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拭 - xp1024.com
《山河拭》


楔子(一)

天上寒星点点,四野一片哑寂,前面就是护君山,翻过山口一马平川,直到台儿庄。

台儿庄码头上有船,搭个船顺运河一路南下,奔得是远大前程。

张锦湖右手腕一抖,铡刀从右肩上飞起,紧跟着脚尖一拧,身体腾空而起,翻个漂亮的筋斗,半空中左手接住刀,人落到地上,刀便顺势换到左肩。

“长空万里天地阔,大丈夫安能守茅舍,乱世的君来乱世的民,看我钢刀在手除妖魔……”走了大半夜的路,张锦湖没有一丝的倦意,纵声唱起自编的壮行歌。

护君山不高,过山的路也不陡,但山上树木阴森,常有山匪出没,因此去台儿庄码头乘船的人,宁愿绕道十里走峄县城西的官道,也绝不抄这条近路。

张锦湖不怕,如果连这小小的山口都过不去,如何去闯荡江湖。

张锦湖站在山脚下,黑暗中辨出过山的路迹,目不斜视,两耳听风,一步一步走上山脊,走进密林深处。

护君山东接姑嫂山,西连仙坛山,像一条卧龙伏在鲁南平原上,山脉绵延不绝,打个月牙样的弯向东北漫过去,连接上六十里外的抱犊崮。张锦湖的家就在抱犊崮脚下的沈庄村。

两个时辰前,他从东家仓房里扛了把铡刀出来,一出村撞见喝得醉醺醺的族叔,越发坚定了他离开大山的信念。他可不愿像族叔那样在山里醉生梦死一辈子。

这天是光绪十八年的二月初二。壬辰龙年,二月二,龙年里龙抬头,再好不过的日子。张锦湖登上护君山的山脊,如同跨上了龙背,可惜这条龙是个假把式,只能伏地作势,不能腾空万里。“既然你不能飞,便借势于我,待我飞给你看!”张锦湖跃上一块巨石,手拄铡刀仰天长啸,“呼——”

山风一动,两边松林发出荡荡回声:“呼——”

“长空万里天地阔——”

豪迈的歌声刚开个头,立刻被一声暴喝砍断:“哟嗬!这是哪里来的过路鬼在此放肆,搅了老子的好梦!”

话音未落,林子里冲出十几个黑影,团团围住了张锦湖。

张锦湖久居响马出没的山套里,又是打小习武的练家子,虽没和山匪打过交道,却也明白些他们的规矩,知道刚才那一嗓子实在冒失,当即卸下肩上的铡刀,抱在怀***手道:“日出东方一点红,秦琼打马过山东,跨下一匹黄骠马,五湖四海望仁兄。”

山脊背上的树木稀少,张锦湖站在高处,借着星光可以看出,他通身灰色衣裤,腰系一条红绸布束带,足登千层底布鞋,身材虽不算特别高大,却也立地生根,站在巨石上像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

唱完拜山令,张锦湖接着表示歉意,“诸位英雄,兄弟借道过山会友,见贵宝山风景甚美,一时欢喜未拢住喉咙,多有冒犯,得罪,得罪!兄弟给诸位英雄赔不是啦……”

山匪观他言行举止,似是同道中人,但他扛着一口四尺长的铡刀夜行,却又不像同道的作派,一时摸不清头脑,语气先缓和下来:

“哟嗬,扛着‘海青子’来闯山,竟说未拢住喉咙,你的‘瓢儿’开得好大!敢问你是哪座山头的?报个万儿上来。”

张锦湖会讲些黑话,却不肯冒称匪类,道:“兄弟姓张,道上的朋友倒是认得几位,不过兄弟喜欢独来独往,因此哪个山头都不在。”

山匪这才明白张锦湖原来是个练家子。虽然是练家子,却也是个不知轻重的半吊子,要不怎能不守江湖规矩,大半夜的跑到他们地盘上山呼海啸,为首的山匪话里软中带硬道:

“哟嗬,原来是‘挂子行’里的‘老海’,失敬!咱们浑天不见青天见,来日方长做朋友。不过么,你今日闯了俺们的山,若许你白白脱身,俺们弟兄岂不是要在江湖上‘抹盘儿’啦!”

张锦湖听出山匪的话头不对,心里说,已然赔了不是,还要怎么着。当下忍住火气道:“敢问大当家的意思是——?”

“哟嗬,你是‘空子’吗?还是故意给咱逗闷子!要是你悄不声地借道过去,咱绝不黑你,如今是你先不把咱放在眼里,再横左右横不过江湖道义,且不管你什么来头,照着道上的规矩做就罢了,给兄弟们留杯茶钱,大家都有面子。”

这是要张锦湖拿点银子出来表示道歉的诚意。张锦湖深夜离家,不告而别,身上除了几个铜板,哪里拿得出银子。

“大当家的说得是,兄弟有错在先,理应请诸位英雄喝杯茶,不过兄弟出门急慌,并未带银子在身上,改日再备厚礼登门致歉可否?”

张锦湖这句话露了怯。真正在江湖上有些名头的人,这时应该报出大名,再奉上几句客套话,有名有姓有住处可寻,山匪自然不会为难“挂子行”里的人,可他一不在山头,二无叫得响的名头,只管仗着一把铡刀拿虚话支应山匪,哪里行得通。要是被无名之辈唬住了,这匪首还如何做得下去。

匪首怒道:“笑话,当俺是‘念攒子’么?踢了山门还要依你的规矩!没带银子不打紧,留下你手里的‘海青子’也行,日后俺们弟兄在江湖上也好有话说。”

刚出家门便要被人卸了吃饭的家伙什,传将出去还有何颜面立足江湖。张锦湖握紧刀柄,冷笑道:“大当家的是要难为兄弟吗?”

山匪断定眼前此人是个有把子蛮力,会耍几下子铡刀便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汉,沉下脸道:“爷们就难为你啦!给脸不要脸的东西!弟兄们,卸他的‘青子’。”

一声呼啸,山匪们舞着刀枪棍棒冲了上来。

张锦湖掂起铡刀,横在胸前,喝道:“不怕死的过来!”

山匪仗着人多势众,蜂拥而上,围着张锦湖好一通刀砍枪刺,一时间刀光剑影,火花四溅。张锦湖立于高处,凭险据要,在巨石上闪转腾挪,四尺长的铡刀挥起来如同水银泄地,寒气逼人,十几个山匪被耍得团团转,毫不得势。

乱战了约一柱香的功夫,双方都未占到便宜。匪首没想到张锦湖如此骁勇善战,十几个人竟不是他的对手,不由气急败坏,喝一声:“老子今天要不开了你的瓢,从此就不吃这碗饭!”说着跳出圈外,也寻了个高处站定。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匪首脱身局外,战局便一目了然了,他如下棋般调兵遣将,吆喝着手下:“左四击上,右四击上,左二击下,右二击下。老虎,你他娘的跳起来攮他的裤裆呀!”,“猴子,你跟他的刀走,缠住他!”“幺鸡,你剁他的左脚,蚂蚱,你看住他的右脚!”

乌合之众有了指挥,攻击便渐渐有了章法,张锦湖开始应接不暇,额头上有汗冒出来,脚步移动得越来越慢,铡刀也越来越沉。匪首看得真切,大叫:“他蹦跶不动啦,别马腿!别马腿!”

一拨山匪与张锦湖的铡刀纠缠,另有两个同伙分开左右,同时向张锦湖的双腿展开猛烈攻击。张锦湖一个转身不及,左腿便中了一棍,收腿之间,右手腕又挨了一棍,所幸是双手持刀,才未致脱手,但是却再无力将铡刀舞得水泼不进了。

张锦湖知道大势一去,心里悲叹一声,看来今日要将命丢在这乱石岗子啦!

山匪乘胜追击,一刀砍在张锦湖的右腿上,棉裤里雪白的棉花绽开,接着被浸出的鲜血染红。匪首狂笑道:“小子,认输吗?认输就给老子磕三个响头,饶你不死,让你家里拿一千两纹银来赎你的狗命。”

山匪们都住了手,看张锦湖如何抉择。张锦湖借机拄着铡刀喘息,心里谋算如何临死前拉上匪首陪葬。

“小子,你不必觉得亏,有种充英雄,就要有种认栽!”

“别硬撑着啦,磕头吧。”

“磕头!磕头!磕头……”

山匪们齐声起哄。护君山如鬼域一般凄冷,张锦湖像一匹受伤的野狼,偃偻着身子,双目在黑暗中射出寒光。

张锦湖离匪首大约有五六步的样子,若在平时,他飞起一招“饿虎扑食”,一刀便可以要了贼人的命,现在不行,他飞不动了。

张锦湖喘匀了气,慢慢将刀放在脚下,低声道:“多谢各位英雄不杀之恩……”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大点声。”匪首见他放下武器,越发的放肆,探身向前一步。

张锦湖将身子低下去,左腿弯曲,做出要下跪的姿态,声音依然若有若无:“兄弟我愿意拿钱换……”

匪首再近一步,“瞧你的熊样,不见棺材不落泪……”

瞧着时机已到,张锦湖身子迅疾向下一沉,双手抓起铡刀,左脚在石上用力一蹬,电光石火之间,人和刀向匪首砸了过去,一声怒吼撕破夜空:“拿命来!”

人到刀到,匪首应声翻倒在巨石下面。却不是张锦湖的铡刀砍倒的,而是恰好被山石绊了个跟头,逃过一劫。

张锦湖重重地扑在空地上,铡刀脱手摔了出去。他知道这一击不成,只能任人宰割了,惨笑一声道:“天不助我!”

此时山匪们醒过神来,一起冲向张锦湖。眼瞧着张锦湖就要死在乱刀之下,突然,一道黑影裹挟着山风从天而降,半空中飞起双腿,紧接着几声“叮当”作响,山匪的兵器纷纷掉落在山石上。

黑影收住腿,稳稳地站在张锦湖身前,面向山匪沉声道:“自古劫道不劫单身夜行人,取财不取无辜良人命。这几位朋友为何要对人家赶尽杀绝!”

匪首从地上爬起来,见面前多了一人,不明就里,开口便骂:“哟嗬,你他娘的是哪河的鸭子,敢跑到咱护君山来管闲事!”

“这位是大当家的么?青天讲青天的事,浑天讲浑天的事,大家都是前后庄的乡邻,嘴上何必如此不干不净!”

楔子(二)

匪首听来人讲话气势颇盛,这才上眼仔细打量一番。只见他身高七尺,三十岁上下年纪,相貌俊朗,眉宇间透着英武之气。再看他的穿着打扮,镶玛瑙的石青锦缎暖帽冠首,一袭油绿色的暗花锦行服罩身,行服外面着一件天青色宁绸马褂,足蹬云头夹绒鞋,身上斜系着一个大红布包袱。凭这身行头,一望可知来者非富即贵,只是那个大红布包袱搁在他身上却有些不伦不类。

匪首困惑起来,今儿是怎么了,先来一个楞头青闯山,此时又忽然冒出一位锦衣夜行的贵公子。这是不把护君山放在眼里啊!

匪首盯着贵公子的包袱,猜那包袱里金银财宝定不会少,可是再看掉了一地的家伙什,知道这笔买卖并不好做。

匪首眼珠子转了几转,决定先试探一下来人的底细,“既然你说出‘前后庄的乡邻’这种话,那咱想知道你是哪个堂口的?”

“在下台儿庄谢玉田。”谢玉田拱了拱手道。

张锦湖已从地上站了起来,听到“谢玉田”三个字,虎躯一震,面露惊奇,正要开口,匪首抢先说道:“原来是谢大侠,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武功高强,失敬失敬。”

山匪怎会不知道谢玉田,整个峄县谁会不知道台儿庄有个谢玉田。

前年在台儿庄郁家码头曾有一战。湖南武师杜心武,经人推荐赴京师做护卫,途经台儿庄,听闻台儿庄有几个练家子,拳脚功夫了得,尤其有一位叫谢玉田的,气势最盛,鲜有对手,于是登岸寻访,谢杜二人一见如故,把酒言欢。习武之人,以与高手切磋为快,杜心武有心一探北派武术的深浅,便再三邀请谢玉田比划比划。

谢玉田虽也技痒难耐,却深知进京做宫廷护卫,和在财主家干“支挂子”(护院)不同,担心二人交手或有闪失,自己输了还好说,若杜心武输了必有损前程,于是婉言谢绝。杜心武当然明白谢玉田的苦衷,虽心有不甘也只能作罢。酒后,谢玉田执手相送,二人沿顺河街北行,一路上追随围观者甚众,纷纷怂恿南北两位武术高手来一场精彩对决。走到郁家码头时,人已围得水泄不通。

杜心武想到就此一别,相见无期,恐将留下终生遗憾,便在和谢玉田抱拳作别时,突施一招“白鹤亮翅”,化拳为掌,压住谢玉田的双拳,紧跟上一个勾手,一拉一推,左手以掌作剑迅疾刺向谢玉田的双目。谢玉田下意识的一个后撤步,祭出“天山折梅手”化解。杜心武见他亮出拳法,心中大喜,步步紧逼,丝毫不给谢玉田脱身的机会。

谢玉田身不由己,只能见招拆招,与杜心武战到一起。一南一北两个武林高手,你来我往,拳脚翻飞,一个似蛟龙出海,一个如猛虎下山,战得天昏地暗,难分难解,围观百姓喝彩声响彻码头。

谢玉田无心恋战,几次都欲跳出圈外,无奈杜心武正在兴头上,加之其独创的自然门拳法犀利,全力迎战尚觉吃力,稍有分神恐当众出丑。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谢玉田的斗志终于被激起来,于是,两人从午后一直打到未时,以至到后来,台儿庄城中,商铺上门板罢市;运河上,船只下锚停泊。人们都不愿错过这场百年不遇的武林盛事。

到后来,水关吏员发现运河航道堵塞,赶过来疏通时才冲散这场恶战。谢杜二人不分胜负,握手言和,从此谢玉田的威名便开始在运河上传扬开去。

山匪自然是不愿与谢玉田结仇,赔着笑脸礼送谢张二人下山。谢玉田见山匪识趣,便也爽快,从包袱里拿出两个元宝送给匪首。

匪首见他出手如此阔绰,更加诚惶诚恐,坚辞不受,“谢大侠,我等虽因生活所迫落草为寇,但也并非六亲不认什么钱都要的‘空子’(江湖雏儿),多一个朋友多条道,知道您未必看得上咱,但咱从此就认您了。”

“大当家的何出此言,梁山泊一百单八将算不算落草,可是数百年来天下人谁不敬着他们。只要大当家的能做到盗也有道,不恃强凌弱、欺压百姓,我们就可以做朋友。不知大当家的尊姓大名,来日相见也好动个称呼。”

匪首大喜过望,挠了挠头道:“在下叫朱不是,二十八年前一个深夜,大圣寺的师傅云游时经过沛县朱寨子,在一片乱坟岗子里捡了我,因师傅搞不清我究竟是不是朱寨子人,便为我取了这么个名。五年前师傅圆寂,我因犯寺规被赶出来,从此做了‘吃搁念的’(江湖中人)。现如今手下弟兄三十四人,并无固定营盘,饥一顿饱一顿,勉强糊口。”

谢玉田听他身世凄苦,叹道:“原来是个苦命人。不是兄弟,日后若遇到个山高水低的,尽可到台儿庄找我。”

谢玉田强把两个元宝留下,拉了张锦湖下山。

到了山底下,东方天空泛白,路上已有行人。张锦湖弃了刀,向谢玉田深施一礼道:“谢大侠,在下张锦湖,滕县沈庄人。多谢大侠出手相救,且让您破费许多银子,无以为报,请受锦湖一拜。”

“你叫张锦湖?”谢玉田看了一眼地下的铡刀,“哦,想起来了,莫非你就是乙丑年中了滕县武秀才的那位?”

“惭愧,侥幸而已,谢大侠见笑了。”

“锦湖兄太客气了,凭你孤身大战十数山匪的本领,考中武秀才轻而易举。不知大黑夜的你扛了把铡刀,是要向哪里去呢?”

“锦湖有个好友在南方混得颇好,我投奔他去谋个差使。”张锦湖拾起铡刀,扛在肩上。

谢玉田不解:“你去做‘支挂子’吗?那也不需要带把铡刀过去呀?”

当然不是。张锦湖有个好友在海门绿营里做事,来信叫他去投军,总比在山里给财主家做长工有前途。张锦湖没有盘缠,便顺手卸下东家的铡刀,想着到了码头卖掉换些船费。

“走夜路防身用得着。”张锦湖含混地说。

谢玉田抢过铡刀道:“你腿上有伤,还扛这劳什子做什么,我帮你丢了。”说罢一扬手将铡刀丢进了路边草丛中。

张锦湖有苦难言,又不愿让谢玉田瞧出自己的窘状,只能听之任之。两人一路行走,一路攀谈,互报年庚后,谢玉田见张锦湖长自己三岁,便对他以兄长相称。

张锦湖已经见识过谢玉田的功夫,也见识了他一掷千金的豪爽,对他心悦诚服,自是乐得多一个武林朋友。

张锦湖对谢玉田并不陌生。张锦湖的师父是滕县县衙的捕头沈君,此人祖传刀法十分了得,在“挂子行”(武行)里地位颇高,因此谙熟江湖各门各派的事体。二十年前义和拳因驱逐洋教,殴打洋人,被洋人告到朝廷,朝廷忌惮洋人势力,派力镇压拳众,一大批拳师避祸四散。其中有一位叫金五的昆仑派高手躲进台儿庄清真寺,正是有沈君在暗中周旋,才未被官府缉拿。前年台儿庄郁家码头之战,谢玉田所用昆仑派谭腿功夫被同行识破,传到沈君耳中,他猜出谢玉田必是得了金五的真传无疑。

谢玉田声名大噪后,张锦湖颇不服气,几次欲往台儿庄挑战,都被沈君喝止。他知道“南拳北腿”的谭腿绝非浪得虚名,打赢了伤害的是北派武术的江湖地位,打输了自己面子挂不住,两败俱伤的事他可不愿做。

张锦湖护君山遇险,谢玉田出手相救用得就是谭腿神功,只一路“冲扫似扁担”腿法,便秋风扫落叶般,干净利索地击掉一众山匪手中兵器,让张锦湖大开眼界,由此明白山外有山,师父不让他贸然挑战谢玉田是有先见之明的。

谢玉田不仅武艺高强,而且为人随和谦恭,张锦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兄弟,打趣道:“谢贤弟,瞧你这身打扮,不像是走夜路的,倒像是赴宴的。”

“叫锦湖兄说着了,这身行头我是头一回穿,可不就是为了吃酒席么。”

原来谢玉田的师兄梁子成在中兴煤矿做领班护卫,今日大婚,他和师兄弟们前住枣庄吃喜酒,欢腾到天黑,其他人都余兴未尽,被师兄留下,他因家中有事,独自一人返回。

师兄弟中有一个因家境贫寒,老母亲罹患重病需要照顾未能到场,梁子成得知后便包了些糕点糖果,又拿出两个元宝让谢玉田捎回去。

谢玉田随机应变,把那两个元宝挪借给了山匪朱不是。

张锦湖道:“能做你们的师兄弟,算得上三生有幸了。”

谢玉田笑笑,忽然说:“我和梁师兄提一提,不如锦湖兄到煤窑上干个护卫,总归是不用背井离乡的。”

张锦湖沉思片刻,不肯再欠他的人情,摇头道,“多谢贤弟美意,我主意已定,不改了。”

“兄长像个做大事的人,将来定会有一番成就。”

张锦湖目视南方,心里说,一定会的。

第一章 过太行

谢家镖局极少接陆镖,守着大运河这条畅通无阻的黄金水道,没必要去陆路上披荆斩棘。但是当江苏商人盛怀岭说要去山西平阳时,总镖师谢玉田当即便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了。

众位弟子面面相觑,都以为听岔了。谈妥镖资,签下合约,收了“头道杵”(第一笔酬金),盛怀岭离开镖局后,大弟子张士德问谢玉田:“师父,真要去闯太行山?”

钱收了,合约签下了,再问出这样的话显然是多余。谢家镖局何时做过出尔反尔的事情。

谢玉田道:“这趟镖我带广前去就行了。”

弟子们不懂得谢玉田。他昨晚刚做了一个梦,梦到他的老祖,撅着花白的山羊胡子说,“孩儿呀,该回老家看看了,老家的楝树开花了呢!”

没想到今天就有一个回山西老家的机会搁到面前。谢玉田觉得这是老祖交给他的使命,他怎么会犹豫呢。

谢家祖上是山西洪洞人,元末明初东迁至山东,但谢家并非“洪武大移民”时被迫背井离乡的移民,而是朱元璋与元军交战时,为避兵祸逃离故土的。那时谢家祖上以做小买卖为业,有些积蓄,并无田土,战事一起,一辆马车拉了全部家当远走他乡。起初谢家在滕县落脚,清兵入关后躲到兰陵,乾隆年间始定居在台儿庄。到谢玉田八岁这年,也就是同治九年,谢家已在台儿庄扎根上百年。

在谢玉田这一代,对故土家园的概念,只是从祖辈传下来的一个传说,他的老家只有台儿庄,但是山西是他老祖宗的故土,是他们谢家的根,他有责任去帮助先祖完成叶落归根的夙愿,哪怕这个夙愿只是在故土上栽下一棵树。

盛怀岭是个铁货商,他要去山西平阳采购青铁。去时轻松,盛怀岭揣着银票,只要保证他安全抵达就行。返程要押运一批青铁,路途遥远,还需要翻过太行山,是要加一番小心的。谢玉田想的是先探探路再作打算。

说话间就到了动身的吉日。谢玉田向三弟谢玉春交待好镖局的事务,然后在祠堂里拜了祖先,又到镖局隔壁的关公庙上了香。盛怀岭带着随从小吉早已等候在台儿庄城外,谢玉田和弟子赵广前出城和盛怀岭接上头,四匹快马一路向西飞奔,不日,便到了太行山下。

谢玉田从没有出山东向西去过,并不熟悉道路。盛怀岭为采买青铁,一年要过太行山一回,对道路极熟。翻越太行山的路仅有八条,被称作“太行八陉”。要去往泽州府的平阳,有两陉可走,一是走王屋山与太行山相交之处的第一陉“轵关陉”。这条路最近,过沁河峡谷,翻过山去就到了平阳。说时简单,其实不然,沁河峡谷六六三十六道弯,每一道弯都险阻重重,天堑之险、关隘盘剥不说,更有盗匪出没。去年夏天,盛怀岭便是在这条道上遇劫,丢了全部货物,元气大伤。今年筹资重来,不敢再大意,于是慕名找到谢家镖局护镖,纵是如此,他也没有胆量再向“轵关陉”去冒险了。还有一条路便是“太行陉”,这条路多半在陡峭悬崖上,路宽仅三步,通行极为不便,常有车马坠入山谷,盛怀岭极少走这条道。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他怕了“轵关陉”,只能去闯因太行关。

于是盛怀岭引着谢玉田去走“太行陉”。

巍巍太行,八百里群山,藏龙卧虎之地,站在山下看一眼顿使英雄气短。谢玉田第一次见到这么险峻的大山,也是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谢玉田一行四人进入“太行陉”,行走不远,道路开始变得陡峭起来,只能牵马慢行。眼前是悬崖峭壁,耳畔山风呼啸,一派苍茫。谢玉田心思不在气象万千的风景上,他想的是如果在此遇上劫匪,绝无转寰之地。

盛怀岭猜到了谢雨田的心思,说道:“谢先生,——”

他称呼谢雨田为先生,而不叫镖头。谢玉田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这不是在运河上,是在深山老林里,防的是山贼的哨子浮在草丛里。

盛怀岭说道:“谢先生,这种山道一般不会有劫匪,如果遇上只能认命。”

赵广前不解,“这种山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行劫最易得手,盛老板为何说不会有劫匪?”

“一面是万丈深渊,一面是陡峭崖壁,劫匪得手之后不易快速脱身,若是遇到舍命不舍财的主,必定是两败俱伤。”

赵广前笑说:“既然如此,盛老板多余请我们护镖啊!”

盛怀岭不语,他的随从小吉讪笑着说:“这条道长着呢,有两位先生一路陪着说说话,不寂寞。”

一只秃鹫从头顶飞过,谢雨田嗅到了一股阴森的气味,心里不安起来,他从盛怀岭的表情上可以感觉到,这趟镖绝不简单,转念又一想,他是受了祖先的点化入山西寻根,老祖宗岂能将他的子孙向绝地里引,一定会保佑他遇难呈祥,逢凶化吉的。

翻过一道山梁,已然攀至山腰,面前的道路平坦起来。四人重新上马飞奔,不过一袋烟的工夫,又是一座山峰横在面前,道路猛然收窄,高高仰起,像鞭梢一样细细地甩进了山林里。

盛怀岭跳下马道:“我们在此稍稍一歇,吃些东西。”

谢玉田问:“还要多久才过得山去?”

小吉笑了:“才刚进山呢。”

谢玉田抬头看了看太阳:“日落前过得去么?”

“走得紧了过得去。”

“那就紧着点儿走,最好不要耽搁在夜里的山路上。”

赵广前捋了一把道旁的树叶喂马,盛怀岭有一句没有一句地和谢玉田搭着话:“初次劳动谢先生的大驾,还不知道您贵庚呢?”

“在下是同治开元生人,三十有八,盛先生贵庚几何?”

“盛某虚长几岁,赶年四十六岁了。”盛怀岭拱拱手又问:“据盛某所知,谢先生一直在水上舒舒服服地漂着,从不上岸,为何突然有兴致要陪盛某遭这一回罪呢?”

赵广前冷笑道:“嘁,早知道走山路如此辛苦……”

谢玉田拦住他的话头道:“水里有水里的风光,山上有山上的景色,人这一辈子,没经历过的事情,总要去经历一回的。”

“谢先生说得没错,多出来走走才知道天下有多大?”

“嘁,盛老板是说我们没见过世面喽?”赵广前不满地说。

“岂敢岂敢,盛某并非此意……”

话音未落,一棵断树堵住了去路。这棵树足有成人的半抱之粗,高过七八丈的样子,繁茂的枝叶将狭窄的山路塞得满满。

盛怀岭脸色一变,扯着谢玉田后退几步,颤声道:“此处为何会有断木挡道?”

谢玉田抬头向峭壁上看去,十多丈高的峭壁上,是一片茂密的森林,不用说,这棵断树是从山顶滚落下来的。春天刚过,才刚刚初夏,不会有狂风暴雨,怎么会有断树滚落下来呢?

谢玉田走近断树前,查看树干的断裂处,见是新鲜的刀口。究竟是山顶有人伐木不慎滑落下来的,还是故意丢到山道上的呢?

盛怀岭懂得这片山林,山谷里成材的树木极多,绝不会有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跑到山顶伐木的,一定是前面有山贼劫道,在此设置障碍,防止有人冲了好事。

“此路不通,我们返回吧。”盛怀岭神情紧张地说道。

“笑话,我们四个壮汉怎能叫一根断木拦回去,将它掀到悬崖下面便是。”赵广前说着就要动手。

谢玉田摆摆手,“不要轻举妄动。广前小心着四周的动静,我去前面探探路。”

说罢,谢玉田跳上断树,穿过障碍,向前走了足足有四五百步,转过一道弯去,面前忽然现出一片打麦场般的开阔地。阔地右侧扔是看不到顶的峭壁,左侧的山崖却缓平了许多,隐约可以看见一条羊肠小道通往阔地下面的山谷。地上倒放着三辆架子车,五六个人躺在地上,几个蒙面人在顺着羊肠小道向山谷底下传运麻包,还有三人挥舞着钢刀打斗在一起。无疑,这是过路的商队遇到了山贼。

谢玉田急忙收住脚步,撤身躲在转弯处的一块巨石后面。

两个蒙面山贼好像并不急于制服反抗者。这很奇怪,劫道的都是速战速决,他们却有闲心在此周旋。谢玉田再仔细观察反抗者,发现竟是一个身着男装的年轻女子。

女子的身手很是矫健,闪躲腾挪,丝毫不拖泥带水;刀起刀落,砍剁劈刺,又快又狠。只是因为同伴都倒在地上,心里大约是怀着悲愤和焦急,出招完全乱了章法,总是顾此失彼。两个山贼的功夫并不高明,如果女子不是心下大乱,那二人显然不是对手。

此时所有的麻包都已经丢到山谷下,一个山贼上来叫道:“二当家的,扯呼也。”

其中一个正在交手的山贼说道:“你他娘的甭站在边上看热闹呀,快过来搭把手,收了这小娘们,回去给大当家的做压寨夫人。”

看热闹的山贼一招手又叫上来一个同伙,四人团团围住女子一通乱砍。那女子顿时招架不住,转身一慢,被山贼用刀背重重地击中了肩头,接着后脑勺上又挨了一下,一个踉跄向前扑倒,昏死过去。

二当家的拄着刀喘息半天,说道:“什么世道,一个小脚娘们也跑出来做镖客,若不是老子怜香惜玉,岂不可惜了这么好的一团肉!”

一个山贼上前将女子翻过身来,抚摸着她的脸道:“二当家的,这小娘们儿长得真不赖。”

“可不是怎的,若不是看她有几分姿色,老子早就一刀砍了她啦!”

“二当家的收了她吧?”

“有大当家的在,带回去怎能轮到老子享用。”二当家的心有不甘地说。

另一个山贼说道:“这小娘们的拳脚了得,带回去恐怕也是个祸害。二哥,大当家的不缺女人,何不把这娘们交给弟兄们享受一番,然后砍了算逑!”

“是啊是啊,弟兄们都好些日子没沾荤腥了。”山贼们纷纷附和。

二当家的显然有私心,想要笼络人心,沉思片刻说道:“去他娘的,老子就作一回主,将这小娘们带到山底下叫弟兄们快活快活!”

三个山贼大喜,抬起那女子就向山谷下走。

原来这女子竟然是一位镖师。自有镖局以来,还从未听说哪个镖局里有女镖师,而且这女子竟然有一身的好功夫。同为“拉挂子”行里的人,谢玉田若是眼睁睁地看着山贼在自己面前把女子掠走,莫说传出去从此在挂子行里无法立足,单是自己的良心也过不去。

谢玉田不假思索,俯身在地上捡起几块石头,以石为镖,击向山贼。谢玉田七岁习武,以练飞镖入道,麻雀飞过,一击即中,何况是四颗硕大的脑袋。石块尖利,力道十足,砸到山贼的脑袋上,鲜血瞬间便喷涌而出,两个山贼站立不稳跌落山崖。突然遭到袭击,二当家的有些懵,身子晃了两晃,扶住一棵山松,骂道:“谁!谁他娘的暗算老子!我砍了你……”

话音未落,又一枚石头击中面颊,紧接着,只见巴掌大的石块儿,如一群捕食的鹰隼般疾飞过来,二当家的知道遇到了强手,再不敢停留,连滚带爬仓皇而逃。

谢玉田脚尖一点,飞身落到女镖师面前,抱起她迅速回撤到巨石后面,观察了一阵山贼的动静,听到山崖下哭喊声渐去渐远,方才带上女镖师返回。

盛怀岭等人正等得焦急,见谢玉田背回一个人来,不由面面相觑。

“谢先生,这,这……你们镖行里的规矩,出门不管闲事……”

谢玉田将女镖师放在地下,由随身香囊里摸出一枚“回春丸”塞入她口中,起身说道:“愣着做什么?快把障碍清理了,我们须尽快离开此处。”

四人一齐动手,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断树掀到山崖下面。谢玉田牵过马来,将子搁到马背上,此时,女镖师悠悠地醒转过来,挣扎着要从马背上滑下来。谢玉田按住她道:“你别动,我带你离开。”

女镖师打量一番谢玉田等人的衣着打扮,知道不是山贼,眼里顿时流出泪来道:“多谢大侠相救,可否将我爹爹带上。”

盛怀岭这才知道谢玉田救回一个女人,上前一步拦在马前,道:“谢先生,万万不可,你们行里的规矩不可坏,走镖不可携女人同行,况且她……”

谢玉田沉着脸,略一沉思,将女镖师的刘海拢至头顶,摘下自己的帽子给她戴上,道:“镖行里的规矩谢某守着呢,盛老板守好你的规矩便是。”

赵广前拨拉开盛怀岭,拉马便走。一行人很快来到女镖师遇劫之处,女镖师指认了父亲,谢玉田上前察看,见那老人肋下中刀,血流不止。搭了一下他的脉,脉经微弱,已然是无力回天。女镖师滚落马下,趴到父亲身上正要放声大哭,被谢玉田一把捂住了嘴。

老人尚有一口气在,嘴角现出一丝笑意,抓紧了谢玉田的手说:“我不中用了……小女就托付给大侠啦,当个使唤丫头吧……”说着便断了气。

谢玉田示意赵广前将女镖师的父亲放到马背上去。盛怀岭有些气急败坏,喋喋不休地说道:“此地是孟良寨,要出太行山,还有很远的路程,带着这一死一伤二人……谢先生,谢师傅,谢大爷……您要三思……”

谢玉田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低吼一声:“住口!”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第二章 女镖师

出手救下女镖师,谢玉田对自己很是满意,满意之余还有一些不尽兴,他有些后悔躲在暗处把山贼赶跑了。应该上去和山贼明刀明枪痛痛快快地打一场。自从创办了谢家镖局后,他再也没和别人交过手,手有些痒,心里有些闷,感觉活得不似从前那般爽快了。

“拉挂子”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生意,和抱打不平、助弱扶困的侠义行为完全不搭边。谢玉田自认为是侠义之士,行走江湖,快意恩仇才是他该干的事,为了些许钱财,任人驱使实在是侠义之士的耻辱。

可是,凡事有因有果,一入“挂子行”,江湖深似海,哪能由着性子来呢。谢玉田有时不免后悔,后悔当年未随张锦湖南下去闯世界。

张锦湖才是一个敢想敢为的真汉子,扛一把铡刀说走就走了,转眼六年过去,也不知道他在南方是何情形。谢玉田走镖至上海、杭州时也曾打听过,只是没有张锦湖的半点讯息,江湖真的是深似海。

结识张锦湖时,谢玉田刚过而立之年,长子宝龙七岁,次子宝清五岁,说悔未别家与君行,其实完全是痴话,怎么能割舍得下。别家远行当然做不到,不过他也是有所改变的,不再去四处寻人切磋武艺,在搏击中寻求短暂的快乐;也不再好勇斗狠争一地之魁首。

在张锦湖南下的第三年,也就是光绪二十一年,谢玉田忽然收心,在家里开武馆收徒。

由于谢玉田武功武德俱佳,为人侠肝义胆乐善好施,在鲁南苏北一带威望甚高,武馆一开,慕名前来拜师学艺者络绎不绝,很快就收徒超过两百人之众,一些外乡的徒弟便吃住在谢家。

徒弟中大多家境贫寒,谢玉田不忍收取费用,只管尽力贴补,练武的人饭量都大,每天光是大米就要吃掉一百多斤。谢玉田兄妹六人,大哥玉和起早贪黑侍弄家里的二十多亩水田。老三玉春年轻爱玩,除了跟着谢玉田练练拳脚,管理武馆的杂务,便是在街上和一帮富家子弟瞎胡闹。三个妹妹一个出阁两个年幼,一大家子人本就是不小的开销,加上武馆的入不敷出,谢家眼看着要坐吃山空。

老爷子谢安泰瞧在眼里,急在心头,于是找到在县衙做师爷的表侄崔盛商议,想给玉春谋个公差,多少有些收入贴补下家用。崔盛是个有主意的人,并不赞同玉春到衙门里做个小衙役,那点收入对谢家的庞大开支来说,不过杯水车薪。崔盛建议谢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既然谢玉田在挂子行已久负盛名,手下又有许多弟子,何不办个镖局。

一语惊醒梦中人,崔盛的话让谢安泰茅塞顿开,他一拍大腿,“着啊,我怎么没想到这门好生意呢!前些日子黄大财主往济南府运粮,请老二帮忙护送,回来包了二十两赏银,老二觉得乡里乡亲的,搭把手的事,没好意思收,若是开个镖局入了生意行,收点辛苦钱不就名正言顺了嘛。”

谢老爷子回到家便催着谢玉田办镖局。谢玉田觉得干“拉挂子”这一行太凶险,弟子们跟着他走镖,有个三长两短的无法向他们家里人交待。犹豫了很长时间,直到有一天看到两个妹妹在码头扫碎米捡煤核,才明白自己拖累家里实在太多了,便开始琢磨开镖局的事。

可是镖局这行并非单有人就行的,还得懂这行的门道,于是他就想到了在中兴矿局干护卫的师兄梁子成。梁子成认识许多镖局的镖头,当即带他前往保定府,去见万通镖局的总镖头李存义。李存义先习形意拳,后练八卦掌,是京师武术名家董海川的高徒,他的万通镖局名气极大,官私道上人脉甚广,为人更是豪爽,见到谢玉田后,先试功夫,交手过后,许以四字:“后生可畏”。然后毫无保留,悉心传授走镖心得,谢玉田聪慧过人,一点就透,在保定府呆了两天,回到台儿庄就将“谢家镖局”的招牌挂了出去。

时至今日,镖局已开张四年,在运河上谢家镖局的名号已成通关牒照,谢家镖局的镖船所到之处,皆畅通无阻。谢玉田才三十多岁的年纪,便已马放南山,刀枪入库,英雄再无用武之地,他觉得自己要废了。

盛怀岭说得对,出来走走才知道天下有多大。走出运河,到岸上一行,才知道世间风光无限。没想到,一入太行山,便侠义了一回,这种快意的感觉盛怀岭是不懂的。

出太行山时天色已晚,一天的行色匆匆,人困马乏,谢玉田提议找个村子打尖。盛怀岭想到山上丢下的那几具尸体,仍心有余悸,催着继续赶路。

带着女镖师父亲的遗体投宿多有不便,若是继续赶路,夜间走镖却犯了“拉挂子”行的大忌。谢玉田不禁有些犹豫。

女镖师看出谢玉田的为难,道:“谢大侠,家父已然身故,小女子势单力薄,要将家父落叶归根葬回故土是小女子想也不敢想的事。行走江湖的人,四海为家,就在这太行山下找个僻静处将他老人家安葬了吧。”

“你能这样想自然是好的,‘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谢某不才,略懂些风水,我看右边那片林子依山面水,便是极佳的阴宅旺地,你意下如何?”谢玉田道。

“权凭谢大侠作主。”女镖师欲跪倒行大礼。

谢玉田伸手架住女镖师的胳膊,扶着她向林中便走,赵广前背了她父亲的遗体紧随其后。盛怀岭只得和小吉各牵了两匹马跟上。

谢玉田借着月光选好墓地,迈开步子量了大致的尺寸,开始清理地上的乱石杂草,巧得很,地底下并无石头,四人用钢刀很快便挖出一个墓穴。

赵广前带着盛怀岭主仆二人安葬女镖师的父亲,谢玉田找来一块青石板,问女镖师:“令尊的名讳?”

女镖师一怔,旋即明白他是要为父亲刻一块碑,不由感动得落下泪来,边抽泣着边道:“家父钟讳兴礼,小女贱名钟以士。”

谢玉田从腰间摸出一枚飞镖,凝神运气,在青石板上走镖刻字,只听得铮铮有声,石屑飞舞之间,两行一指多深的碑文现于青石上。

盛怀岭上前抚摸碑文,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谢大侠果然功夫了得,这等内力盛某若不是亲眼所见,绝难相信。”

赵广前道:“你能见过多少世面?你可知道师父即便不用铁器,单凭手指也能在石上写出字来!”

安葬好钟兴礼,谢玉田等人陪着钟以士在坟前坐下,这有可能是钟以士最后和父亲在一起的机会了,几人都默然无语,心下一片凄清。

钟以士想哭又不敢放声大哭,只能嘤嘤啜泣,几次哭昏倒在坟上。谢玉田深知生离死别的苦痛,不忍劝离,对盛怀岭道:“咱们索性便在这林子里将就一晚吧。”

盛怀岭知道谢玉田决定的事情无法改变,索性听之任之,让小吉卸下行囊,拿出干粮。

谢玉田道:“钟小妹,人死不能复生,莫过于伤心,吃些东西吧。”

钟以士目光呆滞,喃喃自语:“父亲是替我挡了一刀才被害的,是我……是我害了父亲。”

“不必过于愧疚,可怜天下父母心,令尊这样做是要你好好活着……”谢玉田欲言又止。

钟兴礼能带女儿出来走镖,想是家里再没什么人了,不知道钟以士一个女子将来该何去何从。

盛怀岭问钟以士:“我有一事不解,令尊因何带你一个女子出来做镖师呢?”

钟以士长叹一声道:“以士前面还有一个哥哥,十六岁那年,元宵节与伙伴上街观灯,清兵过马队,躲闪不及死于马蹄之下。母亲那时已身怀六甲,因伤心过度,在生下我后不久便离开了人世。钟以士是哥哥的名字,我出生后,父亲便把哥哥的名字给了我,从小将我当男孩养。”

“你的功夫是令尊传授的吗?”谢玉田问。

“是。”

谢玉田道:“看你的刀法,翻腕回环,劈拉横推之式甚多,且每一式都连绵不绝,变化万端,颇有沧州李氏刀法之妙,莫非令尊与沧州李凤岗有渊源?”

钟以士点了点头道:“谢大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不必瞒你,我师爷是王正谊,师爷的师父正是李凤岗老前辈。”

“王正谊?”谢玉田恍惚了一下,一时记不起王正谊是谁。

“是,外头知道他老人家大名的不多,江湖上都叫他‘大刀王五’。”

谢玉田恍然大悟,道:“是了,原来是他!”

大刀王五的名号谢玉田自然知道,十年前正血气方刚时曾往沧州寻他,不过机缘未到,失之交臂,好在和李凤岗的一位入室不久的弟子交过一次手,总算见识了李氏刀法的精妙。

谢玉田压低了声音问道:“五爷和去年因发动变法被朝廷处死的谭章京是莫逆之交,不知五爷可曾受到牵连?”

谭章京就是谭嗣同,因推行变法触怒慈禧,光绪二十四年秋天与康广仁等人被处死于菜市口。

钟以士回道:“五爷倒是没受到诛连,不过也不敢再抛头露面。为防备朝廷出尔反尔,五爷不敢让家父留在他身边。五爷在沧州有家镖行,家父便带我入了镖行,没成想这趟镖竟让家父踏上了不归路……”

钟以士说着又哭起来。

盛怀岭将水囊递到钟以士手中道:“嗓子都哭哑了,快喝点水。世事无常,节哀顺便吧。你当下最要紧的是想一想今后该怎么办?”

听到这句话,钟以士越发哭得厉害起来。

“敢问钟小妹芳龄几何?可曾许配人家?”盛怀岭问。

“二十有一……只因别人都当以士是男儿身,从未有人上门提亲。”

“呀,这不是把你耽误了吗?令尊可真是老糊涂……”盛怀岭究竟是个商人,出言口无遮拦。

谢玉田干咳两声,盛怀岭忙讪笑着止住话头。

盛怀岭的话触痛了钟以士。

“我世上再无亲人,也无家可归,不如就随父亲去了……”钟以士说着便抽出腰刀。

谢玉田伸手按住她的刀,冲口而出说道:“令尊临死前将你托付于我,今后我便管你了,有我一口吃的便少不了你的嚼谷。”

“是啊,是啊,有谢大侠在,你不必担心没有落处。”盛怀岭道。

钟以士低头想了想,再无更好的主意,便转身给谢玉田磕了个头道:“蒙谢大侠不弃,以士感激不尽,今后以士当牛做马一定尽心服侍大侠。”

谢玉田道:“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我身强力壮的要你服侍做什么。”

赵广前道:“就是,师父有师娘服侍着呢!往后你仍跟着我们走镖,你还没走过水镖吧?在运河上漂着可美呢!”

第三章 神仙洞

进到平阳城里,盛怀岭有相熟的客栈,安顿下来后,盛怀岭便带着随从去铁坊采买青铁。

谢玉田向客栈掌柜问了去洪洞的路,让赵广前和钟以士在客栈等着,打算只身前去寻根。

临来前,师娘嘱咐过赵广前,要他寸步不离紧跟着师父,他自然不肯留在客栈里。

谢玉田收徒上百人,个个在他面前循规蹈矩,大气儿不敢出,唯有赵广前不惧他,在他面前从不拘小节,还会时不时地弄出点让他哭笑不得的事体。不过赵广前虽然表面粗粝,遇到大事却极有主见,因此谢玉田不仅不拢着他的性子,反而十分的喜欢他。

谢玉田拗不过赵广前,只好到马市上给钟以士买了一匹马,将广前、以士都带往洪洞。

由平阳城到洪洞县六十里路,三人多半天的工夫便到了。

洪洞因前朝洪武年间的大移民名声大噪,前来寻亲问祖的络绎不绝,县城里操着南腔北调的人众多,小小的县城便显得热闹异常。

在客栈里住下后,赵广前道:“师父,您歇着,弟子替您去外头打探一下谢姓人家都居于何处。”

谢玉田祖上因避战祸匆忙出走,并不曾带有祖谱,在山东又经几番离乱,几代更迭,祖籍的具体地址已无人能说得明白,来到洪洞只能先去谢姓聚集地碰运气。

谢玉田知道赵广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也觉得自己真有些乏了,便嘱咐他不要惹事生非,由他去了。

钟以士由于热孝在身,本不想到处走动,可是听到赵广前要去替师父寻根,觉得自己也应该为恩人做点事情,便跟了出去。

洪洞县最热闹的所在是一条东西大街,两旁商铺鳞次栉比,小贩满街游走,叫卖声不绝于耳。赵广前和钟以士一路瞧着热闹,一路向商铺掌柜的打听消息,新鲜有趣,并不觉得辛苦。

走过半条街,一无所获。钟以士道:“不如找家药铺打问一下,十里八村的人都去药铺抓药,掌柜的应是消息灵通。”

赵广前拍手大笑:“还是小妹聪慧。”

二人走进一家药铺,赵广前向药铺伙计打了个揖问道:“小兄弟,请个方便,你可知道洪洞县哪个村住的谢姓人家居多?”

哪里知道那小伙计刚挨了掌柜的训斥,心情极差,没好气地回道:“要查户籍去县衙,这里是药铺!”

赵广前被噎了一个趔趄,恼道:“都说山西人最会做生意,你这小兄弟脾气可大得很。”

“那又如何?难不成进来的人我都要磕个头么?”

“你这是什么话?”赵广前声音高起来。钟以士忙隔开他冲小伙计赔笑道:“小哥莫怪,山东人说话嗓门高……”

药铺掌柜的听见这边厢有人争吵,在里间挑着门帘看过来。见进来这二人青衣灰裤,干净利落,一口外地口音,觉得有些奇怪。俗话说衣锦还乡,前来洪洞寻根的,大都是长袍马褂,非富即贵,不知道这二人是什么来路。忙上前问道:“请问二位公子由哪里来?寻找谢姓人家是何用意?”

赵广前正恼着,没好气地回道:“你这里又不是衙门,何必盘根问底!”

掌柜的道:“许你问我,就不许我问你?”

钟以士忙打圆场道:“掌柜的见谅,我们是来寻根的。”

掌柜的见钟以士生得清秀,说话动听,脸上便有了笑意:“我知道洪洞县有梁家庄,郭家庄,蔡家庄……从未听说有谢家庄。寻根的都去大槐树祭拜,你们为何非要找有谢姓的村子?”

“吃饱了撑的来逗闷子呗。”小伙计说。

赵广前道:“你是吃药吃多了吧?说话一股子草料味儿!”

掌柜的也动了怒:“你这位公子怎么骂人呢?”

钟以士觉着再吵下去没什么意思,将赵广前扯出药铺。

赵广前有些闷闷不乐,狠狠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一副要找人打架的样子。

钟以士道:“赵大哥,你今天的火气有点大。想是累了,不如咱们先回客栈,吃些东西,歇一歇……”

赵广前不好意思地笑了:“让小妹见笑啦,我也奇怪呢,怎么突然发起了无名火?师傅若在跟前必定要骂我的。”

“能被人骂也是好的,从此再不会有人骂以士啦……”钟以士伤感起来。

赵广前不知如何安慰钟以士,抬头看到前面有家卖醪糟的小吃店,道:“小妹,我们去吃碗醪糟吧,听说那东西很好吃呢!”

卖醪糟的小店跟前围了一圈人,钟以士经过时向里瞧了一眼,见一个头插草签的小女孩手里举着一块小木板,上面写着“卖身葬父”四个字。

钟以士心里一阵酸楚,眼圈里含了泪,问那女孩:“小妹妹,你几岁?”

“十二岁。”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没了,爹爹死了就只剩我一个人了……”小女孩说罢咬住了嘴唇。

钟以士一把搂住小女孩,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在大街上哭得不可开交。

钟以士对赵广前说道:“赵大哥,我想……我想把这个小女孩带走。”

赵广前愣住,心里想我们这是行走江湖,不是游山玩水。师傅收留你已经是破了镖行的规矩,你怎么能再捡一个小孩子呢?

赵广前冷冷地道:“这件事我做不得主,得回去请师父的示下。”

钟以士明白自己这个请求有些过分,顿时羞愧万分,忙由身上掏出钱袋,想要把所有的钱都留给小女孩。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抢过钱袋,扭头便跑。

那人衣衫褴褛,披散着发辫,赤着双脚,却跑得飞快。钟以士又急又气,大喊一声:“站住!”拧身追了过去。

赵广前稍一打愣,觉得这半天太晦气,诸事不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遭了抢,心里便发了狠要逮到那人痛打一顿出出恶气,于是也撒开双腿紧随其后发力追赶。

赵广前跟着师父练过轻功,虽然不像师父有着“水上漂”的美名,他想,追上一个叫花子应该不在话下。哪知追了半天只能望其项背,却总是落下十来步的样子。

赵广前追了两条巷子,终于气馁,向钟以士道:“合该破财,别追了。”

钟以士道:“钱袋里有母亲留给我的手镯,就这点儿念想了,我一定要拿回来!”

赵广前心里念叨着,怪不得镖行里有走镖不能带女人的规矩,女人果真麻烦。可还是再次跑起来。

又追了一阵子,那个叫花子突然回过头道:“别追了,你们追不上的。要想拿回东西,傍晚去广胜寺后山找丐帮。”

赵广前和钟以士收住脚,弯着腰喘息半天。赵广前道:“若不是门规森严,小爷一个飞镖要了他的狗命。”

钟以士经他一提醒,顿足道:“呀,我也能使飞镖呀,何必要他的命,一枚石子不就击倒他了么!”

二人相视半天,不禁哑然失笑。

赵光前怜惜钟以士才刚丧父,决意帮她拿回母亲的遗物。

广胜寺在县城东北三十里外的一座山脚下,二人不敢回客栈骑马,便租了辆马车前往广胜寺。

到广胜寺时恰好时至傍晚,寺里的僧人正在做晚课,诵经的声音回荡在山坳里,像清澈的山溪水,叮叮咚咚地撞击着疲惫的心扉,赵、钟二人都觉得心静了许多。

钟以士在寺外驻足倾听片刻,蹑手蹑脚走进去,在大殿门外跪下,磕了头,竟再也不想起身。

直到晚课完毕,赵光前向一个僧人打听丐帮的所在。僧人道:“后山上有个神仙洞,住着一些乞丐,不知是不是你所说的丐帮。”

赵广前扯了钟以士便向寺庙后山走。钟以士道:“赵大哥,我忽然想通了,一切都是虚幻,那镯子我不要啦,咱们回吧。”

赵广前哪肯罢手,“小爷让那贼捉弄半天,如今来都来了,岂能空手回去!”

寺庙后山果然有一个山洞,洞外架着一口大锅正在煮晚饭。赵广前喝问煮饭的小乞丐:“喂,你们当家的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

小乞丐白了他一眼道:“我们不舍粥,要吃东西去前面寺里找和尚。”

赵广前不再理睬小乞丐,抬腿便往洞里闯。洞里刚点了松油灯,可以照见里面横七竖八或躺或坐地挤满了几十个乞丐。

钟以士担心赵广前出言不逊,冲众人拱了拱手抢先说道:“诸位大哥,请问哪位是当家的?”

一个侧卧在后山墙的络腮胡道:“稀罕,咱这山洞里竟来了贵客,掌灯上去,我瞧瞧来得是哪路神仙。”

有人摘了灯上去照赵、钟二人的脸。

赵广前道:“不怕你看,我二人是来讨债的,拿了东西就走,今后咱们再不会见面。”

“讨债?哈哈哈,兄弟们,听见了吗?还有人向咱要饭的讨债。你们老实讲,谁多拿了人家的吃食,快还回去!”

洞内一片笑声。

赵广前道:“当家的,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有难处大家相互帮衬是应该的,但是动手抢就是你们的不对了,在下可从未听说过丐帮可以抢人的说法。”

“丐帮?这位兄弟,你找错地方了吧?我等乞讨为生不假,可不是什么丐帮!”络腮胡道。

“有人抢了我们的东西,留下话要我二人到这里找你们丐帮讨回,当家的想耍赖不成!”赵广前道。

第四章 大槐树

络腮胡慢慢坐起来。赵广前这才看清他原来只有一条右臂。

“定是那老棺材瓤子又在作怪!”络腮胡看着身边的同伴说道。

“我们已躲到这离县城几十里外的山洞,他将还不放过,真是欺人太甚!”同伴恨声道。

络腮胡扯过一片麻片铺在地上,冲赵、钟二人道:“二位请坐,有事慢慢讲。”

钟以士天资聪明,从络腮胡与同伴的对话里听出其中大有奥妙,道:“请问当家的怎么称呼?”

“咱不是什么当家的,不过是领着弟兄们讨口饭吃罢了,你叫咱半边闲就行,大伙都这么叫。”

这倒是极贴合他一只手臂的形象。赵广前想笑又不敢笑,咬紧了嘴唇,向灯影里挪了挪身体。

“两位小兄弟,咱们老大取笑呢,那是别人污蔑老大的称呼。老大姓赵,单字凳,凳子的凳……”

赵广前道:“哟,真是巧了,在下也姓赵,五百年前是一家,我便叫您一声大哥啦。”

“咱是一个讨饭的,可不敢高攀,您要不嫌咱埋汰就坐过来。”赵凳说道。

赵广前扫视了一圈众人,见他们手边并没有铁器,众人的气场也不像习武之人,有些相信了赵凳的话,便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坐了下来。钟以士觉得自个儿站在中间太刺眼,但是又不能不防备着遭了暗算,干脆后退几步靠在了洞口墙上。

“大哥,”赵广前套近乎道:“小弟不管你们是不是丐帮,出门靠朋友,小弟绝不想与人结仇。你们中间若真有人拿了我们的东西,钱财只管留下,只是有一个镯子,是我那位钟兄弟母亲的遗物,还请高抬贵手还给他。”

“兄弟怎么称呼?”

“小弟叫赵广前,山东峄县人,若有朝一日大哥到得峄县,小弟一定鞍前马后……”

赵凳拍拍赵广前的手笑道:“没成想兄弟丝毫不嫌弃咱们这些讨饭的,大哥就实话和你说了吧,咱真不是什么丐帮,你们的东西也绝不是咱们兄弟抢去的,是这么回事……”

原来,这两年朝廷软弱无能,又是割地又是赔银子的,弄得民不聊生。许多富商为逃避苛捐杂税,纷纷以认祖归宗为名,过太行山到山西来躲清静。平阳、洪洞等地成为这些人的主要落脚点。富商多了,乞丐们自然也就闻风而来,洪洞城里随处可见沿街乞讨者。郑知县是个懂得民间疾苦的厚道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干涉乞讨行为。

可是偏偏就有人看不过去。一些士绅认为,乞丐遍地一则影响山西的声誉,二则造成治安不良,联名上书知县,甚至告到州府,要求将乞丐赶出山西。

闹得最厉害的当属汤举人,汤举人名叫汤同,因在家行二,人称汤二爷,是一位回乡丁忧的武举。汤二爷刚在京城捐了一个三品闲职,不料母亲因病亡故,没办法只得回乡守制。白白扔了几千两银子,自然是一肚子怨气,于是就拿乞丐们撒气,没事便跑到县衙坐着,对着郑知县吹胡子瞪眼。

汤二爷已年近六旬,丁忧三年过后再返仕途也没啥大威风,郑知县便不怕得罪他,要么装糊涂,要么找一些借口糊弄他。

汤二爷见郑知县不认他这壶酒钱,面子有些下不来,想出一个极不光明的法子,在武行里寻来几位不得志的混混子,扮作乞丐,隔三差五去街头寻衅滋事,生出是非便声称是丐帮所为。一时闹得洪洞县鸡飞狗跳,百姓不辨黑白,只能去找郑知县理论。

郑知县被缠得无奈,便贴出告示,要乞丐们撤出县城三十里之外。赵凳这才率众来到广胜寺后山的山洞里落脚。

汤二爷和一众士绅的目的是要山西境内无乞丐,因此不把乞丐赶出山西誓不罢休,便接着闹腾。

赵广前和钟以是听完赵凳讲完这一情节,惊得下巴都快掉了。钟以士道:“枉那些士绅读了几车的书,不能忧天下之忧,为朝廷分忧不说,竟为富不仁,对天下穷苦百姓毫无同情之心,有这种人在,大清国怎么好得了!”

赵广前道:“那个汤举人实属可恶,依兄弟看,恶人还须恶人磨,你们不能任他欺凌,忍气吞声,要教训教训他才是。”

“那不能够,自古民不与官斗,民不与富斗,我们都是手无寸铁的穷讨饭的,如何教训得了一个武举人!”赵凳大摇其头。

钟以士想了想道:“不如我教你们一套‘打狗棍法’,等练得熟练了,若在街头再遇到汤举人的打手,便齐齐地围上去一通乱打,打过几回,自然没人再敢冒充你们为非作歹了。”

赵凳喜不自胜,道:“如此再好不过,有劳钟公子啦。”

赵广前惊讶地问钟以士:“你还精通打狗棍法?”

钟以士道:“棍法自然是学过的,不过不叫‘打狗棍法’,因为教给他们要去打那些不义之徒,所以我便称之为‘打狗棍法’。”

众人都大笑着拍手叫好。

棍法招式不多,教起来极快,乞丐里有聪明过人的,很快便掌握了要领。钟以士要他先练熟了再指点众人,一套“打狗棍法”便在乞丐中间传开了。

谢玉田在客栈里眯了一觉,醒来已至掌灯时分,发觉赵、钟二人仍未回来,不由担心,又不知去哪里寻找,便在客栈门前踱着步子东张西望。

直到过了戌时,赵、钟二人才回来。谢玉田冷着脸,一言不发进了客栈。赵广前追进去,赔着笑道:“师父,弟子给您请安啦!”

“大半夜的请什么安?你带着小钟瞎跑什么?人生地不熟的若出了意外该如何是好?”

钟以士道:“谢大侠莫怪赵大哥,全是以士的错,他陪我去了一趟广胜寺,因此回来得晚了。”

这个理由让谢玉田无法接着发火,看了一眼钟以士,见她面色憔悴,语气缓和下来道:“你的身子还很虚弱,在这附近走一走不妨事,怎能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广前,去请掌柜的做些好吃的送过来,饭罢都早些歇息。”

吃罢饭,谢玉田单独将赵广前叫到跟前,只看他一眼,赵广前便一五一十将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他是不敢对师父有丝毫隐瞒的。”

“汤举人是可恶,小钟嫉恶如仇也是好的。只是你们想过没有,那些乞丐若真和姓汤的针锋相对,最终吃亏的仍是没有靠山的乞丐。”谢玉田道。

“弟子愚钝,没虑到这一层。”

“习武之人,义字当头,原本没错,却不能仅图一时之快,帮人变成害人,那可是造孽呢!”

“师父教诲的事,弟子今后一定三思而后行。”

谢玉田呷了口茶,含在嘴里半天才缓缓咽下,道:“咱们初次在岸上走镖,行事要多收敛着点才好。如今又带了个女孩儿在身边,万不可大意。”

赵广前点头道:“弟子记下了。”

“天不早了,去歇着吧。”谢玉田挥手道。

翌日一大早,谢玉田便独自出了客栈,沿着东西大街慢慢行走,街上行人尚少,店铺开门的也不多,经过一家药铺,小伙计正在下门板,便站定了等着。

待小伙计收拾停当,谢玉田走进去打个揖道:“小兄弟,叨扰了,在下想向您打听一件事。”

“先生不用客气,您要打听什么事?”

“您可知道洪洞县哪个村子居住的谢姓人家最多?”

“你也来问姓谢的?昨天便有人问过!莫不是姓谢的在京里做了大官,你们跑来巴结?”

谢玉田知道是广前来打听过。笑道:“在下不通仕途,用不着巴结官老爷。只因祖籍洪洞,又恰巧经过此地,便动了寻根问祖的念头。”

“来洪洞县的人都说自己为着寻根问祖,谁知道都是些什么人!”

“难不成还有来冒认祖先的?”谢玉田打趣道。

谢玉田明白问不出所以然来,拱了拱手撤步退出药铺,小伙计却追过来道:“先生慢走,并非我不肯相告,实是姓谢的在许多村子都有居住的,若问哪个村子最多,却不好回答您。我劝先生不用白费力气,若是真为了寻根,到了洪洞县便是找到根了,就到城中间那棵大槐树底下拜一拜,心到神知,了了心愿便是。”

谢玉田重新谢过小伙计,边走边琢磨小伙计的话,觉得有些道理。盛怀岭在平阳置办货物只要三天,这三天里要寻遍洪洞县所有村庄显然不够,不如就照药铺伙计说的做,去大槐树底下拜一拜。

洪洞大槐树名气挺大,洪武年间移民的后代都以此为自己的根。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很多有形的东西都在慢慢消失,总要有个真切存在的物件承载寄托。

谢玉田请了香烛,到大槐树下拜祭祖先。

谢玉田极庄重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礼,俯首在地默念道:“老祖,不肖子孙玉田到了老家啦。当年您拖家带口背井离乡,使得谢氏家族繁衍生息,如今咱们谢家虽未大富大贵,却也是枝繁叶茂,子孙满堂。谢氏子孙谨尊祖训,孝父母,友兄弟,敬长上,和邻里,安本业,明学术,尚勤俭,明趋向……穷能克己,富不凌人,族中无浪荡子弟,座上多贤良宾朋,您就安心吧……”

第五章 汤二爷

这时,“当——”的一下,耳畔忽然响起一声轻脆的钟鸣。谢玉田以为又有人前来祭祖,正要起身相让,抬眼看去身边并无旁人,看那树上的铜钟也是纹丝不动。不由吃疑,想是老祖在回应他,赶紧趴在地上磕头。

“当——”钟声又是一响。吓得谢玉田不敢抬头,暗想,这大槐树果然灵性,祖先听到他的告白,在应他呢。

时间过去许久,再无钟鸣,谢玉田才敢起身。

太阳升到半空,前来祭祖的人多起来,铜钟不断被敲响,那声音与自己听的丝毫不差。谢玉田相信已和祖先递接上了关系,心里大感慰藉,于是准备起身回客栈。

忽然,祭祖的人群里躁动起来,有人在嚷嚷:“哪里来的叫花子,讨饭便讨饭,你抢俺们的供品做什么!”

“讨饭当然要讨吃食,难不成拿你的纸钱回去当柴烧吗?”

“这叫什么话!讲这种大不敬的话就不怕遭报应吗?”

“咱都做了叫花子啦,还怕什么报应?倒是你要小心着点,过太行山时别被狼叼了去。”

“你怎么咒人呢!走开,再不走开俺报官啦!”

“你报试试,让你报官……”

接着只听“啪啪”两声响亮的耳光,有人大喊:“叫花子打人啦,抓住他们送官府去!”

大槐树下顿时乱作一团。谢玉田看过去,只见几个乞丐模样的人围住一人拳打脚踢。

谢玉田已知道县城里的叫花子多为汤举人的人假扮的,心里有了底,决定再试探一下,便高声叫道:“汤二爷,您来啦……”

果不其然,那些“乞丐”闻声住手,拿眼四处去找寻汤举人。

众人趁机去钳制“乞丐”,怎知道那些人都是练过功夫的,发觉上当后,反手起势,三下两下便脱身跳到圈外。

领头的“乞丐”喝道:“给我砸!”

“乞丐”们挥舞着手中的“讨饭棍”见人打人,见物砸物,转眼间大槐树下便是一团狼籍。

谢玉田本不想多事,可是见这些人欺人太甚,着实按捺不住怒火,弯腰由地上扣起一块青砖,两掌相错,将青砖碎成趁手小块,掷向“乞丐”,领头的脑袋上先中了一击,恼羞成怒,挥棍向谢玉田冲过来。

谢玉田并不想与他正面交手,一扬手一枚碎砖不偏不倚正砸在那人面门上,那人的脸上顿时鲜血直流。

众人见“乞丐”们落势,蜂拥而上要去捉人见官,“乞丐”们终究是些练家子,哪能让这些不懂拳脚功夫的人捉住,挣脱开去落荒而逃,边跑边喊:“敢惹我们丐帮,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谢玉田趁乱转身就走。

回到客栈,赵广前过来请安,接着叫来饭菜请师父用早饭。

钟以士不肯上桌,谢玉田问:“令尊在世时,你们爷俩也是分开吃饭吗?”

钟以士呆了呆,道:“不是。”

“那不就结了,你过来吧,不必和我见外。”谢玉田道:“家里有家里的规矩,出门在外可不能拘于俗礼。”

赵广前道:“师父,用过早饭我再出去打听……”

“不必了,为师已祭拜过先祖了。”

“啊,师父找到祖居之地啦?”赵广前满面羞愧道:“弟子办事不力……”

谢玉田摆摆手,道:“为师去过药铺了,你办得很好。”

赵广前以为师父知道了他和药铺伙计争吵的事,更加不安,低下头去只管向嘴里扒着饭,再不敢多话。

谢玉田亲眼目睹了汤举人的龌龊,心里愤愤难平,边吃饭边暗自盘算,究竟要不要管这桩闲事。甩手而去自然安闲,可是想想洪洞有几十口子乞丐正在被欺凌,心里便不是滋味,若乞丐里也有自己的兄弟,也可以不管他们的死活吗?

天下人管天下事,这事我得管。想到这里,谢玉田道:“广前,饭罢你去打听一下汤举人住在何处,悄悄地去,不许声张。”

钟以士感到十分惊讶:“谢大侠,您是要替乞丐们说和吗?”

若是说和,何必悄悄地去打听汤举人的住处。赵广前明白师父另有深意,心中暗喜,笑道:“师父不是说过行事要收敛着点吗?”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谢玉田道。

“师父终究是师父,左右都有道理。”赵广前和师父开起了玩笑。

谢玉田并不以为忤,敲了敲桌子嗔道:“吃你的饭吧,小心咬了舌头。”

用罢早饭,赵广前出去探路,谢玉田在房中看书,钟以士到马厩里给马添足了草料。她已猜出这师徒二人要做什么。

赵广前直到午后才回来。他知道汤同是武举人,家里豢养了一些打手,不敢大意,因此在汤府门口转悠了大半天,如何进如何出都做了细致的计划,回客栈的路上还顺便到杂货铺买了五斤灯油。

谢玉田一整天都端坐在客房里看书。他有个习惯,无事可做的时候练拳,只有在去做事情之前才会找本书来读。

读书使他心静,至于书里究竟讲了些什么,并不重要。

一直等到天色将晚,谢玉田才命广前收拾行李离开客栈。三人信马由缰出了洪洞县城,在城外三里处的一片坟地里停下来。

谢玉田问钟以士:“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害不害怕?”

“你们不带上以士吗?”钟以士着急道:“多个人便多个帮手。”

赵广前道:“总得有人看着马啊。”

钟以士有些失望,但是觉得他的话在理,只好接过谢玉田师徒二人的马缰绳,道:“谢大侠和赵大哥多加小心。”

谢玉田师徒二人打了一担木柴,将腰刀飞镖藏入木柴中,赶在城门关闭前返回城里,找个地方隐了身,挨到夜深人静,摸到汤府后院墙根,蒙了面,借着一棵皂角树,像两只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跳进了院里。

广前找到柴房,将灯油泼到柴火上。

谢玉田熟悉大户人家的房子布局,极轻松地便找到了汤同住的上房,抽出腰刀拨开门闩,一个健步便进了卧房。

汤同身为武举,好容易捐了官,不肯因丁忧耽误了前程,因此极爱惜身子,每日坚持练功之外,还远离女色,晚上都是一个人独睡。

谢玉田见床上只有一人,暗自高兴,将刀尖指住了床,轻声唤道:“汤二爷——”

只见床上有个身影翻身坐起,惊觉得喝道:“谁——”

“我,京城的朋友。点上灯,咱俩说说话。”谢玉田道。

“京城的朋友?怎么不声不响摸了进来?你要干什么?”汤同说着话,手伸向了床头墙上挂着的宝剑。

谢玉田手腕一抬,刀尖抵住了汤同的咽喉:“汤二爷,试试你的手快还是在下的手快……”

汤同缩回手,道:“这位好汉,你要什么只管说。”

“要什么?要你的狗命!你为富不仁,祸害乡邻,连讨饭的都不放过,你这样的人生又何益。”

“好汉冤枉汤某了,汤某何曾做过祸害乡邻的事。定是有人陷害于我,请好汉详察。”

“你还敢狡辩!在下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你笼络一些打手,扮成乞丐,滋事生非,嫁祸于人,搅得洪洞县鸡犬不宁,是你做的不是!”

“这个,这个汤某不知,不,不是,是汤某管教不严,管家擅自作主,今日白天汤某已训斥过管家,今后再不许胡闹……”汤同语无论次起来。

“哼,你以为在下是三岁小孩子么,会信你的鬼话。”谢玉田道:“穿好衣服,随在下出城走一趟,便饶你狗命。”

“有什么话便在这里说就是,何必出城,好汉若是要银子……”

“少废话,再啰嗦一刀砍了你!”

汤同抖抖索索穿好衣服,磨蹭着下了床来。谢玉田迅疾伸出手去,捏住了他的右腕,使个巧劲,一拉一推,将他的胳膊卸脱了臼,低声喝道:“走——”刀抵着他的后背,推他走出门外。

赵广前以为师父进屋便会一刀杀了汤同,不料却捉了个活口出来,正在发愣,谢玉田道:“扯乎——”

赵广前有些糊涂,这是要绑票吗?究竟还放不放火?想了想,觉得不能浪费了那五斤灯油,便快步回到柴房,将柴堆点燃了。

师徒二人将汤同拖出墙外,汤府里已是火光冲天。

谢玉田押着汤同往城门方向疾走,近城门口,师徒二人都收了刀,扯下蒙面黑布。谢玉田袖藏一枚飞镖,抵着汤同的肋下,命他诳开城门。

钟以士见谢玉田师徒平安归来,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悄悄地问赵广前:“赵大哥,你们怎么弄了个人回来?”

赵广前摇头:“我怎知道师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时,谢玉田帮汤同接回脱臼的手臂,道:“汤二爷,想死还是想活?”

汤同活动着胳膊问:“死怎么个讲法?活又如何说道?”

“想死便一刀砍了你,要活就和在下打一架,赢了你自回城,输了留下一条胳膊。”

听了师父的话,赵广前不由掩嘴偷笑。钟以士也感到莫名其妙,问:“赵大哥,你笑什么?”

“你不觉得好笑吗?费劲拉巴地弄个人回来,原来是想和他打一架。”

钟以士不禁也笑了,觉得这个谢大侠有趣得很。

汤同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只得硬着头皮应下来。赵广前把刀扔给汤同,拉着钟以士退到一旁观战。

汤同接刀在手道:“恭敬不如从命,好汉见教了!”说罢撩起长袍掖在腰间,右手执刀,左腿向前一探,摆出“上步七星”的起势,姿势异常优美,看得谢玉田心中暗赞,武举人果然不是白得的。

谢玉田将刀抱在怀中,站定不动,冷眼瞧着汤同道:“请——”

汤同开步推刀,迅疾如风向谢玉田扑过来。谢玉田一侧身闪过去,汤同提步分刀,逼迫上去。谢玉田刀仍在怀里,脚步却移动得越来越快,接连让过三招过后才亮出刀来。

两人你来我往,刀如游龙缠斗在一起。五六招过后,谢玉田已试出汤同的深浅,边见招拆招与他周旋,边指点他刀法的漏洞。过完十几招,汤同已经气馁,知道不是谢玉田的对手,再打下去毫无意义,便想抽身出来。

谢玉田瞧出汤同的用意,偏不放他走,将刀缠住了对方,引他不得不继续出招。

谢玉田已久未与人交手,虽然和汤同打得不够尽兴,总算是逮到个活动活动筋骨的机会,不把身上的汗逼出来难以痛快。

两人又打了几个回合,汤同气喘吁吁渐渐不支,谢玉田才收了刀道:“原来武举的功名如此易得。”

汤同一脸苦笑:“实不相瞒,汤某这个举人是花了银子的。”

谢玉田道:“大清国全是被你这种人祸祸的不成样子。”

赵广前道:“是你自己砍下一条胳膊,还是小爷来帮你?”

汤同倒是个愿赌服输的狠主,刀光一闪果真把左臂砍了下来。

汤同扔下刀,攥紧了伤口道:“好汉可否留下大名,也不枉汤某与您交手一回。”

谢玉田一生光明磊落,不假思索道:“在下……”

钟以士却想得长远,忙道:“你这种人怎配知道俺们帮主的大名,只需记住一样,俺是北太行丐帮的,听闻你污俺丐帮声誉,欺凌俺帮中弟兄,今日特来寻仇,若今后仍不思悔改,便不是要你一条臂膀这么简单了!”

月光下,汤同面如土色,道:“世间果有丐帮……”说着拔腿狂奔而去。

第六章 五万银

光绪二十五年夏,谢家镖局的镖船由杭州返回山东,途经镇江靠岸补给。

南通州(今南通)大生纱厂老板张謇恰好赶到,见一艘大船靠在码头上,谢家镖局的镖旗迎风飘扬,心里不由一阵狂喜,问纱厂副理顾延卿:“贤弟请看,这里有一艘镖船在等着我们呢!”

顾延卿是张謇的好友,原在京城任朝议大夫,因支持维新变法,被慈禧革职。回乡后投奔张謇协办纱厂,并出任纱厂副理。

顾延卿反乡途中,曾在台儿庄逗留过,对谢家镖局的事情有所耳闻,道:“谢家镖局在运河上久负盛名,总镖师谢玉田武艺高强,为人侠肝义胆,是个可以相托的人。”

张謇道:“贤弟便随这艘船走一趟京城如何?”

“季直兄信得过延卿,延卿没有不从的道理。只是人家愿不愿意尚不得知呢。”

张謇笑:“愿不愿意由不得他。”

顾延卿心里说,难道你还要用强不成?

张謇字季直,光绪二十年甲午科进士,刚入仕途,前程正好,不料去年恩师翁同龢被贬,受其牵连开缺回到原籍通州。还好,其实正值两江总督张之洞大兴实业,知道张謇是个干才,便奏请朝廷,重新起用张謇,命他在通州开办纱厂。

开办纱厂得有银子,张之洞虽然为张謇送来几台旧机器,却凑不足经费。张謇四处筹措,缺口仍是极大。

此时,曾任南洋商务大臣的刘坤一,应召返京,擢升钦差大臣,驻扎山海关,抗击袭扰辽东的日寇。办纱厂的主意本就出自于他,因此他知道张謇的困境,便借督战辽东之机,游说关外的富商入股纱厂,那些富商自然也有攀附之意,一拍即合,短短两个月的时间,竟然筹集了五万两股银。

张謇接到刘坤一要他派人赴京押送商银的书信后,大喜过望。但是喜中有忧,在通州接连找了几家票号承运,都被票号的掌柜婉言推辞。

张謇理解票号的苦衷,不是他们不愿意赚这笔钱,而是山东境内正在闹义和拳,传说那些拳众刀枪不入,官兵多次清剿都无功而返。五万两白银可不是小数,一旦出了差池便是倾家荡产,因以无人敢冒这个险。

张謇知道镇江来往商船众多,常有一些官兵暗中支持的镖船南下,于是便带上顾延卿前来镇江碰运气。

可喜的是刚到码头,就撞见了谢家镖局的镖船,张謇恰似落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怎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他打定主意,若谢家镖局要拒他,便狐假虎威一回,借两江总督张之洞的威名一用,硬压也要压得谢家镖局接下这趟差使。

张謇即刻上船,找镖局的人商议承运商银一事。

这艘镖船由谢玉田的大弟子张士德任镖头,另外一个叫高翔的弟子做趟子手。南下押送的是粮食,北上捎带的是布匹,船靠镇江,张士德下船采买菜蔬肉食,留高翔在船上支应着。

张謇见到高翔,见他二十二三岁的年纪,长得瘦小精干,一身习武之人惯常的短打扮,黑绸子束腰,腰间整整齐齐掖着三枚飞镖,精气神十足。张謇拱手道:“这位爷,请问船上哪位管事?”

高翔倒不客气,当胸抱拳,学着师父的样子道:“先生有何见教?”

张謇终究是初离官场,识人不深,听高翔谈吐尚可,以为他就是镖头了,道:“您就是镖头啦?请问尊姓大名?”

“在下谢家镖局高翔。”高翔有意画蛇添足地抬出谢家镖局的金字招牌,将自己的身份掩饰过去。

张謇无暇细想,道:“原来是高镖头,在下通州大生纱厂董事张謇,眼下有趟生意,不知贵镖局接不接?”

“董事是个什么东西?”高翔小声嘟囔了一句,张謇刚“咦”了一声要发出疑问,高翔忙高声道:“原来是张老板,谢家镖局做得是全天下的生意,怎么不接。”

“好,谢家镖局果然爽气。”张謇恭维了一句道:“有高镖头这句话,张某便放心了,只要这趟生意合作顺利,今后大生纱厂凡涉及镖行的生意都交给您啦!”

张謇直入正题,并且主动加一成酬金,高翔为自己揽下如此大的一单生意而沾沾自喜,毫不犹豫将合约签了。

张士德回到船上,得知此事后十分恼火,训斥高翔道:“谢家镖局的规矩,北不至沧州。毕竟承运的是如此大的一笔巨款,你怎么敢私自应承下来?”

高翔不以为然,“开镖局的,吃的是天下人的饭,哪有见到生意向外推的道理?”

“有的饭能吃,有的饭不能吃,毕竟你还年轻,有些事你不懂……”

“我不懂?师兄这话我不爱听,从镖局成立那天我就做趟子手,运河上有几道闸几道弯,什么鱼肥哪里的草厚,我不比你清楚?”

“我说的不是这个,毕竟沧州是万通镖局的地盘,谢家镖局能有今天也多亏了万通镖局李师傅的帮衬,咱何必去人家门前招摇。”

“万通镖局可没少打咱门前过,‘北不至沧州’的规矩早该改了。”

“改不改规矩得师父说了才算。”

“师父爱面子,有些话不好吐口,说不定接下这趟镖,正合师父的意呢!”

“你!你可知道北面正闹义和拳,毕竟江苏的镖局都不敢过山东,你竟然接了这么一个烫手山药在手里……”

高翔不服气,可现今主事的是大师兄,赌气道:“既然你胆小怕事,我去退了镖算逑!”

“净说浑话,谢家镖局何时退过镖标!”

张士德闷闷不乐,只盼着船到台儿庄时,师父能回来,毕竟他老人家才是主心骨。

张士德一路上惴惴不安,终于挨到镖船进了台儿庄水闸,停进谢家码头。张士德丢下众人便往镖局赶,一进内院,见三爷谢玉春正领着宝龙宝清在练拳脚,拉着三爷问:“三爷,我师父可曾回来?”

“按说是到日子啦,不过听山西来的客商说,河南一带连日大雨,怕是耽搁在路上了。”

张士德一屁股坐在练功的石锁上,喃喃自语道:“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

谢玉春问明原委,慨然道:“我便亲自押船就是了。”

谢玉田不在,镖局全靠谢玉春支应着,张士德自然不敢请他的差,只好硬起头皮,多带了两个兄弟,继续开船北上。

这一路还算顺利,运河上风平浪静,也不见有义和拳骚扰,静悄悄地过了沧州,并无人拦问。他想着回头时再去拜会万通镖局的李镖头,将下情陈明,以免将来师父怪罪自己不会办事。

终于到了北通州码头,高翔洋洋得意地道:“师兄,你看怎么样?运河的水还是运河的水,过了沧州也没浑不是。”

张士德不睬他,心里说,但愿回程的水也不浑。

顾延卿上岸去找刘坤一办理交接手续,高翔以为有功,说话便硬气起来,嚷着要带师弟们去通州城里见见世面。

张士德不允,虎着脸道:“都给我老实在船上呆着,谁也不许下船。”

高翔道:“弟兄们窝在船上这么久,心里都长了荒草,好不容易来到繁华之地,上岸透透气有什么不可?”

“若是有师父在,你敢说这样的话吗?”

“怎么不敢?师父比你通情达理。做师兄的不知心疼弟兄们,只管叫我们做牛做马,你的心是肉长的么?”

张士德被当众顶撞,气得不行,却又懒得和高翔多废口舌,只管坐在船头守着,谁也不要下船去。

高翔认为师兄有意为难自己,怒冲冲地上去便要拉开张士德,于是两人推搡着动起手来。

一众师弟好半天才将二人拉开。

高翔道:“只管拿着鸡毛当令箭,一点儿主见都没有,配做大师兄么!”

张士德道:“我配不配做大师兄,毕竟你说了不算,等师父回来再和你理论。”

高翔冷笑,转身冲着岸上卖吃食的小贩叫喊:“伙计,送些好酒好菜上船。”

不大一会儿,小贩果真提了食盒和一坛子酒上得船来。

张士德道:“饭菜走公账,弟兄们一路都辛苦了,尽管放开了吃,只有一样,不许喝酒。”

高翔并不理他的茬,拿了钱给小贩,将酒坛接了过来。

张士德上前夺过酒坛,丢进了河里。

二人就又撕扯起来。这会儿师弟们不再劝架,任他们打得昏天黑地,直到二人都掉下水去,才消停下来。

船在通州码头停靠三天,张士德便守在船头三天,吃喝睡都在船头上,像一堵墙似的,将下船的路封得死死的。他知道做得有些不尽人情,可是师父不在,师弟们不好约束,高翔又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若放到岸上去,难保他们不闹出乱子。

从此高翔和张士德师兄弟两个便结下了怨。

三天后,顾延卿才将商银运送上船。

张士德亲自查点镖箱,封上镖签,又将镖船前后左右都仔细检视一遍,接着一刻也不停留,即命开船。

第七章 战码头

这边船锚一起,高翔立马在船头升起镖旗,立在船头上,摆出一副舍我其谁的派头,大有向张士德示威之意。

有顾延卿在船上,张士德要维护谢家镖局的面子,不敢和高翔大声争吵,便悄悄走上船头,和颜悦色地与高翔商议:“师弟,这趟镖不要出旗了吧。毕竟由通州到德州这一路,我们并不熟悉,还是尽量不要招摇才好。”

“那怎么行?谢家镖局做得是光明正大的生意,要是连镖旗都不敢出,那可真成了挂子行里的笑话。”

“师傅教过我们,遇事要懂得变通,毕竟这趟镖非同小可,来不得半点闪失。”

“别婆婆妈妈的了,像个小脚女人似的!我是趟子手,没有镖旗我站在船头算干嘛的?”

“你进船舱,我替你做趟子手。”

“那可不敢,你是大师兄,是这趟船的掌舵人,哪能让你受这份苦!”高翔挖苦道。

“你既然知道我是掌舵人,为什么不听我的?”张士德恼道。

“你做得不正,叫我怎么听你的?姓张的,你一直看我不顺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不就是我的飞镖比你使得好么,我使得再好也不会对你使,你又何必处处提防着我!还有,自从我接了这趟镖,你就没给我一个好脸色,张口闭口镖局的规矩,还不是怕我抢你的风头!你放心,等师父回来,你把所有的错都往我身上推,所有的功劳都是你的,我绝没有二话,我成全你!”

“你!高翔,你竟然这样看我?天地良心,我,我张士德要有半点私心杂念,掉进运河里淹死……”张士德不善言辞,一着急更说不成话。

“嗐,是人是鬼自己心里明白就好,犯得着发这么毒的誓么。船上风大,别闪了舌头。”

张士德气得脸通红,扭头进了船舱。顾延卿看他脸色不好,关切地问,“张镖头,你不舒服?是不是着了凉?我在同仁堂买了一些管头痛的药丸,我拿给你。”

张士德谢过,道:“我没事,顾老板先歇着吧。”

说是没事,到了半夜张士德便发起高烧,他这是被高翔几次三番的顶撞伤到了,急火攻心,竟一病不起,顾延卿给他喂了同仁堂的药丸也不见效。

张士德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明白,犹如在阴阳两界游荡,情形十分危急。顾延卿将高翔叫过来到:“高贤弟,张镖头病得很重,须即刻上岸救治。”

高翔瞧了一眼师兄,道:“不碍事的吧,练武的人,哪能轻易就病倒了,熬点姜汤给他灌下去试试。”

“病来如山倒,可不管你什么人,快找个村镇靠岸为好。”

这时张士德又清醒过来,向空中抓了一把,想是要抓高翔,高翔忙闪开道:“你要什么?”

“不许靠岸,毕竟,毕竟……我……我不打紧……”

“你看,师兄明白着呢,他就是操心太多,累着了,歇一歇就好。”

顾延卿年届六旬,经历得事多,见高翔不以为然,越发焦急,道:“这种病我见过,再迟些可来不及啦!”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靠岸也没用啊,估摸着再有几十里路就到沧州了,撑一撑吧。”高翔道:“烦请顾老板多照看下师兄,我上去催船夫快些。”

直到翌日午时,船才到沧州码头,张士德已经病得不省人事。高翔觉得师兄的病和自己有些关连,心里过意不去,便不敢怠慢,嘱咐师弟们仔细守护着镖船,亲自下船去请郎中。

沧州是藏龙卧虎之地,谢玉田年轻时四处寻找武术名家切磋,却从不涉足沧州,当然和他师父本是沧州人有关,师门的规矩,令他不敢越雷池半步。

高翔正值年轻气盛的年纪,可不管那些,一路走着,一路踅摸着武馆,心里想,若能在沧州打败一位武林高手,从此便可名扬天下了。

沧州武馆多,医馆也多。未走几步路,眼前便先看到一家武馆,门楣上挂着“德盛武馆”的鎏金牌匾,门前空地上十几个人在练拳脚。紧挨着武馆是一家医馆。

高翔见过郎中,请他过船去为师兄诊病,医馆里有几个病人在候诊,郎中要高翔稍候片刻。

等了一柱香的工夫,郎中仍未有动身的迹象,高翔便急了,怒道:“你这位先生,瞧病也要分个轻重缓急,我师兄已经眼看不行了,你还这样不紧不慢的,出了人命你能担得起么!”

郎中还未开口,候诊的一位病人发话了:“凡事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先生总不能丢下眼前的病人不管吧,你既然着急,为何不将病人抬到医馆来。”

高翔瞧了那人一眼,见他身着玄色的束袖练武服,知道他是一个练家子,当即冷笑道:“我和郎中说话,你多嘴干什么!”

“切,老子就多嘴了,你能怎么着,不看你是个外地人,老子便将你丢出去!”

“你的嘴巴放干净些,别老子老子的,给人做儿子还没做完呢……”

话音未落,那人已忽得站起来,上前便要来锁高翔的喉咙。高翔伸手一挡,反腕捏住那人手上的合谷穴,下面伸腿一绊,手上用力一送,那人便跌坐了回去。

“老实坐着吧,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想在小爷面前卖弄。”高翔嘲笑道。

郎中大约是见惯了在医馆动手的主,道:“要打出去打。”

高翔冷笑一声,上前抓住郎中的手臂,不由分说,拖着他便向门口走,回头对那玄衣人道:“你要是还不服,等我回来。”

哪知那人正是“德盛武馆”的人,练功崴了脚,这才让高翔轻易得手。他见高翔要走,后脚跟出来冲练武的师兄弟嚷道:“拦着这泼皮,他耍横呢!”

一众人闻声上前,挡住了高翔的去路。

高翔知道走不脱,和郎中说道:“请先生快去码头,找着谢家镖局的镖船,治好我师兄的病,必有重谢。”

郎中诡异地一笑,道:“好,我先去为你师兄瞧病,回来再给你治伤。”

“德盛武馆”的当家人叫孙兴勃,螳螂拳的传人,在沧州也是数得着的武术名家。郎中知道他的厉害,因此便以为眼前这个不识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必不是对手。

高翔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站稳身形,面无惧色道:“怎么个说法?”

“哟,这小子口气不小,随你摆个道出来。”

“客随主便,你们说怎么着就怎么着。”高翔毫不示弱。

“好,我们不欺负你外地人,一对一,我先来。”一个和高翔年纪相仿的小伙子将发辫绕脖子一周,辫梢叼在口中,一个健步跳到高翔面前,当胸抱拳道一声:“请——”便摆开了架式。

在谢玉田诸多弟子中,高翔练功最刻苦,尤其师父的看家本领“十二路谭腿”,他学的最为用心。他肯用功,师父便肯指点,因此他的腿功颇具谢玉田的神韵。

所谓艺高人胆大,高翔知道师父向无敌手,而他自认为悟到了师父武学的真谛,他还怕谁。

高翔客气地回了礼,一个虚步起势,接着便身形一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祭出“风摆荷叶腿”,两腿交替横扫,像旋风似地将对手罩在自己的腿阵里。

对手一个愣神,再想撤步招架已然晚了,高翔的连环腿只用到第二旋,对手便被扫倒在地。

德盛武馆的弟子们瞧出了来者不善,且又抢了先手,便不敢大意,由功夫最强的大师兄孙裴出战第二局。

孙裴是德盛武馆孙兴勃的侄子,三十刚出头的年纪。近水楼台的原故,他自八岁便随叔叔习拳,一套螳螂拳练得形神兼备,出神入化,三年前,曾在沧州比武大会上连胜五人,险些便拿下头名拳手的荣誉。

孙裴道一声:“承让。”待高翔“请——”字刚出口,便也效仿高翔,欲来个一击制敌,出拳似流星一般,逼迫过去。

高翔早有防备,一错步,避开锋芒,接着一个侧翻,像落叶一样轻轻飘到了孙裴的身后,右脚刚一沾地,就势起一路“狮子双戏水”,下路出腿上路冲拳击了出去。

孙裴的反应够快,拧身过来的同时,使出一路“螳臂挡车”拆了高翔的杀招。

两人你来我往,身影交错,都是出手又快又狠,但凡谁慢了一招,或短了一寸,便有中招落败之虞。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德盛武馆门前挤得水泄不通。越是如此,对孙裴的压力越大,若是败于这个年轻小子,德盛武馆的面子可就丢大了。好在孙裴心有定性,见不能速战速决,立刻改变策略,将招式化简为繁,慢慢与对手缠斗。

又是十几个回过去,高翔渐渐领会了孙裴的用意,招式一变,以柔制柔,故意现出拖泥带水的疲态,诱敌深入。孙裴不知是计,以为对手的拳法已为自己打乱,忽然拳风一变,强攻出来。高翔见势心中窃喜,虚晃一步,先消解了对手的杀气,紧跟上一式“擒龙夺玉带”,将孙裴的咽喉锁了。

第八章 失镖银

高翔在众目睽睽之下擒住孙裴,心里高兴,一时忘形,忘却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江湖规矩,嘲笑道:“螳螂拳也不过如此嘛!”

孙裴羞愤难当,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德盛武馆的当家人孙兴勃并不在馆内,一众弟子不知如何是好,都僵在了原地。

这时,顾延卿在人群外头喊道:“高贤弟,高贤弟,快住手,为你师兄抓药要紧。”

郎中上船为张士德诊病,顾延卿不见高翔回来,问到郎中,才知道高翔被人拦住了。

郎中瞧完病,开出药方。为了镖船的安全,顾延卿不敢再调动镖局的弟子,亲自随郎中上岸抓药,到得武馆门前,在人群后头见高翔锁着孙裴的咽喉,心道,这小子可真浑,师兄病在船上奄奄一息,他竟然还有心思在这里与人争高争低。

顾延卿挤进人群,冲孙裴拱手道:“得罪。”说罢拉了高翔就走。

“且慢——”一位中年汉子站了出来冲高翔道:“这位小兄弟,在下看你拳脚功夫不错,不知师承何人,可否赏脸与杨某切磋切磋。”

来人是明道武馆的当家人杨见山。

孙裴被一个不知名姓的外地小子打败,败的虽是德盛武馆,伤的却是整个沧州武行的面子,唇亡齿寒,杨见山自然不肯轻易放高翔离开。

顾延卿一则身负押运商银的重任,二则挂念张士德的病情,哪里敢让高翔在此逗留,忙道:“这位仁兄,我们有要务在身,不便久留。你们都是武行的人,山不转水转,改日再找个机会切磋如何。”

杨见山冷笑道:“沧州可不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顾延卿知道高翔年轻气盛,怕他搂不住性子,低声道:“高贤弟,今日可不是任性的时候,张镖头眼看不行了,治病救人要紧。”

高翔已胜一局,虽有再接再励之心,却也知道走镖途中争强好胜犯了大忌,有顾延卿从中周旋,正好借坡下驴,见好就收。

高翔抱拳道:“这位前辈请见谅,并不是在下惹事生非,有意在沧州撒野,只因师兄患了重病,救人心切,这才和德盛武行的师兄闹出误会,在下给各位赔不是了。”

杨见山见高翔言语还算诚恳,又有顾延卿申明有危急病人要救在先,便不好再用强,道:“既然小兄弟如此说法,杨某便不为难你,只是有一样,小兄弟要留下姓名住址,改日杨某好登门求教。”

高翔道:“不敢,在下山东台儿庄谢家镖局高翔,随时恭候杨前辈大驾。”

二人抓了药便向码头赶,看热闹的人却不散,紧随其后,一路前呼后拥,都要去看看谢家镖局的镖船。

看热闹的人大约都是一样的心理,永远的意犹未尽。他们知道本城的武术名家云集,也见惯了武术名家之间惺惺相惜的切磋,觉得无聊。忽然有人闯进来,打败了他们心目中的高人,顿觉拂云见月,原来果然山外有山。

而且这座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事罢拂袖去,不计身后名。这才是人们心目中的武林高人风采。

当然要追,要看他如何登上船头,衣袂飘飘,乘风而去。于是引得追随的人越来越多,不一时便轰动了整个沧州城。

顾延卿深知适逢乱世,高翔弄出如此大的动静,难保不被险恶之徒惦记上,他不管谢家镖局的处境,只管将船上的五万两白银顺利运回南方。因此,登上船便催促起锚。

船上的师弟们见岸上人头攒动,举目相送,都不由对高翔刮目相看,恭维道贺之声不绝于耳。

高翔自然是喜形于色,傲然立于船头,站在谢家镖局的镖旗下,向岸上挥手致意,一时风光无限。

船舱内,师弟煎了药,喂张士德服下,到了晚间,张士德出一身大汗,病便轻了许多,人也清醒过来。

顾延卿长吁一口气,放下心来,道:“张镖头,你这场病来得可不是时候。”

“是啊,多亏顾老板的药丸了。”

“可不是药丸的功劳,幸亏沧州那个郎中妙手回春。”

“过了沧州啦?没出什么岔子吧?”张士德有些紧张。

顾延卿瞧了瞧黑茫茫的舱外,欲言又止。

“顾先生有话要说?”

“没,没话,张镖头想吃点什么?我要你的师弟们去准备。”

张士德一把拉住顾延卿:“是不是我那个高师弟惹什么乱子啦?”

“倒不算什么乱子,只是在沧州与人打了一架,不过并没有吃亏,反倒让谢家镖局名号更响了。”

“他与人交手啦?”张士德说着便要爬起来,无奈身子虚弱,四肢乏力,下不来榻。

“张镖头不可再动怒,郎中说了,你这个病起自燥火,需要静养。”

张士德哪里静养得下来,眼看要进入山东境内,两省交界之处历来匪患不断,如今又正闹义和拳,不可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张士德请顾延卿将高翔叫了进来。

张士德绝口不提他与人交手的事,道:“师弟,船到了哪里?”

“师兄醒过来了?我就说嘛,您福大命大造化大,没事的,可把顾老板吓得够呛。”高翔嘻笑着说道。

“惭愧,要顾老板费心啦,也多谢师弟亲自为我去请郎中,”张士德谢过顾延卿,抬眼盯着高翔再次问道:“我问你船到了哪里?”

“师兄安心养病吧,船快得很,明天晌午应该就能到德州啦。”

“这一带并不太平,又是夜里,师弟千万不敢大意,船头船尾都派人守着……还有,多备上些现银在身上,遇上‘英子’(差人)‘混子’(土匪)多扔钱少说话……”

张士德不能行动,船上的事都得依靠高翔,因此不敢再端着师兄的架子,只能好声好气地求他收着点性子,好歹将船开过是非之地。

高翔拍着胸脯道:“师兄放心,有我高翔在,出不了岔子!”

看他这副舍我其谁的样子,张士德的心不禁又提了起来,等高翔出去,张士德央求顾延卿再去煎一副药。

顾延卿理解他的心情,道:“沧州郎中用得本就是猛药,哪里能不打顿的吃。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有病就得慢慢调养。你劝师弟收着性子,自己却急了起来。”

张士德隔着船板听着水声,一颗心随着船的起伏也起伏不定,他觉得这夜特别漫长,比自己这一生走过的所有的路都长。

夜越来越深,顾延卿合上眼,渐渐响起鼾声,张士德不敢睡,可又由不得他,晃动的船体像一个摇篮,不知不觉将他摇进了梦乡。

运河两岸全是庄稼地,大片的高粱已长过一人多高,夜风一吹,沙沙作响,如同有千军万马呼啸而过。

船头的马灯在风里摇曳,忽明忽暗。船工光着膀子,露出一身结实的腱子肉,汗珠子像晶莹的珍珠般冒出来又滚落下去。

高翔和两个师弟坐在船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笑话,笑声荡到岸边,又被风吹了回来。苦寂的走镖路上,实在找不到别的乐子,高翔提议两个师弟掰手腕定输赢,赌的是输者在船头拿大顶。

叫黄义的师弟败下阵来,他比高翔大两岁,但入师门却比高翔晚一年,习武已近十年,基本功异常很扎实,也常在摇晃的船上拿大顶,因此不惧。

黄义两手抓稳了船帮,头冲下将身子慢慢支起来。运河上夜里的商船并不多,若有则是几条头尾相接的运粮船,像谢家镖局这种单个的独行船,一般不在夜间行走。

运河在前面兜了一个弯,黄义的身子左右摇摆两下,险些倾倒。河湾尚未过去,前面突然出一道河岔子,黄义看到由河岔子里箭一般地划出两条小船。

黄义惊呼一声:“小心着点,前面有船过来……”

话音未落,一条小船先顶到了镖船的船头,船身一震,黄义掉入水中。

高翔不及反应,另一条小船也靠住了镖船船尾,接着便有四五个蒙面黑衣人飞身跃上舢板。

黑衣人有备而来,船工和镖师们却正一心意关照镖船过弯。黑衣人跃上船头的同时,各自看准了目标,抬脚踢出去,船工和另一个师弟已然落水。

高翔忙俯身去抓搁在船板上的刀,黑衣人的刀却比他快,明晃晃的利刃横在了他的脖颈上。

“不动就不要你的命!”

高翔感到脖颈一丝冰凉,慢慢直起身道:“朋友……”

“嘘……”黑衣人示意他不要出声。

高翔被刀逼住,两个黑衣人快速下到船舱,将仍在酣睡的顾延卿和张士德都绑了。

领头的黑衣人打了一声呼哨,接着一阵水响,河湾里又驶出几条船,团团围住镖船,再上来十几个人,一转眼的工夫把装满白银的镖箱都搬到了小船上。

运河很快恢复了平静。运河本就平静,不平静的是这个夜晚。

镖船上的马灯依旧在夜风里摇曳着,忽明忽暗。谢家镖局的镖旗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声音传到船舱里,张士德仰天长啸,像一只被风困住的野兽。

第九章 百般爱

落水的船工爬上船来,把好了在河里打转的镖船。

黄义和师弟们也都爬上船来,进入舱内把众人身上的绳索解了。高翔“呼”地一下冲向船头,抓起刀向着船工道:“那伙贼人是不是钻进河岔子啦?快给我追!”

船工苦笑:“爷们,他们小船能进得去,咱这个可是大船。”

师弟扶着张士德慢慢走上来。看着黑漆漆的水面,张士德良久说不出话来。顾延卿仍心有余悸,颤微微地道:“这,是些什么人?这可如何是好……”

“他们手里都拿着大刀,功夫也不差,肯定是‘拳匪’。我去找他们算账!”高翔道。

“山东直隶一带可不止‘义和拳’一个帮派,没有真凭实据,哪什么说话。”张士德道。

船上的人都望着幽深的河岔子垂头丧气,一筹莫展。

那个狭窄的河岔子里猛然划进去好几条小船,又载着重物,一时是走不掉的,可那又能如何呢!莫说无法去追,便是追得上,镖船上仅有五六个人,也是寡不敌众。

这真应了那句“不怕大江风浪急,须防阴沟翻了船。”的老话。最懊恼的莫过于高翔,他才刚逞一时英雄,正在兴头上,却被贼人偷袭,丢人事小,丢了这么大一笔银子,可是要谢家镖局倾家荡产也赔不起的。

“靠到岸上去。”高翔吩咐船工。

船工看着张士德。

“你要做什么?”张士德嘶哑着声音道。

高翔咬牙切齿道:“我能干什么!我要赶上去杀了那伙强盗!”

张士德强压怒火道:“师弟,不可冲动,那些人只图财不伤人,可见并非亡命之徒,事情或有转寰之地,不如我们先去德州靠岸,再从长计议。”

……

张士德竟然丝毫没有责怪高翔之意,可是他的声音分明冷彻骨髓,高翔梗起脖子道:“事由谁起,便由谁了。因我的过失丢了镖,我要去寻了回来!”

张士德还算清醒,知道此时不宜拱高翔的火,于是言不由衷的安慰道:“不能全怪你,便是我在船头把着,也挡不住他们人多势众,况且那些人分明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说到这里,张士德忽然心里一动,扭头问顾延卿:“顾老板,你在通州接“白恳子”(银子)时是否漏了底?”

张士德也是急中生智。如今专心地应对一件事,他的头脑特别灵光。不像来的路上,心思多半用在和高翔呕气上,不仅把自己憋出一场大病,还误了大事。都说大病一场,智慧便长一分。果然不假。

他的话别有深意,这是在给顾延卿挖坑呢!若是问题出在顾延卿身上,那么将来要赔银子时,便有了讨价还价的余地。

顾延卿是一介腐儒,可没想那么多,冲出而口道:“不能吧,断断不能,刘坤一刘大帅可是派了一队绿营兵护送呢,你们也看到了,那些官兵一直将银箱送至船上……”

“看来,问题八成出在那队绿营兵上。”

“你是说绿营兵里有人通匪?”顾延卿问。

张士德达到了目的,不再多言。

即便真有人通匪,也是无从查起。那么大一笔银子到手,命是可以置之度外的,便是查到了通匪的人,他也绝不会出卖同伙。

高翔道:“师兄,谁劫的镖我们便向谁讨回来。我下船去追那帮贼人……几十箱子‘白恳子’,他们总得找个地方存起来,待我查实了消息再作打算。”

张士德深思片刻,点头道:“也好,让黄义随你去。一有消息立刻去德州码头找我。”

镖船慢慢向岸边靠过去,在离岸两丈远的地方,高、黄二人后撤一步,急冲向前,脚蹬船帮飞身而起,像两只离弦的箭一般射到了岸上。张士德又紧着嘱咐道:“师弟千万小心,不可莽撞,若查到贼人藏身之所,切勿轻举妄动……”

高、黄二人回身冲船上深施一礼,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张士德大病未好,身体发虚,跌坐在船头,眼里含了泪道:“我辜负了师父!”

顾延卿见高翔下船,才敢发出疑问:“高翔在沧州得罪了武行的人,会否是他们……”

张士德怒道:“顾老板也太轻看我们武行了,江湖事江湖了,切磋武艺输赢是常有的事,打输了再打回来,绝不会干这种下三滥的事体!”

镖船重新起航,张士德收起镖旗,再三叮嘱师弟们把紧口风,不可将失镖一事漏了出去。

谢家镖局自开张以来,从未丢过镖,张士德没想到第一次掌舵出航,便给镖局带来灭顶之灾。这种悔恨如同刀子扎尽了心窝里,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是别人体会不到的。

张士德在心底作好打算,若追不回失物,他将以死谢罪。可是眼下并非考虑个人生和死的时候,而是谢家镖局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他要稳住。

张士德强作镇定,安慰顾延卿道:“顾老板,您且放宽心,家师行走江湖几十年,道上的朋友数不胜数,定然能把失物找回来。”

他这番话说得颇没有底气,谢玉田在江湖上久有盛名不假,那也只是讲江湖道义的人肯卖他面子,碰上要钱不要命的主,是讲不通江湖道义的。

丢的可是五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哪有那么轻松就能讨回来的。

到了德州,张士德要师弟们留在船上等消息,上岸去找朋友借了匹快马,不顾病体羸弱,日夜兼程向家里狂奔。

半个月前,谢玉田一行回到台儿庄。盛怀岭在谢家码头将货物装船,赵广前带了两个师兄弟,继续护镖南下。

谢玉田将钟以士交给夫人梁氏,意下是从此让以士恢复女儿身,留在夫人身边,慢慢为她物色个好人家嫁了。

梁氏知道钟以士的身世后,百般怜爱,请了裁缝来量体裁衣,四季的衣物一时都备得齐齐的。还细心地问了以士的饮食习惯,叫家里的厨娘照着她的口味烧菜煮饭。

梁氏担心以士丧父不久,又是身在异乡,若是一个人住,到了夜里难免因孤单难过,便把丈夫请到书房去睡,拉了以士同眠。

以士从小便没了母亲,不知母爱是何种滋味,自从进了谢府,才知道亲情是如此美好,有人贴心贴肺的疼着爱着是如此的幸福。她很知足,又觉得不太踏实,总是害怕会突然失去这一切

第十章 一家人

钟以士换上女儿装,摘下腰刀,试着拿起针线跟梁氏学做女红,手指头扎破了几回,针脚缝得七扭八歪,看得梁氏掩嘴偷笑,道:“我瞧着你拿针像拿棒槌似的,你啊,天生是舞刀弄棒的材料。”

“可不是么,我做些粗活便了,婶娘别教我学这些细致的活计。”钟以士红了脸道。

“不许叫我婶娘,谢家侄儿侄女成群,做婶娘不稀罕。叫我姐姐最好,我娘家没有妹妹,凭空捡了一个天仙似的妹妹,我睡着了都能笑醒。”

“这,这个……以士不敢造次,谢大侠是我的救命恩人……”

“啥救命恩人,好人自有天助,是老天救的你,也是老天把你送到谢家给我做妹妹呢!”

钟以士觉得梁氏说话有趣儿,心情不由好了许多,试着开口叫:“姐……姐姐……”

梁氏一把搂住以士,乐得合不拢嘴:“哎,我的好妹妹,你这样一叫,我真舍不得把你嫁出去啦!”

姐妹俩正聊得开心,谢玉田由外头走进来:“好,家里的小丫头成天净惹你姐姐生气,你来了,你姐姐可算找着说知心话的人呢!”

以士忙起身作揖,梁氏笑得直不起腰道:“我的傻妹妹,你见哪个女人这样行礼!”

以士一愣,顿时醒悟过来,忙又朝着谢玉田福了一福道:“二爷万福。”

谢玉田也被逗乐了:“今后在家里不必如此客套,你别扭我也别扭,一家人,还是随意些好。”

钟以士听到“一家人”三个字,心里一热,不由得眼圈红了。

这时玉春一路喊着“二哥,二哥……”一路跑进了后院,身后跟着一个浑身是土,蓬头垢面的汉子。

“什么事把你慌成这样?”

谢玉田想到一条北上一条南下的镖船,心里一紧,预感到定是出事了,忙一把扯住玉春,将他拉进书房里。

谢玉田回来后,得知张士德接了一单进京承运商银的生意,心里便老大的不安,虽然知道士德为人持重谨慎,但是世道不好,北地民风彪悍不说,又正闹着义和拳,那么大的镖物,万一被人盯上,麻烦可就大了。

谢玉田这几日便心神不宁,天不明便醒来,醒来再睡不着,一个人出门,站在谢家码头上直到天明。

掩上门,谢玉田瞧着玉春身后的邋遢汉子问:“这位是……”

“师父,是我,我是士德啊……”张士德说着扑通跪倒,再也爬不起来了。

谢玉田倒吸了一口凉气,扶起已经瘦得不成人形的弟子,颤声道:“士德,你怎么瘦成这样?发生什么事了?”

玉春跌坐进椅子里,吸着嘴道:“二哥,完了,塌天大祸啊!镖丢了,五万两白银的镖物啊!”

士德尚在病中,又没日没夜地跑了八百里路,身体极度虚弱,说话有气无力:“师父,弟子无能,弟子给您闯祸啦,毕竟……”

士德说着已是泣不成声,连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又道:“弟子该死,弟子害了谢家镖局啦……”

谢玉田心里乱成一团,表面却异常平静,道:“别哭,堂堂七尺男儿,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俗话说,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丢了镖再找回来,找不回来咱挣回来。没伤着人就好,有人在就好。”

玉春苦着脸道:“我的二哥啊,你说的轻巧,怎么挣啊,那可是五万两白银!全是那个高翔惹的祸,那小子就是个……”

“你给我住嘴,有老的在,哪有将不是往小辈身上推的!”谢玉田喝止玉春,道:“天还没有塌下来不是,都给我稳住了,这件事任谁都不许说出去。你带士德去洗个澡,吃些东西,不必回家去,就在这院子里住下。剩下的事你们不用操心了,我自会处理。”

玉春搀着士德出去,谢玉田握紧了拳头,狠狠地打在墙上,墙上陷出一个窝窝头般大小的凹坑。

……

出了这么大的事,谢玉田反倒踏实了,一觉睡到大天明,直到儿子宝清过来请他去用早饭才起床。坐在床上想了半天,不敢确认昨天发生的事是不是真的,问宝清:“你士德师兄来过了吗?”

门外传来士德的声音:“师父,我在呢。”

那就是真的丢了镖啦。我这是怎么了?尚未到不惑之年,便开始糊涂了吗?谢玉田揉揉太阳穴,又摇了摇头,不昏也不痛,清醒着呢。

“士德,你进来吧。”

张士德进来请了安,垂手而立,眼睛盯着脚尖,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身体好些了吗?”

“回师父,好些了。”

“你坐下,把丢镖的事情细细讲给我听。”

士德把高翔如何私自签了镖单,自己如何病倒,高翔又如何在沧州与人交手,直到几条小船如何劫了镖去,一五一十都禀明了师父。

“高翔在走镖途中争强好胜是犯了大忌,不过丢镖的事不能全怪他,即便为师在船上,也难保不失手。不是有句老话说嘛,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们是被贼人惦记上啦!”

见师父没有怪罪自己,张士德越发自责,两腿一软跪了下去道:“师父,您打我一顿吧,骂我一顿也成,毕竟那样士德心里会好受些。”

“你的错不在丢镖这件事上,我为何要打你骂你?起来,做我谢玉田的徒弟,就要挺直了腰杆做,不光挺直腰杆子,还要能撑得住事。高翔就做得很好,他知道错了,不认输,不怕事,敢去面对,这才是真正的汉子!”

张士德糊涂了,暗自思忖,我的错不在丢镖这件事,那会在哪里?为什么这场大祸全因高翔而起,师父反倒称赞他是个汉子呢?

士德坐回凳子上,低下头仔细品味师父的话,渐渐想通了自己的错之所在。高翔私接镖单是不对,但是既然接了自己就应该坦然面对,不该和他赌气,更不该总是纠结这趟镖该不该走,全因自己气量太小,患得患失,才生出一场大病,若不是自己病得神智不清,或许就不会被贼人偷袭得手。

这些年跟着师父,只想着做个听话的好徒弟,什么事都依赖师父,从来没有自己的主意,一旦师父不在身边,便六神无主,进退失踞,怎么能撑得起事呢!自己只学到了师父的武学,却未学到半点师父做人处事的本领,归根结底,这次只所以犯下如此大的过失,还是由于自己不够担当啊!

第十一章 女儿心

谢玉田见士德沉思不语,知道自己的话触动了他,含笑道:“吃一堑长一智,你还年轻,经历这么一次磨难未见得是坏事,有些事急不得,要慢慢学。”

“多谢师父教诲。”

“你在家里好好调养身子,为师去德州走一趟。”

“师父,您常教导弟子,做事要有始有终,这趟差事弟子没做完呢,我随你去……”

谢玉田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广前尚未回来,家里不能没有主事的人,你是大师兄,要领着师弟们好好干。还有,你玉春师叔只管镖局的内务,外头的事要你自己拿主意。”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就是让士德放开手脚,不必因玉春的师叔身份而对他唯唯诺诺。并非谢玉田不信任玉春的能力,而是他深知谢家镖局的兴衰,不能仅靠他们谢家人,要依仗一众弟子的齐心合力。

人上百形形色色,谢家镖局那么多弟子,难免各有各有的算盘,要将众人的心都拢到一起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弟子们对谢玉田是出于师仪的敬重,有些心里话是不肯或者不敢对他讲的,而张士德和师弟们是兄弟间的情谊,可以无话不谈,有他在中间扯动着,才不致因自己考虑不周生出误会。

因此,谢玉田便有意培养张士德,想把他扶到二当家的位子上。

闯了这么一场蹋天大祸,师父还如此信任自己,士德感动得一时哽咽起来,叫了声:“师父,我……”

“又来了,你啊,让为师父说你什么好呢!”

张士德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回来,而且住到谢府里,梁氏不能不怀疑,但是谢家的规矩,内眷不许过问生意上的事,所以她明知道出事了,却不敢问。

钟以士则不同,她走过镖,在江湖上闯荡过,眼明心亮,不必去问,便知道谢家镖局这次摊上了大事。

用罢早饭,谢玉田像往常一样,满面笑容地和夫人梁氏说道:“我要出趟门,给我准备几件衣服。”

梁氏盯着丈夫的脸看了半天,见他并无解释的意思,只好进了内室。

钟以士请谢玉田借一步说话,两人站到院子里,钟以士道:“二爷,我随你去。”

“你去哪里?”

“沧州。”

“你去沧州做什么?”

“别瞒我了,我知道镖船在北面出事了……”

“你,你偷听我们说话?”

“没有,以士猜到的。咱们从山西回来时,三爷和你说过有一条船去京城接镖了。昨日士德师兄独自回来,又是那样一副模样,必定是镖船出了闪失。其实姐姐也猜到了,她不敢问,却担着心呢。姐姐和我说,你每次上船,她都提心吊胆,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

“她真和你这样说?”

“千真万确。”

“正因为如此,你要留在家里好好陪着她,多宽宽她的心。教她放心,我不日便回来。”

“以士的师爷在沧州颇有些声望,我去能帮到你。”

钟以士提到她的师爷大刀王五,谢玉田不禁心里一动。不错,镖船出事的地方正是直隶山东交界之处,如果那伙劫匪常在那一带活动的话,凭借王五爷的人脉,说不定可以和劫匪搭上线。

可是,谢玉田已决定让钟以士上岸,过正常的女儿家的日子,怎么好再把她裹进这场风波里呢。

谢玉田正犹豫着,钟以士已经向房中走去,在堂屋里迎着梁氏抱着包裹出来。梁氏道:“妹妹,姐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姐姐,以士也有句话要和您说,我要随二爷走一趟,您看行么?”

梁氏手一松,包裹掉在地上,张开双手紧紧抱住以士,哭得给泪人似地道:“我的好妹妹,姐姐要和你说的正是这件事!”

“姐姐莫哭,二爷出远门呢,别叫他不高兴。”

梁氏忙拭去泪水,拉着以士的手道:“好妹妹,有你陪他去我就能睡个安稳觉了。他这个人啊,凡事全凭自己拿主意,对错的也没个人敢提醒他,你在他身边就好了,多提醒着点他!”

谢玉田站在院子中间,仰头看着天空,觉得眼眶里有东西要溢出来。好半天才长出一口气,心里道,但愿这道坎能迈过去。

玉春从前院过来道“二哥,马备好了,给您挑了一匹五岁的蒙古马。”

玉春正说着,见钟以士头戴瓜皮帽,一身绛色男装短打扮,抱了两个包裹走过来,愣了一愣:“钟姑娘也要去吗?”

“再去挑一匹马吧。”谢玉田道。

“得嘞——”玉春答应着赶紧又跑了出去。

宝珠从前院跑进来,宝清追着她叫:“小妹,慢点跑,小心跌倒弄脏了你的花衣裳。”

宝珠跑到谢玉田身边,钻进父亲怀里,将手里的糖人儿搁在他嘴边:“爹爹吃糖。”

谢玉田在她粉嫩的小脸上轻轻亲了一口,道:“爹爹不吃,糖人儿要陪宝珠玩呢。”

“不嘛,你吃,你吃,奶奶说,出远门的人嘴上要抹点儿糖,遇了人说话就甜,说话甜做事才能顺。”

谢玉田再也忍不住,泪珠子扑哒一声掉下来。宝珠边用小手帮父亲擦拭眼泪边道:“不许哭,奶奶说,出远门的人不能掉眼泪,掉眼泪会眯眼的,眯了眼就看不清路啦。”

谢玉田被逗得转而破涕为笑,道:“好,爹爹听宝珠的,不掉眼泪,要在嘴上抹点糖。”说着伸出舌头舔了糖人儿一下。

宝珠满意地笑起来,又跑向钟以士。梁氏忙接过包裹,以士抱起宝珠,也亲了一下她道:“宝珠真懂事,记着啊,不能光疼爹爹,还要疼母亲啊,今后再不许惹母亲生气啦。”

“宝珠不惹母亲生气,姑姑快吃糖。”

钟以士看见谢玉田刚舔了糖人儿一口,不禁心下一通“扑扑”乱跳,羞红了脸道:“姑姑不爱吃糖……”

“不嘛,姑姑吃,姑姑吃。”

梁氏却不多想,道:“你知道这小人儿有多缠人了吧,快照她说的做,要不然她没完没了呢!”

以士只好用嘴唇沾了沾糖人儿。

“不行,姑姑骗宝珠呢,姑姑没吃。”宝珠撒起娇来。

以士只得咬了一小块糖含进嘴里,丝丝缕缕的甘甜在口中化开,顿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好溢上心头。

拜过祖先,再去关公庙上了柱香,谢玉田接过张士德递过来的马缰绳,翻身上马,走上顺河街。

夏日的台儿庄,运河两岸杨柳青青,街巷里人流如织,热闹了数百年的古镇,不见一丝颓破,依然是一片生机盎然。谢玉田无心欣赏城中美景,催马疾行,钟以士紧随其后,两匹枣红色的蒙古马由顺河街拐进箭道街,出了台儿庄城北门,两声长嘶,向北绝尘而去。

第十二章 大刀会

由运河岔出去的这条小河叫北鬲津河,在吴桥县西南五里处,宽不足三丈,深仅一丈许。

有北鬲津河应该就有南鬲津河,其实不然,沧州和德州以鬲津河为界,那条鬲津河是条来自太行山的大河,大禹治水时的九条河流之一。

北鬲津河原本无名,是当地人参照南面那条大河自取的名,北鬲津河由运河向西北蜿蜒过去,然后再朝东北方向折个弯,左边是景州地界,右边是吴桥地界,因此也有叫它隔景河的。这条小河平日里以取水灌溉为主,只有夏天水多时才有小船在河里捕鱼,或载些行人往运河码头去。

北鬲津河又有许多沟渠纵横相连,夏天沟渠两旁长满高杆庄稼,生人进去如入迷魂阵,必定迷路。

高翔和黄义二人顺着北鬲津河的堤岸一路疾行,说是疾行,却连六分的力都发不出,只因那路不足两步宽,且每隔不远便有架起的水车相阻。二人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地闪躲着前行。

走了一个多时辰,并不见贼船的影子,前面却蓦地出现一道十字渠。高翔止住脚步,一时茫然。黄义问:“师兄,该往哪个方向走?”

“看这沟渠的水深可以使得小船,我又怎知道那伙贼人走哪条水道呢!”

“或许那些船分开了走也说不准,不如我们分头去追。”

“这一带我们并不熟,分开了必定走散,还是顺着这条河走下去吧。”

两人越过十字渠,仍旧向前追赶。这一走却是错了,黑夜里视线不好,二人误以为那十字渠是支流,其实北鬲津河却在交叉处拐向了东北方向。

二人完全走反了,转了大半夜,天亮时发现,竟到了景州城边上。拦住一个起早的老汉,上前打问。那老汉道:“这条渠不通船的,通船的只有北鬲津河,由前路那条小道穿过去,向东走十里便是。”

高翔望了一眼密不透风的庄稼地,有些英雄气短,自语道:“闯了这么多年的宽河大道,竟在这乡野水沟走了短!”

老汉见眼前这二位腰间都有刀,问:“二位是做什么的?办案的公差吗?”

黄义道:“算是吧。”

高翔道:“老人家,您可知道这一带有匪盗出没吗?”

“你们是来查问匪盗的?”

“是。”

“就凭你们两个?大夜里的在庄稼地瞎撞,能查到匪盗?就不怕撞上大刀会?”

“大刀会?您老的意思是这一带是大刀会的地盘?”

“可不止大刀会,还有梅花拳,义和拳,反正一伙一伙的人,什么名堂都有。”

高翔想到抢镖船的劫匪人手一把大刀片子,心里有了底,道:“我听说大刀会在山东冠县一带活动,怎么,他们到了这里?”

“嗐,这乱世道,谁分得清真假呢!”

“老人家,大刀会可有船么?”

“我怎会知道?我并没见过大刀会的人,都是听别人传的。西面庄上有个叫夏猴子的……听说他请了位拳师来,天天夜里在家里教庄上的年轻人耍大刀,都说是大刀会的……谁知道呢!”

老汉说着钻进了庄稼地。

高翔道:“错进错出,总算这一夜没有白折腾。”

黄义问:“现在去那个村子里吗?”

高翔拽了拽他的衣襟道:“就咱们这身行头,一进村不就全露啦?跑了一夜,肚子饿了,进城填饱肚子再作打算。”

二人到景州城里吃了些东西,找家当铺买出两件旧衣裳,又在街头花大价钱兑了两架货郎挑子,约好会面的地点,一人挑了一架,一个往东,一个往南,分头去打探消息。

高翔挑着货郎挑子出城向南三里多路,进了那老汉指的庄子。

这个庄子叫大南庄,住了四五百户人家,以商、夏两大姓为主。大财主商现之拥有多半个村子的田地,三处汪塘,还在景州城里开有酒楼,是商姓的族长,也是大南庄的当家人。夏姓则多是小手艺人,还有一些给商现之打长工。

高翔摇响拨浪鼓,在村巷里四处游走,很快就引来一堆孩子。高翔瞧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塞给他一块麻糖,问:“你姓什么呀?”

“姓夏。”

“那个耍大刀的你叫他什么?”

“耍大刀的多着呢,你问的是哪一个?”

高翔不敢直接说出夏猴子的名字,灵机一动逗小孩道:“你们庄上有耍猴的么?”

“咱们庄上没有耍猴的,耍猴的在东乡呢!”

“那俺老乡咋说你们庄上有耍猴的呢?俺在山里逮了一只猴子,想找个买主呢!”

“你老乡骗你呢,咱们庄上没有耍猴的,有外号叫猴子的,他不耍猴,他耍大刀片子。”

高翔见小孩子太多,怕人多嘴杂,有大刀会家里的小孩,回去传了自己的话,便摇响了拨浪鼓唱道:“麻糖甜糕山楂饼,篦子胭脂红头绳,鸡毛鸡子来换喽……”

他这一唱,小孩子都撒开腿朝家里跑,那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手里有糖,便跟定货郎挑子不动。

高翔再送给他一个泥哨,套问出夏猴子的住处,又问明夏猴子请的拳师单住在庄北头的学馆里,心里便有了底。

高翔性急,担心夜长梦多,决定不等和黄义碰头,自个儿摸进夏猴子家里去。

挨到晌午,看炊烟四起,各家都回去用午饭了,高翔将货郎挑子藏到庄外庄稼地里,去见夏猴子。

夏猴子年近三十尚未娶妻,与老母亲住在三间破草房里。别看夏猴子的房子破,院子倒挺大,够盖两进两出大宅子的,院墙并不高,大约是老有人趴在墙上看里面的人耍大刀,墙头磨得溜滑。

夏家的院门也破落得不成样子,两扇木门关不严实,白天就那样斜斜地吊着,晚上得用木棒顶着才能封住。高翔并不叫门,轻轻推门进去,见院中无人,径直走到堂屋门口才道:“有人吗?请问夏大哥在家吗?”

半天的工夫,屋里才蔫蔫地走出一个高不过五尺的男人,长得干瘦,头发稀少,一条细细的辫子像猪尾巴似的吊在脑后,走路一颠一颠的,实足的猴子像。

他能使得动大刀?高翔在心里打了个疑问。

第十三章 夏猴子

“哪庄上的?找咱什么事?”夏猴子睡眼惺忪,眼角还粘着一块眵目糊。

“就你一个人在家?”高翔没把他放在眼里,不请自入,抢步进了堂屋,撩起东捎间屋的门帘,向里面瞥了一眼,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半躺在床上,床前灯台上搁着一个药罐子。

“令堂大人身体不好?”高翔说着又向西捎间屋走过去。

夏猴子这会儿全醒开了,瞪大了小眼睛,拦住他道:“你倒不见外!瞎瞧什么,出去!”

“在下义和拳震字门的……”高翔慢条丝理地道,边说着话边观察夏猴子的反应。

“咱管你哪个门的,你走错门了,出去,出去!”夏猴子向外推高翔。

高翔反手擒住了夏猴子,将他的双臂扭到背后,令他动弹不得,道:“你们忒不守规矩了吧,跑到俺们坛口上捞干头!把屎盆子朝俺们头上扣……”

“你说啥呢,咱也听不懂,你撒手说话。”

“听不懂?讲点你能听懂的,昨儿夜里弄得那些‘白恳子’藏在什么地方了?”

“啥‘白恳子’?昨晚上咱练功到半夜,又服侍老娘吃宿药,到现时还迷糊着呢!”

“给俺装傻不是?你们大刀会昨晚下夜(夜里行动)抢的那几船货呢?”

“你真是义和拳的么?咱师父如今是义和拳的大师兄,你会不知道?快撒手,咱去请师父来和你说话。”

“你师父是哪个?”

“祝三爷啊,他昨晚上在咱院子里教了半夜的拳,怎么不知道有下夜的事?”

高翔有些糊涂了,本想冒名义和拳诈一诈夏猴子,没料到他竟是义和拳大师兄的徒弟。如此说来,这一带全是义和拳的地盘,大刀会不在这里?那昨天夜里使大刀抢镖船的是什么人呢?

高翔想着便松了手。夏猴子活动了一下胳膊,找出茶壶来要倒茶待客。

“师兄不必客气,在下多有得罪,请见谅,”高翔抱拳道:“祝三爷神龙见首不见尾,在下位子卑微,实在不知他隐在贵处。”

“嘿嘿,不知者不见罪,兄弟莫客气,你在此吃碗茶,咱去将师父请过来,有什么事你们当面谈。”

“不必惊动大师兄了,是这样,昨儿夜里有人在运河上干了一票大的,你知道那儿是咱们震字门的坛口。安插在官府的眼线一大早找到俺们师兄,说那批货是朝廷运往南方补给官兵的,如今被抢了,山东巡抚要派大军前来……”

“兄弟不必多说,咱领会你的意思了,一家人不讲两家话,咱知道的都告诉你……你讲得也口干了,先吃了茶……”

高翔琢磨他话里的意思是知道抢镖船的事,忍不住心里一阵激动,正觉得口干舌燥,便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师兄请讲……”

夏猴子瞧着他一阵冷笑,高翔觉得头有些晕,接着眼前模糊起来,少顷便人事不省了。

……

夏猴子用蒙汗药迷倒了高翔,让他再次阴沟里翻船。

高翔终究是年轻,不懂得人生怪相其心必奸的道理。另外,他未打听明白的是,夏猴子是卖野药的。夏猴子肩不能负重,手不能扶犁,在乡里如何为生?老天饿不死瞎家雀,他没事就爱琢磨歪的邪的,调配个老鼠药、蒙汗药、泻药什么的,然后走乡串户吆喝着卖,给娘俩赚点嚼谷。

夏猴子是在山东卖野药时遇见他师父的,就是那个老汉口中的拳师。

拳师姓赵,名三多,字祝三,人称祝三爷,习的是梅花拳。他来大南庄教拳,可不是夏猴子请来的,而是去年在老家冠县带领拳民烧洋人教堂,被官兵围剿追杀,迫不得己向北逃亡,正寻落脚之处,恰好遇到了夏猴子。

说到烧教堂,杀“洋鬼子”,正是夏猴子早就想干的事,可是他干不来。

夏猴子为什么有这个想法?因为大南庄也有洋教堂。大南庄的洋教是商现之引来的,洋教堂也是商现之捐资建起来的。

夏猴子的祖上也曾是拥有千顷良田的大财主,只不过他父亲那辈败家,渐渐卖光了田地,连宅子都被扒了砖瓦、檩条变卖了。

商现之的宅子里便有夏家的楠木棒,所以夏猴子就瞧着商现之的万贯家财难受,不止他,大南庄的许多夏姓年轻人都恨商家的富有。

去年山东一些地方突然闹起义和拳,到处烧洋教堂,驱逐牧师,夏猴子闻讯喜极,开始盘算着将拳民引到大南庄来。

他打听到义和拳正在冠县起事,便背上褡裢往西南方向一路寻过去,可巧便在路上遇见了赵三多,聊起来才知道朝廷受了洋人的挟制,护着洋教,不许拳民闹事。

赵三多能言善辨,侃侃而谈:“国人要信国教,洋教终归不是正统,慈禧老太后早晚会明白过来这个理,因此洋教长不了。咱们现时要引乡民信拳教,和那‘洋鬼子’争人头,咱不仅教乡民教义,还教他们武艺,终有一天会把洋人赶出大清国去!”

夏猴子听得心潮澎湃,当即请赵三多来大南庄住下,并磕头认了师父。他拿不动大刀,赵三多便教了他一趟梅花拳。

起初赵三多住在夏猴子家中,随着前来跟赵三多习拳的人越来越多,夏猴子的腰杆子便硬了,找到商现之,要他下令在学馆里腾出一间屋子,让赵三多住了进去。

年初,毓贤就任山东巡抚,风向开始转变,他认为洋人在国中到处建教堂传洋教,有辱大清国“万邦来朝”的大国形象,义和拳是做了朝廷不便做的事,是义民,不应该绞杀义民的爱国热情。

于是毓贤奏请朝廷,认定义和拳为合法的团练,义和拳也顺势而为,把“驱逐洋教,反清复明”的口号改为了“扶清灭洋”。

有了官府的认可,夏猴子便催促赵三多带人烧了大南庄的洋教堂。赵三多不允,一则他不想和商现之为仇,因为商现之答应襄助义和拳;二则他不相信朝廷,担心官府变卦。

赵三多要把大南庄作为自己藏身的秘密之所,留一处洋教堂在,大南庄便不会为官府所注目。

几个月后,果然验证赵三多是有先见之明的。

光绪二十五年秋,袁世凯接替毓贤署理山东巡抚,开始秋后算账,大肆捕杀拳众,并处死了义和拳的首领朱红灯。赵三多安然无恙。

第十四章 御人术

高翔悠悠醒来后,见自己被捆成了粽子,堂屋中间一个木墩上坐着夏猴子的师父赵三多。

赵三多五旬开外的年纪,不胖不瘦,一身干净的灰布长衫,精神矍铄,双目中闪着朝阳般的光芒,他在屋子中间一坐,简陋阴暗的草屋便觉得亮堂起来。

赵三多问:“庄东头高粱地里丢的货郎挑子是你的吧?”

夏猴子去学馆请师父,路上遇见同族兄弟挑了副货郎挑子,说是在村头田地里捡的,平白无故的谁会丢了吃饭的家伙什,不是高翔的还会是谁的。

高翔见问,一脸的不屑道:“你是何人?先给小爷松了绳子再说话。”

“小子,你不是要见咱师父吗?这位便是祝三爷。”夏猴子踢了高翔一脚道。

“给他松绑。”

“师父?”

“你怕为师打不过他?”

“那倒不是,是怕这小子跑了。”夏猴子上前给高翔松开绳索。

“说吧,你扮作货郎跑到这乡里做什么?”

“打一架再说不迟。”高翔道。

“好,我答应你,不过我的拳下不败无名之辈,你叫什么,哪个堂口的,因何而来,一一报上来。”

“嗐,你的问题倒是不少,不过小爷也有个脾气,从不和不是对手的人废话。”

夏猴子道:“师父,弄死他算了……”

“你杀过人?”赵三多瞪了他一眼,转过脸来看着高翔道:“好,赵某就先打你个心服口服再问你话。”

三人来到院中,夏猴子把院门用木棒杠上,拿了把刀横在胸前挡在门口。

赵三多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做个请的手势。

高翔屈屈双腿,又活动活动手腕,不慌不忙地在原地蹦蹦跳跳做着热身动作,眼睛却偷偷瞥着院墙。他哪有心思真和赵三多交手,所谓打一架的说辞,不过是缓兵之计,他要择机逃出去。

赵三多冷眼瞧着他作怪。高翔不知赵三多的深浅,不敢贸然行动,只得硬着头皮应战。

“好了,祝三爷见教——”

高翔话到腿到,一个后踢腿起势,接上一通连环腿,兜着风向赵三多袭去。他的用意是若一击成功,便不恋战,就势一个“喜鹊登枝”越墙而去。

赵三多的左手依旧背在身后,向后一个撤步,紧跟上脚走梅花,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恰到好处错开高翔的腿脚。

高翔只这一试便知赵三多功夫了得,当下不敢大意,落地生根,重新摆开架式,等待他攻上来。

赵三多冲他招手道:“你是小辈,赵某不欺负你。”

高翔见诱敌不成,只得起腿上攻,先祭出一条鞭式腿法试探,蹬出左腿,不待招式用老,右腿便紧跟着递过去。

这是可进可退的打法,看似如舞蹈一般轻柔,实则暗藏杀招,若对方判断错了主攻腿,高翔就势错身上步屈膝一顶,对方必定中招;若对方判断对了他便回旋转身,重新归于守势。

赵三多的确老到,立于原地纹丝不动,眼睛看也不看高翔的双腿,只死死盯着他的脸,双目里的杀气却是十分的凌厉骇人。

高翔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不由一阵心慌,想是该继续踢腿出去,还是该收回来呢。就在他犹豫的须臾之间,赵三多右手反腕抄向他的右腿,同时出右脚踹向他的左腿。

高翔再想撤步已然晚了,赵三多的右脚却是虚晃一招,伸出去立即落地,扎稳了弓步,抓住了高翔的右腿,向怀中一带,高翔便被掀翻在地。

这就是强中更有强中手,高翔输得心服口服,躺在地上仰望着天空叹了口气道:“罢了,小爷认输啦。”

赵三多背着一只手便赢了高翔,看得夏猴子目瞪口呆,良久才赞道:“师父的梅花拳果然厉害……”

赵三多道:“是他功夫不济。”说着轻抬右腿,伸手去掸脚上的尘土。高翔知道再不走就没机会了,便一个鹞子翻身,由地上腾空而起,飞身向院墙冲了过去。

高翔双手搭在墙头上,身子向上一提,只要腿过了墙,赵三多再想追可就难了。

谢玉田的轻功可不是一般了得,在水上人称“水上漂”,在地上叫他“草上飞”。高翔十来岁便随师父习练轻功,每日腿绑沙袋,一走便是在台儿庄顺河街逛两个来回,他的轻功不在谢玉田之下。

可是,事不遂愿,他上了墙才发现墙外头是一处汪塘,跳过去必定是落在水里。

夏猴子拍着手大笑:“打不过就跑,你可是真有种!跳啊……”

高翔大窘,心里道,天不助我也。

回到屋内,夏猴子道:“这小子诡计多端,还是捆了吧。”见赵三多未作表示,便拿绳子缚住了高翔的手脚。

赵三多道:“说吧,将刚才赵某问你的话一一如实回了。”

“俺没话说,既然输了就认栽,不过有一件事你得先让俺明白明白。”

“你还敢和咱师父讨价还价!”夏猴子伸手在高翔头顶敲了一下。

“不说就算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小子嘴够硬,猴儿,去请师父的符来,看我如何让他生不如死。”

夏猴子果真由捎间里抱出一个檀木箱子。赵三多打开,拈出一张画了符的黄裱纸,用口水湿了,粘在高翔的印堂上,口中念念有词,边念叨边用手在高翔的后背轻轻摩挲。

夏日衣衫轻薄,被一个男人在身上摸来摸去,高翔不一时便面红耳赤,神情怪异起来,扭动着身子道:“你……”

赵三多只让他吐出这一个字,立刻两指并拢,在他脑后向下五寸的地方发力一戳,他立时觉得脊椎一阵酸痛,头便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

这一摇晃竟不能停,张开的嘴也合不上了,并且口水不断地流下来。

高翔心里明白是被点了穴道,却无法摆脱,只能目露凶光,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夏猴子被骇住,以为高翔被师父施了法,摄去了魂魄,躲开他的目光道:“师父真是通了灵了,弟子也要学这符咒之法。”

赵三多道:“你的修为不到,还不能学,只要诚心跟着为师,将来定会和为师一样厉害。”

赵三多便是用这种装神弄鬼的法子,吸引了无数的追随者。

他拿高翔作幌子,在夏猴子面前为自己树立了神一般的地位,由夏猴子再散播开去,大南庄一带的信徒便再不疑他了。

第十五章 半日仙

赵三多一箭双雕,既教训了高翔,又向夏猴子宣扬了自己的“神力”,目的达成,在高翔后背猛击一掌,随即揭去他额上的符纸。

“说还是不说?”

哪知高翔已猜出赵三多的用意,见他要“收功”,偏不遂他的意,头依然摇个不停,还故意将舌头伸出来,两眼翻白,犹如恶鬼一般。

“师父,你看他……”夏猴子道。

赵三多以为穴道尚未解开,便又在高翔后背拍了一掌,这一掌却让高翔没有防备,头向前一嗑,嘴巴一合,咬了自己的舌头,满嘴鲜血,着实吓人。

夏猴子只当这便是师父说的“要他生不如死”,道:“小子,还不招吗?”

高翔疼得呲牙咧嘴,心里的怨愤陡增,索性便装疯弄傻起来,喷着一嘴的血沫子唱道:“天灵灵,地灵灵,玉皇大帝来显灵,尔等跪下听真切,朕有旨意下天庭,祝三本是朕的狗,狗咬主人罪不轻……”

夏猴子被弄得五迷三道,不辨真假,两膝一屈竟真的跪了下去。

赵三多暗道,这小子比我还会装,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若能收服他,今后或有大用。

“这是天神下凡来指点为师了,你出去掩上门,到院子外头守着。”赵三多支开夏猴子。

听着院门“吱吱呀呀”关上,赵三多对高翔道:“小兄弟,别和我斗法了,快收了神通吧。”

高翔从昨儿到今天惹了一肚子的不痛快,终于逮到个机会发泄出来,哪肯罢休,依旧满口血沫乱飞,唱骂个不停。

“总有你骂累的时候,反正赵某闲着也是闲着,便候着你。”

赵三多说着拉了木墩坐在高翔面前,双手扶膝,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高翔唱得口干舌燥,道:“给小爷取杯茶来,小爷饮了茶再给你唱曲。”

赵三多倒了一碗茶,托在手中,轻啜了一口,做出极陶醉的神情道:“争做半日仙,何如茶一盏。”

高翔越发地口干,嗓子眼里像要伸出手来去抢那碗,“给——我!”

赵三多又喝了一口,漱漱口吐在地上,吟哦道:“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知你是何人,因何许你雨!”

高翔气得又吐了一口血,“虎落平阳被犬欺,小爷今日算是栽了跟头啦!”

“听你的口音是山东南片的人,算起来咱还是老乡,俗话说亲不亲故乡人,你告诉我实情,我绝不为难你!”

“讲出来怕吓死你,还是不要打听的好,快给我水——”

“讲了吧,吓死总比闷死的好,说一句我喂你一口水。”

“小爷是运河边上的人,今日喝你一碗水,来日还你一河的水,如何?”

“小子,你终究是年轻,不懂得江湖险恶。赵某也是久居此地,闲得无聊,才跟你斗斗闷子,搁在往日,早就一刀砍了你啦!算了,你爱讲不讲,我叫徒儿们过来,找个地方活埋了你去!”

赵三多搁下碗,作势要出去叫人。

高翔暗忖,若真叫他活埋了实在冤得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且服软一回,再从长计议。

“慢着,小爷告诉你实情。”

“这不就结了——”

“小爷姓高名翔,兰陵人,投奔姑丈到景州,昨日载了一船粮食走运河,被贼人抢了,小爷心里不忿,因此才一路寻了过来……”

“小子,你编谎话的本事还嫩点,算了吧,懒得和你废话,猴儿……”

“小爷虽未活够,却也不怕死。你先甭忙着叫人,先让小爷明白一件事,然后不劳你们的驾,我自行了断。”

“你要明白什么事?”

“昨天夜里义和拳是不是在运河上抢了一船货?”

“义和拳从不干那些打家劫舍的勾当!”

“当真?”

“小子,你还不知道义和拳已更了名,叫作‘义和团’了吧?咱现时做得是‘扶清灭洋’的体面事,大清国除了八旗兵、绿营兵,再有就是咱‘义和团’了,兄弟们将来是要吃朝廷俸禄的,你说会去做贼吗?”

高翔盯着赵三多的脸半天,见他不像说谎,道:“既然义和拳不曾抢了俺的货,那咱们便没有仇。”

“你是做‘拉挂子’的?”

“是,俺保了一船要紧的‘干头’,如今丢了,若找不回来,师兄弟们便从此在江湖上抬不起头……”

“你是哪家镖局的?”

“不能讲,传出去俺师父便栽了面子,今后生意也不好做了。”

赵三多点点头,“怪不得你死活不肯报上名号。我倒有个主意,你不妨琢磨琢磨,这乱世道,丢了镖要讨回来怕是比登天还难。镖是在你手上丢的,回去你师父也饶不了你,不如你便入了‘义和团’,跟着我去干大事,将来混个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也说不定,如何?”

“背叛师门的事俺不能做。”

“小子,你还挺仗义。不过你的拳脚功夫可不咋地,可见你师父并没教你什么真本事,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俺打不过你,是俺没练到家,怪不得师父,你若和俺师父交手,却未必胜得了他。”

“哦,我倒想见识见识。我便留你在此处,要么入伙跟了我,要么让你师父前来,打赢了我领你回去。”

“你不能留下我,我还要去寻失物!”

赵三多返身倒了一碗茶,喂高翔喝下,将夏猴子叫进来道:“你守好他,不要叫他跑了,他若答应入伙便去找为师。”

……

到了傍晚,黄义在二人约好的接头地点等了许久,仍不见高翔的踪影,不由心里犯疑,猜到他定是出了事,便向大南庄去寻。

一进庄头,树林里窜出四五个手持棍棒的年轻人,团团围住他,有一人道:“快去请师父。”

黄义知道不好,从货郎挑子里抽出暗藏的腰刀,要拼出一条路去。

那几个年轻人习武不久,勉强会摆些花架子,但是年轻人心高气盛,又仗着人多,便不把黄义放在眼里,以为在师父到来之前可以擒住黄义。

黄义以一敌四,一试便知这些人功夫了了,他便也大意了,以为这庄上的人都是乌合之众,待到三招两式将众人都打趴下后,却不逃走,竟动了救师兄出来的念头。

“我师兄可是在你们庄上?”

这些年轻人只管遵照赵三多的命令在庄外埋伏,并不知道夏猴子家里关了一个人。

“你师兄是谁?怎么会在咱庄上?”

“你们没见过我师兄?”

“没有。”

“那为何在此埋伏我?”

“……”

“是我叫他们在此等你的。”赵三多现身在黄义面前。

“等我?”

“咱庄上真逮到一个小贼,不知是不是你师兄?”赵三多问,“你师兄叫什么名?”

“在下师兄叫高翔,他可不是贼!可否让在下见见他?”黄义拱手道。

“可是在什么镖局混事的高翔么?”

黄义听赵三多这样说,以为高翔已经露了底,便不假思索道:“不错,我二人正是谢家镖局的人,你是何人?”

“哈哈,竟然是台儿庄谢家镖局谢玉田的徒弟,枉他担了那么多的虚名,可惜他的徒儿却不济事,丢了镖不说,又跑到这里丢人!你不配知道我的名字,还是回去叫你师父来领人吧!”

黄义一怔,立时明白上当了,冷笑道:“地下趴着的这些人,想是祝三爷的徒弟喽?”

赵三多想这小子的反应也够快,竟马上想要扳回面子,却并不生气,含笑道:“是又怎样?”

黄义暗道,你的徒弟功夫如此稀松平常,你这个师父又能高明到哪里去?高翔定是遭了暗算才失手的,我就打进去救了他出来罢。

黄义道:“不怎么样!想要见我师父,先过了我这关再说!”

说着挥刀上前,迎面劈了过去。

赵三多脚步只轻轻一移,让过黄义的刀,伸手在他腕上一捏,刀便掉在了地上。

“你既是高翔的师弟,可见功夫也强不到哪里去,我不难为你,回去叫你师父来领人吧。”

黄义尚未看清他是如何出的手,自己的刀便落了地,知道不是对手,抱拳当胸道:“惭愧,敢问当家的尊姓大名,师父问起来,在下也好回话。”

“不必了,叫他来大南庄便是,我在此候着他。”

黄义点点头,当下货郎挑子也不要了,捡起刀回头就走。

黄义在运河上搭个船,走了一夜,天明时到了德州码头。谢玉田尚未赶到,顾延卿见只有黄义一人回来,因问:“高贤弟呢?”

黄义自是不肯实情相告,道:“我们已经查实镖物去向,师兄在那里守着,让我来请师父前去拿主意。”

“果然查到了银子的下落?那还等谢镖头干什么,老夫这就去报官,让官府派兵剿了那些贼,取回银子就是。”

黄义冷笑道:“自古兵匪一家,这一带‘拳匪’只所以闹了许多年,还不是因为有官兵护着?叫他们出面,只怕你更加讨不回银子!”

顾延卿书生气十足,道:“不能吧?再者说我们背后还有钦差大人刘大帅呢?不信他们敢胡来!”

“县官不如现管,他们要想昧下银子,有的是法子。”

顾延卿忆起官场的那些黑暗之处,便信了黄义的话,只好度日如年地盼着谢玉田早些出现。

第十六章 成大鼓

等了几日,谢玉田和钟以士二人终于到了。

顾延卿一把拉住谢玉田,老泪横流,“谢总镖头,可把您盼来啦,顾某是读书人,百无一用是书生,帮东家来京城取个银子竟还弄丢了,您可一定要把银子追回来,否则顾某可无颜去见‘江东父老’啦……”

钟以士上前搀住他,一股子汗馊味扑面而来。天气炎热,且是住在又潮又闷的船上,衣服只要几个时辰便湿透了,偏他又讲斯文体面,长衫罩身,怎能没有气味。

“顾先生,您去换件干净衣服,我帮您了洗了这件。”钟以士道。

顾延卿嗅了嗅身上,皱眉苦笑:“见笑了,原以为借进京押运银子之机,会一会老友,料理一下以前的旧事,谁知道这差使如此的惊心动魄!”

谢玉田看着他花白的须发,想到家中正在颐养天年的老父,不由一阵心酸,这船银子倘若追不回来,只有赔尽家产,那时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家中老小。

“顾先生,全是小镖号办事不力,让您受惊啦,玉田给您赔不是。您老且放宽心,您的银子一两也不会少。”

谢玉田不见高翔,并不多问,吩咐黄义:“夏日炎炎,船上潮湿闷热,怎么能让顾先生住在船上呢,快去岸上找家好些的客栈,请顾先生去歇着。”

顾延卿不从:“不见到银子,老夫绝不下船。”

钟以士含笑道:“顾先生,我们已经将您的银子弄丢了,可不想将您也弄丢了,您还是先去客栈等着为好,如此谢总镖头才能安心去给您找银子,走吧,我陪您去。”

钟以士本是女子,声音动听,一颦一笑更令人心旷神怡,顾延卿心里说,世上怎么还有如此俊美的男子。便不由自主地挪动脚步下船去了。

见顾延卿下船,黄义才道:“师父,师兄被人扣留在了景州大南庄,要您亲自去领人。”

谢玉田脸上波澜不惊,问:“是大南庄的人劫了镖船?”

“弟子未见到师兄,尚不得知大南庄里是何种情形。”

黄义和高翔分开走,他原本要往吴桥附近去的庄子查找线索,走了一程忽然想到,既然贼人动用了许多船只劫镖,那么多人深夜里行动,难免会在河滩上留下些蛛丝马迹,何不先去能行船的北鬲津河两岸走一走。

于是黄义便去了北鬲津河西岸,沿着河岸由北向南,直走到昨夜遇见过的十字渠,并未发现任何痕迹,接着再由东岸折回,又走了几里路,终于在一处河滩上看到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脚印。

黄义放下货郎挑子,下到河滩底下细细察看,见那些脚印向前绵延散开,足有二三百步的距离,他在心里计算着贼船的数量,算出这段距离恰好可以停下那些贼船。

应该就是这里了,黄义心道,此处不靠庄子不靠码头,谁会将这么多的船只停靠在这里呢?

黄义又四处搜寻了一遍,找到了半片扯碎了的镖箱封签,上面有“谢”字的半边,他不由狂喜,断定此处正是贼人停船落货的所在。

黄义爬上河岸,找到一条隐在高粱地里的便道,一路走过去,直到便道的尽头出现一大片树林,隐隐可见林中有一座被焚毁的洋教堂,教堂后面是一座高墙大院,似是大财主的庄园。黄义不敢贸然上前,躲在高粱地里窥视许久,并不见庄园里有人出来。

黄义绕过树林,见隔着一条水渠有一个庄子,在庄子外头遇见一位在树下乘凉的七旬老者,凑过去攀谈,始知道那老者年轻时以说大鼓为业,人都唤他“成大鼓”,在景州吴桥一带小有名气。

“成大鼓”话匣子打开便滔滔不绝,讲古论今竟不能停。

原来这个庄子叫何家店,那座庄园的主人是何家店乡绅何应其。何应其的长子何少白原在李鸿章长兄李瀚章跟前当差。光绪十五年,李瀚章就任两广总督时将他带至广州,后来李瀚章告老还乡,举荐何少白入新任两广总督谭钟麟府上做幕府,再后来,因谭钟麟镇压革命党人,何少白与之意见相左,便不知所踪。

黄义不想知道何家公子的事,只想知道何府的详情,正欲细致打听,由庄子里走来七八个老人,嚷着要“成大鼓”讲“说唐”。黄义不便久留,只得起身离开。

……

黄义担心师父面子不好看,不敢讲他在大南庄被人一招击败的事,只道大南庄有个外地来的拳师,功夫十分了得,想来高翔应是被他擒去的。

谢玉田点点头,意思是知道了。

从黄义所讲的情形可以判断,抢镖船的人带着镖物去了何家店,可是高翔因何又身陷大南庄呢?丢镖事大,高翔不会在大南庄又争强好胜与人一试高低吧?应该不会,他再浑也掂得清轻重,那就是他在大南庄也有发现,为了讨回镖物才和人动手的。

镖船被劫已经近十日,会不会贼人已经将镖物运走了呢?当然不会。这么多的银子能运到哪儿去呢?除非有十万火急的大用处,否则贼人定然会等风声过后再慢慢倒腾出去。

即便着急运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谢家镖局也常保送“白恳子”,谢玉田清楚得很,像五万两白银这样的巨额资财,也就是刘坤一势力强大,办事利落,银箱运上船经过双方查验,封上镖签就可以开船。若换上一般的票号运这么大笔银子,没有十天半月的精心筹划开不了船。

谢玉田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子,觉得何家店应该是藏银子的所在,而大南庄有可能是贼人的巢穴。

既然大南庄的拳师要见我,便去就是,可是以防上了贼人声东击西的当,须先做两件事。

想到这里,谢玉田要黄义拿来纸笔,写了一封信,叫过一个弟子,吩咐他火速送往临清的水关。

谢玉田有个师弟在临清水关做把头,他要请师弟对过往的商船加紧盘查,防备贼人将镖物由运河上运走。

办完这件事,谢玉田又要黄义带上一个师弟返回何家店,暗中监视那里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即刻去大南庄找他。

……

第十七章 削门籍

赵三多等了多日,不见谢玉田登门,向高翔道:“这么多日你师父都未露面,可见在你师父心中,你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物件。在赵某这里可不一样,若你入了义和团,我便收你为徒,将我平生所学悉数传授于你,保你日后在江湖上扬名立万,闯出一番好前程。”

高翔也觉凄凉,心里难免各种猜测,想到自己这一趟镖犯的错实在太多,而张士德见了师父也必定添油加醋,让自己成了谢家镖局十恶不赦的罪人,师父定是伤透了心,对自己失望至极,任自己自生自灭了。

这时夏猴子又拱火道:“你瞧,你那师父定是怕了咱师父,连你的死活都不顾了,你还抻着做什么,许他不仁就许你不义,快些弃暗投明便了!”

“师门,师门,师父的门对你关上了,你就是过路的鬼,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义和团有数万拳民,连朝廷也青眼相加,可是一棵铁打的大树,你还犹豫什么?”

“是啊,是啊,识时务者为俊杰,师父如此看重你,你可别不识抬举,我那些兄弟早已将坑挖好了,你若仍是固执,便埋了你,世间从此再无你高翔,难道你就不想想你家里的亲人?”

赵三多师徒一唱一和,句句都戳在高翔的心窝子上,诱惑和威胁,生和死,荣和辱,像两只无形的手撕扯着他,将他撕裂开来,又合拢到一处,然后整个人慢慢倒向了赵三多。

“罢了,罢了,我高翔落到今日境地,全是咎由自取,哪里的黄土不养人,我便从了祝三爷吧!”

高翔一咬牙,拜倒在地,向赵三多行了拜师大礼,递了门生帖。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声音到了夏猴子家门前戛然而止,接着有人高声叫门:“台儿庄谢玉田前来造访……”

“师父,我师父来啦!”高翔喜极而泣,欲要夺门而出。

赵三多伸手拦住他,虎起脸道:“谁是你师父?”

“这个,这个……”高翔张口结舌,一时语噎。

“他来得可真是时候!”夏猴子冷笑道:“高师弟,给咱师父的头已然磕过了,外头那位可不是你师父了。”

“话不能这样说,”赵三多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前面的师父还是要认的,这叫仁义。既然姓谢的来了,也好,高翔便随为师出去,给他磕个头,就此了结你们的师徒情谊吧。”

“我,我没脸去见师父,我不出去,你们便说高翔死了吧。”

“男子汉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有为师在,他不敢为难你,走——”

赵三多亲自将谢玉田迎进院子,高翔目光闪躲,不敢看师父的脸,只弱弱地叫了声:“师父……”便低下头去。

谢玉田只当他心里有愧,并不多想,向赵三多抱拳道:“这位仁兄,可是您要见在下?”

“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谢家镖局总镖头谢玉田谢大侠?”赵三多客气地回礼。

“正是在下,请问仁兄高姓大名。”

“在下姓赵名三多,字祝三,算起来咱可是山东老乡,谢兄肯屈尊光临寒舍,赵某不胜荣幸,请谢兄移步房中用茶。”

谢玉田做个“请”的手势,款款抬步进屋,钟以士守在门外。赵三多知“他”警惕,也因屋子太小,一下子进去许多人周旋不开,便不相让。

宾主落座,夏猴子奉上茶,谢玉田道声:“多谢。”并不去碰茶碗。

赵三多道:“赵某久闻运河上行走着一位谢大侠,早有结交之意,可巧,苍天不负有心人,今日终于得见大侠真容。”

“赵兄客气了,你我同为‘挂子行’中人,皆在江湖行走,相识是早晚的事。”

“谢兄说的是。”

“赵兄,在下教徒无方,小徒高翔一时冲撞了赵兄,在下给您赔个不是……”

“哈哈哈,谢兄此话可讲得不对,他在您门下是你的徒儿,在赵某门下便是赵某的徒儿。正好您今日在场,我们就办个交接,高翔从此就由赵某管教了。”

“在下不懂赵兄的意思?”

夏猴子道:“这有什么不好懂的,高翔已经改换门庭,投到咱师父祝三爷门下……”

“去!为师和谢大侠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赵三多斥道。

高翔赶忙跪在谢玉田脚下道:“师父,弟子一时糊涂……”

“高翔,你这是什么话?怎么叫一时糊涂?难道是为师灌你迷魂汤了不成!”

“是,不是,可是……弟子,弟子……不知如何是好……”高翔如同吞下了二十五只老鼠,一时百爪挠心,无以自处。

谢玉田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让跟了自己十年的弟子突然背弃师门。

他在开武馆时,为了壮大门庭,收徒的条件并不苛刻,有些还是三弟玉春替他把关,只要人品不坏,哪怕资质差一些,他都会纳进来。

高翔却不同,他从十来岁便到了谢家,那时谢玉田尚未开办武馆。高翔是峄县城南马兰屯人,父亲原在枣庄煤窑挖煤,后因煤窑出事伤了双腿,家里顿时陷入困境。谢玉田的师兄梁子成认识高父,古道热肠,做主将高翔送到台儿庄谢家,说是拜师习武,其实是给高翔找个吃饱肚子的地方,帮助高家减轻负担。

谢家镖局开办时,谢玉田从武馆里选人,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高翔,并且要他做了趟子手(喊镖),给他开份半的工钱。

十多年来,高翔吃住在谢家,谢玉田对他视若己出,该严厉时严厉,该溺爱时甚之三个子女。逢年过节,谢玉田不仅不收他的谢师礼,还会包些礼物让他带回家孝敬父母。

即便是高翔和张士德二人失了镖,将谢家镖局推到了绝境,谢玉田心里闪念而过的退路里,也给高翔留了一席之地。

而现时高翔竟未给谢玉田留有半点余地,一记重拳先打在了心窝子上,又一记巴掌掴在脸上。行走江湖的人,脸面比命重。

谢玉田在心里一声长叹,唉……难道到了树倒猢狲散的境地吗?!

钟以士在门口感受到了谢玉田的难堪,道:“高师兄,你莫非是受了姓赵的威胁?不必怕,有谢大侠在呢!

谢玉田冲她摇摇手,道:“我了解高翔,他打小就是个极有主见的孩子,他的事由他作主……”

赵三多道:“谢大侠果然是个有胸襟的汉子,您放心,赵某亏不了高翔,假以时日,他若成器,您脸上也有光不是。”

谢玉田道:“赵兄且慢,谢某的话未说完呢,江湖有江湖的道义,‘挂子行’有‘挂子行’的规矩,我谢家武馆也有章程在呢,高翔,你背一下谢家武馆门规第六条。”

高翔眼泪汪汪地望着师父,嘴唇哆嗦着道:“背弃师门者,削门籍,夺其技……”

第十八章 双师斗

赵三多听到“夺其技”三个字时,一贯老成持重的他竟拍案而起,怒视谢玉田:“赵某想知道谢大侠怎么个‘夺其技’法?难不成要断了他的手脚吗?”

“挂子行”里并没有因为背弃师门,便残忍地断其手脚的做法,甚至也少见“夺其师门技艺”的门规,背弃师门从道义上讲已然是为天下人所不耻了,做师父的除非忍无可忍,一般都会网开一面,任其自生自灭。

赵三多知道谢玉田刚失了镖,再遭弟子背信弃义,这个打击可不小,传到江湖上去,他可能就此一蹶不振,再也没脸立足江湖了,因此若狠起来,断了高翔的手脚也未可知。

要是高翔断了手脚,赵三多还要他何用?可是递了门生帖,磕了头,他却不能不管弟子的死活。那岂不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做了桩赔本生意,因此他不能不起急。

谢玉田见他失态,反倒稳住了神,含笑道:“赵兄稍安勿躁,这件事且放一旁,在下还有一事要请教——”

赵三多没想到谢玉田已经祭出上攻步,却猛然来个急转弯,一时不知如何拆招,直冲冲地问:“什么事?”

谢玉田单刀直入问道:“赵兄和何家店的何应其先生可有交情?”

赵三多心神一稳,便应对自如起来,打了个太极道:“要说有交情便有交情,要说没交情也没交情,谢兄打听这个干什么?”

“有交情如何讲?没交情又如何讲?”

“乡里乡亲的行走路过之间互相让个道,这算是交情吗?至于没交情,那当然是不曾深交之意。”

“谢某再多问一句,不知赵兄是在义和拳呢,还是大刀会?”

“看来谢兄在水里呆得太久了,上得岸来,‘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大刀会早已成为传说。赵某还要更正您一句话,义和拳已遵照慈禧老太后的懿旨,设了团练的体制,如今叫‘义和团’了。”

“如此说来赵兄是义和团的人喽?”

“家师如今是义和团的大师兄,因此高翔师弟才弃暗投明,要跟着义和团建大功业呢!”夏猴子忍不住又插言道。

谢玉田听到这句话,有些明白高翔因何在背弃师门了。他早就耳闻义和拳擅于蛊惑人心,果不其然,在这些人口中,连堂堂的镖行生意竟也成了“暗门”!

经过一番试探,谢玉田断定劫镖这件事和义和团并无瓜葛,赵三多也非劫匪同伙,高翔是误打误撞闯进了大南庄,被赵三多相中,诱惑他入了义和团。

儿大不由爷,高翔既然一心要去建大功业,便由他去吧!

谢玉田还有更重要的事做,不肯久留,道:“高翔,你将头伸过来,我取回师门技艺,从此咱们的师徒情义便了啦。”

“姓谢的,你要对高翔下毒手么!不如这样,高翔如今是赵某的徒儿,他的事我替他了结,我们便比划比划,我若输了任你处置;你若输了,从此恩怨两清,不许再为难高翔。”赵三多道。

谢玉田看也不看赵三多,只端望着高翔。

谢玉田门下从未有人削过门籍,高翔并不知“夺其技”是怎样的惩处,心里慌张,悔恨交加,迟迟不敢将头递上去。

“你怕了?”谢玉田的声音冷彻入骨,令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谢大侠,此处是我赵三多的地盘,你不可欺人太甚!”赵三多怒道。

“凡事总得有个了解。在下借赵兄的宝地料理一下家事,想赵兄定会卖个面子给在下。”

“我若不卖你面子呢!”

高翔夹在中间十分痛苦,便狠了狠心,跪爬到师父膝前,磕了三个响头道:“弟子忘恩负义,背弃师门,罪不容恕,愿意任凭师父处置……”

谢玉田缓缓伸出右手,向高翔的头上抓去……

赵三多岂肯袖手旁观,一个“移步换形”迅疾逼过去,左手向前一抄要去捏谢玉田的手腕。

赵三多脚步移动得实在是快,钟以士在门口一直盯着他,张口要说“二爷小心……”话尚未出口,他的手便到了。

谢玉田坐在木凳上,并未起身,只向上一抬右膝,将高翔的头顶起来,隔开了赵三多的左手。

赵三多的梅花拳变化极快,左手悬在空中,右手已切向谢玉田的咽喉。

这时谢玉田便不能不起身应战了,双足扎住了马步,身子离了木凳,一个“吕洞宾卧云”侧身让过杀招,右脚跟上向着赵三多的小腿滑过去,趁他后撤闪躲之机,便站直了身子。

赵三多并不收手,步步紧逼,每一招都攻向谢玉田的要害。屋内狭窄,对于梅花拳来说,完全无碍,谢玉田的腿上功夫却施展不开。

钟以士瞧出门道,忙让出门口,谢玉田且战且退,两人由屋内打到了院子里。

谢玉田虽然做好了到此必有一战的准备,却因高翔已入赵三多门下,不必再带他回去,便不想多浪费工夫,他还要去找回镖物,哪有闲心与人切磋武艺。可是赵三多想打,缠住他不放,他便不能示弱,毕竟高翔还在旁边瞧着呢。

一个是梅花拳的高手,一个是昆仑派的传人;一个是拳上见长,一个腿功了得。赵、谢二人如白鹤遇见猿猴,身影交错,拳脚翻飞,缠斗在一起。

高手过招,比得是耐心和技巧,从来不会心存侥幸,若谁想要速战速决,动了妄心,是极其危险的。

谢玉田看出赵三多的梅花桩练得到家,下盘极稳,下盘稳上路拳法便挥洒自如,要找出他的破绽并不容易,因此只能见招拆招,慢慢周旋。

赵三多知道对手以腿功闻名于世,便用心观察他出腿的规律,算计着如何打乱他的节奏。

外人看这二人对得是拳脚功夫,实则却是斗得心理。眼到手到腿到的同时,心里要想到后三步去,观战的人往往看完他们后面两个回合,才能明白他们前面的招式之妙。

钟以士已经见识过谢玉田的功夫,不过那时汤二爷习武不精,谢玉田连三成的功力都没用到,钟以士看得并不过瘾。

这次却大不相同,对手赵三多的武功极其高超,尤其脚步移动变幻莫测,和谢玉田的谭腿相互呼应,下盘腿脚交织,上盘拳法缠绕,若即若离,忽合忽散,令人目不暇接。

钟以士在一旁观战,既紧张又觉痛快,这种精彩对决可不是想见便能见到的。

第十九章 大事业

谢玉田尽管心中有事,不愿在此逗留,可是一和赵三多交上手,顿时生发出“三年枕上吴中路,遣黄耳,随君去。”的感觉,这才是我要找的人,与这样的对手切磋才不枉此生。

“义和拳里竟有这等高手,看来高翔投到赵三多门下,也不算明珠暗投!”不觉间,谢玉田对赵三多产生了好感。

两人都拿出平生所学,全身心地投入对决中,直战了一个多时辰,都有些体力不支,尚未决出胜负,赵三多瞧个机会跳出圈外道:“痛快!痛快!谢兄,歇一歇再战如何?”

“不必再战了,在下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谢某有个不情之请,若谢某度得过眼下之劫,改日请赵兄到台儿庄寒舍一叙,我们二人再行切磋。”

赵三多有些意犹未尽,拉谢玉田在院中石磨上坐下来,命夏猴子上茶,道:“谢大侠,赵某知道您遇到了难处,本不该趁火打劫,游说您的爱徒入了义和团。但是实在是赵某无人可用,见高翔聪明伶俐,功夫又好,赵某手底下正缺他这样的人才,因此才出此下策,望您多包涵……若您真舍不下高翔,我便将他还给您。”

“子盼父平安,父望子成龙。师徒情同父子,做师父的没有不巴望徒儿好的。赵兄是做大事的人,在下也已见识了赵兄的人品和武学,高翔跟了给您,在下放心。”

赵三多大为感动,抱拳道:“谢大侠果然是侠肝义胆,赵某佩服,高翔,还不快谢过你的恩师!”

高翔跪上前,磕过头,爬到师父膝前,泣不成声,叫了声:“师父……”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虽许你开出门籍,师门规矩却不能不守……”谢玉田说着将手搁在了高翔的头顶。

赵三多大惊:“谢大侠,你……”

说话间,只见谢玉田手掌在高翔头顶掠过,高翔只觉头皮一痛,一撮头发已落入谢玉田手中。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育你十年,虽无生恩,却有养恩,取你几缕头发算是你还了我谢家对你的十年教育之情罢。”

谢玉田说着,指间发力,轻轻一碾,那撮头发便化作碎屑,一阵风吹过来,转眼飘得无影无踪。

原来他说的“夺其技”只是取下“叛徒”头上的一撮毛发吗?显然不是,这是他想出的两全之法,既卖了赵三多面子,又维护了师门尊严。

可是看他那“碾发成灰”的功夫,便知其内力深厚,他的武功当在我之上。赵三多想到这里,抱拳道:“谢大侠宅心仁厚,堪称‘挂子行’的楷模,赵某能与谢大侠相识,实乃三生有幸。”

“赵兄言重了。”

“赵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兄请指教。”

“谢大侠不仅门徒众多,且在江湖上久负盛名,有一呼百应之威望,难道甘心在水里泡一辈子?就没想过上岸来干一番大事业?”

“赵兄抬举在下啦,在下哪敢担得起久负盛名!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谢某胸无大志,目光短浅,不知世间还有何等的大事业要我去做,我只管家里人和门下徒儿们都有口饭吃,足矣!”

“谢兄,如今大清国已病入膏肓,洋人虎视眈眈,英夷在南面登岸,老毛子在北方掠地,连小小的日本国也要扑上来咬一口……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谢兄怎能说世间无大事业要做呢?谢兄何不弃船上岸,与在下携手去和洋人拼一场,也不枉了这一身的好武艺!”

谢玉田起身,一揖到地:“赵兄志向远大,在下佩服之至,不过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恕难从命!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告辞了。”

谢玉田做事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说罢转身就走,钟以士抢先一步去开了院门。

赵三多拦住谢玉田道:“谢大侠,何必性急。赵某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事,且请坐,我来告诉你谁抢了谢家镖局的镖船。”

“当真?”

“赵某怎能拿此事开玩笑!”

谢玉田将信将疑,重新坐下,高翔也才听到赵三多说起此事,忙去给二位师父换上新茶,垂手静听。

赵三多从高翔口中得知谢家镖局被抢,丢了一船“要命”的镖物,心里也急。急在这方圆二百里全是义和团的地盘,有人拿着大刀片子抢了一船银子他竟不知道,若是团中其它坛口做的还好说,只怕是有人故意在此犯案,嫁祸给义和团,这他可不能忍。

于是赵三多开始奔走义和团各大坛口,问了各坛口的当家师兄,都说严守义和团“毋贪财,毋犯朝廷法”的教规,绝无盗抢行为。

在“艮字门”时,赵三多打听到一些线索,说是何家店何府的管家何泰,前些日子向附近的渔家借了一些渔船,不知作何用处。

还有一条消息是,前不久有人见到何府的大少爷何少白由南方回来了。

赵三多觉得劫镖船的事十有八九是何家少爷所为。他在军中当差,有勇有谋,敢在义和团的地盘上撒野的也只有他了。不过在心里却打了几个疑问,何家钱财有得是,要他抢了银子何用?何少白是李鸿瀚的门生,颇受重用,前程正好,他会回来劫镖船吗?即便他要劫镖船,又从何处网罗的那许多练家子呢!难道是从军中带来的人?绝不能够,若有大批生人进入这一带,义和团的弟兄不会没有察觉。

这件事能做得如此滴水不露,可见何少白身边是有高人的。赵三多知道何家的势力强大,自然不会去招惹,便将此事压在了心底。

谢玉田适才问起他与何应其有没有交情,他知道谢玉田应是查访到了镖物的下落。

上一刻对谢玉田虚与委蛇,是因为和他有夺徒之争,正针锋相对。这一刻要坦诚相告,是出于对谢玉田的敬重,动了结交之意。还有一层原因,他认为谢玉田这回定是栽了,想要讨回镖物比登天还难,只能荡尽家产去堵上这个窟窿,如此谢玉田便陷入绝境,他正好借此机会劝说谢玉田率徒加入义和团。

赵三多道:“若是赵某没猜错的话,抢镖船一事应是何应其的大公子何少白带人干的。”

“果然是何家人所为!”

“我劝谢兄趁早打消讨回镖物的主意,何家少爷乃李中堂长兄李鸿瀚的门生,如今在军中当差,他的势力可不是谁都能撼得动的。”

第二十章 英雄帖

何少白是军营里的人,这批商银是由官兵护送上船的。两件事搁到一块,推敲起来,应是刘坤一的属下里头有人与何少白交好,向他泄露了商银南运的秘密。

何少白家境不差,且身为朝廷命官,为何不惜触犯朝廷纲纪,劫走这么一大笔银子呢!他要银子作何用处?

谢玉田百思不得其解,掂量着赵三多的话,也觉此事颇为棘手。

“此事若果是何家少爷所为,谢某也绝不怕他,私下讨不回来,便去州府讨个说法,州府行不通便去京城告御状。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谢某不信大清国没个讲理的地方。”

“谢兄何必拿鸡蛋去碰石头?”

“他要砸了我谢家几百口子人吃饭的锅,谢某堂堂七尺汉子,岂能忍气吞声!”

“谢兄有血性,赵某佩服,此事若搁在赵某身上,大概也不会善罢甘休。谢兄不妨去试试,不过赵某劝您千万别动打官司的念头,李中堂是当朝红人,胳膊是扭不过大腿的。”

“多谢赵兄提点,在下告辞了。”

谢玉田说着出了院门,翻身上马,赵三多手挽缰绳执意要送出庄子。这时高翔向赵三多恳求道:“师,师父……弟子要告个假,谢家镖局的镖物是在弟子手上丢的,弟子要陪恩师亲自去找回来……”

谢玉田冷冷地道:“不劳您的大驾了。”

赵三多道:“谢大侠,您还怪罪高翔不是?总得给孩子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吧。”

谢玉田哼了一声,算是默许了。

赵三多又低声道:“谢大侠,我倒有个主意,您不妨悄悄地查清镖物藏在何处,趁个夜间多带些人手去夺了回来。我义和团有的是人,可以任您调遣。”

谢玉田大为感动,抱拳道:“我谢玉田何德何能,岂敢让赵兄趟这个浑水。”

“因为赵某认定您是个可相与的朋友。谢兄保重!”

两人在庄头分手,高翔接过赵三多手中的缰绳,跟着谢玉田走了。赵三多目送至再看不到三人的背影,返身向回走,且走且在心里道,我因何要给他出那个主意,若夺回镖物,他岂不是化险为夷,从此又过上了安稳的日子。

转念一想又不禁洋洋得意,这才是我赵三多哪!

……

三人走到可以远远望见何家店的地方,谢玉田“吁”住马,眺望着何家店出神。

高翔道:“师父,弟子去找姓何的讨要镖物……”

“你以后不要再叫我师父。”

“师父……”高翔跪下去道:“因那姓赵的以活埋弟子相威胁,弟子才委曲求全出此下策,弟子知错了,从此弟子再不回大南庄……”

“哦,如此说来委屈你喽?大丈夫敢作敢当,既然给人家递了门生帖子,就不得出尔反尔,也不枉你是从谢家出去的汉子。你起来,你我师徒情谊已了,若还能从心里敬着我,今后就叫我二爷吧。”

“师父……”

钟以士看着高翔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不落忍,道:“二爷,这位高师兄也是为追回镖物才误入大南庄的,况且祝三爷在江湖上也是立得住的人,高师兄入了他的师门并不伤您的面子。师徒情谊哪能说了就了呢,您便允他仍就叫您师父吧。”

若是旁人相劝,谢玉田断然不会理会,不知为何,钟以士的话他却能听得进去。

谢玉田面有暖意,轻轻“哦”了一声,道:“在你师兄弟跟前可以叫我师父。”

钟以士掩嘴偷笑,心里道,原来铁骨铮铮的谢大侠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红脸汉子。

高翔明白师父的呵护之情,谢过师父又去谢钟以士。

“这位公子,您叫高翔师兄,我却不认得您,不知该如何与您动称呼。”

谢玉田道:“她是宝龙三兄妹的姑姑,你觉得该叫她什么。”

高翔愣住了,未料到眼前这位英俊的公子竟是个女子,可是,谢家何时又冒出来个“姑姑”呢。

钟以士笑而不语,高翔只得红着脸道:“多谢姑姑替高翔讲情……”

“你叫我姑姑,我却要仍然叫你师兄,不叫你吃亏。”

谢玉田嗔道:“他不守规矩,你也跟着瞎胡闹。”

钟以士扮了个鬼脸,在马上笑靥如花,看得高翔呆了。

“二爷,我们眼下该怎么办?”钟以士收起笑问道。

“我还没有想好,你有主意吗?”

“何不回去找顾延卿顾先生请个主意?毕竟他在京城做过官,又和督战辽东的钦差大臣刘坤一相熟,官场的门道他懂,说不定能打通关节,不必动刀动枪便解决了难题呢!”

谢玉田摇了摇头,“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哪个官场上的人愿意沾手这种事。江湖事江湖了,还是我们自己解决吧。”

“师父,高翔去何府找那姓何的,他若回还镖物便罢,不还的话……”

“不还你要怎样?”

“不还……不还我便闹到巡抚衙门,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何少白身受皇恩,却干着匪盗的勾当!”高翔道。

“大清国的官,哪个不是世受皇恩,哪个又不是干着匪盗的勾当!连李中堂也先签《马关条约》,割了台湾再割辽东,后签《中俄密约》,让渡东北大片土地……何少白这点事在国人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岂止高翔想要去闯何府,谢玉田也想骂上门去,问问何少白眼里还有王法吗!可是空口无凭,去了还不是自找其辱,又有什么作用。

都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而今却是谢玉田空有一身武艺,却对官宦之家何府无能为力。

李鸿章李中堂权高位重,是大清国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他长兄的门生自然也非等闲之辈,没有实足的证据,想要找上门去讨回镖物,无异于痴人说梦。即便有证据,何家又怎肯承认自己是贼!若何少白反咬一口,告谢家镖局诬告朝官,那又是一桩麻烦事。

谢玉田知道贸然去闯何府并非良策,想来想去,只有赵三多的法子或可一试。不过,若要扮作盗匪去抢回镖物,须先摸清那些镖物存放在何处,然后还要一击成功,如若失手,绝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

如何才能知道镖物藏在什么地方?只有一个办法,接近何少白。这可不太好办,贼人的戒备之心往往强于常人,怎样才能混进何府呢!

谢玉田决定先回德州去,下个英雄帖,请各处的师兄弟们过来,帮自己拿个主意。

“回德州。”谢玉田沉声道。

第二十一章 志士血

三个人两匹马,走在乡间小道上,两旁的高粱肃立着,把这条乡间小道兜裹成幽深的巷子。一条看不到出口的巷子。谢玉田忽然感到异常压抑,觉得自己永远也走不出去。

四周寂静无声,马蹄踏在硬硬的土路上,发出沉闷的“扑挞——扑挞——”声,让无边的寂静更显悠长。

谢玉田的苦闷也无比的悠长,他努力地想要理清思路,却总是被突如其来的马蹄声切断。

人生至此,突遭横祸,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无非举家迁移,迁出阔宅大院,迁出台儿庄……他的老祖已经一迁再迁,由山西一路迁移,这家人不是并没有散么!他再迁一回又能如何,谢家仍然不会散!

前面的乡间小道忽然变宽了,接上了南北通衢的官道,上可达北京,下可达南京,何去何从,缰绳在自己手上。

路还是要靠自己走出来的。

谢玉田想着想着突然发出笑声,钟以士大感诧异,扭头定定地看着他,满面忧色。她担心谢玉田承受不住这场打击,尽管谢玉田已经成为她心目中的英雄,她仍然相信,再强大的人也有脆弱的一刻,那一刻也许只是闪念之间,却过不去。她答应过梁姐姐,要照顾好二爷,可是,如何才能照顾到这个男人的心里去呢!

“天无绝人之路,最坏的选择却未必不是最好的法子。”谢玉田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二爷是想用祝三爷的法子……”钟以士冰雪聪明,一下子便猜中谢玉田的心事。她放下心来,原来他的内心依然坚强。

谢玉田笑而不语。

“祝三爷的法子虽不磊落,对付龌龊小人却是极公平的。只是不知如何才能查清镖物的隐藏之处,倘若万一失手,可就再无讨回镖物的机会啦!”

“条条大道通北京,总会有出口的。”谢玉田幽幽地说道。

高翔上前一步道:“师父,我愿意去混入何府摸底……”

“你去?你在船上不是已经和贼人打过照面了吗?你去了我怕又闹出大南庄那样的……事!”

黑天半夜的,贼人哪会记得他长什么样。高翔明白师父再也不会信任他了,心里难过,惨白着脸默默跟在两匹马后头。

“以士倒是愿意去试一试。”钟以士道。

“笑话,我谢玉田再不济,也断不能让一个女人去替我出生入死!”

“哼,二爷大概忘了,以士现今是男儿身!”

谢玉田笑了:“那就更不能去,你这身装扮能蒙人一时,可蒙不了长久。”

钟以士沉吟片刻道:“以士就去沧州走一趟吧,我师爷交游甚广,他老人家一定有法子与何家接上关系。”

谢玉田带她来正有此意,只是不好主动说出口,她提出去找大刀王五,再好不过,于是顺水推舟道:“那就有劳小妹跑一趟,我这里有一千两银票,你带在身上去见师爷,总不能空着手去。”

“二爷也忒大方了吧!我师爷若是个贪财的人,这点银子可不够。”钟以士笑道。

“带上吧,有备无患,别到用钱的时候受难为。”

谢玉田将银票塞到钟以士手上,钟以士忽然心里一动,攥住了他的手低声道:“以士快去快回,您多保重……”

谢玉田一怔,心底升起异样的感觉,轻轻抽出手,“你一个人去,我有些不放心……”说着回头瞧了一眼高翔,有心想让他陪同前往,想了一下道:“算了,你自己多加小心吧。”

钟以士驱马上了官道,到沧州后并不去王家,因为她知道王五爷担心连累九族,早已向至亲好友散了家财,举家迁藏了。

钟以士也不敢去曾经栖身的镖行去打问,她与父亲失了镖,无颜去见东家。她知道师爷在沧州有一位密友,是个私塾先生,师爷每次回乡,必去找他夜谈,每有大事,也必去听取他的主张。钟以士找到那位先生,只得到一句话:“不要再寻五爷了,世间失了谭章京,从此也就再无王五爷。”

……

自从谭嗣同等人变法失败被杀后,王正谊对朝廷恨之入骨,发誓要为好友谭嗣同报仇。可是报仇得有仇家,下旨杀谭嗣同的是慈禧,要找慈禧报仇哪有那么简单。

王正谊甚至悔之自己年事已高,若正当少年,便自宫了寻个门路混进紫禁城去,拼个粉身碎骨一刀砍了那老妖婆。

在京城盘旋了许多日子,与志同道合的武行好友也筹划了许多日子,终于无从下手,正当王正谊苦闷不堪时,遇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

此人是两广总督谭钟麟的小儿子,叫谭祖安,年方一十九岁。他父亲在两广为官,他因何到了京城呢?

这里面有个款曲。谭祖安幼年随父亲谭钟麟居于湖南长沙,谭嗣同是湖南浏阳人,两地相隔一百多里路。谭嗣同长谭祖安十五岁。谭祖安五岁入私塾,开始做诗,十一岁便做大文章,被光绪皇帝的师傅翁同龢誉为“扛鼎奇才”。谭祖安长到十五岁,已心怀家国天下,而此时的谭嗣同是为湖南名士。

光绪二十一年李鸿章签下《马关条约》,天下哗然,士林不耻。谭嗣同愤而于家乡结社,倡导新学,呼号变法,受到三湘士林的拥戴。谭祖安以束发之龄前往浏阳聆听谭嗣同的讲座,受其影响极大。

谭祖安虽未成为谭嗣同的入室弟子,却有着不一般的师生之谊。光绪二十三年,谭嗣同在长沙办“时务学堂”,客居谭钟麟府上,谭祖安随侍左右,二人友情愈加深厚。

一年后,谭嗣同因变法失败被捕,谭祖安曾求告父亲谭钟麟设法营救,但谭钟麟知道其中的厉害关系,哪里敢以身家性命去保“乱党”。

谭嗣同被判斩立决的消息传到三湘大地,谭祖安连呼“国失栋梁,天下之哀!”不顾父亲阻挠,立刻动身赶往京城,接谭公回乡安葬。

谭祖安日夜兼程,到了京城,发现一切都已归于平静,连到街巷打听义士遗体的去向,也无人敢应声。偌大的大清国,除了维新志士发出的那几声呐喊,一片哑寂。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谭祖安立于菜市口,目视行尸走肉般的百姓,想到了《道德经》里的这段话,怆然泪下。

谭祖安怀着无比的悲痛和绝望,于夜间悄悄地去城墙下哭了一场,并于城墙上留下谭嗣同幼年作的联句:“惟将侠气流天地,别有狂名自古今”。

远处站着一人,在清冷的月光下注视着这个孤单的少年,那人便是大刀王五王正谊。

第二十二章 耍桥子

钟以士在沧州滞留两日,寻遍街巷角落,并无王正谊的半点线索,师爷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是多么想帮二爷度过这一劫啊!谢家上慈下孝,仁宽邻里,二爷对她有救命之恩,梁氏姐姐待她亲如姐妹……她怎能忍心这样的人家遭此大难;怎能忍心让梁姐姐从此陷入悲苦之中;又怎能忍心宝龙三兄妹尚未成年便经历如此大的家庭变故。

她是谢家“一家人”里的一员,她要为刚刚找到的“家”赴汤蹈火。“此身本应碾成尘,何惜花落再无香。”只要谢家能安然无恙,她愿意用命去换。

找不到师爷,只有一个法子可行,那便是查到镖物的下落。

钟以士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进到何府里去。

钟以士一路向回走,边走边琢磨如何才能达成心愿,快到吴桥县界时,仍无头绪。

烈日当空,钟以士有些口渴难耐,看见路有个杂技班子在树荫下歇脚,便跳下马上前讨碗水喝。

班主是个四十岁上下的汉子,很热情地将水囊递给她,“这位公子,您也是打京城来吗?”

“不是,小可从沧州来。”钟以士怕话说得过多露了女儿相,接过水囊走远一些,在树底下找块大石头坐了下去。

杂耍班子有男有女,说说笑笑很热闹。

“春分妹子,这回在京城可开了眼吧?你看人家王府的格格,走路像风摆杨柳,那小腰扭的,美得很!你也要学着点儿,有个女孩样。你要摇摆起来准保比格格更好看,你的腰软活。”

“去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摇那么好看管什么用,又嫁不到公子少爷的。”

“那可说不准,只要走出格格的步来,万一叫谁家的公子少爷相中了呢!”

“可是呢,春分,下个月去山东济南府瑞蚨祥耍街活(店铺为招揽生意,请杂技班子在门前演杂技),不要你耍坛子也不要你顶碗,只甩彩条子,把身段亮得漂漂亮亮的,济南府有钱的公子哥多着呢……”

“哼,不理你们啦,拿我招幌子使呢,要是引来些不三不四的混混子,看你们咋收场。”

“何家店可没有混混子,明天到了那里,你先甩一场彩条子试试,我听说何府上可还有二少爷呢!要是被他相中,你后辈子可就有了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到时候别忘了我们这些穷师兄弟。”

“师父,您瞧他们,没个正形,您也不管管!”

“哈哈哈……”

人在江湖,不止有风吹雨打,还有其乐无穷。想必谢家镖局的镖船,每日行走在运河上,也是“笑声常伴水声远,一帆快意到杭州”吧。谢家镖局镖船上的帆不能落,谢家师徒的快意要长长久久的。

触景生情,钟以士心事无比沉重,不敢久留,走过去还了水囊,再三道谢,上马行了几步,想到杂技班子刚提到何府,赶紧拨转马头回来问班主:“班主大哥,你们是去何家店吗?”

“是啊,怎么着,这位公子也是去何府吃喜酒的么?”

“那倒不是,您是说何府有喜事?”

“可不是嘛,明天何家大少爷大婚,请我们去凑热闹呢。”

“哦——”钟以士沉吟片刻,心里忽然有了主意。

“请问班主尊姓大名?”

“我?我叫吴小桥,人家都叫我‘耍桥子’。”

“哦,吴班主,请问您耍一次街活要多少钱?”

“这位公子要请我们耍街活?”

“就算是吧。”

“那敢情好!讨饭的营生,哪敢要得多,管我们这些人吃饱饭,再舍几钱碎银子就行。”

钟以士跳下马,掏出谢玉田给她的银票,道:“我这里有一千两银子,您收着,算是我替何家付的辛苦钱。”

“一千两银子?这位爷,您与何家什么交情?”

“世交,不过自从几年前我的双亲过世后,两家再没来往。今天不是遇到您,我还不知道何家大少爷大婚呢,既然赶上了,自然要送上一份贺礼。”

“要送贺礼您应该亲自送到何府去,交给我们这些杂耍子算怎么一回事!”

“是这么回事,请吴班主借一步说话——”

钟以士将吴小桥请到一旁,道:“吴班主,您可认得何家店的何应其?”

“认却不认得,何府也是头一回用我们的杂耍班子。不过何大老爷在吴桥县也是有一号的,他的家世没人不知道。”

“班子里可有人和他沾亲带故?”

“当然没有,何大老爷是个大善人,对两姓旁人且能乐善好施,若和他沾亲带故,还用辛苦出来干这等吃百家饭的营生!”

“那就好——”

“怎么好?您究竟要做什么?”

“我直说了吧,我是个女儿身。”钟以士说着摘了薄纱凉帽,现出一头乌黑的秀发。

吴小桥吃惊地张大了嘴,“您,您原来是个女扮男装的花木兰!”

“我姓王,您叫我王小刀就成。家父原在京城做官,与何家曾订下婚约,将我许配给何家大少爷何少白……”

“不错,何家大少爷是叫这个名。”吴小桥点点头。

“后来家父因得罪慈禧太后,被判了斩监候,病死在狱中,没过多久家母也仙逝了。我被一个亲戚收养,从此就和何家断了来往。我们王家已然败落,不敢再奢求与何家结亲,可是,我们总是有过婚约的,何家大少爷能再娶,我却不能再嫁。老天偏偏又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赶上了何少白的大婚之日,我想去看他一眼,只远远地看一眼,后半生也能有个念想,望吴班主成全。”

钟以士说得凄切,竟让吴小桥动了情,叹息道:“可怜的孩子,何必还对他念念不忘呢。”

“求吴班主带上小刀。”

“您骑着高头大马,这可不方便。”

“我就扮作您班子里的人,和你们一起耍。”

“你?你会杂耍?”

“我从小练习拳脚,只要班主肯教,用不多大工夫便能学个样儿出来。”

“这个,这个……我有心不带上您,可您的身世又是如此的可怜,若要带上您,万一闹出乱子,可就砸了我们的饭碗……”

“不会有乱子,何家没人认得我,我只杂在人群里偷偷看上何少白一眼,看他究竟长什么样……看完扭头就走,绝不给您惹麻烦。”

“好吧,我答应您,只是您这匹马怎么办?”

钟以士想了想,问:“你们今儿晚上就去何府吗?”

“那倒不是,我们家在吴桥城外五里,离何家店十来里路,明天一大早赶到何家店也不迟。”

“这就好办,先父有个故友在西边一个庄上,我将马寄于他处,明早去何家店庄头和吴班主会合便是。”

第二十三章 寻邪药

钟以士也是病急乱投医,再无接近何府的好主意,便想着先随杂耍班子去何家店,到时再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

吴小桥若是立刻便去何家店,她便连马也舍了。这一去尚不知能否全身而退,要那些身外之物有何用。

既然还要等上一夜,钟以士觉得还可去准备一件事。

因为高翔提到过自己在大南庄是因何被擒的。那时只觉得好笑,连她一个初入镖行的人都知道走镖在外,不碰生人茶饭,高翔行走江湖也有些年头了,竟然还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这会儿钟以士想起了夏猴子的蒙汗药,决定去大南庄找他讨些药放在身上。

夏猴子院中,每到晚上赵三多都在此教习弟子,钟以士一直等到夜深人静才去敲门。

“夏师兄,在下求个方便,在您府上借宿一晚可否?”

“原来是你?高翔师弟呢?”

“高翔师兄随谢大侠往德州去了,在下叫钟以士,您叫我小钟就是。”

“小钟?咱这茅屋草舍,可没多余的床铺,要不咱带你去学馆将就一宿?”

“这么晚了,不必去打搅赵师傅,我便在您这堂屋里坐一坐,天明就走。”

“也好,反正是夏日,咱便去院中乘凉,将床铺留给你。钟兄弟,还没用晚饭吧?要不咱弄些菜肴,咱们二人小酌几杯?”

“多谢夏师兄美意,小钟不会饮酒,肚子也不饿,我们就说说话。”

“嗐,你是怕咱菜饭里有毒么?咱那药可不是轻易便能配得出的,岂能见人便下药!哈哈哈……要不是高翔那小子行为鬼祟,哪能有那样的口福。”

钟以士讪笑:“夏师兄说笑啦,小钟自知不值您一包药钱,也没有高师兄的口福。不过,说到您的药,高师兄可是赞不绝口,那药是如何做到无色无味,沾唇即倒的呢?小钟倒是真想见识见识。”

“咱老夏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被药倒了竟还夸药好的。”夏猴子不免得意起来。

“夏师兄何不将药拿来让小钟开开眼?”

“那有何不可,老夏巴望着你将来搭个线,帮咱寻些主顾,让咱多卖些药呢!”

“一定,一定。”

夏猴子有意显摆,一口气从捎间屋里搬出三个坛子,揭开封坛子的油纸,一一指给钟以士看,“这是蒙汗药,咱给它起的名叫‘春宵’,高翔尝过的;这坛子是春药,名叫‘龙涎’;这坛子可不得了,吃了它百步之内必然七窍流血而亡,名叫‘销魂’。再有就是极寻常的老鼠药‘夜来香’,灭蚊蝇的‘落英’……老夏不屑拿出啦。”

看这夏猴子其貌不扬,举止狎昵,却能给毒药想出如此意味深长的“花名”,钟以士不由得大为惊诧。所谓大隐隐于野,这夏猴子也堪称一隐了。虽然他的绝活为君子所不耻,可术业有专攻,能在乡野之间调制出各种毒药,江湖上便须有他的一席之地。

钟以士极小心地凑近坛子,果然闻不出任何异味。伸手要去拈些“销魂”来看,夏猴子忙捂住坛子口道:“这个可不能用手去碰,你这细皮嫩肉的小手不想要啦!”

夏猴子说着忽然笑起来:“小钟,你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咱老夏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手。”

钟以士的脸“唰”的红了,幸好灯光昏暗,夏猴子不曾留意。赶忙支吾着掩饰道:“小钟是男人女相,这也正是我的一桩心病,不知夏师兄可能调制出生胡须变声的药,不管要多少银子,我都愿意出。”

“怎么不能,只是不知要多久才能研制出来,只怕到时候你已人老珠黄,用不上啦。”

“夏师兄不止是制药天才,还有意趣的很,听着这些药的名字,小钟都忍不住想尝一尝。只是不知那‘春宵’如何用法,要多少才能药倒一个人。”

“邪药行的人都说邪药的至高境界是无色无味,其实不然,要做到无色无味容易得很,用极小的剂量,极快的速度,达到目的才是邪药的至高境界,这一点只有咱老夏能做得到。咱给高翔用的药,只不过以小手指甲挑了些许的药弹进茶碗里,他就不行啦,哈哈哈,那小子忒不经事。”

夏猴子讲得眉飞色舞,一时兴起,道:“钟兄弟人如美玉,说话也动听,能在咱老夏茅屋里住一晚,是咱的荣幸,咱今儿高兴,便做个演示让你开开眼。”

夏猴子取了半酒盅“春宵”,示意钟以士随他到院中,找个盛水的陶罐,将药洒进去,摇晃几下,用水瓢勺了喂钟以士的马饮下,一瓢水饮完,夏猴子开始数数,“一,二,三……”仅数五声,那么高大的一匹马竟然蔫蔫地昏睡了过去。

钟以士亲眼所见“春宵”的药性,又惊又喜又忍不住害怕,她可是大刀王五门下传人,且身在谢家镖局,若是在何家庄用了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传出去可就从此辱了师门,也让谢二爷脸上无光。

事非得已,管不了那么多。钟以士狠下心来,道:“夏师兄,我便拿这匹马换些‘春宵’如何?”

“你要这药何用?不如咱送你些‘龙涎’,他日去逛窑子时试试威力。”夏猴子淫邪地笑道。

钟以士微微红了脸道:“夏师兄又取笑小钟,我不要旁的药,就想藏些‘春宵’在身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行走江湖,总须备些后手才好。”

“你这匹马可值不少钱,有高翔师弟的面子在,咱哪能留你这么多的财物……算了,不叫你吃亏,我便再送你些‘如烟’。”

“‘如烟’又是什么药?”

“‘如烟’又叫‘迎风倒’,不是咱老夏的独创,只不过名字是咱给取的,就是江湖上许多人常用的迷魂药,和人打架打不过,瞧冷子撒到对手脸上,只要闻到便四肢无力,心里明白却动弹不得。这个药再适合你不过。”

钟以士未花多少心思便得了两种邪药,不管能否用得上,放在身上总是踏实了许多。

翌日天尚未明,钟以士便悄悄出了夏家,前往何家店庄头去等吴小桥。

第二十四章 何少白

谭祖安在寻谭嗣同的遗体未果后,曾去找父亲的同乡故友寻求帮助,那些人一听到谭嗣同的名字,便谈虎色变,避之唯恐不及,纵有那好心的长辈,也是劝他休要给他父亲惹麻烦,还是极早离京的好。

谭祖安在京城走了一遭,哭了一场,心愿未能达成,却对朝廷的失望更加重了几分。

山河满目疮痍,京城处处麻木。谭祖安一刻也不想留在京城,身处一国之都,看不到国家的方向,看不到朝臣的担当,也看不到百姓的同情,能看到的只是一片死寂,就像一头垂死的巨兽,身躯庞大却气若游丝。

大清国是没希望了。他的希望又在哪里?

谭祖安在城下哭完,向着夜深处走去。

巡城的官兵听到有人在外头哭,知道是祭奠那些维新党的。前些日子有人要在城墙上盗走谭嗣同的人头,便让他们很是慌乱了一通。带队的不敢大意,领了一队兵到城外查看,擎着火把照见了城墙上的诗句,当即喊道:“有乱党写了反诗,快去捉住他!”

谭祖安一介书生,腿脚哪有官兵伶俐,很快便被追上,眼看他将要被官兵抓住,藏在暗处的王正谊抢上一步挡在他面前。

与此同时,也有一个身影斜刺里冲出来,挥着剑杀向官兵。

王正谊没料到这少年竟有人暗中保护,见那人动了手,便毫不犹豫上前相助。

单凭王正谊一人那些官兵且不是对手,二人合力只几下便将官兵驱散。

那人黑纱罩面,看不清真实面目,只向王正谊抱拳致意,尔后转身拉了谭祖安就走。

“你是什么人?要带我去哪里?”谭祖安问。

蒙面人不答,只管硬扯着谭祖安向前走去。王正谊心下不由生疑,原来这少年并不认得蒙面人。

王正谊害怕蒙面人另有企图,忙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喝道:“你是什么人?”

蒙面人见不得脱身,只好发声道:“在下并非坏人,还不快走,等那些官兵再次追上来吗?”

谭祖安听出蒙面人的声音,道:“原来是你,你是何少白?”

王正谊这才松了手,跟在二人身后疾行,直到拐进一条乡间小道,四面皆是密密的庄稼,三人才停住脚步。

蒙面人扯下面罩,向王正谊再次道谢,“这位大侠,多谢适才出手相助,事情已了,您还跟着我们做什么?”

“我跟着你们?不是你要老夫快走么?我的家在沧州,不走这个方向还能向哪里走?”

何少白忙道:“您是沧州人?请问大侠尊姓大名?”

“老夫叫王正谊,在家中兄弟中行五,人都叫咱王五。”

“失敬失敬,原来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刀王五’——王五爷,在下何少白,吴桥何家店人,离您老家不远。”

谭祖安道:“何兄不是在总督府里当着差吗?怎么也到了京城?”

“说起来巧得很,在下因奉父命回老家完婚,向谭大人告假,谭大人便说到小少爷使性子往京城来看谭章京,命在下顺便到京城看护您。”

“他还有这个心?但凡他分点善意出来,谭老师也断不会送了命。”谭祖安冷笑道。

“小少爷——”

“何兄别这么叫我,听着别扭,你对我直呼其名便是。”

“少白可不敢冒犯……谭公子,您可别埋怨谭大人,谭章京的罪是慈禧太后亲自定谳的,他又怎能说得上话。”

“老而不死是为贼,那老妖婆活得够久了,再活下去,就把天下好人都害死光啦!”王正谊恨声道。

“我知道您老,谭老师回乡时曾提到过您,说您是个铁血汉子!”谭祖安道。

王正谊叹了口气:“唉,铁血汉子又有什么用,斗不过冷血的老妖婆。”

谭祖安道:“斗得过她一人又有何益,整个大清国都朽到骨子里头了。”

何少白道:“谭公子的话一针见血。”

三人一路走一路说着话,由谭嗣同之死到维新变法失败,由朝廷到处割地赔款到大清国的前途命运……越聊越投机,何少白慢慢试探出这二人都有继承维新义士遗志之意,便敞开心扉,将自己的秘密身份露给了他们。

原来何少白在李鸿瀚任上时,喜欢与士林交往,接受到许多新的思想,并在三年前加入了湖南的哥老会,因其在总督府当差,深受总督大人的信任,他的地位有助于帮会发展,因此很快成为哥老会五大“长老”(首领)之一。

谭嗣同出事时,何少白曾再三求过谭钟麟出面营救,都被严辞拒绝,并警告他不许和维新人士接触。他失望至极,几次都想辞了公差,都被哥老会的其它首领劝阻。

正当何少白苦闷迷茫时,广东的兴汉会突然派人找到他,请他从中撮合,意欲与湖南哥老会联合,一据广州,一据湖南,互成犄角,为将来举事反清打下基础。

兴汉会的会长是孙文,曾上书北洋大臣李鸿章,要求督促朝廷改革吏治,更新治国理念。何少白对孙文极其佩服,于是经过努力,促成了哥老会和兴汉会的合作。

三个月前,兴汉会传来密信,十一月中旬,他们要在广州起义反清,为牵制官兵,请哥老会在湖南举事以为呼应。

哥老会其它长老意见有分歧,多半不同意参预兴汉会的行动。后来为让何少白知难而退,提出一个极为苛刻的要求,除非他能筹措来一笔巨款作为举事经费,或者弄来一百杆洋枪。

何少白当即修书一封回乡,以走门子寻求擢升为名,向家中借银一万两。何应其收到信吓了一跳,他知道这个儿子的心气虽高,却并非钻营之辈,要这么多银两必有隐情,担心儿子在外面闯祸,不仅不同意借银给他,还赶紧托人为他提了一门亲事,要他立刻回家完婚。

何少白心想回乡也好,正好可以当面将银子要下来。

正当他准备妥当,将要踏上回乡之时,张之洞转任湖广总督,署理湖北湖南政务,谭钟麟作为同僚免不了要送上一份贺礼,何少白奉命陪同前住张府。

张之洞知道谭钟麟是湖南人,自然要向他打听一些湖南的风土人情,于是摆酒回谢,两位封疆大吏坐到一起,开怀畅饮,何少白立于庭下侍奉。

席间张之洞就大清国目前的窘状,大谈自己的胸怀抱负,治国方略,其中最为得意的便是“实业报国”一策,并炫耀他在两江总督任上推动开建的炼铁厂、纱厂等工业项目。谭钟麟大赞他是个实干家,转而问道:“如今国库空虚,上马这些实业的银子如何筹措?”

“国库虽然空虚,民间却有巨富。只需略动心思,不愁筹不到银子,像江苏的盛宣怀,山西的乔致庸等人,他们都富可敌国,且有报国之心,可以为用。”

张之洞还无意间透露了刘坤一在关外协助筹措银两,入股通州纱厂,不日便有一批巨款由京城运往镇江。

何少白听两位总督高谈阔论,一开始并未放在心上,当听到有一笔银子要从京城运出时,大为惊喜,这不正是“要打瞌睡有人递枕头”么,若能将这笔款子弄到手,自己的难题岂不迎刃而解。

何少白一面联络军中心腹,打探那笔银子的起运日期、行走路线,一面开始筹谋如何将那笔巨款抢过来。

当他得知银子由镖局承运,走运河南下时,便专程乘船到运河里走了一趟,勘察地形,寻找可以下手的地方。无奈南面人口密集,水上船只来往频繁,运河沿岸又都极陌生,让他始终拿不定主意。

这时,谭钟麟的三公子谭祖安要进京去,谭钟麟命何少白尾随其后,暗中保护谭祖安。

上命不可违,父命亦不可违。与此同时,父亲也再三催他回乡完婚,何少白只得悻悻然放弃打劫商银的计划。

何少白早就知道谭祖安与其父意见不合,这一次因谭嗣同之死,谭祖安对父亲见死不救更加不满,对朝廷腐朽失道,不辨忠奸失望至极,并流露出意欲出国留洋,寻找唤醒民众,安邦治国之法。

何少白见谭祖安动了与父亲决裂的念头,王正谊又是武林志士,便将兴汉会要起事反清,以武力逼迫朝廷变革的策略讲了出来。

谭祖安道:“与其坐而论道,何如起来行之。我看这法子可行,闹一闹,或许可以让庙堂上那帮昏庸老朽幡然醒悟,接受维新之策。”

王正谊道:“早该反了,既然何兄弟认得造反的义军,便介绍我加入进去,我这口大刀还能耍得动!”

何少白大喜,立时勾起了他打劫那批商银的念头。王正谊在武行里威望甚高,只要他肯相助,找些江湖好手来,将商银弄到手岂不轻而易举。

何少白当下带着二人回家,密议劫镖计划。

何应其见儿子回来,甚为宽慰,置办丰富的酒席款待儿子的两位好友,却不知这三人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何家有的是房子。何家店庄里有何府老宅,供何家上下居住。何应其庄外头树林里又新建了一处庄园,在庄园里养了一群马,办了一个油坊,由管家何泰的儿子何成负责打理。

何少白借口喜欢庄园里的风光,坚决不住在老宅,带着王正谊、谭祖安住进庄园里。

第二十五章 大婚日

何家庄园占地三十亩,祠堂、书馆、戏楼、米仓、马戏场都设在园中,祠堂位于园子中心,坐北朝南五间大屋,前有池塘水榭,后有假山花园,其它各种别野小院散落在园中,整座庄园曲径通幽,美仑美奂。

油坊另有一院,紧挨着便是养马场。院子外头是一座洋教堂,如今已被义和团焚毁,一片废墟孤零零地丢在那里。何应其看那片废墟在外头有碍观瞻,心里犯堵,想要翻修又不敢,想要拆除又不舍得,除了祭祖,便极少到园子里头来。

何少白让何成带他将庄园转了一遍,记住各座小院房屋的用途,最后相中了戏楼后面的仓房。建这座戏楼完全是为了排场,除了过年请戏班子唱唱戏,平日里就闲置在那里,很少有人光顾。何少白认定此处是存放赃物的极佳之地。

一切准备就绪,何少白前往京城与军中的关系接上头,时刻监视着商银的动向,直等到商银终于上了镖船,才快马返回何家店。王正谊率领的江湖弟兄扮作打渔人,早已候在河边船上,镖船一到,众船出击,未伤一人便把商银弄到手。

银子到手,如何尽快运到南方去却未想好。

何少白知道这批银子虽是商银,背后却是张之洞和刘坤一两个军中大佬,失了这么一大笔巨款,必不肯善罢甘休,若报官稽查,却不好应对。

他着急将银子运出,可又担心正在风头上,河道上会有拦查,因此如坐针毡,夜不能寐。

王正谊提议走陆路,由他带些江湖弟兄一路护送。何少白考虑再三,不敢同意。他身为官场中人,深知其中的曲折,走陆路要经过好几个省,一路上又不知有多少州府的关卡,风险比河运大得太多。

此事便拖延下来,过了十余日,并不见官府有查问失银的举动,何少白有些不安,猜不透银子的主家究竟报没报官。

王正谊琢磨了一通,忽然豁然开朗,道:“这批银子是由山东的谢家镖局承运,那总镖头谢玉田的为人我是有所耳闻的,他顾及自己的名声,必是不肯报官,要么想通过江湖上的朋友找回镖物,要么便忍气吞声自行赔付……”

“若真是如此便好办了,待我成了亲,应付完家父,我们一同携银子南下。”

王正谊忽然长叹了一声,只见他神情肃然,道:“一时冲动,只想到那些富商财主多是为富不仁,拿来他们的银子去做大事,也算是帮他们将不义之财用到正道上啦,却未虑到这笔银子在镖局手上失了是要赔的,我大刀王五可是害了江湖上的朋友啦!”

“五爷不必为此自责,就当那谢镖头是为大清国的革故鼎新做了贡献吧,将来有机会再还回他的人情就是。”

“话虽这样说,如此大的一笔巨款,可是要让谢家倾家荡产的!”

王正谊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

何应其为儿子说的这门亲事,是沧州一个大财主的爱女,亲家有财力,何家的实力也不弱,门当户对,办起婚事来自是不能太俭省。何应其专程从京城请来名厨备菜,且定了一个戏班子,一个杂耍班子,要在何家店大摆宴席,接连热闹上三天。

何少白心思不在婚事上,只管由着父亲去筹办。

到了何少白婚事的正日子,钟以士随吴小桥的杂耍班子来到何家店,何府管家何泰先派发了“开锣赏”,在何府大门外指定地方,由杂耍班子去热闹。

杂耍班子卖足了力气,一众艺人轮番上场,将绝活一一都使出来,乡民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叫好声不绝于耳。

何家店热闹得像过大年一般。

一直欢腾到将近午时,何成从庄子外头跑过来高喊:“新娘子进庄喽,新娘子进庄喽!快放迎亲炮……”

鞭炮一响,喇叭随后就到,何少白身披红绸,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一顶八抬大红轿子,前呼后拥到了何府门前。

新人进了家门,乡民便去看新人拜堂,杂耍班子也就暂时歇了。吴小桥道:“小刀妹子,你还不去进去瞧一眼新郎官吗?”

春分也想去看热闹,道:“师父,王姐姐一个人害羞,我陪她去。”

两人挤进人群中,见新娘子蒙着红盖头,随着司仪的唱礼声款款跪拜,仪态万千;何少白身材高挑,相貌堂堂,举手投足也是风度翩翩。春分啧啧称赞,小声道:“王姐姐,你家相公……不,不是,这何家大少爷果然英俊,真是可惜了……”

钟以士附和着点了点头,趁春分不注意,抽身离开人群,在何府里四处转了转,发现府中到处是人,房子又多,要去查找可以藏银子的地方却无从入手。

钟以士想,何府里人多眼杂,何少白会将十几箱子银货藏在府中吗?

正茫然间,听见管家说话:“何成,外头一下子跑来几十口子讨饭的,预备的喜馒头不够,快些去西边园子再拉些白面。”

“爹,要饭的还能管饱吗?这一拨又一拨的,一上午来了上百子口人……”

“废什么话呢!老爷有吩咐,今天是大少爷的大喜日子,不管来多少讨喜的一概管饱,快些去!”

钟以士恍然大悟,白面既然放在庄园里,那米仓定然是在那里,米仓在那里,其它的仓房也定是在那里。

“庄园地处僻静,进出何家店都方便,若是我也会把银子藏在那里。”钟以士在心里拿定主意,便要去庄园碰碰运气。抬脚刚要迈出二门,却听见门后头有人低声在说话:“谭少爷,五爷呢?”

“五爷匆匆吃了两口饭,便出庄去寻他那些朋友了。他说你今日大婚,庄子里人来人往的比较乱,他担心会出事,要多找些人手来守在庄园外头。”

“五爷想得周到,这也正是少白担心的。谭少爷,今日招待不周,您和五爷多担待。”

“哪里话,君子谋大事不拘小节,来日方长嘛。”

“拜托了,等到了南边,一切落停,少白一定将这顿喜酒给您和五爷补上。”

“好,好,我候着,庄园里头你就别操心了,快入你的洞房去吧……”

钟以士听见脚步移动,赶紧撤身向回走,心里道,那些银子果然藏在庄园里,听何少白话里的意思,是要等婚事以后便携银子南下。

往南方运银子,最方便的当然是走水路,难道何少白就不怕谢家镖局会在河关上拦截吗?还是他已有周密的计划?

知道了银子的下落,钟以士便不着急去庄园了,她还要想办法弄清楚何少白的计划。

因为何少白说得明白,庄园已经派了许多人守护。若要强攻庄园抢银子,必然少不了一场恶斗,纠缠起来肯定一时难以得手,只怕惊动了何家店的乡民,全庄人一齐出动增援何家,那时就麻烦了。

最稳妥的法子还是等银子上了船,在运河上想办法,到了水里,谢玉田谢二爷还会怕他何少白!

第二十六章 入洞房

要想知道何少白的计划,当然得问他本人。

钟以士捏了捏藏在袖中的蒙汗药,冷笑一声,“姓何的,你今日有口福了!”

她要将何少白药倒。她知道黄义就藏身在庄园后头的庄稼地里,只要将何少白悄悄弄出何府,她便会有帮手。

钟以士在何府寻个隐蔽处,一直等到天黑,悄悄摸到何少白的婚房外头,看到丫环给新娘子送完饭,都退出来候在门口,便走远些捏了腔调,学送房的老嬷嬷说话:“大少爷送罢了客人,就要来行‘合包’之礼了,你们还守在门口干什么?想听床吗?不害臊!”

丫环们年幼无知,对新婚的规矩懵懵懂懂的,听见黑处有人这样说,便都走开了。

钟以士伏下身子,隐在花圃后面,像一只猫般轻捷移动脚步,只几步便到了婚房门前,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接着反手将门闩上。

新娘子也听到了外头的话,早已蒙着盖头坐到床上,听见有人进来,以为是自己的夫君,便一动不动地等着新郎来掀盖头。

钟以士一声不吭,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从容地将蒙汗药下到杯子里。然后哑着嗓子道:“讲了一天话,嗓子都哑了。想是娘子也累坏了吧,快把这茶喝了。”

新娘子只顾沉浸在新婚的喜悦里,不疑有诈,含羞道:“有劳相公啦,您要我喝茶,倒是先把盖头挑了啊。”

“先喝了茶。”钟以士说着将盖头撩开一道缝,把茶杯送到新娘子唇边。

新娘子以为何少白调情,便轻启朱唇任钟以士把茶喂进嘴里。

钟以士回身搁下茶杯的工夫,新娘子已歪倒在了床上。

“这药果然厉害。对不住了新娘子,你且暂受些委屈吧。”钟以士歉意地说道。

钟以士给新娘子宽衣,掩好轻衾,往茶壶里下足了蒙汗药,然后藏入床下,这时发觉门被自己闩上了,不禁哑然失笑,忙又爬出来去拉门闩。

刚走至门前,听见外头一片嘈杂声,接着有人在门外说话:“新娘子,今天是新婚大喜的日子,怎么这么早就闭了门呢?连等咱们铺了喜床都等不及啦!”

钟以士一听顿时呆住了,她尚待字闺中,哪里懂得新婚的规矩,原来还有铺喜床一说。看来自己是太性急了,新娘子已经宽衣解带安卧在床上,这可如何是好。

外头的人推了推门,发现竟然上了门闩,都觉得奇怪,“咦,怎么闩上门啦?新郎不是在还在前头待客吗?”

“这可奇怪得很,新娘子,你们沧州是个规矩吗?”

钟以士慌乱起来,走到床前,想去摇醒床上昏睡的新娘子,摇了两下知道是徒劳,目光扫过搁在床头的嫁衣,急中生智,暗道:“只有李代桃僵这一个法子啦。”

钟以士忙穿上嫁衣,将新娘子藏到床下,定了定神,披上盖头把门闩拉开。

四五个少妇一齐拥进来,道:“嗐,还以为你不让咱们进来呢!”

“来,让咱看看新娘子长得什么模样。”

说着就有人动手,将盖头掀开,“呀,新娘子好性急哟,新郎还未来呢,妆都已经褪了。”

“就说嘛,怎么把门闩上啦,原来在洗脸呢,怎么不叫丫环侍候着,可不像大户人家女儿的作派。”

“还别说,新娘子这小脸不上妆都这么俊美,到底是年轻……”

几个人围着钟以士七嘴八舌,有些破绽并不用钟以士解释,都让她们自己圆了过去。

妇人们拉着钟以士的手,嘘寒问暖,问东问西,钟以士装作害羞,用最俭省的几个字应对过去。

一位热心的大姐,还向钟以士悉心传授御夫的技巧,“妹啊,大少爷可是在外头做官的人,做官嘛,左右逢源,身边免不了花红柳翠,你可要学会怎么笼络男人的心,不管他在外头怎么沾花惹草,只要心里放不下你,这人便永远是你的。姐要教教你,这新婚第一夜尤其重要,所谓男欢女爱,就是要让男人欢乐,咱女人生就这么妙的身子,在相公面前可不能矜持了……”

钟以士听得耳热心跳,面红如胭,只管将头低低垂下去。

妇人们终于说累了,重新给新人铺了床,在床上撒了花生、枣子,说笑着消失在门口。

钟以士长出一口气,算着何少白应该快到了,想要脱下嫁衣,忽然又一想,何少白应该也未见过新娘子的真面目,索性便将错就错,等何少白来了,亲自奉茶与他岂不更好。

何少白在前院应付完客人,先去庄园里巡视一番,见王正谊都安排得极好,才放心地回到老宅子。

何少白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他接受的新事物多,总觉得这种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婚姻是一种绑架,可是他想要什么样的婚姻又并不十分清楚。

他这些年在外头漂泊,一直对不能在父母膝前尽孝深感愧疚,既然父母满意这桩婚事,为使父母高兴,他便无所谓了。

对他而言,办这场婚事只不过走个过场罢了,他还有大事要去做,他的全部心思都在那上面。

尽管极不情愿,何少白还是入了洞房。

当高大英武的何少白站在钟以士面前时,钟以士感到既不安又惋惜。她想不明白,何少白有这么好的家世,又有那么好的前程,娶的妻子也知书达理,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美好生活,他为什么要去做贼!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天下事有太多弄不懂的玄妙,钟以士不想去懂,只想着尽快帮谢家镖局找回失物,让二爷继续他的美好生活。

何少白在钟以士面前默默站了一会子,始终不去掀开盖头。

钟以士按捺不住,道:“相……相公,您累坏了吧,用点茶水早点安歇吧。”

“我不累,也不渴,你过来我们坐一坐说说话。”

何少白想和新娘子聊聊天,听听这个陌生的女子和自己是否有共通之处。父亲说新娘子琴棋书画都通,是个千里挑一的女子,他不信。

“我累了,想歇了。”钟以士道。

她可不想和何少白多废话,床底下还丢着一个人呢,万一新娘子要醒过来呢。

“既然你累了,便先睡下吧,我再读几页书。”

何少白完全无视“新娘子”,起身走到书架前去找书。

钟以士急起来,道:“你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哪有新婚之夜丢下新娘子,自己去读书的!”

第二十七章 将进酒

何少白见新娘子生气,怔了一下,随即开颜笑起来。他见过的女人都是读着《女诫》长大的,永远的卑弱柔顺,唯唯诺诺;永远像一只鸡毛掸子;永远地摆在角落里。就连拂尘时也是轻软的。

世间竟还有敢如此大声和男人说话的女子?

这就是父亲口中说的“懂得琴棋书画,知书达理的女子?”

何少白开始对自己的新娘子有了兴致,放下书,走到床前取下钟以士头上的盖头,一见之下,当即呆住。

好一个不施粉黛天然无雕琢的美女。

“你,你做嫁娘也不擦香粉的吗?”何少白口吃起来。

“擦了粉的,只是你今日恐怕看不到啦。”钟以士话中有话。

“最好,最好,我最不喜欢涂胭脂抹粉的女人。”何少白说着伸手去摸钟以士的香腮。

“哼,浮浪——”钟以士猛地打开他的手道。

“啊,你,你是我的娘子,我碰不得么?”何少白呆了一呆。

钟以士旋即回过神来,忙莞尔一笑道:“逗你呢,天不早了,我给你沏杯香茶,饮了茶便歇下吧。”

钟以士说着下得床来,何少白被她那一笑夺了魂,心里火热,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嘴唇凑上去要亲她的脸。

钟以士又羞又恼,一扭头将后脑勺狠狠地磕向何少白的脸,何少白没有防备,被撞到了颧骨,疼得“哎哟”一声,撒开手捂着脸哭笑不得:“娘子,你练过武?”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钟以士却以为何少白瞧破自己的身份,一个急转身,正面对着他摆出开拳式。

何少白见她这副模样心里更加喜欢,揉着脸道:“没成想我何少白竟娶了个女中豪杰。”

钟以士醒悟过来,知道是自己误会了,赶紧收起拳式,讪笑道:“你是想说我是母老虎吧。”

钟以士将茶杯奉到何少白手上,柔声道:“撞疼你了吧?我可不是故意的,快喝了茶,我帮你揉一揉。”

何少白捉住钟以士的手,牵着她在桌边坐下来,“把茶杯搁下,让我好生看看你。”

“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有何好看的。”钟以士怕他再用强,不敢乱动。

“是啊,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可是长在你脸上就是如此好看,媒人可说呢,说你琴棋书画全通,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女子,我咋嗅着你身上有一股男人的味道,不,是江湖的味道!”

钟以士暗道,眼前这个男人见多识广,一下子竟能闻出我身上的江湖味道,且不可再和纠缠下去,否则非得露馅不可。

“相公,你是想说我身上有风尘气吧,哼,你侮辱我,我要罚你……”

“好,罚我,如何个罚法?”

“罚你饮一杯酒,不,以茶代酒,罚你饮了这杯茶。”

“喝茶多没意思,我们夫妻二人就对饮几杯。凤儿,凤儿,去拿些酒菜来……”

钟以士没想到弄巧成拙,慌得道:“我不会喝酒,再说了这大半夜的,快别折腾了。”

“今天是咱俩的大喜之日,怎么折腾都不过分,越折腾我父亲越高兴。凤儿,还不快去!”

钟以士发觉自己完全掌控不了这个男人,她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刚进屋时何少白还对“新娘子”不感兴趣,才一转眼的工夫,态度突然大变,又要亲吻又要对饮,一下子对“新娘子”爱不释手了。我做错了什么!

不一时,酒菜上来,钟以士对丫环凤儿道:“没你的事啦,你去歇着吧。”

“娘子还没回答我呢?”

“回答你什么?”

“你真的懂琴棋书画吗?”

“你们这些臭男人,又要女子无才便是德,又要女子精通琴棋书画,你们到底想要什么?我们女人该如何做才能让你们满意?话说回来,女人又为什么要事事由着男人满意?!”

钟以士气冲冲地说着话,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向了茶杯,端起来放到唇边,才猛然醒悟不能喝,忙又放到桌上。

“茶是不是凉了?我给你换杯热茶。”何少白被她一番抢白,不仅不恼,反而对她怜爱有加起来。

钟以士说得对啊,又要女子无才便是德,又都喜欢女子琴棋书画皆通,到底要女子如何做人?

何少白为纠结于娘子会不会琴棋书画而惭愧,倒了茶,竟双手捧给何以士,然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默默坐在那里,让钟以士有些忍俊不禁。

“对不住,对不住,相公,我是否有失妇道?我给你赔罪,请饮了这杯茶……”

“不是娘子要喝茶吗?快喝了吧,看你,嘴唇都干了……”何少白说着又举手要去触摸钟以士的嘴唇。

钟以士一偏头,笑笑道:“你不是要喝酒吗?我来斟酒。”

真是个冤家,你要他喝茶,他偏要喝酒,当着他的面,可如此才能将药下进去呢!钟以士手持着酒壶,却看着何少白出神,酒洒出了杯子竟然不觉。

何少白的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看着钟以士,四目相对,却是各怀心事。直到酒由桌上流到何少白身上他都未察觉。

怎么办?怎么办?灌醉他?不可能!武力制服他?万一打他不过呢!钟以士心乱如麻,竟急得丢下酒壶趴在桌上啜泣起来。

何少白吓了一跳,忙跳过去,拢着她的肩柔声问:“娘子,你怎么哭了?少白哪里做得不对?”

“你当然有不对的地方?”

“娘子请讲——”

“你饮了这杯茶便讲给你听。”

“茶怎么能够表白我的诚心,我干了这杯酒吧。”

何少白说着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还淘气地将杯子底朝上,摇晃着给钟以士看:“娘子请看,少白可是滴酒不剩,快讲你的委屈出来。”

钟以士又气又急,暗想,不知将这杯茶水泼在他脸上可有效果。

“也没有什么委屈,只是,只是从此离开爹娘,心里空落落的,一时难过因此便掉下泪来,让相公见笑啦。”

“有少白呢,有少白在你身边呢?再说这里离你娘家并不远,想爹娘了随时可以回去看看。”

这两个人,一个答非所问,一个对牛弹琴,一直纠缠到后半夜,正当钟以士百愁莫展时,忽然听到窗子外面有人气道:“你们两个究竟还睡不睡觉?兄弟们趴了大半夜,光听你们逗闷子啦!大哥,你会不会男女之事?!”

钟以士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暗自庆幸,幸亏何少白不上道,若是早得了手,只怕一出新房的门便被困住了。

“外头怎么有人?”钟以士假装生气道。

“是我那几个兄弟听床呢,这些促狭的家伙。罢了,夜已深了,是该歇下啦,娘子,请宽衣。”

第二十八章 爱情杀

钟以士听着房外的动静,又催何少白出门去看:“相公,我不喜欢夫妻之事被外人听到,你去撵他们走开。

何少白也想,如此好的娘子,要慢慢品味一番,哪能让窗外趴着几个人,听自己的快活事。当下顺从地出门去,左左右右都察看一遍,回房闩紧了门道:“那帮臭小子,终于还是被我们熬走啦!”

何少白又唤了几声,要钟以士宽衣上床,钟以士只坐着不动。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也许上了床,等何少白睡着了更便宜动手,可是那样一来,自己清白的身子岂不就献了出去!

我还未嫁人呢,我还嫁人吗?

钟以士眼前闪过所有认识的男人的身影,那些都不是自己想嫁的人,唯有谢玉田刚毅的脸庞在眼前一直晃,他是自己的恩人,为了他可以不惜身子!可谢玉田又是那么一个让她无法释怀的人,为了他又怎能糟蹋身子!

钟以士心乱如麻,难以决断,坐在桌前如木雕泥塑一般。

“娘子,刚才你还再三催促少白歇息,这会儿为何又发起了呆?”何少白走过来,俯下身去欲要抱起钟以士。

钟以士顺手端过茶杯,再次喂到何少白唇边。

“娘子先尝一口,少白再喝。”何少白盯着钟以士粉嫩的嘴唇心猿意马起来。

我要能喝岂不早就喝了!世上竟有如此磨磨唧唧的男人,实属可恨!钟以士恨不能抽何少白一个耳光。

“为什么相公不能先喝?”

“唐代大诗人李贺有首诗道,‘兰风桂露洒幽翠,红弦袅云咽深思。花袍白马不归来,浓蛾叠柳香唇醉。’娘子香唇不醉,少白的花袍白马如何归来!当然是娘子先沾了这杯子,少白才能一亲芳泽,醉入花间。”

唉!钟以士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若没有丢镖这一桩劫难,若是自己真能做了何少白的娘子,他,倒真是值得托付一生的好男子。

钟以士不敢将茶沾唇,她知道那“春宵”的厉害,若真被药倒了,可就前功尽弃了。

她宁愿将身子交出去,等办完了这件事,便寻个清静之地,出家去罢。

钟以士打定主意,将杯子搁在桌上道:“偏不遂你的愿。”

钟以士以为自己古怪,何少白却觉得她风情万种,一颗心早就醉了,哪里管她喝不喝茶,上得床去,整个人全是他的,何况香唇。

何少白抱起钟以士,轻轻放在床上,便要去褪她的嫁衣。钟以士里头穿的是杂耍班子的罩衣,不敢让他看见,低声道:“相公,还不熄了灯吗?”

“少白不舍得熄灯,要仔细欣赏娘子这曼妙的身体……”

“人家害羞嘛,今后有你看的,快去熄了灯。”

钟以士的声音柔美动听,何少白不由得浑身酥麻,脚手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身不由己地回身紧走两步,吹熄了桌上的油灯。

灯光一灭,钟以士在电光石火之间作出抉择,她不甘心玷污了清白之身,要放手一搏。于是腾空而起,一步便到了何少白的身后,左手去锁他的脖颈,右手去抓桌上的茶杯……

何少白突然被袭,脖颈被勒住,本能地做出反应,双手握住钟以士的手腕,腰向下一沉,便将她背摔过去。

何少白身高马大,力气过人,钟以士到底是一个女子,哪里锁得住他。一击不成,钟以士知道失算,只得全力攻上,黑暗中对着何少白一通拳打脚踢。

何少白本就是武将,少时专请了沧州的武师在家教他习武,身入公门后,总督府里又闲,常与南派武行中人切磋,一般等闲之辈并非他的对手。

钟以士是以兵器见长的,论起拳脚来,比之何少白,先在力量上已经吃亏太多,二人辗转腾挪,交手两三个回合,钟以士便渐渐落了下风。

何少白道:“娘子,你果然是武行里的人,不知你因何对少白动手。”

“谁是你的娘子,我是来拿回你抢去的失物的!”

“此话从何说起?你是我何家明媒正娶的媳妇,怎么说少白抢了你的东西?”

钟以士冷笑:“哼,明媒正娶是不错,新娘子却不是我!想你堂堂的官府差员,竟然做下偷盗抢掠的恶行,我今日便杀了你,为民除害!”

“你杀不了我……”

何少白说着一偏头,躲过钟以士的拳风,向她后背猛然击去一掌,钟以士收脚不住,绊在绣凳上,重重地摔倒在地。

何少白上去剪住钟以士的双臂,扯下蚊帐勾绳,将她缚了。点上灯,道:“你究竟是何人?”

“你姑奶奶是何人你管不着。”

“你这个脾气我喜欢,听五爷讲,这一带有义和团的‘红灯照’坛口,全是女人在会的,你莫不是义和团的人?”

“你休管姑奶奶是什么人,且说你为何要抢了谢家镖局的镖物!”

“原来是为此事?你怎知我抢了谢家镖局的东西?”

“做贼都如此理直气壮,枉你是个男人,不妨将实话告诉你,谢家已然报了官,不日便将搜查到何家店,那时你定然身败名裂,你何家也要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你难道就不为家人着想吗?若你现时归还了镖物,凭谢大侠的为人,或可放你一马,收回呈状……”

“哈哈哈……你这女子,不仅有些拳脚功夫,还能说会道,正是少白最中意的人。我不管你是因何嫁到我何家的,从此你便是少白的夫人啦,今日且行了夫妻之事,看你还牙尖齿俐么!”

何少白说着将钟以士抱到床上,褪去彩裙,看到的是杂耍艺人常穿的风裤,“咦”了一声道:“你是耍杂耍的?”

钟以士骂道:“强盗!下流!无耻!你若敢动姑奶奶,我做鬼也绝不放过你!”

“娘子,你若做鬼,少白便也做鬼,我们做个生死相依的好夫妻!少白是真心喜欢你,按说不该对你用强,可是今日放了你,可能我们便再无相见之日,少白不想错过这桩天造地设的好姻缘,你且从了少白吧。”

何少白说着再去扒钟以士的外裤。

第二十九章 美人泪

“何少白,你白白长了一副好皮囊,却是天下少有的无耻之徒!做贼抢劫民财也就罢了,还要强奸民女,难道你就毫无羞耻之心吗?”

“娘子,强奸民女这个罪名少白可不认,难道不是你穿着嫁衣嫁到何家的么?你先从了我,做了何家人,再容我慢慢和你讲道理,你放心,少白绝不是无耻的宵小之辈,少白正在做的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业!”

钟以士终于无力挣扎,眼里慢慢流下泪水。

何少白一抬头看见钟以士眼角的泪滴,心里不由得一软,住了手缓缓坐到床头,道:“你真不是少白的娘子?那……那少白由沧州迎来的是谁?”

“在床底下……”

何少白将信将疑,下床去察看,见床底果然躺着一个人。

“你,你杀了她?!”

“没有,她只是昏睡过去了。”

何少白放下心来,失望接着便浮上脸庞,“少白还是想和你做夫妻。”

钟以士能感觉到他的失落,相信他并非拿话哄自己,好言道:“你那个娘子懂得琴棋书画,我不过是一个粗鄙的乡野丫头。没有你抢镖船的事,我们如何也不会碰上。你还是要多为她着想吧,趁早了结做下的恶事,与她白头偕老,好好过你们的安生日子。”

“你真是个奇女子,竟然敢独闯我何家!谢家镖局究竟与你有何关系?”

“谢家镖局总镖头谢玉田谢二爷对我有葬父之情,救命之恩,知恩图报,莫说是你何家,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闯的!”

“唉,你这样有情有义的女子,为什么做不成少白的娘子呢!”

钟以士冷笑:“还说你是做大事业的,心心念念的却是儿女情长,非分之想,先容我看扁了你!”

“正因为要做大事业,才需要一个贤内助,你最合适……何不这样办,我答应你,还了谢家镖局的东西,只是,你要嫁给我……”

“你做梦!你的娘子在床底下呢,床下的也要,床上的也要,姓何的,你可还知道世间有‘礼义廉耻’四个字么!”

“只要你答应做我的娘子,少白便一纸休书休了她。”何少白指了指床下。

“我要不答应呢?”

“你不答应……”何少白沉吟片刻道:“也不能就放你走,我要带你去南方,让你看看少白究竟做的是何等的大事业,相信你会明白我因何不惜身败名裂,犯下强盗才会做的恶事。”

钟以士挣扎着坐起来,瞪着何少白道:“你适才说要做的大事业,是利国利民之举,可当真?”

“当真。”

“你可知道谢家镖局养着两三百口子人?你想过没有,谢家镖局丢了这笔银子是要赔的,可他们即便倾家荡产也断断赔不起。不仅谢家几十口人,连带他那些弟子,从此全都断了生路。那么请问,他们不是民吗?你口中的利民难道不包括他们?!”

何少白干笑了两声,道:“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不过事情已然做了,便只能做下去。另外,利民这件事,是对整个大清国四万万同胞之利,谢家为此做些牺牲也无不可,将来史书上会写上他们一笔的。”

“哼,话既然说得冠冕堂皇,何大少爷,你为何不让何家也牺牲一下?你家的这座宅子,还有西面那座庄园,为何不能变卖了由你去做大事业!”

何少白顿时被问得哑口无言。

“怎么?舍不得啦?大慷别人之慨时你是何等的慷慨激昂,为何一到你自己头上便无话可说?”

何少白的脸火烧一样红起来,忙去抓起茶杯借喝茶来掩饰尴尬。

钟以士见他终于饮了茶,不由得笑起来。

“你笑什么?你放心,我们何家的家产早晚也是要献出来的……”

何少白说着话,慢慢地瘫倒下去。

钟以士起身凑到灯下,将手上的绳子烧断,脱掉嫁衣,把盛“如烟”的小瓷瓶藏在袖口里,吹熄了灯,低下身来想要扛起何少白。

试了两试,竟抱不起来何少白。毕竟这是一个比她重了几十斤的高大男人。

院子里传来几声鸡鸣,眼瞧着就要天明,再不走便走不脱了。

七十二拜都拜了,就差这一哆嗦,钟以士怎能放弃。只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两臂发足力,硬是咬着牙将何少白扛到了肩上。

钟以士踉踉跄跄地向外就走,出了后院,出了二道门……每迈出一步都无比艰难,肩上的何少白越来越沉,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是她不能撒手,她知道一旦撒手便再也没气力扛起来。

慢慢挪动着脚步,终于要接近何府的大门了,忽然一个身影走过来喝道:“谁?你扛了什么东西在肩上?”

钟以士扭头去看,借着月光,那人先看清了她扛着一个人。

“咦,这年月还有偷人的么?”

钟以士见来的是管家何泰,便放下何少白,右手一抖,袖中的药瓶滑入手中,两个手指捏住塞瓶口的棉布塞子一扽,瓶口便开了,接着猛地一扬手,瓶中的药面儿便泼向了何泰。

钟以士转过身,边大口喘着粗气边等何泰迷昏过去,直到听见“扑通”一声,才快步走向大门,先去拨开门闩,再吸一口气,半背半拖将何少白拉扯出了何府。

钟以士知道黄义藏身在庄园附近,却不知他究竟藏在何处,又不敢呼喊,只能尽力将何少白向庄子外面拖。

黄义和师弟白天藏在何家庄园后面的庄稼地里,晚上在焚毁的教堂里蹲守,从那里可以看见出村的乡道,乡道是唯一通往河道的出路,只要有人从乡道上进出,黄义便一览无余。

当鸡叫声渐渐响成一片时,天开始朦朦胧胧地亮起来,黄义和师弟该躲回庄稼地里去了。二人下了教堂的半截墙,刚走到庄稼地边上,黄义忽道:“路上有人过来……”

师弟也看到了,道:“那人拖着个什么东西?别是个贼吧?”

“想是贼人在庄上偷了东西,不管那些闲事,快躲起来。”

二人刚进了庄稼地,听见有人轻声呼喊:“黄——义——,黄义师弟在么……”

“你听见了吗?有人在叫我?”

“是有人叫你,听着像个女人的声音。”

“这里哪有人认得我,别是闹鬼吧。”

黄义说着扒开庄稼向路口张望,看见刚才那人向他招手,边连连招手,边小声叫他:“黄——义——,是你么?快过来帮我……”

黄义并未看清那人是谁,正有些犹豫,只见庄子里追过来几个人,手上都拿着家伙什,口中高喊:“有贼进庄子啦,别叫他跑了……”

第三十章 六谭侠

太阳像架在空中的火炉,炙烤着人间,运河的水仿佛也要被烤得沸腾起来。

往日里熙熙攘攘的德州码头,在正午的阳光下,看不见一个人影。码头下面停靠着一只孤零零的商船,从岸上看下去,船就像铁锅里熟透的饺子。

谢玉田身着长衫,发辫整齐,端坐在船舱中,闷热的船舱如蒸笼一般,他身上的衣衫却是干的,连额上也不见汗水。

两个弟子一左一右站在师父跟前,他们都换了褡子衫,裸露的臂膀上不停地向外冒着汗珠子,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师父,怎不见您出汗?”叫尹四儿的弟子大着胆问。

谢玉田道:“教你们修习内丹功,都不用心学。看看你们这些师兄弟,有几个肯下工夫的,个个心浮气燥,只练拳架子,却不知我们昆仑派的武学,从昆仑大师伊始,便是以内丹功见长,轻功次之,拳脚功夫再次之。”

“师父,弟子这回知道为何要练好内丹功了,以前只看到师父的轻功潇洒,想着内丹功修习到三层,够作练轻功的基础就行了,是弟子偷懒啦。”

“轻功潇洒?你们习武只为了要好看?”

正说着话,一通船板响,脚步声便到了船舱门口,“师弟,出了那么大的事,你还能不慌不忙地给弟子讲功夫,可是真够有定力的,不过你倒是换个地方呢,这大热的天闷在船舱里,就不怕捂出痱子!”

来的是大师兄梁子成,身后还跟着高翔。高翔一路去送“英雄帖”,最后才到枣庄,不想他们二人却是第一个到的。

谢玉田忙起身相迎,行过礼后瞪了高翔一眼道:“你大师伯来了,为何在岸上吆喝一声,我也好了出船去迎一迎。越来越没规矩啦!”

梁子成大笑,“师弟,刚说完你有定力,却又训起徒弟来啦,我要你迎?你又何时与我客气过!”

谢玉田也笑,拉着师兄落座,高翔要在舱中侍候着,被谢玉田赶去岸上等候其它师叔们。

舱中只剩下谢玉田师兄弟两个。谢玉田道:“师兄,这次出的事实在太大,凭我一人的肩膀扛不下来,迫不得已,只能麻烦师兄和诸位师弟们施以援手。不知会不会影响到你在矿局的差事。”

“你的事就是师兄弟们的事,客套啥呢!我的差事不要紧,自从前几年发生那次塌井事故,煤窑一直停着工呢。”

“煤窑还未复工?玉田疏忽了,不知师兄可还有收入?”

“你放宽心,师兄有的是来钱的路子。不要说我的事,”梁子成摆摆手道:“高翔把失镖的事都和我讲了,我琢磨了一路,有一个法子你看成不成。”

“师兄请讲。”

“还记得那年我带你去过的保定府吗?”

“怎么不记得,我这个镖局还是保定府的‘万通镖局’帮着办起来的呢!”

“说的正是万通的李总镖头,他和山东新任巡抚袁世凯有老交情,论起来,袁世凯得叫李总镖头一声师父。当年李总镖头任两江总督督标把总时,袁世凯的叔祖袁甲三在南京做官,袁世凯追随了过去,因此结识李总镖头,跟着他练过几日拳脚……”

“师兄的意思是请李总镖头出面,求袁世凯出兵帮着讨回镖物?”

“倒不必要袁世凯由山东派兵,他刚升了官,断然不敢将手伸到直隶来。”

“那该如何做?”

“袁世凯在天津小站管过巡防营,现时巡防营由袁世凯的心腹张勋约束,那是个胆大吃天的主,只要袁世凯给他传句话,他便敢带兵杀进何家店,把姓何的一家全给灭了!只要给张勋使足了银子,再加上袁世凯的面子,镖物便能一文不少地找回来。”

谢玉田听到要将何家灭了,惊道:“这,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清剿乱匪正是巡防营的职责所在,那何家抢劫五万两巨银,还不是乱匪么!”

“只怕那些虎狼之兵进了何家店大开杀戒,会祸及许多无辜百姓。”

“你以为他们滥杀的无辜百姓还少吗?”

“师兄,这怕不行……容玉田再斟酌斟酌。”

谢玉田久在江湖行走,自是知道官和匪之间的那些款曲。大清国的匪为何越来越多?越剿越多?还不是因为官匪暗中勾结,为中饱私囊有意放纵。

一些地方官员,只要手头紧了,或有意纵容,或暗中知会,任由乱匪胡作非为。以此要挟朝廷拨款清剿乱匪,等朝廷的剿匪款项拨下来,便做做样子,杀一些流民以充乱匪,再让乱匪消停一些日子,这样大把的银子就都落入贪官囊中。

梁子成的一番话,让谢玉田感到浑身发冷。

师兄的法子倒是可以帮谢家镖局消灾解困,但却让普通百姓陷入了无妄之灾中。谢玉田大半生都在行侠仗义,怎能去干这种不仁不义的恶事!

梁子成在中兴矿局任护卫多年,常和那些官差衙役打交道,所谓“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他已经不知不觉被污浊了。

“全是为了我好,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谢玉田在心里为师兄开脱道。

可是,连这种主意都能想出来,却不能不让谢玉田替师兄担心。

……

收到谢玉田的“英雄帖”,师弟们都陆续赶到了德州。

船舱里顿时挤得满满登登的,也越发的闷热。梁子成道:“索性去岸上寻个僻静的树荫下议事。”

师兄弟六个人一起上岸,见离码头牌坊五丈远的地方有间茶肆,茶肆门口有几株高大的槐树,六侠便在树下坐了,向茶肆要了一壶茶。

六兄弟先喝一杯茶进肚,相互打量着,都不由感慨万千。

谢玉田师兄弟有几十人,年龄相仿且气味相投的仅这六人,梁子成给取个雅号叫“昆仑六旋风”,谢玉田觉得不好,但不便驳师兄的面子,背着师兄和其它四人在一起时称作“昆仑六谭侠”,“昆仑”自然是昆仑派传人的意思,“谭侠”则表明他们皆是习练谭腿功夫的侠义之士。

后来梁子成知道了他私下更名的事,并不生气,笑道:“你这小子,净玩虚的,不满意我取的名直说就是了,只要留下‘昆仑’两个字,后面你爱换啥字就换啥字。”

于是就叫了“昆仑六谭侠”。这已经是年轻时的事情了,随着六兄弟陆续都娶妻生子,各有各的营生,大家能聚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多,这个雅号便渐渐再无人提起,江湖上就更无人知道。

第三十一章 侠客吟

“六谭侠”其实还各有浑号,老大梁子成叫“一丈谭”,意思是他飞身踹腿能踢一丈高;老二便是谢玉田,他的名气最大,轻功最好,江湖上称他“草上飞”;老三叫沙景洪,也是轻功了得,被人赞为“赛蝴蝶”;老四绍长天,善使双钩,自称“双钩绍”;老五魏沧海,内丹功修得最到家,为人木讷少言,却又极多心计,故被兄弟们叫作“仙人指”;老六尚大刚,气力过人,曾将一头八百多斤的耕牛扳倒在地,浑号“牛头尚”。

六兄弟曾有约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无论谁遇上大事,就发“英雄帖”,见帖必到,共赴生死。

梁子成专门请峄县有名的程木匠刻制了六枚檀木牌,正面是“昆仑六谭侠”,五个字,背面是“义不容辞,生死与共”八个字。这就是“英雄帖”了。

这是第一次用到“英雄帖”,老四绍长天在临清水关做把头,自从接到二哥谢玉田要他盘查过往船只,留意船上重物的口信,便预感到要和众兄弟相聚了。

六侠感叹一番岁月无情,世事浇漓,转眼都人到中年。

梁子成知道谢玉田正受着煎熬,便打断师弟们的闲聊,率先发言,要将他的主意讲给众人听,被谢玉田拦住:“师兄,先听听师弟们有没有好主意。”

老六尚大刚快人快语,大着嗓门道:“还要何主意,既然知道事是谁做的,便打上门去讨要回来就是!”

沙景洪道:“老六,你小点声,这里空旷,声音传得远。”

“我说打上门去讨债,自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们还敢不认不成!”尚大刚压低了声音闷声道。

“不是这样说法,一则尚未拿到何家抢镖的确凿证据,二则何家大少爷在官府当差,若冒冒失失闯进何家去,他们不认便没有办法。”谢玉田道。

“何家为何要劫镖船?”老五魏沧海发问道。

“做贼的抢人哪有为什么?就是要抢你!”

“你未听懂老五话里的意思,他是想知道何家并不缺钱,何家大少爷又在官府当差,他们为何要以身犯险。”沙景洪道。

“老二,你与何家有没有过节?”梁子成问。

“没有。”

“此事蹊跷,莫不是猜错了,抢镖船的另有其人?”

“我的徒儿查到了贼船的踪迹,就是向何家店去了,别无去处。还有义和团的朋友也有判断,那何家大少爷多年不曾回家,恰在镖物被劫的前几日突然返乡……”谢玉田道。

“是何家大少爷缺钱。”魏沧海道。

“我以为,不如多派人手,日夜守在何家店周围,既然何家大少爷要用银子,总是要运出去的,咱就守株待兔候着他。”绍长天道。

“不失为好主意……”

“这是什么好主意,你有张良计,他有跳墙法。若他将银子拆散,藏在身上,或匿在粮车里,慢慢倒腾出去,我们又怎能察觉。”

“那么一大笔银子,若拆散了倒腾出去,要猴年马月!不过守住庄子却不可行,二哥怎能耗得起。”

主意拿出一大堆,推敲半天,全不是万无一失的好主意。

梁子成道:“二弟,别瞻前顾后了,想要拿回银子,就依我的法子。”接着便把他的计策讲给众人听了。

尚大刚道:“这法子好,只是不能亲自去打一架,胸中的恶心出不来!”

沙景洪也觉得可行。

绍长天不置可否,他的担心和谢玉田一样,怕那帮***进了庄子便控制不住,一旦杀性起来,何家店将有被屠村之虞。

谢玉田瞧着魏沧海:“五弟,你觉得呢?”

魏沧海入定了一般,掐着指头闭目不语,半天才道:“钱财乃身外之物,命却是上天所赐。”

“嗐,老五,你的意思就是不要这笔银子了啰!”

“五哥的意思是不能杀人?对土匪还他娘的客气什么!”

“我们不是自称‘昆仑六谭侠’么?”魏沧海反问道。

“做侠士敢情就得忍气吞声,任人宰割?五哥,你号称‘仙人指’,你倒是给指出一条通天大道来啊!”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可以扮作算命先生,去何家摸摸底。”魏沧海道。

梁子成心里老大的不快,“嗐,这就是你的好主意?”

“我觉得可以让老五去何家店走一趟,或许有收获呢。”谢玉田道。

“我有个考虑,诸位师兄弟参考一下看可不可行。”绍长天道。

“快讲——”

“大哥的法子最快省,但杀气过重,不到万不得已轻易别用。何不这样,就让五弟去何家店走一遭,我们兄弟随后就到,无论五弟有无收获,我们便扮作土匪,到了夜间去何家绑了何家大少爷,逼他吐出镖物!”

“我看可行,”谢玉田道:“我有个朋友去了沧州,要找一个江湖上的朋友从中周旋,在她未回来之前,我们不妨先试探一下,摸摸底,即便绑了何家大少爷,问出此事不是他做的,到时有沧州的朋友出面,也能解开误会。”

“有绑人的事可做就行,否则我‘牛头尚’岂不白来一趟!”尚大刚道。

沙景洪也点头认同。

梁子成道:“既然二弟这样说,就这么办吧。”

六兄弟定妥了计划,起身回船去做准备,这时一匹快马飞奔而来,在牌坊前停住,谢玉田看清那人是赵三多,忙迎过去道:“赵兄是来找我吗?”

“可不是嘛,谢大侠快看看认不认得这匹马?”

谢玉田不用细看,一眼便认出是钟以士的坐骑,大惊失色道:“呀,她的马怎么会在赵兄手上?她是出了事吗?!”

“出没出事我不知道,但你那朋友将马留在大南庄,换了夏猴子的蒙汗药后便不知去向。我担心‘他’会去独闯何家店,因此才赶来和你通报一声。”

谢玉田暗道不好,钟以士定是寻大刀王五未果,一时冲动犯了糊涂,只身去找何家大少爷了!

我谢家镖局那么多男人,怎能让一个女子去闯虎穴,若她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这一生如何能心安。

谢玉田谢过赵三多,慌得招呼师兄弟们:“快走,去何家店!”

第三十二章 妖蛾子

梁子成不知谢玉田口中的“朋友”是何人,见他焦急万分,可知是个顶要紧的朋友,便招呼骑马来的师弟上马,其余的人由老五魏沧海领着,乘镖船随后跟上。

越是紧急越是出妖蛾子,到直隶与山东交界处时,被一队官兵拦住。

赵三多疑道:“我去德州时并未见到这些兵,这会儿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谢玉田趋步上前:“各位军爷,行个方便……”

“没有方便,丢下你们身上的家伙什,随我们去巡抚衙门。”

“请问是哪里的巡抚衙门?”

“还能是哪里的?当然是山东巡抚衙门。”

原来袁世凯接任山东巡抚一职后,便收到风声,有人要除掉他。他最清楚因何有人要杀他,因为维新变法失败正是缘于他的告密,维新义士当然要将谭嗣同等六君子之死归罪于他。

袁世凯心思缜密过人,知道自己在明处,杀手在暗处。无风不起浪,既然有人扬言要杀他,那便不能不防患于未然。

袁世凯到任山东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严查乱党。他表面上维护前任巡抚毓贤的安抚义和拳政策,暗地里却对义和团严加约束,命人对义和团各坛口登记造册,统计教民人数,并在各处要道派兵盘查,不许各处教民随意走动,一经发现与维新一党有瓜葛的,便抓起来关进大狱。

这一队绿营兵开到直隶山东交界处,赵三多出直隶时没赶上,回来时赶个正着。

官兵见由山东来了一票人,个个骑着马身上携带兵器,顿时如临大敌,齐齐将枪指着谢玉田等人。

“各位军爷,我等是山东台儿庄谢家镖局的,要将一件重要的镖物送往沧州……”

谢玉田说着拿出镖局的印信给官兵查阅。

“我们看这玩艺儿做什么!谁知道是不是伪造的,我们只管遵照袁大人的命令行事,携带武器者严禁出入山东境内,你们还是老实地随我们去巡抚衙门为好。”

梁子成道:“各位兄弟,这里离济南府几百里地,一来一回我们可就把大事耽误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朋友有镖局的印信在,在下军中也有朋友,你们看我等可像乱匪恶人?”

“各位爷见谅,端官家的碗,受官家的管,袁大人军令如山,恕小的们不敢徇以私情。”

官兵见这几个人气宇轩昂,说话便不由得客气起来。

绍长天道:“诸位军爷辛苦,在下是临清水关的把总,曾为德州漕运守备李征大人的属下,不知哪位军爷认得李大人……在下赶回德州向李大人讨个手信不难,只是今日事急,怕误了公差,烦请各位军爷通融一下。”

绍长天虽话语诚恳,无奈袁世凯治军甚严,这些官兵无人敢作主放行,绍长天只得返回德州,讨来守备大人的手信才算过关。

这一通折腾,等赶到何家店时已至深夜。

魏沧海早就到了,扮作算命先生到了何府门前,见何府正在大办喜事,宾客和乡民都喜气洋洋,并不像有什么大事发生。再向乡民婉转打听,也无收获,见天色已晚,便出了庄子到路口等谢玉田他们到来。

谢玉田见到魏沧海,得知何府并无异常,顿时没了主意。不敢确定钟以士究竟进没进何府,也猜不透她究竟要做什么。

于是又多了一桩疑案。

赵三多道:“我们这么多人堆在庄子外头,叫何家店的人瞧见定会生疑,何不先去大南庄吃些东西,再慢慢计议。”

谢玉田仍牵挂着钟以士,犹豫不决,高翔懂得他的心思,道:“师父,黄义师弟在何家店外头守着呢,我去找他探探消息。”

……

高翔并未去找黄义,他自知亏欠师父太多,一心想要将功赎罪,就翻墙进了何家庄园。

黄义在西面墙外守着,王正谊的人手在北面守着,高翔是由西南角靠近乡道的地方进入的庄园。

西南角又恰是养马场和油坊,高翔跳进油坊的院子,翻找了一通,并未发现银箱。便出门往东走五十步,进了另一个院子,然后贴着墙根往北走,过一个月亮门,是米仓,又进去搜寻一番,连米囤子都扒开了,仍无收获。再往北是一片晒场,左右各有一座小院落,王正谊和谭祖安就住在左手的院子里。

但是,因为王正谊不放心银子,便揭了床上的凉席,到戏楼门口去睡了。谭祖安年轻贪睡,高翔进屋摸索了半天他都未发觉。

高翔接连搜了几间屋子,一无所获,心下大疑,边继续向北走边琢磨,这么大的院子怎么不见有人呢?如果银子藏在庄园里,不应该没有人值守啊。

那就是银子根本就不在庄园里。寻思之间便到了戏楼门前,尽管高翔的脚步很轻,王正谊还是听见了,猛然坐起来喝道:“哪个?!”

高翔一惊,停住脚步看着王正谊,定了定神,虚张声势道:“不认得我吗?看园子的,听着北面墙外有动静,我去瞧瞧。”

高翔本意是诈一诈他,等他放松警惕便飞身过去将他击昏,哪知王正谊本就认不全庄园里的人,又恰巧他在北面墙外安插了人手,以为是他的人弄出了动静,便相信了高翔的话,道:“哦,不用管外面的事,你去歇着吧。”

高翔见他未起疑心,便不去招惹他,边继续向北走边道:“还是去瞧瞧的好,别让贼人翻墙进来了。”

他越是这样说,王正谊越觉得可信,以为是何少白嘱咐过了的,要他尽心巡查,既然人家有这份心,便不好阻拦,坐定了不动,由高翔大摇大摆过去了。

高翔心里发虚,转过戏楼,缩身躲进后门的厦檐下,长吁了一口气。

这时东天开始发白,高翔有些沮丧,不想两手空空回去,略一沉思,暗道,死马当作活马医,索性摸到戏楼前门去,抓住那乘凉的老儿问一问,看他可知道何少白运没运什么东西进来。

高翔打定主意,慢慢向前移动,刚到拐角处,忽然听到庄园外头有人高喊:“有贼进庄子啦,别叫他跑了……”

第三十三章 园中会

贼走悄无声,捉贼声震天。庄园外头捉贼声响成一片,不知道究竟有多少“贼”在逃,也听不出有多少人在追,总之乱七八糟的声音搅合在一块儿,就像乱了营似的。

高翔忙收住脚,心里道,莫非是师父那些人进了庄子?

打愣神的工夫,庄园里的人都起来了。王正谊站在戏楼门口,自言自语道:“终于还是来啦!”

“谁来了?这个老儿知道有人会闯何家店?”高翔在心里嘀咕道。

“快来人啊——”

“何家大少爷让贼人绑走了——”

“贼人手上有刀——”

外头又是一连声地喊叫声,听见大少爷要被绑走,庄园里的人都向外跑去。何成慌得摸了把挠钩也要出去救主。

王正谊听到何少白被人劫了,心里一惊,暗道:“这是要拿何少白换银子呢!只怕来得人不少,不知能不能拦得住他们。”

拦得住拦不住王正谊都要出去,他当即叫住何成道:“你不要出去,就守着这戏楼,有生人进来便点着墙根那垛干柴……我去看看谁这么大的胆子!”

何少白深夜往庄园里运银箱,并没有瞒着何成,也瞒不住,因为戏楼的钥匙就在他身上,整个园子都由他管着。

此时,王正谊要他守着戏楼,何成便明白大少爷运来的那些东西极重要,原来这王老儿不是在此乘凉的,而是守着那些箱子的。

“你?你出去能行?”何成不知道王正谊会功夫,疑惑地问。

王正谊冷笑了一声,道:“老夫不能行,你们这庄上便没有能行的人!”

这二人的对话被高翔听得一清二楚,也从王正谊中气十足的声音里听出,这位个头不高,其貌不扬的老儿有极深的武学造诣。高翔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为自己刚才没有去袭击他感到庆幸。

高翔想,不守着米仓,不守着油坊,为何要守着戏楼?看来这里面定有文章。

待王正谊出了园子,高翔闪身出来,不等何成问话,一个急步上前,将他按倒在地下,“别乱动,告诉小爷戏楼里藏了什么东西?”

“戏楼里没有东西,粮食在米仓里,油在油坊里,钱财在何老爷屋里……”

“不说实话小爷弄死你!”高翔说着抽出短刀,横在何成的脖子上。

“小的说的全是实话……”

“把门打开。”

“小的没有钥匙,小的只是个喂马的……”

高翔在他身上胡乱摸了一把,当即摸出一串钥匙,冷笑道:“活腻歪啦,敢和小爷耍心眼!”

说着话,照着何成的太阳穴就是一记重拳,将他打昏过去。

高翔打开戏楼大门,把何成拖进去捆在柱子上,找块破布堵了嘴,翻遍整座戏楼,终于在戏台后面看到了码得整整齐齐的十几个银箱。

高翔抱着银箱喜极而泣,连声道:“师父,弟子找到了,找到了……”

自从接了这真趟镖,灾祸便一个接一个,原本顺风顺水的镖局,被逼上了绝境。这正是一层错,千层补。还好,终于要补回来了!

高翔心里高兴,急着要出去给师父报信,刚锁好戏楼的大门,一通脚步声远远地传过来,接着便是黄义的骂声:“你们才是贼!是强盗!抢了我们的东西……抓我们做什么,敢把我们送到官府里去吗?我倒要瞧瞧究竟谁会蹲大狱!”

“再胡说八道我封了你的嘴!”王正谊的声音。

未听到师父的声音,高翔猜测应是那位姓钟的姑姑绑了何少白,黄义接应时被捉住了。

“你们先受点委屈,我去请师父过来,到时连人带银子全要出去。”高翔避开园子里的人,向戏楼后面潜过去。

……

管家何泰被“如烟”熏倒,恰被小解回来的看门人撞见,不知何泰是犯了急病还吃喜酒醉了,便赶紧背进屋,先灌进一碗凉水试试,不想歪打正着,“如烟”这种药最怕凉水。

何泰悠悠地醒转过来,道:“有贼偷了东西出去,快叫人去追!”

看门人赶忙去门口察看,见大门果然被拔了门闩,于是“嗷”的一嗓子,将府里的人都吵醒了,一齐追出去,边追边喊,一庄的人就都赶了过来。

王正谊到庄园外头时,何家店的乡人正围住了三个人要抢回何少白。

何应其站在人群后面,踮着脚喊叫:“莫伤了我儿,莫伤了我儿!”

王正谊叫了声:“都闪开——”

众人闪出一条人缝,王正谊顺手抢过乡人手中的扁担,不由分说一通乱打,随着扁担飞舞,黄义和师弟手里的刀便都不知了去向。

钟以士一下子认出王正谊,不由得呆若木鸡,想不明白师爷怎么会在何家店。张了张嘴想叫他,忽然想到何府的人都在跟前,尚未弄明白师爷与何家的关系,便索性低下头,束手就擒。

耍了几下扁担就降服“贼人”,乡人纷纷叫好,何泰提出将“贼人”押去县衙。

王正谊清楚此事见不得光,自是不允,又见何少白昏迷不醒,猜想是中了“贼人”的暗算,便有了借口,道:“何公子是被‘贼人’药倒的,何管家,烦请你将何公子抬回府去先歇着,待我审了‘贼人’,要了解药再讲报不报官。”

当下劝众人散去,押了钟以士等人回到庄园。

王正谊在书馆里坐下,让谭祖安守在门外,不许外人进来。钟以士见屋内再无旁人,便跪下叫道:“师爷——”

王正谊仔细分辨,才认清原来是钟以士,懵了一阵,道:“以士?怎么是你?你不是随父亲走镖去了吗?”

钟以士哽咽了,“家父已然过世了。”

“你说什么?兴礼故去了?为何?”

“走镖至太行山,遇到了强人……”

“那,那是什么人?你们父女两个竟打不过?”

“全怪以士习武不精,家父替以士挡刀,被强人围攻,才失手遇害的。”

“兴礼啊,我的儿!是为师害了你啊!”王正谊伤心道。

“怎能怪师爷呢,是……全是家父的命数。”

“太行山的强人!好,我王五记下了,这笔债一定是要讨还的。”

“师爷……”钟以士顿时失声痛哭。

“你起来,告诉师爷,因何会和这两个人搅合到一起去了,他们是什么人?”

第三十四章 错中错

黄义在旁冷眼观看半天,听钟以士叫这个老儿师爷,心里犯疑,便道:“我们是什么人不打紧,反正不是做贼的人……”

钟以士道:“黄义师弟,不可对以士的师爷无礼!”

“无妨,叫他说。”

“我们是谢家镖局的人,好端端的在运河上走镖,却被你们何家劫了,你还有脸说要去太行山讨债,现如今欠下的债该怎么说?”

王正谊脸沉了一沉,道:“哦,你们是谢家镖局的。绑了何家大少爷,原来是为要债?可如何证明是何少白劫了你们的镖呢?”

“你敢让我们搜吗?”

“怎么的?你们镖局还管搜查抄家?去问问你师父敢不敢来搜!”

钟以士不想让黄义和师爷呕气,但怯生生地问:“师爷,您为何到了何府上呢?是来避祸的么?”

“避祸?嗯,算是吧。以士,是这两位劫了何家大少爷吗?”

“是以士劫的。”

“你?何少白的武功不在你之下,你能打得过他?”

钟以士正要回答,黄义抢道:“打当然打不过,但是我们镖局有独门的毒药,要想让姓何的活命,就拿我们的镖物换解药。”

黄义在接应钟以士时,已经得知何少白被她下了药。

“谢家镖局有独门毒药?哈哈哈……老夫头一回听说开镖局的还随身带着毒药。以士,你告诉师爷,是不是真的?”

听黄义讲出那一番话,钟以士立时就懂了他的意思,暗自赞叹他机灵,王正谊问她便不好回答。

不如实回答便是欺瞒师爷,如实回答便辜负了黄义的一番苦心。

可钟以士刚表明何少白是她劫的,不回答又躲不过去。

正左右为难,有人在外面叫王正谊,“五爷,您出来一下。”

是王正谊守在庄园外头的朋友叫他。按照他的意思,那几个朋友在庄园北墙外守护,因为那里离戏楼近。

王正谊有话,只要不是园子里动手,何家店庄里庄外,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许离开北墙半步,因此虽然南面乡道上叫嚷声震天响,这些人都不为所动。

“什么事?”王正谊问那朋友。

“有人从园子里翻墙出去,被我们擒住了……”

“有人翻墙出去?人在哪儿呢?”

“您老不叫我等进园子……还在墙外头扣着呢。”

“丢进来,我去接着。”

王正谊说着带那朋友向北面快走,不一时将高翔押了进来。

“以士,这位也是谢家镖局的人吧?园子里还有没有?”王正谊问钟以士。

高翔本想去大南庄报信,哪里想到翻过墙去,被墙外的七八个壮汉守个正着。钟以士苦笑不已,道:“高翔师弟,你怎么也来了?”

王正谊面有愠色,道:“以士,你叫他什么?师弟?你这是换了师门吗?师父是谁?是谢家镖局的谢玉田吗?”

“回师爷的话,以士并不敢背叛师门——”

说完这句话,钟以士才猛然意识到高翔就在跟前呢,忙改口道:“以士的师父便是先父,以士师承于师爷,只所以叫他们师弟,是因为尊敬他们几个是谢总镖头的师父……是这么回事,谢总镖头对以士有葬父之情、救命之恩……”

王正谊见钟以士慌乱,猜到其中必有隐情,但有一句却听得明白明白,“葬父之情、救命之恩”,不消说,正因为如此,钟以士才闯进何府,劫了何少白。

“你随我来——”王正谊将钟以士叫出去,解了她身上的绳索,细细问了“葬父与救命”的情节。

王正谊听罢,仰天长叹道:“老夫这回丢人丢大喽!”

有他这句话,钟以士便猜到师爷定是参与了劫镖的事,道:“师爷,以士说句大不敬的话,您老一世英明,怎么会犯糊涂……上了何少白的当?”

王正谊明白,说是上何少白的当,其实是钟以士给他留个面子。他虽不敢自称英明,却也绝不会不辨是非,行走江湖多年,什么样的抉择未经历过,怎么活到这个岁数,却让一个年轻人牵着鼻子走呢。

他一下子想通了,全因对朝廷的仇恨,才让自己失去了理智。

“你师爷何时英明过?若真英明,又怎能让谭章京去白白送死!”王正谊叹道。

“师爷,谢家镖局养着老老少少二三百口人呢!”

王正谊不语,瞧着戏楼发呆。

“师爷,把镖物还了谢家吧……”

王正谊仍是不语。谭嗣同去赴死,他没拦住。谭嗣同死后,他报仇未成。他觉得全是自己的错,这回终于听信何少白的话,要去做一番大事业,和满清做个了断,却不料竟劫了徒子徒孙恩人的镖,虽是无心之过,却犯了一个更大的错!

他该怎么办?还了镖物可以挽回这次的过错,却再也弥补不了在谭嗣同那儿犯下的两个过错。他已经年过半百,又正被朝廷通缉,这一生难道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去吗?

“师爷,您若有难处便和以士讲,说不定以士能帮您出出主意呢!”

王正谊瞧着戏楼,忽然自问道:“那个何成呢?”

他怎能将苦处向钟以士倾诉,又怎能让钟以士替他拿主意,他的苦要搁在自己肚子里,绝不能在小辈面前跌份儿。

王正谊道:“以士,你给何少白下了什么药?”

“师爷——”

“你不肯告诉师爷是吗?”

“您别逼以士,做人要恩怨分明,知恩图报,这也是师门的规矩,若您执意错下去,叫以士今后如何能再敬您服您?”

“以士,你长大了,日后定会比你父亲有出息,也定会比师爷有出息。你要记住,江湖恩怨,相报不在一时一事,今后不用留在谢家镖局了,就跟着师爷,我替兴礼照应你。”

“师爷——”

“不必再讲了,我去瞧瞧何少白,把解药给我。”

王正谊想去找何少白商议一下,看能否将银子还回去。毕竟这是在何家,劫镖也是何少白的主意,他不能独断专行,失信与人,否则这又是一个错误。

这些话他不便和钟以士明说,钟以士却误会了,怒道:“师爷,您执意要一条道走到黑吗?”

“把解药给我!”王正谊喝道。

“您杀了以士吧!”钟以士闭上眼,将头递到王正谊面前。

“你这孩子……就不能体谅一下师爷吗?”

王正谊痛苦地摇摇头,招手将谭祖安叫到跟前,道:“去找一下何成,让他叫几个人过来侍候着,记着,千万别慢待了这几位贵客,我去何府瞧瞧何公子。”

王正谊说着便将钟以士推进房中,拿绳子将她重新捆起来。

第三十五章 寒碜人

王正谊相信钟以士不会要何少白死。

王正谊更相信谢家镖局没有毒药。“挂子行”里的人以用毒为耻,谢玉田是武行里响当当的人物,绝不会沾那玩艺儿。

王正谊猜测应该是蒙汗药。

何应其久等王正谊不来,何少白又昏迷不醒,便命何泰过庄园里来催。王正谊明知故问:“何公子醒来没有?”

“哪里能醒得来,就等着您老的解药呢!可曾弄到手?”

“到手了——”说着便出庄园大门快步向何府走去。

何少白被放在新房的床上。里间外间屋里,站满了何家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何应其坐在堂屋八仙桌的东侧,一脸的悲愤愁苦。喜事眼看要办成丧事,搁谁都受不了这份折磨。

王正谊进屋,向何应其打个揖,冲屋里的人道:“各位贵眷,都请出去吧,你们将何公子围得如此密不透风,即便用了解药只怕一时半会也醒不过来。”

清空卧房的人,王正谊搭手试了试何少白的脉,知道并无大碍,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

王正谊做个样子,将随身携带的“回春丸”塞入何少白口中,用半碗水送进肚子里,剩下的半碗水泼到脸上,不大一会儿,何少白便睁开了双目。

“五爷,少白这是在哪里?”

“在你的洞房里。”

“我的娘子呢?”何少白问的是钟以士。

王正谊以为他有话要和新娘子说,便走到外间问:“新娘子在哪里?何公子要和她说话。”

何应其听到儿子醒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怒气冲冲地道:“那几个贼人着实可恨!生生搅了我何家的好事,何泰,先将贼人痛打一顿再送去县衙!”

王正谊忙拿话拦住,道:“何老爷,大少爷在官府里上下都有关系,此事还是由他处理最好。”

何家上下听到何少白要见新娘子,这才发现少了一个人,手忙脚乱找了一通,未果,都看着何应其发呆。

何应其本就窝火,此时更恼,起身向外就走,“都瞧着我做什么!找去!一个大活人还能飞了不成!”

何少白渐渐的魂魄归位,终于想起这一夜发生的事情,晃晃悠悠下床,将新娘子从床下拖了出来。

……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何府办喜事差点让人将新郎劫走,转回头又找不见新娘子啦。消息最早从成大鼓嘴里流传出去,一阵风便传到大南庄。

钟以士踪影全无,高翔又是一夜未归,谢玉田忧心如焚,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到了晚间一定要去何府走一趟。

一天才刚开始,何时才能到晚间。谢玉田心里焦急,表面上却波澜不惊,坐在夏猴子的院子里,陪师兄弟们纳凉说话,稳如泰山。

魏沧海每天都要修习一个时辰的内丹功,收了功,深吸一口气,再呼出去,浑身洁静。“洁静精微”是内丹功的至高境界,他修到了。

“他们出事了。”魏沧海睁开眼睛,没头没脑地吐出五个字。

众人都无动于衷,赵三多有些莫名其妙,定定地看着魏沧海。

沙景洪笑道:“赵兄,我们这个师弟有一些道行,常自说自话。

“自说自话?那是没人能听懂他说的什么。赵某看他静坐了一早上,是在练功么?”

尚大刚道:“五哥说他已经修习到可以‘十里听音’。”

“他练什么功?”

“自然是我们昆仑派的内丹功。”

赵三多问:“你们几位师兄弟为何早上不练功?”

“我们没有他那分定力……”

“二哥,他们出事了。”魏沧海这回是看着谢玉田说的。

“怎样?”

谢玉田也是头一回听到“十里听音”这个说法,并不敢相信,因为师父教他修习内丹功时,只说功到最高层,便心洁神静,入精入微,可以神游八荒,随心所欲,至于最高层究竟是何情形,他尚未达到,因此不解。

各人的天赋不同,魏沧海喜静不喜动,在修习内丹功上有足够的定力,十几年来一直痴迷内丹功心法的研习,为此至今尚未成婚。也到了该他出成果的时候啦。谢玉田想。

“五弟,你果真能听到十里外的声音?”梁子成问。

“五弟,你是说高翔他们吗?”谢玉田问。

“五哥,说话别让我们猜闷儿,急死人!”尚大刚道。

魏沧海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仍是不慌不忙:“咱们的人在何家店失手了……”

这时,夏猴子出门换豆腐回来,一进院子便道:“告诉几位师傅一件好笑的事,何家店何府昨天办喜事,夜里新郎竟险些被人绑了票,好不容易拦下来,新娘子又找不见了……”

“你说什么?消息是从何处得来?可靠吗?”沙景洪急问。

“怎么不可靠,卖豆腐的韩老头刚从何家店来。”

众人都将目光移向魏沧海,又惊又喜。

“何少白被救下了?劫他的人如何呢?”赵三多问。

夏猴子道:“那倒不知道。”

“我去何家店走一趟。”谢玉田道。

“我们都去。”

连同夏猴子,一行数人到得何府。何泰迎出来,谢玉田自称是何少白的朋友,来吃喜酒,路上遇到官兵盘查,耽搁了。

何应其得知来了一伙“练家子”,道:“可见武行的人也不可靠,吃喜酒竟能迟到。”

他不想儿子与江湖上的人来往,又因才刚被“贼人”闹腾一番,心里正不痛快,便让何泰传话道:“大少爷不在府里,去县城回谢知县大人去了。”

将谢玉田等人凉在了门外。

尚大刚像抓小鸡似的一把抓起何泰:“怎的,老子来贺喜,连大门都不叫进吗?”

绍长天拉开尚大刚,赔笑道:“我等为给何公子贺喜,日夜兼程走了几百里路,虽迟了一些,却非本意,总得请我们进去吃碗茶再回吧。”

“是啊,将朋友拒之门外,这不是何府的待客之道吧!”沙景洪道。

何泰也觉得失礼,只得硬着头皮再进去通报。

何应其闻知这伙人竟然要对何泰用强,更加不肯放入府中,道:“你瞧瞧少白都结交了些什么人!快拿些碎银子打发他们走……”

“何老爷,听说贵府近日发了笔横财,想用些散碎银子就打发我们,也忒寒碜人了吧!”

说着话,一群人径直进了院子。

何泰慌得过来冲谢玉田等人拱手道:“诸位,诸位,这是哪里话说,怎么硬生生闯进来了啦……”

第三十六章 借镖银

尚大刚手如蒲扇,一拨拉何泰,何泰踉跄着跌倒在地。

绍长天忙着去扶,“得罪,得罪。”

谢玉田与梁子成二人款步走进正房。谢玉田向何应其深施一礼道:“何老爷,在下山东台儿庄谢家镖局谢玉田,前来拜会令郎何少白何大少爷。”

何应其毕竟见过世面,见这些人不请自入,横冲直撞,已猜到绝不是少白的朋友,想到刚捉了三个绑匪,不由顿悟,看来这伙人和那三人是一伙的,得知同伙失手,找上门来要人,现如今的乱匪竟都如此明目张胆了!

何应其冲何泰递个眼色:“何泰,还不快去把少白找来见客。”

何泰明白这是要他去报官。便应了一声,向大门外就走。尚大刚一把揪住他道:“让你叫何少白,你朝外头跑做什么?”

“大少爷去了县城,小的当然要去县城找他。”

沙景洪冷笑道:“哼,我看你是要去报官吧!好得很,倒是省了我们跑一趟!”

梁子成在房中毫不客气,一撩长衫坐下来道:“何老爷,我等是来做客的,讨杯茶喝就走,我劝你最好不要去惊动官府,否则大家都不好看。”

谢玉田道:“何老爷,伸手不打送礼人,我们来为少白兄弟贺喜,您又拿我们当要饭的,又要去报官,这是怎么个礼数?”

“诸位误会了,何某并无轻视诸位之意,也从未说过要报官,实是家中出了些状况,何某心情不佳,不想见客。外头那几位朋友都请进来坐吧。”

赵三多是义和团的人,凭着义气前来附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主动上前,因此坐到院中海棠树底下,静观其变。

沙景洪见他坐在外面,便也带着师弟们坐过去。

何泰瞧出这些人来者不善,便去庄园里找何少白。

……

王正谊本想到何府与何少白商议归还镖物的事情,但是何府里实在太乱,新娘子又因糊里糊涂被搅了新婚之夜,寻死觅活的,何少白不胜其烦,拉了王正谊回庄园躲清静。

进了庄园,何少白要奔书馆去坐,王正谊拦住他道:“我们去祠堂后面的亭子里坐一坐,那里临着水凉快。”

池塘放了藕,开了一塘的荷花,坐在近水的亭子里,荷花的清香扑鼻而来,虽不见有风,却让人顿觉神清气爽起来。

“五爷,还是您会挑地方,这里好,又清静又凉爽。唉,我自家的园子,却不如您会享受。”

“我会享受?”王正谊苦笑,“何公子没这份心情,我更没有。”

“是啊,昨天夜里又闹那么一出,真没想到,竟让一个小丫头给算计啦!”说到小丫头,何少白忙问:“五爷,还没来得及问您呢,那个小丫头呢?”

“先不说她,我有话和你说。”

“五爷请讲。”

“我思来想去,觉得劫得那些银子得还回去……”

“还回去?为什么?我们费了多大劲啊,我还差点让人给害死!不可能,绝不能还回去!”

“你听我讲完,我能帮你弄来这笔银子,就能帮你再弄一笔银子。还了谢家的钱,我们去劫官府。我给你打个包票,无论是赴汤蹈火,还是将我这条老命搭上,一定把银子给你弄到手。你看如何?”

“五爷,你这是怎么了?咱不是都说好了吗?这回算欠谢家的,日后有机会再回补给他。事情都到这份上了,还与不还我们这个恶人都做定了,您怎么突然又动了妇人之仁?”

何少白说着激动起来,话便口无遮拦了。

“我妇人之仁?姓何的,小子,你五爷做过的大事说出来怕是吓死你,若非为给谭章京报仇,我能听你的差遣,稀里糊涂地做下这么一件蠢事!你知道谢玉田是什么人吗?他是我……他是……算了,不说这个,不管谢玉田是什么人,我老五有许多镖行的朋友,只要是镖行就不该劫!你要早说劫的是镖行的东西,我也绝不会帮你!”

何少白自知说错了话,忙再三道歉。

王正谊刚被钟以士数落了一场,这会儿又被何少白指责,憋了一肚子火,伸手拾起一枚小石子,用手指弹了出去,池塘中的一朵荷花应声折断。

何少白见他还没消气,不敢再去招惹他,思忖半晌,想出一个主意,道:“五爷,少白听您的,将银子还回去。”

“……你说的是真的?”

“给少白十个胆子也不敢哄五爷您啊!”

“那好,我带你去见一个人,马上让她将银子带回去。”

“见谁?谁进了园子?五爷,这可就是您的不对了……”

“我有何不对?是谁用药迷倒了你?又是谁要将你劫走?你以为我想要她进你家园子吗?还不全是你招惹的!”

“劫我?你是说那个扮作新娘子的小丫头,要将我弄走?哈哈哈,真难为她如何想出来的,她能背得动我?”

“她要不为弄走你,只怕早就一刀要了你的小命啦!”

“原来她被五爷擒住了?太好啦,太好啦,她没走最好。”

王正谊见何少白光说话却坐着不动,催他,“走啊,当面给她道个歉,然后把银子还了,老夫的面子也算捡回来啦。”

“她在就好,先不忙。五爷,少白听您话里的意思,您认识她?”

“岂止认识……老夫也不怕丢人,实话告诉你吧,她是老夫的爱徒之女,也算是老夫的徒孙。你说这叫什么事,我竟然劫了徒孙的镖!传出去我还有何颜面在人前走动!”

“啊,竟有如此巧的事?”何少白不禁哑然失笑,偷眼一瞧王正谊,见他又要发怒,忙道:“五爷,既然你们有这层关系,那咱得好好计议一番再去见她,您放心,少白保证让您有里有面,绝不能在小辈面前跌份儿!”

听他这样说,王正谊心里受用了许多,重新坐下来,听他要说什么。

“五爷,我相信您,也请您相信少白。我说话您莫着急,听我讲完——”

“你讲便是,啰嗦什么。”

“您看这样如何,就依您,再踅摸一处官府的银库,咱去抢了他!不过那需要些时日,眼看南方义军举事的日子就到了,等不及。容少白先将这笔镖银运过去……您别动怒,听少白讲完。……银子算少白借谢家的,我向家父要一万两的银票来,先还给谢家,剩下的等我们劫了官银再还他……”

“何少白,这就是你说的归还银子?你少拿这种话搪塞老夫,别说谢家镖局不会答应,即便真答应了,你跑去南方还能回来?你是要老夫一个人替你还债吗?”

第三十七章 诉衷肠

王正谊突然变卦,要将银子还回去,何少白自是一千个一万个的不肯,可是不敢和他较劲,否则他若翻脸,何少白还真拿他没有办法。于是,情急之下便想出这么个折中的法子。

虽是做大事,也须近人情。失了人心,怎得天下。

于是,何少白发誓赌咒道:“您看,五爷还是不信少白,我也是堂堂七尺男儿,顶天立地的一个汉子,公门里是总督府的从四品标总,江湖上是哥老会五大长老之一。少白红口白牙吐出话来,岂能不认!不认您也不必担心,何家的两处宅子全在这里,您就是抢了烧了,少白绝无二话!”

“老夫相信你没用,关键在于谢家镖局答不答应。这可是数万两的镖银,如此大的亏空,让谢家如何和雇主交待?难不成让谢家再给雇主打个借条?”

“让您说着了,少白就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你真要镖局给雇主打借条?那两家都能同意?”

何少白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少白自有妙计,您老就䞍好吧。”

“你最好先想清楚,如果谢玉田不答应怎么办。”

何少白笑笑,“他会答应的。对了五爷,您那个徒孙叫什么名?”

“叫钟以士,从小就没了母亲,父亲刚去世不久,很可怜的一个女孩儿。”

“哦,钟以士,不像是女孩儿的名……”

“这是他哥哥的名字,他哥哥在她没出生就夭折了。”

“的确是挺可怜的。五爷,您老愿不愿意为钟小姐作个主?”

“作什么主?”

“将她许配给少白,从此您就是我的师爷,我和钟小姐一起孝敬您。”

“你开什么玩笑!让以士给你做小?你叫老夫对她九泉之下的父母如何交代?”

“那不能够,少白敬着她呢,她要做就做少白明媒正娶的夫人。五爷,您都知道了,昨晚有两个新娘子,一个在床下,一个在床上。这就是天意,少白要休了床下那个,和上了少白床的这个白头到老。您老如今是钟小姐唯一的亲人,您作得了这个主。”

“新娘子刚过门,这才第二天,你便要休了人家?莫说我做不了以士的主,你又能作得了令尊的主么?”

“您老就说少白娶钟小姐合适么,只要您老不反对,剩下的事少白自会有安排。”

“婚姻大事岂可儿戏,老夫可不能再跟着你胡闹了。”

何少白倒不着急逼王正谊保媒,毕竟钟以士丧父不久,热孝在身,还不宜提亲。何少白只是提前和王正谊打个招呼,让他明白,何少白早晚要和他成为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何少白的事就是他的事。

二人议妥了借镖银的事,王正谊把钟以士单独带到何少白面前,看他如何给自己保全面子。

“娘子,听说你昨儿夜里要将少白带走?这正是少白求之不得的美事!少白刚才埋怨五爷来着,他不该拦着你,我们夫妻之间的事……”

“你住嘴!再胡说八道姑奶奶让你从此变成哑巴!”钟以士恼道。

“何公子,以士尚未嫁人,老夫绝不许你如此羞辱她。”王正谊道。

“好,好,这件事先搁在一旁。少白就说另一件事,以士——”

“不许你如此称呼我!”

“好,全都听你的。钟小姐,你扮作新娘子嫁入何府……”

“谁嫁入你何府?你怎么如此厚颜无耻!”

“究竟还叫不叫少白说话?不叫说少白就闭嘴。”

“快说正事,少耍花腔。”王正谊道。

“钟小姐,少白知道你是为谢家镖局失镖一事而来,五爷在跟前,咱明人不说暗话,这件事和五爷没有丝毫关系,他是我请来吃喜酒的贵客。”

何少白说这句话时一脸庄严,连王正谊都觉得可信。钟以士看着师爷,回想他之前说过的那句“老夫丢人丢大了”的话,觉得何少白话并不可信。

钟以士一言不发,听何少白如何继续替师爷开脱。

何少白观察着钟以士的反应,见她无动于衷,便接着说道:“家父为少白张罗这桩婚事,虽非少白心甘情愿,总是欠着二老一份孝敬,因此便暂且认下。你知道,我常年在外,家中并无多少好友,所以才请五爷为少白撑场面,不想却赶上这么一档子事。不过也是天意,让你们爷儿俩在此相遇。”

钟以士冷笑道:“如此说来以士还要谢谢何大少爷喽!”

“钟小姐不必客气。再说劫镖的事,此事是少白做的,我认。”

“你一个人做的?”

何少白冲她摆摆手:“听我往下说。我劫的并非谢家镖局,而是军费——你听我说,少白在军中有朋友,他给我消息,说有一笔巨款从京城军中运出,正巧我们南方义军需要举事的经费,便盯上了这笔款子。原本等运银子的船到了江苏一带再动手的,巧的是少白家里逼婚,且又奉了公事进京,因此才赶到此处。”

“谢家镖局的镖旗就张在船头,还说不是劫的镖局?”

“那时少白眼里只有银子,没有旗子,不管是谢玉田的镖局,还是王五爷的镖局,都要下手!”

“……”钟以士被何少白冷峻的眼神吓住。

“这笔款子的用处少白也要说明,少白是湖南哥老会的五大长老之一,也是广州反清救国组织兴汉会在两江的联络人。说到兴汉会你们大约不明白,其实它的主张原本和谭嗣同先生的维新变法是一样的,只不过谭先生的变法太书生气,所以成不了。兴汉会要做的却是彻底推翻满清政府,建立一个人人有饭吃,人人平等的新世界!”

“那又如何?还不是依然有皇帝,有太后,有数不尽的贪官污吏!”王正谊道。

“有个新词儿,叫‘君主立宪’你们听说过没有?以后要皇室是皇室,政府是政府,政府腐败百姓可以另选政府,这就叫人人平等……其实这其中的奥妙少白也不全懂,但少白明白这件事若做成了,大清国肯定不是目前这种状况。”

第三十八章 两张皮

王正谊问:“尚未弄明白的事你就提着脑袋跟着干了?”

“一个装了一盆糊涂浆子的脑袋,要与不要又有何妨。连谭先生那样的文弱书生都敢为此事赴死,少白不过一介武夫,天下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又何惜项上人头!”

何少白的这番话,让王正谊为之动容,钟以士也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对啊,天下事并非全天下的人都懂,因为不懂才要去弄明白。大多时候,要去弄明白一个道理,光靠别人的说教是没用的,要自己去寻找答案。寻找的过程虽然曲折,但总比困死愁城、做一个行尸走肉有光彩。

钟以士道:“这些话你和师爷早就说过吧?”

“五爷心里只有为谭先生报仇一件事,说了他老人家也听不进去。就在刚才,五爷为要少白还回镖银,险些对少白动手。其实,这和为谭先生报仇是一样的,只有将满清推翻,替谭先生做成他想做的事,这才是侠肝义胆!这才是天下大义,这才叫为仁人志士报仇!”

“说了半天,你究竟还,还是不还镖银?”钟以士问。

“你要做了少白的娘子,少白就还。”何少白含笑道。

“师爷,你看他又胡说……”

“少白,五爷知道你喜欢以士,只是目下不宜谈论此事,你以后不可再逗她。叫外人听见,既轻看了你,也轻看了她。”王正谊道。

“是,少白听五爷的。钟小姐,从此咱二人就以兄妹相称,你看如何?”

钟以士看向王正谊。王正谊点点头:“你有个兄长也不算坏事。”

何少白大喜,当即拉着钟以士在王正谊面前跪下来,拜了一拜道:“五爷,您老见证,少白和钟姑娘从此就是师兄妹啦,师爷,再受少白一拜。”

“作不够的妖!”钟以士忽然间就不怎么讨厌他了。

何少白感受到了她的微妙变化,道:“接着说正事,原本少白是要遵照师爷的意思,将镖银如数归还的……却因着钟姑娘不肯和少白做夫妻,只做了兄妹,少白也只好折中一下……”

何少白将与王正谊议好的方案和盘托出。

王正谊暗叹,这小子不亏在官场周旋多年,且不说巧舌如簧,但是这毫无破绽、环环相扣的“连环套”,就绝非一般人能设计得出来。

钟以士听到何少白要“借”镖银,愣了半天才回过神,道:“何少白,你未免也太奸滑了吧?原本是抢来的东西,变个花样,以借代还,把自己开脱成了正人君子!最无赖的是,还将不还镖银的责任推到我头上!”

何少白道:“少白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不是看在五爷和钟小妹的面子上,我才没有闲心和谢家镖局掰扯此事呢!自古凡成就大事业的人,哪个不曾含冤引恨,甚或背负千载骂名!昨晚小妹逼问我为何不献出何家的家产,你以为我真的难以回答么?非也,少白连身家性命都已置之度外,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只是现在少白身披两张皮,狼性未出,羊皮便不能揭去。义军需要我在公门里的这份体面……”

话说至此,钟以士终于懂了何少白,也懂了他要做的大事业。

钟以士是个女人,并不关心国家大事,可是她尚未出生,家庭便横遭变故,哥哥死于官兵的铁骑之下,略年长些就随父亲闯荡江湖,尝尽人间辛酸,耳闻目染全是百姓的疾苦,官府的腐败,她又何尝不想要一个清平的世界。

如今的大清国到处是匪,他们也是在为自己找一个理想的世界,匪也是没错的,是这个国家错了。

国乱不平,民便永无宁日,民不聊生,便不畏死。

何少白能为天下人找回没有征伐,没有贫苦,没有欺压,没有提心吊胆的理想世界吗?

她不知道,但何少白去做了,那便有希望。

钟以士从心底里愿意接受何少白的方案,她也愿意和师爷一道,去做一回匪,劫一回官府,做一回侠士。

谢玉田不就是一个侠士吗?相信凭二爷的见识和心胸,定然也会接受何少白建议。

王正谊问钟以士的意见。

“事已至此,何公子——”

“叫师兄。”

“……何师兄的话又极恳切,以士也不知如何是好,以士愿意相信师爷,只是二爷那里不知能否答应。”

“少白会让他答应的。”

正说着话,何泰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大少爷,府里闯进一伙人,自称是什么镖局的,嚷着要吃你的喜酒,瞧着那势头,却像来打架的,老爷的意思是让小的报官……”

“必是二爷来啦。”钟以士道。

“不错,他们是少白的朋友,何管家,麻烦你将他们几位请到园中,吩咐厨房备好酒菜。”

何泰见他十分笃定,略略心宽了些,可仍要尽着下人的本分,让何成守在何少白身边。何泰满园子喊了半天何成,问其它下人,都说不曾看到,何泰以为何成昨晚吃多了酒找地方偷觉去了,骂了声“孽障!”

何少白先不让钟以士与谢玉田见面,只带着王正谊将他们迎进园子,在后花园的水榭里摆了一桌酒席,分宾主落座。王正谊被安在主宾位置上,众人都觉奇怪。依着待客之道,那个位置该是谢玉田的,有赵三多和梁子成在,谢玉田当然不肯就位上座,可也轮不到何少白自家人。

尚大刚先就不满,嚷道:“何府的规矩可是新奇得很,老的将客人往外撵,小的将客人……”

绍长天扯了扯他的衣袖,话里有话道:“老五,你的肚子大呢!”

梁子成也觉受到了轻慢,站在水边作样欣赏荷花,迟迟不肯就座。谢玉田倒不在意,他的心思不在吃酒上,并不管如何排座。

何少白含笑道:“诸位仁兄,适才咱们都见过礼了,只是诸位仁兄眼里没瞧见王五爷,少白又插不进去话,只好留在入席再作介绍了。这位是在下的师爷,江湖上有个雅号‘大刀王五’,王正谊王五爷,不知他老人家当得起这个位子么!”

第三十九章 群英会

谢玉田更是不由得欣喜,暗道,原来以士已将王五爷请到了何府。再一琢磨又觉不对,怎么不见她呢?何少白自称王正谊是他的师爷,这又是如何说法?

都坐齐整了,王正谊道:“久闻山东出好汉,沧州与山东武行也来往甚密,只是老夫迁延京城,却不曾有缘叙故,不想今日竟在这里和各位同席饮酒,幸会,幸会。”

梁子成道:“在下常听保定府好友李存义李老爷子提起五爷,早知您老为人豪爽,侠肝义胆,眼里揉不得沙子,今日终于见了真佛,五爷果然是眼明心亮,恩怨分明的武林宗师气象。”

这话里带着刺,王正谊焉能听不出来,呵呵一笑道:“梁老弟不必将老夫往火上推,有李老爷子那座山头立在江湖上,谁敢称武林宗师?”

有大刀王五在座,众人便不多心何少白敢耍花招,既然何少白诚心设宴款待,只管与他推杯换盏,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何少白道:“谢大侠,少白知道你们几位因何而来。”

众人听他主动开口,以为要说镖银的事,便都侧耳倾听。

何少白偏不说了,端起酒杯道:“少白先敬谢大侠一杯酒。”

谢玉田道:“何少侠的心意谢某心领了,谢某从不饮酒。”

“那就不好说话了,少白这坛子酒可是有来历的,乃当今圣上于太后老佛爷寿宴上赐给李中堂的山西佳酿,李中堂又在胞兄李瀚章大人过寿时,转赠于他,李大人又在家父过寿时赏于在下……”

尚大刚嚷道:“谝什么官场里的门头,皇帝送的也是水做的酒,难不成还真就是金汤玉液啦!山西杏花村俺又不是没喝过,有什么稀罕的!”

众人都笑,王正谊知道何少白不是为摆官场的门头,而是要给这些人盘绳扣,便观棋不语。

沙景洪道:“何少侠这通关系绕的,不就是想说我等乡野之人,未见过世面么,既然此酒在你眼中如此金贵,你便留着请大人物喝吧!”

“少白转这么大一个圈子,并非要向诸位炫耀在下的关系,而是表白和这位仁兄说的一样的心情,什么样的酒都是水做的,人情到了水便成了金汤玉液。”

“何少侠说知道我们几个因何而来,请接着讲——”

“谢大侠不肯赏少白的面子……”

“我替师兄饮了这杯酒。”尚大刚抓过酒杯一饮而尽。

“诸位侠士果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好朋友,少白羡慕得很。”何少白说着,神情一黯,独饮了一杯酒,声音沉道:“想我何少白,少小离家,狗一样跟在李瀚章身边,他告老还乡,便将我丢给谭钟麟,若有朝一日谭钟麟退了,不知又要投奔谁去。少白连做狗都不能从一而终,公门里难遇知己,江湖上未有一友,活着是苟且偷生,死后谁肯为我洒泪坟头……”

众人听他说得凄切,不禁唏嘘,可又不明白他说这些话是何用意,都去看王正谊。

“咳,少白,少喝些,这酒搁得年头有些长,后劲儿足,小心醉了。”王正谊道。

“师爷,在诸位大侠面前,少白是晚辈,即便醉了出了洋相,他们也断不会笑我。不怕的,少白就想一醉解千愁。”

谢玉田看出究竟,猜他定是要拖延时间,借醉酒躲过众人的盘问,反正有王五爷在园子里,谁也不敢拿他怎样。

魏沧海瞧了一眼谢玉田,眼神一碰,便懂了意思,道:“诸位慢用,在下去方便一下。”

起身离席,向前面便走。何少白道:“何管家,咱家的园子大,你陪这位仁兄去,别叫他走迷了路。”

绍长天道:“何府的香茶水头就是大,在下也觉得内急,便与老五同去。”

何少白笑道:“并非茶水催得仁兄内急,而是心里堆着事呢。”

谢玉田道:“何少侠既然知道我等心里堆着事,何不开门见山。”

“好,那便开门见山,少白想与诸位大侠结拜为异姓兄弟,不知诸位大侠意下如何?”

梁子成脸一沉,道:“我等可不敢高攀。”

“是少白高攀,方才我已说的明白,少白活得不如一条狗,如今厌倦了摇尾乞怜的活法,想请诸位侠士带一带我,做一个快意恩仇的侠士。”

谢玉田道:“五爷在江湖上一呼百应,有他带着你足矣!我等岂敢与五爷分香。”

“少白明白了,诸位大侠是觉得与我结拜便降了辈分。师爷,您给主持个公道——”

“少白,你是有些强人所难了,这几位侠士并非你想得那般狭隘。只是,自古结拜要有个投名状,你须拿出诚意来,人家才好相信你,不能因你叫老夫一声师爷,人家便高看你一眼,我老五又有何德何能,值得别人高看的!”

王正谊没想到何少白又祭出这一手,他知道接下来便是,这几位不与他结拜,他便死活不谈镖银的事。结拜了大家就成了兄弟,再提借镖银的事,谢玉田便不好拒绝。

所以王正谊敲打何少白,要他拿出诚信,别老是想着给别人下套。谢玉田可不是钟以士,这位可是老江湖,他的深浅谁知道呢。

谁知何少白竟道:“师爷,谢大侠,诸位仁兄,这便是少白诚意。原本少白想拜在谢大侠门下做个入室弟子的,可是一徒不投二门,少白只好厚着脸皮高攀了。”

梁子成心道,也就是仗着大刀王五在场,姓何的才敢提出这种无理要求,换个场合,老子废了你,什么人都想与老子结拜,以为江湖是如此好混的。

谢玉田道:“何少侠此言差矣,今日肯赏一杯酒与我等,便是莫大的诚意,咱们不过萍水相逢,我等何敢再有怀珠之意。何少侠英雄少年,前程远大,我等皆已垂垂老矣,结拜之事万不敢当。”

“谢大侠,酒您也不肯喝,少白献上诚意您又再三推托,那便是瞧不起少白啦?既然如此,少白也不强求,咱们来日方长……诸位大侠,请共饮这一杯酒,恕少白不能久陪……”

王正谊愣在当间,想不明白他究竟要干什么。

第四十章 老江湖

“你这是要赶我们走吗?请神容易送神难,话不讲清楚,我等可不是如此好打发的!”尚大刚忽地站起来,怒目而视。

“还要少白讲什么?”

“你不是说知道我们因何而来吗?”

“是啊,诸位大侠不是为少白贺喜来了吗?”

“你——”

谢玉田示意尚大刚坐下,冲王正谊抱拳道:“五爷,何少侠既是您门下的弟子,在下自是不敢造次,但有一件事在下想弄明白,小镖前些日子途经贵宝地,不知因何得罪了贵宝地的同道,镖船在此被落了帆……”

何少白抢话道:“落了帆也并不见得是得罪了人,也可能是风大水急,船掉头太猛所致。”

王正谊以为谢玉田要开门见山,质问他镖物是不是何少白劫的。

不料谢玉田却接着道:“在下有位朋友恰是五爷门下徒孙,数日前她去求五爷您出面,从中斡旋一番,不知五爷可曾见过在下这位朋友?”

这招着实高,没有证据,当然不能直截了当地问谁劫了镖,也不能问昨晚绑何少白的事,便拿钟以士作引子。他这是拿捏准了,凭王正谊的江湖地位,绝不可能撒谎。

“见过——”王正谊道。

“那最好,”谢玉田不等他将话说完,道;“想必五爷正是为在下的事才到得何府吧?在下先谢谢五爷啦!”

“正是,谢镖头不必客气。”王正谊见何少白直冲自己递眼色,并不理会他。

谢玉田向着何少白道:“何少侠这回听明白我等是为何而来吧?”

“哦,原来诸位不是来贺喜的,是来寻人的?”

“你说对了一半,我们不止要寻人,还要取回我们的银子。小子,你唱了半天戏,哭也哭了闹也闹了,这回就入了正题,快告诉我们,人和银子都在哪!”尚大刚终于按捺不住,冷不防跳起来,一把抓住了何少白的衣服。

谢玉田等人都不劝,既然事情已然挑明,便任由老六去闹。

王正谊想,让他们两个打一架也好,趁机瞧瞧这些人的功夫究竟如何,打服了何少白,事情就简单了,打不过正好给何少白讨价还价的机会。

何少白以为王正谊得拦着,没想到竟无人吭声,既然自己认了是大刀王五的徒孙,便不好认怂,于是道一声:“人和银子都在少白手里,打得过我再说。”

两人离了席,打到空地上。

尚大刚仗着力气大,并不管何少白跳来跳去击上踢下,一味抡起铁锤般的拳头向前猛冲,只要被他的拳头击中,或和他的身体接触上,必受重伤。

这种蛮横打法何少白从未见过,自然不敢和他硬碰硬,动起心机,左躲右闪,以撩拨为主,并不主动靠近击打,想以此耗费对手的气力,然后再四两拨千斤,借着巧劲战而胜之。

哪知尚大刚有的是力气,打架也有技巧,出拳虽重却都留着余地,拳不着身绝不将力道吐尽,看上去很耗力,其实不然,倒是何少白辗转腾挪,起来落下不一时便大汗淋漓。

这种打法,两人便是打到天黑也分不出胜负。

谢玉田乘机将王正谊请到一旁,道:“五爷,钟以士在哪里?她可还好着呢?”

“有劳谢大侠惦念,她很好。王五要向您行个礼,多谢您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了以士一命。”

“五爷不必客气。在下想见一见钟小姐,不知她可在何府里。”

“这个嘛,您还是不要见了,你我都是到何府作客的,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作客也要守作客的礼数。”

“好,在下听五爷的。在下还想向五爷讨句明白话,小镖失镖之事可是何少侠所为?他可有个说法?”

“是,他已经答应老夫,要将镖物归还与你,不过他也有难处,因此才提出要和你们几位结拜。”

听到何少白已经答应归还镖物,谢玉田长出一口气,觉得这道坎终于要迈过去了。结拜能解决何少白的什么难处呢?大概是因为抢了我的镖船,担心我不能放过他,这才要与我结拜吧。

“五爷,请受玉田一拜,您可是救了谢家镖局啦!只要何少侠肯归还镖银,有您老的面子在,在下绝不会难为他,若他还有别的难处,在下也愿意竭尽所能鼎力相助。”

有谢玉田这句话,王正谊放下心来,当即叫停何、尚二人,道:“少白,你的意思老夫已代为转告谢大侠了,你和谢大侠议一议如何归还镖物吧。”

听完王正谊的话,何少白大吃一惊,明白上谢玉田的当了,他指使师弟和自己交手,却原来是使了招“暗渡陈仓”。

何少白有自己的打算,“借镖银”这件事说起来简单,要让谢玉田痛快地答应却极困难,尤其做镖局生意,最怕坏了名声。他虽有法子让银子的主人同意挪借,镖局仍是要担着失镖的责任,因此谢玉田这一关最难通过。还有借镖银的由头,反清是要杀头的,他哪里敢见人就讲,谭嗣同因何事败?还不是轻信了袁世凯。

所以何少白要做些铺垫,最好能要将谢玉田等人拖住,等夜里将银子运出去,那时再摊牌,木已成舟,不怕谢玉田不答应。

王正谊不懂他的一片良苦用心,逼着何少白尽快了结此事,提前露了底,就不好办了。最让何少白担心的是,不知王正谊有没有说出银子就在庄园里。

谢家镖局来了这么多人,若是发起狠来动手抢,那又该如何应对?

何少白后悔不迭,又不敢埋怨王正谊,道:“师爷,既然您和谢大侠都说明白了,一切照您的意思办就是。”

谢玉田道:“何少侠,谢家镖局若有得罪的地方,在下给您道歉了。”

“您并没有得罪少白,是少白病急乱投医,坏了江湖规矩,该道歉的是我。”

梁子成道:“闲话少说,快些办个交接,我等将镖物运走。”

何少白看着王正谊,试探着道:“五爷,您可将少白心愿和谢大侠讲明白?”

王正谊摇摇头。

“五爷说何少侠有难处,何不讲出来,需要我谢玉田出手相助的,也是义不容辞。”谢玉田道。

“少白在江湖上没有投缘的朋友,就想与几位大侠结拜为异性兄弟,还望各位仁兄能赏少白这个面子。”

“你这算要挟么?”梁子成道。

第四十一章 唱大戏

“岂敢,少白是五爷的徒孙,五爷是怎样的人,少白便是怎样的人。谢大侠对钟师妹有救命之恩,少白却恩将仇报,误劫了谢大侠的镖船。谢大侠今日不来,少白也要登门拜访,负荆请罪的,怎敢有要挟的念头。”

何少白将王正谊与自己绑在一起,话语又极诚恳,目的还是先稳住众人,让他们相信自己,挨到天晚留宿在园中,他好做个“灯下黑”的局将银子运出去。

谢玉田道:“何少侠,不必讲负荆请罪的事,只要你归还了镖物,咱们便没有仇。”

何少白道:“多谢谢大侠宽宏大量。您就不好奇,何家家大业大,少白因何要劫镖船吗?”

说话间,何泰陪绍长天和魏沧海回来,绍长天冲谢玉田摇摇头,意思是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这二位大侠去了许久,可有什么发现?不瞒诸位仁兄,这个园子忒大,我回来已近一月,连园中一角都未逛全。何家人丁并不算旺,建这么大的园子实无用处,反倒便宜了下人们。要那个何成打理园子,他倒得了方便,天天领着下人们在园中胡闹,昨日少白大婚,何成想是吃多了酒,今儿一天都未见到他的人影。”

何少白就这样自说自话,啰里啰嗦,并不管谢玉田等人脸色好不好看。王正谊早没了耐心,起身要走,何少白一把捉住他的手腕,低声道:“师爷,您不能挪窝,您一走这席就散了,少白可收不了场。”

王正谊怕他把自己参与劫镖的事说出来,只好忍住不发作。何少白吩咐何泰重新换上酒菜。

何少白讲起来没完,也不叫众人插嘴,讲几句便拉着尚大刚喝酒,尚大刚的酒量大,何少白酒量也不小,二人切磋打个平手,便在酒上较量。王正谊也不能干坐着,与众人慢慢小酌,聊一些江湖故事,气氛竟十分的融洽,丝毫看不出都在暗中较着劲。

王正谊已然说过何少白要还镖银,谢玉田不便步步紧逼,只好陪坐着察言观色,看何少白究竟要唱一出什么戏。

一场酒从晌午喝到日落,何少白又突发奇想,要请众人听戏,道:“这个戏楼建好拢共没唱过几回戏,今儿诸位大侠都在,难得一聚,咱们何不听一回。”

王正谊道:“少白,你醉了吧,这么晚了,哪里去找戏班子?”

何泰道:“五爷,您忘了,大少爷婚事用的戏班子就住在园子里呢。”

何应其请的戏班子原本要唱三天,今晚还有一场的,只因少白被劫,何应其没了心情,要何泰打发戏班子走,何泰一个人忙得脚不沾地,便给忘了。戏班子班主刚才迎着他还问:“今晚去哪里唱?还去府里凉亭中唱吗?我瞧着这园子里有个戏楼,咱还未在戏楼子里亮过嗓呢。”

“你们还未走?我给忘了,老爷有吩咐,赏钱照三天的开,戏不唱了。”

这会儿何少白提出要听戏,何泰觉得这一天的钱总算没白花,赶紧去前院拦住戏班子,又忙着唤了几个下人去清扫戏楼。

何少白向谢玉田道:“谢大侠,您不认少白这个兄弟,少白认您作大哥,今儿晚上听完戏,就住在园子里,少白要与您好好交交心,将少白拿了您的镖银作何用处,细细讲给您听。明日一早便将银子还给您。”

庄园中有一处别致的小院,名叫“小留园”,仿苏州“留园”建的,专为贵客留宿所用,小院遍植青竹,溪水岸花,环境十分雅静,何少白原本请五爷和谭祖安入住里面,谭祖安喜欢,五爷却不喜欢竹林茂密,他不住谭祖安便也不敢一个人住了。

王正谊陪谢玉田等人移步“小留园”先去吃茶醒酒,何少白亲自带何泰去收拾戏楼。

找不见何成,何少白只好命人砸了门锁,一进戏楼,发现何成被绑在柱子上,天热缺水,人已经虚脱了。

何泰以为何成死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何少白赶紧捂了他的嘴,拿水来泼醒何成,问他因何被绑,何成说有人潜进园子,已然查找到后台更衣房里的箱子。

何少白已听五爷说过,捉了一个翻墙逃出的谢玉田的弟子,不由暗道庆幸,若叫谢玉田和那弟子相见,必会引到这里,银子可就保不住了。

如此这般,何少白向何泰爷俩嘱咐一番,这才返身回到“小留园”。戏楼很快收拾停当,对着戏台摆好两张桌子,桌上五色果,瓜子糕点,香茗冰块应有尽有,每张桌前站了两个丫头负责挥扇降温。

王正谊与何少白各陪一桌,众人落座,好戏开锣,戏台后面的一场大戏也开始了。

谭祖安拿了王正谊的手信,到园子外头寻着他的江湖朋友,叫他们依计行事,单等戏楼里锣声一响,便翻墙入园,由戏楼后门将银箱尽数运出。何泰则去套了马车接应,由五爷的人一路护送,直奔沧州运河码头。

谭祖安是两江总督的公子,何少白因奉谭钟麟的命令进京,也曾讨了一张名帖在身上,如今正好派上用场,这一路上只要不是遇到乱匪,并不用担心官兵盘查。

谢玉田无心听戏,无奈王正谊亲自作陪,他也只好稳坐不动。戏唱到一半,谢玉田便要寻个借口出去透风,何少白早留有后手,不早不晚,赶个恰好将钟以士请了过来。

见到钟以士,谢玉田上下打量,见她完好无缺,始相信何少白没有骗他。有王正谊在侧,两人不好多话,都耐着性子听完戏,何少白又叫家人在“小留园”里摆宴,宴席分设两桌,一桌是赵三多师徒和五侠,另一桌是王正谊与谢玉田等四人。

梁子成明白这是要谈归还银子的事了,便当着王正谊的面向谢玉田道:“二弟,有事叫一声,弟兄们听着呢。”

何少白掩了门,向着王正谊跪倒便拜:“师爷,少白年少无知,酿成大错,给您老脸上抹黑了,您尽可按照师门规矩严惩不肖徒孙。”

“起来吧,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再说你也是为了办大事,相信谢大侠也会体谅你的。”

何少白接着又给谢玉田磕了一个头:“少白不知谢大侠是师妹的救命恩人,大水冲了龙王庙,千错万错全是少白错,这一回请大侠先记上,日后若有用得着少白之处,少白必将肝脑涂地相报!”

第四十二章 国之大侠

在官场里混的人,若非位高权重,大多都练得能屈能伸,左右逢源,甚至有一些官油子,满腹诡计,满嘴谎话,却又能让人信以为真。每个官场中人都是唱戏的高手,该唱红脸时红脸,该扮白脸时红脸,一人多面,变脸如变戏法儿。

何少白久在官场摸爬滚打,上至总督巡抚,下至衙役营兵,见过太多的官场伎俩,尽管他不耻去学,却也在无形中被熏陶了许多。

该烧香的烧香,该磕头的磕头,为办成一件事,面子算不得什么,掉在地上还可以拾起来,事情若办不成,那才要丢面子。

谢玉田是江湖中人,凡事都依着江湖的规矩来,与官场中人来往并不多,故不解官场的玄妙。

何少白这一天也是不容易,软硬刁憨,嘻笑哀愁,将在官场所学全都使出来了。连王正谊看在眼里,都觉心疼,原来要做成一件事,是这般的忍辱负重,他又为的什么呢?!

动了一天的心机,说了一天的言不由衷的话,到了这会儿,何少白也累了,该一吐为快,坦诚相待了。

他这两跪,全是发自内心的愧疚。

谢玉田见何少白先拜王正谊,再拜自己,言语恳切,心里便早已宽谅了何少白。

“何少侠,不必如此,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幸好没有酿好大错,因为此事在下和五爷结识,也算幸事。”

王正谊苦笑了笑,心里说,你若知道劫镖银的人是我的,将镖银运走的人也是我的,只怕不会如此讲了。

何少白道:“少白想请教谢大侠,侠义二字究竟意义何在?”

“此事何不请教五爷?他才是我等晚生后辈的榜样,他对侠义二字的领悟要比在下多得多。”

王正谊摇头,“武行里的人,都将行侠仗义,扶弱济贫挂在嘴边,其实什么才是真正的侠义,谁都秤不准。”

“维新变法的事谢大侠可知道?”何少白问

“听说了,前些日子不是在菜市口砍了六个维新党么?”

“您认为是朝廷做得对,还是维新党做得对?”

“朝廷要做得好,就不会有维新党,说到底还是大清国的官员无能。只是维新变法,实行了新的法子,朝廷用的人依然是那些人,新法就能让大清国变好么?依谢某看未见得。”

“谢大侠一针见血,这个大清国是从根子上烂的,不连根拔起,只换些汤药,病入膏肓的大清国是救不过来的。维新党的初衷是好的,但是书生意气,未成事害了自己,成了事也未必就能成全国家!”何少白道。

“何少侠身为官场中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讲?”

“为何不敢?做不成谭嗣同等人那样的国之大侠,难道连句透彻话都不敢讲吗?”

“国之大侠?”谢玉田沉吟起来。

“正是,谭嗣同等人做得事才叫行侠仗义,不让大清国好起来,像如今遍地疮痍,我们所有武行里的人都去扶弱济困,又能救得了几人?我们口中的侠义,不过是满足自己那微不足道的面子而已。”

“并非人人都有谭嗣同等人的心胸和勇气。”

“何公子就有。”钟以士道。

何少白道:“每个人都有,只是你们将自己封闭在狭窄的巷道里,暂未走出来罢了。倒是谢大侠常往南方行走,耳闻目睹的新鲜事情多,眼界和心胸都是有的,不过因为生活安逸,不愿去关心民间疾苦,国家的前途命运罢了!”

“国家大事有人做,身边的小事也须有人去做。粮得有人种,布得有人织,升斗小民的日子还得过,若都跑去做大事,国家依然要乱套。”谢玉田道。

“谢大侠说的是老百姓都能体会的道理,少白讲的是云头上的事,都有道理。”王正谊道。

何少白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谢玉田,想让他明白这笔银子的用途的重大意义。要一个人改变根深蒂固的观念哪有这么容易,谢玉田不是王正谊,他对朝廷没有深仇大恨,生活又极富足,他为什么要去改变现状!

钟以士道:“以士知道何公子想说什么,你别白费心机了,人各有志,你做你的大事业,二爷开二爷的镖局,相安无事就是了。”

“何少侠在做什么大事业?莫非是和谭嗣同一样,要去变法吗?”谢玉田问。

何少白心一横,道:“是,少白如今正在做的一件事,便是要将大清国连根拔起,为国家刮骨疗毒。实不相瞒,少白劫了您的银子就是用在此事上。”

“你要造反?”谢玉田惊道:“何少侠领着朝廷俸禄,何家又是如此门第显赫,你这是为什么?”

“朝廷俸禄不是民脂民膏吗?可大清那些官员食民肉饮民血,又为百姓做了什么?又为国家做了什么?看看朝堂上那些人,民生民亡全不放在心上,割地赔款爷送儿田一点儿不心疼,我何少白羞于和他们为伍!”

“何少侠的话有道理,如果大清国的官员都能你这般见识,何用变法,又怎会有官逼民反!”

“所以少白不管谢大侠理不理解,便要借您的镖银一用,为天下苍生去做这件大事!”

“何少侠要拿谢某的镖银去造反?不打算还给谢某了?”谢玉田勃然变色道。

“怎么不还?少白又岂敢不还?若那样我们和那些贪官污吏又有何分别!”

钟以士道:“何公子的意思是暂借二爷的镖银一用……”

“借?”谢玉田看着王正谊:“五爷也是这个意思么?”

“谢大侠不必激动,且听少白讲完。”王正谊道。

何少白道:“镖银已然运往南方义军,少白便是想立时归还给谢大侠,也不能够,因此只能暂借几日,等少白筹措齐了再原璧归赵。”

“何少白,你这就不对了,若是谢某出得起那五万两白银,便借你也无妨,可这笔巨款是有主之物,人家也是急等着要用,你让谢某如何补上这个窟窿?!”

“少白知道这笔钱的用处,不就是张謇办纱厂用吗?谢大侠放心,他那头少白去周旋,保准不让您坐蜡就是。”

“既然何少侠能与银子的主人搭上线,何不等谢某将银子交到他手上,你再去他处商借?非要砸了谢家镖局这块招牌么!”

“谢大侠,少白依然是将事情做错了,您便多担待些。少白明日先拿一万两银票给您,我陪您一同南去通州,将您的镖务了结,债责转到少白的头上,您意下如何?”

“老夫觉得这法子可行。”王正谊道:“谢大侠,反正那笔镖银已然不在此处,何不顺水推舟送他个人情,且迁就了少白吧……”

“谁说银子不在此处,我带你们去找出来——”

第四十三章 英雄气短

谭祖安一走,看管高翔等人的只剩一个何府的家丁。对付他不需花费多少气力。高翔出得门来,迎面撞上何成。

何成一天水米未进,这会儿刚还过阳来,因为父亲驾着马车送银子去了,他准备代父亲去何府老宅里支应着。

看到高翔,如见黑白无常,何成拔腿便跑,哪里跑得过高翔,只几步便被捉住。

何成道:“绑我一天,险些死在好汉手上,要什么只管说,小的再不瞒您,只求别再绑小的。”

高翔问道:“听着园子里热闹异常,在做什么法事?”

“不是做法事,是来了贵客,大少爷请贵客听戏呢。”

“听戏?在戏楼子里么?哪里的贵客?”

“不晓得,来了七八个,这会儿戏已经收了场,大少爷在‘小留园’请贵客吃酒呢。”

高翔让何成引着,来到“小留园”,听到师父的说话声,知道是师父来了。放走何成,高翔在窗外听了半天,见何少白说到银子已离开庄园,以为他在欺骗师父,忍不住推门而入,要揭穿他的谎言。

高翔身后跟着黄义二人,王正谊看到他们三人,含笑问道:“三位吃得好么?老夫特意嘱咐管家给你们做些好吃的。”

高翔“哼”了一声,向着谢玉田道:“师父,莫听姓何的骗你,他将银子藏在戏楼后面一间屋子里呢!”

谢玉田沉得住气,道:“当真?”

“千真万确。”

“五爷,你可知道此事?”

“师爷,镖物并没有运走?”

谢玉田和钟以士一齐向王正谊发问。他们认为“大刀王五”不会帮着何少白骗人。

“少白,你带大伙去戏楼瞧一眼不就结了。”王正谊并不正面回答。

“谢大侠请吧,你们信不过少白,也不该怀疑五爷。”

进了戏楼,何少白让下人引着火把,将戏楼前后上下全翻了一遍,并无高翔说的镖物。

高翔在后台更衣房里站了许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语道:“这儿明明码着十几个银箱的,难不成我看花眼啦?”

“不是你眼花,而是这戏楼有些邪性,少白大婚请的戏班子,本该放在这里唱戏的,家父怕出古怪,便搁在狭窄的老宅里唱了。”

“一个戏楼有何邪性的?”钟以士问。

“听何成说,自从戏楼建好,每到月圆之夜,便听到戏楼里有锣鼓声,有咿呀咿呀地唱戏声,有叫好声。因此这戏楼一直是锁着的,家父就连这园子也极少来。”

“那就是闹鬼了?”高翔将信将疑。

“世上哪有鬼,有鬼也是人在装神弄鬼。”谢玉田冷笑道。

出了戏楼,高翔要过火把,将戏楼前前后后照了一遍,在北面墙上发现新掉了一块砖,墙根的杂草也被踩得深陷下去。便猜想定是有人将银箱由此处传递了出去。

回过头来谢玉田悄悄地问他:“你果真看到镖物了么?“

“看得一清二楚,弟子还亲自数过了,一个箱子都不少。弟子原本翻墙出去向您报信的,不料他们在北墙外设了埋伏,弟子没有走脱。”

钟以士在旁边听见,恼道:“高翔,你昨天和我关在一间屋子里因何不说?”

“我……”

高翔想的是事由他起,应由他了,他的过要由他的功来补,因此对谁都没有讲。

钟以士想,我若知道镖物在这里又能如何?也是出不去庄园,引不来援手,还不是得任由何少白作妖。

师爷就住在这园子里,会不知道此事吗?难道师爷骗了我?劫镖的事有他一份?

钟以士想到曾问过何少白,从哪里找的人手劫镖,让他一通说辞给糊弄过去。这回要追究个明白,因拉住何少白问:“何公子,你只身一人回家成亲,劫镖的人是从哪里找的?”

“告诉你也无妨,少白用得是大刀会的力量。少白在北方朋友不多,有一两个却都是能调动千军万马的要害人物。”

王正谊心道,这小子张嘴就胡扯,全没一句实话。又想,此事还真不能说实话。

高翔悄悄向谢玉田道:“师父,弟子猜想,姓何的应是借请你们听戏之机,将镖物运出去的,这才多半夜的工夫,走不远,弟子便带黄义等人去追一追。”

“只怕是追不回来了,你既然有这份心,就多加小心。”

何少白道:“谢大侠,那些银子早就在少白成亲之前便已运走,你们不知道,可师妹钟以士见过那些人,便是那个杂耍班子,银箱由他们在夜里转运到船上。”

反正知道镖物来龙去脉的人只有何少白与王正谊,他就由着性子胡编一气,编就编吧,偏要给钟以士吃后悔药。你不是假扮杂耍艺人混入我的洞房么,我便让你悔不该不跟着杂耍班子一道走。

杂耍班子有两辆马车,能拉得动五万两银子?或许他们另有备车藏在别处?钟以士本不觉得他们有可疑之处,叫何少白一说,反倒有些恍惚。

何少白忽然要请听戏着实可疑,但说镖物是在听戏时运出去的,谢玉田不敢相信。谢家镖局里便有银库,也时有巨银入库暂存,他知道运银子并非轻巧的事,一万两银子几个人也需倒腾小半天,何况是五万两巨款。五万两银子重量可不轻,若从庄园的墙上传递出去,只怕一夜也运不完。

总之镖物已然不在何家店了,至于是何时运走的已无关紧要。

天明后,何少白果然拿来一张一万两的银票,并亲手写下一纸借条,定下还款日期,还将家宅庄园一应物资折价两万两白银作为抵押。

何少白道:“少白的家财就值这么些钱,全在这上头了,还有两万两的亏空,少白实在想不出以何作为抵押……”

王正谊道:“老夫也在借条上具个名吧,值不值两万两不敢说,但老夫一定要极早将这个窟窿补上。”

谢玉田虽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人在江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英雄也常遇气短时,若事事较真,事事争个黑白分明,只怕早就在江湖里淹死了。

事情总算有个了结,赵三多依然回他的大南庄,王正谊决定不随何少白南下,他要在当地寻找可乘之机,弄一笔银子,还上谢玉田这份人情。王正谊便和赵三多商议着暂去他那里落脚。

谢玉田和师兄弟们分手,在何家庄园延怠两日,等何少白安顿妥当家事,一起登船往南通州去了。

第四十四章 长桌流水

台儿庄进入最好的季节,每到末伏之日,这里都要举办一场极其壮观的“送伏节”。

运河在台儿庄城南兜一个弯,这段像极了弯月的河道被称为月河。月河里鱼虾繁多,肉质肥美,平日里不准捕捞垂钓,单等末伏这一天,峄县县衙贴出告示,河道署官领百姓祭过河神,一声令下,开河捕鱼。

知县早已广发请柬,邀请邳、滕、微等邻县士绅名流,齐聚台儿庄,在大衙门街摆上通街长桌,大开流水宴席。唱戏的,杂耍的,晃独杆轿的各据一方;斗诗的,歌咏的,写字作画的皆有席位。真正是满城尽食鱼,无人不寻欢。

谢家码头离热闹场远一些,谢玉春生性喜欢热闹,自然不甘冷清,给武馆和镖局两百多弟子都放了假,在顺河街上也摆出长桌几凳,请来父母二老,端坐上首。谢玉春亲自下河捕鱼,一通煎炸烹炖,别有一番快乐。

谢家门下弟子平日不许饮酒,这一日也开了戒度,从兰陵酒坊买来一百斤兰陵美酒,供弟子们斟酌。

有酒有鱼还不够痛快,谢玉春要武馆的弟子们搬出十八般兵器,单个操练完再对打,然后一对二,一对三……刀剑翻飞,棍棒生风,很快便引得街上河里全塞满人。

张士德因为失镖的事压在心里,极力反对操办“送伏”活动,甚至请大爷玉和出面阻止。二爷不在家,谁也管不了玉春,玉春的意思是“送伏”等于送瘟神,正因为谢家镖局走到了坎上,才要借着“送伏节”,见见兵刃,动动刀枪,将霉运赶走。

最好还能见点血光。玉春心里想。

都以为全鱼宴吃完,拳脚也操练过了,就此收场作罢,谁知玉春又撺掇着要比武。

自家武馆镖局里的人比划比划乐一乐也就罢了,他还张出告示,要以武会友,欢迎武行的朋友前来切磋,头名拳师奖锦旗一面,江南丝绸演武服一身,峄县姚家精制大刀一口。

悬赏足够诱惑,不过参加比武者须交诚意金五钱,钱也不白交,比不比武都可以在“送伏”长桌上饱餐一顿。

玉春就是这种热火性子,高兴起来就没个收场,玉和见压他不住,只能嘱咐士德等人盯紧点,千万别闹出乱子。

台儿庄是水陆通衢,每日由此经过的外地人不知有多少,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士德最怕突然冒出个砸场子的,师父不在家,他真担心自己镇不住场子。

由于设了收诚意金的门槛,进场子挑战者并不多,有一些纯粹是为交钱赚顿饭吃的。将近傍晚,围观的人渐渐散去大半,士德请示玉春:“三爷,差不多了,收了吧。”

“收了吧,三爷我也乏了。”

士德忙着招呼师弟们将家伙什朝镖局里搬。玉春坐在一株大梧桐树下,将脚搭在长条桌上,突然发问,“士德,听说在南方能买到自来火铳子,可是真的?”

士德怕他又要给自己出难题,道:“三爷问那个做什么?”

“你就告诉我能买到吗?”

“买不到……我又不认得洋人。”

“士德,你说南方乃富庶之地,大财主家里有没有银库?”

张士德听到这句话,警觉起来,莫不是若那五万两镖银找不回来,他要去劫别家的银子吧。

“三爷,真要赔那么多银子,不要三爷去冒险,我张士德先去做响马,拼了命也要将钱凑合齐……”

“哈哈哈……士德,你好大的出息,做响马?做那玩艺能弄几个钱,三爷有的是好主意,只要到时你听我的就行。”

“啪——”有人一掌拍在桌子上。

玉春坐着不动,抬起眼皮去看那人,见是个精瘦的老头,有些驼背,抬头纹深深的能藏进二两香油,眯缝着两只小眼睛,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寒酸相。

驼背老人抽回手,桌上搁了五个铜钱,“谢家镖局名头挺大,做事却小气的很,拉场子比武还收入场钱,这不成了打把式卖艺的了么!”

“将钱收回去吧,桌上还有些菜,酒也剩了些,您别客气,紧饱吃。”玉春道。

“小老儿跑了几条街才借到的钱,如何能收回来,拿着小子。……谁来与小老儿比划几下?”

士德抱拳道:“老人家,我们为‘送伏节’凑热闹,闹着玩呢,太阳快落了,该收场子啦。”

“闹着玩?大红纸的告示贴在那树上呢,咋的,玩不起啊?”

玉春一听火了,腾得站起来,一拍桌子道:“老头,玩得起玩不起要看三爷我高不高兴,我说今天不玩了,就不玩了。你要吃饭便吃饭,不吃饭揣上你的钱该干嘛干嘛去。”

往常玉春不是这个脾气,年轻气盛是有的,但从不出口伤人。自从出了失镖事件之后,二哥又一去月余未有消息,他的脾性便反复无常起来。

士德已经很多次听见他站在码头唱一首歌——

欲上高楼去避愁,愁还随我上高楼。

经行几处江山改,多少亲朋尽白头。

归休去,去归休。不成人总要封侯?

浮云出处元无定,得似浮云也自由。

……

失镖这件事在镖局里只有三爷和士德知道,连大爷玉和都未知会。玉春的压力可想而知。他每天一大早就跑去关帝庙烧香,烧完香去给父母请安,在父母跟前一呆就是多半天。

玉春是做好了家败的打算,能多陪陪父母双亲便多陪陪,若真到了那一天,他便不能身侍父母了。他已暗中托好关系,决心拉几个弟子去投军,然后找个机会抢了府库或军仓。总之一定要干票大的!

别人能抢我,我也能抢别人,这个社会不就是抢来抢去的游戏么!

玉春是高兴一阵儿,烦恼一阵儿,刚才那阵高兴劲过去了,正陷入烦恼中呢,驼背老头过来呛他,他便搂不住火了。

驼背老人并没有被他吓住,眯着小眼睛,一副轻蔑的神情看着玉春道:“你以为小老儿是要饭的么?不敢和我比划也行,将那头名拳师的锦旗给我,绸子衣服我不稀罕,那口刀我要带走。”

第四十五章 驼背老人

士德觉得这老头来者不善,上前赔笑道:“老人家,请问尊姓大名?”

“比划完再告诉你——”

“老人家,听您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天将晚了,若无住处,可在小镖号里将就一晚,明日在下与您再切磋如何?”

“明日还有明日的事,小老儿就这会儿有心情,你大可放心,耽误不了你多大工夫。点柱香看着,你们谢家的弟子尽可轮番上来挑战,一柱香燃尽,小老儿若拿不走头名拳师的锦旗,你将我丢运河里喂鱼。”

这就是挑衅了,玉春岂能甘心让人如此羞辱,一指士德道:“你就陪这老头过几招,记着,别将他打散了架!”

张士德心里道,我的二爷来,你怎知江湖里风险浪急,这老头敢说这样的大话,必是有来头的。何况他这年龄在六旬开外,打得赢他叫恃强凌弱,打不赢他是自取其辱。

士德上前附耳玉春道:“三爷,此人怕是来砸场子的,镖局如今还有大事未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招惹这老头的好。”

“哪里是我要招惹他,你没听见他在羞辱谢家镖局吗?怎么,你师父教你们功夫,到头来却全用不上?”

士德有苦难言,招手叫过一个师弟,要他快去请大爷玉和。

驼背老人道:“好,最好请你们当家的来,别叫些花拳绣腿来不经打。”

这老头越说越过分,就差跳着脚骂街了,玉春恨得牙根疼,摆好架式冲驼背老人道:“三爷我陪你过过招,看招——”

玉春倒是跟着二爷踢过腿,也学过武术套路,但是他不肯下苦功,二爷又极疼他,约束也不严,他的功夫正经是花拳绣腿。

士德大惊,叫道:“三爷,您退出来,让士德来向老人家讨教。”

玉春也知自己的功夫不到家,但是被驼背老人一激,便不管不顾了。

驼背老人显然是位高手,见眼前这位“三爷”中了他的激将法,立马缠上去,出拳绵软,转身极慢,看着仿佛没睡醒似的,甚至玉春的腿几次都能沾到老人身上。但内行看门道,士德瞧出这老人武功极高,别说三爷,即便他上去恐也无胜算。这老人本可以两三招内就能制服玉春的,却故意纠缠不清,不知他要干什么。

士德焦急,想跳进圈内援手又恐围观百姓起哄,骂他们欺负一个老头。

交手两三个回合,玉春仍不落下风,倒是驼背老人频频“中招”,渐渐露出体力不支的疲态。

玉春不禁有些轻敌,出招越来越快,有速战速决之意。

驼背老人道:“你自称三爷,可是谢总镖头的三弟?怎不见谢镖头出来应战?”

玉春道:“谢总镖头岂是你想见便能见的,先过了三爷这关再讲。”

其实这老人早已在台儿庄城中留连多日,将谢家镖局的情形摸得一清二楚,知道谢家两条镖船都出镖未归,谢总镖头并不在台儿庄,镖局里是谢玉田的三弟玉春和大弟子张士德暂时理事。

他只所以再向玉春打问,是为了确认他就是谢总镖头的三弟。这是驼背老人的严谨之处。

他打上门来只有一个目的——挑战谢玉田。只是未遇谢玉田深感遗憾,想着再等两日,谢玉田若仍不回来,他便向山西去访友了。

不料赶上“送伏节”,城中热闹绊住了脚步,又见玉春贴出比武告示,告请武行同道切磋技艺原没什么,只是玉春偏不喜欢落入俗囿,要收什么“诚意金”。联想到之前谢家一些弟子的所作所为,驼背老人觉得此举给整个武行抹黑,觉得谢家镖局门风不正,觉得谢玉田是个沽名钓誉之徒。

驼背老人动了要狠狠教训一下谢家镖局的念头。

江湖就是这样,有睚眦必报的,有多管闲事的,有嫉恶如仇的,也有做闲云野鹤的。看似是毫无秩序的社会,其实自有约束。

驼背老人手臂如藤,缠绕着玉春,不叫士德搅进来。他就有这样的能耐,士德趁了几趁果然切不进去。

“谢三爷,小老儿不要你那头名拳师的旗了,你我二人赌一把如何?”

“赌你项上人头吗?那三爷我可不敢要。”

“赌你如果输了就亲自为小老儿出一趟镖,如何?”

“这有何难,好,三爷应下你啦。你若输了呢……”

玉春话音刚落,驼背老人冷笑一声,一个“风扫落叶”偏腿起跳,向玉春面门踢去,玉春见他出招突然凌厉起来,顿时不知所措,只好本能反应一个后仰,等头再抬起时,驼背老人已将他搂在怀中,外人看似二人在亲热交谈,其实玉春的咽喉已被一根指头指住。

“三爷,小老儿不会叫您当众难看,走吧,去镖局写镖约。”

士德知道玉春已经失手,却不知道驼背老人挟持他去哪里,叫道:“这位老人家慢走,您要将三爷带到哪里去?”

驼背老人松了手,笑道:“是你们三爷要请小老儿进镖局吃茶啊。”

进了镖局,驼背老人见门房干净利索,迎门先看到墙上硕大的“谢”字镖旗,左手整齐排列着各种兵器,右手则是“镖行准办证章”。

再往里走是门厅,面积不太大,足够接待一般来客,桌上冷饮热次,瓜果糕点一应俱全,笔墨纸砚摆放规规整整,看这门厅的布置,给人的感觉是谢家镖局极其肃整,绝非规矩不严管理松懈的样子。

驼背老人暗忖,看这谢三爷混不吝的,镖局内务倒是收拾得井井有条。

二道门里还有专门的会客室。玉春当然不会领他进二门去,请他在门厅坐了,亲自斟了茶,恭恭敬敬地递到老人手上道:“先生请用茶。”

“咦,三爷这会儿怎的客气起来啦?”

“您要从我们小镖号出镖,送生意上门,您便是我们的财神,当然得敬着。”

这时张士德也跟了进来,听三爷说到出镖的事,问驼背老人:“老人家,你要出什么镖?我可瞧着您就只身一人啊?”

“小老儿要请三爷送一封信到太行山“遇空寺”去,麻烦备好笔墨。”

第四十六章 石窟酷刑

张士德亲自为驼背老人研墨,他并不背人,提笔就写,却是一首题为“仲秋不归诗寄刘兄自乐”的诗:

刘馆人稀夜自长,

筑苏台边远树苍。

此江潮落高楼迥,

人共秋色广簟凉。

值月转碧移鹊影,

银白叶红湿萤光。

万里诗侣应多思,

两岸笙歌掩画堂。

后面落款:唐郎山老人兴勃客中书。

驼背老人书完,用嘴吹了一吹,等着墨干,见士德还在歪着头看,向他面前一推道:“你看去。”

士德红了脸摇头道:“在下不懂诗文,只是瞧着老人家这字写得好看,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驼背老人封了书信,要来火漆封上口,将信连同一百两银票交到玉春手上,问:“小老儿赌得可是三爷亲自出这趟镖,若是换个人去便是失信。”

“那是自然,谢家镖局言出必行,从不失信于人。”

花费一百两银子送一封信,而且是在张士德看来全是废话的一首诗,这驼背老人莫不是比三爷还疯。

事出蹊跷,不能不加以小心,士德道:“老人家,送一封书信而已,您何必破费这么多银子?大清邮政已然开业了,何不交由他们去寄?”

“小老儿的信可不是普通的书信,你未读过杜工部的诗么?家书抵万金!小老儿这封书信值不了万两黄金,总是值他个万两白银的,所以一定要走镖行。还要请谢三爷亲自去送,因为这是我二人的约定,是不是三爷?”

玉春输了比武,并不感到惭愧,他知道自己拳脚功夫一般,谢家镖局上上下下也知道他的拳脚功夫一般,整个台儿庄城都知道他的拳脚功夫一般。他还有何可惭愧的,拳脚上的输赢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就是心里苦闷,想要发泄发泄。

但他一时冲动,打了这样的赌,要他亲自去出一趟镖。太行山虽不远,镖物也无任何风险,可是二哥未归,尚不知那笔巨款追未追回,他这一走,家里的事情委实放心不下。

谢家镖局以信诚立天下,莫说愿赌服输,便是应下来的事也绝不能反悔。玉春心一横,将镖局武馆全托付给大哥和士德,背上干粮骑上马,一个人便出了台儿庄城。

大哥玉和要他带个弟子,一路上好有个照应,他未答应。他道,“多一个人多一份开支,能省则省吧。”

这可不像谢玉春说的话,他何时计较过花销。玉和觉得稀奇,士德却明白三爷的心思,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谢家二爷才刚走过太行山,三爷我又来啦!”谢玉春到了太行山下,按着驼背老人画好的路线图,穿过太行山第三陉“白陉”,在一大段古栈道的尽头,找到一座山神庙。

山神庙不是寺院,也无寺名,驼背老人却在路线图上标它为“遇空寺”。“遇空寺”背靠着高入云天的石壁,石壁上有许多石窟。驼背老人告诉谢玉春,只要在庙里一敲铜钟,便有人从石窟里出来。

谢玉春觉得奇怪,那驼背老人的朋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因何会住在石窟里?

进入山神庙,果然看到院中一棵歪脖松树上挂着一口铜钟。谢玉春也不找敲钟的木槌,摘下佩剑,在铜钟上轻轻磕了一下,并未怎么用力,那钟声悦耳十分地响亮。

再抬头去看石壁上星罗棋布的石窟,忽地从里面伸出许多脑袋来,都向着山神庙张望。

谢玉春觉得有趣,向那些脑袋招了招手。

不大一会儿,山神庙前出现三人,一人四十来岁,身着道袍头负道冠,手里握着一卷书,一派仙风道骨气象,显然是个道人。另外二人分立在他左右,手扶着腰刀,面呈古铜色,发辫剪得很短,与私塾先生完全不搭相。三人都目光笔直地看着谢玉春。

这是什么所在,山神庙叫“遇空寺”,“遇空寺”里出来个道士,古怪的很。

谢玉春拱手作揖道:“请问道长,此处可是‘遇空寺’?”

那道长诡秘地笑了:“正是,你要不提‘遇空寺’三个字,贫道险些忘记此庙叫什么名了。”

谢玉春只想尽快交完镖脱身,无暇细想,道:“是就好,这里有一封书信交给道长。”

道长接过书信,展开扫了一眼,又诡秘地笑了:“听到‘遇空寺’这三字,便知老孙头又替武行操心了,果不其然。狗儿猫儿,将此人拿下,一日三餐,早生血午生肉晚生食苦瓜,他家里何时来人交赎何时允吃熟食。”

被叫作狗儿猫儿的二人上前扭住谢玉春的双臂。谢玉春道:“等一下,等一下,道长,你因何要抓我?”

“贫道可没抓你,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我是押信镖的,等同于信差,自古两兵交战还不斩来使呢,你们因何要扣留信差?”

“贫道便读一读信中这首诗于你听——”

念完,道长问:“每句诗头一个字连起来你读一遍。”

谢玉春想了一想,慢慢念出来:“刘筑此人值银万两……啊,啊!我入他娘的——好歹毒的罗锅子,竟给我下了这么大一个套!”

“你明白‘遇空寺’是什么意思了吧?”

“不明白,我们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你们为何要设局害我?”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怨仇,难道说没有怨仇就不做买卖吗?你也甭废话了,好生呆着吧,等你家里送一万两银子来,便毫发无损地放你回去。”

“一万两银子?哈哈哈,我谢玉春竟然能值这么多钱,哈哈哈……”

谢玉春放声大笑,笑声在山谷间回荡,犹如鬼魅之声,令人毛骨悚然。

谢玉春被关进石窟里,石窟就是个仅容一人躺卧的石筒子,人塞入其中,吃喝拉撒全得趴着,平日头还不能伸出去,伸出去就会有老鹰来啄脑袋,好在窟中阴凉,否则真要在里面生疮生蛆了。

早晨全是食生血,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鲜血,一人一盅递进来,又腥又臭,只数三声,不喝便抢走了。午餐是生肉,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肉,半肥半瘦,看着就令人作呕想吐,此餐无人数数,吃得慢了便引来秃鹫苍鹰夺食。晚餐给一枚苦瓜,其苦无比,倒还不错,啃着苦瓜可以挨过漫漫长夜。

玉春不知得罪了何方神圣,竟平白无故遭受这一番苦难,想到那笔失了的镖银二哥不知能否找得回来,自己又被押了一万两银子的赎金,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谢家真要走到绝路上去了吗?

第四十七章 祸不单行

谢家镖局的镖船赶在日落前进了台儿庄,靠在谢家码头上。这趟镖已经比原计划到港的日期延迟了近两个月,顾延卿急得上火,口舌生疮,恨不能一下子飞回南通州。

谢玉田自然也想尽快了结这桩麻烦,但镖船正路过家门口,总是要回家站一站,给父母大人请个安,看一眼三个孩子的。

谢玉田没有找回镖银便开船南下,顾延卿扒着船头呼天抢地,称见不到银箱上船他就不走,他不能有辱使命。

何少白一句话就让他破啼为笑。

“顾先生,你看谢总镖头怀中是什么?”何少白示意谢玉田将那一万两的银票露出来。

谢玉田不想与顾延卿纠缠不清,便只拽出一角来,让他瞧了一眼。

何少白道:“谢总镖头已将银锭子全兑换成了银票,这一路舟轻船快,不用月底便送你回到纱厂。”

除了何少白和钟以士,所有人都以为镖银找回来了,顾延卿不闹,一船人心情都好。何少白有事没事总爱逗钟以士,因他二人以师兄妹相称,谢玉田不好干涉,可毕竟何少白已经是有家室的人,钟以士年龄也不少了,谢玉田不能不有所担心,他担心的是女孩子的名声。

谢玉田心里想着,到了台儿庄,一定不能再让钟以士上船了。

船到码头,谢玉田请顾、何二人在船上稍候,然后招呼钟以士等人下船。何少白不甘寂寞,嚷着下船活动活动筋骨,一个健步跳到了驳岸上。

拜过父母,见过长兄,谢玉田回到镖局,宝龙宝清哥俩过来请安,宝珠攀上父亲膝头,绕膝承欢,谢玉田浑身的疲惫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脸上现出许久不见的笑容。

等他们爷几个亲热完了,士德才上前请师父的安,将家里的情况一一禀明,然后才敢问那笔镖银的事。

谢玉田自是不会将实情告诉他,只说这趟镖延怠太久,恐已误了主家的大事,他要亲自押这趟镖,去和主家当面致歉。

谢玉田不见三弟,因问。士德将他和驼背老人打赌的事一五一十讲了。谢玉田叹口气道:“这不是胡闹吗!他从未走过镖,虽仅是一信镖,他毫无经验逞什么强!”

“弟子再三劝阻,毕竟……三爷毫为理会,要给他加派人手,他又嫌浪费钱财。”

大爷玉和在上首坐着,嘬了口烟杆子道:“三弟知道顾家了,知道省钱了,是好事,要他出去闯荡闯荡并无坏处。”

谢玉田想三弟平日里爱闹是不错,关键时候也是敢撑事的人。三弟担心被劫的镖物找不回来,开始想着为家里做事了,真难为他啦。

钟以士去后院见过梁氏,报喜不报忧,只道丢的东西找回来了,其它情节一概不提。姐妹俩个手拉手说了几句话,钟以士见二爷还没有进来,便去前院叫他。

梁氏道:“妹妹不用叫他,我收拾几件换洗衣服你给拿出去,他这个人,事情不见个结他安不下心来。”

“回都回来了,总得瞧一眼姐姐。二爷是面冷心热的汉子,心里有你,却从不善于表白。”

“心里有就行,总不能天天将他拴在屋里头吧。”梁氏说着格格地笑起来。

钟以士迈过二门,来到议事厅门口,宝清举着一封信从外面跑进来:“父亲,有人给您送来一封信。”

“是信差吗?”

“不是,宝清认不得,那人问我,你父亲回来了吗?我答,回来啦。他便将信交给我……”

谢玉田点燃蜡烛,用蜡火头烤化火漆,由封套里抽出一张笺纸,看完脸色便凝重起来。

宝清问“父亲,什么人给您写的信?”

谢玉田抓着笺纸,手上青筋毕现,钟以士想起他碾碎高翔头发的那一幕,猜到这封信里说的必然不是好消息。

钟以士刚要将宝清劝出去,只听谢玉田道:“宝清吾儿,以后不要去武馆练拳啦,从今日起,随你三叔家的宝德哥哥去后街学馆里念书去。”

“练拳也能念书啊!”

“以后就专心念书,再不许去武馆,知道吗?!”谢玉田的语气严厉起来。宝清一吓,抹起了眼泪。钟以士赶紧把他拉去了后院。

“老二,你的脸怎说变就变,看把孩子给吓的。”大爷玉和说着话出镖局去了。

“士德,那日来比武的驼背老人长何模样?都说了些什么?你细细讲给我听。”谢玉田看着士德道。

士德仔细回想了一阵子,慢慢将那日发生的事详细对师父讲了。

“师父,莫不是三爷遇到麻烦啦?”

谢玉田将信拍在桌上,士德拿起来看,见上面写道——

谢公玉田先生尊驾谨启:

见信如晤,令弟玉春现作客敝寺,一切暂安,勿念……唯饮食不大合三爷口味,早食生血,午食生肉,晚食生苦瓜。茹毛饮血本为忆人祖生存之艰,安贫乐道原是君子修身之本。苦固然是苦民些,却可以立人矣!本寺长老欲款留三爷多续住些时日,只是近日三爷颇多怨言,饮食也不甚规律,夜间又常有鹰鹫骚扰……修行之法三爷已知,归家亦可持续习之。望谢大侠速备白银一万两,于七日内至太行山“遇空寺”,为三爷交足食宿花销,携弟于归。

遇空寺归正道人

张士德看罢信,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哽咽道:“这是一伙子什么人!怎能叫三爷吃生肉饮生血!师父,毕竟,毕竟我们有两百师兄弟,索性一齐伙杀过去,将三爷抢回来!”

“人家这信上写得如此客气,只要交上食宿费用便可将玉春领回,我们怎能去和人家动武呢?”

“这分明是一伙子土匪,毕竟绑了三爷的票……”

谢玉田怎不知是土匪,可是这伙子土匪也太邪性了,绑票就绑票罢,偏还要写这么一封文诌诌的书信,赎金不叫赎金,弄出个“食宿花销”的名头。着实可恨!

只是苦了玉春,从小就未吃过什么苦,这回却要被土匪强制“饮毛茹血”,受尽惊吓,有事冲我谢玉田来,为何要难为我的同胞兄弟!

第四十八章 茹毛饮血

山西太行山的土匪,怎么就盯上了谢家呢?谢玉田想到之前走镖去山西,路上报打不平救下钟以士的事情,猜测或和那伙子山贼有关,这是来找自己报仇的。

“那驼背老人究竟是何方神圣,遇空寺又是个什么样的所在?”谢玉田拧着眉,自语道。

“师父,那老人就在门厅里写的信,弟子扫了一眼,是一首诗,记不全了。落款却有印象,好象是‘唐郎山老人……兴勃客中书’,对,就是这几个字。”士德道。

“唐郎山老人兴勃?你们可知道唐郎山这个地方?”谢玉田问。

钟以士见二爷捏着书信发呆,便知不好,牵走宝清后赶紧回来,听到二爷问话,道:“唐郎山没听说过,不过我们沧州人都知道,有个螳螂拳孙兴勃,不知是不是他。”

“那就是他了,谢家镖局怎会得罪的他呢?”

张士德懊恼道:“此事怕仍是高翔埋下的祸根,他在沧州与人交手,踢了人家的馆,那时未曾细问,毕竟,毕竟……如今看来那定是孙兴勃的武馆。”

“踢他的馆,他再踢回去就是,便是让我摆酒道歉又有何不可!”

真是闻所未闻,因为被人家踢了馆,竟绑了赢家的票!螳螂拳也是正门正派的武林一脉,孙兴勃身为掌门人,竟和土匪坑瀣一气,干起了绑票勒索的勾当。真是有辱“武术”两个字。

“他要的银子可是真巧,谢某身上现有的恰好是一万两白银。”谢玉田苦笑道。

“二爷还真要拿银子去赎人?”钟以士问。

“他们要的是钱,不给钱还能怎么办?便是能打过去抢人,我现时也没有精力。士德,你多带几个师弟,拿上银票去赎人,我要尽快去将这趟镖交付了。”

发自内心的,谢玉田想亲自去救三弟,那可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可是大生纱厂这趟镖弄成这样,他若不亲自登门给人家一个说法,以后还如何往江南走镖。

“二爷,以士愿意去接三爷。”

“你不要去,哪里都不要去,就在家里陪着你姐姐。”谢玉田斩钉截铁地道。

他是怕钟以士再出意外,如今谢家镖局时运不佳,不可不多加小心。

钟以士不随船南下,何少白很是失落,站在船头向岸上挥手,岸上哪有人。镖船一开,钟以士就骑了马往太行山去了。

士德等人在前头走,钟以士在后头追,到太行山脚下终于会合。

一行人寻个林荫处暂歇,钟以士瞧着士德的一个师弟打愣神。士德道:“钟姑姑,您是看着他有些像家师吧?”

“可不是嘛,这眉眼这嘴角,连举止形态都像极了。你叫什么名?”

“回钟姑姑的话,小徒叫仉云燕,赶年十八岁。”

“别看这小子年龄不大,武学天分却极高,轻功可以飞檐走壁,还专门琢磨飞针之术,比我们的飞镖又要精细了些。”士德道。

“师兄有所不知,云燕还自学了易容术,他扮男像男,扮女像女,那叫一个绝!”旁边一个师弟道。

张士德只所以带仉云燕出来,就是看中他的飞檐走壁和飞针之术,对他会易容术却不甚了解。道:“少琢磨旁门左道的东西,小心师父知道了不饶你!”

钟以士不以为然,道:“也不能叫旁门左道,再邪的功夫,用在正道上便是好的,云燕,你既长得如此像二爷,便假扮他,我等都簇拥着你,也好叫那些土匪见识见识谢家镖局的阵势。”

仉云燕不敢扮,假扮师父可是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钟以士想,二爷有心亲自来接三爷,却分身乏术,心里的失落可想而知。巧的是仉云燕长得像二爷,又会易容术,何不让他扮上,万一土匪问起来,也好让土匪知道二爷瞧得起他们。

仉云燕拗不过,背过身去略一打扮便成了,谁叫他和谢玉田长得太像了呢!

虽然两人年龄上差着十来岁,仉云燕用木炭在脸上淡淡地涂一层,也是毫无破绽。

到了“遇空寺”,张士德去敲钟,过了一柱香的工夫都没人应声。张士德举着木槌又要去敲,有个声音像是从云层里传下来,“别敲了,敲坏了钟还得一万两白银,银子带来了么?”

“带来了,张士德向着空中挥了一下银票。”

“将银票压在松树底下,下山去等着。”

钟以士和仉云燕已经定好如何对答。只听仉云燕声音一沉,道:“在下谢家镖局谢玉田,给山上的朋友见礼啦!银子给您搁在这儿,人谢某一定要亲自带走,望山上的朋友行个方便。”

“好——,既然谢总镖头赏脸,亲至敝寺,在下自当尽一尽地主之谊。”

又过了半柱香的工夫,归正道人领着猫儿狗儿二人依旧出现在庙门口。

钟以士觉得震惊,看这情形他们离“遇空寺”应是不近,能将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内功自是相当了得。

张士德也被震住,小声叮嘱众人,“不知他们这山里头藏了多少人,千万别轻举妄动。”

归正道人面带微笑,看着“谢玉田”道:“谢总镖头,一路辛苦。”

“您就是归正道人么?”

“正是贫道。”

“这遇空寺怎么讲?道长尊的是太乙真人呢?还是信奉释迦摩尼?”

“哈哈——,一问这句话可知谢总镖头原是糊涂的,不如贫道放令弟出山,谢总镖头在此小住几日,听贫道为你讲解‘遇空’之妙,渡你归正……”

两人说着话,叫“猫儿”的汉子弯腰去拿压在松树下的银票,钟以士抢上一步,用脚尖点住道:“将三爷带过来……”

“这里是贫道的道场,怎么,你们要改了贫道的规矩吗?”归正道人不悦。

“谢某只知道见钱放人是土匪的规矩!”

“谢总镖头,贫道等人不是匪,是开天下第一等教化道场,做天下第一等侠士的君子,凡在敝处教化过的,无不改邪归正,脱胎换骨……”

钟以士冷笑:“说得冠冕堂皇,教化人要强令人茹毛饮血吗?”

“知其苦,才知其甘;知其空,才知其不空。来此归渡的皆是成年人,言语教化已然不能厘清其心智,因此要以天下之极苦唤醒其良知……”

这时绝壁处的石窟中传来谢玉春的声音:“二哥,救我——”

第四十九章 归正道人

遇空寺的钟声不常响,响一声叫“许愿”,响三声称作“还愿”,钟声每响一次,便是石窟的一次节日,意味着有人上山来了,有新的“室友”进来,或是有“室友”功德圆满,学成下山。

这绝壁石窟是螳螂拳派掌门人孙兴勃领头创制,另有三派参伙。石窟由归正道人管理。归正道人叫肖行,初习罗汉拳,后又学七星拳,其实哪样拳都未练到家,他是以唬人行世的,连孙兴勃都不知他的功夫高低,因为他从不与人交手。

肖行非僧非道,却喜欢道士羽扇纶巾的装扮,并以“贫道”自称。

创制绝壁石窟的初衷,是为清理武行门户,维护武行风气,将败坏武行声誉者,或者罪不至死的武林败类,或诳或擒置入石窟,教诵诸子百家,生食动物血肉,每日三省其身。肖行将此行为称为“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归正大法,将绝壁石窟叫作“孟子学堂”。

武行里一般门规森严,并没有多少坏规矩的,即便有,各门各派也都会自行清理门户,容不得外人插手。“孟子学堂”眼看着难以为续,肖行“办学”上了瘾,不想“学堂”关张,便扩大“招生范围”,将地痞流氓,乱党土匪,贪官污吏等等全都抓了来,关进石窟教化。

慢慢的,石窟里便人满为患,有钱的人家愿意拿钱来赎,没钱的就对“归正道人”那封“劝赎信”置之不理,如今“孟子学堂”里已关有一百多人。

高翔在沧州逞一时之快,砸了孙兴勃的场子,让他老脸无光,道:“老子在江湖上到处为别人清理门户,未料到竟让人踢了自家的馆子,真是岂有此理!”

孙兴勃原本是要上门挑战谢玉田的,不想却遇上谢玉春为排遣苦闷,搞那出收钱比武的游戏。恨一个人便瞧着他哪里都可恨,孙兴勃由此认定谢家镖局门风不正,武德不彰,于是玉春便触上了霉头。

孙兴勃狮子大开口,要谢家镖局一万两银子的赎金,其实是留了后手,如果谢玉田找到他求情,他便可以送个人情,收一千两人银子是他,不收银子也是他,总之就是要谢玉田在他面前低下头来。

孙兴勃给肖行写信时,故意露给张士德看,他知道藏头诗一般人不经琢磨是分辨不出来的,但是落款那么大的字应该能记得住吧。

螳螂拳孙兴勃那么响的名头,他谢玉田不会不知道吧。没想到谢玉田压根不认他这壶酒钱。

孙兴勃一般不去遇空寺,那地方除了石窟没啥可看的,而且去了还要听肖行讲孟子的“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这回孙兴勃心血来潮,决定亲上太行,他要在太行山与谢玉田一战,打败他,然后让他在石窟里“归正”半个月,一个月,半年……总之由他孙兴勃说了算。

“归正道人”肖行倒不是贪财,他就是好为人师,总觉得天下兴亡,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他要教化天下人都成君子,要天下人都学孟子的“仁义”。

当然了,“办学”还是要费用的,他和弟子们也是要开销的。“学堂”里关了那么些人,要么是穷鬼,要么是吝啬鬼,要么是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已经有半年没收到“学费”了!像谢家镖局这样连价都不讲,一出手就是一万两银票的主可不多见。

猫儿狗儿年龄都不小了,该成个家了,有了这一万两银子,他这师父的腰杆子便硬了起来。

肖行挥手让“猫儿”去带谢玉春,张士德要跟过去,被“狗儿”拦住,虎着脸道:“学堂净地,外人莫入。”

仉云燕到底年轻,觉得明明是困人的牢笼,却说成是“学堂”,太荒谬可笑,因冷笑道:“土匪就是土匪,还真他娘的把自己当夫子啦!”

肖行一怔道:“你是谢总镖头吗?”

“怎么不是?”

“若是的话,就凭你口吐秽言,便不能放你三弟‘下学’。孟子曰,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仉云燕年少轻狂,性子暴躁,听他念经,仿如孙悟空听到唐僧念紧箍咒一般难受,按捺不住心头烦燥,连声道:“住嘴住嘴,歪嘴和尚念不出什么好经来!”

钟以士见他要露相,忙道:“谢总镖头,听道长讲一讲经,也是有益的,毕竟咱们花了一万两银子的学费呢!”

肖行道:“谢总镖头,你也是门徒众多的一派掌门,要想教出好徒弟,须先自正其身,你都如此偏颇焦躁,门下弟子焉能不走偏了去……”

仉云燕听到这里,便再也忍不住了,飞起一脚踹在肖行肋间,口中骂道:“去你娘的吧,敢讲我师父的不是!”

肖行未料到“谢总镖头”会对他突然袭击,跌了个跟头,“狗儿”上前扶起他道:“师父,这伙子人欠教,何不全给关进石窟里‘归正’一下!”

“是要‘归正’,是要‘归正’!叫你师兄弟们上来,请孟夫子,开石窟……”

“开你娘的石窟……”仉云燕边骂边踢出连环腿,向着肖行猛冲过去。

“狗儿”来不及叫人,只好护着肖行往后退。

钟以士见肖行并不还手,大感意外,忙劝仉云燕住手:“云燕,快住手,我们不是来打架的,救了三爷快走。”

听见钟以士叫“谢总镖头”云燕,肖行知道自己上当,怒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假扮谢家镖局的当家人来蒙贫道?”

“啥贫道,小爷看你可真够贫的!”仉云燕讥笑道。

“来人啊,留客!”肖行喊道。

“狗儿”跟着传话:“留客……”

山谷里传来阵阵回声,犹如有千军万马呼啸而过,听得人心慌。

张士德埋怨道:“仉云燕,叫你假扮师父,可没叫你多嘴多舌,更没叫你动手,如此莽撞,若是走不脱可如何是好!”

仉云燕初生牛犊不怕虎,根本不考虑后果,只见他右手一扬,“嗖嗖”两声,袖中飞出两枚飞针,射向转身要走的肖行和“狗儿”……

第五十章 杀人魔王

飞针细微,任谁都未看清那针的去向,归正道人肖行和“狗儿”已然中针倒地。

“仉云燕!你……太放肆了!”

张士德见仉云燕以暗器伤人,不由又气又怕,绝壁石窟是“归正道人”经营多年的巢穴,此处他的弟子定然不会少,伤了他,那还能走得脱!

张士德欲上前去扶“归正道人”,却见他和“狗儿”忽然七窍流血不止,形象十分可怖,再去拭脉息,已然是气绝身亡。

钟以士大骇,看仉云燕半天,如视鬼魅一般。

“你,你在飞针上喂了毒?毒药从何而来?”张士德问。

仉云燕脸上却有欢喜色:“在码头上碰到一个算命先生,他说这毒药好用,果然是真的,看来算命先生并非全是骗人的。”

“云燕,这可是两条人命!”钟以士道。

“他们该死,死不足惜。”仉云燕俯身将银票捡起来,交给张士德道:“师兄收好,能替师父省下这笔银子,杀两个山贼有何不可。”

这时“归正道人”的弟子从山间各处聚集上来,钟以士粗粗一数,约有二三十人的样子。

叫“猫儿”的也用绳拴着谢玉春下了石窟栈道,走到遇空寺门前。“猫儿”见师父和“狗儿”两人死在地下,竟丢下谢玉春不管,扑到“狗儿”身上呼天抢地:“狗儿啊,你这是怎么啦!还未娶媳妇呢,你不能死啊!”

仉云燕道:“原来是个憨憨子。”

张士德抢过谢玉春,给他松了绑,道:“三爷,您和钟姑姑先走,我们几个断后。”

哪知道那些肖行的弟子,见师父死了,竟都不敢上前,一个个面无表情,无精打采地站在草丛里,远远地向着这边瞧了一会儿,三三两两都散去了。

钟以士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神神秘秘的“遇空寺”,令人闻之胆寒的“茹毛饮血”酷刑,赎金开到一万两白银的土匪……竟然如此的不堪一击!

石窟里关了一百多个各类强人,竟是这二三十个行尸走肉般的人在看护着。

“他们不是恶人,甚至连正经武行里的人都不算,真正有道行的人不在这山里。”钟以士道。

“归正道人看上去高深莫测的样子,说话声都像从云里飘来的,若不是云燕飞针暗算他,只怕是个难对付的高手。”士德道。

“若真是高手的话,又怎能暗算得了他!”钟以士道。

张士德要搀着三爷玉春下山,玉春在石窟里憋屈多日,乍一站立两腿颤微微的,紧紧扯着士德的衣袖道:“你们把那个道人打死了?”

仉云燕得意地道:“三爷,那是个假老道,更没什么真功夫,全靠耍嘴皮子唬人呢!”

“这伙人可把三爷我给害苦了,杀了他好,还有一个罗锅子也该死。燕儿,你要记着,只要遇见那个罗锅子,一定替三爷杀了他!”

仉云燕得宠似地满脸堆笑道:“是,弟子遵命。”

钟以士道:“三爷,您不能这样教弟子们……”

玉春也是说气话,点点头,又对仉云燕道:“你小子够狠的,三爷我若有你一半的狠劲儿,也不至于被弄到这深山老林里来吃生肉。”

那个叫“猫儿”的汉子见几人要走,爬过来抱住仉云燕的腿道:“你不能走,你杀了我把兄弟,杀人要偿命。”

众人都哭笑不得,仉云燕道:“三爷你瞧,就是这么一个疯子,带着一个傻子一个憨子,竟不知天高地厚要办什么‘孟子学堂’!三人已走了俩,这个留在世上太孤单,也送他去罢……”

话音未落,手起刀落,那“猫儿”便身首异处。

谢玉春这回真是站不住了,扑通一下坐到地上,指着仉云燕道:“你,你小小的年纪,怎么如此凶残!知道他是个憨子,还要杀了他,你忘了你师父怎么教你的……”

钟以士气得要哭了。要说刚才杀了“归正道人”还有情可原,那是不知他的底细,先下手为强。可是这个“猫儿”,一开口便知是个憨傻之人,与他又无怨无仇,何苦要了他的命呢!

有谢玉春在跟前,张士德不便教训师弟,也不敢教训了,这么狠的人他是第一次见,他真怕一言不合,仉云燕也要将刀砍在自己脖子上。

钟以士觉得这个仉云燕太可怕,杀人连眼都不带眨一下的,而且还面带微笑,好像是在做一件特别快意的事。

若是将他关在这绝壁石窟中,茹毛饮血一些时日,不知能否削去他心里的魔性。

可“归正道人”已死,“孟子学堂”将化作云烟。世间再有恶人,也无恶人去磨了。

钟以士忽然觉得这绝壁石窟也并非一无是处,“归正道人”的行为虽显荒谬,却也不无益处,世间的恶人关在此间一个,便少一个人去祸害百姓。

“死的死,逃的逃,那石窟里关的人该怎么办?”钟以士瞧着绝壁石窟担忧地自语道。

一语提醒了谢玉春,道:“是啊,是啊,他们可并非都是恶人,有许多是被捉来换钱的。士德,带上你的师弟,将所有的石窟门都打开,放那些人下山去吧。总算是做了一桩善事,人也不算枉杀了……”

仉云燕道:“此事便交给云燕去做吧。”

见张士德点了头,仉云燕身形一矮,便斜斜地向着绝壁处飞过去,也不正常走那连着各石窟的栈道,而是像一只猴子似地攀上滑下,左右跳跃,转眼间便将所有石窟门都打开了。

谢玉春眼着仉云燕矫健的身姿,感叹道:“这孩子在武学上是极有天分的,可惜品行上尚欠雕琢,士德,你今后要对他严加约束,千万别再让他像今日这般胆大妄为!”

张士德暗道,一个高翔尚且约束不了,这又冒出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如何约束!只有交给师父了。

石窟门开了许久,才见有人慢慢从石窟里爬出来,然后站在石窟门口的垂石处,观望一会儿,才摇摇晃晃顺着栈道走下来,像一群僵尸一样。

那些人下了栈道,正好迎着钟以士等人。因那些人大多都**着身体,钟以士不敢看,低头侧身向壁站定,欲让过去。

忽然,一个络腮胡连着护心毛,形象十分狰狞的汉子向钟以士冲了过来……

第五十一章 狭路相逢

那个汉子腰间仅系了块布头,赤着双脚,只有一只胳膊,浑身臭烘烘的,看到钟以士,拨开人群,嘴里咿呀不清地嚷着什么,向她跳了过来。

仉云燕手疾眼快,一面推开钟以士,一面挥肘向那汉子击去。汉子尚未爬起来,仉云燕的刀紧接着到了。

钟以士见他又要杀人,大喊一声:“仉云燕,住手!”

这一声喝,没吓住仉云燕,却吓住了那些刚由石窟里出来的人,应声仆倒,全趴在了地上。

那独臂汉子终于顺直了舌头,道:“钟公子……您不记得我了么?我是‘半边闲’赵凳,您的朋友叫赵广前的,曾与我论过本家,在洪洞广胜寺后面的神仙洞……”

钟以士听得明白,一想就更明白了,道:“你是赵凳,赵大哥?”

“正是,正是……”

“你怎么也被关进了这石窟里?是那个姓汤的又在害你么?”

“是不是他下得黑手我并不知晓。只知道十几日前,我们一伙丐帮兄弟到县城讨喜钱,被官兵驱赶打散,有人叫嚷着,‘抓那个丐帮首领’,我便被抓到了此处……”

“丐帮?你真做了丐帮的首领?”

赵凳腼腆地笑了,“自从钟公子教会我们使‘打狗棍’,弟兄们都觉得气壮了,商议着索性便认下丐帮这个名号,也算是给讨饭的弟兄们找个归宿。”

钟以士思忖,若真应了丐帮的名号,那几招“打狗棍法”怎能够用,你不招惹别人,架不住别人试探你。无论什么人,哪怕是个乞丐,没有不得一望二的,当初教他防身的功夫,也不知究竟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

“做首领的要有担当,要多为兄弟们着想,千万别人多了就胆壮,做那些祸害百姓的事情。”钟以士忍不住嘱咐道。

“钟公子——,不,赵凳应该叫您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您不仅教会赵凳功夫,今日又救了赵凳一命!师父,以后丐帮就是您的家,若您在外面走个短长的,有我们丐帮弟兄们接着您。”

钟以士有些感动,又觉难为情,微微红了下脸道:“我可做不得你的师父。”

仉云燕道:“真是好大一张脸,你们接着钟……钟大侠,讨饭的能接着剩汤剩饭就不错了,还要接着别人,笑死人!”

钟以士瞪了仉云燕一眼:“讨饭的怎么啦?讨饭的人性足着呢!”

谢玉春和张士德都听出这句话是在暗示仉云燕没有人性,可是仉云燕听不出,道:“我是觉得他不自量力。”

赵凳对仉云燕的轻视毫不在意,只向着钟以士道:“师父,咱老大的人并不会说话,您别往心里去。赵凳和弟兄们还在广胜寺后面的神仙洞里住着,您若闷着了,想找个地方散散心,只管来找弟子……”

“好,我记下了,赵大哥你去吧。”

赵凳转身要走,钟以士又道:“赵大哥,这里的一百多人,你打问一下,有无家可归的,或愿意跟你走的,便都带了去,免得他们再落了单又受人欺负。”

“还是师父想得周到,弟子这就去办。”赵凳一口一个师父,竟叫得钟以士觉得应有师父的担当了,至于如何尽到师父的担当,她并不清楚,只不过心底先升腾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绝壁石窟很快腾空了,山谷中也很快空了。张士德挑出一匹背上比较肥厚的马,又在马背上铺了一层软垫,和仉云燕合力将谢玉春捧到马背上,张士德亲自牵着马走在前头,钟以士等人紧随其后,慢慢走出栈道,进入“白陉”。

孙兴勃来得晚了,正赶上谢玉春等人下山,两下里走个对面。

谢玉春认出了他,大叫:“仉云燕,杀了这个罗锅子,就是他害得你师叔!”

钟以士不由感慨,心里说,都不喜欢恶人的野蛮,可是要紧时首先想到的还是恶人。

孙兴勃看见谢玉春,又挨个打量了一遍众人,拱手道:“哟,三爷功德圆满啦,恭喜三爷,贺喜三爷!”

谢玉春冷笑:“托您的福,同喜同喜。”

“听说是谢总镖头亲自迎三爷回家,不知哪位是谢总镖头?”

钟以士知道作为螳螂拳掌门人的孙兴勃绝不好对付,能敷衍过去最好,先离了这是非之地。一旦让他发觉“归正道人”等人被杀,肯定少不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

钟以士道:“孙老前辈,我们当家人有吩咐,若遇见您,一定要代他向您问个好,请孙老前辈有暇再去台儿庄小住几日。”

孙兴勃有些失望:“怎么,谢总镖头未亲自来接他兄弟吗?”

钟以士道:“我们当家人讲了,有孙老前辈照应着三爷,他一百个放心,有弟子们来接三爷,他更放心。我们当家人早就想给三爷找个清净地方,吃吃斋念念经,没想到孙老前辈善解人意,帮他把这件心愿给了啦,他自是不胜感谢,叫弟子们顺再便问问您,一万两银子的花销够不够,若不够再着人送些过来。”

孙兴勃不由暗叹,这个长相俊秀的年轻人竟如此会说话,明明是在骂人,却说得婉转动听,不细琢磨像是夸人一样。

“谢家镖局果然财大气粗,谢总镖头果然豪爽。遗憾得很,老夫总是无缘一见,看来要想一睹谢总镖头尊容,还得老夫再去台儿庄走一趟。”

听他说这句话,仉云燕又忍不住了,低声道:“还敢去台儿庄么?”

孙兴勃听得真切,道:“台儿庄是天牢还是地狱?老夫为何不敢去?”

钟以士见仉云燕又要多事,侧身一挡将他掩在背后,向着孙兴勃抱拳道:“孙老前辈,我等还要过山去,后会有期。”

就在与孙兴勃两身相错,擦肩而过之机,仉云燕突然发难,上路攻出“双鬼拍门”,下路腿走“沙弥扫地”,向着孙兴勃压迫过去。

这是欺他年老,又在不易退身的悬崖边上。搁在旁人,如此近身的攻击,定会顾此失彼,不被击落崖下,也会身受重伤。

第五十二章 七星绝杀

但他是孙兴勃,练的是螳螂拳。在仉云燕眼神飘忽之际,他便嗅到危险的味道,等仉云燕突然出手时,他已飘到了半空中。

孙兴勃手按马背,将身子一提,像一只风筝般随风飘起,让仉云燕的拳脚尽数落空。

钟以士走在后面,看得真切,明白孙兴勃的轻功已达到形意合一的臻境。

所谓形意合一,即先修意到形到,趋于化境之外,便自然而然地过渡到形在意先。遇事全凭潜意识的自觉反应,根本不需要意识来控制行动。因为意识的触发终究还是要慢一步的。

仉云燕不知天高地厚,竟去偷袭人老成精的孙兴勃,岂不是作死。

钟以士正要叫仉云燕小心,孙兴勃已经祭出螳螂拳的夺命杀招“七星杀”,双掌化二刀,二刀化四式,四式化八法,八法又化十六阵,一连串的“勾——搂——采——挂——刁——缠——劈——滑——”疾风骤雨般,向着仉云燕倾泻而下。

在外面看,只见孙兴勃的掌气,不见仉云燕的身形,他若不能破阵而出,外头的人想救他都无能为力。

张士德和另一师弟护着谢玉春快走两步,意欲为仉云燕留足摆腿抽身的余地,却未料无形中却帮了孙兴勃的忙,让他手臂舒展,出击更加毫无顾忌。

钟以士暗道不好,仉云燕恐怕是必死无疑。

“七星杀”之犀利,钟以士是知道的。当年,钟以士的父亲跟随大刀王五习武时,师徒二人曾将各门各派武功一一演练过,钟以士亲见过师爷如何拆招螳螂拳,且专讲过这招夺命“七星杀”,并许以八个字“欲解七星,先死后生”。意思是,想要破解“七星杀”,必是报以必死之心,方能向死而生。

这是一种搏命的自救方式,而且拼得是对手惜命,主动撤招,若对方不怕死,只有两败俱伤。

仉云燕本就不以上路功夫见长,面对“七星杀”变幻莫测的招式,立时就懵了,胡乱招架两式,左臂上已被击断。

“呀——”

仉云燕负痛大叫,声音凄厉,钟以士不忍卒闻,不及多想,冲口道:“快立擎天柱!”

所谓“立擎天柱”,乃是不辨对手拳脚来处的被动应对招式,也是受死之式,就是双手高举护头,挺立不动。就好比饿虎扑食,羔羊突然呆立不动,饿虎会有一瞬间的愣神。

钟以士要的是抓住这一瞬间,来个火中取栗,切身进去拖仉云燕出来。

仉云燕已六神无主,人如木偶,钟以士叫他做什么,他便木然听命,悚然而立。孙兴勃果然迟疑了一下,钟以士果断潜入两人之间,左挡孙兴勃,右护仉云燕,分开二人。

她不及孙兴勃快,孙兴勃是神有迟滞,意未收功,出掌便要有落处,一掌劈在了钟以士的肩上。

钟以士一缩身,后背上又接了一掌,口中登时喷出一股鲜血,人便昏了过去。

仉云燕被钟以士一推,借势向后急撤两步,右手一扬,将袖中的十余枚飞针尽数射向孙兴勃。

这些飞针有的喂了毒,有的是净针,仉云燕不知孙兴勃会否中针,也不知他中的是不是毒针,此时只想将他吓退,口中大喊:“罗锅儿,你中了小爷的毒针,看你还能活多久!”

两三步的距离,孙兴勃要躲过十余枚飞针,显然不能够,任他左躲右闪,终于还是在腿上中了一针。

孙兴勃觉得腿上一麻,骂道:“小小的年纪竟如此歹毒,留你活在世上也是害人,待老夫取你的狗命。”

张士德持刀上来打横,道:“孙老前辈,多有得罪!我叫师弟将解药给你,毕竟,毕竟……先保住你自己的性命要紧。”

另一师弟赶紧过来抱起钟以士,搭在马背上。仉云燕向山道上丢下一个小瓷瓶儿,道:“罗锅儿,想活命的快去找一碗狗血,配上这药喝了,否则不出一个时辰,你必七窍流血而亡,若不信,可去遇空寺看一眼‘归正道人’。”

只要中了仉云燕的毒针,会立时丧命,孙兴勃虽中了飞针,却面色无异,表明他中的不是毒针。仉云燕怕他醒悟过来,所以要他去寻狗血,为众人留足抽身的时间。

孙兴勃当然不敢拿命去赌,一瘸一拐向遇空寺疾行,寻狗血去了。

张士德扶起仉云燕,急速下山,走到空阔路上,上马狂奔,到了一处县城,先找个客栈住下,再去请来郎中为钟、仉二人疗伤。

谢玉春吃了些热乎饭,渐渐恢复了体力,脑子也清醒了许多。回想惊心动魄的一日,觉得事有诡异,自己想要受些折磨,便有了这场磨难;想要见些血光,便亲见连番斩杀。究竟是前世业障太深,还是自己闯入了玄机的漩涡?为何每思必得!

平常的日子觉得琐碎无味,一旦平常不在,始觉平常最是美好。谢家镖局还能回到那平常无奇的日子吗?

原本用一万两银子可以化解的恩怨,却因仉云燕的滥杀,小恩怨变成大仇恨,谢家镖局势必要成为全天下武行眼中的敌人。这个结如何解?

仉云燕虽委实可恨,根源却在自己身上,所谓上梁不正下梁必歪,若不是自己乖张任性,刻意纵容,仉云燕又怎敢肆意妄为,惹下这许多事。

谢家镖局是做生意的,做生意讲究的是和气生财,为此,谢玉田那样的性情汉子,都不得不处处忍气吞声,如今,杀人、毁赎、欺老,一错再错,一场腥风血雨将无可避免,谢家镖局今后如何在江湖上立足?谢玉田该如何收拾这个残局?

谢玉春越想越怕,越想越觉得愧对二哥,愧对谢家镖局门下二三百弟子,一时愁苦无落,喝起了闷酒,醉得不醒人事。

这边谢玉春倍受熬煎,那厢张士德也不好过。一下子伤了两人,他既要顾这个又要顾那个,身心俱疲。

郎中给仉云燕接了骨,却对昏迷不醒的钟以士束手无策。

张士德知道钟以士深得师娘的喜爱,又有师父再三嘱咐要善待她,如今却受了孙兴勃两掌,生死难料,他岂能不忧心如焚。

郎中治不了钟以士的伤,张士德又不知她伤在何处,该去向谁求助,正茫然无措,还是仉云燕一句话提醒了他。

“师兄,钟姑姑应是为孙兴勃的内力所伤,此处离少林寺极近,何不去少林寺碰碰运气。”

第五十三章 三人同舟

有客啸歌阳春曲,

手摇兰桨声戛玉。

水底蛟龙不敢听,

前歌未竟后歌续。

这首诗是一位叫方思梅的江湖郎中所作。

前两江总督李鸿瀚有一年罹患重病,奏请开缺的呈文都已写好,何少白偶然得知方思梅其人,请其视疾,一方即愈。岂知方先生不仅医术高明,还作得一手好诗,常于人指点韵律,杏林大会、诗坛雅集都有他的身影出没。

何少白素喜结交三教九流,遂与之结为忘年交,方思梅每得妙句,必录之寄给何少白鉴赏。

谢家镖局的镖船,载过官,载过商,亦载过匪,独未载过诗人,诗人自古都穷,自古都有傲气,喜欢力士脱靴、国忠捧墨,出入要乘八抬大轿的,唯独没有多少资财需要请镖师。

何少白在船头诵出这首诗时,谢玉田在舱中道:“走镖这么多年,第一次搭了一位诗人在船上,可惜谢某并无心情欣赏他的诗。”

顾延卿道:“并非什么好诗,附庸风雅罢了。”

何少白诵诗原不是给这二人听,那个人不在船上。

日影一直,到了中午。水镖的规矩,镖师须昼伏夜出。虽然这船上已无镖物,镖局的规矩却不能改,除了船工,所有人都下到船舱小憩。

谢玉田在舱尾捧着书看。顾延卿本是读书人,见一个拳师尚在读书,便不好意思偷懒,也拿出随身携带的《淮南子》翻读。

谢玉田读书,眼睛在书上,心却在旁处,他是借书虑事。顾延卿读书却是文人习性,要眼观心记口中还要有声。

所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船外水声大,顾延卿的声音便要更大,如此才能彰显读书人的风骨。

他恰好翻到《淮南子·兵略训》一篇,读着读着便进入佳境,声音也高起来:“夫将者,必独见独知。独见者,见人所不见也;独知者,知人所不知也。见人所不见,谓之明;知人所不知,谓之神。神明者,先胜者也。先胜者,守不可攻,战不可胜,攻不可守,虚实是也。”

何少白不堪其扰,道:“顾先生,您不必如此大声,连隔壁船上都听得见啦!”

“不是读给你听,给我自己听呢!”

“您耳朵不好使了吗?”

“许你诵诗,不许我念书?!”

顾延卿不高兴,丢下书,忿忿地上船看水流去了。

何少白道:“最烦这些酸腐文人,读书声音比雷声响,做事胆子比老鼠小。百无一用。竟还有人请他出来开纱厂,若依着他们的说法,拿着兵书开纱厂,岂不是大材小用!该送他去辽东和日本人开战才是正道!”

谢玉田笑道:“何少侠这通牢骚声音也够大的。”

“少白讲的全是心里话。”

何少白见谢玉田终于放下书,欢喜道:“谢兄,反正这趟镖只为一件事,待我们办完,谢兄何不随我去湖南散散心。”

“何少侠——”

“谢兄能否不要如此客气?我们兄弟相称多显得近道,您叫我少白吧。”

“那好,我就不客气了,少白贤弟,您入湖南是去做大事业,我走镖也是做大事业。我不能丢下自己的大事业不做,去瞧着您做大事业,那样的话,我便是不务正业……”

一番话说得何少白哈哈大笑,“谢兄,都说近墨者黑,果然不假,才与顾先生同船几日,您便学他说话罗里罗嗦,绕来绕去,若将您丢到官场里去,可以做个八面玲珑的囫囵官。”

“能做官自然是好的,谁愿意在江湖上担惊受怕。做不了官,做个兵也行,‘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谢玉田倒愿意去战死沙场,为国赴难,可是报国无门啊!”

“怎么没有门?少白请您去湖南,便是要给您开一道门,只要您愿意,少白保证让您做成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起兵造反?和官兵开战?”

谢玉田大摇其头:“自己人打自己人,胜之不武,战死无功!我绝不会干手足相残的事情!”

“历朝历代都在打仗,哪一回不是自己人打自己人?难道宁可看着当权者食民肉饮民血,也要顾惜这个烂掉的‘手足’,而不去刮骨疗毒吗?”

何少白话当然有道理,可谢玉田现在不愿想这件事,一时也想不明白,最重要的是,他不能让一个年轻人左右自己的行为。

“少白贤弟,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清楚——”

“谢兄请讲。”

“那一万两银票没了。”

“没了?怎么会没了?掉到运河里去啦?”

“和你说正经话呢,我三弟玉春被土匪绑了票,需要一万两银子赎金。”

“拿一万两银子赎人?李中堂的人头怕也不值这个价!这是哪里的土匪?胃口竟如此之大!”

“总之是银子没了,如今我们两手空空,依贤弟之见,该如何去和大生纱厂解释?”

何少白幸灾乐祸道:“少白可管不了这么多,我只认四万两银子的账。”

“贤弟的话在理,谢某明白,谁的事谁担着。”

谢玉田说着又捧起了书本。

何少白以为他会放下身段,说句谦虚的话,见他竟认真要去自己扛事,忍不住夺了书道:“谢大侠,少白看你不明白!你看什么书?《警世通言》?看这种闲书有何用?还不如读一读《淮南子》呢!至少能明白‘见人所不见,谓之明;知人所不知,谓之神。’从书中想通些运筹帷幄的决策出来。”

谢玉田刚才是认真听了顾延卿的读书声的,他记住了那句“夫将者,必独见独知。”他觉得那话就是对他讲的,他是总镖头,是镖局的将领,要能“独见独知”,而不是靠他人拿主意。

天下事无不可应对者,船到桥头自然直。四万两银子都没了,何差这一万两银子,他并非要全依赖何少白,而是和他知会一声,别到时候让他措手不及,显得自己行事鲁莽。

何少白夺了他的书,又拿话抢白他,他并不恼,他有大将风度。

“‘知之所不知’就是神了吗?我知道的事你未必知道,我从未视自己为神。”谢玉田含笑道。

“不是你自认为是神,而是要让别人觉得你是神。”

这又是一句极深刻的话。谢玉田琢磨片刻,点点头道:“了然,少白贤弟,你觉得谁是神呢?”

第五十四章 大江夜雨

“当然不是你,你知道的可能是少白不了解的,但是大多数人都会了解,所以并不神奇。有一个人是少白极认可的,他便是孙文。他在外国成立‘兴中会’,在广州成立‘兴汉会’,他的主张全是国人所未知的,所以他可以称为‘神’!”

“孙文是传教士吗?”

这话问得突然,何少白一时竟不能回答。

琢磨半天,才道:“他不是传教士,他是教义的创立者,像少白这样的人可以算得上传教士。”

“说半天,你还是想要谢某入你们的教,做你们的枪头子。孙文是你的神,可不是我谢玉田的,我这一生,不信神不信鬼,只信关二爷,讲究一个义字!天下无义则不合,不合则散,人心散了则国不强,国不强则民弱,民弱则受欺辱,如今外敌肆意践踏吾国,说到底还是咱们都缺一个义字!”

何少白听得愣了,心道,着啊,他明白着呢,只是他自有辨别是非的方法,须按照他的方法去讲道理,凡事不离一个“义”字,便会入他的心了。

“谢兄讲得好!天下无义则不合,这也算是谢兄独创的教义啦!国人就是缺一个‘义’字!我们便从‘义’字说起……”

“少白贤弟以为你缺这个义么?”

“我?不缺!谢兄放心,少白会让您瞧瞧,‘义’字在我这里是如何写的。少白便先将您那镖银的难题化解了如何?”

这不是“义”,若真是“义”,便不会有这道难题横在面前。

谢玉田不接话了,他这个年纪,最不喜欢的便是有人在耳畔不停地聒噪。

河水不解意,轻舟万重山。终于是到了镇江码头。何少白要先去南京总督府销假。

销假是真的,安顿谭祖安运来的银子也是真的。一个能说,一个不能说。

何少白向顾延卿作别,又向谢玉田抱了抱拳:“谢兄,请上岸找个客栈暂歇一歇,等个六七日,至多八九日,少白必来与您会合。”

不见谢玉田回答,又补上一句:“谢兄请放心,少白答应您的事一定办到。”

谢玉田微微颔首,目送他下船。

何少白上了岸,回头看了看谢家的镖船,见黄义正在收镖旗,从窗子向里看,谢玉田依然端坐在舱中看书。

“他倒是真能沉得住气。”何少白不由暗赞谢玉田的定力。

……

谭祖安和王正谊的朋友一道,押了银子一路急行,虽偶有水关闸口查验,都被他以两江总督大人的名帖搪塞过去,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过来了,按何少白指点,由镇江转走长江,在南京城外的郊野水湾处候着。

何少白不到,谭祖安不知要将银子交给何人,守在码头却要比在水里还让谭祖安焦心,一等便是五日,家近在咫尺,却只能在船上干耗,幸亏谭祖安是铁了心要“革命”。

响晴的天,到了夜间突然降起大雨。谭祖安害怕江水陡涨,巨浪将船拍到岸上撞裂,提议和同伴轮流撑伞守在船头。

王正谊的朋友原本只是就近帮忙,没成想竟一去两千里到了江南,虽然何少白开出的酬金不薄,却也都心生怨言,无人愿意在船头淋雨。于是苦了谭祖安,他一手撑伞,一手扶着船帮,浑身湿透,忍不住在心里将何少白的祖宗八辈咒个遍。

下半夜,雨终于停了,谭祖安刚下到舱中,正要换上干净衣服,听到岸上有人在唤他的名字:“谭少爷,谭少爷……”

听着声音是何少白,谭祖安又惊又喜,跌跌撞撞就往船上跑,在船头招手:“我在这里,这里——”

何少白跳到船上,紧紧抱住谭祖安,连道辛苦。

谭祖安一肚子委屈喷涌而出,泪水比先前的雨下得还急还大。这个官宦子弟,十几年的锦衣玉食,何曾受过如此大的苦。何少白安慰道:“谭少爷,您立了一大功,只这一回,史书上必有您一笔。”

有些人是愿意青史留名的,何少白这招总是有人买账。

“少白,你快拿个主意,将这些银子送去该去的地方。船已在此处停靠数日,我担心巡防营的会起疑心,若上船来搜恐怕麻烦。”

“长江上游发了大水,恐怕还要再等几日。”何少白沉吟了一下道:“您先回家去吧,这里交给我。”

离开何家店之前,何少白已分别给“哥老会”和“兴汉会”寄了一封密信,估算了一下大致到南京的日期,让他们在客栈里等着。

听说那笔巨款到手,不日便运到南京,最兴奋的当然是“兴汉会”的人。这笔银子他们早有计划,除去给“哥老会”五千两银子外,还有三处用项,一是购买洋枪,二是作为义军牺牲者的抚恤,再有便是起义所需的各项费用。

这些都是义军的秘密,何少白不能告诉谭祖安,因此将他打发回家。

“兴汉会”早已打通关节,找到可以提供枪支的洋人,因为银子在途,便先预付了洋人一笔订金,而洋人也将洋枪提前运至上海附近港口,只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如今何少白要等的是“哥老会”和“汉兴会”的船只开过来,尽快将银子分头运走。

不想被一场大雨耽搁了。

且说谭祖安爬到岸上,找着何少白留给他的马匹,正要上马,忽见拴马的老树后面站着一个人影,吓了一跳,怯怯地问:“谁?是谁站在那里?”

那人并不答话,转过身去不给他看正脸。谭祖安觉得不好,责任使然,想回到船上去向何少白报信,于是返身向回跑,那人伸脚一绊,将他摔倒在地,上前锁住他的双臂道:“何少白那条船要往哪里去?”

“哪有什么何少白?你认错人了!”

“我跟了他一路,岂能认错人?不说实话便将你丢到江里喂鱼!”

“我怎知道他往哪里去?你何不去问他。”

“年纪轻轻的嘴倒挺硬。”

那人解了谭祖安的腰带,将他捆得结结实实的,又撕了块布头塞进他口中,扛起他一路疾行,在一私僻的野码头上停下脚步,一条小船停在那里。

那人将谭祖安交给船上的人,吩咐道:“我不来不许放他走。”

丢下话上岸,消失在黑夜里。

第五十五章 一出好戏

何少白进到船舱中,掀开货舱隔板,见货舱里码了几十袋子粮食。知道五万两银子已被拆散,混装在粮食里。随手打开一个麻包,伸手进去摸出一个银锭,放在嘴边亲了一下,脸上露出惬意的笑容。

何少白心情甚美,不由得哼唱起来:“自从归顺了皇叔爷的驾,匹马单刀我取过了巫峡。斩关夺寨功劳大,军师爷不信在功劳簿上查一查……”

旁边几位江湖朋友纷纷拍掌叫好,何少白越发得意,道:“有了这笔钱,咱能给朝廷唱一出大戏,诸位仁兄,何不就留在此地,与少白一起干一番大事业!”

“何大少爷会唱戏,咱们只会看戏。”

“家中尚有妻儿老小,光听戏不管饱,这脑袋还得留着吃饭用呢!”

“……”

何少白微微摇头,道:“好,道不同不相为谋,少白感谢诸位仁兄一路护送,这是两千两银子,明日兄弟就不能亲自送别诸位啦!”

领头的接了银票,揣在怀里,向何少白抱拳道:“他日何大少爷归乡,弟兄们一定摆酒为您接风洗尘,再听您唱一出全本的‘定军山’。”

“少白可不是戏子,我要唱的‘定军山’,诸位仁兄怕是听不到啦!”

众人得了银子,心满意足,又吃了些东西,都挤到后舱去休憩了。

何少白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已到亥时一刻。听着岸上还未有动静,不由心焦,自语道:“他们该到了啊——”

“早就到了!”船上有人接话。

话音一落,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船舱门口。

“啊……是,是你,谢兄,你,你怎么来啦?你,你走道为何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何少白脸色刷得白了,结结巴巴说不成话。

“少白贤弟能到的地方,谢某自然也可以到。”谢玉田坐到何少白对面,笑吟吟地望着他。

何少白终究是见过大场面的,很快便恢复镇定,道:“谢兄来得正好,少白叫弟兄们去岸上弄些酒菜来……”

谢玉田摆摆手,“这顿酒怎能叫少白贤弟破费。等到了通州,愚兄会设一席款待宴感谢你。”

“谢兄客气啦,我们兄弟之间何必提感谢二字。”

“哼,还是要感谢的,毕竟十几箱子银货,从北到南两千里地,一路上不知费多少周折,少白贤弟劳苦功高啊!”

“谢兄此话什么意思?”

谢玉田用脚尖点点脚底下的货舱隔板,二郎腿打个节奏,哼唱道:“一个西川威名大,一个镇守在长沙。二位老将齐上马,得胜回来把功加。”

何少白唱的是黄忠,谢玉田扮的是诸葛亮,戏里戏外,何少白都成了谢玉田的马前卒。

谢玉田是来取银子的。

何少白不由一阵惊惧,他原以为谢玉田不过一介武夫,未料到他的心机如此之深,竟然能从镇江一路跟踪他到南京,而且跟到了船上。

大意了,大意了!早知如此,该随他先去通州,将镖务解决了的。如今银子就坐在他屁股底下,要将他骗走只怕不易。

“谢大侠,咱不是全说好了么,等上少白几日,待我请了总督大人的手令,我们一同去通州大生纱厂,您怎么找到这儿来啦?”

“不劳少白贤弟费心啦,有现成的银子在这里,何必去麻烦总督大人!”

谢玉田说着站起身来,冲着舱外打了个呼哨,拉长声音喊道:“合吾——”

舱外立刻有人回应:“合吾——”

接着船便慢慢动起来。

“你不是一个人?你要干什么!”何少白叫道。

“开镖局的四海皆朋友,我谢玉田怎会是一个人。少白贤弟请坐,随我去通州走一趟,那里的江口刀鱼最为鲜美。”

“谢大侠,你不能言而无信!少白已于你打了借条,五爷也具了名,这船银子便是少白的啦!”

谢玉田不理会他,只似笑非笑地拿眼睛瞧着他。

“兄弟们,快过来,有人要抢银子!”何少白冲后舱高喊。

众人呼啦围过来。何少白道:“去几个上船,快将船停下来。”

谢玉田依然端坐不动,看着眼前这几位北方汉子,笑吟吟地道:“不干你们的事,别为些许赏钱丢了性命。”

“姓谢的,你还敢杀人不成?”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五万两银子,死几个人是值得的。”谢玉田道。

“不一定谁死呢,我们可是人多,”何少白道:“谢大侠,何苦呢,少白苦口婆心和你说了一路,你为何就是不开窍?这笔钱是用来做大事的,并非装入我何少白私囊,你难道要做一个千古罪人吗?!”

“少白贤弟,此言差也,你抢了谢某的镖,怎么反倒要谢某做罪人?哈哈哈,谢某岂不成了千古奇冤!”

船上传来“乒乓”的声音,也只是三两声的样子,便无声无息了。

船依然在慢慢地出港。

梁子成押着捆好的两个人走进来,冲何少白一抱拳,笑道:“哟,这不是何家大少爷吗?幸会幸会。”

“你,你也到了南京?”何少白越发地吃惊。

梁子成说的也是谢玉田那句话:“南京又如何,何大少爷能来,梁某就来不得吗?”

“你们,你们六侠都来啦?”

“何大少爷说我们兄弟未见过世面,所以嘛,我们便来此开开眼界喽!”梁子成说完哈哈大笑。

“你们可真是用心良苦,”何少白苦笑道:“谢大侠,你焉知这船银子到了南京不会立刻分走,若在半道上便转运了呢?”

“谢某运气好啊!”

何少白明白了,谢玉田说的是心里话,他就是在碰运气。谢玉田的运气比自己好。

那日在何家庄园,谢玉田是被动的。听戏也罢,夜饮也罢,全在何少白的掌控之中,有王五爷在场,谢玉田不能翻脸,翻脸也无益处,因为银子已经不在庄园里。

被迫接受“借银”的约定之后,谢玉田送五侠离开,六兄弟都不甘心。魏沧海经过一番分析,认为何少白在南京任职,最熟之地莫过于南京,银子的落脚之处也只能是南京。这么大一笔巨银,何少白不会轻易让别人过手,肯定要等他到南京后再处置。于是六侠一致决定南下碰碰运气,能截住银子再好不过,截不到便仍依着何少白的法子来。

于是五侠先行一步,顺运河一路南下,在镇江等候谢玉田的到来。

镖局的船到了镇江,离通州已经很近了,何少白不直接去通州,却要去南京,正说明他心里的鬼,于是六侠接上头,一路尾随何少白,终于抓个正着。

第五十六章 风高浪急

何少白自以为聪明,却未料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其实这事也不能怪何少白操之过急,而是义军那边催得急。

“昆仑六谭侠”都在船上,船眼看就要开上河道,何少白大急。这回他是真急了。“兴汉会”已经给洋人交付了订金,义军举事箭在弦上,若在这时没了银子,他丢人事小,误了起义大事可就麻烦了。

“二位大侠,请你们一定要三思……”

“我们拿回自己的东西,要什么三思?一思也不必思!”梁子成道。

“我给二位交个底吧,这笔银子是南方义军起义所需的经费,是给预备好牺牲的革命义士作抚恤金的。他们为了国家有一个美好的将来,为了万千百姓能过上好日子,敢将命搭上,难道二位就不能,就不能……牺牲点钱财吗?何况并非要你们“牺牲”,我何少白已押上全部家财,并不让谢家镖局损失一文银子,你们为何就不能体恤少白这番苦心呢!谢大侠,这可是关乎‘革命’成功与否的大事,请您一定要以大局为重!”

何少白一急,将实情吐露出来。

他这一说不要紧,可把梁、谢二人吓坏了。

“什么!你要拿我们的银子去造反?一路上听你净讲些奇谈怪论,鼓动我反清,以为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竟是真的,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这是杀头的死罪?”谢玉田惊道。

“岂止杀头,谋反是要诛连九族的。姓何的,你安的什么心,你去寻死我们不管,为何要搭上我们这些无辜的人!”梁子成怒道。

“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你们自称是侠士,如此贪生怕死,做什么侠士!满清已是病入膏肓,百姓正身陷水火,做侠士的难道不应该为国治疾,为百姓请命吗?”何少白慷慨陈词。

“这小子疯了,我看赶紧报官,将他交到官府去处置吧。”梁子成道。

“待我们将银子交付主家后再议。”谢玉田道。

“你们!你们……真是一群愚夫!我何少白不惧一死,只是要死得其所。”

梁、谢二人都不听他喊叫,自沏了热茶对饮起来。

何少白无计可施,不停地摸出怀表来看,在舱中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他在等“兴汉会”和“”哥老会“的人到来,可是定好的码头相等,如今船已到了江中,那“二会”的人即便赶过来,只怕也找不到他。

梁子成上到船上,问船老大还有多久可到镇江。船老大哭丧着脸道:“我的爷,江上发着大水,要快可快得很,可是随时都有‘打划(翻船)’的危险,您再有要紧的事,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

尚大刚被晃得头晕目眩,听了船老大的话,越发害怕,道:“大哥,不行先靠岸吧,这么黑的天,风高浪急怪吓人的。”

梁子成也是第一次在长江里乘船,站在船头不敢朝江中看,他叫谢玉田上船,“二弟,你看这水头能使得船么?”

谢玉田懂得水路,知道长江有暗流“紧水”,不过只要是常在长江跑船的,一般都熟悉水性,小心些是可以走的。问道:“船老大,你可是常在长江上跑船?”

“呀,我的爷,我们哪里是常在江上走的,不过是往京城送一船瓷器,路上捎带了这船粮食,谁知道竟拐到这长江里来啦。”

谢玉田一吓,出了身冷汗,怒道:“不是江里的把式,竟敢起锚开船?”

船老大哆里哆嗦道:“是那位‘钟馗爷’拿刀逼着我开船……”

谢玉田瞪了尚大刚一眼,转念一想,原是自己疏忽了,他哪里懂得水里的事。

谢玉田不敢怠慢,亲自在船头指挥着船老大,将船慢慢溜边,靠到一处驳岸上落了锚。

何少白见船靠岸停下来,心里窃喜,琢磨着该如何给“二会”的人放个信号,便也上到船头。

这里已经远离了之前的码头,不去将“二会”的人引来,他们是找不到的。何少白站在船头向驳岸顶上打望,见岸顶是一片防水的林子,心里登时有了主意。

“你上来做什么?进去,进去。”梁子成向舱里推搡何少白。

“舱里太闷了,出来透透气。谢兄,怎么不走啦?再不走天可就快亮啦。”

“天亮最好,等巡防营的过来便报告了他们,看你怕不怕。”梁子成道。

“少白怕什么,你们都是侠义之士,还能仅凭我几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便将我往死路上逼么!”何少白玩世不恭的嘴脸又露了出来。

“那可说不准。”

“何少白,我劝你老实些,你还有位小兄弟在我手上呢,若要和我耍花招,连同你那个小兄弟都跟着你倒霉。”谢玉田道。

“你们把谭祖安扣住了?他可是总督大人的公子……”

“好啊,你拉着总督大人的公子一起造反,这事就好办了。”梁子成道。

何少白想逃到岸上去,可是谢玉田这些人个个武功高强,要在他们眼皮底下逃走,根本不可能。

他赖在船头不动,一面和梁子成斗嘴一面想主意。

“谢兄,少白认栽,不要这些银货了,不过有一样,你还欠我一万两银子呢,那笔钱总得还给我吧。”

“你能借我的,我便能借你的。待我回山东,凑钱还你便是。”

“并非少白有意为难谢兄,而是少白现在就要用钱。船上有现成的银子,我去找条小船来,将我的银子运走。”

何少白说着就要下船,梁子成一把拖住他,喝道:“由不得你!”

尚大刚道:“这小白脸子诡计多端,不如丢江里喂鱼算了。”

“‘牛头尚’,上次咱两个没决出胜负,不如趁着这会清闲,上岸接着打,我若输了你便将我丢到江里去,如何?”

“打就打,不打服你不知道我‘牛头尚’的厉害!”

尚大刚说着就要往船下跳。谢玉田道:“老六,你又多事。”

这时,江堤上远远走来一队擎着火把的队伍。何少白不由狂喜,莫非是“二会”的人寻了过来?

何少白向着那些人狂呼起来:“这里,我在这里……”

第五十七章 向着光去

谢玉田见他呼喊,猜测大概是接应他的人来了。梁子成大怒,飞起一脚将何少白踹到船舱底下。

那些人听到动静,在江堤上停下来,观望了一阵,试探着慢慢向驳岸下来。

“二弟,如何?”梁子成问。

“准备好吧,他们要动手便接着。”

船头三人分散开来,站成一个三角,拉开迎战的架式。

“是你们在叫吗?船搁浅了?这里可找不到驳船来拖。”岸上的人将火把照着船头。

听他的口气不像是何少白一伙的,谢玉田抱拳道:“请问诸位是——”

“我们是巡堤的,这么大的水头,你们怎敢在夜里开船。幸亏大水潲不到这里,等着吧,天亮时你们派个人去西边码头叫拖船。”

何少白在舱底听见对话,不由暗暗叫苦,原来是夜间巡堤的乡亲。他这一叫喊,暴露了有同伙在附近,再想离船去叫人就绝无希望了。

巡堤的人一路查看着大堤向前去了。

夜又恢复了宁静,船头马灯的微光照着谢玉田平静的面庞,他抬头看向天空,苍穹之上,行云流星,比人间要璀璨许多。

“不知士德他们顺不顺利。”谢玉田想。

“在想什么?”梁子成问。

“师兄,就在刚才,其实很危险,如果一个浪扑过来,将船掀翻……我们此时可能已经在江底了……”

“是啊,我也正后怕呢,这辈子从没像那会儿没着没落过……二弟,你成年累月在水上漂着,委实不容易。”

“人活在世,谁又不是漂着呢。”

梁子成拍拍谢玉田的肩膀,两人同时陷入沉默里。

过了一会儿,谢玉田幽幽地说道:“有人偷生,有人赴死,你永远想不明白人心。”

“你是说何少白?”

“不止他,还有谭嗣同那些人,他们的日子不比我们舒坦么?为什么不惜以命相搏,去撼动朝廷的法度?满人入关有三百年了吧?造反的,反清的好像从来未见消停过,他们都想换个新的朝廷,意义究竟在哪里呢?”

“你想不明白,愚兄更想不明白,只怕这世上就没有人能说明白。”

“何少白说,有个叫孙文的能说明白……真想亲自听他讲一讲……”

“怎么,你被何少白的胡言乱语说动了心?”

谢玉田摇了摇头:“他的话让我更糊涂了,因为糊涂所以才想要搞明白,那些不惜一死的人究竟在想什么。就好比我们全在黑夜里行走,有的人说他看到了光,他向着光去了。我们还留在黑暗里,可是要我们跟着他走,又不甘心,万一他看到的不是光,而是一片白茫茫的水呢!”

“哈哈哈,你这通绕,将愚兄绕得更糊涂了,什么光不光的,还是大伙结伴同行最稳妥。”

是最稳妥,活,便活在一起,死,便一起死,糊涂也就一起糊涂着。

谢玉田和梁子成说不明白他心里的困惑。

“师兄,你招呼一下船尾的兄弟们,都去舱中去歇一歇吧,我在船头守着就行,等天明看看水势能否落下来。”

六侠中,魏沧海留在小船中看守谭祖安,上到的这艘船上的除了谢玉田,其它四人分居船头船尾。

见船上无事,梁子成向着船尾打一声呼哨,四弟兄全进了船舱。

谢玉田将何少白叫了出来,道:“少白贤弟,不打不相识,你劫了我的镖船,错自然是由你开始,否则我们六侠也不必受这一番颠簸之苦,现今我要拿回银子,你也休怪我,咱们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是少白对不住谢兄,不过……”

“你听我讲完,你做的大事业谢某不懂,也不想坏你的事,当然也不想欠你的情,你的银子我现在就还给你,咱们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如何?”

何少白见谢玉田突然改变主意,要还他的银子,大为意外,道:“谢大侠,您,您如何向大生纱厂交代?”

谢玉田笑了,“你的难处你担着,我的难处我担着。”

何少白暗忖,此时再和他交涉别的也无用,不如先应着,等叫了人来,抢了船去再善后也不迟。

他不能没有这笔钱,无论谢玉田如何迁就他,他都无法改变初衷了。

想到这里,何少白道:“好,一言为定。不过少白还是要去纱厂走一趟,我毕竟是总督府里的差员,我们大人与那纱厂老板张謇都熟得很,少白出面替您做个保人,可省去您许多口舌。”

“不劳少白贤弟了,谢某回去变卖些家产,再向朋友借一借,很快便能凑齐银子补上。”

“您收留了少白的师妹,是师妹的恩人,也是我何少白的恩人,您别和我见外,咱们来日方长。”

因为何少白要举旗造反,谢玉田本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见他提到钟以士,才发觉要想与他划清界限并不是那么容易。

“谢兄,银子我须趁黑运走,容我去找辆马车来可好?”何少白试探着问。

谢玉田盯着他的脸看半天,瞧不出破绽,想我如此真心待他,总不会还要做出尔反尔的小人吧,便道:“好吧,你好自为之。”

何少白向着谢玉田揖了一揖,转身便要跳船下去,这时,江堤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跑了过来。

到了近前隐约可以看见,总有二十来人的样子,不擎火把,穿一身黑,手里都拿着兵器,在堤上只一站,便向着驳岸扑下来。

何少白猜到是他等的人找来了,暗自高兴。谢玉田却以为是土匪,忙给船舱里的四侠放个信号,人便都上了船。

来人正是“兴汉会”和“哥老会”。他们在码头寻不着船,向其它泊船上的人打问,才知道船已离港。再多找人细问,终于问到有起夜的人,见到那条船上去许多人,接着船便开走了。

于是明白船应是被人挟持了。众人在岸上一通焦急,有人提议冒险开船去追,也有人要去借来马匹,商议半天都定不下准主意。恰好巡堤的人走到近前,说到有船搁浅在前面的驳岸上。这样的水势哪有船敢开,一想便是何少白的船无疑,于是狂奔过来。

“二会”人多势众,个个如狼似虎,三面一围,搭个人梯攀上船来。何少白向着熟悉的同伙使个眼色,自己先躲进船舱。

谢玉田等人施展拳脚,和“二会”的人战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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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刀光剑影

“昆仑六谭侠”的武功在昆仑派众弟子中全是顶尖的,每个人都有以一挡十之勇,面对二十余人的对手,五侠并不畏惧,一个眼神便有默契,相互协作,各施所长,好一通激战。

“二会”的人并非都是武术高手,有些仅是学些功夫皮毛,不会打人也不会挨打,只要被五侠的拳脚蹭上,便会飞出去几步远,若是迎面中招,要么倒地再也爬不起来,要么掉入水里。

五侠中最勇猛的当数尚大刚,他瞧出眼前这些人实力不济,索性不去躲闪,扎稳马步,像野牛一般,只用蛮力一步一步碾压过去,所到之处,一倒便是一片人。

战了几个回合,对手能站着的已经没有几人,拥挤的船上登时空旷了许多。五侠各被一个功夫颇深的人缠住,分别在船头船尾展开对打。

沙景洪接住的对手最强,出招也极狠辣,两人每次身体碰撞,他都能感受到对手强劲的内力,好在他轻功好,尽量不与对方粘连,只跳上跳下,以守为功,像一只鹰隼般盘旋偷袭,倒也能轻松应对。

梁子成遇到的是一个老者,看似老迈,出拳却疾似雨点,一试便知是通透南派功夫精髓的。一个南拳,一个北腿,霎时碰撞出了火花。两人交手几个回合,不由都互生敬仰,将本是关乎生死的恶战打成了惺惺相惜的高手切磋。

绍长天迎战的是一个年轻人,身材不高,拳脚功夫也极粗糙,但是却像猿猴般机灵,应是长期在船上生活,在船上穿梭跳跃如履平地。好在绍长天也是长年与船只打交道,不怕他和自己斗智斗勇。

谢玉田的对手先是一个壮汉,身形虽不及尚大刚魁梧,却也是健硕威猛,一脚踢在他身上,若不能发足力,便撼不动他。两人交手之间,又有一人加入进来,二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好似黑白无常围住谢玉田。

何少白在舱中观战,渐渐发觉他的人不是对手,索性将王正谊的朋友全放了出来,也上船援手。这些人的功夫都不弱,上来便围攻尚大刚,几个回合尚大刚便应接不暇,气喘如牛,一个失手,被几人合力推入江中。

尚大刚不会水,江水岸边水虽不太急,无奈他心慌意乱,一通胡乱挣扎,眼瞧着要被水冲走。何少白发现不妙,忙招呼船老大等人救人。

谢玉田见尚大刚落水,不敢恋战,一个“飞鸟出林”,腾空而起,脚尖点在矮个对手肩上,向江中掠去。落到水中,托起尚大刚向船跟前游过来,何少白和船老大合力拉起二人。

谢玉田盯着何少白怒道:“你这个小人!”

“谢大侠,别打了,少白拦不住的,这些人势在必得。咱还依着前番的计划行事,我随你去通州……”

谢玉田哼了一声,“我先收拾了他们再和你算账!”

如此打法,便是到天明也未必能分出胜负,“兴汉会”领头的不愿恋战,抽身出来,站稳身形,由身上掏出自来火短枪,冲着天上“砰”地放了一枪。

众人听到枪响,都住手看着他。

那人对着谢玉田等人道:“别打了,我看各位都是武行同道,我并不愿伤人,你们识趣些,自己下船去吧。”

梁子成拍着胸脯,冷笑道:“火枪我也见过,有种你朝这儿打!”

沙景洪道:“既然是武行同道,便收了你的烧火棍,咱们拳脚上见高低,谁输了谁下船。”

“没时间和你们废话,再不下船别怪我不客气!”

谢玉田一步一步走上前,抱拳道:“这位兄台……”

“你……你是谢玉田谢贤弟?”

谢玉田也看清了那人的模样,竟是多年不见的张锦湖。

“锦湖兄,竟然是你!你这是……”谢玉田又惊又喜,瞧着他手里的枪欲言又止。

张锦湖忙收起枪,上前一步和谢玉田紧紧搂抱在一起。

何少白见他们二人认识,惊讶地张大了嘴。

“谢贤弟,你不是开了镖局,做了总镖头么?为何到跑南京来劫船啦?”

谢玉田苦笑,“锦湖兄,一言难尽,我们进船舱里说话。”

张锦湖让他的人都去岸上等着,与谢玉田携手进了船舱。

何少白跟进来,讪笑道:“你们原来是老相识,那再好不过。”

张锦湖疑惑道:“你们也认识?”

何少白嘴快,将前因后果向张锦湖说个明白。

“这些银子原来是谢贤弟承运的,”张锦湖明白过来,道:“大水冲了龙王庙。”

心里却道,这件事有些棘手。一面是人情,一面是大义,一肩担两个箩筐,哪头都不能沉。

“这笔镖银的数目实在太大,玉田着实还不起,所以拼了命也要拿回去。”谢玉田担心张绵湖开口相请,先把话说绝了。

“是啊,五万两白银啊,莫说谢贤弟,便是一些州府也拿不出这许多银子。”

张锦湖瞧着何少白道:“何会长,你可知道谢总镖头是何人吗?”

“张先生,您不都说了嘛,他是谢家镖局的总镖头。”

“我不是说这个,他是我张锦湖的救命恩人,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若咱二人不认识,你劫了他的镖,我一定是要你死的!”

张锦湖的话说得大义凛然,令谢玉田大为感动。

“嗐,张先生,您说这话少白明白,莫说您,便是我若知道是镖局承运的银子,也要思量一番,究竟能不能下手。这还全不是为咱们的‘革命’事业么……”

“‘革命’固然重要,百姓的死活也不能不管,若咱们做事不受百姓拥护,‘革命’还有何意义?”

“道理少白都懂,我原本已与谢大侠和解了的,借条都写给他了!我们定好了,这笔银子我慢慢筹措了还给他,可是他这回头又追过来抢。”

张锦湖看着谢玉田:“贤弟,是这样吗?”

谢玉田道:“和解原是我的无奈之举,有拿回银子的机会自然也不能放过,毕竟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仁义道德,是习武之人的根本,也是做行走江湖的底线。这次我若将纱厂的镖务办砸了,镖局从此就办不下去,我那二三百弟子和家人从此便要流离失所。”

张锦湖点头道:“贤弟的话没错。”

谁该下船去?张锦湖陷入了艰难的抉择之中。

第五十九章 国之大侠

六年前,张锦湖只身南下海门,投奔在缉私营里任管带的好友,做了一个兵士,因他有一身好武艺,人又任劳任怨,很快便崭露头角,好友调任他职后,他接任管带一职。

任管带后,常受人请托办事,交往圈子越来越大,由此结识了青帮里的一位大佬,受其青睐,邀他加入青帮。

也就是这时,孙文从在美利坚檀香山成立“兴中会”,提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合众政府”的主张。

孙文回国准备起义时,密会青帮大佬,张锦湖以军中之职帮助打掩护,也时常在侧聆听孙文的救国主张,对孙文深为信服。

那时的国人,对留洋的人都极为尊崇,何况孙文常露惊人之语,被青帮大佬誉为“留洋之国人中,唯孙文得西方政治之真谛”。

张锦湖被孙文描绘的自由、民主、强大的美利坚合众国所吸引,决意相从,助其实现“革旧中国的命,建立新的中国”的理想。

再到后来,青帮听取孙文的建议,成立“兴中会”国内分会“兴汉会”,孙文任秘密会长。张锦湖在会中任联络人,负责发展会众,联络各地帮会,为起义做前期准备工作。

向洋人采买枪支是由青帮出面协调的,因张锦湖胆大心细,武艺高强,手下有一帮得力弟子,便交由他经办。

张锦湖亲自来南京押运银子,不想却遭遇了老朋友。

张锦湖很是为难,不知该如何与谢玉田交涉。

“贤弟,令尊令堂都还好?”张锦湖努力打破尴尬。

“托锦湖兄的福,身体硬朗着呢。”

“老家这些年的日子还好过吧?”

“有钱的日子好过,没钱的日子难过。”

张锦湖怎会不知这个道理,他便是因家里生活穷苦难熬才跑出来的。

“镖局的生意如何?”

“勉强维持,世道乱,盗匪丛生,有时官比匪还狠,表面上看镖局生意好得很,可是赚得钱不够层层盘剥的。”

“想没想过换个营生?”

“我们武行里的人,只有这膀子力气,能做什么营生?”

“愚兄不才,这些年在军中混事,也结交了一些关系,山东也能说得上话,若贤弟愿意去军中做个教习,或有弟子愿意从军的,愚兄愿意从中周旋。”

谢玉田奇道:“锦湖兄不是要造反吗?一旦举事便少不了与官兵交手,为何反倒劝我去军中当差?”

张锦湖意味深长地一笑,道:“不去军中走一遭,怎会懂得我们因何要造反!再说了,我们造反先由南方着手,等打到江北去,说不定贤弟也已成了‘反贼’呢,哈哈哈……”

“锦湖兄真认为大清国换个名堂就能变好?要换名堂,非得走‘革命’这条路不可吗?”

“别无他法。我们再不觉醒,整个国家都会落入外夷之手。贤弟,你现时是一条鱼,眼里只有一条运河,以为河里有水,就够你游一辈子的,殊不知这条河水快被抽干了,到时你还游得动吗?”

“果真有如此严重?”

“从道光二十年那场‘通商战争’(鸦片战争)就开始了,英国人出兵不足万人,大清国当时有八十万大军,结果呢,咱们一败涂地。这又多少年过去了,大清国的兵力还是羸弱不堪,可觊觎咱们国土的外国早已不止一个英国,连弹丸小国葡萄牙都能扑上来咬一口,你说现时的国家还有什么希望!”

“朝廷每年收那么多的捐税,为何就不能建一支强大的军队呢?”

“你可知道八旗兵,就是那些八旗子弟,每个人每年要花费多少银子吗?而绿营兵每个人又是几文钱?所以愚兄想要你去军中长长见识,我敢保证,你若去军中,不出三个月便会起来造反!”

“可是,朝廷也在慢慢变革,先有袁世凯在天津小站组建新军,再有张之洞兴办实业,朝中还是有人在做事……”

张锦湖冷笑:“张之洞的治国方略是好的,袁世凯的新军也没错,可是你却不知道八旗子弟的可怕之处,那些人随便哪个二三品的官员里,谁不是富可敌国,张之洞建再多的实业,也不够他们鲸吞的。上头不改,下头喊得再响也是徒然。”

张锦湖的话如一剂猛药,让谢玉田悚然惊惧,是啊,大清国地广人多,百姓勤勤恳恳,国家本不贫穷,钱都去了哪儿呢!

谢玉田陷入了沉思。

“我们现时做的事,其实是为了将来的子孙,这叫千秋基业。不能仅看眼前尚能讨口吃的,便得过且过。愚兄知道你向来有侠士之心,乐善好施,可是,救一个人,二个人,三个人……等到天下都是不平事,四海皆为冤屈人,你还能救得过来吗?”

谢玉田心道,为救一个三弟已经耗费上万两银子,我如今已穷途末路,还能管顾得了谁。莫说外姓旁人,便是门下弟子,自家亲人,若谁再有个难有个灾的,也无能为力了。

“有能力时便做侠士,到了身无分文时只能去做土匪。”

“所以嘛,武行里的人都是走在悬崖上,今日或为侠士,明日或为匪盗,全是因为眼界太窄,看得不远之故。真正的侠士,是做国之大侠,国家好了,百姓便不需你去救,贤弟,你道是不是这个理?”

“锦湖兄字字如锥,扎得玉田心痛。以前是想不了那么多,现时一想,竟无活路。”

“痛也得扎,不扎人就不会醒。”

谢玉田醒了。

有何少白前番的话,再加上张锦湖的剥丝抽茧,谢玉田终于醍醐灌顶,他以前全是在糊里糊涂做事,他觉得运河于他够宽够深,够他行走一辈子的,今天见到了长江,才知道世上还有更宽更深的水。

做侠士也是这个道理,要做国之大侠,而非仅陶醉于做身边人眼中的侠士。

“我现时还不能追随锦湖兄去干大事业。”

谢玉田心里一阵难过,想到六年前那个夜晚,那时他也不能像张锦湖一样洒脱。

我算什么侠士,连仗剑走天涯的勇气都没有。

“哈哈哈……孙文先生人在外国,凡事不必他亲力亲为,难道就不叫干大事业吗?并非亲自冲锋陷阵才叫英雄!”

“锦湖兄说得好,玉田明白了。个人的荣辱和救百姓于水火的大事业比起来,羞于一提!我下船去,银子你们拿走。”

第六十章 杀气腾腾

谢玉田回到台儿庄,这一来一回已近两个月,谢玉春等人还未回来。

不消说,他们定是遇到了麻烦。谢玉田决定亲自去太行山走一趟。

上马出城,未行多远,弟子尹四儿追出来,道:“师父,快回家看看,来了一帮外地武行的人,吵嚷着要见您。”

“外地武行的人?他们因为何事要见我?”谢玉田狐疑地问。

谢家镖局门外空地上,站了黑压压一群人,个个气势汹汹,凶神恶煞一般。大爷玉和搬了把椅子,当门坐在镖局门前,谢家弟子分列两侧。两厢对峙,剑拔弩张,气氛十分紧急。

“大哥,您先回家,这里有我呢。”谢玉田快步走上前,低声对大哥道。

“老二,你怎么又回来了?我就在这门前坐着,看他们能将我怎么着!”

玉和对尹四儿去追回二弟并不知情,看到尹四儿跟在玉田身后,瞪他一眼道:“多事!”

玉田笑笑:“大哥,你二弟何时怕过事。”

“知你不怕事,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人来者不善,找不到你也就算了,尹四儿不懂事,偏又将你追回来。”

“大哥尽可放宽心,都是江湖上的朋友,出不了事。”

玉和当然不肯回家,让尹四儿将椅子搬回镖局,自己进里面守着。

玉田抱拳当胸,向着门外众人道:“在下谢玉田,不知各位朋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各位朋友进小镖号一坐。”

领头的是孙兴勃,他站定不动,道:“你就是谢玉田?好,在下沧州德武馆孙兴勃,这几位全是各门各派的当家人,也不必与你一一介绍,反正你也未将我们看在眼里。”

“各位朋友全是沧州武行的么?”

“在下山东临清六合潭腿掌门人张凤山。”

“幸会幸会,咱们是同门同宗潭腿功夫门下弟子……”

“哼,潭腿门下怎会出你们这支败类,我今儿来是告诉你,从此不许你们自认潭腿弟子!”

“张师傅何出此言?谢玉田哪里做得不对,请指出来,为何要出口伤人!”

孙兴勃在旁冷笑道:“姓谢的,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何必装模作样。”

“谢某不知道做过什么出格的事,请孙老前辈明示。”

人群里一阵骚动,指责声不绝于耳。有大骂谢玉田伪君子的,有骂他武林败类的,还有人咒骂一些更难听的话。

孙兴勃示意众人稍安勿躁,道:“整个武行都知道你们谢家镖局的恶行,你何必隐瞒,难道连敢作敢当的勇气都没有吗?老夫劝你主动退出武行,关了武馆和镖局,否则……”

谢玉田皱了皱眉头,强压怒火,含笑道:“否则怎样?”

“否则全天下的武行皆不容你,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人群里有人叫嚣道。

谢玉田想,孙兴勃诳走三弟,勒索万两白银,应该抵得去高翔沧州踢馆的过失,不知他因何再次纠集武行的人齐聚台儿庄,难道还有隐情?

两条镖船,一条船已经靠在码头,另一条由赵广前出镖往扬州去了,弟子们也都在家安守本分,还有谁会去招惹沧州武行?难道高翔又打着镖局的旗号挑起事端?

若是高翔便不要怕这些人,高翔已被开出门籍,他做的事再和谢家镖局无关。

最可恨的孙兴勃竟挑唆临清的潭腿同门前来加以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问你们谢某错在何处,既不肯说,又要见谢某一次打一次,这便是不讲理了,谢某倒想向各位讨教一二。”

这时沙景洪急匆匆地走过来。他住台儿庄北关,正趁暇在兰琪河边垂钓,听到有人说,外地来了一伙练家子,到谢家镖局门挑衅,便丢下钓钩跑了过来。

“师兄,怎么着,有人来踢馆么?”

“不关你的事,我能应付得了。”

“啥叫不关我的事,人家都打到台儿庄来啦,我能坐视不管!”

沙景洪拿眼扫视一遍众人,冷笑道:“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让沙某瞧瞧,这是谁要见在下的师兄一次便打一次,来来来,先打得过沙某再撒野!”

孙兴勃道:“既是谢玉田的师弟,那便一总替他们的师父管教了!”

“好,我来试试他的活计。”一个半边脸长了块血红胎记的汉子站出来道。

沙景洪和对方见个礼,起势试探两招,拳上一虚,腿走下路,一趟连环腿便将对方扫倒在地。

沙景洪毫不给他情面,讥笑道:“这位兄台,沙某的活计还过得去吧?”

胎记脸的那半边脸也红了,爬起来,讪讪地退回人群里。

孙兴勃见沙景洪上来就给他一个下马威,脸上有些挂不住,暗自埋怨胎记脸,自己的斤两自己掂量,何必上去丢人呢。

不待孙兴勃点将,人群中又跳出一人,此人并不多话,只冲沙景洪虚抱一下拳,抢个先手开势便打。他要学沙景洪,也想立个威风。

沙景洪毫不避让,迎拳而上,待对手拳到鼻尖,头一偏,使个“青龙斩”,侧身过去的同时化掌为刀,向着对手的后脖颈劈去。

对手倒也机灵,脚步向前一滑,身子矮了下去,躲过沙景洪的掌风,兜身回旋,双掌向沙景洪推过来。

“好一个‘推窗望月’,原来仁兄习的是太极拳。”

沙景洪叫声好,也学他来个矮身让拳,躲过杀招,半个身子向前一探,双手如钳去抓对手的右腿,这原是个虚招,手在对手腿上滑过去,紧接着一个“蜻蜓点水”,以手沾地,身体迅疾腾空跃起,待对手反杀过来,人已到了他的背后,抬脚蹬向他的小腿,力道恰到好处,对手腿一软,单膝跪倒在谢玉田面前。

这个腿法一般人是躲不过去的,而且一旦被沙景洪的脚尖点到,必中腿部穴道,半个身子酥麻,一时半会是起不来的。

那人就这样踬蹶在地,久久不起,神情十分怪异。孙兴勃看向张凤山,意思是问沙景洪使得是你们的潭腿功夫么。

张凤山点点头,道:“我上去和他过过招。”

“贤弟多加小心。”孙兴勃道。

张凤山一个冲步出列,也不见礼,道一声:“讨教……”起势便是潭腿杀招,向着沙景洪逼迫过来。

第六十一章 贼喊捉贼

昆仑派潭腿功夫本源在临清。自北宋初年昆仑大师潜居临清,创下潭腿神功,至今千余年,流传甚广,流派众多,但无一不认临清为正宗。

谢玉田等人的师父金五便是临清潭腿的嫡传弟子。张凤山既是临清潭腿掌门,不能不敬着他。

谢玉田担心师弟鲁莽,输了自是不好看,赢了也会让外人耻笑。毕竟这是同门相争。

“师弟,你暂歇一歇,我来向张师傅请教几招。”谢玉田说着移形换步,抢先接了张凤山一招。

沙景洪打得正在兴头上,见师兄要换他,只当是怕他抢了谢家镖局的风头,心里不甚得劲,但也无可奈何,悻悻地退到一旁观战。

待到谢、张二人甫一交手,用得全是潭腿功夫,沙景洪才知道张凤山也是昆仑派弟子。

二人试过十几招后,沙景洪瞧出此人的功夫不在自己之下,而谢玉田面对张凤山的咄咄逼人,却只守不功,分明是在谦让。

同门切磋,点到为止,让外人瞧瞧热闹就是了,以谢玉田的为人,是绝不可能和张凤山分出胜负的。沙景洪瞬时便明白了师兄的良苦用心。

可是从张凤山出招之狠辣来看,根本就不顾同门之谊,也完全没有虑及昆仑派的脸面,招招都是冲着废人去的,他的目的就是清理门户。

潭腿功夫本就以攻击见长,守是守不住的。沙景洪不禁替师兄捏了把汗,叫道:“师兄,骑驴找马!”

这是他们六侠在一起练功时常讲的四个字,意思是以暴制暴,要让对手知道你的实力,对手才能有敬畏心。

一味的退守,谢玉田已觉出吃力,当即一个急撤步,闪出半个身位,接着趟出溪谷,由乾位至坤位,祭出一条鞭腿法,以腿对腿,以强对强,气势如虹地攻了上去。

张凤山见他突然强攻,果然胆怯,反而变成了守势。

就这样,二人或你攻我守,或我攻你守,或展开对攻,打得难分难解,看得众人眼花缭乱,连见多识广的孙兴勃都大呼:“痛快,痛快,原来潭腿敢称神功,果然有其巧妙之处。”

二人将十二路潭腿尽数拆对一遍,分不出胜负,再打下去就是拼内丹功的修为了。谢玉田将身子一拧,身轻如燕,极轻松地向后跃出一丈开外,拱手道:“张师傅,承让了。”

他这个后跳身形优美,落到地上如纸片般不沾一尘,但凡修过内丹功的人都知道他展示的不止是轻功,还有内丹功的层次。

谢玉田用这方式告诉张凤山,若你的内丹功在我之上,你便赢了,若在我之下,你便输了,没有必要再比试下去。

张凤山不甘示弱,也两臂张开,脚尖在原地一拧,飞身起跳,向后飘去两三步远。

当然不会有好事者拿尺子去量二人各跳了多远,不过孙兴勃以肉眼分辨,仍是看出张凤山稍逊一筹。

“诸位朋友见笑,”谢玉田向着众人拱拱手,盯着孙兴勃道:“孙老前辈,在下想请您赐教一二,不知可否赏脸?”

谢玉田最想打的便是孙兴勃,就因为他诳了三弟,又鼓动武行的人来前寻衅,有心要教训教训他。

孙兴勃怎会不知他心里如何想的,狡黠地一笑道:“老夫被你的弟子暗算,中了毒针,腿脚不便,今儿暂且放你一马。”

“孙老前辈说笑了,凭您老的功夫,谁能暗算得了……”

“是不是你的弟子,你将他叫出来一问便知。”

“谢某门下弟子都在此处,他们不曾离开台儿庄半步,如何能暗算您?”

“去太行山的那几个呢?他们也不曾离开台儿庄半步吗?”

“他们因何要去太行山?还请孙老前辈当着大伙的面讲明白。”

孙兴勃冷笑道:“他们都明白,否则便不会到这里找你!”

张凤山道:“是,我们都明白。孙老前辈为天下武林主持公道,与朋友在太行山创办‘孟子学堂’,对不守武行规矩,有辱武行清誉之辈进行归正教化,却被你门弟子闯进去,杀了教师,毁了学堂,放走恶人,你说我们该不该前来讨个说法?”

闯到太行山杀人?谁能干出此事?张士德么?他为人老实厚道,怎么会杀人?

与他同去的两个师弟更不能啊,有张士德把护着,岂能让他们肆意妄为。难道是钟以士?不叫她出门,她偷偷跟去了太行山,难道是她!

孙兴勃见谢玉田寻思半天,道:“谢玉田,你认不认账?”

谢玉田冷笑道:“谢某认什么账?谢某正要向你们要人呢!你们将谢某三弟掠走,也是投进了那个孟子学堂吗?”

“不错,你管教不好的,老夫便要替你管教。”

“孟夫子主张的是仁义之道,你们却要谢某三弟食生肉饮生血,如此残无人道,何敢讲什么‘归正教化’!”

“这正是孟子仁义之道的精髓,孟子讲过杀无道之者,是为仁。食生肉饮生血,正是遵循孟子的教诲。”

“这也罢了,三弟对孙老前辈有失敬之处,合该他受此教训,可为何又勒索谢某一万两银子?试问满大清国开镖局的,谁能拿得出万两白银?这也罢了,谢某倾家荡产也认了,可是谢某派去弟子带着钱去领人,如今已出走两个月,至今未归,请问孙老前辈,他们人呢?莫非被你害了,再次跑来贼喊捉贼,要继续勒索谢某?”

孙兴勃愣住了,那几个人还未回来吗?计算由太行山到山东的路程,他们应是早就回来了,怎么可能未到,定是谢玉田有意隐瞒。

“你也不必护犊子,杀人偿命,早晚都是逃不掉的。现在将凶手交出来,自摘了武馆、镖局的招牌,我们还能放你一马,否则便是人人见而诛之,连你门下所有弟子都要逐出武行!”

“交人!交人!交人……”

喊声震天。

沙景洪道:“师兄,我不信你门下弟子能干出杀人的事情!必是这些人无事是非,依我之见,将他们赶出台儿庄城去……”

谢玉田摇摇头,道:“事情总是要弄个水落石出才好。”

“张某真为昆仑派出现你们这一支败类感到羞耻!姓谢的,我若是你,便不会连累同门,主动退出武行。”张凤山道。

“张师傅,在下授徒,秉承的也是圣人之道,从未教哪个弟子以杀人为快。但若他侠肝义胆,为侠义之事去杀人,那不正是孙老前辈讲的,杀无道之者,是为仁么!在未弄明白真相之前,您讲这样的话,怕是有失公允吧!”

那些人不听谢玉田的解释,只管高呼:“交人!交人!交人……”

第六十二章 众矢之的

外地武行十数人齐聚台儿庄,叫嚷着谢玉田的弟子杀了人,对于不缺热闹的台儿庄城来说,又添一桩更大的热闹。

但凡和谢家镖局有关的事都有人爱看,于是谢家镖局门前很快便挤得水泄不通,连县丞孙领和巡检司的通判侯仲先也被惊动。

孙领和侯仲先与谢玉田都熟识,二人过来问询,当着众人的面,谢玉田不好多说什么,唯有苦笑道:“让二位父母官见笑了,都是一些江湖上的朋友,我们之间闹了些误会,请二位放宽心,玉田会处理好此事。”

侯仲先道:“他们吵嚷着要你交出杀人凶手,若真涉及人命官司,便不是谢镖头能私决的,这围了满街满巷的人,传到上头去,我如何交差?”

“通判大人还不了解玉田吗?小镖号一向遵守法度,连打架斗殴的事都从未有过,怎会有杀人的事,是这些朋友故意做玉田的文章呢。”

“既然没有,那侯某便不能任他们在此胡闹。”

侯仲先管着台儿庄城的治安,怕引起骚乱,便向着孙兴勃等人道:“这里归侯某管,有人命官司可向巡检司报案,若你们无中生有故意闹事,可别怪我不客气,都散了,散了……”

孙兴勃道:“人命关天的事情,我等自然不敢无中生有,只是案发不在此地,因此我们要谢家镖局交出凶手,押往山西去投案。”

侯仲先冷笑道:“要解人也是衙门的事,怎么着,当我巡检司是摆设吗?”

沙景洪道:“侯大人,不能任由他们在此胡闹,快将这些人打出台儿庄去……”

谢玉田不愿和孙兴勃等人闹得太僵,便请他们到镖局里去说话。

侯仲先带了巡检司的衙役守在门厅里,谢家镖局门前这才慢慢清静下来。

谢玉田引着众人在会客堂里落座,孙兴勃便将遇空寺前看到三具尸体的事细细讲了。

沙景洪道:“这便能断定是咱家的弟子所为?如今荒山野岭到处可见死人,难不成都要赖到谢家弟子头上!”

“我孙兴勃在武行里也是有威望的,岂能无故冤枉好人!此事若非谢家弟子亲口认下,我何苦来此找不痛快!”

谢玉田道:“既然小徒亲口承认杀了人,孙老前辈为何不当场拿人报官?”

“你那弟子恶毒,用毒针暗算老夫,因此才让他走掉。”

“小镖号从不用毒,若诸位朋友能从小镖号搜出一钱毒药,谢某愿意亲自领罪。”

众人唇枪舌战,你来我往争执半天,并不能论出是非。

谢玉田道:“诸位武行朋友,请大可放心,若真是小徒杀了人,谢某绝不姑息,不过家弟和小徒都未回来,正所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现时逼谢某交人,也无人可交。谢某倒是有些怀疑,是否有人将他们都灭了口呢?”

谢玉田说着盯紧了孙兴勃。

张凤山道:“人真没回来么?还是你……你将他们藏了起来。”

“谢某做事向来光明磊落。”

侍候茶水的尹四儿道:“家师适才便是要往太行山寻人的,因你们吵着要见家师,在下才去将家师追了回来……”

谢玉田挥手让他退下。江湖中人“义”字之外,最认一个“诚”字,他不屑和这些人解释。

张凤山心里不由生出许多疑问,也拿眼去看孙兴勃。

他本就是听信孙兴勃一面之辞,当时义愤填膺,便随他前来台儿庄清理门户,如今和谢玉田一番对质,才发觉孙兴勃的话漏洞百出,他既未亲见谢家弟子杀人,也未能当场捉住凶手,却拿遭人暗算替自己开脱,这是万万说不过去的。凭孙兴勃的身手,会躲不过年轻晚辈的飞针?

张凤山觉得自己被愚弄了,心里有气,向谢玉田抱拳道:“谢师傅,在下不辨真假,便上门相扰,多有得罪,请勿为怪。”

“张师傅不必惭愧,为武行主持公道,初心是好的,谢某支持诸位的义举。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不是因为这桩疑案,我们哪有切磋的机会。”

张凤山告个罪,不顾谢玉田再三挽留,独自去了。

众人见张凤山走了,便全都动摇,齐齐看定孙兴勃,看他还有何话要说。

孙兴勃有些骑虎难下,心里思忖,此事若不弄个水落石出,这些武行的朋友必会疑他从中作祟,今后再想一呼百应便极难了。

岂能让大半生挣得好名声,毁在此事上。想到这里,孙兴勃道:“老夫愿意与谢镖头一道再入太行山,去寻令弟等人,可否?”

“如此甚好,有劳孙老前辈了。”谢玉田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这时尹四儿过来向谢玉田低语,“有个自称韩瘦鹤的人要见孙兴勃。”

韩瘦鹤是蓬莱鹤拳的掌门人,谢玉田知道他的大名,却从不曾谋面,不知他因何知道孙兴勃在台儿庄。

“请他进来。”

韩瘦鹤进门先问:“哪位是谢玉田谢镖头?”

谢玉田起身见礼,让尹四儿安座。韩瘦鹤道:“谢镖头,幸会,在下蓬莱韩瘦鹤,因寻螳螂拳孙兴勃孙先生,由沧州一路找到尊府,多有打扰,请勿见怪。”

“韩大侠不必客气,那位便是孙老前辈,你们见叙,在下回避。”

韩瘦鹤拉住谢玉田道:“这里是谢镖头府上,怎敢叫您回避。在下和孙老前辈并没有见不得人的事,不过是有几句话要请教孙老前辈。”

孙兴勃道:“老夫知道你找我是为何事,可是因为令郎?”

“痛快,请问孙老前辈,犬子若飞今在何处?”

“原是在太行山‘孟子学堂’归正教化,两月前学堂被歹人所毁,一众学员俱不知去向。”

韩瘦鹤冷笑道:“好轻巧的回答。犬子不过在街头与人相斗,便被你掠走,投入什么‘孟子学堂’管教。子不教父之过,犬子有错,要怪便怪在下,何故拿犬子去摧残折磨!不就是为了勒索钱财吗?要两千两银子在下便予你两千两银子,为何在下千里之遥赶到太行山,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也算是武行里的前辈?”

“令郎并非仅在街头斗殴,而是欺凌弱小,毁我武行清誉……”

“你怎知那人弱小?仅凭他一面之辞,便充作判官,你管得也忒宽了些罢!在下不屑和你分辨,银子在此,你只管将犬子交给我,你我之间的账慢慢再算!”

韩瘦鹤说着,将银票拍在桌上,向着孙兴勃怒目而视。

第六十三章 蚌中取珠

见韩瘦鹤向孙兴勃发难,谢玉田思忖,不知武行里还有多少人要寻孙兴勃,怪不得他率众前来找谢家镖局的麻烦,不消说,这是要将屎盆子往我身上扣。

沙景洪瞅了一眼银票,道:“令郎的命不贵嘛。”

“这位兄台怎么如此说话?”韩瘦鹤怒道。

沙景洪一笑,“人家可是给谢家三爷开价一万两白银。”

韩瘦鹤听到“谢家三爷”四个字,猜到定是谢玉田的胞弟,道:“哦,莫非令弟也被人绑了票?”

谢玉田点点头:“在下着小徒携银前往太行山赎人,迄今已两个月有余,不仅家弟不见归来,小徒也是踪影皆无。”

“如此孙先生来尊府是为何事?”

沙景洪道:“这种无耻之徒还能干什么,他们起内哄狗咬狗,私吞了赎金,害死肉票,害怕武行找他算账,跑过来诬陷谢镖头的小徒杀了人,放跑了肉票,哼,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孙兴勃听沙景洪辱他为无耻之徒,顿时大怒,道:“你休要血口喷人,我孙兴勃虽不敢自称德高望重,所作所为却是可对日月,待找到谢家弟子,谁善谁恶便见分明。”

韩瘦鹤听到这里,以为儿子必死无疑,爱子心切,顾不得是在谢玉田的府上,一拍桌子冲冠而起,挥拳向着孙兴勃便打。

谢玉田见状伸手去拦,被沙景洪挡住,道:“师兄,让韩大侠教训教训这老贼又何妨。”

说话间,韩瘦鹤已欺近孙兴勃面前,双臂摆动如狂风撼树,不见其拳走哪路,只看到数不尽的手指向着孙兴勃的面部抓刺过去。

孙兴勃被压在椅子里,起身不得,只能挥臂去挡,终究还是慢了一寸,脸颊上被划了一道,只差半指便刺中眼睛。

韩瘦鹤毫不手软,双臂继续轮起,手指如箭簇一般向着孙兴勃脸上泼洒过去。孙兴勃自是不甘心坐以待毙,后脚跟一磕椅子腿,将椅子踢开,腾出空间,闪身蹿出屋子,道:“你要打老夫奉陪就是,别打坏了人家的东西,出来打!”

二人打到门外,一只螳螂,一只瘦鹤,全都是拳中最为优美的招式,对攻起来,一个婉若游龙,一个翩若惊鸿,十分的好看。

谢玉田赞道:“这二人连拼命都用得是极优雅的姿势。”

沙景洪道:“这就叫懒狗撒尿——一生一式。”

“你的嘴忒损。”谢玉田笑道。

两种拳法都是以快见长,而韩瘦鹤年轻,又怀了仇恨,出招便越发地迅猛,招招都奔着索命去的,孙兴勃比较沉稳,不被他的拳势带着走,步步为营,见招拆招,显得很有城府。

“这样打法,韩掌门必会吃亏。”谢玉田道。

沙景洪也瞧出孙兴勃在以慢制快,就好似急惊风遇着慢郎中,时候已长,韩瘦鹤久攻不下,心里急躁,必将失招。

不行,须得助姓韩的一臂之力。沙景洪想来想去,想出一个好主意,叫过尹四儿,耳语一番,让他去了。

谢玉田看出沙景洪的心思,低语道:“师弟,别胡闹,会出人命的。”

沙景洪眨了下眼睛,笑道:“我自有分寸。”

没过多久,只听见镖局外头响起了锣声,先是“当,当……”两声,接着便是连成串的急促密点,“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这锣声正合着韩瘦鹤的招式,丝毫不会扰动他的节奏,而孙兴勃则不然,起初还能抵挡住锣声的催促,渐渐地脚步便跟着锣点声去了,锣声越来越急,他出招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到最后完全乱了章法。

韩瘦鹤踩着锣点声,越战越勇,终于占了上风,一招“怀中抱子”,双臂如轮,向孙兴勃圈过去,只待他脱身破招,立刻变个身形,跟上一招“蚌中取珠”,两指向孙兴勃的双目扎去。

这时,门外的锣声突然戛然而止,孙兴勃脚步一跌,转身不及,双目立即中招。韩瘦鹤大喊一声:“你这种有目无珠之人,要眼珠子何用!”

韩瘦鹤喊声未止,手指插入孙兴勃的双目里,向外一带,两颗眼珠子便被拉了出来。

孙兴勃“呀”的一声,痛昏了过去。

谢玉田大惊,忙过去挡住韩瘦鹤,且扶住孙兴勃且向沙景洪道:“师弟,快去请郎中。”

沙景洪冷笑:“郎中岂能治得好睁眼瞎的病,由他去罢。”

这是在谢家镖局,出门去,怎说得清孙兴勃是如何伤的,谢玉田不想被外人说三四道,怒道:“景洪,休忘了江湖道义——”

沙景洪这才迈着四方步款款出门去了。

与孙兴勃同来的朋友上前接住他,却未有一人要替他出头。

韩瘦鹤道:“暂留你一条命,若韩某找不到吾儿尸首,必要你偿命!”

孙兴勃嘴上并不示弱,道:“好,老夫也将话放在这里,若你那孽障活得好好的,必取你双目还我。”

谢玉田道:“何苦呢,都是武行朋友……”

韩瘦鹤向谢玉田一揖到地道:“谢镖头,多有得罪,待在下寻到犬子,一定前来赔罪。”

说着转身便走,孙兴勃那些朋友竟眼睁睁瞧着他去了。

沙景洪将郎中请来,并不能为孙兴勃装回眼珠子,只是止了血,包扎了伤口,摇头叹息道:“可惜了,可惜了。家师数月前往山西采药,被贼人绑票,因凑不齐赎金至今仍困在太行山中,若他在,你的眼睛必然可治。”

孙兴勃闻听此言,脸色瞬时变得苍白起来,叹了口气,扶着朋友走了。

谢玉田有心想问,孙老前辈,你还要陪谢某去太行山寻人吗?再一想,此话出口,必会为他所误解,便闭口不言,也不相留,任他离开。

送走郎中,谢玉田问沙景洪,“师弟,郎中说的那番话,可是你教的?”

沙景洪作出受冤枉状道:“师兄,我怎会知道郎中的师父去山西采药的事?”

“你呀,孙兴勃已然那副模样,何必再往他胸口扎一刀子呢!”

“那是他咎由自取,师兄怎么不去想你家老三吃生肉食生血呢!对了,才刚知道老三尚未回来,要不要发个英雄帖,把弟兄位叫来,我们去太行山走一趟。”

谢玉田摇头,道:“不能事事都骚扰弟兄们,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人命关天,谁的事情有这个重要?”沙景洪道:“不叫他们可以,若你去太行山,定要叫上我,我现时是个闲人……坏了,我的鱼杆还在兰琪河边上呢。”

看着沙景洪忽匆匆离去的背影,谢玉田不由得心里一暖。

第六十四章 两匹烈马

谢玉春等人回台儿庄时,已经又过去了三个月。

已是深秋,河风微凉,正对着谢家码头的兰琪酒馆里,坐满了南来北往的过客。

修二爷在柜台里坐着,有些微醺,眯缝着眼睛看向码头。他一日三酒,酒酒不醒,天天醉生梦死,竟能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他知道不是自己会经营,而是将酒馆开在了谢家码头对面之故。

无论是由此上船的,还是在此上岸的,大多人都愿意到酒馆里兑一杯酒喝。修二爷就这样端坐酒台,左边是掺了水的酒,右边是不掺水的酒,掺水的酒便宜,售卖给码头小工解乏,不掺水的酒甘醇,为来往的商贾所钟爱,一日卖出去两大缸,财源滚滚。

店里生意其实都是由小女修瑛打理,他像个弥勒佛般坐着,一动不动,连账都懒得结算,高兴了便将酒端子耍出花来,打一端子酒,轮一个水车,然后高高斟下,酒线如丝注入杯中或者酒壶里,滴酒不洒。

修瑛正值二八年华,穿一身泥沟李家蓝印花布缝制的衣衫,头上裹了一块蓝印花的头巾,皮肤白皙,眼睛有神,嘴角永远地扬着笑意,客人都叫她修蓝花,日子一久,便省去姓氏,只叫她蓝花,她应着,渐渐便被人忘了本名。

这日,顺河街突然刮起一股龙卷风,由街西头打着旋刮到了兰琪酒馆门前,“啪啪”拍打着木门,将酒幌子都扯了下来。

龙卷风过去,尘土渐散,几匹马犹如腾云驾雾般出现在酒馆门前。修二爷眯着惺忪的醉眼,只看一眼便道:“那不是谢家三爷嘛。”

学馆里的范先生面向里坐着,啜了口酒道:“说醉话呢,他不是在太行山被撕了票吗?”

“是啊,他家老二撒出去一百多徒儿去寻,寻了两个月都不见踪影,还能活着回来。”

“是他,没错。”修二爷道。

蓝花出门去捡酒幌子,仉云燕已下马将酒幌子捡起来,递到她手上,笑道:“蓝花妹妹,你去年自酿的红枣酒还有没有,斟一盅来与三爷喝,讨个好兆头。”

蓝花见谢玉春端坐在马上,向着她笑,道:“三爷吉祥,您可回来了,整条顺河街都念叨您小半年啦。”

酒馆里的人都出来看,谢玉春赶紧下马,冲众人拱手见礼。修二爷一手持壶一手擎着大海碗,高斟了一碗酒,道:“春儿,修二天天盯着这条道,盼着你回来,我就说吉人自有天相嘛。我特意为你开了一坛子十年老酒,来,干了它,就当顺河街的父老乡亲给你接风洗尘啦。”

“要接风洗尘,得像模像样地摆一桌酒席,哪有你这样俭省的。”蓝花嗔道。

谢玉春接过酒碗,道:“玉春谢谢二爷,谢谢父老乡亲的挂念。”说罢一饮而尽。

仉云燕瞧着蓝花,笑嘻嘻地道:“蓝花妹妹不为我洗个尘吾的?”

“洗你的五脊六兽尘,以为你死在外头了呢,你的洗尘酒都叫我喝了!快陪三爷回家去吧。”

谢玉春笑:“蓝花,嫁人的酒可不能喝,得给三爷留着。”

“爹,你看三爷没个正形。”说着,蓝花脸一红,扭头进了酒馆。

修二爷本想只敬玉春一碗酒,这时突然改变主意,斟了三回酒,给钟以士等人逐个献了酒,唯独将仉云燕冷落在一旁。

仉云燕知道他不待见自己,并不尴尬,接了众人的马缰绳,走在前头回镖局去了。

玉春道:“二爷,我瞧着云燕那孩子不错……”

修二爷知道他想说什么,拦住他的话道:“春儿,快回家吧,玉田找你都找疯了。”

走在巷子里,钟以士道:“三爷是要撮合云燕和蓝花吗?”

“正是此意。”

“两匹烈性子的小马驹儿,拴不到一个槽里去。”钟以士摇摇头。

“蓝花是做生意的原故,见得人多,不怯生,其实她是个很懂事的孩子,有她管着点云燕再好不过。”

钟以士不说话,心里想的是,谢玉田见了仉云燕会是何态度。

三个月前,谢玉田亲自去了一趟太行山,遇空寺附近山谷,早已空无一人,偌大的太行山,要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回来后,便派出一百多个弟子,在山西河南一带继续查找,两个多月过去,仍是一无所获。

谢玉春等人像是人间蒸发了般。大哥玉和到峄县城找算命先生程不度卜了一卦。程不度掐着手指算了半天,道:“别寻了,有人生有人死,该来的来该去的去!”

谢玉和听到此话,心里大骇,以为三弟不在人世了,追问道:“死的是谁?请先生明示。”

程不度道:“天机不可泄漏,回家去等着吧,不出七日,必见分晓。”

谢玉春回来时,程不度说这话正好过去七天。

兄弟们相见,恰似劫后余生,抱头哭了一场,一齐去拜见了父母高堂,并不提玉春被绑一事,只道是出了趟远门,平安回来。

回到镖局,谢玉田盯着张士德看,只这一眼,张士德慌得跪倒磕头:“师父,弟子知错……”

玉春喝道:“你有何错,要错也是那伙歹人的错,不是他们伤了钟小妹,我们岂能在外头耽搁这么久。”

路上玉春已嘱咐过张士德等人,见了师父不许讲仉云燕杀人的事情。这时见他腿软,猜到必是畏惧师父的恩威,要将实情倒出来,因此拿话敲打他。

“以士受伤了?伤在何处?重不重?”谢玉田问钟以士。

“怎么不重,昏迷数日,幸亏离少林寺近,我们住进寺里,请了高僧天天为她发功疗伤,小妹这才得以死里逃生。”玉春道。

“那也不用耽搁半年之久,既要住这么久,为何不先差个人回来报个平安。”

钟以士道:“二爷,千错万错全是以士的错,以士不该擅自作主去太行山,功夫又不济,被歹人所伤,因此连累三爷受您责怪。”

“二哥,这几个月可没白住在寺里,那寺里的大和尚见钟小妹天资聪慧,为人良善,竟破例教了她一趟少林拳术,不信你们二人过过招,只怕你现时未必是她的对手。”

“有这样的事?少林寺的功夫向来不外传,怎么会教一个女子拳术?”谢玉田疑道。

“嗐,这世间也就除了你老古板,死守武行规矩,出家人远比你懂得变通。”

钟以士笑道:“二爷,莫听三爷唬您,原是以士为内力所伤,外功难以愈合病灶,大和尚为救以士性命,才大发慈悲,破例传授以士少林的独门内功心法,配以少林拳术。以士算是因祸得福了罢。”

第六十五章 苦酒人心

谢玉田不信玉春的话,对钟以士却毫不置疑,不过有一样不能不耿耿于怀,那就是张士德明知道镖局陷于危难之中,他作为镖局的顶梁柱,如何能心安理得的在少林寺里过了数月,而不向家里通报一声。

殊不知此事张士德作不了主,玉春因经历这番磨难,心灰意冷,一入寺中便觉恰合心意,每天吃斋诵经,听大和尚讲解法华,尘世的烦恼渐渐远离肉体,于是乎渐生归隐之意。

这时若放张士德回家,二哥必然要前来寻他,因此便不许张士德等人离开半步,天天逼着他们在寺中早晚一课,中午随寺中僧人劳动,不知不觉竟过去三四个月之久。

钟以士的伤痊愈之后,大和尚下了逐客令,道:“阿弥陀佛,佛法广大,不渡无缘之人,诸位施主皆尘缘未了,请回吧。”

玉春苦苦相求,要求削发受戒,并将那一万两银票捐出。岂知他若不动削发之念,大和尚还能收下供养,因他为换取修行而捐钱,大和尚便坚辞不受,要武僧将他请出寺门,一路送出山口。

张士德怀揣着银票,直到出山口上了去的大道,才终于长出一口气。心里道,这位三爷真能放得下,一万两银子说捐便捐,眼睛都不带眨的,毫不体谅师父的难处。幸亏他要削发才拿出银票,若是进寺便捐了银子,可就苦了镖局一众兄弟。

张士德双手将银票捧给师父。玉春解释道:“二哥,原来那归正道人要万两白银不过是学堂里的一课,只要我们有这份真心便成,并非真要敲诈我们银子。”

谢玉田猛的一拍桌子,道:“你还骗我!归正道人是怎么死的?还有两人又是怎么死的!”

玉春等人全都愣住,不知他因何知道那三人被杀的事情。

“归正道人死……死了吗?这我倒是不知道,我们离开遇空寺时他们都好好的,还送我们到大路上,钟小妹,是不是?”

玉春能和谢玉田装糊涂,钟以士却不能骗他,瞥了仉云燕一眼,不语。

谢玉田多敏锐的一个人,见钟以士看仉云燕,心里有了底,道:“云燕,你说——”

仉云燕有股子敢作敢当的狠劲,道:“师父,是弟子杀了他们。”

谢玉田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玉春道:“你,你,你们干得好事!”

“多谢二哥夸奖,我们是干了一件为民除害的大好事,不过这正是侠义之士的担当。”

谢玉春还在胡搅蛮缠,谢玉田道:“玉春,别狡辩了,毕竟是三条人命,孙兴勃纠集半个武行的人已经找上门啦!自古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仉云燕,非是为师不肯宽容,而是朝廷法度,师门规矩立在那儿,莫说是你,便是为师也概莫能外,你自决吧。你我师徒一场,你的家人为师会替你照应着。”

“二哥,你真能狠得下心来?云燕才多大的孩子!”

谢玉田暗道,正因为他年轻,才不能姑息,这么小便嗜杀,将来还了得。

“玉春身为师叔,见小辈动杀而不相阻,有失于管教之过,遵照家法,杖二十棍,逐出镖局;张士德也同罪,杖二十棍,逐出镖局。”

仉云燕见连累多人受罚,跪倒磕头道:“师父,全是弟子的错,不干师叔师兄的事,弟子愿意以死抵罪,只请求师父不要处罚他们。”

“这会儿知道错了?不忒晚了些吗!”

钟以士道:“二爷,虽然杀人是不对,可是那些人着实可恨,您是没看到一百多人被囚在石窟中的惨状,若您在当场,也会忍不住要将那些人碎尸万段。”

“他们虽罪不容恕,却自有朝廷法度约束,若人人都似你们这般动以私刑,天下岂不乱了套。”

“照你的说法,他们要杀我们,便将头递上去,尔后等着朝廷治他们的罪?”

钟以士道:“既然要讲朝廷法度,那便是国法大于家规,二爷便不能要云燕自决。”

玉春道:“钟小妹说得在理,你无权草菅人命,要云燕抵命,也得官家去判。”

谢玉田不想当着徒儿的面与玉春争吵,更不希望钟以士掺合镖局里的事务,要人先将仉云燕关起来,他要和沙景洪商议一番,再作决定。

“今日念你们刚回来,都去歇着罢,明日要镖局武馆的人都到齐,再请家法。”

谢玉春道:“也别等明儿了,我今日便辞了镖局的差事,明儿我去庙里当和尚去。”

玉春说罢,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回到后院宅中,梁氏听说钟以士回来,准备了一桌子菜给她接风洗尘。

谢玉田从不喝酒,却因心里苦闷,要宝龙斟了一杯酒,喝得涕泪不止,慨然道:“世间最苦的不是酒,是人心。”

梁氏见他失态,道:“以士妹妹刚回来,孩子们也都在呢,您何不讲些喜庆话。”

谢玉田掷下酒杯,转身出去进了书房。要宝龙去请沙景洪。

少顷,宝龙过来回话,“景洪师叔出远门去了。”

谢玉田心里压着重担,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更加孤独,由书架上抽了本书,捧在手里,才看了两行,忽然觉得眼前起雾,再看不清字了。

谢玉田盲了。

毫无征兆,毫无防备,他就这样目盲了。

“老天见我有眼无珠,识人不准,收的弟子要么背叛师门,要么滥杀无辜,因此收了我的光明。”

想到孙兴勃便是在自己家中便夺去双目,谢玉田心道,这原是报应罢。

坐在黑暗里,想七想八,越发觉得凄冷。不知过去多久,钟以士敲门道:“二爷,以士想和您说说话。”

“天已经黑了,有话明日再说吧。”

钟以士格格地笑起来:“二爷,您不想见以士便直说,这大天白日的,您却以天黑作借口,未免太荒唐了吧。”

谢玉田这才记起方才吃的是午饭。

“你进来吧。”

说罢,谢玉田静下心来,气沉丹田,运起内丹功,想试一试能否将眼前的瘴雾逼走。

钟以士进来后,见他在打坐运功,不敢惊扰他,拿起桌上的书看,见是一本潭腿拳谱,明白江湖的规矩,不能偷窥别家的武艺,便轻轻地搁下了。

第六十六章 一别两宽

谢玉田静修了半个时辰。钟以士见他总是不收功,以为不想和自己说话,忍不住道:“二爷,以士知道您心里堵着呢,弟子们不叫您省心,三爷又故意气您。可是主持这么大的局面,本就不是省心的事,若事事生气,还怎么活得下去。凡事往开处想,别总把事情压在心上,您要学学那何少白,看他年纪轻轻的,什么事都能拿得起放得下……”

谢玉田三吐三纳,收气入腔,偃了功,道:“在少林寺里几个月,便学会了渡人。”

钟以士不好意思地笑了。

“以士,你和我说实话,那三人全是仉云燕杀的吗?”

“是。”

“他能杀得了三个人?孙兴勃会找武功平平的人守护遇空寺?”

“我原本也不信,可是世间就有这样的奇事,那三人不仅功夫不济,而且,而且异想天开。”

钟以士不敢告诉谢玉田,还有两个是憨傻之人。

“仉云燕是用毒针暗算的吧。”

钟以士点点头,道:“他们不死在仉云燕手上,早晚也会为武行里的人所杀。那个石窟里关的人,大多都是被冤枉的,连洪洞县的那个乞丐也被捉了进去。孙兴勃等人已经到了人神共愤的境地,如何能不引火烧身。”

“仅凭他用毒这一条,我便不能容他。”

“以士也曾用过毒。”

蒙汗药迷魂药镖行里是允许用的,防身之用,并非是为取人性命。钟以士极力为仉云燕开脱,让谢玉田很受感动。

“那一百多人是被你们放走了么?”谢玉田的声音缓和了许多。

“是,很多人都已被折磨得神智失常,我请丐帮的赵凳带走一些,还有一些自回家去了。”

“仉云燕若不杀人,你们便做了一件完美无缺的义事!”

“我的二爷,世间哪有完美无缺的事情。再者说,‘归正道人’已走火入魔,他若不死,‘孟子学堂’必会继续办下去,以后怕是更不好收拾。”

“他们害人害己,只是可惜云燕那孩子啦。”

“二爷真要云燕死么?”

“你说此事该如何了结?”

“给他留条活路吧,让他从此在武行里隐身,只当您从未有过这个弟子。”

谢玉田叹了口气,“夜里你便送他走,走得越远越好,不许他再踏上台儿庄半步。”

说完,谢玉田起身去书桌抽屉里摸出两个元宝,向着钟以士递过去。

钟以士伸手去接,碰到他的手,被他一把捉住。

“二爷……”

钟以士芳心乱跳,羞红了脸,手却不舍得抽出来。

谢玉田将元宝塞在钟以士手心里,手向空中抓了一抓。钟以士这才有所醒悟,惊到:“二爷,您的眼睛怎么啦?”

“我瞎了。”谢玉田摸索着回到椅子里,“不要告诉你大姐,许是歇息一晚就好了。”

“怎能不告诉她?有病就得早治,您等着,我去请大爷二爷。”

“不许叫他们,不许叫他们!”谢玉田急起来。

钟以士怕耽误了他的病情,出门便去请玉和玉春。玉春还在和二哥呕气,听说二哥的眼睛突然看不见了,赌气道:“他活该,不识好歹要眼睛也没用。”

恼他归恼他,还是赶紧过来探视。

到了晚间,钟以士将仉云燕叫到关帝庙里。庙里空无一人,只有院中银杏树上的老鸦,“扑棱”着翅膀飞起落下的声音。

“钟姑姑,怎么将我叫到这里?”

“你要马上离开台儿庄,这是两个元宝,你带上。”

“我不走,我能去哪里?”

“不走就得死,你想死吗?”

“死就死——”

“别犟了,身负三条人命,孙兴勃不会放过你的,他若报官,连同你师父,连同镖局和你那些师兄弟都得受牵连。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要为镖局三百多弟兄着想。”

“一人做事一人当,到时我仉云燕全认下罪过,怎会牵连他们。”

“你还是太年轻,你以为孙兴勃是冲着你吗?他是要找你师父的麻烦,你走了他便没有把柄。”

仉云燕沉默不语,良久才凄凄地道:“师父是要将我逐出师门吗?我能去哪里呢?”

“有个去处,你掂量一下可不可行——”

“姑姑请讲。”

“去洪洞县找赵凳,暂且在丐帮栖身,等风头过去,慢慢再议回镖局的事。”

“让我去做乞丐!”

仉云燕挥拳冲着银杏树打过去。那株银杏总有八百年的岁数,树干有怀抱那么粗,拳头打上去,连声响都没有,却疼得仉云燕呲牙咧嘴。

他正值年轻气盛,每日华服盛装,眼里全是花团锦簇,要他去乞丐堆里厮混,自是千般不肯。

“我便是死在台儿庄,也不会去做乞丐。”

“死是容易的,要活着便须如此艰难。韩信都能受得胯下之辱,做个乞丐又有何难,若你觉得难堪,我陪你去如何?”钟以士道。

“姑姑肯入丐帮?行不通,师父会更加恨我。”

“二爷为你的事,急火攻心,突然双目失明……唉,做一家之主的难处几人能知道。”

“什么?师父双目失明?怎么会,姑姑骗我的吧?”

“就当是骗你吧。”钟以士叹了口气,想到谢玉田的困境,一时感同身受,不禁落下泪来。

“我要去探望师父——”仉云燕说着便向庙外走。

钟以士拦住他,“他房中人来人往,你去了不方便。别让他作难了。”

仉云燕大哭起来,“我害了师父……”

钟以士想,他狠是狠了些,总算还有些良心,最怕的是他心入魔域,是非不清。

其实钟以士已为他想好两个去处,还有一处便是何少白那里可去。但在她心里,更愿意让他去丐帮里磨炼一番,尝尝人间辛苦,或许能收敛戾气,懂得爱惜他人的生命。

仉云燕一哭,钟以士的心便软了。犹豫道:“还有一处,你愿意去么?”

“何处?”

“我有个师兄,在两江总督府当差,你可以去投他,只是你的性子要收一收,遇事不可冲动,免得给我那个师兄惹麻烦。”

仉云燕刹那间便懂了钟以士的心思,道:“姑姑放心,云燕去那里只做个侍童,再不动刀枪。”

钟以士将准备好的书信和银两交给仉云燕,陪他出台儿庄南门,宝龙牵了马已等在城门外。

仉云燕向北跪倒,磕了三个响头,拜别师父,上马将行,却又期期艾艾有话要说。

钟以士道:“搁在肚子里吧,你们注定有缘无分。”

这是彻底断了他最后一丝念想。

仉云燕向着钟以士道一声谢,奔着向南的官道扬长而去。

宝龙看着他的背影,问:“姑姑,您讲什么有缘无分?云燕师兄莫非有相好的了啦?”

钟以士笑:“你也会有的。”

第六十七章 再入太行

谢玉田的眼疾总也不见好。

镖局虽是正在用人之际,谢玉田说到做到,仍是对玉春、士德动用家法,逐出镖局。

这二人倒是对谢玉田不记仇,挨了二十棍,伤一养好,便四处为他寻医问药。全山东的名医都请过了,河南的名医也访一遍,连京城的御医,玉春都托人搭上关系。药方开够一抽屉,各种稀奇古怪的药吃了无数,谢玉田的眼睛仍是毫无复明的迹象。

镖局里不能一日无主,玉和劝二弟让玉春回镖局主持大局。玉田坚决不允,托师弟绍长天在河道上给他找份差事,不必走远,就在台儿庄闸口做查验把头。玉春起初不愿去,直到请出谢安泰老爷子,他才勉为其难应了差事。

张士德去武馆做教习,镖局能主事的只剩下一个赵广前。

梁氏从不过问镖局的事,这时却也忍不住。一日晚间,熄了灯,夫妇二人躺在床上,脸对着脸,梁氏道:“你的眼疾只怕一时半会难以痊愈,镖局里只靠广前一个人怕是不行。你是怎么打算的?”

谢玉田沉默了一会儿,才极艰难地道:“我在慢慢给徒儿们物色好去处,等安顿好了他们……就关了镖局。”

“你要关镖局?”梁氏吃惊起来。

经过这几件事,又在南京听张锦湖一番点拨,谢玉田对镖局的前景越发没有信心,赶巧又患上眼疾,越发的心灰意冷,忍不住萌生退意。

世道越来越乱,江湖规矩也越来越少人遵守,走镖这碗饭不好吃了。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还能不能恢复如常,因此不得不早做打算。

“关了好,省得成天的吊着胆过日子,只要那些徒儿们能有好去处,我们怎么着都能将日子对付过去。”梁氏道。

“是啊,如今这世道,可不是对付着过日子么。”

“镖局一天不关张,就要办好它,我瞧着里里外外只广前一个人撑着,着实吃力,何不再找个人过去帮衬他一把。”

“我怎么不想,可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啊。”

“怎么没有,”梁氏眼睛亮亮地看着丈夫,“以士妹子不是现成的人选吗?”

“她是个女人家,怎么能抛头露面,你叫外人如何看我谢玉田。”谢玉田断然否决。

“她是个女人家不假,可我瞧着比许多男人都强。她做事仔细周到,又会说话,武艺也让人服,比玉春都沉稳,她要不合适,再没有合适的人了。”

谢玉田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将被子拉上来,盖住梁氏雪白的膀子,道:“睡吧,天不早了。”

谢玉田侧身过去,很快传来轻轻的鼾声。

翌日,谢玉田将钟以士叫到书房,不待他开口,以士便道:“姐姐都和以士说了,以士愿意去镖局帮着广前师弟支应场面。”

知夫莫若妇,梁氏已然猜透了丈夫的心思,怕他为难不好张口,先就将话透给了钟以士。

谢玉田点点头,心里道,我谢玉田何德何能,竟得两个如此贤惠的女人厚爱。

“规矩还是要有的,你不能叫广前师弟。我知道你想得细致,觉得不便在镖局里端着长辈的身份。你仍着男装,不妨叫他称呼你钟先生,这样如何?”

钟以士笑弯了腰,道:“亏二爷想得出来,我算哪门子先生,不过,这样称呼倒是让以士觉得大气呢。”

钟以士说着,凑到谢玉田跟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三爷由京城抓来的药起了效用吧?以士瞧着您的眼睛和常人无异呢。”

“要说一点效用没有也不准确,但眼前仍是像蒙了块轻纱。”

“那就是要好了。”

钟以士将双手合在一起,发力揉搓,待到掌心热得烫人,赶紧捂到谢玉田的双眼上。

顷刻间,谢玉田感觉双目似被软缎子包裹起来一般,柔软又温暖,原本干涩的眼睛变得滋润清爽,舒适传遍全身,有种无法言说的受用。

钟以士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轻声道:“二爷,觉得如何?”

谢玉田一阵眩晕,心仿佛要跳出胸膛:“快松手,莫要让人看见……”

钟以士笑声如铃:“治病最怕讳疾忌医,怕什么呢。”

如是再三,钟以士反复为他以手热敷,孤男寡女,如此近身的喘息相闻,谢玉田纵是铁打的汉子,也免不了心里升起一团烈火。

“好了,辛苦你啦……你坐过去,歇一歇。”谢玉田轻声道。

钟以士觉出他的异样,脸不由烧起来,赶紧后退两步,手捂胸口,许久才平静下来。

这以后,谢玉田再不敢让钟以士靠近,尽管在心里他是多么希望能嗅到以士身上的味道,可他明白,那不是他能要的。

谁说习武之人都有坐怀不乱的定力,没有人可以压制得住发自内心的喜欢两个字。

发乎于情,止乎与礼。谢玉田是一个懂得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正人君子。

从此钟以士便接替谢玉田,暂时主持镖局的大小事务。

这一年底,尚未到数九隆冬,天忽然降了一场大雪,镖局的生意异常的好。大雪封门,却也有更多的生意上门,南方因官兵与义军开战,许多商人向北逃来,镖局的两条镖船便不够用的,钟以士果断出手,租借了三条商船,往返南北,一时间,谢家镖局的镖旗在运河上无处不在。

临近春节时,盛怀岭忽然来到镖局,要谢家镖局再保他走一趟太行山。

因战事的原因,青铁被朝廷严令禁运,于是铁价飞涨。盛怀岭想趁着大雪天气,官府盘查渐松,冒险大赚一笔。

钟以士知道这趟镖有极大的风险,可是她想接下来。不为别的,只因父亲葬在太行山下,过年了,她要借这个机会给父亲烧些纸钱。

谢玉田懂钟以士的心思,听到她要去太行山,毫不犹豫道:“该去。我陪你走一趟。”

他的眼疾有所好转,勉强可以看得到两三步远。钟以士坚决不同意,“二爷,您的眼疾尚未完全好,外头雪光耀眼,您不能出门。”

“我在家里闷得太久啦,想出去走一走,况且,我也想再去洪洞祖地祭祭先人。”

钟以士知道他是不放心自己,心头暖意融融。有他陪着自然极好,可毕竟他拖着病体,天寒地冻的,她着实不忍心。去请梁氏姐姐劝阻,哪知梁氏不仅不劝,还翻出貂皮袄来给丈夫穿在里面,并且将自己的薰貂暖袍披在钟以士身上。

钟以士不知自己几世修来的福,遇到这么好的姐姐,纵是心里一百个喜欢谢玉田,也不敢再胡思乱想。

黄义套好马车,扶谢玉田坐进去,梁氏姐姐对钟以士道:“妹妹也坐马车吧,那么宽大的车子,他一个人坐在里面也冷呢。”

钟以士笑而不答,翻身上马,跟在马车后面。

第六十八章 衣冠君子

这一趟镖注定艰难,路上积雪不化,行走缓慢不说,有时天晚了还会耽搁在荒野里。

越往西走雪越深,到了河南地界,几乎辨不出路径。

终于还是走岔了道,原是奔西南方向走太行陉的,却拐向西北,进了辉县城里。

错进错出,在天黑前能在县城落脚,总比撂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之处好。

辉县正是进入太行的白陉入口,前些日子去遇空寺,钟以士经过此地,只不过那时是绕县城而过。因为此地属晋豫交界处,往来的过客极多,客栈都住满了人。

尹四儿终于找到一家客栈,却仅有三间房。

盛怀岭道:“三间房正好,上房自然是给谢先生和钟先生,黄老弟你们师兄弟三人一间,我和小吉住你们隔壁。”

钟以士有些别扭,可是三间房怎么分,她都无法独处一室,只好瞅了谢玉田一眼,红着脸默认下来。

谢玉田道:“盛先生的房间若是够宽敞,谢某便和您二位挤一挤。我睡觉鼾声如雷,小钟怕是受不住……”

盛怀岭闻听此言,慌得摇头:“不可,不可,我睡觉轻,最怕有动静,可受不了您的鼾声。”

黄义不能让师父受委屈,不由分说,将他的行李搬去了上房,低声向钟以士道:“钟先生,没法子,出门在外就将就一晚吧。上房虽然只有一张床,可是宽敞。”

房间里通了火炕,烧得整间屋子如暖窖一般,人一进去,便须赶紧脱掉外面的袍子,否则立刻便会出一身汗。

谢钟二人都不肯脱衣,坐了片刻,额上都热气腾腾地冒出汗来。

钟以士打了盆清水,湿了手巾,递给他道:“二爷,您擦擦脸,快将外面的长袍脱了吧,再热个好歹的出来,明儿个可又是个麻烦。”

“我不热,坐着看会儿书,你先歇息吧,在马上颠簸一路,定是累坏了。”

钟以士吃吃地笑:“您还看书,眼都这样了就别累它啦,您先歇吧,我到后院瞧一眼,看看黄义给牲口添足料了么。”

钟以士来到后院,见月光照在房顶上,在由白雪映下来,满院都是白白的,好一个清静的夜晚。

将要走到马厩跟前,听见马厩里传来窃窃私语声。声音压得很低,显然是怕人听见。

钟以士不由停住脚步,闪身躲到马车后面。

有人在说:“雪忒大,路上的雪都未化,得手后只怕他们循着马蹄印追上来。”

“过了黄河就不怕他们。只是今晚务必连夜过得河去。”

“那个大官请了镖的,俺担心被缠住……”

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要依俺的主意,放一把火,客栈里人多,必定大乱,那时都逃命要紧,谁还管他娘的许多。”

“拿什么放火?连灯油都未准备,这雪下得草料都是潮的。”

钟以士听着马厩里总有四五个人,全是直隶一带的口音。暗道,这是一伙子土匪,定是盯上了哪个过路官员的财物,要在此行劫。

这可怪了,要劫财为何不挑个荒山野岭,却追到客栈里下手,就不怕被捂在院子里。

再一琢磨,有些明白了,此地乃两省交界处,失主被劫后报官也不容易追查。他们说要过黄河,必是向东去往山东。好么,直隶的贼在河南行劫,尔后逃住山东,这个算盘打得精。

钟以士不去惊动他们,退回去,返身到得柜上,和掌柜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

掌柜的嘴虽严实,架不住钟以士聪明,几句话便套问出来,果然有一个镖行随行官身模样的人住在此处。

在位的官员出行,前呼后拥,下榻之处也多在驿馆里,既然住到客栈里,要么是告老还乡,要么是被革职,而且肯定带了不少财物。

“掌柜的,我方才去后院喂马,见两驾马车堵住了通道,明日我们要早起上路,您能麻烦那位官爷挪一挪么?”钟以士道。

“两驾车?那不是官爷的,这院了搁不下,他的五辆车都在别处院子停着呢。您请安心回房歇着,明早保准给你腾出道来。”掌柜的道。

钟以士谢过掌柜的,回身去不由吐了下舌头,乖乖,五架车呢,怪不得被贼盯上。

钟以士先去敲了黄义的房门,将黄义叫出来道:“你们夜里都醒着些,这院里有‘崖子叫’(贼)”

“钟先生怎会知道?”黄义疑道。

“不要大惊小怪,不是冲咱们,但是须防他们‘窜轰子’(放火)。”

钟以士回到上房,见谢玉田在打坐练功,身上依然衣冠楚楚,脸上却丝毫不见有汗,知他心已经静下来。

钟以士倒了碗开水,一口气喝掉,轻声道:“二爷,熄灯歇息吧,别误了别人家的好事。”

谢玉田听岔了,以为她动了男女之间的念头,一脸严肃地道:“你怎能有那样的想法……”

钟以士觉得莫名其妙,再一细想,不禁红了脸,嗔道:“我的爷,您想哪里去啦!”

钟以士将她在后院听到的话讲给谢玉田听,谢玉田的脸也发烫起来,道:“我们不能坐视不管,当官的虽不值得我们维护,可是有镖行的弟兄在,行内的规矩,便是要互助互爱,不能让他们在此处吃了瘪。”

“可是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间房里,又不能挨个屋子去敲门打问……”

这是实话,贼在暗处,若是惊动了他们,反倒不好。谢玉田“噗”的一下吹熄了灯,道:“容我想一想。”

钟以士忍不住笑出声来:“我的爷,您是乱了方寸吧,既然不想贼人动手,为何还要熄灯?”

谢玉田不禁也在黑暗里无声地笑了,嘴上却不肯认输,道:“不叫他们动手,怎么会让同行知道有贼。”

钟以士假作生气地“哼”了一声,摸着床,挨着床沿坐下,道:“若真动了手,您千万别逞强出去,不是您眼明心亮的时候啦,小心撞到刀尖上。”

谢玉田不语。

钟以士柔声道:“听见了吗?”

谢玉田心里一动,低低地回道:“听见啦。”

第六十九章 拔刀相助

到了午夜,客栈里各个屋里都熄了灯。

天空又开始下雪,雪花像棉絮一般“簌簌”地落在地上、屋顶上。雪落的声音让人有种万物祥和的感觉,可是这个夜晚并不祥和。

谢玉田在修内丹功,心洁气净,院里子落根针也能听得真真切切。

钟以士坐在床上,手边放着一把刀,只待贼人动手便冲出去。

谢玉田说得对,同为走镖的人,要互助互爱。只是她心有不甘,那个官员竟带了五驾车,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这是贪了多少公帑!

客栈是两进的院子,客人和贵重财物都在前院客房里。贼人藏在后院马厩里,不知道他们如何下手。

钟以士想到不久前在太行山遇劫的情形,想到惨死的父亲,不由握紧了刀。

有人敲客栈的门。隔了那么老远,声音依然很大地传到客房里。

听不到开门声,为不打扰客人,掌柜的动作很轻。

接着传来争吵声,声音极大,像要掀翻房顶:“没房了?没房开什么客栈!你瞧爷们像是住不起店的人吗?爷们出双倍的钱,马上给爷们腾房!”

依然听不见掌柜的声音。

“爷们哪里都不去,就住这里啦!听见没有,快腾房……”

前柜上吵闹不休,客房里的客人都被吵醒了,有人过去相劝,劝了半天,才渐渐消停下来。

约摸着客人刚重新进入梦乡,又有人砸客栈的门,仍然是一番吵闹,直闹了半个时辰才罢休。

谢玉田道:“这是贼人的诡计,再闹一次他们便动手。”

果然,等客人再睡着时,又有一拔人闹起来,这次掌柜的终于忍不住,声音也大了起来:“没房啦,出门在外,难道不懂‘遇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的道理吗?这都几更了,你们才来住店!别闹了,再闹就报官……”

这一番闹腾,住客们全都乏得透透的,再睡过去,便是打雷也叫不醒了。

一柱香的工夫,谢玉田道:“出去吧,他们该进来啦。”

钟以士提着刀向门外就走,谢玉田紧紧跟着。

“二爷,您回去老实呆着,以士和黄义他们能应付得过来。”

谢玉田哪里放心,等钟以士出门下楼后,便站到厅廊里,扶着栏杆面朝院中,像一位将军立在城头。

钟以士到楼下黄义房间门外,敲了两下门,黄义应声而出,后面跟着尹四儿二人,手上都拿了腰刀。

四人刚在檐下站定,只见几个黑衣蒙面人闯进月光里,一进院子便散开,各寻其门,拔开门进屋,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钟以士用胳膊碰了一下黄义,黄义心领神会,清了下嗓子,高声道:“合吾——‘崖子叫’进来啦……”

这是在给镖行的兄弟通气。

“都醒着点,贼人进院啦……”

这是提醒一般住客。

黄义是接替高翔做趟子手的,喊镖的嗓门,高亢嘹亮,刺破苍穹,只这两嗓子,多半屋里都亮起了灯。

把风的贼人见势不好,忙叫:“合吾,扯乎——”

殊不知贼人已踩好了点,进来奔向的便是官员堆放财物的房间。这些贼人训练有素,下手极为狠辣,进屋便先杀人,那官员尚在睡梦中,毫无知觉,已身首两断。镖行的人听到贼人进屋,抢到官员房中,与贼人迎个正着,两下里便交上手了。

镖行的人一般不愿与贼人交手,能劝退是为上策,这也是江湖规矩。镖头边招架边道:“壁山高台亮走(我闪条道朋友好走)。”

那贼毫不理会,上手长刀,下手短刃,黑暗中打了镖头一个措手不及,腹部挨了一刀。

镖头知道遇到了不懂江湖规矩的愣头青,捂着伤口招呼同伴下狠手迎击。这趟镖护镖的有七人之多,贼人加上把风的一共五人,两下打在一起,恰是势均力敌。

镖头被刺一刀,以为仅是一般刀伤,撕了衣裳想要扎住伤口,手却麻了,接着口中便喷出一股鲜血,道:“刀、刀上有毒……”

钟以士未想到贼人下手如此敏捷,赶紧跳出来相助,听到那镖头叫刀上有毒,心有忌惮,只能护住身体,希望贼人知难而退,尽快逃走。

哪知贼人见对手畏手畏脚,反倒壮起胆子,要力拼众人。

把风的见叫不走同伙,立时攀上屋顶,向着墙外打了个暗号,转眼之间,从外面又跳进来六七个帮手。

强弱马上转换过来,钟以士等人渐渐落了下风。

谢玉田站在二楼厅廊里,虽看不清对阵的形势,却听得清楚,赶紧下楼,慢慢靠过去,待能看得清双方身形时,连发数镖,镖镖中的,贼人猛然间倒下去三四人。

为首的贼人大怒,撇下钟以士等人,奔着谢玉田杀过来。

钟以士担心谢玉田视线不好,且战且退,与谢玉田合到一处,二人背靠背,将刀舞起来,水泼不进,终于将贼人逼退。

掌柜的早已飞奔报官,县衙捕快冲进来,这才将贼人惊走。

清点伤亡,死了五人。伤者全是贼人,只因谢玉田手下留情,飞镖未中要害,受伤的贼人也尽数逃脱。

捕快们听到有贼受伤,丢下众人,都去捉贼建功,院中一片狼籍。

那家镖局的人过来致谢,互报了镖号,原来对方是京城名号会胜镖局,护送被革职的巡漕御使张胜祥回山西老家。

张胜祥被杀,会胜镖局也死了四人,其中便有这趟镖的镖头在内。

张胜祥之子张行侥幸逃过一劫,过来向谢玉田磕头。

“这伙贼人武功不弱,下手极其凶残,在刀上喂了毒,表明不止图财而且还要杀人灭口,若是衙役们不能将他们缉拿归案,定然贼心不死。诸位同道要多加小心。”谢玉田道。

会胜镖局群龙无首,又死了四个弟兄,剩下的人都心生怯意,商议再三,决定弃镖。

“谢总镖头,小镖号仅剩这几个弟兄,还要将死去的师兄送回家,实在无能为力再完成护镖重任,不知贵镖号能否施以援手,接过此镖?若您能雪中送炭,我等定不忘您的侠义之举,改日请小镖号总镖头登门重谢。”

谢玉田面露难色:“这个……恐怕不妥,谢某也是在出镖途中,便是我愿意,只怕主家也不愿意。”

张家一众家眷听到会胜镖局要弃镖,顿时哀嚎不止。

张行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经事不多,如今突遭横祸,没了主意。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茫然四顾,手足无措的样子着实令人心酸。

张太太有些见识,见会胜镖局的镖师向谢玉田求助,知道这是个可以相托的人,立刻出价五千两银子,请谢家镖局护送剩下的路程。

钟以士不禁愕然,脱口道:“出手好阔绰!”

谢玉田不为所动,道:“不关钱的事,于我们镖行的规矩不合,莫说你出五千两银子,便是一万两银子,谢某也不能应你……”

盛怀岭见张家出这么多钱,怦然心动,忙站出来道:“谢先生,你应下吧,反正我们也是去山西,便顺道捎上他们,也算是成人之美啦。”

谢玉田不置可否,因为他明白,张家的财富已经露了底,那些贼人究竟还会不会去而复返尚未可知,就凭他们几个人,护送张家五大车财物过太行山,风险实在太大。

他将钟以士叫到一旁,征询她的意见。

钟以士心里也没底,道:“我们本就走错了道,还要折返往南去,冰天雪地里,拖了这么些车辆这么多人……一旦再有贼人来袭,我们如何招架?”

会胜镖局的镖师齐齐过来跪倒相求,见他们跪倒,张家老少也跪倒一片。张太太笃信有钱能使鬼推磨,竟又加了五千两银子,将两张镖票塞到谢玉田手里。

再不应就说不过去了。谢玉田只得点头同意。

“应下是应下了,不过有一事要说明白,这趟镖仍是会胜镖局的,我们只是代劳,镖务资费都要付给会胜。”

谢玉田说罢将两张银票全给了会胜的镖师。

“万万不可,谢总镖头肯拔刀相助,我等已感激不尽,岂敢再收镖资。西去还要过太行山,尚不知有多少艰险在途……谢大侠,您多保重。”

谢玉田道:“你们折了这么多弟兄,不带钱回去,如何抚恤死者家人?收下吧,都是吃镖行这碗饭的,相互帮衬是应该的,不必推辞了。”

会胜的镖师又一同商议一番,拿了一半的钱,剩下的坚决要谢玉田收下。盛怀岭见他们推来让去,早已不耐烦,伸手接过来道:“我替谢先生收下啦。”

此时已经天光大亮,谢玉田回房收拾行李,盛怀岭跟了进来,忿忿不平道:“他娘的当官真好,请个镖就花了一万两银子,姓张的那五大车家产还不得值个几十万两银子!”

谢玉田道:“有银子没了命,要那么多钱财有何用。”

盛怀岭将银票搁在桌上,用手抚摸一遍,有些不舍,道:“老子脑袋拎在裤腰带上,辛辛苦苦一年挣不来三千两银子,一个小小的四品巡漕御史,竟贪了这么些钱!可恨,着实可恨!”

“盛老板何不去弃商为官?”钟以士道。

“我家祖上没积那份阴德……”盛怀岭说着笑了:“钟公子年轻有为,该去考个官做,将来光宗耀祖,封妻荫子,何其荣光!”

钟以士不屑地哼了一声。

第七十章 祸不单行

盛怀岭见两人都不愿和自己多话,只好讪讪地向外走,走到门口,回头道:“谢先生也是幸运,搂草打兔子,白捡了五千两银子……”

钟以士明白他的言外之意,道:“盛老板放心,这份人情也有您的一半,若这趟镖顺利,您的镖资减半就是。”

盛怀岭等得就是这句话,顿时笑逐颜开地下楼去了。

“奸商。”钟以士道。

“大清国有这些奸商贪官,哪还有什么希望。”谢玉田叹了一口气。

“还好大清国不止有奸商贪官,也有谢大侠这样义薄云天的正人君子,国家总还是有盼头的。”

谢玉田停住手,抬头看着钟以士,忽然道:“你其实该去和何少白一起‘革命’的,留在镖局里没什么出息。”

说到这里自己先笑了:“你要是个男儿就好了。”

我要是个男儿自然好了,父亲也不会死于非命。钟以士望着窗外白雪皑皑的太行山出神。

父亲就躺在山的那边,荒坟一座,清冷孤寂,九泉之下都不能与母亲团聚,盼头在哪里呢。

“二爷,我们两辆车,张家五辆车,这样一个庞大的车队,走在路上着实引人注目,您有何打算?”

谢玉田道:“还有一驾车。”

“还有一驾车?”

“那个巡漕御史为他的钱财贴上了护身符。”

钟以士不解地看着谢玉田。

等到张行置办好棺材,为张胜祥成殓完毕,又租来一辆灵车,谢玉田吩咐将所有车辆都蒙上白布,钟以士才豁然开朗,这可不就是“护身符”么。

匪有匪道,喜车丧车行医赶考的都不抢,张胜祥一死,他贪下的巨额财产便安全了。

只要昨夜里的那伙贼人不追过来,这一路便可高枕无忧。

八驾马车,蒙着白布,雪幡飘扬,张行身着丧服扶灵,后面一车家眷悲声凄凄,出了辉县城,一路向南逶迤而行。

除了张太太因悲伤过度,再加不慎着了凉风,病倒在车上,直到太行山下都极顺利。

天已将晚,太行山上积雪不化,路滑难行,夜间是万万不可过山的。

幸好山下有个村寨,寨中没有客栈,却有一个以前囤兵的大院子和几十间营房,院中仅有一位老人看守。

黄义与那老人商议半天,许他十两银子,老人才打开院门放众人进去。

此地离辉县有二百里路,若那些贼人追过来,早该追上了。谢玉田觉得不会再有危险,便不让张行卸下辎重,免得耽误明早赶路。

谢玉田让张家的五驾车抵着房门排好,最外头摆上他的车驾和灵车,又从外面找来两个碌碡顶住院门。纵是如此,谢玉田仍不放心,让黄义和尹四儿留在他的车里,轮番值夜。

盛怀岭道:“如此铁桶阵一般,晚上能睡个好觉啦。”

钟以士道:“盛老板,您夜里最好不要熄灯。”

小吉道:“那可不成,不熄灯盛老爷可睡不着。”

“您是心疼灯油吗?”

“年轻人,没听老话说嘛,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你以为我的钱是挣来的?错,全是省下来的!不像有些人,头戴一领乌纱帽,三年十万雪花银!”

张行闻听此话,脸一红,转身进屋,少顷慌慌张张跑出来,找着谢玉田道:“谢先生,不好啦,家母吐得厉害……”

说着呜呜哭起来。

钟以士听到哭声,由房中走出来道:“老大的一个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

谢玉田和钟以士到得张太太的房中,见她面皮煞白,双目紧闭,床前吐了一摊秽物。

谢玉田上前搭脉,半晌道:“张太太的病情甚重,须得尽快请个郎中来。”

“这荒山野岭的只怕没有郎中,便是有郎中也无处抓药。”钟以士说着转身出去,向那看院子的老人询问寨子中可有郎中。

老人道:“这寨子三百来口人,从不生病,因此不知郎中是做什么的。”

“从不生病?还有这样的事?”钟以士奇道。

“嗯,头疼脑热若算病的话,那就是生病了,不过到山上采个草药煎服下去立时就好。”

“我们这里有位病人,呕吐不止,您老人家可有草药能治?”

“能治,没药。”

“不是有草药吗?”

“家里放药不吉利,都是现得病现采药,这时山上冰天雪地,天又黑了,如何能采得着药?”

“附近可有卖药的铺子?”

“自然是州城里有,不过,州城离这里远着呢,这个天气,一来一回得一夜,也不行,夜里关城门,进不去。”

钟以士没法,回来将老人的话转述一遍。谢玉田叹了口气,道:“全是命数。”

到了半夜,张太太眼看不行了,张行害怕,又将谢玉田请过去。

谢玉田再给她号脉,已试不出脉象,冲张行摇头,轻声道:“预备后事吧。”

张行“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他的小妹秀妹才十二三岁,爬到床上硬往母亲怀里钻。钟以士进来将秀妹硬抱进自己房中,再不让她出来。

这时张太太忽然睁开眼,双目明亮,看着张行道:“我的儿,为娘去找你的爹爹啦……给秀妹找个婆家,不要做官的人家。你,也不要去做官……还有,将那些钱财都散了吧,惹祸的根苗……”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张太太便咽了气。

“你也别太难过,他们夫妻在黄泉路上好歹有个伴。”谢玉田劝慰张行。

不到两日,爹娘先后离世,人间至悲不过如此,张行哭得死去活来,直到四更将尽,才筋疲力竭昏昏睡去。

谢玉田昨日一夜未合眼,原本眼睛就不好,这会儿更加不支,便陪着张行在他母亲房中,坐在椅子里睡着了。

钟以士也是又困又乏,想躺在床上歇一会儿,无奈秀儿哭闹不止,好容易才将她哄睡,自己便揽着她合衣歪倒在床上。

一睡着便开始做梦,梦见父亲教她打拳,腿踢得不够高,一根子敲过来,疼得她额头冒汗,道:“爹爹,别打我,我不练拳啦。”

父亲凶神恶煞一般,将盛满开水的碗放在她的头顶,逼她练蹲马步。她一面哭一面练,收了功,父亲将剥好的熟鸡蛋塞到她手中,换上一脸的慈祥,抚摸着她的脸道:“娃儿,龙生龙凤生凤,生在练家子门里,便得会武功。”

钟以士道:“我是女孩子,要和她们去学女红。”

“哥哥在你是女孩子,没了哥哥你便是男孩子……”

“我不练武,不练武!不嘛……”

“娃儿,爹爹不能照顾你一辈子,若能陪你到嫁人还好,若是爹爹走得早了,你在世上如何立足?这世道,谁能说得准呢!”

“爹爹要去哪里?我不嫁人,爹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钟以士哭得泪人似的。

“胡说……”

爷儿俩正说着话,父亲忽然变得高大起来,身体塞满屋子,望不到他的脸,也望不到他的脚,只听半空里传来父亲的声音:“娃儿,快醒醒,着火了,着火了……”

钟以士不怕火,怕的是父亲不见了,猛然惊醒,觉得周遭一片火热,见屋顶果然是着了火。

她连忙抱起秀儿,抢出门去,站到院中,见张家五驾车没了四驾,各处屋子都大火熊熊。

钟以士一面大叫:“走水了,走水了……”一面将秀儿放到谢玉田的车里。撩开车帘,发现黄义和尹四儿仍在沉睡,推了半天只是叫不醒。

钟以士顾不得许多,先去谢玉田房中找了一遭,不见有人,再去张行母亲房中,见谢玉田和张行全都昏睡不醒,情知不好,凭谢玉田的警觉,绝不是睡得沉,而是被人下了药。

钟以士扛起谢玉田冲到屋外,搁到雪地里,再去拖张行。想要喘口气,想到盛怀岭还在房中,便双将盛怀岭主仆二人拖出来。

这一通忙乱,独忘了谢玉田还有一个徒儿在屋里。

屋子已经烧得坍塌了。

钟以士捧了一把雪,敷到谢玉田脸上,见他慢慢醒过来,便以此法将众人都冰醒过来。

谢玉田晃晃悠悠站起身,看着火光冲天的房子,道:“怎么着火了?人呢?人都没事吧?”

钟以士道:“遭了贼人的暗算啦!”

仍是那伙贼人所为。张胜祥的钱财实在是多,贼人盯了许久,一路跟到太行山下,自然不肯轻易撒手,被衙役捕快惊走后,立刻便派了眼线,守在城外,等到谢玉田他们的车队出城,远远地跟定了车辙印,一直出了辉县境内,才决定再次动手。

这次他们有了前车之鉴,不再强攻,而是先由一人悄悄进院,用迷魂香熏倒众人,然后将张家的马车拉出院子,出了寨子后,押后的贼人放火烧房。

巧得是钟以士和秀儿两人哭湿了枕头,钟以士又是贴着枕头而眠,因此才未被熏倒,一场梦救了她,也救了大伙。

谢玉田清点人头,发现独少了小徒。钟以士无比愧疚,放声大哭。谢玉田劝道:“你已经尽力了,这么多人全靠你一人拖出来,便是男人又能如何!”

盛怀岭气得跳着高地骂:“太他娘的恶毒啦!抢钱便抢钱,还想将人全烧死!这是什么世道,连做贼都不讲江湖规矩了!全赖那些吃人粮食不拉人屎的贪官,贼,贼捉不尽,洋人,洋人又赶不跑,朝廷养他们有个屁用!”

黄义本来靠在车帮上打盹,不知如何便昏睡过去,这时便觉全是自己不够尽心,自抽了两个耳光,道:“师父,我们去追回来么?”

谢玉田指了指马匹:“你看,他们将马都杀了,如何去追!”

众人这时才发现,所有的马都被抹了脖子,鲜血染得雪黑红黑红的。

张行哭着要向火里扑,他的母亲还在房里。

黄义上去抱住他:“已经烧没了……”

第七十一章 大义奸商

这一趟镖损失惨重,钟以士自责不己,她若不是想要给父亲上坟,或许就不会接盛怀岭的这趟镖了。

她想到了高翔,意识到自己犯了与高翔同样的错误,人在面对重要的关口时,绝不能有私心杂念,否则侥幸心理往往会让一个人失去理智。

她向谢玉田要会胜镖局转过来的镖单,她要知道这一镖损失有多大,尽管她有心理准备,那将是一个特别巨大数字。

谢玉田看着她可怜楚楚的样子,有些心疼,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放心吧。”

她不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谢玉田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他的话旁人不易猜透。

谢玉田走镖多年,第一次折了弟子,心里痛极,等大火熄了,亲自到废墟里翻找,见弟子已烧得仅剩骨骸,越发难过,找出自己的衣服,铺在地上,将弟子的骨骸小心地拣出来,边拣边泪流不止。

“这个仇一定要报!”黄义道。

“那伙贼人是直隶一带的,他们要过黄河去往山东,大概是由山东再折返回直隶某处。”钟以士道。

“我去追。”黄义道。

谢玉田将弟子的骨骸抱在怀里,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件事自有为师来了结。”

谢玉田拿出银两,让黄义和尹四儿去州城采买马匹。

张行也将母亲的骨骸包好,请谢玉田帮他打开父亲的棺材,放了进去。盛怀岭要过去帮忙,被谢玉田拦住道:“盛老板是商人,凡事要讨吉利,您就别靠近棺材了。”

重新钉好棺材盖,张行忽然跪到谢玉田面前:“谢大侠,请您收张行做弟子,我要学习武功,为父母大人报仇!”

“你起来吧,我不收徒了。”

自从上次失镖,险将谢家镖局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谢玉田已有所醒悟,门下的弟子太多,靠他吃饭的人太多,顺风顺水时自是无限风光,一旦遇到过不去的坎,这么多人都是他的责任。

这次突犯眼疾,让他更加坚定一个想法,再不收一个徒弟。

张行见谢玉田拒绝,道:“我现在无家可归,只能跟着谢大侠,您要不答应,我便不起来。”

谢玉田道:“令堂的临终遗言你忘了吗?要你照顾好妹妹。我将你们兄妹两个送回山西老家,你们好好过日子,不叫你考官,便去做个小生意,安安稳稳的比什么都好。”

“父母在,到哪里都是家,父母不在了,山西哪里有我的家。我本生在京城,山西老家的宅子早就没了,我还回去干什么!”

“真是命运弄人啊,原本父母双全,家财万贯,转眼之间便人财两空,天可怜见的。”盛怀岭道。

谢玉田转身回到自己车上,见秀儿还在沉睡,睡梦里眼角还挂着泪滴,想到这兄妹两人从此无依无靠,心里一阵酸楚。

钟以士走过来,有心要劝他收留张行兄妹两个,可是想到自己也是寄人篱下,便不好可口,只是定定地瞧着秀儿发呆。

“你到车里歇一歇吧。”谢玉田道。

钟以士摇头。

张行跪爬过来,抱着谢玉田的双腿,苦苦哀求。

“不是我心硬,而是我已发誓不再收徒,起来吧,你父母的仇,我替你报。”

“不收张行做徒弟也行,我便认您做义父……”

“胡说什么,令尊令堂刚刚过世,你认什么义父!圣人的书都念到狗肚子去啦!”谢玉田怒道。

张行被骂得哑口无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盛怀岭道:“谢大侠,你便收下他吧,你弄丢了人家的家产,收留这兄妹俩是天经地义的事。”

张行道:“谢大侠没弄丢……”

谢玉田喝道:“住嘴吧,去灵车上守着你父母去。”

张行铁了心要学武,仍是不为所动。

钟以士看不下去了,赌气道:“谢大侠不收你,我收你,给我磕个头,我做你师父。”

谢玉田愣了,张行也愣了。盛怀岭拍手叫好:“好,莫看钟兄弟年纪和小张相仿,但他的武艺的确不差,在辉县我便看他那把大刀耍得俊美。小张,快磕头,跟着他不就是跟着谢先生了嘛!”

张行闻听觉得有理,忙转过身来,向着钟以士连磕三个头,口称:“师父在上,请受小徒张行一拜。”

谢玉田哭笑不得,道:“以士,你如此轻易就收徒了?这可是你的第一个弟子。”

“他不算第一个弟子,丐帮的帮主赵凳应是以士的第一个弟子。”钟以士故意气谢玉田。

盛怀岭道:“呀!连丐帮的帮主都是钟兄弟的弟子,失敬,失敬,真未想到,钟兄弟这么年轻,竟有如此高的造诣。”

“你就胡闹吧。”谢玉田道。

几个人就地支起锅灶,烧水煮饭,等到午后,黄义和尹四儿由州城回来,谢玉田赔了看院子的老人一笔钱,重新找个人家借宿一晚,翌日一大早,进入太行陉。

这回是轻车熟路,很快便到了钟以士父亲的坟地。

谢玉田由车里取出早已备好的香烛等祭品,张行忙接过来,一行人齐齐来到钟兴礼坟前,钟以士磕头哭了一场,张行也给师爷行了祭拜大礼。

看到张行规规矩矩的祭拜,谢玉田不由感慨,觉得钟以士这个徒弟收得正确,钟家总算是有个男丁前来哭坟了。

拜完钟兴礼,张行忽然向着钟以士道:“师父,弟子想将父母大人也葬在此处。”

钟以士一怔,不知所措,看着谢玉田等他的意见。

“弟子是这样想的,师爷一个人葬在此处,实在孤单,不如便再添一座坟,让他们有个伴,每年弟子还可以同师父一起前来上坟祭拜。另外,弟子的老家离此地尚有几百里路,便是到了那里,弟子一人不识,虽有同族亲人可以操持,却少不了问七问八,迎来送往,弟子着实不想和那些人应酬。”

谢玉田道:“怎么不行,只是……”

谢玉田欲言又止,将张行请到一旁,商议半天,终于定下来。黄义尹四儿等人掘开冻土,开始打圹。

盛怀岭啧啧称赞:“钟兄弟这个徒弟收得值……”

谢玉田道:“盛老板,嘴上积点德吧。自古商人重利轻别离,在你的眼里,何事都离不开一个利字,哪里懂得人情的可贵。”

盛怀岭被臊的脸红,躲到自己车上取暖,再不下车。

墓穴挖好,谢玉田命黄义伐掉一些树木,辟出能过得车驾的路,指挥灵车一直行到墓穴跟前。

小吉要过来相帮着抬起棺材,谢玉田不许他动手:“小吉,你站到墓穴后面掌着眼,瞧着寿坊安得正不正。”

谢玉田师徒四上张行,四人围定棺材,谢玉田一个人抬棺尾,黄义他们三人抬棺头。黄义一搭手,觉得其重无比,刚要开口说话,谢玉田道:“抬棺不语,你们当心些脚下。”

平日里谢玉田抱起两百斤的碌碡都不在话下,此时抬起棺尾却有些吃力。钟以士见他脚步踉跄,忙过来相帮,伸手一试,心里马上咯噔一下,起了疑,张胜祥身材瘦小,其妻仅剩一把骨骸,棺木虽是上好的楠木,却也不会如此沉重。

想到谢玉田要她放心,想到将盛怀岭激走,想到不让小吉沾手棺材,钟以士忽然明白了,这棺中大有文章,看来张家最贵重的金银财宝定是都藏到了棺材里。

果不其然,坟头堆好,谢玉田并未为张胜祥立碑,只在坟头上压了块石头,让张行兄妹磕了头,催促众人离开。

钟以士不由暗赞二爷思谋过人,冲他露出诡秘的一笑,低声道:“我放心啦。”

谢玉田瞧了她一眼,半晌才反应过来,道:“你的心放得也忒慢了些。”

张行赏了灵车,众人上马奔平阳城方向而去。

朝廷禁铁,不止禁在贩运,连铁矿和炼铁厂都一并监管起来,只有一些胆大的人夜里私采矿产,在山里偷偷炼铁。

越是挣大钱的生意,越是有人冒死去干,衙役官差也能从中大发其财,谁管朝廷的禁令。

盛怀岭很快便采购了五大车青铁。其实他本未带那么多的钱,但他觉得千里遥远来一趟山西不容易,能多带些货回去便多赚一些,便算计起谢玉田的五千两银子。

谢玉田知道这趟镖的风险,坚决不借,道:“那笔钱不能动,谢某丢了张家的财物,张家兄妹如今一贫如洗,钱是要留于他们度日的。”

“是借不是要,到了南方,青铁出手钱便回来了,到时我付您一成的利。”

“有多大的碗便盛多少的饭,盛老板,做人最忌贪心。”

“青铁已经装车上,再卸下去车钱工钱都得掏……”

“那是你的事,谢某做讨厌别人要挟。”

这时谢玉田已经特别反感盛怀岭了,精打细算的商人他见过无数,从未见过如此嗜钱如血的主。

盛怀岭不想放弃多出的一车青铁,仍是纠缠不休。见谢玉田毫不通融,便又去游说钟以士,请她从中说和。

钟以士道:“您只算着多一车货多赚些钱,就没想过万一被官府查获,要多赔一些钱吗?咱们合约上可是定好了的,只保匪盗,不保官兵。”

“赌一把啦,谁叫他们等着铁用呢!”

“谁等着铁用?这么一大批青铁,多少铁匠铺子能消耗完?”

“铁匠铺子能用多少,当然是大主顾啦。”

谢玉田听到有大主顾要用这么一大批青铁,不由起疑,问:“你和我说实话,这批青铁到底作何用处?”

“不能说。”

“那谢某帮不了你,快些退掉多出的一车货,咱们起镖。”

上架感言

上架感言

终于要上架了。

谢谢朋友、书友的一路陪伴。此时此刻,心情无比复杂,登陆起点以来,每天都在新奇、忐忑中度过,时至今日尚未完全弄明白起点的规则。

还好,有大神作家和光万物、晴了、遗臣等诸兄的指点和助推;有不见尾、徐继东、易林安等好友的不断鼓励;有满满的生活、水岂火几、周肖月等亲人的默默支持;有向天行、李子谢谢、sty雨等书友以为榜样……这本书终于坚持到了上架。

一个新的起点,新的征程。

写历史小说,这不是我的第一部,可能也不会是最后一部。与历史对视,与历史人物对话,让我心生畏惧和感恩,更让我战战兢兢。历史是前辈们书写的,历史故事是我等后辈“瞎”写的。写不好,对不住历史,对不住湮没在历史尘烟里的故人……。

我努力。

这本书到这儿,才刚拉开一段历史的序幕,历史有多精彩,留给我们回味的故事就有多精彩。除非我真的写不好。

但是,我坚信,我可以写好。

再次感谢所有朋友的不离不弃,我们继续……

上架了,书圈同道说,要求订阅、求月票,总之各种求。我以为,有些东西不是求来的,你若喜欢便会给予,你若厌烦便会抛弃。

我努力做到更好,希望您能从中得到阅读快感,我们相得益彰,其乐融融。

不求订阅,不求月票,只求在茫茫书海里,与您有缘相遇……

快过年了,提前祝各位书友新年快乐,吉祥如意,人生得大自在!

第七十三章 买铁造枪

盛怀岭扯着谢玉田的衣袖,可怜巴巴地央求道:“谢镖头,谢大侠,此事真不能告诉您,但是您可以想见,谁能用得着铁。这天寒地冻的,农人不犁地,工匠不造物,官府禁铁又如此风紧,我犯得着冒险么!”

“你是为乱党做买办?”谢玉田压低了声音道。

“我的爷,可不能乱说,这可是要砍头的!”盛怀岭神情紧张起来。

“是与不是?”

“……”盛怀岭张着嘴不说话,揣摩着谢玉田的心思,一脸的莫衷一是。

“不说就算啦,这镖谢某不保啦!谢某可犯不着为您担着不明不白的风险。”

谢玉田说着掏出镖书和“头道杵”,塞到盛怀岭怀里。

盛怀岭一急,道:“我不要多出的一车货还不行嘛。”

“那也不行,您不说明白这批货的用处,谢某不能保。”

“谢总镖头,这可就是您的不是啦,镖行可没这个规矩,您管我运这些青铁做什么呢,我便是丢到河里您也管不着,白纸黑字镖书立在这儿,岂能任您说弃镖便弃镖!”

盛怀岭将镖书丢还给谢玉田,扭头便走,要去退了多出的货。

谢玉田原是故意激他,见他口风甚紧,拉住他道:“谢某是个明理的汉子,就想知道这批货的用处,若用在‘利国利民’的正道上,便借您银子用。”

“利国利民”四个字,谢玉田是从何少白口中听来的,盛怀岭听到这个四个字,急忙退了回来,道:“着啊,正是要办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但不是您所讲的‘乱党’,是要革那些贪官污吏命的正义之师。”

“哪里的正义之师军?是‘兴汉会’吗?”

这也不对,张锦湖从洋人手里买了洋枪,如何还能用到青铁?

“啊,谢大侠知道‘兴汉会’?那您知道‘自立会’么?他们有数万义军,比‘兴汉会’的气势还大,领头的姓唐,是我表弟,此事便是为他跑腿。”

“他们会造枪?”

“汉阳枪炮厂里的技师会造啊!不止会造枪,连炮都能造。”

竟然能与汉阳枪炮厂的技师勾搭上,这些人真是手眼通天。也难怪,朝廷无能,官僚腐败,人心早已不在那一头了。

以前百姓造反,最多是大刀长矛,如今已到了买铁造枪的地步。前有“兴汉会”,后有“自立会”,北方还有“义和团”,若要一同向朝廷发难,大清国还有个好。

天下要大乱了。

已经乱了。朝廷不管国事,盗匪横行;官府不管民事,民不聊生;官兵不管军事,洋夷犯边。自古每逢改朝换代,必先从民乱开始,看来,大清国的气数真要尽了。

谢玉田将银票掏出来,想了想,觉得不能作这个主。将钟以士叫到跟前,道:“盛老板采买青铁是做何少白那样的大事,你说借不借给他?”

“二爷,您是总镖头,怎么问我?”

“我能作得了镖局的主,做不了这笔银子的主,你是张行的师父,自然要问你。”

谢玉田将银票给了钟以士。

“若盛老板还不上,我可找不来这么多钱。”

“还得上,一定能还得上,我表弟会中印行‘富有票’,一旦成就大事,每票值一千文……”

钟以士道:“我们不认什么‘富有票’,只认现银,货运到地方,你还我们银子。若路上被官府查去,你也要还我们银子,如此才能借你。”

“使得,使得,我与你打个借条。”盛怀岭应道。

盛怀岭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商人,说什么“利国利民”,对他来说都是虚话,他只所以如此冒险为“自立会”办事,全因表弟向他许诺,若成就大事,便论功行赏,封他官做,赏他田屋。此后他见“自立会”的势头越来越猛,湖北安徽等地会众数万,仅是印行“富有票”一项,便有不菲的收入,因此才心动。

富贵险中求,多少商人一生中押对一次,便从此富甲天下。

没有人能经得住功名利禄的诱惑。

当然这也没错,人总得有追求,“自立会”有数万会众,难道要人人都有“利国利民”的境界么?不可能的,大多数人都是为混个温饱,图个热闹。只要领头的人品格高尚,纲领明确,才能让队伍不走向歧途,真正带领他们做出一番有益民族国家的大事。

一切准备停当,只等天一黑,便可出深藏山中的炼铁窑,连夜过太行山去。

这趟镖不走夜路不行,因为官府查得紧。

这座山没有名,因铁石丰富,当地百姓都叫它红石山。山上千疮百孔,到处都是采掘铁石的矿坑,没有被挖掘的地方依然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松树,积雪铺地,水墨画一般好看。

秀儿落落寡欢,还沉浸在失去双亲的悲苦之中。钟以士担心她闷出心病,便硬拉她到松林里走一走。

站在高处,看远处的平阳城一片寥落,汾河如带,串起一个个村寨,若百姓都能生活富足,这里有山有水,倒不失为安居乐业的好地方。

两人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处矿坑,忽然秀儿指着矿坑底下道:“哥哥,那儿是不是趴着一个人?”

钟以士定睛细瞧,果然是一个人躺在雪窝里。

那人也发现了她们,有气无力地招手求救。原来是一个上山砍柴的人,不慎滑进矿坑,摔伤了腿,爬不上来了。钟以士砍下一根长长的树枝,伸下去将他拉了上来。

砍柴人连声道谢,背上柴一瘸一拐地下山,走了几步,回头问:“你们是山外过来买铁的么?”

钟以士点头。

砍柴人重新走回来,低声道:“我就在山下那个寨子里,晌午有一队官差衙役开进来,我还看到铁矿的把头和那捕头嘀嘀咕咕的,你们要小心些。”

钟以士不解他因何要向自己说起此事,问:“他们是来查私采铁矿的么?”

“要是真查私矿,你们还能买到铁?你们是外地人,就不怕他们下套?”

砍柴人说着下山去了。

钟以士无心再欣赏风景,赶紧回到炼铁窑,将这一消息告诉谢玉田。

谢玉田问盛怀岭可知道炼铁窑主的底细,盛怀岭摇头:“自官府查禁青铁以来,从前的那个老相识便收手不干了,这处窑是那老相识介绍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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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天下丐帮

谢玉田顿觉事态严重。

盛怀岭心存侥幸,道:“不会有事的,那个老相识是个极可靠的人,他介绍的朋友应该不会害我。”

“人心隔肚皮,你怎道他不会害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谢玉田道。

“天气如此寒冷,大批官差衙役开到山下做什么?难道看风景么?”钟以士道。

“或许是查什么案子……”盛怀岭的话说得极没有底气。

不是知根知底的老主顾,且又是如此大的一笔买卖,若这个窑主真要包藏祸心,一面卖货挣钱,一面向官府告密呢。

这种两头吃的事并不少见。谢玉田不敢大意,让黄义扮作乞丐下山去打探消息。

黄义悄悄摸到炼铁窑里,瞧冷子偷了身破棉衣换上,脸上抹了把灰,腋下夹着一根棍子向寨中去了。

钟以士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动,忽然有了主意,道:“二爷,此处离洪洞县不远,我去丐帮走一趟,将赵凳等人找来。”

盛怀岭疑道:“丐帮能通着官府?”

谢玉田略一打愣,旋即明白了钟以士的用意,道:“好,辛苦你了。”

钟以士向盛怀岭伸出手去。

“钟先生是什么意思?”盛怀岭一头雾水。

“拿银子来,我去搬救兵,盛老板总不能还作铁公鸡一毛不拔啊!”

“你要叫丐帮的过来与官兵打架?他们能行?”

“少废话,到时候你便知道了。”钟以士毫不客气地说道。

盛怀岭瞧了谢玉田一眼,见他不说话,只得抠抠搜搜摸出二两银子。钟以士冷笑道:“你真拿丐帮兄弟当讨饭的打发!五车青铁值多少钱?”

谢玉田道:“这时你还要省钱么!”

盛怀岭咬了咬牙,又加了八两银子。

钟以士没想到他如此不识时务,一气坐下来,看也不看他了。

“这还不够?到底要多少嘛,钟公子说个数出来。”

“这么远的路,丐帮兄弟还要担着风险,若是来个几十人,十两银子够他们吃碗茶的么!”谢玉田道。

“若那些官差并非冲我们来的呢!”盛怀岭道。

“你要敢打保票,钟先生又何必辛苦跑那么远。”

“我的意思是,等黄兄弟打探消息回来……”

“我们今晚还走不走?无论官差是否冲着我们,请丐帮兄弟来护送一程,顺利地出了太行山,岂不安心。”

听谢玉田这样说,盛怀岭不敢再坚持,在心里合计了一番,再次伸手进怀中摸索。

钟以士道:“别摸那些散碎银两啦,我知道借于你的五千两银子没用完,将找换回来的银票,拿二百两给我。”

“二百两!”

“二百两。”

“一群讨饭的,哪里就值二百两银子。”

“你的命和五大车货值不值?”

钟以士懒得再和他废话,示意尹四儿动手,由他身上翻出两张银票,挑出一张袖好,出门上马一路下山去了。

盛怀岭好大一阵子缓不过劲来,魔怔了一般,不停地念叨着:“二百两哪,多出的一车铁也赚不了那么多钱,早知如此何必要借银子。”

因为盐铁由官府督管,走私的青铁是没有价的,一斤铁值多少钱,全凭商人说了算。

况且这批青铁是做大事用的,能运到地方已实属不易,哪里还能计较成本。商人皆是锱铢必较,原也没错,只是这个节骨眼上还如此惜财,不由得让谢玉田心烦。

“账不是如此算的,你表弟印一张‘富有票’便标价一千文,岂非更不可思议。别再此墨迹了,快去看看车上的木炭都装好了么。”

为掩人耳目,车上先装青铁,上面要再装一层木炭。尚未离开山西便有官差虎视眈眈,一路上还不知有多少关口,更要将青铁遮掩严实。

一个多时辰光景,黄义回来了。

果然如那砍柴人所讲,山下村寨里,有二十几个官差衙役住在保长家里,人人都全副武装。黄义打听到的消息是,保长便是这家炼铁窑的窑主,往常偷偷炼出一些生铁,私卖给附近的铁匠,遇到风声紧时,便将窑埋起来。

保长与平阳城的典史关系密切,但城里的官差衙役从未到这里来过,要来也只是典史带两个手下,例行公事,到山里转悠一圏,尔后在保长家吃了酒便回去了。

这么一大票人,到了山下却不上山,也未见寨子里有公案,都聚在保长家里,不消说定是等到天黑,贩铁的人一上路,便到路上堵截。

这回盛怀岭不心疼银子了,开始担心能否走得脱。

“谢大侠,丐帮的人来了如何做法?要他们和官差动手么?”

“丐帮兄弟还要在此地混饭吃,他们如何敢对抗官差。”

“那要他们来作何用处?”

“莫问了,到时你便知道。”

乞丐不敢和官差动手,却可以撒泼打滚,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全天下的体面人,谁会和讨饭的较真。

谢玉田让黄义返回去盯住官差。然后带上尹四儿出门,先将出山的路勘查一遍,顺便将路上的障碍都清理干净,由炼铁窑到太行山口的路程也计算仔细,然后在山口砍了许多枯树枝藏到路旁。

到了傍晚,钟以士终于回来,后头跟着骑着骡子的赵凳。

“怎么就你们二人?其它人呢?”盛怀岭急道。

钟以士懒得和他多话,先问明山下的情形,道:“幸好赵帮主招集的人多。”

赵凳和谢玉田见过礼,谢了他此前摆平汤二爷的义举,道:“丐帮弟兄都在后面,赵凳头前来先和各位定个策略。”

“有多少人?”谢玉田问。

“五六十人之多。正一路向平阳奔跑过来,个把时辰便可来到。”赵凳道。

“太好啦,官差都在保长家中,只要将他们拖住一个时辰,我等便可脱身。”

赵登低头深思片刻,道:“一个时辰只怕做不到,衙役个个如狼似虎,真对我们动手的话,我们不敢还手。”

“那就半个时辰。”

“好,谢大侠和师父有恩于我们丐帮,便是上刀山下油锅,我赵凳也认了。”

当下定妥以火为号,一旦看到山下寨子里有火光,这边便动身启程。”

赵凳向众人拱手,下山去等丐帮弟兄。钟以士心里感动,哽咽道:“赵兄,多加小心……”

“师父放心,咱讨饭的肉厚皮实,不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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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世间情债

等了一个时辰,天已渐渐黑了,众人望眼欲穿,仍不见寨子里有烟,盛怀岭道:“再晚便看不见山下了。”

正说着话,尹四儿叫道:“快看,山下有火光。”

只见寨子里火光冲天,像是有房子被点燃了。接着黄义气喘吁吁跑上来,道:“合吾,扯乎——”

谢玉田道:“黄义,小吉,你们先去前面看风,若有‘英子’速来通报。”

这边立刻驱动马车上路,马车一动,钟以士看到不远处有个身影飞奔下山,原来官差也在山上放了哨子。

钟以士探手从腰间摸出一枚飞镖,正要掷出,谢玉田道:“不要伤他。”

说着抬脚踢出一枚石子,不偏不倚正中那人后脑勺。

山下传来嘈杂的叫嚷声,赵凳带着丐帮的人和官差衙役纠缠到一起。乞丐缠人都有绝招,再加上人多势众,衙役要想脱身极不容易。

纵是如此,谢玉田等人并不敢怠慢,疾鞭快马,向着太行山口狂奔。

终于到了山口,后面隐隐有喊杀声传来,谢玉田命尹四儿等人将枯枝拉到路当中,放火点燃,浓烟一起,将后面的路全阻住了。

进了太行山,那帮官差衙役便不敢追。

一直到了一处极险要的隘口,谢玉田才命车队停下来稍事休息。他有些担心丐帮的兄弟,怕官差们不会放过他们。

倒不用谢玉田担心,丐帮早已成功脱身而去。

煮熟的鸭子飞了,典史大人气极败坏,回过头来再去找那帮乞丐算账,到了寨子,人早就跑得没影了。

乞丐常被衙役们追来撵去,练就了来无影去无踪的本领,两条腿摆动起来,比马都快。

赵凳万没想到钟以士会求他帮忙,而且出手便是二百两银子。

银子自然不会要,师父有难,做弟子的岂能讨价还价。赵凳道:“我们讨饭的,不置房子不置地,要银子有什么用。”

硬将银票塞还给钟以士,问清了炼铁窑的位置,讨饭的最熟天下路,招呼一众乞丐,撒腿便向平阳方向奔跑。

这一仗打得痛快,赵凳自做帮主以来,从未如此扬眉吐气过。

跑过几十里路,回头还能看到太行山下的火光,赵凳冲着太行山一抱拳:“师父,一路顺风……”

谢玉田道:“多亏了丐帮兄弟出手相助……但愿他们能逃得过官差的惩处。”

钟以士道:“小小的典史一年才有几十两银子的俸银,这么大一笔外快丢了,自然不会放过赵凳他们。”

此时盛怀岭才觉出二百两银子花得太值了。

钟以士道:“讨饭的虽穷,却不贪财,人家不肯要银子,不过也不能还给你,暂且替你收着,说不定路上还能用得着呢。”

盛怀岭羞得脸通红,道:“应该的,应该的。”

过了太行山天又开始下雪,一直下到谢玉田等人回到台儿庄,人虽遭了大罪,却一路平安,大雪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可以还天下于清静。

赵广前的镖船恰好停在码头上,青铁装上船,盛怀岭便催着开船。

谢玉田觉得眼睛干涩酸痛,迎着风流泪不止。钟以士强要他留在家中养伤,带上赵广前和黄义上了船。

船刚起锚,蓝花跑过来,向着钟以士招手。

钟以士跳上岸,问:“蓝花妹子,叫我何事?”

“钟公子,您可知仉云燕去了哪里?我向镖局的人打听,都说他投军去了,可是真的?”

蓝花明显得比以前消瘦许多,穿着厚厚的棉衣,身体仍显单薄,原本红润的脸庞变得毫无光彩。

钟以士有些心疼,摸了摸她的脸颊道:“看你面黄肌瘦的样子,还想着他做什么,男人的心都野,走了就不知道回来。快别想他了,养好身子最要紧。”

“我不想他,想他干什么,他又不是我什么人!他还欠着俺家酒钱呢,我就想知道他去了哪里,有朝一日找他讨债去!”

“瞧你的聪明劲儿,你找他去?真敢?”

“怎么不敢?你都敢四处闯荡,我有什么不敢的。”

钟以士一愣,觉得她话里有话,道:“我是男人,你不一样……”

蓝花悄声道:“以为我瞧不出来?这条街上的人谁不知道你是花木兰……都不道破罢了。姐姐,你告诉蓝花,他去了哪里,有人看见那天夜里是你送他走的……”

“这个……”钟以士瞧了一眼站在码头上送行的谢玉田,道:“只怕他再也不会回来啦,将他忘了吧。女人的命运不在咱们自己手里,认命吧。”

“我不,我一定要找着他。”

镖船在河里漂着,盛怀岭催道:“钟公子,有船要进港了,走啦——”

“妹子,别亏待自己,等我回来教你几趟拳,有个好身体才能去找他。”

钟以士说着要跳回船去。蓝花向胸口一探手,扯下戴着的玉坠,塞到钟以士手里:“姐姐要是能见到他,将这个给他,捎话说等着蓝花去讨债。”

天是冷的,河水是凉的,钟以士的心是热的。

世间还有和她一样不认命的女子。可是仉云燕,他那把刀,着实锋利怕人,蓝花又怎能降得服他。

还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好,不用去乱了心。嫁鸡便随鸡,嫁狗便随狗,没有后悔一说。若是蓝花真能嫁给仉云燕,难保将来她不后悔。

谢玉田向着船上道:“广前,多照应着点钟先生。”

他的话又让钟以士心里一暖。笑道:“谢总镖头这话说颠倒了,哪有师侄照应师叔的。”

船在河里拐个弯,看不见了,玉春过来道:“二哥,别瞧啦,看不着了。”

“玉春?你不去当差,在这里做什么?”

“你以为我想回来?大嫂去求的父亲,说你们都不在家,要我先告个假,回镖局掌个眼。”

“她又多事。”

“怎么,嫌她啦?你要真喜欢钟以士,便将她收了做二房,别……”

“住嘴,什么话都向外胡吣,老大不小的总没个正形!”

“我胡吣?大家都瞧得明白,就你们装糊涂。你能堵得住我的嘴,能堵得住一街两巷众人的嘴么!好,我不说啦,有位南方来的客人要见你,住在父亲宅子里,你快见客去吧,我赶紧回去销假,接着侍候那些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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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山上响马

谢玉田进了家门,见堂上父亲谢安泰在座,陪着一位六旬上下的老者在说话。

谢玉田先向父亲请安,接着与那老者见礼。

“久仰,”老者道:“我姓方,名思梅,受了何总标少白贤弟差遣,前来为你视疾。”

谢玉田一听,大为惊讶,道:“少白贤弟怎么知道我患了眼疾?他又怎敢劳动先生的大驾,千里遥远亲送关怀,这叫玉田如何消受得起。”

“消受得起!谢大侠能为国分忧,老夫如何不能千里送诊。”

“方先生,请受玉田一拜。”谢玉田忙重新见礼。

仉云燕投奔何少白,何少白问起谢玉田的近况,因知他患了眼盲症。后来又巧遇谢家镖局的镖船,才知谢玉田的眼疾久治不愈,几近失明。

英雄眼前怎可无光!

何少白知道方思梅医术精湛,专程登门向他请教。方思梅道:“医者,望闻问切,他将山东名医寻遍都不能治,你只向我描述病人症状,如何能治。”

何少白这才恳请他前往山东走一趟。

方思梅自是不肯,何少白便将谢玉田的为人讲于他听,又送了他几支上好的湖笔,这才打动他,搭上谢家镖局的船到了台儿庄。

方思梅敢登舟北来,必是对自己的医术自信。

他在谢府仅三日,便治好了谢安泰多年的顽疾哮喘病。谢老爷子心里高兴,连称方思梅为神医,更是将街坊四邻中凡有痼疾不治者尽叫了过来,请方神医为他们解除病痛。

方神医的诊费由谢老爷子一力承担,街坊们便纷纷送些礼物到谢府,鸡鱼肉蛋,糕点干果堆满屋子,谢老爷子乐得合拢嘴。

一时间,方神医的大名传遍台儿庄城,前来请医者络绎不绝,谢府院中日日如集市一般。

后来玉春怕父亲年事已高,经不起嚣闹,便定下规矩,过午不医。谢府的院子里这才安静下来。

谢玉田落座后,先问何少白的状况。方思梅一面给他搭脉,一面与他对话,漫不经心的样子,诊完脉再翻他的眼睑瞧了一眼,道:“谢大侠的病全因操心过甚所致,劳瞻竭视,暗耗真阴,阴虚火亢,上损神珠。再加之肝气郁结,胃热蕴积,营气不从,导致气滞血瘀,阻塞眼络。”

可不是嘛,那些日子为失镖的事暗自上火,又因玉春被绑票而焦心,日夜劳虑,心情不佳,眼睛突然便不好了。

“治晚了,也治偏了,这种病须及时用药。”

“还能不能治?”谢安泰着急道。

“能治,但需有耐心,方药之外,还要日日针灸,先治个半月再看疗效。”

谢安泰听到要治半个月,反倒高兴了,他最怕方思梅药到病除,转身离开,那样家里便不热闹了。

方思梅开出药方,半夏、橘红、茯苓;胆南星、竹茹、人参;僵蚕、地龙、麝香等等开了一大堆。然后拿出银针,上手为谢玉田针灸。

治了三日,并无明显效果,想到方思梅所讲“治晚了”的话,便耐下性子日日按时服药,也不敢太用眼睛,趁闲便闭目养神。

偏偏他是闲不住的人。西关的富商衣大财主衣永祺有事求上门来。

衣永祺是个粮商,家财颇丰,早已被北面山中的响马盯上,只因他向来谨慎,不留机会给响马下手,这些年倒也平安无事。前些日子雪大,衣永祺的次子衣好我,邀了两位好友前往青檀寺赏雪对诗,再未回来。

昨天夜里衣家院中丢进来一封信,这才知道衣好我被响马掳去。

衣永祺将响马的信拿与谢玉田看,见上面写明,索赎金五千银,十日内送至抱犊崮,到期不理,拿好我点天灯过年。

谢玉田道:“衣老爷的意思……”

响马要钱,便给他就钱是,衣家又不是出不起五千两银子。他找谢玉田为着什么,谢玉田不明白。

“衣家能凑齐五千两银子,只是另有二人,也被各索了一千两银子,他们的钱也要衣家出,这笔钱我出不起。”衣永祺道。

“因何要你家出?”

“那两家都是寒门子弟,又因是孽子邀他们出行,因此便赖上衣家。”

衣永祺叫苦道:“这笔账我当然得认,但是实在拿不出这许多钱,外头都觉得衣家有钱,其实全是空架子。去年在江南贩粮,被奸商掉包,运来一船陈米,直到今日尚未恢复元气……”

谢玉田打断他问:“您要玉田如何做?”

“都知道谢总镖头在江湖上有些朋友,衣某想请您走通关系,与响马交涉,少收些赎金。”

“玉田虽在江湖上有些朋友,却从不与土匪来往,这件事有些为难。”

衣永祺见拒,脸拉下来,“眼看到了年关,我只能卖房当物凑齐赎金,一家人要露宿街头了。”

“不至于吧,玉田记得去年此时,您家大少爷还在人前炫耀,便是市间的米论粒卖,衣家的米也能吃到来年中秋。这么快,衣大老爷便连区区几千两银子都拿不出?”

衣永祺虽是台儿庄城里四大财主之一,却为人悭吝,城中谁有个难有个灾的,从不伸手相帮,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快活日子。

衣永祺有两个儿子,长子为人更是从父,不仅是十足的守财奴,而且瞧不起四邻旁人,喜欢炫耀。次子好我倒是个老实孩子,用心读书,不沾铜臭,去年过了童子试,登上秀才榜。

这时他有事相求,谢玉田自是不愿替他省钱。可又爱惜好我的文才,心里便恨这个父亲此时还在计较钱财。

“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不提也罢。”衣永祺见谢玉田提到长子,言语多有嘲讽,不免脸上挂不住。

谢玉田道:“好我倒是眼看成器,您这时却又心疼银子。”

“怎能不心疼,白花花的银子丢给山贼,还不如为台儿庄父老修路搭桥呢。”

“您要早有这份心就好了。”

“谢总镖头若能省下这笔银子,衣某愿捐出一些钱来,做些善事。”

“好,有您这句话,玉田倒愿意舍脸一试。”

衣永祺大喜,从袖中拿出一个元宝,搁到桌上,一脸谄笑道:“些许银两,不成敬意,请谢总镖头笑纳,事成之后有答谢。”

谢玉田将元宝还给他,道:“玉田不想做的事,再多银子也买不动。我是想帮你尽快了结此事,免得好我贤侄在山里受苦。”

衣永祺羞愧万分,忙去套了自己的暖车,备足丰厚的礼物,将谢玉田送出城外。

抱犊崮的响马久有盛名,自称义匪。这有些好笑,匪如何能配得上“义”字,他们以为不抢穷人——穷人有何油水——便是义了。也不止如此,他们还极少祸害附近乡邻,得罪他们的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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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反他娘的

抱犊崮的响马既然找上衣永祺,自然是他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这是他的面子,不敢对外说儿子被响马绑了。其实,要不说,就连谢玉田也不惊动,悄悄地破财免灾就是,他偏又心疼银子。

谢玉田明白其中的曲折。若能给衣家省一笔银子,让衣永祺慷慨一回,为台儿庄的父老乡亲做些好事,他何乐而不为呢。不过要找响马讨价还价,他不知自己的面子够不够,因向枣庄煤窑去寻师兄梁子成相商。

这天恰逢永安庙会,梁子成闲来无事,约上尚大刚赶会去了,谢玉田等了一时不来,正在着急,煤窑的一个工头从庙会下来,道:“梁师傅忒有种,将县衙的捕头给打了。”

有人问:“为何要打捕头?”

“调戏良家妇女呗。”

谢玉田忙问:“如今梁师兄人在何处?”

“将那捕头揍得鼻青脸肿,梁师傅和一个朋友趁乱走了。”

“让捕头认出来了么?”有人问。

“捕头是新上任的,并不认识梁师傅,不过那些捕快都认得他,因此才让他脱身。”

庙会里那么多人,捕头竟敢当众调戏良家妇女?谢玉田觉得不太可信,但他更相信师兄。只是师兄这一走,不知去了何处。

谢玉田犹豫着要不要继续等下去,那个工头道:“您是来找梁师傅的?”

“正是。”

“他常去齐村相家找相老二喝酒,我猜定是躲去了那里,走,我带你去。”

工头热心,爬上马车,便带谢玉田到了齐村相家。

相家是峄县望族,祖上以开采煤窑起家,因其名下煤窑在齐村,便就近建了座大宅院。相家大爷早几年高中进士,进京为官,家里由相老二相慎忠作主。

相老二好武,也好交游,三教九流朋友都交,梁子成与他关系甚密,二人三天两头聚在一起饮酒对拳。

谢玉田敲开相家的大门,梁子成果然在这里。

堂屋里坐了四五位客人,其中便有梁子成和尚大刚,众人喝酒划拳,好不热闹。

梁子成介绍谢玉田与相老二认识,相老二自是高兴,道:“久仰谢总镖头大名,一直无缘相见,今日总镖头竟亲至寒舍,相某荣幸之至,快请上座,咱们要一醉方休。”

“相爷客气,玉田冒昧造访,多有打扰,见谅见谅。”

谢玉田将梁子成请出来,道:“师兄,您好宽阔的心胸,那边刚打了县衙的捕头,这边便喝上酒了。”

“怎的,那厮仗势欺人,还不该打么?你放心,他不敢对我如何。”

“好,他若不依不饶,我们便再打他一顿。”谢玉田玩笑道。

接着谢玉田便将抱犊崮响马绑票的事情讲了,问他可有关系能说得上话。

梁子成在心里想了几个人,都觉得不可靠,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沉思,尚大刚道:“几个小贼,怕他做甚,我们师兄弟一起上山要人,不给就打……”

相老二在屋里听见,出来问道:“又要去打哪个?”

梁子成道:“相爷,莫听我六弟乱嚷,他过嘴瘾呢。”

“什么事?”

谢玉田怕他传扬出去,不肯相告。梁子成道:“相爷不是外人,告诉他无妨。”

哪知相老二听罢,哈哈大笑,道:“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快进来喝酒,今日不干正事,明日我陪谢总镖头进山,保准一钱银子都不用您拿,便将人领回家。”

谢玉田将信将疑。梁子成知道相老二的底细,但凡他应允下的事情,必不会有闪失,不由分说将谢玉田拉进屋里。

这一顿酒直喝到太阳落山才罢休,谢玉田滴酒不沾,陪坐在侧,如座针毡,好容易等到结束,要拉梁子回煤窑去住。

相老二道:“我相家宅子几十间,住不开几位弟兄怎的?住下,住下,谁都不许走。”

众人都分好房间歇下,相老二又重新吩咐厨子做一桌菜,连尚大刚都未惊动,只叫了梁谢二人,三人坐在一起接着吃酒叙谈。

“谢总镖头——”

“相爷莫这样称呼,既然您与我师兄不见外,你我二人便也不见外,还是互称兄弟罢。”

“那好,谢兄,我不跟您客气啦。我听说过您的事迹——您勿怪梁兄——我的嘴严实着呢。您是真仗义,也是真有魄力,这点连向来不赞人的梁兄都对您赞不绝口。”

谢玉田瞅了一眼梁子成,不知他和相老二说了自己的什么事。

“五万两银子啊!我的娘哎,峄县八大财主,哪家敢说自己有五万两银子的家产!”

原来他说的是此事。谢玉田脸色不好看起来,不由得在心里埋怨师兄,此事非同小可,若是传出去,不知要毁掉多少人,哪能对外人讲呢。何况相家大爷在京城为官。

梁子成尴尬地笑道:“相爷,您没醉吧?此事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您可是发过誓的。”

“那是自然,我岂能不知此事的利害!这不是谢兄来了嘛,我佩服他,才提起此事,另外还有疑问要请他解惑。”

“相爷请讲。”谢玉田道。

“那些个乱党,不,你们叫‘革命党’,真能成大事吗?若成了事,大清国不是就没了?就像满清灭了朱明?”

“瞧他们的势头,再看大清国如今的乱象,我以为,成事是早晚之说。”谢玉田道。

“我觉得也是,老娘们当家,墙倒屋塌。如今皇帝没个皇帝样,全听那妖婆子的,大清国焉能有个好!”梁子成道。

“换个新主子或许会有新气象,我支持造他娘的反!”相老二道。

“您造什么反?日日高朋满座,天天酒山肉海。换个新主子您也不过如此。”谢玉田毫不客气地直言道。

“那个姓何的少爷还做着朝廷的官呢,你还借给他们五万两白银呢!你们又是怎么想的?谢兄,你一定要和我讲明白此事。”

“我讲不明白,改天请何少爷讲与你听。”

“好,一言为定。”

谢玉田看了看梁子成,意思是问,这个相老二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

梁子成点点头,道:“其实我也想反,若有机会,定会拉一支队伍。堂堂七尺汉子,一辈子守在煤窑里,忒他娘的窝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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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共谋大计

有的人喜欢折腾,有的人喜欢安稳。

谢玉田属于后者。安于现状是因为现状还说得过去。

若关起门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小日子自然是最快意的。可是谢玉田的门关不上,他天天在江湖上行走,耳闻目睹的大多不是安稳的事,渐渐的,他觉得折腾折腾能让人更有精气神。

人都是靠精气神活着,死气沉沉的日子,虽安稳,却不痛快。

毫无疑问,梁子成是这样想的,相老二大概也是这样想的。

谢玉田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

梁、谢、相三人,聊至夜深,越聊想法越一致,最后竟然决定干一票大事。杀个罪大恶极的贪官,让朝野震动一下子,看能否将朝廷的精气神挑动起来。

这不叫造反,叫什么呢,三人琢磨出一个名堂,叫搅屎棍。搅一搅大清国这个大粪坑,将腐臭味散出去,说不定从此天下便干净了。

梁子成觉得这个主意好,相老二更是欢欣雀跃,谢玉田也觉得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相老二立时将两人拉起来,挽着他们的手,来到家里供的关公像前,要学刘关张,来个桃源三结义。

梁谢二人都很乐意,便磕了头,饮了血酒。

回到饭桌上,相老二认领任务,主动接下踩点的差事,并且约定,此事就由他们三个人来做,事成事败,绝不连累任何人。

谢玉田破例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三人碰了杯子,一饮而尽,这个“搅屎棍”三人团便做实了。

一夜无话,翌日起来,用罢早饭,相老二陪谢玉田去抱犊崮,梁子成和尚大刚没什么要紧事,索性也跟了去。

抱犊崮在峄县城东北方向六十里处,山不太高,却极陡峭,尤其通往崮顶的路,险要无比,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称。

四人行至山下,弃车步行,一直攀至崮下,山上早有人看到,叫问通上名号。

相老二道:“齐村相慎忠来访朱大当家的。”

不大一会儿,山上传来三通炮响,接着山门大开,一队短衣打扮的汉子列好队,由里面走出一个相貌并不出众,也不高大威猛,甚至看上去还有些猥琐的男子。

那男子头戴一顶狐皮帽子,身披翻毛的大氅,足蹬一双脏兮兮的牛皮靴子,最耀眼的要数他腰间别着一把自来火短枪。

谢玉田瞧着他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迎着相老二,朱大当家的一揖到地,大氅将他团成了一个刺猬,形象十分滑稽。

“朱大——”相老二省去“当家的”三字,道:“放啥炮呢,吓得我差点掉到悬崖下面去。”

“相爷驾到,岂能不隆重些。各位英雄快请。”

进到山寨里面,迎头便是以松木相扣而成的“聚义堂”,堂里宽阔,足可容得下一二百人,当中支起一个硕大的泥灶火炉,烧得堂里暖烘烘的。

堂上正中是一架圆木围成的座椅,说是椅子又不像,上面铺着厚厚的翻毛毡子,看上去便舒服。

“还是占山为王好,瞧你这里面摆弄的,比他娘的皇宫都美意。”

“相爷去过皇宫?”

“想去呢,等你抢了皇帝老儿的金銮殿再说。”

相老二给双方作个引见,“这位是梁子成梁师兄,枣庄煤窑的领头护卫,也是我的结拜大哥。”

朱大当家的一揖到地,连称:“幸会。”

“这位是台儿庄谢家镖局谢玉田总镖头。”

朱大当家的不揖了,上前拉住谢玉田的手道:“谢总镖头,您不记得我了?我是朱不是,当年在护君山您赏过我两个元宝。”

“怎么不记得,只是那时天黑,加之过去多年,瞧着您面熟,却不敢认。”

“原来你们是老相识,妙极,省得我废话了。”相老二道。

又引着朱不是见过尚大刚,宾主落座。属下在火炉上架起一个泥缸,里面放进去干山枣、野菊花、金银花等物,混在一起煮开了,一人一大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尚大刚连喝了两大碗,头顶冒汗,直呼痛快。

相老二道:“你这个土茶好喝得很,给我装一些,我要带回去煮着喝。”

“山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这些东西,我给几位兄长都带些回去。”

“甭念叨,我知道你缺什么,让我这位兄弟带你的人到山下运去。”

尚大刚兀自喊了一嗓了:“人哪,跟我走!”

朱不是瞧着他一堵墙似的身躯晃出去,乐道:“这位尚大哥有力道,若在我的山上传令,何必遇事传呼不清。”

梁子成道:“留给你便是,只要你能管得起他的肉吃。”

四人说笑了一会儿,言归正传,谢玉田说明来意,朱不是道:“谢大侠亲自来了……还有相爷的面子,便将人带走就是,银子分文不要,只不过,山上的兄弟们要过年,让那姓衣的送十头猪,十只羊……”

谢玉田摆手道:“大当家先打住,我想请问您与衣家有何过节?”

“过节自然是有的,去年山上一个兄弟回邳州老家,途经台儿庄,想买些礼物带在身边,正与店家讲价钱,衣家的大爷过去将那些东西全买了。我兄弟只说了句,‘总有个先来后到吧’,你道怎样?衣大爷讲,甭说台儿庄城,便是整个峄县,他要买东西就没有先来后到,他出得起钱!”

“这位衣大爷生就不讨人喜的性格。”谢玉田道。

“他讲大话原没什么,我那兄弟并不想与他计较,转身去换另一家店,那姓衣的却不依不饶,骂我兄弟‘哪里来的穷鬼,买个小玩艺也要讲价钱,还和大爷我论什么先来后到’。我兄弟并不是吃气的主,回呛了一句‘你富是爷,我穷也是爷,一样的路,你能走中间,我也未见得就走到坑里去’。”

梁子成道:“说得好,要搁我,不和他废话,一巴掌过去,看他还能走路中间吗!”

朱不是道:“梁爷,您说反了,姓衣的便站定了路中间,先打了我兄弟一巴掌!打得好,我要他知道这一巴掌值多少钱!”

这一巴掌值七千两银子。

谢玉田道:“好,大当家的做得对!有些人就是不打不长记忆。您卖我个面子,衣二少爷的赎金一文不少,还有两个是穷秀才,他二人的两千两银子便抹去吧,此外过年的节礼一样不少,回去便给您送到山上来。”

朱不是道:“那怎么行,绑衣家的人,不过是为争口气,衣家受了这一番惊吓,我的气也出得差不多了,相爷和谢总镖头又亲自上山来瞧小弟,这是多大的面子,我岂能不通人情世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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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散财天下

换作别家,谢玉田便承下这份人情,但衣家的为人让他有所顾虑,决计还是要衣永祺割些肉出来,如此大家才能各得其所,相安无事。

谢玉田道:“并非我想要衣家多花银子,而是衣家就许了我这么多的余地,我不坏山上的规矩,也不想让衣家背后说我的闲话。”

相老二听懂了谢玉田的意思,道:“朱大,就依了谢总镖头吧,你若分文不取,他们定会讲谢总镖头和响马有勾连,这世道,好人难做。”

朱不是想了想,道:“可不是么,我怎么未虑到这一层。”

相老二道:“不过,你这五千两银子勒索得也忒狠了些。何不再让出一千两来,让那姓衣的用这笔钱置办些过年的吃用,发给穷苦人家,大家都过个好年,名声当然要算你山上的。”

“好主意,还是相爷想得周到。”

议妥了赎金,朱不是令人将衣好我带过来与谢玉田见面。

衣好我昂首走进来,只将眼睛看向屋顶,正眼不瞧众人。

相老二问朱不是,“你没打他吧?”

“他这个小身板,怎经得住一巴掌。相爷放心,咱山上不是官府的大牢,绝不会亏待上山来的客人。衣秀才,略低一低头,瞧瞧谁来看你啦!”

衣好我这才看向众人,见谢玉田坐在面前,气势顿消,展颜一笑施礼道:“谢师傅是来赎好我的么?”

衣好我敬重谢玉田的为人,在他面前不敢装腔作势。

谢玉田点点头问:“你在青檀山上作了几首诗?”

衣好我不知他因何问到此事,迟疑片刻道:“让谢师傅见笑啦,好我愚钝,只作了两首。”

“这抱犊崮的风光不比青檀山差,可曾有诗?”

“谢师傅说的是,这里的风景的确美不胜收,只是好我尚无心情对。”

“你是读书人,将来要定国安邦的,这点小小的变故便让你心情受挫,可不大好。”

衣好我面有愧色,“谢师傅训斥的是,好我自当好好反省。”

谢玉田道:“你为抱特犊崮作一首诗吧,一首诗抵一千两赎银。”

一首诗值一千两银子,便是李白杜甫怕也没这个身价。众人都觉得这个主意好,尤其朱不是,虽不懂诗,却觉得若有人能给响马写诗,这山上得值了。

哪知衣好我并不领情,道:“好我不想为衣家省下这笔钱。”

“咦——”

众人不由得惊奇,都想知道他是如何想法。

衣好我道:“管子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衣家便是不知礼节,不知荣辱,为富而不仁,要那么多钱财何用?好我情愿衣家多受些磨难,最好是散尽家财,如此或能懂得财富不过是身外之物,分于天下人共享才是物尽其用的大道理。”

梁子成拍手称赞,道:“讲得好,你的书没白读。”

谢玉田见自己并未看错人,心下甚为宽慰,不再强求于他,道:“朱大当家的与你的想法一样,本就有意让出一千两银子,回去叫令尊散财于乡邻。请你作诗是我的主意,既然二少爷不愿意便罢了。”

衣好我道:“朱大当家的原来有劫富济贫的理想,好我倒不曾想到,只是要好我为绑自己的响马作诗,传出去有辱读书人的名声,这一点好我万万不敢屈从,请各位英雄见谅。”

“甚好,你能坚持读书人的气节,便是将来为官,也定会成为一个好官。”

朱不是命人准备酒菜,款待谢玉田等人,用罢饭,谢玉田要衣好我一同回去,回头再送银子等物上山。

衣好我不应,他见谢玉田等人与朱不是关系甚笃,山上又有如此好的景致,便不再有所顾虑,决计留下来,小住几日,等银子送上山再回去。

“谢师傅,烦请您回去知会家父一声,让他将该办的事都办妥,再拿银子来赎人。”衣好我道。

“还有何该办的事?”朱不是问。

梁子成道:“自然是为台儿庄补路修桥,将穷苦人家过年的吃用分发下去。”

朱不是乐得大笑不止,道:“令尊大人若知道你这番话,岂不要气昏过去。”

知父莫若子,衣好我是担心父亲言而无信,人一旦回去,便食言么!谅他没那个胆子。谢玉田想,儿子竟然算计老子,可见衣永祺的悭吝多么不得人心,衣家能有如此通情达理的儿子,便不会败落。

众人又畅叙一番,兴尽而归,将相老二等人一一送回去,谢玉田回到台儿庄。

衣永祺等了一夜,见谢玉田回来,赶紧上门请问消息。

“衣老爷请放宽心,玉田见到二少爷啦,他好得很。”

“响马图得是财,自然不会加害他。价钱可曾谈妥?”衣永祺最关心的还是银子。

“玉田请了道上朋友的面子,虽小费周折,山上终于还是送了份人情。”

“人情多少?”

谢玉田伸出三根手指。

衣永祺喜出望外,道:“三千两银子?太好啦,我就说嘛,谢总镖头朋友遍天下,这点事绝难不倒您。多谢多谢!”

谢玉田不快,道:“人情并非全是道上朋友的,还有衣老爷的一份。”

“怎么讲?”

“自然是山上知道您愿意为乡邻做善事,他们才乐意成全。山上大当家的意思,有人好过年,有人过年难,请衣老爷多置办些过年的吃用,分发给台儿庄的穷苦人家,再办妥您承诺的补路修桥等善行,他们才能放人。”

衣永祺眼珠子转了几转,道:“救济穷人倒是容易做到,只是眼下天寒地冻的,如何修路架桥?这项工程得等到开春才能做啊。”

“您将银子捐到县丞署去,拿了县丞的凭证不就结了。”

衣永祺讪笑道:“还是谢总镖头想得周全。”

为答谢谢玉田,衣永祺在春和楼摆了一桌酒,吃喝一顿算是将人情还了,原本说过的事后重谢的话再也不提。

摸清了山上响马的底线,衣永祺反倒不急着赎衣好我回来。衣好我让衣家白白丢了那么一大笔钱,他肉疼得紧,要让衣好我在山上多呆些日子,吃些苦头。

直到年三十晚上,衣永祺才把儿子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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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何处温暖

台儿庄城到处张灯结彩,乍一看仿佛正值盛世。其实这一年年景并不好,北面黄河决了两次口,淹了不少的村庄,饥民四处逃难,连台儿庄这样的小镇也涌入不少。

台儿庄因为靠着运河,各家的生活都还能说得过去。穷人有了衣家的救济,饥民也在县丞孙领的关照下,所有商铺富户门前都放了施舍。全城百姓都能安心地吃顿像样的年夜饭。

衣好我到家,年夜饭已经上桌,见他在山上半月,神采依旧,甚至好过在家时的精神头,便都不大痛快。

尤其大爷衣胜我,最不高兴,端起酒杯指桑骂槐,嫌弃衣好我糟蹋了衣家的银子。

衣永祺道:“大过年的,少说丧气话,虽然衣家今年摊上破财这档子事,总是好过外头那些饥民。”

“饥民得了施舍还知道磕个头呢!”

衣好我道:“你们知道响马因何要为难衣家吗?”

“为何?”

“因为去年这时候,大哥在街上打了山上的响马一个巴掌。人家原本要绑大哥的,只是他从不出台儿庄一步,响马又要给谢总镖头的面子,不便进城来绑人。”

“你放屁!”衣胜我忽地站起身来,道:“一巴掌能有多大仇,谁会记恨一年!”

衣好我冷笑道:“还因你平日里不知收敛,对穷人冷言恶语,坏了衣家的名声。”

“胡说八道,糟蹋了银子不知反省,竟将屎盆子往我头上扣!”

衣永祺道:“老大,你的臭毛病是该改改啦,祸从口出,今后少在外面趾高气扬的……”

“爹,有你这样的吗,一句不说老二,却反过来指摘我的不是,我可没少帮家里挣钱,他做了什么!”

衣好我不胜其烦,起身离桌,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觉得烦闷,索性走出家门,走到箭道街上。

街上的墙角处,门楼底下,到处可见逃难的饥民们,在寒风里,各家自聚在一起,吃着施舍的年夜饭,父慈子孝,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衣好我甚至想过去与饥民一起熬岁。

不知不觉走到运河边上,妈祖庙明日有祈福法事,晚间开了布施长桌,供饥民前来取食。

修二爷和蓝花做了许多斋饭,拿到庙前施舍。衣好我上前搭手,将热气腾腾的斋饭摆到布施长桌上。

爷俩抬起空了的蒸笼往回走,衣好我便顺着顺河街看河边的风景。修二爷停住脚步道:“衣二少爷,怎不在家里守岁?河边清冷,站在这里做什么?”

“这里干净。”

“小心着凉,何不去我那里喝一杯?”

衣好我便跟定了他,进了兰琪酒馆。

蓝花亲自下厨,煎了一碟花生米,切了一盘牛肉,又弄了两荤两素四个菜,摆满方桌。

修二爷开了陈年好酒,两人对饮起来。

衣好我的酒量不行,只小口小口地抿。修二爷知道他刚从山上下来,心情不,道:“最好喝醉,明儿醒来,什么都忘掉了。”

“二爷,还是您活得明白。这世上糊涂人太多。”

“我是醒着时糊涂,喝醉了明白,来,咱爷儿俩干一个。”

修二爷喝完捂着嘴,一脸的陶醉,半天才松开手道:“好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不对,何以快活,唯有好酒。”

衣好我也学着他一口饮尽杯中酒,捂了嘴,将酒留在口中,慢慢下咽,一股热辣辣的暖流直入胸膛,脑子里一片空白,果真是美到无以复加。

正喝得高兴,张行在门外向屋里探头张望。

“请问店家,还开张么?”

张行在谢家吃了几口饭,看他们一家人热火朝天,虽都不冷落他和妹妹,到底不是自己的家,也不是亲人,想到从此再无父母可以团圆,心里难免失落。于是找个借口,出门来独自寂寥。

走到兰琪洒馆,见里面亮着灯,便想一个人买醉。

来到台儿庄后,谢玉田帮他和秀儿张罗了一座小宅子,平日里他便在家中守孝,从不出门,因此无人认得他。

修二爷见进来个全然陌生的人,问衣好我:“他是谁啊?怎么从来没见过?”

“管他是谁,大年夜里能跑出来喝酒的,必有故事,请进来又何妨。”

衣好我招手让张行进来,蓝花摆上碗筷,修二爷亲自给他斟满酒,道:“你们来陪二爷守岁,二爷高兴,今晚的酒管够。”

张行不好拒绝盛情,便坐过来,请了两位的称呼,报上姓名,道:“叨扰了。”

“张公子哪里人?听着像是京城里的口音,怎不回去过年?”

“在下祖籍山西,生在京城。回不去了,山西京城都没了家,从此只能与小妹相依为命。”

“世上的苦命人还是多。”修二爷感慨道。

“爹,大过年的说什么呢。”蓝花在一旁道。

张行瞧了蓝花一眼,道:“不妨事。”

衣好我好奇:“张公子因何流落到此地呢?”

“说来话长,家父原本在京里为官,被人参下来,前些日子举家迁回原籍,路上遇到贼人,父母皆遇害归天,幸遇谢家镖局出手相救,才保命我们兄妹的性命,见我们无家可归,谢总镖头便带我们来到台儿庄。”

“谢师傅真是个善人,这阵子收留了不少可怜人,那个钟以士不也是个孤儿嘛。”修二爷道。

“钟先生是张行的师父。”

“他怎么成了你的师父?”

“家父临终遗言,不叫张行再走仕途,原本要拜谢总镖头为师的,他不肯收,便转拜了钟先生。”

“都叫他钟先生,我怎么瞧着他刚中带柔,像个女人?”衣好我道。

“她本就是个姑娘家——”

“爹,您喝多了。”蓝花不想修二爷揭露钟以士。

“街面上谁不知道她女扮男装,怎么说不得。二爷我倒是佩服她,可着全天下哪有女人做镖师的,她是头一份,张公子,你这个师父拜得对。”

“她果然是个女人?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古有花木兰,今有钟以士,真真羞杀我等七尺男儿也!”衣好我说着自饮了一杯。

张行不觉呆住,他只见钟以士细皮嫩肉,声音婉转,以为生就的男人女相,却不料原本就是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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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孤男寡女

竟然拜了女人做师父。张行不由又添了一份郁闷,接两干了两杯酒,菜一箸未动,只盯着桌子发呆。

“怎么?你瞧不起她?”修二爷道。

“你能做到钟先生一半,便不枉是个男人啦,竟然瞧不起她!”蓝花忿忿地道。

“我倒想拜她为师呢,她未必肯收我,张兄,您知足吧。”衣好我道。

“张行哪里敢瞧不起师父。只是觉得,觉得作为男人,活到这份上,着实窝囊。以前做个官宦子弟,天天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如今遭了难,才明白世事如此艰难……”

张行说着便掉下泪来。

“你哭什么,我还是第一次见男人掉眼泪,多学学钟先生,人家成天笑呵呵的,再大事都不皱眉头。”蓝花道。

“哪有不皱眉头的人。丫头,你不懂,钟先生是在人前体面,背地里指不定掉了多少泪呢。”修二爷道。

衣好我道:“这正是她的可贵之处。”

一坛子酒很快便见了底,修二爷又搬出一坛来,绕过柜台,脚步一绊,酒坛掉到地上,摔得粉碎,酒香顿时弥漫全屋。

“爹,您不能再喝了,看您都站不稳了。”

“怎能不喝,今儿难得两位贵客上门,爹一定要陪他们哥俩喝个尽兴。”

衣好我道:“二爷,今天的菜算您的,酒算我的,大过年的,咱们凑份子才显情义。”

“二少爷多心了不是,蓝花可不怕您喝酒,只是爹爹年岁大了,我担心他不胜酒力。”

张行道:“我还在服孝其间,按说不能饮酒,只因心里苦闷,才借酒浇愁,两位切莫怪罪,酒钱我不能付,给蓝花妹妹送份压岁钱却是应该的。”

说着话,张行摸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走到蓝花面前,塞到她的手里,也是一个踉跄,竟然扑到了蓝花怀里。

蓝花又羞又恼,扶住了他道:“你是蓝花什么人,凭啥要你的压岁钱!要喝酒便好好地喝,别一股子铜臭味,谁还没见过银票长什么样咋的!”

衣好我笑:“蓝花妹妹该认钟以士做师父,你比她还有男人气魄。”

“我当然要拜,等钟先生回来便跟她学武艺。”

再喝几杯酒,修二爷就醉了。蓝花将他扶上楼,侍候他睡下,下楼见那二位还不走,便坐过去道:“今儿过年,反正也不会再有人来,蓝花不怕别人笑话,便陪两位爷喝个痛快。”

原本衣好我见修二爷上楼歇了,想要告辞的,但张行坐着不动,只好留下来陪他。见蓝花要喝酒,衣好我不好示弱,硬撑着又陪了几杯。

四更鼓响,衣家的仆人前来找寻衣好我,将他搀了回去。

谢家离兰琪酒馆最近,却未有人来寻张行。只因秀儿被梁氏留宿,谢玉田以为张行自行回家,大年夜的,谁能想到他会跑出去买醉。

蓝花本就心里有事,性格又极开放,便不去想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妥不妥的,既然张行不走,也不去撵,陪着他说话喝酒。

两人各有各的惆怅,你一言我一语,越聊便越投机。一会儿张行陪着蓝花伤心,一会儿蓝花又跟着张行落泪,不知不觉就都醉了。

张行醉得厉害,伏在桌上再也醒不过来。

起初蓝花还明白些,担心她上楼歇息,将张行留在楼下,若炉火熄了,别冻坏了他。便在楼下拼了两张桌子,铺的盖的给他拿下来,将张行硬拉到桌上,

再往后,蓝花便不记得了。

翌日天明,衣好我前来给修二爷拜年,顺便送些礼物,感谢他昨晚的款待。来到兰琪酒馆门前,一推门,门竟是虚掩着的,接着便看到张行和蓝花紧紧相拥睡在一起。

衣好我大惊失色,连道:“坏了,坏了,这个乱子出的可不小。”

忙去叫醒二人,这时修二爷也下楼来,看到眼前的情景,一屁股坐到地下,再也起不来了。

蓝花先醒过来,见张行脸贴着脸抱住了自己,不由得面红耳赤,赶紧推开他,捂紧了胸口冲上楼去。

衣好我抽了张行两个耳光,才将他打醒。

张行捂着脸道:“衣兄,你,你怎么打我?”

“你做得好事!将读书人的脸面全丢光了!”衣好我气道。

这时谢玉田也找寻过来。

秀儿早起回家,见大门紧锁,开门进去,看床铺还是昨日的模样,知道哥哥一夜未归,不由心慌,返回谢家告诉了谢玉田。

谢玉田忙派宝龙宝清出门去寻,自己也一路沿着河边找过来,看到兰琪酒馆开着门,因过来打问。

“张公子,有家不回,你怎么睡在修二爷的桌上?”谢玉田面露不悦道。

衣好我忙替他打掩护,道:“他昨夜喝醉了,便留宿此间。”

说着话,蓝花“噔噔噔”抢下楼来。只见她穿戴一新,红裙红鞋,头上戴上花簪,如同将要上花轿的新嫁娘一般。只是脸上挂着泪,走到张行面前,抬手给了他一个嘴巴,然后转身向门外跑去。

谢玉田愣住,道:“蓝花怎么这身打扮?她做什么去?”

衣好我心里明白,大叫一声,“不好。”赶紧追出去。

兰琪酒馆对面便是运河,衣好我一把未抓住,蓝花已经跳入河中。

衣好我不会水,站在岸边只顾着乱蹦乱跳,连叫人都忘了。

谢玉田反应过来,紧随其后跟到岸边,飞身入水去救蓝花。

幸好是冬天,运河的水少,水流也不急,蓝花才未被冲走。谢玉田游过去将蓝花揽在怀里,宝龙赶过来,伸手接住蓝花,将她抱回酒馆。

修二爷已然缓过劲来,坐在楼梯上,道:“救她干什么,让她去死!”

衣好我道:“二爷,您说什么话,她可是您亲闺女,没了她世上就剩您一个人,您还活什么劲。快别愣着了,找出衣裳给蓝花换上。”

谢玉田先回家去换衣服,衣好我将酒馆的门关了,让宝龙将火炉引着,等着谢玉田来拿主意。

梁氏听说蓝花跳河,忙过来看她,上楼去帮她换了干净衣裳,道:“丫头,大过年的,什么事想不开,怎么要去寻短见呢,看将你爹爹吓的。”

蓝花趴在床上哭得死去活来,让梁氏摸不着头脑。

直到这时,张行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是呆若木鸡,坐在一旁瑟瑟发抖。

张行和蓝花相拥而眠的一幕,不止被衣好我撞见,还有一个人也看到了。

那人是仉云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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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物归原主

仉云燕北来是受何少白的指派。

前些日子,张謇递话给何不白,过了年纱厂要添置新机器,用到大笔银子,请他催谢家镖局还钱,若还不还钱,便去向张之洞告状。

当初他作保向张謇写下借条,称谢家镖局的船被劫,正在竭力追贼人归还,请他缓些时日。张謇不答应也没有办法,银子被抢,并非假话,顾延卿可以作证。既然有总督大人跟前的红人作保,也只能卖个人情。

这时催要,何少白自然是着急,他可以拍拍屁股辞了官差走人,不怕张謇告状,只是那样一来便害了谢玉田。

巧的是,朝廷缺钱用,慈禧皇太后下了重手,派兵部尚书刚毅到江南各省催交税银。那刚毅为人贪婪无比,借收税之机,中饱私囊,搜刮了不计其数的钱财,江南各省官员怨声载道,背地里都称他为“刮尚书”。

更有几位刚直的巡抚,将刚毅贪腐的罪证寄给京城的御史,要参他一本。

刚毅押银子回师,为炫耀他的收税之功,一路上招摇过市,逢州府必停船接受宴请奉承一番,再收足礼物才重新开船。

何少白亲陪总督大人为他送过行,因此知晓他船上的银子有几十万两之巨。他也是被逼无奈,于是打起了劫“刮尚书”的主意

何少白想的是,王正谊江湖朋友多,且皆是武行里的高手,何不将消息传给他,看他是否有法子从“刮尚书”的船上弄几万两银子出来。

因此便派了仉云燕,骑马走旱路,日夜兼程往沧州找王正谊报信。

仉云燕抵达山东地界时,正是大年三十晚上,便顺道回家探望了亲人。返回官道时正经过台儿庄,想到蓝花近在咫尺,手捻着钟以士捎来的玉坠,更加忍不住思念之苦,于是易了容,决计到兰琪酒馆见蓝花一面。

钟以士其实不想将玉坠交给仉云燕,同为女人,她希望蓝花能安稳一世,不为男人担惊受怕,尤其仉云燕那种性格,早晚是要吃大亏的。

可是同为女人,钟以士又深知喜欢一个人却无法表白的无奈。她想,既然接过了玉坠,便是一份承诺,还是完成了的好,至于他们两人将来如何,那是他们的命。

钟以士将玉坠交给仉云燕时,只说了一句:“留个念想吧。”

仉云燕问起蓝花的近况,钟以士什么都未讲,她仍是不希望仉云燕真就回身过去“还债”。

他们之间有什么债呢,少男少女,一时你喜欢我,我喜欢你,分别一久,说不定都抛到了脑后。

可是仉云燕自得了蓝花的玉坠,知道她在惦念着自己,却越发地放不下了。

除夕之夜,万家团圆,多好的契机,希望上天能成全自己,也能与心上人得以团圆片刻。仉云燕想着,便将马交给守城的官兵作为抵押,轻身进了城。

他本未怀希望能见到蓝花,除夕之夜,酒馆怎会开张,只是觉得蓝花忙碌一年,或可借新年关张之机,到街上闲逛呢,若有缘便能遇上。

人就是这样,想要的东西,总觉得自己有运气碰上。

仉云燕真就碰上了。

他先往兰琪酒馆来,见酒馆里竟然亮着一盏灯。

不由心里一阵狂喜,慢慢走近前去,轻轻推了推门,一推门便开了,隔着门缝瞧过去,心却凉了半截,当屋中间拼了两张桌子,桌上躺了两个人,一个是男子的身材,一个是身着蓝印花衣装的蓝花。

两人相抱而眠,其状甚是亲密。

他不去想这二人因何睡在楼下饭桌上,也不去想酒馆的门因何不栓,只是当时脑子一懵,手按住了腰间的刀,想杀了这对狗男女。

还好,在将要抽出刀来的一刹那,想到蓝花曾经对他的种种体贴,觉得两人虽郎有情妾有意,却从未说破,更未提到过要请媒人提亲。两人更像是兄妹之间的互敬互爱。

“我是她什么人?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未和她打,她为何不能再与别的人男人相好。”

仉云燕扪心自问,便冷静下来,当下将蓝花的玉坠物归原主,挂到她的脖颈上,替蓝花盖好被子,又给火炉添了块煤,黯然出门而去。

来时无人知,去时无人留。从此仉云燕对台儿庄再无牵挂。

蓝花酒醉和张行误睡到一起,凭她的性子倒不怕人言可畏,只是觉得对不住仉云燕。

她是发自心底的喜欢仉云燕,有了好吃的便给他留着,听到了有趣的事也等着他来分享,情窦初开的少女,一颗心再无旁落,全都搁在了仉云燕身上。

仉云燕不辞而别时,她曾恨过,只是后来慢慢知道其中的原委,才谅解了他。

修二爷知道她心里有仉云燕,此时便敲打她道:“怎么着,你爹未看走眼吧?那孩子一瞧就不是个良善之辈,竟然连杀三人连眼都不带眨的。若嫁了这样的人,岂能有好结果。”

蓝花心里不忿,道:“强盗还不该杀吗?我觉得杀得好!”

“谢玉田是有名的侠义之人,会不识好歹?若他杀得对,会将他赶出台儿庄。”

蓝花不管父亲如何说,只在心里认定仉云燕做得对,他绝非别人口中所传的杀人恶魔。

那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杀人的事都敢做,若真是喜欢她,会不敢上门提亲?因此她将贴身之物请钟以士转交,也从此送出去一份希望,日日看着酒馆的门口,幻想着忽然有一天,仉云燕出现在门口,依然是满脸堆笑地走进来,来还那一份心照不宣的情债。

只是仉云燕来了,她却躺在了别的男人身边。蓝花羞愤交加,跑到楼上,手在胸口上捂着,忽然觉得脖颈上多了样东西,拽出来看时,竟是自己交给钟以士的玉坠。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先以为是在做梦,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得皱眉,才知仉云燕是真的来过了。

这个冤家,既然来了,为何不叫醒我,不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便还了信物抽身而去。

怨过别人再怨自己。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做错了事,将清白的身子让别的男人碰了,仉云燕又是那样率真的一个男孩子,怎么能受得了。

蓝花越想越觉得再无颜面活在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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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将错就错

谢玉田换好衣服,重新来到兰琪酒馆,让宝龙将张行带回谢家先看管好,回过头与修二爷商议解决此事的办法。

衣好我道:“都怪我,昨晚我若将张行送走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谢玉田道:“这时还说那些做什么。”

修二爷觉得脸上无光,道:“伤风败俗啊!全是我平日里太过放纵于她……这叫我如何向她死去的娘亲交待……”

“二爷,他们两个不过是喝醉了酒,虽有出格行为,却也未……”

“出格还不够丢人的?叫我修二今后还如何在这街上做人!”

衣好我道:“这件事只有我们几个知道,都管住了嘴,想必不会为外人所知。给蓝花说个远些的婆家,极早嫁出去……”

“顺河街上哪有能守得住的秘密!”

修二爷天天在酒馆里坐着,最明白凡事都藏掖不住。尤其这种男女之间的事情,传得最快,只怕此时早已传遍整个台儿庄城了。

“二爷,张行虽是外乡人,我瞧着却是个老实孩子,又新故了父母,依我之见,何不索性将错就错,让他招赘到您家里。”谢玉田道。

衣好我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反正二爷膝下无子……”

修二爷瞪了他一眼,道:“那又如何,难道什么人我都往家里捡吗?”

谢玉田道:“张行虽父母双亡,家产还是有一些的,二爷若能答应,他那头我去说。”

“二爷我可不是图他的家产,纵是穷得叮当响我也养得起。”

“我知道二爷不是爱钱的人。”

“二爷是想找个将来有出息的吧?”衣好我道。

“我一个开酒馆的,何敢照着衣少爷这样的人材挑女婿!只求能给丫头找个本乡本土,人又能吃苦耐劳的女婿好好过日子。”

“张行入赘到修家,不就是本乡本土了嘛。”衣好我道。

谢、衣二人劝说半天,终于让修二爷松了口。谢玉田将梁氏叫下来,将大家的意思告诉她,让她去说通蓝花。

那边张行听说要他入赘修家,沉吟不语,接着忍不住再次掉泪。

这才多久的事,从京城的富家子弟,沦落到如此地步,巨大的落差,让他一时无法接受。

可人总得面对现实,即便不出这档子事,他又能娶什么样人家的女儿呢?

张行应下来。谢玉田道:“你应下这门亲事就成,等你服孝期满再定婚期。”

蓝花那边也未费多少口舌。仉云燕将她的玉坠还回来,两人之间的债便算清了,她自知对不起仉云燕,不敢再去痴心妄想,此时,对她来讲嫁给谁都一样。

为堵众人之口,也是让修二爷面子上好看,谢玉田并不拖延,大年初二这天,便在家中预备了一桌酒席,将县丞孙领,台儿庄的几位头脸都请到场,在众人的见证下,定下张行与修瑛的婚约。

一场险些酿成悲剧的风波,最后却是皆大欢喜。

众人都赞这件事让谢玉田办得漂亮,尤其衣好我,追着谢玉田道:“此事可称得上一段佳话,够写成话本传于后世。”

谢玉田毫不领情,语含讥讽道:“全是衣少爷的功劳,大年夜的不在自家守岁,却甘为他人作嫁衣,撮合成一段好姻缘。”

衣好我闹个大红脸,此后再不敢提起此事。

年前,钟以士等人未能赶回来过年。

谢玉田放心不下,想去迎一迎,却又走不脱,因为方思梅还留在台儿庄。

老先生不远千里前来为他疗伤,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慢待人家。

到了年初八,南去的镖船仍未回来,谢玉田的眼疾已然好了八九成,方思梅还是不提回程的事。

倒不是他不想走,而是谢安泰一再挽留,要他等元宵节看过花灯会再回去,所以他便安之若泰。

方思梅洒脱得很,每日给谢玉田的眼疾行完针,便和谢老爷子下棋,或到城里四处兜转,摇头晃脑的吟诗作对。

他从谢玉田口中得知衣好我有诗才,托玉春将好我请来,一老一少,一天的工夫便厮混得亲密无间。衣好我告诉他,青檀寺中梅花正在盛开,方思梅道:“我取名思梅,自然是最喜欢梅花的,快带我去踏雪寻梅。”

好我自然不肯,才刚败了家里几千两银子,又惹出兰琪酒馆那档子事,觉着自己每行一步便有灾星跟着,因此再不敢离开台儿庄城半步。

方思梅为此竟得了心病,站在谢家院子里,凭空吟出一首诗:

谢庭疏影已横斜,

玉树先开绿萼花。

愿乞一枝清供养,

春光分插到寒家。

谢玉田听到,笑道:“北方的梅树都开黄花,哪有绿萼。”

方思梅道:“所以叫思梅嘛。”

只见过思人成疾的,还从未见过有人思梅成疾。谢玉田知道诗人都不好侍候,怕他患上相思病,便命玉春陪他去了一趟青檀山,这才了却他的一桩心事。

年初十,县丞孙领在署衙摆酒,请台儿庄的头脸商议元宵节花灯会事宜,请帖下到谢家,谢玉田没有兴致,将张士德派了过去。

孙领见来的是张士德,便不高兴,心里道,你摆酒我给你撑场面,我摆酒你却不来,叫别人如何看我。

孙领脸色极为难看,定定地看着张士德道:“你来做什么?你师父呢?”

“家师眼疾未愈,不便行动……”

“他能跑去抱犊崮捞人,不能走几步路到署衙来?”

张士德赔笑道:“师父以为武馆现由士德管着,花灯会上演武助兴的事我来听一听最好。”

孙领语气和缓许多,道:“我知道你能作得了主,不过今日请到的全是台儿庄的头脸,他不来别人会作何想?侯通判,你亲自去谢家走一趟。”

张士德尴尬地要退出去,孙领道:“来了便来了,又走做什么,偌大的署衙还能容不下你。”

巧得很,侯仲先到了谢家,谢玉田正在见客,分身乏术,便托他带话回来,说是多谢县丞大人盛情相邀,无论要谢家武馆出人还是出钱,只管分派给张士德,谢家一定照办。

孙领心里虽不痛快,却因年前谢玉田刚促使衣家捐出一千两银子,便不好发作,但是在摊派花灯会的花销上,暗暗给谢家多加了一倍的费用。

谢家的确是来了客人。

不是旁人,是大刀王五王正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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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春楼龙涎

这一年大清国发生了许多事,谢家镖局也发生了许多事。大清国自从咸丰朝开始,就是靠缝缝补补维持着的,它的困局一直无人能解得开,不提也罢。

谢家镖局在这一年里发生的事情,件件惊心动魄,好在有惊无险,也是吉人自有天相吧。

只是好运气会一直陪着谢玉田吗?

他不知道,也从未想过,眼前的事情尚且看不清,谁能预见今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甭说今后,就连过个年都不得太平,让张行闹得鸡飞狗跳,险些出了人命。

还有便是钟以士,谢家合家团圆过大年,却让一个女子替自己走镖,谢玉田每每想起来心里便不是滋味。

他哪里还有心情去赴孙领的宴请。

谢玉田盼着元宵节快些来到,过了元宵节,他要送方思梅回去,顺便去找回钟以士。

谢玉田正在书房里看书,他看《淮南子》。自从那日在船上被这本书里的一句话触动,便也找来看。

宝龙过来说,道是有位王正谊正先生来访。

大过年的,他怎么来啦?

谢玉田迎出去,将王正谊请到书房。

“五爷,玉田给您拜年。”谢玉田单膝下跪行礼。

“谢大侠过年好。”

两人落座,宝龙过来奉茶。王正谊打量着眼前这位英俊少年,道:“这位是令郎吗?”

“正是犬子。”谢玉田等宝龙见了礼,让他下去。

他知道王正谊大年里来访,必有要紧的事。

在何家店与谢玉田分别后,王正谊到赵三多处栖身。除了惦记着为谭嗣同报仇那件事,又添一桩心事,便是找来一笔银子,还了谢玉田的人情。

王正谊请江湖的朋友四处打探,想寻个官家或是为富不仁的财主。

江湖中人走的是偏门,想要打听官家的秘事,或是财主家有多少银钱却不容易。

这件事便迟迟不见进展,王正谊心里郁闷,日日以酒消愁。赵三多道:“五爷,您这样可不行,事情未办别先毁了身子,若哪天真寻到了大买卖,如何还能拿得到刀!”

王正谊不听劝,赵三多索性将酒坛子打碎了,再不给他买酒,看他酒瘾上来,便缠住他对打。

这一日二人练过拳脚,开始对练兵械,一个使大刀,一个使哨棒,正战得热火朝天,夏猴子推门而入。

夏猴子出门半个月,一直跑到天津卫。天津卫有座“春月楼”,由江南请来一位歌妓,才貌双绝,连京师猎艳圈里都被震动了。

京城的八旗子弟,富家公子蜂拥而至,“春月楼”一时人满为患,许多人为一亲芳泽狠砸银子不算,还经常大打出手。有精明的商人趁机另开妓馆,也从江南运来歌妓,一时“春花楼”、“春芳楼”、“赛春月”等遍布天津卫。

风月场的生意一好,春药补药的生意也跟着火爆,夏猴子便游走于各个“春楼”之间,兜售他的“龙涎”神药。

一来二去结交了不少京城的富家子弟,其中自然也有官宦人家的少爷,甚至是达官显贵。

于是便扫听到一些官场传闻。

有一则消息让他颇为心动。说是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刚毅领了慈禧皇太后懿旨,到南方各省督办税务,收缴银钱为朝廷所用,年后二三月间将乘船回京。

话说给赵三多和王正谊听。赵三多道:“怎么的?你想对兵部尚书的官船下手?”

夏猴子笑:“那怎么敢。不过是弟子听到他的对头说,刚毅不仅押解一船税银,还在南方搜刮了一笔巨款,京城里已有人怂恿御史,准备上折子参他。弟子要说的是这些贪官太狠了,什么钱都敢往腰里装。”

“哪有猫不偷腥的。他在那个位子上,何用伸手,自有人送上门去。”

“消息可靠吗?”王正谊问。

“怎么不可靠,朝廷里如今没有秘密,那些官员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这种事更是不避人,有意将散播那个尚书的恶名。”

“这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老夫杀不了慈禧那个老妖婆,还杀不了他刚毅么!”王正谊恨声道。

赵三多知道,谭嗣同之死,与刚毅有关。他是极力反对维新变法的,怂恿慈禧杀掉维新党的便是刚毅等人,而且维新六君子就义时,正是刚毅亲自监斩。

“刚毅竟然敢出京往江南去,就不怕维新余党刺杀他吗?”赵三多道。

“最好不要死在江南,老夫要亲手宰了他!”

赵三多摇头不止,“别的官员还好说,他是掌管兵部的尚书,老虎屁股可摸不得。”

“若他真算得上老虎,也是一只病老虎,老夫拼却一死也要试一试!”

赵三多知道他憋了一冬,心里有股子气散不出来。他又何尝不是,只是要去抢兵部的船,却是从未想过的。

“此事须从长计议,五爷莫急。”

“不劳你们义和团的兄弟冒险,我去找江湖朋友。”

“不是这样话说,五爷的事便是我的事,义和团自是动用不得,但祝三是不怕死的。”

王正谊虽然心情急切,却也深知此事的利害关系,官船几时到北方,船上有多少人,在何处动手,成功该如何将银子运走,不成功又如何全身而退,都要打听清楚,有个细致的计划。

赵三多决定亲自往京城走一趟,将夏猴子带来的消息再验证一遍,顺便碰碰运气,看能否摸清官船上官兵的虚实。

王正谊则去各处联络江湖上的朋友,找一些疾恶如仇的死士。

夏猴子见两人果真要对官船下手,琢磨着若能成功,到时论功行赏,自己怎么着也能分些银子,于是不甘落后,再次返回天津卫去扫听消息。

三人约定,大年三十之前回来碰头。

王正谊去沧州城见几个师兄弟,师兄弟们都因惧怕受他的牵连在外头避祸,一个未见到。

师弟宋小戈因厌倦江湖,早在多年前便跑去山上做了隐士,王正谊无处可去,到山上去见他。

宋小戈喜欢古琴,到处搜集古琴谱,明道武馆的杨见山与他交好,恰好得了一卷琴谱,送上山来赠与他。

两人正在山坳里的草堂里对琴谱,小徒引着王正谊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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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琴声凶兆

杨见山与王正谊极熟,两人虽不是过命的交情,却可以无话不谈。交谈中王正谊透露出有一件大事要办,想多找些江湖好手帮忙。

杨见山道:“五爷还是放不下为谭先生报仇的事?这回又要去杀什么人?”

“这回不杀人,去弄笔钱财还个人情。”

“五爷能欠谁的钱?”

“前些日子揽了一桩闲事,害一个朋友丢了五万两银子。”

“啊,谁如此有钱?又如何能一下子丢了这么多钱?”

“见山贤弟别问那么多了,就说三五日内,能否聚齐二三十个不惧死的武行朋友么!”

宋小戈拨了一下琴弦,“噔——”的一声,草堂里便弥漫了世外清音。

“师兄,忘了十年前一位高人给你卜的那卦了吗?”宋小戈道。

“谁还记得十年前江湖术士的话。”

“我记的,他要你十年后,‘躲庚子,避血光。’明年正是庚子年,刀枪勿碰……”

王正谊哈哈大笑:“我的外号叫‘大刀王五’,名字里就有刀枪,如何躲得过去。那些江湖术士的鬼话你也信,我瞧你做隐士做得快要将头埋到沙子里去啦!”

宋小戈将手一抚,琴发出“噗”的一声,一根琴弦竟断了。

“呀,我这把琴才刚换的弦,如何听了你的话便断了?必是凶兆,师兄快放下妄念,在这山上随我清修,躲过庚子再下山去。”宋小戈道。

杨见山也觉诧异,道:“五爷,有些事古怪的很,不能不信。”

王正谊不以为然,扶起宋小戈道:“你快换个地方修琴去,我与见山贤弟有要紧话说。”

宋小戈抱起琴飘然出了草堂,隐进云雾里。

“五爷快看,宋兄走起来竟有云雾缠绕,他是修到成仙的境界了,他的话您可不能不放在心上。”杨见山道。

“嗐,他若真的成了仙,我等还能见得着他?”

王正谊接着追问杨见山找人的事。

杨见山想了想道:“五爷的人脉不比见山深?要找武行的朋友何需见山帮忙。”

“那是自然,不过我要找的是死士,因为这趟差事风险极大,闹不好要掉脑袋。这件事并不会牵连见山贤弟,只要你作个引见。”

“死士并非没有,前些日子便有一拨人,跟踪一位被革职的官员,一路追到太行山,杀人越货,放火烧山,抢了一大笔钱,他们便是不要命的狠主。”

“能搭上线吗?”

“螳螂拳孙兴勃应该知道那些人。”

“哦,孙罗锅不是在太行山弄了个什么学堂,专对付不守规矩的武行中人吗?他们本该势不两立才是。”

“您想呀五爷,孙罗锅找了许多人的麻烦,独独不去碰那些狠人,为的什么?”

“莫非他们是一伙的?”

杨见山狡黠地一笑道:“见山可没说这话。”

“你呀,成天与宋小戈纠缠在一起,被他唬得没了棱角啰!”

“五爷此言差矣,见山的棱角还在呢,只是不愿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费神罢了。”

“我说的这件事还不重要?”

“您说什么事啦?您什么也没说啊!五爷不信见山,见山自然也不敢交命。”

王正谊喝了一口茶,思索片刻,道:“什么茶,这么苦!”

洒了茶水,倒了一杯白水,捧在手里暖着,道:“我告诉你也无妨。”

便将要劫官船的事讲出来。

岂料杨见山全然不见惊讶,稳坐如钟。王正谊等着看他如何回答。

杨见山却问:“您说的果真是兵部尚书刚毅?”

“料想不会错,有个朋友已入京城去查证了。”

“若是他,这件事见山不仅要助五爷一臂之力,且愿做个死士!”

杨见山此时才动容起来,两眼里放出一股从未见过的凶光,连王正谊瞧着都觉心头一凛。

“见山贤弟这又是为何?”

“见山的师父便是死在刚毅之手。”

“谭章京也是他杀的。”

“这个刽子手杀人如麻,手上沾了太多英雄豪杰的鲜血,不杀他实难解心头之恨。”

两人提起刚毅,不由咬牙切齿,当即定下联手冒一次险,除掉刚毅。

杨见山已是隐忍多年,今日听到有个为师报仇的机会在眼前,便不再犹豫,立刻下山去找孙兴勃。

孙兴勃自从在台儿庄被韩瘦鹤刺瞎双目,回到沧州便闭门谢客,就连武馆也不去了。那些被他牵去台儿庄的武行朋友深知此事太丢人,也都三缄其口,所以外人并不知道孙兴勃已成盲人。

杨见山求见,孙兴勃再三婉拒,后来终究是抹不开面子,推脱患上传染人的恶疾,不便见客,隔着大门问他何事。

杨见山心里有疑,却不便细问,只得在门外将所请之事讲明。

孙兴勃只所以被韩瘦鹤羞辱,正是因为江湖这些事,杨见山的话一开口,他便恼了,以为杨见山也来落井下石,故意笑话他,冷笑一声,一言不发竟转身回房去了。

杨见山被晾在门外半天,方才发觉孙兴勃已丢下自己离开。

杨见山只当是那伙狠人发了笔横财,怕别人惦记,孙兴勃因此才不愿引见,便悻悻而归。

回到自己的明道武馆,正一筹莫展,孙兴勃的侄子孙裴前来求见。

孙裴现今替孙兴勃管着德盛武馆,鉴于孙兴勃在沧州武行的威望,武行里的大小事务都绕不开孙裴。

孙裴来找杨见山,是为商议过年时办擂台赛的事。以前每年都是孙兴勃张罗此事。

“听说尊师孙先生患上恶疾,不知是什么病?”杨见山问孙裴。

孙裴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明白。杨见山越发疑心,不好继续追问,拐弯抹角向他打听那伙狠人。

孙裴笑了,道:“杨师傅不必绕弯子,直说您要找那伙人就是。”

“不错,有桩大买卖要做,人手不够,想多请些江湖上的好手入伙。”杨见山道。

“什么样的大买卖?”

“现时还不能说,总之若是得手,够吃用几辈子的。”

杨见山办事一向稳重,他说的话不会放空,孙裴对他深信不疑。只是杨见山从不捞偏门,今日突然说要做一桩够吃用几世的大买卖,孙裴不免好奇。

“杨师傅不是贪财的人啊?”

“有位朋友欠了一笔债。”

这样说孙裴就懂了,点点头,沉思片刻道:“我认得那些人,只是要先问清他们愿不愿意干,三日后回您的话可好?”

杨见山大喜,道:“怎么不好,我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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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自寻死路

宋小戈真成了闲云野鹤,每天除了弹琴便是看书,埋首山林中,不问世间事。

王正谊观察他两天,完全瞧不出他身上的烟火气。忍不住问宋小戈的小徒,“你师父常年累月如此吗?”

“只要在山上便如此。”

“有客人来也是如此?”

“不常有客来,杨师傅偶尔来,两人也不多话。大多时候都是面山坐着,杨师傅也是个古怪的人,坐一会儿就走了。”

“功夫也不练吗?”

“练的,都是在夜深人静时。”

用罢饭,宋小戈在山间独自散步。王正谊跟过去,道:“师弟,我们说说话。”

“别扰了山间的清静。”宋小戈轻声道。

“那好,我小声讲,你听着。”王正谊受他的影响,自然而然地压低了声音。

宋小戈不答,只管缓缓向前走。

“我这次要办的事极大,生死难料。”

不知宋小戈在不在听他讲话,面如秋水,淡然无波。

“若事败而死,那是我的命数,若侥幸成功,夙愿已了,我便到山上来随你清修。”

宋小戈仍是不说话。

“有句话怎么讲来着?倾巢之下,没有什么卵?反正是……大清国没希望了,你以为这里是净土吗?”

“净土在我心里。”宋小戈终于开口。

“有的人为改变这个国家不惜倾家荡产,不计生死荣辱;有的人随波逐流,逆来顺受;有的人安守一隅,避世自愚。各有各的活法,都没错,你活成这样也挺好。”

宋小戈瞧了瞧王正谊,道:“我知道你与谭嗣同关系甚笃,一心想要为他报仇,但那是私仇,何必为私仇去送死。”

“你说的对,那是私仇。可是报仇之外,还有一件大事要做,我前段时间帮南方的义军抢了一笔银子,不料却误劫了武行的朋友,你说这笔债要不要还?”

宋小戈停住脚步,吃惊地问:“你和革命党有瓜葛?”

“他们叫‘兴汉会’。”

“一样。”

“他们能不能成功?”

“总要有人去做,朱元璋当年也不知道能否成功。”

此言一出,王正谊笑了,声音不由高起来:“你还是心系天下嘛!”

宋小戈转身往回走,道:“你给革命党弄了多少银子?”

“五万两。”

“五万两?”宋小戈不由对王正谊刮目相看,道:“我以为你心里一直揣着私仇,没想到你还做了这样一件大事。谭先生的事你该放下,报不报仇的不重要,杀几个人容易,要想彻底改变大清国目前的局面,让天下皆是净土,须得像‘兴汉会’那样,有章程,有主义。”

这是宋小戈第一次和王正谊讲这么多话,他的话似曾相识,何少白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我没什么主意,只知道有仇必报,谁反朝廷我便帮谁。”

宋小戈笑了笑,旋即正色道:“五哥,心里有私仇,做大事便不容易全神贯注,会耽误了大事的。”

“你支持我去抢那个刽子手尚书的官船?”

“你要抢官船?”

“不抢它,哪去弄五万两银子!”

宋小戈不说话了,一直到进了草堂再不开口。王正谊也不想再和他多话,他是个隐士,早已不管天下冷暖,和他说那么多干什么呢。

“师弟,我求你件事,若是我死了,有法子弄出我的尸首的话,便将我葬在这里山里,可以天天听到你的琴声,来世或许能托生到一个清净的世界去。若不能弄到我的尸首,便……将个埋了吧。”

王正谊说着摘下手上的扳指,搁到琴桌上。

宋小戈头都不抬,轻轻拨动琴弦,“噔——”的一声,接着便是一阵急如骤雨般的琴声泼洒出来。

王正谊要讲的话都讲完了,心里一阵轻松,忽觉酒瘾难耐,想想这山上全是素食,吃酒也吃不痛快,便径直下山去了。

在山下小镇上找个酒家,要了盘熟牛肉,一条清蒸鲤鱼,自斟自饮起来。

店里食客不多,都是附近的百姓,点一盘花生米,打一盅散酒,在此取暖闲聊。王正谊一个人要一坛子陈酿,大鱼大肉,便十分的惹眼。

酒喝过半坛子,店门忽得被踢开,猛然间涌进来四五个捕快。

进来便嚷:“掌柜的,近日店里可有生人来过?”

掌柜的赔笑:“差爷,小镇偏僻,哪有生人到这儿来呢。”

捕快巡视一遍店里的人,未发现可疑的人,便找个桌子坐下来,叫喊着好酒好菜快些拿上来。

掌柜的烫了酒,上了几个菜。捕快见未上牛肉,道:“为什么没有熟牛肉?”

“回差爷的话,牛肉今日已卖光了,仅剩二斤方才已被那位客人点去。”

捕快仔细打量王正谊,道:“怎么如此面生?掌柜的,你的胆子不小,要你见到有生人来便去报官,为何不报?”

“那位客人虽有些面生,口音却是本地的……”

“本地人就没有乱党吗?那个大刀王五便是沧州人氏。快些弄些牛肉来,否则便治你个知情不举,窝藏乱党的罪!”

掌柜的哭丧着脸道:“差爷,您知道的,牛肉不好买,小店真没有预备那么多……”

“明明是怕我们不付你银子!我瞧你这个破店是不想开下去啦!”捕快拍着桌子吼道。

王正谊明白这些捕快想吃霸王餐,觉得自己已差不多酒足饭饱,便冷笑道:“几位差爷,请问你们找大刀王五何事?”

“何事?他是反贼谭嗣同一党你不知道?通缉告示贴得到处都是,你没看到?”

王正谊端起剩下的牛肉,走到那几个捕快桌前,将盘子丢过去,道:“想吃牛肉是吗?五爷我便让给你们!”

“你,你是大刀王五……”

捕快们看清王正谊的相貌,顿时大惊失色,齐齐站起来去摸腰间的刀。王正谊早有准备,一伸手替他将刀抽出来,顺手一带,手起刀落,一个捕快的脑袋便滚落在地。

“不错,五爷我正是你们要找的大刀王五!”

这些个捕快都知道大刀王五的厉害,并不想和他碰面,只不过以缉拿大刀王五为借口,到处敲诈百姓。

当果真遇见大刀王五时,心下已生惧意,再见同伴被杀,不禁魂飞魄散,想跑却腿肚子打转,由不得自己,只能两腿打颤站在原地,面如土色,求饶道:“五爷,我等不过是在衙门里混口饭吃,并不想真心为难您,您,您请自便……”

王正谊付了饭钱,道:“算你们会说话,这顿饭五爷我请了,这里还有些银子,拿去送到那人的家里。以后不许再来骚扰百姓,否则王爷我绝不客气!”

等那几个捕快抬起同伴的尸体仓皇逃走,王正谊才向掌柜的拱个手,道:“掌柜的,让您受惊了。”

然后不慌不忙地款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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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古墓宝藏

想杀人就杀了。

宋小戈说王正谊庚子年有血火之灾。王正谊跑上说不信江湖术士的话,心里却免不了犯嘀咕。

喝酒时在想,若是今年见了血火,会不会便把明年的血光之灾挡了呢。一想执念就驻进了心里。

捕快上赶着将人头送过来,他不死谁死。

王正谊毫不惧怕捕快去搬救兵,在小镇上溜达一圈后,发现果然有人鬼鬼崇崇地跟在身后,便远远地离开宋小戈隐居的小山,一路向北,往天津方向走去。

他不想给宋小戈带去麻烦,牵着追兵绕了两天才回到小山。

杨见山已在等他,道:“以为你不会上山来了。”

“为何?”

“你在山下小镇杀了捕快,官兵在缉拿你呢。”

王正谊笑道:“试了试腿脚,遛遛那些蠢货,越发觉得咱们要做的事可成。”

“遛得好,那些狗官甭想过个安生年啦!”

“人找到了?”

杨见山道:“定妥了,二十来人,不能再多,人多事乱。不过他们有言在先,事成后分一半银子。无论成败,若有同伴被杀,一人付一千两银子。”

“够我还债的,剩下的都归他们。”

“若真能得手,那么多银子如何运走?总不能将官船都开走吧?”

“这个不难,我已做过一次,到时多预备几条小船就是。”

两人在宋小戈的琴声里相谈甚欢,对刚毅的官船到来都有些期待。宋小戈奏完一曲,瞧着远处苍茫的大地,眼神有些飘忽,幽幽地吟道:

看破空花尘世,放轻昨梦浮名。蜡屐登山真率饮,筇杖穿林自在行。身闲心太平。料峭余寒犹力,廉纤细雨初晴。苔纸闲题溪上句,菱唱遥闻烟外声。与君同醉醒。

这是陆游的《破阵子》,杨见山听得懂,词句虽然有悠然世外之意,可宋小戈的胸中分明荡着一股肃杀之气。

习武之人,要放下刀,立地成佛是极难的。况且此处小山不高,离尘世也不远,宋小戈若真欲修行,世间有的是人迹罕至的所在。莫非他的剑匣每到夜间也铮铮作响?

王正谊最烦别人吟诗,听着又是“看破”,又是“身闲”的,不禁无名火起,道:“明明是个耍海青子的,偏要学人酸文假醋,成天弹那个破琴,这会儿又唱起曲来,师父若还在人世,定将你削籍夺艺。”

宋小戈淡然一笑,道:“五哥,你该下山去了吧。”

“不用你赶,我这就走。”

王正谊起身下山,宋小戈的徒儿在山门处传来声音:“师父,官爷来清查朝廷要犯啦——”

杨见山忙叫住王正谊:“五爷,快留步,官差来啦。”

“我想再杀几个人,祭祭刀。”王正谊道。

“你身上全是戾气,如何能去做大事?”宋小戈道:“我到希望你能老实地随官差去。”

杨见山当他说气话,道:“宋兄也有动嗔戒的时候。”

“我并非出家人,哪有什么清规戒律。我讲的是实话,捉不住五哥,官府便不会放松警戒,要对官船下手,几无胜算。”

荆轲为刺杀秦王,曾借樊於期的人头麻痹秦王,宋小戈是要学古人吗?

杨见山不知他因何忽然有此一说,听着山下脚步声急促,不及细想,道:“官兵来得可不少!”拉起王正谊便朝后山走。

王正谊站定不住,盯着宋小戈道:“我去投案可以,你能替我杀了刚毅吗?”

“你若真能投案,我便能开杀戒。”

杨见山大急,道:“两位,这都什么时候啦,快别呕气了……”

王正谊想了想道:“宋小戈,别以为五爷我不懂,那荆轲骗了樊於期的人头,可没杀得了秦王,你怕受牵连,故意设个套让我钻?”

眼看官兵就到跟前,杨见山急得真跺脚:“五爷,你还有大事未办。”

王正谊这才挪动脚步向后山走去。

“怎知后山路口没有官兵盘查?”宋小戈道:“见山贤弟留下,五哥往东山去,山腰有个药王庙,庙里有口枯井,进去直通一座古墓,可到那里避一避。”

王正谊行至东山,见半山腰果然有个药王庙,进去找到枯井,站在井旁,琢磨着宋小戈的话,心里极不是滋味,师弟为做隐士,竟失了人性吗!

五爷我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汉子,为避几个官兵,要躲到古墓里去,可真是笑话。

王正谊想着,出了药王庙往后山走。

遇到官兵便杀出一条血路,看谁能拦得住我。

快到后山底下,果然看到山口路上布满官兵,对过往行人严加盘查,有可疑之人便绑起来。

为图一时之快,竟闹得沧州地界草木皆兵。看来宋小戈的话不无道理,官兵一日抓不到他,便紧张一日,只怕刚毅的官船来时,运河沿岸的警戒会更加密不透风。

办大事要紧,暂且忍下这口气罢。

王正谊返身回到药王庙,下到古墓里,摸索着向前走了几步,脚下有石条绊住脚,便引着火绳去看,见墓里有灯龛,油灯里也有灯油,便点着灯,再定睛细看,发觉古墓里面极宽阔,足可以容得下几十口人。

根据古墓的位置可以判定,整座小山是被挖空了的。

墓早已被盗空,地下扔着零乱的尸骨,奇怪的是石棺却合得好好的。

王正谊敲了敲石棺,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听起来里面不像是空的,盗墓贼搬空墓室,会不动石棺?

王正谊好奇心起,双手擎住厚重的棺盖,气沉丹田,双臂用力,将棺盖移开一条缝隙。

拿来灯照下去,不由吃了一惊,只见石棺里装满金银珠宝,在灯光的映照下,发出五彩缤纷的光芒。

这些东西显然不是墓主人的,那会是谁的?

宋小戈既然知道如何进得石墓,会不知道石棺里有财物?或者这些东西本就是宋小戈藏进去的?

王正谊糊涂了,挑出一锭元宝,细看铭文,分明是官银。

好你个宋小戈,装出一副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却在此藏了如此之多的宝物。

他究竟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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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兄弟情深

这次到小山来的不是捕快,而是巡防营的官兵。

小镇上发现大刀王五的踪迹,且杀了一个捕快,州府官员不敢隐瞒,即刻上报巡抚,巡抚再上报军机处。不错,一个武师的出现,竟然报到了军机处,只因他被定为“维新党余孽”。

军机处即令巡防营由天津查起,一路追查到沧州,王正谊出现的小山下面。

巡防营的官兵将小山翻个底朝天,连宋小戈的炕都给扒了。

药王庙自然也不放过,官兵们甚至站在那口枯井前,引着了柴火丢下去,熏了半天。好在枯井和古墓之间有一道石门,否则烟火向墓里一抽,非露馅不可。

等到官兵下山去,宋小戈将王正谊叫上来,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王正谊冷笑道:“打扰宋大师的清修了是吗?”

杨见山道:“幸亏山上还有这么个藏身之处。”

“岂止能藏身,还能藏——”

王正谊要说的是“还能藏宝哩。”被宋小戈抢了话道:“还能藏得下几十人是不是?”

不待王正谊接话,宋小戈向杨见山道:“见山贤弟,你下山去吧,近日无要紧事切勿上山来。”

杨见山一走,宋小戈道:“就知道你那把子力气无处使,定要去掀石棺的盖子。都瞧见啦?”

“我还抢什么官船,直接抢了你岂不省力。”

“你若有能耐将那些东西送到南方义军手里,尽可拿走。”

宋小戈说着回他的草堂。王正谊愣了一愣,紧随其后,边追他边道:“你的意思是,愿意将那些东西送给义军?”

宋小戈不理他。

“你从哪里弄来的那么多宝贝?”

接连问了几个问题,宋小戈都不回答。直到在草堂里坐下,将手搭在琴上。

王正谊上前按住他的手道:“别拨弄这玩艺儿,听着心烦,咱们交交心。”

“你安生地在山上住着,还债也罢,送给义军也罢,只要做正经事,钱随便你拿,但有一样,别再打官船的主意,更别想着去杀刚毅,好好活着,日后有你耍大刀的时候。”

宋小戈说罢抚琴而歌:“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声音清切,荡气回肠,这回王正谊不再觉得烦躁,反而听得入耳入心,感到这首词仿佛写得正是他的心声。

一阙唱罢,王正谊问:“你写的么?都是眼前的事,好真切!”

“南唐李后主的词,快一千年了,却正如五哥所言,就好像写的是今时今日的情形。沧海桑田,朝代更迭,不必问当世的人,读读古人的文章便可知道,如今又到改朝换代之时了。”

“师弟,没想到你看世情如此透彻,比那个何少白明白多了,他说了几日,我仍是糊涂的,你的一句话便令我醍醐灌顶。”

“何少白是义军里的人?”

“是,老家是沧州吴桥的,家境极好,人在两江总督府当差,他放着安逸的日子不过,拼死也要跟着‘兴汉会’造反。”、

宋小戈点点头。

“你劝我要好好活着,为何说到他却不置一词?”王正谊奇道。

“你们不一样,他是有‘主义’的,你是怀了仇恨的,杀刚毅不成,你必死无疑。比如谭嗣同,他也是有‘主义’的,所以他的死,会让更多人站出来反对朝廷,而你死了,只能落个‘义士’的好名声,其它的什么都留不下。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帮有‘主义’的人多做些事呢!”

宋小戈担心他听不懂,话说得很耐心,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向外崩。

他的话王正谊能听懂,不仅懂了,而且悟出了许多东西。

他道:“我明白了,你表面是个不问世事的隐士,其实在‘好好的活着’,你藏那些钱财是为造反做准备,若你不能举事,便献给有机会做大事的人。是不是?”

做一个隐士最大的好处在于即便你做了天大的事,也不会有人想到是你做的。

尤其像宋小戈这种人,成天抱着琴,说话和风声细雨,走路如移莲步,见人便讲修行之法,遇事便绕道而行。

永远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谁会将他与杀人越货的事想到一起呢!

可是他所讲的这些话,哪一句不是深明大义!他藏于墓中的那些财宝,哪一件是轻易得来的?

王正谊不懂什么是‘主义’,但此时他已然明白,师弟是个有‘主义’的人,不像他,只能逞匹夫之勇。

所以何少白也是把他当作“匹夫”使用了!

只有劝你好好活着的人,才是值得追随的人,而非那些怂恿你去献身的人。

王正谊道:“你弄那些银子,难道不用冒险吗?就没想过失手后的下场?”

宋小戈指了指脑门,道:“遇事三思而后行,行之无果是为天意。老天叫你死,死又何憾?你做的事却是自己找死,我们不一样的。”

我一定要杀了刚毅。我要做给你瞧瞧,不止你会用脑子,我也会用。王正谊在心里道。

王正谊一直在山上住到大年初五,其实三十晚上他便想回大南庄,因为和赵三多约好了的。

只不过正如杨见山所讲,那些狗官过年也不安生,各处路口都安插了人手盘查,他担心露出行踪会连累宋小戈,还有古墓里那些拼死弄来的财物。

到了初五,路口的官兵突然撤了。杨见山上山来说,有人在京城见到了“大刀王五“,所以沧州这一带便暂且松懈下来。

“不知五爷的朋友可打听到消息。”杨见山比王正谊还着急。

宋小戈是真的担心庚子年王正谊有灾,只想他能在山上避祸,可是该讲的话都讲了,人要走是留不住的。

王正谊不忍辜负师弟的一片苦心,道:“师弟放心,你的话我都记在心里呢,我一定会好好活着。我去山下会会朋友,转头便回。”

于是王正谊便回到了大南庄。

仉云燕已在此等他多日,赵三多再三问他见五爷何事,他只不肯讲,如此重大的事,他信不过赵三多。

见到王正谊,将何少白的话传给他,赵三多道:“幸亏此事不急,若箭在弦上,可叫你给误了!”

有了仉云燕带来的消息,赵三多便不需要再讲他在京城的收获了。

倒是夏猴子的一番话,却让王正谊将宋小戈的嘱咐抛在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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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一晌偷欢

夏猴子是风月场的老手。

别人出入烟花柳巷是为寻花问柳,他逛窑子是为兜售春药“龙涎”。他的药好,回头客多,各处春楼的老鸨便都喜欢他。

“春月楼”里除江南那位花魁不可亲近之外,夏猴子与其它歌妓都极熟。

有一位叫“月如”的姑娘,不是江南人,而是来自当地乡下,因家境贫寒,自幼便被老鸨买去,教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容貌虽称不上国色天香,却也是肤白貌美,温柔可人。

只是年龄渐渐大了,如今已二十有三,在风月场里便不怎么受欢迎。

虽然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也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寻欢客喜欢她,比起那些十六七岁的姐妹来,生意却差得太远。

老鸨便待她日渐冷淡,甚至打算催她钓个相好的,帮她赎身出去。风月场里哪有那么容易遇到真心的男人,月如有心从良,却无人愿意摘花。她只好每日忍受冷落,苦挨时日。

有要好的姐妹给她出主意,何不寻些驻颜的丹药,重回豆蔻童颜,那样也能多吸引些男人的注目,然后慢慢留意着,攀上个有钱的公子,或者被哪位老爷相中做个小妾。

月如动了心,将夏猴子请到房子中,问他可有驻颜的良药。

夏猴子道:“怎么没有,只要月如姑娘肯出钱,便是长生不老的药我也能寻得来。”

“要多少钱?”

“这种药须用名贵药材配制,而且要内服加外抹搭配着才有效,每日三次,常年累月的使用,自然价值不菲。”

月如听他这样说,知道自己用不起,不禁神情黯然,叹了口气。

“您别嫌贵,这可是从洋人那里传过来的神药,也只有宫里的娘娘贵妃能见得着……”

“没有用土方子配的药吗?”

“自然也是有的,不过嘛,一时半会可配不出来……”夏猴子道:“月如姑娘长得跟天仙似的,何必用那些东西折腾自己,花钱不说,人还遭罪。”

月如点点头,小声道:“不到迫不得已之时,谁会愿意往脸上涂抹那些东西。”

夏猴子眼珠子转了转,道:“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月如姑娘莫怪,鱼有鱼路,虾有虾路,您何必与那些小姑娘争饭吃,像您这样的条件,另辟蹊径,走另一条道,说不定比她们活得还要滋润呢。”

月如眼前一亮,忙问:“请夏爷给指条道。”

原来,巡防营里有位叫万起的把总,在家排行老九,人都叫他万九爷。别看他的官职不大,油水却不小,除却进出码头的货主船只上供之外,还在船帮入了一份干股,每年分红的银子有几千两。

万起此人有两大爱好,一是喜欢出入赌馆,二是喜欢逛窑子。天津卫各家“春楼”他都去过,唯独不敢踏入“春月楼”半步。因为“春月楼”的老板是总兵大人的小舅子。

可是‘春月楼’名气大,万起身为风月场中老客,在“春月楼”里没有相好的,在狐朋狗友跟前便很没有面子。

夏猴子常给万起供春药,知道他的心思,见月如落魄,便想成人之美,给她和万起搭个线。当然他也另有所求,就是看中万起在巡防营当差,想讨好他以便打听消息。

夏猴子道:“月如姑娘若能说通妈妈,隔三差五地悄悄出得楼去,我便给您引见个有钱的大爷。”

别人不许出去,月如倒是有把握能说通老鸨。一是她从小跟着老鸨,两人多少有些感情;二是她年龄大了,在“春月楼”里呆着也没有客人,真正是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只要小心点,别叫那个总兵的小舅子撞见,便不会有麻烦。

“出倒是出得去,只是要交给妈妈两分钱,也不能再外面留宿。”月如道。

“着啊,钱不成问题,不留宿也不成问题。月如姑娘这便是同意了?”

月如犹豫片刻,点点头,眼泪却忍不住落下来。

“这是好事啊,您怎么还哭上了呢?说不定您侍候的那位爷高兴了,他便帮您赎了身呢!事在人为,月如姑娘只要有心,便没有达不成的心愿。”

夏猴子嘱咐月如不可将他拉皮条的事告诉老鸨,然后出了“春月楼”去找万起。

万起听到夏猴子能将“春月楼”的姑娘钓出来,当即大喜,道:“小猴子,此事办得有章法,来,九爷先赏你十两银子,拿去买酒吃。”

夏猴子不接,道:“九爷,能为您老办事,是小猴子八辈子积来的德,哪里能要您的银子呢。”

“接着,九爷说出的话几时收回来过!”

夏猴子只得接了银子,道:“小猴子拿这些钱去租个宅子,那位月如姑娘若是出来,也好有个落脚之处。”

万起见他想得细致,点头称赞,道:“你倒是个有心的人,不过不必另租房子,九爷在巡防营附近有一处宅子正闲着,你每日接那美人出来,悄悄送到那里便是。”

夏猴子应着,磨磨唧唧不肯离开。万起道:“你还有话说?”

“有话是有话,只是怕九爷多心……”夏猴子讪笑道。

“有屁就放。”

“九爷,您那宅子里可有下人侍候着?”

万起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道:“小猴崽子,你是想省份租房子的钱,尔后再去九爷那里挣份工钱吧?好,九爷便遂你心愿,许你住到九爷的别院里,如此接送人物也方便些。”

夏猴子喜不自胜,接了万起递过来的钥匙,一溜烟跑去搬自己的东西。

万起的别院在巡防营后头的胡同里,有两进院子,房子够住,既无丫环又无下人,夏猴子便先入为主,自作主张为万起布置了功用不同的房间。

他猜测万起一旦将月如接到别院,必会叫来一帮朋友炫耀,因此便设了一间供月如唱曲的屋子。那间屋子紧挨着客堂,会完客听曲,或者用餐,不用出门,全在三间屋子里。

夏猴子在三间屋子后墙上,各打了个秤杆子粗的小洞,插根苇子便能偷听到里面的讲话。

夏猴子在屋墙内外都做了掩盖,一切布置停当,只等接月如过来与万起偷欢。

万起自是急不可耐,当晚便要夏猴子去接月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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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急中生智

月如一般都是戌时初刻来,过了亥时万起才放她回去。

初得美人,万起一刻不舍得浪费,不听曲儿,不看舞姿,月如进屋他便关门,像一只饿了不知多久的豹子,逮住一只肥美的羔羊,从头吃得脚,连骨头渣都不剩。

月如被连着折腾了三晚,每次夏猴子送她回“春月楼”,都见她浑身发抖,几乎走不成路。

也是万起不心疼银子,每回事毕都塞给她很多钱,月如虽惧怕万起的折磨,看在银子的份上却是欲罢不能。

她知道万起定是服用了夏猴子的“龙涎”,在僻静处,月如拿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道:“夏爷,求您个事……”

夏猴子接过银票,道:“甭说了,我明白。”

夏猴子比她还着急,这万起只顾沉湎美色,迟迟不邀狐朋狗友前来,他可等不了太久。

送完月如,夏猴子便关起门来重新配药,专做出几丸毫无效力的药来,等万起来要。

果然,连着几晚,月如都轻松而归。

前面万起服药太猛,全靠药力撑着男人的虎威,如今药效没了,他的精气神便枯竭了。

他埋怨夏猴子的药没用。夏猴子道:“九爷,好东西须一口一口地吃,您这样连轴转,身体怎能吃得消。日子长着呢,月如姑娘曲唱得好,舞也跳得好,何不慢慢消遣。”

万起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于是要夏猴子订酒菜,邀请好友前来听曲赏舞。

有美人作陪,那些人个个都是酒中英雄,月如又擅劝酒,巧笑顾盼,善解人意,很快便让他们都带了醉意。

夏猴子发觉他弄的那些伎俩完全用不上,万起高兴起来,忘乎所以,便不把夏猴子当外人,留他在房中侍候众人。

万起酒后虽然也胡言乱语,却从不提巡防营的事。

只有一次,一人说到大刀王五在沧州出没,杀了一个捕快,接着奔天津卫而来。

“九爷,听说王五要替谭嗣同报仇,他到天津来,是否冲着‘春月楼’里那些京城的公子哥?”

“所以九爷才不去‘春月楼’嘛。”万起给自己不敢去“春月楼”找了个台阶。

“其实倒用不着惧怕王五,九爷巡防营里那么多高手,不信他敢到‘春月楼’犯案。”

“怕他作甚,是九爷怕伤着京里那些人。”

“巡防营的到处缉拿王五……”

万起不悦道:“勿谈公事。”

夏猴子听到王正谊杀了捕快,不知他那头发生了什么事,越发的心急,一走神便脱口而出,喃喃自语:“五爷真去了‘春月楼’?”

他就站在万起身边,万起听得真切,喝道:“你说什么?你叫王五五爷?”

夏猴子一惊,手里的酒壶掉到地上。

他忙弯腰去捡酒壶,脑中迅速反应过来,跪倒作惊恐状道:“九爷恕罪,小猴子说错了,听见外间都叫他五爷,便未收住口。”

“外面都在议论他吗?”万起盯着夏猴子的脸问。

“可不是么,传王五是关老爷再世,有过三关斩六将之勇,且又义薄云天,凡加害过谭嗣同的人,他都要找去报仇。如今京城里那些来‘春月楼’寻欢的老爷们,也都小心了许多,‘春月楼’已大不如从前热闹,是不是月如姑娘?”

月如感激夏猴子,明知他在信口胡说,也忙点头称是。

万起这才信了夏猴子的话,道:“武行里头,像王五那样不怕死的不多。”

巡防营要缉拿大刀王五,万起开始忙起来,有几日未露面。眼看到了年根,夏猴子急着赶回大南庄,天天坐卧不安。

忽然一日傍晚,万起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别院,道:“小猴子,去将月如接过来,给九爷捶捶腿,这几日南跑北颠快累散架啦!”

夏猴子大喜,道:“九爷,小猴子再给您叫些酒菜如何?”

“那最好。对了,将你的好药给九爷预备下。”

夏猴子应着跑去“春月楼”。老鸨却不让他进去,道:“小猴子,今日楼里来了贵客,你不能进去。”

以前也常来贵客,并不见老鸨如此紧张,今日是谁来了呢?

“有位爷约好了,要小猴子送些‘龙涎’过来,小猴子不乱溜达,见了那位爷便走。”

“将你那药给我,我替你转交。”

“这个,只怕不方便,小猴子专意为那位爷配的新药,服用方法与往日不同,要当面和他说清。”

正说着话,楼上下来一位壮汉,将老鸨叫到一旁窃窃私语,趁他们说话的空隙,夏猴子想要悄悄溜到楼上去。

老鸨扭头叫住他道:“小猴子,你过来,将你的‘龙涎’拿几丸给这位爷。”

夏猴子只得转身回来,看了看壮汉,由他的穿着打扮可以断定,他应是个护卫,便拿出三粒丸药,道:“请问爷是初次用咱这丹丸么?”

“是。”

“这丹丸不是药,可若服用方法不对,比药还猛,因此小猴子要和您说明白服用之法……”

壮汉犹豫了片刻,道:“你随我来。”

夏猴子得逞,赶紧跟上楼去,在一间极奢华的包房前站定,壮汉进去通报,稍顷说来道:“你隔着门讲便是。”

夏猴子见他神秘,猜到里面便是老鸨所讲的贵客,便在门外将丹丸的服用方法细细讲了一遍。

等他讲完,里面传出话来:“将他送出楼去。”

那壮汉得令,推着夏猴子便向楼梯走。

“这位爷,给您请个方便,小猴子去那厢里送了这份丹丸再下楼……”

壮汉毫不通融,一言不发,只管推他下楼。

夏猴子情急之下,叫道:“月如姑娘,月如姑娘……”

壮汉见他叫嚷,一把便捂了他的嘴,伸手长臂向怀里一揽,将夏猴子夹在腋下往楼下便走。

月如听到夏猴子的声音,知道是来接她的,心里有数,很快打扮一新,在门外找到夏猴子。

“月如姑娘,今儿个如此戒备森严,来得是什么人?”

“听说是位贝勒爷,总兵大人也在里面陪着呢,你竟闯进去了,幸亏没让他撞见。”

“果然是贵客,怎么没见到这外面有兵丁守卫?”

“这种地方,怎能明目张胆地派官兵来,有是有的,想是都在暗处吧。”

夏猴子见月如走路一瘸一拐的,疑道:“月如姑娘,您的腿怎么啦?”

月如见问,眼泪顿如断线的珠子似地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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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女人天真

自从月如攀上万起这棵大树,给老鸨交的份子钱多起来。

妓馆里的歌妓拿什么分出高低贵贱,就是看谁挣的钱多。月如每出去一趟,便向老鸨交双份的钱,身价自然而然便涨起来,吃穿花用重新归于上等,也有了使唤丫头,连住处也从角落里的独间,换到亮堂堂的大套房。

月如忽然老树开花,那些年轻貌美的歌妓自是不服,纠集在一起对付月如,处处给她使绊子,有人在暗处给她使坏,有人在明处向她发难,还有人挑唆有权有势的相好找她的麻烦。

月如在楼里一刻不得安生,日日生闷气。前天晚上有个客人选中她,她自是高兴,百般小心地侍候着。

哪料那个客人是来为相好出气的。叫她唱曲儿,一会儿嫌她的声音大,丢杯子过来砸她;一会儿又嫌她声音小,在她身上乱掐。叫她奉茶,不是嫌热便是嫌凉。与她交欢时,更是用尽各种手段折磨她,事罢嫌她侍候的不好,拳打脚踢,狠狠打了她一顿。

月如知道被楼里的姐妹算计了,浑身是伤却不敢声张。

夏猴子听她诉苦,气得跳着高地骂:“都是在一个楼里吃腌臜饭的,何必互相作践!个个长得跟天仙似的,原来却是揣着蛇蝎心肠,哪天夏爷烦了,给她们煮碗‘销魂’汤,送她们去走奈何桥。”

月如无人能说知心话,自从结识夏猴子,不知是在利用她,以为他是真心对自己好,今儿个才敢将心里的苦倒给他。

见他义愤填膺的样子,大受感动,又听他骂人有趣,不禁笑了,问:“夏爷,‘销魂’汤是什么药?比‘龙涎’还恶毒吗?”

寻欢作乐的男人将“龙涎”视为神药,歌妓们却对那东西恨之入骨,连带着也恨卖药的夏猴子。

有人见过夏猴子接送月如,便猜到月如能攀上有钱的老爷,全是夏猴子出的力,所以她们将对夏猴子的恨加到月如身上。

夏猴子不知其中的款曲,只是觉得月如挺可怜的,随着与她相处日久,对她产生了怜爱之意,忍不住想保护她。

“那楼里的姑娘们都觉得‘龙涎’恶毒?”夏猴子想了想,点头道:“可不是嘛,她们日日接客,为男欢女爱所累,有了‘龙涎’,男人更能可劲地折腾她们。”

月如红了脸道:“她们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本就受不了那些如狼似虎的男人!”

“放心吧,我快要离开此地了,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你们从此不必再受‘龙涎’的祸害啦。”

“怎么,夏爷要离开天津?”

“是的,不管事成不成,这两日都要回去。”

“什么事?夏爷不是卖春药的吗?还要做什么事?”

“没,没什么事。”

“夏爷走了,月如从此再没有能说心里话的人了……”月如神情落寞起来。

夏猴子听得心里一动,她原来如此信任自己。这个傻姑娘,天天在男人堆里厮混,心地却依然如此单纯。今后,不定还会吃什么亏。

“月如姑娘别成天傻乎乎的,要多长个心眼,遇到过得去的男人,便赎身出去嫁了吧。好歹有个归宿。”

月如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出入春楼的男人怎会娶我们这样的女人。我们这些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我也出入春楼呀,只要‘春月楼’的姑娘肯嫁给我,我绝不挑食。”夏猴子开玩笑道。

“夏爷说的是真心话?”

夏猴子见她当真,想了想,点头道:“话是真心话,只是我没有钱。”

“月如跟你走如何?”

“你?”

“是我,不要你替月如赎身,我有钱,只要你肯带我走。”

“我配不上月如姑娘。”

“有什么配不配的,月如什么样的男人都见过,长得再好,再有钱,也不过是一日三餐。如今月如什么都不求,只求能有个安稳的家,不受气,不看人脸色,有个男人能知冷知热,以后生儿育女,一家人长长久久的……”

月如想要的,正是夏猴子想要的。她描绘的美好前景打动了夏猴子,虽然他长得其貌不扬,家里一贫如洗,可若月如只要他知冷知热,他可以做得到。

还有,这次万一真劫得成官船呢?他就能分得一大笔银子,那时便不穷了,两进两出的大宅子盖起来,生一群孩子在院子里,该多美妙!

想到这里,夏猴子道:“我带你走!”

“真的?”

“真的。”

“几时离开天津?”

“年三十晚上必须到家,因此最迟明晚便要动身。”

“能回家过年,太好啦。”月如高兴得像个孩子。

“我能信你吗?”夏猴子试探着说道。

“当然啦,月如今儿晚上回去便和妈妈算清账,即便赎身的钱不够,暂且欠着,她也是能答应的。”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情。”

“还有什么事?你说嘛,月如从今往后就是你的人啦,你还不相信我?”

夏猴子觉得和她说了无妨,便是她不肯帮自己,或是出卖了自己,他也有补救的法子,反正手里有药,到时预备着,见势不妙便下药走人。

“我要向万起打听一件事,你得帮我。”

“什么事?如何帮?”

“你今晚要灌醉万起,套出他的话来,问他年后往沧州派多少兵,巡防营在哪里设防,若能问出押运税银的官船上有多少官兵,那是再好不过了。”

月如听得目瞪口呆,惊道:“你,你要抢官船?”

夏猴子为宽她的心,道:“当然不用我亲自出马,我只管打听消息,自有武艺高强的朋友出手。”

“这,这个……一旦事发,可是杀头的死罪……”月如战战兢兢地道。

“你放心,我那些朋友都是一顶一的好汉,若真事发,在谁身上便由谁担着,绝不会供出同伴。”

月如没想到一个卖野药的,竟然有胆子去劫官船,她打量着瘦小的夏猴子,不禁有些畏惧,若今后真和他在一起过日子,能安稳吗?

“若是这次做成了,今后你还会再做这样的事吗?”

“当然不会,分了钱,我要盖两进两出的大宅子,咱们生一大堆孩子,从此衣食无忧,过世上最快活的日子。”

月如脸上充满向往,仿佛看到那大宅子便在眼前,孩子们欢歌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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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香消玉殒

月如在屋里陪万起喝酒,夏猴子在身上藏了“销魂”和“如烟”两种药,以防万一。

万起这几日带着巡防营到处追查大刀王五,累得像条狗。

他今日回到营地,是因为朝廷派了位贝勒爷下来,传达慈禧太后的口谕,要巡防营在运河沿岸布防,护送兵部尚书刚毅押运税银的船只过境。

眼看要过年了,国库空虚,宫里的花销巨大,慈禧等刚毅等得心焦,可是刚毅却在年前赶不回来,令慈禧大为不满。

好在户部尚书有主意,提出由大买办盛宣怀作保,向京城各大票号钱庄借钱应急。盛宣怀在上海开有通商银行,他肯出保,票号钱庄争相借钱,宫里过年的花销总算是解决了。

朝廷要借钱过年,这事若传出去可够丢人的。虽然借钱时做了掩护,并非以朝廷的名义,可是怕日子已长,难免会走漏风声。

慈禧亲下懿旨,召刚毅火速回京。恰在此时,传来大刀王五在沧州杀死捕快的消息,为防万一,慈禧便派个心腹贝勒,到设在天津的巡防营里督办治安,一面加紧缉拿大刀王五等乱党,一面在沧州到天津的运河沿岸做好护卫事宜。

那位贝勒爷闻听让他去天津,喜不自禁。因他早就对“春月楼”心向往之,只是身为贝勒,不敢擅自出京。

到得天津,自然是先到巡防营宣慈禧太后的懿旨,办完公事,总兵大人请他吃饭,席间有意提到“春月楼”,总兵大人心领神会,到了晚间换上便服,亲自陪他去春楼寻欢。

万起见贝勒亲自前来传旨,不敢大意,将他那一票兵丁布置妥当,想到多日未见月如,心里如猫舔一般酥麻,连家都顾不上回,便往别院而来。

二人在房中坐下,肩挨着肩,头抵着头,如胶似漆。

月如举杯相邀,极尽温柔,酒喝到酣处,万起闻香心痒,抓住月如的酥手求欢。

月如不懂变通,只一心想要将他灌醉,举杯到他唇边,娇滴滴地道:“九爷,先饮酒嘛,月如今日在‘春月楼’受了委屈,想要一醉解千愁……”

“你那叫什么委屈,九爷在兵营里天天都有委屈,若是借酒浇愁,岂不早就醉死啦。”

万起说着抱起月如进了卧房。

他不醉,月如不敢引着他去说巡防营里的事,只好承欢迎合,让他发泄一通。

床第之欢过后,万起又要她捏肩捶背。月如看时候差不多了,须赶回“春月楼”,不由着急,便自作聪明,边为他捏肩边问:“九爷,您的公务那么繁忙么?一去便是多日。”

“身在公门,哪能不忙。”

“这都快过年了,还有什么事?”

“女人家不要问男人的事情。”

“月如在春楼里天天听得都是女人家的事情,无聊得紧,见了九爷自然想听听外头的新鲜事。”

“哪有什么新鲜事,全是乱七八糟的烦心事,不提也罢。”

万起说着昏昏欲睡。

月如摇着他的胳膊道:“九爷,九爷,她们从客人口中听说的,京城有位大人去江南收税银,收了不好的好处,有人要参他,可是真的?”

“做官不收好处还做什么官……”万起随口答道。

“他是仗着手下的兵多,连吓带蒙才要那些官老爷送银子给他吧,他带了多少兵在船上啊。”

“痴话,官大一级压死人,何用带兵去?”

“兵部的大官,身边能不带兵?”

“十几个亲兵总是有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人家好奇嘛……九爷,听说您还要带巡防营出公差?几时走,要去几日?人家可是离不开您呢!”

“在家过不成年啦,三日后开拔,不知要去多久。九爷也舍不得你……”

“都去哪里驻防?月如担心您呢。”

“沧州八里沟……”

万起困乏,想睡一会儿,却被月如再三发问,搅得心烦,有意要吓一吓她,让她闭嘴,因此忽得抬起头,眼中闪着寒光盯着月如道:“你今日为何这么多话?净问不该问的事情?谁叫你问的?不知道探听军中秘密是要杀头的么!”

月如心里有鬼,经事又少,让他凶神恶煞般地一吓,顿时慌了,脱口而出道:“是,是夏猴子要月如问的……”

这时万起便不困了,坐起来喝问道:“他还要你问什么话?”

“没了。”

“他要知道这些事做什么?”

“月如不知,可能,可能是好奇吧……”

想到夏猴子主动将月如送来讨好自己,又主动住进别院来,想到那日唤大刀王五“五爷”,万起不由警觉,这个夏猴子莫非是谭嗣同一党的人?

“夏猴子究竟是什么人?”

“月如只知道他是卖野药的,别的不知……”

“别的?那就是他还有别的身份喽!快说,不说九爷掐死你!”

万起说着掐住月如的脖子,手上一用力,月如立时喘不过气来,憋得脸通红,恐惧随之而来,指了指他的手,示意他松开。

万起稍稍松手,月如咳了两声,眼中流泪道:“九爷,月如讲实话,您别杀我……”

“讲——”

“夏猴子,他,他要抢官船……”

此话一出口,万起顿时怒不可遏,竟然被一个卖野药的算计,这比他进不得“春月楼”还要失面子。

心里有气,手上便不由得使劲,他是练家子出身,出手便是重的,月如一个娇弱女子,哪里受得住他的力道,像个小鸡似的扑腾几下便憋过气去。

万起以为她已咽气,索性由墙上摘下避邪剑,胡乱刺了两剑一解恨意。

杀了月如,万起提着剑去找夏猴子。

夏猴子素有心计,生怕月如办事有瑕露出马脚,时刻预备着事败后的应对策略。万起一踢开他的房门,他便知事情不妙,伸手由怀中掏出迷幻药“如烟”,等万起过来擒他,一扬手,一包药便全都撒到万起脸上。

等万起慢慢倒在地上,夏猴子忙去看月如,到得卧房,见她躺在血泊里,上前抱起她后悔不迭,道:“全是我害了你!”

月如被万起掐住脖子,只是闭过气去,并未致死,倒是后来那几剑,刺到要害处,再也活不成了。

被夏猴子一番摇晃,月如慢慢睁开眼,露出一比惨笑,道:“打听清楚了……官船上只有十几个亲兵……九爷的兵去沧州八里沟……”

夏猴子不禁泪如雨下,哭道:“莫说了,莫说了,我不该让你做这件事!你别死,我去请郎中……”

月如伸手抚摸着夏猴子的脸,道:“月如……可想跟你回家过年啦……”

说罢手便滑落下去,人已气绝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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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英雄同心

尚未开始便已结束。夏猴子简直痛不欲生。

月如是个胆怯又无力的小生灵,需要的是男人的呵护,可夏猴子却亲手将他推进死亡的深渊。

后悔晚矣,夏猴子痛哭了一场,将她埋在了后院的一棵芙蓉树下,希望来年她能陪着芙蓉花开。

看着万起躺在屋地上,夏猴子拿过他的剑,想乱剑剁了他。

举起剑又觉得让他不知不觉得死去,太便宜他了。想了想,将他拖到院子里,扒掉所有的衣物,而后像一个屠夫,割掉他的男根,剜去双眼,砍去他的双手双脚……

终于解了恨。夏猴子锁好门,连夜赶回沧州大南庄。

夏猴子没有向任何人提起月如,他将月如埋在了心底。

王正谊闻知刚毅的官船上只有十几个亲兵,连道:“天助我也!”

赵三多觉得奇怪,一船银子,仅带十几个亲兵,刚毅会如此自信?

仉云燕道:“你们不走水镖不明白,船在河里,只要不靠岸,十几个武艺高强的人足够了。押运银子的官船若靠岸,必有当地的官府派兵护卫,所以刚毅才不怕。”

原来如此。

王正谊道:“前次劫的谢家镖船便是不等他靠岸,在水里自有水里对付他的办法。”

仉云燕听他这样说,道:“五爷,劫谢家镖船您也有份?”

王正谊意思到失言,讪笑道:“听何少白讲的嘛。”

年过去了,算着刚毅应是快到了山东地界,须得准备劫船的计划。

王正谊找来有过一次水中劫船经验的朋友,让他带着赵三多等人去勘察动手地点,他要往台儿庄走一趟。

仉云燕问:“五爷去台儿庄做什么?莫非要请家师入伙劫船?”

王正谊笑笑,并未回答他,心里却道,小子,你问得忒多了。

王正谊欠谢玉田的人情,哪能让他冒险。他若入伙,这人情便仍还不上。王正谊是要他开船过来候着,一旦得手,便将欠他的银子让他运走。

行事不密,必遭其害。劫官船就等于谋反,这等掉脑袋的大事,王正谊必须亲自和谢玉田讲,所以他不辞辛苦赶到台儿庄。

听到他要劫兵部尚书的船只,谢玉田心里道,他倒是和我们的“搅屎棍”想到一起去了,只是他的闹得动静更大,成与不成,都能震动天下。

只是要他将镖船开到沧州码头等候,却不妥当,派别人去他不放心,亲自去又脱不开身,因为钟以士尚未回来。

“五爷,那笔银子我另想办法,你们提着脑袋弄来的钱我不能要。”

“你可以不要,我不能不还。”

“五爷要还也应还给何少白,我们谢家镖局就不必再过一次手啦。”

王正谊笑道:“谢大侠是胆怯了。”

谢玉田竟示弱了,道:“五爷说是便是。”

王正谊原以为见到谢玉田,一说便通,未成想竟碰了个软钉子,一时不知如何应变。

谢玉田吩咐人准备酒菜,他要尽地主之谊。

王正谊闷闷地喝了几盅酒,忽然想到钟以士,问:“怎么不见以士?”

怕什么来什么。钟以士是王正谊的徒孙,大过年的,谢玉田让一个女孩子替他在外走镖,自己却躲在家中过大年,这件事无法解释清楚。

“不止钟小妹,镖局的几个干练弟子都还在外头。家里能上船的仅有我一个人。”谢玉田道。

“你是没有人手,因此才拒绝我王五是吧?”

“不止如此,过了元宵节我要往南方走一趟。不瞒五爷,我放心不下钟小妹。”

“二爷,以士做事还是能让您放心的……”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客堂外面传来钟以士的声音,接着她便推门而入。

谢玉田又惊又喜,站起身相迎,道:“你可回来了!”

钟小妹与王正谊见过礼,笑盈盈地道:“二爷,让您担心啦。”

“可不是怎的!”王正谊话里有话道:“你回来得正好,谢大侠再没心事了!”

谢玉田笑笑,打量着钟以士,关切地说道:“你瘦了,也黑了,定是吃了不少辛苦。饿了吧,此间没有外人,快坐下吃些东西。”

“黑了好啊,以士从此再不必女扮男装啦,”钟以士道:“师爷在座,以士岂敢上桌,我去和姐姐一桌吃去。”

王正谊忙道:“你坐下,师爷正有件事要和你说。”

谢玉田担心他扯上钟以士,道:“五爷,以士刚回来,让她去后面吃些饭,歇一歇再过来。”

见二爷有意要支开自己,钟以士是何等的聪明,大年节的,师爷跑到台儿庄,绝不是找谢玉田喝酒的,定是有重要的事情。

“既然师爷有话说,以士在下陪着便是。”说着话,钟以士坐了下来。

王正谊却不是和她说劫官船的事,而是另有托付。

“镖船都回来了吧?”王正谊先打个埋伏。

“回师爷的话,都回来啦。”

“那就好。师爷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师爷有事尽管吩咐,以士怎当得起‘请’字。”

王正谊笑笑:“师爷要出趟远门,顺利的话,十天半月便能回来,若不顺利,便没日子啦。你师奶奶近日患上了风湿病,行动不便,需要有个人在跟前照应着,你去陪她一些日子可好?”

谢玉田一颗心放下来。王正谊先问镖船都回来了吗,这是在将他的军,既然船都回来了,干练的弟子自然也都回来了,他还如何能推托。

接着便要将钟以士支开,这是不想将她牵扯进来。

好,既然他能这样安排,便说明他心里有数,不会轻易连累别人,我谢玉田还有何话说,便舍命陪君子,亲自开船去接应。

谢玉田想到这里,道:“以士,恰好镖船都该检修了,这个月镖局的生意暂且停下来,大家都好生歇一歇,你去陪陪师奶奶,替令尊大人尽尽孝心。”

听他说出这些话,王正谊明白他已应了出船的事,端起酒盅和谢玉田碰了一碰,一切尽在不言中。

钟以士笑了笑,道:“以士不能答应师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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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一波三折

钟以士往南方送铁,并不顺利,甚至可以说是一波三折。

“自立会”印行“富有票”一事被人告密,湖广总督张之洞闻讯立刻出兵清查,收缴“富有票”,缉拿“乱民”。此时他还仅以为是一伙人在扰乱朝廷的货币,并未与谋反联系起来。

直到将盛怀岭的表弟等“自立会”的核心成员缉获,一番严刑拷打,审出惊天秘密。张之洞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都说楚地民风彪悍,果不其然,谋反也就罢了,竟然要买铁造枪,这还了得。

造枪光有铁是不够的,最重要的是技师。民间连洋枪都未见过,怎会懂造枪的技术。继续审下去,便追到了汉口枪炮厂。

张之洞见“乱党”竟策反了他的人,他呕心沥血苦心经营的枪炮厂,险些为谋逆朝廷的叛匪所用,此事若成事实,他的罪过可非同小可,盛怒之下,大可杀戒,凡持有“富有票”的人尽皆杀头。

两湖一带顿时陷入腥风血雨之中。岸上镇压“乱党”,长江上严查私运青铁的船只,于是钟以士的镖船被困在了江中。

盛怀岭上岸去寻表弟,见形势不妙,连铁都不敢要了,从此再不露面。

船靠在荒野滩头,进退维谷,赵广前黄义等人提议将铁丢进江里。钟以士舍不得,这船铁可是值两万两白银呢。

于是想到了何少白,钟以士盘算良久,决计去找他碰碰运气,对赵广前等人道:“你们在此等候,我去南京找朋友想办法。若见情形不好,丢铁弃船都是可以的,只要保住命。”

钟以士搭个便船赶往南京,向何少白求助。

何少白的处境并不妙。他原本打算,此次“兴汉会”若能起义成功,便辞了总督府的差事,专心投入“革命”,岂料义军打了几次仗,都未占到便宜,孙文还因躲避官府的追查远渡日本。

何少白郁闷至极,暂时切断与“兴汉会”和“哥老会”的联系,躲在总督府里再不出门。

正在苦寂之时,心爱的姑娘突然来到身边,何少白大感慰藉,寻个僻静的馆子与钟以士对饮,一杯酒下肚,竟热泪眶,抓着她的手道:“少白太乐观了,哪里知道做一件大事是如此的艰难。”

钟以士抽出手,激他道:“要羽化成仙,须经千锤百炼。才经受这点挫折,便哭哭啼啼,可见师兄也是个只会说大话的人。”

何少白羞愧起来,道:“那倒不是,只不过少白见到师妹,终于有个诉苦的人,所以忍不住,让师妹见笑了。”

“你还有斗志?”

“怎么没有,挨过这一时艰难,少白依然是义无反顾。”

“那就好,眼下便有一件考量师兄勇气的事,不知你敢不敢出头。”

“师妹的事,少白便是拼上性命也心甘情愿。”

钟以士点点头,和他碰了一下酒杯道:“以士先敬师兄一杯。”

两人喝完酒,钟以士将自己的困境向他讲了,道:“风声紧一时松一时,那船铁丢了可惜,我琢磨着请师兄找个地方藏起来,将来定有用得着的时候。”

何少白沉吟着,摇了摇头道:“要藏自然是有地方,只是眼下官兵盘查太严,那么多的青铁无法蒙混过关。”

“何大标总也没有法子?”

“容我想一想。”

直到用罢饭,何少白也未想出万全之策,将钟以士送至客栈歇下,何少白沿江岸徐行,望着一江东流之水出神。

一队巡查的缉私营官兵擦肩而过,领头的认识他,道:“大冷的天,何标总好大的雅兴。”

何少白拱拱手道:“辛苦,饭后出来走一走消消积食。”

官兵走出去老远,何少白忽然心里一动,叫回那人道:“老兄,少白向你打听件事。”

“何标总请讲。”

“你们缉私营可否越界查案?”

“怎么讲?”

“比如两江的缉私营能否到湖广界内……”

“依规不许,也有特例,案子若是由两江而起,追查至湖广拿人也能说得过去,我们长江一带的缉私营管带互相都熟,没有过不去的事。”

何少白点点头:“少白明白了,你去吧。”

打听清楚其中的窍门,何少白有了主意,想到青帮的张锦湖正在海门缉私营任管带,决计去找他出面相助。

张锦湖听到有一船青铁被困在湖北境内的江上,面有难色,道:“若在别处倒还好周旋,湖北的事便不好通融。你也知道,那张之洞办着铁厂,又管着枪炮厂,最恨别人私贩青铁,但凡让他抓住,没有不砍头的。尤其此时出了‘自立会’那档子事,老张更是恨极,他手下的兵士岂敢在风口浪尖上徇私……”

何少白叹了口气道:“可惜了那船好铁,只能推到江里去了。”

千辛万苦将铁运到长江,却要丢进水里,张锦湖自然也是甚为心疼,犹豫了一会子道:“咱干得便是冒险的事,既然这船铁本是为义军采购,风险再大,张某也是义不容辞,我带几个兄弟碰碰运气吧。”

“能行?”

“不去试一试怎知行不行,但有一样,我若将船押回来,你将怎么处置?”

“找个乡野僻静处暂且藏起来。”

张锦湖摇头,“藏不住,那些铁太值钱,绝挡不住小人告密,最稳妥的法子是脱手变现。”

何少白听到这里,也觉他的话有道理。道:“有了,何不抵于大生纱厂,了结一部分谢总镖头的欠款。”

大生纱厂也是张之洞督办的实业,交给张謇,他再转给张之洞的铁厂,倒是不费什么周折。

张锦湖笑道:“你这招够损的,从张之洞嘴里扣出食来,再卖给他,他若知道实情,只怕不将你凌迟不能解恨!”

“只要张先生能将查没手续办得严密,张之洞总会给同僚的面子吧,他还能追查到两江来?”

两人议定策略,当即连夜行动,赶往钟以士的藏船之处。上船后,张锦湖让钟以士带镖局的人下船,由陆路赶往通州等船。

他这是以备万一遇上湖广的官兵,便称是拿到的弃船,更容易开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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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围堰捉鱼

总算是有惊无险将船开到通州,何少白去找张謇交涉。

张謇见要抵给他一船违禁之物,哭笑不得,好在有缉私营开出的公文,加之他和张之洞的关系匪浅,便不疑有他,勉强接收下来。

张謇本意是不用卸船,直接运往汉口枪炮厂,何少白假称“赃船”已被他人买去,请他另寻船只转运。

钟以士等人这才得以接了空船,准备回程台儿庄。

何少白一举两得,既帮了谢家镖局的忙,也解决了他的难题。张謇反倒觉得他是个难得的人才,想要他加入纱厂。

义军举事受挫,总督府是何少白最理想的安身之所,他要继续“忍辱负重”埋在军中,因此绝不会走经商的路子。

何少白随镖船到镇江,分手之时,也有一事相求,要钟以士往京城走一趟,替他送一件珍贵的礼物给同年好友。

那位好友在一位王爷府里做侍卫,何少白想通过他走一走王爷的门子,给他补个缺,在京城或者直隶寻个差事。

两个原因,一是钟以士在北方,何少白想离她近一些;二是这也是张锦湖的意思,义军在军中的眼线,南方有张锦湖足够了,北方却没有信得过的人,何少白若能在北方军中立住脚,然后广织有脉,对将来成就大事有大有益处。

钟以士要去做这件事,因此便不能答应王正谊的托付。

这还是其次,主要是他知道师爷家中并不缺人手,又有谢玉田在旁敲边鼓,她便猜到这二人必有隐情,因此婉言推辞。

王正谊只好就坡下驴,道:“何少白托你办的事重要,既然如此,师爷便不勉强你。”

谢玉田应下接应之事,要王正谊先行回去,骑马将他送至峄县北,接着折返回来去见相慎忠。

虽然他们定下“搅屎棍”是三人团,不参与别人的行动,但这次王正谊牵头行劫兵部的官船,却是一个大动作,他觉得可带上相、梁二人,就当做个演练,经一经大阵仗,等他们再有计划时,便有经验了。

相老二听到只能在船上等候,不甚感兴趣,道:“只做个脚力有什么意思,不去。”

梁子成却觉得此事有耍头,便避开谢玉田,和相老二道:“怎么不去,到那时你若想亲自上阵,我师弟还能拴住你不成!”

相老二这才同意随行。谢玉田在夜里悄悄出门,只带了尹四儿一个弟子,到码头开了船,接上相、梁二人,赶往沧州。

镖船行至闸口,等着放行之际,一个黑影飞身上船,进了船舱,向着谢玉田抱拳笑吟吟地道:“二爷,幸会。”

谢玉田目瞪口呆,道:“以士,你怎么来了?”

钟以士笑得花枝乱颤道:“你们几个粗心汉子,连有人跟踪都不知道,如何能成得大事。梁姐姐见你半夜出门,放心不下,要以士跟着二爷。”

梁子成笑而不语,相老二啧啧称赞道:“大哥,嫂夫人真会疼人。”

谢玉田脸上挂不住,假意生气道:“胡闹,我们兄弟三人去微山湖赴个约会,你跟着做什么!四儿,让船开回去送钟先生回家。”

“二爷,梁姐姐正是怕您去会相好的,所以嘛以士要看着您。”

“越说越没个正形,你姑娘家的,不嫌害臊。对了,你不是要往京城去吗?别误了正事。”

“以士搭二爷的船去岂不方便。”

“‘姑娘家’?他是女人?”相老二惊道。

梁子成拉他出了船舱,不让他再跟着搅和。

无论谢玉田如何相劝,钟以士只是不肯下船。

没办法,谢玉田只得说了实话。钟以士生气道:“何少白也真是的,竟向师爷传递这种消息,岂不是要师爷送死嘛!”

“为什么这样讲?”

“师爷心里仍是对谭先生之死耿耿于怀,一直在寻机会为他报仇,那个兵部尚书正是师爷的仇人,若到时上船去,师爷一心要杀了刚毅,必会错判形势……您以为兵部尚书会带几个功夫稀松的人在身边吗?”

一番话说得谢玉田不禁担心起来,可不是嘛,王正谊几次报仇未成,此次仇人相见,必不肯错过机会,到时只怕拿命去换也在所不惜,若船上的亲兵武艺高强,拼死抵抗,定然是凶多吉少。

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先到了沧州再讲。

两人都在心里做好打算,钟以士要跟上官船,谢玉田也要跟上官船,到时见势头不对,便硬将王正谊拉走。

一船人各怀心事,却都是奔着登上官船去的。

在沧州等了几日,元宵节一过,眼线传消息过来,刚毅的官船已过了黄河,只是赶不到夜里过沧州,若想夜间动手,要么向前去,要么往后去,在天津或者德州界内下手。

好在赵三多他们工夫下得深,早有几套预案,当即决定在德州下手。

王正谊来见谢玉田,商议改变策略。谢玉田劝道:“五爷,放弃吧,用兵最怕准备不足,这时赶往德州,只怕忙中出错。”

钟以士也道:“师爷,以士觉得德州是生地,沿途有多少护送的官兵也不明了,难免会有意料之外的事发生,还是算了吧。”

哪能就这样算了,江湖死士早已待命岸边,而且又准备了那么些日子,便是王正谊肯放弃,那些人也不肯。

王正谊道:“不会有错,我们在德州也选定了下手之处,只是有一样,要重新筹谋筹谋,如何在夜里将官船拦到岸边。”

谢玉田见他执拗,知道劝不下来,便道:“你们选定动手的地点,可是运河在德州城南那个转弯处?”

“正是。”

“那一段河道有个狭窄之处,水也浅,可用‘围堰捉鱼’之法将官船逼至河边。”

“什么是‘围堰捉鱼’之法?”

谢玉田道:“将几十捆木柴或几根滚木,连到一起,两头各绑上绳索,在河边埋伏着,等船只开过来,一头不动,另一头拉动绳索,木柴或滚木便向船只围过去……”

王正谊接道:“夜里船只看不清是何物袭来,必然会向岸边靠过去躲避,然后我们便趁他们慌乱上船。”

“好个‘围堰捉鱼’之法,有趣,有趣,还是谢总镖头聪明!”相老二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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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仇人相见

王正谊得计,火速率队赶往德州南,精心准备,在河湾处张网以待。

到了夜间,一艘灯火通明的大船向北急急驶过来,看那航速,只怕几捆干柴阻拦不住。

王正谊在河里布置了两条小船,高翔有水里的经验,负责调度船只配合岸上的攻击。他在船上发现官船太快,向伏在另一条船上王正谊道:“五爷,须先让官船的航速慢下来。”

“该如何做?”王正谊急道。

高翔不假思索道:“我划船过去……”

说话的同时,命船工将船划向河心,扬起马灯远远地迎着官船打灯语,示意前面有险情,要他们慢下来。

官船的把头知道前面有个弯,既然有同行提醒险情,便降了航速。

高翔的小船让过官船,跟在后面,到了河道转弯处,岸上的人急拉绳索,一道黑乎乎的障碍向官船兜过来。

官船把头不知那是何物,急令舵手向河边靠过去,准备躲过障碍。

河边那一处恰是浅滩,官船一个急转舵,冲进浅滩,当即搁浅了。

岸上响起尖刺的呼哨声,突然窜出二十多条黑影,手里端着长长的竹竿,向河里一插,人便荡到官船上。

河里的两条小船也火速靠近官船,王正谊和高翔同时飞身上船,和刚毅的亲兵卫队战到一起。

谢玉田的镖船停在一里路外的河岔里,梁子成和相老二早已悄悄下船,在岸上迎着官船飞奔而去。

谢玉田发觉船上不见了他二人,道:“同谋大事哪能擅自行动,全冲上去谁来接应。”

钟以士道:“要接应也须将船靠过去吧?”

“不是那个打法,若再有别的官船过来,我们要迎上去阻拦,既然他们二人离了船,我们只能守在此处了。”

钟以士觉得他说得在理,便打消了冲上官船帮忙的念头。

刚毅的亲兵全是训练有素的武术好手,擅长近身对打,突遭袭击,虽然惊慌却不怯阵,大刀舞起来封住舱门,王正谊的人竟不得靠近。

赵三多见围过去的人太多,挤作一团,对己方不利,让众人散开,功夫好的顶在前头,和官兵捉对厮杀。

王正谊与杨见山的目标是船舱中的刚毅,因此二人各执一口大刀,左砍右劈,想要杀出一条血路冲进舱中。

岂料对手个个不弱,久战不下。赵三多暗道,这样打法可不行,若有过往船只撞见,去前面报官,官兵由岸上过来支援便无法得手。

赵三多将夏猴子叫到跟前,要他准备好迷幻药,单等王、杨二人向后撤步便撒出去。

“中爷,垦草子爷,请后退两步……”赵三多喊道。

之前并未商定用迷幻药,因此王、杨二人不知要他们退下是何用意,不加理会,只管拼力厮杀。

赵三多大急,伸手夺过夏猴子手中的药包,冲上前去,贴近了王、杨二人道:“我有白浆子,两位听我的口令……”

二人这才明白过来,听到赵三多喊一声“退——”齐齐向后跳开。

赵三多一扬手,“如烟”扑出一片灰雾,堵住舱门的护卫尽皆中招,稍等片刻,看他们倒下去,王正谊急不可耐,抢步进了船舱。

杨见山紧随其后,在他身后是一个蒙了面的黑衣人。

这边护卫倒下,那一厢的护卫赶紧补上来,赵三多和高翔等人挥刀拦住,舱里舱外又战到一起。

梁子成和相老二这时也上了船,各缠住一个护卫攻击,那些江湖死士从旁协助,护卫们寡不敌众,渐渐落了下风。

王正谊进舱去找刚毅,官船极大,船舱有明暗之分,进去便如入迷宫,一时难以判定刚毅藏在何处。

搜寻到尾舱仍不见有人,王正谊不禁困惑,难不成刚毅不在船上?不会,他押运税银,不在船上会去哪里。

这时杨见山也一路搜过来,二人相视片刻,都有些懊恼。杨见山用大刀向着舱壁乱砍一通,砍到一处忽听“呀”的一声惊吓。

王正谊抬起脚来狠狠踹过去,木板应声而碎,里面闪出一个暗室,一个护卫举刀劈出来。

王正谊侧声一躲,杨见山挥刀迎着那护卫战到一起。

此时船上的护卫已被赵三多等人收拾干净,众人涌向货舱去翻找银子。谢玉田收到官船上发出的信号,开船过来接应银子。

按照商定的计划,劫船得手后,赃银分两路运走,江湖死士由岸上运一批,谢玉田和王正谊的两条小船由水里运走一批。

尽管镖船做了掩饰,高翔和仉云燕一看便认出是谢家镖局的船,谢玉田和钟以士立在船头,虽黑纱罩面,高、仉二人也都分辨得出,当下大喜,不由分说,抬起银箱便向镖船上丢过去。

谢玉田将梁子成和相老二叫上镖船接银子,自己跳上官船去寻王正谊。

进到船舱,却见王正谊抱着一个黑衣人大叫:“师弟,师弟……你,你怎么来了……痛杀我也!”

原来王正谊踹开暗室的门便欲进去,却被身后的黑衣人一把推开,接着便是“通”的一声巨响,一片火光闪过,黑衣人向后倒下去。

刚毅躲在暗室里,手边放着几杆压好火的洋枪,外面的人看不见他,他却对外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见有人要进来,扣动扳机便是一枪。

王正谊见有人中枪,不敢硬闯,将那黑衣人拖到一旁,揭去面纱看时,竟是师弟宋小戈。

“怎么会是你!”王正谊愣住。

宋小戈苦笑道:“师兄,快些走吧……你杀不了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你要好好活着……”

说罢便咽了气。

王正谊痛不欲生,忽得起身,像一头发疯的豹子似地向着暗室冲过去。谢玉田眼疾手快,一个扫膛腿过去,王正谊倒下的同时,暗室里又放了一枪。

杨见山被那个护卫缠住,分身不得,且战且呼喊:“灯笼子师兄,快拿白浆子下来……”

赵三多正在指挥众人搬运银子,哪里听得到。

谢玉田上前助力杨见山,一套连环腿踢过去,那护卫应接不暇,被杨见山一刀送了命。

谢玉田道:“暗室里有洋喷子,快些扯乎吧。”

仇人便在眼前,杨见山自然也是不肯善罢甘休,上到船上去找赵三多要迷幻药。

人到船上,却听到岸上接力的哨子传来撤退的消息,知道是有官兵在赶过来。

高翔道:“英子来啦,扯乎——”

那些江湖死士一声呼哨,全都上岸散去,钟以士赶紧跳船过来,下到船舱,见师爷等人站着发愣,道:“有英子,扯乎……”

谢玉田当即抱起宋小戈,向钟以士使个眼色。钟以士拉着王正谊便走,她哪里拉得动。

还好杨见山理智,重新下船,二人合力将王正谊拖到镖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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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功败垂成

未能手刃仇人,王正谊极不甘心,道:“谭先生的仇未报,又搭上一个师弟……叫王五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你们撒手,让我去和那狗官同归于尽!”

钟以士等人死死按住他,谢玉田命尹四儿开船全速撤离。

王正谊大骂钟以士,“臭丫头,你拉我做什么,你若真心孝顺师爷,便到那船上杀了狗官,烧了官船……”

旧仇未报又添新恨,仇人就在他面前,不过两三步之远,却杀不了,不仅杀不了,师弟为救他又死在刚毅手上,这种痛苦比凌迟都难受。

此刻王正谊的心里全是仇恨,根本不想其他。

杨见山也深知此时若杀不了刚毅,今后再不会有机会了。

一个本已归隐山林,切断世间一切恩怨情仇的隐士,且能慷慨赴死,他为何要瞻前顾后,惜命遁逃。

想到这里,杨见山松开按着王正谊的手,扶着船帮,两腿一蹬,向官船扑过去,将话留在身后:“五爷,保重……”

这是要诀别了。

见他重上官船,众人都为一愣,王正谊借机挣脱钟以士之手,也跳了过去。

钟以士作为大刀王五门下弟子,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师爷去送死,未及多想,跟着飞身出去。两艘船已经离得远了,钟以士一脚踏空,险些落水,幸好她灵巧,伸手抓住官船上的缆绳,借个力攀了上去。

“他们这是怎么啦?官兵已到近前,为杀个狗官,值得吗?”梁子成连连摇头道。

谢玉田叹了口气,道:“李凤岗老爷子门下弟子,个个都是铁血勇士。”

“我们要不要过去支持?”相老二问。

镖船已加速驶离,若再回头,不等靠上官船,只怕岸上的官兵就到了,那时谁都逃不脱。那么多人的心血便全都白费了。

“看他们的造化吧。”谢玉田无奈地道,然后命尹四儿仍将镖船开进前面的河岔子。

杨见山进了船舱,见里面一片漆黑,忙摸索着四处寻找火绳,他要放火将刚毅烧死在船里。

刚毅在暗室里听到外面渐渐没了声响,知道“乱匪”已逃走,端着枪慢慢走出来,走到前舱,看到有个黑影晃动,问道:“何人?”

杨见山伏身不动,想要伺机扑过去。刚毅狡猾,知道不是自己人,手忙脚乱地放了一枪便逃回去。

杨见山闪躲不及,腿上中弹,鲜血一下子冒出来。王正谊赶到,顺手抓起一只木凳挡住胸前便要向后舱冲,杨见山扯住他的腿道:“五爷,那个不挡枪弹,快些找火绳……”

钟以士随后赶到,知道船里的火绳放在什么地方,上去便扯了出来,引着火将窗帘点燃,架起杨见山边向外走边叫师爷撤退。

三人刚退到船头,岸上一片火把通明,官兵围上来。领头的指挥兵士涉水上船,一面擒人一面灭火。

这队官兵有三四十人之多,钟以士低声道:“师爷,您快和这位大侠跳水,这里有以士抵挡。”

“傻话,师爷岂可丢下你……你还年轻,要好好活着……”说着话,趁钟以士不备,一掌将她推下船去。

听到有人跳水,兵士一齐逼过来。面对强敌,钟以士不及脱去外面的棉衣,只是片刻之间,棉衣便浸透了水,钟以士连抬手之力都没了,更遑论抵抗,只能束手就擒。

船上的王、杨二人拼死与官兵搏击,终因气力耗尽,落入官兵之手。

谢玉田等人在河岔子里等候,先看到官船上起火,心里还想,放了火,那三人或许能脱身。接着便看到对岸一片火光,映得半条河都亮如白昼。不禁开始担心起来。

又等了半个时辰,河面上一片平静,并不见有人在水里游动。谢玉田明白,钟以士等人一定是凶多吉少了。

“开船吧,再不走若是有官兵乘船来援,定会拦截盘查。”谢玉田向着尹四儿道。

“可惜了三位好汉。”相二爷叹道。

“这里还有一位呢。”梁子成看着躺在舢板上的宋小戈道。

那边一片火光照耀,这边恰好成了灯下黑,镖船开起来极快,转眼便出了河弯,顺流直下,天明之前驶入了微山湖。

微山湖到处都是芦苇荡,船停进去官兵是搜查不到的。

谢玉田与梁子成商议,“师兄,这船银子须得先找个去处,你看藏到哪里妥当?”

“微山岛上有个武行的朋友,放在他家的地窖里可好?”

相老二道:“近是近了些,只是,我们能想得到,官兵未必想不到……依我之见,何不运到抱犊崮去。”

“此处离山里太远,这么多银箱上路可不是小动静。”谢玉田道。

“不怕,我去抱犊崮找朱不是,他常和官兵周旋,有的是点子。”

“那好,此事就交给大哥和三弟啦。千万别出了差池,这可是五爷等人拿命换来的。”

梁子成听他的话音不对,问道:“老二,你去哪里?”

“我到大南庄瞧一眼,看五爷他们逃出来没有。”

谢玉田赶到大南庄,那些江湖死士的当家人也在,夏猴子屋里坐着四五个人,个个神情凝重。仉云燕见到师父,行了礼站到旁边。

“你怎么在这里?”谢玉田问道,旋即明白是何少白派他来传递消息的,哼了一声,摆手让他不必回话。

赵三多道:“谢大侠,你来的正好,我们正商议搭救五爷之策,您可有门路?”

“没出来?”

赵三多点头,“岸边暗处有我们的哨子,亲眼看到五爷他们三人,被官兵押往德州城去了。”

“还活着就好。”谢玉田稍稍松了口气。

“抢的是兵部尚书,只怕他们难以活命。”江湖死士当家人道。

谢玉田看着他面生,因问:“在下谢玉田,请问这位仁兄怎么称呼?”

“在下姓董,单字飞,谢大侠叫咱小董就成。”

“你是五爷的朋友?”

“不是,在下是跟着宋先生的。”

“哪位宋先生?”

“杨师傅背到谢大侠船上的那位便是,他怎样了?”

“中了狗官一枪,已然去世了。”

董飞“呀——”的惊呼一声,接着怒道:“我操他大爷的狗官,竟然杀了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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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江湖无情

宋小戈是一个隐士,更是一个勇士。

他看透世情,抽身江湖,做一个与世无争的归隐者;却又悄悄地豢养一批江湖死士,不与他们讲家国情怀,也不与他们讲侠肝义胆,只拿银子说话,抢来钱大家平分。

既然做隐士,要钱何用?有用,因为他是有家国情怀的,只是暂未遇到志同道合的人,所以要囤积财富,留待风起云涌的那一天,他藏于古墓里的那些财物便会派上大用场。

抢劫张行一家的那一票,正是宋小戈要董飞带人干的。只不过遇到了谢玉田,最值钱的财物都被隐匿到了棺材里,董飞千辛万苦却收获极少,回来盘点战利品,还以为收到的线报有误呢。

孙裴有位在都察院任要职的密友,那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眼里看到的官场丑恶太多,却无法改变现状。孙裴便于他处搜集贪官的信息,然后走单线提供给宋小戈。

杨见山要劫押运税银的官船,正合宋小戈的胃口。

可是,此事的主谋是王正谊,他心怀仇恨,杀气太重,银子可以不要,刚毅却必须要杀,他若参与定于大事不利。

宋小戈不想师兄出意外。

因为王正谊和南方义军有联系,通过他可以将搜罗来的不义之财投入反清大业。师兄弟二人殊途同归,若联起手来,必有一番成就。

王正谊一上山,他的琴弦便断了,接着王正谊在山下杀了捕快……,各种不好的征兆聚集到一起,令宋小戈十分不安,甚至他曾试图中断这次行动。

那一船税银委实令人动心。朝廷像一头瘦骨嶙峋的病牛,那船税银如同草料,添一把草料便能苟延残喘,夺走草料或许便能击跨病牛,如此釜底抽薪的便宜事,宋小戈发自内心地不想放弃。

他阻止不了师兄,又不想他出意外,因此决定出山。

中枪倒下的那一刻,宋小戈在心里叹了口气,叹自己的修行不够,压不住侥幸心。

古墓里的秘密,宋小戈只告诉了王正谊,他多希望他的死,能让师兄醒悟过来,真正的侠士,要胸怀天下,而非在小恩小怨上纠缠不休。

董飞只见有人将宋小戈抬到了一条船上,不知他已丧命,而今听到他身亡的消息,再不愿与赵三多等人有牵扯,当下冲众人抱拳作别,转身走了。

江湖有情,江湖也无情。只有宋小戈最懂江湖,因此他不和别人讲江湖情义,只讲规矩,他死了,不用任何人为他复仇,也不用任何人怜悯。

他早已和董飞有过约定,他们做的是刀口舔血的事,生死由命,任何人都不许心怀仇恨。因为仇恨会让人迷失心性。

只有一样,所有的贪官都是仇人,可抢可杀,绝不留情。

“他就这样走了?”仉云燕道。

“各为其主,他追随的是姓宋的,其他人与他无干,不走留在这里做什么!”赵三多道。

“早知道那个尚书狡猾,不该贸然上船的,先向船上喷去我的‘如烟’,将那些兵都迷倒就好了。”夏猴子道。

“未见得就有用,一阵风便将药粉吹得干干净净了。”高翔道。

“还说这些干什么。”谢玉田道:“五爷是我们的朋友,须得尽快想法子救他。”

谢玉田说这话时并没有底气,若是抢劫一般的官船,走走门子,多使些银子,或许能留住他的性命,如今碰到的是兵部尚书。那刚毅冷酷无情,丢的又是慈禧太后眼巴眼望的税银,谁敢去求情。

“只有劫狱一条路可走,不过,成功的希望十分渺茫。”赵三多道。

“但凡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试一试。”谢玉田道。

赵三多自然是不肯示弱,点头道:“我也是此意。”

王正谊等人被押往德州,是就地正法还是将他们解去京城,尚不可知,便是劫狱,也须先将德州的情况摸清楚。

谢玉田道:“祝三爷在德州城可有耳目?”

“有义和团的兄弟在城中,官府里却没有抵实的关系。”

“何标总或许能勾连上府标……”仉云燕道。

“远水解不了近渴,何必提他。”谢玉田道,接着叹了口气道:“我最担心的是钟小姐,若是漏了身份,不知会否受到那些官兵的欺凌。”

“钟小姐?”夏猴子面露惊讶道:“钟先生是女人?”

无人应声,想到官兵狱卒的可恨之处,众人都陷入沉默之中。

兵部尚书刚毅遇劫,侥幸逃得一死,对“乱匪”自是恨之入骨。官兵狱卒岂能不知尚书大人满心的恨意,因此对王正谊等三人绝无丝毫善待,一投入牢中,便将三百斤的死囚枷先枷上。

刚毅惊魂甫定,一面下令城中所有官兵府标追查银子去向,一面即刻升堂开审犯人。

先审王正谊。他本想报上实名,当堂痛斥刚毅残杀维新志士,祸害国家,却怕连累钟以士,便随口编个假名应对。

刚毅急于将银子找回来,并不急于查验他的身份,喝问:“你们劫了银子要运往哪里?”

“黄河决堤,灾民遍野,当然是赈济灾民啦。”

“胡说八道,一伙‘乱匪’,能有如此的善心?”

王正谊冷笑道:“世上哪有匪,还不全是你们为官不仁,官逼民反!”

刚毅懒得废话,道:“大刑伺候。”

一通酷刑,打得王正谊皮开肉绽,昏死过去。泼水使他醒来,刚毅接着问:“还不如实招来吗?”

“我等属实是灾民,抢了银子便分散出去……”

刚毅拍案怒吼:“灾民哪有如此好的身手,你们几个去而复返,放火烧船,分明是来取本官的性命!”

王正谊眼中寒气逼人,冷笑不语。

刚毅道:“再打——”

直打到王正谊不省人事,刚毅才令换钟以士来审。

钟以士落水,又经一路寒风,早已冻得浑身僵硬,押入大牢,无人给她衣服换上,此时已然奄奄一息。

衙役将她架到大堂上,刚毅见状,无名火起,怒道:“尔等有意要将她冻死吗?这如何能问出话来?”

知府唯唯诺诺不敢言语,等着刚毅示下。

“只这一个少年或许骨头还软些,还不快些将他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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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女身泄露

钟以士被救了过来,她的女儿身自然便暴露了。

刚毅正在审杨见山。

杨见山双腿中枪,狱卒仅为他草草包扎一下,便抬上大堂。天冷血凝滞得快,伤口不流血了,却是钻心的疼。

他自知难以活命出去,便咬紧牙关,任刚毅如何用刑,一句话都说。

刚毅见撬不开他的嘴,恼羞成怒,当即下令拖到刑场凌迟处死。

山东道监察御史昌玉机正在德州巡检刑讼,闻听兵部尚书亲临府台衙门审案,及时赶到,见刚毅要将人犯凌迟处死,职责所在,不能不管。

“中堂大人,人犯未经刑审决处,便处极刑,不合大清律例……”

“你是何人?”刚毅怒道。

“下官乃都察院山东道监察御史昌玉机。”

“哼,叛贼作乱可当场斩杀,何用交至刑部。身为御史,连这些都不懂吗?”

“中堂大人,您若带兵清剿叛贼乱匪,自然是可以当场斩杀,只是既然已将人犯捕获,且又是在府台大堂上,便不可不依着刑讼条例。”

刚毅被当众顶撞,十分不快,搁在平日里,绝不会将小小的御史放在眼里。可眼下他办事不力,丢了税银,正在风口浪尖上,不能不有所收敛。

刚毅只好将杨见山押入死牢,昌玉机叮嘱狱卒道:“此人是朝廷重犯,不可让他死于狱中。”

大清狱法有条例,对待人犯要“日给仓米一升,寒给絮衣一件。锁枷常洗涤,席荐常铺置,夏备良浆,冬设暖床,疾病给医药”。虽然牢狱鲜有不虐待人犯的,但巡检御史在跟前,狱卒便不敢有违条例。

有昌玉机的“严格执法”,杨见山算暂时保住了一条命。

刚毅问那个少年可醒过来,狱卒来报,“中堂大人,那个少年是个女人。”

“是个女人?”

“是,她是女扮男装,扒去衣服……才见出原来是个女儿身。”

“带上来。”

钟以士浑身湿透,泥水满身,看上去肮脏不堪,那些刁钻的狱卒便不愿沾手,因此指派了一个岁数较大、老实巴交的末等狱卒为她更换衣服。

那狱卒名叫尤甲,补的是父亲的缺。狱卒这种差使,无品无级,俸银极低,名声也不好听,有本事的人不愿干,没关系的干不了。

尤甲的父亲做狱卒时,官场风气还不算太坏,监牢的管理也极为严格,虽有欺凌和敲诈人犯之事,并不敢明目张胆,不像今日的监牢,如同地狱一般,不管穷人富人,一旦进去便要扒层皮。

尤甲的父亲出身穷苦,素有同情心,从不为难人犯,他对儿子言传身教,要他尽自己的本分之外,结善缘,积阴德,不许为难人犯。

尤甲在狱中任劳任怨,脏活累活全是他的。尤甲为钟以士烧火取暖,更换衣物,发现她是个女人,便不敢再去碰她,当即叫来女牢的狱卒,因此钟以士并未受到羞辱。

钟以士换上干爽的衣服,喝了碗热水,慢慢缓过来,被押至大堂。

刚毅打量她长得清秀娇美,不解一个弱女子因何扮上男装做贼,让她报上名姓。

想到自己随镖船在运河上行走日久,难免会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因此钟以士更不敢报真名,情急之下,报称张行的妹妹张秀。

顶了张秀的名,便索性顺着这条思路编排下去,认了巡漕御史张胜祥作父亲。

昌玉机在旁听闻她是同僚的女儿,不肯相信,刚毅自是也不信,道:“张胜祥被革职遣乡,你怎会是她的女儿?大胆女贼,少要胡编乱造,你这细皮嫩肉的可经不起用刑!”

钟以士道:“罪臣之女如今家破人亡,何用编造。”

便将在太行山遇劫一事讲个详细。

“张胜祥死在乱匪之手?那你为何又做了匪人?”

钟以士料到师爷为保护自己,绝不会泄露她的身份,因此敢于大着胆子编下去,道:“张秀未做匪人,只因无家可归,四处乞讨为生,途经运河岸边,饥饿难耐,见乱匪抢了船散去,便想上船寻些食物……”

这样说倒是合情合理。刚毅叫来擒获钟以士的兵士对质,有兵士亲见王正谊将钟以士推入水中,道:“她是被那个乱匪击落船下的。”

于是钟以士面前现出一线生机。

刚毅道:“你父亲在京城为官多年,定有不少同乡故旧,你为何不去投奔他们?”

“一者罪臣之女并不知晓家父的关系都有谁;二者家父是罪臣,落难之人哪还有朋友。”

刚毅点点头,却并不肯就此完全信她,再将王正谊押上来,让二人见面,观察他们的举动。

钟以士见师爷被打得遍体鳞伤,神智不清,心里难过,不由动容。刚毅察言观色,见她面露悲戚,道:“你认得他?”

“他是什么人?”钟以士反问。

“本官问你哪,若你不认得他,为何面呈关切之意?”

钟以士冷笑道:“家父身为御史,罪臣之女多少还是知道些刑堂规矩的,大清国律令,不许对人犯施以重刑,他被打成这样,是个人见了都会惊惧同情。大人,这是您的手笔么?”

刚毅瞧了昌玉机一眼,道:“像这种无恶不作的乱匪,人人可以得而诛之,况且你一家本是为乱匪所害,你怎会同情于他?”

“大人不说,罪臣之女怎知他是乱匪。”

刚毅心道,果然是御史的女儿,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堂上有个御史监审,还是别再问下去了,便命将钟以士押后再审。

张胜祥虽因贪腐被革职,从而一家人遭难,但毕竟是做过御史的,作为同僚,昌玉机难免兔死狐悲,对“张秀”心生同情,因此亲自关照狱卒,将她单独关押,好生对待。

案子审到这里,再审不下去。德州知府常年审案,在旁瞧着,洞若观火,忍不住暗骂刚毅草包,审了半天,连人犯的姓名住址都未核对清楚,只管用刑,只管听信人犯的一面之辞,活该他被抢,若银子追不回来,看他是个如何下场。

可是,案子出在德州辖地,知府有失职之责,却又不能坐视不管,因此咳了一声,道:“中堂大人,您勇退乱匪,一夜劳累,何不先请回驿馆歇一歇,这几个人犯便交与下官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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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一线生机

刚毅不敢在德州久留。太后老佛爷等钱用呢,惹怒了她,轻则革职,重则治罪,官还没做够呢,不能栽在这上头。

刚毅盘点损失,发觉仅丢了三万多两银子。他在江南各省搜刮的赃银也有三万两,足够弥补亏空的。

可是刚毅岂是做赔本生意的人,他绝不会掏一两银子。案子既然出在山东,自然要由山东负责补上。

山东正遭水灾,巡抚袁世凯正为赈灾一事头疼,别说三万两银子,便是三千两银子也拿不出来。

刚毅身为兵部尚书,平日待袁世凯不薄,不出血自然不行。

哪里去筹措银子呢?

有聪明的幕府为袁世凯出主意,羊毛出在羊身上,既然是盗匪惹的祸,当然要围绕着盗匪做文章。

以治理匪患为名,一是对占山为王的响马土匪进行清剿,能抓到抢劫官船的贼匪最好,抓不到也能搜罗一些财物;二是对义和团和武行帮派进行彻查,发现有不轨行为的先行缉拿关押,尔后重处罚金,交银子放人;三是缉拿在街头惹事生非的地痞,为富不仁的富家子弟,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冲银子去的。

袁世凯在署理山东之始,已对义和团各坛口登记造册,这回只管照着名册拿人就是。

一时间,山东境内兵祸比匪祸还凶猛,直闹得天昏地惨,人人自危。

刚毅等不得袁世凯搜罗来银子给他,立逼袁世凯五日内将三万两银子送到船上。因为那时他的船正好能修缮完毕,他要动身回京。

转眼便到了交银子的期限,袁世凯仅凑到不足一万两银子,正急得心头冒火,属下来报,称保定万通镖局总镖头李存义来访。

“这时候他来做什么!不见。”袁世凯道。

属下刚退到门口,袁世凯忽然想到开镖局的或许容易筹措银子,便道:“快请——”

李存义身后跟着谢玉田,二人拾阶而上,袁世凯对李存义礼敬有加,亲自迎至阶前,深施一礼道:“李师傅,别来无恙。”

“袁大人别来无恙。”

宾主落座,寒喧过后,李存义并不虚套,直截了当地道:“袁大人,我就不和您绕圈子啦,今日冒昧登门,本是有一事相求。”

“李师傅甭客气,有事尽管讲,袁某能做到的定然不遗余力。”

“两日前可是有官船在德州运河上出了事?”

袁世凯一愣。此事刚毅打过招呼,不许外漏,他为保住头上的花翎顶戴,决计将官船遇劫的重要情节瞒报朝廷,只说在运河上遇到几个湖匪,略略耽搁了行程,只要税银分文不少,慈禧便不会治他的罪。

当然这件事袁世凯也不想捅到朝廷去。

李存义远在保定,他因何知道官船出事的消息?

袁世凯极能沉得住气,道:“怎么讲?”

“有位被革职的御史之女,名叫张秀的,流浪至此,听说因误入官船被当作盗贼关进了大牢,我想请袁大人明察秋毫,查明实情,将她放了。”

“李师傅如何知道的如此详细?”袁世凯疑道。

谢玉田道:“袁大人,张御史一家罢职还乡时,本是请了镖局的,只因在过太行山时遭遇盗匪,那家镖局的镖师死伤大半,无力再行护镖之责,由小镖号代为出镖,后来那伙盗匪穷追不舍,烧了张家的全部财物,张御史夫妇双方送命,张秀兄妹二人无家可归,在下便收留了他们。未料张秀在过年期间出走,在下广撒弟子四处寻找,一路寻到德州,几经打听,才知她被当作盗匪缉拿至德州府衙。”

“张秀被缉拿至德州府衙你是如何打听到的?”

谢玉田不慌不忙道:“在下有个弟子沿运河找她,途遇官兵盘查过往行人,向军爷问起来,说是有一晚捉了几个盗匪,让我们到府衙打听,因此得知。”

谢玉田在大南庄与赵三多商议良久,谢玉田忽然记起梁子成说过,万通镖局的李存义与袁世凯相熟,便命高翔速去峄县请来梁子成。

此后谢玉田与赵三多同入德州城中,找义和团的耳目打听消息,那位义兄倒不是吃素的,在府衙里有相熟的朋友,多使银子买路,终于获知刚毅堂审时的对话,这才知道钟以士顶了张秀的名字。

这就好办了,钟以士自认误入官船,虽有诸多可疑之处,只要肯花钱,再找到袁世凯讲情,便可掩人耳目,先将钟以士救出来。

梁子成请来李存义说情,袁世凯很是为难。若张秀真是那位巡漕御史的女儿,说她误入官船当然可信,只是她的身份还须查验,事关抢劫朝廷押运税银的官船,案情尚未水落石出,刚毅又正在气头上,哪能说放人便放人。

谢玉田见袁世凯犹豫不决,便故作轻松道:“张秀与在下非亲非故,按说不该为她的事如此上心,只是既然收留了他们兄妹,便要担着责任,这也是在下做人的一贯准则。而且他们兄妹父母新故,在下实不忍其兄再失亲人,这才请李总镖头辛苦一趟,来求袁大人开恩,若大人为难,在下并不敢强求……尽人事听天命,在下只要尽了全力,便可无愧于心了。”

袁世凯打哈哈道:“为难当然是为难,也并非不可行。只是眼下袁某正忙于筹措一笔款子,无暇顾及其他。”

李存义道:“袁大人身为巡抚,还缺钱花吗?”

“袁某能花多少银子?还不是……还不是水灾闹的,朝廷赈灾的款子一时拨不下来,眼看便到了春耕时节,总得让百姓回乡将庄稼种上才是。”

“袁大人体恤民情,有您主政一方,真乃百姓之福。”谢玉田恭维道。

“是啊,袁大人是大清国不可多得的人才,”李存义道:“不知大人需要筹集多少银子才能度过难关。”

“怎么,李师傅愿意雪中送炭,助袁某一臂之力么?”

李存义瞥了谢玉田一眼。二人已商议妥当,若是袁世凯要钱才肯放人,多少钱都出。

“能为袁大人效劳,是我的荣幸。”

“还需两万两银子,李师傅可否暂借于我?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袁某定当连本带息如数奉还。”

李存义没想到他竟敢要这么多银子,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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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独闯死牢

谢玉田倒觉得不多,毕竟抢了官船,劫走的银子远远不止两万两。

运走的银子当然运不回来,即便银子就在身边也不能拿出来,税银全是新铸的银锭,上面有记号,交出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谢玉田掏出一张银票,双手奉到袁世凯面前,道:“袁大人,这是五千两银子,您先暂解燃眉之急。”

袁世凯瞥了一眼银票,并不伸手去接。在心里打个疑问,这谢玉田可够豪爽的,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子,不仅拐弯抹角找到李存义来说情,而且准备了五千两银子。

世间竟有如此仗义的人?

袁世凯当然不信,含笑道:“谢总镖头,袁某是向李师傅借银子,可不是向你索贿。再者说,这点银子哪够,袁某今日便须凑齐两万银子。”

李存义道:“今日便要?”

不是说筹措银子为开春后作预备吗?怎会用得这么急?谢玉田转念一想,恍然大悟,他借银子哪里是赈济灾民,定然是刚毅向他要银子弥补亏空呢。袁世凯要的是现银,当然不肯接银票。

袁世凯道:“今日便要。”

“莫说小镖号没有这许多钱,便是有,一时也凑不出现银。袁大人,我怕是爱莫能助。”李存义为难道。

“李师傅不必放在心上,袁某也是随口一问。”

谢玉田有意应下这笔巨款,只要宽限几日,他便有法子凑到钱,可此话要由李存义说出来才不至让袁世凯生疑。

二人回到栖身的客栈,梁子成等在房中,问:“事情办得如何?”

李存义道:“袁世凯分明是不想放人,因此才拿那么一大笔银子为难我们。”

谢玉田不便明说,坐下来闷闷不乐。

“谢贤弟不必担心,既然那女子是误入官船,查明真相便会放人,何需花那么一笔冤枉钱。”李存义道。

若真是误入官船当然好了,谢玉田怕的是夜长梦多。

“索性去劫狱,将五爷一同救出来。”梁子成道。

劫狱哪是如此简单的,若弄巧成拙,便是给刚毅火上浇油,那狗官一怒之下,对那三人来个斩立决,后悔就晚了。

赵三多由外面回来,道:“梁爷,让您说着了,真有人动了劫狱的念头。”

“谁?”梁、谢二人异口同声问道。

“仉云燕,他说劫官船的消息是他带过来的,为此钟小姐才身陷囹圄,他要拼死救钟小姐出来。”

“这个混小子……”谢玉田急道:“他现在何处?”

仉云燕一路尾随赵三多来到德州,知道他在城中有耳目,便等他一人出门时,问起狱中的情形,赵三多并不瞒他,将打听到的消息和盘托出。

仉云燕丢下要劫狱的话便走了。

梁子成道:“他孤身一人怎么做得成这件事,说狠话罢了。”

谢玉田想想也是,任仉云燕胆子再大,量他一个人绝不敢去劫死牢,便不放在心上了。

一个人当然做不成,仉云燕要找个帮手,于是想到了高翔。

仉云燕回到大南庄,问高翔是否愿意与他一起冒险劫狱。

高翔对钟以士向有敬仰之心,认为她是个奇女子,且很会做人,因为师父要削他门籍一事,替他说了不少好话。

如今她落难,出手相救自是义不容辞的事情。

高翔问道:“就你我二人么?”

“一时找不到其他帮手。”仉云燕道:“你不敢干吗?”

“怎么不敢?,不过既然要劫狱,何不找两位师父商议一下,他们若愿意干,兴许还有些把握。”

仉云燕摇头,他不想再连累师父了。

高翔又何尝愿意再去谢玉田跟前碰钉子,想了想道:“若能找到那伙江湖死士也成啊,他们可是要钱不要命的主……我们,出不起银子呀。”

高翔说着话,忽然看向夏猴子,道:“夏师兄——”

“休要问我,你们想去送死便去,我还未活够本呢!”

“不要你入伙,只向你借一样东西……”

夏猴子明白他要借何物,由捎间屋里搬出毒药坛子,道:“你请便。”

这二人揣了“如烟”、“销魂”等毒药,赶到德州,先在夜里去监牢外面踩了点,发觉完全不是他们想的那么简单。

监牢四面高墙,高墙内又是四面屋子,便是翻得过墙去,却进不去院子,想要劫狱只有一法,就是在屋墙上打洞,可他们怎知钟以士关在何处。

这个法子行不通,仉云燕再生出一法,拉着高翔到监牢门前守候,看到从里面出来的狱卒,便跟定了,在僻静处上前拿住,一番恐吓,将监牢的布局、狱卒值守换班情形尽皆打听明白。

仉云燕扒下狱卒的衣物,让高翔找个地方将那狱卒藏起来,道:“师兄,我要进到监牢里去,你多备一匹马等着我。”

“你一个人进去?”高翔惊道。

仉云燕不吱声,只管换上狱卒的服饰,在脸上涂来抹去,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才易容成功,学着那狱卒的腔调说道:“小子,此处是监牢重地,离这儿远着些……”

高翔道:“像,太像啦!只不过,你如何将钟姑姑带出来呢?”

仉云燕怎会知道如何将人带出来,只想着先进去,走一步看一步。

就这样,仉云燕持着那狱卒的腰牌,大摇大摆地进了监牢。

那狱卒管得是男牢,要进女牢却不能够。仉云燕瞧准了牢头,待到夜深人静时,寻个机会制服牢头,将他拖到供换班狱卒歇息的房中,毫不手软,一刀割了他的喉咙。

仉云燕照着牢头的模样易了容,把他的尸体塞到床下面,径直到女牢去提人。

狱卒疑道:“头儿,大夜里的还过堂吗?”

“就你话多,才刚抓了几个乱匪,知府大人要带她去认人!”

仉云燕押着钟以士向监牢门口便走。监牢通往外面的大门晚上不开,提审人犯须走连着府衙大堂的一道角门。

这么晚了由府衙穿过去显然行不通,仉云燕决计硬闯监牢大门。

仉云燕在暗处为钟以士打开枷锁,低声道:“钟先生,是我,我是仉云燕,千万莫出声。你先躲在暗处,等我叫开门制服护卫,我们一同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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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一石二鸟

仉云燕准备好迷幻药,向大门口走去。

只要将一把药撒到守卫的脸上,冲出监牢大门,再想抓到他们便不容易了。

钟以士有些感动,未想到仉云燕敢独闯监牢,冒死来救她。可师爷还在牢中,不把他救出去,必死无疑。

钟以士却一把拉住仉云燕,道:“你师父呢?他没来吗?”

“这都啥时候了,先出去再说这些。”

“他究竟来没来?”

“来了,已请托朋友去见过袁世凯,不过,这是兵部尚书亲自过问的案子,袁世凯未必敢作主放人……”

谢玉田果然在为救她四处奔走。钟以士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道:“二爷知道你来劫狱吗?”

“云燕没敢告诉师父。”

钟以士斩钉截铁地道:“送我回大牢。”

既然谢玉田已为她求过袁世凯,她便不能走。谁会为一个御史的女儿冒死劫狱呢?这样一来,她的身份岂不暴露了,她若暴露,袁世凯会放过谢玉田吗?

仉云燕太鲁莽,未虑及这一层利害。

“为什么?就隔着一道门啦!”仉云燕急道。

“这样会害了谢家镖局。”

仉云燕琢磨她的话意,顿时醒悟过来,道:“可不是么?云燕只一心想要搭救钟先生出来,未及往细处想,袁世凯已知道师父要保您……这时劫狱不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仉云燕进退两难,拾起枷锁,给她枷上,道:“牢头已被云燕杀了,您今日不走,怕是很难再有机会出去。”

两人往回走,快到女牢门口时,钟以士忽道:“你若能将师爷和杨爷救出去,他们便会放了我。”

劫狱的只救王正谊和杨见山,足以证明“张秀”不是和他们一伙的,刚毅还留她在牢里做什么。

这是个一石二鸟的好主意。

仉云燕觉得钟以士的话有道理,既然来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闹他一闹,成与不成,总算是没白来一趟。

将钟以士押回女牢,仉云燕到男牢里去见王正谊,支开狱卒,问他受的刑重不重,可能行走。

王正谊受了重刑,身上伤痕累累,原本是不能行动的,不过这几日昌玉机常到狱中巡检,狱卒不敢虐待他,送药治伤,慢慢调理过来,身体虽依然虚弱,行走却可自如。

杨见山腿上的枪伤也见好了,走路一瘸一拐的,若是逃命,也能跑得动。

仉云燕察视完王、杨二人的伤情,将狱卒叫到面前,趁其不备,全拿刀砍了。打开牢门,将二人放出来,卸下枷锁,换上狱卒的服饰,不慌不忙出了监牢。

王正谊道:“且慢,还有以士呢。”

“五爷放心,只要你们二人能出去,她便没事。”

来到大门口,守卫见是牢头和两个狱卒,正要开门放行,却有一个细心的守卫多问了句:“深更半夜的,你们怎么全都出去了……”

仉云燕道:“有诸位兄弟在门口守着,里面能有什么事?我们出去办点私事,用不了一柱香的工夫便回来。”

“你一个人出去我们还能替你回护,放走这么多人,若上头来人夜查……”

“你真啰嗦——”

仉云燕说着话,扬手将“如烟”撒出去,那守卫机警,瞧着“牢头”身后的二人有些面生,便有了准备,见仉云燕向着自己挥手,立即后撤一步,将头一偏,躲过药粉,抽出刀来,大叫:“有人劫狱——”

王正谊的伤都在手上,使不上力,只能看着仉云燕上去搏斗,杨见山的双手没有伤,迎着另一个守卫厮杀起来。

监牢里有一队二十余人的守卫,听到门口有动静,都冲过来支援,这时王正谊已趁乱将大门打开,道:“扯乎——”

仉云燕连着砍翻几个守卫,杀出一条路来,跳到门外,杨见山却因行走不便被缠住,他知道自己走不脱了,道:“‘中’爷,你们快走,记得明年今日给我上一柱香……”

杨见山向着大门处挨过去,脚后跟一磕关上门,堵住守卫的去路。

王正谊见他将自己关在门里,不由大急,要回救他。仉云燕拉了他便走,道:“逃出一个是一个,别把命都搁在这里。”

二人溜着墙根一路疾行,找到高翔。高翔见仉云燕救出的是王正谊,愣了一愣道:“你不是说去救钟先生么?”

王正谊听着话头不对,道:“仉兄弟,怎么回事?”

“这是钟先生的意思,她冒了别人的名,官府不会拿她怎样,快上马……”

三人被捕,王正谊不肯一人独自逃命,坚决要回去同生共死。仉云燕哪容他挪步,俯身抱起他,搁到马背上,向着马屁股猛拍一掌,然后和高翔上马狂奔。

杨见山抱定必死之心,拖住守卫,最后被乱刀砍死,其状甚惨。有人劫狱的消息先报给知府,再报给刚毅,袁世凯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小小的府牢里,齐集了尚书巡抚,刚毅获知劫狱的是“牢头”,不由大怒,道:“贼匪竟然混进了官府里,你这个知府干得好!”

知府吓得面如土色,跪倒磕头道:“下官失职,请中堂大人治下官的罪。”

袁世凯面子无光,恨得牙根疼,狠狠抽了知府几个耳光,当即命人扒了他的官衣。

等到将监牢细细搜查一遍,找到牢头的尸体,才明白是乱匪混入了监牢。

一个人竟然敢闯入戒备森严的监牢里劫人,“乱匪”着实嚣张,刚毅此时也意识到山东匪患的严重,不再为难袁世凯,银子不要了,当做下拨给他的清剿乱匪之资,命他一个月内治理好匪患。

袁世凯哭笑不得,都说伴君如伴虎,果然不假,连朝里的大臣都如此奸诈,一两银子未拨下来,经他如此一番揉搓,竟担了朝廷两万两银子的剿匪军费。

倒是没白受这一番的揉搓,袁世凯从此便多了一种厮混官场的手段。

谢玉田等人听说监牢被人劫了,抢官船的要犯被救走,不由面面相觑,道:“仉云燕这小子是个干大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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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劫后重逢

仉云燕要救的是钟以士,结果却只救出了王正谊,谢玉田不知监牢中发生了何事,想找仉云燕问个明白。

城门已封,仉云燕等人究竟去了哪里无从知晓。

官兵在城中大肆搜查乱匪,缉拿了许多可疑之人,这种搜法,若他们在城中,很难不被搜出来。

风声太紧,义和团的义兄不敢露面,谢玉田等人也不敢出客栈乱走。

官兵搜到客栈时,见谢玉田等人不是本地人,不容分辩,套上枷锁带往知府衙门。

钟以士未救出来,一下子又赔进去三人。赵三多悄悄对谢玉田道:“让仉云燕这一番闹腾,有些麻烦,我是义和团的人,在官府的名册里,只怕不容易放出去。”

袁世凯认得谢玉田,知道他来德州的目的,便向官兵请求要见巡抚大人。

袁世凯出城去送刚毅,直到傍晚才回来,听到有人要见他,命押上来,见是谢玉田,道:“你还未走?”

谢玉田道:“今日正准备出城呢,不知何故被军爷捉了。”

袁世凯道:“匪人劫狱的事你未听说?”

“我们兄弟三人未出客栈一步,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三人?好大的阵仗,为一个非亲非故的女子,谢镖头可真是煞费苦心哪!”

“也不是,其中一位是李总镖头的朋友,还有一位是义和团的义兄,他住得离德州不远,因此陪着玉田进城来了。”

“义和团的义兄?哼,山东之乱,全因这些拳民,他倒像个没事人似的。”

谢玉田试探袁世凯的口风,猜着不会难为他们三人,便道:“乱匪属实可恶,不过此地搭着沧州界,抢官船的,劫大牢的,未必就是山东的贼匪。那日巡漕御史一家被抢,便是河北的贼人一路跟过去的。”

他这样一说,袁世凯也觉有道理,可毕竟是在山东境内作的案,他并不能将责任推到直隶去。

刚毅已然回京,劫匪一个死了一个跑了,劫船的案子成了无头案,再关着“张秀”便说不去。

袁世凯决定放了“张秀”,可又不能如此轻易放人,他正缺银子使,便趁机敲谢玉田一笔竹杠。

“李总镖头与袁某是老相识,他前来为‘张秀’一事请托,袁某不能不给他面子。只是昨日尚书大人在此,袁某不好周旋,今日便请谢镖头将‘张秀’带回去吧。”

谢玉田大喜过望,道:“多谢袁大人开恩。”

袁世凯摆摆手,语重心长道:“既然李总镖头肯为你出头,想来你必定有可取之处。你是武行里的人,习武之人要守着本分,更要替朝廷分忧,一方治安只靠捕快衙役是不够的,你应尽力帮着衙门维持着些,遇到贼匪作乱,别做缩头乌龟,该仗义出头时便出头,也不枉你的一身功夫。”

“袁大人教诲的是,玉田一定铭记于心。”

袁世凯点点头,道:“人你可以带走,不过李总镖头已然离开德州,保人他是做不成了,你便押些银子在此,作个票保吧。”

衙门里放人,总要找个保人,袁世凯的说法并无不妥。能拿银子保人出去,比找个中人作保好,万一今后案子翻出来,李存义便不会受到连累。

谢玉田道:“全听袁大人的吩咐。”

“‘张秀’五千两,你那个义和团的朋友也需五千两,拢共一万两银子。谢镖头,不为难吧?”袁世凯含笑道。

这还不叫为难?两人敲了一万两银子,当开镖局的是开银号的呢。果然是官字两个口,想要多少全凭一张嘴。

只要人能出去,钱财又算得了什么。可谢玉田一时拿不出那么多,便赔笑道:“要说不为难当然是瞎话,玉田身上仅带了五千两银票,剩下的五千两现实却拿不出来,袁大人可否宽限几日……”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谢家镖局就在袁世凯的治下,他不担心谢玉田敢赖账,让他先交五千两,剩下的凑齐尽快送到巡抚衙门。

谢玉田三人出来,到监牢里接了钟以士,不敢停留,尽快出了德州城。

在城外分手,谢玉田谢过赵三多,道:“眼下风声正紧,我们三人便不去贵庄上打扰了,赵兄若是见到五爷,代我们问个好吧。”

赵三多应下,犹豫片刻道:“还有一件事,我讲了谢大侠请勿多心。”

“赵兄请讲。”

“劫的赃银除却被那些江湖死士拿去的,其余的全在谢大侠的船上,夏猴子需要一些钱翻盖宅子……”

谢玉田笑道:“赵兄放心,玉田心里有数,待躲过这阵风头,化了那些银子,我亲自送到贵庄上。”

赵三多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反倒说多了。

钟以士不放心师爷,决定随赵三多去往大南庄,看看他是否在那里。另外,她还要往京城走一趟,将应下何少白的那件事办了。

做徒孙的,有这份孝心是应该的,谢玉田嘱咐她多加小心,并要她在大南庄等待几日,回去后,便着人将她带往京城东西送过来。

钟以士到得大南庄,见王正谊并不在夏猴子家里。

王正谊怕给大南庄带去麻烦,要仉云燕送他去了宋小戈隐身的小山。

钟以士在夏猴子家等了两日,终于见到仉云燕。

劫了官船,仉云燕本打算回南京的,可是到了小山,发现那里极好,便动了留下来的念头,和王正谊一讲,王正谊道:“要留下来可以,不过你要去做一件事。”

“何事?”

王正谊要他将宋小戈的遗体运到小山来。宋小戈生前隐居在小山,他的琴在小山,王正谊懂得师弟的心思,不想他葬在异乡。

仉云燕答应下来,却又不想去求谢玉田,便来到大南庄寻高翔,请他代劳走一趟。

钟以士知道师爷有了安身之所,放下心来,为师爷做事是她的本分,便同高翔一起返回台儿庄。

运回宋小戈的遗体,钟以士在小山上见到师爷,爷儿俩劫后重逢,都觉庆幸,将仉云燕谢了又谢。

有仉云燕在山上陪着师爷,钟以士很是放心,停留一日便要赶往京城。王正谊倒不放心她了,一定要仉云燕陪她进京才肯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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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王气普照

京城与别处不同,像一个独立于大江大湖之外的水缸,外面如何的波涛汹涌都于它无干,水缸里的鱼悠然自在,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天下乱成一锅粥,京城依然是一缸水。

王公贵族翘着二郎腿,剔着牙指点万里江山;各个衙门的官僚晒着太阳,哼着小曲笑对风云变幻;就连天子脚下的草,都有股子勃然的傲气。在他们眼里,大清国和康乾盛世时一样,固若金汤,万邦敬仰。

钟以士与仉云燕是山野的铁蒺藜,虽然有刺却是拘谨的。二人扮作书生,走在京城的大街上,看上去风流倜傥,但掩不住眼神里的茫然。

京城太大了,大街连着胡同,仿若血脉连着心肺肝胆,气势磅礴的紫禁城,贵气森然的王爷府,青砖碧瓦的百姓家,无不透着福寿绵长的气韵。若非看过外面的万物萧条,一定会相信大清国正如日中天。

一阵马蹄声由身后传来,两匹快马疾驰而来,高喊着:“让开,让开!六百里回急……”

街上行人毫不惊慌,近年来,六百里加急如从西山下来的运水车一般,几乎一天一趟,不知什么事这么紧急,也不见急过之后有什么不同。

钟以士躲到路边的商铺檐下,仉云燕撤身慢了一步,肩上挨了一鞭子。

商铺的伙计瞧着他笑:“乡下老憨,听不着马蹄子声过来么。”

钟以士道:“你生下来便是京城人?”

“让您说着喽,小的正是在京城出生的。”小伙计一脸的不屑。

“那你一定知道肃亲王府怎么走喽?”钟以士模仿他的语气道。

小伙计打量了钟以士一下,“由哪儿来?”

“你管我们由哪里来,一个小伙计罢了,嘴脸比尚书都大。”仉云燕道。

这时,由旁边的书肆里走出一个公子,衣着华贵,高视阔步,背着手,目空一切的样子,道:“谁在这里放肆,竟然敢拿朝廷命官打镲!”

钟以士低声嘟囔了一句,“京城里的人说话原来都这副腔调。”

那公子听见,笑道:“兄台,要不怎么叫京城呢,王气普照,万物沾光。人往高处走,哪有不学好的。”

仉云燕冷笑道:“这叫学好?穷端!”

那公子瞥了仉云燕一眼,并不生气,笑了笑转身施施然向前走去。

钟以士道:“这位公子,向您打听个道,请问肃亲王府如何走法。”

那公子见问,回身道:“您是肃王府的亲戚?”

“京城里的人怎么都爱把自己当捕快,问个道而已,犯得着刨根问底么。”仉云燕道。

“巧了,在下便是肃王府的人,不该问一问吗?”

此人叫徴宜,是肃王爷善耆的侧福晋之弟,关外奉天人,年方十八,寄居肃王府读书,人称宜公子。

钟以士要找的是肃王府侍卫沈同,宜公子道:“我认得沈同。”

沈同并非王爷府的侍卫,而是巡捕营的捕头。前年演武时,沈同因武艺高强被肃王爷相中,要到府里做轮值护卫,就是隔一段时间轮换一次的那种,不可常驻在王爷府上。

钟以士不懂王爷府侍卫的规矩。王爷府的侍卫全来自八旗兵,除非包衣奴才出身,否则绝不会有汉人。

何少白应该懂的,兴许是他口误。钟以士想着,并不往心里去,只是觉得请托一个巡捕营的捕头,办补缺调职的大事,有些不着调。

走过几条胡同,前面转过弯去便是肃王府。宜公子很健谈,不停地向钟、仉二人说道着京城里的故事。

年轻人碰到一起,开始时互相瞧着不顺眼,聊过几句找到共通之处,便又觉得格外近道,朋友都是这样处来的。

宜公子虽也是八旗子弟,在京城却没几个聊得来的朋友,见到外面的人,觉得新鲜,而且钟、仉二人长得干净俊美,瞧着舒服,宜公子一见便喜欢上了。

再走几步路,胡同口有个算命先生,在摆摊卜卦,旁边站着几个公子哥在和他争执。

经过时听了一耳朵,原来是那算命先生不识时务,讲出不吉利的话,请卦的一位公子不高兴了,骂算命先生有意诅咒他。

算命先生是实话实说,不肯认下诅咒的恶名,两下便争执起来。其他人跟着起哄,那公子急了眼,一脚踢飞了算命摊。

宜公子知道那些人全是游手好闲的官宦子弟,便道:“几位公子非富即贵,犯得着和一个算命先生置气么。”

那位公子心里正有气,见宜公子抱打不平,便将怒气迁延到他身上,道:“要你管,小爷高兴和谁置气便和谁置气。”

宜公子笑笑道:“再强强不过命去,砸了算命先生的饭碗又能如何,你的命数依然改不了。”

那公子的同伴见宜公子谈吐非凡,道:“快走你的吧,少管闲事。”

算命先生收拾东西离开,临走丢下一句话,“福能躲过去,偏偏祸是躲不过去的,家道败落多因家中出孽子……”

他真是多话,这句话连钟以士都觉刺耳,哪里不好摆摊算命讨营生,偏要跑到天子脚下的皇城根来,这也罢了,偏还要说不讨人喜的话。

世间事,琢磨不透,世上的人,也各有下场,谁都弄不明白别人的活法。

算命先生的话一出口,那公子不干了,抢步上去挥拳就打,看那架式,应是练过拳脚的。

宜公子叫道:“不许打人……”

那公子的同伴推着宜公子走开道:“走开点,别溅身上血!你也听到了,是这个瞎子咒人,他还说过大清国气数已尽的话呢!此时便先教训他一顿,然后捉去顺天府,治他的忤逆之罪。”

仉云燕见几个人年轻人欺负一个算命瞎子,气不过,不禁脱口而出道:“他说得不对吗?”

仉云燕的口音一听便是外地人,那些人不愿招惹一身贵气的宜公子,可不怕外地人,于是围过来,要捉他和那算命先生一起送官。

钟以士怕他闯祸,道:“云燕,走吧,我们办正事要紧……”

仉云燕不是忍气吞声的人,早已和那几个人打在了一起。

宜公子瞧着仉云燕辗转腾挪,跳起落下,姿势异常赏心悦目,不由看得呆了,道:“打得好,打得好,让这帮小子知道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

说话间仉云燕已将那几人打翻在地,一时忘了身在何处,抱着双臂嘲讽道:“欺负人得有欺负人的能耐,就你们这几下子狗吃屎的功夫,连给小爷捶腿都不配。”

钟以士道:“云燕,玩够了罢,快些走……”

“走,去哪里?我来向这位公子讨教几招。”

旁边胡同里闪出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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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大明宝刀

胡同像一个山洞,壮汉站在钟以士面前后,又从他身后的胡同里钻出四五个人,个个膀大腰圆,一望而知都是练过提举石锁的。

京城的武行崇尚硬气功,以练出浑身的肉疙瘩为荣,打起架来相冲直撞,身板轻的被撞几下便能散了架。

许多刚调任京城的外地官员,或是富商巨贾喜欢请这些人看家护院。一旦做了“支挂子”,这些人便轻易不会与人起争端,怕的是失手后丢人丢差事。

像这种能出来“打抱不平”的壮汉,大多是尚未出圈的,靠与人交手扬名,为的是能找个好主顾落脚。

宜公子见眼前这几个壮汉着实有把子力气,不由害怕,想要搬出肃王府来息战,未等他开口,那个壮汉乜斜着眼睛盯着仉云燕道:“小子,知道这里是什么地儿吗?”

宜公子道:“前面不远便是肃王府……”

“让你说着了,正因如此,才不许外地人在这里撒野。”

“塔子爷,听人家说京城来了一些义和团的人,个个武功高强,刀枪不入,朝廷要用他们去打洋人,这两个也是的吧?”

被叫作塔子爷的壮汉啐了一口,道:“姥姥,刀枪不入的是石头,石头也抵不过塔爷我三拳头。小子,你是拳民吗?”

钟以士抱拳道:“这位爷,我们是来京城访友的,方才和几位公子有些误会。”

被仉云燕打倒的那位公子爬起来道:“塔子爷,这个王八羔子是反贼,刚才说大清国气数要尽了!您捉了他送官,定是大功一件。”

塔子爷道:“好大的胆子——”

说着话挥拳冲仉云燕迎面打过来。仉云燕将头一偏,躲过去道:“白长了一身横肉,不长脑子么,小爷正是因为打抱不平才和他们动的手,你不问青红皂白出来裹什么乱!”

塔子爷不理会他的话,一拳一拳击出来,要想在那几位官宦子弟面前露脸。

钟以士最怕仉云燕下手不知轻重伤了人,京城不比别处,惹出事端来想脱身都难。

“云燕,低一低头好走道。”钟以士提醒道。

仉云燕岂是肯轻易低头的人,被塔子爷逼迫的热血上头,一路连环腿扫出去,风卷残云一般,莫说闪躲,便是想看清他的腿在哪里都不能够。

塔子爷大约从未见过这种腿法,愣在原地,任着仉云燕的脚踢在胸口、腋下、裆部,眨眼之间身上便挨了四五下。

好在他是练硬气功的,中了腿脚并不倒下,吸了口气,硬忍住了疼,招呼弟兄们道:“给我打——”

同伴听到他要帮手,都明白遇到了强手,一哄而上,围住仉云燕拳打脚踢起来。

宜公子看了看钟以士,道:“仉公子要吃亏啊,我去王府叫护卫过来劝架……”

钟以士拉住他道:“不必惊动王府的人,他能招架得住。”

钟以士知道这几个半吊子不是仉云燕的对手,因此不上去相助。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塔子爷更不愿认输,也不管什么套路了,只将拳头胡乱抡上去,心里想着只要有一拳落到对手身上,便够他喝一壶的。

仉云燕也是个人来疯的性子,明明几个回合更能取胜的,偏要累累这伙壮汉,飘起身来,像一只上下翻飞的燕子,这个头上啄一口,那个腿上蹬一脚,用不多时,塔子爷等人便累得大汗淋漓。

钟以士瞧着火候已到,道:“云燕,‘攒儿亮’罢……”

仉云燕过了瘾,见塔子爷不似先前那般嚣张了,收了拳脚拱手道:“承让承让。”

塔子爷以多斗少,赢了也不算威风,如今仉云燕主动收手,那便是他栽了。

看热闹的起哄,“好几个壮汉打不过一个小年轻,丢人喽!”

钟以士拉了仉云燕便走,塔子爷上前拦住道:“这位兄弟,可否到舍下小坐片刻,在下有话要说。”

“还不服?”仉云燕面带嘲笑道。

塔子爷低声道:“服了,这么多人瞧着呢,您几位给个台阶,便随在下同行……”

钟以士懂的他的意思,点点头,“好,我等便到塔子爷府上讨碗茶喝。”

塔子爷高兴,攥住了仉云燕的手,作出亲密无间的样子,并肩穿过人群,笑嘻嘻地冲围观的人道:“我们兄弟演练阵法呢,都别起哄啦,该干嘛干嘛去。”

进了胡同,一直向前走,在最后头的角落里,是一座极小的院落,矮砖墙围着三间旧房子,院中一棵粗壮的大榆树,树上筑满了鸟巢。

走进院子,显眼处摆着各种武器,大小不等的石锁丢在墙根。

钟以士道:“塔子爷,茶就不吃了,我们还有事要办,告辞。”

“既来之则安之,进屋吃碗茶耽误不了几位多大工夫,还未请教几位尊姓大名呢。”

仉云燕是人敬他,他便敬人,拱手道:“这位是钟先生,在下姓仉,多有得罪,请塔子爷见谅。”

塔子爷瞧着宜公子,宜公子不愿和莽夫粗人交往,只含笑点了点头。

“仉少侠武艺高强,在下着实佩服。我们兄弟几个未得名师指点,平日凑在一起瞎练几下拳脚,为的是讨碗饭吃……这碗饭看来是吃不成了。”

塔子爷说着话神情黯然起来。

“您几位的底子都不错,找个师傅指点下,不难练出来。”仉云燕安慰道。

塔子爷忽道:“仉少侠便收下我们做徒弟如何?”

“我可不行。”仉云燕慌得摇手道。

“怎么不行——”塔子爷一招手,几个人一起跪下来磕着便拜:“师父在上,请受小徒一拜。”

仉云燕赶紧闪到钟以士身后,红着脸道:“不可,不可,云燕受不起。”

塔子爷堵住了门,跪着不起,认定了要仉云燕做他们的师父。

钟以士瞧着仉云燕笑。宜公子看得目瞪口呆,刚才还剑拔弩张一副势不两立的样子,转眼便伏低磕头,这个江湖的逢回路转,可不是他能想像到的。

塔子爷由屋里拿出一个檀木做的匣子,打开来,里面装着一把刀,刀鞘上镶着绿宝石,精美至极。塔子爷将刀抽出一半,刀刃如纸一般丝薄,在阳光下寒气逼人,一看便是把不可多得的宝刀。

塔子爷住处寒酸,人也粗鄙,竟然藏了这样一个宝贝。钟以士觉得不可思议。

“我老祖当年是大明朝的一品武官,降清后失了势,从此家道中落,只有这把刀一直舍不得拿出去换钱。宝剑赠英雄,咱们今日有缘,便将此刀赠与仉少侠……不,是师父。”

塔子爷说着双手捧刀,恭恭敬敬地献给仉云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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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冤家路窄

这是一把尊贵的蒙古刀,刀柄包银镏金镶大颗珊瑚,只有王公贵族才可拥有,大清王朝建立后,此刀成为皇帝赏赐“巴图鲁”之物。

这把刀是当年塔子爷的老祖与清兵交战时缴获的。可见塔子爷的老祖当年是何等的英雄,只是由于被迫降清,晚节不保,满汉两族都不待见他,落落寡欢至死。

宜公子知道此刀的珍贵,一看便两眼放光,忍不住接过来抚摸良久,赞道:“宝贝,稀世的宝贝!”

仉云燕怎能不爱,习武之人哪有不爱宝刀的。

塔子爷为拜仉云燕为师,竟然舍得献出祖传宝贝,这份心若是辜负了真叫人不忍。

仉云燕瞧着钟以士,意思是问她该如何决处。

钟以士道:“收徒之事你自拿主意,塔子爷的祖传宝贝却不能要。”

仉云燕爱着那把刀,既然得不到宝刀,他年纪轻轻的收什么徒弟。道:“塔子爷,以年龄论您是云燕的长辈,我岂敢做您的师父。既然有缘,咱们就做个朋友吧,云燕愿意教您一路实用的拳法……”

塔子爷听她这样说,急道:“道行深浅不在年龄,师门传承我是懂得的,不入师门怎敢领受师父的技艺。”

说着话塔子爷等人将仉云燕簇拥进屋,硬按到椅子上,纳头便拜,磕得额头见了血丝,可见其心之诚。

此人有些像赵凳,都是直肠汉子,只认自己的理,认准了便将心交出去,完全没有患得患失的顾虑。

塔子爷再次将刀奉给仉云燕。仉云燕抽出刀,欣赏一番,走到院子里使了一套刀法,搁到桌子上道:“塔子爷,你们这些朋友仉某交定了,刀不能要,你好生收着罢。”

“师父,我要这刀有何用,在我手这等粗人手里白瞎了,您一定要收下。”

钟以士道:“既然头都磕了,再不认账便没道理啦。云燕,你便在此指点塔子爷等人功夫,我随宜公子办完事回来寻你。”

今日正是沈同在肃王府当班,宜公子引着钟以士来见,沈同已接到何少白的书信,对钟以士很是亲切。

沈同与何少白关系甚密,两人曾一同参加武举殿试,沈同中的是二甲赐武进士出身,授三等侍卫衔,何少白中的是三甲赐同武进士出身。二人一个留京在巡捕营做领班捕头,一个入军职,后为李鸿瀚选中随往南京。

在地方总督府当差,远比在京城的油水多,且京城多八旗子弟,人际关系复杂,升迁极难。沈同以为大约是南方乱党频频闹事,何少白想进京躲个清静,既然他愿意来,在京城多个好友对他大有裨益,当然就乐得成全。

应允下来帮忙,可并非立说立行,沈同还要瞧机会向王爷进言,运气好的话容易成事,运气不好等个一年半载的也未必能如愿。

沈同见钟以士被宜公子领进王府,大为惊讶,心里说何少白的朋友既然与宜公子相识,何必多此一举求我。

等宜公子识趣离开,钟以士将认识宜公子的经过一讲,沈同大笑道:“京城虽大,行走路过碰到位八旗子弟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不过宜公子不常出门,能遇到他,钟公子的福缘不浅。”

钟以士笑笑,将何少白的礼物交到沈同手上,道:“您收好,在下告辞了。”

“这就回去么?钟公子是少白兄的朋友,自然也是我沈同的朋友,何不在京城多待上几日,我明日请个假,陪你逛一逛。”

“沈捕头公务繁忙,在下就不多打扰了。”

沈同送钟以士出门房,恰好有客来访,两人立在一旁让行,进来的却是兵部尚书刚毅。

刚毅押运税银进京,因为耽搁得太久,慈禧太后大为不满,又因瞒报德州遇乱匪劫船,被一些官员和御史上折子参了,慈禧要治他的罪。肃亲王善耆向与刚毅交好,出面力保,讲了不少好话,慈禧念他催收税银有功,才从轻发落,仅处以罚俸一年的惩戒。

刚毅今日前来肃王府登门致谢,不期竟偶遇钟以士。

在德州遇劫,审案审出一个女扮男装的罪臣之女,刚毅对钟以士的印象极深,一眼瞧见她站在肃王府的门洞里,不由恍惚了。

定定地看她半天,道:“这位公子眼熟得很……”

真是福缘不浅!钟以士想到沈同那句话,心里面既觉惊奇又不由的慌张,。

“在下钟以士,见过大人。”钟以士强作镇定施礼道。

“你不姓张?”

“大人何出此言?在下姓钟,名以士……”钟以士缩紧喉咙,有意变了嗓音道。

“世上会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么?”刚毅自信眼力极好,绝不会认错人。

钟以士担心言多有失,不敢多说话,只面带笑意看着刚毅。

王府管家见沈同陪在钟以士身旁,问道:“沈爷,这位是您的朋友?”

“是沈同一位朋友的朋友。”沈同见尚书大人对钟以士的身份存疑,不知他们之间有何渊源,说话便加了份小心。

“你那位朋友是什么人?”刚毅问沈同。

“他叫何少白,现任两江总督府府标标总。”

“奇了怪了……”刚毅有些糊涂,抬腿下了台阶,走进院子。

钟以士松了口气,以为糊弄过去,刚要和沈同作别,刚毅忽然又转过身来问道:“你是哪里人氏?”

这个倒不能瞒他。在德州知府衙门被审时,钟以士假扮张秀,讲得是京腔,虽不十分的像,因说话不多,倒也叫刚毅忽略过去了。此时是一口沧州话,便不好再说是别的地方的人。

因道:“在下沧州人氏。”

刚毅又问:“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沈同听刚毅问出这句话,瞧着钟以士呆了一呆,觉得刚毅身为兵部尚书,当众说出这种有伤大雅的话,简直匪夷所思。

这时宜公子走过来,也听见了刚毅的话,他早有耳闻,知道一些王公大臣喜好美色不分男女,以为刚毅看着钟以士长相俊美,心生歹意,不由面露鄙夷。

宜公子过来挽住钟以士的手,道:“钟公子,怎么,这就要走么?我已备好香茶,请到我房中一叙。”

钟以士暗暗叫苦,在此多停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却又无法拒绝宜公子的盛情,只得硬着头皮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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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在劫难逃

肃亲王善耆是王公大臣中的一个另类,表面上看是个老好人,上至总理大臣、六部九卿;下至微末小吏、兵卒百姓,他都待之如春风,示以笑呵呵的面孔。同时他又是一个难得的干才,凡他署理的事务无不井井有条。

善耆的人缘好,做事周到,因此深得慈禧太后的信任,将紫禁城的护卫事体交给他。

善耆在骨子里不赞同慈禧擅权,他认为一国之君是皇帝,太后干政并非国家之福。可他能怎么办呢?改变不了现状,又不敢赌上身家性命去和慈禧论个短长,只能隐忍不发,从长计议。

善耆常与李鸿章讨论国家富强之道,也尽力学习西洋政治,有一套改革吏制的方略,只是不敢端出来,他要等着慈禧归天之后,归政于皇帝时再大干一场。

眼下要做的是对慈禧言听计从,不与慈禧的宠臣交恶,以此保全自己。比如兵部尚书刚毅,此人虽贪婪无比,却是慈禧最为倚重的权臣之一。善耆不屑与之为伍,可还得处处维护着他。

一个掌管兵部,一个掌管禁宫侍卫,二人形同慈禧的左右手,他们和睦相处,齐心合力是慈禧最愿意看到的。

刚毅被参劾,别人不出面替他说话,善耆不能不站出来。

善耆是正宗的爱新觉罗皇族,十二家****之一,有他支持,刚毅的腰杆子便硬气。

投桃报李,刚毅携了礼物过府答谢,善耆假称身体不适,不出来相迎,由管家将刚毅引至客堂。

刚毅知道善耆不收重礼,便精挑细选了一对硕大的珊瑚珠子,瞧着不起眼却是价值连城。

江南一行,刚毅个人的收获比催缴来的那些税银毫不逊色。善耆瞧着血一样红的珊瑚,心里极不自在,有心不收,又怕刚毅多心,只好勉为其难收下。

两人客客气气地说了一会儿话,刚毅便将话题转到德州遇劫上,然后当作笑话讲道:“王爷,您说怪不怪,世上竟有两个长得丝毫不差的人。”

“这有何奇怪的,一奶同胞的兄弟姊妹可不就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么。”

“若是一奶同胞的两个人自然不奇怪。下官在德州见到一个女子,原是被革职的巡漕御史之女,方才在王府里,下官看见一个公子,这两个人风马牛不相及,却长得一模一样……”

“有这样的事?不知你说的是本王府里的哪个人。”

“此人并非是王爷府里的人,而是来访友的,好像是宜公子的朋友。”

肃亲王府有规矩,不许外人擅自入内,宜公子本就是客,他怎能引外人进来呢。善耆不悦,道:“哦,宜公子的朋友?倒未听说他交了朋友。”

“那位公子是沧州人,沧州离着德州不远,因此下官难免生疑,请王爷不要怪罪下官多嘴,外面的形势比京城乱上百倍,下官担心不明身份的人闯进京城生事……”

善耆怎能不怪,心里说你管得好宽,竟然管到本王头上了。

“你莫不是怀疑有乱匪混入本王府里了吧?”

“下官不敢,若真有乱匪混入京城,也是下官的失职。下官是想到德州遇劫,一个女子怎会误上官船?这会儿又遇见一个和她长得分毫不差的人,下官着实担心……”

“你担心什么?担心他们本是一个人?这个好办,将他叫过来审一审不就是了。”

善耆说的是气话。刚毅为官多年,八面玲珑,按说不该讲出这种有失礼数的话来。

刚毅不这样想,他由江南一路走来,深知外头的乱象,不能不多加小心。他和肃亲王一个掌握京城九门出入,一个是禁宫侍卫统领,况且肃亲王府不是别的地方,若真有乱匪混进来,出了事便会被别人抓了把柄。

刚毅明白肃亲王心里不痛快,可这个谜底若不揭开,他着实难以心安,便狠下心来道:“王爷这样说下官便无地自容了,既然是王府的客人,下官怎敢造次。不过,将那位公子请过来,请王爷过过目,凭您的火眼金睛,一看便知此人可不可交……”

善耆已然恼了,不等他的话说完,道:“来人啊,将徴宜和他的朋友叫过来。”

宜公子方才是为钟以士解围,才不顾王府规矩,将他请进王府里,这会儿听到肃亲王有请,猜到是刚毅作怪,问道:“钟公子,你和刚毅有过节?”

“以士并不认识那位大人。”

“这可怪了,他因何揪着你不放。不怕,去见一见他,心里没病死不了人。”

钟以士没办法,只好跟着宜公子来到肃亲王面前。

“徴宜,书读得如何了?”善耆先问宜公子读书的事,言外之意是不安生读书,胡乱交什么朋友。

“徴宜这几日做了一篇文章,自我感觉还不坏,正想请王爷斧正呢。”

善耆哼了一声道:“你和这位钟公子什么时候认识的?”

宜公子想了想,有心撒谎却不敢,他还不知钟以士的底细,若贸然胡说,被刚毅问出破绽来,他从此便无脸在王府住下去。

“我二人相识不久,钟公子人品学识俱佳,徴宜心生仰慕……”

“你知道他的底细吗?”善耆毫不客气地问。

“英雄不问出处,徴宜自信还有识人之明,钟公子虽出身寒微,却是个有担当的人,君子之交何必刨根问底。”宜公子瞥了刚毅一眼道。

此话讲得极冲,但善耆知他是冲着刚毅去的,并不生气,点点头道:“君子之交自然不分贵贱,不过还是要坦诚以待。”

刚毅站起来,绕钟以士走了一圈,忽道:“张秀,钟以士,你究竟叫什么名?”

钟以士冷笑道:“这位大人,在下是宜公子请入王府作客的,不是来此受审的,您惹疑在下的身份,何不将在下押去顺天府过堂。”

刚毅厉声喝道:“王府岂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本官若没看错的话,你并非张秀,也不叫钟以士,而是在德州抢官船的那些乱匪同党。”

“您是兵部尚书,您说谁是贼谁便是贼,悉听尊便。”

刚毅冷笑一声,忽得抬手打掉钟以士头上的暖帽,钟以士一头秀发露出来:“又来女扮男装这一套,讲,你究竟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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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一日师徒

塔子爷的小院中,仉云燕在悉心传授徒弟们武艺。

突然做了师父,仉云燕很兴奋,想到自己的师父门下二百多弟子,皆是从空白处教起,历经十数年之功才有今日之盛,他觉得自己很是幸运。

毕竟塔子爷等人都有一定的功底,不必从头练起,一路拳法练熟,再指点他们一些实战的技巧,拿出去便是武行的好手。

自从被师父赶出师门,仉云燕无时不觉得孤单,有人肯追随他,对他来讲是莫大的安慰。

塔子爷在仉云燕面前不能称爷了。他原本并不大,过个这个年节才三十岁,塔子爷是几个一起玩的弟兄们叫出来的。他的大名叫卢向塔,仉云燕便称他老塔,什么师门规矩,仉云燕不讲那些,亦师亦友,难得大家在一起玩得自在。

卢向塔下面按年龄排开,依次是王老实、王大小、张家欢、徐腾等人,都比仉云燕长几岁,家境都不好,不是卢向塔把持着,这些人便是混迹街头的小混混。

他们个个身材魁梧,有一把子力气,再练熟了拳脚套路,在京城找个安身之处并不难。

卢向塔等人知道师父不会在京城久留,机会难得,因此学起拳来十分卖力,一直练了两个时辰都不觉得累。

仉云燕瞧着天色不早,钟以士还未回来,心里不太踏实,道:“老塔,练武非一日之功,你们几位歇一歇,我去肃王府迎一迎钟先生。”

卢向塔担心仉云燕人生地不熟的走错道,便陪他前往。

两人走到肃亲王府门前,正要上前打问,见钟以士被缚住双手押了出来,后面跟着刚毅。

卢向塔道:“那个女子怎么像是钟先生?”

仉云燕心说坏了,怎么这么巧,钟以士竟撞到刚毅的手上。京城不是德州,一旦关进顺天府的大牢,他可闯不进去救人。

押着钟以士的不是旁人,正是何少白的朋友沈同。

钟以士被刚毅揭穿女扮男装的真相,把肃亲王吓了一跳,瞪着宜公子道:“瞧见了吗?这就是你领进府里的朋友!”

宜公子愣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钟公子……钟小姐,你、你究竟是何人?”

钟以士丝毫不见惊慌,此时惊慌还有何用,淡然一笑道:“宜公子,让您受惊了,不过,女扮男装并不触犯大清律令吧?”

刚毅道:“任你扮人扮鬼,都不犯大清律法,但是做贼却是国法难容。”

“大人何以见得以士是贼?”

“你与抢劫官船的乱匪一同被擒获,不是贼匪还能是什么?你今日闯入肃亲王府,究竟意欲何为?老实招来!”

“民女为宜公子相邀入府,怎么在大人口中便成了闯入呢?”

肃亲王道:“这女子巧舌如簧,不吃些苦头怕是问不出实话,将她交到刑部严加审讯。”

钟以士认定一个道理,坚决不能认下抢劫官船的罪名,否则谢家镖局与何少白都脱不了干系。

方才沈同已申明她是何少白的朋友,这层关系却不好掩饰。管不了那许多,走一步看一步,最要紧的是先咬死口绝不能承认有假扮张秀一事。

钟以士道:“王爷,并非民女分辩,而是属实不知犯了什么法。这位大人认定民女抢劫了官船,请问王爷,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有何能耐去抢官船?即便民女是乱匪同伙,他们会带一个女子登船犯案吗?”

“是啊,是啊,不能因为她们长得像,便认定她们是同一个人啊,尚书大人定然是看错了人。”宜公子道。

肃亲王觉得有些道理,问道:“你来京城所为何事?”

“数月前民女游历南京,结识总督府标总何少白,聊起来竟是老乡,承蒙何标总的信任,代他给京城好友姓沈的捕头捎一些东西,因此才来到京城。”

“游历南京?你一个女子跑那远做什么?分明是胡说八道。”刚毅道。

“民女自幼便被家父当作男孩子养,从来都是女扮男装。家父亡故后再无亲人,了无牵挂,因此四处流浪。”

“这几个月一直在南京?”

“正是。”

肃亲王将沈同叫过来,问道:“何少白给你捎来何物?”

沈同不敢有所隐瞒,将东西呈上来,肃亲王看时,见是一尊寿山石精雕罗汉,足有三四斤重,价值自然不菲。

“他因何送你如此贵重的礼物?”

沈同瞧了刚毅一眼,犹豫片刻伸手由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道:“这里有何少白给属下的一封信,请王爷过目。”

肃亲王接过来展阅,见上面写着何少白多年在外奔波,无法于父母跟前尽孝,做人子的心下惶恐不安,因父母年事已高,想要在京城或直隶补个缺,调职过来以尽忠孝两全等等。

何少白的书信写得恳切动情,肃亲王看完微微颔首道:“他以前是跟李中堂长兄李鸿瀚过去的,是个可靠的人,其言可信。”

钟以士见肃亲王神情和缓了许多,暗中松了口气。

“何少白可知道你是个女儿身?”肃亲王问。

钟以士含羞低头道:“知道,何标总见民女身世可怜,有心要纳民女为妾……民女本是乡野粗鄙丫头,不敢高攀,因此才作罢。”

“钟小姐可不是粗鄙之人,你是不愿屈身作妾吧!”宜公子道。

肃亲王瞪了宜公子一眼,再看向刚毅道:“你说的那个巡漕御史的女儿张秀,本王未见过,她们两个果然长得一模一样?”

“王爷,不是两个人,她们本就是一个人,下官尚未老眼昏花,绝不会认错人。”刚毅道。

“何少白请托之事也是真的,难不成她不仅擅长女扮男装,还会分身之术?”

“王爷,依下官之见,可暂将此女子收监,立刻派人前往德州查问,若张秀还在狱中,便是下官认错了人。”

“带走吧。”肃亲王摆摆手道。

从王爷府里带走人犯,刚毅不敢太招摇,只让沈同押往刑部大牢。

出了门迎着仉云燕。

仉云燕低声对卢向塔道:“老塔,我要救钟先生离开京城,你快些回去,莫受了牵连。”

“师父,这是怎么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父要做的事弟子怎可袖手旁观,我来助您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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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穷**计

刚毅因为私下拜访肃亲王,未带护卫,出门上了暖轿便走,沈同押着钟以士跟在后面。

待他们走到胡同口,仉云燕让过刚毅的轿子,一个健步冲过去,趁着沈同不备,挥拳击向他的头部。

沈同不亏是京城的捕头,十分机警,行走间觉得有个黑影袭过来,侧身让过去,伸手抽出了腰刀。

卢向塔来得慢,也已到了近前,将钟以士拉到身后,轮起粗壮的手臂照着沈同的胸口便是一拳。

仉、卢二人前后夹击,沈同腹背受敌便招架不住了,眼看就要将他击倒,刚毅的轿夫放下轿子,由轿中抽出刀扑了过来。

刚毅的确是老奸巨猾,不能明着带护卫,却让护卫们扮作轿夫,这时正派上了用场。

钟以士被缚着双手,眼瞧着仉、卢二人被围攻无法援手,心里大急,只得飞起腿脚助阵。

两方人功夫都不弱,一时打得难分难解。激斗中仉云燕夺下一把刀,左劈右砍,抢得片刻喘息之机,顺手挑断钟以士手上的绳索,三人不敢恋战,且战且退欲要向着胡同退走。

沈同高喊:“有人劫了朝廷要犯——”

他知道肃王府里有侍卫,这一嗓子果然奏效,王府里冲出四五个侍卫,几步便赶到面前。

钟以士见势不妙,道:“云燕,不要管我,你们快些走。”

仉云燕哪肯丢下她,祭出不要命的打法,将刀舞起来,人追着刀向对手压迫过去。

王府的侍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刚毅的护卫也是军中选拔出来的精锐,眼瞧着钟以士三人落了下风,再打下去,不消一刻便要尽皆被擒。

正在紧急时刻,忽然有上百个洋人齐刷刷地由街那头走过来,这些洋人手上举着标语,上面写着“严惩乱民”、“吁请大清国政府遵守国际公约”、“保护各国合法权益”等,嘴里叽里呱啦地喊着口号。

这群洋人见前面有人打架,全都围拢过来。

离肃亲王府不远便是使馆区,这些洋人都是英、法、美、德、意等国的公使。

原来袁世凯在山东清剿乱匪的同时,对义和团严厉打压,各坛口的大师兄知道前任巡抚毓贤对义和团友好,便纠集拳民进京找毓贤请愿,为向朝廷表达忠心,一路上打着“扶清灭洋”的口号,扒洋教堂,毁洋人修建的铁路,还有一伙人攻进了天津租界,打伤洋人无数。

各国公使发照会给总理衙门,要求取缔义和团,严惩乱民。毓贤等大臣声称“民意不可违,民心不可失”,上书慈禧,请求不予理会洋人的无理要求。

皇皇大清,汤汤中华,岂能任洋人指手划脚,他们叫朝廷做什么便做什么,慈禧还要不要面子,因此准了毓贤所奏,默许义和团的胡闹。

各国公使见清廷对义和团迟迟未见动作,便商议出上街请愿一法,集合了各国使馆里的所有人员,准备就近由肃王府开始,到所有亲王大臣门前示威施压,最后到总理衙门再次递交照会文书。

这群洋人看到十数个官差与三个普通民众对打,觉得新鲜。

原来在大清国,不止有乱民欺凌洋人,还敢当街挑战官府,此事是个大新闻,因此围上来,新闻官举着照相机拍照,其他人跟着叫好起哄,局面一时乱得不可收拾。

钟以士见状高兴,道:“扯乎——”

仉云燕意会,二人双方向后撤步,一个倒翻筋斗腾身而起,脚尖点着围观洋人的肩膀跳出圈外。回身一瞧卢向塔并未跟上,仉云燕只得将身子一缩,由人缝里钻进去,将卢向塔拽出人堆。

那群洋人有围住沈同等人照相的,有追着钟以士等三人照相的,无意之间将他们分开了。

卢向塔对京城的胡同谙熟,引着钟、仉二人在胡同里一通狂奔,三转两转便将洋人甩掉。

钟、仉二人迷迷糊糊地被卢向塔带回他的院子。

仉云燕道:“老塔,怎么回到你家里来啦?此处离肃王府不远,他们若是搜查过来可不好脱身。”

钟以士也道:“宜公子知道此处。”

“不怕,我老塔自有主意。”卢向塔狡黠地一笑道。

卢向塔与仉云燕走后,其他人都散了,院子里空无一人。拴上院门,卢向塔请二人进屋,在卧房里,卢向塔揭开坑上的席子,将一层青砖挪开,现出一个洞口。

“跳下去吧,里面是一个地道,通往另一条胡同的文庙里。”卢向塔得意地说道。

“你家里怎么挖出一条地道?”仉云燕不解地问。

卢向塔等人找不到营生,“穷**计”,天天在一起琢磨着如何能弄到钱,见隔壁胡同里住着的是一位富商,便突发奇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何不挖一条地道,通往富商宅子里,摸准了那富商藏银子的库房,只要随便搬些财物从此便不愁钱花。

半是觉得好玩,半是为银子的诱惑,几个人说动手便动手,每日晚间便轮番上阵,挖了两个多月,估摸着到了那富商的后院花园里头,向上挖开,钻出来一看,却是文庙的菜地。

他们不懂测量,在地下挖着挖着便失了方向,两个月的工夫白费,都泄了气,自嘲一番“外财不富命穷人”,从此死了心,地道便废弃掉了。

钟以士听卢向塔说完,笑道:“力气没有白费的,这不是派上用场了么。”

卢向塔嘿嘿直笑,道:“两位先进地道躲着,我出去找些吃的。”

钟以士身上有银子,全都拿出来给了他。

地道下去倒不狭窄,能容得下四五个人腾挪,仉云燕点亮灯,二人对坐相视而笑,钟以士道:“云燕,你救了我两次……”

“姑姑千万莫这样说,全是云燕该做的。”

“别叫姑姑了,听着怪别扭的。”钟以士道。

“那,那该叫什么?”

钟以士看着仉云燕英俊的面庞,忽然不安起来,心里“扑通扑通”跳了几下,将眼睛移到地道深处,良久才慢慢平息下来,道:“我比你岁数大,叫姐姐吧……其实,我想要个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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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财招灭门

光天化日之下,乱匪在肃王府门前劫走人犯,善耆和刚毅都没面子,最恨的反而不是乱匪,而是处处添乱的洋人。

这是在大清国,不是你们英法美意,上街搞游行示威,以此要挟朝廷,若服了软,顺从了洋夷的意愿,这先河便算开了,今后岂不事事须仰洋人鼻息。

官兵不好公然向洋人发难,义和团的“灭洋”之举正可节制洋人。肃亲王和刚毅原本准备奏请慈禧太后,对拳民视同乱匪制之,让洋人这一闹,改弦更张,转过头来变成了义和团的支持者。

支持义和团闹事,不等于不查办钟以士脱逃一事,刚毅命人画出钟以士的画像,贴于京城九门,对出城的人严加盘查,城中由巡捕营逐家逐户搜查,这样一来就把钟以士和仉云燕堵在了城里。

仉云燕会易容术,想要和钟以士易容出城,弟子徐腾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报称,京城九门对出城者盘查极其严厉,脱帽搜身,试拳脚功夫,连发辫都要拽三拽。

卢向塔便不敢放他二人去冒险。于是钟、仉二人白天躲进地道,晚上出来放风透气,顺便教习卢向塔等人武功。

转眼便是一个多月过去,京城的盘查松懈下来,这时仉云燕反倒不想出城了。

因为京城乱起来,义和团拳民遍布城中,每日都有与洋人发生冲突的事情,巡捕营顾不得缉拿乱匪,这时已经分不清谁是乱匪谁是拳民了,总之就是一个乱字。

钟、仉二人不必再隐身,化了妆容,大摇大摆在京城里四处游走。

仉云燕不愿离开京城,并非是为了留在城中瞧热闹,而是他知道卢向塔已经坐吃山空。

随着拳民大量涌入京城,物价飞涨,米价从三十文一升涨到五十文一升,猪肉从二百文一斤涨到三百五十文一斤。卢向塔为让师父和钟以士吃得好,花钱不肯节省,每日或鱼或肉必有一样,一个多月过去,钟以士带来的那些银子早已花光。

卢向塔在悄悄和王老实等人商议,趁街头混乱,扮作拳民抢些钱粮去。此事让仉云燕知道,深感不安,对卢向塔道:“弄钱的事不必你们操心,只管练好拳法。”

白天借闲逛之机踩好点,到了晚间,仉云燕一个人悄悄出门,来到德胜门麻花胡同。

内务府大臣继禄便住在此处,仉云燕听人说继禄亲自过问宫中的采买,每日经手的银子不计其数,贪的钱财也不计其数,便想对他下手。

麻花胡同住的全是旗人,胡同口有兵丁把守,外人不得入内,仉云燕偏要迎难而上。

在一个桥洞里,仉云燕易容换装,打扮成旗人少年的样子,悠悠然地向麻花胡同走去。

正走着,有人忽然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惊得他忙回头去看,却是钟以士。

“姐姐……钟先生,你怎么跟来啦?”

“你装扮成这样去做什么?”

“闷得慌,出来溜达溜达。”

钟以士笑,“走吧,姐姐陪着你。”

仉云燕只得说实话,“我去弄些钱来使用,姐姐莫跟着我冒险。”

钟以士莞尔一笑,径直向前走去。仉云燕只得跟上,道:“麻花胡同你进不去,到时候在外头等我。”

钟以士点点头,忽然感慨道:“以前觉得你冷血,现在觉得你其实挺……你的主意挺正的。这个世道,你不对别人狠,别人便对你狠。”

仉云燕想到了除夕之夜,在兰琪酒馆看到的一幕,心道,我并不冷血啊。

走到麻花胡同口,钟以士躲进墙角处,看着仉云燕摇头晃脑正眼不瞧值夜的兵丁,畅通无阻地进了胡同。

一队巡捕营的官差扛着枪由胡同里走出来。大清国的人分三六九等,旗人永远在最高层,他们的世界里没有疾苦艰难,只有荣华富贵,一片详和。

此时,钟以士对仉云燕充满了敬意。

仉云燕在继禄府门前来回走了两圈,见门楼极高,左右并无大树可借力,想要攀上去并不容易。只好继续向前走,又走了百十步,也是一处高墙大宅,不过门前有一棵皂角树,上面长满了树刺。

就是它了。仉云燕想着由这座宅子进去,尔后翻墙跳入继禄府中。

仉云燕小心地避开树刺,爬到树上,轻轻跳到门楼顶上,进了宅子,绕过影壁,见这座宅子左有月亮门,右有垂花门,五间正房气势丝毫不逊隔壁的继禄府。

仉云燕猜不透这是哪位官爷的官邸,向右过了垂花门,发现要去继禄府须得上房,可这偏院里的房子挑檐极高,即便飞身上去,落到屋瓦上必定会弄出声响。

这时房里传来低低地对话声,仉云燕伏到窗下去听,里面有人讲:“你怎么不学学二少爷,他管着的酒楼这些日子可赚了大钱啦,那些乡下来的拳民傻得很……”

“拳民有多大油水,还能成天大摆筵席?我今日收了一个调职进京参将的当物,你道是什么?”

“军爷也当东西?是什么好玩艺儿?”

“军爷不送礼能补上肥缺?那个参将是由广东来的,当的是一个镶宝石的西洋钟,一看便是收受洋人的贿赂,东西很值钱,拿到京城却不敢送出去,叫乱传的风言风语吓着了,说现时没有哪个大人敢收洋玩艺。嗐,那些王公大臣什么不敢收!倒是成全了我,值十两黄金的宝贝我三两便兑了过来……”

这家人原来是发国难财的奸商。

仉云燕听到这里,一脚将门踹碎,闯进卧房里,拿刀逼住那位大少爷,道:“要命还是要钱?”

“来人……啊……”女人呼喊起来。

仉云燕刀口一转,“刺啦”一声,将那女人的脖子割断,道:“不想死的将钱拿出来!”

那大少爷早已吓得屙了一床,翻出钥匙,开了壁龛的橱门,磕头如捣蒜道:“爷,钱全归您,千万别杀我……”

仉云燕冷笑一声,“若不杀你,日后定要加倍坑害良人!”

说罢一刀下去,要了那大少爷的命。

仉云燕找出包袱皮,将金钱珠宝尽数归拢到一起,系到腰间,还不解气,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挨个屋子搜索,将这户人家一十七口全都杀光。

然后点一把火,看着火势冲天,越墙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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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兄弟内讧

仉云燕跳到胡同里,很快整条胡同的人家都大门洞开,一队巡捕营也赶了过来,张罗着救火救人。

出胡同口时,见仉云燕身背一个大包袱,设卡的兵丁拦住盘问,“站住,胡同里谁家走水?你怎么不施救……身上背得什么东西……”

仉云燕手扶着刀柄杀心将起,钟以士从暗处走出来,叫道:“仉大人,为何这么久才出来,王爷等你多时了。”

闻听此言,仉云燕和那两个兵丁都愣住了。

这时恰好有三个人经过,正站住观看胡同里火光冲天,听见声音,将目光都投向钟以士。

仉云燕反应过来,口中应着:“这就来了……”

兵丁听到又是大人又是王爷的,有些犯糊涂,却不忘职责,喝道:“慢着,您是哪位仉大人?”

仉云燕背对兵丁站住,钟以士不想他当街杀死官差,正要迎过去,一个身影先走上前,向着两个兵丁迎手撒去一团粉末。

钟以士认清那人是夏猴子,街中间站定的是赵三多和高翔。

迷倒兵丁,几个人迅疾离开,走过几条街,钟以士才道:“赵师傅,你们也进京了。”

义和团各个坛口都奔京城而来,赵三多自是响应,将他那一坛人带到城外后,看到拳民节制不力,像无头的苍蝇,四处乱闯,不禁忧心。他是经过大风大浪的,深知朝廷变脸如翻书,这样乱法早晚得出事。

赵三多不敢让手下弟兄入城,担心朝廷使诈来个一网打尽,便将自己坛口的拳民分散在城外,自带了高翔夏猴子入城一探究竟。

赵三多已入城数日,各处都走了一遍,起初还能在街上见到洋人,后来拳民遇到洋人便打,巡捕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不管,洋人便开始闭门不出,街头只剩下无所事事的拳民。

朝廷利用拳民制衡洋人,却不管拳民的吃喝住宿,这样下去拳民如何能在城中持久呆下去,日久势必会骚扰京城百姓,不用洋人威逼,朝堂上那些大臣也会请旨驱逐拳民。

赵三多向其他坛口义兄提议,可留少许人在城中以作耳目,大部拳民尽快撤出京城,以防不测。

赵三多的话还是管用的,这两日已陆续走掉不少拳民。赵三多知道德胜门附近还有未通知到的坛口,便趁夜过来游说。

不料竟遇到钟以士和仉云燕二人。

仉云燕请赵三多同去卢向塔处暂歇,赵三多原本借住在朋友处,想到今晚的事情已办完,天明后便出城,于是欣然同意。

令他未想到的是,正是这个决定让他躲过一劫。

被仉云燕灭门放火的那一家是户部官员,家主为官,两个儿子借父亲的权势暗中经商,在旗人中算是极有头脑的。

因为与继禄为邻,两家关系甚是密切,继禄但有宫中采买不便出头的,多交由这家人去张罗。沾了好邻居的不少好处,却万万未想到,到头来竟要替好邻居挡刀。

旗人被灭门,自然是惊天大案,刑部上奏到慈禧太后,于是有反感义和团的大臣闻风而动,纷纷上书,称此事全因放纵拳民所致,要求将城中拳民尽数捕获,严加审讯。

一夜之间风云突变,官兵在城中大肆搜捕拳民。

卢向塔的家也被搜查,而且巡捕营的官兵来过,顺天府的衙役再来,接连搜查多次,好在有地道可以藏身,才未被捉去。

赵三多心有余悸,道:“仉兄弟,你忒狠了些,抢钱便抢钱,何必灭门放火。”

夏猴子恨声道:“灭得好……”

赵三多拿眼瞪他,道:“这个时候出如此大案,受连累的只能是义和团的弟兄,不知有多少人要冤死狱中了。”

卢向塔见师父年纪轻轻竟如此狠毒,想到那日与之交手,幸亏不是夜里,否则大约也难逃一死。

仉云燕淡然一笑道:“你们若知道那家人是如何坑害入城的拳民,还有守土的军士,必然也会大开杀戒。”

杀该杀之人原本没错,只是手段未免太残忍了些。钟以士刚对仉云燕产生的一丝好感,顷刻间便消失殆尽。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师弟是个做首领的材料。”高翔道。

仉云燕知道不是好话,冷笑道:“对待旗人难道还要有妇人之仁吗!”

“做事不能只顾着自己痛快,城中那么多拳民,你怎不替他们想想。”

“我做自己该做的事,不用你指手画脚。”

钟以士道:“云燕,高翔是好意,遇事要冷静,你一个人能成什么大事。你在何少白身边也呆了些日子,应该学他顾全大局……”

仉云燕没想到钟以士竟站在高翔一边,有些失望,赌气道:“总之是我错了,你们全对!”

卢向塔向着师父说话:“杀都杀了,如今还说这些话做什么。我以为师父做得好,那些旗人老欺负我们,莫说灭了一门,便是灭他一条街也不解气!”

“师父?他是你师父?”高翔道。

“怎么,我不配做别人的师父吗?”

高翔哈哈大笑,讥讽之意溢于言表,“做弟子尚未成功,竟敢收徒,不怕武行里人笑话。”

仉云燕被当着弟子的面奚落,顿时恼羞成怒,揪住高翔的衣领便要动手。

赵三多道:“快消停吧,外头那样的形势,你们师兄弟起什么内讧。”

“高翔,他是你师弟,有话好好说……”钟以士道。

“谁是他的师弟,他早已被削出门籍了,云燕羞与背叛师门之徒为伍。”

“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高翔怒道。

说着两人便动起手来,动手便动手,仉云燕竟拔刀向着高翔砍去,惹不是赵三多眼疾手快,一掌击落他手上的刀,高翔便被砍到了。

“同门之谊都不顾了么,竟然下如此的狠手!”赵三多斥道。

钟以士也生了气,道:“仉云燕,你也忒不像话了……”

仉云燕定定地看着钟以士,喃喃地道:“姐姐,你向着他说话。”

说完转身冲出屋去,卢向塔慌得去追,不及他脚步轻盈,一阵风般已出了院子。

钟以士想,我没说错什么话啊,这孩子怎么如此大的气性,全然不懂的婉转。

众人都以为他出去走一走,想通了便会回来,谁知仉云燕这一去,再未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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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刀锋雪亮

等了仉云燕一日,不见他回来,都不禁替他担心,尤其高翔自责不已,欲出去寻找师弟,被钟以士拦住。

卢向塔心里恼火,碍于钟以士的面子,嘴上不说什么,脸色却不好看。这些人逼走师父,他还要管吃管住侍候着,这叫什么事。

卢向塔叫上王老实等师弟,在城中寻找两天,仍不见仉云燕的踪影。赵三多识趣,不肯再住下去,到了晚间提出离开。

钟以士道:“京城九门全关了,街上到处是官兵巡捕,你们去哪里?”

卢向塔气归气,却不忍看着他们去冒险,道:“老实呆着吧,就你们几位的言行举止,一出去便会被识破身份。”

钟以士宽慰赵三多道:“云燕会易容术,人又极机灵,他不会有事的,我们暂且在此多住几天,等风头过去再离开吧。”

夏猴子常年在外奔波,不是一个能闲得住的人,连着几日不是躲在地道里,便是在屋子里溜达,快要疯了,便悄悄地一个人顺着地道到了文庙院中。

文庙有几间屋子亮着灯,是借住在此的外地士林和一些读书人。偶尔有读书声传到院子里,真正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没有人管外面天翻地覆。

夏猴子在院中踅摸了一圈,并没什么乐趣,想到钟以士夸赞仉云燕机灵,有些不服气,暗道,他机灵,我在天津卫也是做过大事的,不是我撒那一把“如烟”,他能轻易脱身。

夏猴子想着便拉开庙门,走到了大街上。

由于刚出了一起灭门大案,官兵到处搜捕拳民,夜里的京城异常冷清,走过两条胡同都未遇见一个行人。

“我何不也放一把火,让官府再忙活忙活。”黑夜让人生歹念,此话一点不假,夏猴子看到四处寂静,便不由冲动起来。

去哪里放火,京城不是乡下,到处可见柴堆草垛,要放火须翻墙入室,还要有引火之物。

夏猴子临时起意,只能空想而已。可是放不成火,总得弄些动静出来,才不枉出来走了一趟。

走着走着,夏猴子便走远了,京城的胡同都差不多,且错综复杂,再想原路回到文庙去,哪还找得着路。

不知怎么着便走到了一个衙门口,门口张着灯笼,照得门前一片通明,一左一右立着两个护卫,吓了夏猴子一跳,好在护卫没瞧见他。

夏猴子赶紧退回来,转身正要往胡同里遁去,听见衙门口有说话声。

一个道:“在下实在无可托之人,只能来求孟大人从中周旋,少白毕竟跟着李大人鞍前马后多年,请您务必在中堂大人面前递个话……在下愿意以人头担保,少白绝不会暗通乱匪。”

一个道:“这个节骨眼上,沈老弟还能为好友出头,孟某着实感动,只不过中堂大人的为人您是知道的……请沈老弟见谅,恕不远送。”

……

夏猴子听到脚步声踩在石阶上,赶紧顺着胡同一路跑到底,远远离了那衙门院子,来到一条宽展的东西马路上。

夏猴子一路走一路想,听那两人对话提到“少白”的名字,莫非是何家店的何少白?

只一想便又摇头,何少白在两江总督府当差呢,怎么会是他。世上重名重姓的不计其数,仅凭“少白”两个字就一定是他吗!即便是他又能如何,关我屁事。

夏猴子在城中四处乱窜,终于相信了仉云燕比自己机灵。

东西马路两侧有几家酒楼,这时也已熄了灯火,路上偶有车辆匆匆驰过,夏猴子郁闷至极,骂道:“奶奶的,京城也忒大……”

拳民被搜捕,京城清静下来,洋人开始老鼠出洞,三五一伙地找地方寻欢作乐。

很不巧,有三个东洋人遇到了夏猴子。

夏猴子正在犯愁找不到回去的路,见迎面过来三个喝得醉醺醺的人,便上前打问,“三位爷,请个方便,向您打听个道。”

三个东洋人开口讲话,夏猴子一句听不懂,以为是外地人呢。道:“也是迷路的。”

有一个东洋人懂中国话,道:“你要到哪里去?”

夏猴子大喜,道:“文庙,前后左右全是胡同……后面似乎还有条河……”

“文庙嘛,离我们的住的地方不远,跟着我们走。”

三个东洋人,一个是日本国的公使,另外两个是商人,身上都带着武士刀。三人在前头走,夏猴子跟在后面,听着他们一会儿争论不休,一会儿又大声唱歌。

“中国人的天一黑就躲到家里去的,你的跑出来干什么?”东洋人问夏猴子。

“中国人?你们不是中国人?”

“哈哈哈……你看我们的头上有猪尾巴的吗?”

那个东洋人说着放肆地扯了扯夏猴子脑后的辫子。

夏猴子这时才发现他们头顶没有辫子,“原来你们是东洋鬼子!”

“你的说什么,无知的支那猪!竟敢侮辱我们大日本帝国武士,死啦死啦的!”东洋人猛然掐住夏猴子的脖颈,一用力将他提了起来。

三个东洋人见夏猴子被憋得舌头伸出老长,哈哈大笑,丢下他继续唱歌:“あおげばとうとし……”

再往前走,夏猴子认出了那条通往卢向塔家的胡同,手向怀中一掏,将“如烟”攥在手中,四下瞄了几眼,见街再无行人,向着三个东洋人道:“喂,东洋鬼子,就送到这里吧……”

三个东洋人回过头来,夏猴子一扬手,将药粉撒出去,道:“不说人话的王八羔子,叫你尝尝大清帝国的胡辣汤!”

三个东洋人张着嘴说不出话,踉跄着先后倒在地上。

夏猴子解下一把刀,抽出来,刀锋雪亮雪亮的,举起刀来瞄着那个会说中国话的东洋人脖子,试了两试,竟不敢砍下去。

夏猴子的手抖个不停,叹了口气道:“算了,你们大老远的跑来怪不容易的,夏爷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说着手一松,刀轻轻落在东洋人的脖子上,再提起刀时,只见那东洋人已经尸首两处,脖颈处“汩汩”朝外冒着血泡。

“呀!呀——”夏猴子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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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老谋深算

夏猴子曾在天津卫凌迟巡防营的万起,那时是由于月如被杀,一时义愤,其实事后连做了好几晚的噩梦。

这会儿面对三个东洋人,竟不敢下手。好在东洋刀锋利无比,帮了夏猴子的忙,杀人这种事是有快感的,杀了一个,刀刃一开,心结便也打开了,于是切瓜剁菜一般,另外两个东洋人都顺手收拾了。

“不怪我,怪你们的刀太快。”

夏猴子看了一眼脚下的三具尸体,又看了看手上的东洋刀,觉得丢弃实在可惜,索性将三把刀全摘了,抱在怀中,回了卢向塔家。

赵三多正为不见了夏猴子烦恼,听到有人敲门,以为官兵又来搜查,做好了向文庙转移的准备。

卢向塔出去开门,见是夏猴子,没好气地道:“这头进去,那头出来,好玩吗?”

夏猴子嘻笑道:“好玩。”

下到地道里,赵三多气道:“猴子,瞎跑什么,少给老塔惹麻烦。”

夏猴子将刀搁在地下,挑出一把捧给师父,得意地道:“捡了三把削铁如泥的快刀,这把孝敬师父。”

赵三多认的是东洋刀,接在手中掂了掂道:“捡的?”

钟以士由地上拿起一把,抽出来,吓得夏猴子赶紧退了一步道:“妹妹,小心着点,刀可快呢,沾上便没命!”

“你做什么去了?刀从哪里来的?”赵三多问。

夏猴子将巧杀三个东洋人的经过细述一遍,等着众人夸他。

高翔道:“好么,走了一个魔王,又冒出一个阎王,宋朝有五鼠闹东京,大清有二鬼乱京城。”

“说的是阎王和魔王,怎么就成二鬼啦,不应该是二王乱京城吗。”夏猴子越发的得意。

赵三多喝道:“住嘴,官兵这才消停一日,你便出去惹事,打算要在这地洞里长久地住下去吗?”

卢向塔呆呆地看着瘦小的夏猴子,不信他能杀掉三个东洋人,可是明明三把东洋刀便摆在眼前,想不明白这些都是什么人,杀人放火就像过家家似的,出去一趟顺手宰了三个东洋人,若京城之外全是这样的人,天下岂能不乱。

卢向塔默默地出了地道,躲在床上越想越怕,须极早将这些“祸害”送走,若被官府搜出来,恐怕连祖坟都得被掘了。

钟以士没想到夏猴子竟有这样大的胆子,看来世上本没有恶人,有一人起了头,人人便都想逞英雄,不知高翔会不会也不甘落后,效仿仉、夏二人。

高翔的确深受打击,论武功他不比仉云燕差,论胆量夏猴子算什么。可自从被师父削出门籍,他开始萎靡不振,做事情瞻前顾后起来。这不是那个凡事都要争个高低的高翔。

高翔看得出来,赵三多虽然喝斥夏猴子,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却是欣赏,没有人不喜欢弟子有所作为。

果然,赵三多道:“这件事猴子虽然做的鲁莽,杀几个洋人却未必不是好事,至少让朝廷明白,拳民有对付洋人的能耐。”

夏猴子喜形于色,道:“弟子正是如此想法。”

钟以士道:“或许朝廷因此将关进牢中的拳民都放了呢。”

高翔道:“我明日便出去打探一下,若风声松了,我们好借机出城去。”

“好好在此呆着吧,死了三个洋人,那些公使不会善罢甘休的。”

天亮后,三个东洋人的尸体被发现,日本公使联合各国公使闹上总理衙门要说法。总理大臣庆亲王奕劻招架不住,他知道李鸿章善与洋人打交道,于是请李鸿章前来应对。

李鸿章处事老道,先不忙着去总理衙门,而是将兵部刑部两位尚书叫到跟前,一问城中义和团的情形,二问那三个东洋人的验尸结果。

刚毅是奕劻的老对头,这一次发生灭门案,奕劻怪罪刚毅节制义和团不力,上奏请旨驱逐拳民的同时,顺便参了刚毅一本,刚毅正恼着呢,这会儿又来找他要对策,因此闷声不语。

李鸿章知道他们之间的矛盾,笑道:“刚毅大人,怎不说话?遵着庆亲王的意思,将拳民抓的抓逐的逐,城中已无义和团踪迹,昨儿夜里却又死了三个洋人,这事如何解释?”

“我解释什么,那便是拳民仍有漏网之鱼罢了。”

李鸿章见未点透刚毅,沉吟片刻道:“老佛爷可不是这个意思,旗人被灭了门,洋人拍手称快,道是放纵拳民所致,现今洋人遭了殃,怎不见国人拍手称快?”

“老佛爷真这样说?”

慈禧怎么说的,只有李鸿章知道,他是不会明白地告诉刚毅的。

李鸿章含笑道:“义和团的宗旨是‘扶清灭洋’,这两个案子是谁干的,一想便明白。杀人放火的事常有,和拳民入不入京城有何干系?”

刚毅终于听懂了李鸿章的意思,道:“不能事事顺着洋人,驱逐拳民原非老佛爷的本意,倒是我不懂得变通了。”

李鸿章哈哈大笑,道:“洋人想看什么便给他看,让他们表面高兴,五脏六腑难受却说不出来,这就要看刚毅大人的技巧了。至于洋人如何闹腾,庆亲王是总理各国事务的大臣,你能做得好,他也未必就做不好,是不是。”

刚毅暗道,着啊,我怎么没想到呢,还是这个老狐狸有主意,奕劻不让我好过,我为何还要替他着想。抓什么拳民,由他们闹去,闹翻了天才好呢,看奕劻如何应付那些洋人。

刑部尚书本就不信灭门案是拳民所为,他认为是有人趁大批拳民涌入京城,有意犯案嫁祸拳民。拳民都抓得差不多了,却一夜之间死了三个洋人,此事再赖到拳民头上便有些说不过去。

也不能赖,否则便得罪了刚毅。李中堂说得对,洋人那头有庆亲王呢。

受了李鸿章的启发,刑部尚书道:“据下官所知,那三个东洋人的武功极为高强,能连杀他们三人,绝非普通武师所为,况且现场并无打斗痕迹,三人死得也是平静至极……”

“未见打斗痕迹?拳民中有这等杀人于无形的高手吗?”

刑部尚书道:“武功再强总不至于瞬间便割了三人的脖子。从验尸结果看,那三个洋人脖颈处都是同样的伤口,那伤口仅有一纸之薄……从有据可查的各种兵器可知,没有那么轻薄的刀刃,依下官看,没有人能杀得了东洋人,他们许是遇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可李鸿章要的便是胡说八道,只管将此说法交给庆亲王,由他去和洋人纠缠。

李鸿章进了总理衙门,将验尸结果端出去,再不发一言,只静静地看着庆亲王和各国公使争得脸红脖子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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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胡搅蛮缠

洋人不信鬼神,庆亲王信。

庆亲王不仅信鬼神,还笃信李鸿章,一见李鸿章拿来的这份验尸文书上,旁注“死因不明,疑非人为”八字,立刻心领神会,这是要他与外国公使胡搅蛮缠呢!

办正经事庆亲王真没多少能耐,但论胡搅蛮缠,他敢认第二,王公大臣中没人敢认第一,当年,李鸿章保举他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大臣,正是看中了他这点。

庆亲王得到指点,面对各国公使便不再手足无措,坚称三个东洋人遇到了鬼怪,割喉案并非人为,为防止触怒神灵,继续降罪人间,没必要大动干戈查下去。倒是各国公使要严加约束本国人员,谨言慎行,自求多福等等。

日本国公使叫嚣道:“无稽之谈,分明是拳民加害,竟推到鬼怪身上,身为总理大臣,发出这种极不负责任的言论,太令人失望了。”

“怎么是无稽之谈,想当年大清初入关内时,一夜之间有一营的官兵被割喉,最后不也是不了了之么,我奉劝各国公使夜里少出来走动,京城有许多邪地,是不可惊扰的。”庆亲王道。

紧接着庆亲王讲起一段陈年旧事,从顺治朝一直讲到乾隆年间,各种魑魅魍魉的传说,鬼怪妖魔的神话……讲得两口飞沫,各国公使想插话打断都不能够。

最后日本国公使按捺不住,怒道:“总理大人,我们并非来听您说书的,请您直言相告,此案该如何了结,若无满意的答复,我们大日本帝国另有说法!”

“在你们日本国出了人命案,是如何审结的呢?一日出案,两日便闹到天皇跟前讨要说法吗?”

“您知道我们并非此意,而是请求贵国严查仇洋的乱民,在未查出凶手之前,要先行赔付遇难者抚恤金……”

李鸿章看火候差不多了,道:“兵部有个奏报,这几日挨家挨户搜查拳民,无一户遗漏,共计捕获义和团大小头目三十四人,驱逐出城拳民不计其数,值此当口,若说是拳民犯案,无据可凭。至于先行赔付抚恤金之事么,由古至今,尚未听说鬼邪伤人要朝廷偿债的。”

“李大人也相信世上有鬼怪啦?”

“中国有句古话,曰‘头顶三尺有神明’,孔老夫子也有一句话,曰‘敬鬼神而远之’,若无鬼怪,这些话是怎么来的呢?来我国做公使,要精通我国的文化,各位公使,汤汤华夏,数千年文化,不是尔等能明白的。”

各国公使面面相觑,一时无言以对。

李鸿章趁机而去,留下他们与庆亲王继续纠缠。

洋人被鬼怪所杀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城,而刚毅也借机悄悄将关押的拳民尽数释放。

王老实不知三个洋人是夏猴子所杀,在外面听到这桩“奇闻”,进了卢向塔家便向众人宣扬。

众人大笑不止。王老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你们笑什么?”

夏猴子拍着胸脯正要吹嘘一番,赵三多咳了一声道:“洋人嚣张,连鬼神都看不下去了。”

王老实道:“还有一件事,官兵只追查灭门案,不盘查拳民了,好像死了三个东洋人,朝廷反倒很高兴。”

钟以士问:“可有你师父的消息?”

王老实摇头,“或许已经出城去了也未可知。”

仉云燕擅长易容术,混出城去轻而易举,只要他不落入官府之手,便不用替他担心。

钟以士道:“即便他被当作拳民捕去,也该放出来了。”

夏猴子忽道:“官兵不是拿义和团的兄弟么,怎么会将何少白也捉了去?”

“何少白来京城了吗?”钟以士问。

“不知是不是他,我曾听见有人提‘少白’这个名字,还托到李中堂为他求情。”

钟以士心里道,不是他还会有谁,定然是因为我被仉云燕救出,牵连到何少白,刚毅将他逛进京来投牢问罪。

钟以士着急起来,想要去找沈同打听消息,可是又担心被人认出来。

若是仉云燕在就好了,可以易容化妆。

“何少白在总督府当差,官府抓他做什么?难不成劫掠税银一事将他牵了出来?”赵三多道。

钟以士点头道:“何止牵他出来,恐怕连谢家镖局都不得幸免。我出去寻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王老实可否陪我同去。”

王老实道:“怎么不行。”

赵三多想到谢玉田为搭救钟以士求过袁世凯,猜测事情八成出在钟以士身上,不由替谢玉田捏把汗。

“我与你同去吧。”赵三多道。

钟以士道:“人多反而引人注意,赵师傅不必担心,以士去去便回。”

王老实在前,钟以士在后,二人出门四下看看没人,向肃亲王府走过去。钟以士在离王府很近的一条胡同里站定,要王老实去请沈同过来说话。

大白天的,沈同倒不怕遭人暗算,跟在王老实身后来到胡同里,一见钟以士,“呀——”的一声要去拔刀。

钟以士含笑道:“沈爷,不必紧张,我不是来找您打架的。”

“你,你怎么还未出城?”

“先不说此事,我想知道何少白是否进京来了?”

沈同叹了口气道:“还不是因为你,那日你被劫走,刚毅大人发怒,认定少白暗通乱匪,发文给两江总督,将少白诳了过来,如今已押入大牢……你究竟是不是乱匪?”

“沈爷看我是不是?”

“我觉得不是,可刚毅大人在德州遇劫,你不是在船上么?这又是如何说法?”

“那是一笔糊涂账,一时说不清楚,现时救何少白出来要紧,沈爷可有什么主意?”

这时胡同口有人走过来,钟以士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晚间请沈爷到文庙里相见可好?”

沈同道:“你果然要救少白?”

“他为以士所累,我不救他怎能心安,我在文庙等着沈爷。”

钟以士说罢扭头便走,回到卢向塔院中,坐在树下发了会子呆,赵三多等人都已出了地道,在屋里坐着,见她发呆,招手叫王老实进屋打问。

王老实道:“钟先生约了那个姓沈的捕头晚间在文庙相见。”

高翔道:“又走不成了。”

赵三多道:“要从京城的大牢里捞人,可没那么容易的。”

夏猴子道:“钟小妹被何少白害得还不够么,她怎么倒牵挂起姓何的来啦!”

钟以士回到屋里,冲赵三多拱手道:“赵师傅,外头松懈下来,你们几位快些出城吧,以士还要在京城多呆些日子。”

高翔道:“我留下来陪着姑姑。”

钟以士笑笑:“怎么还叫姑姑,先前跟着二爷长了辈分,来到京城又跟着云燕长了辈分,难为情的很。不要你陪,以士再不想连累别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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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走投无路

何少白的事赵三多可以不管,谢玉田的事他却不能袖手旁观。劫官船的事有他一份,哪能将钟以士一个女子丢在京城。

到了夜里,赵三多陪钟以士来到文庙,等不多时,沈同由大门进来,在后院小树林里找到钟以士。

“夜里文庙不许人进,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钟以士笑笑,道:“沈爷,何少白的事要不要紧?”

“可大可小。依你的说法,你们在南京认识,结交不深,你是你,他是他,便不会牵连到他。只是你在刚毅眼皮子底下被劫走,他身为兵部尚书,丢了面子,自然窝了一肚子火,总得找个人出气。若你的话不实,少白的口供便会出纰漏,一旦查实他与乱匪有涉,那便是死罪。”

钟以士是什么人,沈同心知肚明。若是普通百姓,怎会有人冒死从官差手中抢她。

但凭她要救何少白,便可知道这二人的关系非同一般。沈同原本不信何少白暗通乱匪,此时已然不能不信了。

沈同上有老下有小,拿着朝廷俸禄,不能不为自己的身家性命着想,要说先前蒙在鼓里,出于同年之谊,托人为何少白说情,这时便有些后悔了。

通匪之罪不轻,他可担不起。

钟以士道:“我知道沈爷为搭救何少白,已经请托到李中堂……世太炎凉,何少白能有您这种两肋插刀的朋友,是他的福气……”

沈同惊道:“你,你如何知道我请托之事?你究竟是什么人?”

赵三多在旁道:“我们是义和团。”

刚毅刚放了关押的拳民,表明朝廷未将义和团当作乱匪对待,钟以士作为拳民,与何少白有涉便不算有罪,朝中许多大臣都和义和团的大师兄有来往呢。

“抢劫税银一事也是义和团做的吗?”沈同问。

“沈爷为何这样讲?刚毅抓不到乱匪,欲找个替罪羊,认定以士是那个登船的女子,连肃王爷都不信,沈爷竟信了他吗?”

沈同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捕头,刚毅是兵部尚书,怎能不信他。沈同不愿和江湖中人过从太密,打定主意,只将何少白的处境实情相告,其他的事再不多管。

“少白被押在刑监里,定谳的是通匪之罪,要救他出来,有两种策略可行,一是钟小姐投案替少白开脱;二是请李中堂或李鸿瀚出面保他。无论哪种策略,宜早不宜迟,刑部大牢可不是人呆的地方。”

钟以士点头,问:“请问沈爷托人求到李中堂,可有回应?”

沈同:“我不过微末小吏,能认识什么达官显贵,求了位够不着李中堂肩膀的朋友,注定不会有结果。”

沈同说罢拱拱手,转身而去。

赵三多瞧着他的背影道:“他说的是实情。”

两人在林中亭子里坐了会子,将京城能用得上的关系筛了一遍,均无把握。钟以士道:“此事因以士而起,我去投案换他出来。”

“你不到案,刚毅并没有证据,你若到案,只怕连谢大侠也脱不了干系。”

赵三多的话有道理,既见过“张秀”又见过钟以士的只有刚毅一人,能将这二人合二为一的也只有刚毅,抓不到钟以士,刚毅便不会去找袁世凯的麻烦,袁世凯没有麻烦,谢玉田则是安全的。

两条路都行不通,钟以士不知如何是好,抬着看着漆黑的夜空,忧伤无奈。

前面庙里还有读书声,“……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

“赵师傅,他们这是读的什么书?”

“好像是《中庸》。”

“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赵三多道:“无论做任何事情,事先准备充分便可成功,筹谋不足便会失败。叫人谋定而动的意思。”

“说得是啊,人还是应该多读书,有些道理不读书是弄不明白的。”

“死读书有什么用,你以为前面那些书生都懂书中的意思吗?未必,遇到事一样会慌张,出了这个门一样分不清东西南北。”

钟以士想到了宜公子,那也是个读书人,品行好像还不坏,只不过他是旗人,不知若是求他帮忙,肯不肯答应。

已经走投无路,钟以士决定试一试。

此后三日,钟以士都去宜公子常去的书肆等待,期望一遇。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叫她候着。

钟以士将宜公子请到僻静处,见了礼,笑吟吟地道:“宜公子一向可好。”

“怎么是你?你还未逃出城去?”宜公子一吓道。

“为何要逃?以士又未触犯朝廷法令。”

“前些日子通缉告示贴满全城,你不犯法为何要捕你?还有,既然不犯法,为何有同伙将你劫走。”

“哪座庙里没有屈死的鬼呢。以士没有同伙,只有同道,他们本是与以士同入的京城,见以士被官差捕捉,知道一旦投入监牢,有罪无罪都极难放出来,因此才冒险搭救。”

“你们是什么道?”

“义和团,行的是‘扶清灭洋’的正道。”

“灭洋可不是什么正道,两国邦交,民众正常商旅交往,何错之有?你们那样做法,迟早会将大清国陷于水火之中。”

“宜公子是有见识的人,以士读书不多,见识也少,若是能常常聆听您的教诲该多好。”钟以士妩媚一笑,现出无限神往的神态。

宜公子被奉承得五体舒坦,道:“不是不可以,只要你从此远离那些蒙昧乱民,在京城居有定所的话,我倒愿意和你讲一讲圣人之道,论一论做人的长短。”

“再好不过,现如今以士便是寄居在亲戚家中,早就不与拳民来往。”

“你住在何处?”

“唉——”钟以士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

“交浅言深,以士实在难以启口。”

“你可记得我讲过君子之交的话?徴宜别的本事没有,读过几本圣贤书,学了些识人之术,那日一见钟公子,不,钟小姐,便觉你是个可以相与的人,你便是乱党、乱匪,亦或是妖魔鬼怪,都绝不会害我。你会害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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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哀诗悲调

钟以士笑道:“我怎么会害您,害您又为着什么?”

钟以士一笑,仿若三月春桃,五月雪莲,尤其这一身男装打扮,更是绿叶趁芙蓉别有韵致,宜公子看得呆了,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捉住钟以士的纤纤玉手。

“宜公子——”钟以士轻轻叫他。

宜公子醒悟过来,慌忙撒开手,连连道歉:“失礼,失礼……”

“以士出身寒微,能与宜公子相识一场,犹如池鱼见鲸……人生得此大收获,已心满意足矣,不敢使公子乱了登蟾之步,问鼎之心……我们便做君子之交,人生知己,可否?”

这番话越发让宜公子对钟以士怜爱有加,道:“钟小姐,举国之中,徴宜只怕再遇不到似你这般才貌双绝的奇女子啦。”

钟以士不禁又叹了口气。

“既然钟小姐视徴宜为知己,何不将你的心事讲出来。”

“以士此番进京,本是受何少白所托,此事宜公子已知道了。只因刚毅大人误以为我是乱匪,将何少白以通匪之罪捉拿押监……正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不是天大的冤枉吗?”

“有这样的事?”

“是啊,何少白在两江总督府当差,之前的主子是李中堂的胞兄李鸿瀚,他的为人如何,李大人最清楚,可惜京城离湖南太远,以士无法前去求他出面替何少白作证……”

宜公子道:“既然何少白做过李大人的属下,人品应是不差,不过是托你捎些东西进京而已……莫说你不是匪,便是的又能如何,不知者不罪,刚毅这件事办的不得人心。”

“谁说不是呢。眼见何少白的大好前程毁在以士手上,我却无处申冤……反正以士孤身一人,无牵无挂,索性去官府投案保他出来……”钟以士说着眼圈一红,掉下两滴泪来。

钟以士梨花带雨的样子,令宜公子心里十分不落忍,道“不可,不可,那样一来,不仅保不出你那朋友,将你也搭进去了,我不能眼睁睁瞧着你往火坑里跳。”

钟以士眼泪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宜公子,等他半天,见他再无后话,便转身作势离开,道:“便是油锅以士也不怕。”

走了两步,宜公子追上来,扯住钟以士的衣袖道:“你知道的,徴宜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书生,有些事无能为力……不过,我愿意一试,成不成不敢打保票。”

“你如何去试?”

“尚未想好,求姐姐出面和肃王爷去说肯定不行,她不许我多管闲事。”

宜公子是个涉世未深的读书人,其姐姐虽是肃亲王的侧福晋,可不敢在肃王爷面前多说话。肃亲王善耆福晋加侧妃十余人,能让宜公子住到王爷来,已是格外开恩了,怎敢拿外人的事情去烦他。

钟以士体谅他的难处,道:“你能见着李中堂吗?”

“见不着,你要见他?”

钟以士有些失望,道:“你好生的读书吧,将来做个明事理的好官。”

宜公子狠了心道:“我可以想想办法,只是,若能见着李中堂,如何找到你呢?”

“你去过那地方,院子里有棵大榆树的那家。”

“你,你不是住在亲戚家里么?”

“前些日子不是到处缉拿拳民么?以士不愿亲戚担惊受怕,因此搬了出来。”

宜公子要见到李鸿章还是不容易的。李鸿章年事已高,若非特别难以决断的大事,连慈禧都极少召见他。

如何才能见到李中堂呢?宜公子绞尽脑汁,想了两天也无头绪,巧得是,这一日宜公子正在李鸿章府前盘旋,忽然宫中来了位太监传太后的口谕,宣李中堂进宫。

宜公子等李鸿章的轿子出了李府,拔腿便向卢向塔家里跑。

赵三多闻听钟以士要去拦李鸿章的轿子,不禁为她捏了把汗,道:“我和高翔跟在后面,若他要下令拿你,我们便上去拦住护卫,你趁机脱逃。”

钟以士暗笑,他怎会想出这么个主意?如此一来,何少白岂不是坐实了通匪的罪名?

“赵师傅不必多虑,何少白做过李中堂胞兄的属下,不看僧面看佛面,以士不过出面求个情,他不会因此扣下我的。”

钟以士随宜公子来到李府门前,一直等到头顶繁星点点,才见几个护卫簇拥着一顶轿子远远晃过来。

到了李府门前,并不落轿,只见东便门“吱呀”一声洞开,眼看轿子便要抬进去。

钟以士急忙闪出来,边向前扑倒边高声叫道:“中堂大人,冤枉啊——”

看得身后的宜公子目瞪口呆,为了何少白,钟以士可是真舍得出脸去。心里不由泛酸,想那何少白究竟是何样人,竟能叫如此美貌的女子为他屈膝求人。

护卫见有人扑轿,一齐抽刀出来指住了钟以士。

“中堂大人,小民有冤情。”

“有冤情去顺天府申告,不许在此胡闹。”

轿子并不停留,转眼便进了院子,护卫退进便门里便要关门。钟以士上前扒住门道:“中堂大人,李鸿瀚李大人的属下受了冤屈,您忍心置之不理吗?”

不提李鸿瀚还好,一提他的名讳,只听院中传来一声沉喝,“打出去,若再叫喊便押至顺天府。”

护卫得令,上来掰开钟以士的手,一顿拳打脚踢。

宜公子见钟以士被打,心里害怕,却更怕事后被钟以士瞧不起,颤声道:“若非有天大的冤情,谁会冒死拦轿求告,身为……身为朝廷重臣,竟痛打申冤百姓,大清国有此……有此官僚,焉能兴盛……”

护卫将钟以士踢开,关了便门,院里再无声息。

宜公子忍不住气愤,高声诵出王石安的一首挽诗:“两朝身与国安危,曲策哀荣此一时。木稼尝闻达官怕,山颓果见哲人萎……”

李鸿章在朝为官,历经道咸同光四朝,前两朝不计,由同治朝开始任朝廷肱股重臣,称得上两朝元老,这首诗可谓应景。诗虽有褒义,却是写给死人的,宜公子诵于李鸿章门前,便含了辱骂诅咒之意。

李鸿章在院中听到这首诗,顿时勃然大怒,道:“放肆,大半夜的竟敢在老夫门前高诵哀诗悲调,将此人拿进来,老夫倒要看看是何样人物如此大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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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官场风云

宜公子和钟以士被带进李府,李鸿章站在轿厅前,大红灯笼照得他红光满面,眼里一把怒火在熊熊燃烧。

宜、钟二人跪倒在他面前,钟以士道:“中堂大人,小民有冤情……”

“住口,方才是谁在本府门外哀歌?”

李鸿章是一代大儒,慈禧太后倚重之臣,在他面前,没有人不战战兢兢,宜公子抬起头来,迎着李鸿章威严的目光,怯声道:“学生徴宜见过李中堂。”

自称学生,那就是秀才,徴宜的名字李鸿章不曾听说过,看他的打扮,应是八旗子弟。

李鸿章冷笑道:“身为儒生,不守读书人的本分,深夜在本府门前大放厥词,你可知罪!”

既来之则安之,宜公子心一横,梗着脖子道:“学生诵先贤文章,何罪之有?”

被宜公子顶撞,李鸿章大感意外,感到此人定有来历,问:“你是哪家的子弟?”

“学生来自关外,游学京城。”

宜公子不肯报上家门出身,扭头指了指钟以士又道:“这位钟小……钟公子有冤情要请李中堂作主。”

“他是你什么人?”

“学生与‘他’并无瓜葛。”

“哦,如此说来,你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喽?读书人不安心读书,管得可够宽的,难道你不知顺天府是干什么的?”

“孟子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圣人教诲学生,读书人要心怀天下,小民有难,学生不能坐视不理。学生知道顺天府是干什么的,但也知道那些官僚平日的所作所为。”

李鸿章见他谈吐不凡,不敢等闲视之,坐进管家搬来的椅子里,道:“你知道大清国的官僚平日都做些什么,讲来听听。”

宜公子道:“学生今日不是来告那些官僚状的,李中堂只要知道连李鸿瀚李大人的门下都无处申冤,便明白那些官僚的作派。”

钟以士接口道:“小民冤枉。”

在门外大呼李鸿瀚属下有冤情,李鸿章既要顾及面子,又要避嫌,不能不维护自己的尊严,如今到了自家院中,事关胞兄的门下,自然要问个明白。

“你有何冤情?”

“不是小民有冤情,而是小民的朋友,李大人门下何少白有冤情……”

钟以士从头讲起,将何少白意欲进京城补缺,以全忠孝之心,她承物请托,被刚毅撞见,诬她为匪,牵连到何少白等等毫不隐瞒。

这算什么事,在李鸿章来看可笑至极。他原本对刚毅在德州遭劫一事并不知情,听完钟以士的申告,对照刚毅的为人,立时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何少白在南方当差,官船在德州遭劫,八杆子打不着的事,即便要找个替罪羊出气,也犯不着将手伸那么长。

何况何少白是李鸿瀚带往南方的,跟随他多年,疑何少白为匪,岂不是说李鸿瀚识人不明,养痈为患。

这个刚毅,为自己那点小九九,做事完全不动脑子。

李鸿章心里大为不快,隐忍不发,面无表情道:“老夫知道了,都起来吧。”

说罢李鸿章起身回房,管家打发钟以士和宜公子出门。

翌日天一明,李鸿章命人去请刚毅。

刚毅不在府中,他起个大早,亲赴刑部大堂监审何少白。

何少白被诳入京城,以为是来补缺的,毫无提防,将自己送到了兵部衙门。刚毅暴喝一声“拿下!”

侍卫过去将他锁住,戴上枷锁。何少白心里道,坏了,不知是哪件事情败露。将所有的秘事在心里过了一遍,并未想到哪里露出马脚。

“大人,这是为何?”

“何少白,你可认得钟以士?”

一听提到钟以士的名字,何少白醒悟过来,事情出在钟以士身上,可她能出什么事呢?惊动了兵部,自然不是小事,莫非钟以士参与了抢劫税银?那也不对啊,为何别的人不提,单单提她的名字,是只有她被官府捉住了么。

何少白道:“认得。”

“如何认识的?”

如何认识的?如实讲出来,牵扯的人可就多了,想钟以士聪明过人,谢玉田有恩于她,王正谊是她的师爷,钟以士断然不肯连累这二人,若撇开这二人,那就没什么可说的。

何少白脑子转子两转,道:“在南京认识的。”

“胡说八道,她一个女人,去南京做什么!”

“她是女人?这个小的倒不知道,只知他是一个翩翩公子,街头偶遇,聊起来得知他是同乡,小的在外多年,听着乡音亲切,便动了结交之心,不知他……触犯了哪条律法?”

“你不知道她是女人?”

“那如何能知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小的总不能一见便扒人家的裤子吧。”何少白说着作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嘴脸:“大人这样一提醒,倒是有些像,早知她是女人,小的便不放她离开南京……”

“住嘴,身为督标标总,言谈举止毫不检点……哼,官差只不过是你的一张表皮,其实你本就是乱匪一伙的,是不是!”

“大人,这个罪名可不能乱安的,小的追随李鸿瀚李大人多年,是何样的人您问一问他老人家便知。”

刚毅真不知道他是李鸿瀚的门下,心里不由咯噔一下,顿时骑虎难下了,人已然枷了起来,莫名的放掉,他这个兵部尚书还有何威严可讲。

转念又一想,李大人的门下就不会出败类了么?若是查实他真有通匪行为,管他李鸿瀚还是李鸿章,这可是个惊天的大案,了不得的功劳。

刚毅想出一个进退自如的法子,将何少白交给刑部。有功劳算大家的,得罪了李鸿章,也是大家的,总之是为朝廷办事,他李家能有何说道。

案子移交到刑部,接着便出了灭门案,何少白被忘在了刑监里。

这几日终于清闲了些,刑部开审何少白通匪一案,案子是刚毅经手的,他是知情人,刑部尚书便请刚毅监审。

两位尚书会审何少白,阵仗可够大的,刑部官员都猜着何少白来头定然不小,等到弄清事情原委,揭晓何少白的身份,刑部尚书不干了,这他娘的不是明摆着给老子下套吗?!没有物证,没有旁证,仅凭疑他通匪便送到刑部来,若都是这般办案,再建十个刑部大牢也不够用的。

关键还在于何少白与权倾朝野的李家关系匪浅,莫说别处,单是刑部,不知有多少李鸿章的门生故吏。

刑部尚书可不是官场雏儿,他瞧着苗头不对,找个借口离开公堂,再没露面。

将刚毅晾在了刑部大堂上。

刑部尚书是主审,他不在这案子如何审下去,刚毅心里暗骂了句:“老狐狸。”正不知该如何收场,李鸿章差人来请他,解了他的围。

第一百一十八章 因祸得福

刚毅到得李府,李鸿章却不在府中。管家称李中堂进园子觐见皇太后去了。

园子指的是颐和园,天气好的时候,慈禧太后会到园子去散心,有时便住在颐和园的乐寿堂里。

等到午时仍不见李鸿章回来,刚毅猜测定是有大事发生,不敢在李府延怠,回到兵部去候着。

在兵部坐下,一盏茶端起来,尚未来得及沾唇,宫里太监前来宣慈禧太后的谕旨,收回刚毅的兵部大权,转隶吏部尚书。

官船被劫,刚毅被众多臣僚参劾,最后仅罚俸一年,不服者大有人在,这些慈禧太后都能压住。但是李鸿章认为刚毅缺少谋略,大局观也不够,继续担任兵部尚书已经不合时宜,向慈禧太后建议换人。

倒不是慈禧太后肯听李鸿章的,而是南粤一带洋人不服当地督抚节制,常有出格行为,慈禧决计任李鸿章为钦差大臣兼署两广总督,主持粤省大局。

李鸿章已七十七岁高龄,此时再远赴广东,全因着朝中无人可用。他若借故推辞不去,慈禧太后也不便强求。未料李鸿章为国家计,不顾年老体衰,愿意领旨前往,但有一样,提出兵部要换个干臣。

不就是换个人嘛,这有何难,慈禧太后当即下旨换人。

免了刚毅的兵部尚书,慈禧心里不落忍,合计一番,让他转任吏部尚书,这也是个肥差。

刚毅在兵部任上,劳心费神,干得颇为吃力,换到吏部去,正合他的心意,赶紧磕头谢旨。

太监接着道:“刚毅大人莫急着谢旨,老佛爷还有一道口谕,命您前往涿州等地察视义和团。对拳民是剿是抚全在大人此行上,老佛爷身子不大爽利,就不见您啦。”

刚毅再次谢旨,心中暗道,老佛爷不爽利,我还不爽利呢,本以为交了兵部的差事,可以远离拳民,没成想这回倒好,直接发配到拳匪堆里去了。

这是有人给我下眼药啊。刚毅闷闷不乐,人情却仍要支应,拿了一百两银票给那太监。

交接了兵部的差事,刚毅往隔壁的吏部过去,有个相熟的同僚在门口截住他道:“李中堂要往粤省接任两广总督,刚毅大人不去送行么?”

“李合肥这把年纪还……就不怕累个好歹的?”刚毅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问:“他也是今日领的旨么?”

“李中堂刚由颐和园出来,许多臣僚就都奔他府上去了。刚毅大人的消息不似先前灵通了啊!”

刚毅讪笑,拱拱手进了吏部。所有官员都起身向他道贺,脸上皮笑肉不笑的,气氛很是吊诡。

他说不出来哪里出了问题,吏部掌管着大小官员的前途命运,人人见了他应是谄笑奉承才是,为何都虚与委蛇地应付他呢。

挨了个把时辰,实在无聊,刚毅便乘了轿子去李府拜见李鸿章。

李中堂对他极客气,降阶相迎,并赶走府里的所有客人,吩咐管家再不见客,将刚毅请到客堂坐下,笑吟吟地望着他道:“刚毅大人,做了吏部尚书,连老夫要见你一面都难了。”

“下官不过是换个衙门办差而已,不知中堂大人何出此言?”

“我一大早便立在阶前,恭候刚毅大人大驾光临,直等到日升中天……后来听旁人说起,才知刚毅大人已去了吏部。呵呵,也难怪,吏部比之兵部,更繁忙了些。”

李鸿章语含讥讽,刚毅竟真当他不知自己调任一事,拭着额上的汗道:“中堂大人这是在骂下官呢,下官因与刑部会审一桩案子,来迟一步,未见到中堂。这不,下官办完交结便赶忙过来赔罪……”

“哦,什么案子如此重要,竟惊动了兵部?”

刚毅吭吭哧哧不肯说,道:“并非什么了不得的案子……中堂此去粤省,一路上舟车劳顿,我等年纪略轻些的尚且吃不消,您千万要多加爱护着些身体,下官没什么好送的,给您带来两支高丽参。”

“让刚毅大人费心了,对啦,我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刚毅大人可否成全。”

“中堂有事尽管吩咐,下官何敢担一个求字。”

李鸿章道:“家兄告老还乡之时,曾有一事嘱托于我,他道,跟随他的人甚多,都不须他操心,唯有一个门生是他由京城带往江南的,鞍前马后多年,为人忠诚厚道,眼见着这位门生的高堂年事已高,家中少人照料,家兄有意为门生在京城谋份差事……老夫一忙竟给忘到脑后,昨日收到家书,家兄又提及此事,我这才知险负了家兄所托。巧的是刚毅大人调任吏部主事,你看……”

“这有何难,将他留在吏部当差便是。”

“不可,不可,他是个武将,原在两江总督府任标总的……”

“啊,中堂说的可是何少白?”刚毅脱口而出。

“刚毅大人认的此人?那再好不过,这件事就麻烦刚毅大人周全了。”

李鸿章并不细问,将两边的面子便都照顾得妥妥贴贴。

李鸿章四两拨千斤,不动声色便替免除了何少白的牢狱之灾,同时也为刚毅解了围。皆大欢喜。

刚毅庆幸李鸿章未发觉他的失礼,在何少白补缺一事上便极为上心。武将调任不归吏部管,但他由兵部离任,新任兵部尚书不能不卖他面子,两人一番精心筛选,在步军巡捕营为何少白谋了个南营游击将军。

何少白由不入流的督标标总,猛然升至从三品的游击将军,旁人不知其中的奥妙,刑部尚书明白,暗骂刚毅愚蠢,被李鸿章卖了还替他数钱呢。

何少白不仅虎口脱险,且因祸得福,圆了回京任职的梦想不说,还平步青云,官在沈同之上,沈同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了。

作为京城唯一的好友,沈同设宴为何少白压惊贺官,席间,何少白问起钟以士。才知他的那次托付,险些给钟以士带来牢狱之灾,而他的这番遭遇,因钟以士而起,又因何人而化险为夷却不明了。

钟以士尚在京城,找到她一问便水落石出了。

何少白急于找到钟以士,在沈同的指点下,接连数日去文庙附近转悠,却是隔了条胡同,始终未能见到日思夜想的钟以士。

第一百一十九章 花落谁家

在京城羁绊两月,钟以士风尘仆仆地回到台儿庄。

梁氏悬着的一颗心落定,拉着钟以士的手左看右看,眼神里满是疼爱。

“回来就好,你一个女孩子,以后可别一个人到处乱跑啦,外头多乱啊!”

蓝花和张秀都过来看她,嘘寒问暖,让钟以士感动得眼泪汪汪的。梁氏亲自下厨,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为钟以士接风洗尘。

谢玉田凑不到女客桌上,便单开一桌,叫过来玉春张行,加上两个儿子一起开怀畅饮。

众人都沉浸在久别重逢的欢乐中。

衣好我听说钟以士回来,特意作了一首诗,折了几枝芍药花跑过来献给钟以士。

钟以士换了女装,薄施粉黛,一颦一笑,满屋生香,看得衣好我心猿意马,道:“我要诵诗——

归来公子换娇容,

芍药正趁女妆红。

乱世且恨身非我,

花落谁家新门中。”

钟以士捧花在手,听他的新句,虽不完全懂,却也隐隐觉出衣好我的怜香惜玉之情。

张行懂诗,一听便明白衣好我对钟以士心怀爱慕,笑道:“衣公子不是要拜入家师门下么,怎么改了初衷。”

衣好我像一个羞涩的少年,垂头不语。

梁氏道:“张行,讲一讲他的诗是什么意思。”

张行扫了一眼衣好我,看他点头首肯,便道:“衣公子说家师男儿身出门,回来恢复女娇容,像芍药花一样鲜艳美好,可惜生逢乱世,不能自在地做一个女子,这么好的人会嫁到谁家呢。”

钟以士偷瞥了谢玉田一眼,道:“瞎操心。”

梁氏瞧了瞧衣好我,又看向钟以士,这二人郎才女貌,倒是般配得很,心里一动,生出成全之意。可是再看谢玉田,脸上虽挂着笑意,却分明有些失落,便不多嘴了。

衣好我端起酒杯道:“诗为凑趣,不值一哂,诸位见笑。钟小姐远行归来,在下借花献佛,一表敬仰之情。”

钟以士道:“出趟门而已,衣公子太过夸张了。”

玉春忽道:“我瞧着衣公子对以士不是敬仰,而是爱慕,嫂嫂何不成人之美,做个媒人……二哥,你觉着呢?”

谢玉田没想到三弟当着众人的面,突然说出这种话,怕钟以士的面子下不来,道:“今日为以士接风洗尘,别的事不提,各位都尽兴些。”

钟以士倒不计较玉春的唐突,当即站起来表明心迹道:“衣公子才高八斗,为人清高,将来是要做大官的,以士乃乡野粗鄙丫头,无拘无束惯了的,怎敢高攀。以士的终身大事不劳诸位费心,谢家容我,我便长住,容不得我,我自有去处。多谢二爷的收留之情,以士敬二爷三爷这杯酒。”

钟以士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伏在桌上泪湿两颊。

梁氏懂得以士的心思,在心里叹了口气,拍着以士的肩头安慰她,“傻丫头,说什么呢,这里就是你的家,有姐姐在,看谁敢不容你。”

玉春见她落泪,知道触碰到她的心事,道:“我全是好心,女人总归是要嫁人的,蓝花配得上张行,你怎么就配不上衣公子。”

梁氏嗔道:“老三,我们姐妹几个好不容易乐和一回,你别瞎搅和。”

钟以士忽得抬头,问:“三爷说什么?蓝花和张行……他们怎么了?”

蓝花再坐不住,起身冲了出去。

“张行,蓝花要嫁于你了吗?谁保的媒?”钟以士问。

张行涨得脸通红,不知该如何回答。

谢玉田道:“我保的媒。”

“二爷,你……”钟以士气的说不出话来。

钟以士虽不愿意蓝花嫁给仉云燕,可蓝花心里有他啊,蓝花的信物都已转交给仉云燕,怎么突然出了这么一拐。

是修二爷强逼蓝花嫁人,还是张行相中了蓝花,托人说媒。钟以士起身要去追蓝花问个明白。

梁氏一把拉住她道:“妹妹坐下先吃饭,晚间姐姐细细和你讲他们的事。”

本该欢欢喜喜的的一顿饭,大家都吃得别别扭扭,钟以士不敢亏负梁氏的一片好心,耐着性子应付过去。

待众人散去,等不及到晚间,钟以士向梁氏追问蓝花的事情。

“妹妹,那二人一个未娶一个未嫁,成其好事有何不妥吗?为何你不太高兴?”

“姐姐不知道内情,您先告诉以士,蓝花怎会答应嫁给张行呢?”

“还不是迫不得己……”梁氏叹了一口气,一五一十将除夕之夜发生的事情讲给钟以士听了。

“这个张行,怎么如此混账!”钟以士忍不住破口大骂。

惊得梁氏掩住了口,少顷笑道:“你是他师父,可以骂他。”

“委屈了蓝花那么好的孩子!”

钟以士出了会子神,怅然道:“女人想要为自己的命运作主,太难了……”

“你就能为自己的命运作主,想做什么尽管和姐姐说,姐姐支持你。”梁氏道。

钟以士抱住了梁氏,眼泪像开了口子的河水,再也止不住了。

蓝花的心事藏在蓝花心里,既然没有人知道,钟以士要为她守住这个秘密,一个未实现的梦驻在心底,不打破它,便永远是美好的。

钟以士怎会知道,蓝花心里的那个梦早已碎了。

这以后,钟以士过了一段舒服日子,不必出镖,不必劳虑,陪梁氏说说话,教张行练练拳脚,和张秀沿着运河走一走。

衣好我疯了似地喜欢上钟以士,日不思饭,夜不能寐,书也读不下去,可是男女授受不亲,他不能去谢家见钟以士。

衣好我成了一个诗人,天天写诗,写完便到谢家码头去诵读,没人能听得懂。修二爷道:“这小子莫不是疯了。”

玉春知道他心里是如何想的,道:“衣公子,钟小姐在教张行习武,你何不拜她为师,如此岂不是天天能见到她啦。”

“不好,做了她的徒弟便矮了一辈,以后……”

“读书读傻了吧,要循着老理,你们家的门第可不许钟小姐进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第一步要让她对你动心才成。”

衣好我琢磨一番,觉得玉春的话有几分道理,道:“拜师的事请三爷成全。”

玉春摇头,道:“我可不成,那丫头怎会听我的,你要去求我二哥,或者二嫂。”

衣好我依计行事,备好许多礼物去见谢玉田。

谢玉田问明来意,道:“你是个读书人,心思要用在圣贤书上,学什么武艺呢!再者说了,以士是个女孩子,收一帮男徒弟算怎么回事?”

“张行不是做了她的弟子么?我怎么不成?”

“他是他,你是你,我说不成就不成。”

谢玉田端茶送客,让宝龙将他的礼物送回衣府。

第一百二十 多车多马

衣好我求谢玉田不成,想到了张行。

张行当然希望钟以士能有个好的归宿,衣好我家境人品俱佳,她二人若能结为秦晋之好,称得上一等一的好姻缘。

张行道:“衣兄若真心喜欢家师,何不请媒人上门提亲?”

“时机尚未成熟。”

“此话怎讲?”

“家父家兄为人呆板守旧,以钟小姐的出身,他们必不会同意,我想着……”

“像我那样将生米煮成熟饭?”

“将米做熟是自然的,却不是你那种做法……我还未想好,先入了师门,但求能天天见着她,然后从长计议。”

张行道:“明日傍晚,我请家师出来走一走,你到县丞署后面的空地上等候。”

谢玉田刚出镖南行,玉春已回到镖局主持杂务,钟以士便闲了下来,她已习惯男儿的豪放,乍一做回女人,日日关在后院里,百无聊赖。

张行练罢功,邀钟以士换上男装出去走一走,以士立时应允,叫上张秀,三人出了谢家镖局。

春天的台儿庄城,绿树成荫,繁花似锦,无处不令人神清气爽。

张行引着钟以士在各处走了走,很自然地来到县丞署后面。这里有一片小树林,树林前是一块空地,每日清晨,谢家武馆的弟子会在此练功,到了傍晚便寂静下来。

“师父,您坐那个石凳上歇一歇,弟子将新学的拳法演一遍,您给指点指点。”

张行撩起长袍,掖在腰间,双手抱拳起势,将拳法套路打出来。

衣好我摇着纸扇由北面桥上徐徐走下来,还未及到这边空地上,赫家的两个小子从桥下攀了上来,手上全是泥,抓住衣好我不丢。

赫家在东门里开车马店,两个儿子一个叫赫多车,一个叫赫多马,名字是他爷爷给起的,他爹赫得宝嫌土气,爷爷道,“开车马店的,车多马多生意才能好,老子说得算,就叫这个名。”就叫了这个名字,还别说,自从生下赫多车赫多马,赫家的生意天天爆满,赚钱赚得自个儿都害怕。

到了读书的年龄,赫得宝将两个儿子送入私塾读书,没几天把先生的房子给点着了,赔礼道歉都不管用,那先生认死理,坚决不肯再收多车多马。

赫得宝没法子,只得将两个儿子转到公办的学馆里,学馆的先生不似私塾先生那般严厉,对淘气的孩子有一条规矩,愿意闹就出去闹,只要别在学馆里耽误别的孩子读书,绝不会告到家里去。

多车多马便天天逃学,下河捉鱼,上树摸鸟,到庙里偷和尚的木鱼,一直混到十二三岁,赫得宝竟然毫不知情。

多车十五,多马十三那年,台儿庄逢庙会,城北十里夹坊村的武师闫守顺来赶庙会,遇上一伙地痞欺负外地人,仗义出手,一个打倒四五个,赢得一片喝彩,多车多马看得眼热,觉着做武师好玩,便追着闫守顺认师父。

闫守顺二十郎当岁,做事随性而为,并不讲什么俗规旧习,看这两个孩子机灵,出道难题也难不住他俩,便不管他家里大人同不同意,连正式递贴子的仪规都省了,受他俩三个响头就收了徒。

他就当带着两个孩子,人前人后地叫着师父,端茶倒水侍候着快活,不算正式拜师,随便教他俩一套拳,吃不下练拳的苦便作罢。

从此这两个孩子天天往夹坊跑,踩着上学下学的点,早去晚归,竟坚持了两年多,不仅吃得下苦,还练出一身的好功夫。

这时闫守顺便认真起来,要多车多马知会家里一声,预备办个收徒仪式,正式将这两个孩子收入门下。

赫得宝虽然溺爱两个儿子,平时不大管他们,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却有所耳闻,知道两个儿子不是读书的料,既然要拜师学拳,随他们去就是,很痛快地应允了。

赫得宝和闫守顺定下来,明日在家中置办两桌酒席,请闫守顺带些师兄弟同来见证。

多车多马从小爱捉鱼,便想着亲自下河捉些鱼虾孝敬师父。两人在桥下扯好拦网,布下虾笼,正满头大汗地忙活着,衣好我下得桥来。

衣好我与张行约好在此见面,早早便赶了过来,等得心焦,仍不见张行露面,恰在此时一阵内急,左顾右盼不见有茅房,担心走得远了与钟以士失之交臂,便不顾读书人的体面,到桥下来方便。

一泡尿撒完,看到旁边有个鱼篓,鱼篓中许多青虾蹦来跳去,觉得有趣,便蹲下来看,正看着听到张行的说话声,慌得起身上桥,长袍下摆一带,将鱼篓扫到了河里。

这也罢了,你倒是和多车多马说一声,他急着去见钟以士,招呼不打慌里慌张往桥上便跑。多车多马见辛苦捉来的鱼虾重新入水,顿气急败坏,追上桥来抓住衣好我便打。

衣好我道:“我赔你们钱,我赔你们钱!”

“就你衣家钱,有钱了不起!当着我们的面使坏,背地里不定干多少坏事呢!”

两兄弟不由分说,拳头巴掌一通招呼,打得衣好我眼冒金星,满脸是血。

钟以士瞧着衣好我挨打,不知他一个书生如何得罪了人,站起身道:“两位小兄弟,有话好说,怎么动手打人呢。”

“要你管!”

也是衣好我的大哥衣胜我人缘不好,多车多马早就看不惯,此时占了理,索性将怨气都撒到好我身上。

“你将我的鱼丢到河里,我便将你丢到河里。”

多车多马说着一齐用力,要将衣好我推入河里。

张行大喝一声:“住手!”一个健步冲过去,伸手拽住了衣好我。

多马挥肘向着张行一杵,打在他脸上,张行恼将起来,道:“我来拉架,为何连我都打。”

说着伸出右手扳住多马的肘部,脚底下一绊,上下用力,将多马摔倒在地下。

多车见弟弟吃亏,丢下衣好我,一通急拳迎着张行打过去。

张行本是由文弱书生半路出家习拳,哪里是这两兄弟的对手,一来一去身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几拳。

钟以士知道这种街头斗殴的事常有,不便出手相助,俯身捡起一枚石子,瞧准了多车轻轻一弹,石子飞过去,正中多车的后脑勺。

第一百二十一章 小鬼难缠

那石子是有棱角的,多车的头上立时便被敲出一个口子。

多车正是不肯吃亏的年纪,不顾头上流血,返身向着钟以士冲过来。

钟以士站定不动,待他欺到面前,拳头离着鼻尖还有约摸三寸时,身子一闪,多车不及收拳,身体硬生生地摔了出去。

那边多马以一敌二,虽然仅仅十五六岁,对付衣好我与张行却绰绰有余。衣好我不会打架,再加上身为读书人,当街与人厮打怕引人耻笑,可张行是替他出头,临阵脱逃也为不妥,只能边拉架边嚷着:“别打了,乡里乡亲的,莫伤了和气。”

多车爬起来,仍然挥拳上前,道:“小爷跟你拼了!”

钟以士接住他的拳头,反腕扣住他的胳膊,制住他道:“后生,小小的年纪,怎如此大的气性,别打了,快去医馆将伤口包扎了吧。”

钟以士单手剪住多车的双臂,使他动弹不得。张行却制不住多马,这小子有一股子狠劲,将衣好我的衣服撕得稀巴烂,张行被追得到处跑。

钟以士哭笑不得,恰好张士德路过,这才将多马拦住。

张士德劝了半天,终于让多车多马老实下来。

“钟先生,你们怎么招惹这两个……唉,我带他们去医馆疗伤,你们快快回家去吧。”

衣好我身上又是血又是泥,难堪至极,恨不能找个老鼠洞钻进去,顾不上再提拜师之事,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张行败在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手里,十分羞愧,道:“师父,弟子给您丢脸了。”

秀儿边帮他整理衣服边道:“哥哥,不怪你,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你还未脱去一身的书生气呢。”

钟以士点头道:“秀儿说得没错,要想练好功夫,须先丢掉你身上的书生气。”

张行心里憋屈,将钟以士送至谢家镖局门口,连话都懒得讲,转身走向自己的院子,秀儿怕他想不开,忙追了过去。

钟以士摇了摇头,习武哪有容易的,不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之苦,怎会有成就,他这才练了几日。

越是半路出家习武的人,越是急于求成,恨不能一觉醒来便身怀绝技。这点小小的失败就让张行垂头丧气,可见他即便读书也不会有耐心。

有张士德出面安抚那两个孩子,钟以士很是放心,以为此事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钟以士正跟着梁氏学习绣手帕,宝龙从前院匆匆进来,道:“姑姑,赫家兄弟引着他们师父找上门来,要和您比试比试。”

“哪个赫家兄弟?”钟以士未反应过来。

“昨天被您打了的那两个。”

梁氏看了钟以士半天,笑道:“妹妹,你在家憋坏了吧?若是手痒去武馆呀,怎么和那两个孩子动手呢?”

钟以士苦笑道:“我怎会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钟以士换好装往前头去,梁氏嘱咐宝龙道:“去叫你沙师叔,别让外人欺负了你姑姑。”

闫守顺带了两个师弟,兴冲冲进城来收徒,一进赫家,多车多马便拦住磕头道:“师父,徒儿被人欺负了。”

赫得宝知道两个儿子惹是生非惯了的,冲闫守顺摆手道:“闫兄莫理会他俩,满台儿庄城,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谁会欺负他。”

多车将后脑勺的伤口给闫守顺看:“师父您瞧瞧,这是谢家武馆的人给打的。”

赫得宝并不知道儿子受伤,见他亮出伤口,仍是不以为然,“你不淘气人家会打你?自作自受,别和你师父告状。”

赶在闫守顺收徒的当口,打了他的徒儿,这口气自然不能忍。

“赫掌柜的,这岂是打孩子,分明是打守顺嘛!你莫管,我去讨个说法。”

闫守顺带上多车多宝,两个师弟跟在后头,一行人来谢家镖局兴师问罪。一路走着,看热闹的一路聚过来,到了谢家镖局门口,已聚了上百口子人。

张士德在隔壁武馆听见动静,忙跑出来,拦住多车道:“多车,昨天不是说好了么,治伤赔钱,此事就算过去了,怎么拿了银子还来……”

闫守顺一把推开他道:“你是干嘛的?”

“在下张士德,闫师傅,我认得您,您未必知道我,这里面有误会,请听在下和您……”

“你不配和闫某说话,叫谢家当家人出来。赫家兄弟是有师门的,欺负他们得问我答不答应。”

张士德见说不进去话,只得将谢玉春请出来。

玉春认得闫守顺,见他气势汹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含笑道:“闫兄今日怎么有闲进城来,快屋里请坐。”

“嗐,没有闲我便不能进城吗?台儿庄城是你们谢家说了算?”

玉春听他讲话不中听,不由恼将起来,冷笑道:“闫兄好大的火气,有事说事,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是我逼人,还是你们谢家气焰逼人?你们可以开武馆广收门徒,闫某就不能收徒吗?”

“此话从何说起?”

“莫装糊涂,昨日谁打的小徒,让他出来,闫某请教几招。”

“怎能呢?别说我们谢家,便是整个台儿庄城,谁敢惹这两位小爷!”

玉春扫了一眼赫家兄弟,知道这两小子在台儿庄城好生是非,没人愿意答理他们,不知是谁不开眼踩这两坨狗屎。

玉春以为是武馆的弟子,便将火撒到张士德头上,冷着脸道:“谁惹的这两位小爷,让他滚出来给闫师傅赔不是。”

张士德忙将他请到一旁,小声道:“三爷,此事实属误会,昨天是衣家二少爷惹了那两个孽障,恰好钟先生带着张行在河边练功,张行过去相劝,不知怎么就动起手来。”

“张行会打架?”

“钟先生拉架……可能出手重了些,我已赔了多车银子……”

玉春哼了一声,转头向闫守顺抱拳道:“闫兄,咱们是多年相识,绝不会给您上眼药,此中有些误会,里面请,听玉春向您解释……”

“谢家的门槛高,闫某可迈不过去,谁做的事叫谁出来说话。”

玉春何曾吃过这种瘪,瞧着宝龙在跟前,道:“去,请钟先生出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佳人一怒

闫守顺本就不服谢玉田在武行的名气,这回占了理,自然得理不饶人,要借机挫挫谢家的锐气。

他本以为谢玉田在家,因此过武馆门而不入,直奔镖局而来。

露面的却是玉春,摆明了谢玉田未将他放在眼里,因此便不肯给玉春面子,偏要在门口当着众人的面叫嚣,逼谢玉田屈尊出来见他。

钟以士一袭雪花白的长袍,腰束镶蓝宝石的青丝带,足蹬软底绸靴,面如暖玉,眼含秋水,施施然由镖局门里走出来。

闫守顺看得呆了,暗道,谢家镖局里竟有这等俊秀的人物。

钟以士看也不看众人,先向谢玉春轻施一礼,轻声道:“三爷,您回屋歇着,以士惹出的麻烦,交由以士来了结。”

玉春担心她应付不下来,低声道:“以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不管谁对谁错,给姓闫的赔个不是,我从中调和一下,先将此事过去,以免闹得满城风雨。”

钟以士点点头,向闫守顺抱拳道:“在下钟以士,哪位要见我。”

多车喊道:“师父,就是此人欺负我。”

钟以士笑道:“赫少爷,你多大的人啦,还学小孩子,街头呕气拉大人来砸门!”

闫守顺道:“钟先生,你这话讲得可不在理,许你欺负小徒,倒不许闫某来问个明白?”

“怎么不许,只是此事与谢家无关,请诸位不要堵在谢家的门口吵闹,借一步说话可否?”

钟以士说着,并不管闫守顺答不答应,抬腿向关帝庙门前走去。

离得谢家镖局远远的,钟以士站定,等着闫守顺等人走近,道:“闫师傅,误伤令徒是以士不对,我给您赔个不是。”

说罢作个长揖,含笑看着闫守顺。

“慢着,钟先生怎说此事与谢家无关,你不是谢家人吗?”

“以士寄居谢家,所以有此一说。”

闫守顺本意是让谢玉田难看,呕了半天气,钟以士却不是谢家人,便有些失望,可是既然来了,众目睽睽之下,不能就此作罢。

“请问钟先生师从何人?”

“怎么,闫师傅还要向家师讨个说法吗?‘三字经’讲,教不严,师之惰,讲得可并非在下的师父。”

钟以士将了闫守顺一军。

“你这是何意,你是说闫某教徒无方?”

“岂敢,此事原本并非令徒的错,一场误会而已,以士已然向闫师傅赔了不是,您还要如何……”

玉春早已跟了过来,忙接话道:“闫兄,钟先生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既然住在谢家,她的事自然要落在谢家,不看僧面看佛面,改日玉春作东,摆酒……”

“闫某吃不起酒吗?谢三爷,休怪闫某不给您面子,这位钟先生如此傲慢,分明是不将闫某看在眼里,我倒要请教几招,看尊驾是何方神圣,请——”

闫守顺说罢摆开架式。

钟以士已经和谢家撇开关系,输赢都伤不到谢玉田的面子,因此便不怕挑战,抱拳道:“得罪了。”

两人你来我往,拳脚交错战到了一起。

闫守顺承的是祖上传下来的八卦掌,经多年历练,功力浓厚,曾一掌击碎过磨盘,与他交手,最怕的是被他的掌风掠到。

玉春知道闫守顺的底细,担心钟以士吃亏,可又不能当众提醒她,不由急得团团转。

他却不知道大刀王五除了刀法,也是以掌法见长的,钟以士焉能瞧不出闫守顺的路数。

二人以掌对掌,周旋十数回合,不见分晓,这时宝龙将沙景洪请了过来。

沙景洪一看是闫守顺来闹事,不由皱起眉头。他和闫守顺的父亲有些交情,闫守顺自然也知道他与谢玉田是师兄弟,没想到这小子竟来找谢家的麻烦。

沙景洪站在边上看了几眼,瞧出钟以士的武功并不在闫守顺之下,便退了出来,叫过玉春道:“老三,以士闯荡江湖多年,知道进退,让他们过过招,我去镖局吃杯茶,需我收拾残局时再露面。”

那边钟闫二人激战正酣,钟以士见对手的掌风刚劲,有意要试试他的力道,便使个诈向身后的一棵柳树退去,引着对手挥掌击过来,然后将身子一侧,闫守顺一掌击在柳树上,只见碗口粗的柳树应声而断。

钟以士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暗道,此人可够狠的,这一掌若躲不过去,必定是非死即伤。

围观的人纷纷惊呼,接着掌声如雷,玉春见状顿时急出一头汗,若是钟以士有个闪失,等二哥回来可没法交待。

玉春慌得去请沙景洪前来劝开二人。

钟以士试出闫守顺的掌法厉害,有些忌惮,想到在少林寺学的那套拳法,决计换过来看能否克制对手。

正在钟以士以掌化拳,纳气运功之时,闫守顺祭出一招“横扫千军”,掌风带着地上的尘土,如龙卷风般向钟以士劈过来。

钟以士一个迟疑,已嗅到腥膻的死亡的气息,眼看便要中招,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突然冲了过来,嘴里高喊:“莫打了,莫打了,此事不关钟……”

话未说完,闫守顺的掌到了,那人胸前中掌,向后跌去,连带将钟以士一同摔到三步开外。

钟以士暗道不好,起身去扶那人,竟是衣好我。

衣好我连喷三口鲜血,已然昏了过去。

“姓闫的,同道切磋,何必招招逼命,你当我真打不过你!”

钟以士怒上心头,脚尖点地飞身过去,出拳如惊雷闪电,一道白光划过,闫守顺便连中两拳,一拳击在他招架的手背上,另有一记力道极足的上勾拳,击中下巴。

闫守顺只觉得满口牙齿松动,下巴歪到一边,巨大的冲力将他震倒在地,也是昏了过去。

闫守顺的两个师弟忙过去扶他,这时沙景洪走了过来,察看他的伤情后道:“下颌骨碎了……”说着面露惊惧看向钟以士,暗道,她怎会有如此浓厚的内力。

钟以士来到衣好我身旁,知道他伤及内脏,不敢动他,道:“傻不傻啊,你当比武是闹着玩的!”

这时衣好我醒了过来,惨笑道:“值了……”

说完又不省人事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弃文从武

一场切磋以两败俱伤告终。

衣好我的伤势极重,若医治不得当,非残即死。闫守顺伤得也不轻,没有几个月的将养好不了。

切磋武艺原本会有输赢,只是这一场较量,双方付出的代价都有些大。

闫守顺受了伤,面子也掉在了地上,对钟以士恨之入骨是自然的。这时轮得着张士德说话了,他将那日发生的事情前因后果讲清楚,众人才明白此事因衣好我而起,挑唆闫守顺上门寻仇的却是赫氏兄弟。

闫守顺被两个熊孩子算计,又羞又恼,自此再不提收赫氏兄弟为徒的事情。

衣好我被闫守顺重伤,生死未卜,衣家人不肯罢休,一纸状子告到县衙。谢玉田回来后,从中说和,衣闫两家都不肯让步,最后还是谢玉田拿出两千两银子给衣家,才平息讼事。

衣好我的伤与钟以士此前受孙兴勃的那一掌相同,钟以士决计亲自为他疗伤。

可是钟以士出入衣家不方便,因此想将衣好我接到谢家来。

梁氏没异议,玉春却有些犹豫。

他道:“衣家的为人你并不清楚,若衣好我能好转过来,自然皆大欢喜,若他有个三长两短,那衣家大少爷必然不依不饶。”

张行道:“请衣公子去我的下处住着可好?我不怕后果。”

“你不怕?衣大少爷最擅欺负外乡人,若出了事还不得谢家担着。”

梁氏道:“别争了,救人要紧,将衣二少爷接过来吧,我想便是当家的在也会同意。”

钟以士深为感动,道:“多谢姐姐。”

玉春暗自埋怨嫂嫂多管闲事,可见她态度坚决,便不好再多说。

玉春想事周到,到巡检司请来侯仲先,二人同到衣家去见衣永祺,当着衣胜我的面,将丑话说在前头,要衣家父子做好最坏的打算,若是衣好我有个好歹,不可怪罪钟以士,也不可赖上谢家。

衣胜我正恼着弟弟多事,一个读书人,三天两头招惹是非,听说谢家要将弟弟接走,不待父亲开口,便欢喜地应下来,道:“瞧他那样,不死也得扒层皮,死马当活马医吧。侯通判和三爷放心,若他死了,衣家要赖也是赖夹坊姓闫的,绝不会和谢家过不去。”

衣永祺气得直翻白眼,“你说的是人话吗?那是你的亲兄弟,什么叫死马当活马医!”

玉春得了衣胜我的话,拉着侯仲先扭头便走。

“三爷,也就是你们谢家仁义!满台儿庄城,谁愿意答理衣家。”

“冲的是衣家二少爷。”

“我正纳闷呢,衣好我一个文弱秀才,哪来的胆子冲上去替钟先生挡了一掌。”

“正因为他是秀才啊,习武的人谁会冲上去。”

侯仲先摇头,“他们都说钟先生是个女人,三爷您跟我说实话,是不是?”

玉春反问道:“你见过女人走镖的?”

“甭瞒我了,别人都说你家二爷金屋藏娇……”

“侯爷,说什么呢,我二哥成天在水里漂着,哪里来的金屋。”

侯仲先哈哈大笑,道:“你紧张什么,男人有个三妻四妾的怎么啦,你瞒人,宝清可不会瞒人……”

玉春这才明白是宝清漏出话去了。

如此看来,让衣好我住进谢家并不算坏事,说不定钟以士对他日久生情,收了寄在二哥身上的妄心呢。

从此,钟以士每日为衣好我运功调气,辅以草药,费时半个多月,将他救了过来。

见衣好我能下地活动,钟以士便将在少林寺学来的一套拳法教给他,让他回自己家中去练。

谢玉田走镖回来,知道钟以士打伤了闫守顺后,带着礼物去夹坊探视,闫守顺的父亲倒没说什么,毕竟此事与谢家无关,谢玉田肯来探望,那是他的仁义。

闫守顺受此大奇耻大辱,心里压着怨气,钟以士住在谢家,那谢家便脱不了干系,怎知不是谢玉田在背后指使。

他口不能言,眼里却喷着怒火,指着门口示意谢玉田出去。

谢玉田笑笑,道:“守顺贤弟,此事全怪愚兄,若愚兄在家里,绝不会出这种事。你且好好养着身体,衣家那头便交由愚兄去疏通。”

闫守顺的父亲也是武行中人,只是他为人木讷,藏而不露,平时并不管儿子的事情,这时因为闫守顺伤了衣好我,被衣家闹得烦恼,拉着谢玉田的手道:“练家子过招,他一个秀才瞎掺和什么,受伤全是他自找的,本就不赖不着我们,衣永祺竟告到县衙,要我们赔五千两银子,真是岂有此理。吾儿伤成这样子,我们找谁说理去!”

“闫师傅,您尽可放宽心,有玉田呢,我去找衣家撤了状子。”

谢玉田给闫守顺搁下一百两银子,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只听身后“忽”的一声,回头看时,是闫守顺将那封银子丢了出来。

回到家中,钟以士才知道谢玉田去了闫家,道:“二爷,以士又给您惹麻烦了。”

“习武之人,伤人或为人所伤,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这算什么麻烦,不必往心里去。”

梁氏道:“老话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闫家那位爷可是个拧种,赫家兄弟也不是省油的灯,妹妹,今后若到城里闲逛可当心着点。”

“姐姐放心,今后以士再不迈出家门半步。”

谢玉田笑道:“这又何必,只是,你下次出手轻些便是。”

三人相视大笑起来。

衣好我大步流星地由前院闯进来,道:“二爷——”

谢玉田招手请他进来,道:“我记得你以前可是迈着四方步走路呢,如今可是越来越像我们粗人了。”

“百无一用是书生,从今往后好我不读书了,要跟着钟先生习武。”

“衣公子,这是内宅,非请莫入,你在此住了些日子,便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吗?!”

衣好我脸一红,道:“我是来谢二你的。”

说着跪下来,双手捧着一张纸递到谢玉田面前:“二爷,好我受伤与您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怎能叫你破费这许多银钱。好我现实拿不出钱,先打个欠条请您收着,日后慢慢偿还。”

钟以士接过欠条,看完问谢玉田:“二爷,衣家讹您银子啦?”

“衣二少爷,你想岔了,这笔钱是闫家赔偿你的。”谢玉田道。

“二爷骗不过我,闫家绝不会出这笔钱的。”

谢玉田抢过欠条,撕碎了道:“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只要人好好的,今后不要提此事。”

衣好我磕了两个头,道:“二爷,我……”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快起来,怎么着,你方才说不读书啦?我还常拿你给宝清作楷模,要他学你用功读书呢!”

第一百二十四章 以死相逼

“宝清是个读书的好材料,只是好我不想读了。钟先生,您已教过好我功夫,从此好我便是您的弟子了。我在修二爷的酒馆里订了酒席,请谢二爷作个见证,今日与钟先生补上师徒之礼。”

谢玉田道:“你弃文习武,令尊可同意?”

“好我是阎王爷跟前走过一遭的人了,还有何可怕的。”

“你肯习武自然是好事,一技傍身,既能强身健体又可防身,不过若未经令尊允许,只怕不妥。”

钟以士道:“我教你那套拳法为得是疗伤,你学功夫有何用处?快趁早断了这个念头,我不收徒的。”

衣好我铁了心要认钟以士为师,因此有备而来,由身上摸出一把短刀,杵在胸口上道:“钟先生若不答应,好我便将这条命还给您。”

钟以士不禁笑了:“书生气!”

谢玉田道:“你这招对别人兴许有用,对武行的人没用,快将刀收起来,我来……”

谢玉田想说我来劝劝钟先生,收下你便是。他很希望钟以士收衣好我为徒。

以前他的想法简单,想给钟以士找个归宿,不知从何时起不愿去想那件事了,玉春曾点破过他的心事,他佯装生气,其实心里很受用。

那日一起吃饭,玉春不知是何用意,竟要将钟以士和衣好我牵到一起,他心里慌了一下,好在钟以士严辞拒绝了。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自私。

就像一件极心爱的东西,害怕突然失去,却又无法给它找个适宜的安放之处。

钟以士与衣好我成为师徒,是给心爱之物找到了适宜的安放之处吗?

至少眼下是吧。将来的事谁能说得准呢。

其实谢玉田只知道衣好我喜欢钟以士,却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这些日子衣好我身受重伤,钟以士每日陪伴左右,衣好我不是未表白过,钟以士要么装糊涂,要么直言相告,不许有非分之想。

衣好我会揣摩人心,明白自己不是钟以士的意中人,因此便断了执念,可执念断了,发自内心的爱慕却断不了,既无缘结为百年之好,那便做她的走狗也是心甘情愿的。

所以衣好我要做钟以士的弟子,有了师徒之谊,便能时常陪伴在钟以士身边,对他来说足以解相思之苦。

谢玉田见他以死相逼,心下甚是宽慰,自然要极力成全,话未说完,哪知衣好我竟将刀向胸口插进去。

谢玉田看得真切,忙将手一挥,打落衣好我手中的刀。

衣好我的胸前印出一片殷红的鲜血。钟以士见他动了真格的,吓了一跳,道:“你疯了吧!那个地方中了刀神仙也救不活!”

“师父,您若不认好我这个徒弟,我早晚还是要死!”

谢玉田见他说了狠话,道:“难得衣二少爷一片真心,以士便收下他吧。”

“要学武艺,何必非要认我作师父,谢大侠武艺高强,人品一流,你何不拜到他门下。”

“我已有言在先,再不收徒。”谢玉田道。

“二爷,你——”钟以士气得跺脚,样子十分可爱。

谢玉田笑道:“你门下只有一个张行,不觉得太单了些吗?”

“张行也是您逼我收下的。”

钟以士被逼无奈,只得勉为其难点头同意。衣好我大喜,当即请上玉春,叫上张行,众人到兰琪酒馆相聚,行了拜师礼,衣好我正式成为钟以士的入室弟子。

蓝花忽然也拜了下去,道:“师父,蓝花借衣师兄的便,给您磕头啦。”

秀儿见她拜,也跟着拜。钟以士哭笑不得,道:“你们凑哪门子热闹。”

自从蓝花和张行出了那档子事,蓝花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见天坐在店里发呆,弄得修二爷无趣得很,他知道钟以士心胸开阔,会开解人,蓝花若是和她在一起,学不学武的无关紧要,只要像以前那开朗起来便好,因此喜上眉梢,道:“好极,好极,这桌酒算我修二的。”

谢玉田道:“我算是保师,酒席该我置办,你们都不用管了。”

“那不能够,您还是蓝花的红媒呢,哪有叫你破费的道理。”修二爷道。

他这句话一出口,蓝花脸色大变,扭头就要上楼,被钟以士一把拉住,按到自己身旁坐下,道:“今后在为师面前不许使小性子。”

玉春看着钟以士一本正经的样子,笑得一口酒喷出来,道:“果然有做师父的威仪。”

几人正吃着酒,宝龙过来请父亲回家,道是有客人登门。

来的是相慎忠相老二。谢玉田知他无事不登门,叫宝龙不必去打扰修二爷,换一家酒楼烧菜送至家中。

等菜的工夫,相老二道:“二哥,‘搅屎棍’的事您没忘吧?”

“怎能忘呢?有买卖啦?”

“有,还是一桩大买卖。”

“有多大?”

“此事若能做成,可得十几杆洋枪,将来做大事能用得着。”

原来朝廷派下来一位钦差大臣,到山东巡视赈灾和匪事等项,由济南府一路南下,数日后便到峄县。

抱犊崮的朱不是收到线报,这位钦差要做出成效才会回京,因此调集了一大批绿营兵,誓要荡平山东境内的乱匪,朱不是为避祸,已经向江苏徙去。

“你要抢朝廷的钦差?”谢玉田惊道。

“不止抢,还要宰了他。”

“为什么?”

“这位钦差叫裕禄,是慈禧太后的宠臣,为人极其冷酷,此次出京,由直隶一路杀过来,不知多少江湖好汉死在他手上,义和团更是闻其名而色变,因此朱不是才要避祸远遁。我们若能杀了他,不仅替武行的同道出口恶气,还能大挫朝廷的锐气。”

“就凭我们三人能杀得了他?”谢玉田想起劫官船时,刚毅凭借手上的几只短枪,不仅杀了宋小戈,还伤了杨见山,心里打憷。

相老二压低了声音道:“我也有一只短枪。”

这时,酒菜上来,兄弟二人边吃边聊。

“大哥如何说法?”谢玉田问。

“他当然赞同,只是今日窑上有事无法脱身,要不然便和我一同来找你详谈。”

“可知道那钦差到峄县来住在何处?”

“大哥说你在县衙有熟人,因此叫你去打听打听。”

……

谢玉田当日午后便去了峄县城,进县衙找到表兄崔盛,将钦差裕禄到峄县的行程住处打听得一清二楚。

第一百二十五章 杀伐果断

要干就干一场大的。

其实劫掠刚毅那一次动静便不小,可惜的是未能杀了刚毅,效果大打折扣。必须要朝廷死个一品大员,才足以令朝野震动。

裕禄此次奉命巡察山东全境,原本和刚毅的目的一样,对义和团的风险进行评估。

裕禄和刚毅不同,他领会慈禧的意思是,太后被一些想要招抚拳匪的臣工所逼,在抚和剿之间游移不定,因此才令他和刚毅分别前往直隶和山东,切实考察一番。有何要考察的,历朝历代无不因乱民集聚生祸,慈禧焉能不知此中利害,她的内心定然不希望拳匪存在。

为老佛爷分忧是做臣子的本分,裕禄身为钦差,手握生杀大权,又自认为揣摩透了上意,因此一出京便对拳民大开杀戒。

他的想法与袁世凯不谋而合,都认为山东的匪祸不除,必先祸及直隶,尔后扰动京师,只有将山东的匪祸彻底清除,京师才会高枕无忧。

这二人一唱一和,由北向南一路杀过来,拳民跑不及的被杀无数,跑得快的皆去了直隶。土匪响马见连打着“扶清灭洋”旗号的义和团都不相容,知道这场祸事不小,全都远避他乡。

秋风扫落叶一般,裕禄便杀到滕峄两地。滕县隔着运河过去便是外省,裕禄一到,乱匪望风而逃。

滕县知县拍着胸脯向裕禄表态,滕地匪祸已除。他是害怕兵祸作乱,借剿匪之名祸害百姓,况且若钦差大人在滕县住上一些时日,每日的吃喝用度负担不起。

裕禄在滕县未有收获,便往峄县而来。

峄县知县加紧盘剥百姓,在全县征收山羊二百只,猪二百头,活鱼一千斤,禽蛋蔬果不计其数。

县城驿馆修缮一新,专从春楼歌馆找来貌美的歌妓扮作丫环使女,济南府请来的厨子,山西请来的面点师傅,连戏班子都预备齐了。

裕禄进城后不事休息,先到县衙检阅公文案卷,查问县内响马乱匪详情,知县擅长溜须拍马,却不擅理公事,他以为裕禄和他见过的朝廷大员一样,虚张声势走个过场,便住进驿馆花天酒地。

哪知裕禄自有一套做官的哲学,对同级同僚,同乡同年,知根知底的属下平易近人,对一些微末小吏便极其严苛,一个小小的知县岂能让他放在眼里。他叫峄县知县到跟前回话,并不问他匪事,而是问全县有多少百姓,百姓中劳力多少,妇孺几何,县里有多少水田,多少旱地,近三年的收成是多少,有多少私塾,几处官办学馆……

一番话问得知县张口结舌,汗流浃背,他预备的答对不是这些,自是一样都答不出。

裕禄冷笑,道:“身为一县父母,竟不知百姓疾苦,若问你县内有多少土匪窝点,土匪有多少人头,都有什么兵器,你更是不知啦!”

知县擦着额头的汗珠子道:“下官……下官知道,本县虽有响马,却极少祸害百姓……本县财力有限,若剿匪必向百姓加征捐税……”

裕禄拍案怒道:“强词夺理,一派胡言,匪不祸民何以称匪,身为官吏,竟为乱匪说话,匪事之盛,全因尔等的勾结纵容,朝廷养你这样的废物有何用,来人,扒了他的官服,押到街头斩首示众!”

一县官吏俱在堂下,听到知县被处斩立决,顿时吓得腿软,“扑通,扑通……”跪倒一片。

“谁能答上本钦差方才的问话?”裕禄向着堂下问道。

一片沉寂之声。

“全是酒囊饭袋,来人啊,各打二十大板……”

“钦差大人,小的能回答您。”

“你是何人?”

“回钦差大人,小的崔盛,在知县跟前做师爷。”

崔盛是举人出身,仕途无望,只能栖身县衙,平日里并无什么事,也不喜好应酬,一门心思用在差务上,因此对全县的情状极为了解,人口田亩,丰欠收成,财主穷人,无不了如指掌,甚至能叫出各个村乡绅的名字。

听完崔盛如数家珍一通讲说,裕禄甚为满意,道:“你来做峄县知县吧,其他人的这顿打就免啦。”

崔盛并不惊喜,道:“钦差大人,小的有个请求……”

“有何请求?”

“请钦差大人免了知县的死罪,他虽有罪,但罪不至死……”

裕禄是个杀伐果断的人,说出去的话绝不会收回,这一路走来,尚未杀一个官员,正需要有个人拿来杀一儆百,岂肯放过个机会。

“不管百姓死活的官吏都该死,怎叫罪不至死?不要跪着了,起来做事。”

裕禄单独将崔盛叫到一处,问他剿匪之策。

他见崔盛通晓县情,知道此人是个有谋略的,便知人善任,不耻下问,向他讨主意。

崔盛看出裕禄的厉害,对响马不敢有所回护,直言道:“钦差大人,小的……”

“你如今已是知县了。”裕禄提醒他。

“是,下官如实禀报钦差大人,您这一路由北向南而来,上承天恩,下顺民意,虎威彪震四野,滕峄两县境内乱匪早已望风而逃,此时若出兵剿匪,必定一无所获。”

“哦——”

裕禄暗道,怪不得滕县知县敢拍着胸脯打保票,称他的辖地无匪事,原来那老小子未说实话,明明是老子将乱匪吓跑了,反倒成了他的剿匪之功。这笔账先给他记下,等改日杀个回马枪过去,看他还如何蒙混过关。

“依你之见该如何办?”

“下官还未想好,请钦差大人暂且在驿馆歇息几日,容下官拿个策略,再请大人定夺。”

“驿馆在何处?”

“就在县衙后头……前知县已重修馆舍,洒扫庭院,吃用等物一应俱全。”

崔盛害怕裕禄见到驿馆的铺张发怒,抢先声明那些东西全是前知县预备的,将自己摘了出来。

裕禄道:“不用问,那个废物知县定是为讨好本官,好一通劳民伤财。本官不去驿馆住了……听说台儿庄风物甚好,商贾云集,繁华不逊苏杭,便去那里住下,顺便检视一番当地民情。”

第一百十二六章 封官受赏

崔盛引着裕禄去往台儿庄,裕禄让他不要声张,轻车简从,只带了自己的十几个亲兵侍卫,都换上便服,分乘两驾马车到了台儿庄城。

在台儿庄城中寻了几处客栈,都因客栈里太过热闹,裕禄不太满意,崔盛见他想寻清静所在,便道:“县丞署里倒是极安静,只是简陋至极……”

裕禄道:“此地再豪华的所在,能强过京城去吗?只要吃得别给本官俭省了去,住所不必考究。”

裕禄便住进了县丞署。

梁子成闻听钦差到了峄县,立即命人约来谢玉田在相老二家中见面。

三人议定当晚便去驿馆踩点,试探一下那里的防卫。

裕禄微服住进台儿庄,竟未走漏一点风声。

梁子成等三人趁夜到驿馆四周游弋,见大门紧闭,门外未设岗哨,院中也无灯光,不禁吃疑,想不明白钦差唱得是哪出。

“空城计?”相老二道。

“他并不知道有人来访,唱什么空城计?”

瞧着这种情形,三人不敢贸然进院,终于见到隔壁院中有人走出来,上前打问,才知驿馆里并未有人入住。

“京里来的钦差向来讲究排场,迎来送往不断,这县城内平静一如往常,可是奇怪了。”梁子成道。

谢玉田知道崔盛住在西门里,便去寻他,崔盛的家人出来道:“他近日有公差,已经托人捎信回来,今后一些日子都不住在县城里。”

什么公差,自然是钦差来了,要陪伴左右,只是不住在城里会住到哪里去呢?

三人没了主意,议定待天明再细细打探。

谢玉田请那两兄弟随他去台儿庄住下。三人一入家门,玉春来问:“二哥,你去了哪里?崔家表兄升了知县,今日来寻你呢。”

“你道什么?崔盛升了知县?他头无功名,如何就做了知县?”

“你不知道?原来的那位知县被钦差砍了头,整个峄县城都传遍了,你竟不知道?”

谢玉田等三人不由面面相觑,闹了半天他们反倒成了灯下黑,峄县城出了如此大的事竟然毫不知情。

“崔知县找你二哥做什么?”梁子成问。

“钦差住进了县丞署,表兄要我们谢家镖局派些人手,协助巡捕做好钦差的护卫事务。”玉春道。

“钦差住到前头县丞署去了?”谢玉田道。

“是,表兄再三嘱咐,此事不可向外人道。”

“派了人手么?”

“已然叫士德领了十几个弟子前往。”

“好,我知道了,你去歇着吧。”

打发走玉春,三人进了书房,坐下来,相老二道:“这他娘的跑到眼皮子底下来了,好得很!”

是好的很,谢玉田是县丞署的常客,对那座院子再熟悉不过了。外头做护卫的又是自己的弟子,要杀钦差简直易如翻掌。

谢玉田摇摇头道:“这事做不成了。”

“为何?”

知县是自家表兄,负责护卫的是自己的弟子,钦差若出了事,谢家岂能脱了干系。

梁子成明白此中利害关系,道:“京里来的官到底狡诈,他知道谢家镖局便在近处,住进县丞署再安全不过。”

相老二不甘心,道:“白白筹谋了这许多日子?!”

谢玉田道:“两位先歇下吧,明日看看情形再定。”

翌日天一明,侯仲先过来请谢玉田,道:“知县大人有请。”

进了县丞署,崔盛亲自将他迎进大堂。裕禄端坐在堂上,崔盛道:“谢镖头,快见过钦差大人。”

谢玉田行过礼,等着裕禄赏了座,坐下道:“不知钦差大人召见草民所为何事?”

“你可不是草民,谢玉田谢镖头的大名本官远在京城便如雷贯耳,此番巡察山东,一到济南府,袁世凯便提到你,赞你为人侠肝义胆,时常仗义疏财,曾捐银资助官府清剿乱匪。若大清国多几位你这等义士,朝廷便省了许多的心。”

“承蒙大人谬赞,玉田实不敢当。”

“你的武馆有多少人?”

谢玉田不知他的用意,便打个埋伏道:“玉田收徒倒是不少,总有个二百多人吧,不过全是附近农庄的庄稼汉,闲时来练练拳脚,目下武馆里加上镖局用人,仅有二十来个常住的弟子。”

“你和山上的响马熟悉?”

“不知大人因何有此一问?”

“你瞒不过本官,武行的人与江湖中人向有往来,去年你不是进山见过土匪么?走一趟便为衣家省了三千两银子,可有此事?”

裕禄面带笑意瞧着谢玉田,让谢玉田不寒而栗。他昨日才到台儿庄,怎会对这一情节如些清楚?莫非是崔盛告诉他的?

谢玉田瞥了一眼崔盛。裕禄道:“你不必看他,只管回答本官是与不是。”

“是,玉田为衣家二少爷被绑一事去过一趟山里,只是玉田并不认得土匪,而是通过一位江湖同道搭的桥。”

“我就说嘛,武行土匪本是一家……”

“大人,话可不能这样说,武行有武行的规矩,习武之人先修武德,和土匪绝非一路人。”谢玉田道。

“谢镖头不用惊慌,本官并无怪罪你的意思,不仅不怪,还要赏你。”

“玉田不要有功,但求无罪,不敢承大人的赏。”

裕禄含笑道:“本官承老佛爷的谕旨,前来山东清剿乱匪,并非是非不分,谢镖头身为武师,武德高尚,对内严加约束弟子,对外庇护乡邻,实为武行中人的楷模,怎能不赏。来人啊,赏黄金百两,‘师贞武德’锦旗一面。”

话先说出来放在面上,赏的东西要等预备齐了,由知县亲自带人敲锣打鼓送上门去。

谢玉田愣住了,心里道,这位钦差并非像外头传的恶魔一般,收买人心的事做得挺有章法啊。

崔盛替他高兴,见他愣着,道:“谢镖头,还不快谢钦差大人的恩赏。”

谢玉田再次行礼,道:“请钦差大人收回成命,玉田并未做多少有益乡邻的大事,不敢领赏。”

裕禄脸一沉,道:“咦,本官赏错人了么?”

崔盛忙道:“大人未赏错人,谢镖头向来为人谦逊,怕有负大人的褒奖……”

裕禄脸色暖起来,道:“哦,谢镖头,本官不白赏你,还要你做一件事。命你以武馆的武师为班底,组建民团,守护一方百姓平安。你嘛,任命你为民团守备,照着一营兵的编配准备,并准许你自购火枪。兵部备案,上奏朝廷等事宜待本官回京后办理。”

谢玉田当即又是一愣,仿佛在做梦一般。原本正谋划要杀裕禄的,尚未动手,竟获了他的重赏且不说,还糊里糊涂的成了民团的守备。

这可如何是好。

第一百二十七章 慈禧宣战

“二哥,还干不干?”相老二见谢玉田进屋,急切地问道。

谢玉田随手要关上房门,钟以士手端一盘水果站在门口道:“二爷,大白天的关门做什么?”

“并没有……我听着这扇门吱呀作响,瞧一瞧门枢是否该上油了。”

钟以士进屋,放下果盘,向梁、相二人道:“镖船从南方捎来的水果,请两位爷尝一尝。”

相老二拿起一瓣橘子放入口中,酸得呲牙咧嘴,皱着眉道:“有句话怎么讲来着?‘橘逾淮为枳’,南方的橘子怎也不甜?”

钟以士笑道:“橘子往北方来,全是未熟透便摘,运到京城应该就甜了吧,相爷何不进京去尝一尝那里的橘子?”

谢玉田坐下来,钟以士没有离开的意思,像个侍从一样站在他身后。

梁子成道:“钟姑娘,在家里为何还一身男装打扮?”

“换上女装便束手束脚的,浑身不自在。”

“那也得慢慢适应啊,总不能假扮一辈子男人,”梁子成促狭地一笑道:“我认得一位公子,人品学识俱佳,与你甚是般配,我为钟小姐保个媒如何?”

“梁爷少拿以士打趣……”钟以士脸一红躲了出去。

相老二冲梁子成伸出大拇指,笑道:“还是大哥点子多。”

梁子成看着谢玉田道:“二弟,我瞧着钟小姐的心思全在你身上,何不收她做二房?嫂夫人若不许,我去和她讲。”

谢玉田尴尬起来,忙岔开话头道:“你猜那位钦差见玉田都说了什么话?”

“那如何能猜得出,二哥快别卖关子啦!”相老二道。

“大清国的官我见过很多,上至巡抚下至知县,没有一个不是伸手要钱的,今日是头一回见到钦差,没想到他不仅不伸手要钱,还赏了我百两黄金!”

“什么?那狗官赏你百两黄金?这可是奇闻,他为何要赏你?”

“不止如此,还任我为守备,准我组民团,购洋枪。”

“他一面残酷镇压拳民,一面要你组民团,这是何意?”梁子成道。

相老二道:“朝廷派下来的钦差,当然秉承的是朝廷的主张,现今主持朝政大局的是慈禧,钦差的一言一行跳不出慈禧画好的圈儿,这慈禧太后到底想干什么呢?”

谢玉田道:“从这位钦差到峄县的所作所为看,不像是个庸碌无能之辈,乱世用重典,从他怒杀知县的举动看,做得便没有错;不拘一格提拔崔盛,更令人钦佩;组建民团维护一方治安也是对的……不容于义和团,大约是拳民骚扰洋人,朝廷被逼无奈之举。若是大清国的官员都像这位钦差一样,这个国家还是有指望的。”

“二哥,那狗官赏你黄金百两,你便替他说好话,许你组民团你便心生幻想,你,你也太容易被收买了吧。”相老二道。

“我讲的是实情,我在想,莫非这位钦差带来的,才是朝廷真正的治国方略,而地方的官员却一直在瞒上欺下……”

“依二哥的意思,这位钦差是个好官,我们杀不得?”

“好官恶官全是清廷的走狗,是走狗便杀得!”梁子成道。

谢玉田的脸有些发烫。他绝不会做朝廷的走狗,对组民团也无兴趣,只不过他认为裕禄的想法是好的。

“二哥,这件事干还是不干,你给句痛快话。”相老二道。

“三弟,容我再好好想一想。”

“还想什么,他就在跟前,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是动手,便在今晚!”

“你们要动手做什么?”钟以士突然出现在门口。

“不关你的事,该干嘛干嘛去!”相老二对谢玉田心生不满,不由得无名火乱发一通。

钟以士手拿一封书信走进来,道:“以士并不管你们的事,有一封京里来的书信,要请二爷过目。”

谢玉田接信在手,见信封已打开,瞧了以士一眼,意思是你怎么擅自打开我的书信。待他展信看时,抬头却写着:“以士师妹芳鉴,见信如晤——”

谢玉田忙合上信道:“你的信怎拿给我看。”

“是何少白写来的,并无不可告人之事,二爷往下看。”

谢玉田犹豫着重新看信,何少白在信里说,钟以士不仅救他一命,而且助他升官,如今已做了守城的游击。

这些都不提,有一件要事请以士转告谢大侠,慈禧太后召开御前会议,声称“我为江山社稷,不得已而宣战”,正式下谕诏对各国宣战,战事一开,时局必乱,此时可借朝廷与洋人开战之机,图谋“革命”大业,望谢大侠将此前劫掠的税银运往南方张锦湖处。

谢玉田看完信,神情变得冷峻怕人,连相老二都不敢再呛他。

“什么事?”梁子成问。

“朝廷要和洋人打仗。”

“我当什么事呢,打就打呗,他打他的,我们干我们的。”相老二松了口气道。

谢玉田道:“三弟,那件事再不要提,这好比有人打上玉田家门来了,我们兄弟不能先自相残杀。”

钟以士一听此话,立时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了,前番师爷要刺杀刚毅,这回他们定是要杀了钦差。

“大清国的官员那么多,除掉一个人又有何用,莫说杀掉一个钦差,便是慈禧太后死了,还会有人主持大局,二位爷就不能想想别的法子……”钟以士道。

“去,去,你一个女人懂得什么!”相老二道。

“以士虽是女人,也懂得谢二爷方才的话有道理,你却不懂。”

相老二未想到钟以士竟敢抢白他,怒道:“我们兄弟说话,你跟着裹什么乱……”

梁子成怕他说出不好听的话来,忙道:“三弟,少说两句。屋里太闷,我们出去到河边走一走。”

梁子成拉着相老二便走,谢玉田心里烦乱,并不阻拦。

钟以士看他们出去,道:“二爷,我们要如何做?”

谢玉田哪里知道该如何做,宣战是什么意思他都似懂非懂,难道两国开战还要先打招呼吗?不是应该趁其不备,先发制人吗?!

须先找个明白人打听清楚再作决定。

台儿庄城中谁是明白人?只有崔盛,他正陪着钦差在城中巡察民情,此时自然不便去找他。

正烦燥不安之际,玉春引着一个人来见谢玉田。

第一百二十八章 故地重游

那人身着皂衣,头束武士巾,看长相三十上下年纪,看一双眼睛光芒闪耀,却和年纪不符。

谢玉田心里犹豫,不知来者何人。

钟以士已认出他,扑哧笑了,道:“云燕,来见师父为何还要易容?”

仉云燕向谢玉田跪下,道:“王正谊王五爷跟前云中燕拜见谢大侠。”

玉春一把拽下他头上的武士巾,边在他背上胡乱抽着边笑道:“小兔崽子,连我都糊弄,和我说什么从山上来的!我还想呢,这是哪座山上下来的好汉……”

谢玉田冷着脸不语。他之前放过话,不许仉云燕再踏进台儿庄半步,此时见他出现在面前,自是不爽。

钟以士听仉云燕报的家门名头,猜在他还在与师父赌气,一不以自己的真面目见师父,二不报真名姓,怎么着,这不算仉云燕回台儿庄来了吧。

“小子,你说什么?你叫云中燕?啥时候改的名?是叫官府通缉了吗?不怕,到了家啦,有三爷替你打掩护。”

玉春说着要拉他起来,仉云燕瞧着谢玉田不肯起身。

钟以士见谢玉春如此有情有义,大为感动,道:“二爷,您不叫云燕再出现在台儿庄,他已然依了您了,如今改名换姓,连面貌都隐了,不讲别的,但说他是五爷的人,您也别让他紧跪着呀!”

“起来吧,来都来啦,何必还装模作样。一家之中竟有两个假人,我谢家成了戏班子啦!”

这句话出口,一屋人都笑了,仉云燕听出师父话里的柔软,眼中落下泪来,重新磕头道:“师父,不肖弟子仉云燕给您磕头啦。”

玉春拉起他,道:“脸上抹着油彩不难受吗?快去洗干净过来说话。”

仉云燕道:“多谢三爷,不用了,云燕说完话就走。”

仉云燕和高翔闹翻后,混出京城,回到小山王正谊身边,这些日子直隶一带,尤其天津对拳民缉拿诛杀,一些拳民便陆续到小山躲避,王正谊担心巡防营官兵再次搜山,若将宋小戈藏的银子搜出去,愧对师弟所托,因而派仉云燕来见谢玉田,想请他将银子运往南方,交给义军,以了宋小戈的夙愿。

王正谊与何少白所托的竟是同样的事。

“小山上有多少银钱?”谢玉田问。

“弟子亲自查看一下,并不多,金银加起来值个两三万两,另有一些珠宝饰品,弟子估不出价,约摸着小半舱货吧。”

“那里可近着河道?”

“不远,由小山下来到运河边上,一个时辰便能到。”

谢玉田原本还有所犹豫,到底要不要照着何少白的意思,给朝廷来个趁火打劫,此时却不犹豫了。

何用去问明白人,宋小戈那样一个隐士,看破红尘是假,看透朝廷是真,为反抗朝廷,冒死抢下不义之财,为的是有一天起兵反清派上用场,他的目光和胸怀是不会有错的。

即便这时的时机不对,那又如何,总不能让宋小戈多年的心血白费。

谢玉田要帮宋小戈实现遗愿。

可是还有一笔银子藏到抱犊崮,朱不是率众避祸去了,不知他将银子藏在何处,须要找到他才成。

谢玉田想,朝廷已向洋人宣战,相信不日便会召回钦差裕禄,只有等裕禄走后,才能将朱不是请回抱犊崮去。

谢玉田让仉云燕不必一个人回去,等上三两日,一同随船北上。

钟以士知道谢玉田已有主意,便道:“云燕,你住到张行家里去吧。”

玉春道:“好得很,等一会儿我从酒楼叫几个菜过去,咱爷儿俩痛饮几杯。”

玉春对仉云燕亲切,全因在太行山被囚那次,见识到仉云燕的狠劲,他喜欢这种性格的人。

谢玉田表示同意,只因家里还有梁、相两位,住处并不宽裕。

钟以士领着仉云燕走后,梁、相两位仍未回来,谢玉田出去找了一遭,并未寻着,以为生气不辞而别了,便未往心里去。

仉云燕住到张行家中,中午玉春果然带来酒菜,三人推杯换盏喝个高兴,一直到黄昏时分玉春才兴尽而去。张行久未与人深聊,听仉云燕讲他如何在京城灭门放火,惊恐中又无比快意,想到自己若有朝一日练成武功,便学仉云燕大杀四方,做一个任性使侠的英雄。

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张行索性将衣好我叫来,重新置办酒菜,三人再次开怀畅饮,直到午夜方才罢休。

衣好我见月光皎洁,不由生出书生的痴气,邀仉云燕张行二人月下夜游。仉云燕久未如此畅快过,当即同意。三人出了门,信步走去,衣好我见花吟诗,见水吟诗,见到野猫窜出来也有诗对,高兴得手舞足蹈。

仉云燕觉得好笑,道:“衣二少爷,你肚子里的诗可真多。”

“仉少侠,你怎么骂人哪?”

仉云燕犯了糊涂,疑道:“我夸你呢,怎么是骂人?”

“哪有夸人肚子里‘屎’多的?”

张行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仉云燕愣了片刻才醒悟过来,跟着大笑,三位青年一时欢乐无两,天真如回到童年。

笑闹着不觉走到城南门下,返身向回走,欲要绕过县丞署回去歇息,忽然听到院中一阵喧闹,有人高喊:“有刺客——”

仉云燕觉得奇怪,县丞署里有何人值得刺杀,站定细听,里面果然有刀枪抵挡之声。

张行拉他快走道:“走吧,别让巡捕将我们当刺客同伙捉了。”

走到县丞署后头,看到月下站着十几个人,手上都拿着刀。仉云燕更是大惑不解,无论他们是哪一头的,都该进院去援助,为何站在此处发愣呢。

待走近了,一眼认出为首的是张士德师兄。

“师兄,你们在此做什么?”仉云燕问。

“怎么是你?你何时回来的?你,你莫不是来刺杀钦差的?”张士德道。

“刺杀钦差?院子里住的是钦差?”仉云燕惊道。

张士德受命于晚间带人守在院外,听到院中有人叫喊,正在犯嘀咕,我们十数人守在墙外,并不曾看到有人靠近,刺客是如何进到院里去的呢?

第一百二十九章 刺杀钦差

知县崔盛有过嘱咐,只要他们在县丞署四周巡视,不可入内,因此才不急于进院中相助,既是刺客,必是亡命之徒,他不可想师弟们以命相搏。

仉云燕听到县丞署里住的是钦差,杀心立时被激起来,猛然夺过张士德手中的刀,向着院墙旁边一棵跑过去,到了跟前,一只脚踩住树干,一只手攀到树上,将身子向上一提,人便到了院墙顶上。

进院看时,两个蒙面刺客已砍倒三四个人,还有一人被逼到墙角,正被问话:“住在此处的钦差呢?”

“钦差已经走了……”

仉云燕听着回话的人声音极熟,借着月光看时,却是县丞孙领。看眼前的情形,钦差应不在此处,若不然钦差的侍卫绝不会如此不经打。

两个刺客已经看见仉云燕进来,一个挥刀迎过来,一个将手中的刀一拉,孙领脖子中刀立时气绝身亡。

仉云燕看院中再无官差,忙道:“两位大侠,在下是来帮你们的。”

说罢退身踩着院中的马车飞身上墙跳了出去。

张士德见他去而复返,顾不得气他夺刀,问道:“怎么回来了?”

“师兄快些走,钦差并不在院中,孙领等人尽皆被杀……”

说罢招呼张行和衣好我拔腿便走,消失在夜色里。

张士德呆了一呆,赶紧带人离开,回到武馆,觉得此事应该禀报给师父,便去敲门。

见到谢玉田,张士德道:“师父,出事啦。”

“出了什么事?”谢玉田一惊,暗道不好,定是师兄和相老二去刺杀钦差了。

“县丞署内所有人都被刺客杀了……”

“那位钦差呢?”

“不在县丞署内,想是已经悄悄走了……”

谢玉田一想便明白,定是裕禄收到朝廷来信,火速回京去了,尚未来得及通知张士德等人撤防。

师兄行事怎么也如此鲁莽,既然不见钦差,何必要杀了县丞署的人呢,那些人都是远近乡邻,在衙门当差只为混口饭吃罢了,又不曾做过什么恶事。

不知崔盛在不在其中。谢玉田思忖片刻,道:“我们只能当作不知情,否则免不了过堂受审,你们都回去歇着吧,有人问起,便说收到县丞的撤防命令了。”

待到发觉县丞署所有人被杀后,已是翌日午后,崔盛因家在峄县城中,送裕禄返京顺便回家,并不在被杀的人之中。

崔盛赶到县丞署,看到满院尸体,惨不忍睹,不由大放悲声,痛哭一场后,赶紧上报州府。

崔盛处理完善后事宜来见谢玉田,问他可知道孙领等人被杀之事。

谢玉田作出惊讶状道:“昨日听士德来讲,县丞已经打发他们回来,玉田猜测想定是钦差去了县城,因此不需要他们协防了,怎么,怎么会有人闯进县丞署杀人呢?”

“当然不是冲着孙领他们的,他们要杀的极有可能是钦差大人,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

崔盛说着向谢玉田投来怀疑的目光。

“这如何能说到走漏风声呢?钦差大人来山东巡察民情,声势那么浩大,谁人不知?别看他微服住进台儿庄,他那作派一看便知京城的大官。”

“贤弟啊,钦差大人给了你那么多恩赏,你千万莫负了大人的知遇之恩。”崔盛语重心长地道。

“玉田自然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表兄会因此事受到朝廷惩处吗?”

死的是籍籍无名的县丞和几个巡捕,而且裕禄到山东后大开杀戒,与江湖人士为仇,要杀他的人太多,刺客本是冲他来,这才连累到县内衙役遇害,怎么都不能算崔盛之过,并无惩处他的理由。

“何用朝廷惩处,愚兄才刚上任,便杀了这么多弟兄,我还有何颜面再立于堂上,等上头派人来查清真凶,抚恤了死者家人后,愚兄便辞去官职。”

谢玉田伤感道:“是啊,玉田与孙领,侯仲先二人是多年的相识,不说有多深的交情,却也极亲近。原想着钦差大人来此一趟,这二位兄弟或许能沾些光,领些恩赏,哪知道……竟搭上了性命。”

“贤弟,你结交的江湖人多……武行并不干净,什么人都有,你,你要洁身自好,千万别去掺和不法之事!”

崔盛话说得半含半露,他是怀疑谢玉田的。因为钦差到来之前,谢玉田找过崔盛,钦差来了之后,谢玉田还在晚间去过他家中打听他的去向。

谢玉田知道他的心事,哂然一笑道:“表兄放心,玉田做人有分寸。”

崔盛走后,谢玉田去了关帝庙,上香磕头,泪洒大殿,自觉有愧于孙领等人,忏悔了许久,仍是无法释怀。

回到家,将自己关进书房,拿起一卷书,看了半天一个字未看进去。

钟以士敲门进来,道:“二爷,此事是梁爷他们做的吧?”

“这件事不许再提。”谢玉田厉声道。

他从未用这种语气和钟以士说过话,钟以士不由打了个寒噤,埋怨的话再不敢说出口。

默默站了一会子,轻声道:“二爷,五爷托付的那件事,以士想不必您亲自出面,我带仉云燕去办。”

“你?你哪里都不要去,就留在家中陪着你姐姐。”

“二爷——”

谢玉田打断他的话,摆手道:“你出去吧,我要看会儿书。”

钟以士出门往张行家里去,今日是他教张行等人练拳的日子。进了院子,张行和衣好我正在扎马步,仉云燕拿了两碗水搁在两人的头顶,叉着腰做出一副师之威严的样子。

他教徒比钟以士狠,在京城教卢向塔等人便是,一个动作做得不好,便拿竹枝儿不分头脸地狠抽。

钟以士道:“他们两个交给你啦,先扎半个时辰的马步。”

半个时辰可不短,不一会儿那二人便浑身是汗,两腿打颤,头顶的碗摇摇撒撒,眼瞧着水要泼出来。

仉云燕完全不顾昨夜里才结下的友谊,撇下一根细树枝,在两人的小腿上狠狠抽了两个。

衣好我咬牙切齿道:“仉云燕,你小子忒狠了吧……”

“叫师叔,目无尊长,该打。”仉云燕说着再抽了他一下。

墙头上传来笑声,道:“打得好,使劲打!”

钟以士扭头去看,见是赫氏兄弟趴在墙头上看热闹,一俯身捡起一枚石子,作势要掷他们。

两个小子“哧溜”一声滑下墙去跑开了。

第一百三十章 公堂涉险

山东响马只所以名动京师,其中一条便是消息最快,裕禄一走,朱不是就回来了。

深夜的台儿庄,万赖俱寂,谢家镖局离城墙数百米远,尚未入眠的谢玉田可以清晰地听到,城外一连串清脆的响铃声越境而过。

那是朱不是的马队。来得好,待他们安稳下来,便去讨回银子,连同宋小戈的财富一总送到南方去。

可是如何讨回银子呢,谢玉田对梁、相二人滥杀无辜极为愤怒,不愿再见他们,自然不想请相老二去找朱不是。

当此关口,谢玉田又不便亲自上山,他闷在书房里半天想不出好主意。

仉云燕得知朝廷要和洋人开战后,担心王正谊在小山的处境,来问师父何时动身去小山。

小山离天津近,据传洋人已在大沽口附近集结重兵,若不极早将小山的财物运出来,只怕打起仗来,小山一带万一驻扎清兵的话,便不好靠近。

事不宜迟,谢玉田决定先去小山。尹四儿备好船,正要出发,一个官差来请谢玉田。

由于县丞孙领等人被害一案重大,袁世凯十分震怒,将山东道监察御史昌玉机,巡抚衙门经验老到的捕头陈寿之等人派往峄县,命他们限期查实案情。

昌、陈等人一到台儿庄,即刻将谢玉田和张士德请去县丞署查问。

这一去便被扣留了,不仅谢玉田,还有崔盛也被下了大牢。

有人向上面来的捕头陈寿之告密,说到谢玉田和崔盛有亲戚关系,谢玉田常和不明身份的江湖人士来往,眼下便有几个外乡人投奔他而来等等,谢玉田的嫌疑最大。

在案子未查清之前,谢玉田不会被放出来。

当晚,陈寿之带人来谢家搜查,将谢家人之外的钟以士、仉云燕和张行兄妹也尽皆带去县丞署盘问。

昌玉机先审仉云燕,仉云燕本是谢玉田的弟子,并不需多辩解,叫来张士德一对证,便轻松过关。

张行的出身昌玉机早就知道,一番问话,不仅没有破绽,而且论到张父在京时的旧事,两人都极亲切,昌玉机对张家的遭遇又同情了一回。

县丞署的房子不多,钟以士和张秀关在了一起。她隔着窗子听到守卫议论,

“怎不见昌大人严辞喝斥人犯?更不用刑,这样也能审案?”

“昌大人是做御史的,审案的章法与县衙大不相同,各有各的门道吧。”

钟以士心里犯疑,御史昌大人?莫非是在德州见过的那位昌玉机!这可不大好,若叫他知道自己并非张秀,麻烦可就大了。

钟以士不敢大意,赶紧将在德州的遭遇告诉了她,并嘱咐张秀,她二人要互换姓名过堂。

张秀年纪少,未见过这种场面,当即吓得浑身发抖,道:“我不敢,他们要是叫别人来对质怎么办?”

“不会的,咱们是女人,翻墙杀人的事不会疑到咱们头上,你只管咬死口自称钟以士便是。”

“他若问我为何晚间住在哥哥那里呢?”

钟以士倒未想到这一层,正在琢磨应对之策,只听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衙役探头进来叫:“钟以士出来。”

张秀愣住不动,钟以士推了她一把道:“钟小姐,差爷叫你呢。”

张秀只得木然地向外走,边走边回头瞧钟以士,钟以士两眼一闭,暗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随她去吧。

张秀颤颤微微到了堂下,昌玉机见她年纪不大,撇了一眼告密信,道:“堂下跪的是何人?”

“民女……民女钟以士。”

“你叫钟以士?”

“是。”

“哪里人氏?家中尚有何人?”

张秀见昌玉机和颜悦色,便不慌了,道:“民女是沧州人氏,家中并无亲人,承蒙谢大侠收留,现今住在谢家。”

陈寿之虎着脸道:“住在谢家?不是将你从张行住处带来的吗?”

“是啊,这么晚了,你住在张家是什么原故?”昌玉机问。

“……”

张秀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不语。

“你果真叫钟以士?你会武功?”陈寿之道。

张秀刚随钟以士习练了些基本功,并不会拳法套路,倒是钟以士一直教她以石击人的飞镖术,以为防身之用,她没事时便在院子里拿石子飞掷麻雀,力道虽不足,准度却是有的。

张秀怯怯地回道:“是。”

“本官问你因何夜宿张家。”昌玉机道。

“民女……民女喜欢张公子。”张秀期期艾艾地道。

昌玉机道:“小小的年纪竟有此荒谬行为,那谢玉田夫妇竟不管教……唉,毕竟不是自家的子女。”

“听说你有极高的武学造诣,露一手让我们见识见识。”陈寿之道。

张秀不知该如何露一手,站起来呆了半晌,问:“如何露一手?”

“习武之人何用问我!”

张秀想,我哪会什么武功,可是若不遂那大人的愿,岂不要坏钟先生的事,不知飞镖算不算武功,不管了,便拿那样技巧应付吧。

张秀低头便向院中走去,看得昌玉机和陈寿之都愣了。陈寿之赶紧跟到门外,以为她要在院中使拳,却见张秀捡起一枚合手的小石子,瞧准了树梢上停留的麻雀,轮圆了胳膊掷出去,麻雀竟应声落地。

张秀回头看着陈寿之。

陈寿之点点头,暗道,告密的信中说谢家住了一位女扮男装的奇女子,看她这般年纪,能使出如此精准的飞镖,果然是个奇人。

不过仅是雕虫小技罢了,要说她能越墙杀人并不能够,怎知告黑状之人不是为了搅浑水呢。

张秀算是过了关,回到关押房中,一脸的虚汗,口干舌燥地望着钟以士说不出话来。

接着便是提审“张秀”。

钟以士对昌玉机印象极深,见他坐在堂上,暗道,果然是他,幸亏听到衙役的对话,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扫了一眼两班衙役,见都是生面孔,心里便落定下来。

昌玉机打量她一下,呵呵一笑道:“张秀,还认得本官么?”

“民女不敢忘,若不是大人执法如山,爱民如子,民女便活不到今日。”

“言重啦,本官问你,案发之时你在做什么?”

“民女不知何时发案,每日在谢家与夫人足不出户,白天做些女红,晚间早早歇息。”

“谢玉田可是与你住在一个院子里?”

“正是,二爷与夫人住在上房,民女住在西厢房里。”

“四月十九夜间谢玉田可曾出门?”

“没有,二爷虽是习武之人,却喜静不喜动,不出镖时便在书房读书。”

“那段日子谢家可曾来过生人?”

“生人从不进后宅,有事便在前头镖局里商谈,由于镖局做的是开门的生意,想必每日都会有生人出入。”

“你不是还有个哥哥么?为何不与他住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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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两情惘然

这一点其实是钟以士疏忽了,怎能说自己住在谢家西厢房里呢,她应和哥哥住在一起才对。

好在她的应变能力极快,道:“今晚钟姑娘去了我们家,民女见她对哥哥颇有好感,便与她交换了住处……民女眼瞧着要嫁人了,不想哥哥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我们落魄到这种地步,便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大人要怪便怪民女,此事与哥哥无关。”

昌玉机点头道:“你能替兄长着想,真难为你啦,不过礼义廉耻还是要守的,张行可还要参加乡试?”

“家父临终前有过遗嘱,要哥哥胸怀天下,切勿因为家庭变故一蹶不振。”

“这就好,只要张行能改过自新,遵循圣人之道,今晚之事本官既往不咎,仍许他参加乡试。”

“多谢大人宽宏大量,民女一定时时督促哥哥用心读书,将来为朝廷效力。”

钟以士一番话将昌玉机引偏了,有惊无险地也过了关,昌玉机觉得这些人都是普通百姓,并无可疑之处,便令放归,只是暂且不许离开台儿庄城半步。

钟以士退身往出大堂,陈寿之出其不意,突然伸手抓住钟以士的胳膊。

钟以士“呀”的一声惊呼,正欲反击,忽然一个激灵,及时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试自己是否会武功,当即装作身子一软,向陈寿之靠过去。

陈寿之被闹个大红脸,忙扶住她道:“张秀姑娘,小心门槛。”

钟以士等人获释,到谢家见过梁氏,玉和玉春兄弟也在,一家人都在为飞来横祸焦心。

钟以士道:“两位爷,姐姐,不必为二爷他们担心,以士瞧着来的这两位上官都极公正,冤有头债有主,没做就是没做,他们不会冤枉二爷的。”

“我是怕当家的在里面受苦,他们可曾给你们用刑?”梁氏道。

“姐姐放心,我们几个临时关在关押房里,并未受什么委屈,虽然不知二爷他们关在何处,总之上官不会亏待了二爷,毕竟二爷才刚领了钦差的赏。”

梁氏宽慰了许多,玉春道:“我就说他们不敢慢待二哥吧,待我再送些好吃的进去。”

玉和担心道:“话虽是如此说,关在里面久了,外头瞎传,好说不好听,要想办法极早将老二捞出来才是。”

“死了那么多差官,他们当然要谨慎,连日夜守在钦差左右的崔盛都被怀疑,何况二哥呢。”玉春道。

钟以士道:“按说不该怀疑二爷的,以士听那上官话里的意思,应是有人落井下石告了黑状。不过各位放心,清者自清,二爷绝不会有事的。”

“有人诬告二哥?我明白了,定然是姓闫的那个王八羔子干的!”

“老三,无凭无据的话不要乱讲。”玉和道。

钟以士担心外头有人监视,不敢久留,决心将戏演下去,便和张行同回张家,将张秀则留在谢家。

仉云燕想到要被困在台儿庄城中,心下郁闷,便到酒馆里去买酒菜。走到街口,见蓝花正站在路中间盯着谢家镖局方向。

仉云燕心里砰砰直跳,想要过去搭话,脚却迈不动,看了一会儿蓝花的背影,终于扭头往前走。

哪知蓝花一回头看到他,叫道:“仉云燕,是你吗?”

仉云燕像被使了定身法,立时定住了。等着蓝花走到跟前,道:“蓝花,你,你还好吗?”

“听说你回来了,还不大相信……你瘦了许多,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吧?”

仉云燕摇摇头:“没吃什么苦,倒是你,要多爱惜身子……几时办喜事?若我还在台儿庄,一定去吃你们的喜酒。”

蓝花听到此话,眼里汪了泪水,道:“你,那晚来过,为何不叫醒我……丢下东西就走,算怎么回事?”

仉云燕道:“我是个亡命之徒,不定哪天便将命丢了……你能找个安稳的人家极好……”

“蓝花,你站在那里做什么……”修二爷喊道。

仉云燕道:“保重。”说罢转身便走。

“你急什么,我还未问你呢,我师父……钟先生放回来了吗?蓝花还未及去看她。”

“回来了,好着呢,你快回酒馆吧,别叫修二爷当街叫嚷。”仉云燕且行且向身后挥了挥手道。

仉云燕才走了几步,迎面遇见衣好我提着食盒走过来。道:“师侄,这是要去哪里上供吗?”

“当然是给师父上……呸、呸!给师父压惊,仉云燕,你以前叫家师姑姑的,不可乱了辈分。”衣好我道。

“我们早已改过来啦,如今她是云燕的姐姐,我不该叫你师侄吗?”

两人一路斗着嘴回到张行家中。四人围桌坐下,各自将堂审的经过讲了一遍。

衣好我听到钟以士顶了张秀的名,忧道:“师父和秀儿互换名姓,别人倒不必提防,最怕的是赫家那两个小杂种,前次的事他们还记着仇呢,再加上他们拜闫守顺为师的事黄了,这仇还不是一般的仇,若官差查问到他们家里,或者他们主动去申告指认,此事便极麻烦。”

“岂止是麻烦,翻出劫官船的事,再加上此次死了那么多官差……他们定然要将罪过一总儿全落在家师和钟姐姐身上。不成,须想个法子,我夜里到赫家灭了他……”仉云燕道。

钟以士听仉云燕说完这一番话,不由得头皮发麻,惧意森森。

但是他不能让仉云燕再干杀人灭口的事,忙拦住他道:“云燕,不可莽撞,二爷他们还关着呢。那个告黑状的人若真是姓闫的,此时灭了赫家满门,他必定会疑到咱们头上。”

张行也道:“上官在此地住着,再闹出人命案来便是挑衅,官兵猛如虎,他们若恼起来整座台儿庄城便无宁日,恐将拔出萝卜带出泥。”

“依姐姐的意思该如何做?”仉云燕问。

钟以士端起桌上的杯子,轻啜一口,发觉是酒,欲要吐出去,却又猛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最好的法子是既不杀人,又要赫家兄弟消失。”

第一百三十二章 登梯上天

衣好我一拍大腿道:“这有何难,去抱犊崮请朱大当家的来绑了他!”

“谁能请得动那帮响马。”仉云燕问。

“相二爷便能。”

钟以士知道杀官差的事是相老二做的,怎肯再让他出面,若他搂不住性子,伙同山匪将昌玉机等人杀了,事情可就闹得不可收拾了。

钟以士摇头道:“不必劳烦他,我去山里走一趟吧。”

“您去?师父又不认得朱大当家的,那帮人反复无常,还是弟子去吧,弟子好歹在山上呆过一些日子,摸得着道。”衣好我道。

天一明衣好我便出了城,在城外借头驴骑上,撒了欢地往抱犊崮跑。

叫开山门,被引进聚义堂,衣好我见到相老二竟然也在。

相老二和梁子成刺杀钦差不成,不慎被侯仲先看到真面目,情急之下杀人灭口,四五个官差死在他二人的刀下。

梁子成是经过风浪的,并不惧怕,相老二从未杀过人,事后越想越害怕,尤其到了夜里,更是恶梦连连无法入睡,说他是惶惶不可终日并不为过。

他想到抱犊崮上人多,有朱不是陪着他,或能睡个好觉,便进山来了。

朱不是见到衣好我,笑道:“衣二少爷,主动送票上山啊?”

“朱大当家的,久违了,一向可好?”

“好着呢,就是有些日子未开张了,兄弟们都憋闷得紧,二少爷故地重游,该不是来看风景的吧?”

“风景要看,还要给大当家的送份生意。”

朱不是暗自发笑,一个读书人,被绑一次便要和山匪做朋友了,竟送生意上门,可见天下本无恶人,架不住耳熏目染,好人也能变成魔鬼。

相老二道:“谢总镖头可好着呢?”

“不太好,在下正是为谢总镖头之事而来。前些日子钦差住进台儿庄城,不知哪里来的两位好汉,闯进县丞署刺杀钦差,误杀了县衙的一众官差,巡抚衙门派人来查案,将谢家多人打入大牢……”

“你说什么?谢总镖头被拿了?关他什么事?”相老二惊道。

“不关他的事,可是总得找个替罪羊交差哪,谁叫谢大侠交游广泛,名头忒大呢!”

相老二捶了一下头,道:“这件事办得不地道,竟害了哥哥。”

“相爷说得是什么事?莫非那几个官差是您杀的?”衣好我道。

朱不是道:“你来找朱某便是说此事的吗?”

“正是。”

“谢大侠有难,按说朱某不该坐视,只是台儿庄城却进不去,要救他并不容易。”朱不是为难道。

相老二的脾性是认定了的事必须要做,那晚见谢玉田领了钦差的赏后,便改变主意,不想再杀钦差,只当他被收买,一时气愤,并未仔细考虑后果,此时才知谢玉田的顾虑是有道理的。

这才只是杀了几个无名小卒,若真将钦差杀了,只怕袁世凯得带兵过来屠了台儿庄城。

祸是他和梁子成闯的,怎么能让谢玉田一家老小跟着受冤屈。想到这里,相老二道:“不是,再为难也要想法子救谢总镖头出来。”

衣好我道:“不要大当家的救人,只要您去绑两个人。”

“怎么讲?”

衣好我便将赫家兄弟这个隐患的事讲了。朱不是听罢,道:“这个容易。”

相老二道:“绑了人,他们便会放过谢总镖头吗?”

“谢总镖头的其他事情在下不知,家师说有用想必就有用。”

朱不是想得周到,道:“不能叫绑人,更不能要赎金,在巡抚衙门的人眼皮底下犯案,他们必不会视而不见。我们只管悄悄地将人带走,你捎个信给赫家,说他们去投亲了,数日后便回,这样赫家才不会报官。”

衣好我连连称赞道:“大当家的果然是行家。”

定好行动计划,衣好我先回台儿庄,朱不是亲自驾了一辆马车,在傍晚前也进了城。

衣好我引着朱不是寻个僻静处候着,便去诳赫家兄弟。

衣好我在赫家的客栈门前转了几圈,未见到人,在几处河边桥下又找了一番,仍是不见赫家兄弟踪迹。

遇见一个常和赫多马玩耍的孩子,向他打问。那孩子道,瞧见赫家兄弟往县丞署去了,说是有件隐情要报于上官,可以领许多赏银。

衣好我暗道不好,急忙向县丞署跑去,跑上遇见仉云燕,问道:“师侄,你跑什么?有鬼撵你?”

“要出事,快随我来。”衣好我边跑边道。

二人到了县丞署门前,果见赫家兄弟正与守卫交涉。守卫见是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以为是来瞧热闹的,不许他们进去。

赫多车嚷道:“我要告状,城里头还有生人,你们怎么不抓起来……”

衣好我远远地看着,心内焦急,问仉云燕:“怎么办?怎么办?不能让他们进去!”

仉云燕三步并作两步,转眼间便到了县丞署门前,一手一个揪住赫家兄弟的耳朵,道:“两个小杂种,偷了我的东西便来恶人先告状,走,随我去见你爹娘,看他们管不管你们!”

连拉带拽将赫家兄弟带离县丞署,衣好我跟上,一路向前引着三人来到朱不是的马车跟前。

朱不是四顾无人,伸手将赫家兄弟拉入车中,一人头上击了一拳,打昏过去,道:“二少爷,你也要上车,将我们送出城去。”

衣好我送完朱不是,长出一口气,回到家中定了定神,看到天色将晚,才出门找个赫家的近邻,一番闲谈,无意中透露道:“赫家兄弟真是人小鬼大,说去枣庄走亲戚便搭个便车走了……”

那人毫不惊讶,道:“那俩孩子无人能管得住,若是有上天的梯子早就上天啦!”

张行又和那人扯了几句闲篇,瞧着他走远,在城中踅了一圈,才悄悄来到张行家。

仉云燕备好了酒菜,请他上座,道:“师侄今日立了大功,我敬你一杯。”

衣好我将钟以士推到上座,道:“哪里哪里,多亏有你,若不是你及时出手,便坏了事!”

张行瞧着二人都出了力,不由惭愧,道:“张行什么事都做不成……”

第一百三十三章 情敌对手

张行的心情钟以士十分理解,虽然他未经过历练,武艺不高,为人又极怯懦,但对谢玉田心怀感恩,不让他为谢家做些事情,害怕日子久了越发地愧疚,再闷出病来。便想着找件事要他做,一则练练他的胆量,二则了却他的报恩之情。

钟以士道:“张行,你莫着急,这些日子先将武艺练得扎实了,很快便有事要你去做。”

衣好我道:“想做事就有事做,来的那位御史不是令尊的旧相识么,你何不去找他叙叙旧,攀附一番,将谢大侠的古道热肠、侠肝义胆讲与他听,不是有话说么,常以好话磨人耳,恶人也能变神仙。说不定他听得心里热了,便将谢大侠放出来啦。”

仉云燕无法出得城去,正心内焦急,道:“此话有道理,我觉得可以一试。”

张行瞧着钟以士,等她的意见。

钟以士觉得未尝不可一试,道:“去找蓝花烧几个好菜送过去,尽一尽地主之谊。”

张行有些难为情,低头不语,衣好我道:“怎的,怕见你媳妇——”

钟以士赶紧以目相视,示意他不要乱讲,却未拦住衣好我,“既然打定主意不走仕途了,便时常去老丈人那里帮帮手,酒馆的生意迟早是你的……”

仉云燕这才明白过来,除夕之夜里蓝花相拥而眠之人原来是张行。夺爱之人便在眼前,当即忽地站起来,搁着桌子抓住张行的胳膊,像抓一只小鸡似地拖拽着拉到屋外头。

钟以士喝道:“云燕,不可胡闹,你听我讲。”

衣好我愣了半天,问:“师父,他疯了吗?”

“你干得好事,才做了一件事,便得意忘形,对别人指手画脚,管不住嘴会出人命的!”钟以士怒道。

仉云燕已经和张行打在一起。张行也恼着呢,天天无所事事,拳脚功夫又无长进,眼瞧着衣好我都比自己能干,心里暗暗自卑,见仉去燕莫名地欺负自己,当然不愿吃气,两掌化刀劈了出去。

钟以士本欲上前相阻,见张行的拳法有模有样,便想索性让他们打一架,都将心里的积郁发泄出来。

这个结早晚都是要解开的。

仉云燕那晚便要杀了“监夫银妇”的,只为对蓝花的那份情义仍在,才拢住杀心。可是他放不下蓝花,昨日街口一见,蓝花的一颦一笑让他心如刀割,无限依恋重新荡回心头,对夺爱之人的恨意越发地深了。

他努力克制住冲动,不去查问那个男人是谁,怕得便是管不住手要杀人。

未想到那个男人竟是张行,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说话唯唯诺诺,哪一点比自己强!他凭什么可以得到蓝花。

仉云燕恨意起来,出招便极凶狠,张行哪里是他的对手,才过几招便连连被踢中,痛得面孔都变了形。

钟以士提醒道:“云燕,张行是姐姐的弟子,教训几下是可以的,若是伤了他姐姐可不依你!”

有钟以士在旁不断地提醒,仉云燕出手便有了分寸,仇是仇,恨是恨,看在钟以士的面子上,顾着蓝花的将来,他不能重伤张行,更不能置他于死地。

既然钟以士放出话来,可以教训教训他,那便痛打他一顿。

钟以士对衣好我道:“快去将蓝花叫过来。”

衣好我并不知道仉云燕和蓝花两情相悦,已近私订终身,跑去兰琪酒馆嚷道:“蓝花,师父叫你,快随我去张行家。”

修二爷道:“越发没有读书人的样子啦,慌慌张张地嚷什么!”

“你女婿和仉云燕打起来啦。”

“不许去!”修二爷冲蓝花吼道。

蓝花本不想去见张行的,听到仉云燕在打张行,知道是因为自己,害怕他出手重闹出人命,赶紧出门往张行家就走。

仉云燕像打一个沙袋一样,打出去拽过来,肆意蹂躏着张行,钟以士在指导张行应对,打过几十个回合,渐渐的不像是打架,倒像是两人在对练。

武行里有一句话,要学会打架须先学会挨打。张行经过这一架,不说武艺能有多少长进,招架的技巧倒是掌握了不少。

蓝花赶到时,二人已有了默契,一个是谢玉田的高徒,一个是钟以士的弟子,仉云燕像猫戏老鼠,张行像是老鼠躲猫,一个只要抓住机会便打一拳,一个却是极力不让对手近身。

钟以士不停地提醒张行出招,仉云燕渐渐收起仇恨,借机去摸清大刀王五一门的武功,两人竟斗出了兴致。

“师父,您在跟前为何还要叫蓝花过来。”蓝花嗔道。

“我担心压不住云燕的火,他听你的。”钟以士道:“不过看这情形,两人应是没事了,你别愣着啦,回去烧几个好菜送来,待会儿让他们两个再来个一醉方休,他们之间的恩怨便了结啦。”

蓝花轻轻哼了一声,道:“谁死谁活关我什么事!”

钟以士笑:“真不关你的事?那我便让仉云燕出个重手,将张行打残废了,看你怎么办。”

蓝花已认了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管如何张行是自己的未婚夫,嘴上不说心疼他,心里还是不愿他受伤的。

“师父,你,你……我不理你啦!”蓝花一跺脚转身跑走了。

蓝花一出现,仉云燕的心便乱了,倒让张行瞧准机会偷袭了两招。这时蓝花一走,仉云燕的浑劲重新上头,不讲套路,只管将连环腿踢出去,张行瞬间便中招倒地。

仉云燕抬腿向张行踹去,钟以士见状,赶紧上前拦开道:“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钟以士将仉云燕拉出门外,把除夕之夜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可是见他们已订了亲,生米煮成熟饭,便想着将此事压在心底。”

原来那晚是一场误会,若不是自己将蓝花的坠儿还回去,蓝花必不会寻死觅活,也必不会心灰意冷,更不会同意嫁给张行。

是自己亲手将蓝花推给了张行。仉云燕后悔不迭,顿足捶胸道:“天意啊!”

钟以士看他可怜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情不自禁抱了抱他道:“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今后别再挂怀了,张行那孩子也不错,会好好疼蓝花的。”

仉云燕叹了口气,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不想认命。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天降大任

张行带了蓝花烧的菜肴,往县丞署见昌玉机。

经过谢家镖局时撞见谢玉春。

“你提着食盒去哪里?是给你二爷送吃的吗?”

张行摇头道:“不是,师父让我找昌玉机昌大人说说话。”

谢玉春掀开食盒盖,瞧了一眼,见里面装着清蒸运河鲤鱼,小声道:“不如我弄点砒霜洒进去,你去毒死那个老小子!”

张行一吓,道:“三爷,这使得吗?我得问一问师父。”

谢玉春大笑:“小子,你忒实诚,三爷我劝你还是别去见那老小子的好,几句话便将哄懵了。”

陈寿之带一队捕快抓了疑犯回来,谢玉春拱手道:“陈大人,辛苦,这些日子捕了不少人,还未找到真凶吗?家兄的事也该弄清了吧?”

陈寿之站住,突然发问:“齐村的相慎忠常来你们家吗?”

谢玉春想了一下,醒悟过来他说的是相老二。他和相老二并不熟,也就那次与梁子成同来住了一晚才见过,便道:“若是家兄的朋友,玉春并不熟。他的朋友甚多,人来人往的哪能分得清。”

陈寿之露出诡异的一笑,吆喝着手下去了。

玉春心头一凛,觉得陈寿之绝不会无缘无故问起相老二,嘱咐张行道:“二爷的事不要多嘴。”

昌玉机见张行来看他,很是欣喜,和陈寿之议过公事后,便命人将他带来的菜肴摆上桌,邀请陈寿之一同进餐。

张行陪坐末席,和昌玉机说些以前的旧事。陈寿之只管饮酒吃菜,一副胃口很好的样子。

昌玉机问张行:“贤侄,听说令尊的积蓄尽被贼人劫去,你们兄妹如今靠什么过活?全凭谢家接济吗?”

“也不能说是洗劫一空,尚留了几千两银票在身上,省着用的话,够我们兄妹吃用几年的。台儿庄商贾来往较多,愚侄打算学着做点小生意,从此就在此安家落户了。”

“做生意?你不读书了么?”

“家父临终前留下遗言,不许侄儿再入仕途。”

原本钟以士已告诫过张行,要他在昌玉机面前表现出刻苦读书,立志报国的形象,谁知他见昌玉机对他嘘寒问暖,关爱有加,便当他是故交亲人,不由自主讲了心声。

“令尊果然留下这样的期望?”昌玉机听他与“妹妹”的话对不到一起,不禁生疑。

“是,家父道,宦海沉浮,总有失足落马的一天,愚侄的性格不适宜混迹官场。”

“令尊留下遗言时,令妹可在场?”

张行警觉起来,猛然想起钟以士的嘱咐,暗道不好,自己并非真得来与故人推心置腹聊家常,而是来见办案的铁面无私御史,哪能如此坦诚呢。

世间无处不是尔诈我虞,你有冰心他非明月,险些坏了大事。

张行忙道:“愚侄那时只顾心碎,并不知小妹在不在身边……应是不在,家人说女孩子不能见将将咽气人。”

昌玉机点了点头,“哦”了一声道:“听说贼人行劫时,两边都死了人,谢玉田杀未杀人?”

“谢镖头只以飞镖伤人,并不冲着要害去。据侄儿所知,谢镖头从不取人性命,这大约和他开镖局有关,他说做开门生意的,不可与人结仇,宁愿破财消灾也绝不能伤人性命,结了死仇便处处是敌人。”

陈寿之终于开口说话,道:“谢玉田和维新党余孽大刀王五有过来往一事,你可知道?”

“张行不知。”

“那个仉云燕前些日子去了哪里?”

“张行尚在守孝期间,因此并不关心别人的事。”

他来个一问三不知,这就没法再问下去了。陈寿之不信他什么都不知情,道:“方才在路上,谢家老三拦着你说什么话?”

“三爷问我是给二爷送吃的么,我回不是,他有些不高兴。”

“没让你在饭里下毒,毒死我们?”陈寿之道。

张行一怔,以为谢玉春的话让他听到了,忙涨红了脸道:“怎么会呢?三爷是极温和的人,除了偶尔有些孩子气,很少见他说狠话的,便是这次二爷被下狱查问,他也是拍着胸脯说清者自清,二爷绝不会有事的,不叫大爷托人讲情呢!”

昌玉机道:“哦,他果真如此讲?”

“是的,那日我们从县丞署回去,向谢夫人报个平安,大爷三爷正在和谢夫人商议二爷的事,张行亲耳听三爷讲的。”

“看来谢家兄弟全是极本分的生意人,裕禄大人赏的对着呢。”昌玉机道。

“是啊,二爷与县丞孙大人,通判侯大人关系都极好,他们常在一起饮酒,台儿庄的大小事务,也是他们聚在一起商议着办,那两位大人可惜了,他们虽是微末小吏,却是真正为百姓办事的好差员……”张行道。

“谢玉田也是如此说法。”

昌玉机忽道:“贤侄,你的书读到哪种境界了?”

“回老大人的话,愚侄不敢称境界,自从父母大人故去后,心下悲伤,用功上已大不如从前,只怕重新拾回书本,也赶不上今年的秋闱了。”

昌玉机道:“我理解贤侄的心情,你看这样可好,县丞署无人主事,你便暂接了县丞一职,为百姓做些事。人哪,常常是只有忙起来才能撇开悲伤,闲久了人便容易颓废。边做着县丞,边利用闲暇补一补功课,等中举之后再卸了此职,专心读书以取功名,如何?”

张行不想做官,虽然县丞一职本算不得官,他道:“并非愚侄驳老大人的面子,愚侄仍在守制期间,按例不许出仕。”

“迂腐了不是,在县衙帮一帮差,怎么算入仕呢?人总是要活着的吧,守制也要吃饭的是不是,这是令尊留了钱于你,若你身无分文,难不成还要饿死不成!”

昌玉机不容他再多说,吩咐人把崔盛带进来。

崔盛被关了几日,心里苦恼,想着这官做得窝囊,才刚接了知县一职便下了大狱,人生大喜大悲不过如此。

见到昌玉机,施礼之后垂手而立,张行赶紧站起来。昌玉机笑呵呵地道:“崔贤弟,站着做什么,快请坐,这几日让你受委屈了。”

“比之那几位死于非命的同僚,下官岂敢自称委屈,只愿大人极早查清案情,捕获凶犯,为他们讨回公道。”

崔盛坐下去,昌玉机指着张行道:“本官给你物色了一位助手,让他暂且代理县丞,你们二人要齐心合力,鞠躬尽瘁,将县制之内的事情办好,莫负了千万百姓的期望。”

崔盛并不认识张行,拱了拱手道:“有劳张先生了。”

陈寿之道:“昌大人,我也给崔知县推荐个通判人才可好?”

“怎么不好,陈捕头请讲。”昌玉机道。

陈寿之道:“有个叫闫守顺的,武艺高强,为人精明,我看他可当此重任。”

第一百三十五章 风雨欲来

昌玉机和陈寿之一到台儿庄,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内查官差吏员,外追凶犯线索,二人配合的十分默契。

昌玉机有意将崔盛和谢玉田等人扣押起来,造成人人自危的局面,也给一些想检举揭发这二人者壮了胆子,收效颇好,陈寿之便是根据黑状子与揭发信,查到了相老二这条线索。

休道谢家镖局人来人往,无人关心都是什么人登得谢家的门,自有一些闲人在暗处盯着。

钦差到台儿庄的当天,相老二与梁子成出现在城中,那梁子成常来,相老二却是生面孔。要说可疑之人,自然当数相老二。

告崔盛的状子也有,不过他刚临危受命接任知县,除了与谢家是世亲这一情节,并无不当之处。峄县是个大县,不可一日无主,昌玉机便放他出来,配齐县衙差员,先将衙门运转起来。

陈寿之需要熟悉当地情况的人手相助,因此想到了闫守顺。

他怎会知道闫守顺,当然是闫守顺前来告状认识的。闻听谢玉田被缉拿,闫守顺以为上官定是查到了他勾结乱匪,刺杀钦差的证据,也就是说谢家要倒霉了。

闫守顺摸着尚在隐隐作痛的下巴,露出一丝冷笑,报仇的机会就在眼前,此时不冲出来踩谢玉田一脚,更待何时。

他亲自找到陈寿之,将搜集到的谢家的种种“劣行”,种种可疑之处添油加醋地全端了出来。

当然,钟以士打碎他下巴的事是绝不会讲的,一者会被陈寿之疑他挟私报复,二者身为响当当的武师,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打伤,说出来太丢人。

闫守顺摆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狠狠告了谢家一状。另有梁子成在永安庙会上打过县衙门的捕头,有他敲边鼓,再加上陈寿之明查暗访得来的线索,相老二和梁子成便浮出水面。

陈寿之越发坚信屠县丞署的人非梁、相二人莫属。

案情渐渐明晰,陈寿之决计收网拿人,他深知梁、相二人武功高强,仅靠他带来的捕快未必是对手,而闫守顺无疑是最好的帮手。

张行做了县丞,闫守顺做了通判。

张行带回来的消息,让钟以士且喜且忧,赶紧请来谢玉春商议对策。

二哥被下狱原来是姓闫的下黑手,玉春恨起来,说气话道:“以士,那天你真该要了他的狗命!”

钟以士道:“全怪以士,若那天不和他交手便不会让他记恨二爷。”

“要怪全怪我,我若不招惹赫家兄弟哪还会有后面的事。”衣好我道。

“你们倒是都有担当,此时还讲这些话有何用处,不如我去宰了他!”仉云燕道。

玉春渐渐冷静下来,道:“杀他容易,可已然于事无补……”

陈寿之在玉春面前提到相老二,又向张行打听梁子成,可见他是查到蛛丝马迹的。

屠杀县丞署差员的事十有八九是梁、相二人所为,难道二哥是知情的?

玉春琢磨着应该去找梁子成核实,然后再想对策。让谁去呢?陈寿之定然会对谢家人暗中监视,此时谁都不能出城。

“要找个人去见一见梁子成,谁去合适?”

“我去。”衣好我道。

钟以士道:“你不能再出去。”

衣好我这些日子进出张行家颇为密切,而且已经出过一次城,才隔两天再次出城,必然会引人注意。

“让蓝花去吧。”钟以士道。

“不可,她一个女子,又从未出过远门,世道这么乱……”仉云燕断然否决。

张行瞥了仉云燕一眼,道:“是,是不大合适。”

钟以士沉思一会子道:“我去吧,我和梁爷熟悉。张行,若有人问起我,便说我病了。”

翌日一大早,城门一开,钟以士便混出城去,赶到枣庄。

梁子成这几日全在煤窑里,足不出户,并不知晓谢玉田被捕一事,倒是尚大刚听到风声,来找他打听,正好遇着钟以士。

三人相见,梁子成引着二人来到煤窑对面的茶肆里,要了一壶茶,坐下听钟以士将台儿庄城中的情形讲完,尚大刚问梁子成:“大师兄,是你和相老二干的?怎不叫上我?”

钟以士哭笑不得,道:“尚爷,你们夯头海(杀人)有瘾吗?”

梁子成道:“那个差把子(捕头)仅是怀疑,并无证据可证明我们做下那事,只要我和相老二不落入英子(官差)手里,他便奈何不了二弟。”

“梁爷,不是如此说法,由上面来的那位差把子可不是吃素的……”

话仅说到一半,只见由远处飞驰过来两匹马,后面跟着一队捕快,直奔煤窑大门,捕快封住门,两匹马上下来二人快步向院内走去。

钟以士眼角一瞟,认出其中一个是闫守顺,忙低声道:“说曹操曹操到,他们是来缉拿梁爷的。”

梁子成顺手摸过旁座上的一顶草帽,扣在头上道:“走——”

三人错开身,离了茶肆,拐进小巷中,瞧着四下无人,拔腿便跑,远远离了矿区,梁子成道:“大刚,你快些去齐村知会相老二避一避,我先到山里找朱不是商议对策。”

到了抱犊崮,见相老二端坐在聚义堂里,梁子道心下不快,道:“相二爷,您也忒不厚道了吧,知道官差捉拿咱们,竟一个人偷偷上了山。”

“大哥,您可冤枉死我啦,自从那日由台儿庄回来,我便进了山……前几日衣好我来过,他道官差并无动静,怎么,今日登你的门啦?”

朱不是道:“梁爷,不是作证,相爷已在此住了且有一段日子啦。”

梁子成坐下来,猛饮了一气茶水,喘均了气道:“今日不是钟先生来寻我,便让差把子捂住了!”

相老二惊道:“官府知道是我们做的那事啦?”

钟以士道:“两位爷去过台儿庄,尤其相爷又是生面孔,官差自然会疑到你们头上。”

“那,那将赫家两个小杂种弄上山还有何用!”

“先不说这个,既然几位爷都在这里,快拿个主意出来,谢二爷还在牢里呢。”钟以士道。

第一百三十六章 百将计就计

能有什么主意?

谢玉田一家老小加上诸多弟子俱在台儿庄城中,总不能杀入城去抢人吧。

此时,梁子成才后悔未听谢玉田的劝告,杀钦差不成,误杀了几个并无多少恶行的小吏,还给谢家招来灾祸,这哪里是侠义之士该做的事,就连朱不是这种真正的土匪,也未做过如此令人不耻的事情。

“有酒吗?”梁子成问朱不是。

“梁爷,您还有心情喝酒?”钟以士道。

“要你管,老子心烦!”梁子成不客气起来。

山上当然有酒,朱不是不好拂梁子成的意,命人将酒拿来,担心他空腹饮酒易醉,又吩咐准备菜肴。

梁子成抓起酒坛便向口中灌,相老二见他喝酒,也接过酒坛痛饮一气。

钟以士气得说不出话来,扭头出了聚义堂,站在山顶眼望着台儿庄方向心急如焚。

朱不是跟了出来,站在她身旁道:“钟先生,莫生气,他们也是想不出好法子,一时心中苦闷。”

“我何尝不懂那两位爷的心情……”钟以士叹了口气,道:“以士并不能在此久留,陈捕头若察觉我出城了,必起疑心。”

朱不是双手拢成喇叭口,搁在嘴边,向着茫茫群山喊道:“耶——呜——耶——”

脚底下的山崖里飞出两只鸟去,越飞越飞高,消失在碧蓝的天空里。

“钟先生,你也喊两嗓子,喊出来心里便不闷啦。”

钟以士觉得可笑,白了朱不是一眼。朱不是“扑哧”一声乐了,道:“你不相信?试一试嘛,事大事小到头都得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总会有办法的。”

钟以士脸红了红,忙掩饰着学朱不是的样子,喊道:“耶——呜——耶——”

山下立时有了回音:“耶——呜——耶——”

朱不是侧着耳朵听了听,道:“有人上来了。”

话音刚落,手下领着尚大刚爬上崖来。

“朱大当家的,喊叫什么呢,不怕将英子招来。”尚大刚道。

朱不是很勉强地笑笑,心里极大的不痛快。他占山为王,虽然少不了江湖朋友,却不愿武行的人上山来。拿他这里当什么所在呢,抬腿就来。他尤其反感的是,那些在山下招惹是非后,跑到山里来避祸的人。

你们怕官府,老子就不怕吗?

尚大刚偏偏不懂规矩,咋咋呼呼就上来了。

钟以士看出朱不是的不快,道:“以士本不该上山来打扰大当家的,只因梁、相两位爷上山来了……”

“钟先生见外啦,谢大侠是不是的朋友,他的事便是我的事,不因梁、相二位,你也可以来找我……只是此事着实难做,人命关天,而且杀的又是差吏。已然蛮干一回,再不能鲁莽了,你说是不是?”

“大当家的说的是。”

聚义堂里又进去一个嗜酒如命的尚大刚,三人喝着喝着便忘乎所以,大呼小叫起来,朱不是皱了皱眉头,道:“钟先生先在外头赏赏风景,我去瞧一眼他们。”

钟以士有些生气,梁、相二人惹了祸,躲到山上喝酒,仿佛将他们的兄弟谢玉田给忘了。这都是些什么人呢!

她不懂得男人,男人只有无路可走时才会自暴自弃,梁子成心里苦着呢,可他的苦说不出口,所以拼命灌酒。

钟以士向着山崖边上走近一步,两腿搭在崖下面坐了下来,瞧着脚下深不见底的山谷,觉得有些眩晕,想着若是跌落下去会怎样呢?

一了百了吧。人大约只有死了才不会有烦恼,儿女情长,恩怨欢喜,全是负累,背负得多了早晚有一天会不堪重负的。

一醉方休还有醒来时,欲救脱离苦海只有身赴死。钟以士心念一动,似乎山崖下面有一只手在拉她,便身不由己地慢慢将身子向下滑了下去。

幸亏朱不是来得及时,跳了过来一把拽住她,将她拖上来道:“钟先生,你做什么?”

钟以士醒了过来,道:“听见崖下面有鸟叫,想去捉上来。”

“想捉鸟还不容易,何用冒险下到崖下。”朱不是说着,瞧准了一只从头顶飞过的斑鸠,手在腰间一摸,一枚飞镖在手……

钟以士忙叫道:“大当家的不要伤它性命。”

朱不是收了手,笑道:“怎知我会取它性命?飞镖有刃也无刃,看如何用法。”

“山野荒林原本是鸟兽的家,我们是打扰了人家的清静,就别再讨人家的厌了。”

钟以士这句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说罢,拱手道:“大当家的,天色不早了,以士该回去了,回得晚了城门该关啦。”

钟以士转身向山下走,朱不是送她到寨门口,听到聚义堂里传来梁子成唱戏声,“你杀刘备不要紧,他弟兄闻知怎肯罢休,若是兴兵来争斗,曹操坐把渔利收,我扭转回身奏太后,将计就计结鸾俦……”

钟以士伫足聆听,忽然道:“将计就计……对啊,我们何不来个将计就计。”

“什么将计就计?”

“那陈捕头要拿相二爷交差,我们便将相二爷交给他便是。”

“你说什么?!”朱不是与相老二是莫逆之交,受他的益处颇多,听闻要将他交于官府,当即大怒。

钟以士笑道:“大当家的莫急,听以士讲完。”

钟以士受到梁子成唱的戏词启发,要救谢玉田,招集江湖义士硬去抢人当然不成,那样只能让闫守顺坐收渔利,不过将计就计却可以一试。

陈捕头和昌玉机领命前来查案,如今已查到梁、相二人头上,不抓到这二人,谢玉田便不会被放出来,日子久了,闫守顺身为通判,难保不会暗做手脚加害他。

何不先做个手脚,设个局让陈捕头抓到“杀人凶手”,尽快交差离开台儿庄呢。

做手脚容易,因为仉云燕会易容术,可找两个人让仉云燕将他们扮成梁、相的模样,只是设局却不容易。

抓活的当然不成,一审便露馅,只能给陈捕头两个死人,让他死无对证。

哪里去找两个梁、相二人的替身呢?又如何让两个替身在该死时死去呢?

钟以士将她的主意讲给朱不是听,朱不是道:“果真能装扮得与梁、相二人毫无二致?”

“看上去绝辨不出真假,但经不起仔细查验,因此既要这二人及时死去,还要当着陈捕头的面毁尸灭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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