伏于柳杏林门前,求他回归。怎么,你是打算你去,还是让老爷子去啊?”

那青年脸色铁青,中年妇人神情黯然,柳老爷子左右看看,怒极站起,骂一声都滚,自己撑起拐杖,蹬蹬蹬出门去了,文臻燕绥跟着他到了书房,等他取出一个红匣子,从中极其小心地拿出一张薄脆得吹口气就要碎裂的发黄纸张。

柳老爷子对着那纸张看了半天,又思考了半日,另行增增减减,写了一张药方,递给燕绥道“阁下沉疴久矣,毒入肺腑并逆行入脑,实难拔除。这张方子尚可一试,可是这张方子要想配齐诸药,实在也是难比登天……”

文臻看一眼燕绥神情,也知道这方子一定很逆天,毕竟燕绥出身无尽天,这世上绝大多数草药他都知道。

“蓝汲草在何处?”

“蓝汲草,晶心花,四眼魔瓣,都是大荒黑水泽独有之物。”

“焚心果呢?”

“这可能要到和大荒接壤的普甘去寻了。那东西只能生在极热多水之地。”

“桑石又在何处?这东西我听说过,但早已几十年不现世间了。”

“这就是我担心会有祸事的原因。桑石据说早已人间绝迹,早先曾在尧国皇室还有最后一颗,后来被尧国公主作为陪嫁带到了冀北,现在应该在冀北王府。”柳老太爷道,“两位如果去找药,就得去王府,如果王府知道是我柳家提供的药方,柳家被拆的,就不止是牌坊了……”

“为了咱们的交易,我们本来就要找上冀北王府。所以老先生不必太悲观,也有可能,是重建你们的牌坊呢?”

柳老爷子苦笑一声,“但承吉言。”

燕绥忽然道“我这夫人也是伤病在身,还请老爷子也给瞧瞧。”

文臻并不意外,大大方方伸出手去,柳老爷子把脉半晌,有点犹豫的模样,抬眼看了文臻一眼,最终摇头道“姑娘果然也有奇疾在身,不过目前情形还好。”

说着也说了几句她的病情,和方人和的说法差不多,并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只让文臻功法时时刻刻都不能丢下。

诊病已了,文臻和柳老爷子约好,下次王府再派人来柳家接人去看病时,便以远房子弟的名义,让她和燕绥过去。

文臻告辞的时候,柳老爷子颤颤巍巍起身亲自相送,文臻走了几步,忽然回身,笑道“老爷子啊,问个问题你不要生气。我听说您老性情刚正,宁折不弯,本来还想要多和您老周旋一阵,不想今日见您,着实通情达理,可见传言误人啊。”

柳老爷子脚步停住,僵在了门槛上,文臻也不等他回答,摆摆手,挽着燕绥轻快地走了。

良久之后,空无一人的书房内,才响起老人一声饱含痛苦与悔意的叹息“……那是因为,我曾因这过分的严厉和刚正,犯了此生最大的一个错误啊……”

……

次日,一辆马车穿过被拆了一半的牌坊,在众人惋惜的目光中,再次向王府而去。

冀北天气寒冷,一大早就飘了雪。马车前文臻踮着脚给燕绥系好披风的带子,系得十分周正完美,燕绥则轻轻替她拢好斗篷,斗篷簇簇的绒毛拥着她雪白的小脸,他指尖轻轻拈去黑发上点染的雪花。

马车直入王府,一直驶进内院,在一座精雅的楼阁前停下。

一个内侍等在月洞门前,引两人入内。文臻一路走着,看这个院子占地广阔,陈设精巧雅致,诸般配饰色彩,透露出活泼明丽的风格,格局和布置却又大开大合,明显不是女子闺阁。路过一个小型的练武场时,场上各种武器更是几乎包罗万象,还有很多她没见过的,像是个人设计的武器。

这让她忍不住起了好奇心,总觉得这院子给人的感觉,和想象中威凌一地的成王夫妇形象不符,倒像有个很有想法的年轻主人。

冀北成王被暗杀,诸子也被清算,成王妃她更是亲眼看见**的,这院子,会是哪位已经死去的主子的吗?

“这位公公,可否请教一个问题?”

“你便说呗。”王府的内侍语气并不怎么客气。

“这里是成王殿下的主院吗?”

那内侍愣了愣,回身仔细看了文臻一眼,大概对她的讨喜容貌有好感,咳嗽一声道“算是目前的主院吧,不过,这原本是睿郡王的院子。”

第三百六十二章 狐狸VS狐狸

文臻怔了怔,她自然听说过这位睿郡王。前成王唯一嫡子。早早破格封了郡王,是成王诸子中地位最高的一位,也是“大燕四杰”之一,号称“霞间青鸟”。

青鸟本是神鸟,只于高天之上翱翔。只听这个称呼,便知道这位少年英杰,定然灵动光艳,风采迥然。

燕绥忽然道“纳兰迁原本只是庶子。想必当初在王府里,对这位嫡出弟弟没少羡慕妒忌恨,如今当了成王,便先占了弟弟的院子,想必心中一定很愉悦。”

文臻心中不禁有些唏嘘,听说成王第二子纳兰迁叛变弑父时,这位睿郡王滞留天京,逃过一劫,但是可以想象得到,之后他面临的必然是无尽追杀和斩草除根,而他自己,但凡有一些血气,也必然要选择复仇。

想到那日在界关之前看见的冲天大火,她心中莫名怆然。

那内侍却被燕绥的语气吓了一跳,急忙低声道“噤言!你们不要命了!”

两人一笑,没有再说话,随着内侍转过重重长廊,文臻一边走一边诧异,这成王府人也太少了,偶尔看见几个人,也是毫无声息,整个王府显得死气沉沉。

转过一个弯,她停住脚步。

眼前忽然开阔,现出一片占地广阔的湖面,湖上并无惯常豪贵人家的亭台楼阁,只有一道长堤,长堤尽头竟然是一座小型石山,虽然是假山石做成,但是山形峻拔,自长堤之上平地而起,俯瞰浩渺烟波,一眼望去,让人心神一震。

文臻也被震撼得不轻,眼前之景哪里还像在王府之内,差点以为到了海边。

“这是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意境么……”她喃喃道,“这也太有想法了……我很可啊。”

“你对谁可?”燕绥的接话永远这么及时。

“瞎吃飞醋我不可。”文臻回嘴得顺溜。

此刻湖上山顶,有琴声遥遥传来,文臻一听琴声就下意识过敏,身体刚一紧绷,再看一眼身边燕绥,顿时明白不可能是唐羡之。

琴音一响,内侍便停了脚步,在长堤之前站定,示意两人自己过去。

雪势密集,长堤之上已经浅浅覆了一层雪,没有脚印,很明显,山上抚琴人很早就去了湖边。

燕绥伸手扶住了文臻,两人踏雪缓缓沿长堤而行。淡黄色的斗篷和深青色镶银边的斗篷在雪中逶迤,四面湖水空旷,飞雪迷蒙。

走得越近,琴声越清晰,文臻的步子越缓。

这琴声……太让人心空了。

是的,心空。

整个曲调不走现今流行的中正雍和之风,优美中微带三分诡谲缥缈,缥缈中却又暗含三分缠绵柔腻,让人想起夜色中的宫廷,龙涎香袅袅勾缠于帐幔之间,镶金嵌玉的藻井上,五爪金龙俯下森冷的眼眸,看着华丽的袍角缓缓迤逦过玉阶金阙。

一忽儿妖火蔓延,长风贯空,华堂玉阁被华美大袖卷去,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而于废墟之上,开出黄泉不可见之艳红妖花,曲枝曼藤,哀婉向天……

而又有婴啼于妖花蕊心响起,一只小小的手臂伸出,掌心之上,是一双转动着的森冷的眼睛……

文臻脚步越发缓慢,燕绥转头看文臻,斗篷只露出她一片侧颜,小小的鼻尖微微透红,脸色比雪还白,越发显得眼珠子黑且大,在这素冷冬日之晨幽幽生光。

他伸手在文臻背后一拍,文臻阒然而醒。

而燕绥脸色微冷,忽然道“吹哨。”

文臻脸色也不好看——就在方才,因为心神浮动,她着道了。而那么巧的,那琴音竟然有些契合了她此刻的隐秘,以至于她刚才差点被魇住。

对方是谁?是那个弑父的新任成王?密报中说这位新成王性子暴戾,和这位临湖抚琴人隐隐透出的阴柔杀气并不契合。

文臻摸出哨子,含在口中,无声吹响。

令她诧异的是,居然没有什么活物被召唤出来。

这成王府死气沉沉,很多地方甚至能感受到血气,每块石头似乎都盘旋着不灭的冤魂。

好在王府里没有活物,水里还是有的。

平静的湖面被搅动,水波粼粼转转,不断有鱼虾龟蛇之属跃出水面,或者往岸上爬,忽然哗啦一声响,一道水柱直冲上天,随即琴声戛然而止。

那抚琴人抬手,忽然将琴推入湖中。大概砸到了那暴起的水兽,瞬间飚起一道血虹。

前一幕弃琴令人惆怅忧伤,下一幕飙血令人目瞪口呆。

燕绥忽然道“不是成王。”

不是成王却能在这里这样行事,文臻更加警惕了。

此刻那人弃琴立起,终于含笑转身。

然后文臻就倒吸了一口冷气。

长空下,飞雪间,浩渺烟波围拥中,嶙峋碣石之上。

那人一袭华衣锦绣,大氅虽然是纯黑色,却缀着深红火狐尾,晶莹灿亮的毛尖火一般燃烧,大氅下长长的袍摆亦缀满金绣,璀璨华丽,厚重如艳美浓云,一路逶迤于深雪之上。

如此华丽的装扮,寻常人根本驾驭不住,容易变成衣裳穿人。然而文臻看见这人的第一眼,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衣裳,只看见天地飞雪间,那人微微挑起的眉,流光潋滟的细长的眼眸,一线玉峰一般的鼻,和一双极薄又弧度极美的唇。

还有这寒冬,散散披着大氅,却敞着领口,露一道精致锁骨的难言风情。

令人乍一见便有些昏眩,像看见妖娆春色里最妖娆的花,眼眸处处都是着落,反而没了着落。

文臻下意识又看了身边燕绥一眼。

这两人都喜着华丽锦衣。都容貌属于昳丽那一挂,但是气质迥异。眼前人浓艳如重锦垂挂,逼人的魅惑妖娆。让人一见之下,心跳愈急,直如飞蛾,愿入那曼舞妖焰。

而燕绥矜贵疏冷,周身有种难言的空漠旷凉之态,令人一眼惊艳之下,自惭形秽,不敢沾染,只想远离。

三人这一对视,眼看那华服男子微微一怔,眼底荡起的笑意,文臻便知道,这人不会是成王,而且自己两人也不必装什么柳家远方亲戚了。

山石上,那男子伸手虚虚一让,请两人上前来。

站在了那山石上,从高处俯瞰烟波千里,风雪之间万物不可及,文臻才感觉到了那种旷远苍凉的况味,不禁想着,这座湖和湖上石,到底是那位界关**的成王妃的手笔,还是传说中的霞间青鸟展翅之地?

不管是谁,都已成这飞雪一片,散去天地之间,也许永生再不能归了。

她喃喃道“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华服人转眼看了她一眼,赞道“好句。”

他一侧身,文臻便看见了他身边还有一幅画,画上是一座轿子,轿子里坐着一个男子,男子膝上伏着一个女子,而男子手执眉笔,正替女子画眉。

而在前方,一个女子,背对画面,跃在半空,马尾高高扬起,正向轿子冲去。

这画内容有点诡异,画功却当真了得。那扑向轿子的女子的奋勇拼命之态,那画眉男子的风流姿态,那膝上女子的婉转相就,都鲜明令人见之难忘。

文臻看一眼华服男子,那脸正是轿中人的脸。

这副画让她有种奇怪的感受,她盯着那扑向轿子的女子的背影,盯了很久才转开眼睛。

华服男子忽然笑道“这位姑娘,这画可好?”

文臻立即点头“极好。可否卖于我?”

华服男子一怔,随即失笑,摇头“这画啊,不卖。”

“有特殊纪念意义?”

华服男子含笑睇她一眼,明明只是普通一眼,他这么眼波横睇而来,当真十分风情“算是吧。”

他看文臻始终看那画上少女背影,又笑问“依姑娘看来,这幅画,我真正想画的是谁?”

“自然是那扑向轿子的少女。”

“哦?为何?”

文臻也含笑瞟他一眼“以阁下的受虐体质和高贵身份,乖巧听话婉转相就的女子所见多矣,哪值得专门丹青作绘?倒是若有人打你骂你杀你整你,你还会多看一眼。霸总嘛,总喜欢不听话的小妖精。”

华服男子怔住,半晌向燕绥道“她说话,都是这么每个字都听得懂,合在一起就很难懂吗?”

燕绥道“有缘人自会懂。”

言下之意,你少废话,你无缘。

华服男子又笑,一边笑一边摇头,轻声道“和她倒像是一处来的……”

他声音低,文臻并没有听见,问“什么?”

华服男子并没回答,只凝视着那画,眼底有种很奇异的神情,忽然道“我觉得这画还不够好。”

文臻也看着那画,道“我帮你重新调整一下这幅画,保你满意,你回头答应我一个要求,行不行?”

“不行。”男子笑道,“这画是我的,我给你画是我对你的信任和尊重,你该感激我才是,怎么还能拿来向我做要求?”

文臻目瞪口呆地转头向燕绥道“这世上终于还有一个歪理比你更狠的人了。”

燕绥一哂“雪里白狐岂可欺?”

对面,沈梦沉笑道“殿下谬赞。”

文臻唏嘘一声。

果然啊。

这么个绝艳人物,岂是一个王府不受宠的庶子可比。雪里白狐,大燕四杰之一,年纪轻轻便已经位极人臣的大燕右相沈梦沉。

方才她只是忽悠一下,试探一下这位对这画中人的感情,看有没有可以利用的地方,不想这位著名狐狸,不上当。

也是,既称雪里白狐,那隐藏伪装本事,自然少有。

她笑笑,眨眨眼“那我送你一幅画,你要不要?”

沈梦沉看定她,道“姑娘主动送我,这是我的荣幸,如何不要?”

“那好唻。”文臻从随身包中掏出笔和纸,对着那画开始画。

沈梦沉笑看她一眼,对燕绥道“殿下这红颜知己,真是配得殿下。”

燕绥道“错了。”

“嗯?”

“她是我妻。”

“哦……失敬失敬。王妃殿下,你好啊。”

文臻晃了晃铅笔以示回应。

“王妃真是大方。”沈梦沉感叹地同燕绥道,“明明还无媒无聘,居然也就这么认了。”

文臻面不改色,专心画画,她便是介意万千,也绝不会在国外的敌对头脑面前露出一分。

燕绥随意地道“那是因为迟早都会有。不像有人,恐怕一辈子都没机会下聘。”

沈梦沉伸手,指指自己心口,笑道“殿下,这话就伤心了啊。”

燕绥道“沈相纵横捭阖,谋夺冀北,轻轻巧巧铲除成王家族,纳兰迁也不过是沈相傀儡,正是春风得意,怕什么伤心。”

沈梦沉感叹地摇头“殿下真乃智人也,今日成王府一见我,便知道整件事幕后是谁了。”

“承蒙夸奖,我还看出沈相毒入膏肓,难享天年呢。”

“啊,彼此,彼此。”

一阵静默。

作画的文臻,无奈地摇摇头。

聪明人碰在一起,总会下意识斗嘴。

她和燕绥认出沈梦沉的那一刻,便明白了冀北叛乱事件的真正幕后黑手是谁。是大燕朝廷,是这位大燕风流右相沈梦沉,大燕四杰之一,雪里白狐。

大燕和东堂在某些方面有点像,大燕分封天下七藩,藩王势力强大,尤以冀北为重。纳兰迁一个不受宠的庶子,能够逆袭,没有人暗中支持是不可能的。

所以沈梦沉此刻出现在成王府,就说明了一切。

那么有毒伤要治疗的自然也就是他。文臻甚至怀疑,这位是不是也查到了燕绥和她入境,是趁机要引他们过来。

那边沈梦沉已经变戏法般拿出两小坛酒,笑道“冀北名酿一抔雪,请殿下品尝。”

又笑着冲文臻眨了眨眼,“此酒性烈,不适宜女子饮用,我便不请姑娘了。”

文臻看那酒一眼,摇摇头笑眯眯道“沈相客气啦。”

沈梦沉示意燕绥随便选,燕绥也便随便拿了一坛,两人并肩而立,临湖沐雪对饮,一般的长身玉立,一般的衣锦斑斓,一般的风姿若仙。文臻看一眼,急忙再抽一张画纸。

但那两人之间氛围并不怎么样,都只是默默喝酒,喝了一半,燕绥将酒坛往湖里一抛,道一声“难喝。”

酒坛落下瞬间,湖面上鱼死了一堆。

沈梦沉笑笑,也随手把酒坛一抛,鱼又死了一堆。

两坛酒,都是有毒的。

燕绥静静看着那水面死鱼,道“疑心鬼,现在我们已经证明了我们能解毒,你便爽快些,把那桑石拿出来吧。”

沈梦沉揣起袖子,懒懒道“不拿。”

文臻噗地一声笑出来。

燕绥并不意外,“你根本不想解毒。你只是在折腾柳家。”

文臻也揣着手,接口道“我就奇怪了。柳家医学世家,哪里得罪了沈相你?”

沈梦沉悠悠道“自然是因为,他们欺负过我的人啊。”

文臻哈地一笑,回头去作画了,燕绥也没表情。

开什么玩笑,沈梦沉这种人,是会帮哪个女人出气的人么?他这一辈子做事,没有天大的利益,他会动一动手指?

燕绥抬抬衣袖,话也懒得说,示意“想要什么自己说呗”。

“听说殿下机关之术独步天下,而文大人用毒亦是妙手。我想请两位出手,帮我解决一个人。”

“谁?”

“纳兰君让。”

“大燕皇太孙?”文臻瞪大了眼睛。

燕绥忽然道“原来阁下志在天下……可笑大燕朝廷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沈梦沉笑而不语。

文臻也明白了。

大燕皇太孙本该是沈梦沉顶头上司,沈梦沉却要杀他。很明显沈梦沉心思不在朝廷,有反叛之心,如今他已经将冀北拿在手里,那么,下一步是不是就要以冀北为根据地,割裂疆土,自立为帝?

好大的野心。

整个大燕皇朝,都被他耍在了掌心!

文臻继续画画,她知道燕绥会答应的。燕绥一向乐意搞事,能令敌国分崩离析,何乐不为?

果然燕绥道“我不可能专程去燕京刺杀纳兰君让。”

“不必去燕京。纳兰君让已经到了鲁南,主持对冀北睿郡王麾下尧羽卫追杀之事,纳兰述必然会反击。我想请殿下在适当时机出手,杀了也可,俘虏也可,如果方便的话,顺便解决纳兰述那自然更好。”

“沈相的想法才是最好的。一块桑石,就想换大燕皇太孙和郡王的命。”

沈梦沉就像完全没感觉到这是讽刺一般,莞尔一笑,“见文姑娘作画,赏心悦目,自然想法也就美好许多。”

他独辟蹊径夸文臻,燕绥的脸色果然好看了许多。文臻抬头笑纳夸奖,心想这位沈相,容颜绝艳,行事令人如沐春风,连话都说得动听,可越是这样的人,骨头剖开来,越是一片黑。

“你这要求我可做不到。”燕绥脸色虽好,语气却依旧淡,“纳兰君让何许人也?大燕未来的皇帝,你沈梦沉身为燕人,经营多年,如此势力,尚且奈何他不得,我一个孤身在燕的异国王公,又何德何能担此重任?”

沈梦沉拍拍手,便有人奔长堤而来,奉上一个小巧的盒子,沈梦沉将盒子递给燕绥“一半桑石。权做定金。事成之后,奉上另一半。殿下放心,完整的桑石才会发生作用,且很少用在药方中,我留着那一半也没用。不会欠债不还的。”

又笑道“自然不会让殿下孤军奋战。本来我该亲自出手,只是此时冀北未定,我需坐镇此地。殿下放心,我在大燕军中安插有人手,届时自然会全力配合殿下。”

燕绥接了。文臻恰在此时,吹一口画面,笑道“好了!”

沈梦沉眼睫一垂,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转过目光,他目光转过去的时候已经浮现笑容,眼神却淡淡的。

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对这画无比捧场,但也一定不能拿这画。

因为眼前这位文姑娘,近期他搜集了她一些消息,在东堂,可也是传说中狐狸一般的人物呢。

女子能在朝堂得狐狸之称,能是什么简单角色?

然而目光一转,便定住了。

画面还是那个画面,但是不知怎的,人物仿佛都活了,都自画中起身,款款于眼前。

看着那画,就像看见那夜轿子矗立在黑暗中,那个已经忘记姓名和脸的女子伏在他膝上,他忽然感应到有极具穿透力的目光穿越帘幕看向自己,一抬眼,就看见小小少女,大喝着飞扑过来。

沈梦沉震惊地看着画面,因为,动作被文臻改了!

手上的眉笔已经不见,抬起的空着的手并不是画眉,而是接住了那扑来的少女伸出的手!

像要将她拉入轿中,怀中。

那一双相触的指尖,无比清晰地浮现眼前,之前只是无数次在梦中发生,此刻却像在现实里终于实现,他下意识伸出手,眼底飘过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

第三百六十三章 画皮

他下意识伸出手,然后触及冰冷的纸面。

沈梦沉一惊,霍然缩手。

一霎失态,于他此生从前不能有,今后也不能再有。

随即他便笑了,惊叹道“此乃何等技法?竟宛然如真!”

文臻甜蜜蜜地道“未经允许,擅自小修了一下画的内容。沈相还满意么?”

沈梦沉道“文姑娘身为女子,心思细腻,又和殿下情投意合,大抵看这世间所有男女,都是有情人。其实啊,这画上少女,和我是敌非友,这画上一幕,大抵永远不会出现了。”

文臻凝视着他的眼睛,沈梦沉眉骨深邃,因此眼眸里一半波光明灭,一半却又迷雾沉沉,叫人看不清一分思绪,她却直觉地有些烦躁,咬了嘴唇轻笑道“我瞧沈相先前见这画面的第一眼,倒像挺心向往之。沈相,人生在世区区百年,怎样活得都是自己的选择。但是总要有些珍爱的,在意的,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东西,留住这人生里仅存的趣味。能遇见想要遇见的人,这是天赐的幸运,但望你我皆懂得珍惜。”

沈梦沉望定她,缓缓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容,语声也分外柔和“既然姑娘说得这般动情,我便也问姑娘一个问题。若你在意的,珍爱的,是你的死敌,你若容让她,她便可能置你于死地,你会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成全她吗?”

文臻也笑了,道“沈相。这问题问我干嘛,你得问你自己的心啊。”

沈梦沉当真按了按自己的心,侧耳聆听,然后莞尔道“我的心告诉我啊,不、可、能、哦。”

他在风雪中微微偏头,一缕长发掠过颊侧,而眼波流动,看到哪里哪里便像能开出花来。

文臻心中一霎间闪过“魅惑”“动人”等等词汇。

随即她弯起眼睛“只爱惜自己?那自然是很好的。”

她将画随手搁在桌上,道“既然是为沈相画的,是否取用沈相随意。”

沈梦沉笑道“另外一幅,不知我可有眼福一观?”

“哦,还是半成品。”文臻将手中另一个纸卷一展,上头只勾勒了几笔线条,正是燕绥和沈梦沉并肩临湖饮酒的场景。

沈梦沉端详了几眼,沉吟道“此画可名为《丙申年冬月初九东堂宜王燕绥偕大燕右相沈梦沉登山临湖共饮图》。”

“哈哈哈这名字也太长了。”

“画更长。”燕绥走过来,嗤啦一声,将画一撕两半,有沈梦沉的那一半扔了过去,“沈相还可以施展才华,为您这一半做赋未几,山石塌,湖水涸,沈相崩。”

听见最后一个“崩”字,沈梦沉眉头一挑,瞥了燕绥一眼。

燕绥一脸“我没有说错话你想做的不就是皇帝吗我瞧你八成也能做到”。

文臻一看那两人表情就知道他们又进入更高的智慧次元了,也懒得猜这种人的心思。眼看那半边画沈梦沉并没有接,悠悠飘向湖面,却在快要接触湖水的最后一刻,沈梦沉忽然大袖一拂,将那画卷起,贴在了山石上。

燕绥忽然道“最近得了一个消息,附送给沈相,算作临别赠礼。尧国华昌郡起事在即沈相是知道的,想来也知道华昌王一个藩王,何以忽然有了如此实力。但是沈相想没想过,那祖母绿矿是如何在短时间内远销外洋,为华昌王换来无数器物金银,从而能够迅速扩充军备的吗?”

沈梦沉目光凝视着桌上文臻那幅画,漫不经心“哦?”了一声,仿佛毫不在意。

燕绥却不说了,揽着文臻的肩,淡淡道一声告辞,转身便走。

文臻走了几步,忽然回身问沈梦沉“想问一下沈相,为什么不肯治身上的旧毒?”

沈梦沉还在低头看那画,闻言也不抬头,文臻只看见他线条优美的唇角一勾“我们这种人,过日子不要想着太舒服,太舒服容易死,留点伤啊毒的,能让自己更清醒一点,是不是?”

文臻点头,甜笑“是的呢。不过我倒觉得,沈相像是不舍得解这毒呢。”

沈梦沉依旧低头,语气轻飘飘的,“文姑娘真有意思。”

文臻笑而不语,转身离开,半晌,沈梦沉缓缓抬头,看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眼神微微一闪。

有人自长堤上来,一袭红衣,是他的亲信的红门教徒。

“主子,这两人要不要……”

沈梦沉忽然坐了下去,指尖垂下对着湖面,片刻后指尖绽出一滴黑血,湖里的鱼又死了一大批。

那护卫一惊,看向沈梦沉。沈梦沉眉头一挑,笑道“真是厉害。”

“您被下毒了?”

“是啊。”

“怎么可能!我们明明做过布置,您站的位置也是上风,他们也始终没有能靠近您……”

“谁知道呢。那毒也许在那姑娘第一幅画里,毕竟我舍不得不看;也许在燕绥撕开的第二幅画的纸张里,毕竟他要撕我不能拦;也有可能是那姑娘吹一口画面扬起的灰里,甚至有可能以上三种都是下毒手法,随风潜入,毒我无声……真正的下毒高手,是防不住的。”

“那我们去追杀他们要解药!”

“回来,犯什么蠢呢,那两人给我下毒,也不过是要钳制我,怕我再出手段坑他们。另外也是怕刺杀不成功我不给桑石罢了。现在我们有更要紧的事要做,速速派人去尧国华昌王泉港海域处,找一处地形方便的海岛盘踞下来,打扮成海盗,但凡看见华昌郡出海的船只,一律给我拦下来,有什么抢什么,船上的走船人,商人全部杀了,水手都俘虏拉到自己阵营。”

“是。”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看那个文姑娘和那位殿下之间,好像有点不对劲,明明情深义重一对情侣,为什么她始终不想靠近燕绥?还喜欢揣着手,揣着手……是不想被人把脉吗……”沈梦沉思索了一会,低声嘱咐了那人几句。

人影消失,山石上依旧只剩下沈梦沉一个人,他对着湖面,看着面前的画卷,衣袂同画卷一般猎猎飞舞,画上人因此分外鲜活,仿佛真要跃出纸面,把手伸到他面前一般。

他最终慢慢伸出手,握住了那可能带毒的画卷,捏紧,纸卷在指掌间微微变形,画中男子眉目也似皱起,唇角依旧带笑,和他此刻神情一般。

喃喃低语,片刻后,散在风中。

“遇见你,想要你,也是老天给我布的毒啊……”

……

“你最后那句什么意思?你要把沈梦沉引到华昌郡去?你暗示他去破坏唐羡之和华昌郡的合作?”

“不出意料的话,沈梦沉是要建国的,建国首要就得有军有财。沈梦沉现在一定会想尽办法搜刮,所以哪怕明知道会被我利用。他也会出手。华昌郡的祖母绿矿想必他肖想已久,只是宝石矿如果没有形成完整的运输买卖,他抢了也不过是一堆石头。可如今唐羡之帮着华昌王海运买卖宝石,那也就到了摘果实的时候了。”

文臻点点头。政治人物的博弈便是如此,没有谁一定占上风,也没有谁一定吃亏,阴谋阳谋,各自利用而已。

沈梦沉和燕绥是一样的人,一边互相帮助各取所需一边找准机会互坑是他们的必然选择。

这么想的时候,文臻忽然觉得有点发冷,搓了搓手,心想那只雪里白狐可千万不要坑到她身上。

不知怎的,她对沈梦沉感觉很奇异,仿佛从他身上能感知到一点熟悉的气息,更多的却又是反感和警惕。

两人回到了柳家,和柳老爷子说了以后王府不会再和柳府为难,便告辞了。柳老爷子十分感激,从他书房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道“里头有几种少见的药草,虽然对公子的病没什么用处,却也十分珍稀难得,说不定什么时候便能用上,还望两位笑纳。”

文臻也便笑纳了,临走时候对老爷子道“老先生,我有一个建议,听不听在您。您年寿已高,应该明白时光如流水,很多事搁着搁着,就会搁成永久的后悔和遗憾。莫如趁一切还来得及挽回时便挽回。莫要让脸面压住了亲情和道理。”

她说完,也不看僵住的柳老爷子,笑着摆摆手,身影没入了飞雪之中。

当晚两人投宿在天阳城一家客栈,这家客栈比较普通,因为天阳城近日刚刚变乱,很多人逃出城外,很多客栈没营业,只有这家城北的小客栈还开着,文臻燕绥包了其中一个小院子,经过厅堂时,正听见店主在和人口沫横飞地谈去年被一道天上引来的闪电射中眼睛的奇遇,文臻也没在意,和燕绥自进了自己的院子。一边走一边心里发愁。

她得准备跑路了。

不然的话,和燕绥同房容易露馅,不同房一样容易露馅,每晚找不同的借口不同房或者在他睡着后睡,燕绥不起疑才怪。

再说慢慢的肚子也就大了,肿么办?难道到时候真的还要再面对一次狗血争执吗?这事始终无法调和,她和燕绥的情分再深,也经不起这样一次次的磋磨。

这几天她找的借口是大姨妈,为了力求逼真效果,她还真暗搓搓在垃圾筐子里塞了点那什么。

但在燕绥眼皮底下跑路也是个技术活,文臻一边思索着一边推开自己的房门,手忽然顿了顿,一顿之外,她还是正常推开了。

灯火和一张美人面同时面向她,一时她分不清到底是什么在发光。但这艳光并不能叫她倾倒,毕竟面前的是一张画皮。

屋子里,沈梦沉竖指于唇,轻轻“嘘”一声,柔声道“文姑娘,可别惊叫,不然咱们俩,孤男寡女的,怕说不清。”

不等文臻回答,他又笑道“也别出手,下一次毒就够了,再下毒的话,以毒攻毒,说不定我第一次的毒也就解了。”

文臻格格一笑,进门,反手把门一关,还上了闩,指了指沈梦沉,道“既然沈相不想半夜和我私会被燕绥发现,那就请不要站在窗前,您的影子看起来可比我招眼多了。”

“啊,没注意,抱歉抱歉。”沈梦沉立即道歉,移到另一边。

“沈相半夜来找我,可有什么急事吗?”

“你猜?”

“和毒想必没关系,毕竟沈相中毒就像吃蚕豆,不带怕的。那么,就是和画有关咯。”

“文姑娘果然灵慧。是这样的,今日您走后,我越瞧这画越喜欢,这画技可谓独步天下,怎能就此错过?”沈梦沉斯斯文文对她一礼,“我想求姑娘帮我再画一幅。可否?”

文臻笑眯眯瞧着他,雪里的白狐狸,甩起了尾巴,真是分不清是雪还是真身呢。

然后她伸出两根手指,对着沈梦沉搓了搓,“行啊。但是,报酬呢?”

沈梦沉温柔地道“桑石剩下那一半……”

文臻盯着他,忽然眼前黄影一闪,随即一股难以形容的臭气弥漫开来。

文臻猛地捂鼻退后,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愕然。

她怎么也想不到,妖娆浓艳如沈梦沉,竟然也会发射臭弹。

他这样的人,不是应该就算使毒也优雅美味,香气熏人么?

但是随即她就感觉到头皮一紧又一松,啪嗒一声,团成琉璃珠儿的文蛋蛋忽然从她发辫上掉落。

文蛋蛋从未从她头上掉下来过,文臻怕被沈梦沉看见,急忙伸脚一挑,接住文蛋蛋,靴尖一点,文蛋蛋便落入了她的靴袋。

但与此同时,深红狐狸尾巴在她面前闪过绚丽光影,她只觉得手腕上微微一凉,那层蛊皮已经被撕开,然后有更凉的手指轻轻一搭,她立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条狐狸!

风停了,沈梦沉站在对面,微微笑。

屋外有风声,刚才那一霎已经惊动了值夜的护卫,日语的声音传来“姑娘,怎么了?”

文臻靠着门,看着对面的沈梦沉,沈梦沉正靠着墙,笑吟吟对她作揖,并不是在求饶,他的口型分明是“恭喜。”

文臻吸一口气,一边点头表示接受这感谢,一边回答外头“没事,我练一下拳脚。”

这于她也是常事,日语并不疑有它,脚步声走开。

文臻倒有点庆幸值夜的是日语,不是中文,如果是中文,可能会趁机开窗。

人走了,她才道“沈相费这般心机,就为探人**?”

沈梦沉笑而不语,文臻又看一眼地上,差点一口气没倒上来——地上那个一身黄毛的,小黑眼睛咕噜乱转的,不是一只黄鼠狼是啥?

文蛋蛋是被这玩意儿的臭屁给熏晕的?

她并不知道沈梦沉以红门教起家,红门教供奉黄大仙儿,但看那黄鼠狼挨挨擦擦想要献媚沈梦沉,沈梦沉眉头一蹙一脚将那货踢开,忍不住又气又想笑。

沈梦沉踢开黄鼠狼,就好像没发生方才那事,再次将画卷展开,道“文姑娘不想知道我想画的是什么吗?”

文臻不接话,前面肯定有坑。

不接话也不妨碍沈梦沉继续“我不想总对着这背影,我想她转过脸来,伴我一起。”

文臻在桌子上翻找自己的绘画工具,铺开纸张,“那就请沈相详细描述吧。”

笔尖落在纸上,力道颇重。

把柄已经被抓在了沈梦沉的手里,她无法谈条件了。

沈梦沉也不知道怎么看出她怀孕的,还看出她做了掩饰,方才声东击西把脉,确定了她有孕,然后又故意弄出点动静,吸引了护卫来探问,再从她对着护卫遮掩的态度,确定了她怀孕是要瞒着燕绥的。

沈梦沉那句无声的恭喜,潜台词便是“我知道你怀孕了,不想被我告诉燕绥,就给我画吧。”

这人就为了不付出任何好处,不惜连环耍心眼。

也难怪能从大燕和冀北的夹缝中空手套白狼。

但他一定要她画这女子的正脸,是什么意思?

他今晚跑来非要她画画,又是什么意思?

沈梦沉含笑坐在她对面,伸手慢慢进袖子里掏,道“我倒有张她的小像……”一边道“姑娘这事想要瞒住殿下,我看很难,姑娘是否需要我的帮助?便当抵这画资了……”说着忽然抽出一张纸,飞快地在文臻面前一抖。

文臻目光一定。

这画像!

君珂!

第三百六十四章 都是小妖精

一瞬间心中大浪滔天,几欲没堤,但她随即便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只一瞥便低下头,道“沈相如此念念不忘的女子,果然是绝色。”

“绝色么?我看不见得。”沈梦沉自拿出小像,便紧紧盯着她的表情,看她表情如常,倒有些惊讶,随即见她低头专心作画,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也不过就是寻常姿色罢了,难得的是性情敦厚刚烈,见识言谈,也与这大燕寻常女子迥异,倒……”他语调忽然放轻,“……像姑娘一般。”

“是吗?”文臻看一眼小像,低头作画,“沈相如此盛赞,我倒来了兴致。不知此女现在何处,文臻是否有缘结识呢?”

沈梦沉唏嘘一声道“实不相瞒。此女于我,也是惊鸿一瞥,便念兹在兹,不可或忘。初见此女时,还是在燕京,她因一些误会行刺我,被我擒获,后又被她逃走,如今我也好久未曾见到她了,也不知道她姓甚名谁,飘零何方?”

文臻含笑“竟是一见钟情,一往情深。好生令人感动。”

内心os我信了你的鬼。

沈梦沉笑道“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文姑娘若能与此女相见,定能成为知己。”

“是吗?”文臻唰唰下笔,画得专心,“可惜连沈相都不知道她在哪里,我一个异国路人,更不敢奢望这样的缘分了。”

一边从容对答,一边心中怒骂。

这只白狐狸,果然连环套一套套。

他不仅因为一些蛛丝马迹,就猜出她可能怀孕,还因为她的言谈举止,就敢猜到她和君珂有关系,绕来绕去,叫她作画,只是想看她的反应。

一旦被他看出自己和君珂有关系,等于又送一个把柄给他。

她此刻心烦意乱,无心细画,只简单勾勒了个草图,便从桌子上推给沈梦沉,沈梦沉显然也不是为画来的,只瞟了一眼,便双肘支桌,趴在桌子上,悄声对她道“怎么样?是不是想溜?我帮你?”

“呵呵您这是说什么呢!”文臻也支肘撑在桌子上,悄声道,“沈相啊,我也不怕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啊,你刚叫我画的那个女孩子……”

沈梦沉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

文臻忽然猛地把桌子一掀,“……我不认识哟!”

她掀桌的同时,誓报一屁之仇的文蛋蛋已经跳了出来,直扑向沈梦沉那张妖孽的脸,沈梦沉眼睛一亮,一手挡住飞起砸下的桌子,一手便来抄文蛋蛋,随即他听见裂帛之声,抬头一看,眼神一直。

文臻竟然把自己衣裳撕破了!

她不仅撕破了自己的肩头衣裳,还一把抓起了那只黄鼠狼,嘴唇蠕动,手指在黄鼠狼后颈一掐,那只黄鼠狼浑身抽搐,发出了一声诡异又妖媚的尖叫之声,文臻把黄鼠狼往沈梦沉身上也一砸。

沈梦沉两手都有事,眼看文臻又是手一撒,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放毒了,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因此也就顾不上这只没有杀伤力的黄鼠狼,头一偏正想躲过,不想那只黄鼠狼被文臻一边吹哨一边掐弄得魂飞魄散,尖尖的爪子一把抓住了沈梦沉的衣领,嗤啦一声,沈梦沉的衣领也被撕裂了。

他不像文臻穿得重重叠叠,外头穿的大氅,里头却只是薄裳,这一撕,露的肌肤比文臻还多。

然后砰一声,文臻踢开门,冲出去了。

外头护卫早已被那声充满妖异之气的黄鼠狼叫声引来,一眼看见文臻这样冲出来,顿时大惊失色。文臻也不说话,也不装模作样哭喊,就一付被妖物蛊惑失心疯的模样,一把抓住了迎面而来的日语的手。

日语给这一抓,哎哟妈呀一声叫,魂儿直接飞了,反应过来猛地甩手,奈何文臻的手铁钳似的,抓住不放,大声道“你,快跟我来!”

日语也不知道有什么要紧事儿,习惯性听从文臻,懵懵懂懂便被文臻拽出去了,人影一闪,燕绥已经出屋,一眼看见文臻那模样,再一转头,正看见沈梦沉出屋来,一边不急不慢整理衣裳,一边摇头叹笑“哎呀真是……”

燕绥目光在他裂开的领口扫过,第二眼看见了四处乱蹿的黄鼠狼,并没有停留,直接向着文臻消失的方向掠了过去,然而沈梦沉衣袖一拂,挡在了他面前。

燕绥眼底闪过一丝疑惑。此时便是连他也没明白,沈梦沉这时候不赶紧跑,还来拦他?

但他随即脸色便冷了下来,沈梦沉既然来拦他,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在帮文臻拖延时间!

文臻又要跑!

这个结论在看见沈梦沉动作的第一瞬间闪过他脑海,随即他的衣袖拂起,同时拂起的还有不远处的一株枯树的全部枝条,那褐色的坚硬的枝条伴着四散的碎雪和凌厉的掌风,劈头盖脸向沈梦沉抽下来。

沈梦沉却并不和他相斗,只如柳絮浮沉,顺风而舞,但总挡在燕绥前进的路上。

两人这般游走几遭,在燕绥终于动了真怒袖摆狂风那一霎,沈梦沉身形一收,急退数尺,一转身上了屋顶,遥遥对着燕绥一笑,道“之后的事,便拜托殿下了。”

月色如最温柔的笔触,涂抹他辉光轮廓,他在月光下笑颜宛宛,华美的大袖一飏,便乘月光归去。

燕绥没有追他,也没有试图去追文臻,给耽搁了这一刻,足够文臻飚远。

他在院子中默默伫立,过了一阵子,一脸茫然的日语回来了。

日语回来,四处寻找了一阵,还问中文“怎么,文姑娘没有先回来吗?”

中文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没有!说清楚,文姑娘拉你出去干什么了?说了什么?在哪里和你分手的?”

“在那个方向,一处已经关门的小杂货铺前,她说发现了沈梦沉一个秘密,很重要,让我记住那个小杂货铺,做个记号,我正在做记号,就听见衣袂带风声,然后文姑娘大喊什么人,就追了出去,一边追一边叫我赶紧回来报信……”

中文德语英文“嗐!”

中文急忙迎向燕绥“殿下,您别怪罪日语,就他那个死脑筋,哪里是文姑娘的对手,我们这就去那杂货铺处寻找线索。”

“不用了。”

“一定会……啊?”

“她是故意要溜的,不会给你们留下任何线索。”

“那为什么……”中文也有点蒙圈,先前那一幕他是看到了,瞧起来是文大人被沈相轻薄了,或者文大人轻薄沈相了哦不呸呸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但是就连他们这些护卫都觉得,这两种情况都不可能,倒是那只黄鼠狼叫声那么妖异,或者这个传说中也很擅长旁门左道的沈相,用什么方法蛊惑了文大人呢?瞧文大人出门时很有点失心疯的样子啊……

但殿下怎么就一口咬定文大人是自己要溜呢?这,没有理由啊。

中文看看燕绥的脸色,低下了头。

俺也不敢说,俺也不敢问。

眼看燕绥真的回身去睡觉了,中文幽怨地抬头望天。

追逐游戏能不能不要再来一轮?俺们还想多活几年!

……

“主子,您为什么要帮那位姑娘溜走?平白得罪了那位殿下,万一他不肯出力怎么办?”

“因为,她认识君珂。”

“那……”

“纳兰君让正前往鲁南坐镇追剿尧羽卫,君珂纳兰述想要出大燕,就一定会经过他面前,以纳兰述和君珂的性格,很可能会对纳兰君让出手。而我猜,这位东堂殿下,十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会趁机出手。那么,如果这位文姑娘是君珂旧识,很可能会坏了事。所以就算她不想走,我也会想办法逼她走的。”

“您又是如何看出她和君珂相识呢?”

长久沉默,无人敢于再问。

半晌后,有人轻声一笑。

“大概是因为,都是小妖精吧。”

……

文臻在夜色中奔行。

脚下是成王府的重重屋檐。

大概沈梦沉也没想到,文臻溜走之后,第一时间便赶往了成王府。

只有趁沈梦沉不在的时候,才有可能拿到那剩下的半块桑石。

沈梦沉总在试图利用她,她又何尝不是在利用沈梦沉?

他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愿意帮她绊住燕绥,那她自然要好好利用这点时间。

白天去过成王府,已经了解了大概的布局,她抓住一个内侍,问出了沈梦沉住在哪里,潜入了他所在的主院的书房,一番查找,一无所获。

她也有跟着燕绥学机关之术,很快找到了一个机关,机关分两个方向,她的时间只够她走一个,她犹豫了一下,打开了左边的那个。

打开之后走过一条长长的通道,再过了一道门,眼前又是一个房间。

房间里床上,有人在睡觉。

文臻站定,细细看了一下房间的陈设,确定这里睡的必然是身份高贵之人。

成王府已经不剩什么主子了,沈梦沉还没回来,那这个人难道是新任的成王?

时间紧迫,文臻并不犹豫,一个箭步上了床,匕首已经抵在了床上人的喉间。

那人猛然惊醒,刚想大叫,就感觉到了喉间的冰凉,手指刚要摸索,文臻一抬手,手指上卷草铮地一声弹开,把那人的手钉在了床上,顺手抓过一角被窝,塞在那人嘴里,堵住了他的惨叫。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那人呜呜几声,很快就放弃了挣扎,文臻心头掠过一丝疑虑——传说中纳兰迁性情暴戾阴狠,如今瞧着,这么识时务?

现在也不是探究的时候,她开门见山“桑石在哪?”

然后她就看见了对方眼里的茫然,心道要糟,再一看床边架子上的王袍,心里更加不可思议,新任成王,连自家宝贝在哪都不知道吗?还是说篡位夺嫡得位不正,所以无法得到详细的传承?

她想了想,换个说法“沈梦沉藏重要东西的地方在哪?”

那人犹豫着,文臻手中的匕首在他颊侧缓缓游移,不知道为何,这个动作引起了他绝大的恐惧,连忙示意要说话,文臻把匕首移开一点,那人低声道“……他很多东西,都藏在他那个黑轿子里……”

文臻手中匕首忽然贴着他颊侧一挑,挑出一点细细的边缘!

那人浑身一颤,眼神惊惧,急忙道“……没骗你,一般放在他座位下,他谁都不信……”

文臻屈指一弹,将他弹昏,匕首一挑,果然挑出一张薄薄的面具。

她笑一下,摇摇头。

难怪堂堂成王甘为傀儡。

原来早已狸猫换了太子。

沈梦沉真是厉害得令人心中发凉。

她撕下面具,将假成王扛在肩上,收刀起身,没有再穿过密道回去,而是直接从梁上翻到屋顶,回到王府的大门处。

背着个人目标很大,所以一路所经之处,文蛋蛋已经解决了所有潜在的护卫。

文臻一直走到王府经常出入车轿的侧门处,跳上围墙,将假成王藏好,自己也隐在那高高的门楣后,静静地等。

青黑色的院墙上白雪如盖,远处的长街一色莹白,天地间只剩了黑白二色,如文臻冷静等待的眼眸。

长街尽头,忽然有幽幽黄色灯光飘摇而来。

黑夜中前行着黑色的轿子。

黑色里轿子里坐着黑色大氅的男子。

黑色的大氅衬得男子脸色苍白,时而衣袖掩口,轻轻咳嗽一声。

长街空旷寥落,那一抬黑轿,便如自地狱深处而来,擎着招魂灯,呼唤这世上游荡着的所有黑和阴暗。

文臻一动不动,看着那轿子直接往侧门来,手上的卷草慢慢挪到了正确的位置,哨子已经含在嘴里,文蛋蛋骨碌碌滚下门檐。

蓄势待发。

眼看那轿子已经到了门口,忽然里头咳嗽声一停。

抬轿的人脚步停住。

文臻心一跳。

沈梦沉在轿子里,并没有说话,轿子静静停在雪地上。

这种安静压力巨大,文臻掌心微微渗出了汗。

她不觉得自己会被发现,但沈梦沉这种人,往往会有惊人的直觉,或许他直觉不对,或许他从别处发现了问题,或许他只是被刺杀多了,习惯性故布疑阵。

但不管怎样,她自己不能先乱了阵脚,不然想要逃脱容易,再想拿一次桑石绝无可能。

她不信任沈梦沉,感觉要他交出桑石可能还是会出幺蛾子,既然毒对他没什么用处,那就亲自出手把桑石抢回来,占据主动权,也就当对燕绥被甩下的补偿。

她依旧一动不动。

时间在静默里被拉长,令人难熬。

好在沈梦沉并没有停留太久,随即轿夫一声吆喝,抬起轿子转了个向,往正门走去。

文臻又意外又疑惑。

意外的是沈梦沉怎么忽然转正门了,那是发现了问题?发现了问题为什么不出手?

然而时间紧急,现在不出手,沈梦沉进府门一关,她就成那个被打的狗了。

她忽然从门檐上站起身,一声大喝,将假成王扛起,扔向轿子!

她扔的时候,将假成王的脸朝下,正对着沈梦沉的轿子。

砰一声,轿子的盖竟然弹开,沈梦沉抬头,就看见假成王撕去面具的脸,沈梦沉那么八风不动的人,一瞬间眼底也有震惊之色。

然后他不得不起身去接。

他一起身,文臻就蹿了过去,袖底飞出一柄飞箭,夺地射中轿壁,然后轰一声炸了。

袖箭一出,沈梦沉已经接住假成王,立即飘身而起。

那火药弹并不如何威力强大,刚够炸开半边轿壁,这时候,时间拿捏精准的文臻也已经到了,伸手一抄,穿过被炸破的板壁和炸翻的座位,抄出了一个箱子。

抓住箱子,她刚刚一喜,随即便是心中大骂——拿不动!

箱子竟然是焊死在底板上的!

这缺德玩意!

而此时沈梦沉反手一掌,已经拍到她后心!

文臻一拿拿不动立即放手,轿子内辗转腾挪不便,她却是练得一身泥鳅功,身子硬生生诡异一扭,滑过了沈梦沉的手掌,却依旧被那掌风扫到手臂,一阵剧痛后,眼看手臂便肿了起来。

她头也不回,这边在躲掌,那边手中卷草咔哒一声,已经化为一个周身锯齿的圆锯,她手臂一挥,大开大合,擦擦擦便顺着那箱子周边一阵猛锯!

箱子焊死,四面却还是木板!

沈梦沉刚刚将假成王扔给轿夫,一低头看见文臻动作,眼底掠过赞赏。

这丫头的决断和应变,惊人至极!

只是虽然能够取下箱子,但是箱子是沉铁打造,沉重至极,她带着箱子,就等于栓着镣铐,能跑多远?

却忽然听见一阵急速的嗒嗒之声,刚才还很远,转眼就到近前,然后惊呼声里,一阵风就猛然从门里撞了出来,转眼就把他几个红门教徒扮的轿夫撞得七零八落。

沈梦沉一抬头,就看见王府马厩里,一匹由羯胡弄来的还没驯服的腾云豹,像一团黑霹雳,猛然降临到了场中,而文臻一转身,黑发甩在唇边,唇角一抹笑意甜蜜又狡黠,吐气开声,猛地将那箱子甩了出来。

砰一声,那箱子落在腾云豹的背上,不亏是第一名驹,那一声无比沉重,那马一声长嘶,四腿一撑,竟然撑住了。

沈梦沉掠过来,依旧笑吟吟的,这箱子多重他是明白的,便是腾云豹,也顶多勉强能背着跑起来,但是要是再加上文臻一个大活人,依旧跑不动。

然而蹄声响起,腾云豹狂奔而去,铁蹄底白雪飞溅,一飚不回头。

而文臻还在原地。

又一个出乎意料,沈梦沉没想到文臻居然不走,这是为情郎拼命连自己都不顾了?

但是马是他的马,不可能去找燕绥,这姑娘如此狡猾,瞧起来也不像个为爱发傻的主啊。

他这一愣,手就一慢,再次给文臻滑出他的掌风,然后他忽然又听见一阵犬吠。

再然后腾腾雪飞,长街凌乱,幽黄灯光下冲来一股黑流。

再仔细看,那不是黑流,那是黑压压的一群野狗!

野狗大多瘦骨伶仃,毛发蓬乱,单独看哪只都是丧家之犬,但架不住狗多。

这么一大群潮水一般猛冲出来,还是很能唬人的,以至于连沈梦沉都又怔了怔。

文臻一个翻身,上了狗。

沈梦沉一怔便醒,指尖一弹,劲风呼啸,文臻正在翻身,感觉这回躲不过,拼命往前一蹿,嘴里哨音下意识吹出唐慕之教的一个转折。

身后砰然一声,似乎什么东西相撞,伴随凄厉的犬吠,有一点尖锐的东西刺入背后,凌厉一痛。

她回头,就看见两只狗跃在空中,撞在一起,一枚晶亮的长长的发青的冰刺,穿过了两条狗交错一起的颈项,最后一点刺尖,刺入了她后背一丁点。

这场景和千秋谷围剿唐羡之那幕差相仿佛,那一日是两头鹿撞在一起用长角替唐羡之架住了林飞白的飞剑。这一日两条狗交叠依旧没能挡住沈梦沉全力一冰刺。

但好歹让文臻逃得一命。

文臻站在最强壮的一条狗背上,她身躯轻盈,倒也不显得累赘。

而四面群狗成海,将她围在中间,踏碎深雪,呼啸狂吠而去。

满街狂吠,四面百姓却无人敢于开窗探看,大抵便是窗户和门缝里偷窥了,也会觉得这是一场离奇的梦吧。

梦境里,狗群中央的那个少女,长发飘散,笑意盈盈,转过身来,做了个拿凤箫的姿势,笑道“谨以此,致敬唐羡之。”

第三百六十五章 有骚气

文臻姿势说起来潇洒,但等群狗转过一个弯,她便低头干呕了一声,嘶嘶地摸着肿起来的手臂。

跳下狗背,召唤来一匹马,顺着先前腾云豹离开的方向奔去。一边奔一边回头看。

狗能跑多快?沈梦沉想追都能追上,文臻只盼望沈梦沉也有洁癖,不愿接触那群堵住路的脏兮兮的狗,那么无论是驱散狗还是另走别路,都能争取时间。

沈梦沉果然没追来,文臻舒口气,抹一把额头汗,一边唤来文蛋蛋,草草给自己祛毒包扎,一边唤来一匹马,继续去追腾云豹。

哨声远远传开去,阻停腾云豹,不然给那骏马一阵快跑,把箱子带走了追不上她就白忙了。

只是她不知道,沈梦沉没追来并不是因为洁癖或者其他,纯粹是被燕绥拦住了而已。

燕绥原本毫无反应一般自己回了屋,回了屋不一会儿,又把日语召来,细细问他那杂货铺子的位置方向,稍稍一想,便二话不说起身飘了出去。

中文日语急忙带人跟着,一路疾驰却发现后来走的路拐了个弯,已经不是往杂货铺去了,再一抬头,就看见成王府高阔的外墙。

虽然燕绥再次神奇地猜中了文臻会去成王府,但是依旧慢了一步,到的时候沈梦沉正驱散群狗,要去追文臻,燕绥一剑招呼过去,他不得不回身对敌。

沈梦沉却也并不想和燕绥打,被阻了两阻,眼看没机会追上了,便笑道“敬告殿下,文姑娘对你可真是有心,费了老大劲儿,从我这把桑石给抢走了。我猜着啊……”

他话还没说完,燕绥转身便走,沈梦沉停了口,笑了笑,眼底一瞬掠过萧索的神情。

这般的心有灵犀啊……

但他的萧索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变成微怒,人也迅速抢了出去——燕绥明明走了,忽然一回头,一根院墙下垂挂的长长的冰刺,呼啸着向被扶坐在门檐后的假成王射去!

这一手出乎意料,便是沈梦沉也没想到,燕绥明明刚来,看都没看假成王一眼,怎么就突然玩了这一招!

而假成王被文臻打昏后推下,沈梦沉接住后,见人没醒,便顺手扔在了门洞的阴影里。燕绥这一下又近又狠又突然,眼看就要血溅三尺,沈梦沉人在半空,大袖飞舞,砰一声半扇门开启,挡在了假成王面前。

冰棱呼啸,竟然依旧刺入了那坚硬厚实的大红门,穿透木门后,尾端才簌簌碎裂,落了一地晶莹冷白。

沈梦沉只得扑向门后查看假成王情况,这人是他费尽心思培养,起先跟在纳兰迁身边学他语气神情动作,学成之后再活剥纳兰迁脸皮制作面具,才成就了这么个惟妙惟肖的傀儡,用以暂时控制并号令冀北,此时还有大用,自然不能让这人就这样葬身于燕绥手下。

他扑向门后,看见假成王虽然受伤不至于死,但不知何时却给一截枯藤缠住,正挣扎着眼看要窒息,等沈梦沉把他解救下来,燕绥自然也走远了。

几个做轿夫的红门教徒围上来,脸上还残留着茫然和惊惧的表情。

从头到尾,从文臻出现到燕绥离开,这些人就不断地被刷新认知,完全无法跟得上两人的各种瞬息万变的骚操作,导致只有唯一能跟上两人思路的沈梦沉孤军奋战,其余人连帮手的反应都来不及。

沈梦沉却问“我们留在客栈的黄鼠狼还在吗?”

有人回答说是。

沈梦沉便笑了笑。

有人忍不住问“主子,为何那位忽然便走,又为何会忽然对成王出手?”

“他知道文姑娘拿了桑石,自然是要送回给他的,不赶紧回去堵人,更待何时?至于对成王出手……因为他看见院墙下的冰棱,少了一根。”

对战之中,那位殿下还是发现了墙下冰棱少了一根,立即反应过来他用冰棱对文臻出了手,便以牙还牙。

那位还知道对他使用冰棱无用,一甩手就给了假成王,明摆着就那么一眼之间,就已经猜到假成王身份,且知道假成王如果死了他会有更大的麻烦。

沈梦沉摇摇头,颇有些唏嘘地想,东堂这位三殿下,听说无意于皇位,如此真是周边诸国的幸事。不然给这位殿下登了帝位,再有那样狡猾的姑娘辅佐,诸国只怕再无安睡之日。

好在大燕和东堂之间还隔一个云雷,不然未来数十年,这大陆便是混战之局。

据说大荒左右国师也是惊才绝艳之辈,尤其右国师宫胤绝慧,所幸大荒自闭于大陆之北,无数沼泽隔绝了四周窥测的目光,也隔绝了大荒挥剑向四方的可能。

而自己,所谋所夺,必定要从这脚下一方土地始,向大燕疆土无限延伸,数十年不灭的野望与怨仇是始终幽幽燃着的火苗,自点亮那一刻起,便注定要燃尽这皇天后土,万物摧折,万绿焦败,直至众生皆成白骨。

他注视着前方绵延的院墙,那一排冰棱如剑,尖锐地戳向大地,其中少了两根,便如巨兽的獠牙断折出一个黑压压的洞。

洞在慢慢扩大,现出孤城城门,城门内上演皮影戏,有人挟恨而来,单刀赴会,有人隐于长草,含泪凝视。

一忽儿长草间的少女缓缓站起,目光染血带恨,向着他,一刀自戕,死生决绝。

他眼底勃勃的火苗渐渐淡去,化为浅浅的伤。

这世上,有多少相知相许,全心呵护。

就有多少的陌路成仇,爱而不得。

……

文臻找到腾云豹后,拿到了箱子,原以为那么重的箱子,藏在那么隐秘的地方,里头定然有沈梦沉的许多要紧东西,谁知道箱子套箱子,用布包着手打开三层之后,她放弃了。一把扛着剩下的箱子,奔回了客栈。

好在那箱子虽然重,但只有最外面一层是玄铁的,一旦去掉,里头就是木盒,轻得很。

如猜测那样,燕绥不在。文臻呵呵一笑,心想殿下反应真快,果然沈梦沉是被他拦住的,只是殿下如果知道她会回客栈送药,会不会气死。

一样是打时间差,她把箱子往燕绥屋子里一扔,墙头都没下,转身就走。

她掠出数丈之后,隐约有所感应,回头一看,远远的有人影如流星飞掷,燕绥回来了。

这时间衔接得刚刚好,她十分满意地一笑,隐入黑暗的重重屋脊中。

但她不知道的是。

她离开后,那院子角落里,一只原本死得直挺挺,被扔到角落的黄鼠狼,忽然蹦了起来,一溜烟蹿到那箱子前,连拖带咬,将里头一个小盒子咬出来,叼着跑走了。

那只训练有素的黄鼠狼还精怪到,把那咬破的箱子拖到不起眼处才跑走。

黄鼠狼影子刚消失,燕绥已经进院,一进来便皱起了眉。

院落里空旷冷寂,雪层之上并无新痕。

文臻并没有进院子。

这一眼便让燕绥失了兴致,他默不作声往屋子里走,走了一半,忽然停了下来,道“有骚气。”

然后他一转头,便看进了阴影深处。

中文在那里扒拉出了一个破了的箱子,仔细嗅了又嗅,才闻见是有一点骚气,但是方才殿下隔了半个院子,居然也闻了出来。

燕绥看一眼那破洞,道“先前那只黄鼠狼呢?”

中文已经明白了,一脸羞愧地道“先前见那只畜生直挺挺地,还以为死了,随手扔了,谁知道……”

燕绥看了一眼那箱子,目色复杂,最终摇摇头进了屋。

中文等人面面相觑,半晌英文问“怎么办?殿下好像挺生气,我们还要不要找文姑娘?现在去追说不定还能找得到痕迹……”

中文不以为然摇摇头,却最终道“找吧。不用管殿下怎么想。无论怎么想,他都是挂记文姑娘的。”

……

文臻扔完箱子后,眼看天色已亮,城门开启,便骑着腾云豹直接出了城。本来她是想着腾云豹速度快,骑上一段路甩脱可能的追兵,然后在城门前下马将马扔了,毕竟这应该是沈梦沉或者假成王的坐骑,难保沈梦沉没有什么办法根据马找到她的痕迹。

谁知道腾云豹这种马野性未驯,跑着跑着便兴起,晨间街道上也没什么人,腾云豹闪电般飚出了城门,守城的士兵只看见一道黑影刮过,连马蹄后的灰都没看清。

文臻骑术一般,靠哨技勉强压着这种神骏,也不敢强力勒停,只好放手任它浪,那腾云豹大概憋久了,跑了半天才尽兴停下,文臻转目四顾,早已不认识这是什么地方,眼瞧着前方也是个小小市镇,过去一问,竟然已经到了冀北边境,离最近的大燕鲁南只有六七十里路程。

附近最大的城池,叫仁化城。

她并没有进城,就在城外的小村里借宿,顺便养养伤。

隔壁也有个小村,听说住了一些江湖人士,文臻知道江湖人士代表着麻烦,不打算凑热闹。

但是也不能完全不打听,总得心里有数。

她曾见一个清淡少年默默在井边打水,端去给一个清秀少女。

曾见那清秀少女神态疏朗,眉目转侧间却眸光锋利冷酷,如狼王行走旷野,时刻侦测着世间敌意。

见那清秀少女将端给她洗漱的水再端进一间屋子,见过那间屋子里燃起的灯火很快熄灭,少女却没出来。

见过那最初端水的清淡少年默默站在屋子不远处,久久凝视那灯火。眼底苦痛与执着如这冬夜凝固的冰棱。

见过那屋子里会暴起怒喝,然后那少女皮球般被轰了出来,狼狈地跌在地下,四面全是人,却寂然无声,那远观的少年一动不动,却扭过脸去。

那少女自己在地下滚三滚,笑笑,爬起来一抹嘴边血痕,再进门,再被扔,再进门……

文臻看到这里,觉得果然三角恋甚是狗血好看。

但是整个故事里都存在错位,清淡少年不该是毫无嫉妒的,清秀少女不该是死缠烂打的,屋子里一直没露面的那个,明显精神不对劲的,也不该是这样的。

文臻看这个狗血故事看了一夜,天将亮的时候,清淡少年离开了,清秀少女第十次从地上爬起来,却没再进那屋子,反而蹒跚地向着文臻隐藏的角落走来。

文臻没动。

那少女在一丈之外站定,双手抱胸,毫无被人看了一夜笑话的难堪,开口声音微哑,语调却随意地微扬,透着一股冷酷的漫不经心。

“看够了没?”

“还没。”

“还想看什么?”

“看你什么时候爆发。”

“呵呵。”

“我来不负责任地猜猜,里头那个有病是吧?你需要以一种暧昧的方式给他治病?但其实你是不愿的,他也不愿,但是你有责任,他也有,所以你们现在就在狗血地撕扯,无奈地纠缠,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哈,你说话真好玩,冲这一点,我就不想杀你了。那我也来不负责任地问你,你觉得这事儿,怎么解决是好呀?”

文臻头顶上琉璃珠儿动了动,那是文蛋蛋悄悄溜回来了,告诉她屋里人不是毒也不是蛊,它没有办法。

文臻立即打消了套近乎的打算。

她原本怀疑这一群人的身份,想要不费什么力气地卖个好,如今发现自己可能无能为力,那自然少趟浑水。

“任何违背当事人心意的所谓挽救,任何打着我为你好的旗帜进行的自作主张行为,其性质本身就是一种伤害和背叛。”文臻拍拍手,完全不走心地重复自己的馊鸡汤,“我觉得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两种好品质,就是决断,和尊重。”

“决断,和尊重。”对面,那眼神如狼王般的少女,忽然有点发怔,低头喃喃自语。

这一霎她脑海里浮现无数过往种种,那个眼眸里金光微闪的少女,和身后屋子里那个青鸟般的少年,那些相知相许,一路风雨,那些不知应该如何摆脱的责任,和横亘在三人间的无常命运……

无边霾云和巍巍山石渐渐淡去,微微浮游的心意终于在这漫长一夜和短短一句都安定。

一个决断,便是一生。

等她再抬起头来时,早已没有了文臻的身影。

而对于文臻来说,她也不会想到,自己随口一句鸡汤,间接地影响了几个重要人物的命运,其中包括她遍寻不得的研究所闺蜜。

那一夜又飘起了雪。

那雪满了小村草檐,也覆了王府华檐。

成王府里,被骚扰了一夜的沈梦沉没有再去理会燕绥文臻一行,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在高楼上,看那华丽府邸里皑皑的雪清凉一色,雪上跪爬哀哭的侍女泪中带血,看那雪中少女苍白至透明,衣袖间落下的婚书却红艳如火。

一忽儿新娘的嫁衣也如火燃着,红衣里探出雪白的手掌,一掌拍向他当胸。

一忽儿携着她撞向山石,穿破迷障,落入旧时噩梦。

……

文臻在那小村住了一夜,并不想掺和进隔壁村子那群人的事,便继续往鲁南方向走,腾云豹很有自己的主意,总是不大听她的话,文臻拗了几次也就算了,心想让它这样随便乱走,燕绥那边可能更难追,毕竟英文手下再擅长追踪,却没有那般的好马。

腾云豹忽然加快了步伐,一阵狂飙,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一般,跑了一阵,文臻看见前方一处茶亭,茶亭边栓着两匹马,她眼光一缩,终于明白为什么腾云豹会奔来了这里。

那不就是人妖姐妹用以逃走的那两匹腾云豹吗?自己那匹腾云豹,大概一路是顺着同类的气味追过来的。

文臻并不想见这对人妖姐妹,杀吧没必要,留着还能给尧国搞事何乐不为;不杀吧看着恶心。

只是很奇怪,两人怎么奔到这里来了,莫不是受了华昌王的气,想来拉着冀北的人一起搞联合弄死华昌王?

但是腾云豹已经冲了过去,速度太快,蹄声太响,那两人一起回过头来,看见那腾云豹,不禁一怔。

随即两人对视一眼,都站起身来。

腾云豹无比珍贵,还能护主,非寻常人能用,步皓莹步妍都十分紧张。

再一看见文臻的脸,那紧张就变成了恐惧。

文臻马鞭一指那两匹腾云豹,笑道“看样子是一家子啊,这骨肉分离的,怪可怜见的,要么,两位,把这两匹也让给我?”

步皓莹怔怔地看着她,这世上还有人一脸甜蜜相的当街抢劫,奈何她还真没胆量说一句“那怎么不把你的让给我?”

被文臻给坑怕了,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正好又把步妍给让了出来。

步妍吸一口气,上前道“姑娘既然喜欢这马,那自然我等要双手奉上。”

说着便亲自上去解缰绳,将马牵到文臻面前,文臻似笑非笑看着她,她本意并不是要打劫这马,只是既然撞上了,就得先把对方的气势压下去,免得对方看她孤身,又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怕是不怕的,就是太麻烦。

看步妍这般能屈能伸,她点点头,并不接,勒马退后一步,马鞭对地上一指,道“放地上吧。”

步妍脸上闪过一丝羞怒之色,最终却咬牙忍了,放下缰绳后拉着步皓莹便走,走了几步后忽然回头,道“其实这几日,我们琢磨着,也隐约猜出姑娘的身份了,是以才和姑娘示好,倒未必是怕姑娘什么。”

文臻笑嘻嘻地道“是啊是啊,你们自然是不怕的。你们只是喜欢我,所以才和我示好呢。”

步妍冷着脸又道“我等今日落魄,自然由得姑娘嚣张。也难怪姑娘嚣张,未来一国王妃,说不定将来还能做皇后呢,自然不是我等可比。”

“客气客气,两位这般虚龙假凤,脑筋活络,说不定将来还是女皇呢。该说失敬的是我才对。”

“不过呢,就我看,姑娘这皇后,八成是做不上的。”步妍忽然压低声音道,“姑娘知道这里头原因吗?”

文臻心中一动,她虽然对皇后之位没兴趣,但也一直对东堂皇帝的态度存疑。这两位,好歹是尧国皇族,又生**钻营,各国皇族常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消息来源,莫非这位竟然知道些什么?

嘴上依旧笑道“知道啊。陛下康健,太子在位,其余人等,怎么会生出那等大逆不道心思?步姑娘啊,这话你敢说,我可不敢听。”

步妍望定她,忽然笑了,她向来面容秀雅,气质柔和,此刻笑容却浅浅恶意,嫣然道“那是因为,有些人的血脉,从一开始,就是脏的呀。”

第三百六十六章 霸总文

文臻一怔,喃喃道“脏?”

步妍已经拉着步皓莹快步走开,一边走一边笑道“不然呢,你看谁家皇族会早早把皇子送出宫廷?姑娘嫌弃我们脏。可笑,我们做过什么?生成这般身子,是天意弄人,不是我的错。便是脏,同样浸淫宫廷,同样不干不净,谁又比谁高贵了?”

步皓莹冷笑接口道“不知道文姑娘这回还会不会继续觉得自己高贵且将永远高贵着。”

步妍道“那是自然。便是那荣华富贵缥缈无着,但凡已经看见一眼,谁又能舍得放弃呢?”

步皓莹道“那还装什么纯净无垢呢?那位性情暴戾草菅人命谁不知道?能赖在他身边的,没有野心图什么呢?”

两人身影渐渐远去,文臻并没在意,犹自眉头深锁,喃喃道“脏?”

因此她也就没有注意到,身后隐约有人影掠过,那人衣袂带风,本要飘近她身边,不妨忽然听见后面这几句对话,身形一顿。

北风吹起枝上干雪,几抹碎白掠过他忽然茫然的眉目之间。

那眼眸倒映宫廷夜卷,灯火浮光摇曳,在桐木长廊上映下幢幢倒影,如鬼魅般浮游。

那些鬼魅雪肤花貌,涂满蔻丹的指尖在夜色中招摇,是一株株在梦魇中招摇的血色水草。

那些水草扯住了谁奔跑的脚步,又是拖曳了谁的袍角。

沧海深处谁惶然回首,孩童的眼眸里写满对这藏污纳垢不怀好意宫廷里最初的惊恐。

……

跟在燕绥身后的中文,脸色慢慢变了。

他不无担心地望着燕绥,看着那越发深冷的眼眸,想着都以为太过久远早已忘却,却原来还是记得的。

都以为他内心强大并无挂碍,却原来这也是他内心的一处黑洞,里头血色嶙峋不可窥探。

他心中暗暗叫糟。

东堂境内被严格压下的流言,如今贸然闯入了文姑娘的耳中,切中了殿下最深的忌讳,那么今日之后,两人之间会不会因此产生隔阂?

便是文姑娘一切如常,但是日趋敏感古怪的殿下,又会怎么想?

何况现在文姑娘也古古怪怪的。

方才那一声“脏”听得他汗也下来了。

中文刚想打岔几句,燕绥忽然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中文顿觉头大如斗。

好不容易一路追过来,这是怎么了?不想追了?放飞文姑娘了?

中文一颗石子,打在腾云豹的屁股上,腾云豹一声长嘶回头,带着文臻一个转身。

文臻还在消化刚才的话,一转头就看见一脸苦色的语言护卫和已经飘好远的燕绥背影。

看见语言护卫护卫的神情,她便明白方才的话燕绥已经听见,并且可能已经生了误会或者犯了忌讳。

她张了张嘴,一瞬间心中天人交战,在赶紧溜走和回头抚慰之间战斗了三秒。

护卫们齐齐仰望着她,摆出充满希冀的小眼神和含泪的小眼神。

铁石心肠的文姑娘您行行好,最起码现在这一刻,您真的不能走啊!

这一走就真的误会了啊!

文臻愣了三秒,手中马鞭举了起来。

下一瞬狠狠抽下。

语言护卫们痛苦地闭上眼睛。

随即他们感觉到风声掠过,马蹄疾响,再睁开眼时,就看见文大人并没有如他们所想逃走,而是回头了!

奔向殿下!

文臻扬鞭,策马,狂飙,一霎便追上了燕绥,然后,低头伸手一抄,将燕绥抄上了马。

语言护卫们“……”

这一幕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文臻把燕绥抄上马,在呼呼的风声里,大声在他耳边道“我甜!小甜甜!我特么的又要生气了!我就不明白了,我在你眼里就是个三心二意耳根子软的傻逼吗?什么阿猫阿狗来和我叨叨两句我就要在意?还有你,什么阿猫阿狗叨叨两句你居然会在意?都有了我了,还有什么破事儿值得你在意?你记住,你睁大眼睛给我记住,我,文臻,来自天外,与众不同!从头到尾,我喜欢的只是你这个人,是全部的你,包括所有优点和缺憾的你,从来没有完美过也不需要完美的真实的你,记住这世上只有我,有胆量有底气,接纳全部的你,不需要任何犹豫!”

一气语无伦次喊完,在把他耳朵炸聋之前,霸总文摸了一把妖精绥的脸,再把他狠狠一推,推下了马。

然后马鞭猛甩,再次狂飙而去。

等语言护卫们赶到,就看见燕绥站在冷风中吃灰,神情居然有点怔怔的。

这操作如此之骚,直叫人大喊吃不消。

好一会儿,燕绥才反应过来,转眸看了护卫们一眼,中文一看他那空冷中微带讥诮的目光,顿时大喜。

殿下给文姑娘骂回来了!

“她还逃出瘾来了!真是莫名其妙!”燕绥道,“追。这回,不管用什么方法,禁制,囚笼,毒,一定把她栓在我身边!”

“是!”

……

文臻策马狂奔,脑海里的想法也在狂奔。

有些疑惑从未深想,此刻却想得浑身发凉。

她并不会就这样相信步妍的话。皇家血脉不纯是大事,如果燕绥真有这个嫌疑,他焉能活到今日?

而东堂境内毫无这等流言,却在国外王公嘴里隐秘流传。真实性委实不靠谱。

但皇帝的态度,德妃的态度,两人对燕绥的态度,皇帝对德妃的态度,确实也是一直盘桓在她心头的迷雾。这个问题不搞清楚,未来牵连的就可能是无数性命。

最关键的,燕绥自己知不知道?

而且她怎么还觉得,燕绥的态度,并不仅仅像是对这个血脉流言的在意?

她心不在焉,以至于逃奔也失去了警惕,没过多久,真的被提起劲儿的燕绥动用各种手段,逮了回去。

那时候他们已经行到鲁南边境龙牙谷附近,燕绥已经接到了沈梦沉的飞鸽传书,桑石被沈梦沉弄了回去,约定自然要照常履行,沈梦沉信里称纳兰君让已经被原冀北成王嫡子纳兰述俘虏,燕军跟随其后试图相救,他已经在燕军中安插有人,请殿下伺机出手。

文臻被逮回来之后,燕绥一直没有见她,两人别扭着,事务都由中文传达。文臻听说燕绥准备出手,也就打算等他事成再想法子溜,以免他战场分心坏了事。

当日龙牙谷前,燕绥出手,机关箭术俱下,明卫暗卫齐出,不仅拿下了纳兰君让,还买一送一,掳来了纳兰述的爱侣君珂。

可惜君珂被掳时,文臻正在高处,看龙牙谷里,万军之中疯狂的少年,那山势如牙,那少年便是牙上的尖,闪烁着耀目的寒芒,碾磨所经之处,血肉飞溅。

看他一箭如满月,箭出杀主将。

看见他指挥鸟儿般轻盈飞鹰般隼利的部下,起落蹁跹,如一张巨网,笼罩住了入谷的燕军,巨网贴地横拉而过,抄底一般收割无限生命。

看那巨网忽又成利刃,携着无尽的悲愤杀气,在狭窄的山地之中穿剖捅刺,将敌军阵型打乱割裂,分而杀之。

看见一队奇兵在那少年指挥下,跃上山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本想困他们于深谷的上万燕军火困于绝地。

看那一色艳红里喧嚣的惨呼挣扎奔逃,看那谷中最后尸堆如山,看那少年拄剑而立,在那尸山的最上头,仰首向天,似在默默呼唤那刻在心上的名字。

那是文臻第一次直面战场,大燕龙牙谷,一万余燕军对两千余尧羽卫,全军覆没。

也是在这一次,她明白了战争的残酷,并学会了在战场上应该怎样做一个将领。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为纳兰述对大燕的战争热血激荡之时,她心心念念寻找的君珂,就在她身后距离两辆车的地方。

缘分未到,咫尺天涯。

得手的燕绥,兵分三路,继续前行,而因为掳走了君珂,纳兰述穷追不舍,燕绥不胜其烦,决定干脆连纳兰述一起拿下算了。

一直行至鲁南边境赤罗县,在赤罗山一处神奇的孔洞湖里,趁燕绥忙于布陷阱,文臻以洗澡为借口,跳入了那个传说中泉下有洞的湖水中。果然找到了那洞,并且也如推算一样,发现了另外一个洞,确定这湖连着山那面另一座湖,侧面有洞相通,从第二个洞出了水,然后便撞着了也发现了这个秘密,准备从这边湖水潜入,去那边湖中救君珂的纳兰述。

文臻一见纳兰述,眼前明丽少年,朗若春风,然而她眼前总闪过龙牙谷尸积如山,血流漂杵。

乱世多枭雄,她可不敢小瞧天下英雄。

假称黄圣衣,和纳兰述一番谈判,以带他去解救人质为条件,交换得他帮助她获得自由,纳兰述同意了这个建议。不知怎的,文臻觉得,以纳兰述的经历,会这么容易相信她,有点不合常理,然而不合常理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但是当她和纳兰述再次潜入湖底回去,却发现关押人质的马车被沉湖,文臻一看就觉得大事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对方太不合作,触发了燕绥的性子,这下不仅桑石没了,纳兰述也一定会发疯。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文臻趁纳兰述和尧羽卫还在焦灼搜寻,以及燕绥还在湖上守株待兔,转身又从洞里游走了。

出了洞她发现附近还有大批尧羽卫痕迹,只能一路狂奔。纳兰述能一路追上燕绥,说明尧羽卫当中一定也有追踪高手,文臻一路走一路吹哨,召唤山林野兽,为她抹去身后痕迹,一日后她出了山,然后选择从羯胡绕道,再经过云雷高原,回奔东堂。

那时候已经是一个半月之后,她的小腹还没有凸起,但是脸上已经多了一点淡淡的斑点。

在东堂边境,她遇到了自己的护卫队,侍女采桑也来了。这些人原本都在天京,得了燕绥飞鸽传书,提前在边境等待,同时在队伍里的,还有一个传旨太监。

皇帝的旨意里对她这段时间的失踪一字不提,言辞充满了慰勉,最后果然如传言那般,升她为湖州刺史,即日赴任。

文臻在留山的行事,早已拣能说的,给皇帝递了密折,并附上了相关证据。严格来说,她是和燕绥联手,避免了留山土著事变,消弭了一场可能影响整个东堂的内乱,皇帝已经派将领前去以辅助大皇子名义接管水军,又宣召大皇子上京,显眼老大已经快要失势。

这是大功,却无法明旨在朝廷嘉奖,但十分顺利地升为刺史,显然也与此有关。

但是明旨之外,还有一道密旨,太监偷偷交给了她,并说皇帝交代,看完即毁。

当晚文臻灯下看完,呵呵一笑,在烛火上燃尽了密旨。

就任刺史旨意一下,和燕绥的长期分离不可避免。毕竟不管目的是怎样的,她现在已经算是封疆大吏,而燕绥是皇子,皇子不能和封疆大吏相交过密,这是铁律。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燕绥应该已经接到令他回京的旨意,所以他也没有专心地进行这场追逐。

文臻不禁长长松口气。

虽然这个刺史是带着任务就任的,但至少也要在湖州呆上一两年,够她生下孩子了。

队伍里还有两个天机府中人,一个是当初那个隐身少女,一个是之前俘虏的一个天眼通。天机府虽然卷入了安王谋反事件,但毕竟身不由己,且诸般人才培养不易,因此燕绥上书朝廷,先剥了安王对天机府的掌控之权,暂交季怀远代管,并从中将这两个女子抽了出来,给文臻做贴身护卫。

从边境到湖州又走了大半个月,在离湖州还有百里的地方,文臻分散开护卫队伍,耿光带着大部分人,先期快马去了湖州主城,陈小田和一小部分护卫则换上普通赶路客装束,在自己不远处暗暗跟随。自己则雇了一辆普通大车,带了采桑和那个天眼通少女,慢慢行路。

朝廷下发的明旨,规定了她的上任日期,但是那还在半个月后,而她一路赶路,是要打个时间差。

皇帝给她的密旨上,说明了调她去湖州的缘由。事情还要从前不久李相回翻往年征税案档说起,李相无意中发现二三十年前的湖州一地所上交的田赋,是现今的两倍有余。湖州位处中原,向来是东堂产粮大州,稻谷丰熟,可养一国饥馁。如今却显得产出平平。但这样的减少并不是锐减,按照东堂律例,当一地连续两年发生灾害减产,除减免当年赋税外,第三年还会相应下调田赋,而湖州往前二三十年,本是风调雨顺之地,不然也不会成为产粮大州,但从二十余年前起,湖州每隔两三年,便会接连有两到三年的大灾,下调税赋,而且很巧的,也没有在恢复后调回来,这样一调再调,到了近几年,湖州的田赋已经和其余诸州相差无几。

这样下调的结果是,大家渐渐也忘记了湖州的粮仓之称,而朝中湖州籍的官员向来也少,其余人对这州的具体情形也不了解,偶有人提出湖州的赋税似乎应该上调,湖州当年必定报灾。

因为下调是间歇着来的,时间跨度又长,所以一切都显得不那么明显,但是当李相将旧档拿出来对照的时候,不免就引起了怀疑。

但因为痕迹不明显,怀疑不能拿到明面上说,李相便以湖州刺史年老为由,令他致仕。随即朝中无数人盯住了湖州刺史这个大饼,但所有人都失望了,因为李相力荐了文臻。

李相的理由很简单,他的怀疑只是一个怀疑,这事情太大,如果湖州的田赋真的有问题,那么长达一二十年间里,那相当于一个州的田赋都去了哪里?是简单地被当地官员中饱私囊?当地官员真的有这么大胆子?还是流入了一些不该流入的口袋?

再展开地图,看看湖州四周的地形,虽然看上去都不靠世家的地盘,但是离唐家的定阳却只隔了两城一水的距离!

选中文臻,一来是李相担心,如果田赋真的长期被人胆大包天地截留,那么湖州官场就是个马蜂窝,无论送什么人来都非常危险,送文臻去,女子身份相应地能降低人的警惕性,方便文臻行事,二来文臻本人看似不显山露水,实则行事稳妥手段多,三来以文臻和燕绥的关系,后盾比较坚实。

还有一个原因是李相和做决策的高官们都无法宣之于口的,现下派谁去都有可能被世家控制收买,但是文臻不可能,她已经把三大世家给得罪完了。

正巧因为西川共济盟事件,闻老太太骂殿,太子被软禁,百官噤声,最后的阻力也没了,文臻便成了东堂历史上第一位朝廷任命的女刺史,也是年纪最轻的刺史。

第三百六十七章 刺史大人的新礼物

文臻对于这个任务并不意外,湖州这样的地方,如果不是出了岔子,也轮不到她来主政。

湖州下辖三郡十一县,文臻从外围走,在经过龙亭郡的时候,遇见了自己折回来的护卫,护卫带来了第二位传旨太监,带来了新的旨意。

旨意中说,还给她配了一位长史。已经从天京赶来,看来是怕她不懂实务,派人来帮她干实务,她专心破毒瘤就行。

另外还有一位御史,按照往年惯例下来观风,也到了附近。

文臻还收到了单一令的信,她的半个老师在信中隐晦地告诉她,她这个刺史以及围绕刺史产生的长史和观风使人选,在朝中也争了小半年,现在尘埃落定,人选因为太过有利于她,所以之后可能为了平衡,还会有一些制约手段,让她有所准备,小心行事。

文臻看完便把信烧了。为了等待这位御史,打算选择叶县外的一个叫小叶村的村子投宿。

此时天色已晚,月色尚且温柔,小村外的道路边春意初萌,空气里氤氲着微微馥郁和湿润的气息。

采桑一边赶车一边看了看路边的菜地,对文臻笑道“小姐,湖州这块地方,真真是气候好,土地肥,您瞧这路边的地里连野菜都发得早,长得足。”

文臻笑道“回头到了地方,咱们就有新鲜的荠菜馄饨,马齿苋包子,马兰头拌香干、灰灰菜天妇罗、小蒜千层饼、香椿煎鸡蛋吃了。”

采桑便咽了口口水。

天眼通少女没吃过文臻做的菜,并没什么反应,这是个木讷少言的女子,起了个有点冷飕飕的名字,叫做寒鸦。

她忽然道“前头有队伍来了。”

文臻也听见声音了,人数还不少,她命采桑把车子赶到一边,提前避让。

那队人近前了,中间一顶青布小轿,四面都是一些衣着普通的平民,个个面色难看,默不作声走着。

小轿颤动剧烈,像是里头的人在挣扎。

采桑下意识看文臻,文臻含笑的眼神,从轿子上滑了过去。

无动于衷。

采桑一勾头,不敢多话。

她是上过金殿的丫鬟,不能一惊一乍。

寒鸦也不说话,那队人走过的时候,看了这边车马一眼,也就走了过去。

等人走过去了,寒鸦才道“轿子中一男一女。都很年轻。”

“哦?”

“打扮得倒比外头这些人精致,只是绑着呢。”

“哦。我们走吧。”

“是。”

马车辘辘开动,和轿子逆行,忽然轿子一阵猛烈晃动,随即冲出来两条人影。

人群惊呼,立即便有人上前去拉,那两人跌跌撞撞,躲避着人群,往旁边的田地里冲,那边是一个下坡,很快便响起一声女子惊叫,似乎滚下去了,再然后是男子的大叫,似乎也步了后尘。

立即便有人惊叫“不好了!送给刺史大人的人跑了!”

文臻“???”

那边出事的时候,她的马车原本停也没停,文臻是个没什么好奇心的人,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她比谁都懂,然而此刻终究不得不停,不管是巧合还是做戏,都到面前了,实在没有不看一眼的道理。

这夜晚坡下黑沉沉的,这些人也没带火把,人们叫嚷一阵,各自下去寻,寻了一阵没寻着,只好爬上来怏怏离开,说要回村子带人带火把再来搜。

路上渐渐恢复安静,文臻静坐着,吹了声口哨。

一条人影无声无息忽然出现在她的车厢里。

是个小圆脸的少女,会隐身的那个,叫冷莺,低低和她道“女子跌到底下一个池塘里去了,男子的腿好像跌断了,在努力地救她,但眼看就要淹死了。”

“两人说什么了?”

“女子让男子不用救她,反正回去也一样会被送走,男子说反正他也受了莫大羞辱,若不能救人那就一起死也无妨。”

文臻沉吟了一下,挥挥手。

冷莺会意,隐身不见。寒鸦则和采桑下了路边的坡,不多时将两个人背了上来。

文臻好奇地打量着,想看看,到底谁是“刺史大人的人。”

前任刺史已经离任一个月,这艳福不浅的刺史大人,八成是指自己呐。

女子还是少女,衣裳虽新,却是村姑打扮,脸算得上好看。缩在采桑背上瑟瑟发抖。

文臻啧啧一声。

男子却已经痛晕了,浑身水湿地趴在车里,寒鸦将他翻过身,文臻一怔。

采桑发出一声惊呼,捂住了嘴。

冷莺惊得现了身。

连寒鸦都皱了眉。

文臻盯住了那张脸,且不说什么容华如雪郎艳独绝,也不说什么霞映澄塘月射寒江,这张脸寻常人乍一看自然是极美,但让所有人惊讶的是,这张脸,一眼之下,极像燕绥!

不过仔细看是不像的,这人比燕绥还要小上几岁,五官整体还要柔和一些,肤色比燕绥苍白,发色却比燕绥要淡一些,双唇也是淡淡的,似乎先天不足。唯有眉间一颗红痣,鲜红欲滴。这便使他淡了燕绥的那种昳丽又缥缈的气质,多出几分柔弱来。

马车内流动着古怪的气氛,侍女们都看着文臻。

那少年便是在这古怪的气氛下,慢慢睁开了眼睛,一眼看见正对他笑的文臻,眼神飘了飘,便也现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

说来奇怪,他一笑,所有侍女便都松一口气。

因为这一笑,就完全不像燕绥了。

殿下不会笑得这么纯净,也不会这般纯净中微带木讷。

文臻也对他扯开笑容,然后一抬腿。

砰一声,她将这少年踢出了车门!

一声闷响后,一声惨呼,马车里众女目瞪口呆。

文臻掠掠鬓发,依旧在笑。

不管是什么原因,她都不想看见一个燕绥的仿制品。

这是对燕绥的侮辱,也是对她的侮辱。

她踏入这湖州的土地,就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暴风骤雨阴谋诡计的准备,但这不代表,什么恶心的伎俩她都会陪着玩。

“走吧。”

没有人敢说话,马车继续前行,甚至没有人敢回头看那在地上辗转惨呼的少年一眼。

马车上被救的少女已经被吓得缩到了角落,文臻和颜悦色问了几句,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少女是前头她要投宿的村子的人,因为这一季的春赋就要开始,村子里交不上粮,就选出了她,想把她送给管赋税征收的叶县县丞,来换得减免和缓征。

至于那个少年,算半个村里的人,三年前就来了村里,说是游学至此,开了家私塾,平常教童子们读读启蒙之学。

也不知怎的,前几日负责收税赋的乡佐来了村子一趟,看见了这位教书先生,之后村里联系乡佐表达了想送人的愿望的时候,乡佐便指名把这个教书先生也给送过去,大家正震惊县丞大人男女通吃的时候,乡佐却道这美少年是送给即将赴任的女刺史大人。

今晚便是将人一并先送到县丞府邸,然后再把教书先生送去湖州。

文臻一边听一边磕着瓜子,就当听说书一样。

春赋是个什么玩意儿?

秋收后收税是千百年来的规矩,便是一年两收也是夏季和秋季,这刚经过一个万物不生的冬天,春天还没播种的时节收税是要闹哪样?

湖州的官府收税如此勤勉,为何交上去的赋税如此平平?

还有,她人还没到,就如此贴心地给她操办后宫,营造荒淫形象,是生怕湖州百姓太喜欢她吗?

眼看到了村口,文臻让那被救的少女先下车,自己悄悄回家。至于之后她是躲藏着还是举家逃走,她现在不想多管。

而她自己则如普通路人一般,进村求投宿。

然而走了几家,都吃了闭门羹,湖州的民风似乎并不如何热情淳朴,采桑去敲门的时候,大多人都木然拒绝了借宿的要求,有个年轻邋遢汉子开门后,倒是和采桑多聊了几句,但不一会儿采桑就红着脸落荒而逃,那汉子还倚着墙流里流气地道“妹子来呀,哥哥保证好生招呼你们——”

采桑回头狠狠地呸了一声。

连续敲了几家之后,文臻拦住了采桑,低声嘱咐了冷莺几句,冷莺领命而去,过了一会回来,给文臻指出了村西头一家稍微有点偏的院子,文臻便带人去敲门。

敲了好一会儿,里头才气势汹汹响起一声“谁啊!”

是个粗嘎的中年妇人嗓音,文臻不说话,只敲门,里头踢踢踏踏声音响起,伴随着那妇人的满是乡村俚语的咕哝“哪个杀千刀又管不住自己裤裆大半夜也来挺尸……”哗啦一下打开门,一眼看见文臻,呆了一呆,随即猛地将门一关。

但她没关成,文臻的靴子早就伸了进来,轻轻巧巧别开门,手掌托到她面前“大娘,借个地方睡一晚,这串钱就归你。”

那妇人手指灵活地一抓,已经将钱抓进了自己袖子里,一转身十分痛快地向里走,还不忘粗声粗气吩咐“把门栓上!栓两道!大丫,去给墙头插个旗。”

一个补丁比衣服大的黑脸丫头蹬蹬蹬地跑来,拿了把纸做的破旗子往矮矮的墙头上一插。

自认为上过金殿拉过太子下马的金牌侍女采桑,顿时很有警觉性地盯过去,大有要把旗子拔了的意思,却被文臻按住了手。

她的目光在院子的板车上掠过,那车上堆了好几袋粮食。

她们的脚步声惊动了人,一个小小的黑影从板车后蹿出来,飞快地往屋子里跑,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塞着什么,那妇人上前几步,逮着那小人影就是啪啪啪几下“小兔崽子,又偷吃粮食!明儿乡佐要来上秤的!少了一两看我不揍死你!”

那孩子也不过三四岁,屁股上啪啪响也一声不吭,急若星火地把什么往嘴里塞,侧过来的脏兮兮的小脸松鼠一样鼓鼓的。

妇人骂了几句,恶狠狠将他往屋子里一搡。文臻跟着进了门,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孩子正在吃饭,文臻看见破桌上只有咸菜和黑豆粥。粥稀得能照见人影。一群小崽子还在抢,当头最大的那个一巴掌就把抢得最凶的那个脑袋按在了桌子上。

文臻看一眼那几袋鼓鼓的粮食,再看一眼屋子里可以排成长长梯形的一排萝卜头。

最大的十五六岁,最小的不过两三岁。而那妇人看着年纪不小,粗糙的肌肤上生着连绵斑驳的斑点,两鬓的发星星点点已经微白,但文臻猜她应该也就是三十多岁。

她也不多看文臻等人,似乎繁重的生活压力和劳作已经让她失去了对这世间一切的探究兴趣,叉着腰站在屋子当中,指挥大丫去打扫柴房,指挥三丫去收拾碗筷,四丫带弟弟妹妹们去睡觉……粗声大气安排完自家鸡飞狗跳的战场,才对柴房一指,道“没东西给你们吃,也没房间,柴房里凑合一晚,明儿赶早走!”

黑皮肤矮墩墩的大丫站起来,一脚踢翻凳子,扛着个扫帚去柴房了。

“多谢大娘,不劳大娘费心。”文臻笑眯眯在一个三条腿的破板凳上坐下来,采桑十分有眼力见地取下包袱,拿出零食和干粮。

将那些纸袋在手中晃了晃,文臻笑道“一刻钟内,我要知道这村子里的一切。”

当纸袋被慢慢打开的时候,从大娘到所有小崽子,都发出了巨大的吸溜口水的声音。

文臻美食的魅力,便是王侯公卿也不能抗拒,何况这些贫苦村民?

半刻钟后,文臻身边团团坐满了一地的小崽子。

一刻钟后,大娘嘴角簌簌落着千层饼的碎屑,挥舞着大扫帚,将所有试图抢零食干粮的儿女们都赶进了里间。回头将扫帚往地上一墩,叉腰大骂文臻“夭寿咧!这么好吃的东西也敢拿出来,要是给这群小兔崽子吃滑了嘴,以后再不肯吃黍米和黑豆怎么办!”

又骂“你这小娘子眼珠子乱转,一瞧便不是好东西,存心来害我不得日子过,柴房也不配睡!滚滚滚!赶紧给我滚!”

文臻“……”

厨神美食,于自家辖下,首次铩羽……

最终文臻留下了肉食,找出了几个喂马的豆饼,并建议大娘可以将肉食再次煮过以降低美味,大娘才收了怒气,一边命女儿们继续干活,一边坐下缝补衣裳,和文臻聊了几句。

文臻便说到孩子们生吃粮食的事,责怪何必这么苛待孩子,明明院子里粮食成堆。

“成堆?堆成山那也是别人的!”

“是要交租?”

“反正吃不进自己肚子里!”

“如今刚初春,这交的是什么田赋?”

“一年三赋,春夏秋。丁女二十亩,每亩八升。今年还涨了一升,都在这呢。”

文臻默默算了算,倒吸了口凉气。

湖州三郡十一县,如果都按这个数额一年三收的话,那么交上去的赋税最起码该加一倍!

是不是只有叶县盘剥如此之重,然后恰巧给自己遇上了?

如果不是巧合,今年的春赋比往年更重,那么等她来了收夏季赋税的时候,老百姓还能交得出来吗?承担了这么多年的重税,百姓的极限,会不会就在下一个秋天?

“一年三赋,闻所未闻,不过如果别的赋税,以及口赋徭役丁钱能够减免那也是好的……”

“呸!春秋大梦还没醒是吧?”

妇人嘴里各种数字滚滚流过,文臻越听心越凉,这税繁重程度和花样之多,和当初长川易家也差不离,问题是湖州不是世家辖地,盘剥至此,为了什么?

这些钱和粮流到了哪里?

是怎么流出去的?以及到底有多少人参与?

朝廷每三年也会派遣观风使巡察天下,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将湖州的情形回报?

事情其实很简单,但是想要捅开,后果可能很炸裂。

湖州的刺史二十年间换过五任,其中有三任做得很长,有两任做得极短,都是上任不久后暴毙。

她低头沉思,没注意到妇人忽然抬头诡秘地看了她一眼,等她再抬头,妇人又恢复了一脸的烦躁。

“除了田租,可还交丝绵麻?”文臻看那妇人艰难地用顶针缝着粗麻布,便问了一句。

“自然要交。但我们这种桑蚕的少,是要拿钱去买。天杀的那个价!直接交钱还不成!”

文臻听着不对,再要问妇人却不理她了,一摆手道“莫要吵我做活,浪费我灯油!”

文臻只好去柴房睡了。堂屋里那一点指头大的灯火没亮多久就吹熄了,但妇人也没睡,挪到院子里就着月光继续做活,也不管这初春的夜里寒气逼人。

妇人做活时,墙头细细碎碎的总有动静,啪嗒一声,砸进来一块墙砖,妇人停了针线,手一挥,她那黑皮肤的大丫头搁了扫帚,一膀子把墙砖又砸了回去,砰一声隐约有人哎哟一声,妇人骂“插了旗都不晓得消停!”

黑暗的柴房里,采桑将自己的衣裳在柴草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生怕文臻睡得不舒服,忍不住悄声问“小姐,我听见您吩咐冷莺去寻寡妇带儿女的家庭,为什么啊?”

“一来女人当家,适合咱们;二来,这世道,这贫穷乡村,一个寡妇能带着众多孩儿活得好好的,必然有常人不能及之处,那么总比寻常村夫值得拉关系。”

“那旗子又是什么意思?不会是出卖咱们的暗号吧?”

“你见过当着人面打的暗号吗?这就要说到为什么寡妇能带着众多孩儿还能活得好好的问题了。”

“为什么?”

文臻没有回答,心中叹息一声,摸摸她的头,“睡吧。”

采桑听话地俯伏在她脚头,没有再说话。

月光浅淡地转过窗棂。

院子里响起妇人大声的吐痰声。

一个寡妇,能在这世道养活一大群子女,能靠什么呢?

自然只能靠自己的身子。

插个旗子,便如那戒指的最初的含义一般,不过是告诫那些村野相好,今夜有事,切莫来扰罢了。

那院子里的几袋粮食,袋子颜色都不一,想必也是相好们帮她凑齐的吧。

这尘世挣扎不易,无分高尚与卑陋。

妇人回屋睡觉了,文臻正要睡,忽然坐起身,听见了轻微的开门声,她对外一看,是妇人的大女儿,黑皮肤大丫,轻手轻脚出门去。

过了一会,她回来了,背着一个人,神色惶急。

月光下那人偏着头,额上满是冷汗,文臻乍一见那张脸便禁不住心中一跳——实在是像燕绥。

她一看这张脸就别扭。

大丫将那少年背到屋檐下,拿了板子给他夹住断了的腿,看那神情两人很是熟悉。

两人一边裹伤一边低低说话,大丫指了指柴房,大概是告诉了那少年来了什么样的客人,那少年问了几句,忽然怔了怔,随即大丫也问了几句,渐渐明白了什么,忽然一转身,从窗台下拿了一把柴刀,就要往柴房来。

第三百六十八章 忘恩负义

文臻眉毛一挑。

这丫头倒烈性,这是知道自己把这少年扔下马车害他伤重,要来砍自己了?

那少年急忙伸手去抓大丫,却没抓得着,急得猛然起身,却没站得稳,一个踉跄栽倒地下,死死咬牙才没发出惨叫。

大丫吓得急忙抛掉柴刀,回身去扶起他,两人语气急促地又吵了几句,大丫恨恨一跺脚,忽然又冲回屋子里,过了一会儿拎出一个包袱,一把架住了少年,便拖着他往外走。

经过柴房时,文臻听见大丫道“走!现在就走!留在这里,等着明儿再被人绑了送去给那个女色鬼老娘们刺史吗?”

女色鬼老娘们刺史大人隔着窗户摸摸自己十九岁青春粉嫩的脸。呵呵笑了一下,倒头就睡,直到被村子里的喧嚣吵醒。

文臻匆匆洗漱了一下,吃了自己的干粮,打开门一看,好一个鸡飞狗跳。

村子里的空地上已经站了一大排灰衣汉子,看穿着不像官府中人,但是衣服统一制式,大多膀大腰圆,神情狰狞。领头的一个壮汉,穿一件黑色短打,指挥着灰衣人们踢开各家门户,呼三喝四地闯了进去。

一个老者陪着黑衣壮汉,点头哈腰,神情谦恭。

采桑过去打听了几句,回来悄声对文臻道“小姐,那老头是本村推选出的乡佐,那黑衣人是包税,那些穿灰色衣服的,都是包税手下的人,今儿是来收春租。”

下乡收税需要不少人手,官府人手不足,有些州县会聘请当地闲散人士代为征税,称为包税,这些人说好听了是社会闲散人士,不好听就是地痞混混,用这些人收税,也有几分强力索取的意思在里面,因此时常免不了会出些事儿,文臻之前听说过有这事,没想到一到湖州就遇见了。

她声色不动,点点头,随即便听见了哭嚎声。一家大门被猛地踢开,一个老妇人被拽了出来掼在地下,一个灰衣人拎着半袋粮食,怒气腾腾地往地下一扔“你家便是一个丁女,也该有一百八十升的定量,这半袋子你打发叫花子哪!”

“官爷,没有哪真的没有哪!去年歉收,过冬都只是瓜菜代,存粮只剩了这么些,新粮还没上,实在没了啊!”

米袋子没扎紧,劈头盖脸洒了一地和老妇人一身,老妇人顾不得爬起身,抖抖索索在土里一颗颗地捡,指甲缝里积满了乌黑的泥。

金黄的黍米从她灰白的发间泻落,她急忙脱下褂子接着,里头的里衣破破烂烂,丝瓜瓤子一样遮不住羞,她却像根本不觉得。

也没人能感受到这份羞耻,门被不断砰砰踢开,哭嚎声不断响起,除了寡妇家完成任务之外,大部分人家在这还没开荒的初春,存粮都不够交这春租,因此满村嚎哭,狼奔豕突。

文臻一直静静地站在一边,像一个合格的路人一样看着,她身边的采桑咬着嘴唇,好几次想要冲出去,看看文臻,又停住了脚步。

采桑知道自己主子是个怎样的人,也被殿下再三告诫过,绝不敢自作主张给她添乱。

只是眼看无数人摔倒尘埃,眼看老者跌落,妇人哭嚎,孩子惊恐,汉子磕头,满村子的哀求和哭泣之声,这出身穷苦的少女也浑身颤抖起来,眼巴巴地盯着文臻。

寒鸦脸色冷漠,低着头一言不发,忽然转头盯着墙角,那里,冷莺已经忍不住现身。

文臻还是没动。

她不是这些未经世事的少女,她是湖州的主宰,她自踏入湖州,面对的便有可能是一个巨大的能量场,每一步都必须思量再三。

忽然一声尖呼。

一个灰衣人将一家子的米瓮给扛了出来,那可能是那家人最后的一点粮食,一个女子张开双臂跟在米瓮身边跌跌绊绊挡着,一边追挡一边哭喊“官爷!官爷!留下这一点小米吧!我家夫君病在床上半年了,不能断了粮啊!”

她身后还有人追出来,大喊“嫂子你别追!别追!你小心你的肚子!”

这声音熟悉,以至于文臻在四面的喧闹里禁不住看了过去,听出是昨晚她救了的那个少女的声音,再一看那追米瓮的妇人,眼神不禁一凝。

那是个孕妇!

灰衣汉子被那少妇不断挡路,激得烦躁,抱着米瓮便是一个横扫“滚!”

文臻“冷莺!”

下一瞬冷莺出现在那灰衣人身前,砰一声将他踹到了墙上,一手扶住了将要倒下的孕妇。

米瓮好准不准地砸到那灰衣人脸上,砸了他一个鼻血长流,他嗷地一声大叫“杀人啦!”

这一声顿时惊动了所有的灰衣人,大家都往那个院子冲去,那个由乡佐陪着闲谈的包税霍然住了口,也快步走过去,一边阴森森地道“哟,小叶村今儿胆儿肥了呀,交不上租就敢打人了!”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您别误会您别误会!”乡佐大惊,“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

院子里已经展开了全武行,冷莺是天机府出身,异能隐身和瞬移,武功并不算擅长,但是对付这些流氓地痞还是绰绰有余,等包税赶过去,院子里已经七零八落倒了一地。

其余村民也赶了过来,大惊失色,当即便有人道“和我们没有关系!”

“我们老实交租,没有对官爷不敬的意思!”

“老蒙一家子抗租是他们的事儿!官爷千万别算我们头上!”

采桑听得气不过,怒道“都是一村子的乡亲,这么急着撇清还有没有情分?再说这些包税的不过都是地痞混混,算个什么官爷!”

“你懂什么!能做包税的,哪个是简单出身!不是和官府有关系,就是和军队有关系,轮到你一个丫头片子瞧轻!”

采桑恨恨地呸一声,脸都憋红了,却没再说话。

文臻看她一眼,心想这丫头心直,性子还是稳妥的。

那个包税正要发火,忽然看清了冷莺的容貌,又看见了后头那个姑娘,眼睛一亮,道“老田,这家子这两个姑娘,我怎么瞧着,是你们村之前选出来,要送到郡里去的啊?”

乡佐愣了一下,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蒙珍珠,昨天夜里你跑了,害得大家找了你半夜,原来你跑回来了,还惹出事来,你这是要害了全村吗!”

文臻皱眉看着那个叫蒙珍珠的少女,被救回来不赶紧跑,是因为家里有生病哥哥和怀孕嫂嫂拖累,不得不回吗?

包税阴恻恻笑起来,一挥手,“暴力抗租,一起带走!”

“慢着。”

众人回头,就看见人群后走出的少女。

包税的眼睛更亮了,胳膊肘拐拐乡佐“老田,你村里什么时候多了这许多美人儿?”

“官爷,这好像是过路的……”

“过路的啊……”包佐眯着眼睛打量文臻,眼神渐渐转冷。

文臻笑吟吟上前,手掌一翻,一锭大银闪瞎人眼。

这一招先声夺人,包佐的眼神顿时由色迷迷的光转成了银灿灿的光,下意识地盯着银子,吃吃地道“什么……什么意思?”

“这位官爷。”文臻诚恳地道,“这锭银子,是要向您讨个情,请您消消气,先听我说几句话。”

银子到了掌中,包税满意地掂了掂,对文臻的识相无比赞赏,下巴一昂“说吧。”

文臻不急着说,手掌又是一翻,又一锭大银闪闪发光,“这一锭,赔诸位兄弟的医药费,侍女鲁莽,下手不知轻重,还请官爷海涵。”

包税笑一声接过,手指点点文臻,声音几分惊异几分赞赏“要得。混迹多年的官油子,都没你这份识相!”

文臻笑“多谢官爷夸奖。是这样。这小叶村,是我的恩人之村。当年我父亲从此地经过,遇上强梁,失财受伤,得村人所救,临别赠银,才能安然回到湖州,靠那一笔赠银东山再起。如今我父亲去了,临终嘱咐我回来报恩。小叶村全村都是我的恩人,我自然不能让恩人忧愁困苦,这点子春租,我包了。”

全村哗然,一脸惊疑面面相觑,各自用口型问“你救的?”

文臻笑问乡佐和几个老人“几位老人家一定都还记得吧?我父亲姓隋,个不高,人很白净,一脸书生相的那个?”

几个老汉怔了半晌,啊啊几声,都连忙点头“记得,记得!”

“你爹那时还年轻,一眨眼你都这么大了!”

“当年啊,他在我家住了半个月呢!”

文臻转向包税“只是春租这么多粮,筹措需要时间。所以请官爷再宽限我三日,三日后您再带人来收粮便是。”说着又是一锭大银送上。

包税便是见惯贿赂,也没见过这么痛快的贿赂,收钱收得手软,甚至连色心都收了——如此大手笔,可别是谁家豪富,可别惹出麻烦。

“行,交租期限本就未到,等你三日也无妨,但三日后,一定要交齐!如果不交齐,全村都以抗租论处,是要送去做苦役的!”

“您放心,一颗也不会少!”

“走!”

转眼,浩浩荡荡人走了个干净。

文臻在被全村人围住之前,灵活地走出了包围圈,指挥着几个手下,将孕妇扶起,院子规整。才和满村的人寒暄了几句。

几个老汉满脸疑惑地看着她,好半晌才试探地问“姑娘,你父亲是……”

“我没父亲。”

“呃……”

“乡亲们请放心。且耐心等候三日,这事情我一定会帮你们解决。”

“可是姑娘,你的意思可是说,方才你在撒谎,那既然没有你父亲要你报恩的事情,你为何要帮助我们村……”

“因为我路见不平呀。”

“姑娘……”

文臻已经快步进屋,留下一院子面面相觑的人们。半晌人们只得满怀疑问地退了出去,文臻听见乡老吩咐大家各自清扫粮仓谷仓米缸,准备装粮食。

她呵呵笑了笑,去看了看那个卧病在床的蒙家的兄长,那人却是长期的营养不良引发的疾病,好生调养便行。文臻便命冷莺去附近镇上开些补药买些粮食菜蔬来,又嘱咐冷莺买些孕妇宜用的物品和食品来。

那妇人大抵已有六七个月的身孕,虽然受了惊吓,好歹没有大碍,坐在夫君身边,清瘦的脸上透出得见希望的红晕来,卧病在床的男子缓缓抚摸着她的手,望着她的目光温柔。

文臻站在门槛处,双手揣在袖子里,一动不动地看着。

她身边,寒鸦忽然有点诧异地看了文臻一眼。

她不知道文臻怀孕的事情,只是有异能的人多半直觉了得,她直觉自己的这位新主人,此刻心情似乎不大好。

这是很稀奇的事情,不是说新主人不会心情不好,而是她是真正的笑面虎,深沉难测,她的心情好不好,她到底在想什么,谁也别想从那张永远甜蜜的面具下窥测而得。

但此刻,她却能感觉到淡淡的惆怅如轻烟,在这午后流转的日光里弥散。

采桑低着头,慢慢抠着手指。

文臻信任她,她知道主子怀孕了,所以此刻,那淡淡的惆怅里,也有她一份。

同样是孕妇,别人虽然艰难困苦,但依旧有丈夫照拂,有爱人依恋,有夫君一同殷殷期盼那腹中小生命的诞生。

可她家小姐呢,孕后一日不得闲,奔走于山川疆域虎狼群敌之间,爱人别说照顾她,陪她一起期待爱护那个小生命,她甚至都不敢告诉他。

难道强大的人,便注定要承担更多吗?

她也不过是个十九岁的,第一次怀孕的少女啊。

寒鸦又看了采桑一眼,不知怎的心里一动,转头上下看了看文臻,在文臻头上停了一停,最后落在文臻肚子上。

她的天眼通,并不敢随便对着主子施展,她这一眼看过来,文臻立即察觉,寒鸦却不掩饰,认真看了一眼,随即道“恭喜主子。”

文臻点点头,走出屋外,她心知这事瞒不过这个天眼通,当初燕绥要她选择天机府异能女的时候,选择天眼通就是这个原因。

她需要天眼帮她查看腹内胎儿发育情况。如果有问题,可以及时止损。

寒鸦既然自己选择挑明此事,便是效忠的表现,她便且接纳着。

“一切都好么?”

“我以前也曾为贵人看过胎,瞧着主子的胎并无二致。瞧着挺好。”

文臻叹息一声。

不知是喜是悲。

她转头,屋内那蒙家大哥,正将脑袋搁在妻子的肚子上听胎动。

日光斜斜如幕,一色暖白里,两人唇角笑意都闪着光。

文臻也微笑着,转头,跨出院门。

……

当晚文臻依旧歇在寡妇家。

寡妇对她的态度并没有因为她今天帮全村解了围便更好,反而更差了。

因为寡妇家已经准备足了存粮,且为了省事今天第一个交了。结果文臻跳出来揽下了其余人的任务,寡妇觉得自己吃了亏,想到为这几袋粮食熬过的那许多夜晚,气便不打一处来,一晚上都摔摔打打。

寡妇生气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大丫跑了,一天一夜都没回来,寡妇抱着扫帚在院子外骂了一晚上,其内容之丰富精彩,俚语之变幻多样,粗话之香艳直接,力度之狠辣有力,文臻叹为观止,并深深遗憾那只擅长方言的八哥留在了留山,不然可以和寡妇结为平生知己。

只是这样也太吵,所以第二日乡佐请她住到自己家的瓦房去的时候,她也就应了。

在搬家的路上,乡佐旁敲侧击地问她,粮食何时运来,大概有多少?文臻笑而不答。

当晚得了很丰富的一顿招待,住了黑瓦白墙全新被褥的干净房间,一间房间就有寡妇院子那么大。

吃饭的时候,陆陆续续有乡亲们来串门,大家再次询问送来的会是什么样的粮食,是否需要本村小伙子去接应?文臻再次岔开话题。并询问村中小伙是否愿意出村去做工。乡佐却道乡土难离,大家伙儿都不想出去。

当晚文臻厚被暖枕酣然高卧。并取下了文蛋蛋,因为寒鸦说文蛋蛋大抵是吸收了太多毒性的缘故,体内黑气越发浓烈,文臻身怀有孕,整日贴身戴着它,怕是于身体无益。

文蛋蛋现今便不再呆在文臻身上,常常四处游荡,不过一般都不离开文臻身边太远便是。

文臻在睡觉,另一处乡老屋子里大家在开会。

“已经第二天晚上了,咋还没有动静?”

“哪能那么快呢?筹集齐了需要时间,不然人家做甚说要三天。”

“这万一三天到了还不送来呢?这不是要害死我们吗?”

“别急别急,人家没必要骗我们啊,三锭大银都送出去了,骗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哎,我有个疑问啊,你说她没必要骗我们,那为啥她要编个报恩的谎呢?我可是问过了,咱们村从来没救过那么一个人!”

“可是她这样骗我们有什么好处呢?”

“这可说不准,外头的人狡猾着呢,再说她身边的人都在,也没见她安排谁出去收粮食啊……”

“对对对,这万一她是和包税串通好了,想坑害咱们抗租,然后就可以把咱们家产都没收,全部拉壮丁去做苦役……”

屋内一阵寂静。

片刻后,有人掩饰地咳嗽一声,道“这才第二天,瞎猜什么!都去睡!三天到了不就知道了!”

又一阵寂静,片刻后,板凳移动和脚步拖沓之声响起,人群散了。

第三天一大早人们便来询问文臻,文臻一样笑呵呵打太极,让大家稍安勿躁,事情一定能解决。

有些年轻汉子急躁地一遍遍地跑出村去看,好像期盼能在那条土路上看见一大串运粮车驶来一般。

收留她的乡佐脸色却有些不好看了,目光扫过她身边一个不少的随从,眼神看她就是个骗子。

文臻也懒得解释。她在等观风御史蒋鑫过来,前几日她已经派自己的护卫去接他,算着也该到了。蒋鑫这人向来清正,必要亲眼看见证据才会回报朝廷。之所以要等三天,就是为了让蒋鑫到的时候正逢上包税收税,人证物证俱全。

蒋鑫到了,她的护卫们也就到了,也可以稳妥地把那批包税一网打尽。

到了晚间,乡佐又问,文臻这几日有点懒懒的,给问烦了,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乡佐倒吓了一跳,连忙赔不是,又杀鸡宰羊地整治了一桌好菜赔礼,还要给文臻上酒,文臻自然拒了。

她怀孕后胃口不好,嘴里经常泛苦泛酸,也不大爱闻油烟味,除了在燕绥身边时,也懒得下厨房,遇上合胃口的便吃两块,不合的便随便凑合吃吃,此刻吃这一桌席面也觉得味道粗劣,很快搁了筷子,让采桑等人多吃些,自己便回去歇着了。

这一觉睡得却觉得不大舒服,黏腻,沉闷,束缚,仿佛自己被关在了一个闷罐子里,身边人影鬼鬼祟祟来来去去,有窃窃声如鼠议不绝,听得人心头烦躁。

她霍然睁开眼睛。

然后发现天光大亮。

再然后发现自己真被绑住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 猪队友

再然后发现采桑寒鸦连带没有隐身跟在她身边的冷莺也都被绑住了!

文臻“……”

阴沟里翻船了啊这是!

真是大意了,没想到这村子一群的白眼狼!

屋子里满满是人,乡佐带着一批汉子脸色铁青地看着她,道“第三天了,马上包税就要来了,连辆马车影子都没瞧见,姑娘,你行事不仁,就别怪我们无义了。”

“诸位,至于这样急躁吗?包税这不还没来吗?”文臻吸一口气,“我犯得着骗你们吗?我拿出真金白银耍你们好玩吗?”

“包税来了又怎样!你从头到尾派出人去找粮了吗!你一定是和包税勾结了的大户!就是骗我们抗租,好把我们骗去服苦役!”

“……想象力可真特么丰富……”

人群后,一个粗嘎的嗓子忽然道“我要说,她一个丫头片子,真要有这坏心思,也没这么容易给你们绑倒了。”

“哑婶儿你不闭嘴没人拿你当哑巴!”

文臻听出是那个寡妇的声音。

又有个怯怯的声音道“这位姐姐是好人,她救了我们一家……”

是蒙珍珠。

乡佐一挥手,“把蒙家的一家子也看住了,说不准这一家也被收买了要卖了全村。”

姑娘哭喊着被推搡走了,文臻吐出一口长气。

外头忽然有车马声响,有个清朗的声音问“有人在吗?”

文臻一怔。

现在来的应该是蒋鑫,但是这声音却又不像,但是听着又有几分熟悉。

她“哎”地一声应答,对乡佐等人道“粮食来了!”

众人愣了愣,一窝蜂涌出去,文臻喊“文蛋蛋!”

天杀的,文蛋蛋不知道浪哪去了。

她挣了挣,挣不动,这绳子够结实。

快速地浑身上下感觉了一遍,她脸色一变。

身上的所有装备都不在。

这事儿就蹊跷了。先不说到底什么神奇的药能够迷倒她,普通村民如何能够知道她身上的各种隐秘武器配置?

如果有人能够迷倒她,拿走她的所有装备,那么为什么不顺便杀了她。

文臻心中流过一个名字,一瞬间汗毛倒竖。

外头,村民们拥出去,一眼看见破车,瘦马,青袍,书生。

书生俊秀清雅,如玉山朗朗。车帘子在风中飘荡,人们伸长脖子朝里张望,别说满袋的粮食,一颗米都瞅不见。

这就是等了三天的“粮食”?

这就是那个女骗子嘴里解决问题的关键?

村民们出离愤怒了。

出离愤怒的村民,在经过第一次的顺利的暴力出手后,很自然地选择了第二次的暴力出手,一个汉子猛地跳起来,碗大的拳头,狠狠擂上了一个长揖还没做完,正要询问文臻所在的书生的脑袋。

书生一声不吭,砰然倒地。

隔着一条窗缝隐约看见的文臻“……”

但是这书生脑壳比想象中顽强,他竟然没有被第一时间打晕,捂着脑袋摇摇晃晃要起身,一边怒声道“何等恶徒……竟敢殴打朝廷命官!”

文臻暗道要糟。

“什么官不官!猪圈里去吃屎吧你!”一把耙叉子重重敲下来,正往怀里摸索什么的书生晃了晃,终于轰然倒地。

啪嗒一声,一块臧蓝底镶金边令牌落地,被乡佐捡起,翻来覆去地看,却不识字。

片刻后,同样被捆得直挺挺的书生被抬了进来,被扔到地下滚三滚。

文臻一瞧。

呵,那个书呆子张钺。

他好好的怎么会来这里?

文臻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不禁呆了一呆。

看见他脖子后头好大一个包,不禁有些发愁。

真是八十老娘倒绷孩儿。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么诡异的一步,张钺为什么会孤身来此?自己的护卫队又去了哪里?

屋子外头村民们商量着等包税的来了之后,将这两个骗子交给包税,让他们自己掏钱给自己赎身,那书生看着穷,那女子却像个有钱的,或许银子掏足了,大家也就免租了。

文臻一边听着一边叹息,穷计富长良心此话诚不欺我。

但她的神情已经微微紧张起来。文蛋蛋不见了,自己的装备不见了,无法自救,耿光等人莫名没来,护卫们也全部被放倒,现在张钺也落入村民之手,等会包税的人来了,万一那伙人和湖州不法官员或者军方勾结,发现了自己和张钺身份的不对劲,就势把自己两人灭杀在这小村内,那就真的栽得冤枉了。

正想到这里,就听见外头一阵喧闹,果然包税带着那一群手下来收税了。

文臻听见那乡佐带着村民迎上去,说了些什么,隐约那包税声音有怒气。忽然身边张钺哎哟一声,悠悠转醒,文臻大喜,急忙道“张大人,你怎么样了?”

张钺愣了一阵,眼神好容易才转了清明,看看她这情状,先是一喜,随即倒抽一口冷气道“文大人,你怎么也落到这般田地了?”

“张大人还是赶紧先告诉我,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是不是我的长史?蒋大人呢?我派去接他的护卫都去哪了?”

“是。我便是湖州新任的长史。陛下指派我和蒋大人一起出京来湖州。蒋大人本来要来小叶村,但是临时得知湖州那起子官员,摆出了好大的架势说要迎接新刺史上任,扰民无度,蒋大人怕他们搅出事来,令你还没上任就被坏了官声,便赶紧先去湖州了。湖州是那群人的地盘,人带少了没用,所以护卫都跟去了那边,蒋大人让我先来这边看看,助您便宜行事。”

“这欢迎还真是热情啊……”文臻叹口气。

本想把蒋鑫弄来见证这一年三赋的事情,没想到按起葫芦起来瓢,湖州那边还在作妖,张钺这书呆子来能有什么用?平白多个拖累。

张钺忽然伸手摸衣襟,道“我的令牌呢?”

“什么令牌?”

“观风使令牌,蒋大人怕你这边事情棘手,给我让我拿了做凭证的,他说反正湖州别驾他们都认识他……我刚才拿了想对村民宣示身份,然后就挨了一击……”

文臻霍然转头看向窗外,此刻才发觉外头已经安静了一会儿,“糟了!”

“怎么了?”张钺被打得晕晕的,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令牌乡民认不出来,但是那些包税的游走官场,一定认识,一旦给他们认出身份,这些人做贼心虚,万一煽动唆使百姓……”

文臻话音未落,张钺脸色也变了。

若是常规就任也罢了,刺史也好,观风使也好,这些人发现了身份,自然要恭恭敬敬上前解绑赔礼。但是问题是湖州情况未明,文臻和张钺是来捅马蜂窝的,面对的是四面浓重的敌意。此刻外面忽然安静,令牌被发现的后果未必就是那么美好……

屋外。

包税定定地看着乡民手中的令牌。

忽然低声道“你们啊……犯了大事了!”

乡佐惊得浑身一颤,“怎么?怎么!”

“里头的,是大官!是朝廷派来巡察的大官!”

“啊!这这,这怎么打了大官!快快,黑子,快去,把大官给接出来……”

“慢着。”

“包税……”

“你想清楚。东堂律法,殴打朝廷命官,斩首,亲族流徙三千里。这位官儿还是朝廷二品,真正的高官,他挨你们一板子,明天你们整个小叶村,也就鸡犬不留了!”

“这这……我们给他赔罪……赔罪还不行吗……我们也没打出个好歹来……”

“什么赔罪不赔罪的,这是律法,是朝廷法度,是体制尊严,官老爷们的体面,是你们几个泥腿子的赔罪能抵得过的?就算他不追究,郡守刺史也是一定要追究的,今儿你们把他们请出来了,明儿就等着自己披枷带锁被赶出湖州吧!”

“那……那该怎么办……包税……您给指点指点……”

“呵呵……你们自己犯下的孽……我可支不出什么好招儿……”

一阵焦灼的商量争执,包税斜着眼睛,给人群里一个混混使个眼色。

那混混便忽然压低声音狠狠道“……什么大官!我们不知道!也没见着!”

慌乱争执声一停,众人静了一静,都缓缓转头看他。

混混扭过头,用众人听得见的音量自言自语道“一个孤身路过的书生,不见了,谁又知道!只要大家记得自己的性命,闭紧嘴!”

“……

又一阵沉默。

人们面面相觑。

良久之后,都在对方眼里看见孤绝的狠意。

随即众人默默散开,包税手一挥,带着人走了,走开好远,唇便绽开一抹冷笑。

这边乡佐身边留下了几个壮汉,将其余人都驱走,又命几个人看好了蒙家的那一家子。才吩咐了自己身边人几句。

他们在商量这些事的时候,不远处墙角,有一张黑黑的小脸探出来,随即又被身后的人揪了回去。

……

屋内,张钺跌坐长叹“未曾想未入湖州,竟然葬身此地!”

垂下头想了想,又轻声道“文……大人,你别怕,我……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

文臻双唇撮起,吹起无声口哨。

墙缝里忽然钻出几只老鼠,向两人冲来。

张钺大惊失色,下意识挣扎要逃,却被绑得死紧,只得拼命向墙角挪去,文臻咳嗽一声,大义凛然地道“张大人莫怕,它们冲我来就行——”

“文大人真乃众官楷模——”张钺感动得热泪盈眶。

文臻“客气客气。说起来您当初金殿作证,也算是为我正名,往日得您照拂,自该回报,自该回报。”

张钺忍着恶心,看那几只灰老鼠,爬上文臻洁白的手腕去啃那些绳索,不禁头皮发炸,再听文臻这说法,忽然觉得惭愧,自己堂堂男子,难道还要一个小姑娘挡在自己面前吗?

再看着眼前粉团柔软的少女,一脸正气凛然,顿觉羞惭之意如长河之水滔滔不绝,一时连对老鼠的恐惧厌恶之心都忘却,咬牙以前所未有的灵便蹭蹭蹭挪过去,闭着眼睛靴子一顿狂踩,“文姑娘别怕,我帮你踩踩踩踩踩!”

文臻“……”

看着地上一片狼藉的鼠尸,她想哭。

不怕狼对手就怕猪队友啊啊啊啊。

她的哨子已经被搜走,空吹目前也只能招来老鼠之流,何况门窗紧闭,召唤别的也进不来。

好气。

她恨恨抬起脚,将那只还在肆虐的官靴狠狠一踹,张钺哎哟一声,被她踹到了另一边的墙角,懵懵然地望着她,低头看见靴子底黏着的鼠尸,顿时咬住了唇,急忙在墙上蹭掉。

但此时文臻脸色已经变了。

她闻见了油气,稻草在地面拖曳的唰唰声,急促的脚步声,哗啦啦的铁链上锁声音,轰隆一声,窗户上压上了铁板,屋子里顿时漆黑不见五指。

再然后蓬蓬几声,黑暗底红光一亮。

文臻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张钺微带骇然的声音响起“怎么了?”

“他们放火了!”

文臻不再犹豫,道“把她们几个弄醒!”

“这个……这个……怎么弄……”

“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哪怕吻醒也成!”文臻简单粗暴地答。

黑暗里也能感觉到张钺的目瞪口呆,他好像低声咕哝了什么,文臻没听清也不想听,火焰的毕毕剥剥之声响起,已经有热力透入,她离开墙壁,全力调动体内的真力。

所有的东西和手段连带毒和蛊都被搜个干净,文蛋蛋被调走,连哨子都没了,下的药让她浑身酥软无法出手,对方确实够了解她。

但是还差一点。

张钺在那边不知道捣鼓了什么,片刻后接连惊叫声里,那几个接连醒了。

文臻一听见她们声音,便道“寒鸦,看看这屋子哪里还有比较薄弱的地方!”

黑暗里金光一闪,片刻后寒鸦道“主子,西北角一处柱子里有白蚁,已经腐朽大半,若在以往,我撞上几次就能倒塌,但是现在……”

有滚滚浓烟穿墙而入,她咳嗽着说不下去。

“冷莺,你现在能瞬移吗?”

“咳咳……主子……现在……我不能……我一点力气都没……”

温度越来越高,浓烟滚滚而入,空气里像爆开了无数辣椒,刺激得人无法呼吸眼泪长流,文臻先前已经看过了,知道屋子里没有水,现在能做的,也只能赶在被浓烟窒息死之前,合力撞破那个柱子。

几个人咳嗽着,挣扎着,都在呼喊着她,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文臻一言不发,忽然闷哼一声,与此同时,金光一闪,破体而出,带出一抹激射的细细的血流。

她手臂一振,手上的掺了皮筋的麻绳被金针划断,被她分持手中,再一划,脚上绳子也断。她冲了过去,金针过处,几女的绳索都断了。

“不要碰你们断了的绳子。用尽你们的全部力气撞那柱子!”

文臻抽出门闩,抛过去,寒鸦抓住,横在胸前,三女一个抱一个后背,冲过滚滚浓烟黑雾,向那一角的柱子冲去。

却在此时,头顶戛然一响,文臻大叫“小心!”猛地扑上抓住最后面采桑,脚跟后踩拼命向后仰倒。

她身体的力量拽得三女不由自主踉跄后退。与此同时轰然一声,半截横梁携着熊熊烈火和黑烟落下,正支在那柱子和屋角之间,挡住了前冲的路。

燃烧的横梁离寒鸦的靴尖只有三寸距离。

四人滚到在一地狼藉和热火火焰里,文臻一阵猛咳,刚刚抽针的肩头剧痛,险些没能爬起来。

张钺好像在惊叫,踉跄着要冲过来,文臻从躺着的角度,隐约看见斜上方似乎有什么缝隙,但是随即她便听见冷莺欢喜的叫喊。

头顶天光一亮,好像是瓦片被掀开了,一样东西晃晃悠悠地垂下来。

是绳索。

有人在上头喊“张先生!张先生!”

一个身影灵活地溜下来,火光里一张脸比烟还黑一点,赫然竟是寡妇家的大丫。

她下来就去抓张钺“走!快走!”

张钺扑过来扶文臻,道“她先!”

大丫怒道“不救这个!”

她还抬头对上头望望,道“苏训,你说!”

屋顶探下一张脸,赫然是那个像燕绥的少年,烟熏火燎背景里雪白脸上一颗红痣越发鲜明,看一眼底下,竟然也冷冷道“不救。”

又道“把张先生送上来,快点,屋顶要塌了。”

大丫来拽张钺,张钺把她手一甩,往文臻身边一坐,道“不救她,我便不走!”

他脸上黑一块白一块,不知道什么时候烧成了半秃。

“不走你便等着烧死吧!”

“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死生何足惧也!”

苏训“快点!”

砰一声,又一道横梁塌了,若不是只塌了半边,还能斜斜支着屋顶,屋顶便也塌了。

大丫气极“你们几个,也不走吗?”

寒鸦等人不做声,脱下外衣捂住鼻子。

文臻笑“我不走,她们没人敢走的。”

她一只手有点碍事地翘着,笑容漫不经心。

上头苏训忽然叹气,探头对大丫柔声道“算啦,救吧,别赌气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仇。”

大丫翻白眼“什么叫没什么!你腿都差点断了!”又瞪文臻,“你这是自私!你为什么不叫张先生自己先走?”

“我叫了他就会走吗?你难道不知道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谁先走而在于到底救不救我吗?行了,不救就不救吧,你也别走了,我心情不好,陪我一起下去吧。”

文臻手一抬,就去割绳子。

大丫尖叫“我救!救!”

采桑在这样紧张时刻依旧忍不住嗤笑——和我家小姐斗,再去修炼几百年吧。

大丫伸手就去推文臻,文臻却一手把张钺栓上了绳子,一拍他的屁股,道“起!”

张钺“……!!!”

他在“啊啊啊!”“她在干什么!”“怎么回事!”“我该大叫还是呵斥!”“也许她是无意的?”等等思绪中不断切换奔走,根本来不及给出正确反应,就被苏训快手快脚拉了上去。

之后采桑等人也被拉上去,文臻坚持留在最后,这一处因为接连断了两个半截横梁,燃尽后反而阻隔了火焰,倒也算暂时安生的地方,最主要是浓烟呛人,但文臻的发梢都已经卷翘了起来,稍稍一动便化了灰。

烟气和火光里,她雪白的小脸灰一道白一道,长发散了,有一部分被燎成了短发,短发卷卷翘翘拥在颊边,十分俏皮且精致可爱,望去竟然像现代那世某种颇为时髦的发型。

她微微仰头,有点迷茫地站着,时不时哑哑地咳着,看着寒鸦的身形消失在屋顶。

身后忽然起了风。

很淡的风,淡到不贴面都不能察觉,然而文臻的手就好像等待已久,在这股风还没触及她后背时,手指间那根早就抽出来,却哪怕一直很碍事也留着的金针,便无声无息地向后射了出去。

第三百七十章 断舍离

然后她也不管针到底落入了何处,用尽全身力气往绳子上一扑,在上头等着的几个人七手八脚迅速把她拉了上去。

上到屋顶的最后一刻,文臻回首,隐约在那一片黑烟红火里,似乎看见一点白影掠过,又似乎没有。

到底有没有,她也不在意。

如果真有人在暗处作祟,中招了,就等着疾病缠身;没有中招,也不过是再斗三百回合。

虽然还是白天,却是家家闭户,一个人都没有。既然要干坏事,乡佐自然勒令所有人都留在家里,不许出门。

屋顶已经开始倾斜,几个人赶紧向下走,大丫走在文臻侧前方,忽然一声惊呼,文臻眼睁睁看见她脚下出现了一个洞,她一脚踩空,眼看就要掉入火场,忽然眼前一花,随即大丫一跳,苏训拉着她下了屋顶。

文臻揉揉眼睛,看着那个洞,感觉方才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众人刚下屋顶,轰然一声,屋子烧塌了。

走出一段路后,文臻再次呼唤时,文蛋蛋出现了。

文臻冷笑一声,回头看了看那塌了的屋子。

看样子,就在先前,能钳制住文蛋蛋的东西,终于离开了。

一行人先往村外走,这村人尽管可恶,但大家都还没恢复,还是先离开的好。

文臻忽然停住了脚步,她隐约听见了一点哭叫的声音。

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让她想了想还是转了脚步,转过一个弯,眼前是蒙家那个院子,几个村人正捆了蒙珍珠往车里塞。蒙珍珠正拼命挣扎。

一个汉子恶声道“自己都保不住,还想去救人?县丞府里享福不要,非要管那些不该管的闲事!”

又有人道“还不是你自己找的,本来都忘了要送你去县里那码事儿了,你非要偷偷跑去救那几个人,乡佐吩咐了这回直接送你去郡里……哎呀你咬我……臭娘们!”抬手啪地一个耳光,甩得那少女脸一偏撞得车壁咚地一声。

院子里蒙珍珠那大肚子的嫂子和那病歪歪的哥哥,两人一弱一病,慢吞吞地挣扎出来,哭着去拉那些人的手,就被粗暴地一搡,眼看就要被搡到墙上。

文臻忍无可忍,挥了挥手。

一直有点丧丧的文蛋蛋,滚到了那出手的汉子头上。

那人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倒把蒙家三口吓了一跳。

几个汉子接二连三地倒下。文蛋蛋犹不解气,往旁边院子滚去,准备在每家水缸里泡泡澡,文臻道“先去乡佐那里。”

就算是蛊王,自身体积在那,在一段时间内,能毒倒的人数是有限的,自然是最先出手的毒性越深。

文蛋蛋也不可能毒死一村子的人,让他们先病上一段时间,惩戒一下是有必要的。

文臻看着蒙珍珠一家,叹了口气,道“看样子这村子你不能呆了,你们一家可愿随我去湖州?”

一年三赋的事情还是需要人证,得带去给蒋鑫做个证。

蒙珍珠余悸犹存,连连点头,她的哥嫂也无异议。

文臻皱眉看看这村子,心想这村子里的人怎么这般恶呢?是湖州民风就如此吗?

还有今日这背后作祟的人,为什么给她一种出手出一半的感觉?

想不明白就先搁下,当即就命那对病弱哥嫂上了车,自己也上了车,大丫把苏训也推了上来,其余人步行出村。

文臻和苏训对面坐着,面面相觑,看见那张像燕绥的脸就心烦气躁。

倒是张钺,在车下还不忘记斯斯文文向苏训和大丫施礼“多谢这位小兄弟和这位姑娘伸出援手,只是不知两位如何识得在下?”

苏训对他也从从容容施礼,道“晚生苏训,见过先生。先生文章大儒,名动天下。三年前京中州学论文,晚生曾有幸一见先生风采。”

“苏兄弟说的可是簪花楼论文那次?”张钺惊道,“那一次各地才子齐聚天京,与州学诸生坐而论道,蔚为盛事,未曾想到苏兄弟竟也参加了。”

两人当即车上车下攀谈起来,文臻闭目听着,才知道这个苏训,是定州人氏,家族在当地也算望族,他少年早慧,诗名极盛,早早便由当地官府推举,却坚决不肯入仕,反而信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那一套,常年游学天下,行事脱略潇洒。三年前参加过京中一次论学,见过张钺,这次他在这小叶村教书,被一群无知村民绑了去送给自己这个女刺史,再无辜伤腿,得大丫相救,准备在村外找个地方养好伤再离开,结果看见了张钺,便起意来救。

张钺自然要再次谢过,苏训便问他为何来此,文臻一听不好,心想这书呆子莫要什么都说,好在张钺还算有点分寸,笑道“我也是游学,也是游学……”

苏训静静看着他,道“张大人就莫要说笑话了。您是朝廷命官。无故不得离京。晚生倒是听说湖州原刺史和长史都已调任,莫非,您是前来履职湖州?”

文臻目光一跳。心想这位好生犀利。

张钺也怔了怔,下意识看了文臻一眼,文臻抬头看天,哼歌。

张钺只好尴尬地笑笑,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湖州刺史之位,在下如何配得?”

“张先生不配,难道那女人就配了?”

张钺怫然不悦“苏兄弟这是什么话?她不配谁配?”

苏训诧异地看张钺一眼“张先生文章英华,不想眼光如此之差。”

张钺硬邦邦地答“苏兄弟才名远播,不想却也如那些酸儒般见识短浅!文大人虽是女子,却才华识见非凡,且有大功于国。在下不才,不过一界愚鲁书生,却也万万听不得对文大人诋毁之词。苏兄弟若是再说,在下便要下车了!”

“哎,你下车干嘛呀,这又不是他的车!”文大人如是说。

张钺“……”

苏训“……”

半晌苏训展颜一笑“湖州百姓水深火热,我亦希望新任刺史是能吏,能拨云见日,还百姓清明天地。若是这位新任女刺史真的如张先生所说,我愿收回今日诋毁之言,并当面向刺史大人赔罪。”

他语气诚恳,张钺喜笑颜开“你定不会失望的。”

“不不不。”文大人道,“张大人你最后一定会失望的。”

采桑冷笑一声道“说得好像刺史大人很稀罕一个白丁给她赔罪一样,认识是哪个牌名上的人么?”

苏训微微涨红了脸,盯了采桑一眼,采桑鼻子向天,心想这位也就脸像一点殿下,气韵风采实在差太远。

转而又想所谓山珍海味吃久了也会觉得清粥小菜有味,小姐和殿下这些日子总有些别扭,对殿下的性子不大满意,如今见着这位,脸依稀四五分,性子不像殿下那么不可捉摸,更烟火气一些,也不知道会不会就投了小姐心中的那点遗憾?

这么一想便忍不住生出些忧虑来,想了想,忽然哎哟一声。

文臻“怎么了采桑?”

“主子我不小心扭了脚了!”

“……那你上来坐吧。”

“多谢主子!”

采桑爬上车,老实不客气地往文臻和苏训中间一坐,挡住两人的视线。苏训不自在地向后让,文臻忍住笑扭头。

死丫头人小鬼大。

车子一路行出村,天色将晚的时候找了一处路边客栈歇脚。吃完晚饭后,文臻命众人各自去歇息,自己和张钺在客栈的小院子里喝茶聊天。

毕竟是马上要共事的人了,总要先搞好关系。

文臻发觉,张钺单独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些不自在,这可不行,这会导致以后共事不流畅,关键时刻会坏大事的。

当下她忍着强力拔针带来的不适感,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小菜,三丝菌菇茶碗蒸、金腿香芹黄鱼羹、春笋腊肠明虾、应景的油渣荠菜炒饭。用自己的美食魅力,加两杯小酒,成功卸去了张钺那点难以言说的拘谨,张钺渐渐放开了些,才恍若忽然想起般,和她道“蒋大人有几句话,让我带给您,我险些给忘记了。”

“哦?请讲咯。”

“蒋大人想先问文大人,是想在湖州得过且过,混几年资历进中枢;还是真心想揪出湖州的隐患毒瘤,治一方清平,得一地民心?”

“既来之,则治之。就怕我想混日子,有些人也不允许呢。”

“那么蒋大人建议文大人。且为这湖州山河,割舍个人情爱。无他,大人已一地封疆,地方军政俱在手中,身份极贵却也极险。大人主政湖州期间,和殿下的任何往来,都将成为大人的罪状和把柄。所以无论是为大人计,还是为殿下计,你二人都不宜再有任何交往。诚然,有心人确实有可能想趁这个机会,割裂大人和殿下的关系,让大人孤身应战,但蒋大人相信以大人之能,亦可以趁此机会,将权力握于手中,那么将来无论殿下在不在大人身边,大人此生也可纵横捭阖,无所畏惧。”

文臻慢慢喝着茶,笑眯眯地不说话,张钺看着她神情,还以为她不舍得,一时有点震惊也有点难受,不禁失望地道“文大人这是……不乐意?”

文臻还没回答,忽然外头一阵吵吵嚷嚷,随即店主带进一群人来,张钺一转头,便一怔站起,道“张伯,你来了啊。咦,这些是?”又冲文臻道“这是我带到湖州赴任的家中老仆,我让他在这小叶村附近等我来着。”

店主身后站着一个老苍头,老苍头身后则是一群年轻汉子,个个面貌普通,却都高大精悍,都默不作声站在老苍头身后。

老苍头冲张钺施礼,颤颤巍巍地道“少爷,这是家里派人送来的护卫,说是少爷来湖州上任,身边不能没有人……”

张钺奇道“家里?爹娘那里哪能找到这许多护卫?好端端的要这许多护卫做甚?咱家又哪里请得起……”

老苍头道“都是乡里子弟,自愿跟来的,想跟在少爷身边,谋个好出身嘛……”

张钺急着摆手“我能给什么好出身?出身且靠自身挣!”

老苍头嘿嘿道“便不要出身,跟着少爷也学些道德文章,家里人脸上也有光嘛……”

张钺还在摆手,文臻忽然笑吟吟走上前来,挽住了张钺的胳膊,道“张先生,既然是你家乡父老的好意,那便领受了吧。仕宦在外,多有不便,多几个人帮衬也好呀。”

张钺“……”

他感觉自己忽然就不会动了,全身的血液都忽然冲向了头顶,再从头顶一个急转弯,冲到了胳膊肘被挽住的那一处,那一处肘弯突然就僵硬了,麻木了,千万只蚂蚁在上头爬,细细碎碎的痒,却又能感觉到接触的那一片女子身上细细微微的柔和香。

他僵硬着没有知觉和言语,因此也就没有察觉,隐在暗处那一群年轻护卫也僵硬了。

那一群人也将目光直直地、惊骇地落在文臻抱住张钺胳膊的那只手上。

文臻一看张钺那傻样就知道他要完,不动声色狠狠一掐他胳膊,低声道“长史方才劝说我的话,这么快就忘记了?现在就请长史配合我了!”

张钺被掐得浑身一颤,剧痛之下阒然一醒,再一看那些人精光闪烁的眼睛,他虽然书读多了有些迂气,但绝不笨,顿时明悟,急忙挺直身子,心中却掠过一丝淡淡的失望。

一边低声道“那这些人我收还是不收……”

文臻冷笑道“你且待我亲热些,他们自己会耐不住的。”

张钺大声笑道“既然大人发话,那自然唯大人命是从。”说着就势搀扶着文臻坐下。

他毕竟不是文臻这种到处挖坑的天生狐狸,做戏生硬,身子离文臻老远。蹩出个别扭的姿势。

文臻又道“只是都是些乡下泥腿子,想必也担负不了什么重任,要么就先派去湖州你的长史府里,先期去帮你整理府邸吧。等你回府了,再派出去收租什么的,我瞧当地使用包税收租,弊端甚多,倒还不如用你这些亲近的乡亲。”

人群里一阵骚动。

文臻吩咐完就待起身。

燕绥安排来的人,哪怕都是生面孔,她看一眼都认得出。

无他,主要在身高胖瘦,基本都差不多,不会有太大的差异,乍一看身形,都像兄弟。

倒是四大头领,差异还大一点,估计是因为那是从小就跟随的,强迫症主子没得挑的缘故。

燕绥出外已久,必须要回京,处理完大皇子事情的首尾。派人来是题中应有之意。

但是她不能接受也是必须的。无需蒋大人告诫。

张钺站在一边不知道动,文臻递一个眼色过去,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急忙又伸手来扶。

又是一阵骚动。

文臻走了几步,背对众人,也不知道是对众人还是自言自语,忽然叹息一声道“我到得今天也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我既不想害了谁,也不想被谁害了。不该有首尾的,就该早点断舍个干净是不是?大家都自觉一点,不要祸害了别人辛苦挣来的一切,行不行?”

人群中有人露出激愤之色,似乎想说什么,却被人拉住。

头顶上树枝无风簌簌而动。

文臻说完这句,也觉得疲惫,狗血的话儿说出口总是很累的。一边又庆幸还好不用狗血地当着燕绥的面来说。不过想来真要当他的面说了反而无用,一个字都骗不了他。

真是的,想演个狗血剧情都这么难。

话到了这里也就够了,燕绥有他的骄傲。

他亦能明白,唯有两处各自强大,将来合力才有排山拔海之力。

她慢慢地向里走,却忽然先前拔针的地方剧痛,她腿一软向前一栽,正好廊下有人转出,看见有人栽倒下意识一接,她栽在那人怀中,一时挣扎不起。

那人“咦?”了一声。

文臻一听那声音,便暗道要糟。

苏训。

她抬起头,看见苏训的脸被廊间的黑暗衬得玉山初雪一般的白,那点诧然里微微的冷意,在夜间朦胧的黑里看来越发神似燕绥。

身后“砰”地一声,有人从树上栽下来了。

文臻缓缓回身。

就看见从地上瞠目结舌爬起来的,是八婆之王英文。

文臻“……”

第三百七十一章 冤家路窄

当晚英文愤而带领诸手下扬长而去。

大抵是哭着回家向殿下告状去了。

文大人负心汉,升官发财翻脸不认糟糠殿下,转身就纳新欢,纳了一个张钺还有一个,那一个还直接是个西贝货!

一个张钺也就罢了,英文还不放在心上,都知道是个倾慕文大人的书呆子,倾慕文大人的人多了去,唐五还在排队呢,轮得上那个乡下小学究?

但另外一个是谁?那狐媚子是谁!怎么敢长得和殿下一个眉眼?还敢多一颗痣?!

本来英文也不信文大人会这么快移情别恋,但文大人那一投怀送抱行云流水,被发现后居然也没有赶紧挣开,面对他的目光理直气壮,还指挥店家把他这个爬树的小偷赶紧驱逐。

英文满腔悲愤,于满腔悲愤中深切认识到,这次和留山中不同了,留山中文大人允许他的暗中保护,这次却是坚决拒绝,文大人开始割裂和殿下的关系,她一旦下定决心,他们硬贴着没用的。

英文只得将人员撤出,不涉及生死之事不敢再进行任何干涉。

这边文臻也不管此事后续,要的本就是这种后果,虽然最后的插曲将事情可能恶化了一点,但……那就恶化吧。

在那个小客栈,她住了两天,稍微休养了身体,并等到了自己事先联系的人。

湖州的江湖捞的联络人,带着她之前传书要求准备的东西,赶到了客栈。

她早在西川的时候,就得到了可能会来湖州的消息,那时候便安排人将江湖捞开到了湖州,目前在湖州整个境内,已经开了三家江湖捞,她就任湖州刺史的消息传来,君莫晓已经从天京赶往湖州,准备在湖州开快餐连锁店。

而她在开店的同时,也在和燕绥旗下的原工字队联合,制作一些精美细小的武器机关和毒药暗器,这个联络人带来的就是这些,正好补充她损失掉的那些。

装备完毕她才有信心继续上路,毕竟目前的湖州,她还没正式接任,连护卫队都给了蒋鑫,可谓是最危险的一段路了。

所以,张钺和蒋鑫在这个时间段出京并抵达且没有军队护送,是不是也是某些人有意安排?

文臻一直觉得,朝中有一股始终不显山露水的力量,在暗搓搓地下着让人很难察觉的绊子。只是对方行事太过隐蔽,很多时候宁愿没有收获,也不愿轻易出手,像一只躲在暗处的硕鼠,只在合适的时机蹿出来咬人一口,如风如电,无可捕捉。

就是不知这只硕鼠,到底要的是什么,到底什么时候肯跳上前台,亮明刀枪来上一场?

对方隐蔽,她也很明白为什么,毕竟所有跳到台前的敌对者,都被燕绥和她或明或暗地掐死了,所以这最后一股暗流,绝不会轻举妄动,只会寻一切可能,慢慢使坏。

而她就必须绷紧一口气,等着那最后时刻的到来。

第二日她换了普通马车,和张钺继续往湖州行,大丫和苏训不肯和他们同行。文臻也就随便她们。

这时候不是微服私访的时候,必须以最快速度赶往湖州,文臻要江湖捞准备了最好的马车,带了最好的向导,选择最方便的道路,穿城最方便就穿城,走小路最方便就走小路。

并且在自己的车队后面,另外备了一个车队,空车和马都备了好些。

这样赶路到了第二天,蒙家那一家子就互相搀扶着到了她面前,蒙珍珠的嫂子捂着肚子气喘吁吁地哀求能不能慢一点,她是孕妇实在吃不消,一家子含泪看着站在车辕上的文臻。

采桑当即冷笑了一声。

谁还不是个孕妇呢!

文臻并不在意,道支撑不了便住下来,让客栈老板照顾着,银钱她会先结了,回头安定下来再派人来接也行。

蒙珍珠却坚持不肯,蒙家一家子生怕就此被抛下,又咬牙要跟着。文臻也没说什么,但终究还是令车队稍稍放缓了速度。

采桑悄悄和寒鸦说这一家子的累赘还不如不带。但小叶村的事情需要人证,一村子的刁民,带了别人都怕反水,也只能带这施恩的一家子了。

其间车队遇见山匪两次,皆无声无息死在蛊毒之下。第二次的山匪甚至穿了皮甲,戴了面具,周身都做了防护,依旧没能挡住文臻无孔不入的手段。

两次铩羽之后,山匪这种生物便消失了,也无人敢直接追杀文臻,但之后的路途却并没有立即顺利起来,路面经常会被挖断,不得不绕路。地面上会有陷阱,撒了铁钉,拦了铁丝,令马不能奔行。

这时候文臻的准备便发挥了作用,后头的车马不断赶上来替换,总算没有耽搁太多的时间。

而其间文臻也不断调整路线,有时候入城,有时候进山,有时候甚至倒退几步,让人很难准确摸到她的行踪。

文臻一路前行,经过叶县、梅县、天水县、安县、海楼县、鄞县六县,哪几个县受到的阻碍多,哪几个县比较清静,心中都记了小本本,这一日到了离湖州最近的岱县境外,大概还有百里路程,便可到湖州。

这一段道路倒还平静,马车正在疾驰,忽然前头转过一队人马,大喇喇在路当中一横!

文臻的马车本就快,那马车从岔道斜刺里冲出,眼看就要撞上,多亏赶车的寒鸦臂力了得,狠命勒马,且文臻发觉不对,从车中冲出,一脚跨上车辕,手臂一伸,抓紧缰绳,猛力一扯,刹那间她臂上肌肉亦如铁,在衣裳下凝出精炼的轮廓。

骏马凄厉长嘶,鬃毛在日光下扬起亮晶晶的碎光,胸前肌肉块块坟起,蹄尖堪堪快要踢到对方马头。

两人合力勒停马车,文臻手腕一拉,马车已经退到一边,并止住了寒鸦下意识的喝骂,同时做好了出手准备。

对方不是惊马,明显不怀好意。

果然,对面帘子一掀,一个女人尖声骂道“哪来的小贱货,眼睛瞎了吗?这么看也不看也敢往我车上撞!”

那女子将帘子一掼,撩了裙子坐上车辕,却是个穿着暴露妆容艳丽的女子,一看便知出身风尘,斜着眼睛看寒鸦。

寒鸦大怒,正要下车,文臻手一拦,盯住了赶上来的第二辆车。

那车子帘子掀开,露出一张含笑却又隐含暴戾之气的脸,“文大人,见着本王……为何不见礼啊?”

燕绝。

文臻心中恍然大悟。

难怪老师专门来信提醒。

皇帝可真玩得一手好平衡。

就说呢,湖州刺史是她,长史是张钺,观风使是和她祖母有旧情的蒋鑫,这怎么能让人放心呢?

那自然要派一个绝对不会和她沆瀣一气的,地位也足够压她一头的,监军一类的人物来制衡咯。

想来想去,现在符合条件的也只剩定王燕绝了。

燕绝此刻出现在这里,自然也是来堵她的。

诸般念头一闪而过,文臻眼底那一霎惊讶已经换了春风般的笑意,十分灵巧地下了车,如见故人般迎上,急忙一礼“哎呀,竟然是定王殿下,没想到能在湖州见到殿下,殿下别来无恙?”

燕绝定定地看着她,嘴角一咧“本来是无恙的,不过,你方才撞本王的车马,本王差点有恙啊!幸亏我那小妾临时和本王换车,本王才逃过一劫,你看,你要不要去和本王小妾赔个礼啊?”

文臻还没回答,张钺蓦然一掀帘,也不用人扶,直接蹦下车,拱手昂然抗声道“定王殿下!您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方才明明是殿下的车马忽然冲出,多亏我们的马车及时勒停才没酿成事端!再说文大人是何等身份,您要她向您一个妾赔礼,您将朝廷颜面置于何地?”

燕绝扬眉,阴恻恻看了张钺半晌,道“张钺,你可出息了。朝堂上公然承认心悦文大人也罢了,还不惜追到湖州当一个女人的长史,如今更敢为了她当面顶撞本王,啧啧,往圣绝学,文章香火,给你这种色令智昏之人继承了,也不知道那些先贤大儒,会不会气得从地下诈尸啊?”

张钺气得“啊”地一声,张着嘴僵住了——论文辩经他没问题,但向来谈笑多鸿儒往来无白丁,什么时候遇见过这么泼皮无耻的攻击。

忽然有鼓掌声响起,啪啪声清脆,文臻扬声对空处道“定王殿下这一番话很是精彩,未曾想到定王殿下口舌竟然如此便给。皇子如此犀利言辞如何能不记载于文字?大家伙儿都记好了,三问书屋回头给添一笔啊。”

遥遥的,缀在后面的车队轰然相应,随即有人策马离去。

文臻回头对燕绝笑道“我为殿下千古扬名,殿下不必谢我。”

燕绝窒了窒,不敢再说了。

文臻名下三问书屋遍天下,一大群士子为她摇旗呐喊,她要真给他编个什么语录,传到天京,他身为皇子,代天巡狩,却对当朝大臣言辞如此轻佻,必将贻羞天下。

他不说话,却看了那个风尘女子一眼,那女子急忙凑过来,笑道“殿下宽宏,我却是个小气人。怎么,撞了平头百姓,就可以置之不理吗?”

燕绝盯着对面的人们,看着人人眼底的怒意,眼底掠过一抹残忍的笑意。

愤怒吧,就是要这么直接的羞辱,就要用这最低贱的女子来刺激这笑面狐狸,她要么愤怒出手,给他抓到把柄,要么忍气吞声,给他添点乐子,无论哪种,他都会很愉悦啊。

文臻并不生气,瞟了那女子一眼,点点头道“给你赔礼?也不是不行。”

那女子刚刚笑开,文臻已经摸出刺史印信,在她面前一晃,冷冷道“不过你想清楚。本官是湖州新任刺史,掌一地军政民生。听你口音,应为湖州人氏,正是我治下之民,看你妆扮举止,也不似良家子,应为青楼娼妓。低贱妓门,竟敢攀附勾引天潢贵胄,辱没玷污皇家尊严,败坏糟践皇室声誉,本官忝为湖州父母官,上仰天恩,下承民意,怎能允许这等事发生?自然要第一个拿了你!”

凤仙大惊失色,转头看燕绝,燕绝冷笑一声,道“文大人,好大官威。不过你既然先拿官威压本王这小妾,那就不要怪本王也拿亲王之威来压你!你想清楚得罪本王的代价!记住,本王代天巡狩,对你就任湖州刺史期间一切事宜皆有监督并急奏之权!你若有罪,本王有临场处置之权!”

他冷冷一招手“赶紧赔礼。然后既然遇上,便带着你的人,上来伺候本王,慢慢赶路吧!”

文臻不动,含笑看着他。

“文大人,你聋了吗?”

文臻施施然抱起双臂。

燕绝眯起双眼,眼底冷意和杀气一闪而过。

文臻忽然道“殿下这一番话,说得真是口吐芬芳,舌灿莲花,我感觉马上就要漫天起云霞,群鸟齐蹁跹,都为殿下贺了呢!”

燕绝“……”

不是,你是气疯了吗?

然后他忽然觉得头顶好像一暗。

然后他听见随从们的惊呼。

然后他抬头,就看见天并不是真的黑了,而是天际一大片鸟儿忽然飞来,黑压压一大片当真如浓云狂卷,遮蔽了半边天空,眨眼就到了自己头顶,然后,炮弹一般,齐齐俯冲而下,就好像下了一场飞鸟狂雨。

眨眼间飞羽共鸟粪齐落,鸟喙与啁啾同来,满眼都是黑压压的乱羽飞毛,那些鸟还都十分凶恶,只往人面门上扑撞,用翅膀扑啦啦地扇,爪子撕拉拉地挠,燕绝和他的护卫都陷入了鸟的海洋,满眼都是扁毛,满耳都是扑翅和惊叫之声,还有噗嗤噗嗤不断的鸟粪落头之声,那个风尘女子的尖叫尤其刺耳,她的彩色薄纱裙子大抵也特别好撕,嗤啦一声便是一道彩条儿,红红绿绿飘成了漫天彩虹。

燕绝大叫“护卫!护卫!速速扑杀这些扁毛畜生!”

在那些劈头盖脸的乱羽缝隙里,他隐约看见那些鸟竟然丝毫不理会文臻等人,而文臻片羽不沾地站在一边,一边大声惊笑“天啊,果然是为殿下庆贺礼赞而来!你们快看,只围着殿下飞呢!昔日只闻远古先贤边邑考降生之时,西王母派遣七色彩鸟五千,围绕边邑考盘旋欢唱七日七夜,但那也只是传说,未曾想今日有幸亲眼得见!定王殿下奇才感天动地引发奇异天象!快快快,诸位快随我去寻名画手,名作家,各路大触,一定要将今日传奇一幕绘之记之传唱之,要让定王殿下流芳百世!”

一边飞快地蹿上车,缰绳一抖,得得得地跑掉了。

留下在鸟团风暴中挣扎,满身满头鸟毛鸟粪的定王燕绝,看着一溜烟远去的马车,想到“七日七夜”,眼前一黑,几欲吐血。

……

文臻的小马车在路上得得得。

张钺还有点担心,不住地回头看。问文臻“殿下不会追来吗?鸟儿真的会围着他转七天七夜吗?”

“想什么呢?一刻钟就散了。”

张钺有点失望地哦了一声,随即又有点紧张起来,握拳,微微绷紧了身子。

文臻叹一口气,道“张大人。”

“在!”

“定王殿下代天巡狩,以后是要像瘟神一样长久在湖州讨嫌的,所以今天这种情形,你一定要习惯哈。”

张钺吸一口气,脸色有点不好看。

定王燕绝本就性情暴戾,自从脚有点瘸了之后,还又添了一层古怪。他明显没有夺嫡野心,明显十分仇恨燕绥和文臻,存在的最大意义就是让使他不愉快的人过得比他不愉快。这样一个身份高贵压人一头,又没有太多顾忌,行事还邪气的皇子镇在湖州,再加上很可能整个抱团整个都不对劲的湖州官场……张钺简直怀疑皇帝让文臻封疆湖州,是想宜王殿下丧妻另娶来着。

随即他肃然道“大人放心。张钺既为您部属辅佐,定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

“不用这么严肃哈。你且记住,”文臻一笑,“对谁都不用这么紧张。哪怕他是个皇子,也一定有弱点。对于敌人,我们要重视他们,却不必太过顾忌他们。”

张钺望定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脸慢慢红了。

文臻一呆,顿觉不好,心想这么严肃的话题,这书呆子是插上了什么联想的翅膀飞到了风花雪月那一挂?赶紧咳嗽一声,挪到另一边去看风景。

张钺随即也发现自己失态,其实他只是因为那一句“我们”而心潮略有澎湃而已。见文臻避嫌,顿觉尴尬,心想之后还要共事数载,自己还是下级,唯一该做的事就是善尽辅佐之责,如何能如此不知分寸?随即惊觉自己此刻与她同车也是不妥的,赶紧起身准备下车,车子却忽然停了,寒鸦的声音传来“前头有关卡。”

文臻探头出去,看见岱县的官道上,竟然有官府的关卡,队伍排了好长。

县衙的兵丁守在官道上,逐一排查来往百姓客商,只允许本城百姓入内,不允许任何外来人士进入。

采桑前去打听了,回来道“说是新任刺史即将就任,为保证民生治安,防止宵小混入,对刺史大人不利,即日起对湖州方圆百里之内进行梳理排查,非本地户籍者一律不得入。”

张钺怒道“岂有此理,这岂不是坏了大人名声!再说过往客商怎么办?扰民乱民怎么办?我且去和他们说道!还有,咱们也是外地人,是不是刺史长史也不能进湖州?真是荒唐!”

文臻伸手一拦,“你打算怎么去说?摆出长史身份?”

“是啊,不然呢?”

“然后呢?想过结果吗?”

“呃……”

“两种结果。一是对方虎躯一震,倒头下拜,延为上宾,县令郡守蜂拥而来,别驾郡尉闻风而动,然后一天三小宴,两天一大宴,各县各郡,黄土垫道,清水洒街,前呼后拥,做足声势,势必要把这一场就任,做得劳民伤财,声势轰动,直到咱们还没上任,就被御史弹劾为止。”

“……”

“二是坚决不肯承认你这印信令牌是真的,趁着你身边无人,手中无权,一介书生,三两女子,称你假冒,打你入牢,诸般手段齐下,全境官员勾结,杀人如草,湮灭罪证。势必要你我还没进湖州,就把你我弄死在一个小县的破牢里。”

“……”

文臻阴森森对着张钺龇牙一笑,硬生生把张钺笑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第三百七十二章 欺负殿下

“那我们怎么办?”张钺思考了一会儿,“要么我们改装进入吧,去和当地百姓买户籍。或者找当地户头买几张户帖。”

文臻看他一眼,心想书呆子倒也不是完全不会变通,任何政策都有漏洞,每州都有私下倒卖空白户帖的,持有这些户帖的多半和官府有点关系,被称为户头,多出点钱就可以买到。但是一时之间难以寻到且不说,既然有这个漏洞,难保对方不会利用这个漏洞。

“倒也不必买,何必花那钱呢。”

“那我们……”

“等呗。”

“啊?等什么?”

“等啊……嗯,算算洗头洗澡换衣服,半天时间差不多了吧。”文臻喃喃自语,张钺听得莫名其妙。

张钺发觉自己跟在文大人身边越久,就越是倾慕,然而也越是不敢肖想。

这是个满身闪烁着火花和星光的姑娘,他只是这凡间背着行囊的书生,涉过山川清溪,遥望天际那一头的风月。

不求所得,所见便欢喜。

他于是也不多问。文臻说等,那就等,等了小半日,她开始排队,排到差不多的时候,路尽头行驶来一列车队。

看到那车队的那刻,文臻笑了笑。

看看前头队伍前进缓慢,她拍了拍前头的肩膀,递过去几枚大钱“兄弟,打个商量,我有急事急着进城,能换个位置吗?”

对方接了钱,换了位,文臻如法炮制,很快换到了最前头。

守门的士兵手一摊“户帖!”

文臻“哦,没有。”

“什么?”

“我是来办事的。官爷,你这是要封城么?哪有不许外地人入城的道理!”

“你是来闹事的吧?没听见吗?新任刺史大人要到任了,要对湖州全境进行清理,暂时约束各州县人员流动,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你这话我不明白。新官上任就不许咱们老百姓行商走路了?新官上任湖州百姓也要吃饭啊!”

文臻这话一出,一些因为没有户帖被拦在一边的行商路人都愤愤不平地鼓噪起来。

“是啊是啊,这样拦住我们,我们的生意就做不成了啊官爷!”

“少废话!这是新任刺史大人的命令,你们敢违抗宪命吗!”

鼓噪声一静,有人低声咕哝道“这位新刺史真是凶狠啊……”

只有文臻的声音依旧清晰,“啊,真的是刺史大人的命令?哪位刺史大人啊?”

“文刺史文大人!”

“你怎么知道是文刺史文大人的命令呢?这命令不合理啊,这万一有人假传命令呢……”

“你满嘴胡咧咧什么!是文大人亲自到县衙传令,给我们训话的,我们还亲眼见着大人了!”

“啊……亲眼见着的啊,那你们也亲眼见着了文大人的印信和下文了哦?”

“废话!你滚不滚!”

“哦,好好,我滚,我滚。”文臻脸一捂,站到一边,却没走开。

那士兵正要推她走开一点,忽然马蹄急响,几骑飞飚而至,烟尘滚滚,气势惊人,四面百姓纷纷惊叫走避,队伍瞬间被冲散。

关卡守门兵还没来得及呵斥,马上骑士已经亮出金底皇牌,大喝“王驾至,速速跪迎——”

众人惶然抬头,就看见一长队马车辘辘近前,远看那马车镶金嵌玉,玉彀朱轮,华贵至极,近了却看见那金玉之上斑斑点点,坑坑洼洼,黑黑白白……有的还黏着些绒毛……

一阵惶然的脚步声响起,却是在远处的棚子里休息的管事的城门官奔了来,看见那皇牌,惊得就地跪了下去,颤颤巍巍大喊恭迎王驾。

他这一喊,所有人也便就跪了,张钺等人本来站在文臻身后,都看文臻的动作,见文臻毫无心障也麻溜地跪了,也便跪下。

燕绝没露头,咆哮声从帘子里传出来,“就一个城门官来迎本王吗?岱县县令呢!死了吗!”

城门官抹一把汗“是是是,下下下官已已经派派人人人快快快马马去唤换了了……”

燕绝不下车,也不让人起来,就让人跪着等,文臻本就呆在关卡后比较隐蔽的地方,顺势往地上一坐,张钺立即跪过去,把她给挡住。

好在这里离县城本就不远,很快马蹄声急响,一群人狼奔豕突地驰来,官帽斜斜地歪在头上,还有人靴子都没来得及穿好,连滚带爬地下来给燕绝请安。

看到岱县县衙的全套班子都到了,文臻也笑了,懒洋洋地站起身来。

此时正好燕绝也出马车,头一伸,人群中突兀站起来的文臻自然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眼神一凝,下意识大吼“文臻!”

百姓“……”

岱县众官“……”

文臻清脆地应“嗳!殿下!我等你好久啦!”

燕绝“……”

文臻“殿下,不好意思这关卡拦了您的路啦!”

燕绝顿觉抓到把柄“文臻,你这个刺史就这么当的!”

岱县众官“……”

百姓“……”

燕绝……好像觉得哪里不对劲。

张钺已经笑了起来,眼底光芒闪亮。

文大人真是绝啊。

她先在百姓面前锤死所谓的“刺史命令”,再算好时间,等燕绝过来,借燕绝之口,宣示身份,一来洗清百姓对她的误会;二来揪住燕绝一起,避免被岱县黑了自己,毕竟岱县县令已经认了燕绝,而燕绝认了文臻,这才是文臻一直等到岱县县令等人都到了才现身的原因,就是要一环扣一环,公开身份。三是揪住了燕绝,就算岱县之后采取捧杀政策,那也只能算在燕绝头上,毕竟他才是最尊贵的主客。

这本是无法辩解之局,文大人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燕绝还没反应过来,文臻已经欢欢喜喜过来,一边往燕绝车上钻,一边道“殿下,那些飞鸟绕着您舞了多久啊?我给你找了好几个画手和传记作家,都不大满意……”

她语声忽然一顿。

看见了燕绝马车座下被捆着的一个少年。

那人抬起一张雪白的脸,脸上依稀还有脚印,一点泥痕印在眉心鲜红痣上,随着他抬头的动作,簌簌落下他发紫的嘴角。

苏训。

文臻盯着那张酷肖燕绥的脸,想着那张脸被燕绝踩在脚下凌辱,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但这所有感受都只是一瞬间,随即她转过眼,就好像没看见那脚踏,继续接上方才的话题,“……要么您给详细描述一下?”

燕绝“……下去!”

他已经转过弯来了。

这关卡保不准是为了拦住文臻设的。

他被利用了!

这臭娘们,先前抛下他溜得飞快,现在为了进关,又专门等着利用他!

可恨这里全是百姓,不然真恨不得现在就一刀捅死这女人算完!

文臻立即下去了。

她站在燕绝车旁,面对神色惊疑不定的百姓和目光闪烁的岱县官员,方才笑嘻嘻的脸色顿时不见,一手摸出自己的刺史印信,对着百姓缓缓展示一圈,道“各位乡亲父老,在下文臻,新任湖州刺史。”

百姓虽然早已猜到,但还是哗然一声。

平常百姓,见到县令已经足够炫耀几十年,刺史大人封疆一地,主管军政,那是云端人物,更何况,这是东堂历史上第一位女刺史!

这位据说还是传说中的厨神!

如今看本人,还这么年轻。看模样,都没双十年华。

百姓的震惊之后便是浓浓的疑问,刺史大人是女性,还是这么年轻的女性,这……这能镇住湖州这一批豺狼虎豹,给百姓们好日子么?

一些老人已经失望地摇起了头。

怎么可能哦。这点子大的丫头,寻常人家闺阁里绣花待嫁的年纪,能做啥子哟。

文臻也不多说,百姓的偏见很正常,而看法需要时间来扭转。她转向那些脸色难看的岱县官员,手中印信转了转,“方才诸位父老都听见了,关卡士兵说,亲眼看见我发布了设卡命令,并看见了文书。那么我想请问岱县诸位大人,那所谓的命令,是我本人,用这印信,发布的吗?”

岱县县令面门有点凹陷,以至于他额头上的汗想要流到下巴上有点艰难,他胡乱地用手捋了一把,期期艾艾地道“这……这……大人……”

“我就不明白了,守门士兵说亲眼看见我发布文书,结果我过关的时候,他怎么却不认得我呢?”

人群里有人瓮声瓮气地道“还能是怎么回事啊,不就是假传圣旨呗!刺史大人,他们欺负你新官上任呐!”

哄笑声里,文臻往人群拱拱手,含笑道“多谢乡亲们为我鸣不平。不过戏文还是少看些,假传圣旨是这样用的吗?”

又是一阵笑声,文臻道“事实上我六天前入湖州境,方才刚刚到岱县,之前未曾与湖州境内任何官员进行联络,也未曾发布过任何命令,没想到岱县官员对我的到来竟然如此欢迎,人还没到,命令已经帮我安排下了。”她冲百姓们点点头,“所以还麻烦各位父老,不要偏听偏信。新官上任,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湖州情形本就复杂,交接诸事也繁琐,本官又不是千手观音,真要全部上手,没个一段时日也是不能的。所以近日但凡听着刺史这样这样,刺史那样那样,不要理,都是瞎扯,大耳刮子打他便是!”

众人又哄笑,都大声道“对!大耳刮子打他!”

气氛一时其乐融融,百姓喜笑颜开,官员两股战战。

车内,燕绝脸色铁青。

他知道朝中几位老臣都颇看好文臻,明明这女子在朝时间不多,偏偏说她能够镇服宜王殿下,足以说明心智非凡。这什么狗屁理由?

如今瞧着,心智他不想提,这口才这狡猾这笼络人的本事,还真是少有人及。

瞧瞧,堂堂刺史,和这些下等贱民打成一片!

文臻又转向那些官员,含笑看着他们,就好像真的只是好奇怎么会发生这种情况,等待一个回答,偏偏不继续发问,岱县那些官员,想好了各种情况,却也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形,一个个脑中空白,满头大汗,只觉得面前这年轻的女刺史的目光像一把温柔的刀,刀刀捅得人心塞。

忽然燕绝把帘子一掀,怒道“一点小事儿,这么没完没了的,还有没有封疆大吏的气度了?不就是这些小官儿一身媚骨,想要讨你欢心,也怕治下出事触霉头,先封锁境内,清理杂碎,想要干干净净迎接你上任吗?”

文臻回头看了燕绝一眼,倒没想到这家伙还有这种智慧,果然皇子就没一个简单的。

“是这样吗?那还真没想到呢,诸位父母官如此苦心孤诣……啧啧,只是以后,还请诸位上天也好,入地也罢,不要再挂我的名哦。”

这般高高提起,轻轻放下,岱县官员喜出望外,连连点头,狂表忠心,当即撤去关卡,又恭迎殿下和刺史大人入城。

文臻此时自然不会推辞,正要回自己车上,燕绝忽然对她一招手,道“文大人,你来随身保护我。”

“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这都要顾忌,那你怎么做这一地刺史?那本王不如回禀父皇,让你回宫做女官算了,都是女人。”

“那就如殿下所愿。”

文臻知道这是跑不掉的,燕绝怎么舍得放过让她难受的机会呢。

车厢里燕绝大马金刀坐着,靴子底慢慢碾磨着苏训的脸,见文臻进来,恶意地一笑,道“你看。我发现了一个奇葩呢。”

文臻低头看了看,苏训闭上了眼睛。

他的腮帮因为牙关紧咬,而线条绷紧,车厢里日光斜斜,一眼望去像一柄薄薄的玉刀。

质本洁净,却染了尘,落了血。

“怎么样,惊喜吧?”燕绝慢慢地搓动着脚底,苏训的脑袋因他这动作轻轻地撞在地上,发出砰砰的声响,他听着这声响,享受地抬起头,“看着这样一张脸在我脚底,慢慢变形,眉目痛苦,是不是感觉很不好受?”

文臻静静地注视着他“看着这样一张脸,在你的脚下变形,因你的蹂躏而露出各种痛苦的神情,是不是很爽?瞧,你爽得眼睛都闭上了。你怎么就不怕,我在恶心愤怒之下,一把毒毒死你呢?”

燕绝立刻睁开了眼睛“你敢!”

文臻格格一笑。

她不笑便罢,一笑,燕绝反而紧张起来,磋动也慢了下来,浑身紧绷地盯着她。

文臻双手手指交握,有趣地瞧着他,轻轻道“燕绝,你真可怜。”

燕绝眼底闪过怒色“你说什么!”

“我说。你真可怜。”文臻满不在乎地一笑,“你羡慕你哥,嫉妒你哥,痛恨你哥,又无法追及你哥。无论是才貌、宠爱、地位、名望……所有的一切,你都无法比得上燕绥,并且深切地知道连追逐的资格都没有,和他一并提起的是另一个家族的人,甚至没有你们兄弟……你挑衅他,试图伤损他或者和他有关的一丁半点来找回自己的自信和存在感,但是可惜的是,你哥如此的强大,也没兴趣成全你的幼稚,你每次挑衅都只能换来无法承受的惩罚,惩罚到你害怕,不敢再挑衅为止,这时候如果你保持安静,你还是个正常的男人,但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你只敢在一个长相和燕绥相似的人身上发泄你的怒气?你知不知道当你的脚踏上他的脸那一刻起,你就完完全全辜负了燕这个尊贵的姓氏,成了一个彻底的懦夫,别说不配皇室,连坐在我面前充男人都不配!”

“你……”

“我什么我?我在外头给你一个皇子的面子,在这马车内我还要任你折辱不成?燕绝,既然还要共事许久,我且提醒你一句,我确实顾忌你皇子的身份,但我更顾忌我自己的命,所以请殿下行事且留三分余地,不要逼得我拼命。因为真要拼起命来……”文臻声音悠悠地飘起来,与此同时嚓一声轻响,燕绝只觉得手边一凉,他猛地一缩手,袍子边已经整整齐齐落了十片指甲边!

“……你可不是我对手哦。”

燕绝没听见最后一句话,他盯着那白白的十片。那是他精心留了很久的指甲,现在紧紧贴着他的手指边缘掉落,再往里一分掉的就是他的手指头!

燕绝的脸白了,忽然惊觉和这女子单独狭小空间相对是何等的冒险。

随即当啷一声,一柄匕首抛到了他脚下,惊得他把脚一抬。正要去拔自己的刀,又要去喊护卫。却见文臻蹲下来,冷漠地看着苏训,道“说到底,是这张脸惹的祸。如果你自己还算明白,就自己处理掉吧。”

第三百七十三章 面首?

苏训一伸手就紧紧抓住了匕首,抬手就对自己的脸划去。

“做什么!”燕绝大怒,抬脚一踢,踢中苏训手腕,匕首当啷一声落地。

文臻扔出匕首就没有再看其后的发展,早已转身下车。

片刻后燕绝也下了车,怒气冲冲去了另一辆车,下令起行,自有等候已久的岱县官员们拥卫着两人的车队,往城中去。

进城之后,县令早已准备好自己的官衙,让给殿下和刺史大人居住。又包了当地最好的酒楼给两位贵人接风洗尘,文臻全程紧紧跟随燕绝,连院子都要求和殿下紧邻,看得燕绝气闷不已,大喝“本王厌恶脂粉香气,让她住远一些!”

到了酒楼,坐在首席的燕绝又对着席面冷笑“有咱们东堂的厨神在,这些三流厨子何敢献技!”

“是哦。”文臻坐在他下首,笑眯眯挽起袖子,“要么,我为殿下亲自洗手作羹汤?”

燕绝看一眼她那双雪白的小小的手,仔细看那手并不十分细嫩,关节处充满了短期内强化训练导致的层层叠叠的茧子,和经年训练厨艺留下的细碎疤痕,这样的手让他猛然一惊,顿时清醒了许多,立即笑道“本王只是说说而已,刺史大人何等身份,怎么能执此贱役!”

文臻一脸感动的表情“多谢殿下体谅。回想当初,从三水镇认识殿下,得殿下携往天京至今,文臻一直得殿下照拂。殿下一直这般宽厚仁德,真是令人感佩啊。”

她说得情真意切,众官听得一脸迷糊——怎么,传说中定王殿下和文大人不和,不是真的?

连燕绝都有瞬间恍惚,仿佛之前和文臻的恩怨都不存在,自己和她本就是相识甚早,还有最初的照拂之恩呢!

然而一抬眼,看见烛光下,对面女子笑吟吟的眼波,和那雪白手指中擎着的淡碧色的酒液辉光相映,酒液都快递到他唇边,散发出一阵腻人的甜香,他忽然又出了一身冷汗。

这善于伪装而又善于蛊惑人心的母狐狸!

酒已经敬到面前,亲亲热热,他倒想耍起自己的暴戾脾气,给文臻难堪,可不知怎的,先前车里一幕闪电般一掠而过,他低头看看自己光秃秃的指甲,冷哼一声接过了酒,

然后悄悄倒进了自己的衣领里。

而这一接酒,便等于默认了“和文大人并没有关系不好”这一说法。岱县官员互相悄悄打了个眼色。

之后流水般上菜,文臻吃得坦然,这回她谨慎了,她在吃饭,文蛋蛋就在酒楼门口的灯笼上挂着。

燕绝却没吃几口就醉了,被抬了回去。文臻敬他的那杯酒,本就是下了酒蛊,喝了能解酒,不喝闻了气味反而会催化酒的烈性,燕绝倒在衣领上,喝一口闻一下,不醉才怪。

燕绝一醉,他的护卫如临大敌,把燕绝护得铁桶一样,送他回院子休息去了,所有护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他的寝室,还个个戴了面罩,生怕文大人一个不高兴,放鸟放毒害死他们殿下。

文臻路过瞟一眼,呵呵一笑回自己院子。这些蠢货,也不想想,燕绝到了湖州地盘,安危就由她负责,她怎么可能对他下手?保护他还来不及呢。

不过她才不会提醒燕绝,万一燕绝反应过来,为了构陷她自宫了怎么办?

还要考虑到一种可能,就是那些暗中作祟的宵小,到底把手伸进湖州多少了?和湖州官员有无勾结?和燕绝有无默契?还是各自为政?

又或者,这本身就是一个互相牵制随时可以拆分的局?

因为如果真的早已勾结成铁板一块,她都走不到这里。

文臻一路思索着走到院子里,在院门前停了一下,看了一会,吩咐人去找些伤药和食水来,只让采桑跟着自己,才进了院子。

门关上,进屋,点灯,灯光亮起,采桑就低低惊呼一声。

廊下坐着血迹斑斑的苏训。

文臻倒不意外,苏训如果此刻不能出现在这里,倒白搭了她的一番搭救。

轿子里她扔出的匕首,里头有机关,匕首里头还有个很细的匕首,她猜到燕绝会阻止苏训自戕,那么匕首被燕绝踢飞后,里头那个轻,自然会掉在苏训的附近,至于苏训能不能拿到那匕首解开自己的绳索,她不会管那么多。

之后她给燕绝下酒蛊,让燕绝大醉,调走所有护卫,给了苏训逃出马车的机会。

苏训逃出马车自然要来找她。

外头采桑帮苏训包扎好伤口,问了他如何被燕绝抓住的,得知他和大丫原本想去湖州寻友,无意中被燕绝撞见,他发现燕绝看他的眼神不对劲,便骗得大丫先走,自己被燕绝抓住,第二日便遇上了文臻。

采桑唏嘘几声,将送来的干粮和水给他,道“走吧。把你那脸遮一遮,没人告诉你你这脸会招祸吗……哎你别啊……你要划脸也别当着人面啊……你这人怎么这样……”

纸门被哗啦一下拉开,一个面具当啷一声抛到了苏训脚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易毁损是为不孝。戴着吧。”文臻没什么语气的声音传来。

苏训看纸门一眼,纸门后灯火幽幽,勾勒出少女衣裳宽大的轮廓,而脸容线条却依旧瘦削精美,下巴尖尖俏俏,分外透出些疏懒韵致来。

半晌后,他慢慢捡起面具,采桑飞快地打好一个包袱,推他,“走吧走吧。”

她每次见这人这张脸就浑身不得劲,总觉得他多呆一刻,某些人的危机便要多一分一样。

苏训却没动。

文臻也没理他,慢慢地称着药材。

柳老先生在给她的那个盒子里,除了几样草药之外,还有几样药方,有治外伤的,有治难产的,有治先天胎弱的,其中还有一个方子,是去毒养胎的。

这正是她急需的方子。她运气不好,在不该怀孕的时候怀孕,一路折腾,无法避免的险象环生,还无法避免总和蛊和毒为伴,再强大的体质,也难免担心。

而这个方子,竟然是能帮她隔离这些外在侵害,护养胎儿的。

所以文臻每日都在吃着,并且亲自处理,务必尽善尽美。

屋外,苏训终于道“我想留下来。”

“为什么?”

“救命之恩,岂可不报?”

“报?你拿什么报?”文臻的语气听起来并无讽刺,却更令人感觉难堪,“你是能提篮呢还是能担担?据我所知你不会武?可能你会写文章?不过我不觉得你会写得比张钺好。那么我要你做什么?面首吗?”

采桑眨了眨眼,忽然就觉得放心了许多。

瞧她家小姐,哪怕再不待见殿下呢,那心里也没有其余人呆的地儿。

脸再像也不成。

一边庆幸一边又开始同情,看那台阶下苏训的脑袋已经快要垂到地上,真的无法想象那一张酷肖殿下的脸上现在是个什么表情。

文臻说完话便准备睡觉了,她知道苏训呆不下去的,那少年看似温和,自有傲骨。

屋外,采桑和他的对话传来。

“走吧,这是小姐给你的银两。你戴上面具,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请代我谢文大人。银两就不必了……”

“对了,小姐让我问你,之前在小叶村,失火的屋顶上,大丫曾经差点失足,但是不知怎的,她好像被你救了,你是怎么救的?”

“……”

“怎么了?”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不是我,是小姐看出来的。如果你想回报小姐,那就回答这个问题吧。”

“这本是我的秘密,不能对任何人说的。既然是小姐问起……那是我的天赋之能,说起来鸡肋……我能回溯他人的一点时间,很短的一点,也就刹那之间,一天也就一次……”

哗啦一声,文臻忽然拉开了纸门。

“我改变主意了。”

“你留下吧。”

……

当天晚上,刺史大人又溜了。

原本当地官员见刺史大人随身护卫很少,要给大人安排护卫守夜,大人却拒绝了。不仅拒绝了,还表示如果有人多此一举的话,可能会受到一定的惩罚。并在自己住宿的院子外画了一条黄线,其间当地官员曾试探地派一个厨房仆妇送夜宵,结果人离黄线还有三尺就倒了,抬回去睡了三天才醒。

经过这一遭,再没有人敢靠近黄线三尺以内。

而定王殿下因为文臻要求住在隔壁,从而把她赶得远远,所以完全无法得知她半夜的动静——半夜,文臻从从容容开了县衙的后门,套了车,把利用完了的殿下甩下,再次奔向了她的湖州。

这一手又是一着出乎意料,等到岱县这边熬到第二天中午,等了又等终于不得不小心翼翼去询问,才发现早已人去屋空。

她的马车都是经过特制,减震减重加速,将近中午的时候,抵达湖州城门。

和岱县那边老远设关卡不同,湖州这边城门大开,人潮来来去去十分忙碌,大部分人从侧门进出,以至于侧门十分拥挤,正门处每隔数丈则有一座巨大的彩楼,一共三座,还铺了红毯,老远望去像是等谁去结婚一样。

还有不少工匠在,正在扎第四座彩楼,看样子刺史大人一日不来,这花楼就会没完没了地扎下去。

这让侧门经过的百姓们人人侧目。

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对于过于浮夸张扬的行为,总会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哪怕知道未必是人家的本意。

何况侧门小,人流长,细水一般地过人,人流堵久了,难免怨声载道。

红毯边,湖州治中黄青松打个呵欠,道“听说岱县接着了刺史大人,还吃了个瘪,不过定王殿下也到了,想来刺史大人今日断然是到不了湖州的……王别驾也是太小心了,非要本官现在便来守着。”

他旁边的属官小心地笑道“是啊是啊,何至于如此?刺史大人在岱县被拦,不也没敢发作吗?咱们这里花团锦簇地迎着,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能发作什么?诸般账本细目还没交接,属官还没见,关键是军队还没到手,她就拿个刺史印信,能指挥谁?”

……

从城门往里转进去,越过宽阔的青石街道,走过湖州城极富盛名的挽柳桥,穿过常年鲜花馥郁的四明花市,翻过雕刻着湖州十八景本身也是一景的南水广场的汉白玉栏杆,就能看见湖州州学前那一片空地上,此刻黑压压坐了一大群青衣白袍的士子。

朝廷今年就要开科举,州学是之前就陆续建好的,察举制推荐上来的优秀学子,在州学就学是必经过程。

州学学子和三问书屋里的那些穷书生不同,察举制推举上来的多半家境优渥,不理庶务,不问世事,只埋头读书那种。

此刻这些优秀学子在早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每个人都瞪着自己面前的笔墨纸砚,眼神若有杀气,那些白纸想必已经被戳了无数个洞。

湖州别驾王黼坐在上方石台上,翻看着交上来的一叠诗稿,皱眉看了半晌,往桌上一拍,道“平日里好吃好喝供着,写不出一首像样文章!”

底下有人愤然亢声道“文以载道,歌以咏志,如何能为权贵媚音!”

“放肆!”王黼勃然大怒,“文刺史当朝名臣,厨神之名名动天下。她如今履职湖州,是我湖州之幸!她喜好诗词,令你等为她做赋,集结成册,以此也让刺史大人见识一番我湖州才子的才情,不正是千古佳话?”

旁边一个幕僚笑道“文刺史后宫女官出身,一朝女史,平步青云,如此际遇,实为传奇,大有可书,大有可书啊。”

又一个幕僚道“便是你等搜索枯肠,实无佳句,也可以写写那宜王殿下对文大人之……”

一个幕僚道“噤声!莫议皇家!”

底下众书生都露出鄙视神色。

一人道“宫女!”

一人道“厨子!”

一人道“攀附皇子!”

一人道“以色侍人!”

众人齐声道“如此女子,居二品大员,主政一地,本就是颠倒纲常,祸乱朝纲之事,如今居然还要我等清白学子,为其歌功颂德,奴颜媚词。这将我州学置于何地?将我湖州学子置于何地?将我道德文章置于何地?!”

士子们齐齐弯下身,将那白纸往头上一顶。

“恕我等誓死不从!”

“恕我等誓死不从!”

……

平台上,王别驾怒气冲冲,猛拍桌子,眼底却笑意一闪。

……

城门口,黄青松还在和属官唠叨。

“刺史大人今天不能到最好。不然撞见州学的事情,总不大好……蒋大人那里拖不了太久,万一要闹起来……”

“别驾大人不是已经说了吗,实在拖不住蒋大人那就不拖,蒋大人真要发作……”黄青松的两条老鼠胡子一动,凑出一个滑稽又狞狠的表情,“学生年轻血勇,蒋大人年纪老迈,这万一冲突起来,无论是学生出了点什么事,还是蒋大人出了点什么事,说到底,那都是刺史大人的事……有何不好?”

两人对望一眼,都窃窃地笑起来。

……

从州学广场往西南角延伸,过春和景明二坊,便是湖州刺史的官衙,前任刺史已经前往天京述职,新任刺史尚未上任,但这并不妨碍刺史府大兴土木,整座刺史府都在翻修,工程浩大,工匠百姓人群如蚁,无数的车马运送着砖木石块川流不息。

初春的天气明明还很寒冷,那些只穿了单衣的工匠却人人汗流浃背,有人直接脱了上衣,裸露出精瘦的背脊,不停手地运木、搬砖、砌墙、挖池……饶是如此,还有县衙的民壮手持长鞭,看谁停下来擦汗,或者稍稍喘一口气,便一鞭子抽过去“又偷懒!快一点!”

“啪!”

“班头!这个晕过去了!”

“冷水把他浇醒!倒会变着法子偷懒!”

“班头您行行好!大春才十六岁,体热已经三天了!不能再干了啊!”

“是啊刘班您行行好,孩子还小啊!”

“你们都让我行行好,我找谁行行好啊?哎,都是乡里乡亲,我想为难大家吗?啊?这不是刺史大人要到了吗?她要新府邸,府邸却还没建好?她人来了,我们拿什么献给她?拿这个建了一半的房子吗?”

“这么大的府邸,工程催得这么紧,哪里来得及啊……”

“这话别和我说。刺史的命令。上头的老爷们一层层交代下来,下头的人们只有死命扛着。大家伙儿也别为难我,为难我就是为难你们自己,有这力气,多砌一块砖,都能少吃点挂落!行了少啰嗦了,干活干活!”

“刘班刘班!让我走吧!我老婆要生了啊!她要生了啊!”

“女人生娃娃关你大男人什么事?去干活!”

“刘班!给我半天假吧,我都七天没回家了,七天前,我老娘就病了啊!我总得回家看一眼她病得怎样了!”

“七天前没事,现在自然也没事,房子建不成,迟早都有事,干活!”

……

第三百七十四章 好戏连台

湖州全境内江湖捞有三家,湖州城内江湖捞只有一家,坐落在湖州城内落晶河边,装修得颇为精致高雅,垂一串珊瑚似的红灯笼,毫无火锅店的烟火气。

不过这几日江湖捞的生意,简直可以用烟火熏腾来形容,店里从早到晚坐满了人,从掌柜的到所有店小二,全部忙碌得脚下生风。

而且忙得也不仅仅是生意,吃饭的过程中,闹事的,纠纷的,打架的,挑衅的,事端不绝,轻则搅乱店堂,重则闹上公堂,闹上公堂也绝没有事,谁都知道这是刺史大人的产业,闹事的都会被当众驱逐,但掌柜店员难免要一趟趟跑衙门,一趟趟和客人解释,里里外外,各种杂事,人手紧缺,连刚刚赶到湖州的君莫晓,都不得不亲自上阵开始抹桌子。

历来三问书屋都开在江湖捞隔壁,三问书屋的书生们也在店里帮忙,君莫晓在和一个书生咬耳朵:“小纪,你说,这湖州怎么回事,一直是这样的么?不大对劲儿啊。”

那个姓纪的书生苦笑道:“君姑娘,往日自然不是这样的。但自从刺史大人要任职湖州以来,就这样了。”

“我就不明白了。这皮里阳秋的是要做啥?按说刺史大人的产业,该巴结着才是。可瞧着这生意是热闹了,热闹里却又藏着凶险一样。”

“君姑娘是明眼人。他们就是明着不敢做对,暗地里下着绊。江湖捞这里还好,就是找些茬子,把人绊着,让人生意做不安生。我们三问书屋,近日来的人越来越少,很多书生陆续得了推举,要进州学了。而我们做出的文章诗词,原本合作刊印的印社,现在也反悔了,不再给我们刊印文册。买我们诗词文章的百姓,据说也会被偷偷截下威吓,所以现在也没有人敢买我们的诗词文章了。各处的酒楼茶楼也得了私下警告,不允许传唱我们的曲子词赋。”

“这好像是在……消散我们刺史大人私下的力量?他们想要干什么……哎,好,加汤!不是,您这好像一刻钟已经加了三次汤了吧?没必要这样加吧?您把火关小一点不成吗?哎您怎么这样呢……”

“……哎哎客官您别生气您别生气,这就加这就加,是是是您想怎么加就怎么加,您想什么火就什么火……是是是客人最大……不不不,刺史大人是刺史大人,江湖捞是江湖捞,江湖捞绝不敢因为刺史大人就怠慢客人……您言重了言重了……这样,小店给您再赠送一盘上好眉腰肉以示歉意……您慢用您慢用……”

……

此时,文臻已经到了湖州城门侧门处排队。

能不动声色混进湖州最好,昨晚在岱县吃饭的时候,她已经命冷莺隐身进了岱县县令的书房,拿到了几分普通百姓临时进湖州的路引。

眼看队伍将要排到她。

正门处的彩楼正在簪花。

城门远处有座土丘,土丘上有人在观花。一人衣裳如雪,轻轻咳嗽。一人宽袍大袖,腕间一串石珠颗颗圆润,细看来却处处光泽幽微,那是以芥子术刻就经文万千,每颗石珠上都是一幅名笔经义。

他轻轻捻着那石珠,也像捻着这世间道德大义都在指尖。

听着那白衣人咳嗽声声空洞,他摇头叹息,“何苦来。”

白衣人只笑不语。

“明明有机会一击毙之,却偏要妇人之仁。”

白衣人摇头:“不能。她那只蛊虫护主。如果我真对她下杀手,那只蛊王会拼命,拼命的后果我难以预料,我不能冒这个险。”

“但你也并不很想杀她。”

“为什么一定要杀她呢?是怕了她还是怎的?她的存在,多有趣啊。你看过女别驾吗?你见过女刺史吗?你想象过女性能立在朝堂中央弄潮,和这世间男儿争霸吗?如果她能,为什么不瞧瞧她能走到哪一步呢?如果她不能,看她最后不得不心服口服认输,那也很愉悦啊。”白衣人笑起来,“当然,如果她能令我输,我一样是很愉悦的。”

宽袍人摇摇头,转身走下山坡,“你予她一世宽容,她送你一身病痛。”

他转身时一弹指,咻地一声石子弹射,远处彩楼之上,正在挂一朵硕大绢布牡丹的一个匠人应声跌落。

那位置,正跌向文臻方向。

惊呼声起,山坡上两人头也不回走下山去。

城门前,文臻一抬头,就看见匠人不断放大的惊恐的脸和手舞足蹈的四肢。

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她身子一扭,已经侧身滑出人群,双拳一抬,咚地一声闷响,顶住了俯冲而下的躯体,向前蹬蹬蹬几步,顺势一甩,衣袂翻花般团团一转,那偌大的躯体也在她头顶轻巧地被颠了个圈儿,将全部剩下的冲力都抵消,轻飘飘地旋了出去,正落在正门前的红毯上。

四面静了一静,随即惊天喝彩声响起。

黄青松本来被掉落的人惊得站起,随即又一喜,看见有人冲出来接住又有些失望,随即又把失望掩住,几番情绪反复之后,他一眼看见了文臻。

随即他一愣。

猛地从怀里抽出一个纸卷来读了读。

文臻将人送上红毯便转身回到队伍。她脸上戴了简易的面具,倒也不觉得会被人一眼认出来。

不想身后忽然响起颠颠的脚步声,有人唤道:“文大人!刺史大人!”

哗然声响,四面百姓齐齐向后退了一步,如见洪水猛兽。

文臻一僵,回头,就见一个瘦削的官员站在身后,一脸谄媚的笑,眼神却是不避不让。

她指了指自己鼻子,笑:“我?刺史?”

黄青松恭恭敬敬作揖:“刺史大人既已驾临,何必微服私访?湖州官员百姓,俱翘首盼望玉驾已久。下官湖州治中黄青松,已经在城门口等待刺史大人数日,大人还是快请入城吧!”

他下垂的宽大袖口,垂落一份文书,文书上字迹清晰,赫然写着文臻的相貌,身形,身长,发色,擅长武功……

文臻眼睛好,看得清楚,顿时知道,不承认也没用了。

人家连她最细微的身高都研究过了,再加上她刚才出了手,她的武功,尤其是拳法,还满特别的。

再说既然能弄出一个高坠逼她露面,自然能弄出第二个。

更何况这位黄治中说话也不怀好意,言下之意就是她故意要微服私访,是要查湖州官民的错漏之处?瞧旁边百姓那个警惕戒备的眼神。

文臻向来性情如流水,擅长顺势而行,立即解下面具,转身笑起来,“本不想扰民。也是见着这彩楼,被惊着了。我不过是陛下驾前一牛马,前来湖州,愿为百姓黎民躬耕。这刚刚踏上湖州土地,寸功未立,又是何德何能,敢当这红毯铺地,彩楼相迎?”

黄青松愣在当地。

四面鸦雀无声。

一些人群中书生模样的人,嘴里喃喃着“陛下驾前一牛马,愿为黎民百姓躬耕。”眼睛越来越亮。

就连文臻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化用鲁迅先生“俯首甘为孺子牛”这一名句,投放在了这一封建时代,依旧瞬间闪光,令人人心中一震。

无他,还是这时代等级观念浓厚,父母官名为父母,实则生杀予夺,凌驾于百姓一切生死与尊严之上,任何时候都不忘端着士大夫的高贵,肯自云端俯下脸给一个亲切的眼神便算是令百姓惊喜的恩赐,何曾又有人听过这般谦恭恳切的就职表态?

以至于这句话竟在短短数月内便传遍东堂,人人称颂,之后成了传奇人物文臻的经典名句之一,并因此得朝堂老臣们一致赞赏,也因此引起了一些争议。至于百世流芳,后世常为心怀百姓之有德才学之士援引类比,这些都是后话了。

只是此刻这句话出口,百姓们神色便缓和许多,众人有些惊异地看着文臻,那个刚刚获救的男子遥遥对着文臻磕头。

黄青松的脸色却不那么好看了,一边对身后属官使了个眼色,一边干笑着伸手对文臻一引,“那么,刺史大人请。”

文臻看了他一眼。

自己是刺史,既然到了,全城官员都该来迎接才是,但是这位治中却根本不提通知全城官员的事,就这么急迫地要她进城,看来,城内还有好戏等着自己吧。

“百姓们都有营生要做,挤在侧门未免耽误,既如此,便和本官一起走正门吧。”她伸手一挥,“开正门。”

城门轧轧开启,百姓们欢喜地涌上红毯,黄青松也未阻止,在她身侧道:“大人,刺史府邸还在修葺中,可能暂时还住不得人。别驾大人为您准备了驿馆,或者您想去看看您的江湖捞?”

“那就去看看江湖捞吧。”

……

州学前,士子们愤怒的呼声越发高昂。

驿馆里,蒋鑫终于摆脱连日来湖州官员对自己的纠缠,快步向州学广场而去。

……

江湖捞内。

纪书生手脚并用把君莫晓按在了柜台之后,看着熙熙攘攘的厅堂,一番争执过后,君莫晓眼睛发直,道:“娘哎,这湖州人氏,怎么比天京大老爷们还难缠啊。”

纪书生一边让人去上眉腰肉,一边叹了口气:“君姑娘,你发现了没有?来吃饭的人也有很多普通百姓,但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大多心怀不善,遇上事情,也不像以前一样都站在我们这边,反而常常帮忙起哄,遇事挑衅,动不动拿刺史大人作伐。尤其是最近事端多,每每去官府又总是我们赢,久了大家就觉得仗势欺人什么的,刺史大人还没到任,风评不知怎的便一落千丈,这以后要怎么治理湖州……”他无奈地抓抓头发,“我们这段时间一直忙着店里,隐约听说了一些事情,但也没有功夫去理会。三问书屋的一些书生,忽然得了地方察举,也就不来了,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君莫晓烦躁地把抹布往桌子上一扔,“这几天忙得连口水都没得喝,也不知道外头都发生了什么,咱们的人也没有空派出去……”还没抱怨完,就听见雅间里爆出一声尖叫:“妈呀有虫子!”

纪书生:“……”

君莫晓:“……”

纪书生:“……本旬的第三起火锅虫子事件……”

君莫晓目光一厉,转头就冲雅间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笑道:“哎呀这位客人你说什么呀……”盖过了那女子的尖叫声,一边狠狠推开雅间的门,目光落在雅间内男男女女几人身上,一眼看见那个大腹便便手中还拎着个虫子的女子,心中冷笑一声。

可真去她娘的。一个孕妇看见虫子都尖叫了怎么还敢拎着?

“哪来的虫子?啊?哪来的虫子?”

身后看热闹的人群涌了来。

君莫晓一把夺过那女子手中那黄黄白白的一团,“我瞧瞧!”

那女子猝不及防,虫子被君莫晓夺去,下意识就要来抢,君莫晓手一抬,冷声道:“怎么了,是你带来的什么宝贝,还舍不得要夺回去呢?”

那女子一怔,顿时停住,君莫晓拎着那一团看了看,嗤地一笑,大声道:“大惊小怪!不过是一团油渣!”往嘴里一扔,啯地一声,咽了。

雅间里的人:“……”

围观食客:“……”

纪书生:“……”

那女子一脸惊骇,一眨不眨地盯着君莫晓,君莫晓面对着她,还不急不忙地嚼了几下,又转身对着围观群众嚼了几下,才从容地咽了,道:“肥了点,不过,挺香。”

她这般从容,众人看着,自然是信了,倒是那个女子,直愣愣地盯着她,忽然干呕了一声。

那女子干呕的时候,她身边没有反应过来的男子,此刻终于反应过来,伸手狠狠一捏她,女子眼白一翻,向后一倒,男子接住她,惊慌失措大喊道:“不好了,吃火锅吃坏人了!”

君莫晓回头一看,脸都气白了,这还有完没完了!

但那男子已经抱着那孕妇哭喊起来,“喜妹啊,我就和你说这家的火锅现在不能吃了,仗着后台大,用的料都不干净了,明明是只虫子,非和你说是油渣,吃坏了肚子也没处告,去了官府保准给你打出来……天啊,你肚子里还怀着我们老孙家七代单传的种啊,这可如何是好啊……”

这男人身材瘦削,声音却像练过一般尖利中气足,里外远近听得清楚,偏偏他也不闹,也不要赔,就高声哭着,抱着老婆往外拖:“我们走,我们赶紧走,我们不吃了……”

众人都斜眼看着君莫晓,神色不满,君莫晓脑子里乱哄哄的,只知道不能任这两人这样走掉,那江湖捞开不下去还是小事,文臻的名声势必又要黑上一层,免不了还要因此被弹劾。

她上前一拦,厉声道:“不行!说清楚再走!”

“说清楚什么!我娘子吃了你火锅吃坏了,我们不要你赔,不和你闹,自己去瞧大夫,你还要我们怎的,你是要害我们一尸两命吗!”

男子凄厉地嘶喊着,指着女子的肚子,有人尖叫:“血!”

君莫晓低头一看,女子裙子上慢慢洇开一片艳红,顿时脑中轰然一声。

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该怎么办?

男子大叫“帮帮忙啊!”已经有人七手八脚涌上,撞开君莫晓,去帮那男子抬起女子就要往店外送。

君莫晓脑子里嗡嗡响,目光下意识地跟着人流向外转过去,忽然看见了一张笑吟吟的面孔。

她猛然一震,如遭雷击。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擦擦眼睛,再看。

几乎要喜极而泣。

文臻!

……

第三百七十五章 人工呼吸

文臻只对君莫晓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情况,让她稍安勿躁,微一偏头,听见寒鸦道:“是怀孕了,但是没有小产。”

“血袋在哪里?”

“没看见,可能趁乱扔了。”

文臻转头对身后看了看,戴了面具的苏训十分警醒地上前一步,文臻道:“去后厨,找鱼鳔,猪尿泡,小肠,都可以,灌点新鲜的血来,你找随便哪个学徒帮你。”

苏训应声悄然而去。

然后她身边,张钺忽然对黄治中道:“啊,治中大人,我对湖州学政有几个问题,想要向您请教。”并不容分说,将黄治中拉到了一边。

人群那头君莫晓想要挤过去,却被人群隔开,无法挤到文臻身边,但是她忽然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文臻走了过来,人群中有人喊:“刺史大人来了!”

顿时人群一静,众人惊诧的目光转过来。

那男子的哭声便更委屈刺耳,“……不不不我们没事……大人……让我们走……让我们走……”

远处赶来的人听着,仿佛新一轮蹂躏又开始了似的。

“你们确实没事。”文臻微笑道,“但是很快就有事了。”

那妇人顿了顿,捧着肚子,开始哀嚎:“哎呀我肚子,我的肚子……”

文臻正好站在了她对面,堵住了两人的去路。

不等两人开口新一轮的表演,她闪电般地道:“谁派你们来的?”

“……没有——没有——”

“拿了多少银子?”

“……不是,不是——”

“告诉你孕妇闹事比较方便?”

“……呃不方便,不不不……”

“还是一对假夫妻?”

“……啊不,不是,我们明明是真夫妻!”

“是不是这位教唆的?”一指宛如被劈中霍然回头的黄治中。

“啊!怎么会。我根本不认识这位大人!”

“这位已经交代了,最近江湖捞的闹事事件都是他和你们共同谋划的,而以你们为主谋。”一指黄治中身后的属官。

“啊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们明明只是被……只是吃到了脏东西!”

“血袋掉下来了。”手指头上摇晃着一个只剩一点血液的小袋子。

“不可能!我明明扔掉了!”

“……”

死一般的安静。

片刻后,文臻微微一笑。

这甜蜜近乎可爱的笑容看在很多人眼里宛如恶魔。

黄治中立在初春冷风中,瞬间后背冰凉。

从文臻开口到最后问题结束,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当真如闪电一般,别说那对普通假夫妻,便是他都在这几个问题前,都完全被劈昏了。

几乎每个问题都出人意料,谁也想不到传闻里温和擅事的刺史大人在自家惹祸的店前,竟然不先安抚受害者,而是毫不避嫌直接当众盘问,做好撒泼扮弱准备的那对夫妇,没想到受害者帽子还没戴好就被劈手打飞,当头就盖下无数帽子来。

这帽子还顺手一人一个,盖给他和他的属官!

然而这所有的帽子和出其不意,都是陷阱,都只是为了最后那一句真正的出其不意。

刺史毫无忌讳,他们自然就忌讳了,问的又是最心虚处,如何不心慌?心一慌,如何不露破绽?

半晌后,百姓群里有人低喝道:“好!”

女刺史见所未见,虽然新奇,大多数人心中难免不以为然,今日初见,竟然是粉粉嫩嫩一个少女,所以就在方才,很多人心中,不是不失望的。

虽失望,倒也觉得并不意外,顶多摇头叹息,叹一声皇帝莫非糊涂了,当真如传说那般,因为宠爱儿子,而儿子又宠爱那个女子,便将那国家重器,一方军政,百万黎民,都交给一个女子折腾了!

虽说那女子之前也颇有名声,但那不过是易牙之技,这治大国,当真能如烹小鲜么……

但方才不过寥寥几句,便依稀可见新刺史真颜色。

文臻一笑之后,忽然又变色。

与此同时,众人也变色。

因为君莫晓忽然大叫一声,口吐黑血,向后倒去。

她身边的人急忙接住,大叫掌柜,人群顿时大乱,又有人匆匆挤出,自称是这城中大夫,拿银针一试君莫晓口边鲜血,再举起银针时,银针已经变成黑色。众人哗然。

有毒!

大夫道:“是急毒,大抵就是刚吃过什么不妥的东西。”

文臻急问:“莫晓方才吃过什么了!”

纪书生道:“并没有,我们太忙了,从一个时辰前到现在,君掌柜和我都在店堂前伺候,这点大家都可以作证……哦对了,方才这位夫人诬陷我们火锅里有虫子,君掌柜说那是油渣,便把油渣吃了下去,然后就闹起来了,前后只吃过这个。”

众人都点头,吃火锅耗时长,这段时间君莫晓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忙得团团转,吃“油渣”也确实是众人唯一眼见的。

文臻笑眯眯转向那对男女:“那就说明,油渣有毒。但油渣如果真的是你们从火锅中捞起来的,那你们现在也该中毒了才是,你们一行吃火锅四人,却都安然无事。本官是不是可以认为,你们不仅假充小产,栽赃陷害,还意图携带有毒物事进入江湖捞,可能伺机下毒暗害江湖捞食客,置江湖捞于更大罪名?”

这话一出,众人变色,有人已经忍不住大声骂恶毒。人便是这样,但凡涉及到自身利益,立即便要更关心许多。那男子却还算脑子清醒,大声道:“这话不通!是我夫人叫出来锅里有虫的,若真是她携毒想要害这店中人,何必叫破!”

纪书生忽然道:“那不是我第三次给你加汤的时候,正好好像看见你夫人拈出一个东西来,其实我是没看清楚,但是你夫人可能怕我看见了,不敢再投毒,于是干脆栽赃锅里有虫了,只是没想到我们掌柜为了店的声誉,将那东西吞了,你们见势不妙,干脆又来一出吃了脏东西小产的把戏,先下手为强!”

文臻赞许地看了一眼纪书生。这书生应变很是机灵,倒省了总是她在台前周全。

“来人,把这几个携毒杀人的恶徒给我拿下!”

“冤枉!冤枉啊!那不是毒物!那怎么可能是毒物!那……那明明是我从自己后院子里亲手挖出来的蝼蛄,我,我,我手指甲缝里还有泥巴呢!”妇人慌乱而绝望地举起自己还含了泥迹的指甲。

众人长长的“哦——”了一声。

文臻也“哦”了一声,不等妇人露出希冀之色,飞快地道:“那就是你挖出蝼蛄又淬了毒!且伪装小产,一计不成又来一计,一定要置江湖捞于死地,其心可诛,罪加一等!”

“……”妇人眼睛一翻,晕过去了。

眨眼间江湖捞前事端平息,文臻才施施然对黄青松一笑,道:“治中大人,方才为了审理这刁民,和你开了个玩笑,你不介意吧?”

黄青松干瘪的脸皮抽搐出一个生硬的笑,连忙道:“不介意,不介意。”

“既然不介意,那就把这两个携毒杀人栽赃陷害的刁民,交付湖州府处置吧。”

“……这……”

“诸位乡亲父老啊。”文臻一转身,对着泱泱人群,一摊手,愁苦地皱起脸,“你们看,我初来乍到,尚未交接,湖州上至刺史府,下至百姓家,都两眼一抹黑。令行而禁不止,使命而必不达。连下达一个命令,还要看着手下推三阻四。”

黄青松脸上的汗哗啦就下来了。

他就没见过当朝大员能这样不要脸来着!

这叫什么?对百姓撒娇吗?

她的脸面呢?朝廷尊严呢?士大夫的高贵呢?这样折节,以后还怎么统帅一地?号令黎庶?

还有,她竟然敢在湖州官员还维持表面升平的时候,就赤裸裸对百姓表露了内里的不和?

她是在警告他们吗?

你们越要维持这虚假表象,我越要撕破了先。

我会把这矛盾摊开在日光之下,让所有人都看着,一旦我出了任何事,所有人都知道是你们干的。

这不是示弱,也不是让步。这是一种泼皮无赖般的狠毒。

更糟糕的是,百姓明显很吃这种撒娇。

黄青松看着阳光下那少女似乎能发光的皮肤,和天生如蜜糖流动的笑容,以及那小小委屈时分外灵动的眼眸,再看百姓眼底的光,隐隐明白了一些什么。

因为她是个女人,是个天生长相娇嫩的少女,这长相原本于她的身份和事业很不利,但她却似乎深知这一点,干脆不试图掩饰,不去装作强大或强硬,就势而为,去引导百姓对她的天然好感和呵护的一面。

“看来黄大人有难处,而我还没交接,护卫也派去护持别人了,人手不足。有哪位乡亲能帮个忙,把人给送到湖州郡守府啊?就说是我让送的。”

“我去!我去!”

“湖州郡守府就离这不远,闹这么大还装死不来!”

“不来就把人拖过去,咱们一起去!”

立即便有一群人把那几个人拖走了,文臻则团团向四下拱手,笑道:“江湖捞在湖州,一向多承诸位父老乡亲照拂了。”

很多人有点惭愧地低下头,最近大家听了很多流言,也说了很多流言,谈不上什么照拂。

“明日江湖捞请客,附近十里街坊来吃的都不收钱。算是感谢大家。”

众人欢呼声里,文臻带大家走进厅堂,指着厅堂和厨房相隔的墙道:“之所以明日才请客,是因为今日要拆墙。从今日开始,全国所有的江湖捞,这道墙都会拆去,换上从洋外运回来的水晶玻璃,以后所有的大厨操作,都会在食客的目光下进行。如此,安诸位之心,也安我等店家之心。”

透明厨房,可测操作,众人闻所未闻,一时都惊住,随即都兴奋地窃窃私语。

文臻看一眼人群后,君莫晓已经悄悄隐入人群中,抹去嘴边那一道做出来的毒血,依旧还是一条女好汉。

文臻出了江湖捞,留下了自己的行李,蒙珍珠一家,令店中人带去安置。人群依旧未散,有人忽然大喊:“刺史大人府邸正在建呢,不去看看吗!”

文臻笑容一敛,道:“自然是要去的。”

人群便簇拥着她往外走,一边走文臻一边和身边人聊天,张钺有点紧张,拦住她低声道:“这万一里头混进了刺客……”

“你也去聊天,和那些看起来消息灵通,话又多的人聊。问问州学广场上有多少学子,都是哪些人,哪些是本地人,哪些带头的,带头的有无本地人,父母做什么的,能不能帮忙找到他们父母。”文臻截断他的话,“寒鸦,你护好张大人,不要让他被人伤害。”

“哎我不是……”张钺还要说话,已经被寒鸦护着往另一个方向去了。只得无可奈何地执行文臻的任务。

文臻走了几步,笑道:“请诸位不要围我太紧。不然有刺客混进来不好交代。”

人们刷地一下离开文臻周围三尺之地,文臻周围形成了一个安全的真空。

黄青松眼角往前方某处酒楼上看了一眼,心中思量着某种举措的可能。

却见文臻忽然一招手,她那个丫鬟从包袱里取出一把小伞,文臻接过撑开了,那伞看着很小,撑开后伞面却流水一般铺展开来,将她恰好挡住。

伞看着普通,日光下布面光泽粼粼,文臻笑着摸摸脸,和百姓们讲:“怕晒黑。”

四面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

……

热火朝天的刺史府工地,忽然起了一阵阵骚动。

“大春又晕过去了!”

“掐醒他!”

“不好了,不对劲,这回不对劲!不好了!好像没气了!”

“三郎!三郎!你怎么还在这儿,你家娘子难产了!”

“李老瓜,快回家,你老娘病得不行了,要见你最后一面!”

“谁都不准走!刺史大人的府邸还没建成呢!”

“班头您行行好,大不了这以工代役折抵的徭役我们不要了行吗?让我回去看一眼吧,就一眼!”

“什么以工代役?啊?谁答应你们以工代役了?给刺史大人建府邸那是咱们湖州老百姓的福气,所有湖州百姓都应踊跃参与,说什么以工代役!”

“什么!当初不是说的以工代役吗!那咱们丢下家里的事,丢下田地,丢下一家子老小,丢下营生,是来白白干活的?你们当官的怎么能这么欺负人!”

也不知道是谁把手中的桶猛地掼在了地上,哐当一声泥水四溅,“老子不干了!”

“哐当哐当!”更多的撞击声。

“反了你们!”一个班头怒吼着,举起了皮鞭,他对面,那个老娘生病无法回去看的汉子,吼声比他更大,将手中的桶,劈头盖脸向他砸下来。

这一下砸实了,一场流血械斗不可避免。

“住手!”

女子声音并不很高,不知怎的却让众人听得清晰。但那汉子手中的桶却收不住,依旧砸了下来。

忽然半空中人影一闪,一只手将那桶接住,放在一边,又一闪不见。

因为闪得太快,没有人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看见桶忽然就到了旁边,那汉子对着空空的两手发呆,而逃了一劫的班头大怒,皮鞭一甩,却没甩动。

他回头,就看见自己的皮鞭,踩在一个黄衣少女脚下,便如生根了一般一动不动,他使足了力气去拔,少女忽然一抬脚,他力气使空,仰天栽倒,脑袋着地咚地一声。

而文臻已经风一般地卷到了人群中,那里躺着一个面色灰败的少年,有人哭道:“他死了!没气了!”

文臻一摸他的皮肤,全身湿冷,按压指甲背部,放松后不见恢复且呈现紫色,呼吸停止了,脉搏却还在,是休克。

来不及多想,她半跪着,将少年放平,一手放在他前额,捏住他鼻子,另一手握住他下巴,使他头尽量向后仰,然后深吸一口气,张嘴,覆盖上那少年的嘴。

百姓们:“……!!!”

人工呼吸在这个时代惊世骇俗程度毋庸置疑,何况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何况谁都知道刺史大人还是未嫁之身。

一时间四面静寂如死,只听见文臻不断渡气的古怪长音。

人群外有年老书生听闻此事,愤然拂袖:“伤风败俗,不堪入目!”

有年轻女子羞红双颊,转身而去。

有人躲在人群里阴阳怪气地道:“哟,听说这位以前女官出身,勾引皇族,以前还以为道听途说。现在看这般行径,光天化日就猥亵少年,倒也不足为奇。”

也有人大声反驳:“我瞧着这倒像在救人!人命关天,事急从权,有何不可!”

大多数人却还顾不得吵架,都屏息凝神,看文臻到底在做什么,总归没人相信刺史大人会如此急色。

片刻后,那少年喉间“咕”地一声,他旁边的人探了探鼻息,大喜道:“有呼吸了!活了!”

众人轰然一声。

未曾想这古怪的渡气法子,还真把人给救过来了!

只是刺史大人这番牺牲可就大了!

黄花闺女,众目睽睽,不畏物议,这般救人,可非常人能为。

文臻起身,指挥几个人把那少年喂点热水,裹上厚衣,抬到医馆去,好生治疗。

忽然人群里有人惊呼:“靖郎,如何是你!你如何就成这样了!”

人群散开,文臻看见,那个少年担架前,满脸震惊看着他的,正是先前那个骂自己伤风败俗的老书生。

真是戏剧化的发展,文臻唇角一翘。

片刻后,那老书生满脸惶愧地过来给她赔罪,一揖及地,半晌说不出话来,文臻却只摆摆手,道:“我知道在你们过往一生所受的教育里,有很多东西都排在性命之前,有很多东西都散发着臭气,萦绕在你们脑海里阴魂不散。但是在我面前,在我治下,我将始终告诉你们一个道理:命为重,名节为轻,一切皆为轻。”

那年老书生凛然望着她,文臻也无意现在就给他洗脑。她往高处走了走,人群外有人遥遥给她打了手势,她放下心来。

有人喊:“刺史大人!您能那样救人,那就也体恤体恤三郎和李老瓜吧!他们一个媳妇难产,一个老娘重病,迟了都可能见不到最后一面哇——”

忽然有人喝:“做什么!做什么!你怎么又拿起桶了?放下放下!”

那个拎桶的汉子声音凄厉:“我管她是什么刺史!我管她救谁不救谁,我只知道我娘子难产,只知道我家七代单传!今儿我娘子要是出了事,她就是公主娘娘我也要她赔命——”

第三百七十六章 你挖坑,我填坑

这话一说,人群又是一阵骚动,人群外却忽然有人喊道:“三郎三郎,你老婆生了!大胖小子,母子均安!”

“砰!”多灾多难的桶再次落地。

三郎直挺挺地立着,张着嘴,好久反应不过来,也不知道谁踹了一脚他屁股,笑道:“还不快去瞧瞧!”他被踹了一个跟斗,连滚带爬地去了。

接着又有人叫:“李老瓜,你老娘已经送到万春医馆去了!你赶紧去瞧瞧!”

人群里一个汉子跳起来,大步冲出去了。

接着又有一些家有急事的工匠们,都得到了家里安好的消息,文臻也表明了,既然一开始说明了以工代役,那就可以代,决不食言。紧绷的气氛顿时放松,那些监工的班头眼看不好,都悄悄混在人群中溜走了。

黄青松的脸色难看得死人一般,一直缩在一边不做声。

文臻冷眼看着,心中微微松一口气,知道自己的人到了。

她身边的护卫,明面上的耿光陈小田那一批,派给了蒋鑫。暗中她调了留山一批精锐,由潘航率领,自留山出发,也是直接到了湖州。

只是潘航那边还要负责查探湖州附近驻军的任务,也刚到湖州没多久,来了以后直奔刺史府,发现工地矛盾很大,而冷莺有隐身和瞬移的本领,一直承担信息传递的任务,将情形告诉了文臻,文臻便让潘航带人先去帮助解决工地工人们的后顾之忧。

她看看面前还没竣工的刺史府,很可能这座高大府邸,已经违制了。

湖州遍地是坑。

此刻面对百姓的欢呼,她笑着按了按手,待众人声音停歇,才指着那府邸道:“湖州自别驾以下,诸位同僚的热情,令本官十分感动。但这份厚礼,是万万不敢收的。”

黄青松默了一默,道:“刺史大人此言差矣。府邸之事,若非您亲自示意,我等如何敢越俎代庖?”

出乎他的意料,文臻并没有和他争论到底有没有授意改建府邸,反而指着刺史府对张钺道:“张长史,你瞧这刺史府占地广阔,若用作他途,不知道可划分为几片?”

张钺会意,笑道:“但看百姓需要。若天下寒士尚不得庇护之所,则可划出一部分为善堂;另外听说本地虽然尚算富庶,却文风不昌,或许也该修一修文庙?再不然也不该让刺史大人如此吃亏,再开一座江湖捞也是使得的。”

众人哄笑,文臻道:“我看可以。不过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倒不如在这办一处技术学校,但凡纺织、造纸、造船、冶铁、矿冶、木工、皮革、制陶、漆器、玉石器、厨艺等等诸般手工业,聘请名师,招收学徒,统一教导,但教天下技艺流通,百业才能兴盛。”

张钺眼睛一亮,想了想觉得这想法超前,虽然推行会有很多难度,但也未必不可一试,“只是大人把府邸都献了出去,以后难道要居无定所么?”

“人不过日图三餐夜图一宿,要那么大地方做甚?”文臻开玩笑,“我无处可去,湖州百姓难道还不收留我么?”

百姓们立即笑起来,大多都叫:“自然立即扫榻相迎!”

黄青松默默退后一步,又一步。

这女子见招拆招,滑不留手,十分擅长笼络人心,这才来了半日,眼瞧着湖州百姓看她目光灼灼,眼神慈爱得十分瘆人。

现在只能期望州学那边的事态闹得不可收拾一些,之后定王殿下赶来了才好借题发挥。

文臻看了一眼前方,潘航应声遥遥地喊:“不好了,州学那边出事了!”

众人又匆匆地往州学那边赶。

州学广场上,士子们愤怒的呼声越来越高。

别驾大人已经说了,交不上今日的文章,年末州学考核就是末等。但是这文章一写,这辈子的文人风骨也便成了末等,这如何使得?

正僵持间,忽然一个少年上前,拿了卷子,道:“总不能让诸位同窗为难,我写便是。”说着刷刷援笔写就,交了上去。

士子们瞧着,一时倒也松了口气,虽没瞧见他写了什么,但远瞧那人姿态挺拔,朗月青松,气质出众,想来文章亦不弱。一时心情复杂,几分不齿几分庆幸几分感激,都跪直身体,瞧着上头,眼看那少年将文章交上,别驾看了几眼,微微一怔,但随即便将卷子往之前废卷里一扔,怒道:“庸词俗句,敷衍了事!不成!”

士子们轰然一声。

一个青衣少年猛然站起,将狼毫笔狠狠一掷两断,“牝鸡司晨,侮辱斯文,不写了!”

他身后,无数人断笔掷地!

正在此时蒋鑫奔进了广场。

他自从进入湖州,因为目标明显,早早被湖州别驾等拦住,名为热情接待,实则软禁,步步都有人跟着,带着他看似体察民情,实则游山玩水,绕了好几日,蒋鑫发觉不对劲,坚持不肯再出来,今日趁着看守松懈,一个人溜了出来,却又是中了湖州官员的计,把他引到了州学广场这里。

蒋鑫一进广场,就听见了潮水般的“朝廷用人无道,以低贱女子为官,颠倒纲常,侮辱文运,湖州危矣!”的口号。

蒋鑫大惊失色,张开双臂,奔上高台,大喝:“你们在喊什么!”

“州学士子,求朝廷罢免文刺史!”

“文刺史尚未履职湖州,何错之有!”

“牝鸡司晨,便是大错!”

“朝廷之政,焉能容尔等无知学子肆意评论!”

“位卑者亦有忧国之思,读遍圣贤书只求报效帝王家,如何便不能针砭时弊?”

不知道谁在人群中大喊:“这位是朝廷派遣的观风御史蒋鑫蒋大人,蒋大人和文大人颇有渊源,文大人之祖母曾是蒋大人未婚妻!”

这话一出,原本还算平和的对话顿时崩了,也不知道是哪个愣头青大骂一声:“好呀,难怪句句袒护,却原来一丘之貉!”冲上去就要揍蒋鑫。

他还没冲上去,就有几个官差冲了上来,一把搡住他往地上狠狠一掼,脑袋撞在石台上砰地一声,头破血流。

任何群体性事件一旦见了血,事态立即就会呈现几何级数的增长,几乎立刻,士子们便疯了,一窝蜂冲上台来,推开士兵,扶起同伴,两边推搡着自然就厮打起来,蒋鑫被裹挟在人群当中,还在试图阻止全武行的展开,哎哎叫喊着却无人理会,眼看着一忽儿被冲到台下,一忽儿又被裹到台下,而别驾大人早已在自己贴身护卫的保护下悄悄溜下了台,到安全的角落静观其变了。

人群乱糟糟地打了一阵,夹杂着各种辱骂文臻攀附皇室,以色侍人,祸害湖州的言语,别驾大人眼看着蒋鑫花白的头颅被卷到了石台之下,悄悄对身边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便对人群中也打了个眼色。

过了一会儿,站在较高处的别驾大人,看见蒋鑫被推到了石台的边缘,一个激动的士子推了他一把,蒋鑫向后一倒,后头不知又有谁一踢,将一颗尖锐的石头正踢向他后脑之下。

别驾大人清晰地看见那石头刺进了蒋鑫的后脑,血花四溅——

他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好了。

前头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刺史大人很厉害,江湖捞和府邸的事都没能让她入套又如何?

观风使蒋鑫死了,因为州学学子对新任刺史不满罢课闹事死了。

他已经飞鸽传书定王殿下,王驾很快就会赶来,这样的大事,便可以立即就地让刺史停职待勘,刚到任就出了这么大事,这个刺史还能不能坐稳?

之前安排的所有事,本就是让百姓对新任刺史心生不满,好让之后发生的事拥有更多民意基础,以及尽量散去刺史大人的实力罢了,没能竟全功也没关系,真正要命的事只在州学这里。

虽然刺史提前到了,但是湖州准备已久,也绝不会措手不及。

王别驾随即便听见了惊呼,广场上的乱潮被那惊呼的风拂过,一层层地平息下去,人群渐渐散开,夹杂着惊恐的“死人了死人了!”的议论,王别驾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霍然起身,快步穿过人群,看见石台下的空地上,一个少年半跪于地,抱着蒋鑫,蒋鑫须发乱糟糟的遮住了脸,衣领上和地上都是一滩血迹。

他对面一个青衣少年一脸苍白惊恐。

王别驾大惊道:“蒋大人怎么了!”

话音刚落,对面的少年抬眼看了他一眼,王别驾怔了怔,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但那个青衣少年大声叫了起来:“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顿时打断了他那点古怪的感觉。

忽然人声喧嚷,“刺史大人到了!”

王别驾一喜,转头就看见人群簇拥着一个黄衣少女快步而来。午后日光下那少女竟然还打着伞,日光透过伞面在她面上洒下明灭光影,肌肤亮处如玉,暗处如冷瓷,而一双眸子圆而大,看人时让人想起暗夜深处悄然而来的神秘的猫。

意外的年轻,意外的甜蜜温柔感,王别驾却没来由的有点不安。

如果仅仅如表象这般,怎么可能成为第一女刺史?

文臻仿佛没感觉到满广场士子轻鄙的眼光,第一眼看向了少年怀中的尸首,皱眉道:“何人丧生?”

听见她这句,王别驾隐约又觉得哪里不对,他身后属官已经惶急地道:“刺史大人!州学学子罢课闹事,观风使蒋大人前来劝阻,却被学子推搡致死!”

四面百姓哗然,文臻眉头一皱,“因何罢课闹事?”

“自然是因为,不满你文大人任这湖州刺史啊!”

有点暴有点邪气的声调传来,随即传报声传来,“王驾到,诸官民跪接——”

文臻转身,就看见燕绝的王轿已经到了近前,燕绝正掀开帘子冷冷看着她,只是轿子华贵,仪仗却并不如何齐整,身上穿的王袍也七零八落,头发乱着,簪子斜着,满身尘土,肩膀上还挂着大概是奔驰中被挂到的树叶。

被她撂了一夜,大概是狂奔追来,可能被颠得不大好受,瞧说话还大喘气呢。

也怪不容易的。

燕绝下一句话便道:“文臻,你既已到任。任内出此大事,难辞其咎。更何况此事根源在于湖州士子不满你女子主政,可见你就任湖州,难得民心,此事须从长计议。本王代天巡狩,有权将你停职,待父皇及朝廷商议之后再议对你的处置。”

张钺怒道:“定王殿下,此事尚未查明来龙去脉,士子们究竟因何闹事,蒋大人究竟因何死亡还未理清楚,就急着将文大人停职。殿下这般武断,不怕将来陛下怪罪吗?”

燕绝斜睨他一眼:“武断什么?尸首在这里,死人总是真的吧?士子们在这里,不满总是真的吧?你有意见?还是你觉得民意支持文臻?那本王就当你面问问民意如何?来,这位士子,告诉我,你对你们湖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刺史,是个什么看法啊?”

那士子昂然道:“一介厨子,出身低微,不学无术,善于钻营,以色侍人,佞臣幸进,窃据高位,祸乱朝纲。”

他话还没说完,上来一个妇人,啪一个响亮耳光,甩在他脸上,大骂道:“老娘辛辛苦苦织布绣花,供你读书,谁晓得供了你整日在外头胡扯乱弹!别说刺史大人女中豪杰,就算刺史大人无甚功德,又是哪家圣贤书教你无凭无据在外头这样乱嚼人家舌根的?”一边破口大骂州学腐儒误人子弟一边把她那被打蒙了的儿子给拽走了。

燕绝:“……”

燕绝忍了忍,又指了一人道:“那你来说说……”

那士子还没说话,上来一个老者,颤颤巍巍递过来一个篮子,道:“儿啊,这是你这个月的束脩。爹走遍城外几家亲戚终于凑来了,家里的事你莫操心,好好读书,啊?”

那士子到嘴的话咕咚一声,咽下去了。

燕绝还待再指,一个胖胖的士绅连地滚了过来般,连拉带扯地将站在最前头的儿子扯了下去。

燕绝左右看看,几个站在最前头的,先后都被家里人或强力或怀柔地给拉了下去,年轻人的锐气也就那一阵,散了便散了。

气氛渐渐安静下来,眼看想挑也挑不出什么事来,燕绝气得冷笑一声,也不理张钺了,指了文臻道:“说那许多干啥。蒋鑫死了,你就有罪。说,是等我派人拿你,还是你自己交了印信?聪明点,还能博个好境遇。”

文臻笑道:“蒋大人死了?”

燕绝:“嗯?”

文臻又是一笑,对人群中那少年抬抬下巴。

那少年放下怀中人,垂头站起身,他怀中那人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拨开乱发,冲众人一笑,却是一张陌生的中年人脸孔。

几个士子发出惊呼,他们是亲眼看见蒋鑫倒地的,大多数没亲眼看见的,却还茫然着。

王别驾脑中轰然一声,他知道哪里不对了!

文臻的目光已经逼视过来:“王大人,请教一下,既然‘死’的根本不是蒋大人,如何您就一口咬定是蒋大人呢?”

王别驾额上汗哗地落下来。

“您看,先前我过来时,看见那人群中有人倒在地上,首先便问,死者何人。毕竟在场这么多人,是不是?但是您王大人当时是什么反应呢?”

“那么乱的场合,谁死都有可能,您却看也不看就一口咬定是蒋大人,那自然是因为,蒋大人是您安排好,必须的死者。”

人群一阵骚动,走出来一个布袍老者,核桃大的发髻,核桃般的皱纹,一只眼睛瞎了,另一只眼睛聚光,冷冷地盯着王别驾,正是蒋鑫。

王别驾眼光茫然地扫来扫去,脑子里一片混沌,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蒋鑫的死亡是他亲眼所见,然而现在人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文臻看了一眼苏训,他正垂目站在一边,先前他就混进了士子当中,写过诗赋,保护过蒋鑫,她有心测试他所说的异能,那拉回一刻的能力,如果用在生死之际,岂不是能救回一条命?

但这是人命关天之事,所以她也在蒋鑫身边安排了别的人,万一苏训的异能并不存在或者不那么给力,自会有别的人救蒋鑫。

好在蒋鑫果然被拉回了之前的那一刻,那么备用的保护人选就用来假扮死尸。

文臻想苏训的异能实在是太逆天了,那岂不是想救谁就能救谁?这么逆天为什么没有被天机府搜罗?而且过于逆天的技能是要付出代价的,他的代价在哪里?

有人拎上了一个筐子,里头是那些原本交上来的墨卷,文臻拿出最上头一张,看了看,笑道:“听说今日是别驾大人抽查州学学业,要州学学生写诗颂本官,并对交上来的课业不满,才引发了这一场罢课?怎么,这样的课业,别驾大人也不满?”说着将那墨卷递给张钺。

张钺接过来,第一眼先道:“好字。”细细看了,又道:“好文采。”末了又有点不满地道:“虽情辞还不够恳切。但文字功夫无可指摘。”

文臻倒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看了他一眼,一个士子十分失望地低声咕哝道:“奴颜媚词,文人之耻!”

他声音原本说得很低,不想文臻忽然看向他,道:“未敢请问这位先生功名如何?可入举期?常科还是特科?孝廉还是秀才?”

那士子吓了一跳,呐呐说不出话来。文臻淡淡道:“这位,张钺张先生,定州人氏,自幼过目不忘,博闻强识,人品高洁,端方卓异,年方十二岁,由当地州府破格推举,自所在州二十万人中选一,为永裕三年年纪最幼之孝廉。也是历年年纪最幼之孝廉。”

“我朝察举,四科取士。一曰德行高妙,志节清白;二曰学通行修,经中博士;三曰明达法令,足以决疑;四曰刚毅多略,遭事不惑。你一个白丁,说张长史不配为文人,是在质疑陛下和所有朝廷官员拔擢人才的眼光吗?”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方可治国平天下。私德不谨,口没遮拦,谈何公义!退下去!以后再给我听见此等言语,革去学籍田间地头天天说给自己听去!”

那学生踉跄退下,张钺脸色起了一阵潮红。盯着文臻的眼神灼灼发光,文臻根本不在意,趁着这些士子暂时安分了,将那墨卷传下去,道:“都看看。”

众人这回都乖乖看了,看完都露出惊异愤怒之色,有人怒道:“如此佳卷佳句,为何先前别驾大人还是坚持不过?”

“因为别驾大人就是存心挑事啊。这墨卷,就是证据。”文臻格格一笑,盯着脸色死灰的王别驾,道,“自己脱了这乌纱帽,还是我一巴掌帮你打下来?”

燕绝忽然道:“文大人,本王还在呢,你就这么嚣张了?”

第三百七十七章 嫁我乐不乐意?

文臻笑眯眯转向他:“定王殿下,您代天巡狩,但对我湖州内政,并无直接统管之权。如今湖州别驾涉嫌谋害蒋大人,人证物证俱全,本官有权就地锁拿,您这要再插手,本官就可以弹劾您擅权了哦?”

燕绝盯着她,忽然挥了挥手,一大队黑甲护卫冲入广场,顿时将四周围观的百姓冲散,却留下了那些士子,将那些士子赶到了一边。

文臻这边的人看着不好,也都慢慢聚拢到文臻身边,文臻使了个眼色,示意潘航等人不要靠近,就在场外掠阵,因此她身边也就张钺蒋鑫苏训寒鸦采桑寥寥几人,面对着燕绝那一大帮的护卫,看起来颇为势微。

“弹劾,你弹劾啊。现在就弹劾。”燕绝指指文臻,“这里就有笔墨纸砚,你现在就写奏章,我派人帮你送,飞马上京,唔……送到朝中,再经过尚书省初勘,尚书令转呈陛下批复,前后总该有个半个月吧,就不知道半个月够不够你烂了?”

“我若是烂在这里,将来定王殿下也只怕要烂在什么莫名其妙的地方。”文臻就像听见了个笑话,“别闹了定王殿下,想谈判就好好谈,小孩子才满口死啊死的威胁人呢。”

燕绝呵呵笑了一声,很遗憾地道:“我是真想不顾一切宰了你啊。”

一直没说话的蒋鑫冷声道:“定王殿下。陛下让你代天巡狩,不是让你来公报私仇。若你执意如此,下官自也少不得一份弹劾奏章。”

“省得,省得。本王对文大人向来仰慕,一心要陪着文大人任期结束,自是舍不得提前走的。”燕绝笑嘻嘻举起双手,“咱们商量一下。这位王大人,交给本王审问,然后呢,本王保证刺史府上下顺利交接,如何?”

“只要湖州尚有主官在任,殿下便无审问湖州刺史以下高级官员之权。不过殿下也无需太过担心,我会请蒋大人押送王别驾上京,连同其人罪行一并具折上奏。届时是陛下亲审还是交由大理寺主审,自由陛下圣裁。殿下以为如何?”

燕绝挑了挑眉,道:“也成!”

张钺在文臻身后,有些失望地轻声道:“大人,王别驾此事绝非一人参与,还有之前的刺史府邸之事,江湖捞之事,明显多人参与,本该乘胜追击。另外,定王殿下也不怀好意……”

文臻笑着摇摇头,轻声道:“莫急。”

蒋鑫叹息一声,拍拍他肩膀道:“藏锋,官场之事,由来只可曲中求。想要一蹴而就,多半半途折翼,你既辅佐文大人,便切切记得,步步小心。”

藏锋是张钺的字,他怔了怔,半晌也有些怅然地叹了一声,低声道:“我只是有些不服,也有些不明白,湖州这般乱像,陛下既允了我来辅佐文大人,那就是希望湖州能得清明吏治,为何又要让定王殿下来……”

后头的搅屎棍三个字他这端方君子说不出,蒋鑫自然明白,看一眼燕绝,心想帝王心术,从来只看着那云端高位,文臻和燕绥关系如此,一个封疆大吏,一个当朝皇子,如果不派燕绝横在当中,哪位帝王能安睡?

所以哪怕明知燕绝会坏事,会作梗,他这个搅屎棍也会一直在这里搅合着,湖州官场也不会允许文臻一次性端掉,文臻就是看清楚了这一点,所以今日才让一步,就在王别驾这里结束,和燕绝暂时相安无事,以后便是各凭本事,相互钳制下去了。

燕绝这里虽然输了一局,但是蒋鑫的观风使是短期的,押走别驾之后,文臻就少了一个助力,他便当这也算自己扳回了一点,心情略好一些,一抬头正看见对面伞下文臻偏头听张钺说话,银灰的伞将日光筛得透漏温柔,浸润得她肌肤晶莹润洁,连额角都似在发光,而一双眸子含着笑意,微微弯起,比常人大一些的瞳仁转过来时,却又隐含几分清凌凌的冷意,让人想起北国第一枝桃花,瓣叶粉嫩,逸枝横斜,其后城墙上冰棱却还未化。

有种矛盾而又令人心神微微一撞的美。

燕绝的心神也在这瞬间微微一撞,忽然便冒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心间便有些骚动,忍不住又看了文臻一眼,只觉得这女子和自己之前看着时似乎不大一样了,却也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也不知是因为身份的变化境遇的打磨,还是原本深藏着的一些特质终于缓缓发散,使得她越发尊贵安详,气韵优容,让人瞧着第一眼还不出奇,只是觉着好看而已,却又禁不住想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燕绝看到第三眼的时候,文臻已经察觉了,不动声色半转了身,她身后,州学的门开了,原本被关在州学里的学正带领着一应训导、教谕、教授、都急匆匆地跑出来,一出来就给文臻请罪。

学生闹事,师长难辞其咎。这些半老头子们在文臻脚下跪成一排,学生们都警惕地围拢来,等着刺史大人的训诫,大有随时再闹一场的意思,文臻却亲手将最老的教授搀起来,看看四周的学生,长叹:“还是作业留得太少了啊!”

教授们:“……???”

学生们:“……???”

好像有种不好的预感?

燕绝已经走了,百姓们又溜了来,随即就听见他们新任的女刺史大人,在那些满怀敌意作天作地的读书人的包围中,对那些教授们道:“本官方才听了广场上诸位士子的慷慨陈词,个个文采斐然,满腹锦绣,可见诸位老先生教化有方。只是有一点,如此才华,仅用在这广场上半日一日地吟诵口号,着实浪费。拿来写文章不好?明经科,明法科,明兵科,哪怕明阴阳科呢,多写写,多练练,总是有好处的,是不是?”

老教授们频频点头。刺史大人虽然是女子,但语言亲切,这话也说得老成熨贴。

“我方才看了下大家的课表和作业。还是不够紧凑嘛,瞧瞧,辰时正才起,申时末就下学。每日不过一篇诗词,一篇经论。这个标准,要求普通学子也就罢了,要求咱们湖州精英,可就有点够不着了。”文臻拿着张钺快速搜集来的州学的课表呼啦啦的翻,“业精于勤荒于嬉。标准嘛,不妨高点,再高一点。”

她每说一个“高”字,那些懵懂的士子们还不觉得,唯一比较了解她的采桑眉毛就抽一抽,在心里给这些傻逼们画一个佛字。

“这样吧,每日卯时正起,起身后先习君子六艺,所谓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嘛,卯时三刻早餐,一刻钟吃早餐应该够了,辰时正准时入堂读书,下学时间不变,不可误了教授们回家吃饭陪娇妻。每日作业三篇诗词,三篇经论,每人另外再于本科之外再学一科,相应也要有本科的作业。年中与年末同等考核……”

文臻抬头看看四周一片死灰的脸色,满意地笑笑,不等众人的抗议,又道:“从今年开始,本官会为本州学子向朝廷争取更多的察举名额。会从成绩优异的州学学子中择取。”

只此一句,便将所有的愤怒和反对,都打回了那些人的肚子里。

还有什么好说的?一地父母官亲自安排学生课业,那叫关心文治爱民如子,到哪都没得挑理,更何况也不是白给这么重的课业,不是说了吗,那是为了培养人才,读得好给官做,最后便宜的还不是学生们?

在场有很多学生父母,被喊来劝说儿子的,本来拎着一颗心,担心被处罚,此刻感激涕零,就差跪下喊青天大老爷。

蒋鑫瞧着四周众人神色,心中暗暗赞许,文臻和她祖母性子截然不同,刚柔并济,不计虚名,本朝察举选官,能入州学的虽然也有贫苦学子,但大部分还是官员士绅阶层子弟,今日州学敌意如此,文臻却化解得举重若轻,还顺带收拢了士绅阶层的心,实在不简单。

文臻笑眯眯拍了拍之前闹得最凶的一个士子的肩膀:“士不可以不弘毅,诸位任重而道远啊。”

父母们含着激动的眼泪,看着宛如斗败的鹌鹑一般回到州学里的孩子们——刺史大人以怨报德,高风亮节!

只有采桑阴恻恻地提醒他们:“赶紧回去洗洗睡吧,今晚还有三篇诗词三篇经论,明天一大早起来习六艺之前,肯定还要先洗漱整理干净,算算没几个时辰好睡啦!”

夕阳的余晖渐渐散了热,百姓们也渐渐散去,一边走还一边兴奋地谈论着,可以想见,今日刺史大人刚进城,一日里,江湖捞数语断讹诈;刺史府亲吻救少年,广场上诈死拿别驾,州学前课业散学子,哪一件都足够被酒楼茶肆拿来做个十天半月谈资了。

都说这位少女官员是传奇,如今看来,确实也没哪位刺史如她这般,上任第一天便搅合出这许多事来,却教这湖州百姓第一天就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其余一些人却难免有些不愉快,当晚,湖州本地官员终于都姗姗来迟。刺史府邸虽然在扩建,前头的刺史官衙却还没人敢动,文臻在前堂接见这些官员,除已经扣押在牢里的别驾王黼,以及军方的人没到外,司马葛禹城,治中黄青松,湖州府白林,德郡郡守许保良,君亭郡郡守宁肯,玉城郡郡守李不愁……以及原刺史府的都官、功曹、薄曹、兵曹、典学……挤挤挨挨一堂。

白日里一个影子不见,晚上人到得倒齐整,尤其三郡郡守,本不该这么早就在的。文臻心里有数,看破不说破,高坐首席,谈笑风生,却并不多问政务,且不等众人自我介绍,便一口喊对了名字。

众官儿坐下来的时候,脸色便有些不大对劲。

等到文臻命令上茶,茶水一入口,众官脸色又一变。

每个人都喝到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一种茶,原本以为是巧合,不想文臻在上头笑道:“玉山金毫正逢季节,李大人颇有口福。白大人那一口就要稍逊一些风采了,毕竟雾湖云针不是本地所产,去岁因为当地洪水又减产,这一包香气略欠,白大人喝惯这一口,想必瞒不过您的舌头。”

两人连忙起身感谢。玉城郡守李不愁名不愁,却天生苦相,皱着个倒八字眉,点着细洁莹白的茶盏:“玉毫金针虽然正当季,产地兰水县第一批货还没送到湖州,更不要说最偏的玉城郡,下官今日能尝到这一口,还是托赖了刺史大人的福分。”

白林只欠身笑笑,简单地道:“大人有心了。”

众人面色各异,各自喝茶。

一个名字,一片茶叶,便是连环下马威,刺史大人够深沉。

这是告诉他们,我人还没到,已经把你们摸个底儿掉了。

今天发生的事,在场的人都已经听说了,刺史大人看着娇怯怯粉团团一个女子,行事却真如传说中一般,外柔内刚,连消带打,湖州这一层层的绊子,她抬抬脚就跨过去了,定王殿下张开手臂拦着,也最终只能灰溜溜走开。

文臻喝的是蜜水,茶叶和资料,是某一日打开房门,放在门口的,想必是燕绥的赠与,殿下的消息网向来不是她能比,她也就笑纳了。

想到那些分外细致齐全的资料和此刻很难拿到的茶叶,她心间涌上一层暖意,蜜水入喉分外甜。

室内一片安静,官儿们不管心里什么算盘,暂时都只能安分下来,众人寒暄几句,文臻拿出一个折子来,笑道:“本官刚到湖州,对这位王别驾实在是不甚了解,也不知道这人平日官声如何,今日所遇江湖捞及刺史府扩建,州学闹事诸事,其人到底是主使还是只是有些误会,其中另有关窍……”

众人忙道王黼此人本就专政好权,跋扈刚刻,别驾本就有“半刺史”之称,自从前任刺史离开湖州,新任刺史尚未到任,别驾大人代为主政湖州,这些事宜自然都是他主使,众官都被蒙在鼓中云云,自此免不了又揭发了王大人不法事一二三,所谓破鼓众人捶,大家越说越痛快,但有什么隐患都往王黼头上推,文臻那边苏训一直默然在记,他竟有一手速记的好功夫,音落字成,一句不漏,完了拿过来给文臻和张钺看,两人都点头,文臻道:“好了,请各位大人录名吧。”

众人呛住。齐齐抬头看上座。上座的刺史大人笑得甜蜜,“诸位拨乱反正,勇于检举原湖州别驾王黼倒行逆施谋害观风使蒋鑫及湖州刺史一案,本官已经具折呈报朝中,诸位大人如此深明大义,自然要昭明于朝堂之上,简明帝心才是。这折子后面,就请诸位大人,与我一同签名吧。”

苏训捧上折子,又有小厮笔墨伺候,众官员面面相觑,没想到刺史大人行事如此毒辣——方才他们把罪责都推给王黼,来日王黼受审,听见这个折子的内容,知道众同僚落井下石,岂不要怒极反咬?本来王黼指望人救他,还会一人顶着,如今大家全部具名,他岂不会破罐子破摔?

再者大家为官多年,谁在朝中都难免有个派系,如今和刺史大人联名上折,这本身就是个态度,到时候又要惹人猜疑,难以解释。

再再者联名上了这个整王黼的折子,就被粗暴地绑在了刺史的船上,以后要想整刺史,一旦被逮住,翻身的机会更小,毕竟首鼠两端更为人不齿。

众人心中螯螯爪爪——这个女刺史不按常理出牌,好生难搞。

笔墨久久无人动,黄青松犹豫很久,期期艾艾地道:“大人,这签名……”

文臻慢慢喝茶,从茶盏上飞起眼眸看他:“怎么,不想签?是举告内容不实,所以不敢签?”

“不,不是……”

“是舍不得王黼,所以不想签?”

“不,不是……”

“是这事儿里你自己也有一份,所以不能签?”

“不!不是!”

“是你不想和我这个刺史的名字出现在一张纸上,所以不愿签?”

“不不不,不是!”

文臻茶碗一放,身子向后一仰,笑吟吟看着他:“既然都不是,那么黄治中打算拿什么理由拒绝呢?拿城门口你亲自花楼迎接本官的交情吗?”

黄青松抬头,迎上她目光,张了张嘴,却最终没能说出话来。他在文臻眼睛里看见的只有笑意,却能感觉到后背的冷汗一滴滴地渗出来,在这初春微寒的深夜里,每颗都彻骨鲜明地印在脊梁上。

他拿起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对面,有人对他看了一眼。

有了开头,就有了接续,有人还算爽快,有人磨磨蹭蹭,但最终都签好了,时间也已经走到了深夜,远处更漏声声,这湖州第一次大员齐集的会议,竟然一直延续到了深夜黎明交替之时。

最后一位签名的是典学李从正,这位端端正正写下自己的名字之后,似乎还想欣赏一下自己的字,拿在手中,就着旁边小几上的烛火看着,苏训站在他身前,恭恭敬敬地等着。

李从正忽然手一歪,折子掉到了烛火上。

众人或意外或不意外的惊呼。

张钺站起身,文臻放下茶碗。

李从正惊慌地跳起来,急忙给文臻打躬,“大人恕罪,下官并非故意……”

文臻看定他,忽然笑了。

“怎么,李大人并非故意什么?”

李从正一怔,隐约觉得不对,一回头,却看见苏训正慢条斯理将那折子收回托盘上。

折子完整无缺,别说烧毁,连个烟痕都没有。

这不可能!

李从正怔在那里,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明明亲眼看见那折子落在烛火上,肯定是要烧着的。进上的折子是不能有一点涂改污迹的,而重写的折子也断然不可能再次聚集所有湖州大员重新签名。

万无一失的手段却失了手。他骇然抬头看上头的文臻,文臻却一脸疲倦地端了茶。

更鼓声响,又是一日。

湖州大员们心中惊涛骇浪起,匆匆走出刺史衙门时,看一眼前头深邃的夜色,只觉得这日后自己的前程,也要如这夜色一般,晦暗难明。

……

“您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贵地?”

“我来陪你喝杯酒儿,顺便给你解个劝儿。”

“哦?我有什么需要解劝的?”

“年轻人,行事莫要太孤高了,你来湖州,诸位大员联合请你饮宴,你怎么一改平日习性,都推辞不去了?”

“这不是代天巡狩,要老实做人么?我是皇子,总得和在外官员保持距离。可不要文臻没被逼走,我倒被逮着了小辫儿先被弄走了,那就真成了笑话了。”

“老五你性子向来便是这般独。其实你又何必非要和文大人做对?没得又惹了你哥哥生气。”

“我怕他!”

“你且听我的。莫惹那些闲气。你父皇其实很看重文大人才干,是指望她脱开情爱之事,能将湖州盘个明白。给你派这个差事,可不是要你去捣乱,也不过就让你看着罢了。你若聪明,便善尽监督之责,余者不要多管。文大人承你的情,往日仇怨也就一笔勾销了,那么你在湖州行事,诸般方便,岂不是好。”

“对了,这么说的话,父皇不想文臻嫁老三是吧?那么文臻嫁我呢?父皇乐不乐意啊?”

第三百七十八章 醋王出马

“对了,这么说的话,父皇不想文臻嫁老三是吧?那么文臻嫁我呢?父皇乐不乐意啊?”

“啊,老五你说的是什么胡话!”

“这算什么胡话。您瞧啊,老三和文臻这是分开了。这女人嘛,心性不定,我也是皇子,温柔一些,哄着一些,也未必不能成啊,我啊,趁着这近水楼台,偷偷哄着她到手,一来省得她总和我做对,二来气死老三!”

“老五,你是酒多了吧。快莫说了。仔细燕绥知道,剥了你的皮。”

“呵呵,不说就不说,喝酒,喝酒。”

……

湖州城中最大的酒楼,叫扶芳楼,酒楼也卖茶,从早上就开始营业,无论是一大早要吃头滚水的老茶客,还是要吃头滚汤面的老饕客,都会早早地占据一楼厅堂里最好的位置,叫两客好包点,来一碗面条,听瞎子老田说一说城中最新发生的新鲜事,这接下来的一天,才过的有劲儿。

不过今天稍微有点例外,厅堂中对着一排轩窗的最好的一排桌子,都被包了下来,老客们被赶到另外的桌子上挤着,颇有些愤愤不平地看着那一排最好的座位上,每张桌子都只浪费地坐了一两个人。都背对着大家,对着外头的街道,也看不见人家的脸。

但也没办法,能包下那一排座位的,都是有钱人,得罪不起。此时堂中惊堂木一拍,老田开讲,众人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了过去。

“……话说那岱县关卡一横,敲锣打鼓,刺史大人有令!所有外乡人不得进入!刺史大人一瞧!哎呀我这还没上任呢,这谁假传均令,坏我官声?给百姓添乱?正待大怒上前喝令拿下,却见那兵阵严整,关卡林立,刺史大人再瞧瞧自己身侧,不过从人二三,还多是女子。刺史大人心下思量,岱县如此行事,可谓胆大包天,其中莫非有不可告人之处?自己贸然暴露身份,对方人多势众,万一行人所不忍言之事,又该如何是好?正踌躇间,忽听马蹄声响,刺史大人心念一动,计上心来……”老田惊堂木啪地一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老田与众位客官慢慢分解。”

“嗐!”众人正听到痒处,都忍不住大叹一声,却也知道吊胃口是说书人的规矩,叹完也就罢了,谈论的谈论,吃面的吃面,跑堂的穿梭来去送上热气腾腾的包点,也将一大盘子送到那临窗的雅座前,“客官,您的点心和面。”

那位客官并没有动,跑堂的只看见他一头鸦青的光可鉴人的长发,随即托盘一动,他身侧一个男子将一锭大银搁上,下巴对着说书的一抬,“说得好,赏。”

跑堂的睁大了眼睛,急忙一躬,又喜滋滋地奔去堂后,老田也从未得过这么多的赏银,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想着这位客官想必喜欢听刺史大人的传奇,这也不奇怪,近日里大家伙儿都喜欢听这些,只是这说书的规矩,今日说的书,打完了尾儿,是万不能今日再接上了,但又不能毫无表示,想了想,便道:“谢前头那位贵客赏,既然贵客喜欢,那么小老儿便再说刺史大人几件轶事,不过呢,刺史大人高在云端,总摄湖州,是小老儿心中最为景仰的人物。小老儿靠着说刺史大人传奇故事混口饭吃,那是大人恩泽,容得小老儿姑妄言之,也请大家姑妄听之罢啦。”

众人都笑,明白他的意思,纷纷嚷道不过听听罢了,刺史大人什么样的人物,犯得着跟咱们计较。

“……大家伙儿也知道,咱们这位新任刺史大人是位妙龄女子,说起来可真是王朝异数啊,上数建国百年,纵观周边诸国,也未曾见女子为官者,更不要说主政一方,只是既然是女子,又正当芳华,总免不了这人间情爱之事……”

世人皆八卦,众人顿时来了兴趣,七嘴八舌都问刺史大人到底芳龄几何,定亲有无,老田便道:“说起来刺史大人当初曾有过赐婚,是和号称川北王的唐家五公子,却不知为何又解除了婚约,至于大人的年纪,据小老儿猜测,应当还未到双十年华。”

众人一阵惊叹,却也有人不以为然地道女子就当相夫教子,这个年纪在普通人家孩子都该满地走了,有人便道:“不是听说这位大人和某位皇子相交甚密,不是说她能当上刺史,也是靠攀附上这位皇子么?”

众人:“嘘——”

临窗的桌子上,背对众人的贵客,筷子上齐齐整整挑着三根一样长的面条,正要试探着入口尝了尝,听了这一句,筷子一松,三根面条又齐齐整整铺回去了。

他旁边的男子低头忧愁地叹口气。

“说起来刺史大人如此年华,也不可能没有追求者。如今大人身边的那位长史大人,不知道诸位知不知道,原东宫洗马,当朝大儒,文章英华,就才华年貌,和刺史大人最是匹配不过。更有天京传说,说文大人当初因为在西川潜伏被诬告通匪,长史大人当时还是东宫洗马,当殿为文大人作证洗冤,并当着陛下的面承认倾慕文大人……”

众人哗然惊叹。

“……听说这次文大人就任刺史后,张大人自请来湖州为长史,算起来还是降了半级。瞧瞧张大人这个心田!男儿仕途何等重要!张大人为了文大人,却自甘降职,老仆瘦马,千里奔赴湖州,甘为女子辅佐。实在是令人感动啊。”

老田也不知道是被自己感动还是被张大人感动,不住摇头长吁短叹。

临窗桌子边的客人盯着面前的汤包,汤包的褶口收得很好,点缀着翠绿的葱花,可一笼居然是三个汤包,而且点葱花的位置也不一样。

他眼风扫过,他身边的男子叹着气,将葱花都捡走,在另一个笼里捡来一个汤包,捡去葱花后放进去,也不用尺子了,随便一放便是齐齐整整。

“……既然张大人这般赤诚,如今正好近水楼台先得月,说不定过不久,咱们就能听见好消息了呢!”

“哎,说这话的,就小瞧了咱们张大人了。张大人可是实实在在的正人君子。文大人没接收前头的刺史府邸,就在江湖捞安排的宅子里先住着,据说张大人也没接收前头长史的府邸,也拒绝了江湖捞给他安排的宅院,自己在府衙隔壁赁了个三进小院,就带了个老仆上任,事事亲力亲为。刺史大人刚刚就任,千头万绪,每日早出晚归,可无论多早,张大人都来得比刺史大人更早,晚上护送刺史大人回去之后还要再回府衙办公,来了不过短短数日,诸般文书人事档案卷宗都已经接到手中,梳理得井井有条。并且三日之内就查出了岱县县令伙同县丞及上下僚属在任中饱私囊,渎职贪腐,收受贿赂等罪责,当即亲自带人去查办下了狱……可谓无论于公于私,都尽心尽力哟。不过呢,张大人光风霁月,一心只想辅佐刺史大人建功立业,便有君子好逑之思,也未见得会付诸于行,倒是近日小老儿听了一些有意思的事儿,不妨说来博客官们一乐……”

临窗的桌子边,那客人本来听着,嗤笑一声,不耐烦要走,身子动了动,又坐下了。

“……话说呢,最近似乎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不开眼的公子哥儿,在追求刺史大人。小老儿有个远房亲戚,在刺史府里做书佐,刺史一到任,就查封了往日所有的档案库和账簿,逐一清查整理,大家都睡在衙门里连日不得休,因此也就看见,有人一大早给刺史大人送去了整席玲珑居最上等的早点席面,一桌八十八点的那种……”

有人插嘴问:“老田你不是说张大人每日早起等候文大人上衙么?会不会是张大人点的?”

“嗐!张大人一件袍子洗得发白,仆人都只得一个,两袖清风出了名,哪里点得起二十两银子的龙凤宫廷早点全席!”

“之后又有锦绣缎庄最时新的布料直接拉来了十车!车队浩浩荡荡的差点让人以为谁家大小姐出嫁了!布庄的人捧着布哗啦啦堆满了刺史府前堂的地面,那叫一个锦绣辉煌耀目生光!从双面精绣的礼服大衣裳到南方最珍贵的飞烟罗里头小衣应有尽有,别说一个刺史大人,全刺史府的女人们加起来一辈子都穿不完!”

“哟!豪阔!还有吗还有吗?”

“又有一抬一抬的胭脂水粉,新奇玩意,孤本古籍,绣卷玉雕,还有洋外花镜,会自己叫的钟儿,会自己走路的小人儿,会聚火的镜子,各种奇装异服,哎哟总之花样繁多,看花了眼睛看晕了脑袋也说不明白的好物事,山山海海一样不要钱一般堆在刺史大人眼前。小老儿就寻思着了,刺史大人自然是见过大世面,但毕竟还是个正当妙龄的女子呀,这般荣华且不提,但只这份手笔心意,少不了要有几分的目眩神迷吧?”

“是呀是呀,换我也要目眩神迷的呀。”

“还有大批的工匠来,要给刺史大人造那绣阁高台,秋千花树,要为刺史大人挖出那清渠镜湖,种遍繁花。好让刺史大人忙于公务之余,也能像寻常闺阁女儿一般,有个赏心悦目之处,可不要才离了满是案牍的公堂,转身又进了江湖捞的厨房。”

“哎呀,这个好,这个贴心。使得使得,金钱财物什么的,刺史大人未必看在眼里,得用了心思才行。”

“哎哎,老田头,我发现你使花头了啊,你说了这许多神秘公子追求刺史大人的轶事,可你没说刺史大人是什么反应啊,刺史大人都收了吗?答应了吗?”

“这个啊……”老田拖长了声调。

跑堂的穿过人群走上来,手中托盘上又是一锭大银。

老田眼睛一亮,拿过赏银,惊堂木一拍,“嘿!正要说到这个!第一次送早点,刺史大人站在门口,拿着她自己做的荠菜虾仁包,对着那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席面,笑道,送你们一个谚语,商醉蝉门前卖字画,文刺史堂上送餐点——不自量力。”

众人哈哈大笑。

“那锦缎呢?奇巧礼物呢?亭台花树呢?都收了吗?”

“锦缎呢,小老儿听说,刺史大人说,她收这人情,不收这礼。让绣庄把锦缎都带回去,折算成等价的棉布,捐给善堂做衣裳。”

众人发出赞赏的叹声。都道刺史大人既体恤民情又心思灵活。

“奇巧礼物倒是不知道刺史大人怎么处理。至于那批派来挖湖做秋千的匠人,是唯一留下来的,不过好像被留下来做什么技术学院工程啦。”

众人又问刺史大人这算接受追求了还是没接受,老田一摇头:“小老儿又不是刺史大人肚子里的蛔虫,如何知晓?话说今日不就是咱们湖州‘挑春节’?春雷鸣,地气动,万物生,芳菲盛,湖州百姓都在这一天出城挑野菜,美其名曰挑春,这一日也放纸鸢去病气,以及秋千,蹴鞠,牵勾诸般游乐,士子仕女今日也是最没拘束的一日,连州学今日都放假,不拘男女老少同乐,按照历年规矩,刺史大人是要首挑七种野菜为炊的,届时大家可以看看她身边有无人陪伴啊。”

众人得了提醒,再看看外头果然人头攒动,都往城外去,纷纷结账往外走,也有人一边走一边道:“说到州学,我倒听说上次闹了那一回,被刺史大人用课业整治了一次,并不怎么服气,最近酝酿着再闹一回的,可不要趁着今日出门再撒野了吧?”说着声音渐渐远去。

很快厅堂里就剩下临窗那一排桌子还有人,跑堂的得了吩咐并不敢靠近。

“主子……咱们……该启程回京了。”

说好了只是来坐坐的。

临窗坐着的人将筷子一搁,自备的银筷尖撞上瓷筷搁,叮铃有声。

……

文臻此时正站在刺史府门口,看着对面大轿里掀帘子对着她微笑的燕绝。

凭心而论,燕氏皇族的血统不错,燕绝的长相也可圈可点,尤其晨曦里这般款款笑着的时候,某个角度竟然还有点像燕绥,但也只是有一点点而已,而偏偏就这一点点,让文臻一大早的好心情飞了个干净。

很多人会因为长相的相似产生移情效果,文臻恰恰相反,她讨厌这种相似,这源于她的精神洁癖。所以她揉了揉眼睛,吁了口长气,实在是不明白,到底是天上降下了哪道雷,劈坏了定王殿下的哪根神经,怎么忽然就让他转了性?

“同辇而游,可好?”对面,燕绝热情邀请。

“殿下,于礼不合。”文臻含笑拒绝。

燕绝表现出和往日暴躁决然不同的风度,并不生气,放下帘子,当先而行,却又并不快走,慢悠悠地压在她的前头,他的亲王仪仗,一旦摆开就占了一条街,谁也越不过去,文臻无法,看看天色也耽搁不得,她还得去城外与民同乐,只好也上了等候多时的自己的绿呢大轿,身后一大串的湖州官员浩浩荡荡上了轿子,往城外行去。

文臻在轿子里翻看着张钺熬夜整理的案卷文书。蒋鑫已经押送王别驾上京,也带走了蒙珍珠一家,关于一年三赋的事情,果然到湖州之后,并无任何体现,湖州不收春赋,其余市县关于赋税的档案账簿也绝无此事,甚至包税之说都被属下矢口否认,春赋仿佛就是文臻偶然投宿的小村临时收取的赋税一般,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文臻将耿光陈小田等人又派了出去,私下悄悄寻访小叶村那些包税,务必将人找到,一并送给蒋鑫。

耿光陈小田等人原本护送蒋鑫先来了湖州,却被王别驾派人软禁在驿馆,一直到文臻来了以后才得了自由,文臻却也并不留这些人在自己身边,毕竟他们出身金吾卫,是皇帝的人,而她自己的秘密太多,有很多事并不方便交给他们去做。

比如之后关于湖州军权,她来了有一旬了,湖州军方官员无一人前来会见,都以军务繁忙为由,驻营不出,显然这些军方将领心中有自己的小九九。她之后可能还需要去收军权。

湖州本地的士绅对她的态度也很冷漠,至今无人拜会,倒是听说去张钺府上很勤,文臻觉得,有必要组建自己的信息搜集小组了。

这些事都需要可靠的人去办。

文臻在轿子中闭目沉思,她对现在的情形早有预料,如果之前湖州的赋税存在问题,也不可能留下证据等她现在来抓,总归还是要慢慢来,军务还是要想办法打开缺口……忽然轿子一顿,她知道已经到了,隐约已经听见外头人声喧嚣,想必今日一定很是热闹,忽然看见有影子迎上轿帘,她看了那影子一眼,微微一顿,然后侧身,打开了身侧的……轿子窗户。

然后众人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的刺史大人,居然推开了轿子有窗户的那一面,走了出来。

燕绝正面带微笑地站在文臻轿子前面,等着含笑来牵文臻,做一个王爷携刺史大人一同出现在百姓面前的亮相,在湖州百姓面前做一个无声的宣告。

不想文臻这个缺德女人,竟然在自己轿子两边开门,从侧面出来,还一回头,做了个万分惊讶的表情,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她轿子面前已经站了一会儿似的,一脸受宠若惊状,微微弯腰快步过来,伸手前引道:“想不到殿下已经到了,殿下请,您请——”

燕绝瞪着她,如前几天一样,一口气塞在咽喉里,咽不下吐不出,又觉得恼恨,恼恨里偏又生出更多的不服气,冷笑一声道:“刺史大人真是心思灵巧,请——”

两人一前一后,带领湖州官员,浩浩荡荡走过山坡,这一片是湖州城外赤岚山,以山上遍植红枫,到了秋季一片火红如赤岚闻名,山下一大片平地临湖,景致清雅,地形开阔,向来是踏春的好地方。此刻那平地上已经起了好些秋千架,还划定了蹴鞠的地方,以及牵勾的绳索都已经准备好,还有一处架了好些大锅,那是要挑春开锅煮七草汤的地方。

历年湖州挑春节,刺史或者别驾都会亲自挑春,但是士大夫十指不沾阳春水,也就象征性由佐使拎个篮子,拿把剪子,按照安排好的老农指引,剪下七种野菜,就算与民同乐,其后的烹制七草汤,也就是别驾或者长史去拿个勺子搅合两下,自有专门的厨娘烹煮,反正那玩意儿清汤寡水的也没人喝。

所以今年,按照惯例,湖州府白林要将文臻往台上引请她高坐训话的时候,却见文臻手一招,她的丫鬟笑吟吟拎着篮子,篮子里头还有一些小型工具,不禁怔了。

“大人这是要往何处去?”

“挖荠菜啊。”

湖州官员们张着嘴,看见文臻带着采桑汇进了人群,蹲进了一群采野菜的老娘们中间。

妇人们急忙呐呐地要起身问好,文臻头也不抬,道:“这一片的荠菜好,肥嫩,快点挖,不然都归我了!”

妇人们都笑起来。

“大人,这苦丁菜太苦了,咱们都不吃!”

“这你可错了,这菜好,化瘀消肿,杀菌解毒,苦味大的菜一般都有这效果,不要怕它苦,用草木灰水煮开后浸洗,多换洗几次苦味就差不多了。”

“大人您连这个都懂!”

“傻婆子你忘了啊,大人是厨神!”

也不知道是谁从人群后经过,凉凉地飘过一句,“贱役出身,什么不懂?”

妇人们回头,人多,就看见一截青灰色的属于士子的袍角。

州学的士子们今天放假,好适当化解一下最近不断加深的黑眼圈。

有人愤愤地啐了一口,文臻就好像没听见。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百姓在挖野菜,士绅在游湖,士子们在放风筝和蹴鞠,仕女们在打秋千。

有人大步过来,往她面前一蹲,手中镶金嵌玉的佩剑往地里一撅,惊得一群大娘蹿出三丈,转眼跑个精光。

文臻叹了口气,道:“殿下,您这是得了哪门子失心疯?”

燕绝蹲在她身侧,用剑尖挑起一根破碎的婆婆丁,用下巴问她:“燕绥会陪你挖野菜吗?”

“不会。”文臻换个方向挖,“他会吃我挖的野菜。”

“但你能吃到我挖的野菜。”燕绝也跟着她换个方向。

他身后,一群湖州官员眼看刺史和殿下都蹲下挖野菜了,也只好都蹲下,也没带工具,拿袖子掩着眼撅着屁股东张西望做忙碌状。

“殿下挖的野菜每一朵都是破碎的,滋味不全,厨子不取。”

“你在暗示什么?”

“殿下觉得我在暗示什么,那就是什么。”

“文臻,你素来是个聪明人,为何这次这般不识抬举?”

“殿下错了,如果这次我识了抬举,我才不是个聪明人。”文臻拎着满满一篮子野菜站起身,貌似一不小心踩到了燕绝那因为太长而支在地上的剑柄,剑柄猛地翘起,装逼拿着长剑挖野菜的燕绝眼看剑尖忽然刺向自己的脸,惊得一跳三丈,然后才听见文臻施施然道,“要追,随你,追一次刺一次。”

燕绝:“……”

蹲了一地的湖州官员本来要赶紧追随起身,隐约听见这一句,赶紧又蹲回了原地。

还是继续做一朵蘑菇吧,不然被愤怒的定王殿下给当野菜挖了怎么办?

文臻挖完了野菜就去了做七草汤的那边,一路上百姓们都含笑给她躬身,然后走开一些,略带好奇地想看看刺史大人要做什么秀,文臻的人在那里起了一个小棚子,起了灶,将一口口大锅坐在火上,又端出好几个半冻上的瓦罐,张钺捋起了袖子,兴致勃勃地要来帮忙,无意中碰翻了瓦罐的盖子,里头骨碌碌滚出来一颗心。张钺吓得啊一声大叫,伸手就来推文臻:“你快出去!”

文臻:“啊?”

“有刺客!”

文臻好笑:“猪心!”

“啊?”

来帮忙的江湖捞厨子追上来,将那猪心捞起,连同瓦罐里的东西都倒出来,原来是一大罐的猪下水,在案板上细细切了,笑道:“按您的吩咐和您的配方,后厨里熬了一天一夜,连原汤都冻上了一起带过来了。”

“都下到锅里吧。”

张钺瞪大眼睛,看着那些猪肠猪肝猪心猪肺切成小块,连同淡褐色的汤汁都凝结成的碎晶块,一起倒入巨大的汤锅之中,他捂着鼻子,连锅铲都不敢下去搅了:“这……这能吃?”

“这个啊,算是卤煮和炒肝的混合吧,人间美味。长史亲自制作的七草卤煮汤,想必会成为湖州一则佳话。”文臻笑嘻嘻。

张钺脸色很惨。

东堂士大夫是不吃猪下水的,甚至以之为恶,这点文臻知道,不过是逗他而已,好在这汤也等于是现成的,等会野菜倒进去便行了,正准备接过来自己做,忽然见燕绝大步过来,道:“文臻,说好请你吃我挖的野菜的……”正要将自己挖的那根狗尾巴草往锅里放,忽然看见一截肠头,顿时脸色大变,“……文臻你煮的什么恶心东西?你就拿这东西给百姓吃?!”

他一向嗓门大,这声音一嚷,众人都听见了聚过来,东堂百姓也多有不吃下水的,主要市面上处理下水的手段多半粗糙,做出来腌臜味道难除,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忌讳了。

但文臻一直不以为然,有心要扭转一下东堂百姓的观念,丰富一下百姓的食谱,毕竟下水也是很有营养的,猪肝还是很重要的补血必备品呢。如今她做了刺史,正好趁这个机会普及一下。

众人听见这话脸色都变了,再一看那锅里,浮浮沉沉,果然肠头猪肝猪肺都有,有些胃纳差性子矫情的,当即哇地一声吐了。

这时候有人吐真是雪上加霜,那是个脸色有些发白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他当着刺史大人的面呕吐,也觉得难堪,本想解释一下,结果一抬头又看见一片猪肺,哇一声又吐了,他的仆人倒是气盛,见众人都盯着,便大声道:“瞧什么瞧!这么恶心还不许人吐了?”

采桑大怒,道:“恶心?你倒告诉我哪里恶心啊?你闻闻这味儿,哪里恶心啊?”

众人一怔,这才发觉空气中的味道并无下水的腥膻之气,相反气味香浓,此时文臻已经无动于衷下了野菜,那香浓里便携了野菜的天然清逸香气,十分诱人,四面放风筝的,打秋千的,蹴鞠的,都忍不住被吸引了来。

张钺忽然一言不发,推开面前的人,拿了那巨大的锅铲,走到锅前,搅了搅,一股更加浓烈的香气散开,众人忍不住深呼吸,深呼吸完了又对视一眼,有点尴尬。

张钺紧紧地盯着锅里翻腾的下水,文臻站在他身边,看着火候,加了点胡椒粉,一股微辣的气息飘散,更加引人食欲,袅袅热气里,张钺眼见肺泡里的管子渐渐转为透明,脸色有点发白。

文臻忽然轻声道:“撑不住就别硬撑了,没关系的。”

不然真吐在锅边就麻烦了。

张钺咽一口唾沫,脸色苍白,眉色和眸色却被热气熏得乌黑,越发显得神情坚定:“没事。”

蟹眼泡泡渐渐铺陈开来,文臻道:“好了。”正要自己先来一碗。她孕后其实胃口一直不大好,并不太想吃,但此刻也只能自己先来了。

张钺却坚定地接过她手中的碗,给自己盛了一碗,还十分狠心地装满了下水,敬酒一般对着四面一照,又特意对着燕绝敬了敬,道:“挑春节,刺史挑春;七草汤,长史熬制;恶心与否,尝了方知。”

他低头看着碗里的七草卤煮汤,野菜有七种,都是选香气清新去掉苦味的,颜色碧绿青翠可喜,而下水切成小片,淡淡粉色,漂浮在浓厚的淡褐色卤汤之中,看着并不恶心,他并不敢多犹豫,先喝了一口汤,并没抱多大希望,然而一入口,便觉得一口鲜一口春,在舌尖瞬间爆开,刹那间眼前一亮!

只那眼前一亮,都盯着他的人们,便看出了端倪。

随即张钺小心地尝了一口,又是微微一顿,一顿之后便加快了速度,很快将一碗卤煮吃喝完毕,动作文雅却迅速,看不出一点为难。

燕绝看看他,再看看文臻,忽然呵呵一笑,一巴掌拍在张钺背后,道:“味道怎么样?”

他一拍,用了真力,张钺“哇”地一声,吐了一地。

众人:“……”

文臻眼底怒色一闪而过,笑道:“殿下,表达友好一般都是拍肩膀,您拍后心,是想让我的长史英年早逝吗?”

燕绝笑意一僵,文臻又道:“殿下就不必问这汤滋味了,反正您也不适合吃。这汤里猪尾和猪肾比较多,您虚不受补,用不着。”

燕绝:“……”

他被文臻一枪关于“什么什么萎”的暗箭射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人群里忽然有人道:“麻烦请给我一碗。”

这声音听着陌生,此刻还有人说这话也令文臻诧异,举目看去却都是茫然的脸,只得令采桑装了一碗送入人群,过了一会采桑回来,低声道:“一双孩子的手接过去了,身后有人掩着,我看不出还有谁。”

文臻心中一动,随即觉得不可能。

第三百七十九章 求爱方式

人群中那人似乎不仅自己吃,还分给了周围的人,然后几人边吃边赞,在人群中吃东西,香气更具有攻击性,便有人忍不住讨要,那几个人也不忌讳,便夹给周围人吃,这一吃便不可收拾,渐渐便有人上前来要,等到采桑自己想吃的时候,早有人上前来将她挤开了。

之后便是抢食了,猪肝居然是嫩的,大肠居然是香的,猪肺居然是脆的,下水居然是别有风味的,连炸豆腐都五味俱全的,刮油的野菜在肥厚的卤煮汤水里珠联璧合,显得滋味醇厚又清逸,一切都恰到好处,再之后便是七草汤一洗旧日名声,猪下水打了翻身仗,江湖捞随之推出下水锅底那是以后的事了,锅底刮空不过是一瞬间,到最后有人看见一直死撑着皇族骄傲不肯吃猪下水的定王殿下有叫随从偷偷抢到了最后半碗一口气吃个精光来着。

文臻趁势和百姓们又科普了一番猪下水各自的用途,营养,以及如何处理干净的做法,还教了几个看起来特别忠厚又特别贫穷的汉子,如何卤制下水。市面上下水卖得极便宜,百姓们学会这些做法,自家饭桌上也能多个荤,孩子们多点营养,有些手巧的会了卤制,依此也可以做个营生。

自此以后,湖州便多了一些熏烧卤制摊子,专门卤制下水,后来又增加了鸡鸭野味等物,渐渐成了气候,养活了一大批底层老百姓,也成了湖州的招牌,后来这一行的人,都将文臻作为本行的祖师爷,这也是后话了。

吃七草卤煮汤的时候虽然热闹,但也有很多人并没有近前,那些士绅,仕女,士子中有很多人依旧远远看着,那个呕吐的少年,被仆人扶着远远地坐在一边,此刻那热火朝天的抢吃场面,不啻于对他的讽刺,他垂着头,脸色因此更苍白了。

他的仆人愤然道“这么恶心的东西,这些人也吃这么欢,下等人便是下等人!”

采桑正端着一碗汤送过来,文臻还记挂着这少年,觉得这人身体可能不大好,让她端碗热汤送去,听见这句她站下,将汤往草地上一泼,冷笑道“下等人才这么不知好歹!还不如喂狗!”转身就走。

那仆人气得脸色发白,跳起来要骂,被那少年拉住,弱弱地道“别,人家也是好心,是我们不该说人家……”他垂头看那汤,“闻着是怪香的……”

仆人气道“少爷您就是心好!”

那少年不说话,仆人看着他,叹口气,心想自家少爷,堂堂都尉之子,却天生体弱,习不得武,享不得寿,虽然老爷爱逾性命,终究无法继承武勋世家的家业,也难怪老爷终日心事重重了。

七草卤煮汤很快分完,文臻也命收了锅。这回煮汤的锅和材料和人手,都是她让江湖捞负责的,保证食物来源干净,没人有机会动手脚,汤里配了些药材,以防初春郊外风冷,有人伤风感冒。

她做这个刺史,无法一次性将湖州官场肃清,不得不步步小心。

前方传来一阵欢笑声,是仕女们在荡秋千,有个少女,看衣着打扮是个官家小姐,正站在那花团锦簇的秋千上,越荡越高,那少女性情甚是娇憨,看见文臻也不拘束,荡着越过文臻时还对着她邀请“刺史大人也来打秋千啊!”

文臻笑了笑站定,做了个随意玩的手势。她是不会参与这样的活动的,上去做靶子么?

再说这秋千她们荡着没问题,她荡着很可能就绳子断了板掉了各种幺蛾子就来了,还是别作孽了。

那少女胆子甚大,秋千越打越高,还不住叫推她的丫鬟推更高一点,忽然在高处似乎看到了什么,眼睛一亮,欢声叫道“侍墨,再高一点,再高一点!”

文臻皱皱眉,心想这是看见什么了要再高?再高就很可能掉下去了,她对那边人群看了一眼,依旧是黑压压的人群,看不出个所以然。

那少女的丫鬟也是个憨的,下一次果然用尽力气推得更高,那少女眼里发光,在秋千上踮脚伸头去看,脚下一松,忽然一声惊叫,整个人就从秋千上掉了下去。

文臻在她荡起来的时候就往她秋千的轨迹上去了,预备着她掉下来好安排人去接,却看那少女掉下来的时候虽然惊慌,犹自不忘大叫一声“接住我!”心中一动,便停了手。

果然便见那少女手舞足蹈地向着人群的某个人扑过去,那人的身影被人群和那少女的身影挡住,看不清脸,只能感觉到个子很高。

眼看那人马上就能接到那少女,看来那少女在秋千上看到的目标就是这个男子,跌下秋千居然也是想跌入他的怀抱,这求爱的方式和胆子可真稀奇,文臻一边好笑一边匆匆绕往一边,想要看看这位浪漫轻喜剧男主角到底是谁。

然后她就看见那男子身子一闪,绕开了。

绕开了……

绕……开……了……

饶是文臻灵活多变,也不禁呆滞一秒,随即她脸色一变。

那坑爹家伙不接人,她这边已经来不及再接,那丫头飞那么高,马上就能摔成烂泥!

人群里一阵骚动,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文臻只听见一声尖叫,好像有一团小小的影子一闪,将那少女接住,顺手一抛,抛到一人手中,那人顺手再一抛抛给下一人,像接力抛垃圾一样,把那少女在人群之中连抛了好几次,最后砰一下,人群哗然四散。

等她再赶过去的时候,就看见那个少女正躺在一个驼背老头怀中,一脸的天旋地转。

文臻差点噗一声笑出来,没笑出来是因为她看见湖州府白林急匆匆奔过去了,原来是白林的宝贝女儿,幸亏没笑,不然就变成一声笑引起的湖州官场血案了。

她看看人群,又是黑压压一群,听着人们的议论纷纷,想了想,去了秋千那里,道“如何会忽然掉下来?这秋千可有问题?”

一旁的几个姑娘面面相觑,心想哪有什么问题?不就是白家那个看多了话本子的丫头,看见了一个美男子,非要玩这一出秋千落怀的把戏,指望来个美人投怀英雄救美缔良缘还是怎的?最后落到个驼背老头怀里!

嘴上却不好说,都讪讪笑道“刺史大人多虑了,秋千结实得很,是白小姐打得太高,自己没站稳。”

也有人随口道“不然您自己试试看?其实很有意思呢。”

谁知文臻立即接口道“行,那我便试试看。”

几个姑娘呆滞地看文臻真上了秋千,她的护卫立即涌过来,文臻道“采桑,用力推,推高点,我也体验一下直上云端的滋味。”

采桑向来是个实心眼的,立即捋袖子,给文臻推了个吃奶的力气。

呼地一声,荡上云天。

第一眼,见树木拔高而起,风似乎有了轨迹越云而上,大地田野像被卷起的画卷忽然都铺展于眼前,下一瞬画卷被风卷去,换了青天。

青天携白云冲撞而来,然后被分外轻盈的身子冲破,融入那日光万丈里,极度的光亮不辨万物,整个人似乎也被那光晒化,化为无数透明的泡沫,消散于一片湛蓝里。

那消散也只是一瞬间,随即呼呼的风声将意识和身体聚拢,碧绿的大地和深黄的田野以及远处青青的山岗再次冲入视野,于青青的山岗之上,隐约还有一道白色的浮云迤逦……

不,不是浮云,那是一条人影,遥遥立在远处的山岗之上,白衫如雪,衣带当风,似乎下一瞬就会随风而去,又似乎已经在那里,向着她飞起的方向,凝望了千万年。

文臻原本展开的笑容,在那瞬间凝固。

也不过是一瞬间。

秋千落下。

迎面是黑压压的人头,人群都仰起脸,各色表情,各色肤色,男女老少,像一朵朵诡异的人面花,向着她的方向。

她心中又惊又凉又微微颤栗,像一排蚂蚁悄悄列队爬过心脏,恍惚里还真有些抓不稳了,一低头也没看清人群里都有谁,猛然一声低喝,便松了手。

一阵惊呼。

她落下。

向着人群中央。

宛如水流无声分开,宛如游鲨逆流而上,人群中一条人影静默而又轻柔地一个旋转,所有人便不由自主地被辟到两边,一只手臂探出,轻轻接住了她,长发和衣角同时旋飞而起,日光同春日柳絮散了满身。

恍惚中只看见一片云点在额角,那一处的日光璀璨如钻炫目得不能睁眼,额头上微微一片湿润,似乎是谁的柔软的唇瓣擦过,太快,蜻蜓点水,风过柔花,一滴露珠从碧草尖轻轻坠落。

下一瞬文臻轻轻落地,双脚站稳,身侧有细微气流掠过,衣角翻飞而起带着熟悉而高妙的香气,须臾散去。

随即人群惊呼着关切着蜂拥而上,她转头,济济人群中一张张陌生的脸。

她怔了一会儿,抚了抚额头,摇头笑了笑。

下了秋千后,文臻就有些兴致懒懒的,秋千的事,也只是说自己失手,接连两次失手,尤其刺史大人也失手,倒让原本被人议论嘲笑的白家小姐顿时解除了尴尬,人们的注意力都转到了刺史大人后一次莫名其妙的掉落秋千事件上,也就没人再抓住白小姐清誉可能有损这件事做文章了,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挽救了白小姐的终身,这使湖州府白林大为感激,过了一会儿悄悄走到文臻身前,默不作声长揖及地。

文臻一笑抬手,心照不宣。

她本意也不全是为了那傻女子解围,只是如果真是某个人的话,那气性可太大了些。

她静静坐在那里,想了一会方才的景象,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

此时日头渐高,放纸鸢的人越来越多,忽然有人大叫“看天上!”

众人这才看见天上众多纸鸢中,有一个分外大,颜色也是纯黑色,十分显眼,那纸鸢原是在另一处山坳中放着的,渐渐飘摇过来,却是一只巨大的老母鸡,正昂首向天做打鸣状。

那纸鸢做得逼真,在风中一抖一抖,便如那鸡真在打鸣一般,在场的人倒有一多半是读过书的,自然明白这纸鸢的意思,顿时全场鸦雀无声。

文臻负手看着那纸鸢,牝鸡司晨,是这意思吧?按说这典故用得不大对,这是女主乱政的意思,但就是因为用得不对,才透露出其中险恶的意思来,因为众所周知,她和皇子有脱不开的关系,而燕绥是有足够强大的实力问鼎皇位的。

老皇还在位,给她用这样的形容词,可不仅仅是讥刺。

张钺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铁青着脸对负责守卫的潘航道“可有人膂力足够?将那纸鸢射下来!”

潘航摇了摇头“方才我们已经看见了,试过了。离得太远,无法射落。”

“把放纸鸢的士子找出来,我亲自训诫!”

文臻一拦,“放纸鸢是挑春节的规矩,触犯哪条律令了?”

“那也不能任其为之!”

文臻转头看向州学士子人群,那里一大群人围着,正警惕地看着她这里,很明显在防备着她,只要她派人去,这些人就会不断交接着风筝线,还会做出被迫害的样子,将事情闹大,届时也不知道会被编排出什么来。

忽然叮铃铃一阵急响,那响声迅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随即山背后升起了一个纸鸢,那纸鸢升起的速度极快,很快就蹿上了天空,一眼看去便见碧空如洗,凤凰展翅直上云霄,而凤凰尾翼两侧,还有无数飞鸟振翅追随,竟是个百鸟朝凤的纸鸢,以至于一朝放飞,占据了半边天空,将那面天空原本的纸鸢要么绞缠掉落,要么裹挟其中,而那凤凰口中似放了哨子,清唳有声,长长的斑斓尾羽跨越天际时,真如凤凰越天而来,引群鸟同舞,霞透云光。

众人哗然惊叹,都想不通这么大一个纸鸢是怎么做出来的,又是怎么放上去的,文臻却迅速回头在人群中寻找,可是此时人山人海,她身周的人为了她的安全也护得里外三层,却往哪里去找?众人的惊叹忽然变成了惊叫——那只百鸟朝凤纸鸢气势汹汹直奔那黑母鸡而去,嗤地一声便从中撞开了那原本也很结实的纸鸢!

众人眼看那牝鸡司晨一撕两半凄惨掉落,都倒吸一口冷气。

这说起来简单,但是那是纸鸢,又是在空中,还如此巨大,便是一流的纸鸢师傅,也不能保证说能操控得如此精准。

这还没完,那黑母鸡分成两半掉落,其中一半正砸在那群放黑母鸡的士子群头顶,这群家伙慌乱逃跑时又被乱七八糟的线缠住跌倒,再当头一黑,纸鸢砸下,此时便恨纸鸢为什么要做这么大,等到他们好容易从一堆黑布黑绢中挣扎出来,抬头一看,百鸟朝凤纸鸢正飞到头顶。

有人忍不住大叫“百鸟朝凤!此乃何意!刺史是要自比凤凰吗?刺史是想正位中宫吗!”

张钺皱眉看了一眼,忽地一笑,道“课业还是太少了!此鸟无冠,尾羽非火焰形状,明明是翟嘛。”

有人不服“翟如何能令百鸟朝拜!”

话音未落,上头纸鸢一震,忽然落下两条纸卷,左边“休问是凤还是翟。”

右边“我让你拜你便拜。”

文臻忽然道“怎么?百鸟朝凤纸鸢玩不得,那么牝鸡司晨纸鸢呢?敢情诸位觉得这不是游戏?那很好啊,看来诸位是嫌太平日子过够了,想给我这位新任刺史添几把火儿?”

刚刚还愤愤不平的士子们浑身一震。

敢用牝鸡司晨的纸鸢暗示嘲讽,就是掐准了这只是个游乐,刺史大人不能当真,但是如果他们掐着百鸟朝凤找刺史大人麻烦,把游乐变成正经事端,那刺史大人也就有理由追究牝鸡司晨的不敬之罪,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的就变成他们。

本朝重文轻武,文人地位高贵,在未出仕之前有那么几件蔑视官场不畏强权的轶事那叫资本,属于博名的小把戏,临老了写进自己的传记里也好添个光彩,但前提是不会因此真惹出麻烦。

眼看士子们安静了,文臻呵呵一笑,也不理他们,自去一边看蹴鞠。

蹴鞠的场地靠近一处小湖,湖那边有一片小树林,那一处风景尤其好些,正被湖州一群巨富豪绅占据着,文臻身边跟着张钺,看见那群衣裳光鲜的人,文臻抬了抬下巴,道“我前日抽看往日卷宗,历年湖州逢上大灾小乱,无论是朝廷出面还是主动施为,湖州这些富户赈灾出手都颇小气,称得上为富不仁,按说这样的大户在当地应该不受官府待见,为何这些人依旧顺风顺水?”

张钺向来不对不清楚的事情妄加猜测,却道“昨夜湖州首富李连成府中给我送了些礼物。”

“哦?送了什么?”

张钺咳嗽一声,不知怎的又红了脸,正色道“无论送什么,我都不需要。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

美婢怎可要?美婢要了怎么对得起文大人?!

文臻奇怪地看他一眼,心想我就随口一问,你怎么就喊上口号了?

她看看那群站得远远的富豪,从今日她出现,湖州这些巨富的态度就显得十分冷漠。

文臻笑了笑,敬而远之么?

这是老娘的地盘。

她又看看蹴鞠场地,蹴鞠这游乐,在东堂,多是富户子弟玩乐,想必今日场上,也是那些公子哥儿。

此刻一群人正玩得欢快,看见刺史大人过来,后来一群人浩浩荡荡,就有人大喝一声“恭迎大人!”

伴随喝声,有人半空跃起,一个流星赶月,长腿一踢,那个鞠球便如流星飒沓,越过了场地,猛地射向文臻!

采桑正在文臻身侧,眼看那球向的方向正是文臻的肚子,惊得连叫都叫不出来,脸色惨白。

顶点

shanheshengyan0

第三百八十章 神秘的蹴鞠高手

惊呼声里,文臻忽然一抬腿,那球忽然就到了她脚尖,她脚尖带着球呼地向后一抡,双臂一展,整个人向前平平一趴,那球便顺着一个流畅的轨迹滚到了她背上,滴溜溜顺着背再引到手中,文臻一抬手,球便潇洒地又撞了回去,呼啸有声,比先前更快更猛!

于众人眼里,这不过是一霎间事,只看见刺史大人一脚引球上背,单足倾身如飞,姿态优美且迅捷,眨眼间那球便飞了回去,惊叫瞬间便成了叫好。

那球射回去的时候,那先前踢出球的人却已经不在原地,混入人群中,推了一个少年一把,那少年一个踉跄,一抬头正看见迎面球杀气腾腾的飞回,眼看接不住,愣在那里,忽然斜斜里一粒石子飞来,击在他膝弯,他噗通跪倒,露出身后推他的人,砰一声,那人被鞠球击个正着,仰天就倒。

文臻早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示意自己的护卫将那个被击倒的人带下去,自己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想找出那个揪出真凶的人,然而依旧人山人海,无处可寻。

她忽然对身边张钺道“这蹴鞠瞧着倒是有趣,张兄不想下场去玩玩吗?”

张钺敏感地注意到她称自己张兄而不是客气的张大人,脸顿时微微一红,随即十分遗憾地道“我……我不会。”

文臻一笑,又问身边燕绝“听说殿下以前颇为精通此道?”

燕绝自看见蹴鞠脸色就阴沉沉的,此刻更是难看,冷冷道“一群粗汉,你争我抢,你让本王也去?”

文臻失望地叹口气,道“想不到两位都不感兴趣,我倒是很喜欢的,荷尔蒙爆棚的运动啊,焉不知男子运动时刻最为迷人?”

张钺脸更加红了,神情里似乎很想现在就下去学上一学,燕绝脸色更难看,盯着自己的脚——他原本确实精通蹴鞠,也确实喜欢,但是自从一只脚被燕绥废了之后,这些需要动脚的技艺,他便不碰了。

文臻身后,苏训一直隐形人一般站着,此刻忽然哑声道“大人如果喜欢,小的可以去试试。”

“你会啊?那好啊,让我也瞧瞧你的风采。”文臻回眸一笑,笑得十分亲切明丽,那笑容看得张钺越发脸红,燕绝眼睛眯起,苏训低头。

苏训之前的脚受了伤,但文臻给他用了好药,倒也好得快,文臻原以为他是文弱书生,没想到他脱了大衣裳,露出的身材倒也精悍修长,下到蹴鞠场中,更可见技艺精湛,先是按照惯例一段个人技巧展示,苏训什么都会,除了足尖玩出无数花样外,头、肩、胸、腹、膝、臀、背……几乎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可以用来滚球,他可以使球高高飞起足足一刻钟不落,也可以像先前文臻那样,球起伏滚于全身,那在蹴鞠术语中叫做“滚弄”,但文臻能做到那样,靠的是自己学的特殊的武功,周身气机吸引圆转如意,苏训则完全是靠玩蹴鞠练习出的技巧,他表演的时候大家喝彩不断,有人在场外不断报出他的蹴鞠技巧“飞弄!”“流星赶月!”“齐飞”……

文臻也似乎来了兴致,展现出比先前更多的活跃,命人拿了红纸来做了好几面小旗,自己拿了一面,又叫身边几个女子各自拿了,给苏训做啦啦队,采桑向来小姐说什么做什么,寒鸦随手把旗给了一个小姑娘,由此倒引发了后来湖州蹴鞠必有啦啦队的风俗,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个人表演之后便是组队对抗,苏训这般的技艺,自然是开门红,两三下便有对方的人因为相撞下场,刺史大人十分喜悦,命人赏苏训,早已准备好的彩头由人当众送到场中,引得百姓们啧啧称羡。

之后对方便换了个人上场,远远看去,个子高颀,脸上斜斜蒙了张锦帕。

郊外风沙大,蒙帕子的人也有,大家并不以为奇,文臻却眯了眯眼,招手唤过采桑,嘱咐了几句。

场中的人开打。

下半场风格一变。

那新上场的人,风格十分懒散,别说展示技艺颠球传球,大多数时候都站着不动,只有在苏训出脚的时候,他才会抬脚。

但他只要一抬脚,那满场就仿佛都是他的大长腿。那满地的人就都只能为他惊呼。

在满场围观的人眼里,那个高颀的人,有种少见的自然风华,蹴鞠这样在很多人眼里与流汗暴力有关的竞技游戏,在他那里,仿佛也不过是弹指分花,袖手拂云,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态曼妙从容,人家穿劲装他穿长袍,转侧之间细腰之下长衣飘散尽风流,乌发掠过雪白的额角,一点眸色既清又远透着天苍地极的明光。

苏训的感觉却不一样,对方的潇洒给了观众,凌厉给了自己,对面仿佛忽然多了一个门神,那一尺宽的风流眼,原本轻轻松松便能踢进,但那双腿只要在,哪怕方才还在天涯海角,眨眼就能封住那一尺之地,更妙的是,别人踢进的,那双腿不管,只要是他踢的,那双腿一定会给封住。

不仅封住,还踢回去,不仅踢回去,还回得凌厉如电,那双漂亮笔直的长腿在空中掠过更漂亮的弧度,仿佛之前的懒散都是假象错觉,封印在那懒散表象中的是一只冷酷凶狠的黑豹,爪子一抬就要挠他个满脸花。

苏训的感觉里,那满场飞的不是球,是刀,是枪,是劈头盖脸的电光,只冲他一个人来,三千里雷劫,轰隆隆天彻,就在他头顶一方三尺。

对方抬了几回腿,他就感觉要窒息。

更窒息的是,只要他怂了,退了,把球给别人了,那货立刻就散了,懒了,退了,电光收,霹雳隐,三千里苍穹平静如洗,遍地懒懒日光。

场上的人渐渐也看出端倪,都在问“什么意思?”

“那是来捣乱的么?”

“刺史大人的人?”

“刺史大人能什么事不要都插一脚么!”

玩蹴鞠的高手倒不是州学生,大多是官员士绅子弟,因着自家长辈的缘故,对刺史大人有着天然的警惕和不屑,有人就喝道“你们两个,是来斗气的么?要踢就好好踢,不然就下去!”

“就是,这是蹴鞠场,不好好踢就下去,管你是谁,刺史大人的人,就能这么捣乱的么!”

“刺史大人的人可真多啊,还都是年轻男子,瞧这架势,怎么,争风吃醋吗?”“你不说我不觉得,这一说,哎,还真有几分这模样……喂,你们两个,这么针锋相对的,是因为刺史大人吗?今日赢了,刺史大人许你们什么好处啊?”

“想必好处不小呢哈哈哈,难怪传说里那位攀附皇子平步青云,瞧这才几天,就有这么多人……”

一粒球呼啸而来,啪地击中他的面门,击出一声惨嚎,拍扁了的半边脸颊里,朝天喷出几粒带血的碎牙。

惨叫声惊呼声吵嚷声爆起,文臻站起身来。

场上,那个惨叫的人在地上翻滚,出手的人腿一抬,从他身上跨过,随手接过身边人递过来的丝帕,擦了手,手一松,帕子落在那人脸上。

那人忍痛抬头,就见高颀的人头也不回地走过,淡淡道“什么攀附?我这还没追上呢。”

众人“……”

什么意思?

台上,一群士绅已经大叫起来,有人奔来,抱住那脸肿了半边的人连声大叫传大夫,又叫人去找那个出手伤人的人,当着文臻的面一连串的吩咐,很是决断,张钺轻声对文臻道“湖州首富李连成。”

那位李首富眼看儿子伤得不轻,听得蹴鞠的人七嘴八舌说了几句,忍不住含怒看向文臻道“刺史大人,我儿年幼无知,不知道容让刺史大人的人,是他有错。但这终归只是游戏,刺史大人又何必因为一时不快,就令人对小儿施此重手呢?”

文臻眼神正在人群中乱转,忽然听见这一句,才收回目光,愕然指着自己鼻子道“我?”

李连成冷着脸道“蹴鞠场上人都说,是小儿他们言语间不小心提及了刺史大人,才遭此横祸的!”

“哦?提及了我什么啊?”

“……左不过是一些孩童言语,刺史大人这也要计较吗?”

文臻招招手,身边采桑从人群中过来,递给李连成一个纸卷。

“那就请李先生看看这孩童言语吧。”

李连成展开纸条看了几眼,浑身一颤。

他身边几个蹴鞠的少年也凑过去看了一眼,面面相觑,神情惊骇。

场子离看台足有好几丈,四周人声喧嚣,大家都是算定了除了场上人没人能听见那些话,而且说的时候大家也是低声谈笑,便是刺史大人的人也应该不能确定才是。

众人也都想好了,说了自然也是不认的,只是此刻看那纸上言语竟然一字不差,心中也发寒。

就仿佛,有个人一直在身边听着一样!

李连成能成为首富,自然也不是简单人物,看众人神情已经明白此事不假,正想着不认便是,忽听文臻压低身子,凑近他轻声笑道“李先生,你儿子才多大的孩子,能懂这些闲言碎语?这想必是家学渊源?你猜,他这是听谁说的?嗯?是听你书房里那些幕僚闲谈碎嘴来的,还是听你方才游湖边小树林时搂着小桃红调笑的时候说的?”

李连成“……!!!”

刺史大人怎么知道他书房幕僚们会碎嘴!

怎么知道他先前和小桃红在树林里提到了她!

想到先前他和那妓女趁着小树林无人,在那树背后上下其手时说的那些混账话儿,都被这刺史大人的人听在了耳中,他浑身上下都似被燃着了一般,烧得赤红滚烫,心里却泛着冰一样的凉。

这位女刺史,手段如鬼魅啊……

知道这些闲话倒也罢了,关键是知道这些闲话的手段,一想到自己身边可能有刺史大人的探子,或者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可能在刺史大人的注视之下,李连成就觉得浑身发凉。

他们这些湖州富商,和前任刺史别驾联系很深,本身家业豪富根基深厚,也并不太惧新任刺史,本来还受了某些官员的挑唆,想着新任女刺史如果不知好歹,便是大家伙儿联合起来,掀翻了也不是不能的。

但此刻,他们还没动,只是私下里态度不如何恭敬,这位刺史就能把手伸过来,狠狠扇他一耳光!

文臻微微弯着腰,附在他耳边,悄声道“记住,湖州现在是我的,老实做生意,该出力时出力。否则,揉圆搓扁,我说了算。”

说完她笑眯眯地拍了拍李连成的肩,拍得他浑身一颤,便走了开去。

李连成愣了半晌,忽然一个巴掌,狠狠打在儿子脸上,啪一声,眼看那半边还完好着的脸,也迅速肿了半边。

那倒霉孩子被打得嗷地一声惨叫,惊诧和疼痛之下连话都说不出来,倒是周围的蹴鞠少年们惊得连忙大叫“伯父您这是做什么!伯父您疯了!”

李连成怒道“不敬刺史,胡言乱语,还不该打!”又起身远远对文臻长揖及地“多谢刺史大人宽涵!”

文臻头也没回,背对这边摆了摆手,在众人诧异又畏惧的目光中走开了。

张钺亦步亦趋地跟着,悄悄问她“方才您说什么了?”

文臻也悄悄道“有些人啊,贱骨头。伸出手邀请,他不会跟你走,你还不如伸出腿,把他绊一跤,他就站起来追着你跑啦。”

张钺眼里冒出蚊香圈,老实君子跟不上女魔王的思路。

文臻笑看了一眼地上的影子,两人的影子被日光拉得长长,头靠头说悄悄话看起来很亲密。

某些人耐性现在很好哟,这样都不出来。

她却有些急切,拍拍手道“去玩牵勾吧。”

牵勾便是现代的拔河,倒是活跃气氛,老少咸宜的娱乐,挑春节上的大型牵勾会是一项节目,参与的人很多,照例是州学年轻士子打头,早已准备了搀了牛筋的长绳,绳子长而重,还在中央栓了大红的绣球,专门用箱子搬了过来。

绳子和绣球加一起很重,好几个人抬,还有一个年轻学子抱着绳子尾端,累得气喘吁吁,他身边的仆人心疼地扶住了他,文臻不禁多看了一眼,认出了是那个先前看见卤煮呕吐的少年,原来也是个州学生。

两边牵勾的人足有百人,围观的人更是站得人山人海,文臻作为刺史,是要站在当中裁判,她划好线,长长吹了哨,号子声,交好声,打气声,顿时响彻草地。

两边的少年都卯足了力气,捋起的袖子手臂上鼓起高高的肌肉,脚跟紧紧地擦着地,蹭掉一块一块的草皮,绳子被绷得笔直,大红的绣球在绳子中央颤动不休,随着嘿哟嘿哟的号子声不断移动,一忽儿向左……一忽儿向右……

文臻忽然感觉那绣球有哪里不对劲,道“苏训。”

苏训会意,站到了她背后。

下一刻,随着左边队伍一阵猛然发力,绳子猛地被拽向左边,绣球剧颤,砰一声闷响。

文臻听见声音的时候已经知道不对,但是事情的发生比她想象得更快更猛烈,刹那间绣球爆开,飞出无数极其细小的飞针、弹丸、铁蒺藜……连带腾腾的黑烟,笼罩了绣球两侧一丈方圆,文臻正在攻击的中心。

文臻还没来得及任何动作,身子猛地被人一带,随即向后落入一个胸膛,熟悉的淡淡气息如烟似雾瞬间笼罩全身,她却在此时腰背一弹,一边向外冲,一边伸手向后猛抓,口中再次“苏训!”

刹那间她身后的人也禁不住微微睁大双眼。

于他比常人更为明澈的视野内,才能看清那发生的一切——黑烟忽然游移腾挪贴地而回,铁蒺藜弹丸飞针顺着飞出的轨迹倒飞,刹那间天地空间微微扭曲,所有爆开的物体闪回绣球之内,爆开的绣球微微一敛,恢复原状。

下一瞬,少年们牵勾加油的号子声响彻四野。

再下一瞬,文臻从身后潘航腰间抽出长剑,唰唰两剑,劈断了绣球两边的绳子!

两边正卯足力气拔河的少年蓦然力气落空,都跌成了一串粽子,晕乎乎爬起身之后,一个个脸色发红,要不是出手的是文臻,想必此刻骂街声已经上冲云霄。

文臻冷着脸,一手还在身后,抓着身后的人,一边心中怨念,一边冷声道“所有人退后三丈!”

又命“围住此地出口,从现在起,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湖州府待命的衙役们开始封锁周围出口,又将人群向后押,四周气氛一变,人们察觉到有事发生,渐渐安静下来。

等人都退到安全距离后,潘航打出两枚石子,砰一声,绣球爆了。

四面哗然声如潮。

第三百八十一章 殿下驾到

文臻的脸色也不大好看,问寒鸦:“你为何没看见?”

寒鸦垂下平板的眉眼,道:“那些东西藏得极为隐蔽,比如飞针都顺着绣球的刺绣痕迹插进去的,不细看很难察觉,而因为在牵勾,那绣球一直在晃动,很难看清楚……”

文臻点点头。她因为君珂的缘故,知道透视眼也不能时时刻刻都对所有物事进行透视,必须在有所目标情形下凝足目力才可以,否则岂不是要累坏眼睛。寒鸦不知道绣球有问题,自然不可能专门查看。

潘航将绣球连同那些东西都小心翼翼收拢来,摊开在她面前,也是给大家一起查看,以飞针最多,日光下色泽青蓝,都带毒。文臻拿起一枚嗅了嗅,毒并不厉害,却很少见和古怪,再拿起一枚,却换了一种毒,依旧是少见的毒。

她皱起眉,心中冷笑。

好深的算计。

这一手,根本不是要谁的命,无论是她的,还是那些牵勾的士子少年的。

牵勾最前面的这一批,不是精英学子,就是富户子弟,这些毒针很轻,很多,目的就是为了让尽可能多的人受伤。

而她当时站在当中,首当其冲,按说她是能最先洗清嫌疑的,但是这针上的各种古怪的毒,却将更大的怀疑落在了她身上,谁都知道她来了湖州,对她嘲笑讥讽最多的就是士子和富户两个阶层,也都知道她擅长使毒,此刻众人便会禁不住地想,这是不是刺史大人的苦肉计,故意安排了这一出,或者挟制,或者施恩,好解决士子和士绅对她的敌意。

她站在当中,换成平时是有力的自辩证据,此刻却会被人看成欲盖弥彰,是为了出事后洗清自己的故意安排。

以她的身份,无人敢当面质疑,因此她也就会失去自辩的机会,那么这根刺,就会永远种在士子和士绅们的心中。

到那时,她不解毒固然是得罪这两个阶层,解了毒,也无人感恩,还会更加坚信这事就是她干的。

这是一箭双雕,说不定还有三雕,四雕……文臻叹了口气,觉得心累。

身后一只手忽然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

那修长手指并不很热,动作也很轻,但却似携了电携了光,瞬间注入她经脉肌肤,她微微颤了颤,心上激荡出一溜细碎的火光,整个人都似乎热了热。

她叹了口气,轻声道:“终于不和我躲迷藏了?”

这傲娇的家伙,直到看见她显出疲态,才肯出来是不是?

心中有气,一反手也捏了捏那手指,触手肌肤微凉如玉,她嫉妒地又捏了捏,才不舍地放手,继续她的战场。

此时众人惊呼询问,七嘴八舌,湖州官员们齐齐上前慰问,一个个脸色难看。

绣球出了问题,刺史大人遇刺,其余官员方才却都没下场,此刻一个都跑不脱嫌疑,都怕刺史大人趁这机会发作。

忽然有几个人吵吵嚷嚷过来,中间推着一个少年,一个仆人打扮的人跌跌撞撞跟在一边,急声道:“你们怎么捆人啊!你们怎么捆人!快放开我家少爷!”

文臻看那几个人都是州学学生打扮,中间被捆过来的少年脸色苍白,满脸惊愕,却是那个先前因为猪下水吐了的少年,那几个学生大声道:“刺史大人!此人可疑!牵勾的绳子,是毛之仪送过来的!”

那仆人怒道:“是我们送过来的又怎样?是你们说缺少长绳,我家少爷好心帮忙。再说我们自己在自己送来的东西里面做手脚,是生怕不被人知道吗?你们这些蠢货,还不赶紧把人放开,我家少爷可是都……”

那个叫毛之仪的少年忽然道:“长喜!”

仆人长喜不敢再骂,却又不住大叫冤枉,拦在众人身前不让走,那几个州学学生却个个高大健壮,一把便将仆人搡开,那仆人一个站立不稳,向后便倒,那少年看出来和仆人感情甚好,急忙要去拉他,被那些学生拉扯住站立不稳,狠狠掼在地下,那几个学生也不拉他起来,干脆一脚踩在他肩膀上,文臻清晰地听见脆弱的骨骼咯吱一声。

她皱了眉,道:“在本官面前,就要动用私刑么?”

那学生才放下脚,恭恭敬敬地道:“回禀刺史大人,我等方才都在最前头牵勾,险些被刺身亡,实在是气不过。”

文臻上前几步,低头看了看毛之仪的手掌,淡淡道:“气不过就去拿真正的凶手,拿无辜的人撒气算什么男人?”

学生们惊讶地齐齐看着她,毛之仪惊喜抬头。

“书要好好读,实务也不可不通。你们看看这绳子,连带这绣球,再加上这绣球里的飞针铁蒺藜等物,这一堆东西加起来该有多少分量?这样分量的绣球和绳子,从箱子中拿出来去牵勾的过程中,如果不小心处理,是很容易爆开的,那就达不到牵勾时爆炸伤人的效果。而你们准备牵勾之前,很容易七手八脚,乱拿一气,坏了人家的计划。所以真正的凶手,必须得亲自出手去搬那个绣球,将绣球调整在绳子最合适的位置才行。先前谁负责搬那个绣球我没注意到,却看见毛之仪因为力气小,只帮着搬了绳子的尾端,离绣球最远。”

“那也有可能是他为了摆脱嫌疑故意搬绳子尾端,另外安排自己的人去搬绣球!”有人不服气地反驳。

“当然有这种可能。但是你们有没有问过毛之仪,既然绳子是他送来的,那么绳子送来的时候,有没有绣球?”

毛之仪怔了怔,显然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一点,嗫嚅地道:“……这个,是家父嘱咐人替我准备的,我也没打开看过……长喜?”

长喜愕然道:“我也没看,这事是长福安排的,少爷您说不要带这么多人伺候,长福现在还在外头等……”

文臻看了看了绳子,这种搀了牛筋的八股绳索,边缘烫了火印,一般是军中训练使用,而军中不提倡花哨之风,绝不会多此一举加这么一个绣球。

“把那个长福找来。”

然而很快文臻就得到了回报,长福死了,一刀毙命,死在长喜和他约定等待的地方的一个小河沟里。

长喜一边哭天喊地,一边连声道:“这是要谋害我们少爷!这是谋害!这绣球箱子里一开始肯定没有!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别说箱子里没有,便是我们整个军……整个府中,也不会找出一个来!”

文臻凝视着绣球,道:“绣球做得很精致,里头插着的暗器为了避免被天眼通之类的能人发现,十分隐蔽讲究,这就注定了一路护送都要小心,所以长福有问题,绳子是他负责安排的,他送绳子的过程中,有人送来了绣球,他一路小心呵护箱子,送到这湖边,离开后被灭口。因为毛之仪没要长福跟着伺候,所以后来绣球从箱子里拿出来的时候,就还需要凶手亲自出手来护持绣球。”

众人都沉默了,稍微想想便明白了,如果这绣球真是毛之仪的安排,是他要将自己故意置入嫌疑再洗清,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更不需要杀了长福灭口。

那么凶手是谁?

众人都目光灼灼看着文臻,女刺史虽然年轻,还长着一张娇嫩不靠谱的脸,让人总怀疑她不过是一朵需要人呵护的娇花,然而一旦风雨袭来,这朵娇花便枝叶膨胀,遒劲舒展,花叶下芒刺闪烁,是一朵暗藏杀机的吃人花。

被众人期盼目光注视着的文臻神情却很闲适,拍拍手道:“行了,把人放了,凶手也不必找了,注定要死的人,费那么大力气做什么?”

众人一惊,湖州府有缉捕罪犯之责,白林立即问:“大人,您的意思?”

“这许多飞针上都有不同的毒,飞针为了能够向四面八方迸射,是紧紧贴在绣球每道皱褶边缘的,搬弄绣球时,会不可避免被那些针上毒侵袭,偏偏为了让解毒变得困难,毒性极多极复杂,所以就连制作这个毒针绣球机关的人都不一定知道,这许多毒混杂在一起的毒性,只要稍有接触或有吸入,一个时辰内必死,除非用蓝……”文臻似乎惊觉失言,咽下了后头的话,一笑。

众人舒一口气,想着那个凶手等会就要死了,便觉安心,但想到自己这群人中等会会有人无声无息地倒下,想想又觉得毛骨悚然,大家相互打量,禁不住各自退开几步。

文臻用布包了手,极其小心地分类去收那些毒针暗器,一边吩咐道:“既然这样,人群聚在一起反而不利于鉴别凶手,所有人散开,该干嘛干嘛去吧,但是不可出山口,回城的所有道路已经被封了。”

众人也便散开,一些州学学生对望一眼,都对文臻施礼,谢过刺史大人及时发现绣球机关的救命之恩。

文臻看一眼他们略带惶愧又暗藏不甘的神情,并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人群散开,文臻将东西收好,不放心地伸手向后一抓,又抓住了身后人的腰带,一声轻笑传来,缱缱绻蜷就在耳侧。

文臻吐出一口气,明知道他的出现不妥,但是抓到人了,还是第一时间觉得心安。

这家伙不是应该回京了,或者云游各国去找药了吗?为什么还是要绕到她这里来?

但此时并不是回身叙情或者算账的时候,今日的事还没完。

她的手指抓着他腰间的玉带钩,一勾一勾地拽着他的腰带,他的手指轻轻抚弄着她的指节,微微带了些力度,似心中留存盘桓不去的小恼怒。

文臻并不心虚地也捏了捏他的手指,然后食指拇指一搓,比了个心,才收回了手。

她身后,某人也笑一声,学了她这个手势,对着她背影晃了晃。

两人打完背后官司,不远处潘航走来,对文臻打了个手势,文臻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府衙的杂役敲响了铜锣,示意众人集合。

众人懵懵然聚集了来,有人便问:“大人可是发现凶手死了?”

文臻点点头:“是啊,我发现了凶手,不过呢,还没死。”

纷纷议论声里,文臻道:“烦请各位伸出手来。”

人们更加惊愕,但刺史大人发话,不敢不遵,都排成排,一个个伸出手,潘航带人一个个检查过去。

很快,在一个角落里,忽然爆发出一阵纷乱,潘航大喝:“哪里跑!”随即挣扎声,拳脚殴斗声,四周受惊的人纷纷跑开,更多的人却涌过去,文臻大喝:“所有人原地不许动!”湖州府的衙役急忙上前弹压,不一会儿,潘航押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走过来,那人州学学生打扮,身材高大,面容青白,潘航紧紧抓着他的手,现出他指甲缝里隐隐一点蓝光。

文臻笑了笑,问在场的州学学正:“这可是你们州学的学生?”

学正看了半晌,愕然道:“未曾见过此人。”

有人惊叫起来:“咦,我刚才见过他,他有帮忙搬箱子,我还以为他是哪位同窗。”

州学学子们纷纷道都以为是哪位同窗,但互相询问,并无人识得此人。

那人冷笑道:“我便穿一身州学学生衣裳,那也只是我自己喜欢,又碍着谁来?如何就能诬赖我是凶手?”

文臻笑道:“这位兄台,请问你指甲缝里,是不是蓝芒草啊?”

那人看了看,道:“是又如何?我在湖边洗手,无意中碰着蓝芒草,难道不成吗?”

“蓝芒草能解毒,多半生在近水之地,但植株极矮,极难寻觅,洗手触碰到的可能性为无,除非专门拨草挖土去寻,那你好端端地,拨草挖土,去寻那蓝芒草做甚呢?是因为听我说了一个蓝字,猜想这附近能有的蓝色药草只有蓝芒草,所以找来想解你的混合针毒吗?”

四周轰然一声,众人急退几大步,惊疑不定地看着中间的士子。

那士子脸色微变,随即又转为镇定,道:“在下听不懂刺史大人在说什么。”

文臻望定他,看得他脸色一变再变,才道:“你听不懂没关系,大家听得懂就行。其实啊,那些针混合在一起,根本不会中毒,我说出那个蓝字,只是诱你去找蓝色药草而已,湖州这地界,能产出的蓝色草药,只有蓝芒草和蓝芪根,也只有这两种蓝色草药,都有很强的染色之能……要不然你当我那个蓝字真是说漏嘴的?”

她话音一落,那脸色大变的士子已经猛地一抿嘴,但是他依旧迟了一步,一直抓着他手的潘航猛地将他的手往他自己嘴里一塞,咔嚓一声响,想咬舌的人狠狠咬到了自己的手掌,一声大叫,鲜血迸流,那家伙眼睛一翻,向后便倒。

众人都惊叫,以为人死了,文臻淡淡道:“没事,蓝芒草入口有强烈的麻痹作用,他这是被麻晕了,潘航你不用卸他下巴了,吃了蓝芒草,三天之内他都别想咬舌自尽。”

众人正松口气,转而想到既然还有这一出,那么刺史大人那个“蓝”字,是不是当时就不仅想到了有蓝字的药草极易染色,还有麻痹性?回想当时刺史大人那逼真的“哎呀不小心多说了”的神情,没有一个人怀疑那句话有任何问题,刺史大人那顺嘴坑人的本领……

所有人激灵灵打个寒战。

文臻又道:“他的衣领,袖口。”

潘航拔剑,唰唰截掉了那人的衣领,袖子,腰带,以及所有可能藏毒自尽的地方。有文大人在,凶手想要自尽也没那么容易的。

文臻看着那人蓝色的指甲,讥讽地笑了笑,便是死士,依旧是惜命的,这是人性。

她令人将这人带下去,这人并不会是主谋,还要细细问。

毛之仪由仆人搀扶着上前来,感激地向她道谢,毕竟她不仅帮他洗脱了冤屈,而且绣球爆开的时候他站的位置也不远,以他的体弱,如果受伤中毒,可能就没了小命。

文臻看了看他的腰带,展开一个十分亲切的笑容,好言抚慰了他几句,刺史大人向来有令人如沐春风的本事,毛之仪很快就放松了许多,犹豫了一会,壮着胆子邀请刺史大人有空去他家山庄走走,他家山庄在郊外,景致尚可。

文臻一口答应,看他神情恹恹,又命人护送他早些回府休息,看那少年和他的仆人千恩万谢地离开,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这少年本该是那暗中敌人给她挖的第三个坑,但现在,她要借着这个坑,跳过一个原本不知道如何越过的天堑了。

燕绝和湖州的官员们站在一起,看文臻轻描淡写地又处理掉了一宗本该闹大的暗杀事件,一时表情都有些复杂。

燕绝看看身周的官员们,每个人都微微低着头,不管心中是什么想法,脸上的表情都端出了恰如其分的恭谨,这令他目光闪了闪,想着这女人这才来了几日?一来就端掉了别驾,弄走了岱县县令,今儿就一个挑春节,事儿没完没了,可这位就能借着这没完没了的事儿,又杀鸡给了猴看。

献了这几日殷勤毫无效果,他本就有些烦躁,眼瞧着众人敬畏神情,胸中更添燥意,忽然道:“我说文大人,你是怎么知道这绣球里有问题的?”

这话一出众人一愣。目光都投向那个爆开的绣球,确实,大红绸子扎的绣球很普通,文大人是怎么确定绣球有问题的?那般决断地出手,倒像早就知道绣球会出事一样。

随即就见燕绝斜眼睛笑道:“难道文大人有未卜先知之能?”

“下官只是略通毒物,嗅见了绣球里头气味不对而已。”文臻笑眯眯地看着他,“不过未卜先知的本事下官其实也略通,比如下官现在就知道,殿下马上就要挨揍了。”

“什么……”

燕绝话音未落,蓦然一根棍子伸了过来,狠狠一敲,敲上他的孤拐。

敲的还正好是他坏了的那只脚,燕绝嗷地一声叫,抱着脚便蹿了起来,跳了半天才止住痛,正要破口大骂,蓦然回头看见一张脸,顿时怔住了。

一人拎着一根玉棍,不急不忙从人群中走出来,走出来之前,他还轻轻将尊贵的刺史大人的手,从他腰间的玉带钩上取下来。

这个动作很隐蔽,之前文臻一直背着一只手,众人心思都在案情上,也没注意那背后机关,只有燕绝的角度看得清楚,再看那一张脸,倒抽一口气,随即怒道:“燕绥!”

第三百八十二章 恶龙

这一声一出,众人哗然,先是后退,随即惊醒过来,又呼啦啦跪了一地,大多数人不敢抬头,少数胆子大的人从胳膊缝里飞出眼神,偷偷瞄那位传说中“桀骜散漫,才智过人,妖妃之子,深受帝宠,且与东堂史上第一位女刺史有不得不说的暧昧故事的”传奇皇子。

燕绥却只看着燕绝,听见他那一声,手中玉棍看似轻飘飘地又敲了出去,“嗯?老五?”

燕绝眼睁睁看见那一棍敲下来,想要躲哪里躲得掉,邦地一声闷响,另一边孤拐上又挨了一下,又是嗷地一声大叫,噗通一声便跪在地上,他一只手撑住地面,勃然大怒,然而一抬头对上燕绥毫无感情的眼眸,猛然噎住,只能又怒又恨地道“……三哥!”

燕绥这才收了玉棍,上下打量他一下,道“皇子代天巡狩,讲究体气庄严,你如何这般模样,速速起来说话。”

他两棍子把弟弟揍得跪地上起不来,还在怪人家不成体统,满地官员百姓听得目瞪口呆,从来皇家子弟高在云端,众人想象中相处定然也是揖让端严,个个都是神仙人物,吃饭说话都口吐芬芳如兰似麝才对,没想到竟然是这上手就揍,和自家村子里大哥教训弟弟也没个两样。

燕绝嘴角抽搐,想骂不敢骂,手指按在自己刀柄上,却知道自己的刀肯定没燕绥棍子来得快,何况燕绥拿个棍子揍他和他拿把刀出来意义不可同日而语,再看看自己护卫,早已被燕绥的护卫隔在了千里之外,只得咬牙挣扎而起,连退三步,才冷笑道“三哥不是回京了么?如何忽然出现在湖州?该不是……”他眼角不怀好意地瞟向文臻,正想牵扯些流言蜚语,燕绥已经截断了他的话,手抚着玉棍,轻描淡写地道“怎么,我来看看你,不成么?”

燕绝冷声道“自然成。只是我亦是皇子亲王,如今代天巡狩,见我如见父皇亲临,你却敢当众侮辱殴打于我,你这是要反了吗?”

湖州官员百姓神色骇然,悄悄地向后蹭——这对皇子兄弟传说不和,但真的不和到这个地步?这一见面当众这般撕咬,他们这些几品小官,升斗小民,如何敢听?

四面望望,却又无处可逃,再看看刺史大人,正笑眯眯观战呢。

众人顿时觉得安心,那就呆着吧,天塌下来有刺史大人顶着呢。

燕绥的玉棍轻轻敲打着掌心,有节奏的啪啪声里他微微笑道“代天巡狩,如朕亲临?你还知道啊?那老五,你确定真要我当着湖州官民的面,和你好好数数你如何代天巡狩,给父皇挣那天子尊严的吗?”

燕绝抬头盯着燕绥,燕绥还是那淡淡渺渺的笑意,他瞳仁比常人更大一些,也更亮和冷,深潭蕴星,幽渊映月,可那深潭幽渊映苍穹游云,映极光冷辉,不映这纷繁人影来去万千。

在这样的眸光之前,燕绝甚至都兴不起勇气去抗争。

毕竟,无论是手段还是狠辣,燕绥都死死压着所有人。

文臻说得对,只要燕绥来了,他就连尝试一斗的胆量都不会有。

玉棍敲击掌心的啪啪声轻微,却听出了他一背的冷汗,玉棍忽然伸过来,燕绝惊得浑身一颤,又去抓刀柄,玉棍却轻轻将他向后一搡,燕绥的声音也放低了在他耳侧“老五。最后警告你一次,在湖州安分些,不要起什么无聊心思,不然下次,敲的就不是你孤拐了。”

燕绝咬牙低声冷笑道“怎么,怕了?自己的女人守不住,怕飞了?你倒是痴心,巴巴地追来警告我,也不想想,这女人一升官,就忙不迭地和你划清界限,对你又有几分真心?”

燕绥玉棍一抬,燕绝下意识一缩,燕绥那玉棍却只是点点他脸颊,唇角一勾“虽然你妄图挑拨离间的嘴脸很是可笑,但是你口臭依旧会惹我生气,你再多说一句,我这棍子就塞你嘴里搅碎你一嘴牙,父皇问起来,我就说代他惩罚你路上狎妓,想来他会深表赞同。”

燕绝不敢说话了,低头死死咬牙,文臻忍笑带着湖州官员上前拜见,又有精乖的官员端了椅子过来请宜王殿下和定王殿下坐,燕绝用眼神示意那官员把自己的椅子放得离燕绥远一点。

燕绥也便坐下来,对着下头一地的官员百姓,状甚温和地道“本王路过湖州,听闻挑春节盛况,特来游玩一番而已,不想扰了各位雅兴了。”

众人急忙赔笑道殿下言重,此乃湖州之幸云云。

燕绥又道“今日已见闻挑春节诸般有趣游乐,便再见见湖州诸般英杰。”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当下便按规矩,德高望重的乡老、有头有脸的士绅、才学出众的士子,分批来拜见殿下。

乡老磕头时燕绥没有说什么,士绅以李连成为首磕头时,燕绥抬了抬手,道“李兄三岁失怙,五岁失恃,叔父如狼,婶母似虎,然李兄天生英才,十五岁叔婶如愿暴毙,家产重回李兄手中,之后以转卖洋外琉璃器起家,成就这湖州豪门第一,心志毅力,令人感佩。”

他这段话语气满是赞誉,用词却极毒辣。众人凛然不敢抬头,李连成额头热汗滚滚而下,这个口齿便给的湖州巨富此刻只能磕头,脑袋磕在冰冷地面上邦邦有声,一句话也不敢说,燕绥说完也不多看他一眼,对第二位的士绅道“方先生令嫂可好?”

只一句,那位面团团一脸喜相的富家翁脸便像开了颜料铺,而他身后第三个人的腿已经开始发抖,燕绥看他一眼,道“令夫人家财万贯女中英杰,本王闻名久矣。阁下却颇有些不是东西,你都这把年纪了,还在外头不断添香火,本王很替你张家担心,再这么生下去,你张家的家产还够分吗?”

那张姓士绅抖着手脸色如鬼,眼角瞟着人群外他那脸忽然发青的夫人,也只能像李连成一样拼命磕头,只盼着这位可怕殿下嘴里不要再冒出什么要命的话来。

后头所有人抖如筛糠,但再抖也不能不拜不能不听,第四个人趴在燕绥脚下,半抬起头,眼神里全是哀求,燕绥忽然转头对文臻一笑,道“刺史大人。”

文臻微笑“殿下。”

“湖州士绅,大人觉得如何?”

文臻看一眼底下跪的士绅们,那群之前恭谨里总藏着三分疏离傲慢的巨商们,此刻都巴巴地瞅着她,眼神里满满哀求。

燕绥的手搁在椅子扶手上,拿着玉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日光下手指比那玉更白而通透。

每敲一下,那群人便颤一下。

她心中微热,既感动又有点想笑,于那即将绽放的笑意里又升起淡淡的心酸和歉意,最终还是勾起唇角“湖州士绅热心赤诚,向来和官府关系良好。都已经和下官打了包票,日后诸般事务,出钱出力,责无旁贷,绝不推脱呢。”

燕绥眼风淡淡飘过去,还没开口问,众人已经急急道“这是自然!”

“我等愿为大人马前卒,但有任何需要,大人尽管使唤!”

燕绥这才一点头,道“士绅商户乃一地经济支撑,湖州士绅如此明事理,实乃朝廷之幸,湖州之幸,回头文大人记得上报朝廷予以嘉奖。”

“是。”

“都下去吧。”

一群人如蒙大赦,文臻眼尖地看见有人下去的时候袍子湿了。

轮到士子们拜见时,那群气焰一直都很盛的士子们明显蔫了很多。

文臻认出领先一个少年,正是之前广场闹事时带头人之一,也是今日蹴鞠的参加者,显然是个反对她的活跃分子。

那士子磕头时,燕绥道“令尊……”

那士子似吓了一跳,急忙给燕绥磕头,大声道“殿下,草民沈全期拜见!”

燕绥停住,又悠悠道“令堂……”

沈全期更加紧张,脸色涨红“殿下!”

燕绥一笑“怎么?不让本王说话?”

“草民不敢!”

“不敢什么?不敢听?”

“殿下……”

“世人谁无亏心处,世间谁人不畏讥?”燕绥缓缓道,“阁下如此道德完美,求全责备,刺史大人在你嘴里都一钱不值,本王还以为,阁下自身行端坐正,心怀坦荡,无所畏惧呢。”

“草民……”

“听闻你们文人,向来讲究风骨,愿为诤臣。便是帝王之非也敢言,不仅敢言,还要大言特言,如若帝王不纳那便更好,死谏一场便可成千古美名。想来先贤这种美德定然也为你等所仰慕,不然也不会有前几日的广场罢学之举。诸位学子当日州学广场之上慷慨陈词,据说也曾提及本王,如今本王既已来了,这般当面怒斥王驾博千古美名的机会,自然是要给你们的,想来你们也不舍得错过。”燕绥舒舒服服往椅子上一靠,玉棍一指,“来吧,当日,以及今日蹴鞠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就在这里,再来一次。”

众学子“……”

不是,您堂堂皇子,居然还翻旧账咋的?

再说一遍自然是不敢的,那些混账话儿真要当着当事人面说,自己首先就要羞死,再说刺史大人刚来那日和今日,众人早已看出是只笑面虎,眼前这位更是恶龙,一个当朝皇子,一个湖州老大,谁当真想和小命过不去?

“如若不敢说,那便说明,你们自己也知道,那是些混账无稽话儿……以市井俚语流言编排皇子与二品大员,该当何罪?”

士子们都一惊,沈全期脸色苍白,伏地大声道“殿下!都是草民无知,煽动同学,诋毁刺史大人,草民一人愿领全部罪责!”

燕绥漠然道“听起来很义气。你这是在市恩于众吗?难怪一呼百应,能领学生风潮。”

沈全期一惊,此刻才知这位殿下厉害,连连磕头,这回连话都不敢说了。

燕绥道“刺史大人,今秋朝廷要开科取试。州学学子为一地文治精英,教化之责不可懈怠,本王瞧着,才学不知道怎样,性情都太放纵了些,且都在学档中记一笔,能不能参加科举,且观后效吧。”

两人目光一碰,文臻心领神会,假惺惺劝道“今年秋闱是第一次开科,实在事关重大,这记档之事,还请殿下三思……”

燕绥唇角绽开一抹笑意“刺史大人终究是女子,难免心慈手软。这起子浑人编排你,你倒替他们说话,既如此,”他转头对沈全期等人道,“既然刺史求情,档便不记了,只是谨言慎行四字,当不必本王再教尔等。”

沈全期白着脸,带着士子们给文臻磕头“谢刺史大人宽仁!”

湖州官员和士绅们都垂着头,除了懵懂的百姓,谁看不出这一对虎狼一搭一唱,但又能如何呢?这两位都不用以势压人,明明是要挟人,还能做一番堂皇光明状,句句都占着道理,生生挤兑得士绅和士子们俯首帖耳,不敢说一句不是。

但仅仅嘴上不敢说一句不是也不行,殿下要的是连心里也不许有一点不服气。

玉棍指指不敢抬头的沈未期,“本王听说,你们在州学广场上的那檄文,称刺史大人宫女厨子出身,无才无德,不堪高位?”

“学生们无知懵懂,胡言乱语,妄议朝廷大员,请殿下和刺史大人恕罪!”

“文大人。”燕绥取出一卷画卷,递给文臻,“前日偶逢商醉蝉,他道久未见你,颇为思念,特赠书画一卷,托我带来。”

文臻含笑躬身接过,众书生听见商醉蝉的名字,都下意识抬头看来。

商醉蝉是东堂最负盛名的才子大家,风流人物,书画篆刻俱可称绝,这两年虽受盛名所累,渐渐淡出,但在文坛地位依旧可执牛耳,在场书生谁没听过他的名字,谁不渴盼得见他墨宝?谁不知道他一字千金,难得出手,多少人捧着重金上门也不可得?如今听殿下说商醉蝉以书画赠文大人,一时都有些不信,却也隐约有人想起之前的一些传说,禁不住窃窃私语。

也有人面露不以为然之色,商醉蝉虽然号称大家,不为权贵折腰,但宜王殿下何等身份,若是为了替文大人张目,硬要商醉蝉写上几个字画上幅画,想来商大家也不敢不从。

文臻此时却已经把画展开,她自己看清画面的一瞬间,忍不住噗地一声。

众人却都“啊”地一声。

这画上是浪涛汹涌的大海,青灰色的海面上露出青灰色的鲨鱼的脑袋,脑袋迎面而来,微微张开血红森白的大口,脑袋上面坐着一个少女,脚蹬着鲨鱼两边黑木木的眼珠子,两手抠着鲨鱼的腮,长发被激荡的海风吹散,头顶青灰色的天沉沉地压下来。

而那衣裳激荡,水沫翻涌,似是下一刻便要哗啦一声,溅人一脸。

站着的人齐齐下意识退后两步,心神摇动,总感觉下一瞬那少女便要骑着鲨鱼轰然冲出海面,撞上自己。

而文臻惊讶的便是这一点,这画赫然便是当初乌海之上自己骑鲨一幕,但是角度变了,当初金殿商醉蝉以画作证,画的是侧面,后头还拖着唐羡之燕绥,这回只有正面的她,而更绝的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了自己的3d画法,虽然还不够精通,但是隐然已经有了立体感,所以这正面的角度,给人的感觉便更直观更飒,大海便在眼前,汹涌低咽,而她乘风破浪骑鲨鱼,下一秒便要冲至所有人眼前。

文臻盯着那画,心间微微澎湃,忍不住想起那日大海风雨之上骑着鲨鱼,当时的感受并不好受,此刻想起却只觉得畅快,因为自那之后便卷入波谲云诡之中,便再想冲入暴风雨中呐喊挣扎也不可得了。

忽然便见燕绥转头对她一笑,眼神深切,似一眼便入她心底,见那一刻海阔天空,云岚风高,她心中一暖,一霎的澎湃渐渐雨收风歇,转入温暖港湾。

相逢易,行路难,无论雨横风狂还是杀机暗藏,但见你一笑便都无妨。

那画上还有字,并不是寻常落款,好大一段,有些学生已经忍不住读了出来。

“文姑娘,此画如何?我对着你的画琢磨多日,终于偷师成功,得你三分精髓,十分欢喜。谨以此画,算作恭贺高升并半师之礼,当日你在金殿之上当面窃画之举,也不和你计较了。如何?另,听闻你新店将成,送上田黄印章一枚,可如江湖捞一般,许我为永久免费食客乎?”

画下面还栓着一枚田黄石印章,色泽明黄油润,材质非凡,篆刻自不用说,商醉蝉的金石篆刻,比他的书画还值钱些。

众人一时不知道是该羡慕嫉妒好还是该惊讶慨叹好。

此时那种“想必为权势所逼应付几句”的想法早已烟消云散,商醉蝉画上语气亲昵自然,绝非强逼所能得,显然和文臻很熟,不仅很熟,用词随意中还隐含几分尊敬,更令众人惊讶的是,他还隐隐点出,文臻会画,技艺高超,他这惟妙惟肖的画风,竟然是师从文臻。

商醉蝉公开承认的半师,代表的意义,足可以傲视天下。

文臻一笑,将画和印章命采桑收了,吩咐道“传令下去,新店开业后,给商大家专门打造钻石会员牌,永久免费。”

采桑笑吟吟应了。目光在那群学生头上一转,那群人没一个人敢接她的目光,都低下头去。

燕绥却不肯就这么放过他们,闲闲地道“州学学生如今课业如何?”

学正忙上前道“如今学生们很是刻苦,读书夙夜匪懈,每日还有三篇策论三篇诗赋。”一边庆幸幸亏刺史大人增加了课业,好歹能搪塞一下这位难缠的殿下。

“既然课业刻苦,想来也定然学富五车,不然也不能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蔑视万户侯了。本王便考考你们,污卮,出自何处,何解?”

众人“……”

一直站在一边的张钺眼睛一亮,咳嗽一声,轻轻拉了拉文臻的袖子,文臻一转头,就看见他一脸“这个我知道我来帮你作弊吧”的亮亮表情。

但此刻众目睽睽之下怎么作弊,文臻忍不住好笑,八颗牙齿的笑容还没展开,就看见燕绥微微偏了头,似乎不在意地看了张钺一眼。

然后他轻轻一抬手,好像是整理了一下肩头上的衣服一般,一根小小的竹牌就到了肩后,被文臻接在手中。

张钺看着这两人公然作弊,悄悄退后了一步。

燕绥转头看学生们,长眉渐渐扬起,一脸诧异“这都不知道?”

第三百八十三章 殿下的撑腰方式

学生们羞得无地自容。

“确实生僻了些。”刺史大人温和的声音响起,“并没有载入文选之中,流传也不算广,也就是在李镜的《长安御览》,司马镇的《说文》,董期天的《韵府杂类》等寥寥几本中有记载罢了。”

张钺却道:“却也不算隐僻,最初出现于《汇赋》之中,乃前朝南靖修亦《污卮说》所出。虽不入经论总书,但学习词章者于这几本书都应有所涉猎才是。”

燕绥淡淡道:“修亦有珍爱琉璃杯,无意中为幼子取去玩耍,不慎失落污秽之中,本来冰清玉洁、剔透珍贵之物,为那尘俗污垢所染,难复光华,引为憾事。”

底下士子们此刻都已经听懂了这个题目的意思,都紧紧俯伏在尘埃中,连呼吸都不敢大了,生怕激起了尘土,自己就要成了那只倒霉的琉璃杯,或者在殿下眼里,自己等人,就是那污了琉璃杯的污秽尘土。

刺史大人在殿下心中,则是那只晶莹剔透的宝贝琉璃杯,如今却被他们的污言秽语给染了垢,殿下心中的恼恨,此刻便如这看似从容实则阴冷的气氛,沉沉地压在他们头上。

随即听见殿下轻笑道:“修心立德,珍摄自身。莫要做了污卮,莫要做那污卮的垢,更莫要污了别人的卮——望与诸君共勉。”

众人齐齐磕头:“谨遵殿下教诲!”

燕绥对文臻道:“听闻州学学子广场事迹,本王还以为朝廷又能多一批才学与风骨兼具的诤臣。不然哪能有这般能量?却没想才学不知污卮,风骨里头撑着竹竿。再如此做派,怕要耽误你湖州秋闱取士。”

“请殿下指教。”

“做人不可不谦虚,亦不可太谦虚。刺史大人给他们出几道题吧,什么时候做出来,什么时候才可踏足州学广场,一辈子做不出来,这辈子就绕着广场走。”

文臻笑,心想你就是和广场过不去了是吧?你今天就是存心要把这些士子的脸扇肿是吧?

先用商醉蝉打掉他们的自矜,再用冷僻典故扇走他们的自负,最后还不放过,非逼他们一辈子自卑不可。

“那就一诗一对联吧。要求不高,对联能对出来。诗,比我强就行。”

众人脸上一喜,灼灼写着“比你强没问题!”文臻瞧着,嘴角一翘。

杠精们,等着瞧。

虽然抄袭诗词很狗血,但是燕绥为她苦心搬了这么高的梯子,一心为她撑脸面,不洒一回实在也对不住他。

此刻忽然下起了濛濛细雨,天色也将暗,文臻一指烟雨朦胧里的湖边杨柳,道:“对联很简单:烟锁池塘柳。”

众人听着,面色一喜,第一反应,确实简单!

再一深想,脸色大变。

烟锁池塘柳,金土水火土,五行俱全!要想对上,也得对五行,却往哪里寻去?

文臻微笑。

千古绝对,你们慢慢对哈。

燕绥回头一瞥,正看见文臻唇角那看似甜蜜温和其实狡黠如狐狸的笑意。

他眼底也掠过笑意,再看一眼她身边一直关注她一举一动,见她笑也在笑的张钺,和一直微微低着头,戴着面具的苏训,眼皮微微一垂。

刺史大人真风流呐。

“至于诗嘛——”文臻也不等那些失色的士子对出对联,短时间内不可能对得出的,采桑递过她的专用小伞,她撑开,罩在燕绥头上,十分狗腿地笑一笑,目光越过濛濛雨幕,看向草地边缘一朵被雨打湿的小花,那花浅浅的黄色,因承了雨水而显得色泽明丽,边缘厚厚坠着一滴雨露,光芒流转宛如水晶花。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湖州城。”

四面鸦雀无声。

文臻心中默念,杜甫,春夜喜雨。借诗一用,诗圣千古。

一只手轻轻接过伞柄,伞挪到了她的头上,文臻转眼,便看见燕绥已经起身,闲闲散散坐在椅子扶手上,两条长腿长长地伸出去,一只手拿着伞柄,也没看她,只给她一个轮廓精致鲜明的侧面。

此时场上静得落针可闻,里里外外数千人无人说话动作,也无人奔走呼叫避那淅沥春雨,都仰头看那众人之中,高颀男子微微斜身,靠着椅子,打着伞,姿态闲适,女子立在他身后,只到他肩膀过一点,两人并没有对视,都微微侧着脸,目光透过透明雨幕,像看着这寂寥春夜,悄然喜雨,野路茫茫,江船灯明,一夜之后花重城湿,天光将山水擦亮。

无人说话,怕惊破这一霎因雨、因诗、因那一对人儿,而于所有人心中生出的无限对于美和和谐的感应。

良久,才有人长长吁气,道:“真美。”

也不知是说诗美,还是人美。

说话的是沈全期。

燕绥还在为文臻打伞,转过脸来,看着他,道:“不学无术,贱役出身,以色侍人,不堪高位,嗯?”

沈全期脸色紫涨,俯首于地一言不发。

燕绥将伞给文臻,坐下来,微微俯身,玉棍敲敲对方脑袋,笑道:“知道本王最不满意你们哪一点吗?”

沈全期愕然抬起一张满是羞愧之色的脸。

“造谣都不造准确些。”燕绥摇头,“什么以色侍人,什么攀附皇子?我倒希望她攀附我来着,但这不是还没追上吗!”

沈全期听着这一句,才恍然惊觉蹴鞠场上那位玩球高手是谁。

“以色侍人?”燕绥将脸凑近沈全期,笑道,“我和她,到底谁才算那个‘色’啊?”

众人:“……”

啊不,殿下,您这撑腰方式我们真是没眼看。

燕绥施施然站起来,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文大人这般才智,你们今日也见着了。本王本就思之寤之,辗转反侧,求而不得,给你们这群人一阵乱嚼舌根,越发希望渺茫,却叫本王如何不恼恨?”

转身随手将玉棍扔给采桑,道:“棍子给你。以后谁再说那些混账话,给本王揍他,坏本王的事,打折了腿也不亏他。”

采桑接了玉棍在手,脆生生应:“谨遵王令!”

文臻倒有些怔怔的,没想到燕绥竟然会当众这么说,这人性子疏淡中暗含桀骜,目下无尘从不折节,如今却会为了她,筑那高台送她上云端,甚至不惜自贬,不惜暗示自己不配她,以此驳斥“攀附”流言。

感动之余决定今晚一定要给他多做几个菜!

还要洗干净抹香香把自己打包好送他床上!

她大姨妈不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怀孕的,但怎么也该有五个月了,胎像已稳,更妙的是,她还没显怀。

真是老天爷怜我!

文臻一脸微笑雍容,刺史大人宝相庄严。谁看见她的脸,都会肃然起敬,觉得大人一定在忧国忧民,思考湖州民生大事。

只有燕绥瞟过一眼,精准地捕捉到某人眉梢眼角荡漾的春意,还有虽然书呆却也敏感的张钺,看看燕绥,再看看文臻,默默地垂下了头。

“时辰不早了,都散了吧。”燕绥起身,文臻很自然地微微踮起脚,将伞遮在他头顶,燕绥也很自然地接过伞,伞并不大,一旁的湖州官员有人想要再送一把伞来,立刻就有好几条手臂伸出来阻拦,有燕绥的人,也有文臻的人。

那两人却都不理会,撑着一把伞并肩走入雨幕中,淅沥的雨落在山间繁密的林叶上,深青油绿的叶片蜿蜒下晶亮的水迹,一簇一簇的野花被雨淋得丰厚沉甸斑斓更盛,倒伏在微湿的靴尖,靴尖袍角因此便也染了淡淡暗香,夹杂着这春夜春雨浅浅的涩气。

背景浓艳黯郁,那两人一高一矮的背影却因此分外鲜明和谐。众人怔怔地看着人影远去,像看见这一场春雨同样无声地润入了大地里。

……

文臻和燕绥并没有当众双双把家还,在回城的道口旁,刺史大人率领湖州百官,将马上要赶路回京的宜王殿下送上官道,便回了城。

回城之后文臻去了江湖捞自己的别业,早在她来之前,江湖捞就买下了周围的民居,予以改建,圈定了一片安全不被打扰的府邸,从江湖捞的后门转入,进入自己的三进小院,采桑正在月洞门那里等她,见了她抿嘴一笑,文臻笑了笑,抬头看见自己屋子亮起的灯火。

推开门,燕绥正坐在几前,手中拈着几朵玉兰花,端详着面前一只敞口白瓷花瓶,似在考虑往哪插更美,玉兰花丰厚如玉的花盘沉沉搁在同样如玉的掌心,衣袖闲闲垂落,露一截精致腕骨,灯光映在他修长指尖,宛若透明。

随即他长眉一扬,状似不经意地一插,整束花却霎时便生动起来,玉兰尊贵而杜鹃娇美,蔷薇粉嫩九里香颤颤巍巍,樱花错落有致点缀,花瓣上都莹莹闪烁着雨珠,更多几分润泽鲜活。燕绥将花瓶随手一转,微微抬眸,花枝间看过来的半张美人容颜,看得文臻呼吸一窒。

随即她笑道:“以色侍人?”

燕绥抬起眼,淡淡道:“大人满意否?”

文臻走过去,双手搂住他脖子,在他耳边吹气,“人比花娇,满意之极。”

“还逃吗?”

“这是我的地盘,我往哪里逃?”

燕绥一反手,将她逮了按坐在自己腿上,道:“那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要逃?当真就那么厌了在我身边?”

“我对你的讨厌呢,是有那么一点点……”文臻伸出手指,比了个很小的手势,笑嘻嘻地看着燕绥微沉的眼色,“比如有点霸道,有点自以为是,有了我之后对这世间还是不够在意……但是我也喜欢你更多更多,”张开手掌将他抱住,“比如其实为了我已经改变了很多,比如你在我身侧才有的人间烟火气,比如你待我的所有说出口和不说出口的心意,以前我以为你都不会说,尤其不愿公开表达,可是今天我看见了,只要我需要,只要你觉得我需要,怎样你都会为我做,这一点也许别人会觉得很容易,可我知道对你来说这有多么不容易,所以我要谢谢你,并且也要最直接地告诉你,和你在一起,我从未害怕后悔过。而我所选择的一切,最终目的还是为了长久地和你在一起。”

“包括这个湖州刺史?包括拒绝我的人?”燕绥的眼色黑白分明,却看不出喜怒。

“包括。包括我所做的所有选择。”文臻摸索着他的腰线,觉得他好像瘦了点,“多吃点啊,我的公举殿下。”

“这不是厨子们做得都没你好吃么。”燕绥懒懒地摸着她的腰,很是不满地嗤了一声,“你倒好像胖了。”

文臻柳眉倒竖,“哪里胖了?哪里胖了?”唰地一下脱了外头宽大的罩衣,露出里头的束腰襦裙,骄傲地挺了挺腰,“瞧瞧,十八寸细腰美少女依旧在!”

燕绥目光在她腰上掠过,停了停,文臻盯着他,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显怀迟,看样子燕绥是怀疑的,但此刻这一着,他困惑了。

文臻特意很久之前就一直在他面前穿宽大衣裳,就等着这一刻脱了衣裳显出束腰,此刻奸计得逞,心情大好,将燕绥推倒,捏着他耳垂低笑道:“小妖精,还怀疑我怀孕呢?想得美,我是要入阁拜相的事业型女强人,怎么可能那么早弄个拖油瓶给自己碍事?”

燕绥揽住她的腰,叹息一声道:“如此也好。不然我也不能安心走。”

“回京?”文臻算算燕绥这路走得有点慢。

“先回京。之前顺路去了趟大荒,之后可能去普甘吧。”

“你去过大荒了?”文臻有点诧异,没想到他速度这么快。

“何止大荒,沈梦沉那里的桑石我又想法子拿来了。”燕绥却似乎不想多谈大荒。

文臻却兴致勃勃地趴在他身上,一边捻着他头发一边问:“大荒怎么样?是不是特别荒凉?你没和主政的人再冲突吧?那地方有什么八卦……大荒黑水泽那几种药你都拿到了吗……咦你的头发怎么有点……”她手指捻了捻,又捻了捻,觉得燕绥的头发好像和以前有点不大一样了,虽然顺滑如故,但发质好像更硬了一点,颜色却浅了点。

燕绥却忽然拿下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握在手中,才道:“药拿到了,大荒蛮荒之地,没什么好说的,目前主政的是一个看似高洁的疯子,还有一个看似风骚的女疯子,那两人之间倒是挺有你说的那什么……八卦的,不过我看一个自以为是,一个自作聪明,想要凑一起,没个十年八年,也难。”

文臻听得吃吃笑,道:“不知道你我在别人看来又是如何?”转而想起,不如何,这几日湖州百姓嚼舌根听得还少了?她却不想和燕绥谈这个话题,伸手又去摸他的发,燕绥又一摆头避过,道:“我这两年可能不常在东堂,所以今日来这一趟……湖州里里外外不安分的人太多,我也无法替你都扫荡干净,再说也不能都扫荡,该拉拢的,该处置的,你自己定章程罢。”

文臻嗯了一声,替他拢了拢微乱的发,轻轻道:“其实你无意荣华,我却也未必贪恋富贵……”

两人都没再说话。

有些话不必再多说。

燕绥觉得她想做这个刺史,想要青史留名,想要改善东堂百姓的饭桌,想要以美食治天下,所以哪怕因此要面对分离,也依旧默认并以最稳妥的方式出面支持了。

皇子不能和大臣交结,为了给她张目又不给她带来麻烦,他今日以教训燕绝为名目出面,又以湖州士子辱及他声誉为名追究,事事处处都光明磊落,让人无话可说。

但以他的性子,其实本该是想和她在一起就在一起,想帮便帮,并不会理会这么多,却为了她,忍了,让了,想了。

哪怕不知真相,并不理解她为什么要逃,甚至可能理解为她想挣脱他,成就自己的事业,也依旧认了。

这才是最让文臻感动的点,然而于她来说,她亦有无数心意无法对他说明。

比如她虽有雄心壮志,却也并不是非实现不可的。

比如他若有意躬耕田园,她也乐意为他回归乡野,亲手执炊,做一对最普通的夫妻。

荣华富贵,千秋声名,真的没那么重要。

但是她不敢。

燕绥性情如此恣意,从朝野到世家,满朝皆敌,皇帝心思难测,母妃敌友难明,他一旦不能拥有权力,不能自保,面对的会是什么?

他早已成了开弓的箭,不能退,退便是死。

别说他不能失去权力,就连她都不能稍稍软弱,否则便会成为拖累,害死自己害死他。

更不要说失去权力也就有可能失去治愈的机会,以后病发渐重,又要怎么挽救。

她才能越显,在朝中地位越重,在民间声望越高,多少也算得一个筹码,令陛下博弈之时,为燕绥多掂量一刻吧。

“对了。”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忍不住问燕绥,“你怎么知道我会那些对联诗词,想到要我出题目考士子?”她想到一个可能,又追问:“是见过和我一样,行为思想奇特,且能背诵无数佳句好词的人吗?”

第三百八十四章 掀起了你的假发来

这是让她有些奇怪的一个点。作为一个穿越人,她并不想借助前一世的知识和科技来改变这个世界,害怕会因此出现一些不可挽回的错误,影响真正的未来和历史走向,她自认为一个普通人,承担不起改天换地的责任。便如前人诗词这些,也不愿意剽窃为己用,影响文脉气运,平日里很少在燕绥面前搬弄这些,燕绥又是如何确定她能难得住那些士子?

燕绥笑而不语,心道你倒是聪明。确实,那个疯子女王在大荒搞出的那些诗词,让一只鸟嘲尽天下文人,她既然和你来自一处,她那样左脸写着“不学无术”,右脸写着“胸大无脑”的女人都知道,你如何不知道?

只是你俩都有各自的骄傲,平常不愿拿来用罢了。

嘴上却道“你平日里便是连梦话都甚是有文采,我便知道你一定弹指便能叫那些半瓶水晃荡的书生虎躯一震倒头就拜。”

文臻呵呵一笑,心想扯,你特么地又扯。

这人一定有事瞒着她。

桌上忽然飘下来一张纸,文臻看见不禁一怔,“这是什么?”

“我让君莫晓送来的你的一日三餐菜单。”燕绥道,“你每日五顿。最早的一顿卯时初,最迟的一顿子时左右。睡得太迟,起得太早,长此以往,必伤身体,我知你为湖州事务操心,但你才来几日,何必如此着急。以后不许这样了。”

文臻没想到这个万事不上心的人,竟然能想到查看她的起居,暗暗庆幸自己的养胎方子都是自己亲自弄,方子也背熟后毁了,忙笑道“那不过是偶尔,偶尔。”

“湖州的赋税有问题。往年的账目如果查不出端倪,那就必然已经销毁了旧账,另做了天衣无缝的给你。但是有些积年老吏为了留上一手,多半都会再私下截留一份账目。你可以从此处入手,莫要太过焦虑,赋税事情太大,经手之人无数,决计不可能毫无痕迹,而且毕竟是过去的事情了,也不可能追回,关键还是今年的赋税要看能收上多少。”

“前任刺史离开后,刺史府的薄曹和师爷全部都离开了,人也找不到,不知道是不是被灭口了。其余各级衙门的师爷,私下也有派人联系过,但是各有统属,这样的大事,自然也是半点口风不露的,没有账簿,便是有百姓作证也是无用。不过此事还是得尽快解决,便如你所说,之后的赋税才是关键,只是今年秋赋拿出来的定额,只怕还是原先的标准,而一旦低了,百姓得了好处,也万万不肯说出真相,那就真的没有办法揭开之前的问题了。”

之前多收的赋税如果没能拿到证据,今年秋赋,有文臻在,湖州官员肯定拿出的是低额的那一档,百姓税额减少,乐见其成,自然不会再承认之前赋税重,那么文臻想要适当增加湖州的赋税,也就不可能了。

东堂可能将要有战事,陛下想要的是湖州发挥产粮大州的作用,做不到这一点,就是文臻失职。

“其实也不一定非要找师爷以及查官府的钱粮簿子,毕竟赋税从缴纳开始,直到运送……”

文臻脑海中灵光一现,顿时明白了燕绥的意思。

漕运!

赋税钱粮是要从水路运送往天京的,湖州漕运发达,漕帮的主码头就在湖州,历年运送钱粮可不仅仅是官船,通过漕运运粮所动用的船只、人手,走向,应该都有记录可寻。

一直以来,她的心思都在一年三赋之上,一直在寻找一年三赋的相关证据,现在想来,这个一年三赋倒是疑点甚多,倒像是有人故意引她往那方向去查一样。

燕绥忽然将她一拉,道“你我如今难得相聚,说那些废话做甚。这些芝麻绿豆事儿,你便和你那什么张钺苏训一起讨论便是,何必问我。”

文臻吃吃笑,忽然道“我忽然想起一句话。”

“嗯?”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

“嗯?”

“……醋醋醋醋醋醋醋醋茶!”

文臻眼珠子乱转,做出一副满地收拾飞醋的模样,燕绥坐起身,手肘支在膝上看她装模作样,唇角微微一勾,却是一个微带鄙薄的笑意,道“你若无心,便离那两人远一些。你在那州学广场之上,当众把张钺那个书呆子夸成了什么样子?他当晚回家半夜都没睡着,在院子里瞎转,一边转一边说什么,人人讥嘲侮辱于她,她不为自己辩解一句。那学生不过骂我一句,她便为我挺身而出,士为知己者死,唯有将此身报效耳——你听听!”

文臻“啊?”

燕绥“啊什么啊!拈花惹草!”

文臻“啊不是!我那是不是,啊是,我那是立威啊!人家骂我,我是刺史,我总不能对骂回去,但是人家骂张钺,我却可以趁机喷回去啊,一来出一口心中恶气,二来也拉拢一下张钺的心……啊不不是拉拢他的心,是拉拢他的忠心!忠心!啊殿下!”她扑到燕绥膝头,扬起甜蜜可爱四十度天使角度,“我那是市恩卖好,是千金买骨,是逞心机,如何能和我对你的赤诚热爱相比?你这是在侮辱你自己啊!”

燕绥斜着眼睛看她,一手抄住她腋下,将她兜在自己怀中,额头抵着她额头,阴恻恻地问“那么,苏训呢?那么一张脸,天天在你面前晃,你什么意思啊你?我是该理解为你思念我过甚所以弄了个西贝货聊表安慰,还是该提前准备着有朝一日被什么阿猫阿狗撬了墙角后院失火?”

文臻盯着自己面前这双眼睛,近距离杀伤力更大,那比常人更大更黑更明澈的瞳仁,倒映着自己的大头影子,大到令她脑子有些迷糊,总觉得有哪些事不大对——好像是她和燕绥闹别扭来着?好像之前一直是她占上风来着?好像她没欠燕绥什么来着?好像明明是她对燕绥有意见来着?怎么现在就成了他对她兴师问罪了来着?

她一边想,一边觉得燕绥的嘴唇好像有点干,一边道“……那个人啊,我总觉得很奇怪,你说哪来和你这么像的人?对于很奇怪的事,我喜欢先放在眼皮底下看着……哎呀你的唇怎么这么干……”说着笑嘻嘻凑过去,舌尖伸出,在他唇上舔了一下。

这一舔便是天雷勾动地火,燕绥猛地一用力,文臻便软软地贴上了他胸膛,随即嘴唇也被他轻轻咬住,一时丰腻邂逅柔软,彼此的肌肤里似带了电和细微的小钩子,勾魂也荡魄,耳边深深浅浅的喘息也似过电般,噼噼啪啪一阵乱响,数月不见的思念化为春水,流过血管又化为沸腾的小泡泡儿,在彼此相触的每一寸肌肤中升腾喧嚣,燕绥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去解文臻的腰带,文臻却似乎想到了什么,在他身上扭,一边扭一边笑道“叫你吃吃吃吃醋醋醋醋醋……酸死了……这两人还在我身边……这以后还有得吃……你可不要动不动吃醋跑来……坏了事……既然这样……”忽然她挣脱起身,发出一声哨声,片刻后,屋外有脚步声,文臻勉强用冷静一点的声音道“叫苏训把我东厢房柜子上一个黑色的大盒子给送过来。”

屋外,采桑声音有点意外地应了,又过了片刻,苏训比较稳定的脚步声响起,声音听来略有些低沉,文臻低笑着将燕绥一推,顺手又摸了一把,燕绥长腿一夹,文臻已经笑着起身,简单整理了一下衣裳,燕绥坐起身,将袍子整理好遮住,那边文臻拉开门,苏训没敢抬头,廊下灯光的光影里,他脸色似乎有些发白,微微躬身双手送上盒子。

文臻接过,也没关门,淡淡道“下去吧。”

她转身对燕绥笑道“给你准备了一件你没见过的衣服,可惜就是不大应季了,不许说手艺不好。”

燕绥笑道“去年做的大裤钗儿我还穿着呢,没想到旧衣裳居然也挺舒服的。”

两句对话,门缓缓拉上,苏训微微抬头,看了纸门内那人一眼。

之前湖边殿下锦衣大袖,众人围绕,他习惯性在人群之外,并没有机会凑到面前看清他的脸,此刻当面,看着那暖黄灯光下迎着那女子微笑的男子,像看见漫天风静雪收,灿烈的星光趋于永恒。

他不禁有些恍惚。

想要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最终还是停住了手。

像吗?真的像吗?

也许是像的,但此刻却根本不敢这么想。

有一种容光风神,令人自惭形秽。

屋内,文臻和燕绥都没再讨论苏训这个人,文臻从盒子里捧出一件白毛衣,毛衣的毛线是她从大燕回来的时候,经过羯胡草原时,特意收集的上好的羊毛,请当地的手巧牧民捻成了毛线,其间也试验了很多次才成功,又做了几根棒针,之后路上一直慢慢地织着,到昨日才完工,本想找机会让人送去天京,可巧燕绥自己拐过来了。

怕染色染不匀反而坏了好不容易得来的线,干脆就是本白色,毛衣织得宽大,可以套在袍子外面,文臻将白毛衣往燕绥头上往下一套,又将他发冠解开,头发散开,撑着腮笑吟吟地看他,果然白毛衣自带温柔光环,暖黄灯光下乌发流泻锁骨一抹宽松白毛衣的燕绥,让文臻想起“斯文禽兽”这个词,危险又禁欲,柔和又魅惑,前一秒衣冠楚楚,下一秒浪到没边。

燕绥自己大抵并没有这样的自觉,他低头看着这件怪怪的衣裳,笑道“倒也舒服,回头给你自己也织一件,咱们穿一样的。”

“情侣装吗?殿下就是有想法。”文臻笑,却并不想,天知道打件毛衣花了她多少工夫,也就燕绥能让她忙里偷闲了。

燕绥忽然抓起她的手,道“新添了茧子。”低头轻轻吹了吹。

他温热的呼吸掠过她指尖,湿湿热热,文臻心弦一颤。

她并不是那种细嫩无暇的手,手上茧子不少,大多都在细微处,燕绥却能一眼看出茧子新旧,增添多少,他这是多将她的事放在心上?

盒子里还有很多纸包,文臻一一数给燕绥看“很长时间不能在你身边,做菜是不大可能了。最近又研发了一些小零食,还有一些调料和一些酱料,牛肉干、肉松酥饼、话梅条、金瓜条、金桔条、蛋酥、小黄鱼条、泡椒鸭掌……肉类的记得先吃,这个时代防腐做不好……这里是下饭菜……香菇酱辣酱虾酱秃黄油干贝酱野菌酱……以及一些菜谱,好歹给你调着胃口。你不大喜欢吃火锅,回头我到处开家常菜馆,让你到哪都能吃到好不好?”

盒子里一袋袋一罐罐整整齐齐分门别类,袋子肉类是一色的,蔬果类是一色的,瓶子是统一定做的,连瓶子上的封条都是一种风格的,充分照顾了某位强迫症患者的感受,燕绥微笑看着,眼神却渐渐越过那些常人难得一见,文臻花了很多时间和功夫制作的美食,落在她最近显得略略丰腴和柔软的腰肢上,“……蛋糕儿,还有一样最想吃的,你忘记准备了。”

“嗯,什么?”

“噗。”一声,灯火吹灭了,灼热柔软的身躯覆上来,“你啊!”

“哐当”一声,也不知道是桌子还是盒子,被撞倒了。

“呼啦”一下,白毛衣被脱了下来,远远地抛在了一边,腰带早就散了,这一脱十分急色和大力,因此便牵出一截玉白劲瘦的腰,在月色下肌理分明。

有人在吃吃地笑,光裸的膝盖和地板接触的声音咚咚微响,听着倒像是令人血脉贲张的心跳,衣服落地的声响也十分狂放,白色的影子东飞西飞,落在桌子上,书案上,榻上,窗边,书案上的笔架被带倒,再被雪白的脚丫子踩上去,脚娇小柔软,趾甲晶莹如贝,被那笔咯着了,轻轻哎哟一声,忽然想起了什么,将那上好狼毫捡起。

咚地一声,不知道谁被推倒,然后是文臻的轻笑“不,我要在上面!”

翻身上马,气吞山河,双手一分,襟袖大解,却又不急着攻城掠地,笑嘻嘻拿了那毛笔,在唇边沾了沾,笔尖在他胸上打转,昵声道“我要为你写一首诗。”

燕绥躺着,半阖着眼睛,一手抚着她柔润曼妙的腰窝,思衬着适合放几颗珍珠,一边懒懒地道“不能比先前那首花重湖州城差。”

“是写‘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不好不好,太直白。”文臻拎着笔装模作样思考,摇头,“还是‘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不好不好,太杀气腾腾……”又或者“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不好不好,不应景儿……要么还是画一个我吧,画一个我在你心头坐,日日同你香衿卧……”手中笔有意无意绕着圈,柔柔软软,撩撩拨拨,须须痒痒,燕绥倒吸一口气,轻声道“大人,都乃佳句,请赐墨宝,有点冷……”

文臻咭地一笑,“冷吗,那我给你热热……”抛了笔伸手拢在他心口揉来揉去,为那弹性光滑满足地长吁一口气,燕绥却就势将她一拉,笑道“画一个你在我心头,不如揉一个你在我骨血中……”温暖软滑肌肤相贴瞬间,也不知是微冷空气相激还是因为等待太久,两人都微微颤了一颤,而窗外风携着夜雨越发地紧了,簌簌卷了落花撞击在窗棂上,沙沙地响,却掩不住屋内那些或柔腻或激越的动静,那些浅浅的笑与呢喃,与那茄皮紫釉狮耳琴炉中袅袅升起的龙涎香纠缠逶迤,静静覆盖了静室内纠缠的躯体。

后半夜的时候,风雨渐歇,室内也渐渐安静,隐约有低低语声传来。

“……这一夜雨不小,看窗纸上残花被打的……哦不,不能这么说,得风雅一点,叫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行了,抄来的句子就别用上瘾了,不过这句子不错,用在你身上也合适,你瞧,绿肥……”捏一下,“红瘦……”再捏一下。

“啪”一声也不知道打在了哪里,声音清脆,随即是燕绥鼻端的哼笑声,低而懒,“你今日倒得趣儿,也不知道哪开了窍,赏。”

“谢殿下赏,殿下也不错,龙精……”捏一下,“虎猛……”再捏一下。

燕绥似乎又哼了一声,然后一个翻身,文臻却早已灵活地一个翻滚,从他身下滚出去,忽然伸手一掀。

一头秀发悠悠落地。

燕绥如同被点穴般顿住。

------题外话------

给没看过女帝本色的亲们解释一下,这一章对应女帝中,燕绥在大荒被女帝男女主合力烧掉了头发,怎么剪都不对称,一怒之下干脆自己剃了光头的情节。那时候是第二年的年底,几个月后,咱们的殿下正好是俊帅短发,假发是很美的,但是是瞒不过小蛋糕的,给掀掉假发是大快人心的,我还是一个很体贴的作者的。

第三百八十五章 大棒和甜枣

文臻也顿住了,盯着地上那一团黑色的长发,这辈子她脸上就没出现过那么真实震惊的表情过。

再缓缓将目光移到燕绥身上,果然是一头短发,从发量来看,当初一定曾剃了光头。

光头……

大概当头下假发雨也不能有这般震撼的效果。

半晌她喃喃道:“殿下你好吗,殿下你还在吗?殿下你还是你吗?”

燕绥咳嗽一声,摸摸头顶,庆幸经过了几个月,已经不是光头,也就是短了点,但还是好看的。

文臻转头看他,此刻却没心情欣赏短发俊帅比现代那世超级明星还靓仔的殿下,“你、的、头、发、呢?!”

这天下谁能祸害了燕绥的头发?

文臻天崩地裂且十分狗血地想到了一个可能,不是他那什么病发作了掉光了头发吧?可以前他疑似发作的时候也没掉头发啊。

还好燕绥接下来的回答拯救了她狗血的联想。

“剃掉了。”

“……谁剃的?”

文臻一句话正中中心,反正不可能是殿下自己剃的。

殿下不回答了,殿下一只手来摸她,一只手去抓那假发,妄图两手抓把事端都消弭。

文臻灵光一闪:“不会是你说的男疯子和女疯子吧?”

燕绥哼笑一声,已经抢过假发,端端正正戴好,文臻看见那动作,忍不住哈哈哈哈抱着肚皮打了好一阵滚。

一边笑一边道:“这谁……这谁这么缺德……缺德得……正中我意……我要去信感谢……我要和他拜把子……我要和她结为姐妹……哈哈哈哈我的光头绥啊哈哈哈真可惜我没跟去大荒!”

“你焉知他们不惨?”燕绥冷笑,“我的头发那么好剃的?”

文臻笑得抱着他的大腿发抖,喘息地道:“……亲,没事多晒晒月亮……多晒晒……长得快……”

燕绥面无表情地道:“不,多吃醋才长头发,你在湖州,没事就能喂我多吃几口,明年你可以见我秀发三千丈了。”

文臻又笑:“化悲愤为长发嘛……那我在湖州头发早该长成禁婆了哈哈哈……”

文臻笑了一阵,燕绥再不肯说大荒的剃头经历,却又伸手来攀她的腰,文臻灵活躲过,再起身时已经披上了大氅,摆手笑道:“不来了不来了,笑累了笑累了。殿下枕戈待旦,我却力倦神疲,暂且鸣金收兵,且待来日再战。”

“来日,来日却又要到何时?疆土未定,四海未宁,卧榻之侧,虎狼酣睡。”燕绥坐起身,扬眉笑,“莫如今日便大战三百回合,杀个酣畅淋漓,只是这样怕是要叫那梁上君子等急了。”

说到“梁上君子”时,头顶上刚刚起了风声,燕绥手指一弹,啪地一声头顶屋瓦碎裂,一条黑影落下,手中刀剑明光一闪。

那人刚刚跃上屋顶还没站稳就被发现,仓皇之下倒也算反应快,趁势手中长剑当头劈下:“奸王!拿命来!”

随即外头猛然暴起一声大喝:“有刺客!”

声音很近,很熟悉,文臻眼底露出笑意,吹了一声口哨。

那声音响起的时候已经到了头顶,随即一簇火光一亮,一个火把就要扔下来,但火光一亮便一灭,然后砰地一声,一人被踢了下来,那人刚跌下来,文臻便扑了上去。

文臻扑上去的时候,已经制服刺客并穿好衣裳的燕绥也已经起身,他身后中文已经整理好包袱,燕绥飘身而起,和文臻擦身而过,文臻恰在此时回头,两人脸颊相触,嘴唇相接,于这对敌的电光石火之间,匆匆接了一个告别的吻。

然后两人同时说了一句:“保重。”

这一切只发生在刹那之间,然后文臻迎上那个后跌下来的人,一拳将他接住,先是啪地清脆地揍了他一个耳光,然后抓住他手腕带着他转了一个圈向前一推,此时燕绥回头一笑,穿窗而出,后方,中文拎起那个先跌下来的刺客,他的剑还在手中,中文拎着他转了半个圈,正迎上了文臻推过来的那个人。

人影一闪,中文背着大包袱,跟随在燕绥之后,无声穿窗而出。

然后嚓一声,屋内的烛火亮了。

将屋内的景象照亮。

拿着剑的黑衣刺客,正刺向定王燕绝。

燕绝一脸的惊骇欲绝,脸上还有一个掌印。

大抵是还没明白想来捉奸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文臻站在一边,似笑非笑。

脑子是个好东西,前提是得够大。

想要抓她和燕绥的奸情好弹劾她和燕绥私下交联?在下半夜睡得最沉的时候弄个刺客,再假装抓刺客冲进她院子,撞破她和燕绥?

确实,她和燕绥在一起的时候,不会让护卫靠近,院子确实是最空虚无人守卫的时候,但是燕绝的脑花明显沟回不够,对于燕绥来说,护卫真那么重要吗?

刺客来的时候,燕绥擒下刺客,燕绝跟来的时候,她让隐身的冷莺赶来,一脚踢灭火把,踹下燕绝,然后让刺客和燕绝面对面。

现在,剧情该她主导了。

人声鼎沸,火把晃动,足够多的人冲进了院子,护王驾,保护大人的喊声闹成一团,哗啦一声门被大力拉开。

此时刺客冲力控制不住,一剑正向燕绝刺去。

文臻忽然扑了过去,大叫:“保护王驾!”赤手空拳一拳击在剑身上,铿然一声长剑被击飞,夺地一声钉在横梁上悠悠颤动一片明光闪烁。

与此同时文臻大力将燕绝往身后一拉,燕绝被她拉得一个踉跄,猛地撞在墙壁上,砰地一声眼前金花四射。

此时文臻的护卫已经冲了进来,将刺客擒下。燕绝想要甩脱文臻,却发现这娘们的手铁钳一样,紧紧卡着他的胳膊,痛得他想惨叫,他撑着面子忍住不叫,一抬头却看见文臻一脸紧张之色,连声问他:“殿下没事吧?殿下可好?”顿时一口气哽在胸口,险些吐出一口老血来。

这还没完,文臻又好像才看见他脸上掌印,仔细瞅了瞅,歉然道:“殿下啊,你说你半夜冲进我屋子做甚,我把你当登徒子了,给了你一耳光,对不住啊。”

燕绝这下真想吐血了。

文臻一回头,满院的火光里,竟然看见湖州好些官员,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这些人接触到她的目光,也心中发虚,当先黄青松嗫嚅道:“刺史大人,我等是应定王殿下召唤,在驿馆伺候着的……”

他解释了几句,挑春节完毕之后,按规矩,湖州几位官员送定王殿下回驿馆,可巧定王殿下住的驿馆离江湖捞的这个小院并不算远,定王殿下回了驿馆之后,不知怎的便说身体不适,殿下不适,湖州官儿们自然不能走,于是又传大夫,又亲自伺候着,一直折腾到下半夜,然后忽然,就闹刺客了,刺客一击不中便走,原本生病的殿下忽然也不衰弱了,竟然亲自起身追了出去,湖州官儿们只好也点齐了护卫衙役跟着追来,这一追,就追到了刺史大人的住所。

湖州官员们也不是笨人,看如今这情形,哪里不知道有猫腻?但很明显,想坑刺史大人的定王殿下,又一次被坑了。

现在的情形,变成了刺史大人勇救定王殿下,殿下还欠了刺史大人一条命,毕竟那刺客那一声大喊,喊的可是“奸王!”

燕绝此刻也觉得仿佛吃了一肚子的苍蝇,喊“奸王”是他的授意,就是要一口叫破燕绥在文臻这里,算准了这两人恋奸情热,燕绥绝对舍不得不过夜就走,两人纠缠半夜,下半夜也应该睡熟了,谁知道这两人睡觉也睁着眼睛!

文臻看着他,甜蜜的笑意里微微一抹冷,亲,你自幼有容妃宠爱保护,长成后性子烂漫皇帝也无约束,富贵闲王,最大的痛苦也不过是被哥哥欺负。你过过燕绥的日子吗?你试过从娘胎便被暗害,生来有母便如无母,三岁便被迫出宫,因才智出众自幼便行走于风口浪尖,少年起便承担了与这世间最黑暗庞然大物周旋重任的人生吗?他永远睁一只眼睡觉有什么稀奇?他还永远一只脚踏在地狱和血火之间呢,那滋味你尝过吗?你想都想象不到吧!

心间一股戾气涌起,她笑得越发欢快,手指重重一捏燕绝胳膊,将他往屋外一扔,扔得这个瘸子一个踉跄,才朗声道:“定王殿下,今晚刺客当面,我救了您,这救命之恩,下官也不图您报答了。只求您两件事,一来您是皇族,我是大臣,咱们君臣有别,这半夜三更您亲身往我屋子里闯这种事儿,我当不起,也请您以后千万别介,别的不怕,就怕月黑风高的,误会您是刺客,下了杀手什么的,您冤枉下官更冤枉。二来……二来还没想到,等想到再说,想来定王殿下恩怨分明,这恩将仇报的事情总是做不出来的,下官在此多谢了。夜深了,诸位还是早些安歇吧。男女有别,本官便不留诸位了。”

砰地一声门关上,里头传出文臻对手下的吩咐:“把这刺客拉下去,好好审,务必审出是谁主使来刺杀本官的!”

湖州官员面面相觑——明明刚才要占恩情的时候一口咬定是刺杀定王殿下,现在要栽赃,又改口说是刺杀自己,咱们这位刺史大人,真是……啧啧。

这还没完。

远处屋脊上忽然出现一个人影,有人认出是宜王殿下身边的护卫大头领。

中文扛着一个大包袱,遥遥站在屋顶上,对着燕绝施礼,道:“请定王殿下安。卑下奉宜王殿下命,折转回来向刺史大人索要一些零嘴儿,不想遇见这被刺一幕。殿下放心,卑下一定会向我家主子转告,我家主子也一定会转奏陛下,给定王殿下索一个公道的。”

说完从袋子里摸出一袋薯片晃晃,躬躬身,走了。

湖州官员:……您和您主子这示威示得可真缺德。

不用想象宜王怎么转告陛下,这事儿任谁一听都知道定王有问题,这刺客如果要刺定王,就该发生在驿馆,如果要刺刺史,定王就不该出现。现在这种情形,足够陛下浮想联翩,保不准夺嫡都能联想出来。

“噗”地一声,燕绝一口血,真的吐出来了。

……

天光渐渐亮起的时候,山野间响起啃薯片咔嚓咔嚓的声音。

中文德语等人围成一圈,看着殿下啃薯片,想着那一口的脆、香、薄,悄悄地咽着口水。

但也只能看着,不能吃,文姑娘给殿下的零食,谁也别想染指。上次有一个毛贼,无意中嗅见了他携带的殿下的零食的香气,偷了一包,直接被殿下按爆了脑袋。

中文一边咽口水,一边轻轻按了按自己腰间,他腰间有小包装的薯片,是文姑娘另外给他留的,用文姑娘的话来说,她知道殿下的尿性,给他们几个护卫另外准备了,包装都不一样,让他们吃的时候躲起来,悄悄的。

燕绥吃了几片,大抵是个双数,然后停手,德语接过袋子,小心地将撕开的口子用专用的夹子夹好,中文递过雪白的帕子,燕绥一边擦手,一边道:“日语,中文怎么还没回来,又去偷吃了?”

中文手一顿。

片刻后,燕绥手一顿,又看了中文一眼,就像方才没有说过那句话一样,道:“中文,拿着帕子发呆干嘛?扔了啊。”

中文道:“殿下,你嘴角沾上薯片屑了,我给您擦了。”

不等燕绥回答,他伸手给燕绥擦嘴,帕子顺势在燕绥鼻下一抹,然后将那团帕子握在掌心。

燕绥回头看了他一眼。

中文低头,日语德语英文转头,片刻后,日语冒冒失失地道:“殿下,要么咱们不回京了,直接去大荒吧。”

德语却道:“殿下,上次那颗药,是不是在文大人那里?”

“不,在我这里。”中文取出一个小盒子,“殿下,文姑娘悄悄给我了,您就把药吃了吧。”

燕绥一手把药推开,“唐羡之碰过的东西,你们也敢让我吃?”

“您不是说应该没问题么?”

“留着吧。还不到时候。”

看着燕绥走开去,中文怏怏叹口气,知道殿下的决心谁也不能更改。

一行人走入山野小道,没有走官道,燕绥所经之处,不断有山兽尸首倒伏,鲜血流了一地。

中文在路过一个水塘时,将攥了一路的帕子扔进了水塘。

雪白丝帕上一缕血迹在水中悠悠散开。

……

燕绥走后,燕绝安分了一阵子。

因为给气病了。

定王殿下之前就给燕绥文臻轮番恶整过,伤了体质,靠着皇室好药和年轻人的好体质,慢慢倒也扛住了,可入了湖州之后,连番折腾受气,终于又病了。

如此,文臻也算省心了许多。

虽然有燕绝生病这个好消息,但是挑春节上带回去的那个和绣球有关的凶手,最终还是没有审理出来,那人在牢中还是自尽了,说是自尽,但到底是否如此也难说。虽然文臻把潘航派去亲自看守,依旧没能阻止这一情况发生,文臻也没多责怪潘航,毕竟湖州被渗透得太厉害,又不能一股脑儿都把人换掉,文臻倒是趁此机会,将湖州大牢清理了一遍,把有嫌疑的人统统清退,让张钺根据近些日子的观察,重新提拔了一批人,顺势把潘航带来的人安插进去,最起码要把湖州刺史官衙先牢固掌握在自己手里。

这些日子,除了照常事务,往日账簿清理之外,她又将张钺和潘航派去联络查漕帮的事。同时也在查治中黄青松,这位在她就任刺史时候形迹可疑,不过这位很是谨慎,一口咬定当初一切都受王别驾指使,自己不知内情,平日行事也很小心,暂时还抓不着把柄。

湖州官员暂时还挺老实,文臻便把心思放在湖州军权上。调来湖州兵防图和名册看了,湖州在册兵员三千人,由兵曹龚鹏程主管。城外十里迎蓝山下大营驻扎州军三万,兵力不少,按说地方兵力无需这般强盛,可能还是为了防备相隔不算远的唐家三州。

这日休沐,她还在衙内和张钺两人加班,两人再次翻开历年湖州赋税中关于丝麻的定额,算了算数目。

上次在小叶村,寡妇和文臻说起交丝麻要靠买,引起了文臻的注意。在着手钱粮调查时,也查了查丝麻的事。

潘航报上近日调查关于百姓每年交丝麻时候的购买渠道。先是查到湖州几位富商身上,富商从云州等地运来丝麻赚取差价,看上去好像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再查富商的原籍,身边人的行踪,关系网,渐渐线索便汇拢到一个地方。

定阳。

看见这个地名的时候,文臻和张钺对视一眼,各自眼神一跳。

文臻忽然问张钺:“近日给你送礼的人还那么多吗?”

她这话问得,如果多心的人,难免要想到,刺史大人这是在打探什么?刺史大人在我身边安插有人,知道有很多人给我送礼的事?然而张钺却完全触不到这个点,坦然点头道:“更多了。但现在张伯得了我的嘱咐,连我的门那些人都不让进了。”

文臻点点头,道:“下次再有人送礼,你就收了。如果对方试图通过你来接近我,你就给他机会。”

张钺有点茫然,想了想,道:“大人是要引蛇出洞吗?”

文臻一笑,心想张钺是个有悟性的人,这才在她身边几天,已经能触类旁通了。

“你发现没有。我自来到湖州,麻烦不断,但几乎没有性命之忧。你知道这说明什么?”

“愿闻大人教诲。”

“不要这么客气……说明对方只是想给我教训,把我打服气了,等我惶惶不安了,下一步便是打完棒儿给甜枣儿了。这个甜枣儿,你且接着,不接,怎么能确定谁在背后打棒儿呢?”

张钺又开始闪亮星星眼了:“大人英明!”

文臻呵呵一声,觉得实在接不住张大人热诚又直接的崇拜眼神。

不过还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到,中午张钺回去了一趟,没多久就带来了非常丰厚的礼单,还有一封请柬,说是一个林姓富商请他代交的,诚意邀请刺史大人三日后城内藏珠湖游船赏乐。

那个富商,正在潘航调查的,进行丝麻买卖的富商之一。

文臻当即应了。忽然寒鸦来报说又有人上门送礼,并递上礼单。

文臻一看落款便笑了,把礼单递还给寒鸦道:“你且代我回复那位公子,既要感谢,当日说过愿请我一赏他家别院美景的,如何又送这些俗物来?”

不多时寒鸦引了一个少年上堂来,正是那日挑春节被人欺辱的少年毛之仪,见了她便露出欢喜之色,说是要感谢刺史大人那日洗脱冤情之恩,其父已备薄酒庶馐,特邀请刺史大人前往他家城外别庄一游。

第三百八十六章 雨横风狂

文臻也便应了,兴致勃勃还拉了张钺苏训一起,一行人骑马去了郊外,远远看见一座庄子,坐落在迎蓝山下,位置和景致都相当不错,面积更是可观,文臻眯了眯眼,道:“看这庄子,倒离州军大营不远。”

毛之仪微微一笑,怅然道:“学生经常去军营玩,只可惜先天体弱,不能习武,不然倒宁愿弃笔从戎。”

文臻看他一眼,道:“你这可能是胎里弱,未必没有机会调养好。”

毛之仪显然不大相信她的话,只是礼貌地笑笑,他身边的小厮长喜倒悄悄多看了文臻一眼。

不多时到了庄子前,几个男子站在门前迎接,当先一人五短身材,方脸重髯,一双细长的眼睛看似不起眼,偶一转侧间却令人有刀锋刮面之感,看见文臻到了,大步笑着迎上,文臻的目光落在他比常人更粗的小腿上,很明显是一个下盘功夫了得的高手,她目光一触即收,对方已经一揖到地,口称刺史大人。

文臻急忙下马虚扶,口称毛先生,毛先生自报姓名毛刚,亲自引路,带领文臻和张钺入内,那庄子内其实倒也并非文臻想象得那般亭台楼阁精致玲珑,相反,风格颇有些大开大合,粗犷豪壮,屋舍很大很多,园子花草却不多,统共也就一个园子,略逛逛就完了,毛先生在园子里设了席,请刺史和长史大人喝酒,也并无湖州富户惯来的习惯,请来歌姬戏班助兴,反而弄来了一帮杂技班子,钻火圈爬高蹿低耍得热闹。

一群粗豪汉子看得津津有味,不住喝彩叫好,其间那火圈火势很大,有几次呼啦一声都快燎到了客人们的袍角,张钺吓了一跳,看一眼神色不动的文臻,也便安静了,毛先生和他的陪客们看文臻始终不动如山,对望一眼,也便渐渐收了大呼小叫,认真看起杂耍来。

其间文臻出去解手,她是女客,主家也没有女主人,自然不能陪着,她身边跟着寒鸦和庄子里一个丫鬟,那丫鬟引着道路,指了地方便在外头等,文臻解了手出来,却不见了那丫鬟,正要寻找,却看见那丫鬟从走廊尽头转过来,她身后一袭白色衣角一闪,依稀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

待她走过来,不等文臻问,那丫鬟便主动解释道:“方才那是我家老爷的客人,唤婢子帮忙取件东西来着。”

文臻笑着点点头,一脸与我无关状,转身回了席,她身边无人时,寒鸦忽然轻声道:“那人肩内有针。”

文臻目光一闪。

回到席间,看看天色,竟然阴沉欲雨,便笑着告辞,毛家父子也不敢挽留,齐齐送出老远,但刚分手告别,哗啦一声大雨倾盆,随即前头探路的护卫赶了回来,大声禀报说是前方山路塌方,暂时过不去了。

文臻叹了口气,回身道:“看样子只能叨扰毛先生了。”

毛家父子喜笑颜开,急忙又将人请回去,安排客房,备上晚宴。今日的雨可不像是挑春节那日的绵绵细雨,而是雷鸣闪电,大雨瓢泼,几人各自回房的时候,走在身侧几乎都听不见身边人说话的声音。

毛先生连连向文臻致歉,道是丧妻多年,家中没有女主人,招待粗疏。因此男客们都宿在前院,后院挪出来单独给刺史大人居住,任何人不经允许不许入内,文臻谢过,和张钺在分隔前后院的长廊前分手时,忽然轻声道:“切莫再入口任何人送给你的食水。”

恰在此时一道闪电豁喇一声,张钺:“啊?”

文臻无奈,转头做了个对嘴拉拉链的手势。也不知道张钺看懂了没有。

毛先生眼看着那盏灯笼在风雨中摇晃着进了后院,才转身亲自送张钺进他的房间。

进了院子之后难免还要寒暄两句,张钺挂心文臻独自居住在后院,怕有什么不方便,未免多问了几句,毛先生都答了,忽然笑道:“张大人对刺史大人如此挂心,可是心中有意?恕老夫冒昧,这男未婚,女未嫁,大人若不嫌弃,老夫或者也可做个冰人?”

张钺吃了一惊,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道:“这话从何说起!”

毛先生笑道:“今日老夫瞧着,大人对刺史大人,可谓一腔赤诚。刺史大人对大人,也是呵护有加,十分爱重,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呵呵……”

“毛先生慎言!”张钺打断了他的话,眉头已经皱了起来,“钺对大人确实爱戴倾慕,但绝不涉于私!大人冰清玉洁,在钺心中也是天人一般人物,断然不敢亵渎,也请毛先生勿要亵渎!”

他这番话说得疾言厉色,语速极快,眉间涌起愤怒的潮红,毛先生怔了一怔,随即笑道:“张大人果然正人君子,令人感佩,是老夫妄言了!”

张钺冷下脸不说话,毛先生也觉得无趣,悻悻告辞离开,他走后没多久,又有敲门声响起,张钺打开门,不禁怔了一怔。

门外站着一个妖娆妇人,手中端着一盏瓷盏,正眉眼含春地看着他,娇声道:“雨夜寒气重,奴家来给大人送热汤。”说着便要进门来。

张钺砰地一声关上门,险些没撞扁她鼻子。

那女子却是先前玩杂耍的江湖艺人,身手灵活,张钺关门的时候她已经进门半条腿,张钺关门她急忙后退,身子一晃,瓷盏倾倒,里头热汤泼了张钺一头一脸。

那妇人娇呼一声,急忙伸袖要替张钺擦拭,张钺横肘一推,门一关,背一抵,那妇人竟还轻轻撞了几下门,又在门外低呼几声,眼看张钺不听不答油盐不进,只得悻悻走了。

张钺这才舒口气,靠着门板缓缓坐下来,擦了擦湿透的衣领和脸,刚想换衣服,忽然顿住手,望向外头雨幕,脸色大变。

这个毛先生不是好人,弄个女人来蛊惑自己,会不会也会对刺史大人使什么手段?刺史大人就带了几个人,单独住在后院!

这么想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下腹一痛,宛如刀绞,张钺脑中轰然一声——不是美人计,是毒计,方才那汤有毒!

刺史大人危险!

得立即通知她赶紧离开。

他踉跄起身,一头栽入茫茫雨幕中。

他的身影刚刚穿门而出,长廊尽头,毛先生缓缓转出,看着那雨地里挣扎而出的背影,唇角微微一勾。

忽然身后有脚步声,毛先生立刻敛了那笑,回身看去,见爱子带人匆匆而来,眼底立时漾出关切之色:“之仪,这风大雨大的,怎么跑出来的,小心又着了风寒!”

“爹,我想起难得遇上张大人在这里,有几个学业上的问题,正好来请教一下他。另外,今晚瞧着刺史大人没吃什么东西,正好叫厨房再送些夜宵过去。”毛之仪这种天气还裹着大氅,绒毛里露出一张微微苍白却喜气洋溢的脸。看向父亲的眼神闪耀着孺慕和敬仰的光。

“张大人已经睡了,你瞧,灯已经熄了。至于文大人那里,爹会安排人送夜宵。刺史大人是女子,你要学会避嫌。”毛先生替儿子拢紧大氅的系带,“赶紧回去,着凉了看我不揍长喜。”

“和长喜有什么关系呀,爹你就是会欺负人。”毛之仪悻悻地转身,踢踢踏踏地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身道,“爹你也早点安歇,不要忙军务太晚了。”

毛先生笑着点点头。少年才安心地离开,毛先生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温柔之色转为冷峻,看了一眼身边属下,道:“看好少爷那边,今晚不要让他再跑出来了。”

“是。”

……

天像漏了个洞,哗啦啦往下倒雨水,张钺浑身很快透湿,在雨幕中几乎不辨方向,好在这个院子本就格局简单,从前院到后院就一个月洞门,也无人看守,门一推就开,他已经被腹中疼痛和头顶狂雨浇得脑子有些迷糊,也无暇去思考如何一路过来一个人都没看见,跌跌撞撞在雨水和泥泞中前行,天地间不辨人与物,只余了暴雨狂音,却每隔不远的廊下都有淡黄的灯光飘摇着,透过密密的雨幕,不断地给他指引着方向。

砰地一声,张钺迈步上了后院的长廊,光洁的红木地板上顿时湿了一大片。

他往那一处亮着灯光的屋子而去,浑身冰凉而腹内燥热,自己也没有察觉,那一股绞痛不知何时变成了一股奇异的热流,在四肢百骸间狂肆乱蹿,激得他喉间干渴,双目赤红,而脑海里不知何时不停窜动着扭曲的人体,曼妙的,赤裸的,雪白的,妖艳的……

不知何时,他的胸口衣裳已经被自己烦躁地抓烂,露出半个胸膛。

砰一声,他撞开了亮灯的房门,冲了进去。

……

毛之仪被小厮长喜送回了自己的院子,连打了几个喷嚏,长喜急忙絮叨着少爷半夜还要出门小心受凉,一边出门去端参汤。

毛之仪正要解下大氅,身后有人缓缓道:“先别脱,等会还要出去。”

毛之仪大惊回身,“刺史大人!您怎么在这里!”

文臻正在端详着毛之仪日常喝水用的一套茶具,闻言含笑放下那紫砂茶杯,竖指“嘘”了一声。她穿了一身样式有点怪异的衣服,看起来是劲装,外头是水靠一样的材质,里头却是薄薄的裘皮,既轻便又防水又保暖,是燕绥给她的。所以虽然从雨地里过来,浑身上下却没多少湿气。

“我如果还在内院那里,可能多少会有事儿。”她含笑道,“毛公子,机会难得,我想带你出去逛逛。”

毛之仪愕然看着外头的天气,“现在?”

“不是现在这样的天气,也没这样的机会,毕竟你父亲那么珍爱你。”

毛之仪警惕地看着文臻,文臻弯起眼睛,“放心吧,我不是要绑架你,在湖州都尉的别院里绑架他的唯一爱子,我这是想要激起湖州兵变吗?”

毛之仪瞪大眼睛:“您……知道了?”

文臻有趣地瞧着他。

这孩子真可爱。

如果不是看出了他的身份,如果不是知道他是掌管湖州三万州军的湖州都尉毛万仞的独子,她会那么轻易接受一个不熟的人邀请去人家家里玩吗?

她好歹也是湖州第一人呢。

可笑毛万仞还躲躲藏藏,和她自我介绍毛刚,以为她不知道毛刚是他没发达时候的名字呢?

“之仪,你想必很爱戴你父亲,必不愿意见他镣铐加身,官途尽毁吧?”

“刺史大人什么意思?就因为我父亲隐瞒身份,您就要弹劾构陷我父亲吗?我父爱兵如子,解衣推食,向来得州军上下敬重,您又想弹劾他什么!”

“哦,得州军敬重,就想把州军据为己有吗?你父对着我这个刺史,绝口不提军权移交,又是什么意思呢?是因为心虚,知道移交之后,自己就没有好下场吗?”

“刺史大人,您想多了!州军的事……我也不大懂,但是想来不会有不肯移交的事!之前……之前前任吴刺史在的时候,也说过文武分家,军务一事他不插手,我父亲不过代管而已。文大人来了之后我也问过父亲,父亲说过您是女子,如今又刚刚到任,千头万绪,尚未安定,等到您这边腾出手来,自会和您商量一个章程,您还是莫要误会了。”

文臻注视着少年因为激动微微涨红的脸颊,眯眼一笑:“既然你对你父亲如此信任,那么,我们今晚打一个赌如何?”

“什么?”

“你今晚随我去一个地方,看一样东西。看完后,我们再说这个赌约。”

“如果……如果我不去呢……”

“那我就真要准备弹劾你父了。至于弹劾理由,不需要你操心,总会有的。”

毛之仪瞪大眼睛看着笑眯眯拢着袖子的文臻,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惊,一个接一个地打寒战。

但之前他在州学广场上呆过,在挑春节的草地上站过,他知道这位总甜蜜笑着的女刺史大人是怎样的一个人。

半晌他将大氅的系带系紧,并打发走了来送姜汤的长喜,说自己要睡了,吹熄了灯火。

又过了一会儿,他院子里看守严密的护卫东倒西歪了一院子,几条黑影,无声无息出了庄子。

……

“砰”地一声门被撞开。

外头的风和雨立时狂扑而入,将烛火扑熄。

与此同时,外头那些灯火也齐齐熄灭,四面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桌旁的女子惊惶地转过身来,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被冲进来的人扑倒,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响,夹杂着惊呼被死死压在咽喉里的挣扎之声。

随即又有裂帛之声,在这狂雨鞭打天地之声中却并不清晰。

毛万仞又如幽灵一般浮现在长廊尾端的黑暗中,听着那一点暧昧又凶猛的动静,眼底浮现一丝讥诮的笑意。

张大人果然很忠诚。

试探他的心意,对文大人忠心耿耿而又光明磊落,无处着手。

派女人去,也没成功。

但这都是早有预料的事,本就没指望成功,所以那热汤里下了药,那药一开始让人有肠穿肚烂之痛,像是毒药。只需要泼到脸上,口唇沾到一点就够了。

刺史大人精通毒药,张大人自然要去求她解毒。

然而这药其实是虎狼之药。

等到张大人一番狂奔,药力发散,肠穿肚烂就会变成烈火焚身,那时候张大人闯入刺史大人房中……听说刺史大人武功也不错,出手也狠毒。

刺史大人那种性子,住在不熟悉的人家中,内心防备定然很重,那么,当她遇见半夜闯门的色中饿鬼,就算不会一掌毙之,下手也绝不会轻。

如果刺史大人中了招……那自然更妙。张钺那个人,醒过来以后一定会以死谢罪的。

无论是刺史大人打残打死了长史大人,还是长史大人真的轻薄了刺史大人后自杀,那都是一场好戏啊。

总之,只要她焦头烂额,没心思来理会州军的事便行。

身后忽然无声无息浮现一条影子,毛万仞转身,微微躬身。

身后那人轻轻道:“你给张钺下了什么手脚?”

“一点助兴药而已。”

“对她?”

“公子不赞同?”

身后那人皱眉,叹息:“你太小瞧她了。”

毛万仞不以为然地道:“她的房中,我提前三天用了从大荒寻来的沉眠香,熏透了所有的被褥衣物,只要迈入房中,呆了一时半刻,那一定会中招,那不是迷药,也不是毒药,刺史大人真能避过?”

他指了指屋中,“他们一直盯着,刺史大人进去很久了,一直没有出来过。”

他身后那条白影,衣袂在风中轻飏,目光落在廊角,那里是一颗琉璃珠子,正有些仓皇地滚来滚去。

他目光一凝。

……

第三百八十七章 一晌贪欢

几匹马在风雨中狂驰而去。

毛之仪和寒鸦共乘一骑,披着厚厚的斗笠蓑衣,暴雨天气,无论对于毛万仞和文臻来说,都乐见其成,毕竟,都能遮掩太多的声音和痕迹。

毛之仪的院子看守毕竟不会太严密,潜出他的院子,翻出后墙,外头有文臻早已准备好的马匹接应。

文臻苏训毛之仪寒鸦一路狂奔,毛之仪在风雨中大喊:“你们是要去大营吗!”

他认出这是去大营的方向,迎蓝山庄本就离大营很近。

文臻不答,眼前地势渐高,上了一座小山坡。

几人驻马在山坡上,下方便是州军军营,从上方看下去,黑压压一大片营地,隐约可见巡逻兵丁手中摇晃的灯火。

此时雨势略小,文臻对毛之仪道:“你会数数吗?数数底下的营帐有多少。”

毛之仪诧异地道:“这怎么数得清……三万人呢。按说还有辎重斥候方士炊家养马等等……”他一边咕哝着一边还是老老实实数了起来,好在军队营帐都有规矩,向来横平竖直,方正严整,“……横列十三,纵列十五……”他的声音渐渐慢了下来。

“怎么,数不清吗?”文臻的声音,在哗哗的雨声里听来既甜又清。

毛之仪有点茫然地看着她。他先天体弱,因此很少来军营,偶尔来一次,见到队列森严,兵强马壮,人来人往,第一感觉就是人多,但是很少见到全军操练,因此对于三万军马到底该有多少人,完全没有概念。

然而此刻山坡下望,直观地数军营,才数出来,营房数目不对。

“东堂为了奉行刻苦锤炼之意,无论是行军还是驻军,都实行营帐驻扎,一帐十人,这是定例。数数有多少营帐,就知道有多少士兵,就你刚才数出来的营帐数,该知道,营地顶多只有近两万士兵,而且每个营帐里到底有没有住满十个人,都很难说。”

“这不可能!照这么说,只要刺史您一来视察,就会立即露馅不是吗!我父亲会做这么蠢的事吗!”

“看见那边那个高高的塔楼没有,那是存放辎重粮草的库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里应该也存放着很多顶备用帐篷,但是这些帐篷不是拿来给士兵替换用的,而是备着如我这等官员来视察的时候用的,到时候把帐篷支起来,把人员打散,不就凑满三万人数的帐篷了?至于人数,一万多的人数拉出来也是黑压压的一大片,谁又能细数?真要细数,也有很多借口可以说,训练去了,执行任务去了,等等等等……冷莺。”

隐身少女无声无息在文臻身后出现,吓了毛之仪一大跳。

“不见黄河不死心,带毛少爷去逛逛那些帐篷。”

冷莺一把拽住毛之仪,身影一闪,便带他下了山。

她的瞬移,能够短时间带人来去,就是比较耗精力,片刻之后她回来,脸色发白,毛之仪脸色却比她更白,两眼放空,一片世界观崩塌模样。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些帐篷里,几乎没有几个是睡满的!

他不死心,求着那位姐姐带他多看了几个帐篷,险些惊醒了一个小兵,但是那一脚都踩上了那小兵的胳膊上,那人居然翻个身继续睡。

定额不满是板上钉钉了,士兵的警备应变更让人心中发冷,这还是他之前看到的那些精神饱满令人钦佩的军人吗?

“不不不……”他嘴里现在只余了这一句。

文臻把他拎上了马,“跟我来。”

几匹马驰下了山,越过大营,往前驰了几里,毛之仪认出是大营附近的一个小镇,原本很是破落,因为依托着大营,渐渐繁荣起来,俨然有了小城的模样,营中很多军官也住在这里。

他心中燃起希望:“说不定……说不定很多人住在这里……”

虽然住在这里也是违反律令的,但总比人员不足要好。

文臻笑一下,带他走进小镇中,这个时辰了,镇中竟然还灯火通明,夜市开着,客栈灯笼亮着,青楼红灯光芒滟滟,在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上流淌出胭脂色的光影。

看着一行像是外地客的人们走进小镇,几乎所有店家都打起精神来。

“公子爷好久没来了,春云想您想得睡不着觉呢——”青楼门口老鸨甩着小手绢笑得亲切,她身边走过一个绸袍男子,老鸨急忙躬身低声喊东家,那男子手里盘着一对油光铮亮的核桃,瞟她一眼,昂然进去了。

毛之仪怔怔地瞪着那男子背影,掩在蓑衣和大氅下的小脸只剩下一点苍白的下颌:“夏叔叔……”

文臻拉开老鸨痴缠的手:“切!什么春云,端着个才女架子,硬得木头一样,哪有前头花娇儿身娇体软!”

跟在她身后的苏训一个踉跄。

老鸨立即松手大骂:“我呸,花娇儿那个下作胚子,尽抢我家春云的恩客!”

文臻早已迈入前头客栈:“住店,最好的上房!天字N号!”

白面无须的掌柜啪一声将毛巾甩上肩,亲自迎上来,“客官您请!”

毛之仪在后头路已经走不动了。

“季叔叔……”

文臻办好了住店手续,说一声出去吃饭,又有人给她指路镇上最好的酒楼临江仙,临江仙临窗的桌边坐下,正靠着这条小镇的夜市一条街。底下人流如织,酒楼上[]人声鼎沸,简直比湖州城还要热闹几分。

菜很快上齐,文臻大赞:“菜上得好快,跑堂的也极爽利,菜分量也足,就是这手艺,粗了点,食堂伙夫水准。”

毛之仪一直看着那些跑堂,看着底下的夜市,此刻忽然将脑袋深深埋在掌心,双手痉挛地抓住了头发。

文臻凝视着他,慢慢放下了筷子。

他们所在是一个雅间,在最里面,旁边雅间也无人,但其余几人还是立即站起来,警惕地四面守卫。

毛之仪的呜咽低低地响在雅间里,文臻没有动,也没有安慰,一直等到他缓缓抬起头来,胡乱用袖子擦干净了眼泪。

少年心中的偶像瞬间崩塌,三观摧毁于顷刻,那种近乎心碎的感受文臻理解,因此虽然时间紧迫,依旧愿意等待他自己平复。

也不必用宽泛的语言来虚伪地安慰。

事实就是事实。

“认出了多少人?”

毛之仪抽噎了一声,目光散漫,“几乎爹爹身边所有的将官,他们是老板,还有很多士兵,他们是跑堂的,或者夜市的摊主……刺史大人,为什么会这样,本朝律令,士兵不可执百业,为什么他们会……”

“不是他们做了士兵去执百业,而是他们本就是执百业然后去充当士兵。”文臻淡淡道,“你父亲的军营里,其实可能连一万人都没有。所以招纳了一批百姓,平时各执其业,需要的时候就去军营里当几天兵。至于那些将官,那就真的是在做生意,不过是想发财罢了。而你父亲,不用说你也知道了,他喝兵血,吃空饷。”

毛之仪的神情一片空白,太多的震撼如惊雷不断劈下,临到头来反而没了感觉,他只麻木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人的贪欲本就是无解的问题。为了金钱,为了欲望,或者也是为了把柄,甚至有可能是……为了你。”

毛之仪轻轻一颤,抬起困惑的眸子。

文臻却没有说下去。

“之前我和你说,要和你定一个赌约。现在这个赌约来了。”文臻手指轻敲着桌面,“我赌你会带我去你父亲书房,拿到你父亲手里真正的士兵名册。”

毛之仪惊得原地一跳。

“这个约不是和你赌,是和我自己赌。我赌你不知内情,心存良善;我赌你外表虚弱内心刚强,敬慕英雄不齿虚伪;我赌你想要挽救父亲悬崖勒马,愿意为此付出一切。我赌你会帮我拿到吃空饷的证据,以此和你父亲谈判,交出军权,而我承诺保他不死,保他安度晚年。”文臻轻轻道,“毛之仪,你会让我失望吗?”

她深深盯着毛之仪的眼睛。

屋子里另外几个人,惯例不言不语的苏训抬起头,黑暗中一双眸子微微闪光。

寒鸦冷漠平板的脸容也似乎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

张钺冲进了室内。

黑暗的室内有人惊惶的转过身,雪白的小脸一闪,她似乎捂着鼻子,还说了句什么,但张钺已经听不见了。

他扑了过去,屋内响起一阵沉闷的震动之声,夹杂着唔唔之声,像是有人被捂住了口鼻,然后肉体撞击闷声挣扎。

长廊上两个人微微绷紧了身子。

但是并没有如两人猜测那般,发出张钺的惨叫呼喊,也没有女子的惊叫求救,夹杂在雨声中的,是沉重而令人心跳的不断碰撞之声,一声声像要撞在人心上。

毛万仞有些不安了。

出乎意料的后续总是令人心神不定的。

便是毛万仞身后那原本镇定沉稳,如云如高天一般,气质既空灵又岿然的男子,在长久的等待后,也不禁微微动了动身子。

在他想来,毛万仞这一手想要坑害到她是不可能的,倒有五成几率令张钺倒霉,只是如今这事态发展,倒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他一动,毛万仞便揪住了他衣袖,“公子,你要做什么?你不会想现在进去吧?你此刻进去,我就前功尽弃!再说刺史大人是什么人物?你真以为她会被张钺伤及一分?莫要不小心,反中了她的算计!”

男子顿住。

毛万仞没有说错。

文臻那人,便是用尽全部智慧去提防都不为过。

只是,她毕竟……怀孕了……

他忽然闭上眼睛。

时间在令人难熬的等待里显得分外漫长。

猛然啪地一响,张钺的身子撞破门扇,穿过长廊,飞到了庭院中,砰一声落在雨水横流的地上,他在地上弹了弹,便不动了。

毛万仞眼底露出喜色,他身后那人影却霍然抬头看向那打开的门扇。

门依旧开着,没有人去关,风雨狂涌而入,瞬间将长廊打湿。

隐约有女子一声长长的呜咽。

毛万仞身后的人忽然动了,白影一闪,已经越过长廊,掠进了大开的门。

毛万仞大惊,他看出这位贵客心神所系,一直故意拦在他面前,封住了他的去路,没想到这位真的要出手的时候,谁也拦不住。

白衣人一脚迈进屋内,眼前一片混沌的黑暗,只隐约一点雪白的光芒闪耀,随即他心底一惊——那是女子裸露的肌肤的光。

女子弯着身子,紧紧抱着腹部,那一处显出些不同于寻常的饱满的轮廓,像揣了一个球。

他只掠过那一眼,心便狠狠一颤,像被细细的牙齿啃啮,疼痛细密而连绵不绝,他一抬手,身上披风已经解下,如云一般展开,覆上了那女子的躯体,下一瞬间他将她抱起,轻声道:“没事,我在,我在呢……”

他抱着她的手臂,臂上肌肉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情绪激越,有些微微颤抖,女子软软将头颅搁在他臂弯,似乎已经不省人事。

他忽然一顿,嗅见淡淡薄荷香气,眼角看见那肚子的形状。

然后猛地将女子抛了出去!

女子落在榻上,一个翻滚爬起来,肚子里居然掉下个枕头。

她也不管,掀开后窗,灵活地爬出去了,落下时哎哟一声。

他却无暇理会,鼻端冲进了一股浓郁的甜香,眼角一掠,已经看见屋内桌子,床榻,那些木质器具,都已经被砍出斑斑痕迹,以至于那股原本渗透在木质中的安眠香气,在空气中挥发得更加剧烈。

剧烈到他明明闭住了气,进来这一瞬间因为那一闪神,脑中还是一昏,困倦之意袭来。

身后不知何时,门已经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后窗还半掩着,门也只是关着而已,头顶天窗也半开着,到处都是可以离开的缝隙。

屋内还有分分钟令人睡死的安眠香。

他却没有动。

立在屋中,名动天下的唐家五公子,垂头看了看自己方才因为心急冲进来时,被风雨卷湿的袍角,无声地笑了一下。

其实早就该知道的,不是么。

她岂会那般容易堕入陷阱?岂会那般容易落入他的怀抱?

午后在长廊无意中相遇时,虽然他急躲,但是以她的眼力,早就看见了不是么。

看见了,不动声色,等人撒网的同时自己也在撒网,不一贯是她的招数么。

可为什么还是会为了那房中过久的搏斗所牵动,所担忧,在张钺被击飞之后,下意识以为房中一定是她,怕她孕期衰弱受到伤害,也怕她心中委屈,想去解释和护持呢?

哪怕下一瞬你死我活,哪怕明知可能有诈,在她低落委屈时,还是想要伸手揽她入怀。

便知天晓衿将寒,依旧一晌贪欢。

他垂着眉眼,四周无数器具依旧散发着浓烈的安眠香气,缠缠绕绕,誓要将他拖入黑甜乡。

像她一样,看似甜蜜温柔无害,实则杀人无形。

哪怕怀孕,也能作为骗人的武器。

头顶,门,窗,看似敞开,实则一定都有她的埋伏,在等着他。

屋外,毛万仞正在急促地吩咐人将张钺抬起,请大夫前来治疗,故意闹了个轰轰烈烈。

他微微一笑,想要通知毛万仞,张钺一定没事,这书呆子一定不知道今晚他家刺史大人的计划,但他运气很好,也一定在他家刺史大人的保护下,总之,一切都是戏,无论有意无意,他们都是棋子。

张钺是运气好的棋子,好歹文臻还会保护他,不会让他有什么实质性伤害。

而他,运气也不错,文臻十分在意他,想要杀他呢。

屋外接连几声雷鸣,响声剧烈,将他的语声淹没,耳听得脚步杂沓,毛万仞已经吩咐人将张钺抬走,唐羡之叹了口气,心想,天意。

毛万仞的脚步上阶来,按照事态发展,既然张钺被发现“轻薄刺史,被刺史打伤”这样的剧情,毛万仞救走张钺之后,下一步就应该问候刺史了。

但是唐羡之不能让他上这台阶,他怕毛万仞靠近这屋子,也会踏进文臻的陷阱。

他手指一弹,一点小小的烟花穿过门缝,在院中哧溜一闪被雨浇灭。

毛万仞一怔,虽然不明白唐羡之的意思,心却跳了起来,已经踏上台阶的脚,慢慢缩了回去,片刻后,他抹一把脸上雨水,默不作声转身走了。

伏在屋顶上的潘航心中暗叫可惜。

今晚刺史大人有两个计划,虽然没有详细和他说明,却曾经说过,如果在她屋内堵住了唐羡之,然后毛万仞又曾独身接近她的屋子的话,那么就不动声色拿下毛万仞。

但前提一定要是毛万仞独身到来,因为毛万仞这个庄子里埋伏了很多人,一旦在没有拿下人质的前提下被惊动,靠自己这一批人未必能全身而退,更不要说拿到刺史大人想拿的东西。

毛万仞任何时候身后都跟着一大群人,只有试图接近唐羡之的时候,因为唐羡之身份隐秘,他会独自前来,刚才是一个好机会,他的人抬走了张钺,他因为担心唐羡之,独身前来。

却最终在离进入包围圈还有一步的时候,被唐羡之惊走。

潘航握紧了手中的剑,虽然可惜,却不敢大意。

他的真正任务,还是底下的唐羡之。

刺史大人说了,不指望能杀了他或者伤了他,但要想尽一切办法留住他,将他留越久越好。

所以屋子里原本是采桑,一直捂着大人给她的薄荷巾清醒头脑,在张钺一进屋之后便和他说明了情况,本来她要按照大人吩咐给张钺解了药,但张钺明白情况后,为了表现真实,干脆忍着难受,真的即兴来了一段欲火焚身的实景展示,采桑从头至尾头闷在被子里表演口技就行,两人拖着时间,拖到张钺实在受不了了,才由采桑给他用了药,然后潘航帮忙,一掌将他送到了雨地里。

之后采桑在打开门里扮成受伤的孕妇,竟然真将唐羡之激了进来,进来之后瞬间就被发现,采桑也不逞强,小姐说过她不可能瞒过唐羡之,一旦被发现就赶紧走,所以她也不试图牵制唐羡之。至于当着唐羡之的面甩掉枕头,是她给自己加的戏,她觉得效果很好,因为那一瞬间,就着窗外微光,她仿佛看见唐羡之的脸白了一白。

作为甜文CP的忠诚CP大粉,采桑姑娘一向致力于打击所有殿下的情敌。

留在屋内的唐羡之,好像也不急,开了门窗,却不出去,屋内的沉眠香气立即散了许多。

他只开门窗却不出门,潘航等人就不敢贸然出手,只得眼睁睁看着他在文臻床上坐了下来。

文臻床上有个小几,小几上放着一个小巧的心形的鲁班锁,鲁班锁下面还压着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唐公子,内有秘密,可愿一解?”

第三百八十八章 你对燕绥有意思?

唐羡之凝视着那熟悉的字迹,心想当了刺史,字还是不怎么样。

他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双手套,慢条斯理戴上,拿起了公输锁。

文臻这人,阴谋阳谋都玩的熟练,拿着公输锁诱惑他,拖住他,想要做什么?

那就大家慢慢玩吧。

……

“嚓”一声轻响,一点烛火摇曳,映亮毛之仪忽然惨白的脸。

他惊道:“刺史大人!你点灯做什么!”

文臻俯下身,罩上灯罩,平静地道:“不点灯,我怕你在黑暗中因为过于紧张,反而跌倒碰到机关或者弄出动静。”

毛之仪微微红了脸,垂下眼,这种天气他额头有汗,嗫嚅道:“我只知道父亲所有重要文书都在这书房,也只无意中看见过一次他开启机关,但是我……记不清了……”

几人已经回到庄子,潜入了毛万仞另一间秘密书房,这间书房很是宽敞,俨然像个小小宫殿,屋子中间竟然还有很粗的柱子。书架更是上接屋顶下承地面,书籍无数。

但是翻找了半天,并没有找到名册,然后万事不管的毛之仪才依稀想起来,父亲这书房是有机关的。

他对着桌案苦思冥想,喃喃道:“我记得就在这书桌前,父亲开了门,但是当时他在做什么,我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文臻道:“寒鸦。”

寒鸦:“博古架后面有空间。”

“倒推源头。”

寒鸦看了一会,蹲下身,拔刀,劈开博古架后的墙壁,伸手便抓。

一条钢条被抓了出来,轧轧之声响起,文臻忽然眉头一挑,将毛之仪一推,自己一闪,同时大喝:“苏训!”

与此同时,那博古架一震,无数薄刃如雪片飞射而出!

蹲在面前的寒鸦首当其冲。

好在苏训已经冲了过来,一指点在寒鸦背后,喝道:“收!”

刀光倒流,雪片翻转,漫天星花一收,敛入墙壁之中。

苏训退后,寒鸦站起身,道:“我知道了。”

文臻点头,看寒鸦这回点尘不惊地找到了开关并躲过了开门必定会有的第一轮攻击。

毛之仪从未想过世上还有这样的开启机关的方式,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博古架一分为二,露出其后黑洞洞的门户,苏训看向文臻。

文臻微笑着没动,寒鸦有点诧异地看向苏训,苏训脸一红,随即明白这个时候是不应该让大人先进去的,护卫需要先探路。

寒鸦要上前,苏训大概是有点羞愧,竟然将她拨开,当先进入。

文臻一皱眉,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她和毛之仪还站在书桌这里,桌上堆满了东西,要绕过去很麻烦。

寒鸦跟着进去,文臻眼底有种很奇怪的神情,并没有动,反而示意毛之仪靠近一点。

片刻后,密道里头响起轻轻的拍掌声,毛之仪探头道:“那是没问题了吧?咱们可以进去了吗?”

文臻却还是没有动,拉住他,道:“苏训?寒鸦?”

没有人回答,密道里一片安静,连拍掌声都听不见了。

……

文臻的屋子里,唐羡之慢条斯理地玩着那个公输锁,像是根本不急。

埋伏在上头的潘航正在奇怪,忽听唐羡之一边拨弄公输锁,一边笑道:“知道我为什么不急么?”

潘航哪里敢答话。

唐羡之自顾自道:“因为我知道你马上就要走,因为你家刺史绊住我没用。”

“咔哒”一声,他开了那无比复杂的公输锁,开锁的过程居然并无任何机关陷阱,看看里面,不出所料,里头并没有放东西。

外头风雨声里,隐约一声哨声尖利,头顶上潘航色变,稍一犹豫之后,顿足带人匆匆而去。

唐羡之毫不意外地笑了笑,将那公输锁顺手要揣进怀里,却发现身下锦褥下露出一截纸面。

他抽出来,看见上面写着:“公输锁是燕绥送给我的,你确定你要拿燕绥亲手做的东西?你对他有意思?”

唐羡之:“……”

他看着那公输锁,唇角笑意微平,手指微微用力。

忽然看见那纸张下面好像还有一张纸,抽出来再看:“想毁了公输锁?我既然敢把燕绥送我的东西留给你玩,自然做了预防损毁的措施。你猜猜我的预防手段是什么?要不要拆开公输锁瞧瞧?”

唐羡之瞟一眼公输锁,将公输锁放下,手指拈了拈那张纸的厚度,揭开,果然还有一张纸,纸上还有一行蚂蚁般的小字,字小得眼睛凑上去才能看见。

唐羡之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眼睛凑了上去,上面写着:“这张内容和公输锁无关,纯粹测试你有没有微视功能。果然你是没有的。另,你没有武装到眼睛吧?”

唐羡之立即放下了纸,指尖弹出一些粉末,粉末落到纸上,片刻之后,整张纸都呈现淡淡的青灰色,而字却是粉红色的,色泽诡异得让人无语。

唐羡之也无语了一阵,然后他拿出一把精致的小银剪,剪掉了自己的眼睫毛。

……

毛之仪缓缓回头看文臻,脸色惨白。

文臻这时候依旧笑了笑,弯起的眼眸被密密的睫毛遮住,“别拍了,我不会进去的,出来吧。”

又是片刻安静,随即脚步声缓缓响起,寒鸦和苏训的身子倒退着,一步步出了地道,两人脖子上都多了一把雪亮的刀,刀握在两个黑衣蒙面男子手中。

文臻挑了挑眉。

失算了。

少算了一方硕鼠。

以为只有唐羡之在,绊住他就行,却原来还有一拨人在这庄子里等着她。

想必唐羡之此刻悠哉悠哉在玩公输锁,根本不用费心想法子出她的房间。

毛之仪的腿在轻微发抖——再懵懂他也明白了,密道里原本就有埋伏,刺史大人的人进去就被俘虏了。之后那些人还想把刺史大人也诱进去,但刺史大人没有上当。

可就算这样,现在情势依旧对刺史大人不利。

因为后窗忽然被打开,那个会隐身瞬移的少女,也被一个黑衣人用刀架着,站在了窗外。

刺史大人身边的人都被制住了。

那是不是也说明……

他忽然转身,看向院子,果然看见自己的父亲,正沉着脸,带着人,大跨步走进来。

他转身时,毛万仞正好抬头看过来,父子目光一接触,毛万仞爆喝:“之仪,快逃!”

毛之仪心中电光石火,瞬间明白了自己此刻的处境:刺史大人是他带来的,刺史大人的人都陷落了,现在他离刺史大人最近,他会被迁怒,会成为人质……但这一瞬间,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拔脚看似往前冲,却脚下忽然一趔趄,倒在了文臻的身上,低声道:“大人,抓住我!”

文臻一怔——她正有此意,却没想到人质竟然会主动配合。

她当然不会客气,一只手勒住毛之仪咽喉,手中已经多了一柄匕首。另一只手按在书桌上,喝道:“毛万仞,站住。”

毛万仞爱子如命,当真站在院子里,不敢再前进一步,铁青着脸色,道:“刺史大人,好心计。”又喝:“之仪,不要挣扎,仔细伤了自己!”

毛之仪垂下眼,不去接触父亲的目光,袖底手指微微攥紧。

文臻看毛万仞一眼,道:“凭你还不配猜到我在这里,谁告诉你的?”

毛万仞冷笑一声不答。

“唐羡之是吗?你和他早有勾结?所以你不肯交出军权。也是,湖州地方军都在唐家手里了,如何肯将这块肥肉让出来?只是我却有些想不明白,你好端端一个州军都尉,为什么要趟这浑水,和唐家搅合在一起?”

毛万仞垂下眼,淡淡道:“刺史大人,你便觉得我不配与你争斗,但也不能把我当成随便套话便能成的蠢物。”

文臻哈哈一笑:“好说好说。”

她笑得似乎有些尴尬,毛之仪却睁大了眼睛。

因为他看见文臻按在书桌上的另一只手,在和毛万仞对话时,始终在慢慢摸索着,摸了一阵,她又去摸笔筒,在笔筒里摸来摸去,摸到了一支细细的狼毫,抽出来,拿在手中,按着那笔,慢慢地顺着桌边一路压过去——

然后咔地一声,那笔忽然陷在了桌边一道完全看来就是雕刻纹路的凹槽里,“咔哒”一声。

与此同时,文臻忽然又大声道:“让我猜一下,毛都尉想必是既有把柄在唐家手里,又对唐家有所求——”

外头毛万仞怒道:“文大人,我说过不要把我当蠢物!”

毛之仪皱紧眉头一闭眼——这话太讽刺,不忍听。

看着这位女刺史现在做的事,谁在她面前不是蠢物?

他都没心思看自己父亲被耍,全神贯注看见文臻一边拖延时间引开毛万仞注意力一边开了桌面机关,桌面缓缓下沉,露出一个方格,里头几卷文册。文臻拿了,毛之仪正想她要怎么不动声色塞进怀中或者袖中,手一抬就会被发现,要不要自己帮一把,就见女刺史微微动了动腰,腰上一个看似装饰的扣子忽然弹开,露出一个挺宽大的袋子,她手指一扫,那几本册子就落入袋子里,她腰往书桌上一顶,那扣子又扣上了。她腰间那一片看起来,还是一片有点异族风格的皱褶刺绣。

毛之仪叹为观止。

院子里毛万仞已经有点烦躁,厉声道:“刺史大人,休要罗唣其他,将我儿放回,我也将你的人还给你,退出我的书房,咱们就当今夜的事,都没发生过。”

文臻看也没看苏训寒鸦几人一眼,笑道:“不过几个护卫,想要随时有,怎值得换都尉大人的爱子?”

毛之仪有点诧异地看着文臻,苏训微微抿了抿唇,垂下眼。寒鸦依旧的面无表情。

文臻手上还在动作。

随手拿几本书册放回那个暗格,关上机关,指甲轻轻在细狼毫的笔身划过,毛之仪清晰地看见笔身上多了几道不明显的凹痕,然后文臻将笔扔回笔筒,看似随意,但连放回笔的位置都和原先一模一样。

毛之仪再次叹为观止。

刺史大人在这种无比紧张的谈判时刻,还有心思分心害人。她将机关复位,将开启机关的毛笔做了手脚,这种嵌入式机关,差之毫厘也无法开启,甚至可能引起暗藏的杀手机关。

书案上堆着很多东西,只要不是太大的动作都很难被发现。

毛之仪在这瞬间十分庆幸自己选择了做文大人的人质,并决定倒戈到底。

父亲和刺史大人的敌对已经无可挽回,他现在只能自己想办法,于不可能中为父亲挣扎出一分希望来。

院子里,毛万仞听了文臻的回答,冷笑一声,对寒鸦几人道:“听听,这就是你们为之卖命的刺史大人。”随即他冷然道,“既然不配交换,那就都杀了吧。”

话音未落,窗外挟持住冷莺的人忽然发现自己怀中的人消失了,他一怔间,腰间一紧,随即又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另一处陌生的地方,冷莺又出现在自己的怀中,这回没等他反应过来,冷莺趁着这一隐身一瞬移引起的他的怔忪,已经一拳捣在他肚子上,夺走了他的刀,脱了身。

而此时挟持住寒鸦和苏训的两人正要手起刀落,文臻忽然弹指,指甲间射出两颗细小的丸子,那两人面对文臻十分紧张,戴了面罩蒙住了口鼻,却听文臻笑道:“蒙住口鼻有什么用?我这个专门弄瞎人眼,你有本事戴个护目镜啊!”那两人听见这句,急忙闭眼,拖着寒鸦和苏训急退。

“啵”的一声,弹丸却扔得很是往下,落地爆开,一股黄烟射出,地面瞬间变得很滑,那两人闭目后退,全部注意力都在怀中人质和对面文臻,哪里想到文臻这回出手竟然针对脚下?薄底快靴双双打滑,一个踉跄,那两人反应也快,打滑的同时刀就砍了下去!

寒鸦武功好,对方身子一歪,她就反手一推,身子滴溜溜转了出去,苏训却是没有武功的人,虽然反应不慢,趁对方踉跄时刀一松就往前扑出,但却没对方那刀追来的快,眼看那刀就要刺入后背,他虽然全力前扑,依旧感觉刃尖上的寒气,未及衣裳,已将渗入肌骨。

他闭上眼睛。

却在此时听见对面惊呼声,桌椅被撞开的声音,感觉到气流急速掠过身侧的微凉,夹杂着淡淡的熟悉的甜香,他于茫然惊乱中抬头,就看见毛之仪不知何时已经被推开到了一边,揉着被桌子撞到的腿,文臻却已经不见了……不,她就在他身后!

苏训回头,瞬间瞪大了眼睛。

正看见一只雪白的拳头,迎上了那柄刀!

苏训惊骇得几乎要惊呼,却又喊不出来,下一瞬却见那白生生的拳头一抬一引又一推,将那刀如流水一般推了出去,擦过那拳头也擦过他的背脊,当地一声撞上书案桌腿落地。

与此同时苏训眼前一抹血丝如丝绢掠过,嗤地一声地面落了几滴艳红。

那是文臻以拳头引刀,终究还是被刀风所伤,手背割开了一道血口。

那染血的手却停也没停,顺势往下一探,一把抓住了苏训的背上衣裳

此时四面脚步声响,毛万仞狂奔上阶,去拉毛之仪,并喝令所有人将院子包围。

苏训脑中一片混乱,万万没想到刺史竟然放弃了毛之仪这个人质来救他,勉力喝道:“大人快走!”

文臻却不理他,抬头对上方道:“保护其余所有人撤走,我能自保!”

随即她揪住苏训,就地翻身一滚,手一撒又是一股烟,这烟成功地阻住了毛万仞等人的脚步,她则和苏训向屋子中急退,苏训正在诧异她丢失人质后,为何既不退向窗子也不退向门口,后背却已经撞上了书房那巨大的柱子,咔嚓一声响,苏训忽然向后一栽,栽进了柱子里。

然后他就和文臻一起落了下去。

苏训实在没有想到,这书房竟然还有第三处机关,那柱子上有暗门,想必寒鸦早已看了出来,却只悄悄告诉了文臻。

此刻也来不及多想,他一翻身抱住了文臻,自己的背朝下。

文臻没有挣扎,她要保护自己和孩子,不会在此时逞强。

事实上这个暗道不高,幸亏不高,地面也不算硬,落地的一霎文臻手按在苏训肩上,就势一弹,又往上蹿了一截,攀在了墙面上。

她顺着墙一路上行,伸手一摸,便大致猜着了这入口机关的设置,一拳将触发的钢条打弯,这个机关口别人就进不来了。

然后她听见苏训砰然落地,骨碌碌滚到一边,似乎撞到了墙一声闷响,然后就没了动静。

听声音,底下是个空间,应该不远处就有出口,因为空气并不腐朽窒闷。

文臻皱了皱眉,如果没猜错的话,这里并不是书房的第三个机关暗室,没有谁会在书房里搞这么多花样,所以这个空间应该和博古架后面那个是通的,很可能是另一个通道。

这个入口没有人能跟下来,但是那个入口可以,她又不能浪费时间去找那个入口的机关设置,所以必须赶紧走。

但是苏训呢?

“苏训!”

没有回答,大概摔晕了。

地下伸手不见五指,文臻只好伸手摸,一路凭着记忆方位,循着浅浅呼吸摸过去,果然在西侧墙边摸到了年轻男子的躯体。

他似乎侧着身,文臻一路摸索着,似乎摸到了他的腰腹部,只觉得触手腰线瘦削,有种矫健又优雅的起伏,衣下肌肤的触感却柔韧有力,让人不需用眼看也能感觉到那般肌理分明。

文臻原本心无旁骛,然而这分外年轻而美妙的躯体才让她惊觉,这一举动的不妥,顿时缩回手,一边想着苏训看起来单薄,没想到居然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一边伸脚踢了踢他,低声又道:“苏训!”

这一脚稍微用了点力气,触感却是十分弹性饱满,文臻又是一呆,心想不会踢的是屁股吧?

但这一踢很有用,衣服摩擦声响,苏训似乎坐了起来,一坐起来就闷声咳嗽,把文臻想要问的话都堵回去了。

文臻听得他咳嗽声音沉闷,显然受了内伤,叹了口气,凭着感觉摸到了他的臂膀,一矮身钻到了他胳膊下,将他扶住,道:“赶紧走吧!”

苏训似乎吓了一跳,急忙推她,口中含糊急促地道:“不……不……”文臻一按他的肩膀,道:“哪来那许多规矩,逃命要紧。”拖着他快步急走,感觉到面前有两个岔道,其中一条必然是和博古架后面的密道相通的,她估算了一下方位,选择了右边的密道,进入之后感觉很是狭窄,两人的躯体在那狭长的密道中不断碰撞,苏训有点沉重的呼吸声响在耳侧,渐渐又在这长长的通道中回荡,吵得文臻脑子嗡嗡的,一时也无法交谈。

她的心,忽然砰砰跳起来。手缓缓摸向腰间。

------题外话------

昨天评论区有点争论,先感谢所有洋洋洒洒写精彩长评的妹子们,再为可能给大家带来了不愉快的阅读体验而道歉。最后重复一下评论区的呼吁,可争论切勿争吵,毕竟我不希望任何读者因为我的书坏了心情。

仙子这样的一个人物是我的一个尝试,因为我写腻了为女主奉献一切的男配,因为我想写更深一层的人性,而写人性这种事,在网络中总是冒险的,当年扶摇文中,有三处涉及人性的描写,为此我被诟病至今——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人生纷繁,人物万千,哪能一直捧出一样的脸谱?

我知道大家喜欢深情男配,我知道曾经有人多喜欢唐羡之后来就有多失望,我很抱歉我让你们的仙子回到了人间,为此弃文的,为此厌恶的,以及整本书里令大家失望的所有,自然都是因为我才华不足能力有限,我无可辩驳。

但是还留在这里的姑娘们,感谢你们,感谢你们看见更多的故事风采,人物孤光。

愿阅读永久愉快。

顶点

第三百八十九章 雨过花落胭脂红

但是苏训的身子忽然靠过来,正巧挡住了她的手。

苏训一开始好像还勉力支撑,渐渐便有些衰弱,大半个身子都压在文臻身上,文臻毕竟是练家子,倒不觉得吃力,只是身高差有点大,撑着着实不大方便,她的手按在苏训的腰上,硬硬地触着他腰间的暗袋,随即苏训微微一让。

行走中,苏训的手忽然碰着了她的手背,湿湿黏黏的,文臻“嘶”地一声,才想起来自己手背上先前救苏训的时候,被刀风所伤还没来得及包扎,苏训好像也被这一触惊着,手指一弹,片刻后又摸了过来,文臻撑着他,无法让,只觉得这一摸,动作很轻,很珍重,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姿态,她竟然被摸得有些痒,忍不住一笑,怕人追来不敢说话,便伸过另一只手来,将苏训那只手拍开。

苏训被拍得手一缩,停了停,文臻下意识也停了停,有些愕然,没反应到此刻通道内黑暗,而苏训的呼吸微微有些急,气氛在这瞬间隐约几分暧昧生,一时两人侧脸相对,近到只差毫厘鼻尖便要相抵,而四面静得落针可闻。

文臻刚刚察觉有异,身子向后一让,苏训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然后“嗤啦”一声,衣袖撕裂的声音,随即柔软的布条裹上了文臻手背的伤口,一圈,一圈,又一圈,最后紧紧一扎,布头稳妥地收进掌心。

而那有力温暖的手指,最后轻轻地在掌心一按,也像某种珍重又复杂的心情表达。

文臻顿了顿,收回手时低声笑道:“多谢了,不过一点小伤而已。”随即她关心地道:“你也受伤了吧?是内伤?我听你声音嘶哑,可是伤了肺?年纪轻轻的伤了肺可不是好事,我这里有药,你吃一颗先。”

她絮絮叨叨,一副长辈和上级的关切姿态,听得苏训目光闪动,黑暗中那眸子莹然似有光,文臻一抬头,隐约觉得那目光中似乎带着笑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笑她故作老成。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颗药,便要塞进苏训嘴里,苏训却一偏头让过,伸手来接,文臻笑道:“怎么?不敢吃?怕我毒死你?”

苏训听了,一低头,竟然用嘴从她手中含走了那颗药,文臻想要缩手已经来不及,只觉得忽然指尖被湿软温暖轻轻包裹,似乎那舌尖还在自己指尖微微一挑,但那感觉实在轻若飞羽,恍若幻觉,文臻立即手一松,还好对方似乎也没打算含住自己手指,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个赌气后的挑衅一般,退得比她还快。

文臻的手背到身后,在衣裳上擦了擦,方才那柔软微湿的触感仿佛还在,四周的空气都似乎变得更为湿润沉重,她听见自己的呼吸也急促了一些,在这沉黑的空气中,每一下都似乎能重重落地,苏训的呼吸却变得更轻了,游丝一般在四周摇曳,牵而不断,就在她身侧。

前方有隐隐的风吹来,快要到出口了。

文臻正要松一口气,忽然苏训一把拉住她,将她按在了墙上。

与此同时,文臻听见了衣袂带风和轻微的脚步声,就在一墙之隔。

果然那边还有一个通道,对方追了下来,但不知为何,却没有追到这一边来。

文臻被按在墙上,苏训的身体压在她身上,两人靠得极近,这回真是鼻尖抵鼻尖了,文臻清晰地嗅见男子身上的气息,很淡,很洁净,很好闻,哪怕在地道里钻过泥土里滚过,依旧不能掩去那人身上,仿佛与生俱来的淡淡香气,那香气和云气有关,和淡雨有关,和云后无声无息掠过的携着晚秋月桂香的清风有关,和风亲吻过千万年无人经过的飘满落花映着冷月的深潭有关。

而对方的目光也如两只深潭,明澈又深邃,沁凉而又柔和,那一片黑白分明的天地,文臻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而他一眨不眨,似要将此刻她的三寸眸光,都融化在属于他的飘荡落花的深潭里。

她忍不住模糊地想,醋王要生气了,醋王还没对我壁咚过呢!

这么一想的时候,她下意识架起胳膊,人为地隔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不想这地方已经将近出口,附近就有机关,也不知道胳膊抬起的时候触及了什么,轧轧一声响,在寂静中听来分外清晰。

文臻还没反应过来,苏训蓦然又是将她一拉,文臻被猛地拉入他的怀中,苏训带着她转过一个圈,贴上了另一面的墙壁,同时文臻感觉到对方在收腹,背后的肌肉蓦然如铁。她下意识也收腹,随即反应过来自己不能收。

身后的人手掌似乎想要盖到她的腹部,文臻立即双臂一撑,那双修长的手掌也及时停住,撤开。

就在此时,她看见一截明光,无声无息地从对面墙壁中刺出来。

那是一柄很长的剑,如果她方才还在那面墙那里,现在已经被捅了个透穿。

但这还没完,随即又一柄长剑穿出对面墙壁,这回是冲着两人的方向,密道窄,剑长,文臻瞬间明白了身后人要收腹的用意,因为第二柄剑险险就要戳到她的肚子,停下时,离她的腹部只差一寸。

文臻低头盯着那一线明光,在那剑尖收回之前,无声无息地对着那剑尖吐了一口唾沫。

这可不是吐口水。

她齿间迸出一点小小的晶碎,落在剑尖上就化了。

君子报仇,立等可取。

身后的人似乎忍不住,在笑,胸膛和腹部都在微微震动,以至于她再次感受到身后人似硬似软十分有弹性和力感的肌肉。

这让她有种奇怪的感觉。

对面那个坑爹的杀手似乎发觉了这种刺杀方式又安全又阴险,竟然不过来,隔着墙连着一路刺了过去。

身后的人还在紧紧收腹,文臻嗤地一笑,然后从他身上挣脱,自己贴着墙一路挪了过去。

既然两个人摞在一起很可能碰到剑尖,分开了不就是了?

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还是……

现在没什么好担心了,对方不过来,用傻逼办法刺墙,厚度已经得到证实,刺不到她了。

她在挣脱的时候,手指在对方胳膊上略略一停。

如果齐云深在这里,就能看出来,她那手势,是她的一招拳法的化用,接着,她可以一指点住对方麻筋,另外四指把对方给顺势抡出去,抡向墙壁,或者……剑尖。

然而那手指在那手臂上微微一蜷,最终却松开了。

黑暗中不知道谁的目光微微一闪。

文臻转身,伸手在墙上摸索,很快摸到了开门的开关,这开关果然够响亮,叮当之声不绝,在通道里回荡,吵得很,穿墙的剑也就刺得更欢。

忽然熟悉的咔哒一声,连带机簧转动之声,文臻往地上一趴,嗖嗖几声破空声响,穿越狭长的通道不见了。

这一轮过去,又等了等,文臻才起身,出口是一个上行洞。

身后,苏训跟了过来,哑声道:“大人,我先上去。”

文臻回身,看了看他,道:“能说话了?”

苏训“嗯”了一声。

文臻没有再说什么,让开身体,苏训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过了一会发出安全的讯号。

文臻也便爬了上去,却原来是一口已经废弃的深井,井口苔痕遍布,井台满地雨水飘荡着落叶,四周竹林茂密,透过竹林隐约可以看见风格粗犷的建筑。

看那建筑风格,应该还在迎蓝山庄之内。

快到井口的时候,苏训伸手来接她,文臻笑一笑,自己撑住井口爬了上去,苏训垂下眼退后,一言不发。

文臻上去之后,并没有走,坐在井台上,对着井底看了看。

苏训立在她背后,诧异地道:“大人,您在看什么?”

文臻转头看他,道:“你方才怎么知道会有剑穿出墙壁的?”

她一边问,另一只手在那井壁边缘一扳,轰隆一声,井沿另半边忽然齐齐塌陷,一块大石落下,将整个废井堵死。

如果此时还有人从井底往上爬,那么一定会被砸成肉泥。

不过,并没有。

轰隆声响里,苏训十分诧异地道:“什么剑穿出墙壁?”

文臻凝视着他。

苏训的眼睛黑白分明,那酷肖燕绥的眉眼里,并无半分掩饰和退缩,他微微皱眉,道:“我好像在地下密室里晕了一会儿,醒来之后隐约听见脚步声,就顺着脚步声追了过去,我追到的时候,大人您正在摸索机关。然后门便开了。”

“你没碰见任何人?”

“没有……不过我赶到大人身后时,好像是隐约看见一条影子闪过,但随即门就开了,我回头看密道,没有看见人。”

他忽然反应过来,惊道:“大人,方才密道里还有别人?还有别人为什么大人你没察觉?难道……难道对方冒充了我?”

文臻点点头,转头看着底下,那块大石正卡在井的中央,透过边缘的缝隙,可以看见底下黑洞洞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对底下道:“唐先生,你说,你这是何必呢?”

底下毫无动静。

“我不知道你打算在湖州布置些什么,但想来我任职湖州,必然阻碍了你的路。当然,你在湖州作祟,也会阻我的路。不是我搬走你这块绊脚石,就是你铲除我这个拦路者。你我既然已经无可调和,又何必眷念往昔的那一点虚无的情分?”

风声从石头的缝隙倒灌入深黑的废井,听来像是人无奈的叹息。

“湖州的钱、粮、以前都是你的吧?甚至本地不产丝麻,却年年收丝麻,那些需要高价去购买的丝麻,据我所知,定阳倒是盛产。湖州粮赋重,百姓无力再去照管桑蚕,湖州却不取消丝绢定额,甚至定得高高的,逼百姓不得不拿出全部积蓄,去买定阳的高价丝麻以交税,这中间,定阳又赚了多少?唐羡之,唐家富有三州,却依旧寄生于区区湖州之上,跗骨之蛆,不断吸血,湖州人民又有何辜,起早贪黑,日日耕作,除了喂养湖州,喂养朝廷之外,还要喂养你唐家三州?”

苏训立在她身后,听着听着,眼神微微一颤。

文臻语气平静,眸光却很冷。她想的是更重要的事。

之前查到丝麻买卖牵扯到定阳,她才发现湖州赋税竟然还有这一层猫腻。

明明本地不产,却不取消,要的就是肥了全境养桑蚕,大兴织造业的定阳。

定阳的丝、麻、棉布、绸布,到了湖州,就是几倍的利润。

明明湖州也不是不能养桑蚕。

由丝麻倒推,钱粮之前这么多年如果真的多收,多出来的自然是归了唐家三州。

唐家竟然这么多年都在吸湖州的血!

现在军方明显也有唐家的势力,如果湖州真的军政之前实际全部掌控在唐家手中,那么一旦唐家出兵,原以为的第一道屏障湖州,就会成为第一道口子,到那时,整个中原都会在唐家面前敞开!

多亏了李相心血来潮,派她前来,等于朝廷忽然踢过来一块石头,拦在了唐家大业通衢大道之前,唐家如何能不用尽方法将她踢开?

但是,唐家也可以不用对付她。如果唐家渗透太深,她没能及时力挽狂澜,唐家依旧能够从湖州长驱直入,那么,第一个死的还是她!

湖州难,难的并不是查出赋税低的真相,过往那么多年赋税是怎么收的,人多口杂,谁来最终都能查出来。

难的是是否有命活到查出来。

又是否有命活下去。

文臻心中有火,径自对着井底道:“唐先生,你该知道,我要拿到唐家自湖州吸血的证据并不难。要以此取信于朝廷也不难。说到底,你唐家也并不怕被朝廷知道真相,因为你们清楚,无论是朝廷还是我,过去的赋税也不可能让你们唐家再吐出来,不过是心照不宣,各自加紧罢了。但是从今以后,唐家还想从湖州吸血,那是绝无可能。请先生转告唐家诸位,之前的事我不追究,之后的湖州也请唐家及时收手。请立即离开湖州,否则,我一定会让你们所有人,明白什么叫清洗。”

她说完就站起身来,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又轻声道:“说起来,方才你在底下,确实又救了我一命,但是我也放弃了将你甩到剑尖上……再次两清,我就不说谢了。下次希望,不要再见。”

放弃把唐羡之甩在剑尖上,是因为她没有把握成功,但这并不影响她现在拿来抵消人情。

也许有点卑鄙,可唐羡之的情,一分也不能欠。

最后她撕下一截衣襟,用随身的胭脂匆匆写了几个字,扔下了井。

竹林因风簌簌,雨后的竹叶伴着落红碎英飘零斑驳的井台。地面湿漉漉的,沾染着苔痕的脚印一路远去。

废井之下。

他立在地室后的黑暗中,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长长地吁了口气。

她善于见微而知著,湖州的事瞒不过她,方才地道的事也瞒不过她。

原本并不想相见,却在看见她那几张留条之后,忽然就被彻骨的相思冲垮了理智的堤岸。忍不住等在这密室之下,趁苏训坠落打昏他李代桃僵,原以为好歹能共行这一段地底密道,却原来她如此啬刻,连这被黑暗浸染过的一段美梦也要戳破。

天意予他尊贵的一切,唯有爱如此卑微,无法坦然于日光之下献上心花,连相见都只能于黑暗的地下,借助别人的身份,靠着蒙蔽和欺骗,才能求一段同行的缘。

想着她临去时候说的话,他浅淡地笑了一下。

她说,不愿再见呢……

她不是说狠话的人,说到便是能做到,他从未低估她,所以听闻朝廷有意派她去湖州任刺史,曾经打算破坏这个任命。奈何家族那些老家伙,却未将她放在眼里,都觉得如果朝廷一定要换刺史,一个女人终究好对付一些。

这也是唐家没有全力阻止她做这个刺史的原因。

他原本觉得,这次不同往常换将,朝廷已经起了疑心,过往二十年,唐家吸湖州的血已经足够多了,既然被发现,就此收手也罢。

那些老家伙却还不肯放弃,总觉得还能像以前那样努力一把,先给新刺史一些下马威,再拉新刺史上自己的船。但从文臻上任,一系列事件都解决得毫无烟火气,完全没有家族想象的焦头烂额,并且她所展露的能力和威慑力,令湖州官场暗中畏惧,原本和唐家合作愉快的许多官员,已经开始渐渐割裂和唐家的关系。

家族原本想要拉拢文臻的重礼都已经准备好了,依旧只有他反对去送,但如果他们知道文臻在做什么,就算他不反对,也没有人敢去送了——文刺史上任没几天,官场并没有大力整顿就令一群人成了瘟鸡,然后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盯上了军权。

家族那些老东西,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这位女刺史绝非往日那些庸官可比,想要继续玩那一套怕不能成,又想要将她折了。

所以他们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风暴,要在文臻拿到军权之前,就将她斩于马下。

但如果今天文臻能拿到军权……

唐羡之微微挺直身体,一叹。

唐家基业太过庞大,尾大不掉,很多事他和父亲都不能一言而决,很多机会便在这样的内耗和杂乱的声音中失去。

或者,唐家发展成如今这样,也有燕绥的一份功劳。

他凝望着前方,前方是微光明灭的黑暗,今天她会拿到军权,而唐家暗中布置的风暴就在顷刻,他几乎可以预见到那场风暴最后会怎样反噬回自身。

需要提醒那些老家伙么……

不了。

狂狮们已经老去,还要盘踞山林狺狺咆哮,令人生厌,也该得到一点教训了。

他缓缓走到井底,看见地下那一截淡黄色的布条,就着一点上方的天光,胭脂色的字迹依稀可见:“把卷草还给我。”

他凝视那布条良久,将那布条凑到鼻端,轻轻地嗅了嗅。

淡淡甜香,馥郁醇美,蜜一般清甜,那一抹胭脂红在眼底晕染,仿佛那一抹红唇摇曳眼前,温软的,饱满的,石榴花绽放一般娇艳的,颤颤在风中,看一眼那甜意和欢喜便似乎要渗入心底。

他的唇亦轻轻于那一抹胭脂红上一触。

仿若一个隔绝了时间和温度的吻。

石榴花瞬间开放又凋谢,四季于一霎间流转翻覆,沙漏里流沙满了又泻,那些曾经相遇的最终音尘绝。

透过那块石头看过去的井上天空,依旧是阴沉的,灰黑色鱼鳞状的乌云自天际涌动堆积,风雨欲来。

而天空也在静默将那井底人注视,看那一片黑暗里的皎白如雪,看那缝隙里闪烁的清明与苦痛交织的眸光,直至那雪色那眸光,渐渐寂灭于永恒的混沌与暗昧之中。

……

第三百九十章 你们配他吃醋吗?

文臻并没有离开迎蓝山庄。

相反,她直接去了毛万仞的书房。

这是毛万仞在前院的书房,先前毛之仪给她指过方向,毛万仞大概还在寻找她,整个院子都清净无人。她示意苏训自己躲藏起来,自己则进入书房内间,一边摸出榻上暗屉里的点心填肚子,一边顺手翻看毛万仞的书。

她看了两眼,翻过去看看书皮,再一抖,啪地书皮落下,露出里头《含春宝鉴》的书名。

苏训就藏在她后头的书架后,一眼正看见这书竟然是画册,画上面的内容,第一眼他没看懂,第二眼他不敢相信,第三眼他终于确定,这是春宫,还是图文并茂的春宫,各种妖精打架,还有两个男妖精的。

苏训的脸立即红了,让他更脸红的是,刺史大人脸不红,不仅不红,还津津有味地从头开始看起。

外间响起了脚步声,还有交谈声。

“……密道搜过了,没人……”

“她的人很灵活,直接跑了……追上去的人都倒了……听说这位刺史手段一向多……”

“唐公子也不知哪里去了,您先前不是和他在一起的吗?”

一个声音道“我之前就和他分开,主持这边密道的事……”

文臻皱起眉,虽然隔着门和墙,声音听来失真,但隐约还是有点熟悉。

两人脚步声到了门前,正要进来,忽然其中一人低声道“……我还是先去瞧瞧羡之去了哪里。”

然后毛万仞道“那偏劳您了。”

文臻心中暗叫可惜。

今日山庄里那第三人,也就是唐羡之的新联盟,终究是没机会一窥真面目了。

不是易铭,西川刺史轻易不会离开自己的地盘。

毛万仞进屋来,心事似乎十分沉重,在外间地上转了好几圈,才转过屏风进内间来。

文臻笑盈盈放下书,那边,毛万仞一抬头,看见文臻,整个人都僵住了。

文臻反客为主,笑眯眯对他一抬手“毛大人,请坐。”

毛万仞站在当地,盯着文臻,一脚前一脚后,似乎随时都准备拔脚就走,文臻看见他腮帮的肌肉紧绷,一只手缓缓下垂搭在腰侧,手上青筋毕露。

文臻的语气更柔和“毛大人,我等候多时,可不是为了要和你打架的。怎么,你自己的书房,都不敢坐下来和我谈谈吗?”

毛万仞顿了一顿,衣袍一掀,大步上前,在文臻对面坐下。

“刺史大人虽是女子,却气魄非凡。不知大人闯我书房,有何见教?”

文臻却点点手中书,答非所问“很动人。”

毛万仞原本有些紧张,没注意到文臻在看什么,此刻才看清楚那是什么书,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片刻后他怫然道“刺史大人身为女子,这种书竟然也……竟然也……”

文臻随手将书一搁,好像没听见毛万仞的责备,施施然道“我说的很动人,是指毛大人为了儿子,丧妻多年而不娶,明明正当壮年,却宁可看这小黄书纾解,也不在后院塞任何女人,这份父爱情深,很动人。”

毛万仞蓦然浑身僵硬。

他盯着那本春宫,目光缓缓上移,定在文臻脸上。

万万没有想到,有人竟然凭着一本书,便能猜到并体会到了他内心深处的久旷之思,和为了儿子的一番苦心。

这一番苦心从来无人能懂,亲族属下不知多少人给他送女人,劝他续弦,他无数次拒绝,也被无数人误会,各种猜疑,甚至猜他不能人道的也有。

人的牺牲和奉献很多时候并不欲昭告天下,但不代表内心深处不渴望理解和呼应,只是未曾想这理解和呼应,竟然是多年后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子给予。

丧妻时儿子还小,体弱多病,不是没想过娶个女人来照应,也曾有老家送来的亲族表妹以探亲为名入府,原以为那是大家闺秀,德容言工,却无意中撞见那女子于无人处罚儿子跪,而生性荏弱的儿子,受了委屈却不敢对他说。

那夜灯下将眼泪汪汪却一言不发的儿子搂入怀中,他便心中发誓,从此父子相依为命,再不要任何居心叵测的女人介入其中。

正当壮年,又身在军伍,不可狎妓,闲来无事,也只好偷偷看几本春宫罢了,藏得很深,却还被这位鬼魅一般的刺史大人翻出来了,不仅翻出来了,还毫不忌讳看了,还看出了这许多。

半晌他哑声道“刺史大人果然是女人,揣摩事务的方向就是如此的奇异。我便是喜欢看几本春宫而已,怎么,刺史大人是要与我一同观摩吗?”

这话便说得讥刺而轻佻了,文臻却丝毫也不生气,便是现代职场,女性都免不了被性骚扰性歧视,更何况这礼教吃人的古代?不过沙文主义作祟罢了。她笑了笑,道“怎么,被看穿了,生气了?”

毛万仞窒了一窒,发现这位女刺史当真是软硬不吃,只得冷笑不语。

文臻又道“士兵花名册,我已让人秘密送回刺史府衙。”

毛万仞眼底火花一闪,似是惊异,但随即便按捺住,眼神不住往窗外飘,显然是心中惊疑,迫不及待想要去验证花名册还在不在那间书房内。文臻先前走后,他看过书桌,见桌上看似杂乱实则摆放都有玄机的物事都没动,那只开机关的笔也在原处,拍了拍桌子,感觉到里头东西还在,就没随便开启,但现在听刺史这么说,心中便不安,又怕这不过是在诈他,不敢露出端倪,冷笑道“好啊,那就送啊。”

文臻知他不信,笑道“大人书桌很是别致。”

毛万仞心中一沉,知道不好,便听文臻又道“目前送到我的衙门,但接下来是不是送往天京,便要看大人了。”

“不过故布疑阵罢了……”

“……那花名册黑色封面,黄色封底,薄薄一册,看起来可不像是三万人的名册呢。”

“……”

毛万仞哑了声,文臻也不乘胜追击,继续翻那本春宫,一时室内只能听见书页轻轻翻动之声。

她姿态娴雅,毛万仞却如被火上烤。

两套花名册,一套是自己使用的,一套是报兵部存档的。花名册不仅是花名册,里头有士兵全部的资料,有每月钱粮军饷的发放领取记录,有自己的画押。一旦被送往天京,和兵部存档一对,吃空饷喝兵血便板上钉钉。更不要说,那暗格里还有自己的田契地契等资产和一些不能对外人道的往来记录,现在想必也落入了女刺史之手。

半晌他道“刺史是要逼我图穷匕见吗?”

文臻将书一合,笑道“你见过单枪匹马闯入敌人大本营逼人图穷匕见的吗?”

“刺史既然没有立即派人送证据去天京,自然是无意和我撕破脸皮,刺史是希望军权和平交接?”

文臻笑眯眯看他。

毛万仞闭了闭眼,似乎在沉思。

老实说文臻的提议并不过分,甚至可以说是忍让柔和的。既往不咎,甚至可以帮助他隐瞒,只要求将本该属于她的军权,还给她。

文臻向来行事不凶狠,凡事但留三分余地。

只要毛万仞不疯,对权欲不是太执着,都应该同意。

可文臻看着对面男子不断变幻的脸色,并不敢太乐观。

半晌毛万仞睁开眼睛,文臻一看他已经转为冷然的眼神,便知道不好,果然听他道“我还是觉得,将刺史斩杀于此地,更为稳妥。”

在他将要叱喝出声之前,文臻忽然道“明明你已经动心,却终究还是否决了我的提议,是因为毛之仪吗?”

毛万仞“住口!多说无益!”

“……是因为毛之仪的身体很差,而和你合作的人许诺会治好他的身体吗?”

“住口!来——”

“你就没想过毛之仪身体为什么会那么差,为什么和你合作的人那般身份威势,帮助了你许久却还没调理好他的身体吗?”

“住——你说什么?”

“毛之仪是先天体弱,性格也软,但是多年来你延医问药,应该也知道,他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大病,就是胎里弱是不是?胎里弱,以你的身家,再加上合作者的身家能力,十个毛之仪也该调养好了,但毛之仪是不是好一阵,坏一阵,是不是每次感觉他强壮了,很快他又生病了?是不是他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的病症,但是每次外头有什么流行的病状,他便很容易也染上,由此你们便得出他的胎里弱是永久跟随的,需要长久地用最珍贵的药材来吊着?所以你为此吃空饷,放纵属下出外经营,疯狂敛财,就为了供这个无底洞?”

一阵沉默,半晌毛万仞低低道“你什么意思?”

文臻细细看了他一阵,毛万仞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只觉得好像浑身的每一个细节都被她那双忽然变得深邃幽微的眼眸给看透,汗毛都根根竖了起来,忍不住打断她道“你在看什么?”

文臻道“知道吗,其实这世上,每一分每一秒,都会产生很多细菌病毒,说病毒你大概不会懂,说人话就是致病的东西。这世上每一处地方,都有无数这样的东西,你的手大概有很久没洗了,一双手大概有近百万的细菌,每平方厘米,嗯就是小指甲那么大地方,就有百万细菌,你指甲缝里那一点污垢,里面大概藏着上亿个细菌。”

毛万仞……她在说什么?

“这些细菌中,最多的是金黄色葡萄球菌,还有钻头一样的大肠杆菌,只是人体自有免疫功能,大多都能抵抗住细菌的侵袭。”

毛万仞……她说的每个字我都不懂。

“你该知道东堂有天机府,知道天机府的天授者有各种能力,其中有一种,能够看见世上最最微小,常人无法看见的物事。很巧,我就有这种能力。比如我能看见你外间书房门边那一卷画上有一笔丹红里凝结着一小片飞虫的翅膀。”

毛万仞起身,去到外间,在那幅画角落的一点丹红点缀的花瓣瓣尖里找了半天,几乎要扒上去,才找到那比芝麻还小的一点透明翅膀,如果文臻不说是翅膀,他一定以为那是一点灰尘。

“你要证明这一点,是要告诉我什么?”

“请随我来。”

文臻看了看四周,顺手在墙上扯了一件毛万仞的披风,披在肩上,掩人耳目。毛万仞看着,欲言又止,心中感慨。

这位传言中和宜王殿下颇有暧昧,靠色相上位,现在看来,完全是胡扯。

真要是靠色相上位的女子,且不说才能心智无法和这位比,哪里能有这位的内心强大坦然?

真靠宜王殿下才有今天,哪里敢和男子不避嫌疑,想怎么便怎么,毫无顾忌?

但她的毫无顾忌,却不会令人生出妄想轻薄之心,反而更加心中凛然,不敢造次。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毛万仞终于忍不住问“刺史大人这样穿着他人的衣裳,也不怕殿下吃味?”

文臻回眸,一笑,“你们配吗?”

毛万仞“……”

是,我们不配。

不配和你相提并论,更不配殿下吃味。

他本是心志高傲刚硬人物,却在这娇小少女面前处处吃瘪,吃到后来也便坦然了,心想便是那两位,和这位做对了这么久,也没捞着半分好处,反而不得不看着她步步高升,自己又算哪个牌名上的人,便是就此躺平,那也是天经地义,大可以多换几个姿势,躺得更舒适些。

有他亲自陪着文臻,自然没有多余的人敢上前,都远远保护着。文臻又问毛万仞自己的人在哪里,毛万仞道并没有逮着,后来都由人救走了,文臻确定潘航护着寒鸦等人逃走,也便安下心来。

她倒不担心唐羡之还有另外一个人此时出来搅局,这时候这两位出场,除了杀了她,便没有别的路可走,无论采取什么方式,都会令毛万仞产生怀疑。

但想要杀她,那两位自己可能就不能达成一致。

她动作很快,带着毛万仞去了毛之仪的院子,毛之仪还在睡觉,被窝里露出的一张脸十分苍白。

毛万仞久久凝视他的目光让文臻心生感慨。

这世上人,哪有什么绝对的好坏呢?

她在屋子里看了一圈,拿起毛之仪的紫砂茶壶和茶杯,毛万仞立即道“没有毒。”

“不是毒。”文臻道,“初春天气,乍暖还寒,人易伤风。最近外头伤风的人很多。”

“知道,所以我轻易不许之仪出门,免得和那些伤风的人多呆一会,他便也会伤风。”

“不许出门有什么用?”文臻端起茶壶,笑道,“知道吗?昨天我看了一下毛之仪的壶内壁和把手,里头的细菌病毒多得令人发指。远超了一般人用的茶壶所含的细菌数。我因为眼睛比较特殊,也曾研究过一段时间病毒,认得几种的模样,昨天我就发现了大量的溶血性链球菌、呼吸道合胞病毒,腺病毒……你不需要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你只需要知道,那东西是会导致伤风的元凶。”

她放下茶壶“这些东西其实无处不在,身体强健的人自然能抵抗,但令郎肯定是不行的。紫砂泥料一向吸汁,如果有人以伤风病人用过的布巾煮水入茶,以各种病人用过的东西浸泡清洗擦拭茶壶……”

毛万仞色变。

“前朝深宫有过类似的事情,把出过天花孩子的衣裳剪下布送进宫,穿在皇子身上,很快就能弄死一个未来的竞争对手。”文臻耸耸肩,“令郎得过天花吗?如果得过,是不是被你的好伙伴给救了?从此你便死心塌地,甘为所用?”

毛万仞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令郎年纪还轻,按说不该喜欢紫砂这种材质的茶壶,我猜这壶是你送给他的吧?所以他爱若珍宝,多年来一直用着,都快用出包浆了。而你为什么会送紫砂茶壶给他?是不是这壶也是别人送给你的?那人是不是和你说,紫砂性密,能令茶水保温,不畏冷热不易损坏,又易吸汁,用久了茶味长存,便入白水也有茶香,且紫砂茶垢有清毒之能,泡茶又能色香俱全,最合适令郎不过?”

毛万仞已经不仅是双手颤抖,连牙齿都开始轻微磕击,那是极度的恐惧和愤怒交织,冲击着理智的堤岸,真相如此恐怖,令人彻骨深寒,他霍然回首,眼眸赤红地看着犹自安睡的儿子,不敢相信这许多年这孩子的衰弱,竟然是自己一手造成!

“他们需要你,所以吊着你。你唯一在乎的是令郎,所以他们吊着令郎的性命。当你面治他病,背着你让他病,不让他好好活,也不会让他死。那么你就会为了令郎,一直依赖感激听从着他们……你如果有异心了,很简单,让令郎病一场就行,只要他一病,你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她将那壶递给毛万仞,叹息道“你天天验毒有什么用呢,只要这壶在就行。”

毛万仞紧紧抓着那壶,像抓着一把燃着火的赤红的刀,忽然五指一松,茶壶落地粉碎。

巨大的破碎声惊醒了毛之仪,他坐起身,一眼看见碎了的茶壶和淋漓的茶汁,惊呼一声,跳下床来,叫“我的茶壶!”

毛万仞一把将他拉开,生怕他踩到碎片,毛之仪却捧住父亲的手,道“您割破手指没?”

毛万仞垂下头,看着低头紧张寻找伤口的儿子,堂堂汉子,忽然泪流满面。

文臻转过头去,将毛之仪拉开,唤道“来人。”

有两个丫鬟应声而入,文臻盯着两人,其中一个丫鬟看见碎了的茶壶,脸色一变,另一人也变色,却立即道“老爷,少爷,请快快退下,仔细被碎片扎了脚。”又急急去寻工具收拾。

文臻让她走了,另一人转身也跟着要出去,文臻道“你留下。”

那丫鬟站住,文臻转向毛万仞,只这片刻,毛万仞脸上已经一片漠然的平静,连泪痕都不见,道“来人。”

有士兵应声而入。

“拖下去,把皮给我一寸寸剥了,回头晾在山庄门口。”毛万仞平静地道,“我要她活三天,再死。”

丫鬟惨呼着被拖了出去,毛之仪惊愕地瞪大眼睛,想要求情,文臻笑眯眯一捏他的脸,道“别,你一求情,她可能就要活六天了。”

一句话十分管用,毛之仪立刻闭嘴。

片刻后,毛万仞踉跄一步,坐倒在椅中,似乎终于脱力般,低头不语。

文臻心中也有些唏嘘,这世间最为深重的挫折,便是你以为你一直为之努力牺牲的,并为这牺牲隐忍骄傲着的一切,其实都是建立在谎言和欺骗之上,你以为你拼尽全力保护着的,到头来却因为你所谓的保护而一直受着伤害。

何其残忍。

“其实知道这些也是幸事,因为这证明了令郎没那么病入膏肓。毛大人,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会留存你的花名册,并治好令郎的胎里弱,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湖州驻军,从此必须,全数归顺于我。”

第三百九十一章 收服

毛万仞霍然抬头:“您能治好之仪的胎里弱?!”

“能。”

条件至此,已经全部摆在了桌面上,从第一眼看见毛之仪,确认他的身份和他的身体情况开始,文臻真正等着的,就是这一刻。

毛万仞其人问题虽多,但确实掌控湖州州军多年,是个实权铁腕人物,部下忠心耿耿,麾下掌控湖州最大军事力量,他的兵,夺不走,也求不来,只能一步步软硬兼施,逼他自己走过来。

最后一个字斩钉截铁,却将毛万仞最后的犹疑也打消,他猛地立起,对着文臻半跪于地:“湖州都尉毛万仞,见过刺史大人!”

文臻要来纸笔,写了一个药方给他,道:“可以先请名医瞧瞧这方子,不过不要用你府里的大夫了。”

毛万仞小心地接过方子,沉着脸应是,又解下腰间虎符和自己的州军统管令牌双手送上,文臻毫不客气地接了,又道:“还得都尉将我介绍给各位将官才是。”

“那是自然。”毛万仞道,“不过在此之前,末将还有个不情之请。”

“请讲。”

……

唐羡之从毛万仞那间隐秘书房的柱子里走出来,走到书桌旁,看了一眼笔筒,将那支打开机关的细笔抽出来,手指在笔身上抚过。

正在此时有人走进了书房,问他:“你先前去了哪里?如何没能截住文臻?”

唐羡之道:“你如何不在毛万仞那里?”

进来的那人道:“我陪着毛万仞去了前院书房,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怕有诈,便找个借口抽身了。”

唐羡之悠悠叹口气,道:“你还不如亲自陪着,保不准还能阻止一些事情的发生。”

那人闲闲笑道:“你在那密道底下守着,亲自出手,都没能阻止一些事情发生,我又何德何能?”

唐羡之摇摇头,没有再说话。

多方合作,心思各异,反而最易被人钻空子。

他沉默了一会,在书桌上轻轻放下一枚古铜色戒指,道:“我打算收手了。”

那人道:“你家那些老古董们,怕是不肯的。”

唐羡之笑了笑,“那就与我无关了。唐家本就不该把精力再放在湖州,便是一块肥肉,吃了这许多年,也该腻了。”

“便是肥肉,如何舍得放弃?”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唐羡之垂下眼,想着家族里那些贪心的老狐狸,就是因为太过贪心,这也想要,那也舍不得,所以本该早早进行的事,生生拖到了今天,前不久又说定阳横水有铁矿,动用许多人力物力去寻,焉知那不是他人抛出的带毒的诱饵?然而这些话自然不能说给对面的人听,他微微笑了笑。

“奉劝你一句,尽早抽身。”唐羡之放下笔,点点桌面,转身就走。

那人正要说话,忽然外头一阵喧哗,两人对窗外一看,便见一条娇小的人影冲过院子,手中还抓着一把血淋淋的刀,后头毛万仞带人暴跳如雷地追着,大叫:“所有人听着,格杀勿论!务必为我之仪报仇!”

屋中两人惊诧地对视一眼,那男子戴上面具,转出门去,扬声问:“毛都尉,怎么了?”

毛万仞脸色如铁,眼眸赤红,一言不发,有人大声道:“她挟持我们少爷,伤了他!”

毛万仞对着男子拱了拱手,道:“先生帮我拦下此女,万仞愿以万金为谢!”

男子笑一声,道:“自家兄弟,客气什么。”飘身掠向文臻。

他宽大的衣袖一横,劲风平地而起,像亘了一堵透明的墙,生生将文臻阻了一阻,文臻步子一缓,想要绕过去时,毛万仞带着属下已经赶了上来,团团将文臻围住,毛万仞双臂一展,大喝“拿命来!”,刀光如雪,当头劈下。

宽袍人立在侧方掠阵,敛袖看着,唐羡之立在三丈远的长廊下遥遥观望,忽然道:“退——”

他话音未落,毛万仞的如雪刀光半空一个转折,如风雪呼啸倒灌,转向宽袍人面门!

与此同时,他那几个原本包抄文臻的属下,已经转到了宽袍人背后,刀剑齐出!

包围圈内的文臻呵呵一笑,手中匕首从一个刁钻的角度电射而出,自下而上,挑向宽袍人的眉心。

廊下的唐羡之也没轻松着,蹭蹭蹭一阵靴踏屋瓦疾响,对面屋顶上快步冲来一队弩手,乌黑的弩箭已上弦,嗡一声破风急劲,飚射而来。

只一霎间,两人变生肘腋,身陷重围。

毛万仞的冷笑嘶哑带血:“骗人的滋味,果然好得很!”

文臻却叹了口气。

匕首一挑,一枚面具飞向天空,裂为两半,戴面具的人却顺势一个转身,黑发扬起,遮住了她的视线。

下一瞬,唐羡之已经出现在院子中,他掠出时恰恰比那些箭早上那么一霎,人未到,一掌已经击在宽袍人的膝弯,击得他一个踉跄前冲,正好躲过背后那两刀,毛万仞向着他心口的刀也因为他身子一矮,掠过肩膀,激起一溜艳艳血花,毛万仞却是准备充足,这一刀尚未落下,另一只手里的熟铜棍已经狠狠砸出,砰一下砸在那宽袍人肋下,砸得他噗一声吐了一口血。

然而宽袍人也是狠人,拼着生生捱了这一砸,越过毛万仞的拦截,在刀光剑影中辗转腾挪,他身形极其溜滑自如,像一段绸布一抹流云,顺着那些刀的影剑的光,毫无烟火气地三转两转,便转出了包围圈。

文臻眼眸一眯。

这身法,简直太熟悉了!

忽然一声大喝,一人翻下围墙,人还没到,剑光如练,已经递到了宽袍人眼前,整个人冲过来的姿态不遮不掩,像一张拉到了极致的弓,也不管因此浑身都是空门。

这种拼命三郎式的打法,文臻身边只有一个君莫晓,文臻皱了皱眉,知道潘航护送寒鸦等人回去之后,眼见自己和苏训并没有回归,便去禀告君莫晓,君莫晓这是赶过来救人了。

她一边大叫莫晓我没事,一边冲了过去,怕君莫晓太过冒失,被宽袍人所伤,却终究慢了一步,只看见那宽袍人身形一闪,不知怎的已经踏上了君莫晓的剑尖,靴子向前一踢,眼看那剑尖便要逼回君莫晓的咽喉,文臻惊得拼命前蹿,大叫:“弃剑!”

君莫晓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立即弃剑后倒,文臻一拳打在自己身前一个男子身上,那人原本并不在宽袍人行动轨迹上,但被文臻那一打,向前滑走三步,正撞到宽袍人身上,撞得他在剑身上也一滑,本来要追杀向君莫晓的一指也不得不顶在地面,顺势转了一个圈消去回旋劲道。

他转过一圈,回头看了文臻一眼。文臻以为能看见他面目,不想又是一张面具脸。

此时唐羡之已经掠向高墙,高墙之上忽然又站起了一排弩手,但随即轰然一声,那截高墙猝然崩塌,弩手们滚成一堆,滚滚烟尘里,隐约现出黑马重甲的骑士,那些马都高大神骏非凡,高高扬起的前蹄一抬便越过墙壁的废墟,踏着那些呻吟的弩手碎裂的骨骼,一阵风般闯入院中,当先的骑士疾驰中俯身伸手,啪一声拉住了唐羡之的手腕,一振之下,唐羡之修长的身形在空中荡过流利的弧度,稳稳落在最外面一匹马上,而此时宽袍人也已经掠上了一匹马,冲在最前面那一批骑士一声长哨,齐齐一个流畅的转身,马蹄在地面深深旋出圆形的泥坑,已经从前队变成后队,将两人护在当中,再一起冲往围墙之外。

毛万仞大喝:“弩手——”

先前对面屋顶上的那一批弩手已经赶了过来,万箭齐发,奈何变成后队的那一批骑士本身身着重甲,弩箭便是扎成刺猬也伤不着他们,而他们组成人墙,更伤不着中间那两人,眼看那马蹄高越,蹄底泥土青草于清晨的日光中簌簌洒落,下一瞬落地时重重一声,烟尘四起,转眼已越过高墙奔远了。

而毛万仞这边因为还在院子里,也无法策马去追,等到毛万仞不死心奔上废墟,看见的是数十黑骑狂驰而去的背影,恨得他狠狠一甩手,长刀入废墟,久颤不休。

君莫晓从地上爬起,看过文臻没事,才长吁一口气,又懊恼自己临敌总是喜欢大砍大杀,明明也可以用出和文臻近似的招数,那样说不定就能留下那个宽袍人了。文臻听得这话,心中忽然一动,隐约觉得方才那寥寥对敌场面里,有什么事发生了错位,却一时想不清楚。

前方,毛万仞转身向她走来,她立在废墟之下,看初升的日光自烟尘的末端一跃而起,瞬间金光万丈,唇角笑意也如这日色一般,一亮粲然。

……

次日,距离州军大营三里地的繁华小镇柳村镇,忽然遭到了湖州府的突然盘查,湖州府白林亲自带队,称有江洋大盗潜入镇中,对镇上的客栈酒楼茶楼青楼都进行了清理,扣押了这些酒楼客栈的许多仆役,掌柜们纷纷报信,酒楼客栈的老板们都急急赶去处理。

与此同时,刺史大人忽然驾临州军大营视察,要求都尉毛万仞立即点齐全部军营人数进行实地操练,这一点名报数,立即就露了馅,别说军士人数不及一半,就连营中什长以上将官都十不存一——人都奔去柳村镇去处理紧急事务了。

当日刺史大人大发雷霆,柳村镇那边事情还没处理完就得知刺史大人临时视察的州军将官,再次狂奔而回,然而事已至此,已经无法挽回,两边都露了馅。州军将官原本干这胆大包天的事儿,就特意你拉我我拉你,大家一起下水,考虑的就是万一事发,大家捋袖子一起干,把刺史大人一围,想来刺史大人不过一介女子,手中无兵,被一群兵爷一困,哪里还敢罗唣?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类似情况,都是这样解决的,毕竟军权才是硬道理。但是这一次,州军的人被分割在了大营和柳村镇,这些能号令士兵的将官在奔往柳村镇前,柳村镇的属下已经被缴械扣留,带人再去处理时,为了表示诚意,带的人再次被缴械扣留,等到得知刺史大人临时视察再往回赶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而留在大营的属下,都在毛万仞的控制下,毛万仞却老老实实跪在刺史大人脚前,至此,这些桀骜的将官,手下无人,把柄在人手,老大又已经从良,自然也就在文臻脚下跪了一堆。

文臻本来就是怕这些人做久了生意,被金钱冲昏了头脑,利欲熏心之下,擅动他们的蛋糕,毛万仞也控制不住他们,此刻见这些人老实服软,心中才长吁一口气。

这是她昨日和毛万仞商量好的,要最快速度拿下兵权,得到毛万仞的支持是第一步,搞定所有将官是第二步。

她对着所有将官发表了演讲,先是疾言厉色,痛数在编将官经商的大罪,那些将官们跪在地下,听着一系列的杀头、流放、家属没入奴籍等等处罚,听得眼前发黑面无人色,随即见毛万仞膝行上前,先恳切认罪,再痛陈难处,最后大包大揽,愿意一人承担所有罪责,只求刺史大人网开一面,说得情词恳切,义气凛然,听得众将官心潮澎湃,感动莫名。

而刺史大人身为女性,于无私铁面之下,竟也渐渐露出柔肠唏嘘神情,众人一见有门,立刻纷纷哀恳,各种表忠心上投名状,好一番痛哭流涕之后,刺史大人才为难地道,按说该报定王殿下,并同时立即上报朝廷,请朝廷派有司勘定罪责后发落,但看着几乎整个州军大营将官都有牵连,真要报上去,自己这个刺史也是颜面无光,再说也不忍见着这许多人头落地……

毛万仞急道不可,人都杀光了,谁来统领州军,谁又来护佑大人和湖州百姓?便由大家交上产业,各自挨一顿军棍,之后自当将功赎罪,为大人效死。

众人心中一喜,又有些舍不得那经营良久的产业,想着军饷又低,日后家人又该如何生活?却听刺史大人笑道:“从军者不可经营实业,乃是东堂铁例。产业自然是不能再属于诸位名下的……”

众人正心中一沉,又安慰自己能活命已算幸运,然而有几个聪明的已经听出刺史大人话中之意,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随即便听文臻道:“但说要交给我,倒也不必。我要那许多钱财做甚?何况诸位都是一大家子老小要养,真要没了产业,那些嚼谷又从哪里来?要我说,诸位也是脑子不甚灵光,产业非得自己亲自打理做甚?咱们东堂,可没不允许将官亲属置业经营的规矩。”

众人一怔,随即大喜,简直是喜出望外,当下频频磕头,这回头磕得真心实意,本以为必死,万万没想到刺史大人竟然不仅没有上报朝廷,连产业的事情,都帮他们留下了。

文臻坐在上座,听着那实诚的咚咚磕头声,唇角淡淡一抹笑意讥诮。

这些军中蛀虫,以她的意思,都该送进大牢才是。之所以如此怀柔,只因为湖州未靖,目前她还需要一支稳定的军队作为后方。而已经被金钱熏昏头脑的这些人,如果不能为他们留住利益,即使保住性命,也只是一时心中庆幸,风头过去,还是会心生不甘不满,迟早还会生出祸端。

所以,且稳住他们,等她用军队收拾好了湖州,再用自己的人填充了这支军队,将湖州军政全部牢牢抓在手中,那时候,也足够她看清楚这些人哪些还能用,哪些不能留,到时候,要杀要留,不过她指掌之间。

她瞥了一眼底下的毛万仞,这位倒和这些利欲熏心的人不同,尚可一用。

张钺苏训这一日也陪她来了,张钺前一日中了药,淋了雨,伤风了,文臻要他在家休息,他却不肯,顶着个红红的鼻头,眼泪汪汪地跟在文臻背后,像个饱受刺史大人摧残的男宠,让那些兵油子瞧着,对刺史大人的魅力和凶残程度更增几分崇敬,倒也算效果歪打正着。

张钺自己却不觉得。那晚那事他因为中药的原因,其实一直有些模糊,也不知认知哪里发生了错位,居然觉得自己好像干了亵渎刺史大人的事,被送回府衙醒来后一度天崩地裂,差点儿上吊自杀,还是最近住在他那里的苏训警觉发现,才避免了一场惊动朝野的事故。

文臻知道后,一直好脾气的文大人,揉着崩崩直跳的太阳穴,破天荒地大骂了长史大人一次——她也就是忙于军队的事疏忽了,真要给张钺自杀成功,那她可就真洗不清了,要怎么向朝廷交代?到时候又会传出什么样的流言?

张钺本身就是药力作用有些糊涂,给这一骂倒清醒了,采桑知道了,也奔过来,指着张大人鼻子道他这样是想逼她死,当晚刺史大人根本就不在房内,顶替刺史大人在房内的是她,如今他这一投缳,岂不等于昭告世人和她不清不白?岂不是暗示众人是她趁机轻薄了他?世道如此艰难,张大人为何非要置她于死地?

可怜的张大人给小丫鬟骂得无地自容,死的念头半分也不敢有了,倒觉得自杀的想法罪孽深重,应该再用加班一整年来赎罪。文臻对此结果表示十分满意。其实她对张钺颇有歉意,为了顺利脱身带走毛之仪拿到名册,她利用了张钺,但张大人这种人天生赤子之心,永远不会在他人身上找怨怼,永远只会找自己的不足,他绝不会觉得她利用他有何不该,只会觉得自己被利用时表现不佳,文臻深知他的性子,知道为此和他道歉反而会令他更不安,也就只能自己记在心里,但有机会再好好补偿他罢了。

张钺自觉对不住刺史大人,因此带病继续加班,原本还以为自己可用上三寸不烂之舌,为刺史大人摇旗呐喊,好好教训教训这些兵油子,让他们为自己的口才所折,不要给刺史大人添烦心,然而刺史大人三言两语,大棒和蜜糖齐下,转眼间就把一群彪悍汉子治理得服服帖帖。

张钺回想起这两天收服州军的全部过程,从接受毛之仪邀请起,雨夜脱身,说服毛之仪,拿到名册,再以名册威胁毛万仞,又揭穿毛之仪病弱的真相,收服毛万仞,反攻唐羡之和神秘人,最后再借助毛之仪拿下整个军营……一切都在大人算中,所有人都按着大人的想法走到今天,这一连串操作眼花缭乱,心中对刺史大人的脑袋也是服服帖帖,忍不住和苏训唏嘘道:“文大人一人可顶千军万马,真令我等男儿愧煞。”

说完他也就继续去膜拜他的女神了,不指望苏训回答,毕竟苏训对大人,虽然也是言听计从,但总有点隔膜感,张钺知道苏训一开始和大人有点不愉快的开端,留在大人身边不过是为了报恩罢了。

不想静默了一会儿后,却听见苏训轻声道:“便纵一人可顶千军万马,她依旧内心柔软,他人伤时她会伤,他人痛时她会痛,只是未必让你我看出来罢了。”

张钺有点愕然地转头看苏训,却见他凝视着文臻线条柔美的侧脸,眼神中有点亮亮的东西,这点闪烁的亮没来由地让他有些心惊,忍不住道:“苏先生……苏先生?”

顶点

第三百九十二章 女人如虎

喊到第二声,苏训才似恍然惊醒般,勉强对张钺一笑,道“一时有感而发罢了。那日毛都尉书房内,我和寒鸦被挟持,大人当时嘴上说得无情,最终却为了救我受伤,后来又听大人和唐家公子谈判,悲悯湖州百姓艰难,我……很是震动。”

张钺一边想为什么用震动这个词,一边笑道“世人道她面善心恶。其实我倒觉得她以恶魔态行菩萨事,万千世界因她得香花遍洒,是为福音。”

苏训一笑未答。

文臻不知道这两人叽叽咕咕在说什么,她将这些将官敲打服气了,将这些人的产业命苏训登记在册,诸人签字画押,留下证据,留下毛万仞,讨论了一番关于兵员不满的问题。

先问起那个宽袍人到底是谁,毛万仞却道他也不知道,和他有多年关系的一直是唐家,之前也不是唐羡之,区区一个湖州,用不着五公子亲自出马,唐家在此地有专门的人联络他,便是邀请文臻游湖的那位林姓富商。这许多年来,毛万仞为唐家做的事,便是不必招收满员士兵,允许麾下将官在唐家扶持下置业经营,废弛军务,且在每年春秋两赋税收完毕的时候,派员护送漕帮私下将钱粮送往定阳。

文臻一听便知道唐家原先的的打算,看来唐家如果真要举事,那必然是从湖州打开缺口了!

毛万仞先是送上一枚古雅戒指,说是在自己书房发现的,并不是自己的东西,询问是不是刺史大人遗漏在书房的物事?文臻一看那是卷草,便知唐羡之还是把东西还了,心中一喜,接了过来。

当日在小叶村,唐羡之出手,她被困,身上东西都被搜走,别的都能复制,唯独卷草,是林家的重要信物,虽然唐五拿着未必有用,但在唐五那里,她总是不安,在密道里,她曾在猜出唐五身份后,悄悄摸过他身上,没摸到,却确定他一定随身带着,因此走的时候,试探着和他索要,没想到,他真的还了。

她捏着那戒指,心潮微微起伏,心想卷草这东西唐五这么轻易地还给了她,是否另有深意?毕竟唐五和燕绥一样,做任何事最好都要多想几个弯,退还卷草,是否代表他对于湖州的放弃?

那边毛万仞道近几日唐五公子才在林富商的介绍下,到了迎蓝山庄,顺便带来了那个神秘的宽袍人,从唐五对他的态度来看,有礼却又疏离,像是存在着一定戒备心的合作伙伴。

说完这事,毛万仞又请教她如何尽快招收兵员,缺员如此严重,万一有战事,就会惹出大祸,毛万仞已经和唐家决裂,退路已无,此时难免焦灼。

但在兵部三万名册已报的情况下,招收兵员,一旦被发现,是要被定为谋反大罪的,毛万仞只觉得骑虎难下,文臻却不过一笑,让他准备好相关文书,过些日子等着接收兵员就成了。

她已经派人前往留山,留山千秋盟的人将会分批来湖州,充填州军大营,原熊军将官将会慢慢取代州军大营将官,直到三万州军,最后全部握在她手中。

这才是她来到湖州做这个刺史的目的。

身在皇朝,不可无兵。

如果这王朝待她恩厚,她的兵就是这王朝的兵,百姓的兵,会为了这天下安宁而流血向前。

如果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文臻缓缓地笑了笑。

……

次日,张钺带着潘航去城东漕帮总坛求见,再次碰了个软钉子,未能进门,回来禀告文臻后,文臻笑了笑也便罢了。

再次日,文臻应林姓富商之邀,去藏珠湖泛舟游乐。

这是湖州士绅阶层首次宴请刺史大人,除了李连成告病未来之外,其余有名有姓的湖州富商都来了。另外也邀请了湖州长史,治中,以及刺史府的一众属官从事。

藏珠湖位于湖州城西侧,形状半圆形中间微微凸起,宛如老蚌藏珠。而那微微凸起,是一座湖心小岛,岛上并无人家居住,早几年便被财大气粗的林姓富商买了下来,专门建造了一众亭台楼阁,一半供家人消暑避夏,一半则如现代的高级会所一般,不对大众开放,只招待达官贵人和有生意往来的巨商大贾,里头酒菜美人歌舞伶人无所不包,俱都是品质最好最为讲究的那一类。

湖心岛要上岛,自然只能坐船,林家专门配备了十几艘莲舟,舟上垂水晶帘,饰五色花,连摇船的桨都精雕莲花,摇船的船娘更是一色美女,香风隐隐,柳腰纤纤。

唯独载着刺史大人的船上,清一色的年轻男子,个个修长矫健,卷着裤脚,露出玉白劲健的小腿,斗笠下雪肤红唇,乌发如墨。

文臻一看便心中想笑,自从上次燕绥来过一趟,怎么,现在给她找船夫都照着殿下的影子找了?

西皮大粉采桑一上船,眼神一扫,就敏感地皱了眉,立即伸手指挥“你,你,去船头,你,去船尾,不要靠刺史大人太近,你想被当做刺客搜身吗!”

那几个船夫少年吓了一跳,急忙远去船头船尾。文臻忽听身边水响,却是张钺的船就在旁边,张钺一个人远远坐在船头,正皱眉伸手指挥,“这位姑娘,烦劳你去船那头,那位姑娘,请你去船尾,啊不,我不需要点心,酒水也不需要,扇子也不需要,这位姑娘,你没穿鞋,还是呆在原地的好,以免打滑摔倒,在下又不方便搀扶……多谢多谢。”

文臻……噗。

张大人自从在毛都尉别庄里经历了一场杂耍女子送汤事件之后,越发畏女人如虎,文臻知道今天他也是湖州巨富们的攻略对象,可看他这武装到牙齿的模样,看来湖州富商们今天要失望了。

为了表示尊敬,所有的船都比她的慢上一步,等她上岸后,大家才上岸,这湖心岛不大,在岛上还象征性地铺了满地白沙,模仿那海滩,白沙看起来极其细腻莹洁,在日光下熠熠发光,文臻拈起一把看了看,才发现那是极细的玉珠掺着打磨圆润的细小水晶——如此豪奢,叹为观止。

白沙之上陈列了紫藤软榻,软榻边缘还垂着水晶铃,风过泠泠作响,别有情致。

文臻高坐正中,所有客人围坐一圈,正对着湖面,众人正懵然间,忽然铮然一声,对面湖中缓缓升起一圈白玉台,台面都雕琢成浮云形状,远远望去便如湖面生云,渺然而有仙气,而湖上四面莲舟动,无数莲舟逶迤向云台而来,每艘舟上都有数名美人,或着丝绡,衣袂飘举,手持琵琶,做飞天之状;或着彩衣,五色彩绢凌空飞舞,炫目华美;或干脆奇装异服,裸露雪白的手臂小腿和大半个胸脯腰肢,却都缀着无数金珠琉璃,起舞之时琳琅作响,而舞姿也大异中原,腰肢柔软如蛇,扭动时乳波臀浪,引得一地眼珠子灼灼乱滚。

这些舞女在船上歌舞罢,便上了云台继续,那云台竟然还是可以移动的,绕着整个小岛缓缓逶迤,当真便如浮云迤逦,好一曲云上九天仙魔同舞,共此人间艳福。

众人目眩神迷,豪奢手笔也罢了,关键是奇思妙想,场景美妙之极,在场的几乎都是男客,文臻分明听见好些人呼吸不能自控地变得粗重。

又有侍女源源不断送上瓜果饮食,都是时鲜珍异,拿钱也买不到的那种。文臻瞟一眼身周的人,看见张钺半阖着眼如老僧入定,仿佛对外物毫无感知,却在她稍稍一动之后,便转头道“大人可是渴了?喝些茶吧,这茶不错。我喝过了。但果子还是不要吃了。”

“为何?”

张钺道“这果子性凉,并不合适你们女子。”

文臻未曾想到这书呆子竟然还有这么体贴的心思,转而想到他关照她喝茶,还特意提到他已经喝过,这家伙明明是吃过亏的,这是怕有毒,先提前帮她试毒?

文臻心中好笑,有她在,还需要试什么毒,但也难免有些感动,点点头,茶水沾了沾唇,又看了一眼苏训,苏训站在她身后,倒是在认真看表演,眼神却没落在那些腰肢和大腿上,却在看那些女子的动作神情。

绣娘出身的采桑对那些天魔舞一般的表演不屑一顾,一直盯着地面,十分艳羡地悄悄和文臻道“小姐,这些玉珠和水晶珠子,要是拿去穿了孔,添进绣品里,不知道多好看呢。”

文臻笑道“那你就抓一把,想来主家也不会和你计较。”

采桑头一摆“那可不行,我是刺史大人的丫鬟,我可不能丢了大人的人!”

文臻懒懒一笑“这你就错了。”

“咦?”

“作为拥有你这么好丫鬟的刺史大人,努力的唯一目标就应该是让丫鬟可以随心所欲地仰仗自己,想嘚瑟就嘚瑟,想拿珠子就拿珠子,想骂人就骂人……别人别说笑话你,连心里想想都不许有。”

“小姐霸气,小姐万岁!”

对面,请客的林富商微微倾着身子,一张瘦长脸上笑容微微“鄙处简陋,慢待大人了,不过瞧大人谈笑甚欢,心情尚好?”

文臻放下手中茶盏,笑道“林先生这里如果算是简陋,那天下便没有豪奢之处了。”

林富商刚刚展开笑容,却听文臻又悠悠道“只是这鼎铛玉石,峻宇雕墙,绮罗竞列,金翠满庭,细看来却白骨为底,血泪充盈,风过有号哭之声,我却是不敢享的。”

一霎静默。

林富商身子微微一僵,随即干笑道“大人玩笑了,玩笑了。”

文臻笑道“对,玩笑。”

细看来,她眼底却没有笑意。

林富商不敢说话了。

采桑却忽然道“林先生,要我说,你请我家小姐看这表演,其心很是不良。小姐是女子,你弄这些以色媚人的女子来,做这天魔诱惑之态,你内心对女人,对我家小姐,可有半分尊敬?”

又是一霎静默。

半晌林富商咽了一口唾液,吸口气,笑道“是草民失礼了。草民只想着这湖上云台颇有几分趣致,想给大人瞧个新鲜而已……既如此,大人可喜欢看戏?草民这里供养着湖州最有名的戏班艺园春,颇有几出好戏值得一看。”

“那自然是要见识的。”

舞女们匆匆撤下,换了戏班上台,林富商告罪更衣,又有一两位富商也悄然起身,去了后头庭院。

文臻眼角一瞥,不动声色。

林富商转过长廊,在一个隐僻的角落站定,身后那两名富商也跟了上来,三人面面相觑,半晌,一个面团团富家翁模样的中年人,有点哆嗦地道“咱们真要……真要……”

林富商烦躁地道“怎么,你想临时收手么!也不看看这什么时候了!”

那富商道“可是,可是,你瞧刺史大人……”

“你瞧刺史大人那个德行!”林富商怒道,“我那般巴结讨好,你看她什么态度?她和她身边人口口声声都什么话儿?你信不信如果咱们不动手,回头她就能抄了咱们的家!”

另一人沉声道“刺史大人可能已经知晓什么了,想必咱们那丝麻转卖生意露了馅。”

“原本今日宴便是宴,上头确实是打算要我好好请这个客。说是等到给刺史大人教训够了,也该给点甜头。但是上头也不知道哪里吃了瘪,昨日又传了令,改了主意。”林富商阴沉地道,“说这位软硬不吃,不用再虚以委蛇了,怕夜长梦多。今天双管齐下。湖心岛和城中一起动手,无论如何她都逃不掉!”

“城中……”

“城中实际两千守卫,掌握在兵曹龚鹏程手中,趁刺史大人不在,会派人散布刺史大人要升今年的赋税定额的谣言,引发百姓闹事,再以此为借口出动兵丁和民壮镇压,乱子一起,谁帮刺史大人就杀了谁,听话的就拉拢过来,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就算刺史大人从我们这里逃脱,回到城里也要面对城乱,到时候要么她死于民乱,要么死于民乱之后的朝廷追责,终究都是一个死……可惜李连成那个老奸巨猾的,不肯来岛上,也不肯给我一个准话,照应我们在城中的事情……不过想来也不至于给我们添乱,那人精明得很呐……”

“李连成态度不明,张家呢?城中巨户的护院人数也不少呢,万一被刺史大人拉拢……”

“张家上次给宜王殿下挑拨得,乱了。最近那个老女人夺回了权柄,把张老三软禁在家里,那老女人不许张老三和咱们联络,一口回绝了所有上门的访客。和谁都不兜搭,张家且不管他。”

“那咱们城中谁主事?稳妥吗?”

“唐家大佬们自有安排,治中大人的人,玉城郡守带着郡兵昨天也悄悄到了,再加上龚兵曹的人,另外漕帮也承诺暗中帮忙……湖州还有谁能抵抗?”

“湖州府白林今日没来……”

“白林是个谨慎人,一向四面不靠,再说他湖州府那点衙役,抵什么事?你莫要忘了,刺史大人本领再大,她手头没有兵!”

“说到兵,咱们不是和州军关系良好?为什么不干脆调州军,岂不是更稳妥?”

“州军无朝廷诏令不可进城,毛都尉不会同意的,顶多照应着,不理会罢了。咱们的人,已经尽够了。”

三人唧唧哝哝商量一阵,最终连那位胆子最小的方家主事人,也安心了许多,当下三人舒坦地解了手,又分开回了座,林富商回去时,和正在喝茶看戏的治中黄青松眼光一碰。

台上还在热热闹闹唱戏,这是一出武戏,武生在台上跟斗翻得令人眼花缭乱,底下一连串的叫好声,云台一直在缓缓移动,此时正好快要移到文臻正对面。

那武生跟斗已经翻了上百个,文臻也来了兴致,微微倾着身子,随着众人一起数,“一零三,一零四……”

忽然那武生一个翻身,手一扬,一道寒光如电直射文臻!

与此同时,他肩上的彩旗也同时飚射而出,向着文臻身侧的张钺、苏训、寒鸦、潘航等人!

而此时正在穿梭人群上茶的美婢,手腕一垂,衣袖里掉落一只链锤,砸向文臻头顶。

不知道谁的脚猛蹬了一下文臻的紫藤软椅,椅子忽然哗啦啦散了,化为一团藤网,将文臻困在其中。

……

湖州城今日风和日丽,气氛却有些怪异。

窃窃私语声先是从茶楼里响起,然后从茶楼里卷出,再卷到街道上,人群中。

“我听我在刺史府做薄曹典佐的朋友说,刺史大人最近一直在查阅往年的赋税记录,说是往年赋税太低,说我们湖州本该是鱼米之乡,产粮大州,不该就交这点钱粮,已经报请朝廷重新核准,要提一提今年的税额呢!”

“什么!咱们这么重的赋税还嫌低?”

“这有什么奇怪的,赋税是官员的政绩,是官员们晋升的青云梯,只有嫌少的,没有嫌多的。赋税收得越多越好,官员晋升越快越猛,咱们这位女刺史,雄心勃勃,是要拿整个湖州百姓的命,做她步步高升的踏脚石呢!”

“这……这不大可能吧,我瞧着刺史大人自来湖州以来的行事,明明很是体恤百姓……”

“体恤百姓?哪,这位你知道不?叶县小叶村的,我远房老舅,上个月刺史大人就任前,曾经在小叶村投宿,当时就到处询问税额的事,还答应了帮忙交税又反悔,小叶村的村民不知道她的身份,见她无赖,揍了她一顿,回头整个村都生了病,我这老舅没法子来湖州投奔我,我才知道还有这事!”

“小老儿可以拿全家性命发誓,此事千真万确!”

“天啊,这可怎么办?这要真的朝廷核准,再升税额,咱们今年日子就没法过了啊,去年我们就吃了大半年的瓜菜!吃得人人面黄肌瘦,去劳役腿软打飘还要被骂!”

“要么,去刺史府问一问吧,请个愿,求见一下刺史大人,和她陈情诉冤,说说咱们的难处,刺史大人毕竟是女人,心软,说不定就收回了呢?”

“这个……不大好吧,万一被认为是聚众闹事,惹出事来怎么办……”

“嗐,咱们都是普通百姓,手无寸铁,求见刺史,诉说冤情,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刺史大人但凡有一点人心,也不会误会咱们的。怎么会拿兵丁来对付咱们呢!”

“走走走,都去和刺史大人说说!”

“走!”

第三百九十三章 乱生

人流渐渐汇集,不知情的询问两句,忍不住也加入了队伍,人群越聚越多,浩浩荡荡,等到了刺史府门前,已经有了数百人,将刺史衙门前挤了个水泄不通。

大家吵嚷着要见刺史大人,不多时便有兵丁急步而出,在衙门前站了一排,不许百姓靠近,吵嚷中难免有推搡,推搡中不知谁撞着了门口的击闻鼓,咚地一声,惊得所有人一跳。

击鼓必有冤,在衙官员必得升堂,不多时兵曹龚鹏程便冷着脸全副武装带着大队兵丁出现,冷喝:“谁击鼓?”

众人面面相觑,知道击鼓意义不同,不敢应声,龚鹏程怒道:“击闻鼓也是你们击着玩的?都给我散了!”手一挥,士兵们便上前推搡,人群中便有人大喊:“我们确实有冤!如何不许我们说话!想要提我们的赋税,是要逼死我们吗!”

他面前一个士兵恶狠狠道:“衙门的事,也有你们说话的份,你是要造反吗!”枪杆一横,重重将人往后推去,那群人脚步踉跄,不知谁哎哟一声,跌倒在地,那群士兵却停也没停,继续向前推,人们的脚步七零八落,有人发出惨呼,随即有人大叫:“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踩死人了!踩死人了!”

龚鹏程眼底笑意一闪,却是等了一等,才傲慢地道:“停。”

但这句话已经说迟了,人群中一个人被血肉模糊地搀出来,这人的惨状立即激怒了在场的百姓,刚刚被逼退的耻辱和被轻视的恼恨以及长久重赋的压力和未来更重赋税的恐慌,汇聚成了一股无法排遣的愤怒,激得那些人纷纷乱骂起来,再次冲了上去,这一波冲得凶猛且无章法,瞬间便将那批没有准备的士兵冲倒,击闻鼓也被推倒,被无数双脚踩烂,咚咚声响里无数人跳过大鼓,一边大叫着要见刺史,一边潮水般冲了进去。

龚鹏程大惊,连连吹哨,跟着也冲了进去。那些冲进去的百姓一直冲到二进院子,忽然停住脚步,看见一大队衣甲整齐的黑压压的士兵,正面色森然严阵以待。

百姓们何曾见过这阵仗,当时便腿软想撤,龚鹏程却在身后大喊:“这些人闯衙造反,格杀勿论!”

士兵们挺枪冲来,那些冲衙的百姓们脑海里一片空白,大多反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刺史府士兵杀人啦——”

这批人跑到街上,披头散发跑掉了鞋子,顿时引发了更多人的惊恐和慌乱,有血气的,听了原委怒不可遏,冲上去要拼命,更多的人则慌不择路地奔逃,引起了更大范围的恐慌,店家砰砰砰地下门板,姑娘媳妇们尖叫着在路边障碍物后躲避,落了满地的绣帕绣鞋,还有一些二混子浑水摸鱼趁机摸一把屁股,孩子的尖叫声,哭嚷声,妇人的嘶喊声,叫骂声,搅合在一起,整条长街上成了一锅沸腾的粥,而这沸腾的粥还在不断地扑出锅来,一条街一条街地蔓延过去,将那恐慌的情绪无边界地传染,到最后有的人根本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就已经慌不择路地先跑起来。

龚鹏程一脸焦急地下令士兵收束弹压,但恐惧一旦蔓延,再收拢已经无济于事,他站在台阶上,看着人潮如被飓风吹动一层层蔓延向全城,眼底也有笑意渐渐漫开。

湖州府离刺史府不远,隔着三条街,这边的动静起来没多久,湖州府就听见了喧哗,今日原本是休沐日,原本白林也要去藏珠湖散散心,却因为有些伤风留在了府中,听见喧闹待要出门,却在二门口被自己的师爷给拦住了。

“大人,您还病着,外头的事便不要管了罢。”

白林微微皱起眉,他那心腹的师爷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白林微微变色,“当真?”

“当真。幸亏大人您今日没去藏珠湖,那里怕是风险更大。如今刺史府那边已经闹起来,左右都是刺史未能抚民之过,而且刺史今日自身难保。您要出这个头,怕将来刺史倒了,您就要首先被清算了!”

师爷说着便打算自己去前头安排事务,并不担心大人不采纳他的建议,毕竟白大人向来老成持重,谨慎少言,四面不靠,湖州换了几任刺史,他依旧稳稳做这个湖州府,靠的从来都是不偏不倚不理会,既不掺和,也不多事。

他转过身,白林站在原地沉思,并没有立即回后院养病,忽然唤住他道:“少陵。”

师爷回首。

“你说,”白林缓缓道,“你方才一口咬定,刺史大人这回完了,所以本府不能多事。可如果刺史大人不会完呢?本府作为湖州首府,和刺史府三街之隔,掌湖州一地民生,对乱象不闻不问,届时本府又要如何交代?”

“大人,刺史大人凭什么不会完?您真的听清楚小的方才所说了吗?湖州府内三千丁,漕帮的人,连同治中,玉城郡守,以及刺史府内各曹……刺史大人才几个护卫!”

白林依旧在沉思,忽听一阵笑声如银铃,回首正看见女儿在放纸鸢,没心没肺的丫头,挑春节回来之后以为她要伤心的,结果她说原来她那日看见的人是殿下,殿下看不上她再天经地义不过,她能远远多看殿下一眼也算是福气,居然又高高兴兴着了。白林眼神微微柔软了些,想着儿女是父母的债,总要为他们好生筹谋,一步踏错,自己这条老命也就罢了,丫头要怎么办?

想到女儿又想到挑春节上的事情,他心中一动,低头急速思考了一阵,忽然转回书房,换了官服大步走出来,一边扣扣子一边道:“点齐所有衙役,立即随本府前往刺史府!”

“大人!”

白林摆了摆手,道:“有些时候,是不能中庸的。”

“大人!”

白林头也不回,早去得远了。

……

人潮蔓延到江湖捞附近时,江湖捞正当午时,是生意最好的时候。

江湖捞的玻璃厨房已经装了起来,因为新奇,引得很多人来瞧,生意更上一层楼。隔着透明墙,人们也可以亲眼看见江湖捞里的食材处理,看见那些冻得梆硬的牛羊肉如何神奇地削成红白分明肌理漂亮的牛羊肉卷,一斤羊肉要切出八十片才算合格。知道了江湖捞的羊肉只选东堂蒙州瓜子岔草原的上好阉绵羊,早早和牧民购买之后便进行圈养,以文臻亲自定下的食材喂养,至合适重量后再宰杀,只取“上脑”、“黄瓜条”、“三岔儿”等几个精华部位,一只整羊最后采用的精肉大概也只有十几斤。可谓精中选精。

至于作料更是琳琅满目,也有人别有心思,趁着这厨房透明想来偷师,将那作料的种类都学了去,奈何调出的味道却天差地远,无他,文臻的酱油是她自己的配方自己酿造,鲜美无可比拟,用吃过的人话说,冲白水拌白饭都是美味,更不要说其余的辣椒油大酱芝麻酱之类,都是文臻走到哪吃到哪选出的最好的原料,自己的独门配方,东堂效仿的火锅店多矣,但也不过是捡江湖捞的剩饭吃。

至于那些蔬菜的新鲜度,清洗的讲究和处理程序的复杂,以及厨房和人员的卫生状况,在这个年代,人人一身白衣,委实比许多普通富裕人家还讲究些,至此,江湖捞各种乱七八糟的闹事销声匿迹,生意更上一层楼,借着这股东风,文臻已经命人在城南选址建楼,准备开自己的快餐连锁店。

因此君莫晓也忙碌得很,都没时间跟着文臻去藏珠湖浪,心中难免几分怨念。

隐约听得远处吵嚷时,她也没在意。

忽然有人大步冲进店中,伸手就来拉她,君莫晓大怒,正要将这孟浪之人的手拍掉,那人已经急声在她耳侧道:“君掌柜!小的是对街李老爷家派来的,李老爷让小的知会您一声,江湖捞赶紧关门避一避,不然恐怕马上就要有祸事!”

君莫晓一惊,看这人不认识,李老爷她却是知道的,江湖捞店子地段都好,对街住着湖州两大巨富,两家的宅子就占了整整一条街的区域,一边是李连成家,一边是张家,李老爷就是李连成,喜欢吃火锅,江湖捞有他专门的包间。

君莫晓虽然不认识这人,但看一眼这人焦灼的眼神,想起文臻说过看人看眼,眸正神清可信,目光闪烁不可交,心下便就信了。只是此时大家多半是刚开吃,就这么驱散,以后江湖捞还怎么做生意?

她素来有决断,想了想,一拍手,大声和众位食客道:“诸位,抱歉了,小店这里听说混进了江洋大盗,需要闭店搜查,为防对方狗急跳墙误伤,还请诸位速速离去,为表歉意,今日诸位的火锅都由小店请客,多谢多谢。”

李家家丁也是跟随老爷浸淫商场多年,一听这说辞就心中赞赏,心想老爷说得对,刺史大人身边果然无弱者。这位女掌柜听说了这么紧急的事,并没有想着自己的人先逃命,顷刻之间就想出了最为妥当合理的理由,先疏散食客,既全了脸面,又安抚了人心,也不影响以后生意,真是对得起刺史大人的信任。

果然一听这话,再无人罗唣,人们纷纷起身离去,顷刻人便走光。君莫晓立即拦住还想收拾桌面的店员,喝令:“所有人立即找地方躲一躲!不要留在店里!如果要出去,就脱掉江湖捞的制服!”

店员从掌柜往下,都赶紧脱掉制服,各自散开,那李家家丁不住催促,君莫晓却在此时开始收拾东西,一边道:“你晓得这些火锅都是特制的,一旦给人冲进店来打坏,一时供应不上就得关店,又得影响多少人的营生?还有这透明琉璃,好容易才烧制出来的,一块多少钱你知道吗,给砸碎了我会吐血的!”

李家家丁:“你也不怕跑不掉自己被打吐血!”

“不怕!谁让我吐一滴血,我家臻儿会让他吐三升!”君莫晓收拾了火锅,将大门加了三层锁,江湖捞连窗户都是特制的,可以锁上,她统统都锁上,此时外头的喧闹声已经很近,李家家丁怕自己被波及,狠狠一跺脚,说一声快点,自己赶紧跑走了。

君莫晓这边刚刚锁好最后一个窗户,就听见外头一声大叫:“江湖捞没少赚咱们的血汗钱,刺史大人还不够吗!把她这聚宝盆给我先砸了,也让她尝尝铜钿没了的滋味!”

“轰隆”一声,是大门被砸到的声音。

外头有人惊叫,却是一个江湖捞的女店员,冲出店外,在对街被人流堵住,里头有人认出她是江湖捞的店员,就有一群人将她拦住,任那少女左冲右突,总不许她过,其中又有一些浑水摸鱼的混混,见那少女被围追堵截,披头散发,梨花带雨,越发兴奋,故意半敞了胸膛,用胸去顶那少女:“哎呀,来哥哥这儿呀,来亲一下哥哥就让你过去!”

君莫晓正要走,远远地隔窗看见,气得毛发倒竖,正看从哪里冲出去更近,忽然看见对街李家的大门忽然打开了,一队李家护院冲出来,人人手持棍棒,当先一人一棒子便将那混混拨开,顺势将那少女拨进了李家队伍之后,冲着那群人大喝道:“私人院宅,何人敢扰!”

那群人看见一排大汉气势汹汹站成一排,想起李家首富,家里养着许多好手,顿时胆怯了三分,里头龚鹏程安排好的起哄的人,也不愿意平白得罪这样的巨富之家,想着大户人家不愿被人群滋扰,怕自家遭受损失也是正常,当下也不做声,人群便往后退,又有人道:“还是去砸了江湖捞!”当下就有人抄起地上石头去砸江湖捞的窗户,谁知道石子刚刚飞出去,李家护院抡起棒子一挥,石子在半空碎成粉末,笼了众人一头一脸。

不等众人发作,那人高马大的李家护院眼眸一瞪:“石头也不许乱砸!万一砸破我家的琉璃瓦怎么办!”

众人看看隔了半条街的江湖捞,再看看围墙里面还隔着足足几十丈的李家的深宅大院,心想这得是车弩射出来的石头才能砸到你家正殿的琉璃瓦吧?

腹诽归腹诽,不讲理的人遇上更不讲理的人往往更容易歇菜,众人憋气一阵,只好又退,随即就有人乱哄哄地嚷:“那是江湖捞的总掌柜,拦住她!拦住她,叫她带我们去问刺史大人!”

李家护院们一抬头,就看见江湖捞后门蹿出一个少女,往这里奔过来了。

而此时江湖捞的店员因为近的原因,大多都奔往这里,因为其余街道都有人流,这些人不敢乱走,便请求李家荫庇,李家护院也便默默打开侧门让人进去,此时看见君莫晓也往这边来,李家正要让开道路,忽然有人道:“看!”

护院们抬头,就看见追在君莫晓身后的,明显不是那些热血上头的普通百姓,那些人黑巾蒙面,身形矫健,手持刀剑,紧紧追着君莫晓。

李家护院有不少都是曾经军伍出身,熟悉军队,有人眼眸一缩,脱口而出:“像是军中之人!”

这话一出,众人心中便是一紧,面面相觑

得了老爷的吩咐,要尽量不动声色帮江湖捞一把,给刺史大人卖个好,但是如今发现了军方的痕迹,这事态就不一样了,还能不能掺和进去,就得再禀报老爷了。

李家护院匆匆回去禀告,那边君莫晓已经冲了过来,李家护院们还在犹豫,忽然一抬眼,看见君莫晓身后,江湖捞屋脊上,冒出一个人影,那人宽袍大袖,衣着古雅,立在风中,自然有潇潇举举之态,手中却很违和地,拿着一柄紫黑色的巨弓。

李家护院一看那巨弓,眼瞳就一缩——那人看起来斯文落拓,还有几分文弱,但是能用这种弓的人,膂力一定惊人。

那是传说中极硬又极轻的紫檀弓,能开二石以上才能所向无敌。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下一瞬众人便听见一声锐响,眼角掠过一条狂扑的人影,人影身后紧紧跟着一线紫电,那紫电劈开正午近乎灿烈的日头,前一瞬仿佛还在天之涯,下一瞬已经到了眼眸深处,众人眼前只见一团紫光旋转闪耀,下一瞬身边烈风伴随灰土炸起,耳边听见同伴的惊呼,脑子嗡嗡一阵之后再睁眼,才发现自己和同伴不知何时已经踉跄退后好几步,而一根紫黑色的箭就钉在自己等人现在站立的地方,众人死死盯着那一处地方,只听见几声细微的裂响,从箭尖深入的地方开始,慢慢绽开一条缝隙,缝隙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将那坚硬的青石板裂开一条巴掌长的,横贯整条巷子的沟渠,像一张割裂的大嘴,黑洞洞地张开讽笑着。

众人一口气吸在了腹腔里。

随即听见门背后,自家老爷厉声道:“都回来!”

李家护院急速后退,闪身入门。

君莫晓从地上爬起,灰头土脸,她方才拼死一扑,才堪堪躲过那可怕的一箭,连回头看都不敢,往前扑入李家大门,却在即将扑入前一秒,砰一声,门关上了。

君莫晓踉跄后退,险些撞歪了鼻子。

她呆了呆,一时只觉得荒唐,险些大骂一声:“救人不救到底你要闹怎样!”

但此时也没时间和心情骂,她只觉得整个后背汗毛竖起,一股极大的恐惧和极其奇怪的情绪盈满胸腔,下意识一回头,正看见那宽袍人从容地,架上第二支箭,对准了她。

第三百九十四章 女魔王

和江湖捞相隔不远的三味书屋,这时候锁着门,很快就有一批人撞开了门,冲了进去,点燃了火把,要往那些接天连地的书架上扔。

那都是几年间江湖捞不断拨款,书生们到处借书抄书,积攒起来的宝贵财富,是湖州所有贫穷学子的精神食粮,也是穷书生们赖以应试攀登青云梯改变一生命运的阶梯。

现在,这些人要毁了它。

一些书生缩在墙角看着,有人要冲上去,便有人拉住他,殷殷劝道“那都是恶徒!仔细连你一起烧了!”

“可那是刺史大人出钱,大家辛辛苦苦攒下的书!”

“没事,没事,典学上次不是说了吗,咱们只要好生向学,不随意出头,少去三问书屋,回头他会推荐我们上州学的。”

“那也不能就这样让他们把书烧了啊!”

“没事没事,州学的书也很多的,咱们不愁没书看,听我的,不要多事,回头典学推荐上州学才是要紧。”

“李镜,你忘记当初为供你读书一家子挨饿,是谁接济你全家,又让你来三问书屋读书,还免费供你一日三餐的了!”

“哎哎你怎么说话呢!我又没说不感激刺史大人,只是恶徒势大,何必为此枉送性命呢!”

……

燕绝近日生病,一直在城东一家富商献出来的宅子里休养,那座宅子叫明园,号称湖州三大园之一,景致秀美精巧还在其次,关键里头美女如云,以至于定王殿下虚耗太多,病迟迟养不好。

今日一早,定王殿下正对着自己发明的黄头牌,考虑着今天掀月翘还是星沉的牌子,忽然听见外头喧哗,坐起身看时,就见一园子的莺飞柳乱,鬓横钗斜,娇呼恓惶,燕绝禁不住大声喝问“怎么了!”

话音未落,就看见一大群人奔了进来,沉重的长靴踏花碎草,女眷们惊呼走避,还有人娇呼着往燕绝这里扑来,喊着保护殿下,燕绝正心中一暖,当先的汉子却毫无顾忌,一伸手捏住了一个女子的脖颈,抬手就把她扔进了荷池里。

这一手凶悍狂霸,直接惊住了这些女子,一声尖叫后,女人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逃开,刚才还要保护王驾的英勇女子们,转眼鸟兽散,只留下病弱的燕绝,面对一大群气势汹汹的暴徒。

燕绝大惊“文臻,你要造反了吗!文臻!文臻!”

当然没人理他,汉子们一步步逼近,燕绝的护卫们赶来,护着燕绝一步步后退,燕绝在人墙后大喊“你们疯了!知道我是谁吗!”

当先大汉冷笑道“知道,定王殿下嘛,对刺史大人一往情深是不是?想来刺史大人无论出于私情还是公义,都不能置殿下于不顾啊。”说着一挥手,道,“绑起来,先切根小手指,送去给刺史大人瞧瞧。”

燕绝听着不对,愕然道“你们不是文臻的人?你们是哪方的?不对啊,你们怎么能来绑我威胁文臻?拿我能威胁文臻吗?啊不不是,我是说,拿我能威胁文臻,不不,不是要你们拿我威胁文臻,而是这事就说不通……怎么会有人拿我来威胁文臻!”

定王殿下崩溃地抱住了头——被自己的逻辑锁链给锁死,钥匙扔进了乌海……

领头的大汉冷着脸杀气腾腾道“刺史大人倒行逆施,要加湖州赋税,我等忍无可忍,只得和她好好讲个道理。请出定王殿下,也是迫不得已,不如此,刺史大人如何肯服软?也请殿下明白我等的苦楚,好好配合,我等定不敢为难殿下的。”

燕绝崩溃地喊“这叫什么事儿!我要真和她有个首尾,为她被掳也罢了!我说你们,”他咽口唾沫,急促地道,“你们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不就是要整刺史吗?我也觉得文臻倒行逆施,不堪为官。不不不,我比你们更迫切地觉得文臻需要被教训,这是真心话,不需要你们掳我,我自愿给你们帮忙,切手指头大可不必,我直接带你们去处置她好了!你们放心,王令一出,她不敢不接!”

汉子悍然拒绝“殿下不必如此虚以委蛇,殿下对刺史大人追求已久,湖州百姓谁不知晓?殿下的话,我等可不敢信!”

燕绝“……”

脚指头忽然好痛。

自己搬起的石头太大了!

半晌他忽然暴怒地道“放屁,什么一往情深!娘的,不要我的时候说丑拒,需要的时候我就一往情深了,文臻你她娘的要不要脸!”

领头大汉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但戏还是要演,下巴一摆,身后的人逼上前来,手中长刀寒光熠熠,将燕绝护卫团团包围。

燕绝眼看那悬殊的人数,园子外头还在源源不断涌进人来,外头喧闹得人心头烦躁,刀光看得人心凉,终于忍不住大叫“来人!来人,拿我令牌,去州军调兵!调兵救王驾!”

他一伸手将亲王令牌抛出,护卫人群后有人大声叫“得令!”高高跃起,将令牌接起,一溜烟去了。

燕绝正在暗赞这人身手灵活反应机敏,能在敌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闯出包围圈,忽然觉得不对,转头看了看自己的护卫群。

他是亲王,护卫分内卫外卫,外卫负责院子守卫被隔在外头进不来,内卫是最亲信的二十人,现在数了数,二十人都在身侧,那刚才那个接了王令去调州军的人是谁?

再一回头看那些大汉,竟然嚓嚓把刀都收了,又流水般退了出去,当先那个大汉,临走的时候,还彬彬有礼地冲他躬了躬。

燕绝呆立风中,只觉得满脸麻木,头皮发炸。

他是不是,一不小心,又被那个女魔王,给忽悠了?!

……

文臻一霎间,陷入三重杀手。

整个看台上的人们都跳了起来,惊叫的,逃跑的,呆住的,乱七八糟要跑被藤椅绊倒的,混成一片。

所以也就没人注意到,湖上的云台,在这瞬间,忽然塌了。

无声无息的,就像一堆云忽然坠落在了湖水中,而在云台上翻跟斗的武生,和那些对着文臻的人继续发射其余杀手的戏班的人,都因为脚下忽然翻倒而出手失了准头。

因此寒鸦出手,轻轻松松拨开了射向张钺苏训潘航的彩旗。

潘航便能腾出手,一剑击在了那婢女链锤的链子上,链锤反荡而起,那婢女连惨叫都来不及,就被自己的锤子锤爆了头。

潘航出剑的同时,一脚踢在文臻藤椅的腿上,藤椅嗤地一声顺着滑溜的晶石地面滑了出去,正好躲过了那柄飞刀。

采桑一脚踢起,一大片玉珠晶石飞起,晶光闪耀,正将一个扑过来的人迷了满眼,那人慢了一慢,便被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背后的冷莺一刀捅死。

而冷莺下一瞬已经出现在第一时间想要悄悄溜走的林富商背后,一根绳子一绕,勒住了他的咽喉。

这一切只发生在刹那之间。

刹那之间文臻的人就控制住了局势,而此时文臻正拍拍衣裳上的玉珠晶石,施施然站起身来,采桑赶过去扶着她,还不忘记顺手抓一把玉珠塞进兜里。

刚才不能拿,现在可以拿,因为这里,马上就要是小姐的了。

这一霎局势翻转太快太烈,震住了所有的人,潘航和寒鸦人影连闪,将另外两个先前和林富商一起去解手的人也堵住了,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林富商虽然被制,眼底狠辣之色不减,撮唇一声呼哨,那些戏班的人,和两边莲舟的舞女纷纷在水中亮出武器,向岸上游来。

同时背后的庭院内也涌出几十人,持刀仗剑,向沙滩冲来。

岸上一部分人惊呼,一部分人早已站开到了一边冷笑。

但是惊呼声还没停止,水中那些人忽然便停住了游动,换了一声声的惨叫,随即大片大片的血花从湖水里翻腾而起,瞬间便将那一片水域染红。

有一个游得最近的舞女,原本一个往下泅沉的姿势,再浮上来时,头颅已经不见了,就看见脖腔的血突突地往上冒,而原本在岸边看景的不知谁家的内眷一声惊叫,脚下圆圆地飘过来一个美人头。

这一幕实在太过可怖,以至于光天化日之下,这些养尊处优的官员富商们如堕冰窟,一个个僵硬得面青唇百,几乎以为自己落入了噩梦中。

直到这一片的湖水从浅红转为深红,水面飘起上百具尸首,水底才哗啦一声,涌出许多穿着淡青色水靠的汉子,无声向岸边游来。

穿着水靠的汉子们上岸,便抽出分水刺,迎上了那些埋伏的杀手,厮杀声里,一个汉子上岸来,吐掉叼着的麦管,水淋淋地先向文臻行礼“参见大人。”

文臻就好像没嗅见他一身的淋漓血气,点点头,笑道“匡校尉果然好水性。诸位儿郎辛苦了,回去记上一功……毛大人呢?”

那匡校尉道“遵大人吩咐,在城内等着呢。”

文臻点点头。旁边听着的人,一半面如死灰,一半震惊无伦。

这是州军!

刺史大人竟然已经将州军握在手中!

已经有十年以上,湖州刺史未能直接统管州军军队,这在朝廷也是默许的,毕竟刺史军政大权全掌的话,权力太大,所以如果刺史自己不能接收地方上的骄兵悍将,朝廷也乐见其成。

所以所有人都没想过,文臻竟然能这么快将州军拿到手!

她才来了几天?又是怎么撬动那个性情又厉又韧,能忍也能刚的毛万仞的?

一个男子大叫道“不可能!不可能!州军无令不能擅调入城,擅调也是死罪!”

这也是大家想不明白的问题,是林富商等人敢悍然发动的原因,就算文臻拿到州军,按说也无权召州军入城的,朝廷一旦问责,谋逆罪名妥妥的。

文臻听着,眼眸一弯,“这个,就不劳诸位费心了。”

众人一看她脸上神情,就知道这个大问题对她一定不是问题,自己想不到解决办法,这位可不一定。

州军既然来了,还埋伏在水里,那些杀手顿时有些不够看,而这些精中选精的州军精锐,杀起人来很不讲究,满天里飞着残肢断臂,一蓬蓬鲜血浪一般浇灌这一片万金沙滩,玉珠成了血珠,晶沙凝作骨沙。

而原本还挺着一股气的林富商,在看见湖中的尸首,和上岸的州军之后,整个人顿时抽去了骨头一般软了下来。至于那个方家的主事人,一直直着眼睛喃喃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拿到了州军,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富商忽然大叫道“大人!大人!我投诚!我举告!您快带人去城内!城内龚鹏程带着三千守城兵丁要作乱!您现在带人去还来得及!”

文臻回眸笑看他,神情竟然是怜悯的,“老林,你是哪来那么大的自信,会认为我拿州军只拿眼前这一点人?”她笑得蜜甜,“更多的州军,自然在城内等着他们乱啊!”

旁听的众人,一口冷气吸进带着血腥气的风。

果然州军已经全部到了文大人手里!

果然这里只是一处战场,城里才是文大人真正等待已久的修罗场!

可以想象,一旦龚鹏程开始闹事,湖州城内所有的动向,所有人的立场,都会被文大人看在眼里,到那时,州军出动,借平乱之名,一夕之内,文大人就可以平了湖州!

众人一边唏嘘自己幸亏没卷入这事里去,一边暗暗心惊。

文大人早就拿到了州军,却不动声色,可笑这些人还以为自己手掌城内三千兵,便可翻云覆雨,却不知那女子笑颜宛宛,早就布下天罗地网。

之前看那女子进城之后备受刁难,虽然见招拆招,却一直没有大动作,还以为她女子心性,怀柔手段,虽然松一口气,难免也有几分轻视。谁知道人家根本就是不屑于那些细枝末节,一开始就盯住了军权,再拿枪杆子轰一个天下太平!

何其可怕!

众人凛然畏惧的目光里,文臻问寒鸦冷莺“都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冷莺指着在场众人,将众人在方才一霎的所有举动都说个明白,哪些人惊慌,哪些人逃跑,哪些人靠近林富商,哪些人靠近文臻,各自什么动作,她有因为死角遗漏的,就有寒鸦和采桑给她补充。

她本是隐身在侧,众人在事变那一霎的真实反应,都落在她眼里。

众人听得心中发寒,忽然有人看着四周血红的湖水,脸上变色。

这是湖心岛,无人能至,对岸是树林,因为是私家产业不许人靠近,也无人能看见湖心岛发生了什么,这本是林家的安排,就为了方便暗杀文臻,但是现在,文臻反控局势,不利的变成在场的所有人。

事情太大,如果刺史大人不愿意事情传出去,要将所有人灭口,这里也是最方便的!

反应慢的还在懵懂害怕,反应快的已经两股战战,眼睛往四面扫射,发现这里真是插翅难飞,不禁暗恨老林为什么要将宴席设在这里。

恐惧是能传染的,很快大多数人都反应过来,都惊恐地看着文臻,如同面对青面獠牙的女魔,却又不敢直接求饶,怕一开口捅破了这事反而提醒了刺史大人。

时间越长,压力越大,先前众人还有些杂念,渐渐便鸦雀无声,文臻看火候差不多了,对苏训示意,苏训便在旁边拟名单,片刻之后名单报上来,文臻对着名单道“本官报上名字的……”

众人一抖。

文臻急于回城收拾,直截了当地道“请留下让我安心的物事,发誓对今日此事永远三缄其口,然后带着你和你的家眷乘坐莲舟自行离开……王元秋、尤凤举……”

她一个个名字报过去,那些报到名字的人如蒙大赦,都是生意场上人,反应快,当即那个王元秋,本地最大的经营竹、木、瓷器生意的巨富,交上了一枚可以临时调动名下所有店铺一半钱财和人手的令牌。

尤凤举家族走南闯北,以南州货物易北州奇珍,赚取差价,每年需要大量路引,所以交上了今年花费大量钱财从官府买来的,几乎占据家族大半经商线路的所在州县路引作为诚意抵押。

文臻其实不在乎他们交的是什么,而是要通过这样的举动看他们的态度,一个送上一半家财调动权,一个送上一半未来,她便满意地点了头,这两人开了头,后头便明白了,一些原本只打算押几万两银票的都只好悄悄把银票塞回袖子里,各自拿出足够分量的抵押来。

到后来有人居然连儿子都押上了,文臻哭笑不得,又有中药世家要押店堂,文臻表示不要,甩过去两种药名,要他们无论如何要筹来,对方看一眼那药名,也只能苦着脸应下了。

这批人被送走,文臻又点了刺史府的一批属官,和湖州府衙门的一些官员出来,这些人面面相觑,他们可拿不出那些财产店铺。

文臻却道“今日观诸君心地,是为忠君爱国之士。只要忠心王事,自当受州军保护,受本官保护,诸位大人请上船,日后还望勠力同心,共治湖州。”又道,“州军护送各位大人回城。”

众位官员心中明白文臻话中之意,州军护送回城,那么今日之后,他们就等于被归于刺史大人阵营,日后自然只能好好跟随大人办事。但于他们来说,本就不敢生什么心思——这位女刺史这般手段,谁还敢和她做对?

人一批批地走,血湖上莲舟静静离开,到最后岛上就剩下治中黄青松,黄青松手下几个幕僚,刺史府功曹、薄曹、典学,湖州府府丞、林、方、杨三家商人及其家丁。

黄青松一张青白色的瘦脸此刻只剩了白,硬挺着颤声道“大人……大人留下下官是何意?”

杀完人的州军下了水,一部分人跟随潘航进去了后头的庭院,过了一会出来,将所有剩下的莲舟驶过来,其余州军上船,最好的一艘留给了文臻张钺,文臻从容上船,从头至尾没看这些人一眼。

黄青松等人看见州军竟然也全部上了船,都松了一口气,虽然想不通为什么刺史不杀他们,但终归逃得命都是好的,此刻见莲舟全部用完,又有些慌了,黄青松追了几步,大喊,“刺史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文臻站在船头,面对湖面,张开双臂,吟咏诗赋一般悠悠道“丁酉年四月,湖州巨商林崖栋宴刺史于藏珠湖心,宴毕,林某及诸宾客流连美色,留宿中岛。未几,地心动,中岛崩,琼楼毁,玉宇倾,云台灭,莲舟失。林某及诸宾客,伤身、受困,物尽,粮绝,丧。”

湖上掠来血气未散的风,风中少女衣带当风,眼眸深黑,缓缓吟诵音色甜美,一字字却如切金断玉,最后一个丧字,干干脆脆而又冷冷静静,挟着这满湖大风荡过水面,猛然撞入众人耳中。

黄青松眼前一黑。

他张大嘴看着渐渐乘舟远去的文臻,似乎不敢相信这蜜糖般的少女,竟然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随即他猛然转身,狂奔向岛上那些庭院,却忽然发现另一边的水面上,飘着各种食物,米面油等物,显然先前州军离开,就是将岛上备着的所有食材,都扔进了水中。

黄青松绝望地停住了脚步,想起那句“地心动,中岛崩。”面色大变,转身就跑。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轰然一声,整座不大的岛宛如被地心巨物拱动,猛然一颤,随即又是几声轰鸣,分别响在岛的四侧,几声炸响之后,地面迅速裂开无数裂缝,那些雕栏玉砌、层台累榭、丹楹刻桷、朱甍碧瓦……于滚滚烟尘中无声绽裂、倾毁、塌陷……金玉成灰,珠翠化齑,玉阙琼楼都做了土。

正好跑到一座全黑晶石雕刻松鹤延年照壁前的黄青松,被那巨大照壁当头砸下。

头顶飞鹤,名含青松,不得延年。

第三百九十五章 拳头大说了算

文臻立在湖上,看那州军专用的地火弹果然威力更甚,看那滚滚黑烟里那些华美建筑宛如默片一般缓缓倾塌,看着林崖栋等人狂呼乱叫,四处走避,眼前闪过小叶村寡妇满是老茧和伤口的手,插着旗的院墙,一枚枚数着铜板买来的丝麻。

这些人,敢靠吸百姓的血,或高价转卖丝麻,或囤积居奇粮米,谋来这万贯家财,富贵荣华,就要做好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

她不需要亲自动手,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完美的死亡理由。

湖心岛地动,主家及亲近宾客被倒塌的建筑砸死。

老天降怒,不可抗力,真是可惜。

当然,那几场轰炸,炸不死砸不死所有人,可是那样更好,接下来,她会以寻找救援为名,封锁藏珠湖,而这些没死受伤的人,在岛上,无片瓦遮身,无粒米下肚,无船只渡越,她很想知道,他们会几天才死?

而死亡的过程被拖延得越长,临死前的恐惧和绝望会越无法承受吧?

她不是之前的任何一任刺史,收手或者清退,都不够抚平她的怒火,既然胃口那么大,吞了那许多银钱,那就留在岛上,看看那些昧着良心拼命搜刮来的金银,能不能填饱肚子?

而那些官员,既然敢给她下绊子,敢身在曹营心在汉,那就留在岛上,对着一地废墟使他的地堂腿吧。

轰鸣和惨叫声回荡在原本仙境一般的湖心岛上,藏珠湖上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州军第一次执行刺史的任务,就逢上这样的场面,饶是这些见过血拼过刀的军伍汉子,也不禁心中颤栗。

文臻最后看了一眼湖心岛,转身,所有人在她转身的那一刻,都无声谦恭低头。

有一种力量,无需言语。

文臻依旧甜蜜地笑了笑,眉梢流转黄昏柔和又炫烂的霞光。

“回城。”

……

君莫晓一转头看见那箭尖,便知道第二箭她避不过去了。

但她绝不甘心莫名其妙死在这里,一咬牙继续往前飞奔,听见身后利箭撕裂空气呼啸而来,脑中一片空白。

就在她堪堪要跨过一户大门的门槛时,身侧忽然“吱呀”一声,大门打开,一双手伸出来,一把将她揪进了门中!

“砰”一声,大门关紧,上拴,君莫晓惊魂未定一回头,就看见院子阔大,阔大的院子里全是人,中间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干瘦女子,翘着小脚,拿着一个在东堂还很少见的长长的烟杆。

门上“咚”地一声巨响,像被重锤擂过,整座门一阵晃动,却并没有破裂。

太师椅上的女子冷笑道“紫檀弓箭很稀奇么?我这大门是整副的紫檀!看谁更硬!”

君莫晓啧啧一声,这种时候都忍不住想寸木寸金的紫檀拿来做大门这是何等豪气,不过换成这家也不奇怪。这是李家对面的张家的夫人,这位夫人出身豪富,后又助夫家跻身湖州巨富,是个说一不二的厉害角色。原本嫁人后功成身退,相夫教子,但是听说挑春节后家里闹了一场,现在太师椅上坐着她,旁边缩头缩尾站着她夫君,看来功成身退的轮到张家老爷了。

君莫晓隐约听说挑春节上宜王殿下敲打过张家老爷,此刻张夫人拉她进门,或许是还人情?不过这也算是冒了偌大风险,毕竟紫檀木门挡得住一支箭却挡不住满城军。

果然下一刻便响起攀墙的声音,有人跃上墙头,但是还没站稳,张夫人烟杆一指,便有一大群护院涌上,准备好的长棍子齐齐将人捣了下去。

门外有人砸门,有人扔进燃烧的火把,张夫人敲敲烟杆,又有人抬过来准备好的粪桶,爬上梯子,对着墙外就泼下去。

张夫人抽着大烟道“泼远一点!”

君莫晓想,对门就是李家,泼远一点不是正好泼李家大门上?

张夫人并不看外头的盛况,不急不慢拿出准备好的布条绑住鼻子,顺手还给了君莫晓一条,挥挥烟杆,示意君莫晓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道“老李那个目光短浅的蠢货,帮人居然不帮到底!”

身后忽然哗啦连响,君莫晓回头,就看见有好几个人跃上墙头,在被捣下去之前,将各自背上的大罐子砸了下来,罐子在地面破裂声清脆,一股腻人的油味弥散开来。

君莫晓未及变色,外头蓬蓬连响,无数火箭射入院中,明明一个方向来的,却速度极快,显然那位紫檀弓神射手出手,火箭连发,张家的人连搬倒院中大缸放水救火都来不及,火头已经蓬一声,瞬间矗立成墙,燃着了半个院子。

大火一起,原本齐整的张家护院顿时散乱,张家的主人们更是四散奔逃,张家那个黑脸老爷一边抱头往里进狂奔一边大叫“你这婆娘!我说不能救,你偏要救!咱们张家,今日便要毁在你这恶婆娘手里了!”

张夫人的黄铜烟杆猛地敲了回去,“毁了便毁了!总比分给那些贱种们好!”

张家老爷立即不做声了,抱头从两个女人身边冲过,险些将张夫人带得一个踉跄。

张夫人拉着君莫晓要走,君莫晓一拉她,道“夫人恩义,莫晓感激。如今日不死,必倾力以报。只是莫晓不能再留在张家,枉害了无辜性命。莫晓这就出去了。”

说完转身要走,却被张夫人一把抓住辫子,往后一拧,道“你是要我也像老李一样,做个救人救一半的蠢货吗?”说着也不由分说,押着她便走,小脚妇人,硬是走出了统帅千军的气势。

君莫晓想笑,心中却一热,忽然心有所感,猛然回头,果然隔着那熊熊火光,看见院墙之上大袖飘摇,看见那人影的一瞬间,她猛地扑倒张夫人,耳听得破空声呼啸而过,夺地一声不知钉在什么地方,整座厅堂都似乎摇了一摇,心中松了一口气,刚刚爬起,要拉张夫人起来,忽然身边嘎啦一响,不及回头,已经看见巨大的黑影倒了下来。

她脑中电光一闪,恍惚记起旁边是座巨大沉重的玉石底座红木屏风,上头镶满了分量不轻的螺钿、象牙、金银、琉璃、玉石翡翠云母……那支箭根本就没打算射人,只是想推倒这屏风,砸死她们!

君莫晓刚刚站起的身形猛地又跪了下去,在张夫人上方拱起背脊!

巨大的黑影如死亡阴影般呼啸罩下。

君莫晓脑中轰然狂鸣。

只觉得此刻心中涌动着一股奇特的情绪,让她想笑又想哭,却知道已经来不及笑或哭。

猛然霍霍连响,似乎什么东西旋转飞来,在火焰和浓烟背景中旋出沉黑色的光影,随即又砰然一响,什么东西在贴地快速移动,发出一连串尖锐的吱嘎声响,然后咔地一声,君莫晓想象中的剧痛没有来。

她睁开眼睛,就看见屏风斜斜撑在自己的上方,撑住屏风的,是一根熟铜棍,还有一个倒下的柜子,这两样东西,让屏风形成了安全的死角,护住了两个女子。

两个黑衣红甲缀金边的男子奔了进来,将她和张夫人扶出,君莫晓并不认识,对方却道“州军大营校尉周吉,魏洪波,奉刺史命前来救护,我等来迟,姑娘恕罪。”

君莫晓睁大眼睛,越过两人肩头,看见张家大门已经打开,那可怕的宽袍人的身影已经不见,无数黑衣士兵如黑色洪流涌入张家大院,熟练地扔下背上的沙土袋压灭火焰,而更多的士兵将街道上的人流驱散,拿住所有冲在前面的,拿着杀伤性武器的人们,一个个揪住了捆倒,扔进张家大院未灭的火焰里。

奔走声,号啕声,惨叫声伴随滚滚浓烟再次上冲天际,这一回却换了对象。

君莫晓眼眶猛然一热。

……

三问书屋前,火把迅速点燃了书架,眼看火舌顺着书架攀援而上,就要燃着众人的心血,终于还是有人控制不住,挣脱身边人的拉扯,猛扑过去用脚拼命地踩火,又大喊“水呢!水!”

又有一些士子飞奔过来,拎着水桶。

也有几个人,以那个李镜为首,撇嘴看着救火的众人,悄悄转身便走。

刚转身,哗啦一声,迎面一大桶水泼来,浇了他个浑身透湿。

李镜刚想骂,就感觉一座山迎面而来,轰然而去,撞得他原地打一个转,险些扑入火场里。

身后有同伴惊慌地道“州军!”

李镜不敢置信地回头,就看见黑衣红甲的士兵列队而过,三两下将那火灭了,又拎小鸡一般将那几个救火的书生拎到一边,当先一人转头对李镜龇牙一笑,十分幸灾乐祸地道“恭喜这位士子,从今天开始,你的三问书屋就读资格没有了。州学入学资格也取消了,另外,刺史大人说了,开科取士,永不录用。”

李镜眼前一黑。

……

刺史府门前,一片乱象。

人流于刺史府前的街道前聚集,因聚集引起了府兵的驱赶,因驱赶引起了推搡碰撞,因碰撞导致了不知是谁的伤害,因伤害而火上浇油,无数人冲上去,和府兵开打,而府兵手中的长枪,也便得了天经地义的理由,恶狠狠地敲在百姓的头上,将很多人敲得更乱更疯,府兵因此分散,混入人群,刺史府前的防线被冲毁,然后大批百姓再次乱哄哄地拥了进去。

这次拥进去的人,手中已经多了各种棍棒石头,见着人就砸就打,刺史府内的属官以文官为主,纷纷惊叫走避。

白林带着湖州府衙役赶到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乱象。

他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当即厉声下令“皂班上前,水火棍横栏,截断人流!快班从墙头入府包抄!壮班随本府入内!”

黑衣的皂班上前,水火棍前后连接,如铁索横江,将还要往内涌的人流截住。这回的拦截和龚鹏程带的城兵风格不同,再无暗地里戳捅,只将人死死拦住。

借着这人流一缓之势,白林急匆匆带人赶进刺史府内,先将刚冲进第一进院子里的人驱逐,又将在第一进院子里狼奔豕突的刺史府属官收拢到自己队伍中,很快院子里便安静了许多。

白林听着外头的声浪,心中焦灼,他人手太少,无法压下眼看要蔓延全城的浪潮,也无法拿下那些别有用心的城兵,只能先护下刺史府属官,卖文臻一个人情,也避免事情闹得太大。

忽然他看见廊下有人喝茶,不禁眼眸一缩,这什么时候,居然还有人有心情喝茶?再一看那人,竟然是龚鹏程。

龚鹏程看见他,怡然不惧,还举了举茶杯,道“岚山春茶,不比刺史府上次招待大人的雾湖云针差,白大人不来一口?”

“龚大人,现在是喝茶的时候吗?你喝的是茶吗?”

“哦?不是茶,那是什么?”

“是这满城无辜百姓拥挤呼号,为人驱使,为人践踏,所流的血!”

“不过蝼蚁而已。”

“龚大人,你做下这等丧尽天良,人神共愤之事,便不怕青天昭昭,也不怕朝廷法度吗!”

“法度?法度掌握在谁手里?”龚鹏程一声冷笑,“我今日便告诉你,法度,在刀中,在枪中,在湖州城内这三千城兵中,在我手中!”

“只要该死的人都死了,湖州的法度就是我,千里之外的朝廷法度,劈不到我!”

“白大人,你今日前来,我很失望。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却原来也是个颟顸之辈!我是个慈善人,给你一个机会,带着你的人,回去吧,我会当你今日没来过。”

白林深吸一口气。

片刻之后,他走过庭院,推开了第二进的门。

龚鹏程唇角下撇出森冷的弧度。

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

然后他看见白林在门槛上站住了,而他身后的壮班衙役则在双腿打抖,有人在缓缓后退,龚鹏程唇角冷笑更深——里头想必尸横一地,此时才害怕后悔,是不是太迟了一点?

然后他听见了脚步声,齐整的,有力的,但是微微有点起步粘滞的,似乎每一步都被什么轻微地拖了一下的感觉。

他有点好奇地起身,想要召唤一下自己的属下,人杀差不多就退出去,到街道上去,湖州要乱,又不能太乱,毕竟后头还要尽快恢复营生的。

他一过去,白林回首看他一眼,眼神很奇怪,然后就退了下去,他一退,壮班的衙役退得更快,龚鹏程嗤笑道“现在还想抽身么……”上前一步。

然后他定住。

确实看见尸横一地。

却并不是刺史府属官,也不是百姓,而是穿着土黄色衣甲的城兵。

一队黑衣红甲的士兵,正迎面向他走来,步子整齐,但因为地面血流太多,黏住了他们的靴子,以至于他们每一步都要微微用力拔出脚,发出轻微的“啪叽”之声。

在他们的身后,还有一些士兵,冷漠地将自己的刀或者枪从地面尸身上收回,也不入鞘,一路滴着鲜血加入队伍,地面的血池因此冒着细小的红色泡泡,空气里的腥臭气息令人窒息。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五短身材,国字脸上眼眸细长,这人龚鹏程却是认识的,因为认识而越发觉得天崩地塌,脑袋里嗡嗡作响,这回换他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了。

毛万仞走到他面前,并没有说话,忽然一侧身,微微躬身。

第二进院子深处,有人缓缓走来,一边走一边小心地提着裙子踮着脚,绕开那些血泊,和这世上所有的娇俏少女一般的可爱姿态。

然而她脸上是这世上所有的娇俏少女看见血泊都不会有的平静微笑。

她一边避让血泊,一边笑盈盈道“龚兵曹,你说的对。枪杆子里头出政权,谁兵多,谁拳头大,当然谁说了算。”

她在龚鹏程一丈外站定,偏头笑问他“你猜,我是不是个慈善人?会不会给你一个机会,也让你就此转头呢?”

龚鹏程望定她的笑容,只觉得浑身发寒,猛然膝盖一软,便跪在了血泊里,却不是要求饶——他已经没有力气求饶了。

今日的主事人,始作俑者,不会有这个机会的。

文臻也没等他的回答,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她只是寻常地从龚鹏程身边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吩咐道“龚鹏程的手下,参与杀戮的,一律杀了,没有沾血的,允许投诚,全部革除军籍,执行一年苦役后再释放。”

“是。”

“从现在开始,全城戒严,不许进也不许出。全城搜捕参与今日暴乱的恶徒。有举告者,赏。隐匿不报者,连坐。”

“是。”

“除各级官府外,文庙州学寺庙以及丰宝仓等地有无派人护卫看守?”

“有。”

“漕帮有参与这次事件吗?”

“有。”

“不用理会街面上谁是漕帮的人,直接去漕帮总坛,趁他们的人还没回去,端掉他们的总坛,将他们的所有账册文书统统拉回刺史府。”

“是。”

发令声和传令声不断远去。

余下的士兵围上来。

龚鹏程听着那肃杀冷漠又毫无遗漏的命令,身子一软,瘫倒在血泊中,心中只隆隆滚过一个念头。

完了。

……

第三百九十六章 刺史威武

丁申年四月十六,湖州刺史文臻上任不足两月,湖州城内百姓因流言所扰,引发暴动,城兵镇压时发生冲突,暴乱蔓延全城。人们一度冲入刺史府,打砸三问书屋,杀伤官吏,侵扰富户民居,其时刺史本于藏珠湖心岛饮宴,又莫名遇上湖心岛地动山崩。但奇的是,地动砸死了宴客的主家和包括治中大人在内的一众官员,刺史大人却毫发无伤,并迅速现身于城中,以护持王驾为名,由定王燕绝出王令调动州军,一日之内,定刺史府,散聚众人群,护巨商富户,救三问书屋,并以“保护良民”为由,迅速驱兵占据漕帮总坛,将漕帮上下都置于“看守”之中。是日,血流盈渠,万物噤声,焰火处处,步声如鼓。整座湖州城,都笼罩在无尽的惊恐和颤栗之中,在街道上捋袖呼号的人们,如水分流,迅速流回了自己的安全屋,于门缝内听着军靴和刀剑碰撞的碎响,在寂静的夜和黢黑的街巷中叮然作响,彻夜不休。

有词家云:由日至夜,兵火不绝。

这一事件,被称为:“湖州四月”,一个月后,经过张钺亲自妙笔诠释过的事件奏章递上朝廷,朝野震动。群臣皆为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信息和女刺史的手腕决心所震惊,不乏有人上书弹劾文臻行事酷烈,有伤天和,或有渎职不法之事。因为此次事件,城兵“为国作战,英勇牺牲”人数竟达千余人。兵曹龚鹏程更是“身先士卒,奋战而亡”。玉城郡守被“误杀”,而治中大人、功曹、薄曹、典学等官员,还有几个富商,则倒霉地死于其后的湖心岛地动之中。

并无战事,和平时期,伤亡如此惨重,令人震骇,更令人震骇的是,城兵牺牲惨烈,却并无暴民官吏主事人为此承担罪责。因为事件的起因是流言乱城,百姓被谣言愚弄裹挟,散布流言者为漕帮人士,已被当场诛杀,之后城兵中一小撮人心怀不轨,趁机作乱抢劫,与另一部分城兵产生内讧,交战而亡,而漕帮也有帮众行为不轨,卷入纷争,引发大规模流血械斗,误杀玉城郡守,并试图挟持定王殿下,亦被一同剿灭。而百姓前期虽有混乱,但因为州军及时赶到,护持有力,除一位宿醉误落阴沟淹死的,大多只是受伤,并无死亡。

总之,作乱是有的,但问题不在刺史的;百姓虽生乱的,但是受蒙蔽且没有遭到致命伤害的;城兵是死了很多的,但是是自相残杀的;罪责只应归于兵曹管理不力的,而兵曹也死了的。

凶手当然也要有一个,那就是漕帮,刺史大人雷厉风行,已经解决的干活。

也有人提出州军入城的不妥之处,历来地方州军,除外敌入境,城兵暴动、百姓叛乱缘由外,一律不可入城池,湖州之乱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但问题是州军是定王殿下以护持王驾为名调的,而熟读案卷经牍的张钺同样为定王此举找到了有力的律令依据——只要不涉谋逆,皇室直系子弟无论在何时何地,受地方任何军队的绝对保护。

至于州军其实是在调王令之前便已入城这个时间差——有证据吗?

事情是这么上报的,至于信不信,文臻的态度是,随你咯。

事后朝廷大佬自然有悄悄派人查探,得到的结果却令他们发怔许久,发怔的原因不仅仅是文臻在此一事中的连环缜密手段,更令人心中发寒的是她事后处理的够胆够狠,滴水不漏。该杀的人都杀了,想解决的都解决了,一手操弄偌大事端,再将事端推给死人的那几方,连擅调州军这种事都利用了定王一把,周全如圆,天衣无缝。

但不可否认的是,经此一事,女刺史真的在最快时间内,一举收服了湖州,四月十六这一日流遍湖州大街小巷的血,最终成为刺史大人即将于湖州升起的“文”字大旗上的艳艳的红,在日后刺史大人执政的时期内,永久飘扬在湖州官员和百姓的脑袋上。

四月十七日的太阳照常升起,整座湖州城却异常安静。

文臻照常上班,当她走过刺史官衙的时候,所有的属官都无声避到一边。

有很多官员连夜赶来,在官衙门口求见,文臻一概不见,只召见了湖州府白林。而事后在张钺递上朝廷的奏章中,白林也是唯一被浓墨重彩夸奖的本地官员。

当汇报完昨日情形的白林走出刺史府,迎上挤在门口的湖州同僚们那一双双羡慕又嫉妒的眼眸时,心中也难免庆幸和后怕。

庆幸昨日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后怕自己也曾有一霎无人知晓的动摇。

湖州商户也聚集在一起,想要拜会刺史,他们选择了晚上,但是依旧没有能得到刺史大人的垂青,同样,也只有做杂货生意起家的张家夫人得到了接见,张夫人昂首挺胸出来后,将从不离手的烟杆一折两段,表示刺史大人说了,福寿膏害人,刺史大人会亲自替她调养戒断,这是刺史大人的爱重,她老婆子万万不可辜负。

张夫人同样沐浴着同行艳羡的目光洒然而去,她的夫君垂头丧气跟在她后头捧着她砸断的烟杆。

湖州首富李连成满嘴的苦水,在刺史门上等了半夜,最终苏训出来,没收他的礼,却代刺史大人送上了一份厚礼,说是感谢李先生仗义相助。

李连成不敢不收这礼,收了却满腹心酸。先出手助人的是他,接纳保护了江湖捞的人是他,最终却被张夫人那个斗了一辈子的冤家占了上风去。

那些等候了整日整夜的官员富商,在初夏微热的风中散去的时候,想到脚下的刺史府地牢里,此刻满满的待勘的犯人,想到就在不久前,眼前微黑的土壤曾经渗透了鲜血,心便不由突突一跳,微热的风也瞬间凉似彻骨。

紧接着,文臻便提拔了一批官员,除了治中和郡守这样的位置需要朝廷指派外,其余兵曹、功曹、簿曹、典学等等负责湖州兵事、官员考核人事选拔、钱粮薄书、以及教育劝学之类职司的低级官员,和在那日事件中表现有异被清洗掉的官员,空出的职位,都在近期张钺暗中观察考核通过,以及那日事件中表现没问题的吏员中提拔补充,连当初在江湖捞帮忙,被文臻看中的纪书生,也安排了一个典学从事的职务,负责州学学生的管理考核。

而新上任的薄曹等人则日夜加班,开始查漕帮的行册账簿。

之前文臻屡次派人联系漕帮,漕帮傲慢,以各种理由推搪拖延,却没想到刺史雷厉风行。漕帮原本仗着势大,无人能撼动,却没想到文臻能驱使全部州军,当即就被抄了底。

州军闯入漕帮总坛密室的时候,漕帮帮主正试图将一堆账册付之一炬,火本来已经烧起来了,被特意赶去的苏训恢复原状。

本来州军那里也有护送多余粮草去定阳的证据,但是文臻要把州军开脱出来,只能从漕帮入手,但是漕帮的账册虽然拿到手,涉及到粮草运送的内容却多是暗语,很难作为证据。

张钺为此急得头秃,自觉辜负了大人的信任,湖州赋税有猫腻,肥了唐家一事如此清晰明了,却无法拿出令人信服的直接证据来。因此辗转反侧,日夜难眠,发际线生生往上移了一寸,却坚持不肯找文臻诉苦,苏训劝他,他便一皱眉,道:“大人已经很是辛苦,你瞧她袍子越穿越是宽大,说明近日一定是瘦了,何况那日之事后湖州整顿,千头万绪,如何还能再给她添事儿?”

苏训往刺史办公署看了一眼,心想裙子确实越穿越大,但是人哪里瘦了?自从殿下来过,改了菜单,大人胃口也渐渐好了,每日五六顿滋养着,眼瞧着两颊都微微鼓起来了,也只有张大人那个眼瞎的,才会看大人“楚楚可怜,弱不胜衣”吧?

也不低头照照镜子,明明“楚楚可怜,弱不胜衣”的那个人,该是他自己吧?

正想着,就看见文臻晃晃悠悠来了,苏训下意识往阴影里一站,张钺欢喜地抬起头来,看见他的动作,倒怔了一怔,心想这人最近见着大人,总有点避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注意力随即便被文臻吸引过去,发现她上头穿一件宽松绯色短衫,下头是一件更宽松的裙子,短衫下摆也宽,绣着寸许宽的五色彩绣花边,整个人穿得飘飘荡荡,却又不嫌臃肿,别有种雍容韵致,只是这式样在东堂从未见过,一时倒看呆了去。

忽然一个人抱着高高的文书,从他面前直直走过,生生遮挡了他看文臻的视线,张钺回过神来,才发现采桑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她小姐身后走了出来,挡在了两人之间。

他莫名其妙咳嗽一声,和采桑点了点头,因为之前和采桑演过一场尴尬的戏的原因,脸还反射弧很长地红了红。

甜文CP大粉采桑翻个白眼给他行个礼走过。

心无杂念的张大人心思却已经被那堆文书吸引,翻开看看是漕帮的日常开支账簿,不禁愕然。

文臻一边吃着零食一边坐了下来,她已经显怀了,就在燕绥走后不久,好像肚皮终于完成了遮掩任务一样,吹气球一样膨胀起来,好在她宽松衣服成了惯例,遮掩得也并不费力,又按照高丽国裙子式样做了几套新衣,因为她觉得那种式样最能遮掩肚子。

但真的要到八九个月以后,这肚子还是很难遮住的,所以她要趁现在还不够大的时候,将所有事情结束,之后就要安心养胎了。

她拖过一张纸,那里已经按照现代记账收支明细的方法列好了表格,又点点账簿,道:“我已经下令找出漕帮帮众日常吃用支出账簿,并用现代收支记账法重新整理,列出漕帮在平时供养帮众所费粮食衣物支出以及船只使用耗损记录,对比每年收税运送赋税时期,漕帮的相关开支。以及同期其余赋税相近的州运送赋税所需要的船只人力和开支……”

张钺一开始还蒙着,随即眼睛便慢慢亮起来。

“漕帮在运送赋税期间,会大量使用船只人员,对比他们平时人员都在时候的开支和用船记录,根据减少的数量,会很容易推算出运送赋税所需的船只和人员数……然后同期附近赋税额差不多的州,水运需要的船只和人员数也有数据,一对比,就会发现漕帮运载量和人员数远远超过附近各州……”

“另外,收上来的粮食统一存放湖州粮仓,之后会由车马行统一运送往漕帮码头,当日雇佣了多少车马,每辆大车能存放多少粮食,这也是一个具体数量的佐证,查找证据就是这样,不必紧抠着一个方向,一件事要想办成,必然要经过许多程序环节,那么就必然会有痕迹可循,何况赋税粮食这么大的事,漏洞可以说是遍地都是,再者,漕帮各位头脑的田庄商铺财产,黄青松、龚鹏程、林崖栋等人名下财产,日常交易往来,也清理出一份清单并弹劾奏折,连同咱们的奏章和账簿清理结果一并上呈朝廷……记住,我们这次出手的关键并不是要锤唐家,反正锤了也没用,我们关键是要核定准确的往年税赋,好为朝廷今年的税额做参考。”文臻一锤定音。

张钺拊掌,只觉得心神畅快,由衷赞叹:“大人思路清晰,见识卓著,钺生平仅见!”

采桑道:“是啊是啊,我家殿下的!”

文臻笑:“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她侃侃说完,又恢复那种懒懒神气,掩嘴打个呵欠,公然表示昨晚失眠要翘班补眠,摇摇晃晃带着采桑走了。张钺一脸的心疼,积极表示“大人辛苦了,大人为公事夙夜匪懈,何必拘泥于这区区半日。且放心休息,一切都有钺呢。”一边感叹地和苏训道:“大人真是辛苦啊……”

苏训看看他快要下垂到脸颊的眼袋,再想想刚才那个容光焕发的“夙夜匪懈日夜操劳所以要补眠”的刺史大人,感觉仿佛被一只狗子太阳了……

正腹诽着呢,就听见张钺用微带批评的语气道:“苏训,你最近是怎么了?莫非有什么心事?我瞧着你近日待大人总有些远着。如果真有什么难处,不便和大人说的,和我说也是一样。咱们也算同生共死过的交情,总不该留了心障。”

苏训抬起眼,对上的却是张钺微带关切的目光,他心中一动,知道书呆子其实并不呆,相反心思敏感细腻,在大人身边呆久了,越发灵敏了,而这话,虽有三分警告戒备,但倒有七分关切真心,他心底涌起淡淡暖意,也因此心情更为复杂,半晌笑了笑,道:“大人多虑了。我只是因为上次迎蓝山庄的事,觉得自己没有武功,也缺乏经验,在大人身边有时候还是一个拖累,想着还是最好能多修炼修炼,待到能独当一面了,再为刺史大人效力吧。”

张钺便放下心来,眉眼舒展地道:“能为大人效力,本就是此生有幸,你有莫大本领,已是难得,不必求全责备。”他哗啦啦翻着文臻手拟的那表格,感叹地道:“大人真是全才!这个什么……表格,收支分明,简明扼要,看似简易,实则不凡。最起码这刺史府若干老吏,可没谁能拿出来过,可刺史大人这般轻描淡写便拿出来了。回头这表格可不能就这么夹在奏章里递上去,少不得要再写一份表章,和诸位老大臣好好说说这表格的好处,若是能被推广全国,也是大人的一份功劳呢。”说着又将表格和账簿推过去,道,“你既无事,要不要随我一起整理这账簿?”

苏训看着那账簿,手微微一动,最终却笑道:“我都忘记了,潘校尉让我去校场随他学枪去。”

潘航已经入了州军大营编制,领了一个校尉职。

张钺也不在意,道:“强身健体也是好事,快去快去。”

苏训便起身,转过弯时,回头看了一眼,见张钺已经埋首于高高的账簿堆之后,莫名叹了一口气,忽听身后有人问:“好端端叹什么气?”

苏训转身,就见方才已经走了的文臻正笑盈盈站在他背后,他心中咚地一跳,脸上却还算平静,只微微笑道:“想着张大人也是实在辛苦。正好刺史大人还没走,训便提醒一下大人,张大人这里的账簿很是重要,您看是不是多派些护卫日夜看守?”

文臻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很谨慎,我知道了。”

苏训便躬身离去。采桑看着他的背影,撇撇嘴道:“小姐你少和他说话!”

文臻悠悠地向前走:“西皮粉有毒啊——”

采桑追上去:“小姐我不和您嬉皮笑脸,真的,我和您说正经的,这个人啊,一看就心思深沉,给殿下提鞋都不配——”

……

第三百九十七章 渣男?

文臻转回自己的后院,君莫晓在那里等她,同行的还有张家夫人,张夫人是按照她的嘱咐,来截断福寿膏的。

文臻一见她便笑道“零食可吃完了?吃完了尽管朝我要,这截断福寿膏,嘴里总有瘾,就靠零食撑着了。”

张夫人站起身迎接,还悄悄摸摸她始终带着的烟嘴儿,文臻就当没看见,知道这是瘾君子的毛病,就算不抽了,心理上一时还撕不开。

张夫人笑道“大人的零嘴,老婆子便是没吃完,也想着再要几种,也不知道哪来那许多新鲜玩意儿,样样都是好的,市面上多少钱都买不着的,大人要是愿意,老婆子愿意出资开个铺面,保管那生意……”话说到一半便抽了自己一下,懊恼道,“我这毛病!刺史大人何等身份,赐几样零食给老婆子那已经是百忙之中的恩典,难道还要亲自操持去做那零食去卖不成!”

文臻已经笑起来,道“若无你这般对生意的灵敏,何来张家偌大的产业。你的建议并非不好,不过确实我也没那个时间去做零食店铺。等闲了再安排吧。”

张夫人的建议她想过,并且已经实施。留山的妙银来信,说是留山的很多姑娘小伙,和千秋盟的人接触多了,又参与了苍南州滇州的江湖捞的帮工,渐渐有了出去见识的想法,问能不能来湖州给大人帮忙。

文臻自然乐见其成,让土著走出大山,拓宽视野,促进人口流动财富增加和民族交流,本就是她的打算。妙银等人还有一手好蛊术,来了以后正好可以开起零食铺子和连锁店,也是她的帮手。

张夫人摸出一个梅子吃了,又啧啧称赞道“大人诸般零食都做得好,就是最近的梅子越做越酸了,真真是我一瞧见,就裹了满嘴的唾液。”

文臻心中一怔,君莫晓在一边笑道“哎呀小臻,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吃酸的吗?怎么最近口味变了?”

她说这话无心,张夫人却一顿,手中梅子放下,眼光在文臻特别宽大的衣服上一瞥,再往她脸上看了看,又看了看,那神情,眼看着便不自在起来了。

文臻脸上笑容不变,心里知道,看出来了。

张夫人这种生意场上打滚几十年,自身也生育许多次的精明女子,有些事瞒不过的。

最近衣服真是太宽大了。

虽然她笑意不变,张夫人却忽然隐约觉得有些寒意,脸色也微微一变。

君莫晓还不觉得,犹自叨叨道“小臻,我带了我自己最近调制的生腌辣蟹……”

张夫人忽然生硬地打断她“大人不能吃!”

君莫晓一怔,文臻又笑了。

张夫人已经察觉了方才她的杀意,依旧暗示她知道怀孕的事,这是表态了。

有这份心,就够了。

这次她的笑容,便温柔了许多,道“夫人说的是。夫人是过来人,若还有什么需要禁忌的,或许也可以提醒我一二。”

张夫人暗暗松了口气,心知大人这么直接地认了,那就是把她当了自己人。随即坦然道“大人极其谨慎,老婆子没什么可叮嘱的。老婆子只和大人说,您但有需要,张家万死不辞。”

顿了顿她又道“说起来似乎是老婆子救过君姑娘,卖了大人一个好。实则大人和殿下早就救了我张家,若不是殿下,张家的家产迟早给那个老不修折腾光,便不折腾,我那几个儿女,性子都弱,又如何能是那群如狼似虎的私生子对手?殿下的恩德,张家必定要报的。”

文臻点点头,弯起唇角。心想张夫人提起燕绥,这是也猜到孩子是谁的了。

张夫人则感叹地看着她,心想谁说这位心如铁石?提起殿下,她连眼眸唇角都弯得如此甜美,真真是沐浴在爱意之中的小女子才能有的模样。

这个孩子是谁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两人打了半天哑谜,君莫晓听得一脸懵逼,脑袋来回摆动,“你们在说什么……”

到此时,再瞒着君莫晓就太不厚道了,文臻温柔地对她拍拍肚子,道“莫晓,恭喜你,你要做姨姨了。”

君莫晓瞪着她肚子,好半晌终于反应过来,啊地一声冲上前来,伸手要摸,蓦地又收回去,回去之后扎煞着手不知道干什么,想了半天,在地上翻了个跟头。

文臻噗地一声,在一边的采桑险些笑破了肚子。

翻完跟斗的君莫晓直起身,神清气爽,终于恢复正常,走过来将文臻衣裳一掀,看看她肚子,倒吸一口凉气,回头伸手把带来的篮子一拎,和张夫人点个头,道“行了,我知道了,走了。夫人自便。”转身就走。

文臻目瞪口呆。

“哎你跑什么啊!”

“急啊,好多事啊!你肚子已经不小了,孩子的小衣裳,尿布,玩具,被褥和诸般用具,还有你需要用的东西,稳婆,大夫,都需要准备起来啊!”

“要你愁这个,我们这边早就在秘密准备着了!”

“那还差不多,但我也要赶回去做衣服啊,孩子衣服得选些好棉布细细地做……等等,你是没工夫准备的,谁给你准备?采桑?寒鸦?冷莺?好啊,所有人都知道了,我最后一个知道,文臻,文小臻,我还是你的莫晓吗?你心里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

“……莫晓,近檀也还不知道呢。”

“是了,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采桑,为何我忽然觉得我像个渣男?”

……

“不知卯老缘何亲自自川北赶来?对了,最近都没有看见五公子呢。在下想着,莫非唐公子心灰意冷,欲待回川北了?那在下也有几分乡愁之思了呢。”

“阁下真是明知故问。老朽此来,自然是为了湖州。湖州局势如此,阁下到此刻居然想置身事外?”

“卯老这话说得便有失公允了。湖州事件,在下可是破例亲身参与,身先士卒,就差没赔上这条不算贱的命,可你们唐家呢?五公子当时去了哪里?林崖栋准备如此周全为何也会惨败?州军竟然早已落入文臻手中,想来就是那夜作客毛万仞迎蓝山庄所得,当时五公子和文臻有私下接触,他当真全不知晓?若他知晓,为何却没通知卯老和我等及时收手?”

“阁下是在质疑我唐家无能呢,还是在质疑羡之通敌?阁下当时不也在迎蓝山庄?为何也没发现文臻竟然已经说动了毛万仞呢?”

“我可未与那女子正面相对,本想着唐公子才智无双,由他出手,想来更多几分把握,却没想,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阁下这话是什么意思?五公子是我唐家继承人,与我唐家休戚相关,断然不会做拿唐家百年基业开玩笑,此事不过是那女子狡猾诡诈,且有些运气罢了。”

“卯老,你若将一切归结于运气,那委实也太虚无了些,那咱们这盟约,不结也罢。”

“阁下如此轻言毁约,却也非君子所为!”

“便不毁约,唐家在湖州势力也已被扫荡干净,刺史大人雷厉风行,下手既快又狠,你唐家又还能翻出什么天来?”

“呵呵,阁下这么说,可就太小看唐家在湖州的二十年经营了。是,唐家目前在湖州的官场商场势力确实都被那女人拔了,但是要说唐家束手无策,还早得很!三关,最少还有三关,拦在那女人身前,她想要真正得到湖州,且先过了这三关再说罢!”

“若是你唐家主事人对那女子别有用意,别说三关,便是三十关,那女子也依旧过得去。”

“何至于此。阁下如果真不放心,那便由老夫接手湖州之事,亲自布置那三关,便教那不知自量的女刺史,魂断湖州!”

“卯老这么一说,在下对那三关可就真好奇了,不知在下可有缘一听?”

……

再一个月,湖州治中黄青松,兵曹龚鹏程等人被查出中饱私囊,收受贿赂,勾连匪众,图谋不轨,谎报赋税等罪名,剥夺了所有的赏赐封诰,消息一出,再次全城颤栗。

文臻收到朝廷下文时,不出意料地笑了笑——还真以为会让他们享受死后哀荣呢?她可没这么好心。

文臻查出来的账册和最后的核算数据,都交给了朝廷,并没有给出确切数字,只让朝廷自己推算,最终推算出三倍往年赋税金额,也就是说,湖州每年的赋税其实只有三成半是交给朝廷的,其余都流到了唐家的口袋。

当初湖州四月事件是因为赋税谣言引起,文臻自然不肯背锅。直接公布了往年赋税总数,宣布今年要调整。但绝不会调高,以安民众之心。

此时已经入夏,今天夏天的雨水却很少,文臻有点担心大旱,在给朝廷的奏章中,再三请求不要猛调赋税,三倍绝不可行。并在连续一个月没下雨之后,先是召集湖州巨富商谈,得到了万一旱灾他们倾力支持赈灾的承诺。而每年年中的丰宝仓查仓时间也要到了,文臻亲自接了朝中下来的查仓官员,一同前去丰宝仓。

丰宝仓大抵就相当于文臻现代那世听说的常平仓,湖州丰宝仓是东堂最大的几个粮仓之一,承担着储备粮食,平抑粮价,以及转供军需的作用。部分粮食由官府在丰年购买,部分则以赋税方式在民间征收,待到荒年可请旨开仓出借粮种给百姓,秋熟后再还。另外丰年购粮灾年卖粮,也有平抑粮价以免谷贱伤农或者囤积居奇的作用。

不过因为东堂内部形势吃紧,湖州丰宝仓的作用最主要的是战备储粮,也是文臻此次受命,务必要守好的地方。

也因此,湖州丰宝仓,从去年开始,就不曾向百姓出借粮食,倒是还购入了不少布匹、棉花、生铁。

文臻上任初始,已经视察过丰宝仓,只是当时事务繁忙,进仓之后看见连天接地的大堆谷仓,都堆得满满,抽出一部分看了,倒也都是新粮,便离开了。此次重来,是要查看账册,清点粮食,查看数目是否有亏空、谷物是否有霉烂、仓厫是否完好,再根据具体数目估算,万一有灾的时候能够动用多少。

湖州丰宝仓在湖州城南,相对于富人官员聚集的城东,和手工商业聚集的城西,城南则是平民居住区,来往人流也算密集,只是在靠近丰宝仓三里处,就已经圈地由专门的丰宝监看守。远远看去,丰宝仓就像一座大型堡垒,立于大河南岸,最外围是一道高三丈的土墙,土墙上留有枪眼,大门为浑铁所制,颇有些铜墙铁壁的味道。

至于内仓,则以青砖为顶,设置导水墙顶,排水槽,以黏土砖砌,小仓多室分隔储粮。总体设计防水防火,十分先进。

湖州丰宝仓有仓房三十六间,储粮四十万石。文臻觉得这个数字不算少,但是似乎也不算多。她掀开车帘,遥遥望着矗立在地平线上的丰宝仓,忽然对张钺道“漕帮的行脚记录显示,今年他们还没有大规模的运送行为。那么你说,如果在我来湖州之前,湖州部分地区实行了一年三赋,那么抢在我来之前收的那一批春赋,现在应该在哪里?”

张钺怔了一怔,对于一年三赋这件事,他和文臻都有很多疑问,其中就关系到那些粮食哪里去了,随即他道“不可能在丰宝仓。丰宝仓是定数,去年就已经满仓,再加不了这许多粮食了。再说……”他顿了顿,“我原以为丰宝仓会有问题呢……”

文臻明白他的意思,毕竟谁都知道,得粮者得天下,唐家这么疯狂搜刮粮食,竟然会放弃丰宝仓,实在是不合常理。

“丰宝仓没有问题吗……”她弯起眼睛,看见朝廷派来的仓部郎中走了过来,便不说话了。

一行车马在即将到达丰宝仓的时候,张钺忽然道“咦,此地何时多了这一处建筑?上次来丰宝仓时还未曾见。”

他指的是离丰宝仓不远的一座小楼建筑,小楼很是别致,红瓦白墙,大片大片的窗扇看起来通风又畅快。

只是小楼很新,看着还没使用,后头有个巨大的院子,院子再后头就是藏珠湖的支流藏珠江,这条水域蜿蜒达五州之地。

只不过小楼和后院之间的角门紧闭着,并无人出入。且院子大得有点离奇,张钺禁不住多看了两眼。

采桑笑道“这是咱家大人的新产业啊。”

张钺愕然道“此地无富户,也无商业,大人在此地经营酒楼饭庄,如何能有生意?”

文臻指指外头人流道“但此地有码头,有无数扛活的苦力。有丰宝仓,有有钱却没处吃好饭的仓兵,也因为有丰宝仓,还有很多帮忙运粮运货的临时散工。这些人都需要吃饭,这里却没有一个像样的饭铺。”

“可是他们也吃不起江湖捞啊,而且他们活计紧,休息时间少,哪能坐下来慢慢吃火锅呢?到了夏天,这些人本就热得很,也不会选择吃火锅的。”

“谁说我只会做火锅的?”文臻笑睇他一眼,干脆带他下了车,“还没正式开业,不过人员和食材已经就位,正在试菜,你今天也算有口福了。”又邀请那一行朝廷度支部来的官员“来,尝尝我家新菜。”

朝廷官员哪敢得罪这位女刺史,都含笑点头。说着一行人便进了店,张钺一进去便啧啧赞叹,文臻名下的饮食店,和所有东堂店铺都不同的一点便在于,特别的通风明亮,店堂宽阔,桌椅安排疏朗,不似东堂酒楼为了节省空间多放几套桌椅,经常桌腿靠着桌腿,十分逼仄拥挤,装饰也多半暖色调,暖色调相对引人食欲。

店堂一隔两半,也是用昂贵的透明琉璃隔出了空间,外头是一排一排的小方桌四人座,里头是一排柜台,柜台里一排暖炉,炉上铁盘盛着各色菜肴。流水线一般摆下去,张钺数了数,从冷盘开始,到热炒,到炖菜,到汤水,到主食,林林总总总有三十余种菜色。

柜台的最前面放着一摞竹木盘子,柜台上方放着一堆碟子,碟子却很小,只有寻常碟子一半大。跑堂的白衣白帽,站在柜台后方,操着大勺,文臻领先拿起那竹木盘子,一路走一路点道“鱼子酱烤鸭、鲍汁鸭掌、开洋冬瓜、蜜汁酸梅骨、胡椒猪肚鸡柳煲,再来一碗米仁白粥。”

众人都伸长脖子跟在她身后,看她报一个菜名,掌勺的便用那小碟子装上,搁在她的竹木大托盘里,看着菜色虽然多,分量却也只有一勺,等文臻从这头走到那头,也就汤菜饭齐全,最后在柜台尾部拿了筷子和勺子,端到柜台对面的小方桌上坐下,全程不过几个眨眼的瞬间,便吃上饭了。

张钺立即明白了这设置的好处,也点了和文臻一模一样的菜端上,兴致勃勃地端着,正要坐在文臻身边,和她畅聊一下这种新颖的就餐方式的好处,就见采桑蹬蹬蹬走过来,在文臻身边那三个座位上,各放了一杯茶,一块手绢,还有一本文书,一本正经地道“小姐,茶等会吃完喝,手绢用来擦嘴,文书您可以吃饭时随便翻翻。”

文臻一看就知道这鬼丫头想的是什么——这四人座仿造现代那世的快餐店,连排位置排得比较亲密,和东堂桌餐的远距离不是一回事,张钺要是坐下……西皮大粉这是嫌太亲密了。

好在实心眼的张大人并不会多想,一转身就在旁边四人座上坐下来,探过头来和文臻道“大人!您这新店甚好!这临近百姓多半忙碌,如此就餐却是省时省力,且铁盘下有暖炉,菜也不易冷,真是体恤百姓之良善之法。只是这菜似乎太好了些,却不知这一顿要所费几何?”

文臻笑道“今日有客来,才特意关照厨房,做了几个我新研制出来的菜,食材精妙,价钱自然是不低的。来,诸位大人,别忘记尝尝那款鱼子酱烤鸭。鸭是宁州名鸭东白鸭,白羽乌嘴黑脚,肉质最为细嫩鲜美,又专门精喂过,品质更上一层。鱼子酱这东西,东堂你们是首尝,但在洋外,人家可是吃了几百年了,被视为无上妙品。这东西乍一入口你们可能不习惯,腥咸腥咸的,记住用舌尖微微一抿……”说着微微伸出舌尖,示范了一下。

苏训正端了自己的菜,在张钺身边坐下,一转眼看见她这个动作,不禁一怔。

第三百九十八章 相思不似相逢好

张钺也在发怔,对面的女子,最近越发腴润粉嫩,整个人玉团似的,因此便显得那红唇娇美,是介乎于鲜红和粉红之间的玫瑰色,交织着少妇的风情和少女的甜美,于清纯中暗藏三分诱人的色泽,如今一抹红唇微张,露一点小小的娇俏舌尖,晶莹微黑的鱼子酱在那灵巧的舌尖上黑珍珠般一闪,便“啵”地一声爆了,声响细微,不知怎的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张钺没来由地便脸红了,不由自控地想到了某些隐秘暗昧的画面,不安地动了动屁股,往里坐一点,再往里坐一点,却又挤着了苏训,他掩饰尴尬地转头想和苏训打招呼,却见苏训坐得笔直,垂头盯着自己的餐盘,整个人僵硬得木头似的,而雪白的肌肤上微微渗起一抹红晕,连双眉间痣也越发鲜红欲滴。

张钺见他这样,还以为自己挤着人家令人不快了,越发尴尬,只得低头吃饭,一时也无心品尝美味,偷眼从饭碗上往文臻方向一瞧,却见刺史大人早就自己吃得欢快,而西皮大粉采桑姑娘站在她家小姐桌边,横眉竖目,目光灼灼,恨不得将两个男人两双眼睛都给抠出来扔进胡椒猪肚汤里。又恨不得化身巫婆在小姐耳边碎碎念一百遍——小姐你现在越来越有风情了知不知道!不要给这些臭男人任何痴迷的机会知不知道!

这里暗潮汹涌,那边朝廷来的几个官员吃得不住称赞“……这鱼子酱果然入口腥咸,回味却微甘奇鲜,我自幼海边长大,却也未曾吃过如此妙品,只是这一口抿去,却有乡愁之思啊……”

“我倒觉得这烤鸭真是奇绝,皮极脆极酥香,肉却柔嫩肥甘,再衬上这鱼子酱鲜甜滋味,真是奇妙的口味和搭配……”

“我点的这道牛油舞菇扇贝,先不说那舞菇何等珍贵,只这鲜美无伦,便要令老夫词穷啊……”

“就是这米饭有些寻常……”

张钺又在关心一餐所费几何了,文臻道“大荤二十文。半荤十文,蔬菜一律五文一盘。白饭一文。俭省些,十五六文可以吃一餐。奢侈些,也不会超过四十文。”又推过一张菜单给张钺看,上头生煎馒头煎饼果子葱油饼粉丝汤是早餐,椒盐酥肉酒香牛肉醋椒黄鱼草头圈子白汤蹄花是大荤,腊肠蜜豆茭白肉丝木樨蛋鱼香茄子红椒鱼球鸡丝豆腐是半荤,至于素菜种类便更多了,张钺看了舒了一口气,却又皱眉道“大人这店算得上价廉物美,只是如此一来,怕是盈余有限。”

文臻笑道“这店要开遍东堂的,在他处自然要贵一些,至于湖州,便当造福桑梓嘛。”

张钺又用那种掺杂着感佩和崇拜的星星眼看文臻了“未知大人此店何名?”

话音方落,他又一怔,因为便是这刹那之间,文臻眉眼也弯了,笑颜也开了,整个人忽然便似熠熠生光,每一分光彩都是由心透出的温柔。

他听得她柔声道“本来没想好,忽然想到了。就叫好相逢快餐店。”

张钺表情有点一言难尽,这直白的店名,他这老实人实在夸不出口。

文臻悠悠道“忍把千金酬一笑。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张钺眼前一亮,忍不住喃喃道“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只觉得这一句暗含嗔怨却又情丝缭绕,余味悠长。

文臻起身,走到店门前,负手凝视外头行客,笑道“好相逢模式简单,菜色统一,经营时间长,照顾行路人,我会在最短时间内将其开遍东堂,如果可能的话,开出国门更好。也好让某个嘴刁的人,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在什么时间,都能与我的菜好好相逢。便当也是与我相逢了。”

她语气平淡,张钺听着,却觉得心头一撞。

万万没想到这俗气的快餐店名里,竟然藏着这么一阙柔情百转的美妙诗词,瞬间俗气也化为了雅致,但更没想到的是,这看似普通的店以及这店名里,竟然还藏着刺史大人对殿下的万千相思和爱恋。

张钺自认为跟随大人已有时日,算是了解大人,她有底线,也算善良,但终究面热心冷,看似亲切,距离却远,骨子里对谁都淡淡的,看她人前待殿下,似乎也和常人并无太多不同,叫人总会产生些“她也并非非他不可”的错觉。

有时候张钺静夜难眠,总也不免想起那夜毛万仞的提议,虽然当时他决然驳斥,也确实以为荒唐亵渎,但静夜自思,却又不禁浮想联翩,想着大人待他是真的好,和殿下似乎也并不如何牵念,若有一日情分淡去,或许自己……这么想的时候又觉得羞愧,忍不住钻进被子里企图闷死自己以赎罪。

但今日他终于明白,以后这念头真是万万不必想了。

她是如此的将他挂记牵念,知道他挑食,知道他饮食不定,又不能在他身侧为他调理胃口,便开办那最简易最方便的连锁食肆,好让心爱的那个人,无论行至何处,无论黎明深夜,都能随时吃上一口可心的热食。

他曾疑惑过,她初定湖州,掌一州民生,千头万绪,繁忙无比,为何还不肯放弃经营这利润明显有限的快餐店,原来一方面是为了方便百姓造福天下,更重要的,却是为了他。

旁边,采桑的眼风,得意洋洋的飞过来,眼神里满满写着“我家殿下和大人情深义重,尔等宵小焉敢肖想!”

张钺苦笑,转头对旁边一直低头看着自己菜盘,也没吃饭的苏训道“每日在她眼光下总觉得自己是个登徒子呐……”

苏训拿起筷子,吃了一口,才轻轻道“何止采桑?焉知大人不是说给你……听的?”

张钺捂住心口,只觉得被这一刀插得很深,忽然又觉得苏训方才这句话听来有点奇怪,那个“你……”字后面似乎含糊了一个字,然而苏训已经低头猛吃起来,他也就不好再问了。

两个男人各有心思地吃完了这顿饭,看着文臻又指导了一番菜色调整和开业准备,其间苏训曾想去解手,下意识往后院走,但在走廊处便被拦住,被引到前庭的茅房去了。张钺站在小楼之上,遥望前方丰宝仓,再看看后头那个被锁住的,和小楼并不相称的巨大后院,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协调。

一行人吃完饭,心满意足地继续往丰宝仓走,丰宝仓监提前已经命仓兵打开大铁门,派了副监来告罪,说是里头一间仓房忽然发现塌了一个洞,正在紧急查看有无粮食缺漏,先由副监带领诸位大人视察检验,仓监处理了突发事故后便亲自前来请罪。

文臻便应了,一行人进了丰宝仓,大铁门在身后缓缓关上,而迎面便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四侧便是储存粮食等物的仓房,副监带着众人打开仓房,看那连天接地的谷仓,那些写着大大“粮”字的谷仓,都堆着冒尖的各类粮食,仓部的郎中主事们爬着梯子上去,查看粮食有没有霉变,又有几位积年的老账房,拿着账册对应着谷仓算账目有无问题,至于仓房本身,房顶有排水渠,广场也有排水渠,仓房内光线昏暗,但可以看见都有土墙隔开谷仓,这是最为妥善的设置,排水优秀,防火也不惜工本,即使有一处仓房着火,土墙也可以隔开其余仓房,可以将损失降到最小。

一番查验下来,仓部郎中们很是满意,当先一位郎中频频点头,倒是其中一人,敲了敲谷仓壁,忽然眉头皱了皱,悄悄拉了拉领头郎中的袖子,领头郎中却回头皱眉道“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那位主事犹豫地道“觉得声音有点不对,或许应该用枪试试……”

郎中看一眼文臻的背影,神色凝重“你想清楚,如果枪扎谷仓,出来的还是粮食,咱们就要得罪湖州刺史了。”

那主事再次叩叩粮仓,半晌咬牙道“卑职还是觉得有点不对。”

郎中看着这位出身农家精熟稻谷的属下,最终还是赔笑和文臻道“刺史大人,按规矩,还要查查仓内……”

文臻点头,这也是常见的事,便有仓兵将自己的枪递给那主事,寒鸦看着那枪,忽然眼底闪过一丝疑色。

那主事接过枪,用力往谷仓里头一扎,哗啦啦稻米便流了出来,金黄灿烂,品质很是不错。

所有人齐齐舒了口气,郎中展眉笑道“湖州丰宝仓果然规矩!”一边警告地瞥了那主事一眼。

那主事将枪还了回去,还枪的时候,疑惑地盯了枪一眼。

众人抬头看日已西斜,正要往里头去,忽然有人道“咦,仓监怎么这么久还没出来?”

文臻也皱了皱眉头,同时发觉里头这一进院子仓兵人数似乎有些少,忽听一间仓房里一声大叫,声音惨烈,她心中一颤,快步向前赶去,众人都急急跟着。

因为潘航最近在州军大营扎根,文臻现在身边只带了寒鸦和隐身的冷莺,张钺和苏训却都认为男人才能保护大人,因此在进入那仓房之前,两人都抢先一步,险些在门口挤撞起来,挤起来的两人对望一眼,瞬间都在对方的眼神里看见了自己的尴尬,苏训首先默默退后一步,张钺红着脸也退后一步,然后寒鸦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从两人中间穿过去,第一个进了仓房。

文臻对这一霎的暗潮汹涌毫无所觉,甚至没有跟上去,脸色已经缓缓沉了下来。

怀孕的人是敏感的,她嗅见了熟悉的不祥的铁锈般的腥气,非常浓厚,浓到让她心情恶劣。

然后她就听见寒鸦急促的一声低呼。

寒鸦向来冷静,能发出这样的惊叫,可见里头情形可怕,文臻心头一紧,先将想进门的张钺扯到一边,大步跨入,然后便在门槛上停住了。

仓房内,正对着她,是仓监吊在横梁上,已经僵硬的尸首。在那摆荡的尸首脚下,则是横七竖八的负责看守后一进仓库的仓兵,鲜血流了一地,都已经死亡。而仓监尸首身后的墙上,则是一排血淋淋的大字“刺史大人,宪命难违,国法难抗,唯将贱命付苍天耳!”

这一排字写得铁画银钩剑拔弩张,鲜血自笔画淋漓而下,艳红灼灼,烧得人眼皮都似生痛。

底下还有一排小字,写字的人好像已经气力不继,字迹东倒西歪,却更是张牙舞爪,凌厉彻骨,森森恨意,似要穿壁而出“我在黄泉等你!”

文臻听见身后那几个仓部郎官的抽气声。

她霍然转身,对上那几人苍白的脸孔,那几人都在后退,望着她的眼神惊惧,其中一人颤声道“大大大人……今日仓储之事已经查查毕……并并无不妥……此间间凶案……与与我等无关……我等应应该立即回回京才是……”

文臻望定他们,忽然一笑,道“怎么,你们这是觉得我在丰宝仓做了手脚,这仓监受我胁迫,眼看要暴露,无奈之下投缳自杀。你们怕我杀人灭口?”

“不不不……下下官等并无无此意……”

“并无此意,那第二进仓库还没查,如何就门都不进了?”文臻笑意如故,眼眸却森然,“遇上如此离奇的事件,自杀的又是仓监,几位都不打算查问清楚,就要仓皇回京?那么回京陛下问起,几位打算如何回禀?直接将这墙上字以及你们自己的猜测说给陛下听么?”

几位仓部郎中主事又吸一口气,知道这位女刺史厉害,但是平日见她笑容甜蜜,总难免掉以轻心,此刻终见犀利颜色,领头的人只得站住,咬牙道“大人说的是,确实应该查问个明白。”

那个先前要求用枪试谷仓内容的主事,是唯一一个没有躲很远的,一直盯着地下那些仓兵尸首,忽然大声道“我想起来了!”

他这忽然一声,惊得众人都回头,带队的郎中刚要骂他,这人已经上前一步,拿起血泊中一个仓兵的枪,道“我说怎么觉得哪里不对,这枪,比寻常士兵使用的枪短了一截!”

他这话一出,寒鸦目光一闪,显然她也想明白了先前的疑惑。天机府出身的人,和军营的人经常有合作。

枪短一截……

那主事回头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看见文臻身后一个护卫背着长枪,便伸手去拿,那护卫自然不允许,伸手要打,那主事性子却是个莽的,大叫“刺史,你这是心虚么!”

文臻道“给他!”

护卫停手,主事一把拔出枪,大步走到谷仓前,用尽全力,往里一搠。

稻谷很快从谷仓中流出来,一开始是金黄灿烂的新稻,再后来……颜色发黑,最后流出来的,是一点白色的东西,却不是米,是沙子。

鸦雀无声。

那主事凝视着地上那三色的一堆,悲愤莫名“刺史大人!这便是证据!你还想抵赖吗!谷仓里分了三层,最里层是沙子,中间是霉谷,最外面一层才是一点稻谷!你们仓兵用的枪都短,就是为了防止戳仓查谷……你们的仓监看见我用枪查谷,怕最终泄露,担不起这罪责,便杀了仓兵自尽,用命向你抗诉!你你你……你真是罪恶滔天,令人发指!”

文臻冷然道“你用枪没有试出问题,我的仓监为何要自杀?”

“那是因为我已经起了疑心,仓监怕我发现枪太短。又或者仓监良心未泯,要以死向你抗争!人家命都没了,好端端的谁和性命过不去!”那主事退后一步,悲愤地道,“刺史大人,这是你的地盘,要怎么做怎么说,不都是由着你,怎么,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将我们也灭口了?”

文臻吸一口气。这就是这一出计的狠毒之处了,用数条人命来构陷,从情理道义上就先立于了不败之地。

粮仓有鬼,仓监又以死控诉,命大过天,死无对证,她确实再也无法说清了。

那主事性子上来,又接连搠了好几个谷仓,果然每个谷仓都是这样。

众人目光都盯在文臻身上,文臻正要说话,忽然脸色一变,随即猛地转身冲出去。

她一冲,那主事大叫“你别逃!”也跟着冲过来,刚跨出门槛,就发出一声惨叫“天啊!”

起火了!

就在这不长的时间内,丰宝仓的第一进院子已经燃起,火头多得难以尽数,几乎每间仓房的房梁上都蹿出火苗,根本救无可救。

文臻看见那火势的第一眼,就连苏训都没喊了,挽回不了的。

显然在众人进入第二进院子的时候,火头被人同时点起,并迅速蔓延——但是问题来了,丰宝仓专门设置了防火墙,每一间仓房都隔成无数小间,每一小间之间都有专门的土墙防火,这是方才众人还称赞过的防火设施,按说这么短的时间,就算无数人同时放火,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把火烧成这样!

那个主事眼看这燎原大火,眼神绝望“刺史,还说不是你主使的!”

“蠢货!”文臻叱喝“粮库有假,我会丢官;粮库烧毁,我却会丢命!我脑子像你一样被门挤了吗!”

眼看因为最近天气干旱,仓房里又多霉粮,那火头蔓延得迅速,第一进院子和广场已经不能去,她又喝“第二进院子暂时火头还没起,诸位在我身侧聚拢,我命人护着各位从后墙闯出去!”

她的人自然乖乖靠近,但那几个仓部郎官主事此刻哪里肯靠近她,都拼命地向后躲,像是生怕下一秒就被她扔进火里一般,文臻正要发话叫人把几人打晕带走,那个主事忽然以前所未有的敏捷,往第一进火海里冲了过去,“不能跟着你,我们自己冲!再说我要搞清楚,为什么能忽然烧这么快!”

文臻大喝“拦下!”

寒鸦和护卫们都扑过去,冷莺也现出身形去抓他。但是火光焰影里忽然出现几条黑影,当先一人大袖飘飘,火海光影里洒然一笑,将一样东西往那主事头上一披,伸手将他一拎,竟然带着他向火海闯了过去。

他身后几个人也照样施为,带走了那位主事郎官和其余两位主事,但是还想带走另外几位时,寒鸦等人已经到了,拦了下来。

那几人也不恋战,径直冲向火海。

文臻立在人群中,看着人影远去,火光跃动于她眉梢眼角,她眼眸中沉淀着少见的冷意。

……

第三百九十九章 硕鼠与黄雀

大火里,那个被拎住往火海里冲的主事,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四周虽然灼热非常,那火却没能烧到自己身上。

再低头看蒙住自己头脸的布,黑中透银,火焰不断舔到布料,却不能留下痕迹。

他心知这是遇上宝贝了,对对方拿出这样千金不换的宝贝来救自己大为感激,就着被拎着的姿势勉力抬头想要感谢对方,对方却忽然穿过一道火焰,剧烈的炙热扑头盖脸而来,他连呼吸都被窒住,更别提说话了。

等到他醒过神来,发现已经穿过火海上了高墙,而身后还有人也被拎着闯过火势越来越烈的丰宝仓,他依稀认出对方是这次带队的仓部郎中,再往后还有几个同僚,但明显没了他先前用以防火的宝物,被拖拽着硬往火海里闯,发出大声的惨叫。

他在墙头看得着急,连忙求身边的黑衣人“壮士!壮士!求求您赶紧去救我那几位同僚吧!”又急忙脱下自己的防火衣,想要扔下去给同僚。

防火衣刚落下便被一只手抄住,他茫然盯着那只修长雪白的手,手的主人声音温和低沉,平静地道“我的宝物,谁允许你乱扔的?”

这人态度慈和,语气却有种自然的凌然感,仿佛那种尊贵优越并非故意,却与生俱来,仓部主事忽然觉得这语气有点熟悉,忍不住疑惑地盯着这人看,却忽然又被底下的动静吸引了目光,看见有人从第二进院子里追了出来,好像是刺史大人的人,呼叫那几位仓部主事赶紧回来,那几位仓部主事有人犹豫了,想要回去,却被带他们出来的黑衣人有意无意按住。

仓部主事惊道“这位大人,你的手下为何不放人?这时候不放人会要人命的啊!还请您下令……”

他还没说话,身边的男子声音更加慈和地打断了他的话“怎么忽然就称呼我大人了?”

仓部主事一怔,其实他紧迫之下没多思考,这个称呼顺口而出,但此刻对方这样问起,他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一抬眼,看见对方眼神,冷月星空大火之间那双看似慈悯却又无情的眼眸,忽然便令他生了一身冷汗。

他猛然惊觉,如果自己答错了,也许这座高墙之下,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他也算有急智,愕然道“大人是对长者的敬称。您有护卫,想必地位不低,且是我的救命恩人,自然要尊敬您。”

男子凝视着他,片刻似乎笑了一下,偏过头,仓部主事松一口气,低头一看,却正看见那几位同僚最终还是拒绝了刺史大人属下的呼唤,跟着黑衣人向内闯,然而那几个黑衣人却在火势变猛的那一刻,飞身而起,将几个同僚留在了火海里!

仓部主事惊呼出声。

刺史大人那些属下似乎也急了,有人在往头上泼水,想要冲进去救人,但很快就被大火逼回,已经来不及了。

火光里人影扭曲挣扎,惨呼声射入耳膜,撕心裂肺,仓部主事霍然回首,想要质问身边人,却听那人笑道“行了,滚下去罢。”

然后他就被推了下去!

幸亏高墙之下是一片厚软的草地,最近大旱,草和灌木长得茂盛,托住了他,他骨碌碌一路往下滚,渐渐抵消了冲力,滚到坡下时踉跄起身,心中一怀焦灼和疑惑,也不辨方向,就向着官道猛冲,起身时似乎看见另一个方向也有人滚了下来,他猜测应该是那位上司郎中,然而郎中却没像他一样往湖州城内的方向跑,而是往出城的方向踉跄而去。

主事犹豫了一下,他也知道这时候回湖州城也是冒险,但是今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如何能不告知天下?最起码定王殿下还在城中啊。

想到定王殿下时,他忽然便看见前方的亲王仪仗。

主事大喜,急忙扑了过去,一边高举着自己度支仓部主事的令牌。

“定王殿下,下官陈城,有惊天大案要向您举告!”

轿帘一掀,眼圈一圈青黑,明显睡眠不足,却精神奕奕的定王燕绝,笑吟吟探出头来,用充满期待和鼓励的语气道“好的,来吧,本王正等着呢!”

……

丰宝仓内,刚才冲去第一进院子里救人的文臻的护卫,都退了回来,向文臻禀报了方才发生的情形。

此时第二进院子里火头也已经起来,文臻的护卫射出长枪,撞开一间着火的仓房,就看见里头火势连绵,所谓的间隔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文臻眯起眼睛,凝视了一会,片刻道“那间隔的土墙,根本就不是土墙,是纸中间塞了草做的墙,做得极为巧妙,再加上仓房光线昏暗,瞒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文臻上次来视察,寒鸦没来,文臻的眼睛虽然能见微末,但却不能透视,自然也不能看出这墙的猫腻。

众人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何以这火蹿得如此之快,原来防火墙竟然是起火墙。只是仓房的墙这么多,全部改成假墙是不小的工程,这是之前就有的,还是最近才做的手脚?

那几个被拦下的仓部主事厉声道“刺史大人,你竟然连仓房隔墙都作假!”

文臻手一摊“然后呢?就为了烧死我自己?”

几人语塞,随即又有人恨恨道“焉知不是你盘剥迫害仓监过重,他为抗争报复所为!不过文大人,今日这火,丰宝仓付之一炬,你项上人头必定不保,我等倒也不必和你多费口舌了!”

“是的呢。”文臻道,“虽然我必死无疑,但有诸位陪葬,倒也值得。”

几位主事“……”

都说宜王殿下东堂第一难缠,这位是不是和他在一起久了也被传染得一脸夫妻相了?

寒鸦难得有点焦灼地走过来,道“大人,找过了,四面都无出口,我们护您从高墙攀援出去!”

文臻没动,负手立在场中,火光烤得她脸色嫣红,跃动的焰苗如魅影在她瞳仁里妖舞,她望着那些谷仓在大火中不断倾倒、消失、化为灰烬,喃喃地道“我还是很愤怒啊……”

弄一堆假粮食,弄一件假案件,然后当着她的面杀人,当着她的面烧尽丰宝仓,这真是绝户计啊。

寒鸦看着火焰渐渐逼近,急道“大人!”

文臻吸一口气,转头,在庭院中走了几步,庭院设置得四面低中间高,以方便排水,她走到最高处的一处井台石磨前,左转三圈,右转三圈,最后伸拳一抵,轧轧几声响动,石磨移动,地面出现一个黝黑的开口。

文臻站在地道入口,对那几个主事手一伸,笑道“既然要陪葬,自然要选处好墓穴,怎么样,敢不敢随我下去瞧瞧?”

张钺和苏训已经快步上前,苏训牢记着“危险地带护卫先查探”的教训,张钺牢记着“男人要护在女人之先。”倒是寒鸦,最先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先去推文臻“大人快下去!”

那俩男人再次齐齐反应过来,慌忙让开。

文臻也不客气,虽然应该让客人先脱险,但想来客人是不敢先下去的。

她当先进入,这地道有阶梯,细心的寒鸦发现,从磨损来看,不像是新建的。一行人下去的时候,有响亮的回声传来,可见下头空旷。

当众人都脚踏实地的时候,都嗅见了属于粮食的淡淡谷香。

“嚓”一声,灯火一亮,众人都看见了眼前的场景。

一时震撼无言。

眼前居然是一个巨大的广场,格局和地面上竟然几乎一模一样,四周也是一间一间的仓房,也是一座一座的谷仓,乍一看险些让人以为上面的粮库搬下来了,然而下面的空间比上面还要巨大,让人惊叹庞大的丰宝仓地下,竟然还藏着如此玄机。

这明显已经不是地道密室,而是真正的丰宝仓!

真正的丰宝仓,竟然是个地下粮仓!

地下粮仓对粮食的封存要求一向更高,仓部几个老堂官一时也忘记了一切,上前一步,先去封存粮食的谷仓那边去摸,走近去看才发现那些谷仓和上头还是不一样的,基本上是一个个的窖坑,有人蹲下身摸了摸窖壁,用小刀割开一点看看,惊叹道“果然是席子夹糠法!”

张钺便好学地请教这是何法,那老堂官很有些激动,和他科普道这是地下粮窖隔湿保温的妙法之一。挖好窖坑储粮,窖坑先用火烘干,然后用草木灰铺平窖底,再铺木板,木板上铺席子,席子上垫一层谷糠,再铺一层席子。窖壁也这样处理,才能保证整个粮窖如同一个巨大的保温去湿的罐子,好好保存住粮食。

老主事连连惊叹,说设计这粮窖的人一定是此中高手,文臻不知怎的便想到了唐羡之。感觉这么务实的举措,像是仙气飘飘的唐五的手笔,又觉得这个联想真是诡异,忍不住叹了口气。

张钺却把崇拜惊叹的眼神转向文臻了“大人,您又是如何猜到这地下别有洞天的?”

“还是和小叶村的见闻有关,正如先前我问你,如果真的有部分县镇赶在我来之前又收了一波春赋,而丰宝仓已经满仓,那么那些粮储存在哪里?再者,如果之前多少年,湖州赋税一直三倍征收,那许多粮食在运上天京之前,又是放在哪里?丰宝仓四十万石的储存量,每年大半时间满仓,是不够放的。所以上次我来之前,就注意过地面,在第二进院子里发现了玄机。”

张钺想了一阵第一次来视察的情形,只记得大人赞不绝口,第二进院子就转了一圈,然后她那时候就想到了这些,就看出了这许多,然后一直不动声色?

他一点都没觉得自己也被瞒住是不被信任,反而欢欣鼓舞地想,大人真是目光如炬,城府了得!

那几个仓部主事研究完了储粮方法,忽然回身,厉声问文臻“刺史大人,如此巨大的粮仓,为何此刻,粒米也无!”

文臻笑了笑,伸手示意众人随自己来,众人一头雾水地跟着她,向左拐,一直行到最左侧的一处窖坑处,然后在那里,发现了一处隐秘的门,门后有通道,通道口处还散落着一些粮食,文臻点亮火折子,众人看见了地下的车辙印。

再回头,看见旁边被打开的窖门,张钺道“粮食被运走了?这方向……”他估算了一下,在地下很难估算,苏训忽然道“丰宝仓西侧,如果地道往上走,可能出来不多久,就是码头,可以直接渡江。”

仓部主事霍然色变。

“运往哪里?”

文臻沉默一下,道“定阳。”

仓部主事既惊且怒“刺史大人,你罪莫大焉!”

文臻朝他唇角一弯,道“来,这边看看。”转身向东而行,众人再次一头雾水随行,这回和刚才的方向背道而驰,拐过一个弯,在尽头,也有一个小门,那门却没有先前西边那个门来得讲究精致,挖得草率仓促,明显只要车能钻出去就行,门边也有一些粮食洒落,火折子照着,地下也是明显的车辙印,向前方黑暗一路延伸过去。

旁边的窖坑门也开着,这边的窖明显要少很多,看得出来,这边的粮食,被从这个地道运走了。

有风从小门内穿出,呼啸如笛,风声里文臻声音空旷又悠然“诸位猜猜,这条地道,通向哪里呢?”

……

丰宝仓靠着藏珠湖支流的大江,江上此刻有大舟,舟顶生明月,明月映丝弦。

丝弦拨弄于雪白指尖,铮铮淙淙,是这汤汤江水迭浪心间流,是这江岸两边风过万壑松,是那尘世俗杂天上冷月洗,是那一天繁星飒沓入霜钟。

星垂平野,大江阔流,高舟扬琴,万众无声。

那正对着高舟古琴的,是那矗立于高地的丰宝仓,此刻一色烟火,映红了半边天际。

周边百姓已经被惊动,都拎桶提篮,欲待来救,却因为丰宝仓大铁门紧闭,不得入门。

古琴前的人似乎不被那纷扰所惊,一曲毕,手指按在弦上,才淡淡看了那如晚霞重临的天际一眼。

江风拂起他衣袂,如月如雪。

“那位亲自出手了么?”

“是的。他和卯老联系上了,还带去了几件珍异的防火衣,要救下几位郎官。不过顶多只能救两位。”

“便是他有更多防火衣,他也不会带的。仓部郎官不死几个,如何能加重文臻的罪……粮船都运走了么?”

“正有事要向公子禀告。”

“嗯?”

“七日前卯老说他在丰宝仓需要人帮忙布置,人手不足,需要抽调我们的人,他拿出了贤者令,属下无法违抗,所以……”

“所以你便接了令,去给他帮忙丰宝仓的布置了?”

“……是。请公子恕罪。不过属下已经交代小队,这几日加急运粮了,想来那处如此隐秘,一直无人发现,应该无妨。属下以为,丰宝仓被烧毁后,此地必将被废弃,届时再运粮,反而更隐秘稳妥些,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一阵沉默,唯余江风,寂寞地唱着无人能懂的上古之歌。

片刻后,有拨弦之声,仙翁一声,指尖在月下光芒泠泠。

仿佛一声清冷空灵又微带讥嘲的回答。

“……我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能自己做主了。”

“公子……”

“我也不知道,你的心,竟然已经是贤者的了。”

“公子!”

指尖于琴弦上一划,一溜月光如水漾过,琴音也如这汤汤水声,瑟瑟动人。

那说话的人,却无声无息倒了下去,倒落的瞬间,口鼻耳鲜血溅出,月色下便如那七窍诡异地钻了几条火红小蛇一般。

噗通一声,江水冰冷,接纳这如仙月色,也接纳这腥臭尸首。

高舟依旧无声。

哪怕这个人,是跟随了公子十年以上,虽然依旧没有名字,但多少也算老人亲信的一个人物。

有人无声地走上前,站上了刚才那人站立的位置,连姿态都一模一样。

对话还在继续,仿佛方才不过是风过乱了一霎琴音。

“甲三得了卯老什么好处?”

“横水碧溪湖侧三进宅院一间。”

“我记得他已经有了一间五进宅院。”

“所以公子,人心不足,死有余辜。”

“我们准备准备,也该走了。”

“公子,粮还没运完呢……”

“来不及了。”

“公子……方才甲三有句话没有说错,丰宝仓一旦被烧毁,此地被废弃,届时我们运粮才会更加方便,到时候总能一起运走的……”

“我说来不及了,是说,从今天后,我们便不可能从丰宝仓运走任何一粒米了。”

“公子,属下愚钝……”

“看见那座红白小楼了没?文臻即将开业的新酒楼,看见那酒楼后面巨大的宅院,和宅院后头的河流没有?你猜,那宅院里面,藏着什么?”

第四百章 跪下唱征服

“公子……不会是粮食吧!!”

“嗯。”

“公子!这不可能!”

“就在我们不断运粮的同时,也有一只硕鼠,从另一个方向,开了口子,也在默默偷粮……嗯,想着那一幕,很有意思呢,两个人,在地下,从两个方向,各自争分夺秒地抢着运走粮食……小臻永远这么聪明啊……”

“公子!既然您早已猜到,为什么又允许她偷粮!为什么又不阻止甲三的运粮队伍被卯老抽调走,影响我们抢时间!”

“因为……我需要老卯吃瘪啊。”

“公子……”

“贤者于小楼坐而论道这许久,早就该颐养天年了不是吗?可惜这群老长辈们,个个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却又生性谨慎,总在背后搓火。好容易等到他们怀疑我,跳出来要抢功主事,那便让他们抢好了,如今因为卯老,粮食不能全部运回川北,我们少了可以拿去换腾云豹的重要筹码,想来经此一事,贤者们便可以真的安养晚年了。”

温和带着笑意的语声散在风中,所有人再次深深垂头。

唐家小楼的那一批贤者,一直以来,仗着辈分和多年经营的雄厚实力,对公子颇多掣肘,却又个个深谙隐藏之道,往往不肯直接出面,总在暗中作祟,溜滑得让人无迹可寻。原本公子掌唐家几乎全部大权,只要这些人稍稍露出马脚,以公子之能,便能将他们兜个干净,但那些老狐狸每次缩头都很快,便宜他们逍遥到如今。

没想到公子这次,竟然是借着和湖州刺史的所谓“私情”,显露出放水收手之意,先故意摆了盟友一道,再借着盟友的不满,引发卯老的怀疑。“唐羡之为女人背叛家族”的诱惑力实在太大,竟然引起卯老也按捺不住,怕公子真的为了文臻放弃了丰宝仓计划,抢走了对湖州事务的主控权,并食髓知味,被诱惑着,把手伸向了公子的近身随从,运粮队伍。

如果事态真如公子所说,湖州刺史也已经察觉了粮食的秘密,并一直在抢时间抢粮食,那么卯老调走运粮队伍,导致粮食最终没来得及运完,影响了接下来家族在羯胡的粮食换名马的大计,那这个罪过,就足够公子将以卯老为首的一批老家伙斩于马下,从此彻底扫清内部障碍,独掌唐家了。

这其中的好处,便是拿三年湖州的赋税来换也是值得的,何况只是一点粮食。

再想到粮食和羯胡换马的计划也是公子提出的,众人心中微微发冷,忍不住想,是不是这一步棋,从很早便开始走,一切,连同湖州刺史的举动,都早已算在公子的彀中?

只是还有疑问未解。

“公子,湖州刺史如果真的能抢走部分粮食,便可以逃脱大罪,那岂不是便宜了她?万一卯老等人以此攻讦您,您只怕也有麻烦。”

“从她任命一下,我便命人运走丰宝仓的粮食,丰宝仓在她来之前,已经运走十之六七,她来视察过丰宝仓后,有所察觉,我怕甲三等人被逮住,便命甲三放慢了运粮速度,留下那十之二三给她。但也不是白给的。”

“属下愚钝……”

反正对着公子,这样的话总是经常说。甲四低着头,想着公子该不会还是怜香惜玉吧?

“丰宝仓既然已经被她抢回一部分,她本身便已经洗脱罪责,皇帝为了留住她这个人才,应该不至于问罪于她,毕竟后头湖州的安定和赋税还需要她出力。但丰宝仓如果存粮太少,文臻便有理由上书请求减免湖州今年的赋税。丰宝仓存粮太多,湖州的赋税也没问题。只有留下十之二三,又因为我们唐家拿走十之六七粮食的事实,会让陛下对于粮食更加渴求,急于充实国库的皇帝和诸位大臣才会有紧迫感,不会同意文臻的减免赋税,反而会要求她将丰宝仓的存粮亏空尽量填补至一半以上……而今年必然大旱,粮食减产板上钉钉,就算朝廷核算重订税额,比往年减免,但是丰宝仓不能不尽快填,否则一旦有临近战事,便会一举而溃……所以赋税最后还是会很重。”

众人听得心中一阵阵地抽气。

公子的算计,已经精密到走一步见百步的地步,湖州女刺史的才智心计已经足够令人惊叹,公子的谋略却依旧能将这绝俗女子一步步拖入泥潭。

甲四轻声道:“市井传言,刺史已经在上书请求减免湖州赋税,今年的赋税定额应该比往年低一半,百姓为此欢腾已久。”

唐羡之含笑睇了他一眼。

甲四便明白,便是刺史府有人透着这风声,但百姓如果都知道了,那必然是公子已经安排人散布这消息,提前给刺史挖坑了。

“另外。”唐羡之长指在弦上掠过,月光和琴音都在他指下流淌,他的声音毫无烟火气,“等回到川北,联合易铭,在湖州边境几州,略安排些动静,给咱们的刺史大人添添火。”

甲四领命,心知一旦唐家和易家联合有异动,朝廷必然紧张,一紧张,填满丰宝仓的欲望更加强烈,也就更不可能降低今年的湖州赋税,女刺史大人真的要被放在火上烤了。

公子出手,从来就不会只有一招。

只是……甲四心中叹气,很想给刚才的自己一耳光——什么怜香惜玉,这玩意儿公子有吗?

公子心中,大抵在意的只是那女子性命,至于输赢——那是一定要赢的。

想归想,回头看看那边燃烧更剧,几乎已经映红江面的大火,他还是忍不住问:“公子,丰宝仓那边火势太大,卯老出手,必定不留生路,您要不要……”

“不要。”

甲四闭嘴。刚才没扇出来的一耳光终究还是狠狠地在心中扇了一啪。

“丰宝仓并非没有生路,她不是早就找到了吗。否则也不配与我在这湖州博弈了。”唐羡之指下一转,竟起活泼欢快之音,他的声音于琴音中亦分外和谐静美,“我还等着,她怀刀藏剑,与我共争这天下呢。”

甲四不敢接话,静静听着这琴音,明快清越,却又绵邈柔和,如潭水汩汩,如雾气溶溶,如繁花满春瀑,如水底鱼儿轻嚼落花的影,再被一张甜蜜笑靥惊散。

如这夜江上,高舟远帆,古琴雪指,孤灯冷月,映着那半江凄冷,半江红。

……

“你们猜,这条通道通往哪里?”

一问把众人问住,只有苏训目光一闪,却没说话,张钺看着文臻,忍不住笑道:“总不会是好相逢吧。”

文臻对他微笑。

张钺笑。

文臻继续微笑。

张钺笑容渐渐敛去。

片刻后,他脑海中掠过好相逢那个巨大的院子。

张钺:“……”

他张口结舌地道:“那……那个院子……”

文臻微笑手一伸,带着众人走进地道,不算长的一段路走完,从一个洞口爬出去,众人眼前就是一个宽大的院子,院子院墙极高,院子里一间一间的屋子此刻都敞开着,里头都是巨大的谷仓,一眼数不清数目,在黑暗中满满当当的矗立,充斥着人们惊叹的视野,而院子后,大江滔滔,迭浪不休。

张钺:一瞬间忽然想对刺史大人跪下是怎么回事?

太狠了!

太出人意料了!

和敌人闷在地下分头抢粮!太绝了!

文臻的声音轻轻在身边响起:“发现丰宝仓有问题的第二天,好相逢便加紧动工,动工的第一天不是打地基,是圈出了这个巨大的院子,一边建谷仓,一边挖地道,这边建着,那边偷着,争分夺秒抢时间,从丰宝仓里将粮食抢出了这么多。”

她回首对几位仓部主事莞尔道:“几位大人先前在好相逢用餐,还说那米不怎么样,配不上菜色精美,自然是因为,食材是精挑细选的,米却是本地普通糙米,就从这谷仓中取的,几位大人如果不信,等会不妨再吃一餐比较一下。”

张钺此时才知道为什么先前忽然大人会提出去吃饭,原来等在这里,一边又跪着想大人真是事事皆有深意非常人能及,一边回头看那几位主事,几人都从震撼中回神,颇有些羞愧地低头,却有一人忍不住道:“刺史大人,是我等误会了,您苦心不易,只是您既然知道有人盗粮,身为湖州刺史,为何不阻止……”

文臻望向另一个方向,道:“我知道在另一个方向,有人同时也在运着粮食,但是我当时没有兵,人手不足,无法阻止。而且一旦动了手打草惊蛇,很可能我连这十分之三的粮食都救不下来,对方怕留下证据,会干脆毁个干净,我得为湖州百姓今年的口粮考虑……”

她笑了笑,想还有一个原因自然不能告诉你们,老娘就是想看看这些硕鼠想做什么,还喜欢看他们做了什么最后依旧奈何不得老娘的模样,怎么着?

当然这个原因此刻已经足够,因为刺史大人此刻忧国忧民的神态令人唏嘘,主事们惭愧地低头,苏训偏转脸,出神地看着大江上隐约一叶孤帆,眼底微芒闪烁,张钺眼底的光芒比星光还亮,那光只照在他的刺史大人脸上。

半晌张钺感叹地道:“湖州得大人,百姓之幸。”

顿了顿他又道:“追随大人,亦我等之幸。”

文臻笑道:“是啊,淋雨落水,火烧刀围,上天入地,张大人,跟我才几个月,已经把过往几十年没吃过的苦都吃遍了,还觉得是幸运吗?”

张钺凝视着她,神态认真:“三生有幸。”

文臻的眼光立即从他火一般的眼神上滑了过去——她算是发现了,每当她搞定一件事,张大人的眼神便往热忱崇拜那个方向滑过去一分,人类的脸皮已经抵挡不住他熊熊燃烧的膜拜小宇宙,即使如她这种厚如城墙的品种也不行。

她转头对几个主事一揖,道:“今夜之事,从仓监自杀,到郎中和另外几位主事被掳,都是一连串针对本官的阴谋,其目的便是为了令本官获罪,令湖州百姓陷身水火之中……如今郎中和那几位主事,想必对本官有些误会,还请几位大人之后代为澄清。”

几人都肃然应下。文臻又道:“眼下本官可能有些麻烦,接下来可能不方便照应各位,湖州想必也不会太安定,所以就请各位今夜便动身吧。”说着手一挥,便有属下赶了过来,带着已经备好吃食银两的行囊,打开好相逢后院的大门,院子后头便是大江,已经有船等候在渡口,文臻亲自将几人送上船,又命人好生护送,当即这船就扬帆,从水路回天京。

雷厉风行把人送走,文臻回身,笑道:“好了,也该等着接下来的好戏了。”

……

大江之上,高舟正欲远行,甲四用一个洋外瞭望镜对岸上望着,忽然道:“好像定王殿下到了。”

唐羡之本已携琴准备回舱,听见这话立即回身,道:“卯老他们通知的?”

甲四道:“据我们潜伏在那边的人回报,卯老并未与定王有联系,倒是那位和定王有过一两次来往,但今日他一直在丰宝仓,似乎也没有机会去通知定王。”

“那是谁……”唐羡之忽然道,“不好。”

甲四很少听见公子会说这两个字,吓了一跳,呆呆看他。

“你立即带人下船,不管用什么办法,拦住燕绝,不让他去为难文臻。”

甲四一脑懵地想,难道就在这一瞬,“怜香惜玉”这种宝贵品质,又回到了我们公子完美的脑子里去了?

“可是公子,定王殿下和刺史不对付,他去拿下刺史不是更好么……”甲四目光触及唐羡之的微笑后,终究没敢把话说完,抛出勾索,带人下了船,直奔定王车驾而去。

但是事与愿违——他赶去的过程中,接连遭到两拨人的阻拦,第一拨人不明身份,却把他引到第二拨人那里,第二拨人却是卯老的人,想必那些人认为定王殿下来搅合对唐家有利,因此把甲四等人误认为是文臻的人,双方火拼起来,甲四心知公子此时还没对卯老发难,如果火拼的事传回唐家,可能就会坏了公子的计划,因此一咬牙,干脆灭掉了那整个卯老的属下小队。

等他把人都灭口,再赶过去时,已经看见燕绝迎上了文臻。

他只得回去禀报,唐羡之听他说明始末,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神情,本来还想说什么,然而看看天色,想想还要赶回川北布置一举将卯老拉下马的事,便是窥知文臻接下来的对策,也来不及再出招了。

最终他叹道:“天意。”

……

文臻带着几人往外走,转到丰宝仓外,此刻外头人声喧嚣,附近百姓都来救火,文臻带着好相逢的人一到,就命铲除丰宝仓周围的杂草,清出空地,丰宝仓的火已经无法救,但不能蔓延开来,影响周围的民居。至于好相逢,不仅早就去掉了所有的草丛灌木,和丰宝仓相邻的墙面还挖好了沟,绝不会受一分影响。

这边刚刚清理出隔火带,那边仪仗迤逦,有人高喊:“定王殿下到!”

文臻刚转身,就看见燕绝迫不及待地下了轿,他旁边站着神色悲愤的那位仓部主事。

那主事一见她就高喊:“殿下,刺史大人中饱私囊,库粮作假,逼死仓监,致库粮全毁,罪无可恕,请立即缉拿进京问罪!”

燕绝眼里闪光,道:“文臻,你还有何话说?”

张钺正要说话,文臻手一抬,张钺立即闭嘴。

文臻笑道:“殿下来得好快。”

燕绝直觉这话不怀好意,不接话,只冷着脸盯着文臻。

文臻回头看看丰宝仓,叹了一口气,道:“无话可说。”

燕绝狞笑:“确实。你该知道,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只要丰宝仓毁,你便责无旁贷!来人,拿下她!”

“且慢!”

燕绝斜眼瞟着张钺:“张大人,你莫非以为你能置身事外?”

张钺挺直腰杆一拱手:“自然不是。定王殿下,下官只是提醒殿下两件事。其一,便是文大人有罪,也要等您上禀朝廷由中枢议决陛下亲勘再明文下旨方能定罪,在此之前,任何人无权入其以罪;其二,下官请求与大人同罪同责。”

燕绝桀桀笑道:“哟,这么急着表忠心,谁说不让你们同罪同责啦?本王告诉你们——一个都跑不掉!不过——”他指指文臻,“虽然我无权处置尊贵的刺史大人,但是刺史大人有罪待勘是板上钉钉吧?刺史大人有罪待勘期间,应由湖州境内地位最高者代行刺史职责没错吧?”

文臻皱眉道:“殿下,您不是地方官员——”

燕绝:“我是亲王!文臻你再妄图阻拦小心我掌你嘴——”

文臻还没说话,苏训忽然道:“回禀殿下。东堂律朝律三十七条一则,三品以上官员未曾定罪之前,任何人不得处以私刑。”

燕绝霍然转首看他,仿佛刚发现他这个人,苏训早已垂下眼,根本不接他的眼光,燕绝阴森森地道:“文大人身边,一个个的,倒都很熟悉官场嘛……咦,这位身形怎么瞧着有些熟悉……”

张钺正要上前一步挡住他,心中也在诧异一贯不显山露水的苏训今日怎么忽然出头了,不过他的理解是苏训定然和他一样看不得大人受委屈,苏训却上前一步,离燕绝很近,他比燕绝高,这一看几乎有点俯视,他就用这种姿势看着燕绝,在燕绝恼羞成怒之前,轻声道:“殿下,您曾经折辱过我这张脸,您说,如果宜王殿下知道,他会对你做什么?”

燕绝一怔,随即大怒:“是你!”

苏训平静地道:“文大人不会告诉宜王殿下那么恶心的事,但是我可不介意。”

燕绝盯着他,像一条毒蛇盯住了另一条蛇,半晌丝丝道:“你要什么?”

苏训笑一笑,笑意却不在眼底:“哪敢和殿下要什么,只是建议殿下,莫要太过为难刺史大人,不然,您会后悔的。”

燕绝哼一声,看一眼文臻,忽然生气地道:“滚罢!”

苏训退后,燕绝又烦躁地道:“左一个男人,右一个男人,燕绥头上都快绿成草原了,还为这女人死心塌地!有病!都有病!”

他完全忘记自己前阵子也曾追过文臻,浑然不觉自己把自己归入了有病的范畴,冷笑一声,阴恻恻地道:“那就请刺史大人禁足于刺史府,撤出刺史府护卫,由本王亲卫看管刺史府,湖州一应事务,须上呈本王看过并首肯后方可施行。刺史大人,请——”

文臻含笑,伸手一让,仿佛那不是被夺权被软禁,而是和燕绝相约踏青,斯斯文文:“您也请——”

燕绝瞪眼,明明占了上风,不知怎的却觉得更加郁闷了,想要发作却又没有理由,半晌只得“呸”地一声,扭头就走。

文臻随后上了轿,她的护卫顺从地让开,交出武器。

文臻在轿中回头看了一眼。

丰宝仓火焰已经渐渐熄灭,一片焦黑断壁残垣在荒烟蔓草间默然。

更远一些的大江之上,有高舟扬帆,渐渐没入晨间江水雪色雾气之中。

……

第四百零一章 交心

“听说没,丰宝仓出事了,整个烧毁了!”

“天啊,那里头的粮食是不是都没了!”

“那是当然。”

“那今年的赋税……”

“丰宝仓被毁,刺史大人被软禁待勘,定王殿下接管湖州,听说接管湖州第一件事,便是将刺史大人准备递往天京减免今年赋税的折子给扣下了,重新写了一份折子,说了丰宝仓的事,并表示要为国分忧,势必要把丰宝仓最快速度填满!”

“最快速度填满?那还不是落在我们头上!”

“还有徭役呢!粮仓重建,不也是咱们的活!”

“说起来,都怪刺史大人监管不力,怎么能让丰宝仓出事!”

“你这话说得好。丰宝仓怎么就出事了?那么大的仓,专门做过防水防火治理,仓房几十间,听说在一刻钟内就全部烧了起来,你说怎么可能?我倒是听说,火头还没起,定王殿下就出了驿馆,火刚烧没多久,定王殿下就到了一个时辰才能到的丰宝仓……你想,你细想!”

“这话没错,我家一个远房亲戚就住在城南,离丰宝仓就一里许的距离,那晚他也参与救火,但是他拎着水桶到的时候,定王殿下就到了,当时大家都见着了……驿馆可是在城东呢!”

“听说定王殿下一直和刺史大人不对付……”

“不是说定王殿下一直追求刺史大人吗?”

“追求未果,屡屡受拒,然后挑春节上,还……”

“还怎么?”

“你把耳朵附过来,听我悄悄和你说……对,就是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你说定王殿下气不气?”

“哈,这可真是……”

“你们啊,还有闲心说这些闲话,没见最近湖州城都乱了套吗!那位殿下,不仅送了当日丰宝仓失火事件的证人上京状告刺史大人,还截走了刺史府全部大权,要求湖州献祥瑞于朝廷,把湖州富商们逼得焦头烂额;又说湖州官员们怠职,要求将文大人这段时间处理过的案卷卷宗全部重新清查,官员们最近好多日没觉睡了;州学士子那里,他倒是体恤了,说人家课业太重,让多休假,取消了刺史大人布置的课业,每日只上半天学,据说现在各秦楼楚馆多了很多有钱有闲的学生,倒把人家父母急得发愁;又找州军的茬子,说州军武备废弛,让每日绕山操练,听说累死了人……”

“江湖捞倒是机灵,这边刺史大人刚被软禁,那边江湖捞就停业了,刚出的菌菇九鲜锅底,那些老饕们叫苦不迭……不过听说丰宝仓旁边新开了一家叫好相逢的店,十分别致,菜色美味且立等可取,物美价廉,已经有很多人赶去了……”

“别管什么吃喝了,先想想我们自己吧,听说定王殿下异想天开,要加固湖州城防,每家每户抽丁去修城墙了,正当农忙时节,这时候修城墙,天又热,人受罪不说,田里的农活怎么办?误了收成,今年的税又交不上……”

话题到了这里,就继续下去了,一片唉声叹气之声,众人仰起头,看着天际那顶灿烂到似乎要就此永恒的日头,恍惚地想起,这似乎是第二个滴雨未下的月份了。

秧苗枯死了很多,歉收近在眼前,不好的消息却一个接一个,众人回头看看街道,总觉得前段时间刚刚恢复繁华的街道,最近似乎都寥落了许多,随即想起那即将临头的沉重的赋税,有人不禁长声叹息。

“如果要把丰宝仓填满,那今年的赋税只会比往年更高几成啊……”

“不止,我听衙门里说,定王殿下身边的幕僚定了往年赋税加五成的税额上报朝廷了!”

“加五成!”

“天啊!”

“老天,希望刺史大人无辜,重新回衙,可别再让这位殿下折腾了啊!”

“就算刺史大人能够摆脱罪责重回刺史之位,她能立即完全否掉定王殿下的决议吗?”

“……我现在也不敢奢望减免了,但能和往年一样也成啊!”

……

关于定王殿下即将给湖州加税的消息,也传到了与湖州相隔两城一水的定阳那里。

甲四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才明白当初船上,公子听见定王抵达丰宝仓的时候,为什么说了那句“不好。”

敢情他那时就预见了定王殿下赶去是要夺权的,而夺权之后的殿下,为了在最短时间内展示能力和威权,会将文臻的一切既定政策推翻,其中必然也包括赋税。

一来灭文臻气焰,二来讨好他父皇,何乐不为。至于湖州百姓死活,定王殿下可不会管。

甲四奔去向唐羡之禀报这消息,同时十分扼腕地道:“可惜了公子的布置,不然本该是女刺史大人陷入泥潭的,现在好了,便是朝廷定了重赋,那也是那位殿下的过错。刺史大人临了再出来周旋一下,最后就算赋税和往年一样,百姓也只有对她感激涕零的!可恨我们当时赶着回来收拾川北这边,无法阻扰,竟便宜了她,更可恨的是,到底是谁通知定王赶去丰宝仓,又是谁拦住我们的!”

他十分懊恼,想着公子一箭数雕连环好计,竟然就这么给一个蠢货冲出来给搅合了,而那个驱使蠢货冲出来的人,自然是罪魁祸首。

唐羡之正在浇花,一袭白衣在风中清透疏朗,笑容也是疏朗的,似乎落空的算计,于他也不过是这花瓣尖瞬间消逝的晨露,一闪便不见了。

“你猜是谁?”

甲四正想说我又不是公子如何猜得出?看见公子唇角那竟然含着几分满意和欣赏的笑意,灵光一闪,不可思议地脱口而出:“文大人?”

唐羡之放下水壶,又不嫌脏地亲自施肥,笑道:“你倒比甲三聪明。”

甲四倒抽一口凉气。

还以为是卯老或者那位的手笔,谁能想到竟然是那位女刺史自己挖坑。难道她竟然也猜到了公子的后续计谋,所以才把定王拖出来顶上?

这可真是……

震惊半晌,他终究不甘地道:“或许当初我们该派人去劝说定王殿下,收敛一些,莫要染指赋税……”

唐羡之摇摇头,没有说话。他如何想不到这一点,但燕绝其人性格偏执暴躁多疑,不是个雅纳谏言的人,真要去说了,倒可能是反效果。

他凝视着脚下一株凤尾兰,纯白的花朵微微含羞地垂着,花叶丰硕饱满,花盘沉甸甸如粉团团的婴儿,不知怎的他便想起那个女子,想着那夜迎蓝山庄密道下按她在壁前时感受过的清甜的呼吸,想起他曾经险些碰触却被她挡开的即将落在她腹部的手。

算算日子,或许也要逼近那个日期了。

湖州还未安定,卯老虽然落马,对湖州的布置却可能还有后手,定王也盘桓于她身侧,她,能够安然生产吗?

……

“我有种很快就要生产的感觉。”刺史府里,文臻也在浇花,放下喷壶时,她云淡风轻地和身边的采桑说了这么一句。

采桑一个趔趄,险些栽进了花圃里,她有点惊骇地转头去看文臻的肚子——虽然不能确定小姐到底怀孕几个月,但可以确定的是一定还没足月,且肚子也并不算大。

对文臻极度的信任让她连质疑的话都没说,下意识拔腿就走,心里盘算着稳婆大夫以及各种用品虽然都准备好了,但是稳婆还没有入刺史府,还是早些想办法安排的好,只是目前刺史府被严密看守着,如何要把这些人不动声色地引入府中,也是个问题。

“回来。”

采桑回头,看见她家小姐笑得有点无奈:“不要这么听风就是雨,我只是感觉,说不定,是错觉呢。”

“就算是错觉,也得先预备着。”

文臻摇摇头:“不是时候,被燕绝察觉的话,麻烦就大了。”

采桑还要说话,一回头看见张钺来了,只好住了口,知道两位大人有公务商量,便先行退下,只是终究心中烦乱,自觉肩上担了如山之重,却又无人可以分担,在园子里一阵乱晃,想找寒鸦冷莺,都没找着,却忽然看见苏训站在园子的一个角落,仿佛在和对面的人说话,对面的人却被一座假山掩住了身形,看不见模样。

采桑悄悄地走过去。

但她今日穿了木屐,地面却是石子路,走路清脆有声,因此走不了几步怕被发现就停住了,躲在一株树后,隐约听见那边苏训道:“……此事便作罢了。”

对面似乎有点争执,苏训语气冷了下来:“……那是我没有机会。”

过了一会他道:“……已经只剩两次了。”

最后他道:“好吧,我试试看。”

过了片刻,苏训转身,采桑心中一跳,急忙要躲,却见苏训往自己这方向走来,心事重重模样,采桑看着身后也无遮挡,干脆从树后走出,做出刚刚过来模样,惊诧地道:“咦,苏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她凝视着苏训的脸,往日里因为心理障碍,她不怎么愿意看那张酷肖殿下的脸,此刻日光下仔细瞧,忽然发现苏训的脸色好像比以前苍白,乍一看透明似的,连唇色都淡了几分。

他本就颜色不如殿下鲜妍,此刻便更不像了。

她忍不住问:“苏先生可是身体不适?”

苏训却看着她的眼睛道:“瞧你有点心事模样,可是大人有什么不妥?”

采桑心中一跳,没想到苏训如此敏锐,再抬眼看他,只见他眉眼间都是关切,她心中忽然一阵迷茫,忍不住一笑道:“大人好着呢。”

苏训便点点头,道:“我也没什么,你且伺候大人去吧。”说着便要走,刚走出两步,听见采桑喊他一声,他回首,便见那小侍女对他再次展露笑颜,问他:“苏先生,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日大人遇险,你也能和张大人一般,因为敬慕爱戴大人,愿意不顾一切去救大人,帮大人吗?”

苏训立在原地,久久凝视着采桑。

凤尾兰花丝旋转着拂过两人脸颊,木槿花簇簇拥拥遍及脚下,不远处荷塘莲花开得尊贵而慵懒,阔大莲叶上晶莹的水珠良久“啪”地荡开一片涟漪。

也是在很久以后,采桑听见苏训轻声道:“是的。”

……

江湖捞后院的小厨房里,君莫晓忙忙碌碌地在熬汤,时不时掀开锅盖嗅嗅气味,一边嘀咕道:“等到真生了,这汤就不能放盐了,那味儿可就打折扣了,可想个什么办法呢……”

她自言自语,没注意到一根细细的管子,埋在厨房烟囱附近被熏黑的墙壁间,墙是黑的,管子也是黑的,因此便是趴在墙上也看不出来。

她更不知道的是,那根管子埋在墙壁里,一直顺着延伸到后墙的院墙,而在院墙的另一端,有人贴在墙上,用一个碗一般的东西倒扣在管子出口,仔细地听着。

片刻,那人收了碗,将墙头的藤蔓拉了下来,遮住墙头管子的出口,施施然走开了。

……

刺史府里,对话仍在继续。

“百姓外头已经传开了?”

“是的。三问书屋的人有意无意地引着大家去思考定王殿下过早赶到的事情,现在大家已经认定,丰宝仓失火以及后头的提税,都是定王殿下追逐大人不得,旧怨再生,故意为之。要的是大人的命,陪葬的却是湖州百姓。从挑春节后,湖州就少雨,眼看今年歉收难免,百姓最近很是焦躁,听说有士绅乡老在组织全城祈雨。”

“江湖捞和好相逢可好?”

“好相逢离得远,生意极好,君姑娘说已经准备开第二家分店。江湖捞暂时歇业,君姑娘闲不住,最近往州军跑得勤,常带去新菜给潘航他们尝,不过我瞧着,君姑娘跑得也太勤了些,每每在校场观看练兵一看半天,有次还听她感叹,说女子不能征战沙场可谓人生一大憾,若有机会很想从军呢。”

“这个愿望她还是别达成的好,要是她都从军了,要么是湖州乱了,要么是东堂乱了,哪样都不得好……潘航那边怎样?”

“有点艰难。定王殿下像疯了一样,专门针对州军,一旬内视察了三次,不仅对州军从头挑到脚,还以武备废弛为名,给州军加了三倍的训练量……多亏大人的人已经赶到,都是一些勇武的男儿,训练的方法也比原来州军的要更有用,毛都尉及时将潘校尉等人带来的训练方式和各种规章制度推广全军,又将州军重新打散整编,由潘校尉带来的人领着原本确实有些废弛的州军训练,大家竟然都撑住了,体质武能都颇有成效……毛都尉还赞潘校尉及后补的这一批兄弟都是天生的兵……”

文臻看了侃侃而谈的张钺一眼。

她不信张钺看不出这里头的猫腻,潘航一个人军事素质出众也就罢了,潘航带来的所谓的大批的“老乡”,也个个素质出众,熟悉行伍,再联系到潘航出现在她身边的时机,这事就透着不寻常了。

毛万仞肯定能看出来,但毛万仞和她之间有交易,心照不宣。但张钺呢?张钺不是笨人,他曾经在五峰山呆过,在朝堂大殿上为“文臻勾结共济盟”罪名帮她抗辩过,如今眼看这大批量的人才出现在她身侧,他要是想不到是怎么回事,她可以跟着他姓。

而张钺和毛万仞不同,毛万仞是武夫,心志刚毅,有种混不吝的胆气,忠诚是搁在自我之后的。张钺却是自幼受四书五经礼教儒学熏陶,为人臣子对皇朝的忠诚深入骨髓,别说私心私行,连一霎私念于他可能都是极大的背叛和罪恶。她现在所作所为,在他那里,足以划入“大逆不道”范畴。

饶是如此,文臻这事也没打算瞒他,一来瞒不过,二来,她就是要看看他怎么想的。

“……定王殿下训练的同时还下达了剿匪的任务,要求一旬之内将湖州周边的所有大小山匪水匪都扫荡干净,且定下了具体的人头数目。这就实在有些荒唐了,有些匪徒村寨其实很小,不过寥寥十几人,定王殿下却偏说那是势力雄厚的巨寨,还定下至少要交一百个人头的任务,完不成就要打三百军棍,三百军棍会死人的……自古只见赋税定额,未见人头定额,这余下的八十个缺额哪里来?难道要去打杀百姓来凑数吗?要是以前的州军,还真有可能这么做,但这么做一定又会被定王殿下抓到把柄,这事便难住了毛都尉和潘航,都托我问一问大人该怎么着……”

“你怎么看?”

张钺被问住,睁大眼睛:“我……我若是能想到法子,也不至于来打扰大人了……”讪讪地笑了笑。

“我是说,”文臻凝视着他,慢吞吞地道,“对于潘航和他那群老乡的忽然出现,填补州军,你怎么看?”

张钺忽然呛住,然后开始咳嗽,咳得满脸通红,文臻顺手从袖子里掏出一颗润肺丸子给他,他接了却不用,宝贝地用布包了,塞进了袖子里,文臻就当没看见。

咳嗽半真半假,还是在下意识思考吧。

张钺终于咳完了,平了平气,没有立即回答,只看着眼前一簇簇开得繁艳的木槿花,半晌道:“大人,你的兵,是皇朝的兵,是吗?”

文臻眼底有着笑意:“是。”

他果然是知道的,但居然一直没有提出任何疑问或者异议。

是时光和经历改变了他吗?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朝一日,这个皇朝负了你,你的兵,会倒戈相向吗?”

第两百一十三章 攻心

刘心棠和吴正今晚相约了去花田楼喝酒。

两人一人是传灯长老的弟子,一人是传灯长老的养子,是传灯长老的左膀右臂,都是这次长老堂选拔的热门人选。

两人之前关系挺好,但是最近,因为这个长老的名额横在中间,两人的相处便显得有些不自然。虽然传灯长老安抚他们说,已经请托了段夫人,两人都有机会,但是两人也都明白,长老堂就两个位置,想要的人却很多,他们都出于传灯长老门下,想要一起拿走这仅有的两个位置,实在很难。

也因此,两人最近做事都暗暗别着苗头,不断较劲。

今晚原本是刘心棠听说了掌馈长老和求文长老在长老堂议事的时候发生龃龉,掌馈长老怒不可遏,发誓要教训求文长老,急于立功的刘心棠,忽然便有了主意。

掌馈长老性子很独,没什么亲近的人,也没什么人要推荐入长老堂,其他几位长老都在争取他的支持,如果自己能够拿到一些求文长老的把柄,去向掌馈长老示好,不仅能以此获得掌馈长老的支持,也能为师父争取来盟友,师父必然欢喜,在推选他入长老堂的事情上自然也更倾向于他。

这个主意是他的贴身小厮给他出的,他觉得很不错,因此便派小厮打听求文长老的行踪,得知他今晚在花田楼贴榜求诗,便打算亲自去瞧一瞧,谁知道路上竟然遇见了吴正,吴正显得特别热情,嚷着要和他喝一杯,刘心棠无奈,只得干脆把酒局约在了花田楼,打算看看求文长老到底在做什么,又见了哪些人。

两人此刻在花田楼的楼下角落里喝酒,听着楼上雅间喧闹,各自心怀鬼胎。

吴正本来不知道刘心棠的打算,却无意中听见后门看门的一群婆子讨论刘心棠的贴身小厮得了主子一大笔赏钱,又早早出府往花田楼去了。

吴正心思一动,便也往花田楼来,果然截住了刘心棠。

到了这种时候,再隐瞒便做不了事,刘心棠便把计划和吴正说了,吴正仰头看了看楼上,雅间里正出了彩头,若有好诗文便有重赏,还能上二楼与重金请来的花国艳魁同欢。

艳魁同欢什么的,平日里自然有兴趣,现在却没那么心思,两人都想上楼去看看求文长老到底在做什么,但上求文长老的楼,佳句华章是唯一敲门砖,两个大老粗,谁也没办法,不禁面面相觑。

正在发愁,忽然有人走他们桌前走过,敲了敲手里一个书卷,贼兮兮地道“两位,买诗吗?”

两人愣了一下,抬头去看那人,却见那人戴着斗笠,遮挡了颜容,一手提着一个有点眼熟的罐子,一手将手中书卷递了递,道“两位是新来的吧?不知道这里有人求名就有人求财吗?在下这里颇有些好诗文,两位如果有意,百两银子一首,包你们能上二楼。”

吴正当先嗤笑了一声,道“好大口气。”很不以为然地随手接过那墨迹未干的书卷,心想真要有能上二楼的好诗的大才,又何必在这里藏头露尾地卖文?直接自己去不就行了?

然而刚看了两行,他便露出了惊容,忍不住抬头看那人,“你写的?”

那人只笑,“两位何必管出处?只看这诗值不值?”

刘心棠也接过去看了几眼,二话不说掏钱,吴正还在犹豫,刘心棠道“不过一首词,你我正需要,能害得我们什么?”

吴正心想也是,便也掏钱买了另一首,也不要这人的书卷,两人默背了自己买下的诗词,便踌躇满志地另行请楼里专门帮人写字的书生写了,派小二送上二楼去。

因为确定这诗词必定能助自己上楼,怕被求文长老认出来,等待回音的时间内,两人都贴了面具,又易了容。

果然过不一会儿,小二便蹬蹬蹬跑下来,拉长嗓子叫“长老请两位才子上楼!”

一时众人艳羡鼓掌之声四起,还有人大声笑道“恭喜两位公子今夜得享艳福!”

也有人笑道“花国艳魁只有一位,两位可千万别抢打起来。”

吴正心中有顾忌,笑笑不说话,刘心棠大大咧咧道“何必抢呢,那自然是谁才情更胜一筹,谁能得佳人芳泽咯。”

众人都笑,还有人打气鼓劲,刘心棠一边得意洋洋抱拳,一边低声和脸露不赞同之色的吴正低声道“就让这些人误认为咱们是冲女人去的,也好少些嫌疑。”

吴正觉得有理,也便默认了。两人上楼来,楼梯口一个小二迎着,笑道“两位请随我来。”

两人都觉得这酒楼的小二颇为热情,也没多想,跟着小二绕过回廊,楼上也颇热闹,每间雅间都有人,这酒楼后头连着妓院,向来生意红火。吴正走了一截,隐约觉得有点奇怪,道“先前我听上头声音明明很近,怎么如今绕了这许久?”

小二回头笑道“那是招待普通士子的所在,如两位这样的才子自然得去上上房,长老也在那里等着两位。”

吴正听着也颇便去了疑心,绕着回廊走了大半圈,这二楼是一个回字形的结构,一排雅间被包在里头,和先前的雅间已经完全相背,但却对着楼下天井,动静都能听得清楚。

两人进了包厢。

片刻后,那个包厢里一阵娇媚调笑声起,夹杂着女子似真似假的娇呼。

底下大堂的人听见,艳羡地抬头看一眼。道一声那两个小子艳福不浅。

此时,二楼的走廊上,一个纤秀的身影缓缓自暗处浮现。

那人立在走廊暗影里,旁边就是吴正两人进去的屋子,黑色斗篷下一双手轻轻按在栏杆上,其中一只手戴着黑色手套。

像一朵乌云,无声无息停在天地的阴影里。

过了一会,上头的笑声忽然停了,接着有喝骂之声响起,轰隆一声响,似乎什么东西被推翻了。

众人停下筷子仰头看,有人觉得动静不大对,这时候却有人笑道“瞧,说得不错吧,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是为女人抢起来了?”

这么一说,众人也便觉得是这么回事,都暧昧地笑起来。

这些人中不乏易家的家丁部曲,见着这事,也知道那两人是谁,都撇嘴冷笑一声。

里头声音渐渐激烈,忽然一声娇呼,一个丽人掩面奔出,趴在了栏杆上。

众人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宽幅红金衣袖遮面,衣袖往下滑落露出一截雪白手臂,十指纤纤,蔻丹鲜艳,云鬓钗横,几分凌乱。

她只在栏杆上略略一停,像是挣扎中逃出,随即门内伸出一只男子手臂,衣裳宛然便是方才刘心棠穿的靛蓝长衫,一伸手便把丽人拽了进去,那女子娇呼一声,腰肢婉转,转瞬没入帘内不见。

随即大怒喝骂声起,夹杂着乒乒乓乓之声,隐约听见也不知谁骂道“你这乡下混小子也配和我争女人……”

还有厉烈风声里的回骂“靠阿谀奉承上位的卑鄙小人……”

众人目瞪口呆看着,半晌有人吃吃笑“这战况……也忒激烈了。”

屋内。

和想象中的混乱旖旎不同,没有点灯的房间暗得吓人,黑暗的地板上,隐约有一道道的红色黏腻的液体缓缓逶迤,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铁锈味。

刚才还为女人“争风吃醋”的刘心棠和吴正,都已经衣衫不整倒在地下。

吴正胸口插着刘心棠的剑,刘心棠脑门上钉着吴正的暗器。

而那方才还是猎物的“丽人”,此刻正在匆匆脱衣擦脂粉,一边脱一边不满地道“为什么明明你才是女子,却叫我扮妓女?”

厉笑一边脱了刘心棠的长衫随手扔在地上,一边笑道“你身段好啊。”

“呸,你才身段……”易人离混不吝惯了,顺嘴就回,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咳嗽一声,一回头看见暗影里,厉笑的脸似乎微微红了。

他忽然也似嘴钝了,三下五除二地脱了假扮的妓女衣裳,动作幅度很大,露出一截劲瘦的腰,厉笑刚转回头,又猛地转过头去。

易人离再次后知后觉地察觉,心中哎哟一声想着在这些大家小姐面前就是拘束,一边放缓了动作,没话找话,“咱们按殿下交代杀了这两人,长老堂的竞争者又少了两位。”

“不仅如此。人是传灯长老的弟子和义子,却是求文长老邀请上楼的,而求文长老刚和掌馈长老闹矛盾,等下咱们再留下一点关于掌馈长老的线索,这一下,传灯长老,掌馈长老,求文长老,三个人少不得要闹上一通。”

“再加上之前传灯长老和理刑长老闹不和,这一下,几乎每位长老都不能互相信任结成联盟,每一位长老都腹背受敌四面楚歌。”

“嗯,看样子直到选新长老之前,他们都没办法作妖了。而且传灯失去了有资格参选的人选,他只能接纳段夫人推荐的人了。”

“恭喜易公子再立一功。如果不是你和阳南岳以最快速度拉拢了一批易家底层却很有用的仆役,今日之事也不能安排得这么顺利。”

“这本就是我家的人,我家的事,凭什么要给这些外姓长老折腾?”易人离将鞭子重新缠回腰间,忽然一侧头皱起眉,“什么声音?”

厉笑也听见了,皱眉道“是虫子吗?细细碎碎的,可这种天气,哪来的虫子?啊……”

她忽然跳了起来,易人离一低头,已经看见她身边的吴正尸体下,忽然钻出了一条黑线。

再一看那黑线是游动的,仿佛是什么虫蚁。

但厉笑看得更清楚,那是一队毒虫,当先是一只火红的大蚂蚁,后头还有浩浩荡荡的蜈蚣蝎子蚰蜒之类的恶心虫子……

而她方才在黑暗中不查,已经被那火红蚂蚁咬了一口,此刻那伤口处已经开始麻痒。

奇异的是,那些虫子明明经过易人离的身边,却绕过了他,只向她扑来。

厉笑猛然抬头,看易人离,但忽然眼前的易人离脸微微一晃,晃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

一个声音突兀地在耳边响起。

“……不要相信身边的人。”

“……这里是易家,易人离曾经是易家的继承人,他既然回来了,自然是要拿回属于他的东西,你觉得他真的心甘情愿要被人驱使,将来只做一个傀儡?”

“如果他利用交联易家旧人的任务,趁机和长老堂某位长老达成协议,成为双面间谍,要利用双方的博弈,在其中浑水摸鱼呢?”

“……如果他只是在利用你呢?如果他只是看中了你厉家的身份和军中地位,才救你的呢?”

“……你被身边的人骗得还不够惨吗?”

最后一句话,像是一把刀,猛地戳进了厉笑伤痕未愈的心口。

她被毒液侵袭的头脑已经不能准确地分辨言语的真伪,只知道那毒虫过易人离而不入,只觉得便是不怀疑易人离此刻也不能和他再呆在这暗室里,心中压抑的大恐惧泛起,她现在只想逃离。

和易人离一路相伴,本以为那伤势已经愈合,却不知道长达十年爱恋的颠覆,造成的伤痕近乎狰狞,非短暂时光可以治愈。

对面,易人离的脸在她眼底微微晃动,显得每个表情动作都狰狞可怕,他似乎走过来,在问着什么,还伸出了手,厉笑忽然尖叫一声,猛地蹿起,掀开帘子,冲上走廊。

走廊外似乎等着什么人,一个纤细黑影,伸手来拉她。

厉笑虽然中毒,武功却不低,混乱之中身法反而更灵敏,竟然一个扭身,越过了那人,顺着二楼的走廊往里便奔。

里头相连的便是妓院。

那黑袍人的手擦过厉笑的发鬓,收回来的时候指尖已经多了一朵攒珠梅花发饰,这人还要追去,却见易人离已经冲了出来。

黑袍人一惊,立即腾空而起,翻上上一层。

易人离看见这人,也怔了一怔,直觉这是来捣乱的人,但他此刻心悬厉笑,也顾不得,顺着厉笑的方向追了出去。

他在二楼追,听得三楼头顶的风声呼呼,显然那个黑袍人也在追,他还看见有好几个男子,向着厉笑的方向而去,看上去像是寻芳客,但这个时候,看见厉笑那样跑还没有诧异还隐隐围上去的,明显不是寻芳客。

易人离在这一刻心中忽然明镜般一亮。

对方目标是厉笑!

利用他的疏忽和厉笑的心病,在他们得手之后趁机下手,然后掳走厉笑!

不为别的,厉笑的身份太重要了,一方面,她是新任刺史最看重的妹妹,拿了她就可以钳制厉以书,另一方面,文臻目前还在冒充厉笑的身份,拿到厉笑,也立即可以拆穿文臻的身份,文臻还在易家大院内,那立马就情势危急了。

此刻求文长老还在楼内,他不敢大声呼叫厉笑躲避,百忙中只得将腰间的鞭子甩了出去,鞭子越过中空的大厅,在众人头顶卷过一道厉烈的风,众人还没看清楚那道黑影是什么,鞭子已经砸在对面那群欲待围堵厉笑的人身前,啪一声脆响惊得那些人往后便退,而厉笑也似乎得了提醒,发觉对面的人不对劲,猛地一扭身,冲进了旁边的一间房间内。

易人离扔出自己的武器再不犹豫,干脆越过栏杆直扑厉笑进入的房间,冲进去之前眼角瞄到自己的鞭子已经被对方捡起,但此刻也不是去抢回鞭子的时辰,他毫不犹豫地冲进了房。

而厉笑先一步进了房,惊起床上一对野鸳鸯,尖叫声里厉笑也傻了,眼前白花花一片,能看的,不能看的,也都看了。

她下意识地脸色爆红,就想回头往外冲,结果和冲进来的易人离撞了个满怀,易人离二话不说把她抱起,一脚踢在从床上起来要往外冲的男人屁股上,将他和那妓女一起踢回床上,低喝“继续!不继续就杀了你!”

那男人苦着脸呆在床上,易人离抱着厉笑一个翻身上了床顶,幸好这家妓院的床也是架子床,床顶很是宽阔,床边也有帐幔,正遮住了床顶。

这翻床顶的灵感还是来自于当初唐羡之掳走文臻的操作,易人离活学活用。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道长长的黑影倒映在地面,黑影旁有一道长长细细的影子在流动,仔细看是那群毒虫。

易人离只瞄了一眼,确定那黑袍人在门口。

底下床榻一阵晃动,那被坏了好事的男人也不知道是吓疯了还是当真勇气可嘉,居然真抱着那女子继续干活,而欢场女子见惯世面,居然也能跟上这奇葩的节奏。

厉笑神智还有些不清醒,见易人离紧紧压在她身上,用力去推。不防易人离忽然飞快地将她上下摸索了一遍,厉笑一呆,对这样的轻薄浪行还没反应过来,易人离已经确定了地方,一把拉起她的裤腿,嘴唇贴上了她的小腿。

厉笑脑中轰了一声,想也没想,便拔出贴腰的匕首,一刀对易人离捅了过去。

易人离却似早有防备,腰身一侧,嗤地一声那匕首贴他腰滑过,腰带断裂,衣服破开,连带一丝鲜红也缓缓浸开。

厉笑没想到他拼着受伤也不放开,此刻双腿被易人离压着,感受到他的唇火热贴着自己腿上肌肤,而身下床上,被翻红浪……她出身大家,从来出入也是豪门,身份尊贵,自小耳不入秽言,更不要说置身于这样的场景……一时羞愤难当,手中匕首抖了又抖,明明再一刀下去就可以结果了易人离,却始终无法插下来。

易人离此刻却顾不了那许多,一边照顾着厉笑一边注意着门口的黑袍人,奇怪的是,那人站在门口,却并没有进来,反而发出了一声似嫌弃似恶心的声音,无声无息又飘了出去。

但这人并没有走开,不算特别高的影子依旧倒映在窗纸上。

易人离也不考虑那么多,猛吸几口,呸地一声偏头一吐。

这声音令厉笑一呆,此时毒液被吸出不少,她神智清醒了许多,几乎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易人离吸出了她的毒液,一抬手接过她手中匕首,低声道“忍着些。”掏出火折子略微烤了烤,在她小腿被毒蚁咬伤的地方划了个十字,挤出了最后的几滴毒血。

此刻底下那怕死的男子,还在卖力干活,吱吱嘎嘎咿咿吖吖之声里,两人在人家头顶疗伤,生死之际也罢了,危机渐去,便觉得那一种难以言说的尴尬来。

易人离尬笑了一下,道“早知道你有匕首,直接用匕首放毒了,太心急了,没想到这么多……”

厉笑听见“太心急”三个字,脸微微一红,又白了白,低声道“对不住……你的腰是不是伤了,我帮你包扎一下……”

易人离正色道“没有!男人的腰,怎么可能有事!”

厉笑又噎了一下,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典故,抬头天真蠢萌地看他,此刻正听见底下那男子大概太卖力,忽然哎哟一声,然后那女人道“爷,悠着点腰……”

那男子怒声道“说什么呢!爷的腰好着呢!”

厉笑“……”

第两百一十四章 这就是个坑!

厉笑觉得今天脸上的烧大概是要一直这么持续下去了。

易人离咳嗽一声,探头对底下道“行了行了,知道你腰好,停了吧停了吧。”他看一眼外头,黑袍人的影子还在,显眼是要瓮中捉鳖了,厉笑也看见了,急道“我出去将人引开,你趁乱走。”

“说什么呢?知不知道人家的目标就是你?”易人离白她一眼,探头又问那女子,“你这房里有没有什么翻板夹层密道什么的?”

那女子愣了一下道“有的,净桶后挂着一幅画,画后面其实是空的!可以转到隔壁。”

易人离得意一笑,抱着厉笑要下来,厉笑红着脸推开他,低声道“我自己能走。”

两人跳下床,捂住鼻子进了床背后的净桶,果然净桶后的一幅画后面是一个洞,两人从洞中钻入,原以为又要看见一出活春宫,不想这间却是空的。

这酒楼格局颇有些复杂,二楼没有对外的窗,也没有可以出去的屋顶,要到三楼才行。否则就要从屋门出去,那就会被外头的人逮个正着。

易人离和厉笑无奈,只得在这个屋子里继续找出路,厉笑一边找一边问易人离,“你怎么知道这种地方的房间里有暗道夹层?”

“妓院啊,最脏花样最多的地方,哪能没一些隐蔽手段呢?比如仙人跳,李代桃僵,瞒天过海之类的,多个藏人躲人的地方便多了很多能用的手段,至不济家里大房打上门来,也能方便客人及时躲藏脱逃啊。”易人离哈哈一笑,“所以大多数妓院都有这些机关,当然你这种大家小姐是不会明白的……”

厉笑想你不也是出身大家,但现在,把自己生生活成了一个深谙三教九流花样的江湖小混混。

想到这里她心底微微一酸,同时先前那蛊惑她的人说的话在脑中掠过,她有些发怔,心想那话,真的完全是为了蛊惑她吗?

易人离就真的甘心帮助文臻她们毁了自己的家族吗?

易家这个刺史不是普通刺史,是长川王,他就真的舍得将这荣华拱手相让吗?

同样姓易,易铭为了刺史大位,都做了些什么?

她看一眼专心在房间里敲敲弄弄找机关的易人离,易人离似乎感应到她的注视,转头一笑,道“累了?那你歇歇,我来找,你看着点外面的人就行,那个黑袍的家伙,久等我们不出来,一定会一间一间地搜,虽然这人似乎不愿意进屋,但他还有手下,万一闯进来我们就被堵住了,你如果发现不对劲,及时告诉我。”

厉笑这才回神,哦了一声,对上易人离坦荡的神情和笑容,忽觉惭愧。

易人离心无旁骛地找机关,他向来对此道有兴趣,很快便找到了,这回的出路不在马桶背后,在床背后有一个翻板,两人再次翻到隔壁,这回翻到了人家床上,险些把那个正在干活的倒霉家伙惊了个马上风。

厉笑一开始还不能看,看多了也就麻木了,这回动作比易人离还快,手中匕首往人脖子上一架,“继续做!房间里有没有暗门!”

嫖客“……”

易人离“……”

所以说,人学好可能很难,堕落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

……

天已经黑了。

文臻站在窗前,往香炉里添了一块香。

看看外头,易云岑大概是出来起夜,也不知道是不是睡昏了,对着段夫人的卧室发了一阵呆,似乎抬脚要过去,随即又停住,摇摇晃晃回去了。

身后,燕绥难得地睡得安稳。

文臻并没有什么喜色,这香是她改良过的安息香,疗效好见效快,三分之一块能让一头大象睡成猪,一整块才能放倒一只殿下。

一旦开始用药物催眠,形成依赖就不大好了。

但是燕绥不能总不睡觉,他在这易家中心,是所有人的心脏和大脑,总控着对易家乃至对暗中所有敌人的对策,一旦精神不济,后果太严重。

而且她发现,睡眠比较好的时候,燕绥似乎好转得也会快一些。

她添完香,顺手给窗台上几盆花花草草浇水,这些花草都是她这些日子在长川一路上发现的,比较奇特有用的花草,她采了种子草籽带在身上,住下来之后便在培植。平日里并不搬出来,浇水也在晚上,好在这些花草多半喜阴。

其中有一棵颜色特别绿的草,当初采集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只仿佛和药经上说的一种药草相似,便顺手采了,因为不起眼,便随便种在花圃里,这冬日也没什么花了,只有一些耐寒的草,还半枯不黄着。

这草种了一阵,文臻发觉并不是想象中的药草,便也没管,今晚无意中抬眼一眼,却发现那一片花圃,原本的半圃草木,基本都不见了,地面光秃秃的,只有中央几株绿得发黑的草还在,正是自己种下的那一株。

文臻有些奇怪,她明明记得那花圃里的草是不会轻易冻死的品种,怎么如今都没了?

她去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端倪,顺手采了一株这草,和自己专门放各种奇怪植物的种子放在一个袖囊里。

忽然前方传来“啪嗒”一声。

文臻凝目一望,便看见一条长长的东西垂下来,尾端有什么东西飘啊飘,微微闪着光亮。

第二眼文臻便认出了,长长的东西是易人离的鞭子,闪着光的是一朵珠花。

那珠花她之前在厉笑头上看见过。

文臻眉头一皱。

易人离和厉笑今晚领了设计铲除传灯长老两个长老候选人的任务,她是知道的。现在这是任务出了岔子?

珠花也罢了,可鞭子却是易人离唯一的武器,是万万不能落入敌手的。

但文臻站着没动,冷冷看着那鞭子在空中晃了一晃,一张纸飘了下来。

纸上墨迹未干。

“这两人已在我手,若想救他们,你便自己随我来。”

文臻低头看一眼,轻轻一吹,纸片飘落窗下。

外头的鞭子晃了晃,过了一会,竟然又飘了一张纸下来。

“易人离准备和唐羡之谈判。愿以战马和粮食,换唐羡之帮他夺实权刺史位,被厉笑发现,两人大打出手,厉笑不敌易人离,现被易人离掳走。”

文臻又看一眼,再次吹落纸条。

过了一会,飘下第三张纸条。

“你信哪个?你想救哪个?主城花田楼,我等你一个时辰。记住,只能你来。你若不来,必死一个。”

纸条第三次被吹了下去。

文臻站在窗前沉思。

过了一会,她在窗前点上了一盏灯。随即窗前便多了条人影。

那人像是从空气中忽然冒出来一样,出现得突兀,是司空昱。

文臻却没什么意外之色,道“烦你亲自看顾一下这里,我去去便来。如果一个时辰内我不能回来,你便告诉殿下我去了花田楼。有人拿易人离和厉笑作伐。”

司空昱微微凝眉。

今晚提堂长老宴请呔族长老,好对十八部族做一番手脚,林飞白去掠阵了,临走前和他关照,带着天机府的人,好生保护燕绥文臻。

燕绥的护卫因为常出没于他身侧,怕被长川易家的人画像,也不怎么接近易家大院。

殿下他倒不担心,屋内的机关连他都不敢进入,但是文臻要他们留下保护殿下,她自己孤身一人出去怎么行?

但文臻已经不由分说地掠了出去,司空昱此时才发现,不知何时文臻竟然已经会轻功了。

她的速度不算快,但身法特别流转如意,就像空气不能对她产生阻力一般,一滑便滑出好远。

司空昱左右为难,既不敢去追她丢下熟睡的燕绥,也不能不理她只在这给燕绥护法,更不敢弄醒燕绥承受燕绥的怒气,想了好一会儿,才命天机府一个听力和轻功和特别好的人去追文臻,剩下的人去花田楼。自己团团蚂蚁一样满地乱转,时不时发出一点声响,指望着燕绥听见自己醒来,却不知道为什么,燕绥一直没有醒来。

有人没有醒来,有人还没睡。

易家大院之外,离花田楼转过一条街的另一座有名的酒楼里,提堂长老今晚宴请呔族长老。

这样的事已经有过很多次,长老堂提堂长老本就和呔族长老交情莫逆,常在一起喝酒玩乐,遇上事也会守望相助。只是最近提堂长老比较忙碌,所以这次是时隔一个多月后两人首次喝酒聚会。

至于为什么事比较忙碌,呔族长老自然明白,所以他也以为,今日提堂长老宴请,必然是要提出请他帮忙的要求。

毕竟还有几天,长老堂就要开始选拔,就任新长老,并同时确定下一任家主了。

但是令呔族长老有点不安的是,提堂长老并没有提起这件事,还是和以往那样,只是单纯喝酒,和他谈谈易家大院里最近发生的一些八卦。

呔族长老望着对面的提堂长老,那男子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但向来是长老堂乃至易家出名的美男子,美人在骨不在皮,他的魅力和风采少有人及。

所以此刻看着老友举杯相照的潇洒意气,他心中掠过一丝迷茫。

前几日和那人结盟时候听见的话,在心中一遍遍盘桓,举棋不定。

那人说,小心身边的人,小心你最熟悉的人。

十八部族南北两派多年不和,他身边除了属下,能说得上熟悉的,也就一个长老堂提堂长老了。

是需要小心他吗?

但是问题来了,那位门阀第一人说动南北两派融合,归根结底也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他真的可信吗?

焉知这不是对方的反间计?

毕竟中原人都是这么真真假假,虚伪诡诈。

心中的念头一掠而过,他看一眼陪坐的几人,一个是提堂长老身边跟随多年的亲信,沉默寡言的一个中年男子。一个是一个年轻人,提堂长老说是他刚提拔上来的一个易家子弟。

呔族长老沉吟了一下,觉得接下来的试探,还是不要太露痕迹的好。

对面,提堂长老拎起酒壶,隔着一张桌子,手一抬,清亮的酒液在半空中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落入了呔族长老的酒杯里。

这一手技巧娴熟高超,显然是个酒国老手,也确实是提堂长老擅长的事,呔族长老微微眯眼一笑,道“你倒酒的花样真是越来越多。”

提堂长老转回倒自己的酒,笑道“所以你多看,少喝。”给自己那个比呔族长老大一倍的酒杯里倒满了酒,迫不及待地饮一口,满足地长吁一口气。

童邱默默地坐在一边,帮自己的老上司提前开酒。头也不抬。

他旁边假扮易家子弟跟过来的自然是林飞白,林侯知道大帅今晚接了挑拨南北两派的任务之后,便表示不放心大帅酒后误事,需要人监督,硬跟了过来。

童邱当时默默在心底笑了一下,笑这父子俩性格实在半点不搭,一边也略感安慰。不过他并不担心。

虽然大帅仓促赶来,一来就直接选定了提堂长老杀了冒充,但是之前也不是没做过功课。

提堂长老容貌风采好,符合大帅要求。

提堂长老爱喝酒,更符合大帅要求。

提堂长老还和北派首领关系不错,简直是送上门的礼物。

扮一个长老,坑另一个长老,这种活计大帅很喜欢。毕竟他是个为了拿敌方大将人头,连女俘虏都扮演过的奇葩。

只是童邱忽然想到,今晚出门时候碰见殿下身边护卫,那个管消息收集的,名字古里古怪的叫什么英文的,听说大帅接了宴请呔族长老任务,表情似乎有些古怪。

但童邱想着,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毕竟真有什么不对,哪怕殿下和大帅再不对付呢,也不可能不提醒,影响大局。

身边,提堂长老酒爵里的酒也如白虹瞬间到了他腹中。

这馋酒的姿态也像是老样子,呔族长老笑一笑,伸手去拿自己的那杯酒,正好提堂长老伸手斟第二杯酒,这手一伸,便盖在了提堂长老的手背上。

童邱“……”

林飞白“……”

提堂长老……失手,一定是失手。

他一笑,提起酒壶,被盖住的手顺势便要抽出。

呔族长老没动,不仅没动,还抓住了他的手指。

童邱“……”

林飞白……咳咳。

提堂长老……娘的,做什么妖?

他手指用力,正要将呔族长老的手弹开,对面,呔族长老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条帕子,擦起了他的手指。

一边口气亲昵地埋怨道“喝酒斯文一点成不?瞧手指上全是水。”

他提起提堂长老手指,看了看,那眼神,仿佛对帕子擦还不满足,似乎很想用嘴来一波。

虽然呔族长老也是十八部族著名的美男子,年近五旬并不显得老态,对着灯火举起另一个美大叔手指出神凝注的画面也不难看,但对于三个百分百纯·金刚·直男来说,这一幕的惊悚程度不亚于忽然看见燕绥脱光了跳钢管舞。

浑身的汗毛站立起来排排颤抖。

童邱……娘啊死断袖!

林飞白……娘啊觊觎我爹的死断袖!

提堂长老……娘啊居然还有这一出!真的假的?燕绥知不知道?这贱人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啊贱人!

他僵硬在那里,盯着那手指,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手指,而是一把穿肠毒药。

大帅纵横沙场,笑傲天下,曾经以为自己无所不为也无所不能为,但从没想过这个为里面,还要包含扮演一个死断袖。

更要命的是,他想到了一个要紧的可能。

呔族长老和提堂长老以前的相处模式到底是怎样的?

再厉害的消息探听,也不可能探听到这种。那今日这一幕,到底是提堂长老和呔族长老的相处日常,还是只是呔族长老的试探?

是他哪里露馅了?

还是唐家那个黑心肚肠的小子,猜出了一些什么,给这人一些提示?

提堂长老表示深深后悔,后悔他诗词曲艺诸子百家琴棋书画蹴鞠马陆无一不精无一不研究的风流人生里,偏偏就没有拨出一点点时间去了解一个断袖以及断袖们日常到底是怎么相处的?

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的手指还在对方深情脉脉的目光注视中微微颤抖。

更要命的是,呔族长老微微一笑,竟然真的将他的手指缓缓往自己面前拉。

童邱……壮士!壮士你好,壮士永别。

林飞白……我错了,我今天就不该来,现在走还来不来得及?总觉得出了这个门我爹就会杀我灭口。

提堂长老……燕绥我要杀了你。

红烛高烧,清酒飘香,四双快成斗鸡的眼睛,盯着那根缓缓移动的手指。

感觉下一刻某人就要在部下和儿子的围观中丧失……一根手指的贞操。

电光石火间。

提堂长老忽然手指往前一点,点在呔族长老的胸口,不轻不重的力度,伴随哈哈一笑。

“你啊!”

这一声,似嗔怪,似无奈,似随意,似调笑,字越短含义越丰富,越简单越可多诠释,单看当事人自己心里怎么解读,怎样解读都说得通。

再声音放低,微微一倾,在呔族长老的耳边。

“死相!”

呔族长老一愣,随即笑了,摇摇头,收回手,自己开喝了。

童邱……呕。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大帅。

林飞白……呕。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爹。

提堂长老呕,没想到我是这样的我自己。

感觉又发掘出了一项新才艺。

呕的同时,都暗暗松一口气。

好险。

童邱在心底抹一把冷汗,心想多亏大帅见惯风浪,素有急智,又通达人心,换成别人,真是受也不是不受也不是,很容易便冒出破绽。

提堂长老心中也嘘一口气。

赌对了。

赌就算那两人真是断袖,当着属下的面也不会出格。

赌两人关系确实不简单,但还没到那一步。

呔族长老虽然初见,但他一眼便看出这人有一些心机,也颇自重身份,不会轻易失态。

更何况他看自己的,也就是提堂长老的眼神,颇有些试探和遗憾的意味。

这不是一对情热的人应有的眼神。

很可能是单方面的,也很可能是一直这样朦胧略带暧昧。

娘的……他算是明白英文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了!

想必隐约听说一点,但不能确定,而且也不觉得对方会展露出来,才面露古怪却不提醒。

提堂长老拎起酒壶对嘴狠狠灌一口。

咕咚一声。

林飞白没来由觉得,他家可盐可甜可上天打龙可躺倒扮受的万能老爹,刚才那一刻恶狠狠活像生吞了一只燕绥。

……



第两百四十四章 渣男,分手!

文臻一怔,没想到日语竟然会这种态度,看一眼日语,日语却没看她,一脸的烦躁和陌生。

文臻本就莫名其妙的心火哄一下便爆起,不知怎的,当初日语和自己的过节便逼到面前来,那险些要了自己命的欺骗,和在水底九死一生的痛苦,至此刻分外鲜明,恍惚里似乎这过节也没揭开,日语没有道歉,而自己很冤枉。

这么一想便觉得忍无可忍,想要杀人,但她天生自控力极强,灵台尚留一丝清明,拳头捏了又捏,一拳砸在日语旁边树上,日语吓了一跳,莫名其妙看她,道“哪来的疯女人!”

还没骂完,就看见眼前一个不断放大的拳头,然后砰一声,金星四溅,鼻子开花。

日语仰天便倒,鼻子突突地向外冒血,眼前一片天地乱转,忽然感觉胸口一痒,似乎被什么东西吸了一下,浑身真气猛地往外一泄,他大惊,还没来得及挣扎,吸力停止,有什么东西蹦上自己的鼻梁,看上去五彩闪烁的倒挺华丽,然后那东西屁股翘了翘,然后一线细流便泻到自己嘴里。

日语昏过去前,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这玩意儿刚才是不是在撒尿……

而文臻早已一阵风般越过他上了院墙,她也不知怎的,现在身体非常轻捷,一闪身上围墙后,连院子里梭巡的护卫都没人察觉。

她猫着腰一溜烟顺着墙转了一圈,砰砰砰砰四声响动,四角暗中守卫的侏儒们被扔下了墙。

那只鬼鬼祟祟的琉璃珠儿虫儿再次蹿了出来,先是每人膻中穴亲一口,这回却很不满意,立即呸呸地吐了出来,口中冒出一股淡黑色的气流。随即屁股翘了又翘,也不知道哪里来这么多尿。

文臻一回头,那玩意立即把自己缩成一颗珠,骨碌碌滚在文臻脚下,文臻顺手捡起,往袖子里一塞。

她解决暗卫后奔到燕绥卧室上方,坐在屋瓦上,底下,正站着一个华服丽人。

那丽人的衣着打扮,截然不同东堂女子,果然是西番王女到了。

从文臻的角度看不见她的脸,但从那曼妙身形和傲人身高来看,当是个美人无疑。

美人王女探头对着中庭张望,似乎有点忧伤,不时地叹一口气。

她身后站着两个侍女,一个说“殿下你便进去呗。”

王女说“我怕。”

一个说“殿下我给你望风,进去瞧一眼不碍的,虽说汉人都盲婚哑嫁,但咱们西番可不作兴这一套。你便进去看看,未来夫君如果长得不够好,就不要他。”

王女说“那是。不过如果我看他的时候,他在洗澡怎么办?或者他睡觉忽然醒来怎么办?我受了惊吓,便不美,不美他便可能看不上我,到时候又是许多麻烦。”

侍女说“殿下你又来了,婚姻大事,能是麻烦事吗?”

几人嘀嘀咕咕说着,竟然就在中庭的瓷几旁坐了下来。

西番王女道“原本我是不想来的,不过这中华上国,物阜民丰,诸般器物文华,比西番确实强了好多。比如那护肤的珍珠芳草玉髓膏,用在脸上,肌肤果然没几日便光滑了许多,只是实在太贵,一车上好的蓝狐皮子只能换一小瓶。也不知道这位殿下有没有钱,能不能够供应我每日一瓶玉髓膏。”

一个侍女从袋中拿出风干的羊腿,几个女人围在一起啃羊腿,西番王女一边啃一边叹气,显然对燕绥的财产十分担忧,一个侍女道“听说这位是东堂朝中,年纪合适又没有婚配的唯一一位皇子,十分受宠,定然是有钱的。但是又有说他有未婚妻。”

另一个侍女道“未婚妻又怎么了?殿下性子好,许她做个侧妃也便是了。”

王女道“她美吗?性子好吗?进了门玉髓膏要分她一半吗?听说东堂女子大多温柔可人,回头向她取个经。只是我有点担心,据说东堂女子的温柔很多都是表象,内里其实颇有心机,我看过许多东堂的话本儿,这种女子一般都是正房大娘,平日里在夫君面前,对小妾宽容,对妾生子慈爱,其实背地里动不动罚跪,饿饭,鞭打……”说着便开始发呆,似乎已经陷入了被大房笑里藏刀折磨的忧惧里。

两个侍女异口同声道“醒醒!殿下!别再瞎想了!你不是妾!你是正房!”

王女“哦……”

她想了想,又愁眉苦脸地道“话本子里说,小妾也有很多凌驾于正房之上的,仗着夫君偏宠,便表面尊敬大房,其实背地里挑唆,把大房气病或者逼悬梁,然后欺负或者养废大房的儿女,谋夺大房的嫁妆……”说着语气低沉,这回代入了大房的凄惨忧惧,显得加倍地丧。

两个侍女再次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醒醒!殿下!你是谁!你是西番王女!是大王最尊敬的姐姐!你的陪嫁可以说是整个西番,哪个妾敢谋夺!”

屋顶上的文臻“……”

果然很仰慕天朝上国的文化。

敢情都是话本子的功劳。

“哦……”王女点点头,“说的也是……谁敢谋夺,杀了便是。”

她一直很丧,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然而这句话出口却非常轻松随意。

此时她已经啃完了羊腿,忽然手一抬,羊腿闪电般射向屋顶上的文臻!

文臻手一抄接住,一个翻身下了屋顶,两个侍女反应极快,一声不吭便拔刀,刀光如雪练般滚滚而下,文臻滴溜溜一转,便转出了两人刀下,但一阵金属碰撞声响,风声沉雄,一柄巨大的铁锤已经当头轰了下来。

铁锤抓在那娇滴滴的西番王女雪白的手中,一手一个,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拿出来的,锤子上手指长的钢刺看一眼都让人头皮发麻,文臻一个大背身轻轻松松越过锤影,王女身形却极其流畅,杨柳一般的细腰猛地一扭,那看上去足有几百斤的铁锤便交错荡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弯,这回轰向文臻的屁股。

这种姿势一般是身娇体软的舞女做水袖飞天之舞,拿来舞上千斤铁锤文臻平生仅见。

文臻矮下身子向前一蹿,半空一个倒翻,正踩着铁锤翻起,衣袂如翻花,垂下来挡住了王女的眼,王女下意识偏头,文臻的拳头已经击中她手腕,铁锤激射而出,叮当声响,撞飞那俩侍女砍来的刀后,直飞出去,轰然一声,将燕绥卧室的窗户撞破了一个大窟窿。

卧室内几大护卫头领都冲了出来,看见这中庭女子群架,一出手就是铁锤钢刀,目瞪口呆。

文臻击飞王女铁锤之后,就将一肚子的怒火都冲她去了,骑在她身上,看她的脸便揍她一拳,她本来还防备着两个侍女上来攻击,不想两个侍女也不知道在干嘛,在身后鬼喊鬼叫,却不近前。

她背对两个侍女,因此也看不见那颗琉璃蛋儿又出来作祟了,趴在两个侍女胸前,陶醉地吸吸吸,尾巴尖儿抖出迪斯科的节奏。

两个侍女也在抖,不明白真力怎么忽然就没了。

琉璃蛋儿光顾完两侍女后,又去了王女身上,本能翻身的王女瞬间便失了力气,任由文臻痛快蹂躏,她也挺光棍,输了就躺倒任打,只是一直努力捂着脸,大抵是怕文臻给她毁个容,文臻却只捡肉厚的地方招呼,声音响,打着爽。

王女一边挨揍一边喊“丑丫头你是谁!”

文臻在砰砰声中冷笑“我是你欺压大房的小妾和欺压小妾的大房!”

王女“……”

侍女“……”

语言护卫“……”

王女“丑丫头你住手!”

文臻“妖艳贱货,住口!”

语言护卫“……”

王女“不要打我脸!”

文臻一拳揍破了她嘴角。

语言护卫“……”

挨了几拳后,王女开始聪明地装死,没有挣扎和对抗的单方面殴打对于发泄并没有太大帮助,文臻很快觉得没意思,松了手,一转头,琉璃虫儿又变成了琉璃珠儿,滚进了她的袖口里。

夜里,也没人发现这个细节,一地狼藉的雪地上,文臻迎着语言护卫们惊愕的脸,冲进了燕绥的卧室。

燕绥果然还在睡觉。

心中的暴戾之气在冲突,段夫人的招数好像要把人心中的阴暗之处都激发出来,但好在这感觉可以消减——采用暴力手段后,会稍微好过一点。

她站在室内,看着安睡的燕绥,那股愤怒的火焰又烧起来了。

刚才屋顶上那一大堆小妾正房实在很刺激此刻的她。不管燕绥有没有接受这王女,凭什么她在那不断遭受刺激他还安然高卧?

吵也要吵醒他!

“嗑药了是吗?”她冷笑。

跟着冲进来的护卫们面面相觑,片刻后中文试探地问了一句“文大人?”

更远一点,赶过来的她的护卫丫鬟们都倒抽一口冷气。

文臻察觉不对,一偏头看向了桌上的铜镜,里头的那个怪物是谁?

脸还是那张脸,可不知何时,被一片密密麻麻的浅黑色疙瘩盖住了半边,乍一看简直要犯密集恐惧症。

文臻汗毛倒竖。也不知道是那茶的问题还是段夫人摸了她的脸才变成这样。但她随即更加惊恐地发现,那疙瘩似乎还在长!

文臻觉得要疯了。

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日语第一眼没有认出她来。

她在房中怔了半晌,那股汹汹的气忽然便散了许多,本来想把燕绥从床上拉起来狠揍的,现在忽然觉得揍了也没意义了。

她需要独自一个人静一静,理清楚自己身上发生的事。

“文大人,文姑娘,不是你想的这样……”半晌中文才反应过来,满头大汗地要和她解释。

文臻“都滚出去!”

从没见过文大人发火的语言护卫们呆了,德语还要说话,被中文硬拽了出去。

门砰地一声关上。

随即里头乒乓乓乓,一派打砸抢之声。

外头的人听得心惊胆战,德语脸色煞白,问中文“……文大人不会把殿下大卸八块吧……”

中文咽口唾沫“不能吧……”

“文大人这是怎么了……那脸怎么回事……”

英文走过来,手里一根装密信的管子嘎巴一声掐断了,恨恨地道“一群蠢货,那么关键的信息到现在才来!”

“怎么?”

“段夫人!段家!殿下之前让咱们查段家当年凭什么掌控了十八部族,段家又是怎么败落的,段夫人何以不学武功何以依旧能成为十八部族之主,还有那青螭刀,除了是掌控部族的象征物之外,还有什么特别之处。现在消息来了。可是好像已经太迟了……原来段家才是这长川掌控异术和蛊物的天养家族,靠异术和蛊掌控十八部族,但是后来被大蛊反噬,以至于家族衰败,很多人疯癫而死,段夫人为了斩断有病的血脉和摆脱大蛊的纠缠,拒绝学习家族之艺,并将蛊王藏在了青螭刀中……”

中文忍不住感叹“同样有病,段夫人选择不再承续宁愿做个普通人,易勒石却选择牺牲更多人来承续他有毒的血脉……这一对夫妻便是没有长川事变,也走不到底吧……”

耿光忽然飞奔过来,声音惊惶。

“刚才牢中传报……易秀鼎杀段夫人以向朝廷表忠诚,并献上青螭刀。”

众人“!!!”

耿光“还有……还说,段夫人临死指认是文大人指使易秀鼎杀害了她!”

众人脑子一蒙。

反应最快的中文忽然道“糟了!文大人这疯模样,不会是段夫人干的吧?”

众人面面相觑,这消息实在太意外,谁也没想过温文尔雅的段夫人,最后会来这一手。

里头的乒乓声联想到方才听见的八卦,更加令人发散出无数惊悚的想象。

屋内。

文臻砸了镜子,掰了凳子,用坏了腿的凳子砸裂了云母石的桌面,她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但此刻也唯有破坏和摧毁,能够遏止她总想掐燕绥脖子的恶念了。

每次她力竭,就会觉得后背一热,随即力气又源源不绝而生。她一度有点疑惑,伸手去背后捞,什么也捞不着。

背后没长眼睛,自然也就看不见每次她的手伸过去,都有一只琉璃珠儿在她背上左躲右闪,滚来滚去,每次都精准地避开她的手指。

文臻最后用镶嵌着云母石的桌子砸塌了燕绥的床。

她一直神情愤怒,是不可控的愤怒,但在最后一下砸下来的时候,本来对准了床顶,床顶上的架子落下来会砸到燕绥的脸,她的胳膊微微一动,那一砸偏了些许,床架子被砸了出去,撞倒了插着梅花的天青花瓶,噼里啪啦瓷片碎了一地。

花瓶碎裂的同时,她脸上有泪猛地泻落。

……

瓷片尖锐的碎裂声响起时,惶惶不安守在门外的护卫们再也忍不住了。

当他们终于怀疑自己的推断,打算冒死冲进去阻止时,打砸抢的声音停了,众人屏息靠近,就连西番王女也一边掰下檐下的冰敷自己发青的眼圈,一边凑了过来。

前门被推开的时候,后窗嗒地一声响。

等到人们冲进燕绥卧室的时候,看见的是一地狼藉,燕绥v字型睡在已经断成两截的床榻上,险些被一大堆的被子帐子压死,在那些帐子上头,有红彤彤的触目惊心的四个大字。

“渣男,分手!”

望之惊心,再望之眼疼,仅看字体和颜色,振聋发聩的怒吼便似扑面而来。

中文颤抖地看一眼主子的裆,再小心翼翼地摸一下那字,出了一口长气。

还好,是胭脂。

中文又看一眼主子,心里很想哭。

这药太霸道了吧?这样还不醒?

姚太尉带了太医来,专门负责看护殿下吃药,此刻那老太医踩着满地碎片过来,十分敬业地看一眼犹自沉睡的燕绥,欣慰地道“服药后的休养断不可被人打扰,多亏老夫今早给殿下的补药里添了许多安眠药物,瞧,殿下睡得多好。”

中文“……”

老王八,你知不知道,今天殿下睡得好了,咱们可能就要睡一辈子了……

……

文臻从后窗蹿出去,回到原先自己的房间,收拾了自己的细软,戴上从燕绥那摸来的面具,准备从院子后头的小树林走,拉开门,却看见自己的两个丫鬟,抱着包袱站在门口。

采云采桑从出行开始就丢失了主子,十分不安自责,好容易长川碰头后,便一直守着文臻,文臻在监牢时候她们守在门口,文臻去燕绥院子后她们等在院子后头,虽然追不上文臻,但总等在她的必经之路上。一心一意,不去看热闹,也不管文臻这里到底怎么回事,只是等着她。

文臻想想,两个丫鬟,如果总是主人不在,对她们也不好,叹了口气,便让她们跟了。

她现在不想见任何人。这几日发生的事,让她心乱如麻,恩和怨,是与非,纠缠在血色之中,让她第一次对自己所要做的事产生了质疑。

收服长川真的是对的吗?

那么没有沾染过任何人鲜血的段夫人易秀鼎何辜?

段夫人又是怎么想的?

或许她同样在懊恼自责——她没有及时发觉易云岑就是易勒石,她引狼入室把自己和燕绥带入了易家,导致了最后的结局。

发现易云岑的问题后她可能也察觉了她和燕绥的身份,或许她也想静观两虎相争,无论谁赢,都是天意。

然而到得最后,并不是不怨恨的。那是她的家,她倾注过全部爱恋的人。

她的恨里,还有一份是对着她自己。

到得最后,她不愿承她文臻的情,也不想放过自己。

用死亡来报复,来保护那最后一批人。

或许她还有更深的用意,文臻却不想去想了。

朝廷如此纷乱,皇帝难免凉薄,她越努力,有可能越不能和燕绥在一起。

文臻苦笑了一下。

段夫人是自己多年怨偶,所以不想看她和燕绥恩爱情深吧?

她是想看看自己和燕绥,在现实和情感的双重考验前,是否会成为另一对易勒石和段月情?

不过文臻现在并不打算拿自己的人生赌气。

她现在一腔戾气,又碰上这劳什子西番王女,很容易便闹出事端。

为了所有人的人身安全,她如段夫人愿,抛下燕绥。

当然,还有这张见鬼的脸,在治好之前,她也不想见燕绥。

发疯闹一阵,报上朝廷,说她一怒之下失心疯了,多少也能交代她擅离职守的问题了。

两个丫鬟背上包袱,问她“小姐,我们去哪里?”

“我们啊,去当山大王。杀尽所有渣男,成立渣女教,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题外话------

为我们的渣女教成立欢呼吧。为新任教主就位献礼吧,礼物不用多,一张月票心意足,两张月票可入教,三张月票回赠护法职位,四张月票请你当副教主,五张以上一字并肩王!十张以上教主给你当!

哦,不用担心,没有太狗血的走向,很快换地图,换张欢脱点的,所以不要骂我哦,我是玻璃心教教主,骂我小心糖里都是碎掉的玻璃心哈。



第两百四十五章 殿下的清算(第三卷完)

燕绥是在当夜醒来的,比所有人预期的早了一天。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晃动着一张堪称美貌的脸,唯一有点破坏那美貌的,是那脸上嘴角的淤青和愁眉苦脸的表情。

愁眉苦脸的美人看见他醒了,猛地跳起来,一边对外面大喊“醒了!”一边殷勤地去端茶,只是端茶的手势很不熟练,茶杯茶盏在茶托上晃晃荡荡,让人很担心那茶杯迟早砸在她脚上或者燕绥头上。

燕绥眼神有一瞬间迷茫,随即便迅速清醒,坐起身来。中文等人立即带人鱼贯而出,低眉顺眼地挤掉了还没把茶端过来的西番王女。

燕绥目光在人群中溜一圈,又看了室内一眼,稍稍沉默。

所有人胆战心惊。

片刻后,燕绥道“药给我吃了?”

他脸上看不出喜怒,中文颤抖着点头。

“西番王女?”

西番王女喜滋滋正要接话,中文急忙道“是。”顺便屁股一歪,不动声色将她挤得再后退一步。

非为争宠也,实为救你小命也。

“铜镜换了……房间被人破坏过?”

中文汗下如雨。

明明房间里的东西全部换过一模一样的,连每件家具摆放的位置都精心用尺子量过,殿下为什么还是一睁眼就看出来了?

燕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亵衣,他一醒来就觉得浑身难受,并不是因为房间的摆设不对,而是他的亵衣被剪去了很小的一角。

中文等人注意力都放在了家具更换上,哪里想得到文臻最狠的招在这里。

燕绥目光越过屋子内济济的人头,落在院子里,易秀鼎一身素衣,手捧青螭刀,面色如霜,立在院中。

雪地上的她从头到脚的白,不仔细看几乎以为那是雪人。

燕绥又稍稍沉默。

“段夫人死了?”

这回他的语气低沉了些,语言护卫们连回答都不敢回答了,中文连退三步,头垂得更低。

燕绥又看了一眼,姚太尉立在门口,脸色很有些难看。

段夫人忽然身死,易秀鼎捧着青螭刀,称已遵文别驾之嘱,杀了图谋不轨的段夫人,向朝廷投诚。

文臻又忽然疯癫,大闹一场后跑掉了,易人离厉笑等人已经追去,姚太尉感觉大事不好。

燕绥道“老姚逼的?”

众人心中砰地一跳。

姚太尉退后一步,脸色煞白。

宜王殿下醒来后,不怒不惊,不疑不问,只说了简短的几句话,却每句话都让人惊心动魄,恨不得拔腿就逃。

他一双眼睛,看透这世间,说与不说,都在他眼底。

姚太尉本来还想委婉地将事情说明,眼下却只能暗暗叫苦。

燕绥说完一眼看明的近况,并没有对于朝廷决议陛下意旨表现出任何的愤怒,他只是稍稍沉默了一会,所有人却心脏抽紧,恐惧得冷汗横流。

仿佛一个世纪之后,燕绥终才问了众人最害怕的那个问题。

“文臻呢?”

一阵沉默。

连原本上来想伺候他穿衣的护卫们都不敢上前,跪了一地。

令人窒息的沉默。

燕绥“嗯?”

众人额头浸出汗来,只有被挤到人群最后的西番王女,踮着脚蹦来蹦去,双手拿着一段轻纱,在头上拼命挥舞。

燕绥一抬眼,就看见那是一截撕裂的纱帐,原本应该在他头顶上,现在那纱上用胭脂写着触目惊心的四个大字。

“渣男,分手!”

燕绥“……”

一觉醒来便被分手这种事,便是无所不能的宜王殿下,也感觉到了老天爷深深的恶意。

西番王女终于获得了燕绥的注意力,艰难地挤过人群,正想和燕绥谈谈自己的想法,就见燕绥头一偏,道“口臭。”

西番王女“……”

燕绥不再说话,披衣起身,中文德语要上前伺候,燕绥淡淡道“不敢当。”

语言护卫们的手指像被电了一般弹起。

“胆儿也肥了,心也大了,敢自作主张了。”燕绥一笑道,“我用不起这样的护卫,也不敢用,诸位大人请回,宜王府从今以后,不敢再留大驾。”

“殿下!”语言护卫们噗通跪了一地,喊得撕心裂肺。

可燕绥已经自己穿好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中文绝望地看着燕绥背影,跟随在燕绥身边多年,他深知燕绥的性子,他不和你强调犯错会怎样,因为犯错基本就没机会了。而且神态越清淡,越动怒。

越求他结果越糟。

语言护卫们怏怏地趴在地上,大眼瞪小眼看了一阵,日语道“怎么办?”

德语说“我自杀谢罪!”

“殿下只会嫌你的血,弄脏了他门前的地。”

中文道“能怎么办?男主子为了女主子不要我们了,现在只有去哭求女主子了。”

英语“为了解决很快就要到来的危机,我先前已经去哭求采云了,请她务必给我们留下女主子的踪迹,虽然我们怕触怒女主子不敢追,但好歹我们能及时献给殿下将功赎罪。”

“啊,文大人去了哪里?快说!”

“采云临走前留了书说女主子去当山大王了,或许我们可以去当喽啰?”

“……”

“殿下总要追去的,到时候我们把他掳上山做压寨相公,到时候殿下愉快,女大王也愉快,两位龙心大悦,旧事一笔勾销,一举两得,万事胜意。”

“……”

燕绥走过院中时,易秀鼎双手举起青螭刀,向他深深拜下。

“殿下。”她道,“夫人已死。青螭刀封刀献出,易家至此,已经跪伏于殿下脚下。殿下满意否?”

原本应该微带愤懑的话,她说出口却语气平平。

所有的苦痛都裹了冰覆了雪,深深地压在了昨夜黑暗的监牢里。

那张原本就颜色浅淡的脸,只两日夜便又瘦了一圈,透明的皮肤底,透出淡青蓝色的筋脉来。

燕绥看着那青螭刀,没有接,半晌道“怎么回事?”

易秀鼎略略沉默,道“夫人自裁。临终前给文臻下了药。我不知道是什么药。夫人说,意难平,所以给两位一点小小惩罚。”

燕绥看着青螭刀“我记得刀上似乎原本镶嵌一颗琉璃珠?”

“许是掉了。”

燕绥没有再问。

“我赦你之罪。你愿不愿意帮助朝廷安定长川都由得你。但你永不可对文臻生歹意,永不可离开长川。”

“谢殿下。”

燕绥不再看她,往门外走去,易秀鼎忽然又道“殿下明知我心中怨恨,为何还敢留我在易家?”

“有何不敢?你易家坐拥大军虎踞长川我也没在意过。只余你一人还要小心戒备,用文臻的话来说,那叫内心虚弱。”燕绥并没回头,跨出门槛,“当然,最重要的,是文臻想你活。”

她想你活,我便让你活。

哪怕因此可能埋下隐患。

他跨出门去。

易秀鼎立在雪中,看着他背影远去。

这一眼便是最后一眼,此生不能再有交集。

他是天上人,于彼处浮云迤逦,俪人成双,不愿垂顾人间。

而她还要在这尘世,为那不得不背负的责任而挣扎。

她靠在冰冷的院墙上,慢慢地嚼一根苦辛,枝头厚雪,簌簌落满肩头。

苦辛的滋味在唇舌间缭绕,眼前弥漫开晶莹的雪雾,雾气里段夫人手拿书卷安静地走过,易云岑抱着他的套娃在她身边挨挨蹭蹭,传灯长老递过来新得的药,十八部族的汉子们赤着精壮的上身于雪中追逐猎物。

易秀鼎的眼角,渐渐凝了一颗晶莹的冰珠,她的发梢在风中飏起,那原本闪烁银光的梢尖不知何时,已经和这冬日大雪同色。

苍天不佑,人间多苦。

……

燕绥下一步去了监牢,因为忙碌,也因为对殿下醒来后的怒气很是担忧,没人提起要放出祖少宁的事,当然他也没醒。

燕绥隔着栅栏,一眼看见了衣冠不整的祖少宁。也一眼在祖少宁不整的衣冠中,非常眼尖地发现了其中一根熟悉的布条。

那是文臻的衣服。

燕绥可能不记得自己昨天穿了什么,但绝对记得文臻穿了什么。

燕绥盯着那根布条看了半天,他的眼眸比牢狱不见天日的阴影还黑还冷。

祖少宁似乎终于感应到了危机的逼近,颤抖着睁开眼睛,一睁眼就看见面前的铁栅栏发出瘆人的断裂声当头倒了下来,他想要跑却还没有力气,惊得发出一声惨叫。

一条人影冲入,扑在栅栏上拼命往后一拉,用尽全力和身体的力量,将那倒下的整面栅栏堪堪拉住,满头大汗大喊“殿下息怒!不可杀统兵大将!”

燕绥斜斜睨他一眼,来救人的姚太尉僵住,忽然感觉到凛冽的杀机。

随即他听见燕绥轻描淡写地道“中文,回头记得给朝廷上折子,祖少宁因罪羁押,行事悖逆故遭天谴,被年久失修的牢房栅栏砸死,享年二十三。姚太尉英勇救人,亦不幸身故,请为太尉遗孀优加抚恤,并追封列侯,谥号……”他还认真地想了一下,“不悔前过曰戾,武戾吧。”

姚太尉“……”

从古至今未有见当面定谥号者。

还是个要人命的恶谥。

古人为死者讳,天大的过错也不过是个平谥,眼前这位,轻轻松松就给了戾这个字,而且姚太尉能深切地感觉到,这绝不是在开玩笑。也绝对能做到。

他脑中轰一声,眼前发黑。

士大夫对于死后哀荣之看重,不下于对生前富贵,甚至更有过之,毕竟那关系着遗臭万年还是百世流芳。姚太尉这样位极人臣的人,宁可现在夺职下狱,也不能接受这个戾字。

他的手几乎立刻就软了。

栅栏轰然砸下去,还好经过这缓冲,祖少宁得以及时爬起退后几步,逃过了死亡一砸。但是他很明白,逃过这一砸不代表没事了,燕绥看他的眼神,就跟看个死人似的。

祖少宁又是惊恐又是惶惑,怎么也没想到哪里触怒了这位煞神,姚太尉在他手下一句话都抵挡不住,自己又何以逃生?

祖少宁是镇守边关的将领,离长川也比较远,和周边州县官员以及林擎那一系关系都不大好,也就不大清楚文臻和燕绥的关系,但他也算聪明的,眼珠一阵乱转,忽然福至心灵,大喊道“殿下!殿下!我没碰到文别驾!我隔着栅栏就被文别驾给打倒了!我的裤带……我的裤带就是被她割断的……”

他这么一喊,燕绥的眼光就落在他某处,祖少宁脸色一白,赶紧一捂,生怕这位主儿得了提醒,明儿请他入宫做太监。

祖少宁忐忑不安地看着燕绥,却没察觉自己这话其实并没能让人宽心多少,燕绥眼底的冷意不减,忽然衣袖一拂,祖少宁整个身子炮弹般倒射出去,轰然撞倒监牢墙壁,砸进了外头的雪堆里。

燕绥还要上前一步,一阵脚步急响,林飞白冲了进来,怒道“够了!”

他冲到燕绥面前,厉声道“擅杀朝廷带兵统领,你解气了,你想过我爹会遭遇什么吗?朝廷会怎么猜疑他吗!文臻可不仅仅是被这些人逼走的,你要撒气,烦请先看看你自己!”

“林侯。”燕绥冷淡地道,“你说的对。说话之前,最好先看看自己。”

林飞白冷笑一声“我怎么了?我欠你的了是吧?拿我作伐,拿我做幌子,拿我当猴耍,殿下智计无双,手段百出,我等痴愚,自然由得殿下盘弄。不过得提醒殿下一句,我愿不愿意和你争,都不会影响德妃娘娘对你的态度;我喜不喜欢文大人,也都不会影响皇家对她的态度。殿下你既然不屑我等,那何不把眼光往上抬一抬?看看你真正要解决的人和事,也好给文大人一个现世安稳!”

他一腔愤懑,再顾不得刺着谁,一口气说了一大串,一回头,就看见周沅芷站在监牢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她眼底没有愤怒没有难堪也没有伤心,甚至微带笑意,似乎听见林飞白亲口承认喜欢文臻,是件愉悦的事。

林飞白却在这样的目光下心虚,一腔怒火也瞬间消弭。有点讪讪地转过头去,听得环佩叮当,周沅芷走过他身边,林飞白在这一刻竟然在想,她走路的时候,裙角为什么不动?

周沅芷一直走到燕绥面前,福了福道“殿下,文大人直接出了城。她的护卫已经去追她。厉大人打算替她向朝廷告病假。家父也有信来,称林帅已经回大营。西番求和,长川事了,家父已经无需留在隋州等地监察,愿前往长川,暂时观风,稍后陪同太尉和祖统领送西番王女去天京。只是此事还需要讨殿下钧令。”

林飞白听着,哪怕此刻心情不豫,也不禁暗暗赞叹。

这位周大小姐,当真世情通达,一句废话都没有,看出燕绥想要什么,就帮他做什么。算准了燕绥绝不会护送王女回长川,但陛下那里不好交代,直接就把后续安排好了。有周谦在,监督着姚太尉和祖少宁,也就不怕回京后惹出事端。真是安排得妥妥帖帖。

燕绥面无表情一点头,林飞白那句话说出后,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四周空气却忽然绷紧,直到此刻,才稍稍缓解。

周沅芷笑得温婉“只是殿下,家父是文臣,我们护卫有限……”

燕绥道“林侯自然会亲自护送他的救命恩人。”

听见前半句林飞白要抗议,后半句立刻闭嘴。

周沅芷笑得满意,轻轻松松地把林飞白拐走了。

天光将暗的时候,被冷落了好半天的西番王女,丧丧地走出自己院子,丧丧地和自己连宜园门都进不去的侍女们道“一天一瓶的玉髓膏看样子是飞了。”

侍女们心有余悸“王女,东堂这位殿下好看虽好看,脾气却是太差了,他那未婚妻更是泼妇一个,咱们上当了啊。”

西番王女愁眉苦脸地道“是啊,咱们现在反悔回西番还来得及么?”

两个侍女对望一眼,心想大王如果知道你又回来了八成得疯。

两人各自摸摸自己口袋里刚刚收到的金珠玉镯,一个道“殿下啊,回去做什么呢,西番有东堂的珍珠芳草玉髓膏吗?就连羊腿也没这里好吃啊。”

另一个说“殿下。玉髓膏又不是只有这位皇子买得起,这东堂还有比他更有钱的人呢,别说一天一瓶玉髓膏,便是一天一百瓶也没问题啊。”

“啊,是谁?”

“中原有句话,叫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只有皇帝,才能想要什么有什么啊。殿下啊,东堂的皇帝好像也不很老,长相嘛,看这位皇子也知道不会丑,还地位更高,要么你试试换一换?”

“哎,”西番王女道,“也不是不行啊……”

墙头上,刚刚完成贿赂任务的中文抹了把汗。

这世上被老子塞女人的儿子千千万,可干得出把女人塞回去给老子这种事的奇葩,古往今来,大概就殿下一个……

为陛下念阿弥陀佛。

……

永裕十七年长川的雪,从年前落至年后,那些纷落的碎絮,被天公慈悯地洒下,掩了这夜来嚎哭,掩了这血迹零落,掩了那尔虞我诈,掩了那红尘里来来去去的恩和是是非非的怨。

雪下这一片辽阔土地上曾经的钟鸣鼎食,旌旗连绵,高墙铜瓦,人丁簇簇,都被那一场凛冽的北风卷去,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那一片皑皑白雪上,有数行的秀气的脚印,远远向山那头不断迤逦。

也有武者轻巧的足印,似迎风飞舞的梅花,浅浅地印在雪上。

还有深深的,踏入雪中的马蹄印,每一落足都飞溅碎雪,一路留下鲜明的印迹,向着同一方向奔去。

(第三卷完)



第两百四十七章 文甜甜改嫁了!

脚步声走过了他身边。

青衣男子“……”

桌椅挪动声,人脚拖在地上的声音。

青衣男子一阵紧张。

果然是黑店,果然是卖人肉包子的黑店,果然是看过《梁山荡寇志》的黑店!

接下来是要割人肉做包子了吗?

但为什么没看上他的肉?

一个人从他身边被拖走了,他悄悄睁开眼睛一看,赫然正是刚才那个就着脚皮吃饺子的倒霉蛋儿。

青衣男子心中涌起一阵失望,这种失望的情绪来自于天选之子落选的落差,和是否愿意成为人肉包子馅无关。

拖着倒霉蛋儿的人是扈三娘,她走过青衣男子身侧,掠起一阵暖香,青衣男子看见她两手都戴着璎珞串金的链子,两边都垂下金箔片,金箔片刻着字,左边写着“去逑!”右边写着“滚蛋!”

青衣男子“……”

“去逑!”和“滚蛋!”在那个倒霉蛋儿脸上叮叮当当响了一阵,把人拖走了。

但是随即便有脚步声到了自己身侧,他急忙闭上眼睛,以为是孙二娘来了,结果却是那个瘦弱的也不高的顾大哥。

青衣男子正想着顾大哥也好,性情温和,想必拖得会有尊严一些,就见顾大哥一手拎着他的领口,把他一个比他还高半个头的汉子直接拎起来,走了。

藏在脖颈袋子里的饺子被这凶狠的一抓,硬生生挤出来,挤了他一脖子的牛肉。

青衣男子“……”

两个天选之子被拎进了厨房后面的备菜间。

一阵风过,外头的食客纷纷醒来,仿佛根本没发觉晕倒过,没事人般,聊天的继续聊天,吃饭的继续吃饭。

好一会儿有人反应过来,站起来数人头,随即大惊“今天少了两个人!”

站在门口的扈三娘,眯着眼看着太阳,深沉地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渣男遍地数。”

蹭地一下,受到惊吓的人群跑光了,可以想见,未来三天应该都不会有客人来吃饭了,他们没有挑战人肉包子的勇气。

当然,无需担心生意,因为不会超过三天,他们又会来了。

这是人类永无解药的通病作祟好了伤疤忘了痛。

啪一下,一个“食材入库,打烊备料”的木牌子挂了出来。

砰一声,十字坡包子店的大门关上了。

……

青衣男子被拎进了备料间,一路被拖走的时候,经过院子低矮的院墙,忽然呼啦一下一盆水从天而降,顾大哥却很是灵活,拎着他一转便让过了,躲闪的动作很熟练。

院墙外有人愤怒地呸一声,哒哒哒的脚步声走开。

远远地有人在问“咱们的芳邻又发羊癫疯了?”

顾大哥答“还好,今天是水。”

青衣男子想,今天是水,那以前是什么?粪?看那盆水倒的位置,好像是隔壁的那家茶肆,这段时间包子店十分红火,挤掉了茶肆的生意,所以引发报复倒也正常,只是这十字坡包子店一脸黑店相,居然肯如此忍气吞声?

青衣男子觉得有点小小的失望。

他忽然觉得头发被动了动,抬头看时顾大哥却毫无异样。

门开了,是备料间,顾大哥扔下他的时候显得有些费劲,转了转自己细瘦的手腕。

青衣男子原本以为这备料间定然会有一些玄机,比如暗道地牢,比如黑暗刑具,又或许,有几个娇媚风情的女子也不一定。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备料间就是备料间,墙上倒是挂着砍刀钩子,沾染着碎肉血迹,青衣男子被扔在一堆新鲜肉旁边,眯起眼睛辨认那肉到底属于人还是猪。

辨认了半天,得出结果,他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失望,随即端坐而起,抹掉脖子上的牛肉,整理质地上乘的衣裳,找了个看起来最安静的位置,十分有姿态地静静等着此地主人的到来。

等啊等,等啊等,从天光正亮等到夜色漆黑,也没有人来,不知怎的青衣男子越来越困倦,明知道不能在此地打瞌睡,却渐渐迷糊过去。

迷糊过去之前,他在想,另一个被拖走的倒霉蛋,在干什么呢?

倒霉蛋的待遇比他好多了。

倒霉蛋被拖进了院子里,一进院子,廊下一只八哥就大叫“文甜甜死了!”

倒霉蛋“……”

扈三娘站在廊檐下给八哥喂小米,耐心地教它第二句话“隋丹高改嫁了!看我口型,改——嫁——了——”

八哥跳了半天,大叫“文甜甜改嫁了!”

倒霉蛋“……”

扈三娘看也不看他一眼,道一声“待客——”自顾自走开。

被招待的客人吁一口气,神情很满意的样子——终于见到老板娘,终于被正式招待,不管什么样的招待,终归都是跨时代的进步。

之前也不是没正式招待过。第一次他摸到这里,还没到费尽心思争选渣男环节,就被发现了。店里给人家上的是茶,他面前是一盆颜色浑浊的水,水底还有看起来脏兮兮的布,他对着那盆看了半晌,正准备表示一点诚意开吃,就看见顾大嫂忽然趿拉着鞋子打开门,大叫“谁把我的洗脚水端走了?”

他忍不住搁下筷子,随即那洗脚盆便被端走了,过了一会儿,有人把那盆洗脚水端到正对着他的窗口前,拿起筷子,唏哩呼噜地吃起来。

那是一份口碱浑汤荞麦面,只是手艺太好,沉在汤底的面条看起来特别像洗脚布而已。

窗口的帘子垂下一半,遮住了吃面人的脸,那双红唇几乎不动,面条便吸溜溜下了肚。

他盯着那红唇看了许久。

然后就被赶走了。

第二次招待他吃切糕,雪白的切糕中间夹心红豆沙,切糕香糯绵软,红豆沙细腻清甜,一切都很完美,但是一刀切下去,中间的红豆馅心,是偏的。

这偏得他浑身炸毛,忽然店里养的一只土狗偷摸摸跑来,钻在他桌子下,尾巴挨来擦去地讨东西吃。

他却没上当,一脚将那狗踢开。用小刀剜去了红豆泥的馅心,慢慢琢磨。

过了一会,他起身离开。

桌子上,雪白的碟子里,多了一朵红豆泥的牡丹花,雕刻得栩栩如生。

而那个挖去了红豆馅的切糕,那个洞也被挖成了对称的心形,然后填进了一个木制的十分精巧的公输锁。

第二次,没见着人,却送成了礼物,他很满意。

第三次,上了黑糖大饼,雪白的发面饼子,烘烤得边缘焦脆,里头的黑糖乌黑晶亮,渗出饼皮,在饼子表面上鼓出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小疙瘩,其中一个疙瘩上,还拉出了三根晶亮的糖丝,看上去黑痣上的长长汗毛。

他低眼看着那卖相难看的饼,感觉到深深的恶意。

有很多人在盯着他,如果他对这饼奇特的卖相产生任何不良情绪,他有预感,他想要和她好好见一面的愿望八成就黄了。

所有他平静地拿起饼子,首先,把那三根毛,哦不糖丝珍爱地一根一根拔着吃了。

窗台后,偷窥的人们脑袋碰到窗框,齐齐心悦诚服叹一声“服了。”

三次后,终于老板娘出马了。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桌很符合他要求的菜。

所谓的符合要求,是指两两对称,整齐精致,摆盘完美,颜色对应。

比如正中间一个大盘,是一块黄色的馅饼,饼的一周是十条死不瞑目的完整的鱼,都张开大嘴,嘴眼朝天。

非常的对称,非常的整齐。

旁边有小牌子写着菜名,这回十分简练仰望星空。

还有一道菜,是巨大的香肠,灌得粗细均匀,大小一致,都呈乌黑透紫的庄重之色,盘成完整的几圈圆形在盘中,乍一看很像茅厕里某些经年风干的排泄物。

这道菜叫五谷轮回。

另一边的菜更让人忍不住赞叹,圆形的,像个巨蛋,颜色比刚才的五谷轮回略浅,除了太大,一只盘子只能装一个之外倒也还算能看,但厨师比较体贴,又在旁边摆了四片从这种巨蛋上切下来的片,上面紫红黑色黄色的密密麻麻一堆虫卵一样的玩意儿,整体从内涵到外延都散发着完美规避色香味的气质,十字坡包子店的土狗从旁边经过,探头嗅了一嗅,赶紧夹着尾巴奔去茅厕吃屎安慰自己被虐的胃肠了。

最后一道菜和前三道菜风格迥异,看起来十分的洗眼睛,淡黄色的杯盏形状糕点一碟四块,倒也算喷香诱人,名牌也显得投人所好护肾精英。

送菜上来的“顾大嫂”君莫晓十分爽快地道“这位客官,恭喜你入选我们老板娘独家举办的‘渣男品鉴团’第一号候选渣男,现在你已经进入非常重要的一道关卡,题目很简单,把今天的菜吃完,可以获得和我们老板娘面对面一次的机会。”

她笑得十分不怀好意,前三次都被这位大神给轻描淡写解决了,这次看他怎么混。这玩意儿,是个人都吃不下哈哈哈。

燕绥看了一眼几样菜,目光移开,筷子在桌上顿了顿,问“吃完是吗?”

“然也。”

“什么?”燕绥却好像没听清,侧头微张了张。

君莫晓大声道“把这些菜吃完,就可以面见扈三娘!放心,没有毒,要不要我撕一块尝尝先!”

燕绥立即皱眉谢绝,开玩笑,撕一块还能不能好了。

君莫晓扬起眉毛,盯了他一眼,奈何没本事从这位身上看出个所以然来,也得不到任何自己可以幸灾乐祸的反应,只好悻悻拎着托盘走了。

隔着花窗,“扈三娘”抱着双臂,静静地看着正在研究仰望星空的燕绥。

她身后“孙二娘”“顾大哥”都在,孙二娘厉笑托着下巴,道“殿下这般模样我从未见过,真该让我那七个哥哥来瞧瞧。想当年他们吃了殿下多少苦头,说起来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刚进门的君莫晓冷笑一声“该!”一把勾住“顾大哥”闻近檀的胳膊,“夫君,你可不能负我,不然我肯定比阿臻还要绝情一百倍哟。”

闻近檀慢吞吞地答“娘子,你压痛我的胸了。”

君莫晓惊讶地一摸闻近檀的胸,“你都二十了,居然还能长?有什么秘诀?说来我听听?”

“哦。很简单。”闻近檀道,“珍爱生命,远离渣男。”

顿了一顿,她又道“远离妹妹也算。远离弟弟也算。”

君莫晓哈哈哈笑起来,和众人道“闻近纯最近不仅把太子赐给她的首饰都当了,连东宫按她的份例做的四季衣裳都当得差不多了。偏偏她又爱出风头,各种宴席诗会花会的办个不休,还总要做主人,衣裳首饰又不能总穿那一套,她也算有本事,总在小玩意上花样翻新,做个绒绒花啊,彩带编个腰链啊,好几次还引领了天京官宦仕女追逐潮流呢。衣服翻翻改改细节式样,便又算一件新的,偶尔被人发现了,就借口说年成不好,去年冬好几地雪灾,百姓流离失所,陛下号召群臣捐银赈灾,并以身作则,皇宫缩减用度,身为皇室成员,自然更该响应陛下,厉行节俭……反正她都有话说。”

闻近檀道“上次宫宴,她实在没衣服没首饰,还派人向我借了。当然她没说借,只说西番公主来东宫做客,对汉人衣裳首饰十分喜爱,为了展示我东堂的富足和国力,正号召东堂皇族女性和官员家眷,将自家的别致首饰和衣裳送去东宫,给蛮子好好见识见识,我作为闻良媛的姐姐,自然当大力支持。”

君莫晓冷笑“然后就一借不还了。”

文臻笑道“不还才好啊。还有她去的当铺什么的,你们都关照了?”

“关照了。不急,瞧着她呢。”闻近檀叹气,“摊上这么个好赌的弟弟,也算是她倒霉。”

君莫晓不以为然,“倒霉什么,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闻近纯现在有身份有地位,她父母又没有官身,闻近纯真想摆脱这一家子又不难,还不是她自己太要脸面,要撑着架子,自作自受。这人啊,看似狠辣,其实还没我们小檀一半清醒决断。”

闻近檀道“听说她最近和西番王女走得很近,两人好得什么似的,我们不在天京,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在西番王女面前编排小臻。”

文臻眯着眼睛道“编排我又不会少一块肉。我倒是想着,这位既然这么缺钱,又和那人傻钱多的西番王女在一起,她舍得不下手吗?”

她想了想这种可能性,倒觉得是个整闻近纯的好机会,只是闻近纯在天京呢,想想也只好遗憾地算了。

厉笑赞同地点点头,又和文臻道“别人且不提,先说眼下这事,殿下算是有心了。这么老远地追过来,找到你。你不想见他,他也不勉强,你戏耍他,他不仅不生气,还有耐心陪你玩,我觉得便是陛下,也得不到他这般耐心迁就。之前的事情中文他们也和你解释过了,殿下确实无辜,你便也迈过去吧。”

顾大嫂手指顶着鼻子发出不屑哼声“不,就不。阿臻不理他是对的,嫁入皇室不比嫁给寻常家,殿下再有诚意又怎样?你看看皇帝老子,阿臻为收归长川没少费心思,甚至为了避免猜忌,只尽力配合殿下,一心把实权都收归皇家,这般忠诚,最后还不是说收西番公主就收西番公主?殿下拒了这一个西番公主,下次来个大燕公主,来个南齐公主,怎么办?”

厉笑“不管怎么办,都应该好好谈谈再办。别拿你的脸说事,我知道最近你脸上的疙瘩已经开始掉了,天天早上还要费劲黏起来你累不累?”

文臻摸摸脸上疙瘩,片刻后怒道“蛋蛋!说了别再吃我的疙瘩!我说怎么最近黏不满整张脸了!”

一张靠近扈三娘脸的咔嚓咔嚓的血盆大口蓦然停住,片刻后,骨碌碌滚回了她辫子上。

文臻还要骂那颗球,闻近檀忽然道“咦,殿下在干什么?”

------题外话------

八哥文甜甜改嫁了!开不开心?高不高兴?来张月票嘚瑟下?

蛋蛋大家好,我叫文蛋蛋,是文甜甜他哥,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给张月票,我就不咬。



第两百五十一章 哄老婆(求复合)是个技术活

那蛋糕看起来中规中矩,还是个双层,也有看似奶油的东西,奶油也做出了玫瑰花,还有特制的表明年龄的蜡烛,因为不会阿拉伯数字,所以是“十九”这样的数字。

此刻掌柜亲自推着车接近,一张胖脸在烛光映照下油光泛亮,文臻也不知道拿了燕绥多少赏钱才让这饮月楼清场,搞了这么一出。

蛋糕到了面前,文臻看见蛋糕上还颇为风雅地写了“恭祝寿辰,芳龄永继”字样,旁边小二递上切蛋糕刀,文臻眯着眼睛看着那蛋糕,她就不信了,没有她的太阳能电动小马达,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做出原版的蛋糕?

这一看就看出端倪,果然,奶油,不存在的,是猪油,白腻腻的,凝结在蛋糕上。蛋糕也发得不够,硬邦邦铁蛋一样,一刀子下去能切到一半就算她膂力无穷。

烛光下,掌柜和小二一胖一瘦汗津津两张脸,堆出菊花般的笑的沟壑,张开嘴,吱吱嘎嘎地唱“祝你生日快乐……”

受到惊吓的文臻“打住!快点打住!”

辣眼睛且伤耳朵,瞧人家一脸如丧考妣,燕绥是不是绑了人家老娘?

掌柜小二如蒙大赦,赶紧躬身说句恭贺姑娘生辰,脚底抹油地跑了,一边跑掌柜还和小二嘀咕“这位在搞什么?吹灯拔蜡?”

燕绥“……”

文臻哈哈哈一阵,面色一整,转向燕绥“生日歌你咋不唱?”

燕绥面不改色“一切都在蛋糕中。”

“蛋糕?”文臻东张西望,“哪呢?”

燕绥道“蛋糕就是一个意思。你的秘方,怎能给阿猫阿狗?”

文臻用刀子邦邦邦敲蛋糕,声音扎实。“我记得今天好像不是我生日。”

“无妨。”燕绥道,“我和你相遇就是在这样一个春日。所以值得庆祝。”

文臻不说话了,这逼格满满让人词穷的浪漫。换任何一个春心萌动的小丫头都要迷死在逼王此刻无边无际的风骚创意里。

但是他好像忘记了,两人的初遇是在三水镇刘家宅院的屋顶上,他把她咻地一下倒吊在刘家大门下,和闻真真的尸体面对面对称。

春日的风把闻真真的脸吹转过来,和她面对面。

真是无比美妙值得纪念的相遇。

文臻觉得自己此刻不翻旧账,就已经是对他此刻安排的最厚道反应了。

猪油铁蛋上烛光闪烁,硕大的十九两个字,真是走过路过都在提醒她已经到了东堂老处女的年纪。

虽然她觉得很山寨很搞,但是对面的两个丫鬟,已经十分梦幻地就差双手捧心,采云道“从未见过这样庆生,真是别致动人……”

采桑道“这一片黑暗里的烛光,像午夜里的明灯,映照在烛光里的小姐,美貌得闪闪发光,而殿下的眼神也如此缱绻,满满的都是小姐,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我感觉到我此刻的存在真是多余……”

采云立即善解人意地道“那我们还是先回避一下吧。”

采桑“好。呀,要是有人这么为我庆生该多好……”

文臻“等等,他给了你们多少钱?”

……

两个丫鬟最终没有退场,因为燕绥终于想起来初遇是个什么样的场景了,为了避免文臻新仇旧恨一起爆发,顺手把蛋糕刀插错到他胸膛里,影响了今日难得的谈心气氛,殿下勉为其难地允许阿猫阿狗一起分享他的浪漫。

但是他始料不及的是,阿猫阿狗越来越多,十字坡包子店的大军正在集结,并对他做给文臻的样品蛋糕进行了全方位的围观,文臻十分热情地招呼大家“来来来,燕绥今天给我过生日,大家都来吃蛋糕!”

君莫晓听见蛋糕就冲了过来,一边食指大动两眼放光地道“哇呀呀蛋糕!自从你去了长川我就没吃过!给我来一块大的!”

文臻双臂贯足真力,尽量看起来轻松地切下一块,笑眯眯递给她,君莫晓接过,手一沉,还没反应过来,张嘴就啃“这蛋糕好扎实的感觉……咯嘣。”

一声牙齿被碾磨的沙沙音。

君莫晓顿住。

众人齐齐看她,目光灼灼。

片刻后,君莫晓艰难地张开嘴,吐出一块砂子,“我说阿臻啊……殿下真的是来求复合的吗……真的不是怒极杀妻的吗……我美丽洁白坚硬足可裂核桃的门牙差点都崩了啊……”

“大概殿下原本准备在里面藏个戒指向我求婚,”文臻耸耸肩,“然后黑心的老板贪图鸽子蛋的珍贵给换成了砂子?”

燕绥的表情像是忽然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文臻瞬间后悔——如果下次他真的在某个点心里藏个戒指,那她岂不是时时刻刻充满牙齿被咯掉的风险?难道从今以后她每吃一口饭都得先用勺子掘地三尺找一下有没有戒指?

那也太心累了吧。

“不过这个创意真是用烂了,俗不可耐。好像我来之前我家隔壁那个没钱没才没貌的死胖子就想用这个法子求婚来着……”文臻貌似自言自语。

燕绥脸上发现新大陆的表情略略淡了一些。

殿下逼格第一,万万不愿与没钱没才没貌的隔壁邻居死肥宅比肩。

文臻又把切下的蛋糕开始四处兜售,奈何大家现在都变得好客气,一边赞着蛋糕味美一边纷纷逊谢,“文臻你今日是寿星你该多吃些。你瞧这蛋糕做得多精致啊。”

“哦,今天是殿下和我第一次相遇纪念日。那天风和日丽,阳光普照,殿下和我一见如故,在屋顶上晒着月亮谈天说地,短短几句话我欠了一条人命和殿下的一次人情,在结束友好亲切的会谈之后,殿下把我倒吊在那家屋檐下,以期和对面一具死尸形成完美的对称格局……你们说这蛋糕我要不要吃?”

“……那我们建议你别吃了,把这个蛋糕盖在殿下头上算做感谢吧。”

“对啊对啊,殿下做这个蛋糕心意满满,劳苦功高,这个蛋糕本就应该殿下多吃。殿下请,请请。”

燕绥“易人离,我向陛下递了个折子,给段夫人请了追封。因为你溜走了,易秀鼎暂代易家家主位,但是她是旁支,易家几个早已迁出长川的族老最近忽然冒了出来,要驱逐她,还不允许她参加段夫人的祭祀仪式……”

他还没说完,易人离已经横眉竖目“好哇,那几个老不死,都是当年犯错被驱逐的,现在易家倒了,跑出来想要作威作福?由得他们!”往腰间鞭子上一拍,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想起来什么,回头。

厉笑一直看着他,他回头的时候厉笑却转头。

易人离却对文臻道“那个……”

文臻“走你!砍死他们丫的!”

厉笑“……”

易人离气吞山河再次转身,走两步又回头,厉笑这回不看他了,转头看窗外。

易人离看她转头,反而犹豫了,张了张嘴终于还是闭上,又要转身,却被文臻一脚踹在屁股上,易人离被踹得吓了一跳,想好的话脱口而出“厉小姐,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厉笑没回头,还在专注地看着窗外,脸颊却慢慢地红了。

燕绥瞧着,忽然有点怀念地想起当初刚进宫的文臻,那时候他经常去她的小院子蹭吃的,有时候对她多看两眼,她的脸也会那么可爱地红上一红。

再看一眼现在那个满脸黑疙瘩疙瘩飘长毛还在他面前拉郎配的扈三娘。

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啊……

易人离还在等着厉笑,周围诸人都含笑看着,等着一句毫不意外的回答。丝毫没有察觉到宜王殿下又轻描淡写地把话题带歪了。

底下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文臻探头出去看,就见长街之上,仪仗长长地摆开来,拥卫着正中一座宝顶镂空四驾马车,彩带飘拂,璎珞垂挂,十分华丽。街道两侧都有少女挎着花篮,娇笑追逐,不断有人把花朵和瓜果掷向马车。

西川民风相对比较浪漫,男女之防也不甚严,春天有年轻男女互赠鲜花的风俗,走在街上长相俊挺的男子也很容易收到少女们娇笑着隔街掷来的花朵,此刻少女们戴着的幂离在追逐中飘飞,露出一抹精致娇俏的下颌,尖尖十指拈着蔷薇或者芍药,指上的蔻丹却比花更艳。

着实是很美很浪漫的场景,比起猪油铁蛋要浪漫美丽多了。

文臻的目光却落在马车中人身上,那人斜斜倚着马车,修长的手指时不时在空中一捞,便拈住一朵鸢尾或者桃花,引得车下少女欢呼,一路追逐马车,洒下银铃般的笑声和薄红软翠的花朵,而这般潇洒少年郎,又生得青春少艾,乌发如云,一抹眉目精致艳丽,马车上遍地嫣然花朵,都在他容光之下失色。

文臻觉得自己也快要花容失色了。

这位满大街招摇,全身上下都在散发着“我很帅我很骚我金光闪闪我风流无双”的美少年,不是易铭吗?

真想不到她在西川竟然是这样的风格。

她下意识去看厉笑,厉笑一动不动站在窗边,早已忘记了回答易人离的问话,她的半边脸掩在窗棂花影里,眼底似有莹光闪烁,一段绵长的目光下意识追随着那宝马香车。

易人离久久等不到回答,困惑地走近来,探头要去看,文臻忽然抓起一团蛋糕,往他脸上一扔,“哎,砸蛋糕时间到!”

那团蛋糕砸在易人离高挺的鼻子上,砰一声,易人离哎哟一声,鼻血长流。

文臻“……”

不好意思,本想解救一下少年的玻璃心,却忘记了这蛋糕这么铁……

易人离哀怨地瞪她一眼,去找店家找水洗脸去了。文臻的护卫也在楼上,耿光是个憨厚汉子,陈小田是个机灵鬼,一个觉得老大说的话就得听,说砸蛋糕就砸蛋糕,一个看出了文臻的用意好像是要岔开什么事,都十分配合,再加上一个凡事爱起哄的君莫晓,三人一人抓一把蛋糕,就开始砸,但是又不敢冲着人砸,怕砸出人命,便冲着桌子地面窗子砸,一时叮叮当当,那堪比铁蛋的蛋糕生生砸出了流星锤的效果,文臻闻近檀厉笑在流星雨里狼狈闪躲,文臻一边顶着枪林弹雨一边冲君莫晓大喊“下次记得出门带锅……”

忽然一枚流星蛋嗖地一声越过窗户,砸向底下的人群,文臻道一声“糟了!”

燕绥离得远,眉毛一扬手指一弹,终究慢了一步,只将那团奶油蛋糕的底部蛋糕弹了下来,猪油还是落了下去。

文臻扑过去看,正看见那蛋糕无比精准地越过了健马、人群、翠盖宝顶,雪白丝帘……准准地砸在了依窗红袖招,满城最风流的易铭易家主头顶的玉冠上,咔嚓一声把那薄薄的玉簪击断,易铭满头黑发倾泻而下,引起两边女子欢呼,以为又是家主一场不动声色的惊艳表演,但从文臻居高临下的角度,只看见乌黑的发顶一团雪白的猪油混着一点焦黄色的蛋糕,像对厨艺丝毫没有天赋的厉笑的经典料理海藻荷包蛋……

文臻为易铭今日的造型和头发哀悼了一秒钟。

猪油很难洗的。

更关键的是,以易铭的精明,蛋糕真砸她头上就可能会被她发现自己等人,幸亏燕绥警醒,弹掉了底下的蛋糕,否则分分钟她就暴露了。

但现在文臻依旧觉得不安全,易铭精明得鬼一样。

猪油铁蛋砸上易铭头顶的那一刻,厉笑就缩了回去,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缩回去的动作有那么一点拖泥带水,底下,猝然受袭的易铭,摸了摸头顶,摸了一手的油腻,愕然抬起头来。

文臻在那一刻原本可以很快地将厉笑拉开,却没有动。

他人的感情必须尊重,无论对或者不对。厉笑不想离开窗户想多看易铭一眼,她就无权为了自己安全硬生生将她拉走。

所幸厉笑向来明理,一边缩回去一边匆匆地再进行改装,文臻也离开了窗口,却不敢乐观。从窗口的死角看下去,易铭的卫队因为这恐怖的袭击十分警惕,抽刀要上酒楼查看。

易铭却抬手示意不必,站起身来,接过侍从递来的布巾,擦了擦头发,又披上风帽,这才笑道“想必是谁无意失手,就不要大惊小怪了。没得吓坏了人家。”

她的护卫队长还要说话,她指了指头笑道“谁会用猪油和糕点刺杀我?”

那护卫队长愤愤道“用此等秽物投掷您,那也是不敬刺史的大罪!”

易铭笑道“猪油珍贵,糕点也不便宜,舍得用这个砸我,说明咱们西川现在物阜民丰,百姓安乐,这便是我这个刺史的功绩与荣耀,只应欢喜,何怒之有?”

她笑容明丽,毫无被袭的怒意,也无被猪油泼一头的尴尬,柔和宽容,气度非凡,街道两旁的百姓因这突然事件,本来都有些惴惴,听到这里,都开始喝彩。

当即就有女子当街为她作舞,有歌姬为她清歌,有士子临风作赋以赞美,有老者啧啧叹终遇明主,有说书先生拍案表示要以之编入传说。

文臻耳力好,清晰地听见楼下有人道“都说这位家主得位不正,暗害老父囚禁哥哥清除异己残害同胞,如今瞧着,这般光风霁月人物,不可能,不可能!”

有女子立即接口“是啊,他长那般好看,怎么会是坏人!”

也有人道“人好不好和长得美不美有什么关系?无风不起浪,传言也未见得没几分道理。”

还有人道“岂不闻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想必都是刺史的政敌散布的谣言,多亏诸位把持本心,明辨是非。”

当下便有人开始细数刺史上位后的种种仁政,显然这应该是易铭安排好的托儿了。

文臻摇头一叹。

易铭真是个人物,难怪这才多久就站稳了脚跟。真是时时刻刻都不放过博取民心的机会,而且深谙营销精髓,连自己的颜的利用价值都不放过。

此时易铭一个转身,文臻忽然看见她胸前别着一朵小花,那花在她此刻满满鲜花的香车上实在毫不起眼,可易铭却那般珍而重之地戴着。

那花的品种也不像是西川的,远远看去有点像干花,文臻好像在唐慕之给燕绥的情书中,看见过这种紫色浓重的花。

她下意识看了厉笑一眼。

厉笑却没发现那花,她笔直地站在一个上面可以看下面,下面却看不见上面的死角位置,有点出神地喃喃和她道“她就是这样啊,风度特别好,从来不和人计较,只有遇上我被欺负,她才会出头……”

她一转头,遇上文臻目光,阒然惊醒,脸色一白,大声道“……一直这么虚伪!”

文臻差点气笑了。

然后她就开始头痛了,因为易人离已经洗完脸,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从他的神态来看,方才的一幕他都看见了。

厉笑一转头也看见了易人离,怔了怔,脸上飘过一丝无措和尴尬,再看看底下一味风骚的易铭,眼底闪过一丝恨意,忽然伸手从窗外墙缝里拔出一支狗尾巴草,对易铭扔了下去。

文臻“……”

姑奶奶你的恨真是杀气腾腾。

还好,那根飘飘摇摇的狗尾巴草,夹杂在到处飘飞的鲜花里,着实不显眼,甚至都没落到易铭身上,在即将落在她肩的时候,就被她身后的护卫眼尖地拈走了。

文臻松了口气。

这口气还没松完,就看见隔壁的酒楼,一只板凳斜斜地对着易铭的脑袋砸了下来。

文臻“!!!”

正想着这是哪位壮士如此心有灵犀,干了她想干又不能干的事情,忽然她反应过来,回头一看,果然,易人离不见了。

文臻又要气笑了。

好吧,好歹还知道要去隔壁酒楼再砸板凳。

板凳一砸,底下哄然,人群散开,护卫出手,剑光闪耀,几柄剑交织瞬间将板凳绞成了一堆木渣。

护卫高叫“有刺客!”便要冲上那酒楼去追。

易铭却笑道“回来,不必追了。”

护卫首领急声道“刺史,此人当街刺杀行径恶劣……”

易铭失笑道“你见过谁当街刺杀扔板凳还扔不准的?”

护卫语塞,易铭又道“留两个人去看看父老有没有受伤,有受伤的记得送去医馆,留下抚恤。我们走吧。”

这话顿时又引得一片颂圣之声,易铭只是笑笑,对百姓们摆摆手,便转身上车。

只是她上车时,忽然微微偏了偏头,看了看酒楼的二楼。

------题外话------

要月票也是个技术活。

想当年为了要月票我翻滚、嚎叫、三百六十度托马斯回旋、对对子、写情书,连宝塔诗都写过。

现在老了,要不动了,屁股被咬也只能在寒风中捧个猪油铁蛋蛋糕,蛋糕上插着狗尾巴草,祭奠我那些无情离我而去的月票们……



第两百五十三章 捅得爽吗?

厉笑犹豫半晌,眼神忽然转厉,拔刀,慢慢向门刺过去。

门外,易铭静默了一会,忽然轻声道“笑笑,我欠你一声道歉,对不住,耽误了你这许多年青春。”

这声迟来的道歉一出,文臻便“嗐!”地一声。

果然,厉笑的手顿时软了,刀落地,幸亏地面铺了地毯,不然光凭声音就露馅。

她痴痴地靠在门上,眼神里几分释然几分伤。

文臻心底叹息一声。

燕绥忽然轻声道“你以为就你想到这个了吗?”

文臻看他眼神,浑身汗毛一炸。

易铭会不会也想杀厉笑灭口?

之所以没动手,是因为她一直在试图套话,想看厉笑到底和谁在一起。

如果她发现无法套话,会不会干脆就对厉笑动手?一方面知道她秘密的人少一个好一个,另一方面说不定能诱出厉笑的帮手?

燕绥看她一眼,再次发挥蛔虫的异能,摇摇头道“不会。”

文臻撇撇嘴,没好气地坐远一点,她早就发过誓了,脸上疙瘩没全掉之前,才不要和他和好,不为别的,就为他的隐瞒和不信任,明明之前已经接到了关于药和西番王女的消息,却一直瞒着她,怎么,是觉得她不堪商量,还是觉得她会打翻醋坛?

还是不够信任是不是?那就先自个玩呗。

然而燕绥随即挪了挪身子,又坐近了一点。

文臻再挪。

燕绥再挪。

……

几次三番之后,两人已经挪到厉笑的正上方,从横梁上蹭下来的灰,都簌簌地落在了厉笑的头上。

厉笑浑然不觉,抹一把含着灰的泪,把自己抹成了花脸。

文臻“……”

要不要脸啊燕绥。

回头得找这家店的老板要横梁清洁费去。

门外易铭又静了一会,才道“说了这许久,到底是不是你呢?也许你不想见我,也许……也许我太想你,看错了吧,毕竟笑笑也不大可能一个人忽然出现在西川……”她作势要转身。

门内的厉笑霍然回首。

就在厉笑回首错身的那一霎,一柄雪亮的刀尖,忽然无声无息地从门板上刺进来!

厉笑的表情就像瞬间看见天崩地裂。

文臻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即回头看燕绥。

易铭套话无望,对厉笑下手了!

这是燕绥第一次推断出错!

燕绥也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例外,随即还是道“不可能。”

外头一声厉喝,似乎是易铭的喝声,带着怒气,盯着刀锋发怔的厉笑被这一声惊醒,忽然发一声喊,反手拔出自己的刀,猛地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文臻“……”

这是什么神转折!

……

时间回到方才易铭转身的那一刻。

易铭刚刚转身,忽然一个蒙面人冲了过来,手中一把刀寒光闪亮,易铭下意识一倾身,那人却和她错身而过,手中的刀毫不犹豫地插入了门板!

易铭立即怔住,然而一霎之后她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居然有人敢在她面前对厉笑下手,栽赃给她!

那家伙动作出人意料又迅猛无伦,一刀刺入再不犹豫转身就跑,易铭一边怒喝下令护卫去追,一边拍门要问厉笑怎么样,忽然门拉开,易铭刚刚一喜,就看见厉笑横眉竖目,一股寒冷如雪的刀风当头卷下,仓促间易铭举剑架住,却忽然觉得后颈细微一痛,浑身力气顿时失了大半,易铭大惊,此时厉笑的刀已经当头劈下,易铭使尽全力将刀一引,轻微铿然响声后,那刀落在易铭肩膀上,易铭捂着肩膀一个转身,已经骨碌碌顺着楼梯滚了下去。

文臻冲过来,一把拉住出刀后再次陷入茫然的厉笑,“走!”

厉笑还浑浑噩噩的,文臻干脆一把扛起她就走,一边走一边道“谁这辈子还没遇上几个渣男!不在怕的!”

楼底下,那个仓皇逃窜的蒙面家伙远远地给她比了个赞。

被她逼去照应一下逃奔的易人离的燕绥,很想也把这个过河拆桥的女人也一把扛了就走。

易铭从楼梯下起身,看一眼往两个方向逃奔的人,最终还是决定亲自去追那个胆敢当面栽赃她的贱人。

文臻拉着失魂落魄的厉笑一阵疯跑,按照朋友们留下的暗号在一处小巷内聚齐,又趁着易铭还没下令封锁城门,迅速出城,总算把易铭的追兵给甩下了。

回到十字坡包子店,一进门就踩了一脚牛粪,文臻嫌恶地拔起脚,听见那边茶肆老板娘恶声恶气地在踢狗,一边踢一边骂“不知道哪个腌臜旮旯里跑出来的贱货!天天占着地儿勾三搭四,总有一日烧了你屋,杀了你全家!”

厉笑正心情不好,刀一拔就要转身,被文臻拉住,厉笑怒道“这疯女人自从咱们来了,天天指桑骂槐,泼粪倒水,闹个不休,偏你还都让着,一直不让咱们教训她,连嘴都不回一句,惯得她越发蹬鼻子上脸!你当初连陷阵营统领都敢打的气魄呢!”

“狗咬你你也咬狗一口吗?”文臻笑着把她往屋里拖。

“那就一直被狗咬着?”

“不不不,那当然是先养肥了,才好宰了吃肉啊!”

“吃什么肉?啊吃什么肉?”君莫晓风风火火拖着闻近檀回来了。

文臻笑而不语,转而问两人怎么回来的。君莫晓道两人出城门的时候晚了一步,险些被拦下盘查,是潜入一辆运货的大车之下才躲过的,君莫晓说起此事眉飞色舞大呼幸运,闻近檀则一言不发,事后才悄悄和文臻说起,那大车在出城门的时候忽然在隐蔽处停下,出城门后又在隐蔽处再次停留,两次都方便了君莫晓和闻近檀潜入以及离开,她觉得有点蹊跷,只是对方的车很普通,也没和自己等人照面,因此也就无从查探。

“既然带你们离开,总归没有恶意。示好的最终往往都是有所求,等着便是。”文臻清点着厨房里的食材,一边招呼丫鬟护卫将一些珍贵食材打包,一边建议“好久没野餐了,今晚开个烧烤趴吧。”

大家跟了她一阵子,也多半懂了她那些奇怪的话,虽然觉得忽然吃烧烤有些奇怪,但看一眼魂不守舍的厉笑,都猜文臻是为了帮她开解,也便各自去准备。

又过了一会,易人离回来了,形容有些狼狈,也不像往日那样和厉笑说笑,有意无意避着她和文臻走,他避着文臻,文臻却不避他,非常热情地迎了上去,“回来啦?没被追着吧?”

易人离眼神飘忽,顾左右而言他,“殿下临时有急事被叫走了,没能跟来。”

文臻“捅得爽吗?”

易人离上前来捂她的嘴“姑奶奶你小点声!”

文臻一脚踩在他靴子上,“你也不怕那一刀刺进去真刺到厉笑!”

“我在隔壁瞅着她的位置呢,刺不着她的。”易人离恼火地道,“其实我更想直接刺易铭来着,不过我就猜她身上有宝甲,当年易家分家易燕然就带走了一张大荒泽里的恶兽皮所做的宝甲。”

“采访一下,怎么想出这么缺德的主意的?”

“看不过眼易铭到现在还满口胡扯骗厉笑!”

“看不惯易铭你倒是捅易铭啊!”

“这不是没把握么。”

“我看你是妒火中烧,栽赃易铭,好帮厉笑做个了断。既然有这个决心,那现在还躲躲藏藏干嘛?去追啊,去表白啊,趁厉笑现在伤心欲绝,对易铭痛恨值达到最高点,趁机拿下啊!”

“这不行,这岂不是乘人之危!再说什么妒火中烧,你瞎说啥,我只是看不惯好朋友这么被糊弄罢了……”

“易人离。”文臻阴恻恻地道,“连和一个女人争女人你都不敢,你可真出息。”

易人离“……”

自从这个女人被段夫人害了满脸黑疙瘩,这心眼好像也被传染得满是毒汁了。

“哪,趁着今晚还有点时间,给你办个篝火晚会,抓紧时间把人拿下吧。再换个地方,就没那么方便了。”

“换地方?换什么地方?”易人离随口一问,其余人路过的,好奇地过来听。

文臻“共济盟啊。”

众人“???”

耿光等人把烤架端了上来,这些原本出身金吾卫的护卫,早就听说文大人以烤肉火锅起家,都十分好奇地看着文臻动作,其余人有的做串,有的配调料,有的整治蔬菜,君莫晓道“好端端你要去共济盟做什么?还有,什么叫趁今晚还有点时间?明天有什么要紧事么?啊明天我和阿檀约了去镇上体验那家肌肤养生馆。”

“还肌肤养生馆呢,都说了要美容听我的,偏要去给骗子送钱。”文臻嗤笑,“今儿我们在易铭面前露脸了,你信不信不过三天她一定能找到我们?”

“那也不是去共济盟啊,好端端地人家大匪帮会要你?还是你打算杀个把土豪劣绅上山落草?你打算杀谁?把陈小田杀了怎么样?他出身富贵,还总喜欢给阿檀献殷勤。”君莫晓兴致勃勃。

陈小田“……我不是!我没有!我冤枉!”

闻近檀默不作声,羞赧低头,手中串羊肉的尖尖竹签往君莫晓屁股上闪电一扎。

君莫晓大笑尖叫蹦起,一溜烟跑了,文臻笑眯眯地道“那小田可得努力了,毕竟咱们阿檀美貌老实,人人趋之若鹜,共济盟的人都来求亲了呢。”

说到前半句易人离等人还在笑,毕竟闻近檀离美貌老实,尤其老实两个字,看起来非常近其实非常远,听到后半句,都愕然看她。

一直神不守舍的厉笑忽然道“今天中奖的那个青衣男子?向顾大哥求亲的那个?”

“哎看来你还没被那家伙彻底迷糊涂。”文臻拍拍她的头,感喟道,“人家都告诉咱们了啊。‘家住五柳山,山上五棵柳下,便是在下的主人家,主人家中薄有资财,这周围方圆千里之地,都他家佃户。主人家有三位妻子,另有妾侍数千,日常营生就是打打麻将,收收租子。儿郎们也挺多,在外成家立业数千,留在山上吃老爹的也有数千。他只是主人家请的师爷,日常帮忙管账,油水倒也丰足,也娶了几房妻子,也有一些儿郎’,共济盟山头五峰山,每峰都有很多柳树,五柳山便是五峰山,再说除了五峰山的共济盟,附近还有谁家能掌控方圆千里之地?主人家有三位妻子,是指共济盟大当家下面的三位当家,妾侍数千,儿郎数千,谁家能有数千个小老婆儿子?那自然指五峰山属下,在家吃老爹的,是指总舵日常人数,成家立业的是指分舵,打打麻将是打家劫舍,收收租子是收保护费。这青衣男子应该是个谋士智囊之类的人物,手下也管几号喽啰。”

众人恍然大悟。

“共济盟的人来做甚?”

“换你,山门底下开了个神秘的包子店,店里面的人奇奇怪怪,传出各种诡异传说,那你会不会亲自来看看?”

文臻的羊排烤好了,引发众人哄抢,光速跑走的君莫晓神出鬼没出现,抢走了金黄油亮滋滋作响肥瘦均匀香气醉人的最好的一块。

“和易铭打了照面,安全起见自然要走,去共济盟倒是个不错的选择,易铭怎么也不会想到咱们去做强盗了,只是共济盟目前只是注意到了咱们,未必代表一定会接纳咱们。”

文臻给肥大的山菇切出十字口,笑笑没说话。

去共济盟是必须的,包子店开在这里本就是为了吸引共济盟的注意力,文臻怀疑共济盟多年不灭,十有和易家有勾结,如今朝廷据说派出太子来帮忙西川剿匪,易铭此刻出现在共济盟地盘,要说没点猫腻她才不信。

开包子店引起共济盟注意,再混入共济盟,通过共济盟和易铭身边的方人和联系上,就是文臻此行的目标。

虽然迂回了一点,总比直接去西川首府潜入西川易家来得容易,也更加安全。

易铭出现在灌县更证实了她的猜测。

“但是我们就这样去共济盟?总得有个投名状吧,不然难道是去做厨娘吗?又或者易人离你扮一下被打劫的良家妇女,然后被大王看中抢去做压寨夫人,我们作为娘家人,应该最起码能当个五当家吧?”

“呸!不怎么样!”易人离愤怒,“这么多女人,为什么叫我扮女人?”

“因为你最美啊哈哈。”君莫晓趁易人离不注意,抢走了他看中的羊腿,顺手塞他一个烤好的串,“你吃这个!年轻人呐,虚,得补!”

易人离低头一看,羊鞭。

正要跳脚骂,胳膊忽然被捅了捅,易人离低头一看,却见厉笑默不作声给他递过来一盘烤好的羊腿。

易人离顿时安静了,讪讪地接过羊腿,一眼一眼地瞟厉笑,厉笑垂着头,轻声道“你……你今天生气了吗?你别生气了罢?”

“不不不,”易人离有点慌乱地道,“我没生气,你别生气,啊不,是我不该让你生气……”

他感觉舌头打结,停住了,下意识看了文臻一眼,眼神有点哀求。

文臻忍笑,把那串被他扔开的羊鞭又塞回他手里。

易人离“……”

厉笑没发觉两人间的官司,有点落寞又有点好笑地道“你让我生气什么啊,是我今天……不说了,总之,我算是明白了,以后啊,就和朋友们在一起,什么别的都不想了。”

“可不能不想。”文臻刷着调料头也不抬,“不然白瞎了那一刀……”

她还没说完,易人离就扑过来,大声道“还有什么好吃的!”

厉笑“什么?你说什么?什么刀?”

文臻塞给易人离一个大盘子,里头烤韭菜烤鲜贝烤猪腰子烤鲈鱼烤牛骨髓一大堆,都是男人最爱雄风大振的宝贝儿。

看,她多么善良,易人离惹出麻烦来害她包子店开不成,她还操心着他的身体健康。

易人离只得接过,一边咬牙吃自己最讨厌的韭菜,一边把厉笑拐到一边谈心去了,文臻看着烧烤架前头碰头的两人,心想这样也好,斩断孽缘,才能重新开始,不管厉笑和易人离能不能成,总比和易铭藕断丝连要好。

“今晚开个宵夜,是因为半夜要干活。”文臻和她的小伙伴们说,“刚才说去共济盟要投名状,这就安排上。”

“什么投名状?”

“抢劫太子。”

“……”

------题外话------

字少,人骄,但你们不能不对我好。

撒泼打滚。

自从生了娃,体质直线下降,老慢支的毛病,以往几年都不发作一次,今年已经是第四次了。

老了,把每本书都当最后一本来写,每一天的更新其实都是尽力了。

所以坦然伸手要票看着给吧您哪。



第三百三十八章 举头三尺有神明

蜿蜒山路上蜿蜒行着长长的队伍。

山路上也有很多的土著居民,看见那队伍最前方的黑色画蛇蝎蚁蜂蜈五色彩虫的旗帜,都老远退到路边,双手抚胸行礼,口称大祭司德辉沐浴留山。

队伍正中的乌木舆上,雕金嵌玉,垂着五彩丝穗,丝穗上吊着一颗一颗乳白色的珠子,看上去有点像骨质,风过时琳琅作响。

透过骨帘,隐约可以看见里头端坐的人,长发披散,只束一根乳白色丝带,着一身黑底绣五色虫宽袍,束五彩编织腰带,身姿纤细,脊背笔直,但脸上却总罩着一层淡淡的黑气,不辨男女。

在这架最大的车马之后,还有一架稍小的车舆,白玉作饰,琉璃为顶,更加精致华美,里头一左一右两位女子,左侧女子红色长裙,露半截晶莹玉臂,臂上戴着无数金钏玉镯,足有十几个,一动便叮叮当当乱响。

右边女子却只穿着普通留山女子衣裙,脸上戴着面纱,坐姿十分优雅。

四面土著看见这两位女子,又下拜称祭女。

长长的队伍在经过满花寨子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满花寨的石碑旁边,有十几位女子在含笑等待,最前头一人,面貌端庄温婉,做妇人装扮。

走在队伍最前头的几位男女,面貌都十分平常,看人时眼神有的漠然冷厉,偶尔有人眼底还有精光一闪。这些人并不看四周百姓,正准备漠然走过,后头却有铃声响起,最前头一个男子便走过去,过了一会,一个矮胖妇人被带着过来,对满花寨子门口等候的人笑道:“阿节寨主,你是来迎接大祭司和祭女的吗?”

阿节笑道:“是啊,我们前来保护大祭司,愿为大祭司前驱。”

“那请寨主随我们来。”矮胖妇人示意她们走在最后。

阿节微笑着带人跟了上去。

她身后,文臻抬头看了那彩舆一眼。

杨庞同放出她已经中招的消息之后,果然大祭司放下了戒心,浩浩荡荡地带人来了。

原计划,她是要亲自扮成阿节,把大祭司的队伍带上死路,但现在她和林飞白都是伤后衰弱之身,凡事需要保险一些,便换了一个人扮演阿节,这回特意选了一个和阿节有点相似的妇人,文蛋蛋已经回来了,自然会做好伪装工作。

文臻身体虚弱,文蛋蛋回来后自动滚回她的辫子上,她也就没注意到文蛋蛋回来后异常的心虚的安静。

林飞白一直安静地站在她身侧,两人看着假阿节被那个矮胖妇人邀请着,上了那辆祭女彩舆。

文臻递了个眼色,假阿节便招手呼唤文臻走近一些,就近在舆下伺候。

文臻眼角瞄着那两个祭女,按说坐在右边穿着普通女子衣裙的那个,应该就是闻近檀,但是哪有那么多的应该。

两位祭女都对假阿节点点头,并不与她多攀谈,这倒让文臻放下心,她就怕假阿节多说几句就要露馅。

她观察了一下,发现两个祭女都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一人看左边,一人看前面,那个穿着普通的女子,一直直勾勾盯着前面,文臻顺着她目光落点看过去,发现她看的好像是最前面那几个疑似天机府出身的人。

她的目光又落在前面轿子上的大祭司身上,总觉得他身上看起来哪里很违和,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违和。

彩舆上,假阿节的手指轻轻一弹。

一点青色的粉末悠悠飞了出来,在对面两位祭女面前飘荡。

文臻的目光紧紧盯着那点粉末,那是蛊术中的牵引蛊,对身上有蛊术痕迹的人有效,无论是被动还是主动沾染蛊,都一样。

祭女在留山已久,不可避免要和蛊术打交道,而闻近檀来留山时日不长,又一直呆在千秋谷,去总寨不过几日,论起沾染蛊的气息,肯定比不上祭女。

那点青色粉末,落在普通衣裙女子身上。

文臻看了一眼那臂上戴了无数手镯的女子一眼,却见那女子抬起手臂,一股淡淡的香气袭来。

和这留山女子喜欢用的浓烈的花香不同,这女子身上的香气,气味清逸又复杂,文臻竟然从其中闻见了好几种香气,宛然便是有前调后调的感觉。

这样的香,只有听过她描述过现代香水,又对制香有一定天分的闻近檀才能调得出来。

文臻确定了目标,放下心来,稍稍后退一步。

等下这队人进了千秋谷,入了她的包围圈,先把小檀抢出来,留山的问题就解决了。

事情进行得顺利,文臻舒了一口气,疲惫感袭来,腹下隐隐疼痛。

身体状况终究太差,这才几步路就吃不消了。

一只袖子伸过来,看上去是打蚊虫,却轻轻在她额头一按,擦去了她额上的细汗。

那袖子上清凉气息如雪,在她额上稍稍停留,文臻眼前幽幽的黑,黑暗中林飞白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都是关切。

文臻此时不能拒绝“贴身侍女”的关切,头微微向后一仰。

林飞白的袖子立即便收了回去,垂下的袖子底的手轻轻扣住了她的手腕。

文臻知道他要干什么,此时怎么能让他再耗费内力?立即抽手,为了表示抗拒的决心,力道大了些,两人的手都弹了起来,撞在彩舆上,惊动铜铃,叮叮当当一阵乱响。

舆上两位祭女都看了过来,文臻心中暗暗叫苦,但那普通衣裙女子随即便漠然转头,而那个臂上无数手镯的女子,则盯着两人的手,看了好一会儿。

文臻以为她是认出自己来了,随即发觉这女子的眼神,竟然似乎隐隐藏几分羡慕之意。

文臻怔了怔,几乎以为自己看错,当她再看时,那羡慕眼神果然不见了。

再一抬头,千秋谷已经不远,离千秋谷还有数里的时候,四周山道上已经全是人,越接近千秋谷,人越多,千秋谷口有一片大的空地,现在已经几乎全是人。

文臻心中暗暗叫苦,她还是低估了留山大祭司在当地的声望,这些山民已经不等天黑就已经早早聚齐。

等下闹起来,万一被大祭司裹挟百姓,或者出现混乱踩踏致人伤亡,她想要和平拿下留山的愿望就彻底破灭了。

而且大祭司的举动和她想得也不一样,对方并没如她揣测的那样,会派天机府天授者暗中搞破坏,然后趁乱拿下千秋谷,对方竟然就这么堂皇光明地一直到了千秋谷前。

看样子对方很有信心,所以要在百姓面前强势打压下千秋谷,以进一步巩固民心。

好在她也有第二份预案,所以当大祭司的车驾到了千秋谷门口时,凤翩翩潘航带着熊军和共济盟的高层也就直接迎了出来。

凤翩翩脸色很不好看,直截了当一抱拳,道:“请问来者何人?至我千秋谷有何贵干?”

这话顿时引起了留山山民的愤怒叫骂,但是大祭司只抬了抬手,所有人便住了口。

留山大祭司的声音很是平缓,听起来空灵漠然,让人感觉这声音不像从他口中发出来的,像是自不知处传下,倒真有几分天上人的感觉。

“立火节至,本司向上天请卦,天神择千秋谷为起坛圣地,所以本司带领我留山之民前来,以求天神至高福祉。本司不知道,留山千秋谷何时成了他人地盘?”

“天神垂爱世人。留山既然古田能起寨,满花能容蛊女,为何千秋谷不能容我兄弟姐妹?既然我们在这里,在千秋谷起坛为何都不提前告知我们?难道大祭司往年在别处开坛,那些骨蛇寨,乌衣寨,满花寨,都是可以不告而进吗?”

“骨蛇乌衣满花都是千百年恭伏于天神脚下的虔诚子民,自然能获得全体留山百姓的尊重,但对于亵渎者,不敬者,天神只会临之以威!”

大祭司话音未落,千秋谷里豁喇一声响,一道白光闪过,随即里头一阵惊呼声传来。

“天啊,青天白日降雷,劈死刘坛主啦!”

凤翩翩潘航色变,外头留山百姓们却都欢呼起来。

“大祭司神通!”

文臻的目光落在队伍前面那几个人身上,她看见一个青衣少年身躯僵直,一个少女十分瘦弱,一个胖子肚子一直在微微弹动,还有一人一身黑袍,面容干瘦,一双手十分细长,此刻指尖正在微微颤抖。

文臻目光落在这干瘦汉子身上,悄悄做了个手势。

一阵风过,一只鸟从男子头顶掠过,他似乎处于某种虚弱状态,都没察觉。

文臻对凤翩翩使个眼色,凤翩翩回头喝道:“怎么回事!”

有人从谷中奔出,大声道:“啊误会!误会!不是青天劈雷,是伙房炸爆米花不小心撞翻了炉子,炸到了刘坛主的手指!”

“哈哈叫他嘴馋,活该!”

留山百姓:“……”

大祭司冷冷笑了一声,“天神仁爱,喜天下所有诚实勤恳的子民,但千秋谷诸位却是满嘴谎言,明明被天神赐下的神通大能惩罚,还敢当面不承认?既如此,那便让大家都看清楚吧!”说着一指凤翩翩。

共济盟帮众急忙涌上,将凤翩翩团团围住,大祭司似乎不屑地笑了笑。

文臻嘴里微微鼓起,一边吹着无声的哨子一边运足目力盯着大祭司脸上的黑雾,自己的微视之能,能物体上的细菌都能看见,按说能分解了这黑雾,但是她终究伤病未愈,无法一心二用,看了半天,还是看不清楚。

大祭司说完,微微偏了偏头,那黑衣干瘦男子身躯一声颤抖,盯紧了凤翩翩,手指猛地一痉挛。

“豁喇!”

又是一声雷响,近在咫尺,惊得众人齐齐一跳,眼前一阵白光闪过,伴随着焦味弥漫,一时什么都看不清楚,耳中只听见一声惨叫。

但这声惨叫,是男子的。

众人一边惊叫,一边大喊天神神通,一边眼泪连连地揉眼睛,等到好容易看清楚眼前景象,都禁不住瞪大了眼睛。

场中确实有人半身冒烟,满头焦黑,却并不是千秋谷那个女主事人,而是大祭司队伍最前面的那个黑衣干瘦男子!

百姓们不明白,大祭司队伍里的人却最清楚此人就是驭雷者,因此神情骇然,很多人赶紧向两座彩舆靠拢,而凤翩翩此时的笑声也及时传来:“怎么?不是说要当面劈我来着?怎么反倒劈了自己人?要按你的说法,激怒天神就会遭到这样的天谴,现在看来,真正激怒天神的人,好像是你们啊!”

留山百姓对于天神的敬畏深入骨髓,闻言都惊疑不定地向大祭司看过来。

大祭司是神在人间的话事人,如果天神选择劈他的人,那自然是他的人出了问题。

文臻手背在身后,掌心里簌簌落下一些小米。赏给方才偷偷将空管尖针插在黑衣男子头顶发冠上的八哥。

引雷装置不是那么好自制的,但好在这个能控雷的人,自身能发出雷电,自然也是敏感体,在极近地方劈的雷,自然很容易就会被引到他自己身上。

此刻他凄惨倒地,也没人理会他。大祭司似乎震惊了一会儿,但随即便恢复了平静,道:“天神选择了先惩罚这个人,自然是因为他暗中行了卑劣之事,也许他暗中勾结了你们也未可知。但你等化外之民,切不可随意出言亵渎我神意旨,否则必将受到天惩——”

他话音未落,忽然铿然一声,似乎是金属撞击声响,随即潘航退后一步,手捂胸口,脸色微微一抽,而此时凤翩翩一声厉喝,忽然跃起,举剑抡身一旋!

她自人群中暴起,旋起的剑风腾腾如云团,周围丈许地面被剑风所掠,飞沙走石,而剑光闪耀如流星曳带,众人被刺得纷纷捂眼。

大祭司爆喝:“退——”

话音未落,一声惨叫,空中血花飞溅,飞溅的血花中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少女的身影,她似乎想向后逃,但最终因为受伤,一个踉跄,身后潘航手臂暴长,一把拎住她后心,将她狠狠掼在地下。

她身形出现时,大祭司阵营中也有人抢出,想要救她,距离比潘航离她还要近一些,但是对方也只跨出一步,看见凤翩翩眼神后,就立即退了回去。

文臻心中叹一声。

隐身。

安王真是下了血本,连这样的天授者都派了出来。

她自从确定大祭司那里有天机府中人后,就要来了全部天机府天授者的资料,虽然不知道是哪些人会被派来,但是排除掉她和林飞白已经杀掉的,剩下的,她都做了准备。

她说过了,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看是天机府库存足,还是她的手段多。

今日出来的千秋谷中人,衣裳里都穿了护身甲,防的就是隐身者。

资料表明,隐身者天赋太高,所以武功不会太高,最大的可能是用匕首,因此挡住要害就行。

留山百姓看见那少女突兀出现,已经惊到不会言语,正要喊大祭司神异,又看见神通姑姑被擒,顿时不知道喊什么好了。

潘航脚踩着那少女,问大祭司:“这回这个,也是和我们勾结,然后天神再次查知了她的异心,所以不管我们,先惩罚了她?”

他的语气满是讽刺,那少女伏倒满是血迹的尘埃,听见这句话,霍然抬头看对面的大祭司,眼神充满哀求。

大祭司这回沉默了很久,终于缓缓道:“自然是这样的。”

少女的头颅无力地垂了下去,身下的泥土渐渐湿了。

潘航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神色,头一摆,“带走。”

他残忍地笑了笑,道:“既然是你们的叛徒,又对我出手,这种双重叛徒,我们也没必要客气,拖下去,剥皮曝尸示众。”

那少女又霍然抬头,有人上前来拖她,她拼命扒着地面,向对面嘶喊:“大祭司救我!兄弟们救我!我不是叛徒!我不是!”

大祭司队伍一阵骚动,大祭司一直稳稳地坐着,一言不发,最前面那批天机府中人,有人变色,有人低头,有人一片漠然,但是也没有人站出来。

倒是后面彩舆上,那普通衣裙女子,腰直了直,似乎想说话,但随即被那个矮胖妇人拉下。

文臻一直观察着众人的反应,同时对潘航的行事很满意。

凤翩翩终究心太软,不够决断,潘航却是个冷酷坚毅之人,和凤翩翩正好互补。

有惨叫从谷内传来,谷口数千人鸦雀无声,人人听得心中惨然又凛然,很多少女看大祭司队伍的眼色已经变了。

文臻听着,心想装得还挺像。

没多久,有人从谷中拖出一团血淋淋的,吊在谷口的树上,众人都倒吸一口气,有人当场吐了出来。

潘航踱过去,有趣地上下打量了那团血淋淋的东西,然后行了一礼,唏嘘道:“姑娘,我们本不想杀你的,哪怕你刺我那一刀对着心脏实实在在,但各为其主,无所怨尤。不过,说实话,杀你的也不是我们,杀你的是上位者的虚伪,同行者的背叛,和你以为的兄弟姐妹们的无情。”

“你且去吧。举头三尺有神明,芳魂不远,恩仇自决。”

大祭司队伍里,那些天机府中人,激灵灵打个寒战。

大祭司还是稳稳坐着,文臻觉得他像个莫得感情的机器人。

------题外话------

这个大祭司,其实是个熟人呢,评论区有兴趣不妨猜猜,第一个猜对的有奖。

第一百零二章 要生了?

长久的沉默。

张钺微微闭上眼,这一瞬他眼帘急剧抖动,似内心极度挣扎。

半晌,他听见他心中那神一般的女子,轻声道:“我能给你的承诺是,便有朝一日,这皇朝负了我,我的兵,也永不会挺戈向黎民。”

张钺深深地吸一口气,心间热潮满涨,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望。

只觉得眼眶微微发热,他转头以掩饰。

“再说一句吧。我想要你明白。我的兵,存在的目的依旧是为了保卫这片国土上的无辜良民;我的兵,永远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私欲主动出枪;我的兵,只是为了在皇朝负我或者负他的时候,能够让我有力量自保罢了。”文臻淡淡道,“天威难测,群狼环伺,我本无心,不得不为。”

张钺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文臻看定他,柔声道:“抱歉,张钺,我一定令你很为难吧?看你眼睛底下长久没消散的黑眼圈,你一定夜夜辗转难眠吧?可是如果我不问起,你就打算这么默默煎熬到底了。”

张钺转头凝视她,他很少这样直接看向文臻的眼睛,这是他心中的女神,他不愿以自己的目光亵渎她,但此刻他望进她柔软明澈的眼眸,心底也一片柔软,半晌他笑道:“大人,你莫要再这样看着我,莫要再这般说话,不然这考验会比你的军队更煎熬我。”

文臻笑了,垂下眼去,竟然有微微的羞意,却又笑得坦然。

张钺柔和地注视着她,轻声道:“大人,知道您为什么令人不自觉追随倾慕么?就是因为这般的体恤和悲悯,这般隐藏在冷淡外表下的细腻和理解。您完全可以装作不知道,让我自己煎熬,反正您心里明白,我不会背叛您,最终我也只能默默接纳。但您没有……这是真正让人感动之处,所有有幸获得这份理解和宽慰的人,都逃不过这般真正的温柔陷阱,殿下如是,我如是,苏训如是,就连毛万仞,也如是。”

“不,我没有你说得这般好,切莫因为偏好而不自觉美化神化任何人。”文臻笑着摇摇头,“先生为人清正,所以我才敢交心。平日我可没这么光风霁月。而先生也莫要谢我,该我谢先生才是。谢先生不记与我相遇至今所有的欺骗利用和拒绝,只记所有美好之处。能遇见先生,亦我之幸。”

张钺没有再说话,只微笑垂下眼睛,心想这个时刻,你还不忘记加上一句“拒绝”,你待殿下的心,又是如何的坚定。

真是……羡慕啊。

温柔诚恳的氛围很快就在文臻下一句话中消散,“至于剿匪名额不能凑满的事情,不必太过忧心。左右过几日,燕绝就该消停了。这几日若催得急,便先去邻州凑个数,定州郊外不是有巨匪盘踞么?就拿那处巨匪练练手吧。”

“那是定州的匪徒,这我们过了界,万一定州刺史找大人麻烦……”

“安排一个盗匪,在湖州做案之后惊扰州军,然后蹿去了定州匪窝那里,州军自然要跨境追击,在追击江洋大盗的同时不小心顺便剿了那个匪窝,也算是日行一善,他们自己的麻烦,多少年解决不了,我们帮他解决了,到时候看在邻居情分上,劳务费就不要了。”

张钺:“……”

定州刺史可能最后还得给您备一份礼。

三世不修,文臻为邻。

得了解决方案,又得了燕绝很快就要安分的消息,张钺十分欢喜,文臻又问水龙制造得怎样了,这是她在丰宝仓失火之后,因为来到湖州屡屡遇见火灾,又见天气干旱,而东堂的灭火设备几乎没有,便按照自己的记忆,设计了水龙,也就是粗大的毛竹管,原理便像水枪一样,上下套筒,压缩出水,套上牛皮水袋,可出水可吸水可喷水。张钺便道已经制作了上百套,之后会分发到各处官衙和重要街道,每处里坊也会配备。两人又商讨了一阵公事。张钺匆匆地准备告辞,去和毛万仞等人传达刺史的指示,他虽然和文臻一同软禁在刺史府里,但刺史府上下早已被文臻治得铁桶一块里通外达,文臻吸引燕绝的注意力每日安分,张钺便在众人的各种帮助下继续遥控着湖州局势,冷眼看燕绝每日蹦跶。

张钺正匆匆要走,低头看花的文臻忽然道:“张大人,我有件事,可能迫在眉睫,想想还是给你知道的好,万一有什么突发事件,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正要转过一处墙角的张钺愕然回首:“啊?”

文臻对着他,猛地把外头的宽大罩衫一掀,“那个,我可能快要生产了。”

“砰。”

张大人一头撞在了墙上,晕了。

……

湖州城东的江湖捞里,君莫晓一听溜出府的采桑讲了文臻的预感,顿时唰一下站了起来,拉了采桑直奔张家,张夫人给文臻找了附近几州最好的稳婆,刚刚接到了府中,准备训练几日再送往刺史府,如今这事要提前了。

张夫人最近戒烟颇有成效,脸上稍微丰润了一点,精神却不大好,一边恋恋不舍地摸着折断的烟杆,一边听君莫晓愁眉不展商量怎么把人不动声色送进府,又道找了三个稳婆,也没来得及筛选人,就送进府中,怕反而惹出事来。

张夫人想了想,邦邦地敲了敲烟杆,好像还能敲出烟灰一般,又摸出一颗刺史大人特供的话梅糖,美滋滋嚼了,才道:“简单。先不送进府,就在刺史府的大人院子隔壁弄间房子,一切准备齐备,就按大人上次给我戒烟时和我聊的,什么……杀菌什么的,反正怎么洁净怎么来。几个稳婆都放在那里,调教着,也察看着,看谁合适最后谁上,不合适的趁早打发。那房子和刺史府之间想办法开个门,或者弄个短地道,做隐秘一些,一旦大人发作,须臾之间就能把人送过来,看守的人也察觉不了。”

采桑想了一会地形,提出异议:“那不成,刺史府大人院子那个方向,周围都是民居,整整一条巷子,人声相闻的那种,随便弄哪家院子,很容易被居心叵测的人发现并包围,到时候大人在民居生产,护卫也不方便……”

张夫人断烟杆豪气万丈地一挥,“无妨!刺史府旁边那一条巷子的房子,都是我张家的,我明儿就收回房子,双倍补偿,叫那条巷子的住户都悄悄晚上依次给搬干净了,到时候你们的护卫提前入住左邻右舍,那不铁桶也似?”

君莫晓、采桑:“……”

打扰了。

有钱人的世界我们不懂。

那就这么说定了,张夫人立即就亲自安排民居迁居的事情,君莫晓去安排产房物品准备和消毒的事宜,采桑带着张夫人准备的上好补品回府,走到一半想到上次给小姐买过的一种酸糕小姐很有兴趣,便再去买了一点,小轿转过一条街巷,采桑忽然听见外头有闷声击打和低低呼救之声,听声音是个女子,她下意识掀开轿帘看了一眼,果然看见旁边一个暗巷里,有个女乞丐正在被几个乞丐殴打,那几个浑身污脏的乞丐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将那女子踢得葫芦一样在满地脏水里滚,那女子已经发不出惨叫,只有声声呜咽听来凄惨,采桑瞧着,屁股一挪就想下去,蓦然触及怀中糕点,猛然想起自家小姐。

她跟着文臻一段时日,眼见那风浪不绝,明刀暗箭,也早知人心险恶,想着小姐非常时期,自己万不可多事惹来麻烦,当下屁股又稳稳坐了回去,还催轿夫走快一点。

然而即将掠过巷子的那一霎,轿帘被风掀开,他一眼看见有个男子蹲下来,手伸入那已经快要晕去的女子怀中。

采桑猛地蹦下来了。

她冲过去,同时叫那几个扮做轿夫的护卫上前,拳打脚踢将那几个乞丐揍了一顿,完了采桑姑娘还在那个伸手的乞丐腿间蹦了蹦,蹦得那家伙一声惨叫彻底晕了。

采桑救完人,从怀中掏出一点钱和一点点心,放在那半晕的女子身边,就打算走了,再多的事她不做了。

然而此时那女子忽然迷迷糊糊地道:“……采桑?”

采桑惊得手一抖,这才仔细去看那女子的脸,轻轻拨开那被汗水泥水血水黏住半边脸的乱发,仔细辨认半晌,她的手越发激烈地颤抖起来。

“……是你?”

……

浇完花后的文臻,看着干了一半的荷塘,微微皱起了眉。

今年的旱灾,看样子是免不了了。

六月的日头已经十分毒辣,她就在花圃里站了一会,就已经汗出如浆,忽然头顶多了一丛荫凉,再转头看见苏训举着伞站在自己身后,一手接过水壶,十分不赞同地道:“大人,浇花这种事,花匠来便好,您莫要被日头晒着了。”

文臻笑了笑,从善如流地跟着他走到廊下,心想很可能快要生产了,不多动动哪里行。

苏训一把她送到廊下,就站到了另一边,刚才伞下那一霎的接近仿佛没发生过,文臻看他一眼,道:“今年注定大旱了,有时候我想,你要是能扭转这没完没了的日头该多好。”

苏训微微一笑,道:“这世上哪有那么神异的能力呢。”

“你的能力不就很是神异吗?”

“老天不会那么仁慈的。”苏训答。

文臻在想这句话到底是答前一句话,还是扭转日头那句话,就听见外头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却是定王的护卫来了,当先一人道:“刺史大人,外头百姓正在举行祈雨仪式,按例湖州军政大员要前往礼拜,定王殿下已经动身去了,传令请刺史大人也到场。”

文臻看看毒辣的日头,慢吞吞起身,苏训立即去点护卫,定王的护卫却拦住了他,道:“我等自会保护刺史大人安全。”

文臻示意苏训不要发作,道:“我换身衣服就来。”

她说换衣服,定王护卫亦步亦趋也跟着,苏训几次有点按捺不住,都被文臻眼神止住,脸沉如水,过了一会张钺闻讯赶来,带着额头上一个大包,二话不说便拦住了定王护卫,大声道:“祈雨仪式不是要持续三天三夜吗?大人是女子,身体荏弱,我等代大人先去,大人晚间自然会到!”

“身体荏弱?”那护卫嗤地一笑,“听说文大人一拳能击飞钢刀,荏弱的是钢刀吧?”

文臻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又是在哪看见本官一拳击飞钢刀的?”

那护卫一窒,心知失言,不肯再说话,只硬邦邦道:“文大人不是一向爱民如子吗?怎么,连和百姓一起祈雨都不肯了?张大人,请让开,这是王令!”

文臻道:“张大人,无妨,和他们一起在外面等我。”

张钺来了这一刻,这才第一次对上她,却也不敢看她,目光在她肚子上一溜,立即飘开,然后拦在了长廊口,生怕那些护卫连大人换衣服也要跟进去。

还好那些人终究不敢太过分,在园子门口等着,文臻过了一会换了衣服出来,苏训目光在她腰间那一片刺绣褶皱上一掠。

上次刺史大人穿这件衣服,还是在迎蓝山庄,他被挟持站在对面,亲眼看见大人将暗格里的花名册扫进了这个看似是刺绣的口袋里。

今天又穿这件,这袋子里又要装进什么东西了吗?

定王护卫牵过马来,文臻还没说话,张钺立即道:“大人不骑马,换轿子。”

护卫道:“定王殿下已经赶去,刺史大人不赶紧骑马去伺候,还要慢悠悠坐轿子,让殿下等你吗?”

文臻含笑道:“本官自任职湖州,未骑过马,骑术不怎么精绝,湖州军民皆知。等会万一当众掉下了马,或者因为骑术不精误了事,还请帮忙在殿下面前多担待。”

那护卫冷笑道:“自会担待。”

文臻便慢吞吞往马上爬,爬了好几次爬不上去,那护卫不耐烦地往前一站,打算抬手粗暴地把这女人送上去,手一抬,文臻就来接,两手相交啪地一声,他眼前隐约有彩光一闪,下一瞬便觉心间烦恶,嘴一张,竟源源不绝吐出无数小虫来!

四面惊呼无数,护卫们齐齐后退。

惊呼声里只有文臻悠悠笑道:“世人只闻口吐莲花,今日倒见识了口吐蛆虫。”

那护卫已经倒在地下,想要呕吐,但怎么吐都是虫子,那虫子无毒,却像是源源不尽一般,长毛的,节肢的,软体的,带刺的……从他嘴里黑泉一般向外涌,看得众人脸色抽搐,片刻之后定王护卫们哇地也吐了一地。

张钺苏训早已得了文臻提醒,避到一边不看,文臻从那群人身边走过,走向早已准备好的凉轿,淡淡道:“想必是黑心烂肚肠,早就腐烂生蛆了,今日帮你都清除了,大概吐上三天三夜也便完了,不必谢我。”

那个在虫子堆里惨叫打滚的家伙且不说,其余人听着,这暑热的天气里后背里凉凉沁出汗来,之前都知道这位女刺史手段多心眼足,但都以为是官场手段,谁知道竟然诡异成这样,一时谁还敢说话,纷纷离开文臻身侧几丈远。

文臻不过笑一笑,之前一直忍耐没出手,是因为没到时机,还真以为她是个棉花性儿?

张钺走过来,变戏法般哗啦挥出一把扇子,挡住文臻眼睛,一边眼神溜向她的肚子,一边悄声道:“别看,小心吐出来。”

文臻好笑,心想你这是忘记这虫子是谁弄出来了?一边斜身躲在他扇子后,悄声道:“张大人,控制你的眼神,这么总往我肚子上看,是生怕别人猜不到吗?”

张钺折扇一收,啪地一下敲了一下自己脑袋。

文臻迎上他懊恼的眼神,心里好笑,上了凉轿,笑容渐渐敛去。

湖州求雨,惯来都在城东玄天庙和龙祠,两庙相邻,一个供奉传说中能调遣龙王的玄天大帝,一个供奉龙王本身。中间一处广场,便会搭起祭坛求雨。

湖州求雨风俗很多,文臻在路上就听张钺说,会挖旱魃,会抬出玄天大帝像来游街,会在玄天庙和龙祠和“下雨帖”,意指对雨下请帖。文臻一路过去的时候,看见玄天庙附近的街道上空都拉了很多横线,线上面吊着许多三角形彩色旗帜,那叫“雨吊子”,取其谐音,指天上的雨掉下来。

文臻到的时候,远远就听见锣鼓开道,倒不算喧嚣,因为求雨只许两鼓一锣,且以鼓为主,咚咚声响拟雷鸣之声,两列人从玄天庙出来,抬着玄天大帝的神像,放上已经布置好的祭台,神像前放一个盛水的瓷瓶,随即众人于祭台下磕头,有专门的求雨人戴斗笠,披蓑衣,敞头赤脚,载歌载舞,歌词倒很简单,“苍天得仁,济我霖雨,朝出一云,暮泽天下……”只是毒辣日头下,那些听来机械单调重复的句子中暗含着的焦灼迫切,仿佛也被热浪蒸扭曲了一般,听来令人焦躁而恍惚。

张钺喃喃道:“风乎舞雩,咏而歌……”

“雩,吁嗟求雨之祭也。”文臻看看万里无云的天色,心中叹息,知道两天之内是别想有雨了,结果迎面而来的求雨人递上的蓑衣,一眼看见前方凉棚下,燕绝正翘着二郎腿坐着,身后是左右打扇的侍女,身边是冰镇着的瓜果,面前是跪着的满身油汗的求雨百姓。

看见文臻来了,燕绝一指,道:“文大人是湖州父母官,这雩祭理当主祭,文大人这便请上高台吧。”

张钺一看那毫无遮挡的祭台便急了,上前一步道:“殿下,下官已经写好祭文,便由下官代刺史大人向上天求祷吧!”

燕绝眼睛一斜:“你是湖州刺史吗?”手一伸,“既然已经写好祭文,那正好啊,拿来让文大人先读,我瞧瞧,哟,写得不短,文大人有力气读完吗?”

他笑得十分恶意,此时那主持求雨的巫师模样的男子却上前一步道:“殿下,主祭不可为阴人……”

燕绝脸色一变,文臻已经笑道:“那下官便不多事了。其实要说尊贵,在场谁还能比殿下尊贵呢?殿下亲自求祷,才显得其心虔诚。若是能一举求得天降甘霖,传到陛下耳中,想必也定然十分嘉许呢。”

燕绝先是脸色不好看,听到最后一句却有些意动,但又不想便宜了文臻,正在踌躇,忽然几个乡老过来,和那主持求雨的巫师说了几句,燕绝隐约听见说“七女挖沟”,便召了人来问,听了几句眼前一亮。

张钺一看他那神情便感觉要糟,警惕地盯着他,果然看见燕绝笑眯眯地招手示意文臻过去,指了那几人道:“本王刚听说,这求雨仪程中还有一项,是为七女挖沟,要选七位身家清白,品德高洁,身份高贵,贞洁无瑕的女子,挖开一道沟渠,是为引水之兆……”

------题外话------

文大人罩衫一掀——矮油,听说月票双倍哈,走过路过不能错过哈。

第一百零三章 君子报仇,一刻嫌晚

说着话就有人送上锄头等用具来,张钺心里乱糟糟的,也没听仔细,看送往文臻处,又抢上一步去拿锄头,道:“我来我来!”被苏训一把拉住。

燕绝大声喷笑:“你来?你又来?你是女人吗!”

张钺反应过来,脸色涨红,捏紧锄头不松手,苏训拿走锄头,轻声在他耳边道:“大人今日如何乱了方寸?放心,刺史大人自有分寸。”

张钺看他一眼,心中苦笑,想若是平日自然不会如此慌乱,还不是因为……但想着先前文臻的告诫,可不能露了风声,只得叹口气,松了锄头。

那边文臻没给燕绝继续嘲讽张钺的机会,已经接话道:“是极。求雨主祭下官不方便,这七女挖沟,下官忝为父母官,总该尽一分力。”

燕绝笑道:“本王还以为刺史大人会继续推搪呢。毕竟那三个条件,也不知道刺史大人是否都符合,这要万一哪条不符,引发苍天震怒,别说求不了雨,赤地千里那就不好了。”

张钺心里又是一跳。心知燕绝这话险恶。却见文臻神色坦然,环顾四周:“王婆卖瓜总是不好的,那便请问诸位乡亲父老,可觉得本官合适?”

四周百姓齐声欣然:“自是再合适不过!大人亲身求雨,为民不计辛劳,亲执贱役,更见爱民拳拳之心,我等感激涕零!”

张钺再次心中感叹刺史大人的灵活狡黠,选择权交给百姓,将来万一“贞洁无瑕”上出了纰漏,总归那是百姓自己选的,怪不得谁,眼看燕绝又气歪了脸,顿觉心情畅快,但看着那锄头递到了待产孕妇手中,心里恨不得夺过那锄头,先狠狠一锄头把那奸王给刨了。

当下又议了七女的名额。因为文臻亲自参加,所以其余人自然要从身份不一般或者和她亲近的人中选。采桑已经赶了过来,自然要陪着她家小姐,寒鸦也算一个,冷莺向来隐身不出面。白林的女儿自告奋勇,君莫晓带着张夫人家的大小姐也来了,君莫晓想参加,被文臻眼神拦住,张大小姐则参加了,再加上在场一位有名气的大儒的女儿,和一位郡守的女儿,很快凑足了七人。

听说刺史大人亲自带头扒阴沟,湖州百姓轰动,都跟了去看,七女挖沟,要求扒足七户人家阴沟。众人浩浩荡荡跟着文臻,就近拣了附近的七户人家,本来也不用真的去扒阴沟,也就是挥舞锄头做个样子。燕绝偏说不扒开阴沟,哪里引来的水?扒!得真扒!

历来仪式这种东西,就讲究一个虔诚,有人这么说了,再想搪塞便叫不敬,众人也便觉得,果然还是扒开阴沟显得更加虔诚,求雨的成功率也就更大一些。文臻也没说什么,当即戴上斗笠,挽起袖子,带着几个小姐,一锄头一锄头去挖那阴沟。

平日里这活计也不算什么,但天气炎热,阴沟里又臭气熏天,就颇有些难熬了。白林的女儿和大儒女儿那种大家小姐,上下跑两遍已经香汗淋漓,闻着那臭气更是肠胃翻涌,看一眼不动声色的文臻,只能用手绢扎在鼻子上,好容易把沉重的锄头挥起来,险些又锄着了文臻的脚,被采桑瞪了一眼,干脆和寒鸦两个将几位小姐挤开去,加快挥锄,也好让文臻早点解脱。

文臻却平平静静,站在土堆上方,握锄姿势标准,动作有力稳妥,锄头看似不快,却很快就带头刨出了一半,众位乡老瞧着刺史大人神情动作,都心中暗暗点头。

张钺却盯着文臻背上很快洇出的大片汗迹,眼圈都有些红了。

苏训则默不作声走开,去唤人准备淡盐水。

刚扒完一条沟,那位大儒的小姐就不成了,因为中途不能换人,之后就拖着个锄头眼睛红红的做样子。两条沟后,郡守的女儿吐了出来,给文臻准备的淡盐水拿来给她漱了口,之后也就是一朵做样子的娇花,连锄头都是寒鸦帮她拖着的;三条沟后,还想死撑着的白林的女儿哭着被采桑寒鸦架着往沟外走,却连眼泪都哭不出来,文臻看她脸色不好,亲自给她喂了一颗药,白林站在几丈外,碍于身份和立场不能过去,袖子里一双拳头攥得死紧,又转头暗昧不明地看了燕绝一眼。

不仅是他,那位大儒,那位颇有地位的富商,暗中看燕绝的眼神,都很是不善。

君莫晓在一边旁观原本有些心急,此刻忽然明了文臻的用意——燕绝在湖州这些日子的折腾,得罪的多半是百姓,官员士绅士子阶层他倒多半笼络着,但今日就扒个阴沟,就得罪完了。

咱们家刺史大人的坑,那真叫个遍地都是猝不及防。

只是不管怎样,这样的天气里一个快要生产的孕妇干这样的重活,君莫晓心中也极其不安,只盼着这活儿赶紧干完,燕绝能够不要再作妖。

好容易七条阴沟扒完,剩下的几乎都是文臻寒鸦干的活,百姓们一路跟着,眼看刺史大人当真将这极苦极累的活一肩担了下来,眼神都亲切了许多,这边刚刚事毕,那边百姓一拥而上,送瓜果的,送井水湃的汗巾的,扇风的,遮阳的,一张张笑脸十分诚恳热切。

这真切的热情看在燕绝眼里,自然是十二万分的不爽,想着为难一下这女人,结果倒便宜了她收买人心,不防人群中文臻含笑谢了百姓,一转头就对住了他:“本官不过做了分内的事,诸位乡亲不必谢我。定王殿下以皇子之尊,天潢贵胄,还要亲自祭台祷告求雨呢,这才是体恤我湖州百姓疾苦的贤王啊。”

众人转头,目光盯住了燕绝,燕绝表情一僵,这才想起了先前他用来套住文臻的话——尊贵的人亲自挖沟才有效果,那么尊贵的人亲自求雨自然也更能取悦上苍。

已经被架了上去,又看着文臻受爱戴,定王殿下此刻自然不会怂,冷哼一声便起了身,夺过张钺手中《龙祠告诸神祷雨书》,走上台去,燃香诵读。

读啊读,读啊读。

怎么也读不完。

那一卷纸超出意料的长,不仅长,还佶屈聱牙,骈四俪六,典故遍地,用词晦涩,他是皇子,早早开蒙,自然不是不学无术之辈,但读这篇文也觉艰难,又怕露怯,只能调动全部精神,而烈日当空,高台无遮,眼前三柱青烟浓烈的香气熏得本就开始干哑的喉咙更加痛了,额头上的汗滴下来,落在纸上,将那些蝌蚪似的墨迹洇得一团团,他瞪着那些字眼,觉得脑子嗡嗡发涨,越发认不得了。

然而不能不读下去,不然传到朝廷,堂堂皇子连一篇求雨书都读不通顺,父皇能把他发配到三千里外去。

蝉声一阵紧似一阵,地面的尘灰一蓬蓬团起来,一点风都没有,就那么停在半空,也像下一瞬就能燃着了。

燕绝此刻终于感受到先前文臻她们扒阴沟的痛苦。

阴沟好歹还都在屋檐下呢!

文臻此刻坐在树荫下,吃着西瓜,扇着风,听着祷文,带着笑。

《龙祠告诸神祷雨书》,全文一万六千余字。

张钺大概想到了可能会要她去求雨,便提前备了长长的祭文,准备拖延到太阳下山,好让她再上台时不至于那么炎热。

她先前眼睛一瞄就看出了大概字数。

君子报仇,一刻钟都嫌晚。

……

好容易燕绝读完下台,连最后的香都没点,背心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已经结出了一圈盐渍。

文臻看他脸色苍白,快要中暑的模样,赶紧命人给他补水扇风——可不能现在就倒,还需要他继续作妖呢!

燕绝下台,本想如此辛苦,好歹也能捞个百姓们的爱戴眼神平衡一下心态,结果环顾一圈,愕然问:“人呢?都去哪了?”

“哦,殿下,是这样。晚饭时间到了,大家都去吃晚饭了,吃完回来才有力气再继续啊。”

文臻话音未落,远处就有一个妇人大抵在喊她贪玩的小子:“强子!强子!赶紧家来吃饭!作死啦,听什么耽误到现在!”然后一个尖利的童音气喘吁吁地回“就来,就来,不听啦,结结巴巴的,还没俺们隔壁卖草鞋的刘老夫子读得好咧!”

燕绝:“……”

定王殿下一屁股跌进了椅子里,抚着胸口。

这回真中暑了……

……

等到定王殿下中暑了,所有人吃完晚饭又赶了回来,日头也下去了许多,没那么热了,文臻才悠悠走上前,将定王忘记再点的香点燃,捧在手中,诚心祷告。

她的祷词不长,远远不如张钺的那篇文采华茂,但情辞深切,角度十分丰富离奇,先是常规的谈久旱无雨百姓之苦“三月不雨,千里之民赖以为生者荡析不存,无以为食,老弱者辗转呼号而亡,少壮者奔徙以为盗贼……”又谈神与子民的依附相存关系,“……国以民为本,神以民为依,湖州之民皆神之赤子也,慈母岂忍赤子之迫于困窘乎?”再按照常规,自贬自责,揽罪自身,以求救民,“……惟身多罪,斯民何辜!刑政之愆,某身是当;勿虐我民,亦孔之伤!”然后话锋一转,骂完自己开始骂老天,“……夫修缺政以保民者,刺史之责也;降甘霖以济万民者,神之责也;风雨不时,麦菽不生,岂唯吾曹之罪哉?诸神亦不得辞其咎也!”最后激将与恭维齐下,威胁同利诱共生,“……位尊责重,唯王是知,大足大通,非王孰有,历代祈祷,灵应赫然,若无令无年,则以贻龙羞!若久旱无雨,百姓奔走淫昏之鬼,偶与雨会,则民将归灵于鬼魅,淫祠日盛而龙庙荒芜……且岁或不丰,则何以供王赋而为神之香火乎?若终其赐之,则当丰酒甘肥,增崇庙祀,以承事神……”

这篇祷告是文臻的思路,张钺的润色,诸般典故都不用,简单地说就是你不下雨,我很困苦,这自然是我做官没做好,我愿意一身以承受罪愆,请不要虐我的百姓,但是照管好民政是我的责任,照管好天时是你的责任,你有这般的神通,往年诸般神仙都把我湖州照应得很好,到了你这里湖州就成了这样,你羞不羞?总是不下雨,百姓去求那歪门邪道,万一哪天瞎猫碰上死耗子,下了几滴毛毛雨,百姓就会认为是那些山精鬼怪的作用,都去供奉那些邪神,以后谁还理你?而且我们没粮没钱,我们赋税都交不了,还有钱给你供奉香火?当然,你赶紧下雨,那么我们不仅美酒肥肉大大的,还给你扩大庙宇,增加供奉,银子大大的有……

百姓们跪在底下,听着这一篇从哭诉到哀告到理直气壮到破口大骂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夹带私货的煌煌巨著,眼睛里冒出无数蚊香圈的同时,只觉得叹为观止。

定王殿下念的是什么,他们没听懂,不耐烦听,刺史大人念的,他们却是再明白不过,都觉得:燃!爽!痛快!够胆!还有道理!

燕绝一看众人那看文臻的熠熠小眼神,顿时又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石头,被文臻这个女妖再次踩着爬了上去,想着自己那一万七千字大太阳下念中了暑,这女人晚饭后的荫凉里就几百个字就骗去了全部的功劳,一时气得两眼发蓝,大声道:“说要烧旱魃的呢!”

这一声顿时惊了众人,烧旱魃是湖州求雨仪式中最重要的仪式之一。旱魃是黄帝之女,貌丑秃头,所在之处,赤地千里,但旱魃自己后代所在的人家的地不旱,必须把有旱魃的坟墓里的尸首扒出来烧掉,天才会下雨。

龙祠后面就有小山,山上不少坟墓和树木,按照规矩,会去山上寻一处相对不受旱的所在,便是旱魃所在地。但那座山是风水宝地,有不少大户人家的墓园,也葬着很多湖州百姓的祖先,谁家也不能允许自家的祖坟被扒了,所以巫师也会先做个手脚,找个无主的孤坟,弄个积年的尸首也便罢了。

此时燕绝一喊,众人急忙上前,自有准备好的人带着工具上山,燕绝见山上清凉,还有泉水,便也让抬了凉轿来,一并上山,他自然不会放过文臻,要文臻也一并跟着,本来还想让文臻徒步跟,眼瞧着文臻笑得瘆人,她身后百姓眼神不善,想想只好算了,坐上凉轿,当先就走。

文臻一听“烧”字,首先就皱了眉,想了想,低声嘱咐了留在底下的白林几句。让他就在山脚下备上之前造好的水龙,附近就有水井,取水不难,以作不时之需。

因为心里堵了气,定王殿下一路看什么都不顺眼,他对找旱魃还有几分兴趣,随便看着一个大墓,便一指:“这个墓看着有些歪,可能有问题!”

人群里一个当地官员立即黑了脸——那是他爹的坟。

燕绝又胡乱另指一家:“这家墓园好生大,是要做陵寝吗!里头草伺弄得好,一定藏了旱魃!”

李连成跟在人群里,一边给亲王长随塞银子,一边恨不得把定王殿下一脚踹到山沟里——那是他家墓园。

亲随劝说了几句,燕绝不说话了,但是跟着巫师转了几圈,便不耐烦起来,待到看见巫师停在一座无主孤坟面前,拖出来一具破破烂烂白骨时,顿时大失所望。

巫师要将白骨裹了,带下山在祭坛上烧了。燕绝不耐烦地道:“这么脏的东西,带下山做甚,到了底下又热,就在这里烧了!”

文臻立即道:“殿下,天干物燥,此地全是干草,万不可有任何火星。一旦燃起山火……”

“这个本王会不懂?本王就在这里,看着它烧,直到火全灭了再走,刺史大人你看成不?”

“殿下……”

“闭嘴。”

文臻看一眼燕绝眼底的戾气,笑一笑,“那请殿下主持。”

“烧了!”

火点起来,天气果然够干,一会儿工夫那所谓旱魃便被烧成灰,燕绝倒也不是完全不知轻重,眼看那火灭了,又道“留个人看着所有火星都灭了再走,其余人下山。”

文臻还想也留个人看着,却被燕绝阴恻恻一句“刺史大人这是不相信本王的人,觉得本王一定会放火烧山吗?”给拦了,也只得笑一笑,随着燕绝下山。

百姓们冷眼看着燕绝各种作妖,都对文臻报以同情的目光。

之前听说定王殿下和刺史大人不对付,借着丰宝仓的事情一直软禁刺史大人,接管湖州,倒行逆施,也有一部分人疑惑过,刺史大人之前可不是这么容易被人抢去权柄的人,这是不是刺史大人的计策什么的,但今日亲眼所见,定王殿下真是神憎鬼厌,又身份尊贵,可真难为刺史大人了。

燕绝注意到众人目光,顿时更加烦躁,眼看那火烧差不多了便要走,他自己向来不怀好意,看文臻也是个坏人,怕文臻留下做手脚,便要文臻也必须立即下山,文臻也就跟在浩浩荡荡的队伍后面,最后下山,下山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燕绝果然留了人在看着最后的火星,那人还踏了踏火堆,等了一会儿,眼看最后一个火星灭掉,今日又无风,定然是安全的,便转身跟上了下山的队伍。

文臻下山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烧旱魃的地方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山头,像个小蘑菇一样竖在那里,无树无石,一览无余,只有一条上山的路,现在,所有人都在这条路上,背对着山头离开了。

她不知道的是。

当燕绝留下的那个人背转身,跟上大部队的队尾时,那本已经灭掉的一点火星,忽然缓缓一闪,红光一亮,在已经焦黑沉寂的火堆上,再次慢慢燃烧起来。

……

下山的气氛有点沉闷,该做的程序已经做完了,但天色晴朗,毫无雨意,擅长看云的老农们都能看出,最起码这两天都没雨。

这令大家心情沮丧,忍不住小声提起了即将来临的收粮收租。

今日正好定王殿下和刺史大人都在,一些有头脸的乡老便试探着提起赋税减免的事,燕绝正烦躁,一声冷笑,想也不想地道:“托赖你们刺史大人的福,丰宝仓走了水,储粮耗了个干净,这是军备粮,再容不得慢慢填补,少不得湖州百姓要多出点力,尽早将粮仓给补起来,不光要补粮,还要征徭役,把粮仓赶紧建起来。本王自来到这湖州,发现你这地儿也是肥沃多产,鱼米丰熟,往日的税赋定额真真是太少了!朝廷本想定去年的四倍税额,本王心善,体恤你们不易,已经上书求减半成,想来批文也快下来了。”

他说得洋洋得意,众人听得晴天霹雳。

第四百零四章 鸳鸯浴?

文臻从后头赶上来,听见了后半段话,心中一笑,心想这误会可是要人命的。

于湖州百姓,不知道往年赋税的猫腻,他们以为的四倍,定然是往年实交赋税的四倍,别说今年是个荒年,便不是荒年,这也是要卖儿卖女要人命的。

但对于朝廷来说,每年实际收到的湖州的赋税只有实际数目的三分之一,就算翻成四倍,也不过是比原先的加了二成许,再减去一半,也就是只比往年略高,虽然还是高,但其实没那么恐怖。

她自然不会帮燕绝解释,丰宝仓事件示弱的目的,就是猜到最后税额不会低,要为朝廷募集军粮开好头,但需要有人背锅得罪百姓,看来看去,自然是定王殿下脑袋最大最合适。

四周的气氛都快窒息了,好半晌,一个老者才呻吟般地道:“殿下,求您怜惜怜惜咱们湖州百姓吧……”

“还说本王不怜惜!”燕绝勃然大怒,“本王不是已经求减了半成了吗!丰宝仓的军粮筹集迫在眉睫,朝廷体谅你们,你们却不想着为国分忧,当真是一群刁民!”

那老者眼泪滚滚而下,四面无人言语,但眼底悲愤的怒火,已经快要化为实质,将燕绝燃着了。

燕绝左右四顾,原以为能收获感激,不想一个个都如丧考妣,更加憋屈恼怒,偏偏此刻文臻还一脸为难地道:“殿下,今年大旱,这税委实不能这么收……”

她话还没说完,燕绥已经猛地跳下了凉轿:“文臻,又来收买人心,还以为你能当几天湖州刺史——”

他一发怒,周围百姓呼啦一下涌上来,燕绝更加敏感,猛地转头,“你们这些刁民想做什么!想造反吗!”

文臻却忽然转头,她嗅见了奇怪的气味。

怀孕的人,嗅觉比较敏感,她嗅见了一点焦味。本来这么热的天,一天烤下来,空气中本就令人感觉含有焦糊的味道,这点焦味并不明显,但是她立即回头。

然后她就看见了一片红色的山头!

再然后她忽然发现,起风了!

再然后她就看见顺着那风一道红色的线猛地推过来了。

文臻猛地大喊:“山火!所有人散开!”

此时大部分人还懵着,接着后头的几个人也赶上来了,大叫:“后面山头起火了!”

而就在这两句话的工夫里,众人已经看见那一条红线变成了一段红墙,顺着这唯一的一条路转眼便到了眼前!

惊叫声四起,大多数人都知道山火的可怕,几乎瞬间,人群便乱了,山路狭窄,乱冲乱撞的人群立刻就把刚跳下凉轿的燕绝撞得一个趔趄,他刚要骂,又被一个冲过的人撞得团团一转,跌倒在一边的一块石头上,他痛得大叫一声,眼看身边好像是湖州府一个官员,急忙唤:“喂,你快点拉我一把……”结果那人好像没听见,掉转身急急跑走了,又有一个老者身上背着水囊,正要往自己头上淋,燕绝看见大喜,伸手大叫:“给我!本王会赏你高官厚禄!”结果对方看他一眼,哗啦一下把水全部倒在了自己头上。

燕绝:“……”

但此时已经来不及让他思考自己为啥这么遭人恨了,他瘸腿,行动不便,不断被人撞开,在地上狼狈翻滚,所有人都好像忽然不认识了他,甚至撞在他身上的时候力气都惊人的大,燕绝被撞得葫芦一样不停转着滚着,天旋地转的同时感觉到逼人的热浪不断迫近,心中模糊闪过一个念头:“莫非今日要死在此地!”想到这里终究不甘,扬声凄厉大喊:“文臻!你若不救我,亲王死在湖州,你一样难逃罪责!”

无人回应,他正绝望,忽然眼前一空,是他的护卫扑过来将人搡开,转眼却又被纷乱的人群冲散,燕绝挣扎着踩着一个跌倒的人的背爬起来,一回头看见火墙矗立在半天之上,眨眼就似能砸在自己头上,顿时变色。

文臻此时才顾不上他,吸一口气,跃上旁边一块较高的石头上,再次大声道:“所有人散开,不要顺着山路向下跑,你们跑不过火!会被火追上围住!逆着风向向下走!横着走!”

苏训拨开人群往她这里冲,顺手一把揪住一个昏了头,听见逆风就想往山顶跑的人,大喊:“不能往山顶跑!山顶火势会更快!不要迎着火头打!不要在风头上打!看哪里草木少,哪里有水源,就往哪里逃!记住,别去山谷!”

文臻:“谁身上有火折子,可以先将自己身边的草木都烧了!清出隔绝带!”

“跑不动的,尽量选下风侧巨石后躲藏!身上容易烧着的衣服都脱了!”

“有懂看风的帮个忙!山间各处风向不一样!”

她的声音在这种时候不算响亮,却依旧字字清晰,且语调平稳,毫无慌张,众人听了,慌乱的心态渐渐平稳下来,很自然地按照她说的话去做,先是散开,然后下行,寻找石头或者草少的地方,寻找水源处……

有人在惨叫,那是几个脚步慢的,过于慌乱的,跑错地方被火追上的,眼看着浑身火起,形态惨烈,眼看众人又恐惧起来……文臻示意文蛋蛋过去想办法,也不知道文蛋蛋想了什么办法,大抵是使人肢体麻木僵硬那一类的蛊毒,那些人不再惨叫,僵硬倒地滚了几滚,正好将火灭了,居然还能爬起来继续奔逃,这便无形中降低了恐慌气氛,而大难中逃生控制恐慌情绪是件很重要的事,众人再次顺利散开,文臻再次下令自己的护卫们散开,帮助最后面的,腿脚不便的老人和已经受伤的人。

人影一闪,冷莺出现在文臻身后,抓住了她的手,道:“大人,那边有个水潭,我带您去!”

文臻却叹了口气。

刚才,人群踩踏的那一刻,真的是弄死燕绝的好机会呢。

山火是他引起的,他在湖州倒行逆施,就算因为山火死在湖州,自己罪责也不会很大。只要他在那样恐慌的人群里多呆一刻,文臻就有把握弄死他。

但是不能。

山火这种东西,以秒来吞噬生命,不第一时间驱散人群,很可能下一瞬间就会出大事。

她做不到为了私怨罔顾无辜性命。

算了。他不死也有不死的好处,山火难免有人伤亡,他在,这个锅就得他背,他死,皇帝心伤儿子之死,自然不忍加罪于他,这个锅难免就要自己背了。

文臻隐约觉得,和大皇子不同,皇帝还是颇喜欢燕绝的。

“苏训你下去!寒鸦你带着采桑!冷莺你带张钺先……”文臻做着安排。

这么喊着的时候,她眼神瞥到苏训,正看见站在人群之后,面对着满山大火,单手按在心口,做了一个看起来有点奇怪的手势。

那一霎他的侧脸在火色纷乱光影中线条冷峻。

文臻没来由地心中一颤,只觉得似有触动,却又难言。

张钺灰头土脸地从一块大石头后面探出脸来,大叫:“冷莺带大人快走!”

他没跟着文臻,就是怕自己跟着文臻,没有武功碍手碍脚,文臻还要派人保护他,还要为他分神,眼看文臻安全一时无虞,冷莺也出现了,就先冲到了一块石头后面躲着,此刻打完招呼,自己一猫腰,撅着屁股,横着飞快地往山下冲。

文臻看着往日四体不勤的张大人此刻像只螃蟹一样嗖嗖嗖地便横着爬走了,一边想什么时候这么敏捷了,一边头痛地大叫:“那个方向不行,风向变了!”

冷莺已经带着她瞬移到了张钺身侧,一把又去抓张钺,一边道:“我勉强能带两个……”话音未落,忽然斜刺里冲过来一个人,一把撞倒张钺,抓住了冷莺的手。

此时冷莺已经开始瞬移,再想甩掉这人换张钺已经来不及,文臻恍惚中看见是谁,难得地爆了粗口:“卧槽!”

下一瞬她到了一处水潭边,说是水潭,其实就是一个不大的小水洼,文臻刚被放下来,趁那人还没站稳就是一脚,砰地一声那人被踢进水洼,挣扎扑腾了阵,才露出一张又惊又怒的脸:“文臻!你这是做什么!”

文臻盯着燕绝那张满是青紫的脸,心中暗暗可惜这家伙居然水性不错,脸上皮笑肉不笑地道:“殿下,我能做什么?我自然是赶紧让您湿了身,好应付山火啊!”

燕绝噎了一下,但泡在水里此刻总是安心的,他盯着文臻看了一阵,忽然嘎嘎一笑,道:“生气了?很生气是不?我抢了你奸夫的活路,难怪你生气哟。”说完拍拍水,“下来啊,下来和本王一起泡泡鸳鸯浴,哎不对,你不能下来,你这一下来,等会有逃生的百姓看见,就成了你和本王一起衣衫不整泡鸳鸯浴,名节全毁,那可就真的嫁不成老三咯。”

他想了想,又格格一笑:“嫁不成老三就嫁本王啊,本王也不比老三差什么,听说父皇曾有意让你做老三侧妃,这怎么行,多委屈你啊,你要是嫁给本王,那必须是正妃,怎么样?考虑一下?”

文臻抱着膝,坐在水边,笑吟吟凝视着他,道:“殿下,我要是你,此刻就不敢还泡在这里胡说八道,毕竟面前的人是个使毒高手,又是经年的老仇家,我会害怕泡着泡着,身上的皮一块一块掉下来怎么办?”

燕绝脸色一变。

刚想硬撑着说你敢威胁我,随即便觉得浑身竟然痒了起来。

他下意识去挠,一挠,觉得好像抓下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头皮一炸。

水里,悠悠飘开的一小块白色的,是什么?

再一看自己胳膊上,已经出现了一小块破口。

“什么东西!”他啊地一声大叫,猛地从水里蹿了出来上了岸。奇怪的是,上了岸之后,那种痒便消失了,皮肤也不掉了。

看他上岸,文臻哈哈笑一声,往水里撒了点粉末,自己悠悠下了水,还招呼冷莺:“来,撒了明矾了,水净化过不脏了,可以来泡了。”

燕绝听着这当面践踏的话,脸扭曲了一瞬,终究是不敢下水和文臻一个池子,反正身上也湿了,暂时不怕山火,便蹲在水洼边,盯着文臻道:“泡啊,等会百姓冲下来,看见美人出浴,本王观赏,也一样是一桩美谈咧。”

文臻不理他,自顾自在水里泡了泡,看冷莺身上已经湿了,示意她再去救张钺等人,冷莺得令离开,并不在意燕绝在这里,反正大人面前除了殿下都是渣,不够她一根手指虐。

文臻在池水里观察了一下周围地形,确定这里已经快要到山脚,离下山的路不远,因为被一处石壁和藤蔓遮掩,是比较隐蔽的水源,而且因为旱了太久,山上好多水源都已经枯竭,此处不知是不是通着江河,居然还有半池水,只要把周围的藤蔓杂草清除干净,石壁会是天然屏障,山火难扑,下山的路草木极多十分危险,此地倒是合适避难场所。

她又看向燕绝,此刻山坳无人,要么……

她这么一看,原本还得意洋洋看美人出浴的燕绝,忽然浑身一冷,毕竟是出身皇家,一抬眼见四野寂寂,逃生的人和山火都还在远处,而此刻,只有自己和那个女魔王,面对面。

他终于感觉到了不对。

这个女魔王起了杀念。

如果他死在这里……

她会有麻烦,但不会比他活下来给她麻烦更大。

想明白这一点,他拔腿就逃!

还没跑出两步,膝弯一软,栽倒在地,听得哗啦水声响,女魔王将要出水,他心中一凉,一时后悔得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先前为什么鬼使神差和张钺抢位置!

文臻从水中缓缓站起,倒不是故意缓慢,她需要这个动作来理清思绪,判断一下杀了燕绝可能带来的各种后续,不仅仅是自己需要面对的,还有关系到燕绥的,后者才是她略微一犹豫的真正原因。

毕竟牵涉到皇子,和她和燕绥的关系,皇帝到底会怎么想?

只这一慢,忽然她便听见人声,与此同时燕绝也听见,绝处逢生,疯一样地大叫起来:“快来啊!快来啊!这里有水源!”

文臻一哂。

生死关头,人总是会聪明一点的。

燕绝知道自己不招待见,怕人听出自己声音反而不来了,故意喊破这里有生机,这是为自己挣命呢。

但确实,不管来的是谁,她都无法杀燕绝了。

果然随即步声杂沓,树影晃动,有人冲了过来,在这最后一霎,哗啦声响,文臻掠至,燕绝肝胆俱裂,拔刀胡乱向后便劈,大叫:“你别过来!”

隐约嗤啦一声响,随即身子腾空而起,下一瞬砰地入水,水花溅起,朦胧看见一群人冲了过来。

等到水花平息,他看见对面一大群人,有官有民有自己人,俱都满面焦灰,形容狼狈,而自己泡在水里,文臻站在水洼边,一边拉着自己被刀割裂的袖子,一边叹息着道:“定王殿下,您便不许下官进水洼泡着,也用不着拔刀相向啊!”

燕绝:“……”

想要辩解,想到自己最后一句话,再看众人眼光,他干脆闭了嘴。

反正在文臻的坑里向来连环栽跟头,栽习惯了也懒得挣扎了。

文臻又招呼众人,“大家都来轮番弄湿衣裳,其余人去把藤蔓枯草都清除了,清理出隔绝带,这一处就是安全的,底下的人应该已经组织救火了,等火势小了再出去不迟。”

众人自然都应了,当下一群人去清理藤蔓,一群人来水洼边,燕绝一看人过来,下意识便紧张起来,喝道:“不许离本王太近!护卫呢!过来护卫本王!”

水洼不过半丈方圆,再不许离他太近,别人还怎么取水。定王的护卫奔过来,拦在水洼前,众人站住,眼底闪着愤怒的火焰,文臻走上前来,她手巧,转瞬间便用藤条编了一个桶,递给定王的护卫,道:“既然不许百姓靠近,便请这位大哥帮忙打水给各位浇湿吧。”

众人又感激地看文臻,燕绝越发心堵,但也不知道不给打水是不成的,冷哼一声转过头,护卫这才打水给众人打湿衣裳,此时外头呼喊脚步声响,大量的人上山来,却是山下百姓们看见山火,都自发前来救火救人,因为水龙事先准备好了,水也灌好了,一路拖着浇上去,竟生生将被火封住的路清出一条道来,接住了好些无路可逃的人。

山火却不是一时半刻就能熄灭的,文臻怕造成太多伤亡,便让救回张钺等人的冷莺再出去下令,让众人在火势较小处烧砍出隔离带,以牺牲半座山为代价,将火势隔绝在山上,以保证山下人们的安全。

所幸这处山不大,相对独立,不至于绵延无数,烧毁民居。但也一直忙碌到半夜,火势才渐渐消弭,半个天空弥漫着焦灰,空气火辣呛鼻,文臻看着长蛇一样忙碌的人群,想着自来湖州,接连遇见火患,件件都是大事,看来神龛里光供奉个财神是不够的,还得供奉一下祝融。

她清点来此避难的人数,上山百余人,现下倒也差不多,自己身边人都在,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前方脚步杂沓,却是救火的大部队来了,还搀扶着满头头发都被烧光的湖州首富李连成,李连成一脸悲愤,看见文臻就噗通一声跪下了,哽咽道:“大人,求您给咱们做主,山上的坟都烧塌了,我李家祖坟都被烧光了……”

他这话一出,众人哗然一声,才想起这山上多是自家祖辈埋骨之所,先前忙于逃命顾不得,此刻反应过来,只觉得全身的血都轰轰地往上冲,有人当即嚎啕一声便晕了,还有人大叫着往山上跑,被人慌忙拖住,更多人跪在焦黑的土地上砰砰磕头,大哭子孙不孝,一时满地嚎啕,遍野哀哭,凄切之声,上冲云霄。

数千民众悲愤凄厉的哭嚎,于这午夜焦山之间回荡,冲撞得月色也暗昧如血,文臻这样的人都听得浑身起栗,更不要说始作俑者燕绝,他当即知道不好,急令护卫:“快带我走!快!”水淋淋地从水洼里爬出来,护卫还没来得及背起他,不知谁在人群里喊一声,“定王殿下,赔我祖宗安宁来!”随即人潮呼啦一下涌过来,瞬间水花溅起,惊呼呵斥噗通倒地之声不绝,夹杂着燕绝的痛叫怒骂之声,却是人头攒动,黑压压地一片看不清了。

文臻自从大家跪地磕头开始就已经远离水洼,到了人群外围,此刻人们积压已经的愤怒终于被点燃,涌向水洼,她自然“来不及”解救,只在人群之外操着袖子大叫:“诸位父老,稍安勿躁!殿下!殿下!”

还有人扶着她的肩把她往外送,义愤填膺地和她道:“大人!您莫要再为这位殿下奋不顾身了!他就是个没有心的!”

旁边的张钺:“……”

做人做到燕绝这样的,真是谁都看不上。

当然,做人做到文臻这样的,也是谁都看不上。

汉语言,可真博大精深。

……

顶点

第四百零五章 当头一棒

文臻一边隔岸观火,一边下令自己的护卫去“解救”殿下。

到了如今这境地,她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今日湖州百姓愤而挥拳向皇子,虽然是大不韪,但是起因却是燕绝造的孽。毁人祖坟等同于杀人绝户,是不死不休的仇,这样的原因便是闹上朝廷,皇帝也没话说,燕绝会受到整个御史台潮水般的弹劾,他亲王的帽子不掉一格她跟他姓。

更关键的是,这属于民变,监军皇子一旦激起民变,就必须回京待勘,她终于把这个讨厌鬼一脚踢走,而犯下这么严重错误的燕绝,想必皇帝也不好意思再派来湖州碍她的眼。

她今日从答应来求雨开始,在百姓面前诸般作态,步步退让,就是为了极力展示燕绝的骄狂,并将赋税的矛盾挑破,激起百姓心中的怒火,本来如果没有烧旱魃引起的山火,她也会有下一步的刺激动作,总要将百姓挑到愤怒的顶峰,忘却了皇权的高贵和尊严,只需要一顿乱拳,世界从此清净。

她忽然目光一抬,感觉这幢幢山影之间,似乎另外有些幢幢的黑影在游掠。

寒鸦等人也警觉了,开始往她身边移动。身影一闪,冷莺出现,轻声道:“那边山崖下,有人埋伏,现在正在攀援而上,很快就要到了。”说着指指不远处的黑暗。

那边是一处矮山断崖,底下是一处水源,平常却是下不去的。

文臻目光一闪。

看来,今夜的幕后主使者,按捺不住了。

因为那一处用来隐蔽身形并不方便,用来出手也不方便,并不在上下山道路上,除非事先预见到可能会有火灾,才会在那里藏身,因为那里可以确保自身不会被殃及。

换句话说,那批人本来不打算出手,只打算冷眼旁观,等待某种惨烈结局。

是结局出乎意料,终于忍不住了吗?

……

断崖下,一队黑衣人正悄然顺着崖壁上行。

这崖壁比较光滑,爬起来有点艰难,因此最前面两人交谈得也有些气喘吁吁。

“……没想到这么快就解决了。”

“好像竟然没死什么人!”

“……主子揣测错了,这女人竟然没有趁着火起人群聚集弄死定王殿下,反而及时疏散人群了……主子不是说她一定会趁这难得的机会对定王下手吗……”

“是啊,往日里瞧着,是个心硬如铁的人,但有机会不恤性命是必然的,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把百姓的性命看得比个人得失重……”

“还有本来一定会烧伤烧死几个人,引发惊恐混乱,自然会伤亡更多,没想到那些烧伤的人也不知怎的,居然就那么无事人般爬起来了,我听见咱们的人回报,真是……胳膊上鸡皮疙瘩到现在都没下去……这位刺史手段可真诡……”

“最诡的难道不是那什么能喷水的东西吗!怎么忽然出现的?是事先准备好的吗?那难道她猜到会起火?这不可能啊……”

“不管可不可能,既然都这样了,主子交代下来的总要完成……说不得自己上了,不管是烧死还是别的死法,有人死就行了……噤声,快要到了!”

人影安静了下来,一行人如同黑色的长蛇一般,游入半山阴暗半山红的夜色中。

……

山道上响起了脚步声。定王的护卫大部队赶来了。

燕绝的亲王护卫有两千人,自然不能都带来湖州,但在湖州事变之后,他痛定思痛,急信天京,唤来了一千人,快马赶来湖州保护他,这些人今日原本没有全部跟来求雨现场,但是这边火头一起,自然也要迅速赶来。

只是来的时候,屡屡遭到阻碍,在一处街道上绊了马,又在一处街道上被一个妇人缠住说踢坏了她的摊子,等到他们摆脱纠缠赶到,正好这边燕绝被打得半死,重新打回了水洼里,定王殿下的护卫们大惊失色,凶神恶煞揪住百姓正要揍,不妨忽然一条火绳在旁边一条崖壁上垂下来,火绳一亮,顿时照亮了那崖壁上一大串的黑衣人,像一大串蚂蚱一样挂着,那些人猝不及防,有人惊叫落下,有人赶紧避开,有人已经爬上崖搭弓对着底下射箭,还有人直接扔下火弹子来!

虽是夜间,但是文臻眼力非凡,一看那个撒手的动作就知道不好,大叫:“苏训!”

苏训却大叫:“太远!”

文臻又叫:“所有人趴下!”

她现在威信极高,所有还在和定王护卫纠缠的百姓,听见她这一喊,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哪怕还在撕扯呢,也往地上趴,定王护卫们却完全不会理会她,见百姓们往身下钻,就扑过去挥拳更狠,无形中身体都挡在了百姓的上方。

文臻本就站在外围,此时也已经退开,看见这一幕,无声叹一口气。

然后便是一声巨响。

巨响震得整个地面都摇了一摇,除了文臻外所有人猝不及防,都觉得眼前一白脑中一空,天地间眨眼只剩了永恒的寂静般,转眼间又是更猛烈的轰鸣声接连炸起,整座山似乎都在颤栗,满山的焦灰扑簌簌往下掉。

同时往下掉的还有血肉。

好半晌,有人蒙头蒙脑挣扎出来,才发现地上横七竖八一堆人,缺胳膊少腿的不在少数,满地都是被炸出来的坑,不住有人掀翻自己身上的尸首,一脸惊恐茫然地钻出来。

而始终冷静的文臻,已经指挥着自己的护卫追杀那些暴露的杀手,燕绝先前爆炸时,是被百姓压在水洼里打,等到自己护卫来了之后,护卫护住了他,爆炸开始的时候,他还在水中,上头都是人,不可能被炸死,但差点被忽然倒下来的人群和忽然被血浸红的池水给闷死呛死。

他本来还得意于护卫到来,正在指挥反击,忽然就天崩地裂,也不知道哪里冲出来的渔翁,竟然想要连他一起收割了,定王殿下今晚把一辈子受的罪都受完了,此时暴跳如雷,站在水洼里,奋力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一具尸首,狠狠吐一口带血的唾沫,大叫:“文臻!还活着的护卫交给你!给本王打!狠狠打这些兔崽子!”

定王殿下气得,连自己真正的敌人是谁都忘记了……

文臻:“得令!”

事实上在得令之前,她已经指挥着定王的那些被炸懵的侍卫,联合自己的人,对山崖上的那些蚂蚱开展了反击。对方先前那一波猛烈攻势,不过是被发现后的仓皇自保,事实上,埋伏一旦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杀手锏用完没能奏效那就等着被收割,毕竟人还在山崖上,上下不得,文臻这里放一阵箭,一部分人被逼跳崖而死,一部分人不得不爬下山崖被俘虏,战斗在短短一刻钟内结束,而鸡贼的文臻,把定王的护卫顶在最前方,美其名曰给他们机会替殿下和兄弟报仇,所以最后清点损伤,固然杀手全军覆没,定王上千护卫完好的也只剩了几百。

燕绝从水洼里血淋淋爬出来,一张脸白煞煞,又气又虐,人生至惨。

俘虏的几个杀手被押了过来,文臻不想当着燕绝的面审问,令人检查了他们身上没有可以自杀的用具,卸掉了下巴,押送入牢,准备事后询问。之前几次杀手都各种原因死亡了,这次她下令安排人贴身看守,寸步不离。

这边安排完,查看伤亡,百姓也有被炸伤炸死的,但相对于定王护卫的损伤度,却要好很多,这要归功于文臻及时下令,但回过神来的百姓们,看着燕绝的眼神,更加愤恨难名了。

燕绝却也愤恨难抑——亲王护卫建制三千人,但他屡屡犯错受罚,被降为两千,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这两千人他精挑细选,好生笼络搜罗得来,如今在湖州,生生连死带伤四分之一,损失不可谓不惨重,回头一想,不禁暴怒,大喝道:“都是这些暴民!竟然敢殴打皇子,践踏皇家!来人——”

文臻:“殿下!”

百姓们脸色一阵扭曲——这时候还要把人往死路上逼?

人人上前一步——那就来啊!

文臻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拦住人群,对着燕绝:“殿下,你真要激起民变吗!”

她一上前,张钺苏训等人立即便上前,又要拦在她身前,重重叠叠,又有百姓将她往后拉,瞬间就把她从第一个转到了最里面,看得燕绝越发怒火中烧。

“文臻,少给本王扣帽子!这民变,要激也是你激起的!是你煽动唆使民众,意图暗害皇子!”

“殿下,您说这话不亏心吗?!我真要暗害您,方才和您单独相对,您以为您能活到现在!”

“少说废话。你若真无心暗害本王,就给本王滚开。本王堂堂亲王,难道连惩治几个刁民的权力都没有了吗!本王天潢贵胄,被这些贱民殴打,你身为刺史不说为本王张目,竟然护着这些贱民,你的王法和忠君之心又在哪里!”

“殿下身上并无重大伤痕,殿下一定要说受伤,那请殿下指出伤处,并指出是谁伤了您哪一处吧!否则您是要将这满地百姓全部拿下吗?若误伤无辜,王法却又在哪里?”

“一拥而上,乱拳挥打,你是算准了本王认不出谁下手是吧?认不出就是所有人都有嫌疑!都有错!都有罪!都拿下!”

“殿下!”

“你又要拿民变威胁本王吗?那行,方才就是民变,既然是民变暴乱,意图杀伤皇子,那就是谋逆,本王这就调州军护持王驾——来人,去城外宣毛万仞!另外,去定州宣定州州军!定州州军离这里也不算远,总不该也算你的吧!”

“殿下!”

“文臻你闭嘴!你是个什么东西!本王今日便告诉你,本王今日一定要惩治这群刁民,不仅要惩治他们,还要加湖州的税!鱼米之乡,粮食丰产,每年就交这点税,对得起朝廷和陛下吗!不仅要加税,还要拿下你!你不仅失责令丰宝仓失火军粮全毁,还因为政失和引苍天降怒,三月不雨,又求雨不力,引发山火,并护持王驾有失,致亲王护卫军和百姓伤亡——诸般种种,够你一个终生大狱,本王这便夺了你的刺史印信,滚到一边等着披枷带锁上京吧!”

文臻吸一口气,不说话了。

百姓们也不说话了,炎热的天气,火焰的余烬,焦灰的灼灼气息,都抵不上这一刻内心愤怒的狂火席卷而来,似要毁天灭地般的烈烈。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此刻燕绝想必已经被碎尸万段。

燕绝哪里感觉不到,咬牙,腮帮高高鼓起——他向来是个暴虐性子,被激到一定程度也歇斯底里,心里明白今日之后,自己在湖州也呆不了多久,灰溜溜回去已成必然,回去还要遭受申饬,怒和心冷之下反而发了狠——你折腾我如此,我死也不让你好过!

文臻叹一口气,眼看山火已灭,折腾一夜,天色已经快亮,此处一片平地已经被清理出来,便让湖州府安排受伤百姓就医,死亡百姓找出苦主,给予抚恤银收葬,其余百姓回去休息。但是百姓们却没有挪动步子,有位老者道:“大人,我们陪着您。”

文臻苦笑道:“若两边州军来了,见百姓聚而未散,只怕更加坐实了民变之说。”

那老者悲愤地道:“老夫已是知天命之年,手无寸铁,若是老夫这样的人也会被打成暴民,那老夫也只好抡一抡这龙头拐杖了!”

文臻笑道:“老人家,不至于如此。”当下命人清理树桩,给年纪大和体弱的百姓休息,又命送水。眼看燕绝带着他的人,划了一条三八线,退到水洼那一边,一副州军到来之前互不干扰的模样。

她很好笑地笑了笑,也命人送去板凳食水,就放在三八线之前,绝不越界。

过一会,燕绝那边的人拿去了,然后用银针试了又试。

百姓默默看着,对比刺史大人和朝廷皇子的表现,心中不断摇头。

刺史大人虽是女子,那胸怀气度,格局方略,行事风采,定王殿下拍马也追不上。

但也不能说东堂皇家无人,同样是皇子,上次惊鸿一面的宜王殿下,那出手行事,同样令人惊佩,倒真真和文大人天生佳偶。

众人的思维忍不住发散了一下,若是东堂未来,能有这样一对帝后,未尝不能有盛世之福,只是,如此一对龙凤之姿,瞎子也能看得出,为何从未听过任何关于宜王殿下可能继位的小道消息?

再说,别说宜王殿下未必能坐上皇位,便是宜王殿下和这位的婚事,只怕皇帝也未必首肯,单看文大人派来湖州做刺史就能明白了。

神仙眷侣,英睿帝后,天不成全。

众人对望一眼,都摇摇头。

皇家之事,不可说,不可说啊。

时间在等待中一分一秒过去,天色大亮时,白林带来一个不大好的消息,俘虏的那几个黑衣人,在牢中忽然死亡。

不是自杀,也不是牢中有人做鬼。白林吸取教训,由亲信亲自看守,现在无论是城兵还是衙役,都已经清洗过,忠诚度提高许多,那几个亲信眼睛不眨地守着俘虏,可是一个时辰后,那几个人齐齐倒地,七窍流血而亡。

文臻一听便知道了,这是死士,却不是自己自愿的死士。事先被人下了毒,算好了时辰,在时辰内不管有没有完成任务,都必死无疑。这个时间,自然是够完成杀戮的,但却不够她赶回去审问,对方怕的就是落到她手里。

是个狠人。

但是,文臻也无所谓,她并非完全没有方向。再说,她一向认为,足够强大便不惧任何魑魅魍魉,我便不揪出你,你来一次我打一次,你来两次我打两双,我有足够的能力逐渐剪除你的羽翼,你尽管派人来送死,你便有千军万马,终有一日会被我杀尽,到时候你终究要自己走到我面前来的。

她也不过笑一笑,示意无妨。白林原本惴惴不安,此刻松了一口气。心中感叹,上司强大就是这般好处,她更在乎的是你的忠诚和尽心,而不会计较你在小处的错失,因为她有足够的能力去解决和弥补。

只有无能的上司,才会揪住属下一点错处大发雷霆,以此掩饰自己无能解决的虚弱烦躁,比如……他看了一眼对面的燕绝,定王殿下现在看起来,比被威胁的刺史大人烦躁多了。

如大家预料的一样,毛万仞带人先来了。

虽然有了王令,但是毛万仞那里自然另外有人通风报信,所以并没有把州军都浩浩荡荡开进湖州城,只带了三千人来,还留在了山脚下,自己带了包括潘航在内的两百人上山来。

文臻一看他身后人群,目光在其中一人身上一掠,眼底露出一丝笑意。

燕绝看见毛万仞带了,并未起身,阴恻恻道:“毛都尉,虽然你是刺史大人麾下的州军,但你州军,应该还是朝廷的军队吧?”

毛万仞立即躬身:“殿下言重!州军自然是朝廷所属,永受皇族驱策。”

文臻挑眉。燕绝骨子里还是燕家人,燕家人的阴险他是不缺的。

“那好,你瞧瞧。”燕绝捋起袖子,不知何时他手臂上出现了几块青紫,“本王今日被刺史大人唆使暴民所伤,此乃谋逆大罪。本王要将刺史大人锁拿进京,将暴民拿进大狱,你且去办,并留下州军三千人,驻扎湖州城中,保护本王,以免本王遭受某些人残留势力的报复。”说着斜眼看文臻。

文臻向他展开甜蜜微笑。

燕绝一看这笑容就觉得堵心,立即偏头。

“殿下,留下州军保护您,这个自然无妨。但是刺史大人唆使暴民……下官前来此处,并未看见暴民,也未看见刺史大人有何行为不妥,甚至双方相安无事。那……殿下有何证据?”

“本王的伤痕就是证据!”

文臻:“殿下,下官还真不知道,您的伤痕会说话,会告诉所有人,这是刺史唆使人干的呢。”

“文臻你少耍嘴皮子,本王就知道毛万仞会袒护你……本王好端端岂会伤了?本王好端端岂会诬赖这些贱民?这些贱民如果不是有你撑腰,岂敢对本王下手?怎么,这么明显的道理,你们也要装傻么?”

毛万仞依旧弯腰:“殿下……”

“闭嘴!”燕绝咆哮,“毛万仞你再拖延,本王便将你视为文臻同伙!莫要以为湖州尽在你文党之手。本王之前已经飞鸽传书,也有令亲卫秘密出城,将此间事尽数禀报朝廷,你们今日违了王令,翌日便等着大军围城,收编州军,剿了整个湖州!”

场间一片静默。

定王就是个火药弹,只要他还顶着代天巡狩的名头呆在湖州,不管他做了多少混账事,下了多少倒行逆施的命令,但那是皇帝才有权发话的后话。最起码现在湖州,谁也无权处置他,也无法违抗他,甚至他少了一根汗毛都是湖州的责任。

只因为他是皇族,代天巡狩,是皇帝的象征,代表着皇家至高无上的尊严。违抗皇权,不管多么充分的理由,在皇帝心中,都难免划下深切的裂痕。

在这般煌煌天威之前,一切的冤屈苦痛都不值一提。

和百姓的愤怒比起来,文臻依旧平静。

因为她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敢激起民变,自然做好了承担民变后果的准备。

她对毛万仞使了个眼色。

毛万仞会意,立即道:“末将遵令!”随即带人上前。

燕绝不为人察觉松一口气,微露得色。

文臻忽然道:“本官何罪之有?”

燕绝:“唆使百姓暴动殴打皇子!”

文臻:“好像没证据。父老们,我唆使你们了?”

百姓:“没有!”

百姓:“刺史大人,我们愿意为您告御状申冤!没有,就是没有!”

燕绝:“……他娘的,为政有失天和,致老天降罪,三月不雨!”

文臻:“好像还是没证据。哪里不和了?”

百姓:“我们要上京告御状,定王殿下行事暴戾有失天和,致老天降罪,三月不雨!且强令在草木茂盛处烧旱魃,导致山火,毁坏湖州百姓祖坟,烧伤无数百姓!”

燕绝:“……去逑!逼迫丰宝仓监离奇自杀,失责导致丰宝仓失火,储备军粮损失贻尽,这个你总没话说了吧!”

百姓:“……”

小声嘀咕:“……说不定贼喊捉贼……”

但这话不敢说,毕竟这个没证据。

“哦,这个啊。”文臻不急不忙,从腰间袋子里抽出一封朝廷文书,“今天刚到的,还没给定王殿下批阅,正好,您现在一并瞧瞧吧。”

燕绝目光一凝,那文书大红封面,朝廷只有升迁和嘉奖两令会是大红封面,但这个时候,不可能给文臻升迁,但……嘉奖更不可能啊!

文臻面对着他,把那文书展开,燕绝上前几步,看了几眼,不相信,揉揉眼睛,再看,半晌,脱口惊呼:“不可能!不可能!你一定骗了朝廷!”

顶点

第四百零六章 燕绥的艳遇?

此时靠得近的百姓也有看见那文书的部分内容,一时哗然。

什么?丰宝仓有地下粮仓?

原刺史和人勾结将粮食转入地下粮仓后转移,文大人发现后以开饭庄为掩护,日以继夜抢出了一部分粮食!

丰宝仓没有烧绝,且发现了更为完整和先进的地下粮仓,日后粮食可以地下储存,湖州百姓不用再承担重新建造粮仓的徭役了!

更重要的是,如果丰宝仓保留了一部分粮食,是不是今年的重税也可以稍稍减少一点?!

极度绝望之下,这一封大红文书简直就想一扇打开的天门,众人眼底光芒闪耀,灼灼看着文臻,等着仙光普降。

“殿下,丰宝仓尚有余粮,粮仓也未受损,原有地上粮仓因为曾被人做了手脚,本就不能再用。陛下说了,因为粮仓的手脚以及被转移走的粮食,都是在下官履职湖州之前发生的,而下官抵达湖州之后,于百忙之中立即发现了丰宝仓的问题并及时抢回了部分军粮,不但无过,还有功勋,着令殿下主持对下官的嘉奖事宜……”

文臻还没说完,燕绝的鼻子已经气歪了。

什么乱七八糟!

“让本王嘉奖你,做梦!”他咆哮一声,“什么地下粮仓,什么抢出粮食?都什么胡说八道!本王怎么不知道!那么多粮食,光天化日怎么抢!抢了又能放哪里!满嘴胡言!本王可是亲自送证人上京的!那个叫什么的,徐城还是什么的!明明亲眼看见丰宝监自杀控诉你的……”

他话音未落,毛万仞带来的人忽然让开,从中走出几个人来,其中一人先对他一躬,道:“殿下,下官不叫徐城,叫陈城,下官确实曾对您指控刺史大人逼杀仓监,引得丰宝仓火起,也确实得您王令上京控告刺史大人,甚至还在路上遇见了仓部郎中一起同行,如今下官紧赶慢赶,又刚从天京赶回来了。”

燕绝喜道:“好极,那文臻方才那文书一定是伪造的,你可是带来了父皇对文臻的发落旨意,快快宣读……”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陈城一个转身,对着文臻一躬,满怀歉意地道:“刺史大人,之前下官未知详细缘由,贸然指控,实在鲁莽无知。如今下官已知错了,还请大人见谅。”

燕绝:“……”

他脸上的表情实在难以形容,文臻这边的人一眼都不对他看,百姓们拼命对他看,可无论对他看还是不对他看,此刻对他都像一顿鞭子般唰唰唰抽下来。

“好说。”文臻笑道,“想来你几位同僚都已经安然抵京了。”她上下看这位官员一眼,心想之前得到毛万仞暗示,知道朝中派人来了,嘉奖令已下,还派人来,想必还有别的话要说,便笑眯眯问,“你又重回湖州,是否还有事务在身?”

陈城便道:“大人明见。陛下正是还有旨意要给定王殿下,本是要令传旨公公来的。下官自觉对不住大人,想要当面致歉,且湖州地下粮仓未曾亲眼得见,也想观摩一番,便自动请缨了……”他从袖中抽出一份文书,看了一眼,这封是关于丰宝仓失火丰宝监自尽和仓部主事被烧死事件的处理,朝廷的意思,奖罚当分明,此事湖州刺史已经递上有人故意纵火的证据,和丰宝监和人勾连的证据,但终究有失察之责,嘉奖归嘉奖,此事却是罚了半年俸禄,但是陈城此刻却不愿意在定王面前提起此事,便将这文书收回袖子,另抽出一封,道:“好叫大人得知,您之前上呈给朝廷的奏折,关于湖州今年赋税总额核定数……”

他这么一说,百姓们顿时目光灼灼,竖起耳朵。

文臻接过,看了一眼,笑了一笑,道:“本官的折子,朝廷准了。”扬声报了一个数。

众人听着,一时有些呆滞,片刻之后,欢声雷动。

当即就有不少百姓,不顾地面肮脏焦灰,跪倒砰砰给文臻磕头,一人跪百人跪,瞬间黑压压跪了一片,那头落地有声,实心实意。

不能不磕,原本已经被定王殿下那四倍赋税打入绝望的地狱,如今听到大人说已经提前报请朝廷核准减免,最后的定额竟然比往年还少了半成!

这简直是天大的惊喜,如果不是知道文臻行事可靠,百姓们几乎不敢相信,无数人一边磕头一边念着万家生佛,热泪和焦灰混在一起,再抬起头来时满脸黑色的沟渠,却依旧是笑着的。

文臻赶紧将最前面的老者们一一搀起,她心中有淡淡的歉意和愧意,湖州的赋税本可以更低的,却因为燕绝和她的宿仇做对,以及她自身的恩怨太过复杂,终究没能达到她的理想数字,某种程度上湖州百姓是受她的牵累,她也没少利用百姓来挤兑燕绝,让自己脱身,细细想来,百姓真是最易满足和最宽容的人群啊。

当然,还是要感谢定王殿下,无限度地降低了人们的期待值,提高了心理承受阈值,才使得最后并不低的赋税额,依旧获得了民众的无限感激。

文臻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日后还是要为湖州百姓减减负。又见陈城转向脸色难看的燕绝,微带歉意地道,“殿下先前说不愿亲自嘉奖刺史大人,如此正好,陛下有旨意,着令殿下即刻迁居定州,日后监管定湖平三州,若无重大事宜,不可扰当地民政。”

燕绝的脸色忽青忽白,这意思听起来好听,但其实他就是被赶出湖州了,忍不住一把夺过陈城双手奉上的皇帝旨意,打开来看后,就只剩下一色铁青,旨意比陈城说得不客气多了,先狠狠责了他一通,关于狎妓、挤兑刺史、偏听偏信,毫无皇子稳重气度等等,再让他赶紧离开湖州,不许再对湖州内政指手画脚,老实在定州呆着,只需监管湖州军事动向便行,若再有不妥事,便夺了他的衔,趁早回天京呆着。

燕绝看着看着,手指渐渐颤抖起来。

他知道,自己一败涂地了。

更糟糕的是,这旨意发出时,今日之事还没发生,父皇已经对自己这般不满,等到今日之事传到父皇耳中,无论是烧了湖州百姓祖坟,还是差点激起民变,都会让父皇下定决心召他回京。他最后会连定州都待不成,灰溜溜回到天京,成为有史以来最快回京的巡守,成为皇室和官场的笑话。

然而他无能为力。

文臻一直在等着他,她从来就没有认输过,丰宝仓的大火,任他发落让出权柄的退让,不过是设好的陷阱,好让他坠落并方便她借着他的背一跃而起。

可他是皇子!

她怎么敢连皇子都耍弄欺辱!

这才是真正的不臣之心!

而父皇还要被她蒙蔽,而自己还要眼睁睁看着父皇被她蒙蔽。

燕绝攥紧旨意边缘的手指指节微微发白,而明黄锦缎已经在他掌心蹂躏成一团,忽然一双手轻轻从他手中将旨意接了过去,温柔地将旨意皱褶抚平,他听见文臻可恶的声音道:“殿下仔细一些,损坏圣旨可是大罪呢。”一转头又笑道,“既然如此,就请殿下尽快出城吧,正巧您也唤来了定州州军,想必此刻也在半道,便让他们接了您去定州,湖州便不再派员护送了。”她一边笑一边将圣旨整整齐齐叠好,塞在燕绝怀里,还拍了拍他胸口,笑道:“殿下保重哟。”

只是轻轻一拍,燕绝却踉跄一步,随即伸手扶住了山石,低头狠狠看着文臻。

他个子高,这般俯身眼神阴鸷地盯着人时,幽深又暴戾,而他的另一只手,也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文臻身后的毛万仞和潘航等人都敏感地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和动作,上前一步,气氛瞬间又紧张起来。

文臻一动不动,仰头笑看燕绝,还对他眨了眨眼。

有种你就动手。

老娘也觉得忍你忍够了。

蜜糖般的笑意里流动隐晦而又冷酷的杀机。

携着焦灰的风卷过铁黑色峻冷的崖壁。

不知道过了多久,燕绝伸手将旨意往怀里一塞,大步从文臻身边走过,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他所经之处,人们如见瘟神,纷纷走避,将恭敬和嫌恶融合得无迹可寻。

他的身影刚转过山道,百姓们便涌上前来,欢呼声和感谢声如潮水般将文臻淹没。

文臻却在此时微微松口气,悄悄按了按肚子。

有点不舒服。

她回身看向燕绝消失的背影,眉头微微皱起。

她想起一件事,陈城都已经回了天京再奔了湖州,最早带着湖州别驾回去的蒋鑫,为什么到现在没有回音?按说蒋鑫早该到了,那么朝廷对蒋鑫上报的别驾罪行和一年三赋事件也该有反应,为何新任别驾至今未到?

还有,燕绝今日最后的表现,让她有些不安。怒火和暴戾发泄出来才有平息的可能,越阴鸷,越隐忍,再次爆发的时候便越疯狂。

希望燕绝的疯病,这一次不要发作得太厉害。

……

万里之外,普甘。

晨曦从半圆形的琉璃珊瑚窗口透入,在屋内投下七彩的光斑,鲛纱被海风卷动,似一片云飞出了窗。

燕绥忽然从床上坐起,长发流水般从肩头泻下。

中文立即无声无息从地板上坐起,“主子,又噩梦了?”

燕绥没有说话。

因为实在很难说那是噩梦,梦见她的梦,怎么能说是噩梦呢?

但是那些梦的内容,着实却叫人……不安。

对,不安。

过往二十三年,他还真从未体味过不安这个词的滋味,如今却尝着了。

也不知为什么,最近夜夜梦着她,梦着她也罢了,都是些不甚好的梦,梦里常簇簇妖火,灼灼焦阳,刀光如雪,血水满湖,于血湖之上排长戟,妖火之中列白骨,而她不断于其上走过。

这些梦惊醒之后,便是一夜一夜的辗转难眠。

半晌他道:“传令国内,将所有剩下的暗卫都派去湖州。”

中文答应一声,心里却不以为然。殿下离开东堂的时候,已经安排了两支暗卫小队日常轮班守卫文臻,不用管她任何事,就在危急时候出手就行。并且还算着时间,让在三个月后再增加两支。如今又要将所有暗卫全部派去,先不说全部派去,国内信息收集传递就要停滞,万一有什么不利动向自己这边就得不到,就消息此刻传回国内,然后剩下的暗卫再去湖州,也得两三个月了,如果真是有什么不好兆头,黄花菜也凉了。

再说能有什么呢,已经派了那许多人保护,文大人又不是孤家寡人,她是湖州之王,又拿下了州军,现在保护她的人比保护殿下的人还多呢。

但他还是应了,不管怎么说,都是殿下的心,文大人懂得便行。

他起身,踩着鲸鱼骨铺就的雪白地板,赤足脚心触及地面沁骨的凉,如此才将心中的燥热稍减,中文卷起鲛纱,正对着窗口的,半边大海,另半边略高的地势上,是一大片绚烂的花海,那花开得极其绚烂,粉紫深红浅红雪白深紫,高高直立托起的花盘迎着日光摇曳,看着纯美之极。

他并不是个爱花的人,事实上他在这世上所爱也极有限,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正是病发之时,昏乱而狂躁都隐于冰封的外壳之下,好几次险些伤了身边人,却在看见这花海的时候,忽然获得了一路旅程难得的平静。

于是他便停下了,在这海边和海边的七色花海里,常常一躺就是半日,听海沐风,用半生难得的闲暇,想她。

想她如何在湖州和天斗,和地斗,和人斗,和那命运里注定迭荡不休翻覆不定的一切相斗,想她一路走过是否会厌倦会否厌倦时想一想他,会否想一想他便忘了那厌倦依旧下一瞬笑意盈盈继续向前。

若能让她有力量继续向前,便是他努力存在的全部意义了。

他起身,下楼,山坡莹绿,将大地分割成两片,一片是湛蓝如宝石的海,一片是七彩如琉璃的花田。

和以往的许多天一样,他躺在日光下花田里,听涛声吟唱,拨弄着花下长出的小小的果实。

这花虽艳丽却不香,但他就觉得安适,安适到似乎连思考都可以停滞。

中文等人都不会来打扰他,他们在附近取水,去集市买米,亲自生火做饭,从不假当地人之手。

只是殿下胃口总是不好,大多时候,也就是配着文大人给的酱,勉强吃几口罢了。

中文遥遥看花田里的殿下一眼,心中悠悠叹一口气。

他能感觉到殿下心底沉甸甸的牵挂,像那鲸鱼的骨,沉在千万年的海水里,谁也不能得见,冒死去打捞,或能触及那一霎的冰凉。

但是他不能回去。

药方有一味药,名字古怪,叫窝台,后来到了普甘,才明白这是普甘语言的音译,指的是“天赐”的意思。

普甘人就是实诚,说天赐,那就是天赐,这药,据说只能在盛夏之时,天上庙开启之时,凭仙机得取。

仙机是什么,怎么得取,天上庙在哪里,不知道。是否是每一年盛夏,不确定。

就是这么含糊,所以叫仙机。

而不凑齐药,殿下就不敢返回文大人身边,他时而发作,发作时喜怒无常还是好的,常常不认人或者乱认人,常常忘事,错乱,难以自控的暴戾和杀戮,有时还会短暂失去神智。

他怎么能允许这样的自己出现在文大人身侧,若是忽然忘却了她,或者把她当成了敌人……

中文等人现在整日都穿着软甲,护着喉头和前后心。

那颗无尽天炼制的药,中文拿回之后,曾在一次燕绥发作的时候,想按文臻嘱咐,偷偷给他用了,但是不知怎的,居然就被燕绥察觉了,他当时就清醒了,拿回了药,并在第一次做了关于文臻的噩梦后,便下令一个护卫带着药赶回湖州,把药给文臻送去了。

他还命令那护卫,如果到了湖州,看见文臻身体状况不行,不用和她禀报,直接把药给她用了。

中文阻拦不及,也只得认了。

那现在就只剩下普甘这最后一条路了。

中文轻轻地叹口气。

殿下虽然不说什么,但也看得出,这漫无目的的等待让他有些焦躁,中文看他总在看着东堂的方向,明明一路疾走来到普甘,就是想快些赶回去的,却被这神神鬼鬼的破药耽搁至今。

但望那劳什子的庙快点开启,快点显现仙机吧,不管要点拨什么,咱家殿下总能做到的,这山海遥迢牵肠挂肚的,可叫人看着不落忍。

他拎起篮子,准备看看今日的集市上有些什么新鲜的能看的可吃,这蛮夷之族,没有专门市镇也就罢了,也不能三日一集也罢了,还不怎么用货币,喜欢以物易物,卖的东西也各种奇怪,吃的东西更是瘆人,什么半孵卵未成型的鸭蛋啊,什么煮熟的绵软的土蛙啊,什么拌炒金龟子啊……

中文打了个寒战,心想幸亏殿下不知道那些东西,否则就成了家有厨神之饿死第一人了。

但现在,应该也快饿死了吧,在练成辟谷之术前。

所以哪怕知道没什么东西可买,他还是每天强迫症一般,挎个篮子出去转一圈。

燕绥看见中文挎着篮子出去了,也没理会,等会他回来,少不得叫他多洗几回澡才能靠近,每次去集市回来,身上总有一股鸭毛青蛙金龟子味。

日头很热,他却能感觉到,从后脑到脊髓这一处,正在慢慢冷却,便是烈火去灼,也灼不热,而心脏至喉头这一线,却又是火热的,时刻恨不得沸腾着,见了那血那杀戮才得一分平静。

他闭上眼。

在烈火和寒冰的熬煎中面色平静。

……

你躺在岸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别处看你。

远处半山之上,高高的塔楼内,女子静静立着,俯瞰这一片海和这一片花。以及花海中的人。

这一片海和这一片花,原本都是她的,连同这花和海旁边的琉璃为镜鲸骨为地的小屋,也是她专门用来偶尔在这罂粟花田旁歇宿的。

这是女王的私有领地,从无人可以闯入,无意闯入的人,都做了花田下的肥料。

只有视线里晒太阳的这个人,于某个白日,悠游般便过了三道严密的防线,如入无人之境般进入了那其实布满毒物的小屋,就此住了下来。

她的护卫统领请示是否需要以大军驱逐,她凝视着那花田里的人,眼眸微眯,笑了。

多么美丽的人儿啊。

以前觉得这最美的景致只配自己一人享有,如今才明白,最美的景致只有配上最美的人,才叫完美。

好不容易拥有了,怎么能错过呢。

……

第四百零七章 临产

燕绝并没有立即离开湖州。

因为他是亲王,随身行李多达十几辆马车,收拾行李也需要时间,这是天经地义的理由,文臻也不好做得太难看,由他收拾去吧。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她现在也有点顾不上了,她肚子隐隐作痛,肚皮也在一阵阵地绷紧,必须赶紧回府躺着,看着是不是动了胎气,还是真的要临产了。

在回去的路上,她听陈城说,湖州原刺史和别驾,都在天京专门用来行刑的西庙被剐了。

这也是迟早的事。

一路上她一直闭目小憩,采桑几次掀开帘子似乎想要和她说什么,见她睡着便没开口,文臻知道她的举动,但她现在实在状态不好,也懒怠再动。

自从来到湖州,风波不断,殚精竭虑,到今日总算暂时尘埃落定,她必须得稍稍放松一点,才能保证自己还有精力应付接下来的生产。

回了刺史府,她立即令张钺去接待朝廷官员,暂时处理湖州刺史府一应事务,刺史府后院则立即封闭,除了自己的亲信外,其余人不可出入,由潘航带人接手原守卫,将刺史府守了个固若金汤。

此时采桑才和她说起和张夫人君莫晓的安排,文臻大喜,她太过繁忙无法顾及,多亏张夫人这样老成的人支应,而张夫人的速度非常快,竟然连夜将刺史府周围的民房全部收回撤出,选中了一间位置最合适的屋子布置成产房,潘航已经派人将左邻右舍全部驻扎,稳婆也已经送了进来。

只是想要慢慢考察稳婆已经不大可能了,采桑有点为难,文臻却不过一笑,让君莫晓去医官,找了个大腹便便的孕妇,给了银子,请人家扮成即将临盆状,从自己的刺史府,蒙了脸一路抬到那产房去,果然惊动了那几个稳婆,最快速度跑出来,不急不忙准备接生的留下;一时反应不过来,有点失措的请走;眼睛东瞟西瞟的,还试图向墙根走的,立即拿下,关在地牢里,不到自己顺利生产完毕,不会放走。

只不过半个时辰,就筛选完了稳婆,张夫人叹为观止,但问文臻那个有点失措的稳婆,既然不是心怀不轨,后来也很快反应过来,何不留用,也好多个帮手?

文臻却笑道“有时候,不是人多就能办好事的。”

张夫人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确实如此,若是只有一人,担了全部责任,便不得不打起全部精神,但若有了两人或者更多,难免会互相依赖,互相推诿塞责。她想了又想,真觉得这道理用在商场上也是一般得用,不由衷心赞叹“大人真是灵慧百通,见大人便如见世间万象。”

“这话过了。”文臻慢条斯理吃了点点心,放下碗,起身准备去花园走动走动再睡一会。又道“不必焦灼,也未必很快就生,我现在感觉又好了些,应该最起码还有两三天。”

张夫人等人原本焦灼,但看她镇定如此,渐渐也安静下来,采桑便上前扶住了她,张夫人正要跟着,文臻道“还请夫人安排厨房多烧些热水,煮些布巾,准备消毒。”

张夫人和君莫晓便匆匆去了,文臻由采桑扶着出了门,远远的,苏训跟了上来,相距数丈这样跟着,文臻也没理会。

走了几步文臻才道“说吧。”

正低着头的采桑,惊得一跳。

她抬起头看文臻的脸,正对上小姐微弯却又深邃的眸子,眸光平静却又光芒灼人,看透人心一般,她此刻心跳得急,眼前却掠过昨日街角陋巷里,采云那张浮肿满是伤痕的脸。

耳边是她凄切的哭诉“……我没有背叛小姐,我只是假装答应带他们去找小姐,这也是小姐的嘱咐,我以为这是小姐的计策……后来我被殿下暗卫救了,他们却误会我背叛小姐要处置了我,我就又逃脱了,后来才隐约听说小姐的丫鬟上殿诉冤,我猜是你,又听说了当时的很多流言,我怕小姐误会我出卖了她,不敢回到她身边,就流浪乞讨为生,我一个女子,无所依靠,听说小姐到了湖州,就也跟着来了,这一路上,我被骗过,被打过,差点被卖到窑子里……但是我不敢找小姐……我不敢……”

也不知道是因为受苦太久,还是有旧伤太激动,采云说着说着就晕了,采桑没办法把她留在那乞丐聚集地再任人欺负,只好带了回去,本想给她在府外另外安排个屋子休养阵子就送走,谁知道求雨的事情发生,她怕小姐受到伤害,因为采云身份的特殊,身边又没有小姐的亲信,不敢随便交托,只好将昏迷的采云留在自己屋子里,命人看着,自己赶去了龙祠,如今刚刚得了空,还没想好要怎么说,却已经被小姐看出来了。

迎着小姐的目光,她心底一阵发紧。想着她当时说要禀报小姐,如果真的有冤枉,小姐会原谅她接回她的。采云却攥着她的手,拼命摇头,一声声地道“采桑,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怎么会背叛小姐。可是,可是你知不知道小姐是什么人?你觉得她真的会原谅我吗?会再相信我,接纳我吗?”

她哭着问自己“你看看我这模样,你看看我这一身的伤和疮……你想想,小姐什么身份,什么能力,殿下身边的护卫又是什么样的人?如果我真的背叛了小姐,他们怎么会让我活着?但我没有背叛小姐,我只是因为没有你表现那么忠诚可靠,所以我就被放弃了,我被放弃了你懂吗?还是那话,小姐什么身份?她既然知道我无辜,真要找我,不可能找不到我,她就是不要我了,就是因为这一点点的错,就不要我了……采桑,你跟在小姐身边也久了,你扪心自问,小姐真的是个良善人吗?是个容易信任人的人吗?是个心软的人吗?”

采桑无言以对。

她喜欢小姐,尊敬小姐,愿意为了小姐付出一切,可她也很明白,小姐真的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好人善良人,可是要她说小姐不是好人,她觉得也不是,这里头的道理太深奥,她一个丫鬟说不出来。

“……你别去和小姐说,别!我并不指望回到小姐身边,我就是想找到你……提醒你,告诉你我的遭遇……如果你能照拂我一二……就是我的运气,如果你不能,我也没什么怨言,终究是我自己的命……采桑,不要为我贸然去试探小姐,更不要提我的事,万一她因此恼羞成怒,迁怒于你,或者怕你因此寒心,从此远了你或者打发了你,那就是我害了你了,我们姐妹一场,我这辈子已经完了,不能再害了你……”

句句恳切,句句为她着想,句句堪称金玉良言,如果采云提出想回到文臻身边,采桑会立即警惕地离开她,但是她没有,不仅没有,她还十分惊恐,不愿意回到文臻身边,昏倒了还喃喃说着不要,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叫采桑都不敢想她这一路上到底经历了什么,在被殿下暗卫救了又逃走的过程中发生过什么。

而此刻她被文臻看得心中发紧,采云的哭求和再三嘱托不断回响在耳侧,她倒并不在意采云的警告,怕小姐因此远了自己,但是她怕采云真的被文臻忌讳,会被惩治或者撵走,而她再不治疗怕是活不了多久了……要不要瞒着小姐,先让她治个半好就赶紧送走……

但她的目光随即便落在文臻的肚子上,落在文臻微微发黑的眼圈上。

小姐一日夜没睡了,即将临产的人。

采桑知道,她其实很疲倦。很想睡。

她之所以不睡,还有条不紊地吃点心,看稳婆,逛花园,其实是因为她没有依靠,她必须得撑着自己,像个定海神针先定住了这府里,和周围所有人的心,才能安心躺倒。

何其艰难。

而采桑自己,扪心自问,能做什么?

不过是在这艰难时刻,不叫这艰难的可能性再增加一分一毫罢了。

决心下定其实是很快的事,她立即道“小姐,先前我在街上,忽然遇见了采云……”

她便将街上遇见采云的事说了,又将采云和她说的话也说了,说完坦坦荡荡地看着文臻,道“小姐,我马上把她挪出去,弄间民房给她养伤,再打发了她好么?”

文臻眼底闪过欣慰的光,点头道“好丫头,就按你说的办,只是她说的有些话……”

此时两人正转过一丛茂密的木槿花,那花后面还有一丛矮灌木,忽然灌木后冲出一个人影来,一头撞向了文臻的肚子。

这个距离极近,冲得极快,出现得极突然,但文臻本来是能闪过去的,但她待要扭腰时,忽然腹中一阵抽痛,她一惊,顿时就不敢太大动作,而此时采桑已经一边扑上前一边狂叫起来“苏训!”

她大惊之下,连尊称都顾不上了。

人影一闪,苏训用比平日更快无数倍的速度出现,一手拍向那个人影,采桑此时也向那人撞了出去,那人扑出来的时候,双手直直前伸,已经抓到了文臻的衣裳下摆,却被一股力量猛地拽回原地,连带她指间的淡淡烟雾也瞬间收回,但她手伸得太长,撕拉一声响,衣裳撕裂了半边,隐约还是有一点轻烟散了出来。

此时采桑已经扑到,抓着那人头发便拖,那人挣扎着返身要抓采桑,苏训扑上去,一脚踹在她后心,咕咚一声,采桑和那人滚在了一起。

文臻连退三步,眼看饱读诗书的苏训居然也扑上去和那人缠打在一起,有些惊异也有些好笑,此时四周护卫已经赶来,将三人拉开,将那人困住,采桑披头散发从地上爬起来,愤怒得两眼冒火,尖声道“好你个采云,好你个采云——”原地气得浑身发抖了半天,又忽然想起文臻,扑过来看文臻“小姐你怎么样了!”

那边采云被抓住按紧,忽然尖声大笑起来“好个忠心的,还是说出来了!但又怎样!她会倒霉的,我已经得手了哈哈哈……”

“采云。”文臻皱眉道,“我并无对不住你处,你为何要如此?”

“哈,你并无对不住我处?我根本算不上背叛你,只不过带大军转了转,也是你自己答应我可以这么做的,结果呢?你就放弃了我!不管我!殿下的护卫就那样待我!不过也不奇怪啊,你们这些贵人,什么时候把人当人看了!”采云转向采桑,桀桀笑道,“采桑啊,我先前虽然有话是骗你的,但有句话还是真的。小心哦,小心经过今日后,咱们的好小姐,便不会再信你了哦。”

“采云,殿下的护卫怎样待你了?”文臻觉得燕绥应该不会亲自管这些事,而他的暗卫,那群侏儒,和语言护卫不同,心性很是麻木,只听主子吩咐,并不像是会主动折磨人的人。

“他们要把我送进大山!一定是要把我卖给那些蛮子!”采云咬牙切齿。

文臻怔了怔,片刻后扶额。

特么的,这误会大了。

想来那时候她已经往留山去了,燕绥的暗卫找到采云,不放心采云去作证,便让采桑扮采云上金殿,又因为自己身边没有侍女,想把采云送去伺候自己,他们应该是私下商量,一句半句,语焉不详,采云心思不正,偷听听了一半,也不知道在哪听了些乱七八糟传说,还以为自己要被卖进深山给山民做共妻。

这可真是……

“什么大山……”采桑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大声道,“那是留山吧!那时候小姐在留山,人家是要把你送回小姐身边伺候小姐啊!”

采云怔了怔,“你说什么?”

她脸色猛然变幻,采桑还要再说,她忽然打断采桑“别说了!现在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

文臻摇摇手,示意采桑不要再解释——很明显这时候再说什么都已经迟了,采云已经回不了头,于她,宁肯相信这事不是真的,这样她的牺牲还显得不那么可笑。

其实很多事仔细想想就能明白,正如采云所说,殿下的暗卫何等厉害,若是真想处置她,抬手就灭口了,何必费事送进大山。又怎么能让她那么轻易逃掉?不就是没把她当俘虏嘛。

性格决定命运而已。

她又对按住采云的护卫做了个手势。

当着采桑的面。

这样的人不能留。

采云还没明白过来,采桑猛地睁大了眼睛,想说什么,却终究没开口。

采云被拖走了,被拖走的时候她似乎才察觉了什么,凄厉的喊声惊得满园花枝簌簌摇摆,落花纷飞,“采桑,你看这就是我的下场,我等着你的下场——”

采桑噗通一声跪在文臻面前。

不是求情,是请罪。

文臻一抬头,却看见苏训紧紧盯着她的肚子,眼神惊骇。

文臻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衣裳被撕裂了,露馅了。

苏训快步过来,往她面前一站,挡住了可能发现她肚子的眼光。文臻吸一口气,道“采桑,先别急着请罪,扶我进去。”

采桑急忙爬起扶着她进去,文臻走了几步,回头看苏训,他还是怔怔站在原地,脸色越发苍白了。

文臻对他笑了笑,示意对方才的出手感谢。

苏训半晌才僵硬地点点头。

回到屋内,文臻才对采桑道,“去把准备好的裤子拿来我换了。”

这话让听到消息刚刚狂奔而来的张夫人一懵,怔了怔失声道“您这是……破水了?”

君莫晓也冲了进来,听见这话一个踉跄,什么也顾不得,扑过来低头一看,文臻的裙子已经湿了。

文臻道“来碗红糖鸡蛋!”又安抚君莫晓,“别慌,出了点岔子,要比预期的提前了,但咱们都准备好了,不怕的。”

方才苏训因为避忌她和采桑说话,站得有点远,扑过来慢了一点,溯回的时候就没能回到一开始的状态,使得采云指甲藏的催产药多少沾到了她。

不是毒不是蛊,文蛋蛋就发挥不了作用。她本就快要临产,直接就破水了。

对方是够厉害,一环一环的,这么厉害的药也有,而采云都不需要审问,她一定什么都不清楚,真心以为是被自己抛弃了要报复。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张夫人冲过来,一时脸色都变了,她就没见过临产镇定成这样的人,还是第一次,身边还没有男人公婆,一时急得心中猫儿乱抓似的,忙想叫人抬担架来,却被文臻止住,道“破水之后离生产还有时辰,不要急躁。”

还没开始宫缩,她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生产,如果去产房太早,万一中途出什么幺蛾子,做好的准备就会全废了,当下就决定还是先睡一会好了。

她这时候还能睡得着,张夫人也是五体投地,但也知道产妇能养好精神比什么都重要,看她吃完红糖鸡蛋真的睡了,几个女人都聚集在一起守着,外头苏训没有离开,这种时候,亲信必须知道情况,文臻让人告诉了潘航,并让潘航转告张钺,张钺正在前头处理公事,一听这消息,险些跳起来,一抬眼看见底下汇报事务的县令诧异疑问的表情,忽然想起大人平日的稳重沉着,也便吸一口气,按捺住自己,稳稳当当把事情都交代完了,看着所有官员都退出去,前者的脚后跟才迈出门槛,他就猛地起身往二门跑,过门槛时太急生生绊了个跟头。

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第一次腹诽大人——这一炮炮的还让不让人活!昨儿的怀孕惊吓还没消化完,今儿就说要生了!

等他赶到,再次开始布置防卫,并根据刚才的采云事件和潘航重新筛查护卫的时候,文臻已经醒了。

她是被痛醒的。

宫缩开始了。

她默默算着时间,起身准备让人送自己去产房,忽然听见外头脚步杂沓,随即张夫人君莫晓都脸色惶急的冲了进来,而更远处,似乎是张钺和苏训愤怒的声音,文臻心底一沉。

张钺苏训都是封建礼教四书五经熏陶出来的翩翩之士,讲究君子绝交不出恶言,张钺还鲁直一些,苏训性子沉,从来轻声淡语,她第一次听见他这般愤怒的声口。

看来,老天不作美啊。

随即听见君莫晓怒声道“小臻。定王派人来,说朝廷有旨意,让你即刻去明园接旨!”

……

第四百零八章 求祷

中文在集市上转了一圈,这回运气好,有人摆摊,就算是有集市吧,卖的却是冷油浸黄丝蚂蚁,炒蝌蚪,老鼠干。

可去他娘的吧。

中文转了一圈,愤然挎着篮子往回走。

再没东西买,殿下可能会在发疯之前,先饿死吧!

今天哪怕就是死谏,也要逼他吃点菜!天天吃酱,想变成僵尸吗!

走到一半,却遇上了燕绥,中文诧异地看燕绥,他很少出花田的。

燕绥只道“有老鼠,看得烦。”

中文不懂,还以为那花田里有老鼠,本地老鼠确实多,只是老鼠为何只看不咬,想来花田里的老鼠分外雅致一些。

既然殿下难得履足红尘,他便热情邀请殿下逛逛,说不定多走动几步,也便有了胃口。

但随即他便后悔了,毕竟,污水横流的街道,蚊虫乱飞的食摊,赤身**的人群,飘满秽物的河滩,只会将人的食欲再往下调几个层次。

正想拉着殿下回去算了,两人忽然听见一阵幽远的钟声。

燕绥下意识一转头——以他的耳目,竟然一时辨别不出这钟声传自何处,距此多远。

而集市上的人,在听见钟声的瞬间,立刻疯了。

老鼠在疯跑,蛇在乱蹿,买卖东西的人扔下货物,吵架的人丢下刀把,跳舞的人一个圈还没转完,就都噗通一声,就地跪在了尘埃中,泥水里。

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嚷叫,更多人在砰砰磕头,力度惊人,瞬间血流满面。

燕绥也能听懂几句当地话了,看出这不是悲愤,是兴奋,大家隐约都在喊一个字眼,“天上庙,天上庙……”

那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中只随缘开启的,无人知道应在何处,且每次开启地点都不一样的天上庙,开启了。

中文一脸震惊,燕绥也有些意外,原以为要等很久,没想到这么快。

满街的人都跪下来了,倒显得他和中文都站着十分打眼,但燕绥不可能跪的,便是蹲着意思意思也不可能,中文十分灵活,立刻就把燕绥拉到了某个看起来略干净的店里,顺手把他按在大胸女掌柜的怀里,“主子您吃吃看!”回身就把店门给关了,自己则回到了人群里,跪在那群痛哭流涕满地磕头的人群中,开始指手画脚地打听去了。

鸡同鸭讲地打听了半晌,总算搞明白了程序,中文傻在了那里。

……

燕绝在明园里转来转去。

不是焦灼,是乐的。

老天助他啊!真是!

真是久旱逢甘霖,瞌睡遇热枕,还在磨磨蹭蹭满心愤恨收拾行李,忽然就有朝廷官员前来拜会,却是朝廷下派的新任湖州别驾,带着后一步的一份圣旨。

这位新别驾因为刚到,还不知道昨日湖州发生的事,也不知道前一份旨意的内容,此人官场心热,按照惯例,先来拜会本地最大的领导定王殿下。

这份圣旨他原本不该看的,但他拆了,然后心花怒放。

蒋鑫那里竟然出事儿了!

蒋鑫是最早出发的,他带着蒙珍珠一家,上京去回报王别驾和一年三赋的事儿,谁知道半路上也不知怎的着了风寒,病倒在客栈里,缠绵了许久才好,等到赶到天京的时候,文臻这边已经出了一堆事情了。

蒋鑫报上了湖州别驾的事情,倒没出岔子,毕竟证据确凿,那时候关于湖州丰宝仓的事情也已经传了上去,前任刺史在朝廷派人去缉拿之前已经自尽,而文臻报上去的关于前任刺史别驾诸官员贪贿勾结诸般证据也都齐全,所以湖州别驾很快议定了斩立决,但在此事完毕,蒋鑫报上一年三赋并让蒙家一家作证时,出了岔子。

蒙珍珠一家反口了。

蒙家说一年三赋绝无此事,那不过是小叶村有部分村民往年和丰宝仓借了粮食,拖欠了许久未还,所以才被催索,不行朝廷可以再派大人去湖州其余诸县查问,可有一年三赋之事。而蒙家三人,完全是因为女幼,妇孕,男弱,一家子好拿捏,被刺史大人选中为证人,才不得不踏上这千里告状的茫茫路途的,如今见煌煌天威,自然不敢再虚言谎饰,拼将一死,也要将真相说清楚。

蒙珍珠那个怀孕的嫂子,在路上已经生产了,产妇虚弱,在殿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当即将众人哭得信了三分——这一家子,着实不应该作为告状的苦主上京的。

蒋鑫看着这一家人,目瞪口呆,但他身为御史中丞,“持中公允”是必须遵循的本道,是万万不能代文臻驳斥的,一旦他站了文臻的立场,他也就失去了说话的权力和可信度,他只能指着那一家子发抖,怒声道“当初你们在老夫面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蒙珍珠那个大哥,磕了一个头,不敢看他,低头道“我等畏于刺史和观风使权势,只想着委屈周全……”

蒋鑫当即气得险些中风,被抬下去了。

但是问题来了,文臻为何要在一年三赋的问题上撒谎?湖州已经证实了赋税极重,三倍缴纳且肥了唐家,她在这一年三赋问题上再捏造欺君有何意义?蒙家一家子一脸懵,表示只是被迫做假证,对刺史大人背后深意完全不知,众人想着也应该是如此,如果知道倒显得不妥了。

如此朝堂就此事展开了激烈的辩论,一部分人认为这蒙家一家子刁滑,作证时目光闪烁,显然别有隐情,湖州赋税之事已经被文臻后来查清,一年三赋之事作假毫无意义,文臻犯不着这般给自己下绊子;

一部分人认为这要看当时情形,当时文臻刚刚进入湖州,还没把握查清湖州赋税情形,进入小叶村被小叶村村民得罪,又见了官府收粮,是否存在误会之下就误认为存在一年三赋,又怕来不及查清湖州赋税真相,为了应付朝廷,干脆决定将此事坐实,恩威并施逼蒙家一家作证,存在敷衍塞责问题?

还有一部分人,则更加闪烁地提出了一个可能,会不会湖州赋税其实根本没有问题?所谓一年三赋也好,三倍赋税也好,其实都是不存在的,是文臻拥有权力之后,一手遮天,想要制造出湖州往年高赋税的假象。一来迎合朝廷的期望,为自己增加政治资本;二来提升赋税,增加政绩;三来……三来,要说唐家吸血湖州粮草以养己兵,这主意真不错,话说文刺史和宜王燕绥,和神将林擎,关系都不错呢!

最后一句话,石破天惊。

看似莫名其妙,实则提出了一个非常阴险也非常可怕的可能——文臻糊弄朝廷,提高赋税,然后就像说唐家吸血湖州养兵一样,自己吸血湖州,为宜王燕绥和神将林擎私下培植势力!

虽然这个想法相比之下最为荒唐,但对于时刻如巨龙守宝石般守着自己权力的皇帝来说,却是最容易往这个方向思考并相信,几乎这位官员提出的那一霎,朝堂上的气氛便冷了一冷。

当即皇帝便命将蒙珍珠一家又拎了回来,问起湖州赋税的情况,那一家自然一口咬定,湖州赋税自来不高,虽然是鱼米之乡,但是年年不是水灾就是旱灾,这点赋税依旧艰难得很。

这话一出,等于为第三种论调敲了注脚,朝堂气氛更冷。

前头对文臻嘉奖令刚发出去,这事儿要是真的就太大了,不仅是朝廷脸面在地上摩擦的问题,还关系到整个东堂的安危!

神将林擎还在边境,可宜王燕绥,谁也不知道他最近在哪!

阴谋论者纷纷为阴谋论提供论调。但也有如李相单一令鼎国公周谦等人,纷纷驳斥此种猜测十分荒谬,且不说文臻刚到湖州能否如此胡编乱造一手遮天,她递上的证据详实周全又岂能有假?她身为刺史用什么方法暗中搜刮不行,为何要冒险欺骗朝廷提高赋税再从中抽利这么复杂?一年三赋的事情她自己也在奏折上说只是路过见闻,未见全貌,可见谨慎周全,这般谨慎的人,又怎么会多此一举,轻易送不可靠的人上京作证自己砸自己的脚?而她如果真的如此一手遮天,湖州后来又何至于发生那许多事故?明显有人一直在和她做对,或许此事亦是其中一计,请陛下三思,不可贸然寒能臣之心!

朝堂吵成一锅粥,最后博弈的结果,是皇帝派了新别驾,带来了给燕绝的旨意,让他暗中查证此事,不可惊扰地方。同时给文臻发了一份明旨,说明定王殿下领朝廷要务,可在定湖平三州自由调取任何人员卷宗,让文臻务必配合云云。

皇帝一向行事温和有余地,但他忘记了自己儿子是个什么性子。忘记了现在燕绝和文臻的关系。

燕绝看着那份旨意,那些还算温和的词句,此刻在他眼里便是血淋淋的“获罪!夺职!下狱!锁拿进京!”

不趁这个机会翻身,还当真要灰溜溜回京待罪不成!

燕绝一拳头砸在掌心!

园子外头传报,刺史大人到了。

燕绝咧嘴一笑,笑意森然“请——”

……

去天上庙,会有通天梯。这个没关系,大概是走山道。

通天梯一日过四季,这个也没关系,大概那山里气候异常且特别高。

过通天梯,要信者磕长头,一步一磕,直至梯顶,少磕一个都不行。

中文“……什么?!”

再问什么是长头,就是普甘礼仪里最尊崇的大礼,跪下,双手手背朝上贴在地面,额头碰上手背,点三下,再起身,算一个长头。

而通天梯,传说九千九百九十九级,这样耗费体力的长头,还要经历四季轮回之苦,所以磕晕了,磕死了,最后能坚持下来的,百不存一。

而天上庙本身,并不是中文理解的药草所生之处,它更像是普甘的一个神异而又灵验的传说,传说里具有大智慧、大虔诚、大心愿的人,于四季轮回走过,在天上庙触摸仙机,才能获得心中最渴望得到的指引。

说人话就是,你做到它的要求,它就能成全你一个愿望,想要的东西会到手,想要的人会来,哪怕那个愿望荒谬而虚无缥缈,终究会以一定的方式实现,代代年年,无有不应,无有不能。

中文听土著说,最神奇的就是许多年前曾有一个乞丐,拼死上了神山,奄奄一息间开启了天上庙,恨苍天不公,求为普甘王。

当时众人都觉得荒唐,普甘当时传承王位的是甘奇那王族,种族大姓,势力雄厚,已经传承了十五代,政权稳定,无可动摇。

结果从那年以后,普甘年年灾害,岿然如山的甘奇那王族先后经历灾害、背叛、地动、族中男子怪病接连死亡等重重灾难,三十年后,新王登基,大姓更换,便是那位当年泣血叩长头的乞丐。至今坐在王位上的,还是他的七代孙。

至此天上庙的神异,成为普甘人人心间真正不可亵渎的王座。

中文结结巴巴地问“……那,必须磕头?”

“必须磕头,少一个头,都不成!”

“那……能不能代磕……我们多几个人代磕成不成?”

“不成!代磕还算什么自己的虔诚和心愿!这是亵渎!”回话的人生起气来,挥舞的手臂险些甩到他的脸上。

中文怏怏撤退,心中只滚滚而过两个字,“完了。”

殿下一生双膝未弯!

他是得皇帝宠爱的皇子,殿前不跪;他是隔代收徒的仙门子弟,进门就没有师傅,也不必跪;君、亲、师,都免跪,除此之外,谁还能让他屈膝?

便是这普甘之王,见了殿下,也要行礼。

殿下又怎么可能为这异邦小国高天之上虚无之神而屈膝?

中文只觉得绝望,一路思索着回去,心中却渐渐有了想法。

为自己,绝无可能。说了求药,殿下一定转身就走。

或许,为了那个人……

最终在燕绥看过来的时候,中文和他道“殿下,这天上庙原来只是个颇有神异的传说,虽说普甘此地,咱们也知道,确实颇多难以解释的异处,但是这药草我瞧十有**是没有的……”便将那传说和磕长头的要求说了,末了看着燕绥的神色,道“既然只是许愿得成,想必也不过是一些神棍故弄玄虚,咱们也没什么愿望要许,还是赶紧找药去要紧。”说着和德语笑道,“我倒是想许个愿望,求这普甘之神保佑我那老娘下辈子投个好胎,一生平安康泰,可这异国的神真的能照拂到东堂的民?嘿嘿可不敢想。”

燕绥没有说话。

此时钟声再次传来。

……

文臻立在明园门口,脸色很难得的不好看。

她身后的张钺苏训潘航寒鸦等人,更是怒意满脸。

方才在刺史府,话一传来,就差点起冲突,文臻已经发动待产,如何还能挪动?张钺当即便道既然宣旨,就该天使前来刺史府,怎么会给刺史的旨意跑到定王那里去宣?

对方却很有理,道旨意是和定王在一起的,自然要以身份尊贵的人所在为主,不然还叫定王大热天的跑你刺史府来听旨?

张钺又道刺史急病,请由自己代领,对方道旨意什么时候可以代领来着?这是藐视天威!刺史大人别说病了,就是马上要死了,抬也要抬去听完再死!

双方争执不下,险些动了手,最后还是文臻拦了。

这事是定王那边占着道理,自己没有不接旨的理由。与其在这里磨蹭时间,万一逼急了定王闯过来正逢上自己要生,一样糟糕,还不如早点应召赶过去接了旨就走,回来再生还来得及。

她当机立断,立刻上了凉轿,重新换了衣裳,袖子里藏了脂粉,掩盖了阵痛发作苍白的脸色。张钺急忙也上了轿跟着,眼看她脸上笑容不变,自己却觉得心口发闷,眼前发黑。

君莫晓要跟去,却被张夫人一个眼色留了下来,眼看轿子走远,君莫晓在厅堂里乱转,“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采桑也没去,文臻不让她去,她知道自己没有武功,跟去明园万一有事还是拖累,此刻咬着牙脸色苍白地道“咱们那么多的布置,白费了!”

张夫人却一敲断烟杆,道“明园吗!好办!”

两个女人震惊地转头看她。

“明园旁边也是我们张家的产业!你们看见过明园旁边那个园子了吗!那是咱们的别业,叫九曲林。里头有一道九曲河,和明园的翠湖是相连的水域,两家园子看似隔得远,但是有一道院墙只要拆了,那一条河就是通的!”

君莫晓“……”

采桑“……”

失敬了。

有钱人的世界,我们真的不懂。

张夫人烟杆一挥“如果大人一个时辰内回不来,就把产房这里能带的带去九曲林。顺便喊一批可靠护卫,去拆墙通水渠!”

……

在进明园之前,文臻已经得了信,请她如果不能及时撤出,务必想办法前往明园翠湖。

她低头想了想明园和附近的地形建筑,心里隐隐有点明白。

阵痛已经开始了,但现在还不算紧迫,十分钟左右痛一次,每次一分钟左右,尚可支撑。

香案就设在明园前庭照壁后的院子里,离翠湖还远。

燕绝立在香案后,香案前还有一个面生的官员,文臻已经得了通知,这位应该是新任的别驾。

燕绝看她来了,一笑,这一笑让文臻心中一跳。

这可不像个马上要被逼走的人该有的表情。

她和燕绝分别在香案两边跪了,其余的人跪在后头,上头的别驾宣读圣旨,却只读了燕绝的那一部分,所有人听得一头雾水——好端端怎么定王就忽然领了要务?这要务是什么?明明犯错的人怎么又能总摄三州,又能随意调三州案卷人员?陛下这是怎么了?刚刚申饬的人,忽然又给这么大的权,这是又要让他在湖州作妖吗?

燕绝一脸得意地接了旨,却对别驾道“给文大人的旨意暂且不忙,本王既然领了旨意,少不得要将这事务立即领起来,以免文大人接了旨意之后便不方便了。”

文臻一听这话风不对,还没说话,又听燕绝道“文大人,既如此,便将湖州近三年来的有关丰宝仓的案卷,以及粮草赋税收取存档簿册,都调来给本王查阅吧。”

文臻道“殿下,下官今日是来接旨的。旨意在上却不予宣读,是为大不敬。”

燕绝冷笑“不是说了吗,接了之后,怕有些事不方便,放心。不过慢一步,有什么本王担着,必不叫你为此事担了干系便是。”

张钺看一眼文臻额头的汗,一边庆幸幸亏是夏天流汗不明显,一边心痛怒声道“殿下,接旨是接旨,分派事务是分派事务,从未听说接旨便耽误分派事务的。再说这丰宝仓案卷当日已经毁于大火,这您是亲眼看见的,粮草赋税存档簿册更是足足能有一间库房之多,因为涉及案件已经封存,要取出需要经过诸般手续,没有半日是不成的。且历年赋税收取存档册存在猫腻,这是已经上报朝廷的事,您现在要调取这些无用卷宗,又是什么意思?”

“本王办事需要向你交代?”燕绝斜眼看他,“旨意没听见?全权。懂吗?全权就是本王吩咐,你就听着,还不去调!”

张钺咬牙,他不想调,入档簿册调取繁琐,要跑几个衙门,最起码要半日功夫,最关键的是,调来以后堆成山,这位肯定会慢慢看,大人如何等得起!

他瞟一眼文臻,依旧的神色如常,只额头上一片汗水微微反光,可他能想象到她正经历怎样的痛苦,他幼年时候也见过嫂子生产,那女子的哭喊声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重的阴影,最后那女子没熬过去,一尸两命……

他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忽然站起,默不作声走了出去。

第四百零九章 诞生

他决定了,这就去调,然后效仿丰宝仓,将那些簿册,一把火烧了!

只有这样做,才能最快速度解决这件事。

至于后果——还有比大人一尸两命更严重的后果吗!

燕绝看他起身,以为他去调簿册,眼底掠过笑意。

他不知道文臻怀孕的事,也不知道现在是怎样一个抢时间的关头,他只是想多磋磨磋磨文臻,张钺确实猜中了他的心思,他就是要将文臻留在明园,借着账簿生事,然后拿下她。

文臻忽然道“张大人!”

张钺立即回头。

文臻做起身状,有点艰难,张钺急忙去扶,不让她动,文臻顺势扣住他的手,道“此事何须你亲自去。潘校尉派人去便行了。”一边低声道,“不许犯傻!”

张钺心里一堵,知道又被她猜着了。眼圈瞬间就红了,忙低头掩饰。

文臻对潘航使了个眼色,潘航点头示意明白,派人去调账册。

燕绝带人在凉亭坐下来,吃瓜果,扇凉风,得意洋洋。

文臻带着人,就在假山石边坐了,她尽量避免移动,靠着假山,寒鸦给她撑起伞,浅灰色的阴影覆在她微微苍白的脸颊上,眉梢也沾染着细细的汗滴。

阵痛开始频繁了。

看着身边的人关切的眼神,她低低道“想要很快离开明园是不可能了。等会我会想办法往翠湖边去,可能顾不上你们了,你们各自小心吧。寒鸦,保护好张钺苏训。”

苏训今天已经用过了异能,是不能再用了,但他坚持要跟来,文臻也没拦着。

苏训和张钺都不说话,寒鸦道“大人,你这个时候还要我管他们,是对他们的侮辱。”

文臻苦笑一声。

“那就各自好自为之。”

潘航的属下来得比想象中快很多,他很快就带着州军的同僚,赶着几大车的簿册进了明园,簿册卸下来,哗啦啦像一座假山。

燕绝站在假山堆前,一时也傻了眼,无从下手。

随便捡起一本,天书一样,看不懂,此时才想起,查账这事,是要专业人士来的。

正要去找师爷来看看,忽然看看这堆书,皱起了眉头。

来得太快了吧。

他再不通庶务,也知道调取账册手续重重,这么多,搬还要搬半天。

文臻这是赶什么时间?

疑问一起,他也不翻内容了,忽然踢翻面前的山堆,从底下抽出一本来一看。

呵,湖州府吏员考勤册。

再抽一本。

湖州府积年未清刑案案卷。

再抽一本。

州学统一编制启蒙描红册。

燕绝“……”

见过糊弄的,没见过这么糊弄的。

这是赶去了离明园最近的湖州府,拎了个袋子,将湖州府办公署各家吏员桌上的案卷文册都统统扫进去装车送来了是吧?

燕绝抬手就把那本蒙童描红册砸向了文臻。

“刺史大人!”咆哮声惊天动地,“连本王都敢当面糊弄,难怪敢欺上瞒下,欺骗朝廷君父,以那弥天大谎,谋那无上功勋呢!”

文臻坐着没动,一抬手接住了描红册,随手拿着扇风,“定王殿下,可算把你心里话给逼出来了。”

张钺看她看似轻松地扇风,手却在细微地抖,他只觉得自己心也在抖。

文臻捏紧了描红册的边缘,指甲青白,哦,这该死的阵痛,真的快生了。

老天若还有一分良心,今日便给她生得痛快一些。

“哦,这么想知道你那份旨意的内容,为此不惜挑衅本王?”燕绝冷笑,“那就读给你听啊!”一把夺过别驾手中的圣旨,“湖州叶县小叶村蒙氏一户,状告湖州刺史文臻,威逼利诱其伪证湖州一年三赋及重税事宜,以骗取朝廷信任,加税湖州,从中牟利,以为不臣之事——着令定王燕绝,立即将其缉拿下狱,严加查问,并接管湖州一应军政事宜!”

张钺霍然抬头,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

怎么会这样!

蒙珍珠一家反水了!

蒙珍珠一家怎么会反水!大人待她们何其恩重!她们本不该是证人,只是大人顺手从小叶村救出来的啊。

而且那罪名……张钺一听心便沉了下去,这是比什么贪赃枉法还要可怕还要阴险的构陷,却正好敲在所有帝王的软肋上,这是封疆大吏最大的忌讳,一旦被人指控,向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脑中一片混乱,忽然心中怆然,几乎便要流下泪来——眼看大人一路竭蹶艰难,筚路蓝缕,好容易过五关斩六将,平定湖州有望,却于这最艰难时刻,遇上这最寒冷霜雪忽降。

像于黑暗荆棘中一路摸索跌撞前行,得见前方有光,正狂喜奔去,然后撞上死胡同的冰墙。

何其绝望。

恍惚中看见身侧的苏训脸也雪一般的白。

恍惚中竟然听见大人还从容地道“殿下,您宣读圣旨,为何最后没有钦此二字?”

张钺心中模模糊糊地想,大人这是气疯了吗?

这是什么时候了?还在抠字眼?

一旦被下狱,这孩子怎么生!

但燕绝就好像被踩到了痛脚,竟然爆喝“你管我怎么读!”

而文臻已经站起身来,声音比他还响“旨意一字不可易!殿下这态度,下官有理由怀疑,您随意篡改了旨意,下官要求亲自捧读圣旨!”

燕绝捧着圣旨,狞笑,“你来,你来拿啊!”

文臻当真便上前了。

等不得了。

阵痛越来越频繁了,现在已经是四五分钟一次了,每次疼痛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她能忍,但是总不能将孩子生在燕绝面前。

燕绝到现在还不知道她怀孕的事,她有点奇怪,一开始没想明白为什么那几个背后作祟的不告诉燕绝她怀孕的事。后来她就想通了,燕绝和她已经是不死不休了,知不知道她怀孕意义不大,一旦知道她怀孕,燕绝就能猜出那是燕绥的种,以燕绝对燕绥的畏惧,说不定还会就此收手,这不是唐家愿意看见的。

但她也不敢告诉燕绝自己怀孕了,拿孩子来冒这个险,毕竟燕绝是个疯子。

她上前来,燕绝拿着绳子,香案上红烛在烧着,文臻伸手去接的时候,燕绝忽然手一松,圣旨落在火上,烧着了。

燕绝霍然色变“文臻,你竟心怀怨望,毁烧圣旨!数罪并罚,岂能饶你!来人,拿下!”

他的护卫早就在一边虎视眈眈,闻言一拥而上。

文臻的手也很快,圣旨刚落在火上,她顺手一推,红烛落在了燕绝衣服上。

瞬间火也烧起。

燕绝没想到文臻竟然大胆如此,惊得猛地蹦起来,一边拍打一边惊叫“救火!救火!先救本王!”

他的护卫自然要先救他,人影一闪,冷莺出现在文臻身边,一抬手抱住了她,文臻靠在她身上,瞬间满脸满身的汗水,汗水把伪装的脂粉冲掉了,露出苍白的底色,她低声道“去翠湖!”

冷莺急道“州军已经在明园门口等着接应您——”

在她想来,便是定王一千多护卫将明园守得水泄不通,但是州军硬闯还是能将大人接出来的,大人为什么要冒险往明园深入去?

文臻眼底闪过一丝厉色,摇摇头,冷莺不敢违抗她的话,人影一闪,下一瞬已经到了翠湖。

文臻一看见翠湖,心又一沉。

太大了。

一眼简直望不到边。

隐约能看见湖对岸,有一条红旗在树梢飘扬,那是张夫人做的记号。

但是这么远,过不去的,哪怕冷莺选择的这个方位已经是翠湖最窄的地方,这湖本就是个圆形……

冷莺张望着湖边,发现没有船,焦急地道“我没法子瞬移那么远,要么大人,我带你继续逃……”

文臻摇摇头,站在湖边,深呼吸。

没有路了,拼死一搏罢了。

……

此时钟声再次传来。

“钟声三响,一响告世人;二响传天下;三响请信徒。”中文望着他衣袖飞扬的背影,轻轻道,“三响之后,便要在香烟燃起之处开始磕长头了。”

这次钟声响处近了许多,地上很多人纷纷爬起,向着那声音来处走去。

燕绥没动。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本地人点着鱼油蜡烛,慢慢向钟声来处汇聚,那种蜡烛风吹不熄,光芒幽绿,黑暗中如无数绿色大萤火虫,越过蔓草椰树,芭蕉花丛,逐渐向那人烟稀少处去。

那是集市背后一片芭蕉林,芭蕉林后是一处少有人去的水域,传说那里有猪婆龙,曾经有人因为饥饿去折那里的芭蕉,最后却被发现飘在河中的断成两截的尸首。

从此那里便成了鬼蜮,没有人涉足,然而此刻,钟声指引之下,那些穿入林中的人们,没有丝毫犹豫。

中文看着人群渐渐远去,焦灼地看一眼燕绥,燕绥依旧没有动。

……

翠湖边,追兵渐近,文臻还是没有动。

冷莺不知道她卖的什么药,急急逃这里来,却又不采取任何措施,像在等待什么。

听得身后追杀声渐渐接近,她急得频频回头,又一遍遍看文臻,看她眼底全是血丝,额上汗水晶莹,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却依旧呼吸平稳,甚至还能在她看过来时笑一笑。

冷莺却被她笑得要哭了。

大人真是太艰难了。

她甚至不敢想象她现在在经受何等样的煎熬。

而这样的煎熬还要经历更甚的交迫。

人声越近,她忍不住催促,“大人!”

“咻咻!”利箭划越长空飞射而来。

“冷莺,你不善水性,离开这里!”

冷莺惊到几乎失声。

什么意思?大人是准备下水吗?

可她要生了啊!

冷莺觉得自己要疯了,或者是大人疯了。

她一失神,一枚利箭旋转呼啸着射向她后脑。

文臻一抬手将她推开,利箭擦过她手臂带出一溜血花。

“走!”

冷莺身影一闪不见,只隐约留下一声哽咽。

下一瞬,噗通一声,文臻好似被利箭射得一个踉跄,落入水中。

她在水中几番浮沉,此时虽然因为她中箭落水,岸上惊呼声起,但是已经出弦的箭已经收不回了,第二批箭如飞蝗射向水中。

此时刚好文臻一个起伏,冒出大半个身子,其中一支箭眼看着便射入她的胸口,血花爆出,然后她便沉了下去。

再然后,湖水里冒出大片大片的血,瞬间染红了那一片水域。

瞬间喧嚣归于寂静。

所有人都傻在岸上。

片刻后,又是噗通一声,苏训跃入了水中。

随即寒鸦也跳下去了。

血水溅起半丈高。

然后张钺撕心裂肺一声大喊,也要扑入水中,被潘航死命拉住。潘航大叫“你疯了!你不会水!”。

燕绝脸也白了,盯着那大片的血,那血量,是个人都活不了。

文臻死了?

他把文臻杀了?

他眼前一黑,晃了晃。他恨文臻,想搞死她,想她下狱,折腾她,虐她,看她凄惨求饶,沦落无着,没命自然也是很好的,以后就不用被这个女人折腾了,但前提是不能直接没命在自己手上。

更不能以这样的方式。

在没有旨意和罪名的情形下,当众射杀封疆大吏,他便是皇子,也扛不住!

他要如何和父皇交代?

还有三哥……

一想到燕绥,他浑身的血都冷了,这酷热的天气,四肢却像瞬间灌满了冰雪,冻到浑身僵硬。

他觉得自己要疯了。

张钺已经疯了。

他赤着眼,扔掉了帽子,挣扎乱了发髻,满脸的泥和泪和血混成了花脸,挣脱潘航爬起来,没有再往湖里跳,却猛地转身往外走。

燕绝看他神情,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急忙喝道“你干什么去!”

张钺头也不回“调州军捉拿恶徒!”

“什么恶徒!”

“射杀湖州刺史之恶徒!”

“张钺,你好大胆!”

张钺回头,眼眸如血,死死盯住了燕绝,“这句话该我问殿下!你好大胆!矫诏当众射杀封疆大吏,你是要做什么!你便是龙子凤孙,这罪也由不得你逃!潘校尉,请殿下移驾刺史府!”

他恨极燕绝,连敬称都不用了。

“你敢!”燕绝咆哮。

潘航的回答是带领州军齐齐上前一步,并抬手放出紧急旗花。

拜燕绝所赐,调了州军来城,还未撤走,其中一部分已经赶到明园之外。

烟花爆射,仿佛在每个人心头炸开。

定王的护卫也涌了上来,双方对峙,一触即发。

张钺还在往外走,潘航也护着他往外走,燕绝脑中一片混乱,一时竟也忘记打捞文臻,潜意识里他也不敢捞出文臻尸体引发更激烈的矛盾,只想先稳定下张钺,便也跟着张钺蹬蹬蹬向外走,他的护卫自然亦步亦趋地保卫着他,几大团人都不断向外移动着,燕绝一头热汗,一边追一边咆哮。

“张钺,你站住!湖州刺史就算死了,此地也是本王为首!至不济也有湖州别驾!什么时候轮到你发号施令!”

“殿下有罪!湖州别驾涉嫌和殿下勾结迫害刺史,亦已有罪待勘!湖州城内,现下由下官主持政务!”

屁股还未坐热天降巨锅的别驾“……”

“张钺你再向前一步本王就对你不客气了!”

“请殿下也立即射杀下官!”

“你!”

……

殿下没有来。

中文只得自己跟了过去,心想实在不行,便自己磕头上山,反正许一个愿望,自己的愿望是殿下康健,得到灵药,不也行吗?

过了芭蕉林,便是一条深绿色的河,河那头隐约有山的暗黑色轮廓,中文瞠目结舌看着,他记得那里原本好像是没有山的。

普甘此地,确实有很多神异之说,难以解释,中文素来知道这世间有些神通力量,可不信不可不敬,当下也和那些人一般,对着那山的方向恭敬俯首。

河水中忽然亮起了一盏一盏的灯,浮浮沉沉,幽绿幽绿,每隔半丈便是两盏,是时不时还闪烁一下,仔细一看,却不是灯,而是眼眸!

河水中不知何时出现了无数头尾相接的猪婆龙,那些幽绿的灯就是它们的眼睛!

中文头皮发炸,却见那些平日里畏惧猪婆龙如虎的本地土著,都毫无惧色地赤脚走上了猪婆龙。

另外还有一些人,神色犹豫不定的,他们就好像没看见猪婆龙一般,中文眼睁睁看着那些人直挺挺走进了河水中。

中文这回发炸的换成了后背。敢情这天上庙还自带筛选功能,没有大决心大宏愿的信徒,都看不到接引路。

中文只得也跟了上去,走在猪婆龙的脊背上,脚下凸凹不平如铁如木,却又能隐约感觉到一点肉的软绵,那感觉让人汗毛倒竖,更不要想那些打着赤脚的人,那些猪婆龙只要一偏头,就能将人吞进嘴里……中文努力让自己不要多想,跟着那些闭目庄严擎烛的人往前走,却听见前方忽然水声翻涌,一睁眼就看见一只猪婆龙忽然微微一倾身,他背上一个人便无声无息倾入了水中。

四周没人惊呼,也没人惨叫,幽绿烛光和幽绿眼睛如一对倒影,在天上和水中互映,各自飘飘摇摇,四面窒闷得连风都没有,芭蕉林幢幢环绕,像一堵深绿的墙,头顶苍青的天狠狠地扣着。

中文听见身后一个人咕哝了一句,隐约在说什么,心不够诚……

他背后起了一身栗。

一只猪婆龙足有半丈长,大家鱼贯走过,同时走过的足有十几人,为何掉下去的只有一个人?猪婆龙又是如何精准地辨别谁心不诚而又仅仅令那个心不诚的人掉下去的?

他有点紧张,害怕殿下也跟来看热闹了,然后再因为心不诚……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他还是试图回头,然而这人挨着人,身后的人还比他高,又一片光线幽暗诡异,实在看不出谁和谁。

他只好麻木地往前走,心想自己算心诚吗?好在猪婆龙没有为难他,当脚终于触及实地时,他终于从那种令人头皮发炸的感觉中逃离出来,重重舒一口气。

前方还是芭蕉林,密密层层,脚下却不像是土壤,总踩着一些酥脆的东西,嘎吱嘎吱的,中文那种不得劲的感觉又来了,直到他快要走出芭蕉林的时候,面对一片巨大的广场,才看见一个角落里,有一具跪着的骨架,才明白自己刚才踩到的是什么。

而身边那些平常胆小如鼠的本地人,此刻对这些却神态坦然,甚至有的还露出羡慕敬佩的神态,指着那骨架,不住说着“大宏愿者。”

中文听了一会,才明白那骨架是上一次上神山,却没能坚持到底的朝拜者。这些人心愿坚定虔诚,在普甘的规矩里,只要上过神山,就能得到当地人的尊敬,享有一些特权,这些人却不愿下山享受这些特权,反而以半途而废,未能全心敬神为耻,有的就在这山下盘桓不走,然后死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这样的人,被称为宏愿者,子孙后代都会受到荫庇。

第二次钟声在众人行走过程中,一直绵绵密密地响着,此刻是终于停下了。

众人开始散开,在这广场前的一口池子里喝水,广场边的芭蕉林里摘芭蕉吃。因为开始磕长头后,不管什么时候能登顶,都不能喝水吃东西了。

中文也胡乱塞了一饱,却发现这里的水清甜,这里的芭蕉味美,远比在普甘各处尝到的芭蕉都好,心中也不免有些觉得神异。

夜最深的时候,起了雾气,普甘这地方炎热湿润,很少有雾,众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开始排列成长队。

中文排在靠后的地方,雾气越来越浓,他都看不清身前身后的人,只觉得大家都在努力往前去,这也不奇怪,毕竟越往前,越能少磕几个头,有时候说不定就相差那几个头,就能坚持到底,一生命运就改变了。

这样不断被人换到前面,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是最后了,也无所谓了,他一身功夫,难道还拼不过这些土著?

当他感觉自己已经在最后的时候,第三声钟声响起。

如同风吹过波浪一般,从队伍的最前头开始,人们无声地跪下,将额头抵在了那些掺杂了骨灰、腐叶、烂泥、千万年各种生物尸首淤积一起因而又软又烂又散发着恐怖恶心气味的地面上。

中文也跪了下去。

在即将跪下的那一刻,他忽然感觉到身后多了一个人,他不由回首,那人却忽然将他一把拉开,中文一个踉跄,弯下的膝盖噗通一跪,此时才发现自己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线,这条线内,就是跪长头上山的人,一旦跪下,就代表心愿献上,除非精疲力尽,不能自主回头,否则会反噬心愿。

而自己,跪在了线外。

他看向取代了他最后一个位置的那个人,看着那个人浅金色的丝袍拂过幽绿色的地面,看见他平生第一次双膝一弯,向着黑暗深处,雾气尽头,那异国虚无缥缈,却能寄托承载他此刻最大宏愿的神祗,跪下。

宽大的衣袍缓缓铺开,这一跪仿若天地有声。山脉深处闷雷轰鸣。苍穹极尽之处,蓝紫光芒一闪,亮一颗无垠的星辉。

这一刻中文,泪流满面。

……

文臻还在水中。

落水的时辰是经过计算的,感觉差不多了才入了水,沉入水中那一刻,腹中便一阵剧痛,她咬牙忍住,拼命运气向下,在运气的间歇还不忘记冒了一下头接了一箭。

她早就穿了方便生产的内裤,外头套了宽大的裙子。

再次下沉的时候,借着那水的引力,她猛地使力,只觉得下腹一坠,然后一股热流便涌了出去,眼前一片灼灼深红。

她生了。

……

------题外话------

本来只打算更新到张钺和燕绝撕逼那里,觉得那里比较有悬念,想想还是多写几个字,直接写到生吧,也省得大家悬心了。

第四百一十章 婴儿

文臻在淡红的湖水中喘息。

冒头接那一箭,就是为了掩饰生产流失的大量血迹。

顺便诈死。

这是她选择翠湖生产的原因。

一来是赶回去来不及了,二来是和燕绝硬抗闯出明园,州军人多眼杂安全和隐秘性难料,也失去了借此事搞燕绝的机会,反而会被燕绝抓住把柄。她生产之后正虚弱,可不能真给他下狱。

三是她要营造自己“被定王刺杀”的假象,将这他再也无法承担的罪名狠狠扣在他头上。绝不再给燕绝任何机会作妖。

水中生产其实是很好的生产方式,对产妇伤害小,现在是夏天,水温也合适,她有武功会医术懂得如何水中顺利生产,而且孩子其实天生会游泳,这是她之前就思考过的方案,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翠湖比想象中更大。

一旦大了,入水时间太长,自己和孩子撑不住,路上变数也就会增加。

而张钺等人需要在岸上控制住局势,趁机引开并钉死燕绝,张夫人等人在岸那头,湖水里这一段路,没人能帮自己。

她睁着眼,心想都说鱼没有眼泪,谁知道鱼是不是把眼泪都流在了水里呢。

湖水暖洋洋的,孩子的肌肤也暖洋洋的,就是感觉不太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水的浮力的原因,她努力地向里游,计算着离岸边的距离,现在是半下午近黄昏,因为光线的原因,湖面上水光粼粼,很容易扰乱人的视线,孩子不能一直憋气,她抱着孩子,背转身,轻轻地从水中冒出了头。

一眼看见岸上的人群已经向外转移,人们都背对着湖水,她轻轻松一口气。

伸手往下一捞,捞着小小的身体,用准备好的剪刀剪了脐带,剪刀无法再次消毒了,好在湖水非常洁净,古代毕竟没有污染,她又在剪刀上抹了一层备好的药物,打了结,脱下自己宽松上衣将孩子裹了,亲了亲孩子娇嫩的额头。

此时才能举起孩子看一眼,竟然不是她想象中的皱巴巴红彤彤的丑陋婴儿,流水哗啦啦从小小的身体上泻下,更衬得皮肤雪白,头发乌黑,虽是初生居然也十分漂亮的孩子,一双小小的脚丫凌空飞快有力地蹬着,险些蹬着她的脸,眼睛已经睁开了,从侧面看,里头乌黑的瞳仁大而亮,外层琉璃一般晶透,倒映着湛湛碧蓝湖水,和青空之上的火红夕阳,耀出一圈霓虹般的光晕。

文臻看得险些窒息。

简直……炫目。

就是看起来瘦了点。

文臻又掀开袍子看了一眼,好巧,就在这一刻,小牛牛翘起来,赏了她一泡童子尿。

文臻猝不及防,被浇了一脸。翘起一边眉毛,盯着这小子半晌,孩子也无辜地盯着她,然后嘴一撇。

不好。

文臻急忙抱着他颠了颠,孩子竟然不哭了,像是个好脾气的,文臻心情大好,心想长得好看脾气又好,像自己,以后定然吃得开,童子尿便童子尿,发财嘛,也便不计较了。

孩子被她举着,低头看看她,双足踏在水上,竟然就开始迈步,想要拔腿就逃似的。

文臻噗地一笑,这是怎么的?生下来发觉不对想溜?这小子滑头嘛。

她将孩子放在肚子上,她会仰泳,便用这个姿势继续游,以避免孩子泡水。

但游不了多久,她便没力气了。

耗损太大,浑身都在隐隐作痛,巨大的困倦席卷而来,她感觉一闭上眼就能睡过去。

她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能睡,孩子还在心口,她能感觉到他小小的身体在微微滑动,心跳细微又有力,睡梦中的小手指时不时在她肚腹中抓挠一把,痒痒的。

坚持一下,现在翠湖也好,张夫人也好,两边应该都有人下水来找她,只是翠湖太大,天色渐晚光线不好,一时找不着而已。

但也要提防着,是否还有唐家人再次出手。

文臻开始喘息,心跳如鼓,她将往下滑的孩子往上提了提,仰泳无法确定对岸还有多远,甚至很可能游错了方向,她心中有些焦躁,眼前却开始一阵阵发黑。

文蛋蛋滚了出来,在她身上一遍遍地滚着,它察觉到文臻状况不好,却对这样的情况无能为力,滚得越发滴溜溜转,看得文臻眼花。

心中第一次隐约涌起绝望的情绪。

时机不利,连番波折,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

伏身,双掌心贴地,额头碰触掌背,一次,两次,三次。

他的动作和这长长一列的人们一般标准,不打折扣。

蜿蜒的人蛇长阵,一眼直接青天。

一步一跪,以膝盖丈量这万仞高崖。

我以我心献轩辕,献这一怀无尽的虔诚,不为这高天神祗,不为这残缺之躯,不为这人生梦想,只为那万里之外,血火之中一路挣扎前行的女子。

鼻端触及泥土,是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让人联想到腐尸在黑暗的地底伴随青苔和鲜血慢慢融化的气味。

他却在此刻想起那女子,并不爱胭脂水粉,周身却永远涌动着蛋糕一般的香甜气息,如同她的人一般,柔软,馥郁,清甜,没有攻击性,却无处不在,便似那家常烟火的温暖香气,远远嗅见,便觉安适。

他出身皇家,未曾尝过那所谓母慈子孝,父爱如山。也未曾行过乡村巷陌,走过田间地头。更未曾尝过嬉戏归家,灯下饭菜等候的平常百姓家醇厚气息。那些远离家乡的游子有所牵念有所回忆的时刻,他总是漠然的,并不明白那些挂记和想念的厚重。因为他自己,是个没有凭依的人,像一只鹰隼,早早高飞,双翅承载高天风寒霜冷,不见那人间烟火昏黄。

直到有一日遇见她。

直到那一日见那小鱼锅巴,花楼里相对机锋,踩着她的头跨过湖水,一转头看她笑颜如花眼神却在怒骂。

多么鲜活的她。

他唇角微微弯起,额头轻轻碰上手背。

就像碰上她的额头。

遇见她后,才终于明白什么叫温暖和牵挂,明白便是走了千万里,心中依旧燃一盏灯火,那灯火亮处便是一个家,有饭桌一方,热菜几盘,香气袅袅,对面坐着含笑的她。

我的蛋糕儿,愿你一切安好。

一个长头。

神山脚下,雾气横流,他抬起额头的一瞬间,指缝间开出一朵莹黄色的花。

她喜欢的颜色。

……

天际虹霓渐收,湖水的温度在缓缓下降,得尽快游出翠湖了,初生的孩子很容易流失体温。

不知何时,文臻忽然觉得神智一醒,像一缕清明忽然唤醒迷障,她抬头,隐约看见远处岸边一簇鲜亮的莹黄色的花。

那色彩让她精神一振,一反手拔出匕首刺在自己胳膊上,剧痛让神智一清,平添了几分力气,她咬牙加快了动作,一缕鲜红丝丝缕缕散入湛蓝的湖水中。

靠着这份清醒又挣扎游了一段,孩子开始嘤嘤啼哭,声音细弱,许是饿了,她却没法现在喂他,她用胳膊将孩子揽住,一只手划水,同时全神聆听着四周的动静,婴儿的哭声可能会引起救援者的注意,也可能会引来敌人,这就要看她的运气了。

隐约有水流拨动的声音,她的意识却有些模糊了,抬眸一看,却见苍青色的天幕上一轮朦胧的月,月色里驶来一叶扁舟,扁舟上一人乌发雪肤,双目湛湛生辉,她视线忽然也朦胧了,忍不住喃喃道“燕绥,你终于来了……”

不知何时脸上微湿,许是这微温的湖水染了双颊。

桨声欸乃,那小舟近前,一只手伸了过来,文臻仰头,神智稍稍清醒了点,“……苏训。”

苏训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和她怀中的孩子,闭了闭眼睛,拉着她上了船。

文臻一上船便从身上挂着的防水小皮袋里摸出准备好的药吃了,补充体力调理身体,苏训脱下外袍递过来,他虽然下过水,但天热,衣服已经干了,文臻便换下湿衣服,给孩子重新包裹好。然后才撕下衣服给自己包扎伤口,她忙碌的时候,苏训便轻声和她说先前发生的情况“……我先跳下水,后来寒鸦姑娘也下来了,但是定王护卫又射了一轮箭,我听见寒鸦姑娘叫了一声,可能是中箭了,我也不敢露头,就一直游,也不知道张大人他们在岸上怎样了,后来发现一艘采莲的小舟,就划了来找大人,怕惊动人也不敢喊,正急着,谁知就听见了孩子的哭声……”

他住了嘴,脸上神情百感交集。只觉得自跟随这位女刺史,所见所得,多有震动,但今日依旧是最为震撼最难以忘怀的一日,从看见她那孕肚,到定王的忽然发难,到她决然投身翠湖,然后湖上再看见她时,她竟然已经水中产子……

想到她连分娩的血迹都事先算到,故意在定王护卫箭下受伤,竟然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秘密产子,他就觉得,这天下还有什么事是她不敢做不能做的?

文臻软软地瘫在船上,将孩子抱在怀中,她累极了,耳中轰鸣,心跳如鼓,看人双影,整个身体似乎一半在实处,一半已经飘空,这感觉实在不大好,她脸上神情却还是稳定的,似乎还有心情和苏训聊天,“不想问问这个孩子是谁的?”

苏训垂头看了孩子一眼,眼神怜惜“确定是大人的就行。”

她辛劳太过了,孩子有点瘦。

文臻为这回答笑了起来,嫣然道“是啊,反正他那个没良心的老子也不待见他。”

苏训又回头看她一眼,这样的话正常女子说着必然满是幽怨,然而她自然是没有的,而他也不觉得奇怪。

文臻又轻轻道“湖上很安静呢。”

“嗯。”

“苏训,你说,今晚这么一个好机会,一直在背后作祟的唐家和那位他们的盟友,为什么没有趁机出手呢?”

“许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们没有机会?”

“……也许吧。”

孩子又哼哼唧唧地哭起来,文臻抱着他轻轻地哄,月光镀满她的侧颊,线条温柔而饱满。

苏训转过身去,方便她喂奶,然而文臻不会在此刻喂奶,孩子刚生下来几个时辰不吃问题也不大。

婴儿并不像爱闹的性子,母亲一哄便好,湖面寂静,只余桨声欸乃。

苏训忽然轻声道“依稀记得小时候,我母亲也曾抱着我泛舟湖上过。”

“是翠湖吗?”

“应该不是吧,我是定州人氏。”

“定州就该是挽春湖了。”

“挽春湖是平州的,大人记错了。”

“一孕傻三年啊……你父亲有陪你游湖吗?”

苏训似乎顿了顿,才道“……也不记得了,父亲总是很忙。”

“我记得你家虽然是定州望族,你父亲却并没有出仕,因何而忙?”

“……是的。虽说是望族,但我家已经是旁支,家道中落,无钱打点县令和族长,自然也就没有那察举名额,父亲……忙于营生罢了……”

“说来你父亲没有入仕,你也未曾参加察举考试。不过我瞧你对本朝官制律令倒还算熟悉。”

“……跟随大人后,有心仕途,便留心了些……”

“是吗?”文臻眼波流动,“你有这个心,自然是好的,我往日瞧着你,还以为你对仕途无意呢。”

苏训缓缓笑了笑,轻声道“孩子睡着了。”

文臻笑容便柔和了许多,“嗯,比他爹乖多了。”

“大人……”

“嗯。”

“殿下……不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吧。”

“这么大的事,他不知道……您又是怎么打算的?”

“没什么打算啊。生下来就好好养,我养。”

“可是您不打算让殿下知道吗?你打算独力抚养孩子吗?属下不是瞧不起您的意思,只是这世道,父亲不在,终究要艰难一些……”

“我是需要燕绥帮忙喂奶呢,还是需要他帮忙处理政务?你倒是说说,艰难在何处啊?”

苏训一下卡了壳。

文臻笑了起来,柔和地道“我明白你的担忧。不过无妨的。我既然敢要他,就敢对他的一生负责。如果我不能负责……”她忽然转头看苏训,“比如,今日在这湖上,真的出了一些连我都不能预料的意外,那么,孩子就只能托付给你了。”

苏训偏头,不接她的目光,道“不会有意外。”

“是吗?”

“是的。”

文臻眉眼弯弯;“那最好。”

她闭上眼,苏训以为她是闭目养神,然而随即听见她呼吸轻轻,竟然是睡着了,孩子趴在她的心口,被她紧紧搂着,母子都睡得香甜。苏训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他从未见过文臻如此毫无防备,可以想象她必定衰弱疲惫到了极点,湖面的风掠过来,吹起她鬓发,发色乌黑因此显得两颊愈白,他左右看看,又看看自己,实在没有多余的衣物给她盖上,只得轻轻移动身体为她挡住风。

远处有隐隐的鸟啼,三长两短,声音幽邃,他垂下眼,转过头。

前方不远,就是和九曲林相隔的那一片围墙了。

苏训的眉毛却皱了起来,他听见了一些异常的动静,本该有人来接应的,也没有人来。

正要摇醒文臻,忽然那鸟啼声音尖利,就在头顶响起,他心中一跳,却依旧没动,然后他便听见幽幽一声冷笑。

冷笑响起时他心知不好,向文臻猛扑过去,但已经迟了。

哗啦一声,船翻了。

船翻那一瞬间,文臻直直落了下去。

她霍然睁眼,猛地把孩子往苏训方向扔来,苏训下意识接住,眼看一道黑影蹿来,一头撞在文臻胸口,竟然就那么顶着文臻,直接把她顶到了水底!

苏训目眦欲裂,然而手里还抱着孩子,他不能不管孩子!

转头四顾,看见一片漂浮的船底,他咬牙,将孩子往船底上一搁,猛地潜了下去。

潜下去的时候一大团黑影撞过来,他避过,这才发现这是具尸首,对方已经死去,想必在把文臻撞入水底的同时也已经死于文臻手中,但文臻并没有浮起来,苏训一眼看见她双目紧闭,在水中浮沉,就知道她想必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晕过去了。

他扑过去,带着文臻向上游,却见她面色青紫,已近窒息,无奈之下只得凑过唇去。

文臻神智迷糊,只觉得胸间窒闷,宛如万斤大石压迫其上,喘不了动不得,难受至极,她知道这就是窒息的滋味,却完全无法挣得一丝呼吸的空间,正迷糊地想一路挣扎至今,难道真要葬身此地?小兔崽子一口奶还没喝过,燕绥也不知道能不能见一见儿子……忽觉一抹冰凉柔软压在了自己唇上,随即喉间一畅,气流涌动,心肺便开,那山石便忽然消失,于莹莹水光间得见一抹模糊的月光和一张魂牵梦萦的脸来。

她有些恍惚,喉间发出微微的呢喃,随即再次醒觉,不是燕绥。

她立即动了动脸,对方却比她更快察觉,飞快转开脸,揽住了她的腰,气泡咕嘟嘟一阵上涌,两人飞快上升。

哗啦一声,两人升出水面,文臻神智瞬间清醒,霍然睁眼——苏训下来救她了,孩子呢!

而苏训看向船底,如被雷劈——一条黑影掠来,抄起了那孩子,随即便要飞起。

两人刚刚出水,从水里出来无法纵起,苏训脸色青白。

那人忽然从半空栽下,一颗琉璃珠子滴溜溜一闪。

留在孩子身上的文蛋蛋出手了!

苏训刚刚松一口气,就看见那临死的人死而不甘,伸出尖尖十指,抓向孩子咽喉!

那人手上应该有硬功,指甲铁硬,光泽乌黑,而孩子也在他身边落下,脆弱的咽喉就在他手边。

文臻眼睁睁看见那手指已经扼上了孩子咽喉。

那手指只要触破一丝皮肤孩子就可能丧命……

她自己比苏训还后一个身位,只来得及将苏训往前一推,自己都不知道推这一下有什么用,苏训今天已经用过一次异能了。

苏训借着这一推,咚地一声一步上船底,猛地一跪,一指点在了那落下的人背后,“收!”

微光一闪,那人的手猛地弹开,回到了出手之前的状态,而这时文臻也到了,一拳打在他背后,彻底碎了他五脏六腑。

噗通一下,水花丈高。

文臻接住了落下的孩子。

这般起落上下,孩子竟然没哭,嘴角一边斜着,像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文臻险些笑出来,却又笑不出来,扭转身看苏训,苏训将她推上船底,自己滑了下去,轻声道“我推着你过去……”

四面又恢复了寂静,尸首也沉入水中,仿佛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不过是一梦。

九曲林那道墙就在一射之地,安安静静的,也仿佛没有任何变故,但是没有人来接应,就是最大的变故。

本不该出现这种情况的,那边岸上潘航张钺带领州军拖住燕绝护卫和其余势力,寒鸦苏训下水护持,这边君莫晓张夫人布置人手接应,两边都已经封住,不会有人员潜入,她只需要渡过翠湖中间一截就行。

然而就是这短短一截,成了天堑。

方才出手的两人,都穿着水靠,当她预备在翠湖生产后,翠湖再不能有人进入,那就是之前就早早潜伏在翠湖中的,那就得是水性极好的好手,所以人数不会多。

但是接下来的路,和九曲林那边,又会有什么等待着她呢。

水声悠悠,翻倒的小舟也能慢慢前行。

文臻忽然道“你的异能今日明明已经用了一次了,如何还能用第二次?”

苏训沉默了一会,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能用第二次了,也许……是情急之下,不得不为吧。”

“好一个不得不为。”文臻转头看他,“你真正不得不为的事,不是这件吧?”

苏训抬起头看她,湿透的额发黏在雪白的额头,这一刻的他看起来特别像燕绥,只因为神态忽然很远很静,“大人,您想说什么?”

------题外话------

双倍月票最后一天哦,来一张庆贺小王子诞生吧!

第四百一十一章 永远记得我好吗?

“先前我问你,今晚这么一个好机会,一直在背后作祟的唐家和那位他们的盟友,为什么没有趁机出手。”

苏训静静看她。

“那是因为,他们已经出手了。他们一直准备的出手的人,就是你。”

苏训笑了笑。

释然的,放松的,仿若所有心事终于放下的笑容。

“但是最后,你没出手。所以他们再三催促之下,急了,才不得不在快到九曲林之前,动用了原本不一定准备动用的这两个杀手。”

“嗯。”

“苏训,你是谁?”

“好叫大人得知。在下,是湖州前任别驾之子。”

文臻长长吐了一口气。

原来在这里。

唐慕之的未婚夫,闻名不得见面的那位“颇有故事”的别驾之子。

难怪唐家会为她找这样一位未婚夫,一方面需要和湖州维持良好的关系,另一方面这张脸也聊表安慰。

她忽然想起那日龙祠后山的大火,看见他那个奇怪的手势。

想必那日他已经得知父亲的死讯,便以那漫天大火为父亲作祭。

定王的人是看着火星已经灭了才离开的,之后没有人上去过,但是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当时苏训不在她身边。

他应该在队伍的最后,令火星回到了燃烧的那一刻。

从一开始,他就是唐家埋在她身侧的最深的一枚棋子,并不奢求时刻阻她之路,甚至可以为她出力卖命,只求在她最关键时刻,一击必杀。

唐家,果然不愧是心思深沉的第一世家。

至于怎么让苏训剥离了别驾之子的身份,怎么获得全新的身份来获取她的信任,对于唐家来说,并不是难事,那个真正的定州望族之子苏训,应该已经死了吧。

所以在先前的套话里,他心神浮动之时,终于露出了破绽。

“既然是王黼之子,既然和唐家已经达成了协议,想必唐家手里也有挟制你的理由,那么,为什么不出手?”

苏训沉默。

女刺史如此通透,说与不说,都已猜透。

和唐家自然是有交易的,为父亲报仇是一条,母亲还在他们的“照管”下。

也不是没出过手,迎蓝山庄换过人,龙祠后山放过火。其余时候,便依照嘱咐,尽管安分潜伏,甚至不断出手相助,只为获取她的信任,等待最后时刻,一击必杀。

但是最终还是放弃了。

放弃是最终的决定,动摇却开始得很早。

早得自己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或许是从小叶村她对蒙珍珠一家的照拂里,或许从湖州城进城巧解为难里,或许从迎蓝山庄劝说毛之仪的攻心计里,或许从山庄书房她为救他留下的伤疤里。

或许从那日枯井边她提起唐家吸血湖州为害百姓的怒责里,或许从她恩威并施收服州军的手段里,或许从她藏珠湖上翻覆平台一日定湖州的杀戮里,或许从丰宝仓下运粮密道出来看见好相逢巨大的装满粮食后院的震撼里,或许从她对着烈日焦土求祷恳切的祷词里,或许是从大火里她指挥安排的镇静里。

或许只是那些日日夜夜,跟在这位东堂史上首位女刺史身边,看着她艰难竭蹶,步步惊心,披荆斩棘,始终心怀这民生百姓,乡老桑麻。

父亲这些年来的作为,他并不苟同,也委婉规劝过,只是很多事他也并不很清楚,原以为父亲尚有冤屈,直到跟在刺史身边,才知道父亲到底都做过了什么,才知道自己那些年的锦衣玉食,每一丝每一食,都染满了百姓的血泪。

张钺要他帮忙整理账簿,这本是唐家要他出手夺取或者毁去的,他自己放弃了。

采桑问他,会像张大人一样保护大人吗?他说,是的。

说之前尚有犹豫,说出口便是诺言。

人生前二十年的路行岔,最后这短短一途能伴在她身侧,随着她渐渐行回正道,可堪安慰。

没什么好怨尤的,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他只是笑一笑,道“不想出手,便不出手了。”

文臻凝视着他,只觉得他脸色似乎越来越白,在这夜色里幽幽地似乎要暗淡下去。

听得他道“我母亲……还在唐家手中……大人以后若有机缘……便请救上一救……”

文臻忽然伸手一抄,抄起了他面前的水。

满手掌的殷红。

她霍然变色,伸手就去拎他的胳膊,“你上来!”

苏训让开了。

“大人,我活不长啦……这里应该没杀手了,但是九曲林快要到了,你……后头小心,那边一定还有人……”

“苏训,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你动用了第二次异能的缘故!”

“嗯……还有一个原因……我这能力……一生只能用七次……用完了,也就没命了……大人您想想啊,若是这能力能无穷无尽地用,这老天对我,也太偏心了……”

文臻心中一片冰凉。

是啊,她心中疑惑过很多次。苏训这异能也太逆天了,若是能无穷无尽地用,那岂不是要谁活就活,那还有什么天道可言。

苏训的异能,是要以透支生命为代价的。

并不显老,但却会无声无息缩短他的寿命,他所挽回的每一条性命,都要他自己的寿数来赔。

难怪最近看他气色越来越不好。

老天爷一向是公平的。

公平得近乎残酷。

“苏训,你上来,你上来……”她用力拉着苏训,不管怎样,这种时候,不能让他再泡在水里。

“上来……我给你看看……以为演泰坦尼克吗……”她哽咽着骂。

苏训听不懂她说什么,只露一抹淡淡的笑意,一只手摸索着在脸上摸了一阵,轻声道“其实啊,我还有样天授之能……我能模仿别人的脸……我想让你看看我自己的脸……记得我的样子好吗……”

他放下手,文臻看见一张清秀的少年的脸,远不如燕绥美貌,微微有点圆润,皮肤细腻,眼眸细长,整个人清清润润的,衬着那颗不会改变的红痣,有种天生的慈善相,和他平日里有点沉冷的性子不太搭,或许他本来的性子也并不是沉冷的,只是家中的巨变和整日的伪装改变了他,或许他本该就是一个像毛之仪一样天真快乐的官家少年,珠玉般玲珑,在娇养呵护中长大,一生安适,不受风雨。

文臻摸了摸他的脸,想起他因为这张脸受到的委屈,咬了咬牙,道“你比燕绥看着顺眼多了,以后再不要像他了。”

苏训似乎笑了笑,偏头,蹭了蹭她的手背。然后猛力将船底往前一推。

他用尽了最后的全部的力气。

船底像箭一样射了出去。

文臻飞快地伸手出去,终究没能抄住他。

眼睁睁看着他沉了下去。

那一片湖面迅速恢复了平静,月光溶溶地镀一层淡淡的银白,一抹随风而来的落花悠悠荡了过来。

怀里的孩子忽然嘤嘤哭了起来。

文臻机械地抬手去哄他,“乖乖不哭,不哭不哭……”手刚抬起,眼泪便无声泻了满脸。

……

九曲林就在前方。

爬满藤蔓的青色墙壁自水面之上安静延伸。

文臻将孩子用带子捆在胸前,外头罩上自己的罩衫。又吃了几颗药。

过量吃药对身体不利,但此刻也顾不得了。

她的心一直跳得很急,浑身都在刺痛,头更是炸开一般嗡嗡直响,靠着燕绥给的几颗药,勉强按捺了下去。

前方围墙下有个洞,就在船将要过洞的那一刻,文臻起身,一脚将船踢了过洞,自己则腾身而起,抓住了围墙,顺着围墙一路爬了上去。

她刚爬上墙头,就听见底下噼啪刀砍炸响之声,还有人嘴被捂住努力挣扎的唔唔之声,借着藤蔓的掩盖从上往下一看,果然底下黑压压的都是船,船上都是人,她坐的那只船船底刚刚出了洞口已经只剩下了半截,剩下半截支离破碎。

如果刚才她坐在那只船底上进洞,现在大概也是河上漂浮的尸首了。

几艘船扇形团团围着围墙,其中两艘船头,张夫人和君莫晓正被人挟持着,唔唔之声也是两人发出来的,水面上飘着不少尸首,想必是刺史府和张家的护卫。

想必苏训那着棋子失败后,唐家和他们的联盟就赶紧在九曲林这边下了杀手,倒也算反应迅捷。

换句话说,这里想必也就是唐家和其帮手在湖州最后的人手。

文臻算了算时辰和方位,潘航带着一部分州军在明园绊住燕绝,另外还有一部分州军由毛万仞率领,往九曲林这方向来,因为需要绕路,中间还要穿过一座山,不比直渡翠湖来得快,所以大概前后需要两个时辰,从自己落水到现在也有一个多时辰了,只要再坚持半个时辰不到,毛万仞的人就能把对方包了饺子。

怀里的孩子动了动,她无声叹口气,在孩子脸上摸了摸,孩子便睡了。

用了点不会有伤害的药,这时候孩子不能发出声音。

人很多,对方对她很有了解,每次对阵她,都是面罩眼罩齐全,生怕中了她的毒。文蛋蛋只有一只,没法子在这种情况下给大批量的人下毒。

她从自己防水的皮袋子里摸出几个小玩意,给了一个给文蛋蛋,文蛋蛋会意,抱着滚走了,片刻,隔着很远的围墙上,哧溜溜蹿起了一串亮光。

那是一个小暗器,在砖石上摩擦会发光,文蛋蛋放出来,自然吸引了对方的主意,于是便有一艘船摇过去看。

文蛋蛋滚回来,文臻又发给它一个没怎么湿的旗花,片刻,在围墙遥远的另一头,烟花蹿起,引得又一艘船去追击。

再过片刻,又一艘船被引走。

接连被引走三艘船,对方主事的人显然也不是弱者,察觉到可能是调虎离山,沉声道“不管哪里再出状况,不去理它!”

又对空处喊话道“既然声东击西,可见文大人你便在这近处,那便速速出来罢,我从一数到十,若是还不出来,你这知交好友,我便先杀了,一……”

他话音未落,“咚”一声闷响,离他五丈远处一处围墙底部,忽然被炸开一个洞,随即水面划开一条条的波纹,像是有人从水底迅速潜泳过去一般。

那人一惊,也顾不得报数了,急令“拦住她!”

便有两艘船急急划过去包抄,此时正对文臻这边只剩下三艘船了。

那正中船头的主事人也颇为紧张,心悬那个洞的情况,忍不住侧头去看。

忽然眼角瞥见寒光一闪,大惊之下下意识闪避,但却忘记了自己是在船上,这一闪便噗通一声落了水。

那寒光却转了个折,射向君莫晓所在的那只船,挟持君莫晓的人慌忙勒住她往后退,那寒光却又猛地收回,在空中一个大转弯,荡到了对面挟持张夫人的人脸上。

那人眼看另外两艘船接连受袭,自己离得远,正觉得安心,忽然眼前琉璃光芒一闪,血盆小口一张,虽说戴了面罩,毕竟离得太近,脑中一晕,向后一倒。

而挟持君莫晓的人刚松了口气,冷不防寒光又到了,这回却是冲着他的腿来的,他挟持君莫晓,全部精神都在君莫晓脖子上,船上又不方便跳跃奔走,霍霍一声,腿已经被缠住,然后腿上剧痛,感觉险些要被那细丝勒断了腿,随即呼地一声,一条黑影便凌空撞了过来。

他腿上一痛,手上便一软,君莫晓趁机一个肘拳捣在他肋下,将他狠狠捣进了水里。

此时咚地一声,文臻已经跃上了船。

那边张夫人也是够狠,挟持她的人一倒,她立即就跃入水中,老太太水性竟然挺好,哗啦啦就游远了。

文臻和君莫晓两人则合作,夺了对方的刀,撞入人群中,将船上那几人唰唰砍翻,踢入水中。

两人此时都拼了命,下手又快又狠,眨眼间了结七八条人命。随即君莫晓操起桨。

但一拿没拿动,哗啦一下,水中冒出许多穿着水靠的人来。这些人装束更是齐整,浑身上下密不透风,连眼睛都有琉璃水晶片子挡着。

文臻吸一口气。

那个最先被踹下去的领头人怪笑道“刺史大人,这一招,可是和你学的。”

这是说当初她令州军在藏珠湖里藏匿杀戮和唐家勾结的官员和富商那件事了。

如今唐家故意也来这一手,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九曲林这里和翠湖不同,水域到了这里开始变浅,成了河流,那些人藏在水里也不费多少力气。

文臻感觉到脚下一阵颤动,特么的船又要翻了。

她不禁苦笑。

自己再次落水不要紧,孩子怎么办?

孩子不能再泡水了。

今日周周折折,数次死里逃生,难道最后还是嗝屁的命?

……

一步一跪,一跪一起身。

一路花开。

那些繁花从袍角处,从指间,从头顶,从雾气的缝隙里,从青苔斑驳的阶梯边缘,不断开放又凋谢,那些赤橙红绿青蓝紫,娇蕊芳心斗风华,一路云霞。

然而那些盛放的花朵间会出现无数的毒蜂,瞬间开放又凋谢的花朵会弥漫出惑人的气体,引得人脱离队伍,堕落两侧深渊,有的花直接就吃肉,花心里伸出带刺的舌头一般的蕊,碰着人便卷去一条肉,花瓣却美到令人窒息。碧绿的藤条会将人往山下拖,山风会携着沙往人脸上扑,地面上爬过无数的蚁虫,有的不伤人,只咬得人膝盖一处处的破损红肿,下次下跪时更增疼痛,有的却是有毒的,一口下去,腿便能废了。

春,四季之初,也代表着万物复苏,病菌滋生,风沙增大,虫蚁作祟。

一边要磕长头,一边要爬山,一边要应付这些突如其来的变化,便不时有人滚落山崖,或倒伏于路,或中毒嚎啕,或直接被风沙坏了眼睛。

燕绥的长发散在风中,卷了风沙也不理,衣袖被带刺的藤条割裂,他便干脆剪成短袖,露一双线条优美的小臂。他自身带毒,虫蚁不敢近他,花朵不能惑他,吃肉的花吃不着他的肉,反被他掐了最美的一朵去,将那刺舌花蕊抽舌头一样抽了,留下色彩绚烂的花瓣,准备回去做干花,送给蛋糕儿。

一大群毒蜂忽然从山壁后扑过来,他不急不忙掏出一块糖,想了想,掰了一小半放在地上,便将那些毒蜂引走了,剩下半块,他仔细地包好,放回去。

属于她的甜,每一分都珍贵。

跪下,手掌贴地,额头触及手背,一次,二次,三次……起身。

第一千零一次。

跪得端正,保证在台阶正中央,额头触得也端正,保证在手背正中。

想起当初初见,那时候毛病尤其厉害,别说用品行动要对称,便是看这世上所有人和事,都恨不能对称一般。

正好听着刘家底下的官司,有种淡淡的恶心,心绪不好,便把她也对称了。

之后再想,倒吊门头,和一具一模一样的尸首对称,这滋味,想必她难忘得很。

然而这几年,除了偶尔玩笑般抱怨,从未见她真的计较过。

依旧那般的宠着他,担待着他。

都说父皇担待他,都说兄弟让着他,都说他跋扈桀骜,行事纵情,然而这过往二十余年,唯有他心知,世人予他的所有容让宠爱和担待,都不是毫无索取地给予的。

代价总是要给的,不提前支取,也迟早要还。

唯有她,从未想过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这满东堂的女子,想着皇后王妃这般的尊贵之位,想着攀附着他上那青云之梯,唯有她,靠着她自己走上那青云梯,想的是要在那青云梯上站稳,好在他堕落云端之时,有资格拉他一把。

他一生目下无尘,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也从未妄自菲薄,却时不时在心中闪念。

何德何能。

他这纵情任性,恶劣开端,何德何能,最终换回心香一瓣。

便总想着为她多做一些,却总觉得不够,她太自立自强,他爱她这自立自强,却亦若有所失。

今日便在这云端之下向高天,一路过四季,愿你长美满,时如意,免风雨,多幸运,一生万紫千红,日日如春。

……

文臻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被她调虎离山的那三艘船,怎么一直没有回来?

如果那三艘船回来,今日她也一样逃不了。

然后她抬眼,在月色湖光中,隐约看见围墙上方一些小小的影子掠过。

周边船上和水里,唐家的人都面对着她,十分紧张,没人注意到背后。

文臻目光一掠而过。

船动得越发厉害,而四面水中的人们手中武器冷光惨惨,很显然,只要她落水,这些东西都会招呼到她身上。

君莫晓紧张地拉着她衣襟,道“等下落水后我护着你,你赶紧游……”忽然想起她的肚子,疑惑地看一眼她的肚子,悄声道,“还好没生……好像也不是很痛……得赶紧安定下来啊……”

文臻扯扯嘴角。

等下,你会不会吓晕?

第四百一十二章 神人哉

罩衫宽大,领口也不小,孩子也不会闷着,她低头温柔地看了一眼孩子小小的柔软的头顶,嗯,就一个发旋儿,应该性子不会太倔。

脚下的船板更加凶猛地动荡起来,马上就要翻了。

却忽然围墙墙头掠上一排小小的黑影,随即机簧劲响,崩崩连声,那声音极其疾劲,几乎响起的一瞬间,湖水里的人便成排翻倒!

又有一艘小船电射而来,操船的人看着是个孩子,仔细一看却只是身形矮小的侏儒,对着文臻做了个快上的手势,船上已经救下了张夫人,君莫晓拉着文臻上了船,诧异地看着那个侏儒,文臻却知道这是燕绥的暗卫,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当初燕绥离开湖州时,曾再三说要留下护卫暗中护卫,自己怕燕绥的护卫被燕绝和别有用心的人发现,也觉得燕绥既然要远去各国寻找药物,还是多带点人在身边比较好,因此坚决不要,燕绥也没多说,但现在看样子,他还是把暗卫留下来了,只是轻易不出现罢了。

今日事发突然,翠湖和九曲林两边后来又都封锁,侏儒暗卫想必也是绕道而来,终于赶到。

他们并不知道这是自己生产的关键时刻,只是履行例行的保护任务罢了。

却来得及时。

侏儒的这艘船也不知道加了什么动力,飚得飞快,水里幸存的杀手跳上船奋起直追,却也追不上,而那些船很快也沉了。暗卫也派人下了水,将所有船都凿沉了。

杀手在水里扑腾,不可避免成为围墙上暗卫的弩弓靶子。九曲林这一片河流又被血染,连带着连接着九曲林这一片的翠湖都变成了血湖。

那个领头的倒算机灵,一开始就游到了外围,之后带着残余仓皇上岸,准备抢占渡口,并向带人在那里等候的主子报告并联合堵截。

因为不管文臻那船有多快,终究是要上岸的。

只要上岸,就会遭受迎头痛击。

文臻远远地也看见岸上草木间幢幢的黑影,她转头问暗卫:“船上可有防御性武器?”

暗卫便道有。文臻便令船驶过去,作靠岸状。

果然船刚靠近岸边,便有一处灌木丛簌簌而动,一片冷箭如乌云攒射而来。

然后便统统射在君莫晓忽然祭出来的超级宽大的折叠盾牌上。

而那船完全是个假动作,在将近岸边虚晃一圈,咻地又转了回去,然后一颗琉璃珠子一个弹射,蹿入了那片灌木丛。

再然后便是噗通噗通之声不断,这些隐藏在灌木丛中的人,总不至于也遮挡得严严密密,文蛋蛋多少能放倒几个。

岸上人看着那飚远的船气都袍子都无风自动。

这位是吃泥鳅长大的么?

一圈遛完,又来了,这回大家不上当,灌木丛一点动静都没有,但是没用,船快到了岸边的时候,文臻君莫晓和船上暗卫手一抬,手上忽然多了一把劲弩,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岸上所有有遮蔽的地方就是一阵连射。

所经之处,树叶纷飞,枝条乱弹,血花迸射,惨叫连天,又是一批埋伏在岸边隐蔽处的杀手倒了霉。

等他们大怒亮出身形纷纷反击的时候,船第二次遛完闪了开去。

第三圈又来了,这回没人敢再藏在岸边了,纷纷退出藏身之地,等他们都退出岸边,这回船不虚晃一招了,靠了岸。

等那批杀手反应过来,君莫晓和文臻已经上了岸,杀手们欲待包抄过来,藏在船底的暗卫们纷纷滚了出来。

这群暗卫因为个子小,所以练的都是地堂轻巧功夫,一团风一样卷过来,杀手还没看清楚,眨眼就被砍了好几双腿,且这些暗卫都配备有和他们武功配套的武器,各种套腿锁腿的铰链绳索勾索,一绊一大堆,滚在一起,君莫晓冲上去手起刀落,满地滚人头,连小脚张夫人,都用断烟杆子,专捡杀手眼睛戳。

也就几个暗卫,竟然护着两三人一直冲到了九曲林的三进院。

文臻算着时辰,州军也差不多快到了,前提是不曾被人阻拦。

九曲林前院,几个男子在照壁前静静伫立,听着后头的动静,有人微微摇头,喟道:“真是厉害……”

大家互望一眼,都不做声,心想确实厉害。

对方这种情形下,己方合力倾巢而出的全力布置,可谓步步刀兵步步凶危,再加上定王的助攻,依旧被她一步步闯到如今,实在是……叹为观止。

也令众人更加心中生寒——如果今日不能将那女刺史斩于刀下,以后只怕迟早唐家要毁于她手中。

更重要的是,这是卯老一系在唐家最后能否翻身的关键一仗。虽说卯老一系如今被五公子打得很惨,留在唐家的势力已经被拔了个干净,只剩下湖州这一点最后的人手,眼看着东躲西藏末日降临,不得不冒险提前发动,只求能杀掉女刺史,便是将功赎罪,还有最后一点翻盘可能。

有人道:“现在关键在州军……”

文臻真正的亲信其实都在州军,此刻州军被定王调入城中,必然也是她的得力力量,如果能阻住州军,今日就能把她困死在九曲林。

一个宽袍人立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此刻忽然道:“毛万仞那边,来不了。”

他话少,但他一开口,众人便舒了一口气。

都清楚他的身份,他既然这么说,自然是有把握的。目前湖州境内,只要女刺史分身乏术,就没人能阻止他的行动了。

宽袍人忽然又道:“也不知道文臻的孩子,生下来了没有,怎么这般迟迟不发动,还能继续作战?”

众人也觉得不可思议,事实上从众人得知女刺史怀孕将产开始,就已经不可思议了很久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众人当中也有有家小的,夫人怀孕的时候,那是从坐胎开始便丫鬟仆妇围绕,走路人扶咳嗽喊大夫,抬抬脚就有人跪下去铺平地面,从早到晚精心伺候,全家上下围绕着像个太后,好容易金尊玉贵瓜熟蒂落,那个生产的过程也是大呼小叫惊心动魄,早上几天便躺那哼唧,真要生了那恨不得杀人……哪像这位女刺史,倒也在杀人,真的杀人,大杀四方,威风八面,什么事都没少掺和,什么人都没少收拾,就没一个人看出来怀孕的。

现在好了,据说要生了,可要生了的人,怎么还能这么一路过关斩将彪虎彪虎到现在呢?

非人哉。

不愧宜王殿下的人。

众人互相看看,拢起了袖子,不是不能亲身去参与后面的战斗,只是……亏心哪。

一个大老爷们去谋杀一个孕妇也就罢了,还要亲自出手,这个……都有头有脸的人,传出去后半辈子还要脸面不?

主事人们也便都不动。

反正,只要州军来不了,文臻便逃不脱,不就结了吗?

……

时间倒退回一个时辰前。

毛万仞率领三千州军,匆匆行走在九曲林外玉龙山下。这是一条近路,从这边山间一条道穿过去,可以直入九曲林山庄的后门。

但是毛万仞在刚要进入那条山道的时候,忽然看见对面旌旗招展,快马连驰,隐约有大部队出现。

毛万仞不禁一惊。湖州境内如何会有别的大型军队?

前方旗帜转过一个弯飘入眼帘,旗帜上赫然是一个“定”字。

毛万仞恍然大悟,这显然是定州军,之前定王燕绝有召定州军前来护持王驾,而如果定州军抄近路从大营出发的话,这边正好过了玉龙山可以入湖州东城城门。

这是正好撞上了?

毛万仞忙派斥候前去交涉,说明自己有急事,请对方暂让,回头再谢兄弟帮忙。

这是湖州地界,他麾下是湖州守军,定州军应召路过本就应该给他让路,然而斥候过去了,那边却没有让开,反而战马一字排开,毛万仞皱起了眉,觉得兆头不对,过了一会,斥候被对方一个军士狼狈地反剪着双臂扔了出来,跑回来哭丧地和毛万仞道:“都尉!定州都尉说接到王令,咱们作乱围逼定王殿下,这是谋反大罪,他们就是来阻止咱们的,让咱们速速退回!”

毛万仞脸色一冷。

这势头不对。

又派书记官去交涉,对方拿了王令过来,果然是有定王钤记的王令,说是被文刺史煽动百姓围困,更擅调州军谋害,遂令定州军速速秘密赶来九曲林护持王驾云云。对面,定州都尉还派了人来,苦口婆心劝说毛万仞迷途知返,不可自寻死路。

毛万仞仔细瞧那王令,亲王印记都有秘密关合,不是谁都能伪造的,甚至见过的人都很少,除非谁在定王身边有人,且极其熟悉皇家印章和文书制式才行,尤其后者,更加难能。他拿出自己的定王调军指令核对,那印章还真是一模一样,仔细看才能看出一点极其细微的差别来。

定州都尉算是谨慎,没一言不合就开打,但也摆开阵仗堵住了路,一心要把毛万仞给堵回去,毛万仞看看天色,想着之前潘航的嘱咐,心中焦灼,耐着性子和对方解释,定王的王令并非如此,此事蹊跷,又拿出自己的王令给对方看,和对方说明自己只是奉王令来湖州护持王驾,当初在龙祠听定王的意思,也只是要定州军前来接王驾,何曾有百姓围困暴乱之说?

定州都尉半信半疑,却也不肯让路,当下便说那便先派人去询问定王,再等殿下示下,这本也是合理解决方式,但是毛万仞知道,这就是对方的计策。一来顺利拖延了时间,无法解救刺史,二来真要去问定王,定王哪能不顺杆子上?刺史就更危险了。

毛万仞心中焦灼,正想着要么干脆先虚以委蛇,再趁其不备,将定州军的包围冲开,闯过去再说。至于后头的麻烦,只要救下刺史大人,自然有刺史大人顶着。

毛万仞素来也是个狠人,牙一咬正要下令,忽见对面阵营一阵骚动,有人匆匆拍马而来,和定州都尉急急说了什么,然后隐约见对方变色,再然后鸣金声起,后队变前队,对方竟然收兵了。

毛万仞这才是意外之喜,也顾不上询问,急忙带人从对方让出的路中冲过,经过时隐约听了一耳朵,好像说是定州境内一股盘踞的巨匪忽然冲击定州城门,定州刺史告急求援。

这是大事,各地地方守军首先便有守土之责。虽然护持王驾很重要,但问题是赶来定州并未看见百姓暴乱,又有湖州都尉拿出的不同内容的王令作证,定州军毕竟是他州之军,如此也便有了交代,总要以自家安危为先。

毛万仞一边暗暗庆幸,一边又想世上之事又怎么会有这般巧合?但此时也顾不得思索里头猫腻,一鼓作气过了玉龙山,眼看便是九曲林的后门,再拐一个弯则是九曲林的西门,那里走要经过一条半山索道。

九曲林的后门便如约定一般半开着。

毛万仞正要命州军涌入,忽然前方人影一闪,身影窈窕,他却认得,那是跟着大人来过军营几次的采桑。

他知道这姑娘在大人身边的地位,心中一跳,立即按下州军并命众人潜伏,远远的,采桑隐在一株树后,对他做了个手势,又指了指西边索道的方向。

毛万仞有一霎的犹豫。

走索道,万一涌出埋伏,瞬间便会葬身山谷……

但这犹豫只是一瞬间,随即他便示意众人绕道,从山林中下来,潜往索道方向,就看见采桑在索道边守着,见了他便道:“我没在庄子里,一直守着后门,就怕最后关头有人出幺蛾子,果然瞧见后门有人埋伏,这边索道本也安排有人砍索道的,被我给毒倒了,现在你们快点过去。”

毛万仞也来不及和她说话,匆匆一点头便走了,采桑让他们留下一些士兵的标志,挂在索道铁链上,等人走完,自己走了过去后,拿出小姐给的腐蚀性毒药,将索道的锁链腐蚀了一多半再离开。

她离开后不久,那些埋伏在后门,久久等不到人的杀手便赶了过来,见索道上挂着一些士兵的衣服布条,便知道州军来了,且换了门走,自然也便冲上索道,然后冲到半道,索道断了。

采桑姑娘躲在一边看着,拍拍手,去找她家小姐了。

深藏功与名。

……

文臻这边已经快要冲到前院。

但她也累极了。

从发动开始便无休无止的筹谋、算计、冲突、生产、逃亡、厮杀……刚刚生产的产妇,带着刚刚生下的婴儿,经历这世上最凶险的那一刻。

只有苏训在水下推着她那一段,是这一场血水历程里唯一的静谧和温柔,然而最后的结局却依旧是给她一场重击,从身体到精神,都在经历无声的崩毁。

苏训死了,寒鸦很可能受到苏训或者杀手的袭击,如果是苏训下手还好,如果是后者,只怕也凶多吉少。

暗卫一直保护着她,也已经出现了死伤,其中一个暗卫在拼杀中还和她说了一句:“可惜现在时机不对,原本说一个月后要再拨两支小队来保护大人的,现在只是平常配备,两支小队保护大人,白天一支,晚上一支,每日轮换……”

文臻心中一动,心想为什么要一个月后增加人手?

暗卫又道,今日也算是万幸,本来只有一支小队在,却在轮换的时候发现情况不对,所以两支小队的人都来了,才能护着大人冲杀到现在……

此时离前院已经不远,身后逶迤一路尸首,想要追上来的都没能追上来,被暗卫或杀或拖住了,张夫人不会武功怕拖累她,本身也不是重要目标,早早地上一躺装尸首了,一边装一边还慨叹这园子刚买不久没来得及开地道做暗室是为失策。

然而这最后一段路才是最难的,因为文臻一抬头,看见对面忽然出现了几个人。

人不多,却不是一样的装束,虽然都戴着面罩,却都穿得讲究,其中一人大袖宽衫,写意风流。

君莫晓一看那人就暴躁了,这身形她认得,湖州事变那日险些两次要了她命的那位。

文臻的心却冷了下去。

对方显然是这次的主事人群,既然显露身形,显然也是孤注一掷,一定要将她留在此地,而她的人一半被隔在翠湖那头和定王纠缠,一半被隔在九曲林这头还未赶到。

早该到了,还未到,显然路上出岔子了。

一路纠缠至此,彼此都是最后的力量了。

目前看还是对方占优势一点。

她稍稍往后退了一点,手伸进宽大的罩衫下摆,将孩子解了下来。

然后假做头晕,一个踉跄,暗卫和君莫晓急忙去扶她,她趁机将孩子塞进了暗卫的怀中。

“这是殿下的孩子,保护好他!”

不给君莫晓,是因为君莫晓也会是对方的目标,暗卫身躯矮小,相对有机会。

暗卫:“……!!!”

君莫晓:“……!!!”

暗卫捧着孩子,整个人都崩了。

这这这是是是殿殿殿下下下的孩孩子?

为什么文大人忽然伸手就从肚子里掏了个孩子出来?!

还说是殿下的?!

莫非殿下万里之外吹口气文大人就有了孩子,文大人心念一动孩子就生下来了?

殿下神人哉!

文大人神人哉!

君莫晓拼命低头掩饰自己的目瞪口呆——孩子已经生了?什么时候生的?怎么生的?为什么小臻一声不吭孩子也一声不吭?天啊这一路上她是带着孩子在冲杀吗?

转头一看那粉面团团睡得喷香的小毛头,细嫩的小脸上隐约沾着一点血迹,心中一酸,险些流下泪来,却反应很快地上前一个身形,将那暗卫遮挡住了,低声道:“快走!”

其余几个暗卫也反应过来,都拥了上来,此时上头吱嘎声响不断,竟然是重型武器的声音。

为了拦截她,连军用武器都用上了吗!

文臻吸一口气,把文蛋蛋弹到孩子身上,抬腿向前冲去,君莫晓紧随其后。

暗卫则已经迅速地将孩子捆在自己身上,在同伴的掩护下团身向侧面滚去。

轧轧声响——

文臻脑海中一霎只闪过燕绥的脸。

你想过今日会发生这许多事吗?

你知道今日孩子会提前到来吗?

你见他会是欢喜还是恼怒?

你失去我会是恼怒还是痛苦?

你看那大千世界永久苍白无色,便如普甘庙宇的烟火永远笼罩着椰树,万千苍生于泥泞之中喃喃,每个人都有内心不能诉说的野望,唯有你过往二十三年无挂碍无尘埃,今日之后你可有牵记可有梦想,膝下可也染过为爱和希冀求祷的尘灰?

但望你得真正自在。

……

顶点

第四百一十三章 我愿

轧轧之响连绵,下一瞬便是足可摧城的崩毁。

忽然一道风声猛烈,呼啸而来,文臻和那些拦截的人齐齐抬头,便见天际幽蓝的光影一团猛然穿云砸下,像是另一轮冷月亮轰在了前院的墙头。

戛然崩裂。

重型铁器撞击之声听得人耳中轰鸣浑身发麻,一段时间天地无声,于默片一般的夜色中文臻只见那片墙头迸开无数黑铁碎片,与此同时一只重锤落地砸出深坑,前院墙头拦截的人纷纷走避,有人躲闪不及受伤,而更远一点的地方,是那个宽袍大袖的身影,如一只弹丸一般已经弹射入天幕深处。

这人当真反应快捷,别人还在逃生,还在发蒙,他已经当机立断放弃,最先逃走。

与此同时喊杀之声如潮水般卷来,听声音便雄壮,足可数千之数。

州军到了。

文臻只觉得脑海和全身的弦都在一瞬间嘣地一声断了。

头顶青天和忍耐许久的虚弱疼痛都在这一霎猛扑了过来。

她倒了下去。

……

世界好像变成了两种物质,一种是烈火,一种是寒冰。而她就不停地在两者之间浮沉,或者烈火中呼号,或者在寒冰中窒息。这种煎熬的苦痛让她恨不能就此解脱,堕入永恒的平静的沉睡中去,只是偶尔的冰火之间,属于尘世的喧嚣和隐约的哭喊,总让她心念一动,觉得仿若还有牵挂,难以抛下。

……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于燥热和寒冷中隐约有了一些意识,能听见身边仿佛有很多人,来来去去,脚步急促,也有人说话,声音却如在水波中动荡,忽远忽近,只感觉得到语气的焦灼,她的意识也忽远忽近,并不能将这些信息都完整捕捉,只模模糊糊地想,孩子呢,为什么听不见孩子的哭声?我这是怎么了?是已经过去很久了吗?我……我这是不好了吗……如果我真是不好了……那燕绥会伤心吗?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

一步一跪,一跪一起身。

温度在不知不觉中变高。从初春走向仲春,然后初夏至盛夏,蝉声在某一刻疯狂鸣起,声音如钢锯一般要割裂人的脑子,有人抱着头滚了下去;云层忽然压得很低,空气中似乎饱含了水分,沉沉地马上要滴下雨来,炎热和低气压仿佛捆住了人们的咽喉,有人勒着喉咙倒下。黑紫色的云中隐约穿出淡金色的闪电,忽然一个暴雷,哗啦一下狂雨便鞭子一般抽了下来。

这雨在正常的人间真是无法看见也无法想象,伴随着龙卷风和烈电,呼地一下便卷起一个人,那人惨呼着瞬间不知所踪,而电光豁喇一声,劈在了燕绥前面一个台阶,立刻一具焦尸便无声滚落在他脚下。

而暴雨像从天泼下,落下的瞬间所有人就都从头到脚湿透,浑身沾满泥水,雨水哗啦啦顺脸流,眼睛都睁不开,台阶变得又湿又滑,不住有人滚落,此时已经三千余级,日头已经过了一日有余,体力不支的,被春季灾难折腾掉的,满满人头已经不足一半,这一路滚下来,又带倒了不少。

夏,代表着气候多变,雨横风狂,炎热雷暴,水患多灾。

燕绥衣饰一向华美齐整,便是在炎热的普甘,也是从头到脚的丝袍,此刻**贴紧身上,倒显出全身线条优美流畅,宽肩细腰大长腿,而乌发湿透,衬得脸色雪白,微微仰起脸时,多一分令人惊心的凛冽。

这般的雨,和那年乌海炸毁婚船后的雨倒也差不离了。

记得那时他在桅杆上往下扑来,她站在船上惶然抬头,那一霎她的眼眸睁得巨大,满满都倒映着他的影子。

她当时一定以为自己是想自杀,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

然而他那时,只是想看看她会不会为他担心,还想看她眼里满满只有自己的影子。

确实看着了,但是现在想来,有点后悔。

吓着她了呢,在那种危急时刻。

他总是为她着想得不够细腻。

额头触及手背,忽然隐约听见一点细微的动静,他抬眼,就看见自己前面那个人的脚已经没了,而一个黑影无声无息从暴雨中滑过,嘴里隐约还叼着半截苍白的脚跟。

湿透了贴在身上的袍子微微一动,又一条黑影趁着闪电暴雨从泥水里混了过来。

是一条阴险的猪婆龙,盯住了这个别致而又高傲的猎物。

下一瞬它的大嘴张开,利齿森森,向着燕绥的双腿。

然而在那利齿咬合之前,一只苍白而又修长的手伸了过来,闪电般一抓一摔,砰一声猪婆龙偌大的身躯在台阶上摔得雨水四溅,随即那只铁钳般的手一把抠进了它的头顶,剧痛让那猪婆龙拼命摇头摆尾,却无法挣脱那只可怕的手。

又是一条黑影一闪,从燕绥的另一边打算偷袭,要在这暴雨闪电的掩护下,解救自己的同伴,然而它遭受了同样的命运,燕绥另一只手鬼魅般伸了过去,也一把揪住了它。

然后他就一手揪一个,因为对称而满意地左右看看,手指用力,咚一声,左边猪婆龙的脑袋撞在地面上,便如陪着他磕了一个头。

“唐五,不错,很虔诚。”

“咚。”又一声,右边猪婆龙的脑袋,也被重重按在地上,好一个响头。

“燕五,可以,够孝心。”

……

人还是来来去去,便如天光暗了又亮,她依旧在水深火热中熬煎,能偶尔听见君莫晓的哭泣,张夫人的怒骂,采桑的呜咽,后来还有孩子的哭声,似乎有人在阻挠将孩子抱来,然后采桑哭着说,“小少爷,来喊娘,把你娘喊回来!”君莫晓声音哽咽,“让孩子陪陪她吧……让孩子陪陪她吧!”

她心中恍惚地想,看样子真是不好了,都指望娃娃哭转她了。可怜孩子,至今没喝她一口奶呢……真不甘啊,还没活到二十,还没找到死党,还没和燕绥白头到老,还没……

前方忽然出现一线微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而孩子的哭声和友朋们的呜咽之声渐渐远去,周身的疼痛也随着步子的迈进在逐渐消失,她欢喜而轻盈地逐光而去,却隐约听见身后总有砰然之声,一声,又一声,动魄惊心,她回首,却看不清身后,只见浓雾漫卷,隐约玉阶千层,风霜凛冽,风霜之后隐约人影修长,唤一声蛋糕且住……

……

一步一跪,一跪一起身。

不知何时炎热的空气在退去,风渐渐转冷,而翠叶慢慢变黄,瑟瑟从枝头离落。

树上的果实在忠实地记录着光阴,转瞬从青至红至黄,沉甸甸地坠在枝头,这时候大家已经在四五千级了,两日两夜过去,饥饿和缺水和这一路的折磨,令稀稀落落的队伍里的人们,都忍不住盯住了那果子。

仿佛听懂了众人心中的渴望,忽然有成熟的果实落下来,非常的重,爆在地上便是一滩浆水,散发着馥郁的香甜气息。

磕长头的路上不能吃喝,所有人都没动,却有人在跪倒的那一霎,忍不住闭上眼,舌尖悄悄地舔上那丰美满溢的汁水。

然后一声惨叫撕心裂肺,其上和其下的人们,都骇然看着他骨碌碌滚下去,脸已经如那果子一般腐烂。

这世间无数丰美诱惑,抗的住才配获得。

剩下的人继续前行,只是那额头已经青紫,双膝已经肿大,一步步都若千钧之重,山风有时会忽然燥热起来,比之夏天不遑多让,秋阳**辣地灼着人们的皮肤,空气燥得声音大了都似乎能摩擦出火,咽喉里像被砂纸磨过般疼痛,喃喃的颂圣之声低了许多,下一瞬细细的冰雹粒子,哗啦啦转眼铺了一台阶,跪下去的时候痛彻心扉;那是秋季或有的寒潮,一热一冷之间,便有无数人头重脚轻,一忽儿秋风再起,一地银霜,地面起了一层薄冰,一走一滑,有人便失足滑落山崖。

秋季,四季之丰。万物成熟,秋阳气燥,寒潮霜冻,气候多变。

燕绥身上湿透的袍子已经干了,又凝了一层细细的霜,淡金色闪着银光一般,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虚幻迷离,而一双眸子却更清醒。

那些果实坠落在他面前的更多,香气更为诱惑,他的咽喉也在灼痛,像在冒火,然而他未跪下时,嫌弃地将那些快要落到面前的果子拨开。

不要脏了我前进的路。

这世间万物诱惑,于他早已不是诱惑,他有这人间最纯美甘泉一泊,弱水三千,只取她那一瓢。

那些果子好圆,有点像在长川,那晚小院厨房里,两人头碰头吃的那些汤圆。

黄叶飘落,色泽灿金,又有点像留山四季树的落叶,他曾为她采叶片无数,做那肖像一帧。

肖像画送回王府,德妃有次前来不知怎么看见,喜欢那别致树叶喜欢得不行,托人快马去留山,要找那四季树叶。

他知道后,命人传令留山,砍去了所有的四季树,只留下了一批种子,将来只秘密移栽在千秋谷内。

只给她独一无二,容不得效仿描摹。

亲娘也不行。

当初对着汤圆许下的愿,不知何时能实现,一生里迎潮斗浪,挣扎不休,想要巨浪高头回首便有小舟相候,想要荆棘丛中穿过不得伤天年久享,都如此刻神山雾气之后飘摇的那点灯火,不知何时能够触及。

那么能为她做到一丝一毫,都全力去做,不容谋取与分割。

蛋糕儿,你为我布过餐前刀叉,挽过衣袍下摆,执过日夜炊食,更谋过这皇族生死,朝堂风云。

而我看似满身荣华,却其实一怀孑然,能给你的,不过是这万阶之上,一步一行,愿你此后余生所见,皆是秋之丰美;愿你此后余生所得,皆是硕果累累。

愿你远离黑暗深渊,记得红尘百年,于告别之前再回首,能见我此生牵念。

跪下,手掌贴地,额头触及手背,一次,二次,三次……起身。

第六千一百一十二次。

……

……她停住脚步,一脸茫然,努力睁大眼睛,却总看不清那人在做什么,只隐约一起一落,一个动作重复不休,明明是在向前,却总不见他抵达自己面前,她回头看看,那一线明光仍在,隐约还有微风卷花香送入鼻端,一缕缕都是诱惑,她很想奔过去,可不知怎么却无法挪动脚步。

浓雾卷起,寒气渗入,浓雾那头忽然变了景象,俨然从秋到了冬,雪花大如席,冰棱长似剑,寒风怒吼,冰洞处处,那人在风雪之中依旧重复那个动作,步履维艰,身影越发模糊,他所经过的石阶,隐约留下一片淡红的痕迹,她不知为何心头一恸,忽然泪流满面。

忽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入耳中,这是这段时日里现实的声音第一次将她惊醒,她感觉有人被急匆匆延请而入,随即自己被扶起,有什么东西塞入唇中,立即化为微微苦涩清凉的液体流入肺腑,那液体所经之处,疼痛燥热寒冷都散去许多,隐约听见君莫晓狂喜的声音:“……脉象好了许多!多亏殿下令你千里送药!”

她迷迷糊糊地想,燕绥派人送药?是将那颗宝贝药又送回来了?这可糟了,这药对燕绥何其重要,中文竟然没有第一时间给他偷偷用了?那燕绥现在怎样?他没了药,如果普甘再找不到药,那他该怎么办?但望他可一定不要放弃普甘寻药的任何机会……

……

偶一抬头,蜿蜒如长蛇的队伍,也只剩下寥寥四五人。

有一看便是常年苦修的赤足僧人,有虬髯碧睛的异域大汉,有周身如木如铁不辨男女的怪人,有身躯如蛇眼眸幽深的蒙面女子,剩下的便是他了。

每个人看起来都很狼狈,周身衣衫零落,烟熏火燎,露在外面的肌肤上遍布伤痕。

每个人神色都很凝重,因为谁都知道,冬,是四季里最为严酷的季节。

秋日的金风转眼便掺了细细的雪粒,然后变成雪片、雪花,最后变成磨盘大的雪块,劈头盖脸地砸在人脸上。

风像是从地狱里咆哮而出,四面八方冲撞而来,将人往四面八方拉扯,而原本湿滑的台阶转眼便结了厚厚的冰层,跪上去就能滑下来,手掌贴上去,彻骨的寒意直入血液底,不过倒也不用担心肌肤被黏住,因为浑身肌肤早就没了半分热气,比那冰雪还冷。

接近山顶的雾气越发浓郁,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而地面忽然也不再是那永远的一级级台阶,燕绥忽然听见极其细微的裂冰之声,和那脚下踩着冰的声音也差不离,然而久经风浪的直觉让他下意识飘身而起,下一瞬他身后的那个虬髯汉子双膝落下,然后一声长号,声音空洞回响不绝——竟然像是落入了一个深邃之处。

燕绥再回身时,便看见身后的台阶不知何时已经不见,地面上是一个冰窟窿,而雾气迅速又聚拢来,遮没了那个窟窿,仿佛从不曾吞噬一个人过。

风雪越来越暴烈,卷得天地一片混沌,整座山都似乎在咆哮,在怒吼,在笑这苍生贪心,蝼蚁般的人类也敢肖想这人间富贵荣华幸运长生,风雪里时不时闪过巨大的影子,猛然砰地一声响,那个身躯曼妙的蒙面女子不知被风雪中什么东西撞着,竟然高高飞出足足数丈,撞在山崖之上,片刻之后,于峻崖白雪之上,拖曳着几道淋漓的血色缓缓坠落。

那和她相撞的巨物也落了下来,却是一只冻僵的猛兽尸首。

而再往上,几乎每一步,都要和这飓风对抗,和暴雪对抗,和寒冰对抗,和无处不在随时出现的冰洞和各种冻僵的尸首对抗。

每一步都要耗尽比之前每一季都多上几倍的力气。

在这已经历经劫难的数日数夜之后。

苍天仿若还在宇宙那头,这山巅上只剩了盘旋不休的雪,雪中似人似兽一声咆哮,巨大的白影一闪,那个浑身如木如铁的怪人便被一只巨掌捞走,带至山崖边缘,然后扔落。

冬,四季之末。寒风冷雪,冰封万里,百兽受害,雪人肆虐。

燕绥身上的丝袍经过暴雨的洗礼,秋霜的凌虐,到如今冬雪覆盖,已经板板硬硬,也像一块金色的冰块,闪着更令人心头发冷的光。

他的步子也慢了下来,膝盖像是机器一般机械地移动,从肌肤到血液都似被塞进了冰雪,每一个动作都艰难。

膝头上裤子早已磨破,一片鲜血淋漓,然后凝了冰,覆了血,染了泥,泡了水,再结了冰,早就变成了不知道是什么颜色和物质的东西,再在跪下时,一片片碎在台阶上。

身后每级台阶上,都留下了这样的血痕,长长一条,蜿蜒而下。

生平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浑身上下都像不是自己的”的滋味。

然而跪下,手掌贴地,额头触及手背,三叩首,再起身。

依旧一丝不苟。

因为这是要为她献上的虔诚。

当初,在那山崖之下,自己昏迷,她拖着自己走了几日几夜,还要躲避唐家和易家联合的追索,也是这般地顶风冒雪,在那冰冷刺骨中,苦苦熬煎吧。

她单薄的双肩,是否也曾被那拖拽担架的绳索磨破。

她长久跋涉在雪中的双足,是否也曾被冻得青白生遍冻疮?

她彼时还一怀忧惧,恐惧着自己不能醒来,恐惧着不可知的未来,然而最终自己醒来,在喜堂搀起她手的那一刻,她也不过侧首,一笑。

那些苦难艰辛,煎熬焦灼,都散去在弯起的眼角。

风雪中巨大白影一闪。

膝下忽然出现冰窟窿。

一大团巨物被暴风雪卷着横撞而来,也不知道是哪只倒霉山大王的尸首。

前方的石阶上一大片冰棱竖起如簇簇冰箭。

前方,唯一幸存的同伴,那个赤足僧人,闭上眼,喃喃念起佛号。

能走到如今的,都是强人,但那几位,连一次攻击都抗不下,而这位,遇上所有的杀手。

愿他往生极乐。

风雪中,燕绥睁开眼。

倒下。

正好横身在那冰窟窿上。

手一伸,一把抓住了那只倒霉山大王的尸首。

横着一抡,仿若金属交击之声响起,硬邦邦的尸首,刮平了那一大片冰棱。

然后他将那山大王尸首一竖,宛如石碑般挡在面前。

那雪人的影子正好刮到,蒲扇般的手掌捞了个空,却被那突然竖起的虎尸绊了一个跟斗,身子前倾,山一般的阴影向燕绥倒下,正在此时一只手伸了出来,顶住了它的肚腹,拳头一旋,身子游鱼般一滑,下一瞬那巨大的雪人被栽入了那个冰窟窿里。

一切都只在须臾之间。

只是那雪人实在凶悍,被栽进去之前,终究还是把那个巴掌扇了出去,正扇在他心口。

燕绥噗地一声,一口艳艳的血喷在雪人心口,倒像是给它画了颗灼灼的心脏。

终究是体力耗尽,躯体僵硬,反应慢了许多。

不过,最后一招,是偷学她的绝技呢。

片刻之后,雪人真成了凝固在雪地上的雪人。

僧人的一声佛号还没完。

燕绥回首,看向那巨大的身影,似人非人,周身都是雪白的长毛,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却只剩下一条眯着的线,这东西本不该出现在普甘这里,或许,这里已经不是普甘。

这四季都不该属于普甘,只是这人间气象极致,被大神通者瞬间搬运。

他仰着头,看那浑然的雪白,忽然想起那年长川的雪也很大,在那座临时休整的园子里,她和他合作堆过一个真正的雪人。

是一个采梅花的雪人燕绥。

他微微一笑,慢慢爬上去,将那雪巨人的胳膊抬起,兰花指翘起,向着心中东堂的方向。

于这高天之上,四季轮回之所,九千九百九十九级阶梯的最后几级阶梯之末,传说神祗将开启的门扉之前。

为你再堆一个雪人。

我想要采的,不是那一年冬那一园里最高枝上的那朵最美的梅花。

而是来自天外,降自云端,落在我眼前,从此沉沉堕入我心海最深处的那朵,永恒的红珊瑚。

跪下,手掌贴地,额头触及手背,一次,二次,三次……起身。

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次。

我的蛋糕儿,愿你一生里所有将要遭受的风霜雨雪,都在此刻,由我代受。

……

……她依旧没有醒来,于偶尔清醒中也曾听得人们叹息议论,说那药毕竟不是为她所制,并不对症,只是缓解了她的部分症状,然而她自来到湖州,耗损心力太过,生产之时劳损太过,终究是伤了根本。

也说未必就会丧命,但怕是会长睡不醒,嘈杂的来去不休的脚步声渐渐减少,人们的步声渐渐小心而轻微,像是接受了这样的宣判一般,她的房中燃起了宁心静神的香气,孩子被抱在她身边陪她安睡,莫晓每日会在她身边为她读书。

她的梦境变得平和安宁,那些雾气还在,雾气后的人还在,她不再试图往那光明处去,守在路途中间,只想看清雾气后的那个人到底在做什么,忽然有一日一阵风卷来,雾气散开……

……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风雪乍收,云雾散去,冰消雪融,化为清泉石上流。

化了雪的崖壁露出铁黑色的石面,转而又生了淡绿的青苔,青苔渐渐湿润饱满转为莹绿,随即又缓缓变为浅浅的褐黄色,再一块块剥落,剥落的崖壁却不再是铁黑色的,而是一种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的莹白色,微微闪着紫光。

一霎过四季。

风雪以一种奇异而缓慢的姿态被天际的流云卷走,却并没有立即消失,在那片云下化为雨化为雾最后成为一片氤氲的紫气,布满天地间。

水晶一般的石阶不断潺潺流下清泉,那些泉水所过之处,万物复苏,虫蚁退避,遍地的草发芽抽节枯黄衰败再发芽最后转为莹白色,遍地的花开花结果坠落果实干瘪最后都闪着盈盈紫光,僵硬的猛兽尸首舒展身体,一个懒腰咆哮一声走入山林,雪人却化为清风不见。

清泉掠过袍角,丝袍光洁如新,周身的伤痕却还在。

台阶却不见了,眼前是一条花草小径,刚刚长出来的白色的草紫色的花便如一条白底紫花的长毯,通向尽头一扇半开的门。

门前只剩下两个人,赤足僧人和燕绥。

两人都没有看对方,左右走上那条花路,脚下的感受居然还是坚硬的,那些花和草,此刻仿佛都已经不是人间物,隔了尘世和山海,在另一个空间里摇摆。

门开着,走过四季轮回,磕过万级石阶,便有愿望等候。

门内依旧是一片雾气,并没有想象中的仙境或者庙宇,只在雾气尽头,隐约看见螺旋状顶头镶嵌着巨大宝石的高大的圆塔,和雕刻着古怪图腾的双人合抱都不到边的雪白圆柱。

宝石硕大,七彩光华,照耀着椰树阔大的碧叶。

有隐约的异国梵音吟唱,不知远近。

这一刻仿佛又回了普甘。

雾气被宝石照耀得五色迷离,其间悬空漂浮两盏心灯,已经点亮。

燕绥忽然听见自己心里一个声音问:“异乡人,你想要什么?”

他便也在心里问:“你难道不知道?”

不知道,便是白磕了,那得把这庙给拆了,宝石给蛋糕儿带回去做赔偿。

心底那声音好像默了一会儿,随即便道:“你要的,和你想要的,不是一样的。”

燕绥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小小平台,平台上一个玉池,玉池里一泊黑曜石般的闪光的黑水,里头一棵雪白的根茎。

他知道那就是窝台,也就是那个药方里最诡异,几乎无人听说过的,号称“天赐”的那味药。

心内的声音忽然变得低缓,充满诱惑的语调,“看,这才是你真正需要的东西不是吗?这才是值得你一步一跪,历经苦难上山来求的宝物不是吗?我知道你要的便是这个,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拿去吧,拿去吧……”

不等他回答,那玉池便飘了起来,自动往他手里塞。

燕绥没动。

眼看那东西就要塞到他手中,远处的梵唱之声越发悠然。

燕绥忽然一缩手。

玉池落地,砰一声摔得粉碎,那雪白的根茎滚在了泥里,落在了赤足僧人的脚边。

心底的那个声音一变:“你不要?你为什么不要?

燕绥:“你有病?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这个?”

“……”

那声音有点气急败坏,“你明明要的就是这个!”

燕绥:“我要什么我自己说了算!你胡搅蛮缠的哪里像个神?窥人**,巧言令色,诱人失足,引人堕落,还有那磕长头路上四季之苦,死伤无数,你真是慈悯为怀的神?你其实是普甘传说中的需要人命和恶念献祭的恶魔吧?快一点,我没时间和你罗唣,要给快给,不然我这就拆了你的庙,拿走你的宝石,找出你是魔的证据,回头告诉被你愚弄的普甘百姓,散了你这世世代代的供奉!”

“……”

你就是看上了那块举世无双的宝石了是吧是吧!

也不知道默了多久,那点气急败坏的调儿又收了,又换回了慈眉善目的神棍调调,十分慈祥地道:“众生皆我儿。跪下吧,许你一个心愿。”

燕绥:“我爹在东堂呢。不磕了。磕够了。”

“……”

又要暴躁了怎么办。

“许愿怎可不落膝。”

“九千九百九十九,这数字好,齐整,不能再加。”

“……”

赤足僧人比燕绥慢一步,静静地等待燕绥先完成心愿,眼看他一动不动,脸上神情却变来变去,像自己在和自己对话,却是一会儿脸色平静微带讥诮,一会儿脸色变幻多端,又像一个人在和许多人对话,无端地觉得诡异,不由得退了好几步。

又是好一阵安静,那个声音最终长叹一声,低低道了声:“终究是有缘人,但望今日结下善缘,未来普甘能得你一分照拂……”

燕绥:“嗯。”

“许你一愿。”

燕绥抬头,凝视着那盏属于自己的心灯,普甘神庙的烟火照耀着永恒长青的椰树,在这神山脚下,万千苍生俯首于泥泞之中喃喃,求着苍天之上的虚无缥缈呼应着自身的野望,却不知真正的神祗就是自己,只在自己心里。

而他的心只给了那个女子,在遇见她之前他见这大千世界苍白无色,遇见她之后人生才成了画卷,从此他所有的牵记和梦想都镂刻着她的名字,他的膝下只染着为她求祷和希冀的尘灰。

但愿她得真正自在。

他伸手,那只心灯悠悠向他飘来,在他掌心一闪一闪,像含笑的眼睛。

“我愿她永顺遂,长安宁。”

“我愿她能渡一切灾难险厄,人生转角总遇春花满楼。”

“我愿她这一生以及来生,未必要与我为伴,但永与幸运为伴。”

“我愿以上所有愿望,降临于她及此刻所属于她的一切之身。”

“我愿……她无痛无灾,孩子顺利降生。”

……

------题外话------

………………………………………………………………………忍痛多放点字数,写到燕绥发愿。那些未曾出口的牵念,难以尽述的誓言,都在最后这一刻,才为世人所明白。

这个时刻,不为燕绥要张月票,我觉得对不住他啊,唏嘘。

第四百一十四章 此生长与君相逢

她霍然睁开双眼!

她看见了!

大风卷来,雾气散开。

她看见幽绿河流之上猪婆龙头尾相接,看见长蛇般人群末端他掀袍从容跪下,看见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石阶逶迤上天,看见他跪下,手掌贴地,额头触及手背,一次,二次,三次……再起身。九千九百九十九次。

看见他磕长头一路前行,经四季风霜雨雪变幻磨折,六日六夜,长头一丝不苟,一身血,一身冰,一身焦灰与泥泞,一身伤痕嶙峋。

看见那个一生不跪天地君亲师的男子,长跪上神山,却不求救命药,不求长生果,只求她一生顺遂,母子平安。

……

陪护了文臻数日夜未眠的君莫晓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见文臻睁开的双眼,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便猛地要跳起来,却在看见文臻下一个动作的时候,愕然怔在了床边。

文臻静静地躺着,大睁着双眼,两道泪水,缓缓流过她瘦得脱形的脸颊。

……

心灯在掌间悠悠熄灭。

远处圆塔宝石在转动,彩光愈加迷离,搅动得雾气如画卷,隐约一卷卷,都是人生轨迹。

梵唱高响,如潮水般自天际滚滚而来,再悠然远飏而去。

燕绥再不犹豫,转身离去,从头到尾,没看地上的宝药一眼。

赤足僧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再看看地上的窝台,想着自己揪心的族人存亡的大事,闭上了眼睛,等着属于自己的声音响起。

依旧是仿佛自己问自己,却并不属于心声,然而在做选择的时候,想好了千万遍的愿望,却没有立即脱口而出。

他又睁开眼,看了燕绥的背影一眼。

看见他袍角隐约的压印龙纹。

行走天下的赤足僧人,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或许,自己还有一个选择……

那个声音在催促,他闭上眼睛,脸上浮现坚毅之色。

片刻之后,窝台从地面浮起,玉池重新恢复完整。

……

六日夜之后,一直没有合眼的中文等人,终于等到了自家殿下。

在此之前,他们和那些一直跪在山下的朝拜者们,已经收殓了无数具从石阶上滚落的尸首。有浑身僵硬的,有烧成焦炭的,有尸首不全的,有遍身肿大的,各种死状,各种凄惨。

一开始的时候,中文还不觉得什么,毕竟自家主子的实力在那,没那么容易死的。

但后来,滚下来的人越来越多,死亡的方式越来越恐怖诡异,而那些人一看也是有能力的,却依旧不能逃脱被淘汰的命运,中文等人便开始恐惧——便是不惧这世间的高手,可苍天之力,非人力所能抗。

何况随着时间的推移,体力的消耗,人只有越来越衰弱,又要如何撑下去?

中文越等越绝望,十分后悔自己当时应该也跟着上去,可恨钟声响过,上阶的路便再也无法寻找。

第六日,中文在烈日灼晒之下,抹一把脸,想着如果真出了事,自己也便永远在普甘,不回去了。

然后便听见惊呼之声。

一抬头,看见两个人影飘了下来。

说飘不大恰当,主要是走路姿势太怪异了,两人膝盖好像都弯不下来了,又是下台阶,便一步一挪笔直地挪着,像对僵尸。殿下衣裳倒十分整洁,和上去之前一样,假发也是,一点也没有狼狈样儿,浑然是只体面的僵尸。只是手里撑着的一根树藤,暴露了他这辈子从未有过的虚弱,他转过山道,顺手往后拎了一下,将身后那个因为拐弯险些踉跄的赤足僧人给拎住了,放在下一阶,随即又嫌弃地在山壁上擦手。

中文欢喜得一拳头砸在地上,身边德语却在喃喃道:“我怀疑殿下先前是一路蹦下来的……”

日语红着眼眶在呜呜地哭:“呜呜呜就这几天殿下怎么瘦成这样了!”

英文:“……换你六天六夜不吃不喝磕一万个头再不停打架试试!”

日语便又哭:“呜呜呜你这一说我这心里又过不去了,我们主子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事了啊,最想不通的就是他竟然会做这样的事啊,跪天跪地跪父母君亲师,连这一茬他都没跪过啊……”

这一哭,其余三个眼圈都红了。

中文红着眼圈,在燕绥下来的那一瞬间,冲过去扶住了他。

扶住他的那一刻,他的心都颤了。

触手宽袍之下的,是鲜明的骨头,咯手的那种。而肌肤彻骨冰冷,透过薄薄的衣裳,冻得他手指都瞬间麻了。

他扶得用力,然后一瞬间便看见有血迹透过丝袍染到了手上,他慌忙换个地方,然后就又染红了一手,他又换个地方,还是这样,最后,他扎煞着手,站在那里,不敢动了。

这是……浑身没一块好肉了啊。

燕绥在轻轻咳嗽,然后向他伸手,中文急忙掏出帕子递上,低头不敢看,心中更难受了。

燕绥却拿帕子先擦干净先前拎过赤足僧人的手,扔掉帕子,又和中文要了一块新帕子,才去擦嘴。

中文看着他,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轻声地道:“主子,药……”

燕绥诧异地看他一眼。

只这一眼,中文心便沉了底,苦笑一声。

当初他知道要殿下一步一跪上山求愿不可能,想着这世上能让他这样也就文大人还有点可能了,所以才暗示为文大人许愿,好歹把殿下骗上山再说,说不定上山就有了机缘,能拿到药。或者殿下也能为他自己争取一回。

然而付出这般代价,殿下的病很可能因此加重了,但最后,还是将这拼命得来的唯一机会,给了文大人。

中文心中免不了有些怨念——殿下啊殿下,何苦来?人家文大人好好的,用得着你牺牲这许多许这个虚无缥缈的愿吗?你自己才是迫在眉睫需要救治的那个啊。

你可真是吃力不讨好的典型,这般用情至深,面上还是淡淡的,也不说出来,叫人瞧着,仿佛并不上心似的,说不定文大人自己也这么觉得,瞧她对你,也是淡淡的,可真是叫人冤屈得憋一口血。

中文叹息着,正要扶着燕绥,那个赤足僧人忽然站到了他面前,递过来一个黑色的盒子,中文莫名其妙,并不敢随意接,那僧人宣了一声佛号,轻声道:“这件礼物,便当是月支族人,送给殿下的礼物吧。”

中文眉头一跳,没想到主子的身份竟然在这万里之外被一个异国僧人给看了出来,刚要给德语他们使眼色,那僧人却道:“求殿下怜悯……”说着便退了开去。

中文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手中的盒子镂刻着一个圆塔,上头七彩宝石,隐约便是传说中的天上庙的图像,这明显是这僧人磕长头历经艰险得来的愿望,怎么就这么轻易地给了自己?

再打开盒子,里头一截雪白的根茎状物体,他顿时怔住了。

这不是药方中说的窝台的形状吗?!

燕绥瞄了一眼,倒也一怔。

英文忽然道:“月支?甘奇那族?普甘三族之一?数代之前的普甘王不就是出自这一族的?这一族不是听说已经被新王代代追杀,灭绝了吗?”

显然是没有灭绝的。

但显然也生存艰难,不得不落发为僧,避走天下,也不知是为求复国还是为求族群延续,拼了命磕长头上了天上庙,最终却没许那个至关重要的愿,反而换了这一支窝台。

这是拿全族最后的希望作赌,来求燕绥的人情了。

倒也是个人物。

中文大喜,立即将药收了,至于人情,以后再说。

他想将燕绥背回去,燕绥自然是不要的,还是日语,忽然聪明了一回,拿出一双鞋来,那鞋怪模怪样,却是当初文臻为殿下做的叫什么球鞋来着,殿下爱惜,不怎么穿,却到哪都带着,日语在那鞋子底下竟然绑了几个木头轮子,道:“我算着殿下几日几夜下来,这腿定然是僵木着的,又不爱我们背,便弄个轮子,好歹滑着走试试呢?”

燕绥若有所思地道:“仿佛听蛋糕儿说过什么溜冰鞋来着……”到底是肯穿上了,又换了衣裳,长长的袍子垂下来,遮住了怪模样的鞋子,燕绥僵直着膝盖由中文扶着一路溜过去,他是从所谓天上庙下来的人,四面的普甘百姓不以为异,反倒觉得这是得了神力,都跪下顶礼膜拜。

燕绥便这么踩着溜冰鞋从人群中招摇过市,俨然新一代的神棍,一直回了花田中的小屋,中文回头看看,就发现一直跟着自己等人的膜拜的人群,在离花田里许的地方,便都不再靠近了。

这让他若有所思,但也没有说什么,安排其余人赶紧烧制药汤,准备药物,给殿下泡澡清理,自己则挎着篮子,想着殿下这回可是大亏了身体,必须好好补养,不能再酱拌饭了,还是得去集市再找,今儿无论如何也要给殿下找出适口的饭来!

中文在那座不大的小城来回转了两圈,每个街角旮旯都不放过,经过一条满是雨棚和杂物的破街时,却看见有人往那街角蜂拥而去,不多时,又蜂拥而出,一边出来一边摇头,嘴里大声地用当地土话说着什么。

中文大概明白对方是在骂人。说什么“太干净。”“难吃”。之类的。

中文便很有些骇异——能让遍地黑暗料理的普甘人都觉得难吃的东西,该是怎样的逆天食物?

至于太干净——普甘除了那片花田和海和那个小屋,还有干净的地方吗?中文在几块石头上跳来跳去,以躲避地面上刚刚从低矮屋门里泼出来的污水,一边很好奇地往那个街角跳过去。

看见那个小小门面的第一眼,他便呆了。

因为那是汉字。

“好相逢”。黑底红字的匾额。

中文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

那是街角的半间房子,但是弄得极其讲究,讲究到单看那半间房子,中文险些以为自己回到了东堂,红色琉璃瓦,刷得雪白的墙,黑色的漆得发亮的柜台,柜台里琉璃灯罩和白铁托盘都点尘不染。柜台入口处的一摞竹木托盘齐整洁净,店堂里四人连座四张,桌面雪白座位也雪白。桌上配备着筷子筒白瓷小瓶的酱油醋辣油,干净到让人不敢站脚也不敢坐下。

中文的目光落在柜台里铁盘上,那是一色色的炒菜,色泽鲜亮诱人自不必说,菜的种类和风格却是如此熟悉,中文一瞬间热泪盈眶——是文大人的菜啊!

是文大人的菜!

是文大人的饭店风格!

是文大人的讲究和洁净!

是文大人的店,竟然开到了普甘!

店门前好多人看热闹,好多人拥进去扒着柜台看菜,瞬间那昂贵的琉璃柜台便铺满了泥手印,有人好奇地坐在座位上左扭右扭,座位和桌上便留下了带灰的屁股印和油腻腻的胳膊肘印儿。几个小二肩膀上搭着雪白的毛巾站着,面带笑容,不急不躁,人走了便擦。

看的人多,没人吃,吃不起。本地人也不适应这个做派。

可能还不适应这个口味,中文知道,本地人口味很重,喜欢放一种黄黄绿绿的调料,入嘴说不清是酸还是辣,吃得五味都分不清了。

他在门口怔了半天,才小心地走了进去,对着那个一看就是东堂人的人,唱了个喏。

对方眼睛顿时一亮,随即笑道:“大总管!”

中文一怔:“您认识我?”

“大人画过您的像,说主子应该不会亲自出来,八成是您张罗吃食呢。”那掌柜的笑道,“我们早就出来了,指望着什么时候能碰着你们。在普甘这是开到了第八家,才遇见您!”

中文又是一怔,一时心潮澎湃,险些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道:“这……这生意,本地不大好做吧?”

“嘿,赔钱呢!开一家赔一家!这可真是稀奇,咱们在东堂什么时候赔过!可大人说了,普甘人八成吃不惯咱们的珍馐,没关系,也不是给他们吃的。只要殿下最终能吃上就行了。就当……就当积累失败经验嘛!”

中文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他只觉得心里的酸胀快要满溢出了胸膛,眼前闪过燕绥下山后比霜雪还白的脸,想起他透过丝袍比冰还冷的肌肤,想起他袍角凝着不化的雪花和焦痕,满膝满身遍布的伤。

想起万里之外,那于十面埋伏之中依旧操持着心爱之人一口吃食的女子。想起多少人数月之前便奔出国门,一间间好相逢打开大门,等着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的人。

想起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自己还在心中抱怨殿下这一跪一求不值得,她不会知道这其间苦处,她似乎也未必在乎。

然而此刻他想给自己一个耳光。

所有的旁观都只是浮光掠影。

正如所有的深爱,都是暗室深处的吻,只有彼此才知彼此的甜。

若非情深若此,殿下又怎会向天屈膝。

若非牵念若斯,好相逢又怎会不断亏损又不断开张。

掌柜已经在张罗着给他弄外卖,“把咱们准备好的食盒拿出来。大人说了,普甘的卫生条件应该不怎么样,殿下一定窝在哪里不爱出来,就每日给殿下带回去吃便好了,那食盒是特制的,双层的,普甘又热,不会冷。若是殿下要走,大总管你提前和咱们说一声,咱们小店便跟着走,其余七家也便可以关店了,也给咱们大人省一点本钱……来来来,这个糖醋鱼球时间久了不酥脆,不要夹了,这个豆粉乳酪清凉润口下火,给殿下备着,还有槐叶冷淘也是爽口的,黄雀蜜炙给殿下准备一个……”

中文忽然一扭身,冲了出去,掌柜一转头不见了人影,“哎,大总管,饭!饭怎么不拿!你这忽然的怎么跑啦!”

……

燕绥正在花田中泡药澡。

当然有密密的帘幕遮着,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别想看见一丝汗毛。

高处那人却依旧在看着,更加饶有兴致的。

她已经知道了,从天上庙下来的两个人当中,有一个是他。

她更好奇的是,他的愿望是什么?

……

但燕绥花田中的药澡泡到一半,被他的大总管硬生生地拉出去了,险些没给他穿衣服的时间。

他好端端地泡着,就看见中文疯了一样冲进来,二话不说冲进花田,也不管脚下多少花残叶折,撩开密密的帘幕,一股脑地冲过来,把衣裳往他身上一披,拽起他便走。

一旁干活的日语德语英文险些叫自己手中的东西砸了脚。

中文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不要命了?

殿下有多危险他不知道?沉溺在花田里正在思念文大人的殿下更加危险他不知道?

日语德语英文已经做好救援作死的英文的准备了。

燕绥抬起眼,看了一眼中文,他的大总管,其实是个稳重的人,少有这般的冲动时刻。

除非……

他目光一闪。

然后他顺从地起身,跟着中文走了。

啪嗒一声,德语手中的水壶,真的砸在他脚趾上了。

燕绥向外走,远处高塔上看风景的人自然也被惊动,瞧着他真的一路出了花田,眼底掠过一丝疑惑。

“远远跟着。”

没有人应声,一抹香气散开,一队老鼠无声逶迤而去。

中文再次将燕绥拉到拥挤嘈杂肮脏的集市上,口袋里灌满了石子,做好了给殿下一路垫脚的准备,可燕绥就这么走了过去,而他走过的地方,人们有意无意总在纷纷走避,让出最干净的所在,他经碧色的丝袍下端并没有拂过地面,连鞋底都没有。

全部集市都人都在看他,但都只敢躲在街角看他,像看着那山坡之上属于女王的最繁丽的那一片的花田,灼灼耀目,而又人间天上。

最后他在好相逢对面站定,久久看着那匾额。

掌柜站在雪白的店堂里,微笑向他躬身,虽然没有见过殿下,但那人只要出现在那里,所有人都会知道是他。

那样的一个人,才值得大人为他将店堂开遍天涯,只为他一口可心的热食。

东堂的好相逢还在筹备,普甘的好相逢工作人员已经踏上漫漫长路。

于拥挤杂乱喧嚣肮脏的异国街市,她也能为他辟开一处只属于他的洁净天地。

燕绥看了很久,像要把那片匾额一直看进眼底去。

良久之后,他才进了店堂,掌柜和小二,立即客气地请出了所有看热闹的人群,半下了店门,所有的掌柜都离开,只有燕绥一人独坐,面对着一桌精致的,散发着热气的菜。

筷子搁在一边,不是店堂供应的,是专属于他一人的,一双银筷,左边刻“恨别离”,右边刻“好相逢”。

碟子也是特制的,浅碧色的边,淡黄色的底,上头一排字迹潇洒的诗句。

“忍把千金酬一笑。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盘碟碗都是这个系列,碗里已经盛上了乌鸡辽参手撕豆腐汤,汤汁清莹,香气内蕴,恍惚里似倒映一双笑眼,弯弯唇角,和他说一声:“好相逢,好不好听?”

他也弯弯唇角。

在心里回答:

你起的,都好听。

低下头,一个人,在小小的,静默的厅堂内,伴那一盏微黄的灯,将那一桌等候了自己很久的饭菜,慢慢地吃完。

连汤也喝了干净。

中文站在店外,看着燕绥的背影。看着殿下沉默地,一筷一筷地,吃完了碗中的饭。

他终于,落下泪来。

……

等到文臻能够半靠着被褥起身,已经是小半个月之后了。

这一日有雨,雨声淅沥,反衬得府中越发气氛安宁。采桑给文臻端来了药,君莫晓则卷起了帘子,文臻靠在床边,将孩子揽在怀中,静静看着窗外的雨。

风拂动竹丝帘,卷进透明的雨丝,窗外竹叶将斑驳的影镂刻在淡绿的窗棂上。

君莫晓给文臻掖了掖被子,轻声问她:“感觉怎样,这些日子?”

文臻没有立即回答。

君莫晓不放心地看她,却见她望着极南的方向。

良久,君莫晓才听见她,用一种极轻却极柔和的语调,道:“像……做了一场最美好的梦。”

第四百一十五章 流年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的普甘,那日店门之前,中文正在落泪又欢喜,想着这店开得及时,好歹能让殿下早些恢复。

一队老鼠从他脚下游过,他看一眼,心想老鼠排队也挺整齐。

一刻钟后,高塔上,女王看着一张黄色纸片上各种古怪的字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满是羡慕。

“原来,他有爱人啊。”

片刻后,她又道“也是啊,他的眼神,都是思念呢。”

又过了片刻,她道“可是,我还是想留下他,怎么办呢。”

这一回终于有了人回答,一个嘶哑的老妇声音道“我王既然降下意旨,那普天之下都该遵从。”

女王笑了笑。

“他会留下来的。”

“你看,他那么喜欢那片花田。他每日喝的水,吃的米,饮的汤,闻的香气,甚至睡的床铺,都是那片花田的赐予。他已经离不开那片花田了,那自然,他也就永远,离不开我了。”

……

是年夏,湖州刺史文臻,于定王燕绝驻王驾之所明园,遭遇定王矫诏下令刺杀,幸得忠心部属拼死相救,险死还生,其间失踪近一月。

事件发生当日,湖州州军和定王护卫发生激烈冲突,湖州长史张钺硬顶王驾,带领两千州军和定王护卫对峙一日夜,强硬押逼定王燕绝出湖州。燕绝出湖州后,又遇城外州军大部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被惊得不得不一路狼狈疾走,逃奔定州。

此事传回天京,朝野震动,百官群情愤涌,闻老太太再次殿前长跪,三问书屋学子于宫门广场前静坐,全天京江湖捞好相逢全部歇业,文臻出资刚刚在建的新型技校停工,整个天京,茶楼酒肆,官府贫家,书房闺阁,物议纷纷,无人不知湖州巨浪又起,无人不知为皇家兢兢业业的女刺史在湖州被皇族所迫,身罹大难。

有声援派必然有反对派,在京闲散的安王和司空郡王等人上蹿下跳,暗指文臻“失踪”内有蹊跷,又指书生风潮是文臻暗中煽动,是为不臣之心。然而这诛心言论还没出得宫门,便有书生闻讯怒极,撞死在正阳门前以表心迹,静坐事件顿时变成流血事件,悲愤情绪升级,同时也激怒了一批本就对当初指控文臻第三种阴谋论官员十分愤懑的臣子,鼎国公厉响举着自己镶铁尖的靴子追了司空群半个广场,最后硬生生当着全广场书生的面,敲了司空群一个头破血流。

与此同时,文臻关于燕绝之前求雨惹山火毁百姓祖坟导致民变的弹劾奏章,张钺的自请罪责奏章,连同湖州百姓泣血求告万民书一齐递上了皇帝的案头,仁泰殿风雨不止,景仁宫一日三惊,遥远湖州的一呼一吸都牵动着整个天京的步调,是为皇朝建立百年来从未有过之奇迹。

燕绝此刻也惶惶不可终日,连发三道自责解释认罪的折子回京,并下令一半护卫日夜寻找文臻,险些把整个翠湖都抽干。之所以还留下一半人,是因为他哪怕逃到了定州,也日夜不得安枕。定州和湖州相邻,百姓早已听闻他在湖州所作所为,所谓物伤其类,对这位湖州搅屎棍也是深恶痛绝。燕绝初来时还想勉强摆一下皇子威风,结果皇子仪仗还没摆开,就遭到了不明天外飞物——一包大粪袭击,泼了个满头满脸,待要寻找罪魁祸首,满街人山人海哪里去寻,而燕绝此时才发现,满街人山人海,目光如冰眼神似剑,盛夏天气,看得他浑身起栗,当即匆匆钻回轿子,一溜烟奔向定州刺史府,龟缩着再也不敢出来,饶是如此,还经常有天外飞砖砸入刺史府,刺史府不得不下令加强防备,燕绝也不得不令自己一千护卫整日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散个步都围得密不透风。

这一个炎炎夏日,他煎迫了别人,最终都孽力反馈了自己。

而他也迅速超越了燕绥在朝野的恶名,荣膺东堂新任“最恶皇子”称号。反倒是燕绥,人们如今想起他来了,倒觉得这位从来不随便欺负人,也不为难百姓,虽然难搞,但针对的多半是大佬级别,只要不招惹他,他才懒得理你,平日里也行事低调,仔细想来,真是个好人呐。

燕绥如果知道,大抵要谦虚说一句都是同行衬托得好。

那时候文臻昏迷未醒,被转移到秘密处所治疗休养,生死未卜,一度被认为可能一辈子都醒不来。张钺等人受到莫大刺激,床前抱着孩子发誓,便是拼了仕途性命,也一定要燕绝付出代价。

燕绝之前还勉强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但随着时间推移,文臻始终不见,张钺主持湖州政务,将新任湖州别驾扣押,连发联名奏折向朝廷哭诉实则施压,毛万仞带领湖州州军以怀疑定王掳走刺史,得寻找刺史之名,停在定州城外,隐隐以围城之势,给整个定州城造成了巨大的压力,定州刺史日夜难眠,定州百姓无法出城经商打猎买卖,生活受阻的结果必然是怒不可遏,民潮一触即发。

燕绝便如被架在了火上烤,还被在不断添火,这火头在湖州和天京同时燃起,当流言已经从天京内室传入街巷,在每一条陋巷每一家小店里流传,并且渐渐转为朝廷迫害封疆大吏,燕绝有不臣之思时,关于对定王燕绝的处置诏令,终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出了景仁宫,据说帝闻之,大怒,令定王立即免冠披枷回京,夺王爵,杖三十,降为云阳公。

燕绝成了东堂史上第一位因朝臣获罪失王爵逐出京都的皇子。

哪怕其间容妃深宫长跪,哪怕燕绝回京后宫门立雪,终究没能挽回亲王的尊荣,燕绝出京之时,只在宫门之前磕头跪别,无人相送。

与此同时,湖州叶县小叶村人氏,叶寡妇长女叶大丫上京叩阍,状告川北唐家和前湖州刺史勾结,收取重税,并在新任刺史任职之前,在小叶村等附近村镇收取春赋,且提前收买小叶村民,伙同全村伪造春赋之事,以此误导新任刺史追查一年三赋,从而掩盖其在赋税和丰宝仓等事上的手脚,同时状告蒙珍珠一家恩将仇报,反咬恩主,欺君罔上,罪在不赦。

这件事自然是文臻的手笔,燕绝拿出旨意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了果然一年三赋是假的,是做给她看的,目的是转移她注意力,好方便他们在丰宝仓等处的行事。小叶村的村民半被蒙蔽半被收买,而蒙珍珠一家就是真的狼心狗肺了。她当时秘密被救走养病,一开始还瞒着消息,不让燕绝知道,且让他为杀死刺史惊慌着,醒来后便下令去寻找大丫,将苏训的死讯告诉了她。

果然性情刚烈的大丫,选择了为苏训报仇,能咬唐家一口是一口。否则她一个小丫头,如何能顺利上京叩阍。

有了大丫和她寡妇母亲的证词,之后蒙珍珠也再次反口,痛哭流涕说是被人收买胁迫,朝廷再派员下小叶村和湖州各处调查,一年三赋是文臻别有用心的说法不攻自破。当年秋,蒙珍珠之兄被斩弃市。蒙珍珠与其嫂被充为官奴。孩子则由寡妇带回小叶村抚养。

苏训的尸首最终还是费了很大力气捞了上来,最后葬在龙祠后山,前任别驾王黼的尸首,文臻也让人收尸并运回湖州,与儿子安葬在一处,让他们父子在地下团圆,至于苏训母亲的事,则在托人暗中慢慢寻访。

在自己府中,她给苏训立了牌位,牌位上是苏训真正的名字,叫王雩。

雩,祈雨也,虹也。

风乎舞雩,咏而归。

他是文臻人生命途上祈来的及时雨,最终散作翠湖之上一抹虹,流光刹那,惊艳永生。

但大丫把牌位抱走了,说要终生为他守寡,文臻也没拦她,世上事各有缘法,自己能做的,便是一生照拂她罢了。

一个月后,文臻抱着满月的孩子,在府中做了一个秘密的满月,万幸,或者可以说是神迹的是,孩子没有受到母体和出生那晚折腾的影响,也没有受到父亲的任何遗传,身体非常健康,比一般婴儿更加强壮,只是文臻终究是产后大病,没有奶水,不过看孩子也不介意这个,她也无所谓。而且那晚折腾太过,同时又碎了两根针,这也是造成她险些丧命的原因之一,她给自己把过脉,因为这一遭,她以后要想怀孕,也是难了。

当然她还是无所谓,虽然只生了一个,她已经怕了,燕绥要是封建思想想多子多孙,他自己生去。

不过就文臻看来,他才不在乎呢。

孩子这种会和他抢老婆分老婆宠爱的麻烦玩意,一定是越少越好。

孩子满月那晚,文臻正式让孩子认张钺做了干爹,抓着孩子的小拳头对他作揖,张钺抱着孩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宴毕,文臻也抓着孩子的小拳头,对着南方作了揖,笑道“你那个便宜爹,恐怕还不晓得你已经来作妖了呢!”

娃娃翘起小牛牛,以一泡新鲜**的童子尿,表达了对他便宜爹的无上敬意。

与此同时,燕绥从床上坐起,迎着初升的日光,忽然对中文道“算着日子,蛋糕儿也该生了。”

中文“……什么?!”

是年秋,普甘那片七彩绚烂的花海,到了收取果实的时刻,某日,那片花田的主人宴请燕绥,在那座镶满华美日轮的高塔里,当那些饱满的果实被用小刀割开,流出雪白的浆汁,再晒干成褐色的固体,蒙着面纱的主人优雅地请燕绥“享受这神最美的赐予”的时候,燕绥才感叹地说了一句“你知道吗,如果我夫人看见这东西,一定会想大耳刮子扇你。”

女王“……”

当天晚上,一把大火,烧尽了那罂粟花田。

从此那连接天边灿若云霞蔚为奇观的七彩花海,成为绝响。

女王面对着人去楼空的海边小屋,一片焦炭的花田,怔然良久不能言语。

怎么会有人舍得离开这里?

怎么会有人能够离开这里?

罂粟花的美,**蚀骨,无声无息之间,便缠住了身心乃至灵魂,挣脱不得。

她只见过无数人一见此花误终生,却从未见过有人能沉溺这么久还能脱身。

她却不知道,早在数年前,有个女子便将这鬼魅般的花朵画给了他看。

她更不知道,心志大坚毅者,不畏这人间妖魔手段。

……

普甘也烧起了火,东堂的火焰却在慢慢内燃。虽然当时朝廷没有对唐家的行为表示任何说法,但是之后两三年内,朝廷内和唐家一系有瓜葛的官员,都慢慢被清退,或者贬谪,或者远迁,或者直接就被罢官锁拿。唐家面目昭然,陛下也终于不再努力维持那般君臣和睦表象,终于出手开始慢慢撕破那层虚伪的面皮。

但因此,对各地军备、粮草、盐税、军械的监管和征收也在加紧,是年冬,因为湖州赋税征收运送及时,以及之前一系列事件文臻处理得妥善,朝廷再次予文臻以嘉奖,这次直接赏了子爵爵位,文臻成为东堂史上有封爵女子第一人。

当年冬,女刺史在重要主官维持不变情形下,对湖州所属官员进行了大规模的岗位调换,尤其是司卫、司库、司商、司粮之类涉及军事和利益的职司,全部进行了交叉任职,避免了地方保护主义,和官商勾结等等行为的滋生,也将一些占据某些职司日久,经营势力雄厚的官员的部署彻底打乱,这一手前所未有,十分狠辣,湖州官场接连地震,却因为慑于刺史大人威势,无人敢于作祟——毕竟这是一位史无前例将皇子都整倒的刺史。而且据说陛下打算再派皇子来,适龄皇子齐齐称病。

不过文臻向来不会只挥大棒。她向来是蜜糖和大棒齐下。她增加官员薪俸,保证官员俸禄足够奉养一家老小,却严查官员贪贿,受贿超过十两银子者必杖责免官,五十两银子则入罪。上下一体,无有例外。

各级官府则厉行节约,实行完整周全的办公制度、考勤制度、奖惩制度、管理制度……湖州官场风气为之一清。

是年冬,刺史巡察全境,一路收养了几位孤儿,有不满半岁者,也有三四岁至五六岁的,都以母子名义养在府中,此举备受百姓赞誉,民间纷纷仿效。刺史有感于太平年月,虽励精图治,依旧路有饿殍,下令湖州全境增设善堂,湖州诸富商踊跃响应,纷纷出资捐建,湖州成为东堂境内善堂最多的州。为此再受朝廷表彰。

也是当年年末,也是由湖州富商赞助合资的东堂境内第一家综合性技术学校建成,学校开设了包括厨艺、冶铁、烧瓷、漆器、酿酒、纺织、木作、铜作、浆染、造纸等各科……招徕了湖州全境以及周边各州出众匠人为师,学生可自由报名,学费食宿全免,自第二年开始上交作业由学校统一售卖充做学费和食宿之资,若技艺出众,则可留校成为技师,或者和学校签订合同,由学校资助合资开店分红,由此开启湖州手工业高速发展、领先东堂的开端。

是年冬,原普甘王族月支族隐世僧人得天上庙神示,在神山脚下示期坐化。这位月支族僧人曾磕长头顺利登神山,为千万普甘百姓所见,而据他所说,他于天上庙前所求的愿望,便是求问普甘百姓的苦难何时结束,而年年的瘟疫和死亡罪又在何方?

神告诉他将于斯年斯日坐化于神山脚下,是时会给他一个答案,并给予普甘民众一个获得拯救的机会。

登过神山的人,天生就是百姓信服的神的代言人,无数人当日聚集在山下,时辰一到,果然僧人无声无息坐化。烈火燃尽,当人们收拾他的骨灰时,发现骨灰是一朵罂粟花的形状。还是黑色的。

而在罂粟花的上方,是一颗莹光流转的舍利子,舍利子上有字五代以降,女主不祥。

当代普甘之王,是女性。

她的宫中,那座高塔之下,种着整个普甘唯一的黑罂粟。

有人开始愤怒,也有人提出异议,罂粟是普甘国花,曾经救过很多人的命。

女王所属的桑那族,也是普甘大族之一,信奉大日轮神,有自己的宗派长轮宗,宗派中的大神通者,修炼上也颇有独到之处,势力颇为雄厚,但主要力量都集中在中上阶层和贵族,宗派中的大能,也常行走天下。普甘国内,贵族和百姓的待遇和生活水准,天差地别。

且这几年,长轮宗的大神通者,不知为何很久没出现过了。

便有人建议,偷偷潜入王宫,看看女王是怎么对待她的罂粟花的。

于是很奇怪的,平日里戒备森严的王宫,也就给这些平民轻松地进去了。

进去之后,便听见了女王在宴请宾客。

平日里高贵冷艳的女王,此刻对着客人却温柔婉转,两人谈笑风生,女王和客人谈起自己对天朝上国的仰慕,并向客人展示那些来自东堂的精妙器物,有些物件精美无伦,显然非寻常东堂百姓能有。而女王的宫殿,极重奢华,华美比之东堂皇宫有过之而无不及,想来普甘百姓年年上交的重税,便是供养了女王的奢侈生活。只是比对起普甘街市的贫穷和肮脏,未免令人感慨。

席间两人谈起罂粟花,客人盛赞罂粟花之美,对失去罂粟花表示惋惜,并邀请女王尝一尝他用罂粟制作的精制烟膏。

原本还十分热情并对客人的观点表示频频赞同的女王,却有些失礼的拒绝了,在客人的再三邀请劝解下,渐渐便有些失措,最终客人似乎和她开了玩笑,在终于和她首次碰杯后,说自己悄悄放了烟膏,并问她味道好不好。

然后女王失态地摔了杯子,从容优雅的面具瞬间撕破,显露出令人震惊的狰狞。

到了此时,在外听了全场的人们,从女王无比忌讳的态度里,也明白了真相。

而客人也微笑长身而起,玩笑问她,既然罂粟如此美丽如此重要,为何陛下畏之如虎呢?

陛下畏之如虎的东西,为什么要拿来驾驭你的子民呢?不仅要拿来驾驭你的子民,使他们骨瘦如柴,迷离昏乱,还妄想拿来和各国的野心家做交易,试图在别国掀起风浪,将别国无辜也拖入地狱呢?

你就不怕那强大的国家冲冠一怒,千军万马踏平你的国度,让你无辜的百姓做了马下冤魂吗?

既然你说它使人忘却痛苦如做神仙。

那便请你先去做罢。

……

第四百一十六章 刺史府的小妖怪

次年夏,湖州刺史文臻巡视河工,发现横贯三水的定杨渠内塞腐草烂木,即将倾溃。文刺史勃然大怒,当即拿下当年负责河工的德郡郡守许保良,连带湖州相关官员三十二人,向朝廷请旨彻查自上而下相关官员以及处斩令,旨意还没抵达,三十三颗人头已经落地。当时湖州所有官员,被刺史勒令现场观看,当场吓倒好几个文弱书生出身的官员,从此后眼睛一闭,便是那头颅乱滚,刺史大人在头颅丛中微笑场景,自此凛凛惕惕,不敢有失。

同时文臻及时拼着一县土地受损,撤走闵干县百姓万人,开闸泄流,保住了藏珠江支流下游万顷良田。事后善堂腾出,收救灾民,官府开仓放粮,富商也踊跃赈灾,湖州百姓顺利熬过水灾,当年虽然减产,但已经初具规模的手工业使商税缴纳增多,朝廷也便减免了粮赋,湖州未曾受到较大的损伤。

也是这一年的夏,孩子抓周,孩子大名还没取,倒不是文臻想等他父亲来取,实在是取名无能就先空着,小名便叫随便儿,盖因这孩子委实随便得很,看上去脾气甚好,给吃就吃,不给吃也不闹,给睡就睡,不给睡他能陪着你打呵欠,玩得正欢的玩具拿走了,也不哭,还能顺手再抓个玩具塞给你,心大得可以跑马,像是要把他爹这辈子得罪人欠的债都给补上,文臻经常盯着他的团团脸犯愁,心想如此面团脾气,岂不是人尽可捏。

然而并不是。没多久大家就发觉,虽然这孩子以收养孤儿的名义混在一群孤儿中养在府中,很多来往办事的官员也不知究竟,但不知怎的,很多官员能逗逗那些别的孩子,就是不会去逗他,明明他年纪最小最玉雪可爱。

有人好奇问其究竟,那些人摸摸头,愕然道:“不是啊,就是不敢摸,孩子的皮肤太嫩滑了,怕自己手重。”

“眼珠子太大了,幽幽黑黑的,一眨不眨盯着人,不知怎的便不敢摸了。”

“逗他他不笑,也就不想逗了。”

“对,他不笑。别看他不哭,可他也不怎么笑。”

“但也并不严肃。这孩子看人,总觉得眼神特清明。”

等到随便儿再大一点,这反馈又变了。

“我昨儿拿个拨浪鼓逗他,他倒是笑了,一只眼睛斜过来,倒像是骂我。后来我看见他拿着拨浪鼓逗三岁的瓜娃子来着。”

“李大人促狭,伸手指骗他说是糖,要他去吮,奶娘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倒是凑上去了,嘴里不知怎的跑出一只琉璃珠子,琉璃珠子不知怎的变成一只虫子,虫子不知怎的喷出一股水来,李大人当场就倒了,哪,现在还在家里躺着呢。”

“自从他嘴里有了牙,我越发地不敢逗这位了。他一笑露出牙,我就没来由地怕。”

“你怕啥?”

“不知道,就是怕。”

“对了,上次司簿家的小儿子来,以为他不会走路,推着他的小车一路快走,想要看他吓哭,结果他一直稳稳坐着,等到大人都快要发现了,才忽然站起来,跳下去,然后坐在草丛里大哭……啧啧,司簿家儿子的屁股据说现在还肿着呢。”

“还有啊,他之前一直不说话,才一岁不到嘛,不说话也正常。平常也不爱咿咿呀呀的,都以为这孩子想必语迟,正巧带他的一个奶娘有些偷懒,天热在屋里偷睡午觉不管他,总听见有人咕哩咕噜说话,睁开眼却又不见人,闭上眼声音却又来了,如是几番,疑神疑鬼,生生将那奶娘吓病了,直到文大人知道了,让人去和这孩子说,最喜欢吃的奶糕以后要想吃得自己说,不说没有。结果他立即清清楚楚来了句,要要要。大家伙儿才知道,原来说话的就是他!”

“啧啧,这……这是小妖怪吧?”

由此,小妖怪成了定语。人说起随便儿未必知道是谁,说起“刺史府的小妖怪”,倒是人人皆知。

小妖怪抓周,人来得齐全,小妖怪穿个大红的肚兜儿,肚兜儿上头有巧手的采桑姨姨绣的紫葡萄,扫了一眼桌上琳琅满目的抓周用品,金银珠宝,文房书籍,道释经卷,秤尺刀剪,升斗量具,彩缎花朵,针线玩具……张钺笑眯眯地把文房四宝往前推,潘航放上小刀小剑,君莫晓则把针线往后挪,文臻只抱着双臂,一脸随便。

随便儿……看过一圈,不急不忙把肚兜卷起来,先卷走了桌上的所有他喜欢的食物,再卷走了所有的玩具,最后卷走了金银珠宝,最最后,那些刀枪剑戟,升斗量尺,但凡干活用的工具一概看也不看,爬到他娘那里,把肚兜里的东西往他娘那里一送,笑得见牙不见眼。

众人都笑,一部分人是以为这小妖怪贪心什么都要,一部分人以为小妖怪这是要讨好他娘。

文臻抱起随便儿,大眼对着大眼,乌溜溜对上贼兮兮,她严重怀疑,这小妖怪这是已经感觉出了谁是老大,认为有了老大就是有了一切,在上交保护费吧?

她托着儿子肥嘟嘟的屁股,有点犯愁地想,燕绥那个万事嫌弃的性子,遇上这个外憨内奸的儿子,估计会嫌弃到地心吧?

那人,现在在普甘捣鼓着什么呢?当初那批暗卫没剩下几个,死的死伤的伤,她便让人回京养伤,伤好了去普甘报信,不知怎的却没有回音。倒是孩子满月的时候,果然隐约又增加了一批人手,虽然从不露面,但也有察觉。她一直在猜测燕绥是不是知道她怀孕的事,但是因为孩子是以普通身份隐藏在孩子群中混养,暗卫非大事不露面,也不和她联系,她也不好没事把暗卫召唤出来特地和人家说一声谁谁谁就是你家殿下的种,想着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也便当不知道那批人存在。

两人之间,在燕绥去了普甘之后,便没有通信。毕竟远隔国土,训练飞鸽已经不方便,来去送信更不方便。路途遥远,敌人众多,路上被人钻了空子惹出麻烦更对彼此不利,因此也早就约定好,除非生死大事,不必书信往来。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这一年夏,燕绥离开普甘,之所以在普甘多留了那许久,并不是为了月支族那摊子破事,而是药虽然齐了,却还差一味药引,又寻找了许久,还是最终推翻了女王后,在王宫里找到了。

燕绥在普甘王宫内多呆了几日,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那个连女王都不喜欢呆的地方停留。他离开时,普甘已经毁去了几乎所有的罂粟植株,当然,这东西不可能完全灭绝,本身也有一定的药用价值。但是,总算杜绝了大面积公开合法栽种的可能,更杜绝了从普甘向外流出的可能。

月支族并没有顺利地掌握政权,因为燕绥同时扶持了一批以穷苦平民为主导者的下层联盟力量,与此同时,天上庙在数年的开启庙门之后,逐步吸纳更多的信徒,开始渐渐走下神坛,宣传教义。三股势力实力相仿,此消彼长,相互纠缠,而燕绥向来擅长平衡牵制之道,游走其间,挥洒自如,导致三方彼此拉锯了多年,自然也就没有余力去做些别的事,多年之后不得不坐下来谈判共治,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次年秋,文臻再度从严吏治,成立督查部门,从百姓中选取识字自愿者普法,编入自卫、审判、征收、监督诸队。不属于朝廷编制,却领取湖州府补贴,对于城池防卫、管理、卫生、案件审判、赋税征收、赈灾发粮、商业行为、官员贪腐等都鼓励百姓予以监督,但凡发现事端并查实者有奖。但不允许公器私用,挟私报复,一经发现,立即开革并子弟不得三代不得入仕。

同时鼓励通商,政策优惠,吸引商户来往,络绎不绝,渐渐便显得商埠繁华,物资丰裕,农业上则劝农垦荒,开种桑麻,培育优良稻种,随即又改革州学学制,州学末一年改为实习期,所有学子都要前往湖州境内各县乡,亲身接触实务,之后湖州学子参加科举入仕后,以精通庶务世事练达闻名朝野。

而湖州官员底层官员换岗已成定例,并也规定了下乡制度,官员们几经清洗锤炼,逐渐适应文臻的管理制度和业务要求,行事渐趋高效廉洁。各级官府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陈年积案旧案被处理,冤案被翻开,欠账被索回,停滞不前的事务在有条不紊地推动,整个湖州都像一个被缓慢推动的巨轮,在逐渐平整的跑道上辘辘前行,并不断加速。

这一年秋,燕绥前往无尽天,凑齐所需药物,准备开炉炼药。却在途中接连遭遇唐易两家联手阻扰。行程几番耽搁,最终唐易两家的人手,被燕绥引入海上风暴,全数葬身。

次年冬。定杨堤再次加固,并挖掘人工湖储备清水。城内街道整修,危房统一迁居。当年大雪,周边州县多有房屋被雪压塌百姓受灾者,唯湖州无一户受损。

年底,湖州境内增建学堂十一间,并建成了临近数州中最大的随云书院,不惜重资聘请海内名师,更以美食为招牌诱来无数爱吃的名人墨客,文臻为首任名誉院正。随云书院为湖州输送了一年比一年多的优秀人才,以至于早期科举中中举人数平平的湖州,在十年之后,俨然在朝中形成势力庞大的“湖州帮”,湖州腔比比皆是,且皆自称为文大人麾下不肖生。

这一年冬,无尽天第一次炼药失败,千辛万苦采来的地心火被刺客潜入熄灭,不得不等待下一次地心火爆发的时机,而燕绥在上一次引唐家刺客入海上风暴时便被引动毒发,一次发作时几乎杀了无尽天岛上一半的活物,为了保证他不被反噬,无尽天直接用药令他直接沉睡,等待时机。

在沉睡之前,燕绥给唐家又加了一把火,将唐家那一批被流放的老家伙救了几个出来,又和易人离打了个招呼,让已经掌控了长川易的易人离,将长川易那边不死心的那一堆家伙,带着一些人马撵出长川,和唐家那批老家伙会和,都是丧家之犬,都曾手掌大权,都想恢复昔日荣光,自然一拍即合,两边残余势力融合在一起,再加上易人离和文臻燕绥有意无意的帮忙,虽然不能撬动唐五的宝座,却也没少给他添乱,而朝廷在湖州事件之后,终于放弃了对唐家归顺的妄想,在临近唐家的定州置重兵,监视并钳制唐家一举一动,但唐五显然很沉得住气,并没有轻举妄动的意思,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等什么。

又一年春,因农工商业俱兴盛,财库丰裕,文臻加固湖州城墙,州军演练,大败临近定、平诸边军。同时趁演练之机,一举扫清盘踞定州之侧多年的巨匪。

定州那批巨匪,当初文臻被困九曲林,湖州军前去救援,却遇定州军得王令阻拦,然后那群巨匪在定州作乱,才将定州军逼得撤了回去,等于间接帮了文臻一把。事后毛万仞和文臻说起此事时,大叹巧合,好巧那时定州巨匪就冲到定州城门之下了。

文臻却不觉得世上会有这样的巧合。便如定州军那日正好拦在湖州军面前一样,燕绝的王令明明是来查办她,如何就变成了绕道九曲林堵路?谁篡改了王令?联想到那日去求雨之前,听见燕绝身边的护卫说起她一拳打飞钢刀的事,一拳打飞钢刀,是在迎蓝山庄,为救苏训所为,当时燕绝根本不在迎蓝山庄,只有唐羡之和他那个神秘盟友在。她猜测唐羡之之后收了手,但唐家没有完全收手,唐羡之的神秘盟友则和唐家的其余主事人勾结起来,继续在湖州作妖。而燕绝身边这位知道迎蓝山庄事故的护卫,显然是这位神秘人的人,他篡改了王令,调来了定州军。

既然定州军是安排来的,那么巨匪很有可能也是安排来的,她事后调查,发现在那一次事件之后,唐家再次经过了一场内部洗礼,一批老家伙被彻底流放,显然湖州事败便是老头子们失势的原因,那么是谁从中得到了好处,就是谁指挥巨匪坏了对方好事了。

她心情有点复杂。

唐羡之这个人,确实是个非常善于权衡利弊得失的人。

哪怕是生死仇敌,只要对他的大业有利,他也不在乎救上一救。

暗中指挥巨匪,围魏救赵,逼回定州军,使湖州军及时赶到九曲林,卯老全军覆没,老牌实力再无法和他抗衡,从此唐家尽在他手。湖州他不要了。

文臻不愿去想,在这件事里,唐五到底是主要为了救她,还是主要为了他自己收权,毕竟从利弊上来说,解决她一劳永逸才是真正长远有利唐家的,她不信唐五看不到这一点。

算她心硬吧,情还是少欠一点比较好。

只是多少还是欠了。

欠了情的文臻想明白这件事之后,立即上书朝廷请求三州演练,并趁机将那巨匪老窝捣毁。

开什么玩笑,这么一支势力强大,以匪徒为名其实完全就是叛乱势力盘踞在湖州之侧,这万一你唐家起事,这支军队转眼就能闯入定州和湖州,我还能睡得着?

只是她好像终究是慢了一步,她去剿匪时,那老窝内只有匪徒千余名,虽然也不算少,但是和之前打探得比起来似乎少了许多。

唐五,终究是狡猾敏锐的。

她也并不十分担心。

湖州三万兵员缺额已满。丰宝仓粮食储备已满,军械库更换了最新一批军械,湖州军的武备,也至完备。

若有风雨,不惧侵袭。

也是这一年春,几经阻扰之后,无尽天终于练成了一炉药,共七颗,药性猛烈,以燕绥中毒已深的身体,无法一次性承受,且最初几颗药,需要有人在一边护法,以内力导引入体炼化,需要最起码三月才能炼化一颗,且越往后可能需要的时间越长,因此无尽天从燕绥的师兄开始,大家轮番排班,着手解毒。

这一年春夏之交,南境数城天花疫病横行,周边数州死伤无数。消息传至湖州,几乎在平定二州出现最初病例开始,文臻便第一时间下令紧闭城门,设置路障,不允许周边数州百姓进行任何来往,断绝与周边各地交通,全数各级官署官员吏役取消休沐,轮番上街宣讲卫生条例,要求家家熏艾草,外出遮掩口鼻,避免和人接触,回家清水洗手,所有渡口码头回归船只一律不许下船,在船上停留半月之后方可下船,城内设立专门的医药处,为患病病人发放医药并统一免费收治。也紧急发布了针对当前情形的一系列扶持措施,以帮助贫苦和小手工业者相关经营者渡过难关挽回损失。

而湖州自从休整街道改造危房之后,街道洁净许多,再不允许随地吐痰乱扔杂物等行为,湖州百姓也在刺史大人的引领下,习惯喝热水吃熟食多洗漱,卫生习惯向来比别处要更好一些,另外,文臻储备的人工湖此时也派上了用场,牲畜统一在和外界流通的水源饮水,百姓则使用人工湖水。以防染病的牲畜污染了人类水源。

湖州城的种种举措,雷厉风行,毫不容情。尤其关闭城门,设置路障,拒绝周边百姓逃难探亲之举,一度为人诟病。毕竟湖州百姓谁家都有个三亲二戚,大多散布在周边城池,本地发生瘟疫,自然要向周边逃难,湖州情况最好,都奔往湖州,却遭遇重军把门,城门之下,每日都有百姓痛哭嚎啕,咒骂不已,便是湖州百姓自己,都难免心酸不忍,每日刺史府门前哭求不休,久而久之,怨恨咒骂的也不少。但无论百姓如何哀恳,刺史府大门紧闭,文臻绝不松口,哪怕有人告上了朝廷,御史台弹劾她心性酷厉,见死不救,无同僚之情,无好生之德,她上折请罪,却依旧不开城门。

之后,在相邻的定平二州灾情最烈,两州刺史自知罪责深重快要上吊之时,湖州忽然开了城门,湖州派出了集全州之力筛选出的最优秀的大夫,医护,带着集全州之力收集的对症的药物,前往两州灾情最重的地方支援救援,领头的,是湖州刺史本人。

当文臻带领着长长的车队,出现在湖州城门之外,所有的哭嚎,咒骂,弹劾,怨怪,瞬间销声匿迹。

人们注视着女刺史亲自奔往死亡之地,都默默垂头。

也是在这次天花疫情中,文臻首推种痘之法。其实这种法子之前便有人提出过,只是无人敢试,还是女刺史带头,将病人结的痂研磨成的粉末吸入少量。她发了几天烧,人们也在忐忑不安鸦雀无声中渡过了好几日,坚持跟随着她的张钺更是日夜不眠守护,直到某一日清晨刺史烧退,整个定州城的欢呼声响彻云天。

两个月之后,疫情得到了控制,但最终平定二州伤亡不轻。但夹在两州之间的湖州,却神奇般的无一死亡,文臻回城之日,百姓夹道欢迎,献礼无数,看着瘦了一大圈的刺史,湖州父老跪地落泪,无数士子奋笔疾书,一日写尽锦绣华章,求为刺史书千古风流。消息传至朝廷,是年末考绩依旧上上,爵位再迁一级。并升张钺为别驾。

文臻从定州回到湖州时,发现那一群收养的孩子中,年纪最小的随便儿已经称王。然而他谦虚地自称只是军师,让一个七岁的最大最强壮的孩子做老大,老大每日帮他抢食堂,抢饭,叠被子,打水,洗袜子、写作业、代抄书……

文臻在湖州近三年,湖州每年上缴赋税是往年两倍有余,而因为水利治理有力,收成好,实际赋税比往年低,百姓生活反而富足了许多。而官员不敢贪腐,吏役兢兢业业,百业兴旺发达,城池洁净有序,军备周全安然,政令通达顺畅,法制严明完善,说是人寿年丰,安居乐业并不为过。

因此渐渐便有说法传来,说是朝中几位老臣已有告老之意,之后便想召文大人回中枢,地方历练已经足够证明了她的能力,接下来便当是入阁了。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百姓们听了,既为大人欢喜,又心中不舍,毕竟文臻这样的能吏难遇,再来一位刺史谁知道又是什么德行?过了几年好日子,谁还愿意回到前几年的水深火热里?只是大人来或者去,终究掌握在朝廷的意旨里,由不得百姓说什么。

是年秋冬之交,刚服下第二颗药,还没来得及炼化完,预计本该炼化后才能醒来的燕绥,提前睁开了眼睛。并不顾阻拦,当晚便离开了无尽天。

但是燕绥没能直接回到湖州。

这一年秋天特别短,而冬天又似乎来得特别早,长草尖上的白霜犹自未化,初雪便已濛濛欲降。

文臻坐在堂前,看着面前一溜的小豆丁,今日难得休沐,本想睡个懒觉,结果一大早的,听说居然打群架了。

刺史府为了保护随便儿,收养了七八个孤儿,再为了方便孩子们上学,又专门设立了学堂,同样是大隐隐于市的道理,也是为了让孩子从小接触普通环境,和普通百姓家孩子融合在一起,也适应普通百姓家孩子的生活。学堂对外开放,周边百姓士绅家的孩子也可以送来,只是一直相安无事,今儿怎么忽然打了起来?

------题外话------

这几年的时间线,文臻和燕绥的是并行交代的。

第四百一十七章 母子

再往底下一看,这大冬天的,几乎人人都顶一个光头,唯一一个留着头发的,不用问,一定是自家那个小妖怪。至于为什么人人都是光头,也不用问,一定是小妖怪坑的。

果然,一问,那位“老大”便摸着光头,吭吭哧哧地道:“娘,随便儿说了,咱们的头发稀黄屎黄的,是因为毛根子没经过冻,就像那地里的秧苗儿,经过了冬日的冻,第二年才长得好,剃个光头,让毛根子冻冻,冻大了,后头长出来的头发,就能和他一样,又黑又粗啦。”

这一群孤儿都叫她娘,一来掩人耳目,二来显示刺史亲和力,三来也方便自家儿子叫娘,以免影响亲子关系。刺史大人行事向来什么亏都不吃。

随便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瞧瞧,谎话连篇还能扯出个四五六。

文臻看一眼随便儿,随便儿一脸憨地对她笑,要不是文臻太了解他,见他第一面就被他一脸憨浇一脸尿,八成会觉得这小子是真这么认为的。

“随便儿,大家都剃了,你怎么不剃?”

“娘。我头发好呀。我要再剃了,长出来又比大家粗黑,这不义气。好兄弟,头发就该一样的。”

文臻:“呵呵。”

“好兄弟,就该一样的。”她对着采桑,下巴一努,“去,给随便儿剃了。回头长出来如果比别人黑粗,不怕,我亲自帮他打薄了就成。”

随便儿:“娘,我的亲娘!”

文臻:“哎!”

亲娘无比强大,采桑忍笑上前逮住唰唰唰,随便儿瞬间便是也是光溜溜一个青鸭蛋,他摸摸脑袋,也不哭,便和采桑讨帽子,“怪冷的,采桑姨姨给我绣个帽子,要上次那种绣榴莲的。”

这家伙不爱吃肉爱吃水果。

采桑立马答应,文臻白她一眼,只得又道:“要给就一人一个,大冬天的光头也不怕冻坏。”

采桑又应。撇撇嘴,心想当小姐的儿子也怪不容易,不能享少爷身份,还处处被当娘的挤兑,也就少爷心宽,厚道。

心宽厚道的少爷笑眯眯地看着她,心想采桑姨姨身材真好。

文臻这才问起怎么打架了,这回人人都不说话了,一张张小脸都耷拉下来,丧得很。

文臻便心里有了数。

果然还是代言人老大,怏怏道:“他们骂我们没爹没娘没人教……”

文臻:“哎这话过分了啊!”

随便儿:“所以我揍了,揍得他们叫我……叫老大爹了!”

文臻:“叫你爷是不是?”

随便儿:“哈哈哈当然……不是!”

文臻托腮,看着堂下的儿子,东堂算年龄加一岁,说是三岁多,其实也就两岁半不到,小小的娃娃站在人群中,虽然脸上笑嘻嘻的,但终究掩不住眼神的些微失落。

这孩子自小颖慧,她为了保护他,也怕他年纪太漏嘴,所以没敢和他说明身世,他是一直以为自己真是个孤儿的。

然而心硬的文大人并没有什么歉意,也并不打算良心发现就告诉他。

他爹是皇子,身缠奇毒,那毒很可能还来自皇室;他娘是刺史,封疆大吏,身处朝堂漩涡,爹娘注定一生不得安枕,要么干掉所有威胁自己的人,要么被威胁自己的人干掉,作为爹娘唯一的孩子,也注定是某些人的眼中钉,他凭什么就该处于羽翼之下不经风雨享受永久保护?

她倒是愿意保护,问题是人总有疏漏虚弱之时,万一有一点顾不及呢?

年轻人,多受点磨炼总是好的,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

所以这个孩子,自幼便泡药澡,一岁她便替他针灸疏通经脉,一岁半还没会跑就开始扎马步,两岁延请名师开始筑基,如今也已经开始和她,晚上一人泡一个果冻缸,打溜溜拳。一年四季,风霜雨雪,每日天不亮就起床,书读得怎么样她不管,但是品格必须过硬,身体必须强健,武功基础必须坚实。

很多时候孩子打拳打睡着,烈日下晒到脱皮,寒风中小脸冻得发青,脱下衣服泡澡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采桑看了落泪,一次次劝说孩子还小何必操之过急,文臻笑嘻嘻一言不发,随便儿笑嘻嘻安慰他采桑姨:“没事没事,给绣个荔枝荷包就好了。”回头却和她哭,“娘我屁股痛,娘我头痛,娘我肚子痛……”从她这骗几片水果干,也便不痛了,照样高高兴兴去练。

文臻不是不心疼,但是现在舍不得,日后风浪来了可不会舍得他。

她坐在堂上,看清孩子神情,笑了,招呼采桑,“备几样礼物。”

采桑备好礼物,她便亲自带着孩子们,浩浩荡荡出了门。

能送来刺史府学堂的孩子,自然都住在临近,今日挨了揍回去,免不了要和父母告状,但问题是脸上无伤,脱下衣服身上也没有。既然无伤,大人也就不当回事,孩子们又说不清楚,毕竟当时一片混战,大人们也就丢开手。谁知道门声一响,有人拜访,开门一看,惊到腿软。

刺史大人亲自上门。

赶紧将人请进来,才发现刺史大人身后跟着一串小萝卜头,刺史大人毫无架子,递上礼物,十分客气地说是来赔礼道歉的。自家府里的这些孩子行事鲁莽,伤了您家的小公子,本官代他们赔罪。

人家哪里当得起,惊得连连后退,正要说不过是孩子玩闹,谁知刺史大人话风一转,叹息说道养在刺史府的孩子们,虽说是孤儿,但是自己已经收养,那便是自己的孩子,那自然是有娘的。自己辛苦养育,就是为了让孩子感受到有家有亲人的温暖,何必再去揭孩子的伤疤呢?如此一番苦心岂不是白费了?又道自从刺史府收养了这些孩子,本城富户士绅百姓官员,没少捐助,其心悯善,从道义来说,亦对这些孩子,如父如母如祖,比之那些有爹娘养育的孩子,也未必就差了。

这话便如一个个耳光扇在人家脸上,就差指着鼻子骂人家有娘养没娘教了,偏偏态度谦卑,辞气恳切,说得也无可指摘,大部分父母脸如猪肝,心里已经做好了等下把自家孩子狠狠竹鞭伺候的准备。务必要打到声振屋瓦,让刺史大人消气。也有那些刺头的,不知理的,便去剥孩子衣服,想要抗诉便是说错了话,那也不能打人,但是找来找去,真是一块指甲盖大的伤口都没有。

文臻微笑。

她都不用问,便知道,只要随便儿出手,绝不会给你们留下证据的。

老大微笑。

打架的时候,随便儿面授机宜,如果是女孩,就揪小辫子;如果是男孩,就捏小雀雀,踹屁股蛋儿,捣腋下……总之都是留不下伤痕却叫你痛得嗷嗷叫的阴损地方。

留得下伤痕算我输。

文大人带着娃娃们道完歉,便施施然走了,还没出门槛,身后便响起杀猪般的揍娃声。

一众孩子听得津津有味。

在他们听得最嗨的时候,文臻悠然道:“以暴制暴,莽夫所为。今晚回去大字加一百个。”

哀嚎遍野。

文臻不理。该给他们出的气要出,该给的罚也要罚。难道打人还有理了?

身后,随便儿在和老大咬耳朵:“……帮我写了,回头荔枝干分你两个……不,三个!我好不容易存下来的,这个天气,荔枝干!”

“成!”

老大一手狗爬字,随便儿也一手和他一模一样的狗爬字,怎么学也学不好。但是文臻曾亲眼看见他自己私下算账写的字,相对于他的年龄来说,算得上漂亮。

由此得出结论,这小兔崽子从一开始就故意学老大的字,力保自己的字和老大的字一模一样,以方便老大随时帮他抄书作弊。

这心思,没谁了。

文臻就当没听见,这是属于他的狡慧,适宜于乱世生存,她该庆幸才是,何必扼杀。

至于老大,愿打愿挨,她亲手做的荔枝干,市面上可买不着。

晚上果然随便儿早早地练完功便跑来了她房里,翻着小本子说今天轮到他侍寝。

因为收养了七八个孤儿,都有母子名义,又想和儿子保持良好的亲子关系,所以文臻也曾尝试过带着这些孩子起居,也好偶尔抱着儿子睡一睡。但是不知道是因为她做官日久日渐威重的原因,还是终究不是亲生的亲近有限,那些孩子对她尊敬有余亲热不足,和她呆在一起总别扭,她自己也不是那种爱心泛滥的人,也觉得不自在,七八个孩子中,她只想和随便儿睡,也只有随便儿想和她睡。

等到随便儿渐渐大了点,晓得争宠了,便自己做了一个本子,将“和母亲住一起”作为政治任务,给孩子们排名单,孩子们每每你推我让,他便“挺身而出”,以此为交换条件,“舍身”代为“侍寝”。绿头牌夜夜都是随便。

又能陪娘睡,又能占便宜,人间一大乐事也。

文臻乐见其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椒房专宠,唯我儿也。

母子两个点着火盆,大被同眠,一边吃着干果点心,一边谈心。

随便儿和他娘汇报今日“侍寝”所得:“妞妞帮我洗三天袜子。”

妞妞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就是身体弱,被逃难的父母给扔了,如今也养强壮了,性子却依旧弱,五岁的小姑娘,整天跟在三岁的随便儿身后,谁声音大一点,她就能把随便儿的衣裳哭湿。

文臻:“妞妞和甜甜你喜欢谁?”

随便儿:“一个哭包,一个讨嫌鬼,谁都不喜欢。”

文臻:“是啊,叫甜甜的都是讨嫌鬼。”

随便儿:“妈,你还认识叫甜甜的啊。是漂亮姐姐吗?”

文臻:“是美貌爹爹。”

随便儿:“……呼。”

文臻:“随便儿你这不感兴趣就装睡的病很重啊,需要针灸吗?”

随便儿:“妈,我醒了!妈,这不是我没爹,所以不想问嘛。不然你给我变个爹出来啊……何必伤害宝宝呢。”

奶声奶气,唧唧哝哝,话却刁钻。

文臻双手枕头,想着这一军将得好啊,要么还是给小子透点口风吧,免得将来知道真相,恼羞成怒,大肆报复怎么办?

别说,这小子这点大就心眼比莲蓬多,长大以后真要斗起来……她有点含糊。

“变个爹有什么难的。”她懒洋洋地道,“就算变个娘也是小事一桩啊!”

随便儿:“我就知道!”

文臻:“什么?”

随便儿:“我就知道我是那落难的皇子,受灾的大官,微服巡查被人敲了闷棍失忆流落他乡,或者得罪了强梁被人掳去了山岗上,遇见了姑娘她人美又善良……”

文臻:“什么什么?”

随便儿:“……反正就是这样的爹娘,生下来的孩子啊。”

文臻:“谁给你听的这样的故事?都能倒背如流了?”

随便儿:“啊?没有啊,是我梦见的,我想爹娘,然后做梦梦见啦!”

文臻:“潘航叔叔带去喝的大碗茶好喝吗?”

随便儿:“不好喝!又苦又涩!”

文臻:“呵呵。”

随便儿:“……妈,妈哎。”

文臻:“明儿我就降潘航一级,作为他意志不坚,被你说动,带你去茶馆听书的惩罚。”

随便儿:“哎,不要哎,妈哎,潘航叔叔会哭哭的!”

文臻:“你如何面对潘航,不是我需要考虑的范围。”

随便儿整个人就像被戳破的气球一般瘪瘪地摊在床上。

文臻还要残忍地戳戳他的肥肚子:“喂,继续刚才的话题,想不想看大变活娘?”

随便儿怏怏地:“不要。”

文臻:“什么?这么不给面子?我给你再说一次的机会。”

随便儿:“……妈,快给我看!”

文臻:“……真特么虚伪,我丧失了全部的兴致。”懒洋洋指指自己鼻子,“你看这个怎么样?”

随便儿:“还成。”

文臻:“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随便儿:“惊喜,意外。”

文臻:“……如果你能睁开眼睛说这四个字我还能信你三分。”

随便儿:“娘,干爹已经偷偷说过很多次了,你就是我的亲娘,要我要像孝敬亲娘一样孝敬您,因为您生我很难很难……”

文臻叹气。

张钺好心办坏事。

就像狼来了一样,说多了,说得太情真意切了,反而像假的了。

这些话对一个普通孩子来说够用了,但对满身长满莲蓬的随便儿来说,反而会起反效果,他会觉得这是大人为了让他安心,故意说的套话。

算了,反正已经说过了,不信是他自己的事,怪不得自己。

随便儿不愧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明明困成狗,还挺个小肚子,迷迷糊糊给她捧场,“娘哎,你是我亲娘,那我爹哩,我爹什么样子哩。”

“你爹啊,美貌,潇洒,聪明,能干……”

“呼——”

“随便儿,你爹要知道你是这个反应,恐怕真不会要你了。勿谓言之不预也。”

“娘哎,其实姨姨奶奶们也说过我爹哦。”

文臻来了兴趣,她就知道采桑张夫人冷莺寒鸦她们绝对忍不住会在暗中给随便儿灌输他爹的概念的,尤其采桑这个西皮大粉。

“她们怎么说的?”

“张奶奶说我爹是天下最聪明最厉害的男子,采桑姨姨说还要加上最美貌两个字,冷莺姨姨摇头不肯说,说她不能议论主子,寒鸦姨姨不理我,莫晓姨姨来信说,以上都是狗屁。”

文臻:“噗。”

寒鸦当初在湖中被苏训打昏,并无太大伤损,君莫晓在她这里安定后,终究还是不能抑制内心深处从军的热望,竟然偷偷易钗而弁,跑去从军了,为了不给文臻带来麻烦,她不肯加入湖州军,改名换姓去了定州军。文臻知道之后,也无可奈何,想着定州军驻扎得也不算远,人数也少,那个地理位置一般也逢不上什么大型战事,自己总能照拂得到,也便随她去了。

她偶尔来信,和随便儿说些小话,随便儿读书并没有展现什么神奇天赋,什么三岁能诗是没有的,但是只要需要,他就能看懂所有他想看懂的东西。

随便儿爬上文臻的肚子:“娘,那姨姨们到底谁说的才是对的啊?”

文臻:“你说呢?”

随便儿:“我又没见过他。”

他撇撇嘴,双手抱头躺下来,文臻侧身看他表情,顿时猜到这小子心里在想什么,笑一声,点点他鼻子,“你心里,在说和你莫晓姨姨一样的话吧?”

随便儿嘿嘿一笑:“反正又不是我亲爹。”

文臻:“……”

燕绥你完了。

很明显,君莫晓还是没忍住,在随便儿面前露出了对燕绥的怨意,莫晓向来就不看好燕绥,认为他给文臻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还不负责,文臻本可嫁个普通人,安稳过一生,却不得不因为他折腾得上天入地,这家伙却连文臻怀孕都不露面不知晓,简直可恨至极。

文臻理解她的想法,唯粉这么想天经地义,她又不能和莫晓解释燕绥的难处,燕绥的毒病不能为人知,倒不是不信任莫晓,而是莫晓太没心机,万一不经意露出口风,干系太大。

如此便让燕绥担了这负心郎的名声,而君莫晓难免在随便儿面前骂上燕绥几句,随便儿呢,偏偏也不是个傻的,别的孩子对于素未谋面的父亲,只有孺慕之思,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于他小小的心灵中,只怕也觉得,这个父亲从来没出现,想必也不是个好的,如此,不要也罢。

文臻有些犯愁,这对父子互相不稀罕,可怎么办?

是听之任之,自己在其间左右逢源讨好处,还是善尽妻子和母亲的职责,努力为两人弥缝?

这种对于世上绝大多数女子根本不需要考虑的命题,没良心的文大人愣是艰难地思考了许久,最终十分挣扎地觉得,还是要小小地为燕绥努力一下的,毕竟当初他那磕长头,也有这小兔崽子一份。

她转身,抱住了随便儿,随便儿立即熟练地爬到她肚皮上躺着,就好像当年他刚刚出生在翠湖,文臻把他放在自己肚皮上仰泳逃生时一样。

只是现在文臻瘦了,生了他之后一直没有调养回来,随便儿却微胖,屁股甚圆,肚子虽大,一个屁股盛不下。

随便儿叉着腿,撑着,维持着这个高难度的姿势,他喜欢这个姿势,或许是出生时候残留的记忆太深刻,他总觉得这个姿势最有安全感。

背后紧贴着娘的心脏,那声音稳定而亲切,似乎从很久之前一直听到了现在。

虽然嘻嘻哈哈,但干爹说娘是他亲娘,他还是有点相信的。

也不仅仅是因为干爹说,而是因为哪怕他和所有伙伴们在一起,只要是私下场合没外人,每次娘第一个看的,一定是他。

点心零食看似每人一份,一模一样,但是每次他都能“凑巧”分到最饱满最莹润最好看的那一份。

泡澡打拳,也只有他。这是他和娘之间的小秘密。

娘对每个孩子都很温柔,却常常惩罚他最重。

很多不一样,干爹说了,娘有难处,随便儿要懂。

干爹也说了,随便儿不要管是不是亲娘,就当不知道。

是哦,娘像亲娘就行啦,其余的,随便啦。

文臻的声音悠悠传来,“随便儿,你爹啊,其实也很不容易。他娘对他不怎么好……”

随便儿:“那一定是他太淘气,不讨他娘喜欢!”

文臻:“……”

说得好像你不淘气一样。

“……随便儿,虽然你爹一定很喜欢你,但是建议你还是不要这么刺激他脆弱的小心脏了……你爹的爹呢,看似对他很宠爱,可我觉得吧,也就是那么回事……”

“怎么回事?”

“嗯……好比玉城郡守家的庶子,你也见过,郡守夫人每次都带着那个孩子,十分娇惯,你很不喜欢那个孩子是不是?”

“是啊,一点规矩都没有,什么都抢,什么都敢要,还拽妞妞的裙子!”

“你爷爷差不多也就这样啦,不过你爹呢,还算好的,没给惯成败家子,就是被孝道亲情给绑架着,不得不顶在前面了,不过他也无所谓,反正他聪明,什么都玩得转。以后呢,万一你运气不好,遇见你爷爷,你就去学郡守家的庶子,那孩子什么样儿,你就什么样儿,明白了吗?”

“拽丫鬟姐姐的裙子吗?!”

“随便儿,为何我觉得你语气如此雀跃?”

“娘,你想多了哎……娘,这我要遇见我奶奶呢?她都不喜欢我爹了,应该更不喜欢我吧?”

“那可不一定,你奶奶啊,也是一朵人间奇葩啊……若运气好,见到你奶奶,那就展现你最真实的一面吧,越真实越好。她那人,最厌虚伪了。说回你爹,你爹总体也是个可怜人,你别怪你爹从不露面,他倒霉,从小就给人害了,身上有病,这是去治病了,等治好了就回来了……”文臻在枕头底下一阵摸索,摸出个东西来,“给。”

随便儿接了,却是一块似玉非玉的半圆状物,通体洁白,微微闪着莹光,中间镂空雕花,透过雕花,可以看见里头是一颗硕大的珍珠,珍珠看似白色,在不同光线角度下却呈现七色光彩,微微晃一晃,珍珠便在镂空小室内琳琅作响,十分动听。

而那镂空雕刻,一面是福字雕花,一面是寿字雕花。显然是极好的寓意。设计用料都精巧别致华贵且不说,刀工也是顶尖。放在市面上可称绝品。文臻凝视着这玦,眼神柔和,这东西是随便儿满月之后,忽然出现在她书房的。显然是第二批前来保护的暗卫送来的,是燕绥给孩子的礼物。

以燕绥的性子,才不会喜欢雕福寿这种俗气巴拉的字,但他还是雕了,正如他也不会下跪一般,只有为了她和孩子,这个人,才会一次次破他的例吧。

谁说斯人无情?无情之人最深情。

“这是鱼骨玦。用的是普甘那边深海的一种奇特珍贵大鱼的头骨磨制,传说那鱼的骨头可以解毒治病益寿延年,且材质坚硬如玉万年不腐。里头的珍珠是普甘深海明珠,捕捞到这么一颗也是多年难遇。很好看是吧?玦是半圆,这是信物,想必你爹那里有另外半块,以后你们父子相遇……”

“别想我掏出这半块!”

第四百一十八章 赴京

文臻:“……”

我可真是日了狗了。

“请问小爷,你这是为啥?”

随便儿哼唧一声,不说话了,从她肚子上一个翻身,屁股对着她,转眼呼声震天。

这是不想回答了。

文臻瞪着他的肥屁股,想了半天,才有点震骇地想,这兔崽子不会是心怀怨恨,觉得就这样拿出玉玦相认显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觉得凭什么这爹想认就认不想认就不认,凭什么他就不能考察他爹?这是想把认爹的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

不,能,吧?

这点子大豆丁,至于思维这么复杂吗?

文臻差点把随便儿的屁股瞪出花来,也没想明白这个表面上一向笑嘻嘻好说话的孩子这回犯了哪根倔筋,最终叹口气想着燕绥你自求多福,翻个身睡了。

那边,随便儿把鱼骨玦往枕头下塞,想了想,又从枕头下掏出来,塞进了怀中。

文臻睡了一会儿,闭着眼睛伸手一摸,果然摸到一只肥肥的小脚丫,她迷迷糊糊地非常熟练地把那小肥蹄子往被窝里一塞,继续睡觉。

小孩子火气大,动不动一身汗,总喜欢掀被子,伸手脚,文臻一开始带他睡的时候,身体差,睡得沉,好几次半夜忽然睁眼,就看见这小兔崽子赤条条挺着肚子四仰八叉,被子早到了地下,第二天便又开始打喷嚏。

如是几次,文臻学了乖,哪怕好梦正酣呢,也能忽然伸出手,准确地摸到儿子的被子还在不在。

过了一阵,睡得打小呼的文臻再次闪电般伸手,再次精准地把肥肥的小脚丫给塞回被窝。

又过了一会,一只肥肥的小脚丫,颤巍巍地探出了被窝,脚趾头在寒冷的空气中动了动,又动了动,比了个V。

文臻的魔爪立刻心有灵犀般飙至,脚丫子立即飞快地缩了回去,随便儿睁开一只眼睛,掀起眉毛,斜眼瞧了瞧他娘,满意地把脑袋缩回被窝里,睡觉。

这回终于安静了。

母子二人睡到半夜,文臻忽然睁开了眼睛,她听见了杂沓沉重的脚步声。

她的刺史府,经过这几年,已经固若金汤。她的湖州,经过这几年,也同样井井有条,不说夜不闭户,也是秩序井然,绝不会夜间有人奔驰喧哗,闯入她府邸。

她的心,砰砰跳起来。

出大事了!

猛然坐起,一伸手便拉动了床上垂下的一根看似不起眼的带子。

然后把随便儿往床里一推,吱嘎一声,床里的架子打开,露出一条窄窄的缝隙,正好可以容一个人侧身进入。

随便儿睁开眼睛,他已经醒了,伸手抱住了文臻手臂,文臻俯身在他耳边道:“从这里下去,一路上灯会点亮,每亮一盏灯,你就在灯下拿一样东西,每亮一盏灯,你就向右拐,一直走到没有灯的地方,会有人在那里等着你,跟着他走便行。”

随便儿乌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娘,出大事了是吗?你会来找我的吗?”

“湖州是我的。只要我在湖州,就出不了大事。如果我不在湖州,你就离开湖州。”文臻抱了抱他,“放心,娘不会出事,你只需要保护好你自己。如果没事了,我就接你回来。现在,去吧。”

她伸手要推,随便儿却已经放开了她,自己往那缝隙里一滚,随即那缝隙就关上了。

文臻怔了怔,笑了一声,心想孩子这样,自己倒放心多了。

然后她穿衣起床,特地穿上官服,从头到脚,整束齐整。

刚刚穿好,房门就被人急促敲响,她打开门,就看见满庭的风夹杂着一片白闯入眼帘。

第一眼以为是下雪了,正想着今年的雪来得真早,再一看那不是雪,是满庭缟素。

她一直微跳的心忽然便不会动了。

院子里站满了人,黑甲之上,都罩着白麻衣,头上的红缨已经换成白缨,当先是一个礼部的官员,也是一身的白麻衣,想必连日赶路,白衣已经成了灰衣,手里举着一柄白麻旗,上头一个斗大的“丧”字。

文臻脑中轰轰作响,伸手扶住了廊下的栏杆。

随即听见那官员声音嘶哑苍凉地道:“……丁亥年冬月初九,帝疾大渐,后因皇三子联合边军总将林擎谋刺冲撞,帝崩……太子柩前即位,改元安成……因有司举报湖州刺史文臻与皇三子来往甚密,遂令刺史文臻停职待勘,湖州军调防建州,定州军连同旗手卫即刻接管湖州诸般防务……”

听见“皇三子”三个字那一刻,文臻只觉得脑中的血一霎间都冲上了头顶,再哗啦一下降落,整个人都好像空了一霎,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置身哪里。

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她,转头看见张钺惶急地冲了进来,两人目光一对,文臻立即清醒过来,对他做了一个眼色。

张钺一看那衣着那旗幡,脸色也白了,接收到文臻的眼光,慢慢点了点头。

他跟在文臻身边这几年,历练许久,如今也老练了许多,听那礼部官员宣了旨,虽然脸色惨白,却咬牙忍住没有立即说话,又看了文臻一眼,用口型道:“您忍忍。”

忍忍,这些人在逼您,但湖州是您的,民心是您的,您只要忍住,谁也奈何不得您。

文臻对他缓缓摇头,手指往下一按。指了指刺史府。又指了指自己,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张钺看懂了她的意思,眼角一跳。露出痛苦之色。

文臻静静地盯着他。

张钺咬牙,半晌,垂下眼。

他两人默默打着官司,都没注意到,屋内,那床里的机关缝隙,再次缓缓开启,一双乌黑的眼睛,一直注视着院子里的动静。

他看见了满院缟素,一脸冷漠和敌意的白甲士兵,飘扬的丧字旗。

他看见那白麻衣的人说起“黄三子”的时候,自己那个山倒下来都不会眨眼的便宜娘,晃了晃。

他看见干爹听见宣旨时看向娘的古怪和担心表情。

也便懂了。

乌黑的眼睛,缓缓眨了眨。

我的便宜爹哎。

你可真是……倒霉啊。

……

礼部官员将旨意一收,看向文臻:“刺史大人,接旨吧。”

他姿态看似随意,浑身却紧绷,而院子里的旗手卫,所有人手都放在刀柄上。

刺史府的护卫们远远站在一边,手也搭在一边。

气氛肃杀,文臻却久久沉默。

她知道,想必此刻定州军已经开拨,旗手卫已经去接管城门,湖州军那里应该也有人去宣旨换防了。

皇帝暴毙,太子即位,这么大的消息,他们竟然能瞒这么紧,她这里,想必是第一个赶过来的吧?

若说朝中没有人帮太子,她绝对不信。

但这还不够。

派个礼部官员,带上几百个旗手卫,下个旨要求换防,就确定能动得了她这个湖州之王?

一定还有别的凭仗。

不知何时真的下起了雪,细细的雪片自灰蒙蒙的天的穹洞里旋转而下,落在对峙双方的脸颊上,却都不曾被呼吸吹动,也不化。

有的雪花落在彼此之间,眨眼便粉碎了。

长久的沉默令人难熬,礼部的官员背心的汗湿了一身又一身,如背着巨大的冰块在冷风中熬煎,他来了,就是存了死志,总归这一死,可换家族荣华,但在死前这一段的等待,在这名闻朝堂深不可测的女刺史面前,这般的压力,依旧难熬。

直到文臻终于缓缓开口,他的心腔猛然一松,却听她问:“皇三子如何了?”

礼部官员心一颤,万万没想到她不喊冤,不发怒,第一句就是问燕绥,他急忙道:“谋逆罪人,已经下狱。待朝廷议定后罪再决。”

文臻一挑眉:“哦?那神将呢?”

礼部官员不敢对视,垂下眼,“亦已关押。”

“凭朝廷那帮人,关住他们两人?”文臻语气不带轻蔑,只含好奇。

“大人想必想看看信物。两位罪人身上信物下官没有。不过宜王府已经查抄,在宜王府中查出一物,或许大人看了能认识?”那人令人送上一个盒子。

文臻接过,打开一看,心间一颤,立即合上盒子。

里头是一件女式内衣,燕绥亲手制作的那种。

那东西只有燕绥会做,也只有燕绥能做,必然放在宜王府最秘密的地方,绝不可能允许任何人碰触,如今却被人拿着,送到了她手中。

一瞬间心乱如麻,面上却丝毫不露,反而微微睁大眼睛,好奇地道:“这荷包倒精美,倒像是王府绣娘所为。”

礼部官员道:“大人认得便好。”

文臻顺手就将盒子收了起来,交给一边垂头等着的采桑。

“既然有叛乱,想必有人平叛有功,请问谁是这位英雄啊?”

“永王殿下及时救驾,并扶立陛下继位。且谢绝了陛下世袭罔替之加封。”

“先帝的丧仪如何处理?”

“已诏令天下各州刺史及边军州军将领入京。哦,文刺史还得暂缓启程,等嫌疑洗清,便可去大行皇帝梓宫之前磕头了。”

“天下各州?”文臻敏锐地听出了问题,“所有?”

“……是。”

“包括唐季易?”

“……是。”

“三姓可都奉诏?”

“都已动身。”

文臻长长地吐一口气。

不对。

这里头不对。

礼部官员再次催促,“刺史大人?”

同时他瞟了一眼张钺。

文臻冷笑一声,斜眼睨那官员,“跑到我的地盘,要关我?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她这话一出口,那官员反倒松了一口气——这才是正常反应嘛。

不怕文刺史反抗,或者说,就希望她反抗,只要她反抗,便有了理由夺职。

本来陛下是要直接拿下文臻的,于公于私,他都不会留下文臻。但是文臻太强,把湖州治理得太好,太得民心,导致陛下师出无名,一不小心,是会激起民变的。这当口儿,绝不能出这事。

所以只能逼她,有嫌疑,我们来查你,总可以吧?我们查你,难免给你点屈辱,你受不了,反抗了,我们就有理由了。

只是这官员心里也没底,毕竟这心思昭然若揭,文臻何许人也?向来也不是个冲动性子,她若真的忍了下来,反手卖惨,朝廷倒会陷入被动。

陛下为此很是费思量,还是永王殿下笑道,无需如此忧虑,只要文刺史知道这件事,就一定会如陛下所愿的。

虽说永王殿下近期很是展示了智慧和才能,但这官员心中还是没底,毕竟站在人家的地盘上,此刻听见文臻这口气,眼底露出笑意,脸上神情却是愤怒的,退后一步,怒声道:“怎么,文大人,你想抗旨不成!”

他还没退入旗手卫人群,张钺忽然一个箭步就冲了上来,怒声道:“刺史大人,先帝骤然驾崩,陛下初初登基,正是艰难竭蹶之时,你身为封疆大吏,怎可如此不顾大局!”

那官员一怔,随即大喜。

都说张钺为人板正,一心为国,如今看来,诚不欺我!

张钺原是东宫洗马,后来却投了文刺史阵营,这次原本陛下嘱咐最好一并拿下的,但是考虑到文臻张钺在湖州都很受爱戴,拿下文臻后再拿下张钺,只怕要引起湖州动荡,后继者也很难顺利接管湖州。湖州如今是一条肥鱼,物阜民丰,各项赋税以及产能资源都在各州前列,陛下可不舍得丢掉这块肥肉。

如今见这人果然还是竹子一般直筒筒一根筋,顿时喜道:“都道张大人公忠为国,从无私念,今日一见,果然令人心折!”

文臻却怒道:“张钺!枉我信重你栽培你,这种时候,你要背叛我么!”

张钺睁大眼睛,愕然道:“大人!您这是糊涂了么!先帝忽然驾崩,陛下刚刚继位。你身为封疆大吏,有所避嫌本就是题中应有之意。便是陛下有些误会,待些时日分辨明白也便成了。可你若是公然抗旨,这岂不是坐实你这不臣之心?大人,钺是为了你好啊!”

文臻冷笑道:“这是眼见风向变了,急着投诚新阵营吧?”不等一脸委屈的张钺说话,转头对那官员道,“要我停职待勘也可以,先让我见皇三子一面。”

官员:“文大人,您这是强人所难了。皇三子如今羁押天京待斩,如何能千里迢迢押来见你。”

文臻吸一口气:“不能来见我是么?那就我去见他吧!来人,备马!”

她一声令下,四面轰然相应。立即就有人去备马。文臻快步下阶。

那官员喝道:“谁也不许离开!”

文臻勃然大怒:“你敢在我的地盘羁縻我的人!”

那官员大声道:“陛下有旨,若文臻敢率领一人离开刺史府一寸之地,则所有随从视同谋逆!天京接报,立剐燕绥!”

文臻站住。

她立在院中,背对众人,这三年她瘦了许多,却隐隐长高了些,往日娇嫩莹润的少女,此刻风雪中的背影却清瘦峭拔,是覆了雪依旧不弯的竹。

满庭鸦雀无声,礼部官员满身刚干的汗又沁了出来。

他嘶声道:“文大人,便是你不在乎自己性命,你不在乎这身边人的家小九族么?他们跟随你一场,就是为了这样的下场么?还有湖州百姓,你踏出这刺史府,就算反了,你的百姓如果来护你便是反贼,被定州军围剿,能活几人!就算这所有人你都不在乎,宜王殿下的性命,你也不在乎么!”

文臻一动不动,礼部官员对身后旗手卫使眼色,示意他们去阻拦那些去备马的人们,然而旗手卫上前,那些人却不后退,显然并不为他的话所动,只要文臻需要,他们还是会跟着走,礼部官员没料到文臻对于手下的掌控力如此强大,联想到如果她真的下了狠心,真要拿整个湖州陪葬……这回吓得连汗都不敢流了,只能颤声道:“你竟要毁了湖州,你这恶毒的女人……”

文臻忽然回身,他顿时断了话声。

对面那双眸子里也似旋转着今夜的碎雪,毫无温度,永恒冷静,“如果,我不反。但我一定要出刺史府呢?”

“你是……”

“我交出刺史印信,自请卸职。封疆大吏卸职按例要回京述职,当然,这算抗旨,你将我打入囚车,押送回去便是。”

所有人震惊失声。

张钺:“大人!”

文臻:“你还喊我做甚?你不是已经做了选择吗?滚罢!”

张钺闭一闭眼。

眼眶热辣,不敢流泪。

先前那瞬间,她已经看清形势,做了决定。

为了燕绥,她必须回京,但新皇绝不会允许她回京,也一定会拿燕绥来威胁她,她只能放下一切,孤身赴京。

而以他和她的关系,如果一招不慎,就可能同样被打入监牢。只有演一场割裂的戏,让他获得朝廷的信任,好歹趁这局势不稳,对方人手不足之时,保他能接手湖州。

他接手湖州,才能保证她的势力被最大保全,湖州依旧是她的后盾,哪怕后续依旧会被人取代,但留得一日便有机会腾挪一日。

礼部官员在犹豫。

文臻这个提议出乎他预料,他没想到,文臻竟然真的能为燕绥做到这一步。

留在湖州被软禁,好歹有希望留一条性命,但孤身赴京,就意味着去送死。

只为了去证实宜王殿下的生死安危,她便决然抛下了一切。

想起出京前永王殿下说的话,他心中惊叹,永王那样常年不问世事的贵人,是怎么对宜王殿下和文大人这般了解的?

但文臻愿意放弃权位俯首就擒,他自然正中下怀,但又怕有诈,犹豫不敢答应。

却见文臻挥挥手,没多久,有车声辘辘声响驶入,礼部官员和旗手卫都大惊,心想根本没看见有人出去传令,怎么就有车马行来?湖州刺史对湖州的控制力还在自己想象之上,这要文臻下令处决自己等人……正要摆出防备阵型,却见那车声停在庭院之前,大门打开,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辆囚车。

文臻大步走出去,一抬腿,跨上了囚车,抬手咔哒一声,便将囚车门给关上了。

所有人目瞪口呆。

囚车里已经铺了棉被,文臻舒舒服服坐在棉被里,看着礼部官员:“这位大人,我连囚车都自备了,怎么,你还打算要我自己赶车自己押送么?”

礼部官员这才反应过来,发现她竟然是来真的,而且说走就走,不欲惊动地方,根本无心煽动湖州民意,心中大喜,忍不住赞了一声:“大人真是深明大义。”又和文臻保证,“大人放心。朝廷还未下旨剥夺您的官职,这一路上,您顾全大局,下官等自也不会为难您。”

文臻笑一声,往被子上一躺,“自然,我也不会为难你。”

她这么说话,也无人敢辩驳。采桑默不作声拎着个小包袱,挤了上来,文臻看看她,也没阻拦。

礼部官员怕夜长梦多,手一挥,“走吧!”

满院的护卫沉默着,看着囚车辘辘向外驶去,有人想动,却被同伴拉住。

文臻靠在被褥上,抬眼望向厢房,里头一片黑沉安静。她觉得安心,随便儿关键时候还是听话的。

刚才其实很怕他忽然冲出来。

但心中也有一丝隐约失落。

这一去,前途未卜,连是否还能再见,都未可知。

儿子,对不起,妈终究要抛下你,去寻你爹去了。

不要怪老妈自私。这几年,掩藏着你的身份,为你留下了许多后路,就是算着了可能会有这一日,你跟着我们两个危险分子,只怕永无宁日,不如早日将你割裂开来,给你一分安宁自如生活,将来爹娘如果能安然渡厄,我们总有团聚之日;若是不能……你便在这烂漫山野里,自在长大吧。

她闭上眼,将这住了将近三年的府邸锁在眼帘里。

将张钺泪流满面的脸锁在黑暗里。

将满庭悲愤苦忍的神情留在湖州这一年的初雪里。

囚车辘辘驶出刺史府的大门。

寒风呼啸,四面寂静。

押送的旗手卫却忽然停了脚步。文臻睁开眼,听见采桑低低的轻呼。

第四百一十九章 送行

然后她就看见长街两侧,高高低低,满满的沉默的人群。

不知何时,湖州百姓已经得了消息,竟然在这初雪的夜,悄然起身,聚集在这刺史府长街两侧,来和她做最后的送别。

天色晦暗,穹顶压城,长街两侧的人们岿然沉默,风雪里都面目模糊,唯有沉默如山,沉沉地盖住了这座城。

这座她为之流血流泪,殚精竭虑,最后却不得不决然告别的城。

礼部官员一眼看去,长街漫漫人群,看不到头,和旗手卫面面相觑,神色骇然。

也不是没见过得民心的官员,有的不过是作态,便是有,也万万达不到这般景象,这是深夜,飘雪,无数人爬出热被窝,守候在街边,而远处民房,灯光还在次第点亮,还有更多人在赶来。

许是得了嘱咐,百姓们的送别并无怒号,也无喧哗,只默然含泪凝望,但越是这般,越令押送人员心惊窒息。

礼部官员心中暗暗庆幸,他原本担心文臻武功不弱手段多,要给她下禁制的,但是碍着在刺史府内都是她的人,怕激起兵变,想等到出城再说,这是幸亏没有镣铐加身啊,不然此刻百姓可就不一定会这么安静了。

文臻眼看人越来越多,长街风雪里的肃杀气息逼得旗手卫人人脸色铁青,叹息一声,在囚车里坐直身体,对着百姓们拱拱手,道“各位父老乡亲,多谢相送。请各位不必担忧,不过一些小事,上京说开了便好。湖州三年,得诸父老守望相助,文臻在此一并谢过。风大雪寒,大家还是早些回去吧。”

还是沉默,片刻后,一位老者走出,带着一个青年,抱着一大块油布,给文臻将囚车给盖上。

文臻点头致意。

那老者拉了那青年给她磕头,道“靖郎,好好磕几个头。没有大人,你别说入州学读书,命也早就没了。”

文臻仔细看了几眼,才依稀认出是当初她一到湖州,在刺史府工地上人工呼吸救的那个少年。

当年骂她伤风败俗的老书生,等儿子磕完头,自己也上前磕头,起身时诚恳地和她道,“大人,当年您说命为重,名节为轻,一切皆为轻。但望您一直记得。”

文臻凝视他,微笑点头“我记得。”

她和老书生对话的时候,一个粗壮的汉子默不作声走上前,掏出锤子钉子,将油布齐齐整整钉在囚车上,这样就形成了一个遮风挡雨风也吹不走的盖。

见文臻看他,他咧嘴一笑“大人,我是您当年在湖州城门口花楼上救下的匠人。没别的本事谢大人,也就只能祝大人此行,不受风雨。”

当初文臻初进湖州,黄青松令匠人扎花楼迎接,这匠人被人暗算跌下花楼,逼文臻出手相救暴露身份。

文臻不想这点小事对方还记得,摸了摸那油布盖子,笑道“你手艺很好,就凭这手艺,想必一生安适。”

“谢大人吉言。”匠人憨憨笑着退下。

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搀着更老的一个妇人急急而来,妇人老迈,又是小脚,走得很慢,文臻看见,便道“去扶一扶。”

便有人飞奔去将那老妇人背了来,那老者气喘吁吁扶着,道“大人,小民是李老瓜,当年刺史府工地上做工时老娘差点病死,您来了以后,请大夫给老娘治病,之后刺史府开办的医馆每季义诊,这些年我这老娘不仅活着,还活得更健旺了,今日听说您要走了,一定要来送送您……”

那老妇人便流着泪,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被体温焐得滚热的护身符,口齿不清地道“……好闺女,好闺女,这是大娘在观音庙求的,当年很灵的妙善大师开的光,这么多年大娘一直随身带着的,如今给了你,你好好的,好好的……”

文臻闭了闭眼睛,握住老人青筋毕露的手,接过了那个边缘已经发黑发卷的护身符,珍重地挂在自己心口。

身边传来隐隐的哽咽声。

文臻吩咐刺史府的人,“给老太太加件衣服,赶紧背回去。”看着母子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一转头,一个孩子在囚车下,踮着脚,双手捧上了一枚银锁,奶声奶气地道“大人,大人,我娘说,我是因为你才能生下来的,这是我的长命锁,送给你啊,你也要长命百岁哦。”

文臻看着那孩子,比随便儿略大一些,心中一阵温软,摸了摸他冻红的小脸,接过他手中的银锁,转头看采桑,采桑会意,她身上向来是带着些金银小玩意的,当下便掏出一个小金项圈,文臻从囚车里伸手,给那孩子套上项圈,道“健康长大,一生无忧。”

孩子的父母站在孩子身后,红着眼圈给她磕头,文臻摆摆手,道“去吧,别冻着了孩子。”

还是当初刺史府工地上,救下的三郎的孩子,也长这么大了。

给他的祝福,也是给随便儿的。

世间事都有因果,湖州百姓今日所做的一切,证明她来过。

人群在默默地上前,又默默地退去,有人送上连夜做的怀里焐着拿出来还热着的烙饼,有人抱出全新的准备结婚用的羊皮褥子,一个寡妇,带着高高低低七个孩子,拎着一大篮子的卤水熟食,含泪和她说,当初挑春节上和她学了做卤煮做卤菜,靠这一手技艺摆了个小摊子,硬是一个人养活了七个孩子,今日听说刺史要走,连夜卤尽了家里所有的食材,一定要文臻全部带着,有人则拿来了家里全部的鸡蛋……

不多一会儿,囚车上就堆得满满的再也放不下了,再后面要送的,文臻都一一亲自婉言谢绝。而囚车这半天只走了三丈远,几乎一步一停。

官员们已经得了张钺暗中嘱咐,为了保证湖州的稳定,并不上前,本地士绅们却在张夫人的带领下等在街口,张夫人已经不拿烟杆了,却养成了随时嚼零食的习惯,但今夜她没有嚼零食,带着一大堆人面色肃然等着,旁边一辆外表平常的马车。还有几个精悍的车夫。

看见文臻的囚车到了,她也不多话,只弯弯腰道“湖州商会上下,恭送文大人。大人一路远行,风霜劳苦,谨以此车相送,愿聊解旅途苦寒。”

湖州已经有了商会,张夫人是会长,李连成是副会长,文臻并没有计较李连成当初的半背叛,她向来公事公办。

礼部官员刚想说话,四周百姓齐齐上前一步,他急忙闭嘴,看那马车似乎也没什么稀奇,心想一切都等出城再说。

文臻却知道张夫人送出来的东西绝非凡品,她眼光下垂,看见张夫人两只鞋子都穿错了,想必出来得急,马车却连车夫都配好了,有点想笑,眼眶却热热胀胀,半晌只笑道“若我安定下来,总要还夫人和诸位人情的。”

当初如果没有张夫人,她和随便儿只怕未必能熬过那一关,这恩情太重,却没能好好还,但只要活着,总有回报的一日。

张夫人却道“老婆子只望着前一句便好了。”

两人一笑告别。

文臻怅然地想,莫晓还在定州,想必是来不及过来了。

下次再见不知何时。

最后上来的却是沈全期,带着一大帮的州学和随云书院的学子。他本是州学学子中的代表人物,当初挑春节上被燕绥敲打,先是一个“污卮”考到无地自容。然后一个对联一首诗逼得至今都绕着州学广场走。之后勤学苦读,并且发誓一日对不出对联,一日写不出比春夜喜雨更好的诗,一日不参加科举。之后因为文章名声,在湖州越发声望卓著。

文臻对此颇有歉意,没想到因此误了一个有风骨的人的未来,想到本朝察举制度并未完全取消,本打算今年年底向朝廷推举他的。

如今自然是不成了。

沈全期带着一群士子对她躬身,双手奉上一卷书册,道“我等皆为大人门下弟子,不能伺奉大人远行,是为不孝。便以文章作业,奉上大人,还请大人代为批阅,继续教导。”

礼部官员耸然动容。

之前百姓送行的盛况已经闻所未闻,令他无比不安,此刻这送上文卷所代表的意义,却更令人震惊。

这些都是湖州优秀学子,都要参加科举的,随云书院名师毕集,湖州这几年文运颇佳,每年科考上榜者众,这些人未来都是国之栋梁,这样的一批人,在这种时候,公然表态,无论文臻沦落何处,永久认文臻为座师!

他们就不怕影响自己未来的仕途吗?

这样的消息,传回天京,已经入仕的那批湖州官员又会怎么想?那些老臣又有话说了。

礼部官员低下头,如果说一开始他是紧张畏惧不安,此刻便也是深深折服,不敢造次。

民望民意,做不得假,一介女子,能做到如此,东堂官场,至今未闻矣。

前方,城门在望。

一排老者等在门口。

当先一人白发白须在风雪中飘舞,朗声道“今日我等送行刺史大人,本应行脱靴之礼,只是大人是女子,此举未免不敬。便请大人留下身边一件物事,予湖州百姓一点念想吧!”

官场规矩,官员调职时,本地会由德高望重的乡老脱下官员的靴子,高高举起,以示不舍和敬意,文臻是女子,自然不能行这礼节,可湖州百姓也不愿因此省了这礼,不能给她该得的。

文臻有点意外,想了想,道“不必了。江湖捞和好相逢,以及三问书屋,都是我留下的东西。如果各位挂记我,便偶尔去瞧瞧。从今日起,但凡湖州本城人氏,在江湖捞好相逢吃饭一律八折。至不济,还有这湖州三年内新建的所有医堂、书院、蒙学、善堂、文庙、粮仓……都可以睹物思人嘛。”

她可不愿意留下贴身物事给造庙供奉,而且这句话的意思,一来是提醒当朝自己的功绩,给后来者增加压力,二来是将江湖捞和好相逢托付给了湖州百姓,任它以后换了谁当刺史,也别想断她的财路。

礼部官员垂着眼苦笑,心想以后这湖州,只怕真没谁敢来。

那群老者恭敬领受,当先一人端上托盘,托盘上一杯送行酒。

文臻取了,对四方一照,一饮而尽。

老者跪受,退开,囚车这才辘辘出了城门。

城门早已大开中门,囚车向来不走正门,无人传令,城门领便为文臻开了特例。守门军全数起身,顶盔挂甲,城上城下,默然肃立,如接受检阅一般,默送刺史大人的囚车出城。

囚车驶出新修的城门高大的阴影的那一刻,文臻听见身后一声沉雄的“给大人送行——”

城头上旗帜卷着雪花静默飘扬,旗帜下张钺带领湖州城全体官员,久久长揖。

城门最前随云书院和州学所有学正教授,那些匆匆赶来,从不为五斗米弯腰的清高耿介的老夫子们,歪戴着帽子,斜穿了靴子,一躬到地。

哗啦啦盔甲撞击之声清脆,城上城下,千军下跪,铁黑色的盔甲覆着霜雪,一片斑驳的白。

而在城门内,长街之上,黑压压的百姓相携着跪下,将额头紧紧贴在冰冷的落雪的地面。

如潮水一波一波一直延伸这湖州城最深处。

一阵沉默之后,文臻在囚车中跪直了身体,再缓缓弯腰,额头贴上双手。

以大礼相还。

相隔一座城门,遥遥相对而叩的人们。

天地雪落无声,风吼肃杀,湖州在别离中静默。

一骑从城外狂驰而来,踏雪纷飞,马上披着大氅的清弱少年看着这一幕,远远驻马,热泪盈眶。

他是毛之仪。

城头上,旗帜冰冷地抽打着领头人的脸颊,他却麻木地不知道疼痛,手指紧紧地抠住青砖,直到指甲翻起。

他是张钺。

城下,有人蹲在城门边,将一支自己精心培育今年新开的早梅,插在了刺史大人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想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多谢她当初的解围,很快,自己就要嫁得如意郎君了。

她是白林的女儿白芳菲。

在更远的地方,有人从小路走出,披着厚厚的棉袄,手中抱着黑色的牌位。她抚摸着冰冷的牌位,小心地将牌位上的碎雪擦去。

她是大丫。

……

文臻直起身,一眼看见那旗下的人,那驻马的人,那抱着牌位的人,还有那一支艳艳的早梅。

很好,该来的人……都来了。

她目光最后牵念地看一眼刺史府的方向,便要转身。

身后一直沉默的湖州,忽然呜咽大作。

早就哭成泪人的采桑,忽然低呼一声。

文臻抬头,就看见城门口疾速驶出一辆滑轮车。

这车俨然熟悉,是她命人做给随便儿他们玩的,为了方便孩子们一起玩,做得挺大,车子可滑行,可转弯,可扭动。

她心中一跳。

随便儿没有听她的嘱咐出城吗!

他虽然混在孤儿群中养育,但是如果此刻在旗手卫中露面,很有可能还是会被发现端倪,毕竟他容貌十分出众。

但她此刻也不敢露出太担忧的神色,所有人都盯着她。

雨雪天气,扭扭车来得更快,而且为了让人避让,老远就滴滴答答吹喇叭,吹得人们纷纷起身,肃穆气氛一扫而空。

扭扭车一眨眼就出了城,直奔文臻囚车前。

随即嘎一声响,当下一双短腿用力一蹬,车子停下。

文臻以及满城父老都瞪大了眼睛。

车上那是什么玩意儿?

七个高高矮矮的家伙,最高的也不过到人腰。都戴着动物玩偶的大脑袋,穿着玩偶衣。一个扮成老虎,一个扮成兔子,一个扮成猫咪,一个扮成蛇,一个扮成猴子,一个扮成乌龟,还有一个最矮的,黑黑白白……大熊猫。

百姓们的泪变成了喷笑……这不是刺史府那七个活宝吗?

那个最矮的黑白食铁兽,不就是刺史府的小妖怪吗?

不用问,一定是他的馊主意。

文臻险些翻白眼。

随便儿两岁的时候,听她说起现代那世的一些事,舞台剧啊玩偶装啊什么的,非缠着她也给做一个,还指名要大熊猫,说只有国宝配得上他。文臻向来表面上一碗水端平,就给孩子们一人做了一个。后来听说他们还真的排了一出戏,但是据说导演随便儿一直对戏剧效果和演员演技不满意,总说还要打磨,还要打磨,这一打磨便打磨到不知哪儿去了。

然后今天,她看见了。

孩子们都没说话,直接开始表演,这一表演,她便知道导演为什么总不满意了。

兔子动不动就蹲下来哭,老虎喜欢揪猴子的尾巴,猴子的跟斗总翻到乌龟身上,乌龟背着个大累赘搞不清罪魁祸首,撞到了猫咪的身上,猫咪拖着蛇的尾巴哒哒哒地扫向傻逼。

直到大熊猫一人给了一脚,才安静了。

然后开始了他们的表演。

兔子搬出一个玩具木桥,拿着个锤子在敲敲打打,猫咪拿着个小耙子将道路平整。大熊猫在给她们打下手。

猴子过来踩坏了木桥,被拦阻,猴子退后,跑到老虎那里嘀嘀咕咕。

老虎抽出一把木刀,杀死了兔子和猫咪,蛇点燃了火折子,两人相对挺着肚子哈哈大笑。然后老虎穿上黄马褂儿,蛇围上黄金腰带。

大熊猫逃得一命,跳下扭扭车奔向囚车。

很简单的剧情。

却看得城内上下,万众无声。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礼部官员和旗手卫们,脸色都青了。

是这个意思吗?是吗是吗是吗?

这一群最大才七岁左右,最小看起来不过三岁的孩子,真的会演这么一出用心险恶,当众挑唆民众愤怒,埋下作乱火种的戏吗!

但想想也不可能,大家潜行快马,最快速度赶来,湖州猝不及防,这些孩子这么小,这种戏必须要排很多天才成,不可能临时来这么一出。

但饶是如此,他又出了一身冷汗。

只觉得今夜在这湖州,被这一波一波震撼得心神失守,此生未见。

难怪陛下一定要除掉这位女刺史。

难怪那位……

他心神浮动,也就没发现大熊猫奔向文臻。

随便儿冲向囚车,小短腿一蹬就爬了上去,文臻怕他要跟自己走,谁知他像个短尾猴一样攀在囚车上,低声问自己“娘,等会你到底坐哪辆车?”

文臻道“自然是张奶奶给的那辆。”

随便儿便满意地点点头,看来娘不会吃亏,也不用自己费心帮娘换车了,“那你要好好的。”

文臻伸手,却发现抚不到他的脸,熊猫头很沉,只有乌黑的眼眶里露出同样乌黑的眼珠子,一闪一闪的,像自带七彩光晕。

忽然想起当年水中生产,将他举起的那一刻,婴儿饱满的脸颊迎着夕阳,眼眸晶透如琉璃。

一眨眼也这么大了。

大到能够在这种情形下还赶来送她。

大到能想到此刻不能露面,用玩偶装来掩饰。

大到在这种时候还能用一出舞台剧来煽动民心。

绝慧如此,她可以放心走了。

随便儿伸出肥肥的熊爪,放进了文臻的掌心,舞台剧的剧情本是兔子逃脱,毕竟妞妞爱哭,不让她活她会水淹七军,但是他临时篡改了剧情,不然怎么能过来送娘。

一定要来的。

不然娘心里一定会像妞妞一样,泪流成河的。

“娘,你放心,我也会好好的。”

文臻含笑点头。

礼部官员小心地靠近来,文臻知道这是要催促了,她也不愿意随便儿在这些人面前出现过久,便要放手。

随便儿却忽然忸怩道“那个,娘,那个,我那个便宜爹,你要是见了,代随便儿和他说,只要他对娘好,随便儿便原谅他。”

文臻笑着握了握他的手,道“好。”

囚车辘辘开动。

城上城下,满城军民,再次于雪中拜倒。

那肥肥的熊掌儿却不肯离开她的手掌。

文臻一狠心,挣脱那熊掌,大声道“终究是半路母子缘分,莫再挂记,去吧!”

随便儿不吭声,文臻背对着他,听见啪嗒啪嗒的声音,那是肥大的熊掌在雪地上跟着囚车奔跑的声音,忽然哧溜一声,大概是滑倒了,但是没有呼痛没有惊叫,然后一个小小的身体,竟然趁着这一滑干脆滑过来了,滑过囚车,转头对她招招手,下一刻哎哟一声,一头翻倒在了路边的灌木丛里,只露出一团肥肥白白努力挣扎的屁股。

文臻“噗”地一声。

笑声未毕,眼泪终于哗地流了满脸。

……

第四百二十章 传位

时间退回到随便儿进入密道之后。

进去就是一个斜斜的坡,很窄,只能容一个孩子一路滚下去,直到他落在一片软垫子上,才明白这个机关,整个就是为了自己设计的。只能容孩子进入,换成大人,半路都得被卡瘪了。

他爬起身,起身的那一刻,壁上的灯自动亮了,照亮一条小小的通道,没有密室,灯下只有一个小小的凹陷,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伸进去,正好放得下自己的中指。

然后弹出一个抽屉,里头是各种小瓶子。

瓶子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随便儿能认个大概,比如有一瓶药,吃了让人会发烧,但是如果当成普通发烧来治,那一定会翘辫子。

解药就是连着跑步三个时辰,不累死你不算完。

还有一瓶药,里头的东西像水,解药也是水,但是得是无根水,也就是没有落地的雨水,还得喝上半缸,不撑破你肚皮不算完。

抽屉里有备好的袋子,他将瓶子都收进袋子里拿着。一些比较方便的则揣在自己身上的各个角落里。

文蛋蛋他已经塞到囚车角落里了,这些东西他当然需要。

下一个抽屉,是各种奇怪的东西,干树枝,蛇蜕下来的干皮,一块石头,一朵不凋谢的花,一只火红的蜈蚣之类,用各种容器装着。一张纸上画了一个黑色的三角形,里头一个骇人的惊叹号:妙银姑姑教了你才许用!

随便儿知道这便是蛊了,因为他年纪太小,老妈一直不许他玩这个。

赶紧又收了,再下一个抽屉,是几本薄薄的册子,讲毒的,讲武的,讲医的,讲药的,也收了。

再下一个抽屉,各种机关小物,装在簪子里的,装在鞋子里的,装在手臂上的,衣角衣领,头发指甲,无所不能,无所不包。

再下一个抽屉,田庄地契,银票金叶碎银子,既有拿出来就可以置产的,也有方便小额使用的。

……

这世上所有能保护人,害人,驭使人,解决人的好东西,也是能让人几乎可以横行天下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随便儿啧啧几声,心想咱娘不愧是东堂第一女刺史,瞧这装备,牛逼啊,给谁谁不横着走。

每个抽屉都只能他的手指伸进去才能打开,也就是说,便是文臻来也是开不了的,这是只为他准备的。

随便儿这才想起从两岁起娘就每年拿一个模子叫他印指纹。

最后一个抽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封信。

纸很薄,他那老妈就不是长篇大论的人。

打开来看,很好,居然是拼音,也是只教给他一个人的古怪文字。

“随便儿。”

“看到这封信,咱们想必已经分别了。”

“虽然我不知道分别的原因是什么,但是我一直有着这样的预感,东堂一定会出事,早则三年,迟则五年。而东堂出事,十有八九会和我扯上关系,女人的第六感一般都会很灵验,所以,从你一岁开始,这里就做好了准备。”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出了不大好的事,而你还小,我建议你不要冲动,但我不会建议你不要报仇,因为我感觉那是废话。要不要报仇,能不能报仇,在于你自己。你有能力你便报,你没能力你便休。我对你就一个要求,不要做一个不自量力的蠢货,丢尽你英明神武的爹娘的脸。”

“这些年,你被当做一个孤儿般养大,娘好像是有点对不住你。但要想藏住一粒沙,唯有把它放进沙滩。而从今日开始,我放你进更广袤的大海,在没有拥有更强大的实力之前,我愿你随波逐流,只做那海中一粒无人知晓的沙砾。”

“而让你从小体会孤儿般的感受,却又不缺亲情的供养,是我预知分离的可能,希望在真正的分离到来时,你能尽快适应,不受伤害,迅速强大。所以我并不会要求你去寻找你爹,毕竟风浪来时,他十有八九也在浪尖。你且好生呆着,自在长大便是,忘记我们也好,以后报仇也好,或者运气好你爹娘大杀四方改天换地,你也可捞个现成。”

“随便儿。我从来都知很难和你安然相伴到老,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日都像是上天恩赐,这一日到来得似乎很慢又似乎太快,但依旧要感谢你给过我这数百日夜的快乐。感谢你的到来,我的孩子。记住,妈妈永远爱你。”

密道里气流通畅,信纸在风中微微抖动,瑟瑟似笑声。

随便儿有点吃力地读完了信,又读了一遍,也没烧,小心折好,放进怀中。反正这世上也没人认得。

他盯着跃动的烛火,再垂头看看一身的披挂,半晌,咧着嘴笑了。

真好。

老娘没有抛弃他。

没有为了臭爹抛弃他。

老妈只是一只狡猾的狐狸,警惕地等着风吹草动,早早就开始挖洞,为他准备着一条一条又一条的后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把他往洞里一塞。

老妈只是讨厌她自己的生活,并且不愿意他也过那样的日子罢了。

他笑了半晌,抬手,擦了擦眼睛。

绝不肯承认先前看着囚车远去时,其实很想奔上去问娘为什么要丢下他,很想抱着囚车的门大哭一场,不能骂娘,骂骂那个没良心的爹也是好的。

但是看见囚车里娘的眼神时,他就知道,不能哭。

他掉一滴眼泪,娘就走不安心。

所有的灯火都熄灭了,随便儿孤身在黑暗中站了很久。

他不怕黑,他只是,有点怕孤独。

但是娘说过,每个人都会害怕,可如果你没权力害怕时,便不要让人看出来。

好半晌之后,随便儿才有点艰难地拖着一身的瓶瓶罐罐,往出口走去,门一开,门口传来一声口哨,音调古怪,随便儿嘿嘿一笑:“妙银姨姨,闻到香气就知道是你,不用再吹这调儿啦。”

花花绿绿人影一闪,妙银探过笑眯眯的脸,拧了一下随便儿的小脸蛋。这孩子嘴甜,她玩蛊的人,身上总有点奇怪的味儿,不能说难闻,但绝不好闻,别人只有躲的份儿,但只有这孩子,每次都说是香味。

多么讨人喜欢的孩子。

妙银是真心觉得小妖怪是世上最可爱的小妖怪,至于刺史府那些下属同僚对于小妖怪的负面评价,她嗤之以鼻,那是他们没看见小妖怪的好!

又有步声传来,轻而平静,随便儿脸色也慎重起来,对黑暗弯弯腰:“檀姨。”

闻近檀从黑暗中走出,她来湖州并不久。之前一直在留山主持苍南和滇州两州的江湖捞好相逢以及千秋盟的诸般事务,千秋盟秘密分批转移湖州填充湖州州军,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个过程一直交给她监督,直到一年多以前,所有经过审核筛选可靠的千秋盟人员都顺利进入了湖州州军,苍南和滇州的江湖捞好相逢分店也开到饱和,往周边扩张,且寻找到合适的管理人,闻近檀得知君莫晓从军后,便来到了湖州,做了文臻的副手,打理湖州及周边一应生意事宜。

她性格看似怯懦实则腹黑大胆,经过当年萧离风的离去和这些年主持南边事务的锻炼,怯懦已去,显得沉稳周全,作为最早跟随文臻的人之一,在文臻一众亲信中,地位也最高。

随便儿在一众叔姨之中,也最怵她,规规矩矩给她见礼,闻近檀只摸了摸他的头,道:“走吧。”

文臻在走之前,已经将身边人做了安排。潘航已经实际掌握州军,寒鸦留下辅佐张钺,冷莺向来不露面,是她的秘密护卫。妙银擅长蛊术,也是一直作为文臻的秘密帮手养在府外的,妙银和相当于大管家身份的闻近檀护持随便儿一路远走,一个善蛊,一个有钱有人,当可保随便儿一生无忧。

地道连接的不是江湖捞也不是好相逢分店,而是随云书院,在任何时候,读书人所在的地方都是最受尊敬的地方,随便儿从密道口出来,正是随云书院山长的书房,而山长以及院内的典学教授们以及得知刺史即将卸职上京,都匆匆离开了。

备好的马车赶来,闻近檀便让随便儿上车,随便儿却摇摇头,“不,我还有一件事没做,这件事不做完,我才不走。”

两个姨拗不过他,于是便有了先前的一幕。

此刻,随便儿从灌木丛中出来,囚车已经过去了,他也便没了先前的狼狈搞笑挣扎之态,轻轻松松拨开灌木丛出来,但问题是,他不是从灌木丛上方出来的。

他是从灌木丛对着的山坡下方出来的。

他出来后,便转了个身,拐了个弯,找到那个山坡下方的一个洞,钻了进去。

而还在城门前表演完毕的兔子狐狸老虎猴子们,趁着所有人再次跪倒相送的时刻,一矮身,溜入人群中不见。

等到人们从离别的悲伤中终于拔出情绪,等到遵照文臻嘱咐不得露面的妙银和闻近檀发现随便儿久久未归,人们才后知后觉发现,刺史府那七个孤儿,一起不见了。

……

时间再回到半个月之前。

秋末的天京,过早地有了衰败之气,黄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砖地面微湿的缝隙里,细细长长,像一支悄悄翘起的手指。

再碎在匆匆踏过的青色官靴里。

景仁宫里穿梭着无数的官靴,却并没有杂沓的步声,厚重的深青色长毛地毯淹没了焦灼的脚步,也附着了夹杂着药味、檀香、和长期缠绵病榻之人独有的微微腐朽的气息。

殿内唯闻碗匙交击声响轻微,夹杂着低低的说话声:“……已经喂不进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

忽然门边有人低低传报:“太子殿下,宜王殿下到了。”

榻前华服男子转过身来,将手中药碗放下,正是被软禁多日的太子。

而他身边,满身插戴隆重,仿佛时刻准备着上朝的皇后,脊背一绷。

自从前几日陛下夜间看折子时忽然倒下,太子便从被软禁的东宫里出来了,连同同样被软禁在凤藻宫多日并已经瘫痪的皇后,也就这么忽然便好了,谁也不知道她怎么好的,但是能在皇宫屹立多年不倒的人,有那么一些他人不能知道的本事,并不足以之为怪。

德妃向来不理事,太后也是一向只在她的香宫里。宫里好像只有皇帝会理会这些,皇帝一旦倒下,自然是皇后太子为尊。

珠帘晃动,转过身量修长的人影,一进来,满殿的人都觉目光如洗而心头一慑,急忙低头跪拜。

太子还捏着碗边的手微微一紧。

老三已经几年没出现在皇宫,居然对这些奴才还有如此威势!

燕绥却不看任何人,连太子和皇后怎么解禁都懒得理会,目光只落在榻上的人身上。

他回到东堂,本要折转向湖州,却在半路上接到急报,说陛下病重,去迟了怕是见不着最后一面,他微一犹豫,终于还是转了向。

此刻殿上,榻前,见那一向慈和的父亲,形容枯槁,气若游丝,闭着眼睛,若是不仔细看,都看不出胸口起伏,明显已经油尽灯枯。燕绥上前两步,又停住,听得太子轻声道:“……父皇先前还好,还能勉强理事,这几日总断续昏迷……不过老三,你还知道回来?”

燕绥对他质问语气置若罔闻,只一瞬不瞬地盯着皇帝的脸色。

太子抿了抿唇,看了皇后一眼,皇后拍了拍他的手,转头慈和地道:“老三既然回来了,一路风霜,也是辛苦。只是听说你是从海边回来,想必是回去了你的师门,你那师门多奇药,你可有什么灵药,赶紧拿出来,救救你父皇。”

李相和单一令两位重臣也在,闻言都希冀地抬头。

燕绥依旧不看她,淡淡道:“药需对症。随便拿出来,用了好也罢了,用了若不好,你两人正好可以说我弑父。这法子挺好。”

太子和皇后霍然变色。

宜王行事向来狠辣不留余地,但往日也多懒得计较,几年不见,如今却像连那层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了。

殿内气氛几乎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燕绥又淡淡地道:“陛下身子虽然一向不大好,但是我走的时候,明明并无大碍。怎么就两年便衰弱至此?又是因何忽然倒下的?太医院的脉案呢?之前的饮食呢?用具衣着等等所有呢?都查过没有?”

太子勃然变色:“你什么意思!你是在暗示陛下是被人暗害吗?”

“太子殿下误会了……”燕绥一笑,“我不是暗示,我是明说。”

太子气得险些一个倒仰,燕绥又一笑,有趣地瞧着他:“我便是明说又如何?陛下忽患重疾,为人子者有所查问,岂不是题中应有之意?太子为何如此愤怒?”他对着太子微笑,轻轻道:“……又不是说你是凶手。”

最后几个字说得又温柔又亲切,太子却听得浑身一麻。

李相和单一令对望一眼,都在心中摇头。

眼前这位东宫之主,城府气度,心机谋算,给宜王提鞋都不配。

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

气氛正僵凝,远处隐隐又传来传报声:“……神将林擎到——”

燕绥目光一缩。

“林擎回京了?”

李相垂目道:“是,回殿下,陛下病前,正好下旨,召神将林擎回京述职。陛下说,近年边境尚算安定,林帅多年未归,也该回来休养几日,见见天京风物。并特旨允许林帅携带近卫,以示恩宠。”

燕绥目光又缩了缩。

单一令忽然道:“殿下与林帅也多年未见了,正好今日景仁宫遇上,也便……”

燕绥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方才本王提到了陛下这病得蹊跷,要查问之前脉案和当时陛下饮食用具等诸事,此事紧急,耽搁不得,本王这便去办了。”说完也不待众人回答,转身便走。

他这一出来得突然,众人愕然,太子转头去看皇后,皇后神色犹豫,正要开口,忽然榻上人咳嗽一声,又一声。

众人都惊住,永裕帝已经好几日未曾发声,都急忙去看。

燕绥脚步一停,但依旧没有回头,随即又抬步。

然而此时,被众人围住的永裕帝,忽然嘶哑发声:“老三……”

燕绥脚步又一顿。

“绥儿……”

这一声更低,不仔细听几乎听不见,带着油尽灯枯之人独有的虚弱。

燕绥手指一颤。

这称呼暌违二十余年。

依稀还是三岁之前,父皇这么喊过他。

那时候他不得母妃喜欢,林飞白也进了宫,得母妃全心宠爱,他这个正牌皇子,倒像个添头。皇宫中人最势利,眼见着便怠慢了他,还有一次,太监送来给他盥洗的水是冷的,正巧被父皇撞见,那个小太监当即被打死,而父皇当着众人的面,把他抱在膝上,喂他吃了一盘花生,喊他“绥儿。”

燕家皇族祖训,抱孙不抱子,做父皇的,向来不给儿子太多宠爱,父皇性情慈和,是个例外,但一般也遵循这些规矩,唯独他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一直记得,那盘花生,又大又脆又香。

第三声呼唤一直没出口,取而代之是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燕绥背对着床榻,从景仁宫的虚掩的殿门看出去,前方琉璃重檐上挑着的一轮残阳,虽然硕大红艳,但转眼便要落了。

因此努力而不甘地,烧了一天的灼灼红霞。

红霞下,未着盔甲,一身散淡的林擎,匆匆而来。

两人目光相撞,林擎挑起一边眉毛,有点意外,燕绥没有表情。

然后他转身。

既然已经遇上了,那就这样吧。

床榻前,皇帝果然已经睁开了眼睛,并且不理会皇后的殷殷劝阻,努力地要起身,一双瘦骨嶙峋的手,颤颤伸向燕绥的方向。

李相和单一令对视一眼,心想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是太久没见到最宠爱的儿子的心切,还是有别的用意?

如果是别的用意,那今天很可能就会出大事。

本朝诸臣,大多还是拥戴正统。太子并无大过,继位天经地义。

李相按住了心口,单一令脸色发白。

临终改立,是要血流成河的!

太子的脸色已经白了,宽袖下双手微微颤抖,皇后一直盯着皇帝的脸,良久,咬牙按住了太子的手,转头对着燕绥微笑道:“老三,陛下叫你呢。”

燕绥慢慢地走过来。

太子的颤抖更厉害了,手慢慢地伸向袖子里,皇后捏紧了他的手,李相和单一令对视一眼,李相示意所有人都下去,自己不动声色上前一步,单一令则慢慢退出,准备招呼带兵守在殿外的姚太尉,随时注意着殿内的一切动静。

而此时皇帝忽然道:“宣……宣林擎。”

林擎本来正在殿门外磕头,皇帝这一宣,所有人又是一怔,一时气氛更加紧张。

这个时候再宣统兵大将入殿,很有可能是为新帝设下安邦武辅,意义非同小可。

步声橐橐,林擎进殿来。

太子已经不抖了,整个人僵硬地坐在那里,皇后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住了他想要的所有动作。

但她也慢慢地放开了手,眼底闪过一丝绝望之色。

燕绥加上林擎,真要想做什么,这殿内,没有人能抗衡了。

陛下想要干什么!

难道真的……

不管这殿中人怎么想,燕绥已经到了榻前,林擎也已经站到了榻下。

太子和皇后一人坐在榻的一边,皇帝在她们中间艰难地伸手够着燕绥,燕绥这才对两人看看,一偏头。

他向来就有这种不发一言而气死人的本事,只一个示意滚出去的动作,就让太子浑身猛然一颤,拼命压抑的愤怒惊惧瞬间便要爆发——

皇帝忽然道:“你们——先下去——都——下去——”

皇后:“陛下!!!”

声音哀恳凄切,宛若啼血。

皇帝:“下——去——”

太子:“不!我不!凭什么!凭什么——”

他忽然扑上去,就要去抓他父皇的领口,“父皇!你不是!你不是要改立太子是不是!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

燕绥手指一动,却最终停住。

林擎目光一闪,也没动。

却忽然有人扑上去,扑在皇帝身上,转头就是一耳光,扇在太子脸上,声响清脆。

“你疯了!”皇后声音难得这么尖利,“陛下久未见老三,让他过来诉诉父子衷情而已,你发什么失心疯!”

太子被扇得头一偏,和皇后目光一对,被她眼神中的警告之意所惊,捂着脸不动了。

半晌,他转身,随着母后,向皇帝行礼,退出帘幕。

李相垂头跟在后面,心想若是太子能继位,这位怕不又是一位垂帘太后。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了林擎和燕绥。

吱嘎一声,最后一个出去的人,将殿门关上了。

而殿外有军靴马剌撞击清脆之声。

燕绥缓缓在榻边坐了下来,看着父亲枯槁的颜容。

半晌他道:“爹,你如何就这样了?”

皇帝凝视着他,眼神复杂,轻轻地道:“……这几年,你去了哪里?”

“去解毒。”燕绥道,“您知道不?我这胎里毒,到今日终于解了,您欢喜不?”

皇帝眼神露出一丝疑惑,“老三,你什么时候……中了毒?”

燕绥笑起来,“爹啊,想不到您都这样了,这脑子,还是如此清醒呢。也是,不清醒,如何能掌控这御宇八方,又用着我的人,又压着我的人呢。”

皇帝微微睁大眼睛:“老三……你是说文臻吗……你……在怨父皇吗……”

燕绥垂下眼。

他将暗卫全数派去保卫文臻和孩子,之后便断了和国内的联系,在无尽天昏迷解毒期间自然也是音讯不通的,但是回国之后,第一时间便命身边中文等人赶往湖州,也听说了这些年来文臻在湖州的一些事,尤其是她和燕绝之间的争斗,虽然流传出来的未免是失实的版本,但他是何许人也,仔细一听便知究竟,于那模糊传说的边缘,触摸着了那一年惊心动魄的斗争轮廓。

算算,那正是她怀孕待产的时间。

半晌他笑了笑,道:“父皇,冤有头债有主啊。”

皇帝便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握紧了他的手,喘息地道:“绥儿……我知道……叫你的女人受委屈了……但后来几年,我也没再派巡守皇子前去不是么……你放心……从今以后……她便得自在了……也算是你给她的补偿了……”

林擎听得眉毛一挑,去看燕绥,这话什么意思?文臻封疆大吏,让她自在,那除非燕绥去做皇帝。而且除非皇帝,别人也不能给她补偿这份自在。

燕绥显然也听懂了,微微一怔,随即便听皇帝道:“……绥儿,我把这江山,交给你,好不好……”

第四百二十一章 三鞠躬

一阵沉默。

显然殿内两人对此都是意外的,林擎皱起了眉,燕绥久久未答,他凝视着父亲青黄的脸色,和眼眸中期盼的神情,也缓缓皱起了眉,半晌道“不好。”

“……为什么……”

“陛下,是我要问你为什么。”燕绥打断他的话,“皇储未废,因何改立?既要改立,为何又不废皇储?陛下,你这不是要交托江山,这是要将我置于刀枪斧钺之上。”

皇帝喘息一声,清瘦的脸上现出一抹苦笑“……因为,朕便是被那狼心狗肺的逆子所害,因为,朕来不及废他了,只能交给你了……”

“陛下是被太子殿下暗算至此?”林擎忽然接话。

皇帝吃力地点点头,又摇摇头,给燕绥看自己变色的手指,“……你看我这指甲……有人给我下了慢性毒药……亏你来得及时……再稍等半日一日……朕今日这话也没机会和你说了……至于是老大还是老二……朕也来不及查明了……太子其实未必不可托付,奈何皇后是易家人……老大和季家牵连又太深……老五是个不成的……老九还一团孩子气……”

他枯瘦的手去摸索龙榻侧的隔板,隔板弹开,他抖抖索索从里头抽出一卷明黄锦缎,递向燕绥。

燕绥凝视着那裹成一团的明黄,并没有立即伸手。

旁边林擎静静看着,收了一贯散漫之容,却也没什么震惊动心神色。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个传说,有个皇子给皇帝献宝图,展开宝图,里头一柄匕首,射入皇帝心口。

皇帝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力有未逮,手一松,整个人往后便倒。

手中圣旨滚落,摊开,薄薄的一卷平整,没有匕首,什么都没有,墨迹尚新,上头燕绥的名字赫然在目。

燕绥一眼掠过,眼神掠动,没有去抢那落下的圣旨,却去扶皇帝。

他一把扶住皇帝的胳膊,皇帝倒下时下意识高举的手正碰着他的心口。

手上那发红发青的指甲忽然暴涨!

如十柄尖尖的匕首,插向燕绥的心脏!

挖心!

燕绥眼神一冷,待向后退,背后咚一声,撞上榻板。

林擎肩头一耸,便要出手,却在此时,他站着的脚踏猛然开启,一个洞口展现在他面前,洞口里隐约有人唔唔微声。

林擎目光下意识一掠,然后如被雷劈,僵硬在了那里,随即又下意识冲前一步,弯下腰去。

皇帝的十指已经触及燕绥衣衫,无声无息衣衫全裂。

皇帝竟然有武功!

然而他无法再插下去。

因为他的指甲忽然被“咬”住了。

燕绥心口衣衫破裂的部分,隐约亮光一闪,竟然是装了一个精钢的小机关。

皇帝霍然抬头,他也没想到燕绥竟然有防备,更没想到这个儿子,竟然能防备到这种程度!

这一霎父子眼神交汇。

一个满是震惊,隐约还有几分忌惮几分不安。

一个难以言喻的复杂,几分意料之中更多意料之外几分心潮翻涌几分天翻地覆几分生若大梦一切成灰。

到最后化为一泊凝化了千万年冰川的死水。

不过一霎。

皇帝猛然抽手,那被咬住的指甲竟然轻松断裂毫无伤损,显然不是真指甲。

而燕绥眼底的复杂苦痛不过一闪而过,下一刻他手指弹出——

便在此刻,林擎身前脚踏机关开启。

燕绥也下意识一瞥。

然后也是一僵。

便是这一僵间,他眼角余光忽然看见对面皇帝眼底一丝笑意掠过。

这一霎他心中警钟大作,随即想起先前避让指甲那一撞。

此时他一只手拂向皇帝,另一只手伸向脚踏方向。

拂向皇帝的手猛然一拍便要纵身而起。

但是已经迟了。

“咻”一声。

一柄匕首从他身后龙榻榻柱内射出,射向他后心。

被那脚踏内的人牵动心神的燕绥,只来得及身子一侧,“嗤”一声,匕首射入肋下,深没至柄。

林擎霍然抬头,大惊之下正要出手,燕绥已经喝道“不要救!不是她!”

林擎垂目看了一眼,苦笑一声,道“我知道。不过我已经救不了了。”

脚踏下,露出的缝隙里,侧身躺着一个女子,削肩柔颈,身形优美,脖子上架着一柄刀。

皇帝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从林擎的角度,一眼可以看见她颈项侧靠近头发处一颗红色小痣。

那是德妃才有的痣。

但从燕绥的角度,却应该只能看见对方圆润的后脑勺和同样圆润小巧的耳垂,很像文臻。

就在方才那一霎,这侧面像德妃,背面头型像文臻的女子,吸引了两个男人的注意力,林擎多年未见德妃,多年后再见便是她被劫持于皇帝榻下,心神震动之下,中了毒烟。

而燕绥本有机会出手擒下他或者避开他遮眼法之后的真正杀手,却因为以为那是文臻,失了神,也中了算计。

看,这就是牵绊于儿女情长的男人们的致命缺陷。

哪怕他们身为战神,无往不胜。

燕绥淡淡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皇帝在想什么。

他也懒得告诉他,就在方才那一霎,因为他错身躲避,他的角度已经变了,其实他看见的,也是那颗痣。

电光石火一霎那,其实是很难注意到头型和耳垂形状这样的细节的,而文臻又没有什么明显胎记。

但算是老天帮恶人吧,还是给他得逞了。

当然还有他自己没能用完药的原因。

他思绪忽然有点走空,老天如此不成全,真是因为他这一生纵情恣意,无所顾忌的缘故么?

榻上,皇帝盘腿坐起,脸色依旧枯槁,衰弱之态却已经没了,抱歉且温柔地道“还是给你们俩看出来了,还不是侧侧那个性子我没把握。不然,也好歹是个心理安慰啊。”

林擎嘶哑地笑了笑,道“安慰什么?”

皇帝柔和地道“让你们一家,死前团聚啊。”

一直垂着眼的燕绥手指一颤,缓缓抬头,盯着皇帝。

他背后一团鲜红不断扩大,直至染透衣襟,再汇聚成涓流,淅淅沥沥滴落金砖。

他却仿若那柄匕首不存在,自始至终,目光空无。直到此刻,那空无的目光忽然化成了一根针,刺向了皇帝。

皇帝迎着他的目光,微笑道“老三,你当真从未听过那个流言么?你可知道,流言如果散布得漫天都是,那往往就是流言;可如果它云遮雾罩,神神秘秘,不许人言,那十有**,便是真的。”

他顿了顿,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恼怒之色“因为,朕总不能让天下人都知道,朕戴了绿帽子,给人家养孩子养了几十年,是不是?”

燕绥不说话,看向林擎,林擎瞪大眼睛,像听见了世上最可乐最震惊的一个笑话,半晌,仰头,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大笑声并不狂放,倒有几分低沉压抑,沉着这几十年隐忍的伤,压着这几十年为情敌卖命的恨,抑着对自己这几十年将所爱拱手让人还甘心情愿的嘲笑。

更多的却是淋漓尽致的对眼前人自作聪明的嘲弄,对忽然了悟的心爱之人深宫生涯的无穷无尽的心疼。

原以为她独享荣华宠爱,一生贵盛无忧,良人珍重,恣意快活,如此,他便天涯不见,永守边疆,为这皇家以命相搏,也是值得。

却原来子系中山狼,却原来深宫便葬场。

到如今不过大梦一场,笑到癫狂。

林擎笑着笑着,吐了一口血,一边吐一边喘息道“我呸,老子就没睡过秦侧侧!”

燕绥转过头,闭上眼睛。

皇帝却嗤地一笑,根本不屑于理会。

林擎也不再说。永裕帝这种人,看似心性温和,实则坚狠刚强,从来只会相信自己。不然又何以以病弱之身,自诸皇子中脱颖而出夺得帝位?

他认定了燕绥非亲子,那么他和燕绥此刻再怎么辩解,在皇帝心里,也不过是虚言矫饰,想要令他后悔,放过他们罢了。

越反驳,越会坚定皇帝的杀心。

林擎握着双手,眯着眼,满脸不舍和向往,悠悠喃喃道“真后悔当初没答应给她睡一睡啊……”

他声音很低,就没打算给皇帝听见,这是自己内心最后的夙愿,干嘛要说给那只狗听。

他的大笑声传出殿外,本就急得不断乱转的太子蓦然停住脚步,一把抓住皇后的手,“母后!您听听!林擎在笑!他为什么在笑?是不是心愿得逞,燕绥继位?”

皇后面色铁青,握紧了他的手,她也在仔细听着里头的笑声,半晌冷声道“缜儿!稍安勿躁!我听着这笑声不大对!”

她忽然目光一凝,看见不远处狂奔而来的人。

……

殿内,皇帝没听清林擎的自言自语,只当他心虚,便笑道“不过,阿擎,你也别觉得冤屈,别觉得白白为朕卖了命。朕从来就没碰过侧侧,她又怎么能怀孕?她是为了救你才假称怀了朕的孩子,朕看中你的才能,也是为了你,才认了这个孩子。这么多年,朕对燕绥宠爱更在诸皇子之上,对德妃更是恩宠非常为此不惜承受群臣攻讦,你都该是知道的。朕也从未碰过侧侧,她从始至终都是你的。你为朕征战边关,朕为你照拂妻子,你说,朕是不是对你有情有义?”

林擎盯着他,眼神似有火在烧,半晌却哈哈一笑,竟然双手拱了拱,道“这么一听,还真挺有道理,那臣还应该谢陛下咯。”

皇帝展颜一笑,但未等他这笑容完全展开,林擎便又对他一揖,笑道“一鞠躬,谢陛下为了皇位,欢天喜地戴绿帽子一戴二十余年。”

皇帝的笑容僵住。

林擎又是一揖“二鞠躬,谢陛下大度包容,让那‘拖油瓶’三岁出宫,十三岁艺成回宫,十三岁到二十三岁间,和他那‘便宜老子’一般,为陛下当枪当矛,流血流汗,殚精竭虑,对抗敌人,到头来得匕首一柄,毒烟一把,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皇帝端坐着,面色上如渐渐覆了霜。

殿内有人影不断闪现,林擎和燕绥都当没看见。

燕绥一直就像在走神,像魂已经离开了这座令他窒息而烦闷的殿宇,飞向高天之上,日月星辰,宇宙流光,天地之极,哪里都好,哪里都成,只要不要在这里,不要坐在这着黄袍的人间骷髅身侧,听这些着三不着两的话。

林擎再一揖,这回一躬到地,“三鞠躬,谢陛下情深义重。明明喜欢侧侧,当初也多次和臣交心,月下发誓,愿以一心待侧侧,白首不相离。彼时陛下言辞恳切,甚至不惜歃血为盟,此情此景,历历在目。臣也便深信不疑,且一心感佩,为此星夜驰骋边关,从此二十年军旅不归,只为相信陛下的誓言,相信侧侧的运气……谢陛下这么多年深宠侧侧,盛宠不衰,宠到她妖妃之名传天下,宠到她不得不为了自保疏亲离子,宠到她因此被我误会,宠到她成为六宫的靶子,宠到她众叛亲离……陛下之爱,如山如海,山是不周山,终年飘雪,飞鸟难渡;海是死海,黑水翻覆,落羽也沉。陛下之誓,以骨以血,骨是反骨,总将真心做恶念;血是狗血,泼不尽这一天腥!”

皇帝脸色已经变成惨白,他终究是天潢贵胄,便是少年弱势,也金尊玉贵,一辈子何曾被人这般淋漓尽致恶毒至极地骂过,只是天生的修养或者说是城府愣是让他硬生生地听了下去,也是这见鬼的城府让他听完了,只觉得心头难受至极,捂着心口,一时竟也一口气喘不上来。

燕绥坐在那里,后背的流血依旧未缓,似要将一生的血都流尽了般,他也不去管,殿外太子殿下烦躁的脚步声咚咚不绝,越来越快,他的心跳却越来越缓,指尖越来越冰冷,殿门上方的雕花窗棂隐约透出一线晦暗的天色,好像要下雪了,他恍惚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也是一个将雪的天气,他裹了一个小皮裘,独自在御花园玩,那时候林飞白已经来了,十分的惹人讨厌,他不愿意呆在德胜宫,便自己去御花园玩球,御花园空旷风大,没多久冻得手指梆硬,连球都捡不起来,他捡了好几次捡不成,正想着用什么办法方便捡球,忽然一只手稳稳捡起了球,还拂去了上面的雪,才递到他怀里。

他抬起头,就看见父皇慈和的眼神。

父皇蹲下身,责怪地看着他身后,道“怎么一个人跑出来玩了?还穿这么少。连手笼子都不带一个。”

说着脱下自己的狐皮围脖,围在他脖子上,又拉过他冻得通红的小手,在自己掌间搓了搓,又放在唇边呵了呵气。直到那小手指尖温暖,才抱起他往回走。步声轻而稳,踏响落雪的紫红长廊。

他记得那围脖长毛滑润柔软,温暖直入心底,记得那唇间热气湿润,仿佛盘桓在指尖多年不散。

这样的细节其实很多,也正是这些一帧一帧叠加的细节,支撑他走过寂寥的童年,艰辛学艺的少年,风浪不绝长熬心血毒发频频的青年,支撑他明明不愿俯首这尘世间,明明存在便是艰难,却还扛下了那许多本不该扛的一切,支撑他奔走于江河湖海,奔走于怀刃藏剑的朝堂和世家之间,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十指伸出不再是牵手而是挖心,直到今天一柄匕首入身如飞雪。

他伸出手,指尖也和那年一样,不知何时一片青白色,冰冷僵硬。

只是再无人呵热指尖。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呵。

他将指尖伸入唇间,触及一片热烫,手指落下时,指尖一片殷红。

他垂头,看那血滴一滴滴落于膝上,心中模模糊糊地想,原来到了此刻,血还是热的啊……

真是……可笑。

前方人影一闪,是一个内卫,也就是隐藏在皇帝寝宫的保护人员,那人从燕绥身后闪出,手中长剑直向他后心,但明明还在出神的燕绥,就好像背后长眼睛一般,随手一拂,那人无声倒纵出老远,撞在一只铜鹤上,瞬间红红白白一地。

其实这间屋子并不是皇帝寻常见人和休息之所,因此里头的布局连燕绥也不大熟悉,但是他知道一定有人藏在龙榻之侧,因为龙榻背板如果一开始就藏了匕首,是瞒不过他的,所以那里一开始什么武器都没有,是有人藏在龙榻侧后方的墙里,在他坐下后,并且为了躲避皇帝杀手后背撞到龙榻时,才借着那阵震动,以联动机关的方式,将匕首送了过去。

只是燕绥解决了这个人,口里的血终于喷了一地,一手扶住了龙榻,晃了晃。此时皇帝也趁机伸手入他怀中,掏出了一个锦囊。

锦囊还未完全打开,一股特异而浓烈的香气便弥散而出,皇帝深吸一口,满意地道“好,果然不愧是无尽天穷尽心力练出来的灵药。”

他眼底闪烁着喜悦的光。他自己身体是确实不成了,苟延残喘着,就是为了等这药,如今总算是等到了。

林擎已经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了下去,看着这一幕,嗤笑了一声,和燕绥道“别生气,为狼心狗肺的东西气着了,不值得。且记得,还有人在等你呢。”

燕绥一直漂浮着的目光忽然一动,终于看了他一眼,忽然也笑了笑,道“你也是。”

林擎唏嘘道“你娘也不知道怎样了。”

燕绥道“她能自保。”

皇帝既然都不敢真的挟持她来威胁自己两人,就说明对德妃很忌惮。

这么多年德妃在宫中屹立不倒,固然有皇帝故意做戏缘故,但她在成为靶子的情形下,还能安然至今,自然妖妃之名不是白叫的。

林擎便很是安慰地笑了笑。

皇帝将药收好,看向两人,匕首有毒,毒烟更是非同凡响,燕绥别看刚才那一着很狠,但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从容地笑了笑,道“听说这药药性霸道,需要异人长时间护法帮助炼化。看来朕也得花点时间。”

林擎笑道“难怪那么急巴巴地要把老三叫回来,原来是怕他已经把药炼化完了,你就没戏了。不过我提醒你一句,药要对症地吃,这是给燕绥专门配的,你抢来算哪门子事?”

皇帝看定他,不说话,微笑。

林擎盯着他,默然半晌,猛转头去看燕绥,燕绥也终于转头看向皇帝。

半晌林擎喃喃道“你……你也中了毒,你中的是和燕绥一样的毒……所以你多年身体荏弱,可你为什么症状和燕绥不一样……”

皇帝微笑着道“因为性格不一样啊。”

林擎长长地吸一口气。

因为性格不一样,所以皇帝隐忍,燕绥纵情,但背后的皇帝,今日的皇帝,哪里不疯狂?

燕绥用他的方式排解了许多,更多是自己默默承担,于他人并没有太多伤害。而皇帝,选择的是伤害别人,成全自己。

若非绝情忍性,若非毒性已深,怎能隐忍至斯,酷烈至斯?

“这么多年,我那些毒也解了几成了,所以我不需要你的前三颗药,算是给你留一线生机。全了你我父子多年恩义。”皇帝打开袋子数了数,倒出一颗药丸,二话不说塞进燕绥嘴里,顺手还拿起榻边一杯茶帮他咽了下去,“择日不如撞日,为防夜长梦多,爹这便喂你吃了吧!”

林擎“!!!”

他明明该知道燕绥这药霸道,不能随便吃,上一颗药还没炼化,就吃下第三颗,这是要他立刻死么!

林擎气得又吐了一口血,这回连骂都不想骂了。

他想他服了。

便纵万千智慧,无上武力,抵不过没有下限的狠毒。

他更担心燕绥的状态,不该这么衰弱的,是之前药没炼化的问题吗?

燕绥脸色白的如透明一般,微微阖着双目,不仔细看,好像已经没了呼吸。

皇帝轻轻道“既然朕需要时间,也需要看看大家伙儿的心田,那么接下来,说不得也就只能委屈二位了……”

他话还没说完,外头忽然响起了激烈的拍门声,伴随不管不顾的大叫“父皇!父皇!父皇您怎么样了啊父皇!”

还有太子气急败坏的劝阻声“老五!你怎么忽然进京了!你这是要做什么!站住!站住!你不能进去,你不能——”

第四百二十二章 虽亲必诛

燕绥忽然睁开了双眼,皇帝眼底掠过一丝愕然之色,燕绥轻轻道:“怎么,奇怪老五怎么来了?”他指指自己鼻子,“是我叫他来的。父皇病重,自然不能厚此薄彼,当儿子的都该来。不是吗?”

外头争吵之声越烈,夹杂着燕绝的大喊:“都是儿子,凭什么我不能进!凭什么我就不能见父皇最后一面!让我进去——”

太子:“老五你冷静些——”

燕绥:“我数一二三,想必我们的太子殿下,便要拦不住拼命老五,要踉跄倒地,被老五闯进景仁宫了,三,二……”

“砰。”伴随着太子哎哟一声大叫和倒地之声,门被撞开,燕绝风一般地撞了进来。

林擎噗地一笑。

在这种时候,还真只有燕绝有可能冲进来。

燕绝一冲进来,就看见了正在窃笑的林擎,和脊背挺直微合双目嘴角一抹笑意讥嘲的燕绥,还有榻上,正用奇怪眼神看着他的父皇。

那眼神看得他浑身一冷,一腔热血孤勇过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此刻是个什么状况。

燕绥,林擎……

两年多前翠湖那一幕忽然浮现眼前,他激灵灵打个寒战,热血褪去,转身就想走。

眼光忽然掠到地面上一滩血迹,就在燕绥身侧。

他身形定住,目光缓缓上抬,顺着燕绥的腰,一直看到了他的背,然后,他看见了一截匕首柄。

燕绝霎时目光大亮,眼底不可置信和狂喜一闪而过,他也算聪明的,霍然转头看林擎,发现林擎始终没起身,顿时那喜色更浓。

他再看向皇帝,皇帝犹豫了一会,对他点点头。

这个儿子相比之下算愚鲁好掌握的,不如给点甜头。

燕绝顿时明白,狂喜之下,差点要放声大笑,随即醒觉此时大笑不妥。

他上前一步,殷切地道:“父皇,这两人勾结犯上作乱是不是?可还需要儿子为您做什么?”

林擎又开始微笑了,哟哟老燕家还能出这么一个傻儿子真是异数。

“怎么?”他懒懒对燕绝吹声口哨,“云阳公,这么殷勤,是不是想着燕绥死了,这皇位你老子便能给你啦?”

燕绝一窒,被一语说中心思,再被那“云阳公”三字刺激得心火上升,转头冷笑道:“林帅不愧是手掌大军的林帅,都沦落至此了,还这般牙尖嘴利。”

林擎摊开手,哀怨地叹口气:“是呀,这不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嘛。”

燕绝又一窒,干脆不和他说了,转头狞笑看着燕绥,又看皇帝,皇帝扶额,状似痛苦地摇摇头,他倒是精擅此道,一言不发,燕绝却自以为看懂了其中的意思,想来是林擎和燕绥胆大包天,竟然趁父皇病重,联手发难,但显然父皇此处也有准备,竟是将这乱臣贼子两人拿下,只是父皇慈和,挂念父子情分,看那模样,如今想必在为难该如何处置这二人。

他咧嘴一笑,道:“父皇,您向来宽容慈悯,看这二人,一人如兄弟,一人是亲子,哪怕他们狼心狗肺呢,您也不舍得下重手。可这江山万里,九鼎之重,可万万容不得乱臣贼子,否则遗祸重矣!有事儿子服其劳,您若是舍不得,这事儿便交给儿子罢!”

皇帝依旧没抬头,撑着额头,衰弱地抬了抬手。

也不知道他到底算是个什么意思。

隐约居然还唏嘘一声。

倒把燕绝感动得叹息一声,看向那“不知好歹作乱”的两人眼神更加不善。

林擎见这般惺惺作态,已经懒得揭穿了,干脆翘起二郎腿,手指一弹,弹出一枚铜板,当啷一声,落在皇帝榻下,声响清脆。

燕绝一怔,转头看林擎懒懒仰身在椅上,抖着腿,浑身姿态散漫,嘴角笑意玩味,那神情俨然十分熟悉,仿佛自己经常得见,只是万万想不到套上此刻情境,一时懵住。

皇帝手掌挡住的脸却掠过一丝怒色——这是打赏戏子的动作!

林擎在羞辱他!

他竟敢!

燕绝也回过味来了,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随即怒不可遏,只觉得便如自己也被羞辱了一般,大步上前,巴掌便要冲林擎挥过去,“你竟敢——”

燕绥忽然睁开眼,“老五。”

只这一声,燕绝便停住脚,猛地转头。

他对着燕绥,一直心中忽上忽下,又兴奋想去撩拨,又不安害怕有诈,所以先冲着林擎去了,眼角却一直瞄着燕绥的动静,此刻听见他开口,立时停手,却听自己这个畏惧到骨髓里的兄长,依旧用那种自己最憎恨的语气,问他:“老五,见哥不跪,棍子没挨够么?”

燕绝下意识孤拐一痛,听燕绥提起的是挑春节的事,以为他刚回来还不知道后头的事,心中一喜,随即看见他脚下那一大摊血,胆气顿壮,笑道:“对啊,还没给三哥见礼呢。”说着大步上前,装模作样要躬身,忽然装着刚看见他背后刀柄一般,大惊道:“哎呀,这是什么,三哥这是怎么了?背后怎么还有一柄刀?这谁伤了你?弟弟给你拔出来好不好?”说着伸手就要去拔燕绥的刀。

林擎眉头一挑便要站起,燕绥背后的刀一旦拔出,在此情形下得不到及时救治护理,很可能就会丧命,燕绝此举实在狠毒,只是那毒药实在厉害,他刚站起,便双腿一软跌了下去。

燕绝眼角也瞄着他,眼看他确实无力抗拒,燕绥这个平常根本不允许人靠近的人也一动不动,心中大定,一边凑近燕绥去拔刀,一边低声靠近燕绥耳侧,呼吸拂在他颈侧,“我的好哥哥,你这一刀位置很妙啊,你可知道,两年多以前,在翠湖,你那情妹妹,也中过一箭,正好和你这一刀位置相对,在前胸,你说,我要不要帮你把这刀往前捅一捅,干脆捅穿了,和你情妹妹一个伤口,岂不是双双对对,情深意更重?”

“是啊,”燕绥忽然侧了侧身子,也悄声道,“五弟……这边。”

燕绝听得莫名其妙,下意识顺着燕绥目光看了过去,正看见榻另一侧的皇帝,从他的角度,原本皇帝是被燕绥挡着的,现在却被燕绥让开了,而皇帝的手还搭着额头,此刻那枯瘦的手指间正露出一双幽幽的眼眸,好像正盯着他。

这青黑色手指间露出的幽黑色眼神怵得他浑身一冷,只觉得这瞬间好像发生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随即掌心一凉,下意识低头一看,不知何时掌心已经多了一把小小的匕首,真的非常小,而且大部分都包了木柄,所以塞进来的时候不会割破他的肌肤不会引起他的抗拒和注意,此刻那匕首正在他手指间露出一点非常晶亮的银光。

他第一反应是怎么塞进来的,第二反应是这一点刃尖能干什么用,却在此时忽然感觉后背被一推,身子往皇帝方向微微一倾。

“咻。”

利器穿破空气的锐响很短一声,电光一般从皇帝袖中飞出,下一瞬没入燕绝的腹中!

燕绝的手已经抓住了燕绥后背的刀柄,正要使力拔出,却忽然觉得腹中一凉,浑身的力气便这样散了开去,他低头,看见腹中袖箭,只露出乌黑的一点箭头。

他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片刻之后,才缓缓抬头看皇帝。

皇帝已经放下了手指,手按在榻上,仔细地看着他。

然后目光微微一闪,望向燕绥,叹息一声,道:“老三,真可惜你不是我儿子。”

燕绝脑中一片混乱,剧痛和崩溃的情绪让他连这句话里透露出来的惊天秘密都顾不得了,他只是定定地看着皇帝,“为什么……为……什么……”

身后有人嗤笑一声,是林擎。

“为什么?”他笑道,“自然是因为你那个宽厚慈悯的老爹,上了你三哥的当,以为你和燕绥有矛盾是假,其实达成了暗中协议,是要刺杀他,所以先下手为强啊!”

他摇头,叹息,“天家父子……天家无父子啊!”

燕绝还是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燕绥根本没有给他解释的意思,还是林擎好心地道:“这不怪你蠢。实在是你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你这个好爹呢,其实谁都不爱,谁都不信,谁都不在乎。刚刚对我和你三哥下了手,凭什么就不能多加你一个?”

“这……这不……这不可能……”燕绝死死地盯着榻上始终端坐着,微微避开他目光的皇帝,眼底的哀痛和惊恳便如那黑色血色的潮水般,疯狂地涌了上来,却总冲不上亲情的堤岸。

二十二年他活得莽撞倔强,如一头莽牛左冲右突,可是除了最后一次,父皇也从来都是包容他,让着他的。

父皇夺他王爵,他并不怪。那段日子全民喊杀,满朝谏言,母妃长跪宫中,自己千里回京宫门立雪,父皇一开始拒绝见他,三日三夜,他心灰意冷,正要离开之时,却见那一直紧闭的宫门开启,父皇披着大氅,站在门内,看着双肩承厚雪的他,一声长叹,道:“孽障。”

他的心,却在那一刻,定了。

后来夺爵,出京,他走得干脆。走之前谁也没理会,只在宫门前,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

他心里明白,在那般情境之下,父皇没有杀他终生软禁他,还保住了一个公爵爵位,是要冒着令重臣寒心的风险的。他能回报的,也便是再无怨言,从此在封地安生度日。

得知父皇病重时,他从云阳封地连夜起身,不眠不休,只用两日夜便赶了回来,至今衣裳未换,连靴子上都满是尘土。

他慢慢地低下头,看着靴上尘土早已被鲜血凝成黑红的土块,苦笑一声,又一声。

脖领忽然一紧,燕绥一手将他拎了起来,燕绝绝望地抬头,就迎上了燕绥那一向空冷却又似纳了这沧海须弥的眼眸。

此刻那眼眸里满是嘲弄和憎恶。

燕绥看着他。

被背叛的滋味,好受吗?

被欺辱的滋味,难忍吗?

被步步紧逼的滋味,新鲜吗?

濒临绝境,无可得救的滋味,好好尝尝吧!

一抬手,一柄匕首,扎入燕绝胸膛,正是他方才提过的,他所以为的文臻胸口中箭的位置。

鲜血飚射,燕绝瞪大了眼睛,喉底发出格格的碎音。

燕绥的声音,冷淡地响在他耳侧,这是他一生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我代文臻,向你问好。”

……

“砰。”一声,燕绝的尸首,坠落尘埃。

他四仰八叉躺在地毯上,鲜血汩汩流了一地黑红,张开的手掌间,一柄匕首滚落在地,匕首几乎全是木柄,只露出一点小小的刃尖,那点刀锋,连肌肉都划不破。

皇帝看见那匕首,心中猜测得到证实,眼神不禁一缩,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燕绥转头,冷冷看向他:“滋味如何?”

滋味如何?

我有一万种方法可以杀他,为文臻报仇,可我要他死在你手上。

我要你亲手杀亲生子,亲手杀也许是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对你满满真心,对你充满孺慕之情,而你亦有几分喜欢的孩子。

我要你终有一日众叛亲离时,想起今日这一幕,日日月月年年都万蚁噬心,追悔莫及。

我也要燕绝,被他唯一在乎的亲生父亲杀死,要他在死前明白被背叛的滋味,明白从天堂堕入地狱的滋味,明白人世间一切苦痛的极致滋味。

伤我文臻者,虽亲必诛。

……

皇帝端坐在榻上,神情似乎毫无变化,但熟悉他的人都看出,他此刻很僵硬。

亲手杀亲生子,还是因为误会,那般滋味,便是疯子,也不好受。

燕绥的报复,一刻嫌晚。

良久之后,他长长吸一口气,再吁一口气,似乎要将这满腹的复杂的滋味,在瞬间吐纳出去。

林擎讥讽地笑了笑。

可惜,再怎么吐纳,这殿内的空气,都满满血腥气息,每条缝隙,都填满了地狱深处哭嚎不休的冤魂。

远处隐隐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天色已经暗了,皇帝慢慢拿出火折子,亲自点燃了殿内的灯火,一点幽幽烛光下,他看起来更像一只尊贵的鬼魅。

他听着那动静,忽然冲着燕绥笑了笑,道:“好儿子,你说,朕驾崩以后,谁会继位呢。”

燕绥又闭上眼睛,不理他了,仿佛杀掉燕绝已经完了他的心愿,这世间事,此刻他不想理了。

他颊上沾染了一点燕绝的血迹,他也不去擦,显得肌肤越发透明。

林擎有点忧虑地看了他一眼,主动接话道:“当然是太子咯。不过你猜,谁会扶立他呢?”

皇帝:“皇后?今天她表现不错,特别沉得住气。”

林擎:“沉得住气,想必是因为有所仗恃或者有内部消息,不是吗?”

皇帝:“那就是还有人给她提供消息,要她静下心来等着事态变化,你说,那个人是谁?”

林擎:“我猜,当年谁给你下毒,就是谁。”

两人竟然就这么讨论上了,如同当年林擎还没成为神将,皇帝也还没继位时一样,一杯小酒,你来我往,月下同酌,共克时艰。

只是时光悄悄淘换了所有人的模样,终究是回不去了。

说到这个话题,皇帝也默了一默,林擎却又咳嗽一声,接着道:“所谓子承母业,你燕家还真是有意思。人家给你下毒,你就给侧侧和燕绥下毒。怎么,是要将这一代坑一代的手段,发扬光大吗?”

皇帝下意识看了燕绥一眼,燕绥眼睛都没睁。

皇帝摇摇头,却没继续说下毒的事。话到了这里,也就没有再讨论的必要了,皇帝笑道:“你说,朕身边有这么些毒蛇盘桓,如何能不步步为营?”

“她这么多年万事不问,其实是躲着你吧。也忌惮着你。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报仇?”

“谈何容易。”皇帝淡淡道,“再说她既然还在宫中,唐家便还有一份仗恃和野心,也就容易有不同的声音,生出不同的想法,总能多拖延一些日子。”

林擎点头,知道他这方面和思路和燕绥一样,国力不足,世家势大,朝廷一直想着的是休养生息,存粮备军,做好准备,这需要时间。而唐家越发展,越庞大,人越多,势力越容易分化,牵扯越多,想法越多,越不容易成事。

而这么多年当唐家真的成为一艘无与伦比的巨舟时,因为势力的分化和利益的牵扯,不可避免地导致出现了无数诉求。有人想着划地自立,有人想要一统天下,有人建议直取天京,有人更倾向于和宫中内外联盟……再适当煽风点火,制造矛盾,巨拳便会成散沙。

除非出了铁腕人物,强力整合,真正意义上统一唐家的所有声音,否则唐家迟早会被各个击破,外耗内耗,慢慢耗干。

深宫那位因为身份的不同,代表着不同的利益,看似和唐家并无联系,但实则千丝万缕,只要她在,唐家就不容易真正统一。

皇帝心思之深,从来不下于燕绥。

烛光幽幽,耀亮他微微凸起的脸颊,腮骨分明,这两年确实瘦了很多,烛光里的侧影,此刻终于显露了一代帝王深沉的轮廓。

一道人影忽然于烛影中浮现,如烟如雾。

脸却是平庸的脸,那个小太监晴明。

皇帝的声音也幽幽淡淡:“接下来,朕便要驾崩了,死于反叛的神将林擎和宜王燕绥之手,而朕在死之前,也为自己报了仇,将你两人顺利拿下……给你俩暂留一口气,免得阿信有时间来琢磨朕……至于最后谁继位……谁能谁就上啊。”

他轻轻巧巧地笑了笑。

林擎也轻轻巧巧笑了笑,燕绥唇角一抹讥嘲。

好,好算计。

诈死之前一举解决两个“心腹大患”,想必边军他已经派人去接管。

消化药力需要时间,在这段时间内,他可借此机会看清每个人的行动和立场。

皇帝驾崩,各州刺史依律必须赴京送葬,只要世家忍不住来了,自然免不了和新君一场博弈,而无论谁胜谁败,他都可黄雀在后。

到那时,所有人都元气大伤,他恢复健康,再登帝位。

哪有什么属意于谁?

从来都是他自己,想要那皇位百年!

皇帝微笑着,把从燕绥怀里搜的药放在怀里,叮嘱晴明:“进入密室后,务必按要求给朕服药。请大师做好准备……”

林擎神色微微一动。

大师?什么大师?

皇帝起身,走入了经常起居的那个暖阁,隐约有一点细微声音响起,随即便无动静。

片刻后,有两个黑衣人抬着一具尸首进来,放在榻上。那人面容枯槁,眼下青黑,赫然便是皇帝的模样,只是比皇帝看起来还要干枯难看一些。

毕竟死去的容颜,总会有点变化的。

林擎毒性终于全面发作,最后朦胧的视野里,他看见晴明一指点在燕绥膻中穴,而燕绥没有反抗。

他看见晴明向自己走来。

隐约听见晴明一边走,一边口中发出很多杂乱的声音。

纷乱的,争执的,冲突的,有自己的逼迫之声,有燕绥的狂妄逼宫之语,有皇帝的质问和痛苦,有皇帝的惨叫,有自己和燕绥奸计得逞的大笑,有机关轧轧声响,然后两个篡位弑君的逆贼大笑声变成了惨叫声——好一出惊心动魄的逼宫篡位大剧。

都由晴明一张嘴,一个人完成。

绝,真的绝。

林擎想笑,想打赏,怀里还有钱来着,这一回,值得赏一个银角儿。

可惜,连一根手指都抬不动了耶。

最后动荡的视野里,是晴明向自己抬起的手指。

最后听见的,是晴明一边对他下手,一边发出惊恐的尖声:“陛下驾崩啦——”

然后是撞门声,狂奔声,太子的大喊声,更远处大量军靴的踏地声。

他恍惚的目光缓缓上移,上方是景仁宫雕龙绘凤的藻井,镶嵌着少量的七彩琉璃,看不见任何的景物,更看不见德胜宫一角的飞檐。

他最后一个念头是。

如果没死,关在天牢里,不知道能不能看见德胜宫后院檐角的铜铃?

……

第四百二十三章 抉择

半个月前的尘埃与鲜血,飘不过黑暗的宫墙,飘不过乱后乍静的天京,也飘不到陛下驾崩后便有快骑迅速出京第一时间被警惕着的湖州。

半个月后的湖州,初雪城门前万民相送的场面,让礼部官员心生恐惧,想着这一路回京,能否安生?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就看见文大人自己开了囚车的门,施施然从车上下来了。

礼部官员目瞪口呆看着,虽然知道这车是人家自己给自己关上的,如今自己给自己开也天经地义,可依旧被这样的骚操作给刺激到了。

转而想到送行也完了,人也回去了,如今都是自己的人,怎么还能让刺史威风如此,那后头怎么管束?

当下咳嗽一声,正在思量该以怎样又严肃又不失礼貌的方式来教育一下文刺史认清自己当前的处境,却见先一步爬下车的采桑已经打开了那辆张夫人送的马车的车门。

礼部官员的教训立时梗在了咽喉里。

那是……马车吗?

那确定不是一座小型的宫殿?

马车是不小,但是外表朴素,他便也没在意,但此刻打开,才发现里头,足足分了三进,最外间显然是个客厅,有固定好的茶几,包了锦褥的太师椅,全套的价值千金的飞雪云瓷茶具,壁上包锦软缎,是寸锦寸金的湖锦,普通富户姑娘出嫁才舍得拿来做一件嫁衣的那种,现在包在车壁上。四壁还都打了架子,一格一格的,有的是茶叶,全东堂最上等茶叶都有,有的是点心,平州名点香醇坊半个月才能订到的点心,这里不要钱一般堆着。至于各种时令干果,冷熏烧腊,海味山珍,以及麻将、花牌、围棋、双陆……但凡吃喝玩乐,诸般齐全,且样样精致,连麻将都是翡翠全套。

这还只是客厅,通往里头的门半关着,但可以想象也必定是华丽精致,诸物齐全。

而此时走近,那礼部官员才发现,马车本身用的是昂贵无伦的紫檀,轻且极其坚硬,大户人家做个桌子都可以吹嘘一阵的那种木料,拿来做了整座的巨大马车,更不要说马车的车轮,轮毂,以及所有机关设置之处的用料,都兼具价值和安全,万金难买。

连文臻都有些意外,笑道:“哟,豪华房车啊。”

礼部官员的脸已经黑了。

他自己的马车比起来才像囚车!

这成何体统!

“大人!”他忍不住亢声道,“此般奢华,于理不合……”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文臻转头看了他一眼。

只带笑一眼,他心中一突,话在梗在了咽喉里。

他心中恼怒,对身边旗手卫使了个眼色,一队旗手卫齐齐向文臻靠近,其中一人已经拿好了重达数十斤的枷锁。

文臻看都没看一眼,只顾打量她的新房车。

而她身边那个看起来很伶俐的丫头,忽然对众人竖指于唇,“嘘”声道:“听。”

礼部官员愕然看着她,四面忽然安静下来,旁边休息的旗手卫纷纷起身。

每个人都听见了远处草木哗哗作响,地面隐隐震动之声,再仔细听,还有金属相撞的清脆低音。

众人相顾失色。

虽然没经过战场,也能听出这是有大量携带武器的马匹经过时的声音,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总不能说是商队。

礼部官员骇然道:“刺史大人!你不要告诉我这是州军!州军不能擅离大营!更不能无令无故出湖州!”

文臻笑盈盈地看着她:“你哪只眼睛看见州军啦?”

礼部官员语塞,环目四顾,遍地风吹草动,隐约还有反光,也不知是雪还是武器——他心跳得急,却不敢前去查看究竟,再看一眼笑立当地的刺史大人,心中明白,这位从来就没打算真的孤身上京!

她所谓的弃械投降,自锁囚车,不过是做戏,骗得他信任,骗得湖州百姓同情愤怒,骗了那千万民心!

事实上,她备豪车快马,令大军暗随,所谓州军不能出大营对她便如空话,那州军就像是她私军一般,是要打算一路跟随上京吗!

永王殿下果然说得没错,这位和宜王殿下一样,从未将那无上皇权放在心中,野心勃勃,胆可捅天!

但永王殿下也说了,只要留着宜王殿下性命,这位便是再能作妖,也只能乖乖俯首回京,一旦她真进了京城,也便翻不起浪了。

所以陛下继位时第一时间便想处死宜王殿下,却被永王殿下拦了。说如果真的杀了燕绥,只怕湖州首先要反了,湖州位置紧要,如果文臻一怒之下和唐羡之联手,只怕天下便要易主。

那两人只要留着一方,另一方便会如飞蛾扑火,便纵前方刀谷血潭,也敢去闯一闯。

礼部官员心里发紧的同时,也微微喟叹,未曾想到皇家也有如此深情。

文臻依旧没有看他和旗手卫,从容上车,站在车上,对下方“押守”她的人们道:“给你们十天时间。”

“十天之内,我要抵达天京。”

“这位礼部同僚,请你在给天京的回复,两天之后再发。至于写什么,我会教你。”

“十天之内,一切作息按我的号令,所有人不许拖延,不许离队,不许互通消息,不许擅自向任何人传递消息。所有人必须遵守我提出的任何要求,不得有任何违背。”

礼部官员听了第一句便勃然变色,第二句上前一步,第三句忍无可忍,亢声道:“刺史大人,你以为你还是……”

“……如果不遵从以上要求,”文臻就好像没听见他的抗议,继续笑眯眯地道,“那么,我保证,最多不超过一夜,押送囚车的队伍就会遭受山匪袭击,全军覆没,而湖州刺史在此役中失踪,至于失踪后刺史会发生什么,州军会发生什么,周边几州乃至附近城池会不会联动发生什么,本人不做保证,本人唯一能保证的,就是各位,一定是再也看不见后续了。”

她说完,才对猛然又安静下来的礼部官员偏了偏头,道:“嗯,我以为我还是什么?我以为我还是刺史,难道不是吗?”

礼部官员僵硬半晌,退后一步,躬身,暗哑地道:“……是。”

文臻这才一点烟火气都没有地点点头,转身进入车内,并没有坐在客厅里,而是直接到了最里间,那是一个很小的空间,里头满满的各种武器,从大到小,从可以架在窗口的军中劲弩,到可以装在珠花里的飞针,各色齐全。

而这里的车壁也加了夹层,劲弩射不穿,火药弹也未必能炸开。

这车虽然是张夫人送给她的,但其实张夫人做的只是锦上添花的那一部分,比如锦缎包壁啊,比如茶叶点心啊,比如翡翠麻将啊,但真正的核心设计来自于她。

尤其这武器间。

这武器间是能折叠的,能套入第二进卧室,真要查看时,根本发现不了。

弹开了,就是杀器。

这样的马车,还有一辆,是给随便儿的,没这么大,也是外观低调,内部没这么华丽,因为她不许张夫人培养孩子奢靡之风,但是该有的都有。

坐在这里,满满安全感,一直披着的盔甲,才可以暂时卸下。

到了此时,她才把先前采桑交给她,她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小盒子取出,拿出那件内衣来,燕绥离开天京已经三年多了,这想必是三年多前做过的,这三年多来,她一直用着燕绥给做的内衣,亲自手洗,十分仔细小心,但还是坏了,前不久不得不换了自己做的,却还没燕绥做得精美好看,一方面是她没那个时间和心思讲究,另一方面,想必她对自己,和燕绥对她,本就用心不是一样的。

这些年每次看见这内衣,她就想笑,一个大男人做这个,别说这古代皇子,便是现代男人,也很是不可思议,可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便发生在燕绥身上,他大抵是没想那么多的,这世俗的礼教规矩尊卑于他,也不过一声轻嗤,她需要,他便做了,便如那一颗心,她还没伸出手,他便不声不响抛过来了。

她便接着了,妥善收藏,小心安放,时时安抚,刻刻相慰。

手指轻轻抚过内衣柔软的纹理,像抚着久别的爱人的脸。

燕绥。

近三年不见。

你还好吗?

天京下雪了吗?

你冷吗?

但愿此刻那冬的风,不要掠过你头顶的窗,而若早梅开了三两支,也请一定携浮动暗香,入你梦端。

若那雪已来,而花不及时开,也莫怪西风烈交煎急,等我,我就来。

……

冬的风,掠过高的窗。

时而呼啸若哭,时而低吟如泣。

早梅却还没开,开了也无法将那幽远香气递送到这地底深狱。哪怕就在这座牢狱上方,本就是一片梅园。

皇宫之西,冷宫之侧,原本专门住着黜落皇族的西六所,在很多宫中老人看来,已经是这东堂皇宫里最凄凉阴暗令人畏惧的所在,但很少有人知道,西六所的地下,才是真正关押重罪皇族的黑暗之所。

之所以没有人知道,只不过是因为,被关进去的人,不是将死了,就是最终会死在那里。从没有人活着出来过。

那座阴暗潮湿的地底牢狱,已经历四十余年没有客来,却在今日,送进了新囚。

虽然是冷落许久的大狱,却并没有废置,厚铁狱门,重重关卡,御林卫中精锐的精锐足足千人,如海一般围住了这铁狱。

只为看守一人。

至于囚犯的身份,除了掌管这座大狱的司空郡王和他的有限的亲信,其余人都不知道,只知道必然身份紧要,不然司空郡王不会亲自坐镇于这冷狱之中,连铺盖都搬了来。而那位于整座铁狱正中的囚室,更是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别说人,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很多护卫因此心中更是骇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因为囚犯送进来的时候,便如传说中一样,虽然蒙了脸,一看便知是将死之人,但依旧铁链重重锁在担架上,覆盖全身的白布之上血迹殷殷,随着担架的晃动,还有鲜血滴落一路蜿蜒。

而囚犯送进囚牢之后,便有沉重的锁链,从囚牢的四个角落,锁住了他的四肢,而那枷锁,用的是铁狱传说中最恐怖的刑具,锁环扣入人体时,会弹出无数铁刺,和肌骨血肉细密咬合,时间越长越深入,只至长在一起,再也无法以蛮力或者缩骨挣脱,便是想砍断四肢挣脱都别想。

这是传说中的刑具,使用刑具的老狱吏动手时,很怕这白布之下一定很穷凶极恶的囚犯,会因为难以忍受的剧痛而暴起,他见过太过因此嘶喊狂叫濒临疯狂的人,因此动手尤其慢而谨慎,也便延长了这种痛苦,然而那白布下的人仿佛铁铸成一般,别说叫喊,若不是每次锁环入体时会轻轻一颤,狱吏会以为人已经死了。

但是显然是没有的,在藤编担架的缝隙里,隐约还可以看见长长的刀柄,一路滴落的血便由此而来,那刀柄看得狱吏心中发颤,虽然不知道为何一直没拔刀,心里却也明白怕是不能拔的,更明白这是要这个人活不成,也暂时死不了,他心中唏嘘一声,看着那白布下隐隐露出的修长苍白的手,心想该是多么金尊玉贵的人儿,却落到了如此田地,也不知道到底遭受了什么,也不知道家里人若是知道,会心痛成什么样。

老狱吏这么想的时候,便有些走神,正看见那只手微微一弹,他心中一惊,扣那右手的动作便歪了一歪,这锁扣有个讲究,稍微歪一点便不够严丝合缝,但要想拔出来重弄,这只手便会完全废了,老狱吏一来于心不忍,二来也怕自己禀报了之后,会被责怪,假如重弄废了人的手或者伤上加伤导致人死亡,到最后又是自己的责任和罪孽,因此想了想也便算了,便是这只手没扣稳,也毕竟入了肉,双腿和左手也扣得死死,总之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的。

他便退了下去。

铁门一重重关闭,铁狱里的光线也渐次消失,只留下头顶一线天窗,倒映着同样黝黯的天空,隐约还有枯树的枝桠,斜斜地划裂那一片苍青色。

地面上的人,缓缓睁开了双眼。

第一眼正看见被割裂的青天。

燕绥看见那天的那一刻,立即又闭上了眼睛,像是连此刻苍穹,都不愿多看一眼。

右手却在慢慢地动。

没有扣好的锁环,微微歪了一条缝隙,他的手指向内折起,顶入那个缝隙,他手指修长,能做到这个常人做不到的动作。

微微用力,血流愈急。

不消片刻,那一处的锁环有些变形,一根铁刺沾着点细微的血肉,穿刺而出。

燕绥又多了一根手指的缝隙,这回他用两根手指,将那铁刺捏扁,捏成一把薄薄的匕首。

铁狱便是铁狱,没有任何植物,浑铁打制,他在被送进来之前,已经被搜走了身上所有的东西。

但是没关系,只要他还活着,就行。

匕首捏在指尖,慢慢地,转为赤红,像被火烤过一般。

他将这简易匕首慢慢插入锁环的缝隙。

并没有试图去撬掉锁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是行不通的。

他只是将匕首压紧了自己的肌肤。

哧哧血肉烧焦之声响起,于这夜的寂静中听来惊心动魄。

肌肤一旦被烧焦,凸凹不平,就会和锁环之间更多缝隙,和深入肌骨的铁刺之间也就多了缝隙,同时也止住了不断的流血。

铁刺控制人体的根本诀窍在于和肌肤血肉的无缝贴合,一旦出现缝隙,也就失去了大多的作用。

这样的方法,未必没有人想不到,只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对自己下这样的手,智慧,决心,勇气,后者才是最难。

真正的狠,是对自己也够狠。

哧哧之声不断响起,燕绥额头起了一层薄薄的汗,他因为体质和毒病的原因,暑热无汗,冬不畏寒,但此刻那一片晶亮在暗室中微微闪光。

右手烙过一圈,所有的铁刺都已经松动,他慢慢地,将尚未来得及深入咬合的铁刺都拔了出来。

右手已经能动,他微微动了动,还好,还没来得及伤及经脉。

然后他伸手至后背,将后背的刀口也烙了一遍止血。

做完这些,他的手脱力地垂了下去,正准备休息一下再继续,忽然听见隐隐有些动静。

他轻巧地将右手伸进锁扣,做好还被扣着的模样,重新闭上双眼。

……

景仁宫父子相残那一刻,德胜宫里德妃正在梳妆。

从洋外搜寻来的大玻璃面镜子,将那女子的美貌映得纤毫毕现,历二十余年光阴,不改韶华。

菊牙站在她背后,没替她梳头,十分大逆不道地在走来走去,她也不想管娘娘为什么半下午地在梳妆,反正总不会是为了接驾。

陛下听说龙体不成了。

太子出了东宫,皇后也莫名其妙好了,出了凤藻宫。

宜王殿下已经进宫。

神将林擎被宣回京述职,据说也要进宫了。

连带云阳公也在往回赶,宫中大小皇子公主,都在景仁宫外等消息。

这一连串消息也太惊悚,眼看着这皇宫便要天翻地覆,娘娘还要在这时候梳妆……菊牙叹气,就算是神将回来,也是去见陛下,难不成还能来德胜宫?

她心中忽然掠过一个更惊悚的念头。

神将不能来德胜宫,娘娘不会想自己去景仁宫吧?

以这位的性子……很有可能!

要不然她这么盛装打扮做啥!

菊牙越想越恐惧,忍不住嚎一嗓子:“娘娘啊,您可千万不能啊!”

正在专心描眉毛的德妃被这一嗓子惊得手一颤,婉约长眉画成了鼻涕虫。

德妃将眉笔一搁,转身,阴森森地看着菊牙。

菊牙完全不惧,往德妃凳子前一扑,颤抖地道:“我的娘娘啊,您可急不得啊,这二十余年都等了,不在乎多这几天,再等几天,咱们再等几天,啊,总有见到神将的一天的是不是?”

德妃低头盯着她,忽然笑了,手指一点她额头,道:“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想到哪儿去了,我是那么急色的人吗!”

菊牙:“是啊!”

德妃:“……我可谢谢您的夸奖嘞。行了,小祖宗,去,把那夹墙里的那个小盒子拿来。”

菊牙这才起身去了,一边走一边顺手拿了块手帕绑住鼻子,走到马桶间。德妃娘娘放马桶的地方,自然也是香气扑鼻的,可菊牙的表情,就像要去世上最肮脏的地方……确实也是如此,她掀开马桶,伸手进去,咬牙摸索半天,咔哒一声,马桶下方的地面缓缓开启。

菊牙一边开机关一边哭着道:“我的娘娘哎,你做什么要把机关放在这么一个地方!”

德妃给鬓上插上一朵珠花,比对半晌,才漫不经心地道:“我这宫里,眼线多如狗,杀之不绝。但是这么多年,哪怕我一盒胭脂都被狗嗅过了,这马桶底下的猫腻,有人察觉没有?”

想了想,她又得意地道:“都说燕绥是东堂第一机关大师,改日该叫他来瞧瞧,他就能明白,他这机关的天赋,是从谁那里继承来的!”

菊牙:“我的娘娘哎,我怕宜王殿下会和您断绝关系!”

她在隔板下摸索半晌,再泪流满面伸手进马桶,把机关给关了,这才出来,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手中的小盒子用几层厚锦缎包着,依旧散出难以言喻的怪味来。

德妃正在往身上洒香水,也是洋外玩意,洋外玩意就是香,她连打几个喷嚏。

小盒子打开,菊牙闭着眼睛不敢看,屏住呼吸,那可怕的气味更浓了,幸亏德妃的香水也浓,竟然生生盖住了。

“我的娘娘哎,你搞这么些恶心东西做甚!”

盒子里是一种青色的虫子,乍一看就像一些青砖的碎屑,在盒子里乱转,乱得人眼晕,在虫子的身下,一堆一堆的黑色粉末,仔细一看却是铁屑。

盒子是玉质的,有好几层,这是最上面一层。

德妃看了一眼,笑道:“哎呀,食量真好,又大了。”

菊牙嫌恶地看了一眼。

“你可别瞧不起这小东西。”德妃笑道,“也别觉得咱们花了上千两金子,从那个老嬷嬷手里买来这么个恶心东西就是亏了。你可知道前朝那个盛宠的丽夫人,就是被判剥皮,最后剥下一具特别美丽完整美人皮的那个。那皮被引为奇迹,还有豪门收藏来着,知道怎么剥的吗?就是被这东西钻进血肉眼睛鼻子耳朵,一点点从内脏开始咬起,内脏咬没了,骨头咬化了,最后就剩下一个完整的空壳……”

菊牙捂住胃:“娘娘……您别说了……您也不怕不吉利……”

娘娘也是宠妃啊,也和皇后不对付,甚至……

德妃笑一声:“我怕什么不吉利,什么不吉利的事,我都做过了!”

菊牙忽然后知后觉地问:“娘娘,您好端端地忽然让我把这些东西都拿出来做甚?”

德妃望一眼景仁宫的方向,平常散淡又微带媚意的容颜上,忽然掠过一丝浅浅阴霾,半晌她道:“我这不是怕忽然有什么事,来不及嘛……”

菊牙有听没有懂,正想问,忽然人影一闪,面前已经多了一个人。

菊牙愕然道:“德高望重……啊不中文!”

德妃正在往头上簪花,听见这句,脊背一僵,缓缓转头。

中文浑身汗湿,二话不说就对德妃一个大礼:“娘娘,请您救救殿下!”

当地一声,德妃搁下了手中的簪子。

忽然头顶屋瓦声响,一人翻身而下,脸色金黄,个子奇高,菊牙又惊道:“师兰杰!”

叮地一声,簪子被站起身来的德妃卷落地下。

她素来自如的神情,此刻被一片淡淡霜白之色所笼罩,看了一眼景仁宫的方向,再看一眼香宫的方向,最后叹息道:“没想到,还是……”

师兰杰急迫的恳求声亦传来:“娘娘,求您救救神将!”

第四百二十四章 向左走,向右走

夜色忽降,西风愈急。

两条人影匆匆出了德胜宫。

此刻正是皇帝驾崩,永王带御林卫和旗手卫入宫,控制宫禁,太子召集所有重臣紧急入宫准备继位的时刻。

此时永王和太子联合的人还未完全控制宫禁,又要顾着前廷,德妃当机立断,带着菊牙,从德胜宫很久以前就悄悄开的一个后门出来。

中文和师兰杰在报信之后各自离宫,去继续组织力量营救主子,也将在宫中的事务请托给了德妃。

往前走不多远,就是一条岔道,一条通往关押燕绥的秘密皇家铁狱,一条通往关押林擎的天牢。

两人被故意关在不同的地方。

德妃在岔路口站下。

向左走,是关系淡漠的儿子。

向右走,是多年不见,亦等待多年,再不见也许永远没机会再见的,唯一的爱人。

她站下了,冷月空风中,黑色的大氅绸缎的表面泛出流水般的波纹,仿若此刻心情周折,翻腾不休。

盛装打扮,最后的发髻却没有来得及梳拢,以至于一缕乱发散在风中,迷迷蒙蒙地遮住双眸。

菊牙望定她,想着方才一刻,中文和师兰杰同时出现恳求,想着方才那一刻,娘娘同时接到了儿子和爱人落难的消息。

想起那落地的簪子,上头一朵玉石桃花碎去一瓣,而半瓶香水至今仍在梳妆台上潺潺流淌,满殿香氛,而心内却似嗅见淡淡的血腥气。

这是怎样艰难的取舍,焚心的为难。

早梅铁黑色的枝桠不屈地向前伸展,攥着细细的花苞,仿佛想要和她猜个拳。

可是关于命运和生死的拳,要怎么猜!

菊牙的泪落了下来。

她已经听见前廷传来的急切的脚步声。

没有时间犹豫,再过不久,这后宫就会整个被封锁,娘娘想救谁都不可能了。

换句话说,这么短的时间,娘娘只来得及救一个人。

更鼓声急,擂在人心上。

犹豫说起来漫长,其实也不过一霎,随即德妃脚步动了。

她向右走。

菊牙吐出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娘娘忠于自己的感情是对的,只是殿下……太可怜了。

她低头,一滴泪落在冻土之上,化不开积年的霜。

德妃像是举了步便不再犹豫,动作很快,菊牙匆匆跟上,往前走不多久,便看见一座烟气缭绕的宫殿。

是香宫。

这是后宫妃子们都不愿意来的地方,太后以清修为名,也拒见妃子。此刻宫中巨变,只有香宫烟火依旧如故。

德妃直接向香宫的大门走去。

敲门。

来应门的是一个修行的宫女,麻木的脸和目光,伤痕斑驳的赤脚。

德妃就像没看见那些伤痕,急速地道“信女秦侧侧,求见太后娘娘。”

对方麻木地道“不见。”就要关门。

德妃伸手挡住门,道“你回去禀报一声,就说如果太后心中有大不安,大疑惑,最好还是见见我。”

对方看她一眼,关上门,也不知道回去禀报没。

德妃就在门口等着。

菊牙担心地看她一眼,不知道她在这紧迫时刻,非要来太后香宫做什么。她心中焦灼,却不敢催,只是帮德妃拢紧大氅,心想这个天气,出来时娘娘随手拿的却是最薄的大氅,娘娘一向珍爱自己,这是……心终于乱了吗?

再抬头看看阴沉黝黯,飞雪欲降的夜空,娘娘这辈子,又什么时候这般等着人家的空门?

正觉得心酸,忽然又听见门响,那个麻木的宫女再次出现,这次开了半扇门。德妃闪身进去,

菊牙正要跟,门砰地关上,险些撞扁了她的鼻子。

菊牙无奈,只得在香宫侧门转来转去,焦灼地等待。

殿内,德妃跟着宫女向内走,对那些巨大的金缸,来去的表情僵木的宫女,冷天顶香跪拜的人们视而不见,直到进了内殿,就见太后正在烧纸,一边烧纸,一边头也不回招呼她道,“来了?那就顺便也烧一沓吧。”

说得好像吃个便饭似的。

德妃也便在她身边跪下,对着火盆,身边的妇人年纪并不算很大,已经一头银发,皮肤却如处子幼女,瞧着有种诡异的和谐感,眉目细长神情优雅,永王和她有点像。

宫中并不作兴烧这个,但是太后不理,德妃也不问。

太后顺手递给她三沓纸钱。德妃笑一声,道“如何这许多,怕陛下下去没得花么?”

这话毫无敬意,太后也毫无波澜,道“一人一份。”

德妃只接过一沓,将另外两沓放在一边,道“我觉得用不着。”

太后淡淡道“贪心。”

德妃又将手中一沓也放在一边,道“说不定这一沓也用不着。”

太后霍然转头盯着她。

德妃对她笑了笑,笑容当真是婉转风流,道“您不就是因为这个,让我进门的嘛。”

太后转回头,道“那又如何?你既然要来,想必是想救人了。但是就凭你胡乱猜测一句,我就要帮你救人?”

“那又如何?那个我是不会如何,但是太后会如何啊。某人既然已经出了手,想必胜券在握,等到他解了毒,治好身体,看清并扫清所有他以为的敌人,再登帝位,威加海内,隐患全无,那时候,您还能活几天啊?”

“怎么?”太后转头,冷漠地盯着她,“哀家便活不了几天,你难道还能比哀家多活一天?”

“咱俩别再绕弯子了行吗?”德妃不耐烦地一把将一沓纸钱都扔进火盆,“我赶时间!皇帝十有没死!他如果真死了,燕绥和林擎不会倒霉!你也是因为燕绥和林擎双双出事,在猜他诈死是不是?但你还不愿相信你之前都被他骗了,你以为他会传位给燕绥,让唐家和永王把精力都用在了对付燕绥和文臻身上……”

太后手中一直不紧不慢放纸钱的动作,停了停。

德妃唇角一撇,她就知道这老不死根本不是要烧纸钱,只不过她就喜欢烟气腾腾,喜欢躲在腾腾烟雾里窥视人,在这种污浊的环境中,她仿佛才能安心似的。不过借着这动作理清思绪罢了。

她悠悠道“我就奇怪一件事,娘娘,您说,永王殿下素来不问世事,怎么这次忽然就愿意自山野走出,来亲自辅佐太子殿下登基呢?”

太后又扔一张纸钱,“先帝的兄弟就剩了他一人,可不就得他主持大局?”

“现在想来,永王殿下可真不简单,先帝的兄弟,连旁支都快死绝了,永王殿下却一直安然无恙,也不知道是自己运气好,还是一直有人暗中扶持呢?”

太后停了手,转头看她“秦侧侧,你想说什么?”

德妃的护甲点在火盆上,声响清脆,“我就在想,太后娘娘当初贵为皇后,两子一女都没能存活。永王殿下身为一个早死的无名嫔御之子,却安稳至今,可真是奇迹啊奇迹。”

太后不说话了,半晌冷笑一声“你在这宫中二十余年,可没白呆。”

德妃嫣然“那是。”她凑近太后,悄声道,“永王的身世,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看陛下也未必一点不知。你让永王先别急着跳出来,扶太子继位,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我可管不着。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陛下真没死,第一个不会放过的就是你!”

“德妃娘娘想得真多。”太后跪坐在蒲团上,“我是太后。先帝是我的亲生子,这宫里从开始到现在,我都是最

第四百二十五章 长宁

鲜血喷溅。

射了地面半丈方圆!

燕绥的身子猛然一挺,眼睛霍然张开!

菊牙一声尖叫冲出咽喉,半途生生掩住,险些咬了舌头,她瞪大眼睛,眼神惊骇莫名。

娘娘疯了!

就这么拔了!

一声招呼都没有,一点准备都不给,没想过这一拔万一出事怎么办!

德妃面色如雪,一手按住燕绥嘴唇,避免喷涌的血将药给冲出来,另一只手按住燕绥的伤口,避免鲜血再次狂涌,同时低喝:“药!针线!绷带!”

菊牙手忙脚乱把准备好的东西拿过来。

燕绥是躺在藤床上,藤床有脚,够把手臂伸进去,但是想要包扎就很难。德妃用尽力气去推他,燕绥终于看了她一眼,自己慢慢翻了身。

德妃一边给他上药,一边笑道:“看,你这不是看我了?”

菊牙在旁边只觉得要哭了,这个时候娘娘能不能不要再赌气?

明明是为殿下好,明明放弃了一切来救他,明明是因为这刀不能不拔越拖延越麻烦,偏要说得这么让人堵心。

都已经这样了,还不能好好说开吗!

给殿下最后一点温暖,很难吗!

她赌气地将针线扔过去,伤口太大,德妃怕不能好好愈合,特地带了针线来,果然是用得着,血流总将药冲开,敷不住,必须得缝合。

德妃瞪她一眼,喝道:“女工我不行,你来!”

菊牙:“胆量我不行,娘娘来!”

德妃瞪她,她便与德妃互瞪,半晌德妃先软下来,叹了一声,呢喃骂了一句什么,拿起了针线。

那个小盒子第二层有这些东西,还有少量的麻痹肌肤的药物,只是毕竟量少,德妃在袖子里摸索了一下,展颜笑道:“还好,在呢。”摸出一个骨头状的手指长的物事来。

菊牙:“……”

这不是绣球儿最喜欢啃的骨头玩具吗?

绣球儿是德妃的狗。一只雪白的长毛小狗。洋外来的。

德妃就把那只狗骨头往儿子嘴里一塞,道:“乖乖,你且咬着,省得太痛,咬到了舌头。”

燕绥头一侧,把那见鬼的狗玩具给吐了出来。

德妃嘴一撇:“怎么,还指望我伸手给你咬?我不是文臻,不伺候。”

燕绥后背微微一颤,但想来不是因为疼痛。

菊牙:“娘娘您少说两句成不成!”

德妃哼一声,便上手干活,一边干活,一边道:“说起来这针线缝补伤口的事儿,还是听你那位文臻以前在宫里时说起的呢,好像还说要注意消毒什么来着,哦对了菊牙快把那药拿来。”

菊牙给她打下手,不断擦去渗出的血迹,将以前殿下给娘娘的那些好药不要钱地往上敷,她不敢看殿下的后背,听得殿下一声不吭,心中也不禁怅然又佩服,想着殿下往日那模样,骨子里也是又懒又娇,未曾想苦难面前,也是铮铮铁骨男儿,无论多少苦痛横加于身,谁也别想听他一声呻吟。

或许,只有在他真正在意的人面前,他才能放松这绷紧的双肩吧。

只是依旧能感觉到那般隐忍的细微颤抖,于这朦胧黑暗中伴锁链叮叮微响,她心中怜悯,转头掩饰地去看德妃,却隐约见德妃侧面脸颊微光一闪,她怔住。

燕绥此刻却于火烧火燎的剧烈苦痛中,听着她的名字,也觉得心情温软,仿佛那般的从内至外的极致痛苦,也在刹那间得春风拂过,大有减轻,忽然觉得颈间微微一湿,随即一股凉意,慢慢渗入发间。

他一怔。

是……

然而这感觉不过一瞬,随即听见背后德妃又叨叨地笑道:“你往日自负聪明,如今可算栽跟头了?所以总叫你尊敬我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保不准哪一日便得求我,你瞧,现在,你不是欠我情了?”

菊牙拿着药瓶,真是恨不得给塞她娘娘嘴里去,这乱七八糟的说的都是什么!

德妃又道:“皇帝大行了。太子在永王支持下,以最快速度棺前继位。你啊,不争气,马上就要牵累你娘倒霉了,不过呢,我刚才去和太后,结了个联盟。想来暂时也不会有事儿,你看,做人呢,就要做德妃娘娘我这种,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菊牙:“娘娘,好了!”

真是太啰嗦了,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啰嗦过!

德妃:“……”

在她“小蹄子胆儿肥了”的阴恻恻眼神中,菊牙脸不改色心不跳地道:“娘娘,我是说,缝好了,再缝就要缝到好肉了!”

德妃:“……哦。”

燕绥背对着主仆二人,唇角微微一牵。

娘娘以前可没这么多话,对着他,恨不得一句话分成三次说。

也不知怎的,给她这么叨叨着,听着听着,也就忘记了许多。

这就是蛋糕儿说过的家长里短,父母唠叨,人间烟火吗?

未曾想到竟然是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情境下,感受着了。

可惜……

他唇角的弧度微微加深,继而消失不见。

德妃将他扶起,解开他的领口,拉开袍子,给他将绷带紧紧捆扎,以助于伤口愈合。

她跪坐在他身前,手臂穿过他颈项和腰间,给他拉紧布条,她的头发难得有些乱了,披落在他肩头,他侧头看了看,似乎有点诧异,娘娘的头发竟然这般细软。

不是说倔傲的人头发硬吗?

因为要俯身用力,也因为比他矮很多,他一低头,又看见娘娘的发顶,娘娘一向不喜欢梳宫中女子太过华丽的发髻,也不戴假髻,因此居然还能看见她头顶一个小小的发旋儿,燕绥又开始诧异娘娘这样的人居然只有一个发旋。

她这德行不该最起码三个起步吗?

忽然又想到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孩儿,应该也快三岁了,还不知男女,也不晓得这头顶有几个发旋儿。

而属于娘娘的淡淡杏梨香气,萦绕在他鼻端不散。他有些恍惚,恍惚想起在自己二十五年的人生里,竟从未与她这般接近过。

以前未有,也以为一直不会有,想来以后,也不会有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感觉德妃的手按在他腰间停留的时间好像长了一点,他低头,发现这似乎像一个拥抱的姿势,而她一动不动,像忽然走神。

他这一动,德妃也便醒觉了,立即收手,退了开去。再抬头对他一笑,还是那个几分冷淡几分嘲弄的皇朝宠妃。

“时辰不早了。”她道,“我让中文想办法接应,但得赶紧把你这锁链给去了。”

他的回答是将自己的右手从锁环中脱了开来。

德妃眼睛一亮,赞道:“难得见你聪明一回。”抓起他的手腕看时,却又皱了眉头,道:“你这法子……太狠了,真要按你这法子都来一遍,你便是能出去,以后怕也要废了。”

这是强硬地改变肌肤形状从而脱出锁环,然后强力拔刺,且不说会如何痛苦,一不小心,筋脉也就废了。

燕绥淡淡道:“能走路能烧火就行。”

能在蛋糕儿做饭时帮忙烧一把火,平日里能走路不必拖累她,也便成了。

德妃哼笑一声,取出那个盒子,犹豫了一下,想说一句你忍一忍,再看看右手那个狰狞的伤口,又自嘲地笑了一下。

一个对自己都能狠成这样的人,有什么忍不下的。

“这食铁虫能吃掉那些铁刺,且已经给我养得不喜欢吃人肉,就是长相丑了点……你要不要试试?”

燕绥配合地伸出手,也没问他娘从哪找来这么个东西,皇宫才是这世上最阴私最离奇所藏最丰富的地方,人们为了自保,什么做不出来。

用这个,可以避免那些弯曲铁刺硬拔出来时扯断筋脉,将伤损降至最低。

那些小虫放出来时,菊牙干咽着唾液,转头不敢看。

想想都觉得可怕。

这可怕的世道和皇家。

依旧的没有声音,哪怕那些虫子最后将右手烙平的伤疤咬开再次深入体肤,带来更为深重的痛苦,她们也没听见燕绥发出一点声响,唯有隔半晌,会有轻微的啪嗒一声响起。

那是鼻尖和额头的汗水,凝聚成珠,再滴落在生铁地面上的声音。

就在那般空旷而又戳心的啪嗒声响里,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德妃终于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道:“好了。”

菊牙匆匆过来,帮着德妃给燕绥再次裹伤,和先前那个狰狞的刀口不同,这回的伤口深且小,细细碎碎,血肉模糊,有的地方可以看见泛白的骨,可以想见,将来就算恢复了,肌肤也很难长平。

难平的,又何止是体肤的伤。

屋顶那一线天窗忽然声响微动,随即垂下一条丝带,德妃将那些食铁虫放在丝带上,那些虫子便顺着丝带往上爬。

燕绥看着黑暗中一线蜿蜒向上,问:“你如何会有这种东西?”

德妃眯着眼睛,也看着那一点游动宛如看着触手可及却又难逢的自由,道:“……自从我听说咱们这皇宫有这么一处秘密铁狱,我就想办法准备了这东西,原本想着……没想到……”

她笑一笑,没说下去。燕绥却立即明白了,转头看她一眼。

原本想着自己用的是么?

你是想做什么,才会觉得自己会进这铁狱,还提前备下了越狱的东西?

只是没想到最后是给儿子用了?

“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德妃怔了一怔,笑道:“没有啊,其实啊,没有秘密,真的没有秘密。只是某些人自作聪明,自己秘密太多,就看别人也满腹诡秘罢了。”

“为什么他会觉得我非亲子?”

“因为我们成亲那晚,他不知怎的醉了,或者不是醉?总之神智有些奇怪……后来晨间我先起来,去洗漱时,忽然听见屋内有人惊叫,我过去看时,却看见我的贴身婢女春晓衣衫不整从屋内匆匆出来,而他神情古怪……事后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说没什么,说春晓有意攀龙附凤,故意勾引,被他逐出,我却觉得蹊跷,春晓便是想勾引他,也不会趁那点时间,只是他素来形容诚恳,我也无法多问,便想着去问春晓,谁知春晓回去后便吊死了。”

德妃冷笑一声。

然后没多久她便怀孕了,得知怀孕的那一刻,她心绪复杂,因此也就忽略了当时他略有些古怪的眼神。

原来怀疑那时便种下了,那个多疑的人,以为她不愿侍寝,派了贴身侍女来李代桃僵。然后和林擎有私,再把野种栽赃给他。

可笑那时她却懵然未觉。

直到经年日久,她渐渐于蛛丝马迹中察觉了他的想法,察觉了一些隐藏于暗处的险恶用心,于一怀寒冷中,不得不选择了亲手割裂那些年的母子情分。

却最终,于事无补。

也许这就是报应。

报应她为爱不诚,对那腹中生命最初亦心存利用。

可是,燕绥何辜?

燕绥忽然道:“那时候,林帅不是应该在边关吗?”

德妃轻喟一声:“这便要去问林擎了,其间一定有一些我们都不知道的事情……以后你有机会,去问他吧。”

燕绥凝视着她:“为什么没有去救林擎?”

一直默默垂头的菊牙猛然抬头,激动地盯住了娘娘的背影。

说啊!

说啊!

说你心中的为难,说你下决定的痛苦,说你最终选择儿子的一腔慈母之心!

二十五年母子裂痕,最好的修补机会便在眼前!

娘娘,说啊,求求你!

她热辣辣的目光射在德妃背上,德妃面上却是一派平静,盯着燕绥,忽然促狭一笑,道:“我听说林擎只是中毒,而你比较惨。我想瞧瞧我那一向骄得恨不得用鼻孔看人的儿子,惨起来是个什么模样儿?”

菊牙:“……”

好恨。

想吐血。

德妃这还没完,颇有些怅然地道:“想瞧瞧和绣球儿蔫不拉答的时候比起来像不像。”

燕绥望定她,忽然一笑,慢慢道:“觉得如何?”

德妃诚恳地道:“有点失望。”

她随即又笑道:“儿子,你便一直这么让为娘失望下去吧。无论挨了多少刀,无论挨了谁的刀,都还一直能用鼻孔看人,所有人都只能跪在你脚下,看你的鼻毛。”

菊牙:“……”

要了亲命。

这伤感情的比喻。

燕绥难得地没有生气,缓缓道:“好。”

德妃笑眯了眼,拍拍他的手。

燕绥忽然又道:“也不完全能做到。”

德妃:“???”

燕绥:“挨了蛋糕儿的刀,怕是撑不住。”

德妃怒气填胸,冷笑道:“不用挨她的刀,她飞你一个眼刀,你便先跪了。”

燕绥居然还想了想,道:“倒也不至于。”

跪不至于,可能会有点软。

德妃气笑了,把拍他手背的手唰地收回,“说什么英雄盖世,谈到女人还是气短!”

燕绥十分不以为然:“林帅和我于此道可谓知音。”

德妃眼眸一闪,神情略有些复杂,半晌道:“你那个媳妇……”她似乎想伸手从怀里掏什么东西,随即又缩回,想了想,展颜笑道,“……应该还是有缘再见的。”

上头丝带动了动,外头也隐约有些动静,时间不多了。

德妃道:“你出去后,先找处地方,好生养伤吧,别的不用管了,总不能先把自己的命折腾掉。”

燕绥皱眉道:“林帅……”

德妃道:“他那里我会想办法,你不用管。倒是文臻那里,我猜太子继位后,会先对她下手,你便一边养伤,一边慢慢往她那里去吧,如果来得及,早些通知她也是要紧的。你俩汇合一处,也更有力量些。”

燕绥显然也是这个想法,他一旦出事,文臻那里便十分危险,他必然是要赶去的。

只是他还要挑德妃的刺,“方才你对蛋糕儿的称呼我听着不错……怎么不叫了?”

德妃柳眉一竖:“叫什么?媳妇儿?我喝过她敬的媳妇茶吗!”

丝带动荡,上方很小的天窗被食铁虫终于啃出了容人出入的缺口,中文轻飘飘地荡了下来。

他一看燕绥眼圈便红了,一言不发给德妃磕头。

德妃便不耐烦地挥手:“去吧去吧。”

中文从背囊里取出个精致的皮囊,先吹了稍微鼓起来,再塞入牢狱里的一些稻草,很快就做了一个惟妙惟肖的假人,居然还和燕绥差不多身形。

然后套入锁链中,维持原先的姿势。

德妃看着那个假人,忽然笑一声,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田黄石印章,在那假人的胸口上印了一下,俏皮地道:“盖章落定。”

那是两个字:“长宁”。

燕绥目光在那两个字上停留了一会。

德妃没什么亲眷,身边也没什么叫长宁的熟人子弟。

他的名字,叫绥。字一直没有取,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有意,父皇一直没有提起过,他对这些事没有兴趣,也没取过。

绥,安顺、安宁、安康,平顺。

字一般和名配套。

曾几何时,于那个婴儿呱呱落地之时,那年轻的妇人,也曾悄悄手刻私章,为爱子取字,愿他永顺遂,长安宁,一生不受风浪磨折之苦。

然而这个私章,一直藏在体肤深处,一直未曾送出指尖。

燕绥的目光转了开去,并没有说什么。

中文将他负在背上,抓起丝带。

菊牙过来帮忙,燕绥感觉到腰带处微微一动,他垂眼看了一眼,菊牙有点紧张地对他笑,燕绥温和地看了她一眼,道:“好好陪娘娘。”。

菊牙受宠若惊,这是宜王殿下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话,她激动得连回话都忘了,只频频拼命点头。

中文的身形缓缓向上,行到一半,燕绥忽然回头,对底下正仰头看着他的德妃道:“娘……娘,且好好等着,蛋糕儿会给你敬茶的。”

德妃微微抬着脸,铁狱的昏黄微光里,她依旧洁白娇嫩的脸颊仿若自然生光,盈盈一笑间天色都似乎亮了亮。

她道:“好。”

第四百二十六章 父子

半个时辰后,德妃进入了香宫。

又半个时辰,一辆马车匆匆冲破天京的夜色,在天京彻底戒严封城之前,出了天京。

再半个时辰,去查看铁狱中的宜王情形的董立,骇然发现那被锁在地上的,竟然只是个假人!

董立大惊,急报司空群,司空群急报永王。随后全宫戒严,大批军士冲入了德胜宫,却没能找到德妃,之后永王匆匆前往慈仁宫,不知他和太后说了些什么,没多久,永王退出了慈仁宫,军士也退出了德胜宫。

之后太子继位,第一次朝议,便下令查抄宜王府和大帅府,勒令还在边境的林飞白立即回京,下了令湖州刺史文臻原地待勘的旨意,并派出礼部官员带领旗手卫,日夜兼程前往湖州宣旨。

再之后,十余日之后,燕绥奔往湖州的马车在临近湖州的平州停留打尖。

而此时,文臻前往天京的马车也在平州官道的茶亭处歇脚。

两个茶亭,相隔一里。

采桑上车,放下车帘的那一刻,英文赶着车和文臻的车擦身而过,英文还看一眼文臻正要启动的马车,说了一声:“哟,这车够大。”

刚和他换着赶车下来休息的日语躺在车辕上,懒懒地没有睁眼。

如果他睁开眼看一眼,以他精通机关的眼力,就能看出这车的内里乾坤,和脱模于宜王府机关术的格局。

可惜,错过便是错过了。

两辆有点相似的马车,掠起的车帘在风中略略交缠,再分开。

背道而驰。

又一个时辰后,天色将晚,燕绥的马车,到了平州下属的一个县城福宁县。因为燕绥伤重且有毒,不能太过旅途辛苦,所以中文一直都不管殿下怎么想,该投宿就投宿。

中文赶了一路,听了一路文大人的丰功伟绩,实在是觉得,相比之下,殿下才是需要救赎的那一个,委实不用太过操心文大人。

没听说整个湖州都在她的脚下瑟瑟发抖吗?

就算太子继位,一个刚刚拿到皇位,掌权未稳的皇帝,想要动政绩卓著的封疆大吏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除非他不想好好做皇帝了。

马车入城时,夜色初降,灯火渐次燃起,平州的夜市刚刚开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这些年在湖州的带动之下,定平二州的经济也有所发展,一眼看去,颇为繁华。

燕绥隔着车帘看着外头灯火流光,忽然想起那年文臻被唐羡之带走成婚,他也曾千里追索,在那海边小城吃过夜市,一晃经年,身边依旧没有她,他笑了笑,道:“下来逛逛。”

中文便取了折叠轮椅,给他披了大氅,又抱了他下来。

燕绥背后一刀颇深,手腕脚腕也受伤颇重,更兼中了毒,虽说他本就是毒病之体,什么毒都能压下去,可谓不幸中的幸运,但这毒病也令他伤口向来难愈,当年手指受点伤都缠绵了一年才好,更不要说现在。

中文询问了殿下当日发生的事,听说了被喂了第三颗药,便忧心忡忡,身体上的伤总有一日能愈合,但是毒病便如永久潜伏的利刃,天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要了命,如今这第二颗药还没炼化就服了第三颗,第三颗也无法寻到无尽天的人立即护法炼化,会对他身体产生什么影响?剩下的几颗药被夺走了又怎么办?中文为此夜不能寐,十分害怕那些年辛苦寻药的结果都化为泡影,但瞧燕绥还是不在意模样,他也只能将那担忧压在心底,却还是瞒着殿下,给无尽天去了信,希望能得到帮助。

燕绥缓缓前行,并不去吃那些路边摊,只慢慢感受那人间烟火,这些烟火都是那个女子赐予,如今他于其间体味,也便如见了她一般。

将三年未见了啊。

如今离她越近,这心反而越有些不安,这于他还真是难得的感受,所以也难得地想要于这尘世烟火中静静心绪。

前方忽然有大声叫好笑闹之声,一大群人围着,似乎在卖艺,他向来不好热闹,正打算转过轮椅,忽然一只球穿过叫好的人群,猛地向他的脸砸来。

燕绥没动。

中文一抬手接住了球,喝道:“谁乱扔东西!”

人群呼啦一下散开。露出里头的人来。

燕绥和中文都怔了怔。

没想到竟然是几只……孩子。

高高低低,七八个的样子,都穿着怪模怪样的衣裳,戴着老虎兔子猴子的玩偶脑袋,看模样是在表演节目。

现在剧情好像正演到高潮处,打成一团,老虎甩起了金刚鞭,毒蛇嘴里吐出伸缩长剑,正将一只憨态可掬的大熊猫“乱刃分尸”,而一只兔子正梨花带雨地在一只猫咪的护持下逃生,至于为什么能从那巨大的玩偶脑袋上看出梨花带雨的表情,都是猫咪衬托得好——它一边奔跑一边帮兔子撒花瓣来着。

中文瞧得目瞪口呆,这啥玩意?

他不经意地把话问出来了,旁边便有人接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中文:“……什么?!”

话音未落,就看见老虎和毒蛇成功地砍死了大熊猫,一个哈哈笑着套上黄马褂,一个扭着腰顶着金腰带。大熊猫躺尸地上,巨大的肚皮如山,眼睛绝对看不到脚尖。

众人哈哈大笑叫好,那些兔子猫咪猴子老虎大熊猫什么的便都爬起来,手牵手谢幕,从身高来看,最大的不超过八岁,最小的大概就两三岁,中文瞠目结舌看了半天,愣是没找到班主,不禁问:“班主呢?”

没有成年人出来,那个最小的大熊猫拿了个托盘摇摇摆摆出来要钱,江湖卖艺就这么回事,看得热火朝天,轮到掏钱便十分谦虚,人群纷纷散开,中文身边的人倒还算大方,抠出一个铜板,一边道:“班主有啊,就那个大熊猫。别看这几个娃娃,戏演得不错,不仅会演这一出,还会演什么三只小猪,石猴记什么的。性子也灵活,一开始没有耍花枪这一出,大家伙儿说打架不够精彩,第二日便重新编排,加了武行戏,老虎会耍鞭,毒蛇会地堂腿,大熊猫会顶球……喏,你还不把球还给人家?”说着正好大熊猫到了近前,送上托盘,那人拿张作致地将铜板高高一扔,清脆一声,“快,谢大爷。”

中文一低头,正从大熊猫的眼孔里露出来的一双乌溜溜的眸子里,看见了一抹似乎是讥嘲的笑意,他一怔,总觉得这神情出现在这么一个娃娃眸子里很是违和,但随即那神情便消失了,依旧是晶透水润宛如生琉璃光彩的眸子,带着笑,清脆软糯的童音声音很高:“谢大爷一文钱厚赏!”

中文:“噗。”

这小子,促狭啊。

那人脸一红,赶忙又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铜板,这回也不敢高高扔下了,小心地放下去,那童音因此更高了:“谢大爷又赐十文钱厚赏!”

旁边便有人笑:“十文钱算什么厚赏,看我的!”扔下一个银角子。

“谢大爷慷慨赐银!”

中文:“……”

得,你小子这回干脆不说多少银子了,你这是要激起恶性竞争了是吧?

托盘忽然移动到了他面前,那双漂亮的眸子笑吟吟盯着他,没来由地令他有种熟悉感,中文正想掏钱,托盘忽然收了回去,中文一怔。

童音又奶又亮,说不出的好听,“这位大爷,您方才看着小子,面露怜悯之色,显然是个好人。小子这就很感动啦,不敢再要您的钱。”

中文又一怔,顿时心中一热,手中捏着的银角子收回,回手去寻摸金叶子,忽然听见一直没说话的殿下懒懒地道:“你不要我们的钱是对的,因为你需要赔我们钱才是。我方才险些被你的球砸了脸,忘了?”

中文:“……”

他霍然回身,怒瞪殿下。

底线!您的底线呢!

那娃娃也是一怔,转眼看燕绥。

两人目光交汇。

空无迥彻的眸光遇上水晶琉璃眸子。

一个依旧恒定如秋水,一个微微一闪。

随便儿眼睛一眯,眼前这个漂亮叔叔,坐在轮椅里,披着雪白的狐裘,脸色却比那狐裘还白,衣袖里露出的指甲都毫无血色,明明看着身体很不好,整个人却给人感觉像一块玉石般,风雪冷不着,刀剑伤不着,老天爷降下的雷电也劈不着。

看人的眼神空空淡淡的,都映不上他的影子。

随便儿却觉得浑身的汗毛都在瞬间一根根竖了起来,那是他生来便有的对强大和危险的直觉。

老娘和他说过,如果遇上给他强大感觉的人,一定不要得罪。

但不知为何,于这般的强大和危险的气场笼罩下,他竟然没有警惕和恐惧,心间忽然懒懒的,嗅见这人淡而凉的香气,便不由自主想靠近一些。

只是这个漂亮叔叔,也太难缠了些。

他只是一怔,随即便笑道:“大爷说的是。大爷伤到哪里?小子这便拿出今天挣的所有铜板,给您买药去。”说着便取出一个小袋子,将托盘里那寥寥几只铜板给装进袋子里。

他倒得很慢,那几枚可怜的铜板缓缓地落入袋子里,声响叮叮当当,场景十分凄凉。

周围爷们娘们都对燕绥怒目而视。

目下无尘的殿下眼里何曾有路人甲,坦然接过那袋子,也不看那娃娃眼底打转的泪水,掂掂袋子,交给中文,中文怒而不接,燕绥便自己收了,一边道:“这点钱不够。”

中文:“……”

众人:“……”

喂,过分了啊!

“请开始你的表演——把你熊掌里,熊耳朵里,熊屁股里,熊尾巴里藏着的钱袋都拿出来。对,就是方才人群里有小偷偷钱,你趁着翻滚顶球再从小偷怀里摸过来的钱袋。”

大熊猫:“……”

人群中有人开始摸钱袋。

有人开始偷溜。

大熊猫忽然飞快地从屁股里,尾巴下,耳朵下,那些看似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抠出一个个钱袋,摆放在地上,招呼道:“各位父老乡亲,方才有人趁着人多偷钱,小子见义勇为,帮你们都拿回来了,大家快来认认!”

话音未落,众人一哄而上,认领回了自己的钱袋,等到他们都认领完,才发现娃娃们都不见了,连方才那个和娃娃索要医药费的漂亮公子哥儿也不见了。

巷子拐角。

几个小偷被大熊猫逮着人狠揍,揍完人之后再要钱,愣是把今儿被逼吐出来的钱又勒索了一点回去。

大熊猫打痛快了,赶走几个小偷,脱掉头套,露出随便儿又美又憨的脸。

又美又憨一脸纯真的随便儿,盯着人群中燕绥消失的方向,泪汪汪地道:“今儿亏了,老大,没钱住店了。”

对财务一窍不通的老大摸着脑袋,问他的万能军师:“随便儿你说怎么办?”

“刚才那个漂亮叔叔旁边的老实叔叔看起来很同情我们呢,我们去找他借钱好不好?”随便儿眼珠转一转。

甩掉几位姨姨,他原准备自己浪迹江湖,悄悄跟着娘上京的。当然不是跟着娘走,自己走,自己去天京就是了。谁知道那群拖油瓶非要跟着他,大家一起久了,他也有点舍不得,尤其扛不住妞妞的哭功。

那就带着呗。人多好办事嘛。

他有钱,但是他不用,一路走一路卖艺,娘说过,要体察民情嘛。

一路都很顺遂,但今日却栽了个跟头,随便儿从出生至今,还真不知道跟头的滋味。

吃进去的东西居然被逼着吐了出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

随便儿露出一脸纯稚的微笑。

那个漂亮叔叔是很难搞,但是他身边那个老实叔叔一看就很好对付啦。

荣膺“老实叔叔”称号并被光荣选为殿下突破口的中文,忽然激灵灵打个寒战。

……

中文包了城中最大的客栈,一边将去平州好相逢打来的饭菜给燕绥安排上,一边和燕绥说湖州这几日发生的事。

之前燕绥去普甘,带去了语言护卫四大头领,其余护卫已经秘密派往各地潜伏经营,宜王府就是一个空壳。暗卫则在随便儿出生后,便全部派来了湖州保护文臻和随便儿,为了保证安全,之后是截断联系的。直到燕绥从无尽天回到天京,之后发生了一系列事件,匆匆回京又匆匆出京,虽然中文已经召唤了散于各处的护卫,也试图联系暗卫,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联系上在湖州的暗卫。

这是因为,此刻暗卫还在湖州翻天覆地地寻找随便儿呢,还有一部分则追着文臻去了,猜想随便儿可能跟着母亲走了,谁也没想到,他是跟了,却是走了另外的路跟着,还稍稍绕了弯,并不想跟太紧,被他娘发现。

但这并不妨碍中文打听到了湖州发生的事,关于新帝继位后兔死狗烹,关于湖州刺史自请卸职自入囚车,关于刺史出城时的满城父老相送。

中文一听就急了,也就没有心情再听那个和他八卦的人,正津津有味要谈起的关于刺史府七个孤儿城门演戏的那一段,谢了人家就走,回来便和燕绥说了,燕绥当即道:“算着时辰,蛋糕出发没几日,便是错过也不会太久,我们这便掉转头去追。”说着便要起身。

中文急忙拦了,道:“殿下您今儿要药浴的!您这身子,何必急在一时?若是赶路过于憔悴被文大人瞧见,可想过她有多难受?再说按时辰计算,可能文大人还没到,说不定还要咱们等等她呢。”

燕绥便道:“让英文再去打听。”

英文便去了。中文这里给燕绥安排药浴的物事,去嘱咐店家准备水,忽然便看见掌柜的将几个破衣烂衫的娃娃向外赶。一边喝道:“去去,哪来的小叫花子!快走,莫站脏了我的地儿!”

当先一个最小的娃娃,一双琉璃晶彩的眸子,瞧着几分眼熟。

中文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却见那娃娃,看见他眼睛一亮,唤道:“叔叔!”一双小手捧着什么东西,高高踮起脚,“叔叔,我们可算找到你了,你看,这些钱够吗?够给那位叔叔买药看脸吗?”

中文一怔,低头一看,满是灰尘泥垢的小手里,捧着几个铜板。

随便儿眼神晶晶亮,“叔叔,先前那个钱还给人家了。这是我们又卖了一场艺挣来的钱,这回一定够了!你看,这里还有一支药膏,一个大夫叔叔给我的,说是治跌打损伤很好的呢!”

用吧,用吧,用了烂脸哟。

中文热泪盈眶。

这么可爱的、懂事的、天真的、贴心的孩子!

这还找上门赔钱来了!

殿下你亏不亏心哪!

替殿下感到万分亏心的中文,感动地不仅没收那几枚铜钱,还将几个“衣食无着,今晚还不知道在哪睡觉”的孩子带进了客栈。

老大跟在随便儿背后,对自己的军师用三文钱就骗了一晚高档客栈的本事再次膜拜得五体投地。

有军师如随便儿者,幸福也。

中文给几个孩子安排了屋子,又让日语去买衣服,让德语去安排吃食,看随便儿一身的泥,又把刚刚烧好的水给随便儿送去让他洗澡,忙得团团转。等到他去燕绥那里伺候的时候,燕绥盯着他半晌,手指敲敲桌子,“我的洗澡水呢?”

中文这才恍然——把给殿下的洗澡水给那娃娃了!

燕绥上下看他一眼,眼尖地在他袍子上看见一个小手印,笑了一声,道:“院子里进了老鼠吧?”

中文倒是听懂了,亢声道:“主子哎,别这么冷情哎。那孩子……也就和小殿下差不多年纪。”

燕绥忽然沉默了。

中文心内叹息一声,又道:“方才我打听了,刺史府收养了七个孤儿。我怀疑,小殿下便是以孤儿的名义,养在府中,只是并不清楚是哪位。现在应该还在湖州,您要不要……”

他心中感叹,想着文大人真是深谋远虑,将亲生子以收养孤儿的名义养在一群孤儿中,既全了亲手抚养的恩义,又避免了为人察觉,只是这位当真也是忍心,寻常女子,谁舍得亲生子将作孤儿?孩子不知道自己身世时,又要多熬煎?

燕绥垂下长长眼睫,半晌道:“是我的错。”

中文怔然看他,此生从未想过能听见这样的话出自殿下之口,他忽然心间一酸,忙道:“主子您说的是什么话,这岂能怪到您……”

“那孩子现在应该不在湖州了。”燕绥道,“文臻既然选择为我丢下湖州赴京,就一定会先安排他离开那里……随缘吧。”

中文只得无语,等了一会,却见殿下没有再说那群孩子的话,便知道这番对话触动了他的为父心肠,这是允许人留下来的意思了。便默默退出。一边想着殿下也是可怜,至今爱人不见,亲生子不得见,甚至还不知道男女,一睁开眼睛,不等解毒完毕便回东堂,结果却遭遇那般大变,亲人相残,所爱离别,心内又是怎般的熬煎?

他红着眼圈退了出去,一转头就看见随便儿一身光鲜地站在走廊拐角对他笑。

中文只觉得一看见这小祖宗,心花都开了,忙迎上去。

随便儿在他胳膊上蹭:“叔叔啊,我的药膏给漂亮叔叔用了没啊?”

中文再次为小祖宗的善良感动得热泪盈眶,又十分惭愧,“哎呀忘了!”

倒不是忘了,只是殿下身份特殊,从来不用外物的。

随便儿也不生气,搂着他的脖子,笑眯眯地道:“叔叔我今晚想和你睡哟。”

中文:“好好好!”

完全忘记他经常晚上是睡主子房间打地铺的,尤其最近燕绥养伤期间。

他抱着随便儿经过燕绥房间,随便儿目不斜视,燕绥却从虚掩的门缝里看见了他的侧脸,不知怎的心中一动,道:“进来。”

第四百二十七章 令尊是谁?

中文便抱着随便儿进去,心想这孩子收拾干净了,如此玉雪可爱,殿下见了一定也是喜欢的。

随便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了燕绥规规矩矩,毫无对他先前无理取闹的记恨,从中文怀里挣脱下地,摇摇摆摆给燕绥行了个礼,道:“漂亮叔叔,我来给您送钱和药来。这位好心的叔叔收留我们住一夜,您不要责怪他啦。”说着还关切地看燕绥的脸,仿佛那里真有什么要紧的伤痕一般,“叔叔您的脸没事吧?”

中文在一边替自己的主子脸红,奈何他主子不知道脸红为何物,放下手中药茶,看一眼随便儿,忽然道:“莫欺老实人。”

随便儿心中一跳,脸上笑嘻嘻一脸懵懂。

中文一脸爱怜地看着他。哎,主子一向说一出是一出,难为这小子应对不出错。

燕绥看一眼中文,懒得为这傻逼再费神。

燕绥再开口时,随便儿便小心多了。燕绥问他:“何方人氏?”

随便儿:“小子是湖州人啦。”

他的湖州口音瞒不了人的。

“如何流落至此?”

“母亲改嫁,和兄弟姐妹们一起上京找爹咧。”

中文诧异地看一眼殿下,实在不明白连自己的事情都不上心的殿下,怎么忽然突然对一个小流浪儿的身世感兴趣了。

想想殿下忽然遭逢大变,心性有所变化也是正常。若是因此能多几分红尘在意,也不失一份幸运。

只是……中文心中苦笑一下,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实在荒唐。遭遇如此,只有更加冷清淡漠的份,哪里能更多红尘牵念呢。

现在,也许,只有文大人和那不知男女的孩子,能让殿下在这薄凉世间继续苦撑下去了。

中文知道文臻在怀孕生产期间颇多磨难,但对她能保住和殿下的孩子深信不疑。她如果保不住孩子,她就不是文大人了。

他在心中一万次忠心祈祷,愿她们一切都好。

她们是殿下最后的仗恃了。

燕绥略略一停,心内也在笑自己的无稽,为什么心血来潮,忽然要问这个不相干的孩子不相干的问题,仅仅是因为那惊鸿一瞥恍惚熟悉的侧脸轮廓?

一个娃娃,像文臻的娃娃脸,不很正常吗?

但他最终还是继续问了,“令尊姓甚名谁?”

中文又开始诧异殿下对这孩子的态度,仿若平等一般尊重。不似他自己,看娃娃一般哄着。

随便儿态度此刻也是正经的,“家父姓黄,名三子。”

燕绥顿了顿,慢慢放下了茶盏。

他侧首看向窗外的侧影精致,却忽然令人觉得寂寥而凄清。

他似乎失去了说话的兴致,半晌,挥了挥手。

中文会意,赶紧小心地将随便儿带了出去。

随便儿出去时,回头看了燕绥一眼,只觉得这一霎,这个对着窗外发呆的,一直看起来都很骄傲很神气的漂亮叔叔,此刻却好像有点可怜。

他想了想,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一块自己最喜欢的奶糕,悄悄放在窗台上。

燕绥随即就躺下了,并没有去窗前。

没多久,起了风,窗台上的奶糕没放稳,掉在了窗外。

当晚,中文便和德语换班,自己在燕绥隔壁开了房间。晚上随便儿早早穿了一个红肚兜,越发衬得肌肤粉嫩雪白,像个瓷娃娃似的,在床上对着中文叔叔搔首弄姿,“叔叔,我睡觉很乖的哟。”

中文:“不乖也没关系,你尽管蹬,生气算我输!”

“叔叔你真好!”

好叔叔半夜睡成猪,在随便儿的安眠药照管下,估计被十头猪睡了都醒不了。

过了一会,燕绥的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房门刚开一条缝,一把药粉已经洒了进来,当然是无色无味的那一种。

片刻后,小小的影子闪入房中。

冷月的光影照得房间半明半暗,随便儿看了看床上的燕绥,皱了皱鼻子。

这人睡觉也这么笔直笔直的,乍一看,真像死了的。

谁要当他的老婆可真倒霉,半夜一醒来还以为身边睡个僵尸呢。

他只穿着软袜,行路无声,走了几步,看见燕绥放在被子外面的手,苍白的手腕,雪白的布条下隐约还可以看见狰狞的伤痕。

果然是个有伤的。

看在比较倒霉的份上,下手轻一点好了。

随便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且大丈夫恩怨分明。

被他讹诈都没计较,还给了一块奶糕,他居然敢把奶糕给扔了!

不给你点教训,真当小爷好欺负的?

随便儿没有靠近,站在离床半丈远的地方,看了一眼旁边桌几上的花瓶。

瓶中插着一支老梅。

他目光掠过,那梅枝忽然延长,伸展,向着床的方向延伸,枝上梅花一朵一朵次第开放,挤挤挨挨。

最后那梅花一直长到了燕绥的床上!

长度已经超过了寻常梅树的高度。

随便儿只是看了一眼。

随便儿又看了一眼,其中一根细细的枝干,便向着燕绥的鼻子方向而去。

那细细的尖端,对准了燕绥的鼻子,燕绥呼吸时会微微触及,有些痒,如果他霍然起身……

尖端会捅入他鼻子。

随便儿多看了几眼,一直将梅枝调整到满意的角度,才转开眼。

又将一支最粗的梅枝安排长在了燕绥的对面,这样他霍然坐起,先是被梅枝戳了鼻子,鼻血长流的时候再一头撞上梅树,满头梅花纷落。

多么风雅的唤醒方式。

不用谢。

随便儿心满意足,转身,蹑手蹑脚回去睡觉。

走到门边的时候,他低头,正看见月光铺满地面如雪白长卷,而那长卷之上疏影横斜,点点斑斑,宛如一支梅正遒劲盛开。

随便儿脑中忽然如电光闪过!

不对!

哪来的梅枝影子!

梅枝不是都在僵尸叔叔床上吗!

随便儿也顾不上暴露了,反正已经暴露了,嗷地一声,拔脚就跑!

但是已经迟了。

身后“呼”地一声,宛如一根细长的手臂猛地伸了过来,啪地抽了他一屁股!

随便儿再次嗷地一声,捂着屁股便蹿了起来。

这一蹿,忽然一根梅枝闪电般飙至,极其精准地穿过他的裤管,再穿过门头,将他横吊在门头上!

随便儿下意识去拔藏在头发里的刀,“咻”地又一声,又一根梅枝穿过他的小小发髻,打落他的刀,将他的大脑袋也固定在门头上。

随便儿又去摸腰间的暗器,手刚一动,听见身后“咻”又一声,但这回却没什么东西被穿透,随便儿等了半晌,反而越发心惊胆战,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屁股那里,极其小心而艰难地扭头一看,就见一个比先前自己准备戳僵尸叔叔鼻孔的尖梅枝更尖的枝条,正凌空对着自己的……小菊花。

随便儿:“……”

等到中文德语听见动静都起身来看,便看见燕绥房门上,梅枝疏影横斜,横吊着一个胖娃娃,头上落梅花,梅枝对菊花。

而他家殿下,指尖拈一枝梅花,半靠在床边,看着那半空中不敢挣扎哭兮兮的娃娃,眼神很深,似笑又似微光闪烁。

随便儿看见中文便哭了:“叔叔救我!”

中文皱眉看他:“你怎么忽然跑到隔壁来了?”

随便儿:“我……我不知道呀……”

老大从隔壁的隔壁探出头,大声道:“随便儿会梦游!”

这是早就对好的台词,以防意外发生。

燕绥听见这个名字,手里的梅枝微微一颤。

中文便看燕绥,燕绥一挥手,梅枝瞬间枯萎,中文急忙抢上一步抱住随便儿,正要抱回自己房内,忽听殿下道:“放我床上来。”

第四百二十八章 妖精VS僵尸(二更)

随便儿:“!!!”

中文:“!!!”

中文感觉和当初忽然听殿下说文大人要生了时候的震惊也差不离了。

他瞬间产生巨大的疑惑——殿下是被刺了一刀,不是被换了个脑子吧?

他怎么能主动要求身边睡个小崽子?

半晌中文茫然转头,和随便儿眼神对上,两人的眼神都宛如被雷劈。

随便儿猛地抱紧了中文的脖子,惊恐的眼神看得中文一阵心疼,正想劝说殿下打消这个奇葩的想法——这万一小崽子睡得不对称,被一脚踹下床怎么办。

但不知为何,在随便儿抱紧他脖子那一霎,中文忽然觉得后背一凉。

有杀气!

敏锐的中文大管家立即抱紧随便儿,警惕地四面张望,这下他感觉到杀气越发浓烈了。

随即他听见殿下语气更淡地道:“嗯?”

中文头皮一阵发炸,一般殿下用语气词了,就代表他心情不会太妙,他不敢再拖延,只得抱着随便儿往床边蹭,一边絮絮嘱咐他:“你且睡安稳一点,不能乱翻,不能侧睡,不能碰到他,不能睡皱床褥……”

中文说着自己都觉得要哭了,再一看随便儿泪汪汪的大眼睛,想想他刚才遭受的非人待遇,再感觉到他紧紧勾住自己腰的小肥腿,顿时撕心裂肺,觉得死能不能把这个可怜的小可爱儿从自己身上放开——

下一秒随便儿被从他身上撕了下来,燕绥一只手拎着,往床里一墩。

随便儿刚才的哭包样儿立即不见了,软绵绵滚到床里,翘起小屁股,托着下巴,眨着长睫毛,发出咩咩的绵软奶音:“叔叔,我睡觉很乖的哟……”

中文:“……”

感觉受到了一万点伤害。

中文捂着胸口退出去了,德语也在殿下目光示意下退了出去,一边走一边挥袖扇风,心想刚才那小子用的药怎么感觉有点眼熟?

屋子里只剩一大一小。

随便儿趴在被窝上,风情万种而目光警惕。

这僵尸叔叔,不会有什么怪癖吧?

老妈给说过很多床头故事,其中就有一种喜欢诱骗漂亮小男孩的怪蜀黍。

随便儿摸摸小屁股,再看看再次直挺挺躺下的燕绥,保持着风情万种的姿态,不动声色地往床里缩。

燕绥侧头,在枕上,看了他一眼。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看这个孩子。

夜市上第一眼他其实没仔细看,只觉得是个好看孩子,一双眸子尤其晶透特别,此刻终于认真瞧了,终于于那婴儿肥的轮廓里,细细描摹出一些令人惊心的熟悉细节来。

他的目光在那双小小的微厚的粉色唇瓣上落了落,眼神柔和了一点,看他浑身看似放松,后背却绷得紧紧,宛如一只假装慵懒实则随时等待搏杀的小豹子,不由唇角一弯。

毕竟还是太小啊。

不过……已经很惊喜了。

他伸手。

随便儿立即向后一弹,撞在墙壁上咚地一声。

温暖而柔软的被褥当头罩下,他被罩了个蒙头蒙脑。

燕绥的声音传来:“我对你没兴趣,睡觉。”

随便儿:“……”

瞧您这话说的。

不是!

你凭什么对我没兴趣!我长得不可爱不好看吗!

不是!

你为什么要对我有兴趣!

不是!

这不是兴趣不兴趣的问题!你好端端这么说很暧昧知道吗暧昧!

……

混乱了好一会儿的随便儿,把被子抓了下来,赌气地躺了下来,也不管老实叔叔的嘱咐,躺在被子上,枕头歪着,屁股左扭右扭,眼看燕绥似乎并没有发飙的意思,也没有管他的意思,顿时胆儿肥了许多,如同以前很多次和娘睡觉一样,悄悄伸出肥肥的小脚丫,往燕绥大腿上一搭。

下一秒他哎哟一声,脚丫子被燕绥的手指弹飞了。

随便儿揉着脚,摸到了僵尸的底线,也就不再试探了,刚躺好,忽然听见僵尸问:“你在家和你娘睡觉,也是这德行?”

随便儿嘿嘿一笑,双手枕头,得意洋洋地道:“在家啊,我侍寝的时候……”

燕绥:“……嗯?”

随便儿:“……娘翻我绿头牌的时候最多……”

燕绥:“……嗯???”

浑然未曾感应到杀气和危机的随便儿,还在吹嘘他的盛宠,“……和我娘睡才不像和你睡这么难受呢,我娘随便我横着睡竖着睡,一夜醒很多次给我盖被子,我就算把脚搁她脸上,她也只会怕我脚凉了……哎呀你干嘛。”

他再次被拎了起来,搁到床尾,随即枕头飞了来。

燕绥:“你睡我脚头。”

随便儿:“不要,你会踹到我。”

燕绥:“正好,也该轮到你替我焐脚。”

随便儿:……这个逻辑我理不清。

“不要,你脚臭。”

“闻啊闻啊就习惯了。”

随便儿很快屈服于强权之下。

这活计对他不难,屈啊屈啊的就习惯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毕竟年纪小,卖艺一天也很累,他很快就睡着了,脚臭自然是没有的,相反,僵尸叔叔身上是一种淡淡凉凉的香气,隐约夹杂几分药香,说起来是一种冷香,拒人千里之外的那种,他却觉得安适,很快便睡得打起了小呼。

月光穿窗入户,温柔覆一层雪色被褥,燕绥坐起身,看着那娃娃蜷缩着身子裹着被子靠着墙睡得香甜,小腮帮鼓鼓的,喷薄着朝霞一般的嫩粉色。

忽然想起他说他娘一夜醒很多次给他盖被子。

岂有此理!

燕绥手指一拉,把这小子的被子给全部拖走。

随便儿十分随便,没了被子,抄起枕头,抱进怀里,继续睡。

燕绥看看那个硬邦邦的瓷枕,躺下了,过了一会,又起来,将瓷枕扯走,被子往随便儿面前一递。

随便儿果然顺手就裹身上去了。

他凝视了一会儿,发现这孩子似乎没什么安全感,睡觉喜欢贴墙。

他沉默了一会,将自己从来都横平竖直的被褥扯了扯,垫在冰冷的墙上。

然后他也躺下睡了。

月光无声走过一格格窗棂,不欲惊动这看似普通却实则极不普通的一夜。

担心了一夜的中文一大早端着洗脸水进来的时候,看见床榻的第一眼,险些把洗脸水给打翻了。

床榻上一片凌乱,燕绥睡梦中都皱着眉,随便儿抱着燕绥的腿,睡得口水湿了燕绥一大片雪白的裤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梦到了抱着鸡腿,时不时还满意地咂咂嘴。

中文:“……”

感觉即将有暴力流血事件发生!

站在他身后的德语一脸崩溃,他的关注点更多地在殿下身上——床乱成这样,腿还被抱着,殿下!居然!没!醒!

日语探头探脑,愕然道:“那小子流口水哎!”

其余几人齐齐翻个白眼。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口水问题吗?现在需要考虑的是拔腿就走以逃生,还是履行忠诚护卫职责冒死叫醒殿下?!

还没想好,燕绥睁开了眼睛。

得,走不掉了,几人绷紧了背脊。

燕绥睁开眼,难得的眼神略有些朦胧,自从出了天京,已经好些天没有过像样的睡眠了,昨晚竟然睡着了。

周身懒洋洋的舒泰感,如此久违,他恍惚间想起当年,文臻第一次睡在他身边时,也是这般的感受。

一霎间心潮微微一涌,随即感觉到,裤子湿了。

燕绥脸一黑。

自己尿床是不可能的。

那小子尿床了!

再一看,比尿床还不可忍!

口水!扒着!还在流!

万事散淡不及心的殿下,盯着那片不断扩散的口水版图,也盯着那犹自呼呼大睡拼命展示着喷香苹果脸颊的娃娃,如果目光能把人烧个洞,现在随便儿大概已经是一把宇宙间的飞灰了。

中文一脚前一脚后,已经做好了虎腿之下救娃娃的准备。

却见燕绥手指一挥。

中文弹出。

嚓地一声,燕绥的半截裤子脱离裤管,他抽出腿,随便儿的大脑袋砰一下落在床上,他终于醒了,睡眼迷蒙地抬起头,嘴角还挂着一线晶亮的涎水。

中文的膝盖也猛一下撞在床角上。

随便儿低头一瞧,十分不好意思地摸头,嘿嘿笑:“叔叔,对不住啦,我睡觉就爱流口水……”

燕绥:“薄荷糖好吃吗?”

随便儿:“……”

特么的流不出口水,嘴里就含了一小块没有特殊味道的薄荷糖,怎么也能被发现!

燕绥冷笑。

睡了我的人,抢了我的位,还吃了我的糖。

迟早叫你都给我吐出来。

中文泪牛满面,默默退下。

老实叔叔此刻终于明白了,在智商的鄙视链上,自己是最低端的一环。

回去疗伤罢!

一向负责殿下贴身事务的中文大总管去疗伤了,殿下却嫌弃其余几人笨手笨脚,指名要求新晋小厮随便儿伺候。

随便儿既以随便命名,自然随便得很,看上去十分荣幸地应了,表示漂亮叔叔都陪睡了,自己自然要有所报答,自己很利索地穿了衣裳,又捧了燕绥的衣裳来帮他穿,然后把衣纽系错,腰带弄反,错误不一而足。

燕绥不耐烦:“在家没学过?”

随便儿立即道歉:“对不起!学了,但是学的是穿女装,我平常都帮我娘穿的!我还会穿官……”

他立即住嘴,可不能说漏嘴。

燕绥就当没听见,他的注意力都在前面几句。

帮他娘穿衣裳?

嗯?

立即拂开随便儿的手,“去,给我端早餐。”

衣裳也不穿了,反正他要养伤,半躺在榻上看书,中文端了药膏来,“主子,该换药了。”

燕绥:“等随便儿来。”

中文:“……”

拜托。那不是您新买的小厮。

就算您看上了要用小厮,三岁这年纪您也忍心?

智商鄙视链最低端中文依旧抵抗不了天生的圣母心,提醒殿下,“主子,随便儿还要给您端早餐。”

燕绥:“还要负责喂,喂完还要负责换药,换完药还要推我去逛逛,逛完了还要做什么我再想。”

中文:“……主子,区区正当壮年,未曾退休。”

日语:“主子,您要为一个三岁的小妖精一起抛弃我们了吗?”

燕绥:“滚。”

随便儿端着早餐进来了,失宠的四大护卫泪飞顿作倾盆雨地出去了。

随便儿并无任何作妖的心,这娃娃向来有一颗审时度势的心,自从经过昨晚,便知道谁是老大,蹲在燕绥榻下,端着一碗燕窝莲子粥,专心地一口一口地喂他的僵尸叔叔。

这店家熬的粥,燕绥平常是不吃的,今日一边看着书,一边却都吃了。

中文偶然路过,透过开着的门,正看见那娃娃坐在榻边,捧着碗,仰着脸,喂得认真,时不时还吹上一吹,每一勺喂过去的时候,嘴角都会不自觉地绽放一丝甜蜜的笑意,看着燕绥的眼眸晶透如琉璃如流光飞水,光芒纯澈闪耀。

而燕绥微微俯下脸,就着勺慢慢喝粥的姿态,宁谧静好,虽然没有笑意,细看来眼神却柔和隽永。

这一幕说不出的美好,直叫中文看呆了去。

他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那里头随便儿收了碗,还不忘替燕绥擦了嘴,中文才恍然醒觉,只觉得脸上微绷,摸一摸脸,竟然隐约有泪痕。

他又发一阵呆,摇摇头,悄然走开。

走开时看见随便儿出来,手中的碗,竟然全空了。

中文忍不住又唏嘘,顿时没良心地决定,以后喂饭这事儿,就归随便儿了!

第四百二十九章 炫耀吧炫耀吧!

之后燕绥换药倒是没真让随便儿动手,他并不想让孩子看到那些狰狞的伤痕,放随便儿去玩了,又让中文去准备车马好赶路。但是还不必急,他还在等一个人。

到了下午的时候,一个戴着斗篷的男子进了客栈,随即被中文请入了燕绥的房间。

男子掀开斗篷,现出张钺清俊的脸容。

两人对望一眼,都略有震动。

张钺惊的是殿下眼底又出现了那种空无的冷意,燕绥则是看他很不顺眼地想着这家伙几年不见呆在蛋糕儿身边倒被调教得人模狗样的。

张钺看见燕绥就叹息,一边庆幸一边苦涩地跌足道“殿下!您若能早来几日,刺史也不用弃官自囚千里奔天京了!”

燕绥轻描淡写地道“文臻心急,我也没办法。”

张钺瞪着他。

您是在炫耀呢还是炫耀呢还是炫耀呢!

半晌他坐下,想问燕绥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想提起随便儿的事,但燕绥已道“闲话少说,只想问你,湖州如今可还在你手里?”

张钺脸色顿时黑了,半晌咬牙道“我竟是没想到,朝廷竟会学了刺史的招数。将定州刺史派来做湖州刺史!”

当初文臻和他在事变时演戏割裂,就是为了保住他能继续掌控湖州,朝廷派来新刺史需要时间,新刺史适应湖州需要时间,这来去之间就足够他转圜了。

结果朝廷忽然厉害了,转手来个调岗!定州离湖州不过一日路程,定州刺史常往来湖州熟悉得很,定州刺史还因为这些年一直被湖州压着,向来和他不合!

如今派这么个人来,无论于公于私,可不要把他这个原刺史死忠压得死死的?

文臻走后第二日,定州刺史便带着圣旨和自己的一脉官员来了湖州,虽然他这个别驾不能随意撤换,却将下头有权撤换的官员换了个干净,又以清查视察州军为名去查毛万仞,州军这几年是超编的,带走的人不在名单上,虽然没查出什么来,但是一个军营偌大,想要查点东西实在不难,很快就查出军需不力等问题,要将毛万仞和潘航去职,他心知一旦潘航等人去职,接下来便是整个湖州官场文臻一脉倒霉,为此已经和刺史硬顶了好几日,双方争执不下,正在焦头烂额时,接到了燕绥的飞鸽传书。

张钺连夜便奔了来。

刺史奔往天京,暂时无法联系,他如果不能为她守好湖州,让湖州成为她的后盾,死也羞见刺史。如果说现在还有一个人能扭转湖州情势,那就只有殿下了。

他将情形简单地和燕绥说了说,又说起湖州军被逼立即开拔建州,定州刺史带了定州军来,牢牢看守住了湖州,所有官员吏役进出都受限,陷入不断的清查盘点之中。而百姓却得到了很多的安抚,江湖捞好相逢等等也未受到为难,显然定州刺史背后另有高手在指点,诸般行事很有章法。

张钺一边说一边愤怒,又庆幸地道“那些人比我想象得更阴险……定州军竟然在文大人离开湖州之前就已经开拔,原来是打算先围困湖州军,趁夜冲入湖州军大营,再去通知软禁甚至拿下大人的。但也是咱们运气,定州军欲待夜袭之时,有人示警,毛都尉及时发觉,定州军不得不撤走,后来朝廷来人才不得不退一步,允许大人自行上京,也不知那位示警人是谁……”

燕绥只淡淡听着,等他说完便道“让毛万仞和潘航放弃一切抵抗,敞开军营,对刺史罗织的任何罪名,不认罪但也不必硬顶,换防调动也口头完全配合,但以军心浮动为名,暂且拖延,那么定州军便会就近进入湖州军大营。”

张钺愕然看他,还没明白殿下的脑回路,燕绥只得耐着性子又道“湖州军心一旦不稳,新任刺史怎敢安枕,必调定州军就近监督换防,而世事就怕比较……”

张钺恍然大悟。

世事就怕比较,湖州军这几年作为文臻嫡系军队,可以说享受了最好的装备和最高的军饷。定州军一旦亲眼看见湖州军的军备、待遇、军饷种种,如何能不怒火中烧?

到那时,军心浮动的就会是定州军。

再稍稍挑拨,哗变在即,一旦哗变,定州刺史已经调任,定然会推卸责任给定州都尉,但定州都尉怎么会坐以待毙?轻则撤回定州军,使新任刺史失去依仗,重则拉新任刺史一起下水。

毕竟不是谁都有文臻对军政下属的控制力的。

张钺越想越兴奋,心中感叹,再难的事,在文臻燕绥这一对面前,似乎都不是事儿。

“只是终究要换防去建州的……”张钺心想着湖州军现在已经全部是文臻的人,兵精马壮炮强,可谓难得的强军,这调到建州,便宜了别人,实在可惜。

燕绥面无表情地道“换防的路上,山高水长,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张钺瞠目结舌地看他。

什么意思?

是要将这一支军队直接黑吃黑了吗?

可堂堂朝廷在编军队,愿意就此沦落吗?

他却不清楚,如今的湖州军,本就大多是盗匪出身,在湖州绕了一圈,得了钱粮和目前最强的装备,本身已经是赚了。

等于朝廷帮文臻燕绥养兵强兵三年。

更何况未必就是沦落,燕绥本就另有打算。

张钺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下去,当即打住。只是他心中还有些顾虑,皱眉道“毛万仞其人半路收服,刺史离开后便有些态度暧昧,我怕他不肯担这个干系……”

燕绥低头喝茶道“当初文臻怎么收服毛万仞,如今照样施为便是。都不用费文臻当初的工夫,毕竟毛之仪很崇敬文臻不是么?”

张钺没听出这话里的醋味,再次茅塞顿开,诚恳长揖,道“钺受教。钺这便去办理!”说完急冲冲便要走。

燕绥道“回来。”

张钺“??”。

燕绥“这就结了?”

张钺“???”

燕绥“欺负了我的人,就这点教训就成了?你答应,我可不答应。”

张钺目瞪口呆。

怎么,这位还有绝户计?

还真有。

燕绥“新刺史带了许多亲信来?已经空出了许多职位?还没来得及一一安排吧?你是湖州别驾,有职务支配统管之权,二桃杀三士,没听过?”

张钺再次醍醐灌顶。

但凡官职,总有肥缺优缺,也有清水衙门冷板凳,谁肥谁瘦,这里头可做的文章太多了。以他的身份,在其中做点鬼,将一些肥缺给不同的人做一些暗示性许诺,到最后一旦新刺史分配下来,有些人希望落空,立时便会生事。

休要小看小吏,掌握机密关节最多的往往就是他们,最容易做鬼的也是他们。

燕绥“当然,这也需要你不可做强项令,不妨先虚以委蛇。”

张钺“钺明白。殿下智慧天纵,钺心服口服,钺这就去……”

燕绥“回来。”

张钺“……”

还没完?

你是要剥掉新刺史官服还不够,连皮也剥了?

得罪宜王,百世不修。

燕绥却没有立即说话,转动着茶杯似乎在沉吟,张钺有些心急,半晌道“殿下,但有妙计,尽说无妨。无论何等艰难险阻,钺都愿为文大人万死不辞。”

燕绥这才看他一眼“当真?”

“殿下可以生死试之。”

“那正好。”燕绥没有笑意地一笑,“那便劳你献上性命一用。”

……

片刻后,张钺面色肃然,终于告别。

迈出门槛前,他忽然回身,道“殿下,还有件事,您和文大人的……”

燕绥道“张大人。犬子这几年多承照拂,在此谢过。”

张钺顿时明白,喜道“您遇见随便儿了?他在哪里?一切可好?”

燕绥“大抵在替我端饭?或者替我泡茶?再不然,准备衣裳?”

张钺“……”

你这又是在炫耀吧炫耀吧炫耀吧?!

……

张钺黑着脸走了,随便儿带着他的子弟团来了。

其时燕绥正在闭目养神,他耳力出众,老远就听见随便儿在廊上和那群孩子嘀嘀咕咕。

“老大,你去试试,我觉得那个叔叔,看年纪也该有妻有子了,看我的眼神却像个缺儿子的,特别饥渴,而且有护卫有马车,老讲究了,一定特有钱,地主老财啊,不能放过。老大你老实憨厚,勤劳讨喜,你去试试。”

燕绥“……”

饥渴你大爷。

老大“……那随便儿你怎么不去试试啊,我觉得你更讨人喜欢啊。”

随便儿“嘿!我能成功我肯定自己上啊,我这不是昨晚试了没成功嘛!你看今天我都被当小厮用了呜呜,老大你试试,你当了少爷,我们也沾光哟。”

又嘱咐妞妞“妞妞你也可以试试,你长得可爱,怪蜀黍一般都喜欢小女孩,但是你不要总哭哟。”

妞妞“呜呜随便儿我怕……”

随便儿“哎哎哎别哭别哭,你不去行了吧,也是哦,老妈说怪蜀黍喜欢小女孩可不是什么好事,会吃掉她的。就这么决定了,你不要去了!”

燕绥“……”

怪蜀黍你大爷。

随便儿“要么瓜娃子你吧?你话少,僵尸叔叔话也少。你从小到大猜人心思都很准,应该能摸到僵尸的痒处吧?哎呀也搞不好僵尸毛病多,不喜欢人猜他呢……”

燕绥“……”

痒处你大爷。

随便儿主意又打到甜甜身上“甜甜,你去,你不爱哭。我娘都很喜欢你的,不过你不要太矫情,哎,我娘说叫甜甜的都矫情……”

燕绥“……???”

文臻你大爷。

走廊上关于哄个有钱爹的面授机宜完毕,门被推开,伸进来从大到小一溜七个脑袋。

燕绥将书一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谁先来?”

七个娃娃“???”

燕绥“是老实憨厚,勤劳讨喜的老大?”

老大“……”

燕绥“是长得可爱,一向得怪蜀黍喜欢,就是有点爱哭的妞妞?”

妞妞“……呜呜呜。”

燕绥“是和我一样话少,但猜人心思精准,擅长搔人痒处的李瓜?”

李瓜“……!”

燕绥“是不爱哭但是有点矫情,也叫甜甜的甜甜?”

甜甜“……”

随便儿……等等,什么叫“也”?

燕绥“商量好了吗?哪位来抱我大腿,骗我这个老有钱的地主老财做便宜爹,一跃成为少爷小姐,好让随便儿跟着沾光?”

屋外,听壁角的日语一头撞在墙上,捂着肚子狂奔去院子里释放狂笑了。

七个娃娃站在当地,面面相觑,显然无法应对这样可怕的突发事件,最后还是随便儿跳起来,将老大他们一起推出去了,很有义气地独自留下来,扑在燕绥膝前,仰起天使脸,谄媚地道“僵……漂亮叔叔,这不是随便儿自己想当您的儿子,又不小心失去了机会,才……才想着推哥哥姐姐们试试的嘛……您就看在随便儿对您的爱戴份上,原谅随便儿一次好不好……”

燕绥“僵尸?”

随便儿“……不是!绝对不是!”

燕绥“帮我穿衣。”

随便儿这回啥也没穿错。

燕绥“推我去逛逛。”

然后众人就看见高大的男子坐轮椅,短腿的三岁小儿低头吭哧吭哧地推,满街的人指指点点,同情的泪水快要把那可怜的小儿淹没。

燕绥冷笑。

他的轮椅都是特制,蚂蚁都能推得动。

随便儿小屁股撅那么高,是故作辛苦呢,还是故意博同情呢?

这小崽子像谁?

逛完回来,也该吃午饭了,不用燕绥吩咐,浑身都是眼色的随便儿已经主动去洗手准备喂饭。

四大护卫今日闲得蹲在门口捉虱子。唏嘘着光阴如箭,爸爸们可算把闹心儿子给交出去了。

燕绥慢条斯理吃完饭,才忽然道“可以考虑。”

他没头没脑说这一句,然后就准备出发了,随便儿莫名其妙,想了好久,一直到蒙着头脑被掳上马车,不得不跟着走,才忽然反应过来。

那僵尸是说,他既然想当他的儿子,那他,可以考虑?

所以,就把他和小伙伴们,都带着了?

随便儿瞪大眼睛,头发上竖,表情惊恐。

不!要!啊!

……

就在燕绥和随便儿斗智斗勇(划掉)单方面碾压的过程中,文臻一路疾驰天京,根本不知道某人和某仔已经江湖狭路相逢且对手n个回合。

说是十天,但在她的强力压迫下,七天便到了天京。

隐身的州军精锐便硬生生一直护送到了天京,这令礼部官员和旗手卫心惊胆战的同时,也惊骇于文臻的胆大包天,原以为州军顶多送出湖州境,后来又以为顶多送出南部,然后到最后,在天京城外,依旧能听见州军的马蹄声。

这位是要反了不成?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过了湖州境,大部队的州军确实回去了,文臻不可能带着大军招摇过境,各地关卡过不去的。

就算想办法带着三万大军进京,也不够对付天京内外的重兵,三十万还差不多。

但是她也选了精锐中的精锐,骑着千里快马,一路跟随。三百骑,一个可以保证她安全出入天京,却又不至于引发太多注意的人数。

在天京城外,她首次歇了一夜,而那一夜,三百骑赶到,先是困住了那三百旗手卫,再拿下礼部官员,将这些人连夜剥去衣裳,扔到了天京城外的深山里。

等他们跋涉而出,寻到人烟,找到衣裳,再赶回天京禀报,最起码也要三天。

而他们发回的湖州回京的消息,最快也要五天才能到天京。

也就是说,天京短则三天,多则五天,才能得到她已经出发回京的消息。

她要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永王他们对她不会没有防备,就算没有消息回去,她估计再过两三天城门就会加紧盘查,所以她最多也就这个时间可以利用。

次日一早,她进城。

老远就看见人群聚集,对着城头上方指指点点,隐约城头上旗杆高高,绑着一个血迹斑斑的人。

旁边排队等待进城的百姓在低声议论。

“听说是弑君的皇子,被擒下后绑上了城头,就是传说中那位很是厉害,也很得先帝宠爱的三皇子……”

“真是丧心病狂,先帝宠爱他,连我们都听说过,怎么能犯下那等弑父弑君的恶行!”

“是啊,如今也算恶有恶报,据说当时就被景仁宫的机关射中,陛下下令要将这乱臣贼子城头曝晒三日,三日后当众凌迟……”

“皇族子弟,不是说议亲议贵吗,怎么也如对待那江洋大盗一般羞辱……”

“那你也不看看这犯的是何等人神共愤的恶逆之罪!”

……

采桑白着脸色看那高杆上的人影,奈何太远,看不清楚,隐约觉得身形很像,她担心地看一眼文臻。

文臻只看了一眼,然后道“进城。”

顺利地进了城,采桑欢喜地道“啊,那不是殿下!”

文臻沉默了一下,道“我不知道。”

采桑“什么?!”

“我只知道。这个高悬城头的人,是等着我的陷阱。而我如果此刻动手,不仅救不出他,还会把我自己陷进去。”文臻淡淡道,“所以不管是不是他,我都不会在此刻出手。”

采桑抿紧了唇,此刻才发现文臻脸色惊人的白,而捏着马缰的手,指甲都是青白色的。

采桑心中电光一闪,才恍然惊觉,小姐看见那高悬城门的人时,是怎样的心情。

无限的恐惧、担忧、焦灼、煎熬……比她更甚。

然而她,不为所动,如山岿然。

虽然跟随小姐已久,采桑还是常常为她的决断和心志而心惊。

以为她确定了不是殿下才决然而去,却原来根本不是。

所以她才只看了一眼吗?

怕自己多看一眼,便再也忍不住了?

寻常人千里来奔,为救久别的爱人,于此情境之下,如何忍得?

可她忍得。

这般忍得,也不过因为她在血中炼过,火中锻过,万般煎熬中经受过。

何其艰难。

马车一路疾驰,每经过一处街市便剥去一层外皮。去掉一些装饰。

直到经过了五个街口,已经变成了一辆普通的灰色半旧马车。

天京东贵西富南贫北贱,这里是南城的一处普通民居聚集地。

马车在驶入一条三岔巷子后分成三辆,各自驶入一个院子。

文臻没有进入任何一个院子,在那三岔巷子之前便秘密下了车。

她进入那里一间土地庙,从那土地庙的暗门下去,经过一个长长的地道,再出来的时候,是另外一间香火颇盛的尼姑庵。

尼姑庵前院人来人往,都是眼线,后院清净,有人在等着她。

从天京出事起,所有江湖捞,好相逢,三问书屋,都已经关闭。但是人并没有走。

文臻进入,人们站起,未及说话,已经有流水般的信息递上来。

文臻匆匆看过,分析确定,城头上的,应该还是个陷阱。

这令她舒了一口气。

有人递上一个纸条,道“这是最近江湖捞墙根总能看见的标记,我们不认得,但猜可能是有人想要联系大人,您瞧瞧。”

文臻展开纸条,上面画着一朵菊花,每瓣花瓣牙齿一样尖锐。

菊牙。

德胜宫。

“现在有办法进宫吗?”

“很难。我们认识的渠道,现在几乎都联系不上了。就算进去,最多也只能一个人,每个进去的人都要经历最起码五次搜身。”

文臻默然,她现在对具体情形一抹黑,她得先进宫一趟,将当日发生的事弄清楚,才能决定下一步到底怎么做。

“那就只能冒险了。”

……

顶点

第四百三十章 婆媳

入夜,两条人影匆匆走在通道之上,前方一个老太监一手提灯,一手拎着一个看起来很重的篮子,里头都是上好的香烛。后方一个少女,抱着一个包袱,有点麻木地跟着。

侍卫巡夜的灯火远远逶迤而来,当先一人喝道:“站住,例行巡查!”

两人立即顺从地站住,验过腰牌。老太监是司库的,专司给香宫送香烛等物。宫女却是司膳的女官,这让侍卫诧异地看了那宫女一眼,却见她双颊红肿,泪痕犹在,头发也乱蓬蓬的。显然是遭了处罚,再看她行去的方向,便若有所悟。

果然那老太监嗫嚅地道:“秀华宫发落的,让顺便送到香宫去……”

侍卫们对望一眼,神情了然。云阳公被杀,陛下为表安抚,恢复了他的爵位,但总归人是没了,容妃娘娘痛失爱子,最近性情大改,秀华宫动不动便发落宫女,显然这个司膳的女官,也是触了容妃娘娘的霉头,直接被扔到香宫了。

宫中人的规矩,对这等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尤其香宫,谁也不愿意去,觉得晦气。这老太监想必不得志,被人抓了差来送人。

侍卫看腰牌无误,又见那少女虽然神情呆滞,但一举一动,俨然熟练的宫人,身上还带着司膳女官特有的烟火气息,但还是让跟着的嬷嬷上来搜身,没搜出什么来,才挥挥手,示意赶紧走。

如此一路过去,果然搜身盘查五次,才到了香宫。香宫出来接着的人,却是菊牙。

菊牙接过那老太监的篮子,看了一眼那少女,便道:“跟我来罢。”

德妃立在香宫三进殿西侧一间屋内,看着进来的少女,哂笑一声,道:“哟,文大人今日回归老本行了。”

文臻自如地理了理袖子,司膳女官本就是她的宫中身份,当初的腰牌也没收回,如今正好用上。她看一眼德妃,掩下心底的诧异。

德妃娘娘和她儿子一般,是个讲究人,平素里虽然白的黑的乱穿,但衣裳质料向来讲究,文臻还真没见过她穿这香宫女子的淄衣一般的灰扑扑的衣裳,无肩无领的,肌肤倒是遮得严实。

知道她入了香宫文臻当时心里便有些不安,她怎么会入香宫?莫非有所交换?想着以她的身份和性子,进了香宫应该也不至于受那些宫女的苦楚吧?但如今瞧着她这素衣简衫,气色晦暗,她心底的不安便又起来了。

只是知道德妃的性子,也不会去问,菊牙自去门口守着,两人便对面坐了。德妃知道时间紧急,便痛快地道:“当日情形,是这样的……”

文臻听着听着,脸色便渐渐白了。

她数年封疆大吏,养移体居移气,寻常已经修炼得不动声色,然而此刻,那肉眼可见的白透过体肤,连带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一时心绪纷乱,隐约听得德妃道:“……我去牢中见过燕绥,帮他处理了伤口,拔了刀,那一刀可真狠,直没至柄,差一点便刺了心……用的刑具更是传说中最酷厉的那一种,锁环内带铁刺,刺入肌肤血脉筋骨,一旦长实,砍断手脚也无法挣脱……这便是天家父子,天家兄弟!”说着抿紧嘴唇,盯着文臻。

文臻也看着她,半晌,当着她的面,掏出手绢来。

德妃有点意外地看看手绢。

文臻轻声道:“你故意说这些,不就是想看我哭么?你以为我不会哭?”说着手绢往脸上一盖,顿时手绢便湿了。

德妃立时便有些手足无措。

菊牙转过头瞪她一眼。

这时候还恶趣味!

还要当恶婆婆!

想看人家装铁娘子人家偏不如你愿!

非要众叛亲离你才开心!

有病!

文臻仰着脸,在手绢底下抽噎几声,忽然往她身上一靠,软声道:“娘娘,我心里难受,借肩膀给我靠靠……”

德妃:“……!!!”

她手足无措地扶着文臻的肩,想要将她拉起来,却不知怎的手就没了力气,一叠声地喊:“文刺史!文大人!文臻!文小臻……”

菊牙翻着白眼转过头去。

舒爽。

恶人还要恶人磨。

没辙了吧?

德妃:“……文小臻!文蛋糕!你这像什么话!你还像个封疆大吏吗!”

文臻软软地靠在她身上,哽咽道:“什么封疆大吏,我不就是你儿子的妻,你的媳妇儿吗?”

德妃忽然便哑了口。

文臻拿下手绢,顺手一抹脸,双臂一伸,抱住了德妃的腰。

德妃顿时又僵硬了。

文臻轻声在她耳边道:“娘娘,你也很想哭吧?那就和我一样,想哭便哭呗。什么封疆大吏,什么六宫宠妃,可都去她妈的吧。咱俩不就是一对爱人受害的苦逼婆媳么?咱俩再不抱头痛哭一场,还能和谁发泄这一腔愤懑呢?忍着又没人给发铁娘子奖章。发泄完了,再该干啥干啥,不是吗?”

德妃肩膀一阵抽搐,文臻把自己哭湿的手绢递过去,德妃一把拍开,抽出自己的手绢,背过身去。

文臻起身,走到一边,凝视窗外那些巨大的,挡住所有光线的金缸。

菊牙悄悄地对她行了个礼。

这是感谢她用这样的方式开解娘娘。

娘娘性情太过倔傲,这些日子,菊牙眼见她滴泪不流,言笑如常,夜里却辗转反侧,彻夜不眠,不禁心急如焚。

再这样下去,娘娘会被自己的心火熬死。

幸亏文姑娘来了。

菊牙之前一直对文臻不以为然,觉得和这宫内外想要爬上宜王殿下床的女子们也没什么区别,顶多聪明些,狡猾些,可这些,宫中女子也不缺。

后来渐渐便察觉,区别还是有的,再后来,文臻封疆湖州,独力支撑一地民生,很多事她听说了,也觉得佩服,只是又想传言难免夸大,然而今日再见,才惊觉,能做这东堂第一女刺史的人,确实与众不同。

你说她坚强,她亦能软下身段,你说她以柔克刚,她此刻凝视窗外的平静神情令人仰望。

你甚至都不知道,哪一面才是她的真实心绪。

文臻等了一会儿,算着德妃已经发泄完了,才转过身,果然德妃已经收拾齐整,依旧一张风流婉转美人面,连泪痕都无。

文臻仔细看她气色,哭过一场,心气抒发,果然略略好了些。

她便笑着踱回去,很自然地伸手提壶,给德妃斟了一杯茶,躬身双手递给她。

德妃也便很自然地接了,哭泣过的人口渴,她一口喝了,才恍然惊觉什么,手一顿,抬头看文臻。

文臻对她笑得温柔,站在她面前没动。

菊牙站在一边,想着那日去救殿下,殿下被中文负走之前说的那句话。

瞬间湿了眼眶,百感交集。

文姑娘并没有遇见殿下,然而她竟然一见娘娘,就这么做了,立即呼应了殿下的承诺。

或许这便是深爱,虽隔时间空间,依旧心有灵犀。

德妃怔了一瞬,自失地笑了一下,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锦囊,道:“也不能白被你伺候一回。”

文臻也便收了,笑道:“谢娘娘。”想了一想,她又道,“还差一个。”

德妃:“什么?难道你这几年给燕绥又娶了个小?!”

文臻:“做梦呢他,我是说……”她弯了弯眼睛,“给孙儿的见面礼。”

德妃张大了眼睛。

半晌道:“哟,这小子……”

想了想又道:“没听他说啊……”神色微微一暗。

文臻笑道:“他自己都不清楚是男是女呢。”

德妃顿时得意起来,道:“该!”

又从手上褪下一个玉环递了过去,道:“临时过来,都是些女子东西。以后再给孩子备点他喜欢的。”

文臻接了,又道:“孩子大名还没起呢。”

德妃怔了怔。

文臻此时提起这个,便是要她给孩子起名的意思了,这令她十足意外。多年来和燕绥关系恶劣,更是一直不曾承认文臻,她未曾想到,文臻竟然不计前嫌,愿意把这起名的机会给她。

文臻凝望着她,眼神微喟。她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燕绥应该不在意这种事,而此事发生后,德妃出现在香宫,又曾去救护过燕绥,却一字没提林擎,显然是以儿子为先了。这令她十分意外,想着以德妃现今的身份和处境,能做到这一点实在难能,显然这女子并非毫无慈母之心,如此,若能为这对母子稍微弥缝一下,多少也安慰一下燕绥的凄凉。

父已不成父,难道母亲还要那般做最亲近的陌生人么。

她心疼。

为此愿意把爱子的姓名权,让给这个一直不曾表示过喜爱她的女子。

德妃最终呵呵笑一声,道:“燕绥可能会生气哟。”

文臻笑道:“儿子我生的,我养的,他生什么气?”

德妃一拍手:“然也。不用理他。燕家这一辈是水字辈。可我觉得,燕绥并不想按着燕家的族谱排。”

文臻道:“我本来有个挺好的字,如今,我也不想了。”

德妃道:“我也不想!既如此,土能克水,山字从土。大名就叫燕峥。你原先选定的是哪个字?”

“渊。他生于水中。”

“那便,字灵渊。”

“好极。”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

从名到字,处处压燕氏皇族一头。

这才是属于燕绥子孙的意气。

定下了名字,德妃便道:“我如今没有自由,救不出燕绥。你自己去想办法吧。他便关在皇宫南侧的天牢里,我打听过,在最里面一层。”

菊牙按娘娘事先嘱咐,死死低着头,不敢抬头泄露什么表情,被鬼精鬼精的文大人发现问题。

文臻看看德妃,垂下眼哦了一声,又问:“神将关押在何处?”

德妃道:“西侧地下铁狱,那里我熟悉,我有办法,你便不用操心了。”

文臻点点头。出门去吹了声口哨,便有人悄然走近,文臻低声说了几句,道:“放出消息。”

德妃惊诧,道:“没想到你香宫也有人!”

文臻笑而不语。香宫的人,是当年燕绥和她去过香宫之后,见香宫情形特殊,燕绥后来暗中派人收买的。这样的暗桩并不很多。只是未雨绸缪罢了。燕绥的这些人,都没瞒过她。

至于燕绥为什么没有告诉德妃,说到底,是他还无法完全信任德妃罢了。

文臻理解他,无论谁,在经历那二十余年冷待,再经历父亲那一着杀手之后,想要立即信任谁,都很难。

所以需要她亲自来,不仅要亲眼判断德妃的立场,还要判断这些钉子还能不能用。

等那个面目麻木的宫女离开,她才对德妃道,“娘娘记住这人,她叫离虹。以后若有需要,便联系她。”

德妃点头,又问:“想好办法了吗?劫狱是不成的。现在已经完全不许探视,不许任何人进入天牢。无法接近,连里头到底什么情形都不清楚,想要营救也无从说起。”

“那可有说什么时候处刑?”

“没有。放出会凌迟的风声。但迟迟不说会在何地何时处置,显然是要放饵等大鱼的。”

文臻笑了笑。

她就是那条大鱼呗。

不公开处刑,就无法浑水摸鱼劫法场,此路不通。

“天牢一般关押什么样的罪犯?”

“三品以上在朝在职触犯国法的重犯。一般多关押手掌军权者或者实权人物。或者事涉国朝机密者。谋逆或者行刺皇族者亦在此列。”

和文臻知道的一样,文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德妃看着她的神情,莫名地有点心惊,总觉得这丫头似乎马上又要干一票大的。

文刺史如果要干一票大的,基本上就是惊动天下的大事了。德妃的心砰砰跳起来,忽然对于自己的想法有点后悔,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忽听外头传报声道:“纯妃娘娘安。”

德妃一惊,猛然站起,菊牙已经冲了过来,下意识要将文臻藏起,但这厢房可不比德胜宫华丽,不过一些普通家具,一时又能往哪藏?

德妃脸色也变了,这纯妃,来得也太巧了吧!

这位可是文臻的死敌!

而且据她打听的消息,燕绥重伤下狱,原本太子看他伤重,没打算用重刑具,怕把人太快弄死了,是这个闻近纯,在太子面前说了话。

只是现在情势比人强,德妃自己还困在香宫,不打算多这个事。真要报这个仇,以后让燕绥文臻自己报去,没想到这边没动静,她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来者来得很快,并且人还没到,已经有几位宫女站到了窗口的位置,显然是知道屋内有谁,并且要堵路了。

文臻已经飞快低头闪身站到了德妃身后。

德妃匆匆将一样东西塞到了她的掌心,道:“来不及和你细说了。你且收着,将来就在你老家附近,找一个姓谢的……”

帘子一掀,德妃住口,吸一口气,往前一站。

一身盛装的闻近纯袅袅婷婷走了进来。看见德妃,未语先笑:“德娘娘,您万安呀。”

说着便要行礼,她身边一个宫女急忙扶住了她,道:“娘娘您是万金之体,怎可对这待罪宫人行礼?”

又一个宫人看着德妃,喝道:“秦氏,还不速速向纯妃娘娘见礼!”

德妃看也未曾看她一眼,菊牙上前一步,一个巴掌便挥了过去,“秦氏是你叫得的!”

她出手又突然又快,显然经常操练技巧熟稔,那宫女猝不及防,啪地一声,脸上眨眼便浮上一个深红的巴掌印子,她还没醒过神来,菊牙已经连珠炮般地道:“我家娘娘为先帝四妃之首,又在香宫敬神,为先帝祈福,还是这宫中的主子,你敢犯上!”

另一个宫女大怒道:“诸宫先帝嫔妃都封了太妃,唯有德妃未封,还算什么主子!”

菊牙冷笑:“只要德妃封号未去,就永远就主子,就永远轮不到你们这些贱人喊一声秦氏!”

那宫女还要反击,闻近纯忽然一抬手,阴恻恻笑道:“何必为这些细枝末节事端纠缠,这封号不封号,以为躲在香宫就可以留住吗?”她看向菊牙,眼神一转,才转向一直低头不语的文臻,“不过说到主子奴才,本宫可就有话说了。便是德娘娘还是主子,可你们两个,无论如何也还是奴才吧?这奴才见了主子,怎么,都不见礼吗?”

菊牙心中暗暗叫苦,她故意撒泼打人,目的就是为了把注意力牵扯到自己身上,好叫这些人转移了目标,但这个纯妃太阴险,竟然不上当。

文大人何等身份,和闻近纯又是新仇旧恨,这怎么屈膝?

她还在犹豫,文臻却已经上前,对着闻近纯屈膝,“见过纯妃娘娘。”

菊牙无奈,也只得行礼。闻近纯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盯着文臻,笑道:“你这个丫头我倒面生。抬起头来本宫瞧瞧。”

文臻没动。

德妃忽然道:“纯妃娘娘。德胜宫可没招惹你,你为难我儿便算了,和一个宫女过不去做甚?”

文臻目光一闪。

闻近纯笑道:“德娘娘这话奇了。我为一宫主位,要看看一个宫女的脸,怎么,也不配么?”

她说到“不配”二字时,颇有些咬牙切齿,那是想起了当初金殿作证时所受到的羞辱。

每次被打入泥泞,都要花费无数的心力挣扎而起,谁又明白她于其间血与泪的付出?

而那些欺辱她,打压她的人,又凭什么不付出代价?

她心中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忽然觉得周边气氛一冷。

她愕然抬头,就见那个一直低头的宫女,忽然笑道:“纯妃娘娘,您真的想要看清楚我么?”

……

与此进程同时。

穿着山民衣裳满身泥泞的礼部官员和旗手卫们踉跄走出深山,终于回到了天京城外的官道之上,正为弄丢了湖州刺史而感到绝望之时,忽然看见了文臻的那辆马车,正等在马车官道之上,马车边赫然正站着文臻那个贴身侍女采桑。

而在马车边,多了一辆囚车,正是当初文臻从湖州离开时,临时乘坐的那一辆,里头湖州百姓的临别赠礼还塞了半车。

礼部官员和旗手卫们十分震惊地站在路上,不明白这是搞的哪一出。随即便听见马车内文臻的声音,笑道:“诸位,这几日深山之旅感受如何啊?”

众人一听怒气填胸,正要斥责,忽又听文臻道:“本官既愿束手就缚,自入囚车进京,如何又会在这天京城门前反悔作乱?只是这马车当然不能这样驶入天京,稍后本官依旧以囚车进城。”

礼部官员冷笑一声,自以为明白了文臻的小九九,原来是又想享受,又要博名声,在陛下面前扮可怜,正要嘲讽,又听文臻道:“送诸位进山游玩一趟,是要诸位明白,在我面前,最好老实一些。进京之后,我要做什么,说什么,请诸位听着便是。如果诸位表现欲太强……那本官现在就送你们回去再旅游一次。”

礼部官员立即闭嘴。

能押人进京就算任务完成,总比自己孤身狼狈回去领罪强。

在这位女刺史面前,受点气算什么。

“文臻”这才下车,戴着幂离,遮住脸容,一边还和礼部官员客气地解释:“坐囚车进京,怪没面子的,遮个脸。”

她不提这事,礼部官员还有些疑惑,一提,忍不住又想冷笑。这位幺蛾子还真多。

“文臻”由采桑扶着上了囚车,那辆马车依旧跟在车队后面。礼部官员几日旅游下来,也不敢管她的事,心想这马车如此豪奢,回头便让天京百姓和陛下看看,这位刺史是如何当众作假的。

囚车辘辘进城,自然不会受到任何阻拦,甚至在城门处,便引起了轰动。

因为一到城门,采桑就挑出一个白底红字的横幅,上头写着“湖州刺史自入囚车,卸职归京!”

近几年文臻大名在天京也是如雷贯耳,湖州工商业发达,天京商人也多有前去经商者,对湖州全境的治理和各项扶持政策都是赞不绝口,此刻看见这横幅,等待进城的人群哄地一声便热闹起来了。

便有人挤上来看,见那囚车内果然是个年轻女子,一身刺史官服,气度庄严。而囚车内杂七杂八什么东西都有,很多东西一看就不甚精美,属于百姓手作。

采桑站在车辕上,面对七嘴八舌的询问,做了湖州刺史府的临时发言人。

“……对,这是我们刺史大人。”

“并无罪责,否则你们应该也能听见消息了……只是传言皇三子弑君谋逆,而我们大人很多年前也是传言皇三子待我们大人稍好些,便有朝廷官员前去要将我家大人停职待勘,湖州百姓为大人冤屈不平,州军愤怒,大人为免百姓暴动,不得不自请卸职,入京面圣,面呈心迹,为表诚意,自入囚车……”

“啊……这些都是湖州父老临别时所赠,当时事出突然,大人是冬夜夜半被忽然闯入的旗手卫惊起的……但是湖州百姓也不知怎的得了消息……许是刺史府内当时喧嚣太过……全城百姓都起身了,六十孝子背着八十老娘,年轻夫妻带着三岁幼儿,卖卤菜的寡妇带着养活的七个儿女送上了家里的全部卤菜,有人把家里全部的鸡蛋都拿来了……湖州父老,真是一腔赤诚对我们大人哪……”

“是啊,这油布是湖州百姓给苫上的,怕大人受了风寒,这书卷是州学名士们联名送上的,请大人路上代为批阅继续指教……嗯嗯,全城官员,乡绅富户,学子教授,上至耄老,下至幼童……皆长跪雪地免冠相送……”采桑抹一把声情并茂的眼泪,“我这至今想起,都禁不住想流泪啊……”

礼部官员和旗手卫们脸色不好看了。

免不了想起当日送别的震撼场面,于他们也是难忘。

只是这位姑娘的用词,怎么那么意味深长?

什么叫夜半忽然被闯入府中的旗手卫惊起?

什么叫府内喧嚣太过以致百姓被惊动?

这是暗示朝廷来人气势汹汹逼人太甚吗?

礼部官员脖子上青筋毕露,明知对方用心险恶,但是一不敢说,二不能说。因为都是真话,无可辩驳。

再看百姓们,果然脸色也不好看了。

敢情这位政绩卓著的女刺史并无罪责?

敢情就因为那点捕风捉影的事儿,就要将人家一个为国兢兢业业的刺史的功劳一笔勾销,过河拆桥?

那什么,夜半闯府,捉拿锁拿,是对一个封疆大吏该有的态度吗?

看看人家,那挡风遮雨的囚车,那半车的鸡蛋食物,那些书卷,这不是礼物,这是一城百姓的拳拳之心,是一城百姓深受照拂之后的最真切的感恩和肯定啊!

这才是真正的官员的光辉冠冕,无需言语和笔墨,无需青史铁笔描摹,注定口口相传流芳百世!

然而这样为国为民尽忠职守的官员,现在却在囚车里,受风吹雨打,奇耻大辱!

仅仅因一些捕风捉影的流言!

百姓哗然愤怒了。

礼部官员隐隐感觉不好。

但这还没完,在囚车里一言不发的“文臻”,忽然一抬头,看见城门上高悬的人影。

百姓们瞬间也安静了下来,人们对于红颜八卦免不了几分好奇。也想看看这位传奇女刺史,面对这传言中的犯了大罪的爱人,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会痛哭,还是冲冠一怒为蓝颜?

两人之间,到底是否如传闻一般,关系暧昧?

而女刺史千里自囚入京,到底有几分私心?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

第四百三十一章 对峙

“你真的想看清楚我吗?”

这话一出,闻近纯眼睛一眯,随即便笑了起来。

然后她下巴一抬,道:“对,过来,跪下!”

嘴里颐指气使,身子却在猛然后退,喝道:“拿下!”

她身后忽然鬼魅般闪现一条人影。

“砰”一声,她的后背正撞入那人怀中。

闻近纯大惊,正要尖叫,却已经被那人勒住咽喉,闻近纯手肘向后一捣,手肘下嚓地弹出一截利刃!

这一着迅捷且阴险,但此时文臻已经到了,一手捏住了她的手肘,往下一刺,闻近纯一声惨叫,利刃刺入了她的大腿。

文臻接手闻近纯那一霎,那条人影一闪不见,完美交接。

那是冷莺。

下一瞬文臻已经换了身位,到了闻近纯背后,挟持住了她。

她和冷莺的配合经过几年打磨,已经妙到毫巅,不过眨眼瞬间,闻近纯已经落入她手,而闻近纯布置的人,才刚刚闪现身形。

很多人,确实足够留下她,但已经毫无用处。

文臻紧紧卡着闻近纯,一手抓着她的手肘,手指用力,卸下那截利刃,笑道:“这回看清楚了吗?”

闻近纯尖声道:“放开我!挟持皇妃是死罪!文臻你找死——”

寒光一闪,鲜血泼喇喇打在地面,一声惨呼几乎叫破咽喉。

闻近纯浑身发抖,手腕上血如泉涌。

文臻讶然道:“哎呀,你挣扎什么呀,你看,这一不小心,抹断你的手筋了呀!”

德妃笔直地站着,看着地上的血,想着那日铁狱里燕绥手腕上汩汩不断的血。

忽然格格一笑。

燕绥。

乐不?

你媳妇果然给你报仇了。

她一听到我说为难两个字,便知道这贱人作祟了。然后这贱人就倒霉了。

刺史报仇,一刻嫌晚。

她心情畅快,一边笑,一边回去稳稳坐下了。

后头的事,用不着她了。

燕绥有妻如此,是他的福气。

她眯起眼,眼神里淡淡羡慕。

一边羡慕着,一边惊讶地道:“哎呀,这位是谁!怎么忽然出现在这里?”

闻近纯气得哭着吐了一口血。

而此时香宫之外,已经有无数脚步声急促响起。

……

囚车里,“文臻”挺直了身躯,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个高悬的身影。

忽然朗声道:“殿下。自当初天京一别,已经数载。彼此音信不通。文臻并不知殿下所行所想。但文臻知道殿下心田高洁,向来孺慕先帝,绝非弑君杀父之人。”

百姓哗然一声。

这是什么意思!

是要劫囚吗!

礼部官员和旗手卫紧张起来,靠拢了囚车。

“文臻”却又道:“只是白云苍狗,世事多变。文臻也不敢对这世间事一言论之。如今自请成囚,千里上京,为的正是陛下驾前面陈心迹。也为辨明这弑君一事,到底真假何如。”

她声音忽然转厉:“若此事为真。则你我割袍断义,文臻必亲手手刃殿下,全我忠君之义!”

百姓轰地一声,随即猛然赞好。

“……若此事为假。君为人所构陷污蔑,文臻也必手刃罪魁,全我与君之情义!”

又是一静,随即又是一声轰然赞好。

寥寥数语,自见风骨铁血。

传奇女刺史,不负传奇。

“文臻”说完,微微一躬,道:“殿下且等我!”决然而起,道:“走!”

百姓唰地让开一条道路,眼神钦敬。

礼部官员被这气势所逼,不得不跟在后面,掌心里满满是汗。

女刺史够狠。

城门见罪人,不仅没入套,反而又借势做了一番完美的表演。

不仅立足道德高地,占尽道理,不动声色给燕绥喊冤,不着痕迹自我辩白,也将最易为人诟病的所谓情事纠缠导致的立场不正,转化为了光明磊落的知己情义。

简直可歌可颂,可为酒楼茶楼再添十年话本。

城门这一幕,片刻便如风一般传向天京城,无数人纷纷涌来,想看看传奇女刺史,也想想看看刚刚又写了一折传奇的女刺史,是否还有惊人之语?

而采桑就一直站在车辕上,向越来越多的人群,一遍遍传播着先前的那些话,引得唏嘘跟随的人群越来越多。

礼部官员越发觉得不好。

这囚车并没有直接向皇宫去,反而绕着天京转圈子,几乎将整个天京的百姓都吸引了大半,这几番招摇过市下来,现在整个天京百姓都知道湖州刺史“蒙冤受屈,被押上京。”,而新帝和朝廷“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了。

虽然采桑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说那后八个字,虽然文臻城门前的表演也是正义凛然无可指摘,但是天京百姓就是得出了这个结论。

这位哪里是不好意思?

这位真是太好意思了!

生怕天京还有百姓不知道她被押上京!

其心可诛啊!

其心可诛还没法指摘,礼部官员再次被溜光水滑琉璃蛋儿臻气得眼睛发蓝。

然后他忽然发觉,囚车不绕圈子了,囚车带着轰轰烈烈的人群,停在了皇宫南侧的安定门侧。

……

天京皇城之内风雨欲来,文刺史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打算搞一票大的。

燕绥带着熊猫军团重新赶回京的路程却气氛颇有些古怪。

燕绥伤重难愈,不能急促赶路,且各地的布置和护卫也需要时间重新归拢来,所以中文并不管他催促,坚决不肯拼命赶车回天京。自然追不上风驰电掣奔天京的文臻。

燕绥也奈何不得,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中,和中文说是第三颗药力发散,但无尽天的人还没赶来,中文也没什么好办法。

他昏睡时,中文为了促进随便儿和他的关系,也怕殿下万一心血来潮驱使随便儿随便儿做不好吃挂落,便带着随便儿伺候他起居,也包括换药这样的事。让中文意外的是,随便儿小小年纪,对狰狞的伤口并不十分畏惧,且动作还算熟练。中文问起,随便儿便说娘亲略懂医术,也曾在医馆帮忙,他自小跟着,诸如简单治疗,伤口包扎,也学过一些。

中文一边感叹这孩子的娘亲教得好,这点大孩子,别人家还不能自理,这位不仅自己的事什么都会,还会很多大孩子都不会的事儿,上至四书五经,下至杂务江湖经,竟然多少都知道一点。

也不知道这孩子的娘是打算把他往哪个方向培养,竟隐然有点诸事皆通百业皆熟的味道,能做到这一点,想必自小便是各行各业都见识过,十分广博,真是上得厅堂入得书房下得厨房,只是学这么杂,难免分心,这是不想专心走仕途?到底是什么人家的孩子,需要所学如此驳杂?小小年纪如此自立?还是仅仅是因为经历导致?

他这么想的时候,只觉得心中一动,隐约有什么想法掠过,却又捕捉不住。

随便儿第一次帮忙给燕绥换药的时候,凝视那伤口很久,中文看他大眼睛晶亮,以为他哭了,然而他没哭,只是伸手去轻轻摸那凸凹不平的肌肤,轻声道:“漂亮叔叔那时候,一定很痛吧?有人给他吹吹吗?”

中文默然,半晌道:“……有的吧。”

随便儿便道:“叔叔你撒谎了。”

中文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勉强笑着转移话题,“随便儿你是不是害怕了?你不是说你不害怕伤口吗?”

随便儿“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道:“是不怕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忽然有点想哭……”

他大眼睛里满是困惑,显然对自己忽然出现这种情绪也很不解。

他确实见过更可怕的伤口,见过濒死的人,甚至当初天花疫情的时候,还远远见过浑身溃烂的人。

可是都没有此刻,忽然酸而软的感受。

好像漂亮叔叔那张漂亮而又可恶的脸,此刻瞧着也不那么可恶了。

中文轻声道:“别哭。他不喜欢的。挨了刀没什么,还活着就好。”

随便儿嗯了一声,忽然俯下身,对着燕绥那个还没愈合的刀口,轻轻呼了呼。回头对中文笑道:“我小时候摔跤了,老妈也是这么给我呼呼的,她说呼呼就不痛了,嘿,怎么会不痛?拿我当三岁小孩子哄呢!”

中文转过头去,好半晌,鼻音浓重地道:“你三岁还没到谢谢!”

随便儿耸耸肩,“所以虽然这话很傻我还是信了,也给漂亮叔叔吹吹,你记得回头告诉他,吹一次一两银子。”

中文:“……我觉得更有可能的是你吹一次他要你赔一两银子。”

随便儿:“……那还是算了吧。随便随便啦。”

话是这么说,不过中文发现随便儿每次帮燕绥换药之后还是会帮他吹一吹,用随便儿的话来讲:“这叫惠而不费。”

“惠而不费”的行为进行了没几次,某次燕绥提前醒来,就看见了趴在他手腕前吹气的随便儿。

那小子鼓着腮帮子,吹得气壮山河,唾沫星子都溅在了伤痕上。

燕绥盯着他,目光可以杀人,大抵随便儿又成了宇宙飞灰。

但燕绥对那鼓鼓的粉红的腮帮子多看了一会儿,飞灰便又成了一朵娇骨朵儿。

他盯着随便儿头顶一个发旋看了一会儿,唇角微微一勾。

随便儿再抬起头来时,燕绥已经又闭上了眼睛,随便儿也不知道刚才那一眼。高高兴兴端着托盘出去了。

之后中文被扣了钱,因为主子说他消极怠工,敷衍塞责。

中文委屈地表示马上就都自己来,但是主子又表示既然你都消极怠工了,可见心不诚,反正随便儿白吃白喝也该以工代干,以后就他好了。

四大护卫再次对随便儿抱以虚伪的同情的目光,爸爸们剔牙喝酒一起忧愁地说好闲好闲。

又一起忧愁地说也不知道随便儿受不受得了殿下的折腾。

但也不知怎的,殿下由随便儿伺候的时候,并不十分折腾,给吃啥就吃啥,有次随便儿拿错了饭,拿了燕绥并不爱吃的内脏,燕绥也没说什么,也就是忽然良心发现,亲手塞,哦不是,喂了同样不喜欢吃内脏的随便儿分了半碗。有时候茶水免不了泼了洒了,反正不管怎样泼了洒了,他也没烫着,随便儿也没烫着。有时候他看书,随便儿在一边写大字,字自然丑如龟爬,燕绥抽过来看了也不说,还多看了几眼,随便儿看他看得认真,便贱性发作,笑嘻嘻问写得如何?如有好的还请圈出来夸赞小子。燕绥也便真圈出来了——除了一个“一”字,其余全部圈了出来。

随便儿正在心中暗笑,这人长了一张好脸,品鉴能力实在不咋,老大那种狗爬一样的字,也能选出这许多入眼的字来?随即便听燕绥道:“除了这个一字还算能看外,其余的都不能算字。我都给你圈出来了。太多,圈得甚累,因此要予你惩罚,把这些不能算字的字各自练习一千遍,直到像个字为止。”

随便儿:“……摔。”

他扁着嘴去练字了,其实不用练,只需要拿出真本领就行,便自己磨了墨在写,果然字长进飞速,燕绥看他一眼,嘴角一撇,心想就说怎么可能字那么丑?

却见随便儿写了几个字,眼里忽然就含了一泡泪,燕绥眉头一皱,心想这孩子平日里并不娇气,怎么忽然这么矫情了?本想不问,想想还是道:“怎么,几个字把手写断了?”

随便儿也不和他斗嘴,垂泪道:“我想娘了。”

这话一出,燕绥便默了。半晌,有点气虚地道:“好端端地,怎么会想你娘?”

随便儿扁着嘴,“我在家一直是写这样的字,娘从来就没说过!”

他终究是年纪小,便是天生善于隐匿情绪,毕竟也是第一次离开家,被羁縻于陌生人身侧,难免有几分惶恐,此刻便借着发泄出来。

燕绥脱口而出,“你娘那是惯着你……”说到一半,心知不是,他自觉负文臻良多,再也无法理直气壮吐槽她,最终道,“她并非不明白你的小狡猾,只是因为世事多艰,也就望你狡猾一些,灵活一些,如此也可以活得长些……”

随便儿立即接口:“比如现在,除了我,还有谁能委屈求全,舍身饲虎!”

燕绥:……什么玩意!

随便儿却又立即不哭了,眼珠子转了转,兴致勃勃问他:“漂亮叔叔,你那语气,好像很熟悉我娘哎,你认识我娘吗?”

燕绥斜眼看他一眼:“你觉得呢?你觉得你娘和我该是什么关系?”

随便儿心大的挥手:“能有什么关系!你是我娘的仰慕者呗!听着我娘的传奇长大,爱上了不可得的她。这种人多了是,我们一个府内,有半府都是这种!”

燕绥:……什么跟什么!

他端起茶,觉得有点心梗,喝不下去,又放下,想了一阵,忍不住问:“你娘的仰慕者很多?都是谁?”

随便儿便掰指头,“干爹啦。当初为了救我和娘死掉的王叔叔啦,潘航叔叔啦,毛之仪叔叔啦,毛万仞叔叔啦,白林叔叔啦,纪典叔叔啦……”

他也搞不大明白仰慕和崇敬的区别,只将所有经常出入刺史府的男性都算上,如此一来真是车载斗量,十根肥手指不够,又脱下鞋去掰脚指头数,燕绥的脸越听越黑,喝道:“不许脱!脚臭!”

随便儿“哦”一声,也就不脱了,皱皱鼻子,心想僵尸真小气,之前骂过他一句,到现在都记得还。

燕绥端起已经冷掉的茶要喝,随便儿斜睨着他,他知道这位僵尸叔叔讲究得要命也敏锐得要命,这茶只要有一点温度不对都不会进口,因此也不打算提醒他,谁知他很快就目瞪口呆——因为燕绥真的毫无反应地就灌了一口。

随便儿立时想起这位现在的身体,可不能喝冷茶,跳下床,抢过杯子,道:“茶冷了哟,我去换我去换。”

也不知怎的,漂亮叔叔心绪好像忽然便又好了一点,摆摆手放下了茶杯。

随便儿也不敢撩拨他了,总觉得今天这人奇奇怪怪的。

燕绥盯着他看似憨嫩的表情看了一阵,终于还是没忍住,自虐般地问:“那你自己,最喜欢哪位你娘的仰慕者?”

随便儿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干爹啦!”

燕绥一听到“干爹”两字,就又想喝冷茶了。

这里头,每一个字都碍眼!

“你娘呢……最……喜欢哪位?”

“我娘要我尊敬干爹,敬重每位叔叔,每年记得给王叔叔烧纸。干爹对我说的话也差不多啦,他总说娘是亲娘,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说娘生我时很难很难……王叔叔便是那时候为了救我和我娘死的……”

燕绥忽然便转过了头。

……

文臻挟持着闻近纯走出香宫的时候,迎面便看见星星点点的灯火,无数护卫流水般向这个方向汇聚。

这阵势,用来对付大军都够了。

她跨出门槛之前,回头对德妃看了一眼,德妃坐在椅子上,口唇蠕动,嘴型似乎在说: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

文臻并没时间多想。

她也不理会那些汇聚的人群,匆匆赶来的永王,司空郡王,以及他们的手下。新君也来了,在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包围下,远远站着,看着面目模糊。

文臻心中哂笑,果然还和以前一个德行。

对面在喊话,在劝降,在怒责,在不解。永王惊诧她何时回京,为何不入宫正式觐见,司空群大骂她不臣之心,竟敢挟持皇妃,新君远远地让她顾念姐妹之情,放开纯妃,有何陈情,尽管说了便是。何必如此决绝,要知道挟持皇族是大逆之罪,是要进天牢的。

文臻便笑,也不理会,拖着闻近纯一路疾走,向皇宫西侧而去,鲜血逶迤一路。

众人只得跟着,直到看见铁狱铁黑色的檐角,永王目光一闪,忽然道:“文大人,你可是想用纯妃的性命,换燕绥的性命?”

文臻笑道:“还是殿下聪慧。如何?”

永王低声一笑,摇了摇头,司空群已经暴戾地道:“做梦呢你!一个女人,凭什么来换弑君大逆罪人!”

闻近纯脸色惨然。

文臻似笑非笑看她一眼。

每次小纯子遭遇这样的打击,她都很喜欢看见呢。

闻近纯又抽抽噎噎看向皇帝,眼波哀绝,侧转脸的角度也很绝,连文臻都想到了“宛转蛾眉马前死”这样属于美人末路的凄凉红颜诔。

奈何皇帝好像想不到,依旧远远地站着,远远地喊着话,“纯妃你放心”,也不知道是要她放心会去救她,还是要她放心去死。

倒是永王,还有几分怜香惜玉地,多看了她几眼,和文臻道:“文刺史,何苦激烈如此?你向来行事圆熟豁达,此番作为,却令本王很是诧异。”

文臻失望地道:“不肯换么?”

这下连永王都惊讶了,上下看了她半天,忽然开始怀疑这些年这位女刺史的偌大名声,是不是有人代笔?

蹬蹬蹬脚步急响,连带弓弩之声轧轧不绝,无数宫中护卫弯弓架箭,如黑潮一般将两人团团包围。

永王在人群之外,叹息一声,道:“文刺史,莫要再负隅顽抗。换人是不可能的,本王数十声,十声之后,你再不放纯妃娘娘,也不过此地多一具美人尸罢了……你且三思。”

弓弦已满,冷光闪耀,密密麻麻,向着文臻。

执弓之人手臂如铁,一动不动,无一丝放松可能。

永王等人都已经再次退后,以示绝不妥协的决心。

满宫侍卫抿紧唇,心间既紧张又有些恍惚,最近宫中大事频频,人人不能安枕。没想到继宜王殿下弑君之后,这位传说中宜王殿下的红颜知己,竟然也闯宫挟持宠妃要救人,这是孤注一掷了吗!

万众无声。

气氛紧绷得似乎谁弹一下手指,便要断了。

永王缓缓抬起手。

文臻忽然道:“行,我放人。”

永王目光一闪,立即和煦地道:“文大人聪慧。”

文臻撇撇嘴,道:“也没指望能换到人。毕竟闻近纯算个什么东西?其实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便不能见,近一些,也算同甘共苦。如此,把我和他关在一起也便罢了。”

永王更加感佩地道:“文大人对宜王殿下之情义,令某动容。你既然抛却一切,行此下策,只求相见,某岂有不成全之理!”

司空群正要说什么,永王已经道:“那便请文大人暂且天牢委屈几日,待有司审议后再决。”

司空群不说话了。

永王打量着文臻的神色。

文臻从德妃那里出来,德妃出手放走了燕绥,他为此很是恼怒,特地去寻太后说话,太后却道这宫中鬼魅甚多,燕绥这种人,暂且留着性命,一来钳制德妃,二来说不定鬼来了还可以挡上一挡。毕竟无论什么鬼,最先要解决的,都是燕绥。

永王心存疑虑,但是对太后也颇无可奈何,只得暗中下令追捕燕绥。

可是为什么文臻好像竟然不知道燕绥已经被救走?

德妃没有告诉她?

德妃为什么不告诉她?

永王看一眼铁狱的方向,便明白了。

德妃这是心有不甘,还想文臻想法子救林擎呢!所以不告诉文臻燕绥已经得救,想把文臻哄到天牢去救林擎。她一定和文臻说燕绥在天牢。

那么文臻的目标就应该是去天牢,但她心机深沉,故意往铁狱走,是算准自己等人看见她想靠近铁狱,就一定不会成全她。

永王还真不敢成全文臻去铁狱。

天知道那个能吃铁的虫子文臻有没有?德妃能有文臻为什么不能有?她本就善毒,稀奇的手段极多。

一旦有了食铁虫,铁狱在文臻那里就像自家的后院,如何能关住她?

倒是灌了米浆的厚实土墙,和机关密布,高墙深院的天牢,位于皇城南侧,旁边就是皇城旗手卫的大营,数千旗手卫拱卫,便是闯出天牢都插翅难飞。

他对着御林卫的头领点点头。

文臻冷笑一声,当啷一声扔下匕首,伸手在闻近纯后颈摸了一把,再将闻近纯狠狠一推。

闻近纯惨呼一声,跌出老远,被皇帝抢上扶住。

那边哗啦一声,一条铁网已经罩住了文臻,将她困得,动弹不得。

……

------题外话------

写得好累。

打滚。

要月票呼呼。

第四百三十二章 插刀教教主

客栈里随便儿的“亲娘生产史”已经科普到了尾声。

燕绥手中的茶盏早已冰凉,却一直忘记放下。

指尖不知何时也冰凉,寒意直渗入心底。

远去他国,盘桓海外,其间和东堂音信断绝,他竟然直到今日,才详细得知随便儿竟然是早产,才知文臻当日遭遇如此。

随便儿说得虽简单,但其间惊心动魄,又如何感受不到?随便儿自己说着,也不禁吐吐舌头,道:“老妈真是厉害啊,竟然在水中生下了我!”

猛一抬头却看见漂亮叔叔脸色雪白,不禁吓了一跳,还以为他不好了,跳起来要叫人,忽然被按住,随便儿只觉得按住自己肩膀的手掌冰凉,眨巴着大眼睛看他,却见漂亮叔叔唇角微微一扯,似乎是笑,却又不像是笑,难得地盯住了他的眼睛,道:“你且记得,永远待你娘好。”

随便儿嘿嘿一笑,拨开他的手,道:“那自然咯。我不待她好谁待她好呀?难道还指望我那从不露面的爹吗!”

燕绥手一颤。

这小子,插刀教教主吧?

随便儿刀还没插完:“我娘倒是为我那破爹说好话来着,叫我不要记恨他。我不记恨他,我也不要他。我这么好的娘,不要分给他。”

燕绥:“……”

半晌他道:“去给我打水。”

随便儿:“漂亮叔叔你今晚不是已经洗过澡了吗!”

燕绥:“被不孝子孙的浊气污染了,需要再洗一遍。”

随便儿:“啥啥?”

燕绥:“打水。顺便去买新的香料。我的外袍都穿过两次了,今晚全部换了,你去采买。还有这茶壶,用了三次染了茶垢了,市面上买不着,去清洗,还有……”

随便儿:“你这是虐待童工!”

燕绥:“你每多说一句便会多一件活计。”

随便儿飞快地去干活了。

片刻之后,中文跟着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燕绥坐在榻前,长对着荧荧烛火,烛光将他身影拉长,在冷白的墙壁间,茕茕静默。

……

“吱呀”一声,天牢的门开启,缓缓推开一道扇形的光弧,那是属于月光的冷白色。

有锵然的金属撞击声响起,在幽深空旷的大牢内听来迥彻。

深牢之内,林擎睁开双眼,眼底光芒一闪而过,哂笑道:“哟,来客了!”

他慢慢支起身子,转头对栅栏外看,很好奇地想知道这是谁被押来与自己为伴了。

锁链哗啦啦声响,行走的人步子却轻,林擎听着听着,眉头却皱了一皱。

重量不对。

女人?

他心忽然一跳,猛然坐起,带动得锁链哗啦一响,随即想起了什么,自失地一笑,又懒懒躺了下去。

不可能是她的。

那被押着的人已经走到近前,被带着进了对面一间牢房,正好和林擎的牢房面对面,却足足隔着三丈的距离。

有点相望不相亲的味道。

押送此人来的人很多,林擎估算了一下,不比押自己的人少,密密麻麻的人群遮住了囚犯,可见囚犯的娇小。

他有点咋舌。

这皇朝上下,还有哪个女子能得和自己差不多的“待遇”?

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名字,眉一挑,再次不可思议地坐直了身子。

然后他就看见对面的大牢门关上,押送的人如同对他一般,一言不发退了出去,牢中人仿佛刚刚打量完大牢装潢一般,闲闲转身,抬手哗啦啦和他打了个招呼:“嗨,林帅,晚上好啊。”

林擎一看她便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叹息:“嘿,儿媳妇,你好啊。”

文臻在他对面也笑了,于是重新打招呼:“便宜老爹,你好。”

两人相视哈哈一笑。

文臻坐下来,四面打量,好奇地问:“怎么,这牢中只有我两人?”

还以为天牢该人满为患呢。

林擎叼着根草根,跷着二郎腿,懒懒道:“原本应该是有的。为了保证我的清净和舒适,都迁走了。你瞧,两代皇帝,对我都这么贴心,感动不?”

“感动。”文臻点头,“少不得出去后要敬他们三炷香。”

林擎大笑,指着文臻道:“又要忍不住骂我那傻儿子了。怎么就娶不到你当媳妇!”

文臻嫣然道:“周小姐比我强多了,真的。”

林擎便笑,道:“随缘吧。”又道:“其实燕绥那混蛋又哪里配得上你,真是便宜他。”

文臻笑道:“好教便宜老爹得知。德妃娘娘刚给燕绥那混蛋的混蛋小子起了名。单名峥,字灵渊。”

这是给林擎报平安了,林擎眼睛一亮,道:“好名字!”又啧啧赞叹摇头,咕哝:“我什么时候才能抱孙子……”

文臻不语,唇角笑意微敛。

林擎虽然洒笑自如,连声音都中气不改,她眼睛却很好,已经看见了他双腕肌肤一线黑紫,这是毒气快要攻心的表示。而他的手腕脚腕,戴的并不是德妃说的燕绥用的那种重刑具,文臻却发现锁链下的手腕血肉模糊,隐约有一个个洞,很显然一开始也是用的那种刑具,因为燕绥被救走,宫中怕林擎这里也有食铁虫,便又把那刑具拔了出来,换上了别的材质的重枷。但是给林擎拔铁刺肯定不会是德妃给燕绥那样处理,那一定是硬生生拔出来的,也没有处理伤口。

这爷俩,真说不清谁比谁更惨。

林擎看她一停顿,也便知道她发现了,不过不在意地笑笑,道:“你本该是为了燕绥才想法子进天牢的吧?结果却发现是我?就不惊讶吗?”

文臻一笑:“早在进天牢之前,我就知道燕绥不在天牢了。”

林擎挑眉看她。

“德妃娘娘和我说对不住。”文臻笑道,“她可不像是个会轻易道歉的人,除非这件事实在太坑,坑到她都不好意思了。”

林擎笑着摇摇头。道:“侧侧啊……”

侧侧啊,何必如此用心良苦。

“德妃娘娘和我说燕绥情形时,还有心观察我的反应,神情中还有些小得意,当时我便想,燕绥应该已经被她救出去了。但她后来和我说燕绥还在天牢,我便猜她是心有不甘,放弃了救林帅的机会救出了燕绥,见我为燕绥来了,便想诓我也来救林帅一救。”

“你既都知道,为何还愿意被诓?”

“投桃报李。娘娘既然能救燕绥,我自然能救林帅。”文臻笑,“总不能白担了虚名儿。”

她是指为救燕绥弃官自囚奔天京,也是指林擎无辜担上的那个燕绥亲爹的名义。

林擎便也不再说了,他是个洒脱的人,不愿在这些恩义上纠缠。

倒是文臻凝视着他,轻轻道:“林帅……失望吗?”

林擎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洒然一笑,道:“我只为侧侧欢喜。”

文臻抿了抿嘴,再次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德妃义无反顾选择了燕绥,放弃了爱人,林擎毫无怨尤,只庆幸侧侧终于有机会弥补二十五年母子裂痕。

她又怎么不能只为林擎闯一次天京,进一次大牢。

“只是这大牢深深,你既然被送进来,自然也经过无数次搜身,你孤身一人,怎么救我?”

文臻笑:“凭我一人,自然是救不了林帅的。”

之前德妃能救燕绥,是她消息灵通,出手极快,且早有准备,趁着燕绥刚刚进铁狱,太子永王忙着抢继位安抚前朝无法顾及宫中诸事的时候,钻了空子。但有了前车之鉴,此刻林擎的天牢和整个皇宫看守只有更严密,司空群没有守住燕绥,目前要戴罪立功,又搬到了天牢之侧,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看守天牢的人多到绕着走都要走半天,文臻现在要想救林擎,几乎是不可能的。

文臻等了一会,没有动静,她皱了皱眉,知道果然冷莺进不来。

林擎十分敏锐,问:“你好像在等人?”

“我有一个能够瞬移的下属……”

林擎立即明白了,摇头道:“东堂既然有专门培养天授者的天机府,自然会考虑到对其进行限制的方式。我听说铁狱和天牢都有针对天授者的设置,能够阻挡大部分天授者施展能力。”

文臻点点头,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天机府成立的一部分原因是凝聚天授者能量,另一部分原因何尝不是怕这些人散落于民间,难以控制,造成各类不安定因素?想必在培养的过程中,用一些方式改变了天授者的体质,使他们在某种情形下不能发挥能力,而铁狱和天牢这种地方,自然做了相关的防备。

不过没关系,条条大路通罗马。

文臻弹了弹手指,一颗琉璃珠儿骨碌碌滚了进来。

她早就发现文蛋蛋被还随便儿还回来了。想想也就算了,怀璧其罪,孩子身上带着蛋蛋对他未必是好事。有那些自己给的东西也够了,毕竟想要他过的是普通人的生活。

而文蛋蛋这种存在,便是搜一万次身也别想搜出来,随便往哪个押送的人身上一藏,那些人总不可能搜自己的身。

文蛋蛋滚到林擎身侧,趴在他手腕那条黑线上大吸特吸,最后满意地打个饱嗝。

片刻之后,林擎恢复了点力气,从文蛋蛋身上取下一个小袋子,按文臻的指示,该吞的吞,该敷的敷,把身上的伤都处理一下。

文蛋蛋又滚了回去,它身躯小,每次只能团身抱住一个袋子或者瓶子。

林擎叹为观止地看见文臻撕开颈部的……喉结?

等等,搜身的人为什么没有看见文臻有个喉结!

女人有个喉结,不觉得奇怪吗!

文臻慢条斯理撕开咽喉上的假皮肤,从“喉结”的位置取出一个小瓶子。

她知道,不奇怪。

因为她的恶名在外,那些给她搜身的嬷嬷们都全副武装,小心翼翼,谁还会在意到一个女人微微有些凸起的喉结?

看见了也顶多想着这女人果然像个男人。

她们得了嘱咐,很小心,连文臻的手腕,背心,头发里,那些传说中会藏着暗器背弩的地方都摸了一遍。

文臻早有预料,这些地方都没藏东西,藏了也留不住。

但是谁会想到喉结这玩意呢。

她从那小瓶子里倒出几滴黑色的液体,倒在牢狱一侧的水碗里,水总是会给喝的。

这是她近几年配出来的具有强腐蚀性的药物,只需要少量,稀释开来,就可以腐蚀很多东西。

还没来得及给燕绥也备上一份。不过她擅毒,燕绥擅机关,她猜当日就算德妃不去救燕绥,燕绥一定也有办法自救,只是想必伤害会更大一些。

她将瓷碗里的毒水泼在自己牢门的锁链和锁上。有细微的滋滋声响起,白烟腾起,她示意林擎捂住口鼻。

剩下的半瓶让文蛋蛋带去给了林擎,林擎笑了笑,却将瓶子收起,道:“这么个好东西,可别浪费了。”说着拖过水碗,手指伸进水面,片刻之后,水面凝冰,再片刻之后,他拈出一根闪闪发亮的冰针。

文臻便点赞,就知道林帅一定有办法。

林擎拈着那根冰针,眯着眼,对着锁孔一阵捯饬,过了一会儿,咔地一声,锁开了。

文臻这回点了个双赞。

林擎得意洋洋一鞠躬:“见笑。”

文臻赞:“林帅真是无所不通。”

林擎笑看她一眼,他就喜欢这女子的开阔,他展示的这般技巧,分明是下九流偷鸡摸狗之技,寻常女子见着,多半都会不齿,为此扼腕心中偶像崩塌也是难免。大概也只有侧侧和她的儿媳妇,两个奇女子,会在此刻两眼发光,真心赞誉。

他笑道:“当年穷困潦倒,和侧侧流落街头,靠这些雕虫小技,险些当上浪子班头,如今想来,那倒是最好的岁月。”

是最好的岁月啊。

撬锁偷了地主老财家的金银,大部分散给了乞丐流民,留下一点两人吃喝,再留下一点给侧侧买花戴。

记得他去偷的时候,侧侧非要跟,小小年纪,主动望风,结果太过紧张,风吹草动都暴起三丈,他便一手拉着她,一手撬锁,掌心里的小手滑腻腻的,他时时分神,总忘记自己在做什么,那锁拨了好久才开。

他眯着眼感叹:“二十多年了,技巧倒还没生疏。”

怎么会生疏呢,之后二十多年,边关苦寒,长夜难眠时,便常常披衣起身,走入内间,那是一间挂满各种锁的房间,他慢慢地,一把一把地开过去,从月上中天,开到云淡星沉,日出霞生。

只是那开锁的人,掌心再没有那只滑腻腻的小手。

便也那样一夜夜地过了。

耳边响起文臻微带唏嘘的询问:“林帅既然能开锁,为何不……”

文臻的疑问是真实的,能走为什么不走,为何要在这大牢里苦捱,更要紧的是,如果不是对于林擎的处置有争议,朝中很多大臣坚持此事还有隐情坚决不同意处决林擎,很可能在她赶来之前,林擎就被处死了。

林擎笑笑。

是啊,为何不走呢。

他怎会不知那么多人想要他死,之前数日夜如果不是他一直警醒,不吃不喝,时刻防备,早就死了。

可是他……想等侧侧。

他猜到侧侧会去救燕绥。这种情形只可能救一人,那么侧侧可能想着和他一起死,会不顾一切来看他。

到时候如果侧侧遇险,他还有机会救上一救。

如果侧侧愿意抛下一切和他走,他还有机会和她一起走。

至于这重伤之身,能不能冲出皇宫,冲出皇城,冲出天京,那没关系,和侧侧在一起,走一步都是好的。

如果他自己先溜掉,侧侧不顾一切来了,见不到他,可怎么办呢?

只是他没想到,侧侧会去了香宫,失去了自由。也没想到,此事还有转机,文臻以最快速度奔来,侧侧诓文臻来救他。

能彼此都平安,不用冒险,自然是很好的,他为侧侧的智慧而欣慰。

只是……终究是见不着了啊。

他笑,懒散随意地,“我啊,好久没回了,想多呆一会。”

多呆一会,和她呼吸着同一处皇宫的空气,哪怕那是腐朽难闻的,也是好的。

文臻没有说话。

同是相思彀中人,此中情意焉不知?

她想着燕绥,想着此刻他应在何处奔波,是否伤势在发作在默默忍受疼痛,是否也会在这般静而凉的夜里想着她。

她奔往天京,他出天京,三年未见,即将再见时便被大浪潮头冲散。

我甜,你还好吗?

这一切你是否如林帅一般坦然而受,虽历经苦难而心中火种不灭。

你双眼看透这世间暗昧迷雾,我不信你对那皇权森冷毫无准备,多少魑魅魍魉于暗处作祟不休,总要予他们勇气和机会走上舞台。

或者这般想会令我心中好受一些,否则我不敢去想你那一刻的痛彻心扉。

愿你受这世间坚冷而丹心不改,想着我心内还有火在烧。

像那雪中依旧有花不败。

等你我携手来采。

……

林擎已经转了话题。

“劫狱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就算冲出天牢,天京城必定全城戒严,不许进出,想要出天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文臻笑而不语,往下一躺,对面林擎端坐着,看着她。

文臻便也看着他。

两人大眼瞪大眼,半晌,林擎问:“然后呢?”

文臻一笑,悠悠道:“然后啊……等着。”

……

绕了京城一圈的那辆囚车和那辆马车,最后停在了皇宫南门附近。

百姓看热闹的犹自未散。“文臻”在囚车内向众人行礼,道:“多谢诸位天京父老一路相送,日后江湖捞好相逢如果再开业,天京本地人氏一律八折。”

众人都欢喜相应。“文臻”却又忧伤地道:“只是怕今夜过后,江湖捞和好相逢再难有开启之日……”她唏嘘一声,挺直背脊,道,“罪臣算是无诏入京,不敢直入宫城,以免瓜田李下,有所嫌疑。还请礼部大人安排人速速进宫禀报。罪臣便在这皇城南门相候。”

她一言一动都又委屈又规矩,众人看着不忍,有人便大着胆子叫道:“文刺史,你治理湖州,功绩斐然,别说朝野,便是这天下百姓,也都看在眼里。总不能让你没了下梢。”

一言出众人应,礼部官员忍无可忍,冷声道:“文大人,莫总是句句挑拨。你若真心敬陛下和这朝廷,为何不在正阳门外跪等,而要驱车至这南门?”

文臻苦笑一声道:“我是罪臣,双膝不配跪这宫城正门。皇城之南,多是冷宫,下所,囚所等地,我等在此处,便是要向陛下和朝廷昭示我认罪愧悔之心,随时听候发落。”

这话姿态低到了极致,礼部官员却想着她一路上那种无言的压迫,只觉得一口血堵在咽喉,咽不下,吐不出。

再看看周围百姓频频点头,一脸同情,还有人在不住宽慰她,表示要保护她,被她一脸惺惺作态地谢绝,越发觉得堵心,只觉得生平所见能做戏者,非此女莫属,一气之下怒道:“莫再做戏了,你敢将你那马车给大家都瞧瞧吗!”

“文臻”愕然看他。

礼部官员越说越激愤:“你敢将你一路上享受的那天下无双华美绝伦的马车,给这里所有被你蒙蔽对朝廷非议的百姓瞧瞧吗!”

“文臻”似乎还愣着,还没回答,采桑忽然冷笑一声,大声道:“怎么不敢!”跳下囚车,大步走到那辆马车前,将帘子一掀。

百姓探头去瞧。

礼部官员凝结在嘴角的冷笑僵住。

这这这这马车……

里头怎么换了!

外表是普通马车,里头……还是普通马车。

甚至比普通马车还要寒酸几分,只有几块木板,四面漏风,一看就知道,坐这马车恐怕还不如坐那囚车。

采桑盯着他,道:“大人这一脸意外,真是活灵活现。可不就是您在路上下令撤掉这湖州百姓送的马车内的所有垫子被褥的吗?”

礼部官员瞠目结舌:“你……你……”

采桑:“我虽是个丫鬟,也容不得恶人欺主!你可别说马车不是这个马车,真要不是你方才怎么认不出来!”

礼部官员捂住心口,这回真的要吐血了。

他连退几步,决定放弃挣扎。

没法挣扎,这位面前,正常人扛不住,四面百姓射来的目光,让他担心自己下一刻就要被撕碎了。

他还要在天京为官,还得讲究一个官声民意,可不能把半辈子仕途轻描淡写被人砸在这里。

他最终只能默默咽下一口血,狼狈地道:“下官,下官亲自去宫中禀报……”

转身就走。

此时已经有负责天京守卫的天京府士卒,连同负责皇宫外城守卫的金吾卫首领都已经赶到。原本担心文臻会裹挟百姓闹事,却听见文臻劝说周边百姓:“请各位父老速速归家吧,我在这跪等一夜,想来最迟不过明日,陛下就该见我了。”

有人便忍不住问:“我们走了,不会有人直接为难大人吧……”

“文臻”犹豫了一下,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道:“不会的。再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只有恭敬领受的心。”

这话一说,众人更加不放心了,有人便轻声嘀咕道:“说起来,神将和宜王殿下那个谋逆,也是忒突然忒奇怪……宜王殿下这些年都没出现在天京,好端端怎么会谋逆?神将更是多年守卫边疆,从无反意,怎么会突然弑君?这人啊,真说不清……大人……我们也有些担心你遇见意外的事……”

“文臻”面纱微微一动,便沉默了。采桑叹息道:“大人于国有功,陛下和朝廷总不会无缘无故地为难她的,请各位父老放心……”

便有人道:“就怕有人捏造罪名构陷,就像那……”随即被周围人扯了一扯,止住话头。

天京府的人便来驱赶,众人各自忧心忡忡地散开,有人大喊:“文大人,明早我们还来瞧您!”

“文臻”便拱手相谢。

看守她的人虎视眈眈盯着,“文臻”弹弹手指,士兵们便呼啦一声散开一大截。

谁不知道这位擅毒,且下毒手段千奇百怪,防不胜防。

因为这层顾忌,在宫中还没传出对文臻的处理旨意之时,谁也不敢靠近,都远远地围成一个大圈看守着。里外三层,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而那位礼部官员,在前去皇宫禀报文臻已经上京事宜的时候,却在宫门开启之前,忽然一个倒栽葱,栽倒在宫门之前。

他栽倒的时机很是巧妙,正是宫门将闭的时辰,宫门关闭的时间有讲究,决不能拖延一分,因此关宫门的军士明明看见他匆匆跑来,一头栽倒,也只当他年纪大了犯病,稍候自有他府里下人拖回去,也没看清他是谁,便按例,缓缓关上了宫门。

宫门一闭,除了紧急军情,一律不得开启。

而在皇城南门看守文臻的天京府少尹和金吾卫首领,按照规矩,一事归一人,既然礼部官员押送,自然是礼部官员回禀。他不回来传旨,那就是陛下现在还不想见文刺史,要将人晾着,自然没有再去禀报的道理,何况入夜宫门已关,文刺史等在南门这事儿,还真不在破例惊动宫禁的范畴里。

诸般发展,都在精通朝廷规矩和流程的文臻算计里。

夜的流沙缓缓落向沙漏。

天牢里文臻和林擎目光炯炯。

皇城南门外,民居掩藏里,几条巷陌中,有人彻夜不眠,有轻微的金铁相撞之声响起。

黑暗中各色人影不断闪现,再消失在城池的各个方向。

更加黑暗的地下,有人沉默前行,向着皇城南门囚车方向外围靠拢。

沉默的囚车里,戴着面纱的“文臻”默默计算着时辰,抬头看了一眼皇城上方沉积的黑云。

黑云之下,便是天牢。

……

随便儿这几天的日子颇有些不好过。

盖因漂亮叔叔实在是个作精。

但凡衣食住行,吃喝睡觉,诸般细务,他能做的他要做,他不能做的也他做。哪怕马车坏了呢,也要他去修,就是蹲一边递个钳子吧,也得他来递,弄得他经常恍惚以为那钳子必须得他开个光。

可怜他小小的稚嫩的肩膀,就这么挑起了家庭的重担。

挑起家庭重担的随便儿,好性子渐渐也给磨出了火气,某日便在给漂亮叔叔的粥里加了料,之前一直没有加,一来没摸清底细不愿轻举妄动,二来看那家伙伤重有点不落忍;然而他慈悲心肠抵不过人家铁石心地,是可忍孰不可忍,随便儿精挑细选出最无色无味的一种药,给漂亮叔叔撒了一丢丢。

也没什么太严重后果,大抵就是浑身瘙痒抓上三天,想着漂亮叔叔猴子一样浑身抓挠,随便儿陶醉得笑出声。

然而那笑容刚刚绽放便夭折了。

粥端过去,平时喂了便吃的漂亮叔叔头也不抬,道:“烫了。”

随便儿自然要否认,漂亮叔叔便道:“不信?那你尝一口。”

随便儿心中大呼呜呼哀哉。

正准备找借口逃脱,漂亮叔叔搁下书,“无色无味痒药搁在燕窝粥里会起沉渣,发热药有苦味适合放在苦菜里,溃烂药有轻微的涩味不能放在嫩滑的食材中……学得还不到位就想卖弄,没得丢你娘的脸,回去再学三百年。”

随便儿:“……”

随便儿唉声叹气蹲着,丧丧地,机械地,递个钳子给中文,再塞个花生,等中文修好车辕,抓块毛巾呼噜一擦。

中文泪流满面感受到了当爸爸的温暖。

日语目不斜视走过,鼻子里发出一声悠长的哼。

四大护卫中,日语是对随便儿接受度最低的一位,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巧言令色鲜矣仁。”

中文望着日语的背影,心想日语这神情态度恍惚熟悉,想了半天恍然大悟,这不是殿下当年初初和文大人暗通款曲时,日语的态度和表情嘛!

日语好像一直就不大喜欢这种性格随和情商高的类型。

然后日语就干了一件自以为很聪明其实非常傻逼的事情,然后他们三个都被连累,从此名字便往有病的深渊滑去一发不可收,工于心计成了日语,德高望重成了中文。

中文想了一下,觉得对自己来说,也算因祸得福了,总比逢人就羞愤欲死自我介绍“在下德高望重”来得好。

随便儿盯着日语一摆一摆的屁股,皱了皱鼻子。

他感觉到了世界深深的恶意。

啊呸,小爷还不想伺候呢。

不想伺候的小爷面带笑容伺候着修完了车,再在日语的刁难下洗车,再端饭,再换药,再买饭,再洗衣服……之后,终于有了自己的空余时间,便和中文说要出去逛逛。

这次是停留在一个颇为繁华的小镇,将长途赶路的车子修整一下,燕绥最近不怎么昏睡了,中文也没办法再拖慢行程,好歹拿着随便儿太小不能奔波做借口,才没让燕绥日夜赶路。

随便儿这些日子,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并且表现出对漂亮叔叔适度的关切和同情,以及对老实叔叔适度的依恋和爱娇。中文便觉得,这孩子之前流浪无着,如今好容易被收留,是一心一意要留在主子身边了。

他也乐意主子身边有这么可爱的孩子留着,便是瞧着,心花也能次第开放一般。

眼见主子甚作,日语又甚狗,倒免不了替随便儿不平,又怕他不开心,有心哄着,便塞了一把钱给他,道:“去吧去吧,和你的伙伴们一起去。”

随便儿也便带着熊猫军团一起去了。

大家都什么都没带,随随便便出了门。

日语探头看见,哼一声道:“瞧,又去偷懒了!”

英文打他一下,道:“有脸这么说啊你,今天的活儿都谁干的!”

日语:“巧言令色鲜矣仁!”

德语:“我说你怎么总看不顺眼随便儿呢,多好一孩子啊。就你爱折腾他,小心得罪了人,以后有你后悔的。”

日语:“啊哈?后悔?我?”抬腿就走,“我猜那小子一定偷了钱去乱买东西了,等我去抓个现行!”

说着就悄悄跟上了熊猫军团。

等中文回来,听德语说了这事,立时一拍大腿,“糟了!随便儿是有钱,但是是我给他的,让他随便买,可不要被日语误会,惹出事端来!”说着也奔了出去。

那边随便儿去了集市,带着熊猫军团直奔最大的当铺,老大问他:“随便儿,你今早叫我们都将自己最紧要的东西带着做甚?”

随便儿:“做甚?当然是跑路呀!”

老大:“什么?!”

李瓜:“……随便儿其实漂亮叔叔很喜欢你的……只喜欢你……”

妞妞:“啊?为什么要跑路呀,叔叔们对我们很好呀,咱们乱跑,他们找不着我们怎么办呜呜呜……”

随便儿:“妞妞你再哭一声,我就把你在这当铺顺便给当了哟。”

妞妞:“呜呜呜……呃。”

甜甜:“走就走啦,卖艺也挺好玩的。就是没有钱了,以后也没那么多好吃好玩的了。”

随便儿拍胸脯:“有我在,哪能叫女人们吃苦呢!”

一边拍胸口一边在肚子里大骂:“漂亮叔叔生儿子没**!”

昨晚他发现,他精心藏起来的看家宝贝。各种瓶瓶罐罐,以及碎银银票金叶子,统统都不见了!

不用问,小偷偷不走他的东西,一定是漂亮叔叔让人干的。

他就是要困住他,软禁他,奴役他,让他一辈子在他的淫威之下瑟瑟发抖!让他永远逃脱他变态的桎梏!

做!梦!

随便儿在心口掏啊掏,身上还有一样东西,贴身藏着的,没被搜走。

踮起脚,他将那块东西递上高高的柜台。

掌柜的接过来,目光一亮,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赶紧问一句:“活当死当?”

随便儿知道活当是可以赎回的,价格会低一点;死当是不赎回的,价格高一些。

正在犹豫,忽然身后蹿出一条人影,一把抓住那老掌柜手中的玉玦,“哈!”地一声怪笑,“啊哈哈哈可让我抓住你这小贼了……呃!”

日语忽然盯住了手里的玉玦,头发上竖,表情惊恐。

匆匆赶来刚刚踏上门槛的中文一眼也看清了那个东西,恍如被雷当头劈下,也僵在了门槛上。

更远一点,听说这事,由德语快速推来的燕绥,目光落在那块当年自己亲手所制,鱼骨为底,双雕福寿,内嵌宝珠的玉玦上……

殿下泰山崩于前也不眨睫毛的脸,光速垮塌……

然后他就看见随便儿笑眯眯看他一眼,再用倍儿清脆倍儿响亮的语调道:“死当!”

……

------题外话------

大爷给张月票庆贺一下咱们难得的万更吧吧吧吧……说不定我一受到鼓舞以后万更就多了呢呢呢……

第四百三十三章 碾压

夜的流沙终于缓缓落尽沙漏,天色欲曙而未曙,守候了一夜的金吾卫和天京府卫兵们昏昏欲睡,附近民居很多勤劳的百姓已经起床。

不知何时起了雾,将天地笼罩在一片乳白迷蒙之中。

一个金吾卫士兵困倦地睁开眼,无意中正看见了靠在墙侧的囚车,他的眼光掠过,随即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转过目光。

然后他揉眼,再揉眼。

惊骇地跳起来。

囚车里的文刺史不见了!

他正想大喊,却见文刺史那个丫鬟也蹦了起来,发出了一声尖叫。

那声音十分尖利骇人,极具穿透力,几乎瞬间就刺破这浓雾,惊醒了周边数里的人家。

“大人冤枉啊——”

这一声生生将那个发现囚车没人的士兵的喊声给压了下去,却将这四面本就挂心文刺史情况的百姓都招了来,顿时各条街巷步声杂沓响起。

这些杂沓的步声,和因为这一声莫名其妙的喊声而惊起的士兵们,发出的各种杂乱的声音,也就遮掩了士兵群外头,一阵密集的轧轧声响。

此刻,围困人群之外,一块空地上,地面忽然翻起,几条人影蹿出。

而那片空地周围的四处巷陌,辘辘声响疾,冲出几辆小车。

仔细看来,却不是小车,更像一辆大车的几个部分,那几个从地下蹿起的人,飞快地上了那几个部件,双手令人眼花缭乱地一阵组装,咔咔咔咔之声连响,转眼空地之上,便多了一辆巨大的马车!

仔细看却又不像马车,看上去更像超脱于这个时代的重型武器,后半部分用的就是文臻一路坐上天京的那一截车厢,完整的一个武器厢,前头尖锤状,顶端锋锐,可以想见破坏力惊人,那几个黑影一阵翻飞调试,马车两侧轧轧不断伸出无数铁棍如翼,铁棍上是不断转动的铁刺和刀。且铁棍出没的位置毫无规律,只能看见一片片寒光荡起,地面尘土被绞起飞扬。

这只是一霎景象,马车组装完毕,几个黑影进入车厢,咔咔地升起了几面篷子,收回了铁棍,挡住了可怕的车头,马车看起来又是马车了,只不过稍稍庞大了一些。

地面翻板再次翻开,这回冲出来的居然是几匹巨大的马!

几匹马比寻常骏马高出近一个头,浑身都披着银光闪烁的甲衣,连腿上都有,甲衣上还有棱起的尖刺。

几个黑衣人用锁链将这车套在几匹马身上,啪地一声空鞭脆响!

然后这辆马车便冲了出去。

人群中央,采桑已经捕捉到了那动静,开始了她的表演。

“大人!大人!你回来啊!”她扑向南门紧闭的大门,拼命地擂那门,“你们趁我睡着带走大人!你们要做什么!你们是不是要滥用私刑屈打成招!你们是不是要捏造罪名将她下狱!你们放我大人出来!放我大人出来!”

围住她们的金吾卫和天京府士兵面面相觑——大家都睡熟了吗?不可能啊,明明没看见南门开启有人带刺史进去啊,可这人去了哪里?

步声杂沓,挂心此事的百姓们冲了过来,一听采桑的哭喊,再看那明显被暴力弄开锁的囚车,哗然一声便炸了。

文臻这几年官声极好,江湖捞好相逢名气甚大,三问书屋帮扶无数贫苦学子,更不要说开店所得年年恤老济贫,之前的土豆玉米已经试种成功开始推广,今年百姓得她之惠刚刚吃饱了肚子,再加上听说她要开技校,都翘首期盼着,指望着这位恩惠了湖州百姓的女刺史也继续恩惠天京乃至整个东堂,昨晚看那个情形,很多人便担忧得半夜没睡,今早一看这情形,顿时那火便蹿上来了再也按不住了。

金吾卫首领一看不好,大喊道:“休要听她胡言乱语,我等彻夜守候在此,何曾有人来为难刺史——”

却忽然隆隆声响,宛如闷雷接连劈在大地上,一部分体重轻的人竟然被震得弹起,那方向正在金吾卫和天京府卫兵身后,众人骇然后望,就看见一辆马车轰然而来,拉车的马鬃毛飞扬双眸闪亮,每一扬蹄都能越过人的头顶,不像马像是腾云的巨豹,而马拉着的车则像一座铁黑色的大山,猛然倾倒——

金吾卫首领最先反应过来,大叫:“拦住,拦住!!”

便有卫士冲了过去欲待组成人墙,但是一个眨眼,那人墙便如纸片般被撞开,碾碎,一堆黑压压的人转眼不见,只留下一片扁扁的鲜血肌骨,而铁黑色的山影轰然而过,转眼就连冲三道人墙!

于更远处的百姓眼里,只看见一辆巨大的黑色马车撞了过来,然后兵甲鲜明的皇宫卫士便一层层地倒了下去,人群被生生冲开一个更巨大的缺口,带起冰冷的呼啸的风,风卷过,一色鲜红染尽浓雾。

马车最前头,一个瘦弱的士子模样的男子,双袖飞卷,悲愤大叫:“文刺史尽忠为国,却遭奸佞迫害,我等虽手无缚鸡之力,亦不惧这七尺残躯化碧血,愿为文刺史求问陛下,何以赏功臣,何以待黎民,何以报忠心!”

他大喊声里,马车已经冲入金吾卫和天京府士兵群,但只一个照面,那些软甲士兵便如被巨力撕碎,溅开个粉身碎骨,根本无法组织起任何有力的阻拦,瞬间被冲散。而那地形本就有点下坡,马车又重,这般轰隆隆碾压过来,那士子喊话未尽,便已经到了南门高墙边,那士子忽然一个伸手,采桑抓住他的手,翻飞而起,落入车厢,车厢内的几人同时动作,按动机关放开链扣,几匹马蓦然向两边驰开,那士子手掌对着身边一个机关一拍。

咔嚓一声,马车前头的伪装掉落,露出那如獠牙一般的尖端,下一瞬,两人闭着眼睛头一低,“轰!!!”

砖石飞溅,烟尘四起,仿若一场小型地震,所有人被震得站立不住,滚成一团。

烟尘里,几匹刚才撞墙时驰开的马,再次狂奔而回,几条黑影蹿出,各自抓着一条锁链,再次扣回了马身上,那马继续拉车向内狂奔。

所有配合行云流水,分秒不差。

因为差之须臾,那几匹好不容易得来的腾云豹,就会在宫墙之上撞成肉泥。

为了这辆马车,这几匹马,以及这一次妙到毫巅的配合,文臻在湖州组织高手,日夜训练了近三年。

等人们蒙头蒙脑爬起,烟尘略略散开,抬眼一看,呆若木鸡。

皇城城墙,那高达两丈五,厚及三块砖,黄墙红瓦,代表着至高无上皇权和不可亵渎尊严的,千百年别说撼动,连抚摸都不允许的高墙。

生生被撞破了。

破了一个巨大的,足可通过几十人的洞。

黄砖红瓦堆了一地。

每个人都张大嘴,嘴里吃进这冬日冰凉的风。像看见千百年牢固不可摧的皇权瞬间坍塌。

就那个书生,驾一辆马车,喊一声冤,就把皇城的城墙,生生撞破了?

这,可能吗?

众人愣了半天,悄悄互望一眼。

这,是文大人冤情感天动地,老天爷也看不过眼,施法将这皇城城墙劈毁的吧?

不然这传说中雷弹子也未必能一次性轰开的结实城墙,怎么像个纸片一样,给个马车一撕就破了?

马车来得太快,大多数人根本就没看清它的模样,而最后暴露獠牙的时候,已经冲过人群,到了城墙边,人们都在它身后,根本看不见那个可怕的尖端。

无法解释,就归于神迹,归于神迹,就说明有冤情。

百姓的逻辑,就是这么朴素。

透过那个大洞,烟尘滚滚里,便可以看见皇城,百姓们可不肯放过这个机会,都留着不走,眼见那马车一路滚滚而过,卷起丈高烟尘,皇城里头顿时哨声鼓声喝叱声惊呼声奔走声响成一片,烟尘里隐约还有不断的惨呼声,一片片妖红混杂在灰色烟尘和乳白色的晨雾之中,在人们视野中绽开烂漫的血色花。而显眼那里面的人也挡不住那神兵天降一般的马车,耳听得那轰隆声渐渐便远了。

与此同时。

天牢之内。

那一声撞破皇城围墙的巨响如此恐怖,林擎霍然睁开眼睛。

不用文臻说,他已经明白,要等的时机到了。

对面,文臻已经站起,对他一笑。

林擎也笑,一边笑,一边摇头。

这女子,这女子……

两人身上都是重镣重锁,加粗加厚双层那种,腐蚀药也只能腐蚀一部分,所以都集中浇在了脚部。林擎的冰针只开了一层锁,外头还有一层锁头太小针进不去的,后来还是用了文臻的腐蚀药水。

林擎先起身,双足飞起,腿上的锁链和门上的锁链撞击,轰然巨响,两处的锁链都经过了腐蚀,出现裂缝,再经过神将全力撞击,顿时门上锁链和脚上锁链都寸寸断开。

林擎手腕脚腕上的伤口也同时全部崩裂,鲜血洒了一地。

他一边啊啊呼痛一边大笑痛快。

文臻看了一眼,心底一抽——她忽然想起,燕绥只怕也有同样的伤痕。

他会如林擎这般呼痛,还是一笑了之?

只怕都不是。

不过是沉默以对。

只因那伤痕,于林擎不过是知己相负,兔死狗烹。

于他却是亲恩决绝,生父相戮。

皮肉之伤于那撕心裂肺心内之痛比起来,不值一顾。

文臻的心在这刹那也撕心裂肺地一痛,她吸一口气,忍住。

便是想痛哭,也还不是时候。

轰然巨响,林擎再次用自己手上的锁链,砸在了她的门锁上。

文臻醒过神来,不愿他伤口裂太狠,也如林擎一般飞身而起,撞断了自己的脚镣和门锁。

林擎眼睛一亮,万万没想到文臻智计无双,连武功竟然也颇有功底。

两人撞断脚镣门锁,冲出门去,此时牢中看守已经听见动静,大批的兵士冲了下来。

司空群奔在最前头,浑身披甲,神情狞恶:“这回再给你们逃了,我立即自戕!”

文臻嘿嘿一笑:“那你一定要记得兑现哦。”

两人迎着人群冲过去,都知道这一段路必须要遇神杀神,拖延一刻便没了机会。司空群一看两个杀神青面獠牙,高举沉重镣铐,他深知那镣铐的重量,别说砸下来,擦个皮都要了老命,脚跟一转,冲在最前面转眼就到了旁边,“拿下!拿下!”

转过去时,他隐约听见文臻“嗤”地一声笑。

然后他便看见士兵们一个个地倒下去。

毫无征兆地,宛如遇鬼一般。

而文臻和林擎,高举的锁链都没砸下去过。

司空群大惊,随即反应过来,这是文臻又使毒了!

而自己带人听见动静来得匆忙,忘记了戴护罩!

司空群立即倒了下去,然后他身边的护卫见状大惊失色,高呼着郡王上前来救,立时又是一阵混乱,眼看着文臻林擎趁着这阵混乱又前进了一段路,已经冲到了台阶的下方,司空群忽然又想起自己刚弄丢了燕绥,再弄丢了林擎和文臻,估计这个郡王也就做到头了,在性命和前途之间飞快盘算了三秒,终于在自觉已经和那两人足够安全距离之后,一翻身爬起,大喊:“铁网!勾索!弩弓!拦住他们!”

他话音未落,忽然觉得脚下一滑,低头便看见一颗琉璃珠子骨碌碌滚了过去,正想着这珠子怪好看的,但这大牢里怎么会有这东西,随即便觉得脑袋一晕眼前一黑。

砰一声,这回他真的倒了。

而文臻和林擎在冲过大半人群后,此时也终于遇见了麻烦。一层层铁网从半空降下,正拦在向上的台阶之前,铁网上头还挂着无数铁刺薄刃,闪烁寒光一片。

林擎举起手上锁链轰过去,寒光乱闪,戛然裂响,铁网猛地向内一收,又反弹了回来,若不是林擎收腹得快,难免要被划伤。

这铁网的材质竟然很有韧性。

林擎全力一轰,铁网稍稍变形,多轰几下还是能破开的,但问题是这么多层网,两边都是人,来得及给两人一一轰开吗?

林擎和文臻却都是冷静的人,不管来不来得及,轰就是了。

此时先前冲进来的士兵也冲了上来,文臻召唤文蛋蛋近前,就在她脚下盘桓。文蛋蛋虽然厉害,但是身躯小,开不了地图炮,只能一个个对付。在人群中作用有限,但是当人们单独前冲一个,文蛋蛋就放倒一个,倒下一个,文臻的行云流水般的拳头便递了过来,一吸一引再一带,配合着林擎砸网的拳头,硬生生将那些士兵偌大的身躯带飞而起,轰然也砸在了网上。

巨响声再被空旷的牢狱扩大,简直能震麻人的耳朵。

再加上外头不断接近的坦克般的轰隆之声,东堂皇宫几百年都没这么热闹过。

如此力量加成,三次之后,一声尖锐裂响,第一层网破了。

而那些士兵也不敢再上前。

毕竟活活被当做人肉锤子这滋味实在不敢想。

但对于文臻来说,文蛋蛋出手,那人就已经死了,她出手没有顾忌。

第一层网破,冲上几阶,便是第二层网,此时上头震动声更大,连带那铁网都在晃动不休。

底下士兵们硬着头皮往上冲,头顶有弩箭射下来。

林擎和文臻这回要一边躲弩箭一边轰网,难度增加,但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此时地面上头,一片狼奔豕突,巨大的马车横冲直撞,不走寻常路,直接撞破了军营的墙壁,撕开军营而过,两翼的铁狼牙棒伸伸缩缩,一路如同绞肉机般绞杀而去,很多时候根本看不见那车的影子,只能看见人体只要被那两侧的长棍给绞住,那就是一阵血雨翻飞,这一大清早,旗手卫虽然因为天牢有重犯轮班休息,保持了警惕,但黎明本就是最疲乏的时候,巡夜一夜的人最困,睡觉休息的人睡最沉。这马车压路机一般一路压过去,瞬间便将旗手卫大营搅个人仰马翻。

惊叫的,大喊的,慌忙整束的,四处逃命的,追着烟尘瞎跑的……等到旗手卫三三两两的人追出去,烟尘里那马车已经轰然一声,又撞破了一层围墙。

巨响声里有人面色煞白地狂呼:“不好!那里是天牢!有人要劫狱!”

此时天牢台阶上一声巨响,林擎再次破了二层网,随即一口血喷在台阶上。

他毕竟是中毒受伤之身,这般大动真力,十分伤身。

文臻去扶他,却不防一支迟发的弩箭刁钻飙至,直射她的后心!

林擎一眼看见,只来得及伸臂一挡!

铿然一声,火星四溅,弩箭射入锁链缝隙,有鲜血流下来。

文臻转头看他,林擎摇头示意无事,拉着文臻便走。

文臻随他蹿过那个破洞,还不忘记回身捡了几根弩箭。

再往上几个台阶,又是一层网,林擎还要出手,文臻忽然蹲下来,将那几根弩箭扎在一起,对着地面努努嘴。

林擎看一眼青石地面,目光一闪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赞赏地点点头,俯身一锁链砸在了台阶上。

这里的地面,为了方便铁网下落时候扎根,没有铺铁板,是石头的。而石头比特殊材料的铁网脆多了,这一砸下去,便是一条大裂缝,文臻蹲下身,用那捆同样质地坚实的弩箭,将石头撬了起来。

连撬几块,台阶便不存在了,出现了一个洞,文臻轻巧地钻了过去。一边笑道:“大将军可钻洞乎?”

林擎笑道:“大将军还会打洞呢!”将洞擦擦擦又挖大了一点,钻了过去,一边钻一边对后头不敢上来的士兵道,“此刻英姿足以流芳百世,请诸君为我铭记。”

底下士兵目瞪口呆,看着传奇一般的神将和同样传奇的女刺史,当众挖洞钻洞,谈笑风生,只觉得人生魔幻,莫过于此。

魔幻完了,忽又心生感慨,又觉得此刻这挖洞钻洞形象,真是足可称为英姿,所谓智慧勇武,莫过于此,别说铭记,只恨自己不会作画,大字不识,不然真愿意为这两位立个传。

有了这感慨,慑于这智慧武力,底下士兵干脆也不积极了,反正司空群也生死不知,无人监督,众人一边狂呼乱叫,一边看那两人如何继续。破网已经不成问题,但是上头还有军营数千人,又要怎么过?

但其实破网已经很成问题,林擎钻过第三道网的时候,悄然抹去了唇边一缕鲜血。

他的身形也慢了下来,文臻一边要闪避弩箭,和旁边墙壁里神出鬼没的勾索,一边还要照顾着他,好一会儿没找到功夫砸地面。

现在只剩两张网,一张在自己面前,一张在最上面入口。

地面震动剧烈,马车已经很近了。

林擎忽然道:“你别管我,你负责砸地面就成!马车不能下来,这一层网必须自己破。时间快不够了。”

马车一旦停留,就会陷入包围,所以两人必须在马车到达的瞬间就上车。

文臻抬手为他劈掉一根墙壁里穿出来的长矛,顺手用长矛将弩箭拨飞,笑道:“咱们就不要玩这种你快走别管我的狗血戏码了好吗!”

林擎忍不住笑,又道:“你别……”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上头惊叫声起,原本堵在门口的士兵纷纷走避,随即轰然一声,眼前一黑,却并不是晕去。

马车到了。

戛然裂响,马车到的第一瞬间,便将那层拦门铁网给撕裂了!

随即文臻道:“各自闪开!”

林擎立即就地一滚,滚到了台阶边缘。

就听上方轧轧连响,马车里的机关启动,呼啸声起,旋转着砸出无数重锤,令人牙酸的撞击声不断在黑暗中响起,砰砰声里晶光闪动碎片飞溅,那是铁网上的匕首尖刺被砸碎,强大的旋转拉扯之力生生将铁网拉得一次次变形,又一声戛然裂响,文臻和林擎终于越过铁网,三两步奔上台阶,马车两边各伸出一只手,将两人拽入车厢。

砰然一声,马车门关上,后头步声急响,有人大呼:“那马车笨重,转身定慢,等马车转身,飞蝗箭火石伺候——”

他话音未落,那马车已经再次奔腾而起,竟然没有转身。

前头的锁链再次解开,几匹训练有素的马被放开后并没有离开马车,伴着马车狂驰回马车后部,其间不断有人试图射马,但这马的甲衣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银光闪闪,棱刺起伏,不仅能够防箭,那些棱起和银光还视觉干扰作用,再加上马速惊人,人们一来看不清,二来追不上,生生看着那马几个起落便顺着惯性后退的车身到后最后的车厢,然后几条链锁抛出,再次将马套在了车上,车尾换车头,居然就这么转过头了!

而在回奔的过程中,原本的后车厢外壳剥落,居然也露出了巨大的螺旋状的尖端!

这马车一前一后,两个车头!

根本不需要掉头!

这设计简直令人惊叹,设计者竟然连马车太重不易转身都考虑到了!

林擎在车厢里都无法站稳,东倒西歪地抓住扶手,犹自兴奋大喊:“这车霸道!谁做的!”

于马车隆隆前行巨响和外头弓箭不断射击的夺夺声响里,文臻也大喊:“燕绥的设计!我也有添构想!燕绥工字队的技术传授!我麾下招揽的秘密工匠!燕绥暗卫弄来的腾云豹和训练方法,在湖州三年的配合打造!”

林擎:“贵不贵!我倾尽家产来一辆!”

文臻:“免费送你高配版!就是要等货!”

林擎:“兄弟,义气!”扑到一排机关面前,“都是些什么小可爱!”

文臻就差没趴在他耳边喊:“你面前这个,蛊毒喷射口!旁边那个,连弩!右边那个,毒液!下面那个……小心别碰歪了!那里头是一罐子马蜂!”

林擎:“……姑娘你真是条汉子!”

文臻:“林帅别手舞足蹈!千万别碰到你上头那个,那里面是天花病人穿过的衣裳碎片!”

林擎:“……”

“文臻,我错了!”

“啊?”

“犬子焉可配虎媳!”林擎大喊,“我要晚生二十年,我要没遇见侧侧,我也是你裙下拜臣!”

话是半玩笑,眼神却真。

今日从见文臻时起,便被她一波波震撼难言,但直到此刻登上这车,才真正明白这女子何等气魄见识,又是何等诡谲阴险。

然而却又心田良善,风骨铮铮。

很难想象一个人能将这许多几乎完全相反的特质融于一身。

林擎站立不稳,心潮也翻涌得似要冲卷全身,只觉得多年来掩藏于潇洒表象下的郁结苦痛,都在今日这一闯一冲中散了开去。

胸臆全舒,笑得畅快!

文臻也在大笑:“承蒙林帅抬爱!我要早生二十年,我要没遇见燕绥,我也少不得和秦小姐争一争!”

两人都大笑,并无暧昧,也非调笑,却都明白,这一刻便是知己。

……

香宫里,正在跪香的德妃,忽然感受到了那股微微的震动。

她一怔,随即明白了什么,有点惊喜地笑起来。

“儿媳妇就是厉害啊……”

她起身,走到门边,香宫这里,看不见那震撼动静,也看不见滚滚烟尘,更看不见和自己擦身而过,正逐渐远去的爱人。

她忽然仰头,看向香宫的高大的檐角,道:“找个梯子来!”

能干的菊牙很快就找了梯子来。德妃不让她跟随,自己拿了个手绢,便往屋顶上爬。

菊牙看得心惊胆战,却不敢阻拦,只得死死扶住梯子,听德妃在上头小心地爬着,不时踢落碎瓦。

太后在慈仁宫,香宫里麻木的宫女无人理会,反正这宫里发疯的人天天都有。

德妃一直爬到西侧檐角,看了看方位,将那檐角垂着的铜铃擦得雪亮,又从怀里取出一块硕大的水晶挂了上去。

初升的日光射在金黄的铜铃和水晶上,光芒四射。

德妃坐在檐角上,双手抱膝,看着远方滚滚的烟尘。

……

马车里,林擎忽然回首。

文臻看向他,林擎笑道:“之前想着,天牢里能不能看见德胜宫檐角的金铃,当然是看不见的,现在自然也看不见……”

他忽然顿住语声。

文臻也透过瞭望口看见了。

远处,隐约一处,正在反射着七彩灿亮的光芒,光芒旁边,隐约有个小小的黑点……不,不是黑点,是人影。

文臻看着那个方向,若有所悟,轻轻地道:“那是香宫……德妃娘娘这几日正住在香宫。”

她之前没和林擎说起德妃在香宫的事,怕他担心,如今却不得不说了。

这番用心良苦,怎能错过。

林擎目光一亮,抬手对着那一闪一闪的光芒,招了招手,温柔地道:“侧侧,我走了。”

文臻猛地闭了闭眼。

……

香宫屋顶上,林擎招手那一刻,德妃心有灵犀般地忽然也抬了抬手,道:“去吧。一路平安。”

屋顶上寒风呼啸,她坐在冰冷的琉璃瓦屋脊上,长发飘起,唇角带笑。

菊牙站在屋顶下,仰望着她,泪流满面。

……

------题外话------

……

摊手,昨天我难得要了一次月票,不过可没承诺今天万更和以后天天万更哟,不是我耍赖,我比谁都想一路快更到结束,只是年纪大了,颈椎和老腰实在扛不住,今儿七八千也不算少啦。总之,我尽力,您随意,好不好?

第四百三十四章 人心

马车微微一折,香宫顶上一闪一闪的光芒便已经看不见了。

一直通过一个瞭望孔看着外头的文臻却忽然一怔。

前头宫墙之上,忽然多了一个衣袖紧束的身影,是永王。

他往日悠游天下,礼佛拜禅,衣着向来素简风流,如今却有些换了风格,扎束得利落华贵。

手中一柄紫檀硬弓搭五箭,已满弦。

林擎也善射,一看那架势和那弓,便眼眸一缩。

下一瞬五箭如巨扇,带动这天地间咆哮浮沉的冷风枯叶,狂卷而来!

马车上一阵轧轧连响,负责操纵马车的采桑已经冷静地根据飞箭来的方向,按动机关,几块铁板猛地弹出,护住马车车身。

但那箭明明飞出的时候分散成扇,却在临近马车的那一霎忽然聚拢,直向着马车中段!

林擎低喝一声:“不好!”

那箭五个方向,竟然是冲着那五个最重要的机关口来的!

永王眼力惊人,那么远,竟然就看出了这五个分别施展蛊毒机关毒液马蜂病毒的要命机关口,竟然要一举击溃!

这五箭一旦射中,马车机能失去一大半不说,机关爆裂的一大后果很可能是毒液回流,马蜂在车厢内乱撞,那倒霉的就是困在马车内的人!

这出手可谓精准狠辣至极!

采桑也看了出来,一声惊叫,但机关口是要随时使用的,再调遮挡已经来不及。何况机关口一旦遮挡,也会立即被周围赶上的士兵所攻击。

采桑这几年一直在练习驾驭操练这马车,是最熟悉的一个,所以文臻也放心交给她驾驭,此刻这情形,她便出手也来不及了。

她目光一闪,冲上去,准备一拳一个,自己先把机关毁了!

好歹把可能逆流的攻击给堵死!

之后走一步看一步。

她的拳风已将击出。

忽然透过马车上透明的琉璃瞭望口,看见外头人影一闪,随后也是一模一样的一拳,挥了出去。

像山花在风中摆舞,柳枝在春雨中摇曳,姿态柔曼却内蕴刚劲,撇捺之间是生命和成长的力量。

那一拳所至,风一收一静,那五支呼啸凶猛的利箭,竟忽然一顿,然后在那一拳牵引弹动下,再次弹开!

随后铮铮五声摩擦厉响,五支箭击打在那几块铁板上。

不过须臾之间,马车一直前行,已经离开了永王可以再次射箭的范围。

宫墙之上永王在那人影出现的瞬间便微微皱眉,几乎毫不犹豫地再次搭弓,这回箭尖对准了那个忽然搅局的家伙。

而那人方才出手惊艳,行事却不怎么有章法,人影如乱柳犹自在原地摇摆,伴随着一阵疯狂的大笑之声。

文臻:“想办法把这人拉上来!”

马车稍稍一拐,一条勾索抛出,唰地缠住那人的腰,将她拉起。

下一瞬三箭厉啸着钉在那人刚刚站立过的地面上,火星四溅,青石裂出巴掌宽的缝。

那人撞入车厢,一个踉跄,文臻扶住,讶声道:“齐云深?”

疯婆子此刻显然是疯了,满脸灰尘,眼泪冲出两道深深的沟渠,抓住文臻的双臂,呜咽道:“出事了,出事了……”

文臻还以为她说的是今日之事,心想她那冷宫重华殿确实离这里近,大概受到了惊吓?正想安抚她几句,却听她喃喃道:“阿巧出事了……”

文臻心中一颤。正待细问,忽听采桑道:“小姐抓紧了!”

然后马车奔行更快了。

崩崩几响,几根巨大的铁条从马车车壁里伸出来,将马车捆扎个结结实实!

文臻一抬头,就看见前方黑压压的一片,那是旗手卫大营。

先前马车撕裂大营而去,此刻带着她和林擎重回,要再次马踏军营。

重甲士兵已经集齐,手中长矛刃尖雪亮向天,看着那一线烟尘滚滚而来,所有人都眼瞳紧缩。

旗手卫首领一声长喝:“起——”

嚓一声,长矛齐齐竖起,再斜斜向前,如一片茂密的刃林,绵延挡住了整条通往宫外的路。

雪光如潮迭浪而来。

马车速度不减反增。

士兵们手臂死死抵着地面,心却伴随着地面的震动而不断颤抖。

那烟尘里轰然撞来的哪里还像一辆马车!

那简直像一只浑身披挂铁甲挥舞巨刀随时宰割人命的恶魔!

披甲的怪马,恐怖的速度,伸缩的铁棍,尖锐的螺旋顶端,刀枪不入的车壁!

哪怕此刻这矛尖如海,可每个人都在怀疑那细细的长矛又要如何抵挡这出入万军冲杀皇宫的巨魔!

但是军法队就在身后,手中大刀寒光闪烁,旗手卫首领策马绕阵狂驰,大喊:“后退一步者,斩!”

下一瞬腾云豹齐齐长嘶,声震耳膜,穿云裂石。

锁链再次断开,腾云豹跃起,长腿一抬,银色光甲在半空中炫出华丽如彗星的弧线,所有人的眼光都不由自主顺着那轨迹转过一个半圆。

再下一瞬腾云豹已经越过长矛之林,长蹄连踢,好几条人影惨呼着被踹了出去,有几个正是军法队的。

再下一瞬马车轰然撞上了矛林!

雪亮矛林成片成片挤压倒下,血肉成泥肌骨铺地再次重演!

不知道谁远远大喊一声:“这是神魔的马车,人力抗不过的,何必要我们送死!”

这声一出,已经被那马那车来回冲杀碾压得心惊胆战的旗手卫再也坚持不住,发一声喊,四散奔逃。

此时离最外层那个被撞了一个大洞的宫墙已经不远。

但此时大队人马奔驰而来,领先的姚太尉老远便大喝:“百姓驱散!速速将这宫墙修补阻拦!”

便有人搬了拦马架绊马索等物来布置。

又有人去驱散百姓。

百姓却不肯走,有人大声问:“敢问这位官爷,为何要驱散我等,我等聚集此地,只想看看湖州刺史文大人如何忽然失踪了!”

姚太尉怔了怔,怒道:“什么忽然失踪!文臻明明是天牢囚犯,如今竟然闯狱杀人,撞坏宫墙,你等难道还要包庇那等罪大恶极之人不成!”

他心烦意乱,只想快些赶走这些碍事的人,无心细说。此时里头呼喊追杀声也传来,隐隐有人喊:“文刺史!莫再如此丧心病狂!你昨日挟持伤害皇妃,打入天牢,如今竟敢公然逃狱,杀伤皇宫护卫无数,你这是要造反吗!”

百姓们静了一瞬,随即轰然一声。

什么玩意!

昨日挟持伤害皇妃?

昨日文刺史囚车进城,满城百姓都瞧见了的,她怎么个跑到皇宫里去挟持伤害皇妃!

再想起昨夜离开时,文刺史忠心耿耿却又忧心忡忡,想到之前宜王和神将那忽然的“弑君谋逆”大罪,想到守在宫门前的文刺史的委曲求全,和明知可能遭受皇家迫害依旧丹心不改的忠诚,想到当时大家都心头闪过的不安……

原来真是这样!

皇家当真如此无情!

真的趁百姓都离开后,给文大人胡乱捏造一个罪名,将她秘密地关押了!

若不是三问书屋的书生不顾一切闯宫,文大人就很可能和神将宜王一样,被秘密地处置了!

真是无耻之尤!

百姓们看看急速修补的宫墙,拉开的绊马索,再看看里头黑压压的大军追着孤零零一辆车。

愤怒在这一霎便如浇了油的火焰,轰地燃着。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声:“兔死狗烹,还要入人以罪,你们要不要脸!”

“对,要不要脸!”

“昨儿大人明明才进城!”

“什么挟持皇妃,你们对大人那样戒备,大人能那么容易进入深宫挟持到皇妃?编造理由也不编个像样点的!”

“哎哟喂这绊马索绊倒我了!”

咔嚓一声,绊马索断了。

“喂喂喂你们堵墙的这个砖头好像偷的是我家的吧!”

一堆人扑过去,随即砖头乱飞,刚刚补了一些的墙转眼被拆得更大了。

士兵自然要来阻拦,连带金吾卫和天京府的士兵都冲了过来,奈何百姓人也多,且越来越多,不知何时便扭打在一起,拦马架绊马索乒乒乓乓被扔出人群,姚太尉目瞪口呆,不明白事态何以忽然发展成这样,却又不敢让人对百姓下狠手,皇城之侧,闹起民变不是玩的!

朝中已经得了急报,定州军哗变,揭出定州军多年克扣军饷苛待军士之事,定州新任刺史还没就任,原定州刺史,现任湖州刺史上表称此事系定州都尉胡作非为暗中吃空饷导致,定州都尉同时上折提交证据指出多年来定州刺史亦曾于此中捞取好处……两人撕咬尚未休,又爆出湖州属官因争夺肥差而买凶杀人一事,此案性质恶劣,新任刺史难辞其咎,朝廷不得不急派御史前往湖州查办。御史还没到达湖州,湖州又出了大事,新任刺史及其亲信官员要将自己的亲属大量塞入随云书院,抢占随云书院入学和察举名额,还要允许金钱售卖随云书院学籍,随云书院学子游行抗议,书院教授集体表示要辞职,刺史勒令必须重新开课,湖州别驾张钺据理力争,被刺史当众推落高台血溅尘埃……湖州百姓当时便民变了,无数人冲上高台,哪怕新任刺史高呼上当表示其间有误会,但利益被侵犯的百姓已经被怒火烧昏了头脑,乱拳之下,上任不过十日的湖州新刺史,亡。

消息快马昨夜方到天京,几位重臣得知时,只觉如冰水灌顶,浑身僵凉。

这是文臻的报复,还是燕绥的反击?

这扇回的耳光,如此沉重凶猛,让人久久震撼,回不过神。

永王对湖州的经略,已经可称缜密强悍,原以为可以趁文臻急奔天京无暇顾及,朝廷便能稳妥收回湖州,却不想在半月之内,便一败涂地。

这是第一位在任期死亡的封疆大吏。

但死的绝不是封疆大吏,死的是整个朝廷从此想要拿回湖州的心!

从今以后,谁还敢接手湖州?便是去了,也必成傀儡!

也正是因此,昨夜文臻入大牢,朝廷开紧急会议,不敢对她立即施刑或者审问,怕再次激发了湖州民怨引起大乱。朝廷甚至不得不将受伤的张钺就地提升为湖州刺史,以安百姓之心。

陛下初登帝位,十分倚重永王殿下,而且姚太尉隐隐听见传言,说是先帝驾崩后,玉玺失踪,陛下继位时无玺。

无玺便得位不正,这换谁都是心病,若非永王、皇后、太后当时同气连枝,一力扶持,陛下这皇位也未必能坦然坐上。也因此,陛下行事颇有顾忌。

姚太尉一边想,是谁暗中以湖州博弈天京,令朝廷不敢对文臻下手?一边想这几人手段真是圆熟,湖州民变未平,天京百姓竟也煽动了!

他只能命令士兵不得下狠手,将人驱赶算完。但随即他便发现不对劲了,这百姓群中明显有人组织,也有高手混杂,每次人群纷乱,就会有人将人们重新组织起来冲击军队,每次军队要将百姓赶开了,发号施令者就会莫名倒下,眼看着几千军队竟然被越来越多的百姓冲散,而全城的百姓似乎都被惊动,都在源源不断地赶来,他心知不好,头顶的汗哗地便下来了。

因为他还发现了,不知何时,是军队被百姓压着,渐渐离开了那个大洞,而大洞周围所有的拒马,绊马索,碎砖乱石,所有可能引起马车颠簸或者行动不利的物事,都被清理了。

姚太尉再一看那边,马车已到近前!

他心中一紧,策马便要冲前,大喝:“人墙上!拦住这条道!别让他们冲出来!”

但随即他的马一声惨叫,身子前倾,他骨碌碌滚下马,好几双手伸了过来,狠狠把他向外拖。

姚太尉挣扎不得,嘴里不知怎的被塞了臭袜子,一抬眼看见好几位大臣已经赶过来,其中竟然有刚刚被暗示告老的李相和好久不上朝的单一令,他挥舞着手臂挣扎,想要请这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出面指挥,毕竟这几位向来很得民心民意,李相是文臻任刺史的举荐人,大司空更是文臻老师,他的话,百姓应该会听。

却见李相好像没看见他一样走了过去。

几双手臂把他拖到墙角,狠狠一扔,姚太尉昏头昏脑睁开眼,人已经不见了,而单一令正笑眯眯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一根手指拎着那臭袜子。

他急忙抓住老头的袖子:“大司空……大司空……快出来主持大局啊……文臻是您的学生……您好歹劝她悬崖勒马……这是杀头的大罪啊……”

单一令:“啊?你说什么?啊?哎,我聋了,听不见啊!”

姚太尉:“……大司空,昨儿议事房还说你有听他们壁角……”

单一令:“啊?什么?荸荠?荸荠好吃啊!”

姚太尉:“……大司空,我不是要和文臻做对。只是护卫宫禁职责所在,而且你瞧她这举动,这是要为难陛下啊,您真要看着您唯一的学生,最优秀的学生,最后没个好收梢吗!”

单一令忽然不掏耳朵了。

姚太尉却忽然被老者那幽邃的眼神看得心中一紧。

随即便听那自称聋了的老家伙,幽幽地道:“老姚,其实我觉得你才是聋了。林擎和燕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心里真的一点都不明白?”

姚太尉忽然哑了口。

“他们为先帝做过一些什么,别人不知道,咱们可清楚得很,然后呢,收梢呢?”

姚太尉吸一口气,道:“那是先帝!再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难道就因为这样,文臻便可以撞宫墙劫林擎!林擎燕绥便是没反,她这么一来,也是反了!大司空您一生忠义,是要为这个学生晚节不保吗!”

单一令沉默了一会儿,看向那边挤挤挨挨的人群,就在姚太尉以为他哑口无言的时候,他忽然道:“老夫一生忠义,临到头来,忽然便不知道到底什么叫忠义了。”

姚太尉默然。

“但老夫一直知道一点,便是得民心者方可得天下。老夫还知道,有燕绥才能灭门阀,有文臻才能安民心,有林擎才能定边疆。西番未靖,海战犹烈,皇室操戈,世家谋国,东堂四面楚歌,有人犹自为那权位名利擅起刀兵……谁又来为这百姓为这东堂,想一想未来的收梢?”

姚太尉握紧了手指,只觉得心跳愈烈,头晕目眩。

单一令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他的最后一句话声音轻轻。

“老夫永远忠于朝廷,忠于百姓,忠于东堂江山,忠于这自幼浸淫忠孝节义的内心。”

……

姚太尉麻木地爬了起来。

他没有再往人群中去,也没有再发令调兵指挥,以及下达对百姓暴力阻拦的命令。

而此时,狂奔的马车里,文臻和林擎已经看见那一片变得更大的洞,那是自由的出口,出口外白云蓝天。

林擎也看见了,震惊的同时也很是疑惑,道:“居然没有堵上或者放置拒马……”

随即他便住了口。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狂涌的百姓人群,顶着那些刀枪剑戟把大军往两边推,生生空出一条车道,看见有人在飞快地捡地上的砖头,看见百姓们在马车即将来临时,发出巨大的欢呼。

文臻在他身边轻轻道:“林帅,你的血和汗从未白流。”

这是你为之流血流泪流汗的百姓。

这是你二十余年不曾踏入却用半生来捍卫的天京。

这才是你一生征战一生奋勇一生抛弃一切的真义。

我知那一把毒烟寒尽英雄的心。

可我不愿那二十余年流尽的英雄血在你心中从此成为上位者脚底的碧血。

我不仅要救你的命,我还要救你的心。我要你看见破损的宫墙,毁去的天牢,看见今日的天京,看见用血肉之躯为你阻拦大军的百姓。

看见你为之鞠躬尽瘁所奉献的一切。

并不是皇权无上,并不是冷酷帝心。

而是这繁华美丽的东堂,这鳞次栉比的天京,这千千万万的百姓,从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到老去的最后一声叹息,都沐浴在你长枪红缨的照拂之下,因你而一生安定,得享天年。

这才配得上你这半生。

……

轰然一声。

马车冲出大洞。

蓝天和白云以及百姓的欢呼笑脸扑面而来。

文臻唇角微微勾起。

林擎凝视着那一切,一动不动,眼神柔和,微微闪烁着晶亮的光。

------题外话------

…………………………

…………………………

这一章没有爱情,没有你们期待的父子斗,没有网文里常见的最吸引人的那些因素,可这章几乎是我写作十余年来最喜欢的章节之一,就好像当年千金笑冀北王妃自焚,扶摇里城门喋血,李家大院人性抉择,姚迅之死那些章节一般,道的是人性,说的是忠烈,写的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这章里可见老臣的风骨与何谓真正的“忠”。

这章里可见林擎一切牺牲和奉献的真义。

可见文臻已经成长的心田,见所有古往今来,底定朝堂,驰骋疆场,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先贤风采。

这是网文,可我依旧希望它能暂时抛却那些仅仅属于感官刺激的因素,往人生和道德的真义前进几步,高一点,再高一点,伸手便不能触及那青天,也能见朗朗日光。

康德说: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够深深地震撼人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准则,另一件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

但望你们能看见。

但望你们能喜欢。

第四百三十五章 父子斗

“死当!”

小镇上,随便儿一声呼喝气壮山河,日语当场两腿一软。

小祖宗哎我给你跪下了成不成!

当初这鱼骨,是四大护卫潜水一日夜才捕到的,珍珠是殿下亲自下水捞的,雕刻是四人亲眼看着殿下数日不眠不休亲手雕的,如今就被这小子大喇喇往当铺柜台上一扔,一脸“小爷不要这玩意别问问就是真的”。

日语捂心。

心梗。

中文反应迅速,在掌柜满脸笑容抄起玉玦就要抛出银子的那刹那,扑过来一把抓回了玉玦,“不当了!”并在掌柜大喊之前,把一锭金子拍进了那坚硬的柜台,也拍闭了掌柜的嘴。

随便儿在看见日语中文那一刻,便知道今日逃跑计划失败,两个字喊出后,头一缩,袖子一拢,慢悠悠回头笑道:“哎呀,叔叔们,你们怎么来了?我这不是零花钱不够,当点垃圾玩意使使吗?”

中文抓着那“垃圾玩意”,不敢回头看主子脸色,顺脚对日语膝弯一踢。

日语“噗通”一跪,一把从袖子里掏出给主子专用的雪白手绢,“少爷,小少爷,这点子事您吩咐我来就好,怎么好劳动您自己呢?这靴子走脏了没?我给您擦擦?”

随便儿看一眼那玉玦,再看看日语羞愤欲绝的脸,再看看后头脸色五彩纷呈的漂亮叔叔,大惊失色也往下膝盖一弯:“哎呀吐槽叔叔,您怎么忽然这么客气了?小子好害怕,小子这就给您跪回来!”

日语向前一扑,拼命想要架住小主子的膝盖,奈何小主子根本就没打算下跪,只弯了弯就站直了,日语砰地一声扑了个狗啃地。

然后小靴子踏踏踏从他身边过去。

日语趴在门槛上,含泪望天。

这日子没法过了。

被主子折腾二十几年,然后文大人来了,现在,小主子来了……

恶人自古都扎堆……

德语笑眯眯看着日语,心想这脸打的啊,啪啪的。

看见随便儿过来,他下意识脸皮一紧,赶紧摆出一脸笑来,随便儿已经笑眯眯道:“肚腩叔叔辛苦了,这推轮椅的活儿还是我来吧。”

德语脸色一垮,悄悄用力吸了吸肚皮。

随便儿推着轮椅,燕绥不去看中文拿着的鱼骨玦,问他:“这是想去哪?”

随便儿笑眯眯道:“不想去哪。”

“嗯?”

“哪都不去。”随便儿正色曰,“还没孝敬够您呐。”

跟在后面的中文德语日语一起默默捂心。

这孝敬的方式是插刀吗?

可怜的殿下。

燕绥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居然还很欣慰地笑了笑,“很好。果然还是你最孝顺。”

随便儿斜眼瞄他,浑身每一根汗毛都处在三级戒备中。

随即便听见燕绥道:“那几个可就不怎么孝顺了。这不行,得追上你的进度才成。从今日起,除你之外,每个孩子卯初便要起来练功,不许坐马车,跟着跑一个时辰才许上车。每日练习马车上写大字三百个,背书五篇,晚上睡觉前练拳十遍,练剑三招,打坐练气两个时辰……”

随便儿尖叫:“不要虐我兄弟姐妹,虐我就成!”

燕绥:“你要舍不得,觉得对不住他们,一起陪着也成。”

随便儿:“你就是在报复,赤果果的报复!”

燕绥:“聪明,对。”

随便儿:“……”

燕绥:“我这不是护卫不够,不养垃圾玩意吗!”

随便儿:“!!!”

……

自从那日四大护卫发现鱼骨玦,随便儿的待遇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并没有。

日语不敢再挑刺,德语不敢再啰嗦,英文不敢再吐槽,中文依旧老干妈,这是真的。

比如日语,现在每日必问十次:“小主子你渴了吗?饿了吗?累了吗?想睡觉吗?需要我帮你抄作业吗?”

随便儿每次必定诚惶诚恐回答:“不敢。您有什么吩咐?”

日语日日捧心而去,日渐憔悴。

但是对于随便儿来说,最关键的那位僵尸的态度,依旧的那么的令人牙痒。

现在他不用买菜端菜洗车洗衣服了,有人给他端菜洗车洗衣服,可这又咋的?他依旧要给僵尸端菜喂饭换药推轮椅穿衣服外加早起晚睡跑步写大字背书打坐练剑以及在熊猫军团被虐哭的时候饱受良心的谴责——

僵尸知道他不怕折腾,就折腾他的人,用心险恶,其心可诛!

更可诛的是,僵尸在他良心不安飙至最高点的时候,便会提出“以工代干”,说人话就是以他自己的加倍功课来换伙伴们功课的适度减少。比如迅速用精用熟娘给的各式药物,那么熊猫军团可以放假半天,如果他能在熟用药物的基础上自己想出新鲜下毒技巧,那么假期可以延长至一天。反之,如果他没能抵抗得住僵尸神出鬼没的提问和花样百出的刁难,则熊猫军团休息时间会根据他错误的次数酌情扣除,更让他牙痒的是,僵尸连他娘精通的毒药都懂,出的题目也越来越刁钻,最新的题目是列出十种无色无味的药物让他选出其中唯一无毒的一种给老大吃,他听见这个题目犹自作死地问了一句“选错了怎么办?”

结果僵尸答:“选错了你从此就没老大了,年年今日给他上香,在他坟头前痛哭流涕。”

随便儿记得当时中文叔叔的眼神似乎很想弑主。

老实说他也很想。

尤其是看见熊猫军团那水深火热,哦不,备受宠爱的待遇。

三更睡五更起是常事,高床软枕是没有了,大家都住马车,连带燕绥一起。每天在颠得骨头痛的噩梦中醒来,再接受颠得骨头痛的现实。

后来就连颠得骨头痛的待遇也没了,马车在前面得得得跑,熊猫军团在后头追,用脚。一开始跑一个时辰,后来加码到半天。

用燕绥的话来说,这叫拉练。

中文每每不忍,把马车赶得如同蜗牛爬,美其名曰要等各地护卫前来聚集,燕绥也不理会,只说他可能是太过辛苦没了力气,每顿饭叫日语看着他吃下三大盆饭,吃得中文饭顶到喉咙口,不得不加力赶车以加速消化。中文表示痛心疾首,他要上书,要死谏,要用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主子,做人不是这么做的,做爹也不是这么做的,老婆怀孕你不在,老婆生产你不在,儿子会坐会翻会爬会走会说第一句话乃至到现在会使坏会下毒会怼人你都不在,好容易碰上了这是老天给你的机会和缘分,不赶紧一个滑跪死死抓住这机会好好弥缝缺失三年的父子情你还想闹哪样?

日语德语英语难得有志一同地表示:想哪样?想作死!

中文:不,我睿智地认为,他是想把儿子气走,好独占文大人并报复他独占文大人三年宠爱的仇恨。

那三人从殿下与众不同的清奇脑洞方向考虑,表示此揣测虽不中定亦不远矣。

四大护卫迫于燕绥多年淫威,也只敢背后吐槽和心内腹诽,随便儿却不同,他从小在他娘身边,受到的教育便是: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揍了我的给我揍回来。

于是满脸笑容任劳任怨的随便儿出手了。

第一次在日语身上下了隔离蛊,那蛊对寄主没什么影响,顶多脸上长几个疙瘩,但是一旦跳到第二个寄主身上,便会大大作祟,最厉害的作用就是影响男性某方面功能,可能长久金枪不倒,也可能尿频尿急尿不尽。

随便儿精心选择了日语,毫无良心不安,因为他觉得,不对日语施以小小的爱的惩罚日语才会不安呢。

精心选择了这蛊,就当是为老娘看守住某人的裤腰带了,毕竟分离这么久。不是有句话嘛,想要男人不偷腥,九重天上摘星星。

日语当晚去伺候燕绥,刚进门,燕绥忽然道:“站住。”

日语莫名其妙站住。

“向前三步,再脚蹬在墙上,再一个翻身。”

日语更加莫名其妙,但不敢不照做,一连串动作下来,他的大脸正怼上了房门。

躲在门外从门缝里偷看的随便儿忽然就看见日语的大脸冲了来,他先前下在日语发髻上的蛊虫被翻得七荤八素正要从他的发髻上跌到自己身上——

随便儿一声尖叫,砰地一下将门一关,返身狂奔。

他速度够快,逃过一劫,那蛊虫一个晃悠,落到门栓上,正好日语站稳手抓住门栓,蛊虫遇人即上,又跳回他身上。

现在他成了第二个宿主。

那边燕绥道:“谁让你乱翻了?一地灰。出去,换英文进来。”

日语一脸懵兼一脸委屈地出去了。

当晚他跑了三十次茅厕。

而当晚本是难得的住客栈休息,日语的房间忽然被换到了随便儿隔壁,一夜日语开门关门跑茅厕,随便儿也一夜没睡着,第二天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听见那僵尸说昨晚睡得好,今天训练加码。

随便儿:……老娘你当初是怎么看上这个坑货的!离婚!必须离婚!

为了让老娘尽快达成离婚成就,随便儿第二次出手,是在某次酒楼吃饭时,一个江湖女侠看中僵尸时。

江湖女侠嘛,讲究个爽气,看上了就示好,还想特意要燕绥隔壁的房间,但燕绥住宿一向是最起码包一排楼上所有上房的,哪有别人挤进来的机会。不过这世上好心人总归哪都有,比如随便儿就及时出现,表示姐姐如此美丽,怎可乙等房将就?小子便将自己房间让给你好呐。

为此得了夸赞数句和感谢银角子一枚,随便儿笑嘻嘻接了,转头顺手赏了门口的小乞丐。

江湖女侠顺利搬到了心仪男子的隔壁,本想和人家来个偶遇,奈何人家房门紧闭,正失望间,忽见那让出房间的可爱小子拖着个巨大的桶泼泼洒洒地过来,急忙上前去帮忙,一问才知是给那美男送洗澡水的,女侠红着脸想了一阵,表示你这么小孩子搬这么大一桶水也太不容易了,姐姐便帮你送进去吧。

随便儿大喜表示姐姐果然美丽又心善,我们家少爷还没娶亲,要是将来娶了姐姐这样一位夫人那就是小子的福气啦。

说得女侠心花怒放浮想联翩,端着热气腾腾的水进房,那热气隐约还生几分香气,熏得人心潮澎湃满面桃花,整间屋子被腾腾水汽缭绕,隐约可见丝绣屏风后男子身影修长,似乎正在脱衣,一件雪白长衣悄然委地。

屏风后隐约那人正舒展手臂在解袖口,微微露出的指尖雪白,指甲晶莹如玉,线条优美精致画笔难描。

女侠羞了,喜了,心跳如擂鼓,胸腔间似乎有小鹿跳跃,而眼底旋转着灿烂星花。星花里都是那绝色美人,衣裳半解,款款而来。

忽然那雪白指尖一顿。

随即那委地雪色长衣飞起,云一般在空中舒展,女侠下意识仰头,目眩神迷,下一瞬就见那美人已经转出了屏风,乌发如瀑,白衣如云长长拖曳,透窗晚风掠起他衣袂,他似穿云渡月而来。

女侠之前一直心跳得飞快,此刻却忽然心不会跳了,扶着桶的手指微微发抖,忽然惊觉这般非人间气象之前,自己的存在是一种亵渎。

正想着是不是要退出去,却又觉得口干舌燥气虚腿软,动弹不得,却见那美人缓缓而来,一边走一边伸手对墙上就是一拳。

女侠:“……”

忽然感觉整个世界很魔幻。

一拳出,薄薄隔间板壁轰然破碎,那只雪白的手穿过崩塌的墙壁,准确地伸手抓住了一个正想逃开的偷窥狂。

下一刻,偷窥狂被扔进了加了料的洗澡水里。

而桌上茶壶飞起,飞到女侠头顶,一倾,里头的冷茶哗啦啦浇了女侠一头。

浇得她醍醐灌顶浑身冰凉欲望全消一声惊叫。

仿佛被从一场春梦中猛力拽出,又或者得了解药逃脱了大小魔王的魔窟,女侠猛然惊觉自己怎么发了昏,捂了脸大叫一声踉跄奔出。

而随便儿满脸发红站在水里,也一声尖叫,裤子在挣扎中掉了,小雀雀振翅而起。

他慌忙去捂,燕绥无声无息从他身边走过,瞥一眼,轻笑一声。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大多了。”

随便儿:“……”

娘哎,离婚!现在!立刻!马上离婚!

……

湖州和定州交界处,有一座无名山峰,并不高,却十分茵翠,山上一条水源从上至下,如丝带游移于青黑山石间,时隐时现。

于那水源的起头处,山巅之上,有一座新坟。

新坟前有人在烧纸,对着毕毕剥剥的焰头,絮絮叨叨。

“你说你怎么那么傻呢?好好的军队开拨,队列行进,为什么忽然就冲了出来呢?”

“冲出来就冲出来了,为什么还要射出一支响箭,直接射到了湖州军的大营辕门哨灯上呢!”

“你这叫什么……哦对,你经常说的,那什么,作死?”

“真不明白你当时在想什么,咱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上头永王殿下亲自下的命令,都尉叫咱们开拨就开拨,袭营就袭营,管他袭击的是西番营还是湖州营,总不如自己性命重要是不是?”

“你啊,你也不是湖州人,也就是在湖州呆了一年,何至于为了湖州军丢了性命呢?你射出那一箭,提醒了湖州军,自己却中了多少背后箭,你下去了也数不清吧?”

“我也没……数清。”

“你别怪我,隔这么久才找到你的尸首,给你收了尸立了坟,咱们都是军身,身不由己。若不是定州军哗变了,乱了,我还没机会出来找你呢。”

“想不到啊,你竟然是个女人……”

“好好的姑娘家,嫁人相夫教子不好?非要女扮男装,来做这刀口舔血活计,现在好了,命都没了,死了好几天,连个知道的人都没有,想来也是个孤寡的命儿,可怜呐……罢罢,我给你多烧几张纸。”

黄纸抛入火焰,打成卷儿,一些没燃透的边缘,闪着深红的光,像含泪的笑眼。

烧纸的人也不知道是被烟熏的还是怎么的,眼圈也红了,看一眼黝黑的山林,想着那夜也是这般的黝色浓重,天阴欲雪,想着那女子出发时还兴致勃勃地说想必是去剿匪,这回一定要挣个功勋回来好叫人刮目相看。想到离湖州军营只有一里许的时候,都尉才宣布今夜此行任务,想到那女子就此沉默,直到最后束马衔枚欲待冲锋的时刻,那女子却忽然单骑狂奔,冲出了大军。

他永远记得那一刻忽然天降飞雪,那女子披风高高扬起,那一霎她对着湖州军大营辕门弯弓搭箭的姿势,是他心中永恒不灭的剪影。

那一箭呼啸穿越飞雪,穿越长空,穿越两军,穿越生与死的距离,以她此生从未有过的最远射程,射灭了湖州军大营辕门上飘荡的哨灯,射灭了自己的生命之火,却射亮了另一支军队,另一群人的生机。

他也永远记得那一箭灯灭湖州军被惊起之后,她一动不动,背对着定州军,面对着湖州的方向,举起了手,两指分开,比了个奇怪的手势。

她曾和他说过,那个手势,是和她的好友学的,叫做,胜利。

下一瞬来自背后的箭云,覆盖了她飞雪中最后比着胜利的身影。

那一霎他泪眼朦胧,再看不清那雪与血。

他吸吸鼻子,将那纸轻轻抛入怀中,声音微哑轻哼。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

他忽然停住,转身,就看见几个黑衣人,静静站在他身后。

……

马车冲出大洞,越过人群,然后蜂拥的百姓在早已安排好的人指挥下再次合拢,将军队的视线阻隔。

马车冲到了当初的组装之地,地面开启,锁链解开,腾云豹和人们都下了地道,马车各部分分解,由四周巷子里等候的人们分别驾驶着离开。

腾云豹身躯高大,在地下解去护甲,经过短暂伪装,运入笼子,经过一段较短的通道,最后出来的地方,是南城的一处车马行。

而其余人则从另一处通道,潜入了南城无数民居之中。

半个时辰后,文臻林擎采桑等人出现在一间普通的民间小院里。

一安定下来,文臻就着手给林擎治伤,却见林擎哂笑着从胸口掏出一片薄铁片,上头还蒙着一片软皮,此刻那软皮已经裂开,铁片也裂了。

林擎啧啧笑道:“晴明那一指,厉害啊,如果没这玩意,现在你救的也是个死人了。”

又道:“说起来是燕绥救我一命。这玩意儿还是燕绥当年在军营,和我斗气,设计了这么个玩意儿,平日贴在胸口膻中穴上。用他的话说,便当个不离身的护心镜。正面对敌,膻中是必选的死穴。这回可派上用场了。你也别担心,燕绥既然撺掇我用了,他自己十有八九也有,晴明那一指,同样要不了他的命。”

文臻这才放心。本就有些担心,就算皇帝想要钳制林擎燕绥逼迫自己,应该也不会给两人留下任何生机,晴明那一指点的肯定是迟早会发作的死穴。却没想到燕绥未雨绸缪,多年前便有了准备。

她心中一酸。想着燕绥这般步步小心,到底是因为自来环境凶危,还是因为他心中亦早有预感,只是依旧残存了一线希望,毕竟那是血缘和一生最后的亲情所系。

到如今一刀断情,虽痛彻心扉,但也不失为幸事吧。

她给林擎初步处理了毒和伤,让他先休息。出城也不是易事,必须保持良好的状态。

如果没猜错的话,此刻九门应该都关了。

安顿好林擎,文臻自己在另一个房间,看着齐云深,那女人头发蓬乱,像受了什么刺激,现在看起来更疯了。问她什么也回答不出来,只不住喃喃道:“阿巧出事了……”

文臻无奈,只得也弄昏她让她休息,自己一边休息,一边等各方消息,安排出城事宜。

各方消息源源不断送来,果然不大妙。九门全闭,不许进出。全城大索。三卫和天京府所有人员全部在岗取消轮班,姚太尉及羽林卫首领被派出城,坐镇临近天京的戍卫营,将天京围得水泄不通。而天京防务已经从司空群手中移交到永王手中亲自统管。司空群据说因为连失燕绥林擎文臻,已经被削爵了。

现在外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便是大姑娘出门,都会要求脱鞋脱帽,街上因此行人寥寥,根本无法于人群中遮掩。

林擎的毒很是麻烦,并不是中土品种,倒有点异域风格,文臻也不熟悉,因此并没能完全拔毒,他手腕脚腕的伤也已经伤及筋脉,如果再擅自动武,就会彻底瘫痪,他不能走动,马车现在却出不了城,文臻不愿意好不容易救出他,最终却毁了他,总要想个万全之策才是。

因此她也就不急,先睡了一觉养精蓄锐。这一觉足足睡了一日夜,再醒来时。

外头有人敲门,送进一封信来,文臻一看见那上面的黑漆,心便一跳。

她麾下的信息传递规矩,黑漆代表噩耗。

她一时不敢拆信,好一会儿,才慢慢拆开信笺。

采桑担心地看着她越来越苍白的脸。

半晌,文臻手指一松,信纸飘落在地。

她呆了很久,缓缓蹲下,捂住了脸。

采桑震惊地看着她。

小姐向来风浪不惊,这几年尤其修炼得不动声色,便是殿下受难,她也没见过小姐失态。

她捡起信纸,下一刻,手一颤,信纸再次飘落。

文臻抱着头。

脑中一片混乱。

一忽儿是当年初见,那个长腿女子大步进来,盯着她道:“我不喜欢你。”

一忽儿是两人去救小檀,她把那热锅扣在那些刁奴的脑袋上。

一忽儿是五峰山下开包子店,她用手指顶着鼻子,面对厉笑劝说要她别和殿下做对,傲娇地说不就不,嫁给皇家有什么好?快要累死了!阿臻你就别理他!

一忽儿是江湖捞里她挥汗如雨,暴徒包围时她不忘驱散宾客一一关紧门窗。

一忽儿是随便儿说莫晓姨姨来信说,关于他爹的一切正面评价,都是狗屁。

一忽儿是她病重昏迷时,她在她床前哭泣,说让孩子陪着她吧陪着她吧。

一忽儿是她大病初愈时,她抱着随便儿笑得开怀,说娃娃这几日养得好呢,你不用管他只管养好自己身子,我保证给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一忽儿是那夜飞雪,她和随便儿高枕暖衿相拥而眠时,她的披风在冷夜高空下卷起,一箭如流光。

一箭惊州军,一箭救万命,一箭予她抽身自救的宝贵时机。

用命。

她蹲着,大颗大颗的泪滴,砸在青砖地上,没入缝隙中不见。

莫晓……

相识至今,相伴一路,得你良多,哪怕江湖捞的一砖一瓦,都凝着你的心血和汗水。

到头来你万箭穿心,我坦然高卧,懵然不知。

便是将来地下再见,或者来生相逢,我又要如何见你,如何见你。

……

门忽然被撞开,冬风猛烈地卷了来,文臻泪眼朦胧地回头,便看见齐云深发色苍苍,立在门口,痴痴地看那黑漆的信封。

她的眼眸,不知何时一片清明,却是幽深苦痛如渊,葬了这半生华年。

文臻凝视着她,忽然轻轻问:“齐妃娘娘。莫晓是不是……你和永王的孩子?”

第四百三十六章 空投天京

慈仁宫内,永远烟气淡淡,淡淡的烟气后面,半掩着太后肌肤幼嫩的脸。

她对面坐着永王,两人默默相对已经很久了。

半晌永王道:“继燕绥之后,林擎和文臻已经逃出了天牢。”

这是怨怪当初太后答应德妃放出燕绥的举动了。太后笑了一声,慢慢捻动着佛珠,“逃便逃了。你想过没有,真要杀了林擎和文臻,只怕边关和湖州都要出事。”

“如今焉知不是放虎归山?”

“潜龙未出,留着虎也未必是坏事。”

永王默然,半晌道:“您说先帝诈死,藏匿于地下。我借着香宫改建之名,将这宫中地下已经掘了好大一处地方,依旧还是没有找到地道,先帝到底藏在哪里?您真的确定他没死?”

“他自然如老鼠一般藏着,一日挖不出便再挖,可惜景仁宫附近无法动土,否则早就该有了端倪。”太后道,“他诈死,打的主意必然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如今和燕绥林擎仇恨更重,留着那两人一命,对咱们未必是坏事。否则你杀了燕绥林擎,就是咱们直面先帝的杀机了。”

“而燕绥林擎也很明白这个道理,是以在先帝未曾露面之前,也不会轻易对我和陛下下手,以免被人黄雀在后。如果利用得好,这三方角力之势,对我们反倒有利。”永王点头,“只是要想利用这两人,谈何容易?若一不小心被他们坐大,将来麻烦的还是我们自己。”

“所以你且不要心急,让先帝和他们自相残杀去。”太后招招手,一个男子走了过来,步履沉稳,太后笑道,“如今你身份不同,安全也要上心些。且带着他在身边吧。”

永王看一眼那男子腰间的软阔剑腰带,便知是唐家小楼中人,他并不喜欢唐家人,面上却丝毫不露,点了点头。太后又道:“皇后前几日来慈仁宫,说陛下要为你选几个知疼着热的人伺候着,不然永王府空落落的也不似个模样,可惜你……”说着一叹。

永王眼底闪过一丝黯然之色,面上却从容地道:“这也是笼络重臣的常用手段,且由着他。”他似乎瞬间便失去了谈兴,起身告辞,太后也没留,凝视着他的背影,眼神复杂。

永王走出慈仁宫,却又让那男子且在宫外等着,自己又折了回去,不许外头那些宫女通报,悄悄走到窗下,正听见太后和身边嬷嬷道:“……那边又派了人来是吗?就说哀家会慢慢把人放到殿下身边,总要殿下自己喜欢并接受才成……让他们放心,殿下和唐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谋唐家的未来便是谋殿下的未来,大家总要在一条船上才是。”

那嬷嬷便应了。永王面无表情地听着,悄然转身下阶,回头看见那个年轻英俊的唐家子弟亲热而恭谨地等待着他,无声地笑了笑。

……

燕绥和随便儿一路鸡飞狗跳地前行。

直到燕绥再次凝视着天京高伟的城门。

不久前刚刚离开,没想到没多久便回来了。

远远的,看见紧闭的城门,城头上密布的枪林,城上城下比往日多几倍的攒动的人影,以及轧轧转动不停的连弩,连飞过的鸽子都要一一射下的阵仗,便知道,天京出大事了。

这大事肯定是蛋糕儿搞出来的。

从时间和这阵势来看,蛋糕儿可能还没出来,也很难出来。

他当初的护卫分为明暗两支,明支分赴各地另有任务,目前正在集结;暗支便是侏儒,本该一部分在天京一部分在湖州,当年蛋糕临产全部调去了湖州,现在其中一部分也已经联系上了正在赶来,还有一部分直接就是失踪了,想必已经折于朝廷或者世家之手,也正是因此,导致了他初初回国时信息不畅。

按说他对现在的天京毫无掌控。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他在天京还有一条线。

天京再怎么不开城门,这么多人的吃喝拉撒还是要解决的,尤其拉撒。天京寸土寸金,人口密集,田地都在城外的多,每日会有专门工种的人收集城中百姓粪肥,运出城外肥田,如果不及时收集,没几日天京便会臭不可闻,更会病菌滋生,所以封城怎么封,都封不了这一行。

中文打扮成外地行商,在城门口转了一圈,被悻悻赶走后,回来便大致和燕绥汇报了天京发生的事。

又道:“主子,我看文大人和神将还没出来,要想出来,很难。”

燕绥嗯了一声。

日语没心没肺地犹自在开玩笑:“我看现在大概只有皇帝才能出来。”

燕绥又嗯了一声。

熟悉他性格的四大护卫都顿了顿,然后齐齐转头看他——不是吧?

主子你在想什么?

你那蔑视整个鱼唇的人类的脑子里这回又在转着什么稀奇的想法?

文大人做的事已经够惊悚了,你是想比着惊悚吗?

中文想到一个可能,浑身一抖,轻声道:“主子,德妃娘娘好不容易才救您出来,为此还陷身于香宫,您可千万别轻易再抛掷了这条性命。”

燕绥就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忽然转头,身后一排小萝卜头,都仰头,有点迷醉地看着天京高峻的城门。

他听见随便儿喃喃地道:“我娘就在天京城里……”

燕绥:“嗯,你娘可能现在正缩在天京哪个老鼠洞里不敢出来。”

中文:“……”

主子你破罐子破摔了吗?

你这辈子就不想好好听小主子叫一声爹了是吗?

照目前的架势,何止是听不着叫爹,弑父大戏随时可能上演,弑主大戏也时时在中文心中写剧本。

然并卵,谁也不敢真上演。形势比人强,毒不倒他,蛊不晕他,打不过他,害不着他,毒舌也未必赢过他,随便儿在屡战屡败之后,终于发现了自己唯一的制胜法宝——插刀。

拿娘的苦逼旧事来插,拿某人的三年缺席来******如在他挑刺的时候说一句:“哎,娶不到老婆的老男人,就这种德行。”

比如在中文试图劝解的时候忧伤叹气:“我懂,我懂,没事。我们这种爹没娘不要的半孤儿,就这种命。”

比如在僵尸挑剔饭食的时候笑嘻嘻说:“我觉得还不错哎。主要是吃了几年我娘亲手做的各种饭食,也有点腻了,换换口味正好。”

比如在僵尸鄙视他太过娇惯的时候,一脸忧伤:“这不能怪我啊,我娘惯的哎。叔叔你想啊,我生下来就得在水里泡很久,一口亲娘的奶都没喝过,头一个月我娘差点死了,我差点成了孤儿,你说她能不疼我吗?”

比如在被僵尸指出某处缺陷的时候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无辜:“叔叔,我不懂哎,我这不是从小没爹没人教嘛。”

……

一插一个准,一插满身洞,洞洞里掠过随便儿千秋快哉风。

想到这些随便儿就骚劲儿发作,皮笑肉不笑:“是啊,所以叔叔你也缩在这个老鼠洞里不敢伸头哟。”

现在众人正在天京城外一个小山的山涧里朝外看。

燕绥不生气:“你行你去啊。”

随便儿呵呵笑:“行啊,谁拦谁小狗哦。”说着抬腿就走。

中文第N次冲出来当和事老:“哎哎哎,小少爷啊,我的小祖宗啊,别这么冲动成不成?主子这是和你开玩笑呢……”

燕绥:“没开玩笑。”

随便儿:“一把年纪了开什么玩笑。”

被怼成筛子的中文:“……”

呜呜呜人生好难。

不过跟在燕绥身边久了,他也看出燕绥有些心不在焉,不免有些心惊肉跳,随即他便听见燕绥对随便儿道:“确实不开玩笑,送你进城,帮你娘,敢不敢?”

随便儿:“敢!”

“进宫,敢不敢?”

“更敢!”

“那就准备一下。”燕绥道,“今夜无月,冬季水位下降,护城河下泄水渠应该能容你这么大的孩子通过,你背熟了我给你的地形图和资料之后,从那里进去……就让李瓜陪你去。”

李瓜是七个孩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平日里不声不响,今年六岁,却生得瘦小,比天生个子高的随便儿看起来也大不了多少。

随便儿有点奇怪僵尸叔叔怎么看中了他,但是聪明地没有问。

中文在燕绥说话的时候几次想要插嘴都没敢,急出了一头汗。

随便儿才三岁,主子怎么能让他一个孩子这样潜进危机重重的天京!

他一个孩子,能做什么!

他是主子和文大人唯一的孩子啊!

直到随便儿去做准备,他才一脸焦灼地拦住想要假寐一下的燕绥:“主子,您不能——”

“你信不信,就算我不让他去,他也一定会想办法自己偷偷溜进天京?”

中文忽然哑口。

确实像随便儿会做的事。

“与其让他自己偷溜在这天京门口闹出动静被发现,还不如直接做好准备让他进去。好歹我们还能护法。”燕绥凝视着巨兽一般的天京城门,“这一路上我试过随便儿好些次,文臻把他教得很好。他很机警,身体底子出众,应变强,轻功尤其好,打不过也溜得掉。更不要说也学了不少文臻的本领。不要以为天京危险,所谓灯下黑,越危险处越安全,他只要能进城,我会让文臻知道他来了,文臻自然会派人保护他,而我之后在城外会有动作,留在我身边反而不保险。”

他还有句话没说,他留在城外是要接走文臻并狠狠给某些人一个教训的,之后必然会一路远走,随便儿并不适合跟着他们,倒不如隐瞒身份,留在皇宫,又是一个大隐隐于市,谁也想不到他和文臻会把唯一爱子留在了宫中。

“你到底需要随便儿进宫做什么?”

“我需要他帮我取一样东西。天京现在没有了暗卫,那东西就只有他适合去拿了。”

“您为什么会选李瓜?甜甜有异能,老大对随便儿很卫护……”

“李瓜也有天授之能。”

“啊?”

“没看出来是吗?这正说明这孩子擅长隐藏。他的能力,我猜是读心一类。”

“也许是比较聪明?随便儿不也很擅长猜人心思?”

“寻常百姓之子,焉能与吾儿相比?”殿下淡淡答。

中文:“……”

感觉好像一瞬间看见您翘起的尾巴了呢!

……

一个时辰后,天色最深浓时,穿了一身特制淤泥色小水靠,活像一只大鼹鼠的随便儿,身上揣满了他爹娘给他的各种杀人放火下毒下蛊居家旅行必备法宝,带着同样打扮的李瓜,做好了准备。

天京城墙上,气死风灯悬挂了一溜,将城墙下五丈之地照耀得灯火通明,别说一个大活人,便是一只老鼠蹿过去,城墙上也能看得见。

但随便儿并不担心,僵尸叔叔这点小事搞不定说什么送他进皇宫。

果然,下半夜城头上的人困意最浓的时候,忽然起了一阵风,城头西侧的灯火齐刷刷地灭了,那一片城上下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燕绥的手轻轻推在了随便儿背上。

但并没有推出去,刹那停留。

他一生里少有的犹豫。

倒是随便儿,十分灵醒地,自己立即蹿了出去,像一支短而疾的箭,瞬间弹入黑暗中。

李瓜竟也不慢,紧跟其后。

燕绥下意识轻声道:“小心……”

却见狂奔的随便儿忽然扭头咧嘴一笑,做了一个口型,随即小小的身影没入黑暗中不见。

燕绥的语声顿住。

伴在他身边的中文浑身僵硬,连呼吸也放轻。

方才,小主子,是在……?

城头上有抱怨声,斥骂声,嘟囔声,随即火头燃起,守兵们动作很快地将灯再次燃起。

十分警醒,效率比以前高很多,可见戒备上心。

中文绷紧了呼吸,就着渐渐恢复的光亮,看见城下空荡荡的无人,只有护城河隐约荡出一丝波纹。

他无声地吐出一口长气。

心道,佩服。

谁能想到,这点大孩子,从两岁就开始冬天在雪湖里游泳呢!

要不然今晚也不敢让他下护城河。

文大人深谋远虑,也够狠心!

城上犹不放心,有人攀绳梯而下,绕着刚才熄灯的地方转了一圈,又算算那点时间实在不够爬城墙,才又回去了。

中文凛然,心想如今的天京城可不比从前了,竟真有点固若金汤感觉,这无论进出,确实太难。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侧头看燕绥,却见燕绥也侧着头,看向远处起伏的月下的山峦。山川静默,他也静默,新月如钩,他唇角亦微微弯起如钩。

……

随便儿不怕水。

许是水中出生,出生便在水中挣命的原因,他对水还有一种奇特的归属感,他从小就能在水中睁眼,能长时间呆在水下,心情烦闷时喜欢置身于水底,透明水波和彩色鱼儿拂过身体时心情便柔和许多。

他游泳比别人快很多,而这水靠也分外溜滑,几乎一条水线笔直拉过,很快就摸到了排水渠。一刻钟后,城墙根下的草丛里,钻出两个小脑袋。

再过了一阵子,随便儿已经在临近城墙根下的掏夜香的普通人家里喝粥。换了一身平常百姓的衣裳。

又过了一夜,天亮的时候,随便儿和李瓜已经坐在这个掏夜香的人家的板车上,去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是个中等富户,平日里给东城里几家国公府专门送菜。

半个时辰后,随便儿和李瓜又换了买菜小厮的衣裳,跟着送菜的车,去给国公府一家家送菜。

那条巷子里最里面的是鼎国公府,送菜车到了那里,再拉回去便空了。

押车的还是两个小子,但没人注意到,人已经换了。

半刻钟后,鼎国公厉响连带他家七个葫芦娃狂奔而来,从国公夫人怀里拖出那个正在卖萌的小家伙,八座铁塔一般把随便儿一围,八双铜铃大眼灼灼生光,爱克斯光一般将随便儿哒哒哒从上扫到下。

稀奇啊,看稀奇啊。

天京第一大稀奇啊,今儿可叫老厉家第一遭给看着了。

那个文臻和燕绥,不动声色,就搞出一个娃娃来,全天京上至先帝,下至百姓,有人知道吗?

没有!

这对贼夫妻,了得。

生个娃都生得贼兮兮。

随便儿给了厉家老少爷们儿充分满足好奇心的时间。

僵尸那啥送他来时,和他暗示过,要不要说明身份,他自己决定。

随便儿便自己决定了,他记得娘提过厉家都是直肠子,对直肠子最好也是直肠子,大家都直才一路通畅,搞得太弯弯绕万一那群傻大个儿领会不了坏了事怎么办?

所以上来就自报家门,宛如丢了一枚火药弹,厉家爷们儿瞬间便从天京的各个衙门里溜了回来。目灼灼似贼,抢着观赏世纪奇葩。

他们那眼神,就仿佛看见恐龙和独角兽勾搭成奸偷生了一只貔貅一样。

李瓜站在一边,腿肚子已经要转筋了。

随便儿面不改色,抬手和八个葫芦娃打招呼:“厉爷爷,厉叔叔们,早上好啊。”

娘说过这群葫芦娃,随便儿印象深刻,娘说块头大的一般心大脑子小,不用在乎,随便哄哄就成。

随便儿把这个“哄哄”两字贯彻得淋漓尽致,“早就听我娘说爷爷和叔叔们英明神武,今日一见,小子觉得我娘还是说错了。”

葫芦娃们:“???”

随便儿正色曰:“何止英明神武!还英俊威武!”

葫芦娃们:“哈哈哈哈哈这小子要得!”

厉老大:“果然,文臻的崽!”

厉老二:“但不像燕绥的崽!”

厉老三:“脸也不是太像燕绥,呀,难道文臻琵琶别抱?”

厉老四:“也不是这么说,你瞧他笑嘻嘻夸咱们时,那一瞥的眼神,咋那么眼熟呢,咋就那么像一个人呢?”

厉老五:“像燕绥!”

厉老六:“你这么一说我忽然怀疑起他方才那句话的可信度。”

厉老七:“嘿,说什么呢,这点子大的娃娃,难道还会骗人!”

厉响:“都闪开!围这么紧做甚!闷着我干孙子了!”

七个葫芦娃:“爹!你脸真忒大,看人家漂亮乖巧就骚动了是不是?有这么上赶着认孙子的吗?人家爹娘有同意吗!”

随便儿:“不需要他们同意,我同意就成!爷爷!干爷爷!从今儿起你就是我亲爷爷!”

七个葫芦娃:“……”

李瓜:“……”

槽多无口。

厉响:“哈哈哈哈哈乖孙子,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亲孙子!”

葫芦娃们:“……”

且为厉家大大小小几十个孙子同声一哭。

上一次这老家伙说这话好像是在去年,厉笑和易人离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这老家伙抱着侄外孙哈哈哈哈笑着说亲孙子,把一屋子的亲孙子说得眼泪汪汪。

那好歹还是侄外孙,这位连血缘都没有,三句话就把老家伙给降了。

葫芦娃们不明白,鼎国公认孙子这般痛快,倒有很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多年来和那对爹娘关系虽然好,却总是处于智商降维被打击状态,免不了想要找回点场子,那么做一回正经长辈也是好的。

对于随便儿来说,认个爷爷让爹娘做了便宜儿女毫无愧疚心,谁叫他们一个为老公抛弃亲子,一个为老婆驱策亲儿?

他是垃圾桶里捡来的不成?

亲爷爷乐颠颠地捧着亲孙子去询问他进京的缘由了。七个葫芦娃一起跟着,这一条联络的线本是他们和燕绥之间埋藏了多年的线之一,是一条闲线,多年未动用,所以今日人送进府,竟然是毫无准备,厉家人刚知道文臻撞宫闯狱事件,还以为随便儿是文臻带进天京,这是文臻干下大事怕孩子受累命他来寻托庇,结果一听随便儿居然是自己上京,然后夜渡护城河,被他老子空投至天京城,三岁娃娃,准备独力进宫办事,厉响当即就捂着心口,觉得气喘不上来了。

这一对胆比天大的贼夫妻!

厉响号称朝堂混不吝,此刻他觉得这称号应该跪地恭恭敬敬送给那两人。

等他气喘匀了,抬脚便给七个葫芦娃一人一脚,“越看你们越不顺眼,一群大老爷们,还不如一个娃娃得用!”

七个都有官职在身,老三还有功名的汉子,面面相觑,难得没和老爹打架。

没办法,不能比,燕家盛产奇葩。

厉响转而又苦口婆心劝随便儿:“我说乖孙儿,虽然呢,你很聪明很能干,进宫必能帮你爹娘一把,但是你瞧你这七位叔叔和你亲爷,这么个昂藏七尺英俊威武的大汉八条不用,要你一个三岁娃娃在宫中那种地方奔走,那咱们面子往哪搁?你呢,就在府里先呆着,你看这花儿不好看吗?你看这球儿不好玩吗?再不然你叔叔们的一群小妹妹都陪着你她们不香吗?”

葫芦娃:……老爹你这么快就喜新厌旧把亲孙女赔给干孙子你地道吗?

随便儿:……并不CARE,谢谢。

脸上笑成一朵花:“爷爷你真好,爷爷你说得对。可是爷爷啊,随便儿觉得呆在你家并不很安全哦。毕竟厉家和娘关系一直都很好呢。”

李瓜也在旁边道:“那位叔叔说了,大隐隐于宫,现在谁也想不到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而且……”他看了一眼随便儿,“那位叔叔说,随便儿该去见见一个人。”

厉响便默然了,他知道燕绥指的是谁。随便儿又拿出燕绥写给他的密信给他看,老头子看完,差点没把胡子都根根拔了,此时才知先帝“驾崩”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性烈如火的老家伙这一次却并没有骂人,拿着那信默默坐了半晌,最后呼噜抹了一把脸,轻声道:“难怪那天回去,老李和老单脸色都很奇怪,后来老李闭门不出,接到朝廷暗示便立即自请告老,老单以前不管事的,这回正好相反,倒出了山,也不肯告老,天天去议事……我就说这事透着诡异,想来他俩也猜着了一些,这是心寒了,心寒了啊!”

七个葫芦娃面面相觑,震惊无伦,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像在面前被打碎了重组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真不敢想象当时林擎和燕绥的心情。

一直以来,所有人对先帝的印象,都是宽仁慈和,温厚悲悯,且勤政爱民,对大臣也礼敬慈爱,算得上一位明君,此刻这冲击太大,以至于众人好半晌无言,如在梦中。

半晌之后,厉响猛然一甩头,“成!新君继位,最近不是正在选宫人么,咱们这就想法把你俩塞进宫!”

……

------题外话------

月底啦,月票再不投作废啦。赶紧翻翻兜底,说不定还有红包拿哈。

卑微地表示:咱们这个月不说争第一,能保住第二吗?

第四百三十七章 请你还我!

新君继位,虽说还要守孝,民间禁嫁娶,但总是喜事比较多的。

除了选宫人之外,还对太后的香宫进行了改建,同时放出了一批宫人,其中一批已经无家可归的宫人,直接便放入各重臣府邸,永王多年未娶,府中空旷,新君直接命皇后选了几位最貌美又成熟的,送进了永王府。

永王好像也忽然对这人伦大事产生了兴趣,竟也未如以前一般推辞,笑着应了。

多了几个妾侍,自然用不着大办喜事,不过几乘小轿,抬进了府中,当晚就开了脸,进永王寝宫伺候。

红烛艳艳地映着那桃花屏障。

人影飘荡在夜色里连绵的屋脊上。

速度很快,绕着那围墙兜圈子。

半晌,人影终于跳了下去,在草丛中摸摸索索,掏出了几块砖,那里便现出了一个不大的洞口。

这人黑白分明的眼眸露出一丝笑意。

耳中仿佛响起齐云深微带讥嘲的语调。

“大户人家婢仆众多,难免鸡鸣狗盗之徒,有些人为了方便,在某些角落自己偷偷开个门户也是有的,何况永王为了能在皇帝手下活命,以礼佛为名常年在外游荡,府中管理松散是必然的。”

她钻过洞,猫着腰走了一阵,这是一处比较荒废的园子,其中有一处枯井,便十分利落地爬下去。

枯井里很多落叶,气味不算好闻,但是还算干燥,到了此时,她才坐下来,靠着井壁,静静听着外头的动静。

嘴里嚼着自己做的棉花糖。

满天京都在搜捕她,永王亲自督办,久搜不着,也不知道是在哪件事上得了灵感,竟然搞出了这个纳女人的把戏,这是想要诱惑她上钩么?

她倒是来了,不过并不在洞房里。

这里,依旧是齐云深告诉她的。

“这枯井曾经是永王府固定的抛尸地。人死了,往里头一扔,省事。”

“参禅礼佛,常年不在府中,也没什么姬妾的人,如何还会有人横死?”

“这世上哪有真正清心寡欲的人。也没有伪装永远不被发现的人,越伪装得久长,越心虚,越会疑神疑鬼。总担心自己的秘密被人发现……以前我不明白,现在我大抵明白了。死在这里的,大抵都是那些知道太多的亲信,或者不该知道却知道了什么的人吧。”

文臻背靠井壁,想着那一刻女子的眼眸熠熠闪光,依稀几分熟悉,她心中一痛。

这眸子有几分像君莫晓。

她早该想到的。

君莫晓和她有点相似的武功,齐云深第一次见她喊她阿巧,那是因为她身上佩了君莫晓送她的香囊,当时混乱的齐云深,是凭着记忆中的香气,认女儿的。

也不知道这疯女子如何便感应到了她的阿巧出事了,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当牵挂的那个人随风而去,她被封锁的混沌记忆也忽然鸿蒙开辟,再现清明。

她忆起了当年和燕时信的相遇,忆起了在永王府居住的短暂岁月,忆起了怀孕后被逼而走,忆起了之后的被追杀的艰辛,忆起了被娘家所救生下孩子,生孩子之后想去找永王,却莫名中毒,之后记忆混乱,脸容改变……一直浑浑噩噩到如今。

她一生牵记,梦魂所系,都是那个男人。一朝梦醒,却发现天地已换,辗转半生,孑然一身。

齐云深当时脸上并没有太多哀伤的神情,反而有种大梦初醒的灼灼兴奋:“每天三更,他都要练功的,他要在水底练功,谁都不能打扰,也谁都不会带,那是唯一动手的好时机。”

“他练的是什么功?你的功法是不是和他学的?”

“你怎么知道?”

文臻笑了笑。

怎么不知道?那个阴魂不散,不断作祟的宽袍人,不就是永王么?

难怪她总觉得永王的身形特别的风流自然,现在想来,不就是自己这种功法更高一级的化用么。

当年她在无名山上初遇唐羡之,之后莫名被几次暗杀,很明显就是撞破了唐羡之和重要人物的山上会晤。其实她没发觉,但是对方不肯放过。后来回想,当时在那镇上的,能配和唐羡之一会的重要人物,只有燕绥,林飞白,还有,永王。

永王那几日出现在闻家附近,说是去观摩石刻。

之后驿站,永王也出现过,然后出现了驿站刺客。

再之后她初次进宫,就遇上唐羡之箫声刺激齐云深出手,唐羡之怎么知道齐云深会受刺激出手?那自然是永王告诉的。

后来那次她请唐羡之和永王吃饭,永王唱歌,被唐羡之打断,唐羡之因此受伤,她当时懵然不知,事后却反应过来,以唐羡之的本事,打断一首普通的歌,会受伤?

除非那歌不普通,除非那歌里暗含杀机,要对她下手。

那么之后,乌海之上那个刺客,湖州里处处作祟的宽袍人,一直若隐若现总在对她下手的那位,自然是永王无疑。

她虽然早就心里有数,但一直没明白的是,永王一个无子无嗣,闲云野鹤的闲散王爷,为何一定要和燕绥和她做对,他想要的是什么?他如果想要帝位,又凭什么?无名低等嫔妃之子,没有外家依靠,没有军队,没有交联大臣,还免不了被皇帝防备猜忌,他凭什么来掺和?

直到那日德妃宫里,德妃低声和她说了一个秘密。

皇帝不是太后亲生子,是低等嫔妃之子抱养在太后膝下,以慰太后连丧两子一女之悲。

可谁想到,唐家的皇后,在连丧子女后,虽然明白了身为唐家女便无缘子女,却并不甘心。

因此,当她再次怀孕后,便假装卧病,偷生偷养,把自己的亲生子,抱给了一个失宠的低等嫔妃。

那便是永王。

为了在严厉苛刻的先太上皇手下活得性命,皇帝和永王,等于对调了命运。

德妃得知这个秘密也是巧合,一个太后宫里的老嬷嬷在得罪她后,被处死前为了活命道出了这个秘密,最后还是被冻在了冰雪之下。

低等嫔妃之子成为天下之主,皇后嫡子却不得不成为闲散王爷,为避祸常年远离中枢,连自己的王府都不敢多呆。

永王又怎么甘心?

而他有唐家的血脉,天生便能得到唐家的支持和信任,第一大族便是他的底气和后盾。

但他并不敢直接和皇帝对上,老皇的手腕心计令太后也退避三舍,她为了亲生子的未来,在老皇幼年时便给他下了毒,可是那么多年,他没死,不仅没死,还得了林擎,得了皇位。

太后为此避处香宫,并告诫永王忍耐。

他们想要的是等病歪歪的永裕帝快点病死,拿走他的江山。

那就要除掉永裕帝最看重最优秀的皇子。除掉所有和唐家做对的人。

比如,一直和唐家做对,并深受老皇宠爱的燕绥,以及一直支持燕绥的文臻。

事情至此,已经明朗。

文臻猜皇帝未必没有怀疑,否则他何必诈死?

而太后也同样怀疑皇帝诈死,所以不敢让永王直接继位。

听说香宫在改建。这是在掘地三尺,想要挖出皇帝吧?

只有坐在皇位上的太子,顾盼自雄,以为自己成了赢家。

却不知这舆图逐鹿,人人操弓搭箭,他早已出局,不过是个摇旗人。

谁一个不高兴,一箭射出,便纵高坐龙椅,也不过血溅三尺。

文臻拢拢领口,觉得可真特么的冷。

燕氏皇族啊……

真让人长见识。

“燕时信那功法,据说也不是中原的,也不知道从哪个国度传来的古怪法儿,咱们用的那种药冻,其实只是初阶段,练到后来,是应该在水中练的,一拳打出,水底都能辟出一个无水的空间。”

文臻:“……你怎么没告诉我应该在水中练!我还一直用果冻!”

齐云深:“疯了,忘了!”

文臻:……

我竟无言以对。

“他什么都要藏,身份要藏,心思要藏,妻子要藏,孩子要藏,武功也要藏……所以他的卧房会有条密道直通他练功的湖底,但那密道别人进不了,进去就淹死了。”

“那他会在哪座湖练功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离开永王府很多年了,永王府必然扩建过,他这人狡兔三窟,肯定不会只在一处水域练功,要想不动声色控制他,只有在他练功时最好,所以……”

所以今晚,她来了。

三更天快到了。

偏僻的后院,巡逻的护卫也不见了,更加偏僻。

文臻想着,永王府果然扩建过,并不华丽,却很大,尤其水多,一处一处的小池子,连温泉池子都有,如果没一个人内应,还真不知道他今晚会在哪处水域练功。

所以,她在等。

……

红烛高烧,永王缓缓走入房中。

这气质疏朗,潇潇举举的男子,此刻并没有任何即将“洞房花烛夜”的期待喜悦之色,眼神里淡淡疲倦,隐约藏着一分警惕和审慎。

今晚要伺候他的宫人正在屋内忙碌着,永王一看她修长窈窕的背影,眉头便微微一皱。

不是文臻。

文臻娇小玲珑,这女子却身量修长,从身体比例也可以看出来,这是伪装不来的。

永王有些失望。

搜捕文臻数日而不得,他一直在下令加大搜捕力度,想来文臻东躲西藏并不好过,应该急于出城。这种情形下,他悄然纳妾,将永王府打开一道口子,是想请君入瓮的。

但看来,好像文臻没有上当?

没上当便没上当,那女子狡猾凶狠,也确实没那么容易上当。

他悄然做了个手势,示意守在屋外的大批护卫高手悄悄后退一些。

自己则将一直屏住的呼吸放松了些。

文臻善毒,他不得不小心,但既然文臻没来,总憋气也不是事。

红烛光晕如虹,映着那正在弯身沏茶的女子背影,他此刻才有心情仔细看一眼,却发现那女子双肩平直削痩,却又细腰丰臀,丰臀之下是一双笔直的长腿,晚间只裹着红绸长裤,散着一头水汽氤氲的乌黑湿发,越发显得身姿成熟美妙,宛如一尊名窑烧制的美人觚。

而她执壶的手指雪白修长,指尖滑润,在烛光下氤氲出细微的珠光,却又不是那种宫女子惯有的纤纤素手,相反指节分明,肌理均匀,于精致中隐约透出几分力量感,和她整个人的身型给他的感觉一般,是他最喜欢的那一种。

他有些恍惚,仿佛很多年前,也曾有人于记忆中这般精致而又有力量,美人如玉剑如虹……

然后他一凛。

一凛之后却看见那女子小心斟茶之后,又用茶针小心地通了通壶嘴,动作熟练轻巧,显然做习惯的。

他立即释然了。

记忆里那人,已经疯了那许多年,便是没疯之前,也从来不会并不屑于这种精细活计。

不知怎的,原本沉寂多年,不好女色的心,今晚只见着这个背影,忽然便微微一荡,于这烛影摇红之间,迤逦迷离。

或许是压在头顶的大山终于移去,仰头见无垠苍天,心胸舒畅间,隐藏在心底多年的斯人便自旧梦中踏来,敲开这久封的心门。

他抬起手,这回是命令所有人彻底退下的手势。门外映出唐家剑手的影子,依旧被他坚决地挥退了下去。

院中响起一阵细微动静,随即恢复彻底安静。

永王走过重重帘幕。

重重帘幕在他身后无声覆落。

那红袖添茶的美人却好像没听见他的动静,斟好茶,将茶盖微微支起,一闪身进了后头,过了一会,细微水声响起,热气弥漫,竟然是去洗澡了。

永王站住,没有继续进去,一时竟觉得喉咙有些干哑。

远处梆子声遥遥传来,他忽然惊觉快要到自己的每晚水底练功时间了。

他又看了帘幕里头一眼,水声继续,还在洗澡。

他便走到墙边,博古架边看似随手拿起一本书,整个架子便移开,露出后头的门户,足足有一排七个。

他选了最靠近自己的一个,无声进入。

在进入之前,他看了一眼内间,朦胧纱幕里,映出女子修长光裸的双臂。

他闪身进入。

片刻后,水声一响,地面上逶迤一串湿淋淋的赤脚印。

女子拢着纱衣一边走一边擦干身体,走到那博古架前,根本没试图找哪本书才是机关开关,一把将所有书都掀落。

博古架移开,她看了一眼,最靠近她的一扇门上,此刻慢慢显现了一个手印。

是永王的。

洗澡弥漫的热气里,添了文臻给的药,无毒,只附着在房间的器具之上,沾着了便会留下印子。

她悄然进门,走了半截,嗅见一股硫磺气息,顿时心中明白是哪个池子,便退了出来,然后站在书堆上,伸出那精致又有力量的手,一拳一拳,一共七拳。

砸坏了所有的机关门。

无论永王去了哪个水域,今晚都无法从这个暗道回到房间了。

然后她再次进入那个暗道,果然走不了几步,再往上走,便是长长的一段水域,对于她却不是难事,她游到尽头,看见前方一个洞口,她游了出去。

游不多久,忽然就看见水底大袖飘飘的身影。

那人立在水底,如履平地,衣袖宽展,写意风流。

一拳出而水波涌,一拳收而飞鱼游。

他身周果然是一个滴水全无的透明空间,那些碧绿的水草,湛蓝的水波,各色的小鱼,都在空间外悠游摆荡。

也不知那空间里广袖舒拳的他是画,还是空间外游鱼水草碧波是画。

这一幕诚然令人震撼的美,可惜女杀星完全无意欣赏。

齐云深一转身便将一个盒子抛到了刚才出来的洞口。

轰然一声闷响,地面一阵震动,水波激越翻涌,正在打拳的永王被那水中地震冲击得站立不住,营造出来的空间顿时瘪了一半。

而震动方起,等在岸上的文臻狂奔而来!一边奔一边甩掉外衣,纵身一跃便入了水!

随即一拳击出,水波被一阵疯狂挤压碰撞,永王打拳营造的空间剩下的一半也瞬间消失。

闭目打拳的永王在水波震动急涌时睁开眼,眼神惊骇。

他在水底练功已有多年,从未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而此时,文臻齐云深,一前一后,两只拳头逆水而来,恶狠狠打在他前心后背。

永王的身子在水中猛然一弯,喷出一口血箭,瞬间那方透明的水域就变成了暗红色。

文臻游过去,一把抓向永王的脖子,齐云深却比她还快一步,已经揪住了永王的胸前衣襟往上游去。

哗啦一下她出了水,却没让永王出来,将他死死按在水下。

永王胸口被她拳头顶着,无法运力,也就无法避水,被压在水下很快就窒息,拼命挣扎,眼看涨得脸色通红青筋迸出,齐云深才猛然一提,哗啦一声,永王出水。

他面上流水哗哗,眼睛还没睁开,就听见齐云深嘶哑地道:“这一下,是请你还我,当初我冒死救你的恩!”

永王霍然抬头,此时他才看清面前的人是谁,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可齐云深已经再次扼着他脖子,咚地一声把他给压进了水底。

又是一阵窒息挣扎,文臻没了用武之地,虽然她也很想亲自上手,但是总归眼前才是莫晓的亲生母亲。

看着那在水底挣扎的人,她忽然想起当年在翠湖水中挣扎的自己。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哗啦”又一声,永王再次被拎了上来,齐云深脸容狞厉,“这一下,是请你还我,怀孕还被追杀的仇!”

永王还没回答,咚地一声又被砸到了水下。

过一会,哗啦一声又被提上来,“这一下,是请你还我,被你恩将仇报,下毒逼疯的债!”

永王喉间发出一声长长的喘息,唇角溢出血来。

齐云深眼圈深红,手一按,“咚”地一声水面再次被砸破。

直到那水下的人窒息将死,哗啦一声,才狠狠将人提起。

“这一下,是请你还我,母女被迫分离二十余载的怨!”

……

“咚。”水面撞破之声一次比一次沉重。

“哗啦”一声永王再次被湿淋淋拎起。

齐云深此刻像再次变回了疯子,每一寸眸光都血红,声音凄厉若嚎哭。

“这一下,是请你还我,女儿被亲生父亲害死的孽!”

神智已经半昏迷的永王有点迟缓地抬起头来,迷茫地盯着齐云深,显然前头的事他都明白,唯独最后一句听得懵然。

文臻惨笑了起来。

齐云深眼泪滚滚而下,呸地一口吐在永王脸上:“莫晓!君莫晓是我的女儿!”

永王犹自懵着,好半晌才慢慢反应过来,君莫晓他当然知道,当初湖州他两次亲自对她弯弓,前些日子他下令定州军夜袭湖州军,正是被君莫晓坏了事,他当时得知,还很是恼怒了一阵。

此刻他脑中一片嗡嗡乱响,嘴唇开合了两次,才哑声道:“……什么?这不可能!”

“我只和你在一起过!”齐云深手指用力,文臻眼看永王快被勒死,便上前在他腰间寻摸令牌。

“不是……不是……我不能……”永王勉强逼出几个字,“我不能……有后啊……”

齐云深手指一松,“什么?”

文臻也愕然转头。随即她冷笑道:“如此甚好。你若不是莫晓亲爹,我杀你便可更凶狠些。”

永王咳嗽一阵,冷笑一声,道:“杀便是了……咳咳……何须牵扯这些不相干的事儿……齐云深,我自认待你不薄。你虽对我有救命之恩,可我也曾真心相待。之后你失踪,再回来时也已经疯了,将太子错认成我,说那些胡话。我明知出头会引起怀疑,依旧出来安置了你,给了你侧妃的名号,明知留着你不妥当,还是保住了你的性命……我看你还是个疯的,不知道哪儿来的私生女,竟然也这么算在了我头上!”

------题外话------

…………………………儿童节快乐啊,不知不觉,山河入V一周年了哎,有没有保底月票庆祝一下哈?

第四百三十八章 傀儡戏

齐云深手指一松,“什么?”

文臻也愕然转头。随即她冷笑道:“如此甚好。你若不是莫晓亲爹,我杀你便可更凶狠些。”

永王咳嗽一阵,冷笑一声,道:“杀便是了……咳咳……何须牵扯这些不相干的事儿……齐云深,我自认待你不薄。你虽对我有救命之恩,可我也曾真心相待。之后你失踪,再回来时也已经疯了,将太子错认成我,说那些胡话。我明知出头会引起怀疑,依旧出来安置了你,给了你侧妃的名号,明知留着你不妥当,还是保住了你的性命……我看你还是个疯的,不知道哪儿来的私生女,竟然也这么算在了我头上!”

如果不是心情太坏,文臻险些都要笑了,怎么,这东堂皇室,一个个的,都流行不认亲生儿女么?

齐云深却有些懵了,看永王说得理直气壮,越发心中悲愤,抬手就要揍,文臻忽然上前,把了把永王的脉,随即一声冷笑:“谁告诉你你不能生的?”

永王道:“太……”随即便住了口,淡淡道:“自然是本王信任的人。”

“太后是吧?你亲娘是吧?你觉得亲娘不会骗你是吧?尤其事关子嗣的这种大事,怎么会有亲娘不希望抱孙子呢?让我猜猜她怎么和你说的?你那个好哥哥早年给你下了毒,所以你终生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是不是?”

文臻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冷笑。

燕氏皇族真叫人没话说。

永王目光一闪,随即道:“文臻,你素来狡猾,你以为我会信你?”

文臻悠悠道:“你娘不容易啊。为了你委曲求全,为了你僻处香宫,为了你殚精竭虑,为了你谋划周全。你爱她,敬她,怜她,当然不会不信她反来信我。而且你也想不通,为什么你娘会骗你不能生育呢?如果她是骗你的,为什么你府中姬妾这么多年确实也没有一个能生育呢?”

永王冷笑,一脸不信,目光却微微一敛。

“你怎么不问问,当年你得齐妃救命之恩,将她秘密接入府中,后来她是怎么失踪的呢?”

永王目光转向齐云深。

“那时候你又去云游了,而我发现我怀了孕,”齐云深冷冷道,“我当时也无人可说,正巧府中有位待我不错的老嬷嬷,我便和她说了,然后当晚我便遭到了暗杀,我连夜逃出……”

“我不是留了几个忠心护卫给你了吗?”

“是那几个人护着我一路逃出,有的死了,活下来的两个一直将我护送到了我娘家,后来做了莫晓的师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传信给你,想来是被追杀路上发现了某些端倪,不敢再联系你了,但在被追杀路上我中了毒,生下孩子后发作,渐渐便忘记了很多事,连孩子都记不清楚了,只隐约记得你,还记得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我便不告而别走了,却又忘记了你的形貌,将太子当成了你……”齐云深闭上眼,吸一口气,轻轻道,“现在我想起来了,燕时信,我找到你了,我要告诉你,我们有孩子了,她小名叫阿巧,大名叫君莫晓,很美丽,很可爱,很飒爽,是你喜欢的那种性格,你……开心吗?”

你开心吗?

我们有孩子,有个女儿。

然而你知道的那一天,她便已死去。

死于你的命令之下。

死于那夜飞雪之中。

永王忽然晃了晃,又晃了晃。

噗地一口血,再次染红池水。

“君……莫……晓……”

君莫晓,请君莫晓,请你不知道。

确实不知道啊。

这唯一的子嗣,这半生的牵挂,这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认的父女之缘。

文臻的声音冷冷淡淡响在他身后:“那位嬷嬷是苗嬷嬷,她是谁给你的,她后来是不是不见了,想来你应该还记得。你便不信我,明儿去找个府外的大夫给你把脉,看他们怎么说。至于这宫中和你自己府中能给你请脉的,那都是你娘的人,你要信他们我也没办法。”

永王坐在温泉池中默然,散乱的衣袖飘萍一般浮在水面上。

“知道你娘为什么会这么做吗?”

永王没有说话。

文臻也没继续说,说多了只会反效果。

以永王的智慧,以燕家祖传的多疑,必然能得出四个字“为了唐家。”

他是最清楚太后和唐家的暗中联系的人,也是最清楚太后野心的人。在以前,他会以为太后一心想要他登上帝位,所以不遗余力要他和唐家联盟,剪除燕绥文臻。而他注定没有子嗣,心内又亲近唐家,将来百年之后,从唐家过继子嗣几乎是必然的。

在以前,这个提议天经地义,唐家若助他登上帝位,他不给唐家继承给谁?

他想要这帝位,也不过是不甘心罢了。区区数十年光阴过,之后江山姓唐,正好报复自己那鸠占鹊巢的好哥哥。

却没想到,以为唐家是太后手中为自己冲锋陷阵的棋子,却原来,自己才是那颗棋?

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那天偷听到的太后和嬷嬷的对话。

难怪和唐家多年往来,那些人时不时便将年轻子弟带给他看,露出些过于亲近的意思来,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太后把唐家子弟推荐给他,向唐家许诺一荣俱荣,她在为唐家铺路?

让他为唐家冲锋陷阵,帮唐家夺了帝位,代坐区区几十载,然后传唐家万万年?

说不定都没有几十载,说不定给他坐上几天过过瘾,顺利过继了唐家子弟,便可以宣布短命驾崩。

至于为什么不能过继燕家子弟,他相信那时候唐家必然势力惊人,相信燕氏那时候必然子弟凋零。

多好的算盘,不费一兵一卒呢。

唐氏和皇族的博弈,原来早就开始了这许多年。

太后恨燕氏,她要燕氏灭族,唐姓大旗飘扬在这片国土上。

为此不惜葬送亲生子一系的血脉。

他只觉得心绪烦乱,一时间连身在何处,所为何事都有些恍惚,竟忽然推开齐云深,绕过文臻,从水中趟出来,自己湿淋淋地拖着衣裳便上了岸。

齐云深猝不及防被他推开,怔了一怔,眼底闪过一丝恨意,抬手就要劈向他后脑,永王忽然语气散淡地道:“……莫晓……今年多大了?”

齐云深的手停在他后颈处,眼泪无声无息流过湿淋淋的脸。

文臻淡淡道:“二十二。”

“……可曾婚配?”

“……未曾。”

“……她,她可知身世……”

文臻吸一口气,“不知。”

不知是幸,却让生者永负苦痛。

永王背对她们的双肩松了松。

忽然拔脚就走。

文臻抬手。

永王厉声道:“文臻!见好就收,休要猖狂!你以为你真的能在本王府中杀了本王!”

话音未落,四面脚步杂沓,花木摇动,隐约轧轧声响,在墙头连成一片。

文臻冷笑。

就知道这位没那么简单,越是看似空旷森凉,越是戒备森严,瞧这护卫来得多快。

她识时务地退后三步以示收敛。毕竟今晚她的部分目的已经达到了,报仇这事,齐云深更有决定权。

报仇这事,也不必急,总归帐都是要还的。

现在诸方牵制,她若杀了永王太子,便宜的是皇帝,杀了皇帝,便宜的是永王太子,无论对谁下手,最后都是为他人做衣裳。

这种局势下,大家都想做一件事——让另外几方,自相残杀,然后自己坐收渔利。

就看谁手段更高。

文臻退后,永王继续往前走,齐云深却不肯放弃,也不管那些风吹草动,人影幢幢,直接跟了上去。

她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觉得不甘心,不甘心。

不甘心这半生虚掷,清醒的那一刻家破人亡。

永王知道她跟着,也不说话,直到走了几步,确定文臻听不见了,才缓缓转身看着齐云深。

远处的灯光晃荡着,斜斜掠过一片昏黄的光影,他于光影里,看见对面的女子,面貌大改,额前鬓发已花白。

忽然便想起当年初见,他于绝崖之上看石刻却遇刺客,被一剑逼落山崖,原以为必死无疑,却在下一瞬落在一张藤网之上。

她在两崖之间结藤网,在云海之上荡秋千,山崖之间晒太阳,然后接了他这么个天外来客。

他呼啸而落在她身边,险些把她结实的藤网砸穿,她一把揪住他,看见他的第一句话就笑着说:“哎,看石刻迷得坠崖,书呆子!”

声音并不清脆,微微沙哑,却和那一刻荡漾半山的云相配。

他仰头看她,那一刻逆光的她看不清颜容,但红唇白牙,在日光下一闪。

从此难忘。

从此他是隐瞒身份的朝廷亲王,她是离家出走的江湖儿女。

却不曾想缘分从天而降,多年以后噩耗亦从天而降。

彼此都砸彼此一个措手不及。

当年于他,是将心爱的人带入府中,却又见心爱的人忽然失踪,再见却已疯疯癫癫,他托太子照顾,她却误认太子是他,记忆混乱,一忽儿说太子恩将仇报,一忽儿说太子杀她全家,问什么都说不清楚,他只得自己出来,原想安置她在府中,但太后和皇帝都不同意,都说他不常在府,一个疯妇在府里怕是不妥当,他想着也是这理,便送进了皇宫,想着既然疯了,疯得人尽皆知,又得了他的侧妃封号,别人反而不方便对她下手,如此也算能安稳一生。

这些年他偶尔进宫,多半是探望太后,偶尔也会去重华殿,远远地见她一眼,却从未让她发现过。

既已无缘,何必再牵扯苦痛。

如今想来,那两人要他将人送进宫,不过是一个怀疑他和齐云深的关系,想要监视人质;一个则不放心齐云深是否真疯,想要就近控制罢了。

也幸亏那些年,她是真的疯了。

母后未必没有过斩草除根的想法,是他再三坚持,不可杀她引起皇帝怀疑。

然而今日见她忽然清醒,一双眸子却再不见当年熠熠明光,他忽然想那年藤网上初见,原来只是孽缘,只是孽缘。

齐云深盯着他,眼前人只这短短几个时辰,竟忽然苍老了许多,仿佛光阴刹那流转,将二十余年迅速走过。

想起那年,她在云海之上双手枕头惬意地晒太阳,看见山壁上一个人影,站在险险的石棱上,趴在崖壁上看那风雨侵蚀得已经模糊不清的石刻。

她一边笑骂书呆子,一边眯着眼在心里想,身形真不错。

下一刻他便落到了她身边。

她永远记得那一刻自己伸出手去,心中想,嘿,这就叫天作之合啊!

却原来只是孽缘,只是孽缘。

凝视只是一瞬间,忽然都转过头去。

不愿再见,再见亦不忍言。

永王看着微微冒着泡的泉水,忽然轻声道:“云深,你便是现在要杀我,也成。终究我这半生汲汲营营,到头来却不知都做了些什么。有母不能认,有兄如寇仇,有女却不知,想来便是这般活下去,有这么一位好娘亲在,迟早也不过是死无葬身之地孤家寡人……但你若愿意容我多活几日,我便给你一个彻底的交代。”

齐云深没有转头,眼底泛着晶亮的光,半晌她道:“送我回宫,我要亲手去杀了那个老虔婆。”

“你不要回去了,那个吃人的地方……我说了,我会给你交代……云深,走吧,远远地走吧,离开天京,甚至离开东堂也行,下半辈子,就为自己活吧。”永王递出一个锦囊,齐云深不接,永王便放在地上,转身走开。

齐云深没有动。

听着他步子缓缓而去,走出好远,才迸出一声压抑已久的咳嗽。

文臻走上来,拿起那个锦囊,道:“令牌已经拿到,走吧。”

四面花木掠动,护卫们在撤走,文臻仰头看天际,天际黝黯,无星无月,唯有极西远处,一颗星光,微微一闪。

……

文臻在永王府使攻心计的时候,燕绥在看着护卫们搭戏台。

散落在各地的护卫们已经到了许多,也带来了这些年研制的各种新鲜玩意,燕绥准备给整个天京人,都演一出好戏。

字面意义上的好戏。

护卫们在连夜搭戏台,大车运过来的精钢骨架,一节一节拼起来,都有做好的卡扣,好拆好拼,非常方便。

一个大箱子,里头都是各种皮制人物,有点像皮影戏的傀儡人,但是很大,比正常人还要大一倍,且身上细细地缀一些闪光的各色晶石,像自带了灯带一样。

傀儡人身上还连着筋线,和一些细细的棍子。

傀儡人很大,却并不特别重,因为用了大荒泽里的异兽的皮,以轻薄耐用,箭射不穿,火烧不烂闻名。

虽然有名,但是那异兽只在大荒泽深处出没,寻常人可捕不到那许多。

戏台很快搭了起来,很简易,但是前端有很多翻板。

戏台很高,高到已经越过了城墙,细细几根杆子撑着薄薄戏台,一看就知道人是没法在上头呆的。

反正也不用人演戏。

戏台选择的地方是在几株高树中间,斜对着城墙,遥遥对着天京城中离城墙最近的几座酒楼茶楼。

距离自然是有点远,但是没关系,城墙上的人肯定能看见,城内的人在高处也能看个大概,看多了,总会传出去的。

戏台搭好,然后,开始,敲锣。

敲的是天京火警锣。

叫杀人放火都不一定会人人出来看,但是叫火警一定所有人都会第一时间冲出来。

此时已经入夜,天京的宵禁时间却还没到。

那火警锣声音响亮尖锐,穿透力极强,而且是近十面锣齐齐敲响,一时城上城下齐齐惊动,靠近城门的百姓人家,酒楼茶楼,顿时一阵喧嚣,人们齐齐跑出来看。

城墙上的守卫士兵,最先看见了就在对面三十丈左右,忽然竖起了一座极高的台子,大抵有三丈许,比城墙还高些。台子上有些巨大的人在走动,只是姿势怪异,仔细看却是皮制的傀儡人。

那些巨人身上光芒闪闪,老远也能看见清晰的轮廓,四面有灯照着,越发五彩闪烁,十分夺人眼目。

负责守卫天京外城的天京卫,属于天京九门巡守衙门,九门巡领登上城楼,看见那戏台,眼神便一缩。

上头有令,不得命令,一律不得开启城门,按说这种怪异情况是要去拆掉戏台的,但是不能出城给人钻空子,巡领当即下令:“射掉那个戏台!”

“回巡领,咱们的弓弩射不到那么远!”

“用角楼连弩!”

“回巡领,那戏台的位置,角楼连弩只能射到戏台的角落,射不倒戏台!”

“上车弩!”

“回巡领。车弩那位置,大概只能射到戏台上的幕布。”

巡领瞠目结舌。这戏台谁安排的?

如果不是对天京城头防卫无比了解,根本不可能设置这么刁钻的角度。

“巡领,咱们就不要想着破坏那戏台了,属下瞧那戏台材质,只怕箭也射不穿。”经验丰富的老兵眯着眼定论。

“火箭呢?”巡领开得五石弓,不甘心,当即命人抬上自己的黑檀金丝大弓,吐气开声,火箭飚出,一团烈光,直射那灯泡似的巨人傀儡。

下一瞬果然射中,城上一片叫好之声。

但叫好声瞬间被掐断。

因为箭射中了,就滑开掉落了,火明明在那巨人傀儡身上燃起,瞬间又灭了。

箭不能伤,火不能燃!

城上鸦雀无声。

巡领倒吸一口凉气,大叫:“速速去报皇宫,报永王府!”

有人狂奔而去,其余人严阵以待,盯着对面那个古怪的戏台。

戏台却是不管你箭来刀往,我自开始我的表演。

此时临近城门的百姓也已经被惊动,在最初的火警惊慌过去后,有人在楼上也隐约发现了远处那个闪光移动的东西,都指着惊叫,渐渐便有更多人登楼远望。

这时候能在酒楼吃喝的很多有钱人,还有人拿了舶来品能够望远的筒来看,这样便更清楚了。

戏台上,先出来一个食铁兽,也就是大熊猫,黑白分明,浑身七彩发光,在戏台上滚了滚,举了个旗帜,上面画了样式古怪的一幅图。

眼力好的人,以及举着望远筒的人,便描述了这一番景象,众人听着都莫名其妙。

城头上的人却稍稍松一口气。

酒楼上有人看了,悄悄地下楼,潜入了人群中。

半个时辰后,刚刚从永王府回来的文臻,便听说了天京城门外搭戏台的事儿,以及大熊猫粉墨登场的第一出戏。

潜伏在城门附近的她的人,将那同样镶嵌了彩石用灯光照耀得非常鲜明的图案画了出来。

文臻看一眼,便知道了,那是天京地图。

这个时代别说普通百姓,便是一般官员,也轻易拿不到舆图这种东西,弄不好是会被作为谋反证据的,本身这个时代画一幅舆图也相当不容易。

但燕绥和文臻手里是肯定有的,所以她认得。

林擎也认得,听探子回报了那个戏台的奇葩,也忍不住笑,道:“他从小就古怪玩意特别多。”

文臻也笑,心想燕绥真绝,一个古人,能想到用灯光照射打磨过的宝石来制造灯带效果,确实不愧是机关大师。

能有心思搞这个,看来伤得不算太重。而且既然这么画了,显然是和随便儿汇合了,真好。

在那副天京舆图上,还有一颗最大的宝石,那是皇宫的位置。

文臻看了半晌,脱口而出:“夭寿!”

喝药的林擎吓了一跳。

文臻青面獠牙:“燕绥那坑货!把随便儿送进皇宫了!”

林擎手一抖,险些把勺子扔了。

“他想干嘛!”

想了想他又道:“随便儿能干嘛?做太监吗?”

文臻瞪了他一眼。

林擎素来见她笑容甜蜜,倒是很少见她这般怒气冲天状,顿时又开始摇头。觉得果然对那小子才是真爱,一时又恨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随便儿便是做太监,也是最牛逼的太监。”她并不很担心的模样,“他能自保。”

林擎啧啧两声,并无质疑,表情羡慕。

燕绥和文臻的孩子,一定是新一代的妖精。

文臻却皱起了眉。

燕绥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告诉她随便儿进宫了?

燕绥应该知道她已经劫狱成功,那还要随便儿进宫做什么?救德妃?感觉还不止这一个想法。

燕绥通知她随便儿进宫,她便得拨自己的人去保护随便儿,但现在是她拿到令牌正准备和林擎冲出天京的重要时期,燕绥就不怕她人手分散影响了她的出城计划吗?

虽然内心里不愿意承认,但文臻很明白,在燕绥心里,随便儿的分量肯定重不过她。

燕绥为什么现在要告诉她这个?

是要她不要现在出天京吗?

不,他已经等在了天京城门外,来接她了。

林擎低头不语,显然也已经想到这一点了,忽然道:“永王的令牌,很可能出不了城!”

文臻回头看他,心中电光一闪。

原来燕绥要提醒她的是这个!

是的,皇帝诈死,就绝不会把天京的掌控权真的完全留给太子和永王!

永王的令牌可能在天京城内畅通无阻,但是城门呢?

天京九门巡守,到底是谁的人?

天京城内的武装力量,又到底有多少真的是永王和太子的人?

如果她拿着永王令牌,一路安全到了城门,再在那关键时候被埋伏。

她出了一身冷汗。

和燕氏皇族斗,那真是一步也忽略不得。

只有燕绥,多年操持千丝万缕的斗争,虽细微之处亦不会忘记。

“既然燕绥来了,就是让你出城。”林擎道,“令牌在城内一定有用,我们先等等,看燕绥接下来的戏,看他真正想做什么,再出发。”

文臻点头。

男人都来了,还需要她继续死脑细胞吗?

等着便是了。

她第一次往后一躺,以一个放松的姿势,唇边露出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笑容。

林擎看她一眼,他一向坐没坐相,此刻伸着长腿,勾起微笑,悠悠道:“你们分别三年,犹自默契如此。可喜可贺。不过我和侧侧分别二十余年,也一样心有灵犀哦……”

文臻笑看他一眼,道:“放心,随便儿会照顾好他奶奶。”

林擎眼底便闪出喜悦的光,道:“随便儿长得像谁?”

文臻想了想,不太谦虚地道:“从容貌到智商到性格,貌似都结合了我俩的优点。”

林擎便又啧啧一声,懒懒道:“哎呀,无儿无女的可怜老头,真是羡慕秦姑娘,马上就有孙子抱咯。”

文臻笑容一敛,她心中一直有个疑惑,此刻明白林擎这话并不是感慨,而是告诉她答案了。

果然,以林擎对秦侧侧之深情,又怎么会另娶他人,并生下孩子?

“我夫人是我和侧侧的救命恩人,在我们微时曾豁命以助。”林擎道,“后来无意中再遇见她,她腹中已经有了遗腹子。为了令燕时行安心,也为了侧侧死心,我便娶了她,认了飞白为子,在我心里,飞白也就是我亲子,侧侧心里也是明白的。”

“燕时行知道吗?”

“一开始应该不知道,后来就说不准了。但是这不影响他以飞白为人质。毕竟对我和侧侧来说,是一样的。”

文臻点头。

对于林擎和秦侧侧这样的人来说,对恩人之子,可能比对亲生子更加拼命维护。

林飞白终究是幸福的。

脚步声响,传递第二出戏的人回来了。

……

第四百三十九章 燕绥的耳光

第二出戏,沙场将军,百战余生。深宫皇子,智斗世家。

燕绥那些护卫,在高树上以线操纵傀儡,他们臂力非凡,傀儡用料特殊,也比想象中轻,操纵得行云流水。

剧情简单,能看懂就行,毕竟受众群体文化层次不高。

燕绥的心思也不在诉说这些。

但是城门上,酒楼上,该看懂的人都看懂了,结合前几天接连发生的大事,大家都开始紧张起来。

这是在城门诉冤啊!

又要发生大事了吗!

也有人在叹息,看着这戏台上简单却暗藏惊心的情节,结合前几日湖州刺史的遭遇,想起那位传闻中跋扈桀骜的皇子,心中若有所悟,忍不住悄悄摇头,叹一声“却原来英雄血冷,百姓易愚啊!”

在这幕戏的最后,老皇榻前传位,将这两位有功人士召来,左手递出一块石头,右手递出一张纸。

将军磕头接下辅佐重任,皇子去接那两样东西。

满城哗然。

戛然而止。

……

秘密小院里,文臻林擎久久无语。

两人此刻终于明白燕绥要做什么。

他在诱导。

他在暗示新帝,玉玺和遗旨,在他那儿呢!

他竟然猜出了老皇一定将玉玺收起来了,而遗旨当初老皇为了骗过他,确实亲手做了个真的,递给了他。

所以太子继位,一无遗旨,二无玉玺!

他心中怎么可能不虚?

他怎么可能不怕燕绥拿出遗旨玉玺,登高一呼,从此燕绥才是皇朝正统,他却是那个矫诏篡位的乱臣贼子!

但是问题来了,当时燕绥重伤中毒被下狱,身上一定被搜过了,那么遗旨他放在了哪里?

最大的可能,还在景仁宫那间暖阁里!

在一个寻常人拿不到的地方!

所以,随便儿是去拿遗旨的!

但太子不知道,现在看了这戏,太子一定会以为燕绥用什么办法带出了遗旨,还以为玉玺也给燕绥带走了!

他本就看重正统,一定会入燕绥的套。

林擎拊掌大赞,文臻却心中一酸。

当时晴天霹雳,身世成谜,亲恩决绝,尖刀入心,那种换谁都撑不下去都难以面对都一片混乱的濒死绝境,燕绥还在一边和皇帝周旋,一边趁他得意,悄悄藏起了遗旨,以作未来算计的筹码。

这多么难,多么难。

他不是神,也是血肉之躯,能做到这些,之前又曾经历过怎样的风霜磨折,人心算计,才练成这金刚之躯,不败之心?

可她只想他从此能不必提防无需算计,只想拥他在怀,问他一声,还痛吗?

……

第三幕戏。

皇子接过了遗旨玉玺,却在此时,皇帝榻下射出机关,将军和皇子倒地。

看清这一幕的城上城下,齐齐哗然。

隐约知道一点的九门巡守脸色铁青,但是能用的办法都试过了,只得大呼:“回宫禀报,请求出城,或者调京畿大营,将这群妖言惑众装神弄鬼的家伙都杀了!”

但不管打算做什么,都需要时间,现在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酒楼上人群越聚越多,有人甚至爬上了屋顶。

酒楼虽然没有城墙高,奈何人家台子搭得高,又高又窄,在风中摇摇晃晃,就是不倒。

那些傀儡远看虽然已经很小,奈何人家闪,就和远远看一出皮影默戏似的。

戏台上,有人带兵冲进殿内,然后黄袍加身,然后宣布罪状,然后将军和皇子下狱。

城上士兵看得最清楚,鸦雀无声。

皇朝最惊人的秘密,皇室操戈兔死狗烹的惨烈一幕,就当众在这天京城门前,万众军民眼底,上演。

像一个又重又响的耳光,猛地扇了过来。

……

小院里,文臻和林擎听了最新汇报,林擎笑了笑,道:“他就是这样,看似隐忍,实则小心眼得很。”

文臻斜眼睨他:“爽吗?”

林擎正色:“不爽!换我,非得站在城头上,对着皇城脱掉衣裳,给他们瞧瞧,老子这些年身上到底添了多少疤!”

文臻慢慢道:“那也容易。夺回军权,再打回来,让他们瞧着便是。”

林擎哈哈一笑,“也不是不可以。”

然而文臻知道他的话没说完。

林擎刀枪不愿向东堂,东堂神将,不该是内战的掀起者。

怨愤虽在,百姓何辜!

脚步蹬蹬声响,又一波传话的人来了。

第四幕戏很简单,一辆马车撞破围墙冲出来,马车后面飘扬着一面大旗,旗帜上写着“想要吗?亲自来!”

四幕戏演完,整个天京城都陷入了短暂的静默。

长街上马蹄声响起,那是天京卫的人来驱散百姓了,动作算是快,奈何那戏内容简单却表达精准,以最少的剧情演示出了最深的含义,前后半个时辰,就将近期众人隐约听闻隐秘猜测的皇家大事捅了个透穿,配合前日那刚刚风波涌起还没平息的“湖州刺史文臻被兔死狗烹”事件食用,着实美味酸爽,回味不绝。

马蹄声一响,百姓们便纷纷下楼,一哄而散,法不责众,天京卫也无法逮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们汇入人流,可以想象得到,稍后在各家府邸、大街小巷,茶肆青楼……天京的每一个角落,都将悄然流传今夜城门外那四幕戏。

但很少有人知道,导演这出戏的人,主要并不是为了向百姓诉冤,揭穿皇家冷血。不过是为了向爱人传递信息,向皇宫发出挑衅。

也因此,在那四幕戏之后,幕布上居然贴出了一个巨大的火锅招牌和一个红黄色契合得圆润如意有点像八卦的招牌,那是好相逢的招牌。

文臻听说之后,险些喷饭。

这不是广告吗!

某人竟然连广告都无师自通了,居然趁此机会宣传了一波江湖捞和好相逢!

林擎也哈哈哈笑了半天,笑完一摇头。想着难怪飞白没机会呢。

和燕绥比起来,飞白哪有这种讨女人欢心的聪明。

文臻便吩咐手下:“全数收拢,都聚集到皇城附近。选出最善于隐匿行迹者十人,潜入皇城,联络皇宫里所有能联络的人。”

两人坐下,等待天光渐亮。

燕绥的用意,两人已经明白了。

御驾出城,仪仗浩荡,便于隐藏,且无论如何不会被检查阻拦。无论城门是谁的人,总不能拦着皇帝车驾。

两人只要潜入御驾随行队伍就行。

城门死死关闭,不让我的人出城?

那就让皇帝亲自来送!

殿下赛高。

……

今夜会有很多人无眠。

比如,新帝。

城门外发生的事自然第一时间传报到他那里,他急令去找永王,却没有找到人,四幕戏除了第一幕戏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外,其余每一幕都令他心惊肉跳。

连夜召臣子议事,不是没有人提议天京卫出城或者干脆调动京畿大营,但他反而越发不敢开城门,怕中了对方的陷阱。

等到最后两幕戏,当众提到了玉玺和遗旨后,新帝几乎要从宝座上跳起来。

之后便一直坐立不安,打量着底下群臣的神色。

当初他继位,玉玺是端着空盒子,遗旨因为他是太子,又有皇后太后永王支持,无可争议,皇后宣布了先帝的口谕,便顺理成章做了皇帝。

可此刻这事情被揭开,四幕戏里没有提玉玺和遗旨的下落,百姓不一定能想到这里头猫腻,但是他心虚,这些人精大臣又如何想不到?

“想要吗?亲自来!”

燕绥要他自己去拿!

想必要以此换取他日后的安全和退路。

在新帝看来,这并不是不可以,只是他也明白,自己此刻出城,大臣们必然反对。

大臣们果然是反对的。新帝用的理由是新登基要视察京畿大营,倒也合适,但是大臣们却觉得,既然城外就有不安定分子,自然要等京畿大营将人处理了,御驾才适宜出城。

新帝怎么肯现在就让大营把人给解决了?那遗旨和玉玺如果流落在外他以后每一日都别想安枕。

匆匆解散了朝会,又回宫和皇后商量,正巧遇上内侍省总管太监来问新一批宦官宫人入宫事宜,定在明日入宫,问陛下可还需要再审阅一遍名单。新帝一怀烦乱,哪里愿意理会这些小事,只挥挥手,叫尽快安顿下来,紧着慈仁宫和凤藻宫先挑,便匆匆走了。

皇后听闻此事,忍不住骂一声皇帝到死都要摆儿子一道,又道玉玺遍寻不着,十有八九便是被燕绥弄走,没想到还真有道遗旨。皇后便想去问问太后意思,她倒觉得当时情形,燕绥不一定能弄走这些东西,莫不是那些东西还在秦侧侧处?

然而两人在慈仁宫吃了闭门羹,太后又礼佛不见人了。两人无奈,皇后看着香宫,面色阴沉,和儿子道:“如今你也登基了。那老婆子却还将秦侧侧护着,往日也没见她待那女人如何,这是打的什么算盘?”

新帝却完全没心思理会后宫那些女人的争斗,不耐烦地道:“待得守过二十七日,朕举办了登基大典。封您为太后,太后为太皇太后,就得迁宫。到时候秦侧侧废为庶人,您想怎么整便怎么整。”

皇后也无奈,想了一会道:“出城便出城吧,多带些人,同时下令京畿大营包抄,干脆就将燕绥解决了,也干净利落。”

新帝嗯了一声。

城外,四幕戏一直演到夜深,强制性地将剧情刻入那些城上士兵脑海里,看得他们脸色变幻,心潮起伏,兔死狐悲。

城内,小院里,文臻和林擎都睡不着,一个想着城外的男人和城内的儿子心潮起伏,又想立刻奔到城外又想回头冲回皇宫;一个想着那日香宫顶上的小黑点,想着侧侧这么多年不见果然更美了。

而等待被送进宫的随便儿,还呆在国公府里。厉家为了他的安全,几乎谢绝了所有的访客,但是随便儿还是在这夜的厉家的花园里,看见了一位非常端庄美丽的姨姨。

姨姨一看就是十足的大家闺秀,披着件孔雀羽的大氅,笑盈盈地站在花丛里看他,见他跑过来额头有汗,顺手就抽出袖筒里的手绢给他擦汗,手绢并无刺绣,也无香气,颜色藏蓝,很硬的颜色,和她本人气质并不符合。

随便儿就想起采桑姨姨,采桑姨姨也会给他擦汗,也会有各种手绢,但她的手绢都很香,都绣着各种精美刺绣。

而他娘,从来不替他擦汗,却会指示采桑姨姨给他背后塞什么汗巾,等他到了面前,再一把把满是汗水的汗巾抽掉,捂着鼻子叫丫鬟去洗,转手又给他塞一条新的,他的后背总是干爽的,很少因此伤风。

随便儿一边想着娘和采桑姨姨,一边笑眯眯抱住了新美人姨姨的大腿,“让随便儿猜猜,您是厉笑姨姨呢,还是沅芷姨姨?”

女子便笑了,对他眨眼:“猜,猜对了有奖。”

随便儿也笑:“奖林叔叔的弓箭吗?”

周沅芷又笑,笑得感慨:“哎呀,真是和文臻一模一样。还和你爹一样聪明。”

随便儿立即反驳:“才不,我的聪明随我娘!”

周沅芷笑得更开心了,转而又叹气:“虽然你猜对了,可是我没法奖你林叔叔的弓箭哦。”

随便儿便也叹气:“还没搞定吗?”

周沅芷幽怨地白一眼不知在何处的文臻,这种事也和这点大的孩子讲吗?他的睡前故事就是咱们这批你的死党的八卦绯闻吗?

她幽幽地道:“我又没你娘的本事,几年不见,别说把殿下搞定,连你都这么大了。”

随便儿嘿嘿一笑:“想取经么?”

周沅芷诚诚恳恳给他一作揖:“来,我学富五车经验丰富的小侄儿,告诉你姨姨我,怎么让某人心甘情愿冠上你姨的姓?别说你林叔叔的弓箭了,你就是要他的亵裤,要十件姨绝不给你九件!”

随便儿撇嘴。好端端说什么亵裤?大家闺秀是你自己肖想了很久了吧?

脸色一整,“听好了啊!我娘的宝贵经验,实操战果!”

周沅芷正襟端坐。

随便儿:“睡他!睡他!睡他!”

周沅芷:“……”

……

第二天随便儿和李瓜坐车顺着浩荡的人流进宫的时候,还在想着昨晚沅芷姨姨一脸娇羞实则两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跑走时的神态,暗暗为林飞白叔叔即将不保的贞操长声一叹。

一路很是平顺地进了宫,拜他牛逼的爹娘所赐,本该非常严谨的进宫流程,现在因为人心浮动,少了很多关节。

实在也是这批进宫的大多是孩子,对十五岁以上的宫人盘查还是严格的,但是十五岁以下的,实在没人能觉得能作什么妖。

随便儿顶替的是一个叫做李菊的六岁孩子的名额,他身量高,三岁便如四岁多孩子,又穿了隐形高靴,和真正六岁的李瓜一般的高。

没有易容,湖州离天京那么远,厉响查过了,近期没有什么见过随便儿的官员。而随便儿的相貌第一眼并不能看出父母,比较综合。

随便儿对那个名字很有些腹诽,菊,菊你妹啊。

因为最近频频有大事,一切流程从简,半下午的时候,随便儿和李瓜,如愿进入了慈仁宫。

两个娃娃抱着包袱一连懵懂地跟着老太监去慈仁宫的时候,还收获了很多同情的眼神。

毕竟马上要成为太皇太后的这位,在世人心目中,是个隐在烟雾后的神秘老妇人,神秘的人,总是可怕的。

随便儿也就摆出一脸怯懦相,大眼睛里满满畏惧,跟着迈过了慈仁宫高高的门槛。

太后当然不会见这批新进的太监宫人,自有老嬷嬷出来接着,说太后让新人们去香宫好生学一段日子再来慈仁宫伺候。

这下这批宫人接收的同情的眼神更多了。

随便儿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跟着去了香宫。

迈进香宫门槛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巨大的金缸,来来往往的冬天穿着单衣打着赤脚的人,用铁笔蘸血写经卷的人,顶着香跪长头的人,挑着巨大的桶担水的人,人人脸色麻木,如游魂一般从他们身边飘过。

随便儿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找了一圈,看谁都不像他的便宜奶奶。

便宜爹说过,便宜奶奶很神气的。

怎么个神气法?

随便儿觉得,参考便宜爹就行了。

没见便宜爹伤得都快死了,还是那幅老子天下第一的拽样吗?

谁给他的自信呢?老娘吗?真是费人疑猜。

正贼眼兮兮往二进殿里打量,想着是不是还在后头,忽然旁边一间屋子门打开,一个红衣女子慢吞吞晃了出来,穿的是布衣,拖的是木屐,衣裳并不比这满殿宫女质料好,木屐在这香宫也是常见装备,然而她一出来,满宫麻木的人都下意识头一抬。

先帝大行,满宫举哀,满目素色,唯有她衣着火红,艳得像朵盛放的大丽花。随便儿目光一亮。

果然神气!

红衣女子站在门口,看也不看新来的人,懒懒地道:“今日轮到抄经还是顶香?”

一个管事嬷嬷便低头道:“恭请娘娘顶香。”

红衣女子手一伸,身后侍女递上一个长长的筒子,顶头火光一冒一冒,便如香头一般,她就势在冰冷的青石地上一坐,对着烟嘴深吸一口,噗地吐出一口烟雾,笑道:“顶上了。”

红唇潋滟,烟气袅袅,执着烟杆的手指修长晶莹,美若妖花。

满庭新进的宫人,包括几岁的孩子,都忽然看红了脸,低下了头。

一股奇特的香气飘散开来,随便儿眉头微微一皱。

这不是正经的顶香,那嬷嬷却好像没看见一般,冷笑一声,道:“便请娘娘顶完再回去罢。”说着示意新进的宫人跟着自己走。

随便儿经过德妃身边时,忽然一个趔趄,栽倒在德妃脚下,将她的烟杆撞歪了。

德妃一怔,低头。

正迎上随便儿看过来的眼眸。

刹那间她觉得炫目,像看见琉璃包裹着黑水晶珠儿,镶嵌在一色皑皑的雪地上。

随即她看见那眸子里的急切、怜惜、孺慕、欢喜……种种复杂到连她都无法解读的情绪。

德妃又怔住,有点恍惚,想不明白自己何以从一个陌生的小太监眼里看见了这许多。再一看面前的还是个娃娃,不过四五岁模样,雪白的小脸乌黑的眼睛,嘴唇粉润,抱着个小小的包袱,一团粉嫩地窝在自己膝前,忽然便想伸手去掐一掐,想看看那饱满的小脸颊,能不能掐出水来。

于是她便伸手掐了。

“哟,好滑。”

掐完了又有点发怔,她其实并不算喜欢孩子,这皇宫里孩子那许多,她看着便烦。以往做出那喜欢孩子的模样,还是做给某人看的,好让他明白,自己既然那么喜欢孩子,为什么不喜欢燕绥?

可惜再多苦心都是做给了狗看。

她眼底闪过一丝憎恶,随即便惊觉可不要吓着面前的娃娃,随便儿却忽然咧嘴笑道:“丝滑触感,一摸定情?”

德妃:“……哈哈哈哈哈小屁孩是在调戏我吗!娘娘我果然美貌如初啊!”顺手再掐一把,眉开眼笑。

随便儿将自己的小包袱摊开,往德妃的身子底下塞,“娘娘,地上冷,你垫着啊。”

德妃忽然不笑了,盯着随便儿,半晌推开他的手,淡淡道:“顶香心要诚,垫着垫子算什么?拿走拿走。”

一直旁观着的菊牙叹口气。

这小太监要被赶走了。

只要对娘娘好一点,她浑身戒备的刺便要竖起来了。

随便儿便笑了,凑过去悄声在她耳边道:“娘娘拿福寿膏来顶香,确实特别诚呢。”

德妃诧异地转头看他,随便儿对她展开无辜的笑脸。

德妃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扬声对那走开的老嬷嬷道:“张嬷嬷,这个小太监叫什么名字?我要了!”

张嬷嬷:“李菊,你以后跟着德妃娘娘。”

随便儿忍辱负重地应了。

德妃:“李菊花!以后你就是娘娘的人了!”

随便儿:“娘娘,奴婢名叫李菊。”

德妃:“哦。菊花,来,吃糖。”

随便儿:“娘娘,小子有一丰胸方献上。”

德妃:“李菊,你这名字不好听。以后就叫李渊。”

随便儿:“……”

我冤?

我是挺冤的。

答应的腔调却响亮带笑。

“谢娘娘赐名!”

……

------题外话------

要不要为隐忍聪慧的殿下鼓掌掌,扔张月票?要不然,为大胆喊出睡他宣言的随便儿,为香宫里逢上国丧还一身红抽大烟的德妃扔一张?

第四百四十章 祖孙

幽邃的地底,灯火荧荧,有人低声吟诵,有人赤身趺坐,有人绕圈疾走,有人长久昏睡。

比较正常的大概只有晴明一人,皱眉看着榻上的人,轻声问那个趺坐的男子:“陛下为何至今还未醒来?”

男子睁开眼睛,他高鼻深目,肤色淡金,且周身上下,肤色浑然,整个人看起来不像真人,倒像一座纯金的神像。一开口语调也生硬:“此药霸道,需要时间炼化。”

“陛下不是服药多年,已经打好了基础了吗?”

“以宜王殿下之能,尚且需要沉睡以化药,何况陛下呢?”

晴明翻个白眼,走到殿中一个角落,那里有一根金管,有一封信正从管子中掉落,他打开看了一眼,微微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榻上沉睡的皇帝,道:“陛下如果能醒,一定扼腕得很。”

大师半晌才问:“怎么了?晴明太监?”

“……大师,请不要叫我晴明太监!算了和你说不通……神将和宜王,都逃了,看来我点的死穴并没有发挥作用。”晴明将信在烛火上烧掉,“这一定不是陛下愿意看见的,可惜,现在没人能主持大局,将那两个祸患置于死地。”

大师便也叹息。

两人对望一眼,各自转开目光。

榻上的人,气息匀长,犹自沉睡。

……

随便儿安顿下来不久,香宫就开饭了。

已经伺候他老子习惯的随便儿,十分熟练地去洗了手,就要去厨房捧饭。

却已经有宫女拎了食盒,往窗台上一搁,便头也不回走了。

随便儿便踮脚去够,菊牙伸手拿了,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过来一起吃吧,娘娘很喜欢你呢。”

随便儿一边说:“奴婢怎么能僭越呢。”一边颠颠地跟了进去。

想看他奶的伙食怎样。

伙食很不怎么样,都是素的,白菜豆腐,还都是冷的,结了一层冷油,看着都腻。

随便儿便想起他那个满桌珍馐都不带看一眼的便宜爹。

不孝!

德妃看一眼桌上菜色,若无其事地道:“还想让你吃像样一点,结果一顿比一顿糟。你还是回去吃吧。”

随便儿便走了。

德妃也不在意。孩子没好吃的自然留不住。

过了会儿,他回来了,没动筷子的德妃正让菊牙把饭菜收了,就听见门响,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

德妃似笑非笑瞧着他,见这小子笑眯眯进来,胸前鼓鼓的宛如多了一对大奶,见德妃望过来,左边掏一把,右边掏一把,各自掏出油纸包包着的两包包子来,犹自热气腾腾,纸包透着腴润的油斑。

“娘娘吃。”小子踮脚将包子高高托起,奶声奶气,脸颊也像包子。

“哪来的?”德妃嗅见了羊肉茴香的香气。

“奴婢和管事嬷嬷说娘娘脸色不好,得吃点好的。管事嬷嬷便把包子给奴婢啦。”

德妃斜睇他一眼。

小子骗鬼呢。

管事张嬷嬷最刻薄不过,也是执行太后意旨最得力的一条老母狗,会给一个刚进宫的娃娃太监面子?

随便儿笑眯眯。

我随便扯,你随便听,大家你好我好,吃包子完了。

何必那么认真呢。

德妃拈起一个包子,被娃娃一直焐在怀里,还烫手呢。

她不爱吃羊肉,嫌味儿大,这一次却没说。

菊牙拿了银针过来要试,随便儿一脸懵懂,德妃摆手拦了。

试什么试,她就不信那一群狼狗中有谁会派这么小的孩子来毒她。

嗯,羊肉包子其实还挺香的。

随便儿在她吃的时候,就蹲在她面前,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她,一脸小狗求宠幸表情,看得铁石心肠的德妃不得不吃下一个包子又一个包子,然后发现,吃撑了。

打了一个羊肉味儿的饱嗝后,她有点恍惚,菊牙却在欢喜地笑。

这也是娘娘这么多天第一顿饱饭啊。

德妃吃完后,随便儿才将剩下的吃了两个,他吃东西很仔细很珍惜,德妃瞧着,一时又觉得不确定了。

第一眼看这孩子觉得天生贵气,相貌极好,实在不该是个太监,举止言行也颇有教养,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

但如今看他,受得风寒经得劳作珍惜食物做事麻利,又像是过过苦日子。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吃完包子随便儿还表示要伺候她洗漱,德妃可没燕绥那么没人味儿,才不要三岁娃娃伺候,让他回去自己歇着,随便儿也便回去自己的小屋,德妃歇下了,却又翻来覆去睡不着,往日里睡不着是想着林擎,今日却总是想到这个奇怪的孩子,好容易后半夜迷迷糊糊快要困着了,忽然听见啪嗒啪嗒的响声,像是赤脚片子踩在地面上的声音,她被惊醒坐起,命菊牙推窗一看,果然看见随便儿从下房里冲了出来,衣裳不整,满脸惊惶,像是做了噩梦,赤脚站在庭院正中,咧嘴要哭。

这一哭,难免就要挨罚,德妃偏头皱眉看着,想起晚餐的羊肉骚味儿,终于叹口气,披了衣裳,探身出去对随便儿招手,她那纤纤玉指刚刚伸出一个指尖儿,随便儿就光速“BIU”一下,从庭院中蹿进了她的屋。

德妃:“……”。

敢情您在那等着我呢是吧?

下一瞬看见随便儿站在屋中,就穿着单衣,小屁股左扭右扭,再次摆出了满脸的孺慕之色,奶声奶气地喊:“娘娘,我怕……”

德妃斜眼打量他,这才发觉,没穿小靴子的这娃,比白天看着还小,六岁?骗鬼呢,有四岁没有?

德妃打个呵欠,踢踢踏踏自己回了床上,指了指睡地铺的菊牙,道:“和你菊牙姐姐睡。”

随便儿失望地:“哦……”

菊牙立即正色道:“娘娘您忘了,婢子不能和人合睡,婢子脚臭,放屁,还会抢被子!”

德妃:“……”

难为您如此卖力自黑呐。

她翻个白眼,自顾自翻个身。

菊牙便推随便儿,对床上努嘴。

随便儿搂住菊牙的腰,笑嘻嘻地悄声道:“菊牙姐姐,长大后我一定要娶你。”

菊牙:“成成,记得封我一个贵妃。”

随便儿:“木问题!”

他一骨碌爬上床,德妃没动,随便儿小心翼翼在她外侧睡了。

过了阵子,随便儿摊开手脚。

过了阵子,随便儿卷走了被子。

再过了阵子,随便儿一个翻身,把脚丫子搁在了德妃的屁股上。

德妃:“……”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一个翻身,忽觉哪里不对,顺手裆下一摸。

好你个小鸟!

随便儿瞬间清醒,一声尖叫,捂裆蹿起,夹紧双腿,状如玛丽莲梦露裙子遇风吹。

大呼:“奶啊!”

德妃:“……”

半晌她呆滞地转头,和垂死梦中惊坐起的菊牙大眼瞪小眼,茫然地道:“……怎么,本宫现在已经这么老了么?”

菊牙睡得迷迷瞪瞪:“……不能呀,您也就比我大十岁。”

德妃脸一黑。

半晌她忽然反应过来,猛地转头,盯着随便儿。

随便儿对她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再次软绵绵绵羊音:“奶啊!”

菊牙也猛地明白了,抬手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

德妃的脸色阵青阵白阵紫,很是五颜六色缤纷了一阵,忽然跳下床,将窗子和门打开,看了无人,再关上。

随便儿在床上无辜地笑:“奶啊,没人哩,别怕,来睡觉。”

德妃反身压在门上,冷冷道:“菊牙,去把我最新做的小人拿来。”

菊牙:“娘娘,这回打算写谁的生辰八字?”

德妃:“写燕绥的!”

菊牙:“……”

“这缺德冒烟主意不用说,一定是他!”

菊牙腹诽。

那可不一定,咱们的文臻文大人也号称心如铁石文魔王呢。

尤其在将皇城城墙撞了一个大洞之后。

随便儿在床上拍手:“好啊好啊,写啊写啊。”

城外燕绥打了个喷嚏。

全家嫌弃,宜王燕绥。

……

德妃靠在门上,看了一阵随便儿,半晌道:“不回?”

随便儿斩钉截铁:“不回。”

“来做什么?”

“来看奶奶……”

“说人话。”

“僵尸叔叔叫我来拿遗旨。顺便看看奶奶。”

一刻钟后,德妃把随便儿捧在膝头,左右端详着他的脸,满意地道:“比你爹小时候好看多了。”

随便儿:“那是!”

菊牙:……娘娘你真记得殿下小时候长啥样吗?

德妃:“也比你爹小时候聪明多了。”

随便儿:“必须的!”

菊牙:……娘娘前几天你还说世上找不到比燕绥小时候更精怪的孩子了。

德妃:“你爹他没死吧?”

随便儿:“还能再虐您孙儿一百年!”

菊牙:……小殿下我只听见您句句在虐您爹。

德妃:“办完这事就早点出去吧,省得你娘挂记。”

随便儿:“不,我要留在奶奶身边照顾奶奶!我娘知道也一定乐意的!”

菊牙:……是文大人生的没错了,反正殿下死也不会说这种话,娘娘也算圆满了泪奔。

德妃没泪奔,只笑一声,捏一捏包子脸,道:“得了吧,和你娘一样,哄死人不偿命。”

随便儿嘿嘿一笑,穿好衣裳,窗外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窗户打开,李瓜跳进来。

“怎么说?”

“张嬷嬷心里说,今晚太冷了,打算早点睡。”

“慈仁宫那个掌事姑姑心里说,等太后睡下,要去给景仁宫的对食太监老孙送鞋垫儿。”

随便儿点点头,“那就现在去。”转头对德妃眨眨眼。

“奶奶,我去也。”

德妃:“等等,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说着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却又嘱咐道,“底下未知如何,不要节外生枝,万不得已才可以一试,明白?”

随便儿大力点头。

德妃也没说什么,拍拍他的大脑袋,眼看着随便儿轻巧地翻出了窗外。

菊牙趴在窗边,看见黑暗中屋顶上几条黑影轻烟般掠过去了,便知道随便儿还有人手帮衬,稍稍放心了些。

她回头看德妃,心想娘娘为啥不说自己也跟去帮忙,毕竟那么小的孩子……却见德妃仿佛猜到她想什么般地道:“咱们去做甚?三脚猫把戏没的拖累人。倒不如守在这儿,万一有什么不妥,咱们也好支应一下。”说着手一伸,菊牙便去给她烧烟,太后这里这玩意多了是。

德妃便在黑暗中抽烟,火光明明灭灭,菊牙看着一片黑浓中她熠熠闪光的眼睛,忽然明白了她刚才话中的意思,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娘娘是说,如果随便儿失手遭到追捕,她就会在慈仁宫和香宫生事,比如,放火烧宫这类事儿。

她是一定敢的。

菊牙不敢说话了,只在心中默默祈祷。

这一家子胆大可包天,但愿老天也多包容包容他们吧!

……

随便儿换了一身黑衣,从香宫西面墙下一个刚刚弄出来的小洞里,和依旧穿着小太监服饰的李瓜钻了出去。

两人身形瘦小,一路借着夜色直奔景仁宫,皇宫虽然没有大树,但是低矮花木就足够他们隐藏身形。

新帝目前还住在仁泰殿,景仁宫处于封宫状态,但是看守的护卫并不少。

四更时分,两队护卫交班,殿前护卫只留两人的时刻。

李瓜捧着一个盒子,从小路匆匆转了过来。

护卫立即上前拦住:“站住,来做什么?”

李瓜低头躬身:“慈仁宫洒扫太监李瓜,奉掌事姑姑巧玲之命,来给今晚值夜的孙管事送东西。”说着将盒子送上。

巧玲和老孙是对食,这宫中呆久了的人都知道,两个侍卫对视一眼,都撇嘴一笑,但还是打开盒子翻了一下,看见果然是鞋垫,绣工很是精致,便又扬声道:“孙总管,出来一下!”

景仁宫外殿掌事太监孙仁今晚值夜,闻言从殿内匆匆而出,心中想着巧玲上午在越星阁遇见的时候不是暗示说晚上会亲自来么,怎么派了个外人来?

他还没问出口,李瓜已经上前一步,笑道:“孙总管。巧玲姑姑让奴婢和您说,越星阁之约本想应了,只是晚上不知怎的着了点凉,闹肚子呢,还请孙总管也注意保暖。”

孙仁立即释然,毕竟越星阁相遇时只有他和巧玲两人,便笑道:“回去给你姑姑带个好,让她好生歇着。”

李瓜便笑道:“姑姑若是听着孙总管这般关切,想必也便好了。”

孙仁笑道:“你这猴子伶俐,既如此,给我带点玩意回去。”说着便去掏袖子。

两人对话时,两个侍卫便在一边看八卦。

因此谁也没注意到,一条小小黑影,借着花坛和石阶的遮蔽,无声无息进了殿。

李瓜在外头绊住人,随便儿便进了当初发生父子相残事件的暖阁,地形图燕绥都画给他看过,绝不在这些事上浪费时间。

随便儿蹭蹭便上了榻,龙榻左侧,当初燕绥曾经中刀坐过的那一侧,看起来完整无缺。但随便儿一用力,床榻和侧面背板便微微分离,露出一条小小的缝隙来。

那缝隙很小,小到成人的手指绝对伸不进去,只有三四岁幼儿的小手,才能拿出来。

那缝隙也最多只能开到那么大,因为为了安全,龙榻是镶嵌在两侧壁内的,除非将整个龙榻拆出来,否则不能将裂缝拆开。

但谁也不会做这事,毕竟龙榻代表的意义不同。

随便儿把手伸了进去,少顷,先摸出一块极薄的防水的黑色鲛皮,再摸出一张薄薄的黄绢来。

黄绢上斑斑血点,已经凝成暗红色,而他的小手上,也蹭满了一片暗红。

他看了一会儿,知道那是便宜爹之前流在这里的血。

那么多。

将整个龙榻的缝隙几乎都填满,也因此,当鲜血凝固之后,就变成了和龙榻所用的紫檀一般的深紫黑色,将龙榻边缘那一点缝隙完全遮掩,再难发现。

就算有人无意中撞开了这点缝隙,也会因为全部染黑的木质而难以发现落底的遗旨,只会以为是震动撞裂了。

随便儿咧嘴笑了笑。

他的便宜爹,是个连自己流血都要利用的人。

而他的便宜爹,还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流了那么多的血,渗透了龙榻的木质,却没有染红一丝榻上的锦褥,避免了锦褥污染换下而被发现缝隙。

同时为了避免渗血导致遗旨被血染透盖了字迹,他还在遗旨之上盖了一层防水鲛皮,所以遗旨上只有点滴血迹。

当时情境,还能一边和皇帝周旋,一边趁皇帝得意疏失,考虑谋划了这许多,心思细密至这般地步,实在可怕。

随便儿虽然想不到这许多,但依旧感觉便宜爹很牛逼,点点头,表示对他的便宜爹有了第一步的认可。

拿到遗旨,往怀里一揣。快步出来,经过外间,他忽然脚步一停。

德妃的话响在耳边。

“你那便宜爷爷经常议事的景仁宫外间榻上小几,是个机关,我就怀疑那是个集杀手和逃生为一体的密道。曾和你太外婆组队去试探过,可以确定有杀手,不能确定有无密道,如果有的话,你那便宜爷爷很可能躲在那下面……但是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外面,李瓜和孙总管的对话声还在隐约传来,好像已经说到了巧玲姑姑对孙总管的思念之情,听得孙总管眉开眼笑,站在冷风中长吁短叹不住抱怨巧玲就是太缠人。

李瓜那小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其实一张嘴巧得很,蔫坏。

随便儿一边感叹人家蔫坏,一边蹿进了便宜爷爷常去的外间。

他倒没有不自量力地想下去看看,只想破坏一下那个机关,如果真是什么出口,让那谁闷死在地下岂不是好?

他蹿进屋子的时候,忽然隐约有点异样感觉,一转头,只看见身后层层叠叠的书架。

随便儿再回头看那个便榻,那个小几,转了一圈便发现,小几上的茶盏,茶托,茶叶罐子,乃至书卷,可能都是机关。

到底哪个机关是杀手哪个机关是密道入口,一时之间无法辨别。

德妃说茶叶罐可能是杀手,随便儿想试试别的,正要动手,忽听外头隐约李瓜大声道:“见过司空统领!”

不好!

司空群怎么忽然来了!

随便儿既然来了皇宫,朝中大佬自然都有了解,这位司空家主向来和自己家不对付,还因为爹娘吃了挂落,现在听说已经不是郡王了,在羽林卫中戴罪立功,此刻忽然出现,今晚就坑爹了。

殿外司空群大步走着,步子却有些歪。

自从那日天牢里被文臻弄倒,他被抬回家,之后请了无数大夫,也没看出个端倪,都说他没问题,因此他便成了装病失责致使重犯逃脱,连同之前燕绥逃脱两罪并罚,王爵被直接捋到了子爵,还险些被下狱,托了各方关系苦苦求情,才被下放到羽林卫中做个小小的副统领。

更坑爹的是,就在他被捋了王爵之后,他忽然开始发病了!

每夜必定浑身发痛发痒,从脚底开始,像无数蚂蚁在啃食肌肉血脉筋骨,痛痒难当,又无处抓挠,一阵一阵的,令他彻夜难眠。

但是一次次请大夫,依旧说他没病,因此他被众人背后嘲笑,说都这样了还在例行装病。

司空群有苦说不出,那怪病发作起来真恨不得能一头碰死,每夜只有不停走动才能稍稍缓解,因此今夜又发作了,借巡逻之名到处乱蹿,蹿到了景仁宫来。

他大步冲来,随便儿闻声立即收手,转身就走。

却在此时,脑后忽然扑来一阵风!

顶点

第四百四十一章 隔代亲

随便儿猛地一让,身体撞在了小几上,他一回头,就看见身后一张狰狞的美人脸。

这个时候,这书房里,竟然还藏了一个人!

这女人是谁?为什么也在这里?刚才就是她藏起来了?这么鬼鬼祟祟,难道也是来找东西的?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他听见身后轧轧声响,而殿外,脚步声响,一个中年人的声音,气冲冲地道:“太怠慢了,若不是本王……本统领来查看,还真发现不了你们如此敷衍塞责!半夜换班如何只有两人看守?老孙你为什么不守着正殿在外头和一个小太监拉呱什么……”最后一句声音已到近前。

随便儿面对那狰狞美人,一回头看见身后小几被撞开了,露出了一个洞口。

那美人听见司空群声音,也露出了惊惶之色,一转头看见洞口,本来掌间寒芒一闪,要杀随便儿,此时也顾不得了,猛地越过随便儿身侧,撞得他一个趔趄,一头抢入了洞口!

随便儿本来也想钻洞口,给这女人的大屁股一堵再也来不及,大怒之下一脚狠狠一踢。

他踢的角度极其刁钻,微微上顶,算着如果这洞口还有后续机关一定会被触动,随即砰一声,那女人被一脚踢了下去。

小几迅速合拢。

合拢之前随便儿隐约听见咻咻之声。

应该是机关被引动了。

但并没有听见任何惊呼之声。

随便儿也有些佩服。看得出来,这女人也够狠。

但他此刻没地方藏了。

吱呀一声,门将被司空群推开。

……

殿外忽然一阵喧哗。

有人大呼:“娘娘,娘娘!您不能进去!不能进去!”杂沓的脚步声响起,还伴随着那个小太监的惊叫声。

司空群在殿门前霍然回身,就看见不知何时德妃冲了过来,几个侍卫和孙总管连带那个小太监都在拦她,德妃一把就掀开了那个小太监,道:“滚开!别妨碍本宫悼念先帝!”

那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走,其余人被德妃气势所惊,都愣在原地,司空群心火直往头上冒,转身大步走过去,怒道:“德妃娘娘,您这是玩哪一出!”

德妃忽然袖子一捂脸,哭道:“本宫做噩梦了!”

司空群:“……”

不是,你做噩梦关我屁事?

德妃:“本宫梦见先帝被那牛鬼蛇神架着,拖入了十八层地狱,日日受那扒皮抽筋、火烤刀穿之苦……”

司空群脸皮抽搐。

你这是在伤心呢还是在诅咒呢?

德妃:“本宫还梦见先帝向本宫求救,说有小人作祟,夜半惊扰他徘徊之所。要本宫救他一救,去他寝宫,驱逐小人,给他上三炷香,先帝啊——”

司空群:“……”

你才作祟,你全家都作祟!

还没想好如何喷这妖妃,就见德妃一声长哭,忽然便冲过了他身侧,撞开殿门冲进去,飞快地将门一栓。

司空群:“……”

好想骂人。

先帝是被这贱人活活气死的吧?

司空群:“……开门!开门!德妃!”

门板砰砰震动,德妃不理不睬,身子压在殿门上,目光飞快打量四周,却没看见随便儿,本以为他藏在书架后,心想这如何能遮掩住?却见榻上一个大团枕里,忽然露出一只毛茸茸的脑袋来,冲她眨了眨眼睛。

德妃吐了口长气。

这孩子够灵。

那团枕长长的,够大,给皇帝日常倚靠用的,随便儿身上带着小剪刀,竟然飞快地拆了团枕,拿出棉花抛在榻下,自己钻了进去。

想必方才就是司空群进来,一时也发现不了。但是如果他坐下来就难说了。

随便儿见她来了,便钻出团枕,拿出那个用鲛皮包好的遗旨,此时头顶天窗银光一闪,一只巨犬无声落地,随便儿将那遗旨小心地黏在那犬的肚腹长毛下,骑上巨犬,冲德妃挥挥手,那巨犬带着他冲墙上一跃,就再次上了天窗。

德妃见过那犬,那是三两二钱。只是从未想过,这养在燕绥府里,平日里不起眼的狗,竟有如此惊人的速度。

像一束银蓝色的电,最快的箭都追不上。

随便儿一走,德妃就浑身松快了,袅袅婷婷走到榻前,也不管外头暴怒拼命撞门的司空群,将那个团枕的棉花塞回去,一边塞一边大声哭道:“先帝啊,我就知道你好惨啊,你一生宽容慈爱,勤政爱民,如何驾崩却会为那恶鬼所缠,不得安宁啊,莫非你死得别有隐情……”

司空群听得额头青筋别别跳,正要叫人暴力开门,哗啦一声门开了,德妃眼圈红红,抱着个大团枕走了出来,哽咽地道:“先帝和本宫托梦,说他魂寄这个枕头,让我好生保管着,我带着这个枕头,也就相当于抱着先帝睡了……”

司空群一把夺过那个枕头,看了一眼,怒道:“娘娘您别闹了!大半夜奔来景仁宫拆枕头你是失心疯了吗!”

德妃热泪连连看着他:“本宫想起先帝对本宫的宠爱,长夜难眠啊……”

司空群噎了一下,想起这女子多年盛宠不衰,想起她的妖妃之名,想起她素来的性情怪诞,也觉头痛。这大半夜的也不能为这种事去禀报皇帝太后,只得道:“娘娘莫名出现在景仁宫,触犯了规矩,按例还得检查一番才是。”

德妃也便不哭了,笑一声,自等着司空群唤了嬷嬷来搜了身,才在司空群一无所获又暗藏疑惑的悻悻目光中,施施然走了。

……

德妃回到香宫,随便儿还没回来,菊牙小心地看她,德妃笑一声,摆摆手道:“还真信孩子的话?拿到遗旨就走了呗。也好,这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早点走了我也安心,不过还是提防着些。”

说着她便上了床,但菊牙知道她没睡,不知道随便儿有无安全出宫之前,她是不会睡的。

菊牙躺在地铺上,心里酸酸的,想着快乐的时光真是太短暂了。若是能长一些该多好啊。

德妃翻了个身,忽然道:“还是把火油准备起来吧。”

菊牙便起身。心知毫无动静,娘娘这是更不放心了。

窗户忽然被掀开,随便儿轻轻巧巧地跃了进来。

菊牙看见娘娘一瞬间转身笑颜如花。

她有些恍惚,感觉好像多年来从未见娘娘这般笑过。

德妃下意识张开手,却在瞬间咳嗽一声,又要缩手,随便儿却早已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她的腰,哭兮兮地撒娇道:“奶啊,奶奶啊,好险啊,吓死随便儿啦!差一点随便儿就回不来了啊!”

德妃收回去的手立刻便搂回了随便儿的肥腰上,顺手把他放在膝盖上,又悄悄使个眼色示意菊牙把火油给收起来,一边皱眉怒视他:“拿到遗旨不赶紧走,还冒险回来做甚!”

“说好了回来陪奶奶啊!”

“我才不用你陪。小屁孩黏兮兮的。”

“可是我想陪奶奶啊,奶奶又美又香又可爱!”

菊牙噗地一声。

德妃阴恻恻地看着她,觉得这小蹄子甚是碍眼。

随便儿抱住德妃脖子:“奶啊,憋别扭了,明明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两个凑一起打怪不好吗?”

德妃忍不住一笑,忽然看见随便儿指甲缝里来不及洗去的血痕。

她知道,那是属于燕绥的血痕。

心间忽然一痛。

曾几何时,那个她十月怀胎养育的孩儿,他曾孺慕她,她也一直将他放在心上,可是因为命运,因为无奈,因为那些裹挟着人不得不含泪隐忍的一切,她放了手,他也冷了心,从此母子近在迟尺,心在天涯。

便是到了最后,明了彼此心意,那些被风穿透被雪冷透的岁月,终究是暖不回也回不去了。

是啊,还别扭什么呢。

人生又有多少个二十五年,让人再一次弥补和挽留呢?

她最终缓缓伸手,有点僵硬的手臂,揽住了随便儿的肩,随便儿立即爱娇地将脑袋搁在她的颊旁。

她侧头,嗅见孩子的奶香,仿佛还是很多很多年前,燕绥犹自是个婴儿,因毒病日夜啼哭,而她也日夜抱着他在榻下绕圈,微微一偏头,就能看见孩子软软靠在她肩头,散发着温醇的奶味儿,长长睫毛扫着她的脸颊,簌簌的痒。

她当时侧头,想吻吻他发白的脸颊,忽然听见脚步声,便将他赶紧抛在了榻上。

德妃闭了闭眼。

微微凑过嘴唇,吻在了随便儿温软的颊侧。

小猫儿一样在德妃怀里呼噜的随便儿张开眼睛,嘻嘻笑了笑,将脸紧紧贴在了德妃脸上。

菊牙站在一边,用手绢慢慢地捂住了眼睛。

……

晓色如画笔慢慢涂满了皇宫顶头的天幕,将深黑刷成淡青再抹一层霞色。

深红色的宫门缓缓开启,皇帝仪仗迤逦而出。

新帝比想象中更加心急,以最简单的仪仗便出了宫,不顾大臣们的劝谏,要去京畿大营巡察。

臣子们都知道了昨夜的事,心里隐约明白皇帝急什么,也就不再触霉头了。

仪仗虽然简单,护卫却如山如海,金吾卫羽林卫前呼后拥,数千人将御辇包围得密不透风,有些臣子看着心里便摇摇头。

御驾亲征也没这架势。

数千护卫固然将御驾保护得水泄不通,但也将街道阻塞,每次转弯时,队伍都要纷乱一阵。

每次转弯时,趁着那阵变幻阵型的纷乱,都会有披甲的卫士,被拖入旁边的巷子或者半开门的民居。

御驾经过,街道清理,百姓也是不敢在街上停留的。

少那么一两个人,速度又快,很难被人发觉,而且下一个转折的巷口,这个缺口就会被补上。

在某一个街口,甚至一辆金辂车忽然掉了一个轮子,被拖到一边紧急修理,等到再次起行时,轮子压痕便重了许多。

用这种方式,文臻将她带入天京的精锐护卫和一些重要武器,除了必须要留下的,其余的又带了出来。

至于她自己,有永王的令牌,早就提前和林擎齐云深穿城而过,到了城门附近的民居等候。

她带着永王令牌到了城门附近后,就把永王令牌给了一个小叫花,又给了他一点钱,让他去叫开城门。果然那叫花在城门口被拦下,令牌被拿走,城门上下士兵调动愈急,根本没有开城门的意思。

天京城防,果然不在新帝和永王手中。

幸亏没有贸然出城!

但文臻也没浪费永王令牌,她让人拿着永王令牌,去调了他名下的铺子田庄里的大量银钱,都换成银票,给了齐云深。

齐云深不肯要,最后在文臻再三劝说下,收了一半,却将另一半给了文臻,道:“这世道我算看透了,要想活下去,就要养兵,有权,你拿着去养你的势力,将来替我把那该杀的人都杀了。”

文臻也没和她争执,将银票收了,终究是要照拂好她一生的。

齐云深昨夜又将自己回忆起来的拳法的后续练法教给了她,说起来她这门功法还是和永王学的,她疯癫之后,自己原本的武功大多忘了,却居然记得情人教的这门拳法,因此传给了文臻,而她传给文臻时也不免带几分自己的武学,因此文臻和君莫晓的武功有几分相似,却又并不相同。

文臻有时想起自己的武功竟然来自永王,也觉得颇为奇妙。

文臻等几人混入御驾护卫队伍时更简单,她那处民居本就是燕绥的暗桩之一,里头已经备好了各式军服,别说御林卫金吾卫的甲衣,便是京畿大营的将官甲衣都有。

因此四人混入队伍更加无声无息。

轰然一声,城门开启。

文臻抬起头,仰望着那两扇缓缓开启的黑色城门间一线渐渐扩大的日光。

像一柄利剑无声抵达御辇之下。

脚踏出城门的那一刻,她的心砰砰跳起来。

燕绥,你在哪里?

你来接我了吗?

而在另一侧,林擎微微侧头,最后看了一眼天京。

侧侧,这回我真的离开天京了。

你要好好的。

……

------题外话------

本来都出了公告准备今天停更,不过后来还是好不容易弄出来四千字,那就先更上吧,字少了点,别介意,后头尽量补上。

顶点

第四百四十一章 重逢

新帝在御辇上微微抬起身子,望着前方,他已经看见了前方还没拆散的戏台,但是没有看见一个人影。

他微微犹豫,道:“休息一会儿。”

他身侧的御林卫首领做了个手势,便有无数护卫无声散入四周,进行地毯式搜索。

这其中便有文臻和林擎等人。

金吾卫首领暗中示意,几个金吾卫无声离开队伍,悄然驰上小路。

为了防止前一晚出城传令为人所趁,新帝决定今日出城之后再调京畿大营的精兵,这样对方便无法事先有所准备,而京畿大营离城不过五里,抄小路不过三里,快马来回很快的事。几千护卫,不信留不住燕绥的人。

日头渐高,戏台却无动静,新帝有些焦躁地转了几圈,忽然听见嗷呜一声咆哮。

那声音并不如何高亢,却如闷雷一般滚滚卷过山林,骑兵队的马匹齐齐腿软,连新帝都禁不住颤了颤。

在小路上驰骋传令的骑兵胯下的马身子一歪,骑兵们滚了一地,被人迅速地拖进了草丛中。

而此刻在新帝眼前,则是一道淡淡银蓝色如电光劈入眼帘,下一瞬面前已经多了一只狗,说狗似乎又不太像,狮鼻阔口,形貌狰狞,浑身长毛安静下来时雪亮,毛尖银白。

那狗油光光的嘴里叼着一个绸卷,它舌头一舔,绸卷泻落,上头写着:“来了啊?帐篷单独谈。”

新帝:“……”

帐篷在哪呢?

再说听一只狗的吩咐,怎么感觉这么不得劲儿呢?

那狗转身走了几步,新帝见它竟似要带他去什么地方一样,冷笑道:“朕焉能被一个畜生摆布!”抬手便要下令射箭。

射死这只畜生,看燕绥还怎么装神弄鬼!

结果弓还没抬起,那只狗“咻”地一声便不见了,随即低沉咆哮声再起,护卫们又栽了一大半。

银蓝电光一闪,过了一会,狗又来了,这回嘴里叼着的是“射得着它算我输,再给你一次机会,不来就算。”

皇帝:“……”

金吾卫首领凑在皇帝耳边悄声道:“陛下,既然这狗每次布条都不一样,显然有人给他换布条……”

皇帝颔首,金吾卫首领会意,悄悄示意属下下马潜行,远远跟着那狗。

过了一阵子,跟踪的斥候回来了,一脸沮丧地汇报:“没有人。只看见那狗不断地去刨坑,每次从坑里叼出一根香肠和一个布卷,从离它最近的坑刨起……我们想靠近,那狗以为我们要抢香肠,险些咬死了我们一个人,它速度太快了……”

皇帝:“……”

再看这回狗嘴油光更盛,叼着的布条写着:“前行二十丈右拐右拐再右拐。”

皇帝默了一下。

众人皆默。

虽说狗可以训练,但是狗就是狗,能把布条顺序不乱,前提是对方一定算准了己方的所有行动和心理。

必须每一步都按照他设想的发生,才会布条不出错。

怎么就有种自己等人也被当成狗一样耍的感觉呢?

半晌,皇帝黑着脸咬牙抬步,早有护卫赶到那个位置去查看了,发现那里是有一个小小的帐篷,里头没有人,只有一张书案,笔墨犹新。

既然没有人,几位首领也去查了确认没有毒物机关等物,皇帝也就放了心,便进入帐中,等人进来谈,外头照样围护得水泄不通。

片刻后,帐篷一动,那只狗钻了进来。

皇帝怒目。

现在你也进来什么意思?要朕和狗共居一帐篷?

这是侮辱!

正要唤人将狗驱出,却见狗在书案他的对面,端端正正坐下来了。

皇帝:“……”

娘的!

不要告诉朕是这只狗和朕谈!

燕绥你欺人太甚!

皇帝霍然站起。

三两二钱头一低,从书案底下衔出了一个黄绢卷。

那明黄的颜色和隐约透出的深红朱泥,让暴怒边缘准备推翻书案拂袖而去的皇帝呼吸和动作顿时都停了。

片刻后他失态地伸手去抢,三两二钱爪子一按,五根匕首一样的爪尖弹出来,亮晶晶,油光光。

皇帝不怕它撕裂遗旨,却在看见这利爪的一刻惊觉面前不是普通的狗,是猛兽!

他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自己是昏了,怎么敢和这样一只猛兽单独呆在一个帐篷里!

这回他转身要走,三两二钱却又从书案下衔出一卷,摊开。

“遗旨可以先给你,你拿圣旨交换,诸事满意,玉玺我便奉上。”

下头写着对圣旨的要求。

弑君之罪不背,自己想个理由给林擎燕绥平反。

撞墙之罪不认,自己想个理由给文臻解释。

丢掉的爵位职衔权力统统还回来。所有与林擎燕绥文臻有关人等一律不得牵连,德妃封太妃,出宫养老。文臻以功入中枢。

收回之前先帝边军换将的调令,依旧由林擎挂帅。

收回对林飞白的调令,不必回天京。

为永王选正妃。

皇帝:“……”

朕刚登基,你就要朕自己打脸?顺便狠狠打先帝的脸?

还有,为永王选妃是什么鬼?

但转而一想,终究不能把玉玺遗旨这种要紧东西留在燕绥这里。

他本来对燕绥手中有玉玺遗旨心存疑惑,然而此刻亲眼看见遗旨,心中只有庆幸,庆幸自己还是来了,不然这皇朝正统,真的就是燕绥了。

推翻之前的定论倒也不是难事,随便找个替罪羊便罢了。

暂时不动几人的亲信也不是难事,反正现在也不是动的时候。等自己根基稳当,还不想怎么就怎么?

边军依旧给林擎……这个自然不行,但是边军换将是父皇驾崩之前就安排好的,人早就到了,这段时间也够收拢人心了。自己到时候再给对方下道密旨。就算林擎能赶回边关,谁还能把到嘴的肥肉吐出来不成?

更不要说回边关这一路可以做的功夫太多了。

至于林飞白,林擎都夺不回边军,他一个毛头小子能怎样?

至于为永王选妃,虽然想不明白燕绥这么要求的用意,但这件事本身并不犯忌讳,皇叔之前多年未立正妃,想来是因为怕被父皇猜忌,自己性情也散淡,干脆不想成家了,如今自己为他选妃,正是显示新帝恩重的举措,对自己是好事。

左右思量,都觉得,只要宝座坐稳,皇权在握,这门生意便做得。

想到得意处,忍不住要放声大笑。

燕绥想和一个皇帝谈判?真是异想天开!

想定了,便传了身边的笔墨近臣来,当即按照燕绥的要求,写了旨意,落了自己的印章。

旨意上说经过查明,当日陛下驾崩一事存在误会,系云阳公燕绝妄图争夺帝位所为,着令将燕绝褫夺封号,降为庶人。燕绥恢复王爵,赐封地乐怡县。林擎着令返回边军,恢复原职。但多年征战,劳苦功高,两年后便应回京荣养,着令立即重建元帅府以示恩惠。湖州刺史文臻,虽有过失,但因皇城城墙系百姓冲动毁坏,罪不在文臻,着令罚俸一年,既已回京,便不必再回湖州,稍后廷议调职天京。边军副将林飞白不必再回京,但按例父子不可同一军,着令改任平州都尉。德妃封德太妃,可出宫养老,按例应随宜王燕绥居住,但乐怡路远,奉养想必也不如皇宫,为免伤宜王孝子之情,着令德妃自择。

旨意的最后,则莫名其妙表示,永王殿下劳苦功高,着令加亲王仪仗,由礼部择日在天京四品以上官员闺秀中擢选,为殿下安排选妃事由。

笔墨侍臣一边写额头一边冒汗,实在不明白陛下的脑子这是忽然被帐篷拍扁了吗?

皇帝此刻却只想大笑,伸手对三两二钱示意,三两二钱斜睨他一眼,没动。皇帝若有所悟,冲侍臣道:“带着旨意回宫!着令立即刊发天下!”

那臣子急忙拿了旨意,在太监的陪伴下,匆匆骑马回宫传旨去了。

皇帝又伸手。

眼看三两二钱从桌子底下叼出一根香肠嚼了,随即便松开了一直按住遗旨的爪子,皇帝一把抓过,展开看一眼,看见那点滴血迹,便确定果然是真的。

燕绥这人就算作假,也绝不屑用这种方式。

顿时心中大定。

他急命拿火折子来,亲自点燃了火堆,将遗旨立即投入火堆,眼看那东西成了一团灰烬,彻底心安,不禁哈哈大笑。

随即又冲三两二钱伸手:“玉玺呢?”

三两二钱嚼完嘴里的香肠,不动。

两人大眼瞪小眼,皇帝耐着性子等,果然没多久,快马驰出天京,马上骑士肩上小黄旗迎风飒飒,那是向天下各州传递旨意的驿使。

远处隐隐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哨声。

皇帝再次急不可耐伸手:“旨意已经刊发天下,玉玺给我!”

三两二钱这才一低头,慢吞吞叼出最后一个布卷。

布卷展开。

“骗你的,玉玺没有。”

皇帝:“……”

片刻后人人都听见帐篷里一声咆哮,是皇帝的声音,人们正要震惊地冲上,就听见一声更沉更猛更凶狠的咆哮,随即皇帝惊叫声起,砰一下皇帝好像被按在了帐篷上,脸紧紧地贴在帐篷上以至于帐篷凸出一个鲜明的人脸轮廓。护卫们慌忙冲进去,然后齐齐僵住,不知道是该继续冲还是退出去的好。

帐篷里,皇帝被压趴在帐篷上,身后压着那只狮子般的巨犬,皇帝的袍子下半截已经没了,裤子也被那巨犬拽掉了,那巨犬趴在皇帝身上,砰砰砰地在……撞他。

护卫们:“……”

这画面太美我们不敢看。

看了怕长针眼。

看了更怕会被陛下杀头……

但是不救又不行,还是金吾卫首领急中生智,装作去救皇帝,砍裂帐篷罩在头上,蒙头蒙脸冲进去,大叫:“陛下我来救你!”

其余人纷纷效仿,只是这么一来救援速度便慢了一些,三两二钱也不恋战,见人群涌上,化为一道闪电,从皇帝头上越过,皇帝只感觉身后一轻,而头顶毛茸茸腥臭触感拖过,落了一头雪白狗长毛……

等到众人蒙头蒙脑冲过去将皇帝扶起,才发现他的肩膀乃至侧颊,因为被狗的利爪扣住,都已经划出了血痕,尤其左脸一道痕迹犹深,很可能要留下伤疤了。

皇帝捂着脸,厉喝:“杀了那狗!杀了这附近所有人!搜索这周围十里!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过!京畿大营呢?京畿大营的人怎么还没来!”

众人急忙领命散开,步声急急而去。

而此时,文臻林擎所混进去的那批金吾卫士兵,正散开在四周搜索,忽然看见一个黑衣人影闪过,领先的队长精神一振,喝令去追,便和众人策马追逐。其余几个散开的小队听说这里发现了敌踪,便都渐渐汇拢了来。

这一支都是骑兵队,且配备弓弩刀剑和轻甲,装备精良,人数越来越多,渐渐上千,上千人策马狂奔之下,一路烟尘滚滚,颇有气势。

那人身影忽隐忽现,金吾卫追着追着,当先的队长忽然道:“咦,前面就是京畿大营了!正好,发鸣镝让他们配合抓捕!”

当先骑士便摘箭,军中有种摘去箭头的响箭,带红缨,是专门用来通知军队配合的,那骑士一箭向辕门,眼看那响箭便要炸出呜呜响声,却忽然侧方射来一支小箭,击中那箭尾端的竹哨,声音顿时便没了,接着又是一箭,那用来表示提醒的红缨也被射落。

下一瞬,那支鸣镝钉入了京畿大营的辕门!

拉弓的人和发令的人都僵住了!

鸣镝以外的任何箭射上辕门,都是挑衅,是作战信号!

带队的队长大叫:“速速下马……”

他话音未落,里头马蹄急响,辕门开启,烟尘滚滚,里头奔出一大群披挂比他们还要齐整的骑兵!

当先一人哇呀一声大叫:“好啊,原来还真的来偷袭咱们了!”

金吾卫一听这话不对,急忙解释:“对面京畿大营的兄弟们,误会!误会!我们是金吾卫……”

话音未落,京畿大营领头的将军已经狞笑道:“杀的就是你们这些投靠新主就敢动咱们的金吾卫!”

金吾卫听得莫名其妙,但根本来不及再说什么,对面刀剑一扬,马腹一夹,竟然不由分说便撞入己方队伍!

金吾卫毫无准备,几乎瞬间就被冲散!

混乱的队伍中,文臻和林擎的马忽然被人牵住,两人低头,就看见熟悉的脸。

中文和英文。

文臻一瞬间便热泪盈眶了。

中文对她微笑,扭头便牵着她的马出了混战的人群,越过山坡,跨过小河,远远的,一人素衣如雪,坐于清溪之侧,怀抱凤首箜篌,长指连拨,乐音清越。

不诉那离愁的伤,不诉那世事的癫狂,不诉那宫阙层层里血色殷殷,不诉别离三载我膝下的尘灰和你眉间的霜。

只诉当年屋顶的相遇,小河边的美食之飨,深宫里蹭饭的来往,乌海之上,扬起一面追逐的帆,从来只向着你的方向。

诉那长川的雪,五峰的月,离山七彩的四季树叶,湖州成为传说的挑春节。

和你相遇的每一瞬间,都是幸运。

和你遭逢的每一刹那,只愿永远。

《幸逢》。

曲声清逸又缠绵,琳琅又高旷,距离上一次聆听,又四年。

文臻站定,眼底的泪在看见他的刹那汇聚,却见这曲声之中盈盈不坠。

我见你便无涯欢喜,必不能哭,往后的每一刻时光,我都想要你再不用悲伤。

她立在风中,向着他的方向扬起脸,衣袂每一次飞荡,都是思念和爱的模样。

长指一划一曲尽,又有飞雪旋转落,他起身,身后日语上前要扶,却被他拂开。

文臻原本要上前去接,看见这一幕,喉间一哽,却站住了。

燕绥缓缓起身,再缓缓前行,脊背挺直,衣衫在风雪中猎猎。

日语担心地看着他的背影,几次想要迈步,都被德语拉住。

文臻始终没动,站在山坡下,看着他一步一步,跨越三年时光,跨越那些血和泪,那些深藏于心的苦痛和隐忍,再次向她走来。

直到燕绥站定在她面前,含笑向她伸手。

他道:“夫人,我来接你。”

她仰起脸,眼泪早已漫过脸颊,却满溢着笑,扑入他的怀中。

……

------题外话------

哎哟喂,总算重逢了。

来张月票庆祝一下?

n.

第四百四十二章 重色轻子

山坡下,相拥的人儿久久不能放开彼此。

林擎笑着,吹了一声无声的口哨,转头出神地看着远处隐隐的天京城门。

采桑捏着小手绢哭得滴滴答答。

齐云深抱膝坐在一边,看着看着笑了,笑着笑着哭了。

四大护卫一人看着一个方向。

文臻头埋在燕绥怀中,将抽噎和呜咽都埋在了他香气淡淡的胸膛,眼泪无声无息湿了薄薄衣裳,她只恨不得不能将自己揉进他的身体,化为那些血肉骨骼,将他受过的伤都一一补上。

隐约感觉到他将下巴搁在她头顶,细细嗅她的发,手势轻巧,像嗅着最珍重的花。

她的手便很快地顺着他的胸膛一路摸了下去,摸到微微凸起的骨骼,心中便一恸,摸到更细的腰,喉间又一哽,摸到后背微微突出的伤痕……燕绥忽然拉下了她的手,轻笑道:“光天化日,你便要白日宣淫么?”

文臻目光便自然落在他手腕,他今日穿的却是宽衣大袖,袖口层层叠叠,什么也看不见,她吸一口气,并没有去翻他的衣袖,只不着痕迹地扶住了他,笑道:“怎么,不成么?三年不见,不赶紧交公粮怎么行?”

交公粮这个梗燕绥听她说过,当下便笑,道:“攒了三年的公粮,保证仓满粮肥,急着上交刺史大人呢。”

文臻嘿嘿一笑,心想已经不是刺史大人咯,但现在才不会说这个呢,有时间不如多说几个黄段子。正要问随便儿的事,燕绥却忽然扶着她的肩将她转了个方向,随即轰然巨响,连绵不断,一抬头就见前方黑烟滚滚,红焰冲天。正是金吾卫和京畿大营交战之处。

文臻不可思议:“这是连火药弹都用上了?动真格的了?”

燕绥便搂着她一起观看那高上云天的黑烟红火,道:“蛋糕儿,这是我赠你的接风烟花。可喜欢?”

文臻:“……不能更喜欢!我甜帅爆!”

林擎既羡又妒,喃喃道:“这阵仗也太大了吧?”

中文在一边接话:“何止,大抵还有皇帝陛下的菊花不保,毁容大礼,以及恭喜神将和文大人官复原职,也恭喜殿下王爵得复,您和神将沉冤得雪。”

文臻听得目光发直,道:“怎么?我但以为你将皇帝诱出来是为了送我出城,怎么还做了这许多?”

关键是怎么做到的?这么快就平反了?

“送你出城自然是最主要的。这藏遗旨,搭戏台,扇耳光,打广告,投儿子,偷遗旨,诱皇帝,狗谈判,挑事端,夺权柄,设陷阱……其实都是为了接回我家夫人,只不过是顺带有了些结果。”燕绥凝视着她,“老燕家欠了我那许多,多少总得索回一点来。”

这索回的,可不是一点。

这是将耳光,狠狠地打在永裕帝脸上啊。

这他要能卷土重来,不得给这道旨意气死?

燕绥的笑意微带几分鄙薄,“我那二哥,向来便只想着自己。死了的爹,死了的兄弟,那就是尸首一具,身后事,身后名,关他甚事?”

文臻深以为然。

燕绥看人一向深入人心,对新帝的评价再准确不过,再听中文一说,便知燕绥拿捏人心也已经到了炉火纯青地步,新帝的想法,言行,态度,举措,步步都在他算中,当然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新帝性情薄凉自私,目光短浅,却又十分好名,注重所谓正统,那便注定要以此为燕绥所制。

新帝想的一定是暂且糊弄虚以委蛇的主意,但焉知燕绥又不是只要这一段时日的和平?

而燕绥的毒辣还不在于此。

新帝为了拿回遗旨和玉玺,不惜冤枉燕绝践踏永裕帝,永裕帝一旦得知,焉能不怒?父子再次相残,就在不远。

为永王选妃更绝。

永王是接受还是不接受?

永王接受选妃,太后对永王的谎言就要被拆穿,永王和太后母子再无法维持虚假的面具,决裂就在顷刻。

如果太后阻拦,永王不接受选妃,但太后因此也必然会遭受攻讦,也会引起永王的越发离心,母子决裂,依旧就在顷刻。

毕竟虽然两人之间存在旧事的龃龉,但终究是亲母子,谁也不能确定永王会不会因为各种原因而心软,所以那些裂痕必须时时捶打,不断扩大,不停地逼到永王面前来,才能让他下定决心。

而选正妃不比送几个宫人暖床,正妃必须身家煊赫。圣旨一下,动心的谋划的人家一定不少,太后和永王无论是拒绝,还是接受后再出问题,就都会得罪那些豪门大族。

这是燕绥的攻心计,无解。

而因为此事对太后的影响,对新帝的影响,都将绵延不绝。

毕竟燕绥已经把反叛理由都给永王找好了一条——新帝容貌都毁了,扯起什么得位不正德薄不修上天降怒什么的太容易了。

而燕绥还帮林擎夺回了职位和军权,哪怕便是暂时的,都能让燕绥在这段时间顺利出手,拨弄天下棋局了。

至于后面,针对皇帝,还有没有布置,燕绥没说,文臻也就没问。

她只相信,燕绥一出手,东堂便要乱了。

他挨那一刀,便迟早会将刀子,慢慢地一刀刀插在所有敌人心上。

东堂终究要乱的,长痛不如短痛,永裕帝固然想着一次性痛快收拾,焉知别人不也是这般想?

还是那话,单看谁手腕高罢了。

有那么一瞬间,文臻想问燕绥,你是不是,什么都明白?

你是不是,早已算好了之后一步,百步,无数步。

然而最终她什么都没问。

他要做什么,她陪着便是。

天之涯,海之角,他在便是天堂。

德语笑嘻嘻地和文臻说京畿大营和皇帝护卫打起来的缘由,依旧是燕绥钻了永裕帝疑心病和谁都不信任的空子。京畿大营果然依旧垂直听命于永裕帝,新帝派人去传令时,传令的人半路被燕绥的人打了闷棍,然后燕绥的人扮成九门巡守的天京卫,去和京畿大营的人传信,说新帝怀疑京畿大营事君不忠,想要趁巡察之名,拿下将官,替换自己的亲信。

京畿大营的人既然忠于永裕帝,自然算得上事新君不忠,一听这个便上了套,然后燕绥的人再引金吾卫去京畿大营,又将鸣镝截去哨子和红缨。在京畿大营的人看来,便是全副武装的金吾卫一路冲向京畿大营,射箭挑衅,如此便坐实了新帝要夺军权的消息,怎么能不拼命?

当然,不会让新帝死在这场冤枉混战里的,毕竟还要留着他把圣旨下发,以及消耗永王势力呢。

中文将藏好的马车赶了出来,下意识伸手要来扶燕绥,却在燕绥眼光下缩回手,文臻一眼看见马车车厢里折叠的轮椅,心中一酸,不愿他一直这样在自己面前勉力撑着,当先钻上了车,笑道:“女士优先,我先上了哈。你们谁来帮忙扶一下林帅,别让伤病之人骑马。”

林擎瞟一眼燕绥,撇撇嘴,哎哟哎哟地张开手,道:“工于心计,过来背你林叔,哎呀我被那死鬼折腾得老惨。”

日语也便过来,中文顺势扶了燕绥,马车里林擎很自觉地一人占了一长排座呼呼大睡,燕绥便只能和文臻挤坐在一起。

中文扬鞭,马车驶入一条隐蔽的小路。

“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林帅伤重,送他回边关吧。边军军权已经被他人接手,想要拿回来也需要费点功夫。”

“好,但是随便儿呢?”

“他让三两二钱告诉我,他不出宫了。要陪着奶奶。省得总嫌他大灯泡……什么是灯泡?”

“花前月下,暗室暧昧,一盏灯闪闪亮亮,害人摸也摸不得,捏也捏不成。是所谓灯泡也。”

“很有道理,那便把这灯灭了吧。”

“重色轻子啊你。”

“放心,三两二钱我让它回去了。天京城乃至皇宫都有人,你也留了人,足可保他无虞甚至搞事,实在不行,三两二钱背着他逃命想必也没人追得上。”

“总要想法子把娘娘也接出来。”

“这个任务我交给随便儿了。天京城内所有力量都交于他指挥,之后暗卫也会回天京。孩子大了,也该担点事儿了。”

“我甜,友情提醒,令郎大前年六月十一生,如今尚不满三岁整。”

“我三岁已经出宫去无尽天揍遍德容言工了。”

隔帘偷听的四大护卫:“……”

勿cue,谢谢。

“我甜,我怎么忽然有种天涯私奔的感觉?”

“并没有。一大堆的灯泡在,私什么奔。再说,你还是朝廷的官呢。”

“哎呀,我很期待这回我该升什么官了?或者明升暗降?”

“怎么,你现在还想回去做官?可我已经替你长期告假了。”

“哦?什么告假理由啊?”

“回府造人。”

“哈哈哈哈怎么,看到随便儿不抗拒娃了?还想再造一个?说好了,再造一个你全权负责哟。”

“行。我喂食我哄睡我换尿布我给洗澡……前提得是女儿。”

“重女轻男啊你!”

语声渐渐远去。

身后黑烟红火喊杀未休。

……

时间回到前夜,随便儿潜入景仁宫,和那狰狞美人抢洞口,然后一脚将人踢了进去。

被踢进去的女子十分警醒,瞬间便身子团成一团,从怀中抽出一张似乎是特制的盾顶在头上,一阵咻咻响声后,盾牌上密密麻麻钉满了小箭。

女子抛掉盾牌,骨碌碌地滚了下去,运气很好,没有再触发机关,她很瘦,身体很轻盈,团起来便如一只稍大些的球,一些需要人体重量才能触发的机关,还真就没有触动。

片刻之后女子滚到了底,她咬牙趴在地上,忍住了那一波疼痛,才慢慢爬起身来,她起来的时候,用左手撑着,右手有点不得劲地垂着。

闻近纯。

久居深宫,心思活络八面玲珑的她,也一直都在探听各种秘密,所以最近她就隐约听说了一件事,陛下登基其实没有玉玺。

她因此稍稍试探了下,和陛下多年夫妻,略一试心中便确定了,陛下在心虚,果然是没有玉玺的。

那么玉玺在哪里呢?

寻常人听见这样的消息,多半也就咋舌而已。闻近纯却不。

她自从进宫,便用尽心思,时刻记得为自己谋取更多的砝码和资本,来巩固和提升地位。没有资本,便是谋、骗、也要筹来。正如剽窃文臻的菜色,正如故意骗人把太子撞进湖中最后自己冲出去做了那救命恩人,那位受她蛊惑设计令太子滑入湖中的宫女本想自己做太子恩人,却不想成了给她垫脚的魂。比如金殿申冤之后太子被软禁,东宫宫人亦被禁足软禁,那是太子最灰暗的时期,东宫宫人,包括太子妃等人都失了心气,唯有她在那时,依旧温言软语,殷殷伺候抚慰,更不惜自降身份,交好宫人,为太子探听消息,皇帝病重的消息,便是她最早传递给太子的,她还托人去自家寻解毒良方,献给皇后……种种般般,才保证她哪怕几经起落,依旧屹立不倒,陛下一登基,就封了她纯妃,太子妃的皇后却还没封,这不能不令她暗暗窃喜,只是刚刚有了起色,这落便又来了,文臻进京了。

想到文臻她便恨得要牙痒,文臻一来,她就残废了!

这几日明显能感觉到陛下的嫌恶,那只废了的手,伤疤无论用多好的药,都不能长平,不能用力,也不能再好好地按摩揉捏,小意温柔地伺候陛下了!

文臻那个贱人!

闻近纯悄悄站起,向前摸去。

所以,她需要新的筹码,新的依仗!

比如,玉玺。

如果她能拿到玉玺,她就有了和陛下谈判的筹码,可保自己永不失宠。

陛下素来最注重这些,届时她便是要做皇后,陛下也会答应!

闻近纯被那皇后两字刺激得眼眶充血,连手腕伤口都再次疼痛起来。

在她的猜想里,玉玺怎么说都应该还在景仁宫内,为此多次在景仁宫周围梭巡,奈何那宫殿一直看守严密,直到今晚,换班时刻,眼看一个小太监缠住了孙总管,她也趁机溜了进去。

刚进去,在书架上还没翻两下,就有个孩子进来了。

她急忙躲在书架后,却看见那孩子冲那榻去了,她以为这是个来偷东西的小太监,正准备杀人灭口,忽然听见司空群过来的声音,而那孩子竟然无比机敏,若不是她反应快,现在被司空群发现的就是她了。

但那可恶的小贼,也把她给踢到了这里。

闻近纯有些恼怒,但也有隐隐的欢喜,她有预感,玉玺如果不在书房的话,就一定在这底下。

虽然这底下定然藏着极大的秘密,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脱掉鞋子塞进怀中,怕软底绣鞋依旧会在这空旷的地下发出回音。面前是好几条四通八达的道路,给人的感觉像是整个皇宫的地下都被挖空了一样。

闻近纯越走,心下越寒,她觉得这个秘密之大,应该已经超越了她的想象。

岔道很多,她不知该如何选择,低头看看,有一条道路灰尘少而印痕杂,便选择了那一条。

刚要走入,忽然听见人声,她身形一闪,躲在一处拐角后。

几个人从密道里匆匆过去,边走边低声交谈。

“上头好像机关被启动了……”

“先暂停所有机关,得去查看,不行的话得全部重新设置。”

“怎么到现在才出来?这事儿不能耽搁。”

“还不是大师和晴明又意见相左了。大师要说陛下在紧要关头不能打扰要转移入深室,晴明说情况不明看看再说。这两人不对盘也不是一次了。”

“以前两人不是相处挺好么?”

“嗐,那不是因为陛下在嘛!现在陛下一日清醒也没一个时辰,如何管束得这两人?”

几人咕哝着过去,片刻后,人影一闪,闻近纯出来,一脸惊骇。

她听见了什么?

陛下?哪个陛下?

先帝竟然没死么?

闻近纯只觉得晴天霹雳,眼前发黑,如果先帝没死,他为什么要诈死?如果先帝没死,便必有所图,那么新帝这帝位能坐几天?

她的皇后梦!

那个美梦眼看就要化为泡影从指尖飞走,闻近纯反而迅速冷静下来了。

天意让她落入此处,听见这绝大秘密,那么就说明她命中自有无上富贵,这是老天给她的机会!

此刻机关都没开,要抓紧这天赐良机!

闻近纯快步小跑起来,像一只黑色狸猫越过长长的甬道,直到看见一座黑色门户,门半掩着,里头有步声传来,却无人说话,只有一种古怪的声音断续不绝。

过了一会,一个语调有些僵硬的男子道:“修行人今日护法已毕,到了入定听天时辰了,告辞。”

闻近纯躲在暗处,看见一个金色长袍金色脸容的光头男子出来,那人赤着半边臂膀,一步步走得甚是稳重。

他去了右边房间,过了一会,小太监晴明走了出来,盯着那男子背影,轻飘飘地哼了一声,打了个呵欠,走到外厅的角落里喝浓茶,拼命搓脸,又伸展双臂,发出一连串的格格之声。

趁着他背对房门,闻近纯闪身而入。

晴明一个懒腰伸到一半,忽有所觉,霍然便要回身,隔壁屋子的金脸人忽然探出头来,道:“还请晴明太监好生护法,切不可离开一步。”

晴明听见“晴明太监”四个字就火冒三丈,奈何也无法和这个番邦和尚讲清楚中华文化里称呼的各种讲究和禁忌,半晌只生硬地道:“这个要你说!”

和尚一本正经地道:“好的,修行人会说的,每日都会嘱咐晴明太监。”

晴明:“……”

总有一天他要把这秃驴剥皮吃肉!

大师关上了门,但晴明给气得起了逆反心理,偏不肯回屋,坐下来慢慢喝茶。

屋子里,闻近纯一眼就看见了华丽龙榻上的永裕帝。

亲眼看见的冲击更大,她却很快冷静下来,二话不说拔刀在手,便向榻前逼近。

榻上的人却忽然微微一动,闻近纯吓得猛地往旁边一蹿,撞着了榻角。

好在永裕帝只是一动便不再动弹,闻近纯却余悸犹存,忽然想起听那几个人说皇帝偶尔还是会醒的,心想可不要正好将他惊醒,当下也不敢再动手,转眼看见榻角处褥垫被撞歪,心中一动,想起当初燕绥就是在龙榻上被刺了一刀,燕绥那样的人都会被刺,可见皇帝喜欢在榻上设置机关,且既然已经获得了莫大成功,那么必然会继续。想了想,见榻边有掸尘用的硬柄长拂尘,便取了来,伸长手臂,隐在榻边帐幔后,一边不时地向外看,一边不停地用拂尘点点戳戳。

戳了好一会儿没动静,闻近纯心生焦灼,想着晴明随时可能进来,顿时眼前发黑。忽然看见床上一动不动的永裕帝,想着这样多疑又狡猾的人,他要藏一样东西,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在榻上是肯定的,永裕帝看上去像在养伤或者在养病,缠绵床榻这种,重要的东西一定放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不如此不能放心……闻近纯目光忽然落在雕龙画凤的榻上。

这里是地下密室,所有陈设都相对简单,这龙榻却精雕浮凸,华美绝伦,透着一股格格不入。

闻近纯的目光又落在皇帝下垂在榻边的手上,继而落在那一处榻边。

那里是榻中处一处浮雕,巴掌方圆,九龙盘旋游舞,雕工精美之极。

其余四处也有这样的雕饰,但是材质似乎却有些不同,闻近纯久在皇宫,自然看出其余部分这样的雕饰,都是木质浮雕再饰以金粉,常规操作。

唯独这一处,感觉玉钩金骨,熠熠生辉。

拂尘的柄,轻轻一敲,果然,金声玉振。

传说中玉玺正是九龙浮雕!

玉玺竟然嵌在这木榻床围的正中,看上去就像普通雕刻一样!

闻近纯一阵狂喜,立即蹲下身,长长的指甲摸索一阵,插入玉玺缝隙,向外一拔。

咔嚓细响,她保养很久三根长指甲全断,玉玺也落入手中。

闻近纯也顾不得疼痛和喜悦,她已经听见晴明回来的脚步声!

而榻上取出玉玺的地方露出一个黑黑的洞,一眼就能看见,闻近纯急得无法,目光忽然落在皇帝放在脚踏上的便鞋上,灵机一动,便将便鞋一只歪着一只竖起,正好挡住那洞。

随即她闪身入帐幔。

刚刚藏好,晴明进来了。

闻近纯心脏狂跳,拼命按住心口,玉玺冰冷地贴着心口肌肤,她整个人都为此刻的惊险紧张和日后的无上荣华而激动得颤抖。

晴明进来后依旧心思重重,也没靠近龙榻,就坐在一边发呆,时不时哼一声,每哼一声闻近纯便心惊肉跳,以为他发现了自己。

晴明坐了一会儿,咕哝道:“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什么时候来……”话止住,打个呵欠。

闻近纯无心偷听,此刻度秒如年,就盼有什么事能将晴明再唤出去,又怕那和尚入定完毕再进来就完了。

等了好一阵,渐渐没了动静,闻近纯冒险探头一看,晴明头一点一点,竟然在打盹。

闻近纯又欢喜又不安,想要趁此机会出去,又怕有诈,想了一会终究一咬牙,悄悄出了帐幔,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刚要出去,忽听晴明“咦——”一声,要抬起头来。

闻近纯心咚地一声落地,心跳几乎都停了。

此刻她正在门口,四周毫无遮掩!

却在此时床上皇帝一声咳嗽,晴明抬起的头瞬间转向了皇帝,闻近纯再不迟疑,一闪身出了门。

晴明往榻前走,忽然狐疑回头,门口哪还有人影。

闻近纯蹑足狂奔,经过右侧房门,就是那个和尚入定的房间,那门紧闭着,她转过那房间,看见房间侧面一个管子,此刻那管子正簌簌微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通过管子落下来。

而那房间有透风的小窗口,她猫腰从窗下过时,嗅见一股熟悉的淡淡香气。她时常伺候太子书房红袖添香,闻得出这是一种很珍贵的墨的香气,量少昂贵且形制风雅别致,在天京只有很少懂得欣赏且有财力的人才会用。

闻近纯心中掠过一个念头。

这一看就是个番邦和尚,居然对中华文化如此功底深厚?

这念头一闪而过,她以生平从未有过的速度狂奔而去。

她狂奔而过,衣袂带风声响起,那异族和尚的房门忽然打开,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想要呼喊,忽然似乎想到了什么,露出了几分诡异的神情,闭上嘴,将门又关上了。

闻近纯回去时候又遇上先前去查看机关的人,几人再次边走边谈,都说没发现人,会不会混进来了?赶紧去里头密室好好查查,闻近纯等他们走过,回到最初的密道之下,手脚并用爬了上去,好在出去时一般都不会启动机关,着实也是她运气好到逆天,正巧就钻了那么个唯一的空子。她到了顶头,凭着先前进来的残存印象,摸索了半天,竟然顺利开了机关,再次从那小几下钻了出来。

只是一钻出来,还来不及为那爬行时摩擦出来的满身伤痕嘘一声痛,就看见了一张惊骇的大脸!

是折腾半夜还没睡的景仁宫管事太监孙仁!

孙仁今夜可谓过得跌宕起伏,先是有人送对食的鞋垫来,然后司空统领巡察,然后德妃来闹事,总算人都走了,好不容易回来例行转一圈,就忽然看见了纯妃娘娘!

孙仁一声惊叫未及出口,就看见对面的狼狈美人眼神忽然一厉,手一抬。

一道寒光闪过,下一秒没入他腹中。

闻近纯冲了上来,一手捂住他的嘴阻住了最后的喊叫,一手抓起小几上的汗巾往他肚腹上一塞,连鲜血带肠子都塞了回去!

然后她再次开启机关,小几移动,洞口露出,她用尽全力一掀,孙仁的尸首砰地栽入,伴随一阵比先前更猛烈的咻咻之声和暗器扎入人体的闷响,随即洞口关闭。

闻近纯脱力般地靠在榻边,大口喘气,随即又勉力站起,撕下帐幔,将地面和榻上溅上的零星血迹一点点擦干净。

做完这些她便潜伏在景仁宫内,按捺住砰砰乱跳的心,等着凌晨护卫第二次换班,由她早就安排好的侍女前来吸引护卫注意力,自己弯腰弓背,借着地形的隐蔽,熟门熟路地出了景仁宫。

凌晨的风刮骨般的寒。

闻近纯抚摸着怀中的玉玺,却觉得那一处越来越热,越来越热,热得她满身血液如沸,恨不得能仰天狂笑。

她,就要做皇后了!

到那时,什么文臻,什么母亲,什么弟弟,都要跪在她的脚下,喊皇后娘娘!

第四百四十三章 闻声识美人

凌晨时分的皇宫还在沉睡,当然不妨碍有人惊魂一夜后做起了皇后梦。

也不妨碍某祖孙俩干完一票大的之后相拥而眠,但是好梦便在闻近纯想狂笑那一刻便被惊醒了。

窗户外响起刺耳的锣声,张嬷嬷比锣声还难听的嗓子也在窗外呼喝:“请娘娘起驾,该念经了!”

随便儿大脑袋动了动,拼命往德妃怀里拱,奈何这边不回应,那边锣声就响个不停,德妃用手捂住他的耳朵也无济于事。

锣声响了十声之后,便是暴风骤雨一般的敲门声,一声声唤着娘娘起驾。

德妃抓起拖鞋,砰地砸在门上。

门外安静了一瞬。

大抵有点意外,毕竟之前也是这般唤起,德妃都懒得计较的,人质要有人质的自觉。

像今日这般发飙的却还是第一次。

但随即敲门声和锣声再次同时响起,哐哐哐几乎要把人耳朵炸聋。

德妃柳眉倒竖。

有她这样的娘娘吗!

正要起身发飙,换菊牙来给随便儿捂耳朵,随便儿却已经抬起头来了,他昨夜奔波,自然是没睡够的,眼睛里都是血丝,但眼神已经十分清醒,笑嘻嘻地按住了德妃的手,奶声奶气地道:“娘娘起驾,奴婢伺候您穿衣。”

德妃眼神中怜惜一闪而过,想着这孩子如此自律能吃苦,文臻必然没有娇惯过他,虽然这是皇家子弟必经之途,终究是对不住他,再一想这一代代都要对不住,皇家又有什么意思,忍不住便想痴了,忽然看见随便儿三两下穿好自己的小太监服饰,随手接过菊牙手中她的衣裳,乖巧地道:“菊牙姐姐歇着,我来我来。”一边又跑到窗口,推开窗,笑眯眯地和张嬷嬷道:“嬷嬷嬷嬷,娘娘心诚,早就起了命奴婢来服侍了!”

张嬷嬷便哼了一声,命收了那锣。随便儿对她脸上一瞧,瞪大眼睛诧道:“嬷嬷您昨夜是用了什么好珍珠膏么?怎么这一夜过来,皮肤这般水嫩嫩的好看?”

张嬷嬷怔了一怔,摸了摸脸,不确定地道:“许是昨夜睡得早?”又轻轻打随便儿一下,笑道:“你这猴儿会哄人,嬷嬷一把年纪了,说什么皮肤水嫩,没得惹人笑话!”

“嬷嬷一把年纪了么?”随便儿惊讶地上下打量,“您有我娘年纪大么?我娘生我迟,今年二十五了!”

城外文臻打了个喷嚏,摸摸鼻子和燕绥道:“一定是随便儿又顺嘴坑娘了!”

张嬷嬷越发眉开眼笑,拧随便儿一把,瞟一眼里头,道:“你这孩子实诚。对这位也老实伺候着,这是你的好儿。只是嬷嬷劝你一句,莫要太用心了,有些人啊,做不长主子的。”

随便儿一脸懵懂,却也不问,乖巧地道:“嬷嬷总是为我好的,菊花儿记得了。”

张嬷嬷满意点头,觉得这孩子伶俐又老实,是个好苗子,正要再提点他几句,忽听他肚子咕噜一响,随即随便儿便红了脸低头。

张嬷嬷看他一眼,想着和家中侄孙也就差不多大,这香宫的伙食一言难尽,也怪可怜见的,便道:“以后你便去慈仁宫的厨房领三餐吧,别和这边混在一起了。”

随便儿一脸欢欣:“嬷嬷,您真是善心人,日后一定平安富贵到老的!”

宫中这个年纪的嬷嬷,其实已经不指望什么飞黄腾达,望的也就是安稳收梢,这祝福正搔到痒处,张嬷嬷越发喜欢,也不去例行和德妃为难了,点点头便走了。

随便儿便回去,伺候德妃穿衣,却将那件妖红色薄袍子拿到一边,道:“奶啊,您穿这件衣服实在是太好看了,随便儿不愿意被那么多不相干的人瞧,您能不能以后再穿,就穿给随便儿看好不好?”

德妃看着随便儿,刚才的对话她都听见了,此刻懒洋洋笑道:“好看?比你娘好看吗?”

随便儿:“比她好看多了!”

城外文臻又打个喷嚏。

燕绥微怒:“这小子坑他娘也太频繁了吧!马上就得再造一个!”

香宫里德妃便笑。任由随便儿把那红衣塞到角落里,找出那难看的布衣棉袄,厚厚实实给她一层层裹上。

一边裹随便儿还一边絮絮叨叨:“奶啊,您瞧,天生丽质就是这样,穿件灰棉袄都美不胜收。要随便儿说,您就该这样穿,好叫香宫那群灰鹌鹑瞧仔细了,美人就是美人,穿得一样难看,也能美出新高度!”

菊牙站在榻下拿着手绢想哭又想笑。

娘娘哎,劝了好多次莫穿那红衣,穿了就被折腾,她偏不听。倔得像那粪坑里的石头。

现在好了,可好了。

随便儿跪在榻上,给他奶系腰带,他人小个矮,肥短的小手臂圈过去,却也将德妃的腰给整整围了一圈,随便儿便低了头,想着奶奶的腰比娘还细哎。

德妃低头,眼神含笑,看着随便儿的头顶,一个发旋儿,和她一样。

燕绥有两个发旋儿呢,这是随了文臻了。这孩子大面上性子像文臻,暖阳流水一般叫人舒畅,但有时候也能看见转侧之间,眼神一闪,淡而冷,又像燕绥。比如刚才和张嬷嬷对话完后。

她低头,眼神一遍遍描摹那发旋儿,随便儿跪坐在她面前,手臂绕过她的腰给她系腰带,菊牙注视着这一幕,不由便想起那夜铁狱里,娘娘也曾这般跪坐于殿下身前,而殿下微微低头,注视娘娘头顶发旋的那一刻,生平第一次在娘娘面前目光温柔。

菊牙又想哭了。

这便是血脉传承的真义吗?是那些潺潺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液也有着自己的记忆和情感,哪怕时光流逝命运变幻,终究会在某个时刻,将那些最美好最难忘的一切呼应吗?

忽听随便儿笑道:“好了。”

他垂下的眼睛目光怜惜。

腰带不长,可奶奶系了三圈咧。

得去慈仁宫打好关系,给奶弄点好吃的来啊。

德妃穿好衣裳,笑问他:“在家给你娘梳头吗?”

随便儿便扁嘴:“想给娘梳。娘不要。说妆台画眉梳妆是爹的专利。必须爹来。这么美好的场景不能给一只小肥猪破坏,除非等我长到和爹一般赏心悦目才行。”

说着便一脸“爹娘是真爱,儿子是意外。”的泫然欲泣表情。

德妃便笑:“哟,文大人这铁石心肠,像个捡来的啊。”

随便儿:“我本来就是捡来的!”

德妃笑得更开心:“对。你爹娘没良心,别理他们!”

随便儿频频点头:“我就要奶就够了!”

德妃忍不住弹他的脑门:“伺候得不错,奶也要你。不过你怎么这么熟练?”

随便儿立即抱住他奶的腿:“奶啊!以前随便儿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少爷啊,这不是遇上僵尸叔叔了吗!他受了一点点小伤,就拿随便儿当童工,什么买菜洗衣服喂饭换药推车修车……奶你看我这娇嫩的小手,都变成什么样儿了!”说着便给德妃看他手上的茧子。

德妃一看那茧子便是有时日的,明显长期练武的痕迹,却也不拆穿他,深有同感地点头,道:“是啊,燕僵尸素来便是这么无情无义,狼心狗肺。可惜你奶也驾驭不了他,也没给他什么恩惠,他不买你奶的帐,你只能靠自己报仇啦。”

随便儿却正色道:“奶你这话便不对了。娘说过,你生了那谁,让他平平安安到这么大,就是最大的恩惠,那谁自己心里也明白,才不会不敬您呐。”

德妃怔了一怔,不说话了。

是这样吗?

她最终明白了她的苦衷了吗?

燕绥也明白吗?

半晌她却摇了摇头。

明白又如何?

她从未在意他们明不明白,正如她也从未在意他们原不原谅,她一生从心而行,却终究所要皆不可得,到得后来,毁誉赞谗,都不过过眼烟云。

她只做她自己,无所谓他人看她是谁。

再说,就算燕绥文臻不觉得她亏欠,她自己却始终觉得,那些年的疏远缺失,那些年的淡漠冷待,固然有不得已原因,但也未尝没有几分怨恨迁怒的意思,她终究是对不住燕绥的。

那也便对不住了。

无恩,可有怨,一切随缘。

不求原谅。

她最终只是笑了笑,捏了捏随便儿的脸:“那谁是谁?”

随便儿理直气壮:“就是那谁!”

“哟,看来得罪得很深?”

“我那是为我娘抱不平!”

德妃便快意地笑,笑骂燕绥不要脸的,也不去试图弥缝,看着随便儿蹬蹬出门去端早餐了。

早餐端回来,竟然是鸡丝粥,水晶包,象眼馒头,还有小菜。十分精致,就是量少,像孩子份量。

随便儿一抹嘴,笑嘻嘻地道:“奶啊,吃吧,我吃过了。”

菊牙眼尖地看见他抹掉了嘴边一点咸菜渣。

正是前几天她们两人的例行早餐。

菊牙低下头,只觉得又惭愧又难受,但心间又澎湃着淡淡欢喜。

德妃沉默了一会,拿起了筷子,在随便儿灼灼的目光中,吃了一个馒头,半碗粥,便推开了,也不等随便儿再劝她,便道:“我是美人,美人要保持身材不能多吃。谁劝我吃谁就是和我有仇。”

随便儿便叹气,又道:“菊牙姐姐吃。”

不等菊牙推辞,他便笑嘻嘻摆手:“我在慈仁宫大厨房能混到吃的,真的。姐姐你要照顾好奶,可不能饿着。”

德妃便道:“小蹄子都咽了几口口水了,还不赶紧去吃。”

菊牙笑骂:“呸,谁咽口水了!娘娘又编排我!”赶紧坐下吃了,全程没抬头。

外头却又开始敲锣。

“请娘娘抄经!”

随便儿开门,就看见落了一层薄雪的院子里,已经放了两个薄薄的蒲团。蒲团前是小几,小几上的笔尖如针。

一个长脸嬷嬷冷冷道:“太后懿旨,请娘娘今日抄释罗经。”

随便儿没听过这个经名,悄声问菊牙:“多少字啊?”

菊牙咬牙:“三千六百余字。”

随便儿:“笔墨呢?在哪儿呀?”

菊牙不说话了,半晌勉强笑道:“抄经没有你的事,你且回去补眠吧。”

门吱呀开了,德妃踢踢踏踏走出来,靠着门框,垂下眼皮,道:“昨晚没睡好,累,还是顶香吧。”

那嬷嬷眼底掠过一丝冷笑,道:“释罗经三千六百字,是大日轮神谕示接引亡者的……”

德妃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我顶一整天香,成了吧?”

那嬷嬷便不说话了,一挥手,有人送上两个罐子来,那嬷嬷道:“娘娘这里香膏怕是不足了,奴婢给您补齐。”

德妃笑一声,道:“太后真是体贴呐,代我谢谢她老人家。”

便有人上前来,要盯着菊牙烧烟。

随便儿站在一边,小脸早已变得煞白。

李瓜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身边,低声道:“她们就是想逼娘娘抽烟,要她尊严全无,人不人鬼不鬼地死……”

他复述着听来的那些心音,打了个寒战,他并不知道这罐子里是什么,只是觉得这宫里的人的心音怎么都这么恶,过往六年听到的所有心音加起来,都没这两天听到的令他感觉寒冷。

随便儿却是知道的,他娘和他分享过当年帮林飞白叔叔戒烟的八卦。

昨天他装跌倒打断了德妃的抽烟,今天这些人就要用双倍的量来加码!

他没说话,也没动,为了掩饰愤怒,只低头盯着地面,看到菊牙很熟练地烧好了烟,只觉得心都凉了。

这是抽了多久了?

再一看德妃眼底的神情,憎恶夹杂着欢喜,竟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接过了菊牙烧好的烟杆,他就知道更不好了。

慈仁宫的嬷嬷眼看着德妃抽上了烟,并没有继续盯着,这东西自己恋上了,打她嘴巴都不脱!

监视的人走了,德妃靠在床上,懒懒地抽着。

这东西好啊,让人做神仙,转眼上青天,什么痴怒嗔怨,都是云烟。

她抽烟的时候一向不让任何人打扰,也不听任何人说话,菊牙虽然担心,终究不敢说什么,只默默在一边伺候。

忽然随便儿蹬蹬蹬爬上了床,笑嘻嘻扒上了德妃的肩膀。

“奶啊,福寿膏什么味儿啊,我也尝尝。”

德妃一把拍开了他的手。

随便儿攀着烟杆不肯放,扭股糖一样缠着。

德妃一开始劝着阻着,然后让着避着,后来便柳眉倒竖要骂他,想着这孩子乖巧得要命,什么时候这么不会看眼色了?

然而触及随便儿眼神,德妃忽然便怔住了。

大大的眸子看似嬉笑,满满却是焦灼。

这孩子知道福寿膏是什么东西!

趁她愣神,随便儿一把抢过了烟杆,想也不想,用尽力气往榻边一砸。

啪地一声,烟杆断了。

这一霎这娃娃眼底既冷又睥睨。

德妃看得怔住,恍惚想起幼年出宫的燕绥,也是这个年纪,迈出宫门前回首那一瞥,又空又冷又睥睨。

这孩子一瞬的眼神很像燕绥,却比他少了空无感,多了满满人间烟火气。

随便儿砸了烟杆,也不像以前那样瞎扯糊弄,一偏头抱住德妃,道:“奶奶,烟杆我砸了,您要是再弄一个来呢,我……”

德妃:“嗯?你还砸?”

“我就也弄一个来,咱祖孙俩对着吹咧。”

德妃:“……”

好,够狠。

她出神半晌,叹息一声,摸摸随便儿脑袋,“不顶香,那就要刺经。娘娘我啊,怕痛。”

更不愿跪在香宫里,用自己的血,为那假神抄那劳什子的经。

“随便儿会想法子不要奶受罪的。”

“呵呵,要你这小娃娃出头来保护本宫……”德妃笑一声,“本宫还没死呢!”

住进香宫,没有太过激烈反抗,只不过是心灰意冷,懒怠用心罢了。

哪里能真要随便儿这点年纪顶在她面前呢,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宫里,能活得久的从来都不是最伶俐的人。

“行了,不让抽便不抽罢,那老妖婆要作妖,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奶啊,这样太累了啊。”随便儿抱着德妃的脖子,在她耳边甜甜地道,“下次她要是还欺负咱们,咱们干脆把那老妖婆干掉,好不好呀?”

……

文臻和燕绥的马车离天京渐远,在一处分岔道,齐云深来向他们告别。

中文便带齐云深过去,他认识齐云深,却有点意外怎么文大人把这深宫疯妃带出来了。

却听齐云深道:“我不随你们走了,我想回娘家一趟,再走遍这山川河海,替莫晓把不能再看见的景致,都看一遍。”

中文手中的马鞭突然落地。

文臻掀开车帘,看了看中文,看他一瞬间一片空白的脸。

她心中忽有所悟,静静流下泪来。

是她生来不祥吗,身边两个至交,竟无一人得美满收梢。

半晌中文默默捡起了马鞭,看了一眼齐云深,又看了一眼燕绥,神情犹豫。

燕绥看着他,心中了然,道:“去吧。去护送齐妃一程。”

中文默然。

齐云深莫名其妙地看着,中文低声道:“……伯母,这一路未必平安,我且护送您回去……”

他迎上齐云深困惑的目光,张了张口,有点困难地道:“晚辈……晚辈是君姑娘的朋友……”

齐云深看着他的眼睛,看着这个面容普通的男子眼底深藏却不能言说的忧伤,终于明白了什么。爽朗一笑,拍了拍中文的肩,道:“莫晓虽去,却生莫大功德。来世定有无边福祉,你也莫要为她忧伤太久,耽搁了自己。”

中文垂下眼睛。

哪有什么耽搁呢。

他都没来得及和她说那些心意。

齐云深又道:“我有手有脚,武功不弱,无需护送,做一事便忠一事,这是莫晓一生的圭臬。你是护卫,便当护卫好你的主子。莫要再为我操心。”

她拎着个小包袱,和众人告别,高挑的身影消失在小路上,文臻示意几名暗卫悄悄跟上。

她担心地看一眼中文,却见他似乎为齐云深最后一句话所动,已经神情如常地去赶车了。

文臻心中叹一声。

世事多舛,谁又能敌得过命运的翻覆?

当晚出了天京,在天京下属的一个小县投宿客栈。文臻一到,便去找了店家,借用厨房,准备亲自下厨。

房间里,铺开一张大大的地图,林擎和燕绥坐在地图前,凝视着那些标示着道路的各色线条,低声地讨论着。

长廊外传来脚步声,正要说什么的燕绥忽然回首,林擎怔了怔,随即闻见香气,接着便见文臻带着采桑,端着大大的托盘进来。

林擎一笑,心想闻声识美人,仅凭脚步声老远就知道文臻来了,这得是多深的心思多重的牵挂?

燕绥这小子,真是看不出来啊,也有今天。

林擎摩拳擦掌,准备好好尝一顿美食,倒也不必着急赶路,新帝必然是要派人暗中追捕他们的,所以他们也不急,走得比新帝派出去的杀手要慢多了。

林擎也是伤病之人,原本胃口不佳,可是一嗅见空气中那股醇厚鲜辣的香气,顿时觉得浑身的馋虫都跑了出来。

每人面前一碗面条,面条无汤,细爽光洁,根根油亮,色泽酱红,面码是深红色的长条状牛肉,和翠绿厚实的青椒,文臻笑道:“铁板牛柳炒面。”

林擎从没听说过炒面,早已忍不住卷了一大卷面条伴着牛柳青椒往嘴里塞,入口面条奇香弹软,爽滑无伦,牛柳却嫩得**,仿佛舌头一卷便要化了,青椒处于刚刚断生的阶段,肥厚油润,一口下去似乎还会爆浆,滋味入口清甜,回味却是微辣开胃,而此时牛肉的嫩和面条的香在口中争相上演,一时叫人不知道该先嚼哪一口的好。

林擎微微一顿,下一筷几乎卷去了半碗炒面。

配菜是热腾腾的冬菇炉肉丸子白菜汤,汤汁醇厚清爽,中和了炒面略微的油腻感,一味香菇菜心菜心碧绿如翡翠,香菇肥厚能爆汁;一道腌嫩莴苣干炖鸭。另外还有一道金色的菜,一颗一颗便如黄金粒子一般,勺子一舀,沙沙地响,那香气透着蛋类的鲜和一种特殊的清香,文臻介绍说是金沙玉米。笑道说这是天京种植园暖棚出产,去年才开始刚刚对外少量售卖,这客栈老板好容易买了一些,当作宝贝一样藏着掩着,花了好多钱才买来,给林帅尝个鲜。又道如今这玉米奇贵,那就是还没真正发挥作用,什么时候玉米不值钱了,这天下老百姓日子就好过了。

她在那介绍,林擎早已舀了一勺又一勺,他之前自然听过玉米红薯的事儿,知道文臻于其事功莫大焉,这是真正关乎天下国计民生的事儿,今日终于尝着,原以为这般高产,必然是粗粮,口味不敢恭维,没想到这玉米制品,入口清香醇美,软糯甘甜,竟是难得的美味。

金沙玉米的主料是咸鸭蛋的熟蛋黄和玉米,咸鸭蛋蛋黄入炊,一般容易有腥气,但是经过文臻的手,自然不仅没有腥气,反而香气纯正,细腻绵鲜,入口即化,而那一股咸香在舌尖化去后,下一口便是玉米微微的黏糯的口感,清甜汁水微微迸出,整个口腔的感觉像得了美妙的按摩,林擎忍不住闭上眼,细细体味,听得文臻最后一句,才睁开眼,叹息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诚哉斯言!文姑娘这番见地,不知该羞煞多少朝中老蠹!”

文臻笑道:“不厚脸皮做不得官,他们才不会羞呢。”

燕绥却不满,道:“林帅,其行必也正名乎。请称呼燕夫人。不然王妃也成。”

文臻和林擎同时道:“啊呸,三媒六聘了吗?媒妁之言了吗?”

燕绥立即抬手唤中文:“中文,速速去……”

第四百四十四章 开心吗?

文臻塞过一勺金沙玉米,堵住了他那迫不及待的嘴。她怕燕绥一开口她就忍不住应了,可她一点也不想现在就便宜了他。

一边心中想笑,想着如果是三年前,他一准说“这是我俩的事,要不相干的人掺和做甚”如今却也学乖了,晓得不要节外生枝,赶紧打蛇顺棍上了。

林擎哈哈一笑,却也没工夫斗嘴,左右开弓,只恨只得一个胃一张嘴,却见燕绥稳坐钓鱼台,文臻则将另一碗面推给燕绥,道“炒面需要油葱提香,我知道你不爱饭食里出现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油葱都给你捡出来了。”

又舀一勺金沙玉米放在他旁边的碟子里,道“趁热吃,冷了就腥了。”

顺手给他舀一碗汤,去葱,去姜,不放炉肉和丸子,冬菇双数。

燕绥便笑着,由她安排。林擎看着面前菜色,和文臻的自然姿态,忍不住摇摇头,心想这丫头做了几年封疆大吏,前呼后拥独霸一方,竟然心意不改,依旧能为爱人下厨,还这般熟练,想来这几年也没将厨艺搁下,更不要说几年不见,再见毫无生疏滞涩之感,诸般照顾,细致无伦,种种般般,实在难能,也难怪燕绥这样一个性子疏懒漠然的人,也把她当性命似地守着。

越想便越是又羡又妒,将饼子碟子往自己面前拖了又拖。文臻向来是个照顾所有人情绪的人,便笑道“林帅少吃些,伤病之人不宜太过油腻,我这些菜都没用猪油,炒面用牛骨髓油炒的,铁板牛柳也是低温少油的做法。”一回头看见燕绥没动,“咦,怎么不吃不喜欢吗”

“你下厨我什么时候不喜欢过”燕绥往椅子上一靠,“只是手伤了,抬不起来,便是你没来时,也都是随便儿喂我。”

深受刺激的林擎把汤也拖自己面前去。

觉得自己涵养甚好,最起码没把汤倒他头上。

驭使从未见过的三岁的儿子也好意思拿出来夸耀。

要不要脸啊你

更不要脸的是,老子锁环铁刺是硬拔的,伤得比你还重咧

情人分离儿子也不在身边的神将含泪咽下一个又一个丸子。丸子外层牛肉,里层鱼肉,外层劲弹,里层滑嫩,真不知道怎么做出来的,口感绝妙。

何以解忧,唯有美食。

文臻看一眼林擎的手腕,再看一眼燕绥的手腕。哼笑一声道“随便儿素来灵巧,想必喂饭喂得甚好”

燕绥便唔一声,道“尚可。”

“那是,随便儿喜欢养小猫小狗,我和他说,你要养可以,但是一切吃喝拉撒你自己负责,所以他从小喂猫喂狗习惯了的。我还帮他专门制作了猫粮狗粮,猫粮做成小鱼颗粒状,狗粮做成骨头颗粒状。”文臻笑眯眯舀一勺金沙玉米,递到燕绥嘴边,“就像这形状,就像这样,来,乖,吃吧。”

林擎“哈哈哈。”

我笑得好大声。

燕绥“忽然觉得这盘子玉米都该归林帅。”

林擎“嗯”

燕绥“单身狗就该被狗粮塞饱,看那狂雨冷冷地在脸上拍。”

文臻“哈哈哈。”

我也笑得好大声。

林擎“”

虽然不懂这个典故,但依然能感觉到其中深深的恶意。

仿佛已经被全世界伤害。

被全世界伤害的林帅,发现那对打情骂俏的小夫妻,不知何时已经一个喂一个吃你来我往,原来方才的人身攻击只能叫餐前前戏。

林擎也不说话,闷头猛吃,算准了一个喂一个吃效率怎么也没自己吃来得快,如此多塞些在自己肚子里也算间接报仇了。

直到撑到了喉咙口,他才搁下筷子,打个饱嗝,道“现在才知道军营伙食果然是猪食”

燕绥却道“这一餐吃饱些。以后也没你的份儿了。”

文臻哪能天天下厨带他的伙食,做梦。

林擎哼笑一声,也不和他辩驳,忽然道“这是我吃过的两顿最美味的食物之一。”

“上一次是谁啊”

文臻以为是哪次国宴赐宴什么的,结果却听林擎悠悠道“上一次还是二十七年前,吃的侧侧做的一餐。炒鸡蛋,熬小鱼,青菜汤。”

文臻这回真意外了,连燕绥都抬起头来。

德妃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派头,会做菜

“菜色简单,却令林帅念念不忘,想不到娘娘厨艺竟然如此精湛。”文臻并不想多夸,怕燕绥因此心中不快,转眼看燕绥,却见他神色平静,只专注看着林擎。

她便明白燕绥这是放下了,心中一喜,又微微一酸。

林擎嗯了一声道“是啊,鸡蛋黑如焦炭,小鱼却还没熟。青菜汤看着一切正常,里头还加了料,一条肥肥白白看着便十分香美的虫。”

文臻“”

燕绥不出所料地笑一声。

林擎笑道“侧侧很懊恼,要一起扔了,我给拦了,不过确实也没能吃完,吃到一半我就闹肚子了。但是这后来的几十年,我一直在后悔”他顿了顿,才道,“如果知道以后再吃不着,当初我无论如何都该吃完的。”

文臻静了静,笑道“林帅莫说丧气话。皇帝已经答应放娘娘出宫荣养。届时燕绥将娘娘接出来,林帅自然还有无数机会尝着娘娘的美食。”

燕绥却道“想陪她多活几年,还是莫要再拿命邀宠的好。”

文臻就掐他腰肉,左一扭,右一扭。

林擎瞧见,便坏心地不说话,垂下眼做哀伤状,引得文臻本来掐一下就好了,这下又多掐了几下。

燕绥也不反抗,反正掐了我的最后都得给我哄回来。

掐越重,之后床上人越软,哄越狠。

挺好。

林擎并不是那种沉溺忧伤的人,说了几句也便放开。文臻便起身,去给中文他们也送点吃的。

她亲自去送,端了个托盘却没找到中文的人,一抬头却看见中文和德语在屋顶上,那个中规中矩可以做护卫模范的中文,此刻不用伺候燕绥,难得地坐没坐相地躺在冰冷的屋瓦上,举着个酒葫芦,哗啦啦地往嘴里倒,却又技巧不熟练,倒了个满脸。

或许也不是技巧不熟练。

满脸的液体横流,便当都是那酒落愁肠。

文臻听见他对德语道“我别的不恨,就恨我是个拙嘴葫芦,好几次当说的时候都没说,等到想要说,已经再没有机会了。”

德语便默默拍拍他的肩。

中文举起葫芦,对着月亮举了举,轻声道“君姑娘,愿你来生永乐长安。”

文臻站在屋檐下,低头捂住了脸。

半晌,她将酒菜轻轻放在檐边,转身离开。

回到燕绥的屋,文臻已经将脸容收拾清爽,谁也看不出任何痕迹。

今晚没人伺候,燕绥一句没问。林擎这方面是粗疏的,也不在意。一笑拖过舆图,和文臻道“我和燕绥商量了,要想尽快赶回边军,走官道太远了。山间小路虽然安全,但是也绕道,倒是有一条道,虽然冒险一些,却最快,十日之内,就能赶回边军。”

文臻目光落在地图上,一挑眉“过西川,穿川北”

地图上一条鲜明的指甲印子,看起来是最短的路程。

只是这条路看起来很是不切实际,不仅要擦过西川,还要从川北中心过,前者也罢了,后者便是穿过唐家地盘,危险性不言而喻。

常规的去边军的道路,是文臻走过的去长川的路,再穿长川而出。但那条路其实是绕路的。

文臻从怀里摸出一个袋子,递给林擎,道“只怕我们最后走的路比这个还要危险一些,这是德妃娘娘给我的,但我觉得她真正要给的是林帅。”

林擎打开袋子,倒出一枚鸡血石的印章,那鸡血石色泽鲜红浓艳,正所谓“鲜、凝、厚、润”,其上血印若梅花状,则是极品的梅花大红袍。印章底部纯红,雕刻着“情册”二字。

乍一看莫名其妙,燕绥文臻却一看便知,果然是德妃给林擎的。

“娘娘嘱咐我去德安一趟,届时见集市招展红梅灯笼者进店,自有所得。”文臻道,“若是要绕道德安,只怕路线还要改一改,若想不被耽误行程,只怕西川也要穿主府而过了。”

燕绥听见“德安”二字,眉头微微一蹙。

当年正是在那小县,发现了娘娘的猫腻,事后他并没有深入调查,只口头警告了她,如今想来,她并没有收手么

林擎凝视那鸡血石,忽然道“当年和侧侧分别,雪地里梅花开得正艳”他握紧了鸡血石印章,“既是她留给我的,自然要去看一看。”

这事也便这么定了。

至于艰难险阻这几位的人生里,有过风平浪静时刻吗浪啊浪的也就习惯了。

晚间回到房间,文臻假惺惺地一人开一间房,当时燕绥也没说什么,可等到文臻收拾好上楼时,忽然被掌柜的拦住,苦着脸和她道“对不住姑娘,你那间房不知怎的屋顶瓦片坏了,今夜是来不及修了,这怕万一夜里下雨,小店也没法交代。要不,您看您和谁挤挤”

文臻“呵呵。”

西皮大粉采桑殿下好聪明哟。

“你这客栈就没别的房间了”

不等掌柜的回答,文臻一摆手,“好的,知道了,没房间了,必然没房间了,别说上房,下房连带杂物间都没了咧。行吧,赶紧去招徕住客吧,明儿早上我要发现你房间有空着的,可别怪我把某人塞给你的银子都罚回来。”

掌柜的一头汗走了,嘟囔着一对小夫妻不好好睡一起玩什么花招,带累得他一把年纪撒谎,有钱人毛病就是多。

文臻靠在燕绥门边,抱着臂对采桑眨眼“要么,采桑,我和你挤一挤”

采桑惊讶“小姐,婢子是下人,怎么能单独开房婢子肯定是在您房里打地铺伺候啊,您没房,婢子也就没房,哎呀这可怎么办”转身就敲燕绥的门,“少爷,少爷,您给出个主意啊”

文臻瞅着这吃里扒外的丫鬟,心想卖给人牙子算了。

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崇拜燕绥,在外头不能叫殿下,她说叫老爷,反正儿子都生了,应该升级了,说不定叫着叫着,日后也就真和老爷一般稳重了,采桑偏不肯,说老爷这种称呼对不住殿下英姿,非要称呼少爷。

一声少爷一喊,门立刻就开了,一只手伸出来,二话不说把文臻往里拖,文臻哈哈一笑,拍开他的手,笑道“我还有点事,你且洗干净了等我。”

采桑噗嗤一声,旁边正好一个小二经过,听见这惊世骇俗一句,瞠目以对,上下打量文臻如见采花狂魔。

采桑便竖目“瞧什么瞧没见过恩爱夫妻”

小二受到惊吓,一溜烟跑了,里头燕绥满意地嗯了一声,抛出一支白玉钱来,采桑便接了,笑盈盈道“谢少爷赏”

文臻骇笑。她真的从未见过燕绥打赏任何下人,不是他小气,他的护卫待遇非常优厚,中文他们个个都是富翁。但是平常这些小处收买人心手段他是没兴趣的,殿下眼里皇帝皇后都未必算什么,哪里会在意下人做得好不好。好自有丰厚月例,不好撵了滚蛋,哪需要费那许多心思。

也就采桑一个异数,凭借狂热的西皮立场破例得了殿下青睐。

文臻笑着走开了,过了会儿,她提着热气腾腾一个大铁壶进了燕绥房间,一进门却也看见腾腾热气,燕绥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笑着招呼她“天冷,来泡个脚吧。”

文臻怔了怔,半晌啼笑皆非举了举手中的壶。

她拎了水壶来,也打算帮燕绥泡脚的,顺便看看他脚腕伤口恢复得怎样了。这人换药总是避着她,何必呢。

燕绥眼底便漾开笑意。

分离三年,还能如此心有灵犀,不能不叫人心生愉悦。

最后两人一人一个盆,对坐泡脚,谁也不用伺候谁了。

文臻泡着泡着,脚尖一撩,盆里的水泼到燕绥盆里,“嘎嘎嘎,饶你奸似鬼,也要泡老娘的洗脚水。”

燕绥便一伸手抓着她脚腕,顺势搔了搔她脚心,文臻怕痒,又怕扯到他伤口不敢用力挣扎,燕绥另一只手一抄,她便坐到了他腿上。

文臻顺势搂住他脖子,笑嘻嘻凑过头去,道“香个嘴儿。”

燕绥的唇却落在她锁骨上,不知何时衣领已经开了,燕绥埋在她颈项里,语声有点含糊不清“文大人,今晚可算轮到翻我的绿头牌了”

文臻一怔,格格一笑“随便儿和你吹嘘的”

“和我吹嘘夜夜侍寝来着”燕绥的语气听来有些酸,文臻给他吻得浑身发软又发痒,笑着往后仰着躲避,脚尖踢着盆,水哗啦啦泼了一地,她挣扎着道,“哎呀,水洒了”

“别管”

“万一地板漏了水滴到楼下”

“楼下睡的是中文,他要敢上楼来问我跟他姓。”

文臻闷笑,笑声被他的唇堵住,泡脚是在榻边,此刻已经和被褥缠成一团,衣服轻轻巧巧地从被子底下飞出去,燕绥的手忽然停住,在她身上摸摸,又掀开被子看看,挑眉“这衣裳”

文臻翻个身,托着腮,扯扯自己身上的现代式样薄透材质绣花精美的大红色低胸睡裙,抛了个风情万种的媚眼“怎么样,现在熟女了吧”

燕绥盯着她,良久哧地一笑。

文臻倒很少见他这么笑来着,世事于这人多半透明,因此也便少了许多惊喜,便是笑起来,也常带三分了然三分讥诮,今日这笑忍俊不禁,却显得鲜亮生动。

她莫名其妙,听他笑道“和初见随便儿那晚他在床上对我邀宠一模一样”

文臻脸黑。

好比吗

好比吗

随便儿有我的前凸后翘吗

还有,随便儿也忒没逼格了

她悻悻地爬起来,实在不愿意自己精心的准备在燕绥脑海里和穿红肚兜抛媚眼的随便儿重叠,却被燕绥一把拉住,燕绥手指一勾,便熟练地勾住了里头的亵衣带子,笑道“这活计瞧着眼熟。”

“也不知道是哪个巧手妇人做的。”文臻斜眼看他笑。

“不管是谁,做得如此精巧,总该有赏。”燕绥那手指像生了钩子,轻轻一勾,嘣地一声轻响,饱满初绽,燕绥的目光便移不开了,喃喃道“果然熟了”

文臻吃吃笑道“想要什么奖赏”

砰一声,文臻的背压着了床板,伴随着燕绥低低的笑声“自然是品尝果子啊”

文臻的低笑吃吃的“三年不来,你的某些技能倒没生疏,说,在哪操练的”

“这也给你发现了自然是右手兄弟啊”

“哈哈哈哈为毛说得这么可怜兮兮”

“这不指望你可怜可怜我吗别动别猴急慢点”

“啊呸到底谁猴急掐着我的腰叫我别动你倒是要脸啊”

“我不要脸,我只要你”

“啊哈哈哈燕绥真想不出这话居然是你说出来的”

“这不是不容易么一别就是几载身边早有另外一个男人陪他睡陪他玩给他做饭给他一夜好多次盖被子夜夜侍寝椒房专宠陛下啊,你还记得普甘小破街上的文甜甜吗”

“我只记得那个连儿子都坑,拿个破遗旨派只狗谈判就骗了皇帝一大堆赦免的坑货甜。”

“不管哪个甜,反正都是甜蛋糕儿,几年不见,你怎么比以前更香软了呢,以前是蛋糕儿,现在是什么提拉米苏吗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点心来都是我好东西吃得少,给我再尝尝”

“几年不见你卖惨的技能高涨哎呀不要痒女人嘛生过孩子总是不一样些”

燕绥忽然安静了些,随即他转过头,长发顺滑地泻在她耳边,温柔地吻了吻她的颊。

“一直没和你说,辛苦了对不住。”

文臻按住了他的唇。

“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相爱的人无需道歉。”

目光相对。彼此的眼波都是一片海,那里风和日丽,浪静波平,岛屿如珍珠明光闪烁,那里富有全世界,却又只容得下一人。

片刻之后,燕绥一笑,再次俯首。

文臻的呢喃声响起,“觉得生过孩子更香美了,那就想再要一个了敢情就不待见随便儿一个呢”

燕绥的笑声响起“不,那是玩笑。有随便儿一个就够了。”

文臻有点诧异地抬眼看他。

“随便儿和我说过你生产时的经历”燕绥密密地吻她的眼角,脸颊,到唇角,“便是你能再生一个绝世奇才,我也不愿那样的苦楚再次重复于你身。”

文臻伸出双臂,勾住他的脖子,“哪能次次那么倒霉呢话说回来,我当初还期盼过龙凤双胞胎呢,据说大燕双胞或者多胞为不祥,但东堂正好相反,双胞,尤其龙凤胎一向被视为祥瑞不过我可不是为了祥瑞,我是因为男人婆你知道吗我得到了消息,我那失散的死党之一,就生了一对龙凤双胞竟然比我还早天哪,打死我也想不到,四个人当中,竟然是男人婆最先生了孩子她居然会生孩子她居然会嫁人她就算要孩子不应该也是无性繁殖么”

燕绥“男人婆”

文臻“哦,一直没和你说她们的名字。也不知怎的,总觉得告诉你名字你会使坏不过现在,她们都大名鼎鼎了,你应该都听说过。男人婆,南齐女帅太史阑,和咱们正时不时海战的那位,对了,一直没机会问你,你去静海有没有遇见她”

燕绥“没有”

文臻也没在意,继续絮絮叨叨“小透视,君珂,尧国皇后;大波,景横波,大荒女王。她们的消息,我都是在湖州陆续收到的,可惜驻守湖州,没法去会合,我知道的时候,大家都有些麻烦,我便没让人送信,打算有机会亲自去一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这机会真是想不到啊,一个个都混得牛逼哄哄的咦,你怎么忽然停了。”

好半晌才响起燕绥微微含糊的回答“没有。”

“我甜,我找到失散多年的好友了,老开心了,你为我开心吗”

“开心。”

“等此间事了,陪我周游大陆,去大燕,南齐,大荒都见见故人好不好”

“好。”

“我甜,为何我觉得你的语气有点古怪”

“没,只是太过欢喜真是太欢喜了”

第四百四十五章 共侍一夫?

呢喃与微微喘息如这夜的细微风声于窗棂间盘旋不绝。

直至夜至深时。

自从文臻快乐地谈过她的死党之后,燕绥也不知怎的,越发奋勇精进,硬是让满腔谈兴的文臻无法再捡起那个要命话题。

文臻也不知道燕绥是不是旷了太久,还是天赋异禀,明明伤势未愈偏偏精力无穷,大半夜的要了三回水,翻来覆去地折腾,折腾得她别说再也无力气去絮叨她的死党,甚至连名字都快忘了,还打算继续,她困得眼皮如千斤,连连告饶,那边燕绥还在谆谆诱哄:“你不用动,我自己来就行……”

正虎狼着,忽然外头一阵衣袂带风声,随即有个隐约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唤道:“三郎!三郎!”

文臻一开始还没注意,却感觉到燕绥一僵,顿时明白,这声三郎,竟然是唤他的!

这世上有谁能唤他三郎?

便是德妃也没有的。

文臻忽然想到一个人,一时觉得又喜又尬,喜的是终于有人解围了,尬的是这解围的人选太不合适。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那衣袂声已经到了门前,随即敲门声便响起,伴随着分外字正腔圆反而显得别扭的东堂官话:“三郎。身子要紧,不可纵欲。”

文臻噗嗤一声笑出来。

悄声道:“呀,公举殿下,训导嬷嬷来了,驸马我是不是该告退了?”

燕绥一抬手,瓷枕飞了出去,邦地砸在门上。

文臻忽然想起了当年德妃砸拖鞋。

门外敲门声静了一刻,但是明显人还没走,随即那声音道:“三郎,你在做什么?”

燕绥:“兰旖,我在和我夫人敦伦。怎么,你要听壁角吗?”

文臻:“……”

哎呀羞死人了呀。

听我家文甜甜说话,就是……爽啊。

外头又响起干干的咳嗽声,是中文的声音,低声下气地道:“兰门主,那个,兰门主,感谢您千里驱驰前来为殿下炼药护法,只是这半夜三更的,倒也不必急在一时,嘿嘿不必急在一时。”

燕绥:“可以理解。毕竟久旷,饥渴难耐。”

中文:“……”

主子你是存心把人家气走吧?

中文:“兰门主,这样,我去给您开一间上房暂且休息……”

门外兰旖好像在深呼吸,再开口时又是那冷冰冰语气,也不唤燕绥三郎隐去名字了,“燕绥,莫要不识好人心。你如今这情形,时刻有经脉爆裂之忧,如此还要……不知节制,你当真是要找死么?”

又点名文臻,语气鄙薄,“文……文什么来着,啊,那谁,你但懂事一些,也不该此刻缠着燕绥,年纪轻轻想做寡妇么?”

文臻一把将燕绥掀到床下,笑眯眯扬声道:“兰门主,区区文臻,不叫那谁。”

兰旖不理,扬声道:“给你俩一刻钟整束衣冠,一刻钟之后我要进来,瞧瞧燕绥情形。”不等两人说话又道,“无尽天掌门及几位长老,之前帮燕绥炼药护法,真元未复,还有几位采药时不慎受伤,其余小辈力有未逮,因此求了我来帮你炼药护法。莫要以为我自愿巴巴地来为谁护法。”

文臻:“好好好,请稍等。”

燕绥:“别理她,睡罢。”伸手拉文臻躺下,文臻顺从地躺了,燕绥却又道,“不许对我使迷药,不许对我下蛊,不许屈从于兰旖用任何手段让我睡着……”

文臻:“好好好你放心。”手指一拂,燕绥:“……不许……”眼皮已经不由自主合起,最后三个字呢喃而出:“……你这骗……”

文臻:“谢谢殿下夸奖。”

她毫无愧疚地看了看燕绥睡颜,伸手替他把了把脉,眉头一皱。

奇怪。

兰旖说燕绥随时有经脉爆裂之忧,文臻如今看脉象却并不像是如此,之前她就看过燕绥脉象,自然是虚弱有毒,诸般毒性缠绵,但总体有向好之势,因此今晚才许了他胡天胡地,如今听兰旖说得这般严重,她知道兰旖并不是危言耸听之辈,倒禁不住担心起来,但此刻把脉,依旧没发觉经脉爆裂的可能。

许是她医术不够?

她穿好衣裳,给燕绥也整理好,又打开窗户将气味散尽,整理了床铺,才打开门。门外那个冰雪女妖一脸冰霜,微微偏过脸,一脸“我并不想进来辣眼睛都是为燕绥好被逼的”神情,待到见屋内一切如常,倒显得她矫情做作,顿时兰旖脸色又不大好看了。

中文站在外头心中暗笑,文大人心细如发,什么时候落人把柄过?

兰旖也不和文臻寒暄,进门便去给燕绥把脉,半晌也是眉头一皱。

文臻便向她请教,她却翻个白眼,道:“说了你也不懂。”随即起身,脱了大氅,顺手递给文臻。

中文:“……”

他赶紧快步进来去接大氅,兰旖手一让,挑眉道:“臭男人的手怎可接我衣裳?”

文臻便笑,唤采桑:“采桑进来,给兰门主收了衣裳。”

采桑进来,拿了大氅,顺手抽出一张十分讲究的兰草纹檀香纸包衣裳,兰旖目光一闪,忍不住看了一眼那纸。

采桑一边包一边似乎不经意地笑道:“您这大氅在路边铺子随便买的吧?这毛尖暗淡,毛也稀疏,想必那黑心店家骗了您,拿了次货来。婢子那里还有一件小姐赐下的全新的貂裘,比这个要好些,要么给您拿来试试?”

兰旖脸一红,她这种世外仙门,于钱财世故上并不通晓,出门匆匆,没带多少银钱,又住惯温暖海岛,一时好奇,倾尽银两才买了这么一件大氅,听那掌柜吹嘘是北方好货,却原来被骗了,还让人家丫鬟同情了一把。她顿了顿,满不在乎一挥手道:“自然是知道不好的。只是见那店家做生意也不容易,且我冰雪内功,不惧寒冷,大氅也不过披着好玩罢了。”

采桑看她确实不通世务,也便一笑,不再挤兑了。但她这里歇了声,兰旖忽然站起来,一边解衣领扣子一边道:“都出去吧,我给他护法化药力。”

文臻:“……”

不是,您护法就护法,您脱衣裳干嘛?

中文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脸被雷劈的表情。

兰旖见文臻还不走,便一手解扣子一手将她往外推:“哎哎你这人还在这做甚?走吧!走!”

文臻扒住门框不肯走,“炼药为什么要脱衣裳!”

兰旖:“他赤阳体,我凝冰体,我们相克也相生。固然真气互通能事半功倍,却也极易走火入魔,穿着衣服会看不清经脉变化导致的体肤变化,影响判断乃至万一出岔子耽误挽救……”她忽然眼睛一眯盯着文臻,“怎么?你不愿意?你竟是如此狭隘的女子?在你眼里,这些事比你夫君的性命重要?”

文臻笑道:“先不提这个。那我很想知道,心胸广大的兰门主又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单纯行医救人?大夫眼里无男女?此事后对此毫无打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便承认我狭隘好咯。”

兰旖肃然道:“我不会与你共侍一夫……”

文臻眼睛一眯,正准备肃然起敬。

兰旖又道:“但我清白女儿身自然也不能这般随意对待。不和你共侍一夫是因为免不了要分大小,你先进门,我却是门主之尊,谁都不愿委屈。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如此,也便不必理会这东堂规矩,让燕绥和我成亲,不分大小,婚后他半年在东堂,半年去镜花洞便是。”

文臻一挥手,止住了立即就想开喷的采桑,悠悠笑道:“哎哟喂,我现在怀疑,无尽天的长老们采药受伤神马的,保不准不是意外了。”

兰旖愤然道:“你说的什么话!我来为他护法何尝不是冒了极大风险,你知道护法不单只是护法,还需要耗费多年功力吗?再说你又凭什么拦阻?生死是他自己的事,要问也是问他自己要不要……”

文臻:“别问,问就是肯定不要……”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床上燕绥睁开眼睛,道:“要……”

……

夜色如晦,巨大的山脉在大地上盘旋起伏,映衬得其下奔驰的骑士们渺小如蝼蚁。

一地霜华中,季家家主季节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随从,又看了看更远的地方,像是想从黑暗中,看出那些暗中跟随自己的铁骑来。

先帝驾崩,天下各州刺史按例进京奔丧,唐季易只要还没造反,那就也在此例。因此当诏令传到苍南西川和川北,可以想见,当时在这三地引发了怎样的动静,之后更是经过无数的争执和犹豫,不去,便是违抗朝廷,去了,更怕是自投罗网。

而于其间还有一重考虑,便是先帝驾崩,朝中定然混乱,此时亦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亦有一些胆大的谋士,表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如便应召而去,身边携带最精锐护卫,再派大军悄悄潜行于其后,趁对方麻痹之时,联合朝中亲近臣子,一举夺皇城,再里应外合,拿下天京,之后便可改朝换代矣。

唐季易三家,都有谋士提出此等大胆建议,毕竟从龙之功诱惑非常。但三家刺史最后的抉择,却都颇有意思。西川刺史易铭最早积极应召,却在西川边境声称遇刺,然后久久盘桓不进,给朝廷的上表辞气谦恭,却以伤重为名,行程慢如龟爬。

季家季节原本犹豫,却因为近年来子弟凋零,留山事件后当地土著越发不服管束,各地各种抗争事件不绝,季节觉得季家僻处苍南,背靠大海,无处扩张,当地民风彪悍,难以管束,渐渐有心想要换一方天地,因此在季怀远积极主张之下,季节表面上表称病,由季怀远代替前往天京吊唁,实则自己改装混入队伍,一路悄然上京,同时命十五万季家大军穿留山出,自乌海行,穿建州域,一路往天京内地潜行。

而唐家……唐孝成规规矩矩,亲自出马,带了符合规定的不多不少的人数,亮明旗帜,一路自川北而来,虽然走得不快,但如今也快要到天京了。

三位家主中,最年轻,本该最有冲劲的西川刺史,行事如暮年老者般狡诈怯懦;年纪最大本该最稳重的季节,像个热血上头的毛头小子一样,亲自潜行上了天京准备搞事;只有向来城府最深的唐家,这次依旧行事看不出任何端倪。

季节看着不远处的天京城门,想着自山海而出,潜行逼向天京大地的自己的大军,心中不知为何,隐约有些不安。

他身边,季怀远适时道:“家主,要不然,天京城您就别进了,太危险。反正诸般关节我也知晓,此事就由我全权张罗吧。”

季节转头看季怀远,眼神满意。这个孙子原先不显山露水,并不是他看好的继承人,不想后来怀庆出了事,他倒渐渐显出峥嵘来,行事大方不计私利。这次赴天京,是他最早提出愿意代自己去天京,谁都知道去天京十分危险,一去不回很有可能,也正是因为他的表态,自己才最终下了这个决心。

此刻见他再次提出代自己出面,季节眼神更加柔和,破天荒地抬手拍拍他的肩,笑道:“无妨。虽说诸般关节你都知晓,但天京的一些老人儿,还是我出面更合适一些。再说……”他眼神微喟,“我也想见见你姑母。她中年丧子,想必……难熬。”

季怀远便不说话了。祖父想见容妃娘娘,也是自然的。

季家多年来因为僻处苍南,其实倒并无太大野心,扶持皇子的心思倒是有的,却并没有选中定王燕绝,觉得他性情暴戾必定皇位无望,倒是对从小养在容妃宫中,和容妃关系不错的安王青眼有加,为此容妃一度和娘家关系不和。如今燕绝已死,季家却也没多少庆幸眼光的欢喜,毕竟安王也不是那个胜利者,之前莫名被先帝申饬,新帝继位之前又被逐出天京,回南疆继续主持对南齐的海战,但权柄已经被消减了许多。

也正是因此,季家才感觉到生存的窘迫,急于闯出一分天地来。

季节想着这些事,只觉得心烦气躁,又想起如今季家这境地,竟然都和燕绥有关,而燕绥如此殚精竭虑对付世家,到头来竟也被兔死狗烹,一时颇有些快意。忍不住笑道:“一路赶路,也不知道那燕绥死了没有。死了也算替我那外孙报仇了。”

季怀远目光微微一闪,笑道:“听说下了铁狱,那地方从无人活着出来过。想必早已骨化飞灰了吧。”

季节快意地道:“该!你说他谋算十年,困唐家,灭长川易,拆西川易,又乱我季家盘算毁我根基,如此汲汲营营,眼看要大功告成,却在此时被那燕时行鸟尽弓藏,这十余年心血值不值!也不知这对父子下了地府,会不会撕咬起来。”

季怀远微笑道:“祖父如何就确定他是被先帝鸟尽弓藏?圣旨上说的可是他谋反。”

“燕绥那人,哪里将皇位看在眼里!明明是燕时行自己不行了,怕新帝镇不住他,干脆亲自下了手。要不然,以燕绥之能,除了亲恩,还有谁能算计到他!”

季怀远便和季节一起唏嘘摇头,相对而笑。

他也在凝视着黑暗,像是从那片混沌里,看见许多季节看不见的东西。

那些季节所看不见的。

是十五万大军出苍南,因为要潜行出境,不得不选择从留山山脉中穿出,为此,季家谋士特地选择了一条隐蔽的道路,山民也很少经过的那种。

但是山民很少经过,却瞒不过那满山的猴子,也就瞒不过那只已经靠杰出的语言天赋,统一了整个留山猴子群成为新任老大的八哥,这边大军刚开拔,那边满花寨子便知道了。

虽然千秋盟的绝大部分精英都已经去了湖州军,但是留山这里还是留了一小部分,和满花寨子守望相助,护佑着整个留山的安宁和发展。而这几年下来,留山山民得千秋盟江湖捞相助甚多,关系一直相处得很好。

也因此,大军刚刚进山,就遭到了一系列事故。

在狭窄的山谷通道被猴子扔下的石头砸到损伤惨重,好容易驱赶走猴子之后却又被引入错误的道路,在大山里多转了好几日,每夜还有人莫名失踪,后来学了乖,不允许任何人私下行动,但是山林密布,道路崎岖,大军被拉得很长,头尾难以顾及,还是不断有人失踪,行路过程中堕入溪流的,掉崖的,被毒蜂蛰死的,半夜发疯和同伴一起滚下山的……等到好容易出了留山,且不说伤损惨重,军心已经散了大半。

指挥的季家将领只得再次整束队伍,这次从水路,悄然从一个小港口秘密上船,大批量船只过海动静太大,虽然季家有船,也不能这么做,因此只能用商船,一批批地渡海,指望着绕过乌海海域,从建州港下船,建州港的官员已经全部私下打点好,再潜入建州山林之中,建州离天京已经不算远了。

船只在夜间启行,于濛濛的夜雾之中幽灵一般向建州港进发。

只是这些季家将领们不知道,与此同时,从湖州换防至建州的湖州军,不知怎的,在乔郡遇见了“山匪”拦道,虽然山匪敢拦正规军的行为匪夷所思,但是既然遇上了自然是要剿匪的,这一剿二剿的,忽然就出现在了夜间的建州港。

然后夜雾之中,守在港口。趁夜而来的运兵船,来一艘扣一艘,来两艘扣一双。

论兵力,这支文臻嫡系当然无法和季家比,但问题是季家为了悄悄运兵,人为分散了,等于一只肚子里全是鱼的鸬鹚,被人卡住了喉咙,捏一下,挤一条。

船只靠向岸边,正准备下船的季家军,忽然发现船被凿穿,船上士兵自然跳水逃生,等在冬夜河水里游得浑身僵硬好不容易上岸,迎面就是无数雪亮的长枪。

还有的船来的时候遇见的是无数小舟,和嗖嗖飞来的勾索,一些士兵飞快地顺着勾索跃上自己的船,一阵砍瓜切菜,把人杀到胆寒,自动投降。

还有的直接就是一船人安然上岸,然后在岸上遇见了包围圈,又一阵砍瓜切菜,乖乖投降。

文臻旗下湖州军分为七营,各自都有千秋盟高层统带,平时一起演练,对抗训练也不少,还定排名,无时无地不竞争激烈,是以在对季家时,七营也是各自出手,自定战术,各有风格,运气好的遇上凤翩翩那一营,就是给他们机会自己游上来直接俘虏,几乎没有损伤,其余的就难讲了,毕竟千秋盟原身很多是江湖巨匪出身,讲究的就是一个你不服拳头打到你服。

这么分散收割,季家的船一船船过来了一夜,湖州军也就一船船收了一夜,等到季家将领们也全部被俘虏,才知道竟然被人一口袋俘虏了。

建州港平日也是有驻军的,但因为被季家买通,当晚港口的少量兵力都被撤出,其余一些普通官员都被制住关在屋子里出不来。只听得外头喧嚣一夜,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建州港周边都是山林,这也是季家选择在这里上岸的原因,上来之后分散往山林中一扎就行。此刻这群俘虏被剥了衣裳,收了武器,浩浩荡荡押入山林,然后在一个山谷里,参观了湖州军的临时营地。

用事后季家军的话来说,叫叹为观止,大开眼界。

军饷丰足,待遇优厚本就是相当诱惑人的一个点,雇佣军般的制度也让人心痒,毕竟没人愿意一辈子刀头舔血没个下梢。更重要的是,湖州军的军备非常了得,武器所用的钢铁明显比现今军中制式武器要高一个档次,火药弹都经过了改良,更不要说很多非常离奇先进的小型个人装备,季家军亲眼看见湖州军中有一支特别行动队,那一个行动队号称“斩首”,专门负责大战之前或者之中对敌方首脑人物的斩首行动,可夤夜暗杀,也可万军之中合作取人首级。

季家军亲眼看见那家伙从头到脚弹出各种奇怪的玩意,连头发丝都能杀人!

再问清楚每月的军饷待遇之后,当即便有人嚷着要穿湖州军军服。

给谁家卖命不是卖!别的不说,湖州军好歹能多攒几个钱,装备精良一旦上战场,活下来几率也大啊!

十五万季家军,一路上损失万余,最后其余的全部投了湖州军。

而在建州港,第二日众人起身去看时,却发现一地狼藉,处处鲜血,破损的长枪,碎裂的染血盔甲,丢弃的刀剑,受伤的战马,一派大战后的荒凉景象。而有人仔细查看了之后,发现那些盔甲中,有季家制式的军服,也有湖州军的。

当地官员面面相觑,一些不知内情的,实在想不明白,远在苍南的季家军,是怎么能和本该在乔郡剿匪的湖州军碰上并打起来的,但谁都知道,季家多年积攒,兵力肯定在湖州军之上,如今季家军和湖州军都不见,莫不是季家潜行入境意图不轨,湖州军在追剿匪徒过程中撞上了季家军,因此被季家军连夜灭口?

众人遥望那风吹草动的山林,心中悚然,当下便急报建州刺史,建州刺史怎敢担如此干系,急忙也将此事急报朝廷。

至于朝廷如何想如何处理,这都是后话,最起码现在,湖州军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暂时从东堂军备名册上抹去了。

湖州军在建州附近的大山里呆了数日,随即接到了文臻燕绥的指令,就地进行整编,季家军虽然全部投了湖州军,湖州军却并不要这么多人。最起码现在不要这么多,按照燕绥和季怀远的协议,所有将官以及在苍南牵扯深有家小的士兵,分了出来依旧留给季怀远,发还武器兵甲,依旧回季家。

而那些出身下层的,勇武的,年轻的,在苍南牵绊不多的,经过观察确实对湖州军心向往之的士兵才留下,打散后编入后营,有突出才能者直接提拔。

如此忙碌了半个月,整编完毕,湖州军扩充至十万人。

------题外话------

燕绥:“要……”

文臻:“???”

燕绥:“……要月票!”

顶点

第四百四十六章 随便儿VS永裕帝

这十万人再按照指令,抽出三千精锐中的精锐,分散驱驰,追踪燕绥文臻行踪而去。

另三万人回湖州一带,准备卡在唐家出定阳的关口之前。

其余人则分成七营,行走于山野之间,往燕绥往日里炼铁所在地的青州方向而去。

湖州军的大型辎重,文臻在湖州三年就通过燕绥的工字队,进行了改良,全部都是可以拆卸的,也拆卸分开跟随军队前行。

诸般安排,都出自燕绥之手,连带当初和季怀远的协议,也是三年前便已经定下的。当日在留山,两人约定,日后东堂若有变,季怀远负责煽动季节野心,诱出季节和季家军,并将季家军分一半给燕绥。事后燕绥保证他任何时候都安全,保证季节会就此丧命,他能顺利接季家家主位,并拥有足够镇住季家但不足以问鼎天下的实力。但他也必须保证季家不和诸门阀联合。

季怀远觉得这门生意做得,季家的兵力并不足以逐鹿中原,顶多偏安一隅做个南疆王,那和现在也差不离。要想和唐易两家联合,地域很远,前期必定是孤军作战,很容易平白损失实力为他人做嫁衣,便是事成后,损失惨重的季家到那时候也绝对轮不上那龙椅,到头来不顶多还是个南疆王?弄不好直接兔死狗烹,从唐易两家继承人的心性来看,这可能性很大,那比现在还惨。

所以季家一直是不想和那两家掺和的,但实力又不足以直接争天下,又不足以在开战后完全保住自己的地位,不上不下,之前和大皇子的努力又被燕绥文臻破坏,实力再次被消耗,眼看着再式微下去,家族前途渺茫。

这种情形下,季家没少开家族会议,一半人激进想要搏一把,一半人持重表示要另寻出路,季怀远是后一种,因为他明白燕绥是何等的算计精准,尤其在他号称出事却很快给他递消息之后,他更加确定在燕绥面前最好老实一些。季节却很是不甘心,而燕绥要的正是他不甘心,因此授意季怀远不必明着撺掇以免惹人怀疑,却自告奋勇愿意代季节上京,如此一来没有嫌疑,二来表了忠心,三来这其实是一种更有力的鼓动,果然如燕绥猜测的那般,季节亲自上京了。

季怀远眼看着季家从当初唐羡之成婚开始,便一步步踏入燕绥设计好的套中,心寒之下也就更不敢出幺蛾子。

他和季怀庆不同,季怀庆多年是内定的继承人,没受过挫折,无所顾忌。他却是多年屈居人下,好容易出头,自然分外珍惜,不求有功,但求保住这一地荣华也就行了。

燕绥看他的心理看得很准,现在自然是不担心他的,因为季怀远只要亲自上京了,就必须依赖着他一步步走下去。

苍南刺史代表抵达天京是个大消息,来的是季怀远,目前的内定继承人,因此天京也十分重视,在确定季家很规矩没有携带大军之后,城门大开,迎接远道而来的首位门阀代表。

京畿大营也拔营向天京城靠近,停留在城门之外。

上次京畿大营和金吾卫一场乌龙斗后,事后以误会草草收场,新帝也没有办法,难道还能不要那守卫天京的大军不成?就算想要换防,也不是这一时半刻的事。

倒是永王听说了京畿大营的事之后,曾经夜出天京,和京畿大营的统领私下会晤过,但具体说了些什么,也就没人知道了。

季怀远连夜入城,礼部连夜拟流程,大抵再过几日,唐孝成据说也要到了,至于易铭,朝中都明白估计是等不到这位了,因此打算等唐孝成到了之后,安排两家门阀的代表一起去景仁宫拜大行皇帝梓宫。之后便要移梓宫去殡宫了。

当夜,景仁宫地底密室里,永裕帝睁开了眼睛。

他比预期迟了很多天醒来,而且醒得非常离奇,完全没有久睡之人的肢体不畅情形,眼睛一睁开便猛地坐起,把困倦得不行的晴明和大师吓了一跳。

但看永裕帝,目光灼灼,面色微红,气色好得不行,两人也很惊讶,随即晴明便笑道:“陛下果然大好了!”

皇帝闻声转头看向他,晴明被那灼灼目光看得心中一突,不敢说话了,但随即皇帝便笑了,恢复了往日慈和的神情,道:“辛苦你们了。”

那个往日宽容慈悯的皇帝又回来了,晴明和大师神情这才自然一点,都赶紧行礼逊谢,大师给皇帝看舌头把脉,细细看过后展颜道:“陛下多亏多年去毒有方,炼化药力比老僧想得更顺利一些。”

永裕帝笑道:“朕也觉得宛如浑身绳索得解许多一般,松快不少。”

晴明便问:“陛下是紧接着吃下一颗,还是……”

永裕帝道:“上头如何了?”

晴明便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都一一说了。皇帝笑容渐渐敛去,晴明眼看不好,急忙跪下请罪:“陛下,都是奴才不好,奴才功力未足……”

皇帝摆了摆手,“你不可能功力不足,朕看着你点了那两个死穴的,本该必死无疑……这只能说明他们有了防备……没想到啊,万无一失的计划,却有这许多人心怀叵测,太后插了一脚,德妃竟然有食铁虫,文臻竟敢撞皇宫!燕缜那个蠢材,竟然不早早布置大军看守住文臻!更蠢的是竟然能被那什么都不是的遗旨给……”

他住了口,脸色铁青,显然出乎意料的事太多,老好人的面具都再也戴不住。然而这般的震惊之后,再次升起的便是隐隐的忌惮和畏惧。太后为什么会放走燕绥?香宫为什么在改建?她和德妃是不是猜到了什么?还有他死也没想到,燕绥竟然能用那个骗他的遗旨去骗了燕缜,让燕缜打了他的脸!

他仔细回忆,却根本想不起来当时情形。当时对燕绥下手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那遗旨的下落,燕绥在那样的时刻竟然还记得藏下了遗旨!

他藏在哪里?事后又是怎么拿到的?

越想越不安,越想越寒冷,永裕帝忽然便下了床,“朕要出去一会。”

晴明大惊:“陛下,外头危险。”

“朕就在景仁宫看看。”永裕帝怕燕绥在景仁宫还做了手脚,不亲自看看不放心。

“陛下,景仁宫也不安全,前几天管事老孙莫名死了,尸首还被掀入了密道,我们不得不紧急了机关封了那一处入口道……”

皇帝脸色微变。

原以为全盘掌握的计划,眼下却好像在各方推动和意外下,在一点一点地向不可控的地方滑去。

他更加心中不安了,看了晴明和大师一眼,心想这两人虽然被自己的药物控制,不敢背叛,但焉知有没有尽全力?

当下笑道:“朕化药力太快,现在浑身鼓胀,也想出去疏散疏散,放心,朕戴面具。”说着便看着两人。

晴明会意,立即道:“奴才去给您斟茶。”

大师却眨巴着眼睛看着永裕帝,道:“怎么,陛下不好拿面具吗?要不要老僧帮忙?”

晴明咬牙笑道:“大师帮我看看那茶叶成色如何!”硬生生把人拽走了。

皇帝这才伸手到榻边去摸,一摸,脸色一变。

手指用力,抽出一块东西,仔细一看,脸色发紫。

玉玺被换掉了!

屋外,晴明隔着门缝看见,悄悄地后退几步。

之前他无意中发现,皇帝榻下忽然出现了一个洞口,他当时就觉得不好,有人进来过了,还偷走了皇帝藏在这里的一个重要东西!

再回想那一块地方的尺寸和原先的花纹,晴明当即出了一身冷汗。

这干系他担不起!

晴明事后悄悄雕刻了一块一样尺寸的木头,刷上金漆,塞在了洞里。

此刻看见永裕帝这么快就发现,他的心微微跳起来。

永裕帝坐在榻上,脸上青紫变幻了一阵,又恢复如常,从洞里摸出一张面具戴了,又将那木头塞回。

晴明端着茶和大师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对永裕帝笑道:“陛下,您方才说辛苦,奴才是不敢当的。要说辛苦,还是大师辛苦,不仅要为您运功护法,夜里也常把奴才赶走,让奴才去休息,他日夜守着您,这份心啊,奴才都觉得惭愧!”

大师眨巴着眼睛。

有吗?

明明是晴明守的多啊,说好的他只护法炼药的。

大师立即道:“并没有。都是晴明太监辛苦。”

晴明这次对晴明太监毫无意见,笑得温和。

越否认陛下越不信哦。

永裕帝看了大师一眼,笑道:“都辛苦。如此,朕去去就来。”

戴上面具,赫然是景仁宫一位副总管太监的脸,晴明算了一下,今夜那位不当值,心中不禁暗暗纳罕,难道这位皇帝连自己宫中太监的排班都记得?

眼看皇帝出了门,晴明赶紧下令机关关闭密道开启,却见皇帝自己很顺畅地一路关闭着机关出去了。

晴明凝望着皇帝的背影,心想这位心机深沉的老皇,到底还有多少暗藏着的本事?

没来由地又出了一背心的汗。

……

今夜莫名地不算很冷,也没有下霜,张嬷嬷没有很早睡,从德妃窗下经过时,特意张望一眼,看见德妃懒懒躺在榻上抽烟,那个机灵的小太监在一边和菊牙学着烧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烟膏特有的气味。

张嬷嬷便冷笑一声,走开了。

她一走,菊牙便过来关了窗子,随便儿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对德妃伸手,德妃恋恋不舍地将烟杆交到他掌心,却又叹气道:“又不是真烟膏,越嗅越想。”

随便儿便嘿嘿笑。

烟杆里烧的是一种药草,是随便儿找了很久,终于寻到一款气味和烟膏接近且对人体无害的药物,唯一的影响就是用了困倦,倒和瘾君子更像了。

德妃也情愿睡觉,烟瘾发作时生不如死,能睡也是福气。有时候人清醒着,难受劲儿上来了,她就把菊牙和随便儿都赶出去,自己在屋子里扔东西,喃喃骂随便儿多事。

菊牙担心地在门口转,随便儿不转,听奶奶骂人也不生气,大冷天地坐在墙根下,和菊牙说八卦,说干爹如何由憨傻变精明,说潘航叔叔曾经看上了林飞白叔叔,说自己如何面授机宜沅芷姨姨,说厉家七个葫芦娃,都是些恶搞,德妃在里头听着听着,渐渐也就忘了那些难受劲儿,随便儿本事甚大,给她源源不断地在慈仁宫厨房里弄来零食,满嘴里不停地嚼着,随便儿又和她说张奶奶,说张奶奶当初烟膏子是娘帮忙戒断的,那段时间嘴痒生生啃零食把牙齿吃豁了,又说张奶奶爱美,抽烟人显得黄瘦憔悴,她就每日一个猪蹄。随便儿鼓动自己最美的奶等戒断了,也去巨有钱的张奶奶面前转一转,叫她瞧瞧,什么叫人比你美,比你有钱,比你皮肤好,还比你戒得快。

德妃:“……噗。”

忍不住喃喃骂一声:“小兔崽子。”

骂完了又对着墙发呆,倒也不扔东西了,坐了半晌,摸了摸脸,悠悠叹一声。“没想到人到老了,还有这等福气。”

如此过了几日,就这么忽悠着慈仁宫,私下里戒断,随便儿瞧着德妃的抵触情绪渐渐淡了,开始真心不想抽了,也便放了心。这日夜间睡得好好的,忽然爬起来,想起奶的零食好像要没了,趁夜去慈仁宫再偷一些。

却没想慈仁宫的厨房因为连连失窃,今夜灯火通明有人看守,随便儿眼看不成,便又转身出了慈仁宫。

他准备去景仁宫。

这是目前人最少,但也有人看守,还要给护卫开夜宵的宫殿,而且因为暂时没有主子,也没人管厨房东西多了少了,好钻空子。

景仁宫的厨房在景仁宫外殿,离正殿有些远,平常也少人来,随便儿很容易便混了进去,偌大的院子空荡荡的,已经供应过夜宵的厨房熄了火,厨子打着呵欠锁了门。

随便儿等人走了,溜进去,挑挑拣拣裹了一大包点心,揣在怀里便走。

他低头一路疾走,准备等会翻墙,忽然看见了前方,多了一双黑靴。

这靴子出现得突然,随便儿记得明明刚才自己还在看四周,视野里没有异常。

那双黑靴就那么静静立在前方,一方太监青色镶蓝边的袍子垂在靴筒上方,被夜风轻轻地吹拂着。

风中有种淡淡的古怪气味,几分药香,几分像泥土腐烂的气息。

随便儿嗅了嗅,没有嗅见属于太监特有的尿骚味。

他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

午夜,有尸首的宫殿偏殿,穿着太监衣裳却不是太监的人,在前方静静地等着自己。

但他步子没停,头也没抬,就像任何一个刚偷了东西急于逃走的小太监一样,颠颠地还向着那个方向冲去。

一边冲,袖子里的左手已经扣住了匕首,右手选好了药粉。

他准备就在撞上的那一刻,立即出手!

下一刻他撞上了那双靴子,身子向前一倒!

随便儿袖子一动。

左刀右药!

却在那一霎,一只手扶住了他,随即听见头顶上一把柔和的嗓音,轻声道:“哎,小心。”

随便儿一顿,抬头,便看进了一双微带笑意的眼眸。

那双眼眸的主人已经不年轻,眸子却极柔和慈悯,眼角漾着细纹,一看便知是常年微笑的人才有的笑纹。他唇角微微弯着,凝视着眼前粉妆玉琢的小太监,眼神里掠过一丝喜欢,将他扶住,蹲下身平视着他道:“半夜三更,冒冒失失的,去哪啊?”

随便儿瞬间便收回了袖子里的所有把戏。

他看着面前的老太监。

方才他那句“小心”,让他想起了自己进天京之前,便宜爹放在自己背上的手,和最后那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小心。”

一般的柔和,甚至连语气都有点像。

而此刻看这个老太监,也隐约觉得轮廓熟悉而亲切。

他心底有点柔软。

但不知为何,却又觉得,这两句“小心”,依然有哪里不一样。

他记得那一刻便宜爹的眼神,依旧是静的,却又隐隐翻涌着一些他所不能明白的情绪,倒映那一刻天上星月,说不清什么更迥彻。

此刻这老太监的眼神,那静和柔和底,却隐约有种让他没来由不安的东西。

他眨了眨眼,大眼睛里顿时满是慌乱和恐惧,忙往后退着让开了老太监的手,抖抖索索便去怀里掏东西。

老太监盯着他的手,眼神一缩。

随便儿再掏出来时,手中一个小包裹,他打开包裹,刚才故意捏碎的点心簌簌地落了下来。

老太监眼神立刻就松了。

随便儿抖着手把包裹往上递:“大大大伴伴伴……我我我不是不是偷东西……我只是太饿了……您您您饶了奴婢吧……”

老太监便扶住他的肩,笑道:“别怕,你是哪个宫里的?”

“香……香宫……”

老太监一怔,道:“香宫什么时候进你这么小的宫人了?”

“奴奴婢是刚刚刚选进进来的……”

老太监便笑一笑,亲手帮他将点心包裹又裹好了,塞回他怀中,随便儿感觉到他冰冷的手指触及颈间肌肤,激灵灵打个抖,看起来只像是寒战。

老太监温和地道:“孩子,别怕,我不管这些。香宫苦寒,你想必是饿得狠了……不过这大厨房没什么好吃的,要不要去那里头小厨房里拿点热的?”说着指了指景仁宫里头的小厨房。

随便儿看了一眼,眼底闪过贪婪的光,轻声道:“那是皇帝的宫殿,听说里头好多金子银子呢……”

老太监眼底就掠过笑意。

宫里的太监们啊,就是爱财,哪怕这么小,也不例外。

随便儿馋了一会,还是摇摇头,将一个又贪婪又怯懦的小太监扮演得很到位。

老太监也便不说了,看了他一会儿,莫名就觉得这孩子可亲。

他也是子孙无数的,多到有时候名字都记不住,他面上也都很喜欢,但心里还真没多少想法,毕竟要操心的事太多了。

然而此刻,还不到操心的时候,看着面前这个玉雪可爱,眼眸纯澈的孩子,没来由地便多了一分真正的欢喜,长久的睡眠之后,听了无数令人心头憋闷的消息,忽然能遇见这样一个孩子,他的心情略好了些,伸手牵起了随便儿的手,道:“我送你回去吧。”

随便儿注意到他声音正常,并不细声细气,注意到他有胡茬,注意到他自称“我”,而不是大太监惯用的自称“杂家”。

注意到他迈步之间,青色的太监袍和黑色靴子之间,明黄的裤子一闪。

注意到他袍袖间隐约露出的金丝光芒,寻常孩子不认得,出身刺史府经常出入湖州大营的他却知道,那是防刀箭的金丝软甲。

注意到四周隐约有黑影闪过,无声无息地跟着这个人。

注意到这人过长的指甲,指甲尖端微微发红。

他的眼神落在那指甲上,想着某一晚中文叔叔为了挽回自己和便宜爹那岌岌可危的关系,和自己说起的景仁宫弑君真相。

想起自己那位皇爷爷,就是在这座宫殿里,用一双长长指甲的手,试图挖出为他千里奔波回京的亲生儿子的心。

想起出事那天晚上和娘亲夜话,娘亲说起自己爷爷时的评价。

现在,那个和传说中一般亲切慈和的人,果然挽起了自己的手,长长的指甲,手指冰冷。

随便儿手指也有点冷。

好在天也冷。

他便将自己冰冷的小手往那双长指甲的大手里塞了塞,仰起头天真可爱地向他笑:“多谢大伴。”

永裕帝凝视着他,越看越喜欢,温柔地道:“我的年纪,都可以做你爷爷了。”

随便儿从善如流:“谢谢爷爷。”

永裕帝嗯了一声,只觉得这一声听来很是舒畅。

一老一幼,一高一矮,便这么大手牵着小手,在月下冷寂的宫廷里,捡那僻道缓缓前行。

随便儿发现这位便宜爷爷对宫中的道路、护卫戍守习惯、换班时辰等等都非常熟悉,他甚至能利用月色的光影躲过交错的护卫的视线,走的很多路都很隐蔽。

他被那双手牵着,看着月色下两人拖出的长长的影子,心中却越来越焦灼。

他不知道这老家伙要送他回去是心血来潮还是别有目的。

他害怕这老家伙跟到了香宫会对奶奶不利。

他还后悔自己出来,没有带那种能置人于死地的药,怕万一出事弄出尸首反而惊动宫禁,都是一些短期迷药,一时失明疼痛,瘙痒之类的短效药。

蛊也带的是惑人心神的那种。

更重要的是,这老家伙有暗卫跟随,一旦出了任何岔子,自己逃得过那些暗卫的杀手吗?

这么想的时候,随便儿眼前忽然掠过便宜爹身上那些狰狞的伤痕。

掠过那个深得看见骨头的刀口。

都是这个老家伙弄的。

都、是、这、个、老、家、伙。

随便儿的小手指微微一勾,一颗小珠子骨碌碌从袖筒里滚出来,再无声无息落在永裕帝靴尖。

黑色芝麻大的珠子,落在黑色靴尖,实在看不见。

也就看不见那珠子一直在慢慢移动,从靴子尖一直移动到靴筒上,然后进了靴子。

随便儿准备控制着母蛊,暂时不发作。

等这蛊慢慢移动,一直移动到这老家伙心口再说。

这还没完。

便宜爹身上可不是一道伤口。

他小手指再次一勾,这回一个小袋子进入掌心,指甲轻轻一戳,袋子破了,里头粉末散出来,这是那只被牵住的手,随便儿不敢随便乱动,他知道自己被戒备着,还在无数目光的笼罩下,他的小拳头始终攥着,安安静静被包裹在那人的大掌中。

他在等。

永裕帝毫无所觉,毕竟相遇是意外事件,毕竟谁也想不到,路遇一个四五岁的娃娃,便是宿命的仇人,且满身杀机满身害人玩意。

他此刻真正的满心慈祥,满心温柔,牵着那孩子的手,月下宫中漫步,恍惚里,仿佛牵着当年还是幼儿的燕绥。

顶点

第四百四十七章 一群妖怪

恍惚当年,也有过这般的场景,恍惚那也是一个月色凉好的夜,燕绥忽然奔来找他,眼神底微微的惊惶和屈辱,一言不发拽着他的袍角,仰头看着他,他便推开奏章,散了议事的大臣,带着他出门散步去。走出长廊的那一刻,还隐约听见背后大臣的嘀咕:“陛下也太宠爱三皇子了些……”

他不过笑一笑。

那一夜却不是冬夜,仿佛是个春夜,因为记忆中花影摇动,黑白分明地在地面上绣一幅静美画卷,低头见画卷,抬头却见满庭桃杏与夜樱,红粉簇白,争相要将那馥郁的香气送到人鼻端来。

小小的燕绥身上也有香气,却不是花香,而是属于后宫那些暗中争宠的妖媚女子才会用的迷迭花香,带着蚀骨的柔腻滋味,触着了便要销魂,巫山云雨,芙蓉帐暖,每一丝都是红尘魔欲堕入便万劫不复那一种。

他记得那晚那小小孩子的小手也这般牵在他掌中。记着那久久散不去的湿与冷,父子的脚步声在长廊中空荡地回响,那晚他第一次开口说要离宫去学艺。

他当时犹豫,却在那一刻听见了德妃的脚步声,凌乱的,仓促的,他诧异地回首,就看见德妃已经恢复了平静,隔着一丛芙蓉花对他行礼。

他看着那张比芙蓉花还娇艳几分的容颜,不知是否因为奔跑而染上微红,是夏日第一抹霞光映上第一朵蔷薇那般的淡而艳绝的红。

他便问她:“燕绥说要去学艺呢,离尘大师也看中了他,说是根骨奇佳,只是他还这般小,要么再等几年?”

德妃眼角微微一瞥燕绥,嘴角也下意识地一撇,但很快又恢复笑意,道:“我那宫中有虫子么,这般地呆不住。我可不管他,陛下您做主好了。”

德妃向来待燕绥都是那态度,他看着也惯了,苦笑一声,低头看一动不动的燕绥,忽然注意到他是两个发旋,性子倔呢。

也便同意他离宫了。

永裕帝从回忆中挣脱出来,一边暗笑今晚怎么总想起燕绥,一边低头想看看这小太监的发顶,却只看见了太监的小帽子,严严实实扣在小脑袋上。

他觉得这孩子手有点冷,仿佛还是那年的燕绥,下意识包裹得紧了点,给他暖了暖,一边道:“你几岁了?”

随便儿道:“六岁了。”

永裕帝道:“哪里人氏?爹娘如何舍得把这么小的孩子送进宫来?”

随便儿大眼睛里立即满是泪水:“爹爹被爷爷以不孝之名送进官府后来砍头了,娘便改嫁了,我……我一个孤儿……族里没有谁肯好好养我……”

趁着这句对话分神,他手微微松开,手心里薄薄纸袋在此刻彻底揉破,满把的粉末,手指一弹,一簇粉末,无声无息弹入了永裕帝中指的长指甲内。

永裕帝听着不得劲儿,下意识道:“哪有这样的爷爷!”

说完之后觉得更不得劲儿了。

随便儿抽噎着道:“继爷爷啦,我奶奶改嫁了……”

第二句话回答时,他又一弹,这回把粉末弹到了永裕帝食指的指甲内。

永裕帝立刻释然了:“难怪。”

随便儿也悄声道:“是啊是啊,亲爷爷才不会害亲生儿子呢!那不是……那不是……”他偏头想了半天,“禽兽么!”

永裕帝默了一默,不得劲,又不得劲了。

便问他:“你可恨你爷爷?”

随便儿晃着两人交握的手,嘻嘻笑道:“不知道啊。乡亲们说,做这种事儿,天打雷劈,会有报应的!”

一晃之间,再次一弹,这回弹到永裕帝小指的指甲内。

此时粉末也漏得差不多了,两晃一下掌心便没痕迹了,纸袋子被随便儿灵巧的小手指轻松推回了袖子里。

永裕帝不得劲得不行,咳嗽一声,松开随便儿的手,道:“到了。”

香宫在不远处静默,皇帝停住脚步,他此刻并不想遇见德妃。

随便儿在此时忽然放了一个长长的臭屁。

很臭很臭,黄鼠狼甘拜下风那种。

臭到永裕帝下意识便伸手捂住了鼻子——正是牵过随便儿的那只手。

随便儿红着脸嘿嘿笑,低声道:“晚上黄豆吃多啦……”

永裕帝眼底掠过笑意,拍拍他的脑袋,道:“去吧。以后晚上不要随便出来了,被护卫撞见很危险。”

随便儿频频点头。

是啊好危险。

被你撞见了呢。

他不敢多停留,匆匆给永裕帝行了礼,便撒开腿奔往香宫。即将进入宫门前他回首,看见永裕帝还站在一丛灌木丛边目送他,身影和那黑色的灌木影子融为一体,长长地拖在他的脚下,唯有一双眼睛微微闪着亮色,光芒柔和而亲切。

随便儿便咧嘴一笑,进了门,将门一关,那笑意便干干地垂在了唇边。

他背靠着木门,只觉得心跳得像在擂门。

他觉得他不明白。

这便宜爷爷的眼神这一刻如此之真。

真到他小小的心灵也不能自控生出孺慕之情。

忽然就明白了何以自己那个强大的便宜爹会待他真心,被他算计。

这人天生一双眼温柔诚挚,柔和多情,一切慈悯,都像发自内心。

可拥有这样一双眼,这般自然温柔态度的人,骨子里却又疯狂恶毒,自私可怕。

一个人怎么会如此矛盾?

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小小的孩子,还不能够理解如此深沉复杂的人性,他只是在微微颤抖,冷静周旋后难免陷入后怕,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搓搓脸,搓出一脸自然地笑,迎上忽然醒来找不着他,焦灼找出来的德妃。

德妃一把搂住他,拧他的耳朵:“小兔崽子,这半夜三更的跑哪去了,不怕遇上妖怪么!”

她忽然探头对门缝外看了看,隐约似乎看到一条瘦削的影子,随即不见,忍不住疑惑地喃喃道:“谁在那里?”

随便儿反手关紧了门,一手搂住了她的腰,笑嘻嘻往里走,一边笑着道:“是啊,奶,遇见妖怪了呀。”

……

“要……”

客栈里燕绥这声一出,文臻吓了一跳,兰旖眉毛一耸,意外之中有惊喜。

随即她一摆手,对文臻威严地做了个出去的手势。

但这个手势还没做完,燕绥咳嗽一声,下半句话来了。

“……她滚出去。”

文臻:“噗。”

兰旖:“什么?!”

燕绥已经坐起身,指了指文臻道:“过来。”

文臻从善如流,坐过去立即喂了他一颗糖,甜甜嘴儿,以免他秋后算账。

一颗糖怎么能搞定难搞的宜王殿下,燕绥瞥了文臻一眼,“嗯?”

文臻双手奉上第二颗糖,高举过头,沉痛忏悔,“殿下,我有罪!”

燕绥这才从她掌心捡了那颗糖吃了,在文臻诚挚而损失惨重的赔罪之后,表示了对她的原谅。

兰旖晾在一边,看着两人打情骂俏,想起燕绥十二岁的时候,自己初见他,送上的冰晶雪莲,紫玉心石,千年血参……一大堆奇珍异宝堆在他面前,他看也不看抬脚迈过。

对比眼前这两颗包装简陋的糖,有点想吐血。

吐血是不会吐的,但冰雪女妖一向想发飙就发飙,厉声道:“燕绥,你要谁滚?”

燕绥才不会重复自己的话,文臻刚想说话,采桑已经一本正经地道:“兰门主,我家老爷是要您移驾。”

这回燕绥没对老爷两字发表意见。

他只道:“你我真气相冲过大,你我也并不份属同门……”

兰旖:“……你不要觉得承我恩情过重……”

燕绥:“……情分不够,我怕你借帮我护法之机害我。”

兰旖:“……”

采桑:……毒舌戳心,殿下第一。

燕绥:……不,过奖,随便儿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兰旖一张雪白的脸冻得青惨惨的,对燕绥无可奈何,也只能捏那看起来软的软柿子,“文姑娘,燕绥为了你才拒绝我护法,你若待他真心,便该留下我。”

采桑嗤之以鼻。

异族女子就是这样,赤裸裸都不晓得掩饰。

文臻笑眯眯地道:“兰门主啊,燕绥很懒的,你要他半年天南地北地奔波来去,他是绝对不干的。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把这护法的法子传给我,我给他护法不就成了?”

采桑:……黑还是小姐您最黑!

看到什么想要什么,连人家独门心法也好意思开口要。

兰旖:“文臻你好无耻!”

文臻:“哎呀怎么能这么说,难道还能无耻得过趁人之危挟恩求报?”

兰旖:“……我是为了救他!只有你争风吃醋,连他性命都不顾!”

文臻:“所以兰门主大人大量,别再计较这些小事啦,毕竟你比我高风亮节,肯定认为救人更要紧对不对?”

兰旖:“……”

我好像被你绕住了???

她憋在那里半晌,实在没有办法从文臻的语言陷阱里绕出来,半晌之后恨恨一甩手,夺门而出。

文臻叹了口气。

燕绥不甚在意地捏捏她的手,“睡觉。”

文臻抱膝坐在床边,愁道:“怎么办,让出你我肯定不乐意,没人护法也不行啊。这死女妖,尽给我出难题。”

燕绥忽然道:“兰旖看似永远穿得冰雪无尘,那是她门中规矩,其实她喜欢五彩有异族风的服饰,喜欢各种颜色艳丽的宝石。另外,她门中武功,讲究餐风饮露,少食人间烟火,但其实她喜欢味道浓重的食物。”

文臻:“唔,妙极。这叫互补心理。那她怕什么?或者说,讨厌什么?”

燕绥:“怕脏,怕带硬壳的虫。”

文臻:“唔,好极。”

采桑已经走到门口带上门,正听见这几句对话,非常灿烂地想。

兰门主啊兰门主,你这狗血提议对谁都是个难题,可是对小姐和殿下,可就不一定了哟。

祝你好运哟。

……

门关上,刚才还笑眯眯的文臻,脸一变,猛地扑倒了燕绥。

我掐,我掐掐掐。

“说!为什么对兰旖这么了解!连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知道!”

燕绥一边嗅着空气中高密度的醋味,一边享受着小手按摩,一边悠悠道:“我对你也很了解,比如我知道你的腰一尺九寸,你的胸三年前恰好容我一掌握现在已经握不住了,你的臀……”

文臻冷笑:“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把你的尺寸贴满大街。”

燕绥:“贴呗。也让那些三寸丁们瞻仰瞻仰。”

文臻:“别岔开话题!老实交代!不然半个月不许你交公粮!”

燕绥立即老实,“别啊刺史大人,仓满粮足你舍得不挣政绩么?我十二岁时兰旖求爱得颇厉害,偏又喜欢端着。因此我的住处时不时都出现不知是谁送的玩意儿。衣裳多半花花绿绿,器物多半大而刺眼。我便知道她的喜好了。至于恐惧……她追得我烦,我请她吃饭,展示了我怪异的饮食癖好,比如炸肥虫,煮硬壳虫,炖蚯蚓,做成烂泥状的稀粥等等……她别的还能撑住,硬壳虫一上来就逃了……”

文臻:“哈哈哈哈哈追你的人可真倒霉,幸亏当初我一开始看你不顺眼……”

燕绥:“嗯???”

文臻:“……不不我是说当时看殿下觉得风姿韶秀惊为天人,心想这般人物我如何高攀得起,自然不敢肖想……”

燕绥:“可以肖想,随便肖想,比如现在……”

文臻:“……燕绥你有完没完,你是不是在装病!”

……

兰旖在自己房内,气了半夜,好几次收拾东西要走,门都打开了,却最终还是停住。

中文带着德语日语英文,就等在长廊里,看她要走,按文臻吩咐的,也不拦,殷勤上前道:“兰门主可是要走?这来去匆匆的太辛苦,要么歇一夜再走?如果您急着走也成,”说着便招呼店家,“开火,烧水,把水热热灌一壶,把晚上我们夫人亲手做的饼也热了给带着。”

兰旖没想到人家不留,倒赌上了气,又有些好奇,扶着门框道:“不怕我走了,你们主子就死了?”

中文便擦泪:“我们自然是想兰门主留下来的,任什么也大不过主子性命,只是夫人威重,主子更不能违背……兰门主,水和饼来了,您慢走。”

兰旖倒不想接了,自己走那叫硬气,这般被人礼送走反觉得没面子,便道:“我要求并不过分,都不争大小了,你们夫人也忒小气。”

中文便道:“这事我们做属下的不敢置喙。但也万万不敢委屈兰门主。”

说着便将饼递上来,兰旖一看那饼,外头一层黄绿色的酱,散发着浓香辛辣的气息,顿时来了兴趣,中文还在那说:“这饼重新热过口味有差,我们夫人现做的才叫美味,可惜兰门主吃不着了……”

兰旖便接过饼,想着那新鲜的饼的美味,有点不舍,却又下不了台,人家干粮都送来了,只好道了谢,慢吞吞拿出自己的小包袱,走了。

中文看着她背影,呵呵一声。

兰旖走了一阵,半夜三更的,还是换了家客栈投宿,身上银钱已经不多,她原本就带着算好的银钱赶来的,想着只要遇见燕绥自然不用再花钱,来的路费够了就行,没想到转眼就要走,而燕绥属下礼节备至,但是却没给银子,小客栈难免各种不讲究,兰旖便只准备和衣躺躺,她躺在那脏兮兮的木板床榻上,越想越委屈,越想越不甘。拿出那饼慢慢啃,入口的辛辣美味让她几乎想哭出来,却又不知道能为什么哭。

她把饼吃完,也觉得困倦了,便合眼睡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听见簌簌动静,睁眼一看,便见床榻下密密麻麻,黑压压一长条硬壳的虫子,正蜿蜒着顺着床腿往上爬。

兰旖尖叫一声,腾地跳起,连自己的一身武功都忘记了,操起枕头被子往地上一盖,甚至都不敢跳上去将虫子压死,直接夺门而出。

跑出门那种浑身发痒瘆人的感觉还在,她匆匆又去了一家投宿,依旧的脏,刚合眼没多久,忽然睁眼,然后就看见头顶横梁上的蜘蛛网,蜘蛛网上挂满了黑色的甲虫。

兰旖再次狂奔而出。

浑身乱抓一阵,再次投宿,自然也逃不掉虫子入梦的命运。

一夜折腾下来,人疲倦恶心不说,接连住客栈,最后一点钱也耗光了。

身无分文的兰旖想回去,想那高级干净的客栈,美味香脆的饼,和传说中新鲜出炉更加美味的饼子,但是又拉不下这脸面,她在街上游荡,特殊的发色和眼睛以及容貌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忽然就有一个面目慈善的婆子和她搭讪,请她吃酒楼,邀她去家里住,说一见她便觉得有缘,想要收她做干女儿。

兰门主自然是不屑做一个普通婆子的干女儿的,但却不愿意离开燕绥附近,一夜没睡,没洗澡,衣裳也脏了,急于找个地方换衣裳歇脚,看那婆子插戴齐全,衣裳讲究,显然家境不错,也便含糊应了,想着大不了回头教她一两手功夫也算报答了。

便跟着那婆子上了马车,然后在一处宅院门口停下,宅院红门红灯,装饰讲究,里头曲径通幽,小桥流水,无数美人嬉笑婉转,穿梭其间,仿佛便是传说中的大户人家,兰旖十分满意,便听那婆子安排,去洗漱换衣裳。

当她把身子泡进热腾腾的水里时,满足地舒了口长气。心中微微得意,想着没有钱又如何,凭自己这冰雪神容,自然到哪都会引人膜拜供奉的。

这么想的时候,忽然觉得很热,很痒,那痒并不是肌肤之痒,倒像是从体内生出,波回荡漾,起伏不绝,人因此也懒洋洋的,酥软得像一滩水,她躺在浴桶里,伸出发红的光裸的手臂,忍不住发出低低的鼻音。

随即她便觉得不对劲了。

仿佛是中了药?

什么药?

虽然不明白是什么药,但她还是立即起身,但是两腿发软根本站不起来,她大骇,忽然听见脚步声,然后就看见一个大汉闯了进来。

她只来得及拿起浴巾遮住胸口,正要怒喝让人滚出去,那人便已经往浴桶走来,一边走一边淫笑道:“……哟哟今儿个这个果然是个新鲜货色……”

兰旖心中轰然一声,隐约明白自己到了什么地方,羞怒急气之下拼命运气,丹田内却空荡荡的,眼看那一脸邪笑的男子已经快要到了近前,心一狠眼一闭,牙齿便要狠狠对舌尖咬去。

忽然眼前人影一闪,什么东西飞快地塞到了她嘴里,正好被她咬着,顿时满嘴香甜。随即头顶一黑,一件大氅已经覆盖了下来,隔着大氅,隐约听见女子的冷笑声,男子的惨叫声,器物的碰撞声,还有那婆子的惊呼和尖叫,她又羞又气又惭愧,只觉得热血一涌眼前一黑。

等她再次醒来,已经穿着整齐躺在干净的床上,屋内淡淡香气隐然熟悉,屋外传来采桑和文臻说话的声音,她不想承认,听见她们语声的那一刻,她竟然觉得安心。

文臻站在兰旖房间外,颇有些啼笑皆非,她没想到这女子竟然小白到这地步。原本她只想逼得她弹尽粮绝不得不回去,或者吃点小亏自己出手,兰旖性情骄傲,欠了情就会手软,到时候好徐徐图之。

谁想到她竟然会给牙婆骗走!卖到窑子!

幸亏英文一直跟着,见情况不对急忙回报,她带着采桑疾奔而去,才将人救了回来。

这让她有些后怕,为达目的耍些小手段也罢了,真要害人家姑娘失了清白她这辈子也没个安心了。

所以把那牙婆狠揍了一顿,那大汉也没饶过,好在她去得及时,那人连兰旖的脸都没看清。

听得里面的动静,她才让采桑去给兰旖送新的换洗衣裳,兰旖见采桑神色如常,又听见文臻在门外和路过的中文等人道:“我怕兰门主在外头住不习惯,想想还是出去将人请了回来,总归是咱们的客人,可不能怠慢了。”

中文等人便恭敬应是。兰旖听出他们并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见文臻这样周全她面子,也不免生出几分感激,面上虽依旧冰雪着,却将衣服收了。

采桑出去,门一关,便窃窃笑几声。

第二天早上,一群人吃早饭的时候,兰旖准时下来了,文臻揉着腰,看见她就诧道:“怎么兰门主还没……”话没说完赶紧热情招呼,“来来来,坐坐坐,尝尝我的咖喱饼。”

兰旖便觉得这女人虽然面目可憎,性情倒还知情识趣。款款过来,要坐在燕绥和文臻中间,屁股还没来得及坐下,燕绥将文臻一拉,抱坐在自己腿上,从容地道:“板凳小,怕盛不下你尊臀,文臻让出来,你请宽坐。”

兰旖:“……”

文臻下手掐。骂人家女人大屁股你风度呢?

燕绥十分好脾气地帮她揉腰,美人赠我指甲掐,我以还之马杀鸡。

兰旖虽然生气,但又觉得坦然了,看来文臻嘴紧,连燕绥都没告诉,不然他也不至于还这么毒舌。这么一来,对文臻又生出几分感激。

文臻笑嘻嘻帮燕绥卷饼,却不是咖喱饼,用燕绥的话来说,这玩意“想来便如随便儿幼时腹泻之物”,他是看也不要看的,也就兰旖那种化外之民口味特殊罢了。

文臻不准他把这种评价再次说出口,毕竟她弄出咖喱也不容易,不知道浪费了多少香料,如今看来,不管像不像随便儿那啥,反正兰旖吃得特香。

这饼长长的,看上去有点像春卷,却没有经过油炸,饼皮薄而柔韧有麦香,隐约透露出里头七彩的馅料,十分好看,里头都是各种食材切丝,猪肉丝、牛肉丝、虾仁、豆芽、菜丝、香菇丝、蛋皮丝、小黄瓜丝、豆皮丝……刀工讲究自不必说,入口软嫩脆鲜,诸味俱全。

做这种饼必然极费工夫,林擎一边左右开弓一边再次表示深深的嫉妒。文臻给燕绥抹酱,“随便儿最喜欢抹番茄酱。”

燕绥立即拿走了番茄酱,道:“太甜,对孩子不好,以后不要给他吃了。”

文臻察言观色,微笑:“随便儿和你相处得如何?”

顶点

第四百四十八章 宠爱

燕绥:“我慈爱,他孝顺。极好。”

中文在旁边愤愤,欲言又止,被德语拉了好几次衣襟,日语晃来晃去,闻言发出一声冷笑,英文呵呵,无声用口型道:“作死。”

也不知道在骂谁。

果然燕绥立即道:“和日语相处得不甚好,你看他现在还禁不住冷笑。”

日语:……主子你要不要脸拖我出来挡箭!

文臻不上当,转头看中文:“中文,我不要听他说,我要听你说。”

中文:“夫人。主子说的自然都是对的。主子待小主子确实是极慈爱的。主子背后爱称小主子‘白眼狼’,小主子背后爱称主子‘僵尸’。主子十分倚重小主子,一开始吃饭换药端菜洗手推轮椅乃至修车都交付给小主子,主子也十分喜欢小主子,第一次见面就用梅花把他吊在了门头上。主子还给小主子安排了早起五更夜睡三更的并不繁重的功课,并爱屋及乌地对小主子的伙伴们也安排了同样的功课,两人经常发生友好的甜蜜的充满智慧和人身攻击的对话,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您放心,这都是感动导致。当然,小主子对主子也十分具有孺慕之情,小主子总计给主子下过三次毒,五次蛊,两次机关,都以失败告终。然小主子充分继承主子和夫人的勇者精神,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令人感佩。最终小主子十分睿智地选择了正确的爱抚方式,每日照三餐对主子进行言语插刀,为此荣膺我等衷心评选出的‘插刀教教主’称号。小主子在此基础上再接再厉,为了表示自由独立的精神,打算当掉鱼骨玦。万幸未果,但成功将插刀最高成就点亮。综上所述,因为彼此建立的无比美好的父子关系,最后主子询问小主子是否要去天京的时候,小主子跑得比兔子还快。”

文臻:“……”

林擎:“哈哈哈哈哈哈。”

兰旖:……他在说什么?为什么每个字都明白结合在一起就不懂了?

半晌文臻叹口气,哀伤地道:“我甜,你这辈子就别指望那小子叫你一声爹了。”

燕绥平静然而微带得意地立即道:“他进天京时,喊我了。”

日语又呵一声,燕绥道:“日语你喉咙痒便去自己抓药。”

日语:“我去了。”

看不下去!

德语温柔地道:“主子,不得不提醒您一下,小主子那时候是回头做了个口型,并没有发出声音。那个口型我们以为,可能是爹,也可能是,对。”

燕绥:“只有白痴才会认为那口型是指‘对’”。

被立即怼回去的德语愤而闭嘴。

文臻摇头,笑着给燕绥舀汤,叹气:“莫再做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了。”

燕绥唇角微微一勾。

他斜斜掠过来的眼眸流光飞水,满满漾着喜悦与欣慰。

这世上,从来只有蛋糕儿最懂他。

于是便把蛋糕儿舀过来的汤吃了,却发现里头是内脏,肝肠等物,但此刻正处于对蛋糕儿的无限喜欢和感动之中,自然不愿意煞风景,也便咬牙吃了。

文臻温柔地又舀过来一勺汤,燕绥刚要也温柔地拒绝,就听文臻更加柔情款款地道:“放心,随便儿自幼,我便教他你有难处,他不会记恨你的,他素来也是个大度的孩子,那一声口型,喊的一定是爹。”

燕绥眼底的笑意漫了上来,这一碗汤也便拒绝不了了。

然后他就咬着了他最痛恨的肺脏。

咯吱咯吱,各种洞洞,洞洞还不均匀!

燕绥脸色忒不好看。

被不对称支配的恐惧……

忽然想起当初随便儿给他吃内脏然后被他分了半碗的事儿。

蛋糕儿这仇报的……

他痛苦地把肺脏咽下去,如同当初随便儿也不敢吐出来一般。

语言护卫们到一边嘎嘎笑去了。

现世报,来得快!

兰旖看着这几人互动,忽然觉得眼前好像隔开了一堵透明的墙,自己和那群人,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看得见,摸得着,走不近,连说什么,都永远不明白。

想起当年燕绥十来岁的时候,比现在远,比现在冷,比现在空,像山崖连接着的那一片青天,仰头去看,被炫花了眼,心里明白难以企及,可还是有机会去够一够的。

如今他比当年近,比当年暖,比当年真,但那片青天,已经亮着了独属于他的星月之光,再容不下另一个人伸手来摘。

她并不能准确描述这种感觉,却明白那失落感受,不甘心地起身走开,却还顺手抓走了一块咖喱饼。

她回到自己房间,不一会儿便有门敲响,却是文臻带了成衣店的婆子来,让她选些衣裳,她昨晚衣裳都收了,现在也就没兴趣再矫情,无可不可地指了一件白色的,文臻却和她大力推荐时下流行的花田彩衣。

花花绿绿的衣裳也便收了一堆,兰旖啃着饼,心情慢慢好起来,却还是不说话。

过了一阵子,又有首饰店的人来,文臻说要买首饰,找她参考。她指着那些白珠水晶之类的说女人便当用这些,冰清玉洁,气质出尘。文臻却拿着一串琉璃璎珞镶嵌硕大红蓝宝的金项圈,说这个色彩绚丽,灿烂明媚,瞧着便心情好,只是自己一张娃娃脸,压不住这贵气,不如你来试试,说着便往兰旖脖子上挂,兰旖阻止不及,低头一看只觉得华丽得令人心跳,不习惯地便要脱下,文臻却已经一脸惊艳地拍手道:“这项圈和兰门主才是天作之合!再没有比你更压得住这首饰的了!”

首饰店的掌柜也连连称赞,感叹再无人有这位姑娘这般契合这首饰,这话倒也不是假话,眼神诚挚得很。兰旖自己对镜中一看,那七彩色泽,衬上她银白长发冰雪肌肤和湛蓝眼眸,将她本有些寡淡的颜色瞬间提亮许多,显得那些鲜明的更鲜明,清丽的更清丽,项圈上的蓝宝石与她的湛蓝的眼眸交相辉映,她几乎要为自己迷醉。

兰旖几乎立即便喜欢上了,只是也知道这项圈定然贵重,自己却是没有钱的,也不说话,默默要脱下,文臻却按住了她的手,诚恳地道:“好马配宝鞍,鲜花赠美人。这璎珞项圈和门主如此相配,不拿实在可惜,我便狂妄一回,为门主要了它了。”

兰旖生硬地道:“我不想再接受你的恩惠,你也莫指望我拿了你的东西,得了你的救助,就肯那般护法。女儿身何等精贵?我几十年苦修的功力何等精贵?”

文臻笑:“这怎么能叫恩惠呢?这是还你之前的恩情。当初在小岛火山上你便护持过燕绥,这次又为他千里奔波,这些欠的情还没还呢。”

兰旖也不说话,起身出去了,文臻对采桑努努嘴,采桑会意一笑,将那装项圈的盒子塞在了兰旖枕头下。

采桑一边笑,一边叹小姐用心良苦。觊觎自己夫君的女人,也肯这般笼络着。

文臻却笑道:“都是可怜人。”

求而不得,不可怜吗?

自己都占尽上风了,燕绥又是那种绝不会出轨的人,何不大方一点呢。

她回头想想自己那些情敌,很有趣地发现,喜欢并敢于追逐燕绥的女子,大部分竟都是性情冷硬独特的那一款,想来冷清特别的人也容易被同样特别的人吸引?毕竟燕绥虽然美貌,但是高远矜贵,平常女子还多半是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感受。

谁又能想到,他自己喜欢的,竟然是如她这种最普通的,娇小甜美温暖随和的那一挂呢。

缘分啊,就这么妙不可言。

兰旖出去了一阵子,便准点回来吃文臻亲手做的午餐,燕绥对此很是不满,觉得文臻贵为刺史,又是他夫人,还要亲手操持这一大堆路人甲的饭食,很是不该。文臻却恨不得把他这三年来缺失的伙食都给补上,哪里理会他的抗议。

吃完午餐便上路,兰旖带着自己的小包袱,默默跟上了。其余人也都不以为异,没一个人问她怎么不走了?态度都自然得很。

车队一路往西北,特制的马车走得很快,文臻怕不利于燕绥伤口愈合,时不时便要检查一番,却发现燕绥的伤势虽然还是愈合得慢,却比当年情况要好,心下也不禁觉得安慰。

晚间没能赶上宿处,便在山野间的一处旧祠堂休息。

兰旖正想展示一下自己并不娇惯不怕吃苦的优秀品质,就见燕绥手下的护卫根本不用人吩咐,不仅打扫干净祠堂,还早早烧好一壶热水送给文臻,燕绥将热水沾湿了布巾细细给她抹脸和手,完了还取出一个精致小瓶子,说是普甘那里的鱼油制作的护肤霜,给文臻涂在手上,而文臻不知何时也烧了水,亲自给燕绥洗衣服,洗衣服的水里滴几滴绿色的液体,文臻说这是一种草药,洗出来的衣物更干净且微带清香。兰旖诧异地说燕绥穿衣很少穿第二次,没想到和你在一起后如此俭省。燕绥却道:“这衣服只要是她洗的,她洗一次我穿一次,洗破了我也照样穿。”

兰旖被强制性塞了一嘴狗粮,气得起身出去找吃的了,感觉到冷冷的寒风在脸上胡乱地拍,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就这么自虐般地跟着,撒手就走不忍心,放弃要求救人不甘心,哪怕怪那两人逼迫呢也没这回事,人家没留她,没逼她,护法的事一句不提,还救了她,她这是又算哪样?

一转眼看见那对居然也出来了,大抵是捡柴外加弄些新鲜猎物,或者就是久别情侣总要腻在一起,兰旖目光却被燕绥穿的衣服吸引住,那是一件有点古怪的一口钟一样的白色衣服,短短的,只到腰部,看起来毛茸茸的十分暖和。戴着一个精致的貂皮围脖,纯黑色,扣子是一粒珍珠,微微垂下点毛尖油亮的尾巴,俏皮又精致,衬得那张脸越发的精美如玉雕。下头是一件马裤一般的长裤,藏蓝色比较硬挺厚实的布料,裁剪得十分贴身,包裹着燕绥细腰长腿和……那什么的臀。身形漂亮得让人眼睛不知道往哪看好。兰旖盯着那腰看了一阵,又忍不住瞟那优越的大长腿,末了眼珠子又悄悄往上滑……忽然文臻遥遥对她挥手,笑脸可人,兰旖立即心虚地将目光收回去,咳嗽一声,转身走开。

那边文臻吸吸鼻子,心想逼着燕绥换上这套衣裳,裤子还是在湖州仿着牛仔裤式样做的,这么个细腰长腿翘臀天使脸蛋的绝色,女妖你舍得他香消玉殒吗?

燕绥瞟她一眼,对她的小九九心知肚明,然而男色这种事,对谁不是迷?没瞧见这女人自己先直了眼吗?

只是这女人竟然舍得把自己家男人的色相送给别人分享,晚上少不得床上要好好惩罚她。

兰旖回到祠堂不久,那两人也回来了,采了好些山菇野果,还打了两只松鸡。两只鸡一只做了三杯鸡,所谓三杯,便是一杯麻油,一杯酱油,一杯米酒。不加一滴水,成菜酱红油亮,鸡肉柔嫩。另一只鸡选最嫩的三叉胸脯肉做鸡片炒酱瓜,成菜白绿相间,清鲜好看。鸡皮炸脆了串成小串。鸡杂伴小米椒青椒快炒,其余鸡肉一半做宫保鸡丁,一般伴作料做手撕鸡。并将手撕鸡拌宫保鸡丁里的花生米和酱瓜、腊肉小粒炒饭,而鸡骨也不浪费,油炸得干脆酥香食髓知味……

而燕绥和林擎两个伤员面前各有一盅白鱼汤,那鱼冬季肥美无鳞,油脂极厚,便配上雪菇野菜吸油,汤香得整座山的野猫都在嚎叫。

兰旖看见一只鸡能做出那许多花样不禁目瞪口呆,却又不以为然,道:“烤着吃也便罢了。怎么吃不是吃?这般耗费功夫,有这时间还不如多练一会功。难怪你武功平平。”

她话一说完,就能明显感觉到四周的气氛一冷,包括燕绥的那些认识她也很多年的语言护卫,兰旖有些难堪,也有些心惊,却并不打算道歉。实在是因为眼看着文臻连鸡皮也要做菜,燕绥那么个讲究的人,竟然也慢慢地帮她穿着鸡皮,他串出来的鸡皮串,完整讲究大小如一,像朵花似的,她却瞧着刺眼。因此心里决定这么恶心的东西炸出来绝对不吃。

但等到鸡皮串串炸出来,兰旖立即忘记了先前立下的誓言,那东西金黄油亮,脆香酥美,尤其燕绥串的那几串,更是舒展精致,她的手忍不住瞅准了那几串伸过去,冷不防燕绥手一抬,早已将那几串都收拢在掌心,塞给文臻,道:“我串的,自然只有你能吃。”

文臻便笑着微微侧头,她正忙着给燕绥碗里的鱼剔刺,燕绥便慢慢喂她吃,还不忘记把竹签的签头给折了,生怕签头戳着了力可砸锁链,蛮可撞皇宫的娇嫩的文大人的嘴角。

兰旖看得嘴角抽搐,咯嘣一声,嘴里的竹签被咬断了。

她吐出嘴里的竹渣,看看那个被人伺候着连竹签尖端都有人给先折了的女人,忽然悲从中来。

然后众人就目瞪口呆地看见兰旖吃着吃着,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一边哭一边还不忘优雅地咬着鸡皮,并将一只鸡腿给夹到自己碗里。

燕绥似乎又想毒舌了,文臻拍了一下燕绥。林擎嘿笑不语。日语傻乎乎地想问,被中文用鸡翅堵住了嘴。只有采桑,给兰旖递过手绢,只道:“哎,兰门主啊,嘴角有油,擦擦先。”

兰旖也就接过擦油顺便擦泪,也不解释为什么哭,采桑挤在她身边,悄悄地道:“哎,兰门主,奴婢理解您,说真的,奴婢也很想哭。”

兰旖便愕然看她,采桑声音更低:“不瞒您说,奴婢本来也对殿下……那个……有几分想法……本来嘛,奴婢这样的身份……在小姐身边……您也懂的……我们小姐也不是不大度的人……奈何咱们殿下啊,直接把奴婢给拒了……哎……奴婢攀不上高枝儿,后来也就想通了,这人啊,强扭的瓜不甜,便是强留了他,他对你不假辞色,和别人卿卿我我,咱们这种有情的人瞧着,岂不是自己找虐?就这么远远瞧着他也挺好……这女人啊,就该多爱爱自己,找个爱自己比自己爱他更多的人,未来的日子才叫享受啊……”说着便假惺惺用手绢抹她那不存在的泪水。

她声音虽低,但在座的大多都耳聪目明,林擎忽然下筷如飞,满满夹了好多菜端着碗说出去吃更畅快,其实是找地方去笑了。

日语埋头吃,什么都没听见,中文脸色阵青阵白。英文和德语两个面面相觑,又瞅采桑。

文臻忍住笑,正色低声问燕绥:“我还不知道采桑那丫头对你有意,这个,人家都夸我大方了,我也不好意思小气,怎么样,这就给你开脸收房?”

燕绥抬眼淡淡看了采桑一眼。

这丫头,给她主子惯得胆肥,连他也敢坑。

“把我给你的赏赐退回来。莫要强扭了我这瓜。”

采桑:“……”

心内尖叫。

什么!

听见了?

这也能听见!

娘哎,我这不是为了帮小姐,往兰门主已经动摇的意志上再踹一脚嘛!

开什么脸!收什么房!谁都不能破坏甜文西皮!

采桑也不行!

她立即收手绢,坐离兰旖身边,理直气壮,“少爷,长者赐不可辞。长者赐不可还。”

燕绥又瞟她一眼。

长者都出来了。

这是急着撇清了。

文臻笑看采桑,心想这丫头跟在她身边历练,如今真是个人才。这么好的姑娘,可万万不能耽搁了她,也该开始慢慢为她物色一门好亲了。

自己的身边人就这几个最亲近的,总得有人幸福一生。

这么一想她心中一痛,敛了笑容。

燕绥明明没有看她,却像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抬手抚了抚她的发。

她便仰首一笑,让他安心。

兰旖看着,食欲更猛烈了。

当晚吃撑着了,兰旖好久没睡着,祠堂有个隔间,她和采桑睡在里头。

朦胧间隐约听见隔间燕绥文臻那里有动静,兰旖起来一看,便见外头灯火未点,那两人睡的也是一个隔开的空间,此刻文臻的手掌正按在燕绥的后心,看样子竟是要替他护法。

兰旖算算时日,第二颗药该到最关键炼化末期,然后如果如中文所说第三颗药也吃了的话,现在就会处于两颗药对冲期,很容易承受不住药力爆裂经脉,这也她这般匆匆赶来的原因。然而这炼药导气之法,却不是寻常真气游走一个大周天便可以的。

那两人都只穿着薄薄的内衣,竟是要自己尝试,想必燕绥药性发作,不能拖延?

兰旖本不想出去,然而眼看着文臻手掌贴的是常规的后心而不是炼药导气的丹田位置,就有点急了。

待再看到文臻掌下忽然轻微爆地一声,眼看着那一处衣裳上忽然哧哧起了星火,然后文臻脸色煞白往后一倒,燕绥不顾一切转身回抱她——

兰旖便冲了出去,先是一掌拍在燕绥丹田阻住了他的动作,另一掌按在文臻心口,掌心凝霜,化了文臻吐息间的热气,顺势便坐了下来,伸腿将文臻往外推。

文臻一骨碌爬起来,眼看兰旖脸上果然立刻红白相间,看来甚是可怖,立即吭哧吭哧拖了个草匾挡在两人之间,一边脱了燕绥衣裳,一边脱了兰旖外衣,伸头看看左边,汇报:“左肩上凝霜了,是不是手少阳心经有什么不妥?”过会看看右边,提醒:“兰旖你掌心发红了!”

兰旖:“……”

不是,这草匾哪里来的?先前似乎并没有看见?你临时住宿弄个草匾做什么?我是不是又被算计了?

采桑:小姐赛高!

好半晌兰旖收功,脸色发白,也不理会文臻的殷勤,披上衣裳将草匾一踢,转身就走。文臻也不生气,天亮了,送去了热乎乎的酸辣汤和驴肉火烧。

自此一路前行,护法一时就自然转到了兰旖这里,衣裳是脱的,但是总有屏风之类的间隔物,文臻每次都在,实时播报,控制火候,难题完美解决。兰旖对这样的解决方式持默认态度,文刺史脑子灵活,她不是对手。

她得到的报酬是每日文臻换着花样的美食和源源不断的花衣裳,大宝石,保证赤橙黄绿青蓝紫,一天一个色不重样。兰旖现在随便卖个宝石就足够锦衣玉食地回去了,她却不提了。

也不知道不提是终于放弃了,还是舍不得这难得的厨神亲自伺候的伙食。

这一路上,除了赶路实在不方便,只要有机会,文臻必定亲自下厨。尤其住宿之后的早餐,她一向看重早餐,说是一天的精气神之源,后面两顿可以草草,早餐不行。无论晚上睡多晚,她都起最早,无论燕绥怎么抗议,她都必定要弄出一顿色香味俱全的早餐,燕绥先是抗议她起太早,后来见她坚持,只好随她一起起,指望着她心疼他也就赖床了,结果文臻趁他心软,回回把他弄睡着。后来他又抗议美食为什么要带那些阿猫阿狗们一起分?可恶的文臻便一边笑着说是是是,对对对,公举殿下放心,下次一定不分了,就做你一个人的,然后转头就捧一大锅去了林擎那里,燕绥默默气了几回,最终看她微带疲惫的笑脸,禁不住心软,哪里能生她的气呢,说到底,如何不明白她是为了他呢,只是为了他更好的补养身体而已,只是为了他留住更多知己而已,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他罢了。

因此燕绥也就坚持白日赶路,中午晚上两顿绝不要文臻再下厨,每次她下完厨,必定有热水等着她,燕绥亲自替她洗手按摩,只不过经常按着按着便按到了床上,耽误了出发。

因此每日晨间现在大家都养成了早起的好习惯,哪怕以前爱睡懒觉的兰旖也早早坐在桌边,路过盛产鳗鱼的地方,早上便有鳗鱼面吃,新鲜鳗鱼蒸到骨脱肉烂,剔刺和面,鸡汤揉面,擀得纸一样薄,切得丝一样细,头汤清水将滚未滚,面条捞出,另一边灶火上,鸡汤、火腿汤、几斤鲜蘑菇一大早就炖上炖出的口蘑清汤,加在一起放面条再烧滚,宽汤,搁上碧绿的青菜香菜心,打一个嫩红流心的鸡蛋,汤鲜面滑,每根面都滋味无穷。

到了盛产鸭子的地方,则有新鲜的鸭肉馄饨。馄饨皮擀得薄而小巧,鸭子选一斤以下的嫩母鸭,剔出胸肉,加嫩姜和作料拌过,切入米粒大的最嫩的冬笋尖,再将鲜韭黄挤入一点汁提鲜,皮子裹在掌心,筷子点着馅料,风车般转得飞快,眨眼桌上便是小鸭子般一大群馄饨,现吃现裹,鲜美又有嚼头。

或有羊肉出众的地方,金黄翘底的羊肉锅贴便上了桌,再过一日,大碗刀削牛肉面软烂香鲜……原本不喜欢清汤面的兰旖吃鳗面惊为天人,以为世间从此再无能与之比拟者,要求打包。吃鸭肉馄饨再次惊为天人,要求打包。吃羊肉锅贴再再次……采桑看着她迅速圆了一圈的脸蛋,现在心中开始忧愁,万一最后兰门主放弃了对殿下的执念,却因为对美食的执念要求做小,小姐怎么办?

这一日到了一处山野,明明离天黑还早,还可以往前到市镇投宿,燕绥却吩咐停车,同时护卫们也少了许多。兰旖不管世事,也隐约感觉到气氛有些不一样,而文臻凝视着远处的官道,神情凝重。

前方三十里,就要进入唐家势力中心,川北主城了。

川北比想象中戒备更加严格,负责探路的护卫发现前方三步一卡五步一哨,严密盘查来往行人,所以燕绥下令暂不前进。

当晚兰旖却没有去给燕绥护法练药,文臻去问,兰旖冷笑道:“你以为你弄个屏风,自己在那左右传声便可以把问题解决了?你却不知这药炼化到后头,是非得体肤接触不可的。否则我又何必枉做恶人,自荐枕席?”

文臻皱皱眉,道:“所以兰门主你就不肯将那心法传于我?”

兰旖有点古怪地看着她,忽然道:“也不是不能。你这些日子没少讨好我,也算摸着我的喜好。如今即将进入川北是不是?我以往听说,川北唐家小楼里有块宝石,硕大如盘,色呈冰雪,却在日光下可幻七色光彩。我第一次听说这宝石,便觉得此物当属于我,你若能为我取来,我便将心法传你。”

文臻毫不犹豫:“好。”

------题外话------

苍蝇搓手……那个,有月票咩?

顶点

第四百四十九 唐城

川北主城,第一门阀唐家的政治中心。

和多矿多山多水的横水,以及着重商业富盛风流的定阳不同,川北在世人的眼里相对神秘,一向关卡严格,路禁严厉,能和川北通商往来的也多半是多年合作交情深厚的富商大贾,寻常人是拿不到川北路引的。

换句话说,平常人要进川北就很难,更不要说去那川北传说中的唐家核心之地,小楼里偷东西了。

兰旖远远地看着那一道一道的盘查岗,也不禁咋舌。文臻却并不奇怪,这完全就是战时防卫,唐家起事就在顷刻了。

所有进出城的百姓,在川北城十里外,就要接受一道道盘查岗的盘查,本地的看户证,外地的看路引还要当地人作保。进出城变得非常缓慢,百姓们也并无怨言,由此可见唐家对川北三州的管束力。

半上午的时候,长长的队伍尾端忽然起了一阵骚动,马蹄声疾响而来,百姓们纷纷回首,想看是什么人还能在这时候策马狂奔。

没有人让路,因为再快的马,到了盘查岗前也都是要停下的。

烟尘滚滚到了近前,出乎众人意料,马势丝毫不停,那一队骑士当先者手中擎一面黑旗,旗帜上画一柄钢刀,长声喝道:“横水铁,三寸谷有喜讯报——”

盘查岗士兵们本来已经要上前拦了,听见这一句,纷纷撤开拒马,放那十几骑长驱直入。

百姓们议论纷纷。

“怎么这些人不用排队盘查的?不是说便是唐家人也要一一搜身吗?”

“是啊奇怪。明明最近门禁严格得很……”

“哎唐三十七你不是号称万事通吗?你知道怎么回事不?”

“当然知道!这是去横水挖矿的队伍,之前挖了好久了,一直没挖到,看如今这模样,是挖着了?这可是大喜讯啊!当然要第一时间放进城!”

“那也不能问都不问啊!”

“这你就不知事了。你没听人家喊什么?横水挖矿的事你知不知道?不知道对不对?这是唐家绝密,只有唐家直系子弟才知道的,更不要说挖矿的具体地址,能知道这个代号的,必然只有直接参与者啊,所以还要盘问什么?”

众人这才释然,但并无喜色,有人咕哝着说挖出铁矿又怎么的?这么劳心劳力挖矿炼铁,总不会是为了给百姓多打几口铁锅,那必然是要造武器的,造武器便意味着战争快要到了,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啊。

虽然百姓厌战,但终究话语权只掌握在唐家手里,只能继续老实排队,却忽然又听见一阵马蹄声起,这回大家下意识地让出一条道路,果然那马队也并不停留,马上骑士擎青色旗帜,高声道:“天京近郊,刺史急报!”

盘查的士兵都露出震惊的神色,再次连忙撤走路障,百姓看着那一队人再次烟尘滚滚而去,诧异地回头想找那个消息灵通的唐家远房子弟唐三十七,却见他也已经白着脸走出人群,竟然不敢再给众人解惑了。

众人眼看着那些骑士的背影,隐隐觉得,似乎要有什么要紧的事,发生了。

一刻钟之后。

第一队骑士驰入城中,便降低马速,汇入人群,他们对道路十分熟悉的模样,左拐右拐,渐渐隐入小巷中不见。

第二队骑士也是如此,再一刻钟,在川北城南的一个酒楼内,两个被包下的雅间开了席。

那酒楼的位置离唐家主院已经不远,但是酒楼无论建得多高,也看不见唐家的任何建筑。

整个唐家占了川北将近一小半的面积,外围先是一圈湖水,湖水中间和边缘都种了数百年的巨树,是一种很少见的极高的树木,如一片巨大的天然屏障,将唐家紧紧包裹。这样的设计按说应该很不安全,刺客可借树遮挡。但这树的树冠十分奇特,非常的齐整,枝桠疏落,唐家还会派专人定期修剪,每棵树都有自己独特的树冠形状,每个唐家护卫都对这形状烂熟于心,这种情形就会导致一旦有人藏匿,树冠形状就会发生变化,一眼就会被发现。另外据说这树林本身就是一个阵法,潜进去想要出来很难,所以里头人没有,白骨想来不少。

被包裹在湖水和树林中间的唐家,被称为唐城。无人能够勾画唐城的轮廓和格局,至于小楼的位置和形状,更没人知道。

此刻酒楼里,兰旖有点不可思议地转过头来,看着坦然吃饭的人们,有点想不通怎么就这么容易进来了?

文臻笑眯眯对她举了举茶杯。

容易吗?

容易。

但也不容易。

所有人连同选出来的精锐护卫分成两队,一队冒充横水挖矿报信人,一队冒充唐孝成回京队伍报信人。一队钻的是唐家秘密挖矿的空子,一队钻的是唐家对唐孝成远赴天京安危关注的空子。

唐家秘密挖矿是没有人知道具体地址和情形,但是挖矿这事本身就是燕绥操作出来的啊,谎称有矿的找矿高手还是他用了三年功夫派过去的呢。

唐孝成去天京虽然不是秘密,但唐孝成的身体是秘密,青色旗帜代表唐孝成的哮喘发作,但唐孝成的哮喘还是拜燕绥所赐呢!

别人不知道,他能不知道吗?

所以说容易。

但这些,都是燕绥花费十余年光阴慢慢渗入铺就的信息渠道和战果,是对铜墙铁壁般的唐家的艰苦卓绝而又持之以恒的攻击,又岂是轻易得来?

所以也不容易。

最起码除了燕绥,谁也做不到。

身后燕绥道:“早些休息罢,明日还要启程去横水。”

文臻便应了一声,她没有和燕绥说起要去小楼拿宝石的事情,燕绥知道,是一定不会同意的。

进入川北主城,是因为川北有直接的码头通往横水,且因为是主城水路,一路也无人盘查,是越过唐家三州的最短最快的路途,林擎必须尽快回边关,越迟越易生变故。

酒楼自然是燕绥在川北的据点之一,据中文说,他们的人十来年间在川北前后开设过不下三十处据点,涉及各行各业,这些年被唐家剿的剿拔的拔,如今只剩下了三处,这酒楼便是其中之一,酒楼主人和唐家有些姻亲关系,因此留存至今。

晚间便在酒楼后头的院子里歇宿,自有人去安排明日乘船事宜。文臻本来还在想要想个法子把燕绥弄睡着了,结果燕绥自己说要会见客人,让她早些睡。文臻正中下怀,便说这几日燕绥太过虎狼,她要自己睡个清净,另外要了个房间,帐子放下,让采桑守着,自己和兰旖悄然从酒楼后头出了门。

入夜的川北大街上已经实行了宵禁,空荡荡无人,只有一队队走过的护卫整齐的脚步声,在落了寒霜的地面上嚓嚓作响。

川北是个很奇怪的城池,很大,人并不多,建筑一部分古朴苍老,流散着百年城池的沧桑和厚重之风,一部分则相对较新,建筑风格也或精巧或华美或大气或庄重,又隐约彰显着属于年轻人才会有的勇于尝试喜欢变革的风格。文臻想,这或许就是唐家新旧势力交融又正在由旧势力向年青一代新的统治者转化的一种象征,体现在这个城池里,便是既古老又年轻,既沧桑又新鲜。

兰旖有点古怪地瞧着文臻——文臻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棉袄,脸上脏兮兮的,活脱脱一个女叫花子。

她有点不可思议,也不明白文臻为什么要这么做,确实叫花子游荡不引人注意,一般也容易引起同情不太会被为难,可她这般身份,何必如此?

兰旖可不肯扮成叫花子,不过她白衣外头罩了一件花花绿绿的水田衣,在文臻看来,和百家衣也差不多。又戴了风帽,遮住了发色和眼睛。

文臻并没有试图往那湖边去,而是绕着湖向西边走,那边她白天已经和这边的暗桩打听过了,是唐家的家庙所在地。

她想去找找王雩的母亲。

这是她一直挂在心间的事情,也是她要来川北一趟的原因之一,王雩临终前说自己的母亲被唐家所软禁,求她有机会顺手一救,现在,她来了。

她之前已经传书这边让调查王雩母亲的所在,反馈说虽然无法确定人在哪里,但是外人在唐城的可能性并不大,倒是唐家家庙这个地方,很是奇特。据说里头住了不少唐家犯事的嫡支旁支子弟,和一些不足以为外人见的秘密人物,王雩母亲在那里的可能性很大。

家庙不是什么要紧地方,文臻一路悄悄过去,凭她的身手,躲过那些巡逻士兵不少难事,最终越过一片荒僻的树林,就看见唐家家庙的飞檐。

前方是一段毫无遮挡的路,好在月色暗淡,她正准备掠过,忽然听见脚步沙沙声响,一大片灯光拐了出来。

她此时已经出了树林,在那一段毫无遮掩的路上,兰旖在她身后,她眼角瞅到兰旖迅速躲回了树林,而她自己无所遮掩。

她已经能看见最前面的人,此时往哪里退都反而引人注目。

文臻就势往路边阴影里一蹲,大棉袄一裹,在地上抹一把黑泥往脸上再一抹,身子一团。

沙沙的脚步声接近,她数着步声,整齐,人很多,护卫如云,大人物出巡。

会是谁?

唐家长老会的那些贤者吗?

这半夜三更,唐家的重要人物,为什么会到这荒僻的家庙来?

隐约听得远远的家庙门口有人似乎在将拜访者送出门外,声音谦恭:“……您请放心,都有好好照应着……您日理万机,实在不必这般常来……”

文臻微微放心。

这人是经常来家庙探看的,那今日撞上便是巧合。

静了一静,那人声音有点诧异,道:“全部接走?就现在?啊……是。是。”

步声又起,远处大轿金顶光芒微微一闪,气死风灯悠悠晃出一大片光晕,隐约看见一个披着大氅的人影上了轿。

一大队护卫拥着一顶大轿行了来,轿子两侧还有一大队的侍女,手中一长排的灯笼将四面照得通亮,有人往前方树林去布防,文臻有点担心兰旖被发现,此刻却不敢抬头,她连一根头发丝都暴露在灯光中。

有人走了过来,大声喝道:“哪来的花子!此处不可逗留,走开!”

做戏要做全套,文臻赶紧起身,低头弯腰便往暗处走,怀里一个梆硬的馒头掉了下来,她赶紧伸手要捡,那来驱赶她的人靴子一踏,馒头在脚底粉碎。

文臻十分入戏地抽噎一声,粗着嗓子,却不敢骂人,低头匆匆后退。

轿子却忽然停了。

文臻心一跳,下意识抬眼。

此刻轿子正停在她面前,大轿尊贵,里头亦装饰明珠灯火,雪白丝缎轿帘上便隐约映着轿中人侧影,仪静体闲,芝兰玉树。

文臻只看了一眼,便立即低头。

冬日川北寒风如割,在寂静的夜来街道中游荡,灯笼相撞发出空旷的砰砰声响,这一刻隔着纱窗,谁也看不清谁的模样。

仿佛只是一霎,又仿佛是良久,轿中人微微一动,有人赶紧上前,掀开轿帘,听他低声吩咐。

文臻缩在一边,看似冻得瑟瑟发抖,其实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片刻后,那人放下轿帘,手中拿着一个纸包,想必是那轿中人给他的,走了过来,弯下身递给文臻,道:“我家主人说,夜寒风冷,别在外游荡了。吃点热食暖暖身子吧。”

文臻连忙喏喏道谢,声音含糊,接过纸包,触手果然还是热的。

那人也不多说,起身回到队伍里,挥手示意起轿,大轿抬起。灯光伴随沙沙的脚步声远去。

自始至终,那轿帘没有掀起。

风中只余一阵淡淡蘅芜香气,恍惚熟悉。

文臻久久握着纸包,她知道里面没有问题,就真是一口热食而已。然而正因为如此,她心中更加百感交集。

兰旖悄悄走了过来,有点庆幸地道:“刚才什么人经过?好大阵仗,如果不是我靠着山石运气凝了冰雕,险些被发现……咦,你在发什么呆?这是什么?”

文臻醒神,打开纸包,里头是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素馅的,雪白的包子褶上隐约透出青菜的一抹碧绿,喷散着麻油的清香,在这冬夜的寒风中,温软地热着。

她笑了笑,将包子递给兰旖,“天冷,吃点热食暖暖吧,放心,没毒。”

兰旖也便接过了,一边吃一边道:“我不喜欢素馅,好端端说什么有毒没毒,你就是疑心病重……”

文臻又笑,道:“是啊,我疑心病重。”

那边家庙有动静,一辆辆的马车赶了来,文臻拉着兰旖避入树林中等着,片刻后,一些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拿着小包袱上了车。

忽然又有喧嚣之声,有人从门中冲出来,挨次马车看了一遍,在人群中不断梭巡,末了急声道:“……大公子又不见了!”

便有人道:“这可如何是好?主子刚刚嘱咐将人一起送回去……要不要赶紧追上去禀报?”

先前那人便道:“要么再等等?大公子时常也会出去散散心……没多久就回的……现在去禀报,万一……”

其余人都不做声,便有人道:“那留下一辆车几个人等大公子。”

一辆接一辆的马车都往唐城方向去了。

等马车全部走远,兰旖道:“现在还去家庙吗?”

文臻摇摇头,眼神中有深思的神情。

“不用去了。”

家庙的人,已经被全部连夜转移回了唐城,今夜她不去唐城也不行了。

“帮我易容吧。”

过了一会,她已经换了一身装扮和一张脸,十分简单的黑衣,一张隐约戾气又寒意流动的脸。

唐慕之的脸。

兰旖会易容,文臻之前便已经画出唐慕之的画像,请她帮忙,不说一模一样,黑夜之中乍看也像个七八成。

之前这酒楼中通报消息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了。唐孝成上京,唐羡之主持大局正在川北,唐慕之好久没回来了。想来也是,她几乎已经背叛家族,哪敢轻易回唐家。

文臻便要钻这个空子。

一刻钟后,唐城护城湖前的平静被惊破。

有两人冲破夜色,踏霜而来。

当先一人一身黑衣,眉目秀气又戾气,一边向前狂冲,一边大骂:“兰旖你个疯子!竟敢到我川北撒野!”

后头恢复了白衣装扮的兰旖,本色出演冰雪女妖,一头银发在黑夜中显眼之极,悠悠在半空中飘荡,冷笑道:“本门主看中的人,你也敢肖想!唐家又怎样?我照样敢在唐城之前剐了你!”

唐城之上的守城士兵已经被惊动,远远瞧着竟然是失踪已久的六小姐,都大惊急忙向上头回报,又点亮城头风灯,对底下仔细地照,却并没有立即开城门下吊桥。

那边文臻却根本不打算要谁来开城,冷笑一声,道:“来啊,来剐啊!”撮唇一哨,片刻后一声尖唳,夜空里忽然俯冲下来一只老鹰!

那鹰展翅而来,文臻一跃而起,乘着那鹰,低空掠湖面而过,长翅掠波,衣袂翻飞,着实潇洒之极。

这一手露出来,唐城之上人们惊呼,都道:“六小姐!”

随即湖中和湖后的树林大阵之上,忽然有灯光亮起,那些灯光转折往复,隐约在每棵树上停留一霎,仿佛每次都只照亮某个笔画,文臻心知这便是破阵机关了,但此刻根本来不及去慢慢记录,她还必须表现得对机关密码非常熟悉丝毫不能停顿才行,因此她呼哨了又一只老鹰下来载着自己,全神贯注跟着那灯光的指示前进后退转折左拐右拐……隐约觉得好像是每棵树一个笔画,连起来是几个字,一直到转到快头昏想吐,忽然眼前一亮,一片巨大的广场撞入视野,她便知道,她终于闯入世人心中最为神秘的唐家中心了。

她哈哈大笑,当着广场上济济护卫的面,转回头对着身后的方向比了个川北人常用的表示鄙弃的手势,嘲笑道:“来啊,有种来剐我啊!”

广场上灯光晦暗,高高低低都是人群,有人沉声道:“唐慕之,你既然回来了,就得遵守规矩,戒堂一百戒鞭一月长跪,先自己去领!”

文臻的回答便是双臂一张,霎时一片嘈嘈切切之声,无数老鼠蛇虫蚂蚁毒物从广场的四面八方如黑潮一般滚滚而来,卷向人群脚下,整齐的人群顿时乱了套,一片纷乱里文臻学着唐慕之的声音,哑着嗓子冷笑:“凭你们也配处罚我?爹不在,我哥呢?我哥在小楼?那便寻我哥说话吧!”

说完转身就走,左拐遇见一排照壁,伸手在第三个照壁上一拍,轰隆隆照壁移开,现出一条道路,她闪身走进,有人追上来大呼:“六小姐你又肆意妄为……”话音未落被照壁后探头出来的一条赤链蛇吻了一嘴。

而文臻早已人影不见了。

她就像真正的唐家嫡支六小姐一样,对普通唐城内居住的唐家子弟都不能知道的唐家内部路径都了如指掌。过假山,渡河流,越亭台,解机关。

她第一次来到唐家。

而以往的燕绥的细作便是再能渗透,也很难进入到唐家腹地。

但是当年,唐羡之曾经在宜王府第一进院子的暂居地,给她留下过一件礼物,一张纸。

礼物是一件玉佩,纸平平无奇,上有鲜红钤印。

后来长川她和唐羡之相遇,唐羡之曾经试探过她,是否会利用那钤印假造他的印章来作祟。

但这么明显的提示,那就不是提示。

所以她的注意力,一直都在那玉佩的雕刻上。

那玉佩上雕刻细致,一幅一幅连环画一样,亭台楼阁,屋舍道路,山峰山谷,城墙湖水。

所谓事有反常必有妖,她当时便把那雕刻都记了下来。今日唐城之前仰首一看,果然。

城墙是唐城的墙,湖水是护城的湖,山峰是唐城背后的山,道路是唐城内的路。

那玉佩上,刻的是唐城的布局图。

她仰头,脑海中闪过那玉佩的种种图样,有楼,但都很平凡,感觉都配不上唐家小楼这样一个称呼。她的回忆停留在最后一幅图,在一片粼粼的池水中,四面空旷,而水中有高楼的倒影。

现在,那一片已经快要封冻,比进门时广场还大的池水,就在她眼前。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四百五十章 小楼一夜观花海

唐城门外,兰旖准备功成身退。

其实先前在来唐城之前,她已经隐晦地表示,那宝石也是可以不要的。

何必呢,真要为这宝石让文臻送了性命,燕绥能和她拼命。

文臻却笑着摇头不肯。

兰旖总觉得她神情有些古怪,仿佛并不仅仅是为了那宝石去唐家的。

她想不明白,冷哼一声,一转身,忽然吓了一跳。

迎面一个黑衣女子掠来,姿态轻盈,一张微带戾气又寒意纵横的脸。

这张脸太熟悉,半个时辰之前她还亲手给人装扮成这样。

兰旖脑子嗡嗡直响,随即明白,冯京遇上了马凉,真正的唐家六小姐,竟然在这个节骨眼回来了!

她立即迎了上去。

唐慕之低着头,心事重重地前行,一抬头忽然看见面前多了一个女人,吓了一跳。

再一看女子形貌特殊,忽然想起一个人,眉头便是一皱。

随即便听见那女子冷冷道:“你便是唐慕之?”

唐慕之也冷冷道:“你是谁?为何在此拦路?”

兰旖:“听说有人不知廉耻纠缠燕绥多年,特来瞻仰。”

唐慕之:“……你就是那个追逐燕绥多年的女门主吧?怎么?成功给燕绥做了小?有资格来嘲讽我了?”

兰旖:“胡扯什么。这天下谁配以我为妾!”

唐慕之:“连妾都不是。也不过是一个追逐燕绥多年的怪模怪样老妖婆,哪来的面皮说别人不知廉耻?”

兰旖:“……难怪燕绥瞧不上你,你就是个泼皮,你连给文臻提鞋都不配。”

唐慕之:“……同感。你连给文臻牵马都嫌老。”

唐城内文臻连打两个喷嚏,喃喃望天:“谁CUE我了?”

答案:情敌……们。

论斗嘴,兰旖可不是走惯江湖的唐慕之的对手,她也不是来斗嘴的,三句话说完就拔刀,“跟你说话没得脏了嘴,手底下见真章吧!”

唐慕之冷笑一声,正要吹口哨,忽然眯起眼睛,阴恻恻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兰旖已经听说过唐慕之的事,也冷冷道:“你如何又还敢回唐家?”

唐慕之不语。她原本四海流浪,后来听说燕绥出事,便奔往天京,她是唐家人,也没被正式逐出家门,探听消息并不难,得知文臻劫狱林擎,燕绥早已离京,便又返身去追,但燕绥接文臻出天京后一路潜行,谁也想不到他们竟然会选择冒险穿越门阀地盘,唐慕之猜想着也许他们去往青州边境去,走了一段路后接到了一封密信,便又折转回川,今日刚刚回来。

她心中电光一闪,惊道:“你不会无缘无故出海岛,你只会为燕绥而来……燕绥在川北!”

兰旖面色一变,随即道:“你以为我是你,整日脑子里只有男人?”

唐慕之嗤笑一声:“你为什么拦我?你这么无聊?你为了谁拦我?”

兰旖脸色又一变。唐慕之忽然凑近她,嗅了嗅,道:“你袖子里什么东西?”

兰旖低头一看,袖子里还有文臻给她做的辣条……

唐慕之嗅了几下,疑惑地道:“文臻?”

兰旖瞠目。没想到这个情敌居然也对文臻如此了解,闻到她做的食物居然就能认出来。

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无意中我征服了全部情敌?

唐慕之狐疑地看兰旖:“辣椒东堂用的人少,只有文臻最擅长,你身上带着文臻做的食物,你难道是为了文臻拦我?”

兰旖只能不说话,心想燕绥嘴里天下人都蠢货,可其实一个个都聪明都很。

唐慕之哂笑:“哟,这是哪里来的观音菩萨,居然为了情敌拦劲敌!”

兰旖:“我想拦你便拦了,你可莫往自己脸上贴金。”

唐慕之指自己鼻子:“你为她拦我?你们搞什么把戏去了?你可知她是我徒弟?”

兰旖:“什么?!”

唐慕之:“她的哨技,我教的!”

兰旖:“……吹什么大气,文臻也是我徒弟!”

唐慕之:“……什么?!”

兰旖:“她的心法,我要教!”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城头上似乎有人发现这边的动静,有灯光远远地要照过来,唐慕之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兰旖倒没想到她会走人,愣了一下急忙跟上,一边跟上一边还道:“你才是观音菩萨,居然教情敌拿手绝技!”

唐慕之头也不回:“过奖过奖,彼此彼此!”

两人互瞪:“哼!”

唐城内文臻又连打两个喷嚏。

特么的谁又CUE我了!

……

她此刻站在湖边,对着那湖中小楼倒影。湖边无楼,却有倒影,蔚为奇观。

但她总不能做一回猴子,跳到湖水中去摸那倒影。

在湖水左侧,有一座孤零零的亭子,亭子中有一组青铜编钟,雕饰浑然,古朴尊雅。

这东西多半出现于宫廷,用于征战、祭祀、朝见等雅乐,民间不可用,然而唐家便同王侯,出现编钟也不奇怪。

文臻猜想,这编钟也许就是唤出小楼的关键,但是她一来不会编钟,二来她也不能大喇喇在这唐家中心击打编钟唤人来围剿自己吧?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走过去,坐在了编钟中间,手指敲着编钟,叮叮咚咚,敲出了一首乐曲,嘴里还哼着调子。

《幸逢》

一曲还没哼完,身后忽然有人道:“此曲平平,莫亵渎了我的编钟。”

背对着他的文臻,了然而又无可奈何地笑了。

随即她转过身去,弯了弯眼,道:“怎敢在唐先生面前献丑?只是不如此,想必唐先生也不会出来。”

夜风携霜染月色,有人自一地雪白中走出。

纯黑大氅毫尖莹亮,却掩不住轻绡薄裳,行走间云色的衣袂轻飞,遍地常青的碧叶温柔低伏。

而月色在这一刻亦朦胧,予他颜容三分剪影,依稀是先前隔帘所见的美妙轮廓,山也精致,水也悠长。

唐羡之立在一地冷霜间,温柔注视着她,道:“包子好吃吗?”

文臻笑道:“这得问别人。”

唐羡之眼色微微一黯,却也只是一笑,文臻自动让出位置,唐羡之也不坐下,立在亭中,解了大氅。

下一瞬,他宽大的衣袖飞出,击在最大的一口编钟上。

当一声声响浑厚悠长,整个湖面都似起了共振,微波粼粼,一圈圈涟漪如月晕散开。

而那湖中小楼倒影却神奇般不散。

这一声前奏后,唐羡之手中已经多了两个玉杵,玉杵敲击青铜编钟,音色更加清亮悦耳,只是也极易碎,但这问题在音律大家手中自然不存在,而编钟三层六十五钟,大小不一,上下悬挂,正常需要五到七人的乐队共同演奏,但唐羡之只一人,立在亭中,时而玉杵击落铜钟声如雨,时而飞袖似云起洪钟,时而飞跃若舞起韶音,那手,那袖,那肩,那肘,乃至那如缎的发,都成了编钟的演奏者,合作无间,和谐共鸣,起一曲浑厚圆润乐曲于天地间。

文臻不由便想起那首著名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而那姿态却如《洛神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所谓不可方物,当如是也。

但她的注意力,更多是在湖面。

从唐羡之演奏开始,前期低音浑厚低沉,湖水震荡,水面隐隐在下降。

中期音调逐渐圆润,整个地面都在一颤一颤,湖底有隆隆之声。

后期逐渐高亢清脆明快,水面忽然交错奔腾,下降的水面出现无数吸水口,哗啦啦奔涌声里,水位在急速下降。

最后的合声,是将低中高三个音调同时合奏,便是七人乐队,此时也必然是要卯足力气手忙脚乱的。

然而唐羡之一人,立在亭中,潇潇洒洒,翩然起势,手挥目送,三音俱起,上遏行云,高树静立,飞云迭荡,冷月高挂,星空无声,无数檐角下金铃齐声共振,整座唐城如一座远古巨兽,在此刻被同样来自远古的清音唤醒,无数夜鸟轰然而起,半空中振翅遮蔽繁星。

一座高楼,便于此刻,自湖底缓缓升起。

恍若神迹。

因神音而起。

莅临世间。

文臻抬头,平生第一次震撼难言。

也在此刻,最后的合声里,她听出这是当初唐羡之说的,为她做的曲子。

《绊心》。

他竟然把这首曲子作为了小楼的开楼曲。

小楼升起,水位渐渐恢复,高大的楼体雪白,高高翘起雪色的飞檐,在黑色的湖面上静默,恍若神仙之境,又如地狱之门。

奇怪的神圣和诡异结合的感觉。

如同唐羡之这人给人的感觉。

而在小楼的侧面,一道门户,缓缓搭下一座玉桥,显然是唯一上楼的通道。

曲毕的唐羡之不知何时已经立在桥边,于袅袅余韵间,向她微笑伸手邀请。

整个湖面依旧被那编钟的余韵笼罩,而四面的平地有沙沙之声。

文臻走上玉桥,并没有接唐羡之的手,很自然地伸手一指那湖面,道:“谁知道名动天下的唐家小楼竟在湖底,还需要以极高曲艺才能开启机关。这等巧思,唐家小楼便是百年也不得破。”

唐羡之从容收回手,笑道:“自古无千年传承之世家,也无百年不倾之高楼。”

文臻怔了一怔,道:“没想到唐先生如此悲观。”

唐羡之不接这话,只道:“说起来,能以编钟奏此曲,还是得小臻提醒。”

文臻想起在五峰山曾经自己和他说的一人可多奏之事,默默无言,心想以后在聪明人面前万不可多嘴。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小楼前的长廊上,那是一片开阔的平台,正对着湖面,平台上有一座扇形的形制奇异的琴。

唐羡之伸手拨琴,起叮咚之声,道:“小臻,难得来到川北,不如多呆几日?”

他如对客人般挽留,文臻笑道:“那可不行,我是恶客,我不仅闯入你唐家,还要带走你唐家的好东西,你再留我多住几日,不怕你唐家长老会反了天?”

唐羡之便道:“是要这个东西么?”拍拍手,便有人悄然送上来一个盒子,唐羡之转手递给文臻,文臻手上已经戴了手套,接过打开,便立即啪地盖上盒盖。

差点被闪瞎了眼睛。

唐羡之笑着指了指小楼顶,道:“如果平日过来,你会看见这楼顶镶嵌着这宝石,否则这通体雪白的楼也太单调了些。”

文臻端着那沉甸甸的盒子,皱眉道:“这么个宝物,就这么给我了?不过五关闯六将,我这心里不踏实啊。”

唐羡之失笑道:“不过是区区死物。小臻想要,是我的荣幸。自然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文臻心中叹息。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啊。

他猜到了自己等人会赶时间走川北。

他猜到了自己会去救王雩的母亲。

他在那时候去家庙,“路遇”自己,其实是暗示自己,去唐城一会。

他甚至早在几年前,就借玉佩给她留下了唐城内部的地图。

而她不能不来。

今晚燕绥可能也有一些计划,唐羡之既然注意到了她,她就要牵制住唐羡之的注意力,为燕绥争取机会和时间。

总不能让唐羡之抽出手去对付燕绥。

她在那默默,唐羡之望着她,亦心中微喟。

得知她和燕绥林擎在天京城外闹出那动静后便失踪时,他展开地图,划出线路,便猜他们可能会取道川北。

长老会并不同意他的判断,觉得那几人丧家之犬,如何敢横穿唐家地盘。

可他知道,他们敢。不仅敢,可能还敢做更多。

所以他一直在等她。

当初长川雪中一会,言语试探,他就知道,文臻明白了那玉佩的奥秘所在。

以文臻的心性,来到川北,一定会去救王雩的母亲。

今日他们进城,以矿藏和父亲的病敲开城门,消息传过来,别人尚在懵懂,他便明白,燕绥文臻到了。

也是在此刻确定,果然矿藏是燕绥的拖延计,父亲的身体也是燕绥下的手。

但这个时候便是明白也迟了,所以燕绥想必也是不介意被他察觉,才以此入城的。

他去家庙拦截文臻,将王雩母亲转移,然后等文臻到来,并没有安排大开城门,是因为一来会引起长老会的注意,二来怕文臻反而会因此多疑打道回府那就难找了,三来,他有点期待和文臻心有灵犀的那种感觉。

哪怕她自己不觉得。

至于宝石,是他本就准备好要送给文臻的,只是看文臻的神情,这似乎本就是她的目标之一,这令他颇有几分惊喜。他自遇见文臻,总做些不合她心意的事,以至于两人不得不分道扬镳,如今总算有件事投契了她的心意,于他也是宽慰的。

还有件事,想为她做。

长指轻拨,起铮铮之音。

他道:“小臻。你看。”

文臻转头。

便见不知何时湖四周灯火通明,照耀得湖前那一大片空地一片雪亮。唐羡之在身后拨琴,“铮——”声音清越。

那一处地面沙沙连响,忽有无数枝芽破土而出。

“铮——”又一声。

枝条抽节,野蛮生长,那一片空地上,齐刷刷无数枝条曼妙摇曳,昭示生长的力量。

“铮——”又一声。

枝条长至半人高,停止抽条,顶出圆圆的花苞,灯光下银光铮亮,一片耀眼。

“铮——”又一声。

遍地花苞齐齐开放,先探出嫩黄雪白花蕊,再舒展深紫浅紫花瓣,层层叠叠,卷卷迭迭,一层层次第打开,怒放都在刹那间。

刹那间彼处烂漫成紫色花海,涂满视野。

文臻屏住了呼吸。

有一瞬间,她有点茫然地看看天上,又看看四周,依旧是冷月孤星,霜白叶寒,除了寒梅别的花并不会盛放的冬季。

然后她忽然发现那些花有些异常。

枝干特别挺立,花朵特别硬实,颜色特别一致,形状毫无差别。

身后唐羡之轻轻道:“紫英葵是川北三州最常见也最美的花朵,一年盛放三季,漫山遍野,美不胜收,香气浓烈,经久不散。这么多年,我总想你来川北,总想带你亲自看看紫英葵花海……今日你终于来了,却是紫英葵唯一不开花的冬季……所以我做了这个机关,毕竟花开不逢时,相遇总寄缘,下一次你来川北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让你瞧上这一眼,便当我的心愿也完成一半了……”

文臻听得他声音微微颤抖,转头看一眼却见他额头微汗,随即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并不是唐羡之有了燕绥万物发春的本事,而是这遍野的紫英葵竟然全部都是埋在土里的机关,而唐羡之以内力拨琴发动机关,一声发芽,两声抽节,三声顶苞,四声开花,才造就了这足可惊绝天下的冬季紫英葵花海。

只为了让可能只会来川北这一次的她,亲眼看一看紫英葵盛放的模样。

而要催动这样的大型机关,所花费的内力不可估量,所以以唐羡之之能,此刻也露出了虚弱之态。

她垂下眼,不知该如何回应。于她的三观,世间一切美好心意都不该辜负,然而眼前这个人的心意,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的。

身后唐羡之在问:“美吗?”

文臻吸一口气,一边想着这密密麻麻的紫英葵机关到底只是用来观赏还是能困住人?一边道:“很美。”

“喜欢吗?”

“所有女人都喜欢花。”

“喜欢的话,那就一直留下来,一年四季都能看到它,好不好?”

顶点

第四百五十一章 鼎炉、杀器、毒药

就在文臻和兰旖出门后不久,燕绥也出了门。

他在出门前,去了文臻房间看了看,怕惊动她,没有进门,眼看帐子放下一半,被窝高高隆起,采桑在床前打瞌睡,便退了出去。

然后他披上大氅,带着护卫们无声出了门。

在暗桩的指引下,避过巡夜的士兵,他竟然也是往家庙的方向去的,却走的是家庙后方的一处坟地,在一处旧坟之前停下,中文捡起一根散落的白骨,往那残碑上敲了几声。

里头也回敲了几声,然后坟头忽然被掀开,探出一个黑黝黝的脑袋,咧嘴一笑。

午夜坟地看见这么一幕场景挺瘆人的,中文没好气地翻个白眼。

那人坐在坟头,鬼气森森地招了招手,便飘了下去,燕绥也便跟着,底下却并不是想象中的肮脏污浊,相反十分洁净,陈设讲究,像一个正常房屋一样修出了里间外间书房,书房里还有琴棋书画。一个青衫人正坐在书案前作画,隐约可见画的是个美人。

那人瘦骨嶙峋,面色苍白,看不出年纪,说二三十也可,三四十也可。看见燕绥进来,头也不抬,直到画完最后一笔才搁笔,将那画仔细吹干,小心搁在旁边条案上,那条案上一幅一幅,都是画,都画的是那美人,坐的站的打秋千的绣花的起舞的,不一而足。

燕绥也不说话,坐在一边看他画完,那带他们进来的男子,翘着腿道:“殿下啊,怎么,看着这一幕,良心不安了?”

燕绥奇怪地看他一眼,男子手一合,恍然道:“啊,我错了,殿下怎么会不安?殿下本就没有良心这种东西啊。可笑我还以为殿下有了女人,再见这些事,多少便能触动柔肠一些呢。”

中文皱眉道:“曾不凡你少阴阳怪气。你爹的事岂能怪殿下,怨了这么多年也该闭上你这臭嘴了。”

曾不凡哼了一声,不说话了,中文却又向燕绥道:“殿下莫理他,其实他也是个性情中人。”

燕绥却踱过去看那些人物画,曾不凡也凑过去,指指点点地道:“殿下,你瞧,大公子的画,是不是越来越精进了?这人物啊,栩栩如生的,一看便知道是时刻刻在心头的那种,又像是每日亲眼看着一般鲜明呢。”

中文在一旁看着,先是深以为然,随即心里咯噔一声,觉得哪里不对劲,忍不住去看燕绥。

这位大公子,自然是唐家的大公子,唐家早先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曾经和长川易家的一位小姐情投意合,后来联姻却出了问题,两边交恶,一对有情人自然也被拆散,唐大公子却是个情痴,受此打击,后来行事便多有悖逆,渐渐便失去了继承人的地位,被唐羡之取代。

这事儿当年有燕绥手笔,中文是知道的,后来这位唐大公子渐渐便有些神智昏聩,被移送到家庙休养,实际就等于被放逐了,但这些年,在燕绥的指示下,他在川北的线并没有放弃这位唐家曾经的继承人,在家庙清修的生活多半清苦,燕绥的人多年对这位唐大公子私下照顾,甚至为他在家庙后面开辟了这处密室,供他休养并思念那位易小姐所用,唐大公子渐渐也习惯了众人的照顾,似乎并不知道这些人其实是他沦落至此的始作俑者。

他在家庙被软禁多年,日常排遣便是作画,画那再也无缘的心上人。中文方才一见,只觉得这画比当年川北传过来看过的画更加精妙逼真了,一开始以为是画技,此刻却不禁多想一想。

毕竟曾不凡看似不靠谱,却很少说废话。

曾不凡和燕绥的渊源性质不同。曾不凡之父曾怀曾经是燕绥派出的最高等级的间谍,在唐家一直混到了戍守定阳的要职,却在当年唐羡之乌海之行后,就被唐家以玩忽职守罪名下狱斩首。事后燕绥推测应该是曾怀细作身份暴露被寻借口杀害,后来就要不要接回曾怀子女之事还曾和文臻有过一场辩论。

之后燕绥依了文臻所请,给了曾家子女自行决定的权力。曾家有两子回了东堂,另有一子一女留了下来,愿意继续为朝廷细作,为父亲报仇。

这种情形,中文是佩服曾不凡的,哪怕他毒舌,邋遢,尊卑不分。

燕绥看着那画,却没说什么,唐大公子忽然将画一收,木讷地道:“去,别看脏了我的画。”

谁也不会和一个半疯的人计较,燕绥却道:“人都未必干净到哪去,怕什么画脏。”

唐大公子一听就急了,霍然站起,怒声道:“休得胡言。云婉素爱洁净,每日必定盥洗数次,一日衣裳数次更换……”

他忽然不说话了,燕绥静静地看着他,道:“你怎么知道的啊?”

唐大公子唏嘘道:“我当然都记得。”

燕绥再不理他,问曾不凡:“都准备好了?”

曾不凡咧嘴笑道:“差不离吧!地点摸清楚了,路线摸清楚了,就等你们的高手和趁手的工具了,嘿,要知道,川北最近管制太紧了!带只铁勺在身上都会被没收!”

燕绥点点头。曾不凡拍拍手,便走出高高矮矮几个人,曾不凡道:“都是我们费尽心力找来的当年旧人,得过大公子大恩的。一人在军械库做仓兵,一人在马场喂马,一人的亲戚在粮草库。还有一个和唐城巡城司的司官有姻亲,都用得着。”

又凑近燕绥,低声道,“这些年给足了银子,又有家小在我们手上,放心。”

燕绥嗯了一声,便有一人上前带路,几人从坟头里出来,中文回身,看见唐大公子又铺开了他的画纸。

燕绥这边一出来,夜色中人影闪动,他带来的精锐也显出身形,一行人跟着那带路人,默默翻越山岭,专门走那偏僻小路,一直到了一处山岗上,站在山岗上向下看,曾不凡指着左边道:“那边是马场。”又指右边,“那边是粮草库。”接着指两者中间更远处一座铁黑的堡垒,“军械军备多半在那里。但是大多是铁家伙,拖不走烧不掉,防守严密更是空前绝后,大军来都奈何不得。咱们人手少,时间紧,我建议就对马场下手,马场兵力较少,畜生又容易乱。”

中文也点头,虽说肥肉有三块,但最多也只能啃下一口,自然要捡最容易得手的。

他凝视着黑暗中燕绥的侧面,心想殿下冒险穿越川北还要搞事,寻常人定然以为他是傻了,被朝廷如此兔死狗烹,还在兢兢业业帮助对付门阀?又有几人能猜到,他是为了文大人呢。

从川北的粮草军械库设置来看,临近川北重要河域川江,而川江往南而下,支流通往湖州境内。

如果唐家真要起兵,必定先从平、湖、定、三州燃起战火!

而湖州对于文大人意义不同,而且湖州大军已经暂时被抽走,一旦陷入铁蹄,文大人必定伤心悲愤,定要千里驱驰,可殿下怎愿意文大人置身险地?

既如此,便亲身冒险,先为她掐灭这危险的火苗罢了。

中文心中唏嘘。

殿下每一份心意,都是以铁血山海为证,却又不曾说出口的誓言,但愿文大人能明白。

他看向燕绥,燕绥凝视前方黑暗,道:“那便马场。”

中文舒一口气,马场简单。

曾不凡眼底露出兴奋之色。

那个马场的喂马人便悄然回去,过不多时,底下有细微的灯光闪了闪,这是无事可动手的信号。

中文挥了挥手,几个黑衣人无声掠下了山。

燕绥忽然对中文招了招手,中文过去,燕绥伸手,中文立即会意地掏帕子,曾不凡看见,不屑地哼一声,转头走开。

中文把帕子递到燕绥掌中时,却听见燕绥以极低的声音吩咐了几句。

他霍然抬头,眼神惊讶,但随即掩去,低下了头。

……

兰旖发现自己甩不掉唐慕之这个跟屁虫。

因为她有全天下的动物做她的侦察兵。

所以一直到了客栈,她才无奈地停了脚,发现自己把情敌给带到了燕绥的身边。

这让她很不甘心,正要换个方向继续走,忽然看见楼上窗口人影一闪,一人掠出,看身形好像是林擎。

这半夜三更的,林擎去哪里?

她看见了,唐慕之自然也看见了,她比兰旖反应快,立即冲进林擎所在的那一层楼转了一圈,发现人一个都不见。

她脸色雪白。

这半夜三更的,这几个搞事精出现在川北,然后一个不见,这是要对唐家下手吗?

他们胆子也太大了吧?

原以为他们敢从川北横穿胆子已经包天了,没想到这几个人的胆量就不是正常人可以想象。

唐慕之毫不犹豫一掌拍在了还在发愣的兰旖背后。

不管你是来干什么的,先解决一个!

兰旖咕咚一声便倒。唐慕之扛着她随便往林擎房间里一扔,转身就跟着林擎的身影追了上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做什么,心里乱糟糟的,既不愿意唐家遭了这几个人毒手,也不愿意这几个人尤其是燕绥死在唐家围剿之下。只好先走一步看一步。

她一直跟着林擎,往城西而去,眼看林擎身后渐渐汇聚了好几个黑衣人影,她越走越心惊,因为那个方向渐渐荒僻且管制,那是唐家军械库所在地。

而林擎十分警觉,似乎察觉了什么,她一个晃神,竟然就失去了他的身影。

唐慕之停了脚,也没继续追,她猜林擎就是去军械库,这令她心乱如麻。

林擎既然去了那里,那么燕绥呢?燕绥也是在那里吗?

听兰旖的口气,文臻却好像去了唐城,这两人为什么不在一起?

今晚的唐家,到底有没有准备?

自己那位万事在心的哥哥,最近一直留在唐城,到底是什么盘算?

她正彷徨着,忽然听见身后沙沙的脚步声,似有大队人马接近,她警觉地回身,就看见黑暗尽头黑色的轿子,轿子里一人掀开轿帘,对她微微一笑。

她却惊得连瞳孔都放大了一圈。

“父亲!”

……

唐城里,文臻听见那句问话,便深吸了一口气。

半晌她嫣然道:“唐先生是个聪明人,为何总问些明知不会有答案的问题呢?”

唐羡之平和地道:“以前是不会有答案,今日之后,却未必了。”

文臻心中咯噔一声,唐羡之却又伸手邀请道:“既然来了川北,怎可不尝尝本地特色美食?”

他话音一落,廊上便洒下柔和灯光,仔细看却是颗颗夜明珠嵌在承尘上,平日里被宝盖遮掩,需要时宝盖移开,便现珠光柔和莹润,似无数温柔晚月悬挂头顶。

扇形琴之前台案上几支梅花幽然吐芬。不知何时一张雪白云石桌出现在台案前,两张云台绣墩相对而放,一行青衣侍女流水般上菜无声。她们衣裳颜色素朴,质料却高贵,灯光下隐隐珠光,和乌发间明珠交相辉映,容颜亦如美玉生辉。

文臻此时才发现,虽然冬季严寒,湖上应该更冷,但这小楼内却温暖如春,地面温热透过脚心暖洋洋的,显然整座楼都有地龙。

远处隐隐有丝竹之声,紫英葵随风摇曳,身前白衣男子修身玉立,如云如仙,他含笑的眼眸里星光也醉湖水也清,气氛祥和,如梦如诗。

文臻心里却乱糟糟地想撕逼。

今晚一定有大坑。

她要走。

可是面前人似天上人,天上人行的却是天魔事,唐羡之给她走才怪。

他亲自出面搞这许多花样,不就是为了留住她?

文臻面上笑吟吟的,心中在飞快盘算,目光无意识地在眼前的菜色和婢女之间梭巡,人美菜香,她目光欣赏,但其实都不入眼,忽然她一怔。

一个端上汤盏的侍女,忽然对她悄悄眨了眨眼睛。

……

唐慕之在黑暗疏落的林中惊讶地看着轿中人。

轿中男子不急不忙地走了出来,统治川北三州近三十年的唐家家主唐孝成,面容颇为英俊,一双眼眸颜色浅淡,眸光却深,眉心川纹清晰,显然思虑颇重,看人时眼眸习惯性弯起,却又显得柔和。

唐慕之却下意识眉心一揪,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第一眼看见文臻就不喜欢。

这弯弯眼眸笑意却不及眼底的感觉太眼熟。

她退后一步,诧道:“父亲,您不是已经上京了么?”

唐孝成笑道:“京中是龙潭虎穴,如何能去?”

唐慕之默然,便知道去的想必是傀儡了,这在世家大族里也不算新鲜。只是父亲为何深夜出现在这里?

唐孝成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道:“今夜有贵客来,少不得你父兄亲自招待。”

唐慕之沉默了一会,道:“父亲是要拿下燕绥文臻么?”

唐孝成道:“那几人胆大包天,想从我川北过境也就罢了,居然还想在川北作祟,我唐家百年门阀,如何能给人这般作践?”

唐慕之默然。

唐孝成看了她一眼,屏退左右,道:“你可知你为什么还能安然回来?”

“自然是我那好哥哥没有将我的事通报长老堂。”唐慕之语气平淡。

唐孝成皱起眉:“慕之,你何来这般的戾气和怨气?父亲和家族何曾亏待过你,你心里在想什么我竟完全不懂!先不说那些年你为了追逐燕绥干了多少傻事和蠢事,坏了家族名声。你想要燕绥,我便想法子和朝廷提亲,结果你自己破坏了,你既破坏此事,便收心也就罢了,却又在留山和燕绥勾结起来,对你亲哥哥下手,坏了他在留山的计划,桩桩件件,都是大错,你哥哥不和你计较,代你隐瞒下此事,才有你如今的安然自在,你不仅不感激,还要怨恨在心么!”

唐慕之转向他,静夜孤灯下她看起来面目平板,像戴了张霜雪刻成的面具:“亲哥哥吗?”

唐晓成猛然一怔。

唐慕之笑一声,声音讥诮,:“一胎双胞,龙凤呈祥。唐五唐六,唐族双璧。听起来真好听啊。可为什么在我的记忆里,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并没有哥哥呢?”

唐孝成脸色忽然变得漠然,也似戴了一只巧手雕刻的面具:“那自然是因为你年纪太过幼小的缘故。”他顿了顿,“你母亲当年生下双胞龙凤,是全族都知道的喜事。”

“是啊。我们唐家,一向都把双胎龙凤看成祥瑞之兆的,如果这双胎龙凤安然长大,且资质出众,那简直就是最好的兆头。也因此,我们兄妹在族内地位同辈中地位很高,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地位都很高,为什么哥哥在六岁后被当做继承人一般培养,接受的都是最好的教育,而我,书可以不读,武可以不学,性情可以不贞静,唯独内功和哨技,却日日严厉督促,特别是内功,明明学得并不出色,使用起来并不高明,明明可以弃学其他,却总是还要我继续学下去,这又是为何呢?”

“那是因为你是女子,女子总不能作为唐家继承人,一门武艺,学了便学了,何须高明?让你半途而废,又对你何尝公平?那时候你大哥已经出事,你父刚继家主位,你哥哥在家族中刚刚崭露头角,自然要将未来全族的责任担起来。那又算什么好事了?你哥哥两岁启蒙学音律,三岁习字,七岁遍读四书五经,十岁可辩大儒,从六岁起他的人生便被那诗书礼仪乐武射艺塞得满满,成年后又要日日为家族筹谋,应对朝廷燕绥明枪暗箭,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又何曾有过一日松快?照为父看来,那千般重担都有你哥哥替你担了,你该感到庆幸才是!”

“若真是我哥哥替我担了,担上一辈子,我自然该庆幸,甚至是感激。”唐慕之没有笑意地笑了笑,“就怕担了一时,终要我用一世来还!”

唐孝成缓缓转头看着她,温和地道:“阿六,何以突然说这话?谁在你面前嚼舌根了?”

唐慕之不理他,自顾自道:“说起来,女儿也很久没见到您了。难得父女闲话,不如就说个故事给您听?话说很久以前,有对夫妻,生下龙凤双胞,咱们东堂龙凤胎一向是难得的祥瑞,那对夫妻因此在家族中地位大大提高,十分喜悦,那对夫妻中的丈夫,因为自身才能突出,长子优秀,又有这么一对龙凤双胎,便顺利接了家主位,可惜那双胞胎中的女儿,身体荏弱,便纵那对夫妻精心呵护,养在深闺,很少见人,还是在六岁的时候死去了,恰在此时,这位刚刚接任家主的丈夫,长子忽然又因为婚事出了事。”

唐孝成面无表情地听着,面容在灯光的阴影里岿然如石雕。

“大家族嘛,您知道的,劲敌很多。刚当上家主不久,引以为傲的优势忽然接二连三出事,难免就会被人拿来作为话柄,有祥瑞就有不祥是不是?不然何以别人当上家主平安无事,他刚当上家主就出这么大漏子呢?自己家儿子都管不好,凭什么管理这么大的家族呢?龙凤未长成便折一凤,另一龙还算龙吗?这位新家主立足未稳,眼看长子已经无力挽回,双胞胎却不能再出事,想着小女儿反正身体弱,藏在深闺,见过的人很少,因此,干脆也就悄悄埋了。另外从妻子娘家选了一个和小女儿有些相像的小女孩,带进了唐城,还是装作身体荏弱,养上一年半载再出来见人,到时候也没几个人记得她模样了,如此,双胞还是双胞,龙凤还是龙凤,新家主运气真好啊,那一龙年纪小小,一番高压苦学之下,及时崭露头角,帮助唐家长老会重新建立了对这位家主的信心,自此,便将这家主之位,长长久久,做了下去。”

唐孝成淡淡道:“这故事很不错。曲折动人。依我看来,故事里人人都有无奈之处,唯一幸运的就算那被抱来的女孩,本是普通人家之女,这辈子也就是粗茶淡饭养到十几岁,随便嫁个土财主,生儿育女,草草一生。却因此机缘,进入这钟鸣鼎食的第一世家,得了这泼天富贵,金尊玉贵宛如公主一般地长大,怎么,还要狼心狗肺地不满不成?”

唐慕之点点头,道:“是啊,是这道理。确实是金尊玉贵公主一般长大。她原先知道这故事时,倒也没多少怨恨,顶多就是多年疑惑得解。为什么这么多年,父母待她和待哥哥看似一样实则处处不同,为什么这么多年,无论哥哥待她怎样她都始终无法起亲近之心,她六岁之前的记忆被抹去,为了扮成一个荏弱的小女孩,她是真的荏弱地生了一年病,一年后,她六岁之前的记忆只有零星半点,她真以为这是她的亲人,亲人为何不亲?想不明白,之后的许多年,她被这个问题折磨着,像小刀,天长日久地削磨着,先是鲜血淋漓,后来就结了疤,再后来就变得坚硬而有棱角,处处硬处处棱,不再自己受伤,只会让人受伤。”

“那也只是那女子天性不良,所以越来越偏狭。世家大族嫡支子弟,谁会长成这样?所谓朽木不可雕也。”唐孝成一笑,“或者可以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唐慕之转头看他,她眼神晶亮:“是啊,粪土之墙不可污也。不过世家大族,真的会选一段朽木,一堵破墙吗?当真不是因为看中她的坚韧心性和特殊体质吗?否则你唐家无人肯练也无人能练的碎玉内功,为何就她练成了呢?”

唐孝成眼神微微一闪,不说话了。

“哨技是唐家偏门,唐家视为下等武技,男子都无人肯练,更不要说是女子。她去练了,只因为好爹爹说,练好了这个,可为兄长辅助,为此她磨破了舌头,一次次嘴里鲜血淋漓,打断过骨头,裂过嘴唇。碎玉内功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知道进展很慢,练了那么多年,她的武功内力都始终平平,这使她无法翻出太大的浪来,永远不得不被她那好哥哥掌控着。她以为是自己资质限制,直到她刚刚知道,碎玉内功,顾名思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全部倒灌赠与他人,也可在最关键时刻自爆和人同归于尽,还可以在外力作用下,在与人交合时……令对方全身经脉碎裂而死。”

她没有表情地咧了咧嘴角,盯着唐孝成的眼眸:“家主,您说,这好爹爹让他这便宜女儿练这丧阴德的内功,想要做什么呢?想未来需要时她为她那好哥哥牺牲?想在和生平大敌对战时让她自爆?还是想她最终追逐那皇子成功,最后洞房花烛夜将生平所爱害死?”

“这就是你们抱她养她,朝夕相处二十余年的目的吗?”

“这就是你们身为养父母,对着虽不是亲生,却也算亲自抚养,听着她满含孺慕地喊着你们爹娘一日日长大的女儿,所一直抱持着的想法吗?”

“你们在听着那呼喊,看着那眼神,那笑容时,你们在想着什么呢?想着鼎炉今日火候可足否?杀器今日修成否?毒药今日练就否?”

“你们的心,是什么做成的呢?为什么我觉得,你们的心才是那鼎炉,那杀器,那毒药呢?”

------题外话------

月票今日有存货否……

顶点

第四百五十二章 步步惊心

夜风瑟瑟,穿林过道,一弯残月挂在白桦树梢,比那惨白色的树皮更暗几分。

唐孝成的脸色终于也如此刻月色暗沉下来,片刻之后,吸一口气,道:“唐鉴之!”

林中静悄悄,无人回答。

他又大喝一声:“唐鉴之!”

依旧只有风声游荡呜咽。

唐慕之讥讽地笑起来。

“猜到了是我那大哥了?可是他和你一样,都是喜欢在背后作祟的人物,只要能看着别人在台前打生打死,自己是绝不愿意出头的。”

唐孝成冷冷道:“一个个,装疯卖傻倒是熟稔!”

唐慕之摇头:“大哥是最近才有些清醒的,否则我哪能糊涂到今天。至于大哥是不是也是别人手中的棋子,我也懒得计较。总归他也得到自己想得到的就成。这世上谁还不是棋子呢?”她忽然格格一笑,“爹啊,你猜,大哥最恨的人,是谁呢?”

唐孝成面色一变。

“谁在他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不仅不帮他,还落井下石;谁在他最需要的时候不仅不支持他,还急着和他撇清关系;谁最快放弃了他,谁最先解除了他的婚约,谁最早将他送入家庙,谁这么多年没去看过他一眼。”唐慕之嘿嘿笑道,唱歌般地道,“就是谁啊!”

她还没说完,唐孝成大喝一声,急退。

但是脚下忽然被绊住。

唰唰连响,几道极细的钢索在满地落叶之下纵横飞射,连接成网,将他的双脚困住。

头顶树冠动荡,唐孝成的护卫疾奔而来。

唐慕之却在此时手一扬,从头裹到脚的黑披风猛然甩开,雪光一闪。

她披风之下,竟然几乎没穿!

唐孝成骇然,下意识闭上眼睛,深入骨髓的礼教让他无法这样面对自己的“女儿”。

护卫们也不得不停住脚步转身。

唐慕之并不停留,大笑着扑了上去,于寒冬深夜冰冷的空气之中,裸身抱住了自己的养父。

她扑过去时,周身爆发一阵灿然的光亮,宛然如玉,然后那玉色如甲龟裂。

唐孝成闭眼刹那便知不妥,立即又睁开眼睛,唐家家主在此刻自然不会顾及任何男女之防,眼看那玉色龟裂之态,心中骇然,知道唐慕之这竟然是准备自爆同归于尽了!

他猛然向后倒去,砰地一声唐慕之已经扑到他身上,死死一口便咬在他颈侧,唐孝成大喝:“贱人!”拼尽全力将身子一侧,同时膝盖弹起,击中唐慕之丹田。

那正是碎玉内功的流转之地,唐孝成比唐慕之还清楚该如何打断她,但还是慢了一步,“砰”一声闷响,唐孝成大声惨叫,唐慕之口角流血骨碌碌滚了出去,滚出去还在大笑,一边笑一边高举起一样血淋淋的东西,那是人的一截手臂。

她未及收回的内力,将唐孝成的手臂炸断了。

唐孝成惨叫着在地上翻滚,断了的肩头边缘露出一截金丝背心,如果不是这玩意,估计他小命不保。

他的护卫此时也冲了下来,砍断钢索,扶起唐孝成,制住唐慕之,人影连闪,源源不绝,本来林子中还有些动静,随着人影不断增多,那些动静便向林外簌簌而去。

显然,埋伏的唐鉴之的人撤走了。毕竟一个落魄多年的废弃继承人的力量,是无法和当权多年的家主相比的。

所以他很识时务,从头到尾,面都没露。

唐慕之趴在地上咳嗽,也不反抗,唇角一抹讥嘲的笑意。

看,唐家人都是这样,人人都爱将他人做棋子,人人也不由自主成棋子。

唐孝成由属下快速包扎了伤口,脸色灰败,上前来把了把唐慕之的脉,闭目不语,半晌道:“慕之,何苦如此。”

唐慕之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她似乎想吹哨,但每一口都喷出血来。

远处忽然轰然一声闷响,地面微微震动,唐慕之下意识转头,黑暗中却一无所见。

唐孝成眼光微闪,冷笑道:“鼠窃狗偷之辈!”转头看向唐慕之,挥挥手,便有人上来,给她喂了一颗补气的药丸,唐慕之吐血稍停,唐孝成看着她,淡淡道,“慕之,你先前说得对,毕竟养了你这么多年,便是小狗小猫,也养出了几分感情。如此,我便再予你一次机会,你但做好了,我不仅饶了你之前所有罪过,还可以帮你解了你的碎玉内功,给了你从此的自由,如何?”

……

一桌美食,明珠为灯,美婢伺候,地龙温暖,临湖听风。对面主人殷殷劝菜,而客人含笑细品。灯光下彼此相视的眼波脉脉,每一段相逢都似温柔。

有唐羡之和文臻在的场景,经常都是和谐美好的。

但骨子里,可能一个在推演着未来几个时辰即将升腾起的焰火和战斗;一个在盘算着如何推翻这座湖上美轮美奂的楼。

在小楼的角落,一只毛色银白的巨犬,无声无息走来,懒洋洋往地上一趴,偶尔掀起眼皮,瞟一眼灯光下。

它看一眼,灯光下文臻的发辫便颤一颤。

颤得文臻忍无可忍,伸手一拍,那辫子才安静一些,文臻对唐羡之抱歉地一笑,起身道:“我想更衣。”

唐羡之微笑招手,便有侍女上前。文臻看正是方才那给她做眼色的侍女,也不动声色,跟着她绕过屏风,进入了小楼内部,小楼内部是一个回字形,中间天井便是粼粼的水面,有廊桥连接着各个房间,而每个房间都能看见廊桥上的动静,廊桥上的人也能看见每个房间的动静。

但进入之后小楼的高度感觉比外头看着矮,这显然是最上面几层不是这种设计,被封起来了,那应该才是最重要的地方。

文臻敲了敲板壁,声音清亮,无砖瓦沉闷之声。

小楼果然是木质的,是一种能够防水防腐的木材,质地坚硬却极轻,产量很少,价格昂贵,寻常大户会拿来制作马车,拿来造一整座小楼,那也就只有唐家了。

文臻猜想,因为小楼主体坚硬而轻,所以底部应该有螺旋状铁柱支撑,如此便能撑住一整座小楼在湖中自由上下,而编钟所在的亭子连同编钟,则是机关总枢纽,曲调便是机关的开启顺序,比寻常的文字或者数字更加复杂。

也只有回字形的设计,会让小楼主体分量更轻,至于中间这一块室内湖水,简直就是天然的屏障。

每个回字型的四角便是如厕之地,也是唯一有门的地方,那侍女带着文臻进去,便在外头守候,片刻之后,文臻道:“麻烦递个妆盒,我要补妆。”

妆盒递了进来,深红的脂膏上果然用簪子写了极细的字:“曾怀之女曾有逊,谢当年大人进言之恩。扇琴十二柱,第七柱下有机关。”

花体小篆,精美秀气,乍一看就像胭脂边缘镂刻的花纹。

文臻怔了怔,隐约想起曾怀这个名字,是当年燕绥派到川北的卧底,被发现后被杀,后来燕绥有意让曾家子女继续潜伏,她为此还不满来着。没想到曾家女还是留了下来,还知道了这事,这是来还她的这点情分了?

她想了想,抹平胭脂,也拔了簪子写了几个字,递出妆盒,笑道:“这胭脂不错,果然不愧是唐家。”

胭脂上写着:“家庙接回来的人在何处?”

曾有逊看了,手指一抹将字迹抹掉,顺手将胭脂在自己唇上涂了,眼看文臻出来,笑着柔声道:“姑娘好了?姑娘且随我来。这小楼及唐城道路复杂,姑娘可莫要走错了。”

文臻便明白,这是人家不愿意她多事,节外生枝了。

那也便罢了,能透露那一处机关给她,便是已经还了情了,毕竟文臻也不觉得那算什么情分。

跟着曾有逊走回楼前平台的时候,曾有逊忽然遥遥一指,笑道:“姑娘您瞧,那是咱们唐城名景,晓月钩沉。”

文臻抬眼去看,正看见远处不知是什么高楼,挑起高高的檐角,正挂着一轮浅浅弯月,其后便是连绵如远山的唐城起伏的屋脊,看上去沧桑又肃穆。

她便明白了,笑一声,道:“果然气象庄严。”

她走上平台的那一刻,心里已经渐渐静了下来。

不,不走。

唐家已有准备,她现在便是冲出去,不知道燕绥现在在哪里,也来不及给他提供任何帮助,还不如留在唐城搞事。毕竟出去后就再没有这么能接近中枢的好机会了。

不管唐羡之留住她是为了她的安全,还是为了要她做人质,只要人质能把唐城闹翻天,那就不叫人质。

想要拿她做人质的人还没出生呢,小心反而被她牵制哟。

头顶的发辫已经不动了。

文蛋蛋早已下山溜达。

唐羡之的那只狗,趴在黑暗中,履行着它无形威慑的职责。

结果它忽然一睁眼,就看见那只曾经见它如见鬼,老远闻见它味儿便逃之夭夭,就在方才,还在它目光下颤抖的琉璃蛋儿,不知何时竟然滚到了它面前。

那只肥狗诧异地瞪大了眼,两只琉璃珠儿碰在一起,文蛋蛋琉璃光彩的身体上倒映着肥狗圆溜溜的眼珠子。

文蛋蛋骨碌碌往前滚了滚。

钻入了肥狗的颈项下的厚毛里。

肥狗浑身毛根根炸起!

它为什么忽然不怕狗了!

它毛一炸,唐羡之便察觉,回头看了它一眼,文臻忽然皱了皱眉,拍了拍自己辫子。仿佛辫子还在颤动一样。

而文蛋蛋在肥狗颈项下的厚毛里扯了扯,肥狗便慢慢再次趴下了。

此刻,回字形的小楼内,湖水天井里,哗啦哗啦不断水响,正冒出一个又一个蓝衣人影来,都衣着紧身,踏上廊桥。

他们都佩着阔剑,剑阔度也有区别,最窄的也有女子手掌宽,最宽的简直像个小铲。

忽然水声大作,水波乱溅,一人蹿上廊桥,他身后另一人剑光如电,掠起一大片扇形水波,直撞到前一人的后心——

在廊桥上一人随手一拉,将人拉开,对底下喝一声:“乙九,够了!”

那乙九便跃上廊桥,头一甩甩掉满头的水,冷哼一声。

廊桥上看热闹的人便纷纷道:“今日试炼已结束,上廊桥便不可再动手,你莫要挑战公子的规矩,便是不服气剑窄一分,明日水下再斗便是。”

那人便不再言语。

谁都知道水下练剑,剑越窄越轻松,越阔越难。毕竟水的阻力巨大。

因此唐家剑手练剑,都以剑阔者为尊。

剑阔而能胜者,意味着速度更快,力量更强。

在水下剑阔而能胜者,一旦上岸使窄剑,又岂是寻常剑手能比?

廊桥上站满了人,人都到齐了,便齐齐拔剑,宽窄不一但都比寻常剑宽的长剑明光闪烁,点在湖水之上,人人凝神,眉心间白气一闪。

白气自剑尖穿刺而出,呼啸着掠过湖面,交叉纵横,寒气呼啸,温度骤降。

片刻之后,湖面封冻。

现在所有房间的中间,是一块淡蓝色的透明光滑的广场,天生的平坦练武场。

最上面一层,看似一片雪白的天顶处,忽然缓缓移动,现出一个不大的窗口,窗口没看见人影,但所有人神情都肃然起来。

上方有悠扬乐声,自天顶洞口传来。

有人送上一双双鱼皮软靴,靴底亮亮的泛着油光,众剑手各自换上,轻盈一跃,上了冰面,再次双双捉对,厮杀起来。

水下练剑,练的是臂力和身法。冰上练剑,练的是反应和速度。还有力量控制。

毕竟滑溜溜的冰上穿着更加滑溜溜的抹了油的鱼皮靴子,想站稳都很难,更不要说出剑了。而且冰面很薄,谁踩裂了谁倒霉。

同理,在这里练出的剑法,一旦到了外头平地上,也比寻常剑手要快要灵活要有力量。

在这里练出的剑阵,也比在平地练出的更严密更流转如意。

乐声悠扬往复,几曲之后,袅袅散去。

有细微铃声响起,大家便都纷纷收剑,知道这是送饭时间到了。

小楼内有严格的作息规定,一分一毫也错不得。

众人回到各自房间,铃声越来越清晰,一楼入口处晃来一座山。

细看来,却不是山。

是唐羡之那只肥狗,背上背着一个巨大的筐子,里头一格一格的食盒。

肥狗脖子下的金铃,随着它不急不慢的步伐,有节奏地轻响着,告诉这楼里楼外的所有人,它很好,楼也很好,没有外人,没有任何意外。

这座楼里剑手的送饭任务,只要它在,都是它承担。唐羡之一直认为,畜生比人可靠。

某种道理上来说,是这样的。

这只异种的万兽之王,勇猛,强悍,力量能将佩最阔剑的剑手一掌扇翻,速度能将轻功最好的剑手甩出老远,利爪能将这小楼能阔剑都砍不开的墙壁抓裂,嗅觉更是能嗅见十里之外陌生人的气息和动静。

更重要的是,它能令万蛊万毒之王也瑟瑟颤抖,闻风而逃。

还有谁比它更适合今日的送饭任务呢?

文蛋蛋觉得,真是没有更合适的安排了。

它悠悠从肥狗脖子下钻出,钻入放饭的筐子内,食盒都是密封的,讲究到都有封条,任何人碰过都能被发现,封条甚至是丝质的,这代表着会被剑挑断而不是被手撕断。

文蛋蛋对唐某人的谨慎细致也是叹为观止。

同时对自己的女主人再次表示由衷膜拜。

能令这么个牛人小心应对步步为营本身也是本事不是吗?

能逼它这么个蛊王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不断和各种猛犬开展各种限制级非限制级亲密接触来进行“脱敏治疗”(文臻语)以达到从此不再畏惧任何犬类生物的效果这也很过分的好吗!

为此还特地从天京接来三两二钱和它同吃同住了一阵子!

那段时间它尿频尿急尿不尽!

脱得浑身都过敏了!

文蛋蛋顺着食盒滚了一圈,发现还真没下手的地方,只能在封条上先下了毒,这样剑尖挑断封条的时候会沾染毒素,再次和人比试的时候如果对方受伤便会令对方中毒,但这明显达不到文臻的“立即放倒”的要求。

文蛋蛋无奈,只得再次钻回肥狗脖子下,跟着它一起送饭。

肥狗按顺序一间间送过去,它并不停留,经过每一间房间门口,剑手便出剑,截下一个食盒,如果在肥狗走过的瞬间不能及时截下食盒,那这顿饭就没得吃。

这让文蛋蛋想趁着剑手们出门拿饭的瞬间搞事的想法又破灭了。

这小楼的诸般规矩设计,真是固若金汤哪。

文蛋蛋只能开始思考,要不要采取笨办法,一间间地下毒,毕竟总要打开饭盒吃饭的。

只是这个想法还没付诸实施,它听见上头的乐声忽转急促,然后一回头,就看见刚才放过饭的几个房间,竟然纷纷把竹木饭盒抛了出来,抛在了廊桥上。

连吃饭时间都有规定!

这吃得也太快了!

等文蛋蛋一间间滚过去,人早已吃完了!

文蛋蛋急得在肥狗的颈毛里连打三个滚,无意中触及了金铃叮铃铃一阵急响,立时引起四周的剑手纷纷警惕地探头出来看,见肥狗无事才又缩回去。

文蛋蛋灵机一动。

它忽然想起以前文臻和它说过的话。

一个角度走不通,那就换一个角度。

文蛋蛋盯住了面前肥狗蓬松的长毛,长毛缝隙里金铃一晃一晃,一闪一闪。

片刻之后,文蛋蛋抱着咬下来的金铃,维持着金铃响动的频率,慢慢地向角落里滚去,舒展开身体,将金铃垂挂在廊边。

那里有窗扇,风过金铃便泠泠作响。

比肥狗先前弄出来的铃声略急了些,但胜在有规律,听起来就是肥狗加快了步子。

文蛋蛋滚回肥狗身上,这回痛快地下了蛊。

片刻后,肥狗喉咙里一阵咕噜乱响,忽然撒腿狂奔起来。

它这一奔,房间都没门,众剑手立时都察觉,都丢下食盒纷纷冲出门来,还没拿到饭的也奔出门来,对着肥狗一顿狂追。

趁这空档,文蛋蛋迅速往那些房间里滚,从最后放饭的房间开始,往人家汤里吐口水,吐完一个飞快滚向下一个。

它在吐口水,外头廊桥上肥狗在狂奔,那獒犬全力疯跑起来那真是闪电一样,偏还不出声,一大群剑手还以为这是今天的新的考核项目,毕竟小楼里确实也经常会有些突然的考核,以训练他们的反应力。所以大家都跟着肥狗跑,有人开始组剑阵,有人两头堵截,有人跳上冰面横冲而来要将肥狗撞翻……一时整个廊桥和冰场都热闹非凡,四面的房间全部空了。

小楼外头平台上,原本是隔音的,但是正在劝菜的唐羡之,忽然低头看了一眼面前的汤碗。

汤水在极其细微地颤动。

与此同时,文臻的腿碰了一下桌子,也引起一阵颤动,她急忙致歉。

唐羡之看她一眼,笑道无妨,拿起筷子继续吃饭,一边和她款款谈这唐城的景致,虽然现在一片漆黑实在也没什么景致。

文臻也捧场地连连点头,表示这唐城果然景致非凡,一边水乳交融地聊天,一边顺手拿起桌上的酒壶给唐羡之斟酒。

这酒壶早就端上来了,却仿佛是个摆设一般,唐羡之没劝酒,侍女没执壶,文臻没理会,但此刻她拎起壶的手势如此自然,仿佛真的是说得兴起随手为之罢了。

唐羡之也一边接她的话一边顺手就拿起面前的酒杯去接,文臻很自然地做了一回主人,他也没致歉,文臻顺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唐羡之便敬酒,文臻自然要迎上,不知怎的,平台忽然微微一震,唐羡之酒杯一倾,两酒杯相撞,两杯酒的酒液都溅起,在空中交融,再落回彼此杯中。

两只手都在半空中微微一顿,隔着酒杯,隔着玉桌,两人的下半边脸都被酒杯遮住,酒杯之上,两双云遮雾罩的眼眸,一瞬凝视。

随即凤目微微翘起,而圆又大的眼眸微微一弯。

两杯酒碰完杯,各自收了回去,各自放在一边,依旧十分自然,仿佛方才的碰杯,从未发生过。

……

------题外话------

最近好多长评,回头有空会选优秀的继续做合集放进正文里。其实前头的整理出来了还没放完,最近在赶写结局,不过下周应该不会结束。

感谢大家。

第四百五十三章 小楼一夜惊风雨

小楼里开始结剑阵,阻拦始终停不下来的肥狗。

文蛋蛋滚进滚出,像一只小型琉璃风火轮。

……

唐羡之仿佛要起身给文臻夹菜,文臻忽然先起身,顺手从旁边侍女身上抽出条汗巾,去擦唐羡之面前的桌面,“这酒液溢出来了,莫弄脏了你的衣裳。”

唐羡之立即坐下。

之后他没再接触过文臻擦过的桌面。

……

唐家散开的剑手拦不住肥狗,主要是都知道是公子爱犬,谁敢伤它一根毫毛?未免束手束脚。上头乐声一急,剑手身形变动,瞬间变幻数十阵型,将肥狗团团围住,肥狗左冲右突,包围圈却在不断缩小,最终被拦下。

文蛋蛋滚入最后几间房间,也就是最先吃完饭的那一批,没有汤可以吐口水,它就随地大小便,接下来中不中毒,什么时候中毒,就看那些家伙的运气,蛋蛋已经尽力了。

而完成任务的剑手也纷纷回来吃饭,每日的例行规矩不可破,而且小楼里的饭食是唐城里最高一档的,未必是最好吃,食材却是最补养的,要保证大量体力消耗的剑手们的身体素质,添加各种珍贵药材,还根据各人的表现和实绩来决定药材的质量和种类,实绩能力越强药膳越好,药膳越好实绩也会越强等级地位也就会越高,实现良性互补,因此每个剑手都对每顿饭十分重视,绝不会浪费一粒米。

……

侍女送上来一盆热腾腾的汤羹,唐羡之站起身,亲自拿了碗要帮文臻舀汤,笑道:“这是这黑湖之中特产的银鱼,比市面上的银鱼要大许多,通体无鳞,只有一根大骨,最是细嫩鲜美,三十斤熬出这一碗汤,最是香浓……”

文臻急忙起身逊谢表示要自己来,唐羡之忽然把那滚烫的汤往她手上一送。

文臻不敢不接,一旦洒了自己必定遭殃,谁知道那汤里有什么。

她只得接住,唐羡之忽然转身就走。

口中还不忘将最后一句话说完,“……味美,小臻你一定要尝尝。”

最后一个字说完,人已经消失在小楼向内入口。

文臻:“……”

真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她苦笑,但是也只能将碗慢慢放下来,一点汤都不敢洒出来。

等到碗终于碰到桌面,她忽然又发现,自己的手指竟然被碗给黏住了。

文臻:“……”

都说自己和燕绥是坑货夫妻,唐羡之也不遑多让呢。

她只得再慢慢将碗上那层黏胶剥离,毕竟那东西黏上皮肤就显出淡绿色,看上去怪诡异的。

但是东西剥下来之后,她便确定,那东西就是鱼胶,只是特别黏而已。

唐羡之知道用毒对她没用,就干脆没用毒,但他算准他就算没用毒,她也不敢不小心应对,毕竟唐仙子的心思太难猜。

等她满手鱼腥解决完那只碗,里头估计也结束了,她叹口气,根本就没跟进去,顺手拿起那只汗巾,要还给先前那侍女。

那侍女急忙后退,勉强笑道:“奴婢的东西也都是唐家的,拿来擦桌子天经地义,无需大人归还。”

看来是得了嘱咐的,知道文臻手里递出去的东西不能碰。

倒是她旁边的曾有逊,接过了汗巾,淡淡道:“尊者赐,不可辞。既然是文大人要还给你,你便该收着。”

那侍女还是不敢,文臻笑道:“是啊,你怕中毒是吗?可惜你们都已经中毒了啊,本来我想着借了你的汗巾擦桌子,为表歉意,要把这解药给你的,可你为什么不要呢?”

话音未落,那侍女眼睛一翻倒地,而四周的侍女都软倒,只有曾有逊还站着。

她看看手里的汗巾,心悦诚服地感叹:“文大人毒王之称,名不虚传。”

文臻翻个白眼儿,心想这是什么新绰号?一点也不优雅!

曾有逊扬了扬那汗巾,“可是最不该清醒的就是我,我要这解药何用?文大人,还是麻烦您再次把我毒倒吧,记得是和她们一样的毒。”

“那有何难。”文臻笑道,“如果站在我这边,那么毒在桌面上,这个位置。”

她指了指自己身侧,侍女们一般上菜给她布菜的地方,“你们上菜要微微弯腰,你们布菜也是一样,你们衣袖宽大,弯腰时衣袖会碰触桌面,之后再有任何动作,自然毒粉就吸进去了。”

“那公子那边呢?伺候他的侍女如何会中毒?如果也是下在桌面,她们中毒了,公子为何没中毒?”

“唐羡之那边的桌面没有毒,毒是对他没用的。我只是在一开始,那批侍女从我面前走过去时,在最前面一人的绣带尾端下了毒而已,湖面风大,绣带当风,意境自然是很美的,但当绣带扬起,那一排的侍女自然便都遭殃了。而我的毒,都不会当时发作,都需要那块汗巾作为药引,汗巾擦桌,药引慢慢散发,所以此刻她们才倒。然后汗巾最后还给那姑娘时,我才放了解药。”

曾有逊想了想,点头:“叹为观止。”

然后她走到桌边,袖子蹭蹭,倒下。

……

唐羡之进入小楼内,正有人要将好容易困住的肥狗装进笼子。

唐羡之看也没看肥狗一眼,直接道:“所有人立即放下筷子,出房间。”

立刻所有的剑手都丢下饭盒出了门。

唐羡之:“来人,毁去所有食盒,立即请解毒师来,将所有房间全部彻底清理。所有人移居黑楼。”

便有黑衣人自楼顶而下,其余剑手上廊桥,唐羡之道:“开冻。”

剑手们出剑,抵上冰面,白气纵横,湖水再次解冻。

唐羡之目光流转,已经将每人的剑气情况看完,迅速道:“丁十六,丁十五,丁十四,丁十二,丁九,丁八……”他一个个地叫下去,叫一个一人出列,出列了大概有三四十人左右,大概占了全部人数的一半,然后唐羡之道:“解毒师!”

解毒师狂奔而来,此时最弱的,当时房间也在最后,也是最先被文蛋蛋下毒的丁十六,晃了晃,倒地,正被解毒师第一时间接着。

不得不说文蛋蛋这次很聪明,完全理解了时间利用的精髓,小楼剑手等次严格,等级越低的放饭越迟,文蛋蛋从最后一名开始往前倒推,既避免走回头路浪费时间,又保证了对方中招的几率,毕竟越是高手越难中招,何必在他们身上花时间。

所以丁字队除了几个磨蹭的,几乎全军覆没。丙字队倒了一半,乙字队留存三分之二,甲字队两个中招。

解毒师忙得满头是汗,最后和唐羡之禀报:“毒不至死,但会导致神智昏聩,肢体僵硬,短期内无法恢复,即使肢体恢复,也不能保证以后会不会忽然发疯,更像是难以解决的蛊。我们可以想办法解决,但是半年之内,是肯定不成的。”

唐羡之沉默。

这一手,实在是太狠了。

一旦肢体和神智受损,剑手就毁了。

而小楼剑阵最强,现在每个队都有剑手出问题,就意味着剑阵无法成型,哪怕看着没问题了也不能结阵,毕竟如果忽然发疯了倒戈呢?谁承担起这种后果?

这就导致,虽然人数损失不是特别多,也不致死,但是白楼整个就毁了。

半年,半年正是最关键的时期,文臻毁掉了小楼。

她一向不喜欢杀伤人命,但总能用最不决绝的手段做最决绝的事。

今日留下她,并非奢望她能伴他长久看那三季不败的紫英葵,只是和父亲一明一暗,不惜以唐家最重要的战备为饵,对着燕绥这一行人撒下巨网。他困住文臻,父亲对付燕绥,之所以他选择自己亲自来困文臻,也不过是因为,怕父亲不顾文臻性命,或者拿文臻去威胁燕绥罢了。

他倒不怕燕绥被威胁,但怕文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唐羡之凝视着色泽越来越深的水面,长长吸了口气。

……

平台上,看着曾有逊倒下,文臻哈哈一笑,打开那扇形琴第七柱的机关,平台忽然缓缓移动,离开了小楼主体。

倒不是文臻非常信任曾有逊,而是她已经看出了,扇琴机关并不能算是个逃生机关,只能算是紧急时期用来分离小楼,平台可以当作渡船使用,带人离开黑湖。

文臻皱皱眉,她觉得这平台移动的速度太慢,按说这平台上应该还有防御性武器,但是她找了一圈没找着,忽然对面人影一闪,她看见唐羡之已经出了小楼门。

她吸一口气。

唐羡之来得太快了。

不过并不奇怪,唐羡之一向便是当断则断的人。

此时平台已经离小楼三丈许,却还在弓箭暗器的射程内,文臻正警惕着唐羡之出手,忽然身子一倾,身下的平台竟然翻了!

平台一抖的瞬间,她就察觉到了,毫不犹豫,翻身入水。

主动总比被动的要好。

入水的那一刻她苦笑。

和水有缘啊,总在水底干仗。

入水的那一霎,她眼角隐约看见小楼天顶有人影一闪。

唐羡之立在小楼边缘,对着漆黑的湖水,夜风掠动他的衣袂,他整个人却给人的感觉似铁铸成。

上头忽然传来一阵悠长的乐声,与此同时,小楼最上面三层啪啪啪连响,楼体四面都开了洞口,洞口里探出无数的劲弩,都已经上弦,淡金色的箭尖,对准着整个湖面。

也对准着入水的文臻。

乐声开始变得急促,似在请示,是否立即将来犯者射杀。

唐羡之始终没有动。

远处忽然铮地一声,余韵悠长。

小楼机关被触动,直接引发了整个唐城的防御警戒,无需家主指示,自动进入以一切强力手段驱除外敌准备。

文臻忽然感觉到水底隆隆声响,四面水波忽然翻涌激烈,游泳不仅变得困难,甚至四周生出一股吸力,将她拖拽着向湖底拽去。

文臻知道这是小楼机关启动了!

水位即将下降,下降过程中她会被卷到小楼底,小楼底的螺旋铁柱会旋转着带着整个楼体下沉,她要么被疯狂乱绞的水流带到铁柱上撞死,要么被下沉的小楼压死!

都不需要唐家剑手出手,她就能死无葬身之地!

这就是小楼的强大之处。

水位肉眼可见在变低,纠缠冲突的水流令游动变得极其困难,眼看着无可抗拒被一寸寸拖拽向水底,文臻深吸一口气,忽然想起那日在永王府温泉底,看见永王打拳练功时的姿态。

她闭上了眼睛。

再不管身周的水流汹涌,吸力狂卷。

出拳,转折,摆动,顺水而去,随水而游,一双本就因为练习这种功法而分外有力柔软的双臂,此刻卸去了全部的真力,放松了所有的肌肉,越发显得柔若无骨,如一支柳条,在狂流中摇摆。

什么样的东西可以不被水流卷走?

水流本身。

拳头尖起了细微的震颤,这震颤从拳头渐渐传至全身,让全身看似静态,实则在随着那水的流动,顺着那水的姿态,不断地进行着无数细微的调整,直至和水的趋势融为一体。

或许是一生中水厄太多,在水中的战斗和经历也太多,文臻竟然仅凭着当日水下对永王打拳的惊鸿一瞥的印象,于这危急之时,忽然便摸到了她所缺失的那部分功法的真谛,她一拳击出,两股纠缠在一起迸发出巨大吸力的水流竟然分开,出现一条透明的渠道,她侧身一挤,身子便从那透明缝隙中滑了出去。

靠着这瞬间感悟来的身法,她竟然扛住了整个湖中机关启动所带来的巨大的吸力,还在一点点地向小楼外游。

小楼在慢慢下沉,巨大的阴影如一只毫无感情的巨兽,笼罩住了文臻。

文臻看见了那一片覆盖在头顶的黑影,而颜色稍浅一些的水域就在前方,那就是生机和光明……但就在她伸出的指尖即将碰触那一片浅色的那一刻,她心中警兆忽生!

她立即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放弃了即将获得的生机。

事实证明她是正确的。

就在那一瞬间,轧轧一响,连绵的弩箭如一片淡金色的狂雨,笼罩了整座湖面!

无数金光穿透黑色湖面破水而入,自带金光的箭头在湖水里也下了一场闪光雨!又或者成为无数携带杀机的金色破折号,在黑色纸笺上断笔连绵。

密集得几乎连湖水里的鱼都能杀光。

小楼前,唐羡之一动不动,紧紧凝视着湖水,一只脚微微向前。

湖水里,文臻忽然开始旋转。

风车般快速,却又飞天般曼妙,在那旁人挣扎都困难的乱流之中,她转得仿佛轻松自如,旋流渐渐也被她那契合自然之道的旋转所同化,离心力便越转越大,生生将她身侧的所有箭,都转飞了开去。

那一幕如被人看见,也可为名画师笔下经典——黑色湖水里黑衣女子衣袂旋转如飞花,四面金色箭矢如散射的日光般迸溅开去。

平台上,唐羡之眼底再次闪过惊艳之色,绷紧的后背也微微一松。

然而随即他眼神一闪。

此时文臻也发现不对了。

这一转虽然成功躲箭,却因为要顺着水流的缘故,生生将自己再次转回了小楼底下,而此刻庞大的小楼正在缓缓下降,水压越发恐怖,她一进入那个区域,鼻子便迸出血来,她转头要向外冲,却发现小楼外侧墙面同时降下无数的铁板来,生生将她往外湖去的方向堵住了!

文臻立即回头!

小楼回字形,中间一块中空,此刻是湖水,没有压力,虽然会再次被逼回小楼内部,但总比被活活压成人肉蛋糕来的好!

但她一回头,原来还因为进入小楼区域有点微光的视野。忽然又是黑暗降临。

小楼回字形内侧的铁板,也开始降下来了!

她即将被困在这个回字形的外圈内,被小楼主体活活压死!

……

平台上,唐羡之微微闭着眼睛,听着底下的动静。

整座小楼,从设计到人员到格局,所有的一切,都出于他的设计,他对小楼熟悉到,听声音便知道小楼现在在什么位置。

便知道,文臻已经被压在了楼下。

知道他一生的宿敌之一,也是一生的唯一所喜,此刻,真的已经被他压在了这黑湖之下,再也没有任何逃出生天的机会。

头顶上的乐声悠扬,充满喜悦,似在向他道喜。

道喜啊,这绝情忍性的人生,这一路算计的人生,这命中注定没有惊喜便是邂逅也是错过到最后还要亲手扼杀的人生。

喜从何来?

或者曾经瀑布下的相会是喜,抱住大腿的那一刻是喜,吃着感谢的烤鱼那一刻是喜,岩浆前告别看她疯狂眼眸那一刻是喜。

再之后,一切的前进都是后退,一切的接近都是远离,一切的给予都是索要,一切的表白都是这湖面空风,是这回字形的小楼,只能在这双层的禁锢之中徘徊,一遍遍听那寂寞回声。

而从今以后,连那回声,也听不着了。

他忽然抬手。

顶上乐声似有感应,竟也忽转急促,似劝解、告诫、警告、哀求……

片刻之后,似乎发现他没收手意图,顶上天顶一震,竟然射下一道黑光,向着他的指尖。

他冷笑一声,指尖一弹,将那黑光弹出,正击在那扇形怪琴的第十二柱上。

……

文臻已经感到绝望了。

那些铁板浑然一体,自楼梯中降下,根本击不动,彼此之间也毫无缝隙。

眼前越来越重的黑暗宛如命运的暗示,飞速降临。

她开始为自己的运气哀叹,在唐家的地盘上,唐羡之想要留下她,那果然一定能留下她。小楼的强大,确实不是她一个人可以轻易挑战的。

好在小楼真正的实力已经被她毁掉,总不能再去为难燕绥。

想到燕绥这一霎她心中一叹。

努力这许久,挣扎这许久,风浪里搏斗这许久,眼看什么都经过了,却在最后折戟于此,这情何以堪?

有什么办法能让燕绥以为她逃出生天,只是失踪了……

正在胡思乱想,她忽然觉得那一片稳定的轧轧之声中有细微异常,她立即捕捉到了那点异常,飞快顺着方向蹿过去,随即发现那一处的黑暗也浅一些……不是浅一些,是那一处的铁板,降得比别处慢一些!

这些念头都不过一霎,铁板总体都降得飞快,那一块就算降得慢一些也只剩下了半人高的缝隙,她什么都来不及想,用尽全身力气狂冲过去。

此时水已经泄尽,水底一片淤泥,倒还不如先前水中一般方便她施展身法。

但哪怕冲过去最后结果腰斩两截,她也一定要试!

冲过去的时候双臂在前,刹那之间,双臂已经碰着了冰冷的铁壁。

她心中一冷。

来不及了。

这位置铁壁已降到齐膝高,只够人过,可她还没到,等她再往前冲一点,正好……一切两半。

但想撤这时候也来不及了。

她眼一闭,踩着黏腻的淤泥,冲前,弯腰,低头。

隐约听见咻地一响,风声凌厉,随即铿地一声,金铁交鸣就在耳侧,震得耳膜剧痛。

一偏头,正擦着冰冷微硬的金属,那是一柄长剑的剑柄,其上一颗白色云石在这黑暗中依旧光芒流转。

但一柄剑是撑不住这万斤铁板的,眼看着那剑将要弯折,忽然一条人影掠来,淤泥里砰地一跪,肩膀一顶。

飞快躬身低头钻缝的文臻清晰地听见一声骨裂的微响。

下一瞬她钻出了缝隙,与此同时剑断。

戛然声听得文臻心头一震。

铁板顿时下沉。

这应该是那种一旦开启就不能立即停止的机关,她咬牙,回身,左手将那断剑再次一撑,右手拽住唐羡之猛地一拉。

轰然巨响,伴随剑身碎片飞溅,铁板擦着唐羡之的衣角深深插入湖底,文臻和唐羡之同时被震到了回字形中央的淤泥上。

文臻起身,正看见唐羡之手指一划,截断了被压住的衣角。忽然他转头看她,似乎说了什么,然而余震犹在,声响嗡嗡,她一时没有听清,随即便见唐羡之抬手,轻轻在她脸颊上一拭。

文臻待要躲时,他已经收回手。文臻这才感觉到脸颊刺痛,伸手一摸,微带殷红,想来是方才断剑碎片飞溅擦伤。

再转头看唐羡之注视手指上一丝鲜红,神情温柔又怜惜,她觉得不自在,转过脸去。

机簧轧轧连响,不知从哪里引进来的水流汩汩涌入,文臻顺水游动而出,上了廊桥,此刻小楼应该已经在地下湖底,却并无窒息黑暗之感,天顶上明珠亮起,光芒柔和,四角仿佛有无数星光密布,仔细一看却是通气孔,想必直通湖面。

文臻不大明白这个建筑设计的原理,却也知道这设计宏大离奇,瑰丽非凡,其间所能达到的技术和智慧已臻巅峰,所谓古人智慧不可小觑尽在于此。这附近应该还有一个连通湖,才能够将水自由排灌。

这么想的时候她心中隐约闪过一个念头,却又捕捉不住。

此时她已经游到了廊桥之下,上了廊桥,能听见顶头机关轧轧连响,一直随着她的身形转动,显然并未放弃将她置于死地的目的。

身后哗啦一响,唐羡之也上了廊桥,衣裳也不知道是什么质料,流水飞速从他衣角流泻而下,片刻之后衣裳便滴水不沾。

他坐在廊桥边,抬了抬手,上头的轧轧声响便停了,片刻,一阵有些急促有些愤怒的乐声响起,像是催促又像是质问,连文臻这个不通音律者,都听出了其中的抗议。

唐羡之救了她,想必要承受来自唐家贤者们的压力吧?

唐羡之就好像没听见上头的乐声,招招手,有小童悄然走上廊桥,送上膏药。乐声还在响,听来刺耳,唐羡之忽然又一抬手。

乐声戛然而止。

片刻之后,天顶开启,一条人影坠落,落入湖水之中,溅起丈高水柱。

然后直挺挺沉底。

没有惊呼,没有惨叫,甚至没有任何反应,一个在小楼上层掌控机关的高层,就这么死于唐羡之一抬手。

唐羡之让也没让那溅起的水花,只淡淡道:“太难听。”

侮辱音乐的人,不配活着。

顶点

第四百五十四章 枫红

他示意小童将药膏送一份给文臻,文臻微笑谢绝,表示自己这点小伤用不着。唐羡之坐在廊桥栏杆上,解开衣裳,小童上前替他敷药,文臻转开头以示避嫌,余光一瞥间,已经看见他一边肩头光洁似玉,而受伤的那一边已经肿起,瘀紫一片,看着惊心。

她心中叹息,素来决断清醒的人,此刻再次心绪微乱。

这恩这仇怎般算?

欠不下,还不得,要不成,断不彻。

太难。

对面很安静,唐羡之没有呼痛之声,连一点急促的呼吸都没有。文臻听着他绵长的呼吸,忽然想起这段日子,燕绥的换药都是自己亲自操持,他的伤口愈合情况比以前要好,但终究是慢的,燕绥大部分时候闲闲和她说话,仿佛那伤口不存在,偶尔说着说着有点火星了,他便会丝丝呼痛,然而文臻知道他多半是装的,听菊牙说,德妃去狱里救他的时候,那般的惨烈,他愣是一声没吭。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心底又酸又软,忍不住唇角绽开一丝微笑。

唐羡之一直在静静看着她,看她坐在那里,于这龙潭虎穴之中,于他当她面包扎为她所受的伤口时,竟然神魂不知道飞到了哪里,飞到最后,唇角笑意微露如榴花初绽,显然不是为了他的伤口。

唐羡之心底亦又酸又苦,忍不住微微叹息一声,却又笑道:“仿佛每次见你,都要受伤。”

这句话终于把文臻不守舍的神魂给拉了回来,立即也笑道:“仿佛每次见你,都要被坑。”

唐羡之笑而不语。

如果可以,他愿意给她这小楼,这唐城,这川北三州,乃至这天下。

谁又愿意在心爱的人前行的道路上,不得不不断挖坑,挖得彼此渐行渐远呢。

“我早就说过,既已分道扬镳,说恩说怨,都无此必要。”文臻决定再厚脸皮冷酷一次,一句话便把方才相救的恩情抹掉,脸也不红地道,“所以咱们撕掉那些面具吧,咱们现在就是谈判桌上的双方,坐下来好好谈谈,嗯?”

唐羡之安安静静地道:“愿闻其详。”

“我的筹码,便是小楼剑手,你们唐家花费多年心力培养出的精锐中的精锐,单兵战力且不提,剑阵的多年配合才是最要紧的。我帮他们解了蛊,你放我们走,另外,我还要带走你这里两个人。”

唐羡之笑起来,空灵渺淡却又温柔诚恳,“小臻,你要的真多。”

“你要的何尝不多?你要的是这天下呢?你要的这天下,容不下我和燕绥呢。”

文臻耸肩,“既有筹码,为命开价,谈何贪心。”

“我却不信你愿意立即帮剑手们解蛊。”唐羡之闭目摇头,“小臻,你在我绊住你的同时也绊住我,对我下毒三次,就为了让你那蛊王下手,你甚至为了迷惑我,在三年内,硬生生逼着你那蛊王不再害怕獒犬,就为了今日。你如此处心积虑,心思细密,我怎么能信你愿意放弃这三年来的努力?”

“果然瞒不过唐家的实际家主。为了表示诚意,我可以对你承认,我确实不会立即解蛊。我不能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战果,我不能任你唐家小楼剑手这样的大杀器将来反过头来杀我们;但是我可以让你的剑手暂时恢复正常,这样你将不会面对唐家贤者们的责难和抗议,虽然你方才已经让我看见了你对唐家的掌控和绝对权威,可我相信,在这风雨欲来需要勠力同心的时刻,你绝不希望唐家再多更多的波折和声音。”

“小臻,你确实善于理清局势,看透人心。这门交易,我可以和你做。”唐羡之轻轻叹息,“谁让我舍不得杀死你呢。”

文臻就当没听见最后一句话,眉开眼笑地道:“放心,不亏的。蛊只有文蛋蛋能解,你杀了我文蛋蛋溜了,从此你的剑手就全部毁了,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现在好歹暂时的责任你不用承担了,而且唐家不会因此慌乱,人心不会因此散,这就是值得的。”

唐羡之不语。事已至此,确实能杀了她,可是,一来舍不得,二来于事无补。小臻向来善于拿捏人心,而更重要的是,谁让他是更在意的那一方呢。

“你的意思是暂时解蛊,但余患不去?小臻,这就有点过分了。”

“他们的蛊十日内会看起来完全解去。未来一年内却一定会复发,不过每发作一次,就减轻一次,最终会慢慢消散,说到底无冤无仇,我也不想害人性命。但什么时候复发,什么时候彻底消散,我不知道。你或者可以问文蛋蛋?”

唐羡之:“……”

最终他无奈一笑。抬手道:“去请王夫人。”

便有人去了。

他又道:“唤有巽来。”

片刻后,曾有逊匆匆而来,看见文臻的那一霎,脸色便白了。

文臻凝视着她的眼眸,半晌,对她一笑。

刹那间她明白了,就在方才,唐羡之又不动声色地对她使用了一出离间计。

他早就发现了有逊,却一直冷眼旁观,今晚有逊对她示警,给她提供逃生通道,给出的其实是错误的方法,以小楼的机关,那时候无论谁入水,都无法逃生。

但是那是因为她得到的就是错误的情报。

然而方才唐羡之不等她说,一口就指出了有逊,这是要引起她的怀疑,让她以为有逊是双面间谍。

而她提出要带走两个人,一个自然是王雩的母亲,另一个则是试探,试探唐羡之知不知道他身边有内奸,唐羡之立即反应过来,不仅表示自己知道,还干脆把有逊给坑了。

这种情况下她带走有逊,却无法信任她,再加上之前曾怀卧底被杀的心结,和以前自己和燕绥为如何对待曾家后人引发的矛盾,就很容易出问题。

唐羡之,哪怕他救她,放过她,也不代表他会放弃任何可能给她挖坑的机会。

和他相对,她时时刻刻绷紧全部神经,不敢有丝毫放松。

幸亏她有一双利眼,看清有逊方才那一刻眼底的惊讶并不是心虚,而是疑惑和担心。

她笑起来,温柔地道:“有逊,别呆在唐家了。我们的事情自己解决,不需要曾家一代代的牺牲。现在,我来带你走。”

有逊的眼眶,立即红了。

王夫人也被带来了,是个素衣的妇人,年纪并不很大,双鬓却已白了。

文臻见她就迎上去,深深一礼,道:“夫人,辛苦了。”

王夫人的泪也落了下来。

三个女人相对唏嘘的时候,文臻忽然听见唐羡之静静地道:“小臻,该给你的人已经给你了,但是有一点我也要告诉你,你说要我放你们走,对于你,自然无妨,但是其余人……”

文臻回头看他。

“……不是我不愿放。而是现在,想必已经来不及了。”

……

唐城之西的马场之上,夜半被人悄悄地开了门。

随即几条黑影,潜入了马场之中,那些黑影在夜色中此起彼伏,闪入一间间马厩,手中削铁如泥的短剑,将所有上锁的马厩门锁都削断。

又过了片刻,忽然马厩中众马长嘶,随即蹄声急起,每个马厩中都有马奔了出来,尾巴已经被点燃,在黑暗中拖出长长的红色星火。

马厩中一旦出现了火星立即引起了群马的躁动,顿时嘶鸣之声四起,无数的马匹被惊动,闯出锁头已断的马厩,在那十几匹尾巴有火的头马带领下,冲出了马场的大门。

无数马场看守的士兵听见声音,赤脚拎着裤子狂奔而出,看见的只是马蹄后滚滚的烟尘和一路飞扬的闪烁着星火的马尾巴。

轰然一声,马群撞破了马场的大门,跟着十几匹马,向西北方向狂奔。

附近有巡游骑士狂奔而来,老远拉弓射箭,却找不到目标,马群明明有方向,被管束得很好,并没有分开,马背上却没有人。

那十几个黑衣人,此刻都手脚并用,藏在马腹之下,都是骑术精绝之辈,能够以这种姿势在马腹下呆很久。

他们管束着马群,一路狂驰,唐家的士兵反应不可谓不快,在后头狂追,但是哪里追得上疯马惊马,而且也不敢对马群射箭,战马是精贵的军备,耗损不起。

哨声尖利,一声接一声,向唐城报急,隐约远处有骑兵踏动大地的震动,唐家军队的反应,比朝廷快多了。

因为唐羡之掌权之后,对军务进行了整顿,停了很多劳民伤财的开发活动,收缩归拢商业资产,提高军饷的同时对军务进行了一连串严厉的检阅和规定,连出兵上马的时辰都有规定,且法令严格,士兵有罪先斩队长,队长有罪先斩百夫,百夫有罪先斩校尉,校尉有罪则斩将,一个月内光唐家校尉级的军官便斩了三个。

马群一路狂奔,直奔斜对面三里外的粮库。

粮库已经得到了紧急传令,但三里距离,对于狂奔的马群来说,不过瞬息便至,粮库的兵力配置更多,但巡夜那一哨刚刚上了堡垒,就看见了前方滚滚的烟尘,粮库守库官大声喝令:“关紧大门,防止火攻!”

但随即他就看见马群根本不减速,还是狂冲而来,然后,一匹匹撞死在厚实的生铁大门上!

城上人操弓拿枪,却没有敌人,低头看着底下马群如滚滚黑潮,狂卷而来,以一往无前之势往城门上撞,砰砰之声不绝,瞬间骨断筋折,血肉一地。

守库管眼皮直抽搐——这都是战马啊!是寻了好的马种,一升升精粮一年又一年喂养出来的啊,每一匹都是骑兵的重要战备,每一匹都耗费大量精力喂养,从马驹到健马,花费都抵得上普通民户十年的吃用啊!

这损失真的承担不起,眼看那些马身上已经没有火星,他大叫:“开门!开门!”

生铁大门打开,马群狂冲而入。

粮库一向少灯火,黑黝黝的,马群冲向广场时,马腹下那十几人,抽出了火折子,从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袋子里,袋子里都是一团一团浸透了液体被捻得很结实的小棉絮团,散发着一股猛火油的味道。

猛火油,也就是现今的石油。

马群冲上粮库中间的广场,唐家的粮库也十分讲究,有专门的防火防火设计,粮仓仓房大部分都以土壁隔开,这样即使燃起大火,也能将损失控制在有限范围内。

马群从各个粮仓仓房前驰过。

马腹下的人俯身,贴地,伸臂,拈出一个棉团,火折子一晃点燃,伸指一弹,那小棉团便从仓房门板之下的小缝隙里滚了进去。

门板和地面的缝隙已经很小,但是棉球更小。

棉球捻很紧,这样不易熄灭且能燃烧很长时间。

棉球一个个地滚入了仓房。

粮库的士兵都赶来合作着围追堵截,制服马匹,一片混乱。

十几个黑衣人趁乱跃出马腹之下,跳上屋檐,对着底下马群乱扔一气火折子,引得士兵们又一阵乱,分出一部分人来追击,那些黑衣人早已功成身退,潜入黑暗之中。

一间间的粮库之中,那些棉球在静静燃烧,点燃谷仓,再点燃那些干燥的粮食,还有布匹……

不远处一座小山上。

燕绥拢着大氅,静静看着底下一片混乱的粮仓。

他眼底闪着微冷的光。

在这座小山稍远的另一个方向,也有一个山坡,因为隔着一条小河显得行路不便,但如果河上架起浮桥,那就能瞬间直冲入粮库之内。

现在山坡之上,密密麻麻,都是衣着黑衣黑甲的士兵。他们的黑甲泛着沉厚的哑光,仔细看肩部都镂刻着“胜将”二字,只有川北高层才知道,这意味着这支军队,是唐家精锐的精锐,嫡系的嫡系,和小楼剑阵一样,是只有家主和少数高层才能驭使的最强军队,“胜将”二字,代表这一支军队,人人骁勇非常,可胜大将。

这支强军最前面,是断了一臂脸色苍白的唐孝成,重伤依旧没有回唐城,却等在了这里。

他不断地轻声咳嗽,慢慢地吃了一颗药丸,他身边的谋士一脸焦灼,欲言又止,唐孝成转头看他,笑道:“又想劝我了?”

那谋士便低头道:“您既已知道这药不妥,便不能再吃了……”

唐孝成摆摆手,出了一会神,道:“这便是燕绥的阳谋啊,先让我有病,再给我治病,治病的药最有效果,也无毒,却成瘾,好了这个,伤了那个,想要不吃,却欲罢不能……想想他定计的时候才十四岁,想想他筹谋多年任我们如何周密防备都没能抵住他的慢慢渗透,想想四大刺史中,易燕然易勒石都先后死于他手,季节心思最粗疏,想必也迟早入他算中,我就不寒而栗……此獠不除,何以安枕?此獠不除,我又何以能安心地走?”

他指着底下粮仓,眼底也闪烁着冷光:“等了这许久,宁愿拿这整整一粮库的陈粮做赔,今日也一定要他燕绥,把命留在这里!”

他又笑道:“羡之还说燕绥狡猾,很可能目标不是粮库。现在看来,此人果然胆大,竟然想一次性毁了我的马场和粮库!”

谋士小心地道:“公子的意思,是燕绥可能会对军备库……”

唐孝成不以为然地摇头:“羡之就是太谨慎了些。军备库生铁铸于地下,高墙垒于四野,禁水禁火,大军驻扎,日夜还有人监测地下,无论放火还是箭攻还是挖地道都别想得逞,便是朝廷大军来都束手无策,他燕绥才几个人,如何动得了我的军备!能以马场冲击粮库,已经算是他绝顶聪明了!”

谋士有点担心地道:“只是看如今的情势,他竟然用马场的马冲击粮库,几乎没派什么人手,自己更不会亲自下场,这又如何能套住他……”

唐孝成缓缓道:“他比我想象得还狡猾,但是无妨,我们运气比较好……本来还需要想别的法子诱他过来,现在,我们有更好的诱饵了……宜王燕绥,无心无情,便是父皇母妃,也未必放在心上,却唯有一处软肋,不可触及,你知道是谁吗?”

那谋士便低头道:“天下皆知,宜王燕绥,钟情厨神文臻。”

唐孝成快意地笑起来。

“所以啊,他今晚,一定会下来的。”

……

唐城里,唐羡之看着文臻带着两个女子远走,目光微沉。

忽然有人匆匆而来,和他低声说了几句,唐羡之霍然长身而起,一边急声吩咐几句,一边飞快掠了出去。

……

粮库最大的一间仓房里,唐慕之静静地坐着,垂头看着好几个小小的火球,从门缝的缝隙里滚了进来。

她全身都已经被制住,连话也说不出,如果不是唐孝成令人给她喂了药,她连哨都吹不出来。

但是现在一枚全新的哨子塞在她嘴里。

小火球滚到了谷仓的边缘,立即便燃着了谷仓。

唐慕之静静看着那红蓝色的火焰一点一点,舔着了芦席编制的谷仓。火头越来越大,映在她黝黑的眼眸里。

唐孝成的话响在耳侧。

“今晚燕绥一定会对粮仓下手,所用伎俩不过便是放火罢了。所以请你去镇守粮仓,放心,爹说要给你生机,自然不会食言。如果他不来,明日我便放了你;如果他真的来放火,你尽管自救便是。粮库有狗,有马,都可以将你救出来不是吗?如果他搞得动静太大,你驭兽帮咱们家解决麻烦,那么你的罪一笔勾销,爹会把解碎玉内功的心法给你。”

唐慕之盯着那渐渐妖舞的火焰,听着外头人声鼎沸,群马奔腾之声,慢慢地咧嘴笑了笑。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肯说真话。

想放就放,想杀就杀,来这么一出,哪里是指望她出力呢?不就是因为她的驭兽哨,传给了文臻吗?

文臻被困在唐城,今晚和燕绥并没有通气,分头行事。而燕绥并不知道自己此刻已经回了川北,如果她为了自救,催动驭兽哨,指挥这群马掉头冲击仓房大门,救出自己,那么此刻在远处旁观的燕绥,一定会以为文臻被唐家掳来,正在自救。

哪怕心中疑惑,他也一定会忍不住亲自进入粮库接应。

自己那个爹,就等着这一刻了吧。

多好的唯一可以置燕绥于死地的机会啊。

唐慕之嘴角讥讽地撇了撇。

假冒文臻?

她呸地一声。

唐慕之怔怔注视着那火焰越来越大,越过了谷仓的中段,虽然离她还有点远,但已经感觉到了灼热,她额头渗出汗来,在黑暗和火光中晶亮地闪着光。

仿佛还是十四岁初见他,正是深秋时节,德胜宫内红枫如火,她路过德胜宫,一时诧异何时宫内可以种树,一时惊叹这艳若云霞的美,一时又想起宫女们乱糟糟的传闻,说德胜宫的花草以人肉人血灌溉,所以才开得分外艳丽。

走近了一抬头,忽然看见那枫树细细树梢,竟然立了人。

只是那人一身红色斑斓锦衣,也如云霞一般艳美色泽,与那枫红融为一体,她一时竟也未发觉。

她立在高高宫墙下,仰首看宫墙内枫树顶上那人,少女的眼底一瞬间只留了枫红锦衣艳,那一片烂漫的红从此像旗帜一般飞扬在她青春中永不降落。

她至今记得那一眼她想,世上竟真有美丽不输哥哥的少年。

还记得她想,只是为何眼神如此空茫,像见遍世间锦绣沧海皇墙,到最后亲眼见断壁残垣。

忽然便觉得心疼。

也不知站了多久,大抵是他在枝头站在多久,她便立了多久,直到听见人声,却见是一个俊秀劲装少年,大抵是练武回来,然后德胜宫满宫便喧闹起来,德妃娘娘带了人出来,亲自拿了汗巾给他擦汗,无意中看见她站在那里,也不见外地邀请她来玩。

她只这一分神,再一抬头,枫叶间的少年已经不见,她想知道他是谁,如何能立在尊贵的德胜宫的枫树上无人管束,却又无人理会。然而跟着德妃娘娘走遍德胜宫,却未再见那人。

她怕他不过是下人之流,直言询问会给他带来麻烦,便也忍住不问,那一日怏怏回去,便如一只丧气的小狗。

她在黑暗中微微地笑起来。

那一天秋日的阳光透过树梢落在燕绥乌黑的鬓发和肌肤上,反射一片晶亮的光,美好得像一颗不染尘的明珠啊。

那样的一颗宝珠,德妃娘娘是怎么忍心冷落那许多年呢?

那一日他立在树梢上,是看着云天之外呢,还是隔着横斜的树影看正在给林飞白做抹额的德妃娘娘呢?

那一日他忽然不见,是因为德胜宫忽然的热闹,还是因为那令人动容的仿佛母慈子孝的一幕呢?

唐慕之微微嗤了一声,又轻笑一下。

没有关系啊,燕绥。

从今以后,你有人为你记寒暑,热解渴寒加衣,你若额前有汗,有人为你温柔拭去。

而当年那个穿梭于枫树之间,走遍德胜宫的少女,终究便如那命运预示一般,便纵风景走遍,也寻不着想要的那一生。

……

小山上,燕绥注视着底下的动静,一切都在照常发展,然而这个“照常”在他看来,似乎显得有些不寻常,身边中文低声催促,要不要现在离开,他没有理会。

……

唐孝成皱起眉,胯下的马似乎也感受到他的焦灼,在不安地弹着蹄子。

关押唐慕之的那间仓房,火已经蹿出了屋梁,里头火势定然不小,唐慕之无法动弹呼喊,外头却遍地是马,她为什么不驭兽来救自己?

再不吹哨,燕绥可能就会走了!

身边的谋士小心翼翼地道:“家主,会不会……”

唐孝成吸一口气,断然道:“不会,再等等!”

不会!绝不会!

这世上,绝不会有人宁肯被活活烧死,也不放弃她的爱人!

……

毕毕剥剥的声响渐渐连绵成一片,谷仓已经整个着火,外头的惊呼声和奔马声愈急,显然别处的火势已起。

唐慕之额头的汗已经成了小河,哗啦啦地滚落,瞬间便湿透了衣裳,在身下洇出湿痕,渐渐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那是地面也已经被烤热,汗滴落下来便被蒸发了。

她依旧没动。

几乎密闭的谷仓内,火焰的凶猛燃烧,令喉间气息越发不畅,像被谁勒住了脖子。

当年,她也曾被燕绥勒过脖子。

那是在她知道他身份之后,便忍不住总往德胜宫跑,德妃娘娘向来是好客的,也不管她是唐家人,照样邀她常住,她至此常与他“偶遇”,廊桥上,正殿内,书房内,花园中……

他并不躲避她,总是随意地看她一眼,然后走过。

那双迥彻的眸子里甚至都不会倒映上她的影子。

她不甘,终于某日在一个妃子有意无意暗示下,薄纱绡裳,用了那妃子提供的一点气味诱人的香粉,闯入了他的寝殿。

她做不来那悄悄上床的把戏,那时候她哨技稍有小成,便召唤了些翩翩蝴蝶,当她张开双臂时,那淡粉色的宽衣大袖当风,鬓边肩头,翩绕飞蝶。

真的很美。

她信那妃子说的,他一定一见失魂,从此甘心为裙下之臣。

她展开双臂,扑入那重重帘幕,像一只为爱甘心扑火的飞蛾,雪白重重帘幕后,那仙姿玉貌的少年正在假寐,缓缓睁眼,支颐未起,然后在她扑至榻前时,一伸手,便扼住了她的咽喉。

那一刻窒息和死亡逼近的感受如此深切,便如此刻,多少年都不能忘却。

而他的眼神依旧冷淡空茫,她却在那一霎难得地看见了一丝憎恶。

那憎恶里仿佛倒映着之前数年深宫生涯里最厌最不愿意回忆的那一切。

鲜明而带血,隐约翻涌着压抑的巨浪,她在那样的眼神前惊住。

下一瞬她被他丝毫不带烟火气地扔出,似乎没用力,她却一直跌出了七重纱幕。

跌出去之前,她看见那漫天蝴蝶不知何时都已落在他身侧,少年雪衣慵懒,而彩蝶蹁跹,他微微俯首,长长的睫毛也如蝶翼,淡色的指尖,轻轻拈去了一只落于他膝头的蝴蝶。

她彼时伤心地想,他对一只蝴蝶都比对她尊重。

多年以后她终于明白,有些行为不值得尊重,有些美丽值得珍惜。

比如那一日栖息于他膝头的蝴蝶。

比如她这一生和他相遇的所有瞬间。

……

燕绥依旧立在黑暗的山岗上,身旁的曾不凡神情有些焦灼。

……

唐孝成死死盯着那间谷仓,群马都快被控制住了,那丫头为什么还不驭兽?

……

火势越来越大了,整个空间都似被灼烤得扭曲,景物在这一刻的眼眸中看过去显得光怪陆离,那是因为眼眸上满是汗水,肌肤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像生生裂开了一般,火舌已经顺着地面洒落的谷粮,舔到了她的身上。

已经无法呼吸,也不能呼吸,饱含焦灰和烟气的空气,每一口呼吸都是对咽喉滚烫的烧灼。

唐慕之躺在滚烫的地面上,感受到后背的肌肤在慢慢地失去水分,皱缩,干涸,焦枯,撕裂……火苗无声无息扑了上来。

于巨大而漫长的痛苦中,她努力地去想这一生的种种,然而无论是亲情还是友情还是爱情,都寻不着一丝亮色,她不愿想当初九里城和燕绥文臻的对峙,只想着听见文臻大喊“吻她”时那一刻的惊喜;不愿想大家你拖我拽一起下狱时的尴尬,只想着那牢狱里的煎饼和后来江湖捞开业时唯一一次四人对坐。不愿想每次相见时燕绥的冷漠,只想着那些年寄给他的自己亲手制作的紫英葵干花;不愿想静海城他拒婚时的冷漠无情,只想着千秋谷喝集体婚礼喜酒时,被那些欢乐歌舞的少女们硬拉去跳舞时的无措和微微欢喜。

想着那日千秋谷小院前看见燕绥亲自为文臻做手工,两人于留山百姓前合奏的一首幸逢。

想起文臻说爱他就是尊重他护持他。

神智已渐渐模糊。

在最后的清醒时刻,她舌尖微动,最后一次,吹起了口中的哨子。

无声的旋律飞出谷仓,飞出粮库,飞过漫漫黑夜,飞向沉默的山岗上。

许是弥留时刻,许是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她每吹一次,都有细微的血沫溅出来,再在高热的空气中瞬间汽化。

外头的马群却没有任何动静。

“啪嗒”一声响,哨子从口中坠落。

唐慕之眼眸似睁未睁,仰望着浓烟红火间隐约的深黑的屋顶,想着,这一霎的火,真红啊。

像当年初见他时那枫叶一般地红呢。

……

火焰慢慢将那女子的躯体卷没。

自始至终,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

------题外话------

多放点字数,一直到唐慕之下线。

也不想求月票了,这个人物从开始到现在,走完了她命定的旅程,最美丽便是最后一霎。虽然我笔力有限,未能将她表达至最好,但终究没将她简单以恶毒女配的身份终结。

并不想写单纯的坏女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难与苦衷。

芸芸众生,众生皆苦。

顶点

第四百五十五章 为你报仇

山岗上,燕绥眼底掠过一丝困惑,转头缓缓看了一眼周边地形,附近的矮小山坡树林非常多,如果想要找到什么埋伏,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底下却确实没有任何异常动静,事态在向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

他最终缓缓转身。

曾不凡目光从底下粮库收回,欣喜地道:“可好了,这回粮库一烧,马场一乱,唐家损失惨重啊。”

他忽然目光一凝。

然后揉了揉眼睛。

前方,黑夜里覆满薄霜的山林灌木间,忽然歪歪倒倒,飞来一只……蝴蝶?

这种天气哪来的蝴蝶?

在场的人都以为自己眼花,燕绥回身,正看见那只蝴蝶,慢悠悠停在他掌心。

那蝴蝶薄薄的翅膀在寒风中颤颤,瑟瑟仿佛马上就会因霜冻死去。

冬季有的蝴蝶会成虫越冬,但是也只会藏在温暖避风处,绝不会在这寒冷的夜里飞行。燕绥目光一闪,转头看向粮仓,那只蝴蝶忽然挣扎着飞起,歪歪倒倒向西边去了。

燕绥稍稍沉默,然后跟了上去。

一行人自然都跟着,曾不凡不解地看着燕绥背影,终于忍不住走上一步,道:“这蝴蝶来得诡异,这种季节怎么会有蝴蝶出来,莫非……”

中文心中一跳:“驭兽!”

他想到了某种可能,顿时看向燕绥背影,曾不凡已经絮絮道:“驭兽?那不是唐家六小姐的绝技吗?可是她好久没回川北了……”

中文顿时更紧张,莫非是文大人?毕竟唐慕之的哨技,就传了文大人一人!

燕绥并不回头,只跟着那蝴蝶疾掠,没多久,又有几只颤抖的蝴蝶加入了队伍,后来又来了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鸟,这只寒酸的引导队伍就这样带着燕绥和他的属下们,穿越一条小河,几里平原,最后在一座小小山丘的背面停下,燕绥抬着头,看着那几只蝴蝶在冰冷的空气中最后颤了几回翅膀,便直挺挺地跌落在地面的薄霜之上。

短暂的引路之途,耗尽了这些美丽的生灵,最后的生命。

他再抬头,就看见山岗上漆黑的树木间隐约闪亮的刀尖,听见已经裹了棉布的马蹄不安地踏在冻土上的细微的蹄声。

看清了那掩藏在山体之上的幢幢黑影,黑影最前方的唐孝成,和那一个俯冲就能冲下去直达粮仓的巧妙位置。

那位置对着粮仓最后方的一间最大的仓房。

燕绥立在暗影里,注视着唐孝成的背影,一伸手。

日语会意,从袍子下取出各种小零件,飞快地组装,片刻之后便送上一架非常小巧的弓弩,通体漆黑,箭尖银白。

燕绥弯弓,搭箭。

在坡下,对准了坡上的唐孝成的后心。

刹那间唐孝成似有所觉,霍然回首,目光散漫地搜寻一阵,并没有看见人,却隐约看见山下一片幢幢暗影里,隐约一点银光一闪。

他已经十分警觉,下意识便把身边谋士往身后一拽!

“咻!”

银光似月色刹那飞渡山岗,穿越这夜的霜甲衣的寒光,穿越精锐头盔上的红缨,穿透谋士的前胸和谋士的马脖,最后穿透唐孝成刚刚扭转过来的胸膛。

银白箭尖变成鲜红的那一霎,他脸上的警惕和震惊之色犹自未去。

或许他本该有机会逃脱,然而断臂的重伤和一夜的苦等,终究消耗了他最后的精力。

唐孝成艰难地最后扭转了身体,看向那一片浓重的黑影,他的手慢慢抬起,似乎想要做一个手势。

于渐渐阖起的命运的黑幕之下,他看见那片黑影里,缓缓走出高颀的人影,看见那人手中黑弓白箭幽然闪光,看见他目光穿透自己的胸膛,再往下,延伸向那片一个俯冲即可到达的火场。

远处忽然传来隆隆震动之声,声响剧烈,连这山岗上的骏马都惊跳而起。

唐孝成渐趋混沌的思绪猛然一醒,转头看向那个方向——那是唐家的军备库所在!

那震动……

他不敢置信地再次转头看燕绥,却见那遥遥的人影,指了指那军备库的方向,冷酷地做了个斩首的姿势。

唐孝成心中轰然一声。

中计了!

正如他以粮库为饵想要诱燕绥入套一般,燕绥也是以粮库和他自己为饵诱了他入套!他根本就不是要烧粮库,他的根本目的是军备库!

他假作全力对马场粮库出手,亲身督战,绊住自己和唐家精锐,实际上却派了高手,不知道用什么办法,真的去炸掉了固若金汤的军备库!

今夜尔虞我诈,诸方算计,算人者人恒算之,到最后,唐家依旧败了!

而他,更是惨败得,连重来一次的机会也没有了。

唐孝成急促地喘息一声,手指在空中痉挛几下,似乎想要抓挠住那些散去的生机,又似乎还想挽回今夜错失所导致的那些越发不可预料的将来。

他心中涌起浓重的悔意,悔之前没有听唐羡之的建议,守在军备库之前,妄图以马场少量马和一粮仓陈粮诱杀燕绥,到头来却赔上了唐家最重要的军备。

悔不该……

最后一个念头未及转完。

砰一声,唐家第三任家主,四大刺史之首,统治川北三州垂二十年的唐孝成,坠落马下。

那一声坠落声响沉闷,仿佛在昭告一个时代的终结。

他至死眼眸睁得很大,那里永久停留一个他始终想不通的问题。

燕绥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他背后?

他是怎么在这片布满大小山坡的平原上,准确地找到他的?

……

山坡下,燕绥缓缓收弓。

他身后,曾不凡神情激动,一步跨上前,惊叹道:“好箭法!竟然真的一箭射死了唐孝成……”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燕绥持弓转身,手中黑弓白箭,箭尖不知何时,已经对着他的胸口。

曾不凡眼神震惊,退后一步,皱起眉头:“殿下,你在做什么!”

站在他背后的中文忽然上前一步,一扭他的胳膊,当啷一声,藏于肘下的一柄匕首落地。

犹自蒙在鼓中的德语等三人神色震惊。

中文冷冷道:“不凡,你在做什么!”

曾不凡瞪着那刀,怒道:“怎么,我是武人,带把刀防身也有罪?我们曾家两代为殿下舍身事敌,到头来就被这样对待吗?”

他神情坦然,态度激愤,毫不心虚,四大护卫神色不禁都有些松动,曾不凡越说越愤怒,竟然顶着燕绥的箭尖上前一步,燕绥却并没有退,也毫无愧疚不安之色,手臂稳定宛如铁铸,甚至还将原本对着他胸口的箭尖往上移了移,移到咽喉的位置,好让曾不凡能死得更快一点。

曾不凡:“……”

宜王难缠,见识了。

他不敢再气势汹汹了,放软了声调道:“殿下,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方才唐孝成最后,是在和你做手势。”

燕绥一句话,便让曾不凡哑了口。

半晌他勉强道:“不……”

“不愧是唐孝成,临死都还想着算计我一把。”燕绥道,“可惜你城府太浅,一眼见底。”

曾不凡哑口无言。

他以为理直气壮便是不心虚,却不知道在这位面前什么矫饰都是白费力气。

半晌他哑声笑道:“我父已经为你而死,我兄妹凭什么还要为你卖命?”

燕绥淡淡道:“我并未要求你们卖命。”

曾不凡咬牙低头,燕绥是给过他们选择的机会,他当时选择留了下来,是想为父报仇,但后来被唐羡之发现,他以为必死无疑,不想唐羡之一席话却让他当时动了心。

唐羡之道:“你想过没有,你父亲真正的仇人,真的是我们唐家吗?”

“你父亲本就是厉家血脉,认祖归宗本该是他的权利。为何非要他来唐家做这细作卖命,厉老将军才肯认回他?厉老将军和你父亲生父子,又怎会如此狠心?说到底,只不过是上位者需要他这样做,他便不得不逼迫你父罢了。”

人的潜意识,总是更倾向于血亲一些,曾不凡想来想去,确实只有燕绥逼迫,才会导致祖父不肯认回自己父亲这个私生子,逼得他不得不和亲生父亲假作反目,冒险潜伏唐家,以求回归家族的荣光,最后身首异处。

唐羡之是个十分善于把握人心理的上位者,并不要求他做什么,只要求他在唐家需要的时候,出手一次。

比如,今晚。

他为了父亲,为了和他持有不同看法,坚持以婢女身份潜伏唐家的妹妹的安危,最终点了头。

在看见唐孝成那个手势时,他的匕首已经贴在了手肘上。

终究功亏一篑。

“殿下如何发现……”

“从你总在暗示唐大公子有问题开始。”燕绥看也不看他一眼,“你以往脱略行迹,虽百无禁忌,却并非搬弄是非的小人。”

曾不凡叹息。

燕绥却已经不理他了,示意中文等人将人押起,趁着上头因为唐孝成之死还在一团乱,赶紧离开,自己从另一个方向掠去了粮仓。

粮仓的火还没灭,烧得最厉害的那一间最大的却因为火头最多,已经几乎都烧完了,还有零星的火焰攀附在倒塌的屋梁上,到处都是腾腾的黑烟,燕绥仿佛并无所觉,踏着滚热的焦木步入火场。

亲自挪开那些断木焦砖,在一个支起的断梁下,看见了一具小小的,蜷缩的,尸骸。

他盯着那尸骸看了很久,从没想过那个身量高挑的姑娘,居然会缩成这么小小的一团,宛如婴儿,回归焦土。

燕绥蹲下身,脱下大氅,将那小小一团包起,随即看见金光一闪,却是一块金牌,被压在唐慕之身下,所以没有烧毁。

金牌上用指甲刻着小小一行字。

文臻,我要葬在德胜宫的枫树下。

燕绥看了一会儿那金牌,和尸骸裹在了一起。

遗言选择和文臻说,是不信任他能做到吗?

德胜宫的枫树……是因为喜欢那枫红胜火吗?

他将大氅裹起,小小一团,真像一个婴儿,他将那团抱在怀中,也像拍婴儿一般,轻轻拍了拍。

便回溯本源,重回人生的初始吧,唐慕之。

来生不要再遇见唐家。

不要再遇见我。

……

时间回到巨响发生之前。

林擎带着几个人,并没有直接去军备库,而是去了军备库后头的一座小山。

山头很矮,很荒,除了些乱糟糟的灌木,连像样点的树木都不长,且道路特别崎岖,所以很少有人去。

也因为那个山头一览无余,就在军备库瞭望塔的视野下,因此也不必派人驻守。

林擎在半路上就换了衣裳,一身斑驳的灰绿色劲装,人人都穿着那个,用文臻的话说,叫迷彩服。

那衣服一进入那山,简直人就变成了山的一部分。

林擎军中也有类似的军服,只是色彩配置还没这个到位,心中又暗赞一回便宜儿媳妇。

他身前一个矮小的人,轻车熟路地在山中穿行,终于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前停下,然后,掀开了岩石,那里赫然是个地道。

林擎一群人下了地道,地道底下就是个简单的密室,里头一桶一桶的黑铁桶。还有一根一根的笔直的似绳非绳的东西,还有一些造型怪异的工具。隔壁还有一间密室,却完全是一个宿舍的模样,有床有被,堆着大量的干粮和水。

密室上方有分出的地道,却只是一个小小的洞口,正常汉子根本进不去。

林擎站在洞口等了会,过了一会,便有一个满身泥土的侏儒,倒退着出来,身后还拽着一根极细极长的螺旋状杆子。

那侏儒脸色极白,像是很久没有见过阳光,退出后便慢慢道:“还差三丈,但是方向已经改变,我怀疑那边地下生铁得有三寸厚。”

他说话也很慢很艰难,仿佛很久没有和人对话过。

林擎在一边接过那杆子,按照侏儒教的,按动机关,那杆子竟然是中空的,啪地弹出一截杆子,又弹出一截,最后整个杆子长度竟然横贯了整个密室,林擎试了试杆子的硬度,便是最前端如筷子细的杆子,依旧坚硬无伦。

身边有人道:“这几年这一批人就吃住在这里,为免被发现,几乎不出地洞,只由专人每隔一个月才送一个干粮食水。我们试过了很多办法,唐家的这个军备库,防备非常严密,周围十里之内,坚壁清野,不允许任何植物和建筑物残留。整个军备库生铁制成,各种设置防水防火。岗哨十里之外便开始安排,瞭望塔四个方向足有八个。重军把守。堡垒上各种重型武器就更不必说了。总之便是来一队重骑兵,也冲不开这钢铁堡垒。”

“从唐羡之开始实际接唐家家主之位后,军备库再次进行改造,之前军备库有专门的设置,用来监听地下,以免被人挖地道,所以殿下下令暗卫来此,暗卫身躯矮小,挖仅能供暗卫爬行的地道,不易被人发现,我们通过几年的探听,终于确定了火药弹库的具体位置,且经过精准测量,也一直按照那个路线前行,但是唐羡之来了之后,下令在军备库地下浇筑生铁。尤其是我们需要下手的火药弹库。”

“而且他的监测地下机关也升级,现在几乎不可能再挖能供人通过的地道了,再小也不行。而且一旦被发现,几年的计划便毁了。”

“我们的计划到此便不得不停滞。”

“直到殿下从普甘带回来了这个。”

有人抱过一只浑身长满鳞片的动物,尖头长尾,小小的眼珠子甚是灵活。

林擎未曾见过这种动物,却看着它满身的鳞片眼睛一亮。已经明白了这东西的作用。

“这是穿山力士,当地百姓叫它穿山甲。”暗卫将那根杆子绑在穿山甲身上,“这只已经驯养了一年,接下来,就要靠它走最后三丈了。”

“只是如何让它按照我们所想的路径往前直走,这是一个问题。”

“它吃什么?”林擎问。

“最爱白蚁。”有人拎出一个囊袋。

林擎接过囊袋,弄出一点白蚁卵,抹在穿山甲嘴上,那穿山甲便伸出细长的舌舔了,林擎又将剩下的囊袋,绑在杆子的前端。

暗卫点头大赞。将穿山甲放了进去。尾部系上长长的绳子。杆子机关打开,会在撞击下不断自行螺旋状前钻。

过了一阵,感觉到穿山甲不再前进,再将穿山甲拖出,这回不仅系上白蚁的囊袋,还换了一个钻头,是一个前端带有喷壶状的东西。

再把穿山甲放进去,这回有人跟着到了能供人爬行的地道最前端,用长棍顶住穿山甲,不让它很快回来,穿山甲在地洞里有些烦躁,总是吃不到白蚁,便不住用长长的鼻子去顶那个杆子,每顶一下,那前头的小壶便喷出一些液体来,喷洒在火药弹库底部的生铁上。

林擎已经对这种手段叹为观止,不住摇头。

再之后便是等,小壶里的液体,能腐蚀生铁,但这需要时间。

更漏滴滴答答走过,众人都有些焦虑,如果不能在天亮之前腐蚀完成,被发现的几率会更高,以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忽然里头的人猛然向后退,却没有带出穿山甲,众人一惊。

果然,穿山甲被发现了!

地面上。

此刻。

一个负责监听地面的士兵,抬手对着地面狠狠一戳,再一拔,瞠目结舌看着长矛尖上挣扎着长头扁尾满身鳞甲的怪物。

“这是什么东西?”

另一个负责监听的小队长走过,见不是人,只是一个奇怪的动物,顿时放下心来,不以为意地道:“想必是什么地下生活的鼠类。放了吧。公子忽然下了急令,要调走全部火药弹,那东西调起来麻烦,快点干活吧。不然等会公子到了,看咱们还没干完,只怕就要吃挂落。”

那士兵探头看看底下,也没看见什么通道,一个动物,能翻开多少泥土?还能穿透火药弹库下的生铁?

也便这么放过了。

……

底下人屏息凝神等了半晌,上头并没有异常的动静,便放下心来。

只是穿山甲没了,也不知道到底喷出去多少腐蚀液,能不能成功,就看运气了。

林擎看着时辰,当机立断,道:“干吧!”

人们便迅速将墙角的细铁管,一节一节组装起来,最末端的有把手,最前端的十分尖锐,几乎像一把圆形锋锐锯齿,从侏儒挖出来的地道开始,再引入穿山甲挖出来的通道,一直顶到前头顶无可顶,估计已经到了生铁层之下。几个侏儒钻进去,按住各关节固定,众人在地道那头抓住把手,用力旋转。

管子很长,很难使力,林擎看而来一阵,亲自上阵,他内力雄厚,顶住管子,几下唰唰拧转,忽然管子微微向前一顶。

虽然只是极其微小的向前,但众人还是忍不住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

因为那意味着腐蚀液确实喷上了生铁层且喷得很有效果,生铁层已经被腐蚀,再被铁管前头的百炼精钢的锯齿旋转切割,已经破了!

众人欢呼后继续使力,管子一点点向前推进,直到忽然毫无助力,向前猛地一冲,众人也向前冲,林擎在最前头,一头扎入地道的泥土中,满脸泥土,却畅快低笑。

和燕绥文臻在一起,确实日日有惊喜。

接下来虽然猜到要做什么,但是看见的时候林擎还是忍不住赞叹。有人拖出那硬挺的绳子,很长,很硬,像是野兽的鬃毛,油光发亮,暗卫道:“这是殿下亲自去大荒,在大荒黑水泽捕获的异兽的毛皮捻成的绳索,一旦点燃,风吹不灭,水浇不灭,燃烧时辰极久。”

绳索被送进了管道,因为硬挺,所以很好输送,会从管子里一路直接伸入到火药弹库内。

千般防备万般小心,被唐孝成视为天上地下也不可摧毁的武备库,便在今日,被燕绥一根绳子,送入了最为可怕的火种。

点燃的,又何止一个军备库?

林擎眼看着那点星火慢慢进入管道,不禁唏嘘。

燕绥的谋算和心志,真是难以想象。

他能为了唐家的一个火药弹库,从几年前便开始谋划,早早地养人于地下,用上千日夜慢慢挖地道,有时候每天只挖几寸,他能为最后那三丈,从遥远的普甘抱回一只穿山甲;也能为了最关键的灯芯,亲身远赴大荒。

这样的人物……燕时行那日景仁宫所做的一切,会是他一生最后悔的决定。

火花在黑暗的管道中缓缓前行,向着既定的方向,最后在漆黑一片的火药和猛火油库里,猛地爆燃出一片灿然的火花。

将最近的一颗火药弹点燃。

轰然炸响。

正在火药弹库中急急搬运的士兵们被掀上半空,还未及反应,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响起。

唐家的火药弹经过改良,威力非凡,为了避免碰撞,都是单颗固定存放。此刻炸一颗便是炸百颗,几乎就在爆炸声响起的那一刻,整个火药弹库便炸翻了。

连带旁边的弓箭刀枪库被炸毁,地面陷下一个大洞,墙壁倒塌屋顶塌落,将刀枪砸坏,木质弓箭被星点火焰点燃,腾腾火焰燃起,在屋脊上飞快蹿起。

蹄声急响,几骑破风般冲入,当先正是唐羡之,一眼看见黑烟狂火中的军备库,眼瞳一缩。

燕绥真的动了军备库!

他是怎么做到的!

父亲为什么没听他的话,守在这里!

“水龙!先冲断西北方向的火星,一丝也不许有!”

仓库门被打开,直接连接水源的水龙从坡道上冲了下来,速度极快,这也是唐羡之接管唐家之后的改良,将所有梯道改成坡道,此刻水龙车飞速驰至,白亮水柱冲天而起,向西北方向狂浇。

另一架水龙则对着火药弹库猛冲。

有将领大叫,声音带着哭腔:“公子,南库军械伤损更重啊,墙要塌啦——”

“西北方向是猛火油库!”唐羡之理也不理他,冷然道,“备沙!军械多少损失我今夜不会追究你们任何损失,但是猛火油库如果燃起一丝火星,火药弹库再起一声爆炸,你们全部提头来见!”

将领们噤若寒蝉,狂奔而去。

唐羡之飞快下令:“出兵!周边三里之内,给我一寸寸地搜索,着重人迹稀少的矮山河流!附近肯定有地道,牵我们的獒犬来,一寸一寸地闻!”

“是!”

“全城戒严,关闭九门。只留静安门每天一个时辰出入。封锁中江,从现在起,中江所有船只全部停航!”

“是!”

“盘查唐城周边三里内所有酒楼客栈店铺,尤其是能够观察到唐城动静的建筑着重盘查!”

“是!”

……

第四百五十六章 爱的模样

命令一条条流水般发布下去,唐羡之并不停留,一边发令一边拨转马头向外,他的属下紧紧跟随,忽然前方驰来一大群人马,速度极快,有人惊道:“胜将营!他们怎么此刻出现在这里!他们不是跟着老家主的吗!”

唐羡之脸色微白,他有不太好的预感。

那军队狂驰而来,领先的将领老远就滚下马来,“公子,家主遇刺!”

唐羡之端坐马上的身躯,微微晃了晃。

随即他便迎上前去,那将领还要详细禀报情形,却听公子冷冷地道:“既然家主遇刺。那么,刺客何人?可曾拿下?”

那将领张口结舌。

唐孝成遇刺,胜将营当即乱了,自然有去寻找刺客,却毫无踪迹,随即便发现军备库被炸,自然要驱驰来救,不想遇见公子,噩耗一报,一句话便问得无法回答。

“刺客出手,离你们一定不远,你们胜将营上千精锐,全副武装,不仅没能保护家主,甚至连一个刺客都抓不着?”

“……公子,我等立即便去搜寻,但对方忽然失踪……”

“于何处搜寻?”

“方圆五里都搜索过……对方逃得极快……”

“于何处遇刺?”

“粮库西侧上方一山坡。”

“粮库可有搜寻?”

“这……”

将领再次瞠目结舌。

搜寻刺客自然在荒野,谁能想到对方会进入己方地盘?

“属下这就派人搜寻!”

“不必了。”唐羡之策马已经掠过半跪的人身侧,语声淡淡,衣袖间划过的玉箫的微光也淡淡。

却有血液浓烈地溅出,一颗大好头颅在他经过时瞬间落地。

骨碌碌滚出老远,千军无声。

唐羡之已经远去,下半句话犹自远远传来。

“唐家门下,无需废物。”

……

没有任何犹豫,唐羡之直奔粮库。

既然父亲的埋伏冲着粮库,那粮库里一定有他认为可以钳制燕绥的后手,而燕绥一箭射死父亲,也一定会到粮库里去看看。

虽然知道现在赶去应该已经来不及,他却没来由地,也想要去看看。

粮库里不可能是文臻,这也是他今日留住文臻的原因,他怕文臻被父亲掳去做饵,怕最后文臻玉石俱焚。

然而此刻他却隐隐后悔,不知自己这个选择是否大错特错。

或许如父亲所说,这真的是唯一能够拿下燕绥的办法。

文臻和燕绥,分则各自为王,合则俯瞰天下,只有彼此才是彼此的软肋。

他放弃了以文臻作饵,然后便失去了父亲。

午夜的川北的风如此寒酷,似一把把利刃穿透胸膛,刀刀凌厉,刀刀都是无法面对的伤。

片刻之后,他驰入粮库最里面那间,也就是父亲驻马直对着的那间仓房。

断壁残垣,焦灰零落,还有零星的火焰在将夜细微地舔舐。

一截断梁之下,立着一块焦黑了半边的木板。

上头铁画银钩。写着:“唐慕之为其养父所制焚烧至死地。”

唐羡之盯着那寥寥几个字,好像忽然不认得字了般,良久不动。

他的属下瞧着心惊,小心地道:“公子……”

这声一出,唐羡之便如梦中惊醒般一震,随即开始咳嗽,咳一声,唇角迸一丝血丝。

这世间事苦痛矛盾交杂,他立于其间,面对这一地焦土,无颜亦无言。

良久,他摆摆手,止住了属下关切的询问,抽出玉箫,想了想,闭目。

一曲。

一曲写自幼相伴情谊。一曲写内心如斯怜惜,一曲写二十余载兄妹缘分短短,多少遗憾与心思再也难言。

难言我从未将你作鼎炉。

难言我虽未视你如亲妹,却也愿你向正道而享平凡女子幸福,为此父母随你任性我却严厉冷淡。

难言这最终一曲,早已谱就,曾想于你婚礼上相赠,却不知命运无缘享这一生。

慕之。

三年前你写信给我,说起燕绥为文臻谱曲幸逢,说起我当初也为文臻写过曲子,说起你参加留山百姓的婚礼,听那新郎们为新娘唱着自己自编的山歌载歌载舞,说不出的快活。

你只说了那几句,那是你唯一一次给我写信。

你真正想说的,是想要一首属于自己的曲子吧,一首他人真心只为你所写的曲子。只是你如此骄傲,对于兄长,亦不愿言明。

后来我有写,却一直没有机会交给你。你一直未归,却没想忽然归来,便是永别。

如今,也不知你去向何方,归葬何处,便在此地,吹与你听。

……

在川北,真正的唐孝成死去的那日,他的替身,也终于磨磨蹭蹭进了天京城。

礼部立即安排“唐孝成”和季怀远前往景仁宫拜大行皇帝梓宫,但不知为何,拜祭时辰定在了下午,经过一系列繁琐的拜祭礼之后,很自然地两人便滞留到了关闭宫门的时刻,当即便被留下在景仁宫过夜。

按照规矩,重臣为大行皇帝守夜也是常事,永裕帝驾崩第一夜,便是李相留在了宫中。是以两人对这样的安排也不好拒绝。

季怀远当晚住在偏殿,遥望外头沉沉宫殿,心神不宁。

季节也乔装打扮,跟着他进了宫,现在是护卫身份,方才假托他的命令,去给容妃送礼品,其实是去见女儿去了。

季怀远心里有点不安,他知道燕绝是怎么死的,也知道永裕帝还没死,也许现在正藏在不知道哪里的角落里阴冷地窥视着他们,这感觉让他如鲠在喉坐立不安,还害怕季节和容妃见面闹出些不妥当来。

对面东配殿住着唐孝成,这位老老实实进京,一进殿规规矩矩哭灵,接受一切安排,他也觉得诡异。

忽听外头脚步声响,正是季节和几个护卫回来了,他心头一松,迎上去,季节脱了大氅,挥退下人,只沉默不语。季怀远待要问,季节忽然长吁一口气,道:“她没认出我。”

季怀远一怔,万万没想到结果是这样的。

季节在宫中不得不改装,可多年不见的女儿真的就认不出父亲了吗?

是认不出,还是故意不认?

容妃知道燕绝死亡真相吗,知道先帝未死吗?

如果她知道,却不认季节,也不提醒他先帝未死……

季怀远忽然激灵灵打个寒噤,掩饰性地端起茶杯,道:“不见也好,省得再生枝节。”

季节唔了一声,取出一颗解毒丸吃了,道:“这殿中烟气缭绕,谁知道有毒没毒,小心些才是。”

季怀远早就吃了解毒丸,还是燕绥给的更高配置,却也忙做受教状,取药来吃了。

季节便准备去睡,季怀远忙道:“爷爷,外头护卫们住的屋子火盆不足,被褥也薄,哪能让您吃这个苦,您便和我一处睡罢,若有人来,再下榻来也来得及。”

季节好武,多年来练武不辍,可不知为何,越练越是衰弱,大夫说是练武太勤,反而伤了根骨。这大寒天气也实在睡不得冷炕寒枕,便应了。祖孙俩一处卧着,絮絮说些之后的打算,季怀远从未和祖父这般亲近过,却根本无心去感受这般天伦之乐,全身肌肉都紧绷着,听着几进殿中的声音,一只手紧紧抓着被褥下的匕首。

燕绥说过,会负责在他遇险后将他接出皇宫,但如果遇险这个第一时间他熬不过去呢?

季节在上床之前,已经用刀背敲过所有的地面墙壁和床下,确定没有夹层。

他也并不认为新帝会对季怀远下手,毕竟一个还没正名的继承人,杀了也拿不回苍南,还给了苍南借口决裂于朝廷。

床头两只铜鹤,一左一右顶着牛油蜡烛,季节睡下时还摸了一把,赞了一声雕刻精美。

此刻毕竟年纪大了,季节说了一阵便沉沉睡去。季怀远听着外头更鼓三更,悄悄地,不惊动他的,退出了被窝。

怕被窝里太舒适便睡着了。

他先坐在榻边,依旧觉得不安,又换到椅子中,还是不放心,最后干脆站在屋子正中,警惕地看着外头。

午夜的深宫,不知何时飘起了雪,细碎的雪花,点染墨色的皇城,远处风灯晕黄的光挣扎出巴掌大的光圈,罩不着长久浸淫帝王之威的景仁宫。

季怀远忽然听见细微的哧哧之声。

他霍然回首,便看见了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一幕。

床榻之上,竟然不知何时探出好几根钢条,将季节牢牢地绑在了床上。床头左右两侧的两只装饰铜鹤,也不知何时转了方向,长喙尖尖,向着季节的脸,一左一右,喷射出淡白色的气体。

午夜,深宫,暗室,捆人的床榻,喷毒的铜鹤。

季节在挣扎,脸上肌肉痉挛,瞧来可怖。

他毕竟先吃了解毒丸,那般凶猛地对着脸喷的毒烟,他依旧没死,全力挣扎之下,崩地一声,一根钢条竟然给他崩断了。

倒把季怀远惊了一跳。

然后他就看见一只铜鹤忽然再次移动,转身,转头,缓缓向着季节胸前,低头。

它的喙尖长如细针。

季节也察觉它要做什么了,满头大汗滚滚而下,挣扎许久才发出一声嘶喊,:“怀远!救我!快——”

这一声喊惊住了季怀远,他连退三步,季节目眦欲裂,那铜鹤猛地脖子一折,尖喙闪电般一啄。

直入心脏。

季节挣扎的动作戛然而止。

季怀远还在退,一步步,退向门槛,床榻上季节半支起身子,眼眸溜圆地瞪着他,仿佛还要责骂他,他觉得心在此刻都不会跳了。

而右边那只铜鹤,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静静地立着,如果方才他也在床榻上,那只铜鹤,就是为他安排的吧……

季节终究没有把那句话骂出来,叱咤半生,雄踞天南的苍南刺史,季家家主,终于因为一次自己的轻率,死在这个飘雪的午夜宫廷之中。

季怀远想过很多次他的死法,毕竟被燕绥盯上的人迟早都这个下场,毕竟永裕帝诈死的目的之一就是诱出三大刺史杀之,他甚至想过自己会下手,但是最后季节这般死在他面前。

夜风中传来隐约一声凌厉的呼哨,他阒然而醒,霍然转身便奔,奔了几步又狂冲而回,从季节脱下的衣服里翻出了代表苍南刺史和季家家主的玉佩。翻的时候他不敢看床上眼睛大睁的季节,再次仓皇逃出时,几乎被门槛绊了一个跟斗。

冲过东配殿的时候,发现殿门半开,他鬼使神差地探头看了一眼,正看见那铜鹤转身,钢条撤走,床上“唐孝成”直挺挺躺着。

到了明天,会传出什么消息呢?川北刺史夜宿景仁宫,伤痛过度,心疾发作而亡?

季怀远脑中一片混沌,他已经看见无数黑影从景仁宫的角落里掠出,向自己包抄而来。

却忽然一道银蓝色闪电闪过,猛地将他撅了个跟斗,季怀远大惊要拔刀,却看见那狗屁股一撅,尾巴下吊着两个字“上来!”

季怀远未及细想,赶紧抱住了狗脖子。

所幸那狗巨大,趴他一个大汉居然也不显得为难,季怀远鼻端戳着那狗腥气哄哄的长毛,只觉得风声凌厉飞雪扑脸,眼前景物急速后退连成一线,速度竟是此生未见。

身后有呼喝追逐之声,还有一些隐约的黑色影子倏忽出没,他知道自己惊动了宫禁,也引起了永裕帝隐藏在宫中的秘密力量的追杀,然而此刻,他只能选择紧紧抱住身下这条骚气冲天的狗。

然后他发现,不仅仅是狗,每条路线,每次转折,每个墙角,每个即将被人攻击的关键时刻,有时会有太监状似无意地伸手一指,有时会有黑影闪出引走追兵,有时明明感觉到背后的杀机,一回头却看见那远处弯弓的人忽然跌落,浮光掠影间他竟然好像还看见一个笑嘻嘻的小太监,奶声奶气地对着追兵指向一个相反的方向。

太快了,什么都看不清,感觉出手的人并不多,但出现的时机和出手的方式都很巧妙,这条狗对宫中地形路线也很熟悉,竟然这么驮着他一路驱驰到了宫墙下,却并没有从大门处走,肩背一耸将他抖下,自己钻入灌木丛,吭哧吭哧现挖起洞来。

那兽的爪子足可开金裂石,一爪子下去坚硬的宫墙砖石纷飞,不多时便掏出一个洞,那狗便自己钻了过去,身体完全没入之后,尾巴还翘出洞来晃了晃,似在召唤。

季怀远:“……”

但他并没有犹豫,也立即跟着钻出了狗洞。

那狗再次把他驮上,在身后追兵赶来之前冲上宫门广场,再在纷飞箭雨之中冲出广场,季怀远听得头顶咻咻之声如暴雨,心中大悔自己采取的姿势好像是在帮狗挡箭,只恨狗腿太短无法藏身腹下,好在这狗的速度实在是风驰电掣,箭矢根本追不上,有一两次不知道谁的强弓已经射到了它的皮毛,却因为皮毛太过油润光滑擦了过去,季怀远却没那么好命了,直接被擦伤,却也只咬牙忍着,生怕稍微一动,就要被颠下来,毕竟那狗上梁下地狂奔乱颠,丝毫不管身上有人,季怀远被颠得感觉五脏六腑都要喷出来了。

好容易冲出广场,进入阡陌纵横的小巷,季怀远指示着方向,一直冲回了驿馆。他的护卫主要都在驿馆里,此时纷纷惊起,季怀远来不及解释,立即下令收拾东西回苍南,却忽然在自己护卫群里看见一个脸生的人,不等他发问,那人便举起一块玉牌,笑道:“奉我家主子之命,前来护送将军出城,请将军回苍南后,牢记当初承诺。”

季怀远心中凛然,连声应下。也不和驿官打招呼,直接上马出城,其时天色未亮,宵禁未过,但有那块令牌,果然畅通无阻,季怀远不知道那就是永王令牌,是文臻命人带回来将来准备接应随便儿的,只觉得燕绥果然能量惊人,宫内宫外,接应得流水行云,到得城门处时,刚刚天亮,正是城门初开的时辰,宫里的消息还没出来,又是那人拿着令牌,说是永王友朋出城打猎,当即被放行。

那人送季怀远出了城,便收回令牌,飘然远走,季怀远一路狂奔,一日夜便驰出三百里,之后回到苍南,果然季家军已经被燕绥拿下,并依诺归还了他一半,他靠着这一半军和季节的玉佩,宣布了季节的死讯,顺利接了家主位,并对天下发文说明季节死因,表态从此拒绝朝廷旨意,收束军队,安守天南。

而此时季节唐孝成之死已经传遍天下,所有人心中都掠过一个念头:属于三门阀四大刺史的时代,终于过去,之后的东堂,将走向一个未可知的方向。

一夜之间,战争谣言四起,天京物价飞涨,富户开始出京。

……

而此时的川北,炸塌唐家火药弹库,杀死唐孝成的燕绥林擎,已经和毁了小楼一大半的文臻会和。

几人见面,来不及交代今夜各自的丰功伟业,对彼此互相隐瞒导致的后果也来不及算账,急奔城中川水渡口,要赶在唐家封锁全城和水上之前,渡船过境。

几人甚至根本没有回到任何据点,就在出门之前,直接便令所有据点收束停业,有渠道走的就走,没渠道走的就潜伏。从此断却一切联系。

对唐家的多年布置,至此结束,再无可能将今夜博弈再来一次。

之前众人就有约好万一失散后的重聚地点,此刻众人都在川江渡口附近一个隐蔽处,看着对面喧闹的人影,和大批进驻的士兵。

唐羡之的动作,比想象中更快。

文臻正在思考办法,忽见燕绥招了招手,再回首,就看见黑暗中来了一队车马。

当中一座轿子晃动不休,里头似乎有人在呜呜大骂什么。经过他们时,轿帘忽然一掀,现出里头唐大公子的脸。

文臻不认得他,但却觉得和唐羡之有几分相像,燕绥将她一拉,进入了唐大公子的随行队伍。

其余人都穿着黑衣劲装,也混进了队伍,拉下面罩,只露出一点眉眼。

王夫人不善伪装,燕绥看见她就眉头一皱,此刻直接将她塞进了唐鉴之的轿子。

文臻悄声问燕绥:“你的后手?这是唐鉴之?可靠吗?”

燕绥嘴角一勾:“如果他还不蠢,就该可靠。”

文臻看见已经到渡口,便不再问,那边立即有人迎上来,喝道:“川江封江,片板不得下江!速回!”

在他们前面,还有一些看来是商人的人想要过江,神情焦灼,有人在偷偷塞银子,却意外地被军士退回,大声道:“公子麾下,不得收受任何贿赂,违者斩!”

唐鉴之的队伍并不理会,继续前行,那军士一声呼哨,顿时一大队军士开来,气氛紧张。

队伍当先一人却冷笑,取出一块私章晃了晃,道:“奉家主命,护送唐大公子前去横水。”

那军士接过私章,不能确定,又交给上官,那人却是认得这是唐孝成的私章,狐疑的目光刚扫过来,先前说话那人就上前一步,悄声道:“城中出大事了。我们之前就得了老爷嘱咐,一旦城中出变故,必须立即将大公子送出川北,以免影响公子接位……这也是公子的意思。”说着指了指城内。

那将领目光一缩。

城中出大事他自然知道,但具体是什么事情,如唐孝成被杀这种事,在没安心军心民心,确定局势稳定之前,自然不可能具体通报到这一级将官,所以他此刻想到的便是篡位,传位之类家族大事,而这种情况下,防备着原本是继承人的唐大公子,将他立即送出川北,无论是老家主还是新家主,都是必须要做的事。

再加上这私章有特殊的钤记,货真价实,他几乎立刻就信了。

他上去掀开轿帘,果然看见唐大公子,正被五花大绑,犹自挣扎,眼底光芒愤怒。

将官倒吸一口气,不敢直面这豪门倾轧,立即放下轿帘,退后三步,以示避嫌。转身默不作声一挥手,示意放行。

一行人上了船,进了船舱,文臻才吐出一口长气。和燕绥简单交换了彼此今夜的行为,互瞪一眼,最终两人都选择了一笔勾销,文臻心中也暗叹燕绥多年经营,准备充足,当真算无遗策。燕绥却道:“唐五可真会抓紧机会卖好。”

文臻心中一动,道:“莫非你在小楼也有人?”

燕绥淡淡道:“有备无患罢了,便纵帮不了你,助你一臂之力还是能的。你向来行事大胆,我怎敢不小心?”

文臻心中感动,笑道:“如此甚好,终究唐五的情,欠了也就欠了,还是还不了的。”

燕绥道:“你从未欠他情。他要对你好是他的事,他待你坏处也不少。你有时便是太过厚道。”

文臻默然,转了话题道:“曾不凡你又是如何处理的?”

燕绥:“我没杀他。”

“嗯?”

“我放了他,连一指都未加于其身。”

文臻想了想,翻个白眼,心道殿下你这才叫真的毒。

曾不凡这么完好无损地回去,叫唐羡之怎么想?相信他没有背叛,只是失手?既然失手,以燕绥睚眦必报性子,怎么会不处置你?

曾不凡这下才真是左右不是人,他若聪明,定然不能再回唐家,天下之大,却也无他可去之处,唐羡之十有八九会怀疑他带燕绥去了唐孝成处,下半辈子也就东躲西藏罢了。

这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燕绥却道:“曾家的女儿,以及王雩的母亲,早些另外安排了,不可一直跟着我们。你也要防备些。”

文臻点点头,却也没在意,想着过了江进入横水,还没出三州之境,依旧步步凶险,唐家的地盘实在太大了。

却听见步声轻轻,一转头正看见那个苍白的唐大公子站在门口,静静注视着两人,眼神微带憎恶。

文臻就当没看见这憎恶,笑着和他打招呼,唐鉴之冷冷看她一眼,并不理会,却和燕绥道:“我带的人有限,之后还要潜伏,顶多只能送你过江。”

燕绥却也不理他,只和文臻道:“江上风大,披上大氅。”

唐鉴之怔了怔,这才认识到文臻在燕绥心中地位,对文臻一揖,文臻还礼,燕绥这才正眼看他,道:“易小姐我已命人接到横水,你可想见她一面?”

唐鉴之出了一回神,才淡淡道:“不了。”

燕绥并不意外地点头,文臻倒有些诧异,她已经听燕绥提起这位大公子日日为那易小姐作画之事,想来情深,如今近在咫尺,为何不见?

唐鉴之道:“我怕见了她,便心肠骤软,只想和她归隐山林。那我这许多年的怨恨和不甘,便再也没机会弥补了。”

文臻想说那她和你这么多年的错失又什么时候弥补呢?转而想到这错失正是自己的相好干的,还是闭嘴为妙。

却见唐鉴之冷冷看了燕绥一眼,道:“我送你一程,不代表你我怨恨一笔勾销。你虽治好了我的痴病,却也是害我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只是这天下之大,能杀了唐羡之的人,大概也就是你了。既然你杀了唐孝成,我且不和你计较那旧仇,给你三年时间,三年内,你若杀不了唐羡之,我便投诚唐羡之,帮了他来杀你。”

燕绥就像没听见,文臻笑看着他,道:“喏。”

心里却想,吹什么大气,如果不是你还有几分利用价值,你以为燕绥不会分分钟杀了你?

转而想想燕绥把人一脚踢进地狱再转头救他护持他,多年后利用他来保驾护航,心里也是服气。

殿下思路清奇,行人所不能行也。

没多久,船只靠岸,一行人下船,以同样的理由通过了船头的盘查,然后燕绥文臻林擎一行便和唐鉴之分道扬镳,转头隐入横水连绵的山脉之中。

在横水山脉中行走时,文臻发现山上植被破坏得严重,好些地方被圈起来,隐约可见山体被挖得一个一个大坑,问燕绥,燕绥道:“他们在找他们这辈子也找不到的铁矿。”

“如今瞧来仿佛停工了?”

“那是因为唐五还算有点脑子。”

燕绥将一个红布的小包袱拎给文臻,文臻还以为是什么礼物,燕绥这才道:“唐慕之。”

文臻险些把包袱掉地上:“什么?!”

此刻燕绥才细说了粮库发生的事,说到一半,兰旖坐过来认真地听着,篝火的光影映着她冰雪一般的脸,明明暗暗,半晌她垂下了眼睛。

她不熟悉唐慕之,没有太多感触,却也有些恍惚,想到昨夜还斗嘴的人,怎么一忽儿便化成这一捧灰了?

人生无常,竟至于斯。

她默默走开,文臻也没在意,她整个心神都被这消息震惊,抓着那红布包袱,想着那倔傲冷戾的女子,忍受烈火焚身之人间之苦,放弃唾手可得的生机,最终默默死去的那一刻,她在想什么?

她可是望着远处山岗燕绥所在的方向?

金牌搁在掌心,仿佛还在发烫,文臻握紧了那牌子,听燕绥道:“她要葬在德胜宫,她一向挺喜欢娘娘。”

文臻忽然落下泪来。

喃喃道:“不……那不是因为娘娘……那一定是,因为你啊……”

掌心里金牌,仿佛忽然又热了热,灼着了她的心。

她怔怔捧着包袱坐了半晌,直到兰旖再次悄悄走来,坐在了她身边。

她才恍惚想起那宝石还没给兰旖,刚掏出来,兰旖便摇摇头,道:“我当时只是说着玩的,我只想看看你为他的心……”

文臻默然。

“我现在看见了那颗心,我还看见了这一捧灰。忽然便明白了,人生执念,回首百年,何必为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较劲追逐呢。”

她忽然一掌拍上文臻后心,喝道:“心法予你,只教一次,会与不会,看你缘分!听着!”

文臻不敢再分神,甚至都没来得及将唐慕之的骨灰放下。

后心忽冷忽热,耳边喃喃低语,仿佛传自云天之外,又仿佛响在心底,她亦在心底,和怀中那个女子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学会这心法,永远护持热爱你用生命爱过的那个人,把属于你的那一份爱意,也赠给那个空漠漠的他,直到将冷却焐热,将空旷填满,这一生以及以后的每一生,都不会忘记,爱的模样。”

顶点

第四百五十七章 林鸨儿和燕头牌

文臻用了一天的时间消化心法,等她再次睁开眼睛,兰旖已经飘然远去。

她甚至没有全部带走那些花衣裳和宝石。只带走了一件彩衣,和最初文臻送给她的那个璎珞彩宝项圈。

她留书给文臻,说一路上有所感悟,要回镜花洞闭关了。

文臻甚至都没来得及和她说声谢,又怕她遭遇盘查,只得分出人手追上去,好歹将她送出川北三州,不过好在兰旖并没有在唐家人面前露面,安全应该没有大问题。

她检查自己身体,发现不知为何,自己的内力竟然上了一层,同时借助那一股兰旖送来的内力,竟然将一枚针直接冻裂练化了。

她这些年渐渐已经能驾驭当初从方神医那里学来的炼化之法,三年前生产时碎针过快陷入险境后,所谓不破不立,后来炼化的速度终于超过了针发作的速度,如今针再碎,体内只剩下了三根针,都在不要紧之处,性命已可无虞。

只是她心中隐隐有忧虑,兰旖当初坚决不肯随便传心法,总觉得并不仅仅是门户之见或者心法珍贵,如今自己内力也增,难道兰旖的功法传了会对她自己有伤损?

但此时也无法追着人去问,只好想着以后去问罢了。

这一日都是燕绥亲自守着她,等她醒来这人立即躺倒成公举,文臻也就兢兢业业一边给他烤肉,一边看地图。

走衡水原本燕绥有个计划,是要利用横水遍地福寿膏烟馆来钻空子的,为此连上好的福寿膏都提前准备好了。结果到了横水之后却发现,唐羡之在这三年间对横水下了功夫整顿,取缔了所有的福寿膏烟馆,杀了好几个身份高贵暗中经营这见不得人买卖的豪强,其中甚至包括唐家人,已经刹住了这股风气,现在横水人只要私藏这东西几毫就会下狱,福寿膏这东西,已经从人人见之心喜变成人人畏之如虎。所以这一招是再用不起来了。

更要命的是,唐羡之似乎猜到了燕绥的打算,还专门训练了一批灵犬,经常上街巡逻,专门嗅身上有福寿膏气味的人,中文一开始尝试带了福寿膏做敲门砖的时候,就被灵犬老远就嗅见味道,一大群狗狂追不舍,中文险些丢了老命。

是以众人不得不隐入山林,中文不得不泡了一整天温泉才去了那味儿。

文臻对唐羡之的手段和心思向来是佩服的,他的地方难进难出才正常。隐入山林之后,她对着地图研究好久,最终选定了一条路线,穿山涉岭而过,直到一抬头,看见前方一座庙宇。

横水很有名的一处庙宇,以求子以及护持平安生产出名。

在那里等候了大半日,文臻选定了一户人家的马车,偷偷跟上,果然在半路,便遇上那家大腹便便的夫人,忽然路上提前发作,当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夫都没处找,文臻及时出现,一针下去,惨叫的女子便安静了许多。

然后顺理成章地,一行人进入了这女子的队伍,女子是横水戍卫统领的爱妾,身份特殊,再加上情况紧急,因此虽然城门盘查紧密,但是却无人敢仔细盘查她,担不起统领家一尸两命的罪责,草草便将人放进了城。

之后文臻护持着这女子,生下了双胞胎,对方大喜,次日,文臻一行人拿着各色礼品,打着统领府去定阳亲家家里报喜的旗号,再次去了渡口,登船去定阳。

在船上,采桑问文臻是怎么想到这一着的,文臻道:“我既然会这一手千金方,自然要派上用场,哪里孕妇最多?当然是求生产平安的庙宇啊。”

古代生产便如一只脚踏进鬼门关,迷信这个的一定不少。

再在那些来往人当中筛选,首选扈从如云,再选随从规制严整明显是士兵的,这时候最有实权的就是掌兵者,然后看那些孕妇,谁肚子最大。当时这位夫人,年轻妖娆,显然不是正室,却无数随从,且随从中有士兵,显然是重要将领的深受宠爱的如夫人,但如夫人一般容易被正室所忌,这时候还往外跑只怕这庙里有花招,她那肚子又大得异常,像是双胞,双胞多半容易早产,文臻看她气色不佳,经过她身侧时还闻见一股韭菜味道,显然这位不知轻重,吃了韭菜馅的东西,这东西有催产功效,大抵那位正室,就是想这如夫人在路上生产,然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却叫来了早有盘算的文臻。

文臻这么掰开揉碎了一说,采桑恍然大悟,一旁曾有逊也一脸佩服,至于王夫人有点心神不属模样,一脸茫然。

燕绥和林擎一人一边,吃着文臻做的糟鸭蛋片,这做法比较别致,挑选上好的青皮鸭蛋,文臻随身有研制好的陈槽包加水泡上,泡上一夜,鸭蛋取出时候蛋黄蛋白都已经软化,切开小口,挖出蛋黄,灌入拌好的香菇肉馅或者山菇冬笋或者野菜丁鸡蛋馅,然后以各种形状的箍子箍住,入加了卤料的锅里煮熟,再切片。味道鲜美特别且不必说,形状更是奇葩,方形,正圆,三角,菱形,都有。且都十分对称,齐齐整整,极大地满足了强迫症晚期患者燕绥的需求,他以往一直觉得鸭蛋大小不一,蛋黄有时居然还不在正中,切开后偏得人十分难受,一度拒吃,文臻为此研制了这酒糟灌馅蛋,果然深得他心。

殿下一边用银签吃蛋片一边和林擎道:“我素来不爱鸭蛋,各种不齐整,蛋糕儿特地为我想出了这个法子。”尤其加重了“特地”两字。

林擎对于某人在逃难途中还能有如此享受心内深深嫉妒,一边下签如飞一边道:“文臻啊,你说你,又要想法带着一群大老爷们逃亡,还要为一只蛋如此操持,某些人实在太不体贴,如何配得你这般兰心蕙质?我还是建议你考虑一下老林家,我家飞白,吃蛋从来不计较大小齐整,蛋黄是否在正中,还可以帮你把壳都剥了送到你嘴上,而不是你帮人家剥壳……”

燕绥:“中文,她剥下来的蛋壳呢?都在哪?一起找来。”

中文:“???”

燕绥:“吃着人家的还挖人墙脚的老不修,只配吃蛋壳。”

语言护卫:“……”

何必呢,这么互相伤害。

林擎头也不抬:“压榨夫人还理直气壮的渣男,抛弃亲子还不以为意的恶父,你还是操心一下到老了儿子喂你吃蛋壳吧。”

文臻:“……”

随便儿你会吗?

随便儿你会的吧。

……

香宫里,睡得迷迷糊糊的随便儿揉着眼睛和他奶说:“奶啊,我刚做了个梦,梦见我爹和我要三个鸭蛋吃。”

德妃:“梦是反的,你爹最不爱吃鸭蛋。嫌蛋黄不正中。更不要说三个这个数字对他来说绝对不可能。那你给了没?”

随便儿:“我喂了他三斤鸭屎!”

……

回边关的路还在跋涉,横水顾名思义,川江在它境内是横着的,将唐家的地盘一分为二,顺着这水走,两边或有群山或有市镇。过了横水境后,那位将领的名头渐渐不好用,在发现水上盘查拦截船只增多之后,燕绥林擎都果断地决定下船,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们发现附近市镇到处挂白,唐家已经公布了唐孝成的逝世消息,唐羡之继任家主。

唐家新任家主公然在各处张贴燕绥林擎画像,悬赏捉拿,却没有文臻的画像,只是有无画像对众人影响都不大,众人抵达的这个小镇叫马鞍镇,盖因为小镇地形如马鞍,两头有山中间市镇,这个小镇过去便是衡州,再往北便是便是西川南平府的辖区。因为已经快要出唐家地盘,关卡都设重兵,从荒野过境反而显眼,这回众人都戴上了面具,准备从马鞍镇出川北。

小镇岗哨虽多,生活秩序显然并没有受到影响,而小镇不大,居民显然都是熟识的,和岗哨士兵也相熟,一边被检查一边大声地用本地方言打着招呼,但熟人都一丝不苟地检查,盘查严谨可见一斑。

文臻这一行,因为正当紧急时刻,人越多越麻烦,所以其余护卫都在出川北主城之后便散开各自隐藏,目前队伍里只有文臻燕绥林擎采桑,曾有逊和王夫人,以及四大护卫,扮成奉养老母回乡的普通富户,老母自然是王夫人,曾有逊做回老本行侍女,文臻燕绥是老母的儿子和儿媳妇,林擎是总揽事务的老管家,四大护卫便是那聘请的镖局护卫。毕竟普通富户可养不起护卫,没得太招人眼。

林大帅本来自告奋勇想演老母来着,被燕绥一句话给打消了高涨的演艺热情。燕绥道:“你演老母大材小用,我瞧你更合适演老鸨。”

林擎:“不不不。我觉得我最合适演象姑馆龟公。不然也太浪费了你这花容月貌。来,这就扮上,文大爷,您今日可算来了,咱们家头牌菊花儿都快想死你啦,菊花儿!菊花儿!接客!”

文大爷乐不可支,抛出一块大饼:“给菊花儿排面!”

燕菊花儿:“文大爷,您定是被那林龟公勾了魂去,今儿这饼居然不圆!”

曾有逊:……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听见了什么?确定这是宜王殿下?神将林擎?刺史文臻?

……

这回出马的换成了林擎,潇洒自如,可盐可甜的林帅,在离哨卡还有几里的时候,便自来熟地攀谈上了一个明显是本地人组成的商队,随即用手上那硕大的“来自大荒的异兽头骨的丹珠”,成功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并表示“江湖相逢便是有缘,看老哥第一眼就觉得亲切,打骨折半卖半送,就当交个朋友!”,获得了商队头目的由衷喜爱,话说了没十几句,开始勾肩搭背,走出一里地,开始序年齿,等到了岗哨前几丈外时,就已经成了商队头目的远房表弟了。

文臻眯着眼睛笑,心想这真是各人有各人的功用,这种五湖四海皆好友的撩人劲儿,打死燕绥也做不到,自己倒是能的,偏又是个女人,只有咱们的林大帅,上得厅堂浪得大床,就没有他搞不定的男人和女人。

这个商队头目果然当地人头甚熟,看在那个难得的丹珠戒指的份上,对林擎等人很是热络,并在林擎说进镇后还有别的货色请他欣赏后,主动为他们出具了保书,遇见盘查,不等询问,便打招呼说是远房表弟,带出来一起走生意,表弟的家眷也一并带着,打算在横水定居。

盘查的人虽然熟悉他,却还是打了招呼,说陌生脸孔必须要过三关,当下先是对照画像,之后挨次捏脸皮,查看耳后,这是要检查有无戴面具,幸亏燕绥这边的面具够狠,居然是一直做到肩膀以下,又很薄,虽然戴着很不舒服,但是想要捏起来或者看出耳后接缝那是不可能的。文臻正想着第三关是什么,忽然觉得燕绥扶着自己的手指一紧,于此同时林擎也在看燕绥,她眼光一垂,就发现了,那些官兵,两边靴子和衣袖的装饰图案和颜色,居然是不对称的!

这可真是大坑!

她立即抬手,装作给燕绥擦脸上的灰,挡住他的目光。

同时手臂微微用力,将燕绥拖了便走。

燕绥垂下眼睫,看着地面。

前面是一个桌子,所有经过盘查的外地人要在此处登记籍贯姓名等内容,要每个人自己写,文臻一眼就看见桌子上砚台形状一边大一边小,笔一长一短,笔尖乱糟糟炸起,纸张缺角等等,不一而足。

文臻简直想高唱《处处坑》。

大队士兵站在桌前虎视眈眈,代写绝不可能。

文臻感觉到燕绥的手臂微微颤抖,心生怜惜。

强迫症这东西,不讲道理,哪怕力能搏虎,才可通天,不对称难受就是难受,这就不是生理性的,是心因和生理的结合,燕绥再强都无法解决这个问题。

唐羡之也早就看出了燕绥的这个软肋,这一着可真狠。

燕绥这毛病虽重,但金尊玉贵,又素受娇宠,他所经之处,人们会自然而然按照他的习惯齐整,所以这样故意的集中的不对称,对他来说也很少见,文臻眼一瞥,竟然看见燕绥露出的一点指尖,都冒出了一点疹子。

这竟然是心因性的抗拒转化为身体的问题了。

想必燕绥能够忍下,但是关卡不是一处,持续下去出现痕迹,还是容易被看出端倪。

她灵机一动,手指探入燕绥衣袖,摸了一阵,又悄悄伸手入了燕绥的怀中,一阵摸索。

燕绥任她揩油,神情还舒适了些。

文臻却不是为了揩油,此时两人已经走到长桌边,文臻已经写完,燕绥慢吞吞伸出手,长桌边的士兵都齐齐向后一退。

那一双手上,斑斑点点,都是疙瘩,有的已经溃烂即将流脓,一看便是有恶病。

四周百姓也惊呼退开,那商队头领已经得了嘱咐,急忙赶上来道:“我这远亲,有点皮肤上的毛病,不妨事,不妨事的……”

他越说不妨事众人越往后退,一个士兵走来,布条裹手,伸手掀开燕绥衣领,看见他胸膛上果然也有疙瘩,显然是全身性的皮肤病,看那模样像是会传染,急忙松开手,燕绥拿起笔,手指微微颤抖,有透明液体滴下来,他脸上神情更难看了,倒更像疾病不适,那士兵眼看那液体横流,急忙道:“走走,不用你写了,来个人代写!”

文臻急忙代写了,扶着燕绥走开,确定无人注意了,才嘻嘻笑道:“那是糖液啊,要不要舔一舔?甜的。”

燕绥把手递到她唇边,“那你舔。”

文臻便捉住他手指,轻轻一吻,做了个绅士礼,彬彬有礼地道:“公举殿下,我可以请你跳舞吗?”

公举殿下:“你还可以请我上床。”

文骑士:“……”

这什么虎狼之词。

这公举太不矜持!

……

进了小镇,再送上一件礼物,说自己要去寻房子,林擎和他刚认的好兄弟便分道扬镳。

随便找了家小客栈住进去,例行登记很严格,幸好护卫们早就准备好了一应路引等物,但是并没有做川北的假户籍,不是不能做,而是一旦冒充本地人口音却不对的话,反而更容易被怀疑。

也因此住宿时盘查更严格,连安排的房间都直对大街,方便抓捕那种。

一进房间,英语就掏出了易容工具,大家开始脱面具,善于追踪者必然善于掩迹,英语的易容术相当了得。

只是剧本需要重新编排,因为先前过卡时候的身份已经被登记,还会被传送到各个哨卡,一旦还以原来的身份过卡,刚刚进镇就要出川北境,立马就会被识破。

但是不能不立即走,因为唐羡之很可能会亲自追过来。

林擎道:“我怀疑出川北境要脱衣检查。因为燕绥和我身上都有伤,伤口还很特殊,手腕能勉强掩饰,燕绥后背那一大块着实难掩盖。而出境关卡必然置重兵,也是最后一关,唐羡之如果有杀手锏,必然在最后一关。”

英文便建议:“你们可以打扮成蛮人,就是赤着上身满身刺青的那种,我可以保证会将刺青画得惟妙惟肖,摸上去都发现不了。”

文臻一想林擎和燕绥这个打扮,顿时目光灼灼,暗中吸溜口水。

燕绥看她一眼,立即拒绝:“不成。”

看他可以,看林擎不行。

文臻翻白眼——这处处醋的酱醋厂老板,她哪里是要看林擎,不就是想看他吗?

林擎咳嗽一声,道:“虽然我体魄很有看头,但我也觉得这法子并不妥当,盖因为你家殿下那个德行……英文你确定你能把刺青画得完全对称吗?就算你能画对称,等于也告诉关卡,刺青也如此对称,燕绥也。”

英文呵呵一声,心想怎么对称?左边胳膊比右边胳膊粗一丢丢是不是还要削皮?

文臻忽然嘿嘿一笑,不怀好意地笑看林擎。

林擎回视,然后扬眉笑了:“不用看我,我百无禁忌,倒是你家那位……哈哈哈哈哈。”

燕绥:“不。”

文臻:“提拉米苏……”

燕绥:“你每次哄我都用这个,可到现在五六年了我也没吃上。”

文臻:“这回绝不哄你!这回还给你做果冻!”

燕绥:“只给我一个人。”

文臻:“别人都只能干看着。”

燕绥:“还要试上次你不同意的……”

文臻:“闭嘴,我同意!”

林擎:“哎,说啥呢?话怎么不说完啊?同意什么啊?”

燕绥&文臻:“闭嘴,老不修。”

英语拿起工具,一脸奸笑,意气风发。

生平夙愿要实现了啊!

当年饱受殿下磋磨时,无数次暗暗诅咒他终有一日要落在自己手上,搓圆捏扁,不敢反抗,将男作女,予取予求。

日语总笑他做梦。

梦想还是要有的,不然和一条咸鱼有什么区别?

什么样的人不会被脱衣检查。

自然是女人啊。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

英文精神大振,发挥极好,没多久,林擎便成了一位头簪大红花,身穿洒金裙的风韵犹存的中年……老鸨儿。

完成了他的夙愿。

林老鸨挥着小手绢,靠在门边,搔首弄姿:“客人,我美吗?我妖吗?”

文臻:“妈妈,别太入戏,你是老鸨,不是头牌。”

林擎:“……哦。”

燕绥面无表情地坐在镜子前,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想笑不敢笑,想叹不敢叹。

文臻看看他,摸摸脸,很不甘地想,原来老娘还真是高攀了。

上妆的殿下,姿容鲜妍,玉貌绮年,瑰姿艳逸,百般难描。

身为男子的高远空冷的气质被脂粉点染,更增颜色,既娇且贵且雅,似一朵凝了露随了风的夜开白牡丹。

英文却皱眉:“气质太高贵。”

采桑:“像公主不像头牌。”

文臻想了想,上前,取了胭脂眉心一点。

白牡丹便忽然多三分艳色风流,眼波带怒流眄间都是风情。

英文双手一合:“知殿下者,文大人也。”

文臻含笑领受。

这自家男人的特质嘛。

睡多了就领会了。

……

顶点

第四百五十八章 头牌撩人

午后,排队出境的人群里,多了一行招眼又普通的队伍。

一顶香风隐隐垂挂流苏的小轿,一个随轿行走的老鸨,几个容貌清秀的侍女,一个老成稳重的嬷嬷,还有抬轿的四个轿夫。

说普通,是因为一看便知,这是出行的青楼红牌,良家妇女不用这种粉色的轿子,也不垂挂这种带着挑逗香气的香囊。

还因为那老鸨一看就非常老鸨,虽不故意撩拨,但看人带笑,眼神里似乎有钩子,仿佛总恨不得将人勾到她家姑娘怀里去。

倒是那轿帘深垂,看不见头牌一根头发,让人心怪痒的。

文臻看一眼,觉得大家演技都甚好,尤其英语日语十分入戏,停下轿子接受检查时,一边擦汗一边撞肩膀挤眼睛,对着轿子低声调笑,一看就是有色心没色胆,口头垂涎头牌。

当然文臻觉得那只是他们怀恨已久,趁机泄恨。

只有王夫人,毕竟曾经身份高贵,演一个妓院嬷嬷,似乎有点不适应,一直垂头不语,好在只是个下人,也没多少人在意。

林老鸨站没站相,靠着关卡的栏杆,身体直往那看守的将官身上靠,对人家的询问事由,低声笑道:“哪,送人去衡州,那边的刺史老爷叫堂会。让姑娘去陪……我们新来的头牌……我们是翠香院的……咦官爷您说没见过姐姐我?这就奇怪了,兵爷们不是不许逛窑子吗?您这是到哪识得各家楼子的妈妈的啊?啊,您说您本来就不识得,看错了?是啊是啊,就说呢,奴奴在翠香楼都十年了,只是往日里是内管事,不常出来招呼的呢……对对对,您是兵爷,从不逛窑子,什么外管事内管事,您是不识得……脱衣检查?来来来,阿文你们四个,过来检查……这个,女人要不要脱衣检查?来来来,姐姐给你瞧瞧,姐姐虽有点年纪,可身上还挺白呢嘻嘻……”说着便要解衣。

……

一行快马,从官道驰来,当先一人远远展开一面小旗,关卡哨兵们便赶紧撤开关卡,齐齐躬身立在两边放行。

十几骑风般驰过,当中一人雪衣如云,黑发在风中扬起。

士兵们并不敢抬头,一声长哨,百姓们纷纷跪地。

这是家主出巡旗,所经之处,百姓军队,如见君主。

百姓们跪着,从胳膊肘里悄悄看这位年轻的新任家主,想着日后的川北即将归于此人统治,也不知未来将行向何方。

只是听说这位已经实际掌握家族大权数年,那么这几年的诸般仁政和大家渐渐好起来的日子,足以证明年轻家主的能力。

往年的苛捐杂税无穷无尽,征兵一年三征,更有奇重的徭役劳役,往往将人拉了便不知往哪里去,有的五年六年才能归家,有的从此就没了,若不是川北三州一向管理严格,去不了别处,去了别处也不易被接纳,百姓早就想逃离了。

如今倒是日子安宁了不少,只是粮赋依旧不低,且征兵愈急,只是现在当兵,全家都有相应奖励,军饷也发得足,大家倒没有以往抗拒。

只是这端倪让人心中不安,莫不是要打仗了?

十几骑一掠而过,看来是有急事,什么样的急事,会让新家主抛下老家主的丧事,亲自前来这边境小镇?

忽然十几骑又在人们疑问的目送目光中转回,当先的唐羡之一边摆手示意父老们起身不必跪拜,一边命人拿过登记簿册,又问这一两日内所有经过的人等言行形貌。

听完一遍后,他便看住了那个关卡的头领。

那头领被他看得冷汗直流,都知道新任家主看似温和,实则一向霹雳手段,心知可能犯了大错,不敢说话。

唐羡之却叹道:“关卡撤了吧。所有人整束队伍,即刻增兵马鞍镇边境哨卡。”

人已经溜过去了,还留着关卡做甚。

眼看队伍重新整兵,他也往那方向驰去,速度却并不是很快。

他身边护卫有些不解,转头看他,新任家主微笑着道:“奇怪我既然发现了他们踪迹,为什么不急着赶去?”

“家主自然智珠在握。”

“只不过是因为……去早了,就没好戏了啊。”

……

那看上去还不过十八岁的兵被浑身洋溢着骚气的林老鸨撩得脸红耳赤,拼命向后躲,旁边那个先前提出质疑的,老成些的士兵啼笑皆非地喝一声:“且住!脱什么脱!谁要看你一身臭肉!”

林老鸨毫不脸红地停了手,袖子滑落,从雪白丰腴的手腕上捋下一个水头透亮的翡翠镯子,往那士兵手里悄悄一塞:“哎哟喂,兵爷,何必这么绝情呢。奴奴这一身肉,当年可是号称一捧云来着……赶明儿去翠香楼,您亲眼瞧瞧?”

那士兵看了一眼四周,不动声色将镯子往袖子里一塞,目光掠过林擎手腕,顺手一捏他脸颊:“那是,倒挺滑的,到时候洗干净等爷啊。”

林老鸨腻在他身上:“就怕你不敢来!”

那士兵哈哈大笑,正要放行,忽然一个小队长模样的人走过来,那士兵脸色一整,喝道:“轿子里头的人,下来检查!女子不用脱衣,捋袖子脱鞋!”

文臻心中一紧,心想那一双大脚!

轿帘忽然一掀,现出一张神颜,那士兵顿住,张口结舌。

燕头牌冷冷淡淡靠着窗边,眉心一点红殷殷如血,纤白晶莹手指微微挽着轿帘,指边垂着水红色绣鸳鸯的绣帕,更衬得手背和脸颊肌肤胜雪,四面有惊叹之声。

文臻色迷迷地盯着她的高冷又娇艳的头牌,一脸猪哥相。

头牌靠着窗,对众人惊艳的眼神习以为常,手中绣帕一扬,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撩过那士兵脸庞。

一股香风掠过,伴随那美人眼波冷淡又勾魂,那士兵当场也成了猪哥。

文臻:“……”

哎哟喂,我家头牌深得头牌精髓!

什么叫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这就是!

不行了,太美,美得合不拢腿。

想扑倒之,蹂躏之,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夜夜七次郎,便纵牡丹花下死,也别想我滚下床。

那士兵的魂眼看是撩飞了,连走过来的小头目也去了冷漠之色……实在不能更老鸨,不能更头牌了。听说现在就流行这种冷淡才女型头牌,高雅,有格调。

林老鸨又凑上去:“那个,兵爷,我们还要赶路,怕误了堂会……”说着嘴一努。

士兵回头,就看见前方衡州地界,官道之上,隐约有骑士和马车在等候,那骑士顶盔贯甲,明显是州军装扮。

那就真是衡州要紧人物派人来接了。

川北和接壤的衡州关系不好不坏,维持着表面的平衡,自然不会在此刻生事端。那小队长便挥手。

轿子缓缓越过关卡。

文臻和王夫人走在一边,王夫人忽然一个踉跄,伸手扶住额头,似乎晕眩。

文臻急忙伸手去扶她。

不妨王夫人忽然大叫:“他们是——”

文臻立即捂住她的嘴。

王夫人竟然嘴一张,狠狠咬住了她的手掌。

文臻哎哟一声,鲜血横流。一低头看见王夫人眼神狞恶,满满仇恨。她心中一震,忽然明白,却觉得难过又震惊,这感觉只是一霎,随即破空声响,一块水红色的绣帕闪电般飞来,直击王夫人咽喉!

燕绥出手了!

从他手中飞出的东西,便是一块布,也足够杀了王夫人!

文臻脑中一片空白,只忽然掠过王雩最后湿淋淋的脸,和那句:“若你有机会去川北……救我母亲一救……”

她下意识伸手一抄,嗤啦一声,绣帕裂成两片,落在王夫人膝前。

红影一闪,燕绥出轿。

而身后已经乱成一团,厉喝声,奔跑声,随即“铮”声锐响,破风猛烈!

万箭发!

此时四大护卫抬轿,林擎和曾有逊在轿子另一侧,采桑在轿后,而那飞箭,大部分都招呼了文臻。

文臻在这一霎完全可以拖过王夫人做挡箭牌,她却将王夫人狠狠向前一推,王夫人踉跄跌出,犹自不忘伸手拽着她衣襟,一手还对扑过来的燕绥撒了一把毒粉,大呼:“今日为我夫君和我儿报仇!”

林擎大骂着一掌击在轿身,轿子飞过来挡箭。

文臻向前猛扑,忽然身后一紧,已经被人抱住,两人就地一滚,身边夺夺夺夺连响,地面烟尘四起,钉入无数弩箭。

更多的弩箭击打在轿子上,将轿子瞬间击得四分五裂。

一条人影忽然暴起,瞬间穿越分裂的轿子,一刀劈向还未起身的两人!

那一刀如匹练飞电,烟尘和碎裂的轿帘被凛冽的刀风瞬间带上半空!

燕绥一手揽着文臻,也不起身,单手一撑,贴地掠出三丈。

咔嚓闷响,地面裂出长达三尺的宽宽裂缝,裂缝追着两人身形不断扩大,最后停住的时候,离燕绥的鞋子距离只有寸许。

此时两人也砰然一声,撞上用来拦人的第二层路杆,这本是用来表示阻拦警告之意的路障,并无任何杀伤力,文臻心中却警兆忽生,什么也来不及想,拼命翻身要将燕绥压下。

然而她没能翻过来,燕绥一边死死揽住她,一边借着她翻身的势全力向侧前方一纵,下一瞬那杆子轰然炸响。

文臻只觉得天地和脑袋都在不停翻滚,耳边一阵嗡嗡乱响,什么东西噼里啪啦落下来,砸了一头一身,她却感觉不到痛,全身都似乎被震麻了,饶是如此她还是舒展身体,想为燕绥多挡一些攻击,又慌乱反手去摸他,却摸到一手黏腻的液体,顿时心中轰然一声。

忽然腰上一紧,被什么东西霍霍缠住,然后她整个人飞起,她还死死抱住燕绥,一低头便看见底下破破烂烂一堆,而林擎采桑曾有逊四大护卫腰上都多了牛皮索,也飞在空中,远处那些铁骑正在策马狂奔,竟然是将几人都当风筝放了起来。

还有一些骑士则拍马上前,那些马速度极快,风驰电掣,瞬息便至,马上人也操弩箭,啪啪啪啪顿时箭如飞雨,比唐家军的飞箭更快三分,生生将对方的箭雨压制下去,那些马停也不停,狂驰而至,唐家军一拥而上,马上骑士忽然齐齐一个漂亮的翻身,钻入马腹之下,随即马腹下崩地一声锐响,射出无数牛毛细针,唐家军士的马大多惨嘶着跪倒,唐家士兵还没坠地,就被那些从马腹下掠出的骑士一刀一个,头颅满地骨碌碌乱滚,那些骑士和马并不停留,砍完人一个流畅之极的转身,再次卷起烟尘而过,一个照面,便留下一堆脑袋。

此时文臻砰一声,落在一匹高骏的马上,马上骑士已经让出马和别人共乘,文臻一坐下就转头看燕绥,这脂粉芙蓉面实在看不出气色,红衣也一时看不清血迹,她把一把脉,心知性命无虞,这才微微放心,随即怒火涌起,一个翻身上了另一匹马,喝道:“中文照顾好殿下!”手中马鞭一指,“斩首队,斩首!”

那群刚刚掩护他们归来对唐家军杀戮一波的骑士,打了一个流畅的转弯,又驰了出去,一边奔驰,一边摘下马身上垂挂的各种物事,迅速装备在身上,又接过同伴抛来的包袱,给马也全身披挂上。

这些都在短短冲刺期间完成,这边文臻燕绥所有人刚刚接回己方阵营,那边斩首队已经再次冲到了唐家阵营之前,哨卡之前已经飞快换了拒马,尸首在这短暂瞬间已经搬走,队伍迅速整束,阵营之中,拥卫着一人黑氅白衣,遥遥凝视着相隔里许的文臻的方向。

文臻面无表情。

她知道唐羡之来了,唐羡之甚至可能来得比想象中还早,之所以没有立刻就来,是因为他果然还藏了后手。

原以为挑拨曾有逊便是他的计谋,却未曾想真正的后手在那看来寡言老实的王夫人那里。

王夫人她自接了来,便看出确实是个不善言辞逆来顺受的性子。诸事温和顺从。也就没多想。却没想到,这种人内心往往坚执,一旦钻了牛角尖,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在文臻看来她是冒险闯虎穴,救出恩人的母亲,不似曾家兄妹还有心结在,她以为唐家算是王夫人的仇人,却未曾想到,唐羡之接来王夫人,供奉周全,连住处都富丽堂皇,从未让她有阶下囚的感觉,甚至还隐隐觉得,是唐家庇护了她,而夫君因文臻下狱被斩,儿子也因文臻而死,唐家不是仇人,文臻才是。

这算计你来我往,彼此都无孔不入。

王夫人也被顺带揪了回来,采桑早已下令人绑了等候发落,文臻并不理会,只看着对面。

伤了燕绥,怎能善罢甘休。

斩首队狂奔而去,对方阵营一条人影轻烟般掠出,轻功超卓,正是先前一刀追杀文臻燕绥的剑客,应当是小楼的精英。

那人立在当中,阔剑一展,还想问一句谁来应战,唐羡之长眉一挑,喝道:“甲七!小心——”

他话音未落,斩首队已经霍然一分,将那剑手包围,根本无人下马应战,只见黑光爆闪,白刃横飞,上头罩网,下头飞刺,中间从马头到肩头,从鞍鞯到腰间,从蹄底到脚底,各种毒网、飞索、铁链、三棱刺、铁蒺藜、牛毛针、毒液……哗啦啦将那剑手从头罩到脚,一时眼花缭乱,连人影都看不清了。

片刻之后,人群散开,那剑手轰然倒地,浑身上下从天灵盖到脚板底,足足上千个伤口。

那群杀人机器般的骑士如蝗虫一般卷过。

唐家士兵张大的嘴吃进一肚子的冷风。

见过杀人,没见过这样杀人。

那乱七八糟从头到脚飞出来的都是什么玩意?又是怎么飞出来的?

有警醒的人反应过来,大叫:“保护家主!”

唐羡之抬头,远远的,文臻正站在马上,手中倒提长弓,指着他的方向。

他心中泛起微微的苦涩。

宛如被触及逆鳞的她,难得一见的怒气和煞气。

却终究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下一瞬他一抬手,掌间已经多了一柄玉箫,他并没有退入保护圈中,举箫就唇。

那些扑来的紧身软甲的骑士却忽然有一部分人撤后,各自取出小锣小钹,一阵乱敲,声音刺耳。

虽然没能将箫声打断,却压下了许多那声音,然后人人拿出一副耳塞往耳朵里一塞。

一人跃起,背后射出长枪,唐羡之的护卫抢上前去拨枪,那枪却不是射向任何人的,一个骑士高跃而起,脚尖一点,借着那长枪之力,蹿出老远,头一低,背后弩箭连发三波,逼得护卫们纷纷退后,而另一个骑士已经贴地滑了过来,他的靴底竟然弹出了轮子,滑得飞快,人在滑行,腰部两侧弹出长长软剑,所经之处,唐家护卫反应慢一点的,齐齐被割了脚筋,这个骑士手上也不闲着,衣袖里射出许多柔韧的筋线,绊住了好几个人的腿,而此时其余骑士也冲了上来,开始捉对厮杀,说是捉对厮杀,唐家护卫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打着打着,对方腰上忽然弹出一双钢爪,差点被勾出肚肠,或者已经占了上风,勒住了对方的咽喉,忽然对方衣领里蹿出一条蛇,张嘴便是一口,还有双剑相交势均力敌,对方剑里忽然飞出小剑,阴险地没入对手胸膛,等到大家对这剑中剑有了防备,下次那剑忽然变长,砍掉了对方持剑的手,再下次大家对剑会变长有了防备,那剑忽然轻轻一碰就断了,断了的剑身喷出一股毒液,瞬间就将人烧黑……伎俩无数,千奇百怪,层出不穷。

唐羡之已经放下了箫,取出了琴,只这一停顿,面前已经倒了一地唐家军士和护卫,并不是这些唐家武力多脓包,实在是没经历过这样诡奇和坑爹的打法,完全的措手不及。

而就在他停手的这一瞬间,一个骑士越过了阻拦线,闪身到了他面前。

那人好容易在同伴合作掩护下冲到,毫不犹豫,瞬间身上啪啪啪啪到处都在响,所有机关都在启动,自己毫无掩护地直冲向前,完全是敢死队的打法。

唐羡之却连眉梢都没抬,低头长指一划,古琴无音,琴弦却忽然齐齐飞起,在空中散开,排列,依旧整齐如琴,却成了一面无琴身的透明巨琴,正阻在两人之间,唐羡之手指轻点,琴弦震动,音波如水层层漾开,那骑士身形一顿,所有飞出的暗器机关戛然而止,喷溅开的毒液宛如撞上透明的墙,在半空中诡异地平铺,然后更加凶猛地反溅开去。

迎面撞上的斩首队员不急不忙,手一抹,帽子上降下一层面罩,将毒液挡住,各自避开暗器。

唐羡之的琴弦在空中翻转,呼啸如厉刺,追蹑而去。

斩首队员逃得快,琴弦追得更快,哧哧几声厉响,琴弦穿过几人琵琶骨,鲜血飞溅。

逃在最后面一个个子奇高身形粗壮的斩首队员,忽然腰一弯,背后竟然蹿出一个侏儒,那侏儒比寻常侏儒更小,如球一般一滚,已经越过了琴弦距离,二话不说,抬手也是一颗黑弹子。

唐羡之看见那高个子肩头一动时已经后退,同时琴弦如扇面收拢挡在身前,但那侏儒实在来得太快太突然,刹那间也是一声轰然巨响,琴弦在半空中断成无数碎片,地面上翻倒一片,唐羡之远掠三丈落地,黑色大氅飞起,白衣上一片殷红。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远处一声呼哨,令行禁止,所有斩首队员立即狂奔而去,毫不恋战。

他们骑的马明显训练有素,脚力非凡,唐家士兵发一声喊要追上去,唐羡之咳嗽一声,摆了摆手。

追出去便是过境,如果一时不能很快解决对方,引起衡州州军堵截,那就会引发大战,仓促起战事,非智者所为。

而一时不能解决燕绥文臻,几乎是肯定的事。

唐羡之凝视着远去的队伍,滚滚烟尘里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

数年不见,封疆一地的经历,果然成就了本就不凡的她,如今她练得强军,使得好计,聪慧决断,且心性冷酷。

配参与这逐鹿之局。

身边的谋士低声问:“家主……”

“派人去追。”

谋士愕然,实在不明白何以家主方才不追,现在马屁股都看不见了,却又要人追?

“出动白骑,全员追击,但是,不要携带武器,不要追得太紧,行动上松散一些,追出十里,在衡州军发现并拦截之前,就立即回来。”

谋士想了一想,终于有些懂了:“您这是……挑拨之计?”

出动人追,还用最好的骑兵,却又不好好追,根本没发挥骑兵作用。那么在衡州方面看来,是不是不像追击,倒像护送?

转而会不会想着,宜王怎么能安然从川北过境?莫非所谓的敌对都是障眼法,瞧这铁骑礼送的架势,莫不是暗中有了什么勾结?

朝廷和燕绥之间,哪怕现在已经为他雪冤恢复王爵,但关系绝不会好,防备只会更重,衡州刺史如果有了这种想法,燕绥是否能安然过衡州,便成了一个问题。

唐羡之含笑看了他一眼。

还好,不算太笨。

谋士汗颜,天知道唐五公子身边的谋士,便和宜王燕绥身边护卫一样,摆设的成分远大于其本身作用。

但好歹拿人俸禄,还是要多少发挥一些作用的,“臣和衡州刺史府的兵曹有些私交,或许臣也可以暗中吹一些风……”

唐羡之无所谓地道:“也成。不过你这自称还是免了吧。”

“公子,这面南背北,问鼎天下,本就该是我们唐家千军所向……”

“一日未坐上那九龙宝座,便一日不可不凛凛戒惧。和那九鼎之重比起来,我更望唐家永享安稳太平。”

“公子,如今局势,只有高踞天京至尊位,唐家才有这永久的安稳太平啊。”

唐羡之垂下眼睫,没有再说话。

冬日无风,日光淡薄,他凝视着那条向远处延伸的道路的眼神,像看着一个永远不能抵达的梦。

……

顶点

第四百五十九章 恨煞天下单身狗

事实证明,衡州刺史果然中计了。

声势浩大的骑兵出动,自然要惊动衡州,然而全神戒备地过来,看见的却是儿戏一般的追击,新任的衡州刺史皱眉半晌,果断下令州军不回营,直接追蹑宜王殿下一行而去。

但是却没能打起来,率军追击的衡州军都尉,遇见了曾有逊。

衡州原刺史是厉响的堂房兄弟,曾有逊的祖父,因为厉家多年掌军权,原厉刺史也是少有的将州军掌握在手中的刺史,目的就是为了就近钳制唐家。

在景仁宫弑君一案发生后,厉刺史便被调回京述职,新换的刺史自然不可能这么快掌握州军,所以现在的衡州州军头领,几乎都是盘踞衡州多年的厉老刺史部下。

老部下见了厉刺史一直挂记着的孙女,怎么肯为难她,听了曾有逊解释后,便自动停止追击,任何衡州刺史如何暴跳如雷,衡州军都尉都以宜王殿下为尊贵皇族,并未江洋大盗,也未曾接到朝廷明令拦截为由,拒绝追击。

曾有逊当即就留在衡州,有她祖父那一群老部下护持,当可过平安生活。

曾不凡的情形,燕绥也告诉了她,曾有逊并无怨尤,道这是哥哥错误选择应该吞下的苦果,并谢过殿下不杀之恩,只是毕竟是亲兄长,她愿意留下拦截追兵,以此求殿下恕过兄长之罪,容她留在衡州,寻机会解救兄长。

燕绥也应了。

他们并没有在衡州停留,一日夜间快马便过了衡州,直接进入西川南平府。

在进入南平府之前,文臻强硬地要求停马休息,她要仔细检查一下燕绥的伤。

还要好好抚慰一下公举殿下。

因为从冲进衡州那一刻开始,公举殿下就不理她了。

不理她倒不是因为救她受伤,文臻心里明白,是因为王夫人。

是因为他早就提醒过她王夫人早些安排,是因为出事时她没有对王夫人下狠手导致自己陷入险境,甚至在他要杀王夫人的时候阻拦。

但于文臻自己,她本不是心软的人,但是一想到王雩临死前那张脸,她又要如何下得了手?

王家,就剩下王夫人了啊。

王夫人要杀她,回头想来,她是能理解的,可燕绥因此受伤,她也怨愤难平。

恩仇俱在,实在难解。

在客栈里停歇,她不怕麻烦,命人上街去搜寻了所需的材料,亲手做了果冻和蛋糕,提拉米苏还是做不成,因为没有可可粉,这个东西需要去洋外搜寻。

她亲自端着柑橘山楂果冻和奶油提花蛋糕进门时,燕绥正由中文伺候着换药,文臻一眼看见那半边肩膀血迹淋漓,心底便是一抽。却又不敢直接进门,便小心翼翼地敲门,里头中文抬手遮了伤口,问:“谁?”

文臻捏着鼻子细声细气地道:“客官,请问需要特殊服务咩?”

中文:“……”

燕绥顺手拿过布巾盖住伤口,示意中文出去,转身翻个身,淡淡道:“不要。”

文臻:“客人呀,妹妹我是林菊花老鸨儿亲手调教出来的清倌人,最是做得一手好马杀鸡,你试试看?不好不要钱!”

林菊花老鸨儿正好经过,一个踉跄,扶着墙哀怨地道:“客人,这位春花姑娘,是我们翠香楼三十年前的头牌,最是国色天香,脸上每一颗麻点都风情万种,外号满天星,您一定要好好享受哦……”

文臻:“菊花妈妈,明天的满天星烧饼肯定是没你最爱的芝麻了。”

菊花妈妈以袖掩面奔走。

文臻靠着墙,哭道:“我的果冻啊,我的蛋糕儿啊,你们便和我这多愁多病身一般,年老色衰,被始乱终弃。想当初花前月下,说好要做彼此永远的小天使的呢……”

屋内燕绥又翻了个身。

实在聒噪。

翻个身就看见刚才还在哭诉的文臻,已经悄咪咪站在榻前。

燕绥又把身子翻过去。

敢情敲门不过是个摆设。

文臻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男人的背影,吞一口口水,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啊。

她在榻边坐下,一边顺手拈一块果冻喂燕绥嘴里,一边将中文撂下的活计接起来,亲手给他包扎,然后开始了非常诚恳的……道歉。

插科打诨只能偶一为之,遇上正事该严肃就得严肃,不然会显得轻浮不上心。

“王夫人我已经命人送走了。送回她老家,离唐家远远的,回头安排几个人,照顾连带监视,总要她以后再作不了妖。”

燕绥不理她,半晌冷笑道:“这么快将人送走,这是怕我继续对她下杀手?”

文臻正色道:“不,我是怕我自己看了你的伤口后,会忍不住对她下杀手。”

燕绥呵呵一声。

文臻绕着他的头发,几年不见,光头终于长满了毛,比以前更顺滑光亮,以至于在手指上都缠不住,她慢慢捋下自己的发,悄默默和这缕长发缠在一起,打个结。

燕绥背对着她,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还以为她是玩他的头发,也懒得理会她。

文臻一边打结一边道:“这事儿是我错,我单从自身立场上考虑,觉得王夫人是恩人之母,觉得自己是去解救她,为了救她差点命都没了,从心理上我对她太亲近了。却忘记了,从她的角度看来,我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燕绥还是不理她,却将她喂过去的果冻慢慢吃了。

“我知道你在气什么。你并不是气我当时不让你杀她,你知道我的性子,做不到让王雩临死还挂记的最后的亲人这样死去。你只是气我还是太心慈手软了。为上位者,这是大忌。你当时受到了惊吓,你害怕再次因此受到伤害如果你来不及救援可怎么办。对不住,燕绥,这事是我错。可是燕绥,女人的心是不能太狠的,情感本身是互通的,如果我是个狠心如此的女人,那么现在我不会坐在榻前哄你,甚至你可能根本不会爱上我。”

燕绥不说话,手往后一伸,文臻十分乖巧地给大佬挖上一勺千层蛋糕,“这里附近只能买得到柑橘,所幸品种不错,我将柑橘单独剔出瓤,做了水果夹心,蛋糕心里加了莓果酱,保证细嫩无渣哦。”

燕绥吃了,才道:“你哄我什么了?少做几个蛋糕,有时间多想想事,行事更妥帖些我便烧了高香了。”

文臻狗腿地笑:“是是是。对对对,殿下睿智,殿下赛高。”

燕绥:“迷魂汤少灌。我不吃这一套。”

文臻:“啾咪。”

燕绥:“……这样的事儿没有下次。但有下次,你便是拼命去拦,我也必定要杀了的。”

文臻道:“死也不能有下次!”

燕绥立即抬手去捂她嘴,“说什么呢!”

文臻顺势握住了他的手,“好的好的不说了,公举殿下,这回我可以请你上床吗?”

屋外,听壁脚的林擎目瞪口呆。

见过哄人的,没见过这样哄人的。

美食开路,言语攻心,能屈能伸,可盐可甜,最后还要肉偿……娘的,燕绥上辈子是大圣人吧,从哪修来的这般福气!

要一个女人哄他,要不要脸!

忍不住嘀咕了出来,却听见嗤地一声,一转脸正看见经过的日语,正满脸“脸是什么东西?殿下字典里有这个?”

林擎恍然大悟。

可是娘的……真羡慕!

正羡慕着,忽听里头燕绥道:“不行。”

林擎捂心。

贱人就是矫情!

屋内,燕绥拿下文臻的手:“还有一件事没清算。”

文臻:“嗯哼?”

燕绥:“兰旖说要宝石你就去了?你知道小楼是什么地方?还瞒着我?你知不知道我就算在小楼有点安排,时隔多年也未必能派上用场,说不定早就被唐羡之发现铲除了,那么你遇险时怎么办?你说得轻描淡写,说没遇险,又撒谎是不是?”

文臻啪地一下把蛋糕碟子往小几上一放,声响清脆,公举殿下身子一抖。屋外偷听的林擎也一抖。

哎呀,怎么刚才还浓情蜜意仿佛转眼就能嘿咻三百场,怎么一眨眼就雷霆霹雳了?

女人心海底针,女人脸川剧变脸。

好可怕……

蜜桃派转眼变小钢炮,啪啪啪啪啪啪开始扫射。

“好啊,翻这帐?那我也要问问你,打算在川北干这么一票大的,为什么一点风声都没透给我?你看看你要做的是什么?假做烧粮库惊马场,其实盯上的竟然是军备库!你想过万一遇险怎么办?你想过我会做寡妇么?你说得轻描淡写,可如果唐慕之不是选择为你牺牲,而是自救驭兽,你去了粮库,会是什么后果么?你想过你如果有事,我们孤儿寡母,日子该怎么过……呜呜呜……”

女人脸川剧变脸,现在是哭诉时间。

屋外林擎:“……”

叹为观止。

如果燕绥真嗝屁了,这一对孤儿寡母日子怎么过?

嗯,盐腌皇宫,火烤朝堂,水煮军队,炸串皇帝这么过吧。

……

文臻一哭,殿下就输。

燕绥立马翻身,哄人角色自动转换。

一翻身一抬手,只觉头皮一紧,于此同时文臻也哎哟一声。

燕绥这才发现两人的头发已经打结在一起,顿时目光就化水了,什么旧账什么恼怒都不存在了,那目光湿漉漉地在看似嚎啕实则眼睛里一点水都没有的文臻身上一扫,注意到里头那件心机深重的低领内衣,顿时觉得这一日的怒气果然很值得。

看,蛋糕儿主动结发,这是终于松口许婚的节奏吗?

燕绥心花怒放,面上还淡定如斯,文臻一边哭着一边往他身上爬,哭哭啼啼地道:“既然你这么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敢情我这几年的谆谆教导和无边爱意都喂了狗,你要破罐破摔我也没办法,那就只好多耕耘耕耘,好歹多生几个,给我们孤儿寡母做伴……”

屋外,林擎再次目瞪狗呆。

娘的,这什么逻辑!

这是要恨煞全天下单身狗的逻辑!

他贴在门边想着这逻辑,越想越流口水,以后把侧侧接出来,一定要安排她和文臻住一起,想到在不远的将来,在媳妇的调教下,侧侧也这般上得厅堂浪得大床能软能硬手段百出情调十足精擅御夫之术……再次吸溜一口口水。

忍不住靠墙喃喃道:“……这脸皮也忒厚了……”

身边忽然飘过一个人影,再次用奇怪的眼光看他一眼,脸上写着“脸皮是什么东西文刺史字典里有吗吗吗……”

那是英文。

……林擎正想听到这里可以了,再听下去就是人品问题了,忽听里头燕绥道:“……住手!”

林擎:“……!!!”

娘希匹!

屋内,燕绥把文臻拨了下去,喘吁吁地道:“……便是这事打平,之前你也说了是你的错,这错极大,可不是一块果冻一方蛋糕就能过去的……”

文臻横刀立马,端坐不动,就快翻白眼:“那你说要怎样?”

今天公举殿下矫情得过火,仿佛有什么小九九,文臻狐疑地上下打量他。

却听他道:“也不怎样,我能对你怎样……这样吧,以后若我也犯了什么错,得罪了你,你也要饶过我一遭,万不可和我计较。”

文臻不答,斜睨他,好半晌才道:“我甜,为什么我觉得此刻你内心慌得一笔?”

燕绥:“夫人。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我之间,问这样的话就伤感情了。”

文臻呵呵一声。

巧言令色鲜矣仁。

算了,夫妻矛盾,如果困一觉解决不了,那就困两觉。

屋内的动静渐渐转为柔腻,却又夹杂着床榻碰撞之声,大抵这世上所有的恩爱夫妻,无论谈什么问题,到最后都会变成两性问题……

……

次日,燕绥神清气爽,文臻气爽神清。

重整旗鼓,直奔南平。

过衡州和南平交界之地时,所有骑士收拢,三千骑精锐,再不掩藏。

反正燕绥还是亲王,亲王随扈三千骑符合规定。

三千骑里有熟悉西川的原共济盟高手,最终没有穿西川主府而过,而是特意选择了一条既隐蔽又不难走还方便埋伏的道路,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这支军队,绕过了大部分市镇不说,还将西川军远远地甩下,偶尔杀一个回马枪,以其精良独特的武器,将追逐的西川军打散,更多时候会遇上西川军的埋伏,但是英文的手下早已作为最精锐的斥候散了开去。不仅能避开,心情好还可以来个反杀。

和在川北潜行截然不同的风格,这回燕绥文臻在西川,选择的风格是大开大合,不遮不掩,以速度取胜。

靠的是终于来援的三千精锐,和对西川地形的熟悉。

而他们选择的路线也毫无规律,除了向着既定方向前进外,其余时候神出鬼没,西川军被吊在后面跟着跑,处处被动。不仅没占到便宜,还消耗了不少兵力。

到得后来,赶回来的西川刺史易铭好像受够了这种追逐战,收回了追军,看那模样,竟然是不想空耗军力,打算放行了。

燕绥文臻感觉到她没尽全力,但也不管她到底是什么打算,走西川要的就是一个快,抢时间最重要,让对方来不及反应最重要,一路冲到了西川西南边境,离众人要去的德安已经不远。

在路上,文臻也接到了闻近檀和妙银的信,之前随便儿失踪,两人差点没将湖州给翻过来,后来燕绥接到随便儿,也命张钺给两人带个信,两女便又匆匆奔往天京,之后因为潜行入川北,暂时断了消息,如今重新联系上,却是说妙银留在了天京,准备随时接应随便儿,闻近檀则带人绕路追文臻而来。

文臻很想叫闻近檀不必追来,她实在再经不起好友任何损失了,奈何都在赶路,信息往来也没那么方便。

这一处是西川人也很少经过的地方,因为要翻过一座高山,高山之下便是一条大江,跋山涉水,对行路人十分不友好。

但这里是离德安最近最方便的路途。

但是到了那座山下,眼睛很利索的文臻老远看着那被白雪覆盖的山体觉得不对劲,当即命令军队就地驻扎,斥候上去探查,过了半晌下山,人还没到,就听见一片隆隆之声,大片的雪追逐着那几个小小的黑影自高坡上滚滚而下,如浪如潮,声势惊人。

雪崩了。

如果骑兵过山,非得被埋了不可。

雪崩之后再去探路,发现雪崩的地势很是巧妙,一场崩后,将唯一一条还算平坦的道路掩埋,马匹是肯定过不去了。唯一还能走的路非常考验人的轻功,三千骑虽然都是精锐,但负重不低,硬过可能会有不小伤亡。

最关键的是,下山之后的渡河,应该也不会允许骑兵通过。

燕绥当即下令骑兵不必过河,折转绕路出西川境。

最终过雪山的只有燕绥文臻林擎和四大护卫,连采桑文臻都让她和骑兵走了。

那座山上气候比文臻想象得还严寒,多亏文臻一直带着酒和辣椒,下了雪山之后果然面对一条已经结了冰的大河,但是大河周边别说船,一条舢板都看不到。

这也是正常操作,然后文臻就看见燕绥变戏法一般,令日语拆解组合出了两个简易版的雪橇。燕绥抱起她,往雪橇上一墩,把自己的大氅往她身上一裹,便亲自拉起了绳子。

这让准备吹哨驭兽来拉雪橇的文臻瞠目结舌。

正要拒绝,却听燕绥道:“当初在长川,你曾经也这样拉着我走过雪地,现在轮到我拉你了。”

本来要走过来的林擎听见这句,立即捂着胸口走开了。

那什么狗粮,天天被塞得要胃酸。

文臻也就不动了,笑着看燕绥一手拽住了绳子,深呼吸,提气,好让自己更轻一点。

她裹在大氅里,大氅的绒毛簇着她巴掌大的脸,脸颊也不知是冻得还是欢喜得,绽着桃花色,怎么看都不像一地封疆的大吏,或者一个三岁孩子的娘。仿佛还是当年空降屋顶的小姑娘,眼眸很圆,倒映着一轮澄净的月亮。

燕绥看着她,微微一笑。

在他心里,她也永远是他的小姑娘。

日语很机灵地给燕绥靴子装上滚轮,他便带着她在冰上溜了起来,文臻眼眸瞪得溜圆,万万没想到这货连滑冰都会了。

另一只雪橇林擎坐了,文臻还是唤了两头狼来拉雪橇。四大护卫等下一波过河。雪橇不大,冰的厚度也说不准,不敢载太多人。

林擎在拼命催那两只狼:“哥们,哥们,快一点,莫让他们超过俺们,总跟在后面看他们卿卿我我你们不酸吗?”

文臻:“林帅,那两只狼一公一母,是一对儿。”

林擎:“……”

这年头狼都来欺负单身狗。

燕绥分明不想和林擎并行,越发溜得飞快,他身形高挑,滑行流畅,文臻眯眼打量着他迎光的身影,细腰腿长,优雅迅捷,像现代那世的花滑王子。

这本来就是她家会算计,会卖萌,会做内衣,也会花滑的真正的王子啊。

是一生骄傲,一生目下无尘,却总会为她做那些哪怕普通男子都不屑做的那些事的王子啊。

因为他心底予她真正平等,而不是打着保护宠爱的旗号实行控制私欲的伪尊重实男权。

怎么能不爱他呢?这样的男人。

她摸出一根棒棒糖,一边吃一边笑眯眯想,当年在雪地里拖着他行走时,其实才刚刚心动,那时候救他护他,也有一部分是出于愧疚责任和感激。谁又能想到,走出了那年山谷里的雪,一转头桃李秾艳,硕果已挂枝头。

她忽然喊:“我甜!”

燕绥在疾行中回首,飘飞的衣袂在日光中扬起。

文臻双手在头顶一举一弯一偏头,“比心!”

燕绥怔了怔,但这种萌系动作他实在做不来,文臻笑着对他把手指一捏,“比心。”

燕绥一脸“这动作很幼稚”表情转过头去,然而下一瞬间,他背对着她抬起手,迎着光的手指一捏。

文臻笑眯眯啃一口棒棒糖。

好甜。

后面将两人互动都看在眼里的林擎。

呕。

好酸。

第四百六十章 绑票(一更)

雪橇滑得飞快,如利箭直射而下,林擎在后头跟着,一低头看见冰上忽然多了一条裂缝,裂缝还在向前方延伸,立即大叫:“小心冰窟窿!”

他话音未落,燕绥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冰窟窿。

这冰窟窿出现得非常突然,像一只潜伏的兽忽然便张开了口,而结冰的面有些倾斜,燕绥滑得又快,衣袂一闪,燕绥很自然越过了那个窟窿,但后头的雪橇便无法控制地向窟窿里栽了下去。

但随即,那雪橇忽然唰唰两声拉长,超过了冰窟窿的直径,架在了洞口。

但文臻还没来得及跳起,巨物破空声响,两道金光从远处飞来,重重砸在了冰窟窿口上,轰隆一声,整个冰面都裂了,雪橇再次往下栽去。

不过此时燕绥已经折回,一手拉着文臻纵起,另一只手一抬,两道白光闪过,唰唰几声响,那两道金光是一对金锤,带着长长的锁链飞过来,砸裂了冰面之后原本要飞回的,忽然撞上两根三棱刺,三棱刺穿过锁链,锁链被折,锤头弹回,那插的位置计算得极其精准,两个锤头正好撞在一起,轰然一声,都扁了一半,掉落水中。

文臻低头一看这眼熟的武器,脱口而出:“又来一个情敌!”

燕绥脸一绿。

此时河面冰面全裂,林擎已经起身,要踏着碎冰掠过河面,河里却不知被放了什么东西,水流一阵奇怪的搅动,那东西还只贴着冰搅,嚓嚓一阵急响,随即那些冰便都被搅碎,如果不是林擎蹿得快,连他的脚都要被绞了。

林擎便在残余的冰块上蹿来蹿去,踢踏不绝,宛如大河之舞,虽然身法轻捷,但是眼看冰块在那不知什么东西作用下,越来越小越来越少,显然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燕绥和文臻都没有选择冰块,一人站上了一个金锤,文臻跳上燕绥的金锤,将自己的那个踢向林擎,林擎掠过去,一边踩着翻滚的金锤不断跳跃一边苦笑道:“我怎么觉得我像一只笼子里翻滚的松鼠?”

金锤不大,站两个人绝对不够,燕绥手一抄抱起文臻,他踏着金锤,催着这东西在水中滚滚向前,水下的机关只能碎冰伤人,却无法对付那圆溜坚硬的金锤,只听见细微的金属交击之声,却伤不到两人分毫。

林擎一边跳松鼠舞一边绝望地长叹道:“打架都不忘记秀恩爱……”

文臻却皱眉道:“易铭怎么会和西番公主凑一起?”

水下机关巧妙,一看就是同为机关高手的易铭手笔,此处也依旧在易铭的势力范围内;那金锤却霸道凶悍,文臻见那位娇怯怯的西番公主使过。

她记得这位公主和闻近纯交好,后来还跑到闻家老家去玩了,之后隐约听闻她议了几次亲,莫名其妙几次都没成,西番又拒绝接她回去,她自己一脸悠游状整日吃喝玩乐,也不去天京,一副只恋东堂繁华无心搅合的模样,时间久了,东堂皇室也便将这个人忘记了。

这是还没走?

文臻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易铭追击无果便果断放弃,现在等在这里,利用地形将三千精锐和她分开,然后她们想做什么?

说话间燕绥已经踩着金锤一路渡到了河边,还没上岸就淡声道:“多谢公主赐锤。”

岸上,从暗影中缓缓走出来的女子,脸色黑了一黑,转头看另一个坐在宽大椅子上从容等候的清逸男子,细声细气地道:“铭哥,你别误会……”

坐在椅子上坦然等几人的正是易铭,娇怯怯解释的自然是西番公主,西川刺史几年不见,美貌如初,而气度更胜,对燕绥落地就挑拨毫无所动,十分从容地一笑,道:“公主,你我相交莫逆,我自然知你为人,何必说这些呢。”

西番公主立即摸着胸口表示安心,文臻好奇地盯着她,觉得她一个番邦人士莲模莲样的比本土莲花还标准。

她一只眼睛分给这两个厉害女人,一只眼睛在观察有什么机关,但是却只发现前方树影后有人影幢幢,似乎有很多人,但是作为埋伏的话,这么大动静,也太差劲了吧?

燕绥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忽然一皱。

对面易铭站起身,向几人浅笑点头,道:“几位一路闯我西川境,未及迎迓也未及招待,在下怎么过意得去?今日特来送行,顺便呢,也让文大人见见亲朋故旧。”

这话一说,文臻心中便是一跳。

树影摇动,一群人被押了出来。

吚吚呜呜,嘴里都塞了布条。

当先的是闻家的老祖宗,然后还有闻家家主闻试勺,闻家那些文臻自己都没认清楚的各房老爷少爷,包括闻四太爷,闻少宇,闻近香等等都在内。

闻家一大家子,表情各异,被捆在她的对面。

文臻深吸一口气,脸色有点难看了。

真是没想到,易铭竟然会来这一手,她竟然出了西川境,和住在闻家的西番公主内外勾结,一家伙绑来了闻家老少,来威胁她!

这闻家老少,说实在的她没多少感情,但是闻至味不同,老祖宗庇护过她,传过她艺,她能从闻家走出直到今天,老祖宗功不可没。

易铭绑那许多人是要给她造成压力罢了,其实她也明白绑闻至味一个人就够了,所以年纪最大的老祖宗身边看守的护卫反而最多。

文臻打量了一眼闻至味,见他一双眯缝老眼都快给皱纹淹没,心中一酸。

几年不见,老祖宗已经不复当年健旺了。

她深吸一口气,道:“方袖客,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你我携手救绣娘,我当时见你英风飒爽,很是欢喜。却未想到几年不见,权欲浸淫,你竟变成这般面目可憎模样。连这样的事,也做得出来。”

易铭笑着摇摇头:“文大人,我这还没提条件呢,你又何必激我?说不定我请来你的家小是为你好呢?”说着便命人将众人塞口布去了,歉然笑道:“贸然相请,失礼了。实在是有要事要和文大人几位相商。事成之后,易铭必定备重礼亲自上门赔罪。”

闻至味看也不看文臻一眼,呸地吐了一口口水,怒道:“塞嘴也不寻块好点心,这布一股怪味!”

闻试勺拉他衣裳,道:“父亲你少说几句……文大人,许久不见,还未贺你步步高升,老祖宗近些年脑子不甚灵光,你莫怪。”

闻四太爷在大喊:“文臻!文大人!当初是我把你从三水镇接出来的,这份恩德你可不能不报!”

闻近香哭骂:“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惹出的事,才害得一大家子遭殃!”

每个人都在说话,乱糟糟吵成一片。

燕绥忽然道:“易刺史,这些人如此聒噪,都杀了罢。”

吵闹戛然而止。

半晌,闻试勺青着脸道:“宜王殿下,听说你和文臻已经是一对爱侣,那么闻家也算是你妻子的娘家,你便是这样待你丈人家的?”

燕绥:“听说,本王杀了先帝,并从不理会德妃娘娘。”

闻家人:“……”

这回真的安静了。

易铭这才叹了口气,咕哝道:“真是一群蠢货……奇怪,歹竹林怎么种出了好笋来?”挥挥手示意护卫带着众人退后,才又道:“但是不管这是怎样一片歹竹林,都确实是文大人娘家,宜王殿下丈人家,两位无论如何总不能置之不理,亲眼看着闻家灭门是不是?”

燕绥:“只会拖后腿的丈人家,灭一灭也未尝不可。”

易铭不理他,只含笑看文臻,文臻耸肩:“我知道我便是如燕绥这般说,你也会认为我是色厉内荏,我便什么都不说,请开始你的婊演。”

易铭盯着她,总觉得她最后一句哪里不对,但此时也无法和她斗嘴,只得缓缓道:“确实没有恶意,也不是我要和诸位谈判。对于诸位,我自认为十分忍让,诸位虽未炸我军备库,但之前共济盟熊军挖墙脚,也让我西川损失不轻,但诸位此次要过西川,我便让过了,我并不想和诸位提前便生死开战。何苦来?何苦你们现在还为朝廷卖命?我们又何苦非要为自己竖强敌?你我本不该是敌人,现在就更不该了,不是吗?”

文臻笑道:“易刺史,一边绑人全家家小威胁,一边说着和平宣言,你不觉得自己太虚伪了吗?”

“和平,是要彼此都给出诚意的。在给出诚意之前,我自然要先为自己争取一些谈判的筹码,如此而已。”易铭一伸手,引向西番公主:“真正想说话的,是公主殿下。”

西番公主羞怯地一笑,说话却开门见山:“请了文大人亲眷来,并不是为了威胁什么。只想请三位帮我一个忙。”

“哦?”

“请借三万兵,包括那三千精锐。等林帅拿回边关军权之后,请放开边境,助我拿下西番。事成之后,几位如果想在边境一线自立为王,西番可割火云藩一地助各位立国,作为对借兵的回报。如果几位对东堂心灰意冷,那么本宫非常欢迎几位前往西番,必定以藩王尊位相赠,可与诸位共享西番。”

文臻:“……”

想了一大堆条件,万万没想到这一种。

这位可真敢想。

现在她可明白西番皇帝为什么那么积极地把这位姐姐送出来和亲了。

这位公主殿下,无一兵一卒,却有极其大胆的思路和极其疯狂的大脑,居然能想出这空手套白狼的计策来。

三万兵,正是湖州军原本的人数,她们这是算准了自己能把湖州军带出来作为亲兵啊。

说真的,这想法看似荒唐,却有很大的诱惑力和很足的立场。毕竟自己三人,都是被东堂兔死狗烹的倒霉蛋,内心深处对东堂的认同和忠诚正是最弱的时候,从人性角度出发,也是最想报复的时候。以亲属相要挟,再提出极其具有诱惑力的条件,无论是立国还是去西番做那人上人,好像都比现在在东堂各种挤压之下苦苦挣扎来得爽。

而对于易铭来说,如果自己等人答应条件,便等于借助西番公主之手,去掉了东堂支柱,未来劲敌,夺取天下的把握更大,自己还不费一兵一卒,何乐不为?

所以她在西川境内放任他们狂飙,自己却越境和西番公主勾结拿了闻家,将全部力量放在这山河之畔,以雪崩冰河割裂三千精锐和自己等人的联系,使自己等人失去兵力仗恃,无法强力解救人质,不得不孤身谈判。

这两个女人,着实厉害。

易铭一挥手,易家的军士押着闻家一大群人远远后退,退出文臻的视野,根本不给文臻看见他们在哪里的机会。而这附近地形颇为复杂,左边树林,右边山岗,随便往哪一躲,确实很难找。

文臻的目光远远投向某处,片刻后,道:“兹事体大,容我等商量。”

易铭坐得远远的,微笑伸手,一副她云淡风轻,此处此事就是西番公主主场的意思,西番公主娇滴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竟然充满敬慕崇拜,娇声道:“铭哥,我才疏识浅,你教教我啦。”

文臻笑眯眯捏着嗓子道:“是啊,铭哥你就教教公主啊,好歹你是主人啊。”

易铭咳嗽一声,脸色微尬,文臻又笑道:“铭哥,我等方从川北过来你是知道的,唐五公子很是挂记你,托我向你问好呢。”

转而又向西番公主认真解释道:“公主你莫误会,东堂虽也有些人有什么断袖的嗜好,但唐五公子和易刺史之间绝对没有,他们就是纯洁的社会主义兄弟情,真的,我以人格担保。”

西番公主眨眨眼,娇笑道:“你说什么,我有些听不懂呢。”

但终究笑得有些勉强了。

易铭在苦笑。

文狐狸又开始无孔不入地蛊惑人了。

文臻笑眯眯了。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联盟,往往都会掺杂一点男女感情或者关系,这样彼此都会觉得放心些,这件事是否真心且不论,是谁主动也不论。但西番公主和易铭之间,一定有一方有着暧昧的意思,且十有**是暧昧老手易铭挑逗西番公主,以此给她吃定心丸,而西番公主也未必就是看上了易铭,说到底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安易铭的心罢了。

但既然有这么一层猫腻,就容不得建立在欺骗的基础上。西番公主可不是单纯千金厉笑,文臻不信时间长了她对易铭的性别毫无疑惑,那么她今日这一番话,如果她有疑惑,她就能得到佐证;如果她一时还没怀疑易铭的性别,她也会怀疑易铭和唐羡之关系特别,继而想到别的许多……总之,只要能给敌人添堵添麻烦,文臻是不怕麻烦的。

之后易铭和西番公主之间虽然看起来没什么,但两人之间不着痕迹拉开了些距离,西番公主也不再装模作样地依赖易铭了,手一抬,露出了公主应有的尊贵气度,笑道:“诸位慢慢商量。”

林擎却道:“倒也不必商量。我看可行。”

西番公主刚露出喜色,燕绥却道:“可行什么?便是去你西番做王,难道我现在不是亲王?”

林擎:“你现在这个亲王有什么意思?皇帝忌惮,群臣排斥,百姓虽渐渐知你心田但总不能为你造反,又不能掌兵权,又不可握朝政,等皇帝羽翼渐丰,还不是一个迟早被磋磨死的下场?”

燕绥默然,却又道:“身为燕氏皇族,自裂国土,岂不要千夫所指,背负千古骂名?”

“你怕什么千古骂名?在你还没有千古骂名的时候,你爹主动就帮你盖上了。你为朝廷为燕氏皇族这些年都做了什么,没有人比你爹更清楚,最后呢?那一刀还不够你心冷吗?还记着燕氏皇族?我倒没发现你燕绥是这么个君子咧。”

燕绥冷笑一声,道:“燕氏欠我的帐,我自然会讨回来。但这和分裂国土是两回事。”

“嗐!又不是你割燕氏国土给西番,是西番割国土给你啊,说到底你这是开疆辟土,是为东堂争光啊!”林擎笑,“你爹汲汲营营一辈子,可没给老燕家挣回来一寸泥巴!”

西番公主微微张着嘴,看着两人你来我往,竟然这么辩论上了,有点反应不及——怎么把她准备好的劝说词都抢了?

她完全插不上话去,也用不上她插,那两人自说自话就把她想说的说完了。

燕绥不说话了,但神情并未让步,林擎道:“我知道你看不上一个亲王爵位。你做你父皇底下的亲王那是血缘所系,你做西番女王底下的亲王那叫屈尊,哎,我说公主殿下,你看?”

西番公主看看燕绥,有点心痒,想说那么做王夫平起平坐成不成?一转眼看见文臻笑眯眯地看着她,她可不是唐慕之兰旖等人,一腔蛮干之辈,情爱男人,不及大业一分,文臻此人,她当然了解充分,绝不愿意大业未成,就给自己招惹如此强敌,立即收了那一分绮念,想着这两人既然开始提条件那就是有了谈判可能,是好事,心下愉悦,便道:“一字并肩王如何?神将可为大将军王,世袭罔替。”

西番并没有一字并肩王的说法,但西番公主并不介意增设一个尊荣头衔,眼下西番刚在南齐太史阑手下大败,她弟弟皇位不稳,东堂又开始内乱,她不趁这个机会浑水摸鱼夺了皇位,以后再难有这么好的机会。

林擎不置可否,却又道:“方才公主说愿意割让哪个藩来着?”

“火云藩。”

“那个不好。”林擎大摇其头,“和最近的东堂青州之间还隔着一道深谷,地形不利,难道将来立国,还要我们先把深谷填了,要我说,豚藩那位置不错……”

“林帅这话说笑了,豚藩那位置何等重要,还有我西番三大矿藏之一……”

“要么上利藩?有部分和东堂接壤……”

“上利藩地形细长,横贯半个西番,若给了你东堂,等于我半个西番敞开在你东堂面前,林帅这也未必太强人所难了……”

“或者三足藩,有一条水域相连……”

两人竟然说着说着,展开地图点点画画,对着西番舆图商讨起日后势力划分起来。易铭咳嗽,西番公主回头,易铭悠悠问道:“怎么,文大人如此人物,对此事竟也毫无意见么?”

文臻笑道:“夫唱妇随呀。”

燕绥立即看似神情平淡,但莫名就令人觉得眉目舒朗。

“这般大事,也随波逐流?”易铭笑,“听来听去,都是那两位的藩王封地,毫无文大人的安排,您不为自己争取一下?好歹在东堂,也一地封疆呢。”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呀。”文臻抱住燕绥手臂,“反正他若是一字并肩王,我也是王妃呀。在西番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比现在差啊!”

西番公主立即道:“那是自然!”

易铭微笑:“想不到文大人号称女辈枭雄,如今却忽然收心养性,甘心退居幕后,相夫教子,可喜可贺。”

西番公主眼眸一眯。

文臻笑得毫无心机:“是啊,我就是没你有上进心啊。以后这个称号就送给你啦。”

易铭:“……”

分分钟想让人掉马的人最可恶。

文臻还有更可恶的。

她目光对远处一掠,转回来,笑得更亲切了。

“哦,有件事忘记和易刺史说,厉笑啊,生了个大胖小子。”

易铭的表情忽然有了一霎空白。

西番公主正好转身看见。

“刚接到信,真为她高兴。和易人离是去年成亲的,成亲不过一月便有了孕,年底便顺顺利利生了儿子,七斤半,白白胖胖,长得像她。哎呀,真是弹指一挥间!”文臻感叹,“她成亲生产这么顺利,我真是欢喜,想来也是之前那许多年情路坎坷,老天爷补偿她,易刺史,你说是不是啊?”

易铭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出神了一阵,也笑了,“是啊。”

“是啊。终于修成正果了。易人离去长川,厉笑回京的时候,我还担心两人成不了,毕竟相隔两地,笑笑又受过伤害,我怕她走不出来,耽误了青春,就是造孽了。也是咱们的易人离争气,长川天京两地跑,两年间腿都跑细了,长川天京之间的官道地皮都被他跑掉了一层,跑到最后老厉家七个葫芦娃都帮他传信,厉老将军原本不乐意也松了口,原本天天骂女儿追男人不着家,这回亲自把伺奉榻前的女儿赶出去和男人逛街……啧啧,看,这才叫心诚,叫真心啊!”

易铭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向西番公主道:“公主,在下觉得,你们现在就商讨藩地似乎为时过早。”

林擎立即不干了:“什么话呢?不现在把条件谈好,谁敢跟你做这杀头买卖?”

……

就在林擎燕绥讨价还价,文臻不断刺激易铭转移易铭注意力的时刻,关押闻家一家人的小庙里,也开始了一场风波。

闻家人一大家子人,为了不走漏风声,全部绑了来,为此易铭特意寻了一个大祠堂,男女分开关押,祠堂内外重兵看守,祠堂四周视野一览无余,还布置了机关,总要教人无法援救。

此刻祠堂内间,女子们一片嘤嘤哭泣之声,也有人唉声叹气大骂文臻的,比如闻近香。其中坐在靠门边的一个女子,忽然抬起头来,她一看就是闻家人,有种比较疏朗的眉目,神情看起来畏畏缩缩的,她抬头看了看门口的守卫,背在身后的手指动了动,已经抠开了手腕上的肌肤,一道寒光一闪。

骂骂咧咧的闻近香此时骂累了,无人附和,很是悻悻,目光灼灼扫射众人,忽然一怔,又看了一遍,睁大了眼睛。

那个藏在角落里的,那个人,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啊!

那不是闻近檀吗!

她这个闻家人,不是早就离开闻家,一直在为文臻做事吗!

闻近檀脸上沾染了泥巴,离开闻家几年也有了些变化,闻近香一时有点不敢信,撞了撞身边一个姑娘的肩膀,悄声道:“哎,近美,你看。”

她身边是二房的一个庶女闻近美,看了一眼也一怔,闻近香道:“是不是闻近檀?是不是闻近檀?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她是不是来捣乱的?”

“你悄声!”闻近美道,“近檀姐姐听说是帮真真姐姐做事,她既然出现在这里,说不定是潜进来救我们的!”

“啊呸!闻真真有这么好心!”闻近香吐口唾沫,“我倒觉得,这事儿蹊跷,西番公主怎么就赖咱们家不走了呢,咱们怎么就被一起绑了呢?是不是有人里应外合作祟?”

“别乱想了,里应外合不就是那个番邦公主,咱们家好吃好喝招待,她倒联合西川刺史绑了咱们去要挟真真!”

闻近香不说话,忽然眼睛一亮。

“你说,叫破这个闻近檀,拿她换咱们的自由,好不好?”

那边闻近檀并不知道姐妹俩已经发现了她,手中小刀已经割破了绳索,同时放出一串黑色的小珠子,那是妙银给她的好东西。袖子里还钻出一只火红的蚂蚁,蚂蚁的腰上系着一根火红的丝带,蚂蚁顺着柱子飞速地往屋顶上爬,屋顶上有棵挺高的秃树。蚂蚁爬到树上,丝带挂在树梢,眼神厉害的文臻应该能看见。

这边闻近香想到就做,张嘴就要喊。

闻近美忽然一肩膀将她撞倒!顺势往她嘴上一坐!

闻近香:“!!!”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守卫也惊动了闻近檀,她抬头看过来,闻近美对她使眼色,做口型:“快走!”

闻近檀手指一弹,弹出一柄极薄的匕首到她脚边,闻近美立即偷偷伸脚踩住。

闻近香在她屁股底下挣扎,呜呜声响,守卫奔过来:“做什么做什么!”

闻近檀手指又一弹,一点烟气冒出,闻近香身子立即软了。闻近美移开身子,抬头笑道:“没什么,我这姐姐啊,会犯羊癫疯。”

守卫用刀拨了拨闻近香,见她口吐白沫,真像个羊癫疯发作,只得命人把她抬到一边角落。

闻近美悄悄翻个白眼。

解气。

叫你们四房总欺负我们二房!

趁着守卫不注意,闻近檀已经滚到外间,躲在了角落里。

当初燕绥通知她随便儿安全,并告知了她之后自己的进一步计划,这计划里包括随便儿进京,包括接出文臻和之后一路北上回边关,所以闻近檀和妙银各自分配了任务,妙银进天京配合随便儿,她直接提前往边关走,她当然不会走川北西川那条路,却算着可能文臻会经过闻家,她也思乡了,便回了闻家一趟,也好等着文臻。

也是运气,她刚到闻家,就发现了西番公主还在,还发现了大批量的不明军队,她干脆悄然潜回自己原来的房间,然后当夜,就遇上了绑票。

------题外话------

端午节安康!

今天打算放个大招!肥更!目的:求月票!

山河连载时间不会太长了,反正不会到七月底,因此六月是山河最后一个月上月票榜第一,也是整个天定系列最后一个月上月票榜。

我不想下来呐,倒不是虚荣什么的,就是和我甜一样,强迫症,喜欢对称,想要完美始终,尤其这系列的最后一个月。毕竟从天定系列第一本千金笑第一天v开始,四本书,承蒙大家厚爱,月票基本就是一直第一的。

所以加油一把,有票票,今天就还有一章,字数保证不比第一章低,绝对真心实意的二更!

二更内容预告:某甜见老祖宗想下聘礼,走长辈路线,结果如何……

嘿嘿嘿,想看吗,想看就扔我一脸票哈。

第四百六十一章 下聘(二更)

闻近檀对此乐见其成。

不用问,她也知道这绑票定然针对文臻,好在她在千秋盟多年,各种手段也没少学,和妙银在一起几年,蛊术也粗通。此刻算着里头的守卫应该已经倒了,姑娘们能够自救。外头的男人们,救一个老祖宗就行了,其余全救反而可能惹事,但是外头的守卫太多,且分散在各处不断梭巡,便是都用蛊弄倒,祠堂外间对门都开着,还可以看见不断巡逻的守卫,略一张望,外头守卫便能发现,便是救出老祖宗也带不走,这可怎么办?

但是老祖宗年纪已大,这天寒地冻的,折腾半夜,不能再耽搁,闻近檀想了想,牙一咬,还是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忽听外头唰唰声响,随即见渐暗的天色之下,有人风驰电掣而来,在凝冰地面之上滑行飞快,这些人从四面八方出现,自然吸引了四面八方的守卫的注意力,外头的守卫几乎都包抄过去,闻近檀立即出手,手指连弹,黑灰色的小丸子连滚,蛊珠滴溜溜往祠堂里的守卫的裤管里钻了进去,不多时,守卫们纷纷倒下。

闻近檀一溜烟奔到人堆正中,那个裹着厚厚黑熊皮,戴着一朵硕大红梅花,背对着她的老人身边,一边低声道:“老祖宗我是近檀!”一边蹲下身便要背他。

却听身后嘎嘎一笑。

闻近檀听声音不对便知不好,立即向前一扑。

这些闻家人却是紧紧聚在一起,她前头也是人,把人撞了也扑不出多远,听得身后风声猛烈,却是闻四太爷的声音,笑道:“拿你立功!”

闻近檀猛地闭上眼睛。

但是风声并没有扑下,反而噗通一声,她一回头,就看见闻四太爷扑倒在她脚下,地上一块油腻腻的猪油,不远处,慢慢坐起一个人,舔着手指上的猪油,皱眉不满地道:“现在的猪,越来越瘦!”

闻近檀:“老祖宗!”

闻至味眯眼看了她半晌,招招手道:“近檀啊,过来。”

闻近檀快步过来,“老祖宗,我背您走。”

闻至味咳嗽两声道:“不急。”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闻近檀,“收好了。回头给真真。”

闻近檀收了,又想来背他,这回闻至味没拒绝,眯着眼道:“回蒙田吧。”

闻近檀有点吃力地背起他,闻至味身后其余闻家子弟欲言又止,闻至味趴在闻近檀背上,背对他们摇摇手道:“不要急,总有生路的,老头子最后为你们筹谋一回,以后啊,总有日子过的。”

闻近檀听着话风不对,待要问什么,闻至味已经一熊掌拍在她肩头,道:“丫头,走吧,不用管这些叔叔伯伯,反正文臻也不喜欢他们。”

闻近檀默了一默,心想我也不喜欢他们,我也救不了这许多,顺手抛下割开绳索的匕首,转身就走,将那些呼喊和责骂抛在身后。

她一出去,就有黑衣人迎上来,闻近檀知道这是湖州精锐中的斩首队员,人数不多,装备惊人那种。此刻这些人穿着溜冰鞋,在易家军队中游走,硬生生拖住了上千军队,见闻近檀出来,便有人上前接过了闻至味。溜冰鞋滑起来唰唰的,闻至味听得风声呼呼,哈哈大笑,连呼畅快。

易家军队一见闻至味被救走,再也顾不得那些牵制他们的斩首队员,急忙追来,闻至味道:“往蒙田镇上走,多绕几圈,声势越大越好。”一边又对闻近檀道,“丫头,身上可带着鸡血啊什么的?”

闻近檀二话不说便要割胳膊,被一个斩首队员拦住,滑出去没多远,便挂了射死的野兔回来,取了血,闻至味让给他脸上身上涂抹了,又将熊皮大氅撕烂,整出一副狼狈相。

闻近檀顿时明白,也将自己弄得更狼狈一些,符合被追杀的模样儿。

闻至味一边打扮一边道:“丫头啊,好叫你知道,就在你来的前几天,我啊,把咱们家的大部分家财都给散了。凡耕种五年以上的田,都已经承诺折价分给佃户了。”

闻近檀惊讶得瞪大眼睛。

“闻家啊,这些日子,不安宁。迟早要生事儿。”闻至味悠悠道,“如果这西川不跑过来找事,咱们家迟早也会被朝廷勒着脖子送到小臻面前。四房这段时间没少暗中折腾。在此之前,那么多年,文臻被朝廷怀疑非议时,闻家跟着质疑非议;文臻封疆湖州主持一地时,闻家闻风而动想去投靠……都被我压下来了,你六爷爷啊,就不是个有主见的人。也幸亏闻家离得远,也幸亏璎珞在京,始终把着儿子媳妇,照应孙女,不让闻家人钻缝子,不然我啊,哪有老脸见小臻呢!”

闻近檀脚步下意识放慢,她还真不知道曾发生过这许多事。文臻这些年纵横东堂步步高升,闻家始终安静本分从未拖过后腿,本来还以为是距离远关系疏的缘故,却原来不过是赖一个老祖宗在蒙田,一个老太太在天京,两边都钳制住了的缘故。

“……如今我老啦,璎珞也是一把老骨头了,我俩都照应不了多久了。文臻却越走越高,日后无论往哪里走,都由不得一个拖在她身后的累赘家族。闻家,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闻至味轻声道,“世家大族,庞然大物,多半腐朽臭不可闻,既然各房都有各房的心思,各房都有各房的打算,那么与其让某房为人所趁带累整个家族乃至小臻,那还不如干脆散了,各房就专心为自己经营去吧!”

闻近檀未曾想到能听见这一番见地,此时才明白闻老太太的风骨从何而来,又感叹果然龙生九子俱不同,却又轻声道:“老祖宗无需忧烦,小臻总能照应好您的。”

闻至味笑道:“那么,闻家呢?”

闻近檀不说话了。

闻至味便呵呵道:“小臻对闻家可没有半点情分。若是闻家将来真有人做了任何对不住她的事,而我又不在了,她这丫头心硬,可未见得会照拂吧?”他顿了顿,怅然道,“可那都是我的子孙哪……”

闻近檀心中怅然。心想于你于她,都没有错。

就好比这次全家被绑,真靠西番公主一个外人就成了吗?闻家四房在里头扮演了什么角色呢?一旦被文臻发现又会是什么下场呢?而于老祖宗来说,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她叹息一声。

身后追兵一直在追,声势越来越浩大,闻至味始终没回头,依旧不急不慢和闻近檀谈心,说话间已经到了蒙田镇,天色还没很晚,闻家是这镇上的地主,发生全家被绑的大事,镇上依附闻家生活的百姓很多,都围聚在一起打探。

闻至味让背负他的斩首队员在一里外便去掉那溜冰鞋,也打扮得狼狈一点,然后狂冲入镇中,闻近檀老远便凄惨地喊起来:“救命啊,救命啊,朝廷大军要杀老祖宗啊!”

这话一出,百姓纷纷看来,果然看见闻家的老祖宗正十分狼狈地被人背着逃命,身边的姑娘依稀也是闻家人的模样,而后头烟尘滚滚,大队追兵,又听闻近檀大喊什么文大人回乡探亲,朝廷迫害,要掳闻家人逼文大人自杀,闻家老祖宗拼死逃出云云,百姓骇然听着,不敢信而不得不信,再看追兵兵甲鲜明,百姓也搞不清各地军队的制式衣甲,自然认为这是朝廷军队,轰然一声,顿时怒了。

文臻之名早已遍天下,蒙田此处作为她的母家,一样有江湖捞好相逢三问书屋,并且因为她娘家在此,还多一份荣耀和归属感,文臻湖州政绩彪炳,之后无罪上京,之后无辜下狱,皇宫撞墙一系列事件也传到了蒙田这里,百姓难免背后非议几句新帝兔死狗烹,之后赦免旨意一下,百姓可不会认为这是皇帝宽容,只会更加佐证之前确实是兔死狗烹冤枉文大人了。

如今一听朝廷竟然表面赦免背后作祟,干出掳人家**人自尽的缺德事,这被掳的闻家,往日虽然不怎么样,最近却善举频频,尤其闻家老祖宗,最近接连开了好几家善堂,发了不少抚恤银子,还口头承诺了要折价发放佃田,正在即将签订契书的关键时期,怎么能出事?

性命固然要紧,但田地银子关系祖祖辈辈的生计,有时候是比性命更要紧的。

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上啊,救老祖宗去!”,随即轰然一声,全镇男丁都上了。

操板凳的操板凳,拿钉耙的拿钉耙,实在没有趁手武器的,地上捡起一块石头那也能砸人,大妈婶子冲出来,将老祖宗和闻近檀接进去团团围住,其余人冲向了易家军,而易家军已经懵了,他们是打算追回人质,没打算面对一个镇上来就开打的暴民,而是否能对非西川境内的百姓杀戮也不是他们能做决定的事,一旦失去了主动权,就立刻陷入了被动的境地,更何况文臻燕绥的斩首队员也赶上来了,他们向来擅长浑水摸鱼,在人群中搞暗杀,以至于很多百姓莫名其妙发现自己手下尸横无数,还以为自己忽然武功精进了。

直到易家军一个头领渐渐发现不对劲,实在不敢面对这样的百姓汪洋,也不敢贸然挑起战火,更不能在镇上大肆搜索,只好呼哨一声退走。等到赶回那个祠堂,发现其余闻家人也都不见了。

此时斩首队员放出信号,看见信号的林擎燕绥立即结束了讨价还价,林擎忽然伸个懒腰,道:“……算了,这些地盘我都不满意,谈判破裂。”

西番公主:“……”

易铭忽然起身,笑道:“既然谈不拢,也就罢了。算是我等无缘,既如此,下次再会。”

她转身便要走,文臻道:“刺史,厉笑家大胖小子的红蛋你还没拿呢!”

她语气一改先前甜蜜,阴恻恻的,易铭脸色一变,一低头,看见自己衣角不知何时已经结了一个圆圆的粉红的东西,看上去还真像个红蛋儿。

她微微变色,坐得离文臻那么远,千防万防,怎么还着了道儿?

随即她便笑了,道:“文刺史,你确实是个人物,不过我还是奉劝你,莫在此蹉跎了,早日去瞧瞧你家老祖宗吧!”

文臻道:“你还是坐下,好好听我教你该怎么做人才是。”

易铭眼波流动,道:“好,坐就坐。”

说着她便真的在她那宽敞大椅子上坐下,刚坐下,咔嚓一声,那椅子底下竟然延伸出两道滑轨和四个轮子,同时飞快地向后滑去。

她椅子出现变化的同时,燕绥的手已经抬了起来,一指点向她身后,一块石头翻起,正挡在她椅子的后退路径上。

但易铭的椅子后背铮地弹出一柄铁铲,老远便将那石头铲飞!

林擎在燕绥出手之后出手,砸出一块石头,将椅子即将经过的地面砸出一个深坑!

易铭的椅子上忽然蹦地一声,不知道是什么机关,将她弹了起来,高高地弹出了椅子,一射竟然倒射出了好几丈远!

机关椅子已经很出乎意料,却不料机关椅子也不过是障眼法,最后这一射才是关键,但燕绥林擎好像还是料到了,两人出手后都立即飞身纵起,齐齐扑向易铭,易铭却在半空中一笑,将外袍一甩,露出里头的紧身内衣,不得不说,她身材极好,几乎立刻,喷薄欲出。

燕绥立即转身拂袖,擦身而过,一袖子甩向她心口。

一条黑影蹿出,扑向这必死的袖风,然后喷着漫天血雨重重落地。

隔着一个人被扫到一点的易铭也闷哼一声。

林擎却不管,还吹了一声口哨,只是手一沉,也改为抓向她腰侧,但易铭不知道穿了什么里衣,滑不留手,林擎手腕当初受伤颇重,终究是受了影响,一抓之下竟然滑了过去,只嗤地一声,溅出一抹血花,和易铭错身而过。

两条人影从林影中蹿出,一左一右,接住易铭,又有骏马狂奔而来,那两人四手齐掷,全力将易铭掷上马,那马全力狂驰而去,而两人转身拦住燕绥林擎,不顾性命地扑上去,眨眼就躺在地上,但两人之后还有两人,生生绊住了燕绥林擎的脚步……一看就是死士。

燕绥林擎亲自对付易铭,四大护卫就对付易铭的护卫。而拦在西番公主和她的护卫面前,时刻关注战况的文臻,叹了口气。

易铭此人,也确实算得上周全缜密。

对阵燕绥林擎和她,这是备了多少死士啊。

也幸亏如此,不然谁还能在这三人夹击之下逃生?

她对着对面脸色铁青的西番公主笑了笑,慢吞吞地道:“公主,你一个外国人,虽然也算不错了,但和我们东堂人比起脑子来,实在是有点不够用啊……”

胆量可嘉,勇气可嘉,但实力太差。

三千精锐虽然被迫割裂,但是斩首队员还是有装备可以渡雪山的,他们在此处假装谈判拖延时间,那边闻近檀和斩首队员也来了一出里应外合救人。

也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燕绥林擎已经回来了。追不上便算了,毕竟精锐都不在身边,易铭一旦和军队汇合,他们追上也奈何不得,给她点教训就得了。

文臻等他们一回来,也顾不上别的,就往祠堂奔,那几人只好把西番公主等人押着,跟在她后面,迎面看见祠堂内外都是自己的斩首队员,便知道已经无妨,文臻稍稍放心,快步迈过祠堂门槛,忽然燕绥抢上一步,道:“小心!”将她一拎,拎过了门槛。

文臻莫名其妙,燕绥等她过了门槛,回手弹出石子击在门槛上,咻地一声轻响,门槛射出一道黑光,文臻瞠目结舌。

这不科学!

门槛来来去去很多人经过了,为什么别人没有触动?

“机关大师会根据每个人的习惯特性制作只针对某个人的机关。”燕绥道,“你个子不高,平常走路比较小心,提脚低。这门槛的机关应该是在关押闻家人之后易铭命人装上的,所以闻家人还没机会过这门槛,而她的士兵自然不会触及,而我们的斩首队员,一般人会抬高脚跨过,足够高的人会自然跨过。唯独你,一来因为个子,二来因为习惯,三来因为心急,是唯一一个会蹭到门槛,引发机关的人。”

文臻搓搓胳膊,觉得易铭也太可怕。

人都跑了,还能留下机关坑她!

关键是她也没和她见过几面,居然就注意到了她的习惯和走路方式,专门设计了针对她的机关!

她进祠堂,闻试勺等人见了她,一脸惭愧,文臻却无心和他们罗唣,此时才知道老祖宗竟然先回了镇上,又赶回镇上,才知道老祖宗竟然煽动了蒙田的老百姓,把易家的士兵给赶跑了。

这一手俨然是她在天京煽动民心的翻版,文臻听着倒是欢喜,听说老祖宗已经回了大宅,赶紧便进了大宅。

林擎不肯去,亲自看守西番公主。燕绥跟在她后面,低声吩咐了中文几句,中文转身去了,过了一会匆匆回来,背了个包袱。

老祖宗还住在默园,文臻一路过去的时候,灰头土脸刚回来的闻家人见了她,有人面露尴尬,有人殷勤攀谈,有人悄然走避,有人遥遥偷窥,文臻想起当年初进闻家时的情形,百感交集。

走过祠堂时,她和燕绥道:“当初小檀和离回家,就被关在这里……”

走过一间小院时,她放慢了脚步,道:“莫晓原先住在这里……”

走到默园里最外面那个院子,她道:“我的院子。”

那院子一直没人住,也没人打扫,露出破败之相,引路的人颇为尴尬,陪着的闻试勺也颇为尴尬。

燕绥道:“无妨,又不是你真正的娘家。改日陪你回三水镇。”

闻试勺脸色更难看了。

文臻却道:“改日去大燕南齐大荒哎!”

燕绥:“……”

能不能忘了这一茬?

进了闻至味的院子,文臻还在叨叨:“……当年老祖宗是爬墙过我院子来的……”

忽听有人喝道:“不孝丫头,什么光彩事儿到处说!”

文臻便笑了:“哎老祖宗,不是外人哎。”

闻至味咳嗽着由闻近檀扶出来,颤巍巍要给燕绥见礼,燕绥连忙上前一步扶了,文臻就没见过他神情这么慈祥过,也没见过他把腰弯到这种程度过。

“老祖宗,万万不可,燕绥给您见礼了。”

“这不成,礼不可废。”闻至味躬着腰,坚持。

燕绥端着他胳膊,不肯。

两个男人头顶头,大眼瞪小眼。

冷风嗖嗖地过。

文臻转了转眼珠,品过味儿来了。

啊哈哈哈喜大普奔,燕绥想叙家礼,老祖宗不认咧!

果然下一刻,老头子就开始埋怨文臻了:“丫头,殿下何等尊贵,你怎么能把他带来见我呢?该让至正厅,唤我前去参见啊。”

文臻嘿嘿笑,频频点头。

燕绥端着死倔的老头子胳膊,看一眼老头眯缝的眼睛,心想这是被闻璎珞老太太迷魂汤灌多了?

他手一抬,老头子熊似的身躯就被架起,燕绥一直把他端到了榻上,手一按,老头身不由己地坐下来,听得殿下温声道:“今日不叙国礼,只叙家礼。论家礼,我该是您的曾孙婿。”说着手一挥,中文恭恭敬敬奉上包袱。

“路途匆忙,聊备薄礼。老祖宗笑纳。”燕绥想了想,觉得虽然仓促无法备办聘礼,但机会难得不可放过,这几样东西也颇珍贵,未必就拿不出手,便又道,“也算是聘……”

闻至味头也不抬,手一挡,截断他的话,“哎,这叫什么话,哪有殿下给草民送礼的道理?哎呀呀折煞草民了!”

文臻忍俊不禁,才不要看老狐狸斗恶龙,起身道:“老祖宗,我给您做小笼汤包去。”

闻至味道:“做一笼尝尝便行,多了吃不了咯。”

文臻想起他数年前风卷残云的胃口,心中一酸,急忙应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燕绥和闻至味,两人对望一眼,闻至味便卸了方才的装模作样,拍拍榻边,道:“小子,坐。”

燕绥一笑,也便坐了。

闻至味上下打量他:“小子,我瞧你龙章凤姿,有问鼎天下之相,敢问我那曾孙女,有母仪天下之命否?”

燕绥挑眉:“您这眼神不怎么样,这皇帝位,谁爱坐谁坐,我不坐。所以小臻不会母仪天下,也不用操心三宫六院,她只会是我一个人的妻,母仪随便儿,宠冠燕绥家。”

这话倒把闻至味想继续问的话全部堵了,闻至味浑浊老眼仔细瞅了他半晌,终于摇摇头,叹道:“小臻算是有福。”

燕绥毫不谦虚:“自然。”

顿了顿又接道:“我更有福。”

闻至味这才喜笑颜开。点了点头道:“闻家很快就要分家了。”

燕绥一怔,随即明白了老家伙的意思。是打算无论文臻以后怎样,都不会让闻家成为她的拖累,也是让她在遇上闻家的事情时,可以分别处理,不必再顾忌谁了。

这是情分。

他方才过来时,已经听英文说了,闻家四房被西番公主买动,参与了这起全家绑架事件,而无独有偶,还在天京的闻家四房另外几人,也就是闻近纯的父母兄长弟弟那几人,则在最近回了蒙田,刚进了县衙不久,看那样子,似乎也是想来一场堵路要挟事件,只是被自己房里人和西川抢先了一步。

结果蒙田镇上这一场百姓暴动,直接惊吓到了当地县衙和驻军,生怕自己也步了西川军的后尘,当即拒绝了四房的煽动,无形了消弭了闻家另一场祸事和文臻的第二场麻烦。

这一回估计是闻近纯的打算,想为难文臻在新帝那里卖个好儿,她如果绑架闻家人拦截文臻,那就不会像西番公主一样想借兵联合夺权,估计得逼她自杀了。

老祖宗活不久了,他去后,闻试勺耳根子软能力薄弱,四房有闻近纯迟早抢权,闻家乌烟瘴气,迟早会被裹挟成和文臻捣乱的力量。

但又绝不是文臻的对手,到那时闻家会面临什么?而那时,文臻又何尝不为难?

所以闻至味这一手可谓睿智,也足见心田。事关文臻,燕绥不能不承情。

因此他也难得承诺道:“只要不试图伤及我等性命,日后总有闻家一份安宁。”

闻至味垂下眼,微微吁出一口气,似乎将那满心的积郁和忧伤都吁了出去。

燕绥凝视着他,想着这老御厨,家族靠着他的荣光赫赫多年,却在多年前便夺权将他软禁,但又无能支撑起这家族的未来,最后还是要靠他以垂老之身最后筹谋这一回,虽然这般的筹谋他不敢苟同——如此子孙,还理会做甚?但想起另一个父亲的筹谋,却又觉得,虽然闻至味亏待了他自己,但身为闻家子孙,还是幸运的。

闻至味去了心事,很快便放下了,嘿嘿一笑,自己伸手拿了那几个盒子,一一打开,眉开眼笑地看了,命人赶紧收起。燕绥满意微笑道:“如此,您老人家算是应了婚事了?”

闻至味掏耳朵:“啊?什么?我只是收了你的见面礼啊。小臻的事儿,你得璎珞同意,璎珞同意了,也得小臻自己点头,你不会真以为我们闻家能做她的主吧?”

燕绥:“……”

不,您可真像文臻的亲老祖宗!

……

厨房里,文臻一边蒸包子,一边看了闻近檀递给她的老祖宗的信。

当时怕后头遇不上,留了信,如今倒还有见一面的幸运。文臻打开信,却只看见一幅画。

画里是一个厨房,厨房里热气袅袅,热火朝天忙碌状,看那厨房设置安排,俨然是宫中小厨房。

宫中小厨房的格局都差不多,这该是哪间厨房?

文臻想到当年闻至味年纪未到自请出宫,难道是在宫中小厨房里发现了什么,自己觉得不安心,怕引来杀身之祸,所以匆匆走了?也因此他觉得宫中复杂,一直不愿意闻家送人入宫?

文臻想了想,觉得这事说简单应该也简单,差不多和那个现在藏身地下谁也挖不出来的老鼹鼠有关系。

她将图牢牢记在脑海里,然后烧了。

做好了汤包,还是多做了几笼,命人送过去,自己和闻近檀去了君莫晓当初的小院,将她留下的东西收拾了,命人送回她老家给齐云深。

闻近檀趴在君莫晓的床上哭了一场,文臻看见中文默默地在莫晓窗下折了一支梅花,装进了荷包里。

文臻立在窗前,透过半开的小院门,看见不断有人来来往往,偷偷窥视,再在遇上她投过来的目光时,露出谄媚又尴尬的笑容。

她只在心中深深叹息。

讨厌的已忘却,憎恨的随风去,在乎的没留住,喜欢的终不久。

这时光太长,终将所有人都淘换了模样。

……

第四百六十二章 想当你爹

离开蒙田,去往德安府临海县。

三千骑时隔两日后再次聚齐,却没进入那一个小县,以免引起骚乱。

临海县令谢折枝,就是当年燕绥在德安揪错,唯一一个敢和他正面刚的猛人。

时隔多年,他竟然还在当地,没升没降,做着他的县令。

这是一件有点奇怪的事,一路经过各种幺蛾子的文臻等人,对此抱持了十分的警惕,身边跟了最精挑细选的斩首队员,另外还有一个小队潜入城中,其余骑兵就驻扎在城外一个山坡上,随时一个俯冲可以进入县城。

而临海县全县的武装保卫力量应该不会超过一千人,不过三千精锐一个来回。

所以文臻觉得,如果要有埋伏,那也一定不会是硬仗,只会是阴谋,像易铭搞的那种玩意。

因此她对那个蝎子蛰戒心十足——听名字就不是好玩意。

燕绥表示十分赞同,他对那位英俊县令的印象也极其不好。

林擎倒是无可不可。他十分迫不及待,想看看侧侧神神秘秘,给他留了什么。

集市上找红梅灯笼,原本以为会很难找,结果一打听,便知道最著名的集市是南市,一进南市,就看见一盏白底红梅的大灯笼高高挂,显眼得不能再显眼。

如此明朗,文臻反而梭巡不敢进了。

倒是林擎哈哈一笑,燕绥唇角一勾,两个性格各异,骨子里什么都不在乎的男人,直接向那灯笼走去,进了店面,里头的人齐齐抬头,却原来是一家当铺。

燕绥看见当铺就勾起一些不大美妙的回忆,脸色一黑。

林擎却趴在柜台上,愣住了。

高高的柜台是黑紫色的,上头却挂着格格不入的蓝花布,柜台上一个黑陶花瓶,里头插一支鸭屎绿的干花。

眼前的场景忽然水波般摇动,高高的门槛里迈进来一双小脚,穿着破烂的鞋子,步子却轻快,怀着抱一匹一看就时日很久折痕很深的蓝花布,那双小脚有点吃力地踮起,将那匹很新又很粗的蓝花布递上黑紫色的高高柜台,清脆地喊“当当!”

他的视野忽然在降低,微微俯下就看见小姑娘乌黑的发顶簪一朵颜色怪异的花,那颜色可真难看,鸭屎一般的黄绿色,当地遍野盛开的无名野花,不香也不美,可是不知怎的,戴在那一头鸦青莹润的发上,莫名便让人觉得那绿也精美了起来。

高高的柜台上伸出一只有点粗糙的手,粗暴地抓起那精心保护的蓝花布,一阵翻腾,随手就扔了出去“什么烂粗布,不当!”

那小姑娘哎地一声,扑上去抢那布,“那是新的!新的!”

“新的也不值钱!”

当铺伙计忽然探下大脸,油里油气看了低头捡布的小姑娘一眼,笑了起来,“要么,当你自己呗?你这一张脸,可比这破布值钱多啦!”

话音未落,小姑娘手里刚珍惜叠整齐的蓝花布,便重重甩到了伙计的脸上。

很飒,很狠,可他当时看着小姑娘个子太矮,为了够着高柜台后面的伙计,蹦起来打人的身形,险些没笑出来。

噗嗤一声还是被她听见了,她百忙中还回头狠狠瞪了一眼。

这一眼。

便是一生。

一生里眸光流转,无数白日和黑夜,无数星光和日头,无数雪中跋涉和热血飞溅的瞬间,无数生死相搏的厮杀时刻和尘埃落定之后的寂寥时节,都反反复复回溯这一眼。

黑白分明,含嗔带怨,一眼千年。

那一天那伙计冲出柜台要打人,被他绊倒,他还没出手,她已经冲上去,操起柜台边的黑陶花瓶打了那伙计一个头破血流,然后拉起他的手便跑,那双小手握在掌心,软得他忘记告诉她,其实他可以打到这伙计告饶,根本不需要逃跑……后来他想,还是跑吧,可以这么跟着她,一直跑下去,跑一辈子,跑到天涯海角。

后来,分离了一辈子,你在天涯,我在海角。

林擎低低地笑起来,眼里闪着光,手指扣着柜台,夺夺地敲“不对啊,这蓝花布怎么钉了红边,这黑陶瓶怎么是方的,应该是圆的,这花也应该是单支,而不是双支……”

“是我换的。”一个声音接话,随即一人掀帘走出。

文臻有一瞬险些以为神将的兄弟来了。

来者身量和林擎差不多,脸型和林擎差不多,甚至五官都有几分相像。但仔细一看却又不太像,只能说是有一个总体感觉。而气质差别也大,林擎潇洒旷达,此人却潇洒里却掺杂三分邪气,分外深刻的眼皮半睁不睁,从哪个角度看都像在鄙视谁,脸色也分外苍白。

文臻有点理解为什么燕绥上次提起这人神情不大好看,这就像个林擎黑化版,很容易让他想起他老娘的艳史。

林擎神情却很愉悦,上下打量,嘴角便噙了了然的微笑。

谢折枝自己却好像很讨厌这种“相像”,不冷不热地道“见过神将,殿下,文大人。”又手一摊。

林擎便晃了晃那块鸡血石。

谢折枝盯着那“情册”二字看了半晌,才道“跟我来。”

文臻觉得他好像翻了个白眼儿。

又对这无比顺利的进程感到非常的不适应。

她实在是习惯尔虞我诈刀光剑影,已经不习惯一切顺利的节奏了。

耳听得身侧各种风声微微,才放下心来,心想想出什么幺蛾子也没用,川北都过来了,咱们这三人组合,天下还有什么闯不过去?

没有下地道,直接进了当铺的后院,非常大,大到包揽了整条街的那种,但从外头看,这里是红灯区,这里聚集了三家青楼四家酒楼,从酒楼出来进青楼,从青楼出来进当铺,再从当铺出来进青楼,非常方便,因此连在一起也没什么奇怪的。

这也是全县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升斗小民都会来的地方,但也是所有人又会来又有些忌惮的地方,除了寻欢作乐以外其余时候都会尽量避开的地方。哪怕朝廷御史来了为了避嫌也不会往这个地域钻,文臻觉得这个地点选择真的很妙。

这个巨大的院子,有很多房间,谢折枝随便开了一间房,房间里正常布置,谢折枝对着燕绥做出邀请的手势,燕绥对着日语摆摆手,日语便上前捣鼓,不一会儿,机关打开,现出巨大的房间隔层,文臻吸一口气。

一房间的银锭。

从地面堆到天顶的那种。

文臻不缺钱,但也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她养兵,养马,添置武器,开办江湖捞好相逢三问书屋技校,钱财滚滚来又滚滚去,手头资金其实不会留存很多,有时候甚至会捉襟见肘,尤其在湖州军扩张为十万以后,萧离风留给她的财产已经动用大半了,燕绥的钱也砸进去不少。

满室银光映得谢折枝脸色诡异惨白,神情却微带得意,站在门口道“此乃银室,娘娘十年积攒。”

再走向下一间,机关开门,这一回,是满室的银光闪闪的上好甲衣。

“此乃甲室。”

下一间,满室百炼精钢的刀枪剑戟。

下一间,满室各种药材。

下一间,满室棉衣被褥军用水壶帐篷等物。

下一间,笔墨纸砚诸般用具。

下一间,各种耐存储的粮食。

……

除了实在不方便准备的战马,几乎所有军备物资,这里都储存了很多,林擎一开始还神情惊叹,到后来便是沉默。

燕绥则想起当年他在德安府查卷宗,查出来的那一系列问题。

那不该花的钱,不该报的灾,不该减的税,不该修的路,那出产盐碱的临海县,那当时已经呼之欲出却被谢折枝当面顶回去的真相。

原来答案在这里。

他那深谋远虑胆子比天大的老娘,竟然从很多年前开始,就在临海县做了布置,像一只勤勤恳恳的蛀虫,在这一片不引人注意的临海小县上,左挖一个洞,右挖一个洞,筑就了今日的军备库。

“……二十年前娘娘救了我与我兄长,后来经过多年努力,先是我兄长任职临海县令,寻了能人,用他家独门的锅炉提取海盐法,提取海盐再私下贩卖,海盐虽然不如井盐洁白细腻,但是我们价格会相对便宜,其间但凡赈灾、免税、修路、之类事情,总免不了做点手脚,慢慢积攒……兄长做了两任之后便调离了,之后我又过来……总之,十年间,攒下了这些。”

文臻“……”

德妃娘娘真是心黑手狠百无禁忌……

“娘娘如何会信任你兄弟?”

“我们全家性命都是娘娘所救,原本就在天京为娘娘所用,在天京历练数年后才找到机会去了临海,临海炼盐的主意还是我给娘娘出的。”谢折枝傲然道,“殿下虽没见过我,但其实我们一家才是守护在娘娘身边最久的人。”

他并不看林擎,燕绥凝视着他,心想当年便觉得他的言语神情有些奇怪,原来是这样的啊。

谢折枝摩挲着那块鸡血石,“……为了一直呆在这里,娘娘和我没少费心思,可算等到了这一天,我守着这越来越庞大的财产,这些年没有一天睡过一个好觉,赶紧拉走吧……可累死我了……”

燕绥还有问题,“你从哪里买来这些?如何能不被人发现?”

“药材被褥衣物什么都好办,派人从各处慢慢搜集便是,有时候直接就物品置换,甲胄比较犯禁,我们自己秘密寻了工匠制作,也是摸索了很久。至于武器……”

日语忽然拿了一件武器过来,低声道“主子你看!”

燕绥看见武器上有一道看上去有点复杂的花纹,很少有人能认出那是变体的“臻”字。

他怔了怔,忍不住一笑。

谢折枝已经道“……武器是后来和一处神秘所在接上头,好不容易买到的,对方不知身份,但是所制作武器十分精良,也十分可靠。就是要价太贵,有时候还要一些粮食药材什么的,但是他们那出的铁都比别人强许多……”

日语嘎嘎一笑。

燕绥垂下眼,眼神微微感叹。

他在青州的秘密炼铁制作武器基地,一直也有一个大主顾,给钱爽快,需求巨大。

未曾想最后做生意居然做到了自家身上,还回到了自己手里。

“……都在这里了,拿走吧拿走吧。”谢折枝打开最后一扇门,那里是一个马厩,里头车马齐全,是青楼用来运送客人的马车,当然,也是为了此刻专门备着的。

等天黑了,车马驶入院中,开始搬送。林擎对着谢折枝手一伸,道“可以还我了吗?”

鸡血石还紧紧攥在谢折枝手中。

谢折枝没动。

林擎眼底微带笑意,“写的是情册。”

谢折枝慢慢将鸡血石递给他。他的脸在灯笼的光影下半明半暗,露出的半边苍白英俊,雪一般的淡。

他问“娘娘好吗?”

林擎“好极了,我出皇宫的时候,她还对我招手来着。啊,多年不见,她越发美貌。”

谢折枝“神将大抵有二十余年没见娘娘了吧?我上次见娘娘,还是七年前,我离京去临海的时候。娘娘和我说了好半日话。”

林擎“我们此时无声胜有声。”

谢折枝“娘娘还给我包了点心带走。”

林擎“她亲手做的?哎那你可千万别吃,侧侧那手艺啊,我吃过她的炒青菜熬小鱼,实在是……惊为天人!”

谢折枝“娘娘亲手给我做过一个护腕,我一直留着。每年她生日我戴一次,便当为娘娘贺寿了。”

林擎“那我没你这福气,侧侧只亲手揍过我。”

谢折枝“……娘娘……”

燕绥“……娘娘是我母妃,从没和我说过你谢折枝,也二十余年没见你林擎。她针线如狗屎,林飞白都不肯戴她做的抹额,她炒菜似毒药,林帅你上次说了吃了拉肚子三天,而且也只吃了那一次,她宫里点心成堆,来只小狗都给挂一包在脖子上。两位,你们的无聊且无趣的争风只会让我对你们产生更深的同情。”

林擎“……”

谢折枝“……”

文臻“……”

啊你这无可挽救的情商。

半晌,林擎啜着牙花子道“难道不是连崽都有了却还妾身未明的男人更值得同情?”

文臻……宾果!

林帅完胜!

……

检查完马车,检查完所有东西,没有发现问题,车队出了城门。

谢折枝是县令,一县父母官,半夜开城门十分方便。

目送队伍出了城门,四面山坡上流水般驰下无数骑士汇入队伍,站在城头的谢折枝笑了笑。

月光洒在他脸上,原先的苍白已经微微透着惨青。

他快步下了城头,上了马车,回了府,府里冷冷清清,这么多年,为了行事隐秘,他身边只有一个老苍头,连个婢女都没有。他自己进了书房,慢慢磨着那冰冷的墨,磨着磨着,有滚热鲜红的液体滴下来。

那液体滴入砚台,砚台的墨色便显得有些浑浊。

他也不理会,提笔写字。

字呈宜王殿下足下

今日与殿下再见,即永别矣。

殿下定然疑惑,为何今日诸般行事如此顺利?为何娘娘与臣筹谋十年之久,以先帝之能都毫无察觉?然也,先帝自然是知晓的,早在半月之前,臣便为一黑衣神秘人夜半唤醒,许臣将相前景,也许臣毒药匕首,任臣自择。

臣最终所择为何,殿下不妨一猜?

匆匆一晤,再会无期,臣临别再赠殿下以薄礼一端。愿殿下与文大人百年好合,愿娘娘青春永驻,福寿长安。

落款想当你爹的谢折枝。

谢折枝捂着脸,将信封起,命老苍头去送信。转回身,低着头。

鲜血再次簌簌而下洒满纸笺,溅出砚台,他看着那一片殷红,有点遗憾地叹口气。

太汹涌了,本来可以画幅梅花的,现在已经山河一片红没了那意境了。

那就画幅烟花吧。

点捺撇折,扫抹泼涂,就那一片艳红,绘那半天烟火。

仿佛还是那年初见,正是元宵佳节,皇帝携妃嫔登皇城与民同乐,整个天京都在烟火流光之中欢呼喜悦,只有他和兄长,却因为得罪豪强,一个要被拖去顶罪,一个要被送去入宫做宦官。

挣扎撕扯呼救哭泣被不断呼啸冲天的烟花所淹没,最绝望的时刻他忽然看见一方金红色的裙裾,抬起头那一刻天空不见星光,视野被刚刚爆开的星火灼得一片茫茫,只看见那女子剪影如一帧最美的画,声音微哑而笑意懒散。

她说“哟,这脸我喜欢。”

下一瞬又一束牡丹烟花在她身后绽放,点亮了整个夜空,他却觉得她的脸灼灼发光,比那牡丹还艳三分。

那一年的元宵啊,便是唯一佳节。

……

当地一声微响,狼毫笔落地,溅开一片黑红色的墨痕。

桌面上,一幅未完成的烟花图,被风微微掀起。

……

官道上,燕绥忽然下令停了车队。

他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来到一辆车前,仔细听了听,脚蹬在车辕上又听了听,然后取过一把匕首,撬开了车的侧面和底部。

此时文臻才看见车的侧面和底部都有一处是空心的,各自都埋了一个管子,侧面的管子一半是密封的,只在底部凿了几个小孔,正一滴滴滴下油来。底部的管子塞着一团团的棉球,棉球中间一个个黑色的弹丸,此刻最前面几团棉花已经被油泡软泡散。

文臻一看见那熟悉的黑球,便变了脸色。

是火药弹!

原来等在这里!

这可怕而精巧的机关设置!

算准了要运走这些东西,一时找不来这么多大车,必须要用谢折枝提供的车,所以手脚就在车上,侧面管道输送燃油,底部管道棉花塞紧火药弹,这样,在刚刚行走的时候没有问题,走出一段路后,慢慢滴落的油会将棉花泡松泡散,挤得紧紧的火药弹之间就会有了缝隙,而一旦有了缝隙就会产生碰撞,产生碰撞爆炸,带着燃油的棉花又是最好的助燃物……这满满一车底的火药弹,不仅能将十年德妃的心血摧毁,还能将押车的所有人直接炸成碎片!

而两个管子都很细,滴油毫无声息,除非拆车,是很难发现的。

她满眼崇拜地看燕绥,燕绥却皱眉看着那车身,道“方才我看见车身上一点油痕。而且……”

而且从已经泡开的棉花来看,本该在燕绥发现之前,就已经爆炸了。

前方忽然不知什么兽从草丛中蹿过,惊吓了拉车的马,马猛地打了个转,撞在了车身上,车身剧烈一晃。

文臻在那一瞬间猛地扑在了燕绥身上。

燕绥不知在想什么,怔了怔才接住她,随即唇角一弯。

“嗤——”一声轻响,是有什么炸了。

却不是惊天动地的巨响,轻轻的一声,一溜火花从车底部喷射出来,轻红灿白,烂漫铺展,宛如一片华丽的扇面。

竟然是……烟花。

文臻还抱着燕绥,怔住了。

林擎靠着另一辆车的车身,第一万次有点羡慕地看着燕绥,最后抱紧了自己的双臂。

没人抱,自己抱抱宝宝也好。

燕绥轻笑一声,干脆一手搂着文臻,又放倒了几辆载重轻的车子,撬开了车底,让车底向天。

霎时七彩流光,五色纵横,夜空中写就烂漫烟花。

文臻倚在他怀中,想起当初留山他也曾放烟花通知过自己,那次自己却伤病发作半失明,也没看清楚,今日却拜谢折枝所赐,看了这一场大车放的烟花。

便在这时,他们收到了谢折枝家老苍头送来的信。

燕绥的目光在“想当你爹”四个字上停留了很久。

谁都想当我爹,最后却是最不配当的那个当了。

文臻此时也失去了看烟花的兴致。

到此时也明白了,永裕帝果然还是摸清楚了德妃这里的布置,却如他惯来的风格一般,不动声色,在最后派人来钳制住谢折枝,想要一网打尽。

谢折枝没有选择硬碰硬,虚以委蛇,甚至还献计表示埋伏暗杀什么的未必有用,不如一直配合,在他们以后成功之后来这么一手杀着。

他的计策被采用,但是皇帝方怎么会轻信他,想必给他下了毒,要看见燕绥等人死亡,才给他解药。

谢折枝将火药弹换成了烟花弹。

在换火药弹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想过换去的将是自己的性命吗?

想过得救最后还是要还回吗?

想过当年元宵那一夜的烟花吗?

还是想着最后小小的玩笑那一把,放一把烟花吓你一吓,说一声,我想当你的爹。没有不舍,终于说了想说的话,终于卸下一生苦守的重担,如此痛快?

这一夜,车队没有再前行。

燕绥搂着文臻,一车车看完了谢折枝送给他的最后的礼物。

林擎喝了一夜的酒,天明时,对着临海县城门方向举了举酒杯。

敬兄弟。

敬所有在命运裹挟拨弄中不曾遗失自己的人。

……

------题外话------

还有人记得当初在德安怼甜甜的谢折枝吗?

还有人口袋里有票票吗……

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归

三日后,青州。

新任边军统帅司空怀自从接管边军之后,就将大营中原本忠于林擎的将领都寻各种理由黜落,换上自己带来的亲信,又极力拉拢一批中下层军官,急于在短期之内牢牢抓住边军军权。

原本拱卫大营,戍守徽州的徽州统领邱同也被调任,由朝中一位老将接任。司空怀则是司空家族的人,算起来是司空群的堂弟。

司空怀是在林擎刚刚离开青州便出发的,所以林擎还没出事,他已经到了青州,弑君消息一出,便颁了圣旨,接了帅印,自然遇到了反抗,他有备而来,一夜之间,敢说不的人都被去了职下了狱,军中军权便这么虽然不安宁却也算平稳地过渡了。

但司空怀这边军心还未稳定,朝廷的监军到了,这回的人是新帝派来的。

边军三十万,如何能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司空怀是先帝派出的人,新帝不能刚刚调任就随意撤换,但是在永王的建议下,立即派了监军来。

监军一来,免不了搞些小动作,试图争夺权柄,而人心本就不安,林擎的消息虽然司空怀严令封锁,仍然是免不了在军中悄悄流传,将士们难免忧愤不平,军中气氛一日比一日怪异,司空怀日日不能安枕。

边军担负着在青州徽州一线,驻守防线,监视西番的任务。西番前不久在南齐手中大败,耶律家族几乎全军覆没,大将耶律靖南战死,皇族元气大伤,国内民怨沸腾,眼看就要有灭国之忧。林擎在时,认为西番本性桀骜残忍,遭此大变,国内冲突激烈,在此情形下,皇族想要维持统治,很可能会想将国内矛盾向外转移,也就是继续发动大战,不敢对上南齐,十有八九会来劫掠东堂。因此整兵备战,日日操练,但他的看法却不被东堂朝堂所接纳,都觉得西番惨败如此,如何还敢再次生事?林擎这是穷兵黩武,无事生非,想要夸大战功,提高武人地位和延续神将荣光而已,也是因此,皇帝才会在这时刻召林擎回京。也不过是觉得,此后想必无大战,到时间鸟尽弓藏罢了。

司空怀也是如此看法,因此在监军夺权,又听闻林擎等人劫狱出京,很可能回边关之后,更是几乎将所有散布在边境线上的游骑布防都收了回来,又命徽州大营拔营,防线收缩,剑尖掉转向内,全力提防林擎回来夺权。

他如此谨慎,倒遭到了那个监军的嘲笑,林擎便是回来,也不过是区区数人,只敢悄然潜入,私下联络旧部,如此,关闭大营,严守进出,所有人不得私相授受,不得外出城镇,封死林擎所有可能钻营的渠道,不就成了?

司空怀虽然和这位监军不对付,内心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便是那位宜王殿下也在,宜王府亲兵都带着,也不过区区三千人,能和边军三十万大军相抗?

因此,最近边军大营,处于完全封闭状态,封闭的程度令人发指——附近市镇所有和军营的交联一概停止,采买停止,送菜也停止,由当地百姓送菜至军营一里外,再由大帅派亲信去接。取消了所有的休假,不允许任何人出营一步,所有人都从营房里出来睡帐篷,帐篷十人间挤了二十人,每晚巡夜之人由一百人增加为一千人,几乎每时每刻的地面上都流窜着人,每隔一刻钟就会有人掀开帐帘看一看,以防有人混入军营。而灯笼彻夜晃来晃去,几乎没人能睡好觉。夜里这样了,白日操练继续,而但凡解手,吃饭,洗漱,一律不允许落单,一律都要报告获得批准后才能进行……种种般般,高压紧束,务必堵上每一个角落,一只苍蝇飞过,也要掰开腿瞧瞧是公是母。

压抑、紧张、失眠、疲倦……没过几日,整个大营就笼罩在低沉萧瑟的气氛中,士兵们脸色枯槁,两眼无神,眼底却时不时掠过愤怒的光。

有些老成的原将领瞧着不行,都聚集在一起议论纷纷,担心这样下去会出事,最后还是邱同——他被调职后不肯离开,自愿回大营做一个小兵,司空怀以前和他有点矛盾,心想你既然自取其辱那也随你,还方便我磋磨,留在眼皮底下还好管束,也便应了。邱同独闯帅帐,在那座占地半亩宽敞豪华无比的帅帐内痛陈此事利弊,并指出万一出事,西番再偷袭的话,边境一线就会立即失守。

司空怀一听这林擎风格的论调便无名火起,当即摔了文书,喝令一个小兵也敢闯帅帐以下犯上,不管说了什么都先打一百军棍,打完拖进来,让他把话说完之后,嗤笑一声,说一声无稽,以煽动军心之名,再打一百军棍。

这两百军棍分两次,就是羞辱,还特地喊了全军将士观刑。

当时很多被黜落的将领就要冲上去,被大帅的亲卫队用刀死死押住,军法队就在他们身后,大刀举着,随时准备砍落人头,司空怀坐在上位喝茶,喝一口便笑:“冲啊,怎么不冲?展示你们对林帅的耿耿忠心的时刻到了啊!”忽然语气凶狠,“我呸!说什么一心为国,却原来也没少培植亲信,豢养私人!”

邱同于棍棒声里,对同僚一声大喝:“别动!留住这有用之身,等大帅回来!”

司空怀一声大笑:“大帅?你家大帅在这里呢!”

他蓦然起身,摔了茶杯,“这种时候了,还做梦呢!等你家大帅是吗?行啊!来人,把他拖下去!关到军牢。不许任何人探望,谁接近军牢三丈之内,一律射杀!”他指着邱同,“明日午时斩首!我倒要看看,明日午时,这辕门旗杆之上,悬挂着的,是他邱同的脑袋,还是他林擎的大旗!”

血淋淋的邱同被拖了下去,沉默的人群站在冷风里,一双双发红的眼,一只只紧握的拳。

当夜。

帐篷里继续人叠人,起夜的人们艰难地从人缝里爬出去,再在一步一个岗哨里屈辱里报上自己的名字营队和出帐事由,“李小二!七营甲队,需要尿尿!”的声音不断。而别的帐篷里有人不断翻身,用手遮住那些不断晃到脸上的灯光,抱着脑袋呻吟。

夜深了,营地却无法安静,远处山脉上的草木也无法安静,一片片簌簌而动,也不知是因为风还是别的什么。

“李小二!七营甲队!需要尿尿!”汇报的声音一路过来,已经有气无力,巡逻的人也有气无力地挥挥手,那个士兵软踏踏地进了帐篷,却脚下无力,无意中踩到了一个好容易睡熟的同伴。

那人霍然睁眼,眼底一片恐惧的漆黑。

然后他嘴一张,忽然毫无预兆地,尖叫起来!

那一声尖叫尖利高亢,声响超越了正常人类的范畴,几乎是凄厉惨切的,在这静夜里传出老远,瞬间炸裂了整个军营。

几乎瞬间,所有人都蹦了起来!

被人从噩梦中惊醒,再瞬间堕入另一个噩梦之中!

无数人浑身冷汗,两眼翻白,不断发抖,仰天长啸。

啸声像是能传染,更多人开始尖叫,大喊,长啸,翻身而起乱跑,衣衫不整狂冲,那些能刺破人耳膜的声响汇聚在一起,越来越响,越来越激烈,像巨浪高潮,海上风暴,一浪推着一浪,直至推至危险的最高处,然后轰然一声,爆了。

营啸。

只存在于传说中、在各国历史上都很少发生,但一旦发生就必然血流成河彻底毁灭的,军事史上最可怕的一幕,发生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统帅的蒙冤下狱,对未来的不确定和恐惧,突然面临的变化、高压、压抑、紧张、恐怖政策、长期的疲倦、睡眠不足、内心深藏的愤怒不满……再加上今日邱同所受的屈辱和生死威胁,那血淋淋的一幕,在最后一个小兵的临门一脚之下,终于集体爆发了。

当司空怀被惊醒,匆匆起身,在亲卫拥卫下冲出大帐,一眼看见前方无数营帐里冲出来的发疯的人,看见那些潮水般涌来的明晃晃的刀枪剑戟的时候,脑中便轰然一声:“完了!”

自古以来,就未有能在营啸之下完尸之主将者!

他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披上甲胄,翻身上马,却不是向着士兵群,也没去那些还在努力收束士兵的将领那里,而是在亲卫的拥卫之下,向大营外冲去。

他逃了。

监军也冲了出来,他是永王的人,一开始也是震惊骇然,但随即却感觉到这是一个机会,司空怀不敢面对营啸,一旦营啸爆发,他这个先帝委派的主帅也一定会被新帝给去职查办,但他是新帝首肯,永王看重的人,他只要抓住了这个机会,安抚了将士,三十万边军,就是他的!

但是他刚刚冲出去意图收束镇压,就有快马飞骑而来,告诉他一个更糟糕的消息。

西番竟然重整旗鼓,倾举国之力,发动大军五十万,夜渡山**,趁徽州空虚,夺下了徽州!

监军脑中轰然一声。

再一抬头,看见漫山遍野,都是举刀擎枪,陷入疯狂,自相残杀的东堂士兵。

而就在百里之隔的徽州,那里竟然已经飘扬着西番的飞熊旗!

此刻他心中滚滚而过的,不仅是完了,还是“东堂完了!”

三十万边军营啸自残,徽州防线收缩被攻破,西番转瞬就能下青州。

下青州长驱直入,世家必定会趁此时起事,整个东堂就会陷入战火。

到那时……

到那时四野流星,山河倾覆,覆巢之下无完卵!

监军浑身发抖,呆立半晌,终于在一个士兵翻着白眼冲过来要砍他的时候,也一声尖叫,跳上马拼命向营外蹿。

他也逃了。

混乱中,有人在哭,那是邱同,被人趁乱救出了军牢,却一眨眼就看见这地狱般的一幕,他喊叫无果,自己的亲兵已经被打散,眼看着火光乱影里一片妖舞,那些视若子侄的年轻人们,陷入疯狂,自相残杀,邱同跪倒在冰冷的土地上,死死抠着膝下的泥土,撕心裂肺,“天啊,大帅啊——”

有人在他耳边急促地说:“将军,走吧!走吧!帝王无道!天意如此!你我都已尽忠,是东堂气数已尽!我们都走吧!”

“那这些儿郎怎么办!三十万,三十万人命啊!”

“将军!我们救不了——我们救不了他们啊——”

邱同忽然推开搀扶他的人,挣扎着爬起来,拔起栏杆上一根火把,就往辕门上爬。

几个旧将仰头呆呆地看着他。

邱同受伤甚重,此刻却爬得飞快,一直爬到旗杆高处,大喊一声:“儿郎们——”便将那火把往自己身上一扔。

阻止营啸的唯一可能,便是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但已经陷入疯狂的人们,哪那么容易拔得出,除非那件事,足够醒目,足够震撼。

比如,高处自焚。

蓬一声,火头燃起。

将领们撕心裂肺大喊:“不——”

邱同张开双臂,在高高旗杆之上,宛如一面新燃的火旗。

有士兵抬头。

将领们疯了一般往上爬,有人大叫:“砍断旗杆!”

忽然“咻”一声。

一支飞箭若流光,穿透黑暗,携这夜的寒气冷风,猛地撞掉了邱同手中的火把。

星火四射。

“咻咻”又几声,这回射来的几箭都射在旗杆上,几条黑影顺着箭尾拉出的丝弦而来,人人手拎一只捅,二话不说哗啦啦泼在邱同身上,将他身上火焰浇灭。

随即便有人将邱同背着,顺着那线再次没入黑夜之中,来去如鬼魅。

这一幕发生得又快又神奇,吸引了很多人注意,很多人有点平静了,但依旧有很多人在乱砍乱杀。

便在这时,又是一声箭响。

这一声箭响和前几声都不同,凛冽呼啸若冬季第一场带雪的风,卷着这夜的黑和冷,从夜的尽头刺来,在夜空中极速写下一笔深红的“一”,众人只觉得眼前红光一亮,下一瞬旗杆上头原本的“司空”大旗就被烧着。

燃烧的大旗十分显眼,将要将半个天空照亮,随即更多火箭跨越长空,落在司空怀人去屋空的大帐上。

那大帐占地广大,被火箭烧着后,便如一个巨大的火球,不仅将营啸的人们震住大半,还将四野都照亮。

然后所有人都看清了四面的场景。

看见不知何时,一队身形矫健的黑衣人,正在救治邱同。

看见黑衣人身后,是一支银甲军队,大约三千人左右,都是骑兵,呈现尖刀阵型,如一柄雪亮的刀,沉默静持,蓄势待发。

看见银亮尖刀之后,是更多的黑压压的军队,足有数万之众,漫山遍野,一色黑甲红盔,黑甲铮亮,红盔如火,夜风吹动红缨,一双双眼眸黑而静。

看见那些军队之间,整齐地排列着一排排作战武器,巢车、撞车、云梯、飞桥、投石车……乃至现在还很少见的炮车。一列列沉雄哑黑,如巨兽蹲伏。

看见奔逃的司空怀惊惶回首看那燃烧的大帐和自己的帅旗,再被团团围住一脚踹倒。

看见那个监军自己下马,在那大军之前神色骇异地跪倒。

看见黑衣人之前,一个黄衣女子,正蹲在地上,亲自给邱同看伤。

看见尖刀骑兵之前,一个神态淡漠而矜贵的锦衣男子,微微俯下脸,专注地看着那少女。

看见数万大军之前,一人单手持弓,指尖扣箭,微微仰着下颌,目光汤汤如流水般扫过全军,叹一声气,道:“爹爹不过走了一遭,孩儿们如何就折腾成这模样了?”

死一般的沉默。

狂叫的不再叫,尖啸的住了啸,回刀自刎的丢了刀,递入兄弟胸膛的剑砍到地上。

大营里一片叮里当啷兵器落地之声。

大营里的人们,脸上狂乱愤怒之色未消,眼底已渐渐涌上晶莹。

马上的人,轻轻地吸着气,目光也微微发亮。

不知道过了多久。

蓦然一声大喊,如浪如潮,如风如雪,再次卷过并淹没了整个大营。

“大帅!”

……

就在林擎终于在燕绥文臻护送下回到边关,营啸崩溃最关键时刻赶回边军,终于夺回属于自己的那一切的时候。

营啸的浪潮和激动的呐喊飞不过关山,这一刻的深宫分外的幽寂。

幽寂的深宫内对坐着太后和新帝母子。

先帝的丧礼已经结束,新帝的登基大典也即将举行,新帝已经先下诏册封了太皇太后和太后,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依旧还住在凤坤宫内,主持着这后宫的宫务。

比如即将册封皇后和后妃这样的事。

新帝微微倾了身子,他连夜赶来,有另外的要事要和母后相商。

“她是这么说的?”太后微微有些诧异。

“是。虽未明说,语多暗示。”新帝眼下深深青黑,有点疲倦地道,“意思是朕册封了她皇后,她便告诉朕玉玺的下落。”

“她一个深宫妇人,如何能知这些?又如何能得玉玺?”

“正是因为她本不该知道玉玺这事,如今知道了,朕才不得不和母后商量……要么,您看这后位?”

太后思量半晌,眉心皱起深深的川字。

“不成。太子妃虽然平庸,但出身大族,世代清贵之家,这样一个皇后,对你日后笼络文臣士子颇有好处。再说她早早为你生子,平日也无大过,万不可轻言废黜。而这闻氏,厨役后代,家族式微,不能为你助力,亦不堪母仪天下,且至今无子,之前还曾多次金殿出丑,群臣多有非议,这样一个女子,你若立了她做皇后,群臣怎肯依从?我皇家尊贵,怎可以此女为后?”

新帝默然,他也没多喜欢闻近纯,不过爱她几分小意温存,和平庸寡淡的太子妃比起来,颇有些闺房之乐。玉玺对他太重要,难免有几分动心。但也十分赞同母后的看法,便皱眉道:“此女奸狡,不见兔子不撒鹰,朕难道还能硬抢不成?”

他最近心情不好,十分烦躁,声音便大了些,正巧一阵冷风吹开了殿门,他皱眉回头,原本被赶出殿外的宫女听出陛下心绪不佳,都急忙赶上来关闭殿门。

太后看定他,微一皱眉,随即笑道:“何必硬抢,她想要什么,予她便是。只是她是否能拿得长久,也要看命数是不是?”

新帝眉梢一抬。

吱呀一声,殿门被小心地关上,守在门外的宫女用石头将殿门小心地压紧。

过了一会儿,宫女换班,一群宫女下了值,其中一人便悄然离开了凤坤宫。避开人群,在御花园隐蔽处和西玉阁的一个小丫头匆匆交谈了几句便离开。

一刻钟后,住在西玉阁的纯妃闻近纯,便得到了方才那场交谈的最后两句对话。

她今日原本心情很好,一直低低哼着歌儿,听见这话后,发怔半晌,折断了好容易新养起来的指甲。

当晚她一夜未眠,紧闭殿门,和衣而卧,也不许所有宫人睡觉,所有人提着灯笼绕着她的宫殿不断巡走,殿内亦是灯火通明。但饶是如此,外头每一声脚步,每一声梆子响,都会将她惊起,瞬间冷汗满身。

她抱着双膝坐在床上,想起前日侍寝时,自己暗示无意中得知了玉玺的下落时,新帝那惊喜的表情。

想起新帝急不可耐的询问,自己娇笑搪塞,并暗示那皇后尊位时,新帝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豫之色。

想起那景仁宫下的密道,沉睡诈死的先帝,所谓弑君的真相,风雨飘摇的天京。

想起两位刺史在宫中莫名的暴毙,陛下以为是永王做的,对永王大加赞誉,永王那古怪的神情。

想起这波谲云诡帝王家。

她越想越恐惧,越想越觉得自己愚蠢而轻率,怎么会想到拿玉玺来和新帝做交易?这逐鹿之局,遍地高明猎手,他算个什么东西?便是做了他的皇后,能活几天?

如今更可怕的是,她在这个愚蠢而又恶毒的男人面前露了底。很可能这个男人的皇后还没做上,就要先坐进那对恶毒母子的死亡囚笼了。

不,这不行,她得了那惊天大运,冒了那生死之险,才拿到这至尊之玺,这便是老天眷顾,如何能折戟中途?

天明的时候,一夜没睡的闻近纯起身,用冷水洗脸,重新梳妆,然后命人出宫请她娘进宫。

她娘自从她封妃之后,就再没机会进宫,正着急上火,如今见她居然主动召唤,大喜过望,一大早就进了宫。

闻近纯已经摆开早饭,笑容满面,和闻夫人边吃边谈,毫无芥蒂模样。闻夫人便和她大谈天京居大不易,以及被开出金吾卫的弟弟,如今也到了成婚年纪,房舍聘礼,都该给他准备着了。

闻近纯便忽然撂了筷子。

闻夫人怔了怔,问:“怎么啦?”

闻近纯坐着,密密的眼睫垂着,闻夫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觉得那眼帘子底乌黑的眼珠子偶尔那么一轮,透着一股阴森的冷意和杀气,没来由的有些心惊。

但随即闻近纯便抬起头,依旧笑吟吟的,道:“娘,你说要为弟弟买宅子,我之前倒有托人在外头买了处宅子,只是还没去看过,要么今日你想办法带我出宫,我带你去瞧瞧?”

闻夫人一边吓了一跳,一边又为这个提议心动,心想这个死丫头越来越榨不出油水,以后她地位高了只怕更难掏出她的钱来,如果真能一次性给儿子弄所宅子,倒是好事。也没多想这经年累月自己和女儿要钱,哪来的钱买宅子,想了想便咬牙应了,闻近纯便和闻夫人身边的侍女换了衣裳,悄悄跟着闻夫人出了宫。

等到闻夫人回了府,急寻后头小轿里的闻近纯时,却发现人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宫妃无旨私自携带出宫已经是大罪,这人再丢了自己一家脑袋便不保了。闻夫人急得发昏,急忙令人四处寻找。

那边永王府却来了客人,是个女客,垂着长长的面纱,花了重金求得在门厅等候,一直等到永王下朝。

永王最近虽然上朝,却很少去后宫,尤其前些日子,陛下忽然下旨要替永王选妃,太后急召永王入宫,母子俩也不知说了什么,永王出来之后神色不佳,随即便请旨求陛下收回成命,道自己闲云野鹤惯了,无心世俗之事,莫要耽误好人家女子云云。倒让京中那些有心攀附的官宦之家好生失望,也大大下了新帝的面子。众人心中都不免有些嘀咕,以前说闲云野鹤,醉心石刻,无意成家也就罢了,如今人都走上前台,手掌大权,再说无心世俗,未免显得虚伪。

因为这件事,便是原本十分倚重永王的新帝,渐渐也生出了许多疑惑,又有许多急于出人头地的新贵在他耳边吹风,新帝便也生出了几分警惕,现在轻易也不召永王入宫了。

为官者最怕被人质疑心田,以永王头脑,不会没想到推辞婚事会引来皇帝和百官质疑的后果,却依旧推了。于众人固然物议纷纷,于永王自己,又何尝不有苦难言,郁积于心。

也因此,最近他都没往后宫去,连朝政都懒怠了不少,不过表面上还是云淡风轻,似乎真的不重世俗一般。

今日下朝回来,听说有客拜访,本不想见,路过门厅时眼眸一掠,却一眼看见那盈盈立起的女客,腰间的一枚凤纹玉牌。

那是宫中女官的标志,他眼眸一凝,随即淡声命人请进,在偏花厅坐了,半晌人带进来,永王屏退左右,屋子刚清空,一转身,就看见那女子噗通对脚下一跪。

永王怔了一怔。

女子抬手掀了面纱,永王又怔了怔。

闻近纯扑上前,仰望着永王,双手一抱抱住他的腿,哀声道:“我愿献上国玺和陛下性命,求殿下救我!”

……

星夜之下,蜿蜒群山和沉厚大地之间,隐约似乎有一片乌云缓慢卷过大地,又似乎是月光投射的阴影,将那一片山脉都沉沉覆盖。

若有人能从高处举千里眼查看,才能看出那移动的黑色是纯黑的甲胄,时而闪过的微光则是举起的枪尖——大军过境,趁夜潜行。

那钢铁洪流自川北之腹地起,如大风掠过三州,而在另一个方向的西川,则同样有一队乌衣赤甲的洪流,悄然绕过衡州,最终于那两地交界的莽莽丛林中,两支军队无声汇聚在一起。

是年为安成元年,腊月二十一。离年节不远,离春日却还长。

……

第四百六十四章 但为君故,无所不抛

夜风吹不来大军的铁甲寒气,正如夜风也吹不散凝聚在林飞白心头的寒意。

他从平州军大营的瞭望塔上下来,塔下已经有人默默地在等候,是个个子不高身形清瘦的亲兵,抱着他的大氅,脊背挺直,脸却微微垂着。

林飞白眼神从他长长的睫毛上掠过,默不作声接过了大氅。

夜已深,他却还没睡,亲自提着灯笼,走过一间间营房。

营房数量很少,少到有点寒碜,林飞白眉头微微锁着。

他原本在徽州邱同那里,父亲被召回京出事,他随即也被召回,谁知他紧赶慢赶即将抵达天京时,却又被新帝一纸圣旨打发到这平州,随即得到父亲出京被赦免的消息,当此情形之下,他自然不能抗旨,也便转道来了平州。

原本还有些疑惑,既然父亲被鸟尽弓藏,如何新帝还会让自己掌管一州兵力?然而到了平州才发现,虽然临近湖州,平州的武备却连湖州的三分之一都及不上。

更不要说疲兵嬉将,诸事不备,连武器冬服都不齐全。

这和当初文臻初到湖州时类似,但是湖州军的废弛和唐家有关,而湖州军的废弛有身为封疆大吏的文臻,用三年的时间来治理,但现在林飞白仓促就职,光杆司令,连征兵权都没有,又要如何周全?

林飞白已经上折弹劾平州刺史以及原平州都尉了,但是平州刺史狡辩平州军多年为都尉把持,他未曾沾手,平州都尉已经调任,在朝中投了永王一派,比起父亲已经隐隐被忌惮排挤的林飞白来说,自然多了许多话语权。总之就是弹劾奏章上了,朝廷迟迟没有回复,平州刺史还是刺史,平州原都尉照样上任,平州军的情形,朝廷看样子也不太放在心上,来一句“着令严加整饬,不得有误。”便完了。

其时新帝正为了玉玺遗旨和永王的怪异之处操心,还要忙着培植亲信排除异己重新分割朝堂势力,李相说告老却没有真告老,单一令更是忽然老当益壮带着一群文臣天天和他添堵,这个不行那个不能,新帝心里天天烧一把火,哪里还顾得上遥远一州地方军的问题,说句实话,地方军有问题的又不是这一州,发现了,慢慢治理便是,文臻不是治好了么?至不济,湖州定州的军备都很可以,还在乎什么呢?

林飞白接到朝廷指令,苦笑一声,将那旨意一搁,起身,当即吹哨点兵。

第一次集合,全营八千九百一十二人,来了三千四百人,校场上稀稀拉拉站着,揉眼屎的,互相调笑的,还有色迷迷地看“新来的英俊的小白脸都尉”的。

林飞白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只二话不说,斩了三个队长。

不管那三个人如何呼号自己冤枉,或者大喊自己朝中有谁谁谁,或者哭着求饶,一声令下,人头落地。

林飞白这次来,把自己麾下全部带了来,不是为了壮胆气,就是为了整好这批兵油子。

三颗人头骨碌碌在地上滚,所有的调笑嬉闹瞌睡都戛然而止。

之后林飞白整军,操练,并去了一趟平州刺史衙门,表示要将军权交于他手,条件是刺史府给州军拨款充实军备,最起码要把冬服迅速准备齐全,不能让士兵还穿着夹袄,以及下令在平州城征兵,补上缺失的兵员。

平州刺史既想拿兵权,又不想出钱,磨磨蹭蹭好些日子,终于在林飞白昨日交上都尉印信之后,今日回话说已经派人去采备冬服了,也会送一批武器过来,征兵令却不能随便征。

林飞白明白这里头猫腻,征兵要朝廷批准,一旦征兵就等于承认兵员缺额有人吃了空饷,无论是平州刺史还是都尉,于此事都不太干净,谁肯自己搬石头砸自己脚?

但他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为了诱惑与威胁齐下,好歹把现有的军备补齐,如此也算暂时达到目的,因此此刻虽然依旧不豫,心上倒松了几分,一边盘算着冬服到的时间,武器如果分批过来,该怎么搭配装备,一边默默往自己的营帐走。

他身后,小亲兵默不作声跟着,两条长长的身影,交错织在覆了寒霜的地面上。

进了帐,林飞白原以为要面对一室寒冷,谁知道火盆已经生了起来,帐篷里热气融融,他巡视半夜冻得僵冷的身子一瞬间便感觉活了,刚觉得有点渴,小亲兵已经上前一步,从专门的棉花套子里拿出茶壶,给他倒了一杯不冷不热温度正好的茶,茶水清冽,细细一尝滋味清甜,里头兑了枸杞汁。

林飞白手顿了顿,此时才抬眼,小亲兵就站在他对面,纤细的影子被烛光拉长,温柔地覆在他膝盖上。

他有点不自然地动了动,小亲兵也动了动,他感觉自己躲不开那影子,也躲不开那般温柔的覆盖,只好停住,要将茶杯放下时,小亲兵十分有眼力见的上前一步,接住茶杯,接茶杯时,葱白般的指尖,顺手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撩。

似有意,似无意,似蝴蝶掠起了翅尖,荡心间涟漪一片,林飞白一颤,急忙要抽手时,那雪白淡粉指尖却又比他还快地缩了回去,倒显得他小题大做一般。

小亲兵转身出去,林飞白刚松了口气,小亲兵又回来了,端了盆热水,低声笑道:“烫个脚儿。”蹲下身便要去撩他袍子,林飞白吓得赶紧把脚藏到了屁股下。

小亲兵也不强求,一笑缩手,手却顺势搁在他膝盖上,温声道:“那便自己泡,里头添了药草,最能去乏。你日日带着他们操练,自己比他们起得还早睡得还迟,万不能先累倒了。”

林飞白顿时觉得膝盖上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又不好生硬地去拂掉,他往后退了退,那手居然也跟着进了进,林飞白忍不住盯那只手,却忽然发现只这几日,那纤秀柔美精致雪白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磨出点淡淡的茧子,顿时便有些不安,也不好意思退了。

他看起来是个冷峻不苟言笑的人,但骨子里其实善而软,远不如燕绥看似会笑,骨子里冷酷得令人发指。如今进退不得,只觉得周身热热地上来,这满帐篷都似乎漾着她淡淡的芍药香气,空气似乎变成了一股染满花香的绸绳,要将他柔柔地捆住,他挣扎半晌,终于忍不住道:“周小姐……何必如此!”

周沅芷没抬头,蹲在他膝前,看着自己的手,忽然笑了。

悄悄跟来,想法子入营,跟着伺候了这几日,终于等到他捅破这层纸。

她不说,她亦步亦趋,她体贴入微,她似退还进,她看着他坐立不安……她就是要他自己捅!

他自己说了,就别想再逃了。

她微微抬头,调整出最合适自己的美妙角度,于幽幽灯光下,她知道此刻的自己风鬟雾鬓,眼波如水,而语声也如水:“但为君故,无所不抛。”

林飞白又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他没见过这样的女子,周身的大家小姐气度,行事确实也是大家小姐风范,便是撩人也不带风情色气,只让人觉得动人而不是逾矩香艳,不敢轻亵。但那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偏又越过了所有循规蹈矩的女子,勇敢活泼而又内敛优雅,说不出的魅惑诱人。

他遇上她,总觉得心如乱麻,不敢想,不敢看,想了看了,就仿佛是逾越和背叛,但于那般随风潜入夜的追逐里,自己也不敢承认,仿佛总是漾着淡淡的喜悦。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可耻,是不是在享受着被大家闺秀追逐的感觉,有时候扪心自问,却又觉得并不仅仅是出于虚荣的享受,但是再往深里一点,他又拒绝去想。

家国未靖,父帅蒙冤,他不是该痴迷于儿女情长的时节。

只是也没想到,这娇小姐,竟然有勇气追他追出了天京,追到这苦寒的军营里来。

不过想起当年在长川,那样危险的任务,她也接了,便知道她从来都是和那些大家闺秀不同的。

这些年在边关也好,在天京也好,总也不乏有人试图和他联姻,父帅虽然常常大骂他恁没用,讨不到满意的媳妇,但也问过他几次,要么退而求其次,某某家的姑娘也不错,周小姐更是不比文臻差,总不能燕绥都快生儿育女了,你还光棍一个。

他只是垂头不语,想着父帅虽然娶了母亲,可从未见他们在一起过,可见不能得自己想要的女子,这一生父帅不肯将就。而于他,他只想着这东堂的百姓安宁,疆域平静,心中所想既不能得,便学父帅一直守着也罢了。

再说,看如今这局势,东堂战火必不能免,他是注定要上战场的,战场凶危,马革裹尸须臾之间,又何必拖累了那好姑娘。

父帅没少骂他,说这不一样,说他钻牛角尖,他拒绝去想,后来去了边军,再去平州,心想僵持了这么久,又相距甚远,那位大家闺秀总该放弃了。

然而她竟还没有。

此刻灯下这柔和而又坚定的表白,听得他心头一颤,膝盖也一颤,周沅芷却并不得寸进尺,只一笑,道:“早些歇息吧。”便退了出去,退出去前,一转头,正看见林飞白抬头看她的背影,发现她回头有点狼狈地躲开目光,周沅芷扶着帐篷的门,含笑对他眨了眨眼睛。

然后她手一松,帐篷帘子落下,她像只蝴蝶一般翩然飞了出去。

留林飞白在帐篷里对着一盆热水久久低头不语。

却没想到刚才还风情万种余韵悠长的大小姐,转过一个弯,抬手便懊恼地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多好的气氛,多好的感觉,明明他眼神都松动了的!怎么就没勇气继续下一步呢!”

想了想又道:“莫急,莫急,还没到时辰,你是对的。”

周沅芷叹息半晌,从怀里取出一个香囊,香囊很简单,颜色是林飞白喜欢的藏蓝色,上头用几乎同色的丝线绣了几个不仔细看绝对看不清楚的字。

她每晚都会看看这个香囊,给自己打气。

香囊上一排绣字剑拔弩张,宛如口号。

“睡他!睡他!睡他!”

……

青州边军的大旗次日重新“林”字飘扬。

在那重新扬起的大旗之下,林擎斩了司空怀和朝廷监军。

没有请旨,也没有理会那两人的痛哭流涕或者威胁告饶。一声炮响,人头落地,万军欢呼。

昨夜营啸,就算林擎来得及时,还是死伤上百,这不是死于敌手,而是死于同袍,叫人难以接受。

也因此,在这一霎,将士们对朝廷的愤怒抵达巅峰,就在那两人人头落地那一霎,便有人大声叫:“大帅,我们反了吧!”

有人喊:“殿下,我们愿拥您为帝!您才该是皇朝正统!”

林擎的脸色却不太好看,他刚刚得了徽州沦陷的消息,西番临死反扑,已经疯了。

这是一个桀骜狂野的国度,便是被打残了也可能跳起来咬人一口的凶悍,何况它脱胎于游牧民族,全民皆兵,别的国家征兵很难,一次大战大败后数年不能恢复元气,这个国家却可以迅速征兵,迅速组建五十万大军,在这关键时期,想把自己的损失,从东堂身上找补回来。

国内活不下去的西番百姓,会很愿意成为士兵,去别国掳掠养活一家老小,他们善于以战养战,可以想见,徽州现在一定已经成了人间地狱。

他摆了摆手,呼声立止。

林擎只说了一句话。

“徽州沦陷了。”

将士们的呼声戛然而止。

被裹成粽子的邱同猛然起身,然后发出了一声嚎叫。

叫声凄厉,令人不忍卒闻。

他在徽州镇守多年,固若金汤,西番多年梭巡不敢一进,如今就因为那些人争权夺利,那些王八蛋满腹算计,生生将他调离,将徽州大营收缩,只留下数千军士守城,因此将他守护了多年的徽州拱手让人!

邱同悲愤得眼眸血红。

燕绥终于也说话了。

他缓缓道:“谁做皇帝,想打谁。这都是以后的事。现在徽州沦陷,下一步西番必定自徽州直下中原,世家必定四处起事以呼应,东堂将四面战火,八方无措,灭国须臾之间。你我皆将成亡国之奴,现在争谁做皇帝,难道是抢着将来谁献俘投降行牵羊礼吗?”

万军哑然。

牵羊礼是西番礼,用来对战败国进行侮辱,战败国国君携皇亲贵族,赤身披羊皮以铁链圈住跪爬行走,以示臣服,为奴为畜。

这是人所不能忍之奇耻大辱。

想一想都浑身战栗。

文臻正在看一封信报,此时慢慢将信报揉碎在掌心,平息了一下情绪,才道:“西番占领徽州后,下令屠城三日,三日内,无数民居被抢掠,无数房屋被烧毁,无数老幼死于铁蹄长刀之下,无数妇女被……奸淫。那都是我们的长辈、兄弟、亲友、姐妹。”

她闭上眼,眼前燃烧的城池,哭嚎的百姓,堆成山高号称京观的尸首,被撕破衣服轮流侮辱最后投入深井的妇人……城中水源无法饮用,因为飘满了尸首和鲜血以及燃烧的焦灰,婴孩在尸堆中哭号,徒劳地扒着母亲已经冷却的身体,想要再喝一口奶,却被冰冷的长刀挑起。

无数恶魔的狂笑响彻城池。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边军沉默了一阵后,忽然爆发出一阵更响亮的呼喊。

“揍西番!揍他娘的!”

“不管怎样,东堂是我们的!”

林擎微笑,一边微笑一边摇头,轻轻骂一声傻逼,也不知道在骂谁。

燕绥面无表情,显然这在他意料之中。

文臻眼底晶莹,想着这终究是一群最可爱的人,虽然他们蒙冤,受屈,愤懑,压抑,但是家国大义,百姓疆土,便如烈火燃烧于心中。

永不熄灭。

她轻轻叹一口气。

只是这些年轻的,热血的,可爱的人,并不清楚,他们所要面临的,将是一场注定的硬仗。徽州本就是军城,储存着大量的物资,如今已入西番之手,西番在此轻松一战中没有损失,还获得了充足的补给。反观己方,人数居于弱势不是问题,但是物资损失近半,朝廷在争权夺利,今冬补给还没到,更不要说后期粮草能否按时运送?自己和燕绥虽然带来了七万精兵,但是个人养兵何其难,备足这七万精兵的装备已经穷尽所有人力量,后续想要支撑大战,也是捉襟见肘,无法再顾及那三十万边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便是再兵精力强,没有粮草,武器不够,都将步履维艰。

她还隐隐担心湖州,湖州军被调走换防,但是换防的军队不知道有没有到,派去的三万军因为不能明目张胆赶路,需要在山野间绕路潜行,还带着一些辎重,就注定行路不会太快,也不知道有没有赶到湖州,如果都没到,湖州现在就是空城,万一世家知道西番攻陷徽州,同时起事,唐家很快就能下湖州,直插东堂心脏……那后果太可怕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回头看燕绥,正好燕绥看过来,两个聪明人目光一碰,便明白了彼此的心思,片刻后燕绥缓缓抚了抚她的发。

“去吧,一路小心。”

文臻嗯了一声,抱住了他的腰,靠在他胸膛上,静静听他的心跳。

她要回去了。

燕绥帮她留住了朝中职位,大司空还不肯致仕留在朝中,她得回去,请大司空和李相斡旋,谋一个中枢职位,监督着朝政,监督着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监督着朝廷在这关键时期,把该拨的兵马,该调的粮草,该筹集的资源,都做到位。并尽力遏制世家。

而燕绥必须留下,七万兵毕竟不是林擎的人,文臻的兵除了文臻也只认同他,只有他在,才能更好地调配资源,融合两军,和林擎一起,拦住西番。

分离迫在眉睫。

“兰旖教我的心法,我又教给了中文他们,虽然他们的内功不如我的流转如意更适合你,也不如兰旖的和你对冲更有效果,但毕竟和你源自一门,也有加成的好处,你就答应我一件事,只用你聪明的脑袋,不用亲自冲锋陷阵,好不好?”

燕绥懒洋洋地捏了捏她的耳骨,道:“我只对一种冲锋陷阵感兴趣。”

文臻呵呵一声,掐了掐动不动就开车的老司机的胳膊,抬头看他,下颌到脖颈线条精致优美,颈侧靠近肩膀处,冷白的皮肤上有一点殷红小痣,她以前竟从未发觉过,此刻看着觉得销魂又招眼,忍不住亲亲那小痣,燕绥却像是被触及了什么开关,手隐蔽地便往她腰上去了,文臻啪地打下了他的手,这还是万军之前呢!

真是个骚得不行的男人。

“回吧,也好照看着随便儿不要作妖。”燕绥在她耳边笑,“你放心,我必拦住西番,不让胡马过关山。”

“我只要你好好的。为了让你好好的,我也定会守住那朝堂,不让那群妖怪作妖。”文臻捻着他的衣角,“记住,我和随便儿,在天京,等你回来。”

……

香宫里,随便儿打了个喷嚏。

“谁在念叨我呢?”小子喃喃自语,“我那恋奸情热的爹娘吗?”

德妃坐在榻上,吹出一口烟云,哈哈一笑。

门忽然又被敲响,随便儿开门出去,和外头张嬷嬷谈了半晌,过了一阵回来,小脸阴沉沉的。

德妃慢慢坐起身。

“奶啊,好像有点不对劲。”随便儿轻声道,“张嬷嬷说太后看上了我,要调我去慈仁宫近身伺候呢!”

……

西玉阁今晚灯火辉煌。

陛下又来探望纯妃了。

纯妃娘娘近期盛宠,连宫内宫人都喜气洋洋,穿梭来去,而正殿之内,新帝倚着榻边,对正张开双臂让尚衣局女官量体的闻近纯道:“瞧你最近瘦了些。还是再补补吧,皇后冠冕,讲究一个体态端严。太瘦了风吹就倒,气度未免不足。”

闻近纯便满眼喜悦地笑道:“陛下说的是。臣妾明日开始就加餐。”

新帝便笑笑,挥手示意女官们都下去,等殿中无人,闻近纯爱娇地靠在他怀中,新帝揽着她,一边揉搓着,一边低笑道:“你想要的,都许你了。朕想要的,你也该拿出来了罢?”

闻近纯吃吃笑道:“陛下,莫急嘛——”

新帝蓦然脸一冷,将她一推,站起身道:“休要得寸进尺!朕连皇后都许了你,你还不放心什么?你再这般搪塞下去,朕倒要怀疑你的心田了!说实在的……”他微微睨着闻近纯,“你一个妃子,久居深宫,如何能知那般大事?莫不是骗朕吧!”

闻近纯惶然站起,要说什么,新帝却已拂袖而去,闻近纯顿时慌了,抢上前去,一把拉住新帝的袖子,“陛下——”

新帝对还未走远的尚衣局宫人道:“礼服倒也不必急着做,等朕的旨意再说。”

女官领旨退下,闻近纯脸色大变,声音已经带了哭腔,“陛下!”

新帝理也不理,径直往前走,闻近纯提着裙子跌跌撞撞跟着,忽然咬牙道:“陛下——陛下——景仁宫您好久没去了,愿意带臣妾前去瞧瞧吗?”

新帝霍然停住脚步,回头看闻近纯,闻近纯泪盈盈仰望着他,缓慢点了点头。

新帝转怒为喜,伸手捏了一把她的脸颊,笑道:“朕的皇后想去哪,朕都陪着。”

闻近纯抹一把眼泪,也笑了,新帝亲自携了她上了御辇,去了景仁宫。又示意跟随的太监宫女都等在宫外,两人进了殿门。

大行皇帝葬礼结束之后,新帝并不愿意迁入景仁宫,因此暂时封宫。护卫也撤了出去,此刻推开淡淡蒙尘的大门,吱呀一声声响空寂,新帝心中一紧,但随即看了一眼头顶,便安下心来。

他身边如今也安排了暗卫,是母后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人,很是忠心能干,安全无虞。

闻近纯却一脸烂漫,牵着新帝的手往内走,一边悄声问:“陛下不带几个人在外面守卫吗?我每次进这宫殿都心里发毛,好像先帝的阴魂还未远走,还在哪个角落瞧着我们……”

新帝给她说得心中一突,但因为她主动提出带护卫,倒更加安心,笑道:“朕是真龙天子,百邪不侵。你怕什么。”

闻近纯便拉了他往皇帝书房走,道:“臣妾上次瞧见景仁宫管事太监老孙鬼鬼祟祟藏东西……”

新帝心中一动,想起孙太监莫名其妙的失踪,更信三分。

“你如何不去拿走?”

“那东西何等尊贵重要,臣妾什么身份,敢去染指?也不过想着,将来为陛下尽一份忠心罢了……”

新帝心中冷笑。

进了书房,闻近纯却不急着找东西,从袖子中抽出一张明黄笺,笑道:“讨个陛下喜话儿……”

新帝双眉一挑,知道她是要字据,心中有些恼怒,想起母后嘱咐,终究是忍了,似笑非笑接了笺,正要写,闻近纯却道:“不敢要陛下亲笔,陛下只留个印鉴给臣妾便成了。”

新帝想着她要空白纸上印鉴,想必是贪心不足,还想在皇后位上再为家人谋官?真是可笑,也不想想,若他不乐意,印鉴有什么用?

反正这女人也做不了真皇后,便虚与委蛇罢了,他取出随身印鉴,痛快地按了。

按完一抬头,却看见昏暗光线里,女子一张脸雪白,双眸幽幽闪光,深邃如黑洞,瞧得他心中又一突。

随即便见女子笑得温柔婉转,去拿那榻上小几上的茶盏,道:“陛下,那玉玺,就在这里呀——”

茶盏一掀,新帝身下褥垫忽然一空!

新帝翻身下坠!

刹那间新帝大叫:“护驾!”

屋顶上有人影连闪,一人扑向闻近纯,一人扑向榻上,闻近纯惊惶抬头。

却在此时轰然一声,书架倒塌,架后冲出数条人影,手中长剑连闪,刺入皇帝暗卫背脊。

闻近纯呼一口气——永王果然没有食言。

她一回头,却发现新帝还没落下去,他竟然死死抓住了床榻边缘,整个人吊在地道口,此时满头大汗滚滚而下,紧盯着她,眼底憎恨和哀怜交织,嘶声道:“救朕……救朕……朕可以发重誓……一定立你为皇后……终身不替……”

闻近纯看定他,忽然笑了笑,这一笑依旧温柔婉转,看得皇帝心中一喜。

随即闻近纯手一伸,手中已经多了一把明光闪闪的刀,她抬手,刀落。

新帝惨呼。

鲜血喷溅。

一双手整整齐齐留在地道边缘。

明黄龙袍的身影颓然落下。

于落入死亡陷阱的那一刻,剧痛和狂乱翻覆之中,燕缜听见那女子娇笑着道:“我想过了,还是做永王的皇后吧……皇帝轮流做,皇后只是我哟。”

新帝向永恒的黑暗急速坠落。

有密集的机关启动和利刃入体声再次响起。

地道口缓缓关闭,闻近纯雪白的脸一闪而没。

……

片刻后。

砰地一声闷响。

……永裕帝立在地底的黑暗中,就着一盏残灯,看着面前残缺不全的尸首,半晌,叹息摇摇头。

“你坐这皇位的时间,比朕想象得还短。”

……

------题外话------

闻近纯阴恻恻手一伸……月票呢?

顶点

第四百六十五章 随便儿VS曾祖母

永王行走在午夜的深宫中,衣袂间掠起带霜的冷风。

他在慈仁宫前求见,已经睡下的太皇太后诧异地起身,心却不安地跳了起来。

这半夜三更,他是怎么忽然进宫的?

这时辰进宫,他就不怕陛下忌讳么?

太皇太后竖起耳朵听,并没有听见令她心惊肉跳的兵甲声响,皇宫里如常的安静,但这样的安静在此刻永王异常的到来情形下,依旧是令人心惊肉跳的。

张嬷嬷赶进来为她披上外衣,门外一个小小的影子一闪而过,太皇太后怔了怔,随即想起这是香宫新进的小太监,听说是被德妃要去的,很是伶俐,明明照应着那个不得志的女人,却还得到慈仁宫的关照,连张嬷嬷都似乎很喜欢他,她听说了,心中一动,便要来了,想亲自瞧瞧,只是人到了晚间才来,她今晚又特别疲倦,也就没理会,先睡下了。

此刻自然也不会特意去看那孩子,只等永王进来。

永王行路间有种特别的风姿,行云流水,风华隽美,匆匆点亮的宫灯的光,几乎留不住他的影子。

随便儿躬身低头,守在门侧,永王正要进门,忽然停一停,偏头看了看随便儿。

他倒没多想,只是觉得这孩子年纪这么小,竟然能进慈仁宫伺候,他知道自己的母后骨子里是个挑剔的人,因此这孩子定然有不凡处。

就这一瞬,他忽然便想起了文臻的孩子,他知道文臻一定生下了孩子,想必就藏在刺史府,但是这些年文臻保护得严密,也无从下手。如今不知道那孩子在哪里,算起来也不过三岁不到,想必已经远远送了出去。

想到孩子,他心中便是一痛,垂下眼,抬腿跨过了门槛。

母子对坐,屏退众人,太皇太后诧然问:“如何深夜入宫?怎么护卫也不带着?”

护卫自然是带的,只是没有带太后推荐来的那些。

永王缓缓揭开茶盖,顿了一顿,道:“夤夜前来,是要通知母后,陛下已经驾崩,请母后心里且准备着。”

太皇太后先是一喜,以为是说永裕帝,再看永王神情,霍然醒悟,大惊站起,“信儿!你说什么!”

“哦,当然,对外不能说驾崩,只能说,陛下因为毁容伤身,无心皇位,已经让皇位禅让于儿臣,自己云游四海去了。”永王扬了扬手中一张明黄笺,“陛下亲笔留书在此。”

太皇太后瞪着他,永王面不改色,把纸往她手里一塞。

纸上有新帝印鉴,有玉玺,有闻近纯模仿新帝口气和笔迹写的禅让诏书。

她曾红袖添香,伺候先帝笔墨数年,早就学会了他的笔迹和口气。

一张薄薄的纸,太皇太后却似乎抓不住,半晌抖着手道:“信儿,你疯了!”

永王沉默一瞬,幽幽道:“母后这话奇怪,让儿臣做皇帝,不正是您多年的夙愿么?怎么,如今夙愿得成,您却不乐意了?”

太皇太后吸一口气,缓缓坐下,道:“陛下现在怎样了?驾崩或者云游的消息还没公布是吗?如果还有机会挽回……”

“没有机会了,死了。”永王漠然地道。

“……你何必这么着急!我们还没找到先帝!你现在冲出来,先帝就会全力对付你!所有人都会全力对付你!”

永王讥诮地一笑,“那又如何?就继续让我忍?让我等?让我看着鹊巢鸠占,让我有家不能回有妻不敢认有……一日他不冒头,我就一日龟缩着不能做皇帝,他活着我不敢,他死了我还是不敢!”

太皇太后扑过来,抓住了他的手:“信儿!那么多年都忍过来了,不该急这一刻!先帝藏不了多久!他一定会冒头的!我,我在皇帝身边有人!”

永王眼眸一缩。

“谁?”

“一个普甘大能者,身具大神通,能生死人肉白骨。原先是我殿中的护法……后来被皇帝笼络了去,但皇帝其实不知道,是我故意让他被笼络的……”

“既然还是母后的人,为什么母后至今还找不到先帝?”

“我也不知道,许是他们藏身之处太过严密,他也找不到机会和我通信……但是你且再等等,一定会有消息过来的!”

“是啊,”永王木然地道,“皇宫这么大,慢慢等,等不来就慢慢挖,哪怕他狡兔十窟呢,挖上个十年八年,也总能挖到的是不是?”

太皇太后凝视着他的眼睛,忽然放开手,退后几步,颓然坐下,道:“信儿……你变了……你让我太失望了!”

“母后失望什么呢?我这不是如你所愿,坐上皇位了吗?坐上那么一阵子,传位你给唐家的子弟,唐羡之啊,唐镜之啊,唐怀啊……那些年轻优秀的子弟,谁都可以,反正我不能生,我没子嗣,我夺来这皇位,千秋万载,不都是你唐家的山河吗?”

太皇太后霍然抬头,似乎好半晌都没能理解他的话。

“信儿,你……你在说些什么!”

“我在说母后藏在心底多年的野望和夙愿,我在说我身为一个棋子和傀儡还沾沾自喜的无味的争夺。”永王凑近太皇太后,轻声道,“怎么,母后,不对么?”

太皇太后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倒抽了一口冷气,连声音都变了。

“信儿……谁对你这么说的?谁蛊惑你的?谁!”

说到后来她声音尖利,几乎控制不住地在嘶喊。

永王冷笑一声,往后退去,淡淡道:“今晚天京已经被我控制,明日朝会就会宣布陛下云游禅位。母后你放心,你想要的,不想要的,我都会给你,总要让你心心念念的唐家,和你一般万万年才好。”

太皇太后无力地向后倒去,永王并不看她,转身向殿外行去,边走边道:“来人,将慈仁宫保护起来,从今日起,不许任何人打扰太后修行。”

殿外有杂沓脚步声响,又有轰然应声,太皇太后怔怔抬起头,知道自己已经被儿子软禁了。

隐约听见外头永王的声音:“……从现在开始,太后说什么,做什么,也都不必报于我了。”

太皇太后猛地捂住了心口。

信儿……

他这是要软禁她一辈子,到老,到死,都不打算和她相见了。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那么想!

为什么她苦心孤诣,忍辱负重,为了他和唐家周旋这许多年,好容易看见希望曙光的那一刻,他却把自己那些笼络蛊惑唐家的话当了真,因而负气决裂,不顾一切毁了这局!

为什么!

忍了等了那许多年,却毁在最接近成功的那一刻。到头来她却连怎么毁却的原因都不明白,太皇太后怔怔坐在地上,半晌呕出一口黑血。

殿外杂沓脚步声起,张嬷嬷一脸惶急地冲进来,后头跟着那个小太监,太皇太后心头烦恶,不想见人,猛地抓起身侧的香盒便扔了出去,“出去,都出去!”

太皇太后素来慢声细语,体态端严,从未有过这般疯狂失态,张嬷嬷吓得往后便退,一脚踩在随便儿脚上,随便儿一声尖叫,与此同时香盒撞在隔扇门上一声巨响,整个慈仁宫和隔壁香宫都似乎震了震。

张嬷嬷急忙拖着随便儿往外走,随便儿也不敢再呼痛,忽然脚步急响,一人冲了过来,一把揽住了随便儿,道:“随……李渊!”

却是德妃。

她本来在香宫和慈仁宫相连的月洞门附近散步,却忽然听见随便儿尖叫,大惊之下不顾一切奔来,此刻见随便儿无恙,刚刚松一口气,心中便咯噔一声。

随即她慢慢抬头。

隔着半掩的门缝,正看见门缝里,太皇太后坐在地上,半抬着头,正死死地盯着她。

那双黑中带青的瞳仁里漂浮着憎恨、绝望、痛苦和疑惑。

憎恨苦痛是她自己的,疑惑则是对德妃的,万事不着心的德妃,什么时候对一个小太监这么上心?

筹谋了半生的人,遇事多想是本能,几乎立刻她便放下自己的苦痛,麻木的眼珠子转了转,看了一眼德妃,眼底疑惑更浓,又去看随便儿。

德妃看得心中一紧,下意识想揽紧怀中的孩子,但知道自己先前已经做错了,此刻不能再错,将怀中随便儿一推,还在想用什么理由,随便儿却忽然往她怀里一扎,德妃一边心中一痛,心想孩子受到惊吓了,一边又为难这时候扎入她怀中实为不智,却听随便儿尖声道:“娘娘!娘娘莫打我!我……我下次不敢偷了!”

德妃一怔,立即反应过来,原本她就是抓住随便儿肩头的,此刻十指尖尖,将随便儿衣裳一拎,喝道:“还想抵赖!本宫寻了好久的那个镶红宝盘金丝香囊,那香气本宫都闻见了!以为跑到慈仁宫来就能躲过吗?走!本宫倒要搜搜你,看你这个老鼠到底藏了本宫多少东西!”说着拎着随便儿便走。

并没有人阻拦,她稍稍安心,却没看见张嬷嬷已经回了殿内,并在太后示意下,忽然端起了一盆水,道:“德妃娘娘!”

德妃回头,张嬷嬷猛地一抬手,一盆水当头对她浇下!

哗啦一声,德妃从头到脚透湿,连带随便儿也湿了半身,这一下实在太突然,德妃和随便儿都没反应过来,张嬷嬷已经拿了张帕子冲了上来,抬手对德妃脸上一抹。

这段时间用黄油膏子故意涂出的发黄脸色被水冲掉帕子抹掉,露出底下雪白莹润的肌肤来。

太皇太后目光一凝。

她先前看德妃冲过来的时候,衣袖翻飞露出的手腕晶莹如雪,心中便是一动。

抽了那许久福寿膏,量又特别大,应该枯瘦焦黄,哪里还来的这般丰润?

果然!

这贱人这段日子,根本就没抽烟膏!

她的目光再次盯住了随便儿。

叫这个小太监来慈仁宫,原本没有多想,只是听张嬷嬷屡次提及这小子会伺候人,一时随口吩咐罢了。

然而今日德妃举动,还有此刻德妃的形容,都仿佛在告诉她,这事儿,不简单。

她慢慢坐起身,坐回缭绕的烟气之后,又恢复成了那个平静而阴气森森的老妇人。

信儿不会忽然变成那样,一定是有人作祟。

不管是谁作祟,不管那人藏在哪里,她都要把她们一个个揪出来,亲手碾死。

对面,德妃挽了一把湿发,怒道:“你个老货!你做什么!”

张嬷嬷端着盆,嘿嘿笑道:“得太皇太后吩咐,看娘娘急出了汗,给娘娘洗个脸儿。”

德妃也不和她罗唣,此刻心里砰砰地跳,知道事情不好,急于回到香宫,拉了随便儿要走,却听后头太皇太后阴恻恻道:“那个小太监,叫什么来着?”

“回娘娘,原名李菊,德妃娘娘给改名李渊。”

“让他自己来和哀家说。”

德妃手一紧,随便儿挣了挣,肉肉的小手在她手上悄悄一拍,示意放心,随即便转过身,乖巧地上前几步,给太皇太后行了礼,甜甜地道:“见过老佛爷。”

太皇太后怔了怔。

东堂没这个称呼,她乍听意外,随即便觉得这称呼着实不错。再看随便儿时眼神一动,心想都说这小子伶俐,果然非一般伶俐。

只是这年纪这么小,要说是哪家细作,实在是不像……

眼前的孩子,不过四五岁年纪,一张雪白的团团脸,一双天生带笑的眸子,长相是极好的,也天生喜相,果然是很容易入选宫人的那种。此刻身上湿透,微微发着抖,越发显得荏弱可怜。

太皇太后的眼神里却并没有因此生出多少怜惜,也不管他在发抖,细细打量他的眉眼,并无所得,却又隐然有种熟悉感,但又寻不出端倪,不禁有些焦躁,面上却笑了一声,道:“果然是个伶俐孩子。既然入了慈仁宫,便留在哀家身边使唤。迎香,带这孩子下去洗漱。”

张嬷嬷便应了。德妃揪紧了衣襟,半回头正看见随便儿回头使眼色,她咬咬牙,只好收回牵念的目光,在背后那老虔婆阴鸷的盯视中走了。

一回到自己的屋子,来不及换衣裳,她便喊来菊牙:“去找那个离虹!文臻告诉我们的那个香宫眼线!”

……

那边随便儿在张嬷嬷监视下换了衣裳,从里到外,连小靴子都换了。这是怕他身上有夹带搜身的意思。但随便儿身上这些东西,大多都是贴体肤藏的,换到最后,娇羞地一扭身,说声嬷嬷不许看,张嬷嬷啼笑皆非骂一声:“嬷嬷家孙子都比你大!这小鬼精!”但也稍稍转了转头,趁这一转头,随便儿抽出了原来衣裳袖角的一个小包。

等张嬷嬷转过头,他已经把小包转移到了新衣的腰带下。

靴子里的垫高来不及抽出来了,好在那是隐形高跟,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现在的问题是换上的靴子是普通靴子,马上身高就要出纰漏。

随便儿之后便一直踮着脚走路,一边走一边想总不能一直这样,看来某些计划得尽快执行了。

他过去的时候,怀里抱着一盆水仙花。说这花清心益神,要献给太皇太后。

张嬷嬷原本不许,但是仔细检查了那花,实在没有问题,且开得确实极好,她素来喜欢随便儿,心里有点怜惜,也便不再阻拦了。

随便儿便抱着花去慈仁宫伺候。太皇太后已经歇下了,今夜宫中明显气氛不一样,外头脚步声一阵一阵地过,到处都灯火通明。

实在不是个杀人放火的好时机。

随便儿一边这么想,一边顺手在柜子上放下水仙花。笑眯眯地去端太后的燕窝羹。

他目光在银盘银盏上一落,心中呵呵一声。

光知道用银器,却不知道银器只会遇砒霜而变黑,而天下之大,毒物何止千万?更不要说那蛊,什么器也验不出来。

袖子一动,一颗黑珠正要滚出来,却听见身后太皇太后缓缓和张嬷嬷道:“听说陛下出了事……真是人有旦夕祸福……哀家这心里,忽然也惴惴的,你说哀家要是忽然怎么了……”

张嬷嬷立即道:“太皇太后还年轻着呢,且一向虔诚礼佛,洪福齐天,凤寿还长远着呢!”

太皇太后恍若未闻,“……一个人走太孤单,到时候,便带着德妃一起走吧。”

随便儿手一颤,滚出去的黑珠瞬间收回了袖子。

背上的汗毛刹那间根根竖起。

这老妖婆,好端端地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试探他?警告他?

她如果有事,就要奶奶陪葬?

张嬷嬷喏喏不敢应,太皇太后又道:“这意思,你且传令全宫。将来就照此办理。”

张嬷嬷只得应了。

随便儿转身,一脸懵懂地,笑嘻嘻地奉上燕窝羹,仿佛什么都没听懂。

仿佛没听懂这老货,一旦把这事传令全宫,除非他把整个慈仁宫的人都杀了,那么只要太皇太后死了,就会有人告诉皇帝,太皇太后要德妃陪葬。

随便儿还不知道新帝已死,永王即将继位的事。但他知道,无论谁做皇帝,都不会拒绝这个临终要求。

张嬷嬷从随便儿身边过,随便儿袖子一动,一颗黑珠骨碌碌滚入张嬷嬷的绣花鞋里。

张嬷嬷走出殿外,正要召集人们宣布这事,忽觉腹中疼痛,只得匆匆奔去茅厕,这一蹲便是好久,太皇太后派人来催,她急忙收拾完赶回来,太皇太后以为她去了这半日,定然早已把那事安排了,也没多问。张嬷嬷哪敢说自己一直在蹲坑根本没办那事,心想今晚就先当值,明日再召集人说这事也不迟。

当晚香宫和慈仁宫的灯火早早就灭了。

随便儿伺候太皇太后起居,在外殿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一群太监无声地穿过慈仁宫的甬道,进入香宫,德妃居住的屋子黑沉沉的,显然已经熄灯歇下了。领头的太监一努嘴,身后的人便一脚踹开了门,猛地扑了进去,三两下扑到床边,手中的绳索往下一套。

却套了个空。

床上没人。

太监们大惊,正要寻找,忽听身后咔哒一响,却是门被锁上了。

太监们反应还算快,又扑到窗边,窗纸却忽然噗噗几响,被戳了一个大洞,洞里伸进来一支烟杆,十分豪气地喷出青灰色的烟雾。太监们嗅见烟气,便都软软地倒在了窗下。

床下,德妃和菊牙爬出来,找了两个身形相近的太监,剥下他们的衣裳。

窗户掀开,一个面目麻木的宫女跳了进来,麻利地将这些太监都拖了出去,轻轻呼哨一声,一道银蓝之光闪过,三两二钱很快出现,一个个叼着这些太监的衣领,跳上香宫里头那巨大的金缸上,大嘴一张,就把人给扔了进去。

那些金缸都极其巨大,踮脚都看不见里头有什么。

屋子里德妃和菊牙换了太监衣裳,把绳索揣在怀里,急奔向慈仁宫。

慈仁宫的角门开着,透着点暗淡的灯光,掌事姑姑巧玲没精打采地守在旁边小屋的暖炉旁,自从她的对食老孙莫名失踪后,巧玲总是恹恹的,此刻看两个太监过来,便探头问:“成了?”

掩在暗影里的德妃一点头。

巧玲嘴角一撇,又问:“其余人呢?”

德妃尖声尖气地道:“清理着呢,我们先回来回报。”

巧玲便把头缩了回去。德妃和菊牙匆匆进了慈仁宫,专门捡暗处走,一抬头看见正殿一灯如豆,隐约映出小小的影子。

那小小的影子正是随便儿,他正站在矮凳上,帮太皇太后卸妆。

一枚九凤绕珠赤金缠丝珍珠钗轻轻搁在妆台上,咔哒一声,太皇太后睁开半阖的眼睛,目光越过妆镜,落在侧面案台的砚台上,眼底幽光一闪,忽然道:“谁派你来的?”

随便儿手一颤,一抬眼,雾蒙蒙的黄铜镜中,老妇人幼嫩的脸上一双眸子毫无情感,光泽幽幽。

随便儿眨眨眼:“太皇太后,您说什么?”

太皇太后平静地道:“哀家方才已经派人去结果了德妃,本想为我那不孝子留着她的性命,也抵得一副盾牌。现在看来我那不孝子也用不着我替他再筹谋了。既如此,便早些去了干净。”

随便儿拿着珠钗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眼神却更懵懂和恐惧了,声音软软:“太皇太后……”

他知道这老妖婆没有说假话,他一开始有点不明白这老妖婆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隐秘,随即反应过来,这老妖婆起了怀疑,无论他有没有问题,她都要下杀手了!而一个快要死的人,说什么都没关系!

太后微微偏转了脸看他:“如果你真是派来保护德妃的,那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不过,哀家还是无法相信,你这么小的孩子,能顶什么用?或者,你也不是派来保护谁的,你只是来见亲人的?”

随便儿心猛地一跳。

“让哀家想想,你会是谁呢?”太皇太后伸出长长的指甲,端起了随便儿的下巴,左右端详,“你的眉眼,总让我有一丝熟悉感和排斥感,哀家想了这许久,直到看见案台上那一方湖州砚,才有了方向……你的年纪,六岁?我看没有,大概也就三四岁?德妃很在意你,她那个人,能让她在意的,只能是有限的几个人……哀家听说,湖州刺史在任上,曾悄悄生了一个孩子……所以,你是哀家的曾孙?”

随便儿不抖了。

他定定地看着太皇太后,清灵无垢的幼儿眼眸对上老妇人浑浊的眸子,半晌,笑了。

“那还得喊你一声太奶奶……”

太皇太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尖尖的甲套缓缓下移,扣住了随便儿幼嫩的咽喉。

只要稍稍一用力,不,都不用太用力,尖锐的甲套只要擦破这孩子的一层皮,他便再也活不了……燕绥和文臻的孩子……就再也活不了……

她的手指一收!

却听那孩子忽然声音一高,“……个腿儿!”猛地向前一扑。

太皇太后没想到他竟然有这胆量,被扑得向后一倒,与此同时她的甲套在琉璃桌面上划出戛然刺响,几条人影从梁上扑下,阔剑如泼雪,刺向随便儿后心,随便儿却扑得及时,扑过去就立即一转身,钻到了太皇太后身后,顿时就变成了太皇太后面对那几个她的唐家剑手。

那几个唐家剑手急忙收剑,剑气如分海擦过太皇太后身边,在她身体两侧擦出深而长的痕迹,几个剑手收势不住,都禁不住一个踉跄,头一低,忽然看见几颗黑珠子飞快滚了出来,滚向自己的鼻孔。

唐家剑手都是小楼高手,作战经验不可谓不丰富,都急忙掩鼻,那黑珠子却噗嗤一声,化为一缕黑烟,钻向鼻孔,剑手们又急忙闭气,随即觉得脚下一紧,再一看,脚下宛然有几条蛇一般的东西,再仔细看并不是蛇,却是不知从哪来的藤蔓,钻入屋中,那本已枯干的藤蔓不知为何极粗极壮,如巨蟒一般在这室内闪电般生长,死死缠住他们的脚踝再纵横交错,瞬间便织就一层密密麻麻的网……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瞬息间杀手如迭浪而来,变化万千,几个剑手死也想不到,一个孩童竟然有这许多诡异手段,急忙拔剑要砍藤蔓,却听随便儿嘿嘿一笑,那些藤蔓忽然又闪电般消失,于是那几剑便砍在了同伴的腿上和脚上。

惨呼声起,鲜血一地。

随便儿转身冲,他大规模动用异能也是有消耗的,需要专注,因此没顾及到那个狡猾的老妖婆竟然在剑手出现的第一时间便向殿外奔去,他追过去,却在此时砰一声,殿门开了,两条人影鬼魅般出现在门口,正是德妃和菊牙。两人迎头正撞上太皇太后,刹那间天上忽然一道闪电,豁喇一声,白光一闪,双方面对面,都看见对方铁青的脸色和深黑的眸!

刹那间太皇太后一边探出尖尖十指一边张嘴欲呼同时还去踩脚下门槛。

刹那间菊牙扑过去,一把捂住了太皇太后的嘴,任那老妖婆狠狠咬她鲜血横流也绝不松口。

刹那间德妃手中绳子一抖,一把套住太皇太后的脖子,收紧,转身,低头,弯腰,脚跟抵住门槛。

她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满怀憎恨、悲愤和怒火。

她狂奔而来,看见隐约的剑光,方才更嗅见了浓烈的血腥气。

既然这老妖婆安然无恙,那么随便儿一定遭了毒手!

德妃的背深深地弯下来,粗糙的绳索瞬间磨破了手心也磨破了她的肩头,她听见身后绳索拉扯的声响和那老太婆咽喉发出的格格响声,手却没有一丝颤抖,只用力,更用力。

一起死罢!

人影一闪,张嬷嬷狂奔而来,看见这一幕,惊吓得张大嘴,赶紧扑上来,拼命去拽那绳子,一边嘶声大叫:“快来人——”

小小人影一闪,随便儿冲了出来,一脚将张嬷嬷踹倒,手中寒光一闪。

绳索断,德妃一个踉跄,随便儿踩着倒下的太皇太后身体冲过去扶住她。

德妃一转头看见他,狂喜之下一把抱住。

随便儿也以为她出了事,才悍然出手,此刻见她无事也大喜,一把搂住她脖子。

太皇太后在地上挣扎着,这女人也是耐力非凡,竟然爬了起来。

德妃反应过来,推开随便儿,厉声道:“为什么不让我杀她!”

太皇太后在地上沙哑地咳嗽,低笑:“因为他不敢!因为只要哀家薨了,你就会立即陪葬!你最好祈祷哀家长寿万万年!”

德妃怔了怔,随即呸地一声,道:“你敢要我陪?信不信我敢杀你第一次就敢杀你第二次?信不信到了地府你也要被我一层层踹到十八层去!”

太皇太后脸色微变。

德妃死死盯着她,问随便儿:“这老妖婆为什么忽然下杀手?是不是发现你身份了?”

随便儿立即摇头:“没有,这老妖婆就是个变态,看不得我帅!”

德妃冷笑一声,不说话了,死死盯住了太皇太后。

随便儿却忽然悄悄在她耳边道:“奶,不用担心,不要和这个老妖婆同归于尽。就让她多活几日,随便儿和你保证,一定会没事,一定搞死她。”

德妃吸一口气,这孩子和他爹一样,一双眼睛看透世事,这是知道她想和这老太婆同归于尽了。

祖孙对话,没注意到太皇太后向张嬷嬷使了个眼色,忽然张嬷嬷向侧边一滚,也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咔嚓一声,地板下陷,她从廊上消失了。

随便儿扑过去,检查那块地板,他毕竟年纪小,机关还没能完全学好,一时找不到开关。

太皇太后沙哑地笑起来,一双微弯的慈和的眼眸此刻像淬了毒,对随便儿伸出手,道:“来,扶你曾祖母去床上。”

随便儿咧嘴一笑,真的过去了,将她扶起,同时示意菊牙扶起德妃,也跟了进来。

太皇太后瞥一眼,也不说话,心想迎香已经去报信,留在这里也好,一网打尽。

随便儿扶着她往床边走,太皇太后一边走一边咳嗽,随便儿还帮她拍背,背影看上去真像一对尽享天伦的曾祖孙。

曾孙子凑在曾祖母耳边,在她坐上床的那一刻,忽然甜甜地道:“太奶奶,忘记告诉你,张嬷嬷并没有将你关于陪葬的懿旨传遍全宫哦。”

太皇太后正要躺下,霍然抬头!

随便儿声音更甜地道:“所以我只要杀了张嬷嬷,就没事了哦。”

太皇太后注视他天真的笑脸,只觉得浑身发冷,恍惚间这张幼嫩的脸和另一张脸重叠,她嘎声道:“那你为何……方才为何……”

“那自然是因为,娘娘在殿门口勒你,我怕看见的人太多,将来灭口麻烦啊!”随便儿笑眯眯地道,“杀人嘛,我娘说了,哪怕有一万种方法呢,还是暗室孤身,神不知鬼不觉最好啦。”

太皇太后忽然冷笑一声,想说什么,随便儿已经扯过她的袜子塞住了她的嘴。

无数枯干的藤蔓如蛇般缓缓爬上床榻,将她捆得紧紧。

床榻对面柜子上的水仙花忽然开始膨胀,球茎越来越大,片刻之后,一声裂响,瓷盆碎裂。水仙花还在长,球茎渐渐大过了柜子,长长的绿色叶片顺着柜子垂挂下地面,那一团一团雪白巨大的球茎,像白骨骷髅一般,慢慢移动过来。

太皇太后注视着这诡异的场景,眼神越来越惊恐。

“水仙花,有毒,知道吗?它能令你神智昏乱,呕吐头痛,越来越衰弱,长这么大的水仙花,毒性自然也是加量的,杀你,我不用毒不用蛊不用任何留下痕迹的东西哟,你这个老东西这么有恃无恐,可能也有自己的方法对付蛊和毒,但是水仙花你还能不闻它的香?我让你慢慢死,慢慢的,慢到等你真的死了,你想让娘娘殉葬也没人理你的时候,你说,好不好呀?”

太皇太后呜呜地挣扎起来。

德妃站在一边,百感交集。

不让这个老货现在死,是随便儿还是怕这老太婆留了一手,死了会给她带来麻烦;随便儿是在等。

等永王失势,等永裕帝冒头,等自己爹娘出手,底定乾坤。那时候便是太皇太后下一万道懿旨,有一万种手段,也没用了。

在此之前,他要用最隐蔽的手段,困住太皇太后,保护自己。

菊牙又哭又笑。

娘娘哎。

威风了一辈子,临到头来,被一个三岁娃娃保护,就问你酸爽不酸爽?

德妃咧嘴一笑。

不酸,爽!

……

慈仁宫外,张嬷嬷踉跄从地道里爬出,正好迎上来布防的一队护卫,急忙扑上去,“快,快进去保护太皇太后!有人要暗杀太皇太后!”

领头的护卫一惊,但是一抬头,宫内安安静静,哪有什么刺客?

领班护卫走了过来,冷声道:“永王殿下有令,不许慈仁宫宫人出宫一步,回去罢!”

张嬷嬷愕然,想了想掏出一个荷包往人家手里塞,“麻烦您带我去见殿下,或者麻烦您代我跑一趟,真的,真的有人要刺杀太皇太后!”

那领班冷笑一声,心想太皇太后身边有高手谁不知道?谁能杀得了她?

但也接了银子,勉强道:“你不能出去,我且代你跑一趟吧。”

片刻后,仁泰殿书房里,永王得报。

他正在和几个亲信议事,要为新帝驾崩一事收尾,并连夜召唤重臣。

听见回报,头也不抬,只淡淡道:“慈仁宫可有异常动静?”

“无。”

“那便不用理会……以后再为这种事扰我,你便再也不用进宫了。”

护卫一头冷汗地退下,回去便将银子还了张嬷嬷,不由分说把她赶回了慈仁宫。

吱呀一声,慈仁宫大门紧紧关闭。

正殿里,黑沉沉一片,呼吸时紧时松,巨大的水仙花幽幽传递着清香。

……

第四百六十六章 情缠

依旧是夜半,林飞白下了哨塔,往自己的帐篷走。

寒风中身后永远跟着一个娇小的影子,两条人影长长交叠在一起。

今天林飞白走得有点慢,冬衣不足,他将自己的棉袍让给了一个小兵,今日又下了雨,冬日冻雨温度极低,他在风雨中走了一日,到现在双腿都有些僵硬。

他身边护卫们这个时候不会凑上前来的,周沅芷几年追逐,追逐到连所有林家护卫都默认了,看见她便会自动避开,给两人独处的空间,并且林飞白抗议无效。

用师兰杰的话来说,文大人孩子都三岁了,周小姐已经蹉跎过双十了,侯爷您这是为难别人还是为难自己呢?

林飞白觉得,是所有人都在为难他吧?

这娇小姐,原以为她受不了这数年的逃避和冷漠,结果她受了;以为她吃不了这军营风餐露宿的苦,结果她吃了;她所受所吃得越多,他便越无法自处也无法回应,总觉得这么一退一应,倒像是自己认输一般。

但是他又清楚地明白这不是较量。

依旧是想不通想不明白,他默默地回了营帐,不再试图让周沅芷离开,周沅芷照旧端了水来,这回却没立即走,而是打开一个小瓶,一股浓郁的酒香立即弥漫了帐篷。

林飞白刚想说军营不可饮酒,周沅芷已经蹲在他面前,倒了些烈酒在掌心,二话不说掀起他裤管,就去按摩他僵硬的小腿。

林飞白惊得险些跳起来,身躯却被冻得有点不灵活,只得缩腿后仰,周沅芷却忽然往前一倾,林飞白只觉得腿面前一片温暖柔软挤压,他心头狂跳,双手撑住身后床榻,不敢动了。

周沅芷麻利地脱了他的靴,扯下都快要结冰的袜子,把他脚往水里一按,另一边的大铁壶已经装了满满的热水准备添,双手沾了烈酒交错揉上他冷白的小腿,那双手细腻莹洁,按摩的手势有力又温柔。

林飞白只觉得原本僵硬麻木的腿像忽然被唤醒,热力蹿上肌肤血液体骨,从内到外的酥麻,那酒不知是什么酒,奇香,奇烈,只闻着味儿,他便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他双膝微微一撞,伸手一隔,“我自己来……”

周沅芷预料到他会阻止,一边嘴上应着,一边还是挨次揉捏了一遍,她的半边身子侧着,紧紧靠林飞白,林飞白要是想阻止她,就得碰她的身体,要想抽出腿,就得弄她一身湿,林飞白也无法,煎熬般地等她收手,也不等她帮忙擦干,自己湿淋淋地往床上一收,急忙道:“快回去休息吧……”

周沅芷也不得寸进尺,抿唇一笑,将盆搬了出去。林飞白看她亲自操劳这些伺候人的事儿,只觉得惭愧又心堵,半晌叹口气,决定明日要和师兰杰好好谈谈,把周小姐护送回去,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人家这样伺候自己了。

他睡下了,但那股酒香盘桓不去,混杂着女子淡淡的体香,嗅久了,竟然有些绵软欲醉的感觉,心头越发燥热,他直起身,想要掀开帐篷一条缝透个气,却忽然胳膊一软,瞬间浑身出了一身汗,头晕更加剧烈,而刚才的燥热转而又成了冷意,仿佛从骨髓里冷了起来一般,他微微抖了抖,心里知道自己这是生病了。

中午为了督促修理现有的武器,他没来得及吃饭,后来就匆匆扒了半碗冷饭,之后又一直操练巡逻到深夜,之前他千里奔波辗转,又忧心挂虑父亲,兼之劳心费力操持这平州军事,这般种种,令几乎从不生病的人终于病倒,他心知不好,仿佛竟然是伤寒症状。这简陋军营,天气苦寒,病势汹汹,一病倒怕就不是好事,他挣扎着起来,想要喊人,脑中却忽然如同一根弦断一般,嗡地一声,便晕了过去。

恍惚里天地旋转,冷热交替,一忽儿如被灼烤,一忽儿如卧冰上,正熬煎间,忽然有人掀帘而入,带来一阵熟悉的香风,隐约听见女子的询问,似乎还带点哭音,他却无法回答,只觉得那香气淡而高雅,令他安心,隐约见她似乎要出去,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他猛地热了起来,额头沁出汗滴,随即额上有丝绸拂过的温软触感,不知谁的指尖拂过他的鼻尖,微凉如玉,香气越发沁人,他喃喃着,自己都不知说了什么,但那灼热竟慢慢平复了下去,只是很快又冷起来,比先前更冷,彻骨之寒,他如同赤身在雪地中行走,血液肌骨都似要慢慢冻起,朦胧的视野里她转来转去,将所有的被褥都盖上来,身上越来越重,寒意却不能纾解,他发着颤,从指尖到嘴唇都一片青白,冻到难以忍受,却能感觉到身边便有热源,温软的,馥郁的,不会散去的……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将人一拉,紧紧抱住。

一阵风过,蜡烛被行动间的风带灭。

那被抱住的人并没有挣扎,反而缓缓地伏在他身上,他舒服地叹了口气。

隐约一双灵巧的小手,发着抖却又极其坚定地,在解他的衣扣……片刻后,彼此的衣裳都在纠缠中落地,空气中淡而雅的芍药香气越发浓烈。

他脑中一片昏乱,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只觉得那般地香而软而暖,是这世上唯一值得追逐的热源,她抬手抽去发簪,黑发流水般泻满了他的肩窝,随即一张芙蓉面腻在他颊侧,芬芳透骨,他却在那一霎感觉到颊侧微微一湿,听见一声渺远而又惆怅的叹息。

像花终于赶在夏末开放,哪怕下一霎被秋风吹折,也不枉这一刻烂漫。

他翻身覆向那香暖。

隐约中他觉得自己好像嘟囔了一句:“……你来做什么?”

然后他听见那女子轻轻的,十分俏皮地笑答:“……来睡你呀。”

月光涂满了深黑色的帐顶。

临近山坳里遍地梅树,吸收了这月的精华,绽一沟梅花艳红如血。

……

山野里黑色的军队在沉默地行走。

山野里黄色的披风在急速地飞扬。

……

太阳升起的时候,仁泰殿前的广场已经站满了文武百官。

广场四周则立着披坚执锐的军队,一眼望去看不到头。

异于寻常的气氛让所有人议论纷纷,直到看见几位老臣从殿侧转出来才戛然而止。

单一令走在最前头,老脸上每一根皱纹都写着沧桑和叹息。

李相紧锁眉头。

姚太尉作为朝中武将第一,可以带刀上殿,他的手紧紧攥住刀柄,仿佛那样便能压下心底绵绵不绝的恐惧和不安。

就这么一夜睡过去,便换了天!

先帝把殿门一关,然后就换了太子继位。

太子睡了一觉,然后就禅位给永王了!

说什么毁容觉得不配为帝?

谁信?

短短一两个月,三任帝王!

这是亡国之相啊!

一夜,一夜在殿中,永王威逼利诱,李相磕头不肯领受,单一令一言不发,自己心如乱麻。

要怎么办?

说是乱臣贼子,偏偏有禅位诏书为证,陛下又不知所踪,国不可一日无君。

他们想讨伐都师出无名。

就此默认,双膝落地由了这改元纪年,万一……万一真如他们所猜想那样,先帝还没有……那他们便是逆臣贼子!毁家灭门顷刻之间!

姚太尉的手一直在抖,以至于刀鞘上铁链叮叮作响,这一刻他竟然分外希望,林擎和燕绥已经拿到边军,打回来算了!

直到天明,单司空才在无奈之下,提出了一个要求,作为承认新帝的条件。

群臣列队进入殿中,看见大殿上也全是侍卫,宝座上坐的竟然是永王,已经哗然。

再看到单司空面无表情地上前读禅位诏书,更是人人脸上一片骇异。

禅位诏书读完,众人面面相觑,和昨晚的姚太尉一般感受,都知道这是鬼扯,但是要反对也师出无名。再看前头,单一令领先,李相,姚太尉一起跪下接旨,众人脑中一片茫茫,也只得跟着跪下。

当下这朝便在老臣的首先臣服,大军的虎视眈眈,和永王的直接手段之下,直接换了。

永王高踞上座,身下是他追求了半辈子的龙座,脚下是他以前从不敢接近的群臣,此刻的感受却全无梦想得偿的痛快,只觉得那龙座原来冰冷咯人毫不舒适,那群臣更是只要自身富贵不替谁当皇帝都一样,个顶个的面目可憎,可笑唐家和自己汲汲营营想了这么多年的高位,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却只能看见一堆花白的头顶和恶心的头皮屑。

他托着腮,想,哦,还有深宫里那位,于先帝的峻刻和永裕的阴险之间隐忍周旋了几十年的自己的母亲,现在,欢喜吗?

他唇角笑意淡淡,挥了挥手,单一令就展开另一幅卷轴,开始宣读他和新新帝僵持一夜换来的战果。

大赦天下是必然的,为先帝,这里指的是倒霉的安成帝,请尊号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太皇太后重新变成了太后,原太后却恢复了皇后称号,这尴尬的辈分没法解决,就只能这么尴尬下去了。前阵子被寻了个由头申饬在家的周谦再次被起复,继续担任原职,在京中养老的厉响厉远达兄弟,一个领了衡州刺史,一个前往长川驻军,在旨意的最后,是原湖州刺史文臻调任中枢,为尚书省尚书令。

最后一个任命引起了朝堂新一波的骚动。

这是入阁,三公之下最高职位,几乎可以算是女相!

文臻便是有三年封疆大吏的资历,也不能直接便任了这中枢要职!

更不要说当初文臻劫狱,皇宫哐哐撞大墙,就差没和永王直接干一场,永王称帝,怎么会先破格提拔她?

单一令的老脸毫无表情。

什么叫不可能?永王当皇帝才叫不可能。

他们三个老家伙如果硬顶,群臣也绝不会好好领旨,朝政转眼就能瘫半边,永王除非想做一个半路皇帝,否则也只能和他谈判。

僵持一夜,他知道自己这几根老骨头,犟不过手握大军的永王,想要的,也不过是为东堂辗转腾挪出一线生机罢了。

那么,就给文臻扒拉一个好位置,以后的事,便交给她了。

这边朝议纷纷之声还没平息,那边急报便已经如星火一般被传递入大殿。

“报——西番进犯!夺我徽州!屠城三日!”

……

苍南首府。

季怀远展开一张信笺,细细读了三遍,在蜡烛上烧了。

他在府中站了半夜,天明的时候去巡视了季家军营,作为新任的家主,掌握手中的军队是一件必须要做的功课。

注视着检阅台下看似军容严整,实则人数已经比以往少了许多的军队,他眼神深思。

回城的路上,他想看看城中的民生,想再次感受一下这偌大土地和无数臣民都归属于自己的美妙感受。

他的队伍很长,护卫很多,仪仗快要比得上皇帝,周围的百姓已经习惯了季家在当地皇帝般的地位,都主动垂头闪避行礼。

季怀远骑着马,扫视四周,志得意满。

却忽然有一队人,牵着牛,赶着羊,从道路的中间慢悠悠地过,丝毫不理会浩荡的仪仗被堵了。

季怀远微微皱起眉,放慢了马速,等着前头的护军将这些不知礼数的百姓驱散。

谁知等了半天,还是被堵着,他探头一瞧,就看见自己的护军衣甲整齐,和那群一看就是留山土著的百姓交涉,却并不敢大声催叱,那群人不理会,这些皇帝亲兵样的军士便只能等,连带他也只能等着。

片刻后,护军头领赶来,抹一把头上的汗,向他请罪。

“家主,前头是一群留山人,化外之民,不知礼数……”

“为何不敢驱散?”季怀远打断了他的话。

那头领怔了怔,半晌,露出一个苦笑。

“家主,以前是这样的。但是留山现在有千秋盟,留山的百姓学了很多古怪之术,性子越发桀骜,再也招惹不得。前老家主还在的时候,就已经下令尽量不要和这些人一般见识……”

季怀远沉默了,注视着那群人慢吞吞地走远,再看看自己的护军那副如释重负的神情,心上飘过一丝霾云。

先前烧掉的那封信的几句话忽然掠过脑海。

“……君意图偏安一隅,却不知虎狼之侧岂可安?君坐拥大军,独镇天南,却臣服于竖子之手,焉不知这血性勇气如烈火,一衰便再而竭乎?”

……曾经叱咤南疆的季家,何时也这般畏事怯懦了?

一旦畏缩和退让成了习惯,便再也直不起腰杆了。

季怀远微微闭了闭眼睛。

一忽儿眼前是季节被捆在床上活活喷毒气死前狰狞的模样。

一忽儿是留山漫野繁花里,一身锦绣的燕绥,和他用最淡的语气,说着未来五年的计划,提前几年便将季家的未来做了定论,将季家的军力做了瓜分。

一忽儿是深宫夜奔那夜,救走自己的那匹巨犬,那巨犬尾巴下有些稚嫩的字迹,那惊鸿一瞥的孩子笑脸,后来他派人打探过了,燕绥和文臻有一子,目前不确定在何处。

他想,就是那个孩子。

这样的祖孙三代。

燕氏皇族的可怕,令人战栗。

季家谁人能抗?自己吗?

便如那信中所说,这样的皇族,无论谁上位,真的能容他偏安一隅,割裂国土,为这南面之王吗?

燕绥真的想的不是慢慢消耗季家实力,打压他的勇气和信心,让他和他的军队,就像今天一样,连抗争的勇气都兴不起,直到完全丧失战力和血性,最后任他鱼肉吗?

他该信燕绥的承诺吗?

他有点茫然地下马,走进茶馆,却在听了几个字之后,霍然一醒,浑身冷汗瞬间湿透背脊。

茶馆里说的,竟然是一个老将被孙儿所骗,被替死的故事!

当然人名地点背景什么都换了,但是他一听便知道说的是什么,而茶馆里的人在鼓掌叫好,他如坐针毡,不敢再听,匆匆出门,风一吹浑身透凉。

已经传开了吗?

多少茶馆在说着这暗示意味十足的故事呢?

又是什么时候,人们会终于反应过来,这个故事影射着什么,而他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便如信中所说。

“天地有目,烛照洞明,君以为当日景仁宫一夜,世间无人知耶?”

当晚他回了府,谁也不见,书房灯火亮了一夜。

天明时,他召来亲信,秘密嘱咐他几句。片刻后,一队快马驰出季家大宅,向更南处边境而去。

苍南州再往南,靠近边境线的地方,是一大片荒地,那里很少人前去,因为那是一片茫茫的沼泽,时常翻起无意中误入的野兽的白骨。

因此也少有人知道,那一片沼泽很大,延伸最远处便是大荒的地域,而在大荒那里,那一片沼泽更黑更深,却生活着无数凶猛的异兽。

两片沼泽相连,大荒异兽却不来东堂这边,是因为大荒的沼泽生长着一种叫雾羽的植物,它所散发的气味是异兽们最喜欢的,落下的草籽也是异兽们用以润滑肠胃的宝物。

这种东西,生长其实很快,但是需要异兽粪便滋养。所以东堂这里没这种植物,异兽便不来,异兽不来没有粪便,这种植物便不会生长。

数日后,一队骑士来到这片沼泽,种下了一大批雾羽。

没多久,黑色沼泽深处,便有微微腥气弥漫,咻咻兽声喘息,健壮腿脚搅动泥泞,黑色泥浆划开锋利的线,面上露出异兽铮亮的独角。

没多久,这片死寂的沼泽,便会变得很热闹。

而东堂这里和大荒不同,大荒无穷无尽的沼泽足够异兽们寻找食物,东堂却只有这一片,走得太远的异兽们一旦寻找食物,迟早会上岸。

而季怀远,已经撤走了这一处的驻军,放开的缺口,穿过一道山脉,便是建州。

建州和湖州换防,然而换防的军队已经走了,湖州军又就地失踪,建州,现在没有州军护佑。

现在,黑暗的沼泽被悄然打开。

雾羽在一片混沌中疯狂生长。

季怀远在苍南季家大宅中默默思量,想着自己这不动声色的背叛,会不会被察觉。

他不知道的是。

那天他离开街道后。

那一群“跋扈”的留山土著,走到街道拐角,便脱下了留山土著的彩裙和包头,和等在那里的季怀远的护军头领接了个头,然后消失于茫茫人海。

而茶馆的说书人,走出茶楼,回到家,在自家的灯下默默数着银子,想着昨夜有人教自己这个故事,明明也不怎么好听,以前也没听过,倒能赚这许多银子。

他也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唐家新任家主,对着那东堂舆图,定下的诸多计划之一,号称“兽潮”。

唐羡之拿捏人心,知道这位生性保守的季家新家主,在意什么,害怕什么,能够接受的背叛程度是什么。

被燕绥恩威并施拿下的季家新任家主,再次被唐家家主,挑拨、威胁、暗示、使诈……攻心而下。

天下之争,风云终起。

……

长川,易家大院里,易人离逗着蹒跚学步的儿子,和厉笑说起不久之后孩子的周岁宴,和目前朝廷的局势,末了感叹地说一句:“本来还想周岁宴能不能有机会见见文臻,现在看样子再聚也不知何年何月了。”

厉笑稍稍丰腴了些,为人妻为人母之后,神情中的活泼未去,又平添几分温柔稳重,显然生活得很是舒心,闻言眉头一蹙,道:“你且上心些。最近这朝堂和局势太奇怪了。伯父也来信说东堂之乱只怕难免,要我们守好长川,万不可为人所趁。”

易人离前年参加了第一次武举,夺了榜眼,正式授了长川别驾一职。

易人离点点头,厉笑又道:“阳南岳又去哪了?最近总是见不着他人影。”

易人离漫不经心地道:“许是去和他哪个好兄弟喝酒了吧,你知道他和十八部族这几年关系不错。”

“正是如此我才担心。”厉笑道,“他无官无职,只肯做你的管家,却和易家近亲远属以及十八部族打得火热,他这是在做什么?替你拉拢人心么?”

易人离瞪大眼睛:“替我拉拢人心做甚?易家都不存在了,长川都归朝廷了,我还能做啥?”

他手一松,蹒跚学步的儿子便摔了一跤,宝宝扑地大哭起来,易人离急忙大骂自己该死去扶,厉笑伸脚绊了他一跤,易人离:“你做甚!”

“不许扶!让他自己起来!”

“豆子才一岁不到你叫他自己怎么能爬得起来!”

“怎么不能?你知道我伯父写信怎么说的?随便儿三岁就进宫纵横捭阖了!豆子便是不能和他比,也不能稀松啊!”

“你们女人有病啊,这也要比?拿我儿子折腾呢!你怎么不去和文臻比也做个刺史啊!”易人离在厉笑捋袖子揍他之前,唰一下跳起来,抱起儿子便哈哈笑着逃了。

厉笑也没追,看着他把儿子顶在头上,父子俩一路笑着去玩了,她靠着门,唇角露出一丝笑意,随即又忍不住叹口气。

这没心没肺的人哟……

她闭上眼,默念。

但望东堂无乱无灾,四海升平,让这没心没肺的人,能一辈子快活下去吧。

……

林飞白走在冷雨凄凄的军营里。

他步子有点虚浮,前几天一场来势汹汹的风寒,虽然及时治疗了,终究是还没好全,他便爬了起来,例行督促巡营操练。

周沅芷撑着一把伞,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肩头甲胄湿漉漉闪着微光,终于忍不住将伞往他头上靠了靠。

林飞白下意识抬手去推,想说一声军中撑伞不成体统,一转眼看见她瘦尖了的下巴,到嘴的话便吞了回去。

心神有点恍惚,手便无意识地落在她撑伞的手上,林飞白想要缩手,周沅芷却大胆地反手一抓,抓住了他冰冷的手。

林飞白颤了颤,没动。

已经做不出将她推开的举动了。

那一夜之后,清晨他热度退去,神智清醒,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当时便如五雷轰顶,自幼端正谨严的教养令他分外不能接受这般乱性行为,然而就这般起身而去,却也是做不出来的无良之行。他当时僵硬在床上,真恨不得就这么一把剑抹了脖子。

周沅芷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既没有趁势黏上他要他负责,也没有哭哭啼啼表示委屈,她便和以往一般,起床,梳洗,给他端早饭,命人来给他诊脉。除了借用他的桌子简单梳妆了一下,其余一切和平时一般,沉静而从容。林飞白当时脑中一片空白,怔怔地看着她背影,不知怎的,这几日脑中徘徊的,便总是她简单梳妆那一刻,雪白中衣袖子垂落,露出的一截手腕纤细洁白如霜雪。

将早饭和药端给他后,对着他垂下的眼睛,她才说了句:“是我愿意献身于君,君无须为此自责。但也请君莫要因此便以为我便是浮浪女子,周沅芷此身,从遇君那一刻始,至身死魂消,从来都只属于君一人。”

林飞白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之后的几日,周沅芷还是那样跟着他,他病着她便照顾汤水,他起身她便亦步亦趋,却也并不唯唯诺诺,会督促他及时喝药,会准时端上三餐并看他吃下去,会在他夜深议事时默默守在帐外,直到他担心她受寒不得不尽早结束议事。

一开始林飞白尴尬,想避开,但也知道避不开她。后来也便不说什么了。

此刻细雨斜飞,天色昏暗,林飞白没有抽走自己的手,却将那伞往周沅芷头顶移了移。

周沅芷抬头,一霎间她红唇微张,眼底绽放出喜悦的光芒,灿亮如明珠。

林飞白看得心头一动,转开了目光。想了想正要说什么,忽然辕门开了,一队车马辘辘驶了进来,周沅芷认出这是军营派出去采购的队伍,还有三天就是除夕,因此出去采买了一些米面菜蔬,军营账上没什么钱,刺史又推三阻四,林飞白是拿自己的钱出来采买的,顺便还采购了一批冬衣,为了节省银子多买一些,特意去了物价更便宜的湖州。

林飞白已经下了哨塔去迎那马车,亲自看那些米面菜蔬,拈着冬衣里的棉花,满意地点点头,负责采购的军需官和他道湖州刺史很是大方,命专人安排这事,并给了他们最低价,城中商会还捐了一批冬衣。

林飞白知道这其实是文臻的遗泽,但此刻再想起文臻时,心中虽然依旧会起波澜,却已经是温暖余波了。

他转头,看着眼底光芒欣喜的周沅芷,想着其中还有两匹花色好看的绢布,也不知道是哪家湖州富商捐的,正好可以给她做身棉裙。

军需官一边卸货,一边又和身边人道:“湖州城里临近年关,很多商人回家过年,备货也有点紧张,耽搁了日子。我看着时间不多了,回来还有好多活要干,出城就抄了近路,从赤岚山一条便道穿过去,嘿,说起来运气真不知道算好还是不好,那条便道本来有条河,河上有桥的,谁知道秋上被山洪冲了,我正后悔这下要耽搁了,谁知道绕着河多走几步,又发现了一座浮桥!还有啊,昨儿不是下雪了吗,还担心山间积雪难走,尤其是三道沟那里,谁知道那片儿雪竟然都化了……”

本已经走开的林飞白,忽然又走了回来。

“那浮桥,位置在哪?你说的山间便道,位置又在哪?”

军需官是本地人,便说了,那是一条比较隐蔽的道路。

林飞白听完,一言不发,立即回大帐,击鼓升帐。

片刻后,营中将官们对着地图,议论纷纷。

“这……不可能吧?现在这时节起刀兵?”

“打仗还看时辰?都尉说河上有浮桥,积雪乍化应该是撒了盐,必然是有大队军队经过,这话我看有理,但看这方向,冲着的是湖州吧?”

“如果冲着的是湖州,那么极有可能是唐家军队,他们顺水而下,出来出口正对着赤岚山脉北面。”

有人忽然说了一句。

“湖州……现在有兵吗?”

死一般的沉默。

过了一会,又有人道:“建州军听说今天刚到……但是……”

其余的话不用说下去了。

建州军刚到,必定乱纷纷,情况地形环境什么都不熟悉,扎营适应还需要一段时间。另外,建州军换防,对湖州归属感低,建州都尉到来的目的也未必那么纯,能否还像以前的湖州军一样,归于刺史麾下,勠力同心,捍卫湖州呢?

林飞白双手按膝,沉默半晌,忽然道:“点兵!”

众将哗然。

“都尉!不可!”

“都尉,那是湖州的事,我们的职责,只是守好平州!”

林飞白厉声道:“湖州若下,平州焉能安!”

“但我们就这点兵,如何能抵挡唐家大军!再说建州军不是已经到了吗!”

“建州军抵挡不了唐家,平州军也抵挡不了,只有两家合力,趁唐家大军立足未稳,前后夹击,才有胜算。至不济也能拦住唐军偷袭,给朝廷争取时间!”

“都尉,未得朝廷旨意,不可轻易发兵出平州域!”

“军疏第三十二条,临近城池遇险,周边诸州军有援助之责!”

“都尉!”

林飞白一抬手,桌案上令箭忽然飞起,金光一闪,夺地穿入那反对最激烈的将领额头,从前额穿入,后脑穿出。

鲜血喷了所有还想说话的将官们一身。

将所有反对和言语都生生堵住。

林飞白端坐案前,尚未病愈的冷白的脸微垂,长长的乌黑的睫毛也微垂,唇线却抿成刚直的“一”,杀气和煞气幽幽弥漫在帐中。

“平州军校尉黄德,克扣军饷,中饱私囊,欺压士兵,临机畏战。”他一字字道,“依军疏第一百三十二条,杀。”

最后一个字掷地有声,浓腻的鲜血缓缓流出帐外。

林飞白按剑起身,所有将官霍然站起,垂头鱼贯跟随而出。

片刻后擂鼓声如闷雷,林字大旗在风雪里飘扬,平州军连夜拔营,策骑而出。

周沅芷追了出来,脸色苍白。

林飞白在马上看见,远远地一挥手,“师兰杰,送她回天京!”

师兰杰不得不临时勒马,转头向周沅芷驰来。

周沅芷却让过师兰杰的马,以生平未有之速度跟着林飞白的马跑。

她很快便跌了一跤,却停也不停,便要爬起再追。

林飞白一扭头看见,顿了顿,翻身下马,快步走来。

周沅芷一抬头,便看见眼前递出的手。

林飞白的手。

干净,修长,指节分明。

她停住,忽然心潮起伏,想起这是自当年乌海初遇至今,他第一次对她主动伸出手。

穿越呼啸时光,往事纷至沓来,最后都凝聚这一刻的温暖指尖。

她微微笑起,伸手抓住他的手,林飞白将她拉起,替她拢紧衣领,轻声道:“等我回来,我……有话对你说。”

周沅芷张大眼睛看他,瞬间眼中雾气朦胧,但她觉得此刻落泪未免不吉,便将眼睛睁得更大,雾气散去,她的眸光明澈如秋水,倒映这一刻他铁甲生光。

她说:“好,我等你。”

林飞白微微一笑,手臂用力,将她抛到了师兰杰马上,再一转身,衣袂飞起,落于马上。

蹄声急响。

周沅芷忽然跳下师兰杰的马,快步冲上哨塔,远远地,看见沉沉冬夜里,那人寒衣如铁马如龙,身后潮水一般的军队,踏雪顶风而去。

……

第四百六十七章 欢迎回家

此刻,湖州,带领百姓富商去劳军,顺便准备接收州军军权却被拒绝的湖州刺史张钺,刚刚冒着风雪,叹着气回到府衙。

而建州军都尉,也就是新任湖州军都尉祖一鸣,在送走张钺之后,冷笑一声,忽然听见亲兵回报,却是派出去巡察的斥候有消息过来。

祖一鸣一看那传书,不由一惊。

一个当地人斥候无意中发现了有军队从赤岚山一个隐蔽的山口出来,据斥候说,人数非常之多,请都尉早做准备。

祖一鸣奔上哨塔,一看那山口方向,离自己的大营并不远,一旦大军冲出,军营首当其冲。

他想了想,下了哨塔,召集将官,道:“方才本将查看了一下这周围,觉得此处对冲山口,地势不佳,不如将大营尽早搬迁才是。正好刚刚抵达湖州,对此地地形还不熟悉,便将全体将士都拉出去野训一番,寻到了合适营地,便就地驻扎。”

这话一出,众人愕然,但是都尉的话不好违拗,也不知道都尉急个什么,说什么辎重粮草被服之类都可以缓缓再拿,士兵们先全部拔营,去野训了。

新湖州军难免怨言,临近年节,按说该准备年货全军同乐,而且听说湖州刺史也来过几次,邀请军队进城过年,结果都尉不仅不接受邀请,还要这时候野训!

众人满腹怨言地被赶出大营,只带了部分干粮和武器,往离湖州更远的地方而去。

就在湖州军离开大营,放弃守山口之后,赤岚山一处隐蔽的草丛一动,现出一条山缝,缝隙越来越大,涌出无数铁甲士兵。

是夜天色黝黯,这一片东堂大地上,两支军队背道而行,还有一支军队顶风冒雪,横插而来。

……

而在此时,在东堂的西北角,在徽州打劫一空,获得了补给的西番军,在摩拳擦掌准备继续向内陆进发打向隋州的时候,却遭到了林擎的拦截。

这一次西番倾巢而出,皇帝亲征,大军前锋出城,就忽然被呼啸而下的骑兵队给刺了个对穿。

乍一接触,毫无准备的西番瞬间被逼回城内,这才发觉,这一次的东堂军队,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单兵战力自然还是优秀,不一样在武器上,西番骑兵本来甲于天下,本就是马上立国,人人骑术精绝,以往西番只要出骑兵,便是林擎的兵也要陷入苦战,这次败得这么快,主要是对方的武器,忽然都换了。

常规的武器比以前更结实,更精炼,杀伤力更大,还有许多奇怪的小武器,偶尔使用令人防不胜防,比如长刀能弹出带锯齿的刀刃,对砍的时候会飞出去砍马腿,而马腿一旦被砍出那种锯齿形的伤口,就会血流不止,失去战力,而失去战马的骑士,便宛如断了腿。

这次西番骑士很多人是栽在这些阴险的小玩意上。以至于以生平未有之速度败退收兵,立即挥师南下的计划受阻。

西番方面安静了一夜,第二天押着无数徽州百姓上城,对围城的大军喊话,讥笑林擎号称神将,被百姓膜拜如神,却上不能守护疆土,下不能佑黎民百姓,既然如此,要这一条贱命何用?莫如早些自尽以谢徽州父老,限一炷香内自戕,每过十数,便推一百姓下城,到时间了,便全部将这些人扔下城头。

这一手着实狠毒,林擎大军中还有不少徽州人,眼看城头上百姓哭喊,女子裸露,血痕处处,凄声哀嚎,无数士兵被刺激得眼眸通红。

林擎立在大旗下,马鞭晃了晃,吹声口哨,笑道:“儿子们忒不要脸!”

燕绥轻衣薄氅在他身侧,对城上看了一眼,手一招。

人群分开,出现一辆巨大的囚车,囚车里一个穿着西番贵人锦衣的女子。

西番公主。

燕绥的声音虽淡,却响彻战场。

“西番王女那慕珠,不齿其弟暴政暴行,愿以身飨我东堂军士以代为赎罪。从现在开始,徽州城头每推一百姓下城,王女便代西番王室赎罪一次;一炷香内,西番不退,则王女每十数便奉送西番王室秘辛一则,以供西番及东堂诸军民茶余饭后佐餐。”

那慕珠合作地抬起头,好让城头上的弟弟看清楚自己的脸。

失败了,就认,哪怕今日要面对这巨大屈辱。

燕绥答应过她,合作得好,就还有机会送她回西番,还会借适当的力量给她。

为了将来,为了能活,她什么都可以忍。

城头上一阵骚动。

西番年轻的皇帝脸色铁青。

十数已过,没有百姓被推下城。

西番人已经知道底下林擎身边的人是谁,东堂宜王是个连西番都久闻大名的人物,毕竟一个能牵制世家十年,能杀了老子的人,必然是所有人心目中的狠人。

西番和林擎作战多年,知道他做不出这种当众侮辱自家公主的事,但是这位亲王可未必,毕竟皇家多变态啊。

西番男女之防并不如东堂讲究,但这种事毕竟也是难堪,尤其王女还是皇帝的姐姐,她若是被侮辱,西番皇族的脸面从此永远被人脚底摩擦,好不容易振作的军心也散了。那些骄兵悍将一旦开始从心底轻视皇族,会发生什么事实在难以预料。

更不要说哪家皇室没秘辛,传出去耶律家的统治也必风雨飘摇。

底下囚车前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燕绥绝不介意把场面做得更真实一些。

他甚至命人在囚车前挡了一层薄纱,声称:“要给耶律家留点脸面。”

但这脸面还不如不留的好。

这种种架势做出来,僵持一阵后,城头上的百姓被无声无息赶了下去。

燕绥还没完,淡淡道:“还赶回去做甚?从现在开始,每数十息,便放一个人下来,不放,那慕珠殿下便开始茶话会时间。”

西番皇帝:“……”

半晌城上愤怒喊话:“你们不要太过分!”

燕绥就像没听见,一脸鱼唇人类表情:“本王这是替你们解忧。留着这些人做甚?分你们的粮食?还是留着帮我们开门?”

城上西番贵族们人人面色一紧,被这话击中。

城中数十万大军,烧杀抢掠,暂时享受着,可是如今看东堂大军漫山遍野,兵力也不少,如果他们一直这样围着,很快城中就要开始缺粮。

到时候这城中百姓,还要分一份粮食去。

不给粮食,饿急了的人闹起来也是麻烦。

半晌,城上有人冷声道:“这些贱民,还想分得粮食?留着,说不定也能做咱们的粮食呢!”

城上人都笑起来,大赞人肉其实美味,留着也是储备粮。

城下东堂士兵目眦欲裂,大骂畜生。

燕绥还是那副不在意模样儿,道:“是吗?那下场是有点惨。”说着便挥挥手,有人搬上一个大桶,里头黑漆漆的水,散发着腥气,燕绥一抬手,那桶水便如怒龙黑箭。蹿上城头,城上一阵大乱,人们纷纷走避,有几个士兵躲闪不及被水溅着,便爆发出一阵惨叫,转眼脸上的肉便块块掉落,惊得被人群团团围住的西番皇帝再次后退。

燕绥的声音远远传来:“好教诸位得知,我那王妃,精擅各类奇毒,特地给大军调配了毒水无数。诸位都想尝尝吗?”

城头上又是一片安静。

大家都是百战之人,亲眼看见这毒水,都明白如果这东西真的有很多,也不用去染箭矢,只要投放于城中水源,全城就完了。

护城河无法堵上,大家总不能不喝水。

没有投放,是因为顾及城中残余百姓。

有人立即道:“如此更不能放百姓!都放走了,他们便真的可以下毒了!”

燕绥一挥手,有人运来数十缸这样的毒水。

“一炷香。不送人下城,我便命人把这些水都倒入护城河,护城河和城中水源相通,既然你们要吃掉徽州百姓,那还不如一起毒死干净。”燕绥亲手点起一炷香,袅袅香烟里他眼眸无波,居然还对着城头拜了拜,“哀哉尚飨。”

而囚车里,被刀剑逼着的那慕珠,也在燕绥数到十之后,开口道:“话说天岁帝耶律苌,有一个妃子……”

城头上西番皇帝眉头一耸,忽然道:“放人。先放老弱妇孺!”

精壮虽然存在危险性,但必要时候可以武力征做民夫,再说送出去难道给东堂军增加兵力吗?自然是送只会吃不能干的老人孩子和女人。

城头上放下篮筐,开始运送徽州百姓。

燕绥微微皱着眉头,如果是他以前,才不会在这里和西番浪费时间谈判,悄悄放毒一起毒死算完,反正现在徽州百姓估计也十不存一了。

但是想到小蛋糕,便知道不能这么做。

便当为她积德吧。

放了几个百姓后,城头上西番喊话:“神将!宜王!放了王女!你们也不要虚张声势,你们没有时间围城,你们马上就要后院起火了!”

林擎的笑意有点冷,燕绥没说话。

确实没时间围城。

甚至这里也不是全军,两人都在是为了绊住西番,尽量救一点百姓,以及燕绥还有别的计划。

为了麻痹对方,此刻也没有全部围城,所以方才得了信报,西番有一支军队,开了西北城门,从那个缺口,悄悄出城去了。

而在更早之前,在林擎燕绥还没回来之前,西番也有十万大军消失在东堂土地上。

因此,东堂军看似围住徽州,林擎燕绥都在,其实重伤未愈的邱同,也在林擎收回军权之后,带着十万大军离开了青州。

林擎善于推断敌方动态,用兵神出鬼没。他推算西番可能会在下徽州后,兵分三路,一路牵制青州大营,一路向衡州,一路则有可能取池州,夹在其间的西川如果响应的话,东堂西北一角便瞬间沦陷。

所以邱同向池州而去,他的大军中有文臻那三千精锐,会轻装简从,从池州中段山脉中对西番大军进行冲击拦截,制造声势,引得西番大军以为前方有大军埋伏,调头绕山,然后进入林擎划好的一个山谷,那里易进难出,像个布口袋,把人赶进去后,少量的人就能守住山口,剩下的就是蒙头狠揍了。

而中文和闻近檀等人,也带着七万军,等在徽州西北方向的群山之中,要偷袭偷偷出城的那一支西番军。

兵力分散很危险,要建立在主帅强大的眼光和判断力的基础上,这方面燕绥自认为不如林擎经验丰富,并不干涉。

城头上忽然又推出了一个人,有人喊话要求换俘。

那人宽袍大袖,容颜精美,立在城头上,神情有点空,有点茫然。

林擎燕绥都很意外。

那竟然是司空昱。

留山一会,他便失踪,燕绥听文臻说过他的事,结合他以前得到的一些消息,可以确定这位身世比较复杂,不是司空家的人。

燕绥甚至因为某些疑惑,调查了司空昱这几年的行踪,然后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这位司空家的世子,天机府的第一能人,竟然是西番耶律家的人,自小被培养了送到司空家,李代桃僵。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本该能掌握天机府,获得皇帝宠信,最后成为司空家主,成为朝堂大佬。

那到时候,东堂便等于在西番面前敞开了。

他的真正大哥,西番那位耶律家族的耶律靖南,用十余年的时间铺设这细作之计,内心宏图盘算不可谓不宏大,然而他运气却不够好,后来司空昱遇上了南齐女帅太史阑。

情根深种,不可自拔。

但夹在家族和深爱的女子之间的痛苦可想而知,而耶律靖南最后为了掌控他,将他唤回家族,不惜营造数十年假象,不惜控制了他的神智。

留山便是他再一次控制弟弟想要从东堂分一杯羹的举措,然后再次被文臻燕绥撞破。

耶律靖南是个人物,可惜运气太差,前不久已经死在南齐女帅手下,整个耶律家族都被太史阑沉了河。

西番皇帝也在凝视着司空昱的背影。

这个人,是耶律家族的人。耶律靖南在对南齐最后一战时,曾将这人送至皇宫,说明了他的身份,并表明此人有大用,愿以此人换陛下恩典。

但这人常日浑浑噩噩,似清醒似糊涂,并不像个有大用的,且他私下打听,得知这人身份,在耶律家也有几年,却并不怎么好驾驭,时常逃脱,也不愿为耶律靖南所用,几次反噬。

这样的人,他自然也不敢用,只是想着留着或有用途,便日常供养着,那人偶尔很明白,偶尔又空空茫茫的,并不像痴了傻了,却又对这世间似乎没了什么留恋,没人虐待他要求他,便也不走,给吃便吃,叫睡便睡,除了偶尔喃喃几句别人听不懂的话,其余时间竟然是个十分安分的人。

这次出征因为他的身份,也带着了,此刻推上城头,却是不得已而为之,无法拿百姓要挟,还要拖延时间拖住林擎好让军队悄然出城偷袭池州,能拿出来交换的,也只有他了。

城下,燕绥目光一闪,随即笑了,“怎么,拿你们一个高级细作来换你们的公主?天下有这样的交易?”

西番皇帝一怔,没想到这事儿他也知道了,但他随即道:“司空家的世子是我西番的细作,这样的大事,这样的人证,你拿到手了,掰倒司空家族,于你们皇帝面前,不也是大功一件?”

燕绥的眼底尽是不屑,“你这建议,就好像和一只狮子说,我送你一只老鼠,可以帮你找到兔子窝。”

西番皇帝:“……”

自古未见如此骚之比喻。

谈判如此便进行不下去了。

燕绥忽然又道:“司空昱,还记得留山遇见的那个大眼睛姑娘吗?”

城头上司空昱眼睛眨了眨,困惑地抬起头来。

“还记得她和你说过的话吗?”

司空昱又眨眼,眼底光芒一闪。

当初文臻发现他神智被控,盯着他的眼睛和他说。

“谁试图控制你,你就杀他。”

“谁想伤害你,你就杀他。”

“谁要你去杀你不想杀的人,你就杀他。”

简单干脆的三句话,司空昱记得很清楚,所以后来的几年,耶律靖南发现再也无法顺利控制他,只要试图操纵他去杀人,就会被反噬。

所以最后一战前,他不敢带着司空昱,却将这颗隐形的炸弹,放到了皇帝的身边。

城下燕绥继续道:“那个大眼睛小姑娘啊,她是那个会复原会毁灭的女子的挚友,她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在同一间屋里长大,一个叫对方男人婆,一个叫对方小蛋糕。”

司空昱眼底光芒爆闪。

他背对着西番人,背影一动不动,西番人看不出他的变化,燕绥却看清楚他眼底一霎迷雾乍破,星芒遍天。

“小蛋糕的挚友最近好像在找人呢。”燕绥道。

司空昱轻微地颤了颤。

“她为她的知己,把那个坑害他的家族都宰了,二十万大军沉河,不惜背上屠夫之名,”燕绥毫无惋惜只有赞叹地摇头,“啧啧,够狠。”

司空昱眼底波澜横起,化为将他自己都能淹没的巨浪高潮。

“人生能得这一知己,倒也不枉。”燕绥纯粹像在感叹,“只是难啊,难!”

他最后一句声音忽然提高,音调也微微变化,如猛兽咆哮一般猛然灌入城上所有人的耳中,而于司空昱,则听见了一声“阑”!

如一道巨杵狠狠撞破最后一层迷障。

他霍然抬头,下一瞬,不见。

西番城头惊呼。

再下一瞬,他出现在西番皇帝身后,一脚狠狠踹向一个金瓜力士。

那力士猝不及防,一声大叫,往前一扑,手中沉重的金瓜正捶在皇帝背后。

西番皇帝往前一扑,噗地吐出一口血。

司空昱又一闪,消失于城头。

下一瞬,他鬼魅般出现在燕绥马前。

那一边,林擎早已抓住城头大乱的时机,大喊一声:“西番皇帝被刺身亡,攻城!”

大军如潮水般冲前,司空昱一动不动,他微微仰头,盯着燕绥,问:“她还好吗?”

燕绥也盯着他,半晌,轻轻一笑,伸手:“欢迎回家。”

……

午夜的深宫,一重重的飞檐仿佛无数在黑色云海中静默的船。

永王披着大氅,明黄缎靴在薄雪上印下淡淡痕迹。

他仰望着香宫的方向,深红的宫门关闭着,有淡淡的檀香氤氲,和以往一样。

这几天,心绪烦乱时,他总会不自觉来香宫和慈仁宫之前转转,有时候都已经走到门前了,最终还是没有推开那门。

不想见,不愿见。每一眼都是撕裂伤口,每一顾都是背叛心意。

便如和云深,也终是相忘于江湖。

永王垂下眼眸。

答应过要给云深交代,然而这终究是他的母亲。

能做的,也只有永生的疏离。

明日他便要登基,做这一生想要做努力要做临到头来终于可以做却已经完全失去了快乐的事。

想过很多次这一天,也想过很多次这时候要有很多话和母后说,然而真到这一天,却已经没有了说的心情和机会。

青砖地上薄雪被踏碎,香宫里檀香太重连梅花都不开。

永王最终转身离去。

他身后,慈仁宫正殿,水仙花开得疯狂,幽幽香气无孔不入,太后躺在榻上,闭着眼睛,陷身于永久的昏乱和混沌之中。

无人救赎。

永王的身影越来越远。

太后依旧闭着眼,两颊却不知何时,缓缓流下两行眼泪。

……

有人夜半踟蹰,有人沉睡落泪,也有人,夙愿得偿,喜笑颜开。

闻近纯凌晨即起身,沐浴香汤,头发,身体,肌肤,指甲,都细细保养,而深青配深红的皇后礼服和宝光闪耀的凤冠,就供在条案之上。

天亮后永王举行登基大典,而她会陪他一起走上万丈玉阶,以皇后之尊,接受群臣的礼拜。

闻近纯看着铜镜中颜如舜华的自己,恍惚如在梦中。

原以为谈判会很艰难,毕竟她是前朝妃子,嫁过他人,永王未必愿意要一个残花败柳,更不要说立为皇后。可当初她试探提出想当皇后时,永王一口便答应了。

后来她又问他,自己的身份如何处理?毕竟叔以侄媳为后,这事太骇人听闻,朝中那些迂腐老臣,不会同意的。她想了许久,觉得要么以娘家姐妹的身份替代,只是终究不是自己的名字和身份,未免有些不甘。

永王却道,立谁为后,是他的自由,谁若不同意,自己金殿上撞死便是。

这话说出口,闻近纯大喜,想着帝王之威,终究非自己这种常人能揣度,如此,便欢欢喜喜等着母仪天下罢了。

热腾腾的澡桶里洒了以冰块储存的花瓣和从洋外运来的香油,琉璃小瓶里洒一滴便香气不散,一小瓶便价值千金,有宫人卷起袖子,不断地给闻近纯添加热水,又有宫人跪在一边,用洋外的磨石和精致的小金剪刀细心地给闻近纯修整指甲。

一桶热水用完了,宫人出门去换水,似乎有点慢,好一会儿才端着一大盆水进来。

袅袅热气遮没每个人的脸。

闻近檀浑身放松地泡在水中,想着明日的盛典,忽然想起文臻已经被调任为尚书令,现在也是朝中重臣了,只是是朝中重臣又如何?

还不是马上要跪伏在她脚下?

闻近纯忍不住笑出声,身边能近身伺候的都是亲信,也没什么顾忌,便悠悠道:“可惜啊,文臻还没回京,否则明日群臣于天阶之上山呼礼拜,她跪在头前,一抬头,看见本宫的脸,那该是何等有趣的场景?可惜啊可惜,本宫是看不见了。”

剪指甲的宫人低笑一声,添水的宫人也笑,道:“是啊。可惜,你再也看不见了。”

------题外话------

感谢大家,六月咱们依旧蹲在了票榜最上面,至此山河盛宴,乃至整个天定系列,一直为自己争取的荣誉历程也算结束了。完美始终,你们赐予,强迫症很喜欢。

七月份不会更新太久,因为我迫不及待要休息了嘎嘎嘎。

最起码休息半年吧,写不写在未知数,太累了,而且现在整个大环境,包括流行的网文风格,对于我这种复杂权谋正剧都不太友好,也到该退休的年纪了。

人心易散,等我休息完了,估计也有很多人走了,那就且看且珍惜,这山河最后一段相聚的缘分吧。

n.

第四百六十八章 三嫁

剪指甲的宫人低笑一声,添水的宫人也笑,道:“是啊,可惜,你再也看不见了。”

顺手将一瓢水添入澡桶。

闻近纯柳眉一竖,正想骂她这什么语气,忽然尖叫一声,惊声道:“你……你这是什么水!”

此刻热气稍散,她才发现,水竟然是淡淡黄色的,水中似乎有不少细白絮,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尘垢,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些竟然都是非常小的白虫!

那些小小的白色的柔软的虫子在水中一弹一弹,密密麻麻,她瞬间浑身起了无数鸡皮疙瘩,尖叫一声便要弹起,但却发现浑身软绵绵的,根本站不起来!

而那些细小虫子,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她身体里钻……闻近纯快疯了,嘶声尖叫,却发现自己的叫声越来越低,而浑身越来越痒,那痒不在皮肤表面,仿佛钻入了血肉骨髓,她猛地抓住了那个给她剪指甲的宫女的手:“救我——救我——”

那宫女也骇住了,被她这狠狠一抓,剪刀剪到了自己的手,痛得叫了一声,闻近纯也不顾,还在死死用力,而对面,添水的宫人缓缓抬起头来,笑道:“瞧,这么个货色,真的值得你为了救她丢了性命吗?”

剪指甲的宫人痛得眼泪直流,听见这一句,想起平日里被闻近纯各种揉圆搓扁的经历,忽然一咬牙,将闻近纯手一推,飞快退到角落低头。

闻近纯呆了呆,她一向是个狠人,此刻也不浪费时间破口大骂,忽然一伸手,手里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柄寒光闪耀的匕首,狠狠刺向添水宫女。

她竟然连洗澡都藏了刀!

添水宫人却只一笑,弹了弹手指,崩地一声,刀断了。

藏在澡桶里的刀,被那水泡过,虫子咬过,竟然便如瓷片一般易脆!

闻近纯眼里掠过一丝绝望,此刻她已经看清了对面的脸。

就是她刚才还在惦记,遗憾对方不能及时回来的人。

此刻她才明白,有些人,轮不上她得意遗憾,还是别回来的好。

“文臻!”她一声低呼还没出口,就低低一声惨叫,倒在了澡桶里。

文臻也不理会,扔下勺子起身,款款走到妆台前,对那角落里颤抖的宫女招招手,示意她来为自己梳妆。

那宫女低头快步过来,十分伶俐地将妆台上的珍珠面帘递给了她。文臻接过戴上,端详一下,笑了。

闻真真是闻家人,和闻近纯本就有几分相像。主要区别在于眼睛和脸型,文臻是大而圆的眼睛和小圆脸,永远显得年轻,闻近纯眼角却细长,那宫女上前来,抖着手,帮她把眼尾拉长,文臻自己在眼皮上用胭脂涂了涂弄出眼影的效果,将眼睛视觉上拉长,下半边脸一遮,现在看来就有七八分相似了。

文臻满意地点点头,脱去宫装,换上皇后礼服,她端平双臂,那宫女殷勤上前

,替她着衣。

深青蔽膝,织翟鸟三对间以小轮花四对,酱深红色领缘织金小云龙纹。玉色纱中单,红领褾襈裾,织黻纹。最后缓缓披上深青底色金绣织就十二对翟鸟纹间以小轮花翟衣,朱红褾襈裾织金色小云龙纹。翟衣宽大的裙摆流泻于地,金红色翟鸟于七彩花朵祥云间飞舞盘旋,熠熠生辉。

闻近纯泡在虫子越来越多的洗澡水里,浑身的麻痒痛也如无数小虫般将要吞噬她的神智,隐约看见背对自己的女子云鬓半挽,彩绣辉煌……那是她的衣裳,那是她的皇后之位,那是她付出一切牺牲一切手染鲜血苦苦挣扎得来的女子至高之位,就在此刻,就在她已经伸手触及,即将走上梦想的云端的前一刻,忽然飘走,而她重重跌下,跌入痛苦深重的泥泞。

看着那女子的背影,她终于明白,原来文臻不是放过了她,而是要在她一步步挣扎得来梦寐以求的一切的那一霎,推她下云端。

那样才跌得更重,更狠,更痛快。

文臻披上皇后礼服,让那重重叠叠令人眼花缭乱的衣饰更加迷惑人们的视野,这才皱皱眉,一边想这见鬼的皇后礼服又重又闷,等会那冠冕更重,一天下来能把脖子折了,什么样的神经病才会喜欢这样的衣服,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闻近纯,闻近纯被她看得浑身一冷,下意识地想求饶,咽喉里却只发出模模糊糊的呻吟,

文臻示意那宫女上前,将自己脱下的宫女衣服给闻近纯穿上。

随即她忽然张嘴尖叫一声,然后左右手一拍,听起来像个清脆的巴掌,尖声道:“蠢货!穿个衣裳都穿不好!”

这宛然便是闻近纯平时的语气!

然后文臻又厉声道:“本宫马上要正位中宫,身边如何能留你这笨手笨脚的丫头!拖出去!扔到重华殿去!”

一边斥责一边踢倒了澡桶,哗啦一声闻近纯顺水滑出,趴伏在地上动弹不得,她于一地水泊中睁大眼睛,忽然发现那些小白虫都不见了。

是都到她自己身体里去了吗!

这个认知让她浑身一抖,险些晕去。

里头一闹,外头伺候的人都冲进来,看见皇后娘娘已经穿上礼服,戴上面罩,虽然有些奇异,但此时娘娘正在发怒,谁也不敢抬头表示诧异,而水中的闻近纯,满头乌发都被冲到了脸上,动弹不得,脸上也密密麻麻冒出泡来,看上去像被烫伤一样,众人也不敢看,急急抬了她出去,往冷宫里一扔,便又赶回来伺候,而重华殿作为犯错宫人常呆的地方,每天都有新人进门,管事嬷嬷看这来的女子满脸水泡,身上渐渐散发出一股恶臭,怕她有什么恶病,更是不愿多理,当即命人挪出一间空房,冷床无被,扔进去等死罢了。

而闻近纯在那冷宫破房之中,无医无药,无饭无茶,时时刻刻经受着万虫噬心的苦痛,没多久就神智疯迷,日夜大喊夫君饶命,老孙饶命,这话不知怎的便传到了太后宫中的巧玲姑姑耳中,不禁想起她那莫名失踪的老相好,此刻也便明白了老孙是葬送在这个疯女人手中,因此也不管她是谁,日日过来,火烧水烫,针扎手掐,将那宫中女人阴险恶毒的私刑一一摆弄了个遍,闻近纯那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于无涯的痛苦里倒也无所谓再多一些,只求速死,某一日在巧玲又来折磨她的时候,便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抠挖巧玲的脸,引得巧玲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小宫女乱棍打死了她,事后报一声恶病而亡,草席裹了乱葬岗一扔,随便狗拖狼咬。

一条人命便这么如草湮灭不闻声,谁也未曾想到乱葬岗上零落的白骨,便是那曾受盛宠,曾一生盘算,并险些踏足那人间女子至尊位的女野心家。

恶人的下场多半相似,文臻并不关心,而此刻她立在殿中,在一群嬷嬷宫女的伺候下,佩玉革带,那玩意青绮包裱,描金云龙,上头点缀无数金玉,粗粗一数十余尖,戴上去的时候,文臻觉得自己腰都要断了。

至于那些五彩大绶小绶,连鞋子袜子都要缀珍珠,文臻已经不想吐槽了。

她觉得就算燕绥想当皇帝,就冲这衣裳她也不想当皇后。

不过燕绥不会想当皇帝的,因为她注意过了,绶带很容易就不对称,革带上的金玉之饰讲究不同瑞兽也不对称,细节处触雷太多了。

沉重的凤冠压下来,遮住了华服女子微微闪烁的眼神。

曙色蔓延,天光渐明,仁泰殿前鼓乐齐鸣,皇后起驾。

文臻坐在凤舆之上,心想这算自己第三次嫁人吗?

第一次嫁唐羡之,燕绥撞船。

第二次代嫁和易铭拜堂,燕绥及时醒来闯喜堂。

第三次杀了闻近纯取而代之做永王皇后,这回燕绥远在边关,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赶来阻扰了。

她嘿嘿笑了笑。

今日赶回京城,没有直接朝堂报到,联络宫中潜伏的人,潜入宫中,目的就是想要先下手为强。

她想解决了永王,引出永裕帝,再解决永裕帝!

燕绥和林擎在边关抗击西番,决不能允许这些满脑子尔虞我诈的人坐在皇位上拖后腿。

至于解决了永裕帝之后朝政的安定问题,单一令和李相在,最近一直在联络正直朝臣,姚太尉也还算心志清明,应该不至于大乱。

至于后头皇帝谁做。燕绥说弟弟,侄子,谁爱做谁做,就一条,得清明且老实,东堂皇室再经不起折腾了。

文臻回京路上已经联系过单一令,暗示了自己几人的意思,单一令表示默许并配合。

只是天京军力多半在永王手中,而附近的大军则在永裕帝手中,燕绥林擎虽有兵,却远水救不得近火,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总得把那只老鼹鼠给钓出来啊!

皇后凤驾浩浩荡荡自宫中出,全宫都早早起床去观礼。

经过香宫时,文臻看了一眼香宫紧闭的大门。

她确认儿子和德妃安好,回来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探望,怕留下痕迹被发现,在大事未成前,不可儿女情长。

此刻却禁不住多看一眼。

隔壁慈仁宫大门却开了。

太后最近生病了,自然是不会去的,但是德妃还是可以去的。

德妃穿着礼服走了出来,随便儿跟在她身后,再后面是张嬷嬷。

张嬷嬷心里糊里糊涂的,太后莫名重病,她求救无门,亲眼看见德妃要杀太后,以为德妃一定会把自己灭口,德妃却也没有,只逼她吞了一颗珠子,让她乖乖听话,配合行事。

张嬷嬷也只好配合。这几日,白日里德妃菊牙和那两个小太监,都在慈仁宫正殿里“伺候”,张嬷嬷对外说是太后指定她们几人伺候,不许人去打扰,自己守在殿外,也不敢看,也不敢说,也不敢探究那几人在里头到底在干什么。

到了夜间,那几人便离开正殿,去偏殿休息,并不许张嬷嬷去正殿,张嬷嬷也不敢去,偶尔路过那紧闭的殿门,只觉得里头香气幽微,十分熟悉的水仙花香,却又显得十分浓烈,透着股诡异。

她依旧不敢看不敢说不敢问,小命在人手,做只锯嘴葫芦罢了。

而其余人,因为太后素来也只信重张嬷嬷等几人,也不会平白多事,慈仁宫便这样笼罩在水仙花香气里,一直安静着。

今日永王登基并立后,德妃说要观礼,此刻也没人拦。

文臻一眼就看见了规规矩矩低头走路的随便儿,一边走,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什么零食,自己嘴里塞一颗,给前头德妃手里塞一颗。

德妃也就接了,慢悠悠往嘴里一扔。

文臻看着便笑了,随便儿把奶奶照顾得不错,得赏。

不知怎的也有点饿,她顺手从礼服口袋里摸出怪味豆,给自己来一颗。

她到哪都带着零食的,她自己并不十分爱吃零食,这是为燕绥养成的小习惯。

随便儿忽然抬头,文臻立即转开眼,不想现在被他发现。

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万一儿子很想她,控制不住扑过来呢?

随便儿一转眼,看见了远处凤辇上的皇后。

他知道这是闻近纯,知道这是那晚被他踢下密道的女人,居然最后混成了皇后,可见也是一个不简单的角色,他正想拉着奶离那女人远一点,忽然看见那涂着蔻丹的手指一弹,一颗什么豆子飞起,那凤辇上的女子一偏头,用嘴接住。

随便儿双眼霍然大亮。

老妈!

老妈偶尔化妆,怕零食弄脏口脂,就会这样吃,自诩为潇洒又优雅。

老妈怎么来了?

怎么还当上了皇后?

便宜老爹呢?

随便儿忽然扯扯德妃的袖子,低声道:“奶啊。”

德妃:“嗯?”

“我娘如果改嫁,你有没有想法啊?”

德妃居然还认真地想了一下,道:“第一感觉幸灾乐祸,第二感觉略有遗憾,第三感觉,算了吧,这不可能的。”

随便儿:“奶啊,你觉得僵尸会有想法吗?”

“他不会有想法。他会有做法。比如杀人放火血流成河之类的。”

随便儿:“那奶你说,我如果成功阻止了我娘改嫁,我那便宜僵尸叔叔会不会欠我一个很大的情?”

德妃:“道理上是这样的,但你爹这人,讲过道理?”

随便儿:“……”

“所以这情会不会还你,以及以何种方式还你,非常难说。他很可能还会揍你,因为你没有及时打消你娘脑中的神经病计划。”

随便儿:“……”

半晌他懒懒手一摊:“那还是去逑。”

德妃:“不过奶奶我可以奖赏你,毕竟你娘那个人,虽然我看她做我儿媳妇不怎么顺眼,但是她做别人媳妇我更不顺眼啊。”

随便儿精神一振:“好唻!奶你奖赏我啥啊!”

德妃:“菊牙贵妃。”

菊牙:“……不是老牛,不爱吃嫩草,谢谢。”

随便儿:“……奶啊,您真不愧是我爹的娘!”

……

文臻可不知道那对祖孙已经发现了她并进行着不可告人的权钱色交易。

凤辇到了仁泰殿前的广场,左黑右红的文武官员雁翅排列,一道长长的红毯逶迤向大殿高高的云阶之上。钟鼓齐鸣,雅乐韶音。

永王立在仁泰殿前,龙袍冠冕,他天生气度洒然,肃穆庄重朝服也不能掩自在风流,平天冠垂下的珠串遮没了他的神情,依稀能见一双天生深邃的眼眸。

只是谁又知道,这天生魏晋风度,侧帽风华的男子,一生却牵扯羁绊,身不由己,泥潭深陷,不能自拔呢?

文臻吸一口气。

她要拖着这一身上百斤的披挂,走过这上千台阶,享受母仪天下的无上“荣光”。

闻近纯还比她瘦,个子也比她高,她不得不稍稍拎着腰带拎着裙摆,以免在玉阶之上栽倒。

好在所经之处,百官俯首,直到台阶最上方,得圣旨不必下跪的单一令,忽然斜斜递过来一个眼神。

文臻对他微微颔首。

她走了过去,永王微笑着伸手,文臻垂下脸状似娇羞,晃动的珠光相对,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和眼。

帝后立于大殿之巅,接受群臣山呼礼拜,黑压压的人群偃伏如草,日头从洁白的广场延伸开去,那一片阔大无边无垠像雪色的海,而在高高矗立的汉白玉牌楼的另一端,是宽广的长街,长街两侧的麒麟和飞龙石雕在霞光中飞腾,更远一点则是道路纵横格局对称的无数坊市和民居,民居的尽头延伸开青灰色的高大城墙,城墙上深黄色燕字旗猎猎飞舞,笼罩着更广袤大地上的田野、山川、河流、城池和熙熙攘攘芸芸众生。

这是清晨的东堂,巨大而遥远,此处从天光中醒来,彼处却还可能沉于酣眠,但升斗小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并不明白这一日王朝又换了新主人。

奏乐、祭告、祝祷、宣金册、授宝印、焚香、拜礼……一连串繁琐的仪程之后,宝座及宝座之侧,坐下了东堂皇朝的新帝后。

百官鱼贯而入,文官位于殿东,武官位于殿西,金吾卫甩鞭,羽林卫卷帘,再次行三跪九叩礼。

新皇帝年号昨日在太庙已经定了,是为永嗣。群臣当时听着这两个字,想着年已四旬还无子的永王,都觉得很是讽刺。

文臻却隐约明白这年号里代表的意思,可她还是觉得讽刺。永远记得你的后代有什么用呢?她已经因你而死了。

御座上,永嗣帝忽然微微倾身,向她凑过来。

文臻半侧着脸,用珠帘挡住脸颊,微微警惕地看过去。

听见永嗣帝在她耳边轻声道:“文大人,别来无恙?”

……

时间回到两日之前,湖州。还是那个飘雪的冬夜,张钺忽然醒来,只觉得心跳如鼓。

仿佛做了一场噩梦,噩梦里旌旗歪倒,白雪染血,尸首遍地,城墙残缺。

他抹去冷汗,却再也睡不着了,发呆半晌,起来骑马去了城门。

湖州城内有两千守军,自从文臻来了之后就是满员的,并且还经过了淘汰筛选,十分精炼。

这些年文臻一直担心唐家如果要起事,要从平湖定三州开始,后来湖州兵精马壮,这种可能性就不断降低,但是现在,却是湖州最虚弱的时候。

张钺想着,换防的军队已经到了,没有明显缺额,唐家真要打过来,也还是能抵挡一阵,到时候朝廷自然要调拨最近的戍卫大营,再加上平州和定州军,未必怕什么。

但他还是禁不住重重叹口气。

永裕帝打的好算盘,诈死铲除心腹大患,将所有世家大族家主都诱骗至天京一网打尽,那就不怕他兔死狗烹神将之后,世家作乱了,毕竟家主一死,世家乱还要乱上一阵,必然一时无法起事,等到世家终于安定下来,他那时想必又已经夺回权柄,可以凭借健康的体魄和未来的数十载应付世家了。

只是,算盘打得好,世事真如所愿吗?

张钺披着大氅上了城门,看士兵们顶风冒雪来回巡夜并未松懈,不由十分宽慰。和城门领嘱咐了几句,正准备下城,忽然听见哨兵极其凄厉地嘶喊了一声。

张钺回头,但头还没转过来,眼角余光就看见一道黑光霹雳般射来,他甚至看见那一刻雪花被箭风扯碎四散。

他僵住,看着那箭头不断在眼前放大,心道:我命休矣!

“咻!”又一声箭矢破空声响,后发而先至。箭头精准击中前箭的箭身,那红漆重箭深红的箭杆在张钺眼前一断两截,其中一截擦过了他的额角,带起一抹鲜红。

士兵们奔上来,将张钺遮挡在盾牌后,张钺一抬头,心中轰然一声。

不知何时,城外,仿佛多了一座座矮山,仔细看并不是山,是黑色铁甲的密密麻麻的军队,漫山遍野,无声无息,包围了湖州。

“唐家军!”

有人在惊讶的大喊,张钺心中绝望地想,不,还有西川易家军。

算盘还是没打响,世家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起事了!

张钺更绝望的是,湖州军呢?原本应该横在湖州城之前的湖州军,去哪儿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扑到城墙下看,正看见一队军队贴着城墙游龙般过来,张钺一看那灰甲白羽,便一迭声道:“快!开城门!”

城头上的士兵几乎倾巢而出,以最快速度开了城门,将那支军队接了进来。

张钺下令开动弩车,一轮箭雨,压制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唐家军,直到那支援军全部接进来,他匆匆下城,原以为是湖州军,结果发现人数比想象中少,再一抬头,最后压阵的一骑越城门而入,披风卷起,黑弓如铁,一张脸白如霜雪,是林飞白。

湖州城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

张钺急忙迎上前,要感谢救命之恩,能在那么远距离夜射击断来箭,除了军中神射林侯无人能做到。

林飞白咳嗽几声,脸上浮现一丝虚弱的晕红,他的伤寒还没好,夜半驱驰,方才那一箭距离太远,竭尽全力,此刻内腑一阵闷痛空虚,他忍了喉间一口腥甜,摆了摆手,直上城楼。

张钺犹自抱着希望,跟在他身后急声问:“林都尉,湖州军是否也已经开拨?你们是否是约定好的要对唐易联军前后夹击……”

林飞白忽然回过身,目光清凌凌地注视着他,道:“我在过来的路上,看见湖州大营空了。”

张钺的脸上有瞬间空白,随即便雪一般白。

“唐易联军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他们的军力可能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多,他们地势更偏北,也比我们耐得寒冷。”林飞白缓缓道,“我已经派人去向定州和邻近衡州的戍卫营求援,但是定州军力有限,戍卫营距离远,并且不能确定衡州是否也会受到攻击……张刺史,我们要打一场艰苦卓绝的守城战了。”

张钺手一颤,看一眼底下的巍巍大军,再回头看一眼湖州城。

一方铁甲光寒,一方屋舍安然。

湖州百姓在屋檐下安睡,再过几天便是新年。

安定了好几年,湖州繁华、静谧、而从容。

谁也不知道就在这夜的酣梦之中,地覆天翻。

张钺凝视着黑沉沉的湖州,想,这是文刺史和自己胼手砥足,一路过关斩将,用尽心力,才缔就的东堂腹部繁华之城。

决不能在她走了没几个月,便一朝倾覆于战火之中。

他忽然厉声道:“敲响全城警锣!”

“昭告全城,从现在开始,湖州进入战时管理!”

“所有物资集中管理,统一调配。物资首先供应军需。实行宵禁,停止夜市。各里正按坊管理百姓,禁止任何聚集行为,禁止任何传谣行为,禁止任何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行为,违反者一律严惩。”

“即日开始征兵,青壮报名者免一年徭役。”

“年满十五岁者可报名民壮队,日夜轮班维持城内治安,战后亦可免徭役。”

“抽调城中富户护卫上城守卫。”

“停止民间一切铁器生产售卖,停止一切建造修筑行为,所有铁器砖石由官府统一以市价征收,全城所有铁器铺不得歇工,停止所有民间锻造,由官府统一安排武器制造事宜。”

……

命令如流水般下城头。

很快,全城都被惊动,锣声,惊呼声,纷乱奔跑声,孩童啼哭声,在城中各处响起,随即又在官府早已安排好的民壮皂隶的安抚管理下,渐渐又恢复了秩序,各处的灯火开始点燃,运送物资的大车辘辘压响青石板路,天快亮的时候城中十余处粥棚已经搭起,百姓们开始端碗打粥,整座城池被唤醒后又迅速进入了状态。

林飞白骑马在城中巡视,眼神惊异,一个城池战时的管理和表现才最能体现官府的能力和城池的实力,湖州表现出的镇定和反应力是他前所未见,而这一切,很显然都建立在文臻在湖州三年经营的基础上。

他有些感喟,但转瞬便想到了周沅芷。

她也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呢。

忽然他的马被一个老者拉住,林飞白低头,就看见那老者神色微微焦灼,盯着他的脸,道:“这位小将军,老夫观你的气色,怕是有寒疾未愈,天时苦寒,外感入邪,你万不可依旧在外流连,更不可劳心动力,速速去老夫的医馆开几服药好生调养,否则怕有……”

他还没说完,远处一阵轰然声响,地面震动,林飞白立即奔驰而去,老者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呐呐将最后几个字说完:“……性命之忧……”

城头上,并没有太多的对话,劝降攻心,都是没有,简单粗暴,就是打。

从第一声炮响开始,唐易联军就对湖州展开了毫不犹豫的最猛烈攻击。

张钺在城头粗粗估计,唐易联军不下十万之数。而林飞白带来的平州军只有一万一千余人,自己城内守军两千人。所幸临近年节,粮食储备丰厚,是不怕围城的,但是很明显,唐易联军要最快时间内拔掉湖州直取天京,绝不会围城,只会以一波波的攻击将湖州彻底摧毁。

张钺低头看了看城墙,湖州城墙在文臻任职的第二年就开始加固,年年加高加固,现在比周边诸城城墙都高半丈,厚出三尺,且青石齐整,缝隙都以米浆填实,是比天京都差不了多少的坚实城墙,唐家虽然一上来就用了难得的巨炮,但是一炮下来,城墙不过伤了外皮。

张钺其实是有些不明白,从唐家地域出兵,可以选择的进攻方向很多,为什么唐家选择了明显最难啃的湖州?

这也是唐易联军高层将领共同的疑惑,但是唐家新任家主力排众议,要求第一时间下湖州。

因为只有他能猜到,季家那忽然消失的军队很有可能去了哪里,而文臻一旦得了季家军队,必然又会驰援湖州。那些精兵一旦抵达,就会让湖州成为一根硬骨头,卡在唐易联军南下天京的道路上,寸步难行。

只有努力拦截那支军队,并赶在其到达之前拿下湖州,之后才能打通南下的道路。

巨炮一轮打击后,隆隆退下,令旗一变,擂车,投石车辘辘上前来。

巨大的石块夹杂着无数尖刺呼啸着投向城墙,击中便是一个深坑,厚实的城墙承受炮风石雨,渐渐斑驳。

一座座云梯车飞快地顶着城头箭雨推了过来,密密麻麻的唐易联军不顾生死地往上爬,再被守军用刀砍,用枪搠,用滚油浇,凄惨地跌落。那些斑驳痕迹上很快挂满了血肉,城墙半边赤红。

城头上张钺很快喊哑了嗓子。被林飞白拉了下来,林飞白的平州军和城内守军联合在一起打散,分派至各个城门,但是人数明显不够,武器也不够,毕竟湖州本该有湖州军拦在最前方,所有武器优先供应湖州军,城内只能算后方,如今后方成了前线,湖州军却踪影不见,林飞白的平州军更惨,和平州刺史一直在扯皮,武器装备不足,才打退了一轮攻击,武器剩下的已经不多了。

湖州有粮,有高墙,却缺了最关键的武器和兵。

张钺红着眼睛,一拳头砸在城墙上。

都怪那些该死的争权夺利的上位者!

如果刺史没走,湖州军没被换防,那么现在的湖州,定然风雨不侵,欢喜过年。

湖州军虽然人数少,但精锐天下少有,刺史苦心打熬三年,就这么给夺走了!

林飞白顾不上愤恨,他拨了一批士兵,在靠近城楼的地方砌了一个一丈方圆的池子,引了附近的池水来。然后倒入大袋食盐,此时附近的民居都将烧好的滚水送过来,按吩咐用尽量薄的容器装着,放入池子中,池子里很快满满当当都是各种装满滚水的容器,容器里的水很快降温并开始结冰,此时两轮进攻已过,天色将暗,大军休整。林飞白下令士兵们站在城楼台阶上,一个接一个接力将水罐送上城楼,如此节省人力,再从城头上泼下去,不过半夜,便在并不是特别严寒的湖州,冻出了冰墙,再将冷油泼在冰上,苍蝇都站不住脚。

之后林飞白下令两组守夜一组休息,务必保证每个人的休息,敌众我寡,之后还有不断的坚守战要打,体力必须及时补充。

他自己没有休息,下城楼去看征兵情况如何,刚下城楼就看见百姓排成了长长的队伍,送寒衣,送鸡汤,送吃食……一辆辆大车赶来,连带很多精壮护卫,是湖州商会,在最短时间内,募集了大量物资,并将各家的护卫整合,直接编了两千多人,送了过来。

湖州商会的女会长张夫人叼着个烟杆玩具,斜眼看了林飞白一眼,她和文臻关系好,自然也隐约知道一点这位神将之子,青年侯爷和文臻那点隐秘的牵绊,此刻她当然不会说什么。却对林飞白道:“都尉你气色不佳,赶紧休息一会去,这里的护卫我们已经编好队,按照能力和擅长分了组,黑队善射,蓝队善搏击,红队善轻功,黄队善内功……您按需使用便是。这些大车里有被服,有各家储备的少量武器,有干粮、火油……”林飞白听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都插不上话,张夫人说着说着,还抢起权,道:“这些护卫和物资我都最熟,也最方便指派,还请都尉派我一个头衔,随便什么,小队长之类的,让我管着这些人,上城楼也给大家伙儿助份力……”

林飞白凝视着这位头发已经微苍的小脚妇人一会儿,回头吩咐亲兵:“护送张夫人上城,请张刺史给夫人安排实职。”

张夫人眉开眼笑地去了。林飞白继续往城内走,看见征兵处每处都是一眼看不到头的队伍,征兵处、各处茶馆、街道之上,还有随云书院和州学的无数学子教授,有的在慷慨激昂鼓动百姓保家卫国,有的在奋笔疾书卖字画求捐军资,有的直接在征兵处桌子后面排队。

旁边店铺忽然有人被赶了出来,是个粮店,店主的声音传出来:“不卖!粮食不卖!你们什么人!劝我涨价?什么居心!”

“劝你挣钱还得罪你了!”

“没看见上头的告示?没看见外头的大军?这时候联合哄抬物价你揣的什么心思!告诉你了老子不卖!老子这些粮要捐!滚!”

林飞白一个眼色,有士兵冲过去,将那个唆使他人联合哄抬物价的人押了下去。

一群半大小子冲进了排队队伍,被征兵的人赶出去,骂道:“小孩子捣什么乱!回家去!”便有孩子不服气地尖声嚷:“我十二岁了!可以上城了!”

“战场不是儿戏!”

“我要守卫湖州,也不是儿戏!”

林飞白久久伫立。

于午夜飞雪之中,心中热潮翻滚。

文臻在湖州三年,不仅造福桑梓,还培养了多少人才,更重要的是,她为这个城池注入了最新鲜最活力的血液,为湖州赢得了勃勃奋发,于万军之前也不改心志的勇气和生机。

在最要紧的年节,在突如其来的大军之前,湖州没有骚乱,没有打劫,没有囤积居奇,没有哄抬物价,没有富户逃城,没有民心慌乱,有的只是全民动员,不计私利,万众一心。

这样的城池,谁忍令其被践踏于马蹄于战火之中!

他又去了临时训练营,发现那些接受临时战时培训的百姓们,很多居然都对队列和基本作战武器有所了解,一问才知道,文臻在湖州时,每年会举行免费的团练,邀请湖州青壮参加,团练的内容就是日常训练,骑射之类,湖州百姓很踊跃,一来免费吃住有补贴,骑射还很有意思;二来还会举行毕业竞赛,成绩出众可以直接选拔入湖州军,所以湖州很多青年,都参加过这样的团练。

林飞白至此已经无法感叹了,心中涌现浓重的感激,和更多的决意。

决意要守住湖州,守住这个耗尽文臻心血的可爱的城池。文臻一定猜得到湖州可能面临的局面,她和燕绥一定有后手,他只要帮她守住就好!

他转身又上了城头。

富户家丁已经换下白日作战的士兵,在城头守卫。

有无数的百姓,连自家新建的房子都拆了,送来砖石;还有很多人把自己家的铁锅都送进了铁器作坊,铁器坊炉火日夜不熄,紧急赶制武器。

还有很多人自愿编成民队,在城中巡逻,发现有任何不法事或者可疑,便上报官府拿下。

叮叮当当和急促脚步声日夜不绝。

城外,唐羡之披着大氅,凝视着黑暗中的雄城。

发现城头在浇冰之后,联军没有休息,立即进行了第二轮的攻城。

唐羡之微微蹙着眉头。

安排在城中的细作,传不出消息。

下达了尽量让城中骚乱的指令,没有得到履行。

没有火光,粮库无恙。没有骚乱,城中安静。也没有富户逃城给他们钻空子,虽然不知道煽动起哄抬物价令人心恐慌有没有成功,但看这有条不紊模样,显然也是没成功的。

湖州……她在之时是坚城,她走之后,依旧雄踞腹心。

……

第四百六十九章 守城

天京皇宫之下的地道里,原本精神奕奕看着情报的永裕帝,忽然皱眉抬手,按住了心口。

内腑忽然生出无数乱蹿的气流,冲撞得体内如有无数小刀在绞一般,好不难受。

看他这动作,大师十分熟稔地一个箭步冲上来,手掌在他后心轻轻一拍,永裕帝脸色顿时好了许多。

大师轻声道:“陛下刚刚恢复,还是要多休养,不要思虑太甚。”

永裕帝舒了舒心口,觉得果然舒服许多,欣慰地点点头,摸出一颗浑圆的丸子,递给大师,道:“你辛苦了,这百补丸便提前给了你吧。”

大师凝望着那散发香气的金灿灿的丸子,眼底露出向往又无奈的神情,好一会儿才接过,在永裕帝含笑的眼光下吃了,低声谢恩。

永裕帝十分公平,立即也给了晴明一颗,晴明一脸欢天喜地地谢了。

永裕帝又去看情报了,他身后吃完药的两人对视一眼,再看一眼永裕帝微微枯黄的发丝,各自转头。

……

在临近湖州三百里的定州横水交界处的起凤山,文臻燕绥的三万精兵,遇到了一块难啃的骨头。

在一处狭窄的山道口,他们遇上了一支奇怪的军队。

那支军队无一活人,周身金黄,行动迟缓。

都是铜人。

能动的铜人。

会使简单的招式,会前进后退,会互相配合,形成阵法。

但都比活人慢。

在寻常的战场上,这样的军队自然不堪一击,但问题是这是一个狭窄的山口,这么一支铜人军这么一堵,不怕火烧,不怕刀砍,不怕上头石头砸,不怕毒水……成了一块根本啃不下的骨头。

而这个山口,偏偏是赶回湖州的必经之道,再想绕路,就得绕出七八天的路。

带领这三万精兵的是潘航,他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军队,竟然完全摸不到头脑。

山口背后,易铭站在大帐内,面前一个巨大的铜盘,铜盘上无数密密麻麻的枢纽,连着无数细细的柔韧的丝线,一直连到那些铜人身上。

这些线也不怕火烧刀砍,是控制铜人阵的枢纽。

易铭紧紧盯着那些纵横交错繁杂无比的丝线,纤长的手指时不时拨弄一下,看似闲适,但那远处山口上的铜人,便会按着她的拨弄作战,进退皆错不得一分。

她全神贯注,因为精力耗损过大,这寒冷天气,额头微微渗出汗滴。

唐易联军,唐羡之亲自领兵攻湖州,她则秘密带兵潜入山林之间,拦截这三万精兵。

这是一支无人知晓的军队,可唐羡之猜到了,当她在山林中苦等不耐,开始怀疑的时候,看见那一支兵精马壮的军队忽然出现在视野里,心中充满了对唐羡之的惊叹。

这样一个可怕的男人。

如果他不是遇见了文臻,如果不是燕绥遇见了文臻,现在的东堂,到底鹿死谁手?

燕绥也强大,但他有致命缺陷,他太不在意,太无心,却又在意了不该在意的人,而唐羡之不同,他便如那铜人一般,浑然,坚硬,看似光华灿烂,其实没有人间情绪,只有精密的计算和完美的执行。

直到文臻成为他的罅隙。

易铭微微一叹。

燕绥运气真好啊。

他们这些高位者,所有人的感情,都是牵绊和拖累,唯有燕绥,遇见的是救赎。

易铭低着头,手指拨动得更快,对面似乎已经找到了对付铜人的诀窍,可她不在乎,她带的兵不算多,但是她一人可抵万军,还有无数稀奇玩意等着他们消受,也该让这些骄兵悍将见识见识,这天下机关大师,可不止燕绥一个。

山谷那一头,潘航皱眉看着天色。

三万军虽然早就出发,但是大军行路和个人赶路截然不同,一路上掩藏行迹,行走山林,路途艰难,还没少绕路,好容易即将赶到,却来了拦路虎。

对面的是易铭,西川刺史亲自出手,潘航知道这位是机关大师,不下于殿下那种。

铜人已经耗费了很多时间,但铜人绝不会是易铭唯一的一招。

最关键的是,易铭既然亲自来堵他,就说明唐羡之已经对湖州出手,不能再耽搁了。

潘航忽然转头看向另一个方向,那是一条水域,丝带般逶迤向远方。

这条水连接着横水。

虽然眼前山谷成了天堑,绕路会很长,但是顺着这水,一转身,便是唐家横水!

潘航想起接到的信报,关于唐家情形的通报,和燕绥的一个无比大胆的建议。

他瞬间便下定了决心。

转横水,打到唐家老巢去!

唐家造反,大本营定然空虚,小楼已经毁了!没有人可以拦住他们。从唐家地盘走,既可以解救湖州之困,又是最近的一条路!

面前的铜人忽然阵型一改,举刀杀来。

潘航却在此时鸣锣,退兵!

片刻后,易铭冲出帐外,远远看见苍青色的军队逶迤隐入山林。

她冲到高处,看一眼对方行军方向,思考片刻,脸色发白。

“糟了!”

……

城门在炮火的洗礼下不断震动,撼得城中地面都在微微颤动,偌大的湖州城渐渐弥漫开令人鼻尖发呛的火药气味,不时有飞石呼啸着越过城门上的天空,再在地上和城墙上砸出灰烟弥漫的深坑。

唐军发箭巨万,用迅猛如雷霆的密集箭雨,压下城头同样悍厉的对抗,城头地面上的残箭铺了厚厚一层。城下冲车上载着三人合抱的巨木,恶狠狠冲向厚重城门,城下无数士兵顶着城头开水礌石火把飞箭,架起云梯,举着盾牌不顾一切的向那高度远超一般城墙的城头攀爬,城头覆盖厚冰,很滑,唐羡之急令随军工匠在云梯之上钉上长钉,刺入冰层固定,士兵们如蚂蚁般将整个城墙覆盖,青黑色城墙上密密麻麻都是蠕动的人头,落下一批立即又覆满一批,顶着宽盾牌一路滚过的士兵,在城墙脚不住填埋火药,往往填到一半便被冷箭射中死去,然而立即有人继续接上,那些无限杀伤力的暗线在点燃后冒出咝咝的火花一路逼向宽厚城墙,如巨锤一般,悍然将灌了米浆的青砖凝着冰雪大面积粉碎。

血肉零落,人命如草,钢铁血火交织的腾腾杀戮场里,如潮如浪的喊杀声里,湖州守军渐渐开始死伤惨重,紧急训练的百姓开始被拉上战场。还有很多人奔上城头,用自家的砖头瓦块,路边的石头木条,以及那些铁锨刀斧那些平日里伺弄菜地的家什,砍杀向那些入侵者。

这一波战争,持续了三日夜,三日夜里,张钺亲守城头,被投石砸伤,林飞白打昏他命人架走。小脚张夫人冲上城头死战不退,林飞白如法炮制。

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只有他自己一直站在城头上,其间被流矢所伤,他依旧没挪一步,站在城墙边,一边接受军医拔箭裹伤,一边面无表情将一个爬上城头的士兵一枪捅死。

唐羡之站在对面军营大帐里,也三日夜未睡。一直盯着城头,指挥着士兵轮番攻击,身边将领在低声劝说他放弃湖州,转攻平州。平州现在成了空城,拿下会很容易,而林飞白弃平州救援湖州,平州失陷,林飞白必然要被追责,如此也便轻松解决了他。虽然攻打平州相对绕路,但总比耗在湖州这里好。

唐羡之并不理会。

如果此刻半途而废,去了平州,将来才有可能腹背受敌。

因为那三万精兵,只能拖延,无法全歼,迟早会在背后出现。

他现在打残湖州,才能避免未来被几州夹击,令南下之梦半途折戟。

但这三万精兵的存在,太过匪夷所思,几乎所有将领都想不明白,燕绥文臻哪来的这么多兵?

有亲兵匆匆进帐,传递了一个消息,帐内将领霍然惊起。

“什么!有一支军队进入横水了?这是哪来的军队!”

“怎么办,家主,我们要不要回军救援?”

“必须回啊,我们的家小,都在那里!”

唐羡之缓缓直起身。

来了。

燕绥文臻麾下,果然非同凡响。

他修长的手指抚过舆图,眼底掠过一丝淡淡笑意。

“不回。”

“小楼会拦截他们。”

“小楼不是……”

“黑湖起白楼,白湖生黑楼。谁说白楼毁了,唐城便没了力量?”唐羡之淡淡道,“传令下去,启动黑楼。”

……

在潘航领着那三万军,越过横水,准备呼啸于唐家地盘上时。

唐城内,黑湖湖水哗啦啦流走,而在重重楼阁之后,一处汉白玉广场忽然凹陷,随即渐渐灌满湖水,托出一座平台。

平台之上,黑色高楼,飞檐斗角,巍巍沉默。

白水中黑色倒影微微晃动,行出无数红衣人影,步伐轻巧,面目冷淡,腰间阔剑如薄铲。

……

又一日,又一轮进攻被打退。

在城头已经五日夜的林飞白忽然晃了晃。

被他身后的亲卫及时接住,亲卫一看林飞白脸色,便惊了一跳,正要呼喊军医,却被林飞白捂住嘴,随即林飞白便晕了过去。

亲卫知道他的意思,不敢声张,悄悄将人背下楼,休整过一轮的张钺和湖州府白林继续守城,张钺命军医给林都尉好好瞧瞧,军医把脉后道旧病未愈,新伤又生,顶风冒雪,长期作战,耗损过大,实在不能再劳累受寒了。张钺立即将林飞白安置在刺史府,并不许任何人和事去打扰他休养。

林飞白再睁开眼睛时,觉得眼前昏乱,心跳如狂,胸腹之间火烧火燎又空空荡荡,而浑身毫无热气,像被寒冰冻了一万年。

他一动,便忍不住咳嗽,捂在唇间的手掌移开,指缝间殷殷鲜红。

他盯着那鲜红看了许久,便在被褥上抹去。

亲兵端了药来,他接过便喝,总要快点好起来才能继续。

外头却忽然响起惊惶的大叫。

“林都尉战死了!”

“他带来的平州军也几乎全军覆没了!”

“不信你去看城头!林都尉一直都在的,但现在他不在了!”

惊叫声似乎响在城中各处,夹杂着渐渐惊惶起来的吵嚷和脚步声。

亲兵脸白了。

林飞白这几日苦守城头,打退了唐易联军一次又一次进攻,已经是百姓们心中的主心骨,忽然听说这谣言,再看城头他果然不在,已经渐渐紧张不安的民心,立时便会崩坏!

林飞白已经起身,下床,站直的一刻,他微微晃了晃,随即便站稳了。

夕阳穿窗入户,勾勒他微微扬起的下颌线,精炼又漂亮。

“换衣,着甲,上城。”

“都尉!”

“这是命令!”

新的衣甲拿了来,林飞白选了轻便的,哪怕轻便的防护力不行。

他已经撑不住重甲了。

换衣的时候他想起了什么,从血迹斑斑的旧衣里掏出一个指环,放进了袖袋。

那是卷草。

三年前文臻便命人还给了他。林飞白也就默默收着。

等战事完毕,他想,卷草可以送出去了。

这一回,这个人,一定不会退还卷草了。

林飞白走过回廊,忽然看见池水里自己的倒影,无法掩饰的憔悴和苍白。

他想了想,问:“当初文刺史的房间在哪里?”

这是刺史府,文臻住过。张钺搬进来后,为表尊重,并没有住进文臻住过的后院。

林飞白进了文臻闺房,她的妆台还在,里头胭脂口脂还有。

林飞白打开妆奁盒,凝视了一阵那些胭脂水粉,并没有动文臻用过的那些,而是开了一盒全新的,稍稍抹了点粉,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忽然想起当年在留山,被逼扮成女子的往事。

他唇角绽开一抹浅浅笑意。

片刻后,刚刚陷入慌乱的湖州百姓,在大街上看到了衣甲鲜明,气色良好的林都尉。

谣言破灭,骚乱立止。

林飞白对于众人关心的询问微笑以对。

“……无妨,只是刺史大人逼我下城休息一阵。”

“这就去和刺史大人换防。”

“大家放心,我在城在,我不在,城也在。”

……

林飞白再上城头,这一次一立就又是一日夜。

……

川北,一路狂飙的潘航军队,忽然遇上了一道红色的墙,那些红衣的阔剑剑手,剑如高山,拦在了他与湖州之间最后百里路途上。

……

在离湖州不远的官道上,周沅芷不顾一切在奔驰,师兰杰一脸无奈追在她身后。

“周小姐!你不愿回京就不愿回京,你别逃啊——”

……

“轰。”

一发炮击中了城墙,那一处已经经过了精准打击,终于被这一发炮弹摧毁大半。

站在那里的林飞白,本可以躲开,不知为何,慢了一步。

亲兵不顾生死地扑过来,压在他身上,好半晌,烟尘渐渐散去,士兵们涌上来,七手八脚搀扶起林飞白。

“都尉你怎样了!”

“都尉你没事吧!”

林飞白睁开眼,这一霎他眼眸里无尽的黑,黑到沉沉不透光。

像霾云在天际聚拢,等待下一刻永恒的黑暗。

半晌,他摇摇头,轻声道:“没事。”

士兵们看他确实还好的模样,也便散开,城墙塌了一块,必须立即堵住。

林飞白挣扎着站起来,将一直捂住下腹的手微微挪开。

轻甲已经破碎,手上一片殷红,他顺手在墙上擦,墙上的血却更多,手上的红也更多了。

半晌他苦笑一声,抬眼望向前方。

现在应该是又一日的黎明,可是他眼底,却只是一片黑,一片浓重的,似乎永远无法破开的黑。

他看不见了。

不见这城下万军,不见这浩浩青天,不见这沧桑城墙,不见那已经再触摸不着也的最美的未来和最可爱的人。

他依旧面如霜雪,步伐稳定,在所有带着仰慕和爱戴的眼神注视下,走到城上角楼一侧,有亲兵过来要伺候,他摆摆手,轻声道:“我休息一会儿。”

这是他一生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人群散开,他靠墙坐了下来,一腿微微支起,手搁在腿上,另一只手,无力地垂下来。

看起来便是一个非常闲适淡定的姿势,看起来真的只是休憩一会儿。

他一生谨严端正,处处要和散漫的燕绥做对,从未做过这样的姿势,然而现在他必得做出这模样,然而现在他忽然发觉,原来这样真的很舒服。

全身和内腑的火烧般的疼痛都已经渐渐淡去,身体忽然变得很轻,声响在远去,世间的一切都在离他而去。

唯有脑海里的一切前所未有的清晰,如潮水般逆卷沓来。

一忽儿是绑在床上戒毒,于蚀骨的苦痛里听铁链铮铮作响,熬那世间最长的夜,忽然有人拖了板凳来,声音甜美:“哎,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一忽儿是三人共坐,一点灯火,半盘零食,听那小板凳上的少女,说那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时不时互呛几句声。

一忽儿化为溪流水上,那大家闺秀和他手搀手,两人都只有一只脚完好,便各自蹦着,像一对狼狈的青蛙。她说:“瞧,我们连蹦都这么心有灵犀。”

一忽儿却又幻化了雪白花墙,墙上覆盖青瓦,每次晨起练剑经过那道墙,便忽然会有一支花撩上他鼻尖,却总是只见花不见人,他若不理,那花就轻轻一撩,他若拨开,那花便倏忽消失,伴随墙那边一声轻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

多情总被无情恼。

那些或秾艳或清淡的画面都渐渐远去,最后化为军旅帐篷里那厮缠一夜,泛着芍药香气的被褥里探出雪白的双臂,颤颤地搂住了他的脖子,那个声音在他耳侧一遍遍说:“但为君故,无所不抛。”

无所不抛啊……

沅芷,你想必在回京的路上了吧?但望以后天京的霜雪季节,有人记得为你加衣。

有些话终究没来得及说,有些礼物终究再来不及赠出,但是此刻我却是庆幸的,若我说了,赠了,你还怎么抛呢?

忘了……我吧。

他缓缓垂下眼睫。

一直抓着剑的手,微微一松。

长剑呛然落地。

城外的风携着雪扑过高高城墙,扑向他的脸庞。

再静静停留。

炮火在升腾,巨石在飞翔,城墙不断颤抖,周围的人在又一波攻击中奔走,高呼喊叫,每个人经过闲闲坐着的林都尉身侧,都会看一眼,怜惜着他的疲倦,庆幸着他一直在,再满腔勇气地投入到激烈的战斗中去。

那一处静坐的人影,渐渐覆满了霜雪,长长的眼睫,都一片簌簌银白。

不落。

城墙上忽然人影一闪,有人高喊着“我是林都尉亲兵!”举着林飞白的令牌,爬上城来,身后还背着一个人。

城头守卫认得他是林都尉的亲卫,便都让开,他背上那女子一落地,便向守军人群中冲去。

周沅芷心急地拨开一个又一个疲倦的,铁甲覆盖全身的士兵。

不是,不是,都不是。

她在人群中穿梭,疯狂寻找,不管那追在身后的箭雨和炮火。

林飞白在城上,林飞白为什么不在城上!

身后有人呼喊,她听不见,也不想听。

……她忽然停住了脚步。

前方,角楼之旁,风雪之中,有人静静坐着,一腿支起,手闲闲地搭在膝上,微微垂着头,似乎只是睡着了。

如此静谧,以至于来往经过的人无人打扰。

周沅芷却在一霎之间心肝俱裂。

她看见他睫上的积雪,半边脸都被碎雪覆盖,不化也不落。

看见有人经过他身侧,一个踉跄,险些栽他身上,而他一动不动。

恍如天地骤静,炮火远去,雄城在这一刻静默,而穹顶之上旋转的飞雪,无声无息地压下来。

天旋地转里,她几乎忘记身在何处,此乃何时,而自己是谁。

骗子……

你说要我等你回来的呢……

你说有话要和我说的呢……

你怎么能食言呢……

……

仿佛过了一生那么漫长。

她慢慢地挪动脚步,一步一步,到了他身侧。

跪下,跪在满是积雪和泥泞的冰冷的石地上,伸开双臂,缓缓搂住了他的腰,轻轻将头,搁在他肩上。

触及的是仿佛亘古不能热的冰冷。

她静静地抱着,靠在他肩上,生平第一次没有再遭遇他的避让和推拒,她想,应该是开心的,可为什么热泪那样无休无止地流,潺潺落在他肩,最后凝成冰雪。

就这么冻在一起吧,不要起来了,冻成一对雕塑,在这湖州的城墙上,生生世世,永不化冻。

也算在一起了。

无意中碰到了他另一只垂下的手,有什么东西滚落下来,细微地叮当一声。

是卷草。

周沅芷久久地盯着那个小小的指环。

她听说过这个东西,也见过,羡慕过,肖想过,后来也便不想了。

然后在此刻,忽然出现在她眼前。

她凝视良久,拿起那个小小指环,慢慢套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飞白。

你是要留给我,是吗?

不管你是不是要留给我,总之此刻,我戴上了。

反正你再也拒绝不了了。

周沅芷又捡起那落地的剑,握紧,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城头。

满脸黑灰的张钺,有点诧异地看向她,正要问什么。

却见她横剑于城墙上,对着城下万军,平静地道:“周沅芷。”

“林飞白未亡人,特来守城。”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四百七十章 宫前变幻大王旗

大殿上,文臻听见那一声招呼,眉心微微一颤。

此时再掩饰毫无意义,她微微一笑,道:“陛下圣明。想不到陛下消息如此灵通。”

“巧合而已。”永嗣帝语气有些庆幸。

文臻瞬间便明白了,敢情这位在闻近纯宫里有人。

“朕岂会要那女子为后?”永嗣帝语气冷漠而不屑。

文臻想笑,又想叹息。

原来没有她出手,永嗣帝也不会立闻近纯为皇后,从头到尾,那只是那女子的一场幻梦而已。

难怪永嗣帝答应得那么爽快,本来她还有些奇怪来着。

“那陛下打算如何呢?”

“不如何。”

“嗯?”

永嗣帝微笑:“朕觉得,你做这皇后,比闻近纯合适多了。妹妹既然死了,姐姐代替自然天经地义。”

文臻瞠目看他。

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

“你回京来,不先回朝做你的尚书令,却潜入宫中李代桃僵,你打的是朕的主意吧?”永嗣帝轻声道,“可是你想过没有。朕如果也驾崩,东堂皇位更迭太过频繁,带来的后果是什么?你想过你无论扶持谁上位,朝政、军事,都必定要经过一番动荡,那么谁来调动军队,谁来组织粮草,谁来供应军需,谁来照应你那在对敌西番一线的燕绥?”

“陛下这是皇族立场皇族思维,总以为这天下没有姓燕的坐镇便运转不开,却不知道天下事其实个人力量终究单薄,为将为皇都一样,不过是一个高踞宝座的吉祥物而已。”文臻一笑,“少了你,地球便不转了么?”

她最后一句话永嗣帝没听懂,但不妨碍他理解前一句,眉头一皱,淡淡道:“西番已经私下给朕递了国书。”

文臻看着他。

“西番愿意与朕议和。或许你不知道,但朕刚刚得到消息。”永嗣帝冷冷道,“唐家易家已经起事,联军三路,一路取湖州,一路阻在衡州之前拦住戍卫营,还有一路潜入山林不知去向。而苍南州附近据说出现了兽潮,将建州军冲垮。东堂大地,战火已处处燃起。”

文臻霍然变色。

湖州!

湖州此刻正空虚!

自己派出的三万精兵按说该到了湖州,可是永嗣帝说还有一路唐易联军不知去向,以唐羡之之能,很有可能猜出了自己和燕绥的后手,那一路不知去向的大军,就是去拦三万精兵的!

如果那三万精兵被拦,湖州危矣!

永嗣帝缓缓道:“当此危急之时,东堂内外交困。西番愿意议和,那自然再好不过。所以你说,如果西番议和的条件是将林擎和燕绥交给他们,群臣会不会同意呢?”

文臻的心沉了下去。

满朝文武,包括自己的老师单一令,一向的宗旨都是大局为重。世家一旦起事,战火处处燃起,东堂兵力被迫分散,捉襟见肘。这种情形下必然愿意与西番议和,在那群老臣的心里,便是为国牺牲,也是理所当然。

“西番现今占据徽州,被林擎燕绥围困,但西番同时兵分两路,向隋州池州而去,东堂绝无力量支撑这样的多线作战。”永嗣帝道,“你应该明白,最后的选择会是什么。”

会是选择再次对不起林擎燕绥。

文臻闭了闭眼,忽然道:“不,不对,不是西番要议和,是你私下递了国书要议和!”

西番国内矛盾剧烈,需要战争来转移矛盾,如今战果刚显,刀锋噬血,绝不甘心就此主动收手!

是永嗣帝自己要拿林擎燕绥来求和,甚至可能还会割地!

“你不怕千秋史笔,永担骂名吗!”

“朕含悲忍辱这一生,妻不成妻,女不成女,孤家寡人,孑然一身。到得如今,也只剩下不甘心三字。”永嗣帝轻轻道,“挣扎这半生,失去了一切,好容易坐上这帝位,却叫我转眼大梦成空,情何以堪?所以,朕这皇位,要长长久久坐下去,为此牺牲什么,也是值得的。”

“你想要救你那夫君也成,你便留在我身边,全力保住我的性命,我便不拿燕绥去交换。”

文臻呵呵一笑。

燕家的男人啊,个个城府比海深。

这是拿燕绥要挟,要自己为他保命,应对永裕帝了。

“你若不应,朕今日朝上,便要将那议和国书拿出来和群臣商讨了,到那时候一旦形成决议,便是朕想转圜,也很难了。”

文臻微笑看着他,心想我杀了你不就好了?

永嗣帝却又微笑:“你在想要不要杀了我?你知不知道朕已经安排好了人,只要朕出事,议和国书立即递给西番,青州粮草立即扣下,并且衡州戍卫营会不战而退……不要和我说这样会葬送青州湖州,朕死后,管它洪水滔天。”

文臻闭了闭眼,叹息一声,痛快地道:“好。”

永嗣帝微微一笑:“那便辛苦你了,我的皇后。”

文臻翻个白眼儿。

接受朝贺已毕,她本该转回后宫,奈何永嗣帝只想留住她这个大盾牌,竟然握着她的手,留她在御座之旁,文臻看着那手,笑道:“陛下,我和莫晓是闺中密友,我称呼齐姑姑为师父。”

永嗣帝触电一般放开手。

手是放开了,却也没许她走,要留她在这朝中听政。文臻一直在疑惑,永嗣帝是如何对朝臣交代这位皇后身份的,听了几句听出来了,敢情他竟然对朝臣道,这位是蒋中丞远房侄女,刚刚进京,贤良淑德,选为皇后。

蒋鑫年纪大了,这两年告病养老基本不在朝,他家世代清贵,家风清正,他家出来的姑娘,朝臣们自然没有什么异议,顶多嘀咕几句这皇后选得有些突兀,当此朝局纷乱之时,也无心多想。

文臻听了几句,都在商讨如何对敌西番,以及世家起事的消息也传开了,一时群情激涌,文臻冷眼看着底下脸红脖子粗的群臣,心想看似一个个义愤填膺,其实真说不准里头有多少世家派系的人。

典礼已毕,直接就开始朝会,观礼的人也纷纷退去,文臻看见随便儿跟在德妃身后转身时,对她使了个眼色。

哟,这小子竟然认出来了。还好没有扑过来。

文臻老怀弥慰,又略有怨念——这兔崽子早就认出了自己,竟然没有扑过来!

果然,过不多久,便有宫女惶急来报,称太后病危。

宫女是悄声来报的,但文臻隐约听见,便花容失色,霍然站起,惊道:“太后病危,这如何了得!”

这一声顿时将正在讨论国事的群臣惊着,都去看永嗣帝。永嗣帝脸色微微一变,他并不愿去见太后,但当着群臣的面,本朝又以孝治天下,一句“不去”无论如何不能说,只得下令暂时休朝,自己携了皇后去见太后。

而此时,地下某处,默然静坐良久的永裕帝,忽然身子一倾,喷出了一口血。

晴明惊呼着去扶他,永裕帝按住心口,只觉得心绪烦乱,气血逆涌,连指尖都似有火在烧,他低头看看自己发红的指尖,想着当初放毒药的时候明明说过阵子就好,怎么到现在都没消退,还越来越频繁疼痛颤抖,失眠多梦,连带整个人的精神气都差了许多。

也不仅仅是精神气,炼完药后,确实有一阵子精神百倍,他以为从此便恢复健康,正可以大干几十年,没想到没几天,各种不适便又来了,这种不适和以前的毒病沉疴感觉又不同,说不清哪里不舒服,但就是哪里都不舒服,他询问大师,大师还是说药力化得太急,须得慢慢调养。他虽然半信半疑,但除此之外,自己的武功和真气确实也没受影响,也只得等症状过去。

而此刻他吐血,却是因为刚刚接到的军报。

西番竟然出兵了!

世家也趁此机会起事了!

他竟然真的把局势都料错了,当初原以为西番无力再战,而世家家主可一网打尽,自此心腹大患都去,他可安坐皇位百年,可现在这个局面!

永裕帝捂着心口,生平第一次,心中升起淡淡的悔意。

他是不是出手太早了……

半晌,等那一阵烦恶过去,永裕帝直起身。

过去不可重回,后悔也已无用,局势如此糟糕,那自然更需要他力挽狂澜。

他起身,理一理平天冠,整一整明黄袍,正要往外走,忽然想起什么,凑到黄铜镜前,看了看自己的脸。

镜子里,朦胧映出一张他陌生却又熟悉的脸。

……

此刻,景仁宫殿内,一道闪电般的银白光影掠入暖阁,没有惊动任何人。

那是三两二钱。

三两二钱潜入殿内,跳上榻,对着那个小几,一巴掌下去,顿时整个小几连同上面的茶盏茶叶罐子书卷杂物都成了稀巴烂。

隐约小几之下一阵轧轧乱响,三两二钱也不管,一屁股蹲下来,对着那小几上的茶杯洒了一泡尿。

神奇的是,巨长巨臭的一泡尿,没有从茶盏里涌出来,不知道流哪里去了。

三两二钱奉文臻之命,毁掉景仁宫地道出入口。

文臻自己抽不开身,不是没想过办法想派人从地道口进去逮老鼹鼠,但这一处地道口因为总是掉尸首,已经被改掉了,再也无法从外头打开,文蛋蛋也没找到缝隙进去,文臻猜想永裕帝应该还有别的出入口,但皇宫这么大,一时也无法找。

既然打不开了,那就毁掉,让他也别想再从这里出来。

此时底下一阵警铃急响,有无数黑衣人往通道口方向奔去,晴明带着人,急着去修理被拍坏又被不明液体弄坏精密轴承的机关,头一抬,嘴里滴落骚气冲天的液体,哇地吐了一地。

等他狼狈地退下再到了皇帝身边,永裕帝捂着鼻子退后一步,挥手道:“你不用跟着我了,回去洗漱吧。”

晴明委屈地哦了一声,又道:“上头的机关好像难以修复了,也不知道是谁猜到那机关不怕拆解怕水……”

永裕帝微一皱眉,出口自然是景仁宫最好,毕竟景仁宫里到处是他的人和机关,但是此刻他有急事要办,也无暇去处理那机关,想了想道:“无妨,那处便废弃了吧。”

晴明便不说话了。

大师跟在永裕帝身后,永裕帝却忽然转身微笑道:“大师近日为朕护法,十分辛苦,也先留下休息吧。等朕处理完上头的事,便来接大师。”

那和尚也便一点头应了。另有一群人无声无息上来,簇拥着礼服严整的永裕帝,行入前方黑暗之中。

……

永嗣帝一脚踏入多日未来的慈仁宫,便嗅见了一股清逸的幽香。

这令他有些诧异,太后宫中,一向都只燃厚重的檀香。

他仔细嗅了嗅,确定这香没问题,便也没多想。

文臻落后他一步,心里想着事。感觉一个小太监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

李瓜擦过文臻身侧,走到随便儿身边,悄声道:“娘娘心里在想,如何才能看一眼慈仁宫的厨房。”

随便儿:“……??”

不是,老娘,你不会这个时候还在想着做饭吧?厨神不用这么敬业吧?

吐槽归吐槽,他还是认真地想了想,慈仁宫的厨房在后头的配殿,帝后探望太后是没可能去厨房的。

随便儿想着,他娘肯定不是要用厨房,是……想看厨房的格局?

片刻后,他去了后头,打开厨房的窗户和门。

太后寝殿的一长排隔扇窗可以看见厨房这个角度,但是却被一丛丛梅花所遮掩。

随便儿站在厨房门口,一边和厨子们拉呱着,一边看着那些梅花树。

然后那些梅花便无声无息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那边文臻进了殿,便皱眉道:“气味不佳,病人住处宜通风。”啪啪啪将窗户都开了,她本想站在窗前看一看能不能看到厨房,第一眼看见梅树那么多,再一眼看咦这季节怎么一朵梅花都没有,越过枝影再一看,有人正推开厨房的窗,探出一个大脑袋来。

催花狂魔随便儿,对着他老娘风情万种地一笑。

然后又幽幽翻了个大白眼儿。

文臻:“啾咪”。

身后永嗣帝一边走过来一边问:“你在看什么?”

文臻做个手势,转身,随手关上窗,“看野猫。”

她已经走了回来,永嗣帝也便无法再往那里去,但方才他已经隔窗看过一眼,斜对面厨房,没有人。

他只好随文臻再走回去。

那边随便儿已经缩到窗下,想着老娘方才那个手势。

“赶紧走。”

为什么要他赶紧走?这厨房有问题?

……

文臻走到太后榻前,心中想着,果然是这里。

老祖宗的画里,是个厨房,文臻做过司膳女官,还经常去各宫伺候饮食,接触过这宫中绝大部分的小厨房,但是那个厨房的布局,她没见过。

而这宫中,她唯一没进来过的厨房,就是慈仁宫的。

今日一验证,果然是太后的厨房。

那么,老祖宗画下太后的厨房,是要告诉她什么?当年他在慈仁宫厨房伺候饮食,发现了什么?

狡兔三窟,那些窟口都在哪里?

太后改建香宫,后来又偷偷查景仁宫,宫中恨不得能挖地三尺,为什么一直找不到永裕帝?

都以为永裕帝应该在景仁宫地下,可如果不是呢?

毕竟太后无论怎么挖,总不能挖自己的住处。

文臻心中滑过这许多事,面上却笑盈盈看着太后。

床上那个老妇人,她还是第一次见,传言里说太后一头银丝却面容幼嫩,但现在,银丝是真的,幼嫩是没有的,床上就是一个枯槁的如秋叶,干瘦如僵尸的老女人。

她一眼就看出这是长期慢性中毒的表征。

随便儿干的?

棒棒哒。

太后挣扎着睁开眼睛。

这老妇人虽然中毒已深,却因为多年使用异族药物,身体里有些抗体,竟然在弥留之际,清醒过来。

此刻看见永嗣帝,她目光一亮,还没说什么,永嗣帝已经淡淡道:“好教太后得知,儿臣今日登基了。”

太后的目光立即暗淡下去。

文臻瞧着她,心想她知不知道厨房的问题?

想来是不知道的。

燕家的人啊,一个比一个心机深沉。

以至于谁也做不了幕后大黑手,谁都以他人为棋,谁都不能避免成为他人的棋。

这一局,不走到最后,谁也看不清输赢。

“太后好生将养身子,后头还有几十年的福要享呢。”

太后一阵猛烈的咳嗽,似乎被这话刺激着了,却又无法对儿子发作,一偏头盯住了文臻,她眼神浑浊,看不清这珠光宝气的女子,以为是儿子新立的皇后,便气喘吁吁地道:“外人……出去。”

文臻一抬手,掀掉珍珠面罩,笑吟吟道:“我怎么是外人呢,我是你儿子的内人。”

永嗣帝:“……”

太后却不识得她,只道:“让她滚,我有话对你说……”

永嗣帝看着她的焦灼之态,心中一动,正要说什么,文臻忽然道:“陛下,莫晓死的时候,亲朋好友,一个都不在身边,也不知道她牺牲,直到三天后定州军乱,她的同袍才找到机会,帮她收尸。”

永嗣帝手一抖。闭上眼睛。

文臻又冷冷道:“齐姑姑当年之所以教我学艺,是因为我身上莫晓给的香囊,而将我误认为莫晓。她时时疯病发作,唤我做阿巧,每次把我当成阿巧时,她便分外温柔些。有时候她还会唤‘永郎’……陛下,永郎是谁?”

永嗣帝眼皮一阵急速抖动,手紧紧攥在一起,霍然起身,道:“太后还是好生休养罢,有什么话,好了再说也不迟!”

太后怔怔地看着他,摸索着要去拉他的手,永嗣帝立即让开,太后蓦然转头,盯住了文臻,嘶声道:“你是谁!你……是谁!”

文臻一边慢条斯理地把那累赘的大礼服脱了扔开,一边更加慢条斯理地道:“我是你和你的唐家,这许多年一直不肯放过的,文臻啊!”

……

随便儿没有离开厨房。

他开始给厨房的人帮忙,烧火。

厨房里的人在熬药做点心,热气腾腾,遮没了很多人的视线。

随便儿选择烧火,是他觉得,这满厨房的大蒸锅,大蒸笼,哪个看着都很可疑,又不能一一掀开来看,只有灶膛最安全,一方面燃毒烟方便,一方面总不能有人从生火的灶膛里钻出来。

他想得非常有道理。

然而世事经常不按道理来。

随便儿正想着心思,机械地往灶膛里扔柴火,因此也就没注意到,那袅袅里烟气里,隐约一股不明显的淡香。

说真的,厨房里各种香气都有,那一点淡香,谁都发现不了。

随便儿扔着扔着,忽然啪嗒一声,木炭落地。

随便儿立即反应过来——他的手麻了!

再一看灶膛,不知何时火灭了,冒出一股的焦烟。

随便儿眼珠一转,发现厨房里已经倒了一地的人,而厨房外,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

随便儿自幼学武学毒,抗毒性强,立即醒悟自己倒得太慢,顿时往后一倒,脖子一歪。

厨房外头走进人来,烟气中只能看见绣花的宫裙,是个女子。步伐却很轻,一柄雪亮的长刀垂在手边,经过一个人,便利落地砍下,那长刀渐渐一路滴血,她一路走一路杀,慢慢向最里边的随便儿走来。

随便儿倒在一边,一只眼睛看着她,一只眼睛看着灶膛。

灶膛里发出一阵轻微的移动之声,随即钻出一个黑黑的人头来。仔细一看那人戴着铁面罩,想必是要阻隔灶膛里的热气和焦灰。

那人出来后不知碰触了灶膛的哪里机关,整个灶膛一分为二,又出来几个人后,一人从从容容走了出来。

平天冠,黑底明黄纹饰的皇帝大礼服,眼眸深邃,姿态风流。

随便儿惊得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

永嗣帝!

可永嗣帝不是在太后寝殿吗?他刚才还看见他往窗边走来着。

随即随便儿便看见了“永嗣帝”的指甲,已经剪短了,但是边缘还是微微发红。

他立即明白了,是便宜爷爷咧。

便宜爷爷打扮成这样,看样子有人要倒霉了。

眼看人都走过来,随便儿眼一闭,心中懊恼。

便宜爷爷指甲剪了,当初弹入他指甲内的慢性毒,也不知道能发挥几成作用。

而自己浑身僵木,也无法驭使母蛊。

好在还有一根手指能动,弄出点动静喊三两二钱来想必没问题。暗中也有护卫,最后一定会出手。

再不然施放一两种毒药也行。

只是可惜这样就暴露身份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老娘。

但话又说回来,这里闹起来,老娘那里才能得到消息啊。

那女子依旧在一路砍过来,已经走到随便儿身边,随便儿手指正要动弹,走过他身侧的永裕帝忽然“咦?”了一声,看了看随便儿,一摆手。

女子的刀停在随便儿上方,浓腻的血液滴落在他脸上,随便儿不敢睁眼。

永裕帝低头看了看,认出果然是那晚遇见的那个小太监,他没来由地就是喜欢这个娃娃,看见他便心中微软,兴不起杀机,淡淡道:“这么小的孩子,懂得什么,罢了。”

那刀便收了回去。

永裕帝蹲下身,亲手给随便儿擦去了脸上的血液,随便儿感觉到他冰凉的指尖擦过脸颊,强忍住了没起鸡皮疙瘩。

随即永裕帝起身走了过去,身后人都没什么讶异姿态,陛下就是这样的,随时可以心如铁石,但温柔起来也很真。

一个小太监,饶了也便饶了。

随便儿悄悄放开了手指。

等人都出去,他骨碌碌滚到门槛前,一眼却看见德妃带着菊牙匆匆转过游廊,竟然是往厨房这边来了。

她马上就会撞上狗皇帝!

随便儿大惊,此刻他还不能动,只得一抬头,盯住了游廊侧的梅花树。

德妃发现随便儿忽然不见,有些不安,匆匆往后殿来,忽然膝前一痛,一低头,发现被一支梅花的尖枝给戳了。

她转头,看着游廊两侧的梅树,梅花是不可能长到游廊上来挡人的,而其中一根树枝长得奇怪。

前方拐角传来轻轻脚步声。

德妃眼光一扫,发现此刻游廊四面空荡荡,根本无处躲藏,她立即拉着菊牙翻过游廊,背对游廊,站到梅树前。

站过去本想作态采梅花,结果发现这坑爹的梅树一朵花都没,花都落了。

那边门槛上随便儿想给自己一巴掌。

都给他先前摧掉了!

脚步声近了,人已经转过回廊,德妃忽然想起前几年在京中流行的一个话本的一个段子,立即蹲下身,拔下簪子做挖坑状,又用手捧起那些残花,凄凄切切地捏着嗓子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凄惨了两句,翻着白眼想不起来词儿了,只能掩面做唏嘘状,一边暗骂不知道那《石头记》作者是谁,当年她听这故事就笑骂矫情做作,如今哪里还记得那些酸词儿!

所幸菊牙是个混老了宫廷,配合惯了她家主子的人物,立即将德妃一推,粗声道:“你这蹄子,张嬷嬷让你来收拾这花圃,可不是给你闲工夫唱酸词儿的,赶紧做完了还得回去支应呢!”

两人这一搭一唱,一个自伤身世,见花落泪,一个泼辣粗疏,现实直接,倒十分符合慈仁宫内的宫女情状,两人都听见身后有人鼻音轻轻哼笑了一声,然后脚步声便过去了。

那一大群人,听见的却只有一人的脚步声,两人都不敢回头,听得步声渐远,德妃舒了一口气,扶着菊牙站起来,把那刚才珍重葬下的花踩了一地,不敢再退回去,向着相反方向走,没多久就看见厨房门口还趴着的随便儿,吓了一跳赶紧将他扶起来,再一看那满地尸首,脸色顿时白了。

“那老不死?”

“嗯。”

祖孙互握着手,都觉得对方掌心冰凉,德妃抱起随便儿便走,“没事,别怕,奶带你去找你娘去。”

但是她刚带着随便儿转了一个弯,就遇上了一个人。

那人平天冠,大礼服,礼服后一双眼深邃带笑,温柔地看着她,道:“侧侧,花葬完了?”

……

慈仁宫厨房里,几条黑影蹿下屋梁,按照文臻的吩咐,对着那个已经恢复原状的灶膛做了一番手脚。

文臻确定厨房是一个地下出口后,就已经想办法通知这潜伏在宫中的人出手,终究是地下的人出来得太快,没来得及,但是终究还是有文章可做。

……

寝殿里,太后听见文臻那一句,眼瞳猛然一缩。

随即她竟然猛地坐起了身,一把抓住了永嗣帝的胸口,混乱而快速地道:“我没有骗你……我只是虚应着唐家……你且再听我一次……离她远一点……还有……那个小太监……那个李……”

文臻忽然在永嗣帝身后冷冷地道:“陛下,建议您离太后娘娘远一点,我发现这殿中似乎有人隐藏。”

永嗣帝想起那些唐家剑手,立即掰开太后的手向后退去。

太后砰地一声落在榻上,那句“……渊是文臻的儿子”被掼散在了咽喉间。

她喉间发出呵呵的断音,眼底泛出深红的血丝,死死盯着儿子,犹自不甘挣扎着想说话,然而文蛋蛋已经悄悄地滚了过去。

文臻本想听她临终前会不会和永嗣帝说什么秘密,比如这宫中秘辛啊地道啊什么的,然而这把火险些烧到她头上,那便再也留不得了。

太后喉间的声音越来越低,盯着儿子的目光却始终不曾挪开,她还有千言万语未及诉说,她还要告诉他,他从来不是唐家的棋子,唐家才是他的棋子。告诉他那些年轻剑手不过是为了保护他,唐家的提议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她为了稳住唐家不过是口头承诺,这天下从一开始她就是为了他在谋算,她一个被皇帝时刻防备着的深宫妇人,与虎谋皮许些漂亮的诺言那都不过是上位者的常见手段,他自己也会使这样的手段,为什么临到头来却宁愿相信外人的挑拨,而不愿去理解她的苦衷……然而这些话都随着这一刻逆涌的鲜血噗噗地堵在了咽喉里,永远也没了再出口的机会,她的孩子,她十月怀胎一生为之呕心沥血的爱子,冷漠地立在榻前,避开她的目光,他的身后,甚至站着他和她的生平宿敌,那个长一张笑面,心却若深渊之深的女子。

她的手指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却只能轻微地痉挛,她还想对儿子说些什么,张了半天嘴却只发出一个模糊的“壁……”字,永嗣帝似乎是听见了,却将头侧了过去。

她去摸床边,扯被褥,指节卡在床缝的边缘,却绝望地发现,那些大师们为她安排的机关,都毫无动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毁掉的。

这令她心头冰凉。

这许多年,她以信“大日轮神”为名,建造香宫,日夜供奉,其实不过是为了奉养那来自普甘的神教麾下的大能者。她曾亲眼见过那大能者可呼风唤雨,可凭空移山,刀砍不伤,水淹不死,甚至多日不食不水不眠,依旧存活。

这样的神异给了她信心,她要留住这些人,为将来的某一日做准备。因此多年来隐居僻世,一方面是为了躲避皇帝,一方面是避免人来人往发现端倪。她对那大能者言听计从,按他们的要求命宫女以血抄经,日夜以苦修向神表示虔诚,并撙节用度给两位大能供奉了许多珠宝,也有从唐家索要,不过自从唐羡之接管川北事务之后,唐家在人力和财力上对她的支持少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留在她身边的最后一个大能,莫名便失踪了……而另外一个,早在几年前,就因为被燕绥发现,她不得不下了杀手……数十年供奉,费尽心血,都只是为了爱子登上那最高位时垫实脚下道路,到得最后,他不听,不问,不信,不要!

她很想问他,连母亲的话都不信,却宁愿去信你的敌人,燕时信,你为什么!

然而她的目光渐渐散了,那些不甘的质问,不解的疑惑,喷涌的心火,无尽的郁愤……都在那双浑浊的眼眸里,如这渐近黄昏的日色一般,消弭而寂灭。

她死了。

至死眼眸不闭,紧盯着永嗣帝的方向。

文臻看懂她眼眸里的疑问。

淡淡一笑。

不,你不会懂的。

你们唐家人,就爱掌控别人的人生,以上位者冷漠的漫不经心,拨弄着他人命运,不知道也不在意那一弹指一言语,便是他人永远的悲剧。

你自以为为他好,为他卧薪尝胆伺机夺这皇位,也要他和你一般卧薪尝胆不得享人间悲欢,直到他失妻,丧女,蓦然回首,才发现这一生汲汲营营,一场空花。

你要满足的,到底是儿子的皇位,还是你自己的掌控欲?

日夜筹谋者,必将死于谋算。

永嗣帝早就转开了目光,直挺挺地侧脸对着窗外,听得身后侍从低声道:“太后娘娘薨了。”便抬步向外走去。

他没有再看太后一眼。

文臻要跟上,他却道:“还请皇后在此操持太后娘娘丧葬事宜吧,朕……想静静。”

便有一群步伐轻捷的侍卫走上来,围住了文臻,却并不是唐家剑手,永嗣帝果然不会再用唐家的人。

永嗣帝又道:“还请皇后不要别生枝节,想想青州,想想朕答应你的事。”

文臻笑了笑,也就当真站住不动,唤人进来安排丧事。

她心中微微有些焦灼,心想随便儿和德妃去了哪里?

……

永嗣帝心情烦闷,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慈仁宫侧殿的一处壁画前,那处壁画画着长轮宗的远古故事,大日轮神的诞生和神迹,画风艳丽而诡异,看得他心神烦躁,自然而然便走开了。

母后死了,他心里乱糟糟的,并无解脱的轻松,也谈不上太深的悲恸,却只觉得这冬日严寒,日光都似乎带着寒意,落在远处的一片金黄琉璃瓦上,泛出金属一般的冷光。

他想着自己那个好哥哥到底藏身在哪里,皇宫这么大,宫阙万间,他往地底一藏,谁知道他会从哪里出来?总不能皇宫的土全部翻一遍,何况宫中向来不可轻易动土。

又看见香宫那些麻木的宫人缓缓走过,行尸走肉般大白天也看着让人发麻,他身边的亲信太监低声道:“陛下,太后薨逝,这些宫人……”

永嗣帝明白他的意思,心中第一个念头是这些都是可怜人,放了算了;转念一想,却摇了摇头。

这些人很麻烦,留在宫中怕成祸患,放出去于皇家和太后名声有损。

她毕竟是他的母后,予他血肉予他护持,他漠然看着她死去便是完成了报复,总不能令她再名誉受损泉下不安。

亲信太监低声道:“太后信长轮神佛,如今莲驾西归,这些人跟随太后修行多年,应该也已经修成正果,为那莲驾之前的接引童子童女,也该……一起随着去的。”

两人一边说,一边慢慢踱过了慈仁宫和香宫之间连接的便道。永嗣帝沉思半晌,最终没有说什么,亲信太监明白他的意思,当即躬身退下,准备安排慈仁宫的管事嬷嬷们去办这件事了。

慈仁宫的人动作很快,没多久就有嬷嬷赶上来,端着托盘和搀了毒药的酒壶。

守在便道旁的是慈仁宫掌事姑姑巧玲,十分恭谨地给他行礼,永嗣帝点点头,一眼看见香宫里似乎有人影一闪,不禁心中一动,下意识掠了过去,他的护卫们也紧紧跟着。

永嗣帝掠过去的时候,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回头一看,却看见巧玲冲他一笑,然后将香宫和慈仁宫之间相隔的门关上了。

落在最后的一个护卫立即回身去推那门,冷不防一柄带血的长刀穿门而出,嗤地一声刺入他胸膛,随即又闪电般收回,如果不是那门上多了一个带血的洞,地上多了一具尸首,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永嗣帝眼眸骤缩,靴跟一转,便要扑上殿顶,一边伸手摸向腰间。

他的护卫们也冲上来围住他。

正在此时,香宫里有人一声尖叫:“太后死了!”

“他要我们给太后陪葬!”

“那老恶妇一辈子折磨我们,死了还要我们继续陪着!”

尖叫凄厉,那些四处行走,万事都似漠不关心的宫人们,忽然齐齐扑了过来。

有人把头上顶着的香戳向护卫的眼睛。

有人拿着刺经的长针扎向护卫的咽喉。

有人直接就扑过来,手撕头撞口咬……用尽全部的仇恨的力量。

像僵尸们集体复活,瞬间香宫成地狱。

护卫们都是高手,却架不住这些人来得突然,杀得疯狂,那些人不畏疼痛不惧死亡,在长久的炼狱般的生活中早已失去了正常的人性和情感,又或者在太后死去霾云终散以为终于得救的那一刻得知要殉葬,那压抑在心底的恨便彻底冲破了理智的堤岸。

香宫人数众多,那些护卫很快淹没在疯狂嚎叫的人群中,黑压压的人头中鲜血飞溅,不时抛出断肢残臂。

忽然有人在殿深处高声道:“这一对无道母子,母亲欺压残害了你们一生,她死了,儿子还要你们陪她下地狱继续受她欺压……杀了他们,朕许你们自由!”

永嗣帝如遭雷击。

但他并没有回头,大袖一展,已经使出这一生里最好的轻功,一步便上了墙,下一步便要掠上香宫的殿顶。

却在此时胸臆间一痛,真气霍然受阻,仿佛有一根潜伏的针,在他全力运转内力的同时被调动,生生戳得他真气一泄,便慢了一步,随即脚踝一痛,一低头便看见一个枯槁的宫女,抱着他的靴子,低头死命啃咬,尖利的牙齿,咬入了他的脚踝。

永嗣帝顾不得疼痛,猛地一甩,那宫女牙齿全断,鲜血横流,却依旧没有放开,而此时底下一个接一个宫女扑了上来,一个抱住一个,像一群蝼蚁吊在深秋的蚂蚱身上,拼命把他往底下拖。

扑上来的人太多了,为生存人本就可以爆发出平日不能有的力量,饶是永嗣帝一身流转如意的好武功,在此时也生生被一寸寸拖下了墙,他回首,手中寒光一闪,心里明白此时唯一自救的办法便是壮士断腕,然而一个残废如何能做皇帝,又如何能斗得过自己那恶毒的哥哥……只这么一犹豫,砰一声,他被拽落尘埃,下一瞬那些宫女便像叠罗汉一样一个叠一个扑压下来,重重压在了他身上,他被压得噗地吐了一口血。

他的母亲为了他所做的全部罪恶,此刻都孽力反馈到了他的身上。

下一瞬他双臂一震,全身骨节闷响,地面烟尘腾起,砰砰响声四起,那些宫女全部跌了开去,宫殿深处有惊叹之声,似在惊叹他深藏不露,于此情境之下依旧还能有如此威势。

然而那惊叹里,又隐隐带着几分讥诮。

似在讥笑在绝对的计谋前怎样的挣扎都是徒劳。

永嗣帝一边吐血一边起身,却在此时只觉得眼前一黑,再一抬头,就看见那香宫的标志,那八个巨大而沉重的几乎从未挪动过的金缸,如一片无边无垠的阴影,从四面八方,隆隆地向他挤过来,盖过来……

……

第四百七十一章 朝臣第一!

皇族丧葬事宜,一向有太常司负责,文臻不过将人唤来,随口吩咐便完了。

之后她正在传递暗号寻随便儿,忽然心中有警兆,一回头,正看见永嗣帝缓步进门。

他立在门槛上,看着她,依旧全套冠冕,平天冠珠帘晃动,遮没深邃眼神。

文臻没来由地背上忽然汗毛直竖,心想这人走路怎么和猫似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眼前平天冠微微晃动,连脸都看不清,她又想这皇帝瘾还没过,也不嫌帽子重。

却见永嗣帝远远地坐了,自行取下了平天冠,还不胜重负地扭了扭脖子,似乎终于感觉到了重量。

文臻望着他,心中忽然掠过一丝疑惑。

既然也嫌重,方才出去这半晌,为什么不顺便换了衣裳?慈仁宫定然是有他的衣裳的。

这念头一闪而过,却听永嗣帝淡淡道:“朕方才碰见了德妃。”

文臻一凛,顿时没空想别的了,面上却也淡淡的。“哦。娘娘可好?”

这问得态度明显敷衍,永嗣帝嗤笑一声,道:“你之前在宫中劫持闻近纯的时候,不是和德妃娘娘配合得很好?怎么,婆媳关系并未解冻?”

文臻听着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一时也想不明白,便笑道:“哪里哪里,我和娘娘好着呢。陛下你如果拿着娘娘来要挟我,我怕燕绥伤心,一定会投鼠忌器的。”

她这话听来完全是反话,永嗣帝瞟她一眼,反而不提德妃的话题了,忽然道:“德妃身边那个小太监,很是可爱。”

文臻心中警铃大作,一脸茫然:“啥?什么小太监?娘娘身边不一直是菊牙吗?”

永嗣帝神情却不像在试探她,只随口而发,笑道:“朕欢喜那孩子伶俐,已经和德妃娘娘说了,调那孩子来朕身边。”

文臻微微松口气。

德妃的身份,被永嗣帝盯上,用来钳制她,是应有之意。她只是怕随便儿身份泄露,如今听这口气,永嗣帝竟然是单纯喜欢他?

文臻又有点疑惑,上下打量他——随便儿当然很讨人喜欢啦,但是这事总觉得哪里还透着奇怪。或许永嗣帝丧女之后,对孩子分外有柔情了?

永嗣帝忽然起身,道:“娘娘被朕安置好了。皇后你便不用操心了。且安分呆着吧。”说着手一挥,一群戴着铁面罩的人无声从梁上落下,将文臻团团围住。

文臻笑着摊摊手,以示自己会很安分。

她当然会安分,因为她已经看见随便儿被一个侍卫抱着,跟在了永嗣帝的身后。

随便儿看起来还好,就是小身子有点僵硬,那孩子在侍卫肩头转头,遥遥对她比了个ok的手势,又伸出了三根手指,想了想,换成五根。

文臻看着那肥手指,心想修炼得还是不到家啊。

ok就是还好,他和娘娘都没事。但是中毒了,需要三天……哦不五天自己解毒。

文臻瞧着永嗣帝扭头看了看随便儿,不知道吩咐了什么,便有人上前来,解下大氅给随便儿裹着。

文臻有些安心也有些讶异,瞧来永嗣帝竟然是真心呵护孩子。

眼看永嗣帝头也不回地出去了,那些铁面人上前督请她回凤坤宫,她一边走一边想,永嗣帝怎么好像有点像在避开她?

……

湖州战事未毕。

数日夜猛攻,众寡悬殊,林飞白战死,张钺受伤,白林重伤,平州军和湖州守军几近全军覆没。

然城头志气不堕。

本以为唯一能战的林飞白战死后,湖州须臾可下的联军,也没有想到,那男子长守城头的姿态,便如最后一簇火焰,点燃了湖州百姓全部的血气和决心。湖州坚守八日夜,所有官员全部上城,战死一半,到得最后,守城的已有很多是女子和十一二岁的少年。

周沅芷持剑站上城头,无论众人怎样劝说都一言不发,她撕下林飞白一截沾血的白色里衣,绑在臂上。

之后湖州百姓上城头,人人戴白。

那一色胜雪的皑皑的白,可染血,染灰,染这炮火焦烟,却不染颓丧畏缩和怯懦卑劣。

不惭世上英,纵死侠骨香。

湖州便以这残兵弱将,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奇迹般硬生生又撑了两日两夜,打退了联军又三次进攻。城头上伤者死者无数,同袍的血流在一起,爬上城楼的联军不能举步,随时会被躺着的人一刀捅个透穿。

城头上全是人,却有一处角楼静静空着,步履匆匆满脸血迹的人们经过,都会匆匆一躬。

联军从未想过,迈出川北的第一步,便遇上了前所未有的难啃骨头。

两日后。

湖州城头几乎已经没有能够站立的人。

唐易联军则既懊恼又疲惫却又难掩松了口气的轻松,准备进行最后一次猛攻。

不管之前如何艰难,这一次,湖州终于要在联军的铁蹄之下,敞开城门!

城头低低的呻吟声里,周沅芷用剑支撑着身子,艰难地半跪起身。

她终于离开了站了两日夜的位置,慢慢地向后头角楼挪去。那是飞白离去的地方,自然也是她最后的选择。

初升的日光泼洒城头亦如剑光,她在日光里眯起眼睛,最后一次遥遥看了一眼城外。

然后她忽然顿住。

晨间淡淡的雾气尽头,城外山坡上,忽然出现一片沉沉的乌云。

不,不是乌云,是……军队!

周沅芷慢慢睁大了眼睛。

是唐家的后续军队吗……

唐军阵营里却起了一阵异常的骚动,备战的阵营开始掉转阵头。

城上静默过后,猛然爆发一阵足可冲上云霄的欢呼。

“是我们的援军!”

“我们等到援军了!”

呼声里,人们纷纷挣扎起身,拿起武器,再度扑上城头。

周沅芷静静地靠着角楼的墙壁,抚摸着那冰冷的砖石上已经凝固的红痕,良久,笑着落下泪来。

……

潘航立在山坡上,遥望破损处处却依旧矗立的城墙,痕迹斑驳却依旧紧闭的湖州城门,惊愕而又感叹。

惊愕湖州居然未破,感叹湖州居然未破!

同时心间也升起淡淡的苦涩。

唐羡之太厉害,他来得,太迟了。

一路不断被阻,更在横水遇上了真正的唐家小楼,苦战一日夜后还是靠着机关术勉强冲出,但直到现在,他的屁股后头还跟着唐家小楼的剑手,面前是唐家大军,他此刻赶来,是将自己陷入夹击之势,无法摆脱的被动之局。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救人,能救多少救多少,以及尽量杀人,能杀多少杀多少,想要打赢唐家护住湖州,是做不到了。

潘航咬了咬牙,正要趁小楼剑手还没追到,先以骑兵穿刺唐家阵型抢入湖州救人,忽见前方有人高举唐家旗帜,飞驰而来。

“唐家来使,有要事与将军相商!”

……

一刻钟后,潘航在对面湖州军民疑惑的眼神中勒马,下令停止进攻。

半个时辰后,正在进攻湖州的唐易联军,开始后撤。

主将大帐里发生好几轮争吵,有人负气而去,但最终,主帅唐羡之的命令,还是有条不紊地执行了下去。

一个时辰后,唐易联军收缩阵型,退后一里,让开道路。

一个半时辰后,潘航率领剩下的两万七千余人到了湖州城下。

城门紧闭,他抬头看见城上一张张警惕又愤怒的脸。

湖州守城的人们,已经从一开始看见援军的狂喜欢呼,堕入了绝望的地狱——唐家没可能主动退兵让路,这种情形,很明显援军倒戈了。

湖州完了。

唯因如此,人们心中反而升起腾腾怒火,手指紧紧抠住冰凉的城墙。

已经牺牲这许多,抗争这许久,绝不愿最后放下武器,乞怜求生。

湖州不低头!

潘航抬头看着那一张张满是敌意的脸,心中苦涩更浓。

方才,联军主帅唐羡之,派人来和他谈判。

唐军撤退,放弃攻打,允许他派三千军入城保护百姓,并承诺绝不再伤湖州一人。

条件是湖州打开城门,开放通道,提供军需,允许唐军派兵驻扎,并承诺主力唐军离开后他和湖州所有军力绝不追击。

潘航不能不答应。

想要在夹击之下战胜唐家护住湖州已经绝不可能,一旦开战,三万军填进去,固然能令唐家军损失惨重,但是湖州的损失一定更重,而最终的结果依旧是联军马踏湖州,到时候湖州会面临什么局面?会死多少人?

而唐羡之这个选择,令他意外也更加警醒。

时间对现在的联军来说,实在太重要。意外地在湖州被挡住了八天,如今他率兵而来,真要开战,最起码还能绊住联军三天,更不要说还必然会有不小的损失,战局瞬息万变,十余天时间,足够朝廷调兵和沿路州县做好准备,到那时,这一路原计划直取中枢的联军,时间耽搁和战力受损,带来的后果影响,也不可估量。

而如今和平停战,不再浪费时间和军力拿下湖州,还能获得补给,于唐军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是最好选择,却未必是能令人接受的选择,联军苦战湖州七八日,早已打出了火气,眼看就要顺利得城,却功亏一篑,谁能甘心?

唐羡之做出的抉择出人意料,承受的压力想必也不小,潘航带兵多年,对唐羡之的决断和眼光,由衷佩服。

这位,才是殿下和文大人最强有力的对手。

潘航下决心没用多久。

文大人曾经有信给他,要他无论如何,以人命为上,万不可学那些腐儒,空谈什么家国,没有人,哪来的国?

所以潘航哪怕明知弃战谈和,自己放弃抗争,会给唐羡之争取时间和便利,为后来的大局带来不可知的变数,也不能不同意。

他仰起头,等城上一轮怒骂过后,才说清楚了谈判的内容。

城上,张钺白林等人听完,久久沉默。

一旦开城门,保住了百姓,他们的仕途和名声,也就完了。

随云书院的院正,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也上了城门,听完了,手上颤巍巍搬着的石头险些砸了自己脚,老头子把石头抬起来,就对城下扔了下去。

伴随一声怒吼:“丈夫死国可矣,变节万万不能!”

老头子一声怒吼之后,城上百姓齐声狂呼:“变节开城,万万不能!”

“辜负牺牲,万万不能!”

士兵伤亡将尽,文人也上了城头,现在城上,很多州学和随云书院的学子。

文人不惧死,最怕千秋骂名。

呼声如潮,远远传出,唐易联军也有听见,一阵骚动。

联军里也有很多人反对这个谈判,立即有人要劝说,唐羡之淡淡摆手。

他愿意再等等,给湖州一个机会。

如果真的执迷不悟,他也不介意血洗湖州。

……

张钺和白林对视一眼,神色黯然。

如果还是四年前的张钺,他此刻会做和老院正一样的事,别说开城,谁给他这个建议,他就敲谁一个头破血流。

但是四年时光,在文臻身侧,他已经学会了圆融,学会了思考,学会了脱开传统的忠君忠一姓思维模式,重新去看待关于生命、自由、尊重、自我……那些和这世界格格不入却又永久高悬于星空之上的那些哲理。

气节的背后,是万千人命,一座城。

湖州在这八天的抵抗中,已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他的名节为轻,可这一城的百姓,谁来护?

此刻是最好机会,若非潘航带兵来援,联军再耽搁不起,唐羡之绝不会留给湖州任何生机。

可此刻群情激愤,巨大希望之后的失望让人激起血勇也失去理智,百姓不肯开城,不肯让出湖州,那么即使他强硬下令开城,唐军入住之后,也会惹出祸事。

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里,张钺转头,轻轻问周沅芷:“如果……如果林侯还在,他会怎么做?”

周沅芷一直抓着林飞白的剑,一动不动站着,她的颊上不知何时添了一道血口,口子不浅,十有八九会留下痕迹,这爱美的大家闺秀,却连抹都没抹。

听见这一句,她苍白如雪的脸才微微有了一点表情,却并没有回答张钺的话,忽然侧身,竖掌,一掌狠狠敲在老院正的脖子后。

老院正眼白一翻,倒地。

狂呼声戛然而止。

张钺:“……”

周沅芷也不理会任何人,靠着城墙,对底下道:“潘将军,我是林侯的未亡人。”

潘航忽然便张口结舌。

半晌他吃吃地道:“林……林夫人……”

一句话他说了好久,眼前忽然掠过那一年留山四季树花叶金红,那个高挑的丫鬟冷冷淡淡地道:“想娶我,你不配。”

潘航的视线忽然有些模糊,他死死咬住了牙。

听见那女子在城头上,淡淡道:“林侯原本戍守平州,与这湖州并不相干,但是在察觉湖州即将被偷袭后,他星夜奔驰,驰援湖州,其时他已劳累多日,伤寒未愈。”

城上城下,鸦雀无声。

“他撑着重病之身,守城六日夜未曾闭眼,最终没能躲过联军一发炮弹。但他不是被炮弹炸死的,他是活活累死的。为了不动摇军心,他死后还坐在城楼上,守着军民,守着湖州。”

人群渐渐有饮泣之声。

“我在给他收殓时,发现他已经被冻僵,衣裳和鲜血肌肤冻在一起,无法换衣,也再也无法躺下来安睡了。他只能维持着这样捍卫和守望的姿势入葬。那一刻我在想,他该多累啊。”

哭声越来越响。

“也许有人认为,他是神将之子,他要捍卫林家的荣光,要履行为将者保家卫国的职责。但是我想有件事也许你们不知道。就在前不久,神将被召回天京,先帝怕他功高盖主,赐了他毒烟一把,将他下了天牢。也同时宣召飞白进京,如果不是后来陛下下旨令飞白来平州,想必飞白的待遇,不会比神将好。”

哭声骤然止住,人们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然而来平州,他依旧受到的是监视、排斥和挤兑。这和之前二十年是一样的,你们看见的是神将之子少年封侯,我看见的是他作为质子久居天京,看似深受帝宠,其实寸步难行,无法拿起心爱的弓箭驰骋沙场,只能在纸醉金迷的天京消耗时光。明明来平州是要守卫平州,可平州军吃空饷,无兵无粮,上官推搪……他来平州不过半月,不仅要操心训练,还要和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们周旋筹谋……呕心沥血,不得安宁。”

人群里响起愤怒之声。人人红着眼眶。

“说这么多,只为问大家一句。朝廷待他父子如此,他依旧一腔碧血赤心不改,星夜驰骋湖州。湖州军跑了,他却来了,他为谁而来?!”

“是为了这冷血皇朝?为了这无良官员?为了自己的千秋令名?还是仅仅是为了……这湖州数十万生灵!”

万民沉默。

“只是为了你们,为了湖州啊!”周沅芷长剑横胸,热泪横流,“你们怎么就不明白,抛掷了他拼死保下的性命,才是真正辜负了他的牺牲!他付出了一切,守住了你们的性命,不是给你们拿来意气用事的!不是给你们拿来全自己令名的!你们的命,都是他用命换来的!你们有什么权利逞这匹夫之勇!”

“你们要拼这一身的血,对得起他流的血吗!”

“你们真的理解了他拼死守城的真义吗!”

“你们的那点所谓千秋声名,对得起林家父子的牺牲吗!”

她缓缓横剑,对着自己的脖颈,冷声道:“开城。”

“这千古骂名,我来背。”

“将来谁若来斥,你们便道,是林侯遗孀,以死相逼,要你们开城。”

“如果你们还不肯,如果你们为了那狗屁不如的不甘和气节,不惜背着骂名逼死我……”她将剑锋凑近了些,淡淡道,“那正好,我去陪他。”

城上人人如泥塑。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众人机械地转头,就看见湖州刺史张钺,快步奔下城楼去了。

人下了城,声音远远传来,“我是湖州刺史,我有权决定。开城!”

白林站在城头上,一挥手,道:“降旗。”

湖州城头燕字旗缓缓降下。

远处联军的骚动渐渐平息。

唐羡之眼神深思。

这些优秀的女子啊……

文臻身边的人,也这么出众,如星光耀眼,千秋史书,亦能留惊艳一笔。

吱呀一声,城门缓缓开启,无数的百姓站在城门之后,湖州城却安静如死。

湖州是最早应战的城池,也是附近最强,众人最引以为傲的城池,最终却以这样的方式,迎来了叛军。

虽败犹荣。

潘航和唐军各数千人,分两列入城,这种守军和叛军相安无事入城的景象,蔚为奇观。

唐羡之却没有入城。

很久以前,他想过,如果有一日攻下湖州,他要去看看文臻住过的府邸,要在她的城池走一走,感受所有她留下的痕迹。

湖州的风,湖州的景,湖州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座楼,都浸润着她甜蜜的气息。

但是此刻,他只是深深遥望湖州,看那湖州城头换了大王旗,看那飞檐斗拱,鳞次栉比,阻止了他的脚步,影响了他极其重要计划的,浪漫又强大的城。

然后于午后晴而冷的日光中,拨转马头。

日光打亮他轮廓鲜明而萧瑟。

而轻骑如风,掠过东堂大地。

……

青州大营一处戒备森严的帐篷里,西番王女怔怔地坐着。

她听说弟弟已经不行了,现在正是回去夺取大权的好时机,奈何那燕绥和林擎言而无信,总在拖延着不肯放她,尤其是燕绥,走之前还给她吃了毒药,十分坦然地告诉她,这药需要按时吃解药,否则便会毁容浑身溃烂而死。

她知道燕绥林擎不信任她,不打算放虎归山,唯因如此,她更不能束手待毙。

这几日她使尽浑身解数,试图收买勾引看守自己的人,可是那些兵像木头做的,都离她远远的,她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忽然外头脚步声响,西番王女知道是有人给她送饭并巡察,她想着那个每日送饭的铁面男人,叹口气,懒洋洋走过去,不想今日看见的却是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带着几分对她的好奇仔细打量她,同时也似乎不太清楚这里头的规矩,站得离她很近。

西番王女浑身一紧,剧烈心跳。

她知道,机会来了!

她悄悄整理裙裾,学着当初闻近纯教她的美妙姿态,款款地走了过去,微微偏转自己最为美丽的右脸,端庄而又清纯地,冲那一看就地位不低的年轻将领一笑。

那年轻将领怔了一怔,脸腾地红了。

西番王女心中狂喜。

……

文臻盘膝坐在慈仁宫里,身后是白花花的一片,都是穿丧服进宫哭灵的命妇。

太后薨逝,内外命妇都要进宫哭灵,她每日就带领着这些命妇在慈仁宫守殿。主持着丧葬事宜。永嗣帝有时会来后宫,倒是遵守承诺,会和她说一些朝堂事务和紧急军情。

和之前的态度不同,永嗣帝忽然改了口风,表示西番狡猾桀骜还贪婪,不可议和,否则必有割土之忧,而东堂国土,一寸也不能让!

文臻听说之后,还略有些欣慰,心想之前他似乎无所谓议和也无所谓割让,如今倒有气节起来了。但不议和,主战,终究对燕绥有利,她也安心了几分。

皇帝下旨,务必将西番打残才能一劳永逸,为此严厉督促筹备粮草军械,运往前线,倒免了文臻之前怕朝廷不出力的担心。

随后便有消息传来,西番皇帝在和燕绥林擎对阵中遇刺,重伤昏迷,大军大乱,西番王女逃回西番大军之中,软禁杀戮将领,拿下了军权,然后撤出了徽州。

而建州那一路,原本出现莫名其妙的兽潮,冲垮了建州军,正在海疆守卫的大皇子趁机出兵,眼看便要穿过建州,却在此时忽然出现一队白衣人,人数不多,人人仿若冰雪之姿,却对那些凶猛的异兽十分地有手段,寥寥几十人,硬生生阻住了兽潮,几十人每人骑一匹兽,赶回了大荒沼泽的方向。说来也妙,回去的时候,这一队人还稍微绕了点路,从苍南州经过,顺手将季家的军队践踏了一番,这种举动很像是朝廷的人,但满朝上下,没有人知道这些神秘人的来历。

建州军是临时抽调的,原本也不是完全没战力,纯粹对那些兽不了解,无从下手,如今凶兽一去,建州军加上朝廷紧急调拨的军队,堪堪也就护住了建州一线,没让西南一地彻底陷入战火。

这两个算是好消息,但是另外有些消息却不大好。比如邱同带领的大军,确实截着了西番军去池州的军队,也将之套住了,却忽然在背后遭到了长川军的埋伏,险些被包了饺子。

文臻非常震惊,长川叛变了?易人离是出事了还是变节了?这不可能啊!

另一支拦截去衡州的西番兵的七万精兵,倒是将西番兵打得落花流水,却在那里遭遇了易铭的机关铜人阵和部分联军。潘航带领三万军一个转身进入川北之后,易铭没有追击,却趁机将衡州附近的戍卫营解决掉,使之不能驰援湖州。之后黄雀在后,在中文和闻近檀追击西番军的时候偷袭,她的机关十分强大,又是偷袭,又是趁七万兵正疲惫的时候,一战而胜,西番军趁机逃脱。

两处逃脱的西番军又汇聚在一起,消失在东堂大地上。以至于林擎燕绥不敢懈怠,日夜巡逻于边境,就怕某一日再出现一个徽州。

单一令等几人,不顾年纪老迈,一直亲自督促粮草,运往前线,湖州出身的官员,基本都依附于大司空和李相麾下,于此事很是积极。

西番接连受挫,这回真的递了议和的国书来了,朝廷这几日正在为此争论。因为不好的消息又来了,唐家和易家已经联军反叛,安王也出兵了,季家显然有些不安分,湖州成为联军攻击的第一站,正在苦撑,朝廷已经紧急调兵,但是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到。

东堂现今竟然是处处战火,四面楚歌。

如同之前说的,群臣忧于内患,倒是更倾向于议和。

皇帝的态度并未和文臻明说。他很少来后宫,来了以后也是被人群簇拥着,远远地坐在一边,根本不给文臻接近和出手的机会。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战事频仍,他心绪烦躁,最近身体状况很是不好,脾气也很不好,已经杖毙了好几个宫人,倒是有传言他很宠爱新进的一个小太监。

由于皇帝的疏远和淡漠,那些进宫哭灵的内外命妇,渐渐又有流言出来,说新皇后毕竟出身平常,并不受宠,身边总跟着很多人,想必也是皇帝怕她不懂礼仪,于这丧仪大事之上失了皇家体统,因此常用些怜悯的眼神看着这位“乡下新皇后”。

文臻不过一笑而已。

这几天她一直在试图救出随便儿和德妃,但是听风声,随便儿好得很,贸然去救,反而可能引起皇帝怀疑带来危险,她对随便儿的能力有信心,只命人遥遥监视着皇帝便罢了。德妃却是遍寻不着,这令她颇有些焦灼,但皇宫太大,管制又紧,自己的人手又不多,也只能慢慢地寻。

她时常戴着珍珠面罩,稍稍画点妆,她在京做官时候并不长,做的是朝官也不会和后院女子打交道,因此这满天京的贵妇,真没什么人认识她。

皇帝总不来她面前,防备得滴水不漏,委实找不到什么机会下手。

她也在犹豫着,当此战事凶危之时,宰了皇帝事小,朝廷大乱风雨飘摇,影响了前线作战就事大了。

她十分忧心湖州,却知道此时自己赶回去也来不及了,听说林飞白赶去守城了,她更加忧心了。

希望他一切都好。

今日依旧是哭灵,忽然人群起了一阵骚动,文臻回头,就看见永裕帝皇后被人扶着缓缓进来。

众人神色都有些尴尬。

近些日子朝堂走马灯一样换皇帝,以至于对这宫中人的称呼都一日三变。现在这位皇后,众人都不知该如何称呼迎接,只得含糊避开。

文臻听说自从安成帝“禅位离宫”之后,这位原太后坚决不肯信,为此大闹一场,却被永嗣帝“请去疗养”。就在重华殿隔壁收拾了一间宫室,请她住了进去。后来也便不再闹了,原以为她从此安分,如此也能多活些时日,毕竟永嗣帝是被“禅位”,对前一任的母后要有必须的尊重。

如今太后薨,她却来了,礼仪上不可阻拦。

皇后也老了许多,脸色平淡,再不复当年假作的温柔贤淑,也没有多少的悲愤之气,倒像是被现实的重拳一次次击打之后终于认了命,脸上是一种和香宫宫女近似的空白麻木。

她来了,文臻得让出最前面的位置,皇后耷拉着眼皮,也不看她,往那一坐,疲倦地道:“今夜本宫为太后娘娘守夜。”

文臻含笑应了。

你爱守便守,与我何干。

皇后身后跟着一个小宫女,忽然对她眨了眨眼,文臻就明白这位也是暗线之一了。

那宫女服侍皇后跪下后,自己便慢慢退后,经过文臻身边时,裙摆一动。

文臻按在地下的手及时盖住了一个蜡丸。

然后她剥开了蜡丸。

片刻之后,跪在她后头的鼎国公夫人,看见新皇后的后背一阵颤抖。

这位新皇后,虽然屡屡被非议,但气度一直很从容,众人从未见过她失态。

此刻看那一阵明显的颤抖,众人都有些愕然。

文臻抖过那一阵,霍然站起。

一把掀掉珍珠面罩。

她眼底通红一片,眼泪无声无息涌出,将那些厚厚脂粉冲开。

有人认出了她的脸,一声惊叫。

文臻却什么都听不清了。

她浑身轻微地颤抖着,整个脑海里都是落雪的城头,围困的大军,染血的城墙,至死不下城头的不朽的人。

是那短短急报里触目惊心的述说:“……联军围城,湖州军畏战,都尉驰援,苦战守城六日夜……阵亡。”

最后两个字如烙铁,烫得她脑海如沸浑身却冰凉,此刻什么筹谋什么计划什么小不忍乱大谋……统统都已飘往云外,她穿过密密麻麻的白衣人群,一边走一边脱孝衣,白麻布的孝衣、腰带、长袍,发饰……一件件飘了下来,落了一地。

每落一件,便有一人倒地,她的侍女嬷嬷们慌忙上前救治呼喊,整个灵堂乱成一团。

她走得突然,看守她的人反应不及,慌忙追上,但此刻灵堂大殿里全是贵族女眷,还不断有人晕倒,有人扑来救治,乱糟糟的阻住道路,这些人不敢踩踏这些贵族女眷,只好飞身踏梁前行,但就这么一耽搁,文臻已经去得远了。

一片混乱中,也就没有人注意到,原皇后也悄悄起身,出了慈仁宫。

……

文臻急奔向仁泰殿。

一路上有无数的人涌上来拦她。

然而没有人能拦住她,她动用了文蛋蛋,动用了身上所有的毒物药物储备,吹起了驭兽哨,施展了毒针,甚至在金吾卫垒成人墙阻住道路时,跳进了御花园的湖水,一路从湖水中破冰而去。

她用尽了这些年学会的所有技能,也展现了这些年里从未有过的决心和酷厉,再无任何顾忌地向外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所经之处,一地殷殷。

直到仁泰殿下。

却在仁泰殿长阶之下停住。

这一路,她的毒药已经用尽,体力耗费巨大,内腑一片空荡,湿透的衣裳结成了冰,而比先前更多的金吾卫一层层像无垠地海般拦在了她面前。

她再也无法像先前一样势如破竹而去。

大朝会竟然还没散,此刻殿门大开,广场之上,单一令带着无数臣子长跪,有人在挨刑杖,木板一声声击打在体肤之上声响沉闷,那颗微微垂下的头颅白发苍苍,文臻发现那竟是李相。

广场上单一令跪在地下,长声悲愤:“陛下,不可啊——”

文臻心一跳,站定。此时单一令听见喧嚷也回头,看见文臻,眼睛一亮,急声道:“文臻,来得正好!陛下说西番已经臣服,而朝廷支撑几处作战,捉襟见肘,应以国内战事为重,着令从今以后的粮草武器不再运送至青州,顺水路改道运往衡州和建州等地……”

文臻霍然抬头。

又一波兔死狗烹了是吗!

之前西番兵锋猛烈,需要他们对抗西番,便粮草顺利,全力支持。如今眼看西番有了颓势,便要过河拆桥,抽回粮草和援军!

可西番虽然连连折戟,但主力军队并未损失。当下的臣服和议和都很有可能是缓兵之计,好不容易集结了那许多军队,西番绝不甘心就此打道回府!

而燕绥林擎带兵苦战在青州一线,几次大战下来,粮草军械消耗必大,又值隆冬,作战艰难,正是需要后勤补给的时候。

皇帝这是算准了林擎和燕绥一定会苦撑,是要利用他们到死,而自己毫无负担和良心地专心对付世家反叛吗!

顺便还可以借西番彻底消耗燕绥的力量,使他再也无法报复是吗!

可!去!你!娘!的!吧!

殿上忽然走出一个内侍,手里一卷明黄圣旨,道:“旨意已下,众臣接旨!”

随着这一声传令,广场上金吾卫一队队奔了来,在广场边缘列队,衣甲和武器交击声响清脆,有些大臣腿肚子开始发抖。

金吾卫在无声逼近,渐渐有人低头站起,走到一边。走开的人越来越多,最后还跪在那里的,只有单一令,厉响,周谦,还有几个湖州出身的年轻官员。

更多的金吾卫和皇帝亲卫龙翔卫快步过来,拦在文臻和单一令之间。那太监快步下阶,道:“大司空,接旨吧。”

单一令跪直了身体,缓缓道:“请陛下恕臣无状——乱命不可接。”

殿内忽然传出一个幽幽的声音,似乎还带了几分好奇,“为何?”

“陛下,西番桀骜且无信,此刻求和不过是缓兵之计,一旦朝廷撤援兵和粮草,西番很有可能卷土重来,届时边军孤悬一线,冰雪苦旅,死伤必重,请陛下怜惜将士性命!”

“这不过是你惊弓之鸟,胡乱猜测。”

“可陛下,若是西番真的卷土重来,边军缺粮缺武器缺补给守不住青州,那东堂就会失半壁江山!”

“现在东堂的半壁江山已经受到了威胁!你知不知道,今早军报,湖州沦陷,唐易联军合兵,连克数城,已经离天京不过百里!攘外必先安内,西番求和不接,非要多线作战?空耗我东堂国力粮草,单一令,你安的是什么心!”

声音到后来已近咆哮,连厉响等人都变色,单一令那张橘皮老脸却毫不动摇。

文臻没有立即出手,在观察着地形,同时看着单一令,只觉得老师气色很差,脸色青灰,双目凹陷,神情虽然稳定,手指却一直在痉挛地颤抖。

这模样依稀有些眼熟,她皱起眉头。

“老臣安的是为国为民,求东堂万万年的心!”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大殿深处皇帝讥诮地笑,声音飘飘荡荡,“只是你一把枯瘦老柴,一介为药膏所掳获的瘾君子,连自己的瘾欲都无法控制,谈什么纵论朝政,说什么为国为民,配什么文臣第一?朕倒是要问你一句:你今天抽烟了吗?”

这一声轻而悠长,语气却刁毒凶狠,所有人骇然抬头!

众目睽睽里,单一令背影一动不动。

文臻心中一沉。

当初福寿膏事件,所有人都被逼戒断,只有单一令,年纪大了,被子侄坑了抽了福寿膏后不能自拔,也没有了体力和健康去坚持戒断,自此得了特许,允许继续抽烟,她本就担心这东西戕害老师身体,屡次劝说,却没想到,这膏子果然是没戒,而且听皇帝口气,似乎瘾越来越重了。

一个太监走下来,捧着一个小罐,站到单一令面前,将那罐盖揭开。

一股奇特的香气散开,十分浓郁精纯,单一令一直岿然不动的背影终于颤了颤。

他死死盯着那罐子,喉间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响亮的咕咚之声,枯瘦的手指下意识伸出。

那太监含笑看着,还把罐子往前递了递。

厉响厉喝:“老单!”

单一令如遭雷击,手指猛地缩回,重重撞击在地面。

他双手拄地,微微喘息。

体内似乎有无数蚂蚁在爬,在咬,在啃噬他的理智和五脏六腑,那种绵密空虚而又无尽的痛苦令他看这巍巍金殿也生了黑色的重影,像一座地狱之山般悍然压下来。

他知道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前几天开始,他的福寿膏就断了,而满天京也寻不出一罐来,他已经煎熬了好几日,今早撑着上朝时,衣服瞬间汗湿都穿不上身。

眼前那飘着异香的罐子,是这世上最巨大的诱惑,也是最可怕的陷阱。

接过去,他从此就是被皇权控制的行尸走肉。

拒绝掉,他会很快失态,失禁,翻滚,撕扯,狂叫,在群臣之前丢尽颜面,再也没有任何资格和立场,带领群臣,去抗拒那乱命。

无论走哪条路,都是他的绝路。

金吾卫龙翔卫一层又一层,隔在文臻身前,都戴着面罩,死死地盯着她。

文臻紧紧盯着人海那头的单一令,忽然道:“老师,接旨吧。”

众臣更加震惊地转头看她。

“接吧。这朝政掌握在暴君手中,不是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可以抗衡的。你今日便是拼了这命,磕破这头,他的旨意,也能从你们的身体上踩过去,自有无数人为了前途和未来,抢着去执行。”文臻道,“老师,不要逞无谓之勇,接吧。”

单一令抬头,看着巍巍大殿。

半晌,他缓缓笑了一下。

伸出双手,去拿那个放在他面前的瓷罐。

文臻舒了一口气。

她知道短时间内自己很难闯过这重重大军去救老师,但是她安排了三两二钱就在附近,以三两二钱的速度,应该能救下老师。

但是老师自己接了,也好。

单一令弯身去拿瓷罐。

文臻忽然心中一跳,立即召唤了三两二钱,银蓝光芒如电射来。

然而终究是慢了一步。

单一令忽然头重重向瓷罐一撞!

砰一声,瓷罐在他头骨之下碎裂,福寿膏流淌一地,而他的头砸碎了罐子之后,重重砸在青石地上,亦发出碎裂的声响,刹那间深红的血与深黑色的福寿膏交融在一起,在地面上黏黏腻腻地铺开去。

广场上瞬间寂静如死。

文臻的喊声撕心裂肺:“老师!”

三两二钱行动如电,然而终究快不过大司空那一霎的决心。

单一令依旧跪在自己的血泊里,双手紧紧抠住地面,用最后的力气嘶声道:“陛下,老臣以死戒断!”

“老臣依旧是这朝臣第一!”

“老臣为官三十载,门生无数。这天下百姓,都知司空姓单!”

“开国皇帝有训,为君者不可逼臣死谏,若有死谏事发生,若有重臣横死,一切旨意当搁置再议!”

“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撕心裂肺的喊声回荡在空旷又拥挤的广场之上,整个天地都似乎在此刻丧失了声音。

群臣盯着那片黑红黏腻,一地碎片,只觉得浑身发冷,颤抖剧烈不能止,而苍天如穹顶,重压于头颅之上。

重重兵甲之后,文臻忽然跪了下来。

“尚书令文臻,上禀于永裕帝驾前。”她的声音十分清晰,传遍广场,“陛下乱命,臣不敢接,请陛下收回成命!”

众人骇然看她——她是气疯了吗?

永裕帝?!

厉响忽然嘿地一声冷笑,砰地也磕了一个头。

“鼎国公厉响,上禀于永裕帝驾前!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相推开执行廷杖的太监,老泪纵横地翻下了刑凳,爬到汉白玉石阶前,“丞相李绝非,愿为死谏第二人,请……永裕陛下收回成命!”

周谦以首顿地,“请陛下收回成命!”

那几个年轻官员砰砰磕头,额头带血,“请陛下收回成命!”

刚才走开的一个官员又走了回来,捂住脸肩头耸动,半晌一个头磕下来,“请陛下收回成命!”

越来越多的人走回来,跪在单一令身后,于冰冷的广场上,低头看着老臣的血迹缓缓流过自己膝前,想着方才文臻那声称呼,心头如被雷霆劈过闪电照过,裂出无可弥补的缝隙和终于洞明的真相来。

原来一切都是骗局。

原来所有人都被那金殿之上的人翻覆于掌心玩弄。

“请陛下收回成命!”

人群越聚越多,呼声越来越响,金殿似乎在朝臣越来越愤懑的呼声中微颤,传旨的太监白着脸,一步步向后倒退。

文臻的声音再次响起。

“陛下,林擎和燕绥,已经被你兔死狗烹了一次。他们不计前嫌,还在前线捍卫东堂,你就要兔死狗烹第二次吗?”

“你凉薄如此,恶毒如此,对得住这些曾经为你的江山殚精竭虑,为你的皇朝耗尽心血,甚至为你的所谓死亡痛哭流涕的臣子们吗?”

“你的白骨皇座,垫着燕绥和林家父子的血,垫着大司空的血,垫着安成帝永嗣帝的血,还需要这广场上的无辜臣子们多少的血浇灌,来维持你那虚假的光辉呢?”

她的声音引起回音无数,“白骨白骨”地荡漾开去。

群臣们仰着含泪的脸,像看一场忽降却不肯停的大雪一般看着沉默的仁泰殿。

只有单一令,软软地垂着头。

他在血泊里照见自己枯槁的颜容,最后一刻却绽放安慰笑容。

“回陛下……问话……老臣……再也不用抽烟了……”

……

第四百七十二章 你后不后悔!

天京城外,长长的载满粮食和武器的车马等候在渡口,而在渡口侧方,也有一条官道。

渡口顺溜而下,可前往衡州等地,而转身往官道走,则能北上青州。

押运粮草的军队已经集齐,盔上青缨迎风飘扬,所有人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看着马上的运粮官。

运粮官,由姚太尉亲自兼任,此刻他端坐马上,紧锁眉头,不住回望天京方向。

一个将领策马过来,轻声道:“太尉,时辰已经过了……”

这一批粮草原本要押送去青州,却临时接到通知要求上船去衡州,最前头的已经装船了,被姚太尉拦了下来。

他说还有重要的事,迟迟不肯走,众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姚太尉神情染上一丝焦灼,吸一口气,道:“再等等……”

这一批粮草军械一旦运上船顺水走,就再没有可能运往青州了!

虽然不清楚宫内发生了什么事,但姚太尉多年主管军事,立刻嗅见了这件事里包含的危机和杀机,下意识地便要拖延。

眼看官道上安安静静,姚太尉不禁焦灼地握紧掌心——老单他们在做什么!难道不知道粮草断绝对青州的后果吗!难道不晓得进谏陛下吗!

忽然有马蹄声响,远远一个内侍带人驰来,姚太尉精神一振,急忙迎上,却听那内侍尖声道:“太尉,陛下命小的前来验看粮草装船,如何至今尚未装完?”

姚太尉脸色微变。

陛下竟没有改变主意吗!

那内侍见他不动作,也不说话,竟绕过他,直接指挥将士们将粮草装船,姚太尉瞧着,心里乱糟糟的,眼看那些粮草军械一车车地往船上去,那内侍急急吩咐开船,他抬头看看天色,忽然一咬牙,大步上前去,道:“大伴……”

内侍回头,姚太尉忽然脚一滑,高大的身躯直撞过去,竟然将内侍撞进了河里!

与此同时他自己好像也收势不住,也滑入了水中。

一把年纪两个老头都泡在水里,内侍扑腾挣扎叫救命,姚太尉自己默默地把脑袋往水里一扎。

之后自然是一阵乱糟糟的救援,内侍被救上来的时候已经冻昏了,也没有力气指挥开船了,姚太尉不停地打着喷嚏,湿淋淋地裹着毯子,一边要求烤火,一边不住抬头看着前方官道。

这么一拖延,半个时辰后,他终于等到了另外一队驰来的内侍队伍。

姚太尉立即掀开了毯子。

片刻后,接完旨意的他,一边咳嗽着一边上马,下令:“把装船的粮草军械再卸下来,最快速度!”

有将领问:“太尉,卸下来?那我们不去衡州了?”

姚太尉阿嚏一声,惊天动地喷嚏声后,高声道:“去青州!”

……

仁泰殿前,尚书令三问,问得广场无声。

连金吾卫都露出了震惊神色。

却有金属交击之声响起,逼近,又一拨青甲士兵快速冲进广场,竟然是京畿戍卫大营的兵——他们不知何时已经进京。

现在广场上精兵上万,将里头的人团团围住。

片刻后,大殿里那声音冷笑一声,道:“收回成命。也行。但帝王金口玉言,岂可轻易毁旨?既如此,尚书令孤身进殿,亲自拟旨,朕便应了你们。”

文臻想也不想便道:“多谢陛下相邀。臣也十分思念陛下,也不知道数年不见,陛下在地下呆了这许久,是不是更灵便了些。”

反正也撕破脸皮,她嘲笑这老鼹鼠毫不客气,里头又是幽幽一声冷笑,随即拦在文臻面前的金吾卫和龙翔卫,让开一条道路。

文臻坦然而过,经过单一令身边时,蹲下身,手一伸,立即便有一个湖州出身的年轻官员,脱下外袍递过来。

文臻将外袍垫在地上,抱起大司空,触手心中一恸——老人这么轻!这么轻!

她将大司空平放在袍子上,拿出手帕为他细细整理遗容。

林飞白去时,因为没有及时放平遗体,以至于不得不维持往生时的姿势下葬。

现在她不要她的老师也以弯身叩首的姿势下葬。

这天下,没人当得起他一跪。

单一令的眼和嘴都还微微张着,仿佛随时还准备着一场永不服输的激辩。

文臻手掌轻轻抚过他的脸。

“老师,您安心去吧。”

“我向您发誓,东堂会太平,百姓会安然,善良的人们会得到保护,所有的野心家都会消失。”

单一令的眼,慢慢闭上了,平复的嘴角微微向上,似乎是一个安心的微笑。

文臻眼底的泪花在这冬日的寒风中凝成冰花,在眼角晶光闪烁。

这一日,她收到了知己的死讯,亲眼看着尊敬的老师自尽。

便是东堂会太平,百姓会安然,但善良的人们已经死去,野心家还没灭亡。

她吸一口气,起身,走过李相身边时,微微一躬,便不停步地向大殿而去。

仁泰殿的大门,缓缓开启。

文臻走过的地方,金吾卫龙翔卫再度聚拢,举起高高的盾牌,将整个大殿门户都挡得死死,连殿顶上都站满了人。

这是要防三两二钱了。

文臻迈过那高高的门槛。

脚抬起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头顶什么东西猛然一吸,刹那间她发髻散开,满头乌发披了一肩。

而体内仅存的三根针,竟然在这一刻忽然齐齐逆行,穿透肌骨血液向上逆冲!

文臻大惊。

永裕帝竟然知道她体内的针,并采取了手段!

她本来已经心中恨极,之前不惜受伤也要留下杀手对付永裕帝,此刻却什么都顾不得,只能全力运功,阻止那针的逆行之势,以免那针逆行时被刺破内脏,或者直接穿体而出。

要在以往,三根针同时被催动,她直接便丧失了所有力量,要么爆出来,要么必须进入炼化过程,无论哪一种,在此时此刻,都很要命。如今却幸亏领悟了永王拳法的流动自然之意,又获得了兰旖的心法加持,竟然堪堪在那针即将伤及内脏之前,缓缓压了下来,没有爆也没炼化,而是一寸寸地将针压回了肌骨深处。

只是这个过程难免内部血肉筋膜受伤剧烈,她瞬间白了脸,汗出如浆。

而在殿中诸人眼里,就只能看见原本从容进入的文臻,忽然僵在了门槛上,脸色很难看。

永裕帝身侧不远处,捧着巾帕,一直垂着头的随便儿抬起头来,眼神惊骇。

毕竟是年纪小,看见母亲这样,顿时便有些遮掩不住。

文臻一边压着那针,一边还在注意着殿内动静,第一眼就看见了随便儿,见他霍然抬头,立即一声冷笑,吸引了御座上永裕帝注意力。

“就这招?”她咧嘴一笑。

永裕帝微笑摇了摇头。

此刻梁上殿前,文臻的前后左右,无声无息落下好几条人影。

都浑身上下包裹得密不透风,手中剑极长,齐齐刺向文臻各大要穴。

上头呼啦一声,银光闪动,一张网兜头落下。

文臻向来善于用毒,不擅武器,就算带武器也多半是匕首,从来不佩长剑。而短匕首是无法对付对方过长的剑和这网的。

何况她现在身上确实也没有武器了。

随便儿瞪大眼,正要不顾一切出手,却看见老娘忽然对他眨了眨眼。

似乎还动了一下嘴型,但这紧急时刻,随便儿心跳如鼓,哪里注意到她在说什么。

他只在刹那间止住动作,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巾帕。

长剑挑身,巨网当头。

文臻忽然向后一伸手。

与此同时,围攻她的卫士,其中一人忽然将自己的剑向前一递!

这一下正好把剑递到她手中!

殿中所有人意外色变。

递剑人递出剑之后便急退,瞬间混入了冲上来的龙翔卫中。

为了防备文臻,所有人都戴着面罩,衣服制式也一样,混进去之后,一时完全无法辨别。

永裕帝脸色暗沉,没想到这一安排,居然也能给文臻钻了空子!

唰一下,明光闪耀,寒气逼人!

文臻长剑在手,倒挂长河,铿铿几响,寒光所经之处,那些长剑剑尖全断!

迸溅开的剑尖四散,再哧哧划破巨网。

下一瞬文臻团团一转,漩涡一般将那巨网连带碎剑裹挟在一起,再呼啸着甩开去。

无数银光如月光碎片飞向八方,再笼罩在那些围攻她的剑手身上。

鲜血飞溅,剑手倒下,文臻滑步,已经踩着剑手的身子,一剑如飞仙,直射永裕帝!

厉喝声响彻半空:“今日便为飞白,为老师,为神将燕绥报仇!”

剑光照亮了永裕帝血红的眼。

照亮霍然抬头脸色大变的德妃的脸。

照亮随便儿先兴奋后担忧的眼神。

却忽然“铿”地一声,她的面前,御座玉阶之前,忽然出现一道黑色的铁网!

嗤一声,长剑被铁网卡住,竟然没有能瞬间撕裂,文臻立即松手,弃剑,一个倒翻,伸腿狠狠蹬在剑柄上。

铁网戛然一声,终于破裂,长剑再次飙射而出,依旧奔向永裕帝咽喉!

文臻决不放弃!

若非这老贼丧尽天良,自毁长城,飞白何至于死!

剑光如电。

御座第二层左右两只铜鹤忽然齐齐脖子一伸,宛如一个交叉的盾牌,一挡。

当地一声,铜鹤断头,长剑也终于落地。

这三招便如行云流水,似月光忽然滑过了高檐,眼角尚未捕捉到那光华,便知道夜色已临。

而其间的变化也似月光流水,瞬息万变,灵活无迹。

文臻立在铁网前,闭了闭眼。

她使出了自己至今最高的水准,终究还是弑君未成。

但毁掉了三道布置,也算成就。

递剑的那个人,是耿光。她曾经的护卫。因为是永裕帝派到她身边的人,她表面一直不敢放肆使用,甚至在就任湖州刺史之后,便找理由退回了这批人。

这批人自然还是回龙翔卫,其中耿光因为为人憨厚,不争不抢,且出手大方,这三年混得不错,还当了个小头目。

没有人知道,被退回的护卫,时隔很久,一直和曾经的主人保持联系。

那些毫不吝啬使出的钱财,也来自文臻的馈赠。

刺史布局,三年不晚。

就好比文蛋蛋的脱敏治疗,和那辆马车。

至于这些布局到底能发挥几分作用,文臻不在乎。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不是吗?

她隔着黑网抬头看御座上的人,永嗣帝的脸,可对上那双温柔带笑的眸子时,她便知道那是谁。

心内泛起森森的寒意,还有无尽的恶心感。

坐在上面的这个人,和他那个恶名在外的儿子相比,温柔,慈悯,宽和,仁厚,美名传东堂。

可她只觉得最巧的笔也无法描述这人的心机、恶毒、无耻和筹算。

御座之侧,坐着身躯和脸色都有点僵硬的德妃。文臻心中叹口气。

她还是来迟了一步,太后的厨房,发现得太晚了。

德妃没有看文臻,怔怔地看着空处,半晌,一行泪痕缓缓滑落。

她也不去擦。

随便儿低着头,用眼角悄悄看着德妃。

飞白叔叔死了……

虽然没见过面,但他很喜欢这位叔叔的,因为他喜欢沅芷姨姨,喜欢奶奶,而飞白叔叔是她们最重要的人。

飞白叔叔还和僵尸从小怼到大,他也很喜欢。

他还期待着能有一次见面,问一问“睡他”的战果,如果沅芷姨姨还没拿下,那他也可以帮一把。

然而,就这么永远见不着了吗?

随便儿小脸皱起来,只觉得心口闷闷的很是难受,他悄悄看看娘,又看看奶。

娘和奶,一定都很难过吧。

他又看那雕龙镶玉的御座。

皇位……皇位真是这么恐怖的东西吗?

坐在上面的人衣冠辉煌,可谁也不知道那慈善面孔下是人是鬼,是山魈魔王。

他们,就是遇上了一只人面魔啊……

殿外忽然有轻轻的脚步声,文臻眼角一掠,发现殿门口竟然站了皇后。

她痴痴地站在门口,盯着永嗣帝,半晌道:“陛下……”

她这声一喊,这殿中的所有人便都明白,她也认出来了。

毕竟数十载夫妻,真正的枕边人。

永裕帝微一皱眉,随即微笑道:“皇后,你来做什么?”

皇后忽然直挺挺跪了下来,凄声道:“臣妾求陛下为缜儿报仇!”

永裕帝盯着她,半晌道:“朕既然坐在这里,自然已经为他报了仇了。”

文臻嗤笑一声,道:“娘娘啊,要不是看你神情真挚,我真以为你是在反讽。你到底有没有想清楚,燕缜之所以短命,归根结底,还是拜他这个老爹所赐啊!”

若非他诈死,要冷眼看所有人上套,燕缜没那个胆量篡位,只会等他百年之后规规矩矩继位,哪来的杀身之祸?

皇后就好像没听见她的话,只盯着皇帝哀声道:“臣妾还想求陛下看在臣妾膝下空虚,允许臣妾择一幼年皇子养于凤坤宫,臣妾定会好生教养,永为陛下驱策。臣妾为此愿献上我长川易家独家返老还童秘方。”

永裕帝眉头一挑,明显来了兴趣。他多年身体荏弱,因此对于长寿健体之术特别热衷,为此偷偷监视慈仁宫,并策反了太后多年供奉的普甘长轮宗僧人,为的就是帝业百年。长川易家当初易勒石以孩童练药,返老还童,爷爷假扮成孙子,他当时就听得颇为心动,只是此事引起朝野骇异声讨,他不便表现出来罢了。

皇后是易勒石的女儿,拥有易家秘方也是常事。永裕帝眯了眯眼,他原本忌讳着燕缜的事,怕皇后怀恨在心,想着过些日子让她莫名薨逝也就罢了,没想到她居然自己摸了过来,不仅毫无怨尤模样,还提出了这个不能拒绝的条件。

文臻瞧着这夫妻俩当殿谈判,心中也不禁感叹。永裕帝的这位皇后可和他真是绝配,一般的隐忍而善于筹谋。燕缜活着,她为他殚精竭虑,燕缜死了,她伤心几天,转眼就能抓住机会为自己争取活路还有未来。

她要幼子养于膝下,为的自然也是将来的皇位,特意提出幼子,是为了避免皇子太快长成再次引起永裕帝的不安和猜忌,表明自己无意弄权篡位。说到底,为了这个太后之位,她可以不怒不恨,继续安安分分地等下去。

相比之下,太后还比她像个母亲。

永裕帝很快便笑了笑,道:“那你便过来罢。朕的身边,本就该有你的位置。”

皇后眼底掠过一丝喜色,却又道:“陛下,您身边从来就只该有臣妾的位置。”

永裕帝转头看德妃。

皇后要想回归荣耀,自然决不允许这多年死敌活下去,这是她的第二个条件。

德妃懒洋洋地笑了笑,对皇后眨眨眼睛,道:“想坐?那来啊。”

她那神情分明写着:“来啊,弄死你。”

皇后哪里敢上来,却也不甘这么居于下风,小心地跨过门槛,顺着墙边走到了帘幕边。

大殿里人不多,毕竟关上门说的事大多隐秘,皇帝总不愿意自己家的隐私被太多人听见,因此只有殿角站着两个黑衣人,文臻认得是金吾卫和龙翔卫的头领,但黑暗里到底还藏着多少人和机关,就不得而知了。

皇帝忽然对文臻笑道:“朕身边,也该有你的位置呢。”

这是指文臻现在的假皇后头衔了,文臻笑道:“陛下,你身份已经被我叫破,再演不了永嗣帝,还想让我做这假皇后,就不怕千秋史书给你送一个父夺子妻的千古美名?”

永裕帝很轻地笑了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文臻明白他的意思——燕绥算什么儿子?

她怒从心底起,正要说话,德妃忽然道:“皇后,都这种时候了,你也算是个胜利者了,这种算计到对手的愉悦,还不敢夸耀一回吗?”

皇后眼眸一动,看了皇帝一眼,淡淡道:“本宫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皇帝眼色微变,看了看两人,却最终没有说什么。

文臻便明白了,有些事,他不愿去探究。

天色渐渐暗沉,大殿里越发光线黯郁,所有人的脸都沉在昏黄的暗影里,表情模糊,可不知为何,文臻却觉得,皇帝似乎有点心神不宁。

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眼光时时下垂,手指轻轻地敲击着御座的扶手。

文臻禁不住想:他在等谁?

……

暮色如羽落在秀华宫垂着水晶铃的檐角,风过却无铃声,仔细看是水晶铃的铃铛都被棉球塞住了。

时不时有宫女走过来,查看铃铛有无塞紧,生怕棉球掉了铃铛会响——自从定王殿下死后,容妃娘娘便失眠多日,难得能有一次完整的睡眠,长期失眠会让人脾气暴躁,原本吃斋念佛修心养性的娘娘,现在因为被吵嚷已经打杀了两个宫女,因此秀华宫上下战战兢兢,一到晚间便寂静如死。

在这样如闷在棺材里一般的死寂黑暗里,容妃静静坐在地席上,盯着面前一套染血的衣裳出神。

那是燕绝临死前穿的衣裳,这是燕绝小时候住过的房间。

容妃看了半晌,将衣裳小心折起。顺手拿起衣裳的腰带,抛在了房梁上。

然后她搬了凳子爬上去,把腰带套入脖子,又一脚踢翻了凳子。

下一瞬,那看起来坚实的房梁忽然断裂,她猛地栽落,却并没有落在地席上——地面忽然裂开,现出一个大洞,她跌了进去。

容妃万万没想到,寻死居然寻出这么个结果,好在这洞不深,下面是个斜坡,她一路骨碌碌滚下去,只来得及双手捂住脸。

片刻之后,她滚到了平地上,地面很硬,她嗅见地底微带腐朽和泥腥的气息。

她忍着浑身疼痛,挣扎着爬起来,举目四顾,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地道里,地道很是幽深,还分出岔道,每隔十丈左右会有一盏油灯,闪烁着昏黄的光芒。

她忽然想起那日找德妃报仇,德妃和她说的话。

德妃说燕绝死时表情惊讶,德妃问她,如果是燕绥杀他,燕绝惊讶什么呢?

只有意料之外的人出手他才会如此惊讶啊。

当时景仁宫暖阁里,只有燕绥林擎和……永裕帝。

无论是燕绥还是林擎,对燕绝出手,他都不会惊讶。

只有……皇帝。

容妃捂住脸,哽咽一声,忽然听见沙沙的脚步声。

她急忙躲入暗处,看见一人金冠黄袍,自暗处走来。

容妃大惊。

这不是永嗣帝吗?为什么会出现在地道里?

她正迷惑不解,却听那黄袍人身后跟着的人不耐烦地道:“别磨蹭了,快一些,陛下已经在召唤你了。”

那黄袍人便加快了脚步。

容妃看得一头雾水,但她毕竟深宫多年,心中忽然便闪过两个字。

替身。

永嗣帝在地下安排了替身?

容妃又想不通了,如果按照德妃暗示,永裕帝没有死,那么他就是躲藏在地下,现在是被永嗣帝发现了吗?

忽然又听那催促的人和另一人嘀咕道:“说来陛下也是太小心了。现在太后死了,安成帝死了,永嗣帝也死了,陛下便是恢复本来面目也没什么,何必非要用别人的脸呢?”

另一人便道:“那自然是因为还有几个人没死,陛下要迷惑他们。可我瞧着,怕是也骗不了多久。”

容妃站在暗处,手指微微发抖。

她已经听懂了。

陛下果然是诈死!

那么,燕绝……燕绝……

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因为那无可控制的愤懑,发出任何不该有的声音。听着那些人从岔道走了过去,一人道:“三处出口,景仁宫的毁了,慈仁宫厨房的也毁了,只剩下容妃宫中这一处,可得守好了。再出问题,这地底通道就毁了。”

另一人道:“容妃向来不招眼,陛下这几年对她也没多少宠爱,谁能想到还有一个出口,是她宫里燕绝住过的房间?要说陛下还真会选,皇子成年出宫,就不会再在宫里留宿,满宫有儿子的妃嫔,都不会再留儿子的房间,唯独容妃留了,这一间房却又永远不会有人住,也就没人进去,不会被发觉……真是绝妙。”

“陛下向来心思细密,无人能及。”

对话声渐渐远去,容妃蹲下身,做了和之前闻近纯一样的事,脱下鞋子,只着袜子,悄悄跟了上去。

所幸她不用跟太紧,因为那几人选择的是唯一一条有灯光的通道,带着那替身一直走到尽头,说一声,自己上去罢,便退后几步。

容妃站在一个拐角处,拿下一盏油灯,脱下衣裳,点燃,然后全力向另一条通道扔去。

火头在那一条黑暗通道燃起,那两人大惊,果然奔那起火处去。

容妃一个闪身,冲进了通道,那穿着龙袍的替身,正神情暗淡地要走上一个平台,听见动静回身,还没来得及呼喝,噗嗤一声,容妃藏在袖子里的刀,已经插入他的后心。

鲜血汩汩而出,那人喉间发出模糊的碎音,抽搐了几下,慢慢不动了。

容妃抬头看上方,隐约能听见有节奏的敲击声,像是催促的信号。

她恶意地笑了笑。

催吧,催吧。

你的替身,永远不会来替你挡灾了。

之后明枪暗箭,你就自己迎着吧。

祝你早日驾崩。

她转身悄悄退出去,趁那些人急着救火,自黑暗中穿过,回到了自己先前下来的地方。

但是她不懂机关,摸索了半天,也找不到出去的办法。

指望上头的人发现救她出去是不可能的,要想出去,只能等这个机关被人从地道里再次打开,她才有可能找到机会。

而这个地道被人再次打开,必然是紧急时刻,某个狡兔三窟的人需要逃命的时候。

容妃慢慢地退后,双手抱膝,将脸慢慢埋在膝盖上。

闭上眼睛,好像听见儿子的声音,奶声奶气的,那还是在他两岁的时候,便知道拿着自己最喜欢的葡萄,一颗一颗剥了皮喂她吃。

“母妃母妃,这个最甜,这个最甜!”

后来大了,读书了,练武了,奶声奶气变成清脆童音,又转成少年变声期的微哑嗓音,直到青年时期的微微低沉的声音,声声,都是他的呼唤。

“母妃母妃,父皇夸我的大字了。赏了我冰碗子,咱们一起吃!”

“母妃母妃,我今日骑射得了夸奖,等我明儿打猎送兔肉回来!”

“母妃母妃,父皇又给德妃娘娘赐天华锦了,凭什么好东西都是她的,明明我母妃才是最美最好的,不行不行,我要找父皇分说去!”

……

而她自己,总是说:“行了行了,够了够了,不许去啊,别给我找事啊,你这猴子!”

容妃低着头,有液体自双膝间无声滴落,一滴一滴,濡湿地道青石间深黑的土缝。

半晌她吸一口气,抬头,抹了抹脸,低声笑:“……你这猴子。”

然后她站起身,又脱了裙子,去拐角处取了火种,燃着,往上爬。

点燃的裙子很快烧着了她的手,远处似乎有人发现了这里的火星,赶了过来,她忍着痛,娇贵了一辈子的妃子,此刻却发挥出生平从不能有的速度,三两下就爬了上去,将火种往上头一扔,着火的布条也不知挂在了什么地方,烧了起来,她继续撕衣裳,点火,往所有能找到的缝隙里扔,缝隙里扔了会掉,她就用自己的手顶着,任那火在烧着机关的同时也哧哧烧着她的血肉体肤。

她听燕绝提过,精密的机关怕水怕火,需要好好保养,稍有变形,便很难打开了。

现在这样烧,这个机关,应该废了吧。

她唇角勾出一抹笑意。

忽然身后厉响,尖锐呼啸,随即后心一痛,粉身碎骨般的剧痛闪电般传遍全身。

一支弩箭,射中了她。

身后有人大喝:“速速放手,否则你自己首先出不去了!”

容妃没有回头,惨淡一笑。

那簇簇火焰也燃烧在她眸底。

我……本来就没打算出去了。

但你想逃生的时候,也再出不去了不是吗?

……

地底守卫快速地赶来,仰起头来,却为眼底那一幕而震撼无言。

机关口处处火星,耀亮那一方黑暗,最大的一处火头,被一个半跪着的女子,伸直手臂死死抵着,她的手臂已经烧成焦黑,而后心一个透骨的血洞。

她已经死了。

然而那伸直手臂姿势不变,然而那直立的背脊不倒。

那一个母亲最后的报复,永不放弃。

……

大殿上,永裕帝在手指几轮敲击之后,脸色渐渐沉下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龙翔卫的首领走过来,将巨大的牛油蜡烛一一点燃。

永裕帝终于不再敲击,也不再云遮雾罩地说话,看着文臻,直接道:“文臻。你若想保德妃,想活命,从今天开始,就留在我身边,并给燕绥去一封信。”

“哦?写什么?”

“让他杀了林擎。”永裕帝神态平和地道,“朕允许他接收边军,改封他为衡王,永镇青州一线。只要他永远不离开青州一步,你不离开天京一步,朕便永远不会伤及他和你的性命。并给予你们应得的尊荣。”

文臻啧啧一声。

好算盘。

杀了林擎,皇帝可以安睡。

杀了林擎的燕绥,接收林擎留下的边军,也永远得不到军中拥戴,无法再翻起浪来。

而自己和燕绥,则会同时成为人质,被永裕帝用来钳制对方。

如果不想燕绥被攻击被夺爵,自己就得留在天京替永裕帝卖命。

燕绥不想自己被害被处理,就得留在青州替永裕帝永镇边关。

燕绥为了她不敢回京,她为了燕绥不敢出京。

如参商双星,永不能聚。

而燕时行去了大敌,稳定了边关,还得了能臣和重将一辈子卖命。

论算计之精,燕时行真是天下少有。

她久久沉默,永裕帝也不着急,伸手握住德妃的手,一边放在掌心摩挲一边款款道:“朕和德妃在这里等着你。”

德妃身躯僵直,忽然一偏头,吐了出来。

永裕帝想过她会抗拒会痛骂,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反应,顿时脸色青白。

德妃吸一口气,道:“小行子,你再这么恶心,下次娘娘就吐你身上了。”

燕时行被这仿佛对待太监的语气恶心得脸色禁不住抽搐,勉强笑道:“总归你舍不得和朕同归于尽。”但也终究放开了她的手。

文臻垂下眼,叹息一声。

随即她道:“好,我写。”

她往殿侧走,道:“龙翔卫首领磨墨,金吾卫首领铺纸。再来个人给我点灯!”

永裕帝使一个眼色,那两人只好上前伺候,却没有人来点灯,永裕帝幽幽道:“文臻你行了,这满殿的蜡烛不够你看?莫要耍太多花招,不然朕给你看的可不止这些。”

文臻也便算了,等那两人铺纸磨墨,暗暗调息。

她体内的针虽然勉强压下去了,但终究造成了伤口,此刻内腑疼痛,不能再频繁动用武功了。

信纸铺开,文臻提笔,手臂一抬,忽然一道黑光电射铺纸磨墨那两人!

那两人急忙避开,那黑光便咻地射上了旁边的烛台,砰一声烛台翻倒,燃着的那些幔帐,顿时熊熊火起!

皇后正站在那个方向,一声尖叫,便要逃开,文臻对她手一扬,皇后以为她要攻击,吓得站住,结果文臻道:“看,我手里没有东西!”

皇后气得险些吐血。

文臻这一出手,御座玉阶之上自然也是一番紧张,德妃趁永裕帝忙着自卫,忽然站起,冲下了玉阶。

文臻有些意外,她以为德妃定然被限制行动,不想却没有?

德妃三两步冲到皇后身边,一抬脚踩住了她的裙裾,皇后正要逃开,却跑不动,回头一看,脸色便青了。

殿侧烈火熊熊,殿中却无人喊救火,也无人敢动,生怕一乱起来就给狡猾多变的文臻有机可乘。

龙翔卫和金吾卫首领退开,拔剑,将附近帘幕幔帐统统砍落,避免火势蔓延。

皇后那一边的幔帐没人管,此刻已经烧成一个大火团,皇后额头大汗滚滚落,想要推开德妃,一转头却看见文臻站在一边,冷冷地盯着她。

皇后便不敢出手,拼命地抽裙子,往火堆外爬,刚爬出一步,德妃抬脚,踢在她肩膀上,把她踢得一个倒仰,皇后发髻散落,长发泻下,嗤啦一声,瞬间被燎去了一半,皇后一声尖叫,“陛下救我!”

永裕帝脸色明明暗暗,没有说话。

皇后一个翻滚,躲过德妃的下一脚,又叫:“陛下!我的方子还没献给您!”

永裕帝脸色一动,正要说话,文臻忽然阴恻恻道:“易勒石的返老还童药方,里头有一味药来自黑牢地底的一种毒菌,那毒菌天下只在那一处有生长,而黑牢,在长川事变的那一日,就已经被彻底炸毁。”

皇后愕然看她,想说哪里需要毒菌?可永裕帝已脸色一沉。

德妃一脚又踹在了她胸口,生生将皇后踹进了火堆!

皇后狂叫着向外爬,火堆外一左一右站着文臻和德妃,四面有她的夫君和护卫,却无人来救。

她冲出火堆,德妃也不拦,等她在地上翻滚想要扑灭火焰,德妃又抬脚,皇后惨叫:“饶了我!饶了我!你要什么我都给!我以后永远不和你争……我发誓!”

“不。”德妃冷冷道,“我不要你那破后位,我只要你把该说的话的说了。说了,我就饶过你。”

皇后蓦然一顿,抬起一张满是焦灰的惊骇的脸。

德妃缓缓抬脚,而身后火焰灼热烤人,皇后浑身一颤,尖声道:“我说!我说!二十六年前,我收买了你的宫女春晓,让她在你侍寝离开后,爬上了陛下的床!”

御座上永裕帝蓦然一震。

刹那间他脸色青白变幻,不似人色。

文臻忽然想狂笑,心中却酸楚难言。

德妃的脚并没有放下,幽幽道:“还有呢?”

“我还……我还在你侍寝当晚,给陛下下了点迷情香,那东西能助兴,但也能让人迷幻,让人清醒后神智虚幻,不知身在何处,不确定之前发生了什么。”

德妃唇角牵出一抹冷笑,斜眼看永裕帝,永裕帝蓦然偏脸,将脸藏进了暗影里。

他那暗红的指甲在不断颤抖,他吃力地将手指缩进袖中,就这么一个小动作都很艰难,而他的气息也微微急促起来。

皇后颤抖哭泣,小幅度挪动避让火焰,气虚地不敢看皇帝的方向,满头滚滚大汗:“我……我都说了……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德妃的脚还是没有放下,淡淡道:“不,你没有。”

皇后惊愕地抬头,却在触及她目光那一刻面如死灰,蓦然捧住脸,呜咽道:“原来你知道……原来你都知道……”

德妃在这一刻竟然也面如死灰。

半晌她苍凉地道:“是啊,我知道,所以我啊,是天下最无情的母亲。”

文臻的心砰砰跳起来,后头的话,她忽然有些不敢听了。

皇后却已经被身后火烫得无处可逃,蓦然惨声大喊道:“对!是我!是我干的!是我在太后唆使下,从燕绥两岁起,便给他下艳情香,命宫女衣着裸露藏身于他经过的任何地方挑逗他戏弄他,还让人……还让人……”

文臻蓦然抬脚。

但德妃比她更快一步,一直抬起的脚落了下来,狠狠踹中皇后胸口,砰地一声,将她踹入了火堆里!

皇后惨叫扑出。

“你答应我说了就放了我的!”

德妃扑上前,一把揪住她头发,把她又推了回去。

“我只和人讲道理!”

皇后被烧得理智全无,大恨之下一把抱住德妃。

“一起死吧!”

德妃给她抱得一个踉跄,眼看也要一起栽入火堆。

忽然一双手伸出,撕开皇后,揪着她衣裳一搡,皇后便又跌了回去。

这一跌不比先前德妃出手,文臻用尽了残余的全部力气,一搡之下,眼角的泪水都飞了出去,被火焰瞬间汽化。

她的眼眸也一片火红。

曾经做过的噩梦,曾经猜测过的真相,曾经不能理解的他的空漠疏离和对人世间发自内心的厌倦,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答案。

却,不能面对,心痛难言。

那时候……那时候……燕绥还是一个幼儿啊!

一个柔弱的,身中奇毒的,无人护持的幼儿!

他是如何苦捱过那段暗无天日的生涯,如何在这肮脏恶心的深宫里默默存活,如何抵抗住那些无处不在的红粉骷髅和猥亵戏弄,如何依旧内心不改真纯地长成。

她此刻心中无限感激燕绥,感激他历这世间至苦至痛,依旧光华辉煌,坦然强大,完完整整地走到她面前。

可有多感激燕绥,便有多恨这些人。

生平从未,这般恨过。

她沉默着,心间绞痛剧烈,蓦然吐了一口血。

皇后在火堆中挣扎,翻滚,还在拼命向外爬,德妃似乎已经丧失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靠着殿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文臻一抬手,长剑如虹越入火堆,将皇后死死钉住。

皇后一声惨叫,却并没有看文臻,蓦然回首,死死盯着御座的方向。

御座之上,永裕帝浑身僵硬,躲在暗影里的脸被火光照耀着,泛着一阵诡异的赤红。

“……你不救我……你不救我……你这无心无情的僵尸!但你也遭报应了,你遭报应了!燕绥是你的儿子!是你的亲生子!他无心皇位!本来只想助你江山万年,助你恢复健康……哈哈哈哈燕时行,你后不后悔!后不后悔!”

第四百七十三章 虽君必诛!

大殿如死,所有人眼睁睁看着这殿上起烈火,烈火灼活人,活人诉旧事,旧事瘆人心。

整座大殿明明火堆灼热,人人心中却凝冰起霜,飘起永不停息的雪。

这寒冷渗骨帝王家。

永裕帝凝视着那火光,虽然面容平静,袖子却一直微微颤抖,这大殿里的空气似乎都已经被那火抽走,连同他自己的呼吸。

皇后的话像无数巨钟在他耳边敲,敲得他头晕目眩,脑海里都是那日的血那日燕绥冰雪般的眼神和林擎眼底不屑的讥笑,那神情如刀,刀刀刺得他鲜血喷溅,而他无力疗伤。

幔帐快要烧完了,火堆渐渐熄灭,皇后的笑声也渐渐止歇。

火堆里只剩了一团焦炭,双肘弯曲,双拳屈起,仿佛是一个还要为自己的太后之位挣扎战斗的姿势。

文臻慢慢举袖,抹一把脸,轻声道:“娘娘,你开心了吗?”

这一刻,她是连德妃也恨着的。

德妃仰着脸,痴痴地看着殿顶,半晌苍凉地道:“是啊,我开心了啊。”

然后她缓缓向殿上走去。

文臻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她现在的心情,简直不想要看见任何的皇家人。

德妃向前走着,长长的裙裾拖曳在玉阶金陛之上,渐染焦灰和鲜血。

而她的语气空茫如梦。

她说:“燕时行,你知不知道,当年,我放弃了林擎,心里觉得对不住他,但也觉得,你待我们如此恩厚,救了我们两人的命。我既应了你,便应该好好地和你过日子。否则我便是负了两个人。”

她说:“我是想好好陪着你的。”

她说:“我也曾为你的细腻温柔动过心,为你的病痛熬煎担过心,为你的大事小事上过心,为你的天不假年伤过心。”

她说:“我也曾在得知怀孕的那一刻微微欣喜,曾经期待那个小生命的到来。”

她说:“燕时行,曾有一个女子真心待你,为你决绝于旧爱,为你生子,生下的那个孩子天资出众,对你孺慕非常,且无心权欲,只愿你皇位永固,东堂万年……这是多么好多么好的事,你为什么就,不听、不信、不要呢?”

御座之上。

永裕帝只觉得如果刚才是被砍杀,现在就是在被凌迟。

千刀万剐,寸搩成泥,再被这寒凄凄冷恻恻的问话,一寸寸真的冻成了僵尸。

他茫然地坐着,只觉得那颗好容易努力跳动的心脏,被一双巨手攥紧,死死挤压,挤出些深红的血液来。

恍惚里那一个盛夏,金蝉隐在树梢疯狂鸣叫,树下那红衣的小姑娘回眸盈盈一笑,便令人如酷暑遇冰雪,世间再不知凉热。

一眼万年。

万年都是恩义相负,欺骗冷漠,两心防备,情怨纠缠。

又忽然是那粉妆玉琢的孩子,坐在他手臂上,举着块甜糕儿,笑眯眯喂过来。

此刻才想起,再后来,再没见过那弯起眼眸翘起唇角的笑容。

其实,当年,看着那坐在手臂上,牵在掌心里的小小孩子时,他的心间也涌动着无限温柔的情绪。

他知道那叫父爱。

原来情和亲,他本都拥有过。

可是他把它丢了,丢在这深宫永不停息的绵绵大雪里。

一错,便是一生。

他蓦然也心间绞痛,再也无法忍耐,喘息着捂住心口,只觉得内腑深处,仿佛有什么冲破了桎梏,一股烈焰腾腾地燃烧了上来,烧得他呼吸困难,眼冒金星。

殿下,文臻霍然抬头。

她终于看见了永裕帝连受打击情绪崩溃,内息走岔!

她抬头的那一刻,一直咬牙偏着脸,扣住了手中母蛊,等着母亲暗示的随便儿,猛然指尖一捏!

之前他不敢随便动手,因为永裕帝身边总跟着无数明卫暗卫,他动了蛊,他自己也逃不出追捕。

而且他当时下的蛊也不是必死的蛊,只是会使皇帝暂时昏迷,这效用是不够的。

但现在,可以了!

指尖一动!

忽然永裕帝抬手在头发上一捏,捏出一个黑色的小小珠子,对着底下,眼神转动,道:“是这个吗?”

下一瞬他便把那黑珠子弹向了德妃!

德妃正迎着他走来,黑珠子弹入她领口。

随便儿:“!!!”

他猝不及防,大惊之下只得手一撒,母蛊在被捏爆之前,滚了出去。

被一双明黄靴子踩住,永裕帝低头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随便儿,幽幽地道:“果然是你……竟然是你!”

德妃大惊,一个旋身,挡在了随便儿身前。

文臻下意识上前一步,龙翔卫和金吾卫首领立即也上前一步,梁上隐约有腾跃之声。

文臻只得站住。

永裕帝没管文臻,只眼眸如毒蛇,一手按住胸口,同时扣住了御座把手,一边盯住随便儿,“你是谁?”

随便儿还没回答,忽然御座后屏风轰然一响,两边分开,一个光头裸臂,高鼻深目的僧人走了出来。

他走到永裕帝身后,没等他说话,永裕帝喘息一声,对他急迫地点点头。

就在方才,他内息忽然走岔,此刻心头烦闷欲呕,眼前一片昏花,这症状之前就有,时时发作,只是没今日发作厉害。但此刻想他死的人太多,总不能任那症状发作下去,他没奈何,只得把大师召唤了出来。

那僧人会意,走到他身后,抬手划了一个半圆,轻轻按在他后心。

永裕帝忽然想起一件事。

晴明呢?

晴明去了哪里?

他身边两大高手,大师和晴明,一人主要炼药护法,一人则负责调理他的经脉以及随身保护。两人一向都是同时出手的,这也是永裕帝的牵制之意。

然而今日,晴明却没有一起来。

永裕帝心中警兆一生,立即侧身一让,同时猛地一按御座龙睛宝石!

这一让,大师的手滑到了他的侧肋,永裕帝蓦然觉得后背一震,刚才只是翻涌的小浪,此刻便成了咆哮的大潮,轰然一声自体内迸发,所经之处周身血脉贲张,瞬间连眼珠都凸了出来!

永裕帝口一张,一口鲜血如箭!

“咻”地一声,御座扶手那条雕刻的龙忽然弹起,龙首如刀,嚓一下血光四溅,削掉了大师半个手掌!

那僧人一声惨叫踉跄后退,永裕帝霍然转头,“杀了他!”

梁上有剑光交剪而下,那僧人却已打开机关,纵身再次跃下地道,落下时犹自狂吼:“告诉他我尽力了,不要——”

下一瞬地道合拢,他的声音被狠狠撞击在铁板上的长剑的金铁交鸣之声盖过。

最后一句莫名其妙,文臻却瞬间明白,这话是对她说的。

却也不是对她,是要她转告燕绥。

这僧人,是燕绥的人。

而他最后那句话,明显有把柄或者钳制在燕绥手中。

他是普甘长轮宗的大能,当初燕绥在普甘时,就有听说长轮宗的大能多年没有现身,是被东堂皇宫供奉起来了,先是在慈仁宫,然后被永裕帝撬了墙角,两人的福寿膏便来自于此,但最后,又被燕绥撬了墙角。

文臻听燕绥说过,他当年在普甘搞事弄死女王后,发现王宫的布局装饰很有东堂的风格,想必和东堂皇室有所勾连,因此在普甘王宫多呆了几日,找到了长轮宗的圣器。

长轮宗的圣器,关系着宗派的传承,是长轮宗不可遗失的宝物。

燕绥以此拿住了那僧人。

而燕绥被抢走的药,是毒药。

当初倒不是为了防备永裕帝,只是他既然突然进宫,自然会有准备。

燕绥经过景仁宫刺杀那一遭,难免受了影响,一度心绪低落,连中文等人都没告诉真相。

而且他换了毒药,却没想到永裕帝恶毒至喂了他一颗,所以他也中了毒。

才有那段时间的虚弱,毒伤交迫,伤势难愈,中文不得不向无尽天求助。

这事儿还是文臻给燕绥把脉,发现他脉象不差,询问他,才得知了真相。

在庆幸燕绥心思细密算无遗策的同时,文臻也为这皇家父不父,子不子而心生寒意。

只是她和燕绥都有件事疑惑难解。

永裕帝既然用的是毒药,又有大师假护法实则催动毒药,为何到现在还活蹦乱跳?

是永裕帝还防了一手?可他既然有了防备,又怎么还会用大师?

殿上,永裕帝捂胸喘息,半晌喷出一口紫黑的血。

他已经明白自己中算了。

千防万防,还是中了算计,他愤恨,也想不明白。

大师早已被他下了禁制,对他动手便意味着自己也难活,怎么还会反水?

但此刻他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他一边咳嗽,一边抖抖索索去御座另一边的暗屉里拿药,一边想,晴明去了哪里?

……

就在仁泰殿一日三惊的时刻,披着黑披风的晴明,已经叫开了城门。

他身上带着皇帝行玺和旨意,出城毫无阻拦。

出城后他急驰京畿大营,对着京畿大营统领宣读了一份旨意,并对上了虎符。

原本整兵备战的京畿大营,听着这要求转援建州的旨意,颇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玉玺盖着,旨意写着,虎符合着,不能不接。京畿大营的统领接了旨,旨意要求立即拔营,当下也不敢耽搁,两个时辰后,大军撤营出发。

等到大营人去屋空,横在天京之前的利刃撤锋,天京四周的巍巍群山之下,忽然有大批黑云卷来,而黑云之上飞扬的红缨,则如火一般在幽暗天色之下燃着。

那是一支大军。黑甲红缨,唐易联军。

晴明快马迎了上去,对着最前面一身雪甲的男子躬身。

“家主。”

唐羡之淡淡颔首,他的马背后挂着琴,腰间别着箫笛,都一尘不染。只是靴边隐约有血迹,琴身留着战斗砍杀刀痕和烟火焦痕。

从湖州城门前转身,他便带着胜将营和黑楼剑手,在易铭的大军牵制配合下,狂飙猛进,以最快的速度,连下定州中州,在今日,终于抵达天京城下。

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将因为唐家军备库被炸的大事儿放缓起事脚步的时候,他选择了立即出兵;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在好不容易拿下湖州后会将湖州周边几州和川北连成一线,占据东堂北方和半边腹地,割据江山的时候,他选择狂飙突进,以最短的路线,最快的速度,直逼天京。

因为他的目光,从来都不只盯着眼前这三分地。如果唐家选择稳扎稳打,割据北地,那么朝廷便不会撤回对青州的援助,林擎和燕绥便能最快速度打垮西番,转而回头灭了唐家。

只有挟威而来,一路攻城掠地,给皇帝造成最大的压力和危机,那个自私恶毒的皇帝,才会选择抽回对青州的支援,全力应对世家,而此举必将遭到那一批老臣的抵抗,拉锯的过程,便是为他节省的时间。他趁着这机会最快奔袭天京,拿下天京,而青州也会失去援助,林擎燕绥自顾不暇,那时,唐家才有机会坐这天下。

众将反对直袭天京的重要原因,是因为天京之前有东堂腹地最大的一支军队京畿大营,一旦不能一战而下,准备不足的联军就会腹背受敌。

但是此刻,忐忑的将领们,看见天京郊外那空荡荡的大营时,终于放下了心,也震撼难言。

家主手腕谋算,何人能及!

唐羡之却微微皱着眉头。

还是在湖州耽搁太久了。

耽搁到文臻已经回来,青州三次连败西番,永嗣帝没能撑住几天,真正掌控天京城内外所有力量的永裕帝重登帝位。

没能赶上最好的时机。

他看向对面的晴明:“永裕帝如何竟会提前清醒?”

在他的计划里,永裕帝应该暂时死不了,也轻易醒不来才对。

晴明苦笑:“属下……不知。属下每次下手,都没能得到预期的效果。但是又不是转好,倒像是要死的模样,您吩咐过暂时不能让他死,要让他的存在牵制所有人,属下只好再救他……一来二去的便成了这样……那个和尚,不是个好人呐。”

唐羡之听完,垂下长长眼睫,叹息一声。

“那个和尚,是燕绥的人。”

晴明一脸恍然,恨恨骂了一声。

唐羡之无声地笑了一下。

南燕北唐,一生的对手,在这件事上,竟然同时留了最深的伏笔。

大师是燕绥的人,晴明是他的人。

大师要弄死永裕帝,晴明也要弄死永裕帝。两人同时出手,正所谓以毒攻毒。但晴明虽然要弄死永裕帝,却碍于任务不能让永裕帝太快死亡导致平衡破坏,所以大师害一次,他救一次,永裕帝体内的毒性因此形成了微妙的平衡,反而提前转醒。

这就是文臻燕绥想不通的,为什么永裕帝还活着的原因。

但是也没关系。

他来了,而天京,敞开了。

晴明披着披风,再次提前驰回天京城门前,依旧拿出旨意行玺,不久之后,天京城门缓缓开启,迎接“京畿大营”入驻天京。

黑压压的唐易联军点尘不惊地进入天京城门的那一刻。

黯色幽深的苍穹忽然白光一闪,唐羡之抬头,就看见一道蛇形闪电,穿裂霾云,如雪色之剑,犁过云海黑天,向夜色里初初沉睡的天京城,砍落。

有风将唐羡之黑色的大氅吹起,翻飞如墨旗。

他长眉下压一双明澈又幽深的眼眸,轻轻地道:“快要下雨了。”

……

仁泰殿上,永裕帝抖索着手,胡乱往嘴里塞了一把药,才堪堪止住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只这半刻,他仿佛忽然苍老了许多,浑浊而带血丝的眸子,扫过文臻,扫过德妃,最后缓缓落在正在和文臻做鬼脸的随便儿身上。

一霎间眸色复杂。

原来啊……

难怪。

难怪初见便喜欢,看见他,心中总荡漾着淡淡柔情,兴不起杀机,只想将他团在怀中慢慢摇。

这是没有缘由的,来自血脉召唤的,喜爱。

为此他破了例,用了一个认识没几天的孩子做自己的近侍。

但依旧是防备的,命人去查,也没让他太靠近自己。

就在方才,在文臻进大殿之后,他刚刚得到一个消息。

这孩子,是厉家辗转托人送进宫来的。

不敢相信,却依旧不得不信,直到此刻细看,才惊觉,这孩子天生看着亲切的眉眼里,隐约有着燕氏皇族的痕迹。

可那浑身流淌着燕氏皇族血液的,令他一见便喜的孩子,看向他的眼神,令他心惊。

忽然便想起了景仁宫那一日,榻前满身血迹的燕绥。

他心中一颤,正要转开眼。随便儿忽然从德妃身后探出苹果脸,笑嘻嘻道:“自我介绍一下,区区在下不才晚生是陛下你那倒霉的号称绿帽子衍生物第三子的更倒霉的独生子。”

永裕帝:“……”

插刀教教主这还没完,又道:“初次见面,按说该给您一个见面礼。区区在下不才晚生,名峥,姓……林。”

文臻:“……”

德妃:“……”

永裕帝:“……!!!”

半晌他嘎声道:“你说什么!……你该姓燕!”

随便儿耸耸肩,“说这话您不觉得不好意思吗?这姓燕啊,谁爱姓谁姓,反正我不姓。我已经决定了,马上就改姓,姓林。”

他笑着眨眼,“这不就是您一直想要的吗?要死要活哭着喊着说我爹不是你儿子。那就不是咯。”

文臻忽然哈哈笑起来。

“随便儿啊,你奶和你娘我,给你起了个名叫峥,没打算跟着他老燕家高贵的族谱排,你比你奶你娘还酷,连姓都不要了……给你点个赞!”

随便儿弯弯腰表示谢赞。

“区区在下晚生不才林峥,有件事想和您老打个招呼。”

“您说我爹不姓燕,姓林,那就姓林,他不肯姓我姓,以后这一脉,世世代代,都姓林。”

“您说我爹不是真忠心,那就不忠。他忠我也不忠,之前我不忠地给了你蛊,之后我还要不忠地给你插刀。”

“您觉得我爹心怀不轨,一定意图皇位。那就意图皇位,他不图我图。不管你燕氏皇族还会谁上位,还会承袭几代,我,林峥,”他指着自己鼻子,“迟早会抢过来,给我老林家坐,世世代代地坐,皇图永固地坐!千百年后宁可灭亡也绝不会再让一个姓燕的坐!”

他彬彬有礼地脱帽,弯弯腰,顺手把太监小帽子一甩,“不必感谢,如您所愿。”

“噗”地一声,永裕帝猛地喷出一口血。

与此同时,随便儿的小帽子里忽然飞出一个琉璃球,直扑永裕帝。

那球还没飞到,就噗噗噗噗连声,放了一串五颜六色眼花缭乱的彩虹屁。

向着永裕帝笼罩下去。

永裕帝手下咔哒一声,头顶呼啦罩下一个琉璃罩,琉璃球撞上琉璃罩,啪地弹出了千里之外。

但同时文臻和随便儿的袖底各自射出一条线,文臻的是彩色的,随便儿是黑色的,在那琉璃罩关合前一霎,各自刺中了永裕帝的脚踝。

永裕帝发出了一声惨叫。

整个御座一阵震动,无数刀剑暗器伴随着潜藏着的人影闪出,向着文臻德妃随便儿射去,趁着几人闪避,地道口再次打开,永裕帝踉跄翻身下了地道。

虽然发病、受伤、浑身上下像是都破了洞爆了血肉,可他并不认为自己需要落荒而逃,毕竟这皇宫,这天下,还是掌握在他手里,但是他万金之体,又何必亲身冒险呢?还是早些下去疗伤来得要紧。

文臻一抬手,一点烟花穿出殿门,这是召唤所有潜伏手下的信号。

银光如电,人影纵横,燕绥和她所有潜伏在宫中以及盘桓在皇宫附近的人手,都投入了这场战斗,文臻上前拉起随便儿,看他无事,舒了口气。

有文蛋蛋护身,这殿里的人并不敢靠近她出手,只远远地拉弓射箭,文臻拉过屏风挡住几人,叹了口气。心想今日这般撕破脸皮,很快皇宫和天京都呆不得了,又要进入天涯逃亡模式,所幸大家合力争得了一批粮草,希望青州能在弹尽粮绝之前彻底击退西番,又遗憾未必还有机会去寻永裕帝的地道出口,忽然看见殿顶上一道矮矮的影子掠过,对她做了两个手势。

文臻认出那是燕绥的暗卫,那两个手势,令她眼神一缩。

然后她止住了脚步,也回了一个手势,暗卫落下来,她道:“带娘娘和随便儿先走。”

德妃诧道:“你为何不走?留在这里等着被人围剿吗?”

文臻不答,只示意他们快走,德妃却忽然道:“难道那老不死还会回来?”

她立即让开暗卫,道:“那我也不走。”

“娘娘,大局为重!”

“对我来说,亲眼看见他的下场才叫大局。”德妃慢悠悠道,“之前安成帝有说让我出宫,我都没肯,你现在让我走?”

随便儿立即道:“我也不走!我要和娘和奶在一起!”

文臻头痛地揉揉眉心,燕绥费尽心思从安成帝那里拿到了旨意,给了德妃自由的机会,德妃一直没出宫,她以为是安成帝找借口留人,没想到德妃自己也不乐意。

她是怕自己出宫反而给燕绥带来麻烦,希望留在宫里多少发挥点作用吧?

她还没说话,那两人忽然一人一手拉住她衣襟,一个问:“燕绥还没死吧?”一个问:“僵尸叔叔还是那么讨厌吗?”

文臻一手拨掉一个,淡淡道:“劳娘娘动问,燕绥当年死不了,现在就一定死不了……随便儿,你歧视你爹的嘴脸也很讨厌。”

那两人都怏怏闭嘴。

德妃:“……护夫狂魔。”

随便儿:“……色令智昏!”

身后忽然传来响动,三人回头,果然看见地道口再次开启,永裕帝竟然真的回来了!

回转的永裕帝一脸青灰嘴角有血,温和神情不复见,几近狰狞。

另外三处出口,竟然全部被毁了!

尤其容妃那处,算准了无人能寻到,却被容妃那个贱人,不惜身死地堵住。永裕帝看见那具残尸时,恨得一脚踢出了老远,却碰着了容妃发鬓上的钗子,把脚趾给弄伤了,之后地道里莫名起了风,幽幽呜咽,宛如鬼哭,永裕帝忽然就觉得浑身发冷,眼看从别处出去再无望,又想起那个可恶的和尚也下了地道,说不定还没死,也不知藏在哪个角落伺机出手,越想越不安,再不敢呆在地下,算着文臻等人看他进了地道,应该也在众人围攻之下向外突围,大殿内应当已经安全了,何况他还有杀手锏对付文臻,怕她做甚,便又开了地道口,爬了出来。

结果一出来,就看见那老少三代,一个不少,齐齐回头。

永裕帝倒抽一口气,僵在地道口,几乎想掉头再下去,脚底的风却阴凉嗖嗖地掠过,他打个寒战,最终还是出了地道口。

文臻反应最快,他刚冒出地道口,文臻就一手拗断了身边铜鹤尖尖的长嘴,飞身往永裕帝的方向扑了过去。

她用尽全力,疾如闪电。

永裕帝僵在地道口,浑身僵硬,浑身突然袭来的剧痛让他动弹不得。

他手指猛地攥紧。

德妃忽然惊呼一声,一个踉跄,正好挡在了文臻面前,文臻怕误伤她,紧急扭身落地,内息反冲,气血翻涌,噗地又是一口血,眼前一黑。

她拼命咽下喉间那一口腥甜,定了定神,转头看德妃:“娘娘你怎么了?”

德妃睁大眸子,眼底氤氲开一片惊愕和茫然:“我……我有点头晕……”

文臻一皱眉。德妃脸上气色看起来正常得很,连说话都中气十足,实在不像有急病的模样。

趁着这一打岔,永裕帝已经翻出了密道,密道里无数黑衣人涌出来,将他密不透风地护住。

永裕帝的声音从人墙里透出来,“文臻,叫你的人停手吧,你人手不足,杀不了朕,也闯不出这皇宫。”

随即他又道:“侧侧,过来。”

德妃唇一抿。

文臻转头,震惊地盯着她。

永裕帝的冷笑声传来:“怎么,文大人聪颖灵慧,真的看不出方才侧侧是故意的吗?”

文臻默然。

她看出来了,却怎么都不敢信。

为什么?

为什么!

她缓缓转头看德妃,德妃却不接她的目光,随便儿还拉着德妃的衣襟,此刻也困惑地仰头看奶奶,他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可他小小的心灵也无法接受这样的变故。

德妃盯着他,像要将这小小孩子一眼一眼地刻在心底,她眼底渐渐涌上一层雾气,那层雾气却并没有化成雨落下来,她只是缓缓的,然而坚定的,捋开了随便儿的手。

随便儿低头看看,眨眨眼,现在那雾气到了他的大眼睛里,眼看着也要化成雨落下来了。

德妃却不再看他了,轻轻走过了文臻身侧,走向永裕帝,文臻伸手要拉她,她身子一侧,文臻看一眼随便儿,微一犹豫,德妃已经走了过去。

人群分开,永裕帝微笑伸手,德妃冷漠地绕开他的手,站在他身侧。

永裕帝微微倾身,如对情人一般,附在她耳侧,轻笑道:“这就对了。”

德妃不语。

“你该明白了吧,你不能留在他们身边。方才你是阻了文臻脚步,令她受伤;再下一次,你可能会出手杀了她,再下一次,你可能会杀了那孩子……”

德妃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想听人说话。”

永裕帝唇角抽动一下,依旧笑道:“……耐心点,听朕说完。这是一种奇蛊,来自异国。不要以为杀了朕你就解脱了,朕若死,你的蛊会彻底发作,到那时,你会毫无预兆地失去理智,对每一个身边的人随时下杀手,也许是文臻,也许是菊牙,也许是林擎,也许是……”

德妃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你要什么?”

“朕如果说朕想要你杀了文臻,想来你是宁死也不肯的。何况现在文臻已经不相信你,你也杀不了她了。”永裕帝微带遗憾地道,“那就留在朕身边吧,不用你做什么。只要朕好好的,你自然也好好的。”

德妃笑一声,微喟道:“本宫真是一面人人用得的好盾牌哪。”

太后要软禁她做盾牌,现在这老不死也要。

她看着永裕帝的手,指尖发红,时不时抖一下,像羊癫疯似的。

永裕帝也低眼看了下,这症状之前便有了,一直以为是用药后遗症,现在他却在想,怕是中了谁的算计,和尚?晴明?还是……那个孩子?

和尚是谁的人?晴明又是谁的人?他们明显不是一路,那么他竟是一直被不同敌人的细作控制着?

这么想的时候,他心中也一寒。

举目天下,人人皆敌。

胸中忽起闷痛,堵得梗塞难言,他脸色一寸寸灰下去。

以为自己才绝天下,智通天人,却没想到从一开始,就被那些他从未看在眼里的女人们玩弄于股掌,直至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以为自己掌控一切,玩弄世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没想到从一开始,他就不是黄雀是蝉,还螳螂都不配做,还自以为是叫得欢。

心血激荡,头晕目眩,一生的尊严和骄傲于此刻轰然坍塌,若不是大敌当前,一直死命忍着,他觉得浑身的血都会在刹那间,一口口喷个干净。

德妃还没放过他,淡淡道:“要我心甘情愿留在你身边,做那人质也好,盾牌也成,但你得把文臻和林峥给放了。”

永裕帝听见林峥两字,脸皮禁不住一阵抽搐,死命忍下一口马上要喷出来的血,好一会儿才勉强道:“让朕放虎归山?”

“你信不信你今日围困了文臻,明日燕绥就能带着大军丢下边关直接回来轰你的天京?”

“朕如果放了她,燕绥毫无顾忌,一样会带大军回来攻打天京。”永裕帝冷冷道,“哪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老实看着便罢!”

德妃发了一阵怔,眼看文臻带着随便儿在一队护卫的护卫下向外闯,被拦截到殿东侧,道:“那便让我送送我那孙子吧。”

永裕帝正要拒绝,忽听外头雷声轰鸣,伴随马蹄急响,有数骑泼风般穿越广场,当先一人老远便大喊:“陛下!急报——唐易联军已经进城,往皇宫来了!”

这一声便如那惊雷一般,劈得广场上的群臣和殿内的永裕帝都霍然变色,永裕帝再顾不得和德妃谈判,急奔上前,喝道:“怎么可能!京畿大营呢!”

“京畿大营接陛下旨意调防,已经撤出大营!”

“城门又是怎么开的!”

“是有人持陛下行玺,称京畿大营入城护驾打开的!”

漫天的霾云里,一道闪电忽然穿出,豁喇一声劈在殿前,长廊上垂挂的灯笼被劈着,落地燃烧起来,火光和电光,同时照亮永裕帝刹那间铁青的脸!

他立在门槛前,摇摇欲坠,咬牙切齿地怒喝:“晴明!”

就在他发出这一声怒嘶的同时,德妃忽然一弯身,从仁泰殿的门槛下,伸手一抽!

明光耀眼,匹练如虹!

她抽出了一柄长剑!

抬手就对永裕帝后心刺去!

永裕帝刹那间似有所觉,大袖猛甩,想要回手夺剑,手却猛然颤抖,他只得拼命一扭身。

嗤地一声,长剑刺入他背脊,入肉五分,便停滞不前。

永裕帝穿了护身甲!

但那剑却也非凡,竟依旧穿透了护身甲,鲜血汩汩而出,永裕帝再次喷出一口血。

这不过是一霎间事,其时殿上殿下,所有人还没从天京沦陷那个惊天消息中回神,就看见德妃忽然门槛变名剑,一剑弑君!

只有一个人,在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住的刹那,在永裕帝终于因为这惊天消息忘却一切离开他的保护人墙的那一刻,越过人群,狂扑上前。

文臻。

她扑出的同时,一个暗卫唰地抛过一把刀,文臻一抬手接住,旋身,转臂,抡出,砍——

“豁喇。”又是一道横贯天地的白电。

“哗啦。”大雨倾盆而下。

“嗤。”巨力砍断头颅的声音不过轻轻一声,刀光如长虹扬起,再落下,带起血色匹练于高殿穹顶之下,那一颗东堂最尊贵的头颅,瞬间飞起,穿越自己的那道血虹,顺着长阶骨碌碌一路滚了下去。

雨势如鞭,抽打得全广场上的人如泥塑木雕,眼睁睁看着中剑的皇帝,头颅忽然飞起,然后滚落,跪在前头的一个年轻臣子,麻木地看着那圆溜溜的东西滚到自己面前,而此时电光再起,一片令人目眩的惨白里,那头颅黑发如蛇盘在脸颊,双目圆睁,直勾勾盯着他……

那年轻臣子啊一声惨叫,双眼一翻,晕了。

殿门前,使出生平最烈一刀的文臻,血淋淋的单刀拄在门槛上,盯着永裕帝此刻才轰然倒下的无头尸首,缓慢而森然地道:

“伤我燕绥者……”

“虽君必诛。”

第四百七十四章 有孕

殿上殿下,无数人群,此刻却只剩下暴雨抽打大地和德妃轻轻吸气的声音。

还有远处铁蹄踏破宫阙之声。

文臻忽然一抬手,闪电般抓住了德妃的手。

那柄一直握在德妃手中的长剑,不知何时再次抬起,并且离她的腰侧只有寸许距离。

文臻缓缓看了一眼剑尖,再看一眼德妃,对面那女子,刹那间脸色青灰,眼神竟然有点直愣愣的。

像所有满载希望的花,瞬间被命运的冷风吹破。

她眼底的光,一寸寸地暗下去。

文臻心中颇有些不解,实在有点不明白她那忽友忽敌的奇怪立场,按说娘娘现在应该很欢喜,终于杀了永裕帝,光明前景就在眼前,何以脸色如此难看?

她先前已经看过了,没发觉德妃有中毒昏聩的迹象,文蛋蛋在她发辫上盘桓,真要有问题顺手就能解了。所以之前德妃行径奇怪,她想也是德妃向来性情古怪罢了。

此刻见她这模样,文臻不禁皱眉道:“娘娘,您到底——”

她话音未落,德妃忽然再次手一抬。

剑锋倒转,寒光一抹,“嗤”一声,刺入心口。

溅开的血瞬间喷了文臻一脸。

她眼前一黑。

混沌中听见随便儿的尖叫,文臻于一怀巨大的震惊和苦痛茫然里,恍恍惚惚地想:不能给随便儿看见……不能……

她一抬手,捂住了扑过来的随便儿的眼睛,一掌拍昏他,抛给一个冲上来的护卫。

站在台阶边缘的德妃,已经跌落下去。

顺着那刚刚流满永裕帝血迹的汉白玉台阶,一路滚落广场,广场上的朝臣刚刚才见皇帝的头颅滚落长阶,一转眼便见那名动天下的妖妃也凄然滚落,广袖在暴雨中散飞而起,最后一霎竟依旧翩然若舞。

群臣在雨中僵硬着身体,张着嘴,眼看那美人砰然坠落尘埃,面朝地趴伏在一地冷雨中,身下渐渐洇开无数蜿蜒的红。

而在不远处,皇帝的头颅宛如在静静凝望。

啊地一声尖叫,有臣子实在受不了这连番的刺激,近乎疯狂地惨叫着,扑入了雨幕中。

狂雨里,文臻跌跌撞撞从台阶上奔下来,半途腿一软,竟然摔了一跤,就一路这么滴溜溜滚下去。

她心间似有火灼,又被这冰雨泡透,浑身从肌骨到血液,都在这般的交煎里被灼透、被泡散、被碎裂,被蹂躏成一片片的残片,眼前雨丝纵横,铁蹄逼近,群臣哭嚎,广场无声,整个天地都在翻覆飘摇,而她已碎成千片,不知身在何处。

直到她双膝触着那冰冷的青石地和横流的泛红雨水。

她踉跄爬起,冲到德妃身前,伸手一摸,整个人便堕入了冰窟中。

那个女子,竟如此决然,毫无解释,一剑入心,连半分生机也没给自己留!

文臻跪在雨水里,跪在那尸首之前,一边努力地将她翻过来,一边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已经杀了狗皇帝。

为什么明明大仇已报。

为什么明明已经看见希望的曙光。

你却要这般决然地结束你自己?

连一个解释都没给我。

你要我如何面对你,如何面对燕绥!

忽然又一声惨叫,菊牙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看见底下一幕,发出了一声瘆人的呼喊。

“娘娘啊——”

然后她也狂奔而下,扑到德妃身旁,手还没伸出去,眼泪便流了满脸。

文臻僵硬地转过头,问她:“……为什么?娘娘为什么要自尽?”

菊牙浑身颤抖,好半晌才挤出支离破碎几个字:“那天我们被截住……我看见……我看见陛下对娘娘耳朵……吹气……”

文臻脸色茫然。

是毒?是蛊?如果娘娘被永裕帝控制,如何还那般决绝地要杀他?以至于她也没有多想,下意识便抓住机会出了手。

忽然有人惊呼。

文臻转头。

就看见皇帝的头颅里,忽然钻出一条黑黄色的虫子来,那虫子在雨中一扭一扭,然后“啵”地一声爆了。

散出一股在大雨中依旧凝实的黄色烟雾。

宿主都已死亡,母蛊便不能存活。

文臻盯着那东西,忽然想起当初在妙银的竹楼上看蛊术大全,曾看过一种“控心”蛊,据说传自异域,已经失传很久。中蛊者本身并无伤损,只是意志受宿主所控,而且一旦中蛊,无药可解,只要被控过一次,哪怕宿主死亡,依旧会完美地将宿主的意志执行下去。

文蛋蛋也没见过这种蛊,就没能察觉异常。而且这种蛊因为控的是精神,想要解难度更大。

当时那书上有图解,她看着那恶心的虫子和施蛊方法,还想这玩意难怪会失传,要做这个宿主,得先把这虫子活吃掉,这谁能干得出来?

永裕帝干得出来。

为大业他本就毫无底线。

难怪他不禁制德妃。

难怪他敢回大殿。

只是他以为德妃是他的杀手锏,却没想到那女子一生苦难,早已练成不屈烈火之心。

当知道皇帝若死她也无药可解,她依旧选择一剑弑君。

当确定自己将会成为害人的傀儡的那一刻,她毫不犹豫赴死。

不给自己半分留恋世间的机会。

……

暴雨劈头盖脸打在人脸上身上。

不知道多久之后,文臻才扶着地面起身,缓缓抱起德妃。

没有人来帮忙,四面隐约有骚动和喧哗之声,文臻此刻脑中却一片混沌,只想着要带娘娘回宫,不能这样曝尸雨中。

没人帮忙也正常,当时大殿黑暗,她在背后砍头,在群臣的眼里,是德妃弑君,然后畏罪自尽。

可是怎么认为都无所谓了,人都没了。

四周似乎有奔走声,铁甲和武器撞击之声,甲叶被雨水冲刷的哗然之声,还有快步接近的脚步声。

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想管,将德妃负在背上,站起身来,却忽然一个踉跄,便要栽倒。

一只手轻轻扶住了她的臂膀。

文臻麻木地抬起头,透过密集的雨帘,看见一身轻甲的唐羡之,站在她的身前。

而广场四周,不知何时已经满是黑甲红缨的唐易联军。

雨丝将万物模糊,哗啦啦自苍天向大地倾泻,她只看得见唐羡之一双眸子坚定又悲悯,嘴唇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她听不清也不想听,拨开他的手,将德妃的身子往上背了背,转身。

有将领快步过来,伸手要拦截她。

唐羡之抬了抬手。

那些蠢蠢欲动的唐易联军,都停住了动作。

唐羡之没有再动,也没有再说话,他就那么立在仁泰殿下,立在满地淡红的血水中,推开了身边将领打起的伞,只凝望着那女子的背影。

他的大氅本想给她披上,此刻却落于冷雨之中,他也就那么单衣薄甲,在寒雨中,静默看她离开。

广场寂静,万军无声,唯有雨击大地,风啸若狂。

所有人沉默着,看着那女子于这凄风苦雨的长夜里,独自背着尸首,踩着那皇帝的血水,脚步微微踉跄却依旧十分稳定地,一步步离开。

靴子溅开微红的泥浆。

步声缓慢,踩着微微发亮的水泊,一路“扑、扑、扑”地声响空而凉。

宫灯被风吹得滴溜溜乱转,旋转的昏黄光影,打亮那一片湿漉漉的雨地,勾勒她雨夜背尸的背影微弯。

再“扑”地一声,彻底被风吹灭。

整个广场,宫殿,天地,东堂。

都在这一刻,沉入黑暗。

……

暴雨下的德胜宫,雕檐斗拱,依旧维持着全盛时期的浮华。

主人在数月之前离去,再归来却已经魂飞冥冥。

文臻在一地呜咽声中,一直将德妃背回了她的寝殿,她的浑身已经湿透,靴子每走一步都会流出淡粉色的血水,寝殿里雪白的地毯便留下一路浅红的足印。

将德妃安放在那张象牙拔步床上,菊牙已经不哭了,近乎冷静地唤进宫人,梳洗,换衣,整理遗容。

文臻默默坐着一边,看着渐渐洗去泥迹的那张脸,依旧明媚鲜妍,如玉润洁,彷如生时。

恍惚里想起当年初见,那何等光辉又别致的美人。

耳边似乎听见她懒洋洋的声音,天生三分轻蔑,尾音仿佛带着钩,“美貌和做吃的有什么关联?听说你厨艺不错,可我瞧你长得也不怎么样啊。”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菊牙将德妃收拾完了,比平常还美丽三分模样,便坐在一边,痴痴地看了一阵,忽然轻声道:“前几天,娘娘和我说,如果有一日她去了,林擎又不在身边,那就把她一把火烧了,骨灰给林帅。”

文臻缓缓转头看她。

菊牙却没看她,痴痴地注视虚空,心间响起那日和娘娘的对话。

那是在两人和随便儿都被皇帝制住之后,她和娘娘被送进地道,住在皇帝曾经住过的地室,地室有瞭望孔,但其实并不能看见上方任何景致,只用来传递信息所用。

但娘娘经常凑过去看一看,听一听,有一次她便忍不住问娘娘能看到听到什么。

娘娘便道:“我被关在这底下,才知道上头的气息有多新鲜,上头的自由有多宝贵。”

她便道:“娘娘倒也不必太过操心,总是能出去的。将来,林帅还要接您出宫,一起云游四海呢。”

娘娘出了一会神,悠悠道:“是啊,那样真是很好很好的。”

她想着那场景,刚自露出微笑,娘娘忽然转头看她:“可若最终不能在一起呢?”

她心中一跳,未及回答,娘娘已经道:“老天向来待我不厚,可是那也没关系,那你就把我烧了,骨灰给林擎,他爱随身带就随身带,爱找个地方葬了,还是爱撒入大海,都随他。我就是想他了,想他再抱我一次……距离上次他抱我,已经二十七年了。”

她眯着眼,似乎想到那场景,竟然露出微笑,轻轻道:“那样,也是很好很好的。”

菊牙哽咽一声。

文臻低头,捂住脸,半晌声音闷闷地传来,“如果娘娘早有预感……那么,燕绥呢,她……有没有话?”

菊牙没有立即回答。

她取出娘娘最爱的一支簪子,缓缓插在她鬓上。那簪子和德妃日常的华贵首饰比起来有点格格不入,前端只有一朵贝母雕饰的牡丹花,虽然也算精美,但其实不值钱。

这是殿下十四岁回宫那年,给娘娘的礼物。

也是他正式赠给娘娘的唯一一件礼物。

娘娘从来没当着他的面戴过,却总在夜间插戴着这簪子睡觉,哪怕经常被戳了头皮。

“……娘娘,为什么不对殿下说啊。”

“我不想说。”

“娘娘!”

“有些人太颖慧,有些人太狡猾,我怕说了,就会给人看出端倪,最终害了他……或者我还是不够信任他,或者我还是心中有怨……总之,我不想说。”

“您不说,难道就打算这样被误会一辈子吗?”

“以前我介意过,现在我不介意了……因为,这世上,已经有人替我爱他了。”

“娘娘……”

“那就够了。”

……

“娘娘说……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就够了,她……不求原谅。”

文臻指缝里漏出一声哽咽。

菊牙起身,过了一阵,殿中天井里燃起了一堆火。

文臻坐在火边,看着那美人渐渐化为虚无,德胜宫的天井上有穹顶,饰有琉璃罩,雨丝已经小了,淅淅沥沥不断滴落在琉璃罩上,再流出道道透明沟渠,似天也落泪不绝。

而琉璃罩下的火光并不热烈,平静却决绝。

似那传奇女子最后的抉择。

在火光渐渐熄灭之前,文臻隐约看见火星升腾之间,有晶莹的光芒晕开一片光带,再迤逦往青天去了。

芳魂去矣,此生无归。

菊牙缓缓起身,她并没有像其余宫人一样跪拜哀哭送别,一直怆然却平静。

文臻以为她要去取骨灰盒,不想片刻之后,便听见砰然一声闷响。

整个寝殿都似乎颤了三颤。

文臻霍然回身,就看见菊牙倒在玉阶之上,额头的血自殿柱淋漓而下,缓缓流过她脚下,再流入火堆。

火堆便哔哔剥剥宛如轻笑。

一直望着火堆的菊牙,唇边也绽开一抹笑意。

没有告别,是因为我不会和你分开。

娘娘,别怕。

菊牙来陪你了。

……

火堆又燃起,这回,文臻把菊牙也火化了。

她取了两个盒子来,一人一个,亲自装填。

那灰白色的细微骨碎刺在掌心,她却麻木得不知疼痛。

一颗鲜红如心的东西骨碌碌滚落掌心,文臻看了半天,才看清楚那是一块鸡血石,材质色彩形状,应该和给林擎的那块正好是一对,却无字。

另还有一个黄铜指环,和平素德妃的华贵格格不入的饰品,文臻也没在她手指上看见过,此刻却出现在骨灰里,想必是原先戴在心口。

文臻把这两样东西都埋在了骨灰里。

身后忽然有轻轻脚步声,随即宫女们潮水一般退下去。

文臻没有回头。

那人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掌心不断被戳破,她便随意地在湿淋淋的衣襟上擦擦,不愿那血迹沾染了骨灰,却也并不理会。

他几次手指颤动,却都没有伸出手。

直到文臻将骨灰都归拢,装入盒子,抱在怀中,起身。

两人相对,圆而大微红的眸子,对上眼尾微长,目光明澈的眸。

彼此都觉得,面前隔着一座波涛汹涌名叫痛苦的海。

半晌,唐羡之轻轻道:“怪我吗?”

文臻木然道:“怪你什么?怪你为唐家为自己挣命吗?”

唐羡之怔了怔,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然而随即便释然,是了,只有她会这么说,也因此只有她,永远牵动他的心。

“原来你都明白。”

“是的,我都明白。我明白皇权并不天定。我明白世家没有道理束手待毙。我明白燕绥和你的一切行动都不过是出自彼此不同的立场,大家都不过是在捍卫自己不能舍弃的东西而已。我甚至明白燕绥在对付世家时的手段也未必比你光明多少,没有谁就是正义的斗士,正如没有谁天生该死。而你和燕绥,皇族和世家,注定不能共存。”

唐羡之眼底微微湿润,他轻轻地抬起头。

无论如何,能听见这一番话,便不枉之前那许多的退让和救赎。

“可是唐羡之,我明白,不代表我能接受,不代表我能原谅。”文臻轻声道,“现在,我看见你,就会想起林飞白苦守湖州六日夜,最后在城头长坐的身影;就会想起当年在湖州所遭受的一切逼迫和煎熬;就会想起慕之那小小的一捧灰,想起幼年的燕绥在宫里遭受的非人的一切……虽然这些不能都算是你做的,我怨恨你似乎毫无理由,但唐羡之,你选择了唐家,你攻入了天京,你要做这东堂的帝王并且最后是你成功了,那么你现在还这样一脸温情地站在我面前,是要做什么呢?”

她讥诮地笑了笑。

“是来展示你作为成功者的仁慈的怜悯,还是来试图劝降或者和我继续一轮的谈判以便拿下燕绥呢?”

她拍拍怀里的骨灰盒。

“我建议你立即杀了我。因为下一次,你便是对我放手一万次,我也要杀你了。”

唐羡之忽然咳嗽了起来,急促地说不上话。

随即他便猛然伸手。

因为文臻忽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倒下的时候犹自紧紧地抱着那两个骨灰盒。

唐羡之扶住了她,看着怀中的女子,连碎三针,伤势未愈,急痛攻心,强撑多时,终于在此刻,虚弱地躺在他怀中。

他揽着她单薄的肩,手指微颤,想要拢一拢她的乱发,最终却在触及她肌肤的最后一刻,停住。

琉璃罩上的雨丝一道一道滑落绵绵不绝。

天地在这一刻选择安静哭泣。

良久,黝黯的天空下,才传来那男子轻轻的回答。

“……我已不奢望一切获得。”

“我只想……再看看你而已。”

……

这一年东堂连年号都乱了。

永嗣不是永嗣,永裕假冒永嗣夺回帝位却又转眼头颅滚落玉阶,皇位一月四替,皇帝连死三个,连宫中最尊贵的那几个女子,太后,皇后,德妃,容妃,都死了个干净。

这一年的正月十三,本该是东堂的灯节起灯之日,最后灯是起了,皇城挂白,满城丧灯,死去的皇族太多,以至于太常寺累倒了一堆官。

正月十四,更多的唐易联军进入天京,迅速控制了整个天京城。

正月十五,唐羡之在众将拥立之下,继皇帝位,改国号为唐,年号太始。

太始帝颁布的第一条命令,便是将那一堆皇帝的尸骸,都统统葬入永裕帝为自己准备的建陵,也不管挤不挤,也没走那许多繁琐程序,几座大棺往皇陵里一塞,让他们在地狱里狗咬狗去。

太始帝的第二条命令,是大赦天下,轻徭薄赋,减轻战乱频仍给百姓带来的负担。

此举赢得了天京百姓的拥护,唐易联军进入天京时,直奔天京各要害部门和驻军地,以最快速度偷袭控制,掌控中枢,除了在皇宫遭遇了一阵散乱的抵抗外,其余地方点尘不惊,约束严谨,绝不骚扰伤害百姓,因此明明是倾国之乱,却相当平稳地过渡,而各处的抵抗,也因为东堂皇族的残杀和大量死亡,显得毫无组织,很快就被缴械。

当日仁泰殿广场上百官都在,皇朝忽然倾覆,有近一半的朝臣叩拜新帝——此时李相等人才发觉,满朝文武,竟然有这么多人,实际是唐家门下!

剩下的一多半,在李相的带领下,拒为两朝贰臣,唐羡之也不着急,吩咐人将东堂皇族剩余的皇子公主都提溜出来,臣子们反抗一声,便杀一个——你不是说你要忠于东堂皇室的吗?那你害死了东堂皇族后裔又怎么说?

在场的文臣们,一日夜已经见了太多鲜血,早就抵受不住,哪里还经得起这样悍烈的逼迫,当场晕了一大半,有人触柱而死,随大司空而去,有人痛哭流涕,高呼苍天不公,永裕帝误国。之后唐军又直接拿湖州系官员逼迫李相,反抗一声,也杀一个……最终李相一个头磕倒尘埃,老泪纵横。

唐羡之其时立于大殿之上,注视广场血流成河,哭号震天,面无表情。

一将功成万骨枯,心肠慈软做不得那孤家寡人。

王霸之路,不过是比谁垒得白骨京观,更雄伟一些罢了。

天京和朝堂,便在这样柔和又酷烈的手段搓揉之下,迅速揉捏成了唐羡之想要的模样。

但目前唐家占下的只是大半壁江山——川北定阳横水西川,和湖定平中四州以及天京,之后半个月又打下了衡州建州,地盘连成了一块靴子形状的长条形。上头的青州徽州池州,在林擎辖区,宣州隋州长川暂未拿下,和下头的苍南滇州,都还不在唐国的版图内。

因此大朝会上,唐家迅速占领朝堂的新贵们,分成了两派,吵嚷不休。

一派守成持重,表示莫如就和燕绥林擎谈判,大家割地而治,互不干扰,青州池州隋州那一片就归了那两人,苍南滇州实力较弱,可待稳定后慢慢收服。

这个观点遭到了鹰派的激烈驳斥,鹰派指出,绥靖政策绝不可取,林擎之子死于唐军围困,林擎迟早要报仇,神将善战天下皆闻,卧榻之旁他不肯安睡,我等也别想安睡。

另外还有一个理由,是众人不好说出口但极其忧心的——原尚书令,燕绥之妻文臻现今据说还留在宫中,以宜王燕绥的性子,如何能受此奇耻大辱?一旦平定西番,也必定会挥师南下,夺回爱妻。

这两人是谁?是横穿唐家地盘而过还能将唐家军备库都炸了的猛人!

如果不是家主另有一手准备,军备库有两处,唐家会连起事的力量都没了!

更不要说这么多年来燕绥对唐家的制衡和暗手不断。

饶是如此,唐家这次出兵,也因为湖州阻碍和军备缺失小楼剑手损失一半等等原因,硬生生少了一支力量,不仅一路上损失加倍,进天京慢了一点,还无法直接将长川拿下,也无法将苍南一手联合,扩大地盘,拥有更多的实力对付林擎燕绥,显得处处被动。

在唐家人看来,便是牺牲一半朝堂一半军,也决不能养虎为患,必须先把这两人解决了。

争吵到了最后,渐渐意见统一,大家提出,必须趁着林擎燕绥还在和西番作战,无暇顾及背后的时候,立即出兵,和西番联合夹击边军,最好之前先和西番议和,达成默契,免除后顾之忧。

这个提议得到所有臣子的赞成,对于好不容易夺取政权的唐家人看来,安内比攘外重要得多,西番人哪里有燕绥林擎可怕?

因此群臣齐刷刷上奏,请求出兵,踊跃争先,求为先锋。

大殿之上,新帝却久久沉默着。

人们的兴奋渐渐褪去,疑惑不解地对望。

所有人都不明白,这明明是当前局势下对唐家最有利的决策,陛下却又是因何犹豫?

难道真的是为了那个女人?

但杀了燕绥,灭了边军,才能长久地拥有这女人和这皇位,这唐家天下啊,陛下连这个都不明白?

朝堂渐渐安静下来,在一片死寂的困惑中,新帝终于开了口。

“不可。”

“陛下!”

“出兵青州背后,和西番议和,你们该知道,一旦边军大败,一直相助边军抵抗西番的青州池州隋州的百姓会面临什么?青州池州隋州……就会是下一个徽州。你们也该知道,西番人是什么性子,和西番联合,西番必定会要走青州……到那时,国土裂,金瓯缺。”

“可是陛下,放弃和西番谈和让地联军,未来就是我们坐不稳这江山了!”

“朕刚刚拿下这江山,便要将国土和百姓拱手让人……朕的尊严,我唐家的尊严,不是这么挣的。”

“陛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朕宁愿于沙场之上亲手斩林擎燕绥,也不愿在背后将他们送于异族。”唐羡之淡淡道,“此事无需再议。”

“陛下!!您请想想唐家!”

“放心,唐家不会消失,唐家的后代会永享安宁,唐家不会在朕的决策之下灭亡……朕保证。”

“陛下!坐稳这天下,哪怕是半边天下,才能保唐家永享安宁!”

“半边天下不是天下,和异族分享的天下不是天下……无需再议,退朝。”

人群如黄昏落潮怏怏而去,带着无尽的困惑和不甘。

大殿上只留下唐羡之高坐于御座,夕阳穿入殿门,将他孤凉的影子,长长地镂刻在金砖地上。

他一动不动,端坐如雕像。良久,才轻声道:

“家国大义在上。”

……

文臻睁开眼睛时,看见的是德胜宫殿顶满雕的飞翔的鸟。

她眨了眨眼,此刻才发现,德胜宫的藻井雕刻不是寻常的龙凤,只是各种各样的鸟,形态各异,但都高昂着头,展翅飞翔。

这是因为那个女子,一生都在向往自由。

如今她终于自由了。

忽然手被一只微微粗糙的手握住,她有点艰难地侧头,便看见了闻老太太的脸。

文臻的眼神,终于亮了亮。

两次回天京,都因为要做危险的事,没有去看祖母,但她早早就将身边会瞬移的冷莺派去了保护祖母,祖母也十分谨慎,早在传出宜王弑君消息的那一刻,便带着闻大爷夫妇躲入茫茫人海中,不给任何人有机可乘,因此也算放心。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祖母。

看样子,是唐羡之把她接来的。

文臻忽然紧张起来,上下打量闻老太太,直到确定她精神健旺,无毒无蛊,才松了一口气。

没能看出德妃的蛊,以至于她绝望自尽,文臻深恨于心。再也不敢有任何疏忽了。

闻老太太没有说话,只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文臻躺在枕头上,此刻才能放开心怀,痴痴地望着殿顶,半晌,缓缓流下一行泪。

“祖母……”她轻声道,“我要如何向燕绥交代……我没有保护好他最后的亲人……”

“他最后的亲人是你和随便儿,”闻老太太平静地道,“还有你肚子里那个。”

文臻霍然睁大眼睛。

闻老太太粗糙的手指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从今天开始,可不要随便哭了,也不许再伤心,更不能自暴自弃,不冲别的,不冲那个你倒霉总是不在场的燕绥,不冲你那个精得鬼一样的儿子,就冲肚子里这个,你就得还是你文臻。”

文臻愣了半晌。

这叫怎么说的?

当初中了针,大夫说她不能生,结果她的针不知不觉间移动,她意外怀孕了。

后来生产受损太厉害,她给自己把了脉,觉得以后想必也难生。谁知道忽然又怀了。

也许是三年调养的结果,也许是那一路上耕耘太勤……

她的脸忽然红了红。

闻老太太何等人精,立即道:“久别重逢干柴烈火,罢了,以后悠着点,也一把年纪了,折腾不起。”

文臻想笑,笑不出来,低头看自己平平的肚子,闻老太太平静地道:“不用担心,上次你怀孕的时机也不好,随便儿不也生下来了。既然来了,就是你的缘分。”

文臻看着她强大的祖母,纷乱的心绪渐渐安定下来,闻老太太这才和她说起之后的情况,她最后三根针被引动,后来因为情绪起伏太大内息走岔直接碎了,久经挞伐的情绪和身体经受不住,已经躺了有小半个月才醒。其间被诊出怀孕,唐羡之见她迟迟不醒,便下令接来了老太太。

而随便儿便在闻家老宅内,暗卫当晚趁着混乱,让三两二钱把他送出了宫。小子醒来后发了半天呆,丫鬟们怕他小小年纪吓坏了,凑过去看,他一抬头,眼泪已经湿透了衣领。

后来就不肯吃不肯喝,看到这个说奶喜欢,收着。看到那个说奶喜欢,留着。说着说着又哭,半夜还会惊醒,嚷着奶死了娘死了爹死了这下随便儿真是孤儿了。

后来闻老太太半夜亲自过来,搂着孩子,和他说了一夜闲话,关于他娘刚来时的风波,他爹当初的德行,还有他奶在德胜宫的嚣张,随便儿靠在老太太怀里,静静听了一夜,天亮时候他说:“老祖宗,随便儿再哭一次,这回随便儿替我爹哭,他一定不会掉一滴眼泪的,可他一定很想哭的。”

闻老太太抚着他乌黑的发顶,道:“孩子,哭吧,就再哭这一次。你一直哭,你奶会走得不安心。她啊,最后一段时间有你陪着,一定是很开心的,你不要让她难受了。”

随便儿之后果真不再哭了,这次闻老太太进宫,他还让老太太捎来了他的作业。

文臻看了看他的作业,忽然掌心一动,闻老太太轻声道:“你一个朋友飞鸽寄来了一个药丸,说她姓兰,你如今怀孕了,我也不知你能不能用,你且自己看着。她还给你留了张纸条。”

纸条和药丸藏在随便儿的作业里,那是随便儿手工制作的一只母狮子,脑门上写着“我妈”,旁边还画了条河,母狮子在河的东边,文臻一看便知道儿子在逗她。

这种时候这孩子还能来逗她,她只觉得又欢喜又酸楚。

母狮子的卷毛用一根根彩色纸条黏出来的,其中一张上面有比蚂蚁还小的字。而母狮子的黑泥眼珠,正好是一个药丸一剖两半。

进宫的人都要搜身,闻老太太带的吃食都被拿去重新制作。但这画护卫翻来覆去看了,也没发现什么,便还给了老太太。

文臻嗅了嗅那眼珠,看完那纸条,便将药丸收起。听闻老太太轻声说最后一批粮草运去了青州,但是之后就没有了,唐氏朝廷不可能给边军再提供粮草。唐羡之已经下令林擎交出兵权,但很显然林擎也不会理。西番连败三次,退出徽州,但是还集结在边境,唐家朝廷现在据说想要和西番议和割地,联合西番对边军前后夹击……

文臻静静听着,良久才道:“祖母,我以前有些杂物放在大宅,其中有一个卷轴,你下次进宫,带给我吧。”

闻老太太应了,忽然住口,脸上露出狐疑神情,她长久眼盲,听力比文臻这个伤病员还强些,文臻疑惑地看她,闻老太太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和她说起冷莺,说不知为何,她的瞬移能力越来越弱,现在已经无法带人瞬移,而且每次瞬移距离也越来越短,文臻本以为是中了人家手脚,但随即又觉得不通,想起之前寒鸦也曾传递消息给她说,感觉自己的透视能力渐渐在消退,文臻不由想起当初天机府为安王所驭使之事,怀疑当初安王是用了药物,激发了天机府中人的潜能,但是但凡过度激发,带来的后果往往是过早透支。一旦长期离开安王的控制,一些靠药物激发出的异能便可能会渐渐消退,如此说来,东堂的真正异能者并没有想象中多,这也是后来安王没法再频繁使用天机府的原因。

对于这个机构,文臻觉得,还是早点消失的好。她是个异能者,她知道拥有一样超能力有时候也未必就是幸事,上天的一切攫取和赐予,都迟早会加减于命运。

又坐了会儿,便有太医来请脉,老太太盯着熬了药,亲自喂文臻喝了,便回去了。

文臻原以为老太太会被留在宫中,好做个人质,却也没有。

她精神困倦,喝完药也就睡了。那边闻老太太出门去,走过游廊时,忽然停住,转身,虚无的目光盯着侧面的角落。

半晌,那里无声无息转出了唐羡之。

他发间微微凝霜,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闻老太太知道他站了多久,从她进门,等文臻转醒,到低声说话,到最后文臻喝药,他一直遥遥站在窗外,静静地看着她,在太医出来后轻声询问她的病况……却一步也没有进殿。

虽然外头传言甚嚣尘上,但只有这深宫的人才知道,太始帝从未进入过德胜宫内殿一步。

他永远立在窗外,披着晨曦、月光、和雨雪,默默将那永远不会属于他的女子凝望。

等待着她的醒来,哪怕醒来面对的也不过是疏离和拒绝。

也因此,闻老太太脸色虽然冷,却终究还是开了口。

她没有问唐羡之为何不进去。

她只道:“陛下,你这一生,真的为自己活过吗?”

“你得到过自己想要的东西吗?”

“你想要做的事,想要拥有的人生,真的是现在这样的吗?”

……

“公子,你真的想过你想要的是什么吗?真的仅仅就是这娇妻爱子,屋舍三进吗?你有没有想过,你本该是这大宅的主人,是长川的主人,甚至可以尝试去做天下的主人!可现在为了所谓友情、道义、你便甘于屈居人下,将这一切拱手让人吗!”

长川和五年前一样,又下了一场很大的雪,雪地里,阳南岳被人按跪着,却依旧梗着头,嘶喊着问正站在他面前擦刀的易人离。

易人离慢慢擦刀,心里想着得快点办完这事儿赶紧回家去看儿子,豆子昨天终于会自己走路了,不知道今天会不会跑了。还有豆子会喊娘了,但死活不肯喊爹,得赶紧多教几遍。

听见阳南岳的质问,他嗤地一声,简直不想回答,但想了想还是笑道:“是啊,甘心啊。”

阳南岳噎住。

“这世上啊,总有人自以为是,打着‘我为你好’的旗号,行绑架逼迫之事。”易人离眯着眼睛看自己这个忠心属下,“你一个旁观者,总觉得我很惨,明明是易家继承人,却只能给朝廷卖命,拼死拼活这几年,才做个别驾,在自己的地盘上仰人鼻息。惨啊,是吧?可是你别忘了,我一生里最惨的日子,到底是谁给的。”

“是易家。这个你念念不忘的豪门巨族,没有给过我任何温情友爱,有的只有折磨苦痛,我凭什么要恢复它的荣光?”

“长川的主人又怎样?长川的上一任主人易勒石,一生过的是什么日子?算计、阴暗、变态、疯狂……每一日不能安睡,每一夜都在失眠,每一刻都在筹谋,汲汲营营数十载,众叛亲离,最后死于所爱之手。我问你,他快活吗?”

“西川的上一任主人是易燕然,又怎样?一堆儿子野心勃勃而无能,唯一有能力的却是个女儿,为了隐瞒她的身份殚精竭虑,到死还在拿命为她铺路,而易铭呢?一个女孩,不能爱人,不能被爱,不能着花裳佩首饰,背着沉重的家族负担,整日周旋于男人和阴谋之间,没有一天过过正常女人的生活。这个主人,她当得快活吗?”

“川北的上一任主人唐孝成,被女儿炸了,被燕绥杀了,临死还要看着自己的心血毁于一旦;这一任主人唐羡之,倒是当上皇帝了,但是他老爹死了,妹妹死了,心爱的人决裂了,皇城之上,孤家寡人,他快活吗?”

“还有死在景仁宫床上的季节,做了多年继承人却最终失去一切的唐鉴之季怀庆,再说大一点,这天下的主人,永裕帝,永嗣帝,安成帝,他们都是什么结局?他们快活吗?!”

“阳南岳,这么多鲜血和白骨,这么多不快活,活生生摆在你眼前,你是瞎了还是以为我瞎了,竟然叫我去做这样无聊的事?竟然为此偷兵符,暗策动,带着十八部族和你聚拢的所谓易家忠良,去伏击邱同的军队!”

“谁他娘的同意你这样做的?”

“还是你觉得把黄袍往我身上一披我就肯做皇帝了?告诉你,披上黄袍肯做皇帝的,那黄袍都是自己准备好的!”

“你是不是心中还涌动着为知己而死的豪情,觉得自己忠义而悲壮?觉得千百年之后,长川史书上应该有你忠心为主不计私利的大名?”

“我告诉你,就两字。”

“我!呸!”

曾混迹多年的小混混,多年之后再次展现了骨子里的悍辣和流气,一口痰吐在阳南岳脸上,吐得他脸色死灰。

易人离已经擦好了刀,倒提着缓缓走过来,“抱歉了,我要给邱将军一个交代,他身负重伤还在驰骋作战,不是为了给同袍在背后捅刀子的!阳南岳,你一直觉得当年曾有机会放了我而没放,对此心有愧疚,才自作主张做了这恶心的事,你却不晓得问问我这个债主到底需要你怎样赔偿……现在,就请你,把命赔给我吧!”

阳南岳霍然抬头,对上易人离平日里总有几分戏谑之意,此刻却冷光四射的眸子,才恍然惊觉,公子是真的要杀他的!

他震惊放大的瞳孔倒映着易人离举刀的身影。

阳南岳忽然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晚了!晚了!”

易人离眼眸一缩。

什么意思!

“你即使真的无心,你即使现在想收手,也已经晚了……公子,你不能杀我,你要留着我,向唐朝廷投诚!”

“我用你的脑袋向唐朝廷宣战!”

厉风劈下,却在阳南岳叫出一句话的时候,戛然而止。

“你连夫人和小公子的性命都不要了吗!”

四面空气忽然凝结,高举的长刀映出易人离瞬间青白的脸。

“你说什么!”

“公子!公子!咱们的人里头一直都有唐家安排的人,现在,他们的人,已经带走了夫人和小公子……公子,唐氏已经夺国,长川又连接内陆和青州池州之间,唐羡之绝不会允许公子独立或者投靠燕绥的……你……你还是降了吧!”

……

厉笑紧紧抱着儿子,静坐在黑暗的角落。

她不知道这里是哪里,甚至不知道白天黑夜,所有的窗户都用黑纸糊了,外头脚步声众,显然看守很多,但没人进来,食水都通过墙上一个巴掌大的小洞递进来。

昨天她和易人离正在逗孩子,忽然易人离接到一个消息,便怒气冲冲出去了,而她心神不宁,带着孩子早早睡觉,中途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丫鬟进来添火盆,她心中不安,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起身,再醒来时,便到了这里。

她便知道,长川出事了。

对此她早有预感,长川这样一块肥肉,唐家不可能放过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豆子在她怀里发出唧唧哝哝的声音,厉笑粗通医理,给孩子把了脉,发现没有什么不良反应,松了一口气,随即便皱起了眉头。

她一个人,怎样都不怕的,可是豆子这么小……

她在怀里摸了摸,衣服都已经被换过了,连发簪耳环什么的都被取了下来。她毕竟是文臻的好友,唐家这是怕她身上也有文臻给的东西。

厉笑撇撇嘴,片刻后,在孩子的虎头鞋里,摸出了一个小银丸。

自从听说天京出事以来,她便将一些文臻给她的手段,藏在了孩子身上,毕竟谁也不会想到去搜一个一岁的孩子。

洞口有响动,一壶水递了进来,她接过,展开那银丸,外头却是一层极薄极薄的银亮的金属,卷起来的时候是软的,厉笑在蜡烛上烤了烤,那一片薄铁皮一般的东西便渐渐硬了,成了一柄锋锐无伦的匕首。

厉笑有点发怔。

这东西,还是多年前,易铭送给她的。

随即她便恢复了平静,薄铁卷里有一些黑色的细小的颗粒,这是文臻的馈赠。厉笑将那些小颗粒倒在水壶里,然后从洞口里将水壶扔了出去。

“大冷天的,也不给口热水!”

她怒骂一声,水壶越洞而出,在院子里砸开,水溅了一地,她听见有纷乱前去查看的脚步声,洞口被匆匆堵上。

她抱着孩子,等在门侧。

过了一会,院子里的声音就越发杂乱起来,似乎有人在胡乱奔走,但很快又归于安静,厉笑大喜,立即用那匕首划开门板,匕首很锋利,划木板像切割豆腐一样,她割出一个洞,抱着孩子钻出洞外,便看见院子里果然已经倒了一地的人,忍不住心中暗赞文臻的东西就是厉害。

她抱着孩子匆匆出去,之前已经把孩子给奶睡了,暂时倒也不怕他出声惊动守卫。前头就是大门,厉笑欢喜地打开大门。

然后她愣住。

大门外,竟然又是一个一模一样的院子,现在院子里满满的人,正回过头来盯着她。

厉笑顿时如堕冰窟。

这看起来很简陋的农家小院,居然跟个套娃似的!

从欢喜的巅峰堕入地狱,她绝望地闭上了眼。

却在此时忽然听见厉喝声,马蹄声,刀砍声,她睁眼,就看见一匹黑马闯门而入,银灰色的长发一掠而过,马上骑士瞬间闯过人群冲到她身边,手一伸,喝道:“上来!”

厉笑急忙握住了她的手,欢喜地道:“秀鼎!”

易秀鼎将她拽上马背,没有回头,直接冲回先前关押厉笑的二进院中。冲进院子的时候,外头传来女子齐声呼喝之声,随即轰然一声,院墙倒塌,烟尘四起,院墙外一大群女子拖着抓钩远远避让开那倒塌的墙。

易秀鼎自长川收归东堂之后,便自己训练了一批女兵,因为人数不多,她又是易家的人,长川刺史看在易人离的面子上也没多管,她这次是带着她麾下的女兵一起来救人了。

院墙一塌,易秀鼎便纵马而起,跃过院墙,带着厉笑一阵奔驰,这里是个破落的村庄,已经到了主城郊外,女兵们纷纷跟上。

厉笑舒了一口气,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出事了!”

“我之前接到一封密信,要我注意你的安危,这几日我每日都会来你院子悄悄瞧瞧,正看见你被人弄走,我一路跟了上来,对方实在狡猾,好几次我都险些跟丢了,确定你没事后我又回去召集了我的人,还好赶上了。”

“谁给你的密信?”

“不知道,是飞鸽传书。不管是谁,总归没恶意。”

两人一阵冲,已经越过了很多民房,眼看就要冲出村庄,易秀鼎忽然猛力勒马。

下一瞬骏马长嘶被生生勒停,厉笑一低头霍然变色。

一根透明细线,拉在两座民居之间,如果不是易秀鼎及时勒马,现在她们三人都会栽出老远摔断脖子。

怀里的孩子被这猛力的勒马惊醒,忽然尖利地大哭起来。

这哭声宛如信号,顿时屋前屋后,冒出无数人影来,而最前面两座民居,更有手持弩箭的人影翻越而出,很快就在易秀鼎马前拦成了一道屏障。

易秀鼎回头,看见后头也已经拦上了一圈人影。

对方竟然远远不止那院子中的人手,整个村落都是!

厉笑忽然将孩子往易秀鼎手中一塞,道:“带孩子先走,我从另一个方向走!”

易秀鼎猛地拉住了她:“你干什么!”

厉笑甩脱她的手:“他们的目标是我!而我要保护我的孩子!我不能和他在一起!秀鼎,我就求你这一次!”

她转头看了一眼豆子,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孩子本已经住了哭泣,被母亲这一摸,忽然大哭起来。

厉笑哪里能听这哭声,泪流满面,捂着耳朵跳下了马,向另一个方向冲去。

果然大量的黑衣人向她追去。

易秀鼎咬牙,看一眼怀中哇哇大哭的孩子,把孩子往怀里又揣了揣,一声呼哨,那些姑娘都围拢来,在她面前聚拢成人墙,砍断绊索,护着她往前冲出了小村。

还是有一批人追了上来,易秀鼎策马往前方树林里冲,大道宽阔,追兵马力也强劲,还在放箭,迟早也会被追上。

她冲入了那树林,正要想法子将孩子藏起,忽然身后利箭破空急响,如狂雨扑至,随即身子一倾。

马腿和她的手臂同时被射中。

易秀鼎栽倒,狂奔之下的惯性和受伤的手臂,令她再也抱不紧孩子,那小小的身躯飞出,易秀鼎心胆俱裂,拼命跃起伸手去够,受伤的手臂却抬不起来,眼看那小小的身躯往碎石嶙峋地面砸去——

“不——”

忽然锦衣一闪,华彩斑斓的光影划过,空气中氤氲开淡淡冷香。

一只雪白的手仿佛从云天之外忽然出现,轻轻一抄,将孩子抄在掌心。

易秀鼎抬头。

就看见原以为一生都不能再见的人。

那人永远矜贵尊雅,自九霄玉宇翩然降,越长天苍穹七色虹,脚下万丈丘壑满松涛。

数载时光,离难悲苦,永不能摧他一分光华。

是那一幕看似伸手可及,实则远在极光那头的高天。

易秀鼎怔怔地盯着他,忘记了言语,忘记了危险,甚至连他身后次第出现的黑压压的铁甲军群都没发现。

她只看见他微微皱着眉头,托着手心里那个哇哇大哭的孩子,看那神情大抵很想手一甩扔了算了,但不知为何,最终他没扔,反而收回手,将那孩子有点笨拙地抱在怀里,还伸手拍了拍。

拍得委实有点重。

但易秀鼎已经目瞪口呆。

如果不还是那张脸,那“人类都是鱼唇的”睥睨气质,她简直以为这人换灵魂了。

然而豆子竟然真的不哭了,盯着眼前的脸,或者孩子还是喜欢好看的人的,豆子泪眼朦胧看了半天,竟忽然奶声奶气唤:“爹爹!”

燕绥的脸黑了。

易秀鼎“噗嗤”一声笑出来。

小离一直盼着豆子叫爹,这第一声爹却给了燕绥,小离知道得气死。

笑着笑着,她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真好。

看见他这样,真好。

当年那个强大却空冷,离这世间一切都远远的男子,终于走下云端,走入了这满是烟火气的世间。

她曾因他的遭遇担心过从此他离这人间更远,终有一日飞去天外再不复回,但是今日一见,得见他更加强大,而虚幻感渐渐淡去,光华凝美玉,温暖而真实。

她知道是谁救赎了他。

她亦在此刻无比感激。

感激你的到来,感激你的存在,感激你跨越那山迢海远的距离,走到他身边,数年风霜,苦海浮沉,一直都在。

……

默默落泪一刻,易秀鼎才忽然惊觉,道:“笑笑有危险!”

燕绥一边皱眉往下撕抱住他腰的豆子,一边想易人离的儿子果然和他一样流里流气,一边又想幸亏随便儿不是这个德行,果然不愧是他的儿子,呵呵他要是敢抱他非得打断他狗腿,一边还有空答:“无事。”

果然下一刻,马蹄声响,大批银甲士兵穿过树林,迎向了那些追兵。

在更加密集的金铁交鸣和惨呼声响里,易秀鼎隐约明白了什么,惊道:“你……和小离商量好了?”

“是我提前做了准备并提醒了他。”燕绥淡淡道,“唐羡之擅长离间,阳南岳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不用。如今倒也正好,他聚集起来的这一批人,正好送给我。”

“你这是……”易秀鼎发现他看来虽然依旧矜贵,但是衣上有尘,靴边有土,显然风尘仆仆,长期赶路。

“我回京接夫人。顺便赶走鹊巢鸠占的人。”

……

雪地上,听了阳南岳的话,易人离神情大变。

半晌他“嘿”一声,愤恨地扔了手中刀。

阳南岳眼中闪过一丝得色。

他们说的没错。公子就是这样,未必在意家族权位,但老婆孩子热炕头绝对不可放弃。

易人离发了半天呆,挥挥手,命人放了阳南岳,疲惫地道:“说吧,你要我怎样?”

阳南岳站起身,拍拍衣裳的雪,恳切地道:“公子,良禽择木而栖,当此之际,及早向唐国投诚才是正道。长川刺史统领州军五万,冥顽不灵,公子在长川民间和军中,都颇有威信,咱们的人也都聚集了,就请公子登高一呼,拿下长川刺史和长川州军,向朝廷效忠,之后的长川刺史,必定便是公子的,便是封侯拜相,也不是不能。”

易人离懒洋洋地道:“行吧,行吧,但是登高一呼什么的,我可懒得。反正人是你聚集的,事情是你主持的,你想必也打好了腹稿,该怎么做,你来吧。”

阳南岳欣然道:“公子这就对了。属下一心为公子好,自然愿为公子马前卒。”

“那我老婆孩子呢?”

“公子放心,此事毕,夫人和小公子一定安然归来。”

易人离翻着白眼挥挥手,阳南岳便颠颠地发出烟花,片刻后,他所聚拢的易家护卫和十八部族等残余便已经聚集了来,加起来也有万余人,当即便在阳南岳的带领下,趁夜冲击刺史衙门,俘虏刺史,又奔袭州军大营,拿下长川州军都尉,一切都非常顺利且快捷,顺利得仿佛有人暗中帮助一样——一夜过去,州军和城军都已经拿下,易人离以易家嫡系继承人和长川别驾身份亲自劝降刺史都尉,安抚百姓,他出身长川,朝廷收归长川本就有他功劳,这几年一直做着长川别驾,在百姓中颇有威信接纳度高,很平静地便接收了长川和州军军权,长川易主。

天明的时候,阳南岳意气风发地陪着易人离去接收军队,刚进军营,就看见一队银甲卫士驰骋而过,甲胄招摇,马骏人飒,阳南岳不禁便问:“这是何方军队?仿佛州军并不是这般衣甲?”

易人离:“哦,几个朋友。”

进了军营,州军在被重新整编检阅,阳南岳直着眼看着那一队队的,仿佛比州军人数还多的“朋友”,几乎要口吃了:“……公子,这这这……”

易人离:“哦,朋友路过。”

阳南岳:“……”

然后他忽然站住了。

前方,厉笑从校场台上站起身,气冲冲走过来,一脚踢在易人离胫骨上:“你个小混混,老流氓!这么大的事你居然敢瞒着我!”

易人离完全不敢躲,站得直挺挺领了,“夫人!夫人!不能怪我!是燕绥要我保密的!他说你们女人嘴大,演技差,容易泄露军情!”

厉笑冷笑:“别想推给殿下,我就找你算账!”

易人离悲愤:“为什么!凭什么!”

厉笑:“凭他比你狠,凭我不敢找他算账!”

易.软柿子.人离:“……夫人您这理由非常有道理,我也不敢,来,冲这儿,再踢一脚!”

阳南岳:“……”

他一脸空白地转头,就看见银甲军队一队队涌入军营,将州军、十八部族、易家护卫……一起进行整编,而在辕门处,银发的易秀鼎身边一个男子,锦衣华彩,神情空淡,永远的高远矜贵,腰上却挂着个死命搂住他腰的无尾熊,那熊还一口一个“爹爹!爹爹!”

易人离一脸的悲愤几乎要化为大刀,狠狠劈向那个抢了他处女喊爹权的可恶殿下。

为什么!凭什么!

有种人怎么就这么好命!

路过一次,就抢走了豆子的第一声爹!

心情极度悲愤的易人离,对上阳南岳难以置信的目光,便将满腔的恨意都砸给了这个倒霉蛋,阴恻恻地道:“哦,忘记告诉你,我早就和殿下约好了,就等你们帮忙,把该聚集的人聚齐,把该拿的人拿下,之后我的军力会和殿下的兵力合并,一起打回天京。”

他讥诮地一笑:“你不是说了吗,良禽择木而栖。我啊,看来看去,殿下这树也不比唐羡之细,何况还有一个挺粗的文小臻,所以就择了殿下这棵大树,跟着他一路打回去,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封侯拜相呢!”

阳南岳噗地吐了一口血。

……

太始元年正月二十,长川别驾易人离起事,拿下州军连同昔日部族属下共七万余人。

其时燕绥领七万精兵自青州日夜奔驰,穿过池州,入长川境,与长川军合军,兵力十五万,直奔天京。

兵锋所指之处,各州凛然,燕绥用兵奇诡,手段百出,宣州被突袭拿下,隋州刺史不愿为唐臣主动归顺,至衡州时,燕绥兵力已至二十万。

之后在最早归入唐家版图的衡州遇上了第一次凶悍的抵抗,易铭一直就没有上京,驻守衡州一线,时刻看守着自己新扩大的地盘。

所以机关军便遇上了机关军。

那一战打了三天,其间两边大军都第一次见识了东堂最负盛名的两位机关高手那层出不穷的机关阵,最终易铭没有败在机关上,却败在了拖后腿的亲人手里——她那堂哥易铮和傻子亲哥勾结,在骑兵鹿军的喂马马料里做了手脚。致使骑兵在冲锋的时候纷纷栽倒,栽倒的马匹和士兵又阻碍了步兵的冲锋,混乱中被踩踏而死的骑兵步兵马匹不计其数,易铭险些阵亡,最后是被方人和拼了一条老命才救回的。

而在易家的家谱里,易铮和易铭那个傻子哥,都是已经死亡的人。骑兵鹿军也早就在三年前被易铭收回并重新打散整编,但谁也没想到,以为死去的人都没死,反而隐姓埋名,在鹿军里做一个马夫。昔日鹿军大统领甘愿去做鹿军的马夫,要的自然不仅仅是报仇而已。

安排这一切的是文臻,当年她离开西川时坑了易铮一把,但也考虑到如此会把鹿军送给易铭,给敌人增加战力这种事怎么能做?因此便让共济盟潜伏在西川的人在最后关头救了易铮一把,那时候易铮已经在追杀中毁了容,后来便潜伏了下来,而易铭那个傻子哥一度被人当做傀儡和易铭争位,易铭上位后便下令杀了,却被燕绥安排的人救了下来,最后和易铮一拍即合。

易铭对军队管控很严格,每处都有自己的绝对亲信管理,并设有严密的制度,不容一分错漏,每日战马的草料也有专人负责,经过三关检验,不可能混入任何对马有害的东西。

在好几年前,易铭的傻子哥,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地主,在马场不远处种苜蓿园,这是很常见的事,当地百姓都以此为生。

而马夫自然用得到苜蓿,但没有人知道,那些苜蓿中夹有一种草,看起来和苜蓿差不多,味道却略有差别,且长期使用会使马匹成瘾,但对马匹本身不会有任何伤害。

用三年的时光安分做事,获得信任,用三年的时光在严密的戒备下慢慢让马习惯这草料,最后在需要的时候,只要撤掉那种草料便可。

几年的成瘾的习惯一旦被截断,比下毒还厉害。

世上再严密的防备,在漫长的时光里都会慢慢懈怠,从而给人寻到罅隙。只需要对手更有耐力更能潜伏而已。

而燕绥,向来都有这般的耐心和未雨绸缪的眼光。

易铭败得不冤。

而燕绥也在她绵密多变的机关攻击下伤了胳膊,却也只是草草包扎,便穿城而过,奔向下一城。

他要以最快速度穿透东堂大地,夺下天京。

因为文臻怀孕了!

这一次怀孕,他不能不在她身边!

……

n.

第四百七十五章 城门一吻

就在燕绥领兵下建州的那一日。

刚刚打退西番不久,驻守青州的林擎,收到了一个包裹。

包裹方方正正,包扎严实,于深夜之中被人投至军营,等到军队去追时,对方已经鸿飞冥冥。

一刻钟后,包裹放到了主帅的案前。

邱同害怕包裹是敌军投至,里头有火药弹,坚持要林擎出去,又唤人去拿长杆来,准备远远地挑开。

原本在偷偷喝酒的林擎放下酒壶,注视着那包裹的形状,忽觉口干舌燥,心跳如鼓。

不好的预感令他抬手止住了邱同的动作,直接打开了包袱。

一层又一层。

每解开一层,林擎的心便跳得更急一些,手指却越来越软,当包裹只剩最后一层,已经能看出那方方盒子的轮廓时,他忽然住了手。

手指颤抖,不能为继。

不明所以的邱同便上来,一把揭开了最后一层绸布,又眼疾手快地开了盒,开盒的时候身体还挡在了林擎面前。

林擎阻止不及。

盒子打开。

邱同茫然了一瞬。

有那么瞬间,他没反应过来这一盒子灰白色的粉末,隐约还有些碎片的东西是什么,他还以为是毒药,下意识挥手,被林擎猛地拉住。

林擎拉住他的手如此用力,以至于邱同这样的武功都觉得手腕将要断裂,但他没有呼叫,只低头盯住了林擎不断颤抖的手指。

林擎却只死死盯住那盒子。

盒子里灰白的粉末间露出一点鲜红和金黄,灼痛人目。

邱同缓缓转头。

那有点熟悉的气味提醒了他这是什么。

这是……谁的?

大老远送这么个盒子来……邱同不敢想其间的意思。

林擎已经松开了他,却挪那个快要掉地上的盒子,手却越来越抖,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他怕自己抖得弄翻了盒子,便往后挪,一边挪一边盯着那盒子,哑声道:“……你出去。”

邱同隐约明白了什么,心中一凉,颤声道:“大帅……”

林擎忽然暴吼。

“出去!”

邱同咬牙,踉跄而去。

帐帘掀开,一亮之后又没入黑暗。邱同在那一霎回首,只看见黑暗里林擎那一双微微发红,如受伤孤狼一般的眸子。

相交数十载,无论怎般的艰难困苦,林擎都洒然自如,坦然受之,邱同竟从未见过他这般的眼神。

帐帘放下的那一刻,邱同听见了一声也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大喊。

那喊声撕心裂肺,亦是他这一生不曾听闻过的无涯惨痛。

“侧侧啊!”

邱同禁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他恍惚着,抬头看天,只觉得这一刻原本已要见晴的天,再次黝黯地倒扣下来。

……

休养了好一段日子,文臻才能起身。

唐羡之既不杀她,也不见她,却又将她的住处和整个皇宫管得水泼不透,也将她身上所有能藏的东西都进行了清理。又对宫内进行人员清洗,大肆整顿,文臻发现自己的消息传不出去也递不进来的时候,便知道他已经把她和燕绥在宫里的钉子几乎都拔了。

当初安成帝永嗣帝在时,宫中还能留住一些人手,还能有地方掩藏,到了唐羡之这里,说是坚壁清野也不为过,文臻并不奇怪,以唐羡之之能,天下都能谋算来,守住一个皇宫算什么。

但是无论怎样坚壁清野,有一样东西唐羡之赶不走。

那便是文蛋蛋。

谁也无法揪出一个会滚会溜会自己躲藏的珠子或者虫儿。

文蛋蛋甚至每天都去仁泰殿溜达一圈,回来把听到的内容简要写给她看。

对,经过几年熏陶,文蛋蛋会写了很多字,蘸着蜜糖水用身体写,写完了就把糖吃掉。

所以文臻知道了燕绥领兵回京,知道了他连下数州,知道他打败了易铭,兵力在不断扩充。

还知道了在燕绥起兵后,被迫退出湖州的潘航带着剩余的军队,辗转数百里,在燕绥打下衡州后和他汇合,此时西川易家军横亘在前,阻拦住燕绥狂飙突进的南下之路,与此同时唐军二十万也急驰而来,要在天京腹心圈外设置一条防线,将燕绥拦回。

唐易联军合兵四十万,兵力是燕绥的两倍有余。原本战局要陷入僵持。却在此时,安王联同季怀远起事了。

安王在当年留山事件中失宠,被宣回京申饬并软禁了一段时间,后来经过容妃再三斡旋,安王还是被放了回去,但永裕帝没让他继续独掌大权,另派了海军主将来,架空了安王,安王那几年也颇为老实,一直在和南齐断断续续打海仗。

东堂皇室一日三惊,一月四帝,风云变幻的时刻,安王自然也蠢蠢欲动,却因局势不明,对季家的态度也不明,因此暂时按下野心。结果东堂皇室乱着乱着,竟然把江山乱到了别人手中,而季怀远却因为那一场小小的背叛被出乎意料的解决,还受到了反噬,心中不安,生怕将来燕绥找他算账,急于重新找帮手。因此在安王再次派人试探他的意思时,便露出松动的口风来。

安王当即下定决心,杀了海军主将,重新夺回兵权,并和季家联军,号称百万大军,趁着唐家全力应对燕绥的时刻,以光复燕室为名,准备浩浩荡荡出苍南。

这消息传来时,朝野震动,唐家新贵们眼看转眼就变成了自己两线作战,十分忧虑,难免有些责怪太始帝为何不早早出兵拿下燕绥这个祸害。如今要落得左支右绌,这刚刚拿下的江山弄不好又要易主。

也有人想博战功,主动请战,太始帝却既不在乎群臣怨怪,也不理会请战折子,只专心应对燕绥,将那兵力更盛来势汹汹的安王军队当做空气一般,挥挥手便散了。

众臣实在摸不透这位年轻又深沉的皇帝心中所想,却也不敢违拗,因为过往的很多事实都证明,唐家内部和这位作对的很难有好下场,前有湖州作祟的卯老,后有试图在唐家起兵之际里应外合夺权的唐鉴之。谁也不想成为第三个人。

正惴惴着,忽然又听见一个消息。

安王这边战船刚刚驶出海湾,那边本来已经因为冬季海水结冰暂时休战的南齐军队,忽然借大雾穿越海峡,在滇州港口登岸了!

消息一出天下皆惊。以往南齐那位女帅,虽然打仗风格悍厉,但明显对扩张版图没有兴趣,从未主动挑衅越过海峡,这次却挑选了这么准的时机潜入东堂海境,是想趁东堂正乱,分一杯羹?

但对于安王来说,这消息简直是雷霆霹雳,斜月海峡一带是他的大本营,他还指望着如果不能打下这天下,以苍南滇州这一片划地为王,这块地如果丢给了南齐,那他便连退路也没了,当即百万大军仓皇回师,再次迎战太史阑。

但他一回师就发现,太史阑似乎对他的地盘也没多大兴趣,竟然就在他回撤的前一天,再次撤走,走之前将他的帅府参观了一遍,吃掉了府里所有东堂美食,拿走了所有的金银珠宝,牵走了马厩里所有好马,打开了所有的暗室地道……宛如蝗虫过境,野人打劫。

但不管王府怎么狼狈,滇州和苍南州的百姓,南齐军队却秋毫无犯,据说那几天南齐女帅还在街上隐姓埋名逛吃逛吃,领略东堂风情,因为长相气质突出,还曾被几个人示爱来着,那位传说中峻刻严厉,性情冷酷的女帅,竟也没将人家大卸八块,只是态度非常鲜明地告诉人家,她不喜欢东堂人,一切免谈。

总之,这位女帅莫名其妙地来了,又莫名其妙地走了,简直就像是特地来东堂旅游一次一样。谁也不知道她这一遭是为什么,但不可否认的是,新朝廷为此大大松了口气。

因为安王军队劳师动众出来这一趟,不得不半途折回,短期内要想再次整兵出发也不可能了,倒也像出来旅游了一趟,只是这旅游的代价有些大。

唐朝廷众臣此刻便不免更加佩服他们的皇帝,之前如此淡定,倒像早有预见会有此变化一般,有人便试探此事是否是皇帝暗中筹谋,太始帝却只笑而不语。众人又想着这位便是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把手伸到南齐,更不可能驭使那位据说南齐第一难缠,宛如太后一般的南齐女帅,因此便想着,那是唐朝廷应运而生,自有上天护佑,免不了高呼万岁,颂圣不休。

彼时唐羡之于御座之上微笑,笑意淡淡,微带苦涩。

他确实无法驭使南齐女帅。

他只是给太史阑去了一封信而已。

在信中,他告诉她,当初她生产时,追杀她的那位东堂三皇子,是个作恶多端的人物,其所行的最大的恶,便是将东堂厨神文臻困在身边为禁脔,对她纠缠不休,令她屡受伤害。

太史阑接了信,果然来了。

但也只能这样了。

以太史阑之能,来到东堂,稍微打听,便知道文臻的现状以及她和燕绥的真正关系。再想骗她是不可能的了。

为了让太史阑给安王造成威胁,他在信中说文臻被困在安王府。他可不敢说在皇宫,不然就怕那个胆大包天的南齐女帅,真的打到天京来就完了。

知道太史阑和文臻的关系,还要从大庆皇帝沈梦沉说起,他在和大燕羯胡谈判试图购买腾云豹的时候,去过大燕,和大庆皇帝沈梦沉碰过一面,从沈梦沉口中,知道了文臻和君珂关系不简单,而当年君珂曾派人于大燕四处寻找舍友,以沈梦沉之能,再加上之后数年四女都崭露头角,不难猜出君珂的密友都有谁。

唐羡之以唐家一副珍藏百年的灵药换来了这个消息,那灵药说是灵药,其实鸡肋,只能使人瞬间真气流贯全身,提升行动速度至极致,但这效能须臾便消失,一般情形下委实派不上用场。沈梦沉指名要那个,唐羡之也便拿来换了。

这个消息,最终帮新朝解了一次围。

但是……唐羡之垂下眼眸,这消息其实对他不是好消息。太史阑竟然如此重情,真的为多年不见的好友出兵奔往异国,可是她来了,就会知道真相,知道了真相,便不会再以燕绥为敌,甚至燕绥可以借文臻的关系,得到太史阑的帮助——太史阑的存在,只能帮他一次,却能帮燕绥一辈子。

若非实在无法,他本不愿将这一杀手锏这样用出来的。

事实上当初得知文臻的好友都是谁的时候,他便觉得,如果有一日要和燕绥争江山,只要文臻还在燕绥那边,他便无论如何也赢不了了。

尧国皇后,大荒女帝,南齐如同太后般存在的女帅。

终有一日,文臻会和她们重逢。三国只需做做样子陈兵边境,东堂便会掀起风暴。

这世上谁还能有这般强大的人脉?

谁又能敌?

但也只能走下去。

唐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不发便是坐以待毙。

双方各自向对方出了无数次手,仇恨太深,谁也不要指望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只能极尽筹谋,夺取资源,为唐家博取栖息之地和喘息之机。

“不甘心”三字是这世上最毒的毒药,不亲自解去,便会时时作祟,风波不休。

……

于文臻那边,文蛋蛋累死了也写不了这许多字,也无法钻入唐羡之脑子里看他的想法,所以它只歪歪扭扭给文臻画了个“南齐出兵,安王退”。

文臻以为南齐只是海战,也没想到太史阑来过东堂,但也不免扼腕,只觉得便宜了唐羡之,又恨万事缠身无法去见太史阑。

文蛋蛋又画“衡州首战,唐胜。”

文臻不免皱起眉头。想了想,起身,去供奉德妃骨灰的神龛那里,点燃了一炷香。

德妃的骨灰供奉在那里,文臻不想现在送去给林擎,他在前线,战局凶危,真要送过去,能要了他的命。

她上了香,默默祷告了一阵。转身时,忽然碰着了桌角,眼看骨灰盒要掉,她急忙伸手重新拿起。

这一拿,她手一顿。

又掂了掂,随即她打开盒子,抖了抖。

里头没有鸡血石和黄铜戒指。

她猛地放下了骨灰盒,抬脚就向外走,却在看见门外影影绰绰的人影时停住,回到了房里。

她坐在房里默默想了一阵,之前因为身体原因,唐羡之又对她防备得很严,看守她的人都是铁甲面罩,所有人不在德胜宫饮水吃食,不给她和文蛋蛋有机可乘,她也就没急着想法子,默默静养,一切以养好身体为上。

如今唐羡之拿走了德妃骨灰,还塞了个假骨灰给她,现在德妃的骨灰送到谁那里不言而喻,她必须得为之后可能发生的变故提前做准备了。

她忽然想到了永裕帝的地下暗道网,这只老鼹鼠,可能一辈子都在偷偷挖地洞,他的地洞有好几个出入口,景仁宫,仁泰殿,慈仁宫厨房,文臻猜测应该还有一个出口,所以那晚永裕帝才会下地道,试图从那里出去,但显然没成功。文臻猜测应该在秀华宫,因为之后就传出了容妃失踪的消息,据说没有人找到她的尸首,容妃自从燕绝死后闭门不出,那她的尸首只可能在地道里。

这四处宫殿,位置不同,连起来几乎占据了皇宫的大半面积,换句话说,整个东堂皇宫,地下可能已经挖空了。

而也正因为这个设置,所以哪怕知道了其中一个入口,依旧不能保证找到永裕帝。因为他完全可以随时截断一处入口,躲到别的宫殿底下的暗室里,这也就是当初德妃被他掳走,她便没办法在短期之内找到德妃的原因,那个地宫,太大了。

那么,这只内心恋慕德妃的老鼹鼠,有没有可能还有一个地道,通往德妃这里呢?

这个推断应该不成立,如果德妃这里有出入口,永裕帝那天不会被逼再回到仁泰殿,而且以他对德妃的忌惮,他才不敢在德妃这里出入。

但是文臻想,那老鼹鼠一生压抑隐藏着真实的自我,每日对着真心喜欢的女人却又不敢接近,天长日久,他真的不会膨胀出一些变态的欲望吗?

比如,在某些阴暗的角落,偷偷地看她?

文臻忽然起身,走入了德妃的寝殿,她一直住在偏殿,寝殿已经关闭多日。

有人遥遥地跟着她盯着她,文臻也不理。

文臻一进殿,就看见德妃妆台上的巨大的黄铜镜,美人爱照镜子,这不奇怪,那妆台斜斜对着德妃的床榻,文臻走过去,装作照镜子,悄悄推了推,没推动。

镜子是嵌在墙壁里的,不是机关。

文臻想了想,忽然手对外一扬,外头监视她的人还以为她要出手,惊得连连后退,四处张望,文臻趁机爬上妆台,拿起用来敲核桃的小金锤,一敲。

那一方的铜镜忽然掉了下来,文臻捡起一看,那竟然是一小块洋外来的玻璃,金黄色,里头黏了一层铜色纸,因此看起来,和底下黄铜镜也浑然一体,而且又是在妆镜最上方,谁也不会抬头去特意看那一点位置。

那一小块,大抵就一双眼睛的面积。

文臻闪身而下,估量了一下地面到铜镜上方的高度,发现和永裕帝身高相仿。

她怔在那里,浑身渐渐泛起寒意。

这不是出口,这只是一处窥镜。

在过去的二十余年里,那个人,有多少次趁夜顺地道而来,站在这面窥镜后,悄悄探看那沉睡的女子?

文臻一想到午夜,幽深地道,悄然而来的帝王,凑近玻璃的眼睛,同样幽深的眸子,黑暗中的沉默注视,沉睡懵然不知的女子……

她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燕氏皇族,实在变态得令人发指!

那一小块黝黑的入口,吹出地道微带水汽和腐朽气息的冷风。

有人在殿外呼喊,请她回殿用膳,说着说着便要进门探看,文臻将那片玻璃又装了回去,若无其事回去吃饭。

之后她每天以凭吊德妃娘娘为名,进寝殿呆上一刻钟。

这是一个不至于引起怀疑探看的时间长度。

一刻钟里,她用弄来的匕首慢慢地撬那墙。

墙壁坚硬,她不能发出太大声响。

其余时间她休养身体,偶尔在一本册子上写几笔,册子是闻老太太第二次进宫给她捎来的,之后燕绥出兵,她便让老太太带着随便儿继续躲藏起来,不要再进宫了。

妙银也已经跟去了保护她们,文臻让老太太转告她,想办法带人出天京。

在撬墙的间歇,她得到了新的消息,燕绥和唐易联军的首战失利原来只是诈败,唐易联军如果真的联合,四十万大军一布阵,堵得滴水不漏,燕绥确实无法很快闯过去,如此就会给唐羡之更多筹措的时间,直到将他赶回去或者困死,让他永远到不了天京。

所以燕绥以轻骑去辎重急速奔驰,在唐军还没和易军联合之前主动迎上唐军,唐军主将唐怀为了争功,没有听唐羡之再三嘱咐,没选择第一时间和易军合军,而是追着那些轻骑跑了一大圈,其实没有太多接触,却自认为已经将燕绥军队打得落荒而逃,为此报大胜于朝廷。但却因此失去了和易军联合全歼燕绥军队的机会。

而就在易军以为燕绥会和之前一样,趁机快速穿州过县的时候,燕绥带领精兵忽然杀了个回马枪,夜渡横水,借麾下军队对西川地利之熟,突然出现在易军侧翼和背后,以火牛阵冲散易军阵型,再以偃月阵削弱侧翼,逼易家军大量抢渡横水,又借江上风向火烧横江……各种战术结合运用,组合拳打得眼花缭乱,当时易铭受伤在养伤,易家将领如何能是燕绥对手,一夜之后,损失惨重,易铭不得不支撑起身,收缩战线并后撤入西川腹地,唐易联军没能在衡州之前形成对燕绥的合围,燕绥的各个击破目的达成。

此时燕绥再回过头来,让那支轻骑把唐军诱往一处满是腐烂物沉积的山谷,唐军为了能够实现对燕绥的包抄冒险穿山谷,燕绥派人在山谷中点火,火是很快灭了,但是燃烧积年腐烂物产生大量有毒气体,而那山谷地形凹陷,连风都进不去,仅仅那一次,就闷死了一万多唐军。

但最关键的是,燕绥那出乎意料的手段,不合常规又冷血凌厉的打法,很容易让敌人胆寒,至此唐军士气大跌,看见燕绥军队影子梭巡不敢轻进,而燕绥接连几次派小支军队做突围状,唐军接连几次堵截都徒劳无功,渐渐便以为燕绥不敢冒进,而且燕绥用兵的神出鬼没,让他们不得不一直绷紧了弦全军备战,时间长一点便十分疲惫,燕绥却是一直只以小股军队轮番骚扰,大家都得到了充足的休息,此消彼长,终于在一个唐军最疲惫而己方精神奕奕的夜里,燕绥的大军以尖刀阵营猛然突围,这回没有采取任何的诡谲手段,完全就是铁与血的硬碰硬,直接撕开了仓促应战的唐军阵营,直穿衡州而过。

之后又派人提前联络湖州,湖州响应燕绥起事,反杀驻城的唐军,燕绥收复湖州。

燕绥还找到了当初躲起来的湖州军,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直接将那只军队拎着衣领,抛到了湖州城下,并且在之后的好几场战役里,都以他们为先锋,到得后来,湖州军都尉战死,湖州军损失殆尽,而燕绥也抵达中州。

文臻得到这个消息时,是半个月后,其时天京城空一半,当初刺史身死,世家起事时天京富户就已经纷纷出城,如今听得燕绥来了,又跑了许多。

她的洞,也终于挖通了。

这得感谢唐羡之虽然对她看守严密,但是自己从未踏入过德胜宫。也许曾经想踏入,但文臻发现骨灰盒换过之后,命人带话给他,只说了一句。

“东堂诸帝王,多半都不大像人。祝贺陛下,和他们越来越像了。”

也不知道唐羡之听见这句话是什么感触,总之后来他就真的一步不入德胜宫了。

文臻要的就是这样,她没有把握在唐羡之的眼皮底下作祟成功。

然后又用了三天的夹缝时间,她确定了四处出口都分别在哪里。最终选定了容妃宫里的那个出口。

无他,景仁宫和仁泰殿的出口一定被唐羡之封死,慈仁宫小厨房,唐羡之只要事后打听,也能猜出位置。唯有容妃宫里那个出入口,最为隐秘,容妃至今被传为失踪,虽然给她办了丧事,但大多人都以为她逃走了。

虽然不能确保唐羡之百忙之中会不会察觉那里的猫腻,但总是要试一试的。

一刻钟的时间,要从德妃宫里的入口奔到容妃宫里的入口再进行开门尝试,一开始很难成功,往往奔到一半就要跑回去,经过几天训练,在文臻觉得自己轻功大幅度提高之后,她终于在规定时间内到了秀华宫下出口,伸手摸到了出口处的铁板凸凹不平,还黏着一些石头样的东西,掰下来却发现是焦骨。

她隐约也就明白容妃的结局了。

有次还发现地道里一具尸首,是那个僧人,最终死在地道里,身上却没有伤口,只有一些印痕,文臻记得以前弄死过的那个僧人也是,受伤无痕,果然是一家人。

后来又在一处静室内发现好些尸首,有些人浑身干瘪,显然是缺水缺粮而死,有些人肢体残缺,还有些人浑身伤痕,有人倒毙在地,嘴角有血肉,文臻看了一会儿便浑身发冷——这些应该是永裕帝的地下护卫队,那一夜那些人在底下,后来没有立即上来,永裕帝死亡后唐羡之便带人进了皇宫,估计立即对出口进行了封闭,这些人也就出不去了,然后……饿死的,渴死的,临死前发狂自相残杀的,还有吃同伴尸体的……文臻激灵灵打个寒战。

既然这些人有刀有枪都死在这里,说明容妃宫中出口也已经封死。但是文臻有文蛋蛋。

文蛋蛋召唤了周围数里之内所有的有毒的虫子,大量的蚂蚁,连同它自己的毒,提炼了很多具有腐蚀性的液体,文臻用德妃宫里的玉瓶存了满满一瓶。

这又花了两天时间。

这几天里,她开始害喜,时时想呕吐,却忍着,都不敢对着马桶吐怕人发现,从而引来唐羡之探看,或者以此为理由阻止她起床给德妃上香,除了德妃寝殿那一炷香不允许人打扰的祷告时间,其余时间她身边都有人,还都面罩铁衣,包得严实。文臻为了压下呕吐欲,不敢吃东西,水都不敢多喝,大量吃酸梅,吃得牙齿都软了。

这个孩子反应挺大,性子想来没有随便儿好,文臻颇有些犯愁,心想莫要是个燕绥第二?

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便支开了人,吐在德妃宫里那些装饰容器里,颇为罪过,每次她都花一点宝贵时间对着香头给德妃道歉几句。

也就在这个时候,她得到了燕绥已经越过中州,已经抵达天京城下的消息。

城内唐军还有三十万,本不惧一战,苍南安王作乱已经被扼住,西川易军经过休整后渡水而来,燕绥如果不能很快下天京,就会被前后夹击。

而且此时还有一个要命的消息传来,西番王女逃走后,带兵回国本想登上王位,不想国内在听闻大军连番战败皇帝驾崩之后,已经乱了,朝中驻守大将登高一呼,百姓景从,直接夺了西番王都,叛乱者坐上了王位,西番王女成了流亡贵族,带着军队无家可归,在几次入境都被打回去之后,无奈之下一咬牙,竟然重施故计,向西番下属的一个小国国主借兵,并以女王之尊,不惜献身,于那国主结盟,借兵十万,联合自己的残余军队共三十五万,趁着燕绥带兵回京,边军实力大减,再次掉转头攻打青州池州。

燕绥离开时只带走了自己的精兵,青州军力还有二十五万余,有林擎在,便是人数少些,也未必就能怎样。但是西番这位堂堂女王,真心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她当初被燕绥俘虏,被燕绥下了毒。这毒几乎没有解法,唯一的解法会导致毁容并短命,按说这是女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结局,何况西番王女那般爱美。

然而这女子竟最终选择了最残忍的解法,当真毁了自己的花容月貌,也不管以后还能活多久——哪怕活一天呢,她也要在女王的宝座上死。

能屈能伸的女王,亲身出马,顶着一张残破的脸,拿着盖着女王印玺的绝命书,假托自己是女王的奶母,有关系西番王室,足可彻底收服西番的秘密,要面呈邱统领。

她不敢见林擎,求见驻扎在池州的邱同,而邱同知道林擎燕绥和西番女王曾有的默契协议,因此也便见了,对方垂垂老矣,形容可怜,拿出的文书毫无瑕疵,给邱同提供了一份绝对真实的进入西番的秘密道路,便因为“年老体衰,千里奔波”晕倒帐中,邱同自然心生怜悯,便留她养病,命军医来看。

西番王女“养病”期间,摸清了大营布置和军力配比,某夜火烧主帐,引潜伏在侧的西番杀手夜袭闯营,邱同军仓促应战,损失惨重。

消息传到青州大营,一直闭门不出的林擎砸了酒壶,披甲而起,带兵夜驰三百里,没去救援池州大营,却如同眼见一般,直捣隐藏在山林间准备偷袭成功后压上的西番大军,穿山而出,枪尖挑着一具女子尸首声称已经杀了女王,在西番军猝不及防慌乱无措之时,从中路直接截断,冲散大军后又杀一个回马枪,将散乱的西番军直接逼进了隔于西番和东堂边境之间,那座覆满积雪的冰湖里。冰湖被冻僵的尸首填满后,林擎直接马踏尸桥,过了那湖,直冲入西番境内。

林擎号称神将,用兵奇正兼具,但很少这般狂烈决绝,所经之处,令人胆寒。

西番军和神将作战多年,固然闻风丧胆,但也没见识过这样的神将,积威和压力之下,节节败退。

众人都以为,林擎是被出尔反尔,不断挑衅的西番给惹怒了。

懒洋洋的雄狮,咆哮着露出了獠牙。

很少有人知道,那一日,飞雪中,他先是接到了爱人的骨灰,然后得到了独子的死讯。

至此,人生永暮。

青州的战事传到新朝,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林擎是暂时没法来帮燕绥了,相反,青州重燃战火,燕绥难免挂心,对唐家有利。

唐军固守天京,战时管制,等着易铭喘过气来,开拨大军会和,彻底将燕绥解决于天京城下。

文臻得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容妃宫下的那个入口处滴腐蚀液,文蛋蛋在她手上画字,文臻听着听着,心急如焚,眼看最后一点即将化开,干脆伸手上去,用尽全力一掰。

下一刻铁板断开,她的手被锋利的边缘割出好几个血口,她也顾不得,快速拆除可能的机关后,爬了出去。

爬出去之前,她心中一动,心想永裕帝挖空了半个皇城地下,就为了自己隐藏。那么以他的性子,真的不会挖一条通往宫外的逃生路吗?

如果真有,那么这条通往宫外的路,应该在哪里?

但此刻她也不可能去寻找,她环顾四周,从房间的布置来看,她隐约觉得像是男子的卧室,又在衣柜里找到亲王衣袍,确定是燕绝的衣裳。

她便换上,又简单打扮了一下,披下头发,飘身出去。

她对宫中熟悉,虽然巡夜的人很多,她轻巧地借着光影和拐角,有时候还驭兽掩饰,很快转过了好几个弯。

但巡逻的人实在太密集了,她在躲一个小队的时候,忽然就被另一个方向赶来的小队的人看见,有人喝道:“什么人!”

文臻也不慌,身子一歪,衣袖一展,垂下满头乱发,不仅不逃,还瘸着往那个方向走了两步,嘴里发出嘿嘿的低沉冷笑之声。

那卫士一抬头,就看见亲王衣袍的男子,乱发披垂,血流满面,一瘸一拐,冷笑声声逼来。

这是宫中老人,顿时想起了一个人,尖叫:“定王殿下——”

“闹鬼了!”

宫中多冤魂,闹鬼极多,众人一听便慌了,纷纷后退,却见那“定王鬼魂”格格一笑,衣袖一挥,一股腥臭气息拂过,众人头脑一晕,再一看,眼前哪还有人?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越发确定这必然是鬼,定王殿下生前暴戾,死后作祟。

这种事自然不能上报,免得被骂一场,众人抹一把汗,便压下此事,继续巡逻。

那边文臻从容脱身,且毫无后患,走着走着,忽然觉得眼前景致十分熟悉,愣了一愣才想起来,这是尚宫局。

她以前做女官的时候呆过的地方。

现在夜深,尚宫局里的人应该都睡了,可文臻悄悄从门前经过时,发现门半开着,有间屋子燃着了一星灯火,隐约有人影映在窗纸上。

文臻也没多想,滑了过去,又是一呆。

那屋子的位置……

好像是她以前的宿舍?

这半夜三更的,谁呆在她以前的宿舍里?

文臻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忽然里头传来脚步声,来得很快,文臻躲闪不及,滑入暗影里。

有人披着披风走出来,此时天京气候已经有些转暖,那人纯黑色的披风在夜色里光泽流动,其人行路也如行云流水,淡淡月溶溶风,不染尘埃过帘栊。

文臻脸色一沉。

果然是唐羡之。

她屏息,看着唐羡之似乎有些心事,微微垂头走开,正松口气,忽然一股极强烈的恶心泛起,竟是完全控制不住,饶是她拼命压,也发出了一声低微的呕声。

糟糕!

唐羡之果然立即转头。

却在此时,忽然有急速脚步声传来,有人老远便喊:“陛下——不好了!我们出城迎战的军队,忽然被大军从侧翼攻击,死伤惨重,唐怀将军阵亡!那忽然出现的大军人数极众,不下数十万!”

那人身后还跟着一群气喘吁吁的唐家新贵,人人脸色骇异——没等到易家联合包燕绥饺子,却自己被包了饺子,几十万大军?现在天京附近哪来的几十万大军!

唐羡之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沉,声音依旧平静,“拿我的甲衣来。”

这是要亲自上城了。

他带着人便要匆匆离去。暗影里,听见这个消息的文臻一阵狂喜,心中暗赞甜甜果然是她的福星,这么个消息一来,唐羡之把刚才的异声都忘记了。

她等人群转过拐角,呼哨召唤,银光一闪,三两二钱出现。

这家伙潜伏宫中多日,早已路径俱熟,来得很快。

文臻一笑,上了它的背,三两二钱腾空而起,如一道银蓝闪电割裂天空。

下一瞬,这道闪电撞上了另一道闪电。

砰一声闷响,文臻被撞落,但她并没有落在地上,而是落在了一双温暖的臂膀中。

她立刻知道那是谁,心中懊恼的同时猛力一推。

唐羡之倒也自觉,将她轻柔地放下地立即松手退后。

也亏他退得快,不然文臻的各种招数就要源源不绝地跟上了。

文臻一转头看见两只狗打在一起,三两二钱和唐羡之的肥狗,举世无双的猛兽,打起架来也不过是泼妇撕咬,半空中腾腾飘下无数白毛。

唐羡之在她身后远远地道:“燕绥来了。”

文臻冷笑道:“怎么,你还打算带我去见见?”

没想到唐羡之微笑道:“正有此意。”

文臻倒是了悟了,笑道:“绑票上城头?”

唐羡之平静地道:“小臻,不要这么说。我不认为绑你上城头就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文臻笑:“那难不成还是请我欣赏你被围困的英姿吗?”

唐羡之沉默一会,才道:“只是你难得出来了,我想和你多呆一会而已。”

“你就是擅长把恶心的事粉饰得冠冕堂皇。”文臻呵呵一笑,“不管这事性质给你打扮成怎样,事实就是燕绥得在城下看着你和我,不得不投鼠忌器,未战先退,军心丧失。”

唐羡之凝视着她,他眼神很深,深得看不清一切想法也看不清此刻悲欢,半晌道:“你可以不去。”

文臻心中一动,忽然觉得唐羡之有了微微的变化,他似乎不再那般执着,也看淡了许多,却又生出淡淡疲倦,她在他这里,感觉不到一丝夺取天下的欢欣和终于功成的轻松。

随即她便摇摇头。

帝位到手,江山在握,已做到了这人间巅峰事,还需要振作什么呢。

随即她道:“去啊,我为什么不去?我可想燕绥了呢,多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说完她走在前面。唐羡之不过淡淡一笑,跟在了后面。

为了她,唐羡之改乘了御辇,十八匹马拉着又稳又快,但他在车前方,文臻在车尾端,两人隔得远远。

文臻注意着街边的暗号。

暗号少了很多,自己和燕绥的人在这段时间内果然被唐羡之拔去了不少。

但是她看见了自己想看的——闻老太太及随便儿一行,已经由妙银护送出了城。

文臻心中一松。

原本还担心随便儿不肯走,不过想来这世上就没有老太太不能驾驭的人。

还没到城门前,就听见士兵一趟趟来报伤亡,神情紧迫,唐羡之下令出城的唐军回撤,文臻听了一会,心中叹息一声。

唐家并非没有英才,但是终究比不上久经战阵经验丰富的老将们,她发现唐家的那些新贵们都有一个同样的毛病——急于证明自己,自信心太足,所以大多轻浮冒进。

新朝乍立,一朝得意,想要争功以求代代荣华,这是冒进的心理背景。

久居川北,一地为王,没经历过现实和敌人的打磨,这是轻浮的原因。

朝中如厉响那些人,虽然默认了新朝,不过是为了保存实力,才不会为了新朝做马前卒,一个个在家告病,便是他们愿意唐羡之也不敢用,反手就把城门给燕绥开了。

唐氏新朝,如果没有太多敌人,如果没有燕绥,以唐羡之之能,是能平稳过渡,帝业百年的。

但是现在,明显缺少人才。

唐军开始撤入城中,文臻随唐羡之登楼,有人匆匆来迎,大骂:“都是给那阉人害了!”

文臻一转眼,发现晴明被五花大绑捆在一边,犹自喊冤:“陛下,我没有啊!我持了永裕帝令旨去换防,亲眼看着京畿大营拔营离开的啊!”

那唐家将领怒骂:“真要离开,何以在这节骨眼的时候出现在天京城下,和燕绥合兵,直接就将京城给围了!”

文臻震惊。

京畿大营竟然没有被假旨意换防?

他们没有离开?

为什么没有?

文臻不认为这是燕绥干的,京畿大营确实一直忠于永裕帝,不可能理会燕绥。

此刻城下,燕绥看着京畿大营的信使离去,心中也有些微微感叹。

连他也没想到,永嗣帝在还未登帝位前,察觉了京畿大营的立场,曾出城去和大营统领做了一个谈判。

他没有试图拉拢大营统领,却给统领留下了一个自己的标记。并和对方说,如有一日,有人以他的名义试图调动京畿大营,却没有拿出他的标记,那么就先不要听从那道旨意。

谁也不知道永嗣帝当时出于什么样的考虑,给京畿大营留下了这一道防护符。或许他对于自己的未来处境亦有预感,怕将来被自己那个阴险的哥哥暗算,所以试图咬上一口,谁知最后却给了唐氏朝廷沉重的一击。

燕绥抬头,然后忽然就看见了文臻。

他的蛋糕儿,很少见地穿着一身素白,双手拄在城墙之上,静静地看着他。

不过月余未见,她竟然清瘦许多。

燕绥看见她双唇一张一合,远远地,做了个口型。

对不起。

我没能保护好娘娘。

燕绥闭了闭眼。

片刻后他伸出手指,拇指和食指一捏。

一个比心的手势,阳光正从那心形中穿过,像兜住了一束光,送给他心中的姑娘。

文臻唇角微微地弯了起来,伸出双手,做了个接住的姿势。

这一刻城上城下数十万军,但天地间只剩下他两人。

唐羡之站在她背后,看着那两人城上城下,旁若无人的交流,眼神晦暗。

他身旁的唐家将领却忍不住这般轻视,上前一步,对城下喝道:“燕绥,认得这是谁吗!如想她回到你身边,便退兵十里,弃械自缚!”

唐羡之喝道:“唐情!”

这样的威胁很蠢,很容易被燕绥拿来激励士气,也容易引起天京城内爱戴文臻的百姓的反抗。

文臻笑起来,转头对唐羡之眨眨眼,道:“你瞧,你们唐家人,个个心热得很呢。要我说啊,这都是一个个都没经过社会的鞭打。”

没想到唐羡之竟然赞同地点了点头。

文臻又道:“像我就不同了,我被这世道这皇朝毒打了无数次,从最早期被你暗杀又被你提亲,到后来长川五峰山留山湖州步步凶危,到皇帝兔死狗烹,到那一夜,我接到林飞白死讯,亲眼看着老师和娘娘死在我面前,然后现在我还要在这城头,看着我的夫君踏着祥云带着大军来接我而不能立即投入他的怀中,讲真,我被鞭打累了。”

唐羡之要说什么,文臻已经轻轻道:“……所以现在,轮到我鞭打你了。”

然后她非常蔑视地看了唐情一眼,便倒了下去。

只这刹那之间,她脸色如雪,唇色淡薄。

唐羡之猛然抢上,伸手一摸她脉搏,如遭雷击。

却在此时,呼啸声起!

一支金色巨箭穿越城上城下这一刻窒息的空气,如天神之剑贯天而来,所经之处城头唐旗裂响,刹那间碎成数片,如乱花散在天地间!

下一瞬箭已经到了唐羡之胸口!

心神巨震的唐羡之只来得及猛然错身。

嚓一声微响,巨箭射入唐羡之肩头,血花飞溅,却并没有穿透他的肩骨。

这令众人微微诧异——这一箭如此凶猛,连唐氏大旗都被卷碎,如何穿不透皇帝肩头?

唐羡之脸色却微变,不顾众人惊呼阻止,猛地拔箭,狠狠一掷。

又抬手在唐情的长刀上一抹,掌心一片血肉落地,流出一滩黑血。

下一刻那箭在空中爆炸。

城上人人色变。

原来不穿透身体飞出,是为了想炸死皇帝!

原来陛下就在方才把脉时,又中了文臻的毒!

多亏陛下判断力和反应力惊人,不然现在短命皇帝名单又得加新名。

众人看向城下。

不知何时燕绥已驰出队列,单人单骑于万军之前,手中巨弓金光闪耀,形状比一般长弓更加流畅锋利,边缘微翘,似一双讥诮的凤眼。

而他亦目光讥诮。

唐情一触及这目光,便想起文臻临死前看自己那比燕绥还讥诮的眼神,只觉得分外刺激,想着这一对男女在自己眼皮底下伤了陛下,日后还不知如何交代,顿时怒从心起,手中长枪一挑,将文臻身体高高挑起,往城下一砸,喝道:“也让你们看看这贱人的下场!”

唐羡之重伤,阻拦不及,隐约听见物体的啪嗒掉落之声,而文臻已经飞落城下,他脸色一变,似乎想到了什么,眼底竟微微露出喜色。

随即他推开给自己包扎的人,扑到城墙边,正看见燕绥飞身而起,接住了落下的文臻,抱着她在城墙上一蹬,飘飘转了个身,又落回了马上。

下一瞬他低头,于天京城墙之下,万军之前,吻住了文臻。

像春风将凝冰的河面吹破,漫山的花从冬的寒风中挣脱,眨眼间便葳蕤满坡。

又或者高天于世界尽头邂逅极光,那一霎美如霓虹可成永恒。

万军屏息。

原本一动不动的文臻,忽然舒展开双臂,搂住了燕绥的脖颈。

毫不羞涩地,热烈又虔诚地迎上去,回应他。

像一只飞倦了的鸟儿终归旧巢,摩挲着属于自己的温暖,向着蓝天欢喜地展开翅膀。

万军在一霎静默后,爆发出雷霆般的欢呼。

城墙上,唐羡之眼底晦暗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微微露出喜色。

终究最可怕的事并没有发生。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狡诈,阴险,无所不用其极。

那就继续这样狡猾下去吧,世道诡谲,世事多苦,不如此不能活。

城墙上的唐军愤怒无伦,他却神情平静。

倒不是当真便毫无怨尤,只不过便如她当日所说,各为立场,无分对错罢了。

他目光忽然落在地面。

那里,文臻刚才被挑落的地方,落下了一卷小小的卷轴。

……

第四百七十六章 一人合奏御万军

城下燕绥一边吻着文臻一边往己方阵营退去,潘航等人上来接应,文臻搂着燕绥的脖子,轻声道“想我吗?”

“也没有很想。就是每一天都睡不着。”

“我也没有很想,就是每一天都梦见你。”

两人相视一笑,燕绥问“药哪来的?”

方才文臻吃药诈死,他一霎也是震惊的,但随即便反应过来——文臻不会当着他的面自杀。

唐羡之会在那一霎间相信,是因为他内心认为文臻燕绥情谊深厚,文臻会因为不愿成为拖累而自戕,但燕绥却更了解文臻一些,正因为不愿伤害他,所以文臻才会在任何艰难局势下为了他努力挣扎。

这般便想到镜花洞的奇门药,正是镜花洞名字的由来,将往事都付于水月镜花,从此人生或可重来。

他的师门和镜花洞关系深厚,自也有相应的解药,就算没有解药也没什么,三日后自醒。

他却等不及。

果然文臻道“兰旖给的,说是贺我们的结缡之喜,不是,结婚贺礼送这么个药她是几个意思?”

“管她什么意思,反正你不会理会她的意思。这冰雪白痴这回倒做了一件像样的事。”

文臻却没心情和他再斗嘴,将头埋在他怀中,燕绥要把她抠出来,文臻梗着脖子,燕绥又不能真用力,几番失败之下无奈地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文臻声音闷闷地传来“我……我没照顾好娘娘……我……我甚至没能留住她的骨灰,现在林帅想必已经收到骨灰了……我真是不敢想……”

燕绥抚了抚她的发,他的眼神远远地越过城墙,越过阡陌纵横的大街和洁白的汉白玉广场,落在那座华美的牢笼上,晨曦的清光洒落万千屋脊,从此却再也照不亮那方宫宇。

那处他期待过、伤心过、离开过、又最终选择忘记的宫阙。

那处虽无快乐予他,却也一生不可忘怀的宫阙。

二十余载母子缘分,在那个深夜铁牢中才堪堪开始,却也在那个深夜铁牢中就草草结束,临终她挥剑决然,如她惯来那般骄傲,不屑解释,没有遗言。

他愿他只记得那夜混杂血腥气息的拥抱,和那一滴落在他脖颈上的湿润,此生母子缘浅,来生愿彼此放开。

淡薄的晨曦光芒流转,似映他眼底晶光一闪,但转瞬即逝。

他的手温暖地盖在文臻头上,语声平静“娘娘这一生太累太苦,如今也算解脱。这不是你的错。蛋糕儿,我只愿意你开心快活。”

文臻慢慢抬起头“老天委实欠了她的……”

“她又何尝没有相欠别人?不过都是命罢了。她是潇洒人,便让她潇洒地走吧。”燕绥轻声道,“我只想着她在你面前决然自尽,那一刻你该是多么震惊而痛苦。”

文臻心头一颤,想着这样细腻的话以往便是以他的骄傲,也不太可能说出口,此刻听着,只觉得百感交集,燕绥本也该是这长天潇洒的飞龙,却最终为她停留世间,为这他所不喜的一切苦斗。

只有她是有福的。

这么一想便又觉得酸楚,抱紧了他的腰,燕绥又道“至于林帅那里……所以我们必得尽快下天京,安定局势,才能赶紧回援青州。我担心西番可能还会作妖。”

文臻便点头,此时众人才都围了上来,文臻转眼看阵营里,潘航闻近檀凤翩翩乃至寒鸦都在,唯独少了一人。

再一转眼,也是一身缟素的周沅芷,在人群的簇拥中,含泪看她。

文臻瞬间眼底也涌上泪花,上前将她抱住,两人头碰着头哽咽一阵,但周沅芷随即便挣开她,伸手抚了抚腹部,轻声道“小臻,听说你又有了,恭喜你……也恭喜我。”

文臻骇然盯着她的肚子,良久,含着泪花笑起。

她道“真好。”

……

城头上紧急地整军备战,将领们焦灼地劝陛下回去疗伤休息,唐羡之却不理会,只包扎了伤口,用披风遮住了鲜血淋漓的长袍,慢慢在城头上坐下,展开了那一卷卷轴。

那是他当初留给文臻,让她写下心愿的册子。

当年他和她曾说起,自己幼年用小册子写心声以邀宠的手段。后来自己也留了册子给她,原只是心意馈赠,并没有指望她真的去写,毕竟这许多年,渐行渐远。

卷轴展开,他原以为会看见一片全新的墨迹,却不想最上头的字迹,明显有了年份。

x月x日,晴

这一行不能算日记,只能算个记录,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见唐羡之的日子。

虽然现在已经和燕绥暗通款曲,但是人对于某些深刻的印象,那美好真是难以忘怀。

那一日隔着溪水看唐羡之,曾以为见着了谪落山间的仙子,是何等的清透美好啊。

我也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有抱着男人大腿的时候。

但愿在东堂的人生能一直清透美好下去。

也但愿我初见便难以忘怀的那个人,也一直清透美好下去。

……

唐羡之的手指,微微颤了颤。

虽已二月,城头却无春意,刺骨的冷风仿佛也像方才那箭,瞬间将人扎得鲜血淋漓。

很多事美好在开头,无奈在过程,决绝在结局。

对不起,渐行渐远的长路里,终究让你看清了那美好背后的真相。

x月x日,多云

唐羡之向陛下求我为妻,陛下问我的意思。

我的意思,没有意思,封建王朝,哪有那许多的个人意志。

我想好好地活,想过好这一生,有些事就不必看得太明太计较了。

可是唐羡之,你大抵是不明白,便是再真挚的情感,一旦掺杂入利益和权欲的博弈,便不纯粹了。

或者你也明白,但是你不肯放下,你左手挽着家族,右手够着爱情,你想着你如此智慧天纵,能处理好一切事情,定也能将这两样调配美满。

可是,唐羡之,便是这世上绝大多数事都能以智慧去调理配平,唯有情感不可以。

那本就是世间最真最纯最不可亵渎的一切,否则不配叫情。

如果要我许一个愿望。

我但望你终有一日能明白。

……

文臻,其实我早已明白。

但是你也要明白,正因为那情感最真最纯,凝聚了一生最执着的向往,所以,能轻易放下,那也不配叫情。

……

x月x日,晴

海岛上的生活短暂却美好。

喜欢的在意的人都在身边,睁开眼就有粥清甜。

仿佛之前的那些惊涛骇浪尔虞我诈都只是一次海市蜃景。

唯一遗憾大概就是商醉蝉不在,没人画下我骑着鲨鱼拖着燕绥唐羡之在大海之上飞驰的英姿。

像开个摩托艇拉着俩毒枭一样爽。

唐羡之真的是个极其细腻的人,他的温暖体贴和接地气真的能让每个向往平静有爱生活的女子心动不已,跟着他就像跟着幸福,你永远不用愁心意无人懂,不用愁家务无人担,不用愁化妆打扮无人欣赏,不用愁付出情意没有回报。他连买菜都能帮你砍价,上厕所都晓得给女士点灯。如果在现代,他是既高贵又有风度还不介意为女士操持一切的绅士。

比燕绥那个狗模狗样的自大狂好多了。

可我还是喜欢燕绥。

前方沙滩上,燕绥唐羡之林飞白在盖房子,三个人居然通力合作,力与美展示的最高境界来了。

沙滩很白,海水很蓝,日光暖而不烈,脚下的贝壳色彩绚丽。

那三个男人沐浴在阳光下的身形都很好看。

许个愿望。

我愿时光停留在这一刻。

我愿这一刻的美好永留存。

……

小臻。

对不起,这个愿望,我再也无法帮你实现了。

时至今日,我才发现,我当初递出这个卷轴的时候,有多自大和可悲。

我要做那个帮人实现愿望的神。

到头来是我自己首先沉沦。

……

x月x日,晴

在一号院里,看着唐羡之留给我的东西,想着火山吞没他时我那一霎的痛如刀割,只觉得恍惚。

我愿这是一场骗局。

我亦不愿这是一场骗局。

如果这都是一场骗局,那么唐羡之,你一生都会活在骗局之中,你将注定一生汲汲营营,为那些虚幻的不可得。你背负会越来越沉重,还想着左手权利右手人生,你遍地捡拾,最后却……活活累死你自己。

羡之,我不能确定你到底想要什么,可我总觉得,你内心真正想要的绝不会是这些,或者你自己也没想过你想要什么,可是为什么不能试着去想一想呢?

……

文臻,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

尤其那夜,带兵冲进皇宫,第一眼看见你跪在雨地里,对着德妃的尸首,那茫然震惊无法接受苦痛无伦的眼神,自那夜开始,始终盘桓在我的梦端。

我还看见永裕帝的头颅在雨水中滚来滚去,眼睛竟然始终盯着德妃的方向,那一生的爱恨纠缠,到死也不愿放弃么?

永裕帝必然爱过并爱着德妃,可他亦不愿放弃权欲和他所要的一切,为此他选择放弃所爱和所有人间情感。

我……是在越来越像他么?

……

x月x日,雪

预感终于被证实。

可早已没有了愿望达成的欣喜。

你让我百感交集,心绪复杂,我多么愿你从火山口中逃生,我又多么不愿意那一切果然只是骗局。

我不是为我流过的泪和被戏耍的感情而愤怒,我只是为你惋惜,唐羡之,如果这都可以假,你要我这一生,还能如何相信你?

你说你舍不得。

可我和燕绥落崖,被追杀,被伤害,一路都拜唐家所赐。

你不断伤害我,再放过我,再伤害我,像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死循环。

其实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你要完成你的计划和目标,但你不要我死。

作为一个既受伤害又得益的人,我没有立场对你的行为做客观的评价,我只知道,如果是我,我绝不要做你。

许个愿望吧。

唐羡之,愿你活得单纯些。

……

小臻。

其实我一生决断,唯独在你的事情上,徘徊不休,像洋外那钟,来回摆荡,总越不过你的距离。

那只不过是因为,我的心,一直只落在你身上啊。

……

x月x日,有星星

五峰山上你输了。

并不输在智慧,只输在信任之上。你和易铭,终究缺乏信任。

易铭其实很好啊,我觉得你们可以做一对知己。

你奏那一首曲子,很美,很动听,可就在方才那一刻,我和燕绥,终究走在了一起。

以后我们也会有一首自己的曲子,他作曲,我填词,无需千百年流传,只需要彼此爱听。

唐羡之,五峰山空气很好,星光很亮,江湖贼人其实也很可爱,不要再将这碧水青山践踏铁蹄,血染群山好不好?

许个愿望。

愿你早日看见身边的一切美好,踏遍青山人未老。

……

小臻。

有些人虽好,却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她在另一人怀中微笑。

或许,这就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吧。

……

x月x日,晴

铁柱,你来了吗?

真当我瞎吗?

你演技可真好,可我也不差。

哪哪儿你都要掺一脚,正如哪哪儿我都要拆你一遭。

留山的风景比五峰山更美,铁柱,有机会放下一切,去仔细看看吧。

……

小臻。

我但愿我还能有这个机会。

……

x月x日,晴

唐羡之,湖州百姓的血好吸吗?

你们唐家如毒瘤,盘踞在湖州这些年,到这时候,还不肯放手吗?

你在粮库这头挖洞偷粮,我在粮库那头挖洞偷粮,你是硕鼠,我是维护收成的抢粮人,这仿佛预示我们这一生永远立场相对,背道而驰。

告诉我,你真的不觉得累,不觉得遗憾吗?

那夜我在丰宝仓大火里,听见江上有琴声铮铮,那般空灵迥彻,世外仙音。

你本该是红尘出世人,却总行着波谲云诡入世事。

拖着唐家那一群心思各异,勾心斗角的猪队友前行,你不累吗?

都说世外仙音不当染红尘浑浊有污清听,而这些年,我从你的音乐里,听出了越来越多的沉重压抑和疲惫。

你听出来了吗?

……

小臻。

我听出来了。

我是操琴人,可我对不住这世间最为高洁美妙的乐理。

拨弦的手一旦拨弄人心,操琴的指一旦操起暗器,那些音乐,也不过是浊世之音。

……

x月x日,雨

慕之死了。

我到今日才知道她的身世和她那悲剧的一生。

你不可能不知道,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

你纵容保护她,替她收拾烂摊子,也比常人对她严厉,并不宠爱她。以前我觉得你们兄妹关系太淡漠了些,现在我想,你若对她太好,反而令人毛骨悚然,你的心情想必也是复杂的,就算没当她是亲妹,但也是希望她能好好活这一生的吧。

她想必也希望你好好活这一生。

唐家已经牺牲了太多人,这是一艘注定会拖着所有人下水的巨船。

这艘船古老、腐朽、陈旧、很多零件都已经散落,水手们没经过风浪捶打还各怀心思,看似威风凛凛称霸于海上,其实只要一次风暴便能被彻底摧毁。

你这个掌舵人,不可能不明白这是一艘怎样的船。

希望你早日下船。

……

小臻。

风暴已至。

而我还在船上。

……

x月x日,晴

这将是我在这卷轴上写下的最后一次记录。

你当初给我这个卷轴,让我许下我所有的愿望,但我心里明白,从很久以前,这些愿望便注定不能完成了。

而在那夜大雨里,当你走到我身前时,这个卷轴就结束了。

之前那些日记,我的愿望大多是与你有关,此刻,就许我自己的最后一个愿望吧。

我愿东堂海晏河清,无人犯我边疆,忠臣良将无恙,百姓和睦安康。

我愿君莫晓还在我身侧,林飞白未曾战死,周沅芷抱得男人归,唐慕之嫁得如意郎,单一令依旧大司空,谢折枝可以再见他的娘娘。

我愿情册一卷未完结,恩爱情义如水流长。

我愿和燕绥从此摆脱这筹谋算计,山海云游,且放白鹿青崖上。

我愿这浩浩世间,皇族俯脸看众生;我愿这茫茫红尘,再无世家凌人上。我愿争夺权欲者死于权欲,我愿忠心为民者无需丰碑,只要在我眼里活成最好的模样。

唐羡之。

这是我最后的,唯一的愿望。

……

卷轴轻轻地落在地上,再被一双染血的手捡起,唐羡之将卷轴缓缓卷起,再珍重地放在离心口最近的地方。

小臻。

我知道了。

……

他抬起眼,城下,投石机的飞石在空中划出无数凌厉的弧线,而炮火在黑色的炮筒里吐出无数刺眼的火花。

最后的攻城战开始了。

……

太始元年二月初一,宜王燕绥率军近二十万,一路穿州过郡,围逼天京。

而本该被调走的京畿大营,却根本没走远,一直隐藏在附近的深山之中,燕绥到来之后,趁唐军出城迎战,背后包抄夹击,致使唐军损伤惨重,不得不紧急收缩回城,自此开始了漫长的攻城战。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如同之前唐易联军猛力攻击湖州一样,现在被攻击的换成了天京城里唐军。

太始帝始终没有下城头。

攻城的第一日,燕绥精兵分外凌厉的炮火便给了唐军一次凶猛的打击,更要命的是燕绥的斩首队,那些满身机关分外轻捷的斩首队员,单兵战力抵得上百人,在炮火的掩护下,他们登城墙的成功率比寻常士兵大得多。

但他们也未能第一时间登上城墙。

一方面是小楼全部剑手都守在了城墙上,而与之配合的,是太始帝亲自在城头,摆开了乐器大阵。

一人成一阵。

琴、筝、阮、琵琶、月琴、箜篌、箫、笛、陨、笙、鼓、钹、锣、响木、碰铃、板胡、二胡、唢呐、编钟……乃至少见的尺八、筚篥、田螺笛、巴乌、树皮拉管、竹号……从古至今,从汉族到异族,光琴就有扬琴、独弦琴、柳琴、三弦等,箫有排箫凤箫,阮分大阮小阮,鼓分为排鼓板鼓铜鼓大小鼓象脚鼓,钟分为磬、錞于、勾鑃……各种乐器,很多人们一辈子都未曾见识过,大大小小数十件,在城头上摆开了一个浩然大阵。

而唐羡之便盘膝坐于这乐器大阵中间。

编钟离得最远,诸弦拨乐器则围身周一圈,竹类吹奏乐器则以线悬吊在头顶,也高高低低吊了一圈,打击乐器在弦拨乐器外头一圈,也高高低低宛如一面墙。

这世上无人可以一次性演奏这许多乐器,一开始摆出来的时候城上城下都瞠目结舌,还以为要安排一支乐队来演,结果唐羡之一人独坐,衣袖飞出,以编钟一声浑然可惊天地的厚重之音,开场了这一曲浩大的一人独奏乐器群。

编钟响起第一声,城头已经爬上来的斩首队员便齐齐栽落。

编钟起首,浑厚怆然,如巍巍万军,披坚执锐,戴星月于城头上。

城下万军仰首,便见天边风云涌动,那高墙似乎要倾斜着压下来。

随即琴声起,铮然于编钟之音中,明亮高亢而又和谐流畅,唐羡之城头抚琴,黑底明黄龙纹的披风卷起,击打在青铜编钟之上。城墙上便起大风,似有透明音波流动,所经之处,燕绥军队好不容易搭上的云梯齐齐断裂,坠落尘埃。

而悍勇的长川军已经在易人离的亲自带领下,踩着特制的登墙靴,拉着勾索,蹭蹭便爬到了城墙上方,易人离半空跃起,衣袖一挥刀光如雪卷向扑上的唐情。

却在此时,唐羡之推琴起身,手一扬,不知何时他十指都已经戴上了扳指一般的圆环,圆环上有不止一条柔韧的丝线,丝线有的带勾,有的坠着玉珠,有的尖锐如三棱,有的浑圆如小锤。

他十指连挥,那些丝线便齐齐绷直,有条不紊地分别击打在不同乐器上,坠珠的敲亮锣钹,栓锤的擂响铜鼓,带勾的拨动三弦二胡琵琶,三棱的穿过阮瑟筝……而在他手指弹动之间,有些丝线依旧笔直,有些丝线忽然又软下,勾缠回绕,如无数双手携着闪动的光影拨弦,那些棱角玉珠便在那些弦上泠泠奏出不同的音来。

而唐羡之一边分心顾着这许多乐器,一边撮唇作啸,啸却无声,只是凝成一股细长的风,依次掠过上头那些悬吊着的箫笛管陨,穿过那些暗含音乐至理的孔洞,便次第发出各种或幽咽,或明亮,或悠扬、或低沉的音调来。

而他飞起的衣袖,飘开的绦带,甚至被风掠起的发丝,都能按照一定的韵律击中那些锣鼓磬钟,起清越嘹亮之音。

于是竟然在这瞬间同时,钟声鼓声各种琴声箫声同响,击打弹拨吹奏拉弦齐上!而这些音多而不乱,流畅如水,节奏和谐,赫然成一首优美华丽又豪壮阔大的曲调!

城上城下,再次万众无声,连攻击都暂时停了。

每个人都仰头,望定城头,眼神惊叹。

唐羡之于天京城头上,湛清高天之下,扬袖飞绦,举手投足皆成华音,虽无剑器,亦成倾城杀人舞。

真如掌天下乐器的仙人,自云端谪降,只为让这世人看一场奇迹般的演奏。

而感受最直接的,是刚刚抢上城头的易人离。

这一波乐曲数十器联奏,便如曲成**,虽浪柔波卷,却生生不绝,响遏行云的韶乐声中,易人离的刀在即将进入唐情胸膛那一刻便感觉到城头上仿佛云沉涛飞,巨大的无形的力量一波一波涌来,先将那刀轻轻推开,调声忽转诡异,箫笛管陨尺八在此刻登场,随即易人离便感觉那力量忽然推上他胸膛,他仰身急退,那曲声又转雄壮,钟鼓浑然,引天地之音,霎时巨力如山,巍巍压下,易人离站立不稳,落下城墙,他甩出勾索,勾索却在琴瑟之声中无声碎裂,那曲声和力量如影随形,轻松化掉他所有自救的手段,一**地誓要将他推落……如果不是燕绥及时出手,易人离就要成为这次大战中第一个牺牲的高级将领了。

等易人离终于在燕绥扶持下站稳实地,仰望城头,一张脸已经刷白。

而围观这一幕的所有军士,将这过程看得更清楚,更是心中震撼。

非人力可成之奇迹。

在场人中,周沅芷千金小姐,音律最通,因此神情也最恍惚,忽然喃喃道“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天相夺伦,神人以合。”

文臻在她身侧也叹道“金石以动之,丝竹以行之,诗以道之,歌以咏之,匏以宣之,瓦以赞之,革木以节之……”

这是音律的最高境界,但世人从未奢望一人能完成。

周沅芷道“他从何处想来!”

文臻苦笑“我想的。”

周沅芷愕然看她,文臻默然。当初五峰山上,不过无心随口一语,谁知唐羡之竟真的做成了呢。

之前黑湖之上开小楼,她以为已经是极致,却没想,唐羡之深藏不露。

她再次后悔在聪明人之前就该好好闭嘴,有些点拨对常人来说过耳烟云,对才智卓绝的人来说,却可能是开启宝库的钥匙。

半晌她舒了一口长气,喃喃道“幸亏只有他能……”

一人群奏堪称奇思妙想,而将这奇思妙想真的付诸实现,普天之下却只有唐羡之一人。

那许多乐器的同时弹奏固然是一个难题,但在同时弹奏时还能记住每个乐器所应弹奏的曲调且实现完美配合,这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事。

这需要无比精密堪同计算机一般的大脑。

只有他这般才智,再加上音律大家精通各种乐器的能力,才能这般美妙和谐,神人以合。

唐家要真的人人有这个本事,那她和燕绥趁早从这城下转身。

长曲绵绵不绝,或雍容,或雅正,或轻快,或哀愁,如流水泻过,文臻听着听着,竟微微湿润了眼眶。

多像这一路相逢又离合的人生。

然而这么美的曲调也如这人生一般,时刻隐藏着杀机。

眼见他上高城,眼见他落高城。

在唐羡之的乐器大阵之下,连着三批人攻城,都被音波所袭,那音波便如唐羡之的曲调一般,层波叠浪,变化万千,无迹可寻。有时如巨浪层层扑打,有时如幽灵神出鬼没,有时如利剑悍然劈落,有时如万箭隐形齐飞……三批人再无一人能上城头一步。

而天京城的护城河又特别宽,唐军进城后这么短的时间还进行了修城墙厚城门封堵漏洞等等措施,哪怕是燕绥麾下武器特别精良,也很难远距离攻破。

更绝的是,天京本有九门,但唐羡之在燕绥逼近天京之后,就已经下令在天京城门前后垒墙,城墙加厚加高,竟然将其余八门都堵死了。加盖的城墙整个就是一个向内的斜坡,非常难爬,爬上去就是送人头。而小楼剑手主城楼一个没留,全部分配在另外八个城门,每门一阵,轻松收割人头。

那架势赫然不成功便成仁,不能打退敌人便和天京全城百姓一起死在城内。

负责其余城门攻击的京畿大营,几轮攻城后损失极惨,干脆退出了一射之地,就等着主城门燕绥破城。

一人一曲捍全城。

三次攻城后,燕绥下令暂时停止攻城。

大军就地休整。

文臻遥望着城头上的唐羡之,远远的也能看出那人神容如雪。

……

天京城内,现在实行了最严厉的管制政策。

所有人不许随便走动,不许在酒楼茶馆聚会,百业者暂停执业,连青楼勒令暂时关闭。每日每户只许一个人出门半个时辰,就近解决日常生活需要事宜。

所有人都被关在家里,杜绝了串联和被人利用煽动闹事的可能。

这使少量潜伏着的燕绥的暗线都没机会出手。

唐羡之很绝,他下达这样的命令,只用了一种手段——推了几个得了天花的病人招摇过市,称说天京某处开始了天花感染,哪怕站在病人对面都可能被感染天花且无药可医。

只这一着,天京百姓自动给自己关禁闭。

现在街上行走的只有军队和唐家的人。

整个唐氏家族非常庞大,嫡系旁支依附的姻亲家族前后加起来有数万人。都已经陆续进京,天京被围困之后,除了担任军职的人守在城内墙头,其余老弱妇孺大多聚居在临近皇城的兰康坊。

城头乐器大阵奏响之后,一队红衣人进了兰康坊,带着无数马车。

随即兰康坊隐约起了一阵骚动,乱过一阵后,渐渐有人出来,带着包袱,扶老携幼,依次上马车。

上了马车的便有人驾驶马车,奔往皇宫,马车直接抵达太子东宫,那些人进入大殿。

然后再也没有出来。

这一批批人的出来,一批批的人送出去,前后忙碌了两日两夜,才把人送完。

至此已经三日三夜。

唐羡之独力合奏,坚守城头。

三日后的夜里,在燕绥下令退兵休整的那一刻,唐羡之推琴而起,琴在半空旋转,起一阵回旋之音,音色华丽,引得众人凛然,因此也就没人看见,琴身背后,唐羡之一口鲜血喷满了那焦尾琴。

城下只有燕绥,凝视那飞旋的琴,似乎要透过琴身,看见隐在背后的人。

文臻在他身边轻声问“我们损失不小,是否要……”

燕绥绝不会无计攻城,关键看他是否愿意再投入一部分的牺牲。

燕绥看她一眼,这一霎文臻忽然觉得他眼神微带审视,像是想查看她此刻心情。半晌燕绥道“何必枉费人力物力。且吊着他罢了。”

他凝视着城头,看见唐家的军队黑压压站满城头,轻声道“只要他野心终收,我愿意给他机会,因为他亦有值得我尊敬处……只要该灭绝的一定灭绝,那就行。”

……

又一波攻城开始了。

大阵音波绵绵不绝,似乎毫无衰竭之像。

但这次燕绥换了攻击方式。

不再派斩首队员,不再进行勇猛冲锋,甚至连擂车投石之类的攻城器械都没用,只选择轻功最好,动作最迅捷,反应最灵敏的战士,在箭手弩弓手的配合下,以最快速度登城。

登城之后也不强求入城,骑在墙头上砍杀两下,唐军还没扑上来挡,燕军已经哧溜下了墙。

有些更狡猾的,就在城墙上冒个头,背上长枪闭着眼睛往里头捅几下,转身就下墙。

没人扔火药弹,固然是因为火药弹珍贵,还因为那些弹子根本还没落地就能被音波推出去,弄不好炸到自己身上。

爬上城头的人就好像来城头一瞬游一般,冒个头就走,唐军狼奔豕突,打了这边打那边,活像在打地鼠。

但于唐羡之来说,他无法因为这些人试探性的攻击便停下。他知道他一旦停下,那么试探性的攻击就会变成真正的攻击,口袋里的火药弹会将城头炸翻。

他依旧手挥目送,姿态如仙,城头之上起高音。泛白的唇角却微微露出一丝苦笑。

燕绥看出了他的想法,因此明明有余力,却还要用这种方式来对付他。

他要耗死他。

还不损自己的兵将。

他看出这大阵极耗心力,他要他在这城头永不能停。

这样也不会对文臻无法交代。

他不愿自己成为他和文臻之间的任何心障。

他渐趋平和,却又更残忍。他连让他在文臻心中留下愧疚牵念的可能都要抹去。

但是……

他其实是多虑了。

文臻待他,比燕绥更残忍。

唐羡之垂下眼,指尖丝弦不休,仙翁长鸣。

再次悄悄咽下喉间逆涌的腥甜。

此刻,家族的人,应该已经快到了城门边了吧?

……

第三天。

燕绥一箭起,射落了城头高扬的唐字大旗。

这一次,音波没有能抵达那高处,拦下这凶悍的一箭。

断落的箭杆砸在城头,计算精准,没有伤人,却将那些悬挂的吹奏乐器砸坏了大半,半截箭杆支在了向内的城墙上。

雍容壮阔的大乐便少了一个声部,出现了短暂的停顿,随即唐羡之便又继续,依旧行云流水,听来毫无任何不妥。仔细听却能听出那首曲子已经被修改过,但修改得毫无痕迹。

这种临时修改妙手拈来的本领,令人再次惊叹。

唐羡之闭了闭眼,默默咽下一口腥甜。

……

射落的大旗,引起了城内人们的慌乱。

城内戍守的一些唐家将领面面相觑,心中都浮现不好的预感。

忽然有人狂奔而来,道“不好了,咱们的家小都失踪了!”

众人齐齐变色。

……

简陋的地道里,唐家族人艰难地行走着。

正如文臻猜测,永裕帝挖空了半个皇城作为自己的老巢,但是以他的谨慎,不可能没挖一条通往城外的地道。

那条地道在太子东宫,东宫位置离城门最近,离秀华宫也不远。按照永裕帝那夜的计划,从秀华宫出来,事有不谐,随时可以从东宫下地道再出宫。

秀华宫出口被堵死,东宫地道自然也没用上,唐羡之占领皇宫后,根据各处宫室位置,选出了几座离各城门相对最近的宫殿,逐一寻找,最后找到了这条地道。

浩浩荡荡的唐家族人在地下穿行。

护送他们的有少量唐家士兵和剑手,唐羡之不能撤走太多的人,甚至唐家高层都被要求上城头——唐羡之相信,燕绥对一切都有数,一旦他发现大量高层和高手被转移,唐家就会遭受最凶狠的打击。

他不会允许唐家的主力逃脱。

所有上城的男人,都是为了这批老弱妇孺做靶子。

包括他自己。

城头高楼起一曲,万千丝弦做剑舞,但为争权逐利故,百年世家归虚无。

……

当夜,京畿大营在又一次徒劳无功且被凶猛反扑的攻击中丧失了士气,早早收兵。

夜半,护城河淙淙流水中,无数人裹着羊皮泡出现在水中,再悄然上了准备好的筏子,穿越那一片杂草茂密的水域,小心而又迅速地向京郊而去。

当这长长的队伍终于平安地离开京畿大营的扎营区域时,所有人都长长舒了口气。

没有人知道。

就在护城河对面不远处的山坡上,小树林里,四大护卫带着人马,悄然而立,一直盯着黑暗中的护城河。

他们将所有人都一一看过,数过。

其间日语几次对中文打手势,询问是否要惊动京畿大营。

中文长久伫立。

他看见队伍里蹒跚的老人,抱着婴儿的妇女,娇弱的少女,一脸惊惶的孩童。

忽然便想起当年那个少女,走在路边,看见跌倒的老人会扶,看见孩童会摸摸他们的头,送上一块糖,江湖捞有老弱专座,八十以上老人可以打折。

他轻轻地摆了摆手。

日语有点不甘,放虎归山,日后有隐患怎么办?

中文凝视着前方黑暗,像凝视一个永远不能触及的梦,良久他轻轻道“殿下说了,就当对唐羡之当初没有和西番勾结对他背后出兵的回报……而且如果我们出手了,文大人……和她,都会不高兴的。”

月色下流水汤汤。

他眼底有晶莹的痕迹。

……

中文等人离开后。

隐藏在人群中的小楼剑手走了出来。

如果方才真有人出手,他们亦有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之招。

所幸没有。

剑手们对着城头方向磕头,再转身踏上茫茫远途。

……

第五天。

唐羡之望向城池之外。

家族老幼已出城,会以最快速度赶往西川,现在应该已经到中州了吧。

总得再坚持几天,走得越远越好。否则一旦城破,就算文臻愿意放过,京畿大营和被压制的旧朝老臣们也不愿意。

忽然轰隆一声,响在背后。

他指尖弹动,却在此时喉间一甜,动作便慢了一步。

对内的一截城墙忽然倒了下来,倒得不多,就几块砖石,却正好砸在那一排钟磬上,编钟轰然倒地,丁零当啷声响一片。

又缺一声部。

第四百七十七章 江山 (大结局)

并没有人上城,也没有人出手。

唐羡之眼光一掠,看见倒下的城墙间无数血红的蚂蚁散开。

而那些碎砖有咬啮的痕迹。

那掉落砖石的位置,好像是昨日旗杆掉落抵着的位置。

他已经明白了。

燕绥那一箭射旗,打击军心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他那一箭里一定有个引子,是吸引这种蚂蚁在指定地方啃咬的关键。

那引子溅落内城墙,引得蚂蚁去咬啮,一日夜之后,城砖松动倒塌,砸坏了编钟。

编钟作为最重要乐器之一,一直放在城内侧,本来谁也攻击不到。

可是只要燕绥想,他就能。

唐羡之低咳了两声。

又缺一声部,曲子稍稍停顿,再次接上,只是这回威力终究小了许多。

……

一群换下城墙的唐家将领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偶尔有百姓探出头来,看见他们忙不迭地走避,如同见了鬼一般。

这种无形中的排斥令他们更加烦躁。

家小、亲族,还有很多依附于他们的人,这几天都不见了,找遍全城都没有踪影,这种情形由不得他们不思索,人会不会出城了?

如果庞大的家族真的被运走,那意味着陛下也对守住天京失去了信心,在安排后路,那他们被留下来守城算什么?

靶子?牺牲品?

这满城的敌意,冷漠的百姓和群臣,城下的大军,都在无时无刻地提醒他们,这江山其实没那么容易坐。

如果真的坐不下去,那么,难道他们都要为这一场梦陪葬吗?

众人走着走着,听着六日来城头不绝的乐声,虽然曲调雍容如常,众人却似从中听见了自己的丧钟。

众人面面相觑,忽然有人试探地道:“……要么,咱们也走?”

“……就是,凭什么就要我们牺牲呢?再说我们才是家族的主力和男丁,我们都死在这里,唐家还有机会复兴吗?”

“或许陛下最后会有办法?”

“他的办法,不是已经给了那些女人和小孩了吗!”

“……我打听过了,前几日,有大批马车进入了皇宫。”

众人又对望一眼。

“……要么,去皇宫看看?”

“是极,就算没出口,这皇城财宝无数……”

众人都不说话了。

如果真的城破,弄走一批财帛也是好的,说不定还能保命。

还有什么地方比皇宫更富有呢。

坐不了老燕家的天下,好歹也该拿点利息。

说到就做,众人聚集亲兵,前往皇宫。

……

第七日。

燕绥一改前几日的散漫打法,再一次下令急攻。

同时他让英文等人悄悄跟随唐家亲族远去的队伍,偷走了唐情幼子的贴身金锁,用这枚金锁,诱杀了唐情。

天京城头再换将,唐羡之用了自己的贴身亲卫头领。

然而士气已经不可挽回地颓败下去。

从唐情到其余唐军将领,眼见那些血淋淋的自家亲人贴身衣物,都眼前一黑,心中绝望。

难免怨怪唐羡之,觉得陛下一意孤行,留他们在城头御敌,却又让他们的亲族冒险送死。

更有人难免想到当初殿上群谏,求对燕绥背后出兵,陛下却坚持不肯。如今果然遭到了反噬,更是心中愤恨扼腕。

唐羡之主持大阵,乐器缺失,更加艰难,他并无机会解释,也无法解释。

燕绥亦擅攻心,且出手毒辣。

缺了两声部的曲子,依旧汤汤流在城头,而伴随着燕军的急攻,是燕绥忽然策马而来。

他一举一动牵动人心,城上城下都目光凝注,只有唐羡之只专心于十指间百弦之音。

燕绥微微仰首,淡薄的日光如流水在他线条优美的下颌间飞溅开去,他执缰绳的手指一弹,再一弹。

灰白墙体深红角楼的城头上忽然晕开一片淡淡的绿色,那绿色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在城头的背墙之上无声延展,像一匹逐渐展开的巨大毯子,向城头上的唐军包拥而去。

因为这绿色只在城头背墙上蔓延,只有底下的军队能看见,城墙上的人却毫无所觉,底下万军忍不住仰首屏息,看着那堪称壮观,似可卷天地般的绿幕袭向城头。

仔细看能看出那巨大绿幕底色是淡绿的青苔,那是城墙上常见的植物,在这初春的季节斑驳了城墙,另外还有一些本已在冬季枯死的藤和常青植物,此刻却再焕新绿,野蛮生长,藤蔓类扭曲膨胀如巨蛇,剑齿类剑拔弩张似刀丛,掌叶类则真如巨掌一般在风中张开又合拢……

唐羡之无暇他顾,忽然指掌之下众音转急弦,如风雨忽至,雷霆乍生,听得人心中起栗,城头上的人恍然若有所觉,一回头便见绿潮如海,当头罩下,都发出一声惊叫,有人狂奔躲避,却踩着那又厚又腻的青苔滑倒,有人挥舞武器,却被藤蔓先缠上武器再缠上身体,扭动挣扎着却像遇上真蛇一般越挣扎越紧直至窒息,有人大呼冲上,被那足有人两个脑袋大的巨掌一巴掌拍在地上,更多的人则在越来越厚的青苔间挣扎,泥足深陷,无力逃脱。

燕绥一个人,便将城头变成了绿潮叶海大阵,唐羡之的群奏对精神有效,植物却没精神这玩意,他指间飞弦,音波如薄刃旋飞,无数藤蔓纷纷断落,但是断落的藤蔓一霎间便能再生,反而又多了无数藤蔓,困住更多的人。

有人被这些绿巨人追昏了头,试图点燃火折子,唐羡之眼眸一厉,长指一划,音波如浪,打灭火星——先别说青苔湿润难点燃,真要燃起火头,岂不是自己烧自己,他的乐器也绝经不起火烧。燕绥保不准等的就是这一出。

一时城头之上,竟成了燕绥唐羡之的博弈之场,都非常人手段,一人控天下音符,一人掌人间枯荣。浩浩天地,簇簇万物,都成两人指掌间杀机,成败于方寸之间,霸业却笼罩山海之上。

绿幕在唐羡之身后翻腾卷舞,无数植物在透明音波之中断裂、粉碎、化为齑尘,天地间溶溶化开一片绿雾,看似寸步都不能靠近唐羡之,但燕军已经趁着这一阵城头混乱和绿幕掩护,悄然上了城头,唐军在对付绿潮的时候,忽然那些藤蔓枝叶背后,杀出明晃晃的刀枪来……唐情大呼奔走,又压上一批唐军,才堪堪守住了城墙,满头大汗的唐家将领,盯着底下神情居然还很闲淡的燕绥……这位出手实在太难对付了,绿潮卷至,不能不碎之,可一旦碎了,满城上下就会被绿雾所遮盖,又成了燕军的掩护,将领们正惶然看着唐羡之,希望陛下拿出绝招,忽听天地起雄浑之声,隆隆震响,连地面都在微微震动,却是唐羡之齐奏钟鼓磬,洪音浩荡,满城都似在共振,共振声里,那些绿雾渐渐稀薄、散开,直至露出朗朗青天来……众人都松了口气。

唐羡之却苦笑。

绿雾渐渐散去,燕绥这样的能力本就不可能长时间维持,唐羡之指掌之下的拉弦之声却忽然有些暗涩,众人这时才发觉,大量音波粉碎藤蔓时,有些植物茎叶间自带的黏液便会粘附于丝弦之上,乐器向来娇贵,丝弦污浊,必不能成清音,这一着,等于又毁了所有拉弦乐器,声部再减。

而这一波绿幕攻击,毁了唐羡之又一声部不说,还又消耗了唐家数千军队。

城上下众人凛然。

宜王燕绥向来是个懒人,阵前也不着重甲,更不身先士卒,然而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城头喋血,数千人命,乐阵缺失。

众人看向城下那散漫又矜贵的人,一时竟如仰视云端,生出不可撼动之感。

唐羡之眉头微皱。

燕绥想必也擅乐理,他作战很有“节奏”。当猛攻时猛攻,当从容时从容,间或攻心,偶尔出手,时有诡招。和他本人一般,有种万事不在心翻覆任我行的底气。他明明可以一次性不惜代价毁去他的乐器阵,他却偏要一次次慢慢消耗,就是为了不断给唐军增加心理压力,削弱他们的信心和决心,直至不堪重负,彻底崩溃,而他自己决不冒进,连文臻也是,都安然位于大军重重围护之中,不上城墙,捂住双耳,绝不给任何人有机可乘……像一对看似香美其实骨髓都带毒的难啃骨头。

忽然唐羡之回首。

城内一阵震动,称得上地动山摇,身后巨鼓皮面水波一般颤抖。有沉闷的响声绵延而来,整个天京城都在惊叫颤栗。

唐羡之指下一乱。

几日来从不出错的音符错了一个。

他第一瞬间以为燕绥趁方才那一阵视野不清,派人悄然进城炸城了。

随即以为是地动,因为没有听见喊杀声。

再然后辨明了发生震动的方向,他的脸色刷地雪白。

……

一个时辰前,皇宫,一批换岗的唐军将领,进入了皇宫。

他们驱散走所有的太监宫人,让这些人去广场呆着,自己闯进景仁宫,仁泰殿,大肆搜刮,但凡金银珠玉,古董字画,值钱的统统带走,带不走的就砸了烧了。

有的人连御座上的宝石都抠了下来。

又有人满宫寻找地道,要带着这些财宝逃生。

这些人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秀华宫地道出入口处,有银光一闪而过,身上背着黑色的袋子。

背袋子的是三两二钱,它背着袋子,行到一处宫殿下,便将那袋子里的火药弹放下一堆。每堆火药弹里都有一颗,拖着长长的引线。

唐家将领在上头忙碌,三两二钱在下头忙碌。

火药弹都投放完毕后,它再度出去,这回有人递给它一个火折子。

三两二钱再次进入地道,火折子迎风不灭,它根据制定好的路线,从仁泰殿开始,到景仁宫,到慈仁宫,到秀华宫。

每至一处,它便点燃那引线。

然后狂奔。

它在地道里奔驰成一道银蓝色的线,身后轰然巨响,地道瞬间坍塌,那坍塌的一节节地面追着它风一般的身影,它身后天崩地裂……像一场末世的灾难。

景仁宫塌完点燃仁泰殿,仁泰殿塌完点燃慈仁宫……三两二钱跑成了风,听着身后如同魔神隆隆紧跟着的巨声,得意地裂开嘴大笑。

女主人说了,这活计,只有它能干!

别人跑不过那爆炸和坍塌的速度,只有它可以!

三两二钱牛逼!

当它蹿出秀华宫出入口并撒腿奔出秀华宫,一转头,就看见秀华宫也塌了。

而最大的仁泰殿塌了半边,景仁宫已成废墟。

那些在殿中搜刮抢劫的唐家将领们,尸骨无存。

倒是那些被赶到广场上的太监宫女,瑟瑟发抖,劫后余生。

……文臻费了小半个月功夫重新开启的地道,绝不会白费力气。

唐家入城,成为新贵,总免不了用人。所以仅存的那些线人细作,混不到唐羡之身边,混到这些人身边还是可以的。

虽然新进,发挥不了太大作用,但是关键时候挑唆提醒几句,也是不难的。

当城头告急,情势急转直下,这些人选择为自己的利益考虑,并不奇怪。

这些都是唐家的重要人物,是世家的支柱,只要他们还在,唐家就不算真正灭亡,最起码以后也会制造麻烦。

文臻不想给他们死灰复燃的任何机会。

天下熙熙,都为利往,当他们贪欲一起,聚集在宝物最多的仁泰殿景仁宫,那么,死期就到了。

顺便,也出一口她心中恶气。

她恨那仁泰殿,那殿前德妃自戕。

她恨那景仁宫,那宫里燕绥受伤。

她恨那慈仁宫,那宫里祖孙苦熬。

她也讨厌秀华宫,若非燕绝步步紧逼,当初生产又何至于那般艰难。

……

皇城崩塌传到天京城头那一刻,唐羡之霍然回首。

燕绥一直只盯着他,抓紧这一刻,再次出箭。

他很少射箭,上上次杀了唐孝成,上次伤了唐羡之。

这一次,那箭并不悍厉,也不凶猛,箭势虽疾却无声,如风掠上城头,掠过唐羡之的鼻尖。

唐羡之刚回头,看见金光一闪,下意识拂袖。

然后他便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手上还连着无数丝弦,这一抓便乱了节奏,更糟糕的是,那箭如此柔软,是因为整个箭身以奇怪材质制成,软弹而有粘性,被唐羡之抓住的同时,便黏上了他的那些丝弦。

然后便化了,流得丝弦到处都是,将那无数根丝毫都不能乱的丝弦黏在了一起,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玉钩撞上小锤,锤头撞碎三棱……曲调戛然而止。

“噗”一声,唐羡之一道血箭喷得满地红!

箭并没有对他造成伤害,只是彻底打断了这惊世一曲,真正戕害他的,是这重伤之后,七日七夜的苦守。

喷到最后,是鲜红的心血。

浪潮般的呼啸声传来。

有人扑上来扶住了他,是他身边留用时间最长的甲四。

唐羡之微微睁开双眼,却已看不清城头景象,那摇荡的镜花水月般的视野里,恍惚无数黑压压的人影扑上城头。

燕军上城了。

唐羡之目光越过那厮杀的人群,看向更远的地方。

那些远走的人们,现在应该已经快到了西川了吧。燕绥便要去追,也追不上了。

易铭是个善于审时度势的人,她不会坚持和燕绥做对,以她骨子里的潇洒性子,一旦看事不可为,应该会带着唐家和易家人一起远走。

他亦为此已经提前赠她无数唐家积攒多年的财富。

包括小楼剑手,可保她一世平安。

无数士兵和刀枪剑戟向他和身边仅剩的几位护卫刺来。

甲四想要背起他,却被人群挡住。

唐羡之忽然一伸手,他手上还缠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丝弦,却在此刻全部脱落,他两指一划,双手一展,指间明明无物,却忽起琴声!

无影之琴,音杀的真正无人抵达的最高境界!

“铮——”

一声起,人群中便爆开血花。

大批大批的士兵倒在城墙下。

以天地为琴,起风雷之音,上引九霄之云,下潜九幽之阴,湖海同振,苍松涛鸣。

最后再奏一曲《绊心》。

城头下文臻抬首,便见那城头众生熙攘,血火交接,而那人遍身血染,神容如雪,十指虚空连弹间,依旧在不断咯血。

那曲缠绵又深长,萧瑟亦豪壮,无数人于其下前赴后继,再喋血蹈死。

隔着烟火、黑云、剑光、和数载恩怨纠缠,殷殷鲜血,他于城上最后奏一曲,她于城下含泪侧耳听。

一曲记初遇倾心,一曲记恩仇难解,一曲记乌海茫茫涛,一曲记长川深深雪。

一曲记五峰溶溶月,一曲记留山濛濛眸,一曲记湖州博弈,天京长别。

“铮——”又一声。无弦却已弦断。

天地于这一霎静音。

云天之下,城头之上,唐羡之微睁着眼,向后倒去。

最后一霎,那高天和无数涌来的闪亮银甲淡去,雾霭深处,只有那少女,如美人鱼一般游来,忽然抱住了他的腿。

这一刻水波不如当年清亮,朦胧摇曳,但依旧可见她弯起的含笑眼眸,满溢欣喜和甜蜜。

然后如星光一闪,灭去。

黑暗永恒降临。

……

小臻。

若有来生,旧地再遇。

你再抱我一次,好吗?

……

太始元年二月初七,天京城破,燕氏重回皇城,唐氏成为这三个月东堂风云史中又一个短命皇朝。

当日城头上太始帝一人合奏一曲抗万军,几乎靠一己之力拦住了大军七日七夜。风采无限,曲成惊天下。

末了城破之时,纷乱太过,虽然人们都亲眼看见太始帝咯血气绝,但事后清点时,并未找到太始帝的尸首。

只有那数十件乐器大阵之中,那多到令人惊心的殷殷血迹,告诉人们,这段传奇,存在过。

也许是因为太震撼,也许是因为太传奇,那如仙如魅的人的最后结局,从此在天京也流传了许多故事,有人说他当日由死士拼死救下城,却也失去了全部武功,自此隐姓埋名,于乡间默默终老。

或许觉得这个结局并不配太始帝其人其行,又有人说曾在某无名山中见过很像他的人,于青崖之间濯足,身边七弦琴无人弹奏却自鸣,曲声美妙,引满山小鹿侧耳听。

后来很久以后,又有人说,曾有人在洋外某国,见到他和一个美丽女子在一起,两人一人拉着洋外的古怪乐器,另一人翩然起舞,舞完了便携手而去,不知所踪。

更多人是对这些传言嗤之以鼻——当日城头焉能留活口?再说那乐器阵中的血迹,多到仿佛那个人流尽了全身血。

是个人都活不了。

不过是对于美好却凄凉人物的不舍,使那些无知百姓编这些故事引人追索,将那叛国篡位的枭雄逆贼最后结局,毫无原则地美化罢了。

是耶,非耶,终究无人知晓。

文臻只知道,这一生,她再也没见过他。

她将他那日城头用过的乐器都收集起来,连同那块唐家小楼里的巨大宝石,在城外立了衣冠冢,算做对那一段邂逅传奇的最后纪念。

墓碑上没有名字。只有寥寥一行字。

“愿你来生,不必曲调完美,不必众音和谐,只需明朗、自在、快乐而欣喜。”

……

二月初八,燕绥进城。

天京百姓夹道欢迎,主动劳军。

二月初九,群臣请燕绥登基。

殿下曰:“滚。”

群臣哭求一日,殿下紧闭殿门,搂着老婆拥被高卧。

外头群臣声声哀求,里头他对着老婆肚子喊了一天囡囡。

无奈之下,李相连同一众老臣连夜入宫,就问殿下,皇子只剩了殿下和十九皇子,您不做谁做?

九皇子燕绪,已经在唐军入宫那日被杀。十九皇子当时不在宫中,逃得一命。

燕绥却道:“太子不是还有儿子吗?”

他定了太子幼子,时年十岁的燕泓。

这个选择起初并不为群臣所理解。毕竟太子生前和燕绥是死敌,选择他的儿子,不怕将来那孩子报仇吗?

燕绥对此嗤之以鼻。

这世上有人能报得了和他的仇?

……远在南齐的太史阑:很不幸,有。

选择燕泓,燕绥给出的理由是,这孩子嘴甜,最早喊文臻婶婶,可见是个灵活的,可造之材。

群臣:“……”

其实燕绥这话也不过是玩笑,主要是可供选择的人选几乎没了,太子长子性情轻浮恶毒,十九皇子燕缙,年纪小,且出身低微,又在慈仁宫养过,被慈仁宫的妖风养得性情阴郁,这两个都不合适。

燕绥便是不在乎这皇位,也不能不为这江山百姓考虑,相比之下,燕泓眸正神情,行事有度,且十分懂得审时度势。只要好好教导,不起邪心思,未必不能做一个好皇帝。

众臣无奈,只得应了,又请殿下为摄政王。这回燕绥没拒绝,燕泓年纪小,这担子他不想担也得担。

当初随便儿在殿上对永裕帝说的话,文臻和燕绥说过,燕绥却根本不理。

“他要真想当皇帝,便自己抢去。”

文臻内心里也不希望随便儿做皇帝,瞧瞧东堂的皇帝一个个都什么样儿!

何况当皇帝,得丧失多少平凡的幸福,她舍不得。

也许孩子当时只是想气气永裕帝,倒也不必太当真。

之后便是易铭上降书,西川愿归于朝廷麾下,军队全部解散,献上一半家财,易家族人全数离开东堂,只求免除她的谋逆罪责。

朝局动荡太狠,安定为上,燕绥应了。派易人离前去接收军队。

姚太尉也告老了,易人离封侯,燕绥打算等他再历练几年,便接太尉之职。

易人离并没有见到易铭,这个女人倒也潇洒,投降后便换了女装,把刺史印信一挂,家产整理完毕,便带着浩浩荡荡的两家家人老小,包了好几艘大船,出海去了。

后来听说她带着属下在海外打下了一个小岛,有滋有味做起了女王。虽然路途遥远,难以证实,但文臻觉得,这回或许是真的。

她不知道易铭是否对唐羡之有情,只觉得,或许便是唐羡之最后的放弃和托付,让她也终于下定了决心放弃。

也或许唐羡之同样怜惜她,所以以这样的方式,让她最终解脱。

他们做不成夫妻,也不是最牢靠的盟友,却因为同样一种被束缚和羁绊的苦难,成为知己。

李相完成这大事后便告老,文臻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为东堂史上第一位女相。

女相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筹措粮草,送她那刚团聚没几日的夫君再次回青州。

西番作祟不休,林擎又接到了德妃的骨灰……燕绥相信林擎的战力,却也知道这个消息对林擎打击有多大。

就在他回来之前,林擎还满怀憧憬地和他说,打下天京把德妃接来,后来又说不要她长途跋涉,他自己赶回京。

现在,接不去,也回不来了。

如同之前疾驰回京一样,他一路疾驰向青州。

而此刻,在西番火云藩,二月初的边境一线依旧白雪皑皑,漫山遍野旌旗便更鲜明。

林擎悍然闯入西番国土,剑指番旗,连挑三城,打到西番兵闻风丧胆,百姓四处奔逃。

直到火云藩的藩主提前得到消息,联合临近三足藩从侧翼包抄,要将孤军深入的边军留在火云藩的雪地中。

林擎军被围困了三日,天寒地冻,急军无粮,人们渐渐露出了焦虑之色,西番的探子冒险潜近,远远听见营帐中牢骚之声不绝,都道明明西番也还没打青州,大帅何必如此好战,大家连战数月,都已疲惫不堪,如今深入敌军腹地,可莫要有去无回!

探子又听见主帐屡屡有争吵之声,回报火云藩主和三足藩主,两人咧嘴大笑,下令加紧围困,同时着人暗中联络林擎大营中对他产生异议的将领。

三日后,天色将明之时,林擎大营忽然发生骚乱。

营中火起,人影晃动,有人大叫“大帅被刺!”又有一年轻将领满身浴血冲营而出,奔向敌营,手中提着血淋淋的人头,道:“青州第三营副统领邱和,携林擎首级,求见藩主!”

藩主们闻报大喜,却又害怕有诈,要求该将领入营,邱和却道他也怕被西番暗害,不肯入营,最后双方约定,在西番大营外三里处一处冰湖之上交割。

那一处冰湖,离林擎大营更远,且周边一览无余,树都没一棵。

两位藩主这才放心带着亲卫队出营,两人都想抢拿到林擎头颅头功,便双双出营,行至冰湖时,眼看冰湖透明,只有一截断木横于湖边,四面荒芜,十里之内的活物只有一头野牛在饮水,而那将领孤身一人远远站在冰湖上,两人都大笑着策马迎上。

便在此时。

火云藩的藩主马蹄扬起,跨过断木。

断木之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手中长剑明光一闪,嗤地一声刺入马腹,再穿马腹而出,下一瞬,从火云藩藩主大笑着还未合拢的口中穿出!

鲜血暴起半丈,再落了满湖!

而同一时刻,那野牛腹下忽然亮起一片剑光,横腰扫向三足藩藩主!

三足藩藩主稍稍落后火云藩藩主半步,听见笑声戛然而止,已经反应过来,大喝一声蹿起,那原本能把他腰扫断的剑光便只落在他腿上,咔嚓一声,双腿滚落冰面。

三足藩藩主惨呼着滚落在冰湖上,断木之中,从容跨出一个人来,一伸手,撒出一大把粉末,然后一手拎着三足藩藩主衣领,一手拎着火云藩藩主尸首,往冰湖中心拖,在厚厚的冰面上留下了两道鲜红的痕迹。

等他把一人一尸安顿好位置,再回头,就看见两人的亲卫队都已经倒下。

他咕哝一声:“儿媳妇的药就是好用。”

野牛的皮被掀开,一个年轻将领从牛肚子里钻了出来,他面容英俊,姿态健朗。

林擎看着他,神情便温和了些。

这是邱同的独子邱和,原先驻扎在徽州边境的一个小镇,邱同受伤后,林擎命他转入大营,就近照顾父亲,林飞白死讯传来后,林擎又调他至自己身边,让他做了自己的亲卫队长。

大营的人都知道,大帅痛失爱子,这是要将老友之子当做接班人来培养了。

所以这次林擎剑指西番,邱和也跟了来,并配合林擎,演了这出诱敌之计。拿着人头去西番大营诈降的是他的亲卫,他自己则和林擎两人,一人藏身于断木,一人藏身于野牛腹内,完成了这场刺王。

林擎拍拍邱和肩膀,道:“做的不错。”

为了不被人发现,昨夜两人便藏身于此,天寒地冻的潜伏,需要绝大的毅力和耐力,虽然呆在野牛腹内温暖些,但林擎觉得,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也很难能了。

这么想的时候他心中一痛,想起当年林飞白呆在自己身边时,他曾夸过一句邱和稳重英睿,耐力十足。结果飞白那个性子倔傲的,居然就潜伏在雪地里三天三夜,刺杀了西番的一个将领。

三日三夜的雪地,也许飞白的伤寒之症,就是那时候埋下的根。

林擎胸间漫起绵绵密密的疼痛,以至于喉间腥甜,对面,邱和腼腆地一笑,又垂下眼,愧疚不安地道:“末将无能,未能杀了三足藩主。”

林擎已经没有心情安慰他,只道:“无妨,不过早杀迟杀而已,还是早做布置吧。”

邱和便恭敬应了。

……

半个时辰后,发现主帅迟迟不归的西番军,终于奔驰往冰湖寻人。

然后老远就看见冰湖中心,两位藩主被五花大绑,跪在冰面上,还在不断挣扎扭动。

西番军队急于相救主帅,一拥而上,然后冰湖崩塌。

初春的西番,依旧滴水成冰,经过一冬封冻的湖水,冰层足有几尺,别说跑马,过擂车都没问题。

然而就这么裂了。

数千西番兵落入冰湖,盔甲沉重,瞬间冻冰,哪怕没有人继续动手,他们也爬不出来。

后来,这面冰湖下因为封冻着无数尸首,而成了当地的鬼湖。

而此时,数千西番兵落入冰湖,挣扎嚎叫,其余士兵大骇回逃,便在此时边军出动,在雪原上开始了对西番兵的剿杀。

用兵如神,亦正亦奇的神将林擎,再一次给了西番军一个无比惨痛的教训。

而此时,一辆马车高举着令牌,冲入了西番后方军营,马车帘幕深垂,马车里的人听着远处的动静,深深叹息。

“……还是来迟了一步。”

随即她又轻声一笑。

“不过无妨。”

“终究你还是要死的。”

……

追击还在继续,林擎和邱和绕过冰湖往回走,回到自己的阵营里。

邱和恭谨地走在林擎后一步,微微侧着身子。

林擎道:“今日之战,当记你首功。”

邱和垂下头:“大帅言重,定计乃是大帅,大帅更是不辞劳苦,亲身执行,斩杀火云藩主,末将有何功劳?”

林擎欣慰地道:“你能谦虚谨慎,自然是好的,须知为将者当……”此时正有士兵拖着火云藩主的尸首经过,林擎无意中低头一看,正看见火云藩主脸上凝固的笑容。

他心中一动,忽然停住了脚步。

邱和立即也跟着停住,并没有撞上他,“大帅——”

林擎背对着他,他有一刻没说话,背影瞧来似乎分外孤寂。

好一会儿他轻轻道:“你说,为什么火云藩主看见你的时候,会笑得如此开心呢?”

静了一静,邱和抬头,满眼迷茫:“大帅,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林擎缓缓转身,看着他的眼睛,“去见敌国将领,却满面笑容,如见老友,你告诉我,这合理吗?”

邱和退后一步,“大帅……”

“我一直没想明白一个问题,就是西番王女是怎么逃走的,你能告诉我答案吗?”

邱和猛地后退,然而林擎已经伸出手,邱和只觉得手腕如被铁钳钳住,他额头冷汗滚滚而下。

“这事怪我啊,我忽略了一点。当兵三年,母猪也是天仙。我营中儿郎,素日这方面被我管得很紧。没人敢犯这种错误,唯有你,从徽州小镇调来,往日在那里你也是大将之子,无人敢违拗你,来了我大营,众人也默认你是大帅预备役,更是地位尊崇……年轻气盛,春风得意,青春少艾,也没经过我大营铁律的鞭打,如何能扛得住那红粉骷髅,软玉温香?”

邱和颤声道:“大帅,我……我……”

他软着双腿,便要慢慢跪下,忽然一把抱住林擎双臂,狂吼:“上!”

“咻!”

一支冷箭,自边军阵营里出,直射林擎背脊,疾电流光!

己方阵营背后箭!

林擎一生和战友以后背相托,那是他唯一不设防的方向!

林擎刹那间似有所觉,但双腕猛然一阵剧痛,邱和抱住他的五指弹出利爪,生生卡入他的受过重伤的双腕!

“嗤。”

利箭入肉声不过轻微一声。

林擎微微晃了晃。

他抬头,转身。

正看见邱和那个亲兵,持弓落荒而逃。

此刻视线竟然无比清明,隔着大风和雪雾,他还隐隐看见对面阵营,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红衣斗篷的女子,遥遥冲他一笑。

西番王女。

林擎慢慢地吸了一口气。猛然反手,带出十道细细血泉,邱和仓皇要逃,然而下一瞬林擎染血的手,便扼住了他的咽喉。

邱和在他依旧稳定的手腕下挣扎,却还怒恨地瞪着他,林擎稍稍松开了手,诧异地端着他的脖子,道:“怎么你还有脸了?这一脸苦大仇深的,我差点以为是我暗害了你!”

邱和喘息一声,道:“你少装蒜!你明明早已知道我放了西番王女!你就是在等机会弄死我!还要因此惩罚我爹!要不然我爹重伤你为什么不去救!要不然你为什么安排我和你一起行刺!你就是想我战死算了!我凭什么要束手待毙?我不过是为我和我爹的命努力一次!”

林擎盯着他,眼神一寸一寸渐渐凝了冰,半晌他点点头,居然还吹了一声口哨。

“我明白了。”

邱和疑惑地盯着他。

“我说你哪来这么大胆子对我下手,原来是有人恐吓你,你以为自己已经露馅,所以先下手为强……嗯,果然玩得一手好离间计。”他对着西番方向点点头,轻蔑地道,“蠢货,你也不想想,除了那个被你放了的人,谁还对你干的破事那么清楚!如果我真想处置你,我用得着那么费事!我呸,还想着扶植你呢,你哪配!比我儿差出一个永裕帝!”

邱和渐渐瞪大双眼,他此刻终于明白自己犯了不可挽回的大错,喘息一声,正要说什么,林擎手一紧,再次扼紧了他的咽喉。

邱和在他掌下拼命扭动身体,嘶声道:“不……大帅……你不能杀我……你不会杀我……我是我爹的独子……”

林擎慢慢道:“是啊,独子。”

邱和眼底露出一丝欢喜之意,“……你……你自己遭受了丧子之痛……你不会让你的多年老友也……也遭受……”

他还没说完。

林擎手指一紧。

格格一声细响,邱和蓦然瞪大了眼睛,满眼的不可置信,他拼命张着嘴,可这回他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林擎一直漠然地用着力,血流满手,毫不迟疑,直到那头颅咔嚓一声,整个软软地垂在他臂上。

邱和死了。

林擎松手。

尸体落地沉闷一声,至死眼眸大睁,似是不解,为什么自己全盘想错了。

林擎漠然看着他的尸首,轻声道:“是,你是独子。是邱家独苗。但是如果老邱知道你干了什么,他一定会自尽以谢。老邱儿子的命和老邱的命比起来,当然我更爱老邱一些。”

邱和眼底最后一点光芒,慢慢散了。

士兵们此时才反应过来,惊呼奔上。

林擎将邱和尸首踢到一边,轻声一笑。

“其实还该谢谢你呢,帮我下了决心。”他咧咧嘴,“不然自己解决,总觉得有点怪没面子的……就是你下手的时间……有点不大好。”

林擎缓缓抬头,看向对面阵营,西番女王正举起一个瞭望筒,他可以想象到,瞭望筒里那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的每一个举动。

只要他露出一点衰弱之态。

边军会大乱,女王会立即进攻,不仅这批带出来的儿郎再也回不了东堂,甚至青州也会不保,然后……徽州的噩梦会重演。

林擎慢慢地吸口气,挺直了背脊,对赶上来的将领道:“传令下去,邱副统领在和西番作战时英勇杀敌,不幸战死。”

他和邱和所站的位置相对较偏,大部分士兵此刻还在追击西番兵,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刻的变故。

那将领却迟疑地道:“大帅,您背后……”

一根箭还明晃晃地扎在林擎背后,红羽耀眼。

“哦。”林擎洒然一笑,阻止了将领喊军医的举动,伸手到背后,轻松一拔,将箭拔了出来。

他将箭裹在掌心,对地下一掷,箭射入冻土,只剩一点红羽在外头。

随即他轻松地笑道:“没事,被甲片夹住了,没受伤。”

那将领这才放心,又要唤军医来给他处理手伤,林擎拦了,翻身上马,道:“穷寇莫追,这一次杀了两个藩主,西番边境一线必将有一番变乱,咱们可以回青州了。不过倒也不必急,先杀个痛快再回去。”

“是!”

……

西番女王疑惑地放下瞭望筒。

先前那一箭她看见了,明明射入了林擎的后心……

不过他穿着轻甲……

她盯着那边的举动,却见林擎没有立即退兵,心中更加疑惑。

如果林擎真的重伤,那此刻就极其危险,他该立即整兵回东堂才是。

难道真的没有……

西番女王举棋难定,终究眼看这局势糜烂,又要趁此机会挽回颓势,将两藩主的兵力尽量收归麾下,当下下令先后退,边军军锋如火,不可轻撄其锋。

林擎军队追击了西番军一日,将西番军赶出百里外,解救了一大批之前被西番军掳来做苦奴的东堂百姓,才整兵回西番。

大军撤走之后,西番军松一口气,这才敢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遥遥望着那些滚滚而去的雪浪和烟尘。

西番女王却下令全军做了一件事。

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上,寻找一枚钉入地面的红羽箭。

这事儿难比登天,毕竟战场上到处都是箭,西番士兵只能趴在冻土之上,扒开泥泞的血迹,一寸寸地寻找。

两天之后,一枚断箭放在托盘上,呈给了西番女王。

西番女王盯着那只有箭杆箭尾却没有箭头的断箭,良久,格格一笑。

太好了。

西番等了几十年的机会,终于来了!

她会成为西番历史上最为强大,功勋彪炳的女王!

随即她霍然起身,将那染血的断箭一扔。

“出兵!”

……

边军打入西番境内急若星火,奔驰回青州一样快如流星。

林擎端坐马上,马蹄下溅起的雪腾起乳白色的烟尘,他盔甲下的长发凝了一层霜色,远远望去便如一夜白头一般。

他身后,边军狂奔之中,依旧队列齐整,骑术高超,无人掉队。

所有人只要望见前面那个并不算特别雄壮的背影,便如见长城,心间温暖而充盈力量,不惧任何磨折风霜。

林擎的披风高高扬起,双眼只望着青州的方向。

侧侧。

等我回来。

他的马背上,一直紧紧栓着一个方方的盒子,他在策马驱驰时,时不时会将手温柔地放上去,仿佛那样便可以汲取到温度力量一般。

风从耳侧过,呼啸若哭,他忽然想起当年,他第一次听见她哭,还是在相王府。

她自幼被传命硬,在尼庵长大,性情又倔,没少吃苦头,自幼一个老尼姑待她好些,也不过是在她饿饭时会给她留一个冷馒头,在她生病时会给她一杯热水。

但也就是这个老尼姑,为了攀附相王,把她骗进了相王府。

小姑娘惊人的美貌令相王急不可耐,当晚便要洞房花烛,她假意屈从,却将一杯滚水倒在了相王的裆内。

然后她夺门而逃,被相王亲卫抓住,大怒的相王要将她赏给亲卫们享用,她沉默抵抗,咬牙挣扎,别人撕扯她的衣裳,她就撕扯别人的皮肉,打折了一根手指,也要用断了的手指抠别人的眼睛。

那晚他从屋顶上跳下来,从那群亲卫手里抱走她就跑,怕她成为靶子,他将她抱在怀中狂奔,身后箭雨嗖嗖,然后也有一支箭,那般射入他肋下。

他一声不吭,她也不说话,却忽然伸臂抱住了他的脖子。

那夜星月之下,她扬起的脸,眸子里渐渐盈满了泪水。

当时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其实那时候,他很想低下头去,亲亲她,亲掉她的泪水。

林擎忽然俯下身去,将脸靠在冰冷的骨灰盒上,轻轻亲了亲。

……

急行一日夜,经过西番和青州之间的西府郡。

那是侧侧的家乡,但是侧侧自从离开过,再也没回去过。他驻守青州多年,也没去过,那里不是侧侧念兹在兹的美好所在,而是所有噩梦的起源和开端,这故地,不踏也罢。

此刻为了抄近路,却不得不从此过了。

经过一道山坳,他远远地望了望黑黝黝的山中。

侧侧的父母就葬在这里。

那一对无情父母,世人传言是侧侧所杀,其实是他杀的。

只因为那一对得了怪病的父母,竟然听信谣言,认为灾难是早已送出去的女儿带来,且只要吃了她的血做的馒头便可以痊愈。便想着要以思念女儿为名,把她带回家弄死。

她不知内情,还以为父母终于接纳,欢天喜地收拾行李。

他知道消息,一路狂奔,在她踏进家门的前一刻,拦下了她的马车,来不及解释,便将她那马上就要出手的父母杀死。

当那对父母的鲜血流在她脚下时,面对她骇然不敢置信的目光,他的心缓缓沉底。

侧侧毕竟还没遭到毒手,于她心里,是终于等到了父母接她回家,开始幸福的生活,可这样的美梦,就被他不由分说地砸碎了。

她会怎样恨他……

而他连解释都不能……

那小姑娘凝视着他,眼底渐渐发红,他心中绝望,苦笑一声,转身便走。

衣角却被拉住。

他回首,便见侧侧凝视着他,鬓边一朵黄绿色的花在风中轻颤。

她轻声问:“他们想要害我是吗?”

“你是来救我的是吗?”

他所有的言语顿时哽在喉头。

“为什么……你会这么信任我?”

“我为什么要信待我冷漠的家人,而怀疑待我好的外人?”她道,“有些情感,不是以血缘论的。”

那一刻,他想紧紧抱住他的小姑娘。

但当时他没敢,他怕泪水落在她肩头,丢了面子。

侧侧啊。

我一生的所有颜面,都不过是你绣履下的微尘。

可惜,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我们都再也回不去了。

马蹄踏过山路,这二月天气,路边竟开出几朵那种鸭屎绿的花。

那本就是极其耐寒的植物,在侧侧家乡长得遍地都是。

他于疾驰中俯身,采了两朵花,一朵插在骨灰盒上,一朵插在自己鬓边。

他端详着骨灰盒,咧嘴一笑。

“真好看。”

侧侧啊,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种颜色难看的花,其实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

叫“永春”。

遇见你的那一刻,你鬓边戴一朵永春花。

从此之后,此花是你,彼花也是你,世间万紫千红都失了颜色,唯有情深永驻,繁花永春。

……

再往前,马蹄卷过一片茫茫的荒地。

时而蹄下会有轻微颠簸,有时候会有一些灰白色的烟尘腾起。

那是人的白骨。

这里是多年前的战场,相王起兵并被朝廷镇压之地。

他当时也在这附近,被大军捆了壮丁,为了挣命也为了能回去看侧侧,拼了命地战斗,杀了一个又一个的人,终于被相王发现了他的才能,却没想着好好用他,拿侧侧做要挟,逼他换上了王袍去迎战。

那场兵力悬殊的战斗,最后是他一剑杀了主将,本来能反败为胜,结果对方阵前,推出了五花大绑的侧侧。

他立即抛下了武器。

他怕慢上一刻,侧侧就会自尽。

命运里深藏着谶言,他的恐惧并非没有来由,多年后世事轮转,同样的抉择逼到她眼前,而她果然如此决然。

终究是逃不过。

他被绑上刑场,大刀之下他不肯跪着,想要站高一点,仿佛那样就可以看见他的小姑娘。

然后他也真的看见他的小姑娘了。

满身伤痕,披头散发,在一群人的追逐之下冲入法场,竟然空手来夺刽子手的大刀!

她用手架住了那刀,满手的鲜血滴落在他脸上。

他挣扎着,用肩头把她向刑台下撞,她却忽然松手,将他一抱,颤声说:“哥,一起死吧!”

他忽然笑起来,在刑台之上,含笑偏头吻了吻她的发。

正要说那句,好吧一起死。忽然听见有人道:“住手!”

当时以为是命中的救赎。

多年后才知道是噩梦的开端。

……林擎再次微微笑起来。

偏头将脸贴了贴那骨灰盒。

“侧侧,当初那话我没机会回答。”

“现在我可以说了。”

“那就一起吧。”

……

晨曦再起的时候,前方青州城外灰黑色的山脉仿佛要和天相接,山**关隘的大门次第打开。

身后士兵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回到东堂了!

无论在异国多么痛快飒爽,终究只有踏在自己的土地上,才是最安心的。

林擎端坐马上,脊背挺直,遥望着地平线上渐渐升起的朝阳,那一轮巨大的半圆浑然如火,映雪色大地辉光千万里。

辉光之下,便是他几乎守了一生的青州城。

林擎抱起骨灰盒。

侧侧。

我终于回到了这里。

巨大的城门缓缓开启,一线日光延展于茫茫雪地,关隘如一条巨龙蜿蜒不知尽头,高天之下,一骑长驱直入,钢铁洪流随后滚滚而入。

青州百姓于城下欢呼迎接英雄凯旋,以最热烈的目光膜拜着他们不败的统帅。

无人知道就在这过去的数日夜,他们曾在生死关头走一遭。

轰然一声,城门随即关闭,城头弩机连响,无数士兵持枪上城。

前方雪野尽头,影影绰绰,出现无数黑压压的人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守城的士兵瞠目结舌,实在不明白,西番军是牛皮糖么?皇帝都死了,连败无数场,国内乱成一锅粥,刚还被青州军扫荡过一遭,怎么还敢来!

身后脚步声响,士兵回头,都恭敬俯首。

林擎抱着一个盒子,步伐轻轻,上了城头。

他的靴子踏在城头未化的积雪上,却毫无声息,他抱着那盒子走来时的姿态,不似迎战,更似归来。

晨曦映亮他眉梢,反射一片透骨的白。

他站在城头上,扶着牒垛,遥遥看着底下梭巡不敢进却又不舍离去的西番兵,唇角一牵,轻蔑一笑。

亲兵捧着他的武器过来,他接了长枪,随手搁在城墙上,却没接那巨弓。

他笑道:“孩儿们,看爹爹给你们变个戏法。”

他长枪微微一抬,指着城下满坑满谷的西番兵。

“你们该怎么守城就怎么守城,该干活就干活,该吃饭就吃饭,看爹爹站在这里,只要站着,西番兵就绝对不敢前进一步。”

对上众人诧异的目光,他喝道:“信不信!”

众人仰头,看城头上大帅衣袂与长发飞扬,忽然心间便豪情激涌,惹热血如沸。

是啊,何须大军,不必畏惧。

大帅站在城头,便是这青州,乃至整个东堂的定海神针!

“信!”

喝声如潮,远远传至雪野之外,远处的西番军似有骚动。

西番女王站在车辕上,缓缓放下瞭望筒,皱起眉头。

难道……她弄错了?

……

银光连绵驱驰而过,越山野过河流,不顾道路崎岖,只为尽早赶赴青州。

燕绥的衣角渐凝霜色,他抬头,辨别着从山**外吹来的微带冷意的风。

青州,不远了。

……

林擎立在城头。

红色披风招展而起,似一面大旗猎猎。

他身后是巍巍关城,高高城墙,万千百姓,偌大东堂。

他面对西番方向,立如标枪。

士兵们安心地在他身后忙碌,如常执行一切按部就班的任务,并因为大帅之前的嘱咐,在他主动转身之前,无人前去打扰,便是送饭,也只是轻轻搁在大帅脚边,但大帅一直也没有吃。

大帅多年征战,看似潇洒悠游,其实讲究苦修,时时锤炼筋骨,作战训练几日不食也是有的,而他练兵严格,一旦下了命令,无人敢于触犯。

一日过去了。

西番军没有前进一步。

两日过去了。

西番军中似乎发生了争执。依旧没有前进一步。

第二日的下午,林擎的亲兵终究有些不安,端了食物,又拿了大氅要给林擎披上。

他走到大帅身边时,看大帅一动不动,心中刚刚一跳,却见大帅微微转头,对他道:“你看。这江山多美。”

亲兵转头看夕阳之下山河壮丽,赞同地点点头。

又听大帅轻声道:“知道我为什么现在还站在这里吗?在皇家那样对我之后。”

这也是亲兵心中一直的疑惑,他随即答道:“是因为忠义,是因为您是东堂的保护神。”

林擎轻轻笑起来。

他眼眸微微弯起的时候,起几丝浅浅的皱纹,却并不让人觉得老态,只觉得那般风华魅力,成熟至令人心跳。

“不,并不仅仅是这样……一切的礼教都是枷锁,一切的头衔和责任,都抵不过我这近三十年的苦与恨。我,其实并不是个迂腐的君子啊。”

亲兵疑惑地看着他。看见大帅鬓角碎雪不化。

“大司空曾经问姚太尉,忠义是什么?文臻曾在救我出天牢的时候,让我看见无数为我阻拦大军,为我搬走路障,为我高呼不平的百姓。大司空说,他永远忠于朝廷,忠于百姓,忠于这东堂江山,忠于自幼浸淫忠孝节义的内心;文臻说,她不仅要救我的命,还要救我的心,要我看见那繁华美丽的东堂,千千万万的百姓,从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到老去的最后一声叹息,都沐浴在我长枪红缨的照拂之下,因我而一生安定,得享天年。”

亲兵发出一声感叹,由衷地道:“感谢文大人。”

林擎眼神温软,遥望着山海之外。

他说:

“所以现在,轮到我为他们,最后阻拦这一次了。”

他声音很低,亲兵没听清,刚想询问,就见大帅抬了抬手,道:“去吧。”

“不要再扰我。”

亲兵领命离开,转身那刹,似乎听见大帅说了句。

“以后,多听听宜王殿下的话。”

……

入夜的时候,越发风紧,碎雪纷纷扬扬自天幕抛洒。

苦候近三日,始终等不到林擎倒下的西番军中,再次爆发了一场争执。

主张夜袭的女王,遭到了早已成惊弓之鸟的将领们的集体反对,气得砸坏了皇帐里的所有器物。

城头渐渐一片银白。林擎铁甲覆雪,依旧站得笔直。

他一直抱着那盒子,双手平放在城墙上,盒子紧紧贴在心口。

城头上大旗呼啦啦地响,雪花在鼻尖停留,周身的疼痛渐渐淡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也在慢慢模糊,苍黑的天幕被碎雪染得斑驳,前方却忽然亮起微光。

微光里,有女子衣衫如雪,自天幕深处走来,一笑唇边酒窝潋滟,而眼眸里盛着二十七载虚度的华年。

她缓缓向他伸出手,指尖上一枚黄铜指环,那是当年他离开她前去边关时,给她套在手上的礼物。

那时候他只是个战俘,很穷,买不起金饰,后来他成了大帅,成了神将,每年她寿辰,他送过无数奇珍异宝。

然而她最终留下的,只是这一颗。

女子闪耀微光的指尖,轻轻搁在他的掌心,一挽。

他笑,解脱而又期待地,道:

“侧侧。”

……

一夜大雪。

天快亮的时候,西番军绝望地发现,林擎依旧标枪一般站在城头。

而让他们更绝望的是,雪白的地平线尽头,忽然出现了硕大的旗帜飘展,随即枪尖、矛尖、刀尖挑破那一片白,光辉刺眼,然后便是银甲闪烁的骑兵、黑压压的步兵……

有人在大喊,有人慌忙收束军队。

“燕军来援了!”

雪地上,一骑如泼风,踏碎积冰碎雪,在皑皑雪原上留下一行鲜明的印迹。

马上骑士抬头看着城门上的人,微微舒一口气。

城门开启,燕绥快步上城,看见那衣甲覆雪犹自挺立的背影,放慢了脚步,笑道:“听说你站了三天你累不累……”

他忽然停住语声,抢上一步。

林擎脊背笔直,侧脸平静,唇角甚至微带笑意,然而他脸色如霜,睫毛上冻雪不落。

燕绥紧紧盯着他,像是忽然不再识得他,又像是忽然失去了所有语言的能力。

良久之后,他目光慢慢下移,看见林擎背后已经冻裂的,隐隐露出乌黑箭头的伤口,看见他手中紧紧抱着的骨灰盒。

又是良久之后,他低头看向林擎面前的城墙,那上面有几行字。

“便宜儿子,把我和你娘和飞白,就合葬在这里吧。”

就在这里,我和飞白,留在永远守护的山河之上,我心爱的女人,也从此永远远离那污浊的都城。

“对不住,这次还是没带着你。”

不过没关系,你已经得到救赎和祝福,会活出几倍的幸福。

“来生再会。”

燕绥缓缓地转头。

这是又一个晴天,大雪落了一夜却在这一刻停歇,日光越过城头,骨灰盒上鸭屎绿的永春花被映成了一片灿烂的金色。

林擎的花则别在了披风领口,交相辉映,他的手指,温柔地扶着那朵在寒风中瑟瑟的花。

燕绥一低头,抱住了他冰冷的肩,肩甲和他的肌肤一般彻骨的寒,刀一样劈入血肉。

天地在沉默中微颤,连日光都不敢灼热。

当他再次松开林擎时,双手血肉和铁甲黏在一起再撕开,发出细微的撕裂声,有殷红的血滴下。

他没有表情。脱下大氅,将林擎放倒。

他半跪着,垂头轻轻抱了一会骨灰盒,然后将骨灰盒放在林擎怀中。

小心地不去碰坏那花。

累了就歇歇吧。

来生……再见。

无数的士兵涌上前来,骇然不敢相信眼前一幕,片刻后,悲声大作。

铁甲如黑色的波浪一层层伏下,从城头到城内,呜咽之声似最悲凉的羌笛,吹破山关。

燕绥起身,拿起林擎插在城头的红缨长枪,缓缓指向城下正在仓皇后撤的西番军。

他道:

“杀。”

……

是年二月二十二,神将林擎在西番境内火云藩遭己方背后暗算,中箭后不倒,率军驱驰回国,并在西番追随而来之后,立雪城头三日夜,使西番全军梭巡不敢进一步,错失良机。也终保得青州和边军无恙。

消息传来,举国同悲。

虽然林擎苦心想要封锁消息,但纸包不住火,徽州统领邱同随即自尽。

老战友终究相随于地下。

摄政王燕绥千里来援,终究晚了一步,摄政王当日于城头收殓神将,枪指西番,合军五十万齐声同誓,不灭西番誓不还!

西番于青州城下大败,西方女王仓皇逃回国内,燕绥直接追了过去,终于三足藩斩杀女王,是年七月,西番灭国。

也是在这一年的二月,即将被收回王爵的安王拼死一搏,偷袭南齐静海海域外诸岛,想要学易铭,为自己博一块海外称王地,却被南齐女帅太史阑抬手就揍了回去,当年六月,安王不得不再次灰溜溜回到东堂。

等燕绥班师回朝,已是初秋,小皇帝已经登基,年号承恩。

燕绥回京时,带回了林帅的甲胄和长枪。当载着林帅遗物的马车缓缓驶过长街时,全天京百姓都着素衣,斟素酒,等候在长街两侧。马车经过一地,便有百姓缓缓将酒酹于大地。

是日,天京酒香满城,全民缟素,山河同悲。

摄政王为林擎请封,帝赐以王爵,谥号“忠武”。

原大司空单一令归葬于乡,谥号“文正”。

皆为文臣武将最高美谥。

然于民间,都觉得便赐千百字美谥,也不能及那两人功德于万一。

在此之前,文臻挺着大肚子亲赴湖州,将君莫晓迁葬于天京。并没有入皇家陵园,也没有入皇族玉牒。只在京郊选一处风景秀丽的高地,圈出小小的园林,让喜欢畅朗风物的莫晓可以睡得更舒服些。

中文在那山下买了一处别业,经常上山,拔拔草,坐在坟前和莫晓说说话。

半个月之后,文臻再生一子。

燕绥大失所望。

不过失望归失望,他倒是准备履行诺言亲自给王妃伺候月子来着,毕竟当初答应的怀孕一定要守在她身边又没有做到。

然而安王和季家总归都是毒瘤,不趁着他此次大败出手,日后难免还得麻烦,其时朝中诸将青黄不接,燕绥只得再次出征。

安王裹挟了季怀远,合兵四十万,号称拥兵百万,和燕绥对阵。

承恩二年五月,燕绥于留山大败安王,季怀远战死,季家满门男丁被流放,安王被革除王爵永禁于中州,苍南滇州终回东堂版图。

这几年间,随便儿一直表示男儿重诺,说要做皇帝就必须要做。燕绥被他缠得无法,道你也看见东堂皇室是怎样乱的,皇帝又是怎样一个可怕的活计,你要做可以,我却不想你和那几位走马灯皇帝一样,分分钟就落马丢我脸。我给你的功课什么时候能完成,锻炼得刀枪不入,你什么时候考虑这事。

承恩三年,时年满六岁的随便儿,在提前三年完成燕绥布置的功课之后,跑去重建的仁泰殿去找燕泓,开门见山:“咱们东堂有皇帝轮流做的传统,今年我掐指一算,也该轮到我了。”

又道:“你放心,我绝不兔死狗烹。天知道我最讨厌这几个字。”

燕泓也非常光棍:“成!”

天知道他一点都不想当这个皇帝。摄政王太可怕了!随便儿也可怕,他说声不肯,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吗?

还是小命比较重要。

几年相处,他也算了解随便儿的性子,他主动禅位,随便儿一定不会亏待他,他要是不识好歹,随便儿能叫他后悔一辈子。

承恩三年,东堂又换了皇帝,随便儿轻松登基,他是皇朝嫡系,是燕绥嫡长子,皇位本该就是他的,他继位,群臣毫无异议,乐见其成。

关于为新帝举办登基大典的节略奏章呈上摄政王案头,摄政王看了半晌,最终取出一个小小的印章,盖上了。

这是他摄政之后专用的唯一的章。

田黄石,镂刻篆字:“长宁”。

随即,随便儿定年号:勤德。

这年号有点奇怪,但是随便儿向来是个不好惹的,群臣抗议无效,也就只好认了。

小皇帝登基上任,连做了三件事,一件比一件惊悚。

第一件是在宫门广场前,造林擎、德妃、林飞白雕像。林擎双手拄枪,双目前望,德妃懒洋洋靠在他身旁嗑瓜子,林飞白坐在一边,一膝支起,一手搭在膝上,神情却不似他生前冷峻,唇角一抹微笑。

很少有人知道,林氏父子的姿态,便是他们留给这世间最后的剪影。

群臣对于林氏父子塑像并无异议,但对于德妃和林擎如此姿态相伴很有异议。德妃无论如何都是永裕帝的妃子,是皇帝的祖母,这般伴于外姓男身边供世人永久膜拜,皇家脸面何在?

但这声抗议还没来得及出口,随便儿就给他们投下了第二颗炸弹。

他宣布改姓林,自此皇族一脉,都姓林,林为皇姓,给林擎上皇帝尊号,建造皇陵,并封林飞白遗腹子为端王,封地湖州。

这炸弹一投,前一个炸弹立即不算事儿了,群臣哭泣哀嚎,磕头跪谏,皇帝不为所动,群臣又四处寻找陪妻带娃的摄政王——殿下,您儿子帮您改姓了您也不管?

殿下不管。

殿下道:“这个姓我瞧着也不大顺眼,只是懒得去改。如今他要改了,也挺好。”

群臣再次哭嚎翻滚,求摄政王一定劝陛下收回成命。

燕绥道:“好啊,小混账委实倒行逆施,正好我也不想他做这个皇帝,要么干脆我们父子一起辞职算了,你们看谁合适就谁上吧。”

群臣:“……”

哭嚎顿收,翻滚的自己爬起来告辞。

还能怎样。

东堂现在已经没有能继位的人了。

和一家一姓比起来,当然是天下更重要。

而这天下能安然至今,说到底也和林氏父子拼死守土有关。父子皆战死,若非周家的小姐给承续了一丝血脉,林家便断香火了。

燕家仅剩的几个人自己都不待见这个姓氏,不想传姓氏万年,别人还能说啥。

随便儿第三个炸弹,是封妃。

对,六岁的皇帝,封妃了。

就封了一个,是贵妃,并没有经过采选,也没有别的女人,只有这位李贵妃,是随便儿成年之前,宫中唯一一位有名号却从无人见过的贵妃。

这位贵妃,因此成为东堂历史上的一个无解的谜。

有人说她是个小姑娘,是皇帝的幼年初恋,后来早夭。

有人说她是皇帝幼年时见过的美人,念念不忘,却无从寻找,因此以贵妃之封相赠,以作纪念。

还有人说,她是皇帝幼时的保姆……

这些衣紫腰金的重臣们,向来目下无尘,自然不会知道。

昔年德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菊牙,娘家姓李。

他们也不会明白,年幼的皇帝,只是用这样的方式,纪念并诉说。

便如林擎,便如林飞白,便如德妃菊牙,便如那些在岁月洪流中萧然远去的人们。

你虽默默死去。

而我永远记得。

……

随便儿登基了,朝政稳定了。性子磨人的次子又渐渐长大后,忙碌了近十年的文臻终于觉得,有些事可以提上日程了。

“燕绥燕绥,我们去南齐大荒尧国转一圈,看看我的好基友们去好不好?”

“……蛋糕儿,我觉得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赶紧努力生出一个女儿来。”

“努力啥?啊?这几年我除了干活就是怀孕,生产,养儿子,好容易抽出空,随心儿这个磨人的家伙刚刚能睡整觉,你、就、要、我、再、生?我是你燕绥的生育机器吗!”

“……不是,夫人,王妃,皇帝他娘,我是觉得,此事大可不必着急……”

“哦……你也许嫌路远?那没关系啊,我叫她们来便好啦,大家现在都挺有空的,叫她们带老公孩子来,正好聚两桌打麻将。孩子们叫随便儿带着玩儿童乐园。”

“……那我帮你去信可好?”

“既然你如此殷勤,我也不能拂了你美意不是?其实啊,我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去信南齐大荒尧国了,算算也该都到了……”

“啊夫人我发现我还有许多公务未曾处理另外你既然有远客要来这府中也该早日准备迎接了我且帮你去安排一下……”

“哎哎你别走这么快啊……站住!”

门帘忽然一掀。

有人堵在了门口。

一个既冷又清的女子嗓音,平平静静地道:“不必费心。无需客气。有笔旧账,咱们先算。”

……

全文完。

------题外话------

“天定系列”至此完结。

感谢一路追随支持全系列的读者,也感谢随时加入给予热情陪伴我结束全系列的所有读者。

鞠躬。

有很多话想说,题外话放不下,毕竟横跨**年的一个大系列收官,该给个隆重点的收梢,一个小时后会放出后记,会交代写文的一些感想,全系列的回顾,下一本书的可能以及番外的打算等等。

还愿意看我絮叨的亲记得到时来看。

然后中午的时候,会在微博宣布一个关于山河的消息,有兴趣的亲也请移步微博捧个场。

山河事已毕,一笑值千金,四本书,九年时光,当初开启时觉得无比浩大的工程,如今结束时却也轻巧自然。再次感谢所有来过,读过,喜欢过的读者们。

未知是否还有下次,此刻不妨先说再见。

后记

一、

去年年初,打开文档写序言的时候,我没想过这本书会写这么长。

在我的设想和我的合同里,它都只应该在一百十万字结束,最多二百万。然而终究是三年多未曾提笔,我对文本的把控力减弱了,或者也有我个人的多方面原因,山河最终在近二百十万字时才结束。

我之前在题外话说过,这多出来的字数,几乎给我带来了巨大的损失。然而最终,让我不计损失也要不折不扣地写下去,把故事写完整的原动力,是我想将天定系列完美始终的巨大心愿。无论人心如何浮躁,读者如何星散,压力如何巨大,精力如何贫瘠,“烂尾”以及“草率”都始终是我作为作者,不可承受之重。

也许即便努力如此,依旧会有读者不满意故事的完成度。这在我每本书结束时都发生过。某种情况下,我愿意将之看成的对故事的赞赏:因为只有阅读至意犹未尽,才会觉得结局草率,希望更长长久久地看下去。而于我自己,无论选择戛然而止还是余韵悠长,都会在该结束的时刻结束,少一个字固然不够完美,多一个字那也叫续貂。

能够证明我完整写完了心中所想的,是山河写作过程中常提起的一件轶事。201年4月,我出门做活动,当时读者管理师爷陪同在侧,当晚她在我房间,听我谈山河的走向和结局,我一直说到了凌晨两点,两点后,她抹着眼泪离开了我的房间。

那眼泪她在之后的一年内念念不忘,而我也念念不忘,因为那是我心中结局所得到的第一次反馈。那夜酒店里随言语铺展开的暴雨之下的景仁宫,和大雪之中的关城,以及决然挥剑的德妃,雨夜背尸的文臻,城头之上抱着骨灰盒三日三夜无声气绝的林擎,在一年多的时光后,终于走近了我的指下,而在这些纷至沓来的场景中,又默默加入了烈火中沉默抵抗的唐慕之,含笑蘸血作烟花图的谢折枝,城上第一次姿态散漫睡去的林飞白,捡起他的剑继续守城的周沅芷,湖州为战献身的无数无名百姓,和家国大义在上,放弃唯一真正可得天下机会、最后天京城楼上,一人群奏扛万军,将生死都谱成传说的唐羡之。

他们每个人都是传奇。

是于山河的争霸大背景里,于苍生家国的宏大命题中,于涛生云灭的战争和权谋倾轧里,活出属于自己模样的那一群人。

对于读者,大抵比较喜欢用“虐”或“甜”这样的字眼来标注情节,但事实上,正剧这样的文体,应该要超脱于这样简单的标签,于更广阔的视野之中细读所有人的选择和一生。死亡不仅仅是虐,还写满牺牲、悲壮、伟大、奉献这样的字眼。爱情不仅仅是甜,还隐藏着救赎、扶持、理解、信任这样的细节。每个读者眼里的每个角色,都应该因为每个人经历机遇的不同而感受不同。

山河很幸运,得无数知音共鸣。贡献长评近二十万字,都已经收录进正文中,我但望这些美好文字,能和山河一起永久留在独属于它的网页上,而不因完结便湮灭于评论区。

完结后我会继续在评论区收集优秀长评上传,恳请读者朋友们若有感喟,不吝提笔惠赐,若能凑整字数三百万,那也是极好的。

之前我曾给韩国版的《凰权》写序言:“寂寥者看见命运的拨弄和叹惋,奋进者看见权谋的深沉和翻覆,细腻者见情,粗犷者见热血,万千人都可于其中寻找到自身的倒影,映射前世今生来路归途,而寻觅知音的道路上不分主配,每一秒的邂逅都珍贵且完整。”

希望山河亦是如此。

二、

山河到最后,有一些存稿,也有几位朋友提前试读,然后她们开始了和我的嚎叫。

嚎叫声里,林飞白睡了,哦不被周沅芷睡了,还留下了遗腹子。

嚎叫声里,易人离和厉笑安然到老。

但也仅止于如

此了。

我并不是一个轻易会为人左右的人,事实上结局期我是不看留言的,一直到完结后才会回头细看,就是怕过于汹涌的情绪和要求会影响我个人的写作抉择。

写作说到底,就应该是独立且孤独的历程。说句大家也许会不满的话,读者的意见可供参考,但真的完全按照每个人的意见去推进,一本书也就离崩塌不远了。

事实上在她们和我嚎叫易人离的时候,我曾经冷漠表示:打住。

到此为止。

不要再试图影响我的写作。

上帝只能有一个。

在林飞白和周沅芷的爱情上,我也曾经表示质疑,我觉得那一睡是否有点俗?

师爷和我说,不,如果没能得成正果,那周小姐就是骚扰了。

有道理。

所以林飞白成为我写作至今唯一一个写清楚了爱情主线并和别人修成正果的男配。

这已经是我为读者所做的违心让步。再进一步,说实话,我做不到了。

并不危言耸听地说,写作自有其灵魂,人物自有其选择,违拗的后果会很严重。

哪怕读者会骂我,有些初衷是不能随便改变的。

最后结局出来后,朋友试读,半夜三更发朋友圈骂我。

然后她问我,为何要写死林帅?写死侧侧?写死飞白?

我说之前的每一个情节都在映射结局。每个人的结局我在开文的时候就已经预设完毕,如果出现变化,才是我写崩了。

她说你写了林帅无数次憧憬和侧侧的未来生活,我都信了。

我说你也是作者,你难道不知道按照行文定律,不提才有无数可能,憧憬越多越没未来?

她说那也不是必须死,幸福大结局不是很好。

我说是很好,但是这个人物,和他们的爱情,会失去魅力。

他会在幸福生活中渐渐平庸,影响我塑造这个人物的本来动机。

他本该是丰碑,人心不死则永世不替。

侧侧本该是永不开败的妖花,令人向往又令人唏嘘。

这是属于人物的独特魅力,他们本该成为经典,我对他们的爱不下于主角,所以不愿意琐碎平凡的人间烟火,浸染了他们永远浓黑的鬓。

更何况这样的生死不替的深情,无论留谁独活,都是对他的残忍。

从此漫漫长夜,人生永暮,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我的朋友最后赞同了我,她说,便如碧血剑里,最令人记忆深刻的,便是夏雪宜和温仪啊。

所有的结局都不是心血来潮,从马车冲出皇宫大洞的那一刻,文臻和林帅说,我要救你的心,从林帅看见大洞那边,百姓为他拦阻大军开始,结局便已经注定。

因为那个情节,本就是为了铺垫某些选择的心理原因。

否则何以在林擎这样纵情潇洒的人,在被皇朝伤透心之后,还能继续坚守边关至死不退呢?

那只能是为了百姓,为了那日在天京,所看见的为他血肉挡大军的最可爱的人们。

然后说到侧侧,在山河前期,当很多人不喜欢侧侧时,我说我不会替她解释,而她也从来不需要原谅。

她一生活得自我,走得痛快,铁牢里那一抱,香宫里和孙儿相处的那一段日常,已经是我特意添加的属于她的温暖和亮色。

于她,于林帅,同生共死,胜过独留一人一生凄凉。

这一生充斥欺骗背叛诡诈恶毒,便留下也已内心千疮百孔,还难免遭受世俗的侵袭和约束,我想给他们另外一种人生,重生归来,一切回到初见那刻,林擎不会成为俘虏,侧侧不会被人设计,知晓未来所有陷阱和黑洞的两人,会绕开生命里最为可怕的那个人

风吹顾禾苗长评集2

2020-07-13

《26个字母·见山河一角》

aalone孑然

文臻的记忆里,有几份小美好。有烹调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三岁烧锅,四岁炒菜,五岁切丝摆盘;有四人组的欢声笑语——分抢火锅丸子和蛋糕;有与学厨年时差不离的学画时光——三年素描,之后便学油彩水粉水墨工笔;有跟随技术流老研究员学会的3d画——一双微视眼,于明暗虚实间捕捉细微。

文臻的记忆里,没有母亲的存在。父亲的影子倒是隐约留有,但也不过是个每天二十个小时都在酒中迷幻的醉汉,女儿于他只是累赘,总恨她不值钱不能换酒喝。她一直小心地尽量避免出现在父亲的视线中。

后来父亲的影子换成了一对苍老的面容,昏暗模糊的旧屋变成了白墙白灯的实验室,实验室里是一张张冰冷的脸和各种滋味各种等级的痛苦。

曾看上研究所正太小李,一番表白,小李三个月都靠墙走,后来据说得了忧郁症。也曾在过年时的人群里蹿来蹿去,沾一点虚假的喜气,年岁渐长后便不再去了,说到底是没有家的人,年节过不过也没有什么意义。

她是孤儿,是研究所的小白鼠,天性里的多疑和冷漠,让她似乎已经失去了信任和爱的能力。

直到那一天,透明玻璃后的暗金色小匣子牵来天定的红线,混沌异界启风华。

燕绥的记忆里,有几份小美好。有父皇给他捡的小球,拂去了雪递到他怀里。有父皇给他围的狐皮围脖,长毛温暖,直入心底。有父皇给他搓热的小手呵热的指尖,湿润热气盘桓不散。有父皇抱他在膝上喂的那一盘花生,又大又香又脆。

燕绥的记忆里,没有母妃的爱护。胎中被下毒,降生后毒病缠身日夜啼哭。母妃的欢喜不是为了他的两岁生辰,而是为了林飞白的到来。宫中混沌肮脏东躲西藏的两三年岁月短暂又漫长,三岁的他去求了父皇,自此离宫学艺。五岁成赋,七岁明政事,十岁舌战群使,十三岁与德容言工离开无尽天,再与林擎、邱同将军在军营磨练,也曾在沙场与西番一战。

十三四岁时,父皇病体渐趋衰弱,时遭暗杀,膝下子女也难以长命,从呱呱坠地的婴儿到成年的皇子,死因千奇百怪,但无一例外,都有大族手笔,当年相王反叛之事也有着世家掺和。自此他踏上与世家的斡旋之路,以平衡牵制之道钳制各方势力,定连环计离心大公子唐鉴之,前后花费几年之久在唐家内部打入内应曾怀,扶助易铭的傻五哥易铿笼络人心,早早安排名匠进入门阀视野,给世家绘着看似甜美却暗藏消耗与妄想的毒饼;献计将先圣武帝时成立的“天刺”由地下转入地上,以天机府的形象进入世人眼中,将南齐激将之策巧化为国之益事。

十授冠出宫开府,他很少参加朝会,很少入宫,也不常在天京。十九岁时,一代军神封家被诬告谋反,全家被斩,他回京后一夜之间查清并斩杀主谋及从属近千人,皇亲贵族亦未免死。却被百年大巫临死诅咒,殿下必将永生束缚,无福早夭,父母缘浅,子孙缘薄,不得天外之力,则不能解脱。

他做着长矛刺穿门阀藩篱,扮着魔王震慑魑魅魍魉,背负诅咒领受千人坑恶名。这十多年来,尽管他的布置被拆解了很多,但若没有他一直利用三大世家内外部的各种问题予以牵制,东堂大抵早几年便要开始内乱。毒病与他的年岁俱增,温情却从未来过,性情古怪,心理怪异,杀伐狠绝,他是所有人眼里彻头彻尾的疯子。仿佛就像诅咒预示的那样,父母缘浅,虚情束缚,用心愈多异常越多,像一辆狂奔的马车,最终会疾驰着走向坠落,早早夭亡,葬身臭水沟。永裕十七年的天京,大抵没有人记得,他也曾是一个喜欢拍拍球的小孩子,也曾是一个轻轻拈起膝上蝴蝶的少年。

他是孤臣,是一只早早高飞的鹰隼,只载高天朔

风寒,不知牵念何所系,不见人间立黄昏。

直到那一日遇见她。

直到那一日德安三水镇,闻家檐上的春风卷落她于月下屋檐。

直到那一日暖黄月溶溶,晓晓星下的锦衣映照他于山河天穹。

天定十年第一年春,燕绥二十一岁半,文臻十七岁半。

自此,山河风流始。

bbackbone脊骨

这山河天下,有人鸟尽弓藏,有人酌水之源;有人自裂国土,有人寸土不让;有人临阵脱逃,有人至死坚守。

景成十年帝崩,太子暴毙,诸子争位。诸王尸旁,燕时行把唯一一床毯子盖在了单一令身上,又喂他喝下一大半热汤,至此单一令对他发誓,愿为东堂江山万年屏障,愿为他驾前永世走狗。永裕二十二年,单司空以命撞碎了装着福寿膏的瓷罐,撞碎了白骨皇座上虚假的辉煌,撞碎了金殿之上翻覆玩弄的骗局,在那庙堂之上挥就了己身从未与年俱老的为官忠义之心。而在殿陛之间,边关之遥,还有后浪张钺奉持忠谨,刺史文臻予民生泽被为后世立心,宜王燕绥钳制各方尽力规避战火,神将林擎一剑转战三千里,林侯飞白捍卫守望至死不渝,未亡人周沅芷为百姓守城开城,还有许许多多人物的隐忍牺牲退让,是无数个“他们”的存在阻隔了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之机,才不致社稷丘墟苍生涂炭,才有了屹立百年仍旧繁荣富庶的东堂。

国家国家,有国才有家。林家满门烈,皇朝改姓传。司空永姓单,永为朝臣首。

ccelebrity名声

商醉蝉,一笔绘山河,一笔描人间,一笔记百态,一笔获盛名,一笔,却画不了心安乡。

妙笔一挥成万金的盛名下,是流言丛生的编排,是纷扰不绝的侵入,是疲惫不堪的躲藏,是他人的摇钱之树利益所系。乌海比试失却名声,飘萍人心转瞬东至西,谩骂的议论纷沓而至,愤慨的身影口诛笔伐。

名裂的商醉蝉想,这些人因他的一幅画爱他,打扰他,疯狂追逐他,侵犯他的一切,再在将他的生活摆弄得一团糟之后,又因别人的一幅画弃他而去,还要践踏他,伤害他,再次侵犯他的一切。这些廉价的爱与恨,最后都要他来承受。

但是啊,总有人有真心——

“商大家,胜败乃兵家常事,偶尔输一次没有关系。总之,欢欢喜喜最重要呢。”

“我也是!那些人输了钱,发了疯,你不要理他们!”

少年少女们的招呼和花朵,是无价的美好回应。

在长川,被假云岑“敬慕”的燕绥想,不相识的他人,对他的爱也好,憎也罢,其实都只是他人自己的狂欢。这世上多少人活在他人眼中,多少人束缚难行难做自己,多少人为盛名所累失去空间。

但愿你我都能活在自己眼中,不必背负他人的荒唐爱恨。

ddeference尊重

文臻与燕绥最初的分歧在于三观的磨合,在于沟通的缺位。而在一次次的追逐与一日日的相处里,他逐渐懂得换位是理解的基本,沟通是尊重的表意。哪怕他不知真相,并不理解她何要逃,甚至可能认为她想挣脱他成就自己的事业,也依旧认了,也依旧出面以最稳妥的方式为她撑腰。

他爱她自立自强,却亦觉若有所失,但无论有何种怅然若失,他也仍旧放她高飞,看她搏击长空,展翅越万里。

ffriends友朋

闻家深宅的小檀,走南闯北的莫晓,四处游荡的易人离,纯真懵懂的厉笑,明眸善睐的周沅芷,刚直不弯的易秀鼎,与文臻在这浮沉世间走过。

水火不容的燕绥和林飞白,虽然从小斗嘴斗到大,但在内心深处,大抵他们既是兄弟,也是朋友。曾在宜王府里一同听文臻说书,听那三国刘关张,西游孙悟空,红楼林黛玉,

风吹顾禾苗长评集3

《甜糕的件小事》

1文臻进宫第一日被引去齐云深住处,燕绥在宫道上隔花隔树远远看见她便心知不妙,旁敲侧击着让父皇召新来的小厨娘做宵食。踏进殿内,见到那个懒懒嗑瓜子的燕绥,她面对未知而有些浮动的心便突然安定了。还有许多次都是这样,只要看到他,心便忽然安。

2文臻在宫里研制新菜时,燕绥托内侍总管老孙送去新品种的调料;她被烫伤了手,他便托晴明送去药膏;他让人调拨给她苍南州野味,只是文臻想着野味多病菌难以处理便推说自己不会烹调;她按太医院请的脉案给皇后做药膳,他托一个侍卫去提醒她脉案不对,并告诉了她正确的脉案;丽嫔半夜召她做点心,她走到半路又被打发回去,是因为他想了法子让丽嫔从此安分,再未找过她麻烦;她走入前朝,他便请单司空多加照拂指点她,又与父皇约法三章,不许刻意压制她的仕途。心意原来来得很早,只是身在其中而不知全貌。

3在宜王府住的第一个晚上,甜糕同睡一床,燕绥发觉文臻因为短命的事而失眠,摸了摸她的头,虽说吓了她一跳,但心却定了定。燕绥这个人总是说得少,而做得多,很多时候他流露的都是无声的关怀。入睡后文臻梦魇,燕绥的手便拂过她的颈项去缓解她的不适。

4文臻发觉红菇辣炒螺片有问题,对他人是喝止,对燕绥是——直接上手打掉了他的筷子。读到这不同的反应,立时就觉得,殿下你稳了。

5在宜王府,燕绥说着避个清净,迈进了文臻的房间,文臻默默吐槽这间屋子和你那间紧挨着,能避个什么清净。读到这里,想起了张爱玲《倾城之恋》里,范柳原对白流苏说,“我一直想从你的窗户里看月亮。这边屋里比那边看得清楚些。”如同“月色真美”一样朦胧的情意啊,真美好。

6文臻读着他收到的情书,燕绥便问她会不会写,什么时候也给他写几封。她从善如流给他介绍学霸型、卖萌型情书,他说他觉着还有一种是技术型,好学的文臻表示疑问,燕绥表示他饿了想吃馄饨,文臻也就真老老实实去给他包馄饨。下厨,这不就是技术型情书吗(狗头。

7九里城长街上,燕绥一边说“真当我在乎她啊”,一边很诚实地在危险之际立时冲过去用行动贯彻着“老婆不能受伤,所以我替她挡”的理念,肘弯被刺见白骨。文臻被他抱起来,她闻着属于他的气息,纷乱的心绪便忽然定了定,偷偷把脸往他怀里藏了藏,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进了牢里,她便给他对称着贴了两块方方正正的特大创口贴。

国宴时,燕绥发现文臻头发有水汽,指甲有泥,进而查出燕绝踩头,事毕之后便倒吊燕绝给她出气。他虽然对于蛋糕不是第一个做给他而敲了桌子,却也拉了一直忙前忙后的文臻坐过来吃蛋糕。他看出文臻不敢剖尸,就直接抢了刀帮剖,口嫌体正直地说怕她划得不齐整。文臻自证清白打发黄油做蛋挞,气力不继时,燕绥默不作声接过去,继续替她打。

文臻涂口红,燕绥在一旁想着要“把这个涂满难看颜色的嘴唇上的膏子在自己脸上都擦掉”。殿下想亲就直说哈(狗头。

10以下是一道逻辑推理题——已知条件一,文臻和洋外人交流时,说三殿下是居;已知条件二,燕绥反过来说她是居婆;已知条件三,文臻给燕白二人讲猪戒的故事时,林飞白说父亲有意在高家庄置宅子,以赠给燕绥立王妃做嫁妆。因此可以得出结论——燕·戒·绥将于高家庄娶妻文·居婆·臻。

11因为见到文臻和洋外人用英语沟通,燕绥就夜里挑灯学着这门新语言,所以他看懂了文臻留给他的拼音信。甜糕性格里的灵性如此契合,怎么可能会不走到一起呢。在读完信后,他也未随手放置,而是将那信珍重收起,放进了贴身的一个防水小袋子里。

12燕绥意识到自己的心意之后,喜欢就是

是喜欢,没有弯弯绕绕,直接改建王府,建好给孩子的游乐园,打好餐具,建好厨房。那厨房足足有三间大,各种工具食材几乎应有尽有,底下还挖好了一个冰窖。文臻给他做牛排时,见到两套出自雕刻大师商醉蝉的西餐刀具,一套刻着四爪飞龙,一套刻着梧桐凤凰,不论她怎样回避自己的心意,她心里都是开心的,本想只做牛排,在见到餐具后决定要给他来一全套的西餐。吃牛排时,燕绥努力挣扎试图抗拒血丝,结果被文魔王一句“吃不吃!不吃我扔了!”直接吓得咽下一大块牛排。

13国宴事了的那天晚上,因为给文臻扩建的屋子还没完全布置好,甜糕再次同睡一床,她教给他腹式呼吸法,没想到燕绥真在几分钟内睡着了。诧异地告诉她,这是殿下这几年来睡得最快的一次了。——“什么呼吸法,都是骗人的,只不过是因为姑娘你罢了。”

14燕绥在皇后宫里替她出头,整了整故意找她麻烦的小鬼头。出了宫殿,他磨磨蹭蹭折着柳枝不肯走,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用三两二钱学会了后空翻来邀约她。三两二钱:……并没有好吗?

15燕绥以府内院子远近论亲疏,能进他三进院子的就是至亲,文臻知晓这事后抹一把汗,想着我住他床上……。

16在文臻去宫里和回府这一条路上,燕绥一直备着自己的暗卫作为暗桩,时刻护着一路的安全。

17在闻家比试厨艺时,文臻发现,自从她遇见强迫症晚期的燕绥,连自己烤的串串都对称了,甚至连烤肉都完美地烤出了对称的菱形。在与燕绥分离的时候,她也会下意识地把鱼骨排得齐齐整整。

1燕绥对文臻的称呼,从黑芝麻馅汤圆,再到小蛋糕,因为他心中的她,外在香软,里头一层层厚厚的谁也看不见,每层滋味都不一样。文臻本是故意说着“殿下爱吃甜食,是人家的小甜甜呢”,却不想他真的愉快地接受了这个称呼。每次一叫“我甜”,燕绥就唇角一弯。在长川,甜糕开启了互叫对方公主的模式,此后她是他的公主殿下,他是她的公举殿下。段夫人的侍女们邀燕绥去集市帮忙,他说他要问问他媳妇,侍女们说可以在集市上给他媳妇买个花戴,他便说要去问问媳妇喜欢什么花样,待他进门,她便打趣他,“你媳妇不喜欢戴花儿,你媳妇也不喜欢你陪别人逛街儿”,他一句“那就不陪,你夫君只陪你好不好”无比顺口,倒让她一时不知如何接,半晌噗地一笑。在冀北,他认真地说着,“她是我妻”。

1和文臻才第五次见面,燕绥就把自己师门的赠礼之一鲸眼送给了她。但黑乎乎毛刺刺的东西,寻常人在不明白珍贵之处时定会随手乱放,文臻却慎重地打了一副耳坠,将鲸眼嵌了进去。她珍惜的不是鲸眼,是他。

20在太后宫里抄经,她拿着笔在纸上点点画画,心里想着满满的事业,回过神来却发现纸中间歪歪斜斜写了燕绥两个字。他发现后,便抓着她的手写他的名字,她夺回控笔权便飞快地写了香菜两个字,告诉他香菜的学名是芫荽,很巧地和他的名字同音。第二天早上,文臻被明亮的光惊醒,想着自己向来睡觉喜欢黑暗,有一点光都会惊醒,此刻天已很亮,她却完全没被日光刺着。抬头一看,是席地而坐的燕绥撑着额替她挡住了阳光。

21燕绥不喜欢接触,有洁癖,强迫症晚期,但这些好像都在爱里一点点被改变着。文臻抱住燕绥的腰去哄他,他那时身体一僵,第一反应肩膀动了动,似乎要做出个甩出的动作,却又因为熟悉的气息而止住。庆生时从他头顶洒下的七彩粉屑,他肩膀动了动却还是停住了,任由沾着金粉珍珠粉的纸条挂了满身。明明讨厌粉末状的东西,他却也会在昌平为了她去揉面团。

22绥绥小朋友的生日礼物:一岁时候的摇铃,两岁时的玩具车,三岁时候的积木,四岁的小足球,五岁的拼图,六岁的魔方,岁的围棋,九岁的游

读者优秀长评合集4

迎风乱步20200703

对于一个将士来说,最好的结局就是战死沙场。

初见时,只觉得他呆板固执,时间久了之后,发现他呀,也是个单纯别扭的男孩子呢。默默地跟在文臻后面拔刀时拔刀,冲锋时充分,话不多,却能帮上大忙。

对于林飞白的死亡,我并没有多难受,或者说,我并不觉得他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也许,有前面冻伤、老者的话语等铺垫,但是纵观他的一生来说,林飞白是幸福的。年幼丧父,却有林帅那样潇洒的父亲远离亲娘,却有德妃亲切对待虽然嫌弃,却有燕绥兄弟互怼互助虽然战场刀光剑影,身边却又师兰杰为首的三纲五常护着虽然没得初恋文臻的爱恋,但是他有在他身边俏皮活泼的周沅芷还有文臻这个朋友

现在,兵临城下,已死护城,林飞白坚守住神将的荣光。不要为他太伤心,要为他骄傲。呀,这就是神将的传承啊。

山河这本书,我觉得,一直传给我的想法是珍惜当下,珍惜周围的温暖,有爱就要说出来。君不见,燕绥,身中剧毒,也要在有限的时间里与文臻谈一场酣畅淋漓的恋爱君不见,燕绥和德妃,二十多年的虚假冷漠后,终究无法跨过鸿沟君不见,中文将对君莫晓的爱慕放在心里,终究没有开口却再也没有机会君不见,唐羡之,在唐慕之死后,吹起了为她准备却还未吹起的曲子君更不见,林飞白,将生命献给战场,却再也道不出“天京的霜雪季节,有人记得为你加衣”,再也送不出代表林家传承的卷草

同样,在他身上,我发现,我们要学会与自己和解。林飞白和周沅芷这么久都无法在一起,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没有与原来的自己和解。他一直觉得喜欢沅芷是对内心的背叛、对文臻的背叛,一个劲地钻进了自己的牛角尖里,就算是心有拨动,脸红心跳,也随它而去。

林飞白,愿你来生无病无伤,早点找到你的周姑娘,不纠结,不放弃。

海边的in20200703

小白战死沙场也算死得其所吧。只是主将一死湖州估计要被打残了,然后神将和文臻绝对会发疯,仙子和易铭肯定吃不到好果子。

唉,战争永远是最残酷的,只要发生了,无论是哪一方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皇位都是以生命铺垫而成的,要成为帝王就注定要摒弃正常人的感情。这一代最优秀的男女都自愿或不自愿地被搅入这命运的齿轮,不管是粉身碎骨还是独善其身,都是才华横溢、可恨可叹的一代枭雄或英雄,真是令人唏嘘啊。

希望给神将和侧侧一个好点的结局吧,要么同生要么共死,反正别留下他们一个人了555

说实话我还挺喜欢看悲剧的,当然小白死了是让人特别难过,但是正是这样,他身为神将之子“将军百战死”的壮烈的结局才更让人动容,而且我很早就觉得神将和小白应该至少要死一个,记得在蛋糕一嫁海上成婚部分里,小白和易铭皇叔相斗的片段里就隐约暗示了战死的结局,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很早就埋好的一个伏笔。此外,写得好的悲剧有一种别样的动人之处,这是喜剧所无法做到的。当然反之亦如是。喜欢大团圆是人之常情,看到喜欢的角色死掉也肯定很难过,但小说并不是单纯为了大团圆而存在的,也不必为了甜而强行甜,从整体的内涵和深度来说,其实我个人更喜欢凰权这样更虐的类型hh。而且相比起赫连的惨死,小白已经很圆满了。就像赫连的死是为了刺激凤知微一样,小白的死估计也有刺激文臻的作用吧。好在他不是单纯为女主死,也有了非女主的爱人,不再是那种老套的为女主而死的类型了。所以他的人物形象其实已经比赫连要更有厚度一些,也可以看出作者在配角的创造上的一些成长。

所以我真诚地希望这本小说中的唐羡之这个角色能有一个充满悲剧感的唯美的死法hhh



湘杏雨20200703

一篇长评给小白

他刚出场的时候,也不是一个多讨喜的人。

一板一眼,管东管西,看到就觉得忒多事,抢了人家母爱还来指手画脚。

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什么时候突然觉得,这个人如此可爱?

好像是不知不觉的,也许是戒福寿膏之时,看到了他的脆弱与坚强,戒福寿膏之后,看到了他的情义。

也或许是一次次出手,站主角方的我们,每每看到:哇,小伙伴,给力!

也或许是那产生后又潜藏、不计回报的情意。

爱而不得多有遗憾,而他坦荡居多。

可这些还不够。

我不知道多少人和我一样,平时也就淡淡的,看到他也就是觉得可靠,感觉他在很多事可以迎刃而解或化险为夷,感觉他可以有无限美好未来,甚至在他被姑娘追逐得无计可施,笑一声,喊着在一起在一起。

因为觉得他值得被用心对待,但也,仅此而已。

然后突然在发觉他可能会死的这些天,哭天抢地求着别让他死。

而我甚至还不明白,明明我看小说一贯的作风,是作者写什么看什么,从不奢求圆满,这次却破天荒一条又一条评论,希冀改变作者原本的打算。

我平时给他写过的评论寥寥,不会留下印象的一带而过。

你们呢?

就好像生活中习惯了不在意的某种东西,突然失去一样。

不能再写了,再写又要哭。

本来这篇长评也不打算写,可是憋得难受,一下午都不舒坦。

就以此作别小白。

eiin030d45721920200705

这一章是我觉得这本书里最铿锵有力,最感动人的一章。大大不愧是大大,谁说网文就一定要限于写儿女情长,这样的忠臣气节、铁骨铮铮,才是书里最添亮色的地方。以前喜欢的是大大写各种跌宕起伏惊心动魄的情节,或者千奇百怪独具特色的人物。现在稍微长大了点能读懂了,更喜欢大大书中描写的这些高风亮节,传递出的价值观。记得凤倾天阑里很令我记忆深刻的是疯狂的太后说的那句“儿皇帝,我不做。”再到今天的单一令血溅朝堂,以命卫国。大大的书真真是有内涵,有魔力的好书

卿安否20200705

今天这一章我从早到晚看了好几遍,沅芷那段话令我热泪盈眶,但看到文臻得知小白于湖州牺牲时那势如破竹的反应,真的让我浑身颤抖不能自抑,不禁想到知微得到赫连死讯的那一段。都是知己啊,知道对方曾经真心爱过一场,都是打心深处希望对方人生圆满。文臻当然恨极了永裕帝,但我仍然相信这也是她能真正与唐羡之决裂的引线,我能理解唐五背负的家族使命,也能理解立场不同,理解他的性格缘由与不由己。正因为如此,也让文臻在这个立场不同下,决断地面对唐羡之吧。

要亲手了结自己笔下的人物多么痛苦,可也是桂圆这般忠于每个人物的性格,任他们选择自己的活法与人生的终点,这一个个的人物才会如此鲜活深刻。

这些有血有肉的、伴随男女主人生一段的挚友啊,谢谢你们带给我这么精彩丰富的历程。好走。

若倾不爱20200706

我真的难过的连饭也吃不下了。

边吃饭边落泪。

感觉老大对人性的把握更加深刻了。

山河就是这么一本复杂的书吧。

有一心为国为民的朝臣,也有恶毒自私的野心家。

有燕绥这样无所顾忌行事疯狂却又为国家贡献良多的皇子。

有飞白神将这样一心守护山河的将军。

有姚太尉这样本身忠义于朝廷,最后想通

第二十四章 试岚楼

浇了酒和油的院子就是好烧,文臻满意地看着几乎瞬间燃起的大火,拎起张七,砰地一声扔进院子里的水缸里。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好在缸里水浅,淹不死人。文臻面不改色拍拍手,绕着张七看了一圈,最后选中了屁股,手中小刀干脆利落挑断他的裤带,裤子簌簌滑落,黑夜里一个大白臀十分显眼。

文臻看也不看一眼,一脚蹬上墙边,借力翻上墙,半跪墙头,矮下身形,借着底下的火光,果然看见几条黑影狂奔而来,而更远处,梆子急敲,被惊动的闻家次第亮起灯火,夜色中铺开一片闪烁的星。

那几条黑影到了门前,立刻踹门入内,他们一冲进去,文臻立即翻身下墙,转到自己院门前,准备好的铁条一插,把门从外面给栓上了。

里头几个人冲进去,发现火势太大,又看见水缸里的张七,急忙将人扯出来,结果看见他光溜溜居然没穿裤子,领头的人顿时脏话乱飚,没奈何,这样子带人出去如果被看见就是不小麻烦,又急急解衣将人遮住,再一起往外冲。

这回却冲不出去了。

起火不是小事,救援必然是最快速度赶到,就这么一再耽搁,闻家的人已经赶到,在他们已经进入视线范围之后,文臻又把铁条给抽掉了。

里头不停踹门的人几下没踹开,正全力一脚猛蹬,一下力道用空,葫芦一样滚了出来,正正滚到赶来的闻家家主及其护卫的脚下。

那群人被烟火熏得眼泪长流昏头涨脑,还没发现,爬起来还想继续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猛然听见头顶一声怒喝,再一抬头,便懵了。

闻试勺的怒吼整个闻家大院都能听见。

“哪里来的混账东西,竟敢在默园放火!给我拿下!”

张七骨碌碌滚在地下,胡乱裹在身上的衣服散开,火光毕剥声里白亮晃眼,四面的婆子们一阵惊呼,纷纷红脸转头。

闻试勺一眼掠过,脸色越发铁青。

“混账!混账!给我查!彻查!”

人群背后,匆匆赶来,连衣裳都没来得及穿齐整的闻近纯,脸色冷白。

闻家大火燃起的时候,远处山野间有人作歌。

歌声浑厚苍凉,音调却雍容雅穆,在午夜碧色如墨的林木间回荡。

作歌之人衣袂也在鼓荡,远处的火光在他脸庞上跃动,映不亮他沉沉的眸光。

他负手看着那处艳红一点,缓缓停了歌唱,似是对风询问“人到哪里了?”

暗处有人恭声答“应该已经离此处不远。属下们已经查过,这附近有座小山,人迹罕至,可为约见地点。”

那人嗯了一声,又道“虽是人迹罕至,也不可掉以轻心,你等届时封锁全山,若有人误闯,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杀气腾腾,他却说得清淡平静。

“是。”

文臻此时已经翻过了三道墙。

救火向来都是最乱的时候,也是人手被调开得最彻底的时候,她悄悄溜走,一路潜行,顺利到了外围墙边,果然一路都没碰到人。

放火这事儿,昨儿她就打算干了,一来不想得罪闻家太狠,以免留下后患,二来如果没有个由头,闻老头子再对闻家有恨,也不会由她这么下手。

闻近纯正好送上门来做只替死的鬼。

不管闻近纯打算怎么对付她,最后的结局都会变成“闻近纯试图暗害闻真真,并置老祖宗安危于不顾。”

够她喝一壶。

以她对闻老头的了解,就算恼火,也不会拆穿她。毕竟闻近纯心术不正在先。

“咚”一声,她跳下高墙。

感觉这一刻脚下坚实的地面美妙如云端。

那是自由的味道。

下一秒她的肩膀被人猛然一拍。

“嘿,就知道你在这!”

文臻觉得自己的魂已经被拍飞了一半,伴随着叫“自由”的风筝越飘越远。

还有一半魂,勉强控制住声音不抖,“谁!”

一双黑乌乌的眼睛凑过来,睫毛太浓密,太近的距离看起来像一大簇发菜,又像自带浓黑眼线。

“我啊!”

文臻向后让一让,才看清了易人离那张容貌姣好此刻却面目可憎的脸。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要不是我聪慧出众,今儿我是不是就要给你抛下了?”

语气怨妇似的,问题是,她和他有很熟吗?

此刻还身处闻家大院外墙下,附近街市其实还属于闻家范畴,文臻先拖着这家伙到了僻静处,才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易人离委屈巴巴地道“我在外院那么多天,没人理会,闲得捉虱子,你也不说递个消息给我,我只好自己过来看,晌午的时候看见你倒酒和油来着,算算如果你要搞事,肯定要从这边后墙逃走。所以一起火,我就来这边了。对了,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跑?”

“因为闻家人要杀我啊,我难道坐以待毙吗?”文臻答得比他还委屈,“别问那么多了,即走之则安之,趁闻家现在顾不上,赶紧走先。”

“去哪里?”易人离给她牵着,一边走一边回头,“咱们这样走能行吗?闻家会派人来追吧?再说我也没准备,连行李银两都没拿。”

文臻停住脚步,眯着眼睛打量他。

这个人,初见的时候,他在暗无天日的小巷里,试图扒一具尸体上的财物。

她不相信一个底线不怎么样的市井小混混,会这么信守诺言,而他一口答应护送她上京,本身就是很奇怪的事。

或许他有自己的目的,但她搅进的浑水已经够多了,并不打算再多那一桶。

“拿行李我们就走不掉了啊,”她道,“至于盘缠,我现在不就在想法子挣钱吗?”

“怎么挣?”

“我的好厨艺啊。”文臻笑眯眯点点自己,“凭我这一手好厨艺,随便卖个秘方,还怕凑不够路费?”

“这倒也是。只是这时辰,谁家饭馆还开门?咱们这一夜该住哪?”

“这镇子繁华着呢,你看,前方不是还亮着灯火?”

文臻手指的那一处,果然灯火通明,隐约笙歌不绝,两人走到近处,仰头看见门额上“试岚楼”三字金镶玉嵌,辉光耀人。

易人离惊叹“这饭馆好生气派。”

“是啊,”文臻甜蜜蜜地道,“你在外面等着我,我去和老板谈谈,合适了就让人叫你,这饭馆这么大,一定有住宿的地方。咱们要是能谈妥,今晚就有地方睡了。”

星月灯光下,少女笑眼微弯,粉颊似桃,肌肤凝荔,当真甜如蜜糖。

易人离不知道是这灯光还是月光太迷离,这一刻看过去的闻真真,和昔日矜持清冷的形象剥离,于无限星月之光里,微微浮凸另一个灵俏可亲的她来。

脑子运转似乎变缓慢了点,他点头,“好。”

然后文臻便进去了,进去之前,还和他挥挥手,做了个“放心”的口型。

易人离盯着她背影,眼神有一霎的恍惚,随即他抱臂,靠着门口的石狮子等待。

夜深了,不知何时起了雾,游丝一般漫上来,裹挟其中的人影,因此也变得影影绰绰,面目难辨。

易人离忽然打了个寒颤,有些迷惑地抬起头,就看见前方,雾气深处,不知何时,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文臻进门,这楼形制别致,一进门照壁精雕,转过照壁,竟然有小桥流水,一庭桃花,花下娇容半掩,粉白翠黛,香气迤逦,时时有吃吃低笑传来,音色却颇暗哑。

这里不大像个象姑馆,倒像文人墨客雅谈之所。

文臻之所以知道这里,是来的时候便经过此地,她有心脱身,一路上看得仔细,这楼分外高伟轩丽引人注目,而她又恰恰听见两个从里头出来的男子,一边走一边笑谈哪个相公分外婉转可人。

可巧,现在这么晚了,也只有这里还笙歌不断。

转过照壁行不了几步,便有一个瘦高男子迎上来,看见她不由一怔,张嘴正要说话,文臻已经道“我不是来买春的。”

那男子上下打量她一眼,薄唇一掀,嗤地一声道“瞧着您也不是。”

“我是来卖个春的。”文臻不生气,笑答。

男子后退一步,宛如被雷劈。

“看见门外那个人没有?”文臻站在照壁后暗影里,指着外头。

瘦高男子转过照壁,探头向外看了一眼,顿了顿,神色惊讶。

“您这是……”

“外头那是我弟。”文臻低眉垂眼,神情颓丧,“说来惭愧,父亲好赌,母亲多病,家道中落,眼瞧着要活不成,我这弟弟是个孝顺的,想要为一家人找个活路……听说你们这楼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小倌馆,我们来问问,你们要不要人?”

“姑娘,”那男子盯着她,眉毛挑得快飞天上,“从古至今,只听过狠心兄长卖妹妹入青楼,就没见过无良姐姐卖弟弟入象姑馆,您这可是开了先河,独一份哪。”

“我这不是没办法么,”文臻泫然欲泣,摸摸脸,“我这不是没我弟长得好嘛。”

那男子又对外看了一眼,万分赞同地点头,“这也是,差远了。”

文臻想呸他。

至于嘛。

易人离是长得不错,但也没到惊世骇俗地步,她好歹也是个甜美小美人,怎么就“差得远”了?

或许古代人审美和咱不一样,或许易人离这种在这个时代特别吃香?

“是啊是啊,您这是也瞧见了,怎么样?”文臻连连点头。

“真是来卖身的?”男子盯着她,神情依旧有几分狐疑。

“阿离!”文臻高声唤,“就在外面等我啊,别乱跑。”

隔了一会,传来易人离的闷闷的一声唔。

“很快就好了,我快要和老板谈妥了,等卖掉了,咱们的问题就解决了啊。别担心,啊。”

外头又是一声唔,听起来有几分怪异,但确实是易人离的声音。

文臻回头看那瘦高男子。

男子双掌一合,笑道“既如此,都卖?”

文臻吓了一跳,急忙否认“就外头的,我可不卖。”

“当然不敢肖想姑娘。”那男子神情愉悦,用词客气。

文臻就当没看见他一脸的“你这品相的想卖我也不要”。

“既如此,姑娘便请唤令弟进来吧。”男子笑眯眯又夸一句,“姑娘真是保养得当。”

文臻心想这话怎么说,但此刻也顾不上追究,一摆手道“还是咱们先结了银子,我便要走了,之后的事,便交给老板您。”她捂住脸,幽幽一叹,“总归不落忍的,也没脸见我那弟弟,老板你家的后门在哪……”

男子了然地哈哈一笑,嘴角一撇,解下一个锦囊抛来,道“我这儿都是公价,买一个清倌儿十两到一百两不等,令弟姿色绝佳,便给你一百两,你拿了钱,左拐再左拐便有偏门出去,记住不要右拐。尽早走吧,今日楼里有贵客,可不要冲撞了人家。”

看来易人离那姿色当真在这里很吃香咧,都够上“绝佳”这个标准了。

老板居然主动给了最高价!

文臻捧了银子,笑得越发甜美可人。

“好咧!”

第二十八章 静如处子,动如疯兔

互摸环节被迅速切换,好在方才那一刻令文臻隐隐紧张的杀气也被这一搅合,给搅散了不少。

文臻老老实实和神经病谈判。

“这位……兄台?”

“燕绥。”

“哦燕……公子?”

“燕绥。”

“好吧燕……兄,你这么大方,我当然要履行承诺咯,这酒里的毒,是方才外头那位少年给下的,他叫易人离。”

“就是被你卖掉的那个?”

“是啊,长得不错吧?”

“你这无耻性子我喜欢。”

“啊啊啊靓仔说话好有个性,我也喜欢你哟。”

“……你为什么要卖他?”

“你问哪一次?”

“你还知道你接连卖了人家两次?”

“这怎么能叫卖呢?这叫无风险基础上的发挥余热。”

“哦?”

“易人离武功不弱,一个小倌馆,留得住他?打不过可以跑啊,既然对他不能造成实际性伤害,我不卖也是浪费。”

“有理。那么林飞白呢?他武力非凡,你把易人离卖给他,你就不怕易人离倒霉?”

“林将军啊……人骄傲得恨不得用下巴戳破天。易人离自己上阵真刀真枪,倒可能被狠狠教训,但如果根本没能成功,我看林飞白也不会追出去哭着问人家为什么要杀他。”

“你倒挺了解林飞白的。”

“夸奖夸奖,多亏装逼犯见识得多。”

“我怎么觉得你说这句话,眼光似乎有意无意扫过了我?”

“啊,郎艳独绝,世无其二,靓仔你美得我控制不住不看你啊亲。”

“有理。那就这样吧。”

某人彩虹色的气体噗噗发射,被笼罩在这股神秘气体中的燕绥,根本看不出有没有被熏昏,至于害羞意外之类的人类情绪,那也是绝对没有的,依旧那般轻懒地,叩了叩桌面,就要结束对话。

“等等!”

“怎么,舍不得我?”

微微上挑的尾音,似乎是调戏,又似乎无情。

文臻笑起来的时候眼眸微微弯起,似乎甜美,又似乎警惕。

“我舍不得我的命啊。”

室内稍稍沉寂,片刻后,燕绥一偏脸,笑了起来。

他一笑,文臻就脑子发昏,感觉一万副好莱坞最美场景或者一万个世间最美词语在脑海中云霄飞车,都不足以拿来形容这人的风采之美。

刚才虽然句句彩虹屁,但真实度百分之九十九。

所幸她的理智还没在美色中彻底沉沦——如果她真的任燕绥就这么结束话题了,那她后头的日子也别想好好过了。

“交易结束,现在我们谈个新交易吧,”她道,“首先,我声明,我无心冒犯你,也不会提醒任何人你这个强迫症。”

“强迫症吗……”燕绥重复一遍,点点头,“这个词很有意思。”

“毛遂自荐一下,我有一手还不错的厨艺,可以为长期厌食挑食、脾胃虚弱、营养不良者提供必要的合理的能够改善体质强健身体的食物搭配……”

“说人话。”

“美食我手,值得拥有!”

“上次在我面前这么吹牛的厨子,现在骨头已经沤成花肥了。”

“花肥我也能给你做出牛肉味你信不信?”

“就凭你这一手恶心的形容,我信了你我怕那厨子的棺材板压不住。”

“说这么多,能不能动点真格的,这就试试?”

“我讨厌烟火气。”燕绥斜斜倚着墙边,半边脸隐在烛火光影中,“我比较好奇,你又是怎么看出我挑食的?”

“这一桌子的吃食,色香味都不错。你目光时不时掠过,也动过碟子,但你每次动碟子,都是在将刚才被他们吃的七零八落的摆盘重新摆齐整,根本没有动过食物一口,甚至有时手指不小心碰到点心边缘,还赶紧擦拭。”文臻托腮,嘴对着桌面一努,“这大半夜的,离晚饭时辰已经过去很久,任谁只要还在活动,都难免有些食欲,在这种情形下还不吃东西的,除了怕下毒和挑食,我想不出还有别的可能。”

这种一看就很凶残的家伙,自然不可能是怕下毒。

那就是挑食了。

“仿佛有些道理。”燕绥也漫不经心敲敲指尖,也没看文臻,忽然道“我还有朋友要招待,你去吧。”

文臻不喜反惊。

她摸不着这人的情绪。

推荐自己的厨艺,没指望这人当场就试,她只是试图用人间烟火的气息,来强调自己的简单,但是这人比她想象得还要捉摸不定。

说到底,在这样的人眼里,寻常人的性命好比草芥,不值上心,以至于她连对方有无杀机都无从把握。

惊疑情绪转瞬过,她立即站起,含笑弯弯腰,转身就走。

拉门,出门,上走廊,她听见自己脚步声细碎,响在夜半有些空寂的走廊上。走廊扶阑外是四面流水,流水中央假山层峦叠嶂,假山顶上挂一轮琥珀色的月亮。

文臻忽然停住了脚步。

四面好像静得有些奇怪,这里不是夜里最热闹的小倌馆吗?

“我还有朋友要招待。”

这句话忽然响在耳侧。

联合当时情境,前后语境,这句话出现得好突兀啊……

文臻忽然转身就跑!

可是已经迟了。

身后忽然一冷,什么东西蛇一般冰凉彻骨地贴了上来,细细的呼吸响在耳畔,隐约有人低笑一声,声音窃窃,不知远近。

像梦魇,无声无息逼近,猛一回首,就能见血红的瞳孔和雪般没有温度的眸。

文臻哇呀呀尖叫一声,仿佛吓得不敢回首,只埋头向着燕绥的方向狂奔。

后头的人又笑一声,似乎很是满意。

文臻狂奔出两步,忽然一个大转折,身子一扭,猛地越过栏杆,向池水里一跳!

“噗通!”巨响。

后面的人猝不及防,惊咦一声。

一道细长身影冲天而起,避开文臻落水溅出的巨大水花。

人影飞起后一个转折,半空中似乎怒骂一声,但终究不敢去追文臻耽搁时间,立即扑向天字甲号房。

“砰”一声巨响,天字甲号房房门忽然炸开,无数木板纱幕碎成千万片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下飞舞,如下了一场杂色的冰雹,碎片击打在四面廊柱地面上,砰然炸裂之声不绝,而这些混沌一片的碎片狂雨里,一抹白光滚滚如电,穿射而出,一霎似虹,穿数丈深廊,直抵那条黑影胸前。

那人堪堪触及天字甲号房的门边,就被这股狂飙凶悍的风与光逼得险些窒息,较常人分外柔曼的身影如被狂风怒卷,掠得一折一荡又一折,接连三四个站不住脚的跟斗,眨眼被逼退到栏杆边缘。

砰砰之声不绝,整个长廊,似乎都抵受不住这种彪悍至极的出手,无数木板卷翘爆裂,啪啪接连翻起,在半空中接连撞击,撞出又一轮声势惊人的爆炸。

这阵仗大到连在水底的文臻都能听见。

只一击。

那被逼到栏杆边的人无法扛住这般风狂雨骤,风中残荷般一退再退,始终没能站稳,更不要说上前出手,只好趁着一次摆荡,向后荡出一个长长的弧度,眨眼间已经掠过水面。

那人虽然被这惊人出手压得未及出一招,轻功却妙到言语难描,如羽如烟,刹那划过一道流丽水痕。

银光一闪,燕绥已经到了栏杆边,看见水面,忽然一顿。

只一顿,那刺客便要远遁。

文臻忽然从水底站起。

这水池是酒楼自己开挖,出于安全和费用考虑,必然不会挖很深,也就到文臻腹部。

她一站起,便伸展开双臂,迅速大喊“怕湿鞋的,来吧!”

话音未落,月华色人影一闪,头顶一颤,柔软的袍角自脸颊一拂而过,淡淡蘅芜香气弥散。

文臻抬头,水面倒映那人翻卷的披风如一大片月光漾在星影里。

头顶上簌簌落下刚才被靴子踏过的微微泥屑。

文臻……

我只想提供肩膀啊我!

是什么样膨胀的自信让你踩我的头!

默默抖掉头顶的碎屑,文臻决定下次一定要提醒这强迫症他鞋底有泥。

想到这强迫症以后走路浑身不得劲时不时要提起鞋底看泥,文臻便觉得那一口恶气出了大半。

她抬起头,对面,刺客还在不住后掠,倒退速度居然也疾若星火,以至于对岸长廊上的灯笼被风声带得齐齐倒飞,在深黑的夜色中绵延飘摇成一片绯红的锦带。

而燕绥就在他身前不远处,看上去远不如刺客如电如剑般声势,不急不忙衣袂飘举,奇的是无论刺客怎么加快速度,他和刺客之间的距离始终不变,近到几乎探手可及,他却不伸手,也不加快速度,就那么吊着人家,以至于刺客竟也始终不敢转身,两人面对面一进一退,眨眼间将这绕湖一周的长廊都转了个遍,眼看后方再无路,那刺客似乎也发了急,大喝道“燕绥,你永远都这样赶尽杀绝,不容他人有立锥之地!”

文臻听得险些笑出来——说得好像来刺杀人的是燕绥一样。

燕绥脚步忽然一停,刺客狂喜,终于有了喘息之机,立刻转身狂奔。

而文臻看见平静的燕绥,依旧平静地,伸出了剑尖。

下一秒她见狂电从天落,白浪自湖生,见那电般的剑光刹那横展如巨扇,如海潮滚滚平推而来,自湖面一掠而过——

然后她看见湖中假山飞了起来。

整座的,高与宽都近一丈的,庞大的假山。

像飞来峰,又或者是蹦出灵猴的神石,被一剑挑起,呼啸越过湖面,惊动静湖如深海,乍立涛头无数,再撞上长廊,一路砸栏杆破廊柱掀盖顶……最后砰一声巨响。

尘烟弥漫,土石纷飞,天地一片昏黄,像覆了沉沉雾霾的暮色。

好久之后,文臻才勉强找到了刺客在哪里。

刺客扁扁地,被镶嵌在了长廊尽头的照壁上。

大概用铲子挖上一年能挖齐全的那种深镶。

假山簌落落碎裂成无数石片,在人形照壁下堆成一座小山。

猛烈的风声狂暴得屏蔽了文臻的听力,好一阵子她耳朵嗡嗡作响,始终都是那仿佛天地崩裂之声在立体声循环播放,然后她才隐约听清了燕绥收剑时的那句话。

“不给你立锥之地?”出剑可翻江倒海,收势便海晏河清的燕绥,一脸不能苟同,“喏,送你一座山,拿去,不谢。”

……

文臻目瞪口呆。

全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尖,只适配优雅神秘精致从容等等精美挂形容词的燕绥,动起来,居然是这一款的。

当真是静如处子。

动如疯兔。

第六十二章

她缓缓地,将目光转向燕绥。

呵呵,大型作妖现场啊!她这是运气不好碰上了,还是根本就是其中的一颗子呢?

对面,燕绥的表情更加一言难尽了。

并不仅仅是掐屁股,也不完全是因为她当面颠倒黑白——明明拿人家做挡箭牌,却因为时机拿捏得太好心太黑脸皮太厚,看起来居然像她主动救人一样,接下来人家是不是还要给她包个红包?

他只是感叹,这黑芝麻汤圆的运气,真真是好。

因为这个绿衣少年,确实是他的目标。

或者说,是他打算坑人需要用到的目标。

从偷狗开始,这本就是个局。

已经鼎盛到极致的唐家,隐隐有些不满足于三州之地,不仅平日里不断有各种小动作,还借和司空家族联姻之机,想要违背当年对先帝的誓言,向天京渗透。

正如联姻是个幌子,偷狗也不过是个幌子,司空家和唐家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唐家本来只想嫁个普通子弟,司空家却看上了在唐家地位突出的唐慕之。

燕绥知道了这件事,辗转给了司空家一些提示,让他们动用了一些不该动用的手段,弄来了那条被称为兽王的狗。

唐家是川北无冕之王,为了安全,轻易也不出川北,想要诱出他们,并不容易。

唐慕之为人冷厉自负,司空家费尽心思弄来狗,合了她一部分心意,但她绝不会乖乖被安排,她是必然要亲自来看看自己的未来夫婿的。

而唐家自然担心她的行事狂放,惹出祸端破坏大局,那么,唐家唯一能管得住唐慕之的,也就是她孪生哥哥唐羡之了。

唐羡之向来是个神秘人物,从不出川地,为人审慎,其他世家,敌对势力,甚至皇族,没少在他身上动心思,可从来没有成功过。

他就算跟着唐慕之来了天京,也未见得肯露面,毕竟树大招风。

什么样的事情能让唐羡之出面?

自然是唐慕之惹了天大的祸事。

以唐家的地位,什么样的祸事能算天大,让唐羡之不得不出手?要知道太后还在宫中,本朝以孝治天下,唐慕之小时候痛揍太子,都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那就只有涉及邦交国运之类的大事了。

这绿衣少年,是尧国华昌王世子,仰慕上国风流,前来国子监求学,前几日刚刚抵达天京,因为听人撺掇,也想来个“微服私访”,近距离了解一下东堂民俗国情。

这个撺掇的人属于谁的手下,呼之欲出,心照不宣。

原本一切都在他计划中,只要是他牵走狗,唐慕之一定会追索,而王世子此时自然也“恰好”在场,至于如何让唐慕之对王世子出手或者看起来是对王世子出手,这对于燕绥自然是小事,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帮一把手,让情况更凶险些,唐羡之不得不出面就行。

唐羡之只要出面,后面,就由不得唐家和司空家了。

既然已经做了局,此处司空家自然也应有名字,于是,司空家的某位管家得人提醒,今天去九里城买铺子。

甚至文臻,倒是个意外,但燕绥看见她之后,也没有想故意将她剔除。文臻的存在对计划推进有好处,唐慕之并非十分冲动的人,却性格倔硬偏执,文臻的存在,能更进一步激发她的凶性。

计划简单,但要将几方人手势力一同入局,要算准每个人的反应,还要能将钉子插进每一个想插的角落,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但于燕绥,也不过随手拨弄而已,所以他一手揽了文臻,也是为了万一唐慕之发疯,他能及时护住她。

只是没想到,这丫头如此精滑,对他如此不信任,眼光也如此毒辣!

竟然一出手就找对了人,还敢拉王世子做挡箭牌,倒帮了他忙,省了他再设局让唐慕之对王世子出手。

对面那黑芝麻馅汤圆的笑容好像更甜蜜了,好像只要勺子拨一拨,就能流出一大堆诸如“想在你的睫毛上滑滑梯。真羡慕你一照镜子就能看到你自己。”之类的让人能得鸡皮症的叫什么……彩虹屁?

他眼光一抬,望向路边一座酒楼,刚才那鸭翅飞来的方向就在那里。

立即有他的手下裹挟着尧国王世子的那一批手下,呼啸着向那酒楼冲去。

“刚才飞刀是从那里射出来的,这女人还有帮手!抓住凶手!”

王世子的那批手下也并非没有能人,只是毕竟身在异国他乡,凡事以稳妥为上,保护世子是第一要务,如今世子在他们保护下受了伤,不抓住凶手将功赎罪,将来也别想回国,眼看长街上唐慕之身边无数护卫虎视眈眈,酒楼上虽然不知道是何许人也,但有一群人帮着他们冲,胆气顿壮,呼啸着冲上楼去。

燕绥却没有看那酒楼,他在看人群。

唐羡之没那么容易显露所在位置,他应该在人群中。

他在迷惑燕绥,燕绥何尝不在迷惑他?

他的目光落在文臻头顶上一小块鸭翅骨头上,之后看似不经意地转开了目光,垂在衣袖里的手指却悄悄做了个手势。

一群围观路人打扮的人,不动声色挤入看热闹的人群。

文臻拖着那绿衣少年,在他的剩余护卫保护下也逐渐向后退,想退到某处空地。

她因为先前“保护”绿衣少年分外“卖力”,沾染了一身的血灰头土脸依旧“奋不顾身”,得到那少年与其随从的信任,一群人下意识随着她向后退。

她忽然听见了燕绥的声音,细细的,凝成一线,只入她耳。

“想办法把这绿毛龟拖到人群中,回头我有奖励。”

文臻心中一跳,回头看一眼绿毛龟,绿毛龟对她展露信任的笑容。

文臻回以甜美诚挚笑容,一边道“店铺十家,纹银万两。”

燕绥哼了一声。

绿毛龟茫然道“……姑娘你说什么?”

“我说今日这一场乱,这里最起码毁了十家店铺,损失达万两纹银啊……”文臻唏嘘,“这位公子,我觉得咱们不要退到这空地,四面无靠,活活做靶子啊。”

“姑娘说得有道理,那我们到那家店里去?”

“这条街都是达官贵人开的店铺,谁知道谁家属于什么势力?万一羊入虎口怎么办?”

“是极,是极,那姑娘觉得……”

“大隐隐于市,凶徒再凶残,也不能闯入百姓群里砍杀,我们不如避入人群,再请您的护卫帮忙遮掩一下,借人群掩护先走为上。”

“好计好计!就这么办!”绿毛龟一边慌乱地由她搀扶着走,一边悻悻道,“这东堂可太乱了,哪里比得上我们尧国……哎哟好痛。”

燕绥紧紧盯着人群。

他的人已经先一步围住了人群的各个方向,文臻一旦带着王世子进入人群,那么谁向后退,谁就是唐羡之!

无他,以唐羡之的智慧,一定看得出他将王世子逼入他所在的人群的用意,只要王世子进入人群,就会在人群中再次受伤,燕绥已经将全部围观者困住,必定能够找出他来,只要他在人群里,唐家兄妹刺杀王世子的罪名就再也跑不掉。

只要燕绥愿意,他有一万种办法可以让朝廷相信唐家兄妹的丧心病狂,并借尧国华昌王的势力,要么扣住唐家兄妹逼唐刺史卸任,要么和尧国联合逼反唐家,夺回三州。

唐家势力所在的川北三州,本就和尧国华昌王封地接壤,常年摩擦不断,完全有对华昌王世子动手的理由。

唐家就算有反意,此刻定然还没准备好,毕竟不是谁都是燕绥,想咬就咬说干就干。

一条狗,布下一盘大棋。

所以唐羡之哪怕知道燕绥必然此刻盯着,一退就是暴露,也不能不退。

这是阳谋。

燕绥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毫不放松地从人群上空扫过。

文臻即将退入人群。

在后背即将接触到人群之前,她忽然感觉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背。

一个人在她身后,轻轻道“姑娘,能帮我一个忙吗?”

文臻一僵,她已经听出这声音是谁的了。

唐鄞!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种时候发声?

心中疑惑,脚下却不由自主一停,随即便听唐鄞道“请姑娘向左走三步。放心,我绝对不会伤害姑娘。”

文臻心中又是一跳,对面,燕绥的目光已经飘了过来,似乎察觉了什么,目光紧紧盯着她,一线声音飘入她耳,“怎么停住了?是打算向王世子坦白是你动手的么?”

死变态!

要挟她!

文臻再不犹豫,向后退去。

身后唐鄞又道“看来姑娘不仅忘记了鸭翅,还忘记了那日瀑布下的潭水了。”

文臻的心猛地一蹦,一时诧异却又恍然——难怪一直有种熟悉亲切感,原来唐鄞就是那日潭水里大腿给她抱救她一命的人。

他可能在驿站那次就认出她了,却很有风度地没有明说,直到此刻……

文臻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这种时候,施恩不望报的人提出恩惠,必然是有生死攸关的紧急事务,而此时生死攸关的人,就是燕绥要套的人吧……

帮助唐鄞,就要站到燕绥的对立面……

这不是掐一把屁股的对立,她有点不太敢想后果……

她一边想着不行不行这样一定会得罪死那个变态一边飞快地跳开三步。

燕绥看她忽然站定已经察觉不对,飞快过来,但已经慢了一步。

文臻一跳开,王世子摇摇欲坠,一个人飞快地从人群中走出,顺手便扶住了王世子,一边道“世子您小心些。”一边笑道,“世子这皮肉伤可不轻,在下有一帖外敷药,您试试。”飞快地把一贴药贴上那绿衣少年伤处。

他一番动作从容又迅速,与文臻衔接得毫无缝隙,别说燕绥布置的人在人群之外准备堵人,根本来不及渡过人群,就算是王世子的随从和王世子本人,也没反应过来,随从还没来得及呵斥,王世子还没来得及把人推开问一句你是谁,他已经自说自话把事情干完了。

王世子来不及拒绝他的药,脸色一变,正打算撕下药膏呼喊护卫,忽觉伤处一阵清凉,疼痛顿消,因为失血而有些委顿的精神振奋许多,王世子毕竟出身富贵,立即明白这是珍品奇药才能有的效果,绝非毒物,顿时疑心去了大半,以为这是文臻这边来帮忙的,连忙道谢,并由他将自己稳稳扶住。

这一扶。

便是江山底定。

是战火得免。

是三州如常。

是唐家在川北一地的最大危机的瞬间解除。

这一扶,唐鄞,或者说唐羡之手掌稳定,他此刻易了容,面容平常,抬起的眼眸却清亮如水。

迎上对面,和他只差毫厘距离,却在他伸手那一刻已经停下的燕绥的目光。

两双形状不同的漂亮眸子相遇,刹那间似星光迸溅,雷电乍闪,利箭划裂长空铿然相遇,炸出一天的绮丽火花。

半晌,燕绥唇角一弯,懒懒道,“唐羡之,你出息了啊,居然会利用女人了。”

跳开到一边,因为心虚正准备溜入人群的文臻脚下一顿。

唐羡之啊。

大牛啊。

如雷贯耳,但此时遇见,真是运气不好。

耳听唐羡之也在笑,这人声音清朗,如灵泉潺潺,“殿下今日这算盘,何尝不是从女子身上来呢?”

“那又如何?”燕绥慢吞吞翘翘唇角,指指跟着去搜寻哥哥踪迹,从酒楼里跑出来一无所获的唐慕之,又用下巴点点文臻,“自愿的,总比躲在人家背后哭泣哀求求来的要好。”

文臻脸上笑眯眯,心里p。

自愿你妹咧。

唐羡之似有同感点点头,“确实,多亏闻姑娘心软帮了我。”

这话一出,燕绥的脸似乎黑了黑,随即淡淡道“你是觉得自己赢定了?”

“怎么会呢,表弟。”唐羡之有些惊讶,“你我什么时候有过争斗?”

人群在渐渐散开,燕绥的护卫不动声色将人驱赶得更远,王世子的护卫隐约也感觉到了什么,警惕地护在王世子周围,事态看起来已经尘埃落定,下套的无法再套住猎物,逃脱的也早已逃脱。

但那相对的两人,并没有放松一丝一毫,哪怕一个姿态懒散,一个笑意从容,眸中转侧的,也都是智计纵横的光。

燕绥垂下眼睫,“唐慕之方才对王世子出手。”

唐羡之笑着摇头,“王世子身上伤口我看过,绝非飞刀能够造成。”

燕绥淡淡道“我说是,不是也得是。”

唐羡之依旧摇头,“如果殿下你一定要指鹿为马,那表哥我也只能恩将仇报。”

燕绥“嗤”地一笑,“你还真当我在乎她啊?”

唐羡之笑着摇摇头,还想说什么,忽然目光一凝。

……

就在这两人唇枪舌剑的时候,文臻走到了唐慕之身侧。

唐慕之负手,眼光似瞧非瞧,一种并不刻意居高临下却令人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眼神。

她不在乎文臻,这样的柔弱无用的女子,连她一根手指都碰不着。

她看文臻的眼神近乎残忍——一块小石头,一片浮萍,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踢开打散的那种。

文臻也不在乎被冷落,笑眯眯瞧着她,一直瞧到唐慕之终于忍不住转回头盯了她一眼,才甜腻腻地道“唐姑娘是吗?想不到今天居然能在这里看见你,你知道不,我仰慕你好久了呢。”

唐慕之皱眉——这女人怎么回事?不去黏着燕绥,不去捧着她哥,跑来和她献殷勤?

“你想说什么?”她漠然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再在这里啰嗦,要么鸟摘了你眼珠,要么狗咬了你喉咙,你自己选。”

“唐姑娘,我说的可是真话。”文臻正色道,“唐门双璧,如雷贯耳,我自从来到天京,每日里不听个七八次不算完,本来还有些不服气,心里觉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年轻人嘛,谁还没点小自负?可自从有一次在宫中听过羡之先生的定风波曲,真真一曲动天京,万金难一闻,叫人惊为天人啊,今日九里城,再闻慕之小姐神乎其神的绝技,我的崇拜之情简直如长河之水滔滔不绝,难怪人人都说钟灵毓秀唐家子……”

她滔滔不绝说了一刻钟,从心理的自我剖析到世人的赞誉流传到自身的亲身感受到今日的吃瓜感言……唐慕之原本不耐,又觉得打断显得自己心虚,耐着性子听了几句,听着听着又觉得这女人脸皮怎么如此之厚,哪有这样当面夸人的,难道就是凭这一点引起燕绥喜欢的吗?再听着听着,又想其实说得也对,就自己兄妹二人,便是在九大家族里也是佼佼者,这种贫门陋户出来的普通女子,拍马都追不上,心生仰慕也是自然,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这样敬慕,望着自己的眼睛灼灼闪亮,瞧着也真诚,再弄些什么鸟啊狗啊的来啄咬,倒险些自己小家子气不能容人了,最起码现在发作不得,先略略给些回应打发了也便是了,以后惹着自己再杀……就这么原本高高筑起的心防,随着文臻的谀词,自己都未曾察觉地不断往下卸、卸、卸……直到听到文臻说道,“……如今百姓间流传一句话,不知道唐小姐听过没有……”

“什么话?”唐慕之下意识就接了,姿态也放松了些。

“羡之慕之,幸何如之!”文臻大声地,满脸潮红地,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支小巧的毛笔,又变戏法般拿出一张用来包糕点的纸,往唐慕之面前一递,仰起星星眼,微带羞涩地笑道,“唐姑娘,见你一面三生有幸,帮我签个名吧!”

唐慕之一呆,被这脑回路搞得生平第一次有些无措,下意识看了看笔,她毕竟是世家大族浸润教养出来的子弟,虽然被彩虹屁熏得有些眼花,但还没到失智的地步,听说签名,下意识拒绝,“胡闹什么,不签!”

“如果觉得签全名不妥,就签个唐字也行啊,我有次在宫中看见羡之先生的行书,真是行云流水铁画银钩,慕之姑娘一定也出手不凡……就一个字,行不行,行不行?”文臻哀求地将笔往唐慕之面前又递了递,笔尖都快凑到唐慕之面前了。

两人在这里说话,原本唐家的护卫颇为警惕,结果听着听着,都觉得不忍卒闻,看小姐也是一脸古怪但并无杀气,渐渐也放下心,有趣地瞧着这个娃娃脸女子。

唐慕之此时被“崇拜者”求签名,心情也略有些古怪,有些烦躁有些诧异也有些免不了的小窃喜,毕竟还是少女,豪门大族养出来的内敛沉静风范也抵不过少年人天生的意气纵横,忍不住瞟了燕绥一眼。

此时燕绥正好也瞟过来一眼,看的却是文臻,那眼神似笑非笑,颇为古怪。

唐慕之眉头一敛,心情顿时转劣,眼看那笔都快戳到自己脸颊了,顿时手臂一格,怒道“说不签就不签,滚开!”

她胳膊一挥,毛笔转向,猛地戳向文臻自己的咽喉。

说得口干舌燥就等此刻的文臻心中欢呼来了!

考验演技的时刻到了!

她发出一声惊恐的、人人都能听见的高分贝尖叫。

“唐小姐你——”

手指在毛笔尾部微微使劲——这毛笔来自于江湖小混混易人离的珍藏,她搜刮来的,其实就是街头变戏法的玩意,尾端一个小机关,一按,毛笔头就会换成尖刺,毛笔中空,里头还有一小袋鸡血,用来冒充人血。

文臻的打算是,她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按两次机关,一次弹出尖刺,在脖子上留下伤口,并以鸡血将伤口人为渲染严重,第二次收回尖刺,弹出染血的毛笔头。

然后就成了唐慕之心生嫉妒用毛笔刺杀情敌女官。

为什么要用毛笔做道具——因为唐慕之有武功,而她没有,所以哪怕毛笔是她拿出来的,但能够用毛笔出手的只有唐慕之。

后头的事,她就交给燕绥了。

这算是她对刚才害燕绥功亏一篑一事的补救——她怕不及时补救的话,今天倒霉的人就要换成她了。

燕绥明显为今日之事筹谋已久,目标就是这对兄妹,好好一局棋被她打乱,以他的性子,放过她才怪。

她欠了唐羡之的情,不好意思帮燕绥坑他,但他的妹妹对她可没情分,刚才还想杀她,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人物,讨好求饶都不见得有效果,反正建立不了良好关系,那不坑白不坑。

她自觉没有本事去那俩男人面前搞风搞雨,她只能从唐六小姐身上着手。唐家隐世豪门,教养出的子弟虽然聪慧多才,但一定缺乏江湖经验社会阅历,尤其唐慕之这种天生眼睛长头顶的,是不可能体察到底层人民的狡黠的。

她好歹是个女官,唐慕之就算逃了刺杀尧国贵人的罪名,当街刺杀有品级的女官,也多少得有个交代吧。

燕绥一定会拿此事做文章,至于他怎么做,就不在她的操心范围了。

文臻的算盘打得啪啪响。

手指用力,机关启动,她已经看见了闪着寒光的刺尖。

此时唐慕之还在懵逼,唐羡之和燕绥已经停止对话齐齐向这边看来,几乎就在毛笔刚刚格挡出去的那一霎,燕绥已经化成了一道光。

唐羡之没有动,却喝道“击笔!”

刺尖已经戳及文臻肌肤,她手势极快,立刻就要再按机关。

然而此时燕绥到了。

他一到,就捏住了笔尖。

这一捏,文臻的机关按不下去了。

一霎间文坑坑心中大呼——老天亡我!

为了逼真,她是真的往咽喉要害招呼的!刺尖缩不回去,她咽喉就会立刻多个洞!

刺尖入肉的感觉如此清晰,一秒便如千年,她甚至能想到马上就要发生的事——那尖刺闪电般刺穿她的皮肤、肌肉、喉管、鲜血如水枪般biubiu激射,日光下血成虹桥,戳到害死她的那个神经病脸上……

濒临死亡的极大恐惧里,她拼命后退,只觉得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绷一声断了,然后……

然后就真动不了了。

这简直是雪上加霜。

对面,燕绥手一捏笔尖,便也已感觉到了不对,急忙撤手,另一只手已经飞快伸过来想要挡住刺尖。

此时却有两道极其凌厉的风声呼啸而来,一道冲着毛笔,一道冲着燕绥拿着毛笔的手背,角度非常刁钻——燕绥正捏着笔,只要手背被那力道微微一推,文臻就再无幸理,且杀人的人会变成燕绥。

这都是须臾之间发生的事,须臾之间,各逞智慧,杀人者与受害者不断走马灯一样翻转,但身在其中的人,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分析和准备。

一切全凭本能。

刹那间文臻咽喉一痛,但那痛并没有深入,然后听见咔哒一声,然后当头罩下一片黑影,再然后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喷了一脸。

她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那是血。

然后她反应过来那不是自己的血。

这两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她就捏住了那支始终没脱手的毛笔,并且再次翻转机关。

直到听见那声细微的咔哒之声之后,她才心中终于出一口长气。

坑人差点把自己小命坑了!

她一边按机关一边抬头看了一眼,看到旁边一座酒楼之上离开的人影。

然后她一声不吭地倒下去,脖子上一片血。

姑娘我功成身退,后头的更新,笔交给你,你来写。

身边一片脚步杂沓,夹杂着惊叫和属于军士的雄浑的呼喝声。天京巡查司的人,像现代影视剧里的警察一样,永远姗姗来迟。

“无关人等各自让开,无故聚众者以啸聚闹事论处!”

“快传太医!殿下受伤了!闻女官也受伤了!”

“速速入宫禀报陛下!”

“请唐公子,唐小姐留步!”

……

咦,燕绥也受伤了?怎么伤的?被酒楼上埋伏的人伤的?

当时那种情境,按说燕绥怎么都不可能受伤,除非为她挡枪。

刚才那血是他的?

啧啧,这货是歉疚坑了她,将功赎罪吗?

文臻心里反复琢磨着,闭着眼睛装死,有点发愁不知道燕绥伤重不重,本来算好的,假装被刺中脖子后,燕绥一定会接手,帮她把事情给圆了,比如夸大伤势啊,比如栽赃唐慕之啊,但现在燕绥自己受伤了,如果太医来了,看出她脖子上只破了一层油皮怎么办?

正发愁着,忽然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有点熟悉的淡淡气息,似薄荷和天竺混合的气味,微凉却又馥郁,属于燕绥的气息。

文臻的心,忽然便定了定,于是便能从那些纷乱的声音捕捉到了君莫晓的急切声音,易人离的撒泼要靠近的声音,以及闻近檀畏畏缩缩拉住她们的劝说,随即便听燕绥有条不紊地吩咐不必惊扰陛下,不必传太医,巡查司加强巡查,全城搜捕刺杀他的可疑人士,务必抓获活口并查出背后指使者,并彬彬有礼请唐家所有人留下协查,以免产生某些不必要的误会。

文臻听他声音如常,依旧是那个万事不当事的态度,想来伤也不重,便偷偷把脸往他怀里藏了藏,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

然后她发现自己耳朵被捏了捏,又弹了弹,燕绥的手指有点凉,她的耳朵有点痛,这混账下手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大概是看她现在不能还手也不能叫喊,又欺负她,文臻报复性地把脸往他衣襟上又蹭了蹭,存心弄得更皱些,我蹭,我蹭,我蹭蹭蹭……

蹭着蹭着,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燕绥的身体好像开始慢慢变得僵硬,自己脸接触的部分好像隐隐有点热,燕绥一向不怕冷,衣服穿得单薄,文臻甚至能清晰感觉到衣服之下的某处肌肉在缓缓发生变化……

然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蹭的位置……好像有点微妙啊。

文臻不敢蹭了,大白天害宜王殿下众目睽睽之下姿态不雅这种事虽然爽,但是后果太难以预料,谁知道这人恼羞成怒了会干出什么来?

她不动了,背心却被燕绥按了按,随即听见燕绥低声笑道“真寒碜,都感觉不到。”

文臻脑子转了一转才反应过来,这货在说她那什么小!

我那什么小你又是怎么那什么的!

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然而此时不是讨论体积和硬度的时候,因为唐慕之大小姐好像和那些试图留住她的人冲突起来了。

文臻悄悄问燕绥“你是什么打算?她不可能这么认的。”

燕绥哼了一声,倒像是对她不满,随即才道“因嫉生恨刺杀女官,别说动唐羡之了,想为难唐慕之都难,但如果涉嫌刺杀皇子,就另当别论了。”

“为什么一定要对付唐家?”、

燕绥不答反问,“忘了我和你说过的,陛下的子嗣的安全问题了?”

“唐家干的?”

“脱不了干系,甚至我怀疑陛下的身体,也和他们有关。”

文臻想起正式和燕绥打交道的第一次,就遇见了刺客,而无论是燕绝还是燕绥,对于刺客的态度都平常得如同吃饭睡觉,可见平日里这种糟心事就是绵绵不绝,三大家族这种庞然大物,发展到一定程度,对皇权产生挤压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这甚至不由着人的意愿来,尤其当皇家展示了一定的顾忌和压制之后,为了自身的安定和繁盛,门阀家族的反弹势在必行。

就算皇家允许门阀这样不断地扩张发展下去也不行,卧榻之侧就算能容猛虎安睡,猛虎难道就不吃人了吗?

更不要说这种允许本身就是祸国之相。

可以说,从开国皇帝当年依靠三大家势力打天下,建国后分封刺史开始,东堂朝堂就留下了祸根,时至今日,便是帝王也不敢轻易剑指门阀,只能润物无声,徐徐图之。

唯有燕绥,想做就做,只要于缝隙中得见一丝微光,便敢拔剑穿个透明窟窿。

只是今日事态峰回路转,轮番算计,到得现在,竟是个僵持不下的局。

街那边,唐慕之不知怎的,忽然发了飚,蓦然一声长哨凄厉如鬼哭,惊得满街的人浑身汗毛一竖,惶然四顾,那一声哨竟然绵绵不绝,细而利,刮过人的耳膜,身体虚弱些的,都忍不住捂住耳朵,心中烦恶欲呕。

而四面犬吠鸟鸣猫嘶马鸣,喧嚣而起,随着那哨声滚滚不绝传递,音波不断延伸,也逐渐蔓延开来,且那些鸟兽之声,都显得狂躁兴奋,刺耳难听,越来越响,越来越乱,仿佛全城都被这哨声穿透,被鸟兽声覆盖,天地间人声不剩,只留了兽类的世界。

人们面面相觑,开口想要惊呼叫喊,却发现要么发不出声音,要么声音也会被那些怪异的鸟兽之声同化,有什么狂躁的情绪,从心底激越涌出,喉间发出低低的咆哮,似乎也想化身为兽,厉声嗥叫,泄出身为平凡人永远无法摆脱的压抑和愤怒。

一声长嘶,一匹路过的马忽然将主人掀翻下马!

那主人爬起来就扬鞭抽马,下手十分狠辣,那马狂躁地将蹄子一阵乱踢,惊得四周的人纷纷走避。

一声嚎叫,一只野狗扑倒了一个老妇人,咬在她肩膀上鲜血横流,那老妇人爬起,竟然也一口咬在野狗的喉咙上。

一个少女手里抱着的猫忽然狂叫一声,利爪扯住了她的头发,连头皮拉下来血淋淋一块。

一个孩子被一群鸟追着啄,一边狂奔一边跌跤一边哇哇哭。

……

群兽躁动,人群翻涌,几乎立刻,九里城数条街道陷入了人间乱象。

鲜血哭喊嘶叫怒骂汇聚成飓风,席卷过整个闹市,追逃的厮打的乱咬的扑滚成一团的……满街都是鲜血碎屑破碎的衣裳掉落的鞋子,鸟尸狗尸连同受伤的人滚在一起,刹那间九里城便成炼狱。

炼狱中心,唐羡之面带怜悯,唤护卫牢牢将尧国王世子围在中心。

炼狱中心,唐慕之面无表情,鲜血漫上她鞋底,她一动不动。

……

满街的惨叫声里,文臻再也装不下去,从燕绥怀里慢慢坐直了身体。

她来自现代,自无数影视作品中见过乱世,然而荧幕上见得再多,也不如此刻亲眼所见冲击剧烈。

东堂未至乱世,百姓却已如蝼蚁,在上位者的游戏捕猎中嗷嗷挣扎。

文臻仰头看燕绥,只看见他微微收紧的下巴,午后昏黄的日光凝在他眉尖,那是一段微微飞起的眉。

燕绥忽然推开她,做了个手势,一大群护卫奔来,将文臻围在中心。

文臻又将神色惊惶却悄悄拔下了发簪的闻近檀拉到身边,君莫晓已经拔刀冲了出去,去救那个被鸟啄咬的孩子,她冲出去的时候还不忘拉着易人离,易人离却专门只救漂亮的小姑娘。

文臻看一眼燕绥的背影,他肘弯处一片血迹,看不出被什么所伤,回想先前他掠过来时的动作,很可能是对方暗手偷袭,试图让他失手杀了自己,而他只来得及以肘弯相抵,这实在有点颠覆文臻对燕绥的认知——这货不是标准的死道友不死贫道吗?杀错个人哪有他衣服整洁重要?

这么一想,心情又有点复杂,如果不是此时的景象太过惨烈,她挺想吃块瓜静静心。

燕绥直奔唐慕之而去,他和唐慕之小时候在一起呆过几年,知道她的口哨绝技,但那时候唐慕之还小,之后去了唐家的三州之地,多年未见,连他的负责搜集信息的手下,都没能发现唐慕之的哨声驭兽之能,已经到了一个很恐怖的地步。

而她此时的行为也有些出乎他的预估,唐慕之出身大家,就算性情古怪,行事也不该这么冷戾放纵。

唐慕之此刻却十分精滑,看燕绥奔来,便在护卫的保护下向后猛退,身形如一缕黑烟滚滚穿越长街,哨声因此愈发悠长凶厉,隐约远处鸟兽之声此起彼伏,并在不断逼近,易人离一个跟头翻上屋顶,看了一眼,便失声道“我的老天,全城的鸟兽都来了吗!”

唐羡之似乎也觉得不妥,连声呼唤妹妹住口,然而唐慕之却是个十分偏执的性子,根本不理会。

燕绥却也不生气,只追缀着她,目光紧紧锁着她的咽喉。两人一前一后,一退一进,刹那间已经从街东头到街西头,虽然因此哨声范围更广危害更烈,但如此进逼之下,一直提气吹哨还要飞快后掠的唐慕之,哨声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

燕绥眼眸一缩,现一抹针尖般的笑意。

他等的就是此刻。

唐慕之气息绵长,一口哨声绵绵不绝,但再长的哨声也有停止的时候,而长哨声之后的停顿换气时刻,便是唐慕之最弱的时候。

果然,随即,唐慕之一停。

燕绥的手指,如挥五弦一般挥出。

他姿势曼然潇洒,指间却起风雷之声。

唐慕之避无可避,盯着他毫无波澜的双眸,眼底也泛起一丝近乎痛恨的,带血的执拗。

十余年芳心付,到如今爱难数,便这般弃了甲失了地。

我不服!

她忽然向燕绥的手指撞了过去!

用自己的咽喉!

刹那天地都似乎一静,赶来的唐羡之拼命伸手,唐家护卫齐齐张大嘴,连燕绥都一怔,却已经来不及收回手。

或者也能收回,但势必要他自己受伤。

燕绥的眼底闪过一丝漠然,指间那一抹五弦之挥未停。

不行,她不配。

杀了唐慕之,结果会很糟糕,但也没什么可在乎的。

却有一声大喊,惊破此刻凝滞。

文臻的声音。

“亲她!”

番外:喜福会(上)

南齐和东堂南部交界,有一处绵延数百里的沼泽,因为这沼泽连接大陆上最为神秘的国度大荒,又曾在几年前有怪兽越沼泽而来,杀伤多人,所以自从苍南州归于朝廷管辖之后,朝廷便拨了军队,在沼泽沿线布防,以防怪兽再次渡泽伤人。

沼泽上方常年有雾,乳白色的雾气笼罩着深黑色的沼泽,使这一片成为无人接近的禁地。

这一日,晨雾尚未散去,轮班的守卫抬起困倦的眼皮,忽然便看见了雾气里影影绰绰出现几条影子。

守卫一激灵,正要吹哨示警,忽觉那影子纤长,不似那怪兽形状。

这稍稍一停,人影已经穿破雾气,守卫慢慢瞪大了眼睛。

眼前居然是一艘轻舟,舟宛然南地莲舟般精致讲究,连船舷都满雕刻花,只是比莲舟更薄更宽,舟无桨无橹,行驶却如利箭,以至于船头沼泽泥浆都被犁出深深的印痕。

守卫仰着头,喃喃道“仙人……”

轻舟之上,只有寥寥三人。一男子雪衣银发,容颜通透澈然如冰晶雕成,疾风掠起雪色衣袂,他浑然不似人间中人。

一女子却宛然红尘里最艳最华美的那朵牡丹,风鬟雾鬓,眉目如妙笔画成,风情更似这天际流云,眼波流眄间连黑沉的沼泽都似能开出葳蕤繁花。

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一看便知是两人的孩子,气质如母亲融融曼曼,容貌肌肤如父亲清透似晶石,偏一双眸子双眼皮极其清晰,尾端微微翘起,正经少见的凤眸。

浊黑沼泽之上,迷离雾气之中,这舟这人,直叫人恍若身入梦境,得见仙人。

以至于那些守卫都瞪眼张嘴,忘记示警,直到那舟利箭般穿来,眼瞧着便到了东堂这边阻拦野兽的铁篱笆之前,那铁制的篱笆十分结实,上头还有无数铁刺匕首,众人急忙赶过去,想叫这一家子不要撞上去,结果便听一阵嚓嚓声响,黑色的篱笆墙忽然变白,起霜,然后冻裂,断开,无声无息沉入沼泽之中,而那轻舟眨眼便过了那个大洞。

众人大急,急忙追过去,哪里追得上那轻舟,眼瞧着神仙三人组衣袂飘飘,已经绕过了岸边的军队,向着远方岸边驶去,众人大声叫停,却听那舟上女子遥遥笑道“别吵,去告诉文臻,老相好来揍她老公了。”

轻舟速度快,她的语声断续飘来,众人只听了个大概,待要去追,却早已不见踪影。

守军急忙上报,层层报到苍南太守处。东堂现今已经没有刺史。各州主官改称太守,苍南州新任太守是当年湖州士子沈全期,文臻为相后便以察举制将其调入天京,先在各部历练,后又入门下省,后又出仕苍南州,因才能出众而于今年升为太守,妙银也已经回了苍南,成了朝廷和留山土著之间沟通的桥梁,统管留山事务,沈全期接到消息的时候,妙银正在太守府里和太守商量留山一地的税收事务,听见传报,发了一阵呆,一拍脑门道“哎呀,莫不是文相的失散好友!”

沈全期急问究竟,妙银一脸惊恐,“沼泽方向,男子气质清冷,女子容貌华艳,莫非是大荒女王及王夫亲临?”

她和文臻多年相交,知道一些她的事情,沈全期听着,吓了一跳,“女王亲临?还说要揍摄政王殿下?莫非……莫非大荒要进攻我东堂?”

妙银却不知道燕绥当年和景横波那些不能不说的坑爹事,好端端的邻国女王忽然入境,扬言要来揍摄政王,这明摆着是入侵,但是东堂这几年和周边诸国都交好,时有国书往来,大荒女王这又是要做甚?既要入侵,怎么又没带兵马,孤身入敌国?

两人绞尽脑汁想不通,却也知道这是大事,不敢怠慢,急报天京。

而在此时,斜月海峡上方,驻扎的海军无意中一仰头,忽然大叫。

前方天际,一片薄云之中,忽然飞出了一只巨鸟!

那鸟比传说中最大的巨鹰还要大上许多,双翼展开足有三丈,东堂人从未见过这般大鸟,乍一看简直以为神鸟降世,随即便看见鸟背上影影绰绰还有人,最前面似乎是个女子,稳稳坐着,把一柄制作精良的长枪往肩上一架,偏头闭眼,对着底下东堂海军的海船,啪啪啪打出三发。

第一枪打断了船上的桅杆,第二枪撕裂了上头的燕字旗,第三枪把还在空中飘荡的燕字旗穿了个洞,那洞正好把燕字的下半截给打没了,只剩下一个“艹”字迎风扭曲。

远远看去,那人不算太高,却因为身姿颀长,笔挺如竹如剑,逆光中便显得顶天立地好一条好汉。看得对面大船上东堂海军目眩神移。

那人身侧有人宽袍大袖,倚着鸟翅膀,施施然剥着葡萄,垂落的衣袖被海风迭荡,露一截皓腕精致如玉。时不时指尖轻弹,剥好的葡萄飞起,持枪人微微偏头,一张嘴,葡萄落入口中。

两人身边还有几个童男女,一个危险地夹着鸟头,迎风展臂,做泰坦尼克姿,旁边有个十二三岁小少年闭眼皱眉紧紧抓着她的衣襟,显然有些恐高。另一个站在持枪人身后,虽然小小年纪,不知怎的便站出睥睨的气势来,东堂海军总觉得,虽然看不清脸,自己等人的军姿军容,一定是被那小小身影皱眉审视并且十分不屑着的。

几人身边还有一只猛兽,如犬如狮,毛色银白。

鸟身上有一层网状皮甲,因此可以让人站稳。

这奇异组合引起了所有人的警惕,更不要说东堂海军这边战旗被斩,这是挑战,当即鸣号示警备战,那宽袍人却忽然手一抬,一封书简闪电般飞来,水军将领伸手去接,被那薄薄书信上附着的大力连推了三步才站稳,一低头却看见那书简明黄封面,赫然是国书专用纸笺,再打开内容看时,却是女相亲笔加盖皇帝私章的邀请书信。

水军将领急忙合上书信,让开道路,又恭恭敬敬派船去接,对方来势汹汹,之后却好说话,当真令那鸟收翅落下。

上了船众人才发现,拎枪的竟然是女子,她一路从容而来,没什么表情,四周众人却都悄悄散开了些,没来由地不敢靠近三尺之地,吃葡萄的美人却是男美人,堪称绝色,笑容常有,众人却也不敢多看,那几个童男女,女孩子一边走一边散着零食,招呼大家“来来,东堂老乡,尝尝我们南齐的零食。”众人看她明媚清丽,笑容可喜,都十分欢喜地正要去接,一转眼看见一个男孩走了过来,乌黑细长的眼眸一转,所有人的手都下意识缩了回去。

那犬走过之地,临近岸上的马匹都在后退,而巨鸟近看更是令人心动神摇,人人仰视。

水军将领挤过人群,亲自接待,将人请入上层船舱,众士兵将领都好奇,找借口不断来回梭巡,却也再没见那一家四口出来,不多时战船进港,那一家五口从容而出,将领们却没送出来,士兵们不敢靠近,眼巴巴看那一家子带着那狗再次骑上那只怪鸟飞远。再一窝蜂凑上去询问那几人是谁,如何气度那般不凡,那纸笺上又说了什么。

那几个水军将领闻言,都呆了呆,一脸空白。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们刚才发生了什么?

……

轻舟渡沼泽也好,巨鹄横海域也好,那两对夫妻,都选择了倏忽而来,悄然登岸。

说来就来,是因为相聚刻不容缓。

悄然登岸,是因为不想给某人准备时间。

一个月后。

一家四口逛完了集市,身形高挑的女子直奔摄政王府,一枚令牌藏在掌心,看见令牌的人们都无声退下。

一路长驱直入,直到内院深处。

听见屋内两人对话,高挑女子接话。

“不必费心,无需客气,有笔旧账,咱们先算。”

听见这个冷清而独特的嗓音,文臻扬了扬眉,眯了眯眼,笑了。

眼眸弯弯,像一只经年历风雨善变化千端的狐狸。

正走向门口的燕绥脚跟一转,十分流畅地转了个身,好像没听见门口那人那话一般,一手随意地搭在腰带上,走向碧纱橱后,看那模样就是忽然困了打算去王妃的床上小憩一般。

王妃殿下张开双臂迎上来,一脸想要他迫不及待。

燕绥下意识也张开双臂,无论何时,夫人的拥抱,都不可错过。

然而那双臂在和他的臂膀相距零点零一寸的时候擦肩而过,一阵香风越过他耳畔,下一秒文臻乳燕投林般投入了门槛上女子的怀中,“男人婆,来抱抱!”

门槛上太史阑眉目不动,早有预见,伸长手臂一抵,正抵在文臻胸前,触及一阵迭荡柔软,她挑眉,啧了一声。

近十年不见,太平公主也成了杨贵妃。

文臻一听这又冷又峭又干脆的啧声就热泪盈眶——阔别十年,太史阑还是这德行!

燕绥背对两人,微微冷着脸,收回落空的双臂,继续往碧纱橱里走。

他去睡觉,某人总不能跟着。

然而转过碧纱橱,那个平常随心儿睡午觉的地方,现在正坐着一个月白长衣的男子,闲闲靠着引枕,一手随意地搁在榻边,手中一卷书,刚翻过一页,看见他过来,微微抬眼,一笑若春水流波,明珠生辉。

“来了啊?”

这话说的。

不知情的还以为断袖成奸。

燕绥吸一口气。

前有狼,后有虎,最要命的是,中间还有个胳膊肘向外拐的老婆。

太史阑夫妻入境,他不应该毫无消息,很明显,文臻封口了。

这是要交夫不杀么。

对面,容楚放下书,冲他笑得温和,“殿下,闻名久矣,今日一会,果然见面更胜闻名。”

他神情颇为正经,语气却轻飘飘的,说着最普通的客气话,每个字却都像藏着迫不及待要出鞘的飞刀。

身后,文臻笑着对太史阑道“夫妻混合双打什么的,喜闻乐见,不过记得不要打脸,免得吓着我儿,毕竟我儿无辜嘛。”

言下之意,燕绥很有辜。

太史阑语气淡淡“我不参与。”

文臻“大气!”

“彼此敌对,各有立场。他便是当时杀了我也是天经地义。”太史阑八风不动地道,“他给了我一炷香逃逸之机,最后遵守承诺没有放箭。已经算光明磊落。我若为此报复,倒显得小气。”

燕绥不易察觉地舒了口气。

倒不是怕被打,而是这关系,轻不得重不得。自己被打固然不情愿,打伤了客人老婆要发飙,左右都不是人。

文臻倒似乎还在不满,“话是这么说,但是你那时刚刚生产,他怎可如此对待产妇?”

“产妇又怎么了?产妇不是人吗?两国交战,还管你产妇孕妇?”

标准太史阑式回答。

文臻的谄媚笑容越发发自内心了,“我阑威武!”

容楚瞟一眼文臻。

太史说小蛋糕最奸诈,果不其然。

口口声声不护短,要帮他们夫妻出气,实际却在暗搓搓套话讨护身符。

他家太史何尝看不出来,只是她心性如此,确实从来便这么认为,若是非要找燕绥报复,她会觉得是对她自己的侮辱。

但他容楚不觉得啊!

容楚懒洋洋抬抬手,书卷一指燕绥。

“我家大王言之有理。于她,不过是两国交战,各逞手段而已。”

“但是她可以不追究,我却是不成的。”

“于我,这只是我夫人产后被人追杀,险失性命。身为人夫,此仇焉可不报?”

燕绥倒也不走了,施施然坐下来,伸手一引。

想报就报,不服来战。

容楚满口说着要报仇,行动上却毫不急迫,一边点点头,一边顺手翻过一页,道“这本书怪好看的,待我看完这书生打钟馗有没有成功了先。”

燕绥“……”

感觉好像被内涵了呢。

……

屋内四人相对,院内两犬相会。

三两二钱虎视眈眈盯着面前的那只不速之犬。

它竟不知道东堂还有第三只像它这样的獒犬?

对面那只,身形比它还高大一些,毛色雪白,一双眸子色迷迷眯着,扭腰摆臀走来走去,要做甚?

三两二钱警惕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面前的香烤牛腿。

一定是垂涎王妃亲手给自己做的营养餐!

幺鸡慢慢地踱来踱去,上上下下瞄着三两二钱。

不错,不错。

没想到东堂居然有像自己这样的獒犬!

还是个母的!

毛色不错!腰不错!屁股也不错!看出来,好生养!

大王的皇位眼看就要有人继承了!

面前那盘香烤牛腿也不错!

比尧国皇宫御厨和南齐郡王府小厨房里的牛肉都做得好!

这是猿粪!

决定了!

美犬美食,它都要!

以后带它去尧国,给它看朕给它打下的江山!

幺鸡大王正在思量到底是以霸道总裁方式还是翩翩公子方式表白,忽见转角处缓缓又踱出一只獒犬来,一样的高大身形,银白毛色,狮鼻阔口……

幺鸡浑身长毛炸起,眯眼瞪成铜铃。警报大作!

这里!居然!还有!一只!公的!情敌!

……

摄政王府占地广阔,大门却只有一个。

反正大门开多了也没用,没人敢上摄政王的门,这是个连巴结谄媚都无门的地方,谁还敢巴结皇帝的老子娘?

更何况这天下大小事,人人有共识,遇事求皇帝,可能还比求摄政王好办一些。

毕竟这位是斗死四大刺史加一巴掌皇帝的狠人。

所以摄政王向来门庭冷落,门政天天闲得抠脚。

摄政王府也没有正式的门子,四大护卫头领亲自轮班当门政——门口有一个机关总枢纽,他们比较熟悉操作。

今天轮到日语抠脚,正在昏昏欲睡,忽然觉得冷,正想着这大夏天的咋降温了,一睁眼就看见一根冰棱越过了鼻尖。

再一抬头,那根冰棱已经闪电般穿过了机关总枢纽,将精巧的机关冻裂,一道白影闪过,日语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王府的门开了。

几条人影不急不慢地过来,身后还跟着急速的马蹄声,负责天京戍守方位的旗手卫统领在后头大喊“来者何人!速速停步!不可擅闯摄政王府——”

日语伸手就要按响手边警铃,却发现浑身都被冻僵了!

他瞪着眼,看着三人从他身边过,一个白色的颀长背影,看背影也能看出气场冰冷而强大,一个宫装艳丽女子回眸对他一笑,笑得他这个心有所属的人也不禁心中一荡,却见那女子数落身边一个女孩“阿回你能不能不要淘气了,拿令牌骗了江湖捞的股份也罢了,干嘛戏耍城门领呢……”

那女孩声音软软“他想摸我呢。”

“他只是想摸你,想而已。”

“那如果是真摸呢。”

“那就把城门轰了呗。”

日语“……”

一队士兵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旗手卫首领,看见王府大头领日语动弹不得,而机关门户已经打开,大惊失色。

日语“调军!调军!对方是谁!”

旗手卫首领“据报,可能是大荒女王一行!”

日语“!!!大荒女王怎么会忽然亲身来此?为何没有国书?为什么所有军队、防线、州县乃至我们都没接到消息?她有没有带军队?她的军队在哪里?她的军队是怎么越过国境进入东堂境内的?这不可能!这是大案!大案!速速调军!调全天京军队和京畿大营!”

旗手卫首领“王府内怎么办!”

日语“王府内无妨!就三个人进去了!殿下和王妃今日都在,会打得他们满地找牙的!我们现在要做的,是通知群臣,戒备天京,挖地三尺,找出大荒潜藏的军队!”

……

长廊上,随心儿慢吞吞地拖着他的小拖车,一路轰隆隆地碾压过木质地板。

小拖车上有他无时无地都随身带着的全部小家当全套特制洗漱用品,大到洗头膏小到耳扒子。三双小拖鞋,一双洗完澡用,一双洗完脚用,一双平时用。三双靴子,一双日常一双练武一双便靴。十条小毛巾,分别在不同情境下用。三只常用的枕头,分为午睡用,晚上用,平时休息用。十套衣服,从正式衣裳到内衣寝衣都有。三本最爱的书,都包了三层书皮,边角还用牛皮做了护角。三把伞。一把遮阳,一把挡雨,一把凹造型……东西都非常小巧,叠得更小巧,收纳在专门的格子里,另外还有十片金叶子,十个银锭子,十串铜钱……他喜欢三和十这两个数字。

这些东西林林总总加起来,饶是收纳细致,也已经高出了他的脑袋。东西多到让人看一眼就头皮发麻。

对,随心儿名随心,其实一点都不随心,这名字完全是他娘给他折腾疯了之后出于祈愿而起的。他长相如天使,性情似恶魔,不是恶毒的那种恶魔,而是难搞的那种恶魔,但也不是他爹的那种难搞,他不要求对称,整齐,但是是个细节控,分类控,收纳控……

和当年他哥出走时的行囊不同,他的小拖车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毒和蛊,他不爱这些,嫌乱、脏、臭。

现在他拖着他的小拖车,默默向前走,身后远远跟着一大串的崩溃脸的护卫——小殿下方才好好地在练字,忽然起身,拖起他随时都收拾得齐全的小拖车,说一句“人太多我走了”,就跨上了长廊。

对,随心儿还讨厌人多。

据说他还在吃奶的时候,身边的奶娘加亲妈就不能超过三人。

小时候他以哭抗议,一度弄得文臻精疲力尽,以为这孩子是个夜哭郎,连大街上贴我家有个夜哭郎的蠢事都干过,后来无意识发现人越少他越安静,才发现这小子是嫌人多。

会走路后,只要身处空间人数超过三人,随心儿就自动默默走开。

以至于现在文臻想画个全家福都做不到。

后来发展到只要随心儿的方圆三丈之内人多到超过三个也不行。

文臻很担心日后会不会发展到院子里人不能超过三个,之后整个王府人不能超过三个,那她和燕绥是不是得和随心儿分家。

随便儿将她的随和发扬光大,随心儿将燕绥的龟毛更上层楼。

随心儿三岁便独自住了一个院子,院子里的护卫只能远远站墙头,此刻护卫们在墙头看着小殿下第n次打算离家出走,他们的内心是崩溃的。

院子里不就小殿下和他的随身伴当吗?

哪来的人多呢?

护卫们狐疑地四处看,小殿下五感出奇灵敏,能在数里外感应到有人接近,这是有人进入王府并往他的院子来了?

但小殿下又要离家出走这事儿总不能没反应,护卫们正要按例上报中文大总管,准备把摄政王府最令人头痛的“如何既不接近小主子又能顺利把他拦住”的送命题给大总管解决。忽听一阵叮叮当当之声传来,声音仿佛就是从随心儿从来不许人进去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随心儿立即便停住了脚步。

然后将小拖车往旁边墙上一扣。

他的小拖车上有挂钩,而院子墙上到处都有扣子,方便随时将小拖车扣在墙边而不倒下弄乱了物品位置。

然后他转身往回走。

他的房间都是他自己亲手收拾,顶多再加上随身小厮帮忙,只要他不在,房门必须锁着,这是谁进去了?

刚走几步,听见后头有人唤他,回头一看,却是自己那个又闲得浪回家的皇帝哥哥。

随便儿是个看似懒散其实工作效率很高的人,也是个看似好说话实则骨子里很霸道的人。他登基后,便以孩子需要充足睡眠养身体为名,改了四更起床五更上朝的规定,同时要求精简文风,谢绝清谈,朝堂之上所有大臣上折只给一刻钟的陈述和一刻钟的讨论时间,这个时间内没有讨论出结果的,一律押后且后果自负,因此现在上朝办事效率很高,基本上半下午他就可以休息了。

因此听说了有可疑人员闯入摄政王府后,随便儿第一时间蹿了回来。

也不管弟弟的抗拒,牵了弟弟的手,在随心儿再三不满的提醒中,抬脚甩飞了鞋,上廊,掀开珠帘——

一朵粉色的花瓣重重叠叠的花忽然飞了出来,花枝眼看要戳到随便儿眼睛,随便儿一手拎着给娘的新点心,一手还牵着弟弟,只能头一偏,叼住了那朵花。

一开始还有点担心那花有刺,叼在齿间才发现,那花虽然香气淡淡,花型精美,质地却柔软,还带着体温的热度——是朵簪在头上的绢花。

然后他才看见室内地板上,团团翻腾成花旋风的那个影子。

仿佛是个穿粉衣的小小少女,正在翻跟斗,这项游乐常人做来难免有几分粗俗不雅,但是眼前这少女翻得轻巧迅捷,点尘不惊,显得姿态优雅,她脱了鞋,翻飞而起的时候衣袖裤管垂落,露出美玉一般纤细精致的小臂和小腿,时不时玉色光芒一闪,而翩飞的粉色衣裙点绣桃花,便如因春风而卷桃花雨。

随便儿有点发怔,忽然便想起自己翻跟斗卖艺的当年来,一转眼看见三个娃娃坐在一侧,一女两男,女孩子雪锦衣裙,一张莹润又清丽的小脸,五官开阔大气,没有梳时下少女的丫髻或者包包髻,满头鸦青的发都仔细编成十分繁复精致的辫子垂下来,发型之讲究令人发指,令人一见便忍不住感叹她母亲定然是个细致温柔耐性十足的女子,才会在小女儿的头发上也如此巧手和讲究。

大大的眼眸不笑也带三分笑意,正大声数数“……一百七十一、一百七十二、一百七十三……哇哇,阿回好棒!”

两个男孩,大一些十二三岁,蓝色锦衣上十分别致地绣着青色的花瓷瓶。拿个画板,鼻梁上居然还架个装模作样的眼镜,正在对着翻跟斗的女孩作画,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一团风的身影里捕捉出正常的轮廓来的。

小一些的,黑衣紧身束腰,穿得十分利落正经。蜜色肌肤,细长眼眸,坐姿端正,目光清冷,一边也在低声数数,一边对着女孩做了个看起来很坚定的手势,那笑眯眯的女孩立即降低了音调,吐了吐舌头道“啊,我声音太大了,吵到你们啦。”

大一点的男孩立即一挥手“无妨!声音好听的人,大声是给别人的福利!”

而此时那黑衣男孩一抬头,正迎上了随便儿兄弟的目光。

他立即起身,端正行礼。

蓝衣男孩也推开画板站起,却没行礼,拢着袖子老农似的偏头看着两兄弟,目光着重落在随便儿身上,随便儿敏锐地感觉到那眼神里包含着好奇,审视,隐约还有几分戒备。

白衣少女十分灵活地蹦了起来,十分熟练地张开双臂“啊,是随便儿和随心儿吗?来抱抱!”

随便儿随心儿“……”

不是,现在都流行这样热情的见面礼吗?

黑衣男孩嘴角一抽,随心儿神经质地连退三步,一脸拒绝,却又十分精明地用眼角细细看过整间屋子,发现这三人看似在他屋子里闹腾,但什么都没碰,什么都没弄脏弄乱,就连翻跟斗女孩脱下来的小绣鞋都整整齐齐放在廊下,这才将绷紧的小身体慢慢放松,又悄悄松开了门边呼唤侍卫包围的机关,以及将腰带和袖子里的毒物慢慢塞回去。

他这一系列动作十分隐蔽,但是对面,蓝衣男孩眼眸一瞥嘴一撇,白衣女孩眼眸眯了眯,黑衣男孩看似目不斜视,却不动声色往前站了站,把女孩挡在身后。

随便儿好像什么都没察觉,笑着鼓掌,鼓着鼓着也把随心儿给塞在了身后。

这边暗潮汹涌,那边翻跟斗的心无旁骛,没人数数,却有一声软软甜甜“二百!”,随即风定花歇,粉红色的薄纱衣裙似一层桃花雾一般,缓缓一收,现出小少女玉一般莹洁的脸庞。

她看起来和白衣女孩儿差不多大,却不似那女娃娃还残留三分婴儿肥,下巴尖尖桃心脸,肌肤有透明色,发色也稍淡,明明是偏清淡的发色肌肤,却有一双微微上挑天生桃花相的浓丽眼眸,小小年纪,便整体气质矛盾又和谐,是鲜亮又晶莹的美人胚子。

二百个跟斗,脸不红气不喘,嘴角叼一朵点金缀玉的桃花绢花,衬一点雪玉般的贝齿,那天生风流又端庄的气质便更显眼,随便儿看着她唇角,下意识将手中桃花又捏了捏,才发现她两个包包上光秃秃的,显然原本有两朵桃花,在翻动中落了下来,现在一朵在她唇上,一朵在他掌心。

除了只关心自己屋子的随心儿,其余几个孩子显然都注意到了这花,都是人精,蓝衣男孩眼神一闪,黑衣男孩眉头一皱,雪衣女孩偏偏头倒也没多想的模样,粉衣女孩笑吟吟看着那花,一脸温柔无害,心中闪过登徒子鉴别法一百零八式。

不过随便儿随即笑了起来。

“小伙伴们来啦。”他欢喜地拍手,“让我猜猜,容家双胞胎?”

容当当并不奇怪他会知道自己,彬彬有礼递上名片“容当当,初次见面请多关照。”顺便介绍姐姐,“容叮叮。”一只手还抓着容叮叮袖子,生怕她热情太过直接抱上去。

容叮叮眼眸一弯,笑着伸手,“你好,容叮叮。听我爹娘说过你,不得了,是个皇帝呢!”

随便儿在容当当虎视眈眈的注视下,十分优雅地碰了碰小美女的指尖,“夸奖夸奖,高级社畜而已。”

一群穿越人子弟顿时嘿嘿哈哈笑起来,连容当当眼神都温和了些。

随便儿又向蓝衣男孩伸手,“景泰蓝陛下?”

景泰蓝大步而来,热情握住他双手“啊,随便儿陛下!”

双方暗暗用力,各自脸色不变,随便儿“没想到陛下亲自驾临啊。”

景泰蓝“好容易签了停战协议,来欣赏欣赏东堂美景,顺便尝尝传说中的文姨姨的美食哈哈哈……”

随便儿“陛下觉得东堂可好?”

景泰蓝“好极了,从斜月海峡经过时,眼看那海峡一弯斜月缺一角,便如美人毁容,佳肴缺盐,真是令朕扼腕啊!”

事实上,斜月海峡伸入南齐海域一角,大部分在东堂。

随便儿“想着确实怪难受的,要么陛下扔了那一角?我东堂虽然国小力微,倒也照顾得过来。”

两人对视,微笑,手紧紧一握。

半晌,随便儿“陛下这是不舍得那一角,还是不舍得朕的手啊?”

景泰蓝“假如朕都不舍得,陛下不如以江山作嫁?”

随便儿“我娘和太史大帅情同姐妹,你和太史大帅情同母子,以亲疏论,倒该我来聘你才是。”

两人再次对视,微笑,紧握双手,唏嘘。

旁边容家双胞胎,容叮叮笑吟吟看着,小声道“他们两个都好奸猾哦。”

容当当薄唇一撇“皇帝当久了都这德行,再说打了这么多年多少有点火气,好不容易停战了又不能再起干戈,只能嘴皮子上占点便宜……这俩都坏,你不要理他们。”

容叮叮耸耸肩,一脸不感兴趣,看见阿回倒一脸兴致勃勃,禁不住好奇地问“阿回妹妹,你在想什么?”

阿回“我啊,我在想,那个小皇帝拿了我的花不舍得还,是不是喜欢我,如果他要立我为皇后,来个十年八载的,他这江山也就到我手里了,东堂大荒合而为一,倒也用不着今日在这里和蓝家哥哥争地盘打嘴仗。”

叮叮当当“……”

景泰蓝和随便儿“……”

两人飞快地松开手,对视,微笑,各自在袖子里揉手,随便儿还佯装不经意地,将那精美桃花落在了随心儿脚下。

随心儿是一向看不得自己屋子地面出现任何杂物的,立即捡起来送到阿回面前去,阿回接了,捏了捏他的苹果脸,也不管他因为捏得不对称小嘴撇起要哭,笑吟吟道“弟弟真乖,比你哥哥绅士多了,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大荒唯一的公主,未来的女王。如果你以后有什么抢权啊篡位啊之类的业务,或者你哥哥要斩草除根什么的,欢迎联系我哟。”

随便儿“……”

风评被害!

随心儿不似他哥哥自小三教九流,浪荡江湖,生下来父亲摄政王母亲为相,没多久哥哥做了皇帝,被呵护长大,文臻又因为一直自觉当初对长子勒逼太过,小儿子便有心放养,是以远不如随便儿四岁时精乖狡猾,这话懵懵懂懂听不大懂,却也敏锐地察觉出了对方不怀好意,倒也不哭了,打掉阿回的手,奶声奶气地道“坏女人!黑心皇后!巫婆!你把我的地板弄脏了!擦掉!”

自负美貌生平第一次被人骂作巫婆的小公主阿回“!!!”

随便儿哈哈哈哈哈哈哈嗝!

好弟弟!

就冲这句话,皇位尽管篡!

几句话一完,几人面面相觑,太过聪明的孩子也很难打成一片,何况还各自身份紧要国别不同,片刻后,两个女孩聚在一起唧唧哝哝讨论绥家兄弟,随心儿自动靠拢了看起来最整齐严谨的容当当,随便儿则尽东道主之谊命人上茶上点心,一边好客地邀请一边随口道“以往只是听我娘说起各位姨姨和兄弟姐妹们,说起来都是各国政要,身份贵重,事务繁忙,朕虽想念已久,但想着总得有个三五年才能聚上,这次怎么会都一起来了呢?”

话音未落,一窝窝的姑娘小子们都抬起头来,眼睛亮亮,异口同声地道“因为都急着来打你爹啊!”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